《将门权宠》 第10章 帝都(三) “是谁发这样大的脾气?” 陈六的脚还没踏出春鸾殿的门,外头便传来一道悠悠的男声。众人听见这个声音都是一愣,随即忙不迭地俯首跪下。楚识夏也意识到了来人的身份,跟着行礼。 “参见陛下,参见容妃娘娘。” 明黄色的衣袍缓步踱到楚识夏身边,纡尊降贵地扶起了她。 楚识夏看清了皇帝的脸,他约莫三十来岁,眼神并不凶狠,也不盛气凌人,和蔼得像是书塾的教书先生。 “和你哥哥长得真像。”皇帝拍着她的手叹了一声,“你哥哥又要替朕守边关,又要管教你。朕听说你性子跳脱不羁,便是你二哥都管不住。镇北王这些年实属过得不易。” “为陛下尽忠,乃臣子本分。”楚识夏规规矩矩地答道。 “不必拘谨,日后在帝都有什么缺的,尽管开口;有人欺负你,也只管入宫来告诉朕。”皇帝的眼角一瞥,有意无意地看向后头跪着的陈六小姐。 “陛下说笑了。”楚识夏口吻戏谑,“臣女不欺负别人,被告到您面前,我兄长都得谢天谢地了。” 皇帝放声笑起来,大手一挥,“都起来吧。” 宴席开始,流水般的美味珍馐被端上桌来,多得是云中没见过的产物。但这次,没有人敢开口讥讽楚识夏没见识了。 离开珠帘的遮掩,容妃也暴露在楚识夏的目光中。 她并不如传闻中那般美得魅惑众生,妆容素净,眉眼如远山黛影,只有一双唇不点而朱。容妃恭谨地候在皇帝身侧,二人的动作也并不旖旎。 远不是话本里写的昏君和妖妃模样。 楚识夏摇了摇头,唏嘘不已。 前世,楚明修身死帝都后,朝中局势混乱。 皇帝以同样荒诞的方式暴毙宫中,没过多久,春鸾殿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市井间再也没有这位“妖妃”的只言片语。虔诚礼佛的陈皇后走出佛堂,扶自己的嫡长子登基。 这顿饭没能安稳吃完,太后身边的宫女前来,要楚识夏吃完饭过去说说话。 陈太后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太太,能跟楚识夏有什么好说的。只是楚识夏这一去,说多久,说完之后要不要住下,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明面上只是换个住处,实际上楚识夏被捏在谁手里,云中合该有数。 楚识夏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看向主位上的皇帝,眼带询问。 皇帝神色冷硬道,“宴席结束已经很晚,识夏小孩子脾气,就不过去扰母后清净了。” “那也无妨。”宫女丝毫不退,“太后娘娘的意思是,听闻楚小姐进宫前在街上打伤了一位公子。恐镇北王公务繁忙,疏于管教,日后便进宫来,由太后教导。” “那并不是什么公子,而是一个意图轻侮我的地痞流氓。”楚识夏淡淡道,“正是我进宫路上发生的事,陛下可以找人查问。” 皇帝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脸色更难看了,“母后人在宫中,消息倒是灵通。我看识夏被教得很好,不必劳烦母后费心了。” 宫女还要开口,暴怒的皇帝已然砸过去一个酒杯,“朕才是皇帝,你这狗奴才要反了天了不成!” 席间的千金们吓得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喘。楚识夏佯作害怕,掩住了唇边一点笑意。 皇帝被陈家架空做了许久的傀儡,最恼恨别人——尤其是和陈家有关的人忤逆他。他喜爱出身寒微的容妃也是同样的道理,温顺好掌控的容妃,能够令他短暂忘却那些耻辱。 容妃连忙拉住皇帝,替他抚顺胸口的气,呵斥那被砸得头破血流的宫女道,“还不快去回禀太后,误了事你担待得起么!” —— 楚识夏安安稳稳地出了宫,在马车上把窗帘卷起来一点,寒风便透了进来。 “大小姐,你喝了酒就不要吹风了,会染风寒的。”玉珠絮絮叨叨的,“方才真是吓死奴婢了,要是您真的被留在宫中……” “我要是被留在宫中,你就回云中去。”楚识夏喝了酒,脸颊上带着一层薄红,眼神迷离。 “大小姐说的是什么话,大小姐在哪里,玉珠当然都是要跟着的。”玉珠埋怨道。 “这宫城的墙太高,我若被留在宫中,你就替我回云中,看看云中的月是否同样遥远。” “四海之内,看的不都是同一个月亮么?”玉珠摇摇头,“大小姐果真是醉了……啊!” 猫似的身影落在马车顶上,利落地翻了进来,吓得玉珠尖叫一声。沉舟没搭理她,只是皱着眉把手往楚识夏的额头上搭。楚识夏贪恋他手上的冰凉,伸手抓住了不让他抽回去。 “沉舟你真是,”玉珠气得直翻白眼,“早晚被你吓死。你能不能别老从一些奇怪的地方冒出来?” 她开窗就是为了让我进来。沉舟淡然地比划道,然后伸手把楚识夏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抱进了怀里。 楚识夏并没有喝醉,但沉舟的怀抱熟悉而温暖,她干脆睡了过去。 —— 天刚亮,宫中的马车便往秋叶山居送了几盆皇帝精心侍弄的花草,且准允楚家女在宫外居住。皇帝对楚家之爱重昭然若揭,朝中一片哗然。 “传闻,云中楚家军个个骁勇善战,男子站起来比熊还高,女子也能徒手打死一匹烈马。”说书先生一捋胡须,折扇指点江山道,“那楚家大小姐面如夜叉,手持一柄精钢三叉戟,割麦子似的便切下了马车前那人的头!” “楚大小姐在云中便是个嚣张跋扈、喜怒无常的性格,稍有不顺心便要将人打杀,喝人血吃人肉……” 说书先生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楚家大小姐本人端着碟盐水豆腐,坐在台下靠后的位置,听得津津有味。 沉舟也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要比划着手语问楚识夏:“夜叉是什么?” 沉舟是块听不懂好赖话的木头,只能从人的表情里辨别最浅显的好坏,但他听见了“楚家大小姐”这个称谓,所以格外留心。 “夸我长得好看。”楚识夏胡说八道。 沉舟略带怀疑地看着她。 楚识夏从腰带里摸出几块碎银,拍到店小二手里,“我要听别的,帝都万城之城,富商显贵数不胜数,老说云中的乡巴佬干什么?” 店小二脸都笑开了花,连声答应着就往前头去了。没等店小二穿过拥挤的人群,台前已经有人吵了起来。 “云中楚氏镇守边关百余年,才有你们这些草包安稳度日,居然还在这里编排楚家的女儿。”剑眉星目的少年指着几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怒道,“你们简直荒唐。” “燕小侯爷,听个说书,何必如此认真。莫非你对楚家那母夜叉倾慕许久,上赶着巴结么?”那公子哥笑嘻嘻道。 沉舟突然福至心灵,冷脸对着楚识夏道,“他们在骂你。” 陈述句。 楚识夏还没昧着良心否认,沉舟突然抄起她手上的盐水豆腐,连着盘子一起砸了出去。 碟子在那贼眉鼠眼的公子哥后脑勺上开了花,他被砸得脑子一懵,后知后觉地摸着后脑勺冒出来的血,怒吼道,“谁干的?” 楚识夏别无他法,只好站起来道,“我,云中楚氏,楚识夏。” 书馆中满堂听众侧目,耳边回荡的俱是云中楚氏杀人如麻、大小姐茹毛饮血,字字句句、声嘶力竭。虽然她并不如说书先生口中那样长了三个头、六只手,站起来有房梁那么高,但谁知道她是不是个人面兽心的恶鬼? 众人唯恐大小姐殃及池鱼,连忙向外头跑去。 “楚识夏?你真是好样的。”被砸破头的公子哥咬牙切齿,一挥手道,“都给我上,我要这死丫头跪着和我认错!” 两拨人中间隔着惊慌失措的听众和无数桌椅,楚识夏本该有恃无恐,但那位素昧平生的燕小侯爷却突然按住一个走狗的肩膀,直直地把人摔在了台上。 木板迸裂,一众飞鹰走狗对他怒目而视。 这是在替楚识夏解围。 燕小侯爷被一群人包围起来,却岿然不动,像是一块激流中的顽石。 楚识夏飞身踏在桌椅上,转眼便接近了这群人。这群半大少年竟然是带刀的,见她过来,便挥舞带鞘的刀对她砍下来。楚识夏一脚踹飞了桌子,劈头盖脸地砸过去。 沉舟跟在她后面,整个人踏在那张桌子上,狠狠地把两个人压在了桌子下。有人扑过来想要解救同伴,却被沉舟扫腿踢飞,重重地摔在未撤走的茶水上,一桌子茶盏四分五裂。 一片狼藉。 楚识夏看了一眼那个被开瓢的倒霉蛋,礼数周全道,“令尊哪位?” “大大大、大理寺卿……” 还好不是摄政王。 否则短时间内把摄政王的儿女都得罪透了,说她不是故意的,摄政王恐怕都不能信。 楚识夏松了口气,一拳砸在他脸上,给他右眼盖了个戳。楚识夏甩甩手指,看向目瞪口呆的燕小侯爷,“还不跑么?再不走,羽林卫就要来了。” 京畿营统管帝都治安,可但凡涉及权贵子弟闹事的案子,都归羽林卫管。这几个少年带刀出行,显然是高门显贵,恐怕早有人跑出去通知了羽林卫。 这位燕小侯爷看上去年纪很轻,和他们差不多大的样子,生得硬朗英俊。但此刻他露出了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他就是羽林卫……” 被楚识夏一拳打倒在地的公子哥哭着说。 第9章 帝都(二) 卧房桌案上的瓜果点心都被楚识夏抱在了怀里,她盘腿坐在地上,拎起一只皱巴巴的橘子放到桌上,道:“这是摄政王,帝都权势最盛的人,势力盘根错节。如今帝都局势紧张,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人,不能杀。” 沉舟抱着剑,面色看不出喜怒,只是点了下头。 楚识夏又拎出来一只饱满的橙子,说:“这是太后,摄政王的亲生姐姐,陈家嫡出的大小姐。这个人,不能杀。” 沉舟还是点头。 楚识夏翻翻拣拣出一枚核桃,放在橘子和橙子中间,“这是陛下,陛下不是太后亲生的,据说他的亲生母亲是个宫女,不过他对外都说自己的母亲是尊贵的陈家嫡女。陛下想要亲政,所以他会非常想拉拢楚家。这个人,也不能杀。” 沉舟点头。 楚识夏又找出来一只香梨,“这是首辅,他......” “不能杀。”沉舟打断了她。 “对。”楚识夏满意地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杀人解决不了所有问题,所以今后在帝都,你不要轻举妄动。” “杀人不能解决所有问题,那是因为杀得不够多。”沉舟神色冷漠,“这些人不是不能杀,只是暂时不能杀。” 换个人坐在这里,已经被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惊得屁滚尿流了。 但楚识夏双手向后一撑,笑得轻松写意,“沉舟,大周养士百年,刺客暗卫数不胜数,不止楚家有,帝都也有。纵然我有心让你去杀,你真的能杀掉他们吗?” “只要你说,我就能。”沉舟的目光从一桌子的橘子梨子上扫过,像是已经把它们开膛破肚,露出淋漓鲜美的汁水来,“先杀哪个?” 楚识夏笑得更开怀了,她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道,“沉舟,造杀业是要入无间地狱的。纵然你不怕,我也舍不得。” 沉舟生生地按下去了要比划出“我不怕”三个字的手。他分明没有打手语,面上也没有一丝波动,楚识夏却莫名觉得他有几分雀跃。像是被捋顺了毛的小猫。 这时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传来玉珠的声音,“大小姐,宫中容妃递了帖子来,邀您进宫赴宴。” —— 容妃是皇帝的嫔妃中最得圣宠的一位。 据说这位容妃生得美艳动人,无论是谁被她轻飘飘地看一眼,都会酥到骨子里;又说她妖媚惑上,心肠狠毒,以色侍人早晚没有好下场。 “如今的东宫是陈皇后的长子。容妃并没有子嗣,身后也没有倚仗,所以今日的宫宴应该是陛下的意思。” 街道上影影绰绰的灯光透进马车里,楚识夏闭着眼睛,指尖一颗颗地从佛珠上抚摸过去。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皇帝或太后接到宫里住着,日日受人监视。 楚识夏心道,必须尽快将沉舟安顿好。 “马车上是谁家的小娘子啊?出来给本公子唱个曲儿,否则今晚这条路你便别想走了!” 马车停下了,楚识夏听见马车外的护卫抽刀的声音。她打起帘子探出身去,呵斥道,“把刀收起来,这是帝都,不要妄动兵戈。” 楚识夏抬眼看向拦在马车前的几个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公子哥,有的人腰上还系着禁军的腰牌。他们骑着马,胸前的甲胄散开,像是刚刚离值的模样。 “好啊,公子想听什么?” 楚识夏盈盈一笑,她穿着天水青的衣裙,外头压着雪白的鹤羽大氅,如云般的鬓发剑斜斜插着几根玉簪。她这一笑在月光下仿佛透明,雪光潋滟。 几个纨绔都看呆住了。 楚识夏缓步走下马车,伸手抚摸着最前面那匹马儿的鬃发,“原来是北边驯服过来的雪鬃马,我说怎么如此眼熟。” “小娘子好眼光……”马上的纨绔色眯眯地伸手去抓楚识夏的手,却被她避开了。 楚识夏笑得更灿烂了,“当然,云中的马,我怎么会不认识?”她猛地拔下发间的玉簪,穿透纨绔的手掌,将其狠狠钉在了雪鬃马的脖颈中。 纨绔的哀嚎被淹没在骏马的嘶鸣声中,雪鬃马前蹄高扬,当即就把马背上的人摔了下来。楚识夏拔出玉簪,雪鬃马重重地倒在地上,街上的行人尖叫着跑开了。 楚识夏扔下玉簪,蹲下身拍着他的脸说:“我是云中镇北王府楚家的,公子可不要错认了。”她看向这人变形扭曲的左腿,嫣然一笑,“当然,我相信你们没有找错人。” 如果方才她的护卫们动手了,少不得有人顺理成章地撤走这些粗鄙无文的护卫,然后为她派遣更“合适”的人选。帝都遍地名门权贵,这样随意拦下女眷马车的登徒子能活到今天,绝非侥幸。 纨绔在剧烈的疼痛中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我们走,莫要让容妃娘娘等急了。” —— 楚识夏换了另一身衣裳,用沾水的手帕重重地擦着脸颊和手上的马血,动作粗暴。 “大小姐,您是在擦铁锅吗?”玉珠忍不住道,“还是让我来吧。” 楚识夏吐出一口气,把手帕扔给她,语焉不详道,“云中的战马到了帝都,也难免变成花架子啊。” 玉珠没听懂,温柔道,“您方才不该动手的,让人见了又要说王爷没有教好你了。” “楚家的女儿蛮横骄纵,比心思深沉更让他们放心。任性又愚蠢的人破绽百出,最好拿捏。总要留点错处给他们挑。”楚识夏厌烦地掩下睫毛。 不多时,马车便入了宫。 容妃的春鸾殿装潢华丽,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苏合香。 隔着重重叠叠的珠帘,楚识夏只看见一点丰腴鲜艳的唇,衬得肌肤愈发的白。珠帘后的人斜斜地倚在榻上,薄衫下起伏的曲线如同连绵的春山。 “识夏来了。”容妃的声音慵懒缱绻,“说起来,我也算北方人呢,刚来帝都时还水土不服了很久。识夏在帝都这些时日可还习惯么?” 楚识夏觉得容妃有些像她记忆深处的香姨娘,话尾带着钩子似的,不大自在道,“甚好。” “帝都的冬天也下雪,不过比起云中的雪,还是差了许多。我不缠着你了,你去前头和年龄相仿的闺阁小姐们说说话吧。”容妃含笑道,“帝都五湖四海的人都有,能说话的人却少。若侥幸得一个说得上话的,日子便不会太难熬。” 楚识夏装聋作哑地见了礼,转身出去了。 春鸾殿前头摆的宴席还未开始,帝都的名门千金们彼此相熟,叽叽喳喳地说话。 楚识夏百无聊赖地听着,聊的无非是哪家铺子新出的胭脂水粉衬气色,流云锦和织羽锻谁更胜一筹,谁家的公子和谁家的女儿又订婚了。 偶尔有几个出现在楚明彦手写名单上的名字,楚识夏才勉强打起精神来听。 “楚识夏,你在帝都过得还习惯么?” 这声音倨傲,每个字的语调都微微拔高,透着种居高临下。 楚识夏停下了摆弄佛珠的动作,抬眼望去。 她的位置被安排在最接近主位的地方,发话的那位位置和她相对。那是个容貌姝丽的少女,穿着一身张扬的红衣,那些聊天的小姐们都有意无意地簇拥着她。 “还成吧。”楚识夏随口道。 少女咄咄逼人,“听说你在城门口对苦主大打出手。我知你自小父母双亡,无人教养,可帝都是天子脚下,容不得你放肆。” 幸好指桑骂槐的是老镇北王,否则楚识夏的杀心又要起了。楚识夏在心里假惺惺地念了声佛。 “说得好像你亲眼看见我打人了似的。”楚识夏一挑眉,“还有,这位……婶子,您下次问别人话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家门姓氏?” “你叫谁婶子呢!”少女拍案而起,头上的珠翠哗啦啦的响,“你敢侮辱我,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我不知道。”楚识夏微微向后倾,摆出一个放松的坐姿,“不过我看你对我的父亲很了解,怎么,你想给他做续弦?” “楚小姐慎言,”一个贵女疾言厉色道,“这位乃是摄政王膝下六小姐。” 陈六小姐的姑母正是当今太后,姐姐是今上的发妻,表哥是东宫太子。容妃得宠,碍了太子和皇后的路,陈六小姐本不屑参加这场宫宴。 但她的目标是楚识夏。 摄政王府上下都在传,楚识夏杀了摄政王府的幕僚。陈六自小众星拱月长大的,见不得人辱陈氏门楣,收到容妃虚情假意的邀帖后,当即决定进宫给楚识夏一个下马威。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摄政王亲临呢。” 楚识夏笑道:“分明是陈六小姐先出言不逊,怎么只警告我一人谨言慎行。莫非云中楚氏穷乡僻壤,和帝都公卿的女眷们同席只能赔笑,你打我左脸,我便要把右脸也凑上来么?” “我们只是闲聊罢了,楚小姐何必说得如此严重。”那代替陈六报上家门的贵女心有戚戚道。 楚识夏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帝都时兴这样的‘闲聊’,改日家兄进京述职,必当把家父刨出来和各位小姐们好好‘闲聊’。” 名门贵胄之间哪怕冷嘲热讽,也不肯失了仪态,像市井泼妇一样扯着头发对骂。这些大小姐们哪见过楚识夏这荤素不忌的说辞,又气又没法接话,脸都憋红了。 “怎么,不聊了么?”楚识夏扫她们一眼,反客为主道,“不聊了就坐下吧,都站着我还以为你们要给我布菜,识夏可受不起这样的大礼。” 陈六小姐忍无可忍地怒吼一声,踹翻了桌子,拂袖而去。 第8章 帝都(一) 接引云中楚氏大小姐的使团在半路上遇刺,一干书生幕僚死的死、疯的疯。这个消息比大小姐本人更快抵达了帝都,有人惊有人怒,惊的是有人居然敢捋摄政王的胡须,怒不可遏的却是摄政王本人。 “会是楚明彦干的吗?”幕僚犹豫着问。 摄政王陈邦四十岁有余,生了一双锐利的鹰眼,看人的时候总是斜斜地睨过去,给足了轻蔑。他穿着灰扑扑的素袍,乍一看像是哪个巷子里苦读的老书生,全无富贵相可言。 “如果是楚明彦,使团里一个人都不会留,传进帝都的消息应该是‘楚氏大小姐遇刺,使团无人生还’。”陈邦沉吟道,“这手段漏洞百出,反倒让我有些拿不准。” “那群宦官倒是平安无事,莫非是陛下动的手?” “这倒是那位天真的陛下会想出的昏招,但即便他想动手,也得他有人可用。”陈邦摇摇头,“不会是他。” “楚氏女入帝都,也是首辅所愿,那么想来,也不会是他了?” 陈邦这一次没有说话,而是转头望向窗外渐渐融化的冬雪。 “也有可能,是那楚氏女自己动的手。” 幕僚有些犹疑,“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动手杀人?” “楚明彦教出来的,能是什么信男善女?楚家从上到下,都是狼崽子。”陈邦哼笑一声,“我倒是越来越好奇,这被楚家兄弟俩捂着的宝贝妹妹是什么样子了。” 摄政王手下精兵强将无数,一个梁先生并不算什么。但打狗也要看主人,摄政王入主朝野近二十年,还是头一次被人明晃晃地拂了面子。 —— 楚识夏掀开车帘的一角,放眼望去,帝都巍峨的影子伫立在天边。太阳尚有一半沉在地平线以下,晨曦给灰色的城池镀上了一层圣洁的白光。 玉珠小心翼翼地解开楚识夏缠在手心里的布条,撒上新的药粉,又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裹起来。 “大小姐也真是的,王爷叫您珍重自身,才刚出阕北您就弄出来一手的伤。”玉珠轻声抱怨着,“您小时候练剑,都没蹭破过这么长的皮。” “玉珠,大小姐头疼。”楚识夏往卧榻上一倒,卷着毯子把自己裹成一团,懒洋洋地说,“我睡一会儿,进帝都了你叫我。” 玉珠叹了口气,只能应下。 楚识夏睡的迷迷糊糊的,隐约感觉到有人替她拨开垂落的头发。那人的指腹带着层茧,蹭得她有点痒,低垂的睫毛细细长长,浓密如帘。 “沉舟。”楚识夏咕哝了一声,抓住他的手指道,“别闹,我再睡一会儿。” 那人一僵,伸出另一只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 于是楚识夏很快又睡着了。 她再次醒来,手心里攥着的不是某人的手,而是一小包精致酸甜的糖渍樱桃。楚识夏笑了笑,旋即听见马车外传来人声喧哗。 “大小姐,您别出来。”玉珠隔着车帘低声说,“有点麻烦,很快就好。” 楚识夏充耳不闻,一把掀开了车帘。 帝都城门下,道路两旁有盘问的士兵、摆摊的小贩,一身骑装坐在高头大马上的贵族子弟,以及陆陆续续排队进帝都的老百姓。 最为瞩目的,是堵在楚识夏马车前的送葬队伍。 为首的男子披麻戴孝,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手里抱着个灵位。他身后的人高举起白色灵幡,随着他哭丧的节奏抛出一把又一把的纸钱。 “我兄长是个本本分分的书生,此次迎楚家大小姐入帝都,乃是奉命前去,不知何处犯了镇北王府的忌讳,竟要落得客死他乡的下场!”男子悲痛难忍似的,仰天痛哭道,“我可怜的兄长,你一心为百姓谋福祉,何以至此啊兄长!” 人群中议论纷纷,饮涧雪的剑柄压在玉珠肩头,把她拨到了一边。楚识夏一身素白色的衣裙,像是一片雪绒,落在了尘土飞扬的城门口。她缓步走到男子面前,一时间竟像是送葬队伍里的一员。 男子的目光落在那把剑上,咽了咽口水,紧张得词都忘了。 “你说你兄长客死异乡?”楚识夏微微一笑,“我云中楚氏镇守边关百余年,多的是为了中原百姓战死关外、无人收尸的将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大周的百姓埋在哪里,都不是异乡。” 男子卡住了,结结巴巴地说:“你楚氏心怀怨怼,不敢得罪陛下,就拿我无辜的兄长开刀泄愤……” “你兄长是梁先生?”楚识夏瞥了一眼灵位,面上带着几分以假乱真的哀婉,“梁先生舍身护我,当真是让我感动不已。所以,我又怎么忍心让梁先生的家人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男子茫然地看着她,没理解她的意思。 “你兄长是不是死于我手,不如你亲自问问他?” 楚识夏一抬手,护卫们便将队伍末尾用草席层层覆盖的棺椁抬了上来。腐烂的酸臭味扑面而来,男子立刻就意识到了里面是什么,不等他起身逃开,楚识夏已经抓住了他的后领子。 “跑什么?”楚识夏凑在他耳边,云淡风轻道,“你不是为你兄长,眼睛都要哭瞎了么?不如本小姐再赠你一具棺椁,让你兄弟二人在地下团聚?” 男子听出她话里浓重的杀意,想起云中楚氏世代都是杀人如麻的活阎王,双腿瘫软在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楚识夏不理他,拔剑插进盖子与棺椁的缝隙里,挑开了棺盖。 一具腐烂了一半的尸体大白于天下,他蜷缩着躺在棺材里,白胖的蛆虫在他的皮肤褶皱中蠕动。 “梁先生高义,楚氏墨雪感激不尽,原本打算将梁先生厚葬,实在不知梁先生胞弟今日唱这一出是为了什么。”楚识夏像是闻不到那股恶臭的气味,扶着棺椁痛心疾首道,“即便如此,墨雪也愿为梁先生抚养家人。” 男子磕磕绊绊地还要再说什么,却一个完整的字都吐不出来,猛地扑倒在地呕吐起来。 楚识夏在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 秋叶山居是老王爷北征大捷时,先帝赏赐下来的。每年楚明彦进京述职都会在此休憩,宅子里尚有几个老人,听闻楚识夏入帝都的事,早早地把宅子打扫干净了。 “大小姐带来的人都安顿好了,只是那些棺椁,不知道怎么处理?”管家问道,“要派人去问问摄政王么?” “问什么摄政王,”楚识夏漫不经心道,“这些人不是朝廷派出的官员么,和摄政王有什么关系。” 管家悚然道,“是,老奴失言了。” “无妨,都埋了吧。” 楚识夏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趴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 她还没进帝都就遇上摄政王摆的这台戏,一个接不好,楚家就要落个骂名,楚明彦少不了在朝堂上被文官戳脊梁骨。这帝都楼阁连云、万国来朝,却不是繁华的温柔乡。 楚识夏在心里叹了口气,忽而听见房梁上传来另一道呼吸声。 沉舟轻盈盈地翻身下来,坐在她旁边。 “沉舟,你怕不怕我?”楚识夏睁开眼睛,转头看着他湖水般宁静的眼睛,“我杀了人,栽赃嫁祸、颠倒黑白,你怕不怕我哪天发起疯来,把你也杀了?” 沉舟想了一会儿,问:“如果你杀了我,会给我立碑吗?” 楚识夏被他问得愣住,懵懵懂懂地回答:“会吧?” “碑上写什么?” “写……” 写什么呢?沉舟没有家人,没有故乡,甚至没有姓氏。他在云中长大,可对云中没有眷恋,云中能算是他的故乡么?他是没有根的浮萍,是漂泊的飞蓬,天下之大,却无他可栖身之地。 “如果你不知道写什么,那就写‘楚识夏立’。”沉舟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笑容有些哀婉。 不必写我姓名,若我碑前有你的痕迹,这一生也不算枉费。 楚识夏猛地从榻上爬起来,两只手捧住他的脸,凑近了看他的眼睛。这样近的距离,沉舟身上淡淡的霜雪气味毫无防备地扑到她的鼻端,沉舟也无从躲避她的逼视。 “我不会杀你,永远都不会。沉舟,我不会给你立碑,我们都要活着回云中。” 沉舟被她眼底锐利的光刺痛,无法拒绝地点了下头。 —— 紫宸宫。 紫宸宫内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整个宫殿被炭火熏得暖如春日,姹紫嫣红的绣球、鸢尾、兰花娇艳欲滴,姹紫嫣红。 白善低眉顺眼地恭候在桌案前,一五一十地复述了白日里城门口的那出闹剧。 “好一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桌案后的皇帝挽起衣袖侍弄着一盆兰花,低低地感叹了一声,“楚明彦养的好妹妹。好胆识,好谋略。” 白善颇有眼色,连忙吹捧道,“镇北王忠勇,楚三姑娘亦不逊色于男儿,有楚家为陛下镇守边关,乃帝朝之福。” 皇帝摇摇头,剪断了一片花叶,又恨又怒道,“楚识夏一个女儿家都能说出这样的话,可我帝朝中尽是摄政王的鹰犬,入朝参政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可见一斑。” 白善噤若寒蝉,半晌才宽慰道,“陛下九五之尊,只要陛下想,定能大展宏图。摄政王固然有从龙之功,陛下盛怒之下,他也得避您的锋芒!” 皇帝被他这通马屁拍得通体舒泰,心情愉悦道:“若我明日宣楚识夏觐见,楚家会不会得意忘形?”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陛下见或不见,都不是旁人可以置喙的。”白善露出一张白胖的笑脸,温声道。 第7章 墨雪(下) 浩浩荡荡的队伍走了十几天,终于出了阕北。白公公不愧是宫里养出来的金贵身子,颠簸得实在是走不了了,队伍不得不停下来,在驿馆中休整。 整个驿馆里只有他们一支队伍,驿馆上下都静悄悄的。 楚识夏解了白狐裘,一条腿踩在凳子上,用小碟子装的珍珠米一粒一粒地砸笼子里的雀儿。那雀儿被她养得蔫头耷脑的,米粒砸在它头上,它就警觉地叫唤起来。 “楚小姐,您这鸟儿是哪来的?看着不像云中的产物。”梁先生坐到她对面,好声好气地问。 “是白公公从帝都带来的。”楚识夏粲然一笑,“梁先生好眼力。” “在下略有一点见闻,这鸟儿名为翠意浓,很是娇贵,冷不得、饿不得,吃的米太粗不行,太细也不行。”梁先生的折扇上下一扫,笑道,“越是不好养,越是能彰显主人家的财富。所以很受帝都的大人物们追捧。” “我们云中不养这些玩意儿。”楚识夏把米粒往盘子里一扔,笑意不达眼底,“云中苦寒,每年要拨大量的钱银给边关将士,让百姓们不饿死都很难,遑论喂鸟。” 梁先生本想顺着这鸟儿再聊聊风雅,聊聊帝都如今的形势,敲打一番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到了帝都乖乖听摄政王摆布,不要多生事端,却没料到楚识夏直接把天给聊死了。 他正搜肠刮肚地找话头,楚识夏又发话了。 “说起来,听说梁先生对我们云中和楚家甚是了解,有个人还跟您颇有渊源。”楚识夏装模作样地按着太阳穴沉思,恍然大悟道,“哦,对,叫‘楚明锋’。” 梁先生只觉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冷得他两股战战。 “楚明锋”,正是那个曾受摄政王扶持,后来又不知所踪的楚家庶子! 梁先生强撑着道,“在下有所耳闻,这位乃是楚小姐的庶兄……” “庶兄?你说是就是吧。”楚识夏全然不在意,笑得梁先生头皮发麻,“这事是我二哥哄我睡觉时讲给我听的,那年我父亲刚走,楚明锋意图夺位,丧心病狂到给我大哥下毒。” 梁先生惊惧万分地看着她。 楚识夏像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慢条斯理道,“我大哥当时抱着我,那碗药被我打翻了,所以他没死成——而楚明锋,被我二哥埋在了关外。” 难怪这么多年,摄政王遍寻不得其踪。拥雪关外的雪、狼群和秃鹫,早就把那人的野心和尸身一同埋葬。 但梁先生丝毫高兴不起来,楚识夏能把这种事说给他听,除非她疯了。 “既然梁先生眼力上佳,在云中这些时日,梁先生可看出我们楚家的忌讳了么?”楚识夏又问。 “什、什么忌讳?”梁先生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砸得脑子发懵,话都说不利索了。 “譬如我二哥,军营里混出来的痞子,边关的人叫他‘活阎王’,他说要杀的人,一定活不成。”楚识夏慢条斯理地给梁先生倒了一杯水,“再譬如我大哥,他最恨有人妨我命格,有人算计我二哥。” 楚识夏抬头看着梁先生逐渐呆滞的表情,笑意盈盈,“再比如我,我最忌讳有人编排我大哥体弱。” 梁先生差点按着桌子站起来给她跪下,那把饮涧雪就横放在桌上,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寒意。 “你知道我大哥为什么不娶妻,不生子吗?”楚识夏按住了他的肩膀,让他稳稳当当地坐在凳子上,“因为他不愿受制于人,我和我二哥两个软肋,已经足够了。” “楚小姐,我等本意绝非冒犯……” “嘘,”楚识夏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笑道,“你听。” 听什么?梁先生冷汗直冒,但他心里总有一丝侥幸——楚识夏总不至于杀了他。 楚识夏耳中,屋顶有人轻轻挪动脚步的声音。 一扇房门被人猛地撞开,梁先生惊魂未定地看过去,使团里那个江湖浪客一脸警觉地对他使了个眼色。 梁先生没看懂那个眼神,不过他被楚识夏吓得快尿了。 前世,楚识夏曾在楚明彦的桌案上看到一张密报。前往帝都的楚明修刚出阕北,便在驿馆内遇刺。 楚识夏一直在等这一天。 屋顶上的瓦片支离破碎,如暴雨般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楚识夏翻身躲开,方才的桌案在一道寒光中裂成了两半,梁先生连滚带爬地钻进了柜台后。 一楼的护卫们都被惊动了,连忙冲出来查看情况,蝗雨般的羽箭却穿破门窗扑了进来。 翻身的同时,楚识夏已经抽出了饮涧雪,扫开箭矢。 楼上休憩的宦官们惊声尖叫起来,玉珠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大小姐,快回来!” “玉珠,你自己躲好。”楚识夏懒洋洋地说。 楚识夏挑起一张桌子砸了出去,门板瞬间荡然无存。院子里埋伏的刺客也都原形毕露,楚识夏提着剑只身走出去。 “我不要活口,都杀了,一个不留。”楚识夏对护卫们下令。 —— 使团里分为两派,代表了摄政王势力的书生幕僚,还有带着皇帝旨意前来的宦官。两个护卫以保护为名把宦官们堵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房门紧闭。 李正西按着刀挡在门前,门后是惊慌失措的一群书生。他是个行走江湖的亡命徒,后来被摄政王收买,此次云中之行正是他的投名状。他看不上这些酸腐的书生,却不得不保护他们的安全。 楼下战局惊变,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少年突兀地出现在人群中,飞溅的血打在他的斗笠上,像是几点春雨。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剑的,但靠近楚识夏的那名刺客喉咙忽然开裂,血花迸发。 李正西从未在镇北王府见过这个人。 —— 沉舟振去剑上的血,抬起斗笠和楚识夏对视一眼。 这个眼神的意思是:“没事么?” 楚识夏点点头。 沉舟便抬首望向楼上的李正西。 李正西生了一双凶狠的三白眼,寻常人被他看一眼都要心神不宁好久。但沉舟的眼神平静和缓,像是静水流深。 李正西感到自己仿佛被那种沉静击穿了。 沉舟飞身掠向二楼,剑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刺向李正西的喉咙。李正西震刀出鞘,扼死了这锋芒毕露的一剑。刀剑死死绞在一起,金铁发出近乎崩溃的呻吟。 李正西的刀法以刚烈称著,他完全可以把沉舟连人带剑斩成两半。但剑刃的位置太危险了,李正西稍有不慎就会被一剑切断喉管。 “阁下是何门何派,不如我们坐下来谈……今日楚家大小姐和梁先生的谈话不会再有任何人知晓。”李正西被迫在眉睫的寒芒逼出了冷汗,勉强道。 刀上的压力忽然一轻,李正西神色骤变,大刀势如破竹地斩向沉舟胸口。然而李正西忽然握不住刀了,那刀还没碰到沉舟的身体就坠落在地。 沉舟轻飘飘地吹去了指尖上的粉末。 李正西忽然想起来,从始至终,沉舟的心跳声都很平稳,没有任何剧烈的起伏。 他低下头,看见半寸剑锋透过后心顶出来。 沉舟抽回了剑,剑锋上的血滴滴答答地洒成一线。 —— “你是何人?快退出去!” 沉舟提着带血的剑走上二楼,面对一屋子书生惊慌失措的喊声无动于衷,反手在身后扣上了门。 惨叫声戛然而止,鲜血如同朱砂般泼洒在白色的窗纸上。烛火将刀光剑影投在窗户上,片刻后有浓稠的血从门缝里渗出来。 沉舟推开门走出来,一串血珠从他的脖颈蔓延到眼角,像是歌姬面上艳极的妆容。他那张冰白色的面孔生生地淬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妖艳来。 趴在门缝上往外看的玉珠和沉舟对视一眼,惊惧万分地捂住了嘴。 沉舟养在镇北王府,除却行踪不定这一点,读书习字、学武练剑、吃穿用度,俨然是镇北王府不见光的公子。玉珠有时嫌他黏楚识夏太近,却也从未冒犯。 是以玉珠没见过沉舟杀人,也没见过他这样冷定的眼。 沉舟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缓步走到楼下,捏着梁先生的脖颈把他从柜台下提了出来。 梁先生拼命挣扎,在沉舟的手里却像是一只奋力逃脱的小鸡仔,颈椎发出一串爆裂的响声。沉舟拖着他走过地板上糊了一层又一层的血,把他扔进了雪地里。 楚识夏一身月白色的衣裙被血浸透了,手上、脸上、脖颈上都是血。饮涧雪的剑刃上像是不挂血,血痕一道一道地划下来,剑锋却仍是雪亮的,映出梁先生恐惧的双眼。 她好整以暇地坐在台阶上,雪地里都是刺客们的尸体。 “这次,知道我为什么不留刺客的活口吗?”楚识夏笑意盈盈。 梁先生哪里还能不明白,拼命地在雪地里磕起头来。 “有活口,我还怎么栽赃嫁祸啊?”楚识夏自问自答,拔出了插在尸体里的饮涧雪。 “你、你疯了?你要和摄政王为敌?我是摄政王的人!”梁先生大喊起来,“便是镇北王,也得罪不起……” “嘘——”楚识夏不堪其扰似的,示意他安静下来,轻轻巧巧地说,“我最讨厌别人用这种口气说起我哥。下辈子注意点,犯人忌讳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个脑袋。” 梁先生还要再辩驳,喉间一凉、一热。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捂喉间喷涌的鲜血,却只是徒劳地仰面倒在了雪中。 鲜血顺着饮涧雪的剑锋滴滴答答地打在雪地里,转眼间就恢复了原本光洁如新的模样。楚识夏手腕上的佛珠沾了一滴血,色泽浓郁妖艳。 “真脏。”楚识夏低头看了一眼带血的佛珠,不满地啧了一声。 沉舟不言不语地抓起一把干净的雪,轻轻地在她的手心、脸颊和脖颈上揉搓,化开了浓猩的血迹。他的神色虔诚认真,像是在用软布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动作小心翼翼。 “咝,”楚识夏叹了一声,“有点凉。你怎么来了,不生我的气了么?” 沉舟犹豫了一下,凑近她的脖颈,小动物似的哈了一口气。 潮湿,温热。 第6章 墨雪(上) 祥符四年,正月十四。 楚识夏手心里闷了一层热汗,她看着棋盘上惨淡的战局,难堪地承认,“我输了。” 黑子一改之前老练沉稳的模样,将白子尽数绞杀殆尽,锋芒毕露。楚识夏持的白子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已然到了绝处,只能投子认负。 楚明彦却按住了她的手,“知道这种时候,怎么样你才能赢吗?” 楚识夏认认真真地再看了一遍棋盘,求知若渴道,“怎么样才能赢?” 楚明彦伸手按住棋盘边缘,猛地掀翻了棋盘。黑白棋子叮叮当当地打在地上,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声音经久不绝。楚明彦浅色的瞳仁像是映照着一线磨得光亮的剑刃,光芒冷冽。 “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个道理,长乐。”楚明彦淡淡地说,“这样你就赢了。” “长乐……受教。” 楚明彦有些出神地看着她认真的脸,忽然笑了起来。楚明彦很少露出这样轻松的、不设防备的笑容,甚至有几分轻快,看得楚识夏有些呆。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教你这些。”楚明彦摇摇头,“当真是造化弄人。长乐,陪哥哥去看看父亲吧。” —— 楚识夏对父亲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高竖祠堂之上的灵位,数不胜数的军功。但她印象更深的是父亲的女人,环肥燕瘦、争奇斗艳。 那些姨娘们有的腰肢柔软,有的媚眼如丝,很难想象苦寒的云中会有这么多的美人。她们是这镇北王府里最华美的装饰,把死寂的宅子妆点得流光溢彩。 老镇北王是个合格的将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老王妃生下楚识夏后难产去世,楚明彦也才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身体羸弱,要安抚惊魂未定的弟弟,还要照料襁褓中的妹妹。他生来就要保护许多人,成为许多人的依靠。 “识夏”这个名字是当时最受老镇北王宠爱的姨娘起的,那是个身怀异香的美人,笑或不笑都自有风情。老镇北王在外征战,楚识夏就被扔在王府里由她照料。 “这些日子我总是在想,我和长安应该早一点杀了那个女人。” 祠堂里,楚明彦取了一盏烛火,和楚识夏并肩坐在檐下。那么一点光,根本照不透眼前深邃的雪夜。 “香姨娘吗?”楚识夏摇摇头,“其实我都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香姨娘死于楚识夏五岁那年。 那年流民暴乱,香姨娘故意在逃亡路上扔下了楚识夏。楚明彦和楚明修违抗行军令,在难民群里四处寻找,才把差点沦为难民盘中餐的楚识夏救回来。 回到王府,楚明彦当众跑马拖死了香姨娘的一对儿女,冷眼看她哭得死去活来,才一剑杀了她。 “你知道她为什么给你取名‘识夏’吗?”楚明彦的声音有些冷,“‘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她要你做朝生暮死的蝼蚁。她盼着你早死,好让她的女儿取代你的位置。这些天我总在想,是不是这个名字就注定了你有离开我们庇护的一天?” “哥,”楚识夏一把攥住了哥哥震颤不止的手腕,坚定有力道,“我会长命百岁的,你也是。这绝对不会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 “长乐,你为什么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呢,”楚明彦有些苦涩,“是哥哥没有把你保护好吗?” 楚明彦和楚明修是鹰,却是被困死在边关的鹰。楚识夏身上寄托了他们得不到的所有东西,独一份的偏心、没有保留的爱意、随心所欲的自由。 她是他们的妹妹,也是他们看遍世间的双瞳。 “因为我很害怕失去你们,”楚识夏捧着他的手,轻轻地把侧脸贴上去,轻声说,“远远超过你们害怕失去我。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恐惧。” 我生怕第二天早上一醒来,我已是冢中枯骨,身旁躺着你和二哥。这云中再下一次的雪,不过将死之人的一场幻梦。 那种孤身一人在这世上的日子,我在也不要过哪怕一天。 我熬不下去的。 —— 正月十五。 楚识夏的衣袖底下藏着佛珠,里三层外三层地穿了生青色的夹袄长裙,肩上披着白狐裘。她在祷告声中跪在蒲团上,巫祝的手指蘸着清水洒在她的额头上。 远行之前祭拜祖先,祖先便会保佑异乡的孩子。 祠堂外守候着楚家零星几个族老。 “长乐,你已经十五岁了,早该取字。今日你就要离家,此事不该再耽误。”楚明彦站在她身侧,朗声道,“长兄如父,如今我便为你取字‘墨雪’。” 伴随着“楚识夏”这个名字的恶毒诅咒灰飞烟灭,兄长赐她“雪”字,全了她的冬夏。 不求其他,只求她平安无虞。 “墨雪,谢过长兄。” —— 镇北王府外,车马都已经备好。 使团的宦官、书生们都恭谨地等候在车下,中间不伦不类地夹着一个带刀的男人。 黑色的甲兵们枪尖林立如云,楚明修骑着青骓缓缓从长街尽头走来。 楚明修上战场之前也是云中出名的风流少年郎,只是近些年杀气愈发的重,才惹得无人敢看他罢了。青骓小跑着穿过士兵们让出的路,楚明修身形恣意潇洒。 他勒马停在车辇旁,状似无意地问守在车旁的玉珠,“那些人就是帝都来的走狗?” 玉珠拘谨地点了下头。 恰逢使团里的梁先生和楚明修打招呼,楚明修笑得春风和煦地对他拱了下手,转过头笑眯眯地轻声和玉珠说:“真想杀了他们啊。” 使团里那个抱着刀的男人皱了皱眉,抬眼和楚明修对视。楚明修浑不在意地看了回去,唇边笑意不减。 玉珠端庄的笑容差点裂开。 楚明修十四岁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巴掌大的好皮。他说要杀谁,就一定不会让这个人活到第二天天亮,比如香姨娘,比如他那一院子居心叵测的庶弟。 算命的说楚识夏八字带煞,玉珠却觉得二公子的杀气比楚识夏重太多了。 玉珠心有惴惴时,楚明彦领着楚识夏出来了。 “长乐,二哥有军务在身,不能送你到帝都,只能送你出云中。”楚明修笑着说,“你别生二哥的气,二哥有好东西给你。” “好东西我见的多了,二哥要给我什么?”楚识夏歪头,微微一笑。 楚明修摘下马鞍上挂着的长剑,远远地抛过去。 楚识夏抬手接住,触手生寒——剑鞘用黑色的鲨鱼皮紧紧包裹,对着日光隐约可见其上细微的纹路。她拔剑出鞘三寸,剑光清寒,露出剑镡上刻着的三枚古字“饮涧雪”。 “云中民风如此,望各位来使转告帝都的贵人,莫要把舍妹聊寄思乡之情的小玩意儿收走。”楚明修在马背上微微躬身,“楚明修在此深谢。” 一群使者脸色发白,敢怒不敢言。 楚识夏看得想笑,用力憋住了。 楚明彦轻轻地在她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像是拂去她衣上的雪尘,轻声道,“去吧。” 去吧,长乐,莫要回头。 若你回首一次,兄长就要心生不忍了。 漆黑的甲兵中间,红色的旗帜飘扬。楚识夏像是这堆被白雪覆盖的黑铁中长出的一根嫩芽,一步一步登上了车辇。楚明彦看着她的背影,楚明修俯视她的侧脸,所有人都在看她。 可她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楚明彦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感到难以呼吸。 “送大小姐!” 不知谁喊了一声,随即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响彻镇北王府前。 “恭送大小姐!” 让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远赴帝都,换取帝都对边关的信任,于这些战场厮杀的将士们而言,是一种侮辱。然而他们别无选择,甚至连镇北王本人都没得选。 楚识夏坐在车辇里,握紧了饮涧雪。 “走吧。”楚识夏低声道,“再晚走一步,我怕我就走不了了。” —— 护国寺的禅房外,梦机方丈来回踱步,挠着油光水滑的脑袋,犹豫再三才去敲了敲房门。 “沉舟,大小姐的车架已经出城了,你还在和她怄气么?”梦机方丈有些为难道,“去不去倒是随你,可你要是后悔了,恐怕后面追不上。” 后悔是一定会后悔的,要是追不上,难免又要找别的什么人的麻烦。 沉舟充耳不闻,坐在桌案前把拆开的信一封封折起来。 这些信并没有通过驿馆,而是有人从墙的那头扔进来的,有几封甚至是趁他不在的时候塞在枕头底下的。 信上写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见闻,五湖四海的怪谈、中原关外的风物,有的信纸背后还画着巍峨的拥雪关、草原上连绵起伏如云的羊背、江南细雨中的孤舟。 写信的人想必是不爱看书,措辞多半是从书上抄来的,遣词造句也并不优雅含蓄,透着直白的笨拙。 沉舟都能想象她捏着笔抓耳挠腮的样子——你看,这里也很好玩,那里也很漂亮,这个世界很好很大,你不是一定要跟着我去帝都,如果可以的话,也不要再生我的气。 沉舟被气得笑出了声,折好最后一封信塞进怀里,夺门而出。 第5章 三尺神明(下) 镇北王府,书房。 “沉舟,有件事我想问你的意见。”楚明彦将一纸书信推到他面前,指尖在上面点了点,“你师父知道长乐要去帝都的事了,问你要不要跟他走。” 沉舟的师父,一个看着很像江湖骗子却出奇靠谱的剑圣。 “你师父把你留在这里,是信我能把你养得如长乐一般。如果去帝都,恐怕你此生都不能活在太阳底下了。” “你不必为任何人杀人。我会安排另外的人保护长乐,就算没有你,也有其他人。你仍然可以和长乐保持联系,甚至可以去帝都看望她。沉舟,你要不要去过自己的人生?” 沉舟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楚明彦沉默了许久。 “是因为长乐吗?” 千丝万缕的情绪涌上心头,沉舟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楚明彦叹了口气,“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你师父的期待,我对不住他,也对不住你。沉舟,你跟他走吧。” “你为什么要求神拜佛?”沉舟忽然打着手势问。 楚明彦愣了一下,沉吟片刻,耐心坦诚地向他解释:“我年少时自负,笃信人定胜天,后来才明白纵然是天纵奇才,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所以才向神明祷告。” “我以前不信神,可能是因为一无所有,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所以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什么都没有的人,什么都不怕。” 沉舟指间的动作缓慢而认真,像是一头小兽用爪子一点点剖开自己的胸腔,露出鲜红的、跳动的心脏,极力向人证明,你看,我也是有心的。 “后来我知道怕了,怕她难过,怕她受伤,怕她……死了。我才知道,那种感觉,叫患得患失。这世上,竟然也有我能‘失去’的了,我不再是片没有根的浮萍。” “我是为她活着的,也许我在这世上活一次,就是为了遇见她。我知道你们觉得这不好,可我至少还能感受得到‘活着’,这样也不可以吗?” 这番直白炽热的话,烫得楚明彦手足无措,竟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怎么应对这一腔真情实意。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在桌子上拍了两下,说不出话来。 “罢了,”楚明彦扶着额头,“你师父那边,我会向他告罪。” 这是准他跟去帝都的意思了。 沉舟如释重负地轻笑了一声,像是获得了什么赦免。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见你笑,沉舟。”楚明彦顿了一顿,几乎要像对待楚识夏一样伸手摸摸他的头,却还是按住了,“以后也要好好活,不管为了谁。” —— 院子里灰蒙蒙的,只有檐下挂着一盏红灯笼,红得黏稠黯淡,像是一滴干涸的血。一个素白的人影独坐在檐下,身形单薄得像是一张纸。 楚识夏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惊惧,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大哥?” 楚明彦握着一卷卷轴,用力到手背上青筋鼓起。他失魂落魄地转头看了一眼楚识夏,“是长乐啊……怎么了?” “我说,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楚识夏的心脏狂跳起来,一阵阵地锤击着她的肋骨,“大哥,你手里是什么?” 楚明彦后知后觉似的松开手,那张卷轴滚落在地,徐徐铺开,露出血红的官印。朱砂的红浓郁得仿佛要滴落下来,染红楚明彦苍白的指尖。 “是帝都传来的讣告。”楚明彦的声音缥缈而悠远,像是隔着千山万水飘过来,“长乐,你二哥没了。” 楚识夏脑袋一懵,霎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看见楚明彦淡色的嘴唇一张一合。 “不可能……二哥怎么会在帝都?要去帝都的明明是我。”楚识夏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颤抖着握住了楚明彦的手,用力之大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然而那手是冷的,像是握着一捧雪。 楚明彦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兀自往下道,“你二哥没了,我要派人去帝都接他回来……他不能一个人在外面,你二哥看着横,小时候也很爱哭鼻子的。” “长乐,你在抖什么?”楚明彦反握住她的手,眼瞳中像是含着一滴墨,“你刚刚问我什么,我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楚识夏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楚明彦的眼睛、鼻孔、嘴角渗出来,滴滴答答地浸透了他的白衣。他像是一个被打碎了的瓷娃娃,露出内里填塞的红色沙粒来。 窒息的痛苦席卷了楚识夏,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在一寸寸地、不可避免地开裂,瓷器破碎的声音盖过了风雪的呼啸。 楚识夏内心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嘶吼着不要不要不该是这样的,但她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徒劳地抓住了哥哥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的稻草。 “不是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是你一个人闯进来了。”楚明彦用带血的手指擦掉了她无知无觉流下来的眼泪,“长乐,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楚明彦在她的怀抱里化成了一滩血水。 “哥——” 楚识夏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眼前一片模糊,危机感让她下意识地去摸枕头底下的剑,却忽地被人按住了手腕。那只手温热有力,指尖带着她熟悉的薄茧。 “沉舟……”楚识夏怔怔地看着坐在床边的沉舟,十七岁的沉舟。 真实的梦境和虚幻的现实在沉舟面前清晰分明,楚识夏猛地搂住他的脖子,嚎啕大哭起来。 沉舟本是怕她神志不清地拔剑伤了自己,这才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不料却被抱了个满怀。楚识夏哭得浑身颤抖,小猫一样的呜咽萦绕在沉舟耳边。 沉舟肢体僵硬地环抱住了她,轻轻地在她背上拍着,像是在哄被噩梦魇住了的孩子。 “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楚识夏被他哄得渐渐平静下来,蜷缩成一团躺在床上,看着守在床边的沉舟,问,“你为什么过来了?” 小时候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常常黏在一起。小孩子没什么顾忌,楚明彦也就随他们去。后来大了一些,沉舟还是不太懂男女大防之事,楚识夏也并不苛责他。 但沉舟也很少这么晚往她卧房里跑。 “刚刚有刺客,”沉舟比划道,“我进来看看你。” 造访镇北王府的刺客数不胜数,几乎每天早上都要用清水洗去院子地面上的血迹,楚识夏已经见怪不怪了。 楚识夏翻开他的手心,小猫似的凑上去闻了闻。沉舟却猛地抽开了手,身体紧绷。 “确实有血的味道,你躲什么?”楚识夏不满地抓过他的手握着,像是要确认他的体温,又用力地搓着他掌心纹路里淡淡的血色,“沉舟,不要把自己搞得那么脏。” “手上有血的人,就再也不能过正常人的日子了。” “我这些年都过得很好很正常。”沉舟淡漠道,“你知道师父要带我走的事么?” 楚识夏呆了一下,试图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又被沉舟刨了出来。楚识夏一个劲地往后躲,后背紧紧地抵着黄花梨木的床头,硌在花纹上,生疼。 沉舟不紧不慢地逼近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容得下薄薄的一张纸。楚识夏甚至能听到他胸膛里剧烈的心跳声,沉舟也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暖香。 沉舟低下长长的睫毛,扫了一眼楚识夏因为紧张而抿起来的唇。 想咬。 “我知道你生气,但你要不要离我这么近啊?”楚识夏心虚地说,“男女授受不亲,这传出去我以后没办法嫁人了……” 沉舟没有退让,那眼神仿佛在问:“你想嫁给谁?” “好了好了,就是我错了可以了吧?”楚识夏闭着眼睛大喊,“我就是不想让你变成杀人的工具,你又不是谁的剑,你又不姓楚,你也不欠我们楚家的,这件事本来就和你没关系!” “砰”的一声,沉舟一掌拍在楚识夏耳边的床头上。楚识夏忐忑地睁开眼,对上他的黑沉沉的眼睛,心道,完了,这下更生气了。 沉舟猛地起身,推门离去。 —— 护国寺。 佛殿青灯长明,守夜的小沙弥脑袋跪在蒲团上,脑袋一点一点的。他困得不行,忽而看见一个长长的影子投在佛像上,吓得他“嗷”的一嗓子喊出了声。 “南南南……”小沙弥抖着嗓子,连佛号都念不顺溜,急得快哭出来了。 “别南了,下去吧。”梦机方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按着小沙弥的头转了一圈,“平日里让你念经你偷懒,怕是内心也觉得对佛祖不诚,故而此刻心虚吧?” 小沙弥不敢反驳,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这时他才看清,门口站着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一个穿着黑衣的少年,肤色白得像是生宣。 “三更半夜,你无处可去了么,竟然想到了我这里,真是让我受宠若惊。”梦机方丈抬手邀他进来,“站在那里做什么,来都来了,不拜一拜么?” 沉舟犹疑地驻足在门外,打手语道:“我刚刚杀了人,这样也可以进来拜吗?” “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放不下。除了杀人,我什么都做不到。没有剑,我就不能保护她。” 梦机笑出了声,“你既不求神,也不信神,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想知道,如我这般不敬神明、罪无可赦的人,竟然也偶尔会被神明垂怜么?” 佛殿中万千烛火莹莹跳动,佛祖金身掩映在层层叠叠的彩色灵幡后,看不真切,只是唇角隐隐约约露出来一个笑容。 门槛只有区区一尺高,却像是沉舟一生都跨不过去的沟壑。 梦机方丈站在他和佛祖之间,身后像是有一片烂漫的星海。 “若佛不怜你,你又当如何呢?”梦机方丈反问。 沉舟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剑,定定地看着慈眉善目的老方丈,离经叛道而狂悖道,“若神不怜我,阻我、妨我、杀我,我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纵然身坠无间地狱,也在所不惜。” 梦机方丈却没有斥责他的出格和冒犯,而是微微一笑,“你已经得到答案了,沉舟。” 第4章 三尺神明(上) 祥符三年,十二月初十。 沉舟枕着剑睡在屋脊上,漫天的雪花和月光盘旋,风中忽然传来细微的丝弦崩裂声。沉舟猛地抄剑虎跳起来,人未至,剑先出鞘,一线寒光对准无声无息闯入院子的人劈下去。 那人反应也极快,后仰躲过这必杀的一击,当即和沉舟交起手来。 他赤手空拳,唯有手腕上一双坚硬的护腕,格挡住了沉舟的剑锋。 两人动作之间厉风阵阵,脚下腾起一人高的雪尘,模糊了对方的容貌。 沉舟反手握剑,隔着精钢的剑身也被对方充沛的力量震得骨骼发麻——他毕竟年纪还小。他发了狠,立时就要顺着对方的手臂把剑推出去,割裂对方的喉咙。 “沉舟,住手!” 听见这个声音,沉舟毫不犹豫地收了剑,倒让对方措手不及,险些伤到他。 楚识夏扯着大氅跑出来,扑进了沉舟对面的男人怀里,“二哥!” 男人揭开垂下的风帽,露出一张俊朗得有些过分阳光的脸来。他比楚识夏高出两个头,轻而易举地将她抱离了地,整个罩在黑色的狐皮大氅里。 “别跑那么快,”楚明修抱着她,懒洋洋地说,“你二哥里面穿的铠甲,等下把你自己撞哭了可别赖我。” 楚识夏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前世,她对楚明修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祥符三年的冬天。 再相见,便是一封帝都送来的讣告。 楚明彦接到讣告当场吐了血,镇北王府人仰马翻。楚识夏紧紧地攥着写了“楚氏明修”四个字的讣告,像是握着再也握不到的手,在雪地里坐了一夜。 那一夜过去后,楚识夏奔赴拥雪关为将。 “怎么冷得抖起来了,你没穿鞋么?”楚明修哄小婴儿似的拍着她的后背,就着这个猢狲抱树的姿势把她抱进了屋子里,末了转身看一眼沉舟,“沉舟,你居然没认出我来,二公子可太伤心了,还不快进来?” 沉舟波澜不惊地看他一眼,楚明修是个滚刀肉,谁不搭理他,他就非要逮着谁欺负。沉舟五感不全的时候,除了会呼吸,和死人没什么两样,被他簪了一脑袋姹紫嫣红的花,并留下了画作。 沉舟后退一步,躲开他朝头上摸过来的手,警告地看他一眼。 “干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莫非你刚才是故意的么?”楚明修浑然不觉自己有多招人烦,强硬地搂着他的脖子把人拖进怀里。 沉舟艰难地在他的臂弯里挣扎着冒出头来,倔强地摇了摇头——这人就爱曲解他! —— 屋子里烧起了炭火,玉珠起身为兄妹二人温了一壶酒。 楚明修解了铠甲,里面只穿着一身白棉长衣。他不着刀兵的时候,看上去很像是谁家没心没肺的富贵公子,而不是边关杀人如麻的活阎王。 “说说吧,你是怎么回事?”楚明修在炭火上暖着手,状似无意道,“别人不清楚,我可太了解你了,大哥说东你绝不往西。你为什么要搅大哥的局,非去这个帝都不可?” 因为如果去的是你,最后我们都会死。 楚识夏咽下这句话,咬着蜜饯不吭声。 “装哑巴是吧?”楚明修捏着她的后颈,皮笑肉不笑道,“我要是知道谁给你出的主意,扒了他的皮挂在拥雪关的墙头上。” “是我自己的主意。”楚识夏闷声闷气地说,“二哥,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死在了帝都。” 她抬头看着楚明修,平日里又圆又亮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受了委屈的小鹿。 “我不要你死,我们一家人要平平安安地在一起。” 楚明修被她看得一愣,半晌才安慰似的说:“你脑浆子让雪冻住了么,梦里的事怎么能当真?你这么跟大哥说,大哥没抽你?” “抽了,”楚识夏摸摸鼻子,心虚地说,“我背上现在还是青的呢。” “活该。”楚明修在她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 每逢年前,楚明彦总要去护国寺拜一拜。 镇北王府满门武将,本是不信神佛的。 然而自楚识夏降生开始,楚明彦每年总要来一次护国寺。 佛寺中檀香冉冉,楚识夏头一次心无杂念地跪在蒲团上。僧人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楚明彦双手合十,神色虔诚。楚识夏抬眼看着佛祖的金身,有些紧张。 她是不信鬼神的,每次被楚明彦拎着来礼佛,只在吃斋饭的时候有干劲。可偏偏重来一次的是她这个对神明大不敬之人,像是上天的嘲讽。 “长生。” 木鱼余音袅袅,老僧人在不远处唤了一声。 长生,是楚明彦的小字。 老镇北王死后,这世上有资格这么叫楚明彦的人已经不多了。 “梦机方丈。”楚明彦起身应道。 “这是你供奉的佛珠,到今年正好十四颗。”方丈慈眉善目的,看着楚识夏一笑,“小长乐头一次礼佛如此郑重,是看破红尘了么?” 楚识夏实话实说:“不敢跟出家人打诳语,实在是心有欲念,有求于神佛,所以才这么规矩,生怕惹恼了他老人家。” 方丈乐呵呵地笑起来,“长乐还是那么坦诚。” 楚识夏嘿嘿地笑。 楚明彦却没有管这一老一小,他掂了掂手里的小叶紫檀佛珠,将其缠到了楚识夏的手腕上。佛珠光泽莹润,颗颗饱满,自含一点清冽的香气。 “哥?”楚识夏愣住了。 前世楚明彦也曾将这串佛珠交给她,不过不是现在,也不止十四颗。而是在她奔赴拥雪关的前夜,整整二十颗。后来那串佛珠塞在她的胸甲下,为她挡下了北狄人的一箭,四分五裂。 同一天,镇北王府传讯,镇北王顽疾缠身、药石无医,终于因病薨逝。 这串佛珠如前世一般戴在楚识夏的手腕上,重若千钧。像是命运在昭示她,她早晚要失去楚明彦的庇护,连带着失去他。 楚识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痛如绞。 “怎么了?”楚明彦皱眉。 “没。”楚识夏轻而长地吐出一口气,矢口否认。 “‘合掌念佛免灾厄,心正无欺多吉祥’。”楚明彦疑虑未消,但还是在她头上摸了一下,温声道,“走吧,你二哥还在家里等我们。” 兄妹二人并肩走在雪地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逐渐消失在鹅毛大雪中,像是写意画里隐去的一笔。 —— 书房里那张棋盘上,棋子越来越多。 黑子并不总是稳占上风,白子偶尔也能取得小小的优势。无论白子怎样张牙舞爪,黑子总是胸有成竹地向前推进,一点点地蚕食白子的地盘。 “内阁首辅庄松怀是寒门出身,但却不待见寒门学子,朝堂上多有世族子弟滥竽充数,其中也有他一份功劳。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楚明彦端着苦涩的药汤,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他在恐惧。”楚识夏落下一子,铿锵有力道,“能办事的寒门学子越多,他被取而代之的可能性就更大,因为他也是这么爬上来的。朝堂上的庸才越多,越能彰显他奇货可居。” “有长进了。”楚明彦挑眉,“你确定要下在那里么?” 楚识夏有些犹疑地收回了白子。 “就是下在那里。”楚明彦慢悠悠的。 “大哥,你怎么能诈我呢?”楚识夏震惊了,“我那么信任你!” “在帝都,不要相信任何人。”楚明彦道,“即便你接到的书信上有我的私印,也不要轻信。你最相信的人,往往会害死你。现在你可以下第二子了。” 庭院里的雪扫了下,下了扫。 雪片簌簌堆叠,这场雪像是没有尽头。 三尺七寸长的圆头木棍上沾了石灰粉,两根木棍互相角力,发出近乎崩溃的呻吟。掌控着木棍的两人速度都很快,每一次劈、挥、刺都抓住了对方动作的空气,风被割裂的声音猎猎作响。 楚识夏和楚明修都是一身黑色短打,满头热汗。 “太慢了,你在犹豫什么?没一点长进。”楚明修勾起嘴角,笑得很没有诚意,“小长乐,你就这么去帝都?” 楚明修手持木棍挥弹出去,圆头抽在楚识夏的手腕。楚识夏只觉腕上一麻,随即手里的木棍被震飞了,斜斜地插在雪堆里。 楚识夏身上星星点点的石灰粉痕迹,代表她被楚明修碰到身体的次数。 “如果是开刃的剑,你现在已经被刺成马蜂窝了。”楚明修不客气地说。 楚识夏力竭地瘫坐在地上,对他比了个鬼脸,“不要脸,我才十五岁。楚长安你别太得意了。” “杀人又不是杀猪,还要等你长大。”楚明修抄起木棍压在她的肩头,“谁让你直呼兄长小字的?给我站起来。” —— 玉珠急匆匆地端着药酒跑进卧房里,忽地脚步一顿,仰头不无恼怒地喊了一声,“沉舟!大小姐上药你也要在这里守着吗?” 房梁上坐在的沉舟稳如泰山,抬手摸出一条黑布蒙住了眼睛。 “玉珠你快过来,别管沉舟了,管管我。”楚识夏趴在美人榻上,哼哼唧唧的。 玉珠连忙跑过去,揭开楚识夏的衣衫。青青紫紫的淤痕从她的手腕一直蔓延到肩头、后背,甚至连小腿上都有,触目惊心。玉珠一边看一边倒抽凉气,几乎要哭出来。 “哎哎哎你别哭,”楚识夏疼得龇牙咧嘴,还要安慰她,“哭得跟掉水里的小狗一样。” 玉珠又好气又好笑地拍了一下她的手,“奴婢先帮您把淤青揉开,不然明天更疼。”她说着又忍不住埋怨起来,“二公子下手怎么这样重?不过是试手而已。” 然而楚识夏心里明白,这不是试手。 楚识夏师承剑圣,所习剑法被称为“海川剑法”,来势浩大、去势磅礴,一招一式皆有难以抵挡之威。然而楚明修和她对局时,用的却不是单纯的剑术,而是杂糅了刀、枪的招式。 这是杀人术,没有技巧、没有体系,是战场上一刀一枪磨砺出来的。 楚明修在教她如何于一招之内取人性命。 楚识夏被玉珠揉着淤青,脑子里反复回忆着楚明彦命她背下来的帝都权贵名单。她背着背着把自己哄睡着了,玉珠替她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第3章 云中鹤(下) “他们就只说了这些?” 楚明彦坐在书桌后,门客一字一句地翻译出沉舟的手语,再记录在册子上。楚明彦从始至终都没有抬起过哪怕一根眉毛,全然没有把那些话放在眼里。 沉舟点了点头。 “原以为有什么大的谋划,不过是一群单纯的蠢货罢了。真叫人失望。”楚明彦拍了怕手上的灰尘,陈述般说道。 沉舟睁着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看着他,居然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楚明彦有些意外,沉舟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七情六欲淡薄到几乎没有,看谁都像看空气,唯独和楚识夏能说得上几句话。 无论是羞辱还是夸赞,他统统听不出来,只能从最直白的字面意思理解,遑论应和这样的嘲弄。 监听帝都来使谈话这件事必须做得隐秘且万无一失,使团中随行幕僚等人身边带着个刀疤脸,终日不苟言笑、死气沉沉地坐在一群书生背后。 据探子情报,此人名叫“李正西”,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鬼刀”,一手刀法狠厉刚烈。 习武之人多半有些感官异于常人,譬如目力、臂力,而李正西的听力也是他刀法中重要的一环。据说他能听出七尺之内所有人的心跳声,曾在对方心脏跳动最剧烈时一击致命。 楚明彦挑选了很久的暗卫。 云中位于边关,战场上数不清的明枪暗箭,探子和刺客自然不少,但精锐多用于探听军报。 这个人要能在使团护卫的绝佳听力下遮掩心跳,也要有进退自如的本事,哪怕被发现了,也不能被抓住。 最后还是沉舟主动请缨破了局。 沉舟的身份很特殊,楚明彦根本没有考虑过要让他沾手这件事。更重要的原因是,楚明彦不想利用一个孩子,一个和楚识夏年龄相差无几、支离破碎,好不容易拼起来的孩子。 所以楚明彦当场就拒绝了。 但沉舟非常坚持,甚至说出了“除了杀人,我没有什么能为她做的,只是这种事,还算不上肮脏”。 楚明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两个小崽子都认定了沉舟也要去帝都这件事,只有他这个当家做主的人不知道。 “说起来,我听长乐说你不能说话了。”楚明彦关怀道,“是余毒又发作了吗,要不要我传书给你师父,让他回来一趟?” 沉舟摇头。 “好吧,你自己觉得无碍就好。”楚明彦知道他倔强,不好干涉太多,对他摆摆手,“去找长乐玩吧,她这两天在干什么?” 这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地黏在一起,要找沉舟只需要在楚识夏身边大喊一声他的名字,这人自会出现。 有时楚明彦忍不住会怀疑,母亲留给他的其实不是一个妹妹,而是一对龙凤胎弟妹——而且大概性格互补,沉舟这辈子没说的话都让楚识夏给说了。 沉舟想了一会儿,比划道,“逗鸟。” 楚明彦见怪不怪,随口问:“哪来的?” 沉舟僵在原地半天,像是不知道怎么比划来形容那个人,于是夺过门客的笔,在纸上落下两个大字:“阉人”。 楚明彦挑起一边眉。 等沉舟走了,门客才不无忧心地问:“王爷,真的要让大小姐去帝都吗?” “我动用了整个阕北的探子造的谎言,都被这小王八蛋一匹马踩得粉碎。如今帝都要她去,她若不去,楚家轻则大不敬,重则谋逆。”楚明彦抱着汤婆子闭目养神,“现下已由不得我。” “可二公子已从拥雪关赶回来,几日便到。”门客一脸苦涩,“到时可怎么收场?” “她自己捅的篓子,自己收拾。”楚明彦更在乎另一件事,“使团里那个阉人叫什么?” —— 三天前。 楚识夏是在院子门口遇到那个宦官的。 镇北王府里三步一个府兵,五步一个暗卫,楚识夏离院子还有二里地就知道有人在等她了。她故意拉着玉珠在后花园里祸害了不知道谁堆起来的雪人,才慢吞吞地走回去。 宦官在这冰天雪地里冻得直打哆嗦,眉毛上挂了一条条冰凌,见到楚识夏的时候笑脸都差点被冻裂开了。 “哟,这位是?”楚识夏装傻,“是帝都来的贵人么?” “不敢当不敢当,楚姑娘折煞老奴了。”宦官一把摸了脸上的雪粒子,笑眯眯地说,“老奴是在陛下面前伺候的,蒙陛下垂怜,赐名白善。” 白是皇姓,楚识夏心下有了掂量——这人是皇帝派来的,且很受皇帝信任。皇帝把这样的人派来云中,不可谓不重视这次的事。 楚识夏客客气气地问:“不知道白公公有什么赐教?” “不敢不敢,”白善连连告罪,“是老奴临行前,陛下嘱托老奴带来的一些玩意儿,赠与楚姑娘解解闷,也好宽慰楚姑娘离乡之苦。” 他附耳到楚识夏耳边,轻声道,“楚家子入帝都一事,实非陛下所愿。但陛下定会保姑娘平安无虞。” 楚识夏心下哂笑,心道,他连我进不进帝都都说了不算,我在帝都是死是活难道他反倒能说了算?这话漏洞百出,若非皇帝在虚言诓骗,便是这句“非陛下所愿”掺了水。 白善哪里知道楚识夏听一句话,脑子转了一百八十个弯,满心满眼地以为这位大小姐是个除了发脾气一无是处的,跟帝都那些骄纵的贵女如出一辙。 “楚三谢过陛下。”楚识夏面上恭敬道,“玉珠,送白公公回去吧,看把公公给冷得。” 白善送来的大多是些精巧的玩意儿,琥珀镇纸、红珊瑚珠子、白玉双鱼佩等等。楚识夏看都没看一眼,命人收了扔楚明彦院子里,只剩下一只金丝笼子留在原地,下人们不知道如何处理。 “这是什么玩意儿?”楚识夏看着笼子里那只自顾自梳理翠色羽毛的鸟儿,眉峰一挑。 这只鸟不过巴掌大,精致玲珑得像是用宝石珠玉堆砌起来的。青翠的翎羽在火光下折射出不同的色泽,眼珠子像是一对精巧的血玉雕琢而成。 玉珠看了一眼,道,“这是只雀儿。” “我知道这是雀儿,这东西是怎么从帝都带过来的?这都没冷死它?”楚识夏手欠地折了根梅花的细枝,伸进去逗弄它。 “许是在马车里烧着炭,白公公一路用精小米喂着带过来的吧!”玉珠颇有心得,“听说帝都里那些大户人家养的雀儿,要用细金链子拴着,用珍珠米喂,在大房子里烧银丝炭养呢!” 楚识夏的笑容有些淡了下来。 玉珠有些摸不着头脑,“大小姐不喜欢吗?” 这么精致的玩物,在镇北王府很少见。 云中军费开支巨大,如果全仰仗帝都拨款,再经地方官员里三层外三层地盘剥,纵然楚家军神勇无双,拥雪关也早让北狄人打得跟筛子一样了。 楚明彦开源节流,镇北王府用度节俭,即便骄纵如楚识夏也不会像帝都那些千金小姐们一样,有玩不尽的稀奇玩意儿。 “没什么,喂着吧。”楚识夏扔了花枝,心不在焉道,“御赐的东西,养死了好像不太好。沉舟去哪了?” 玉珠有些茫然地眨眨眼,“您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啊?要不大小姐你喊大点声,或许他睡着了?” —— 沉舟从书房回来,被楚识夏拦在院子里,一五一十地复述了自己听到的话。玉珠听了个开头就直呼不妙,连忙给沉舟使眼色让他别说了。 但沉舟丝毫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一口气说完了。 玉珠在一边看得胆战心惊,忍不住去瞟楚识夏。楚识夏的脸色一时青一时白,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楚识夏打小就是个得理不饶人,没理也要占三分的性子。楚明彦费尽心思地管教也无济于事,玉珠认为二公子的怂恿和纵容功不可没。 楚识夏最恨人编排楚明彦的身体。 她不久前还因此当街和一位将领的儿子当街动起手来,只因那人酒后说了一句“楚家以兵武起家,镇北王不堪大用,唯二公子硬撑尔”。 楚识夏在旁边听完了,“砰”的一声把酒杯捏得粉碎。当场踹断了他三根肋骨,打砸了一条街的店铺。玉珠当时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本想让沉舟帮忙拉住人,没想到沉舟撸起袖子就上前助拳了。 两个人把那位公子,连带着公子的一众狐朋狗友、飞鹰走狗打得抱头鼠窜,让云中郡百姓们看了好一番热闹。 事后,楚明彦低声下气地赔了店铺的钱,然后怒不可遏地把人拎回祠堂罚跪。即便如此,楚识夏也梗着脖子不肯认错,把楚明彦气得多喝了三碗药,才不甘不愿地说自己做错了。 下次一定让沉舟把人套了麻袋拖到巷子里打。楚识夏当时在心里恨恨地想。 “大小姐,那可是帝都来的人……”玉珠战战兢兢地提醒她。 别说打一顿,光是派人偷听人家的墙根已然理亏。楚识夏没有由头发作,就算有,也得忍着。 “你不高兴。”沉舟的眼瞳暗了下来,“那我去杀了他们。” 十七岁的沉舟眉眼才略显棱角,闷不吭声地比划出这句话时,有种冷气森森的凶狠——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话,即便他不说话的时候你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玉珠在心里连声喊着救命,打定主意只要沉舟一出门,她就飞奔到楚明彦书房里告状。 “不用。” 玉珠的心重重地一落,踏实了。 楚识夏目光一转,落在那只自顾自地梳理羽毛的雀儿身上,“他的命,我亲自取。” “还有,”楚识夏转过去看着沉舟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沉舟,你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第2章 云中鹤(上) 楚识夏抱着一碟盐渍梅子坐在檐下,脚边放了个烧得暖烘烘的炭盆。楚识夏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松鼠。玉珠坐在她旁边唉声叹气,越看她没心没肺越发愁。 廊外风雪越发的紧,黑夜和白昼的界限并不分明。 “你能别叹气了吗?”楚识夏无奈地说,“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今天是我的头七。” “呸呸呸!”玉珠一迭声地喊了起来,瞪着她,“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大小姐莫要胡说!” “呸呸呸。”楚识夏舔着手指上的残渣,敷衍地呸了三声。 “奴婢只是担心,大小姐从小就没受过委屈、吃过苦,要是去了帝都,王爷和二公子纵然有心照拂,也鞭长莫及。”玉珠忧心忡忡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小姐今后可怎么办才好。”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楚识夏拈起一颗梅子塞进玉珠嘴里,笑眯眯地拍了拍她鼓起来的脸颊,“玉珠莫怕,大小姐保你平安。” 玉珠是楚识夏的贴身侍女,比沉舟在她身边的日子还长些。楚识夏上房,玉珠递梯子;楚识夏打人,玉珠套麻袋;楚识夏挨楚明彦的打,玉珠替她掉眼泪。 所以楚识夏远赴帝都,玉珠也是一定要跟着的。 玉珠被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气笑了,半是揶揄地说:“是是是,大小姐无所不能。” 楚识夏嬉皮笑脸地在她脸上捏了一把,还要戏弄她两句,门口传来侍女的敲门声。 “大小姐,公子叫您去书房。” —— 楚明彦的书房是一栋三层的小楼,关隘城防、军机秘要、孤本古籍一应俱全,重兵把守,水泼不进。从前这里只是楚明彦看书的地方,如今却已然变成了商议云中政要的要地。 书房外悬挂着几十只鸟笼,随时等候归来的信鸽。不识字的哑女喂养这些信鸽,若有信鸽回到笼中,哑女便会摇响铜铃,通知人来取走信笺。 楚识夏过去的时候,书房里里外外的人都被遣散了。楚明彦一个人坐在炭火边,面前摆了一张空荡荡的棋盘。 “大哥。”楚识夏低声喊他。 “你来了。”楚明彦睁开眼睛,浓密纤长的睫毛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痕黑影,“坐下。” 楚识夏本想蹭着大哥的肩膀坐下,却被他轻飘飘地一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于是改坐在了他对面。 “梁先生说,帝都风物与云中不同,我应当派人教导你礼仪,免得日后遭人白眼。”楚明彦说,“我也觉得是该教教你,不过礼仪就不必了。我问你,你知道帝都为什么非要我们楚家送一个人过去吗?” 楚识夏想了想,说:“因为我们楚家以云中郡为首,盘踞阕北四州,掌三十万精兵镇守边关,从无败绩。楚家势大,朝中有人不安?” “是,也不是。”楚明彦摇头,“再想。” 楚识夏沉思片刻,斟酌道,“此事是摄政王一力主导,莫非是我们家得罪他了么?” “不对。”楚明彦还是不点头,“再想。” “我想不出来。”楚识夏懊恼地坐在地上,坐没坐相。 “我问你,摄政王姓什么?”楚明彦慢悠悠的。 摄政王陈邦,乃是当今太后的一母同胞的弟弟,今上的嫡亲舅舅。今上登基时才十岁,朝堂上风云诡谲,人心各异,全仰仗摄政王一双铁腕扶持,才得安定,坐稳了皇位。 “陈太后?”楚识夏还是不明白,“可是后宫不能干政,这件事和太后又有什么关系?” “小长乐,后宫不得干政、外戚不得干政、阉宦不得干政,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朝廷,早已经不再只是书生士子们的朝廷。”楚明彦在她的额头上敲了一下,“你翻翻去年一整年的邸报,摄政王、首辅均有异动,但动作最大的,是今上。” “今上想要亲政?”楚识夏恍然大悟。 楚明彦点头认可,“今上想要亲政,和我们楚家送人入帝都有什么关系,你想得明白么?” “摄政王……”楚识夏一阵恶寒,“是摄政王把他和首辅的矛盾转嫁到帝都和边关的矛盾上来。他要和首辅团结一致,也是在提醒首辅,今上如果把持朝政的话——” 那他们就全完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何况这么多年,摄政王和首辅岂止是酣睡,简直是把今上挤到了这张榻的角落里,有什么委屈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只有感受到更大的威胁时,针锋相对的两个人才会短暂地化敌为友。”楚明彦拈起一颗黑子下在“天元”,“长乐,这是大哥教你的第一个道理。” 楚识夏感到一脚踏空的茫然和惊惧,这是兄长从未教给她的东西。 剑术、兵法之外的权势与阴谋。 沉重的命运压在她的肩头,楚识夏恍然间以为自己又站在拥雪关的城墙之上,眼前是大兵压境的北狄人,背后的镇北王府挂满了白色的灵幡。 这一次,她亦退无可退。 楚明彦默默地看着妹妹的小脸,心里泛起一股酸涩的柔软。 “从今天开始,你每日来书房一次。我教你一次,你下一手。直到正月十五之后,你同梁先生动身前往帝都。” “是。”楚识夏后退半步,隔着一张棋盘行叩拜大礼,“长乐领兄长教诲。” “这局棋,你只能赢。” 长乐,哥哥原本以为你这一生都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在阳光下,不必懂人心算计。可世事无常,哥哥如今只恨自己不能多教你一些,再多教你一些。 —— 云中有一种叫寒梅酿的特产,即便在滴水成冰的严冬,也要用雪水湃过了才能饮用。寒梅酿入喉之后自有一线灼热,携着淡淡的梅花香渗入肺腑。 “好酒。”梁先生转着方大的白瓷杯,细细地端详清澈的酒液,“帝都里的达官贵人们看不上云中苦寒之地,但云中产出的寒梅酿在帝都却是千金难求。” 梁先生嗤笑一声,没有再多说,只是看向跪在地上的差役,“送往帝都的信,可要快些。临行前,王爷说过,要在年前看到好消息,可别耽误王爷过年的好心情。” “是!” “去吧。”梁先生兴致缺缺地说。 使团里除了梁先生,还有一名宫中派来的内侍。 那内侍身宽体胖,行走起来活像块面团子,说话前眼角眉梢都识趣地拗成讨人喜欢的弧度。只是从帝都一路颠簸至此,内侍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已经躺在床上十几日下不来了。 梁先生穷极无聊,想起这位同僚来,顺嘴问:“白内侍如何了?” “回先生,白内侍今日仍是下不来床。”一位幕僚道。 “什么下不来床,”梁先生面带嘲讽道,“他不过是领了差事,又不敢出面得罪镇北王罢了。墙头草,两头倒,这样的人死得最快。也罢,一个阉人,能指望他什么?” 幕僚不置可否,转而道,“不过镇北王确实有些手腕,没想到他这样年轻。” 梁先生推开窗户,丝丝缕缕的寒风飘了进来,几片雪花浮在酒杯里,“你不知道么?老镇北王战功赫赫,却在女人这一方面十分不讲究,这位镇北王手上说不好有多少庶弟庶妹的人命。” 镇北王子嗣兴隆,楚明彦刚刚承袭爵位时,就有不少“流落民间”的庶弟庶妹找上门来,痛哭流涕地求长兄准其认祖归宗。 而那些人,没多久就全都消失了。 当初老镇北王刚死,帝都中的摄政王有心把持云中郡这边关枢纽。 但摄政王看不上楚明彦身体孱弱,认定他没几年好活,又忌惮他不好拿捏,加上楚家二公子是个杀人如切菜的莽夫,于是转而扶持镇北王爱妾的长子。 梁先生此次能被摄政王委以重任,正是因为他当年作为中间人联系那个庶子,是帝都中为数不多对云中有所了解的人。 时至今日,梁先生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那年,摄政王失去了在云中所有的探子,等云中再次传出消息,是楚明彦前往帝都授勋述职。那庶子拿了摄政王的钱、摄政王的人,不仅没能从楚明彦手里把爵位抢下来,反而把自己葬送了。 这么多年,摄政王始终没有放弃寻找他,但没有一点线索。 “便是坐到了这个位置,也不见得能坐多久。”幕僚轻蔑地哼了一声,幸灾乐祸道,“他那个痨病鬼的样子,怕是撑不了几个冬天了。这样的人,怎么配做镇北王?” “这么多年,镇北王始终不娶妻不生子,不像老镇北王。楚明彦恐怕不是不愿,只是力所不能及罢了。毕竟他身子虚成那样,说不好是他玩女人还是女人玩他。” 一群男人大笑起来,震得屋檐上的雪簌簌而落。 屋脊上,沉舟仰躺着向天空伸出手,纷纷扬扬的雪花仿佛要将他埋葬。他长长的睫毛上凝了一层霜,唇角没有一丝弧度,冷漠地听着屋子里下流的嘲弄。 一片雪花被他攥在手里,冰凉的触感直刺骨间。 云中的雪和关外一样凉。 第1章 帝都来使 “大半夜的,闹什么?”楚明彦披着件鹤羽大氅,愈发衬得他面色苍白,几乎要和素白的鹤羽融成一团雪绒,“帝都来使还住在家里,你又哭又闹的落人口舌,说我们楚家……” 说我们楚家心有怨怼。 可平心而论,他楚明彦心里就没有一点怨怼吗?他一手抚养长大的弟弟妹妹,却要亲手送到虎狼窝里。他已经活得够窝囊,自己的妹妹却连哭都不能哭得痛快。 楚明彦说不下去,只好转移话题,瞥着妹妹眼角的绯红问:“哭什么?把眼睛都哭红了,你二哥要是知道了,又该取笑你。” 楚识夏是三兄妹里最小的,平时千娇万宠地养着,要星星他也命人架个梯子装模作样地去摘。 她的脸蛋并不如其他女孩那样圆润可爱,下颌尖尖的,眼睛亮得过了头,看上去太精明。过慧易夭,楚明彦很忌讳这个,所以总是敲打她不要动小聪明。 “大哥,你送我去帝都吧。”楚识夏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楚明彦脸色一变。 “我是女儿,古往今来有几个女儿不嫁人的?嫁给谁不是嫁,嫁在云中也是嫁,嫁到帝都也是嫁。”楚识夏咬着牙,“二哥留在家里,比我有用。” 楚识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去帝都是自己,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大哥不会力竭而死,二哥不会被困在宫墙里十年生死不知。 如果楚家一定要有一个人被困死在帝都,她宁愿那个人是自己。 “说下去。”楚明彦的脸色冷冰冰的。 楚识夏讷讷地住了嘴,即便重活一次,她也还是在大哥严厉的目光下心生胆怯。她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你七岁学写字,先生说你笔墨锋利,有兵戈杀伐之气,恐伤己身。他要我打磨你的脾性,以免将来悍名远播,嫁不出去。我没同意。” “八岁,别人家的女儿学琴棋书画,针织女红,你偏要跟你二哥在军营里鬼混。我便为你延请浪迹江湖的剑圣,传你剑术。” “楚识夏,我允你学诗书,习刀剑,不是要你以女儿身自轻自贱,画地为牢,将来在夫君面前卖好的。我们养你,教你,也从未考虑你有没有用——你是我们的妹妹,我们是一家人,家人之间,怎么能只讲得失?” 楚明彦疾言厉色,说到最后有些激动,低低地咳嗽起来。 楚识夏有些慌张地扑过去,替他轻轻地拍着后背,“大哥你别生气,我错了。” “既然知道错了,就……” 就滚回去睡觉,别再提这件事。 楚明彦一句话还没说完,楚识夏直眉楞眼地说:“但我还是要去帝都。” “大哥,你们疼我,我知道。但我不是小孩子了——他们不过就是想要一个楚家的孩子,是我还是二哥都没有分别。可二哥是在注定要在关外跑的野马,你怎么能把他关在帝都?” 楚明彦被她气得笑了起来,“敢情我刚刚和你都白说了。” “你让我去吧,你可以为了楚家殚精竭虑,二哥可以为了楚家舍其己身,为什么我不可以?” “滚出去!”楚明彦彻底冷下了脸。 —— 楚识夏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从善如流地滚出大哥书房时,还贴心地嘱咐他不要太生气,免得伤身。回应她的,是在门板上摔得四分五裂的砚台。 楚识夏摸摸鼻子,裹着大哥扔出来的大氅慢慢往回走。 一道影子从屋檐上翻下来,轻轻巧巧地落在她身边,在她头顶上张开一把纸伞。楚识夏一惊,多年征战令她几乎条件反射地拔剑横在对方脖颈上,手却在腰间落了空。 她才恍然,自己如今只有十五岁,还不是镇北王府唯一的倚仗,无须时时紧握刀剑。 “是你啊,沉舟。”楚识夏心下怔松,看着那张清隽的脸笑了笑。 因为常年不见天日,沉舟的脸色透着病态的白,像是一触即化的冰晶。他的眉宇挺拔有力,像是浓酣的墨一笔挥就,眼睫轻轻地覆盖下来时,像个安静的瓷娃娃。 沉舟是楚识夏那个剑圣师父捡回来的,扔在镇北王府里当半个小公子养着。可他自己生性孤僻,来无影去无踪,现身是多半黏在楚识夏身边,倒像是她的影子。 前世北狄人兵临城下,楚识夏支开沉舟前去求援。 她知道,援兵不会来,但她也不知道云中郡破、北狄马踏中原时,沉舟是否还活着。沉舟一无所知的逃亡,是楚识夏唯一的私心。 沉舟点点头。 “陪我走走吧,”楚识夏说,“反正你也不睡。” 沉舟还是点头,不言不语。 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后地在雪地里走着,两串脚印紧紧地挨在一起。镇北王府里没什么可逛的,楚明彦每年都要变着法子倒腾出点军费来,府里最值钱的恐怕是楚识夏的剑。 最后两人干脆爬到屋脊上坐着,黑龙般蔓延出去的屋脊上洒着清亮的月光,雪色明澈。云中郡有宵禁,入夜后无人在外行走,长街上零星的几盏灯笼亮着。 “沉舟,你去过帝都吗?”楚识夏绞尽脑汁,最后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沉舟没回答去过,也不说没去过,他只是打着手语道:“你去哪我就去哪。” 同样牛头不对马嘴。 沉舟和楚识夏之间就是有这样的默契,他总能从楚识夏遮遮掩掩的只言片语里洞穿她的本意。 楚识夏心下温软之余,有些疑惑,“你怎么不说话?” 沉舟垂下眼睫,不回答。 “你嗓子怎么了,”楚识夏一下子就蹦起来了,“是受了风寒还是出不了声了?” 楚识夏这一嗓子把半个王府里的暗卫都叫醒了,连带着守夜的侍女都惊魂未定。 三更半夜的,还是闹得鸡飞狗跳。 —— 镇北王府里那个影子一样的小公子哑了,这不是件大事。如果不是楚识夏闹得不可开交,府里根本没几个人能想起他。 不由得楚识夏不心惊,沉舟刚来王府的时候就是个小瞎子小哑巴,也就耳朵好使。 师父说他体内余毒未清,五感不全。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沉舟时而听不见,时而尝不出味道,时而看不见。楚识夏那个缺德的师父最喜欢拿黄连喂他,沉舟也不拒绝,老老实实地咀嚼。 “不是余毒。”沉舟打着手语说。 “那你怎么突然不能说话了?”楚识夏心急如焚,偏偏大夫也说他没有大碍。 前世并没有这么一桩,楚识夏担心沉舟之余,也忧心会不会出现自己意料之外的变故。 “我不能说话,你就不带我去帝都了?”沉舟反问。 楚识夏讷讷的,“当然不会。” “那就行。”沉舟一脸不在意,手指翻飞,“我已经习惯了,反正平时也说不了几个字。” “你简直……”楚识夏哭笑不得,旋即沉默下来。 良久,她才问道,“沉舟,帝都不是个好地方。你真的要跟我去?” “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都和你去。” —— 次日,清晨。 帝都前来送贺礼的使者是摄政王心腹,一个年轻的白面书生,看人时总是将半张笑脸掩在折扇后,一双眼睛弯起。 “云中苦寒,梁先生多担待。”楚明彦昨晚被妹妹气得没睡好,脸色白得几乎透明,但礼数仍是滴水不漏。 “殿下言重了。”梁先生也很谦卑,“实在是朝中催得急,否则我也不愿在临近佳节的时候来做这讨人嫌的差事。” “我明白。”楚明彦云淡风轻地说,“我那弟弟顽劣不堪,正好送去帝都好好教养,还望梁先生多多关照。” “殿下客气了,二公子人中龙凤,不是我这样粗鄙的人能够教养的。镇北王府地灵人杰,二公子在帝都亦是为朝廷效力,楚家居功至伟啊!” 楚明彦在心里冷笑一声,什么居功至伟,功高震主倒是真的。 否则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功夫把人接去帝都,而不是配一个皇族贵女来云中监视?楚家的人,配谁家的女儿,谁家的儿郎,把持朝政的人都不会放心。 还不等楚明彦跟他虚与委蛇,一阵烈马的嘶鸣声传来。 “什么声音?”楚明彦皱眉。 王府周围并不允许跑马。 “回殿下,是大小姐!大小姐驯了那匹宛天马跑过来了!” 楚明彦脸色突变,第一反应却不是妹妹的安危,而是转身对梁先生道,“那畜生性子野,恐伤了贵人,请梁先生避一避。” 梁先生却安之若素。 早在来云中之前,他逢人谈起楚家的小女儿,得到的答案都是此人是个在市井里摸爬滚打的混不吝,没有半点高门贵女的风范,楚家对之弃如敝履。 如今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 一个弃女,是不会有资格碰到价值千金的宛天马的。楚家在马背上打下的王权富贵,多的是能将人射下马的好手。 顶着冒犯帝都来使的风险,也不肯以强硬的手段将人制服,并非不能,而是不愿。 “不妨事,正好让在下见识一下将门虎女的英姿。” 梁先生话音未落,一道暗红色的影子疾风般卷了进来。庭院大门被宛天马踢得粉碎,马背上的人将长发飞扬,在烈马即将冲进门廊下时勒住了缰绳。 马蹄高扬,掀起的狂风扑到了梁先生脸上。 楚识夏稳坐马背之上,赤手空拳,只有握着缰绳的掌心渗出丝丝血迹。 她微微抬起下颌,不顾兄长阴沉的脸色,傲然道,“大哥,这匹马我替你驯好了。” 梁先生抚掌大笑,“楚大小姐好风姿,满帝都的仕女们绑在一起,都不如大小姐破门而入风华绝代。这样的女子,当让帝都公卿们开开眼,镇北王殿下,你觉得呢?” 镇北王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 “你给我跪下!” 祠堂里灵位森然,烛火幽幽燃烧。 楚明彦一嗓子喊高了,差点把自己喊厥过去,咳得没完没了。楚识夏忧心他的身体,想抬头看一眼,又被他一竹鞭抽在后背上,疼得脖子一缩,老老实实地跪在原地。 “你长本事了。”楚明彦拎着竹鞭,咳得浑身发软,扶着柱子才勉强站稳,“我管不了你了,你马上就收拾东西给我滚,从此以后楚家没有你这个人。” “我不走。”楚识夏跪也跪得笔直,字正腔圆地拆穿了兄长的意图,“我走了,你去哪里再找一个楚识夏给帝都使者?” “楚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楚明彦眼睛通红,声音发颤,“帝都是什么地方,也是你这样的小丫头片子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的?你作死吗,楚识夏……小长乐?” 听见兄长唤她的乳名,楚识夏不忍地闭上了眼睛,睫毛湿润,浑身颤抖。 “你生下来就那么长一点,母亲没了,我们跟着父亲在军营里辗转,你连一口奶都喝不上。娇气的孩子难养活,你二哥拿马奶喂你,结果你脾胃弱,喝完就上吐下泻,把他急得差点跳河。” “你的命多金贵啊,小长乐。哥哥们守着这边关,守着这座城,战场上有今朝没明日,我们就你一个念想。” 楚识夏比谁都清楚,前世若非迫不得已,楚明彦不会同意她上战场。镇北王向来信奉人定胜天,却在每一个她征战的夜晚,于佛堂中长跪不起。 楚明彦喘息着,心脏绞痛,“你是在诛哥哥的心,你知道吗?现在还有机会,你连夜走,我派暗卫乔装打扮成你的样子瞒天过海。从今以后,你不要再回云中。” “可我不能让二哥去。”楚识夏深吸一口气,忍住了眼泪,“大哥,你向来算无遗策,可这一步你错了。你打死我吧,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进帝都的人就一定不会是二哥。” “你!” 楚明彦高高举起竹鞭,楚识夏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鼓起后背上的肌肉准备挨打。但竹鞭迟迟没有落下,楚识夏等到的,只是兄长一声落寞的轻笑。 楚识夏惶惑地睁开眼睛,回头看着他。 楚明彦十八岁承袭镇北王位,边关战事、云中民生皆托付在他这具孱弱的身体上。可他不似活人,像是永远不会疲惫,脊背永远挺得笔直,仿佛不可摧折的竹。 这一瞬间,楚识夏莫名觉得兄长很累,连站起来的的力气都奢侈。 “你长大了,长乐。是兄长刚愎自用。等你二哥回来,你自行跟他说吧。” 楚明彦没有再看她一眼,扔下竹鞭转身离去。 他的身影寂寥得像是雪中的鹤。 楔子 大周祥符十三年,冬。 云中郡已破,北狄人马踏边关,所到之处血流成河。荒凉破败的云中郡里,佛寺青灯长明。 一瘸一拐的黑衣男子在雪地里三叩九拜,白茫茫的雪中留下一串血淋淋的足迹。老禅师拨动着菩提子,在他身前念了一声佛,再进一步便是宝相庄严的佛殿,佛殿前容不下血腥。 “施主,你求什么?” “我求她事事平安,长命百岁。” “施主,人死如灯灭。” “我求她事事平安,长命百岁。” “施主,有的事,神佛亦不可为。” “我自知杀人如麻,罪无可赦,不堪入佛寺半步。我愿为佛守百年青灯,于地狱受十世业火煎熬,赎我一生罪孽,只求神佛降垂怜于她。”男子声音嘶哑,像是一头受伤的困兽,重重地俯首在白雪中,洇开一片血色。 “阿弥陀佛,”老禅师叹了一声,“痴儿。” 佛寺古钟响了三下,钟声幽幽穿过尸横遍野的云中郡。城外的尸山血海被一场大雪掩埋得干干净净,半截写着“楚”的帅旗在风雪里飘摇。 —— 大周祥符三年,冬。 镇北王府。 楚识夏一身冷汗地醒过来,羽箭穿心之痛似乎还残留在砰砰作响的心脏上。她惶惑地按着自己的心口,放眼望去,小丫鬟抱着汤婆子打瞌睡,炭火烧得“噼啪”一声响。 一派宁静祥和。 “小姐,怎么了?”丫鬟玉珠揉着眼睛,疑惑地问。 大小姐自小睡觉就安稳省心,兴许是因为没心没肺,从来不会失眠做噩梦。 楚识夏鬼使神差地拔出床头的剑,伸手握住了剑刃。 “哎!”玉珠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去抓住了她鲜血直流的手,“大小姐,您这是干什么!快来人,叫大夫!” 手掌心传来的疼痛真实不容错认,楚识夏清醒过来——这不是梦。 “如今是何年何月?”楚识夏忽略了掌心汩汩冒出的血,抓着玉珠问,声音颤抖。 祥符十三年冬,云中郡破,楚识夏领军战死在拥雪关外。 彼时她早已孤家寡人,生来体弱的大哥日夜操劳,死在堆叠的案牍上;二哥早早入帝都为质,做牵制楚氏的辔头,不明不白地暴毙。楚识夏死得干干净净,对自己的身后事也一无所知,更加不知晓这小丫头的结局。 “祥符三年,十二月初三。”玉珠被她吓得快要哭出来,“大小姐,就算二公子要去帝都,您也不要这么糟践自己啊!王爷和二公子要是知道了,不得心疼死啊……” 祥符三年,十二月初三。 这个日子像一道闪电劈在楚识夏的灵台上,她几乎摇摇欲坠。 十二月初三,帝都来使庆贺新春,并委婉地提出要接引一位楚氏嫡出的公子前往帝都教习,实则作为人质。远在帝都的摄政王非常通情达理,亲口说楚氏嫡出的大小姐也可送往帝都择好郎婿。 大哥二哥不忍她小小年纪去帝都吃苦受罪,权衡之下,二哥前往帝都为质。 这是楚家满门战死的开端。 楚识夏劈手夺过长袍,赤脚跑了出去,把玉珠惊慌失措的哭喊远远抛在身后。 雪夜,屋脊上沉睡的少年郎猝然惊醒,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他放眼望去,云中郡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沉睡,灯火万千。廊下有赤足的少女奔跑而过,重重地扑进了闻讯赶来的兄长怀中。 仿佛一切都还来得及。 楔子 大周祥符十三年,冬。 云中郡已破,北狄人马踏边关,所到之处血流成河。荒凉破败的云中郡里,佛寺青灯长明。 一瘸一拐的黑衣男子在雪地里三叩九拜,白茫茫的雪中留下一串血淋淋的足迹。老禅师拨动着菩提子,在他身前念了一声佛,再进一步便是宝相庄严的佛殿,佛殿前容不下血腥。 “施主,你求什么?” “我求她事事平安,长命百岁。” “施主,人死如灯灭。” “我求她事事平安,长命百岁。” “施主,有的事,神佛亦不可为。” “我自知杀人如麻,罪无可赦,不堪入佛寺半步。我愿为佛守百年青灯,于地狱受十世业火煎熬,赎我一生罪孽,只求神佛降垂怜于她。”男子声音嘶哑,像是一头受伤的困兽,重重地俯首在白雪中,洇开一片血色。 “阿弥陀佛,”老禅师叹了一声,“痴儿。” 佛寺古钟响了三下,钟声幽幽穿过尸横遍野的云中郡。城外的尸山血海被一场大雪掩埋得干干净净,半截写着“楚”的帅旗在风雪里飘摇。 —— 大周祥符三年,冬。 镇北王府。 楚识夏一身冷汗地醒过来,羽箭穿心之痛似乎还残留在砰砰作响的心脏上。她惶惑地按着自己的心口,放眼望去,小丫鬟抱着汤婆子打瞌睡,炭火烧得“噼啪”一声响。 一派宁静祥和。 “小姐,怎么了?”丫鬟玉珠揉着眼睛,疑惑地问。 大小姐自小睡觉就安稳省心,兴许是因为没心没肺,从来不会失眠做噩梦。 楚识夏鬼使神差地拔出床头的剑,伸手握住了剑刃。 “哎!”玉珠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去抓住了她鲜血直流的手,“大小姐,您这是干什么!快来人,叫大夫!” 手掌心传来的疼痛真实不容错认,楚识夏清醒过来——这不是梦。 “如今是何年何月?”楚识夏忽略了掌心汩汩冒出的血,抓着玉珠问,声音颤抖。 祥符十三年冬,云中郡破,楚识夏领军战死在拥雪关外。 彼时她早已孤家寡人,生来体弱的大哥日夜操劳,死在堆叠的案牍上;二哥早早入帝都为质,做牵制楚氏的辔头,不明不白地暴毙。楚识夏死得干干净净,对自己的身后事也一无所知,更加不知晓这小丫头的结局。 “祥符三年,十二月初三。”玉珠被她吓得快要哭出来,“大小姐,就算二公子要去帝都,您也不要这么糟践自己啊!王爷和二公子要是知道了,不得心疼死啊……” 祥符三年,十二月初三。 这个日子像一道闪电劈在楚识夏的灵台上,她几乎摇摇欲坠。 十二月初三,帝都来使庆贺新春,并委婉地提出要接引一位楚氏嫡出的公子前往帝都教习,实则作为人质。远在帝都的摄政王非常通情达理,亲口说楚氏嫡出的大小姐也可送往帝都择好郎婿。 大哥二哥不忍她小小年纪去帝都吃苦受罪,权衡之下,二哥前往帝都为质。 这是楚家满门战死的开端。 楚识夏劈手夺过长袍,赤脚跑了出去,把玉珠惊慌失措的哭喊远远抛在身后。 雪夜,屋脊上沉睡的少年郎猝然惊醒,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他放眼望去,云中郡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沉睡,灯火万千。廊下有赤足的少女奔跑而过,重重地扑进了闻讯赶来的兄长怀中。 仿佛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1章 帝都来使 “大半夜的,闹什么?”楚明彦披着件鹤羽大氅,愈发衬得他面色苍白,几乎要和素白的鹤羽融成一团雪绒,“帝都来使还住在家里,你又哭又闹的落人口舌,说我们楚家……” 说我们楚家心有怨怼。 可平心而论,他楚明彦心里就没有一点怨怼吗?他一手抚养长大的弟弟妹妹,却要亲手送到虎狼窝里。他已经活得够窝囊,自己的妹妹却连哭都不能哭得痛快。 楚明彦说不下去,只好转移话题,瞥着妹妹眼角的绯红问:“哭什么?把眼睛都哭红了,你二哥要是知道了,又该取笑你。” 楚识夏是三兄妹里最小的,平时千娇万宠地养着,要星星他也命人架个梯子装模作样地去摘。 她的脸蛋并不如其他女孩那样圆润可爱,下颌尖尖的,眼睛亮得过了头,看上去太精明。过慧易夭,楚明彦很忌讳这个,所以总是敲打她不要动小聪明。 “大哥,你送我去帝都吧。”楚识夏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楚明彦脸色一变。 “我是女儿,古往今来有几个女儿不嫁人的?嫁给谁不是嫁,嫁在云中也是嫁,嫁到帝都也是嫁。”楚识夏咬着牙,“二哥留在家里,比我有用。” 楚识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去帝都是自己,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大哥不会力竭而死,二哥不会被困在宫墙里十年生死不知。 如果楚家一定要有一个人被困死在帝都,她宁愿那个人是自己。 “说下去。”楚明彦的脸色冷冰冰的。 楚识夏讷讷地住了嘴,即便重活一次,她也还是在大哥严厉的目光下心生胆怯。她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你七岁学写字,先生说你笔墨锋利,有兵戈杀伐之气,恐伤己身。他要我打磨你的脾性,以免将来悍名远播,嫁不出去。我没同意。” “八岁,别人家的女儿学琴棋书画,针织女红,你偏要跟你二哥在军营里鬼混。我便为你延请浪迹江湖的剑圣,传你剑术。” “楚识夏,我允你学诗书,习刀剑,不是要你以女儿身自轻自贱,画地为牢,将来在夫君面前卖好的。我们养你,教你,也从未考虑你有没有用——你是我们的妹妹,我们是一家人,家人之间,怎么能只讲得失?” 楚明彦疾言厉色,说到最后有些激动,低低地咳嗽起来。 楚识夏有些慌张地扑过去,替他轻轻地拍着后背,“大哥你别生气,我错了。” “既然知道错了,就……” 就滚回去睡觉,别再提这件事。 楚明彦一句话还没说完,楚识夏直眉楞眼地说:“但我还是要去帝都。” “大哥,你们疼我,我知道。但我不是小孩子了——他们不过就是想要一个楚家的孩子,是我还是二哥都没有分别。可二哥是在注定要在关外跑的野马,你怎么能把他关在帝都?” 楚明彦被她气得笑了起来,“敢情我刚刚和你都白说了。” “你让我去吧,你可以为了楚家殚精竭虑,二哥可以为了楚家舍其己身,为什么我不可以?” “滚出去!”楚明彦彻底冷下了脸。 —— 楚识夏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从善如流地滚出大哥书房时,还贴心地嘱咐他不要太生气,免得伤身。回应她的,是在门板上摔得四分五裂的砚台。 楚识夏摸摸鼻子,裹着大哥扔出来的大氅慢慢往回走。 一道影子从屋檐上翻下来,轻轻巧巧地落在她身边,在她头顶上张开一把纸伞。楚识夏一惊,多年征战令她几乎条件反射地拔剑横在对方脖颈上,手却在腰间落了空。 她才恍然,自己如今只有十五岁,还不是镇北王府唯一的倚仗,无须时时紧握刀剑。 “是你啊,沉舟。”楚识夏心下怔松,看着那张清隽的脸笑了笑。 因为常年不见天日,沉舟的脸色透着病态的白,像是一触即化的冰晶。他的眉宇挺拔有力,像是浓酣的墨一笔挥就,眼睫轻轻地覆盖下来时,像个安静的瓷娃娃。 沉舟是楚识夏那个剑圣师父捡回来的,扔在镇北王府里当半个小公子养着。可他自己生性孤僻,来无影去无踪,现身是多半黏在楚识夏身边,倒像是她的影子。 前世北狄人兵临城下,楚识夏支开沉舟前去求援。 她知道,援兵不会来,但她也不知道云中郡破、北狄马踏中原时,沉舟是否还活着。沉舟一无所知的逃亡,是楚识夏唯一的私心。 沉舟点点头。 “陪我走走吧,”楚识夏说,“反正你也不睡。” 沉舟还是点头,不言不语。 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后地在雪地里走着,两串脚印紧紧地挨在一起。镇北王府里没什么可逛的,楚明彦每年都要变着法子倒腾出点军费来,府里最值钱的恐怕是楚识夏的剑。 最后两人干脆爬到屋脊上坐着,黑龙般蔓延出去的屋脊上洒着清亮的月光,雪色明澈。云中郡有宵禁,入夜后无人在外行走,长街上零星的几盏灯笼亮着。 “沉舟,你去过帝都吗?”楚识夏绞尽脑汁,最后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沉舟没回答去过,也不说没去过,他只是打着手语道:“你去哪我就去哪。” 同样牛头不对马嘴。 沉舟和楚识夏之间就是有这样的默契,他总能从楚识夏遮遮掩掩的只言片语里洞穿她的本意。 楚识夏心下温软之余,有些疑惑,“你怎么不说话?” 沉舟垂下眼睫,不回答。 “你嗓子怎么了,”楚识夏一下子就蹦起来了,“是受了风寒还是出不了声了?” 楚识夏这一嗓子把半个王府里的暗卫都叫醒了,连带着守夜的侍女都惊魂未定。 三更半夜的,还是闹得鸡飞狗跳。 —— 镇北王府里那个影子一样的小公子哑了,这不是件大事。如果不是楚识夏闹得不可开交,府里根本没几个人能想起他。 不由得楚识夏不心惊,沉舟刚来王府的时候就是个小瞎子小哑巴,也就耳朵好使。 师父说他体内余毒未清,五感不全。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沉舟时而听不见,时而尝不出味道,时而看不见。楚识夏那个缺德的师父最喜欢拿黄连喂他,沉舟也不拒绝,老老实实地咀嚼。 “不是余毒。”沉舟打着手语说。 “那你怎么突然不能说话了?”楚识夏心急如焚,偏偏大夫也说他没有大碍。 前世并没有这么一桩,楚识夏担心沉舟之余,也忧心会不会出现自己意料之外的变故。 “我不能说话,你就不带我去帝都了?”沉舟反问。 楚识夏讷讷的,“当然不会。” “那就行。”沉舟一脸不在意,手指翻飞,“我已经习惯了,反正平时也说不了几个字。” “你简直……”楚识夏哭笑不得,旋即沉默下来。 良久,她才问道,“沉舟,帝都不是个好地方。你真的要跟我去?” “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都和你去。” —— 次日,清晨。 帝都前来送贺礼的使者是摄政王心腹,一个年轻的白面书生,看人时总是将半张笑脸掩在折扇后,一双眼睛弯起。 “云中苦寒,梁先生多担待。”楚明彦昨晚被妹妹气得没睡好,脸色白得几乎透明,但礼数仍是滴水不漏。 “殿下言重了。”梁先生也很谦卑,“实在是朝中催得急,否则我也不愿在临近佳节的时候来做这讨人嫌的差事。” “我明白。”楚明彦云淡风轻地说,“我那弟弟顽劣不堪,正好送去帝都好好教养,还望梁先生多多关照。” “殿下客气了,二公子人中龙凤,不是我这样粗鄙的人能够教养的。镇北王府地灵人杰,二公子在帝都亦是为朝廷效力,楚家居功至伟啊!” 楚明彦在心里冷笑一声,什么居功至伟,功高震主倒是真的。 否则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功夫把人接去帝都,而不是配一个皇族贵女来云中监视?楚家的人,配谁家的女儿,谁家的儿郎,把持朝政的人都不会放心。 还不等楚明彦跟他虚与委蛇,一阵烈马的嘶鸣声传来。 “什么声音?”楚明彦皱眉。 王府周围并不允许跑马。 “回殿下,是大小姐!大小姐驯了那匹宛天马跑过来了!” 楚明彦脸色突变,第一反应却不是妹妹的安危,而是转身对梁先生道,“那畜生性子野,恐伤了贵人,请梁先生避一避。” 梁先生却安之若素。 早在来云中之前,他逢人谈起楚家的小女儿,得到的答案都是此人是个在市井里摸爬滚打的混不吝,没有半点高门贵女的风范,楚家对之弃如敝履。 如今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 一个弃女,是不会有资格碰到价值千金的宛天马的。楚家在马背上打下的王权富贵,多的是能将人射下马的好手。 顶着冒犯帝都来使的风险,也不肯以强硬的手段将人制服,并非不能,而是不愿。 “不妨事,正好让在下见识一下将门虎女的英姿。” 梁先生话音未落,一道暗红色的影子疾风般卷了进来。庭院大门被宛天马踢得粉碎,马背上的人将长发飞扬,在烈马即将冲进门廊下时勒住了缰绳。 马蹄高扬,掀起的狂风扑到了梁先生脸上。 楚识夏稳坐马背之上,赤手空拳,只有握着缰绳的掌心渗出丝丝血迹。 她微微抬起下颌,不顾兄长阴沉的脸色,傲然道,“大哥,这匹马我替你驯好了。” 梁先生抚掌大笑,“楚大小姐好风姿,满帝都的仕女们绑在一起,都不如大小姐破门而入风华绝代。这样的女子,当让帝都公卿们开开眼,镇北王殿下,你觉得呢?” 镇北王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 “你给我跪下!” 祠堂里灵位森然,烛火幽幽燃烧。 楚明彦一嗓子喊高了,差点把自己喊厥过去,咳得没完没了。楚识夏忧心他的身体,想抬头看一眼,又被他一竹鞭抽在后背上,疼得脖子一缩,老老实实地跪在原地。 “你长本事了。”楚明彦拎着竹鞭,咳得浑身发软,扶着柱子才勉强站稳,“我管不了你了,你马上就收拾东西给我滚,从此以后楚家没有你这个人。” “我不走。”楚识夏跪也跪得笔直,字正腔圆地拆穿了兄长的意图,“我走了,你去哪里再找一个楚识夏给帝都使者?” “楚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楚明彦眼睛通红,声音发颤,“帝都是什么地方,也是你这样的小丫头片子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的?你作死吗,楚识夏……小长乐?” 听见兄长唤她的乳名,楚识夏不忍地闭上了眼睛,睫毛湿润,浑身颤抖。 “你生下来就那么长一点,母亲没了,我们跟着父亲在军营里辗转,你连一口奶都喝不上。娇气的孩子难养活,你二哥拿马奶喂你,结果你脾胃弱,喝完就上吐下泻,把他急得差点跳河。” “你的命多金贵啊,小长乐。哥哥们守着这边关,守着这座城,战场上有今朝没明日,我们就你一个念想。” 楚识夏比谁都清楚,前世若非迫不得已,楚明彦不会同意她上战场。镇北王向来信奉人定胜天,却在每一个她征战的夜晚,于佛堂中长跪不起。 楚明彦喘息着,心脏绞痛,“你是在诛哥哥的心,你知道吗?现在还有机会,你连夜走,我派暗卫乔装打扮成你的样子瞒天过海。从今以后,你不要再回云中。” “可我不能让二哥去。”楚识夏深吸一口气,忍住了眼泪,“大哥,你向来算无遗策,可这一步你错了。你打死我吧,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进帝都的人就一定不会是二哥。” “你!” 楚明彦高高举起竹鞭,楚识夏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鼓起后背上的肌肉准备挨打。但竹鞭迟迟没有落下,楚识夏等到的,只是兄长一声落寞的轻笑。 楚识夏惶惑地睁开眼睛,回头看着他。 楚明彦十八岁承袭镇北王位,边关战事、云中民生皆托付在他这具孱弱的身体上。可他不似活人,像是永远不会疲惫,脊背永远挺得笔直,仿佛不可摧折的竹。 这一瞬间,楚识夏莫名觉得兄长很累,连站起来的的力气都奢侈。 “你长大了,长乐。是兄长刚愎自用。等你二哥回来,你自行跟他说吧。” 楚明彦没有再看她一眼,扔下竹鞭转身离去。 他的身影寂寥得像是雪中的鹤。 第2章 云中鹤(上) 楚识夏抱着一碟盐渍梅子坐在檐下,脚边放了个烧得暖烘烘的炭盆。楚识夏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松鼠。玉珠坐在她旁边唉声叹气,越看她没心没肺越发愁。 廊外风雪越发的紧,黑夜和白昼的界限并不分明。 “你能别叹气了吗?”楚识夏无奈地说,“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今天是我的头七。” “呸呸呸!”玉珠一迭声地喊了起来,瞪着她,“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大小姐莫要胡说!” “呸呸呸。”楚识夏舔着手指上的残渣,敷衍地呸了三声。 “奴婢只是担心,大小姐从小就没受过委屈、吃过苦,要是去了帝都,王爷和二公子纵然有心照拂,也鞭长莫及。”玉珠忧心忡忡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小姐今后可怎么办才好。”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楚识夏拈起一颗梅子塞进玉珠嘴里,笑眯眯地拍了拍她鼓起来的脸颊,“玉珠莫怕,大小姐保你平安。” 玉珠是楚识夏的贴身侍女,比沉舟在她身边的日子还长些。楚识夏上房,玉珠递梯子;楚识夏打人,玉珠套麻袋;楚识夏挨楚明彦的打,玉珠替她掉眼泪。 所以楚识夏远赴帝都,玉珠也是一定要跟着的。 玉珠被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气笑了,半是揶揄地说:“是是是,大小姐无所不能。” 楚识夏嬉皮笑脸地在她脸上捏了一把,还要戏弄她两句,门口传来侍女的敲门声。 “大小姐,公子叫您去书房。” —— 楚明彦的书房是一栋三层的小楼,关隘城防、军机秘要、孤本古籍一应俱全,重兵把守,水泼不进。从前这里只是楚明彦看书的地方,如今却已然变成了商议云中政要的要地。 书房外悬挂着几十只鸟笼,随时等候归来的信鸽。不识字的哑女喂养这些信鸽,若有信鸽回到笼中,哑女便会摇响铜铃,通知人来取走信笺。 楚识夏过去的时候,书房里里外外的人都被遣散了。楚明彦一个人坐在炭火边,面前摆了一张空荡荡的棋盘。 “大哥。”楚识夏低声喊他。 “你来了。”楚明彦睁开眼睛,浓密纤长的睫毛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痕黑影,“坐下。” 楚识夏本想蹭着大哥的肩膀坐下,却被他轻飘飘地一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于是改坐在了他对面。 “梁先生说,帝都风物与云中不同,我应当派人教导你礼仪,免得日后遭人白眼。”楚明彦说,“我也觉得是该教教你,不过礼仪就不必了。我问你,你知道帝都为什么非要我们楚家送一个人过去吗?” 楚识夏想了想,说:“因为我们楚家以云中郡为首,盘踞阕北四州,掌三十万精兵镇守边关,从无败绩。楚家势大,朝中有人不安?” “是,也不是。”楚明彦摇头,“再想。” 楚识夏沉思片刻,斟酌道,“此事是摄政王一力主导,莫非是我们家得罪他了么?” “不对。”楚明彦还是不点头,“再想。” “我想不出来。”楚识夏懊恼地坐在地上,坐没坐相。 “我问你,摄政王姓什么?”楚明彦慢悠悠的。 摄政王陈邦,乃是当今太后的一母同胞的弟弟,今上的嫡亲舅舅。今上登基时才十岁,朝堂上风云诡谲,人心各异,全仰仗摄政王一双铁腕扶持,才得安定,坐稳了皇位。 “陈太后?”楚识夏还是不明白,“可是后宫不能干政,这件事和太后又有什么关系?” “小长乐,后宫不得干政、外戚不得干政、阉宦不得干政,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朝廷,早已经不再只是书生士子们的朝廷。”楚明彦在她的额头上敲了一下,“你翻翻去年一整年的邸报,摄政王、首辅均有异动,但动作最大的,是今上。” “今上想要亲政?”楚识夏恍然大悟。 楚明彦点头认可,“今上想要亲政,和我们楚家送人入帝都有什么关系,你想得明白么?” “摄政王……”楚识夏一阵恶寒,“是摄政王把他和首辅的矛盾转嫁到帝都和边关的矛盾上来。他要和首辅团结一致,也是在提醒首辅,今上如果把持朝政的话——” 那他们就全完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何况这么多年,摄政王和首辅岂止是酣睡,简直是把今上挤到了这张榻的角落里,有什么委屈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只有感受到更大的威胁时,针锋相对的两个人才会短暂地化敌为友。”楚明彦拈起一颗黑子下在“天元”,“长乐,这是大哥教你的第一个道理。” 楚识夏感到一脚踏空的茫然和惊惧,这是兄长从未教给她的东西。 剑术、兵法之外的权势与阴谋。 沉重的命运压在她的肩头,楚识夏恍然间以为自己又站在拥雪关的城墙之上,眼前是大兵压境的北狄人,背后的镇北王府挂满了白色的灵幡。 这一次,她亦退无可退。 楚明彦默默地看着妹妹的小脸,心里泛起一股酸涩的柔软。 “从今天开始,你每日来书房一次。我教你一次,你下一手。直到正月十五之后,你同梁先生动身前往帝都。” “是。”楚识夏后退半步,隔着一张棋盘行叩拜大礼,“长乐领兄长教诲。” “这局棋,你只能赢。” 长乐,哥哥原本以为你这一生都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在阳光下,不必懂人心算计。可世事无常,哥哥如今只恨自己不能多教你一些,再多教你一些。 —— 云中有一种叫寒梅酿的特产,即便在滴水成冰的严冬,也要用雪水湃过了才能饮用。寒梅酿入喉之后自有一线灼热,携着淡淡的梅花香渗入肺腑。 “好酒。”梁先生转着方大的白瓷杯,细细地端详清澈的酒液,“帝都里的达官贵人们看不上云中苦寒之地,但云中产出的寒梅酿在帝都却是千金难求。” 梁先生嗤笑一声,没有再多说,只是看向跪在地上的差役,“送往帝都的信,可要快些。临行前,王爷说过,要在年前看到好消息,可别耽误王爷过年的好心情。” “是!” “去吧。”梁先生兴致缺缺地说。 使团里除了梁先生,还有一名宫中派来的内侍。 那内侍身宽体胖,行走起来活像块面团子,说话前眼角眉梢都识趣地拗成讨人喜欢的弧度。只是从帝都一路颠簸至此,内侍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已经躺在床上十几日下不来了。 梁先生穷极无聊,想起这位同僚来,顺嘴问:“白内侍如何了?” “回先生,白内侍今日仍是下不来床。”一位幕僚道。 “什么下不来床,”梁先生面带嘲讽道,“他不过是领了差事,又不敢出面得罪镇北王罢了。墙头草,两头倒,这样的人死得最快。也罢,一个阉人,能指望他什么?” 幕僚不置可否,转而道,“不过镇北王确实有些手腕,没想到他这样年轻。” 梁先生推开窗户,丝丝缕缕的寒风飘了进来,几片雪花浮在酒杯里,“你不知道么?老镇北王战功赫赫,却在女人这一方面十分不讲究,这位镇北王手上说不好有多少庶弟庶妹的人命。” 镇北王子嗣兴隆,楚明彦刚刚承袭爵位时,就有不少“流落民间”的庶弟庶妹找上门来,痛哭流涕地求长兄准其认祖归宗。 而那些人,没多久就全都消失了。 当初老镇北王刚死,帝都中的摄政王有心把持云中郡这边关枢纽。 但摄政王看不上楚明彦身体孱弱,认定他没几年好活,又忌惮他不好拿捏,加上楚家二公子是个杀人如切菜的莽夫,于是转而扶持镇北王爱妾的长子。 梁先生此次能被摄政王委以重任,正是因为他当年作为中间人联系那个庶子,是帝都中为数不多对云中有所了解的人。 时至今日,梁先生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那年,摄政王失去了在云中所有的探子,等云中再次传出消息,是楚明彦前往帝都授勋述职。那庶子拿了摄政王的钱、摄政王的人,不仅没能从楚明彦手里把爵位抢下来,反而把自己葬送了。 这么多年,摄政王始终没有放弃寻找他,但没有一点线索。 “便是坐到了这个位置,也不见得能坐多久。”幕僚轻蔑地哼了一声,幸灾乐祸道,“他那个痨病鬼的样子,怕是撑不了几个冬天了。这样的人,怎么配做镇北王?” “这么多年,镇北王始终不娶妻不生子,不像老镇北王。楚明彦恐怕不是不愿,只是力所不能及罢了。毕竟他身子虚成那样,说不好是他玩女人还是女人玩他。” 一群男人大笑起来,震得屋檐上的雪簌簌而落。 屋脊上,沉舟仰躺着向天空伸出手,纷纷扬扬的雪花仿佛要将他埋葬。他长长的睫毛上凝了一层霜,唇角没有一丝弧度,冷漠地听着屋子里下流的嘲弄。 一片雪花被他攥在手里,冰凉的触感直刺骨间。 云中的雪和关外一样凉。 第3章 云中鹤(下) “他们就只说了这些?” 楚明彦坐在书桌后,门客一字一句地翻译出沉舟的手语,再记录在册子上。楚明彦从始至终都没有抬起过哪怕一根眉毛,全然没有把那些话放在眼里。 沉舟点了点头。 “原以为有什么大的谋划,不过是一群单纯的蠢货罢了。真叫人失望。”楚明彦拍了怕手上的灰尘,陈述般说道。 沉舟睁着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看着他,居然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楚明彦有些意外,沉舟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七情六欲淡薄到几乎没有,看谁都像看空气,唯独和楚识夏能说得上几句话。 无论是羞辱还是夸赞,他统统听不出来,只能从最直白的字面意思理解,遑论应和这样的嘲弄。 监听帝都来使谈话这件事必须做得隐秘且万无一失,使团中随行幕僚等人身边带着个刀疤脸,终日不苟言笑、死气沉沉地坐在一群书生背后。 据探子情报,此人名叫“李正西”,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鬼刀”,一手刀法狠厉刚烈。 习武之人多半有些感官异于常人,譬如目力、臂力,而李正西的听力也是他刀法中重要的一环。据说他能听出七尺之内所有人的心跳声,曾在对方心脏跳动最剧烈时一击致命。 楚明彦挑选了很久的暗卫。 云中位于边关,战场上数不清的明枪暗箭,探子和刺客自然不少,但精锐多用于探听军报。 这个人要能在使团护卫的绝佳听力下遮掩心跳,也要有进退自如的本事,哪怕被发现了,也不能被抓住。 最后还是沉舟主动请缨破了局。 沉舟的身份很特殊,楚明彦根本没有考虑过要让他沾手这件事。更重要的原因是,楚明彦不想利用一个孩子,一个和楚识夏年龄相差无几、支离破碎,好不容易拼起来的孩子。 所以楚明彦当场就拒绝了。 但沉舟非常坚持,甚至说出了“除了杀人,我没有什么能为她做的,只是这种事,还算不上肮脏”。 楚明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两个小崽子都认定了沉舟也要去帝都这件事,只有他这个当家做主的人不知道。 “说起来,我听长乐说你不能说话了。”楚明彦关怀道,“是余毒又发作了吗,要不要我传书给你师父,让他回来一趟?” 沉舟摇头。 “好吧,你自己觉得无碍就好。”楚明彦知道他倔强,不好干涉太多,对他摆摆手,“去找长乐玩吧,她这两天在干什么?” 这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地黏在一起,要找沉舟只需要在楚识夏身边大喊一声他的名字,这人自会出现。 有时楚明彦忍不住会怀疑,母亲留给他的其实不是一个妹妹,而是一对龙凤胎弟妹——而且大概性格互补,沉舟这辈子没说的话都让楚识夏给说了。 沉舟想了一会儿,比划道,“逗鸟。” 楚明彦见怪不怪,随口问:“哪来的?” 沉舟僵在原地半天,像是不知道怎么比划来形容那个人,于是夺过门客的笔,在纸上落下两个大字:“阉人”。 楚明彦挑起一边眉。 等沉舟走了,门客才不无忧心地问:“王爷,真的要让大小姐去帝都吗?” “我动用了整个阕北的探子造的谎言,都被这小王八蛋一匹马踩得粉碎。如今帝都要她去,她若不去,楚家轻则大不敬,重则谋逆。”楚明彦抱着汤婆子闭目养神,“现下已由不得我。” “可二公子已从拥雪关赶回来,几日便到。”门客一脸苦涩,“到时可怎么收场?” “她自己捅的篓子,自己收拾。”楚明彦更在乎另一件事,“使团里那个阉人叫什么?” —— 三天前。 楚识夏是在院子门口遇到那个宦官的。 镇北王府里三步一个府兵,五步一个暗卫,楚识夏离院子还有二里地就知道有人在等她了。她故意拉着玉珠在后花园里祸害了不知道谁堆起来的雪人,才慢吞吞地走回去。 宦官在这冰天雪地里冻得直打哆嗦,眉毛上挂了一条条冰凌,见到楚识夏的时候笑脸都差点被冻裂开了。 “哟,这位是?”楚识夏装傻,“是帝都来的贵人么?” “不敢当不敢当,楚姑娘折煞老奴了。”宦官一把摸了脸上的雪粒子,笑眯眯地说,“老奴是在陛下面前伺候的,蒙陛下垂怜,赐名白善。” 白是皇姓,楚识夏心下有了掂量——这人是皇帝派来的,且很受皇帝信任。皇帝把这样的人派来云中,不可谓不重视这次的事。 楚识夏客客气气地问:“不知道白公公有什么赐教?” “不敢不敢,”白善连连告罪,“是老奴临行前,陛下嘱托老奴带来的一些玩意儿,赠与楚姑娘解解闷,也好宽慰楚姑娘离乡之苦。” 他附耳到楚识夏耳边,轻声道,“楚家子入帝都一事,实非陛下所愿。但陛下定会保姑娘平安无虞。” 楚识夏心下哂笑,心道,他连我进不进帝都都说了不算,我在帝都是死是活难道他反倒能说了算?这话漏洞百出,若非皇帝在虚言诓骗,便是这句“非陛下所愿”掺了水。 白善哪里知道楚识夏听一句话,脑子转了一百八十个弯,满心满眼地以为这位大小姐是个除了发脾气一无是处的,跟帝都那些骄纵的贵女如出一辙。 “楚三谢过陛下。”楚识夏面上恭敬道,“玉珠,送白公公回去吧,看把公公给冷得。” 白善送来的大多是些精巧的玩意儿,琥珀镇纸、红珊瑚珠子、白玉双鱼佩等等。楚识夏看都没看一眼,命人收了扔楚明彦院子里,只剩下一只金丝笼子留在原地,下人们不知道如何处理。 “这是什么玩意儿?”楚识夏看着笼子里那只自顾自梳理翠色羽毛的鸟儿,眉峰一挑。 这只鸟不过巴掌大,精致玲珑得像是用宝石珠玉堆砌起来的。青翠的翎羽在火光下折射出不同的色泽,眼珠子像是一对精巧的血玉雕琢而成。 玉珠看了一眼,道,“这是只雀儿。” “我知道这是雀儿,这东西是怎么从帝都带过来的?这都没冷死它?”楚识夏手欠地折了根梅花的细枝,伸进去逗弄它。 “许是在马车里烧着炭,白公公一路用精小米喂着带过来的吧!”玉珠颇有心得,“听说帝都里那些大户人家养的雀儿,要用细金链子拴着,用珍珠米喂,在大房子里烧银丝炭养呢!” 楚识夏的笑容有些淡了下来。 玉珠有些摸不着头脑,“大小姐不喜欢吗?” 这么精致的玩物,在镇北王府很少见。 云中军费开支巨大,如果全仰仗帝都拨款,再经地方官员里三层外三层地盘剥,纵然楚家军神勇无双,拥雪关也早让北狄人打得跟筛子一样了。 楚明彦开源节流,镇北王府用度节俭,即便骄纵如楚识夏也不会像帝都那些千金小姐们一样,有玩不尽的稀奇玩意儿。 “没什么,喂着吧。”楚识夏扔了花枝,心不在焉道,“御赐的东西,养死了好像不太好。沉舟去哪了?” 玉珠有些茫然地眨眨眼,“您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啊?要不大小姐你喊大点声,或许他睡着了?” —— 沉舟从书房回来,被楚识夏拦在院子里,一五一十地复述了自己听到的话。玉珠听了个开头就直呼不妙,连忙给沉舟使眼色让他别说了。 但沉舟丝毫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一口气说完了。 玉珠在一边看得胆战心惊,忍不住去瞟楚识夏。楚识夏的脸色一时青一时白,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楚识夏打小就是个得理不饶人,没理也要占三分的性子。楚明彦费尽心思地管教也无济于事,玉珠认为二公子的怂恿和纵容功不可没。 楚识夏最恨人编排楚明彦的身体。 她不久前还因此当街和一位将领的儿子当街动起手来,只因那人酒后说了一句“楚家以兵武起家,镇北王不堪大用,唯二公子硬撑尔”。 楚识夏在旁边听完了,“砰”的一声把酒杯捏得粉碎。当场踹断了他三根肋骨,打砸了一条街的店铺。玉珠当时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本想让沉舟帮忙拉住人,没想到沉舟撸起袖子就上前助拳了。 两个人把那位公子,连带着公子的一众狐朋狗友、飞鹰走狗打得抱头鼠窜,让云中郡百姓们看了好一番热闹。 事后,楚明彦低声下气地赔了店铺的钱,然后怒不可遏地把人拎回祠堂罚跪。即便如此,楚识夏也梗着脖子不肯认错,把楚明彦气得多喝了三碗药,才不甘不愿地说自己做错了。 下次一定让沉舟把人套了麻袋拖到巷子里打。楚识夏当时在心里恨恨地想。 “大小姐,那可是帝都来的人……”玉珠战战兢兢地提醒她。 别说打一顿,光是派人偷听人家的墙根已然理亏。楚识夏没有由头发作,就算有,也得忍着。 “你不高兴。”沉舟的眼瞳暗了下来,“那我去杀了他们。” 十七岁的沉舟眉眼才略显棱角,闷不吭声地比划出这句话时,有种冷气森森的凶狠——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话,即便他不说话的时候你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玉珠在心里连声喊着救命,打定主意只要沉舟一出门,她就飞奔到楚明彦书房里告状。 “不用。” 玉珠的心重重地一落,踏实了。 楚识夏目光一转,落在那只自顾自地梳理羽毛的雀儿身上,“他的命,我亲自取。” “还有,”楚识夏转过去看着沉舟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沉舟,你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第4章 三尺神明(上) 祥符三年,十二月初十。 沉舟枕着剑睡在屋脊上,漫天的雪花和月光盘旋,风中忽然传来细微的丝弦崩裂声。沉舟猛地抄剑虎跳起来,人未至,剑先出鞘,一线寒光对准无声无息闯入院子的人劈下去。 那人反应也极快,后仰躲过这必杀的一击,当即和沉舟交起手来。 他赤手空拳,唯有手腕上一双坚硬的护腕,格挡住了沉舟的剑锋。 两人动作之间厉风阵阵,脚下腾起一人高的雪尘,模糊了对方的容貌。 沉舟反手握剑,隔着精钢的剑身也被对方充沛的力量震得骨骼发麻——他毕竟年纪还小。他发了狠,立时就要顺着对方的手臂把剑推出去,割裂对方的喉咙。 “沉舟,住手!” 听见这个声音,沉舟毫不犹豫地收了剑,倒让对方措手不及,险些伤到他。 楚识夏扯着大氅跑出来,扑进了沉舟对面的男人怀里,“二哥!” 男人揭开垂下的风帽,露出一张俊朗得有些过分阳光的脸来。他比楚识夏高出两个头,轻而易举地将她抱离了地,整个罩在黑色的狐皮大氅里。 “别跑那么快,”楚明修抱着她,懒洋洋地说,“你二哥里面穿的铠甲,等下把你自己撞哭了可别赖我。” 楚识夏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前世,她对楚明修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祥符三年的冬天。 再相见,便是一封帝都送来的讣告。 楚明彦接到讣告当场吐了血,镇北王府人仰马翻。楚识夏紧紧地攥着写了“楚氏明修”四个字的讣告,像是握着再也握不到的手,在雪地里坐了一夜。 那一夜过去后,楚识夏奔赴拥雪关为将。 “怎么冷得抖起来了,你没穿鞋么?”楚明修哄小婴儿似的拍着她的后背,就着这个猢狲抱树的姿势把她抱进了屋子里,末了转身看一眼沉舟,“沉舟,你居然没认出我来,二公子可太伤心了,还不快进来?” 沉舟波澜不惊地看他一眼,楚明修是个滚刀肉,谁不搭理他,他就非要逮着谁欺负。沉舟五感不全的时候,除了会呼吸,和死人没什么两样,被他簪了一脑袋姹紫嫣红的花,并留下了画作。 沉舟后退一步,躲开他朝头上摸过来的手,警告地看他一眼。 “干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莫非你刚才是故意的么?”楚明修浑然不觉自己有多招人烦,强硬地搂着他的脖子把人拖进怀里。 沉舟艰难地在他的臂弯里挣扎着冒出头来,倔强地摇了摇头——这人就爱曲解他! —— 屋子里烧起了炭火,玉珠起身为兄妹二人温了一壶酒。 楚明修解了铠甲,里面只穿着一身白棉长衣。他不着刀兵的时候,看上去很像是谁家没心没肺的富贵公子,而不是边关杀人如麻的活阎王。 “说说吧,你是怎么回事?”楚明修在炭火上暖着手,状似无意道,“别人不清楚,我可太了解你了,大哥说东你绝不往西。你为什么要搅大哥的局,非去这个帝都不可?” 因为如果去的是你,最后我们都会死。 楚识夏咽下这句话,咬着蜜饯不吭声。 “装哑巴是吧?”楚明修捏着她的后颈,皮笑肉不笑道,“我要是知道谁给你出的主意,扒了他的皮挂在拥雪关的墙头上。” “是我自己的主意。”楚识夏闷声闷气地说,“二哥,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死在了帝都。” 她抬头看着楚明修,平日里又圆又亮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受了委屈的小鹿。 “我不要你死,我们一家人要平平安安地在一起。” 楚明修被她看得一愣,半晌才安慰似的说:“你脑浆子让雪冻住了么,梦里的事怎么能当真?你这么跟大哥说,大哥没抽你?” “抽了,”楚识夏摸摸鼻子,心虚地说,“我背上现在还是青的呢。” “活该。”楚明修在她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 每逢年前,楚明彦总要去护国寺拜一拜。 镇北王府满门武将,本是不信神佛的。 然而自楚识夏降生开始,楚明彦每年总要来一次护国寺。 佛寺中檀香冉冉,楚识夏头一次心无杂念地跪在蒲团上。僧人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楚明彦双手合十,神色虔诚。楚识夏抬眼看着佛祖的金身,有些紧张。 她是不信鬼神的,每次被楚明彦拎着来礼佛,只在吃斋饭的时候有干劲。可偏偏重来一次的是她这个对神明大不敬之人,像是上天的嘲讽。 “长生。” 木鱼余音袅袅,老僧人在不远处唤了一声。 长生,是楚明彦的小字。 老镇北王死后,这世上有资格这么叫楚明彦的人已经不多了。 “梦机方丈。”楚明彦起身应道。 “这是你供奉的佛珠,到今年正好十四颗。”方丈慈眉善目的,看着楚识夏一笑,“小长乐头一次礼佛如此郑重,是看破红尘了么?” 楚识夏实话实说:“不敢跟出家人打诳语,实在是心有欲念,有求于神佛,所以才这么规矩,生怕惹恼了他老人家。” 方丈乐呵呵地笑起来,“长乐还是那么坦诚。” 楚识夏嘿嘿地笑。 楚明彦却没有管这一老一小,他掂了掂手里的小叶紫檀佛珠,将其缠到了楚识夏的手腕上。佛珠光泽莹润,颗颗饱满,自含一点清冽的香气。 “哥?”楚识夏愣住了。 前世楚明彦也曾将这串佛珠交给她,不过不是现在,也不止十四颗。而是在她奔赴拥雪关的前夜,整整二十颗。后来那串佛珠塞在她的胸甲下,为她挡下了北狄人的一箭,四分五裂。 同一天,镇北王府传讯,镇北王顽疾缠身、药石无医,终于因病薨逝。 这串佛珠如前世一般戴在楚识夏的手腕上,重若千钧。像是命运在昭示她,她早晚要失去楚明彦的庇护,连带着失去他。 楚识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痛如绞。 “怎么了?”楚明彦皱眉。 “没。”楚识夏轻而长地吐出一口气,矢口否认。 “‘合掌念佛免灾厄,心正无欺多吉祥’。”楚明彦疑虑未消,但还是在她头上摸了一下,温声道,“走吧,你二哥还在家里等我们。” 兄妹二人并肩走在雪地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逐渐消失在鹅毛大雪中,像是写意画里隐去的一笔。 —— 书房里那张棋盘上,棋子越来越多。 黑子并不总是稳占上风,白子偶尔也能取得小小的优势。无论白子怎样张牙舞爪,黑子总是胸有成竹地向前推进,一点点地蚕食白子的地盘。 “内阁首辅庄松怀是寒门出身,但却不待见寒门学子,朝堂上多有世族子弟滥竽充数,其中也有他一份功劳。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楚明彦端着苦涩的药汤,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他在恐惧。”楚识夏落下一子,铿锵有力道,“能办事的寒门学子越多,他被取而代之的可能性就更大,因为他也是这么爬上来的。朝堂上的庸才越多,越能彰显他奇货可居。” “有长进了。”楚明彦挑眉,“你确定要下在那里么?” 楚识夏有些犹疑地收回了白子。 “就是下在那里。”楚明彦慢悠悠的。 “大哥,你怎么能诈我呢?”楚识夏震惊了,“我那么信任你!” “在帝都,不要相信任何人。”楚明彦道,“即便你接到的书信上有我的私印,也不要轻信。你最相信的人,往往会害死你。现在你可以下第二子了。” 庭院里的雪扫了下,下了扫。 雪片簌簌堆叠,这场雪像是没有尽头。 三尺七寸长的圆头木棍上沾了石灰粉,两根木棍互相角力,发出近乎崩溃的呻吟。掌控着木棍的两人速度都很快,每一次劈、挥、刺都抓住了对方动作的空气,风被割裂的声音猎猎作响。 楚识夏和楚明修都是一身黑色短打,满头热汗。 “太慢了,你在犹豫什么?没一点长进。”楚明修勾起嘴角,笑得很没有诚意,“小长乐,你就这么去帝都?” 楚明修手持木棍挥弹出去,圆头抽在楚识夏的手腕。楚识夏只觉腕上一麻,随即手里的木棍被震飞了,斜斜地插在雪堆里。 楚识夏身上星星点点的石灰粉痕迹,代表她被楚明修碰到身体的次数。 “如果是开刃的剑,你现在已经被刺成马蜂窝了。”楚明修不客气地说。 楚识夏力竭地瘫坐在地上,对他比了个鬼脸,“不要脸,我才十五岁。楚长安你别太得意了。” “杀人又不是杀猪,还要等你长大。”楚明修抄起木棍压在她的肩头,“谁让你直呼兄长小字的?给我站起来。” —— 玉珠急匆匆地端着药酒跑进卧房里,忽地脚步一顿,仰头不无恼怒地喊了一声,“沉舟!大小姐上药你也要在这里守着吗?” 房梁上坐在的沉舟稳如泰山,抬手摸出一条黑布蒙住了眼睛。 “玉珠你快过来,别管沉舟了,管管我。”楚识夏趴在美人榻上,哼哼唧唧的。 玉珠连忙跑过去,揭开楚识夏的衣衫。青青紫紫的淤痕从她的手腕一直蔓延到肩头、后背,甚至连小腿上都有,触目惊心。玉珠一边看一边倒抽凉气,几乎要哭出来。 “哎哎哎你别哭,”楚识夏疼得龇牙咧嘴,还要安慰她,“哭得跟掉水里的小狗一样。” 玉珠又好气又好笑地拍了一下她的手,“奴婢先帮您把淤青揉开,不然明天更疼。”她说着又忍不住埋怨起来,“二公子下手怎么这样重?不过是试手而已。” 然而楚识夏心里明白,这不是试手。 楚识夏师承剑圣,所习剑法被称为“海川剑法”,来势浩大、去势磅礴,一招一式皆有难以抵挡之威。然而楚明修和她对局时,用的却不是单纯的剑术,而是杂糅了刀、枪的招式。 这是杀人术,没有技巧、没有体系,是战场上一刀一枪磨砺出来的。 楚明修在教她如何于一招之内取人性命。 楚识夏被玉珠揉着淤青,脑子里反复回忆着楚明彦命她背下来的帝都权贵名单。她背着背着把自己哄睡着了,玉珠替她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第5章 三尺神明(下) 镇北王府,书房。 “沉舟,有件事我想问你的意见。”楚明彦将一纸书信推到他面前,指尖在上面点了点,“你师父知道长乐要去帝都的事了,问你要不要跟他走。” 沉舟的师父,一个看着很像江湖骗子却出奇靠谱的剑圣。 “你师父把你留在这里,是信我能把你养得如长乐一般。如果去帝都,恐怕你此生都不能活在太阳底下了。” “你不必为任何人杀人。我会安排另外的人保护长乐,就算没有你,也有其他人。你仍然可以和长乐保持联系,甚至可以去帝都看望她。沉舟,你要不要去过自己的人生?” 沉舟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楚明彦沉默了许久。 “是因为长乐吗?” 千丝万缕的情绪涌上心头,沉舟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楚明彦叹了口气,“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你师父的期待,我对不住他,也对不住你。沉舟,你跟他走吧。” “你为什么要求神拜佛?”沉舟忽然打着手势问。 楚明彦愣了一下,沉吟片刻,耐心坦诚地向他解释:“我年少时自负,笃信人定胜天,后来才明白纵然是天纵奇才,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所以才向神明祷告。” “我以前不信神,可能是因为一无所有,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所以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什么都没有的人,什么都不怕。” 沉舟指间的动作缓慢而认真,像是一头小兽用爪子一点点剖开自己的胸腔,露出鲜红的、跳动的心脏,极力向人证明,你看,我也是有心的。 “后来我知道怕了,怕她难过,怕她受伤,怕她……死了。我才知道,那种感觉,叫患得患失。这世上,竟然也有我能‘失去’的了,我不再是片没有根的浮萍。” “我是为她活着的,也许我在这世上活一次,就是为了遇见她。我知道你们觉得这不好,可我至少还能感受得到‘活着’,这样也不可以吗?” 这番直白炽热的话,烫得楚明彦手足无措,竟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怎么应对这一腔真情实意。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在桌子上拍了两下,说不出话来。 “罢了,”楚明彦扶着额头,“你师父那边,我会向他告罪。” 这是准他跟去帝都的意思了。 沉舟如释重负地轻笑了一声,像是获得了什么赦免。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见你笑,沉舟。”楚明彦顿了一顿,几乎要像对待楚识夏一样伸手摸摸他的头,却还是按住了,“以后也要好好活,不管为了谁。” —— 院子里灰蒙蒙的,只有檐下挂着一盏红灯笼,红得黏稠黯淡,像是一滴干涸的血。一个素白的人影独坐在檐下,身形单薄得像是一张纸。 楚识夏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惊惧,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大哥?” 楚明彦握着一卷卷轴,用力到手背上青筋鼓起。他失魂落魄地转头看了一眼楚识夏,“是长乐啊……怎么了?” “我说,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楚识夏的心脏狂跳起来,一阵阵地锤击着她的肋骨,“大哥,你手里是什么?” 楚明彦后知后觉似的松开手,那张卷轴滚落在地,徐徐铺开,露出血红的官印。朱砂的红浓郁得仿佛要滴落下来,染红楚明彦苍白的指尖。 “是帝都传来的讣告。”楚明彦的声音缥缈而悠远,像是隔着千山万水飘过来,“长乐,你二哥没了。” 楚识夏脑袋一懵,霎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看见楚明彦淡色的嘴唇一张一合。 “不可能……二哥怎么会在帝都?要去帝都的明明是我。”楚识夏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颤抖着握住了楚明彦的手,用力之大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然而那手是冷的,像是握着一捧雪。 楚明彦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兀自往下道,“你二哥没了,我要派人去帝都接他回来……他不能一个人在外面,你二哥看着横,小时候也很爱哭鼻子的。” “长乐,你在抖什么?”楚明彦反握住她的手,眼瞳中像是含着一滴墨,“你刚刚问我什么,我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楚识夏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楚明彦的眼睛、鼻孔、嘴角渗出来,滴滴答答地浸透了他的白衣。他像是一个被打碎了的瓷娃娃,露出内里填塞的红色沙粒来。 窒息的痛苦席卷了楚识夏,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在一寸寸地、不可避免地开裂,瓷器破碎的声音盖过了风雪的呼啸。 楚识夏内心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嘶吼着不要不要不该是这样的,但她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徒劳地抓住了哥哥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的稻草。 “不是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是你一个人闯进来了。”楚明彦用带血的手指擦掉了她无知无觉流下来的眼泪,“长乐,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楚明彦在她的怀抱里化成了一滩血水。 “哥——” 楚识夏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眼前一片模糊,危机感让她下意识地去摸枕头底下的剑,却忽地被人按住了手腕。那只手温热有力,指尖带着她熟悉的薄茧。 “沉舟……”楚识夏怔怔地看着坐在床边的沉舟,十七岁的沉舟。 真实的梦境和虚幻的现实在沉舟面前清晰分明,楚识夏猛地搂住他的脖子,嚎啕大哭起来。 沉舟本是怕她神志不清地拔剑伤了自己,这才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不料却被抱了个满怀。楚识夏哭得浑身颤抖,小猫一样的呜咽萦绕在沉舟耳边。 沉舟肢体僵硬地环抱住了她,轻轻地在她背上拍着,像是在哄被噩梦魇住了的孩子。 “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楚识夏被他哄得渐渐平静下来,蜷缩成一团躺在床上,看着守在床边的沉舟,问,“你为什么过来了?” 小时候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常常黏在一起。小孩子没什么顾忌,楚明彦也就随他们去。后来大了一些,沉舟还是不太懂男女大防之事,楚识夏也并不苛责他。 但沉舟也很少这么晚往她卧房里跑。 “刚刚有刺客,”沉舟比划道,“我进来看看你。” 造访镇北王府的刺客数不胜数,几乎每天早上都要用清水洗去院子地面上的血迹,楚识夏已经见怪不怪了。 楚识夏翻开他的手心,小猫似的凑上去闻了闻。沉舟却猛地抽开了手,身体紧绷。 “确实有血的味道,你躲什么?”楚识夏不满地抓过他的手握着,像是要确认他的体温,又用力地搓着他掌心纹路里淡淡的血色,“沉舟,不要把自己搞得那么脏。” “手上有血的人,就再也不能过正常人的日子了。” “我这些年都过得很好很正常。”沉舟淡漠道,“你知道师父要带我走的事么?” 楚识夏呆了一下,试图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又被沉舟刨了出来。楚识夏一个劲地往后躲,后背紧紧地抵着黄花梨木的床头,硌在花纹上,生疼。 沉舟不紧不慢地逼近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容得下薄薄的一张纸。楚识夏甚至能听到他胸膛里剧烈的心跳声,沉舟也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暖香。 沉舟低下长长的睫毛,扫了一眼楚识夏因为紧张而抿起来的唇。 想咬。 “我知道你生气,但你要不要离我这么近啊?”楚识夏心虚地说,“男女授受不亲,这传出去我以后没办法嫁人了……” 沉舟没有退让,那眼神仿佛在问:“你想嫁给谁?” “好了好了,就是我错了可以了吧?”楚识夏闭着眼睛大喊,“我就是不想让你变成杀人的工具,你又不是谁的剑,你又不姓楚,你也不欠我们楚家的,这件事本来就和你没关系!” “砰”的一声,沉舟一掌拍在楚识夏耳边的床头上。楚识夏忐忑地睁开眼,对上他的黑沉沉的眼睛,心道,完了,这下更生气了。 沉舟猛地起身,推门离去。 —— 护国寺。 佛殿青灯长明,守夜的小沙弥脑袋跪在蒲团上,脑袋一点一点的。他困得不行,忽而看见一个长长的影子投在佛像上,吓得他“嗷”的一嗓子喊出了声。 “南南南……”小沙弥抖着嗓子,连佛号都念不顺溜,急得快哭出来了。 “别南了,下去吧。”梦机方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按着小沙弥的头转了一圈,“平日里让你念经你偷懒,怕是内心也觉得对佛祖不诚,故而此刻心虚吧?” 小沙弥不敢反驳,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这时他才看清,门口站着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一个穿着黑衣的少年,肤色白得像是生宣。 “三更半夜,你无处可去了么,竟然想到了我这里,真是让我受宠若惊。”梦机方丈抬手邀他进来,“站在那里做什么,来都来了,不拜一拜么?” 沉舟犹疑地驻足在门外,打手语道:“我刚刚杀了人,这样也可以进来拜吗?” “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放不下。除了杀人,我什么都做不到。没有剑,我就不能保护她。” 梦机笑出了声,“你既不求神,也不信神,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想知道,如我这般不敬神明、罪无可赦的人,竟然也偶尔会被神明垂怜么?” 佛殿中万千烛火莹莹跳动,佛祖金身掩映在层层叠叠的彩色灵幡后,看不真切,只是唇角隐隐约约露出来一个笑容。 门槛只有区区一尺高,却像是沉舟一生都跨不过去的沟壑。 梦机方丈站在他和佛祖之间,身后像是有一片烂漫的星海。 “若佛不怜你,你又当如何呢?”梦机方丈反问。 沉舟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剑,定定地看着慈眉善目的老方丈,离经叛道而狂悖道,“若神不怜我,阻我、妨我、杀我,我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纵然身坠无间地狱,也在所不惜。” 梦机方丈却没有斥责他的出格和冒犯,而是微微一笑,“你已经得到答案了,沉舟。” 第6章 墨雪(上) 祥符四年,正月十四。 楚识夏手心里闷了一层热汗,她看着棋盘上惨淡的战局,难堪地承认,“我输了。” 黑子一改之前老练沉稳的模样,将白子尽数绞杀殆尽,锋芒毕露。楚识夏持的白子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已然到了绝处,只能投子认负。 楚明彦却按住了她的手,“知道这种时候,怎么样你才能赢吗?” 楚识夏认认真真地再看了一遍棋盘,求知若渴道,“怎么样才能赢?” 楚明彦伸手按住棋盘边缘,猛地掀翻了棋盘。黑白棋子叮叮当当地打在地上,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声音经久不绝。楚明彦浅色的瞳仁像是映照着一线磨得光亮的剑刃,光芒冷冽。 “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个道理,长乐。”楚明彦淡淡地说,“这样你就赢了。” “长乐……受教。” 楚明彦有些出神地看着她认真的脸,忽然笑了起来。楚明彦很少露出这样轻松的、不设防备的笑容,甚至有几分轻快,看得楚识夏有些呆。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教你这些。”楚明彦摇摇头,“当真是造化弄人。长乐,陪哥哥去看看父亲吧。” —— 楚识夏对父亲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高竖祠堂之上的灵位,数不胜数的军功。但她印象更深的是父亲的女人,环肥燕瘦、争奇斗艳。 那些姨娘们有的腰肢柔软,有的媚眼如丝,很难想象苦寒的云中会有这么多的美人。她们是这镇北王府里最华美的装饰,把死寂的宅子妆点得流光溢彩。 老镇北王是个合格的将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老王妃生下楚识夏后难产去世,楚明彦也才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身体羸弱,要安抚惊魂未定的弟弟,还要照料襁褓中的妹妹。他生来就要保护许多人,成为许多人的依靠。 “识夏”这个名字是当时最受老镇北王宠爱的姨娘起的,那是个身怀异香的美人,笑或不笑都自有风情。老镇北王在外征战,楚识夏就被扔在王府里由她照料。 “这些日子我总是在想,我和长安应该早一点杀了那个女人。” 祠堂里,楚明彦取了一盏烛火,和楚识夏并肩坐在檐下。那么一点光,根本照不透眼前深邃的雪夜。 “香姨娘吗?”楚识夏摇摇头,“其实我都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香姨娘死于楚识夏五岁那年。 那年流民暴乱,香姨娘故意在逃亡路上扔下了楚识夏。楚明彦和楚明修违抗行军令,在难民群里四处寻找,才把差点沦为难民盘中餐的楚识夏救回来。 回到王府,楚明彦当众跑马拖死了香姨娘的一对儿女,冷眼看她哭得死去活来,才一剑杀了她。 “你知道她为什么给你取名‘识夏’吗?”楚明彦的声音有些冷,“‘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她要你做朝生暮死的蝼蚁。她盼着你早死,好让她的女儿取代你的位置。这些天我总在想,是不是这个名字就注定了你有离开我们庇护的一天?” “哥,”楚识夏一把攥住了哥哥震颤不止的手腕,坚定有力道,“我会长命百岁的,你也是。这绝对不会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 “长乐,你为什么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呢,”楚明彦有些苦涩,“是哥哥没有把你保护好吗?” 楚明彦和楚明修是鹰,却是被困死在边关的鹰。楚识夏身上寄托了他们得不到的所有东西,独一份的偏心、没有保留的爱意、随心所欲的自由。 她是他们的妹妹,也是他们看遍世间的双瞳。 “因为我很害怕失去你们,”楚识夏捧着他的手,轻轻地把侧脸贴上去,轻声说,“远远超过你们害怕失去我。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恐惧。” 我生怕第二天早上一醒来,我已是冢中枯骨,身旁躺着你和二哥。这云中再下一次的雪,不过将死之人的一场幻梦。 那种孤身一人在这世上的日子,我在也不要过哪怕一天。 我熬不下去的。 —— 正月十五。 楚识夏的衣袖底下藏着佛珠,里三层外三层地穿了生青色的夹袄长裙,肩上披着白狐裘。她在祷告声中跪在蒲团上,巫祝的手指蘸着清水洒在她的额头上。 远行之前祭拜祖先,祖先便会保佑异乡的孩子。 祠堂外守候着楚家零星几个族老。 “长乐,你已经十五岁了,早该取字。今日你就要离家,此事不该再耽误。”楚明彦站在她身侧,朗声道,“长兄如父,如今我便为你取字‘墨雪’。” 伴随着“楚识夏”这个名字的恶毒诅咒灰飞烟灭,兄长赐她“雪”字,全了她的冬夏。 不求其他,只求她平安无虞。 “墨雪,谢过长兄。” —— 镇北王府外,车马都已经备好。 使团的宦官、书生们都恭谨地等候在车下,中间不伦不类地夹着一个带刀的男人。 黑色的甲兵们枪尖林立如云,楚明修骑着青骓缓缓从长街尽头走来。 楚明修上战场之前也是云中出名的风流少年郎,只是近些年杀气愈发的重,才惹得无人敢看他罢了。青骓小跑着穿过士兵们让出的路,楚明修身形恣意潇洒。 他勒马停在车辇旁,状似无意地问守在车旁的玉珠,“那些人就是帝都来的走狗?” 玉珠拘谨地点了下头。 恰逢使团里的梁先生和楚明修打招呼,楚明修笑得春风和煦地对他拱了下手,转过头笑眯眯地轻声和玉珠说:“真想杀了他们啊。” 使团里那个抱着刀的男人皱了皱眉,抬眼和楚明修对视。楚明修浑不在意地看了回去,唇边笑意不减。 玉珠端庄的笑容差点裂开。 楚明修十四岁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巴掌大的好皮。他说要杀谁,就一定不会让这个人活到第二天天亮,比如香姨娘,比如他那一院子居心叵测的庶弟。 算命的说楚识夏八字带煞,玉珠却觉得二公子的杀气比楚识夏重太多了。 玉珠心有惴惴时,楚明彦领着楚识夏出来了。 “长乐,二哥有军务在身,不能送你到帝都,只能送你出云中。”楚明修笑着说,“你别生二哥的气,二哥有好东西给你。” “好东西我见的多了,二哥要给我什么?”楚识夏歪头,微微一笑。 楚明修摘下马鞍上挂着的长剑,远远地抛过去。 楚识夏抬手接住,触手生寒——剑鞘用黑色的鲨鱼皮紧紧包裹,对着日光隐约可见其上细微的纹路。她拔剑出鞘三寸,剑光清寒,露出剑镡上刻着的三枚古字“饮涧雪”。 “云中民风如此,望各位来使转告帝都的贵人,莫要把舍妹聊寄思乡之情的小玩意儿收走。”楚明修在马背上微微躬身,“楚明修在此深谢。” 一群使者脸色发白,敢怒不敢言。 楚识夏看得想笑,用力憋住了。 楚明彦轻轻地在她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像是拂去她衣上的雪尘,轻声道,“去吧。” 去吧,长乐,莫要回头。 若你回首一次,兄长就要心生不忍了。 漆黑的甲兵中间,红色的旗帜飘扬。楚识夏像是这堆被白雪覆盖的黑铁中长出的一根嫩芽,一步一步登上了车辇。楚明彦看着她的背影,楚明修俯视她的侧脸,所有人都在看她。 可她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楚明彦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感到难以呼吸。 “送大小姐!” 不知谁喊了一声,随即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响彻镇北王府前。 “恭送大小姐!” 让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远赴帝都,换取帝都对边关的信任,于这些战场厮杀的将士们而言,是一种侮辱。然而他们别无选择,甚至连镇北王本人都没得选。 楚识夏坐在车辇里,握紧了饮涧雪。 “走吧。”楚识夏低声道,“再晚走一步,我怕我就走不了了。” —— 护国寺的禅房外,梦机方丈来回踱步,挠着油光水滑的脑袋,犹豫再三才去敲了敲房门。 “沉舟,大小姐的车架已经出城了,你还在和她怄气么?”梦机方丈有些为难道,“去不去倒是随你,可你要是后悔了,恐怕后面追不上。” 后悔是一定会后悔的,要是追不上,难免又要找别的什么人的麻烦。 沉舟充耳不闻,坐在桌案前把拆开的信一封封折起来。 这些信并没有通过驿馆,而是有人从墙的那头扔进来的,有几封甚至是趁他不在的时候塞在枕头底下的。 信上写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见闻,五湖四海的怪谈、中原关外的风物,有的信纸背后还画着巍峨的拥雪关、草原上连绵起伏如云的羊背、江南细雨中的孤舟。 写信的人想必是不爱看书,措辞多半是从书上抄来的,遣词造句也并不优雅含蓄,透着直白的笨拙。 沉舟都能想象她捏着笔抓耳挠腮的样子——你看,这里也很好玩,那里也很漂亮,这个世界很好很大,你不是一定要跟着我去帝都,如果可以的话,也不要再生我的气。 沉舟被气得笑出了声,折好最后一封信塞进怀里,夺门而出。 第7章 墨雪(下) 浩浩荡荡的队伍走了十几天,终于出了阕北。白公公不愧是宫里养出来的金贵身子,颠簸得实在是走不了了,队伍不得不停下来,在驿馆中休整。 整个驿馆里只有他们一支队伍,驿馆上下都静悄悄的。 楚识夏解了白狐裘,一条腿踩在凳子上,用小碟子装的珍珠米一粒一粒地砸笼子里的雀儿。那雀儿被她养得蔫头耷脑的,米粒砸在它头上,它就警觉地叫唤起来。 “楚小姐,您这鸟儿是哪来的?看着不像云中的产物。”梁先生坐到她对面,好声好气地问。 “是白公公从帝都带来的。”楚识夏粲然一笑,“梁先生好眼力。” “在下略有一点见闻,这鸟儿名为翠意浓,很是娇贵,冷不得、饿不得,吃的米太粗不行,太细也不行。”梁先生的折扇上下一扫,笑道,“越是不好养,越是能彰显主人家的财富。所以很受帝都的大人物们追捧。” “我们云中不养这些玩意儿。”楚识夏把米粒往盘子里一扔,笑意不达眼底,“云中苦寒,每年要拨大量的钱银给边关将士,让百姓们不饿死都很难,遑论喂鸟。” 梁先生本想顺着这鸟儿再聊聊风雅,聊聊帝都如今的形势,敲打一番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到了帝都乖乖听摄政王摆布,不要多生事端,却没料到楚识夏直接把天给聊死了。 他正搜肠刮肚地找话头,楚识夏又发话了。 “说起来,听说梁先生对我们云中和楚家甚是了解,有个人还跟您颇有渊源。”楚识夏装模作样地按着太阳穴沉思,恍然大悟道,“哦,对,叫‘楚明锋’。” 梁先生只觉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冷得他两股战战。 “楚明锋”,正是那个曾受摄政王扶持,后来又不知所踪的楚家庶子! 梁先生强撑着道,“在下有所耳闻,这位乃是楚小姐的庶兄……” “庶兄?你说是就是吧。”楚识夏全然不在意,笑得梁先生头皮发麻,“这事是我二哥哄我睡觉时讲给我听的,那年我父亲刚走,楚明锋意图夺位,丧心病狂到给我大哥下毒。” 梁先生惊惧万分地看着她。 楚识夏像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慢条斯理道,“我大哥当时抱着我,那碗药被我打翻了,所以他没死成——而楚明锋,被我二哥埋在了关外。” 难怪这么多年,摄政王遍寻不得其踪。拥雪关外的雪、狼群和秃鹫,早就把那人的野心和尸身一同埋葬。 但梁先生丝毫高兴不起来,楚识夏能把这种事说给他听,除非她疯了。 “既然梁先生眼力上佳,在云中这些时日,梁先生可看出我们楚家的忌讳了么?”楚识夏又问。 “什、什么忌讳?”梁先生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砸得脑子发懵,话都说不利索了。 “譬如我二哥,军营里混出来的痞子,边关的人叫他‘活阎王’,他说要杀的人,一定活不成。”楚识夏慢条斯理地给梁先生倒了一杯水,“再譬如我大哥,他最恨有人妨我命格,有人算计我二哥。” 楚识夏抬头看着梁先生逐渐呆滞的表情,笑意盈盈,“再比如我,我最忌讳有人编排我大哥体弱。” 梁先生差点按着桌子站起来给她跪下,那把饮涧雪就横放在桌上,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寒意。 “你知道我大哥为什么不娶妻,不生子吗?”楚识夏按住了他的肩膀,让他稳稳当当地坐在凳子上,“因为他不愿受制于人,我和我二哥两个软肋,已经足够了。” “楚小姐,我等本意绝非冒犯……” “嘘,”楚识夏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笑道,“你听。” 听什么?梁先生冷汗直冒,但他心里总有一丝侥幸——楚识夏总不至于杀了他。 楚识夏耳中,屋顶有人轻轻挪动脚步的声音。 一扇房门被人猛地撞开,梁先生惊魂未定地看过去,使团里那个江湖浪客一脸警觉地对他使了个眼色。 梁先生没看懂那个眼神,不过他被楚识夏吓得快尿了。 前世,楚识夏曾在楚明彦的桌案上看到一张密报。前往帝都的楚明修刚出阕北,便在驿馆内遇刺。 楚识夏一直在等这一天。 屋顶上的瓦片支离破碎,如暴雨般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楚识夏翻身躲开,方才的桌案在一道寒光中裂成了两半,梁先生连滚带爬地钻进了柜台后。 一楼的护卫们都被惊动了,连忙冲出来查看情况,蝗雨般的羽箭却穿破门窗扑了进来。 翻身的同时,楚识夏已经抽出了饮涧雪,扫开箭矢。 楼上休憩的宦官们惊声尖叫起来,玉珠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大小姐,快回来!” “玉珠,你自己躲好。”楚识夏懒洋洋地说。 楚识夏挑起一张桌子砸了出去,门板瞬间荡然无存。院子里埋伏的刺客也都原形毕露,楚识夏提着剑只身走出去。 “我不要活口,都杀了,一个不留。”楚识夏对护卫们下令。 —— 使团里分为两派,代表了摄政王势力的书生幕僚,还有带着皇帝旨意前来的宦官。两个护卫以保护为名把宦官们堵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房门紧闭。 李正西按着刀挡在门前,门后是惊慌失措的一群书生。他是个行走江湖的亡命徒,后来被摄政王收买,此次云中之行正是他的投名状。他看不上这些酸腐的书生,却不得不保护他们的安全。 楼下战局惊变,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少年突兀地出现在人群中,飞溅的血打在他的斗笠上,像是几点春雨。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剑的,但靠近楚识夏的那名刺客喉咙忽然开裂,血花迸发。 李正西从未在镇北王府见过这个人。 —— 沉舟振去剑上的血,抬起斗笠和楚识夏对视一眼。 这个眼神的意思是:“没事么?” 楚识夏点点头。 沉舟便抬首望向楼上的李正西。 李正西生了一双凶狠的三白眼,寻常人被他看一眼都要心神不宁好久。但沉舟的眼神平静和缓,像是静水流深。 李正西感到自己仿佛被那种沉静击穿了。 沉舟飞身掠向二楼,剑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刺向李正西的喉咙。李正西震刀出鞘,扼死了这锋芒毕露的一剑。刀剑死死绞在一起,金铁发出近乎崩溃的呻吟。 李正西的刀法以刚烈称著,他完全可以把沉舟连人带剑斩成两半。但剑刃的位置太危险了,李正西稍有不慎就会被一剑切断喉管。 “阁下是何门何派,不如我们坐下来谈……今日楚家大小姐和梁先生的谈话不会再有任何人知晓。”李正西被迫在眉睫的寒芒逼出了冷汗,勉强道。 刀上的压力忽然一轻,李正西神色骤变,大刀势如破竹地斩向沉舟胸口。然而李正西忽然握不住刀了,那刀还没碰到沉舟的身体就坠落在地。 沉舟轻飘飘地吹去了指尖上的粉末。 李正西忽然想起来,从始至终,沉舟的心跳声都很平稳,没有任何剧烈的起伏。 他低下头,看见半寸剑锋透过后心顶出来。 沉舟抽回了剑,剑锋上的血滴滴答答地洒成一线。 —— “你是何人?快退出去!” 沉舟提着带血的剑走上二楼,面对一屋子书生惊慌失措的喊声无动于衷,反手在身后扣上了门。 惨叫声戛然而止,鲜血如同朱砂般泼洒在白色的窗纸上。烛火将刀光剑影投在窗户上,片刻后有浓稠的血从门缝里渗出来。 沉舟推开门走出来,一串血珠从他的脖颈蔓延到眼角,像是歌姬面上艳极的妆容。他那张冰白色的面孔生生地淬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妖艳来。 趴在门缝上往外看的玉珠和沉舟对视一眼,惊惧万分地捂住了嘴。 沉舟养在镇北王府,除却行踪不定这一点,读书习字、学武练剑、吃穿用度,俨然是镇北王府不见光的公子。玉珠有时嫌他黏楚识夏太近,却也从未冒犯。 是以玉珠没见过沉舟杀人,也没见过他这样冷定的眼。 沉舟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缓步走到楼下,捏着梁先生的脖颈把他从柜台下提了出来。 梁先生拼命挣扎,在沉舟的手里却像是一只奋力逃脱的小鸡仔,颈椎发出一串爆裂的响声。沉舟拖着他走过地板上糊了一层又一层的血,把他扔进了雪地里。 楚识夏一身月白色的衣裙被血浸透了,手上、脸上、脖颈上都是血。饮涧雪的剑刃上像是不挂血,血痕一道一道地划下来,剑锋却仍是雪亮的,映出梁先生恐惧的双眼。 她好整以暇地坐在台阶上,雪地里都是刺客们的尸体。 “这次,知道我为什么不留刺客的活口吗?”楚识夏笑意盈盈。 梁先生哪里还能不明白,拼命地在雪地里磕起头来。 “有活口,我还怎么栽赃嫁祸啊?”楚识夏自问自答,拔出了插在尸体里的饮涧雪。 “你、你疯了?你要和摄政王为敌?我是摄政王的人!”梁先生大喊起来,“便是镇北王,也得罪不起……” “嘘——”楚识夏不堪其扰似的,示意他安静下来,轻轻巧巧地说,“我最讨厌别人用这种口气说起我哥。下辈子注意点,犯人忌讳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个脑袋。” 梁先生还要再辩驳,喉间一凉、一热。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捂喉间喷涌的鲜血,却只是徒劳地仰面倒在了雪中。 鲜血顺着饮涧雪的剑锋滴滴答答地打在雪地里,转眼间就恢复了原本光洁如新的模样。楚识夏手腕上的佛珠沾了一滴血,色泽浓郁妖艳。 “真脏。”楚识夏低头看了一眼带血的佛珠,不满地啧了一声。 沉舟不言不语地抓起一把干净的雪,轻轻地在她的手心、脸颊和脖颈上揉搓,化开了浓猩的血迹。他的神色虔诚认真,像是在用软布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动作小心翼翼。 “咝,”楚识夏叹了一声,“有点凉。你怎么来了,不生我的气了么?” 沉舟犹豫了一下,凑近她的脖颈,小动物似的哈了一口气。 潮湿,温热。 第8章 帝都(一) 接引云中楚氏大小姐的使团在半路上遇刺,一干书生幕僚死的死、疯的疯。这个消息比大小姐本人更快抵达了帝都,有人惊有人怒,惊的是有人居然敢捋摄政王的胡须,怒不可遏的却是摄政王本人。 “会是楚明彦干的吗?”幕僚犹豫着问。 摄政王陈邦四十岁有余,生了一双锐利的鹰眼,看人的时候总是斜斜地睨过去,给足了轻蔑。他穿着灰扑扑的素袍,乍一看像是哪个巷子里苦读的老书生,全无富贵相可言。 “如果是楚明彦,使团里一个人都不会留,传进帝都的消息应该是‘楚氏大小姐遇刺,使团无人生还’。”陈邦沉吟道,“这手段漏洞百出,反倒让我有些拿不准。” “那群宦官倒是平安无事,莫非是陛下动的手?” “这倒是那位天真的陛下会想出的昏招,但即便他想动手,也得他有人可用。”陈邦摇摇头,“不会是他。” “楚氏女入帝都,也是首辅所愿,那么想来,也不会是他了?” 陈邦这一次没有说话,而是转头望向窗外渐渐融化的冬雪。 “也有可能,是那楚氏女自己动的手。” 幕僚有些犹疑,“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动手杀人?” “楚明彦教出来的,能是什么信男善女?楚家从上到下,都是狼崽子。”陈邦哼笑一声,“我倒是越来越好奇,这被楚家兄弟俩捂着的宝贝妹妹是什么样子了。” 摄政王手下精兵强将无数,一个梁先生并不算什么。但打狗也要看主人,摄政王入主朝野近二十年,还是头一次被人明晃晃地拂了面子。 —— 楚识夏掀开车帘的一角,放眼望去,帝都巍峨的影子伫立在天边。太阳尚有一半沉在地平线以下,晨曦给灰色的城池镀上了一层圣洁的白光。 玉珠小心翼翼地解开楚识夏缠在手心里的布条,撒上新的药粉,又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裹起来。 “大小姐也真是的,王爷叫您珍重自身,才刚出阕北您就弄出来一手的伤。”玉珠轻声抱怨着,“您小时候练剑,都没蹭破过这么长的皮。” “玉珠,大小姐头疼。”楚识夏往卧榻上一倒,卷着毯子把自己裹成一团,懒洋洋地说,“我睡一会儿,进帝都了你叫我。” 玉珠叹了口气,只能应下。 楚识夏睡的迷迷糊糊的,隐约感觉到有人替她拨开垂落的头发。那人的指腹带着层茧,蹭得她有点痒,低垂的睫毛细细长长,浓密如帘。 “沉舟。”楚识夏咕哝了一声,抓住他的手指道,“别闹,我再睡一会儿。” 那人一僵,伸出另一只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 于是楚识夏很快又睡着了。 她再次醒来,手心里攥着的不是某人的手,而是一小包精致酸甜的糖渍樱桃。楚识夏笑了笑,旋即听见马车外传来人声喧哗。 “大小姐,您别出来。”玉珠隔着车帘低声说,“有点麻烦,很快就好。” 楚识夏充耳不闻,一把掀开了车帘。 帝都城门下,道路两旁有盘问的士兵、摆摊的小贩,一身骑装坐在高头大马上的贵族子弟,以及陆陆续续排队进帝都的老百姓。 最为瞩目的,是堵在楚识夏马车前的送葬队伍。 为首的男子披麻戴孝,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手里抱着个灵位。他身后的人高举起白色灵幡,随着他哭丧的节奏抛出一把又一把的纸钱。 “我兄长是个本本分分的书生,此次迎楚家大小姐入帝都,乃是奉命前去,不知何处犯了镇北王府的忌讳,竟要落得客死他乡的下场!”男子悲痛难忍似的,仰天痛哭道,“我可怜的兄长,你一心为百姓谋福祉,何以至此啊兄长!” 人群中议论纷纷,饮涧雪的剑柄压在玉珠肩头,把她拨到了一边。楚识夏一身素白色的衣裙,像是一片雪绒,落在了尘土飞扬的城门口。她缓步走到男子面前,一时间竟像是送葬队伍里的一员。 男子的目光落在那把剑上,咽了咽口水,紧张得词都忘了。 “你说你兄长客死异乡?”楚识夏微微一笑,“我云中楚氏镇守边关百余年,多的是为了中原百姓战死关外、无人收尸的将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大周的百姓埋在哪里,都不是异乡。” 男子卡住了,结结巴巴地说:“你楚氏心怀怨怼,不敢得罪陛下,就拿我无辜的兄长开刀泄愤……” “你兄长是梁先生?”楚识夏瞥了一眼灵位,面上带着几分以假乱真的哀婉,“梁先生舍身护我,当真是让我感动不已。所以,我又怎么忍心让梁先生的家人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男子茫然地看着她,没理解她的意思。 “你兄长是不是死于我手,不如你亲自问问他?” 楚识夏一抬手,护卫们便将队伍末尾用草席层层覆盖的棺椁抬了上来。腐烂的酸臭味扑面而来,男子立刻就意识到了里面是什么,不等他起身逃开,楚识夏已经抓住了他的后领子。 “跑什么?”楚识夏凑在他耳边,云淡风轻道,“你不是为你兄长,眼睛都要哭瞎了么?不如本小姐再赠你一具棺椁,让你兄弟二人在地下团聚?” 男子听出她话里浓重的杀意,想起云中楚氏世代都是杀人如麻的活阎王,双腿瘫软在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楚识夏不理他,拔剑插进盖子与棺椁的缝隙里,挑开了棺盖。 一具腐烂了一半的尸体大白于天下,他蜷缩着躺在棺材里,白胖的蛆虫在他的皮肤褶皱中蠕动。 “梁先生高义,楚氏墨雪感激不尽,原本打算将梁先生厚葬,实在不知梁先生胞弟今日唱这一出是为了什么。”楚识夏像是闻不到那股恶臭的气味,扶着棺椁痛心疾首道,“即便如此,墨雪也愿为梁先生抚养家人。” 男子磕磕绊绊地还要再说什么,却一个完整的字都吐不出来,猛地扑倒在地呕吐起来。 楚识夏在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 秋叶山居是老王爷北征大捷时,先帝赏赐下来的。每年楚明彦进京述职都会在此休憩,宅子里尚有几个老人,听闻楚识夏入帝都的事,早早地把宅子打扫干净了。 “大小姐带来的人都安顿好了,只是那些棺椁,不知道怎么处理?”管家问道,“要派人去问问摄政王么?” “问什么摄政王,”楚识夏漫不经心道,“这些人不是朝廷派出的官员么,和摄政王有什么关系。” 管家悚然道,“是,老奴失言了。” “无妨,都埋了吧。” 楚识夏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趴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 她还没进帝都就遇上摄政王摆的这台戏,一个接不好,楚家就要落个骂名,楚明彦少不了在朝堂上被文官戳脊梁骨。这帝都楼阁连云、万国来朝,却不是繁华的温柔乡。 楚识夏在心里叹了口气,忽而听见房梁上传来另一道呼吸声。 沉舟轻盈盈地翻身下来,坐在她旁边。 “沉舟,你怕不怕我?”楚识夏睁开眼睛,转头看着他湖水般宁静的眼睛,“我杀了人,栽赃嫁祸、颠倒黑白,你怕不怕我哪天发起疯来,把你也杀了?” 沉舟想了一会儿,问:“如果你杀了我,会给我立碑吗?” 楚识夏被他问得愣住,懵懵懂懂地回答:“会吧?” “碑上写什么?” “写……” 写什么呢?沉舟没有家人,没有故乡,甚至没有姓氏。他在云中长大,可对云中没有眷恋,云中能算是他的故乡么?他是没有根的浮萍,是漂泊的飞蓬,天下之大,却无他可栖身之地。 “如果你不知道写什么,那就写‘楚识夏立’。”沉舟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笑容有些哀婉。 不必写我姓名,若我碑前有你的痕迹,这一生也不算枉费。 楚识夏猛地从榻上爬起来,两只手捧住他的脸,凑近了看他的眼睛。这样近的距离,沉舟身上淡淡的霜雪气味毫无防备地扑到她的鼻端,沉舟也无从躲避她的逼视。 “我不会杀你,永远都不会。沉舟,我不会给你立碑,我们都要活着回云中。” 沉舟被她眼底锐利的光刺痛,无法拒绝地点了下头。 —— 紫宸宫。 紫宸宫内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整个宫殿被炭火熏得暖如春日,姹紫嫣红的绣球、鸢尾、兰花娇艳欲滴,姹紫嫣红。 白善低眉顺眼地恭候在桌案前,一五一十地复述了白日里城门口的那出闹剧。 “好一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桌案后的皇帝挽起衣袖侍弄着一盆兰花,低低地感叹了一声,“楚明彦养的好妹妹。好胆识,好谋略。” 白善颇有眼色,连忙吹捧道,“镇北王忠勇,楚三姑娘亦不逊色于男儿,有楚家为陛下镇守边关,乃帝朝之福。” 皇帝摇摇头,剪断了一片花叶,又恨又怒道,“楚识夏一个女儿家都能说出这样的话,可我帝朝中尽是摄政王的鹰犬,入朝参政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可见一斑。” 白善噤若寒蝉,半晌才宽慰道,“陛下九五之尊,只要陛下想,定能大展宏图。摄政王固然有从龙之功,陛下盛怒之下,他也得避您的锋芒!” 皇帝被他这通马屁拍得通体舒泰,心情愉悦道:“若我明日宣楚识夏觐见,楚家会不会得意忘形?”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陛下见或不见,都不是旁人可以置喙的。”白善露出一张白胖的笑脸,温声道。 第9章 帝都(二) 卧房桌案上的瓜果点心都被楚识夏抱在了怀里,她盘腿坐在地上,拎起一只皱巴巴的橘子放到桌上,道:“这是摄政王,帝都权势最盛的人,势力盘根错节。如今帝都局势紧张,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人,不能杀。” 沉舟抱着剑,面色看不出喜怒,只是点了下头。 楚识夏又拎出来一只饱满的橙子,说:“这是太后,摄政王的亲生姐姐,陈家嫡出的大小姐。这个人,不能杀。” 沉舟还是点头。 楚识夏翻翻拣拣出一枚核桃,放在橘子和橙子中间,“这是陛下,陛下不是太后亲生的,据说他的亲生母亲是个宫女,不过他对外都说自己的母亲是尊贵的陈家嫡女。陛下想要亲政,所以他会非常想拉拢楚家。这个人,也不能杀。” 沉舟点头。 楚识夏又找出来一只香梨,“这是首辅,他......” “不能杀。”沉舟打断了她。 “对。”楚识夏满意地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杀人解决不了所有问题,所以今后在帝都,你不要轻举妄动。” “杀人不能解决所有问题,那是因为杀得不够多。”沉舟神色冷漠,“这些人不是不能杀,只是暂时不能杀。” 换个人坐在这里,已经被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惊得屁滚尿流了。 但楚识夏双手向后一撑,笑得轻松写意,“沉舟,大周养士百年,刺客暗卫数不胜数,不止楚家有,帝都也有。纵然我有心让你去杀,你真的能杀掉他们吗?” “只要你说,我就能。”沉舟的目光从一桌子的橘子梨子上扫过,像是已经把它们开膛破肚,露出淋漓鲜美的汁水来,“先杀哪个?” 楚识夏笑得更开怀了,她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道,“沉舟,造杀业是要入无间地狱的。纵然你不怕,我也舍不得。” 沉舟生生地按下去了要比划出“我不怕”三个字的手。他分明没有打手语,面上也没有一丝波动,楚识夏却莫名觉得他有几分雀跃。像是被捋顺了毛的小猫。 这时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传来玉珠的声音,“大小姐,宫中容妃递了帖子来,邀您进宫赴宴。” —— 容妃是皇帝的嫔妃中最得圣宠的一位。 据说这位容妃生得美艳动人,无论是谁被她轻飘飘地看一眼,都会酥到骨子里;又说她妖媚惑上,心肠狠毒,以色侍人早晚没有好下场。 “如今的东宫是陈皇后的长子。容妃并没有子嗣,身后也没有倚仗,所以今日的宫宴应该是陛下的意思。” 街道上影影绰绰的灯光透进马车里,楚识夏闭着眼睛,指尖一颗颗地从佛珠上抚摸过去。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皇帝或太后接到宫里住着,日日受人监视。 楚识夏心道,必须尽快将沉舟安顿好。 “马车上是谁家的小娘子啊?出来给本公子唱个曲儿,否则今晚这条路你便别想走了!” 马车停下了,楚识夏听见马车外的护卫抽刀的声音。她打起帘子探出身去,呵斥道,“把刀收起来,这是帝都,不要妄动兵戈。” 楚识夏抬眼看向拦在马车前的几个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公子哥,有的人腰上还系着禁军的腰牌。他们骑着马,胸前的甲胄散开,像是刚刚离值的模样。 “好啊,公子想听什么?” 楚识夏盈盈一笑,她穿着天水青的衣裙,外头压着雪白的鹤羽大氅,如云般的鬓发剑斜斜插着几根玉簪。她这一笑在月光下仿佛透明,雪光潋滟。 几个纨绔都看呆住了。 楚识夏缓步走下马车,伸手抚摸着最前面那匹马儿的鬃发,“原来是北边驯服过来的雪鬃马,我说怎么如此眼熟。” “小娘子好眼光……”马上的纨绔色眯眯地伸手去抓楚识夏的手,却被她避开了。 楚识夏笑得更灿烂了,“当然,云中的马,我怎么会不认识?”她猛地拔下发间的玉簪,穿透纨绔的手掌,将其狠狠钉在了雪鬃马的脖颈中。 纨绔的哀嚎被淹没在骏马的嘶鸣声中,雪鬃马前蹄高扬,当即就把马背上的人摔了下来。楚识夏拔出玉簪,雪鬃马重重地倒在地上,街上的行人尖叫着跑开了。 楚识夏扔下玉簪,蹲下身拍着他的脸说:“我是云中镇北王府楚家的,公子可不要错认了。”她看向这人变形扭曲的左腿,嫣然一笑,“当然,我相信你们没有找错人。” 如果方才她的护卫们动手了,少不得有人顺理成章地撤走这些粗鄙无文的护卫,然后为她派遣更“合适”的人选。帝都遍地名门权贵,这样随意拦下女眷马车的登徒子能活到今天,绝非侥幸。 纨绔在剧烈的疼痛中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我们走,莫要让容妃娘娘等急了。” —— 楚识夏换了另一身衣裳,用沾水的手帕重重地擦着脸颊和手上的马血,动作粗暴。 “大小姐,您是在擦铁锅吗?”玉珠忍不住道,“还是让我来吧。” 楚识夏吐出一口气,把手帕扔给她,语焉不详道,“云中的战马到了帝都,也难免变成花架子啊。” 玉珠没听懂,温柔道,“您方才不该动手的,让人见了又要说王爷没有教好你了。” “楚家的女儿蛮横骄纵,比心思深沉更让他们放心。任性又愚蠢的人破绽百出,最好拿捏。总要留点错处给他们挑。”楚识夏厌烦地掩下睫毛。 不多时,马车便入了宫。 容妃的春鸾殿装潢华丽,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苏合香。 隔着重重叠叠的珠帘,楚识夏只看见一点丰腴鲜艳的唇,衬得肌肤愈发的白。珠帘后的人斜斜地倚在榻上,薄衫下起伏的曲线如同连绵的春山。 “识夏来了。”容妃的声音慵懒缱绻,“说起来,我也算北方人呢,刚来帝都时还水土不服了很久。识夏在帝都这些时日可还习惯么?” 楚识夏觉得容妃有些像她记忆深处的香姨娘,话尾带着钩子似的,不大自在道,“甚好。” “帝都的冬天也下雪,不过比起云中的雪,还是差了许多。我不缠着你了,你去前头和年龄相仿的闺阁小姐们说说话吧。”容妃含笑道,“帝都五湖四海的人都有,能说话的人却少。若侥幸得一个说得上话的,日子便不会太难熬。” 楚识夏装聋作哑地见了礼,转身出去了。 春鸾殿前头摆的宴席还未开始,帝都的名门千金们彼此相熟,叽叽喳喳地说话。 楚识夏百无聊赖地听着,聊的无非是哪家铺子新出的胭脂水粉衬气色,流云锦和织羽锻谁更胜一筹,谁家的公子和谁家的女儿又订婚了。 偶尔有几个出现在楚明彦手写名单上的名字,楚识夏才勉强打起精神来听。 “楚识夏,你在帝都过得还习惯么?” 这声音倨傲,每个字的语调都微微拔高,透着种居高临下。 楚识夏停下了摆弄佛珠的动作,抬眼望去。 她的位置被安排在最接近主位的地方,发话的那位位置和她相对。那是个容貌姝丽的少女,穿着一身张扬的红衣,那些聊天的小姐们都有意无意地簇拥着她。 “还成吧。”楚识夏随口道。 少女咄咄逼人,“听说你在城门口对苦主大打出手。我知你自小父母双亡,无人教养,可帝都是天子脚下,容不得你放肆。” 幸好指桑骂槐的是老镇北王,否则楚识夏的杀心又要起了。楚识夏在心里假惺惺地念了声佛。 “说得好像你亲眼看见我打人了似的。”楚识夏一挑眉,“还有,这位……婶子,您下次问别人话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家门姓氏?” “你叫谁婶子呢!”少女拍案而起,头上的珠翠哗啦啦的响,“你敢侮辱我,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我不知道。”楚识夏微微向后倾,摆出一个放松的坐姿,“不过我看你对我的父亲很了解,怎么,你想给他做续弦?” “楚小姐慎言,”一个贵女疾言厉色道,“这位乃是摄政王膝下六小姐。” 陈六小姐的姑母正是当今太后,姐姐是今上的发妻,表哥是东宫太子。容妃得宠,碍了太子和皇后的路,陈六小姐本不屑参加这场宫宴。 但她的目标是楚识夏。 摄政王府上下都在传,楚识夏杀了摄政王府的幕僚。陈六自小众星拱月长大的,见不得人辱陈氏门楣,收到容妃虚情假意的邀帖后,当即决定进宫给楚识夏一个下马威。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摄政王亲临呢。” 楚识夏笑道:“分明是陈六小姐先出言不逊,怎么只警告我一人谨言慎行。莫非云中楚氏穷乡僻壤,和帝都公卿的女眷们同席只能赔笑,你打我左脸,我便要把右脸也凑上来么?” “我们只是闲聊罢了,楚小姐何必说得如此严重。”那代替陈六报上家门的贵女心有戚戚道。 楚识夏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帝都时兴这样的‘闲聊’,改日家兄进京述职,必当把家父刨出来和各位小姐们好好‘闲聊’。” 名门贵胄之间哪怕冷嘲热讽,也不肯失了仪态,像市井泼妇一样扯着头发对骂。这些大小姐们哪见过楚识夏这荤素不忌的说辞,又气又没法接话,脸都憋红了。 “怎么,不聊了么?”楚识夏扫她们一眼,反客为主道,“不聊了就坐下吧,都站着我还以为你们要给我布菜,识夏可受不起这样的大礼。” 陈六小姐忍无可忍地怒吼一声,踹翻了桌子,拂袖而去。 第10章 帝都(三) “是谁发这样大的脾气?” 陈六的脚还没踏出春鸾殿的门,外头便传来一道悠悠的男声。众人听见这个声音都是一愣,随即忙不迭地俯首跪下。楚识夏也意识到了来人的身份,跟着行礼。 “参见陛下,参见容妃娘娘。” 明黄色的衣袍缓步踱到楚识夏身边,纡尊降贵地扶起了她。 楚识夏看清了皇帝的脸,他约莫三十来岁,眼神并不凶狠,也不盛气凌人,和蔼得像是书塾的教书先生。 “和你哥哥长得真像。”皇帝拍着她的手叹了一声,“你哥哥又要替朕守边关,又要管教你。朕听说你性子跳脱不羁,便是你二哥都管不住。镇北王这些年实属过得不易。” “为陛下尽忠,乃臣子本分。”楚识夏规规矩矩地答道。 “不必拘谨,日后在帝都有什么缺的,尽管开口;有人欺负你,也只管入宫来告诉朕。”皇帝的眼角一瞥,有意无意地看向后头跪着的陈六小姐。 “陛下说笑了。”楚识夏口吻戏谑,“臣女不欺负别人,被告到您面前,我兄长都得谢天谢地了。” 皇帝放声笑起来,大手一挥,“都起来吧。” 宴席开始,流水般的美味珍馐被端上桌来,多得是云中没见过的产物。但这次,没有人敢开口讥讽楚识夏没见识了。 离开珠帘的遮掩,容妃也暴露在楚识夏的目光中。 她并不如传闻中那般美得魅惑众生,妆容素净,眉眼如远山黛影,只有一双唇不点而朱。容妃恭谨地候在皇帝身侧,二人的动作也并不旖旎。 远不是话本里写的昏君和妖妃模样。 楚识夏摇了摇头,唏嘘不已。 前世,楚明修身死帝都后,朝中局势混乱。 皇帝以同样荒诞的方式暴毙宫中,没过多久,春鸾殿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市井间再也没有这位“妖妃”的只言片语。虔诚礼佛的陈皇后走出佛堂,扶自己的嫡长子登基。 这顿饭没能安稳吃完,太后身边的宫女前来,要楚识夏吃完饭过去说说话。 陈太后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太太,能跟楚识夏有什么好说的。只是楚识夏这一去,说多久,说完之后要不要住下,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明面上只是换个住处,实际上楚识夏被捏在谁手里,云中合该有数。 楚识夏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看向主位上的皇帝,眼带询问。 皇帝神色冷硬道,“宴席结束已经很晚,识夏小孩子脾气,就不过去扰母后清净了。” “那也无妨。”宫女丝毫不退,“太后娘娘的意思是,听闻楚小姐进宫前在街上打伤了一位公子。恐镇北王公务繁忙,疏于管教,日后便进宫来,由太后教导。” “那并不是什么公子,而是一个意图轻侮我的地痞流氓。”楚识夏淡淡道,“正是我进宫路上发生的事,陛下可以找人查问。” 皇帝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脸色更难看了,“母后人在宫中,消息倒是灵通。我看识夏被教得很好,不必劳烦母后费心了。” 宫女还要开口,暴怒的皇帝已然砸过去一个酒杯,“朕才是皇帝,你这狗奴才要反了天了不成!” 席间的千金们吓得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喘。楚识夏佯作害怕,掩住了唇边一点笑意。 皇帝被陈家架空做了许久的傀儡,最恼恨别人——尤其是和陈家有关的人忤逆他。他喜爱出身寒微的容妃也是同样的道理,温顺好掌控的容妃,能够令他短暂忘却那些耻辱。 容妃连忙拉住皇帝,替他抚顺胸口的气,呵斥那被砸得头破血流的宫女道,“还不快去回禀太后,误了事你担待得起么!” —— 楚识夏安安稳稳地出了宫,在马车上把窗帘卷起来一点,寒风便透了进来。 “大小姐,你喝了酒就不要吹风了,会染风寒的。”玉珠絮絮叨叨的,“方才真是吓死奴婢了,要是您真的被留在宫中……” “我要是被留在宫中,你就回云中去。”楚识夏喝了酒,脸颊上带着一层薄红,眼神迷离。 “大小姐说的是什么话,大小姐在哪里,玉珠当然都是要跟着的。”玉珠埋怨道。 “这宫城的墙太高,我若被留在宫中,你就替我回云中,看看云中的月是否同样遥远。” “四海之内,看的不都是同一个月亮么?”玉珠摇摇头,“大小姐果真是醉了……啊!” 猫似的身影落在马车顶上,利落地翻了进来,吓得玉珠尖叫一声。沉舟没搭理她,只是皱着眉把手往楚识夏的额头上搭。楚识夏贪恋他手上的冰凉,伸手抓住了不让他抽回去。 “沉舟你真是,”玉珠气得直翻白眼,“早晚被你吓死。你能不能别老从一些奇怪的地方冒出来?” 她开窗就是为了让我进来。沉舟淡然地比划道,然后伸手把楚识夏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抱进了怀里。 楚识夏并没有喝醉,但沉舟的怀抱熟悉而温暖,她干脆睡了过去。 —— 天刚亮,宫中的马车便往秋叶山居送了几盆皇帝精心侍弄的花草,且准允楚家女在宫外居住。皇帝对楚家之爱重昭然若揭,朝中一片哗然。 “传闻,云中楚家军个个骁勇善战,男子站起来比熊还高,女子也能徒手打死一匹烈马。”说书先生一捋胡须,折扇指点江山道,“那楚家大小姐面如夜叉,手持一柄精钢三叉戟,割麦子似的便切下了马车前那人的头!” “楚大小姐在云中便是个嚣张跋扈、喜怒无常的性格,稍有不顺心便要将人打杀,喝人血吃人肉……” 说书先生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楚家大小姐本人端着碟盐水豆腐,坐在台下靠后的位置,听得津津有味。 沉舟也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要比划着手语问楚识夏:“夜叉是什么?” 沉舟是块听不懂好赖话的木头,只能从人的表情里辨别最浅显的好坏,但他听见了“楚家大小姐”这个称谓,所以格外留心。 “夸我长得好看。”楚识夏胡说八道。 沉舟略带怀疑地看着她。 楚识夏从腰带里摸出几块碎银,拍到店小二手里,“我要听别的,帝都万城之城,富商显贵数不胜数,老说云中的乡巴佬干什么?” 店小二脸都笑开了花,连声答应着就往前头去了。没等店小二穿过拥挤的人群,台前已经有人吵了起来。 “云中楚氏镇守边关百余年,才有你们这些草包安稳度日,居然还在这里编排楚家的女儿。”剑眉星目的少年指着几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怒道,“你们简直荒唐。” “燕小侯爷,听个说书,何必如此认真。莫非你对楚家那母夜叉倾慕许久,上赶着巴结么?”那公子哥笑嘻嘻道。 沉舟突然福至心灵,冷脸对着楚识夏道,“他们在骂你。” 陈述句。 楚识夏还没昧着良心否认,沉舟突然抄起她手上的盐水豆腐,连着盘子一起砸了出去。 碟子在那贼眉鼠眼的公子哥后脑勺上开了花,他被砸得脑子一懵,后知后觉地摸着后脑勺冒出来的血,怒吼道,“谁干的?” 楚识夏别无他法,只好站起来道,“我,云中楚氏,楚识夏。” 书馆中满堂听众侧目,耳边回荡的俱是云中楚氏杀人如麻、大小姐茹毛饮血,字字句句、声嘶力竭。虽然她并不如说书先生口中那样长了三个头、六只手,站起来有房梁那么高,但谁知道她是不是个人面兽心的恶鬼? 众人唯恐大小姐殃及池鱼,连忙向外头跑去。 “楚识夏?你真是好样的。”被砸破头的公子哥咬牙切齿,一挥手道,“都给我上,我要这死丫头跪着和我认错!” 两拨人中间隔着惊慌失措的听众和无数桌椅,楚识夏本该有恃无恐,但那位素昧平生的燕小侯爷却突然按住一个走狗的肩膀,直直地把人摔在了台上。 木板迸裂,一众飞鹰走狗对他怒目而视。 这是在替楚识夏解围。 燕小侯爷被一群人包围起来,却岿然不动,像是一块激流中的顽石。 楚识夏飞身踏在桌椅上,转眼便接近了这群人。这群半大少年竟然是带刀的,见她过来,便挥舞带鞘的刀对她砍下来。楚识夏一脚踹飞了桌子,劈头盖脸地砸过去。 沉舟跟在她后面,整个人踏在那张桌子上,狠狠地把两个人压在了桌子下。有人扑过来想要解救同伴,却被沉舟扫腿踢飞,重重地摔在未撤走的茶水上,一桌子茶盏四分五裂。 一片狼藉。 楚识夏看了一眼那个被开瓢的倒霉蛋,礼数周全道,“令尊哪位?” “大大大、大理寺卿……” 还好不是摄政王。 否则短时间内把摄政王的儿女都得罪透了,说她不是故意的,摄政王恐怕都不能信。 楚识夏松了口气,一拳砸在他脸上,给他右眼盖了个戳。楚识夏甩甩手指,看向目瞪口呆的燕小侯爷,“还不跑么?再不走,羽林卫就要来了。” 京畿营统管帝都治安,可但凡涉及权贵子弟闹事的案子,都归羽林卫管。这几个少年带刀出行,显然是高门显贵,恐怕早有人跑出去通知了羽林卫。 这位燕小侯爷看上去年纪很轻,和他们差不多大的样子,生得硬朗英俊。但此刻他露出了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他就是羽林卫……” 被楚识夏一拳打倒在地的公子哥哭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