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天天在为夫人撑腰》 第1章 她重生了 第1章她重生了? 北海已经十几年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了,四下皆是白茫茫一片,有些道行尚浅的散修甚至抱着剑哆哆嗦嗦地聚在一起。 然而,饶是呵气成冰,椎寒刺骨,围观的人群仍旧密密匝匝。 有年少的低声问道,“师兄,这伏魔柱上绑的什么人啊?竟这样大的阵仗。” 说完便被身边的男人瞪了眼,还是旁边一位散修代为答道,“听闻是四大名门之一的辛家出了个不争气的后辈,窃族内至宝去救外人,啧,龙族素来以公正严明标榜上下,出了这等丑事,大族长怎能不震怒呢?” 刑台八根石柱高耸入云,各牵连出一根腕粗铁索,分别缚住女子双手双脚,洞穿琵琶骨,那袭素色衣裙被血浸透一层又一层,乌发蜿蜒散落,已经就着雪水凝结成冰。 这般落魄狼狈,任谁见了恐怕也认不出,这曾经是辛家嫡女,才貌冠绝辛折璃。 又一轮行刑,六十四道打魂鞭下去,辛折璃生生从剥皮剜骨的剧痛中清醒过来,惨叫声撕心裂肺,然而颠来倒去,她吐出仍旧是那句话,“我认罪,但不会交出封元丹。” 从她得知慕寒衣身受重伤,仙骨折损的时候便已经下了这个决定。 为了所爱之人,她愿意赴险。 这一轮刑罚过后,许是怕她彻底身死魂消,大长老命人将她拖下暗牢。 辛折璃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嗅着来自身上的浓浓血腥味,她心知此刻之所以龙族对自己的生死悬而未决,不过是还想知道封元丹的下落,所谓的至亲、同族,先才对她有多趋炎附势,如今就有多避之不及。 真是可悲啊。 啪嗒、啪嗒。 幽邃狭长的地牢长廊忽然传来脚步声,昏暗摇曳的油灯映出一道瘦高的影子,直到那人停在她面前,迅捷地打开牢门,辛折璃完全看清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 “寒衣——”她微微阖动嘴唇,声音喑哑难辨,“你暗牢机关密布,你怎么进来的?” 男人身穿道袍,面容清秀雅正,伸出手轻拂过她的脸,“璃儿,你受苦了。”他叹了口气,“听闻打魂鞭之下或死或招,我真怕你挺不过去。” 辛折璃勉力露出微笑,“你放心,我半个字也没说出去,此事我一人决计一人承担。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如今的修为十不存一,不过强吊着一口气,筋脉也断了。”辛折璃苦涩道,“寒衣,你带上我必然走不脱的。” 男人温热的手掌慢慢顺着她的脸庞往下划,低垂着眼眸,慢慢地说“我知道。” 假如此刻辛折璃抬首,便能看到锋锐的杀意在他眸中一掠而过。 然而,迟了。 脖颈间的锐痛骤然袭来,辛折璃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脖颈间的三枚寒针,那针的威力她再清楚不过,只是片刻,体内的血液便寸寸凝结。 双瞳倏然收缩,辛折璃费力地从牙关挤出质问,“寒衣,为为什么?” 她的爱人,她舍命相救之人,亲手将她送上黄泉路的人! “抱歉。”男人的声音听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仿佛只是碾死一只蝼蚁,“我只相信死人不会泄密。” “你不是问我怎么毫发无损进入暗牢的么?事到如今不妨明白告诉你,自然是族内的人引我前来了。我不是来救你,是来送你上路的。” 狭长的甬道另一端,忽然传来娇滴滴的女声,“寒哥哥,不就是了结一个废人吗,怎么还没好?我等的可是不耐烦了。” 这熟悉的声音,一字一句都仿佛插在心口。 是自己的庶妹,亦是同门。 难怪,她助自己偷到封元丹;难怪,族中上下,甚至连其他门派也知晓此事,引得族长大怒! 原来从始至终,她都身在局中。 辛折璃秀目圆瞪,鲜血从口齿之中滴滴答答地溢了出来,她放声大笑,凄厉无比,“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慕寒衣,你好啊!” 寒毒已经入侵五脏,辛折璃倏然抬眸,那双眼瞳竟如海水一般墨蓝翻涌。 “慕寒衣,今生今世所受切肤之痛,总有朝一日我会倾数奉还,还有你,辛盈盈,你觉得为虎作伥会有什么好下场吗?无论身在何处,哪怕化作一缕残魂,我也等着你二人轮回报应,苟且万年!” 慕寒衣听到女人凄厉苦涩的笑声,眉头微微一蹙,然而不过片刻便舒展开来,他俯下身探了探鼻息,心满意足地收回手掌,冲着牢门外的黑暗中说了一声。 “她死了,我们走。” …… 另一端,在通往鬼蜮的大漠之上,迎亲队伍正锣鼓喧天地敲打着。 辛折璃在摇摇晃晃的轿中醒来,入目是一片殷红,额前的流苏叮当有声。 她秀目倏然睁大,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已经死在慕寒衣的手下了,脑海里甚至清晰地记得寒毒流窜全身的痛苦,而且她的筋脉早在先才受刑的时候就已经尽废了,恐怕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可是外面敲锣打鼓,唢呐这么一吹,颇有几分喜庆。 过黄泉路还需要这么有仪式感的吗? 软轿垂帘的一角被打开,那妇人看到坐在里面的少女竟然掀了盖头左右张望,瞬间变了脸色,“四小姐!你怎能如此不知规矩?” 饶是辛折璃不明就里,也能看出主仆之别,骤然被这么劈头盖脸地诘问,她索性将盖头攥在手中,闲闲地说道,“有旁人看见我摘下盖头了吗?还是你打算告密去?” “老,老身——” 妇人似乎没想到平日里任其揉圆捏扁的四小姐忽然还了嘴,不由得愣了愣。辛折璃跟着又道,“我却要问你,谁准你对着主子大呼小叫的?” 妇人原不过是姨娘身边得脸些的婆子,也不过仗着主子欺软怕硬,忽然间被那双黑沉沉的秀目一扫,底气便没了。 四小姐今日是怎么了?怎么感觉像是换了一个人? 她惯会见风使舵,忙不迭赔笑道,“老奴是怕四小姐进了鬼蜮,与尊主结为连理之后坏了规矩,此处不比自家,老身也是关心小姐安危啊。” 辛折璃阖目沉思。 她重生了,方才看轿中软缎上绣着的纹样,似乎是四大名门中的直系分支。 等等,如果她没有听错——鬼蜮尊主?那个娶了七八九十次亲,送去的新娘皆是有去无回的那个煞星? 这这跟让她再死一次有什么区别吗! “慢着,慢着,落轿!” 妇人刚刚掀开软帘,就被一双素手扯了过去。 “我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是谁主张将我往魔窟里塞的?莫非不知那些新嫁娘落个什么下场吗?谁爱嫁谁嫁,我才不委身于这老魔头呢!” 老妇听了这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差点没吓晕过去,“哎哟我的四小姐,可不敢这么说话!”她不明白原本唯唯诺诺的四小姐怎么临门一脚改了主意,但深深明白自己要是不把这人囫囵送到,就是和项上的脑袋过不去! 如是想着,她忙拉过少女的手殷切劝道,“尊主的势力已经遍及五湖四海,为了鹿家的满门荣辱,你——” 辛折璃揉了揉眉心。 家族荣辱,居然寄托在一个弱女子身上? 可笑。 她想到自己家族那些冷漠围观的,想到辛盈盈,冷声笑道,“家族指派我送死,我却还要念着满门荣辱,这是什么道理?” 鬼蜮尊主,相传是个阴晴不定的老家伙,除了贴身近侍和那几个被送过去和亲的倒霉蛋,无人见其真容,常年以鬼面示人,估摸着长得也不怎么样。 她此言一出,其余几个抬轿的、随行的纷纷跪下,“四小姐,四小姐若是此刻悔婚,属下们必然难逃其咎,不得好死啊,但求四小姐垂怜” 辛折璃沉吟半晌。 她固然对这等世家做派看不惯,但这些下属也是奉命行事,她挥一挥衣袖做甩手掌柜,似乎也不大负责。 “罢了,继续走,把我送到婆娑城,等鬼蜮的人来接手,你们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众人喏喏应声,喜轿再一次抬了起来,软帘之外,那些下人的神色交换,各自怀了几分惊诧,无论言谈举止,四小姐似乎都和从前大不相同了,那张脸的神态沉静之中,隐隐透出些和年龄不相称的气势。 婆娑城位于大漠深处,一条主道相通于外界,入夜之后大漠荒无人烟,唯有碑林森列,百鬼夜游,所谓“三更不渡阴阳关”便是如此。 与之相反的是城内,入夜之后商肆榷场开放,市集喧闹无比,三教九流混杂其间,表面上看去倒是一派欣欣向荣的繁盛之景。辛折璃蒙着盖头,一路被牵引着下轿、进了客栈,虽然一路上显得温顺乖觉,暗中却屏息观察着一切。 她能感受到此处暗潮涌动,不知多少高手藏匿其中。而自己并不敢确定,自己的能力在转生之后还剩下几成,唯一庆幸的就是,看起来这个宿主就是娇花一朵,想来老魔头必然也不会派什么绝世高手来接洽? 心思百转之间,耳边传来一声老妇的提醒,“四小姐,就是这里了。”房门被推开,她缓步踏入,应了一声,那老妇人嘿嘿笑着,“那,老奴就带着人先回去复命了。” 辛折璃挥了挥手,“走。” 这些被派来的属下一个两个窜的比兔子还快,想来是觉得这位四小姐反正也活不长,连带着最后的礼数一并免了。 辛折璃并不在意,只是盘膝坐在榻上运功调息。 其实,这位宿主的根骨还算不错,若是假以时日良师辅佐,说不定能成为一代高手,可惜啊可惜,想到这里,她又暗中问候了死魔头的祖宗十八代。 房门忽然间被人轻轻叩响。 “敢问,里面的可是四小姐?” 辛折璃瞬间收敛气息,将一身演技拿了出来,怯生生娇滴滴地问道,“你、你是谁?” 门外那人态度还算恭敬,“属下息影,奉尊主之命迎四小姐进垂鸿宫。” “只有你一个人?”辛折璃弱弱地试探一句,“男女有别,怕是不便。” “还有两名侍婢在下面等着。”那人应道,“请四小姐稍候。” 辛折璃见此人礼数颇为周全,不由得萌生出那么一丝丝惭愧,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悄无声息地挪到门前,盖头早被摘了下来,屏气凝神地等候着。 “四小姐,人已带——” 唰! 一瞬之间,房门陡然大开,只见红衣如练如影夺门而出,霞帔之下一双素手飞快拍向面前的人,跟着扭动身子,如纸鸢般轻巧一折,两记手刀便结结实实落在侍婢的后颈上,虚眸间还有一个瘦高身影,似乎退了半步,惊愕的神色还没来及浮现在脸上,便被她敲晕了过去。 长廊上恢复寂静,下面宾客喧闹,无人知道在这片刻之间发生了什么。 辛折璃得意地拍了拍手,将人一具一具拖回房中,拖着拖着忽然顿住了。 一二三等等,怎么还有第四个? 第2章 被美男赖上 第2章被美男赖上 辛折璃的嘴角抽搐了两下,一手拍在自己脑门儿上。 很显然,出手太急,殃及无辜了! 她将这位倒霉的仁兄同样拖进房中,小心翼翼掩上了门,先把自己和其中一位丫鬟的衣裳对调,换完之后,目光落在了第四人身上。 如果没有记错,老魔头手下从属脖颈后面都刺青鬼面,其中的纹样象征着身份,她挨个儿瞧过去,果不其然,其余几人都有标记,唯有这位仁兄脖颈白白净净。 而且——她探了探鼻息,心顿时凉了大半截,那一掌不过五分力道,只求将人拍晕,可是此人经脉紊乱、气若游丝,感觉随时都会死! 这下可怎么办? 一走了之,到底于心不忍,但若是背上这么个累赘,只怕想要在鬼蜮脱身就难了。 更要命的是,她下手不重,这几个魔族随时有可能醒过来,当下一分一刻都耽误不得! 辛折璃咬了咬牙,将发髻束成丫鬟头,如游鱼一般顺窗而下,先是用一对镯子在市集上换了张足底生云符,又寻了一家深藏在窄巷中人迹罕至的茶楼,好一番周折才将人带了过去。 当家掌柜的神色狐疑,目光在她和她背上背着的男人之间逡巡。 “掌柜的别见怪,”辛折璃将方才仅剩的银元推过去,仓促之间胡乱编排道,“我和这位情郎哥哥自幼便是相识,只是爹爹看不上,为教他死心还打伤了他,我们是逃出来的,若是掌柜的不肯成全,我二人只有死路一条了” 说完挤了挤眼睛,可惜眼泪没能挤出来。 那掌柜的收了银元,一脸讳莫如深,“夫人放心,老夫是过来人,该懂的都懂。”说完便让小厮搭把手,将人抬至二楼最里面的客房,此处装潢简陋四下跑风,桌椅板凳全缺胳膊少腿。 很好,此情此景,他们看起来真像一对亡命天涯的苦情鸳鸯。 如此数番折腾,辛折璃早就疲累不堪,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男人拖到床榻上,自己则将几个小凳一并,勉强躺在上面。 留在此地过夜绝非明智之举,只要那些从属未能按时将人带回去,老魔头必然震怒,说不定一气之下便封城搜寻。 以她现在的身子骨,与之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 罢了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阖目,在朦胧之中沉沉睡去。 翌日晨,辛折璃还在梦中,便被一声陡然响彻耳边的男声惊醒过来。 “啊!”榻上的男人面带惊恐地环顾四周,指着她一叠声喝问,“你是何人?我为何在此?你都做了什么?” 辛折璃原本理亏三分,但被人如此劈头盖脸地逼问,自然也没什么好脾气,“这位公子,我要是谋财害命,你岂还有命在?” 那人冷声道,“哼,谁知道你图什么?” 辛折璃几乎要被气笑了,“除了谋财,你还有什么可图的?” 谁知那人指了指自己,理直气壮地说道,“昨日趁我昏迷之际,你有没有轻薄于我?” 一口热茶登下喷了出来,辛折璃掩面咳嗽了好一阵,这才完全正过身来打量面前的男人。 他面容苍白如雕玉,修眉入鬓,那双斜斜飞起的桃花目流眄笑意,眉心之间隐隐有颗红痣。穿着雪青素面直缀,通身了无坠饰,此刻墨发半散,却是一派清疏慵懒。 一言以蔽之,的确是副值得垂涎的皮相。 辛折璃恶从心起,反而无赖地扬起下颚,“你也知道这婆娑城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姑奶奶我就是找你玩玩又如何?不妨告诉你,杀人放火,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人果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指着她“你”了半晌,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她话音刚落,窗外忽然略过三道黑影,腥风过后留下一串尖鸣声,辛折璃疾步上前查看,心中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男人在她身后闲闲说道,“是那些魔族用以搜寻逃犯的天鹫,啧啧,出动了这么多,想来城中出了大事了。” 被点名的“逃犯”面色登时一变,这异动落在那人眼中,竟然幸灾乐祸地拍手道,“怪不得姑娘东躲西藏,原来是惹了不该惹的人哪。” 辛折璃怒道,“你不也同样身陷此处,有什么好得意的?” 她没工夫和这男人再唇枪舌战,魔族的动作比她想象之中还要迅捷,现下该想的是如何逃出婆娑城。越想越觉得昨日行动鲁莽了些,不由得在房中焦急踱步。 “在下只是提醒姑娘。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根本经不住严刑拷问,说不定会供出姑娘的下落。” 房中沉寂片刻,两人无声无息地对望,彼此各怀心思。辛折璃心中动过一丝杀念,然而还是很快打消了。 若是滥杀无辜,她和那家伙还有什么分别? “公子也不想落入魔族手中遭其拷问,如今你我休戚相关,不如开诚布公。”辛折璃冷声道,“你有没有法子助我出城?” “没有十成的把握,但我愿意倾力一试。”男人站起身来整理衣襟,嘴角弯了弯,“老是公子公子的未免太见外,鄙人南玄隐,姑娘怎么称呼?” 辛折璃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倏然梗在喉间。 该说自己是鹿家的四小姐,还是辛折璃?一个是在线逃婚,一个是叛徒死囚,好像哪个身份都不大光彩的样子。 南玄隐似笑非笑地抱臂环胸,她只得胡乱应道,“叫我阿离。” “哦?哪个离字?” 辛折璃终于掀桌发飙了,“问问问,问个屁啊!非得在生死关头撩闲两句?怎么你家十八代单传没见过女人哪?” 南玄隐将房内的摆件一一复原,竟也不恼,“女人形形色色倒是见过不少,如阿离你这样泼辣悍烈的,不多。”他说完笑眯眯地招招手,带着辛折璃从另一侧下了楼梯,躲进了后院伙房用来拉货的木车内,盖子一合,周遭顿时陷入黑暗中。 车内狭小,挤下两人已是勉强,辛折璃感受到男人的呼吸近在咫尺,甚至能隐隐听到他胸膛跳动的心跳声,如此肌肤相亲,不免隐隐有些尴尬,遂低声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挺重的。”南玄隐语调轻松,“放心,不是因为你那一掌的缘故,我也不会死赖着你的。” “你是说你原本就有伤在身?”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他毫无内息却出现在这婆娑城内了,辛折璃还想再一问究竟,柴房的门忽然间“吱呀”一声推开了。 两人连忙垂头噤声。 “掌柜的也真是,什么脏活累活都推给你我兄弟。” “行啦,你少说两句,这婆娑城中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就不错了,不在此处又能去哪儿?” 两个男人嘟嘟囔囔地走进柴房,一前一后将木车上的把手扶了起来,一人奇道,“咦?这——” 辛折璃瞳孔猛然收缩,心中已经打起十二分警惕,谁知那人踹了踹木车,“大哥,这里面装的是什么,这样沉?” “谁知道,猪。” “这猪怎么不声不响的,莫不是死了?” 黑暗之中,她似乎看到南玄隐嘴角抽搐了一下——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都怪这厮出的烂招! 两人狐疑嘀咕一阵,最终还是决定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将“死猪”运送了出去。 那木车想来有些年头,板缝之间隐隐能见到街上来往行走的商贾旅客,只是相较于辛折璃初至婆娑城,已经冷清了许多,不时可见到整装肃行的黑衣人,街道两侧的摊贩无不避让,很是忌惮。 就在此刻,木车忽然间停下,一把男声从前面传来,“站住!” 方才那男人立刻陪上笑脸,“大人有何吩咐?” “车内是什么?”头顶被人用刀柄敲了敲,辛折璃掂量着力道,心中不由得一沉。 八成是个难缠的魔族。 “哦哦,是死猪。”男人忙说道,“我们掌柜的让送出城去呢,大人若不嫌腌臜,小的让大人一观便是。” “奉尊使之命在城内追查一名女子的下落,所有出城进城的车马一律要查。开箱!” 第3章 那个人要成亲了 第3章那个人要成亲了 辛折璃差点吐血:死猪也要查?有什么可查的?早知如此抵上全力拼一拼也就罢了,何苦躲在木箱里装死猪! 到时候老魔头会怎么想?自己宁愿装猪也不愿嫁给他? “是,是。” 两人应的很是积极,她已屏气凝神准备拼死一搏,谁知那盖子才虚虚开了两指宽的缝隙,就在图穷匕见的时刻,远处忽然传来一道轰然巨响! 整条街道瞬间一片哗然,惊叫呼喊声此起彼伏,辛折璃一个重心不稳倒在男人的肩头上,磕得鼻尖七荤八素,险些把眼泪逼了出来。 几个魔族匆匆撤离,只听其中一人气急败坏地喝令着什么,那俩汉子也趁乱逃走了。辛折璃和南玄隐一前一后从木箱中钻了出来也无人在意——那些商贾旅客正争先恐后地想要出城,人流涌动、摩肩擦踵。 “发什么愣?走啊!”南玄隐抓住她的袖角,跟着人流向城外冲去,辛折璃回首看了一眼,方才两人逃出的客栈已然浓烟滚滚。 出了婆娑城不过数里,有一座断壁残垣,其间依稀可以看出是一座神殿的旧址,南玄隐轻车熟路地带着她走近碑林之中,彼时已天色向晚,残阳在天际铺陈开来。 另一端,暮色笼罩下的鬼蜮无相殿隐隐可见其轮廓,巍然森列在大漠深处,仿佛海市蜃楼。 假若不逃婚,此刻辛折璃大概已经身在城中,被安排的明明白白了。 “南公子。” “嗯?” “客栈的那把火” 男人倒是痛快点了头,“是我。” 她面色微微一窒,南玄隐又道,“婆娑城中虽然大部分都是来做交易的商贾之流,但还有一些势力暗藏其中,那一位——”他指了指无相殿的方向,“绝不会允许在自己的地盘上出差池,自然权衡之下,要追捕的女人便没那么重要了。” “你似乎很了解这里,也很了解老尊主啊。”辛折璃收回目光,完全落在南玄隐身上,“你、你在干啥?” “整理仪容啊,我不像某些人。” “” 辛折璃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沾满尘灰的丫鬟衣裳,又扫一眼身边风度翩翩的南玄隐,默默拉开了距离。 “得,某些人不修边幅,碍着您老观瞻了,”她拱了拱拳,“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有缘再见。” 南玄隐深深看她一眼,负手微笑。 辛折璃应该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之前便将金银首饰折了些散银带在身上,走出官道之后还有钱雇马车。 自重生以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在电光石火之间被迫做出选择,她坐在马车内,终于能静下心来仔细梳理一遍。 鹿家虽然不算九洲的四大名门,但也出过几个声名显赫的布阵术师,其中最为出名亦最为神秘的就是转生献祭之术,难道自己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便深谐此道? 不能?真有这本事还不得被鹿家三拜九叩供奉在祖宗祠堂,还能被送来给老魔头和亲啊? 此事暂无线索,姑且按下不表。现在最为重要的是她想回北海,取回自己的骨扇“碾冰”。 还有她想知道,族中得知自己身亡,是怎么处置遗体遗物的? “哎哟,这样多的人,真是” 马车停了下来,辛折璃挑起车帘一角,“怎么了?” 赶马的车夫忙笑道,“姑娘不是要去北海,难道不知这几日的大喜事么?喏,那些车马多半是接了拜帖前去赴会的。” 大街之上人流熙攘,果然见到一些门派的弟子列阵而行,走在最前面的举着各家旗帜,颇为热闹。辛折璃面色茫然,“喜事?什么喜事?” 那车夫原先见她一路沉默,如今开了金口,自然随着打开话匣子说道,“是辛家的三小姐和青城山慕公子,才叫个金玉良缘呢!说起来这慕公子真真是青年才俊,咱们这些小人物身在市井也闻其大名,如今青城和北海结缘,少不得要宴请各大门派了” 如冰水兜头而下,凛寒砭骨。 接下来车夫还在絮絮地说着什么,辛折璃竟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外面惠风和畅,喧嚷热闹,好一派三春盛景,她慢慢捂住胸口,耳畔只剩下自己缓慢浊重的呼吸声。 有什么好诧异的,慕寒衣原本就寡义薄情,转头另娶新欢,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吗? 又有什么好心痛的,是他施加的一切还不狠绝吗? 十指狠狠攥入掌心之中,硬生生将蒙在眼上的雾气驱散。赶马的车夫见她神色不对,忙着打嘴赔笑,“姑娘你看我,多嘴贫舌的,搅扰姑娘清安了,您赎罪!” 辛折璃按下心绪,淡淡说道,“无妨,赶路。迟了就要错过良辰吉时了。” 相传“北海、瀛洲、蓬莱”为九洲三仙岛,然而自数年之前,瀛洲式微,蓬莱隐退,便只剩下北海一家独大,北海辛家也算在此一带占据龙首,此刻有喜事宴请各大门派,山下负责招待的驿站已是家家客满。 没有人会过多留意一身青灰斗篷的娇小身影,悄悄地潜入后山。 在此处生活了这么久,辛折璃对于北海十二峰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如今故地重游,她却只能躲在斗篷之下,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来客和山上的人。 而就在一年之前的今日,爹还健在,她还是族中的天之骄女,前途不可限量。 不过——她得冷静,重生来之不易,无论如何也要稳住心智,在自己的修为没能完全恢复之前不可轻举妄动。 辛折璃在林中翻飞,身影轻盈如鸿羽。 所幸御行术还算熟练,要让她徒步走上来,估计这对狗男女孩子都有了。 耳畔忽然间听到了泉水叮咚作响的声音,辛折璃翻身而下,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竟然到了扶云墓园,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在指引着自己进去一探究竟。 她放轻脚步屏住呼吸,本以为墓园无人,可以悄无声息地进出自如,谁知近前才发现墓园大门虚掩,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啜泣声。 辛折璃一闪身躲在松柏后面。 此时此刻,除了守园人,还有谁会在这里逗留? 第4章 身份暴露! 第4章身份暴露!? “九师兄,祭拜也祭拜过了,咱们还是速速离开,今日原是大喜的日子,若是宗主见到咱们在此地驻留,免不了又要挨罚了。” “你先回去复命,我心中放不下辛师姐再陪她一阵子也是好的。” 是九师弟和小师妹的声音!辛折璃愣了一瞬,心中百感交集,这两人入门入的晚,兼之家世平平,在十二峰并不受重视,她也不过闲暇之余点拨教授两人,想不到这点微末恩情还能被人记挂在心。 饶是熟悉的声音近在咫尺,她却不能开口,也不能相认。 强按下心中酸楚,辛折璃听到小师妹的脚步声似乎渐渐走近,忙压下斗篷,闪身隐匿于林中。 傍晚时分,到了十二峰的主峰朝凤台,此处红妆十里、灯火繁盛,一批又一批前来道贺的门派鱼贯而入,寒暄声不绝于耳。辛折璃躲在暗处蛰伏了一阵,虽然宾客络绎不绝,但守门的四个弟子却丝毫不敢大意,一一查阅信笺之后才躬身放行。 看来,想要溜进去没那么容易。 贸然使用术法或者符箓,就怕遇上顶尖的修行者。 倒不如采用最原始简单粗暴有效的办法。 翻墙。 辛折璃悄无声息地溜到了偏门,捋了捋袖子,这事儿她上辈子就没少干,还算轻车熟路,她手脚轻快地翻上房檐,纵身一跃—— 然后,和巡逻的弟子目光相对,面面相觑。 那弟子愣了一瞬,眼看就要出声示警,辛折璃连忙低声叫停,“慢着!慢着!误会!” 巡逻弟子将灯笼举了举,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遍,冷声道,“我亲眼见你翻墙进来,鬼鬼祟祟,有什么误会,留着给堂主们分辨!” 眼见逼不得已要出手,辛折璃心中焦灼,正待那弟子上前来擒她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慢悠悠的男声,“阿离,你怎么逃席到了这里,让我好找。” 辛折璃和那弟子面面相觑,两人同时瞧向青石甬道,只见月华疏漏、树影斑驳,男人信步闲庭似的踱步而来,身上的环佩泠泠作响。 站定了,才见他灰纱白衣,肩上的鹤振翅欲飞,鹤顶红正同他眉心朱痣相映。漆黑的妙目狭长微挑,通身气度亦鬼亦仙。 那巡逻弟子震慑了片刻才晃过神来,行了个礼道,“不知尊驾是?” “这是我的请柬。”南玄隐两根手指夹着暗红印花信笺,目光却似笑非笑地投向了她,“这一位是家眷,我嘱托她将贺礼送了来,却未曾将请柬一并交付,给小哥添麻烦了。” 那弟子匆匆阅毕,不疑有他,只是低声嘀咕了句,“尊夫人的装束还真是别致”便闷声走在前面引路。 “阿离姑娘,初次见面你打晕了我,这次又潜入十二峰,莫非准备打晕新郎官?” 南玄隐说者无意,却触及辛折璃心中的伤处,她脚步一滞,勉强回道,“那你呢,看这通身的打扮比新郎还新郎,难不成对新娘子有什么非分之想?” “见笑见笑,总比姑娘披着斗篷翻后墙,就差将贼字写在脸上显得磊落些。” “你——” 辛折璃恨恨地朝男人瞪过去一眼,生的是真不错,就是多了张嘴,“阁下口舌功夫如此厉害,怎么不去奉天酒楼说相声?” 谁知南玄隐毫无愧色,甚至颔首微笑,“我的厉害之处还远不止在口舌之上,既然阿离你诚心诚意问了,我就哎哟!” 前面引路的弟子吓了一跳,顿步问道,“尊驾怎么了?” 南玄隐费力地将云纹青缎靴从女子脚下抽离,面不改色,“无妨,野猫而已。”等到弟子回过身去,这才俊脸扭曲,压低声音道,“承我的情,你还敢如此豪横?” “南公子少见多怪,野猫就是这么不受训。” 插科打诨之间,一直笼罩在辛折璃心中的阴霾也算稍稍散去,弟子引二人穿过抄手游廊,上了湖边停靠的,用来引渡客人的小舟。皓月凌空,湖面波光粼粼,潋滟着隔岸的灯火。 辛折璃坐在船沿,凝望着月亮出神,直到被南玄隐扯了扯衣襟,这才回过神来,卸下斗篷,随他一并上岸。 满堂红妆,张灯结彩,她都面不改色,直到引见弟子将两人送入席中,她看到了站在堂中囍字下的慕寒衣和辛盈盈,目光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终于被刺痛,垂下了眼睫。 堂上的喜娘声音高亢嘹亮,“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十四岁,二人在落红崖初次邂逅,她衣袂飞旋、剑锋凌厉,却看见一袭白衣默默将枫叶扫入布囊中。他说,落花亦有情,不忍见其委诸尘土。 “二拜高堂——” 十六岁,她将自己细细密密的心事写在信笺上,连同心一起交给他。 “三拜” “慢着!” 大红盖头忽然被掀起一角,辛盈盈不悦道,“外面是什么声音,这样吵吵嚷嚷的?”她如今是族中的掌上明珠,此言一出立刻有人领命下去查看,不多时带着几个族中弟子回来了,辛折璃目光一略,都是熟面孔。 “回师姐话,九师哥和小师姐竟然穿着孝衣前来赴宴,实在不成体统,弟子气急了才说他们两句,谁知他们非但不认错,还动手要打弟子!” 辛盈盈面色一沉,目光锐利如刀地落在那两人身上。 “好啊,萧庭、江眉,”她一步一步走下礼堂,拾级而下,暗红色的裙摆逶迤开来,“在我的大喜之日,你二人披麻戴孝给谁看?给畏罪自裁的叛徒看吗?” 辛折璃双拳紧攥,虚眸之间瞥见右手边的南玄隐,正捧着一把瓜子磕得风生水起,瓜子皮在一侧的案桌上堆成小山,目光充满兴味。 她只能把气压下去先静观其变。 “谁动手打人了?”萧庭忍不住说了一句,立刻被江眉拉了拉衣袖,“对不住,四师姐,我们不是有意搅扰喜宴的,只是前来送上贺礼,也未曾动手,你若是不信大可问问周围的” “是吗?” 辛盈盈怒不可遏,本以为那个贱人一死,自然树倒猢狲散,渐渐被族中遗忘,如今这两个人堂而皇之地被带上来,这下子好了,周遭各大门派知情不知情的全在怯怯低语! “人人皆知辛折璃盗取族门内丹,畏罪而死,此事早就盖棺定论了,你们莫非打算步其后尘?” “不是的” 辛盈盈往前逼一步,江眉便往后退一步,气氛陡然剑拔弩张,辛折璃看着小师妹一张莹白微圆的脸上满是惶然,而厅上的慕寒衣只是作壁上观,恨意如心头血一样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辛盈盈。 你一定要如此赶尽杀绝、连无辜的族人也不放过吗? “啊呀呀,到底是名门之后,连结亲都如此不同寻常,属实精彩。”南玄隐慵懒地往后微仰,“你瞧他们沆瀣一气的样子。” “怎么办?”辛折璃不觉之间已经低声喃喃出了这句话,“眉儿怎么办?” “我要是她,就忍一时之气,谋长久之策。”南玄隐淡淡说道,“你该不会准备插手管上一管?我问你,且不说大闹华堂能不能全身而退,你能庇佑她一辈子么?” 许是怕事情闹大反而不利,慕寒衣终于上前温声劝慰了几句,辛盈盈这才稍稍收敛怒色,命人将这两人带下去等候发落,转过脸又款款屈身,含着笑给宾客赔了不是。 辛折璃终究看不下去,所幸两人的席位也在末流,即便抽身而退也无人在意,她离了席,匆匆穿过游廊,途径的弟子施礼道,“两位,南门在这边,往前直行便是了。” 她这才发现身后悄无声息地跟着一个大活人。 “你不留下来看好戏?” “良辰美景,我更愿意陪美人儿出来醒醒酒、解解愁。” “我有什么愁?”辛折璃闷声说道,脚下步履匆匆,恨不得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眼睁睁瞧着拥护自己的小师妹被人凌辱刁难,却不能作为,可不就是窝了一心的邪火么?”南玄隐顿住脚步,目光下移,与面前的少女对视,这才徐徐一笑。 “是不是,辛折璃?” 第5章 这下把人得罪了 第5章这下把人得罪了 月色如水铺陈开来,他的瞳子却漆黑如墨,眉心间的红痣隐在树影之下,邪气浑然天成,偏偏目光柔和,隐隐带笑,几乎令人沉沦其中。 辛折璃也不十分意外,“我此番的确不该来,那么你呢?身为魔族却混迹在正统的宗门里,就不怕暴露了身份?” 南玄隐收起折扇,微微敛容。 “算了,我也不想知道,既然和阁下身在殊途,那么就此别过。” 两人言语之间,已到了扶云墓园的墙前,辛折璃纵身一跃,借力树干翻上墙头,彼时的墓园冷清无人,伸手不见五指,几盏笼纱灯也只能驱退一小片黑暗,她缓步向深处走去,倏然之间,身形一晃,竟然踉踉跄跄地向前跌去。 南玄隐起初还未在意,只当天黑路滑,然而很快便发觉蹊跷之处——辛折璃捂着胸口,慢慢地跪了下去,手脚微微抽搐,脸上迅速褪尽血色,眼下竟然隐隐显出一片青灰。 他迅速上前俯身,辛折璃已然痛的辗转翻滚,豆大的汗珠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掉,南玄隐攥住少女一只手腕,只觉其经脉肺腑之内流窜着一股极不安分的力量,正受到某种指引而躁动沸腾,好像随时都要破体而出! 难道 他目光落在前方不远处的墓碑之上,电光石火之间想到了缘故:辛折璃这具身体还是鹿家小姐的,如今又回到了原身面前,也许和这里躺着的人脱不了干系。 “那啥,得罪了哈。” 南玄隐说完这句,出手飞快地在辛折璃身上点了几处要穴,狰狞之色慢慢从脸上褪去,少女的身体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毕竟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动静太大惹来那群老家伙,就不好抽身了。 他将昏迷的人儿横腰抱起,转身的瞬间,倏然一道寒芒破空而来,从扶云墓园正门到此处的距离少说二十丈,可那雪亮的剑锋刹那即至,且从悄无声息到杀意毕现,竟然只在这一转身之内。 然而,那一剑还是扑空了。 那袭白衣如流云般在空中一掠而过,站定在树枝之间,落叶震落满地,树枝却只是微微颤动。 “什么人,胆敢私闯禁地?” 慕寒衣收剑入鞘,疾步上前,只见树上那人如闲云野鹤一般立在那里,怀中抱着方才同行的少女,眉眼清疏矜贵。 “奇了,洞房花烛夜,慕公子不陪在美娇娘身边,怎么有兴致来这里闲逛?”男人嘴角带笑,然而语调怎么听都像是揶揄,“哦,我明白了,新欢旧爱左右逢源,慕公子真是多情种啊。” 慕寒衣双瞳一缩,冷声斥道,“家族密辛,轮不到外人置喙,阁下究竟是谁?” 言语之间,目光死死盯住立在树枝上的人,虽然并未与之交手,但能感受到对手强大的内息,几乎形成威压笼罩着他。 “密辛?”那人不厚道地笑出声来,“你抛弃辛家嫡女大义灭亲,这事儿都快传遍九州了,算哪门子密辛?我倒是要奉劝慕公子一句,吃干抹净就翻脸,早晚遭天谴!” 慕寒衣纵使再能忍,此刻也不由得面露愠色,“一个不入流的妖道竟敢在此大放厥词,你当是在什么地方?十二峰岂容你撒野!更何况还有各家宗门前辈” “是吗。”树上的男子收敛笑意,乌沉沉的瞳子俯瞰下来。 “那就来试试看,到底是那群老家伙先到一步,还是你的人头先落地。” 不知在昏迷中沉沉睡了多久,辛折璃醒来的时候,先才折磨得她求死不能的剧痛已经消失了,身上还多了——一床锦被! 她猛地坐了起来。 天青色鹅梨帐被一只素手掀开,辛折璃下意识地抱紧被子往后缩,“谁!” 该不会一觉醒来被卖到青楼了?总不能什么倒霉事都被她赶上趟了? 帘外盈盈跪倒一个白衣女子,眉眼之间和婉明丽,“奴婢朝朝,是这儿的掌事丫头。姑娘是先服药呢,还是先更衣用膳?” 头尚且隐隐作痛,辛折璃只记得自己去了十二峰,“我我怎么在这儿?这是哪儿?谁送我来的?” 朝朝只是微笑,“姑娘大病初愈,先好生将养着。”说完冲外面轻轻喊了一声,“姑娘醒了。”立刻六个半大的丫头端着盂皿锦帕等一水儿物件摆在她面前。 “不必了,衣裳我自己能换,诸位——诸位跪什么呀?起来起来,行行行,你们帮我更衣。” 辛折璃窘迫难安,被几个丫头围着伺候了一通,趁机打量周遭装潢。 紫檀镂花长案桌上不见文房四宝,倒是放着雕琢精细的琉璃酒壶酒盏,墙上挂了几件袖珍小巧的兵刃,雪白狐皮长毯中央立着貔貅金兽香炉,熏烟袅袅、暗香阵阵。看上去很像富贵公子的寝居,然而—— 朝朝虽然恭恭敬敬,她可看的分明,女子腰间挂着一把明晃晃的弯刀,刀鞘上清晰可见鬼面铭文。 她这是掉进魔窟啊摔! 而几天前自己刚刚打晕几个魔族出逃现在又落进人家手里! 辛折璃神色瞬间不太美好,现在看所有人的笑都觉得会猝不及防给自己一刀,“朝朝姑娘,是你家主子送我来的?我要见他,他人在哪儿?” “少主还未归来,姑娘稍安勿躁。” “你口中的少主就是南玄隐?他带我来是什么意思?” 朝朝含笑不语,不再回答。 辛折璃深吸一口气,“朝朝姑娘,替我向你家少主问安致谢,我不该在此久留,告辞了。” 她还没走两步,朝朝悄无声息地拦在门前,仍然叉手而笑,“姑娘请亲自向少主辞别。” 亲自个鬼啊!一见面她还走得了吗? “我还有事在身。”辛折璃面色冷了下来,“无意在贵地动手,别为难我。” 朝朝抬起脸来,那笑容只浅浅覆了一层,并未至眼底,她抬手指了指金兽香炉,“姑娘还未痊愈,贸然行动只会伤及自身。” 辛折璃暗运内息,果然如冰封之潭,丝毫调动不起来,她瞬间惊怒,“南玄隐是在囚禁我么?” 朝朝低声说,“少主圣意,奴婢不得而知,只会遵从。” 眼下无论如何,自己单身匹马是闯不出去了,可是这家伙竟然趁人之危将她关在这里,越想越气,遂环胸冷笑道,“好,很好,不愧是魔域少主,行事做派还真是够绝的,我说他怎么跟着我不放呢,果然是有所图谋,如今趁我体虚,想做点什么?杀了我?还是炼化了这具身体为他所用啊?” 话音刚落地,正好听到了落在门前的脚步声。 南玄隐身披鹤氅,手中握着一朵暗红微褐的赤灵芝,正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外。 想来方才的话,是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了。 第6章 见魔尊 第6章见魔尊 沉默。 还是沉默。 辛折璃被那双狭长漆黑的眼睛盯着,越看竟越是心虚,心虚得毫无道理,她张了张口,“你——” 南玄隐好整以暇地打量她一遍之后,将灵芝扔了过去,“拿好不送!” 言毕,拂袖就走。 辛折璃拾起血灵芝,只见其硕大完整,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苦涩异香,先才沸腾的愤怒迅速偃旗息鼓,化成一团乱麻。 他是在救她? 身边另一个小丫头急道,“姑娘怎能如此揣测,少主好容易请了殷公子来,又辛辛苦苦地去找药材,尤其是这血”说到一半,被朝朝冷冷地看了一眼,这才噤声。 辛折璃懵了片刻,一跺脚追了出去。 南玄隐身上有太多的疑团,她必须亲自当面解开。 然而那家伙脚程极快,长廊上空空荡荡,压根儿没给她留解释的余地。 辛折璃硬着头皮走出纤尘居,只见扶栏斗转,亭台林立,一大片荷塘青碧翻滚,她想要掐个千里追踪诀,奈何内力丝毫不予配合,正在原地踌躇,忽然听到不远处幽幽一缕笛声。 她忙循声赶了过去,果然见到南玄隐斜倚庭中,绷着一张脸。 “嘿嘿,吹得真好。” 辛折璃干笑着招呼了一声,那人头都不回,折身就走。 “诶,南公子少主南玄隐!”她忙不迭追了上去,险些撞在突然停下来的人身上。 “怎么,你还敢跟着我?不怕我杀了你,再顺手给你炼化了?” 话既然挑明,辛折璃索性也诚恳道,“我误会你了,我给你赔不是。你既知道我的身份,也该知道我上辈子死的堪比窦娥,是以疑心重。” 谁知男人并不打算买账,“哦,你以为我是第二个慕寒衣?” “是啊不不不是!”辛折璃差点咬到舌头,“耽误你一炷香的功夫听我解释可好?” “半柱香。” “好好好,我这不是一朝被蛇咬嘛,更何况此身宿主是被逼无奈嫁到这里的,偏偏我又逃了婚,谁知道魔域现下是不是通缉令满天飞?” 南玄隐沉吟不语,面色渐渐缓和,辛折璃刚松了一口气,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属下见过少主。” 她愕然,缓缓转头,和出声的仁兄四目相接。 很好,就是上次打晕的那一位。 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尴尬从脚趾缝蔓延到每一根头发丝,辛折璃瞬间捂脸侧身恨不得自己原地施展隐身术。 谁知息影看都不看他,只是恭恭敬敬地对南玄隐抱拳道,“尊主有请少主无相殿叙话。” 辛折璃松了一口气,还没等她说出“既然你们父子有话要说我就先告辞了”,南玄隐好像看穿了她的意图,一伸手轻轻松松地将她提了起来,“走。” “不是,诶,你干嘛!”被这般拎小鸡似的拎着走,辛折璃大叫,“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呢,这这这像什么话!” “你可以再叫大点声。”南玄隐嘴角微挑,“广而告之,不出数日整个九洲都知道了。” “……你们有话相谈,我一个外人算怎么回事啊。”辛折璃怂怂地降低了声音小声嘟囔。 啪。 南玄隐将她丢了下来。 辛折璃微微怔了怔,这魔头看上去不像是这么好说话的样子啊? “行啊,反正我和你那位旧情人打了一架,北海你是回不去了,哦对,好心提醒一句,某人好像还在婆娑城的通缉榜挂着呢。” “……”辛折璃黑了脸。 “既然你执意要走,息影,送客。” “是,少主。” “哎哎哎——等一下!”辛折璃非常明智,立马停住脚步,在瞬间想明白了弊害,面子不能当饭吃,自己这次重生的机会来之不易,决不能在孤立无援的时候就这样一走了之。 “其实,我,我挺崇拜尊上的。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嘛,我愿意去看看。” 南玄隐淡淡一笑,“哦?”环胸抱拳,眸子眯起。 “那你还逃婚?” “……” 辛折璃被他噎得半死,正在想这男人怎么那么小气,却听他主动说道,“走。” 她忙跟上南玄隐,息影真的如同影子一般在两人后面悄无声息地跟着。这么近的距离,辛折璃居然感受不到息影身上的修为,就像是手伸进了深不见底的潭水之中。 “诶,息影大哥。”她带着三分讨巧的笑试探,“你的内息好稳啊。像你这般高手,应该是鬼蜮的翘楚?” 南玄隐轻哼一声,折扇摇了摇,“眼皮子真浅。” “我又没问你!” 两人打打闹闹,落入了路过的婢女眼中,所有人都恭敬行礼,小碎步飞快离开,惊诧的目光瞬间流转在每个人的脸上! “那女子是什么人?少主虽在外风花雪月,却从未将人带回魔宫啊。” “岂止啊,她还在纤尘居住了好一阵子,少主前些日子亲自去找神医给她配药方!” “莫非——是少夫人?” 无相殿两侧由黑曜石雕刻十八尊塑像,相传这十八位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曾让整个云螭国为之大乱。一轮弯月遥遥挂在无相殿之上,整个宫殿便半隐半现在月色之中。辛折璃惊异地发现,脚下除了用细细白沙铺就的长路,竟然还镶嵌了大颗的深海原石,氤氲着青碧色的幽幽寒芒。 她不由得咂舌。 魔宫真是有钱,有钱就是阔气。深海原石佩戴在身上能调养生息,若是打磨成玉符更是一片千金,而在无相殿竟然用来铺路! 三重殿门逐次开启,辛折璃原本以为自己要见到这位传闻中的魔宗,怎么说也会紧张的。然而,她的目光很快就被四周的鲛人灯吸引了,看这精细的雕工,天下恐怕绝无仅有,再看这散发着温润光泽的东珠,也不知道几百年才能出采一颗…… 就在她目不暇接之时,圣座上陡然传来一道男声,“跪下!” 在这道声音响起的刹那,强大如斯的魔息如倾山倒海般汹涌扑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掌自上而下握住了整个空间,辛折璃下意识地双膝一曲。 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过,上来就散发如此强大的敌意,难道要跟她秋后算账了么? 第7章 少主护短 第7章少主护短 然而,她还没跪下去,被南玄隐一把扶住了。转头一看,男人的眼中写满无语,“他没说你。” 然后,南玄隐自己跪下去了,不情不愿地道了声,“见过尊主。” “孽障,你还有脸回来?” 蜿蜒而上的长阶由黑曜石铺就,圣座却是白骨雕成,辛折璃低垂的余光中只看到了男人玄色的衣袍下摆,在战战兢兢之余心里想:这魔尊活脱脱就是一座冰山啊,怎么看都不像是每年娶一个老婆的花心大萝卜啊! 南玄隐面上并无惧色,甚至有一丝丝理直气壮,“父亲,能否在美人儿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辛折璃大为震惊,等回过神来恨不得踹他一脚,低声骂道,“你倒是会祸水东引!” 果不其然,座上的男人沉默下来,隐匿在黑暗中的眸子落在辛折璃身上,她忙作揖道,“见过前辈。” 谁知下一刻,虚空之中陡然甩出一条黑雾缭绕的绳索,倏然缚住她的手腕往前拖去,辛折璃踉跄了两步,心中惊惧,竟下意识地看向南玄隐。 她另一只手被男人握住,两力相抵,这才勉强站稳。 “你不是鹿仙台。” 果然,在真正的魔宗面前,她甚至连第一面都伪装不过去。 “占据她的身体,打晕本尊的属下,火烧婆娑城……你知道是什么下场么?” 南玄隐上前一步试图开口,却被辛折璃拦下,她壮着胆子抱拳道,“尊主心如明镜,晚辈不敢欺瞒,我的确不是鹿仙台,我的原身被人所杀,再醒来便在鹿家小姐身上,虽不知是如何转世重生的,但晚辈不甘心,因此不得不出逃。” “婆娑城是我烧的。”南玄隐紧跟着说道,“父上让查的婆娑城潜伏的奸细已查出来了,若是大举查封免不了牵连者众多,一把火给其余从犯警告。至于她嘛……” 辛折璃心下一紧。 “我鬼蜮向来广纳贤才、不问出身,不是吗?” 那厢沉默了片刻。 “鬼蜮的确不在意出身,但也不会贸然留下身份未明之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懂恐怕就彻底凉凉了,辛折璃连忙自报家门,“晚辈辛家嫡女辛折璃。” 辛家这二字再度从口中说出的时候,一时间竟有些五味杂陈。空气凝滞许久之后,圣座上传来低笑,“听说辛家出了个新起之秀,被誉为‘一剑霜寒’,窃取灵丹、转世重生……呵,有点意思。” 辛折璃听不懂这话是褒是贬,只能低下头装鹌鹑。 “这些后辈的琐事,本尊懒得插手。”男人的声音似乎和缓了一点点,“三年之期和天雷劫前后将至,你不要再给我添乱。下去。” 辛折璃紧跟在南玄隐后面出来,也无暇再看脚下的深海原石有多值钱了,只是擦了擦冷汗。 男人将一块锦帕递给她,笑的不怀好意,“你也有怕的时候?不就是问两句话么,至于吗?” “那是你爹,不是我爹。”辛折璃瞪他,“你当然不怕了。” “你应该谢天谢地,他还不知道你打晕了息影。” “……” 言语之间,两个人穿过了荷塘,辛折璃想到方才那掌心传来的温热,虽然只有片刻,温热的触感却仿佛仍在指端。她悄悄地看了身侧的男人一眼,那双狭长漆黑的凤目恰好转了过来。 “你……” “话说……” 两人异口同声,辛折璃脸颊微红,瞬间移开目光。 “你先说。” 南玄隐信步慢行,嘴角挂着一丝散漫笑意,“我有一事不解。听闻你为情殒身,我还当是什么绝世美男子呢,那日十二峰见过,也不过尔尔。那与他苟且的女人连我身边侍婢都不如,你说你好得也是个天赋异禀的剑修,怎么死的这么憋屈呢?” 若放在去十二峰之前,兴许还能勾起辛折璃心中的痛楚,如今听来,却恍若隔世。 “情动的时候,意中人便是天下最好的人。”辛折璃笑了笑,“我也是蒙了心,哪里顾得了别的。” “如今醒悟也不迟。”南玄隐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不如这样,你好声好气叫我三声少主哥哥,我就替你手刃那两人。” 辛折璃登时炸毛,“你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两声,两声也行。” “别逼我动手!” “你打不过我。” “……”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辛折璃先泄了气,“我知道你的好意,不过既然是我不共戴天的仇家,便该由我来亲自下手。” 如今胸口已不会再痛,可她仍然记得那一剑,以及刺出剑的人有着何等薄情的脸庞。 今生今世,无论穷极何地,她必然要将那一剑亲手奉还。 南玄隐闲闲地收了折扇,“果然,我便猜到了你会这么说,是以那日我只揍了他一顿,”他笑眯眯地补充,“命留给你来收。” 辛折璃想到洞房花烛夜辛盈盈将面对一个猪头三,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对了,我还有一事不解。方才老……魔尊说,天雷劫将至?劈谁啊?” 南玄隐无奈,“自然是我。” “你?你的修为……已经到达真魔之境了?” 但凡修道界的修士,无不渴望飞升,这飞升又有半仙和真魔之分,无论是哪一种,都会经历一道天劫,有的是真火劫,有的是天雷劫,能撑过去的人可谓少之又少,但仍有修士前仆后继地试图修炼到这一重境界。 可是看南玄隐,也不过弱冠之年啊! 他要是突破真魔之境,让三界六道那些修了几十年上百年的人情何以堪? “我自然没有。”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南玄隐波光粼粼的眸子中似有一丝神伤,他展开手掌,掌心处有一道若隐若现的雷纹,“数年之前我曾经收服一把淬火琉璃匣,铸造者以身殉葬,成为凶灵附在了我身上。 辛折璃双眸倏然一亮,“淬火琉璃匣?” 传闻剑匣之中有七把凶器,每一把单拎出来都是极难得的法器,出自天下第一铸剑山庄的落棠庄主之手,而他铸成最后一把“红颜白骨”时,便以身祭剑了。 不过,这些都是相传,淬火琉璃匣已经销声匿迹许久了,甚至连山庄的后人也不知其下落。辛折璃双手合十,双眼亮晶晶,“我……我能看一眼吗?” 第8章 他是个怎样的人 第8章他是个怎样的人? 南玄隐蹙眉,“不是不愿让你一观,只是最近它灵气波动得厉害,连带着我也跟着好一阵歹一阵的,若是再惹出什么乱子,我真要被我爹一通揍了。” 辛折璃笑笑地看着他,眸子弯弯如月,透出猫一般的狡黠。 “你忘了,我是什么人?” 男人倏然顿下脚步,微微俯身看她,此刻辛折璃还是一副少女的身躯,那双眼睛浑圆灵动,碎发乖巧地贴在鬓角,他几乎下意识地伸出手揉了揉头发,嗯,手感不错。 “是了,你是辛家后代,辛家也算是东螭国剑修第一大家了。” “不许摸我的头!” 辛折璃气的跳脚,奈何自己现在还是个少女身,男人原本便生的高挑,只用一只手就钳制住她,看着她小猫似的炸毛。 “够啦!你还想不想治病?”辛折璃愤愤躲开,偏偏撞入男人那双摄魂的凤目之中,想生气又生不起来,“南玄隐,我想跟你合作。” 男人收回了手,好整以暇地微笑,“哦?” “虽然我是剑修世家出身,可是现在这具身体的修为,连我原先的五成都不到。”辛折璃道,“假如能够将我的原身里残留的精魄转回来,把握就大多了。至少现下我可以保证能让泥身体内的剑灵每一次失控时痛苦小很多。” “怎样?” 少女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小手,澄澈的瞳子盯着他看。 风吹荷动,月色如银,南玄隐却没有立即回应她,只是用扇柄轻轻击打了一下,带着笑意的声音如戛玉敲冰,“小阿离,你可得想好了,我是鬼蜮少主,魔族在你们正道之人眼中是什么样子,杀伐决断,狠戾无情。” 他折身离去,云纹织锦的玄色纱衣在身后翩然荡开,伴随着环佩泠泠作响,消失在长廊的一端。 分明是南玄隐一路跟着她,又是摆平十二峰的麻烦,又将她带来鬼蜮悉心照拂。辛折璃以为他至少是存了留为己用的心思的,然而当自己主动提出的时候,他竟然给自己选择的余地。 这个人的心思—— 还真是难猜。 南玄隐将她安排在离境宫修养生息,此处清幽僻静,哪里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负责掌管的是——息影。 辛折璃觉得浑身哪里都不自在,尤其是息影面无表情地对她恭恭敬敬,左一个:“辛小姐有何吩咐”右一个:“属下这就去办”。 她欲哭无泪,心里将南玄隐戳了无数个洞:鬼蜮这么多人,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那个啥,息影大哥。” 息影原本在石台上打坐,瞬时移动到她面前,唰地单膝跪地,“属下不敢。辛小姐有何吩咐?” 又来了。又来了。 辛折璃将双手在身前拼命摇摆,浑身都写满了抗拒,“你看,到底是男女有别,其实你们这里吃穿住行一概俱全,我也不需要人伺候……” 谁知,她这老长一串辩白落入男人耳中,只剩下四个字:男女有别。 所以,息影非常意会地抱拳道,“姑娘是怕少主会吃醋,心怀芥蒂。属下这就去办。” “不,不是,诶,你回来!” “回来——” 辛折璃眼睁睁地看着人来无影去无踪,简直要被气笑了。 很快,一个身穿青衣、面容姣好的婢女前来复命,“辛姑娘,奴婢白芷,奉息影大人之命前来伺候姑娘,请姑娘随意吩咐。” 辛折璃上上下下地看了少女几眼,不自觉地说道,“我见你有几分面熟。” 白芷俏皮一笑,“奴婢见辛姑娘也像极了一人。” 辛折璃现下尚且魂穿在鹿家那位庶女的身上,按理说应该没人认得出来,不由起了好奇,“谁啊?” “鬼蜮的少夫人哪。” 她一瞬时红了脸颊,白芷连忙告罪,“奴婢说笑呢,这都是我们私底下编排着,因为少主人从不带女子回纤尘居,姑娘还是头一个,您可千万别跟少主告状啊。” 这群小丫头。 辛折璃无奈扶额,想来那一日自己和南玄隐在去无相殿的路上拉拉扯扯,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在眼里,背后指不定怎么八卦。 她一手握拳,咳了两声,“我和你家少主是——合作关系。” 白芷笑眯眯,“奴婢懂的。” 辛折璃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又懒得解释,反正越描越黑,索性道,“白芷,我想起来了,你不是白千落吗?白家的四小姐,你怎么会留在这里?” 假如她没有记错的话,白家送人去鬼蜮和亲,已然是三年前的事了,都说送过来的人有去无回,可是眼前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又是谁? 白芷的笑意微微褪去,似乎在沉吟犹豫,辛折璃指了指自己身侧的小凳,“你我虽然原先不熟,可是你想必或多或少也听说了,我同样被家族抛弃,辗转至此,若你愿意同我说说,我一定守口如瓶。” “是。” 白芷坐了下来,反问她道,“姑娘以为,少主是个怎样的人?” 辛折璃摸着下巴,“唔……他嘛,初见不怎么正经,油嘴滑舌的,虽然如今还琢磨不透,但和外界传闻相比,倒是个讲义气的人。” 白芷笑了笑,“奴婢原先也和姑娘一样,对魔族视若洪水猛兽,直到被家族献祭出来那一刻,奴婢便已经心如死灰,想来此去必然受尽折磨而死,便想要自尽。” 辛折璃一惊。 “不过,少主人救下了我。” 白芷虽然用“少主人”称呼,然而嘴角却浮现出几分温柔的笑意,“少主人说,人这一世,也未必要为家族谋。他救下我,悉心令魔族的传师替我将修为精进一重……” 辛折璃忍不住说道,“但是,白芷姑娘,你应该也知道无功不受禄。” “是啊。”白芷看向她,目光无比坦然,“奴婢知道,既然被魔宫救下,自然应当付出相应的东西,所有身在此地的女子,都是自愿选择留下的,即便为正道不齿——实际上,那些所谓的正道便真的两袖清风、不染血腥么?” 辛折璃没有回应,复杂的心绪一层一层漫了上来。 “我出去走走,你不必跟着了。” “是。” 魔宫和她想象中的大有出入,无论是高耸入云的垂藤,还是星罗密布的湖泊,亦或者四面八方鳞次栉比的楼宇,比起传闻中处处埋骨的修罗场,这里更像是一个独立的国度,或者……世外桃源? 辛折璃不由得为自己的想法觉得好笑,她不过才窥见了庞大的鬼蜮之城一角,就能下出这样的判断,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前些日子被魔尊吓得心有余悸,如今竟然都忘了。 垂藤的深处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沁凉的气息萦绕在周围,她忍不住顺着小径往前走,小心翼翼地拨开盘亘缠绕的藤蔓,倏然之间豁然开朗,竟然是四面环山的深潭,而在踏出去的瞬间,凛冽的寒意便扑面袭来。 原来,垂藤林中并不是夜间的雾气,而是寒霜! 辛折璃微微瑟缩,下意识裹紧了身上并不算厚的衣裳,然而寒气散尽,她瞪大眼睛—— 那些陡峭嶙峋的石壁上勾连下来八根三指粗的铁索,将一个人半悬空地吊在寒潭中央! 第9章 被囚的人 第9章被囚的人 许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寒潭中的人缓缓抬起了脸。 辛折璃倒吸一口冷气。 那人虽然松松挽着发髻,然而大半的墨发还是垂散在肩头,浸透的白衣薄如蝉翼,将男人清癯修长的身段够勾了出来。与南玄隐亦鬼亦仙的气质全然不同,男子修眉星目,虽面庞略显苍白,却丝毫无损清疏俊朗。 此刻,那双眼睛微微眯起。 “你是何人?” 辛折璃心中已经惊诧到无以复加了。 他不认识自己,自己可认识他! 天师宗的顾垂鸿,修道界四大美男子之首。比起那些苦苦不能入门的人来说,他就像是老天爷追着喂饭的宠儿,无论相貌、修为、天赋、出身,都让人艳羡得牙根痒痒! 这么个天之骄子,居然被五花大绑地囚禁在魔宫寒潭? 辛折璃觉得自己知道得太多密辛了,心里后悔不迭。 这她要是拒绝合作,魔尊会放她走? “我——我误打误撞进来的。”辛折璃实话实说。 顾垂鸿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顺下眼睫,“快些离开此地,不要同魔宫的人说起你见过我。” 她原本是想脚底抹油开溜来着,然而听到男人主动劝她走,声音是能听出来的孱弱,不由得迟疑了。 白芷那些人是自愿留下的尚且能理解,毕竟是各个家族之中不受宠的、随时可以当做棋子的庶女,顾垂鸿可是天师宗新生一辈的翘楚,总不能是来这儿体验生活的? “是谁将你禁锢在这里的?”辛折璃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答案,“凭你的修为,恐怕不是魔尊,也只能是左右护法了。” 她只是站在寒潭旁边,便冻得瑟瑟发抖,而顾垂鸿不知被困在寒潭中多久,竟然还能保持意识清明! “不,是我自己作为人质扣押在魔宫的。”顾垂鸿淡淡说道,“前些日子我们宗门的师弟想要救我出去,魔尊动怒,因而将我关在这里。” 他神色清疏冷淡,仿佛在说一件完全同自己无关的事。 “啊?”辛折璃下巴都惊掉了,“人质?你?这么说你也是自愿的?” 等等,先才好像隐隐约约听魔尊提起,什么三年之期,难道…… 顾垂鸿好像能够窥破她的心思,“三年前,魔族大举进攻,三宗四族联合对抗,两败俱伤。最终七大派答应派遣人质前往鬼蜮,而条件是魔族三年不得再犯。” 三年前那场战役辛折璃也是知道的,当初辛家被派出的高手回来的不足两成,大多陨落在外。 她以为,被派遣当人质不过是弱国无能为力的下策,谁知竟然天赋独绝如顾垂鸿,也能作为一颗棋子被利用,那些人既然决计送他过来,便很难再顾忌此人的死活…… 思及如此,辛折璃皱眉喃喃,“太荒唐了……难道你就没想过要逃?” “逃?”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冷冷男声。 “你问他逃得掉吗?” 辛折璃脚下不稳,慌乱之中转身,整个人向下倾倒,寒潭之中和垂藤林里忽然飞出两道身影,一黑一白,强大到几乎霸道的气息将她裹挟,南玄隐一手拖住她的手腕飞身上岸,一面狠狠拍出一掌。 “不要!” 辛折璃下意识地叫了一句,然而已经迟了。只见顾垂鸿周身如同保护的粼粼波光倏然被击碎,他整个人便如折翼的鹤一般跌落寒潭之中,牵动着铁链哗啦啦作响。 “南玄隐,”即便看到男人沉下的脸色,辛折璃还是甩开他的桎梏,后退两步,“他是你魔宫的人质不假,你要打就光明正大地同他打,而不是将人锁在这里凌辱。” “怎么,你心疼他?”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南玄隐完全收敛笑意,那双狭长微挑的眸中寒色氤氲,眉心的红痣如点了朱砂般。另一面,顾垂鸿慢慢从寒潭中站起身来,踉跄了一下,拭去嘴角的血迹。 辛折璃咬了咬唇,仍然不卑不亢地看着南玄隐,“外界之人都道魔族是一群嗜血疯狂、杀伐无度的人,可我见到你,见到白芷,才知传言并不可信。” “不过是蝼蚁聚在一处罢了,你以为我会在意流言?”南玄隐稍稍收敛杀意,然而语气仍是不善。 “那我呢?”辛折璃问道,“我的看法,也是流言么?” 南玄隐冷哼一声,“绕来绕去,你不就是想替姓顾的辩白么?放心好了,我不会要他的命,就是见不惯他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他若是恨我,自然可以寻仇回来,我等着。” 辛折璃的脾气也上来了,冷声道,“我辩白什么?你又看见什么了?你见我试图救他逃脱了?抑或是见他向我求助了?我如今是个弱女子,因此对魔宫存着迎合之意,因为我怕死!顾垂鸿可不怕,他若是真铁了心想大闹一场,还能白白捱你一掌?” 南玄隐顿时语塞。 弱女子,就她敢和自己梗着脖子一争高下的模样,还弱女子?? “我乏了,要回去休息,少主大人要不要派两个随从盯着我?”辛折璃抬起下颚,“烦请让路!” 南玄隐莫名其妙地往旁边让出一步,就见辛折璃气呼呼地甩手而去。 息影不知何时出现在背后,试探着问道,“少主,要不要派人跟着辛姑娘?” 南玄隐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跟什么跟!她说气话你还真听她的?她是你主子啊?”说完自己都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分明是他来兴师问罪,怎么被少女诘问一通,倒成了他的不是了?还这么幽怨十足? 息影面无表情,内心却想着:看这架势,少主居然在气势上被压一头,若是将来真的成了一对儿,指不定这鬼蜮谁当家做主呢…… 南玄隐并未注意到这些小九九,回头看了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找个医师来看看姓顾的,我今日下手重了些,别让他死了。” “是,少主。” “另外——” 南玄隐顿住脚步,看向隐匿在云层后的孤零零的半月,嘴角弯了弯,“你时常跟在尊上身边,可曾听他提起,我还能撑多久?” 第10章 挑衅 第10章挑衅 息影倏然变色,慌忙跪地。 “少主何出此言?” 南玄隐展开手掌,掌心的雷纹随着方才那一掌愈加显现出深紫色的纹路,仿佛在掌纹之间裂开了一只眼睛。 在旁人看来,他天赋卓绝,行止由心,是三界六道第一潇洒的人物,然而,天雷劫就好像一道无形的诅咒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 “罢了。”南玄隐将手掌收回袖中,神色恢复了波澜不惊,“若是熬不过,便也是天数了。” 另一边,辛折璃回到了离境宫,白芷心细如发,看出她兴致不高,便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不自在?方才出去见到什么人了?若是那些小人在背后议论姑娘,交给奴婢或者息影大人处置即可。” 辛折璃讪讪地,自己回想方才的事似乎有些理亏,更要命的是自己的态度还如此之蛮横,简直不像一点寄人篱下该有的谨小慎微。 虽然凭直觉,南玄隐并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 “你说,如果我惹到你家少主了,怎么办?” 白芷瞠目结舌。 “姑娘不是去散步了么?” “是啊。” “姑娘难道在路上和少主吵了一架?” “是啊。不不不是,是我误入寒潭,见到了不该见到的东西。” 白芷的笑意淡去,辛折璃有些紧张,“这事儿是不是很严重啊?完了完了,我要被赶出去了,不,我直接就被灭口了!” “噗,姑娘说的哪里的话。”白芷笑笑地搀扶她坐下来,给她倒上一杯热茶,“奴婢不妨告诉姑娘实话,虽然少主很是介怀常人私闯禁地,但是既然能将姑娘带到纤尘居,说明姑娘在少主心中并非常人啊。” 辛折璃“啊”了一声,“真的么?” “当然。奴婢不是说了吗,还没见过哪个女子被少主带进来的。不过奴也要提醒姑娘一句,天师宗和鬼蜮是不共戴天之仇,这中间发生了太多事,姑娘还是不要搅入这池浑水比较好。” 辛折璃点了点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既然双方各自事出有因,话说开了便是最好。至少在当下自己势单力薄,不宜树敌,至于天师宗的人如何处置,似乎也不是她能置喙的。 翌日一早,辛折璃主动推醒了白芷,“你们这里的小厨房在哪儿?” 白芷连忙恭敬躬身,“可是这些日子的饭菜不合姑娘口味?” 辛折璃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在北海的时候曾学过一道菜,倒是新鲜的很,我给南玄隐做点送过去,也算是赔礼了。” 白芷微笑,“如此自然最好,姑娘请随我来。” 出了离境宫,白芷一面同她介绍各处,一面引着她往百味园走去。 待看到偌大的案台上,各种珍惜的草药堆叠如山,一大面墙内镶嵌了无数小格,甚至还有几个穿了宫中御膳房衣裳的师傅,辛折璃再度惊掉了下巴。 白芷笑道,“少主平日吃食挑剔得很,最爱四海奇珍。” 辛折璃瞬间半口血喷出来,看着南玄隐就像个养尊处优的少爷,没想到比预想之中还要夸张,她这点雕虫小技恐怕还不够看的,然而还是硬着头皮指挥几个御厨帮忙,将这道凤凰酥做了出来。 白芷笑眯眯地将托盘装入食盒之中,宽慰她,“少主见姑娘心意,必然高兴。” 两人一前一后前往纤尘居,却被告知少主在流觞亭待客。 刚刚走上九转长廊,便见到两队随从严阵肃立站在两侧,辛折璃认得那是东螭国皇家的朝凤纹,为首两人见到她,立刻将铁戟交叉拦住去路,“四皇子殿下、嫣然公主在此,闲人不得入内!” 辛折璃虽然看不惯他们那副皇族目空一切的样子,却也不愿让南玄隐左右为难,正准备折身离去,白芷却拦住了她,不卑不亢地向领军说道,“这一位是少主亲自请来的贵客,今日被尔等拦在外面,若是少主问责,你们担待得起么?” 那人一愣,白芷虽然容貌清理,然而言谈之间却也自带气场,“何况此处是在魔宫,见与不见,少主说的算。你们还不去通传?” 辛折璃心中暗暗赞叹,这一波怼的实在大快人心。 不一时,守军分列两侧,息影疾步而来,冲她恭敬抱拳,“少主有请辛姑娘。” 辛折璃笑笑,留下一众惊愕的守卫目光交错。 行至流觞亭,远远便听见女子银铃似的笑声,好像将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御花园。然而那笑声在见到辛折璃之后戛然而止。 亭中亭外,四目相接。 辛折璃是第一次见到皇族的人,只见少女穿着海棠红琵琶袖,下面则是洒金长裙,通身上下繁复华丽,秀眉入鬓,朱唇微翘,满头的珠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仿佛牡丹一般明艳夺目。 “阿离。”南玄隐自然熟稔地招呼她,“你来的不巧,只剩我身边的位置了,来坐。” 凌嫣大为震惊地看过去,目光是掩饰不住的惊愕:什么叫只剩下他身边的位置?他身边素来是不让人坐的,据南玄隐说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因此她再怎么样也只能坐在对面,如今眼睁睁看着这女子坐了过去,她瞬间拍桌而起,“玄隐哥哥,这是什么人?” 说完,目光再看向辛折璃已带了几分凌厉。 虽有几分姿容,不过看那一身素衣,能是什么出身?和她堂堂公主云泥之别! “我的朋友。” “哦?”许是看不惯辛折璃那副淡然如水的神情,凌嫣身侧的男人也开口相问道,“奇怪了,魔界少主向来只在外面风花雪月,什么时候将金丝雀养在魔宫了,尊上知道吗?” 此言一出,凌嫣得意无比,不愧是自家哥哥,出口句句致命。 果不其然,辛折璃神色一凛。 然而,她还没发作,南玄隐却率先说道,“可是桌上的珍馐佳肴不合二位的胃口?” 凌嫣茫然,“啊?没有啊。” “是吗,我以为吃的也堵不上二位的嘴呢。” 说到吃,辛折璃终于在明枪暗箭的交锋中想起了正事,连忙将白芷手中的餐盒提了过来,“对了,我也做了道点心,你尝尝。” 凌嫣愤愤道,“点心,嗬,到底是小门小户,勾引的手段都如此上不得台面。” 第11章 要灭的,是魔宫 第11章要灭的,是魔宫 南玄隐眸子微微一亮,“你还有这等手艺?” “当然了。” 凌嫣瞬间黑了脸,只见两人一对一答,有说有笑,完全就把她这个公主当空气! 她伸出一只手,想尝尝这女人到底能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美食,然而还未拿起,便被男人的玉骨扇柄拦在了半空。 凌夙的神色有些不好看:“少主,不至于这么小气?” “这小门小户的点心,哪里配得上皇家贵爵的公主呢?”南玄隐半笑不笑地看一眼凌嫣,“我没那么尊贵的身份,自然不在乎这些。” 凌嫣瞬间涨红了脸,她素来知道南玄隐毒舌,可是再毒舌对她也还算客气,如今句句锋芒指向她也就算了,还是为着那个女人! 简直是岂有此理! “玄隐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强按捺下心中的愤懑,声音带着几分娇滴滴的委屈,“是我从小娇生惯了,也不会习武修道,也不会做这些点心。” “那倒是真的。” 南玄隐很认真地表示赞同,辛折璃在旁侧一口茶快要喷出来了,呛得直咳嗽。 “不过宫中有几位大祭司,也有御厨,你现在醒悟也不算晚。”南玄隐眯了眯眼睛,“我乏了,就不留二位了。” 凌夙神色一变,心中恨极了半路杀出的辛折璃,“那么,交易的事——” 南玄隐微微后仰,神色清疏慵懒,“啊,看我心情。” “息影送客。” “是,少主。” 送走这两尊大神之后,辛折璃终于忍不住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 南玄隐白她一眼,“有这么好笑?” “真的绝了啊哈哈哈哈哈……你没看那个公主脸上红里透着紫透着青透着白哈哈哈哈哈……”好不容易笑够了,她清清嗓子,“不过,外界都传闻你多情得很,和三界六道的美人瓜葛多到数都数不清,竟然如此不懂怜香惜玉?” “我不喜欢自视过高的家伙,无论男女。” 南玄隐说完,将食盒推了过去,里面还剩下三块凤凰酥。 “我问你,这点心是谁教给你的?” 辛折璃得意道,“当然是冰雪聪明的我发明的!虽然食材是师傅们找来,但做可是我自己做的,怎么样?” 南玄隐的嘴角微微抽搐,拿了一块给她。 辛折璃就着他的手咬下一口,细细咀嚼,然后,猝不及防将点心渣渣全喷了出来。 白芷差点吓晕。 少主有洁癖! 完蛋了! 少主该发怒了——少主开始皱眉了——咦? 南玄隐默默地从袖中拿出一块锦帕,擦掉了脸上脖子上的点心渣,心平气和地问,“好、吃、吗?” 辛折璃手忙脚乱地帮他掸去身上的渣渣,一面疯狂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昏头,我把糖和盐搞错了……” “可是你刚刚表现得……我还以为很成功呢?” “成功个锤子啊!”南玄隐终于忍不住叫道,“我,南玄隐,走遍四海,生平第一次,吃到如此难吃的点心,还得面不改色咽下去,若是跟你一样,现下被喷一脸渣的就是凌嫣公主!” 辛折璃捂着脸,觉得这位兄弟又惨又好笑。 “白芷!” “啊,奴婢在!” “你为什么不先尝尝再送来?” 白芷满脸黑线加无语,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她也不是没想过,但是看到辛折璃如此自如自信,谁能想到这一出呢! “别怪白芷,原是我大意了。”辛折璃摆摆手,“一人做事一人当。废了多少食材,再加上我们少主的精神创伤,你报个价。” 南玄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双优美狭长眸子别有深意,“那我就不客气了。”然后掐指算道,“那些食材有的是西域和云疆搜罗来的,有的是皇族给的,我方才尝出了九样,算你一千两,这都不打紧,重要的是我饱受折磨,怎么也得两千两?” 辛折璃炸毛了,“你,你,你这是趁火打劫!趁我病要我命!我告诉你,没门!你这个大奸商……” “是吗?”南玄隐也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把算盘,修长的手指拨弄算珠噼里啪啦,“你倒是提醒我了,你住在这儿的吃穿用度,还有你身上那身衣裳……” 辛折璃扑上去摁住男人的手,“够啦!” 她这一嗓子下去,整个流觞亭忽然间安静了下来。 在静谧之中,辛折璃缓缓扭头,正撞上白芷和息影四目相对,息影居然嘴角带着隐隐的笑意! 而南玄隐目光略过那只不安分的小手,正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辛折璃双颊瞬时滚烫,猛地抽离下来。 “对了,方才听你们说交易,再看那位公主对你含情脉脉的样子,难道——你要过去和亲?” 南玄隐收敛笑意,一挥手,白芷和息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凌夙告诉我,宫中有一位大祭司是个顶尖的散修,且进宫之前云游四海,见闻不少,或许有办法可以控制住我体内躁动的剑灵。” “无功不受禄,他的条件是?” 南玄隐瞳中闪过一丝凛冽寒意,“他野心不小,想让我助他一臂之力,暗杀当今长公主,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坐上太子之位,统治东螭国了。” “这——”辛折璃不由得惊诧,她隐隐猜到凌夙口中的交易绝非儿戏,若不是兹事体大,他也不会铤而走险地找到魔宫。 东螭国有一位大祭司,四位少祭司,都是修道界顶尖高手。而他们世代效忠的只有手持螭龙碧玺的皇帝,二者缺一不可。 其余的皇子在九龙夺嫡的纷争之中,便只能转向拉拢其余修道界的势力,比如三宫。 但她万万没想到,凌夙居然敢打魔宫的主意! “我有一事不解。” 南玄隐挑眉看她。 “魔宫势力之大,若是真想扶持谁,又岂会听他一人所言?” “话虽这么说,到底为那些自诩正道的老家伙不齿,若是皇族和魔宫勾结为天下所知,他们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南玄隐神色冷淡,“凌夙也是无路可走,长公主座下已经有三宫的支持,他为求我庇护,甚至愿以将凌嫣送进魔宫。” 辛折璃蹙眉沉声道,“我总觉得此人的心思难以揣摩,他连亲妹妹都能舍下。可见野心滔天,谁知道他真当了皇帝又会如何?” 男人修长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石桌,笑意冷冷地浮在面上,却显得墨瞳愈加深不可测。 “他下一步要灭的就是魔宫。” 第12章 重回师门 再见仇人 第12章重回师门再见仇人 辛折璃倏然抬眸。 方才匆匆一见,她并不了解这个所谓的四皇子,但是总有一种隐隐的直觉,这个人的来路不小,且看通身的气派,野心也不会小。 “你的意思是,他借合作之名,让你除掉长公主,自己继承大统,又有了螭龙碧玺,就可以号令五大祭司了?”她沉声道,“可是魔尊在——就算五大祭司,也未必有全胜的把握。” “是输是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一定是两败俱伤。”南玄隐冷笑一声,“下一步,便是顺理成章地号令修道界,打着为亲皇姐报仇的名义来荡平鬼蜮。” 好大一盘棋! 辛折璃纵然有所预料,仍不免为之心惊。她豁然而起道,“你不必答应凌夙,不就是一个逞凶的剑灵么?我有办法!” “哦?你有什么办法,小,阿,离?”男人刻意将“小”咬得很重,弯下腰来笑眯眯地看她。 “……” 辛折璃又要炸毛了。 她原身好得是个冷艳凌厉的美人,如今就是因为在这具身体里!处处掣肘!还要被这混不吝的家伙调戏! “我总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话已至此,辛折璃索性坦白说了,“既然是落棠山庄的庄主心结所在,我们总要去一趟,看看是不是庄内除了什么问题,才让他年纪轻轻就以身殉剑。” 南玄隐欲言又止。 “怎么了?” “你不知道么,自落棠庄主花间政死后,他们山庄便不再铸剑,似乎是改行做了旁的生意,如今不对外待客。”南玄隐道,“若是你直觉那里出了问题,你我去一趟也无妨。不过当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辛折璃忽然发现,南玄隐在专注的时候,瞳仁澄澈透亮,浓而细密的睫羽斜斜垂下,薄唇微抿,竟然有点……超尘脱俗的味道? 不不不不,想什么呢,这可是个老狐狸! 她强令自己回过神来,“啊、啊,什么事?” “把你的原身换回来。” “什么?” 在南玄隐的带领下,两人来到了魔宫的另一大禁地——藏剑千窟。 此处的石堡看上去抱朴守拙,倒好像是浑然天成一般,一条石径蜿蜒而下,越往深处则越为幽深静谧。南玄隐拢了一盏灯走在前面。 “你的重生并非偶然,假如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有一位精通还魂之术的人在算了生辰八字之后,布阵施法,所以你借鹿家那位小姐之身重生了。你细想想,还能不能想起有关她的记忆?” 辛折璃闭目,脑海中似乎有一幕幕场景在走马观花似的飞快闪现,她捂着头,神色痛苦,“我……我好想不能完全想起,只能感受到害怕。” “也许那个换魂的人在兵行险着,他赌鹿仙台会借你的身体重生,没想到你的灵识更为强大。这就好比养蛊,两个人用同一具身体,自然只能活一个。” 辛折璃想起自己原先这个宿主的痛苦回忆,心中不由有些苦涩。 “当下,你想恢复修为,就得用三生石将身体换回。”南玄隐停住脚步,在崎岖不平的石壁上伸手画符,打开暗格,只见里面一块巴掌大的灵石,散发着幽绿的光芒。 辛折璃咽了口水,有些犹豫。 三生石,这已经不是奇珍异宝,或者难得的法器可以形容了,此石上古流传,世间绝无仅有,甚至只在典籍上记载,据说能够颠倒阴阳,起死回生。 “干嘛?”南玄隐一挑眉,“拿着啊。” “这……太贵重了。”辛折璃神色有些复杂,“我并没有十成的把握能帮助你制服凶灵。” “再怎么珍贵的,白放着不也是无用?”南玄隐将三生石递过去,“你也别自作多情,这是要算在那两千两之外的,就算不能制服凶灵,也得在我身边卖命还债。” “……” 辛折璃刚刚萌生出的有且仅有的愧疚之情瞬间烟消云散,气呼呼地接过去,低声嘟哝,“奸商。”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南玄隐笑得像个狐狸。 “这么说来,我还得再去一趟北海,将自己的魂换回来。” 如今再度想起北海和十二峰,辛折璃心中竟然没有滔天恨意,除却复仇的心笃定之外,其余族人在她心中的印象一点点消失,变成了围观的冷漠面孔。 但,除了九师弟萧庭和小师妹江眉。这两个人留在十二峰,始终是她放心不下之处,这一次前往换魂,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帮扶二人一把。 “我同你一起去。” 辛折璃讶异地挑眉。 “放心,这次不收钱。”南玄隐笑道,“你想想,那慕……慕什么来着,那狗男人和旁的女子卿卿我我,岂能让你一人被他奚落?再说了,他连这种断子绝孙的事都做得出,万一起了杀心也未可知。” 辛折璃扶额:话是好意不假,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不必了,我熟知那里,尽量不会惊动旁人。”她叹了口气,“上一次你已经出手教训过慕寒衣,毕竟十二峰还是有几个前辈镇守的,我怕闹大了反而不利。” 南玄隐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好,我可以不去。” …… 辛折璃看着面前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虽然容貌大相径庭,但是—— “白芷、息影?你们不会要跟我一起去?” 白芷笑嘻嘻地说道,“少主不放心姑娘一个人去十二峰,特令我二人随行。辛姑娘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二人是不会现身的,而且有遁世环在,也不会泄露魔息。” 十二峰。 已到深秋,扶云墓园的枫林已然层霜浸染,遥遥看上去仿佛落红十里,然而,此处显然是许久没有修葺过,落叶堆满蜿蜒石阶,荒草横生。辛折璃推开墓园的木门,只听吱呀一声响,她原本以为此地荒凉,必然无人,却倏然感受到了凛冽的剑意! “什么人!” 男子的断喝几乎与剑锋同时逼迫而来,辛折璃侧身一闪,柔软的腰肢几乎如游鱼一般贴着剑擦过,而那男子的反应亦奇快无比,竟顺势挽了个剑花再度攻来。 辛折璃将内息收敛,整个人宛如断线纸鸢一般轻巧飞快地后退,直到足尖点在树桩之上,落英缤纷中,她看清了男子的面容,一时百感交集,“萧庭。” 九师弟。记得她还没有离开北海的时候,男子的剑术还略显稚嫩,想不到短短数月之隔,竟然已经判若两人。 “你——你是何人?”萧庭神色一震,但显然还没完全放下戒备。 辛折璃五指展开,犹如抽兰花枝,在空中凝成一缕绕指寒芒,光倒影着萧庭的神色,一点一点变得惊诧,“冰魄指……该不会……大师姐?” 饮风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身后又响起少女的惊呼,“大师姐!” 辛折璃刚刚折身,就被少女抱了个满怀。 “眉儿。” 江眉圆滚滚的眸中顿时含了一层泪,还未开口,豆大的泪珠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萧庭稍稍冷静些,收剑入鞘,“大师姐,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辛折璃伸出手拭去江湄面上的泪痕,沉声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将棺木开启,换魂之后再同你们解释!” 就在三人说话之际,倏然间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鼓掌声。 “好啊,萧庭,我说你们两个三日两头地往死人堆里扎,原来是和外贼苟且,来人,给我把这两个叛徒还有她一并拿下!” 第13章 狭路相逢! 第13章狭路相逢! 辛折璃冷眼看着一众十二峰的弟子众星捧月地簇拥着辛盈盈,比起当初她伪装的楚楚可怜的模样,如今眼角眉梢都带着飞扬跋扈的气息,且身上的佩剑——正是她的九玄寒骨。 没想到,终究还是狭路相逢了。 “慢着,我还有一句话要问。”辛折璃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辛盈盈,不紧不慢地说道,“鸠占鹊巢的滋味是不是很好?” 辛盈盈一愣,面前的不过是个脸生的少女,甚至还没有江眉高,但……这莫名的气场是怎么回事?为何还有一丝熟悉? “可惜了,乌鸡插上孔雀羽,也只是花里胡哨的乌鸡。” “你——你竟敢在我十二峰如此猖狂,你们还愣什么,给我拿下!” 辛折璃冷哼一声,倏然伸出玉掌,轻喝道,“剑来!” 九玄寒骨剑早在方才就感受到她的气息,一直在辛盈盈的腰间隐隐发光,如今感受到剑主召唤,在话音落地的瞬间便脱鞘而出,众人只见空中略过一道潋滟寒光,如惊鸿游龙般,那把剑便稳稳地落在了少女手中! 这一下,所有围观的弟子全傻眼了。 “她……她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召唤得了四师姐的剑?” “这剑原不是四师姐的,是……” “什么?莫非——” 窃窃私语如潮水一般涌出,辛盈盈几乎气急败坏,狠毒之色逐渐漫上双眼。 该死!该死!明明那个人已经死了,为什么眼前这个贱人散发的气息却如此像她,为什么还能召唤寒剑? “吵什么?” 又一道声音加了进来,周遭的议论声顿时销声匿迹,人群自然而然地分列两侧,只见青袍玉冠的慕寒衣越众而出,辛盈盈顿时找到了靠山,“寒衣哥哥,这来路不明的女人夺走了我的剑!” 辛折璃几乎被气笑了,“辛盈盈啊辛盈盈,这么久了,你还是没有一点长进。大家都看着,我连你的衣角都不曾碰一下,何谈夺剑?” “你——” “还有,你需要剑吗?你本来就够贱了!” 看辛盈盈的架势,几乎恨不得扑上来将她撕碎拆吃入腹,然而却被慕寒衣拦下了。 “敢问这位姑娘是何门何派,如若拜访故人,大可光明正大地走正门。看姑娘也是个中高手,行事自当磊落,先才若是盈盈冒犯了你,我代她赔个不是。还望归还寒剑。” 辛折璃嘴角漫上一丝冷笑。 这个男人在人前永远温和儒雅,也正是这副皮相,骗她用情至深,最终惨死牢中。 如今看来,只觉得男人的笑容虚伪至极。 “我的确是来看望故人的。”辛折璃同样很清楚,自己的修为尚且不稳,而慕寒衣又服用了封元丹,因此根本不愿多做纠缠,倏然足尖点地凌空而起,口中断喝,“萧庭、眉儿让开!” 随即一剑朝着自己的灵位劈了下去! “你疯了!”慕寒衣见势不妙,再也装不下去谦谦君子了,同样拔剑出鞘追了过来,“竟敢对我十二峰死者不敬!” 此言一出,其余弟子义愤填膺,纷纷拔剑而出。 然而,就在慕寒衣的剑逼近辛折璃的后背时,忽然被一道浑厚的掌风阻断,剑锋转了方向,竟然劈下了数棵枫树,刹那间只听几声轰然巨响,众人惊退数步。 好深的修为! 慕寒衣收回佩剑,望向方才的方向,只见一男一女从断壁残垣飞下。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凭直觉,自己最多和那个黑衣男人平分秋色,缠斗在一起,可是辛盈盈绝对不是旁边的女人的对手,更何况还有这么个身份不明的家伙! 见势不对,他下意识摸入怀中。 白衣女子笑盈盈地说道,“慕公子,是想召集十二峰的长老吗?很可惜,此处被遁世环所隔断,虽然凭我的修为只能维持一炷香,但当下,你什么也传不出去。” 萧庭和江眉同样震愕,他们刚刚接受大师姐没有死,可是这忽然间半道杀出来的两个高手又是谁? “主人请继续开棺。”息影走到辛折璃面前,恭敬行礼,“不会有人再阻拦您。” “你们——你们,简直是狼狈为奸!”辛盈盈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拼命摇晃慕寒衣的衣袖,“寒衣哥哥,你怎么能坐视不理!这群人分明是一伙的,我要杀了那个女人!” “别冲动了。”慕寒衣沉声道,“你不是她的对手。” 辛折璃冲息影颔首,又一剑劈了下去。 这次,整个墓碑分崩离析,下面的土也被震开了数道裂缝,她望着那樽棺木,猛地用手推开。 哗—— 十二峰素重丧仪,所有死去的弟子都会在棺木中封存不朽沉香,以保证尸身在数年之内不会腐坏,因此众人见到的还是一具完整的尸体,只是—— “辛折璃”的脸上,多了七八道横亘交错的伤口,胸前被贯穿了一剑,血迹浸透衣衫。 “啊,这——大师姐!” “怎么会这样?” 众弟子原先又惊又惧,现下只剩下惊诧了。 虽然辛折璃是被师门处决了不假,但是脸上莫名多出来的伤口是怎么回事?还有胸前这致命一剑,当初在刑台受刑,大家可是看的清清楚楚,打魂鞭怎么可能会留下剑伤? “这——这——”辛盈盈眼见东窗事发,一瞬间脸色惨白。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今时今日的一切是怎样得来的,辛折璃在家族中处处压她一头,只要这个所谓的“天赐嫡女”在,她永远只能看着! 在熊熊妒火的燃烧之下,几乎不需要慕寒衣三言两语,她便认可了这重计划,可是谁能想到辛折璃都被盖棺了,还能重见天日? “这是怎么回事?”慕寒衣越众上前,顺势将辛盈盈一把推在后面,脸上倏忽之间变过了惊诧、心痛、不可置信几重神色。 在旁人看来,他依然是温文尔雅、重情重义的慕寒衣,甚至会因为一个“叛徒”的死而如此沉痛。 “啊,对,一定是你们!”辛盈盈在片刻的慌乱之后,终于回过神来,猛地指向萧庭和江眉,“好啊,你们里应外合,勾结外人,连大师姐的尸身也不放过!两个叛徒,来人,给我拿下!” 第14章 你又能如何 第14章你又能如何? 辛折璃冷眼看着慕寒衣和辛盈盈一唱一和,在一众弟子义愤填膺的愤怒之中,她却格外沉静:很显然,慕寒衣无论是阴谋阳谋还是虚伪作态,都远在辛盈盈之上。小人因利而聚,她甚至可以想象到日后慕寒衣更加强大,会像杀掉自己那样毫不犹豫地除掉辛盈盈。 这个男人,是比想象中更难对付的存在! “白芷、息影,拦住他们,给我争取一炷香的时间!” “属下领命!”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分别从她左右侧飞出,呈鼎立之势护住她的左右翼,与此同时,慕寒衣已然拔剑出鞘,率众攻了上来。 事已至此,这潭水已经被搅浑了,必须快刀斩乱麻。 辛折璃袖中拿出灵石,暗蕴内力于掌心,只听细碎的破裂声,灵石在掌中四分五裂,碧色的光华自指缝间争先恐后地涌出。刹那间,辛折璃只觉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正在抽离她的魂魄,忍不住咬牙。 好痛! 指甲被狠狠攥入掌心之中,辛折璃不得不以此来维持意识清醒,她沾染荧光的指尖点在棺木内的女子眉心,而那张脸上有些狰狞的伤疤居然在慢慢愈合! “江眉!” 倏然之间一声惊呼,辛折璃忍不住寻声看去,倏然乱了心神。 原来,白芷和息影只是护住了她,却没有顾忌萧庭和江眉,而辛盈盈恰好寻了这个空隙,从身后突袭,袖中匕首猛地抵上了江眉的后心。 “谁再敢动一下,我立刻杀了她!” 糟了! 最害怕的事情终究没有逃过,辛折璃来的路上便在担心,如果自己惊动了慕寒衣和辛盈盈,会不会对这师门中唯一在乎自己的师弟师妹不利? 急火攻心,辛折璃感受到喉中一股咸腥,抑制不住从嘴角溢出,血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眼前一片昏黑,她努力想要站起来,却在天旋地转间失去了意识。 …… 一只温凉的手钳住她的下颚,苦涩的液体被灌入口中。 模模糊糊的意识维持着仅存的警觉,辛折璃拼命咬紧牙关,谁知在黑暗中,那个人力大无穷,她逃不过,只得一口狠狠咬了上去。 “啊!”那手猛地抽离,熟悉的声音在耳畔炸响。 辛折璃被这一声惨叫吓醒了,倏然睁眼,只见自己躺在熟悉的榻上,衣衫完好,一抬头——面前南玄隐沉下的脸色。 “你……你叫什么?”辛折璃支撑着坐起来,话里透着一股心虚。 “你、说、呢?”南玄隐将右手展示给她看,那白皙玉质的修长手背上多了个清晰牙印,此刻红肿起来,分外扎眼。 “这能怪我吗?”辛折璃弱弱地说,“谁让你趁人昏迷动手动脚,我这叫防卫!” 南玄隐被她气笑了。 “来,辛姑娘,请挪一挪你的眼睛,看到地下的药碗了么?” 当然看见了,四分五裂,惨不忍睹。辛折璃想。 旁侧的白芷略带尴尬地解释道,“姑娘刚刚换魂回来,身体尚且虚弱,少主亲自熬了补药……” “换魂?”辛折璃打量着自己的双掌,不可置信地说,“可我明明记得……自己昏过去了。” 南玄隐微妙地翻了个白眼,白芷立刻将案上的菱花圆铜镜取来,辛折璃看着镜中的自己,原先冷艳昳丽的眉眼因茫然而柔和了几分,薄唇微张,两颊尚有未完全褪去的疤痕。 她自嘲似的笑了笑。 这些疤痕……无一不是拜慕寒衣所赐。 南玄隐虽然板着脸,余光却在偷偷看她,见她笑的意蕴不明,忙道,“你脸上的伤,我会再想办法,你放心。你若心中仍有怨气,我便派人去毁了那二人面容。” 谁知辛折璃无比坦然,“无妨,也不急在一时。” 南玄隐和白芷皆怔住了。 但凡世间女子,有几人能不在乎自己的容貌,更遑论曾经惊才绝艳,如今见到几道浅淡的疤痕横亘在脸上,她竟然波澜不惊地说出“不急一时”的话? “如今虽然换魂回来,但若你出手,或者我直接以真容示人,大家便会以为你我早就同谋。”辛折璃随手将铜镜递给白芷,“麻烦你替我寻个斗笠来,再带两块纱绢。” 白芷应声而去。 辛折璃忽然一拍头,“对了,萧庭和江眉怎么样?不会被留在十二峰了?他们已然替我出头,北海是断断不会容下二人的!尤其是江眉,我昏迷前记得她被挟持了……” 她神色焦灼,死死拉着南玄隐的衣袖。 男人微微一怔,很快说道,“那个江眉受了点轻伤,不过不打紧,已经送去蝴蝶泉疗伤了。麻烦的是你那个师弟……” “萧庭?萧庭出事了?”辛折璃呼吸一窒,“死了?伤了?还是残废了?” 南玄隐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他好得很!就是坚信我对你图谋不轨,对你师妹也图谋不轨,闹到藏剑千窟,息影和一众供奉都拦不下来,最后还是开启机关给他关住了。” 辛折璃“呃”了一声。 虽然但是,听起来的确是萧庭能做出来的。 两人相伴而行,再度来到了藏剑千窟,几个黑衣供奉见到南玄隐,纷纷抱拳行礼。辛折璃边走边打量四周,石窟周围的山石上多了不少剑痕,还有被砍下的树枝树杈,满地落叶,看起来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果然,萧庭被关在了精铁方笼中,一见到她便扑上来,“大师姐,小心你身边的魔头!” 守卫在旁侧的息影终于忍无可忍,冷硬地怼了回去,“你的命还是魔宫救下的!” “谁求你们救我了?”萧庭显得分外激动,怒气冲冲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怀揣着什么龌龊心思,出手不过是为了收揽几个棋子罢了,还有你!大好修为居然用来效忠魔族,实为修道之人所不齿!大师姐,你千万不能受其蛊惑啊——” 萧庭是辛折璃的同门,从小到大便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连众弟子下山云游都能在路上捅出不少篓子。 这小师弟的脾性辛折璃再清楚不过,正在思忖如何解释,手却被南玄隐拉住了。 男人优美狭长的凤目中含着挑衅,“即便是,你又能如何?” 第15章 第一次毒发 第15章第一次毒发 萧庭双目通红,浑身气的颤抖,“你——” “别忘了,你的大师姐便是死于你所谓的正道同门之手。而你,还有那个小姑娘,差点也丧命北海了。口口声声指着魔宫叫骂,你待的十二峰难道是什么干净地方?” 南玄隐的声音如激清泉,话却字字锥心,“萧庭,你还是不要太自命不凡了。想要效忠我魔宫的人如过江之鲫,若不是看在阿离的面子上,你以为你现下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同我说话?” 整个石窟之内一片死寂,南玄隐那张阴鸷艶丽的面容大半隐匿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 辛折璃抽开了手,深吸口气,“少主,我代阿庭向你赔个不是。” “少主,阿庭。”南玄隐冷哼道,“话里话外,已经亲疏分明了。” 又开始了。 辛折璃扶额,每当听到这熟悉的语调,就知道南少爷傲娇发作了。她上前一步,拉着南玄隐的衣袖,“那不然呢?”清清嗓子,惟妙惟肖地模仿上次那位凌嫣公主娇滴滴的声音,“玄隐哥哥?” 虽然是在黑暗中,但明显能感觉到南玄隐的身体僵了一下。 “你自己的家务事自己处理,我在外面等你。” 送走了这尊大神,整个石窟之内只剩下辛折璃和萧庭二人。萧庭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止住了,“师弟,我要问你一件事。” “大师姐请讲。” “你相信我么?” 萧庭一怔。 “你看到了,我身边跟着魔宫的人,方才也是被南玄隐带来的。你相信我么?还是觉得我已然自甘堕落,和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沆瀣一气?” “不是的,大师姐,我不是这个意思!”萧庭连忙摇头,“在十二峰的时候,我不过是众多弟子中不入流的一个,众人漠视,家主也不喜欢我,唯有大师姐愿意路见不平……” 辛折璃微笑,“那么,假若抛去同门的身份呢?我现下已被那些人视为叛徒,也不再是大师姐了。” 石窟之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唯有滴答滴答的水声。萧庭的神色纠错为难,剑眉紧锁。 “大师姐……我始终相信,这其中是有隐情的。”男子的声音沉了下去,“可是,你当初拿走了封元丹,究竟是为了谁?” 辛折璃明白了,“你以为我盗取秘宝是为了南玄隐?”她沉思片刻,“无怪你会这么怀疑,但你可曾想过,假若我二人早有勾结,他何必在我身死之后又大费周章地救我?对他来说死无对证岂不是更好?” “还有,我死后没多久,慕寒衣就娶了辛盈盈,我的寒剑也落到了辛盈盈的手中。” 萧庭的神色瞬间僵住,胸口却在剧烈起伏,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竟然是这样……起初小师妹同我说起的时候,我尚且有几分犹疑,原来,真的是这样……”他说完这些,十指插入发间,痛苦的神色一层一层漫了上来。 辛折璃心中明白此刻的萧庭有多痛苦——实际上,在慕寒衣刺出那一剑时,在看到两个人拜堂成亲时,她同样心如刀绞。 “萧庭,也许师门之中有些人和你一样被蒙在鼓里,可是也绝不乏慕寒衣和辛盈盈的爪牙。我一直在担心你二人在懵懂无知中受了暗算。今后的路……你好好想想。” 辛折璃缓步走出,只见到白芷迎候在外,不由得疑惑地四下张望。 不会?这就生气了?抛下她一个人走了? “你们少主呢?” 白芷干笑,“这……少主说是找息影练剑比武去了。现下应该在藏剑千窟后面的竹林里,奴婢带姑娘过去。” 辛折璃默默为息影点了一炷香。 罪过啊罪过。 两个人在甬道上并肩行走,白芷一面替她拨开繁盛的竹叶,四下守卫无比颔首行礼,余光却在悄悄打量这个面容清冷的女子。 走近些许,已然听到了刀光剑影撞击的动静,辛折璃悄悄摆手示意,两个人放轻脚步从假山后面绕过去,南玄隐怒气冲冲的声音便清晰传来。 “走了个慕寒衣,来了个顾垂鸿,走了顾垂鸿,现在又多了个劳什子师弟!这天下还有她不相熟的人吗?”剑锋如练,兜头斩下,仿佛要将怨气泄于寒光之间,“立刻传令下去,把这俩家伙逐出魔宫!别在我眼前招摇!” 辛折璃在假山后差点嘴角抽搐。 自己是年少眼瞎看上过慕寒衣,但这不是早断干净了吗!再说顾垂鸿,修道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认识人家,人家也不认识她啊?十二峰又不是玉女观,怎么可能没个师兄弟呢! “少主息怒。”息影一面在竹林中跳腾闪挪,一面还要在心惊肉跳中分神苦劝,“辛姑娘并未同顾垂鸿交往过密,左不过是那一日见了面,而后不是再也没提过么?倒是少主您天天挂在嘴边啊。” 辛折璃在假山后点头如小鸡啄米。 “不过——” “属下倒是觉得,这萧庭话里话外,似乎对辛姑娘颇有仰慕之意。” 在南玄隐神色彻底冷透之前,辛折璃终于忍不住冲了出去。 “慢着!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辛折璃横在两人中间,硬生生插入了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我和萧庭师弟不过是同门之情,当初我曾传授他剑术,在我受慕寒衣陷害时,也唯有他和眉儿带了吃食去地牢看望,我二人坦坦荡荡!” 在这一番话义正言辞地说完之后,辛折璃忽然意识到哪里怪怪的,又说不上奇怪在哪,反正白芷和息影站在旁边兴致勃勃地吃瓜,南玄隐倒提长剑,面色似有缓和,却又不说话。 “你的师弟也不止他一人。”南玄隐低声嘟哝。 辛折璃气的叉腰,“南玄隐,你这话什么意思?非得十二峰人人视我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就不能允许有人站出来替我说上两句?那我这二十年未免白过了!” 两个人四目相对,在无声的对峙中,白芷悄悄地戳了戳息影。 “少主这是在……吃醋吗?” “辛姑娘这是在……哄他吗?” 辛折璃和南玄隐同时回头,四道杀人般的目光折了出去。 “才没有!” 异口同声后,两人互瞪对方,“你——” “你你你,你什么你!”辛折璃挥一挥衣袖,“该解释的我都解释清楚了,信不信由得少主,告辞。” 她说完之后甩手就走,本以为南玄隐会追上来,至少也要辩驳两句,谁知男人无声无息,她忍不住顿步悄悄回首看了一眼,南玄隐却以剑支地,踉跄了两步! 第16章 辛家嫡女的本事 第16章辛家嫡女的本事 在片刻的惊诧之后,息影最先反应过来,和白芷一前一后疾奔上前,“少主!少主!” 南玄隐毫无征兆地倒了下来,右手捂着胸口,似乎在强压下骤然袭来的剧痛,冷汗顺着鬓角迅速流淌下来,他原本便生的白皙,此刻面色煞白如雪,墨瞳之中仿佛巨浪翻涌,眉心幽幽红痣愈发艶丽,整个人宛如一具精致的瓷俑,下一刻便会四分五裂。 辛折璃瞬间锁眉凝目,也跟了上去,“怎么回事?” 白芷呼吸显而易见地急促起来,满面焦灼。息影稍微镇定一些,从怀中掏出一个玉色的瓷瓶,倒出三枚丹药喂南玄隐服下。 “少主方才动怒,有用了真气,恐怕压制不住体内的凶灵了!” 男人薄唇轻启,声音已然低微,“没什么大事,别一惊一乍的。” 辛折璃顾不得许多,从息影怀中接过南玄隐,沉声命道,“你们速速将琉璃匣取来,再给我找八位高手,要四阴四阳,还有黄符、狼毫,快去!” 看南玄隐这架势,分明就是嘴上逞强。 两人匆匆离开,不一时,白芷拿着黄符和狼毫飞奔回来。 辛折璃将黄符噙在口中,飞快地刺破指尖,以血为墨,游龙一般在黄符上画了镇魂咒。世人皆知北海是出剑修的地方,却不知其符箓之道也是行家,因为那些名剑有些上面背负了太多血腥,有些则是原主怨气太浓,因而剑灵成了凶灵,需要符箓镇压。 她如法炮制,出手如电,在空中甩出六张黄符,只见那些血红的纹路被逐次点燃,在空中凝结成庞大繁复的法阵,而一个淡蓝色的魂灵便在此刻从南玄隐体内狰狞而出,似乎想要冲破桎梏。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众生为苍六道轮回以我之名镇守魂灵!”辛折璃十指在空中如花般交错结印,法阵随之迅速收拢。 凶灵不断地撞击法阵,每一次巨大的撞击都令法阵金光四溢,那些流动在空中的符文似乎被扭曲,随时岌岌可危。 辛折璃一面操纵着符箓,一面飞快思考。 看来,上一次南玄隐被她轻而易举地打晕过去,并不全是扮猪吃老虎,他修为固然强大,然而灵识长期被凶灵纠缠,如果不是这次将凶灵逼出体外,便只会在五脏六腑流窜,那种疼痛——可以说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即便如此,他仍选择将淬火琉璃匣纳为己用。 这个人对自己……还真够狠的啊。 “辛姑娘,人带到了!” 辛折璃回首,只见息影率领八个供奉单膝跪地。 来的正是时候! 她仓促之间画的符并不能一直撑下去,正好由这八位高手抵上,辛折璃立刻命道,“按阴阳八卦列阵!” 空白的黄符倒是还有,她的指尖却再挤不出血来,辛折璃咬了咬牙,一刀划开自己的手腕,用狼毫蘸取飞快地画符,八个黑袍人分列阵位,玄色的袍袖随风猎猎,整个竹林之中刹那间被一股强大的炁所覆盖。 无人发现,藏剑千窟的石碑上环胸而立的男人,鹰隼般的利眸死死盯住了竹林的方向。 这个女子…… 乍见时谨小慎微,周身的气息几乎藏匿到看不出来,令他觉得是杀是留都无关紧要,因而也就不再上心。修道界最不乏新起之秀,陨落比崛起还要快。可是这个女子方才一气呵成的画符布阵,竟然隐隐有几分为尊上者的霸气。 男人的嘴角微微勾起,缓慢拂过缠绕在右臂的碧眼黑鳞长蛇。 足足两炷香的功夫,凶灵似乎被阵法耗尽,不得已偃旗息鼓。 辛折璃收了阵法,翻身而起,掸去身上的尘灰。 “辛苦诸位了。”她方才肃然之中,只让人觉得冷艳不可方物,如今盈盈一笑,却又似春水消融。 “属下不敢。”众人齐声道。 息影搀扶起南玄隐,看向辛折璃的神色不由敬重几分。 “辛姑娘,接下来……应当怎么做?” 辛折璃抽出锦帕,擦了擦额角的汗,这一役也耗尽了她的精力,毕竟自己刚刚换魂回来,倘若那凶灵再难缠一点,恐怕今日真的骑虎难下了。 “扶你们少主去纤尘居修养。” “是。” “还有——” 息影顿住脚步,恭敬颔首,“姑娘请吩咐。” “给我弄点吃的来。”辛折璃扳着指头,“不要素菜,我要吃鲍鱼、海米煨鹌鹑、还有红烧的肘子,我看你们养的鱼不错,也炖一锅汤,对了,再上点好酒。” “……是。” 白芷察言观色,连忙上前扶住辛折璃。 “姑娘辛苦了。” 辛折璃挥一挥手,浑不在意,“南玄隐将那些奇珍异宝不要钱似的给我用,魔宫纵然地大物博,到底承他的情。投桃报李,我自然尽力救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诶,真的,他不心疼,我却心疼得很,那些补药啊、灵石啊,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拿来用呢?” 白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辛折璃道,“你笑什么?觉得我太小家子气了?” 白芷连忙摆手,“不是不是。”说完忍不住又笑了,“姑娘该不会以为,少主对谁都出手阔绰?姑娘细想想,那一日在亭中,嫣然公主想吃块姑娘做的点心都不能呢。” 辛折璃扶额,“我以为——呃,难道不是因为我做得太难吃,他为维护才那么说么?” “是啊,少主为何独独维护姑娘呢?” 辛折璃一噎。 “独独”二字出自白芷口中,绵软温柔,令她再度回忆起那日的场景,虽然之前两人还在因为顾垂鸿而置气,但南玄隐仍在皇族颜面和她之间选择了她。 可这份情谊,究竟有几分能当真? 辛折璃暗自苦笑,即便自己已然对慕寒衣全无情愫,然而他究竟是伤了她,令她在往后都对情动惶恐不已。 她怕了。 即便南玄隐在魔尊面前维护她,在大婚上救走她,替她收拾了不少烂摊子,这些欠下的让她一一还清不难,可若添上一笔感情债,想算清楚就难了。 “谁!”走出竹林的瞬间,辛折璃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下脚步。 白芷抬首,瞬间惊了,“尊、尊主?” 第17章 昔年情仇 第17章昔年情仇 上次见了一面,辛折璃对男人强大到恐怖的威压依然记忆犹新,然而这一次,男人似乎将气息隐匿得很好,两个人都走近前了才发现。 白芷连忙跪下,“属下见过尊主。” “免。” 辛折璃也抱拳施礼,“晚辈见过尊主。” 男人从层叠的黑纱中遥遥打量她,语气听不出喜怒,“辛家嫡女,名不虚传。” 这是在夸她吗? 辛折璃受宠若惊,赶忙谦虚,“晚辈这些不入流的三脚猫功夫,倒是在尊主面前卖弄了,晚辈郝颜。”说完这句话,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尊主一直在此处观望?” “嗯。” 疑云在心中铺陈弥漫,辛折璃小心翼翼地斟酌词句,“要是、要是晚辈早知道尊主在此,便无需出手了。” “你在与不在,本尊都不会出手。” 饶是方才隐隐有了预感,辛折璃还是忍不住一惊,“为什么?” “收服琉璃匣是他自己选的路。”男人的声音依旧如深潭一般,不起丝毫波澜,“熬不过去便是贪心不足的下场。眼高手低,魔宫不需要这样的废物。” “你——” 辛折璃刚开口,被白芷猛地拽拽衣袖,那句话几乎是到了喉中又强忍了回去。胸口却止不住微微起伏。 “尊主大人,辛姑娘方才布阵,消耗了太多精元,奴婢扶辛姑娘去别苑休息,先行告退。” 白芷飞快地说完,便将辛折璃拖走了。 虽然最后一句没有机会说出口,但辛折璃还是忍不住在路上问白芷,“白芷姑娘,你们少主是不是魔尊所出啊?这怎么就让他自生自灭了?明明全程都在看,竟然不出手!要是我不在呢?难道就任南玄隐痛得死去活来?这,这未免也……” 白芷颇为忌惮地扫了扫四周,神色很是复杂。 “有些话,奴婢不能说也不敢说。姑娘只要谨记一句,魔尊,是要荡平整个鬼蜮的。” 辛折璃沉吟半晌。 “不必去别院了,我要去纤尘居陪他。” 纤尘居内,辛折璃再次见到了自己第一次昏迷后醒来,负责“看守”她的魔宫掌事宫女朝朝。 实话说,朝朝比白芷生得更精致,休说在纤尘居,便是放在修道界也算一等一的美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辛折璃总觉得朝朝那双雾沉沉的眼中,蕴藏着太多她看不透的东西。 “奴婢见过辛姑娘。”朝朝冲她折袖一拜,声音轻柔和缓,“姑娘请先坐坐,少主刚刚服了药,还不曾醒来。有什么事吩咐朝朝即可。” 辛折璃“嗯”了一声,在旁边的檀木小凳上坐了下来,朝朝纤长白皙的手中攥着锦帕,正在小心翼翼地替南玄隐擦拭他额角的汗。 看着这般动作,辛折璃眉心忽然跳了跳。 一个有点荒唐却又合情合理的推断在脑中一闪而过:朝朝莫非对南玄隐,不止主仆之情? 纤尘居的婢女不止朝朝一人,而她身为掌事,原本并不需要亲自做这些琐事的。 辛折璃神色略微有些复杂:自己怎么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撞破一些魔宫密辛啊!她真的不想知道这么多也真的害怕哪一天直接被套上麻袋扔进寒潭里! 她在纤尘居的别院用过了膳,回来时南玄隐已经醒了。 男人慵懒地倚在云纹金丝攒枕上,墨发半垂半散,外衫松松地拢着,隐隐可以窥见锁骨之下精壮的轮廓。在漆黑睫羽下,那双宜喜宜嗔的凤目一抬,竟然在片刻间乱了她的心神。 妖孽啊妖孽。果然男人长得过于艶丽不是什么好事。 “来坐。”南玄隐拍了拍床榻,“朝朝,你可以下去了。” 朝朝手中的玉勺微微一顿,仍然和顺地垂头,“是,那剩下的药膳,便劳烦辛姑娘了。” 辛折璃接过药碗,在男人身边坐下,南玄隐立刻嫌弃地蹙眉,“你身上什么味儿?” “有吗?”辛折璃自己嗅了嗅,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方才吃了肘子。” “我都意识不清了,你还有心思山珍海味地吃着,嗯?”南玄隐一挑眉,似笑非笑问她。 辛折璃“噗”了一声,目光刻意在男人袒露的肩膀上流连片刻,“那不然呢?我趁你昏迷轻薄于你吗?” 南玄隐倒被噎了一下,恨声道,“真是愈发像个女匪了。” “彼此彼此。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 两人见面总要唇枪舌战一番,辛折璃已习以为常了。说笑之后,她肃容道,“我有两个疑问,方才一直压在心里,此刻必要听你亲口所说。” 南玄隐收敛笑意,“你说。” “第一件事,”辛折璃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魔尊不是你父亲么?方才你在藏剑千窟,他也在!以他的修为真想出手的话,还有我们什么事?可是他竟然只作壁上观。” 南玄隐沉吟了许久,就在辛折璃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男人缓缓抬了眼睛。 “你知道我母亲是什么人么?” “我的母亲南晚枝并非修道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她只是一个小剑修派的弟子,当年闻沧海……就是我父亲还是赏金客。” “赏金客?”辛折璃问道,“重酬杀人?” “是。因此他过的便是刀尖舔血的日子,那次几大门派围剿,父亲随手挟持一名人质出逃,便是我母亲。后来他逃脱生天,也便放母亲回去,本以为两人再无瓜葛,谁知母亲竟被自己的门派逐出,说她放荡不贞,既然被邪道掳去,就该以死明志。” “啊?”辛折璃满脸震惊,“这什么破规矩?” “父亲隐隐有了预感,因此在母亲被软禁处决之前,带她出逃了。”南玄隐的语气分外平静,若非眸中有情绪一闪而过,“自然的,两人阴差阳错生了情。” “可惜闻沧海那时修为正在突飞猛进,半只脚已经踏入真魔之境,承了天劫后便昏死过去,母亲走投无路,只得回去求自己的门派,大着肚子在雪地中跪了一夜。” “我出生三日,她便撒手人寰了。” 南玄隐的嘴角勾出苍凉笑意,“因此,除了画像之外,我其实从未见过我母亲的模样,但我想应该是极美的,不然也不会让堂堂魔尊痴守这么多年。” 辛折璃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开口。 她原本以为,身处权力巅峰,应彻底断却七情六欲,所谓红颜枯骨,不过是一时之乐罢了。 “说起来也不过是些陈年旧事。”南玄隐将剩余的汤药一饮而尽,“他恨那个门派薄情寡义,恨自己在关键时刻什么也做不了,我出生母亲便故去,想来他最恨的——” “是我。” 第18章 出了内鬼 第18章出了内鬼 “你——你别这么说。” 南玄隐却笑了,“无妨,这些年来我早就了然于胸,既然是从未得到的东西,我也便不再奢求。所以啊~小爷想活下去是靠不了他的,唯有自力更生。” 辛折璃点了点头。 曾经,她也以为家族是自己背后的倚仗,如同一颗参天巨树,直到被拖上刑台,八十一道打魂鞭加之慕寒衣的那一剑,令她彻底心灰意冷。 “你方才说两件事,还有一件是什么?” “哦,对了。”辛折璃将自己从纷乱思绪中抽离开来,“你体内的剑灵,恐怕已经不是‘凶’了。” 鬼灵、怨灵、凶灵、恶灵、魔刹。鬼灵大多没有意识,只有一缕残念游荡在人间,亦极少害人,怨灵则会缠绕在某地迟迟不去,唯有夜间出行,到了凶灵便是执念极深、死不瞑目了,这一类灵可以附身在法器甚至人的身上,只要有载体便很难消灭。而恶灵和魔刹,便是修为强大、怨气深浓,一旦附体,八成命就送到了鬼门关。 “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是恶灵。”辛折璃叹了口气,“落棠山庄的庄主可是三界六道第一铸剑师,名噪一时的人物,怎么会在盛年以身殉剑?若是自愿也就罢了,可眼下……” 南玄隐心领神会,“你的意思是,沈秋棠是为人所害?” 辛折璃点头,“不错。他形成的恶灵凶狠暴躁,但并没有想取你性命的意思。假如我没有猜错,前几任琉璃匣的主人都死在了法器之中?” “是。” “所以,沈秋棠恐怕想借魔宫之势,为自己洗清冤孽。” 南玄隐用扇子点了点她的头,“难怪你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我们去落棠山庄走一趟。不错嘛,有几分玲珑剔透。” 辛折璃得意道,“我向来冰雪聪明,你才发现不成?” 两人言语的功夫,白芷忽然匆匆自屏风后走出。 “少主。” 叫完这一声之后,才发现辛折璃竟然坐在南玄隐的床榻上,彼时正在擒着她家少主的手腕,抵在了鸳鸯枕上!白芷一瞬间俏脸通红,团扇挡着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辛折璃忙拉开了距离。 “什么事?”南玄隐倒坦然自若,只是慢条斯理地整了整外衫。 “回少主,嫣然公主来了,此刻正在流觞亭等候。” 南玄隐眉心微蹙,“凌夙呢?” “四皇子未曾同来。” 他微微向后仰了仰身体,“那就说我不在。” 辛折璃在旁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半真半假地问道,“南玄隐,你知道你的风流债,在三界可是广为流传啊,连我都看过话本子呢!还以为你是个多情种,怎如此不解风情?” “话本子?”南玄隐笑笑地转过头,“什么话本子?你给展开细说说。” 辛折璃知道他又在插科打诨,便伸出手轻推一把,笑意也收敛些许。 “虽然知道皇族别有用心,但如今还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你去。” 南大少爷这才不情不愿地从榻上翻身下来,然而偏生倦怠轻慢之色生在这张皮囊上,玩世不恭成了万般不入眼的高岭之花。辛折璃心想,幸亏这人是鬼蜮少主,要不然怕是早死了上百遍了。 “我负伤在身,走不了那么远的路。”南玄隐淡淡冲白芷道,“请嫣然公主来别苑。” 辛折璃一面暗中腹诽这少爷脾气,想着想着忽然蹦了起来,指着自己叫道,“那我怎么办?” 男人秀目微汤,“嗯?” “我不得躲一躲?”辛折璃的目光开始四下搜寻,“屏风后面?不成,她从外面进来,桌底下?就怕钻不进去。纤尘居有密室吗?” 南玄隐带着些许玩味打量她跳脚焦急的样子,“我给你指条路。” “你说你说。” “这不有床褥子?你躺进去别做声。”他强忍笑意。 “你放——放什么厥词!”辛折璃恨不得给他一脚。 “我倒是不解,你我清清白白,你急什么?皇族便是势力再广,也管不到我头上。” 辛折璃简直要上头,看见南玄隐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品茶,脑子里不知怎的便想起皇上不急太监急的话,干脆冷哼一声,也一屁股坐了下来。 走廊里传来一连串银铃的响声。 嫣然公主这次学聪明了不少,也未珠翠满头。只是穿了一身浅鹅黄的长裙,满头乌发盘成简单的发髻,斜斜插了两根玉钗。她原本便生的娇俏,这次得了高人指点,竟有几分清水出芙蓉的清丽。 “玄隐哥哥!”她满面的喜悦几乎藏匿不住——以往南玄隐每次待客不是在流觞亭就是在风雨楼,还是头一次将她请到纤尘居,然而,这般欣喜在见到辛折璃之后大打折扣。 看衣着,这并不是纤尘居的婢女。 女子的五官精致却并不和婉,眉如远山,眸若寒水,虽然容光白皙,然而脸颊两侧尚有几道不浅不深的疤痕,因而美中又添一层冷艳肃杀之气。 凭直觉,她很不喜欢。 “听说你受伤了。”凌嫣想起那个人同她说过的话:南玄隐吃不吃软的不好说,但一定不吃硬,更不会喜欢闹腾的女人,她只得将不快强按捺下来,“这是从天山那边送来的雪莲,宫里通共得了两朵,我都拿来给你了!” “听说?”南玄隐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公主听谁说的呢?” “是——”凌嫣愣了愣,神色有片刻的慌乱,“其实,是我自己猜的。上次玄隐哥哥说过些日子会来宫中找皇兄,但是一直没来,所以我担心……” “原来如此。”南玄隐接过了话,微微一笑,“既然是公主美意,我就却之不恭了。白芷,收下。” 辛折璃却在片刻之间明白了南玄隐的弦外之意。 他是在魔宫内受伤,又不是在外面。何况刚刚受伤凌嫣后脚就找了上来,硬说是担心未免太牵强了。而最大的可能是:凌氏皇族在魔宫安插了眼线! 如此一想,细思极恐。那她的身份,包括那一日和南玄隐说的话,岂不是都被他人听了去? 第19章 请君入瓮 第19章请君入瓮 想来南玄隐和她想的一般无二,只是男人的面上波澜不惊,居然还能坦坦荡荡地收下那两朵雪莲,啧。心理承受力不是一般二般的强。 “公主此次前来,只是为了探望我,叙一叙闲话?” 凌嫣忙道,“不是的,上次回宫之后,我有按照玄隐哥哥说的,静坐、练剑、还有拳脚功夫,都有所进益。皇兄说我还是得出宫历练历练,我便……便想到你了。” “原来是来切磋了。”南玄隐唔了一声,“魔宫虽然没有几大长老,到底还是养了些闲人的,既然如此,白芷,带公主去藏剑千窟,看看公主想跟谁过招。” “奴婢遵命。” “慢着!”凌嫣一抬精致的下巴,目光忽然转向在旁边沉默的辛折璃,“我要和这位姑娘过招,玄隐哥哥,行吗?” 她虽然用了询问的语气,显然是不容拒绝。 辛折璃正在旁边作壁上观看好戏呢,大火忽然烧上身,忍不住“啊”了一声。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她啊,她不行。”南玄隐笑眯眯地拒绝。 “为什么?” 凌嫣快要忍不住了,秀目之中怒火凛凛。 “公主恕罪,我这个朋友下手没轻没重的。”南玄隐一指自己,“把我打成这样,我将养一阵子也就罢了,公主金枝玉叶,怎么可以受伤呢?若是让你在魔宫出了三长两短,我也没法和四皇子交代。” 辛折璃到嘴的茶险些喷出来,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微笑,然后在桌子下面狠狠踩了男人一脚。 白芷极有颜色地冲凌嫣施礼,“公主请随奴婢来。” 二女走后,房内只剩下辛折璃和南玄隐,男人的神色也在刹那间寒意凛然。 “竟然有人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同皇族暗通消息。”那一点笑意绽放在他眉目之间,仿佛曼陀罗般危险致命,“看来魔宫是该肃清一些不中用的人了。” 辛折璃点了点头。 “你有疑心的人么?” “暂时还没有。”南玄隐展开折扇,指尖描摹过上面描金的纹路,“为魔宫效忠的人三教九流,且我自认为算不上一个苛待下属的主子,不知道谁会铤而走险。” 他身为魔宫少主都没个头绪,辛折璃自然更想不出什么可疑之人。 思忖片刻,她徐徐道,“也许不是为了钱和权。” 南玄隐偏头看她,“那为什么?” “除了这些,剩下的便唯有一个情字。”辛折璃道,“也许是恨尊主,但是尊主修为已独绝天下,因此处心积虑接近你,也许是对你求而不得,剑走偏锋。” 南玄隐很有自信地说道,“那必然是恨透了我爹,父债子偿。” 辛折璃疑惑,“哈?” “他做事狠戾,杀伐决断,踩着白骨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位置,仇家多如过江之鲫。我向来出手很大方,即便是风流债也会一一处理妥帖,何况我生的还算不错,春宵一度、风月无边,谁也不算吃亏。” 辛折璃原本还在认真倾听,忽然听到男人用义正言辞的语气说出“春宵”不“春宵”的话,猝不及防便红了双颊,骂骂咧咧地扭过头去,“不要脸!呸!” “你觉得会不会是白芷或者息影?”南玄隐忽然道,“最近侍奉在侧的只有这两人,但息影自幼被收养,他的灭族之仇还是魔宫处理的,至于白芷……” “不会。”辛折璃对这位少女颇有好感,也许是二人同样命运多舛,又或者看到白芷的脸庞便想起小师妹,“方才你试探凌嫣的时候,白芷就在旁侧,可神色却毫无破绽,若非是演得炉火纯青,便是真的对此事不知情了。” 她说完,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敌暗我明,这种滋味委实不好受。” 南玄隐微微侧身,已然听到了渐渐走近的脚步声,眉眼却在此刻舒展开来,甚至带着些许运筹帷幄的自得,冲辛折璃勾了勾手。 “既然如此,不如请君入瓮。” “怎么请?” 两个人言语之间,凌嫣已走了进来,彼时她换了一身赤色短打,将身形勾勒得玲珑有致,一张俏脸微微泛红,香汗淋漓。 白芷极为恭敬地递上手帕。 “玄隐哥哥,你收藏了好多名器啊!”凌嫣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如同雀鸟一般叽叽喳喳,“许多我只在宫中的典籍上见过,还以为早就失传了呢,还有那个陪我练剑的,叫什么——息影,还不错嘛!能跟本公主有来有往,不落下风!” 辛折璃几乎压不住要冲破出口的笑声。 这个公主看上去,除了刁蛮了点,跋扈了点,其实还是挺率真可爱的。就是可怜了息影,明明是碾压级别的高手,非得认真地陪她胡闹,还得演的像那么回事儿。 太难了。恰口饭太难了。 “是吗,看来嫣然的进步的确很大。”南玄隐的目光一触即过,将少女的羞涩收入眼底,“只是可惜了息影马上要同我出鬼蜮一趟,恐怕没个把月是回不来了。” 凌嫣忙问道,“出去?你要走?去哪里呀?” “和这位故人去落棠山庄查一件事。”南玄隐略一眼辛折璃,“嫣然可有意同行吗?” “我、我愿意!” 辛折璃倏然瞪大了眸子,甚至来不及拒绝,就听凌嫣喜形于色地说道,“玄隐哥哥,我这就回宫请示母后,她天天让长姐出宫却盯着我,我也得出去闯荡一番,省的被那群人轻看了去。对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需不需要我带上内侍高手啊?” “你是对我不放心么?” 南玄隐反问。 这句话虽说的平平淡淡,落入凌嫣耳中却是另一番意思,要知道南玄隐从来都是一口一个“你”啊“公主”啊,第一次叫她嫣然!第一次邀她同行! 这是不是意味着,一切都并非是她一厢情愿? “我——自然是放心的。”凌嫣郝然垂首,又抬眸一笑,“那,我回宫预备着,你们何时启程?” “三日后。” 凌嫣欢天喜地带着人离开了,桌上的茶一口未动,已然凉透。 南玄隐微微阖目,“白芷传令下去,在我走这段时间,魔宫诸事便暂时交托息影去办,另外,除了尊上的客人,其余人不许进出。” “是。” 待到房中只剩下两人,辛折璃忍不住豁然而起。 “南玄隐,你疯了?” 第20章 带上她一起去 第20章带上她一起去? 男人把玩着禁步上的流苏,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阿离,不要激动,你这样我很容易误会是吃醋呢。” 辛折璃觉得自己要被气得面目扭曲了,“这就是你所谓的请君入瓮?你带个旁的拖油瓶也就罢了,人家是东螭国五公主!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岂非彻底和皇族闹翻?” “若非带她出去走一遭,怎么引出背后的饵呢?”南玄隐笑了笑,“再者,是她自己要孤身跟来的,不是吗?” 辛折璃哑然。 男人的神色波澜不起,墨瞳之中笼着深邃可怕的平静,嘴角甚至带着温润公子的浅淡笑意。明明还是这张面容,她却觉得无比陌生,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对不喜欢的人……你可以做到如此绝情吗?南玄隐,我好像不认识你了。” “阿离。”南玄隐轻叹一口气,“是她先将线人打入魔宫的,假如那人真要取我性命,在我昏迷之时恐怕已经得手了。你在为她鸣不平,那我呢?” 辛折璃凝望着那双波光粼粼的眸子,一时无言。思忖片刻之后才说道,“是我思虑不周。不过我倒觉得凌嫣不像是背后主使,她若真知道其中利害,方才就不会说漏嘴了,倒是她那个哥哥不得不防。” 男人直身而起,慢慢走向她,俯身,靠近,辛折璃甚至能嗅到他衣襟之间若有若无的暗香。 “干、干嘛?” “你方才想到了谁?”他的声音如蛊惑一般沉沉地响在耳畔,吹出温热的气息,“不要告诉我,你将我和慕寒衣相提并论。” 余光之中,辛折璃能感觉到自己的双颊在男人的凝视下略微发烫。 “那你还不是将自己受伤的锅甩在我头上吗?”她匆匆站起,拉开了距离,梗着脖子说道,“一报还一报,扯平!” 临行之前,辛折璃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萧庭和江眉,于是找到了居住在温泉池旁边的二人。久别重逢、恍若隔世,江眉扑在辛折璃怀里,泪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辛折璃只得一面拍着后背一面轻轻安抚,好不容易才将这位小师妹劝住了。 “萧庭,你和眉儿接下来准备怎么办?”这亦是辛折璃最为担心的,“北海恐怕是回不去了,你二人孤身闯荡我又不放心。” “大师姐,你呢?”江眉反问她,“我见过这个少主了,好看是好看,人也谦谦如玉……” “如玉个屁!”萧庭在旁边插话。 “人家若脾气不好,早就把你砍啦!”江眉瞪回去。 “怎么,现在又不一口一个魔头地叫了,你怎么见他生的有几分颜色便倒戈?” “哎呀呀,不知道是谁见到白姑娘眼睛都直了,还说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 “那是因为你认识白千落!” 辛折璃一听两人这架势就开始头疼,熟练地横在二人中间,“好了,别吵!”她到底还是有几分大师姐的威仪在,两人虽然各自不忿,还是停了嘴。 “我与南玄隐如今各有所求,算是盟友。” 萧庭还是忍不住插话,“可是师姐,你认识他才不过月余……” 辛折璃苦笑,“我认识慕寒衣八年,朝夕相处,他不还是一朝背叛我?” 提及此人,萧庭和江眉皆沉寂了下来。 原本在北海十二峰,慕寒衣和辛折璃不知道是多少人心中的佳偶天成,直到辛折璃身败名裂惨死地牢,慕寒衣跟着娶了辛盈盈为妻,直到知道那些见证的海誓山盟不过是处心积虑的布局,他们仍然不敢信、不愿信,亦不得不信。 “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大抵便是如此。”辛折璃倒是坦然,“眉儿,我记得你修道之前,家中有个风水局?” 江眉点点头。 “萧庭,你不是在制符上颇有天赋么?正好,魔宫出去便是婆娑城,那里繁华热闹,但凡有一技之长都能赚个盆满钵满,且此处既然隶属鬼蜮,我还能让南玄隐罩着你们,不如,你二人去开个店?”辛折璃扳着手指,算得头头是道,“你看,此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但规矩严明,也不必担心身份。等攒够了银子,无论去哪里闯荡都有底气不是?” 三人商议一番,算是安定了下来,辛折璃忽然想到一件被遗漏的事——她、没、钱。 是啊,租个铺子还得本金呢,何况开个风水局! 总不能给俩人人手一个旗子,扛着出去像江湖骗子招摇撞骗的? 辛折璃左思右想,似乎只剩下这一个法子。 她换一身便装出了魔宫,来到婆娑城的榷场,将自己的九玄寒骨剑当了出去,换了一千二百两银子,郑重其事地交给萧庭和江眉,自己随便买了一把桃木剑带在身上。 虽然略显寒酸,但……总有机会再赎回来。 于是三日后,她、南玄隐还有凌嫣便坐上了出城的马车。 落棠山庄坐落在空音山山麓,而山脚下则是一片绵延古镇,三人赶到的时候已是黄昏,古镇虽然远不如婆娑城繁华,青墙黛瓦倒也别有韵味。此处的修道者不多,来往俱是布衣百姓。 南玄隐白纱紫袍,墨发高束,配一把乌木长剑,就差将矜贵二字写在脸上。左侧的女子穿天青色罗衣,虽戴斗笠,然而身型翩然若仙,右边的少女更是鲜艳妩媚,娇俏灵动。 三人先后进入迎春客栈,看呆了柜台后的老板。 自落棠山庄式微之后,连带着古镇上也鲜有达官显贵,只剩下逢年过节会有商贾来收点野味药材,可是看这三人怎么瞧也不像从商的,老板的笑都显得谨小慎微,“贵客是打尖儿歇脚,还是要住店?” “住下。”南玄隐拦住了凌嫣想要甩银票的手,将碎银搁在桌上,“三间客房。” “诶、诶,好,”老板小心翼翼地揣摩着三位的关系,“不过,上房只剩三间,不在一层。两下一上。” “我住楼上便是。” 此时食客不多,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席间。凌嫣缠着南玄隐过去坐了,辛折璃主动找到老板,叫到了僻静一隅。 “掌柜的可知道落棠山庄?” 第21章 上门的挑衅 第21章上门的挑衅 那中年男人神色瞬间凝住了,连带着笑意僵在脸上,自己不觉压低了声音,“看姑娘几个不是凡人,小的也不敢信口胡说,这店是我半年前盘下的,因此关于山庄的旧事,只有耳闻。姑娘您也知道,传闻嘛,稀奇古怪什么都有。” 辛折璃见男人神色诚恳,不似作伪,又问道,“那这镇上总有老店?” 男人给她指了巷子里的几家。 辛折璃回到桌前,酒菜已经上齐了。南玄隐见她大快朵颐地吃吃喝喝,不由得问道,“店家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辛折璃正携了一大筷子肉,塞进口中嚼得津津有味,“也不知是避讳还是别的,他说他才来不久,听到的都是传闻,不可信。诶,这道清蒸鸭子属实不错。” “原来辛姑娘这么漂亮,还有人不买账啊。”凌嫣在旁边忽然插了一句,语气有些吃味。 “可不是吗。”南玄隐一笑,“既然如此,嫣然你去问问,毕竟空有美貌,也不能浪费了。” 辛折璃饿的前胸贴后背,没注意到两人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只顾埋头干饭。凌嫣碰了个软钉子自觉无趣,也便不再说话。 酒足饭饱,她才抬起头来,“方才店家指了三处,卖首饰和药材的都在东街,当铺在西街,今日天色晚了,咱们晨起再分头打探。” 这下凌嫣反应飞快,“我最弱,玄隐哥哥,你我结伴可好?” 南玄隐半是揶揄半认真道,“若论修为,阿离比我更靠得住,毕竟我负伤在身。” “……” “行行行,”辛折璃几乎能感受到凌嫣蔓延开来的怨念,主动说道,“我去当铺,你带公主去东街。”这才避免被这位公主殿下的目光射成筛子。 说完之后,辛折璃觉得桌上氛围并没有缓和多少,遂将剩下的酒壶一拎,飞快逃离这尴尬的场面。 “二位慢吃,这一路舟车劳顿的,我先回房歇息了。” 南玄隐自己惹的桃花,自己解决去。 辛折璃回到客栈,点上灯烛,此处虽然看起来名不见其传,收拾的倒也干净雅致,铜镜妆奁一应俱全,两扇小轩窗,推开便可看见月色下的古镇,青砖黛瓦,倒很是宁静。 她褪去长靴盘膝而坐,运功调息。 原先在北海十二峰的时候,自己晨昏皆会静坐半个时辰,连日奔忙,倒是疏漏了调息。辛折璃闭上眼睛暗自思忖,三生石不愧是三生石,在换魂回来之后,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飞快复苏,甚至连打魂鞭留下的伤痕亦在逐渐淡去。想来再过一阵子便能恢复如初。 房门被人敲响。 辛折璃静修时不喜被打扰,不悦之色浮上眉宇,又想到毕竟人家南玄隐给了灵石,总不能放下碗骂娘,又又想到南玄隐这么晚有事上门,多半是要商议明日的计划,因此不得不翻身下床,“来了!” 凌嫣一脸不悦地站在门口。 “你在房中干什么?让本公主等这么久?” 辛折璃实在无意和这位大小姐纠缠,“我不知来人是谁,总要穿好衣裳。——公主深夜造访,有什么事吗?” 她自认语气礼貌中透着疏离,一般人应该都能听出委婉送客之意,却忽略了嫣然公主可不是一般人,毫不见外地挤开她迈入房中。 “你别得意。”这是公主开门见山第一句话。 辛折璃:…… “现在我修为不如你,但是总有朝一日我会超过你的,那时我才是站在玄隐哥哥身边最相配的人!” 辛折璃敷衍地拱拳,“厉害厉害,期待期待。” 凌嫣早就窝了一心火——南玄隐对这个女人简直溺容,她提出要同行就被拒绝,辛折璃轻飘飘一句话便将此事应承下来,这算什么?将自己的脸面置于何地? 她带着一身煞气找上门来,谁知辛折璃根本就不接招,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凌嫣眼睛一转,终于想起了此行的要害,“我知道你是谁。辛家嫡女,因为窃取族中秘宝被打入地牢,哼,听说你的青梅竹马在你尸骨未寒之际便娶了你师妹!” 饶是往事不必回首,被人这般提及,辛折璃的神色也冷了下来,点墨的妙目之中泠然闪过寒光。 “嫣然公主,我还是奉劝你一句,有些事并非知道的越多越好。” 凌嫣见她那张淡然自持的脸上终于出现变化,不由得乘胜追击,“哈,我知悉得还不止这些,有些事恐怕连你自己都被蒙在鼓里。玄隐哥哥为什么待你好,你可知道?” 辛折璃微微一怔,“敬请公主赐教。” “因为你长得像南晚枝!”凌嫣抬手一指她,“南晚枝是玄隐哥哥早夭的母亲,他不过是见到你便想到了至亲,因此格外厚待你罢了!” 辛折璃深吸一口气。 这的确是她从未听南玄隐提及的事。虽然听起来荒谬,但凌嫣既然有把握说出来,当面找她对峙,恐怕并非是空穴来风。 慢着。 “南前辈在他出生不久便亡故了,恐怕连他自己都未必记得母亲的样貌,你是如何知晓的?” 凌嫣得意地摇头晃脑,“你当我诳你?我虽然未曾见过,但我皇兄亲眼所见,你若不信,大可回魔宫之后问他们要一副画像,自己比对比对不就知道了?” 辛折璃垂下眼睫,有片刻的情绪仿佛云烟一般,聚散不过刹那。她淡淡道,“多谢告知,如果没事的话,公主请回。” 这下惊讶的成了凌嫣,“你——你——”她恨声跺脚道,“你真无耻!你根本不喜欢玄隐哥哥还要缠着他不放,不就是仗着这张脸吗?” 话音刚落,她的呼吸忽然一窒。 周遭的炁被操控了! 寒意顺着脊背慢慢地爬了上来。这个女人被激怒之后所散发出来的气场……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拆吃入腹! “嫣然公主。”辛折璃素指拨开纱绢一角。墨玉般的瞳子望过来,缓慢地说道,“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你以为你念念不忘的东西,我真的会在意么?” 凌嫣在宫中养尊处优地长大,是被众星捧月惯了的,然而此刻竟然露怯般退了两步。 “你、你什么意思?” 面纱被放下,辛折璃道,“意思就是,我要复仇,我需要强大的同盟。至于花前月下,那也要手刃仇人之后。退一步来说,公主和南玄隐相识甚久,该知道他的性子,难道会受我摆布?” 顿了顿,面对凌嫣惊愕不甘的眼神,她最后吐出一句,“当然,也不会受你摆布。” 这话说完,辛折璃自认已礼数周全了。大踏步地走进客房,关门的瞬间丢下一句好走不送。 周遭顿时安静了。 不。 不对。 房内的烛火在明灭之间刹那熄灭——还有别人悄无声息地潜伏在房中! 第22章 诡异的山庄往事 第22章诡异的山庄往事 她深吸一口气,果然,屋内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沉木香。 辛折璃素手翻转,只听“嗖嗖”两声,烛火重新燃起,抬眼看见了悄无声息坐在窗棂上的南玄隐。 “一眼就被看穿,没意思。” 男人两条长腿无处安放,颇为闲适地摇晃着,月色倾泻而下,他的面容便在这一层温柔薄纱的笼罩下愈加矜贵,翦水秋瞳望见她,嘴角的笑意便浮了上来。 辛折璃没好气地别过脸,“你应该庆幸我看穿了,不然早就一脚将你踹下窗去。”今晚真是不得安宁,送走一个又来一个,“这么晚了,少主私闯闺房有什么事?” 南玄隐笑笑地一挑眉,“自然是等你,不然呢?赏月吗?” 辛折璃装作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脸上写满了送客之意,“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住楼上,回去慢慢品鉴不迟。” “我偏不。”男人拒绝了她,然而语气并不冷硬,甚至颇有几分调侃,“我向来不受人摆布,是,辛姑娘?” “你——” 眼见辛折璃真要恼了,南玄隐眼疾手快地翻身落地,唯恐少女飞起一掌送他凌空见月。“好了好了,说笑的。我不是有意听你二人谈话,我巴不得绕着她走呢,这才拎了两壶好酒,想在你房中躲个闲。” 他伸手一指,辛折璃便见到身侧的两个如玉瓷瓶,是上好的天子笑。 “我们的谈话,你都听见了?”经此一折腾,辛折璃是没什么睡意了,索性取了桌上现成的茶杯斟满,其中一杯递给他。 “差不离。” “不想为自己辩驳点什么?” 南玄隐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口酒上不上下不下地呛在喉中,“啊?你不会真的信这等无稽之谈?” 辛折璃认真地想了想。 “我并不全信凌嫣的话,因为她迫切想赶走我、得到你。但我也在想,为什么你待我这么好?”她笑了笑,“南玄隐,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自认不算什么绝色美人,亦不会是你万花丛中最鲜亮的一朵。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为什么呢?但凡你有所图谋,我可能反而释怀。” 南玄隐收敛了笑意,在明灭的烛火中,那双狭长优美的丹凤眼中清澈剔透,只盛下她的倒影。 “其实不是萍水相逢。”他淡淡一笑,“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你十五岁的簪花大会上,那时群英汇集,我原本是去捣乱的。” “但是呢,正好见到你和一个和尚比武。你分明用的是平平无奇的秀女剑,穿着你们门派的白衣裳,身影却恍若神女,那时我想,这和尚会不会因你一剑倾心,自此再不能礼佛?” “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第二次见你是在南海,你手刃黑蛟,血从寒剑上滚落,众人皆惊羡,你却连笑都不肯笑一笑,昂首阔步地从人群中走出去。” “准确地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南玄隐的目光之中似有缱绻温柔,“婆娑城是你我第三次相遇。虽然你那时是以鹿家小姐的身份,但行事作风种种细节,我猜到你是辛折璃。” 辛折璃全然没想到男人会在数年之前留意到寂寂无名的她,更没想到自己一剑竟能在他心中刻下印记。往事翻涌上来,她心中百味难言:原来除了慕寒衣,在他人眼中,自己曾经也是那样骄傲的女子啊。 她以为这个身份,已被慕寒衣亲手杀死了,委诸尘土,销声匿迹。 “南玄隐。”辛折璃抬首,对上男人的眼睛,“多谢你。” “当然,这一切都因为你是个大美人。”男人紧跟着很诚恳地补充道,“我就喜欢冰山美人。” 辛折璃感动的泪水才凝于睫,瞬间黑了脸一脚踹出去。 “诶、诶!你干什么!”南玄隐灵敏地避开,一面大呼小叫,“女人的脸说变就变,我喜欢美人有什么错?我多么坦诚,你那个慕寒衣倒是会巧言令色——” “闭嘴!你还敢提他!” “好好好。”南玄隐无奈地嘟哝一句,“我不提你也不准提,下个注,谁提就给对方五十两!” 辛折璃冷哼出声,“这还差不多……奸商。” 南玄隐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笑。阿离在旁人面前仿佛冰山美人,实则背地里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 “说正事。”男人肃容,收敛了方才的嬉笑之色,“阿离,我总觉得这古镇没有你我想象中那么简单,你听店家的意思,在落棠山庄没落之后,此处的商贾也跟着换了一批人。而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 他伸出右掌,掌心平放着一个青铜罗盘,而此刻,罗盘上的指针正在微微震动。 辛折璃神色一凝。 此罗盘名唤司南引,和镇妖瓶、勾玉一样,是让那些魑魅魍魉显行的法器。 “可是我们坐马车来的时候,分明路上所见的都是百姓,一个修道之人都没见到啊。” “这也正是我担心的。”南玄隐收起罗盘,神色随之凝重了些许,“以你我的修为都看不出玄机所在,说明蛰伏在此地的家伙……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辛折璃点点头。 “所以,我担心你一个人去探访。” “啊?”她没想到男人铺陈了半天居然是为了这句话,一时有些好笑,“我倒觉得你应当和凌嫣一起去,除了保护她不要出岔子之外,还有一重原因——今日你我三人已经引得不少注意,若是落棠山庄的人真的潜伏在此,我们仨这般招摇过市岂非更明显?” “再者,你也见到了,凌嫣与我不合,若是我俩一左一右让你身在中间,只怕线索没查出来什么,我二人先打起来了。” 南玄隐略有沉吟。 忽然辛折璃眸子一亮,“我有个主意,你可听过姻缘结?” “什么?” “把手给我。” 辛折璃接过那只修长的手掌,在小指处迅速划开一道,以血为墨,在两人的小指上写下“卍”字,又喃喃数句,将两人的指尖抵在一起。 “我也是听人说来的,说那些新婚夫妇为表不离不弃,会这般在彼此指上绕一节红绳,你看你的手,哪,这样两人分隔两地,只要红绳不动,便是平安。” 南玄隐望着小指上多出的一截隐隐发光的红线,不知为何,似乎神色很是愉悦。 “好,那你自己多加小心。” 翌日,三人兵分两路,南玄隐和凌嫣去了东街,辛折璃一人走向西街,如果说古镇尚且算得上安逸闲适,这里便显得有些落魄萧条了,房屋破败,仿佛从未修缮过,看上去岌岌可危随时都会坍塌,而街道两侧的商户大多闭门,只有几个孩童在玩闹,有个老人面前放着扁担和箩筐,正在有气无力地叫卖,“青梅,上好的青梅果子哟。” 辛折璃避过那些嬉闹的孩童,在老人面前蹲下,递出一块碎银。 “啊……”老人用两指捏了捏,送还给她,“找不开。” “无妨,我还有一事请教,您收着便是。”辛折璃和气笑笑,“看您像是一直住在镇上的,可对落棠山庄有所了解?” 老人抬起略显浑浊的双目看了她一眼,沉默良久才说道,“我是个老朽木……记不得许多年前的事了,姑娘赎罪。”说完之后,竟然将扁担重新抬起,颤颤巍巍地走了,只留下辛折璃的那半块碎银子在原地。 辛折璃凝望着老人的背影,一时间竟然隐隐感受到了寒意。 一个家大业大的落棠山庄,即便是因为庄主身死,也该有人继承家业、有人统帅全局,怎么会在忽然间仿佛人间蒸发似的,一点线索都没有呢? 第23章 中计了! 第23章中计了! 整个镇上无论是青年人还是老人,似乎都将此事视为禁忌,讳莫如深…… 她开始相信南玄隐的话了,这其中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姑娘找什么?” 正在辛折璃出神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陌生的声音,倒给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自己不觉间走到了那家当铺门前,老板是个中年男人,身材微丰,笑起来眼睛眯起,看上去颇为和善,“您是来寻什么物件,还是当东西?进来喝杯茶!” 辛折璃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愿意主动搭话的,忙不迭闪身进去。 这当铺看上去不大,一条纵横向的长廊,两侧则陈列木柜,以方格分开,倒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连她也闻所未闻,只是上面都薄薄地落了一层灰,看起来生意也是惨淡。 当铺老板将辛折璃请了进去,殷勤倒茶,“姑娘请用。” 辛折璃端了茶托,只佯装在唇边抿了抿。虽然这茶有一股异香,她又口干舌燥,但到底存了三分戒心。 “看姑娘气度不凡,必然是出身大家,想来不会是来典当的?”那老板笑笑地在她对面坐下,言谈之间颇为和气,“若是能看上小店这些个劳什子,小人便不胜荣幸了。” 辛折璃道,“老板客气。”故技重施将银票塞了过去,“不瞒您说,此行我和两位朋友一同而来,正是为了弄清楚一件事。” “哦?洗耳恭听。”胖掌柜并未直接收下银票,只是瞥了一眼。 “落棠山庄。”辛折璃开门见山。 “这个,在下倒是有所听闻。”掌柜的听完之后,细长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笑吟吟地将银票手下,“不知道姑娘想问山庄什么事儿?” 辛折璃不可谓不感动:颠簸这么久,几经辗转,终于问对人了! “我想知道,当年的沈庄主真的是以身殉剑吗?为何落棠山庄之后便不再待客,也不再铸剑了?” “沈庄主的死因,小人倒是听到了两种说法。”男人不紧不慢说道,“这头一种是说,皇族的人来找过庄主,要求铸造一把当世无与伦比的凶器,沈庄主不愿合作,被逼无奈,铸剑而亡。” 辛折璃颔首沉吟。 论理说落棠山庄以铸剑闻名天下,即便是凌氏皇族来请,必然也是重金酬劳,且能物尽其用,沈秋棠为何会一口拒绝?即便是不答应为皇族铸剑,以他的身份名望,难道皇族还能杀人灭口? “二说追根溯源,问题还是出在这山庄里。”男人的笑意开始讳莫如深,“姑娘知道沈庄主毕生只娶了一个妻子,此女美貌,名唤陆风荷。” 辛折璃接口道,“像是个小家碧玉的名字。” “是了,陆家虽然比不上山庄,也算富足。原先镇上的人以为,沈庄主铸剑闻名天下,又得贤妻,自然是极好的姻缘。可您猜怎么着?这位沈夫人可不是个简单人物,曾经沈庄主应下,为故人之女铸剑,结果剑还没铸成,那位女子便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说到这里,似乎一阵料峭阴森的风穿堂而过,辛折璃皱眉。 “你是说,这位沈夫人其实是个狠辣毒妇?” “这咱们怎么敢说呢。”掌柜的笑了两声,声音不觉轻了些许,“姑娘会不会以为是巧合?不,接下来接二连三地又失踪了五名女子。” “都是曾经有求于沈庄主?” “是。” 辛折璃脑海中浮现出那些下落不明的女子,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既然沈庄主知道其所作所为,就不能写和离书休妻么?” “沈庄主是有动过这般念头来着,可偏偏他又是个专情之人,一力想让妻子悔悟,然而这女人真生了妒意,他劝又何用?最后他不得不将山庄所有的婢女换成侍卫,那陆风荷竟疑心到他妹妹身上,逼得沈庄主自尽了!” 掌柜的所言绘声绘色,前因后果脉络清晰,和辛折璃听到的有且仅有的传闻也不差上下。 “您是如何知道这些内情的?”她忽然想到,镇上其他人皆对此事讳莫如深,偏偏这老板似乎毫不忌讳。 “说来惭愧,我曾经是山庄内的门客,跟着庄主长了不少的见闻,如今山庄被陆风荷控制,唉,只能离开混口饭吃,聊以度日罢了。” “既然如此,多谢掌柜。”她准备起身告辞。 掌柜的在她身后问道,“姑娘已经知道来龙去脉,仍要插手此事?” “是,有个朋友身陷其中,我不得不管。” 男人叹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唉,那就休怪老朽出手无情了!” 最后一个字落地的同时,匕首已然翻转在手,撕裂空气向辛折璃颈部斩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直觉,辛折璃身子后仰,斜斜飞出数步,随即一个鹞子翻身落在男人后面,顺势将随身的桃木剑劈面一挡,只听“咔”地响声,那人比她意料中力气还大,而桃木剑身竟然从中断裂,倒向一侧! 辛折璃无奈,只能凝内力于掌心之中,指端飞出数根细如牛毛的寒针,男人虽然看似体型胖硕,行动却分外敏捷,几番跳腾闪挪之后,寒针叮叮当当射向各处,刹那间便迸发出团团寒雾来,肉眼可见之下凝成薄冰。 “好深的修为!”男人露出一丝奸笑,“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再动用内力。” 辛折璃扔掉被砍断的桃木剑,忽然间惊觉——她的行动变得迟缓无力,整个人仿佛陷入泥沼之中。 不……明明没有喝茶的……怎么会? “药并非在茶中,而在杯托边沿。”那人上下打量她,目光轻佻,“好个亭亭玉立的美人,瞧你这般容貌,我倒舍不得下手了。” “找死!” 辛折璃十指狠狠攥入掌心,借刺痛来令自己清醒,旋即飞起一脚,那人双臂格挡,却也被她巨大的力道冲得后退两步,惊异之色还来不及铺展,就被辛折璃抄起陈列柜上的瓷瓶兜头砸下。 刹那间四分五裂,响声巨大。 血从额角流了下来,男人的神色愈加狰狞,“小贱人——”匕首如毒蛇獠牙一般左右开弓,出招愈加狠戾,辛折璃不得不一面招架一面往店铺深处撤,一面后悔自己不该如此轻敌。 男人见到她如困兽一般被逼到角落,嘴角勾起冷笑,随即在账台上摁下机关,辛折璃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觉脚下一空,整个人飞速下坠,陷入黑暗之中! 第24章 救救我! 第24章救救我! 在坠落到地的瞬间,她的头不知磕在哪里,眩晕伴随着药效发作一齐涌了上来。 辛折璃醒来的时候,四下一片浓稠的黑暗,除却远处隐隐约约的水滴声,周遭陷入死寂。 她揉了揉方才磕痛了的地方,暗暗嘶声。 不过那迷迭香的药效似乎过去了大半,辛折璃咬破手指,凭空画了道火符,一簇火花便在她面前燃起,借着难得的光亮打量四周,她发现这是一条冗长逼仄的石径,周遭是崎岖不平的石壁,上面已然生出青苔,而十步间隔则有一盏灯,看来并非天然,而是人工挖出来的密室。 辛折璃拍出一掌,火星飞溅,点燃了数盏油灯,虽然昏暗,好得能看得清前路了。她一面慢慢地身贴石壁前行,一面回忆方才发生的一切。 那个当铺老板,是什么时候决计对她下手的?是因为她打听落棠山庄的事?还是因为她是个孤身的女子?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至少他没有对自己下杀手,必然还是有所顾忌,或者说还要利用自己做点什么。 就在思绪纷乱的时候,忽然间,甬道的深处传来女人的哭声。 若有若无,断断续续,但在这一片黑暗的静谧中却极分明。 辛折璃骤然一惊,催动火符向着声音的来源寻觅过去,假如此处还有别的被囚之人,至少能知道一些其他线索,或许就有助于她们脱身! “不要……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等到她接近声音的来源,女人的哭喊陡然微弱下去,声音凄厉,辛折璃借着火光,看清了这座密室的构造——再往深处走,便是左右隔断的一间间牢狱。拇指粗的铁栏之后,有个脏兮兮的女人蜷缩在草堆上。 辛折璃俯下身来,那人仿佛受惊一般抱着头往后蜷缩。 “你不必怕,我也是被关进来的。”辛折璃的声音清冷,却透着清醒理智,“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一个男人将你关进来的?” “不可能……不可能……”女人透过蓬乱的头发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叫道,“你被关进来,怎么可能自由行走,你是骗我的……” 辛折璃敏锐地捕捉到重点,“你是说,其他人送进来就被关在这牢狱中,像你一样?” “姑娘!姑娘!”她身后忽然响起另一道女声,吓了辛折璃一跳,“那是个疯子,不中用了,你问我,问我,我什么都知道!只求你救我出去!” 辛折璃转过身,只见另外一个妇人同样被关在牢中,看向她的目光充满热切。 “你们是谁?” 那女人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她的胳膊,几乎不需要问便竹筒倒豆子一般絮絮说道,“我,我叫陈四娘,听说有个赚钱的生计便跟他们来了,领头的是落棠山庄的管事,我以为落棠山庄虽然败落了些,到底还是大家出身,没想到,没想到被打晕了关在这里!” 辛折璃回首一指,“她也是?” “不,她父亲贪财,听闻配冥婚能得五十两银子,便将她送来的!” “这里关着的有多少人?其他人为何不说话?” 那女人嘿嘿苦笑了两声,“姑娘,每日只给点水米,若是说话被巡视的人看到便扒光衣裳当众毒打,还有些人被拖下去,就再也见不到了,谁敢说话?谁能说话?” 辛折璃忽然间想到了什么,“陆风荷你可认识?” 她话音刚落,女人还没来得及回答,长廊另一头的黑暗中忽然甩出长鞭! “啊啊啊啊……” 周遭的女人发出此起彼伏的恐慌尖叫,辛折璃秀眉一蹙,纤纤玉掌如灵蛇般缠住鞭尖,眨眼间手腕上绕了三绕,暗运内力猛地一拖! 黑暗中的人被她拽了出来,似乎没想到这个弱女子出手如此迅捷,陈四娘尖叫,“姑娘小心,这是巡夜人,很厉——” “害”字还没说出口,辛折璃便已夺过长鞭。 在北海修行的十几年,她除了擅剑术之外,最初学的便是长鞭。如今竟然有人在她面前卖弄,那…… 素手翻转,她左右开弓,噼噼啪啪地甩出五六鞭,那人原先还跳腾闪躲妄图挣扎,直到被鞭子卷着后腰,一个倒卷撞在牢门上,只听“咣当”一声沉闷巨响。 “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啊!”那男人显然没什么骨气,眼见是个硬茬子立马抱头求饶,辛折璃也无意杀人灭口,只用鞭柄逼在他的喉间。 “你这条命要不要,全在你。” “是!是!”那人飞快服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姑娘,多谢姑娘不杀之恩,您要问什么,小的必然知无不言!” “那些消失的女子,送去哪了?” 男人小心翼翼觑她一眼,“这,小人不知道,我只是负责看守……啊!” 一鞭子下去,女子冷艳的眉眼毫无波澜,“我没有耐心了,含糊其辞之前,先摸摸你腔子上几个脑袋。” 那人浑身吃痛,冷汗涔涔,但不得不答道,“是。消失的女子——都被大管家带走了,想来已经献祭给夫人了。” “大管家?”辛折璃追问道,“是不是一个四十上下,体态微丰的男人?” “是。” “献祭”的意思不必问也明白,恐怕那些女子已经死于非命了。辛折璃暗自咬牙,想不到这陆风荷爱人癫狂,竟然到了用活人献祭来—— 等等。 通常活人献祭,不是为了修炼邪术增长自身修为,便是那些鬼道之人滋阴补阳的法子,可陆风荷又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复活沈秋棠? “也就是说,你们的大管家是那女人的帮凶。” “啊……”男人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嘿然笑道,“这、小人倒是听过一些流言蜚语,说出来凭姑娘圣断。他们说,大管家其实心中对夫人,存了别样的心思……” “落棠山庄现下由陆风荷和你们的管家操纵,对不对?”辛折璃逼问,“沈秋棠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这二人合谋?” 男人在她一叠声的问话下瑟瑟发抖,“姑娘,您也见到了,我就是大管家一个走狗罢了,这些密辛哪里轮到我一个下人过问?知道的全都说了,我——” 辛折璃一记手刀,那人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铁栏之后,陈四娘的神色也有些发白,喃喃似的问,“你杀了他?” “没,打晕而已。”辛折璃道,“这人油滑,不可不防。” 在她心中,已经模模糊糊有了一个大致真相的轮廓。 “陈四娘,你可知道这密室还有什么关窍?”时至如此,她明白那人为何不将自己关进来了——她中了迷迭香又跌落下来,没有吃食,根本撑不了多久。 “我醒来就在此处,不过我曾经隐约听他们提及,走廊尽处有个石室……哦,那个男人还说,绝对不可打开。必然要牢牢看紧了。” 石室? 辛折璃看了看挂在铁栏上的锁,叹了一口长气。 真是一步走错步步错,她要是不当掉寒骨剑,还能被那男人掣肘?她要是有剑在手,劈开牢门不是眨眼间的事儿?如今她两手空空,如何闯石室,靠一身正气吗? 第25章 和厉鬼缠斗 第25章和厉鬼缠斗 “姑娘,搜巡夜人身上啊。” 这话一语点醒梦中人,辛折璃将方才打晕的男人拖了过来,俯下身搜寻,果然搜出一串钥匙来,她挨个试了过去,将陈四娘的牢门先打开了。 “救我!救我!救救我!”陈四娘从牢中出来之后,方才辛折璃率先发现的女子仿佛醒悟过来,两只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牢门,骤然冲上来的样子颇为恐怖。 “安生点!”陈四娘厉声冲她说道,一面担忧,“姑娘,若是她吵嚷起来可怎么办?唉,这人也是个可怜见的,活生生吓疯了,就算要救她,可怎么弄出去呢?” 辛折璃对此事也颇为头疼——她既然来了,自然是想将所有的女人都解救出去,可如今显然是力不从心,那些神志不清的、不肯相信她的,还有昏迷过去的…… “能救多少是多少,剩余的只能等我出去再说了。”辛折璃晃了晃手中的钥匙,“诸位谁现下还能走能跑,相信我的?” 原本寂静如斯的牢门后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女声。 “救救我啊!” “求你带我们出去……” “你们疯了吗,真的相信她?她也不过是一介女流……” “就算冲出去是个死,我也不愿在此苟活了!” 辛折璃将那些神志还算清醒的女子放了出来,粗略数了数,约莫十几人,这些女子最大的年近三十,最小的不过十余岁。 唯一的相似之处,便是她们的穿着都不算光鲜,身上也少有值钱的金银饰物。 究竟陆风荷有什么目的,需要这么多女子?她带着疑云擦亮了方才从那人身上搜来的火把,慢慢地往前探寻。 听陈四娘说,这些女子被抓来之后受尽折磨,还要看着身边的同伴一个一个消失,如此惊惧恐慌之下,即便是死了也带着浓烈的怨气,如果将精魄连同原宿主的怨气一同炼化,可是会侵蚀自身的神志,直到彻底反噬的! 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甬道的尽头果然如那巡夜人所说是两扇紧闭的石门。 辛折璃凑近用火光照了照,依稀觉得上面的图腾有点眼熟,中央镶嵌着红铜阴阳罗盘,想来开门的关窍就在这里,她扭头转向身后跟着的女人们。 “大家对这门有什么线索?” 有人大着胆子凑过来瞧,人群中忽然响起一个怯怯的女声,“上次,我见到一个妇人被拖过来,似乎是用她的血滴在罗盘上……打开了门。” 辛折璃心中暗骂。 要么陆风荷身后有更大的主谋者操控,要么她本身的身世就没那么简单,一个从商人家的闺门小姐,怎么可能懂这些歪门邪道的手段? 她点点头,言简意赅地说道,“你们往后站,若见势不对就快跑,千万别顾忌我。” 说完咬破中指,以指尖血在罗盘上慢慢摩擦,将上面的纹路触及了一遍,就在最后一笔画成的时候,罗盘上的刻痕忽然间被点亮,众人吓得纷纷后退,只听沉重的轰然声响。 石门,缓缓开启! 辛折璃屏住呼吸,一闪身跨了进去,陈四娘胆大,同几个逃命心切的女人一样跻身进去。这石室乍看上去仿佛一座墓穴,修的四面见方,与之不同的是四面的墙壁以八根手指粗的铁索勾连上去,索上挂满了黄符和镇魂铃。 中央以石阶铸台,一口青铜鼎赫然在上,四面点燃的灯散发着幽蓝诡异的火焰。倏然间只听一个女人抬手惊呼,“她……她在那儿!” 辛折璃面朝青铜鼎,闻言顺着女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在石室黑暗一隅,缓慢走过来一个瘦削的身影,那人穿着一身半旧的嫁衣,每走一步,脚腕上的铁索便“哗啦啦”作响。她晃了晃脖子,随即缓慢抬首,盯住了辛折璃。 那双瞳,竟然漆黑到没有一丝峋隙。 “她就是陆风荷!” “快跑!” 在刹那间,女人们于她身后乱成一团,尖叫声哭喊声瞬间此起彼伏爆发出来,辛折璃暗道“不好”,果不其然,听到女人惨叫的陆风荷就仿佛见到猎物的野兽,嘴角裂开一个诡异的弧度,那双惨白消瘦的手从袖中探出,整个人已如鬼魅般扑了上来! 在刹那间,辛折璃甚至能够看清每一个人脸上的绝望和恐惧,化成一缕缕浓稠的怨念,被女人吞噬。 她素手翻转,三支冰凌弹射而出,其中两支被躲过,另一只则正中陆风荷的眉心,携裹着巨大的力道将女人钉在了石壁上,刹那间冰凌散发的寒雾便将整个人如琥珀般包裹其中! 众人皆惊诧。 整个石室之内寒意凛然。 辛折璃却丝毫不敢大意,她现下周身已经没有什么法器了,只得将最后三张从魔宫带来的镇魂符甩了出来,迅速布阵。 “所有人都进去,不要跨出阵法半步!” 几乎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一身红衣的陆风荷发出狰狞啸叫,竟然生生震碎了冰凌,苍白的脸上留下一个血窟窿,然而她仿佛没有痛觉,嘶吼着向辛折璃冲了过来。 待在阵法里的女人们再次惊叫成一团,陈四娘未曾注意脚下,跨出去半步,“姑娘小心!” “别出来!” 转瞬间,辛折璃已和陆风荷贴身过了数招,忽然间女人嗅到了一丝生人气息,折身便朝那群女人抓了过去,辛折璃长鞭一抖,缠在女人腰上,两人一前一后地僵持住了。 该死。 这陆风荷并不像是习武出身,其招数简单粗暴,毫无章法,但是身形却如同鬼魅一般,且力大无穷,甚至连正中眉心的伤口也浑然不觉。 辛折璃冷声道,“陆风荷,你这么做就不怕愧对沈庄主么?亏他对你用情至深,若是地下有灵,知道你杀人如麻,必然后悔自己爱上一个毒妇!” 她此言意在试探,陆风荷到底是彻底化成厉鬼还是理智仍在,只是一意孤行要修鬼道。 陆风荷闻言果然怔了一怔,忽然凄厉长啸,“不是我——不是我——” 她的声音仿佛被灌了剧毒侵蚀,尖锐至极,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回荡在石室。 辛折璃试图将她拖出石室,不着声色地后退一步,继续诘问,“不是你?若非你心生妒意,怎么会逼得沈庄主自刎?怎么会让名震一时的落棠山庄成了如今的境地?” “啊啊啊啊啊啊——”女人那双漆黑的瞳倏然睁大,几乎癫狂地挣扎,那长鞭并不牢固,辛折璃甚至隐隐听到了手柄和鞭身中间的断裂声。 咔! 在女人挣脱的瞬间,似乎对她的恨意达到极致,狰狞地向辛折璃扑了过来。她勉强接下数招,渐渐觉得力不从心。 自己没了寒剑,处处掣肘,女人却在怨气浓重的石室,周遭的“炁”几乎都在她的操控范围之内。 再这样下去……精力迟早被耗尽。 辛折璃心中隐隐感到绝望,就在这时,石室的门再度开启。 “你竟然还没死?” 第26章 绝境翻盘 第26章绝境翻盘 出声的不是别人,正是先才暗算她的当铺掌柜,不,应该说是落棠山庄的大管家! 辛折璃往后退了数步,几乎已经退无可退——一个陆风荷已然让她招架不住,更何况又来了个帮凶。 今日恐怕不但自己要折在这里,还牵连了和她一起逃出来的人。 男人晃了晃手中黄铃,轻而易举地控制住了癫狂的陆风荷。眯眼一笑,“小美人,我实在不舍得杀了你,但你管闲事管的太宽了。” 辛折璃怒目而视,“所以,你和陆风荷有私情,联合她逼死了沈庄主,是不是?” “哈哈哈,死到临头了,你竟不担心担心自己,难不成你是沈秋棠藏在外面的小妾?” 辛折璃只觉气血上涌,正在思考怎样和面前的男人同归于尽,或许其他人还有一线生机的时候,男人的身体忽然间凌空,在她面前狠狠落地。 一道清癯的身影逆光而来。 “祸从口出的道理,孙管家难道不知道吗?” 生死之间,骤然听到熟悉的男声,辛折璃几乎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看着南玄隐缓步走进,背在身后的正是流光溢彩的琉璃剑匣! “你——你不是——” “被你那几个走狗纠缠住了?”南玄隐冷笑,“不配合着演,怎么给我找到老巢呢?是,孙铭?” “你知道我是谁,就不怕得罪我的下场吗!”男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色厉内荏地叫嚣,辛折璃忍不住在一侧扶额叹息。 “哦?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你谁啊?” “不知道啊,太好了。”南玄隐狭长漆黑的凤目中划过一丝戾色,五指虚张,琉璃剑匣瞬间飞出三把精致小巧的短刀,携裹着寒光向男人弹射而去。 空气被撕裂,孙铭几乎来不及拔剑,便被两把刀穿透了手掌钉在石壁上,另外一把在虚空之中指着他的喉咙。刹那间剧痛席卷而来,他竟然不敢惨叫出声,冷汗已然涔涔而落。 血喷溅而出,却一滴都未曾留在刀上。 孙铭自然认得出那刀柄上的纹样,胖脸上刹那间浮现不可置信的神色,抖着声音问道,“这……荧惑?” “你、你是,淬火琉璃的主人……”他喃喃,震惊之色成了惶恐,“少主饶命!少主饶命啊!” “想起来了?”南玄隐面上似笑非笑,眼底却是深渊般翻涌的寒意,“可惜,迟了。” 孙铭浑身因为剧痛而不断颤抖,眸中划过狰狞之色,“早就听说阁下大名,既然没得活,那就大家一起下黄泉!” 说完,他生生挣脱了右手的荧惑刀,再度摇动镇魂铃,陆风荷在刹那间暴起。 “南玄隐小心!” 辛折璃叫道,然而男人却岿然不动,甚至没有回首,只是冷声吐出两字,“朱欲。” 淬火琉璃中飞出一道赤色红绫,繁复的铭文被点亮,瞬间如灵蛇一般缠住了陆风荷的四肢、腰身、脖颈,随即猛地收紧。在角落里女人的惊呼声中,辛折璃电光石火间想到了什么,“先别杀她!” “朱欲”不再收紧,但仍牢牢绑缚着陆风荷,将其包裹得如蚕蛹一般。陆风荷还在不断挣扎,面上的痛苦愈加显得狰狞。 黔驴技穷。 孙铭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变脸比翻书还快。 “我不敢了……我,这一切都是陆风荷这个疯子做的,我不过是她的爪牙……” 南玄隐冷着脸绕过他,走到辛折璃面前。 “可曾受伤?让我看看。” “没事,没什么大碍,只是掉下来的时候磕着头了。”辛折璃实话实说。 孙铭闻言,仿佛明白了——面前这个修罗是为了她而来的,自己这条命能不能保住全看辛折璃怎么说!一瞬间他连滚带爬地跪在女人面前,不由分说开始咣咣地磕头。 “姑娘开恩,姑娘开恩啊!是小人眼瞎,是小人猪油蒙了心,我若知道您是少主夫人,便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您不敬啊!” 辛折璃眸中并无怜悯,声音清冷冷地从孙铭上方传来,“你的罪孽在于为虎作伥,同我道歉,那些冤死在你手中的女人还能活过来么?沈庄主能活过来么?” 男人汗如雨下。 “杀了他么?”南玄隐淡淡道,“不需要你动手。” “先留着,不然好不容易得到的线索就断了。”辛折璃道,“你一个人过来,那嫣然公主呢?这些被困于此的女人怎么办?我——” 她话音未落,忽然间觉得一阵眩晕,方才强撑着与陆风荷周旋,想来现下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整个人眼前昏黑。 下一刻,她被男人打横抱了起来。 “诶?” 双脚悬空得猝不及防,等到辛折璃反应过来,南玄隐已然折身欲走。 “魔宫的人来了自会善后。” “可……” “安生待着,不要乱动。” 辛折璃不再反驳挣扎,男人的双臂温热有力,只是两个人贴得太近,她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能听到他胸膛的跳动。 虽然…… 但是…… 这种救自己于水火的感觉,还真是莫名的让人安心。 回到客栈,辛折璃便沉沉睡了过去,这一觉天昏地暗,直到她醒来的时候,看到白芷正在床边侍立。 “诶……辛姑娘醒了?”白芷见状,连忙上前扶她起来,笑盈盈道,“姑娘可不知道,方才你睡过去,少主挂心得很,飞书传召息影去请神医来。” “神医?”辛折璃的头晕乎乎的,但这个名号她却如雷贯耳,刹那间清醒了不少,“风铃谷神医,花,池也?等等,他不是向来清高无比,独来独往的么?”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渐近的脚步声。 “我亲眼所见她昏迷过去,你就抓了一副调养生息的温补药,糊弄我是么?” “你在质疑我的医术?南玄隐我告诉你,你再晚点请我来,人家就自愈了!下次再有这种微不足道的小病不要打搅我!” “那你把酒还来!” “做梦,老子千里迢迢赶来,光这路上的功夫就够喝一壶的了!” 一只修长的手推开房门,四人相对,屋内屋外的都略微有些尴尬。 辛折璃看向南玄隐身边的男人——他穿一身棉麻长袍,墨发以檀木挽了个道髻,背着药篓,眉眼之间疏慵懒散,半月形的眼睛微微眯起,长睫低垂,一张脸上写满了爷不在乎。 呃……帅倒是也帅,就是和想象中的仙风道骨不太一样,不,是相去甚远。 “你瞧瞧,我说什么来着?人都醒了。”男人白了南玄隐一眼,冲辛折璃微微拱拳,“在下池也。” “久仰神医大名。”辛折璃颔首微笑道,“劳烦你走这一趟了。” 池也略微惊异地看她一眼,嘴角也带出三分笑意,他笑起来的样子便和方才判若两人,如沐春风般,“你和那些女子的确不同,怪不得咱们南少爷……” “行了,快滚。”南玄隐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将人推出门外,“这里没你的事儿了,回你的风铃谷去。” 辛折璃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这两人看上去私交匪浅哪。 南玄隐的面上似乎划过一丝窘迫,瞪她一眼,“你且笑,我还没审你呢!” 第27章 你一定要触怒我 是吗 第27章你一定要触怒我是吗? 辛折璃方才见到男人气急的样子,和平日里的云淡风轻相去甚远,不由得笑弯了眼,故作慢条斯理道,“审我?我倒要问问你呢,我都生死一线了,你姗姗来迟,差点要我的命,亏我还画了姻缘符。” “你,还,好,意,思,说?”南玄隐从怀中掏出一张明黄的符纸拍在她面前,俊脸微微扭曲,“我适才问过池也,这才是姻缘符,你那画的什么?你细瞧瞧,不能说一模一样,简直是毫不相关!” 辛折璃花容失色,夺过来展开,面上逐渐变得尴尬,“啊这……好,许是我记错了。”说完立刻讨巧地竖起拇指,“能在这等境遇之下及时出手相救,哇,少主实在是侠骨清芳、丰神俊逸。” “少油嘴滑舌。”南玄隐并不买账,肃声道,“我问你,你的寒剑呢?” 辛折璃一惊,在片刻的沉默后顾左右而言他,“嘶……瞧我这记性,好像是忘在魔宫了。” “是吗?”南玄隐挑眉,“息影!” “哎哎哎!”辛折璃忙直起身拉了拉他的衣袖,偏偏那句话刚落地,房门便“咻”地一下被打开,男人站在门前看着他二人拉拉扯扯,嘴角微微抽搐,“少主?属下听错了?您是在叫我吗?” “是的,是的,听错了!”辛折璃干笑着撒开了手。 待到息影满脸困惑地退出去,她这才垂头丧气地招供,“好嘛,是我给当了。” 南玄隐很平静,平静得甚至让她害怕,“为什么?” “我想安置萧庭和江眉他们,总不能一直住在魔宫里?他们并非魔宫之人,长此以往也惹人非议。而且,你和萧庭两看生厌……我这不是怕再起事端吗?” “安置他们,需要银子,我这又没啥值钱的东西,就想着先——”辛折璃小心地觑一眼男人波澜不惊的脸,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瞧,又垂下头去,声音仿佛蚊子哼哼。 “先、先当了再说。” “需要银子,你怎么不来问我?”南玄隐道。 “少主,少爷,我还敢问你?我都已经欠了你几千两了,再这么下去,恐怕这一辈子也还不清债,咱们到底是盟友,还是欠债的和债主?” 辛折璃虽然这番话并没有十足的底气,然而不知道为何说出来便理直气壮的,南玄隐甚至愣了片刻。 她咽了口唾沫,不明白男人是觉得她无理取闹无可救药,还是真的被问住了。 “你——” 南玄隐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阿离,有时我觉得你未雨绸缪,的确称得上是‘鬼才’,有时我又觉得你好像不太聪明。” 辛折璃一脸茫然恰符合了后者,“什么意思?” “我缺银子么?你怎么连是不是玩笑话也听不出来呢?若我给你灵石价值千两,那你救我的命怎么算?若我在意那两个小辈在魔宫吃穿用度,还会让他们费心医治?” 辛折璃哑然,半晌才小声说道,“那我也不能总欠着你的钱哪。就算你我二人之间不需要算得斤两分明,但萧庭和江眉毕竟是我师门中的人,和你并无交情,你又不喜欢我这位师弟,我怎么好再触你的霉头?” 南玄隐沉吟片刻,起身长舒一口气。 “我的确不怎么喜欢那小子。” “不过相较于那些道貌岸然的小人做派,他也算赤城,好恶都写在脸上,我愿意和坦诚之人结交,即便不能结识,大家恩怨算清,也不至于背后捅刀子。” 他回首,神色已然趋向缓和,辛折璃伸出胳膊,正好能触碰到男人的衣袖,便轻轻拉了拉,“那你是不生气咯?” 男人将头转向一侧,舌尖抵住一块腮肉微微凸起,明显是想下台阶又傲娇不肯的模样。 辛折璃见这幅样子便起了坏心,蹑手蹑脚走到男人身后,突然探出一个脑袋,“嗯?生不生气?别装了,我看见你偷偷在笑!” “下不为例。”南玄隐无奈地挥开那只不安分的、试图捏他嘴角的小爪子,“对了,此行的确比想象中凶险许多,你没个法器傍身是不行的,在回鬼蜮之前,先从我匣中取一个趁手的用着。” 辛折璃瞬间双目放光,期待地搓手手。 她这些年一直在山上潜修,可谓是个“剑痴”,早就听闻沈秋棠亲自铸造的法器,无论刀枪剑棒斧都各有特色,名震一方,然而除了自己手中的九玄寒骨,便一直无缘得见其他的法器。 南玄隐五指虚张开合,将剑匣打开,刹那间流光溢彩,满室生辉。 辛折璃见到中央躺着的一把剑,剑身玲珑剔透似腊月湖泊,中央一缕幽蓝,盈盈然如美人细腰,剑柄看上去仿佛重瓣雪莲的花苞,手指只是浮在上方,便能感受到隐隐寒凉。 “这是——”她红唇轻启,墨瞳之中闪过惊艳,“这把剑似乎和九玄寒骨又不相同。我收服寒剑用了三年之久,剑灵强大却不受训,这把剑虽凛寒,剑意却很柔和。” “九玄寒骨是以蛟龙的护心骨打磨而成,自是带了野生的戾气。”南玄隐将这把剑取出,“而此剑则取天山山巅的灵石,听闻击剑声如敲冰、刹那可碾尘,因此名为‘碾冰’。” 辛折璃若有所思。 不得不说,沈秋棠不愧为天下首屈一指的铸剑师。虽然各大门派也出过铸剑的大家,然而能将天赋与匠心毕生如一的却唯他而已。 这么说来,此人的蹊跷离世更该查个清楚。 “我取出来,你试试可还趁手。”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白芷略显焦灼却不得不压低的声音,“嫣然公主,您不能进去,少主吩咐过的——” 然而,话音还未落地,少女便端着一盅汤大喇喇地走了进来,声音一如既往的娇俏雀跃,“玄隐哥哥!” 然后,目光便落在了淬火琉璃上。 是的,那被南玄隐视若珍宝的剑匣此刻正大开着,每一件法器都陈列其中,熠熠生辉。然而比这更为刺目的是南玄隐正站在那个女人身后,目光缱绻柔和,两人的手握住同一把剑。 她从未见过。 未见过这样的南玄隐,未见过淬火琉璃打开的样子。 “咣当”一声,搪瓷的汤盅被掼在地上,白芷一面告罪一面收拾四分五裂的瓷片,就在辛折璃震愕的间隙,凌嫣已然疾步冲了上来,手起掌落就准备给她一耳光! 就算事发再突然,自身的修为和灵敏始终还在,辛折璃微微侧身避过,谁知南玄隐更快一步,擒住了落下的手腕。 通常来说,他的怒意并不张扬外显,但辛折璃看得出——他声调的细微变化,以及眉宇之间阴柔的森寒。 “凌嫣,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彻底触怒我,是吗?” 第28章 他的桃花债 第28章他的桃花债 气氛在刹那间剑拔弩张。 辛折璃看了看南玄隐,又看看涨红了一张脸的凌嫣,委实有些匪夷所思:她做什么了?还是南玄隐做了什么?原先凌嫣只是暗中会找她挑衅,明面上阴阳怪气几句,如今怎么突然就好像见到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一样? “辛折璃!”凌嫣咬牙切齿,一双秀目怒火燃烧,“这一切都是你有意安排的!” 说完,她仿佛是愤怒到极致,连带着声音又高又尖,“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好心,让我和玄隐哥哥一组,你分明是知道当铺才是那伙人的老巢所在,对不对?你还用劳什子的咒术绑着他,让他时时刻刻为你留心,真不要脸!明明就没有什么大碍,还要在那里装柔弱、装昏倒,真是什么手段都用的出来啊你!” 辛折璃的脑子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正待反唇相讥,一口唾沫呛住了,咳嗽了两声之后才诚恳说道,“嫣然公主,我现下怀疑被磕到头的人是你,真的,神医想来还没走远,你让他给你瞧瞧脑子。” “当初三人兵分两路,是谁抢着要跟他来着?我不过是顺了你的意说了一句,怎么就成我算计在先了?我若真知道当铺是那伙人的老巢所在,还一个人巴巴地送上门去?你知道南玄隐为何打开剑匣么?因为我随身连个法器都没有!凌嫣,我对你再三容忍,并非因为你的皇族身份,重生一世我什么都不怕,更不会顾忌你和你身后的家族。只不过我见你一片赤诚,不忍将话说绝,是我人好,懂么?” “……” 辛折璃冷冷地注视着少女,看着她逐渐泛红的眼眶和明显不信的神色,叹了口气,“该说的我都说了,信不信由你,总而言之,我的耐心已经被你消耗殆尽了,下次出手我不会留情。” 一直沉默在侧的南玄隐终于开口,“凌嫣,你出来,既然事情由我而起,便理应由我给你一个分明交代。” 凌嫣不情不愿地跟着南玄隐离开房间,白芷才刚刚收拾完地上的残局,只是屋内还残留着一股鸡汤的香味,辛折璃吸吸鼻子,“白芷,我饿了,出去逛逛,买点吃的。” “姑娘!”白芷眼疾手快立刻在门前拦住她,一叠声地说道,“姑娘却才醒来,神医说了要静养,又害姑娘受惊了,都是奴婢不好!” 说完就要下跪,辛折璃连忙将她扶了起来,“凌嫣便是那样跋扈的性子,你我又不是打头一天知道,她真想闯,你又怎么拦得住呢?” “多谢姑娘垂怜。”白芷这才起身,打开房门冲外面低声交代了几句,不一时,一黑衣男子便将巨大的托盘呈了上来,盘盘盏盏地铺设了一桌。 辛折璃瞠目结舌。 “我我我……我有那么能吃吗?”说完自己的底气也弱了三分,“没有?” 白芷笑道,“姑娘总是这样瘦,如今又受了伤身子金贵,该补一补。” “你也坐,咱们一起吃。”辛折璃拉着白芷在自己对面坐下,少女再三推脱,辛折璃道,“我原本还有事想请教你,借这顿饭借花献佛,阿芷你若不让,我还真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白芷这才在桌前坐下,先替辛折璃盛了一碗乌鸡汤。 “姑娘是不是想问嫣然公主和我们少主的事?” 辛折璃忙不迭点头——这也是她喜欢白芷的原因,身为属下办事利落,对待她这样的外客,甚至是凌嫣那种跋扈大小姐也礼数周全,更要紧的是心思玲珑剔透……唉,要是自己是南玄隐,这简直就是现成的贤内助啊。 “其实嫣然公主和少主的相识也算偶然,当年凌嫣公主偷着出宫去了上京最大的青楼,便在那里遇到了少主……” “噗。”辛折璃没忍住一口鸡汤喷了出来。 青楼相遇,这听起来,怎么有点怪怪的? 她甚至能够脑补到南玄隐那副风流混不吝、豪掷千金的样子。 白芷说到此处自己也没忍住笑了笑,“说来姑娘不信,那一日的花魁可是名动上京的完颜妩儿,不知有多少富商子弟前仆后拥,少主本以为志在必得,毕竟谁家财力能和魔宫相提并论?” “谁知,半路杀出个公主殿下,仿佛与他有意叫板似的,竞价超过了万两!” 辛折璃携了一筷子梅菜蒸鹅掌,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听白芷的描述,年少风流的少年郎,娇俏蛮横的公主,倒的确是个美好希冀的开端。 然而想着想着,她忽然惊道,“等等,完颜妩儿?完颜家族的人?完颜世家以制毒闻名,她两个不会都看上南玄隐了?” 白芷笑道,“是也不是。完颜妩儿想要接近少主,多半是存了依附之意,因此那一日的出场必然是筹谋许久,想用美人计套住少主的心,谁知被凌嫣一搅浑水,生意也没做成,不由得怀恨在心。她给嫣然公主下了毒。” “什么?完颜氏胆子这么大?” “一时急火攻心,那完颜妩儿也不知道凌嫣的身份哪。”白芷道,“幸亏被少主发现了端倪,不然这位千尊万贵的公主殿下,可就要横尸街头了。” 后来发生的事,即便白芷不说,她也能猜到七八成,无非就是南玄隐替凌嫣解毒,然后两个人不打不相识。 虽然——自己和南玄隐的初次会面,是以她打晕了人结束的。但大抵能想到他面对少女时那副风流恣肆的样子,凌嫣久在宫中,见惯了循规蹈矩和阿谀奉承,一时心意动也不奇怪了。 辛折璃叹了口气。 “世间情投意合本来就十中无一,何况凌嫣的性子骄慢,若是喜欢的尚能当做天真可爱,不喜欢的,恐怕也不过是碍于她的身份不得不应付。” 白芷笑盈盈地觑她一眼,“别的奴婢不知道,不过少主对于姑娘的心意,奴婢可是看在眼里呢!” 辛折璃啐道,“好端端地又拉上我做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在得到准许之后,息影疾步而入,神色不似以往的镇定,径自追问道,“白芷,少主呢?” “少主方才将嫣然公主叫出去叙话了。这会儿恐怕还没说完,刚刚公主哭闹得厉害,你若是来时路上没看见,那就是二人出去了。”白芷奇道,“你不是负责看守那几个人了么?” “墨泽看着呢。”息影剑眉紧蹙,压低了声音,“有位大人物在楼下坐着,似乎来者不善啊。” 第29章 长公主驾到 第29章长公主驾到 辛折璃一挑眉,出声问道,“难道是落棠山庄来讨人了?”她微微一笑,“若真是送上门来就再好不过,省了我们许多麻烦。” 她如今有了碾冰在手,正想试试呢。 “属下不知道来人是什么身份。”息影微微摇首,“那女子周身气场藏匿得极好,若非脚步轻如鸿羽,几乎看不出是修道之人。但属下以为更像是宫里的人。她声称要找位姑娘,听描述是嫣然公主。” 辛折璃略点头,“知道了,我下去会一会,白芷与我同去,息影你且在楼上观望,若真闹将起来立即知会南玄隐。” “属下遵命。” 她将长剑别在腰间,仍穿那件天青色的长袍,又将斗笠面纱一一带好,确认无误之后,便下楼来。 此刻尚是正午,店内的食客却零零散散,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来者的气场震慑,她甚至无需寻找便见到了坐在正中的红衣女子。 那女子倒是闲适,身边两个婢女替她斟酒夹菜,她便不紧不慢地用膳,举手投足之间颇显矜贵。 辛折璃缓步走近,那女子的眉目也便更清晰——那身红衣上没有丝毫赘饰,却衬的她身姿婀娜,修长脖颈肤光胜雪,而此刻正一只素手举着瓷杯,送到红唇边。 许是听到动静,女子微微抬眼,刹那间如牡丹盛放,眉眼之间悉是华贵雍容、仪态万千,然而即便是极美的面容,却教人心生畏惧,只因看不透那双狐般的媚眼。 她本以为凌嫣虽然脾气不好,也是个暴躁美人,如今相较之下,竟然被比的黯然失色。 “敢问,尊驾是?”辛折璃稳住气息,坐在了女子对面。 女子似乎对她面纱后的脸庞颇有兴味,打量了一下,方徐徐开口,“嫣儿是我五妹。” 此言一出,除了不知情的食客和掌柜,辛折璃、白芷以及在楼上时刻留意动静的息影尽皆震愕。 原来面前的绝色美人不是别人,正是东螭国大名鼎鼎的长公主,传闻中已经被钦定继承皇位的凌仪! 然而在知晓身份之后,反而有更多不解之处:难道凌嫣悄悄出宫的事已经被泄密了?就算泄露出去,第一个知道的也该是凌夙,怎么会是凌仪?虽然辛折璃并不知道这几位皇族之间的暗潮涌动,可起码知道凌仪绝非和凌嫣亲如姐妹。 “我家主人正和公……嫣然姑娘在外面议事,还请静候片刻。”辛折璃说完这句话,原本准备冲楼上使个眼色的,谁知凌仪目光却落在她腰间,嘴角勾出浅淡笑意,“是吗,原来南公子出手如此阔绰,即便是个属下也能佩他的剑。” 辛折璃秀眉一蹙。 这女人果然心细如发,甚至连糊弄片刻也瞒不过去。 “我无意知道你的身份,也奉劝你不要骗我。”女子把玩着瓷杯倏然之间五指收紧,那瓷杯竟然在她的掌中化为齑粉,从指缝悄无声息地落下,她慢条斯理地用锦帕擦了擦,“我只要她跟我回去。” 彼时场面已在沉寂之中逐渐剑拔弩张,白芷全神戒备,辛折璃也时刻准备出手,就在此时,门口忽地传来一声轻笑,“哟,好个绝代佳人,想不到在这小镇上还能目睹如此人间绝色。” 南玄隐和凌嫣一前一后地走进客栈中,凌嫣显然大哭了一场,眼睛尚且红彤彤的,待目光触及那袭红衣的时候,骤然瑟缩了一下,如受惊的兔子一般躲在男人身后。 “我也想不到,以阁下的身份,还有闲情逸致带着两位女子来此游玩。”红衣女子起身,似乎不愿在这里多做纠缠,沉声命身边的婢女,“还不把人带走?” “慢着。” 南玄隐折扇一开,恰好抵住其中一位婢女的路,飘然闪身的功夫,已站在凌仪面前,云淡风轻地说道,“她想跟你走,才走。” “我尚在礼佛,不愿见血。” 凌仪缓缓抬眸,目光森然。 “我也不愿。”南玄隐顺手将辛折璃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眸中似有笑意,“尤其不舍得美人在我手下香消玉殒。” 辛折璃倒吸一口冷气。 太狂了。 二位都太狂了。 抛开如今的情景和诸位的身份不谈,辛折璃真恨不得抓一把瓜子搬个板凳坐在柜台后面,一面嗑一面喝彩,“好!打起来!打起来!” 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合时宜——毕竟,无论是那两个年轻美貌的婢女还是白芷息影,分明都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只有她脑子里想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在蠢蠢欲动的沉默之中,凌嫣硬着头皮上前两步,低头咬牙道,“长姊,我们回去。” 凌仪这才收敛了一身杀意,在起身时略微颔首,“五妹妹年轻不知事,给诸位添麻烦了。” 右侧婢女适时在掌柜的面前放了一张银票,掌柜的哪里敢接,瑟瑟发抖地蜷成一团,脸上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分外滑稽。 一行人扬长而去。 南玄隐目光沉沉,盯着凌仪等人离开的方向,沉吟半晌,偏过头道,“息影,派两个人盯住他们,别让凌仪半路起什么歹心。” “是。” 息影领命而去,老板战战兢兢地走过来,腿都要打摆子了,“小人眼拙,未曾看出几位都是有身份的贵客,这房钱悉数奉还!您开恩哪!” 南玄隐收敛了眼底寒意,又恢复了和气公子的笑模样,“我们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唯一的大人物已经被接走了。今日店内所有损失由我承担,且往后住的这些日子,我保证不会再有人登门了,还望掌柜的再留我们几日。” “这……”掌柜的还在踌躇,显然把他们几个不安分的家伙都当成了烫手山芋。辛折璃凑近对着老板耳语几句,那老板立刻点了头,“姑娘既这么说……不嫌小店简陋,就请自便。”然后挥手斥退了几个探头探脑的伙计,飞快地往后厨去了。 几个食客从方才的有惊无险中回过神来,倒是存了几分好奇打量这些明显是外来客的人,其中不乏有女子悄悄打量南玄隐,彼此交耳私语的。 南玄隐奇道,“我这白花花的银子竟比不上两句话,你说了什么?” 辛折璃笑了笑,墨瞳之中闪过一丝狡黠,“我说我们就是冲着落棠山庄来的,如今山庄的人已经被惊动了,他以为赶走了我们,这儿就安全吗?” 南玄隐点了点头,目光之中似有赞许之意。 “凌仪可曾看出你是谁?” 辛折璃哼声道,“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她不会太上心,倒是我背着你的剑被她瞧出来了,想来会揣测你我究竟是什么关系。” 南玄隐沉吟片刻,“那倒不打紧。” 旁边的白芷忍不住小声插话,“不打紧?主子您是没见到那女子方才的架势,虽然不显山不露水的,一开口就仿佛要将人生吞活剥了去!”说完吐了吐舌头,显然惊魂未定。 辛折璃收敛了笑意。 “南玄隐,白芷倒是提醒我了,有件事要问你。” 第30章 他在骗我们! 第30章他在骗我们! 男人慢条斯理地饮了一杯酒,“你说。” “方才若是你和凌仪真的大打出手,你有几成胜算?”辛折璃蹙眉认真问道,而南玄隐却微睁双目,似乎出乎意料般“哈”了一声,“你就问这个?” “那、那不然呢?”这话反而让辛折璃懵了,“我问啥?” “我以为你要问凌嫣和我在外面呆了那么久,到底说了什么。” “嗨。那丫头的喜怒好恶全写在脸上,不需要我问。”辛折璃已然听了白芷说前因后果,所以此刻可以摆出一副故弄玄虚的淡定来,“快说,那凌仪是不是真的那么强?” 南玄隐摊手,“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舍得啊?”辛折璃存了心思打趣他,“我懂的,毕竟人家是个大美人嘛。” 南玄隐淡然一笑,“杀伐决断、野心滔天,我喜欢这样的女人,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不骗你,我的确看不出。凌仪许是得了宫中什么法器,能将自己的修为藏得一丝也不露,甚至听不到她和其他人交手的传闻。” 两人言语之间,息影匆匆折回,“少主,孙铭醒了,此刻正在后院的柴房中候审。” 南玄隐略一偏头,辛折璃心领神会便跟在他身后,后知后觉发现两人竟是越来越默契了。 这件客栈虽然称不上有多大,但是后院倒是颇为开阔,一棵大槐树盘根错节地扎在土里,右侧是伙房,往前则用木头围了个圈,里面养着肥鸡肥鹅,而此刻左侧的柴门大开,两个魔宫的人正分立两侧。 南玄隐迈步而入,被捆成粽子的孙铭见到他,仿佛见到活阎罗一般往后拼了命瑟缩。 “别怕,既然你还能囫囵在这儿跟我说话,说明还是有点用在。”南玄隐薄唇轻吐,话却怎么也不像安慰,“若你仍是巧言令色,那也就没有价值了。” 辛折璃见到这张两面三刀的脸便为之厌恶,想想他手上曾沾染那么多条无辜之人的性命,更是没有好气,“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说来。” 孙铭许是自知绝境,也不再做困兽之斗,只是沉声说道,“是,我和陆风荷在落棠山庄便有过联络,这女人也是,外面瞧着小家碧玉的,背地里却勾三搭四,天生会勾引男人的狐媚种子……” “啪!” 辛折璃一个耳光掌掴过去,男人甚至全然没反应过来,神色略过一丝惊恐,却又碍于南玄隐在侧,敢怒而不敢言。 “是啊,你清清白白,高风亮节,你有什么错?错都错在那陆风荷!”辛折璃秀目一凛,不怒自威,“呸,别让我恶心了,你身在总管之位,沈秋棠莫非能薄待了你?你明知陆风荷是山庄的庄主夫人,不还是与她苟且在一处,如今又想将自己摘干净了?” 南玄隐淡淡一笑,击掌道,“阿离说的在理,这世间男欢女爱,我竟不知还有牛不吃草强按头的道理。” 孙铭似乎强行将不忿之色压了下去,挤出的笑意分外僵硬,“姑娘教训的是。我和陆风荷相好之后,这才知道被她给利用了,她想谋取庄主之位,胁迫我与之合作,说若我不从,她便向沈庄主检举我……您也知道,沈庄主深爱此女,听了枕边风必然勃然大怒啊,那时我岂有命在?” “所以,虽然背了良心,我也不得不和陆风荷里应外合,将一梦散每日少许投放在沈庄主的吃食中。” 辛折璃问道,“一梦散又是什么东西?” 南玄隐沉声道,“完颜氏的拿手毒药,相传只要吃下三颗,人便会陷入美梦之中,届时神魂尽失,被人操控就宛如傀儡一般,更甚者直接沉溺梦中,此生都醒不过来。当年凌嫣也曾经被下了毒,不过她才吃了一颗,尚且有救。” 男人面上闪过一丝心虚。 被挚爱之人连同自己最信任的属下联合起来背叛,甚至不知道最终是死在这二人联手编织的梦境,还是死在知道真相后的震怒。 难怪,附在淬火琉璃匣上的沈庄主的残灵如此凶猛,恐怕除了生前的修为原本就不低之外,还更添了一层浓烈的怨念。 “听你说,沈庄主还有个妹妹?”辛折璃忽然间想到了什么,“那女子多大年岁?该不会也被你们给——” “没有!没有!”孙铭连忙矢口否认,“沈庄主是有个妹子,不过是收养的弃儿,那女子体弱,常年静卧养病,我们将她圈禁在山庄内,这件事与她不相干!” 说完这话之后,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阵异动,墨泽匆匆而入,说陆风荷再度发狂暴动,他们唯恐看不住放了她出去伤人。许是日夜不分看守了太久,他的耐心也被消耗殆尽,眸中闪过寒意,“少主,若是该问的话也问完了,不如尽早将这女人处置掉,她如今躁狂不已,早晚留着是个祸害。” 南玄隐目光一扫,恰将孙铭眼中的精光收入眼底,沉吟不语。辛折璃出声道,“你们将他带过去,他自有办法牵制,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看住这两个人。” 孙铭嚎叫着被拖了出去,在院中仍然不停地大喊,“你们干什么!你们出尔反尔,该说的我都说了,求少主开恩,姑娘开恩,我不想死……啊啊啊……” 声音很快消失,不知道是不是被耗尽耐心的墨泽一掌拍晕了。 彼时柴房之中,便只剩下辛折璃和南玄隐二人。 “你留下陆风荷的目的是什么?” “我总觉得这其中有蹊跷。”辛折璃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在手,于泥地上一面画一面解释道,“首先,假如陆风荷真如孙铭所说野心昭昭,为什么不将落棠山庄经营下去,反而任其衰落?” 南玄隐想了一想,“也许是她后来不能控制恶灵,有人走火入魔在一瞬间,有人却是渐渐身不由己。” “你也说了,操控恶灵之人心智极容易被腐蚀,人也会变得喜怒无常,那孙铭不是应该对陆风荷毕恭毕敬,唯恐触怒了她么?”辛折璃道,“可是陆风荷却和其他女人一样被囚在地牢,无非就是单独关押,我初见时她还带着脚镣,你看孙铭那副样子,他敢吗?” “这倒的确。”南玄隐沉吟半晌,补充道,“且若真如他所言,两人怎么说也是昔年的情人,一条绳上的蚂蚱,不管是被胁迫也好,色令智昏也罢,他敢为了陆风荷杀沈庄主,方才墨泽说要斩草除根,这人竟然动也不动,委实蹊跷。” 辛折璃忽然一拍大腿,“还漏了一样!” 南玄隐抚着胸口,“你说便罢了,一惊一乍做什么。” 少女却倏然起身,疾步走了出去,不一时,将后厨最年老的厨子请了出来,两个人交首低语了几句,辛折璃点点头,给出两颗碎银。南玄隐眯着眼睛,看她飞奔回来,面上带着即将水落石出的兴奋。 “那个姓孙的果然在骗我们!” 第31章 入魔的女人 第31章入魔的女人 如此郑重其事,反而令南玄隐笑了,“我第一次见到被人骗了还雀跃成这样的,阿离果然与众不同,佩服。” “少来!”辛折璃连坐也顾不得坐了,只俯下身来,“那厨子在此地居住了三十多年,他也可以证实,说镇上的人见到陆风荷都是大家闺秀,为人和气,且因为这些年一直没有所出,甚至愿意主动让沈庄主再纳一门妾室,倒是沈庄主不肯。” “可是孙铭却同我说,陆风荷跋扈且偏执,平日里便拈酸吃醋,还有几个女子不明不白地消失在落棠山庄。” 南玄隐剑眉微蹙,“你觉得是孙铭在说谎?可那些消失在落棠山庄的女子又如何解释?” 辛折璃摇首,“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为今之计只有亲自去一趟,才能见到庐山真面目了。” 息影和白芷原想随行一并同去,却被南玄隐拦下——他们此行并不算光明磊落,人越少、动静越小越好。 落棠山庄在空音山的山林之中,虽然山庄的声名已经大不如前,但因为还不断地有人进山狩猎、挖一些药材,因此倒是也修葺了那条入山的路,只是此刻已然接近入夜,料峭的寒风几乎将人双颊都吹麻木了。辛折璃正走在前面探路,忽然间被南玄隐拉了拉衣袖。 “我将外衫给你。”男人原本便生的白皙,此刻更显苍白,“山中入夜之后的风很冷。” 辛折璃伸出手在男人的掌心一触而过,不由惊道,“你很冷么?” 南玄隐更惊讶,“你不冷么?” 辛折璃这才恍然大悟,笑道,“你忘了,我修习寒剑整整十年,我师父在世的时候对我极为严苛,别说是在山里吹上一夜,便是冰窟我也待过,久而久之便不畏严寒了。”她说完,大大方方伸出一只手来,“我替你暖着好了。” 男人略微一怔,展开手掌,将少女的五指紧扣、掌心相贴。 折子上的火焰跳动,两人在刹那间对视片刻。都说火光下见美人往往更有一番韵味,原来男子也是同样的,他素日阴柔俊美的眉目被烈焰温暖,碎发之下的瞳如揉碎了星河般粼粼闪烁,而鼻翼和脸颊上的光如此温柔。辛折璃眨了眨眼睛,在南玄隐回神之前已然匆匆地走在前面。 心中默念一千遍:这不是动心的时候!这不是动心的时候!该死的南玄隐偏偏在这时候用什么美男计啊! “阿离。” 她略微心虚,凶巴巴地问,“干嘛?” “离落棠山庄越近,我感觉‘他’越躁动了。”南玄隐声音中似乎带着几分隐忍和不易察觉的虚弱,“一会儿打起来,我真怕这位老兄越俎代庖,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辛折璃也顾不得那些心思了,忙道,“你既然察觉异常,怎么不早说?要不然咱们先回去,等明日晨时带上魔宫那些高手和孙铭他们,直接当面对峙就是了!” 南玄隐并未说是,也未说否,只是立在原地沉吟不语。恍惚之间,女子的手掌似乎将他握得更紧了些,温热从掌心传来。 “我不想瞒你。”他微微仰首,“我已知道凌家安插在魔宫的线人是谁了,饶是我觉得匪夷所思,我自认从未愧对她,甚至还有相救之恩……若是连她也能背叛我,焉知其他人不会?如今成败在此一举,若是我身边的人再出现什么纰漏,此处便是我的葬身之地。” 辛折璃一时哑然,竟不知安慰些什么为好,半晌才挤出一句,“我听闻……魔宫有一种控人心神的药,名唤弑神令?” “我没用过。”南玄隐淡淡道,“那是尊主御下的手段,他身边无论高手与否,都要服用此药。因此事我二人还吵过一架,我以为我才是对的。” “攻身为下、攻心为上。”辛折璃道,“即便你如今已然知道了是谁,可还未加拷问,并不清楚缘由,怎么便能分辨对错了?” 彼时天色已全然黑了下来,两人慢慢地往回走着,一轮半圆月隐匿于墨云之后,此刻却排云而出。清辉如许,在一片树叶的簌簌声中,两人十指相扣,却无关情爱,只是在寒夜之中汲取彼此的温度。 “譬如慕寒衣背叛我,我固然恨他,却也知道并非天下男子都是薄情寡幸。而即便是你手下出了一两个叛徒,也不该折罪在他人身上。” 南玄隐笑道,“你的理倒是信手拈来。”目光游移上扬,望着那似圆非圆的明月,“我也听过一些议论,说我游戏人间,图有个魔宫少主的名分,实则和闻沧海并不相像,也不能及他。” 辛折璃一折身,男人不提防,险些令她撞入怀中,垂首看时,女子的眼睛澄澈清亮。 “南玄隐就是南玄隐,为何要成为旁人?” 也许今夜的风声会吹散弦外余音,但此时此刻,那双瞳令人止不住沉沦。 她翩然而立,衣袂随风而动,声音如戛玉敲冰,眉眼之间仍是淡然矜持的傲气,一如数年之前海边初见。 “我知道的,多谢你。” 两人回到小镇客栈,此时食客已然散去八九成,只剩下个喝酒的在窗边摇骰子,那店主见到两人,如蒙大赦一般迎了上去,“二位可回来了!” 辛折璃眉心一跳,隐隐有了些许不祥的预感。 总不能是凌嫣又找回来了?还是凌夙找来了? “出了什么事?”南玄隐微微垂拱行礼,“劳烦店家了。” “两位随我到后院一看便知……”那店主人念念叨叨,“唉,这陆风荷好得也曾是大家闺秀,怎么就成了如今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后院之内一片狼藉。 几乎不需要店主人横加描述——中央的那棵枝繁叶茂的槐树被震落一地树枝树杈,后院圈养鸡鸭的笼子也塌了,柴门上一个掌印形成的窟窿,此刻一半连在梁上,却已摇摇欲坠。 而被息影等人围在中间的,不是陆风荷还能是谁? 彼时的她较原先在地牢时更加狂躁,整个人如被傀儡师操控一般,左冲右突,那把平平无奇的柴刀在她手中竟然呼啸生风,而息影等人又要招架住女人几乎同归于尽的架势,又不能放她逃脱,更不能伤及性命,多方掣肘之下,已经节节败退。 院中多了新的生人气息,那陆风荷在一片乱战之中转过头来,大红喜袍闪瞬间便扑了过来,那店主吓得面如土色,掉头就跑,然而女子从袖中探出的利爪,分明是冲着辛折璃来的! 第32章 抽丝剥茧 逼近真相 第32章抽丝剥茧逼近真相 辛折璃原先在地牢中也和陆风荷打过交手,论理说对她的深浅也算有所了解,虽然凶恶,但终归修为有限,原不应该让息影、墨泽等魔宫高手都为之为难。 嗤。 就在她拔剑之前,身边略过一道残影,只听利刃穿透皮肉发出的轻微声响。这电光石火间的画面便就此画了休止符。 陆风荷的胸前多了一把蝴蝶刀。 执刀的那双修长的手毫不留情,猛地抽了出来,一大簇血便从胸口迸射而出,将喜袍洇出一圈一圈更深的轮廓。 啪嗒、啪嗒、啪嗒。 陆风荷却静止在原地,以僵硬的姿态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伤口,又缓慢地抬起头来—— 那个执刀的人。 那刀上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假如没有长时间被关在地牢中食不果腹,也许陆风荷的确算是个美人,可即便是如今这幅厉鬼模样,那张消瘦脱相的脸上,乌黑的眼珠竟然微微转动,一大颗积蓄的泪水滚落下来,凝到腮边。 “沈、郎。”她的两瓣唇间挤出喑哑难辨的字,似乎每一个字都用尽全身力气,“沈郎……你回来……了。” 辛折璃和南玄隐对望一眼,彼此皆露惊诧之色。 陆风荷不是已经完全入魔了么?可听方才她的声音,以及那张哀戚苍凉的面庞,绝不是一个神志全失的傀儡能展露出来的。 而且,她甚至没有闪躲,硬生生接下那一刀。 噗通一声,女子因失力而跪倒在地,乌黑浓稠的血一层一层地漫流下来。她那双如白骨般的枯手伸入怀中摸索,摸索了半日,在众人面面相觑之中,举起一个小小的御守,费力地膝行数步,递到南玄隐面前。 “护身符……” 她说完这话之后,突然瞳孔收缩,面色再次因为痛苦而扭曲成一团,血从口鼻之中滴滴答答落了下来,愈加汹涌。 辛折璃惊叫一声,“不对!” 方才南玄隐的确为了护着她刺向陆风荷一刀,但并未伤及心口,更不应该让人吐血如中剧毒之兆,她疾步上前,五指展开扣在陆风荷的脑后,摸索了一阵,众人只见她纤纤玉指间,三根细若牛毛的长针。 “有人想要灭她的口,这回魂针一旦下到体内,便是将毕生修为凝于一炷香的时间,等到力气耗尽,整个人便无力回天了!” 息影等人倏然变色,连带着南玄隐也沉了脸,“有人下针,你们竟全无察觉?” 众人无不惶然,刹那间跪了满地。 “属下知罪。” “少主恕罪,方才少主和辛姑娘出去没走多久,那孙铭竟然画了个傀儡符想逃,于是我和墨泽便追了上去,只是对小镇地形实在不通,让他逃脱了去,回来便见到陆风荷发狂起来,众人只得全力牵制,分身乏术……” “你们中计了。”辛折璃沉声道,“想来孙铭等的就是我和南玄隐离开的时候,他修为不算高,傀儡咒也不能跑多远,实际上他很可能将你们引出去,人却还潜伏在客栈里,等到你们出去追击,他便趁势向陆风荷下了这回魂针。” 南玄隐也明白过来,疾步上前在陆风荷身前蹲下,探了探女人的脖颈,又将她微微抽搐的身体翻转过来,点了几处穴道,神色愈加凝重。 “怎么样?” 男人摇头,“撑不过今晚。” 辛折璃气急,一脚踢在了木桩上,“该死的孙铭,先才见他那副怕死的样子,还真真是小瞧了他!早知道就该一刀给他个痛快!岂有此理!气死我了!” 南玄隐相较之下神色还算镇定,“墨泽,我要你带上我的手令立刻去风铃谷,告诉池也此处急需他,请他务必尽快赶来。” “属下领命。” “息影,带两个人上房檐,傀儡咒总会多多少少留下气息,去查孙铭的去向。” “是。” “你们几个守住客栈,别让那人的爪牙卷土重来伤及无辜。” 将众人遣退之后,辛折璃和南玄隐一同将陆风荷抬进这后院唯一给下人住的偏房。 女人昏迷过去,脸上褪尽了狰狞,鬓发散落在苍白的脸颊两侧,看上去倒确有几分凄楚可怜。 南玄隐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属于沈秋棠的灵识在蠢蠢欲动,这次并不是因为他运用内力而发作,恐怕全在面前这个人上。可是如今陆风荷神志不清,沈秋棠更是已经身死。 这二人的羁绊,究竟是爱是恨? 辛折璃将方才那个四方小巧的御守拿了出来,虽然上面的金线已然被岁月磨得失去光泽,然而仍然可见绣工的精妙细致,连打的络子都分外仔细,她看着上面的双蝶戏,忽然觉得眼熟,“南玄隐你看,这是不是荧惑刀上的蝶纹?” 男人凑上去瞧着,点了点头。 “分毫不差。” “看来沈秋棠和陆风荷,至少在这把荧惑刀出世的时候,还是情投意合,略无嫌隙的。如今阴阳相隔……等闲变却故人心啊。” 两人话音刚落,由远及近了脚步和谈话声,只见池也风尘仆仆地踏门而入,骂骂咧咧地闯进来,“我说你能不能准我两天安生日子?我才刚回谷!这终日被你吆五喝六的,你真当爷们没脾气?” 南玄隐则是一脸敷衍,“是是是,搅扰您老人家请安了,只是此事凶险,来的猝不及防,除了你,旁人我也放心不下啊。” 很显然,神医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需要顺着毛摸。闻言面上的不忿之色也便收敛了三分,只问道,“这次又怎么了?” 南玄隐一指榻上,“你自己看。” 池也乍见榻上躺着一名红衣女子,偏生又有几分姿容,正想调笑一句“艳福不浅”,忽然间那具身体抽搐了一下,口鼻之中渗出细而乌黑的血丝。 顷刻间,男人已收敛笑意,在床沿坐了下来,先是拨开头发细细端详面容,又飞快从袖中拿出一根看似绣花针,却又长上些许的银器,在陆风荷眉心轻轻一戳,刹那间乌黑之气便缭绕攀升。 “这女人什么来路?”池也问道。 “一言难尽,怎么了?这和她身份有什么关系?” “你没见到眉心凝聚的煞气?要么此人来路不正,修鬼道被反噬,要么就是给人下了降头,比如傀儡师最爱用的无常散。” 南玄隐急道,“现在她人昏迷不醒,问也不问不出,叫你来是因为此人身上还有重要线索,但她被下了三针回魂针……” “什么?”池也单手将女子的脖颈托了起来,打量片刻又送回枕边,一面翻身而起,摆手道,“这还有什么说的?回魂回魂,时辰过了便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你倒来问我?” 南玄隐略微有些烦躁,十指插入发间,“我知道回魂针的厉害,你不是名冠天下的神医么?你……” “我是神医,不是神仙。看这姑娘骨瘦如柴,想来生前受了不少苦,还是安排后事要紧。” 第33章 不可窥人心 第33章不可窥人心 “神医等等!” 辛折璃忽然叫了一句,追上前两步,拉住了池也的衣袖。 “神医可知道沈秋棠?” 男人果然顿住,微微侧身看她,辛折璃索性一股脑地说道,“这位是沈秋棠的夫人,传闻她悍妒成性,心狠手辣,不但杀了和沈庄主有关联的女子,还间接逼死了沈庄主。而沈庄主死后怨气浓重,如今就附在南玄隐身上,稍不留意便会承受一轮魂飞魄散之苦。” “她若死了,意味着罪名永不能摆脱,而幕后之人逍遥法外,南玄隐恐怕也……” 她的话逐次低了下去,不经意间一大颗眼泪竟然掉了下来,不但池也吓了一跳,自己也吓了一跳。 “好好好,你别哭了!”池也只得转身坐在榻前,“回魂针其实还有万不得已的退路,便是召魂,所谓召魂呢,就是取来一件贴身信物,以血画符,再用此人执念最深的事不断呼唤,她放不下,自然魂魄也不敢离开,不过这种法子乃倒行逆施,长则撑上三日,短了不过几个时辰便会暴毙身亡。” 折腾了大半日,辛折璃已然看到了透过窗棂外面的天色,是一层一层云烟出釉的青白,晨光熹微,而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至于能撑多久,就看她自己的命数了。” …… 池也擦了擦流到腮边的汗,显然已是精疲力尽,白芷扶他回房暂且休息,众人各自回去准备,只剩下辛折璃看着陆风荷,眼见那御守孤零零地放在桌上,不由得心中感慨,顺势守在袖中。 “呃——” 床上的女子忽然间发出一声绵长微弱的叹息,辛折璃忙回过身去,只见女子双目微张,面色一片茫然。 “陆风荷,”纵然这么做残忍,但如今已进退维谷,她不得不将人扶起来后直接问道,“陆风荷,沈庄主死的蹊跷,我们此行就是为了查清楚真相。你如何被锁在地牢中?你和孙铭到底是什么关系?” 女子倏然瞪大了眼睛,是震怒至极的神色,以至于嘴唇都在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牙缝中挤出,带着刻骨仇恨,“是他……是他害我!” “谁?孙铭?” 陆风荷点点头,惶然之间抓住了辛折璃的手,原本便消瘦的手指根根骨节凸起,“你们,不要去,落棠山庄,有鬼!” 辛折璃被她说的略有茫然,“什么鬼?到底害你的是孙铭还是另有其人?亦或者孙铭和那家伙是同谋?” 陆风荷双目漫上一层血丝,原本秀美的五官都因扭曲而显出几分狰狞,然而话在喉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竟生生将下唇咬出血来。 封喉咒…… 辛折璃反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了,你不必说,放心,我们此行去落棠山庄,无论谁在操控,都会给你一个交代。” 陆风荷咳嗽数声,嘴角溢出血丝,整个人宛如骤雨之下的茱萸一般摇摇欲坠。 “带上——我。” 辛折璃有些犹豫。 原本让池也以召魂将陆风荷强行唤醒,的确是为了能够在她的指引下去落棠山庄,才不至于无形之中着了道,然而看如今陆风荷的虚弱之态,根本没有希望全身而退。 “姑娘……”陆风荷伸出手来,嘴角漫上一丝微弱笑意,“我被下了回魂针,我知道的,求你将针重新归位,能再撑一阵子。” “胡闹!” 门外,池也闻声踏入,力道极重地将一碗汤药放在桌上,“我废了一宿的劲儿才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精疲力尽都不敢合眼,你却上赶着再送死去?” 辛折璃揉了揉眉心,陷入两难的境地之中。 若去,则陆风荷必死无疑,甚至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若不去,他们不熟悉落棠山庄,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 “沈夫人。”门口传来一道清朗男声,南玄隐倚门而立,“你在此安心养着,放心,既然池也能救你一命,只要回到魔宫,我自有办法将命续下去,你是沈庄主生前所爱,请你不要辜负了他一片心意。” 说完冲辛折璃招了招手,“阿离,我们走。” 辛折璃虽然心中也想让陆风荷留下,然而还是疾步跟上去,无不担心道,“孙铭诡计多端,现在敌在暗我在明,你我又不知道落棠山庄的路——” “谁说要问路,非得找陆风荷?”南玄隐用扇柄敲了敲她的头,“你忘了你救下那些人?” 辛折璃倏然顿悟。 在她醒之后,一切变故都发生的太多太快,以至于自己竟忘了问南玄隐是如何处置那些被救出的女子的。两个人七拐八绕,走到一个巷子里,南玄隐显然有几分自得,“要说这收拢人心,你真得跟我拜师学学。” “我可学不来。”辛折璃带出几分不怀好意的笑模样,故作轻佻道,“都是女人哪,谁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不会出卖色相了?” “……” 推开面前的院门,是一个四合宅院,里面十几个女子正挑水的挑水,生火的生火,一派和气景象,见到二人进来,纷纷迎上来就要跪地谢恩,被辛折璃拦住了。 时间紧迫,她也便不再客套,“诸位有些是从落棠山庄出来的,如今那孙铭还藏在里面,恐怕幕后主使也在其中,我们要去走一趟,谁与我们同行?” 她的目光在众人之间逡巡,然而原本热络的院子却倏然安静了下来。 女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惶然垂头着,有欲言又止的,然而眼神纷纷避开了辛折璃,刹那间气氛便冷却了下来。 辛折璃先诧异了半晌,连忙补充道,“放心,有我在,啊,还有这位南公子,他很厉害的,还有几个高手随行,一定会护你们周全!” 众人仍是无言,甚至有人默默地退了半步。 “辛姑娘,你对我们有大恩,只是如今落棠山庄就如虎口一般,我们去了就是送死啊……” “是啊,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 “我家还上有父母……” 辛折璃的期盼之色随着众人的议论声一点点冷却下来。 虽然知道,惜命是人之常情,但——真的无人顾及,那些还可能被囚在落棠山庄的人吗? 第34章 幕后的高手 第34章幕后的高手? “辛姑娘!”后院里忽然传来一道高亢女生,那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赫然是陈四娘,“辛姑娘,我跟你去!我在落棠山庄做了大半年的下人,引路不在话下!” 辛折璃心中一动,双手被陈四娘握住了,再看那年轻妇人的脸上,也不能说毫无畏惧,“姑娘这么厉害,我,我这条命……应该保得住?” “那是自然,”辛折璃道,顺势将自己手上的玉镯取了下来,塞在陈四娘手中,“多谢你肯帮忙,这镯子虽不是出自什么名匠之手,但成色还算不错,你要是不嫌弃,就收着。” 陈四娘虽然推辞,面上还是露出喜色,再三致谢才收入袖中。三人离开了四合院,连同息影、白芷等人一并走在路上。 南玄隐似乎兴致不高,路上始终一言不发,薄唇紧抿,只是背着琉璃匣走在前面。辛折璃同陈四娘并肩而行,便听她说道,“姑娘,那孙铭是不是落入你们手中了?” 一说到此事辛折璃就来气,“原本是的,谁知此人诡计多端,他满口的话真假参半,竟然寻了机会给他逃了。” “孙铭委实不是个东西!”陈四娘怒骂一句,随即迅速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姑娘,那陆风荷真的变成厉鬼了吗?” 辛折璃若有所思,“你亲眼所见了不是吗?” 陈四娘“嗨”了一声,扯着她的衣袖留在人群后面,低声说道,“这话说出来,只怕旁人觉得我心术不正,转动些龌龊心思,我只说给姑娘听也就罢了。” “你说。” “我总也觉得,陆风荷不是坏人,沈庄主刚刚过世的时候举行丧仪,我们几个年轻媳妇被叫到山庄里准备祭品,陆氏日夜守在灵前,还说一些对他不起、索性陪他去了的话,那时她还好端端的,对我们下人也颇多体贴。” “然后呢?”辛折璃想了一想,忽然间转瞬闪过一个念头,“陆风荷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山庄有鬼’。既然她是被人操控的棋,那你以为幕后之人是谁?” 陈四娘面上浮现出为难之色,“无凭无据的话,我说来也心虚。只告诉姑娘一样,那日我儿子来取饭……”说完觑一眼辛折璃的神色,赔笑解释,“祭品撤下来许多好肉好菜,我想着扔了也可惜了,就悄悄收拾了接济家里。那日我儿子在庄园外的偏门等着,后来我去了,他却不在,白教我等了许久,还捱了上面的骂。” “回了家里,我便问他缘故,他说了极邪门的事儿——说自己在林子后头,隐隐见到一半大少女,整个人盘膝坐在地上,周围全是毒虫、长蛇、蜈蚣,还有许许多多叫不上名字的毒物!那些虫啊蛇啊仿佛受到召唤一般,爬到她身上!” 辛折璃顿步,陈四娘以为她不信,急的跺脚赌咒,“姑娘别以为我信口胡说,这些话我听了也荒唐,只是我儿是个极老实的孩子,断然不会撒谎,且我后来不信邪又去了一趟后山……” “怎么样?” “我、我原本什么也没瞧见,人啊虫啊都没有,正准备走呢,便见野猫刨食,凑上前一瞧,这魂差点飞了!那群畜生在啃食一截手臂,而残肢上翻涌着虫子,啊呀,真的是……”陈四娘说完,神色一沉,“然后我便被人打晕过去,再度醒来,就是在地牢里了。” 辛折璃秀眉紧蹙。原以为疑云渐渐拨开,即将水落石出,听了陈四娘一番话,先才的诸等猜测似乎又被推翻了。 她叫住了南玄隐,三言两语将自己的疑心说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落棠山庄内还有一个制毒高手?” 辛折璃蹙眉,“我不好说。但是听陈四娘的言语间倒不像是作伪,假如那个制毒的人在落棠山庄,且擅长巫蛊之术,我们还真没十成把握……更要紧的是,沈秋棠的妹妹还在山庄里!”说完这话,她的手蓦然冰凉,“糟了!” 南玄隐握紧她的手,凝视着辛折璃的眼睛,“阿离,你先别慌。” “我怎么能不慌,孙铭诡计多端也就罢了,现在又有这么个炼毒炼蛊的家伙躲在暗处,如今被我们逼得狗急跳墙,拿她开刀可如何是好?” “你细想想,若是沈庄主的妹妹已经被那些人暗算,如今我们去或不去都不能扭转局势了,若那女子还在山庄内只是被软禁,那作为底牌,想来孙铭一时半会是不敢拿她怎么样的。” 辛折璃这才点了点头。 “少主,到了。” 落棠山庄坐落在空音山山麓,远远望去一大片海棠树林落英缤纷,只是因为僻静无人,满地落花沉积,倒是更显冷清幽静。 白芷问道,“主子,我们是叩门么?” 辛折璃一脚踹在大门上,“你以为我们来喝茶啊妹妹!” 她这一脚下去力道不轻,朱漆的正门豁然而开,里面传来一道男声呼喝,“什么人,大胆!” 白芷和息影如同一黑一白两道闪电般扑了上去,同那几个守门的壮汉缠斗起来,辛折璃画了一道足底生云符,带着陈四娘与御剑的南玄隐一并趁此间隙闯了进来。 “拖住他们,别伤了性命!” “属下遵命!” 陈四娘大抵是第一次御空而行,死死闭上眼睛,整个人怕得双腿不住打颤,死死地抓住辛折璃的手臂,连话也说不利索了,“姑娘,这、这是前院、庄主的、寝房在姣梨别院……沈二小姐的闺房在……” “闪开!” 南玄隐脚下的将邪剑倏然一偏,避过了不知何处射来的冷箭,琉璃剑匣一触即发,刹那间“朱欲”便在空中绕成一圈,将三人包裹在内,而几乎是在保护圈形成的刹那,只听“叮叮当当”数声,箭雨从四面飞射而来! “朱欲”刹那间红光大盛,上面的符文被再度点亮,金光灼灼耀眼。南玄隐五指在虚空中一抓,嘴角却漫出淡淡冷笑,“这等下作手段,也敢拿出来显眼?去!” “朱欲”听到召唤,仿佛软剑一般抖落出去,只听清脆的叮当撞击声,那些箭雨瞬间如撞铁壁,反而倒戈相向,密密麻麻地向四下飞射而去,只听数声惨嚎,有人从林中滚落出来,血溅三尺。 陈四娘如梦初醒,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惊叫。 辛折璃一手握着陈四娘的手腕,一手倒执碾冰剑,飘然落地,雪亮剑锋随着皓腕抖了个剑花,精准无误地落在其中一人的脖颈上,寒芒自剑尖潋滟而过。 “且慢!” 第35章 瞬息万变生杀局 第35章瞬息万变生杀局 她本以为出面阻拦的必然是孙铭之流,或者那幕后主使被逼现身,然而出声喝止的却是一道绵软女声,南玄隐同她比肩而立,只见一名少女坐在轮椅上,被众家丁簇拥着众星捧月般上前来。 这女子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穿一身蜜藕合色的对襟长衫,齐眉乌发下一双乌黑稚圆的眼瞳,五官皆是小小的,愈发衬的眉眼楚楚令人生怜。虽头上略无珠翠,只松松梳了个麻花辫,却难掩周身气质骄矜。 辛折璃的剑锋微微一偏,“你是?” 那少女声音清甜,却不卑不亢,“我倒要问问足下是谁,怎么上来不言语一声就在落棠山庄伤人?庄主虽不在,有我沈元元一口气,也不容你们放肆!” 辛折璃和南玄隐目光一对,忙解释道,“原来姑娘便是沈庄主的妹妹,落棠山庄二小姐。我们失礼也是情非得已,二小姐可知道落棠山庄出了内鬼,就是你们的掌事孙铭!他不但污蔑沈夫人清誉,还假借山庄之名戕害无辜百姓,如今潜逃至此,我们是担心你的安危,这才未经通传便闯了进来,还望恕罪!” 沈元元闻言秀眉微蹙,一手握拳锤在了轮椅扶手上,“孙铭这个不中用的东西……早就不配留在山庄了!”说完之后,许是意识到自己在外客面前失态,怒意便随之收敛,轻声命道,“你们去将受伤的抬下去救治。” 辛折璃接道,“门口还有我们两个属下,恐怕也和贵府起了冲突……” 沈元元面上略过一丝警惕,“你们到底带了多少人来?”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南玄隐出声道,“二小姐别误会,只有我们几个近身的属下,既然误会解开,便让他们在庄外等候,若无意外不会踏入山庄半步,你看可好?” 他声音清润,整个人的感觉如沐春风,辛折璃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咂舌。 “若无意外”则在庄外等候,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那可就是意外了。 这老狐狸! “如此也好。” “还有一事请教沈姑娘。”南玄隐折扇微摇,问话也不疾不徐,“这孙铭一个人撑不起如此一出戏来,只怕背后另有操控者,再不济也有同谋爪牙,二小姐一直住在山庄里,可曾觉得谁可疑?” 沈元元以锦帕掩面,咳嗽了好一阵子,神色略有哀戚,“我自幼体虚多病,不过仰仗庄主苟且残喘至今,原先便是不怎么出门走动,他……他过世之后,我便只在自己的药寮住着,至于山庄上下事务,自有陆……嫂子和孙铭打理。” 南玄隐若有所思,目光在沈元元身后的家丁之间逡巡,那些男人虽然垂头神色恭敬,然而他能感受到,每一个单拎出来皆是练家子。 “既然两位要查山庄,我便令下人领诸位去罢。”沈元元说完,正要吩咐身边人,南玄隐却一抬手,“慢着。” 沈元元静静地看着他。 如玉修长的手掌从男人袖中伸出、展开,只见一个约莫两寸的琉璃瓶,里面闪烁着点点微光。南玄隐略带戏谑地再度看一眼沈元元身后的家丁仆从,“诸位既然是落棠山庄的人,自该知道这是什么,想必也不用我多说了?” 辛折璃很不配合地低声嘟哝,“什么玩意儿?” “子母寻踪灯。”南玄隐道,“取上百只萤虫炼化而成,涂抹在身上无色无相,但无论逃到哪里,只要这瓶子的光亮了,说明人就在方圆百米之内。” 在众人面面相觑和低声私语之中,南玄隐不疾不徐地踱步上前,“孙铭啊孙铭,你还不招认,非要我将你找出来千刀万剐来泄愤吗?”后半句轻飘飘的,如一股森然寒风吹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唰!唰!” 倏然之间,人群中射出两根细如牛毛的绣花针来,辛折璃却倏然变色,“南玄隐小心,是回魂针!”一面鹞子翻身堪堪避过,男人握着琉璃瓶一个闪身,那银针叮当一声落在地上,就在他二人刚刚舒了口气的间隙,忽然人群中探出一只粗粝臂膀,手中紧握的匕首刹那间横在了沈元元的喉间! 辛折璃才顿住脚步,下一刻便醒悟过来:男人那两根回魂针原本便不是冲着她和南玄隐去的,只是虚晃一招,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他真正要做的,是挟持沈元元。 这个唯一在落棠山庄的王牌。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连南玄隐也未曾反应过来,其余家丁有的横眉怒目,“庞虎,你疯了!胆敢挟持二小姐!”有人却反应过来,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不是庞虎,没听方才他们说么?孙铭叛变了,如今只怕是披着庞虎的皮……” “哈哈哈哈!”挟持沈元元的“庞虎”一笑,果然是孙铭的声音,男人略有得色地将众人各异的表情收入眼底,“亏你们还日夜相处、亲如兄弟,竟然连是不是冒牌的也看不出,一群蠢货!” 说完之后,他转向辛折璃,笑声透出几分狰狞,“别来无恙,二位。想不到我这点微不足道的雕虫小技,竟然能将你们骗了一次又一次。” 沈元元面色一寒,声音微微颤抖,“庞虎被你杀了?” “当然,所有阻碍我的,都、得、死。” “我看你才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辛折璃有所顾忌,不敢上前,然而满腔怒意是压不住了,被身边的南玄隐轻轻一握手掌,才压下立刻拔剑冲上去,将人三刀六洞的冲动。 冷静,冷静。 沈元元面上倒没有极致恐惧,只是脸色苍白。 “孙铭,你应该知道二小姐身子不好,经不住吓,若是一不小心被你吓出三长两短,你的底牌可就没有了,”辛折璃主动上前一步,“不如我二人调换,我做你的人质,你放了她。” “不行!” “玄隐,”辛折璃的神色出奇冷静,“信我。” “哼,你未免太将自己当个人物了?”孙铭手中的刀在沈元元白皙脖颈上下比划,“我偏不随你意,你又奈何?” 辛折璃淡淡一笑,“是不想,还是你不敢?” 她将碾冰从腰间解下,径自一甩,长剑破空,最终落在了房檐。 第36章 厉鬼现身 第36章厉鬼现身 这一步,算是彻底兵行险着了。 孙铭似乎有所犹豫,辛折璃又上前了半步,“对了,还有一事——我从陆风荷那里知道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恐怕整个空音古镇的人都想探知究竟。” 孙铭怒道,“放屁!那疯女人早就神志不清了,能说出什么话来?” 辛折璃将玉掌展开,掌中正是那枚小小的御守,在众人面前一晃而过,却被孙铭看在眼中,不由得倏然变色。 “好!换就换,你将周身所有东西统统丢下!” 辛折璃嘴角漫出一丝冷笑,想来孙铭也到了穷途末路的绝境,已经被恐惧和惊慌支配了,她将一把匕首,张黄符同样丢弃在地,主动上前数步。就在孙铭的匕首从沈元元脖颈上移开的刹那,繁茂的草丛里忽然丢出一颗烟弹,不偏不倚地落在众人之间,炸开大团烟雾! 这猝不及防杀出来的变故在所有人意料之外,那烟弹落地开花,瞬间四下浓雾蔓延,几乎将大半个庭院笼罩其中,南玄隐的声音率先响起,“阿离!在哪儿?”迷雾中向她伸出一只手,辛折璃抓了上去,刹那间只觉得那掌心温热宽厚。 人群一片混乱惊慌,只听几个人此起彼伏地喊着,“保护二小姐!”“二小姐!” 雾气渐渐消散,辛折璃才反应过来,挣脱了男人的怀抱。 “他跑了。” 沈元元无恙端坐在轮椅上,目光略过两人刚刚放开的手,语气复杂不明。 方才投掷烟弹的草丛已经被众家丁包抄,正在一片一片地搜寻,有些人还处于惊魂未定的惶恐之中。 辛折璃的神色冷凝:难道方才出手的人是在帮孙铭逃脱?可是他挟持人质,同样可以逃走,制造愈大的动乱不是会惊动更多人吗? 若不是为了帮孙铭,那又是谁的人,有什么目的? 慢着。 慢着。 方才一直跟着她的陈四娘呢? 想到这里,刚刚的疑窦不解自破——若真是陈四娘抛的烟雾弹,只怕想要护的人是她,为的是阻止方才她们交换人质一举,而四娘在刚刚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似乎在害怕什么。 不能让他们再继续搜寻下去,陈四娘藏不了多久。 “二小姐,”辛折璃主动出言道,“我以为如今山庄内或许还潜伏着孙铭率领的余孽,说不定幕后主使也在其间,不该在此时大费周章地搜一个喽罗,而该保护好您才是。” 沈元元略一沉吟,似乎颇为相信她,“阿达,让他们回来。” “是,二小姐。” 一而再再而三地跑了孙铭,南玄隐的脸色也沉下几分,“琉璃瓶的光还在,他跑不远,我去追。” 偌大庭院中便只剩下沈元元和辛折璃,以及几个近身的家丁。 暮色将至,天际的晚霞一点点暗淡下去,而落棠山庄的灯火却繁盛摇曳,若非知道山庄内发生了巨变,恐怕远远地看上去,人皆以为山庄还繁华如往昔。 “今日有劳你们赶来相救,否则元元此刻只怕被人拿捏,生死难料,”沈元元慢慢转动着轮椅,“阿竹,服侍辛姑娘去鸣春斋用晚膳。” 辛折璃略微一笑,“看来,我还没有和二小姐共进晚膳的福分。” 沈元元怔了怔,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带了些许无奈笑意解释道,“姑娘别多心,今日出了这么多事,我想先去祭拜一下哥哥。” “正好,我也仰慕多年沈庄主,不知能否同去灵前,哪怕献一炷香也是好的。” 沈元元无辜童稚的眸子在她面上一触即过,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便是最好。”她说完后,主动遣散了身边的人,“有辛姑娘送我去就是了,你们退下罢。” “可是二小姐……” “退下。” 辛折璃推着轮椅,按照沈元元所说缓慢向沈秋棠的陵墓——也就是他生前的砚墨山居走去。 “二小姐,贵府上向来如此寂静么?” 沈元元淡然道,“原先家大业大,倒也有不少仆从丫头,那时哥哥还在,自然门庭若市,如今出了这样的变故,我又常在病中,不喜喧嚣,何况看到旧人总会想起伤心事,便将他们遣散了。” 绕过大片竹林,穿过了三重拱门,有一条青石小径蜿蜒其中,荷塘。辛折璃忽地想起此景似乎有些熟悉——正是陈四娘提到的,她家小儿子第一次见“鬼”的侧门。就在她沉思出神的时候,倏然身侧略过一道黑影,辛折璃掌下用力,猛地将轮椅一偏,“仔细!” 沈元元整个身体倒在她怀里,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猫唰地落入草丛,身影如同鬼魅,只见尾巴一甩,便彻底藏匿其中。 “庭院荒芜,连猫也会肆无忌惮。”沈元元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姑娘见笑。” “二小姐不怕忌讳吗?”辛折璃压低了声音,俯身在少女耳侧轻声细语地说道,“人人都说黑猫不祥,可却甚少有人知道为何不祥,听闻黑猫最是桀骜不驯,野外长长成群,以腐尸为食,所以有‘老鸦绕碑鸣丧曲、死人树下啼玄猫’的话。” 沈元元转过头来,那张本应看上去天真无邪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倒像是一个瓷俑娃娃。 “还是——二小姐见过了太多死人?” 辛折璃此言一出,整个人身子一转,如纸鸢般斜斜飞了出去,正朝着先才黑猫藏身的地方,落地之处,果然三只黑猫仓皇逃走,与此同时,一股怪异难闻的味道直冲鼻中。 不是陈四娘在危言耸听,也不是她儿子出现了幻觉——方才走过此地便觉得阴风阵阵,果不其然,真的藏有猫腻! 沈元元终于在背后发出咯咯咯的甜笑,“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么好奇,我就送你上路。” 话音落地,只见辛折璃周遭的泥土仿佛被赋予生命一般蠢蠢欲动起来,倏然探出一只青筋暴突的苍白手掌,抓住了她的脚腕,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手臂从泥土中挣扎而出,有的粗粝,有的血肉模糊,争先恐后如虫嗅腥一般攀爬出来! 再回首,沈元元仍坐在轮椅上,白嫩十指在胸前结印,而那双瞳孔中的如墨的黑翻涌蔓延,终于占据了整个眼眶。 第37章 是她不配! 第37章是她不配! 还真是环环相扣,层层迷局。起初她受孙铭言语蛊惑,以为陆风荷便是毒妇凶手,后来以为孙铭和落棠山庄的内鬼里应外合,却迟迟找不到幕后黑手的线索,时至如今,一切支离破碎的片段终于串联在一起了。 沈元元才是那个“鬼”! 然而,当下不是揭开真相的时候,几个傀儡已然完全从土中爬了出来,一双眼中是毫无生气的惨白,摇晃着身躯以诡异的姿势朝她扑将过来。 辛折璃拔剑出鞘,迅速斩下那几双抓住她脚腕的手臂,污血四溅。 她趁着间隙足尖点地,借树干作为支撑飞身而起,顺势抖落三张黄符,口中轻喝一声,“赦!”符箓无火自燃,化成张牙舞爪的火蛇,刹那间只听噼里啪啦肉体焚烧的声音,而她长剑一挽,从树干上一跃而下,直指沈元元! 碾冰不愧是碾冰,数丈距离不过转瞬即至,剑锋寒光潋滟,只听“嗤”地一声微响,剑身穿透沈元元的左肩,然而,却无一滴血从伤口溢出。 辛折璃神色一凛,伸出手抓住少女的麻花辫一扯,竟然将整个人轻飘飘地扯了起来,在她指尖化成了薄薄的纸片。 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纸傀儡。 她秀眉愈发紧蹙: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种邪气冷僻的咒术源自南疆,可是云家的传人曾被皇族彻底清屠捕杀过一次,早就销声匿迹了啊?电光石火间,她又想到一重:陆风荷被下的无常散,也是云家成名之毒。 一切似乎要真相大白,抽丝剥茧下去却又重新陷入迷雾。 当下顾不上思考那么多,辛折璃将纸人在手中捏成一团,直奔砚墨山居而去。 彼时墨云压顶,朔风猎猎,整个竹林的枝叶都随之作响,身后是被困傀儡的凄厉嘶吼。 “辛姑娘!”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声,辛折璃回首,几乎不可置信地瞧着一袭红衣逆风而来,瞬间心便悬在了半空,“陆风荷?你——”她又气又无奈,待细细看去,女子的面容已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清淡的远山眉下眼波流转,单看那双眉眼便知道是个美人胚子。 但—— 辛折璃的声音微微颤抖,“你说服了池也,给你下了回魂针。” 陆风荷巧笑倩兮,“是。” “你、你疯了?”辛折璃摇首,“你”了好几遍,几乎不知该说什么好,“你知不知道二度回魂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大罗神仙也救不过来了!为什么啊?” 许是因为怜悯,许是陆风荷重新勾起她梦魇般的回忆,辛折璃少有的失态中竟然带着一丝哭腔。 面对一连串的逼问,陆风荷眸中秋水横波,笑意浅浅。 “辛姑娘,多谢你好意,只是有些事因我而起,长此以往纠缠下去,渐渐便成了心魔。就算我苟活于世,心魔难解,和一个傀儡又有什么分别?” “……” “你放心,我决计要同她做个了断,便不后悔。” 此言一出,陆风荷便孤身领路在前,那如火的嫁衣便在她身后一层一层地绽开,绽放到极致,竟显现出几分末路之悲。 砚墨山居倒与那些野草丛生、分外荒芜的院落不同,这里显然是有人常常修葺,院落中央的海棠树花开正好,甚至连树下的棋牌桌也打扫得一尘不染,辛折璃倒提“碾冰”剑紧紧跟在陆风荷后面,周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诡谧。 穿过斗折长廊,行至最后的饮冰居,那里透过窗棂折射出一束微光,房门虚虚掩着,辛折璃目光触及到窗棂上的影子,目光一凛,将遁世环悄无声息地布了下去,随即一脚踹开了房门。 沈元元果然跪在沈庄主的灵前,甚至听到二人夺门而入都没有回头,仿佛虔诚到了极致,而陆风荷却在刹那间被点燃了怒火,“你这真凶满手血腥,不配给我夫君上香!” 满屋都是浓烈到极致的熏香,辛折璃下意识环顾四周,只见四面墙上都挂满了画卷——看那画上的男人身形修长,气度温和儒雅,或提笔练字、或于海棠树下观棋,临摹之人想来在暗中观察许久,才能将每一处细节都分毫入微。 而案桌上,则摆满了沈秋棠生前用过的物事,甚至包括衣衫、香囊、束冠,一件一件堆叠如小山,寒意却顺着辛折璃的脊背一点点攀升上来。 尤其是想到沈元元那双乌黑的眼睛,在无数日夜明里暗里地盯着沈秋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沈元元发出一声轻笑,仿佛陷入了回忆中,“我被云氏抓走那年才五岁,他们逼着我和那些腐烂尸体共处一室,逼着我饮下毒虫练就的汤药,将我扔在山里和野狼搏斗,七年,直到沈先生将我救出来,他在我心里便如天神一般。” 果不其然,沈元元那些信手拈来的邪门手段出自南疆云氏,辛折璃听了她一番辩白,不由反唇相讥,“天神?天神摊上你也是遭了天谴了,谁知他一心救你,你却害他妻子,逼他殉剑,甚至死后还要受万人指点!” “你懂什么!” 沈元元倏然转过身来,那张童稚的脸上出现的怨毒之色令人不寒而栗,而她怀中抱着的檀木盒—— “你放开我夫君的骨灰!” 陆风荷再忍无可忍,话音落地整个人便化成一道灼目的赤影冲沈元元扑去,两人顷刻间缠斗在一起,沈元元单手抱着骨灰盒,一面用另一只手应付连绵不绝的攻势,口中却飘出一连串滚珠落玉的甜美笑声,“哈哈哈哈哈,陆风荷,知道我最恨什么吗?我最恨便是你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你扪心自问,先生的死真的和你毫无瓜葛么?你敢不敢对着他的灵位起誓?” 辛折璃一听这话,便知道杀人诛心,只怕正在陆风荷的痛处。果不其然,陆风荷神色黯然一瞬,瞬间胸口便中了一掌,整个人好似断线纸鸢一般斜斜飞了出去,撞在香炉上,轰然一声巨响。 而在陆风荷被击中的同时,辛折璃已凌空跃起,碾冰剑如蛟龙出海一般散发着磅礴的寒意,沈元元倏然转身来不及抵挡,竟用一双手生生夹住了碾冰剑,于是浓稠的黑雾便缠绕在剑身。 “妖女,受死!”辛折璃将内力提到极致,步步紧逼,直到将沈元元逼到角落一隅再也退无可退。 “你以为自己杀得了我么?”沈元元冷冷地盯着那把距离自己喉间不过三寸的碾冰剑,“对于我来说,这具身体不中用了就再换一具,呵呵,都没什么分别。”她握着剑身,力道之大几乎想要将血肉与之相融,“这是先生的剑……啊,为什么不娶我,明明我才是最爱你的人,明明我才与你相配——” “唰!”辛折璃怒不可遏,斩下了少女的一只手。 “沈元元,沈庄主遇见你实在是命中浩劫,他将你养在府中,待你如亲妹妹一般,你呢?你杀人,栽赃,勾结走狗,让整个落棠山庄的清誉在他死后毁于一旦,像你这等心如蛇蝎的女子,也配说爱字?” “他待我那样好……那样好,举案齐眉不过如此,我曾立誓,若我是落棠山庄的庄主夫人,若他能娶我过门,我便自废毒功,我会好好打理山庄上下。可他变了心,居然娶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女人!” 辛折璃冷笑,“你自己说的话,自己信是不信?你敢说小镇上失踪的那些女人与你无关?你敢说那些被杀的被囚在地牢的女人不是为了你的邪功?” 沈元元闻言怒极反笑,“那你可是看错了人,吸食那些精元的可不是我,而是你心心念念护着的庄主夫人陆风荷!” 第38章 让你永生永世厉鬼缠身! 第38章让你永生永世厉鬼缠身! 辛折璃倏然一惊,饶是知道沈元元最善妖言蛊惑,还是忍不住朝陆风荷看去一眼,谁知这不看不打紧,陆风荷竟然掩面啜泣起来。 沈元元面上划过一丝冷笑,就在此刻,院中忽然间火光大盛,三人俱是一惊,待先后夺门而出时,只见南玄隐率领白芷、息影等人,推着孙铭、押解着十余人聚在院中。 “二小姐、二小姐救救我!”孙铭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肩上被左手死死捂住仍然血流不止,此刻膝行了数步,立刻被白芷一脚踹翻在地,扯了回来。 南玄隐好整以暇掸了掸衣上尘灰,不疾不徐道,“都说这孙铭和庄主夫人不清不白,怎么他满口里叫的却是你的名字?二小姐,如此看来的话,有私情的人是你?” 不知缘何,辛折璃看到男人熟悉的脸,心中刹那间思绪百转,咬了咬唇,又悉数压了下去。 沈元元抬起脸来,火光下那张面容童稚无邪,然而墨瞳却好似深不见底的泥沼,没有一丝笑意。 “废物。”她粉嫩唇瓣开合间,只说出这两个字,随即伸手一指,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孙铭的脖颈上已多了一个血洞,血缓缓溢出,他双目圆瞪,却只能在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血沫源源不断从口中喷出,最后,带着一腔的不甘倒下去。 那双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墨空,死不瞑目。 饶是有所预料,一切也发生的太快,南玄隐迅速伸出二指一探,再抬首时已带了讥讽冷笑,“二小姐这杀人灭口的速度,委实令我等望尘莫及,只是和传闻中弱柳扶风的性子大有出入。” 沈元元声音丝毫不乱阵脚,甚至带着浑然天成的无辜,“我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一个家奴胆敢觊觎主子,若不尽早斩草除根,岂非留了口舌任人非议?” 辛折璃缓步从石阶而下,边走边说道,“你当然要除他,因为他不过是一枚棋,你心中爱而不得的是沈庄主!”在沈元元怒火燃烧的瞳中,她站在了南玄隐身侧,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势扫一眼四周。 此刻除了南玄隐带来的人之外,砚墨山居周围已围了不少山庄的供奉打手,以及下人们,只是此刻不明情况,不敢上前。 “正好今日诸位齐聚,也算给你们个交代。”辛折璃抬手一指沈元元,“她是被沈庄主从南疆云氏手中救下的弃儿,所谓身娇体弱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我听闻云氏想要不断炼蛊,就需要新鲜的尸体作为容器,你们若是不信,便去后山侧门那里看看!” “你红口白牙污蔑什么?”沈元元眸中闪过一丝凌厉,“说我是云氏余孽?证据呢?” “诶,这不是巧了吗。”人群中响起一道慵懒男声,池也越众而出,众人有认得他的,便发出一阵阵惊呼,只见男人将手中物事一一展示出来,“回魂针,还有傀儡咒,这东西除了在南疆云氏,千金难求。” 山庄众家丁面面相觑,神色各异,半晌有人议论道,“可是,陆风荷如何成了那副样子?” “是啊是啊,有人亲眼所见她吸血为生……” 辛折璃冷笑一声。 “这自然要问楚楚可怜的二小姐了!” 沈元元面上深邃可怕的平静在逐渐碎裂,“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是吗?你爱慕沈庄主,一心以为他收留你便会娶你过门,可惜啊,沈庄主娶了陆家的小姐,你嫉妒成狂,偏偏陆风荷又是极好的性子,你挑不出什么错处来,所以你蛊惑陆风荷,对她用了无常散,我猜你告诉她,只有吸食人血才能永葆青春,若是年老色衰,早晚便会失去沈庄主的爱。” 沈元元哼了一声,“可笑,我住在药寮,他二人住在砚墨山居,平日里众人所见,他二人成婚之后我便不再往山居去了!” “是啊,你不去,自然有人替你去!”辛折璃一指地上孙铭的尸体,“这可怜的家伙一心为你效忠,做你爪牙,对外掩人耳目,对内和你联手,将无辜之人骗来山庄,供陆风荷吸食。” “我原本很奇怪一件事——就算要吸血,也不需囚禁那么多人,每次抓一个来岂不更好瞒天过海?”辛折璃目光落在少女身上,“但我现在明白了,因为你需要那些恐惧致死的怨灵,来提高自己的修为!如此一箭双雕,你好狠毒的心!” 此言一出,仿佛沸水泼油,一刹那在人群中炸出惊呼,众人的议论如潮水涌来,连带着白芷等人也一应变了脸色。 “最可怜的是沈秋棠沈庄主。”辛折璃说到此处,不免英雄相惜,话中带了三分酸涩,“你嫁祸陆风荷,他眼见所爱之人竟如此作为,必痛苦万分,一面是自己的结发妻子,一面是一生清誉,最终无解,以死谢罪。” 沈元元的眸中起了茫茫大雾,一大颗泪顺着脸颊滑到腮边,“我没想到他会死。”随即拭去眼泪,那张童稚的脸上青筋暴起,竟是说不出的诡异狰狞,“都是陆风荷你这个贱人!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先生根本就不会死!” 她此言说完,倏然一跃而起,袖中探出的十指根根长出尖锐长甲,直扑向陆风荷。 “息影、墨泽!” “属下在!” 南玄隐冷声命道,“杀了她。” 两道黑影一前一后掠到空中,同已然发狂的沈元元缠斗在一起,一众家丁如梦初醒般,陆陆续续朝着陆风荷跪了下去,有些人已涕泗横流,“夫人……对不住。”“都是我们一时蒙了心智……” 陆风荷身形瘦削,整个人茕茕独立于月色之下,繁复的红衣一层一层绽开,随风猎猎,正应了沈秋棠的遗作“红颜白骨”。 她苦涩一笑,“我心智软弱,亦受人蛊惑作出了这等恶行,不配你们跪我。”说完泪水簌簌而下,“只是……我只想让他知道,我并无杀人之心啊。” 在混战之中的沈元元倏然爆发出尖锐笑声,“哈哈哈哈哈哈……我知道了,难怪你们大动干戈找上门来,我知道你是谁了!魔宫少主南玄隐,久闻其名,怎么样,被恶灵缠身的滋味不好受?” 她倏然举起檀木盒,右手展开,掌心点燃了一簇幽蓝鬼火,“退下,否则我便毁了这盒子,令他今生今世都只能纠缠你!” “你——”辛折璃率先反应过来,自然知道那檀木盒中装的是沈秋棠的骨灰,一时怒火攻心,“你真狠毒!息影先别动手!” 第39章 世事难料 第39章世事难料 变故在电光石火之间,息影和墨泽两人果然不敢逼近,沈元元趁势后退数步,一张脸已完全成了青白交加的狰狞之色,通身黑雾缭绕。 豆大的汗珠顺着辛折璃的鬓角往下流淌,她侧身瞥过去一眼,火光中南玄隐的面容仍是风光霁月,只凝望着眼前的战局,吐出一字来,“杀。” “不行!”辛折璃上前抓住他的衣袖,不自觉用上了七八分力,“那里面装的是……玄隐……不要。” 南玄隐安抚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附在耳侧低声说道,“我们赌一把。我赌沈元元到了必须吸人精血的时辰,撑不了多久,只要她现出原形,一攻即破。” “南玄隐你冷静点,对于这种以自身为容器修炼蛊毒的,你不知道她临死前会怎样鱼死网破!”池也在身后焦灼叫道,“杀疯了……全都杀疯了!” “我很冷静。沈元元是个祸害,今日不除,后患无穷。” 彼时,紫黑色如同蛛网一般的血丝从沈元元的脸颊铺展蔓延开来,仿佛被打碎的瓷器,她的双瞳已如浓墨翻滚,却发出银铃似的笑声,“退下!否则今日大家一起死,就算是为我的沈郎陪葬,哈哈哈哈——” 就在墨泽和息影一步一步后退撤离之际,陆风荷的声音忽然从另一端响起,“你……你们说的是什么?那檀木盒里装的并非秋棠的骨灰!” 话音落地,四下皆惊。而几乎是同时,沈元元身后的草丛中扑出一道黑影来,“妖女,受死!” 是先才一直消失不见的陈四娘。 饶是一切瞬息万变,辛折璃也在刹那间瞳仁一缩,“四娘不要!”然而话音落地已经迟了,陈四娘的确扑倒了沈元元,只是瞬息之间便被沈元元反扣在地,疯狂地探向脖颈,血在刹那间喷溅而出! “朱欲!”南玄隐隔空一指,红绫自淬火琉璃中飞出,许是上面的镇妖符被点亮,沈元元一闪身让开,红绫趁势拖住陈四娘的双臂腰身,而在刹那间的空档,陆风荷飞身上前,抱住了沈元元。 无需交代,白芷和池也迅速将陈四娘拖到一侧。 沈元元自然香拼命挣脱,近乎癫狂地撕咬陆风荷,然而女人的双手牢牢扒住不放,一时间两人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众家丁吓得纷纷后退,连带着火把丢了满地。 在乱局之中,辛折璃看到了陆风荷投来的一瞥。 泪凝于睫、哀婉至极的匆匆一眼。 没有人敢轻举妄动,饶是南玄隐已搭弓拉箭,亦迟迟不敢射。辛折璃颤抖着从袖中掏出三张黄符,咬破手指,一笔一划在空中画符。 “日吉时良天地开张手执金鸡脚踏魁罡我奉杨公祖师来出煞神没鬼藏禹王遗道蚩尤避兵凶神退避恶煞远行——” 赤色的笔画随咒语被点亮,刹那之间流火四溢,照亮了每一个人或惊恐或畏惧的面容,扑向中央纠缠在一起的二人,如同蚕茧一般将其完全包裹在内。辛折璃只能透过泪眼看到火红的嫁衣被火舌舔舐,刹那间化成灰烬。 沈元元发出凄厉至极,怨毒不堪的惨叫,试图挣脱火海,然而一切都太迟了,她体内的怨灵在刹那之间破体而出,是一个又一个少女的面容,飞灰散尽,身死魂消。 大火足足烧了两炷香的时间,待到火势渐渐熄灭,天边已显出熹微晨光。 “南玄隐。”池也疾步走到二人身边,面色肃凝,满手是血,冲他略微抬颚示意,于是辛折璃如梦初醒,穿过人群跑到陈四娘旁边。 陈四娘被白芷搀扶着,靠在一颗树上,地下散落的白纱巾被血浸透。 辛折璃脚步渐滞,倏然回身抓住池也的衣袖,目光恳求,“神医——” 池也微微摇头,声音沉了下去,“我也很想救她。” “如果带回魔宫呢?还有没有回寰的余地?”南玄隐道。 “太迟了。若非修行者,根本经不起长路颠簸,就算轻功加上生云符,人也很可能死在路上。” “姑娘……” 陈四娘忽然微微睁眼,发出一声气若游丝的呼唤,辛折璃立刻上前俯下身来,抓住那双温凉的手,“我在,我在呢。” 女人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然而连声音都是支离破碎的,“我、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总想着,不能辜负你的救命之恩……还是没能帮上忙。” 辛折璃摇头,强忍泪道,“没有,那烟弹是你放的?帮了大忙了。” 陈四娘似是释怀地点点头,又费力说道,“我没什么旁的挂念,只是有个不成器的儿子,但求姑娘垂怜,给他个差事营生……” 辛折璃一一应下,最后问陈四娘还有什么想说的,那边已没了回应。 在沉寂之中,一大颗泪终于滚落下来,流到腮边。 处理了落棠山庄的后事,两人去后山再度祭拜了沈秋棠,这才踏上了回程之路。辛折璃将那枚御守替南玄隐系上,除了交代这里面大抵才真正是沈秋棠的骨灰,路上便再也一言不发。 南玄隐亦不多言,只在身侧静静相陪。 “你说,假如我们拦下陆风荷不去落棠山庄,假如不让陈四娘带路,她们是不是就不会死?” “阿离。” “嗯。” “你我都非天神,世事安能尽在预料之中?陆风荷在死前洗尽冤屈,和心爱之人同葬,安知不是最好的归宿?至于四娘,她难道不知那一扑是什么结果?她知道的,她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辛折璃双手掩面,似乎在极力压抑啜泣声。 “至少此行,我们替沈庄主、陆风荷正名,为镇上除去一害,解救了那些被囚地牢的无辜女子。”南玄隐的指尖划过那枚御守,轻声道,“还有,救了我。” 辛折璃点了点头,神色略有和缓,“我乏了,略歇一歇。” 她眼下有淡淡的青色,显然是这些日子强撑着,已到了强弩之末,不一时呼吸便变得平稳绵长,自然而然地靠在男人肩头。南玄隐从身侧取来自己的狐裘大氅替她盖上,拢了拢紧。 倏然之间,目光落在女子的白皙皓腕上。 青紫色的血丝,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第40章 为何叛变 第40章为何叛变 鬼蜮之内,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魔尊在无相殿修行,整个魔宫只有若隐若现遥遥传来的颂歌声。 流云飞渡,春风从容。刚刚下过一场骤雨,云层后透出甜白釉般的天空。南玄隐负手站在纤尘居的奔月楼,玉笛在修长的指间转动。衣袂随风而起,仿佛连带着肩上刺绣的鹤一并振翅入空。 “少主传奴婢来,有何吩咐?” 朝朝几乎悄无声息地登上奔月楼,恭顺地跪下。 南玄隐微微偏过头,“朝朝,你入魔宫多久了?”他神色之中看不出明显的喜怒,连问话也是平和的,但这个问题并不寻常——跟随多年,她很清楚他并非同侍女闲聊的人。 朝朝挺直脊背,垂首答道,“六年零两个月又十四天。” “记得这样清楚吗?”南玄隐的声音轻了些许,令人如在云端一般,“是了,从雪山将你带回来,的确六年有余,我的许多事也是你一手操办的。” 朝朝静静听着,余光却在看男人的面容,试图从那双狭长优美的丹凤眼中寻出些许端倪来。 “这份信任来之不易,你该知道的。” 朝朝连忙俯首,“是,少主救命之恩,奴婢没齿难忘。少主准允奴婢在纤尘居贴身侍奉,奴婢感激不尽。” “既然如此,”南玄隐完全转过身来,极黑极冷的瞳子落在她身上,慢慢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背叛我?” 恭顺的神色瞬间在朝朝的脸上分崩离析,在惊愕片刻之后,她忙道,“奴婢虽然愚钝,但服侍少主唯有尽心二字,不知道少主听了哪一处传来的流言怀疑奴婢,可是背信弃义之事,奴婢是万万做不出的!” 她楚楚可怜地抬首,却瞧见南玄隐手中的玉笛,正抵在她顶心的百会穴上,只要他运功一戳……男人的声音如霜雪冰冷,“朝朝,我最后问你一遍,不要再赌我的耐心了,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朝朝匍匐在地,明明两个人那样近的距离,明明他那样平淡的语气,自己却在刹那间如利刃穿透心脏,甚至连冷汗滴落都毫无知觉。 “奴婢惶恐,请少主责问,奴婢必然知无不言。” 南玄隐手中的玉笛稍稍错开些许,然而仍在三寸之内。 “你和凌氏,是什么时候开始暗中联络的?” 朝朝望着男人,仅仅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头去,余光中只能见到他云纹的衣袖下摆。 “三个月之前,四皇子在云深小筑偶遇奴婢,便闲话了两句,是那时起,四皇子问奴婢要不要替他做事,不过——”朝朝急切道,“奴婢从来没有想要不利于少主!我以为少主会和凌氏合作,想来也不打紧,都是奴婢一时糊涂!” “你在我身边安分守己了六年,凌夙能给你什么筹码,是我给不了的,让你临了选择了他?” 南玄隐的语气中似带了一丝失望,目光里则凝聚着更多复杂的情愫, 朝朝惶然愣了愣,千言万语滞涩在喉中,平日里她是纤尘居的掌事大丫头,所有人见到她无不毕恭毕敬,那些助长了心中的妄念,令她几次三番地错以为,能够站在男人身边,以伴侣的身份。 她啜泣,强忍着不让自己因哭泣而过于失态,“是……是因为辛姑娘。” “阿离?”南玄隐眉头微微蹙起,“这关阿离什么事?” 朝朝垂下眼睫,任泪水无声滑落。 “奴婢从未见过少主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加上四皇子说,若奴婢没有更大的用途,对于少主来说便是可有可无,随时可以抹去的存在,所以奴婢怕了。” 南玄隐冷冷道,“他说了这些?” “四皇子还说,若少主能够和凌氏皇族联手,对双方都是有益无害,而奴婢在其中周旋,他会说服少主纳奴婢为侍妾。” 南玄隐那双充满冷意的眼神微微一滞,“为什么?”他仿佛明白过来,眉宇之间浮出些许讶异,“你喜欢我?” 朝朝饮泣点头。 “所以,你见到辛折璃住进纤尘居,心中便起了慌乱,恰好被凌夙利用,便应了他的话?” 朝朝张了张口想要辩解,然而听到“喜欢”二字之后,一切的话便又咽了下去,只能再度点头。 “朝朝。”男人落下的只有微不可闻一声叹息,“无论有没有辛折璃,你都没这个机会,无论凌夙是否真心帮你,我都不会娶你的。” 朝朝捂着胸口,泪一颗两颗地落在地上,面上反而是一片无力的木然。 是啊,她不是没有预料到,一切一切都是自己的痴心妄想,不是没有想过,即便自己铤而走险和那群狼合作,他也不会垂青自己半分。 可是,就算一切都想过,当这些话真正从男人口中一字一句吐出的时候,她还是如万箭穿心,痛到无以复加。 “你很聪明,我以为你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份,应该知道什么是你能得到的,什么是你不该肖想的。” 朝朝忽然苦笑出声,“少主,奴婢是知道,可奴婢做不到!您有没有真心爱慕一个人?倾注心力、哪怕不给自己留后路地喜欢一个人?”她许是预料到什么,声音亦随之悲怆决绝,“假若您有过,或许便多少能体会奴婢的痴心。可是这滋味实在太苦,朝朝情愿您一生都不知道。” 话已至此,两人俱陷入沉寂中。有风吹来,奔月楼的飞檐上铜铃轻动,燕雀栖息片刻,振翅飞入高空。朝朝用力凝望着,恋恋不舍收回目光。 “奴婢知道少主公正严明,亦自知犯了魔宫大忌。”她俯首恭敬道,“少主若要处死奴婢,或是要我入宫杀了凌夙同归于尽,奴婢悉听遵命。” ——有没有真心爱慕过一个人?倾注心力,不留后路? ——有吗? 南玄隐见过魔宫是如何处置叛徒的,闻沧海御下的手段足以令人战栗臣服,那些胆敢铤而走险背叛他的魔族,会被洞穿琵琶骨吊在刑架之上,或虎狼撕咬,或百虫为蛊,而无论是哪种酷刑,都会吊上十天半月,最终拆骨抽筋,化为骷髅,灵魂则被圈禁在无相殿,永世不得超脱。 当啷一声,他将随身的匕首扔在了两人之间的地上。 “念你这些年也有辛劳在,便不要上断魂台了,你自行了断。” 朝朝抿了抿唇,缓慢拾起匕首,拔出刀鞘。锋面倒影着她那样年轻姣好的面容,即便是含泪也如梨花带雨,“多谢少主垂怜。” 就在刀锋举起的一瞬间,塔楼下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 “辛折璃,你有种就站住!” 第41章 噬心蛊 怕不怕 第41章噬心蛊怕不怕? 南玄隐略带茫然地往下张望一眼,只见池也和辛折璃一前一后奔入纤尘居,白芷被甩在后面,一面追一面苦劝,“两位,神医,辛姑娘,有话好好说,诶——” 辛折璃噔噔噔上了楼,唰地一下躲在南玄隐身后,紧跟着冲上来怒气满面的池也。 “你二位这是闹得哪一出啊?” “闪开!” 两人一前一后,中间架着南玄隐,恰似老鹰捉鸡,半晌抓不到人后,池也气得直叫,“给我让开!” 南玄隐哭笑不得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价值千金的绮罗锦被女子抓得乱七八糟,无奈摊手,“我也想让开啊。” 辛折璃在他身后凶道,“你敢挪一步试试!”想了想似乎不像是寻求庇佑的语气,又补充道,“你让开就是害了我!” 池也将药碗在桌上狠狠一推,俊脸近乎扭曲,“我害你?我害你?你知不知道放眼三界六道,有多少人眼巴巴求着我出山,三个时辰才熬好的药,我让你服下便是害你?” 南玄隐将躲在自己身后的辛折璃拖了出来,“阿离,休要胡闹,池也再怎么混不吝,医术也是独绝天下的,他你都信不过,天下你还能信谁?” “南少主!南少爷!挪动你的尊步,来看看这药,那是人能喝下去的玩意儿么?” 南玄隐循声看去,只见桌上放着一碗碧绿色粘稠的不明液体,唯一能看清的就是上面的——蟾蜍脚。 “……”在沉默片刻后,他迅速倒戈,“池也,虽然你的医术有目共睹,但这药的品相要人灌下去也的确是勉为其难。” “你——”男人气结,目光转了一圈想要找个帮手,忽然落在了跪在一侧被忽略的朝朝身上,待触及她手中的匕首,不由得一惊。 “不会,少主,你的下人都看不下去要行刺你了么?”话虽这么说,到底他是几个人中最不能打的,悄无声息地挪到了后面。 “朝朝?” 两人半路突然杀出来,令原先肃杀的气氛化为乌有,此刻众人目光皆落在朝朝身上,女子的脸在羞愤之下青白交加,半晌才低声道,“神医恕罪,辛姑娘恕罪,奴婢该死,惊着二位了。” 辛折璃究竟心思玲珑通透,目光在南玄隐和朝朝之间逡巡一过便知道了境况,将南玄隐拉到一侧,拢了衣袖附耳道,“你确定是她?” 南玄隐神色淡了下来,“没有证据,我不会红口白牙污蔑任何人。” “可……”辛折璃犹疑地看了朝朝一眼,只见少女跪得笔直,只是面上泪痕尚且未干,显得茕茕独立,好不可怜,“那按照魔宫的规矩,当如何论处?” “上刑台,通敌是重罪,放在尊上那儿是要一根一根拆骨、烈火焚身的。”南玄隐睫羽低垂,“她虽有错在前,却不至于闹到众人皆知,死后也不得安宁,我令她自尽。” 辛折璃欲言又止,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朝朝,在确定白芷和息影等人都不可能之后,尤其是想起那一日南玄隐被剑灵纠缠昏迷,朝朝在榻前服侍,在四下无人之际,透过窗棂便能看到女子的眸中缱绻柔情。只是走这步棋,算是大错特错了。 “你想求情?还是想说什么?”南玄隐抱臂环胸,似乎颇为玩味地看着她。 “倒也不是。”辛折璃实话说道,“论理说我不是魔宫的人,你如何发落轮不到我置喙。” 池也在旁边阴阳兮兮地笑了一声,“只怕在场唯一能‘置喙’几句的便是你了。”说完被南玄隐一记杀人般的目光看过去,这才悻悻住口。 “只是近来见了太多生死,倒觉得刺心得很。”辛折璃道,说完还自嘲地笑了笑,“我既然已踏上了修行之路,就不该这么优柔寡断,算了,你拿主意便是。” 不知为何,她的脑子里再度响起那一日魔尊说过的话,“是生是死,都是他自己的命数。”难道在魔宫,真的能七情六欲淡薄至此么?那她在南玄隐心里又算什么? 池也眼见两人一答一合,情况也明了了大概,忍不住插话道,“好端端杀了岂不可惜?不如让我带回风铃谷,正好我那还有几味毒药炮制出来,需要来试一试药性如何呢。” 朝朝听闻此言,瞬间脸色煞白如雪。 她很清楚男人的身份,更清楚自己被带回去意味着什么,将世间奇毒一个一个试遍……那是比千刀万剐还要恐怖的惩罚! “少主饶命!神医饶命啊!” 两个人之间目光交换,池也淡淡笑道,“看来,你还是想要这条命的嘛,既然不愿意跟我回去,魔宫向来不留无用之人,那……” 朝朝何等冰雪聪明,几乎不需要池也说完,便主动叩首连声道,“奴婢请愿将功折罪,四皇子和五公主还未曾怀疑奴婢,若有消息往来,奴婢愿倾力相助少主!” 南玄隐沉吟片刻方说道,“今日全看在阿离和神医的面子上,我且饶你。”说完转向池也,“噬心蛊。” 池也一愣,登下会意,展开的手掌递到朝朝面前。 “朝朝姑娘,你是个聪明人,大抵不会相同的错误再犯一次罢?” 待此事处理完,朝朝和白芷相继退下,奔月楼只剩下三人。 池也示威似的晃了晃方才的小瓷瓶,“噬心蛊,怕不怕?还不快喝药!” 辛折璃怒视这一对兄弟,捏着鼻子苦着脸将一碗药灌了下去。待到她饮尽再抬首,只见到南玄隐那双凤眼微弯,显然是在憋笑。 “笑什么笑!”她怒气冲冲搁下碗,“识时务者为俊杰,有本事你面不改色吃下噬心蛊,那才是英雄好汉呢!” 这下连池也亦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南玄隐忍俊不禁地指了指瓷瓶,“其实,这不是啥噬心蛊,就是面粉捏的丸子。” 辛折璃:! “你……可是你们方才不是让朝朝……” “是啊,也是假的。”池也笑起来的模样像极了得逞的狐狸,“吓唬吓唬她。毕竟有这个名号在嘛,也无人敢以身试险,所以我随身便装着这个瓶子,你别说,三教九流,屡试不爽啊。” 辛折璃彻底扶额无言。 看上去一个是风流恣肆的魔宫少主,一个是高岭之花的隐居神医,怎么俩人凑在一起活脱脱就像个江湖骗子团?还是那种出卖色相的! 啊呸! “对了,正好你醒了,我们出魔宫一趟。” 辛折璃抱胸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一抬下巴,“干嘛?” 南玄隐没好气地说道,“你的剑还要不要赎回来?还有那个萧……萧什么来着,你的好师弟传信过来,也不知这俩人在婆娑城捅了什么篓子,我得去看看,你难不成准备做甩手掌柜?” 第42章 九歌重楼 楼主现身 第42章九歌重楼楼主现身 提到萧庭和江眉,自己最放心不下的师弟师妹,辛折璃瞬间来了精神,和南玄隐一并回到婆娑城,虽是白日,此处繁华如旧,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辛折璃想到自己数月之前刚刚重生,那时还带着一腔的愤懑怨怼,以为自己逃脱虎穴又入狼窝,如今故地重游,倒觉得此地却也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可怖。 而这数月跌宕起伏,从鹿家不受宠的小姐换魂回来,又经历了那么多事……当下想来,竟然恍若一梦。 两人先是赎回了九玄寒骨剑,紧跟着直奔风水局。 柜台后算账的江眉率先见到辛折璃,又惊又喜,“大师姐!”说着人便要扑上来,被萧庭冷着脸拉了回去,热情仍然不改,“师姐夫!” 南玄隐很是受用,墨瞳弯弯如月,“你这个师妹倒是机灵。” “江眉,你端着点好不好,人来人往有客人的,见到你这般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萧庭已换了一身素色长褂,手执拂尘,看上去颇有那么几分高人的气度——如果拂尘不是用来敲她的头的话。 “翠儿,上茶!” 后面应了一声,出来个半大少女,手脚麻利地给辛折璃二人引到一侧坐下,一面倒茶一面问道,“近来小店颇多贵客上门,真是荣幸。看二位通身气度便知来路不凡,不知想问些什么?” 辛折璃见小丫头笑意盈盈,十分讨喜的模样,倒想起了刚刚拜入师门的江眉,一转身向南玄隐伸出手掌,理直气壮,“给钱。” 南玄隐扶额,从随身所带的锦囊中拿出两锭沉甸甸的银元递给小丫头。 “这,两位客人……” “不打紧,那是我大师姐,翠儿,你下去。” 江眉笑着解围,小丫头这才再三致谢退下了,辛折璃品着茶,打量四周装潢,“眉儿,我瞧你和萧庭做生意也是颇有天赋,本以为你们日间难张罗起来,谁知如今一看,竟有了婆娑城首富之势啊。” 萧庭叹了口气,“师姐有所不知,这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了,虽说客人不少,但名声大了,总会有来路大的客人,我二人不过新出茅庐之辈,实在应付不过来,这才劳动师姐。” 辛折璃转向一侧,带出几分笑模样,“怕啥,有少主坐镇,谁来路大得过我身边这一位?是不是呀?” 南玄隐半笑不笑,“得了,我算什么大人物?连自己的钱袋子都守不住,还不是任人拿捏。” 两人说笑两句,辛折璃才正色转向柜台后的江眉,“说说看,你们遇到什么客人了?” 就在几人交谈的功夫,门口的风铃忽然叮当作响,只见两边随从打了帘子,那男人便不疾不徐地踱步而入——他穿一身墨狐玄色织银丝的大氅,随手解下递与小厮,露出里面的律紫团花茧绸袍子,通身并不饰金银玉佩,只是手上戴了个貔貅黄玉宽戒,水泽温润。 江眉连忙亲自上来斟茶倒水,“苏楼主请。” 男人一面笑称不敢,一面掸尘坐下,他生的十分雅俊雍容,目光逡巡一圈,落在了南玄隐身上,微微吃惊,“这一位莫不是少主?”一面欠身问安道,“是在下眼拙,少主莫要怪罪。” “你我相仿的年纪,偏‘楼主、少主’地唤着,倒是繁琐生分。”南玄隐也认出来人,拱了拱拳笑道,“直呼其名即可。” 男人随之称是,笑意令人如沐春风,“南兄性情中人,可惜在下来的仓促,否则必然献上好酒拜会,今日暂且欠下了。” 辛折璃耳语般小声问道,“这人是谁?看上去很有钱的样子。” 南玄隐折扇微开,“你倒是好眼力。九歌重楼的苏卿。” 辛折璃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九歌重楼谁是楼主她不知道,只知道这个组织算是东螭国商贾界令人望尘莫及的存在。听闻天下之事,上至皇家重臣,下至各大门派,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常年混迹于江湖庙堂,主事者八面玲珑、长袖善舞,黑白两道无不赞誉有加。 如此人物,竟然光临了她师妹半个月前才开的风水局? 她悄悄瞥过去一眼,江眉苦着脸对她笑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九歌家大业大,底下高手如云,怎么苏兄还有兴致来婆娑城?天下有什么事是你们做不到的?” 苏卿自然听出话中的试探之意,因笑道,“少主鼎鼎大名,不也在此地遇到在下了么?” “这是我的地界,我随便走走不奇怪?何况这掌柜的同我算是故交。” 亮明身份,苏卿这才收敛笑意,眉宇之间似有愁色,“原来如此,那在下就不相瞒了。我才疏学浅,本来族中有长兄继承家业,奈何中途染了恶疾,家父也因此病倒,族内一日不能群龙无首,便推我上来主事,可在下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常年云游在外,实在是……” “实在是为难我了。” 辛折璃上下打量男人,看神色的确是一副不堪重任的愁容,通身也是富贵大家公子的派头,然而总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也许正是因为男人礼数周全,笑意谦和,让人几乎挑不出错来,反而觉得如隔大雾,猜不透这人的喜恶。 “今日前来不为别的,南海黑蛟龙三年一出,给父亲看病的御医说需要蛟龙内丹,可如今九歌高手或为父亲布阵护法,或出行在外,在下只能重金请高手相助。” “可是——”辛折璃出言道,“我师……家妹不过是个半吊子黄毛丫头,在这婆娑城中连翘楚都算不上,少主既然云游四海,认识的高手总不会少?” 苏卿目光转向她,微微颔首道,“姑娘所言不错,在下的确认识一些剑修,只是家主重病的事不能宣扬,而南海蛟龙出没,虽如今只有九歌重楼用紫微斗数推衍出来,难保其他门派不会知道,是以这随行之人便成了重中之重。” 他一一解释完,轻抿了口茶水,再抬眼,那双淡琥珀色的瞳子多了三分审度之意。 “其实萧老板还有江姑娘去或不去都不打紧。” “南海之行固然凶险,但若有一位高手剑修随行,加上在下身边几个不成器的供奉,未必不能成事。”苏卿淡淡一笑,“我对面坐着的,不正是最佳人选么?” 第43章 替你荡平十二峰! 第43章替你荡平十二峰! 此言一出,非但辛折璃惊诧,连萧庭和江眉也愣在了原地,无声的寒意似乎随着男人的每一句话蔓延开来,爬上脊背。 辛折璃还算镇定,敛容道,“苏楼主这是何意?” 苏卿起身垂拱一笑,“抱歉,因为方才南兄和姑娘都在怀疑在下来意,不得不解释在先,请折璃姑娘恕唐突之罪。” “你知道我是谁?”辛折璃并未佩戴寒骨剑,也自认收敛了气息,且在北海重生的消息,应该没有传出去才对—— “一剑霜寒,凤鸣九洲。” “你还知道什么?”辛折璃也顾不上失礼不失礼了,直言不讳地问道。 她虽早闻九歌其名,却仍不敢相信男人居然连自己这么个无名小卒都能如数家珍地道破来历,一时间竟萌生出些许未知的恐惧来。 “其实那一日慕寒衣大婚,在下也在席间。”苏卿神色倒是十分诚恳,“一早听闻姑娘的死讯,特去墓园拜祭,因而知道此事来龙去脉,十分为姑娘不平。” 旧事重提、百味杂陈。 辛折璃只觉手背一暖,见到南玄隐握着她的手,这才略觉心安。 “都是过往了。” “过往?”苏卿笑意徐徐收敛,琥珀色的浅瞳中略过一丝寒芒,“初次相见,姑娘不愿提及也是常事,只是扪心自问,污蔑杀身之仇,真的能放下么?” “奇怪,苏兄既然挑了大梁,便该以九歌重楼为重,怎么不关心自己的内务,反而对旁的姑娘如此牵肠挂肚?”南玄隐适时插了话,“我直来直往惯了,苏兄不生气?” “不会。”苏卿身子微微后仰,语气淡然中透着傲气,“我只是想说,九歌重楼愿替辛姑娘荡平十二峰,将仇家倾数挫骨扬灰。” 辛折璃双瞳蓦然一凛,略微有些不可置信,“为了让我随行去南海,将整个十二峰灭门?” 要知道,十二峰虽然近些年来更迭换代,有些青黄不接,可到底上有前辈坐镇,下有慕寒衣之辈,纵然其油滑奸诈,想要铲除谈何容易? 苏卿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若是辛姑娘有放不下的同门,也可以提前接出来,九歌重楼会重新安排身份。” “……” 辛折璃扶额,“我的意思是,你就不怕……呃,九歌向来在黑白两道游刃有余,你直接就灭一个门派,这不会得罪许多人么?” 苏卿愣了一愣,方笑道,“姑娘慈心,还顾忌苏某的名誉,在下受宠若惊。” “别自作多情了。”南玄隐忍不住道,“她是想说你在空口画饼。” 这话一出,先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也烟消云散,柜后的江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萧庭捂住嘴,虽然自个儿也憋笑憋得辛苦。 苏卿倒是大度,眉眼之间丝毫不见怒色,倒随之也笑了,“南兄,你好像很懂辛姑娘的心思啊?” 南玄隐翻了个白眼过去,“至少比你懂。” 苏卿一点即透,含笑颔首,“明白了。二位真是……哈哈,挺好的,哈哈。” 辛折璃被两人弄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竟涨红了脸,“你明白啥了?你笑什么?还有你!你又懂什么了?” 气氛和缓,苏卿收住笑意,正色道,“杀人需要用刀用剑,灭族有时候并不需要见血。我既然敢给姑娘许诺,自是言出必践。”说完起身,恭敬奉上朱红信笺一张,“在下愿意静候姑娘三日。告辞了。” 江眉和萧庭这才如梦初醒,赶上来送客。苏卿来时并不前呼后拥,坐的马车也十分低调,甚至泯然于街市众人之中。 辛折璃微微阖目,“听闻九歌重楼多年屹立不倒,一半靠掌权人巧舌如簧,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南玄隐轻哼一声,“不过是学了些油嘴滑舌的功夫罢了,他的话至多只能信五成,无商不奸,你可别被那张书生面给骗了去。” 辛折璃展开信笺,只见里面除了九歌重楼的拜帖之外,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油纸包,不由得好奇拆开,只见里面装着白色粉末,有粼粼微光。 南玄隐捏了些许轻轻一嗅,“是凝华玉容粉。” 辛折璃登下便明白了:他既然无所不知,自己脸上的伤疤自然也在预料之中,只是他如何料到偏偏今日自己会在?还是一直随身携带信笺? “这人的行事谈吐,还真是滴水不漏啊。”辛折璃望着信笺发怔,“原先我以为,他既然认出了你,必然是冲着你来的。其实方才眉儿送他走的时候,我仍有疑心,见他心细如发,又特意备了这玉容粉,倒是动摇了,想来我这些心思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南玄隐道,“他家大业大,就当是见面礼,你收下不办事也无妨的。” “啊?” 男人狡黠一笑,“阿离,我再告诉你一样密宗。” 辛折璃好奇凑了过去。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 “……” 辛折璃彻底无语凝噎,本以为自己口舌功夫从不落人下乘,如今只能挤出来一句,“我没你那么厚的脸皮!” 江眉和萧庭送客回来,两人却神色各异,江眉隐隐些许兴奋,萧庭却满面愁容, “师姐,你要不要应允苏楼主,去南海走一趟?我看他颇有诚意,是真心想要和你合作的。” “你懂什么!”萧庭瞪了眼,“蛟龙出没是何等险境,再说了,你没听这其中还有其他门派?若是一并搅和进来,岂是你我能预料到的?师姐好端端地去趟这趟浑水做什么?要我说,趁早打发了才是正经。” “这不是还有师姐夫吗!” 江眉笑嘻嘻地看着南玄隐,“你可得保护好我师姐,若是少了一根头发丝儿,我、我唯你是问!” 南玄隐抱臂环胸,一脸混不吝的笑,“是啊,若是我没能护好阿离,你就让这位萧兄弟去拆了魔宫。” “好了!”辛折璃轻喝一声,将江眉拽了过来,点了点少女的鼻尖,“什么也能随便说出口?好端端的姑娘家,这些浑话又是同谁学来的?” 江眉嘟了嘟嘴,满脸写着口服心不服。 “阿离。”南玄隐肃容,“先不论苏卿是否可靠,你是怎么想的?” 辛折璃沉吟片刻。 “我要去。” 第44章 三个条件 第44章三个条件 江眉和萧庭对视一眼,没有开口。南玄隐沉声道,“阿离,你要想好,九歌重楼向来不会做亏本的生意,既然苏卿敢夸下海口替你灭了北海十二峰,必然此行凶险无比。” 辛折璃洒然一笑,“我知道,那是一群嗜血的鬼,与之合作无异于与狼共舞。” “不需要苏卿,他答应你的事魔宫同样能办到。” 辛折璃微笑摇首,“你以为我真的要他去灭辛家?我恨的只是慕寒衣和辛盈盈,那些其他的族人虽袖手旁观,也有被其蒙蔽的,不该算在这一笔仇恨之中。我要去南海的原因有二。” 南玄隐一挑眉,“哦?说来听听。” “九歌重楼势力遍布东螭国,我要苏卿答应我办一件事,作为这次合作的筹码。”她顿了顿,那张清艳的面容浮现三分傲气,“还有,我的剑许久未曾见血了……既然重生来过,自然是不能庸庸碌碌度日的。” 南玄隐尚未说话,江眉兴奋地拍手道,“这才是我心中的大师姐!”说完之后兴冲冲地凑过来一个脑袋,“师姐,你们带上我,好不好?先才你在南海屠蛟的时候我还小,都没机会一观,你放心,我虽然修为尚浅,但能够自保的!” 辛折璃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不行。” “啊——”江眉瞬间耷拉下来,目光滴溜溜一转落在了南玄隐身上,又上前扯了扯男人的衣袖,甜声细语地唤道,“师姐夫——” 南玄隐显然十分受用,登即转向辛折璃道,“我倒觉得带上小师妹也无妨,大不了令息影墨泽等人跟着便是了。后辈总要见见世面的嘛。” 辛折璃还是那副微笑,“你再多言,我就自己去。” “……”南玄隐悻悻别过头,在江眉期许的目光中摊了摊手,“你看到了,你师姐夫说的不算。” “眉儿,现在还不是你闯荡四方的时候。”辛折璃肃容,“若是此行十拿九稳,我定会带上你和九师弟一同去的,可是即便我和南玄隐,也没有十成的把握,明白吗?” 萧庭也出声劝道,“师姐安排自有道理,再说了,你看那个苏卿就不是什么好人……” “人家怎么不是好人了?” “你说呢!他上来就又送绫罗、又送绢花的,谁知道怀揣着哪一门子鬼心思?” “你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苏楼主大家公子出身,出手阔绰些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哼,我只知道无功不受禄,你是拿了好处,你能立什么功?” “我——” “好了好了!”辛折璃扶额,也不知道这一对欢喜冤家怎么吵起来还没把这铺子给拆了,不由得出声喝止,“你们俩也消停消停,这吵吵闹闹的客人见了像什么样子?”说完拿手指戳了戳江眉的脸,“我看呐,早晚来个厉害的收了你,你就不闹了!” 既答应下来,翌日辛折璃便主动按照信笺找到了九歌重楼下面的分支——原来竟也在婆娑城内,只是表面看上去是一家藏于地下的赌坊,负责赌坊的高坊主见到红信笺,立刻毕恭毕敬地将两人请入内室。 此处装潢奢靡,比起魔宫又多了几分纸醉金迷的味道,就连负责上茶的婢女都是如花容颜,南玄隐在接茶之时出其不意地手指碰触,婢女一惊,茶碗飞落,然而她转瞬之间便以足尖接住茶杯,随即身若无骨地跪了下来,“贵客恕罪。” 辛折璃一切尽收眼底,自然看出南玄隐并非要与这美貌侍女调笑,而是想试探一番,而这九歌下面分支竟然都卧虎藏龙,连她也不觉心惊。 琉璃屏风后传来一道男子的笑声,苏卿款步而出,“在下疏于管教,连带着手底的人也粗手苯脚的,还请南兄不要介怀,我特带了两壶好酒,算是折罪了。” 说完立于两人面前垂拱一礼,“才听闻消息便赶来,二位久等。” 他今日另换了一身月白色衣裤,润玉束冠,愈发显得身如修竹,清贵非凡。 辛折璃亦起身见礼,“苏楼主。” “姑娘既然前来,便是有意与在下共赴南海了?”苏卿笑得一团和气,“昨儿回去挂心此事,偏偏一宿未眠,多谢辛姑娘垂怜苏某。” 他如此谦恭,辛折璃反而有些不适应,“呃——不过,我有话说在前。” “苏某洗耳恭听。” “我不需要你替我荡平十二峰。”辛折璃目光坦然地看了过去,“但我需要苏楼主答应我一件事,如今我还没想好。” 苏卿似乎面上略过一丝讶异,很快便释然了,“只要不为难在下,必然倾力相助。”说完褪下自己骨节上的黄玉戒指,“这便暂且抵在姑娘那里,权作凭据。” “另外,他和我一起去。” 这似乎在男人的意料之中,苏卿哈哈一笑,“能得魔宫少主相助,在下不胜欣喜,不过这酬劳嘛,是不会有南兄的份儿的。毕竟南兄也不是冲着我来的,对?” 南玄隐点了点头。 “如此,便依姑娘所言,不过既然丑化说在前头,在下亦有两件规矩。”说完伸出两个手指,“其一,上得船中,这船如何走如何停,如何追寻踪迹,都需要听我们所言,不得擅自行动,也更不能妄加指责。” 辛折璃道,“这是自然,我虽然数年之前去过南海,到底也经年长久,苏楼主既然有备而来,我们便不会指手画脚。” 苏卿略点了点头,又道,“姑娘既然去过南海,便知凶险,若逢危急关头,不可妄自奔逃、扰乱士气,大家既然上了同一条船,便该生死与共。” 此话落地,沉默了片刻。待苏卿那双琥珀色的瞳子看过去时,辛折璃才淡淡开口,“苏楼主既然找到我,便该知道我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若是怕死,何必应承下来?若我怕事,便不会带着眉儿和萧庭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了。” 苏卿见辛折璃气质出尘、墨瞳清冷,虽话中带着傲气,却教人不得不心悦诚服,遂拱拳道,“是在下多虑。还有最后一事,当提前知会姑娘一声。” “你说。” “原本九歌重楼率先推衍出了此次蛟龙出海,不过,消息被泄露出去了。”说到此事,向来如沐春风的苏卿神色一凛,“此行要碰到旁的门派,还发生了冲突,如果与你们有旧,还请提前告知,在下会尽力周全,免生是非。” 南玄隐原本一直沉默在侧,此刻却微微眯起眼睛。 “你的意思是,九歌重楼出了叛徒?” 第45章 惊天秘闻 圣莲血脉 第45章惊天秘闻圣莲血脉 苏卿沉默片刻之后方才说道,“事情还未盖棺定论,在下不好妄言。许是其他门派也出了紫微斗数的高手也未可知。” 南玄隐和辛折璃对视一眼,彼此自不必说,心意各自明了。 此行,恐怕比想象之中的变数更多。 南海。 此处与辛折璃数年之前所见到的并无十分差别。 此刻风平浪静,众人下了车轿,缓步走在细沙之上,只听海浪轻轻拍打礁石,远处,茫茫烟云薄雾笼罩在海面之上。彼时天色将晚,夕阳渐渐西沉,铺陈开水面一层浮光跃金。 而九歌重楼的船,便泊在海岸边,有十余人见到他们过来,便恭敬行礼,“楼主。” 辛折璃目光大略一扫,这十余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但无一例外内息沉稳,俱是修行者。 来到了大船之下,上面便有软梯放下来,辛折璃和南玄隐一前一后顺着爬上了船头,这才得以窥见全貌——九歌重楼不愧是土豪世家,整个船身宛若阁楼,船头兽首傲立。除了骨架,皆以油浸老龄杉木构成,而四下照明的俱是鲛人抱珠灯,连带着船身内,起居饮食物件无不精细入微。 她和南玄隐被安排在同个寝房之内,那苏卿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虽然嘴上说着,“条件有限、委屈二位”之类的话,神色却颇有深意地略过南玄隐。 关上木门,两个方方正正的床榻分裂两侧,辛折璃冷哼一声,“算他还没全昧了良心。” 南玄隐目光逐一略过那木质墙壁上贴着的符箓,“这才是他的高明之处,让我选择做君子还是做小人,自己倒承了情。”说完才转头一笑,“嘶,被人事事拿捏,这滋味还真是不爽。” 辛折璃点头表示同意,“可是我们人在屋檐下,你还能怎样?” 南玄隐摸着下巴,“不如今晚我避开众人,潜进他的房间里……” 女子微微瞪圆眼睛,只听他两手一拍笑道,“然后你就突然闯进来捉奸在床!动静越大越好,最好让船上所有人都听到,看他如何收场!” 辛折璃气的七荤八素,“这就是你的主意?”说完一个圆枕砸了过去,“我呸!亏我当你有什么妙计呢,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对你我有什么好处?哦,届时整个东螭国都知道,魔宫少主和九歌重楼楼主在船上行苟且之事,你不要脸面,我还要呢!” 南玄隐抱头挨打了一阵,这才道,“好啦,方才见你上了船便郁郁寡欢,逗你笑一笑也罢了,唉,下这样狠的手。” 辛折璃在他旁侧坐下,十指抓着枕头揉圆捏扁,闷闷说道,“我的确有我的顾虑,不知这一行究竟是福是祸。最重要的是,若是碰到了十二峰的人——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而听苏卿的意思,倒像是不愿意多惹是非。” 就在此时,木门被轻轻叩响。 说曹操曹操到,苏卿立在门口,看着两个人不太自然的神色,微笑道,“两位,可是住的不惯?船上到底多有掣肘,怠慢了。” 辛折璃哪敢说方才那些虎狼之词,干咳两声,连忙将人请了进来。 苏卿略一招手,三个随从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地布下酒菜。 辛折璃看着这传说中的“简陋招待”,不由瞠目结舌。花雕硬木桌上八碟八盏,封缸酒蒸毛脚蟹、青峰凤尾虾、浓汤鱾婆子皆选湖鲜上品,精心烹调,香气浓烈,鲜嫩诱人。而那青玉长颈瓶中盛的酒虽不曾开启,亦隐隐可嗅到一股芳醇浓香。 “二位请用。”苏卿一面主动为两人倒酒,一面解释道,“虽然船上其余的简陋了些,但民以食为天,一食一饮倒是怠慢不得。苏某又是个嘴刁的,是以请了宫中的大师傅随行。” “这酒——瑶池宴?” “正是,南兄好灵的鼻子。” 南玄隐与苏卿对饮,辛折璃托腮而望。 一人容光如玉,眉眼疏慵,朱砂艶丽,通身气度亦鬼亦仙;一人春风满面,矜贵非常,举手投足俱是公子风范,无论如何,让她看着还是很养眼的。 “辛姑娘。” “啊、啊。”她回过神,只见苏卿微微一笑,“虽然辛姑娘谢绝了在下的提议,不过为表诚意,苏某愿意将知道的一些密闻轶事说来,毕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辛折璃来了兴致,微微坐直身体,“请说。” “那慕寒衣并不是十二峰本家,也就是辛氏一族之人,如何却能和本家弟子平起平坐,甚至混到了如今的掌司弟子之位。” “他是掌司?”辛折璃秀眉微蹙,出声问道。 “是。” 北海十二峰向来以规矩森严着称,嫡庶尊卑有别,若是庶出,除非嫡女嫡长子极不中用,才有可能继承族长,而那些外姓弟子,多半会在山上修炼数年,被派遣下去作为使徒……掌司再往上就是掌教,相当于副族长之位。 “听说他当年是被上一任的掌教从盘古之地带回来的弃儿,天赋颇高,便收入门下,后来他凭借着——”提及往事,辛折璃稍稍一顿,“凭借着我二人的关系又在族中站稳了脚跟,但他当掌司属实在我意料之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卿的面上略过一丝冷笑。 “他能当上掌司,除了巧言令色之外,最重要的是他的血脉。” “什么?血脉?” “九歌的人为寻找‘圣莲血’的下落,也曾远赴盘古之地,却意外得知一件事,慕寒衣并非父母早夭,甚至双亲还在盘古之地周遭的村落,他出生那一日,方圆百里的池塘湖泊,所有白莲倾数化为红莲,一夜之间凋零了。” “那些人并非修行者,不知道打哪儿请来一个江湖骗子,说这是妖邪之兆,于是他的父母便弃之如履地将他扔在盘古之地。” “圣莲血?”辛折璃喃喃,似乎觉得在典籍上看到过相关的记载,然而记忆实在模糊,南玄隐代为解释道,“相传身赋圣莲血的人,能够将自身的精血化为法器之中,浑然一体。你也知道一个剑修想要练到剑人合一的境界需要多久,但他轻而易举就能做到。” “可慕寒衣的修为,至多和息影不相上下,并未因此而登峰造极啊?” 苏卿和南玄隐对视一眼,见南玄隐保持沉默,便主动道,“这便是我要说的关窍所在了。圣莲血可不是只有自身能用,杀人取血,同样使得。姑娘试想,如今慕寒衣羽翼未丰,若是暴露了他身负圣莲血,岂不是自寻死路?而为什么当年掌教要收留他,呵呵,不消在下细说,辛姑娘冰雪聪明,自然也能猜到了。” 辛折璃只觉得彻骨寒意从胸口蔓延开来,直至四肢百骸,竟然打了个哆嗦。 收留慕寒衣,不过当他是一枚棋子。 而他预知了这些,表面上却装作温良恭俭不知世事。 那个掌教似乎在去年下山执行任务便死在了路上,谁知道是天灾还是人祸?总之人死计划落空,而现下整个北海十二峰,是他慕寒衣的棋盘! 第46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第46章不是冤家不聚头 这些,显然南玄隐也料到了,笑意在唇边若隐若现,倒是多了几分深意,“本以为那小子是个银样镴枪头,想不到他的玲珑心思竟全用在了玩弄人心上。原先是我小看他了。” 苏卿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是,此人心思缜密,伏线千里,在下多舌一句,若是辛姑娘想要报仇的话,最好还是趁其羽翼未丰,否则夜长梦多,恐怕变数就更多了。” 辛折璃点了点头,“明白了,多谢苏楼主告知。” 苏卿畅快一笑,“客气,我与二位如今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自然应当坦诚相待。” 就在此时,门口忽然传来低低敲门声,有人在外恭声说道,“苏楼主,颜先生请您下去议事。” 辛折璃还在专心致志地对付自己手中的毛脚蟹,吃的不亦乐乎,骤然听到苏卿起身说道,“二位也一同去。”不由得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儿,忙抽出袖中的帕子擦了擦手,跟上了两人。 此船共上下两层,以铁索勾连,他们的寝房都在一层,上去之后,守卫则明显森严了许多,四角有人巡回放哨,尽皆持着利刃,透出一股子紧张。到了前舱最大的阁中,自有两名身穿短打的女侍掀开和田玉珠垂帘,里面虽宽阔,却略无赘饰。长桌上摆着一张巨大的水势分布图,一盏鲛人灯。 众人见到苏卿驾临,纷纷起身行礼,辛折璃则趁势不动声色地打量在座各人。 “此番行动,跟随我左右的都是楼中精锐、忠心可鉴,而这二位也是我请来镇场子的,如今相见,望此番南海之行大家同舟共济。” 苏卿同二人交谈时如和风细雨,如今坐在主位,虽然声调仍是不高,周身却瞬间升起掌权高位的威压,他先一指自己右手边的男人,“颜千秋,是跟着我父亲那一辈的幕僚之首,如今在我身边做总管。” 男人三十上下,并不似息影那般精壮干练,相反有些清癯,眉眼间依稀窥见年轻时的俊朗,只是如今眼窝微陷,看上去倒平添了几分萧索,冲南玄隐两人拱拳。 “陆龙,大供奉。” “这一位是薛琼,在下的……”苏卿笑了两声,众人意会,南玄隐略去一眼,面上惊诧转瞬即逝。 这议事阁内除了辛折璃之外唯一的女人,居然是他的故人,江湖人送“温柔刀”的杀手薛琼……她从来都是拿钱办事,什么时候到了九歌重楼麾下? “辛折璃辛姑娘,北海的新起之秀,根骨奇佳,我敢断言不出十年,这天下第一剑修就该易主了。” 辛折璃本是敛容行礼,闻言忍不住笑破防,“苏楼主,吹过了头了。快别羞煞我了。” “至于这位,不消在下多言了。” 南玄隐有点不满地出声道,“喂,怎么到她就一通吹捧,到我就不提也罢?” 薛琼抿唇一笑,声如黄莺婉转,“魔宫少主之威名,在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本以为是什么修罗,今日一睹真容,糟了,奴家这刀也拿不稳了。” 众人哄笑。 苏卿逐一介绍完毕,正准备展开路线图指点,忽然间船身微颤了一下,连带着桌上的鲛人灯闪烁不定,薛琼素手弹出一枚绣花针,这才稳住了灯火。 廊上传来急促纷乱的脚步声。 苏卿微微蹙眉,“什么事?” 陆龙起身,“属下去看看。” 不一时,男人带着两个巡船人折回,沉声说道,“回楼主,似乎是另外一艘船,看规模不会比我们的人少,如今雾气正浓,我们的船便暂且停下了。掌舵的老宋请楼主的意思,是否要开启遁世符,暂且隐匿回避?” 苏卿沉吟片刻,很快道,“有多远?” “大约……若是我们按兵不动,大约半柱香的功夫。” “你即刻带个‘水鬼’下去探探,务必弄清楚来者身份,尽快来报。” “是!” 陆龙应了一声,疾步走出议事阁,事发突然,众人陷入沉默之中,神色各异。 “颜总管以为,来的是什么人?” 旁侧的男人凝目,微微摇首,“不好说,但如今才刚出海便撞上了和我们相同目的的船队,这是第一个,却绝非是最后一个,假若开始便大动干戈,只怕往后……” 薛琼把玩着手中极精致秀气的弯月刀,但笑不语。 “薛姑娘笑什么?”南玄隐坐在对面,主动出声问道。 “啊,奴家觉得颜总管说的在理,想来我们只需东躲西藏,奴什么也不用做,赏银照样拿,岂非两全其美?” 薛琼笑意盈盈,偏说出如此阴阳的话来,颜千秋面色不大好看,只是撇下嘴唇不置一词。 辛折璃不紧不慢地品着茶,干脆无视众人之间的波涛暗涌,仿佛一个局外人。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再度响起,陆龙大步跨入,身上尚且湿淋淋地滴水,“回楼主,属下查探过了,是北海十二峰的人。看那船上似乎有两三位长老,该怎么做,还请苏楼主示下。” 苏卿原本面上波澜不惊,听闻此言之后,一挑眉看向了辛折璃,嘴角噙着笑意,“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话我到了今日才算是信了。” 辛折璃也略显惊诧,然而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如今是我在为楼主做事,此为大局,至于我和慕寒衣的恩怨,既然我隐忍这么久,也不急在一时。” 苏卿愣一愣神,方笑道,“既然如此,便依姑娘。”说完向陆龙命道,“教老宋他们让出路来,请他们先走。” 陆龙似有不忿,然仍旧领命而去,还没走出议事阁,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隐隐喊声,“喂!敢问前方是何门派?” 这时门外又匆匆进来一人,正是掌舵老宋,他目光触及南玄隐,神色变了几变,这才沉声说道,“楼主,彼船已发现了我们所在,船上负责镇守的是……天师宗的顾垂鸿。” 辛折璃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虽然说无巧不成书,但这未免也太巧了! 她的仇人慕寒衣,还有原先被囚禁魔宫,南玄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顾垂鸿,全在一条船上,同他们迎面相撞。 这得是什么旷古烁今绝无仅有的运气啊? 南玄隐果然冷笑一声,“他自己身上的伤好全了吗?便急着出山。” 苏卿何等心思玲珑,瞬间意会,“既然避让不过,那么在下便协同属下去知会一声,二位若是不想见到,自可去下面回避,此事交于我便是了。”说完一招呼,其余人纷纷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出,顷刻间阁内只剩下南玄隐和辛折璃二人。 辛折璃呼吸着潮湿的空气,不知自己此刻心绪复杂究竟为何,见南玄隐也沉吟不语,不由得主动问道,“你在想什么?想跟着他们打架去?” 南玄隐笑了一声,“我不去,这架未必打得起来,我若是去了,才真是要刀枪相见了。”说完,那双极黑的眼瞳寒意闪烁,“我在想,若是就在这茫茫大海上杀了慕寒衣,何如?” 第47章 赤蛟逞凶 少主出手 第47章赤蛟逞凶少主出手 辛折璃道,“不必。” “不必?” “他杀我之前,可是让我身败名裂、受尽万人指点的。”辛折璃语气平淡,“若是痛快送他上路,岂非便宜了他?” 南玄隐点了点头,“如此也罢了,只是方才听苏卿所言,我担心——” 哗! 倏然之间一个巨浪翻涌而来,撞击在船壁之上,顷刻间船身摇晃,比先才数次都要剧烈,而贴在内壁的符文刹那间隐隐发光。 “怎么回事?” 辛折璃身体一晃,被南玄隐扶住了。 老宋在门口肃声道,“南公子、辛姑娘,我们遇上了赤蛟,此蛟最擅长兴风作浪,尤其是在夜间,还请二位去下面避避风头!” 南玄隐道,“不必了,我二人又不是来出海游玩的,既然受人所托,遇到危难,自然是倾力相助,苏楼主在哪?你带路。” 事发紧急,老宋也不再推辞,带着二人走出阁楼,穿过长廊,在跨出舱门的一瞬间,骤风携裹着海水扑面而来,灌入领口。 彼时墨云压顶,天上不见星月,而海上的雾气抖散开来,可见两艘船上燃起的火把,辛折璃立在甲板上,只见几人站在船头,以陆龙为首呈“人”字排开,两人分立左右,绞动强弩,弦发鸣声便嗖嗖入耳。 那弩箭并非普通箭羽,箭头之上涂得有朱砂红磷,一旦射出,便燃烧着烈焰撕裂黑暗,入水都没有立即熄灭,将整个水底照得通透,便瞧见是一条长约三丈的硕长黑影,头上一点闪烁,身子一搅,将整个湖底弄得浑浊,立刻又是一片黑暗。 “撒网、下海!”陆龙站在船头施令,倏然之间前后跳下去十几个黑影,而先才的弓弩手立刻从船身的围栏上解下一张巨大无比的网,一撕符咒,只见金光如丝如缕地蔓延开来,仿佛被细细密密植入网中。 南玄隐负手而立,眯起眼睛,“是缚仙索,看来九歌重楼这一次是下了血本也要屠杀黑蛟了。” 辛折璃眼见那网落入海面,竟然瞬间将汹涌澎湃的海浪压了下去,不由得叹服,“他们这般有备而来,我甚至觉得没我什么事儿了。” 南玄隐笑了两声,不以为意,“你以为苏卿会做赔本生意?这船上有多少缚仙索,这海中又有多少凶兽?” “糟了!” 船上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只见那深蓝如墨的海面忽然之间形成旋涡,越来越大,愈来愈凶猛,而那赤蛟借住海浪之势,倏然破水而出! 就在此时,对面船上一袭惊鸿白衣御剑而来,凌空掐了个剑诀,刹那变幻出数把仿若实体的光剑,分别从八卦阵位刺了下去。 剑意磅礴,撕裂长空。 顾垂鸿! 辛折璃已提了寒剑在手,却未想到男人更快一步,更没想到他旧伤未愈,居然直接御剑凌空,同那赤蛟正面相抗。 一半的光剑落空,跌落海面化为碎金,一半却刺入那凶兽脊背上,瞬间所有人都听到了排山倒海般的呼啸声,赤蛟猛地一甩长尾,借势冲出海面,冲向那白衣道人。 “朱欲!” 一直沉默在侧的南玄隐轻喝一声,唤出琉璃匣中的红绫,像是怕其灵力不足,飞快在掌心开了个口子,将血涂抹其上,“去!” 红绫如练,魅影一般缠住了那赤蛟的头颅,南玄隐五指虚长以内力操控,那凶兽拼命摇头摆尾,一时间却也挣脱不得,原先的伤口撕裂开来,海面上蔓延开猩红血色。 朔风猎猎,男人墨发墨瞳,面色略微苍白,倒衬的眉心朱砂痣如滴血一般诡异艶丽。 辛折璃的心随之高悬,越过众人站在船头,冲着对面的船厉声道,“你们一船的人莫非都是死人么?” 苏卿面色沉沉,很显然也看不惯对面船上除了顾垂鸿其余人袖手旁观的行为,但到底身份受限,也跨步上前,话却客气了许多,“诸位,如今这赤蛟逞凶,若是船上有高手坐镇,还是别要藏私了!保全我们各自的人性命要紧!” 就在此时,那赤蛟终于明白过来,不再海面上和南玄隐纠缠,而是一扎猛子连带着红绫一同沉入海底,南玄隐猛地收回手掌,断开了和朱欲的连结。 苏卿座下并非没有高手,如陆龙、薛琼等人都按兵不动,想来他是不愿让对面十二峰的人坐享其成,然而到了如今的形势,不得不疾步上前扶住南玄隐,“南兄,还是让我们的人——” “不必。”南玄隐只简短地吐出两字,扯下外袍外衫,露出精壮修长的上身,眉宇之间浮现出隐隐的戾气,“薛琼,架个悬妤阵给我。” 那娇小妩媚的女人点了点头,十指如花般绽开,袖中弹射出千丝万缕的银线,虽看似如发丝一般,却根根插入对面的船身之上,无数根丝线便在两艘船间凌空架桥,南玄隐一跃其上,连同空中御剑的顾垂鸿一并同那凶兽近身相搏起来。 “苏楼主。”辛折璃盯着海面上一黑一白两道翻飞的身影,“我有一事不解。” 苏卿虽然也在观望局势,却显得镇定许多,“姑娘不必担心南少主,船上饲有剧毒的万花蛊,到万不得已时在下自然会用。” “不,”辛折璃摇头,“我奇怪的是,顾垂鸿应该是天师宗最为得意的门生啊,论理说上有长老下有弟子,怎么只推他出来?那些人就眼睁睁瞧着?” “啊?”苏卿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间有些噎住,“这……我不敢肯定,但方才探子来报,说船上是天师宗和十二峰联手,想来这两派之间也并非略无嫌隙,若是天师宗全派出高手,有所折损,那十二峰便占尽上风了,而假若在下没有猜错的话,十二峰领头的是慕寒衣,他的圣莲血可是会让这畜生疯狂的,自然不敢出头。” 辛折璃点了点头。 赤蛟的体力在一点点耗尽,流出的血几乎染红了大片海面,而对面的船上终于派出了九个御剑的弟子,团团结阵,将赤蛟围困其中。 又折腾了两炷香的时辰,最终,赤蛟被南玄隐的碾冰斩于剑下,再无声息。 南玄隐踏着悬妤丝飞身回到船上,乌黑鬓发微微散乱在额前,三道横亘胸前的伤口渗出血来,他却似混不在意,拿起地上的外衫就要穿。 “诶!你的伤!”辛折璃急的一把推开男人的手,扯开外衣盯着伤口,嘶了一声,“苏楼主,可有药酒?” 苏卿眨眨眼,忙道,“有,老宋速速取来,你们去我房中取一身新衣,再烫壶热酒来。南兄,虽然伤不在筋骨,但还是上药更稳妥些。” 辛折璃道,“我先扶他回去歇着。”说完不由分说拉着男人便走。 一回房,她俏脸登时冷了下来,自己兀自气了一会儿,凶巴巴地瞪向男人,然而看到他秀眉微蹙,墨发未干,还在滴滴答答地淌水,训斥的话又咽了下去,“你,还疼不疼?” 南玄隐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我还敢说疼吗?若非老老实实被你拉过来,你是不是准备当众将我衣裳全扯下?” “我——”辛折璃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方才苏卿那古怪又颇有深意的眼神,瞬间涨红了脸面,“江湖儿女不拘小节,都命悬一线了,谁、谁会在意这个?再再说了,那围着一圈不都是男人么?啊,难道你是顾忌那个千娇百媚的薛姑娘?” 南玄隐将一直紧攥的掌心展开,只见上面静静躺着三片水红鳞片,带着淡淡的光泽,纹路细腻,浑然天成。 “你你你,”辛折璃瞪大眼睛,“你把赤蛟的护心麟薅下来了?” “是啊。”南玄隐将三片蛟鳞送到她手中,“收好了,那些个天师宗的知道准气得半死。” 辛折璃噗嗤一笑,想了想,将两片收入囊中,一片拿了出来,“咱们到底是在九歌重楼的船上,这个给苏卿。” 就在这时,两个侍女敲门而入,将药酒和衣物一并送了过来,其中一位微笑问道,“请问辛姑娘,是奴婢为少主上药,还是姑娘亲自来?” 辛折璃咳嗽数声,发现自己怎么说都显得欲盖弥彰,啊了半天,还是南玄隐无奈说道,“很显然,人家不愿意,劳烦二位了。” “哼。”激将谁啊,她还不想干呢。 那两名侍女手脚麻利地替他上药更衣,外面忽然传来嘈杂人声,南玄隐不由皱了眉,“这又是怎么了?” 第48章 被调戏的苏楼主 第48章被调戏的苏楼主 那两位侍女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位较为年长地恭声说道,“少主有所不知,方才那赤蛟在少主出手之前,已暗中破坏了对面天师宗的船尾,方才又是一番折腾,他们船上的禁制破了,我们主子下令救人,将那些人暂且安置在咱们的楼船上。” 年幼那一位却似乎不忿,“呸,这群人得了便宜不说夹着尾巴,还诬赖说元凶是薛姑娘的悬妤丝,简直是——” “贵客面前,不得放肆!”年长那位女子立刻肃容呵斥,打断了少女的话,又冲辛折璃和南玄隐颔首道,“凤儿年幼无知,还请两位贵客恕罪。少主,药已经上好了,万望晨昏各一次,这是新衣,请问少主还有什么吩咐?” “等等。”辛折璃出声道,“你们船上可有面具?” 那年长的婢女显然愣了一愣,辛折璃知道她顾虑什么,连忙说道,“放心,我不是要滋事寻仇去,只是万一出了船舱,到底有相见的机会,我如今的身份的确不便。” 婢女这才谦恭笑道,“是,我们楼主恐怕没有备在船上,不过奴婢可以去问问薛姑娘,如若有的话再给姑娘送来。” 辛折璃点了点头,“有劳你了。” 不一时,那个名唤凤儿的婢女便送来了一个托盘,上面的人面薄如蚕丝、眉眼之间勾勒精巧,辛折璃细细地敷在脸上,竟然转眼间变成了一个清秀文弱的女子,不由得在铜镜中对南玄隐笑了,“苏卿座下高手如云,随便一个都身藏秘宝,委实教人艳羡。少主,你不去亲自谢一谢你的薛姑娘?” 南玄隐微微诧异,坐直了身体,“你看出来了?”说完似乎自嘲般笑了两声,“我还以为自己瞒天过海,你倒是说说,什么地方露了破绽?” 辛折璃冷哼一声,然而眼角眉梢还是藏不住自得的笑模样,“当然是因为本姑娘冰雪聪明。”说完倾身去抬起男人的下颚,附耳说道,“你说,苏楼主要是知道你和薛姑娘曾有一段旧情,会不会气急败坏给你扔进海里喂鱼啊?” 南玄隐笑了两声。 “怎么,你还挺肆无忌惮?” “说你聪明,原来也只有些小聪明。”男人点头喟叹,“我和薛琼的确相识在前,不过并非你想的那样,什么郎情妾意花前月下,我是雇主,出重金让她替我除掉一个人罢了。” 辛折璃不由好奇凑了过去,“可是魔宫也有息影那等高手,为何要出重金去请一个女子杀人?这人是谁?” 南玄隐那双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可见优美上挑的浅褶,然而瞳中却无一丝笑意。 “我母亲曾经所在门派的掌门人。”他逐字逐句平静地陈述,“我告诉薛琼,不但要杀他,还要让他身败名裂,永世不得安宁。” 辛折璃自知触及到男人的伤心事,也轻叹一口气。 南玄隐想了想又道,“你以为薛琼多大年岁?” “啊?至多……至多和我相仿,或许比我还小些,怎么了?” “她已近桃李之年。” “什么?” 辛折璃试图从男人的神色中找出玩笑话的端倪,南玄隐却只淡淡说道,“听闻玉女宗修炼到宗主的级别,便有法子能维持容颜不老,美貌永驻,奇就奇在玉女宗规矩森严,不得失去童贞,如此说来似乎她也不是这一派的人了。你别看薛琼生的娇俏妩媚,便以为她只会些床笫之欢的手段,不,这女人恐怖得很,只要银子到位,杀我,杀苏卿,她眼都不会眨一眨。” 辛折璃哆嗦了一下,先才对少女的好感顷刻间一荡而空。 “所以,阿离,你可得保护好我。” “……得,少主您还是自求多福。” 两人又叙了几句闲话,船身随海浪轻轻荡起,各自泛起了倦意,辛折璃吹熄了灯,在水声中渐渐入眠。 恍惚之间,她似乎又回到了曾经在北海十二峰的年岁。那时还小,又仗着自己嫡女的身份,被同门的师姐妹众星捧月地恭维着,加之自己天赋颇高,便总是逃了晨昏各一次的讲学,顺着后山溜下去,走不了两炷香便到了海边。 她用稚嫩童音喊出剑诀,赤脚冲入水中一阵乱砍,然后看到剑尖儿上挂着活蹦乱跳的鱼,便觉得十足欢喜,有时也会带上其他人,可那些人都怕挨板子,后来只有慕寒衣次次陪着她。 “你不怕么?” “和折璃在一起,怕也是要来的。” 那时他只长她两岁,却已出落得十足好看,身形板正如修竹,眉眼既有少年俊朗,又温润谦和。 如今想来,那些款款温柔,那些眼底的怜惜,不过都是饵,待她一步一步彻底沉沦,然后一剑穿心。 从心头穿过的剧痛似乎再度浮现,辛折璃猛地睁开了眼睛,凝望着上空好一阵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她翻身而起,竟发现软枕湿了一大片。 她五指虚张,以内力将那一片泪痕抹去。 为什么……还是会想到那些过往?为什么在梦中出现的时候,居然会让她落泪? 心底一个声音似乎如深渊之眼,一面窥视她一面发出声音:你真懦弱。 不,不是的。 ——你不敢下手杀他。 ——你还在舍不得。 不是! 辛折璃倏然披上外衣,戴好面具,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门。 此刻晨光熹微,海上笼罩着未曾散去的雾气,另一边的月亮还未完全西沉,而海面尽头与天相接之处已隐隐泛白。船上大多数的人还未醒来,只有巡船人见到她从房中出来,立刻趋步上前。 “姑娘有何吩咐?” 辛折璃微微摇了摇首,“别惊动旁人,我只随便走走。”一面说,一面向着船头延伸出去的那片四四方方的木板望去,“坐在那儿的是谁?” 巡船人恭敬道,“是楼主,楼主大人每日晨时会静修一个时辰,雷打不动。”说完又恭敬补充道,“姑娘若是有事相商,属下可以找颜总管或者陆供奉。” “我懂,静修之时不宜打扰。”辛折璃正准备上二层瞧瞧,忽然间见到一袭粉裙的少女朝船头走去,巡船之人还没来及出声阻止,便听她主动招呼道,“苏楼主!” 那道声音娇滴滴的,辛折璃却蹙了眉。 远远见到苏卿微偏过头,声音中带着些许茫然,“姑娘是?” “苏楼主好大的忘性,我是辛盈盈啊,十二峰的辛盈盈,昨日才打过照面的。” 巡船人悔不自初,进退两难,辛折璃淡淡一笑,“不妨事,你接着巡逻,苏楼主不会怪你的。”说完开启了从魔宫带来的遁世环,悄无声息地接近船头,一闪身躲在盛放弓弩、渔网的木箱之后。 辛盈盈不是已经和慕寒衣拜了天地么?这又是闹哪一出? 第49章 有人受重伤了 第49章有人受重伤了? 苏卿略一沉吟,眉眼舒展开来,笑意浅浅浮在脸上,“原来是盈姑娘。昨日仓促之间未曾认出,苏某也是喝过一杯喜酒的。” 此话说的婉转,教人挑不出错,也许正是那一声“盈姑娘”让辛盈盈有了底气和自信,索性大咧咧在苏卿身旁坐了下来。 “我原先以为,能继承九歌重楼的楼主,必然是年过半百的老前辈了,想不到苏楼主如此年轻有为。” 辛折璃忽然忍不住想笑。 她本以为辛盈盈是真心喜欢慕寒衣,喜欢到不择手段、弑杀同门也要得到,原来竟是个得陇望蜀的主。 不过想来也是——她如今飞上枝头,成了十二峰的弟子中佼佼者,慕寒衣至多多了个掌司之位,而苏卿是什么人?二十六岁便执掌九歌重楼,坐拥高手无数,富可敌国,且论容貌也和慕寒衣不相上下,又多了几分大家公子的贵气。 辛盈盈动心,似乎也不奇怪。 苏卿不着声色地整理衣襟,顺带着往后退了退,敛目轻声道,“论理姑娘赞誉,在下该喜不自胜,只是若平添了慕公子的多心,便是我的罪过了。” 话说到这一步,弦外之音已颇为明显。辛盈盈黯然准备折身离去,才起身,忽然便如断线纸鸢一般斜斜倒了下去,她这番倒不像作伪,因为口中发出了略显惨烈一点也不娇滴滴的惨叫。 苏卿一惊,瞬间翻身而起,揽过辛盈盈的肩膀将其稳住,只因事发突然,他半只白靴已凌空在外,遂一个转身,白衣翩然翻转,将两人带回船上。 辛盈盈眨巴着一双眼睛,面色绯红,饶是苏卿已飞快地撤回了手,并加上一句“冒犯了。” “苏楼主,方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辛盈盈折身一拜,楚楚可怜道,“我是已有了夫君,只是见到苏楼主心生亲切,仿佛自家长兄一般,我自知出身平平,不敢冒犯楼主,告辞了。” 不知道是不是辛折璃的错觉,苏卿好像如蒙大赦般拱拳。 “姑娘好走。” 她快要憋不住冲破喉咙的笑了,直到辛盈盈完全离开,这才“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迎着苏卿警觉的目光,不得不出面解释道,“苏楼主,我实在无意冒犯,只是梦魇着了,索性起来看看,你放心,我这人向来守口如瓶。” 苏卿听出了她的声音,又看了看那张假面,瞬间了悟,点头微笑,“这人皮面具虽然惟妙惟肖,但论容貌,却不及辛姑娘十中之一。” 辛折璃嫣然一笑,“你方才怕慕寒衣多心,这会子就不怕南玄隐多心了?” 苏卿忙摆手,似乎忍俊不禁,“是在下多嘴多舌,还请姑娘海涵。对了,昨日南兄歇下不便打扰,有件事需要知会姑娘,”说完压低些许声音,“他们的船出了些问题,恐怕要在这儿待上两日。” 辛折璃略一挑眉,“我竟然不知,苏楼主是个救世济民的菩萨。” 她说的直白,苏卿也不愿隐瞒,洒然笑道,“天下没有赔本的生意,他们愿意以老天师的三张九阳镇山符来换,待到船修好了便会自行离开。”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这些日子在下会尽力周旋,辛姑娘有什么账,等到上了岛上之后再一一清算也不迟。” 话说到这个份上,亦可谓仁至义尽,辛折璃点了点头表示应允,又将护心麟交给苏卿,换来好一番客气。 虽然天师宗的人已然知晓了南玄隐的存在,但只要不是正面相撞,恐怕也没那不怕死的主动上门挑衅,同样的,她只需低调行事,错开用膳的时间,大抵同样无碍。 南玄隐不可置否,只是问了一句,“镇山符?虽然看不惯天师宗那帮伪君子,不过这的确是个好东西,你没要一张来?” 辛折璃十分无语凝噎,“咱们吃住也够豪奢了,那么贵的酒早晚派人送来,还有河鲜,加上这些用度,你也好意思伸手再要?以什么名义啊?” 得到的回答理直气壮,“我受伤了。” “你的伤又不在筋骨!镇山符又不能治病!” 南玄隐微微直身,一双狭长深邃的眸子便直直看了过来,“阿离,你替他算什么账?难不成你要做楼主夫人?” 辛折璃叹了口大气。 这人杀赤蛟的时候冷峻潇洒,狠戾果决,褪衣入海的瞬间很难不心动。偏偏此刻仗着美貌,无赖一般瘫在床上诘问她,还带着点蛮不讲理的委屈。 “魔宫也很有钱的。”男人嘟嘟囔囔。 辛折璃将人从床上拖了起来,扳着指头算账,“我是这么想的,如今皇族那边你是开罪了,名门正派又得同鬼蜮划清界限,这些人虽说单拎出来也不算什么,怕就怕联手,我们届时孤立无援,而九歌重楼中立于黑白两道,苏卿看上去又是能合作之人,所以不费力地卖个好,是为了魔宫发展大计!懂不懂啊你?” 南玄隐歪头沉思一会儿。 “饿了。” “你你你——”辛折璃突然发现这人无赖起来竟然让她彻底无计可施,想了想,坏心思便涌了上来,“怎么,我是少主的大丫鬟?你让我去端茶送饭我就得去?” 南玄隐闲闲地“哦”了一声,“那你待如何?” 辛折璃顺手将他的白玉骨扇捏在手中,顺着男人优美流畅的下颚线划下去,划过微微滚动的喉结,落在了锁骨前,轻轻一抵,“少主从来身居高位,没有求过人?啊?” “阿离,趁人之危非君子。” “我本来就不是君子,怎样?”辛折璃得意洋洋地眯起眼睛,难得有扳回一局的场面,“说两句好听话哄我高兴了,我才去取晚膳,不然你便饿着。” 谁知南玄隐反而将双眼一阖,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好,谁让我沦落至此呢?姑娘您想怎么着?劫财还是劫色?不过在下负伤在身,就怕不能陪姑娘尽兴……” “够了,住口!”辛折璃双颊已然涨的通红,甩下折扇。比不要脸看来自己还是棋差一着,不,是差了很多着。 苏卿细致入微,许是念着南玄隐身负有伤,送来的都是清粥小菜,趁着南玄隐用膳的功夫,辛折璃戴上面具,在船上闲逛。 今日航行还算顺利——九歌重楼的船拖着那艘船缓慢航行,一路风平浪静,苏卿也算仁至义尽,派了陆龙等人帮忙修船。 她很有眼色地避开那些人,独自一人漫步到了僻静一隅,忽然间一个小丫头急匆匆闷着头走过来,眼见要正撞在辛折璃身上。 “哎哟……”小丫头踉跄了一下,辛折璃忙道,“好生点,仔细摔了。”目光顺势落在少女端着的铜盆里,不由倏然一惊。 几块被血浸透的纱布胡乱堆叠盆中,连带着一盆水都成了血水。 她一惊,那丫头更是惊慌失措,几乎给她跪下,“姑娘,姑娘,求你别告诉人。” “是谁受了伤?”辛折璃蹙眉,“这样重,苏楼主可知道?” 那小丫头只是拼命摇头,眼中噙着泪。 辛折璃隐隐有了预感,刻意说道,“看这血便知道此人受伤不轻,且并非苏楼主身前的人,对不对?你们既然有意相瞒,说明这人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伤势,只可惜如今是在海上,会医术的屈指可数,我便是其中一个,当然,你若不信我,便当我没说好了。”说完折身欲走。 小丫头愣了愣,终于出声叫她,“姑娘留步!” 辛折璃将人拉到一侧,那少女不过十三四的年岁,细眉细眼,白皙脸庞,仿佛瓷娃娃一般,此刻却泫然欲泣,“我是顾掌教的侍灯弟子善善,掌教自那一日屠蛟之后便负伤在身,一直苦瞒着不给人知道,呜呜……求姑娘救命啊!” 第50章 你会后悔么 第50章你会后悔么 果不其然。 赤蛟凶猛,连缚仙索都困不住,又耗了符箓无数,修为如南玄隐都受伤在身,而顾垂鸿原本就离开魔宫不久,即便再深的内力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巅峰,再加上这一战,怎么可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带我去见他。”辛折璃不容置疑地说。 善善勉强止住了哭泣,只是一下一下地吸着鼻子,在前面领路。 彼时墨色当空,没有一颗星子,弯月却排云而出,整个船上都笼罩着一层朦胧银光。顾垂鸿便坐在船尾的甲板上,夜风拂面,衣袂飘举,在半隐半现的皎皎月色之下,那张风光霁月的面容似乎不再遥不可及。 辛折璃上前,轻唤一声,“顾道长。” 男人回首见她,似乎略有讶异,微微倾身一嗅,这才了然,“辛姑娘有礼。” 辛折璃看他素衣妥帖,修长光洁的手指攥着玉笛,若非知道内情,还当他真的在观海赏月,此刻也顾不上跟他推诿客气,“你受伤了是不是?” 顾垂鸿这才完全转过身来,修眉之下一双碧清的妙目似有犹豫,然而出口仍是淡淡,“些许小伤,无需姑娘挂碍。” 如此执拗! 辛折璃气的叉腰,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不礼数了,上前劈手夺过男人的玉笛,“少废话,给我疗伤去!亏你还有心思在这儿赏月!” 可顾垂鸿毕竟是顾垂鸿,宛如掠过寒塘的白鹤,衣袂飞转之间擒住了她的手腕,轻轻往后一带。 女子的皓腕虽在他手中,五指攥着玉笛,却伸在了海面上。 在辛折璃有且仅有的记忆中,天师宗的顾垂鸿几乎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如玉仪容、气质出尘。然而此刻他也不顾男女之别擒着她的手腕,“还给我。”他直视她的眼眸,语气却软了下来,甚至带了些许恳求之意,“辛姑娘……求你还我。” 如此近的距离,终于给辛折璃发现了端倪——方才不过是一个燕回巢的动作,竟然令他微微喘息,眼角眉梢是强压下去的痛楚之色。 她连忙将玉笛还了回去,“对不住,我一时心急,不知道这笛子……对你很重要。”说完似乎怕男人再度离开,连忙扯住袖角,“顾道长,请恕我唐突之罪,不为别的,我只是担心你的伤势。我们如今还没到无涯岛,回程更是遥遥无期,断不是你能强撑下去的。” 顾垂鸿似有沉吟,半晌才道,“辛姑娘,你跟南玄隐,果真是两厢情愿吗?” “我、这,啊?”辛折璃被一句话噎着,差点两眼一黑,“这跟你的伤有什么关系?” “若你受他胁迫,亦或者如今有求于他,便不该来见我,以免殃及自身。至于这伤,”顾垂鸿眉眼之间浮现出极浅的笑意,“一时半刻是死不了人的。” 辛折璃还待再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男声,“可惜,我已经看到了。” 南玄隐披着苏卿找来的明紫色云纹织锦长褂,踏月色而来。 “顾垂鸿啊顾垂鸿,本以为你的禁期已到,回了天师宗接着众星捧月,怎么沦落到如此地步?”男人笑声讥诮,“似乎比起在魔宫寒潭也好不了多少。” 辛折璃分外焦灼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这实在是怕什么来什么,怕这两人相见,还真不是冤家不聚头。 “还未谢过阁下援手之恩。”顾垂鸿的神色波澜不惊,甚至微微欠身,“那日若非阁下及时出手,凭顾某一己之力,断然是制服不了凶兽的。” “那倒不必,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救你?” “无论是否为了顾某,这条命的确承蒙相救。” 南玄隐神色似乎变了几变,那种感觉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许久才没好气地将自己怀中的瓷瓶抛了过去,“我看天师宗也没几个能打的,最好你还是留着这条命,千万别绝后了。”说完折身便走。 辛折璃知道,话说道这份上,南玄隐已然仁至义尽,然而她太想要探知真相。 自己被师门打入地牢好得还算有个罪名,顾垂鸿从天之骄子到如今有伤在身都不得不掩人耳目,到底是为什么? “顾道长,”她开口,语气有几分滞涩,“你会后悔吗?你会不会有朝一日离开师门?” 顾垂鸿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不再是如寒冰一般无懈可击的神色,只化作唇边微不可闻的叹息,“宗门于我有再造之恩,从我身为天师宗的弟子开始,有些事便在冥冥之中注定了,又岂是我能做主的?”这话说完,便侧身而去,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辛折璃回到房间,看见南玄隐背对着们在床榻上盘膝而坐。 她轻轻笑了一声,男人回首,“你笑什么?” “南玄隐,我发现你这个人啊,嘴上不饶人,心却并不冷硬嘛。”她笑眯眯地在男人身边坐下,也不顾他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虽然你嘴上对顾道长夹枪带棒的,其实不希望他死对不对?虽然面上不容水火,但你那日还是出手了。” 南玄隐有些无语凝噎,“他死或不死,与我何干?” “与你无干,你给他洗髓伐筋小还丹?这一颗少说价值千金?” “我那是怕你一出手,把我好容易夺来的护心麟给他。”南玄隐冷冷道,“他还没死,我先气死。” “哎呀,干嘛死啊活啊的,呸呸呸。” “还有,我出手杀赤蛟,一则是为了卖苏卿一个人情,到底不能我们在人家船上却无所作为,二则是为了护心麟,和他顾垂鸿半毛钱关系没有。” 辛折璃却抿唇摇了摇头。 “恐怕这第三重原因,你自己也没有想到。” 男人一挑眉,“哦?我想不到,你倒是说来听听。” “因为你看不惯天师宗和十二峰的那些人作壁上观。”辛折璃道,“虽然你也不喜欢顾垂鸿,不过那些人道貌岸然,竟然将其一人至于险境……” 她话才说到一半,船上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惨叫,虽然相隔甚远,但仍听得分明,辛折璃和南玄隐对视一眼,已然在刹那间警觉起来。 他们的寝房房门被敲响,却是陆龙带着两个壮汉,冲南玄隐一拱拳,“请少主暂且不要离开房间。” 辛折璃追问道,“陆供奉,可是船上出了什么事?” 陆龙口风却严,只是令那二人留下看守,道了句“得罪”便匆匆离去。 彼时已然入夜,四面的灯火却通明,所有的巡船人疾步而过,整齐严肃,大有山雨欲来之势,辛折璃倚在门前擦拭着自己的剑,南玄隐的神色却不算好看,“两位是负责监守我二人的么?” 那两个守卫对视一眼,似乎想要解释,又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只得一个劲儿地告罪,辛折璃摆摆手拦住了南玄隐,下颚一抬,只见陆龙已在一炷香内折而复返。 这男人约莫三十上下,五官锋利,许是因为常年在外的缘故,古铜色的皮肤略显粗粝,却有着鹰隼一般的眼眸,绷起脸不笑的时候,侧耳的刀疤便显得些许狰狞。 “少主,辛姑娘,我家主人有请。” 第51章 离奇死在船上的人 第51章离奇死在船上的人 辛折璃原本下意识以为是凶兽作乱,不过方才那声惨叫似有几分熟悉,很像是辛盈盈的声音,便又转了心思:难道是辛盈盈早上对苏卿这般那般卿卿我我被慕寒衣发现了? 若非实在有点不合时宜,她甚至有些想笑。 巡船人已围了一圈,将苏卿簇拥其中,另外陆陆续续到来的是天师宗和十二峰的弟子长老。男人只松松披了一件月白色的常衣,显然是梦中惊醒,见到他二人前来,主动上前一步。 “南兄,船上死人了。事发突然,又是人命关天,若是凶手潜藏在暗处,整个船的人便危险了,是以不得不半夜请二位过来,还望恕罪。” “死人?”南玄隐蹙眉,苏卿沉着脸色点了点头,众人便自然给二人让出路来。 躺在地上的男子颇为年轻,左不过弱冠之年,看衣裳是十二峰的使徒弟子,他的死相十分奇怪——身上寻不见明显的伤口,衣裳也妥帖穿在身上,但裸露在外的手、脖颈和脸庞俱呈现出灰白乌青之色,五官也因此而凹陷下去,仿佛只剩下皮囊和骨头支撑着整个身躯,他的嘴半张,仿佛临死之前尚且不可置信。 此刻,苏卿身边的颜千秋正在用银针刺入男子的几处大穴,半柱香之后逐一收回,起身禀道,“回楼主,此人体内无毒。” “那是怎么死的?” “有三种可能,一是被下了降头,可他只有脖颈一处细微创口,又看不出是什么蛊虫的口器,除非此人是个绝顶高手,能隔空下降。” 苏卿沉声道,“我们船上,包括两大门派在内,似乎没有云疆的人。” “第二种可能,便是此人修的噬元道,要不断汲取修行者的精血来提升修为。” 船上一片哗然,不知是谁大着胆子叫道,“咱们名门正派哪里懂得噬元道?苏楼主,你该好好过问自己手下的人!” 此言一出,众弟子长老的目光尽皆凝聚过来,大多落在了站在苏卿身侧,又妩媚天成的薛琼身上,少数人打量着辛折璃。 薛琼柔柔一笑,柳步上前,“方才是何人高见?怎么只敢躲在里面,你既和自家师弟情深义重,就该当面和奴家对峙啊?” 她的脸蛋白皙小巧,一双横波秋目水光流转,然而周身却涤荡出令人胆寒的气场。见无人站出来,薛琼扶了扶云鬓,曼声又道,“且不论奴家修的是不是噬元道,就算是,我第一个找上门的也该是顾小道长,那些个不入流的杂鱼,倒是不必过虑。” “你、你、你这妖女!” “阁下这话说的就没道理了。”辛折璃越众而出,声音如激碎玉,“一则,你可曾亲眼所见薛姑娘动手?怎么能张口就妖女长妖女短的?二则,薛姑娘并非贵派之人,若真动起手来,难道你们都毫无察觉?看此人衣冠整齐,甚至未曾反抗,在下愚见,说不准下手的是自己人,这才没了提防。” “你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自然互相描补,那薛琼本就是拿人钱财杀人不眨眼的,你也好意思替她辩驳?” 辛折璃见慕寒衣身边的走狗发言,登下一阵厌恶,却听薛琼不紧不慢地说道,“可不是,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三教九流,比不得诸位名门正派、高山仰止,我却不知是谁吃穿用度泰然自若,你既嫌恶得很,怎么不回自己的破船上去?” “诸位且静一静!”苏卿不得不出面喝止,他到底是九歌重楼的楼主,一言九鼎,又是这艘船上的主人,“真相未水滴石出之前,先内耗起来,这算什么?颜先生,您继续说。” 颜千秋转向众人,“这第三种可能,便是被‘祭灵’了。相传有人以血养护自己的法器,而那法器若嗜血成性,便会愈加凶恶,如饕餮一般不知魇足,而此时主人若不想被法器反噬,便只能用其他修行者的精血来献祭,称为祭灵。” 这话一出口,在场众人都陷入沉默之中,沉默虽沉默,目光却有意无意地转向了站在人群后的——南玄隐。 这时,天师宗的一位老者越众而出,出声说道,“听闻足下有一法器名唤琉璃匣。” 南玄隐莫名其妙地承接着众人目光,神色如常,“是,你想说什么?” 老者微微发出冷笑,“诸位可知道,这淬火琉璃匣可是落棠山庄天下第一铸剑师沈秋棠的遗作!相传他在铸‘红颜白骨’之时走火入魔,以身殉剑,你们说说,他能没有怨念?这不就是现成的凶器么?” 此言一出,举众哗然。虽然老者的话并不能直接盖棺定论,但疑云却笼罩在每一个人心上,辛折璃怒极反笑,“昨日真正的凶兽现身,也没见足下跳出来,如今红口白牙地污蔑他人,你倒是赶在最前面!” “擎苍真人,话也不能这么说,”人群中响起一道男声,慕寒衣不紧不慢地从众弟子之前走出,神色分外大义凛然,“虽然这一位是鬼蜮的人,但如今没有证据,也不能就此盖棺定论。在下倒是有一不情之请,不知阁下能否将琉璃匣交给我们保管,若此后再无异状,那么此身自然青白。” 南玄隐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然而未曾到达眼底,只是浅浅一层覆在脸上,反而衬的那双墨瞳深邃平静。 “我给,谁敢接?” 话音落地的同时,从他周身涤荡出仿佛洪荒巨兽的恐怖威压,刹那间犹如实体般自上而下倾轧过每一个人。 短短片刻之间,已经有人出了冷汗,辛盈盈的表情更像是见到了鬼,往慕寒衣身后瑟缩了两步,唯有方才开口的擎苍真人能顶住威压,一甩拂尘,“若是心中无鬼,何必以修为制人?可怜我徒儿才不过弱冠之年,就遭此毒手,如今连追凶洗冤也做不到……苏楼主是要坐视不理吗?” 这人也是圆滑,见南玄隐根本不入套,索性调转头来诘问苏卿。 相较于男人能直接用拳头说话,苏卿身为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自然是不能在当下表明立场的,且方才颜千秋所说的三种情况,谁知道究竟是哪一种? “楼主,属下以为也不必作难了,”陆龙在一侧看不下去,主动上前说道,“擎苍真人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说着凶手可能藏在我们九歌重楼的人中,那你们又何必屈尊纡贵地跟我们同乘一船?如今这船也修好了,你回去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辛折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陆龙虽粗声粗气,然而话糙理不糙,一时令对面众人涨红了脸色,辛盈盈素手一指,“你说的好轻巧,这样一条人命没了,难道我们能坐视不理么?” 正在苏卿蹙紧眉头,举棋不定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润男声,“诸位请听我一言。” 第52章 抵达巢穴 第52章抵达巢穴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顾垂鸿。 许是仪容风姿所在,他缓步而来,竟然令剑拔弩张的众人一时间悉数安静。 顾垂鸿近前,先是俯下身来仔细看了看自家师弟的尸体,眉宇之中略过悲色,随即起身,平静地、逐字逐句道,“十三师弟死得蹊跷,此事自该查明,但,和南玄隐无关。” 那擎苍真人听了前面的话,还来不及点头,已然变了神色,“垂鸿,你说什么?” “师叔,弟子说此事和南玄隐无关。十三师弟死于至少半个时辰之前,而那时南玄隐来找了我,因弟子负伤在身。” 迎着南玄隐刹那惊愕的神色,顾垂鸿一伸手,身边的小丫头善善便将那墨玉瓷瓶递了上来,“诸位请看,这是鬼蜮的佛头青,在下所说无半句虚言。” 辛折璃站在人群中间,见到每一个十二峰或天师宗的人神色各异,大多是惊诧的,其中最不可置信的要数慕寒衣,看顾垂鸿的眼神杀意腾腾。 “你、你——”擎苍似乎万万没有料到,半路杀出来的天师宗门下最年轻的掌教,居然替南玄隐出面作证,“放肆!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当着你师弟尸骨未寒的面,居然和这魔头勾结!” 顾垂鸿微微转身,那双形如桃花的眼眸似笼罩着一层薄雾,“师叔,我入天师宗的时候你曾说过,世事无常,一求解救众生之于水火,二求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弟子愚钝,时刻不敢忘怀。” 不知为何,听到顾垂鸿的声音之中隐忍的情绪,辛折璃只觉刹那间与有同感的心痛。 是了。 是这种感觉。 和整个师门背道而驰,曾经的同门就这样遥遥地望着自己,没有人愿意上前半步。 她很想上前去,给那道貌岸然的真人两耳光,再不济说点什么,却又被理智提醒:自己此刻出言相助,只会让顾垂鸿陷入更深的非议之中。 而疑心,已足够杀死一个人。 “顾道长所言无不道理。”在一波三折的变故之后,苏卿终于开口。 “真人,您可以信不过在下,信不过九歌重楼请来的贵客,但于公于私,顾道长都不会包藏祸心、戕害同门。诸位再听苏某一言——若我或属下真有歹念,便不会客客气气迎各位上船,且派出我最精锐的手下去修贵船了,我盼着能与两大门派结秦晋之好,对贵派弟子下手,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说完之后,又拱拳为礼,“如今海上仍不算安宁,我们在此内耗对双方都百害而无一利,方才属下来报,船已基本修葺完毕,真人若此行不是为了和苏某纠缠,便该启程了。”目光有意无意地略过身后,“实话说,若在下请来的贵客当真动手,恐怕是彼此都不愿见到的。” 他声调不高,甚至面色平和,然而每一个人都很清楚身为九歌重楼的楼主说出来的话有多少分量。 最终,那擎苍真人带着座下弟子,协同十二峰一起离开了九歌楼船。待到那艘船的灯火渐远,陆龙终于忍不住骂道,“喂不熟的畜生,我呸!早知道就该坐视不理,让这群老道们下海喂鱼去!楼主也太好性子了,好心好意收容他们,实在是他娘的——” “好了。”苏卿微微皱眉,“还有辛姑娘和阿琼在,你嘴边总是没个忌讳,开门做生意,面子上少不得要周全。” 陆龙这才悻悻住口。 “找两个人将尸体处理掉,血迹洗净。” “是,属下遵命。” “方才事发突然,搅扰南兄好梦,真是抱歉。”苏卿转头面向二人,这才重新露出和气微笑,“如此一折腾,也快天明了,二位是回房歇息呢,还是去在下的寝居共饮茶观日?” 南玄隐原本也没多少怨气,闻言偏头问辛折璃,“你呢?你困不困?” “呃……”辛折璃摸了摸肚子,郝然道,“困倒是不困,只是有点饿了。” 苏卿朗笑,“这个简单,饭菜都是现成的,我吩咐他们做了送来便是。”说完一伸手,“二位,请!” 到底是楼主,苏卿的房间更为宽敞明亮一些,且有四四方方的窗棂正对坐席。 不一时,新沏的上阳春便送了上来,连同海米煨鹌鹑、竹笋燕鱼、清炒三珍,还有热腾腾一大罐的鱼汤。 辛折璃给自己和南玄隐分别盛汤一碗,边慢慢啜饮便打量窗外风景,船行于海面,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天色乍明之际,从晨光熹微到日出东升,暖暖照在高大的楼船之上,像铺上了一层金黄色的轻纱,浮光跃金,当真是极美的景了。 “这两日琐事匆忙,又要应付天师宗和十二峰,还没过问南兄的伤怎么样了?” 南玄隐携了一筷子鱼肉,细细抿去鱼刺,“我的伤不要紧,但有人的伤却是致命了。” 那苏卿何等玲珑剔透,登下会意,“南兄是说顾道长?”说完之后,他微微摇首喟叹,“顾道长十六岁便已名震三宗四族,人人皆道他前途不可限量,如今看来,身在天师宗的人都颇为忌惮,此次又出面说了那样的话,回去之后还不知是怎样的境况,实在令人叹息。” 辛折璃愤愤然道,“本以为天师宗作为东螭国首屈一指的大宗门,怎么如此嫉贤妒能?旁的也不说,顾垂鸿若是真的离开天师宗,难道凭他的本事还找不到下一个容身之处?” 南玄隐轻轻一笑。 “你笑什么?” “天师宗并非嫉贤妒能,而是怀疑他和鬼蜮早有勾结。毕竟人在我魔宫待了三年,被策反了也未可知。可怜他一心想着回到宗族,如此热忱对上疑心,那才教人绝望。” 苏卿犹豫了一下,“南兄,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嗯?” “若是顾垂鸿真的离开了天师宗呢?” 南玄隐把玩着手中的茶盏,许久方才一饮而尽,“我明白你的意思。若他有心投奔魔宫自然最好,我也不会计较其出身如何,但是,他不会。此人便是将自己逼到绝境,也不肯与我们为伍。唉,也不知该说他耿直还是愚忠。” 辛折璃神色有些恍惚,只是垂首不语。 苏卿笑道,“顾道长连鬼蜮也看不上,那苏某更不必厚着脸皮去请了,只是觉得明珠暗投,实在可惜。”说完之后,他敛容肃声道,“其实,这次请二位来是另有要事。” “我们的水鬼已探测了周围十里范围,天师宗和十二峰并不足为惧,如今在下担心的事有二,其一是有一艘船紧跟在我们后面,然而却用了极强的禁制,看不出是什么来路,二则,我们最迟明晚便将登无涯岛,届时只怕还有的恶战,还请二位做好准备。” 辛折璃眉头一动。 终于,要到了黑蛟的巢穴了么? 第53章 危机四伏 第53章危机四伏 商议毕了,两人回到寝房。 辛折璃琢磨着方才苏卿的话,捅了捅男人的胳膊,“诶,你说那艘不明来路的船会是哪个门派?这还没上岛呢,便见如此之多的敌人在明在暗,若是那艘船碰上了天师宗,那才有的热闹呢。” 南玄隐扶额,无语凝噎,“我看阿离你是唯恐天下不乱。” 辛折璃嘿嘿一笑。 “不用猜,我已经知道来者的身份了,只是我们未必会撞上,是以我暂时不愿知会苏卿,免得军心动摇。” “谁啊?能让你都如此忌惮?” 南玄隐淡淡吐出两个字,“凌仪。” 女子双目圆瞪了半天,“不会?长公主?她怎么……不过说来也是,听说黑蛟龙的元丹能起死回生,而宫中那几位祭司也是测算天道的高手。”想了一想,不由得秀眉微蹙,“凌仪会亲自来么?” 南玄隐微微摇首,“我不确定,但我能肯定一样,恐怕黑蛟龙出海的讯息也是凌仪散布出去的。她想坐山观虎斗,搅乱这一池水……这女人心思缜密歹毒,恐怕苏卿也想到了幕后不是什么简单的人,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和天师宗彻底翻脸。” 辛折璃沉吟片刻,叹了一口气。 男人偏头看她,露出一点笑模样,“怎么,后悔上这贼船了?” “不是。”辛折璃将自己埋入被褥中,声音闷闷地从里面传来,“我在想那个离奇死去的师弟,会不会是慕寒衣已经走上了‘祭灵’这条路?选在此时此刻,恰好能栽赃于你,若真是这样的话,那些十二峰的其余人……不就危险了吗?” 南玄隐支颐,好整以暇问道,“你是在关心我,还是关心你的同门?” 辛折璃的声音嘟嘟囔囔地小声响起,“自然是都挂心了。” 等了半晌,那边了无动静,她有些疑惑地从被窝里探出一个头,男人修长手指正把玩白玉骨扇,转的游刃有余。 “干嘛不说话?” “阿离,你知道什么样的人能问鼎修道界的巅峰么?天赋?门第?东螭国所谓高手不过是历代新人换旧人,可真正封神的公明大祭司,还有魔尊,全是断情断念才走到这一步。”南玄隐静静地凝视她,“你受上天眷顾,天赋绝佳,可是你太心软了。” 辛折璃慢慢坐直身体,声色随之凉了几分,“是啊,我并非杀伐决断的人。你现下才意识到,后悔也来得及。” “后悔?我后悔什么?” “后悔和我结为盟友啊。”辛折璃索性踱步到窗边,“你见到我杀蛟龙,便以为我是个冷心冷情的人,可我并不是。其实除了慕寒衣之外,我在同门之中一直颇得照顾,也没吃过什么苦。要说我全身上下最冷的地方,恐怕就是这张脸了。” “我并不是要你改了性子——” 南玄隐话至一半,房门忽然被敲响,他略微有些不耐扬声,“谁?” “少主,我们到了,”门外站着颜总管,虽然仍是持重,却藏不住喜悦之色,“楼主让我来请二位上岸!” 辛折璃立刻拿了寒骨剑跟上颜千秋,待走出房间,来到船头之时,那里已围了一圈九歌重楼的人,各个兴奋不已。 她一看,却见船头所朝方向,在落下余晖的天际出现一处岛屿来,南宫橘末,八重冰梅,出云鞍马,满岛的苍翠碧色,峭崖上有洞穴石窟,悬泉瀑布、大大小小的天然温泉池星罗密布,而环岛四周则缭绕着一层雾气,天上有异鸟盘旋,发出悠长啼鸣。 待船靠岸之后,苏卿所谓的“水鬼”先行上岸探路,复又等了两炷香的功夫,有人陆陆续续折回,向苏卿禀明情况。 辛折璃大略一听,说这岛上曾经火山贲发过一次,然而大致地形没有变化,唯一令人担忧的是——他们发现了有人挂在树枝上的牵机线。 此岛位于南海,若非有心之人根本不会找到,岸上凶兽出没,更不会有渔民居住,而牵机线是几大门派用来联络的,这只说明,已经有人先一步登岛了。 看苏卿神色不大好看,南玄隐却主动道,“先一步又如何?黑蛟不出,难道先上岛来赶着和其他门派窝里斗吗?” 苏卿洒然一笑,“是,南兄所言在理,我们早就预料到会有其他门派,且准备充裕,没什么好顾忌的,只是一样——我手下弟兄说岛上两条主路,却不知哪一个先到无涯窟,恐怕我们的人要兵分两路了。” 辛折璃目光一扫,只见通共有二十名男子,想来是陆龙手下的精锐打手,八名侍女,还有颜千秋和薛琼,此刻除了几个领头人之外,其余下属皆垂头静候吩咐。 “颜总管擅于操控子母仪,便和她们几个留守船上。剩下的人……”苏卿转向南玄隐,十分大方,“南兄,你先挑。” 南玄隐思忖片刻,“苏楼主,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在先。” “嗯?” “我并未和你交手过,不知道你的修为如何,我想你此行一定带了很多法器、符箓傍身。”南玄隐神色肃然,“但非到万不得已,不要用。这岛上盘踞凶兽数不胜数,法器会引来更多,届时防不胜防,就不好办了。” 苏卿神色微变。 “所以,薛琼和陆龙二位都跟着你,你只需要给我拨十人就够了。” “原来如此,多谢南兄警醒在先,否则真深入岛上,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苏卿说完,将随身的一个槐木令牌解了下来,“你们十个跟随南少主,见此令如见主上,知道该怎么做?” “属下遵命!” 交付完毕,这浩浩荡荡一拨人便兵分两路。 辛折璃走在前面,心中颇为好奇,她虽数年之前来过南海,但不过是在海岸边,又是师门带领,如今入目所见,这岛山势雄奇,植株茂密生长,走了一会儿,便发现了泥土之上或大或小的兽径,左右的树林颇密,入目处尽是碧绿之景,除了寻常树木,更多的便是竹林,碗口粗,竹节丛生,旁枝斜出。 就在此时,南玄隐忽然间停下来,微微蹙眉,“什么味道?” 后面的一精壮黝黑的男子瞬间警觉,“主子,似乎是血腥味!” 第54章 黑猫引路 第54章黑猫引路 辛折璃闻言,眉心登时跳了跳,心中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若是那些人死于凶兽之口,说明这岛上潜藏的兽类恐怕比他们想象中更多,若非兽类,那两个门派交手,意味着什么?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警惕起来,配与南玄隐他们的十个人有四人乃“水鬼”,负责探山路水路,其余六人都是一等一的打手,此刻将弯月双刀倾数拔出,只听得一片刀光剑影声。 走到近前来的时候,才发现这些人都已经死透,总共四人,一个灰衣女子,三个黑袍人,散落在篝火左右,血已经半凝固了,周围脚印杂乱,应该是发生过交手。那方才出声的人名唤冯彪,主动拾起一根篝火打量,又凑到鼻子边嗅了嗅。 南玄隐走上前去,查看那女子的伤势,眉头微蹙。 辛折璃道,“奇怪,看上去这是一伙人……可知道是什么门派?就算火并灭口,也不该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打老远都能闻到血腥气,也不怕招来其他怪物?” “似乎并不是人下是杀手,你们看这里的爪印。”南玄隐指了指女子肩头裸露在外的伤口——那伤皮肉外翻、森然见骨,从肩头一直贯穿到脖颈,其力道之大,很难像是尖锐的暗器能够做到的。 “属下有一事不解,若真是那畜生所为,杀人一为自保、二为果腹,可是这几人又不曾缺胳膊少腿,那厮肯轻易放了去?” 南玄隐又逐次查看了其余的尸首,在其中一人身上找到了悬金令,左右翻转看了看,辛折璃凑上来一个脑袋,“你可知道这碧色代表着什么?” 男人摇摇头。 辛折璃略微有点小得意地晃着脑袋,“鎏金、赤红、赭石、天青、水碧乃悬金猎人的五大等级,这是最末流,水碧色。” 南玄隐若有所思,“嗯,阿离博学广闻,只是……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吗?” 辛折璃一噎,还是旁边的冯彪主动替她解围,“回主子,至少能说明死在这里的几人不是什么高手,也许还有更高品级的猎人,逃遁走了也未可知。” 少女在一边连忙道,“就是就是。” 南玄隐点燃了左手的魍魉真火,将尸体焚烧殆尽,“虽然不认识这些人,但到底还是送一程,免得死后还要被野兽啃咬。” 彼时天色已然渐渐暗沉下来,这林中一旦入夜,风便穿梭其中猎猎作响,周遭寒雾弥漫,幸在冯彪等人已是老手,一群人点燃了火把,那火光又不同于一般的折子,边缘隐隐流金窜动。 冯彪和两个汉子走在前面开路,一面颇自得道,“这是我们从南宫老爷子那里重金请来的真火,据说能震慑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亦能驱退野兽。” 南宫家作为三宗四族的族中之首,世代以符箓之术闻名整个东螭国,据说家主的符咒更是千金难求,而九歌重楼居然能把请来的镇鬼符点火…… 辛折璃深深感受到了人与人的参差。正在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厚着脸皮替南玄隐也要一份报酬的时候,忽然间听到了前方不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不由得停了下来,“且慢!” “辛姑娘有何吩咐?” “我似乎……听到人声了。”辛折璃道。 此事非同小可,毕竟谁也不知道这岛上是敌是友,何门何派,一时间众人迅速聚拢,将火把熄灭到只剩下一盏,侧耳倾听。 然而,方才那隐隐约约的声音却消失不见了——林子里只剩下风吹竹林的簌簌声,以及燃烧着的火把间或爆出的轻微响动。 “你们、你们听到了吗?” 众人皆摇头,包括南玄隐。 辛折璃见大动干戈之后虚惊一场,不由得有些窘迫,“许是我听错了,可是方才……” “阿离闪开!”小臂忽然被男人抓住,飞旋之间闪身到了一侧,只听“咻”地一声,一团黑黢黢的东西弹落在地,冯彪眼疾手快一刀斩了过去,然而那畜生比他的刀更快,转瞬间腾跳在嶙峋山石上。 “喵——” “且慢!”电光石火之间冯彪已跨前数步,第二刀自下而上捅了过去,辛折璃出声已然来不及,情急之下素手弹出冰凌,但闻叮叮当当数声,冯彪的弯月刀一偏,而那黑猫已如魅影一般蹿到了辛折璃的肩上。 火把明灭闪烁,众人看清了只是一只山猫,各自松了口气。 冯彪眉头微皱,“辛姑娘?” 辛折璃知道他顾虑所在,出声道,“山猫并非大型凶兽,见我们浩浩荡荡闯进来,不说避让,反而扑上前来,事出反常。且看看它要干什么,生杀也不过一掌罢了。” 此话说完,那黑猫从她身上轻巧地一跃而下,随即张口叼着她的裤脚,不住地往前拉扯。 “它要带我们去什么地方?”南玄隐微微蹙眉,“阿离,提防有诈。” 辛折璃道,“我一人去看看,放心,脱身还是不成问题。” 说完施展轻功,跟随在黑猫之后悄无声息地潜入右侧的石碑林之中,一黑一白恰似两道魅影,南玄隐叹了口气,“你们原地等候,见烟火弹再赶来救急。”说完足尖轻点,跟上了前面的女子。 这石碑林看似入口颇窄,仅容一人通行,然而拐了几道岔路之后,四下便是高低错落的巨石,奇形怪状不一而足,身陷其中仿佛有围困古墓的感觉。 更兼荒草丛生,阴风阵阵,不时有蝙蝠盘旋略过,委实不是什么好地方。 南玄隐跟上了那一点黑暗中的寒芒,两人同时放缓了脚步。 或高或低的人声渐渐入耳。 “这野丫头还烈性,想跑?你跑啊!” “……他娘的,方才那一手妖术害死咱们弟兄,不千刀万剐不足以泄愤!” “急什么?杀之前不先便宜便宜咱们?” 随即便是一阵哄笑。 黑猫一跃而起,落在了其中的一块石碑上,不消它提醒,辛折璃已看到了旁边隐隐透光的石窟,闪身入内,厉声喝道,“住手!” 第55章 神秘孤女 第55章神秘孤女 这里不比在东螭大陆上,穷山恶水多得是极恶之徒,何况那些悬金客无不是刀尖上舔血的厉鬼,是以她一声呼喝之下,直接祭出了寒骨剑,潋滟蓝光刹那即至,剑身插入石洞顶部,哗啦啦震落一地碎石。 七八个男人瞬间四散逃开。 辛折璃玉掌一挽,收回寒骨剑。 为首的男人约莫四十上下,打着赤膊,衣衫散落在地,看上去不免有些滑稽。 数道目光聚集过去,只见白衣白裤的女子翩然而来,一张俏脸如寒烟凝水,目光凛凛扫过众人,长剑被她倒执手中,剑意磅礴缭绕。 虽然摸不清门道,但到底见到了辛折璃方才那一剑,为首那人眸子微眯,肃声说道,“尊驾是何来路?” 篝火闪烁,辛折璃已将众人扫过一遍,冷哼了声,越众上前。那被围困中间的少女抓着褴褛衣衫,脸上横七竖八尽是泪痕,看五官十分幼嫩,至多不过十四五岁。 她俯下身,将自己的衣袍给少女盖在肩头。 南玄隐信步而入,缓声道,“我听闻悬金猎人的规矩是除了悬赏的人头之外,不得滥杀无辜,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他眉眼阴柔艶丽,虽然周身没有一丝修行者的感觉,然而通体之气度亦鬼亦仙,更让人难以捉摸。 为首那男人不得不强按下怒火,冷声道,“二位不知,这丫头会妖术,方才就是她召唤了凶兽杀了我们弟兄!” 此言一出,众猎人纷纷附和。 辛折璃将少女拉了起来,“若她真如你们所说能御兽,这会儿还能任你们凌辱?再者,恩仇清算要杀就杀,可你们一群男人要轰然而上对女子施暴,未免太无耻!” 说完之后,她微微垂首,“你叫什么?是何门何派的人?” 少女扬起脸,碎发之下,一双浅金瞳子仿佛仍惊魂未定,似乎并不常开口说话,声调有些古怪,“我——没有——家人。他们,他们逼我带路。” “你一直住在岛上?”辛折璃微微蹙眉,重新审视少女,她扎了个蓬蓬松松的麻花辫,发丝是褐色的,无论脸上还是裸露的肩头都一块泥一块血,看上去仿佛一只斑驳可怜的幼猫。 “是。” 辛折璃叹了口气,见这少女也就比江眉再小一点,心中难免不忍。 “那些人是你杀的么?”南玄隐问道,“四男一女,穿着和这些人一般无二的衣裳,就在前面的林子里。” 少女往后瑟缩成一团,眼中流露出惊恐之色。 “小妖女!”男人气急败坏地穿好上衣,见辛折璃将人护在身后,目光不由得阴沉下来,“我敬二位也是修道之人,不愿刀枪相见——” 南玄隐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你倒是想打,你打得过吗?” 男人瞳中渐渐凝聚狠戾之色,辛折璃略有忧虑地看了洞外一眼,她倒不是担心自己和南玄隐联手不能解决掉这几个悬金客,只是还要保护少女全身而退,又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在外面接应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们若是动静太大,很难保证不会惊动别的“东西”。 “这么说来,阁下是铁了心要和我悬金门上下过不去了?” 男人虽然话说的凶狠,然而怎么听怎么有点色厉内荏的味道,南玄隐抱臂而立,毫不留情怼回去,“兄弟,醒醒,你一个天青色品阶的就能代表悬金门?你不害臊,我都替你脸红,说出来你也不怕同门那些个高阶的猎人先恼了?还悬金门上下,去问问你们门主,他愿不愿意和鬼蜮过不去?” 饶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辛折璃还是没忍住低低笑出了声。 修为究竟能不能问鼎天下十大不好说,但毒舌的功夫恐怕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了。 那些人面面相对,神色各异,不一而足,十分精彩。 南玄隐掂了掂手中的荧惑,“怎么,还得我请你们走?” 就在此时,山洞之外被火把包围,辛折璃警惕略过一眼,原来是冯彪等人赶了过来,那伙悬金客这才如梦初醒,仓皇逃走。 “少主恕罪,我们原地等了片刻,左右不放心。”冯彪眯起眼睛看了看那伙人的背影,“这不是赏金客么?” 辛折璃将地上的包裹行囊捡了个现成,又把篝火重新点燃,招呼大家。 “夜间露重,我们或许要栖息此地,诸位若是外衫湿了,便来这里烤烤火。” 冯彪连称不敢,率领其众在距离二人一丈之外坐下。 南玄隐附耳低声道,“九歌重楼管的人多,规矩森严也是出了名的,他们不能近身主人三尺之内。”说完拿出银针一一测过那些背囊里的肉干和饼子,在火上翻烤一阵,分给众人。 辛折璃将一块肉干吹了吹,递到方才那灰头土脸的少女面前,她也不顾灼烫,接过来三两下吞吃入腹,两腮鼓鼓,显然是饿极。 “别急,慢慢吃。” 那少女看上去颇为瘦小,却一口气吃了两个饼子三块肉干,又将水囊的水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大口。方才领路的黑猫不知何时窜了进来,亲昵地蹭着她,少女便怯怯地问辛折璃,“姊,你怕猫吗?——阿白它不咬人的。” 辛折璃“哈”了一声,颇忍俊不禁,“阿白,好名字。” 冯彪眉头微蹙,显然想要知道少女的身份却又不好开口。辛折璃伸出手摸了摸黑猫的脑袋,“如今你也见过我们了,我们并非恶人。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为何会沦落到这无涯岛上?” 少女咬了咬唇,“阿娘叫我小水。我——是船送来的,我原先并不在岛上,而在……南疆。” “听你的口音倒像是南疆的人。”南玄隐颇和气地露出几分笑模样,“那么说,那些异兽真的是被你操控的?” 小水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整个脑袋都藏进去,“我会一些御兽之术,但、它们时而听时而不听。” 辛折璃和南玄隐对视一眼,这话说的倒也不假。 南疆以炼蛊、御兽、赶尸三大术法闻名东螭国,而小水左不过十四五的年纪,流落在外这么久,想来自身修为尚浅,是以方才不能自保。 “你在岛上多久了?” 小水微微愣了愣,从自己破破烂烂的大背包里拿出一个粗糙的编竹卷,认真地数了半日,“三年六个月一十二天。” “啊?那你平日——” 辛折璃话才说到一半,倏然间在前面不远守夜的冯彪翻身而起,连带着其余几人纷纷警觉起来,倒给她吓了一跳,“怎么了?那群人折而复返了?” “不。”冯彪的声音透着隐隐一丝恐惧,“是蛇群。” 第56章 各怀鬼胎 第56章各怀鬼胎 辛折璃想要上前,被南玄隐拦下,然而仍然能听到那令人胆寒的“嘶嘶”声。黑暗的洞穴之外,接连闪烁愈来愈密集的碧绿色幽光,蛇的身体在泥土上缓缓爬行而过,冯彪已然握紧了双月弯刀在手,然而忌惮蛇群群起攻之,只能与之对峙,却迟迟不敢出手。 就在一片接近窒息的寂静之中,小水忽然从地上翻身而起,辛折璃抓了一下没抓住,“你干什么,危险,快回来!” 小水身姿轻巧,想来修行那些年应该也颇下苦功,她几步窜到洞口,袖子一扬,抖落细白的粉末,在面前撒了一圈。然后又将手指弯曲凑到嘴边,吹了几个古怪的哨音。 在一群人紧张警惕地注视之下,蛇群居然不再前进,而是由头蛇的率领之下渐渐退去,直到再无声息。 冯彪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地上的粉末,又将目光投向小水,鹰隼一般的眸中已然透出些许审度之色。 小水飞快地躲到了辛折璃身后。 南玄隐主动出声道,“冯舵主稍安勿躁,我们如今上岛并无轻车熟路之人,若是能让她带路,又能驱退一些凶兽,自然是再合算不过的。”说完又转向小水柔声道,“你引路,我们会保证护你周全,且带你离岛,可好?” 小水幼嫩的脸上浮现出些许茫然之色,“引路?” 辛折璃补充道,“对,黑蛟龙现世就在这数日之间,我们要在此之前找到无涯窟。你在岛上三年之久,可曾见过石窟?” 少女一时间没有回答,面上带着明显的震愕之色。辛折璃见夜色已深,便不再勉强,“无妨,你慢慢回想,今日我们就且睡下,你和我睡在一处,我们带了……” 南玄隐目光看了过来,似有深意。辛折璃不解地眨了眨眼,又只得临时收住话问道,“你想睡最里面,还是和我一起?” 小水细声细气地说道,“我习惯一人睡了。” 如此安顿下来,众人将火把熄灭,只留下一盏在中心,冯彪将随身携带的布包分与大家,撕开之后竟然能抖落大片大片的棉絮,铺就一张简易的床褥来。 辛折璃一面在心中无数次感慨九歌重楼财大气粗,一面侧身躺了下来。夜色如墨,在远处微明的火光之下,南玄隐的眸子晶亮看着她。 辛折璃点亮一小簇寒焰在指尖,于地上一笔一划地写:方才你要说什么? ——那个南疆女子,不简单。 ——为什么? 南玄隐思考了一下,郑重其事地写下俩字:直觉。 “……” 眼见辛折璃鼻子里轻哼一声就要转过身不理他,男人这才疾笔在地上写下:她这三年,靠什么活下来? 辛折璃微微一愣,方才倒也并非全然没想过,毕竟休说是一个十四五的少女,便是将冯彪他们这些修行者单独拎一个扔在岛上,都未必能活下去。 野果泉水之外,便只有一条路——杀生。 如此思绪纷乱,终究不能盖棺定论,朦胧之间似乎感受到南玄隐将自己的半氅解下来替她盖上,多了一分暖意,才勉强入睡。 是夜,她做了一个诡异无比的梦。 如同浓墨一般的云在天际抖开,不时传来寒鸦啼鸣。城内已是一片死寂,城外的青雀道场却灯火通明。 舞娘共一十二人,皆以薄纱蒙面,分列八方,静默独立。 鼙鼓四起,中央的女子便踏着点在那面大红鼓上行走。她身着彩衣,缤纷繁饰,手腕脚腕上串了铃铛,伴随着急促的舞步旋转起来,她有一张好皮相,笑起来十分妩媚。 鼓声愈急,她步伐愈快,身形纤纤,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边疆的夜风和篝火吹去。 喝酒的将士看得入迷,连声叫好。 深夜缓至,黑云压城。鼓点渐渐慢了下来,连篝火也平静了。将士们酒至酣畅,眼神迷离地盯着舞娘们。那十二个女子仿佛自知风情万种,腰肢愈发柔软。 遥遥似有女声吟哦,唱的是不知名的艳曲,空灵宛转。鼓上的女子曼舞之间,衣衫竟然一件一件地脱了去,露出一具美好而白皙的酮体来。她勾一勾手指尖儿,但笑不语,其余十一个女子便走入席间,攀上了男人的脖颈。 没有哪一个男人会拒绝酒后投怀送抱的美人,即便这群女子来历并不十分清楚。八面篝火忽然跳动起来,在原野上闪烁着蓝色的火焰,鼓上赤身的女子瞳孔幽幽,被膀大腰圆的将军横抱入怀,远处的军马忽然一声嘶鸣。 但是,没有人会发觉,一行人缓缓地潜入这里,窝藏在暗处行进着。 “这里的妖气还真是重啊”身后的南玄隐悄声说道,“阿离,你会不会害怕?” 他们的身后似乎还有苏卿等人,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艳舞,等待可乘之机。 只见那个魅惑无比的舞娘笑道,"将军可爱妾身?"她主动凑上前去,探入了男人的口舌,男人涂了满脸得志的笑意与她接吻,然而很快地,那灵巧的舌头穿过他的唇齿,直直钻入喉中,他笑不出了,想要推开热情的美人,可是那条舌头愈来愈长,卷住他的心肺,收紧,收紧… 众人尽惊呆了。 南玄隐眸色沉沉,低声说道,“妖孽!”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足见又恨又惧。 辛折璃听到自己的声音略微颤抖地浮在空中,“我竟然不知,这是什么手段?也太邪性了!” 身后的苏卿眼神定定盯着前方,压低了嗓门,“是西域那边的双修之术,山间花阴基。虽然说是采阳补阴,但是被吸干榨净的基本都死了,不会有活口。这些女人近身格斗或许不是上佳,但是柔弱无骨,不能盯着她们的眼眸,否则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 众人说话的档口,只见将军的一张脸已经毫无血色,明明他的力气足以杀死野狼,可是他竟然推不离一个小小的女子,女子雪白的臂膀勾着他的脖颈,浑身柔若无骨,死死地纠缠着他,那条舌头便在他身体里翻滚搅动。最后贪婪地卷走所有的脏器,带着一团淋漓血肉,从他口中抽了出来。 将军两只眼睛瞪得大大,呕出几口淤血,连叫也没来得及叫一声便倒地死了。 女子柔婉地擦去嘴角的血,笑道,"将军的心留在这儿,我才知道了。" 第57章 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第57章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十二个女子,杀了十二个将士,其余的散兵眼睁睁瞧着她们大口大口吃去长官的五脏,吃的满地狼藉,吃的血肉淋漓,也无人想到要叫喊,他们的眼仁儿空洞,面色木然,显然已被迷惑了神智。 饶是曾经下山云游,自认为见过世面的辛折璃,此时此刻也觉得毛骨悚然,不是没有见过生杀,而是未曾见过如此诡异的就如同侵吞蚕食一般地处决! 远处忽然传来了鼙鼓声。 然而这一次,却是再也感受不到一丝靡靡之音的感觉,只有彻骨的,从后背泛起来的寒意。 辛折璃倏然坐了起来,发觉冷汗已经浸湿了额前的碎发,顺着衣襟往下流淌,而晨曦未至的山洞中仍然寒凉,四下一看,南玄隐的外氅被她不知何时踢在了一边,男人便穿了单薄一件中衣睡在地上。 她一时间有些不忍,轻手轻脚地将外氅拾了起来,想要给人重新盖好。 “怎么醒的这样早?” 南玄隐轻轻出声,尚且带着三分将醒未醒的微哑,支撑起半个身体坐了起来。 辛折璃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梦魇着了,不打紧。” 虽然从她醒来那一刻便意识到或许是梦境,但方才的鼙鼓声,以及女子妖媚而缥缈的歌声,还有那些被杀死的将士……每一处细节都分毫毕现,回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 “时辰还早,倒是——嗯?”南玄隐目光一掠,倏然间翻身而起。 辛折璃吓了一跳,没好气地问道,“怎么了?一惊一乍的,我没被梦魇吓着,先被你吓死了。” “那个女孩呢?” 南玄隐出声,辛折璃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亦倏然变了脸色。 原本在山洞角落里睡下的小水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地的棉花,那只黑猫也不见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辛折璃皱眉,“难道是出去觅食了?那伙人还在岛上游荡呢,其余门派也不知是正是邪,她怎能如此莽撞?” 南玄隐上前仔细看了看,“走了起码三个时辰了。” “三个时辰?”辛折璃震惊,“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刚刚睡下,她便走了?” 两人的谈话声让身在前面的冯彪等人也陆陆续续醒了过来,听说了来龙去脉之后,冯彪的神色便沉了下来,“早知道昨日就不该留下这个祸根,总觉得那丫头来路不明,如今她走了,若是一人来去也罢,若是落到有心之人的手中,只怕我们更要落后于人。” 辛折璃却摇首,“冯舵主,话不是这么说的,昨日我们遇到蛇群,还拜那少女所赐才没死伤,她若是真心怀不轨,便不会一个人悄悄溜走了,不辞而别是有悖于情,但也难说不是有未说的苦衷啊。” 南玄隐沉吟片刻,看着众人将行囊收拾完毕。 “我不解之处只有一样——她既然已得罪了悬金客,我们也答应带她离岛,为何还要不告而别呢?难道她孤身一人在岛上就更安全?” “也许——”辛折璃慢慢走出洞穴,回忆着昨日少女的一言一行,倏然之间仿佛灵光一动般,“对了,我想起来了,你问她知不知道无涯窟所在,说我们是为了黑蛟龙而来的?” 冯彪露出疑惑之色,倒是南玄隐一点即透,“小水拒绝给悬金客带路,听到我们也是为了黑蛟龙而来,恐怕是不愿意带路,这才是她遁逃的关键所在。” 冯彪嘟嘟囔囔,“那黑蛟龙和她一小丫头片子有啥关系啊?难不成一龙一人还沾亲带故的?我看那丫头眼睛转来转去,便觉得窝了一肚子鬼心思,谁知道她想的是什么呢?” 彼时天色已经渐渐泛起鱼肚白,照亮了一侧的碑林,让原本看上去阴森可怖的大大小小洞穴显得稍微不那么可怕了,冯彪从行囊中拿出风干的鱼片和饼子、水,一一分给众人。 这岛屿颇大,地势复杂。穿过遮天蔽日的树林之后,面前豁然见到山峰数十个,高低错落,绵延不绝。冯彪一声令下,那些人分开探路,半种折回,其中一人汇报道,正中那座巍峨高峰山脚下看到了苏卿等人做的标记。 步伐重合,而这一路上并无其他岔路,看来是这里没错了。 辛折璃将累赘的裤脚撕下,其余打结绑腿,一边走,一边仰头朝上看,此刻已然从晨光熹微到了初阳普照,这座山峰比较奇特,让人感觉仿佛凭空生出的一般,山脚下林多草密,藤蔓相连,而越往上爬,那突兀而出的大块石头便越发多了起来,大大小小,数不胜数。 这其中,依稀可以看到有人踏过的脚印。 冯彪领路在最前面,虽然气喘吁吁,但性质丝毫不减,“主子,辛姑娘,这寻龙盘隐隐发光指向前面,看来咱们和苏楼主不日便会汇合了,后面的!跟上!磨叽什么哪?” 辛折璃自幼在北海十二峰长大,攀岩峭壁自然不在话下,原本众壮汉见她身姿清瘦绰约,行如春柳扶风,又生的那样一张白净脸庞,虽然面上恭敬,心中难免存了些疑心,然而如今见到女子步履轻松,双手背在身后,仿佛闲云野鹤一般,不由得各自惊诧。 原本那些冯彪手下的人尚有交谈,但攀岩过半到了山麓,众人皆疲累,只顾闷着头往上爬,也不再交首私语了。 辛折璃仍不紧不慢地走在众人之间,那张脸被日光照射,仿佛上好的羊脂玉膏子一般泛出莹润的光泽,眉眼却仍是清疏自持。 南玄隐在嶙峋怪石之间跳腾闪挪,忽然间顿住脚步,嗅闻四周,眉眼之间多了几分凝肃,却欲言又止。 “诸位,看那儿!” 顺着冯彪指的方向瞧去,一处矮峰赫然入目,待到众人走到石路的尽处,便听见了轰隆隆的水声,只见对面悬泉瀑布、飞溯其间,下面则是浩荡的水流,自西向东奔流而去,浪潮拍打形成旋涡。 而那座乍看上去仿佛平平无奇的矮峰后面,居然显现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氤氲的彩光。 “绝对是这里!”冯彪看着手中嗡鸣不止的寻龙盘,不由露出志得意满之色。 辛折璃“呃”了一声,“冯舵主,我也看到,问题是,我们要怎么过去?” 说完抬手一指,只见凌空足有数丈之远,而这峭壁几近垂直,恐怕猿猴都未必能从容上下。 “这……” 南玄隐道,“看情况,似乎苏兄他们已先我们一步了,这中间架桥可不是那么容易,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到的,既然如此,不如四下找找有没有别的出路。” 此话说完,众人各自领命散去寻找,不一时有人回来禀报,侧边有一条天然而成的石拱桥,连接此处对面的矮峰,因为隔着几块巨大石头,被一片垂落的藤蔓所遮掩,适才众人兴奋之余未曾见到。 过了拱桥,又绕过了十来棵老松树,冯彪的神色逐渐凝重。 所有人,包括辛折璃和南玄隐在内,都嗅到了另一端飘过来的浓烈血腥气。 “难道是楼主已经和他们交手了?”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加快步伐,疾步到了一处相较于原先宽敞的岩石平台前,而在这片石台之上,七八个黑袍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散落各处。 果然。 辛折璃最先见到,眉头一凛,“不是悬金客。”说完俯下身来,只见其中一名男子面色青灰,眼下乌青,通身看上去并无外伤,然而胸口却瘪下去一大块,撕开衣襟一看,只见上面印着一道掌印,力道之大,竟然震碎五脏,整个胸腔都陷了下去。 这下,连见多识广的冯彪也愣住了,口中不由得喃喃,“一掌毙命,如此深厚的内力,必然是顶尖的修行者……只是我们这一路上,为何从未打过照面?” 辛折璃苦笑,虽然她自认修为在同辈之中也算翘楚,还有南玄隐,但若是真的迎头撞上那种恐怖如斯的老家伙,比如魔尊那种的,他俩送上去不够人家打一轮。 而现在,最害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一、二、三……这一共八人。” 冯彪在翻查那些黑袍人上下,想要从中获取身份的线索,其余众人分散在平台各处,手执弯月双刀警戒。那汹涌奔来的浪潮墨绿深沉,瞧不出什么模样,就在此时,上空传来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一个青色的身影竟然从矮峰峰顶被抛了下来! 第58章 被点燃的怒火 第58章被点燃的怒火 那是怎样一种声音? 嘭地一声,将骨头和血肉碾成泥的沉闷声响,掉落下来的竟然是一名年纪轻轻的女子,不偏不倚正落在冯彪面前的笋状石碑上,刹那间血花飞溅了满头满脸。 几乎在同时,南玄隐拉过了辛折璃,衣袂翻转之间将人拦在了身前,低低说道,“不要看。” 四下众人惊呼,陆陆续续围拢过去,辛折璃抬眸对上男人那双狭长优美的丹凤眼,触及眼底的恳切之色,“为什么?” “舵主,这似乎……似乎是十二峰的弟子啊!” 其中一人眼尖口快惊呼出声,虽然下一刻便被冯彪一眼瞪了过去,话仍是一字不落地传入辛折璃耳中,“什么?” 她拉开男人的手,几步奔上前去。 站在那个少女面前,辛折璃的脸色如同一潭死水,沉静的可怕。 若是此时此刻说点什么,或者干脆整个哭出声来,那倒是预料之中,可是她不哭不闹,就静静地、如同石雕一般矗立在那里,眼中血丝弥漫,脸上竟然隐隐泛出些许胜雪的苍白来。 “阿离。” 早在方才南玄隐便已经看清了被扔下来的究竟是什么人,但是他不能说——辛折璃对于北海十二峰的情愫大抵是复杂的,恨慕寒衣和辛盈盈、又对萧庭江眉等师弟师妹颇多照料,还有一些人是他也不认识的。 但如今看辛折璃的表情,大抵这个摔得面目全非的年轻女子是她相熟的人。 “阿离,你别不说话。”南玄隐上前一步扯了扯辛折璃的衣袖,“这究竟是什么人?你怎么了?” 辛折璃愣愣地俯下身来。 怔怔地盯着那一方小小的背影,倏然之间,回忆如同纷纷扬扬展翅而来的银蝶,一下子占据了脑海。 记忆中,那个被族长收留的女人很美,但美的丝毫没有气场,逢人便是畏畏缩缩的模样,后来听闻是某位长老云游结情在外的女子。 某个冬日,女子生下了腹中胎儿。 半大的奶娃娃,看上去干瘪瘦巴巴的,一点也不好看,可是那是被一个母亲在冬日的大雪天交给她的,她至今都记得临终的话,“阿离,我这一辈子,是被一个情字困住了到死也不得善终,算我求你,算我求你,一定要保护她,无论她将来成就一方也好,默默无闻也罢,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女子的手已然枯瘦如柴,从被褥之中探出,想要拭去滴滴答答流下来的眼泪,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辛折璃将婴儿小小的手放在女子枯瘦而脉络分明的掌中,于是绽放了一个虚弱至极的微笑,是美人迟暮最后的回光返照,最后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一声哀哭响彻那一方小小的院落,三三两两的弟子俯首跪下,她打开了两扇雕花窗棂,窗外正是漫天飞雪,不知哪一处的宫中传来丝竹歌舞声,而这一切繁华下埋藏的枯骨,却无一人知晓。 怀中婴孩倏然之间张开了黝黑澄澈的眸子,冲他露出了一个懵懂天真的笑来。 “师妹。” 辛折璃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将少女死不瞑目的双眼阖上。 无涯岛原本便不是一团和气、风光秀丽的去处,她没有想到的是居然连楚小小这般修为尚浅的人也带了出来,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我上去看看。”她的声音笼罩着一股深邃可怕的平静,随即足尖点地,整个人便如惊鸿飞燕一般游走在峭壁之上,南玄隐将尸体匆匆处理掉,也只得和冯彪等人一番交待,留下四五个人在下面接应。 那矮峰看上去并不算高,然而方才他们过的石桥只有一半的路程,后半程都是参差嶙峋的石壁,且陡峭无比,南玄隐追上前方的白影之后叫了一句,“阿离!”随即抓住的衣袖,点燃了手中的足底生云符咒,贴在自己的玄色长靴旁。 辛折璃的眸子宛如墨色琉璃一般,整个面上酝酿着山雨欲来之色。 “南玄隐。”她低低说了一句,“我可能顾不得苏楼主的嘱咐,要开杀戒了。” 男人与她对视一眼,郑重道,“我随你而来,无论你怎么做,只要记住背后有我。” “多谢。” 千钧之际不宜多言,两人借住符箓之力跳到了一处镶嵌在崖壁中段的巨大敞口处,辛折璃双脚一落地,便被一阵巨大的腥臭给迎面扑来,外面虽然已天光大亮,然而此处野生藤蔓肆意生长,从敞口一直深入山崖里间,遮天蔽日,如同黑夜,辛折璃倒提寒剑冲了进去,只见整个黑黢黢的洞内被火把照亮,兜头而来一阵腥风—— 双头雕! 辛折璃素手一弹,数道冰凌弹射而出,撕裂空气,正中那扁毛畜生的腹部,一道黑影应声而落,却从伤口处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浓稠黑雾,南玄隐飞快地将白底金色符文的面纱递给她,“提防有毒!” 话音落地,他也顾不上法术禁忌,直接点燃了两团离火,无数面目丑恶狰狞的兽类正将那些人围困中间,这些家伙大的如同巨象,小的宛若猎犬,有的威猛如虎,有的细滑如蛇,而那些在中间抵死反抗的,正是陆龙及座下的水鬼。 南玄隐将荧惑双刀祭出,两道青光一前一后冲入兽群之中,所过之处无不腥风血雨,有人见到了他二人,不由得面露喜色,“少主!”“少主来了!” 男人的脸色却并不轻松,微微偏过头对冯彪命道,“快叫那些人上来。” 冯彪应声而去,与此同时,辛折璃冲入兽群之中,她的剑法在旁人看来似乎绵柔有余而杀意不足,翩然之间仿若江南细雨,然而便是这看似轻飘飘的寒骨剑,竟然硬生生从密密麻麻的兽群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满地兽类的尸体堆积,血腥气浓烈到几乎能将人淹没其中,也许正是因为忌惮,那些形态各异的古怪兽类停止了进攻,就堵在洞口深入的路上,和他们一伙人三尺之外对峙着。 兵刃相接的声音停下,整个山洞中才响起有人压抑不住的惨叫和兽类垂死挣扎的声音,在若明若暗、血流满地的山洞之中,令人不寒而栗。 陆龙身手在这些人中当属翘楚,倒是没受什么重伤,只是添了三道血痕在脖颈上,想来是险之又险地捡回一条命,此刻那张脸愈加阴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阿远,检查一下没死的兄弟,送他们痛快上路。” 第59章 大开杀戒(上) 第59章大开杀戒(上) 辛折璃心头一凛。 此话乍听起来自然十分残忍,然而她也清楚时至如今,他们不可能拖着残废累赘一同上路,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池也本人在这里,也不能令所有人妙手回春,而被巨兽撕咬之后,有的伤及肺腑,有的四肢断裂,每一苟活都是在延长痛苦。 冯彪率领着属下疾步折返,那群魔物见到了冲天火光,刹那间惊逃四散,甚至有些踩着同类的尸体飞快地遁匿到黑暗之中,而那些后来者看到了满地的尸体,不由得各自惊诧。 “大供奉,这是怎么回事?” 陆龙顺手擦了擦脸上的血,恭敬道,“回少主话,我们和楼主顺着罗盘指引一同找到了这里,原先此处不过有十来只凶兽,我以为应付得来,便请楼主和薛姑娘带着几个精锐率先赶路,谁知这群家伙越聚越多,仿佛杀不尽一般……我们便被围困在这里了。” 辛折璃追问道,“你们在此处可曾遇到过什么别的人?” 陆龙摇首,“辛姑娘何出此言?” “方才我见到一个……十二峰的弟子坠崖。”辛折璃声音微微滞涩,“难道是苏楼主和那些人在矮峰之上交手起来了?”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变色。 苏卿固然八面玲珑,可此处毕竟不是九歌重楼的地界,薛琼虽然身手惊艳,可毕竟好虎不敌群狼,若是那群十二峰的长老包括天师宗在内数人一拥而上的话…… 那就险了。 事已至此,他们也顾不得再多交流,陆龙已提前摸透了地形,率领着众人从那石窟的另一侧疾步奔去。 中途,众人再次遇到了魔物。 无论是地上爬行的、飞奔的,天上盘旋的,在众人钻出洞口的一瞬间便嗅腥而来,只见漫天黑雾弥漫,那些涌动而来的身影竟给人以排山倒海般的倾轧之势。 就算如陆龙这般铁打的汉子,也明显感觉到了左支右绌,虽然仍在指挥着自己以及冯彪手下的人结阵反抗,看神色却也是强弩之末。 辛折璃以指尖血点燃了九玄寒骨剑,刹那间剑身长了一倍,如冰莲绽放般燃烧起蓝色的流火,与此同时,凛冽磅礴的剑意凝成冰霜,在刹那之间将整个空间为之冻结。 众人仿佛被寒意限制了行动,又或者没有想到她竟然直接祭出了“一剑霜寒”,于是所有人呆若木鸡,只剩下她的身影游走于魔兽之间,剑锋凌厉,所向披靡。 那些原本还疯狂朝着陆龙以及属下攻击的魔物被她一剑下去,至少身首异处了五成之数,刹那间蒸腾起浓烈的血腥气。其余的魔兽仿佛也是杀红了眼,非但不躲不藏,反而呼啸而至,即便全身已经被寒焰点燃,仿佛一个巨大的火球,却仍是不顾性命地冲上前来。 南玄隐见辛折璃左冲右突,剑锋愈加狠戾,招招致命,竟是将当年名震东螭国的“枯荣”剑法使将出来,便知道她是动怒了,唯有取出碾冰护翼在侧,将不时出现的威胁扫除荡平。 遇强愈强,她的剑术仿佛平静无比的海面,然而真正汹涌起来,漫天剑光如天女散花,其强大之余,竟带出几分苍山负雪之美。 不知杀了多久,直到那些兽类的嘶鸣一点点微弱下去,再无声息,辛折璃矗立在蜿蜒血河之中,白衣被血染红大片,墨发一半散落在肩头,睫羽低垂,薄唇轻抿,侧颜如冰雕玉琢,仿佛苍生不过刍狗的疏离之美。 潋滟的长剑寒芒渐渐散去,未曾沾染一滴血。 休说陆龙、冯彪等人看呆了,便是南玄隐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阿离。 杀伐决断,美艳悍烈。 “呃……既然……”冯彪找了半日才找回自己打了结的舌头,“既然凶兽悉数除去,那我们还是,尽快和楼主他们汇合?辛姑娘意下如何?” 辛折璃点了点头,伸出玉掌,掌心躺着十来颗小拇指节大小、颜色各异的内丹,“有些直接身死魂消了,其余的都在这里,你们分了补一补精元。” 一群人见她出手之后,在心悦诚服之余多了几分畏惧,此刻见她毫不藏私,便道谢着接过内丹,虽然来不及提纯,和那些极品丹药不能相提并论,然而对于他们这种修行者来说或多或少还是有所裨益的。 辛折璃分完了内丹,便闷着头走在前面。 “阿离。”南玄隐在旁边唤她,“死去那个少女,对你很重要么?” 辛折璃抿了抿唇,“她……”深吸一口气,话中不由得带了三分苦涩,“其实,我细细想来,也许要求来无涯岛的是她自己。她在门派中并不算出挑之辈,甚至很多人都不认她是十二峰的弟子,只认江眉是小师妹……何况她的母亲,很早便离世了。” 南玄隐沉吟不语。 辛折璃惨淡一笑,全无方才杀伐的强大气场,“你不必说,我知道,身在底层的修行者如过江之鲫,整个东螭国,无论三宗四族还是各大散修门派,最不缺的便是入门弟子,对于你魔宫少主来说,这些人命如草芥,就算死在这儿,那也是自不量力。” “我何曾说过这样的话?”南玄隐眉头一皱,“是,方才在船上有些话我说的失当了,若你为此耿耿于怀,我道歉。但是阿离,我的本意绝非藐视众生,只是希望你先保住自己,再徐徐图之。” “我明白的。” 两人一番交心,倒是解开了方才生出的嫌隙,辛折璃方才一番搏斗,此刻即便吞下了小还丹也仍未完全恢复,南玄隐一面搀着她一面主动引路在前。 所幸这一路再也没有魔物,而他们顺着一条石径、循着杂乱但隐约可见的脚印走过去,就在将达峰顶之时,倏然间只见一块不停流转的蓝玉貔貅出现在他们的头顶,刹那间无论山石草木还是人,都被整个蓝光萦绕其间,有的草木根本受不住这光线照射,竟然在转瞬之间枯萎凋零,化成一捧灰烬。 陆龙反应极快,刹那之间点燃了三张遁世符,在众人的周遭形成了法阵,然而那蓝光却仿佛骤风急雨,噼里啪啦地打在法阵边缘,那流转其间的符文眼见越来越暗,若隐若现,仿佛时刻都会消失。 “这,这他娘的什么东西啊?”冯彪只得祭出身上有且仅有的另外三张符咒,忍不住破口大骂,辛折璃和南玄隐对视一眼,两人却登下凝肃了起来。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蓝玉貔貅、黄铜方鼎、异兽龙旗,这三件绝世之法器,应该分别掌握在三个镇国大祭司的手中。 第60章 大开杀戒(下) 第60章大开杀戒(下) 南玄隐深吸一口气,“老皇帝病重,凌仪到底还是耐不住了。我说呢,这岛上盘踞的凶兽固然很多,但我们登岛以来还没发生过如此铺天盖地的暴动,原来是有这么个灵修在,难怪引来凶兽如潮。” 陆龙虽然未曾亲眼见过,然而听总还是听过的,刹那间也随之变了脸色,“凌仪?少主说的是宫里那位长公主?她……”饶是身为九歌重楼的大供奉,也不由得皱紧眉头,“她也来了?那身边跟着的岂非是……” “如今狭路相逢,就算不是对手也得硬着头皮上了。”南玄隐飞快地从行囊中拿出两个薄面来,递给辛折璃一片,“陆龙、冯彪,你们记好不要暴露了我二人的身份,若非万不得已,我们暂时不能现身。也许凌仪顾忌着九歌重楼的颜面,还不会拿你们怎么样。” 陆龙只觉一阵头晕,这才叫真正的祸不单行,“意思是,少主和这女人有过节?” 南玄隐点了点头,“她追我未遂。” “……” 辛折璃正在抚平假面在耳根的褶皱,闻言白眼差点翻上天,“追你?你最好还是不要漏掉那个‘杀’字,这意思可差得远了。” 众人商议完毕,南玄隐将琉璃剑匣收入背囊之中,劈手一掌震碎了那层摇摇欲坠的结界,与此同时,陆龙和冯彪率领着手下人顶着蓝光杀声震天地冲了上去。 辛折璃紧随其后,一面在心底暗暗腹诽。 旁的不说,这气势真是以一当十,通共不过二十人,竟然能在血战数次之后还喊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果不其然,越过矮峰最后一道山坳,便见到了葫芦形的石台,一面峭壁直耸入云,一面悬崖深不见底,而这上面的人分列两侧,正在遥遥对峙,横亘在中央的有几具尸体,显然已经交过手了。 “南兄!”苏卿见到来人,如蒙大赦,忙喝令守在外围布阵的人放他们进来。 辛折璃和其余人迅速向苏卿聚拢而去,同时也在打量他们这边——十二峰的两个真人,一个长老,还有藏在中间的慕寒衣辛盈盈,天师宗的人倒是齐整些,看上去仿佛也没受什么重伤。 等等——她目光倏然一转,对上了峭壁上翻飞的两道身影,震愕无比。 “这是何人?” 苏卿压低声音,“是顾道长和无尘大祭司。” “你们怎么交手的?”南玄隐大略一扫,对面的只有七八个修行者,皆披着顺天府的黑袍,其余半百之数全是铁甲戎装,想来出自军营。 但这些人都不重要,天师宗派几个精锐便能牵制住,重要的是那个正在和顾垂鸿交手的老家伙。 无尘,三大祭司之一。 若用一词概括其修为,唯有“恐怖”二字最为贴切。 苏卿何尝不知,愁容根本无从掩饰,“说来很是诡异,原先我们迎头相逢的时候,倒也并不曾剑拔弩张,只是大家彼此见过,我们便兵分两路、各走一方了。谁知道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那伙人折而复返,非说我们的人暗中下毒,害死了三个士兵!” 辛折璃眉心暗藏怒气,“然后呢?” “我们自然是不认的,十二峰和天师宗也无人站出来指认,让他们拿出凭据来,如此这番便僵了片刻,然后遇到了蛇群,众人便四散开来躲一躲,结果十二峰也出事了。” 想起小师妹自高空坠落,被砸成血泥,辛折璃心头狠狠一颤。 “原本双方便都存了疑窦,如今这又闹出了人命来,互相指摘,他们说我们的人暗算在先,又不认那女弟子是他们动的手脚,十二峰的善泽真人便动了怒,要求他们给个说法,双方交战起来,那位大祭司竟然直接祭出法器,将我们一群人围困在平台上。” 这下别说辛折璃,南玄隐也变了脸色,“他无尘就算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也不能如此蛮横不讲理?” “谁说不是?”苏卿摇首扼腕叹息,“薛琼气不过,然而她到底是女子,近身相搏到底不是对手,方才那些真人刚刚同大祭司拼了内力,如今尚且在运功调息,只剩下顾道长能勉力与之匹敌了。” 话音落地,只见一道白影如同断线纸鸢一般斜斜落下,人群中传来一声幼嫩的尖叫,“道长!”善善一面哭一面不管不顾地想要冲出阵中,被两个同门弟子轻而易举拖了回来,整个人宛如绝望的小兽一般拼命踢蹬挣扎,“道长!道长!” 顾垂鸿落地的同时,白衣翻转,整个人踉跄了两步,脸上已无一丝血色,不得不以长剑支撑才勉强站稳,也几乎是在同时,剑拔弩张的对峙被打破,两边的人蜂拥而上。 薛琼秀眉紧蹙,一个旋身切入黑衣人最为密集的地方,足尖勾踢,飞起一脚踹在最近的男人脖颈上,随即手起掌落,只听噼里啪啦的骨裂声,那人的头便软绵绵地歪向一侧,喷涌出的血流温热,浸染了双手,看他在面前倒下,薛琼秀美的脸上却没有一丝触动。 转瞬之间,这便是顶尖杀手的速度,众人眼中不过虚影一晃,少女已然回到原位,然而下一刻,三个修行者拎着短刀包抄而上,对视一眼,东西南北四方齐齐向她攻来,辛折璃倒提着寒骨剑,一记连贯燕腿施展开来,再度施展“枯荣”。但凡有落地者,直接握剑劈下,脖颈,胸口,招招俱是狠毒,直接下了杀手。 鲜血四溅,落在她的眉梢眼睫,眼前不断有人反抗、倒下、惨叫直至再无声息,若说先才斩杀那些魔兽尚且没有负罪感,如今满手的却都是同类的血,这大抵是她重生以来,唯一一次大开杀戒。 双姝比肩而立,一人妩媚秀丽,一人清艳绝伦,配合得倒也默契,南玄隐既然有意隐藏身份,淬火琉璃自然是不能再用,只得在掌心点燃两簇离火,冲入人群最为密集的地方,火光如游龙一般浮动其周身。 他的目标明确,出手又狠又快,一时之间竟然也无人与之匹敌,任由他一条血路杀了进去,然而就在距离顾垂鸿一丈开外的时候,忽然之间,磅礴而强大的掌风自上而下席卷过来。 是杀意! 第61章 一出好戏 第61章一出好戏 那道凌空而来的一掌带着近乎恐怖的威压,从峭壁的一端携裹着青光呼啸而至,刹那间山崩地裂,众人所在的石台边缘瞬时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个没反应过来的修行者直接从深渊之中跌落下去。 在千钧一发之际,南玄隐抓住了顾垂鸿,生生挽住了劈面而来的掌风,两道身影后退数步,直到踏在怪石之上方才停下。那一边,辛折璃和薛琼的对手直接惨叫着跌入裂缝之中,以至于二女震愕在原地。 混战的乱局仿佛在刹那间被画上了休止符,只见漫天烟尘之中,一灰袍峨冠的道人缓步而出,乍一看那张脸平淡无奇,甚至下垂的嘴角还显出几分垂垂老态,然而随着此人每一步走近,都有人抵挡不住威压往后退去。 道人收了蓝玉貔貅,藏在沟壑之下的眼睛冷冷望向南玄隐的方向,“你是什么人?” “无尘大祭司,久别重逢,宫中一切可安?”南玄隐刻意隐去气息,声音听上去缥缈悠长,“啊,看来是不太好,不然宫里也不会劳动您老人家大驾,千里迢迢来这么个荒岛上了。” 无尘收敛气息,上下打量面前这个男子——然而捕获到的气息却是一片如天地初生的混沌,甚至分不清到底是不是修行者,然而身为高手的直觉犹在,他冷然一笑,“你知道在本司这里故弄玄虚的下场么?还是你想和那群蝼蚁一样死?” 南玄隐啪地一开折扇,举手投足之间刹那间便有了流云从容的矜贵气,“大祭司不过白听我闲话了两句,这么慌啊?那你可要仔细,我知道的事儿多了。” 无尘纵然摸不清来路,然而方才这男子轻描淡写接下他一掌毫发无损是真的。顾垂鸿能用尽浑身解数和他过上百招,已是年轻的修为者中一等一的翘楚,此人蕴锋芒于无形,倒像是比姓顾的小子更难缠的存在。 “哦?久不闻天下之事,倒是本司孤陋寡闻了,”无尘古怪地咧了咧嘴角,许是长得实在有点不周正,一时间很难让人看清他是在试探还是在讽刺,“那么,阁下出身何处?” 南玄隐淡淡一笑,转过身去——其实在看顾垂鸿,男人虽然不见明显的外伤,然而脸色已苍白到极致,嘴唇无一丝血色,凑近了能嗅到衣襟上回春汤的苦味。 很好,甚至不用他开口问能不能再度联手,顾垂鸿能撑到现在还没吐血倒下已可谓身残志坚了。 一群友军之中,他目光求助地转向了辛折璃,辛折璃却瞪着无尘,手中的寒剑蓄势待发,再看看其他人,陆龙冯彪就差将同归于尽写在脸上,唯一意会他“玄虚”的只有楼主苏卿,但当下正被两个下属搀扶,很显然不能一瘸一拐地上前替他圆话! 就在此刻,终于一方袅袅婷婷的身影曼步轻移走上前去,行若无骨、玉藕般的手臂便攀上了男人肩膀。 “尊上何必同这老不修的多言?” 薛琼到底是个中行家,将妖姬狐媚惑主的那一套演绎得淋漓尽致,“既是凌家要同鬼蜮作对,那便……杀。” 苏卿何等玲珑剔透,自然意会了南玄隐和薛琼唱的哪一出戏,强撑着那条伤了的腿,带头跪地,“愿为尊主赴汤蹈火!” 他一跪,九歌重楼的其他人纷纷跪了下来,刹那之间倒也气势十足。 辛折璃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再跪已然有些突兀,她只好努力板着脸不让自己露出茫然的样子,好家伙,南玄隐方才那套半虚半实的话竟然暗指自己是魔尊!好家伙! 那壁厢,天师宗和十二峰剩下的弟子又惊又惧,苏卿是何等人物?薛琼是何等人物?难道这人真的是魔头?他们居然还理直气壮地在人家船上住了两个晚上!如今往前走是虎穴,往后走是龙潭,一群人的神色各异、无比精彩。 无尘多疑,若说凭借着三言两语就相信面前的人是传闻中的真魔闻沧海,他也是不信的,然而眼见众人神色骇然,对其毕恭毕敬堪称敬畏,又很难完全坚信自己的判断,一张脸笼罩在阴影之中,愈发显得阴晴不定。 且此人两手空空,一个标志性的法器也没有。 倘若不是招摇撞骗,便是自身的修为已达化境,是以有恃无恐。 南玄隐在跪了一片的人群中动也不动,只是居高临下地朝着无尘一笑,“无尘,说句难听话,你我冲什么来的,各自心知肚明,无论为了我渡劫还是为了救老皇帝,杀上古之兽都名不正言不顺,如今你上来便大开杀戒,我念在彼此各有误会的份上作罢,但你要独占黑蛟龙,也得问问我答不答应!” 他此言一出,目光凛冽扫过众人,“一群废物,还愣着做什么?”说完之后,径自折身离去,其背影之孤傲,连辛折璃都险些信以为真,他们一步一步往来时的路上撤,无尘神色莫测地站在原地,目光有如实质,连苏卿都感觉到了如芒在背。 他不动,底下那伙人更是不敢动,只驻留在原地,每一刻都似乎被无限拉长,每一个细小入微的动静都分外明显。 方才那些人都簇拥在南玄隐身边,辛折璃迟迟找到了自己的定位“礼数不怎么周全”的打手,因此留在后面,拼命竖着耳朵留神背后的动静,走出老远去仍然不敢放松。 说实话,在见识到那一掌之前,她都以为凭借着南玄隐、顾垂鸿,自己和薛琼四人,怎么也能周旋上一阵子,远攻近守,至少在各自用尽全力的情况下不会让那丑家伙占到什么便宜,然而她想错了,再精妙的剑招,再无间隙的默契配合,也抵不过一力降十会。 就在众人在这出空城计之下徐徐撤离的时候,突然跑出来一个弟子,冲上前抱住了苏卿的裤脚,显然是怕极了,居然刹那间涕泗横流,“苏楼主!苏楼主!带上我们一同走,求你了,我不想死在这里……我不想死在这里啊啊啊啊啊啊……” 苏卿尚在震惊之中,辛折璃却两眼一黑。 完蛋。 这家伙贪生怕死不要紧,但无论是十二峰还是天师宗,只要是三宗四族的弟子都规定了决不能同魔族有所瓜葛,否则便是板上钉钉的死罪,而这人的话一出—— 意味着他们全!露!馅!了! 第62章 杀疯了 第62章杀疯了 南玄隐大叫一声,“分头撤!”话音落地,一掌将那弟子震晕,身影已然如同鬼魅一般拎着苏卿的衣襟,足尖点地率先飞了出去。 辛折璃稍稍落后,回首看去之时,只见那群官兵已如蚂蟥一般铺天盖地地追了过来,而这整个空间不知道被无尘用什么手段控制住了,一时间竟然觉得双足如同灌铅一般,身后被人飞快地点了点,她差点跳脚起来,只听顾垂鸿低声道,“足底生云符,给你!” 辛折璃感激地瞥去一眼,转头看见顾垂鸿顶着轰然落下的巨石和四散奔逃的人群,要折身回去救人,不由得气的肝疼,“顾道长,求你了,管好你自己!” 余光之中看到了站在中间的道人平静中隐隐扭曲的脸。 方才有多么举棋不定,现下就有多愤怒——想他无尘在宫里宫外,所有人都对他惧怕之余毕恭毕敬,如今居然被一群乌合之众给耍了。 转瞬之间,只听轰然一声巨响,身后山石崩裂塌陷,鸟兽惊飞,紧跟着又是两掌震地,整个石台都为之震颤,而方才裂开的缝隙宛如蛛网一般,正在四下飞快蔓延! 疯子。她今日算是长见识了。难怪东螭国传闻得五大祭司得天下,这群杀红了眼什么都不顾忌的家伙——竟然准备让那些手下和他们一起陪葬! 当下她也顾不得许多,什么隐匿身份,径自抽出寒骨剑,凝力于指端,瞬间点燃了数丈猛窜起来的蓝焰,在破空之时化成凤凰,双目金光流转,在她一剑平斩出去的时候,携裹着磅礴寒意振翅而去。 这一下用了十成的力道,之前还有些沉寂之中的灵气将她的经脉撑到了极致,辛折璃竟然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发现了一件事——自她重生之后,从来未曾突破原先在北海十二峰的剑术,竟然在此时此刻如涅盘般顿悟了:以极薄撬动极坚,以极幽微斩向极厚重!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洲。 直至此时此刻,她才隐隐觉得自己不负盛名。 蓝焰铺天盖地,刹那间将一切碎石冻结在了半空,在静止之中,辛折璃看到了无尘眼中的讶异,然而不过片刻的沉寂,巨石便摧枯拉朽地如冰弹一般射了出去。 无尘身边的两个修行者瞬间被乱石击飞,整个身体飞出悬崖,甚至连惨叫都没来及出口便不见了踪影,但他毕竟与之云泥之别——只掐了个决,周身便形成一道无形的气墙,将那些碎石隔绝在外。 女子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素衣,墨发如练、肤光胜雪,倒提寒剑站在断壁残垣之中,平淡如水的目光遥遥望来,整个人竟然散发出无垠深潭一般的冷意。 “不错。”无尘盯着辛折璃,浑浊的眼睛微微转动,这是除了长公主凌仪之外,第一个能让他感受到惊才绝艳,底蕴无限的女子,“不错,小姑娘,以你的资质,若是假以时日,想来也会名震一方。” 辛折璃面无表情,“多谢夸奖。” “不过……”无尘上前两步,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古怪得很,“不过,我更喜欢将你们这些隐患,在羽翼丰满之前通通杀掉!” 辛折璃:…… 事已至此,她算是彻底明白了,这货根本就不像传闻中那样,什么只认传国玉玺都是屁话,这分明就是凌仪的忠实爪牙! 她冷冷一笑,将剑端平,声音如戛玉敲冰一般,“你猜方才那一剑,我用了几分力道?” 苏卿紧张无比地一会儿看看南玄隐,一会儿看看辛折璃,正在纠结到底要不要把最后压箱底的符箓给祭出来,闻言差点一个平地摔:方才听南玄隐那一通神乎其神地糊弄,这丫头竟然现学现卖,故技重施了! 不,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一脸轻慢张狂属实过于逼真了啊!就算无尘真的摸不清底气也不能吃这个哑巴亏,但凡他们中有人能逃脱生天,好家伙,回去一传十十传百,堂堂东螭国大祭司被一个剑修女子给吓退了——这鞋拔子脸恐怕当即就得气绝身亡啊。 果不其然,无尘早耗尽了耐心,以他的身份根本就不该被几个小辈纠缠这么久,转眼之间整个人如鹰隼捕食一般扑了上来,“让我来试试便知道了!” 数丈的距离,以无尘的轻功不过转瞬之间,南玄隐丢开了苏卿,断喝一声,“阿离让开!”随即右手一招,“碧落!” 这是他第一次使用淬火琉璃剑匣中的第五把法器——碧落伞。说它是伞,那玄墨描金的伞面倒也精巧,然而十八骨皆以九转引雷木削尖制成,上面密密麻麻篆刻了金色铭文,在他手中一展而开,整个如锦屏般符文流动,刹那间挡住了无尘狂风骤雨般的攻击。 当下,众人有的负伤,有的遁逃,除了苏卿几人之外,只剩下天师宗的几个真人,一名长老留下,也不知道是因为顾垂鸿的缘故还是良心发现,总之各自镇守一方,为他荡平那些冲上来的官兵,作为护翼。 薛琼低声问道,“你还能撑多久?” 南玄隐双掌虚张,操控的碧落伞愈转愈快,而与之对应的是脸上的血色也迅速褪去,只剩下眉心的朱砂痣艶红如血。 “最多半柱香。”南玄隐答道,众人的心皆是一沉。 当下,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强弩之末,但凡有一个人撤离,缺口出现,无尘便会趁势而入,假若作为阵眼的南玄隐无力为继的话,则所有人都别想活。 “南兄,不然我就用缚仙索——” “不必了!”薛琼忽然长笑一声,眼眸弯弯如月,笑意之中却透着肃杀之气,“百虫为蛊,给我破!” 话音落地的瞬间,只听“嘭”地一声,无尘的脚步居然停了下来,就在众人又惊又惧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他的右臂居然爆裂开来,在漫天血雾之中,无数花花绿绿的蛊虫一涌而出,翻滚着落在地上,那些家伙有大有小,有的已经生出双翼,有的如蜈蚣般细长,一落地便疯狂吸食血液。 辛折璃头皮发麻,这才注意到薛琼那双莹润玉手之上缠绕着的黑线,原来方才在她和南玄隐拖延时间的时候,薛琼已然在暗中下了蛊,只是无尘过于自负,根本就没将这娇滴滴的小娘子放在眼里! 第63章 深入洞穴 第63章深入洞穴 南玄隐出手如电,挡下那一刀,“慢着!” 冯彪有些气急,“少主,这丫头来路不明,神出鬼没,如若不除早晚是个祸害!” 小水这才失声尖叫起来。苏卿拿着火把缓缓走近,眉头微蹙,“这是什么人?” 冯彪纵然不忿,到底还要顾忌南玄隐与辛折璃,张了张口之后欲言又止,辛折璃主动上前一步解释道,“我们半途遇到的少女,听那群悬金杀手说她能操控异兽,但是时灵时不灵,我们原本想要留下这丫头来着,她半途自己跑了。” 苏卿沉吟半晌,转向南玄隐,“南兄准备怎么处置这女子?” 南玄隐见那少女如同鹌鹑一般缩在角落里,整个人抖成一团,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忍,出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跑?” 这话算是给了台阶下了,谁知小水在沉默片刻之后忽然将小脑袋一扬,“你们杀了我!” 冯彪被她这幅油盐不进、慷慨赴死的样子气的不轻,“死丫头你——” 辛折璃上前,不疾不徐地说道,“因为我们要找黑蛟龙的下落,你既然在岛上生活了这么久,恐怕也生了护它的心思,是以不肯相告,对不对?” 小水抽噎了两下,眼泪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砸。 “明明——明明他什么都没做错,你们非要将其杀之而后快,坏人、都是坏人!” 苏卿看着她,似是怔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脸色复杂。 纵然八面玲珑如他,也会有无法选择的时候,操控一个小女孩来说并非难事,毕竟九歌重楼的历代家主都会修行控魂术,但是如今当着两人的面,这般手段自然是不应该堂而皇之地用在这半大女娃娃的身上。 杀又杀不得,放走又是隐患,再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穴拖下去,他们谁都支撑不下去,真到了绝境那一步,这些属下会做出什么事,可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小水缩在角落一隅,许是多日颠沛流离的苦楚爆发出来,哭得全身颤抖,声嘶力竭。 薛琼原本也是警惕十足,然而看到少女哭的不能自已,许是想到了什么旧年的往事,神色渐渐放缓,从袖中取出锦囊,将里面草叶在口里嚼碎了,将草汁细细地涂在了小水裸露的外伤之上,“别哭了。” 小水抱臂缩成一团,一双浑圆的眸子覆上了层泪。 “小姑娘,你应该见过这岛上其他的兽类,”薛琼蹲下来解释道,“他们逢人便撕咬,甚至百兽之间也会自相残杀,谋求生存,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外面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来的不止我们一拨人,现在你只有两条路选,第一,跟着我们,你可以什么都不必说;第二,自己逃出去,但我需要提醒你,落在那些人手中,下场只会惨烈百倍。” 辛折璃在旁边补充道,“小水,不管你有什么手段,兽类便是兽类,他们不曾伤害你,是因为被控制和有所忌惮,蛟龙非龙,我十六岁那年南海被掀起巨浪,淹没生民无数,仅仅只是因为那恶蛟作祟,那些人便没有爷娘妻儿?那些人便活该葬身于蛟腹中?” 两人轮番劝说之后,小水面上似乎有所动摇。 苏卿道,“我们先找出路是要紧,至于这小丫头,是去是留只随他。”说完便要折身离去,忽然听到小水低声开口,“那条路,不对。” 众人面前是一个三岔口,方才苏卿走了左侧的一条,辛折璃拉了拉男人的袖子示意跟上,小水便带着众人从另一条路走去,行约百米之后,被一块巨石挡住了去路。 众人将烛火凑过去,看了大半日,忽然发现中央的巨石上刻了一只受伤的鸟儿。 南玄隐叹道,“这是谁画的画,真丑。我以为我已在琴棋书画上没什么天赋了,竟然还有比我画的还丑的。” 辛折璃却似乎灵光一闪,喃喃地背道,“飞鸟遗音……不宜上,宜下…那么,便该是顺南而行了。” “什么意思?” “是《周易》上面记载的,先才我在十二峰的时候查阅古籍,或多或少还记得,不管是不是,我们碰碰运气再说。”辛折璃说完便往前走去,谁知这条路到了尽头是一个石室。 石门紧锁,上面雕刻着一张兽面,带着似笑非笑的脸庞俯瞰众人。 再看石室两侧,有朱雀和玄武的石像,一左一右,护卫在侧。门上纂刻了八卦阵图,中央便是一尺见方的阴阳鱼。 “似乎是个阵法。”苏卿眉间似有忧虑之色,“看来诚如南兄所言,这地道早就存在了,只是一直未曾被发觉,至于阵法——”他颇是为难地看了看身边的人,“似乎九歌并不精通此道。” 辛折璃道,“我可以一试,却没有十成的把握,若是突然出现什么意外的话……”她耸了耸肩,“诸位快跑。哦,南玄隐,别忘了捎上我。” 男人有些哭笑不得,“这自然是不敢忘的。” 交代完毕,辛折璃开始着手解门上的八卦阵图。生门、开门入为上吉,休门、死门入则为亡,这她是知道的。可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衍生八卦……个中变化足千万之端,全凭造阵人的意愿,而既然能在这地下凭空造出阵法来,此人之能耐可想而知。 生死在此一念间,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摆好八卦阵的功夫,姜沉璧手颤颤地摁在阴阳鱼上,心悬到了嗓中。 轰……门开了。 里面便有一股子森寒之气扑面而来,辛折璃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这这什么味道啊里面?” 薛琼眉头紧蹙,看了她一眼,“是死人腐烂的气息,这里莫非是墓穴?” 众人惊异,还是陆龙和冯彪两人各自领了属下进去查探,不一时折返回来,“回少主的话,没有死人,都是兽类的尸身。想来这洞穴之中盘踞着某种巨怪,以猎杀这些兽类为食,那些吃不完的堆在一起,便渐渐腐烂了。” 苏卿神色略微有些许兴奋,“这么说来,栖息于此的大抵便是黑蛟龙了,想不到咱们误打误撞,居然还找到了蛟龙的老巢。” 就在此时,辛折璃上前两步,将头贴在了一侧的石壁上,忽然“嘘”了一声,“你们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众人面面相觑,倒是薛琼略点了点头道,“似乎是水声。” “难道——” 这偌大的石室之内隔绝天日,若说哪里会有水声,便是有寒潭在这附近,再结合陆龙他们方才看到的尸首…… 苏卿修眉一挑,在登岛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展露出欣喜之色,“来人,将石壁破开!” 第64章 他的吻 第64章他的吻 辛折璃心中还隐隐存着些许顾虑,但苏卿毕竟是整个计划的领头人,如今他们也别无退路,谁又知道外面是怎样境况?便只得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另一边,陆龙和冯彪等人早就耐不住了,各自抄起家伙便聚拢而来,只听叮铃咣当一阵敲打声,前方忽然显现出隐隐的微光!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苏卿狂喜地大呼,竟然顾不上矜贵公子的形象了,一瘸一拐地飞奔过去,“是蛟龙的老巢,缚仙索都给我备好,南兄,辛姑娘,小心了!” 他眸中闪烁着欣喜之光,不顾一切地往前狂奔,踉踉跄跄,一路上几度跌倒,又迅速地爬起来。只是过了一盏茶时间,就奔到了那个光亮处。 然后,忽然又僵住了。 这个绵延入山腹十几里的洞窟至此戛然而止,再无出路。洞窟的末端是一堵石壁,顶上密布着钟乳石,水浸透了山腹,从石上一滴滴落下。那些钟乳石里不知含着什么成分,在黑暗里幽幽暗暗,明明灭灭,如同星图——仔细再一看,原来是石壁下面有钟乳石所积成的一潭水,水面粼粼,不停泛起波光,折射在了石壁上。 而那深潭仿佛一块巨大的黑曜石,除了上面隐隐可见发光的碧色水草之外,根本没有一丝波澜。 一行人的热血登时冷了下来,别说苏卿脸上浮现出浓浓的失望之色,连带着薛琼、辛折璃等人同样的失望,辛折璃尚且有些不甘心,秉烛一步一步摸索着走上前去,徒手将那些墙壁逐一敲了敲,然而看她折回时的失望之色,众人便不愿开口再问。 一无所获。 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再度断掉,在明灭的烛火中,每一个人的脸色都不算好看——这里只有水,众人身上所携带的饼子和肉干也已经在方才一番混战中所剩无几,还有些人是负伤在身,现下到了寂静处,那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便更加明显。 陆龙听得烦躁,不由骂道,“嚷嚷什么?死了人了?都给我闭嘴!谁再动摇军心,我给他扔下寒潭去!”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死寂,苏卿却眸中亮了亮,举着火把走到深潭边,小心翼翼地探下去半个身子,冯彪等人不由疾呼,“苏楼主!小心!” 苏卿从水中捞出一块微微发光的石头,回到了众人面前,只见那石头通体呈 “上好的贵妃笑啊,收集一些回去,这在浮云嗨市上可是很抢手的,就我手中这一块原石便价值百两,若是能够请来手艺精妙的玉雕师,再送到拍卖会上去,恐怕得有上千两呢!” 辛折璃有点哭笑不得,也佩服苏卿到了如此绝境还想着赚钱,只说道,“苏楼主不愧是……不愧是九歌的继承家主。” 苏卿笑笑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铜镜片,并不介意辛折璃调侃的话,“辛姑娘怎么听也不像是在夸苏某,不过无妨,总之我们都被困在这里,我和颜先生曾经交代过,若是三日之内没有任何讯息的话,便派人来岛上找我们,在此之前,不如坐下来养精蓄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 南玄隐足尖轻点,凌波于寒潭之上,只见长袖一展即收,仿佛水鸟一般轻轻地掠过,再回到岸上的时候,手中已多了两块石头。 苏卿凑过来看了看,“这一块大虽大,然而看上面的花纹走势凌乱,恐怕开不出什么好水头的玉来,嗬,南兄,这块上好!虽然只有婴儿拳头大,你对着火光看……瞧见里面的微光了么?” 南玄隐点了点头,“自幼锦衣玉食,想不到苏兄还会这些。” 苏卿淡淡一笑,眼角眉梢似有得色,“在我成为家主之前,一直被辗转送来送去,其中曾经在绮梦居待过一阵子……便对玉雕产生了浓厚的兴致,大掌柜还夸我有几分天赋呢。”一面说着,他已然摸出了两把精巧不过指宽的刻刀和凿子来,娴熟手法之下,“刷刷”的石屑飞溅。 眼见百般无聊,冯彪带着人下去捞石头了。辛折璃和薛琼看得有趣,也凑了过来,苏卿将那块打磨出基本形状的原石凑在火光前看了看,笑意有了些许无奈,“当然,这些在我父亲看来都是胸无大志,我们几个后代无论嫡出庶出,从小便要学习经商、与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所以被接回总楼之后,我便再也不敢在人前雕玉了。” 薛琼歪着脑袋说道,“你雕的是什么?” 苏卿将那初现雏形的玉在她耳边比划了一下,笑意温和,“都说翡翠配美人,我便为你打磨一对耳坠子出来,不知能不能入的了薛姑娘的眼呢?” 火光明灭之间,薛琼的脸色竟有几分羞涩和急恼,那是辛折璃第一次见到她真正毫不作伪的少女形容。 “能得苏楼主亲手所作,奴家自然不胜荣幸。”薛琼轻轻哼了一声,“要是平时安稳,我便戴在耳上,若是缺钱了,我便典当了去。你可依得?” 苏卿微微一抬首,继续手上的活计,声音却坦坦荡荡。 “给你了便是你的,是留是去,全凭你做主。” 辛折璃在旁边非常满意地点头——这位苏公子乍见时虽然礼数周全,待人接物丝毫挑不出错来,却总觉得仿佛隔了一层蒙蒙雾气一般瞧不清楚,如今他虽仍是那副温雅平和的样子,却能看到眼底缱绻柔情。 南玄隐自告奋勇,问苏卿要了另外的凿子和器具,也开始闷着头在一边捯饬起来,雕着雕着,想起什么似的冲她招招手,“阿离过来。” 辛折璃唔了一声,挪过去坐在他对面的石头上,“干嘛?” “若是出去了,你可愿嫁我?” 辛折璃瞪大了眼睛,眸中显现出震惊来,然而火光中男人狭长优美的眸子水光粼粼,就那般真切地看着她,仿佛两个人并非身在地底面临险境,而恰该谈论风花雪月似的。两人对望数秒,各自无言,男人却忽然低低叫了一声。 “你怎么了?”辛折璃凑过去,才发现他一个不留神,刻刀擦过拇指带出血痕,不由得皱了眉,上下摸找了半日才找出金疮药来,没好气地给南玄隐上了药,又将自己的发带扯下一缕勉强包住了,系了个丑兮兮的蝴蝶结。 南玄隐盯着那个丑的标新立异还分外支棱的蝴蝶结,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才低声嘟哝道,“方才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我。” 辛折璃咬了咬唇,“是与否真的很重要么?也许我们要一直被困在这里,直到最后——若是连性命都保不住,情爱又有什么意义呢?” 南玄隐望了望自己手上的玉石,忽然一笑,在烛光下竟绝艳到让人移不开目光,“是啊,人固有一死,但心无挂碍和有了羁绊怎么会一样呢?譬如我,假如你答应我,也许能在最后的绝境中多撑一阵子,也许就是这一阵子,便让死局有了生机呢?” “若我这么说,你愿,还是不愿?” 男人的脸庞近在咫尺,甚至能够在彼此的眼瞳中看到自己,感受到灼热的呼吸,辛折璃忽然间有些无措,竟然木愣愣地闭紧了眼睛。 那一吻如蜻蜓点水,不过是轻柔地略过,就在她睁眼的瞬间,深潭边忽然传来男人的惊叫声,“有怪物!” 第65章 生死一剑 第65章生死一剑 这下辛折璃那点情绪瞬间烟消云散化为乌有,整个人翻身而起,寒剑已经提在手上,冲上前去,“怎么回事?” “那边…那边有东西在动!”冯彪指着那个小水潭,失声道,“我刚刚看到水面起了一个涟漪!千真万确啊辛姑娘!” 此事非同小可,南玄隐和苏卿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然而,等众人点亮火把飞奔到了深潭边的时候,水面上已经什么都没有,只有无数小水滴落下的声音。薛琼足尖轻点,身如飞燕一般在石壁上游走了一圈,然而幽深的潭水里空无一物,只听到满耳的滴答声,如同无穷的雨。 “这里到处都是钟乳石,水会从上面滴下来,看到涟漪有什么稀奇?”等到薛琼回到岸边,冲众人摇了摇头,苏卿的神色也平静下来,“稍安勿躁,保持体力是最要紧的。” 辛折璃目光紧盯着水面——数年之前她屠杀蛟龙的时候,曾经跟着那些前辈剑修学过一些判别这些海兽是否在近处的办法,一时间凝神望着,居然忽略刺骨的寒冷,往水里走去,水深渐渐到了膝盖。 “阿离。”南玄隐凭空点燃了几束真火扔在了水面上替她照明,“小心。” “你们看!楼主!不是属下无中生有,这水下真的有动静!”冯彪忽然抬手指着水潭深处, 那一刻,水面果然再度翻涌起来,一个巨大的涟漪从水底而起,瞬地扩散开来。石壁上的波光随之荡漾,苏卿随之陡然警觉,带着众人拿了火把靠近。 “辛姑娘,你先——”话音还未落地,被南玄隐一声高喝脱口截断,“阿离快退!” 与此同时,隔着水面,水底出现了幽蓝色的光芒,同她所执的寒骨剑一般无二,在漆黑如墨的深潭之中,这些荧光仿佛漫天星辰,而水浪翻涌间,两盏灯笼在水底幽幽浮现,急速地向着水面漂近。 一切不过在刹那之间,薛琼和苏卿皆惊愕地看着水面,南玄隐已然提了一口内息飞身而去,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伴随着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叫声,石壁上的水波忽然分开了,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狰狞的庞然大物,如同在九幽炼狱中徘徊的恶灵,倏然之间破水而出,冲着女子张开了深渊巨口! 辛折璃却立在原地,寒雾自周身涤荡弥漫,而她仿佛烟水之间茕茕孑立的孤雁,只是在那怪物凌空到三尺之内,才拍出一掌。 青光破云、玉骨霜冷。 而原本被那巨兽掀起的惊涛居然静止在了空中——短短滞留一瞬之间,整个深潭被少女生生劈开一条路,那些水珠全凝成冰凌,随即如骤风暴雨一般倾塌而下! 那巨兽一下子从水潭里像箭一样冲起,重重地撞上了溶洞的顶部!很显然,被当做食物的这些人早在踏入这里的时候就被它觊觎在先,没想到上来便碰上了这么个硬茬,一时间怒吼一声,竟然喷出极腥的浓稠黑刺来! 南玄隐一跃其上,口中轻喝一声,“碧落!” 伞面展开,瞬间符文流动,如长夜之于星穹,形成了一道金光流转的墙,饶是如此,他仍然喝道,“其余人闪开!” 薛琼瞬间拉着苏卿一条胳膊飞身而起,从来时的那条逼仄甬道往回撤,陆龙将两把弯月刀使出了漫天幻影,勉强挡住这暴雨梨花般的攻击,只听叮叮当当一片声音,那携裹着雾气呼啸而至的黑刺落地,便如同剧毒一般腐蚀石头,发出令人胆寒的嘶嘶声。 就算有南玄隐如屏风一般挡在前面,还有陆龙和冯彪形成第二道防线,仍然有人被箭雨射中,惨叫着倒在地上,整个人抽搐不止,而四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血水,不断地消融! 苏卿面色煞白地倒在石壁上,急中生智,飞快地从腕上解下一条黑色长绳,随着口中喃喃咒语,那黑绳被抖落出千丝万缕发光的丝线来。 “阿琼,快,缚仙索!” 薛琼接过,尚有一丝迟疑,“可是我们还没找到黑——” “别管那么多了!”苏卿叫道,“先活下去,你我不能死在这里,明白吗?” 薛琼微愣。 她是个杀手。 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已然忘记了什么叫做“活下去”,因为每一次任务都是在生死边缘游走,东螭国的修行者提到她,有的倏然变色,有的觊觎美貌,有的不齿手段,可是从来没有人同她说过,“你我不能死在这里。” ——“活下去。” 短暂的错愕之后,她还是飞快地凌步寒潭之上,“南玄隐,接住!”随即将缚仙索的另一端抛了过去,刹那间黑色的网在空中展开,而那看似柔弱无骨的绳索却能将钟乳石纷纷折断,噼里啪啦地掉落在水潭里,水怪被迫落回了水潭,继续不停地扭动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剧烈地挣扎,长长的尾巴从水下甩出,啪的一声击在石壁上,竟然将坚硬的石头都打得四分五裂! 辛折璃方才已经刺出一剑,耗费了自己至少半数精力,而此刻南玄隐和薛琼以缚仙索牵制住这怪物,她、他们的机会只剩下自己最后一剑了。 可是,这水怪的命门究竟在哪里? “阿离。”南玄隐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一面将缚仙索收紧,一面扬声道,“你尽力一试便可。” 话虽然这么说,然而他和少女心里都清楚一击不中意味着什么——连他们几个联手都不能镇压的怪物,若是真逞凶起来,其余人包括苏卿在内,几乎没有一丝生机。 辛折璃悬在半空中,在犹疑不决之时,却看清了那怪物的样貌。 原本昏暗的溶洞里竟然有了点点的星光——那些光,来自于那个潭水里不停翻滚的巨大黑影。从隐约的光芒里,闪现出了一条从未见过的巨大的蟒,头上长有独角,双目硕大浑圆,每一片鳞片都散发出幽绿的光,照亮了黑暗的洞穴。 她缓缓举起了手中的九玄寒骨剑。 第66章 绝境逢生 第66章绝境逢生 在众人目不转睛地躲在角落中盯着水潭之上的混战时,黑暗角落里忽然传来一道细小的女声,“眉心。” 那声音在苏卿旁边,反而吓了他一跳,待低头看去——正是方才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的女童小水,许是饿极了,她的意识才刚刚苏醒,整个人显得有气无力,“杀……眉心……” 苏卿在惊喜之中又有几分不可置信,蹲下身来确认道,“你的意思是,这巨蟒的命脉在眉心?你怎么知道的?” 他是商人,向来敢于一掷千金豪赌,然而这毕竟事关所有人的性命,且……还有薛琼在。 小水睁着一双浑圆漆黑的眸子看着他,只是反复喃喃,“看见了……是我看见的。” 冯彪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话,“楼主,这小妖女的话不能信,她原本就不愿意为我们带路,谁知道如今是不是和那水怪沆瀣一气?南公子还有薛姑娘他们三人性命可都牵在这上面啊!” 苏卿看一眼水潭之上,南玄隐倒还能坚持,只是薛琼俏脸苍白,随着巨蟒的不断挣扎,缚仙索已经在手上勒出血来。 辛折璃方才刺中这家伙的小腹,许是被疼痛所激,那巨蟒在水里挣扎翻滚,张大嘴巴嘶吼,不停地用头和尾巴撞击着石壁,最后,那巨蛇再度发出了一声嘶吼,整个身体从水里弹起,如同箭一样撞上了洞顶——这一下撞得狠,整个溶洞都发出了轰然的回声,无数钟乳石断裂落下,砸落在地面和水里。 薛琼被巨大的力道牵制,也撞在了石壁上,虽然死死咬着下唇,惨叫仍然溢出唇齿。 苏卿扶着伤腿喘息着,努力挪动自己的身体,高声叫道,“辛姑娘,刺它眉心!” 事已至此,别无退路,那么唯一的选择无论是生是死,他都得孤注一掷。 辛折璃的剑花在空中一抖,整个寒骨剑刹那间光华暴涨,仿佛倾注了主人所有精血,盛大的幽蓝火焰甚至在刹那间令石窟恍若白昼,在刺出那一剑的同时,她看到了巨蟒眼中的、本能的畏惧。 嗤—— 剑锋穿透眉心的同时,她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负隅顽抗,不由得死死咬牙,将即将干涸的精力灌于右臂,又往前了数分,只听皮肉被撕裂的沉闷声响,寒骨剑洞穿巨蟒的眉心,从另一端捅了出来,粘稠的血喷涌而出。 而在这一刻,她终于精疲力尽,整个人如断线纸鸢一般坠入寒潭之中。 “阿离!” 南玄隐收了缚仙索,立刻纵身跃下水中,那寒潭之水冰凉刺骨,仿佛千万根针扎在身上,将一股寒意从胸口蔓延到四肢百骸。 寒潭的中央鼓起一连串细小的气泡,他用尽全力涉水而去,将少女从潭中捞了起来,她浑身上下已被水浸透,伤口流出的血洇开在白衣之上,双目紧闭,连带着嘴唇也褪尽血色。 回到岸上,冯彪和陆龙等人正在收拾残局,那巨蟒在水面上半浮半沉,一颗巨大的脑袋搁浅在潭边,猩红的舌头半吐,尾巴坠入了水潭里,周身都扩散开浓稠而腥的血水,仿佛疯狂滋生的海草一般令人心悸。 苏卿支撑着走到南玄隐身边,俯身探了探少女的鼻息,将自己随身的金丹倒出一颗送到其口中,微微叹了口气。 “她怎么样?” 苏卿摇首,“很抱歉,南兄,在下并不精通医道,这也是我的疏忽,早知道应该让颜总管来的,他是行医出身。”触及男人颓丧的脸色,又补充道,“不过你也不必过于忧虑,辛姑娘或许只是一时力竭才陷入昏迷,我已将洗髓丹给她服下去了。” 辛折璃昏迷,薛琼也没好到哪儿去,甫一上岸便瘫坐在了地上,背靠石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待到气息略微平整,才发觉周身上下的伤口开始火辣辣地作痛,不由得发出细碎的呻吟声。 “很痛么?”苏卿半跪在少女面前,将瓷瓶中的药膏在掌心搓匀,“阿琼,你多少忍耐些,若真是疼得厉害,你,你就咬着我好了。” 薛琼原本痛的直吸冷气,闻言不由得又气又笑,“你比我还怕疼,就别逞强了。”说完双眼一闭,“来!给个痛快!” 南玄隐走过来卷起衣袖,并指点了薛琼手上的几处穴道,用清水擦洗血肉模糊的伤口,将里面的土轻轻洗掉,再用正骨的手法,将断裂的骨头接好,最后撕下衣襟,紧紧固定。 行云流水做完这一切,他又回去守着自己的阿离。 “蛇——” 小水怯生生地凑上来,打量了一下昏迷未醒的辛折璃,忽然间开口说话,南玄隐不由得蹙了蹙眉,“你说什么?” “内丹,血,救救姊姊。”小水壮着胆子拉了拉他的衣袖,虽然在紧张和恐惧之下声音显得有些许古怪,南玄隐却还是听懂了,转身重新折回水潭之中。 不一时,他和冯彪、陆龙等人先后折回,白皙一双手血迹横流,身后的男人将蛇血装满了两个水囊。 苏卿微微蹙眉,虽然他见过生杀的场面,然而究竟多数的时间都在九歌重楼养尊处优,被骤然浓烈的腥气所带出些许不适。 “南兄,这是什么意思?” 南玄隐展开手掌,掌心躺着一大二小三颗珠子,散发着莹然微光,若非是被血肉包裹,看上去倒像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我想起来了,这巨蟒名唤‘两重天’。” “两重天?什么意思?” “他的鳞片和利齿上有剧毒,但浑身的血和内丹却是大补的好东西。”南玄隐想了想,换了一种说法,“你若是去过拍卖会便知道蛇骨剑和蛇血酒?都是价值千金,那蛇骨剑若是找来沈秋棠这等铸剑高手,天下便多了一把利器,蛇血酒因人而异,但对修行者或多或少都有所裨益。” 苏卿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那几颗“价值连城”的珠子,咽了一口唾沫,“所以你打算?” 南玄隐理所应当地说道,“诸位饮血滋补精元,这三颗珠子分别给阿离和薛姑娘。” 苏卿瞬间拧眉,“啊这……我觉得我伤的不重。” “苏兄,你觉得不算。”南玄隐面无表情地将沉甸甸的水囊递过去,“你是领头人,应当以身作则,身先士卒。” 苏卿凑上去嗅了嗅,只觉一股浓腥冲入鼻中,再度抓狂,“这怎么喝得下去啊!再说、再说我也没受什么重伤,腿不过是老毛病犯了,我不会拖后腿的……” 南玄隐想了想,出手如电地点了他身上两处穴位,“现下你暂时没有嗅觉、味觉,也看不见了,喝。” 苏卿:…… “喝完之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第67章 (薛琼篇)身世 第67章(薛琼篇)身世 我叫薛琼,是一个莫得感情的杀手。 “你满手血腥,终有一日会遭天报应的!”我不知这是我杀的第几个人,总之他们的反应都差不离,这一位也是,缩在角落里抖若筛糠。 我将那柄锋利的短刀在他衣襟上磨了磨,很是无奈,“你们咒人能不能换两句新词儿?报应报应,别说老天爷,我都快听烦了。”说完我就准备下刀,这人如杀鸡宰猪一般再度嚎叫起来,“慢着!慢着!我有、有东螭国的密闻” “你当我副业是说书先生啊?劳什子秘闻干我屁事?” 这句话是假的。在此人说出来之后,他为自己多争取了一夜活命的时间,因为这些年来我的确一直在寻找一条湮没在武林之中的线索。 所以我扛着刀,令他点上烛火,将书柜里的记载一一查阅。 许是过了太久太久,很多藏在里面的竹筒已蒙尘发霉,当我找到用篆文写下的“凌”字时,灰蒙蒙的天空已然隐隐露出太阳的轮廓,一声鸡鸣天晓白,当第一缕光射入窗棂的时候,我手起刀落,杀了那个人。 他死不瞑目,似乎想诘问我什么,可惜没机会开口,啧,所以说不要和我这种杀人如麻的恶徒讲良心,我收刀很快,那本书籍被纳入怀中的时候干干净净。 “兄台,下辈子长个教训。” 鲜红的血点子迸射在黄灯笼上,给晨光一镀煞是好看。我用他的衣衫擦净长刀,归入鞘中,跟着整个人轻飘飘地飞出窗外。 回到山雨楼的时候,满堂的杀手供奉,包括我的顶头上司全聚集在正堂,这令拎着早膳走进来的我略微有一丝尴尬。 他曾经说过,薛琼,你真是山雨楼最不守规矩的杀手。 是吗?或许,但是有什么办法,我杀人的效率高啊。 “你比约定的晚了两个时辰。” “哦,那个人对奇闻轶事知道的还蛮多的。”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说书先生。” “无聊嘛,反正他早晚要死,我听一听八卦又何妨?” 四下传来高高低低一片牙疼似的抽气声,除了我不会有人这么和秦冠讲话,也许是因为办事能力,令他容我放肆到如今。 正堂此次召集来所有的杀手,是为了一道诛杀令。我瞧见那上头暗红色的印子,眼角跳了一跳。诛杀令有很多重,酬金随雇主所求的难度渐增,而深红色基本意味着有钱没命花的那一重。 难怪方才一片死寂,再也没有了往日争抢诛杀令的明争暗斗,大家都非常和谐地选择了闭嘴——虽说杀手这一行喋血为生,但好端端的谁嫌自己命长呢? 秦冠鹰隼一般的利眸扫过每一个部署,他不需开口,自有一股庞大到令人无处遁形的威压。 我凑近瞧了一瞧,发出乡下人进城般的惊叫,“三千两,这怕不是把国库搬来了?”说完我抬首看着秦冠,“不如属下和教主联手,四六分成。” “旁人可以,这个,不行。”秦冠简短地回绝了我,“我和他是故友。” 故友你还接人家的诛杀令?我朝天翻了个白眼。 秦冠说完,那张诛杀令就像烫手山芋一样被揣在了我怀里,“三千两都是你的,对了,记得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哈。” “”— 实际上,我是一定要接此令的,不过我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对于此人此事的热切,我要和旁人一样推三阻四,直到秦冠亲口说要我去。 那上头写的是“端”字,凌家乃是东螭国的皇室血脉,而雇主要杀的人便是端王凌重玉。 为了这个姓氏,或者说,为了这一脉皇亲,我的父母皆丧了命。当年忘了端王府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总之圣上起了杀心,这狗皇帝也是虚伪,心有芥蒂也怕担负残害手足的罪名,总而言之,有暗探在端王府潜伏多年,硬生生抓出了把柄。 我的老爹,也就是当年端王府的门客之首,和很多王府里豢养的高手全毙命在那一场大火里。 那年我七岁,而今我双十添三,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忠心二字真有那么重要?爹明明可以一走了之,明明那时候最需要庇护的人是他年幼的女儿啊。 火起时我和端小王爷以及其他一干贵族子弟在长桥上放花灯,回去就见到一具又一具焦黑到分辨不出面目的尸体从断壁残垣里抬了出来。我当时便将整个凌家恨毒了,抓着身边不谐世事的小王爷一口咬了上去,他还鬼哭狼嚎的。 兜兜转转这些年,小王爷成了端王,而我——我穿着秋香色的襦裙,眉心点了花钿,躲在重帘后弹琴奏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帘外的舞蹈已渐渐婉转暧靡,而我的琴声依旧清越。 有道人影穿香而至,重帘敲打出一片滚珠碎玉声,我看到一只修长干净的手,自珠帘后伸了出来,他温和地说,“想不到还有抚琴高人遁世于此,可否请姑娘出来相见?” 我瞧不出那些衣襟刺绣的纹样,究竟谁是簪缨世家,谁是皇亲贵胄,但见虎口处有一个半月的齿痕,那是我重重咬下去的痕迹。 于是我的手便搭了上去。 端王风流成性,府上豢养的美人环肥燕瘦数不胜数,恐怕三宫六院也不过如此。 我被安置在了书房旁边的梅花坞,隔日凌重玉便差人送来了国匠雕刻的凤尾琴,相传是比着前朝琴师伯牙仿出来的,我信手拨弄了几个音,果然如昆山玉碎。 那小厮没见着我受宠若惊的谢恩,反而被诘问了一句,“怎么让下人送这样贵重的东西,你家王爷呢?”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许是凌重玉身边的红人,被逢迎惯了,“你” 我信手将琴挪到了檀木陈列柜最上端,比那些古董花瓶还积灰的一隅。 “知音未至,我弹给谁听?弹给这满园的花草山石听不成?”转头冲他一笑,“还是你打算坐下来听一曲啊?” 小厮大概从未见过我这样还没个名分便如此跋扈的金丝雀,三言两语之后便落荒而逃。 他讨厌我,就对了。 最好再在凌重玉面前吹一吹耳边风,吹得他发现自己养了个母老虎在后院自悔不迭。 这样我才有机会在王府上,查到我想要的东西。 第68章 (薛琼篇)真相是假 第68章(薛琼篇)真相是假 或许旁人不知道,甚至连凌重玉身边的人都未必知道,凌家先才还在上京的时候,老王爷曾经建了一条密道,以备不时之需。上一次密道建在后院一个荒废依旧的枯池之下,这一次我趁夜将端王府上上下下搜寻了个遍,终于找到了密阁所在。 说来讽刺,当年的密阁机关是我爹亲手铸造成的,假如,假如没有阋墙之祸,凌家会不会为了机关不外泄而杀人灭口? 毕竟,最是无情帝王家。 我找到了几口镀金打造的棺木,那里面应该盛放的是老王爷的尸骨?陪葬的宝贝是什么我不关心,再向内搜寻,我终于找到了东螭国皇室一族的密闻载录。 丙辰年春,王妃周氏诞下一子。 等等!最后二字被朱砂抹去了,但还能依稀辨认出来:那并不是“一子”,我举着烛火细细观望,忽然间烛火一颤,看下一页的字迹纹路,是“女婴”! 凌重玉不是王妃的孩子?那个女婴又是谁?丙辰年,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我的生辰也是丙辰年。 我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亲故白骨成灰,那些仇恨也好、密闻也罢,都不能牵动我太多的情绪了,此行也不过是为了了结心中的一个夙愿而已。然而手指已然微微发抖,我一页一页地看下去,直到接近末尾,找到了我想要的结果——为了自证清白,爹便在老王爷入大理寺接受调查的时候,放了把大火和众幕僚一起以身殉主了。 “清白”二字刺得我眼睛生疼,爹爹,你只知道忠心为主,可知当时我才七岁? 将那些书卷一一放回原处,我在折路返回别苑的半途中了一道暗箭,该死,全是因为失神而分了心。 毕竟只是无名无分一个歌女,别苑只有两个小丫头伺候,而今也嗅到我提早布施下的海棠香沉沉睡着,我咬牙回到寝房,剥去夜行衣,发现侧腹一道寸长的伤口,血流如注。 这点疼痛对于杀手倒没什么,我只怕被人发现端倪,遂取来针线将伤口生生缝上,又上了点金疮药。 就在我将那些染血的衣裳丢进火炉里烧成灰烬时,忽然听到了院落外头极细微的脚步声,几乎在瞬间我便断定是凌重玉,也许长夜漫漫,他终于想起来贵步临幸自己买下的女人,但我最怕的是,方才触动机关,他已经发现了什么。— 凌重玉果然亲自登门了,而当他推门转过屏风向内阁走来时,炉内暖意融融,帷幕暗香袅袅,我正拥着手炉半倚半靠地卧在赤色鸳鸯软枕上,青丝逶迤在肩头。听闻动静,我只是懒懒地拢了一下头发,“你去将这暖婆子再热热罢。” 忽地回首,佯作才见到一身青衣的凌重玉,连忙直起身来。他免了我的礼数,自然而然坐在了床侧。 我见到他还带了一壶酒,一品萧,看上去不大像是要同我算账。 “你的手凉的厉害么?我替你渥着。”他说完,便将我的双手包裹在自己温厚的掌中,笑道,“方才我免了你的礼,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 说完这话,他目光在我身上略略一扫,眉眼含着狡黠笑意,“青丝半挽、朝慵而卧,这就是极好的景了,若再见春光乍泄,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愣了一会神才琢磨过来,气急败坏地想要抽出手,他却抓得更紧,一推一拖之间,仿佛耍无赖的孩子。 一切都顺理成章,烛火被吹熄大半,暧昧葳蕤的暖光柔柔地洒下,他的脸庞如同一块羊脂美玉,单瞧那双狭长凤眼中的情意,或许真的会沦陷其中,可偏偏我是如此清醒,凌重玉,这个在皇室倾轧中屹立不倒的端王,他手上的血绝不会比我少。 他的唇点水般落在我的脸侧,睫羽垂下,那双手温柔地揽住我的肩膀,而在他看不见的背后,我已高高扬起了匕首。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凌重玉忽然停了下来。 匕首在瞬间被翻转折叠纳入袖中,我见到他面色微沉,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却仍柔声细语问道,——“王爷,怎么了?” “你受伤了?”他问。 的确,寸尺之间的距离,即便是再浓的帐中香也掩饰不掉我身上的血腥味。 我垂下眼睛,在动手和继续掩饰之中徘徊了一瞬。再度抬头看他的时候,神色已楚楚,“王爷说笑了,您又不是头一天知道奴是什么地方出来的。既不是千金小姐的命,受不受伤又有什么要紧呢?” 他似乎动了几分薄怒,“你受伤在身,为什么不差人告诉我?什么身份?你而今在王府里,就是我凌重玉枕边人的身份!” 我愣了片刻,寻常官宦之家的女儿听来,这是多么希冀美好的情话。 曾经我也有信以为真的机会的,凌重玉,是你凌家毁了我一生的安稳,如今你却浓情蜜意地对我说要护我周全? 讽刺化作唇角绽开的笑意,我道,“多谢王爷。” 翌日他又来了,仍穿着一身寻常的天青色圆领袍,脸上带了三分喜色,他将一份淡金色的名笺送到我面前,献礼似的说道,“你瞧瞧可有疏漏?” 那上头密密麻麻都是人名,我多半是不认识的,打头的两个是我栖身花楼的东家和老鸨儿,我道,“这是花楼的名册。” “是。” “王爷不会要把所有姑娘都请进府里?” “哼,她们也配?”凌重玉轻描淡写地说道,“花楼夷为平地,那些欺辱你的已施千刀万剐之刑,至于其他人,我全杀了。” 饶是我手上也有不少人命,闻言也不由惊起,“为什么?” “你不喜欢这段经历,我便着意替你抹去。”他负手而立,微微展颜笑了,“从此往后,你就只是我谢家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凌重玉掌握生杀的样子,或者说,这就是他原本的样子。 我不能再拖下去了,距离秦冠给我定下交付任务的时间还剩下五日,而棘手的是,仿佛有一种陌生的情愫,像野草一样悄无声息地在心里扎根蔓延,是时候斩断这一切羁绊了。 第69章 (薛琼篇)最诛心是故人情 第69章(薛琼篇)最诛心是故人情 这一日凌重玉被中宫宴请,宴席上多半会饮酒,说不准还会带一两个宫中的美人回来,这便是我下手的不二良机,入夜之后,弹了弹袖中的醉海棠,两个小丫头再次睡成一团,我化作一道鬼影,顺着屋檐向凌重玉的寝房摸了过去。 然后我便听到了某种令人老脸一红的声音,从房内传来。 女子的娇嗔欲拒还迎,连我听的骨头都要酥了,就在我面红耳赤寻思着要不要观摩一下再动手的时候,惊悚的事情出现了——那道男声不属于凌重玉! 千真万确,那不就是前些日子对我颐气指使的凌重玉身边的小厮吗? 我的乖乖嘞,似乎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 掀开的瓦片之下,男女已然痴缠在了床榻上,我掩面疾奔,心里竟然对某位王爷生出了些许同情之心,啧,真惨啊,娇妻满园的结果就是一枝红杏出墙来。 何苦来着? 慢着——如果凌重玉不在寝房,他不会大半夜闲着没事去了别苑? 我惊了一惊,屏住气息飞身赶回。入夜的寒风如细刀般,我却出了一头细汗——该死的,这下怎么收场解释?说有飞贼来府上打晕了两个小丫头又因贪图美色带走了我 啊呸,这也太不要脸了。 就在我回到别苑的房梁上潜伏时,院内已站了两个男人,正在遥遥对峙着。 一切风云变幻,远比我想象中更为精彩。 凌重玉来了不错,可是谁能给我解释一下,秦冠为什么也在? “故人相见,秦兄为何不堂堂正正地叩门?在下定然敬如上宾,再奉上三杯水酒。”凌重玉笑眯眯地提着长剑,声音中难辨喜怒,“不过嘛,你半夜三更造访我宅后院,难不成是为了财?哦不对,秦兄是不会缺钱的,那么,便是为了某个人而来了?” 伏在房檐上的我陡然一惊,秦冠必然是冲着杀凌重玉才现身的,可为什么?最后之期分明未至,他是不相信我,还是担心我死在凌重玉手里? 嗯,第二种揣测有些自作多情。 “废话真多。”秦冠冷冷一挑眉,“我的人没回来,看来是失败了。凌重玉,你想知道她是何身份吗?” “不好意思秦兄,本王的姬妾众多,想杀我的人也有很多,我实在无法一一拎清楚。” 凌重玉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笑容,慢慢地踏过两个小丫头尸身下的血泊,他的面容在月色之下如一捧冬雪,被风卷起的衣袍振振作响,那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了出去。 在听到兵刃相接的声音那一瞬,心仿佛被蛊虫钻了过去,我捂着胸口,艰难地翻了个身。为什么会如此绞痛?这两人论实力不分伯仲,假若死的是凌重玉,正好免了我亲自动手,假若秦冠重伤被牵制,我和凌重玉联手杀了他,正好坐任教主之位。 无论谁生谁死,我都可以是得利的渔翁不是吗? 可是—— 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偏偏在此时此刻毫无章法地撞入脑海之中。 我想起了七岁那年和小凌重玉一起在桥上放花灯,他同我说了什么话,一时四下全是此起彼伏的笑声,我锤他,他却捉住我的手,那晚圆月无缺。 我想起自己被追杀逃亡的路上,有一只粗糙温暖的手救下了我,秦冠从不会笑,记忆中唯有将我挡在身后那时笑了,他说,“你别怕。” 无数场景如走马观花一般纷至沓来,我不得不将十指狠狠嵌入掌心,强迫自己从过往中抽身而出,我看见了半跪在地的凌重玉,他到底是输了,声音低沉地从喉中溢出,“你用毒?卑鄙。” “哈,这园中的确是本门的‘醉海棠’,不过不是我布下的。大抵” 就在这句话没有落地的时候,我出手了。 剑锋所指的方向是秦冠。— 那场混战持续了多久,我总之记不清楚了,唯一刻骨铭心的只有秦冠离开前回首的那一幕,他看向我的眼中是那样浓烈的情绪。憎恨?怨怼?羞恼?悲戚?我大抵穷尽此生也不能意会。 凌重玉受了伤,我吃力地将人扶进房中,他脖颈的伤口半凝结的血呈乌黑色,也许吸入太多“醉海棠”,连带着面色都苍白如雪。 我慢慢地、慢慢地倾身下去,将凌重玉的衣裳剥开,稳住他的肩膀,然后一口一口将毒血吸出来,再吐到铜盂中,用烧酒将残毒洗尽,再包扎好。 为什么出手救下他? 其实,这个理由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荒谬。在某一瞬间,我觉得凌重玉很可怜,也许生在皇族,他从小到大都在尔虞我诈中辗转求生,这辈子信任的人也没几个,身边侍奉的人、施加恩惠的歌女,曾经的故友,在今晚接二连三地背叛他。 那种孤立无援的绝望,曾将我拖入深渊里。 凌重玉的神志一半清醒一半糊涂,忽然将眼睛打开道逡隙,然后牢牢抓住了我的手。 我想挣脱来着,他别不是误以为我对他情动了,可是我听见了低低呢喃的声音,“阿琼是你回来了对吗?” 阿琼。 这个名字,在我七岁之后就没有人叫过了,而今骤然从一个岌岌可危的人口中念出来,轻柔缠绵的两个字,阿琼。 我深吸一口气,又听他说道,“故园惊梦里,念去去,琼月照寒衣打一见面我便知是你了。” 那一声叹息如同落在尘埃里。 “我知是你啊。” 滁州坐落皇城之边,其繁盛与天子之都无二。 又是一年花灯节,整个大街上都是五彩的灯笼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整个祈愿湖上最打眼的便是彩砌辉煌的画舫游船。 整个船上除了外面的守卫,便只剩下我和凌重玉二人。我取来鸳鸯玉壶,倒上两杯梅子酒,凌重玉一饮而尽,将空酒杯展示给我看。 我翻了个白眼,“又没给你下毒。” “是吗,受宠若惊,你毕竟是一个杀手啊。”凌重玉将珠帘卷起,望着满湖的花灯,眼中似乎也盛满了那些璀璨星火,“阿琼,你这样才貌兼备的女子,其实不必过着这样刀尖舔血的日子。” “哦?王爷是在心疼吗?” 令我意料之外,他痛快地点了点头,“对,我心疼。” “可惜命数自有天定,抗是抗不过的。”我举杯和他一碰,清脆悦耳的声音撞入耳中,“何况做王爷也未必见得就如意,你不也是现在孑然一身吗?” “哇,戳到我的痛处了。”他捂着胸口倒下,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果然杀人诛心哪。” “可不是?我恨透了你,若非当年谢家遭大理寺查处,我爹也不会死了,我也不至于沦落到给秦冠卖命。”我说的轻松无比,“说你两句又如何?我不一刀捅死你就是菩萨转世了。” 远远的河岸边传来丝竹管乐声,一群垂髫孩童笑闹着跑到湖边,举着花灯小心翼翼地推入水中,看神色是那般清澈虔诚。 “阿琼,你还记得我们在桥上,我说什么来着?”画舫正好经过长桥,水光粼粼倒影在他的面容上,仿佛数年更迭,连上天都对这张皮囊格外垂怜,他眉目舒展,一如少年。 “那么久了谁还能记得?”我嗤笑,“请问王爷,您记得我第一次见面说的头一句话是什么吗?” “你说,接住我。”凌重玉静静地垂下睫羽,声音温和笃定。 第70章 (薛琼篇)图穷匕见 第70章(薛琼篇)图穷匕见 他不说,我已全忘记了,如今再度提起,也只不过是我骑在桃树枝丫上,想跳又不敢跳,树下的小胖子跟着急出一头汗,我将几颗桃子的包裹扔下去,然后笑道,“接住我!” 最后?最后自然是没接住,两人叠罗汉似的摔了个大马哈。要不是那时候凌重玉生的白白胖胖,恐怕我会把他的骨头压散架。 两相比较之下,我微微有些愧怍,自罚了三杯。 “我孑然一身,是因为已经有了意中人。”他自顾自地说,“那姑娘并非绝色,甚至十分暴躁,十几年前她咬了我一口,这道疤现在也没褪去” “王爷醉了。” 我打断他折身欲起,却被凌重玉摁着肩膀坐了回去,他的脸庞近在咫尺,那双瞳子如寒星郎朗,仿佛要穿透骨血、洞彻灵魂。 “你干什么?”我沉下脸来,“你想和我动手?王爷有伤在身,可得掂量清楚了!” “阿琼,你杀过人?这些年来和我一样,死在你手里的人数不胜数?”凌重玉扳着我的脸,四目对视间,他一字一句地诘问,“那你为何下不了手杀我?我不信你对我没有一丝情分,我更不信那些天命难违的屁话!” 那些怒火被一腔酸涩的温柔冲得一干二净。我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掉,杀人诛心,果然杀人要诛心。 凌重玉,你赢了。 “我说了这么多,不是应允你擅自离开的,我只问你一句——假如我不做这端王,你敢不敢跟我走?” 我重归侧座,整理衣襟,瞧着凌重玉绵绵地倒了下去,他自然是不可置信的——酒中无毒,但我的袖中笼着迷迭香啊。 “伶牙俐齿,差一点就被你说动了。”我用手指最后细细描摹他的脸,这张曾经在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脸,“凌重玉啊凌重玉,你当这王爷当了这么多年,自然是厌倦了的,可我才是王妃的嫡出女儿诶,事已至此,就让我当王爷爽一回。” 说完,我一声唿哨,召来属于自己的死侍,他们手脚利索地将侍卫击倒,给凌重玉换了衣裳带走,我眼睁睁地瞧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之中。 该回去复命了,一切,是时候结束了。 秦冠自那次回到山雨楼之后,便一直在石室之内闭门不出,我不顾几个同僚的劝阻孤身而往,抬手转动门前朱雀和玄武的石像。 片刻之后,石门缓起,轰然有声。甫一入门,寒气如流侵袭,我颤巍巍地抱紧了双臂,穿过那些鬼斧神工倒挂的冰凌。中央的巨大冰棺上,男人盘膝而坐,着宽大团花纹金白袍,眉眼端肃,只是较平日更多了三分阴狠之意。 “鬼混回来了?”他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却并未睁眼。 “属下参见教主。”我单膝跪地,奉上端王玉印,“凌重玉在高手护驾之下逃了,不过玉印在此,想来也能交给上面复命。这一次端王府元气大伤,如果他还想苟活,那么,‘端王’的身份也算是死了。” 他抬眼,比冰室更为森寒的肃杀之意扑面而来,“下不了手就说下不了手,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是,属下不敌,请教主降罪。”许是我的态度终于激怒了秦冠,他直身而起,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过来,饶是早就做好了准备承接他的怒火,我却还是被他挥来的一掌猝不及防甩向空中。 那一掌少说七成力道,我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无形的大掌碾压过,后背狠狠撞上了冰柱,在铺天盖地的冰凌碎裂而下时,吐出了一口血。 “起来啊,”秦冠说着,踹了我一脚,“你不会接不了我一掌?起来。” 我擦了擦血,重新调整姿势跪正,“秦冠,你救过我,所以我带了这条命来任你处置。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哦?看来你都知道了。”秦冠的嘴角微弯,却不是在笑,“你才是老王爷的种,当年王妃为了固宠,老王爷也不想你一个女流卷入皇室夺嫡之争,便用了一招狸猫换太子。”他骤然提起我的身世,仿佛早就知悉通透,“所以他凌重玉是什么东西?他什么也不是!你自己执念了十几年的爹,只愿为了他亲生儿子赴死!谁在乎你?这世间有人在意你的死活么?” 这一连串的逼问终于令我抬起头来,“你胡说爹待我很好”然而,心中苍凉庞大的怒意却让我一掌劈了过去,“你闭嘴!” 两掌相接,各退数步。我催步连近,并刀如水,对着他胸口又印一掌,一时间如山崩倒海之势,齐齐涌来,我这掌竭尽全力,是报了同归于尽之心,两人齐齐飞了出去,撞碎无数倒挂冰凌,叹通一声,跌落在冰池之中。 冰水瞬时淹没头顶,那股铺天盖地的寒意,全身的血液都要停滞,连心也跟着沉堕下去了。 我狼狈地从冰池中爬出来,整个人衣襟湿透,发丝贴在发间,滴滴答答不断地淌水。止不住冻的浑身直哆嗓,秦冠涉水而来,抓着我的衣领提到了岸边,突然哑着声音说道,“阿琼,你告诉我为什么?” “每次,每次殊死一线的时候我都适时救下你,为什么这并肩作战的十年,都抵不过你见他凌重玉一面?为什么?” 他的面容逐渐狰狞,更为可怖的是嘴角慢慢涌出血来,我感受到那只拎着我的手失去了力气。 就在此时,一只乌色箭羽自冰室的另一端射入,不知何时,那两扇门已大开。一道清癯高挑的身影逆光而来。 “因为她喜欢我,秦冠,你输了。” 我没有料到原本应该被连夜送出城的凌重玉为何会出现在山雨楼。 就像他应该也未曾料到,我会挡下那致命的、淬毒的一箭。 当两声“阿琼”同时在耳畔交织响起的时候,我已摇摇晃晃倒了下去,分辨不出哪一声的主人是谁了。我只知道凌重玉将我横腰抱起,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凌重玉也问我,为什么? “你们烦不烦啊欠他一条命,我该还。”我无力地伏在他肩上,迟钝地将这些日子的事传来起来,大概从凌重玉知道我的身份开始,那些都是他步下的局。至于被秦冠和他都提及的赌约,算了,我都要死了,想明白也是无用。 我很快就会死了。 第71章 (薛琼篇)吹桃花满地 第71章(薛琼篇)吹桃花满地 “阿琼,你再撑一会儿,我让神医池也来救你,他必能救你。” “得了”我的声音变的慢吞吞的,甚至没力气再冲他翻白眼,“你对宿敌下毒,还会留一手呢?我知道我没得救啦” 他停了下来,瞳中尽是迷茫无措,一如十几年前看到那场大火的小凌重玉。忽然我就心疼了,我低声说,“重玉,你送我去别院好不好?” 就是端王府那个又萧条又寒酸的小院子。 凌重玉的轻功很好,不一会儿就到了。我攀着他的肩膀微微仰头,可是眼前一片迷蒙,什么也看不清,毒发比我想象中还要快。 “别苑的桃花开了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还没有,阿琼,你再等等,等过三月阳春,你再上树给我摘桃子好不好?” 我只能笑笑,蜷缩在他的怀里,四肢一寸一寸地僵冷下去。忽然间想到了什么,我仿佛回光返照似的,有力气微微直身,抓着他的手,“凌重玉,我一直想问,你你当年在桥上,说了什么话来着?” 他笑,“为了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害苦了你我啊。” 真是罗嗦,再不说我就听不到了。我焦急拧眉,终于等到他的声音温柔低沉地落在耳畔。 ——我若得阿琼,必折山河聘之。 也许自那一次之后,薛琼便已经死了。 而我不过在经历一场大梦之后,才如同世外桃源的人一般徐徐知晓,风雨楼被覆灭了,似乎是凌家长公主凌仪所为,同时,端王凌重玉因积劳成疾,也撒手人寰了。 我忽然意识到,这一切,无论是我,是秦冠,都可能只是皇家步下的偌大棋局中的一步而已,反目成仇也好,爱恨纠葛也罢,总之最终两大棘手的势力都被荡平了。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家茶馆之中,慢慢地扶着房门走出去,说书先生正在唾沫横飞地讲述这两股势力如何如何独步东螭国,又是如何在短短数日之内倾覆的,其绘声绘色的程度不亚于亲眼所见。 我倚着扶栏听了好一阵,忽然间发现,自己居然调动不起一丝一毫的情绪,脸上干干木木的,仿佛那两个故事的主人和我全无瓜葛。 账台后面的老板看见我,微微一愣后连忙笑着迎上来,“哎哟姑娘,你醒了?都是他们看护不周,也没人告我一声,姑娘您要吃点什么?这个点午膳怕是还没好,若是姑娘不介意的话……” 我第一时间摸了摸口袋,淡淡问道,“谁送我莱的?” 那老板似乎很敬畏,笑意收敛了些许,“不瞒姑娘,小老儿也并不知情,但我受人所托,一定会照顾好姑娘的,您安心在此静养,等到什么时候想走了,路上的盘缠和车马交于我便是。” 我轻轻“哦”了一声,虽然并不觉得饿,然而目光触及老板满脸的诚恳,倒也不好拂了他的意,“还剩什么,随便端上来些便是了。” 回到房中,我关上了门,打量四周,菱花铜镜、牡丹屏风,品红刺绣贵妃榻,一切都收拾得如此妥帖,就像——在端王府的那个小院。拖动着身子徐徐坐下来,我的指甲勾过上面三春盛景的纹样,一颗泪悄无声息地砸了下来。 还没等我抬手拭去,紧跟着又是一颗。 原来那个在江湖游走多年,杀人如麻的薛琼也会有焚心之痛啊。而这种痛苦,就像是流传于几大毒门的“温柔散”一样,刀刀钝痛,皆不致命,唯有在漫长的煎熬之中一点一滴回想起来,才始觉残忍之处。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了一条间隙,下一刻,我的手刀已举在半空。 杀手的本能还在。 来者是个二十余岁的男子,身穿青灰道袍,后面背着一个颇为方正的箱子,他看上去有几分落拓,然而一笑却又如春花盛放,冲我拱拳道,“在下一直以为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今日见了薛姑娘,才知无论修道界如何论资排辈,这杀手之中的魁首无可争议了。” 我迟疑地退了半步,嗅到他身上药草混合着的风尘气,“你是?” “风铃谷,池也。” 我木木地回应道,“神医?”随即思绪才后知后觉地跟上,“是你救了我?” 他点了点头,将丝绢取出来展放于我的手腕上,搭上三指。 半晌之后,他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中的毒解了七八成,只是内息尚且处于紊乱之中,若要彻底愈合,恐怕还得月余,在此期间请薛姑娘不要动怒动气,亦尽量不要调动修为。” 我哑然失笑。 想要保护的人都丢了性命,做好准备赴死却又没死成,真不知是不是天意弄人。 “多谢神医。”我牵动嘴角,勉为其难地笑笑,“为难你了。” 池也一挑眉,“在下受人所托,何况只是尽医家本分,何谈为难?” “难道不是吗?”我问,“神医精通医术、济世救人,而我们这些刀尖上舔血的,不知道手上沾染多少人命,你要救这么个恶贯满盈的杀手,怎么不算为难?” 他似乎并不愿意即刻回答我,只是点燃了置放在屋内的紫砂悬壶,不紧不慢地熬药。 “精通医术,就不能杀人么?为除恶而拔刀,难道不算是积善么?”袅袅升腾起的烟雾将他原本略显锋利的轮廓透出几分柔和,“这世间三百六十行,从无绝对的正与邪,所谓善恶,不过在人心罢了。”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本想追问一句“是不是凌重玉拜托你救我性命”,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出口,只是垂下头来,看着自己一双原本应该称得上细嫩的手,在关节处生出的茧。 “这是药方,出门去三街胡同找个医馆抓十二副,早晚各以文火煎一副服下便成了。”池也轻飘飘地递给我一张信笺,随即便要转身而去,我正在出神,竟然连告辞也没说,还是他走到门口,忽然想到什么回过身来。 “对了,那人还有一句话托我转告,如今的风雨楼被九歌兼并收入旗下,若你彻底养好了伤,这倒也是个去处。” 九歌…… 原本我并不想回去,无论是秦冠还是风雨楼,无论那些老人被清退还是留下,原本的故地早已面目全非,我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我没有想到,我有心退出这江湖庙堂的腥风血雨,这深潭却未必打算放过我,在某个电闪雷鸣的雨夜,我被一队人马追杀上了荒山。 雷声震彻,闪电宛如兽的爪牙一般撕裂黑夜,在刹那间照亮了山林,然而雨势太大,一切都被笼罩在雨水蒸腾的雾气之中。 我感觉体力在一点点流逝,身后的追杀越来越近,而我也用尽最后余力将轻功逼到极致。我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只要在那些家伙之前一步跃下,一切便结束了。 如我所愿,身体凌空的一刹那,我听到了身后此起彼伏的吼叫声,我闭上眼,谁知倏然间一条白绫缠上了手腕,那人的内力极深极稳,竟能一端系在崖边的树上,凌空微步将我捞了起来。 我抹掉满头满脸的雨水,这才注意到,方才那些人的惊呼声并不是因为不能活捉我,而是因为被后来居上的另一伙人骤然袭击。 箭矢宛如疾雨一般铺天盖地射来,雨水不断模糊视线,我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头顶的骤雨却忽然停住了。 闪电再次劈下的时候,我看清了执伞人的面容。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苏卿。 三重纱衣随疾风猎猎而动,通身上下却无一丝血迹,那样白的、仿佛腊月飞雪一般的素衣,以及望向我的温和笃定的目光,有那么一瞬我竟往后退了半步,想要将自己藏匿进暴雨和厮杀之中,他却冲我伸出一只手来。 “在下九歌重楼苏卿,薛姑娘,你安心。” 第72章 出路 第72章出路 苏卿皱眉咬牙,他素来养尊处优,即便是出行一趟,亦是高手仆从众星捧月,从未沦落到如此境地,却又清楚自己的身份,若非以身作则,只怕这些为数不多的精锐也会如一盘散沙。 思及如此,到底还是咬牙一饮而尽。 薛琼杀手出身,相较于冯彪等汉子还要痛快些,只将那内丹和蛇血一同服下,盘膝而坐徐徐调息,再睁眼时,脸庞已恢复了几分血色,笑道,“我们这些粗人茹毛饮血惯了,竟不觉难以下咽,是不是,苏楼主?” 南玄隐替他解开穴道,一股浓烈至极的腥气登时冲上了天灵盖,苏卿还没来及回答,已然掩面咳嗽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一张俊脸都微微扭曲,半晌才缓过神来苦笑道,“阿琼,我尽力了,你不该笑我。” “岂敢岂敢。” 南玄隐走到昏迷的女子面前,将两颗内丹喂她服下。 辛折璃不知在昏迷之中想些什么,眉眼并不舒展,甚至带着几分愁容。在服下内丹和精血之后,原本苍白如雪的脸方才略添了几分生气,鸦羽一般的长睫微微颤动,口中喃喃,“别——” 南玄隐凑近到耳边,“别什么?” 那边沉寂了许久,女子的贝齿死死咬住下唇,像是在强抑着什么,半晌才断断续续呻吟出声,“别走。” 那一声低微如游丝,即便是在石洞之中也未必听得清楚,南玄隐却瞬间意会。 自婆娑城相遇,到亲眼见证慕寒衣再婚,面见魔尊,她有过恐惧,却从未服软露怯,即便是他自认两人已有一份默契在,辛折璃仍然维持着那一层若有还无的间隔。 她说过,重生一世,自己再不敢信任何人。 在意识朦胧之间,辛折璃只觉仿佛走在狭长逼仄、暗无天日的甬道中,倏然间见到了远处隐隐的微光,随即心口一热,似有一股热流轰然而入,灌注入左心室的天泉穴,一股强大而恣肆的力量令她呼吸一滞,一时间竟然不敢触碰那团真气,恍然中,仿佛有一双温热的手掌开始加力,那股内息瞬间散入七经八脉,如泉水一般溜走全身。 “阿离,别怕,我在。” ——阿离,阿离。 叫她的人是谁?为何在冥冥之间,莫名觉得安心? “现在闭上眼睛,我替你推血过宫,你往少阳三焦经上引,过肩髎、天井、阳池,最后从关冲穴上引回我体内,”男人声音沉沉响在耳畔,仿佛深渊之中透出的一缕光,出手极快,顺着一处处点过她身上的穴道,“千万记住,一处都错不得。” 她终于安心阖眼,感觉到那一股热流从心口的天泉穴冲入,沿着经络迅速流过奇经八脉,所到之处身体的剧痛顿时缓解。同时,那一股躁动而强大的力量亦被丝丝缕缕捋顺,缓慢而柔和地奔流向四肢百骸。 她只觉得全身轻松许多,不觉长长舒了口气。 “还没结束。”他提醒,随即展开少女的双臂,逐次在小臂、双肘、肩胛的位置点了八次,掌心隐隐泛出流萤般的微光。 陆龙与冯彪对视一眼,各自将惊诧压入眼底——他们方才数次混战,而南玄隐又凭一己之力抗住了无尘那老怪物的恐怖攻击,和薛琼联手操控缚仙索,如今能勉力支撑就不错了,单单拎出一样在东螭国也算个中翘楚。 而这位传闻中风流有余、修为忽高忽低的魔宫少主,居然还调动内力推血过宫。 给人的感觉就仿佛一眼望不到底的幽幽深井。 原先他们九歌重楼不是没有调查过这个男人,但除了那些风言风语的桃花债之外,竟然没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若是无能之人也就罢了,若是着意抹去这一切韬光养晦—— 那才真正恐怖。 黑暗里,只能听到钟乳石上的水滴一滴滴凝聚,坠入水潭的声音,以及苏卿略有急促的呼吸声。 南玄隐将内力源源不断注入他体内,为少女推血过宫、打通经脉,面上敛尽嬉笑之色,眉眼之间清疏淡然,通身竟然散发出几分缥缈无涯的仙气来。 “别……”在运转了两次之后,辛折璃的神志似乎渐渐恢复,意识到身边的男人在不遗余力地灌内力给她,不由得蹙眉,“别再继续了,你撑不住的!” 说完想要转身,却被男人稳住双肩,“我心中有数,你放心。”旋即再度抬起双掌,内息无穷无尽地注入她的身体,直至结束。 辛折璃悠悠睁开双眼,尝试着张开又握紧手掌,周而复始几轮之后,有些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来,倏然想到南玄隐,忙将他也拉了起来,却是忍不住扬眉斥道,“你——” “感谢我?不必这么见外。” “我——” “想骂我?等出了这鬼地方再说。” 辛折璃终于悻悻无言,在四下一片似乎强忍着的笑声中,拍了拍身上的泥沙,心中转过的念头却是幸好石洞之内昏暗,无人能看到她面上一闪而过的窘色。 “对了南兄,”好不容易将满口的血腥气用酒压下去的苏卿想起正事,“方才你说有一个好消息?” 南玄隐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一指深潭中死透了的巨蟒,“你看,咱们的口粮原本所剩不多,若是捱到最后,要么大家自相残杀,要么一起饿死,如今杀了这长蛇怪,扒皮抽筋,虽然是生肉,好得比吃人强啊,这么多,够我们吃上十天半个月呢。” 苏卿脸一白,再度转身扶墙,呕得昏天黑地。 “楼主、楼主!” 薛琼忙上前去替男人顺了顺气,笑道,“你原先还夸那九品醉仙楼的醋泼黄鳝做的地道,如今只怕再也不想了。” 苏卿连连摆手,也顾不得什么贵公子不贵公子的形象了,“给我手帕。” 南玄隐收敛笑意,转向众人,“诸位,方才是说笑的。我之所以说有一线生机,并非空穴来风,方才陆龙他们身上带伤入寒潭,为的是打捞原石,但血腥气却引来了巨蟒,这水潭通向何处、纵有多深,我们不知道,那畜生可是清楚得很啊。” 冯彪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完全明白,“那,那,但是,这家伙不是已死透了吗?” 苏卿却恍然顿悟,“你的意思是,这寒潭之中不止一条巨蟒?” 南玄隐打了个响指。 “可问题是,这巨蟒死了也好一阵了,血腥扩散,并不曾引来同类啃噬,看来它们只会被人吸引而来,我们如何能让自己人下去涉险?” 第73章 再陷绝境 第73章再陷绝境 辛折璃此刻已然恢复了大半体力,揉着手腕站了起来,“若是能有一个引子当傀儡,将其他凶兽引上前来就好了。” “那得看薛姑娘。” 薛琼骤然遭此一问,不由得瞪大眼睛,“我怎么能够——”话未说完,似乎想到了什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亏你想得出,不过那是用来诱敌的法子,但凡有点修为在身的都很难糊弄过去,谁知道那些家伙会不会上钩呢?” “能与不能,试过之后才知道,如今也别无办法了,不是吗?” 薛琼微微点头,从袖中抽出三张白纸剪裁出来的小人来,十指在胸前结印,口中飞快喃喃,随着咒语,兰花一般的指尖萦绕丝丝缕缕的红光,那三个纸人竟浮在空中,四肢抖动,原本看上去雕刻得并不算精细的脸上居然有了喜怒之情。 “纸咒?”辛折璃暗自吃了一惊——原本以为苏卿令薛琼随行,是为了她惊艳的近身格斗和轻功,乍见之时只觉其柔媚娇俏,如今见其手段层出不穷,居然连湘岭鬼寨的看家手段都学了个囫囵,顿时生出几分敬意来。 “雕虫小技,见笑了。”薛琼将自己的中指指尖血点在小人的眉心,一瞬间飘散的红光聚集在三人边缘,呼地一声向前方的如墨寒潭沉去,说来也神奇,那一点红光落入水潭之中居然不灭,反而如同小小灯笼一般照亮了一小片潭水。 众人在等待的间隙,已然不敢大意——方才就那么一只巨蟒已然让他们倾巢出动,还将最后一张缚仙索给用了,足见其难缠凶蛮,是以一时间纷纷站了起来,将利刃拿在手中呈“人”字排开。 南玄隐看着出现在寒潭中央、范围愈来愈大的涟漪,沉声说道,“苏兄的腿伤还没好全,一会儿抓紧我。” 苏卿忙不迭点头,“好。” “这小鬼头怎么办?难不成还要捎上她?”陆龙皱着眉看向小水——彼时女童仿佛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还蹲在角落里一面扣着石壁,一面和黑猫絮絮叨叨。 “交给我。”辛折璃扫一眼众人,主动说道。 说来也奇,小水对他人都颇多戒备,唯独面对辛折璃还算友善,听到她一招呼便站起身,飞快地跑到她身边。 “姊姊,你……有没有钩子?” 她发音不算清晰,辛折璃疑惑问道,“什、什么狗子?” “当心!” 身在寒潭边的薛琼忽然间发出一声短促的断喝,只见那原本平静深邃的寒潭开始暗潮涌动,四面八方的潭水汇聚成越来越大的旋涡,仿佛深渊之眼一般,整个石洞之内激荡着巨大的水声,夹杂着……隐隐的嘶吼! 辛折璃也顾不上探究小水究竟在说什么,随着打头的巨蟒破水而出的同时,一把将女童捞了起来肃声喝道,“抓紧我,闭上眼睛,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听懂了吗?” 小水虽然嘴唇不住地打颤,仍是拼命点了点头,两手环过她的腰。辛折璃足尖一点,飞身踏在石壁之上,身影如飞鸟一般急促略过,随即倏然刺出寒骨剑——正插入那巨蟒的背中,刹那之间,嘶吼声地动山摇,冰冷的水淹没了头顶,血腥味终于将她们倾数包裹。 她这一剑把控在五成力道,然而仍低估了巨蟒负痛之后的蛮力,不断地摇首摆尾,想要将两个人甩入潭中,辛折璃纵然能稳住自己不掉下来,却也被折腾的头晕目眩,时而被带出水面,时而潜入水底,间隙之中根本来不及喘气,只能闭气屏息。 她能抓住,不代表身后的小水也能抓住,那双小手的力气在渐渐变小。 “小水!” 她们这一群人虽然有强有弱,有的负伤在身,但到底都是修行者,即便不慎落水,凭陆龙他们这些常年在海上营生的汉子,好得能挣扎着上岸,但这女童若是在此刻被甩到深潭里,她几乎不敢想象:刹那间就会被一拥而上的巨蟒撕咬分食,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姊姊——” 在巨浪翻涌之下,少女的声音细细弱弱,几乎听不分明,“眉心。” “什么?” “钩子、刺、眉心。” 辛折璃明白过来,当下用另一只手掐了个冰诀,寒光在指尖幻化成冰链铁索,被她甩了出去,精准无比地刺入那怪物额前的凸起。 刹那间,她能感受到怪物的力道瞬间被打散,嘶吼变成惨叫,也不再试图甩下两人,而是拼命向着深不见底的潭水深处钻去,快得如同闪电。 辛折璃咬住牙,闭上了眼睛。 在冰凉刺骨的一片黑暗中,汹涌水流的迎头相撞,又不断向两侧分开,如同刀一样割着肌肤。 所谓闭气,愈是气定神闲愈能游刃有余,而此刻,她甚至不知道众人将要被带往何处,接下来又该如何应对,说丝毫不恐惧必然是假的,慌乱之中呛了好几口水,酸胀刺痛口鼻,连带着太阳穴突突作痛。 眼前的黑暗无穷无尽,只能听到水流在耳边迅速变幻的声音,没有人知道潭水有多深,巨蛇负痛一个劲地往下钻入,竟似永不到底。 “阿离,坚持住。” 若非听到在巨大水声中夹杂着男人的声音,她几乎以为自己要被水涤荡,飘散灵魂。 是无限濒临死亡的感觉。 怎么办? 握着寒骨剑的右手已然在刺骨的寒冷之中渐渐麻木,连带着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滞了流动,她睁开眼,除了模模糊糊巨兽的影子什么也看不见,情不自禁地在深潭底下张开嘴,想要呼入一口空气。 忽然之间,她的头被拢住,在急促的湍流之间,温凉的唇齿贴了上来,度了一口空气给她。辛折璃费力地睁开眼,只见男人点亮了东珠,而在柔和的微光中,墨发倾泻散开,那张面容倒影着粼粼水纹,眉心朱砂、目若愁胡,竟仿佛栖息于深海的神祗。 她倏然间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何时松开了寒骨剑。 而南玄隐,居然也随之松开了手。 两人身下的巨蟒挣脱桎梏,转瞬间便遁逃在深潭之中,此处寒流激荡,只有男人的身躯有些许温度。辛折璃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发觉早已筋疲力尽。 原来,最难消受的不止有美人恩,英雄气也是同样的。 若是两人都死在这里,她可该如何以报呢? 倏然之间,两人的眼前出现了一束微光。 “阿离!”他的声音被波涛卷的支离破碎,“阿离,别放弃,我们看到出口了!” 辛折璃不能说话,只点点头,从骨子里挣扎出了最后一点力气,向着光的来源之处奋力游了过去。 她的内息也渐渐急促,感觉到了窒息的逼近——听说被冻死在雪山的人,临死之前感受到的并非彻骨的寒冷,而是那种虚幻的、仿佛置身于梦境的温暖,现在自己居然也渐渐不觉得冷,只觉得漂浮在云端,或者灵魂游走在无尽的虚空之中。 她恍惚地想着,直到一波水流猛烈地卷起,将两个人一起重重地拍在了坚硬的石头上。剧痛令她短暂地清醒过来。 刹那之间,辛折璃睁开双眼,骤然发现自己并非在虚空,但的确整个人凌空在上——他们被浪推下了断崖! 南玄隐手执荧惑双刀,不断地刺入峭壁之中,在挣扎数次之后终于找到间隙插入,勉强稳住了下坠之势,但他一只手抓着辛折璃,很显然雨里已然支撑不住两人的重量,整个人在激流中摇摇欲坠。 哗—— 一个巨浪兜头扑了过来,辛折璃定睛一看,整个心凉了半截。 他们的确被悬挂在这半月形的水潭中,但下面却骤然亮起一双又一双幽绿的眼睛,那些家伙一身黝黑而长的皮毛,形如猿猴,却有着六臂三目,此刻密密麻麻地蹲聚在水潭边,正望着他们二人。 第74章 红月夜 第74章红月夜 饶是如辛折璃这般曾经在数年之前来过南海,亦见过蛟龙,此刻也不由得心里一颤。 《九洲异闻录》中曾记载:水枭阳,此兽性情凶戾,时常结伴而行,能潜水,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嗅腥便会倾巢而出,见光则盲。 如今又是峭壁,又是寒潭,几乎是水枭阳的主场。 南玄隐的一只手死死抓住荧惑,方才仓促间不慎擦过刀锋,此刻血已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底下的潭水里,无数的水枭阳发出了兴奋的吼叫声,纷纷弓起了身体,对着悬挂在峭壁上的食物蠢蠢欲动。 辛折璃扬起脸,“玄隐,你听我说,我没有力气了——” “不行。”回答的只有这简短二字,他忍痛低叱。 这是第一次从她的口中这般亲密地称呼他的名字,第一次便在生死之间。 “若是还能出去的话,拜托你照顾眉儿和萧庭。”辛折璃那双如皓月的清澈瞳子看着他,随即,一根一根掰开男人的手指。 她的身体悬空摇摆,已然有一只水枭阳按捺不住,手脚并用地窜上石壁,南玄隐凌空提起一口内息,双足用力,绞住那家伙的头颅猛地一扯,刹那间血花四溅,水枭阳上半个头颅冲天飞起,下半个头颅却连着身体往下坠落。 辛折璃只觉那腥臭的血液飞溅了满脸,在转瞬之间,两个人在下坠——而底下的那群家伙居然有一部分争先恐后地扑上来撕咬同类的身体,另一部分则前仆后继地顺着石壁攀爬上来! 为首的一只体型健硕庞大,复眼闪烁着嗜血的光,朝着二人呼啸咬来。 “南兄!” 唯一光明的源头处传来苏卿的声音,旋即,一条绳索被抛了下来,只是相隔太远,至少还有数丈的距离,“快!再放下去!” “楼主,这已是最低了——” 隐隐的对话声仿佛最后一根稻草,辛折璃咬牙调动内息,再度掐了个冰诀,攥住冰凌,一脚踏在石壁上,后背却被突出的石头划出一片火辣辣的剧痛,枭阳趁势扑了上来,满口腥臭之气甚至喷洒在脸上。 “去死!” 随着最后一声断喝,辛折璃出手如电,将冰凌插入那枭阳的胸口,用力翻搅——在剧痛之下,那水兽啸叫着一掌掴了出去,而他两人向上之力,同时纵身飞掠,几步踏在石壁之上,终于抓住了绳索的末端。 有且仅有的余力仿佛干涸的泉眼流下的最后一滴水,在全身着地的同时,辛折璃只记得最后望见的乍明天光。 朦胧之中,似乎听到了篝火燃烧发出的小小爆裂声,身上盖着厚厚的一层大氅,倒不觉得寒冷。 “顾道长的伤可好些了?”是苏卿的声音。 “属下还不能为之定论,这些外伤倒是不打紧,咱们备下的金疮药是够的,只是——”老者的声音似有几分熟悉,却又带着迟疑,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随即,不远处传来男子轻轻一笑,声如激清泉,“苏楼主赐药之恩,垂鸿感激不尽。至于颜先生未曾说完的话,在下心中自有分寸。” 意识在渐渐回归,辛折璃木木地想道,顾垂鸿?他不是和天师宗的人在一起么?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现在快马加鞭赶回中原去找池也,也许还有救。”南玄隐的声音冷冷传来,“仗着自己根基深厚便硬撑下去,等新病旧疾一同发作,不死也残废。” 那厢沉默了许久,只有噼里啪啦柴火燃烧的声音。 着意压低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传来,“是啊——我知道。不过事已至此,若是殚思竭虑为了天师宗,却仍没有容身之处,恐怕到了其他地方也是一样的。” “顾道长,”苏卿忍不住开口,“凭顾道长天赋绝伦,何须这等妄自菲薄?苏某鄙陋,只是商贾之流,论理不敢高攀仙长,但若是顾道长愿意屈尊为九歌效力,那——” 辛折璃忽然秀眉紧蹙,一口血箭一样从口中喷出,整个人倏然睁眼起身,剧烈咳嗽数声。 那一口血竟然是黑色的,被内息生生从肺腑之中逼出。一口淤血吐出之后,五脏之内的阴寒之气似乎一扫而空。 “辛姑娘!” “辛姑娘醒了?” 身边传来几声惊呼。 她支撑着自己坐起来,略微有些郝然:其实自己早就醒了,只是未明情况不敢睁眼而已。 南玄隐越众而出,走到她身边坐下来,替她掖了掖墨狐大氅,又攥住右手腕把了脉,眉眼这才舒展,“没有大碍了。” 薛琼在旁侧拢了拢碎发,笑得风情万种,“辛姑娘沉睡一天一夜不打紧,我们的耳根子可要听出茧来了,幸亏我不是颜先生,不通医术,若是一时半刻就被叫过去看看,我可遭不住。” 众人之间响起一片低低哄笑,连带着烤火的小水也扭头扮鬼脸,“羞羞!” 南玄隐抓了抓头发,底气不足地反驳道,“哪有很多次?谁听见了?谁又数了?你少添油加醋。” “我作证,有。”苏卿强忍笑意,一本正经地掰着指头,“折璃姑娘,一共是一千三百八十遍。” 南玄隐气的咬牙。 “你们俩才真是同心同德,这堂还没过呢,就夫唱妇随了!” 辛折璃又好气又好笑,“慢着慢着诸位……我饿,给我弄点吃的来,你们再慢慢吵剩下的也不迟。”这话说完之后,她身边伸出一只修长玉掌,削尖的竹签上挂着一条烤的焦黄喷香的鱼,她顺着那双手看向了男人平静无波澜的面容,忙接了过去。 将一条烤鱼吃了大半,她才渐渐明白过来:众人从石洞逃脱之后,正逢颜总管带了人上岛上寻找他们,而顾垂鸿为引开无尘不慎坠崖,也就比她早醒来一两个时辰。 墨色当空,一轮明月排云而出,辛折璃在温热的火光以及靠着她的小脑袋中才渐渐感受到劫后余生的侥幸,那些冰凉刺骨的感觉以及血盆大口仿佛还历历在目。她吃完烤鱼,又饮了些酒暖暖身子,身边的小水忽然开口唱起了民谣小调,声音清澈无尘。 ——菱花楚楚兮刹那飞霜 ——春秋序代兮燕雁颉颃 ——何处笙歌兮冕旒难望 ——垂拱一笑兮酌尽千觞…… 薛琼的神色一点点变化,不可置信地望着少女,随即跟着轻声唱和。 ——岂善舞兮长袖狂 ——凤求凰兮娑罗涅盘香 ——芳踪杳兮旧红妆 ——怎溯流光…… 待到唱完一曲,她的眉眼之间多了几分温柔和婉,“小丫头,你是云疆人?” 小水相较于初见时如野猫一般的处处警惕,此刻已然轻松了些许,点了点头,“阿妈过世之前,一直,在云疆。” 火光之下看美人别具风华,尤其是美人含泪将落未落,又化作两靥绽开的笑意,“这样啊……我曾经在云疆呆了三年,虽然是为了修行,但那种与世无争的日子,如今细细想来,恐怕再也没有了。” 此话一出,众人各自皆沉默,不知彼此之间想到了什么,火光照映每个人的脸庞都不尽相同。 辛折璃无意之间一抬首,忽然见到浓云散开,而那一轮圆月,竟然透出隐隐的红光! 第75章 看不见的敌人 第75章看不见的敌人 圆月无缺,原本给人的感觉应当是恬和美满的,然而此刻在若隐若现的云层之下,竟然透出丝丝缕缕的血光,将整个满月笼罩上一层诡异之色。 “血月轮……终于要出现了吗?”苏卿的眸中闪过一丝惊喜,翻身而起攀爬上附近的山石遥遥眺望。 南玄隐抱臂环胸,似有沉吟。 “你怎么了?”在众人或兴奋或警惕的神色之中,他的表情不属于任何一种,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血月出、万物绝;三司开、鬼行夜。”南玄隐不再看天上的月亮,而是有一下没一下地雕刻着从寒潭之中打磨出来的玉石,声音听不出情绪来,“据说这血月轮以六年为期,每逢此夜阴阳颠倒百鬼夜行,万兽朝圣。” 辛折璃听的有点莫名其妙,“所以呢?我们不就是为了黑蛟龙来的吗?” 南玄隐抬起头,忽然露齿一笑,位于右侧的虎牙雪白尖锐,“听说我出生的那一日,也是血月当空。”说完之后直起身来,慢慢地逼近少女,挑起她的一缕发丝,声音沉沉,“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东螭国的传闻?少主其实是魔罗托身,不然怎么会正好赶上这么个不吉利的日子?怕不怕?” 辛折璃原先还见他煞有介事,便静静地听他说了一大通,越听反而越放松,最后差点没憋住笑。 “我好怕啊。” 男人有点郁闷地盯住她,“怕你还笑?就不能演的真一点?我不要面子的吗?” 她这才将过于外露的笑意收了收,清清嗓子,“抱歉。我想说的是……无论传闻是真是假,我都不会害怕。” 这话倒出乎男人意料之外,“嗯?” 辛折璃拾起一根燃烧的柴火,一团火焰在墨瞳中静静燃烧,“世人闲来无事,总要编排点什么,见女子风流便斥其不忠不贞,严守规矩便是貌若无盐嫁不出去,见天资愚钝者击掌嘲笑,天赋异禀者又要扣上妖魔之名,总而言之,没有他们挑不出错儿的人,说白了,全是吃饱的撑着。我活我的,干他人什么鸟事?” 此话说完,南玄隐还不及说些什么,薛琼反倒先抚掌笑道,“好!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真真是痛快!” 辛折璃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当着南玄隐以及苏卿等一众人面前忽然有感而发,见顾垂鸿那双清清冷冷的瞳子凝望着自己,忽然间有点不好意思,仿佛她响木在手立马就能说书去。 “楼主,您看!”方才带着两个手下人去探路的陆龙折而复返,手掌摊开,罗盘上的指针正在嗡鸣不止,于西南、西北两个方向不断变幻,“接下来应该怎么做,还请楼主指示。” 苏卿目光全落在罗盘之上,喜色几乎要从眼角眉梢溢出,他素来稳重自持,鲜有这等浓烈的情绪,抬首扬声道,“好,诸位收拾行囊,听我号令!” 他一面说一面扫视众人,忽然顿住,笑意敛去些许,对顾垂鸿拱拳,“顾道长,你的伤势还没好,那凶兽必然是个厉害货色,为防再生变故,苏某派两人侍奉道长,在此稍息片刻可好?” 顾垂鸿微微摇首,“不必了,我随苏楼主一并前去,至于届时蛟龙现身,顾某若能出一份力,便赴汤蹈火,若是不中用了,苏楼主自去无妨。” 苏卿显然被这个回答震慑了片刻,眸中似乎蕴藏着分外复杂的情绪,半晌才点点头,“有顾道长相助,便是不需出手,咱们心里也多了分底气。陆龙冯彪前面带路,顾道长,请了!” 一行人呈长蛇型排开,辛折璃和南玄隐在其间断后。 等到火把在山谷之中形成绰绰约约一道线,辛折璃忍不住对南玄隐道,“我真被弄糊涂了,天师宗这是在干什么?便是我在北海十二峰的时候,也不会被如此轻慢以待。” 南玄隐却仿佛并不见怪,“嗬,那帮老家伙最是多疑,顾垂鸿再怎么说也在魔宫待了三年,跟我们这伙邪门妖道朝夕相处,何况那一日他还出面解围,你说那些人心中怎么想?” “可是,揣测毕竟是揣测啊,顾垂鸿若真是对宗门已无情分,怎么可能以命拖住无尘?再怎么说,他一个人逃命不绰绰有余?” 男人微微侧目看她一眼,嘴角勾出极淡的笑容。 “那些人只愿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辛折璃一面踢着路上的小石子泄愤,一面愤愤嘟囔,“说到这儿我便更不解了,你看苏楼主,巴不得能将其收入麾下呢,就算他顾垂鸿看不上这些江湖流派,那去哪儿不成?何苦在此卖力不讨好?” 南玄隐似笑非笑,凤目微汤,“这样心疼,不如你亲自问他?” 辛折璃啐了一口,“去你的。我只是在想……只是在想,真怕他走上我的老路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头顶三两只夜鸮飞过,留下凄厉啼鸣。 “我赌他不会。”南玄隐折扇轻摇,仿佛目光缥缈到了前方,又仿佛锁定了那一袭清癯背影,“对于这种人来说,自幼受其教化,对宗门死心塌地,脑子里的愚忠早就根深蒂固,八匹马也拉不回。但若是有朝一日情分消磨殆尽……物极必反啊。” 两人言语之间,前面忽然传话过来,说是要进山洞了,为免招来毒虫异兽,需要熄灭一半的火把。之前在寒潭之中几次生死一线还历历在目,辛折璃面色凝重,倏然间左手被一只温热的手掌包裹住了。 “别怕。” 她微微吃惊,这种心思瞬间被窥破的感觉着实不大美好,遂抽开手冷冷道,“我不怕,多谢挂心。” “我说我自己。”南玄隐也不恼,笑眯眯地再度伸出手,“我怕,牵着我好不好?” 身后跟着的打手面面相觑,神色各异,万分精彩,不一而足。 辛折璃翻了个白眼过去,拉过了男人的衣袖。 “诸位小心脚下,这石头上长了苔藓,十分粘滑。”前面有人出声提醒,那洞口和辛折璃差不多高低,倒是南玄隐需要弯腰进入——进去之后,一股潮湿腐败的气息便钻入鼻中,虽然没有血腥气,但同样令人觉得不适,脚下黏糊糊的,仿佛不是踩在苔藓、而是在泥沼边缘行走。 还未到达地洞尽头,洞内如同发生了地震一般,洞壁已经开始簌簌的落下泥土。一条血肉模糊的手臂骤然突破泥土伸了出来,毫无预兆地抓住距离石壁最近的男人,只听“嗤”地一声,布帛撕裂,那人倏然惨叫起来!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的声音此起彼伏,被南玄隐厉声喝断,“止语!” 山洞内霎时安静下来,那被抓的也是个练家子,忍着剧痛一个旋身拔出弯刀,猛地斩向那从石壁之中长出的鬼手——谁知鬼手上仿佛生了眼睛,居然飞快地缩了回去!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四下有人抄刀冲了上去,火光凑近,却只看见崎岖不平的石壁以及上面的苔藓,一只蜘蛛飞快地遁匿在石缝里,其他什么都没有。 “老六,你一惊一乍干什么?”有人半笑半骂,“这蜘蛛把你吓着了?” “放屁!”那高壮男人心有余悸地伸出左臂,“蜘蛛能将我衣裳撕扯成这样?” “那你倒说说,瞧见什么了?” “似乎,有人拉扯我,那指甲很长,是女人的手……” 此言一出,四下不免有人笑出声来,还是方才搭话那人道,“美死你呢,这荒山孤岛,猴子都是公猴,还女人?别白日做梦了!” 此话一出,倒是刹那间冲淡了诡异气氛,南玄隐眉头微蹙,打着火把走上前两步,“只是撕扯了你的衣裳?有没有伤口?”说完将火光一照,只见男人精壮的小臂上的确留下了三道抓痕,还未等他凑近瞧仔细,倏然之间石壁再度裂开,这一下,所有人都看清了——一只惨败青灰的手臂直抓男人的面门! 第76章 小水不见了! 第76章小水不见了! 这一下过于猝不及防,有人惊呼,有人后退,南玄隐还没来得及开启琉璃匣,只见那鬼手张开五指,其中两指插入男人的双目之中,瞬间血流如注! “啊啊啊啊啊——” 这下众人才知方才并非玩笑,也不是老六的错觉,而是那家伙一击不得中,在暗中潜伏,等待着下一次机会! 身边的人如梦初醒,“快闪开!”然而老六许是被剧痛和骤然袭来的黑暗搅乱了心智,血滴滴答答地从指缝往下流,他只是捂着脸惊恐地叫着,一步也不动。 转瞬之间,石壁上又伸出两个手臂横伸出来抓住了他的两条腿,带着千钧之力向内缩入,南玄隐手持荧惑斩了下去,谁知那鬼手将手腕一扭,居然把男人凑到了刀口之下,嗤地一声,利刃将皮肉翻卷起来,血喷溅而出。 南玄隐见过老六和巨兽缠斗,至少能称作高手,是以完全没想到他居然不躲不闪,甚至在看到自己森然见骨的伤口时居然震愕数秒,才骤然长声惨叫起来。辛折璃疾步赶上前来,薄薄的纸符飞刀一般切断了鬼手。 但已经迟了,被斩断的鬼手在地上扭动挣扎,其余的两只将男人完全拖入石壁之中——就仿佛面前的不是石壁,而是深不可测的沼泽。 猝不及防地,石洞内传来咀嚼吞咽的声音,所有人都在惶然四顾,然而根本找不到声音的源头,只能听到饮血的咕咚咕咚声在偌大的洞内反复回荡,在明灭闪烁的烛火中,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地浮现出畏惧之色——他们并非没有见过生杀的场面,然而从未像此时此刻,看不见敌人,看不见消失的同伴。 咀嚼声渐渐停止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尖利的叽叽咯咯,甚至分不清是哭还是在笑。 辛折璃冷不丁的打了个激灵,在电光石火之间,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她想起来这是什么怪物了——“千手罗刹”,几乎是在同时,一声断喝破口而出,“快跑!” 相传,千手罗刹是被山石崩塌砸死的人形成怨灵,身死魂难消,渐渐地血肉之躯便和石壁融为一体,除非封印整座石窟,或用真火烧尽所有残肢,否则只要有精血和活人,甚至于兽类,都能让它们源源不断地繁衍下去。 然而,她只想到了此时此刻众人不能跟这鬼物硬耗下去,却忘了这句话能引来更大的恐惧,原本整齐有素的一排人开始疯狂往前冲,火把在推搡中有的熄灭,有的落在地上。 她眼见一个人被绊倒在地,额头已经触到了泥土。泥土温暖松软,似乎每一粒土壤都带着獠牙利齿,撕咬着送到口中的每一寸血肉骨皮。那人在无尽的慌乱中侧身撞向了洞壁,想要快速爬起来,一只鬼手已经掐向了他的脖子,他的肩膀陷入泥土,刺骨的疼痛让他向后猛的一纵,然而还是晚了,肩膀上衣物皮肉全脱落了,几乎没有血,直接露出了白生生的骨头。 他被鬼手扼住了脖子,身边又无处可以借力挣脱。 在惊慌之中,男人疯狂呼救,然而下一刻,整个人被一剑穿心。 执剑的人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面容如玉,了无波澜。 没有人看到这一幕,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急着逃命,甚至连辛折璃也只是匆匆地瞥过,是以她不能肯定,那双如寒冰一般薄凉的浅瞳,真的是顾垂鸿么?还是她看错了,男人只不过要那个人利利索索一死,免受生吞拆骨之痛。 石洞之内倏然点亮了两簇明盛庞大的真火,随即被投掷向远处的黑暗——南玄隐忍不住出手了。 那些鬼手能躲开刀剑,行如鬼魅,却无法躲开刹那间铺天盖地的真火,一瞬间,皮肉燃烧的滋滋声如蛊虫般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那些鬼手噼里啪啦地爆裂,同时,整个石洞都开始为之颤抖,越来越大的石块从穹顶砸了下来。 辛折璃再也顾不上许多,顶着漫天血雨和不断落下来的碎石,将轻功逼到极致,终于和南玄隐一前一后地逃脱出来。 苏卿受了点轻伤,此刻正惊魂未定地扶着双膝喘气。 薛琼原本就在前面,更兼轻功绝伦,打头一个飞出洞外,素手弹出悬妤丝,不断地从洞穴中捞人——有些人捞上来只是破皮流血,有些人却已是血肉模糊,惨叫连声。 “什么鬼东西!”饶是并非九歌重楼的人,到底也朝夕相处这么久,辛折璃秀眉一蹙,看着倒在地上不断挣扎的人,“我再放一把火!” “辛姑娘,冷静。”苏卿挡在她面前,“里面还有我们的人。”说完之后,他目光逐一点过众人,忽然沉声道,“那个小女孩呢?” 颜千秋问道,“什么小孩?” 辛折璃的心却陡然漏了一拍。 忘了,她居然把小水给忘了! 眼眸急促地扫过每一个人,果然,小水不在里面! “我得回去!”她猛地拔出寒骨剑,眼见就要掠身而去,却被顾垂鸿的剑诀挡了下来,同样是经历了一场逃亡,他的风姿玉容却不曾减损分毫,声音亦平和沉稳,“辛姑娘,若能找到两个内力精纯之人为在下护法,或许我能开启镇山门大罗汉阵,你不必亲自涉险了。” 此言一出,众人倏然想起他的身份——天师宗,素来以布阵斩妖伏魔为长,但这阵法不仅仅需要阵眼,更需要消耗巨大的精元。顾垂鸿的天赋自不必说,只是如今几番折腾,只怕精力如干涸泉眼一般,如此要求也在情理之中。 “我来。”南玄隐上前一步,“还有阿离。” 彼时论内力精纯,在场恐怕谁都不敢保证,退而求其次,便只剩他二人了。 顷刻间三人盘膝而坐,布阵施法。 一缕符文凝聚而成的金光被引入洞中,瞬间笼罩了整个石壁,伴随着顾垂鸿喃喃的咒语不断流动。 “往生之灵,为何流连在此?”他的声音仿佛缥缈在半空中,却又带着引渡一般的蛊惑,“解冤释结、更莫相憎,休恋逝水,早悟兰因……”重复了三遍之后,金光才渐渐消失于指尖。 辛折璃上前两步,虽然洞内仍是漆黑,只有散落在地上的火把在燃烧着,然而她却能感受到,原先近乎压迫的浓烈怨念被驱散了。 “小水?”她站在洞口尝试呼唤,“小水?能听到吗?” 第77章 往生藤 第77章往生藤 石洞内沉寂片刻,辛折璃心凉了大半截,此刻洞内已经没有怨气了,但同样感受不到生机,血顺着洞口往外漫流而出,凝结成触目惊心的纹路。 她立在洞口一动不动,只有呼吸声被不断拉长和扩大,连带着每一声心跳都清晰可闻,甚至不敢再往前探近一步。 还是……无能为力吗? 就像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师妹摔下来,在自己面前粉身碎骨却无力回天一样吗? 南玄隐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劝阻,却被苏卿拉住了。 就在这时,洞穴深处忽然传来一声细细的哭声。 “姊姊……” “小水?”辛折璃夺过身边的火把往前凑近两步,在若明若暗的火光之下,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石壁旁边,忙不迭奔了过去,将女童拉出来。小水显然被吓得不轻,原本精致秀丽的脸蛋儿全是斑驳的泥印子,乌黑的眼瞳都失去了神采,等到彻底被辛折璃带到人群中,这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休说是她,即便是身经百战的陆龙冯彪等人,方才也被神出鬼没的鬼手吓得不轻、心有余悸,薛琼上前递过去一方锦帕,替小水擦了擦脸,又不知从何处变出来一个小油纸包,展开之后,里面是被切的方方正正的小金块。 小水一眼便认了出来,“姜糖?” “嗯,虽然离开云疆许久,但这味道一直念着。”薛琼给她喂了一块,转头看见辛折璃颇为好奇地凑上来一个头,也将油纸包递过去,“辛姑娘可曾去过云疆?” 辛折璃捏了一块塞进嘴里,将两腮撑得鼓鼓,含糊不清地说道,“没有,但我听说那里的丽人特别多,翡翠堆成小山,天啊山啊都是极美的。” 薛琼淡淡道,“的确是个好地方,然而并不安宁,甚至比东螭六州还要暴乱。” 两人说着话,自然而然地带着小水走在前面,苏卿在身后发出一声幽怨的叹息。 “苏兄怎么了?” “啊,一时自作多情。” “巧了,我也是。” “没法子,咱们男人多得很,不稀罕。” 两人一唱一和,走在前面的薛琼忍了又忍,终于把油纸包砸过来,“你俩怎么说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能不能别这么阴阳怪气!给给给,都给你们行了!” 辛折璃忍不住笑出声来,方才笼罩在众人头顶的死亡阴霾似乎稍稍消散些许,然而经历了无尘一番连敲带打,以及深潭巨蟒和水枭阳之后,没有人敢再掉以轻心,即便队伍之中多了顾垂鸿和颜千秋带来的一众高手,仍然前行得小心翼翼。 “楼主,顾道长是和天师宗走散,和我们同行也罢了,这小女孩又是何门何派的?如此年纪小小,竟让辛姑娘如此上心?”颜千秋半道接到求助才离船上岛的,此刻跟在苏卿身后,低声耳语。 苏卿迟疑了一下,“其实我也不甚了解,只知道这女子孤身一人在岛上,似乎是从云疆逃过来的?” 冯彪在旁侧忍不住粗声粗气地插话道,“她说什么楼主便信了什么?这云疆距离南海可是有至少十日水程!她一个黄毛丫头,自己能过来?怎么活下去的?她——” 苏卿淡淡瞥过去一眼,虽然只字未说,然而无形之中形成掌权者的气场已然令冯彪噤声,下一刻便屈身请罪,“属下多嘴!” “的确,你的话太多了。”苏卿缓慢吐出一口气,将目光收回,面上依然平和从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九歌重楼既能在三道九流之中站稳脚跟,这个道理你该明白。” 冯彪连声称是,颜千秋也接话道,“何况有薛姑娘看着,楼主自有计较。只是老朽有一事不解——”说到此处,话更放轻了三分,“楼主可曾发现,方才那女童从山洞里出来,全身上下虽然脏兮兮的,却没有一处伤口。若是如南少主、顾道长这般修为还能理解,可她毫发无伤,便多少有些匪夷所思了。” 苏卿脚步微顿,似乎在回想。 “无妨,没有九歌重楼查不到的身世,只是当下不是疑心的时候,待到回了中土再让右护法去云疆走一趟。” 就在这时,走在靠前面的小水忽然间顿步下来,捂着头发出一声低低的惨叫。 辛折璃为之一惊,“小水,怎么了?” “痛、好痛……”小水言语之间,竟然忍不住双手捶打着脑袋,“是——是兽群的声音!” 薛琼见识过这神秘女童在深潭之中的表现,一时间不敢轻视,转头对身边人吩咐道,“传令下去,戒备!” 一瞬时,原本纵横向的队伍迅速并拢成两排,将苏卿等人拥在中间。奈何这崎岖石径两侧皆是高低起伏的山石,视野狭窄,就算轻功再好也没机会窥得全貌。 南玄隐略一沉吟,转头对冯彪道,“把罗盘给我。” 说完之后,他召出朱欲,将其中一端绑在了罗盘之上,口中轻喝一声,“去!” 待到收回红绫之后,众人只见那指针不断地跳动,其剧烈程度甚至令人担心什么时候会爆裂开来,而上面的金光不断流转往复,居然没有一个确切的方向。 这红铜制成的罗盘用来感应异兽的存在,可如今虽然嗡鸣作响,却始终没有停下,只能说明——四面八方,已经被源源不断涌来的异兽包围了。 “这——这如何是好?” 就在此刻,天空中忽然下起了雨,雨滴打落在凸凹不平的石壁上,南玄隐仿佛想到了什么,沉声说道,“不论如何,我们必须先走出这片峡谷再做打算,否则若是在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遇到那群魔物,才真是进退维谷了。” 苏卿点点头,“便依南兄所言,陆龙冯彪在前,顾道长,烦请你看护这个小女孩,所有人加紧步伐!” 就在这时,众人脚下的泥地微微震动——不知何处的巨兽聚拢狂奔,才能制造出这样大的动静,辛折璃原本还有条不紊地拨开拦在前面的树枝藤蔓,此刻也不敢耽搁,直接祭出了寒骨剑,一剑斩了过去,落叶满地。 “快走!” 走了约莫两炷香,这一片地势陡峭的峡谷终于走到尽头,居然是一片藤蔓攀生出来的丛林。 只有雨丝簌簌落下,打在叶子上,连一声蝉噪鸟鸣都听不到,寂静得有些反常。 辛折璃看着雨水落在地上,汇聚成浅滩,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也许这股诡异正是这片丛林的寂静带来的。 “往生藤?”南玄隐略微有些错愕,点燃一簇掌心焰凑近看了看。 “什么?” “这藤蔓生长于潮湿无阳的地方,柔韧无比,若非异状倒是不会暴起伤人。”南玄隐低声说道,“但是,由于其独木成林,相互之间又交错复杂,一言以盖之,便是进去了很容易迷失在里面,若是被困死成为尸体,便会被藤蔓的根吸食殆尽,最终剩下一具白骨,所以叫‘往生’。” 第78章 阵破 第78章阵破 辛折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不如叫上路藤更为贴切。” 就在此时,四周的密林里忽然动了起来。反常的寂静忽地被打破了,冯彪略带惊恐地看着那红铜罗盘,此刻终于承受不住震颤,“嘭”地一声,在掌中四分五裂。与此同时,他们先才见到的水枭阳、三色缠花巨蟒、矮驼子,以及空中密密麻麻的夜鸮、蛊雕铺天盖地,黑压压一片倾轧过来。 其势前赴后继,几乎将整个峡谷都填满了! 另一边,薛琼试图点燃遁世符,在众人之间画出一道结界来,然而明明咒也念了,符文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点亮。 “这,这是怎么回事?” 辛折璃眉头紧锁,这种情况她虽然未曾遇到过,但曾经见《九州异闻录》记载,百兽夜行,朝月而去,在红月笼罩之下,万物受其指引,生息暴涨百倍,而这些法器和符箓都宛如投进三千弱水,什么也留不住。 眼见兽群逼近,苏卿扭头看了一眼黑暗丛林,“若是实在没有退路,不如我们且进去避一避?阿琼,能不能在入口绑一根悬妤丝?” 薛琼恍然惊悟,“好!”答应之后身子一扭,轻盈如燕般朝着藤林飞身而去,辛折璃点亮掌心寒焰为之照明。另一边,那群魔兽有的从峡谷之中蜂拥而来,有的攀爬岩壁,有的竟是从数丈高的峭崖一跃而下,张牙舞爪地朝着为首的南玄隐扑了过来! “碾冰剑——”随着苏卿一声惊呼,只见寒光凝聚而成的破空斩,剑气纵横之处,竟如断山般天崩地裂,刹那之间携裹着巨大的气流将一群魔兽埋在其间,不过即便如此,依然抵不过这汹涌狂潮,顾垂鸿瞳子一凛,竟飞快在手腕上划出一道寸长伤口,脚踩罡步,以血布阵! “来几个人站在阵眼上,快!” 彼时每一刻都事关生死,无人敢大意,顷刻间站出陆龙、冯彪、颜千秋等人,其他的则护卫在血阵边缘,弯月双刀舞出一片寒光,杀掉那些试图突围的怪物。 南玄隐这一剑过后,虽然并未能阻止兽潮,却见到了那群兽类的领头——竟是一只三眼魔猿,此刻率领众兽如黑旋风一般,喉咙里发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啸之声,而手臂则拾起地上的巨石,朝着法阵不断投掷过来,宛若流星,力大势沉。 论理说,顾垂鸿以精血画地为阵,此乃天师宗的禁忌之术,因为布阵之人一旦精血耗费太多,旁人又进不去、救不得,便会活活被阵法吸尽精元耗尽而死,同样的,若是自身修为不够强行开启,亦有可能反被阵法牵制,成为傀儡。 而他敢在千钧一发之际布阵,必然是将关窍烂熟于心,虽然每步都如闲庭信步一般有条不紊,但随着他踏出的步伐,所有在阵眼上的人都觉得刹那间修为暴涨,如同神助! 即便坐拥无数高手,亦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苏卿,见到自己的手下斩杀魔兽如砍瓜切菜一般,也不由得为之惊诧。 这还是顾垂鸿身受内伤,不能亲临的情况之下——若在鼎盛时期,此人的修为又该有多恐怖? 就在他微微松了一口气,以为稍得喘息之时,倏然间只听空中传来一声尖锐啸叫——像是婴儿的哭声混杂着女人大笑,此起彼伏地响彻四周! 南玄隐双耳微鸣,想要出声提醒众人,却已是来不及了,只见其中三人承受不住这刺耳挠心的声音,七窍之中流出血来,踉跄几步,跌出阵法之外,瞬间就被一拥而上的水枭阳撕扯成了几段!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阵眼一共七人,象征北斗七星,一旦破掉一人便相当于撕开了一道裂口,而此刻突然倒下三人,整个阵法的暗金荧光瞬间暗淡下去,顾垂鸿一口血吐了出来,整个人便斜斜向后倒去。 “顾道长!顾道长!”苏卿大为震惊,甚至顾不上那几个惨死的手下,连忙上前扶住顾垂鸿,只见男人的脸色已苍白到无以复加,甚至能看清额头上微凸的青紫脉络,冷汗顺着鬓角一颗一颗地往下砸,嘴唇青灰,多日积攒的新伤旧伤终于贲发,上一刻还是万物皆在掌中,下一刻竟如同风雨中岌岌可危的残烛。 南玄隐还在和几个水枭阳缠斗,又要分出神来操控碧落阻挡那些飞石,已然分身乏术。 就在此时,一道寒塘鹤影飞身掠出,身上发出了微微的荧光,通体呈现出玲珑玉质,寒剑气势如虹般兜头斩下,竟然直冲着魔猿而去,那巨兽将身子微微一偏,然而剑仍斩在了其左臂之上,迸射出来的血居然是浓墨般的黑色。 辛折璃并不恋战,一击不得要害便鹞子翻身落在了那猴儿的身后,随即足尖一点,竟然踏在峭壁之上凌空而起,倏然落在了魔猿的脊背上! “阿离!”南玄隐一声断喝,双目登时覆上一层血丝,“你疯了,下来!” 魔猿站在那里,简直仿若一座移动的小山,少女怎么看都如风中竹叶一般。然而那魔猿纵然力拔山兮气盖世地怒吼,双手乱抓,却无法触及到那一方惊鸿飞影,竟然在瞬间变成了僵局。 然而,虽然辛折璃暂时拖住了魔猿,一双玉掌点燃了蓝焰,仿佛戏弄般不断地挑衅,却终究无法直中要害,另一边,那些从悬崖山壁中间爬出来的家伙却因为顾垂鸿的血阵告破,终于形成了最汹涌的兽潮,先前在洞中瞧见的那些庞然大物也都攀爬上来,成百上千,如黑潮奔涌。 缠斗了好一会儿,忽然间人群中飞出一道身影,薛琼叫道,“我绑好悬妤丝了,楼主,是不是可以撤退了?” 苏卿看了一眼眼前的战局,略微有些为难,“这——” 辛折璃还在和魔猿纠缠,此刻一旦抽身而出,就意味着魔猿所有的攻击都将集中在其他人身上,若是辛折璃现下不能抽身而退,那接下来他们全数撤走,辛折璃便等于被困死在这里,再也无法脱身。 可是现下他们不走,基本等同于慢慢耗死在这里。 在当下,他竟然矗立在一片乱局之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血丝从眼底一层一层蔓延开来。 “楼主?”颜千秋此刻的刀左支右绌,整个人青筋暴起,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楼主,咱们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就在此刻,人群之中忽然迸发出一阵惊呼,一道光芒在瞬间变成了如极品翡翠一般碧绿晶莹,在蓬勃生长的绿意之中,小水的身体忽然间浮现在半空,就在那一刻,整个世间仿佛都仿佛被画上了休止符。 第79章 黑蛟将现 第79章黑蛟将现 那些汹涌而来的巨兽,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全部在瞬间停滞,乌云骤散,血月的奇诡光辉瞬间倾泻而下,一股恐怖而充满生机的力量在脚底下颤抖。 不过短暂片刻之间,众人甚至来不及反应,这个看上去孱弱瘦小的少女到底是如何凭空悬立的,只见她一双小手在空中结印,那张清秀的脸蛋上居然飞快扩散出光的纹路,同时,一片翠绿欲滴的碧色受到召唤,从地底破土而出,向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七八根满是荆棘的往生藤从身后疯狂生长,将那魔猿团团包裹。 碧色的光华照应着每一个人的脸庞,连带着辛折璃、苏卿等人也彻底为之震愕。 这是怎样的力量? 根本无法用修为高低来衡量,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蕴藏着极大的力量,在源源不断地被女童抽取,而这股独属于无涯岛的原始之灵疯狂暴涨时,竟让人心生沧海蜉蝣的畏惧。 “小水——” 就是在在这一刻,原本黑暗无光的丛林之中,仿佛忽然间亮起了奇异的灯——一盏接着一盏,在虚空里浮起来,仿佛是无数双奇特的眼睛一起睁开了。 往生藤! 那些青色的宛如游灯一般的荧光便依附在往生藤之上,虚空之中仿佛花火燃烧,随即四面八方传来皮肉被穿透的声音,那些看上去无比凶残,完全失去控制的异兽,在野蛮生长的往生藤之下,居然一丝挣扎的余地都没有,转眼间血雾接连绽开,嘶吼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小水将双手合十收拢在胸口,只见往生藤上面的点点荧光在瞬间飘散于空中,那些东西似乎很小,细弱如同萤火虫一般,然而当密密麻麻散落在整个夜空之中,却透出几分奇诡之美来。 她只吐出一个字—— “收。” 那些荧光落在了尚且挣扎抽搐的水枭阳、蛊雕、巨蟒等异兽身上,就如同一瞬被抽干了水分灵气,纷纷瘪了下去,有些至多在临死之前发出了一声悲鸣,显然痛苦至极。 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原先汹涌而来的兽群便再无声响,只剩下无数具森然的白骨,维持着或进攻或倒下的姿态,凝固着最后挣扎的痛苦。 所有的生息,消失了。 而新死的森然白骨上,居然盛开出了一种奇特的花,从白骨的各处关节上生长出来,没有叶子,三朵并蒂,晶莹剔透,仿佛琉璃制成。 小水落在地上,众人如梦初醒般惊恐地让开一条路,只见她的衣袂轻飘飘掠过那些枝叶藤蔓,走到白骨面前,摘下了盛放的三瓣花,又走到辛折璃面前,踮起脚尖,“姊——” 她的瞳子在黑暗中闪烁着清澈微光,像是幼兽一般无害,“送给你。” 辛折璃拎着剑愣了半晌,这才迟钝地接过去,“小水你……”想要问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开如何开口,譬如如何操控传闻之中的往生藤?如何能够召唤出如此恐怖的森林之怒? 冥冥之中有种直觉,小水的身份存在太多谜团,就像是森林之中的雾气,在全数散尽之前,没有人知道全貌。 所幸,她能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本性也还算良善。 南玄隐收了琉璃匣,摇头喟叹,“人比人气死人哪,有些人修道修了一辈子还是半瓶水,有些人轻轻松松便能操控大地之灵,唉……” 冯彪原先对小水的来历身份颇多怀疑,如今再多疑云也不敢说出口半字,只得避开女童的目光。倒是苏卿露出几分笑模样,“我更是孤陋寡闻,甚至连这叫什么都不知道。” 小水静静地站在那里,又恢复了原先那副灰扑扑的娃娃相,也不搭话,只是躲在辛折璃身后。 那一束三瓣花落入女子莹白掌心,瞬间化作微光萦绕指端。 “这,这有啥用啊?”辛折璃尝试着握拳,展开,运气,发现没有任何变化。 不对劲啊。 原先那巨蟒蛇丹,苦涩无比,难以下咽,好得还能恢复精元,如今这花倒是稀奇美艳,没道理只是用来看的啊? “藤。”小水指了指那一大片丛林,重复道,“藤。” 女子往前走了数步,只见那些藤蔓仿佛门一般,向两侧散开,自然而然地形成一条不窄不宽的小径,通向密林幽处。 薛琼一脸震惊兼郁闷,带着“我刚刚所做的一切还有何意义”跟了上去。 苏卿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面不紧不慢地走着,一面安慰道,“别丧气,若是我们走的路和你布下的悬妤丝一样,说明——” “你真的很厉害。” “……” 薛琼顾不上什么尊卑上下了,此刻只想一脚踹过去,“南玄隐!” 男人突然被点,茫然回头,“又不是我阴阳怪气,你叫我作甚?” “废话,这指桑骂槐的功夫是跟谁学来的?难道是我?是辛姑娘?还不都是你一手提点历练!” 辛折璃只恨在黑暗中诸位看不清她在疯狂点头,“是啊是啊是啊,终于被你们发现了!知道我日复一日是如何忍受过来的么?他三日两头便含沙射影一番!我好好一个绕指柔,都被他逼成鬼见愁了!” 四下九歌重楼的人想笑又不敢笑出声,一路憋得辛苦。 南玄隐眼见这三人一台戏,竟将矛头对准自己,不由得出声反击,“苏楼主到底是被我带坏了,还是原本就天赋异禀舌灿莲花?这事不好说,但有一件事清楚得很,我和阿离初次见面——啊!” 这一声惊叫足以让前后想要一探究竟的人全听清,“阿离你踩我干什么?” 辛折璃咬牙,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蹦出来,“我只是提醒一下少主,子虚乌有的事不要乱讲。” 南玄隐的声音在黑暗中多了三分笑意,“那自然不会,我向来诚恳。想我们初次相见,她便一掌打晕了我——” 薛琼发出一声低低惊呼,追问道,“然后呢?” 南玄隐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那些日子恰逢我修行到了瓶颈,她这一掌让我昏睡一夜,至于中间发生了什么……”他着意停顿了一下,声音透着几分无辜,“我想,阿离应该也不会做什么?” 辛折璃气的跳脚,“你胡扯!” 苏卿非常有眼力见地接了一句,“若说什么都没做是胡扯,那在下斗胆问一句,辛姑娘都做了什么?” 陆龙和冯彪还在不远处跟着,此刻已然窘迫到无以复加:他们不是来登岛找黑蛟龙的吗?这是在说啥?接下来要说啥?这是他们能听的? 颜千秋忍不住干咳了一声,把越来越歪的风向强行扯回,“楼主,属下看到不远处的异光了,想来这无涯窟即将走到尽头。” “算算时辰,那黑蛟也是时候出潭了。” 第80章 战斗前夕 第80章战斗前夕 此言一出,众人再无心思说笑,刹那间安静了下来,就在等待着苏卿发号施令的同时,薛琼忽然低低惊呼一声,“不好!” 她伸出手掌,从衣袖之中爬出一条金灿灿的长虫来,语速随之焦灼急促了几分,“楼主,你还记得先才我们和无尘老家伙交手吗?我给他种下的子母蛊,这东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母体若是死在下降头的人体内,或是被精通蛊术的炼蛊师给取出来,子蛊也会死。” 苏卿凑过去看了一眼,“这不是没死吗?” 薛琼神色凝重,“是,所以母蛊还在那老家伙体内。” 男人尚且一知半解,辛折璃却明白了,“是不是距离越近,子母相连,这子虫便会躁动不安?你的意思是无尘就在我们周围?” “他疯了?”陆龙忍不住一声惊叫,“薛姑娘下的万花穿肠蛊,毒发起来可是生不如死啊,他不赶紧离岛解毒,居然——居然——” 在一片死寂之中,薛琼点了点头,目光盯住在掌心不断扭动翻滚的子虫。 颜千秋半途登岛,所获知讯息并不完全,此刻听到薛琼所言才倏然变色,“楼主,无尘大祭司来了?你们肯定?” 南玄隐无奈道,“是啊,你还可以问问身边这位顾道长,和无尘交手的滋味如何。” 苏卿顿住脚步,想来这位总管在九歌重楼之中的地位亦举足轻重,“先才我们想抢占先机,不是兵分两路了么,我和薛琼在半路上遇到了其他门派的人,原本倒也客气,在断背山忽然间便撞上了无尘,双方底下的人先后出了事,便交手了。幸亏南兄和辛姑娘他们及时赶到,否则——” “楼主。”颜千秋在众人面前虽然一直威严颇高,然而这也是头一次打断苏卿的话,“楼主,听属下一言,不要再追下去了。无尘的修为问鼎东螭国,即便有诸位在,到底还是年轻一辈的高手,那家伙便是个见血不要命的疯子,如此折损,得不偿失。” “那老家伙修为是高,但又并非只手遮天,不然还能被暗算?”薛琼忍不住道,“行百步者半九十,何况如今黑蛟龙即将出潭,在这档口放弃,先才那些损耗又怎么算?” 颜千秋神色平静得可怕,“老大人曾嘱咐属下,务必保证楼主安全,即便护心麟是举世珍宝,即便为此九歌重楼付出了重大代价,相较之下已不足惜。” 苏卿显然陷入犹疑之中,此刻众人屏息凝神——他们是亲眼所见无尘的恐怖修为的,更何况如今彻底陷入疯狂,甚至不惜赌命?但一路艰苦至此,若是空手而归,实在不甘。 “南兄,顾道长,二位有何高见?” 南玄隐弹了一弹往生藤之间缠绕的悬妤丝道,“无尘的修为,六成靠自身,四成便是他那些林林总总的珍稀法器,如今既然在无涯窟,那四成便不作数了。何况他中毒在身,多少有掣肘在,我觉得没什么可怕。” “顾道长?” 顾垂鸿的声音极平静,“愿倾力助少主杀之。” 得到两人一先一后的肯定答复,陆龙冯彪等人也不禁热血燃烧,如今还能剩下来的无一不是刀尖上舔血的精锐高手,如今士气被鼓涨,竟有不破不立之势,苏卿飒然一笑,朗声道,“好!既然得二位倾力相助,苏某愿放手一搏!” 此言说完,众人的步伐顷刻之间加快许多,辛折璃和南玄隐飞身开路,而剑匣之中的荧惑亦被召唤出来,在前披荆斩棘。 薛琼轻功在众人之中可谓翘楚,如今杀意一起,将内力逼到极致,整个人便如同魅影一般,虽带着小水,仍丝毫不减其速。 倏然之间,天地忽然被一道闪电劈亮,如兽的爪牙一般蔓延展开,而那轮红月陡然迸发出几乎诡异的光辉,笼罩在密密匝匝的往生藤上,居然显现出几分忘川彼岸的诡异之美来。 呼—— 伴随着一阵近乎妖异的骤风,只见在火光之中倒影出一条庞大无比的长虫,刹那硕长的身子在伸缩之间,竟然又不见了影踪,倒是其尾直接捣在山峰之上,砸得半截山峰都碎裂,大块大块的石头直接滚跌下来,砸落在下方深潭处,轰隆隆地直作响。 “那是黑蛟龙?”人群中有人迸发出惊呼声。 方才一闪而过之间,有些修为尚浅的人只见其风动,有人能看到恍惚之间的影子,而入南玄隐、顾垂鸿却是亲眼所见,那家伙足足九丈之高,全身鳞甲如同墨水浸润,有的甲片反光耀出,仿佛一个即可出征的战士。它就这般凌掠在山峰之上,瞧不住有多长,那眼睛死死地盯着龙虎山在湖边架起的两口大锅,声声撕裂,如戛铜盘。此言一出,众人再无心思说笑,刹那间安静了下来,就在等待着苏卿发号施令的同时,薛琼忽然低低惊呼一声,“不好!” 第81章 战斗前夕 第81章战斗前夕 此言一出,众人再无心思说笑,刹那间安静了下来,就在等待着苏卿发号施令的同时,薛琼忽然低低惊呼一声,“不好!” 她伸出手掌,从衣袖之中爬出一条金灿灿的长虫来,语速随之焦灼急促了几分,“楼主,你还记得先才我们和无尘老家伙交手吗?我给他种下的子母蛊,这东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母体若是死在下降头的人体内,或是被精通蛊术的炼蛊师给取出来,子蛊也会死。” 苏卿凑过去看了一眼,“这不是没死吗?” 薛琼神色凝重,“是,所以母蛊还在那老家伙体内。” 男人尚且一知半解,辛折璃却明白了,“是不是距离越近,子母相连,这子虫便会躁动不安?你的意思是无尘就在我们周围?” “他疯了?”陆龙忍不住一声惊叫,“薛姑娘下的万花穿肠蛊,毒发起来可是生不如死啊,他不赶紧离岛解毒,居然——居然——” 在一片死寂之中,薛琼点了点头,目光盯住在掌心不断扭动翻滚的子虫。 颜千秋半途登岛,所获知讯息并不完全,此刻听到薛琼所言才倏然变色,“楼主,无尘大祭司来了?你们肯定?” 南玄隐道,“是啊,你还可以问问身边这位顾道长,和无尘交手的滋味如何。” 苏卿顿住脚步,想来这位总管在九歌重楼之中的地位亦举足轻重,他的回话亦无不详尽,“先才我们想抢占先机,不是兵分两路了么,我和薛琼在半路上遇到了其他门派的人,天师宗还有北海十二峰的,原本倒也客气,在断背山忽然间便撞上了无尘,双方底下的人先后出了事,便交手了。幸亏南兄和辛姑娘他们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无尘手下有多少人?”颜千秋追问道,神色竟然有几分凌厉,“如此重要的事,少主该汇合的时候便知会属下一声的。” 苏卿愣了一愣,点头道,“是我疏忽——除了无尘之外,身边似乎还跟着七八个他的亲传弟子,修为么,大抵和陆供奉不相上下,其余的像是朝廷铁骑,我倒觉得不必忧虑——” “楼主。”颜千秋在众人面前虽然一直威严颇高,然而这也是头一次打断苏卿的话,“楼主,听属下一言,不要再追下去了。无尘的修为问鼎东螭国,即便有诸位在,到底还是年轻一辈的高手,那家伙便是个见血不要命的疯子,如此折损,得不偿失。” “那老家伙修为是高,但又并非只手遮天,不然还能被暗算?”薛琼忍不住道,“行百步者半九十,何况如今黑蛟龙即将出潭,在这档口放弃,先才那些损耗又怎么算?” 颜千秋神色平静得可怕,“老大人曾嘱咐属下,务必保证楼主安全,即便护心麟是举世珍宝,即便为此九歌重楼付出了重大代价,相较之下已不足惜。姑娘既然受九歌所托,便该记得自己的身份。” 薛琼向来和这位总管不对付,听他这么说,秀眉一挑冷冷笑道,“动文的动武的,还不一般无二都是奴才?我再怎么年轻不知事,也知道做属下的不该越俎代庖!反观总管,我倒不知是谁忘了身份?” 此话一出,整个气氛瞬间有些紧张,辛折璃伸出手轻轻拉了拉薛琼的衣袖,抿唇摇头。 纵然这二人再不对付,凭他们在楼中怎么闹,都不该在此时此刻窝里斗。 那厢,苏卿显然陷入犹疑之中,此刻众人屏息凝神——他们是亲眼所见无尘的恐怖修为的,更何况如今彻底陷入疯狂,甚至不惜赌命?但一路艰苦至此,若是空手而归,实在不甘。 “南兄,顾道长,二位有何高见?” 南玄隐弹了一弹往生藤之间缠绕的悬妤丝道,“无尘的修为,六成靠自身,四成便是他那些林林总总的珍稀法器,如今既然在无涯窟,那四成便不作数了。何况他中毒在身,多少有掣肘在,我觉得没什么可怕。” “顾道长?” 顾垂鸿的声音极平静,“愿倾力助少主杀之。” 辛折璃略微感到有些错愕——南玄隐想要赌一把不奇怪,他原本便是这样恣肆的性子,何况先才和无尘交手,无论赢或输,都算难得的历练。 但顾垂鸿一来不是九歌重楼的人,二来和苏卿又没什么私交,更何况如今负伤在身?他又有什么理由非去不可呃? 也许是她多疑多虑了,在黑暗之中也看不清顾垂鸿的神色究竟如何,但那等凛冽、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倒是让她觉得无端生出几分森寒。 得到两人一先一后的肯定答复,陆龙冯彪等人也不禁热血燃烧,如今还能剩下来的无一不是刀尖上舔血的精锐高手,如今士气被鼓涨,竟有不破不立之势,苏卿飒然一笑,朗声道,“好!既然得二位倾力相助,苏某愿放手一搏!” 此言说完,众人的步伐顷刻之间加快许多,便是如颜千秋也不便再多做置喙,辛折璃和南玄隐飞身开路,而剑匣之中的荧惑亦被召唤出来,在前披荆斩棘。 薛琼轻功在众人之中可谓翘楚,如今杀意一起,将内力逼到极致,整个人便如同魅影一般,虽带着小水,仍丝毫不减其速。 倏然之间,天地忽然被一道闪电劈亮,如兽的爪牙一般蔓延展开,而那轮红月陡然迸发出几乎诡异的光辉,笼罩在密密匝匝的往生藤上,居然显现出几分忘川彼岸的诡异之美来。 呼—— 伴随着一阵近乎妖异的骤风,整个往生藤被吹得不住摇摆,仿佛被人拨乱了古筝一般簌簌连声,只见在众人所执的火把之中倒影出一条庞大无比的长虫,刹那硕长的身子在伸缩之间,竟然又不见了影踪,倒是其尾直接捣在山峰之上,砸得半截山峰都碎裂,大块大块的石头直接滚跌下来,砸落在下方深潭处,轰隆隆地直作响。 “那是黑蛟龙?”人群中有人迸发出惊呼声。 方才一闪而过之间,有些修为尚浅的人只见其风动,有人能看到恍惚之间的影子,而入南玄隐、顾垂鸿却是亲眼所见,那家伙足足九丈之高,全身鳞甲如同墨水浸润,有的甲片反光耀出,仿佛一个即可出征的战士。它就这般凌掠在山峰之上,声声撞入云端,如戛铜盘。 第82章 传闻中的噬心蛊 第82章传闻中的噬心蛊 薛琼飞掠的身影在藤蔓之中一闪而过,洁白玉指上缠绕着泛起红光的悬妤丝折而复返,“前面不远便是往生藤林的尽处,似乎是片环绕的断壁悬崖。”说完这话之后,她看了看掌心愈加躁动不安的蛊虫,娇媚脸蛋上浮现出冷笑,素手翻转,踏上一只脚碾了碾。 苏卿‘哎’了一声道,“你杀掉子虫,那母的也跟着死了,无尘不就发现我们在附近了么?” “不杀也是同样的,他体内母蛊躁动,同样能感知到我们逼近。”辛折璃解释道,“杀了之后,一则让他吃点苦头,二则便等于是斩断了连结。” 就在此刻,小水忽然间捂着头惊恐地倒退数步,“好痛、好痛、好痛!”一面说着,一面不住地颤抖,小小的身子弓成虾米,就差在地上翻滚了。 事发突然,方才还大展神威的小水此刻痛的嗷嗷乱叫,眼泪横流,辛折璃和薛琼对视了一眼,各自面上浮现出茫然,还是南玄隐出声道,“想来黑蛟龙已经遇袭了——那老家伙,下手挺快。” 一直在侧沉默寡言的顾垂鸿淡淡道,“未必是他,天师宗的人也到了。” 原先众人只在“是否要再度迎战无尘”之间纠结,如今听这话,便如同兜头被浇了一瓢冷水,此刻能够剩下来的,必然是天师宗里拔尖翘楚,说不准还有修为在顾垂鸿之上的掌教等人,一时间将方才见到黑蛟龙行踪的喜悦冲淡大半,苏卿略加沉吟,肃声命道,“颜总管,你带两个人守住小水,若见势不妙立即回撤,其余的,我们走!” 颜千秋纵然眉心之间隐忧仍存,事到如今只能恭敬应道,“属下遵命。” 如此交代完毕,苏卿从怀中掏出一个碧绿色的小瓶——那瓶身不大,然而却是极润的翡翠,即便在夜间也难掩其绮罗碧色,那小瓶被他贴身而放存留至今,想来是压箱底的东西。 “一人一颗。” 南玄隐捏着那不过小拇指甲盖大的赤色丹药瞧了瞧,“啊,我知道,这玩意儿吞下去数个时辰之内便有如神助,半瓶子水也能咣当出惊涛骇浪,对?” “不,这就是遁藏气息的。”苏卿说完率先服下,“万不得已,至少留一条命嘛。” “……” 就在此刻,只听“轰”地一声巨响,数丈蓝光自悬崖之下冲天而起,以扇形迅速扩散开来——其威势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居然将往生藤连根拔起! 一切快在瞬息之间,南玄隐将“碧落”召出,刹那之间如屏障一般挡在众人之前。 很好。 颜千秋说的没错,无尘此番是抱着必死之心,也要得到黑蛟龙——那蓝玉貔貅可是镇国之宝,千年难得一见的法器,居然被他拿来大开杀戒,甚至不惜摧毁! 待到蓝光散尽,几道身影便擦着地面飞掠而去。 崖间朔风猎猎,辛折璃在双脚悬空的刹那,只觉一股寒流席卷全身,而自己的身躯就仿佛骤风之中的羽毛般漂浮不定,幸好九歌重楼准备充足,给他们每个人的腰间都缠了金汤绳和伸缩铁篱爪,她稳住身形猛地将绳索一抛,勾住岩壁。 好得自己也是在山上修行了十几年的人,虽说十二峰不及此处陡峭,但她对自己攀爬的功夫还是颇为自信的。 跳腾闪挪之间,余光见到南玄隐衣袍猎猎展开,朱欲游荡周身,整个人唰地一下擦过她,转眼间便消失在浓郁的雾气之中。 “阿离,我且会一会那老家伙!” 若非此刻千钧一发,她真的很想吼回去,“谁要跟你抢这个啊”,那句话还在喉间盘桓未出,只见薛琼轻飘飘的身影噌地从眼前掠过。 辛折璃:…… 那悬崖真正恐怖之处倒不全在于陡峭,而是雾,夜间的浓雾抖散开来,所有崎岖不平的岩石都将看不清晰,数丈之外便是一片朦胧。 薛琼和南玄隐一腔热血冲在最前面,其热情程度甚至超过了照看苏卿,辛折璃只得稍稍放慢速度,免得这位名义之上自己的金主有个三长两短。 苏卿虽然有自保之力,到底不是练家子出身,看到冯彪陆龙等人一拥而上,不免有些汗颜,“他们激动啥?” 辛折璃,“……我也不知道。” 两人一前一后落地,迎头便见到了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散落在杂草丛生的浅滩之中,俱是被一剑封喉,足见出手之人心狠手快,辛折璃越过被染红的血滩,这才发现他们降落之处并非想象中的寒潭,四下张望,除了倒在地上的尸体,居然再也感受不到一点黑蛟龙的气息。 怎么回事? 难道他们二人走错了地方? 倏然之间迎面两个灰袍人提剑斩来,直冲为首的女子而去! 苏卿愣了瞬息,在心里默默地给这两位没有眼力见的无尘的弟子点了一根蜡。 恐怕他们先见到南玄隐和薛琼杀气腾腾,又见陆龙冯彪以及那一众壮汉看着就是硬茬,而这女子容貌俊秀身影纤长,便一头撞上来了。 不过刹那之间,只听一片叮叮当当的清越剑声,其中一人已被穿胸而过,剩下那人倒也乖觉,抽身便想逃命,谁知转头便被苏卿踹了一记窝心脚。 再扭头,脖颈之间已然多了一道寒光潋滟的长剑,那修长剑身且冷且锋锐,如腊月寒冰,倒影着女子清艳绝尘一张脸,他瞬间冷汗涔涔,“你——哼,要杀便杀,我什么都不会说!” 辛折璃的剑锋微微一偏,瞬间男人的脖子上便多出一道细细血痕,她嘴角这才勾出几分浅笑,“能被派来守这儿,想来也不是无尘祭司的心腹,你便是想说,恐怕也不知道说什么?坦白讲,你师父让你兄弟蹲守此处,和送死无二。” 那人脸色瞬间又青又白,所谓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放心,自然会送你上路”辛折璃微微俯下身来,愈笑愈显森寒,“但你们居然偷袭,所以我要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要你的命。” 苏卿站在旁侧,居然微微打了个寒颤。 素日见辛折璃只觉其清冷如霜雪,笑起来便是春雪消融,谁知如今那笑意绽放于眼角眉梢之间,竟然如那在白骨上盛放的三瓣花一般,明知是温柔刀,仍不免为之沉沦。 那弟子目光飞快地略过自己倒在血泊之中的师兄,又垂头看着自己脖颈上的寒剑,意志在崩溃之间游离,“你……你……” 辛折璃说完,玉掌一展而开。 “或许,你听说过噬心蛊?” 第83章 迷雾丛生 第83章迷雾丛生 休说那在浅滩里瑟瑟发抖的弟子,连带着苏卿也心里一咯噔:辛折璃不是剑修出身吗?后来也就去了一趟鬼蜮,怎么把失传东螭国近十年的噬心蛊给搞到手的? 然而惊讶归惊讶,他配合得叫一个天衣无缝,斯文俊秀的书生面瞬间透出些许阴狠来,“能用如此上古奇毒送你上路,也算是不可多得的福分。” 那弟子被辛折璃轻轻松松拎着衣襟一路拖行,倏然之间大叫起来,“姑娘,姑娘饶命!我知道他们的下落,我知道!别杀我,别杀我啊啊啊……” 辛折璃不语,仿佛耗尽耐心似的,将他往山脚一撂,四下看看,似乎对这个杀人抛尸的地方很是满意。 苏卿在后面捧哏,“还不快说!” “师父、师父在此处布下了一层结界,即便是冲入结界之中的人,也会落进‘噬念阵’之中,师父教我二人过来清扫一些其他门派的人,若是打不过的就……” 辛折璃冷笑一声,“就躲进结界之中,是吗?无尘再怎么说也是东螭国的大祭司,为独占黑蛟龙连如此歹毒的法子都想得出来,机关算尽,仔细晚节不保!” 苏卿蹙眉,“噬念?” 女子偏了偏头,那弟子为图求生,立刻出声解释道,“‘噬念阵’不需要法器,只需要布阵者具有足够强大的灵识,那阵内的一切都是幻象,然而却能牵动其深藏于心的喜、怒、忧、思、悲、恐、惊,但凡心中有所记挂,执念越深,便被困得越深……” 苏卿心中暗道不好:他们这一行人刚刚才斗志满满地冲下来,只怕众人心中最大的欲念便是黑蛟龙,这也正是辛折璃所谓“狠毒”之处,无尘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根本就不欲与这些人交锋! 此刻女子的面色也沉了下来,显然想到了不知音讯的南玄隐等人,“你会破阵么?” 那人忙不迭点头,“会、会的,只不过——”说着小心翼翼地觑了辛折璃一眼,“只不过需要脚踏罡步,还得手持铜铃,姑娘挟制着我,我施展不开啊。” 人命攸关,辛折璃也不敢再做耽搁,撤回寒骨剑,退到了三寸之外。 只见那人果然从宽大袍袖中掏出一个看上去经年历久的黄铜铃,一面轻轻摇晃,一面低声吟唱,说来也奇,方才他们入目所见到的浅滩、乱石、悬崖峭壁在转瞬之间扭曲变幻,薄纱般的雾气弥漫,五步开外便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苏卿心急如焚,连带着步伐也急促紊乱,还是辛折璃宽慰道,“顾道长对于布阵也是个中行家,想来应该没那么轻易中计,何况如今留下的莫不是一等一的精锐,即便暂时被困住了,只要我们及时解围,应该性命无虞。” 转眼之间,雾气越来越浓,连脚下的石头也看不甚清,而那弟子的脚步仍是不急不缓地走着,沙沙、沙沙…… 不知在何时,少女的颈间泛起细细密密的寒意,黄铜铃声声摇晃,发出古老悠长的声音,让人无端觉得宁静,仿佛方才经历过的不是杀戮场,而是一片静谧美好的湖畔。 不,不对! 她迅速咬破中指,在空中飞快地画符,随即十指结印,口中断喝,“破!” 周遭的一切仿佛被打碎的镜面般在刹那四分五裂,她的余光中见到那一袭灰影飞快地贴地掠过,瞬间心头火起:一念之善想留下此人性命,谁知倒是自己低估了这些人的能耐! 她出掌如电,几道六棱冰锥破空而出,谁知那人正好一个转弯,消失在了石壁之后,辛折璃提了一口真气想追,电光石火间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回头,身后大雾弥漫,万籁俱寂:苏卿不见了! 辛折璃狠狠咬着下唇:都怪自己过于轻信于人,见那弟子的修为不过尔尔便放松警惕,可知在引诱他们入阵的话说出口时,局已悄然布下。 幸亏方才她没追过去,将他们这些人一个一个引开,再逐个击破,岂不是正中那老贼下怀? “苏楼主!”她不敢贸然前行,往回走又不知该去向何处,只得站在原地呼唤,“苏楼主,能听到我的声音么?” 过于寂静之地也会令人心生恐惧,这话果然不错。辛折璃缓步倒退,只觉风吹草动、诡影重重,连簌簌声都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 她倒是不怕迎头撞上什么人,何况布阵者就是灵识再强大,也不可能一面对付黑蛟龙那等上古异兽一面操控阵法,左不过在这里多耗一阵子,怕就怕苏卿有个三长两短! 如此想着,她只得倒提寒剑,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回撤,倏然之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虽然极低微,然而在静谧之中倒也听得分明,那是南玄隐身上的玉决发出的声响! “玄隐!” 前面雾蒙蒙一片,然而依稀可见男子清癯拔长的身影,走近一看,果然是南玄隐。 短短别离不到一个时辰,辛折璃却觉得恍若隔世,竟然又惊又喜,“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薛琼呢?陆龙他们呢?” 南玄隐叹了口气,“我们下来时同几个无尘的爪牙交了手,其中一人我们见过,似乎是无尘身边的大弟子,见势不对便要遁逃,我想他必然知道无尘的下落,便追了上去,谁知中途追丢了人,便迷失在这阵中了。” “大弟子?”辛折璃蹙眉道,“只有你一人追上去了么?” 南玄隐点了点头,“不错,那些个伏击我们的虽然称不上什么绝顶高手,但配合默契无间,薛琼他们一时间被拖住了,只有我一人追了来。”说完只见少女面色沉沉,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辛折璃瞪了男人片刻,一双墨瞳逐渐水雾朦胧,竟然蒙了一层泪,“你怎么总是这般莽撞,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我们又不是卖了身给九歌重楼,何苦以命犯险?”说完之后,一拳砸在男人肩头,“若是你死在这里,我便要所有人给你陪葬!” 话音落地,被男人整个拥入怀中,只听他柔声宽慰道,“阿离,你别哭,原是我不好,现下我们——”深情的话才说了一半,骤然僵住了。 一把匕首洞穿胸口,穿透皮肉,刀锋的另一端明晃晃地刺了出来。 血流如注。 第84章 不是蛟,是真龙! 第84章不是蛟,是真龙! 男人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双握刀的手,目光缓缓上移,只见方才还梨花带雨的美人此刻正面带微笑,森然妩媚,在寸尺之外呵气如兰,“论这戏子功夫,我是不是更胜一筹呢?” 说完,匕首猛地抽出,男人吃痛后退,索性也不再伪装,连退两步,将眉头一拧,双手黑雾缭绕,仔细看却是无数蝇虫密密麻麻飞舞其间,朝着辛折璃抓了过来! 猝不及防之下,这人能在瞬息间转守为攻,倒也是一等一的高手,然而那身子才凌空,还没抓到少女的衣角,便停滞住了。 是的,停滞。 辛折璃岿然不动,唯有墨瞳之间的寒光潋滟而过,周遭的雾气居然迅速凝结成细小冰凌,不断汇聚,随即,如暴雨梨花一般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那人原本便身中一刀,此刻就地打了个滚,飞快跳腾闪挪——饶是如此,还是不免被冰凌擦过面颊、脖颈、手腕等处,他深谐一击不中便不能恋战的道理,转身便想跑,然而辛折璃怎么可能放掉这个好不容易出现在迷阵之中的大活人?素手一挥、冰凌堆叠,凝结成一道屏风。 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掉,男人眼中也显现出三分穷途末路的狠戾之色,竟然一咬牙将脖颈上挂着的小瓶旋开,抵在自己的伤口前。 辛折璃眉心跳了跳,隐隐有了一种不祥的直觉。 在云疆,蛊师虽然有林林总总许多寨,但大抵养蛊分为三类——一类是令蛊虫以腐尸、动物肝脏为食饲养,这一类的蛊虫阴气最重,多用于下降头,薛琼的子母蛊便是如此。一类则是令百虫自相残杀,以蛊饲新蛊,如此方法不出则已,一旦养出来便是百蛊之王,最后一种则是拿自身的精血喂养。 果不其然,随着瓶子被捏碎,无数花花绿绿的长虫、爬虫、飞虫在刹那之间争先恐后地向她涌了过来。 那人好像不知道痛一般,拼命地挥洒伤口的血,令毒物吸食,一面狂笑出声,“吃、吃,给我杀了她,吃得干干净净!” 草丛之间,悉悉率率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仿佛一条黏腻冰凉的蟒蛇缓缓游走上脊背,辛折璃不是不能逃走,但一走了之,便意味着还要在这迷阵之中拖下去! 该死。 就在她进退维谷,硬着头皮想要再度祭出寒焰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连串的娇笑声,那女子的声音清甜绵软,简直将人骨子里的馋虫都勾了出来,“哟,也是个养蛊人啊!” 话音落地,那男人倏然回首,只见虚空之中身影一晃而过,一双莹白如玉的手掌缠着根根鲜红的悬妤丝,“啪”地一声脆响,他的脸上登时多了一个鲜红巴掌印。 “这一掌打你班门弄斧。”薛琼笑声未断,然而身影却如鬼魅般飘忽不定,男人刺出的剑落了空,恼羞成怒回顾之间,下一刻更响亮的一声“啪!” “这一巴掌打你沦为那老货的鹰犬,真丢了云疆九寨的脸面!” 两巴掌下去,她才轻飘飘落地,辛折璃才点燃手中蓝焰,却见方才的男人被两个人先后连敲代打,此刻已是精疲力尽,整个人给悬妤丝捆成了粽子,四下的毒虫逃的逃窜的窜,仿佛见到了什么恐怖之物,不由惊道,“它们全逃了?我记得血蛊可是难缠得很……不吸食人血,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薛琼冷哼一声,“不逃,难道留下来给我的红牙狼蛛当口粮?” 辛折璃这才注意到,趴在薛琼雪白香肩上的足足巴掌大的蜘蛛,八条螯爪,口器黝黑,三对复眼如密密麻麻的孔洞,瞬间倒吸一口冷气。 正如少女对黑暗洞穴的恐惧,她看到狼蛛的反应也好不到哪里去,所幸薛琼拍拍口袋,狼蛛便悉悉率率爬了进去。 “这家伙方才和陆龙交手过,可惜让他给跑了!”薛琼踹了一脚,上前道,“你呢?可曾受伤?” 辛折璃摇了摇头,却不着痕迹退了两步。 薛琼疑惑,“怎么了?” “你如何证明自身?”辛折璃一指地上的‘肉粽子’,“方才此人冒充南玄隐,单看形容,倒是真的以假乱真了。” 薛琼哭笑不得,摊手道,“那折璃你倒是说说,我如何给自个儿正名?” 辛折璃肃声问道,“你的意中人是谁?” “我,这,啊?”薛琼显然懵了一懵,脸色瞬间变得不大自然,这下让辛折璃大惊失色:她原本已然确信了七八成,毕竟少女一颦一笑都毫无破绽,只是诈一诈她罢了,但是,这犹犹豫豫不肯直言是怎么回事? 难道她心中所慕之人并非苏卿? 薛琼目光游离,勉力笑了笑,“那个人出身名门,富可敌国,是我不敢肖想的。”说完之后抚了抚胸口,似乎将神伤之色深藏眼底,“此事复杂,若你愿意听,等离岛之后再详说也不迟。” 就在此刻,倏然之间一声震彻耳膜的巨响毫无征兆地响起,此声之巨大,竟然将她们旁边齐楼高的小山自上而下震裂开来,刹那之间山石滚滚而落,辛折璃踉跄数步才稳住身形,薛琼左冲右突地避开不断塌陷崩裂的山石,莹白娇俏的脸上浮出惊惧之色。 “等等,那人……”辛折璃刚刚站稳,立刻想到了两人好不容易活捉的人质,待要仔细看时,只见那人大半个身体都被压在巨石下,非但不惧,反而桀桀大笑起来,“黑蛟龙发狂了,师父眼见就要攻成,尔等蝼蚁,就等着葬送在这岛上!哈哈哈哈哈哈……” “闭嘴!” 薛琼秀眉轻蹙,皓腕一抖,飞镖正中那人喉间,终结那渗人的笑声。然而此人虽死不瞑目,其癫狂之色倒令辛折璃为之心悸,“怎么回事?难道——” 话音未落,之间三面悬崖最陡峭的高峰倏然之间颤动起来,仿佛酝酿着一股恐怖的力量。电光石火间,辛折璃一把抓过薛琼的手腕,“快跑!” 轰—— 轰隆隆—— 断崖从山巅裂开一道赤红的缝隙,随即就像蛛网一般扩散,只不过滚动的是血一眼灼目的赤色,随着滚滚浓烟不断弥漫,只见宛若真龙之怒的火山骤然迸发,倾泻千里! 辛折璃和薛琼轻功皆为上乘,然而天摇地晃之间,脚下的整个岛屿都在颤抖,仿佛有一股巨力,要将这岛屿给四分五裂。 连山都能被横腰截断,更不必说骤风席卷着飞沙走石,如沙漠尘暴一般席卷肆虐。就在此刻,辛折璃忽然想起了自己手腕上被小水种下的三瓣花印,方才仓促之间被飞射而来的石块擦伤,此刻血顺着掌心的纹路流过那道印记,竟然在掌心重新绽放出一朵碧色盈盈的花来。 “是……是往生藤!” 而就在三瓣花盛放这一刻,植株仿佛都疯狂起来,原先沉寂在黑暗中的往生藤林拼命摇动着枝条,无数手臂般粗壮的藤条从泥土中窜出来,如同受到神谕般朝着辛折璃的方向恣肆生长。 诚如南玄隐所说,这藤蔓静静地植根于土下时悄无声息,可一旦被召唤,整片藤林便能在瞬间迸发出可怖的力量,绞杀百兽。 而此刻,整片摇摇欲坠的岛屿全被疯狂生长的往生藤覆盖,一碧万顷的枝叶仿佛织就成巨大的网,将所有的碎石包罗其中。 辛折璃顺着藤蔓一路攀爬而上,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倏然间听到天空一声炸响,轰隆隆,巨大的力道在如墨苍穹中回荡不休,一道白色的光芒在头顶如炎日,闪烁光芒。 召唤天雷…… 她浑身上下的血忽然冷却。 十年成蛇,百年成蛟,而唯有经历大大小小数劫化身为龙,才能召唤天雷。 第85章 众人离散 第85章众人离散 屠蛟和屠龙同为杀生,然而蛟性情暴烈,龙为万物之首,虽有“蛟龙”并称,然而前者即便是死于修道者手中,众人只会赞其骁勇,杀龙可就不那么简单了。至少在东螭国尚且由皇帝掌权之时,龙一直作为沟通天地之灵,受众生朝拜的。 辛折璃在电光石火之间,仿佛明白了什么:即便是精通紫微斗数,蛟龙行踪变幻无常,若能同时被九歌重楼和大祭司推衍出来,很有可能是因为,此黑蛟龙命中之劫便在于此。 若过得去,则化龙;过不去,则和那些被封印、囚禁、屠杀的同类没有分别。 如此思量之间,两人一前一后已到达无涯岛的尽处——只见那一片海深蓝如墨,浪潮如绝世高手的一剑寒芒,自天际奔涌而来,另一端,炽热的岩浆滚滚而下,黑烟滚滚、大墨弥天。如此冰火两重天的奇景,竟让人恍若幻境之中。 倏然间青蒙蒙的碧光自海底浮现,如两盏在黑暗中被点燃的孔明灯,其所过之处,卷起巨大旋涡,仿佛深渊之眼,只听“哗”地一声巨响,足足数丈水花激荡而起,怒涛携裹着骤风拍打在海岛上,竟连人带树根从海岛上拔起。其力道之大,砸得半截山峰都碎裂,砸落在下方深潭处,轰隆隆地直作响。 十二峰东面朝海,辛折璃的水性在同门之中且算不错,饶是如此,在毫无预备之下被砸入海中,还是有咸腥海水灌入口鼻之中,在粼粼水光之中,她下意识阖上双眼,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掌抓住手腕。 辛折璃睁眼,见到在水中近在咫尺的面容,如玉雕冰沏的脸上,朱砂痣映着点漆般的妙目,像是受到召唤的塞壬海妖,他纵身上前,将自己全然揽在怀中——献上的一吻带着柔软糜凉,只是为了渡气,蜻蜓点水般仓促而就。 男人受伤了,胸前的衣袍被血浸透,一层一层地在水中洇开。虽然看不清伤在哪里,伤势如何,然而一定不会浅。 辛折璃感受到双目灼热滚烫,是泪水么?她贝齿猛地收紧,于是在唇齿之间尝到了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又一番巨浪偃旗息鼓,两个人终于在浮沉之中探出水面,南玄隐瞬间吸了一大口气,擦了擦唇角的血,“我救你,你咬我,天下哪有这等道理?嘶……好痛。” 辛折璃冷声道,“你还叫疼?我只道你不知道疼呢,受了重伤还逞英雄!给我滚上岸乖乖待着,再下水来我打断你的腿!”说完又问道,“你见到苏楼主了么?” 南玄隐挠了挠耳朵,忿忿地嘟囔,“没见。” 辛折璃即刻丢开手,准备扎入水中寻找薛琼,方才和女子一同被甩出去落水,却未曾听到女子的声音。此刻巨浪翻涌,若薛琼水性不好,那就糟了。 就在此刻,在滚滚浓烟之中,忽然传来一声苍凉悠长的啸叫。 登岛数日,异兽见了不少,此夜此时,终于见到了真主的形容——那黑蛟龙踏浪而来,果真是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一处,巨鳞长须,腹白背黑,背上有鳍,头上耸起高高的双角,如雄鹿一般乌青,而那双硕大的眼眸,是碧色。 不知缘何,她虽然年方二十三,斩杀上一条作恶的蛟龙已过去数年,却从未有过此时此刻的感受——便是方才黑蛟龙那声长啸,竟让人同感歧路之悲,而此时此刻,龙行于海,携裹着庞大的威压,令人无处遁形。 然而,她目光一掠,却发现黑蛟所在的那一大片海域亦有血洇开,只是视野受限不知伤在何处,黑蛟在水中一个摆尾,朝着虚空拍去,其势凶猛,如有万钧。 黑蛟这一势神龙摆尾,将原本凌空遁形的身影显现出来——想来方才这偌大的海域之中,有人布下了如网一般的炁场,借其牵引之力方能藏匿于空中。 不用猜,能有这等本事,手段还不怎么光明磊落的只有一人。 无尘。 “已经交手了么……” 不过令她意外的是,无尘先才已经把南玄隐顾垂鸿等年轻高手车轮战了一个遍,这还不包括在岛上的其他人,何况中毒在身,此刻若说还如日中天,只怕鬼都不信,可是这老家伙明明就是强弩之末了,还能操控噬念阵和这么一大片炁场…… 在危急存亡之际,辛折璃脑子里想到的居然是,其余两名大祭司、两名少祭司若是比着无尘的修为,届时一旦凌仪登基称帝,那还了得?恐怕第一个要荡平的就是魔宫。 不不不,想什么呢! 他念了三遍静心咒,才强迫自己将繁杂思绪沉了下去。屏气凝神再度潜入水中,论理说这岛上入夜之后便寒意袭人,然而因为方才火山贲发,此刻潜游水中居然感受不到寒意。 倏然之间不远处闪烁起一束球状的微光,仿佛一个被吹出来的大泡泡,缓缓朝她的方向漂浮过来,辛折璃全神戒备,瞬间将寒剑背于身后,待到那泡泡飘近了,才看出来人。 薛琼! 她一屏息钻了进去,只听薛琼心有余悸地说道,“幸亏带了避水珠,不然这样的巨浪,我便是有十条命也折在这里了。” 辛折璃当然听说过这宝贝,相传是三宗四族之首的南宫世家将水枭阳的内丹炼化而成,然而因为水枭阳生性凶猛暴烈,而一旦死去超过十二个时辰,内丹便不再有用,是以此物分外难得,有市无价。 “那苏楼主他们在水下——” 薛琼道,“没事,这次出海带了一兜避水珠。” “……” 辛折璃:对不起打扰了。 虽然她水性不错,到底还不能和生长于水中的枭阳相提并论,此刻有了避水珠自然更好,两人在水底缓慢而行,头顶则接二连三地爆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也不知道是那黑蛟龙召唤了天雷,还是劈开了山。 “你方才可曾见到其他人?”辛折璃主动问道,薛琼摇摇头,“我和苏……楼主绑了姻缘符,若他在周围,我能感应得到。” 辛折璃皱了皱眉,虽然两人深潜水底暂时安全,但仍然能感受到海面惊涛骇浪,甚至那黑蛟龙喷出的真火灼烧水面,居然让原本冰凉刺骨的海水掀起一层一层的热潮。 “我们一直躲躲藏藏,似乎也不是个法子。” 薛琼眨眨眼。 “你的意思是——要同它一决雌雄,呸,一较高下?” “……我倒也没有如此强烈的意愿。” 就在此时,辛折璃忽然间注意到了什么,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只见一条玄色缠腕被她攥在手中,薛琼目光移了过去,见到尾端缀的细细一个“歌”字,不由倏然变色,“这是掌舵们用的缠腕,难道是冯彪出事了?” 这自然不是什么好消息,尤其是方才在阵中和苏卿走散。 黑蛟龙的嘶吼似乎偃旗息鼓,海面亦随之平静了下来。然而此刻众人分散下落不明,她二人亦无心在此刻探寻下落,就在此刻,身后传来一道幽幽男声,“你们都没发现不寻常么?” 第86章 全得罪了 第86章全得罪了 辛折璃没好气地扭过头,只见南玄隐大大咧咧地挤了进来,四下一望,击掌赞道,“不愧是避水珠,只可惜这东西才被颜总管带来,不然我们之前亦不至于被一条巨蟒弄得如此狼狈。” “谁让你跟来的?”辛折璃冷冷道。 谁知男人理直气壮地说,“我受伤在身,又孤零零地被甩在岛上,那我不害怕得紧么?”说完又作势给二人垂拱为礼,“还请两位旷世女侠多多照应,千万别丢下我。” 辛折璃和薛琼同时微妙地翻了一个白眼。 男人收敛了嬉笑之色,“这无涯岛三面都是山,可你们方才也看到了,那家伙一尾横扫下去,便将山横腰击碎,说明什么?” “说、说明力气很大?”辛折璃皱皱鼻子,“这不是废话么?” “不,说明岛上并不是它的老巢,或者说,狡兔三窟,那海岛之上不过是它的巢穴之一,既然不在山中,想来便在海底了。方才你们说未曾见到九歌重楼的人,我也没见到,非但如此,连无尘带的那帮爪牙、天师宗的活人也没见一个,也许个中关窍便在这里。” 三人一面说一面缓慢前行,倏然间薛琼低低惊叫一声,“你们看——” 前方出现了一大片黑黢黢的阴影,有水草缠绕其间,看不甚清原貌。辛折璃点燃一簇寒焰投掷过去,只见四周都是突起的巨大石笋,与之相对的是由上而下垂落的石钟乳,齿牙错落,使得这个地方显得格外的狭窄繁密,而被藏匿在中间的则是一个葫芦形的洞穴,到处都是覆在岩壁上的绿藻,和滑溜溜的青苔,内间幽深,一望无底。 辛折璃略微惊异地瞥了男人一眼。 “不必夸我。”话虽这么说,那盛满笑意的狐狸眼中怎么看怎么得意。 “我说——你是不是来过南海啊?”下一刻,他的耳朵被轻轻揪住,哎呦哎呦地叫疼,只见辛折璃似笑非笑地在磨牙,“什么往生藤,什么两重天,你分明了然于胸,就看着我们被绕的团团转?” “我博闻广记也有错?”南玄隐叫道,“我若真的对无涯岛了然于胸,难道不会自己带着鬼蜮的人来么?非得跟苏卿同生共死?” 眼见两人要掐起来,薛琼忙不迭叫停,“好了好了,如今大敌当前,我们自己人本就所剩无几,如何还容得下疑心这个、疑心那个?辛姑娘不过白问这么一句,都消停些罢。” 这话说完之后,三人已然走到了洞穴口,此刻南玄隐的真火无法点燃,唯有冰焰能在海底作为照明,辛折璃便小心翼翼地摸着石壁侧身而入。 “慢着。” 才前行不过数丈,她忽然被薛琼拉住衣袖,只见女子一张娇俏脸庞凝肃起来,“此处不久之前有人来过。” 她是杀手出身,其五感自然较其他修为者更为敏锐,辛折璃瞬间将寒焰收拢在掌心,化作小小一团,侧耳倾听,果然听到隐隐约约的人声从最深处传来。 “掌灯师兄,你说这女人什么意思?分明是她传信给你告知蛟龙出海的消息,又教无尘那老家伙来搅局,她若真有意杀蛟夺宝,这番出尔反尔又是何必?” 辛折璃扭头和南玄隐对视了一眼。 这出声的人——似乎是慕寒衣的跟班弟子,叫什么她不记得了,只记得排行十六,原先在门派中便对慕寒衣溜须拍马,十分奉承。 怎么,十二峰也找到这里来了? “这女人”又是谁? 南玄隐拉过她的手掌,在黑暗中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仪”字。 果不其然!她心中一沉:苏卿果真料事如神,原先还在船上的时候便隐隐指出慕寒衣怕是和东螭皇族脱不了干系,凭借他一人的本事,怎敢来这么个丧命的鬼地方? “哼,那女人就是个疯子!成日家调三窝四荒淫无度,养了一堆面首在宫里,你说她图什么?无非就是又想在皇帝面前卖好,又想搅乱浑水罢了,让几大门派自相残杀,便遂了她的意!” “辛盈盈!”慕寒衣倏然开口,却是带着三分凌厉,“皇家天威不得冒犯,你谨言慎行。” “怎么啦?我说错了不成?”外人面前娇滴滴的辛盈盈此刻许是积怨已久,直刺刺顶了回去,“慕寒衣,你当初拖我下水,该算计的该杀的我没说二话?如今你攀了高枝儿,便对我如此横眉冷对,我倒要问问,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打算也杀了我,好谋求你的青云路?” 辛折璃眉头跳了跳,一时间愤怒居然被如此理直气壮的蠢话冲了个七七八八。 她居然才看出来,看出来了居然还要说出来。 嫌自己命太长了? 整个石洞之内沉寂了片刻,身后传来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嗤笑,辛折璃回首,只见南玄隐修眉轻挑,虽然唇是弯着,然而那双狭长漆黑的凤眸却无一丝笑意。眉心的朱砂痣在动静之间生出诡而艳的气韵,令人心底森凉。 薛琼只见这两人目光相接,虽只字未说却胜似千言万语,一时间想要窥探秘闻又不好开口,显得十分焦灼。 “盈盈,你怎会这么想?”慕寒衣轻轻叹了一口气,语调已然恢复了柔和,“你我既然已经结为夫妻,你便不该疑我。如今十二峰是什么前景你不知道么?几个老前辈闭关不出,同辈庸庸碌碌,我这是在为整个门派谋求前程,而长公主凌仪,便是最佳的人选。” 在黑暗之中,辛折璃的面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嘲讽:慕寒衣恐怕认为凭自己的手腕,将辛盈盈吃的死死的,然而他这位娇妻可不是省油的灯,人在船上还不忘使劲浑身解数勾搭苏卿,虽然没成功,但夫妻一心,还真是“同心同德”。 “是啊是啊,盈盈师姐,那辛折璃倒是对慕师兄死缠烂打了这么多年,最后怎么着?不还是求而不得么,名门正派也待不下去,又是攀附魔族,又是勾搭九歌重楼……” 此人还在喋喋不休,薛琼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能无形之中将他们仨得罪个遍,一碗水端平,谁都不放过,这也是一种能耐啊。 石洞里面的人却忽然警觉,“谁?” 第87章 清算旧仇 第87章清算旧仇 既然问了,一掠而过的黑影在下一刻便给了回复——宋子期只觉余音未断,自己胸前已然中了一脚,整个人凌空而起,“咚”地一声撞在了石壁之上,滚了满脸的水草。 他气急败坏地爬起来,定神一看,便见到站在三尺之外的男人揉了揉手腕,先才在船上屠蛟的森然杀意此刻环绕在周身,一双墨玉般的狭长眼眸正盯着他,仿佛生杀之间只是碾死一只小虫。 恐惧如方才的狂潮,一层一层地漫了上来。 “你……你……”宋子期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也顾不上放出的狂言,便躲在了慕寒衣的身后,天大地大保命最大,“你要做什么?” 慕寒衣显然也未曾料到,能在这里和南玄隐劈面相逢。目光落在了辛折璃那张清冽如月的脸上,恍惚之间竟然质疑了一瞬间当初的选择。 “三位,适才是师弟言行无状,在下替他赔不是了。”慕寒衣翻身而起,心中虽惴惴不安,面上却是一派谦和,“回去之后我自会严加管教,但如今我们同被困于此,若是再起内斗,各自战损,却是不值了。” 薛琼莞尔一笑、媚色横生,“各自战损?这位公子,你是太高看了自己的同门,还是看不起我们?”她声音清甜如米酒,眼波流转之间却勾出杀意,“说实话,料理你们几个,只我一人就够了。” 不知为何,看到南玄隐那飞踹出去的窝心脚,以及慕寒衣难看的脸色,还有薛琼一番连敲代打,辛折璃隐隐想笑,然而此情此景笑出声来显然不合适,所以她只是抱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站在这两位后面。 “小妖女,你不就是背靠九歌重楼吗?没了苏楼主,你还有什么豪横的?”辛盈盈一时口快,不由脱口而出,“我就不信——” 唰。 慕寒衣想要出声提醒,但已经来不及了,甚至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只见一道虚晃而过的影子,等再定神,薛琼已然回到原地,笑眯眯地拭去匕首上的血。 后知后觉地,辛盈盈不可置信地摸上自己的脸。 火辣辣的刺痛,满手的血迹。 原来震惊恐惧到了极致,竟然连惊叫声也发不出——她捂着脸倒退数步,上下牙齿不住地打颤。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根本没有预料到……这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娘子,居然说出手就出手! 慕寒衣一张脸顿时铁青。 他和辛盈盈的确有嫌隙,但是,薛琼这般作为,不是侧面打他的脸么?都说九歌重楼向来八面玲珑,这女人身为打手,怎么敢没得到苏卿的授意便如此肆意妄为? 辛折璃还是站在原地,没做声。 相较于南玄隐展露出来的森寒,薛琼看上去浑不在意,莹白娇俏的脸蛋上笑容甜美,越是如此轻描淡写,才愈加让人从心底感到不着边际的恐惧。 果然是温柔刀,刀刀催人性命。 “薛姑娘,”慕寒衣咬牙,一字一顿,“有必要出手如此狠绝吗?素闻九歌御下有方,难道这就是苏楼主一手提点出来的人?” 匕首在那双柔荑之中翻转把玩,薛琼笑意不改,“这位姑娘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想说我是苏楼主的女人嘛,话都这么说了,我不恃宠而骄,岂不辜负?” 说完缓步上前,在宋子期惊恐地目光下,以刀尖抬起辛盈盈的脸细细端凝,“我没公子这样好的脾气,眼里见不得红、杏、出、墙。”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比起南玄隐半知半解的惊愕,辛折璃更震撼:原来那一日辛盈盈勾搭苏卿,不但她看见了,薛琼也看见了!如此说来,能不声不响隐忍至此,精准无比地在当下抖落出来…… 太狠了,太狠了! 慕寒衣的温润公子眼见是要撑不下去,十指紧攥咔咔作响,偏偏又发作不得。 就在此时,一直站在阴影中的女子翩然上前。 只剩他二人的对峙了。 辛折璃神色平淡,从眉目之中看不出喜怒。 若她大声质问,或是像辛盈盈一般哭闹,他好得能推敲出对自己余情未了,然而偏偏女子的面容沉静如水,他张了张口,“阿离——” “慕寒衣。”辛折璃缓缓抽出九玄寒骨,“拔剑。” “是我对你不住,但当日之事实有隐情……” 辛折璃冷笑一声,剑势如虹般刺了过去,慕寒衣仓促之间避过,衣袖被划出一道长口。 “不敢打就是不敢打,哪来的许多废话?”她的剑意相较于在北海十二峰的锋芒毕露,此刻更加利落果决,慕寒衣唯有拔剑抵挡,两人转瞬之间在石洞之内过了数招。 不,不对。 分明……之前她虽然强,却也是隐隐凌驾于自己之上,甚至他拼力一搏还能争个平分秋色,如今他已开启了血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节节败退? 他的发冠被挑落,连别在腰间的玉佩也被挑下来,掼在石壁上四分五裂,在明灭的寒焰之间,那一袭身影仿佛怒放的淡金色摩柯曼陀罗,“任是无情也动人”,她的眼底没有情,甚至带着猫戏老鼠的讥诮,仍美到惊心。 终于,他单膝跪地,一丝腥甜漫出嘴角,五脏肺腑跟着作痛。 那只素白的手握了寒剑,毫不犹豫,穿透左肩。 她慢慢俯下身来,凝视着他的眼睛,许久,唇才微微勾起,“这一剑……” “是利息。” 慕寒衣的神色已是敛藏不住的惊诧。 “其余的,等我慢慢来取。”辛折璃拔出长剑,剑锋倒影着二人的面容,一如当日在地牢,只是身份对调了,“总之来日方长。” 就在这时,众人所在的洞穴猛地巨震一下,震落哗啦啦一片碎石头。 薛琼抱臂上观了大半日,此刻终于懒懒开口,“那这俩要不要杀啊?” 辛折璃收剑入鞘,扭头露出几分笑模样,“别,我穷得叮当响,欠了一屁股债,可付不起你的酬金。” 南玄隐插话,“说的是,杀鸡焉用宰牛刀?何况是大名鼎鼎的温柔刀,实在不值。不如把这活计给我,保证物美价廉、童叟无欺。” 辛折璃袖手一挥,弹出细白烟尘,“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噬心蛊发作是两个时辰,是死是活,便让他们听天命。”说完毫不客气地拾起地上的灯笼,往洞穴深处一照,“我们走。” 第88章 杀身之危 第88章杀身之危 这石洞的深处果然别有洞天,一条狭长甬道蜿蜒至深。辛折璃手中打着的灯笼还是十二峰前任掌门人做出来的——相传这灯笼纸以龙脊鱼的鱼鳔制成,里面则以天灯烛照明,水泼不进,可是个实在的好东西。 不拿白不拿,用南玄隐的话说,有便宜不占是王八。 “辛姑娘。” “阿离。” 薛琼和南玄隐同时开口,两人对视一眼,女子忍不住抢话,“我先问!”换来男人微妙地翻了个白眼,“不跟你斗。” “辛姑娘,”薛琼追上前两步,饶有兴趣道,“‘噬心蛊’不是失传很久了么?连完颜氏也未必有留存,你从何处得来?” 辛折璃“呃”了一声,身后的南玄隐忍不住笑出来。 薛琼会错了意,扭头瞪南玄隐一眼,这才略显失望道,“你若不便相告也就罢了。” “其实,是我顺手扣下来的石灰粉……”辛折璃对上女子瞠目结舌的神色,诚恳地搓了搓手掌,“哪,你看,真的是石灰。” 薛琼:…… 南玄隐乐道,“你跟着池也不学好的,他那些个歪门邪道倒是学了个十成十!”说完将郁闷的薛琼挤到一边,“问完了?该我了,方才她说什么‘红杏出墙’,出的什么墙?你又笑什么?怎么我毫不知情?” 辛折璃轻哼道,“你不是素来不爱问这些风流韵事吗?” “怕不是某些人察觉到危机四伏了呢。”薛琼在侧不阴不阳地补刀,“是不是啊,少主大人?” 眼见南玄隐神色不大妙,这战火辛折璃这才将那一日所见的情形三言两语带了过去。 男人听罢,冷笑了两声,“属实自不量力,苏卿见得最多的是钱,第二多的便是美人,环肥燕瘦的,她又算什么?连同门的心思都留不住,偏整日做飞上枝头当楼主夫人的白日梦。”他心中不过有些余怒未消,却不曾注意到薛琼的神色略过黯然。 言语之间,三人所行的甬道被一块巨石堵住了。辛折璃伸出手敲了敲,听那沉闷的回声,只怕这巨石重有千钧,又将纸灯笼凑近细瞧,“你们看,这上面似乎刻了图案?” “什么鬼画符?”男人嘟哝。 薛琼亦上前,眯起眼睛,若有所思,“虽然看不清楚这前面画的是什么,但看起来倒像是天地鸿蒙,百兽纵横,至于这第二幅么……像是在围捕狩猎。” “那这方方的,周围环绕一圈又是什么?”辛折璃疑惑道,“看起来是烤肉。” 南玄隐扶额,“你这猜测未免离谱。” “不,”薛琼神色凝肃,“四周的确是火,但不是烤肉,是祭祀,那见方的是青铜鼎。你们看这上面,像不像重明鸟的图腾?在云疆之地的图腾是赤焰白鹿,同样是圣火环绕,而他们的祭祀亦会有巫祝记载下来。” 男人接话道,“你说的很是在理,我只有一处不解——此地深在海底,休说人了,找个活物都难,这画出自谁之手?那黑蛟闲来无事用爪子抓出来的?” “你惯会说些风凉话,我也不对,辛姑娘也不对,那你倒是说出个所以然来?” 两人争执不下之间,辛折璃忽然捂住头,倒退了一步。 “阿离,怎么回事?”南玄隐见她捂着头,瞬间偃旗息鼓。 她微微摇首。 夜色起,大雾弥漫,熊熊燃烧的圣火、蒙着面纱看不清面目的妖娆女人,还有那些若有若无、忽近忽远的缥缈歌声——这些,曾经如此真切地出现在她的梦境之中! 没错,就在他们救下小水,住在洞内的那一夜。在薛琼说出那些猜测之前,她并未回想起这些,但再怎么分毫毕现,终归只是梦,若要和这石岩壁画联系在一处,她自己都觉得荒唐。 南玄隐轻轻扳过来她的肩膀,神色透出隐忧,“可是方才伤了元气?早说了让我二人出手,你偏不听。你有心结未解,何必勉强自己?” 辛折璃勉强笑笑,挣脱开来,“你瞧不起谁呢,区区一个慕寒衣,未必伤得了人。所谓心结便更不可能了,我不杀他一则是穷寇莫追,谁知此人逼到山穷水尽,会不会拉着我们在这鬼地方同归于尽?二则是想瞧着他和辛盈盈如何反目成仇,蛇鼠窝里斗的。” 说完之后,她强迫自己屏气凝神,重新将目光转回壁画之上,这壁画并不精细,其笔锋之间颇为古拙,然而愈看愈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熟悉感。 一定在哪里见过。 可再怎么努力回想,也想不出更多的细节,那些画面如走马观花一般转瞬即逝。 “辛姑娘?”薛琼亦忍不住出声问道,“方才是我胡乱揣测的,再怎么也不过是顽石一块罢了,挡路劈开便是,不必深思。” “鸾凤出,天下宁;蛟龙骨,青铜铸;大风起兮红月夜,临天下兮——”她循着记忆逐字逐句地唱出声来,只是唱到一半,接下来的曲调音节皆模糊散乱,“临天下兮……” “等等,”南玄隐沉吟片刻,神色倏然一变,“蛟龙骨、青铜铸?这上面的图腾可不就是鸾凤?照这么说来,那黑蛟成龙是真,可若真的成龙,谁还能杀?” 在死寂之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掌攥住了所有人的心。 薛琼亦随之变色,“方才我们同那些人纠缠,也曾听到一声巨响,就在这石洞的不远处!旁的也就罢了,我只怕这一会子的功夫,真龙落在无尘老匹夫手中,那我们才是真正无力回天,你看他那疯魔的样子,只怕谁也逃不出岛了!” 此言一出,三人顿觉压力陡生,南玄隐召出碾冰剑,一番狂风暴雨地连劈带砍,才将巨石震碎。 一股阴潮森然夹杂着腥气扑面而来,整个甬道仿佛被凿空的墓穴一般,黢黑之中仿佛蕴藏着沉沉死气,又如深渊凝视,教人从脊梁骨中生出一片砭骨寒意来。 辛折璃不觉间已深吸一口气,薛琼的身影已飞掠入黑暗之中。 “快走!” 第89章 打起来 打起来 第89章打起来打起来 这深藏海底的,可能是黑蛟龙老巢的广阔,初进入之时极窄,容下两人并行都略显困难,然而自南玄隐一剑将巨石劈开之后,愈往深处,道路竟愈加复杂,绕过了一个又一个从地上长出来的石笋,前方便出现了许多道路诸多掉洞子和死胡同夹杂其间。 走错了两次路,薛琼渐渐烦躁起来,待要动手时,被南玄隐拦下了,“方才碎石已然是万不得已,你再一通乱砍,这石窟若是塌了,我们等于前功尽弃。” 话虽这么说,女子的俏脸仍旧紧绷。 晚一刻便是生死局的对调。何况如今苏卿下落不明,极有可能和其余九歌重楼的人也在附近。 但,若当真石窟塌陷,他们几个或许还能勉强保命,其余的人可就不好说了。 辛折璃拉住薛琼的衣袖微微摇首,神容清冷,目光澄澈,“薛姑娘,愈是千钧一发之际,愈是一步也不能踏错。”她说完之后,缓缓阖上双眸,深吸一口气。 接着,就那般闭着眼睛在黑暗的甬道之中前行。 薛琼露出惊色,转头见南玄隐将一根手指竖在嘴边示意,只得将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虽然荒唐,但如今他们似乎也没有更靠谱的路了,她毕竟是杀手,不是盗墓的。 辛折璃领着两人,凭借着那蛛网一般细弱的直觉走到了一处岔路,向右一拐。 只听“呼”地一阵阴风,竟将那龙脊鱼鱼鳔的灯笼吹熄,瞬间周遭陷入一片漆黑死寂之中,失去了视觉,其余四感便更加敏锐,南玄隐低声道,“这鬼地方冷的不对劲啊……”已经不是流于四肢皮表的冷了,那感觉就像一把刮骨刀在细细凌迟一般,寒意刺骨。 薛琼耸动鼻翼,“是血腥气。” 辛折璃仍然没有睁开双眼,只是伸出一只手缓缓地抚摸上石壁,轻轻敲了敲,身后的两人随之变色——咚咚咚,那声音清晰地响彻在黑暗甬道里,分明后面是空的! 当下,南玄隐上前一步,凝力于掌心,只见淡淡莹光在指尖盘旋萦绕,随即,那微光柔若细雨一般化在了石壁上,竟以手掌为中心,抖落开千丝万缕的长线,从指尖一路织就下去,只听“哗啦啦”一阵不大的动静,那一层石壁便化成齑粉,落在了他们脚底。 “三千化骨掌?”薛琼暗暗叹了一声,惊讶也只是转瞬即逝,因为这石壁被破开之后,里面的光便透了出来,辛折璃首当其冲飞身而入,只听一声男声叫道,“快拦住他们!” 往往未知才最恐惧,如今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正是方才被辛折璃凌空一脚,中途又叛逃的无尘弟子,辛折璃冷冷然一笑,皓腕抖出漫天雪光,梨花暴雨一般向着冲上来的七八个壮汉砍了过去。 那些人不过是东螭国军司下面的统帅,若放在常人之中自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给他们这些修道者送上门,便与砍瓜切菜无二,辛折璃也懒得伤其性命,将内力提到极致,整个人幻化成一道惊鸿白影,能踹飞踹飞,能劈晕劈晕。 南玄隐虽然不知道自家阿离眉心中的怨气从何而来,但敏锐察觉到多半和那出声的灰袍人脱不了干系,一时间荧惑双刀在手,单盯着此人一顿穷追猛打。 每次将要一刀斩下,他偏偏收住,再追,再收,仿佛猫戏老鼠一般乐此不疲。 那人的脸上透着愤怒、惊惧、不解、委屈。 此处的石室极为宽敞,呈“品”字状,除却凸起的怪石嶙峋,只见悬崖之间铁索勾连,黄符、镇魂铃挂在其间,最为诡异的是穹顶——氤氲着一团邪气红光,居然将整个海底隔绝开来。 眼见辛折璃和南玄隐来势汹汹,原先由铁骑精锐布下的阵也在顷刻间冲得乱七八糟,便有人动了心思——这二位打不过,那身后娇滴滴的小娘子还打不过不成? 人对视一眼,分别从四面向薛琼围攻而去。 辛折璃余光瞥见那些人面上的喜色,就跟发现了啥惊天秘笈,甚至有点不愿再看,却又忍不住回头。 她并非没有见过杀手,譬如悬金客那群家伙,茹毛饮血,杀人不眨眼,然而薛琼却迥乎不同,从出鞘到收刀,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除非存心折磨,否则绝不弄得血肉模糊,娴熟的手法再佐之以娇媚脸蛋,让人觉得就算是做鬼也成了风流鬼似的。 所谓独绝杀手界,便该如此? 此番她岿然不动,只用一双碧青的妙目虚虚拢过四周,冲在最前面的是个肌肉暴突、虎背熊腰的黑汉子,此番劲气膨胀,最后由拳骨喷出,威力甚为刚猛,狞笑砸了过来。 石洞之内,的确响起了“咔嚓”一声。 薛琼皓腕一抖,打蛇随棍上般缠住了男人,紧跟着又是“咔咔”数声,竟将这一整条胳膊的骨头捏碎了大半,她迎着那张扭曲的脸嫣然一笑,随即拎麻袋似的抓着男人的胳膊,呼地一下向着身后甩去。 两个冲上来的人猝不及防,一人避开,一人拔刀,薛琼却身子一旋上前,如挥舞流星锤般兜头砸了下来。 咚! 辛折璃震愕片刻,默默收回了目光,亦在心里收回了方才那句话。 南玄隐戏弄够了那灰袍人,一掌毙命。便在此时,只听铜铃撞击,发出一片响声,两道黑影自犬牙交错的石笋之后落了下来。那二人想来是无尘的得意弟子,且相辅相成,默契无间,一时间竟然与南玄隐化作幻影,荧惑刀撞在长剑之上,只听叮叮当当地作响,剑风凌厉之处,斩断钟乳石,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南玄隐换刀为剑,在间隙之中打量二人——一个白而高挑,一个黑而肥硕,两人各自画了半张青面獠牙的厉鬼花纹在脸上,他定一定神,冷笑道,“无尘老家伙可是不中用,怎的什么三教九流、阿猫阿狗都往自己门下拉拢,啧啧,他不要脸面,难道他主子也不要脸了?” 青面厉鬼,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当是湘岭鬼寨的人。 作为镇国祭司,即便是座下门徒也需要层层遴选,务必保证其忠贞不二、家世青白。南玄隐用话一激,那黑胖子果然按捺不住了,亦不再和搭档配合纠缠南玄隐,而是撤出战圈,面露狞色,“找死!” 第90章 那就一起死 第90章那就一起死 南玄隐等的便是这句话——这二人虽然单拎出来不是他的对手,然而彼此配合,一时间还真有点难缠,于是张狂大笑,火上浇油,“我败都未曾败过,更不知道这‘死’字怎么写,不如,你教教我?只是别再用那半瓶水的剑法了,你师父不在,我也替他怪臊的。” 辛折璃正配合薛琼,将那些人一个一个粽子似的捆了起来,闻言不由得擦了擦额角。 这人还好意思说她跟着池也学歪门邪道?那不入流的手段最多算得上是招摇撞骗,他呢?跟着他学一些阴阳话,整日间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早晚被人满东螭国追着揍! “他这样子,怎么活到现在的啊?”辛折璃诚恳发问,“我看尊上也没这么多话,这一套又是跟谁学来的?” 薛琼手脚麻利地捆了一个死结,十分平静,“向来如此,习惯就好。”说完例行公事般问了一句,“你招不招?”那人怒目而视,被她拎着甩到一边。 这些个铁骑到底是自幼被严加调教出来的,如今败在她二人手下,个个一脸视死如归。恐怕想要撬动他们张口,比生擒黑蛟龙还难,辛折璃并不曾报什么希望,甚至问都没问一句,只待南玄隐那边结束了战局再做打算。 然而,薛琼却莲步轻移,走到方才那黑汉子面前,微微倾身,“你小擒拿手练得不错,是我交过手的人中翘楚。” 那人丝毫不领情,啐了一口,“妖女!要杀就杀!少在这里妖言惑众!” 薛琼将一缕垂下的鬓发别在耳后,细白柔荑慢条斯理地抚上男人的肩膀,盈盈一笑间,风情万种,不但看呆了其他人质,也看呆了辛折璃。 这就是传闻中的美人计? 她想了想,假如自己是个男人……嘶,别说,还真不一定心智坚定呢。 然而下一刻,那旖旎之景便被男人冲破喉咙的惨叫声打破——薛琼的五指收拢,正攥在他方才的断骨之处,只听“咔嚓嚓”令人牙酸的声响,那男人顷刻间已冷汗密布! 薛琼的手还在往下游移,跟着又是一阵骨肉碾磨的动静。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双臂被废,更兼剧痛钻心,饶是铁打的人也顶不住,那男人原本还在惨叫中破口大骂,然而等薛琼彻底折断一整个手臂,他的声音已渐渐沙哑难辨,“杀了我……杀了我!” 薛琼拍了拍男人的脸颊,笑道,“这便受不住了?”随即踏上一只脚,碾过男人垂在地上的左手。声音仍然清甜,却教人不寒而栗,“我呀,没什么别的本事,就是能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位哥儿,容奴家提醒你一句,如今你松口,尚且能保住右臂,若是等到我将你一身武功废去,你便是肯供我驱使,也是一条无用之犬了。” 辛折璃微蹙秀眉,恍惚之间竟然觉得面前的少女有些陌生。 虽然如此境遇无非你死我活,然而如此酷刑折磨,又有何意义呢?而薛琼在那人劈头盖脸啐了一口血沫之后,眼底的恨意突然蔓延开来,一掌拍在男人的头颅之上。 咔。 是头骨碎裂的声音,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颤。 那人倒下,死不瞑目。薛琼将满手的红白之物慢条斯理地擦净,走向第二人。 “你也不肯说,对吗?” 辛折璃只见那人脸上愤怒恐惧到了极致,变幻出一股扭曲的怪相,就在她想要出声提醒穷寇莫追的时候,只听头顶的黄铜铃忽然间疯狂震动,顿时有四五头獠牙厉鬼从上面飘了出来,接着空中有怪声连连,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让人心头发麻。 养鬼术? 当下,辛折璃也顾不上提醒薛琼了,只是跳腾闪挪地避开那些鬼影,一面冲南玄隐高叫,“谁方才说速战速决的!谁说动静切莫太大的!南玄隐我恨你……”那些鬼影皆拖着长而细的黑尾,粘稠如同泥浆一般,薛琼登下也收敛嬉笑之色,抛出一枚红色丹药给辛折璃,“是怨灵,服下,快!” 一路颠簸折腾,又是异兽又是无尘,众人身上能用的符箓都消耗得七七八八,若是颜先生或者顾垂鸿在,捉鬼降妖却也不难,只是他们仨没一个精通此道的,南玄隐还在倒挂的石壁之间同那一对黑白无常战的难舍难分。 她俩能躲,地上被捆成一串粽子的人质却没那么侥幸,只见那些鬼魂如蝇嗅腥一般蜂拥而上,化成黑烟钻入口鼻之中,顷刻间,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消失了,辛折璃听到骨头“咔嚓咔嚓”作响的声音,回首一看,方才被薛琼一掌拍死的男人正在以扭曲诡异的角度缓缓站了起来,眼珠是一片空洞灰白,喉咙里发出低沉嘶哑的“桀桀”声。 鬼上身。 辛折璃一步一步往后退,眉宇之间浮现的不可置信更胜从前:薛琼出手狠辣,到底是敌我有别,可是同为无尘麾下,他的弟子居然可以毫不顾忌自己人的死活! 疯了,简直全疯了! “这些人……是死了吗?”她略显艰涩地出声发问,薛琼已然将双刀旋出,一个闪身冲进人群之中,“就算不死,被厉鬼附身也是个傀儡,而这些人并非修为者,便同那行尸走肉没什么分别。” 此话说完,她身影便翩然如燕一般周旋于走尸之中,那群家伙虽然没有修为,然而此刻被厉鬼附身,一身蛮力大得邪门,且根本不畏疼痛,甚至一刀下去森然见骨、血肉横飞也不会退半步,乌泱泱一片从四面八方围来。 生死对抗的每一刻,都无异于巨大考验,即便杀人利落如薛琼,亦渐渐在左支右绌之中咬紧牙关。 另一边,南玄隐终于寻了个破绽,碾冰将那瘦高男人钉死在了石壁之上,整个溶洞内回荡着那胖子的叫声,悲痛之至,“师兄!”随即,一双倒三角细长眼被血丝层层覆盖,一时间竟然赤红骇人,“哈哈哈哈哈哈……好,很好,魔宫少主,我记住了,既然你一定要赶尽杀绝,那,陪我一起上路!” 随着他排山倒海的啸声,整个洞内的符箓刹那之间被他双手召出的魔焰燃烧殆尽,火势将这胖子整个吞没,变成一个燃烧着的硕大火球,随即整个人从平台上凌空飞起,朝辛折璃两人扑了过来! 第91章 洞塌了 第91章洞塌了 先才一番缠斗,此刻那黑胖子浑身皮开肉绽,整个人就如同庞大的狗熊,身上的血混合着纹身上面的黑气,变得如同从地狱重返人间的恶魔。这凶煞的气焰猛地扑过来,便是薛琼也不敢兜头迎上,而是和辛折璃一左一右闪挪开来。 “他竟然将自身作为鼎炉,炼化了那些尸气……”薛琼在一群走尸之中跳腾闪挪,“必须尽快杀死,否则这尸气一旦充斥整个洞内,那辟毒丹也不管用了!” 话音落地,一股毁灭的力量在男人的体内诞生,以肉眼可见之势迅速膨胀,仿佛下一刻就会爆裂开来。 辛折璃轻喝一声,“闪开!”一面径自抽出寒骨剑,凝力于指端,瞬间点燃了数丈猛窜起来的蓝焰,在破空之时化成凤凰,双目金光流转,这次一剑横斩,携裹着磅礴寒意振翅而去。 冰火两重天,在刹那间碰撞,迸发出几近刺目的光华,居然将穹顶之上折射的红月之辉盖了过去,顷刻间所有的走尸被横腰斩断,残肢断骸被四下震开,漫天血雨兜头而落,场面是说不出的血腥。 千钧之际,辛折璃迎着赤雾飞掠而上,玉掌翻转之间,已捏了三枚寒针在手,冲着那人的天池穴刺去! 只见原本疯狂的男人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张脸虽然仍燃烧着熊熊怒火,却无法再度向前一步,薛琼得以喘息,出声赞道,“好身法。” 谁知这句夸赞还没落地,那人的双目一转,忽然咧开嘴,笑得弧度已森然诡异,显然,若他的身体是容器,此刻已然稳固不住体内蠢蠢欲动的邪灵之力,崩溃了,砰的一声,那人便化作了满天的血雨,朝着四处飞溅而去。薛琼下意识地往身后疾退,瞧着那漫天蔽野的血肉扑洒而来,向来生杀自如的俏脸也浮现出一丝畏惧。 这人将全身作为献祭饲养了怨灵,兼之自己临死之前的浓烈恶念,若是沾染上身,轻则心神动摇,重则意识全失! 辛折璃倏然间想到了什么,将手掌展开,咬破另一只手的指尖血,再度点亮那三瓣花的印记。 原本这不过是迫于无奈、病急乱投医,谁知随着碧绿色的光华萦绕皓腕,陡然间生机盈动,有的将深植在地下的根系拔出来,缠绕着石壁疯狂攀生,有的藤蔓则嗤地一声扎入地下散落的尸体体内涉取鲜血,一瞬之间,整个石洞内被往生藤交错盘踞,竟然生生挡下了这同归于尽的一击。 结……结束了? 南玄隐擦了擦汗,似乎心有余悸,“有其师必有其徒,这话果然不错。阿离,多亏你——” 辛折璃打了个哆嗦,“别,别夸了,我害怕。”刚刚薛琼也赞她好身手,然后他们仨被狂风暴雨一番敲打,差点送命,现下还惊魂未定呢。 薛琼将方才受伤的手臂上药、打结,笑道,“眼见是死的透透的,还能有什么变故?” 话音落地之后,她忽然踉跄了一步,辛折璃想要上前搀扶,没想到自己也跟着斜斜往旁边倒去,被南玄隐扶住了肩膀。 “奇怪……”辛折璃茫然地抬头看向穹顶,“是我饿过了头,还是筋疲力尽,我怎么觉得天地在转啊。” 薛琼好容易稳住身形,往下一瞧,声音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好像不是你的错觉……而是……” “洞、塌、了!” 三人异口同声,伴随着惊叫声接连跌落——那石峰骤然张裂,仿佛蛰伏已久的巨兽张开嶙峋之口将人吞没,毕竟有寒潭前车之鉴,辛折璃倒是适应了飞快的下坠带来的失重感,一条红绫却攀缠上她的手腕,那道声音在山石崩塌之中似乎微不可闻,“我在。” 是一片混乱的黑暗。 不知缘何,她倏然想起在十二峰被打了八十一道打魂鞭,扔进地牢听天由命,说白了就是慢慢耗死在里面。除却周身上下砭骨一般的剧痛之外,印象最为深刻的,便只剩下无边无尽的黑暗,不分昼夜的黑暗,将她的神志一点点侵吞碾碎。 说来可笑,那时自己在恐惧和悲愤之中,唯一想到的是慕寒衣,希望他得救,哪怕自己身死,只要他平安周全。 而自己赖以支撑的残念,居然亲手杀了她。 他说“是我对你不住”,难道是幡然醒悟了么,不,通透如慕寒衣,应当在布局之前,便作出了选择 轰地一声巨响,一块巨石砸落在地,薛琼以匕首为支撑插入石壁之中,却仍然阻挡不了飞快下坠之势,只见叮叮当当的火光响成一片,她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太快了,眼前是一片不着边际的黑暗,天旋地转之间,即便是自恃轻功绝伦的她亦觉重心不稳,整个人落地一滚,才勉强稳住身形, 辛折璃甫一落地,便收了红绫“朱欲”,朝着长廊深处前冲而去,本以为迎接的自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的苦战,然而却发现率先落地一步的南玄隐仅仅只是将碾冰横立于胸前,站在门口处,并未曾前行,而是沉身静气,眯着眼睛瞧面前的景物。 这里相较于原先的的石洞来说并不算大,四面见方,此刻都被一个大池子给占据了。毕竟众人先才在深潭之中吃了不少苦头,对于这样的池子就有一些犯怵,辛折璃秀眉微蹙,缓步上前,瞧着有丝丝热气翻涌于空中,只见这宽阔的水池之中,漂浮了一层上下浮沉的粘稠之物。像是红色,又像是黑色,在昏黄的壁灯照耀下,闪烁着诡异的色泽。 薛琼上前数步,对于这样的池子,她曾经在中湘岭鬼寨之中见过,相传鬼寨的百年传奇人物墨临湫亦曾在此修炼,然而他修的是鬼道,血池尸林浸泡,人在茧中,除非突破大限,否则绝不会迈出半步,然而此人在天山一战之后便陨落了,听闻死的惨烈。 自那之后,湘岭鬼寨便被所谓的正统宗族所不齿,以为其走了邪门之道。 可是,那血池,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第92章 冰棺中的女帝 第92章冰棺中的女帝 饶是对生杀场面司空见惯的薛琼亦忍不住倒退数步,隐隐作呕的感觉如鲠在喉。辛折璃重新点燃了龙脊鱼灯笼,往前一打,还没看清那血池之中翻涌的究竟是什么,便被一双温热大掌掩住了双目。 “不要看。”男人的声音轻而低沉。 她心中涌动过晦涩莫名的暖意,素手覆上了手掌,“放心,我不怕的。既然走到这一步,生死都可以抛开,更遑论其他?” 说完之后,仍坚持上前。 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南玄隐亦渐渐明白了女子的心性,虽然素日里看上去和和气气,实则蕴锋芒之于无形,决定之事亦难更改,一时间只得跟上前去。 在不算明亮的灯火照应之下,辛折璃看到了一节半露的惨白手臂,翻滚于血池之中,至于那些零碎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不敢细想,寒意已如长蛇一般慢慢爬上脊背。 虽然修的并不是鬼道,然而仍能感受到这其中蕴藏着浓烈至深的怨念和死灵徘徊的阴寒之气。 “奇怪,这阵法,似乎是血阵献祭?”辛折璃按下恶心,低声喃喃,“墨临湫不是已经死了数十年么?座下弟子亦被清屠,难道还有他的传人沦落在无涯岛上?” 薛琼上前一步说道,“穷途末路,被迫流亡至此倒也不奇怪,更何况此地虽然凶险莫名,然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恐怕觊觎真龙之身的人也不会少。只是,我并未曾感受到此处的生人气息,若是操控血阵的人已死,此处也该渐渐干涸才对……” 两人议论之间,南玄隐却双手于胸前结咒,刹那之间一团淡紫色的掌心雷便凝结于空,被他甩了出去,“如今将那人十八代族谱翻出来有什么用?找到咱们的人才是要紧。此地没有别的出路,恐怕名堂只在这池中。” 话虽简单粗暴,却也无不道理,随着那一记掌心雷被砸入血池,整个池水之中瞬间蔓延出密密麻麻扩散的一层电网,粘稠的血液仿佛沸腾一般上下翻滚,更浓烈的腥气几乎将人淹没,而随着雷凝之网愈加密集,就像是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自中间劈开,里面渐渐浮现出一具冰棺来! “果然,果然!”薛琼出声叫道,随即想到了什么,“少主且慢,这人既然已长眠于此,与我们无冤无仇,死者为大,还是不要破棺——” 她话音刚落,南玄隐尚未予以回复,两人之间倏然一道身影飞掠而起。 “阿离?” 女子长身玉立、浮于空中,墨发无风自动,猎猎展开,长袖之中探出玉掌,竟然朝着那冰棺一掌劈了下去,刹那之间,冰棺出现了一道缝隙,南玄隐回过神来想要阻止,“诶,阿离,你,你冷静——自己人别动手——” 然而,已经迟了。 轰! 第二掌仿佛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刹那之间将整个血池凝成巨大的旋涡,被震碎的冰棺冰凌四溅,凛冽如刀,南玄隐忙不迭召出碧落挡在两人面前,只听叮叮当当的声音响成一片,碧落流转出的金色符文居然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被震破。 薛琼余光瞥见那擦身而过的冰凌插入石壁,瞬间凿穿一个深洞,哗啦啦一大片碎石落了下来,整个人都傻了,艰涩开口道,“辛姑娘,这、这是怎么了?” 南玄隐不得不以内力加持,才勉强挡下这暴雨梨花一般的冰凌,“邪门得很,她似乎意识被什么拉住了!” 从她开始回忆那个梦,到看见壁画头疾发作,自己便隐隐察觉到不对,只是行百步者半九十,他们深入岛中已是退无可退,唯有将疑心暂且搁置,谁知此刻辛折璃仿佛全然听不见他们的呼唤,那张冷峭玉容上是他从未见过的神色。 此刻冰凌落尽,薛琼终于将挡在脸前的双手放下,目光聚集池中,瞬间花容变色,“你看那长棺之内!” 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女人——她身穿玄色长袍,衣襟袖口皆以金丝细细绣了浮云纹样,重重繁复,华贵非常,下摆是燃烧着的烈焰,涅盘的鸾凤振翅而出,一丝一缕都分毫毕现。墨发高束,头戴冕旒玉冠。虽身死已久,那张冰封的面容依然可谓倾城色,仿佛能从中隐隐窥探到生前的绝世容光。 就在辛折璃将冰棺破开的一刹那,那女子却缓缓睁开了双目。 是异色,一只眼空洞惨白,另外一只眼则是流转圣火的黄金瞳! 如此情景委实诡异,南玄隐想要出声,想要上前,然而连指端都不能挪动分毫,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辛折璃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触摸华服女子的尸身。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女子亦在同时微弯嘴角,似乎长眠于此便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那只左手从皇袍之中探出,瓷白的皓腕上,金铃发出叮当细响。 “是你。” ——是你。 在一瞬之间,似乎感官皆漂浮于虚空之中,方才的一切似乎都是下意识所为,辛折璃怔怔地盯着那张脸,如此绝代美人,若曾经见过,她不可能毫无印象,然而偏偏那四目相对,仿佛有横亘若干年的记忆纷至沓来。 既陌生、又熟悉。 “黄金瞳?”南玄隐失声叫道,模糊的记忆支离破碎,怎么拼也拼凑不完全,他低低嘶声,终于从那衣袍刺绣的纹样中恍然大悟,“她是……百年之前,旧朝遗孤!” 薛琼尚且在震愕之中,只觉从看到那石壁之上的壁画,一切便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横冲过去,此刻听南玄隐出声,这才发现自己虽然全身都在“炁”的凝结下动弹不得,说话还是能说的,“旧朝?你是说九洲十二郡?” “不,是南诏。”南玄隐的声音轻了些许,“仅仅存在了九年便被皇族凌氏覆灭的南诏。” “南诏和这血池又有什么干系?” “轮回转生之术,除了借尸还魂之外,还有什么法子?”南玄隐问出之后,不待回答便自顾自地说道,“是血阵。以九九八十一名修行者为之献祭,墨临湫之所以死在天山,被各大门派讨伐,甚至连他的门徒都不放过,并不是因为他修鬼道。” 在闻沧海天地真魔之身练就之前,墨临湫应该算是鬼道的修行者中唯一一个触摸到“真魔”之境的人,然而就在功法将成之前,他不闭关修炼,反而搅和到了鬼蜮、三宗四族和东螭几大祭司的混战之中,最终死于天山,后世传为妖道。 这难道不是众人皆知的么? “你的意思是,天山之战另有隐情?” “倒不算是隐情,在赶赴天山之前,他便清楚自己是什么下场。”南玄隐发出一声叹息,这些秘闻若非记载于藏剑千窟,只怕他也无从知晓,“墨临湫被讨伐,是因为他倒行逆施,竟然用血祭之术救了一个女人。” 第93章 (墨临湫篇)生逢乱世 第93章(墨临湫篇)生逢乱世 我是墨临湫。自五岁起师从湘岭鬼寨最负盛名的傀儡师修行三术——下蛊、赶尸、养鬼。 那时年纪小,也没啥远见,在湘岭,这三门技艺精通一门就能横着走,而我天赋颇高,师父又是一顶一的大拿,所以我走路从来都用鼻孔看人。 师父天下第一,谦逊一点来说,我该属于天下十大。 白日梦破碎在我十六岁那年,师父第一次带我出去远游,那亦是我打头次离开湘岭鬼寨。 那时九洲十二郡尚未统一,诸侯盘踞一方各自为政,时不时便起了战火,我和师父路过荒芜的村庄,路过饿殍遍地的荒原,我那成日里混不吝的师父,出了寨门便再也没有笑过。 我买了热腾腾的包子,转身盛粥的档口,被一个小乞丐劈手夺去我怀里的包子就跑,我“嘿”了一声,才追出去两步,只见那小乞丐转过拐角,突然整个身子飞了出去,撞倒一面泥墙,几个身穿青衣的道士匆匆看一眼,轻描淡写道,“错了,我们走。” 小乞丐就那样在我眼皮底下死掉了,包子滚在地上沾满了泥和血,还腾腾冒着热气儿呢。 师父俯下身看了看,双手合掌,念了几句经文。 我道,“他们是什么人?” 师父摇头,“不清楚,看样子是道门中的,无非是那几座山。” “他们不是自诩名门正道,”我气得结巴,“怎么能杀人?光天化日……怎么说走便走?难道这城中无人管辖么?” 师父反问我,“谁来管?” 我哑然半晌,梗着脖子说,“总、总要有人来管啊!朝廷,那些当大官的,还有皇帝!” 师父淡淡道,所谓的修道之人,不过是诸侯用以战争的一把快刀。 他向来话不多,除了骂我。这是他第一次没有骂我,却絮絮地说了许多晦涩难懂的话。 ——御兽、巫蛊、鬼道、降妖、布阵,修行者在乱世之中肆意生长,倒是也生出了不少贤能,然而上天眷顾之人究竟如凤毛麟角,被战争波及的百姓水深火热,命如草芥。 ——但是,谁在乎呢? ——繁文缛节是给太平盛世预备下的,在蛮荒时代,谁管你茹毛饮血杀人如麻?他离别前的话又随猎猎夜风吹来,群星陨落,乱世将至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也不瞒你,阿墨,你该离开师门了,我将你送至西洲牧那里,尽一尽最后的师徒情分。至于往后要在这战乱之中苟且偷生还是搅弄风云,全在你。 西洲牧姜氏,和师父早年间有些交集,身边缺一个靠得住的打手,最好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山野小子,所以师父理所应当地将我送了过来,我甚至怀疑他临走前说的那一番大义凛然的话是不是就为了这甩手掌柜做的理直气壮。 但是,也还好。 姜家无子,唯有姊妹姜沉璧和姜云兮,外面传言姜家一对双姝容色倾城,姜大小姐我不反驳,那的确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但姜云兮——那可谓是名震一时。 谁提到都叹气,姜大人也叹息。 比如此时此刻,某不知名院落的草丛堆子里,她穿着一身仆人的衣裤,猫着腰蹲在那里,脸上抹成花猫,身后背着大砍刀,从头发丝到脚指头,丝毫看不出大家闺秀的风范。 而第二个黑影,是我。 当然,当然,我根本不想充当姜云兮的跟班,她天天捅娄子,事后一个飞锅甩过来,奈何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又在府上跋扈惯了,又是西洲牧的女儿,要说我用鼻孔看人,那姜云兮就是压根不看人。 “姜云兮你给我听好了,若是此行没有找到这孙老爷通敌的证据,我绝不会轻饶你!”我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警告,她却笑道,“墨临湫,你知道爹为啥留你在身边当总管吗?” 我瞪她一眼,“废话,那自然是因为我在湘岭就名声在外、天赋过人。”绝对不是因为我师父。 “错,因为咱俩王八对绿豆,都是一路人,所以你才镇得住我。” 她这捎带着自己也要骂我两句的态度成功激怒了我。 我刚抬起脑袋想要理论,便听她低低道,“嘘,有人来了!” 西洲是为数不多没有被战火波及的地方,而孙老爷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富商,也就是说,在许多百姓仍处于水深火热,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光景里,孙老爷仍挥霍着大把金银,娶了十二房小妾。 实是可恶。 今日是第十三房妾过门的日子,可是我们俩潜伏了这么久,一点吹打奏乐的声音都没,那顶鲜红的软轿便被低调地抬了过去,妾室原本就不比正妻,可是这未免太悄无声息了。 我盯着抬轿子的那几个人,出言道,“有没有发现不对劲儿?” 姜云兮露出茫然的傻样,摇了摇头。我说,“论理娶妾过门,抬轿不得超过四人嗨,说了你也不懂。在这儿安生待着,我去瞧瞧!” 姜云兮点头——算她拎得清,没在此关键时刻跟我闹腾。 是悄无声息如耗子似的溜到一边,忽然弄出响动来,那六人果然是练家子,瞬间就发现了声音的来源,“保护轿子!”其中两人便来抓我。 甭管修为如何,逃跑的功夫我属一流,何况原先就在这孙府摸遍了地形,我带着那俩人兜圈子,还有四个彪形大汉在那团团守着。 姜云兮弱小可怜又无助地缩在草丛里,战战兢兢,前院忽然传来嘹亮一嗓子,“有——贼——啊——” 然后,整个寂静的宅中顷刻如沸油入水嘈杂起来,四下的脚步声纷乱,而围着红轿子的那几个人也纷纷赶往前院。 时不待我,我立刻冲上前去一把掀开了红轿软帘,然后,惊呆在了原地。 轿子里的的确确坐着一个人,凤冠霞帔,满头珠翠。 可是这位“新娘子”的一双手粗粝宽大,再看虎背熊腰的样子—— 这是个男人?? 我弱弱地打了个招呼,“呃,打、打扰了” 完了。 完了。 不但没拿到通敌的罪证,还发现了一个万万不该发现的秘密。 孙老爷有断袖之癖! 这要是抖落出去,我和姜云兮的小命恐怕就此交代了。就在我预备放下帘子转头开溜的时候,忽然间顿住了。他身上,带着一股古怪的异香,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种香料—— 师父曾经提过,来自南疆,名唤“无心海棠”。 “你不是西洲的人!”我厉声叫道,一把抓过他的手腕,果然见到上面有一个重明鸟的图腾,“这奇毒只有南疆一带才有,你究竟是谁?” 那人冷冷眯起眼睛,似乎觉得跟我这么个小杂鱼无话可说,手掌一翻,宽大的袍袖之中竟然射出三枚淬了寒光的毒针,直直冲我面门而来! 第94章 (墨临湫篇)爱如逆风执炬 第94章(墨临湫篇)爱如逆风执炬 好了,确认过眼神,是打不过的人。 谁知我有意开溜,那人却不打算善罢甘休,他也喝了一声,“贼人就在别苑!” 我气的扭头就骂,“你一个来历不明男扮女装混入西洲还有脸说我是贼人你才是贼你贼喊捉贼……” 一只手抓住了我另外的胳膊,清凌凌的女声落入耳中,“别废话了,快走。” 于是我被一左一右架了起来,狼狈不堪地逃离了孙老爷的宅院。 救场的是姜修毓,姜家的大小姐。 论理闹出这样大的篓子,姜云兮和我都难逃重罚,但是姜老爷却没空理睬我们,因为此间出了件大事——听闻那个不中用朝廷扶持了个傀儡皇帝,那些称霸一方的君侯岂能愿意?一时间有的去攻打上京了,有的趁机烧杀抢掠争抢地盘,有人则虎视眈眈上了相对富饶宁静的地方,譬如,西洲。 姜大人作为西洲牧,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此刻正与几个门卿议事,姜云兮也是没眼力见的,偏偏择了这么个时候嘭地推开门,“爹!孙善天要造反!你快去查处了他!” 大抵在姜老大人眼中,自家的小女儿就是个祸篓子,而我常年和姜云兮厮混在一起,估摸着也不怎么靠谱。他挥一挥手懒得理睬我俩。 一群门客都看着呢,我试图将姜云兮拉下去,然而她一把将我推搡开,神色焦灼无比,“真的!孙老爷私藏了个南疆的家伙,用毒!这是我亲眼所见!” 姜修毓在一旁说道,“云兮虽性子毛躁了些,断然不会开这样的玩笑,兹事体大,父亲还是审慎查明为上。” 姜大人带着手下匆匆离府,姜修毓静静地坐在檀木凳上,兀自沉思片刻,竟垂泪叹息。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哭,恐怕也是姜云兮第一次见到,我二人皆乱了阵脚——姜家大小姐端庄池中,毓秀名门,从未有多失态的时候。 “姊,怎么了?爹训你了?” “我想进宫。”姜修毓道。 我一惊,还没顾忌自己的身份便脱口而出,“不可!”说完自知失言,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索性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我都听老大人说了,这皇帝只懂风花雪月,大小姐您可千万别糊涂哪,这皇帝就是中看不中用,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拉下皇位了,届时那新帝不得肃清朝野?若是个狠的,说不准还要六宫陪葬呢!” 姜修毓长长叹气,并不曾因为我这些放肆言语而动怒,“父亲说,想扶持一位有才干的新帝,我知道九洲动乱,他是为了江山社稷,可是我还是有所顾忌,我怕父亲卷入其中不得脱身,亦怕他不得善终。” 说完,拉过姜云兮的手,“小妹,未至绝境,不信天道。我既然决计进宫,那么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一条路到底回不了头了,你若有意中人,他必然要能在这乱世中保全自己、保全你。” 她这话落地的同时,似乎无意之间轻轻掠过我一眼。 我立刻垂下头,不敢正视她的目光,脸颊却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心跳扑通扑通,居然比潜伏在孙老爷府里跳的更快。 姜云兮听的似懂非懂,正欲发问的时候,姜大人回来了。在她焦灼地迎上去准备问个清楚的时候,竟然劈面掴了她一掌。“姜云兮,都是我平日纵你太甚,来人,给我拖到后院打二十棍,让她再不能信口胡言为止!” 在被放出祠堂、姜修毓离去的半个月后,孙氏终于图穷匕见,他勾结了南疆的蛊师和那些在朝中的党羽,以骤风过境之势占领了西洲,重军包围了整个姜府。 对于我和姜云兮来说,一切锦衣玉食的安稳日子,结束于此。她躲在躁动的人群中看着家中幕僚一个一个被逼问,然后被杀死,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我家门前,血流成河。 三日后,孙老爷被刺重伤,整个西洲封城,搜寻刺客的下落。当时她躲在一户人家的柴房里,看着外面浓烟滚滚,听到人群哀嚎哭喊的声音,恨的双目通红。 我沉思良久,“我去顶罪,你给我安分呆在这里,等大人来救你。”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姜云兮嚎啕大哭,跪下来抱着裤腿求我别走, 我心知肚明落在那群亡命之徒手里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但我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云兮,我可以为了你而死,我心甘情愿。但是满城百姓无辜,不该为你的刺杀而送命。”说完毫不犹豫地飞身离去。 姓孙的要杀鸡儆猴,城门处果然密密匝匝围了一圈人百姓,将整个纵横向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小商小贩都抻长脖子挤在外面,连附近的居民也三三两两探出头来。城墙的眺望角上架起木桩、火石,上面绑着我。 这时已走上眺望台一个绑着红护袖的赤膊汉子,只听人群中骤然迸发出惊呼声,一个穿着红裙的少女越众而出,裙摆像是猎猎燃烧的战旗,成为凛冬之中唯一的艳色。“百姓相亲,前些日子我上下死了百余人,今日抄了几家,诸位还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下去么?” 她虽然灰头土脸,到底曾经是西洲牧的女儿,有人已然认了出来,人群中发出不大不小的惊呼。 我狠狠吸了一口气,几乎被浓烈的熏烟呛出眼泪来。 姜云兮啊姜云兮,你真是个傻子。 她飞掠而其,整个人如走飞檐一般踏在城墙上,甚至没有容那汉子反应过来,一脚便横空而出,结结实实踹在了胸口,手起刀落,斩下他的头颅,扔下了城门。 “杀出去!” “凭什么让蛮夷之徒占我城池,戕害无辜?杀——” 大火冲天而起,随之震彻云霄的还有众人的厮杀声,骑兵的怒斥声,箭雨落地声。 我被解下来,一肚子的话想要倾吐,但是看到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这些话竟然都烟消云散止于唇齿间,我拉着她的手,随着人流一起跑。 “喂,姜云兮。” 人声鼎沸之中,我扯了大嗓门唤她,“姜云兮!” 她扭过头,同样大声回应我,“干嘛!” 我笑,这大概是屈指可数的几次真心实意夸赞她,“你刚刚就像女侠一般,真的,济世救民那种。我以为你只会做众星捧月的大小姐。” 她再次手起刀落,割断了阻碍逶迤的红色裙摆,任它流乱在风中。 “从今日起,我不再是官家小姐了。”她说。 未至绝境,不信天道。或许姜修毓说的是对的,但即便身临绝境,我也不信,因为我尚有姜云兮,人若有了执念,便是如尘泥庸碌,也会在乱世之中拼尽全力撑下去。 我的姜云兮,她曾经是跋扈不可一世的大小姐,但如今,她只有我了。 第95章 (墨临湫篇)亲手杀了她 第95章(墨临湫篇)亲手杀了她 我和姜云兮逃出了西洲,这为数不多的世外桃源如今亦被战火焚烧。在荒乱之中有人回首看,然而我两人皆没有回头,一路北上到了清洲,此地碧草连天、地广人稀,一条官道串联南北,我们在此招兵买马,筹备义军。 一晃三年。 在上千个日夜之中,我辗转反侧的时候便会想起师父的话,说唯有身在乱世,明志笃行,方有可能心在无间。他再厉害传授给我的不过是术法,而其余的东西,皆要靠我在摸爬滚打之中历练出来。 我就像一块顽石,战势如利刃。 在第三年,我们得知了姜大人的死讯。 叛军入京,知晓西洲牧名望甚高,有一呼百应之威,所以令其写一份奏书,胁迫那傀儡皇帝退位,姜大人站在已经烧焦成乌黑一片的皇城城门上,最后说的话是,“我为洲牧数十载,仰无愧于天地宗族,俯无愧于黎明众生,如今为国而殉,幸甚!”说罢仰天长笑数声,坠楼身亡。 我在军中听到噩耗的时候,起草军书的笔只是微微滞涩了一下。 身边的姜云兮替我研墨,消瘦洁白的手甚至不曾停顿,面色如常,“知道了,此时正是交战的关键时刻,不宜动摇军心,将这消息压下去。” 前来告知的副将原本忐忑无比,见我二人居然如死水般沉寂,小心翼翼之色反而僵在了脸上,半晌之后才讷讷地退了下去,我见到他眸底涌上来的陌生的情绪,或许可以称之为“惧怕。” 对冷血薄情之人的惧怕。 等到脚步声渐远,我才搁下毛笔,方才过于用力,那墨已然洇透宣纸,整个字在张牙舞爪中透着几分苍凉的狰狞,姜云兮将下巴枕在我的肩头,一面捂着嘴不许自己发出声音,一面汹涌地落泪。 她也不过十七啊。 我向来不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唯有以手轻覆上她的后背,眼睛酸胀疼痛,却哭不出来。 等到她的哭声渐渐低微下去,我朝着上京的地方跪了下来,郑重恭敬地三叩首,“老大人在天之灵,我便是豁出这条性命,也要护云兮周全,若她愿意,我此生便守着她一人,天地作鉴,山河为盟,衔草结环,永不相负。” 她想拜天地,我二人正式结为夫妇,于是我请教了军中的巫祝,算了个良辰吉日。 草原荒芜,远远比不上上京繁华,没有大红的嫁衣,仅有几个做饭的妇人替云兮梳头,给她采来最新鲜的花朵别于鬓间。 然而变故却在此刻陡然生出。 义军之势渐渐扩大,甚至将原先被叛军占据的西洲夺了回来,与此同时,如天师宗、玉女宗等修道世家亦在各地镇压平乱,当战火蔓延到清洲的时候,叛军头目忽然下了一道和谈书,请我前去谈判。 姜云兮很是担心,我却笑道,“如今那叛军已然失了人心,是一群乌合之众,巴结咱们还来不及,如何肯杀了我,彻底激怒天下百姓?他们已经掌控皇城了,放心,我且去听听这群蛮夷之徒要放什么厥词。” 他们果然没有为难我,却让我见了一个人。 被软禁的姜修毓。 当年她情深如许执意入宫,如今自然和被俘虏的皇帝一样成了阶下囚。我隔着层层帷幕见到了她,单薄的肩膀依然笔挺,虽不施粉黛,却仍宛如上品羊脂膏玉的容色。 当如何唤她? 我踌躇良久,艰涩地开口,“毓姐姐。”话音才出口又忙补上一句,“贵妃娘娘恕罪。” 她徐徐地垂首一笑,眼眸熠熠不减当年风华,“你来杀我。”顿了顿,素手微拨开珠帘,“是吗?” 我这才知道,为何叛军会容许我带着手下堂而皇之进城,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却仍以姜修毓的性命做一场豪赌。 珠帘落下,她从鬓间摘下了什么,有玉质钗环轻轻敲击青壁的声音,一下下合着柔缓的韵律,仿佛是只不知名的小调。 我记得在姜府的时候,云兮三天两头闯祸,每逢责打,或被关在祠堂,姜修毓便这般静静地陪在身侧,也是敲出这样的曲子,叮叮当当的清悦之声,仿佛一切困苦都消之弥尔。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云兮已是你的妻子了,你为她杀我,亦是情理之中的事。”姜修毓起身斟酒,满上两杯,柔弱哀婉的笑意从她嘴角绽放,“我真怀念我们三人在西洲的日子。” 我拼命摇头,“毓姐姐是云兮的长姐,在墨临湫心中,您亦是姐姐……我怎么会动手?” 她静静地注视着我,旋即将酒一饮而尽。 姜修毓展颜,“无论是否真心,有你这句话便够了。”说完,她的神色却陡然一凛,“阿墨,你心里清楚得很,不杀我,留在叛军之中始终是祸害。” 不,不。 这是数年颠簸作战之间第一次察觉到如此的进退两难,我的脑海中走马观花一般地想起昔日种种,本以为这数年寒霜相逼,自己的心早如坚冰般冷硬,但不能,我下不了手。 姜修毓倾身,此刻距离我不过咫尺之遥,她的面容美到妖冶,仿佛盛放冥河的曼珠沙华,“阿墨,为何还不动手?” 耳畔倏然划过一丝冷笑,酒盏当啷落地,等到我再回神的时候,自己的手上已然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而匕首的另一端,正插在她的左胸。 血一层一层地漫上来,我失声惊叫,“毓姐姐!”一面拼命地想要用手堵住伤口,然而她却笑的愈加决绝,“很好,是这样……原就该是这样。” “阿墨,”她的声音柔柔响在耳畔,如丝如蛊,“你猜,隔了一条人命,你和云妹还会不会欢好如初?” 我被手下簇拥着出城,上了轿辇。 那双手虽然已浸泡在冰水之中拼命揉搓,仍有血迹在指缝之中,提醒着我方才的罪行。我在做什么?我杀了姜修毓!回程的路如此漫长,我当如何面对云兮? “夫人真是可怜,此事一出,必然被瞒的一丝不露” “唉,换你你有什么法子?不过大将军那一箭真够狠够绝的,恐怕老贼也没想到,还以为自己攥着王牌。” “不过想来也是,夫人若是此行赴会,那才是进退维谷呢” “你们俩给我噤声!乱嚼舌根,先摸摸自己腔子上长了几个脑袋?” 几个将领瞬间鸦雀无声,在片刻的惊诧之后,他们跪地请罪。 我看见了姜云兮,她骑在马上,穿着出嫁的红裙,长发蜿蜒于肩头,她正看着我,面上是一片深邃可怕的平静。 那一晚墨云翻滚,山风嘶吼如兽,她策马奔向一片黑暗的莽莽荒原。 如同当日离开西洲,便再不回头。 第96章 (姜云兮篇)火烧连营 第96章(姜云兮篇)火烧连营 天擦黑了,整个帐篷里只剩下一盏油灯。军营外头断断续续传来女人的凄厉哭喊,以及操着南疆话的士兵粗暴的叱责,持续了约莫一刻钟,一切瞬间安静了下来。 自从叛军攻破上京、挟持皇帝之后,无论皇亲贵胄还是簪缨世家,一应猪狗似的赶出城来,有些当家的男子立时斩首,而女眷和一些孩童则被囚禁在帐中,战战兢兢地等待那些虎狼之徒的裁决。 “丫头,别怕。” 身边的妇人沉声劝她,一面将半个黄面馒头递了过来。 姜云兮垂着眼睛,莹白如玉的脸平静舒展,上面分明没有畏惧之色。 不言不语,只是因为无话可说罢了。 长姐死于爱人之手,父亲以身殉国,除却复仇的残念在心中跳动燃烧,她此刻的眉眼便如同精致瓷俑,寻不见一丝情愫。 “你们几个,谁,会奏乐?出来!” 身披兽皮的男人操着一口不流利的话,目光在瑟瑟发抖的囚众上转了一转,听到三两个女人开始哭,哭的心烦意乱。 “噌”地一声响,雪亮的弯刀被他拔了出来,明晃晃地闪过每一个人的眼睛。 这些日子唯一多说过两句话、和她年纪相仿的丫头直身而起,在离开之前,将银簪子塞进了姜云兮手中,冲她笑笑,便被男人粗暴地推搡出去了。 她看着手中的簪子,那上面精雕细琢的烧蓝雀鸟仿佛振翅欲飞,沉甸甸在手中,虽华美之至,此刻的价值却与粗铁无二。 明明就是去赴死,明明就是百般屈辱地死,她不理解的仅仅是,为这样满目疮痍的土地牺牲值得吗? 一如想问问父亲当年的选择。 值得吗? 就在此时,苦役小满来给她们送饭,瞧见姜云兮身边空着,不由低声问道,“阿雪姐姐呢?” 姜云兮冷冷地看了小满一眼,忽然开口道,“我求你一件事。” “啊?” “你将这身衣裳扒下来给我,食桶也交给我。” “那,那我呢?” 小满也是在人质营中认识的孩子,生的眉清目秀,身量尚且纤长。姜云兮解下自己的衣裳递给他,语气不容拒绝,“换上,在角落里头老实待着。” 小满后知后觉回过神,急道,“云姐姐,你干什么?被发现了立时就砍头!”说完死抓着姜云兮的衣袖,眼泪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姜云兮不着痕迹抽回手,到了这等时刻,她环顾每一个人或惊慌或恐惧的神色,内心却是宛如死水一般的不起波澜。 ——未至绝境,不信天道。 姐姐姜修毓在府上的话似乎又隐隐作响。 “一会儿见营帐中闹将起来,你们就跑,四散跑出去,千万别回头,能不能走脱全凭天命。” 她终于说出这两个字,将桶里最后一个馒头狼吞虎咽下去,又抓了两把烧剩下的碳灰抹了抹眉毛,转身便出去了。 南诏的军营里方才鸣金三声,雪儿又在这个时候被叫了过去,姜云兮猜想多半是皇城彻底攻下来了,要犒赏军队。四下的帐篷守卫少了一半,仅有那几个也心痒痒地瞧着总帐那里,压根没人注意到身量瘦小的苦役。 姜云兮找到后厨,只剩一个老翁在看守,倚在灶台前昏昏欲睡,她轻手轻脚地进去,本想将人杀了灭口,只听老翁含混不清地说,“小满儿鹿肉给你留了一块。” 她举起的银簪又重新插入鬓间,默默打了一桶油,又取搪瓷罐里剩下的蜜,同馒头捏成团子,贴身装了。 走出后厨,忽然身后一声厉喝,“站住!”沉重脚步声在她身前停止,男人将她上上下下扫了一扫,“你不在帐前伺候,偷懒?” 分明是拿这些命如草芥的苦役泻火。姜云兮心知肚明,面上却笑得谨慎卑微,“奴才是刚来的,师傅怕我笨手笨脚,留我”话说一半,她和那人的目光同时看到了自己手中的桶。 不好。 那人果然旋出冷笑,反手就给了她一鞭! 姜云兮吃痛踉跄,顺势跪下了,所幸油桶没洒,她战战兢兢地说,“不敢瞒着您,奴其实是督军身边的”她柔声细语地把捉她们来的狗贼报上名字。 “督军要奴落了黑去伺候,只为避人耳目,这些吃食也是督军要我带的。” 夜色之中看美人,往往别具风华。她纵将眉抹的乌黑,也掩不住那秋水粼粼的一双眼。 男人说了一句听不懂的话,面上浮出油腻腻的贼笑,斥退了她。 前胸火辣辣的一片,姜云兮不敢细瞧,只能拼命咬牙加快脚程,穿过军营,走到了后方的大本营——此处为暂存军火兵刃和粮草之处,旁边是马厩。 她认出了那匹在清洲陪伴自己三年多的马,通身雪白鬃毛,双目炯炯有神,此刻见她便贴了上来,无比急切地嘶鸣。 被关了这些日子没有一滴眼泪,见到马亲昵地凑上来蹭她的脸,姜云兮反而觉得鼻子发酸。 原来她剩下的只有这些。 她安抚了破云,回身抓住身后另外一匹马的缰绳,那马受惊,扬蹄张嘴便要嘶鸣,姜云兮迅速闪身到马腹之下,将怀中的蜂蜜团子掏了出来,塞到了马口中。 谁都喜不劳而获,何况送到嘴边,趁着黑马咀嚼的时候,她将满手淋油,轻轻顺了顺马毛。 不需个个如法炮制,只要有半数,就够了。 做完这一切,姜云兮解开破云,载着自己绕粮草跑圈。 还差一步,准确地说,她还要见一个人。 彼时总营那边已是乐声四起,皆是她不熟悉的歌,唱歌的女声婉转悠长,她们是很欢喜的?自家夫君攻城掠池凯旋,可惜,有一些人的家族数日之间泯灭成灰,妻儿子女还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苦苦煎熬。 姜云兮定了定神,翻身下马,她记着那个绑自己和雪儿来的人,旁人唤他“达督军”。 达督军此刻正在帐中饮酒,一身怨气。 分明自己官衔在那几人之上,也不知主子怎么想的,留自己在这里守门户,还说是怕城中余孽趁机作乱?皇帝不过是他们掌中随便揉捏的棋子一颗,随时都能赶下王位,能成个屁气候! 就在这时,营外闪过一个纤巧的身影,他搁下酒壶,遣身边的将人捉来。 地上瑟瑟发抖的人儿穿着苦役的衣裳,四肢嫩生生地露在外面,他野蛮地将人下巴抬起端详,“哟”地眯着眼笑了,“是你个小丫头?怎么,想跑?” 姜云兮瞪着眼,眼中有泪,“我不愿苟延残喘在你们南蛮子手里!你杀了我!” 那达督军将她从地上轻轻松松拎了起来,浑浊的酒气喷洒,“嘿,我不杀女人,尤其——”目光在姜云兮的身上流连,“尤其舍不得杀小美人。” 当初攻清洲的时候便记得有几个成色不错的小丫头,还是自己捉来的,奈何完颜氏不让碰,如今阴差阳错撞上门来,岂有不享用的道理? 她哭,她闹,她捶打踢蹬,在习武的达督军看来简直是儿戏。 “你乖乖跟了我,总好过死?”他一面将姜云兮压在榻上,一面急不可耐地撕扯衣裳,“你们这些深闺小姐,尝过男人味儿,才知道个中滋味妙着呢!” 他话说的下流,姜云兮咬牙忍耐。 忽然营帐外传来乱声,“达督军!”夹杂着南疆的话,分外焦灼地烧了起来。 男人兴致正高,不欲理会。谁知这声音愈来愈烈,忽然之间,一匹白马拖着两个守卫冲了进来! “怎么回事?马厩是谁当值?” 然而,马厩失守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因为,映着青灰色的帐篷,远处已有火光烧了起来! 达督军的瞳仁猛地缩小,那两个守卫还在跟白马较劲,他骂了两声,“都是废物!”一面匆匆穿戴盔甲冲了出去。 姜云兮整好衣衫,不动声色将搁在桌上的,镶嵌宝石的匕首折好塞入怀中。 “两位军爷,这是奴家的马”她细声细气地说,“它素来气盛,别伤了两位大人。”说完抚了抚破云的头,果然烈马安静了些许。 那两人便齐声道,“把这畜生拖出去!”她应了句是,将破云牵出,倏然翻身上马,向其中一人撞了过去,马蹄飞扬,那人猝不及防,几乎飞起后跌,待两人自顾不暇的时候,她已然催马冲出了营帐! 局面竟比她想象之中还要混乱,马见火受惊,四下奔逃,而火势已借住风力肆意蔓延,势不可挡,将堆得整整齐齐的粮仓燃烧成滚滚火海! 一时间,马蹄声、嘶叫声,呼救声夹杂着疾奔声撞入耳中,姜云兮驱马而行,那么多人争先恐后地往火海外逃,乱箭飞矢,割韭菜似的一批一批倒下,如同当初西洲城破,只是生杀更为惨烈。 姜云兮被火光熏得脸颊通红,努力地瞪大眼睛寻找出路,就在此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恍惚间听到女子轻轻一声笑。 她没忍住回头,只见在连绵的火海之中,有一袭红衣站在中央,浓烟滚滚腾升而起,女子散落的墨发似乎要随着狂风与身后的夜色融为一体。只是那张脸……那张曾经无数次在梦境中出现的脸…… “姊姊!”她失声叫道,然而火势迅速蔓延,连带着支撑营帐的纤绳也被烧断,瞬间整个帐篷摧枯拉朽般倒了下来,遮挡住大片视野,与此同时,身下的白马发出一声嘶鸣,扭头带着她朝夜色奔去! 第97章 (姜云兮篇)流亡之途 第97章(姜云兮篇)流亡之途 “云兮!” 黑暗荒原中再度传来呼唤她的声音,这一次千真万确不是阿姊,姜云兮只是稍稍停顿了一刻,并未回头。 温良恭俭让都是给盛世预备的,如今城破家亡,谁还有那心思垂怜天下?除了亲故之外,旁人死活与她又何干呢? 更何况她在这世上,已然没有亲故。 想着,身后那声音不屈不挠地追着她,“云姐姐!”原来是小满,还有灰头土脸的丰楚楚,两个人显然是刚刚从战火中拣出一条命来,浑身上下被火舌卷噬,好似两块炭。 她定定神,终归还是勒了马。 “也不知怎的,军中就大乱起来”小满心有余悸,丰楚楚却想到了什么,目光在姜云兮那身小厮装束上滞留了片刻。 她知道姜云兮的身份,曾经是西洲牧的女儿,千尊万贵的大家小姐,却不知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已然在草原的寒霜中度过三年,又被剜心之痛打磨,如今,姜云兮勒马回首,一双瞳子仿佛倒映出覆灭的断壁残垣,以及熊熊燃烧的火焰。 唯独没有最该有的“恐惧”。 “楚楚姐,尊父曾是云洲督军,可知道玩忽职守,令粮草损失、殃及众军判什么罪?” 丰楚楚愣了愣,“恐怕唯有一死。” 姜云兮扬起脸,在火光之中展颜笑道,“是吗,那再好不过。” “好好什么?” 未待回答,姜云兮的身子晃了晃,在两人的注视之下软绵绵倒了下来。 浑身酸乏得很,又好像是回到了当初和墨临湫一起疲于奔命、躲避追杀的时候,他们蜷缩在一个大竹筐里,外面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混杂着潮湿的鱼腥气,他分明也那样怕,心跳得厉害,却对她说,“我们总有法子,总会有出路的,云兮,有我在,你安心。” 但他杀了长姐—— 姜云兮豁然惊醒,冷汗涔涔地满了额头,鬓发黏腻腻贴在脸侧。她抚一抚胸口,瞳子骤然一缩:衣裳是被换过了,伤口也用纱绢包好,是谁? “妹妹醒了?”丰楚楚坐在小凳上一小口一小口吃粥,闻声忙贴着她坐在床沿,“你受了伤,咱们三人出城又不知外面的光景,我只得和小满抬了你来——你放心,衣裳是我给你换的,你既醒了,起来吃点东西罢。” “这是什么地方?” 看姜云兮像是警惕的雏鸟一般将被褥裹成团,缩在角落里,一双眼睛乌溜溜打转,丰楚楚反而“嗤”地笑了,“你怕我卖了你不成啊?此处是三舍观,住在这儿的道长和我爹爹有交情。听闻早年间是纯阳宫的高人,”说完半是叹息半是垂首道,“当年道长曾经说过我命中有一劫,便在十九岁这年,父亲便给我配了这金锁戴在身上,没想到,一语成谶,竟还是躲不过……” 姜云兮福了福身,算是谢了丰楚楚。 命中——所谓的命,真的避无可避么?她勾唇淡淡微笑。 两人一齐用了简易早膳,虽不过是清粥小菜,比起牢饭可不知妥帖多少。窗外天色温润微熹,如淡金色的绸子,屋内仍是昏昏的,只有一盏灯在桌上。 听丰楚楚的语气,是大家闺秀难得的娇矜,“浸月道长芝兰玉树、侠骨清芳”。姜云兮心想,可不是任一个凡夫俗子都担当得起这话的。 不一时,正主回来了,男人头戴斗笠,身披青灰色道袍,手中拎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山鸡,他从雾蒙蒙的山中走来,落满身朝露,远远瞧上去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小满儿背着箩筐,屁颠屁颠跟在后面,已经满口的“师父”了。 姜云兮行了个万福,“见过前辈。” 那人却笑了,笑声清朗如山泉,“山村野夫,哪里就是前辈了?何况我这破道观一个,又不比侯门阔府的,这些个虚礼倒可免了。” 于是几人忙进忙出,先是将那山鸡收拾了,又炖上一锅草菇汤,姜云兮慢慢吃着,终于将心中伤怀遣散些许。 山峦隐匿在云中,他们就地而坐,以山水为席。浸月道人忽然就地撒了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又将头上道簪拔下来,竟然叮叮当当敲出一首曲来。 丰楚楚停箸,潸然泪下,一面掩面一面告罪,“我失礼了。”也不知道是想起被覆灭的云洲,还是失散的家族亲眷,姜云兮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心中泛起的涟漪也是淡淡。 她的泪早在墨临湫杀了长姐的那一日便流尽了。 自此心中燃烧的只有复仇。 浸月道人诵了一声道号,“贫道劝解两句,还望大小姐别怪我聒噪——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而想要将生死掌握在手中,不是坐在这儿伤怀就能办到的。” 这话简直说到姜云兮心坎儿里了。 小满儿狠狠地将拳头砸在石头上,“杀!杀了那群南疆的狗贼!” 浸月道人淡淡笑了声,不置一词。隔着一层面纱,姜云兮并看不清他的脸,可是,她却从中看出近乎凉薄的眼睛。 她就是察觉得到。 于是方才那一点好感荡然无存。 喜不喜欢浸月道人是一回事,如今到底寄人篱下,姜云兮面上是恭敬和顺的,只是每每被丰楚楚拉着说他如何如何怀才隐世一次两次无数次 “姐姐,道长比令尊年轻许多?” “呃?”丰楚楚眨眨眼,旋即微微笑了下,两腮泛出红晕,“是,他今年至多不过弱冠,再添上一两岁——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挺配的。”姜云兮理所应当地说,“你嫁给他得了。” 前闺门小姐丰楚楚瞬间呆若木鸡,“你你你”震愕之余,她一跺脚,“浸月是道人他怎能” “让他还俗嘛。” 姜云兮眼底的狡黠一闪而过,歪着头看丰楚楚手足无措,干巴巴地解释。 一回首,却见浸月拎着一捆洗好的野菜,倚在门沿,不知方才的话听进去没有,却把两人齐齐吓了一跳。 丰楚楚飞快地逃了,姜云兮回过头,自顾自地切菜。 听到又怎样?她不信浸月还能反过来诘问自己。 男人果然没问,只是将柴火烧旺了些,“云兮姑娘,贫道冒昧问一句,姑娘家中可有姊妹?” 她一惊。 “道长何出此言?” “我常年云游四方,好似在哪里见过。”浸月道人笑了笑,“许是惊鸿一瞥看错了人,莫怪。” “你去,我来看着火。” 姜云兮错愕片刻,一步一步走出了柴房,直到走到竹林中,才慢慢蹲下身来。 浸月道人的话便如同最后压垮她的一根稻草,是的,她原先以为长姐已经死了,可是那一日在火光中看到的又是谁?若那真的是长姐,自己算是见死不救么? 就算知道又能如何?以她现在的能耐苟活已是不易,难道还指望着万军之中救人于水火? 相安无事了五六天,这日姜云兮觉得伤患处好了大半,信步在林中走走,一时迷了路,绕了好大一圈才回来,谁知丰楚楚远远迎着她,“妹子!”她眼泪汪汪,仿佛下一秒又要大哭,浸月也在不远处,沉声说道,“进屋再说。” 原来,今晨小满儿上山麓的时候便见到了山下的驻军,似乎南疆除了留下主帅镇守,其余人驱兵回朝,而在此之前要将周遭肃清一遍,查一查有没有流落在外的漏网之鱼。 第98章 死生一赌 第98章死生一赌 “望断山山势陡峭,咱们此处偏僻,应该,应该不会搜到?”丰楚楚声音颤颤的,望向男人。 浸月把头一摇,“要取决于他们找的人是谁,下令的人又是谁。”说完这话,面上却了无波澜,杀鱼的姿势优美流畅,“不过也不打紧,即便真的寻上了山门,贫道打发了也就是了。” 风声鹤唳又过了一阵子,似乎势头渐渐落下去了。也许,她们这些曾经的贵族遗孤,已被列入了必死无疑的范畴,不需要大动干戈。 就算侥幸存活一两个,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丰楚楚放了心,姜云兮却将三人的行囊收拾好,随时预备再度逃命。这晚烤了鱼,吃的很是开怀。小满儿在隔壁的呼噜声若隐若现,身侧的丰楚楚也睡熟了。 姜云兮干瞪眼,暗暗郁闷:怎么偏生她没有睡意?是因为自己不爱吃鱼? 她披了衣裳,轻手轻脚地出了门,这小道观的后面有一处山涧,流水潺潺,还有嵴生在石壁之中的花枝。 月色之下见松柏竹影,潺潺地倒影在湖泊之中,教人身心都安静下来。 她忽然瞧见了浸月,静静地坐在山涧孤石上,用纱绢仔细摩砂着竹笛。此时相逢,姜云兮忽然觉得古怪难堪,后退了一步,分明躲在竹林中,却听到了浸月道人轻轻的笑声。 “你来了。” 他怎么一点也不惊讶?仿佛和自己约定月下此时相见一般,那句“你来了”也亲昵唐突,不像平日里对她们女眷存了顾忌的样子。 “你究竟是谁?”姜云兮也问了一句失礼的话。 男人跳下孤石,悄无声息落在地上,反道,“你希望我是谁?” “我希望你是个善人。” 这下浸月笑出声了,“我难道不是?这些日子我对三位恪尽宾主之宜,自认问心无愧。小姐,做人得有良心啊。” 如果那烤鱼没有任何端倪,怎么会让丰楚楚和小满儿陷入沉眠?或许浸月可以用巧合搪塞过去,可直觉却警醒她,没那么简单。 姜云兮静静地看着他,似乎想把两个人中间隔着的一层摸不透的雾气捅出两个窟窿来。 “姜家的小女儿。”浸月用了一个奇怪的称呼,分明姜府已经破灭,他还在以小姐定义她的身份,“很意外么?”他微微倾身下来。 姜云兮低垂的视野里,看见那一角青灰锦袍,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散发出的草药气息,那人的瞳色极浅,在月华之中仿佛笼罩着茫茫大雾,一如他的身世般教人捉摸不透。 “不过你死里逃生,倒是有几分气运在的——或许不是气运,你自己心里清楚。” 姜云兮隐隐不耐:这人怎么如此婆婆妈妈?杀人放火她早就干过,怎么,以为三两句话还能让自己乱了阵脚吗?若真存了歹心,她们仨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何必拖到如今呢? 倏然之间,也许只是微风拂过,连竹叶都未曾惊动,男人的身形却已经闪现在她眼前,姜云兮下意识双臂交叠格挡,双腿分开重心下沉。 然而,那破空而来的一掌并未落下,停在了她的发间,轻轻替自己拂去落花。 “你果然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浸月噙着笑打量她,“想报仇么?剑法招式不是一朝一夕速成的,自然那些外家功法也是同样的道理,但有些东西却能以人传人,比如,炁。” “你的条件是什么?” 姜云兮完全是下意识地暴露了自己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武功,此刻后悔不迭,全神戒备犹如小刺猬一般。 男人伸出一只光洁修长的掌,“我若想杀你们,实在易如反掌。我说过,丰家对我有恩,我如今还了而已,信与不信在你,只是机会就这一次。” “我不姓楚。”姜云兮道。 “有区别吗?一个弱不禁风,一个勉强好点。”浸月的话毫不留情,和白日里清风明月的道长前辈已然相去甚远。 他右掌静静地摊开,仿佛在问:你敢吗? 姜云兮覆上了那只手。 她都一无所有了,还怕什么? 浸月笑了,“好!”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在两掌相接的瞬间,姜云兮周身一颤,仿佛奇经八脉在转瞬间被沸汤滚上一遍,宛如剔骨割肉,她死死咬牙,竟然连惨叫也叫不出。 痛。 太痛了。 不过一刻钟,姜云兮在泥地滚了好几遭,四肢都在抽动着,眼前是一团天旋地转模糊不清,有好几次她都以为自己要死了,必死无疑,每一刻都被拉长了千倍,将她从头到脚一刀一刀凌迟,以至于痛到极致,居然最强烈的念头是“结束”。 然而,渐渐地,那股气流竟在在下丹田处栖息安静了下来。 眼泪后知后觉大颗大颗地砸下,姜云兮甚至无法站起身来,整个人趴在草地上,于是泪水横流、砸入泥土之中,她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惶然抬头,正撞入那一双灰琉璃般的浅瞳之中。 “不必这样看着我。”浸月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似乎在把玩着她的局促,“现在,所有上山的人、在山下驻守的人,加在一起也不是你的对手。” 姜云兮看着自己似乎并无变化的手掌,沉吟不语。 浸月反感到一丝意外,“你不想复仇吗?” 姜云兮擦了擦脸上的残泪,站起身来,又掸去身上的草屑泥灰,“多谢。但那些人不过同样受人驱使,我杀得再多又有何用?”言语之间,她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我要寻找阿姊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我要……” “杀了墨临湫。” 这句话说出口的同时,她只觉心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攥住,痛的无以复加,甚至连自己都为之震惊。 “好啊。”浸月不予置否,“打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便知道你不会留在山里。至于往后,你究竟能不能将名声传进我这儿,便看造化了。” 他们几个收拾了行囊,在翌日天色微明的时候便离开了三舍寺。 姜云兮终究什么也没透露给二人,反正她心里藏得秘密多得很,身世、来历、前路,不差加这一个。 浸月给了他们一些盘缠,送他们安全离开了战乱的地界,小满儿总算是有点用处,赶着马,姜云兮和丰楚楚坐在车内,恍然间,有一种仍是世家小姐的错觉。 但,一切不过刚刚开始。 第99章 (姜云兮篇)沦落烟花 第99章(姜云兮篇)沦落烟花 “怕卷珠帘、怕听杜鹃。这个中滋味,我如今才算是知道了。”丰楚楚一闲下来就会伤春悲秋,姜云兮低着头数盘缠,早已习惯了。 忽地一声震响,将二人齐齐晃了一下,马车像是突然间被勒住,小满儿一叠声地叫,“啊呀,不好!”姜云兮卷帘一瞥,只见马车前面倒着一个半大不大的男子,哎哟哎哟地呻吟着。 丰楚楚吓得脸色煞白,花容失色,“糟了,这可怎么办?” 放在往日,她家中鼎盛煊赫,赔个百两也不过是些许胭脂水粉钱,如今,三人身上的盘缠至多管了温饱,哪里惹得起人命官司? 两双眼睛齐刷刷盯住了姜云兮,她只是扫了一眼,便将珠帘放下来了,声音稳稳当当自内传出来,“这破落户的地儿不会有人看见的,小满儿,碾过去。” “别介、别介!”那人连滚带爬地起来了,嘿嘿陪着笑,“小人贱骨头,没什么大碍,告辞,告辞了!” “站住。” 丰楚楚还没放下心呢,又险些气背过气去——麻烦自己要跑,你还让“站住”? 姜云兮玉面生寒,嘴角微弯,“来去自由,你当自己是谁?老老实实回答我的话,不然你就试试看,我敢不敢从你身上碾过去。”她俏生生地站在车轿前,半开珠帘,一身素净衣裳,唯有鬓间的珍珠镂花银簪珠光熠熠,是个好物什。 那人惊疑不定地站在原地。 这漂亮少女身上带着一股阴森森的气儿,尤其是她眯起眼睛打量人的时候。 思忖片刻,垂头丧脑地过来了,“贵人,您吩咐。” 姜云兮又从袖中拿出一块碎银,又转嗔为笑了,“你不过就是图个营生嘛,这附近路你可认得?” 那人喜笑颜开,连忙打了一个千儿,“贵人算问对啦,咱们这些讨生计的,五湖四海哪里有不知道的道理?您去何处只管说!” 姜云兮也拿不准主意,出了战火波及的城中,她唯一记得的就是父亲曾经提过的玉寒山,听闻那里众多江湖散修盘踞,但愿还没有沦陷。 “去玉寒山。” “得嘞!”这人也识趣儿,知道马车内有女眷不便相见,便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妹妹。”丰楚楚忽然红着脸面唤了她一声,“你多亏有你了。” 姜云兮回之柔柔一笑,不做言语。 她心中想着无非是彼此有个倚靠,才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没什么患难与共的交情可言,丰楚楚不是阿姊。如果真的面临抉择看了看丰楚楚那张不谐世事的美好面孔,她把多余的念头压了下去,罢了,最好不要面临那样的抉择。 马车行进了约莫三刻,四下渐渐嘈杂,像是到了市集一般,小满儿哇了一声,引得丰楚楚也卷起珠帘,怯生生地瞧——这里果然是市集,不过和原先城中的素然有序鳞次栉比又不相同,此处多半设的是散摊,花花绿绿许多新鲜玩意儿,还有人在卖力地吆喝叫卖,那男人赤裸上身,上面还有繁复的刺青。 丰楚楚急急忙忙缩了回来,嘴里念念叨叨。 “这是哪里?”姜云兮全无印象。 “嘿嘿,贵人,此处乃是万丰榷场,好玩儿着呢。”那人嘻嘻笑着。 “你怎么带的路?我说去玉寒山!”姜云兮隐隐察觉不对,待到跳下马车想要理论之际,那人竟然游鱼一般钻入人声鼎沸的榷场,不见了! 丰楚楚瞠目结舌——楚家经商,父亲可是将“信”字看得很重的,她养在深闺,更没见过这种泼皮无赖。 “看姑娘口音不似本地人,不知是寻亲还是住店?”牙婆笑眯眯地凑近了一步,这二十多年练就出来的眼招子毒辣无比,就算面前的豆蔻少女一身素衣,甚至还带着倦容,那也是璞玉沾了泥,难掩其华。 姜云兮倒退半步,忽然间被一双大掌拦住了。 丰楚楚躲在帘后,战战兢兢地看着几个膀壮腰圆的汉子围了上来,姜云兮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把匕首,就地和那几人交手起来,小满儿叫了一声“云兮姐姐!”便跳下马,路边摊子提了个木棍也冲了上去,一时间整个榷场都被包围了,内圈是混乱不堪的交战,外圈则是围观的那些商贾。 原来怕到极致,连呼救也不能。丰楚楚强迫自己从惊惧之中定神,咬了咬牙,拿出一把铜板撒了出去,人群哄闹起来,她叫,“妹妹快走!” 小满儿眼疾手快,仗着身量小钻出人群,飞快地上了马,正所谓兔子逼急了也咬人一口,他驾着马车横冲直撞往旁边的摊位撞了过去,一时间,五颜六色的油纸伞全散落倒塌,旁边的瓷器摊子也不能幸免,叮铃当啷地坠落,碎玉之声不绝于耳。 “快上来!抓住我!” 马车飞驰,丰楚楚遥遥伸出一只手,眼见姜云兮的手就在寸尺之间,她琥珀色的瞳子却忽然巨震一下,然后,毫无征兆地倒在了人群之中。 姜云兮是在细细的哭声中醒来的,其实,在彻底晕倒之前,她已然再次经历了剜心刻骨之痛,那股真气再次不合时宜地发作,她死死撑着,终究还是没能撑过去。 难道死了?是谁在哭? 不一会儿,不止女声,还有男声跟着哭了起来,此起彼伏,交相辉映。 姜云兮: “你们俩”她有气无力地开了尊口,“我还没死。” 他们三个人被捆住手脚,关在了一个黑洞洞的小阁楼里。姜云兮徐徐回神,前因后果便穿起来了,那男人多半和榷场这些人沆瀣一气,老婆子便是牙婆,想来这群人做惯了人口买卖。 而她,竟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姜云兮抿着嘴,低下头不做声了。 丰楚楚更绝望——方才只有姜云兮昏了过去,她却是眼睁睁见着三人被押送进来的,那个牙婆收了银两,换了三张纸,多半就是卖身契。榷场深处,没有官府管辖的楼栏勾舍! “妹妹。”她哑声道,“你受累了——你的伤口还痛不痛?” 姜云兮苦笑,“痛或不痛,如此境地,我们还有什么办法?” 丰楚楚定了定神,忽然红了眼眶,却很坚定地说道,“我有办法,我跟他们出去便是了,我乖乖听话,求他们救你。” 小满儿倒吸一口冷气。 姜云兮猛地直起身来,就算周遭昏暗,萦绕在鼻端的胭脂香,她也该知道是什么地方了。 “你敢!” 丰楚楚被吓了一跳,眼泪都吓了回去,颤巍巍地说,“我不想让你死” “你应了他们,我立时去死。”姜云兮说,“楚姐姐,你知道的,我说到做到。” 这是她第一次唤丰楚楚为“楚姐姐”,脑海中又想到了爹决然赴死的神情。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你容我想想法子。”姜云兮低声说,竟带了些许哀求的意味,“再给我点时间,我必然能想到脱身的法子。” “吱呀”一声,门开了,黑暗中丢下一桶饭。 小满儿没有被绑着,大概他孱弱又是楞头小子,跑了也不值什么。他从善如流地捡起掉在地上的馒头,剥掉皮给两人喂着吃。 姜云兮吃着吃着,忽然笑了,她笑起来本该是极美的,然而在昏暗的内室,鬓发完全散乱下来,那双瞳子仿佛野生兽类临死前迸发出的寒芒,竟从妩媚中透出一股森然杀意来。 “云兮妹妹,“你你笑什么?” “死啊,死了好。” 大抵是疯了。 丰楚楚并不晓得这中间的原委,甚至连姜云兮什么时候会武功都不知道。 这三两日她几乎没敢合眼,姜云兮一时清醒一时昏迷,含混地说着大逆不道的话,浑身烧的滚烫,嘴唇却是青白的,丰楚楚守着那点送来的水给她擦洗,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她这一张娇俏脸蛋,一肚子墨水,竟沦落到废人的地步。 第五日,终于有个人将门打开了一条缝,丰楚楚几乎是扑上去哀求,才被带出这黑暗狭仄的小阁楼。 这里的妈妈姓阮,见了丰楚楚一次便将她打发下去做粗活了——这在意料之外,却又万分庆幸。丰楚楚毕竟在家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下人的活计她做的生涩,又因生的漂亮,被同行杂役连辱带骂,只一味地隐忍。 第六日,姜云兮醒了,看面色竟到了回光返照的弥留之际,“楚姐姐,我是不中用了可我,我总放不下那个混账,害咱们临死之前受这等罪。” 丰楚楚简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你会没事的,再等两日,我去求——” 姜云兮动了动眼珠,声若游丝,“你听我说,你且将银簪子拔下来,给他们,就说我是被军中通缉的逃犯,我的人头值黄金百两” 丰楚楚的长睫上挂着泪,震惊到无以复加。 “去。”姜云兮道,“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么?我们几人,总要活下去一个。” 第100章 (姜云兮篇)大开杀戒 第100章(姜云兮篇)大开杀戒 到了日落时分,丰楚楚做完了分内的活计,给阁楼里的姑娘们送饭,谁知才走到长廊尽处,便听楼下忽然炸响,个早到的客人奔逃上来,她疾步走过去一瞧,果然见到守卫森列,将个教坊围的水泄不通——是南疆的人! 为首一人越众而出,冷冷地将怀中包裹打开,竟将一颗人头掷了出去,骨碌碌滚在地上。引得四面女人尖叫连连,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先才骗他们来的那个家伙,他圆瞪双目,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唾手可得的黄金怎么成了致命一刀。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藏匿重犯!” 丰楚楚见那群人,和见了豺狼虎豹没什么分别,颤抖着定了定神,转身便往小阁楼跑了过去,然而还未走近,只见里面浓烟滚滚,大肆火起。 不错,姜云兮故技重施了。 丰楚楚好得没在慌乱中全丢了脑子,甩下木屐,在众人混乱成一团的时候往后院奔逃,小满儿已经等了许久了,“楚姐姐,这水井下面是空的,你快快下去!” 她探身一看,深不见底的黑,仿佛巨兽之口。 “楚姐姐!快呀!”身后已经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她一咬牙纵身跳了下去。 噗通。 井下并非没有水,却只没膝。丰楚楚呛了两口水,抬首便见姜云兮亮晶晶的瞳子,像是打磨抛光的黑曜石,略带狡黠地一笑。 “小满儿呢?” 两个人皆是一怔,死里逃生的喜悦还未腾起便烟消云散。 他没有下井,或者说,来不及下井了。 丰楚楚想了想,眼泪混不自觉地流到腮边,落入水中,是轻不可闻的啪嗒一声。 不知道走了多久,那水愈来愈浅,终于露出了像是被开凿过的石阶,丰楚楚在前面探路,所幸这些日子干了不少粗活,若放在先才,她一个人爬上来就够呛,更不必说再带着病恹恹的姜云兮。 再次窥见天光,两个人不知有多庆幸,此处是一个狭仄的巷子,兴许住着几户人家,有竹篾和箩筐堆在一隅,还有一些灯笼等物。 两人又抓了墙灰将脸胡乱抹了抹,玉颜成了花猫,彼此相视一笑。 “咱们扮成卖炭的,背箩筐混出去成不成?” 其实,姜云兮周身病痛并未缓解分毫,那一股真气几乎将她浑身的血液燃尽了,不过如今强撑着一口气在,她稍稍一松懈,整个人便直挺挺倒了下来。 “妹妹!” “让我睡会儿” “不成!不成!你再坚持一会儿,我背着你找郎中瞧瞧!” “你忘了,咱们俩身无分文”姜云兮眼前一团花,心里恨透了浸月真人, 还不如一掌劈下来要了自己的命呢! 就在这时,巷子深处传来狗吠声,许是被二人的交谈惊醒,竟然一路嗅闻过来,姜云兮弯腰,“连一只畜生也敢”说完,手里的石头便劈头盖脸冲狗砸了过去。 “妹妹!”丰楚楚急的想哭又不敢哭,她们人都保不囫囵,和狗又置什么气呢? 那户人家听闻狗吠,开门一瞧,和两人目光在黑暗中对了个正着,丰楚楚心知这位小姑奶奶此刻已经到了见谁都想同归于尽的地步,连忙赶着一步拦在她前面,“对不住!主人家,我们我们是从别处逃出来的,无意惊扰!” 那户人家是个四十上下的妇人,虽然衣着朴素,神色却很是镇定。 “姑娘若是不弃,在此将就一宿,明日再赶路。” 丰楚楚微微惊诧。待到反应过来,连声道了谢,随着妇人一同进入内堂。 “你你不问问她的身份?”姜云兮低声说。 丰楚楚苦笑。 “人家还没问咱们是何来历呢,罢了罢了,如今这境地,还怕什么?” 屋内别无长物,却收拾的一尘不染,然而,中央那张木桌后竟然坐着一位弱冠少年,他“咦”了一声,上下将二女看了看,“你们是从西洲逃出来的?” 两人登时变色。 “烬儿不得无礼。”那妇人清叱一声,转身给她们倒了茶。少年似乎自知理亏,俯首抱拳道,“冯烬给二位赔个不是,唐突之处,两位姑娘别见怪——我原也是要到西洲去的。” 他乍看不过尔尔,然而抬首展颜一笑,却有几分名门正派弟子的飒然之风,加之一双眼弯弯如月,露出的牙齿雪白整齐,丰楚楚面色微微一红,福身还礼。 妇人似乎看出了她们的忌惮之处,也行了礼,“贫道是纯阳宫驻山下使徒,道号紫薇。这位是使徒弟子冯烬。” 丰楚楚连忙道“不敢”,忽然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实不相瞒,我和姜妹妹的确是从西洲逃出来的,还请前辈垂怜!”说完便恭恭敬敬叩首下去。 又是道士。 姜云兮此刻是无力开口,气的直皱眉。她这一身病痛折磨,还不是拜道士所赐?现下又给人摆弄——算了,再惨不过惨上惨,认命。 “姜家?”少年冯烬豁然而起,一叠声追问,“她是姜家的人?你叫什么名字?姜大人” “你给我噤声。”紫薇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径自走入另外一侧的屏风之后了。 丰楚楚心系姜云兮,也无心回答冯烬的话,愣愣地出神。纯阳宫便在她们原先要去的玉寒山上,素来不问世事,然而在江湖上极有威望,算是为数不多的正统门派。 等了不知多久,紫薇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垂眉吩咐道,“冯烬,你不必去西洲了。” “啊?” 丰楚楚不自觉溢出一声苦笑,“西洲已被反贼所占,城中世族倾数覆灭,恐怕” 紫薇的神色冷凝沉重,“我原以为,若是局势还有一丝挽救的余地,至少将城中弥留的世家子弟救出来,如今看来,倒是我们来迟了一步。” 冯烬没有辩驳,目光往屏风后一瞥,“那她——” “很奇怪。”紫薇真人蹙眉,“并非中毒之兆,甚至体内有一股极纯且深的‘炁’,只是她身子骨太弱,承受不住。我方才以金针入体,封了几处风池、天容、扶突等大穴。但终归是治标不治本——” “你明日便启程,送她们上山。” 冯烬恭敬稽首,“弟子遵命。” 翌日,乔装过后的三人叫了马车,预备出城。 “我瞧着这城中和以往不大相同啊。”冯烬抱剑坐在马车外沿,那赶马的车夫顿时来了兴致,神神秘秘地叨咕,“您不知道?听闻军中闹出一场大火,不知死伤多少,有人就传,一个女流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多半是妖孽。就说得在初七正午将人烧死在城门口,把骨灰扬着日头撒了才成。” 冯烬一听便知妖孽之谈纯属胡扯,处死的必然是贵族遗孤,救不救?他还未将这个中厉害权衡一遍,只见一个身影如风筝般倒飞了出去。 姜云兮! “诶,你——”冯烬瞠目结舌之后,瞬间面上浮现几分怒色,“你干什么?快回来!想要送死吗?” 姜云兮头都未回,将周身上下好容易被抚平的内息调动到极致,整个人居然凌空于人群之上,只见惊鸿般的影子飞掠而过,少女已然如履平地一般登上了城墙。 城墙上面,眺望角上架起木桩、火石,上面果然绑着女子,长发全散乱在风中,没有人看得清那是怎样一张脸,只见四肢丰盈玉润,似乎也曾是大家小姐。 那领头的将领浑然不知,一挥手臂高声叫道,“诸位城民,如今虽然我南疆与贵朝交战,却是为了斩昏君,清君侧,令天下同安,绝不会伤及无辜之人分毫,今日且将妖女就地伏诛、——” 话才说到一半,倏地戛然而止,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刺出的那一半匕首,握刀的人力气大到诡异,一手掐着他的脖子,手腕翻转,搅动着五脏一团淋漓血肉,在围观百姓如潮水一般的惊呼声中,男人庞大的身躯被扔下了城楼! 在眺望台上的七八个壮汉如梦初醒般拥了上来,姜云兮手中的匕首好似一条毒蛇,灵巧而精准地穿梭于众人之中,一朵接着一朵血花四溅,她竟然在轻松的杀戮之中体味到了痛彻淋漓。 浸月的声音如丝如缕再度响起:他们加在一起,也不是你的对手。 原来,这就是力量,令人臣服畏惧的力量! 城楼上的人接二连三倒下,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已然成了尚有余温的尸体。姜云兮满脸满身皆被血浸染,配上那张昳丽的面容,仿佛从地狱放出来的玉面罗刹,她手起刀落割断麻绳,用手拨开女子的长发。 少女瑟瑟地含泪望她,惊惧之色溢出眉眼。 不是阿姐。 城楼下面,南疆的军队已然大怒,弓弩手一排接着一排地聚拢过来,百姓四下奔逃,箭矢如骤雨一般自四面八方射向城楼。 姜云兮微微侧身,衣袂被怒风猎猎卷开,仿佛一面战旗,那双瞳子在余晖之下乌光灿然,自上而下俯瞰时,却如旋涡一般幽邃。 “想杀我?” 衣袖之中探出一只莹白玉掌,密密麻麻的箭雨居然凝滞于空中,她弯了弯嘴角,竟展颜笑了。 “那就,统统拿命来。” 第101章 水路遇贼 第101章水路遇贼 姜云兮醒来的时候,四周弥漫着一股子酒气,七八个男人聚成一圈划拳行令,以至于她一度怀疑自己掉进了土匪窝,其中一人眼招子尖,见到她忙招呼道,“姜姑娘醒了?”四下顿时安静了下来,有几个汉子反应过来,忙不迭抓过马褂披上。 一个都不认识,之前救自己的那个年轻男子呢?那个冯什么—— 小满儿和丰楚楚也不见了。 这时进来一个手脚粗壮的妇人,给姜云兮端来了饭菜,笑呵呵地说道,“姑娘放心,紫薇道长既然将你交托咱们,自然是要护你周全的。” 她站在那里,活脱脱像是一座小山,面上笑意倒还慈和,姜云兮忙起身道了谢,接过饭碗闷不做声地开吃。 匆匆扒了几口饭,她忽然觉得不大像是在岸上,妇人将竹帘一卷,海浪的咸腥气息便随风扑面而来。 “咱们是在行船么,前辈?” 那妇人笑道,“丫头,你快别一口一个前辈的,救你那位才称得上是前辈,咱们行脚帮这群粗人,都是拿钱办事的莽夫。——你唤我周婶子就好,现下是在去往玉女宗的路上。” “玉女宗?”姜云兮凭借着模模糊糊的记忆,搜寻不出这是属于哪儿的地界。 “是呢。你受了点伤,道长将你托付给万花谷玉女宗的宗主大人啦。” 那妇人似乎这会儿得空,又见姜云兮面容白净,眼神清澈,两条粗麻花辫蓬蓬松松,心中生出几分怜爱来,耐心解释道,“救你的道长是纯阳宫的高人,已然辞去归山,咱们要去拜见的宗主和这位道长是同门,也算是道上传奇人物。总之呀,丫头你是命好的。” “那——那些城中的叛军呢?” 妇人脸色微微凝滞片刻,似乎在思量这话该不该说,“你是说南疆那些人?嗨,这话原本你知不知道也都无妨,毕竟如今身子骨还未大好……新帝继位,似乎是他们扶持的人,听闻连纳后都不得不遵从南疆那群野狼崽子的意思。” 姜云兮出了一会儿神。 那个萍水相逢的素面道人,竟将她后续的路一一布施好,可谓用了心,但是自己何德何能? 风平浪静过了五日,远远已经能见到山峦起伏的影子,谁知就在当晚,平静的海面忽然间波糖汹涌,海浪如聚,凶狠地拍打着他们这一艘船。 周婶的神色有些晦暗,“丫头,你安生待在这儿,没事的。”径自挑帘出去,嗓门登时大了起来,“都他娘的吃白饭啊?掌舵轮值的是谁?这样大的海风也不知道避一避!赶去送死,再投好胎呢?” 姜云兮吓了一跳,觉得整个船上最吃白饭的就是自个儿,一时间有种不打自招的羞愧。顿了一顿又听外头一个男人接话,“周姐,这是舵主的意思,咱们好像到了‘鬼刀’的地界,他们不知在水下搞什么名堂,弄出这样大的阵仗来” 姜云兮只见过舵主一面,看上去是一个圆滚滚的弥勒佛,和和气气。此刻似乎在外面同周婶争论着什么,两人意见不一,险些要吵起来。 帘外已是大墨弥天,滚滚雷动。 姜云兮一想到自己置身于汪洋之中,又开始头晕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掌心被那个杀人魔留下的烙印也隐隐作痛。 她展开一看,上面隐隐浮现出枯骨的黑色纹路,深植血肉。 就在这时,船身仿佛被水下的东西顶了一下,其力道之大,让姜云兮整个人带着被褥滚了下来,若非她下意识抱紧了木桩,几乎要被那股力量掀翻出去,海浪击碎了木头窗棂,在姜云兮被撞的七荤八素之际,劈头盖脸给她浇了一个透心凉。 “救命!”“救人啊!”在他们行船的不远处,传来人声呼喊,凄厉无比,跟着船身又晃了几晃,力道却比方才小了许多。 一船的人生死未卜,自己总不能一直躲在里面。姜云兮将湿透的上衣拧了拧,在腰间打了一个结,扶着桩子走了出去。 外面的甲板上多了十几个人,不是他们船上的,穿着齐整玄色短打,清一水儿尽是皮肤黝黑的精壮汉子,看上去像常年在水上的渔民。 其中一个光头脸上有道疤,像是其中头领,指挥着将其他落水的手下打捞上来。 “多谢行脚帮主相救,这个恩我们记下了。” 刀疤男人虽然浑身湿透,周身仍旧弥漫着令人胆寒的杀意,那舵主和和气气一拱拳,“四海之内皆兄弟,您客气。” “既然大家都是兄弟,那么,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此言一出,四下行脚帮的人都微微变色,姜云兮揣测这应该就是方才提到“海上鬼刀”的人,只是却不知道怎么那么厚的脸皮,张嘴求人眼都不眨的。 舵主还是笑眯眯的,“您说就是。” “方才我们在追杀一个成精蛟族,只可惜他趁势跑了,受了伤应该跑不远,追上去,杀了它!” 舵主“哦”了一声,止住了几欲暴起的周婶,“实在抱歉,行脚帮在海上不敢杀生,而且此行是要护送一位贵人,万万出不得差错。” “糟糕,那蛟族要跑了!” 刀疤男人倏然转身,深陷的眼中寒光乍现,“舵主,这么说来你是成心和我们鬼刀过不去咯?” “除非万不得已。” “好,很好,死老头子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怨不得我了。” “吃你娘的奶去!”周婶终于勃然大怒,“鬼刀的都这么不要脸么?老娘便是救了一条狗,也不会反咬一口,你们这群杂碎不过在海上做些杀人放火的营生,扯个破旗也敢吹牛皮,我呸!”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两边的人已然握紧了手中兵刃,忽然间人群后传来一道清凌凌的童声,“慢着。” 在两拨人略显诧异的目光之下,只见一名赤足少女越众而出,脸庞莹白胜雪,乌黑的瞳子冷冷扫过众人,她分明浑身无一丝坠饰,双手也是空空,站在众人之前,竟有一股身居高位的俯瞰之意。 此女正是姜云兮。 别的她不会,装一下不对,自己本来就是大家出身的女儿,本色出演还不是信手拈来? 那刀疤男人见惯了身边粗陋汉子,骤然瞧见这么个俏生生的丫头,却又被她通身气度所迷惑,迟疑着道,“哪里来的黄毛丫头?” “我不想开口说的时候,你最好不要问。”姜云兮将鬓发别到耳后,笑里藏刀,“除非,你想用死来换。” 休说那群惊疑不定的鬼刀海贼,便是连舵主也惊呆了:这的的确确是那个小丫头啊,怎么感觉和初见判若两人?难道真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高手? 刀疤男人上上下下将她看了几圈,忽然抚掌大笑,“老不死的,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美人,该不会是你女儿?有点胆识,不过想蒙老子,还差了点!” 姜云兮悄悄捏了一把汗。她自认气质言行没什么纰漏,如果有,也一定是被自己人脸上的惊愕出卖了。 “反正那蛟族也跑了,不如你把她给我,咱们就两清,如何?”他笑的很是奸诈,似乎捏准了船上这些人能打的没几个,不会是他们这群亡命之徒的对手。 “丫头,回船舱去!”周婶压低声音斥她,“你出来干什么?” 舵主的神色铁青,很显然知道如果真的兵刃相接意味着怎样的结局,那群兄弟会死,或者在这群杂碎手下生不如死。 怪只能怪他一时善念,错估人心, “好啊,我跟你走。”姜云兮缓步上前,又拿出赌徒的气势来,反正装都装到这个份上也是骑虎难下了,大不了再死一回,谁怕谁! “就看你敢不敢了。” 她向刀疤男人展开了手掌。 四下一片沉寂,只有海浪拍打船身和呼啸的夜风,但是,姜云兮却能听清自己急促的心跳。 第102章 (姜云兮篇) 终有一别 第102(姜云兮篇)终有一别 “厉害啊,丫头,”翌日在船上用午膳时,舵主兴致极高,甚至给她斟了一杯酒,“先才瞧你文文弱弱的,临危不惧,有气魄!嘿,道长果然没看错人哪!” 姜云兮心中苦笑,这绝对是狐假虎威,若不是临门一脚避无可避,她实在演不下去了。 不过,看那群人仓皇撤退的神色,就知道沈劫此人究竟有多阴毒狠辣。 周婶也很高兴,“呀,我当年假如真成了婚,孩子估摸着同姜姑娘差不多大,若是女儿,我只盼着跟你一样才好呢。” “婶子,您这话说的,只怕是让神仙都为难呢,那女娲造人,她也得比着爹娘的模样造啊!” 四下一片哄笑,周婶一个酒盏砸了过去,那人连忙赔笑讨饶,姜云兮身处其中,也微微笑了起来,不过那笑容如停留湖面的水鸟,稍纵即逝。 劫后余生,她应当高兴。 但,又没那么高兴。 假如她足够强大,根本就不必同那群腌臜之徒耍心眼不是么?假如没有护送她,行脚帮根本不会有这一桩麻烦不是么? 船只在次日抵了岸,此处风光和燕京又是大不相同——狭长一道深谷,仰头可窥见一线天光,两岸是耸立连绵的高山,苍翠丰茂,出了峡谷,才觉豁然开朗,远远已经能见到在岸边撑竹筏的陵女和渔民。 天地清爽,姜云兮亦觉得多日的困乏劳顿一扫而空。 众人并没有全数上岸,大多留守在船上,只有舵主和几个汉子护送姜云兮,她回首看见胖墩墩的周婶在岸上拼命挥手,鼻子有点发酸,总有种阔别亲故的伤感。 “嘿,姜姑娘,别哭,千万别哭!你得拿出那天在船上对付海贼的气势来!”舵主有意引她发笑,姜云兮忙擦擦眼角岔开话儿问道,“前辈,我们到三十六侗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这道理她在长宫就该明白。 “还没呢,得先在那地方叫啥来着?” “云溪镇。” “对对,云溪镇,咱们得先歇个脚,给你置办一些防身的家伙,一切安排妥帖才能去三十六侗。”舵主目光不知飘向何处,那张平日里笑眯眯的脸也有些凝重,声音压低了些许,“姜姑娘,此处已到了南疆的地界,不比咱们中原。在见到长泽前辈之前事事小心总是没错的。你别怪我絮叨,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见姜云兮身量尚小,还不到自己的肩膀,跟着叹出一口气来,索性也不指望她领悟了,“中原群星寥落,那些数得上名字的高手已经不多了,蛮荒之徒却蠢蠢欲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姜云兮垂着头没说话,毕竟她这个倒血霉的公主身份说出来也未必光彩。 自己小命都悬在生死攸关上呢,想复兴旧朝?就凭她? 到了镇上的酒家,一群人团着靠窗的桌子坐了下来,此处的酒不知用什么酿成,闻起来浓香刺鼻,十分烈性,更有一些姜云兮从未见过的吃食,有些肉类甚至烹炙得半生不熟,她举箸在半空晃了一圈,悻悻又放下了。 那些行脚帮的兄弟伙常年走南闯北,别说带点血丝的腿肉,连蛇剁巴剁巴也能吃得下去。姜云兮的肚子很诚实地咕噜噜叫了两声,她为了掩饰尴尬,只得目光向窗外飘去。 空中便在这时传来一声尖唳,姜云兮眼尖,却见一只黑鹰携裹着腥风呼啸而过。 整个客栈都静了三分。 七八个穿着灰蓝色短打的人簇拥着闯入客栈,行脚帮的人还没全然反应过来,姜云兮已瞬间变了脸色——那抹灰蓝分明在熙熙攘攘的食客中不算醒目,却如血一般刺入眼中。— “姜姑娘,怎么?”其中一人坐在正对面,见到她脸色铁青,舵主往楼下一扫,几乎在瞬间判定了局势,咬牙切齿道,“是沈劫手下走狗——这家伙,追的可真快啊!”话音落地,他一把扣住了姜云兮的手腕,一拳将窗户打出窟窿,庞大的身躯竟如风筝一般轻飘飘倒飞了出去。 再度听到这个名字,姜云兮的浑身一哆嗦,冷汗濡湿了手掌心。 舵主带着姜云兮在檐上疾奔,衣袍猎猎展开,如胁生翼。 姜云兮自然知道沈劫不是茶余饭后来南疆消遣,她最为担心的是——“前辈,那些留在客栈的兄弟怎么办?” “你放心,姜姑娘,就算只有老夫一个,也要把你送回三十六侗。”舵主的声音很是平淡,然而,姜云兮心里清楚得很:他甚至没有交手的打算,高下竟悬殊至此。 她不知道要提起怎样的勇气才能面对沈劫那种恐怖的敌人,自己是孤身一人,生死好得做得了主,可是这些汉子大多都有家世妻儿? 为了她,或者说为了那位高人轻飘飘一句交托,就值得赴死吗? 身后由远及近追来似笑似哭的啸声,姜云兮没忍住回了头——这一回头不要紧,她险些脱手从屋檐上跌落下来。 那是人的头颅,对,只有头颅。有男有女,神色各异,然而都是一派狰狞的厉鬼模样,头颅下面与筋脉血肉相连,长长地拖在后面,携裹着浓稠的黑雾向两人扑来。 舵主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张黄符,点燃之后化成淡金色的网,瞬间形成了隔断在他们与鬼物之间的屏障,然而那些头颅分外生猛,不断地嘶吼撞击之下,金网迅速微弱暗淡,与此同时,一缕尖锐的笛声加持,但听“呼”地一声,其中一个男人的头颅已然冲破屏障,张开血口向舵主咬了过来。 “前辈!” 那一瞬间电光石火,姜云兮的尖叫还在空中飘荡,人已被舵主甩了出去,她的眼前绽开大片血雾,整个人滚落在地上,嘭地一声巨响,好像周身的骨头都要震碎了。 她断断续续地吐了两口血,颤抖着展开掌心,那里是舵主最后塞给她的一团纸——准确来说,是被汗水浸润得皱巴巴的黄符,姜云兮咬牙拼力念出了上面的蝇头小字,整个人再次破空而起,而她被这一股巨大的力道所挟的时候,整个人已然失去了意识。 第103章 女帝附身 霸气全开 第103章女帝附身霸气全开 南玄隐和薛琼眼睁睁看着血池翻涌,那股自下而上的“炁”甚至比他们所见到往生藤的力量更加让人畏惧,以至于辛折璃落地之后,两个人尚且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 女子略一挥手,只听石室之内“轰隆隆”一阵作响,石板缓缓开启,狭长漆黑的甬道蜿蜒直下。 “走。” “等等!”那弥漫周身的禁制被解开之后,南玄隐瞬间扑了上去,一个闪身拦在了“辛折璃”面前,“你是谁?你不是阿离!” 女子徐徐回过头来,乌沉如墨玉的眼瞳凝视着他,红唇轻启,“是与不是,你待如何?” 薛琼花容失色,忙横在两人中间,先是冲女子乖巧笑笑,随即将南玄隐拽到了一侧,“大少爷你找死是不是!很显然我们俩加起来不够人家一只手打的,你识时务一点好不好?” 南玄隐眉心间的红痣愈加艶丽,双目却翻滚着森然寒意,“不行,阿离已经被夺舍换魂过一次,若不是福大命大早就死了,这一次……” 薛琼一脚踩上去,将男人后半句话生生堵住,咬耳根子骂道,“这次!打!不!过!如今我等进退维谷,虽不知那女人何等身份,但至少没有对我们出手啊,你和她闹将起来两败俱伤,岂不正中无尘老匹夫的下怀?” 如此好一番劝说,才将南玄隐的杀意按捺下来,那女子玉掌一翻,寒焰便如流星一般砸向甬道之内,在骤然亮起的冷光之中,阶梯才逐渐浮现在三人面前,她拾级而下走在最前面,似乎对身后的两人全不在意。 薛琼和南玄隐既不敢跟得太紧又不能落下,女子看似闲庭信步,却能在这蜿蜒陡峭的石阶上如履平地,单看背影已翩然出尘,然而方才那冰棺中的女尸又过于诡异。 “原本我以为此地是黑蛟的巢穴,如今看来,倒像是人工雕琢出来的。”薛琼压低声音,“若是旧朝遗孤,那这一位的身份岂不是——” 她话音还未落地,倏然抬眸,见到不远处投射进来的一缕光辉,两人对视一眼,女子已然足尖点地飞掠而上,而随着隐隐传来的啸叫声,整个石洞都为之巨震。 “这下是真的要塌了,快走!” 经历过在寒潭的恐惧,愈是对光明视若珍宝,一时间两人将各自内息调动起来,两道影子一前一后飞出。 轰! 两人钻出那幽暗潮湿的石窟,却不料放眼望去,竟到了另一片从未涉足的海岛,然而前脚还不曾站稳,后脚便被两股强大相撞的力量给冲击得倒退数步。 南玄隐情急之下展开碧落,拉住了薛琼——勉强在符文的加持之下站稳,放眼却见大片蔓延开来的猩红,咸腥之气扑鼻,而那血腥味的源头,居然是黑蛟! 方才它藏匿于山海之中,呼啸震彻群岛,在水中更是如虎添翼,巨浪滔天,然而此刻庞大的身躯却被六根钢爪串联的绳索给缚在地上,一柄长剑贯穿其下腹,血汩汩而出,显然已被耗损得精疲力尽,此刻纵然余威犹在,然而到底是心有余力不足,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再一看那高高悚立孤石之上、披头散发的道人,不是无尘还能是谁? 薛琼握紧了手中的双刀,一张俏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为什么……” 她话并未说完,南玄隐却登时意会。 “他们身为祭司,从小便开始修行各种阵法,其中无尘最擅‘移花接木’,只要和他缠斗的对手被困在阵中,便会被源源不断地吸收精元,不然你当他如何能够操控那些消耗灵识的阵法?” 薛琼大眼一扫,只见这片孤岛上横七竖八地倒了不少尸体,有的是无尘座下弟子,有的穿着天师宗的衣裳,然而九歌重楼的苏卿、陆龙等人竟是一个也不见,心已随之沉堕下去,面色透出几分无力的苍白。 “是我们来迟了。”指骨被捏的咔嚓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跟这罪魁祸首同归于尽,千钧一发之际却被男人三指扣住手腕,摇了摇头。 无尘将拂尘一甩,那张脸已然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眼瞳之中更是癫狂,死死盯着站在他和黑蛟龙之间的女子,“方才接我一掌是你运气好,我不想再杀人,滚开。” 他声音低沉,宛如夜鸮,然而周身已然涤荡出令人胆战心惊的恐怖威压。 站在一片碎石浅滩上的女子白衣茕茕独立,生的面如寒月,容光胜雪。 她通身上下略无一丝杀意,翦水秋瞳遥遥看来,“你是谁?” “辛姑娘小心!”薛琼忍不住出声提醒,在话音落地的同时只见耸立高石上的人影不见了,那声音不由得尖锐了几分,“躲开!他——” 铮。 也许只是一眨眼,也许更快,甚至于话都没说完,首次交锋便结束了。 血从寒剑剑身蜿蜒而下,女人的目光蜻蜓点水般落在那只断掌片刻,又回到道人身上,墨瞳凛然,“他是谁?” 南玄隐眼见是不能作壁上观,忙上前道,“阿离,不对,这位暂时寄生阿离身上的前辈,此人身份来历我可以事无巨细地解释给你听,但如今没那功夫,你看见这一地的死人了没有?全是出自他手!这人修为深不可测,是个疯子!” 女人微微偏头,“我为何要信你?” 南玄隐:…… “就这点投机取巧的功夫,也敢称得上‘修为高深’四个字?”女人像是很认真地发出喟叹,“我沉睡了这些年,难道世间的高手死绝了?” 正准备开口解释的薛琼:…… 想无尘身为东螭国大祭司,重权在握,即便是三宗四族亦毕恭毕敬,哪里受过这等折辱?更何况他刚刚汲取了黑蛟精元,功力大盛,转瞬之间再度暴起,“狂妄!” 他此番一动,周身被操控的“炁”瞬间暴涨,整个人便有如神助一般红光缭绕,化作一道幻影同那女子缠斗起来。 这次倒是坚持了一炷香,来来回回走了十几招,然后整个人如断线纸鸢一般斜斜飞了出去,轰地撞在山石之上,竟砸出了偌大深坑,连带着那一片草木都为之撼动。 “辛折璃”伸出一只手取下木簪,墨发倾泻,五指插入发间,将方才无尘斩断的发丝一顺而落,目光睥睨向下,墨玉般的眼瞳冷冷收回,静若宁渊。 坍塌的断壁碎石之下,无尘全然不见踪影,唯有数百只爬虫自石缝的间隙悉悉率率地爬了出来。 “他……死了。”薛琼喃喃出几个字,尚且有些不可置信。 这个在他们眼中需要全力以赴尚且没有完全胜算的强大对手,居然死的如此潦草。一掌下去,再无声息。 女子剑起剑落,斩断了黑蛟龙身上的枷锁。那家伙从喉咙之中发出呼噜声,灯笼大的一双眼盯着面前的女子,居然泪光凝聚。若此刻与之对视,竟有苍生皆苦的悲怆之感。 南玄隐跨过一片狼藉和尸体,行至黑蛟面前,正欲开口相问,却见“辛折璃”秀眉微蹙,手起掌落,居然正中那黑蛟龙的命门! 第104章 你是我男人 第104章你是我男人? 那轮红月排云而出,然而奇诡的赤色光芒却瞬间黯然许多。 女子掌心那团光是天水般澄净的青,像是苍穹经风雨淘洗之后的色彩,清润明澈,比之先才的寒焰更为纯粹。她素手一弹,光便化作万千流萤,落在了黑蛟庞大的尸身之上,那些可怖的伤痕居然渐渐愈合。 她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宛如幽井一般无悲无喜。 待做完这一切,手掌敛入袖中之后,女子才后知后觉地见到了南玄隐和薛琼晦暗莫名的神色。 “蛟有三物称雄于世间。”她起身,淡淡开口,“玉露红髓,护心麟和内丹。而蛟龙和龙的区别在于,龙有强于万物的灵识。” 薛琼微微一怔,躬身求教道,“前辈有所不知,方才和您交手的乃是东螭国大祭司,最擅布阵,若此物真的化龙,按理说灵识之强大,不该再受阵法掣肘啊?” “它的灵识……被抽走了。” “什么?”薛琼和南玄隐对视一眼,男人接话道,“莫非是无尘?” 女子朝废墟处瞥了一眼,哼声反问道,“他若真有那等本事,还会被我一掌毙命?” 一男一女暗中目光相接,话憋在嗓子眼想说又不敢:那难道不是因为你太强了吗!什么叫“这也算修为高深”,若是无尘都配不上这四个字,只怕天下十大全气吐血了! “没了灵识,又失血过多,自然只能为之鱼肉。我不杀它,也不过在痛苦之中多残喘两日。”女子解释完之后,掸了掸衣上尘土,好整以暇地望向南玄隐,“你是我的男人?” 南玄隐惊得一哆嗦,从头到脚都清醒了,“啥?” “你是,我这具身体的,男人么?” 女人红唇轻启,用无比平静的语气说出这等话来,他大受震惊,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薛琼极有眼色,忙接话道,“他是、他是!他是的!我们和那老道不是一路人马,此番只为红髓而来,并不打算闹出如此动静,谁知道天不遂人愿……” “那些藏在暗处的家伙,也是方才那人的爪牙咯?” 南玄隐和薛琼面面相觑,只见不远不近的石壁之后,显现出一层粼粼波动的半圆结界,此刻自中间向两边扩散开来,一行人鱼贯而出。 苏卿看似受了些伤,走路过来颇为艰难,面上却是欣喜,“折璃姑娘!你——” 话音未落,女人的剑锋抵在了他的喉间。 他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南玄隐在身后拼命摇摆双手,饶是八面玲珑如苏卿,此刻也不觉透出茫然之色,止住了准备抄家伙誓死护主的属下,拱拳道,“敢问,尊驾是?” “辛折璃”用冷得结冰的目光将他上下一扫,“你,和你,到底谁是我这具身体的男人?” 苏卿眨了眨眼,直觉告诉他面前的辛折璃已然非旧主,然而又完全猜不到何等身份,于是求助地看向薛琼,薛琼苦着脸耸耸肩,于是又转向南玄隐,犹犹豫豫地问道,“我……是吗?” “他不是。”两人四目相接,南玄隐主动上前一步,“我是,怎么了?” “送我回去。” 女人理直气壮地说完这句话,下一刻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辛折璃醒来的时候,头尚且微微晕眩,她尝试着睁了眼睛环视四周,发觉自己身处于熟悉的房间之内,细细寻思了一阵,从床榻之上惊坐起来。 他们一行人不是在无涯岛上吗?怎么会突然到了此处?难道自己先才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觉?小水、异兽、往生藤、神秘的石壁图腾…… 昏迷之前的记忆支离破碎,她努力回想,始终无果。 按理说,若是一切皆为幻觉,总不至于每一处细节都分毫毕现?可是……她尝试着握紧、松开、再握紧自己的手掌,发觉原先积在身上的疲乏困顿,以及旧伤都无药自愈了。即便是风铃谷的池也一双妙手,恐怕也做不到。 吱呀—— 房门被推开,辛折璃倏然抬头——南玄隐穿了一身颜色素淡的青袍,端着汤菜缓步而入。大梦一场光怪陆离,她如今见男人这张面庞倒觉得亲切得很,还没出声招呼,男人先停在了她三步之外。 那个眼神……说关心也有,但夹杂着一丝戒备一丝防御,很是晦涩难懂。 辛折璃挂着茫然,只听他和声问道,“您醒了?” 您?您?您? 她尽量不让自己露出过于震愕的傻样,但是眼角眉梢还是露出端倪:该不会眼前的才是梦境?不然凭这人的性子,怎么可能毕恭毕敬地上前问候!怎么可能这么温柔呢! 梦虽美好,可时刻都会醒来。 辛折璃清清嗓子,决定在梦里爽一把,慢条斯理地问道,“我吃鱼的规矩,你不知道吗?” 南玄隐挠了挠下巴,实话实说,“的确不知。” “我呀,不吃鱼头鱼尾,不喜鱼皮,这刺儿更是不能有一根。” 男人修眉拧成一团,似乎要渐渐浮现出不耐之色,辛折璃霍然直身,墨瞳一冷,“怎么,如今我使唤不动你了?愣着干什么?还不照做!” 修长一双手握着象牙白箸,南玄隐将那黑鱼的鱼皮细细剥离下来,正闷着头挑鱼刺的时候,门外传来苏卿的声音,“南兄,颜先生教我来问问,折璃姑娘醒了吗?他说算时辰也差不多了,若是还没醒,便进来再瞧瞧……” 辛折璃正摆着太后架子接过一盅茶,倏然被烫了下,痛觉令她蓦然一惊。 这、这不是梦? “我我我我我醒了!”她忍不住大叫。 苏卿含笑推门而入,“醒了便好,你昏昏沉沉睡了这些日子,上下都挂心得很,尤其是南兄,其无微不至,实在令在下……诶?南兄你怎么了?” 南玄隐磨牙,慢慢地转头看向辛折璃,女子则瞬间拉过被子盖了头顶,整个人小刺猬一般缩成一团。 “辛、折、璃!” “啊啊啊啊啊错了错了知错了……开个玩笑而已嘛……” 原本看二人琴瑟和鸣、岁月静好,如今居然猝不及防大打出手,苏卿满足的笑僵在脸上,愣了半晌才冲上去,“南兄、南兄,冷静!怎么回事?你怎能动手打人呢?” 南玄隐将少女从被褥里揪出来,一脸森森笑意,“吃鱼的规矩,嗯?不吃鱼头不吃鱼尾,嗯?阿离这样好的变脸功夫,怎么不去戏班子当班主呢?” 辛折璃自知理亏,哼哼唧唧地嘟囔,“那我又……”倏然之间想到了什么,神色陡然一变! 第105章 尘埃落定 情愫方生 第105章尘埃落定情愫方生 她这一变脸色不要紧,南玄隐和苏卿全被吓住了,两个人面面相觑。 辛折璃自言自语,“假如不是梦境,我明明记得自己受了重伤……”他们潜入海底石窟,遇见了辛盈盈和慕寒衣,然后被一块巨石阻挡了去路,接下来的记忆就像是被人着意抹去一般,干干净净一丝不剩。 苏卿抚了抚胸口,笑道,“原来辛姑娘担心的是这个,放心,这个中缘由,自然有南兄给你一一解释,总之我们现下功成身退,正在回程的路上,你安心养着便是了。”说完冲南玄隐眨了眨眼睛,“南兄,你可得仔细着点,啊?” 南玄隐没好气地将人推了出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辛折璃抓了抓头发,抓成乱糟糟的鸟窝。 “我们进了墓穴之后,看到了一个藏于血池之中的冰棺,我疑心是前朝遗孤被暗中祭祀在这里,薛琼说死者为大,然后你一掌把棺材劈开了。” “……” “你以为仅仅如此?不,你看到棺内女尸,宛如见到失散多年的姐妹一般,那具尸体睁开了眼,你伸出了手,你俩……” “等一等!”辛折璃怒道,“我被夺了魂识,你就这么看着?” 南玄隐一个白眼翻了过去,“我倒是想插手,可是,她一掌就送无尘归西,第二掌拍死了黑蛟龙。你觉得我和薛琼谁是她的对手?我现下能囫囵站在你面前,咱俩都该谢天谢地了。” 辛折璃瞠目结舌,下巴差点掉到地上,还是被男人给合住,“不不不可能?你说我被如此厉害的人物夺舍……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除了全身上下的伤愈合了七七八八。 “诡异之处就在这里。”南玄隐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她展现出来的实力实在可怖,我本以为我们都要受她驱使,没想到她两掌下去之后,便晕过去了。而且听颜先生的意思,她此刻虽在你体内,却并不躁动,也未曾想过夺舍,甚至将你紊乱的经脉一一修复。” 辛折璃适时地点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这是个好鬼啊。” 南玄隐抱臂冷笑,“你是不是忘了我被沈秋棠的怨灵缠身时的样子了?这女人可比沈秋棠强上百倍,说不准就是想借你的身离开无涯岛。你细想想,横亘百年,能操纵血阵的有几人?她被奉养在此地,绝非简单的人物。” 辛折璃想了想,飒然一笑,“那又如何?” 男人被她这句话堵得惊愕,半晌才磕磕巴巴地气道,“那又如何……你说那又如何?那就是我打不过她!我不能保证护得住你!” 此言落地,两人皆是一惊,彼此凝视间,她看见了男人睫羽之下润而纯澈的眸子,怒色似乎在眉宇间消融,他后知后觉地抿了抿薄唇,正想错开目光,却被一只手捏住了下巴,再度对望之时,女子笑吟吟地问,“少主大人,你是因为自己遇上了难敌的对手而恼呢,还是为着护不了我而恼?” 南玄隐哼声,“两者都有,怎么了?” 女子松开了手,“不怎么,你在意我,我很欢喜。”顿了顿又补充道,“但你方才凶巴巴得仿佛要吃人,我才要问清楚。” 南玄隐沉寂了片刻,很不情愿地说道,“对不住,是我失言。”顿了顿又偏过头看她,眉眼似柔和许多,“阿离,你变了。似乎……”具体哪里变了他也说不上来,只觉得辛折璃自醒来之后,又多了三分淡泊从容。 “每一次死里逃生,总是有所参悟的。”辛折璃笑了一笑,将粥碗搁在旁侧,“譬如附身于我的魂灵,她如斯强大,那我惶惶不可度日,该来的也终究要来不是么?能从无涯岛全首全须地回来,我已心满意足,何必忧虑没有发生的事呢?” 说完,她指了指风卷残云吃干净的盘子,“你若真疼我,再去要点好吃的来。” 南玄隐:“……” “我大病初愈,需要滋补。”辛折璃晃了晃他的袖子,“少主?少爷?好不好啊?” 南玄隐端着盘盘盏盏出去,不一时又满登登送回来,“我说我也没吃饱,他们还给了一笼馒头、一笼蒸饺。” 辛折璃期待地搓搓手,“无妨无妨,反正苏楼主不差这两个饭钱。我这可是学以致用,便宜不占王八蛋。”说完咬下一大口馒头,无比满足地发出喟叹,“九歌重楼不愧是家大业大,连馒头也要用桂花精酿来做,诶,你和苏卿也算相熟,不如把他们的厨子抢过来!” 南玄隐皱了皱眉,“要不要再把家丁、供奉、掌事一应抢过来?你干脆让他把家主之位传给我,岂不好?” “那不成。”辛折璃摇头晃脑,自有一番道理,“九歌重楼美人如云,天大的便宜让你独占了?哪有这种道理?” 又是一顿风卷残云,她终于魇足,两个青衣侍女将东西撤下,辛折璃倏然想到了什么,直起身来。 “小水呢?” 其中一位侍女看上去有些身份,闻言忙恭敬答道,“姑娘所说的,可是那位颜总管身边的小丫头?她和姑娘一样昏睡了些时日,只是如今尚未醒来,在颜总管隔壁的房间安置,哦,楼主吩咐,若是姑娘想看,奴婢带您去便是了。” 辛折璃略点点头,苏卿办事向来妥帖,她亦乐得客随主便,寻思了一阵又问道,“你们说无尘死了,黑蛟也死了,那其他人呢?顾道长呢?” 侍女尚在沉吟,南玄隐没好气地略她一眼,气哼哼地出门去了。 顾道长顾道长顾道长。 他顾垂鸿不也就生了一张不错的皮相么?至于让阿离念念不忘在心?他们又不是见死不救,分明已经尽了本分,难道离岛前还得一草一木地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诶哟!” 他一个不提防,和迎面而来的人相撞。 苏卿愣了愣,因笑道,“南兄可是落了东西在船上?不然怎么低着头,还如此怏怏不乐?” 南玄隐兀自咬牙了一会儿,这才冷声冷气地问,“你们可曾见到顾垂鸿?” “这——”苏卿略微沉吟,微微摇首,“当时我被困阵中,后又被无尘的弟子挟持,好容易用了符箓才脱身,只顾着逃命了,实在惭愧。却不知陆龙他们是否见到道长,南兄你问这个做什么?” 后半句带着些许狐疑,将人上上下下扫了一遍,“该不会——” “我管他的死活作什么!”南玄隐一挥袖,发现苏卿的眼神中透着古怪,古怪的有些离谱,于是愈加烦躁,“是阿离问的!” “辛姑娘为何要问呢?” “我也想知道啊!” 苏卿似有所悟,恍然笑道,“怪道呢,我方才还在想,是什么能让无所不能的南兄一筹莫展?原来这世间无论高低贵贱,终逃不脱一个‘情’字。”说完触及到男人森森然的目光,这才将笑意收敛,敛襟一礼,“月色如许,在下房中有珍藏佳酿,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如共饮一杯?” 第106章 直男夜话 第106章直男夜话 苏卿的房间装潢和他们二人又不相同,四壁上多了许多符箓组成的禁制,亦足见九歌重楼对这位少主人的重视,南玄隐打量一圈,啧啧称叹,“你墙上这些符咒,只怕随便扯下三张五张,便够一个人此生吃喝不愁了。” 苏卿失笑,一面对席而坐,取出两只造型颇为奇特的青玉双耳酒樽,彼时他换了一身宝蓝色暗金团纹直缀,身披白绸纱衣,举手投足之间雅正矜贵,任谁也想不到前些日子在岛上流亡的狼狈。 “南兄说笑了,都是在下修为短浅,这才闹些法器符箓之类的,不过求个心安。” 南玄隐奇道,“我看九歌重楼护着你,是生怕短了一根头发丝儿,怎么你家老爷子还肯放你来无涯岛?此番若非阿离身上那位前朝遗孤,咱们怕是要有去无回了。” 苏卿嘴角噙了一丝笑,不急不慢地剥着手中的干果,“的确是我执意要来的。南兄有所不知,我并非家中嫡长子,如若不是长兄去年在九牧荒原受了伤,折掉一条腿,这家中是轮不到我当家做主的,自然也为着这个,老爷子很不愿我孤身前去。” 南玄隐料想到苏卿能如此年轻便成为九歌的掌权人,这其中必然有所羁绊,却不想男人如此坦诚,一时也笑了,“这些话我听了,该不会被杀人灭口?” 两人酒杯相碰,各自入喉,苏卿摇首道,“哪里的话?素来听闻南兄放荡形骸,在下迟迟不敢拜会,此番南海之行多番仰仗,是非好歹,苏某心中有数。”说完微微正色,“颜先生说了,我们当下尚在海域,多有掣肘,等到回东螭国,还请二位在九歌重楼暂住些时日,一则请颜先生再卜一卦,二来也为鸣谢两位。” 南玄隐点点头,“那也是应当。” “南兄,旁的不敢说,这全天下最好的酒并不在皇宫之中,而在我九歌重楼。”苏卿眉宇之间浮现一抹傲色,微微笑道,“许多达官显贵趋之若鹜举行加冠礼、大婚的不夜城,城主也是我们的人。” 南玄隐听得有些糊涂,“我向来知道你很有钱啊?” “不是,在下的意思是,何时能为南兄效劳呢?”苏卿不满地用扇柄敲了敲桌子,看男人还是一脸不知所以然,不由得直言道,“嗨,就是你和辛姑娘的婚事!” 南玄隐恍然大悟,悟了之后悲从中来,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瞬间醇香扑鼻的美酒仿佛也失去了滋味,“此事又不是我一人做主,何况……”后半句在喉中盘桓片刻,他终究不及苏卿坦诚,至少在当下,他不愿倾吐那些鬼蜮的密辛。 苏卿“嗯”了一声,“何况什么?” “何况你不是也同样未曾娶妻么?”南玄隐笑意之中透着几分狡黠,“半斤八两,五十步何必笑百步?” “……” “罢了,罢了,”苏卿连连摆手,主动休战,“当局者迷,在下才想请南兄来指点迷津,你我便是斗嘴到天亮,这酒也白喝。” 他又饮尽一杯,如玉雕的面上浮现浅淡一层醉色。 “旁人看来,九歌重楼的继承人和家主,外面是何等风光无限。”他虽面上仍然带笑,眼底弥漫开来的却是苦涩,“然而我从小到大,体会到最多的却是不得已,不得已被流放在深山之中,不得已卷入家族之争。说来可笑,连我想要求娶正妻,都不能自己做主。” 南玄隐道,“你是说薛姑娘?” 苏卿点了点头,“自然。” “若论潇洒,薛姑娘可比我潇洒多了,”南玄隐笑道,“她虽年岁不大,闯荡江湖的日子只怕不会比你我二人短,即便你力排众议,推了薛姑娘成为楼主夫人,往后也大有一群糟老头子对着正室指手画脚,我想,所谓荣华尊崇,未必是她所想要的。” 苏卿失笑,琥珀色的浅瞳之中似乎蕴藏着复杂的情愫,沉吟许久方才开口,“有时我也在想,也许这不是阿琼在意的,可是除了这些,我又能给她什么呢?说来不怕你笑话,人人盼着我们平安归来,我心中却惴惴不安,九歌重楼的规矩是绵延百年,早已根植于心的。” “而我失去了家族荣光,又剩下什么?” 南玄隐抱臂环胸,目光似乎游离在窗外一片平静的海面,以及倒影的一轮弯月之上。 他们在岛上共同患难的这些日子,最大大不过生死,也正因为如此,他竟忘了两个人的身份天差地别,一个是满手血腥的刺客,一个是要黑白两界游走的掌权人。 他们可以是主仆,是搭档,却独不能是举案齐眉的夫妻。 南玄隐一挑眉,索性将玉壶倒执,淋漓酒液一半入喉,一半顺着他的下颚往下淌,深入领口之中,他墨发半绾半散,眉心间的一滴红艶丽之至,原是有几分妖冶,然而偏偏被周身落拓萧索的气息冲淡,通身气度亦鬼亦仙。 “怕什么?”他喃喃,像是对苏卿说,又像是对自己。 苏卿一时未解,“什么?” “似你我这等年岁,这等身份,难道还有退路可选吗?”南玄隐嘴角勾出比月华更冷的微笑,“你有心做个三宗四族的普通弟子,我有心离开鬼蜮,办得到吗?” 许是过于恣肆胆大,苏卿一声未言,只是凝视着他。 “既然如此,你又在畏惧什么?”南玄隐折过身来,“你才是家主,而臣下是臣下,部署是部署,逆而犯上者,杀。” 最后一字轻描淡写,两人在咫尺之间无声对望,直到笑意自苏卿眼底蔓延开来,直到整个面上皆是舒展的悦容,“听南兄一言,在下愈加肯定,你我相见恨晚了。” “是吗?”南玄隐微微扬起下颚,半醉半醒地乜他,“其实这些话你未必没有想过,只是借我之口说出来罢了。”说完声音轻了些许,“你长兄的重伤,真的是意外么?” 苏卿敛容不语,便在此时,两人的窗外划过一道人影,迅速没入黑暗之中。 第107章 双姝密谈 第107章双姝密谈 南玄隐倏然折身,看苏卿面上倒未曾变色,微微偏头道,“喝个酒也不得安宁……苏兄不要派人出去瞧瞧么?” 苏卿颔首浅笑,“能做到如此悄无声息的,想来不会有别人。” “各自缠绵悱恻,夜不能寐,何不相聚?”南玄隐将杯中残酒饮尽,拱了拱拳,“夜已深,在下告辞了。” 苏卿凝望着那方背影飘然离去,展开掌心,才发现被一层细密冷汗濡湿。 与虎谋皮,此番无异于与虎谋皮。 但他何尝不是虎呢? 返程的船只轻快了许多,只用了七日便回到岸上,南海沿岸不远处便是不夜城,九歌座下最为繁华的榷市,其风头甚至隐隐压过鬼蜮婆娑城。 他们上岸正值傍晚时分,早有人候在岸边接应——三男两女,男子器宇轩昂,女人姿容妍媚,其中为首蓝衣女子盈盈笑道,“楼主再不回来,咱们都要在这海边坐化成石了。” 苏卿正在兴头,闻言如沐春风般朗笑,“赏!只是如今我这通身上下,只剩一身衣裳值点钱,总不能给你们剥下来?论功行赏也该回去才是。”说完之后,身后忽然探出一个小小脑袋。 一众人全惊掉了下巴。 蓝衣女子眨眨眼,“楼主,这……” 难怪苏卿此番不让人随行在侧!难怪去了这么久的功夫!难怪这些心腹一个赛一个口风紧…… 小水见了生人便畏惧,此刻死死抓着苏卿的衣袖不放,男人哭笑不得之间愈加百口莫辩,“诸位,关于这个孩子的来历,她……南兄倒是你说句话啊!” 南玄隐无辜耸肩,“又不是我的孩子,却要我说什么?” 他此言一出描的更黑,不但接应之人个个瞠目结舌,连带着颜千秋也露出微微震愕的神色,好死不死的是辛折璃拍了拍薛琼的手,然后二女一同讳莫如深。 小水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问,“你不要我了吗?” 苏卿玉面之上青筋微凸,“我何曾说过不要……不不不,兹事体大,小水,你过来,我们在岛上相遇的,对不对?你还用的那个什么术,救了我们性命你总记得?” 小水的眼中瞬间蒙了一层雾气,“只要你别抛下我,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苏卿:…… 辛折璃终于憋不住笑出声,这才算堪堪解围,苏卿抹了一把冷汗,心有余悸地瞪着南玄隐。 彼时一行人已步入不夜城中。此刻月上柳梢,却是城内最为繁华热闹的时刻,四通八达的街上灯火繁盛,衣着光鲜的男女络绎不绝,杂耍的、吹糖人的、卖面具的、变戏法的……连同林林总总的小食,在盏盏灯笼下热腾腾、香喷喷,将腹中馋虫全勾了出来。 苏卿笑道,“折璃姑娘可曾记得在下抵了个黄玉戒指在你那里?” 女子点了点头。 “此物乃九歌重楼护法以上的人所持信物,”苏卿指了指不远处的商家酒肆,解释道,“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都请自便,到了月底,他们自会去找掌事勾账的。” 辛折璃眼眸瞬间亮了,南玄隐指指自己,“那我呢?” 苏卿上下一打量,笑中多了几分深意,“南兄也请自便啊,不过我没有那么多信物。或许……你可以跟在辛姑娘身后,充当她的面首?” 南玄隐森然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还待分辩两句,身边他的阿离击掌称快,“哈哈哈哈,风水轮流转,一报还一报。” 颜千秋忍了又忍,实在看不下去了:一个堂堂魔宫少主,一个九歌重楼的家主,还有那二位姑奶奶,怎么说也是一方高手,怎么天天凑在一起鸡飞狗跳的!还如此幼稚,当着一众属下的面成何体统! “少主,楼内已备下晚宴,正好老大人也想一会少主,至于此处,便留薛姑娘作陪。”他一挥手,陆龙冯彪等精锐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说实话,看主子们斗嘴还挺有意思的。 薛琼一手抓着小水,一面转向辛折璃,“小丫头,还有辛姑娘,你们想吃点什么?” 小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糖葫芦,辛折璃非常豪迈,给她买了五六串,又顺势将旁边的糖人铺子的几个生肖一应买下,塞在女童手中,活似孔雀开屏。 反正不是花她的钱。 就是不知苏卿见到这个小罪魁祸首用他的信物大块朵颐,会不会郁闷。 “辛姑娘,你呢?” 辛折璃十分干脆,“肉!酒!” 二女一拍即合,携手上了薛琼推荐的“瑞凤楼”,在临窗观景的好座落下,掌柜的极有眼色,亲自上前殷切问道,“哟,三位这是远道归来不是?能在咱楼中为三位接风洗尘,实是荣幸,您吃点什么?” 辛折璃扫了扫菜谱,圈了一堆素菜。 那掌柜正准备试探推自家的招牌,只听女子云淡风轻地说道,“方才这些不要,其他的,一样来一份。” 饶是掌柜再见过世面,也不由得瞠目结舌,“咱三位,其实……”目光不经意落在辛折璃纤纤素手之上,只见黄玉貔貅散发着温润如泉的光泽,瞬间点头哈腰地退了下去。 辛折璃略显心虚地挠了挠头,“我恍然间总有狐假虎威的感觉。” 薛琼摸了摸小水的头,露出几分盈盈笑模样,“那倒是不必,你我替他卖命,出生入死,难道连好的也不能吃一顿?那未免太便宜了他。” 辛折璃赶紧摇晃双手,“不不不,我是卖命的,你可是——” “可是要嫁给他的!”小水嘴里嚼着山楂,不忘抢着说,“他的宅子,都是,你的!” 薛琼妙目轻扬,一时未语。四个手脚麻利的小厮流水一般将饭菜端了上来,林林总总摆了满桌。她着手剥一只膏肥体壮的海蟹,笑意却从眼底褪去,“我与姑娘,同也不同。” 辛折璃“哦”了一声,“此话怎讲?” “姑娘虽心中挂着复仇之念,却不会成为羁绊,爱恨去留皆随心。”薛琼将剥好的雪白蟹肉沾了沾醋,想了想递给小水,“我没这个福分了。” 辛折璃张了张口,上次二人在无涯岛上话才说了小半便打住了。对于这个身世同样多舛的女子,她是想要一睹究竟的,这次别无外人,正在她斟酌怎么问才合时宜的时候,楼下忽然传来吵嚷声。 “小娘皮,找死啊!” 第108章 被隐瞒的奇毒! 第108章被隐瞒的奇毒! 辛折璃那半句话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便听见楼下吵嚷起来。 有几个汉子夹杂着胡语的叫骂,夹杂着女子细弱的哭声,还有盘盘盏盏被掀翻在地、四分五裂的声音。她和薛琼对视一眼,还未开口,小水已然好奇地离桌,蹦蹦跳跳地跑到二楼的扶栏前张望,一双眼睛又大又圆。 “诸位爷,诸位爷!”掌柜的陪着笑上前,又是颔首又是作揖,“诸位都是远道而来的贵客,想来在不夜城中落脚,不是有要事相商,便是寻个乐子,既然如此,何必闹起来呢?” 他话说的和和气气,那男人却一脚踹翻长凳,“老子花了五十两买下的玩意儿,难道是当祖宗供着的?连分内之事都做不好,我管教她,和你什么相干?滚开!” 那哭的梨花带雨的女子不过十三四,穿着一身青衣,身段纤巧白皙,虽远远看不清容貌,单瞧背影也是个佳人。小水低声嘟哝,“坏人!”被辛折璃不着声色地拉到了身后。 未明身份,又是在别人的地界,还是不要轻易出手的好。 原本笑容可掬的老板此刻哭丧着脸,“爷说的是,买来的下人不听话,您自该管教,只是我这么个一亩三分地,实在经不住您折腾哪,您想听曲儿不是?阿武,去!十里红妆请个姑娘来!” 那人好似铁了心要找茬,目光在战战兢兢的食客之中逡巡了一圈,居然落在了薛琼的身上。 灯火繁盛,映照那张脸宛如上好的羊脂玉,眉眼如狐,琼鼻樱唇,身段妩媚风流,只静静站在那里便有万种风情。 “她!让她下来陪爷们喝一杯,此事便揭过了!”男人打了个十足的酒嗝,四下一片哄笑。辛折璃扯了扯嘴角,也冷笑了两声。 很好,是她一厢情愿地以为多事不如少事,谁知这位仁兄一脚踢在钢板上,那就瞧瞧这些人怎么死。 薛琼将鬓发别在耳后,袅袅娜娜地行了个万福礼,“人多眼杂,奴不便下去,这一杯酒就在这里,官人敢上来喝吗?” 那人被她一把酥到骨头里的声音所激,双掌在木桌一撑,庞大的身躯便拔地而起,转眼已经蹿上了二楼,伸出臂膀就要得温香软玉在怀,然后…… 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无一人看清女子是如何出手的,只见到那身影飞得快,跌下来更快。咕咚一声,闷瓜似的砸在了酒桌上。 那人也是个练家子,竟然就地一滚翻身而起,顷刻间勃然大怒,话在喉中还未出口,只见另一名清冷出尘的女子俯瞰着他,面无表情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在唇间。 其余几人已拔剑的拔剑、拔刀的拔刀,却见自家兄弟一身短打在他抬臂之间,如碎片般哗啦啦落了下来。 瞬间,大半个膀子全裸露在外,唯一称得上遮羞布的只剩下那腰间窄窄一条。 薛琼黄鹂般的声音才随之落地,“啊哟,我说这位爷怎么这样好的兴致,寻欢作乐不去隔壁乐坊,偏要在人家干干净净的酒楼里滋事,原来那物事也不过如此,怪道呢,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家,你也糊弄不过去,没个二两肉,心倒是比天高!” 她一番话连敲代打,还挂着盈盈娇笑,这次连掌柜的也绷不住转过身去,发出“嗤嗤”的声音。辛折璃后知后觉地将一口酒全喷了出来,客栈中其他人见来者不善,纷纷退至墙角,硬是腾出了中间一块空地。 眨眼间的功夫,那七八个人已气势汹汹冲上楼来。 迎头的人瘦高、一双眼睛过于细长,薄唇削面,整个看上去跟索命的白无常似的,辛折璃顺手拈了两根木筷在手,同那人过了几招,目光一瞥,却见到了他腰间悬挂的赤红色悬金令。 赤红,上等品级,只怕在悬金门进进出出都被人捧着,怪不得如此嚣张。 自上次在无涯岛上见到那群人对小水这么个半大女童施暴,她心中悬金门已成了敛财好色、胆大包天的狂徒,此刻出手更不客气,一双玉掌翻飞如燕,掀翻个还嫌不痛快,唤出寒剑,雪亮剑锋裹着风雷之声呼啸而至。 薛琼早窝了一心邪火,此刻双刀在手,轻巧如鬼魅的身影左冲右突。若非杀戮,那行云流水的刀法竟有几分娴熟之美。 顷刻间,整个客栈龙盘虎穴。 掌柜的见辛折璃出手,原本满头满脸的冷汗居然被揩去了,神色也沉静几分,只冷眼瞧着二楼乱成一团的战局,转过身向一侧不明所以、战战兢兢的食客们赔不是,“诸位爷,诸位姑奶奶,今日之事扫了各位雅兴,小人虽始料未及,也难逃其咎。这饭菜酒肉权作赔礼,您看……” 他这话一出,谁也不嫌自己命长,顷刻间蜂拥涌出了大半,几个小厮躲在了账房后头瑟瑟打颤。 掌柜招来那吓傻了的丫头,叹了口气,“阿柳,去瞧瞧后厨还剩些什么,热一热端过来罢。” 另一面,战局已在单方面的碾压之中接近尾声,没气儿了的,躺在地上呻吟的,辛折璃蹴鞠似的将其中一人踢下楼,叮叮咣咣一阵闷响。 “掌柜的。” “诶、诶,”男人忙叉手迎上,“姑娘您吩咐。” “楼上损坏了一扇窗,两个桌子,六个凳子,还有一壶酒,盘啊碗啊我没细数,总之这些算在九歌重楼的头上。”辛折璃扳着指头算得很是诚恳,将那人踹到老板面前,“一楼的这些陈设可不是我二人砸的,喂,装什么死?敢做不敢当?拿钱来!” 说完后,干脆利索地搜身,将一沓子银票塞在掌柜的手中,男人受宠若惊,反而赔笑道,“姑娘这话便是折我的寿了,今日遇到这些个煞神,若非您二位侠骨清芳、出手相救,还不知道要闹到怎么个境地呢,姑奶奶若是真心疼咱们,在城主面前说两句,小人这生意能做下去就谢天谢地了!” 辛折璃想了想,她素来不爱金银饰物,如今别在发间的只有一枚玉钗,索性也取了下来,“这个,我也不知值多少,拜托你给小丫头安排个去处。” 掌柜的连声称是,吉祥话又说了一箩筐。 处理完毕,辛折璃拍了拍手,折身上楼——幸亏她们已用过晚膳,不然这满桌的好酒好菜,打一架毁了个七七八八,也算是暴殄天物了。 “薛姑娘,怎么,还不走?” 薛琼玉面微凝,方起身想要说点什么,倏然脸色一变,乌黑浓稠的血“嗤”地涌了出来。 辛折璃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去扶,眉间陡凝寒色,“这些下作东西还下毒了?” 弯刀被支撑在一侧的长凳上,薛琼扶着膝盖,略显吃力地直起身来,抽出锦帕信手抹去血迹,轻描淡写道,“无妨,他们也没这个能耐,我们回去。” 她虽强撑着,整个人却如风中浮萍,似乎随时都会倒下,连带着声音都喑哑低微。这哪里像是“无妨”? 辛折璃急道,“到底怎么回事?不明不白的,说一半撂一半这算什么?”说完疾步拦在薛琼面前,肃声道,“薛姑娘,你我虽萍水相逢,素无交集,到底在岛上共患难过,事关生死,你苦苦相瞒,岂不叫人寒心?” 薛琼抬脚想要跨出门外,却踉跄了两步,全身背靠顶梁柱才勉强站稳,大口大口地喘气,脸上竟流转出诡异的潮红,“劳驾,柴房,一用——” 那掌柜的又惊又慌,听她这么说才忙招手,“这是小事,这是小事!阿武去开门,姑娘,你看起来伤势不轻,要不要小老儿……” 薛琼双瞳之中凛光一闪,“不许说出去半个字,否则,你知道,我下得去手的。”说完也不要人搀扶,跌跌撞撞地掀了帘子往后院去了。 辛折璃望着那方背影,直到被小水扯了扯衣角,才拉回思绪。 “薛姊姊怎么了?” 她抿唇,摇头。 方才只是匆匆一瞥,她并没有池也望闻问切的本事,但见其红唇嫣然,双颊充涨,一双妙目横波流转,却显得十分压抑痛苦。 只能猜到,应该是罕见难解的奇毒。 但为什么她要隐瞒呢? 第109章 会不会只是利用 第109章会不会只是利用? 足足等了两炷香的功夫,几个伙计将一团乱局收拾得差不多了,薛琼才从柴房出来,面上的潮红褪去了大半,香汗淋漓。 “我们走。” 辛折璃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在半路上叫住了她,“薛姑娘。你所中之奇毒绝非寻常的三流门派中能见到的,想来下毒之人身份更不简单,你一个人应付得来吗?即便我是外人,至少苏楼主那边,你也该知会一声。” 人潮喧嚷,薛琼一手拉着小水,在花花碌碌的面具小摊前驻留了片刻,脸被赤狐面具遮住了大半,只剩下秋水盈盈的一双眼,和唇畔若有若无的笑意,“若熬不过,也便是命了。” 说完后,她自己掏出一串铜钱放在摊位上,辛折璃瞧她连黄玉戒指也不愿用,一副泾渭分明拉开界限的样子,一时间又是气恼又是无奈,“你——你如何——” 小水目光在两女之间纠结了片刻,拽了拽薛琼的衣角,稚嫩童音却用一派严肃的语气说出来,“薛姐姐,我娘曾经说过,生逢乱世,有人愿意记挂,有人愿为你出头,都是莫大的幸事。何况……阿离和楼主哥哥那么厉害,怕什么?” 薛琼拨弄了一下面具上的铃铛。 灯火繁盛,人群熙攘,她的面容却隐匿在面具之后,看不透任何喜怒哀乐的情绪。 “小孩儿,你不明白的。”她如是道。 “我亦盼着你永远都不要明白。” 九歌重楼屹立三朝,即便在诸侯纷争、战火蔓延的时刻也据一席之地,只是那时还未曾名震四方,家主和历代的继承人皆隐山中,直至东螭国朝纲渐渐稳定,皇帝看重奇门遁甲、阴阳五行和江湖游走的异人,这才借势发迹。 辛折璃原以为,这么个富可敌国的大家族,必然豪奢无比,已经做好了土包子进城的准备,谁知和她想象中的不尽相同—— 他们歇了一夜,第二日竟进山了。 就像当初在落棠山庄一般无二,九歌重楼的历任家主居然一直住在山中。 群山秀美,悬泉瀑布,山岚缭绕,幽邃之至。他们这一路上山,每行一阵便会见到岗哨,沿途送行到下一个,其精密程度,和这山中恬淡闲适的氛围截然相反。行至山麓,辛折璃遇到了等候在此的南玄隐,便着意歇一歇脚,待破晓时分再上山正式拜会九歌重楼的那些前辈。 “阿离,你有心事。” 南玄隐不知何时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她身后,噌地一下自来熟地坐在石头旁边,夜风徐徐,明月当空,四下寂静的只能听到细弱虫鸣和潺潺水声。 辛折璃托腮,犹豫着该不该将薛琼中毒的事和盘托出,论理两人同生共死,不该彼此隐瞒,可是薛琼既然讳莫如深,想来自然有不愿意被人知道的隐情。 “我,我和薛姑娘惹了点小麻烦。”她说的也不算假话。 南玄隐一挑眉,“什么小麻烦?说来我听听。” 辛折璃斜斜乜他一眼,“你这语气,怎么仿佛巴不得自己身临其境呢?要不要我再给您上壶茶,来一把瓜子?” “你瞧瞧,你瞧瞧,”男人叫屈,“我关怀你,你反过来骂我?这合情合理吗?”说完轻轻捅了捅她,收敛了笑意,“一个你,一个薛琼,两人皆是绝世美人,这走在这街上,总会有些不知死活的好色之徒寻麻烦,对不对?” 辛折璃错开目光,闷闷说道,“算是。” “你们俩联手,难道还没给他们吃够教训?” “人是揍了。” “那你为何怏怏不乐?” 辛折璃叹了口气,摆弄着手指,“到底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哪有捅了娄子砸了店还理直气壮的?” 南玄隐忍不住微露笑意,“我猜多半是薛琼先动手,那你更不必挂心了,她可是一只脚过了门的楼主夫人,别说砸个店,便是将不夜城颠倒过来,苏卿也会收拾妥当的。” 少女张了张口,几番欲言又止。 她担心的正在此处。 “莫非另有什么难言之隐?”南玄隐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失声叫道,“该不会,你俩上十里红妆找小倌儿了?这的确是过分了些,我和苏卿老老实实待在山上,你二人却寻欢作乐……” 辛折璃额上青筋微凸,毫不留情地一脚踹了过去。 目光触及男人想溜之大吉的步伐,又冷喝一句,“给我回来!坐好!” “你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重新浮现那日的场景,迟疑着问道,“你说,苏楼主是真心对薛姑娘么?会不会,会不会只是因利而聚?” 南玄隐正色,“何出此言?” 辛折璃兀自寻思了一阵,那些线索在脑海中,仿佛能分出无数细枝末节。凭薛琼的修为和江湖名声,如今又背靠九歌重楼,谁能让她噤若寒蝉?除非这个人,本身便是九歌重楼的掌权者,而和她相交甚笃,能有机会下毒的…… 她不敢深想,最终只摇了摇头,“罢了,无凭无据的揣测,疑心易生暗鬼,不说也罢。好得也是在无涯岛上共患难的生死之交,我不该疑心苏楼主的。还有一事,你知道我们揍的那群狂徒是谁么?” 男人一头雾水,“谁啊?” “悬金门的人。”辛折璃道,面上隐隐现出三分怒容。 南玄隐一点即透,自然知道她话中的弦外之意,“这群家伙还真是猖狂,原不过是流匪一群,如今反倒能堂而皇之地烧杀抢掠了,主意打到真龙身上,又四处惹是生非,莫非他们背后还有人撑着?” 辛折璃点了点头。 “阿离心系天下,胸怀若谷,在下佩服。”南玄隐拱了拱拳,“既如此,等我们回魔宫,我教墨泽把他们门主抓来问个清楚便是。” 她顺下眼睫,又忽然抬头,“哦,还有还有!” 男人眉眼弯弯,似有几分笑模样,却并未即刻应承她的话,只是将身子往后慵懒地撑着,“阿离啊,你这说完一事又一事,偏赶在如此深夜良宵,很容易教人会错了意啊。我看你的正事不妨明儿再说,如今更适合谈一谈风花雪月……” 辛折璃将人拽起来,毫不避讳地对上那双波光粼粼的瞳,一脸正色。 “你在无涯岛的石窟内说过要娶我的话,是一时玩笑,还是存了真心的?” 第110章 她想搏天下 第110章她想搏天下 南玄隐完全直起身来,方才的话多存了几分玩笑的意思,然而撞入女子清凌凌一双瞳中,她的呼吸那样近,带着若有还无的汀兰气息,又重复了一遍,“我们被困在石窟里,你说若是能活着出去,便娶我为妻,这话是真是假?” 他静静地望着她,在逐渐急促被放大的心跳声中,仿佛是与非都悬在唇齿间。 “是真的。” 女子似乎得了几分宽慰,然而目光却飘飘然向上掠去,半晌,蹦出一个字,“……哦。” “……” 南玄隐噌地一下翻身而起,“你,你——”他素来嘴上不饶人,从未有过如此言语滞涩的时候,气急,居然冷笑了两声,“你殚思竭虑地问我,我诚心诚意说与你听,你这是什么反应?” 辛折璃抱膝,并未因男人的焦灼而跟着吵嚷,蝶翼一般的长睫低低垂下,在凝脂玉容之上投下小片阴影。 “玄隐。”这似乎是她第二次以此称呼,“你是鬼蜮少主,我此刻尚居无定所,要为人做打手,你陪我去南海,我心中十分感激,但我并不愿如此仰望,如此攀附。” “攀附?”南玄隐面上浮现出真切的茫然,“你情我愿的事,你攀附我什么?或者旁人有些闲言碎语被你听去了?还是你又遇到凌嫣了?” “至少在当下,你我并非旗鼓相当。”辛折璃叹了口气,伸出手指在身边的石头上画圈圈,“或许你不介怀于此,可是我不能。” 男人静静地凝视着她,似乎在品咂那些话,许久方才展露出几分苦笑,“原是我勉强了你,可你也从未同我说过这些,如今……也罢。”他摆一摆手,眉宇舒展,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仍显得言不由衷,“我并非死缠烂打之人,如今说开了也好,既然如此,等陪你去过九歌重楼,了却寄生在你身上的魂灵,我便离开,绝不相扰。” 辛折璃眨着眼睛,“什么?”看男人折身要走,她一个纵身跃到他面前,两臂一挥,“等等等。” 他停住了,嘴角的笑意有些苍凉无奈,“还等什么?” “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就是不能被你冤枉死!”辛折璃叉腰,声音显得十分有气势,吼出这么一句将人震住之后,她反而忘了接下来的话,“你说的不对,嘶——你打头说了什么来着?” “我勉强了你。” “就是这句!离谱,离了大谱了,”她的脸上也不知是愤怒还是羞恼,居然感到隐隐灼烫,“我通篇可曾说过勉强二字?我说的是如今我就算、就算过了门,你不介怀,难道也能堵住天下人之口不乱说?尤其是慕寒衣那个指鹿为马的本事!何况我如今不过是个平平小辈,能入得了尊主的眼么?我担心的是这个!” 南玄隐兀自思忖片刻,才摇首叹道,“这天下人闲来无事,总要拉出个人骂一骂,理他们做什么?你打量尊主什么时候插手过我的事?我是死是活都不妨碍他闭关练功,何况娶妻?除非九洲之中多了一个他的对手,否则别想他走出魔宫半步。” 辛折璃扶额,想起上次闻沧海在藏剑千窟撞见自家儿子身受怨灵所困,就站在那隔岸观火,末了轻飘飘撂给她一句“都是命数”。 好像,的确,不怎么像是会为难她,不不不,是他的眼中根本没有自己这种小角色。 如南玄隐所说,能入得了这一位天地真魔法眼的,世上已是屈指可数。 “你知道,我为何不杀慕寒衣吗?”她忽然轻声开口。 南玄隐皱了皱眉头,“你上次说,什么来日方长?” “是。”她点了点头,素指轻轻弹了弹寒剑,“剑悬于顶和剑在颈间,哪一个更让人畏惧?如今我是杀得了他,但这还不够,远不能偿还我被栽赃污蔑、惨死狱中之痛。我要声震东螭国,让他在这片土地的每一刻,都战战兢兢,不得安宁。” “明白了。”男人修眉舒展,眼尾飞出且狭而深的优美长褶,却是笑了,“阿离此时无心风月,那便不谈风月。阿离既想独步天下,那便放手去做。” 想了想,又补充道,“不知这位盖世女侠能否收容一个小弟,在您身边侍奉洒扫,也跟着长长世面呢?” 辛折璃没忍住“嗤”地笑出声来,一面拍上他的手掌,“少油嘴滑舌,睡觉去!” 翌日晨时,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上山,行至山顶,只见对面一座俊秀险峰,云海层叠翻滚,隐隐可见耸立在山巅的宫阙楼宇。八个领路的白袍人分列上前,合力开启法阵,伴随地动山摇之声,悬崖之间出现了一座凌空铁索桥,蜿蜒直上,而每一重阶梯都加了符文禁制,远远望去,流光溢彩间恍若神殿。 辛折璃瞠目结舌,“我收回九歌重楼低调的话。”一面说着一面走上长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好家伙,这是墨临湫画的符?这铁索看上去像是南宫家做出来的,他们上哪儿找来淬寒玄铁,竟能如此铺张?” 南玄隐忍不住轻咳两声,依然止不住辛折璃兴奋的语气,只得跟在身后,所幸到了此处,负责引荐的皆是九歌重楼的骨干,此刻端是一片谦和自持,全无半分世家出来的倨傲。 “你们楼主呢?他说族中有事须得先行一步,还没处理完么?” 其中一名白袍人恭声应道,“楼主似乎在老大人身边侍奉,具体属下也不得而知,但楼主曾有吩咐,教我等在此迎候二位,且先在重楼小憩。若您有急事相商……” “不必不必。”南玄隐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换来大串事无巨细的解释,忙止住,“辛苦诸位了,我们不过白来看看,倒是不用搅扰苏楼主。” 两个人在桥上好一番客气,辛折璃倒免了那些虚礼寒暄,轻快走在前面,忽然余光瞥见一人守在桥头,叫道,“冯彪!” 那人连忙应声,殷切迎了上来笑道,“楼主吩咐属下在此接应,二位饿不饿?” 南玄隐摇了摇折扇,“怎么到了这儿,礼数便轻慢了?” 冯彪吓了一跳,“少主此话怎讲?属下做错了什么?这……这,还请您明示!”说完绿豆般的小眼睛求助地看向辛折璃。 “他嫌迎接的不是美人。”辛折璃一语道破,“休要管他,我饿了,好酒好肉端上来!” 冯彪这才按下受惊的心,一面引路在前,一面嘿然笑道,“有,有!两位这边请——吓死小人了,少主有所不知,我家老大人听闻少主驾临很是欢喜,总想见上一见,以结秦晋之好,哦,辛姑娘想喝什么酒?如此岁末天寒,那上好的……” 话音将落未落,倏然目光触及前方,脚步跟着停了下来。 “什么阿猫阿狗,也能进我九歌重楼的大门了?” 第111章 给点教训 第111章给点教训 开口的是一把倨傲少年音色,只见一个少年被八九个衣着整齐的男女簇拥,如众星捧月般朝着他们走来。 那少年身穿泼墨洒金箭袖,乌发细细以金线穿成小指粗的辫子,脚踏白靴,腰间叮叮当当缀了不少的饰物,怀抱着一把珠光宝气的长剑。他原本生的应该还算不错,只是双目过于狭长,薄唇又讥诮地微微勾起,斜乜着瞧人。 冯彪的脸色不大好看,仍上前问礼,“四爷。” 少年根本没把这个年长他两轮的男人放在眼里,只是冷笑,“冯舵主,你这差事做的真不错,我问你,领人进重楼山门,可有我父亲的手令?” 冯彪“这”了一声,很快答道,“回四爷,这二位是楼主请来的贵客,老大人尚在病中修养,是以还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这话说了便该杖责五十大板!养你们这些个人是做什么用的?冯舵主,你也是九歌重楼的老人了,新人不知规矩,你也不知规矩?”身后一紫衣女人的声音又尖又媚,极尽阴阳,辛折璃叹了口气。 果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南玄隐懒洋洋地拍了拍手,“姑娘才是最规矩的,你家主子和冯舵主说话,何曾轮到你指手画脚?”目光流转,嘴角带出了似是而非的笑意,“诶,还是你家四爷好脾气,若是我手下也这般行止由心,我是万万不敢用的。” 那女子讨巧卖乖不成,反而被少年狠狠瞪了一眼,这才悻悻住口。 “你是何人?” 南玄隐顾念这一路上被礼数周全地侍奉着,因而只是蹙了蹙眉,“少爷,我等已充分见识到你的威风了,差不多便收一收,大家在寒风里站着也怪冷的,你说呢?” 冯彪眼见男人的耐心在一点点耗尽,急出了一头汗,也顾不上尊卑有别,上前想要拉扯这位祖宗的衣裳,“四爷,四爷,算属下求您了,这若是闹到老大人耳朵里,属下就是一个死啊!”谁知话才落地,少年凌厉的掌风便刮向他的脸颊。 啪! 冯彪好得也算是舵主,此刻竟生生受那一掌,不敢有丝毫怨色,张口还待再劝,被辛折璃轻描淡写地拉开了,“冯舵主,你那苦口婆心的一套不管用的。”说完妙目微汤,淡笑道,“想来少爷如此热情,无非是想较量一下我二人的功夫。” “哼,就凭你?” 辛折璃失笑,解下发髻的天青色束带,蒙过双目系在耳后。说来也奇,她动作平淡,面上亦无一丝愠怒之色,然而就在落袖的刹那,周身竟然涤荡出孤月寒山的森冷气息。 “我虚长你些年岁,便让你一双眼好了。”她负手走在前面,“对了,挑两个得力的属下护好你,我瞧不见,容易下手太重。” …… 冯彪火急火燎地在枕霞楼找到苏卿时,男人还在内室侍疾,见他不顾规矩横刀直入,不由得蹙了眉,“你不是去接人了么?” “楼主恕罪!”冯彪战战兢兢,已不断叩首。 原本阖目养神的老人将双眼打开一条缝,虽声音微哑,其威势却丝毫不减,“怎么了?” “原本属下是要去接少主和辛姑娘来着,路上遇到了四少爷,他诘问属下为何没有您的手令便放人进来,三言两语不对付,辛姑娘和人打起来了……” 苏卿垂下眼睫,沉吟不语。苏怀瑾喘息着咳嗽了两声,他立即将人扶了起来,垫上攒花金丝软枕。 老人微微略他一眼,沉声道,“不是说,请的是鬼蜮那一位少主么?这女子又是何人?” 苏卿思忖片刻,斟酌着说道,“回父亲,这位女子来历有些不寻常,她原是北海十二峰的剑修——‘一剑霜寒’,不知父亲可曾有所耳闻?南玄隐对之十分爱重,此番登岛寻龙,她也算中流砥柱之一了,且此人脱离了原先的门派,儿子私心想着,若是能一举拉拢两人,可为长远之计。” 苏怀瑾缓缓地饮尽了送到唇边的汤药,点了点头,“老四的确轻狂了些,可到底是你亲弟弟,管教也不该是外人来管。罢了,你去瞧瞧,和劝两句,将人带来见我。” 有复杂情愫自眼底一掠而过,苏卿颔首,“是。” 走出枕霞楼,冯彪跟在苏卿身后,眼见男人的步伐不紧不慢,不由得焦急道,“我的主子爷,十万火急!十万火急啊!四少爷的功夫虽然不差,哪里是辛姑娘的对手?还有一个少主,您,这、这……” 苏卿敛容整襟,步履翩翩,声音平淡到没有一丝波澜,“他早晚要走出这山门,老爷子纵着,你们捧着敬着,若不吃些苦头,永远都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身边的人似乎亦觉有理有据,默默不做声了。 他们这一路行来,无数掌事、供奉、仆从恭列两侧,口中皆称他为“楼主”,看面上那顺从的模样,仿佛他苏卿自生下来便是含着金钥匙的大家公子。 可唯有他自己知道,不是。 从娘被污蔑陷害,将他扔包裹似的甩出去时,从他被几个嫡出的摁在寒冬腊月的水潭里嬉笑取乐时,他便知道自己的命数。 这些如今在掌中的权势,皆是自己步步殚思竭虑筹谋而来的。 等两人赶到时,战事已然结束,个人皆被撂倒在地,苏垚被两个手下人搀扶着,勉强是没倒下,此刻一张脸又青又紫,嘴角还肿了一大块,血流不止。 “父亲呢!” 甫一见面,他便劈头盖脸地诘问。 “你滋事挑衅,还落败的一塌糊涂,很骄傲么?”苏卿的态度甚至可以算平和,眼底却冷如深潭,“难道还要父亲一把年岁,放下身段收拾你的烂摊子?” 那少年如斗败之兽,一会儿恶狠狠地看南玄隐,一会儿又不情不愿地瞪着苏卿。 辛折璃揉了揉一双皓腕,笑眯眯地走上前,“苏楼主,你待我颇为丰厚,我正不知道怎么还人情呢,”迎着少年惊恐的目光,她不紧不慢道,“正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到西天,想来是方才我留了手,不如,我同四少爷再切磋切磋?” “你——” 苏卿背过身去,“有劳了。” “好说。”辛折璃倏然拔出寒骨剑,满面的笑意随着潋滟寒光收敛殆尽,“这一次,从哪儿开始呢?” 第112章 想娶的人是她 第112章想娶的人是她 “哥!”苏垚一张脸憋得通红,终于在寒骨剑的威压之下服了软,“哥,我、我知错了,我道歉,是我莽撞……”说完也是铁了心,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都是我猪油蒙了心,我给姑娘赔不是了,我有眼不识泰山,姑娘息怒,饶恕我这一次罢!” 苏卿转过身,仿佛又恢复了宽严并济的长兄模样,“知错改错便好,来人,送四少爷去离思堂静静心,这几个不中用的,打一百板子,着降为奴,往后不许近前伺候。” 待一行人悻悻离去之后,苏卿转头,居然和辛折璃同时同刻地拱拳为礼,两人互看一眼对方,都愣了。 “辛姑娘?” “苏楼主?” “你先说。” 辛折璃挠了挠头,声音有点心虚,“我、我坦白,前些日子我和薛琼在瑞凤楼用膳来着,有一伙人调戏姑娘,然后我俩就……小小地打了一架。”说完还着意用两指捏了捏,努力比划出小来。 苏卿忍俊不禁,“只要阿琼动手,我便知道必然是‘小’字不能泄愤的。无妨,此事我知会城主一声便是了,两位女侠路见不平,实在是,哈哈,哈哈哈。” 南玄隐在旁侧接话,“实在是遗憾不能亲眼一观。” 辛折璃瞪过去一眼,“你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说完秀眉微蹙,“苏楼主,你这般发落了四少爷,没问题么?到底我二人是客,你这位胞弟虽说跋扈了些,也是族中子弟……” 苏卿含笑不语,那张温润如玉的面上仍是平和从容的,只是在凝望着她的时候,仿佛又隔了一层雾气,教人无法琢磨。 “不打紧。家父在等两位了——请。” 枕霞楼绕水而居,四面皆种植紫竹,一条黄花碎石小径铺陈,蜿蜒至深,倒更像在山间隐修的禅房,两个白衣侍女将他们迎了进去,只见一层供奉着几尊宝相庄严的神像,檀香袅袅,转过斗折玉阶,恭立于二楼的男女皆整肃衣装,虽不显山不露水,亦可见皆是高手。 辛折璃心中有些困惑:明明九歌重楼的高手如此之多,如雨后春笋一般,为何苏卿只能带出几个心腹,还要千里迢迢跑到鬼蜮找她?即便老爷子身体为重,难道继承大统的儿子的命就不重? 他们可是差点齐齐丧命啊! 主座上的老人穿着并不繁复华丽,只是着家常暗绿衣衫,在外松松披了鸦青色墨狐大氅,半白的头发一丝不苟束成发髻,以老山檀木为簪,虽然面容略显憔悴,病色还未褪去,但抬眼之间,威严自生。 “小子见过苏鸿谨老前辈。” 辛折璃承受着老人极具重量的目光,多多少少有点怯。之前见魔尊笼罩在心里的阴影还在,虽然这一位明显慈善了很多,但是—— 她福了福身低头装鹌鹑,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就像南玄隐这家伙身边的小丫头好了。 “贤侄快别如此。”苏鸿谨打量二人之后,方才露出一丝四平八稳的微笑,“听阿卿说二位乃当世新起之秀,老朽爱才,是以冒昧请来见上一见。如今瞧着,果然是郎才女貌,将我这一干不中用的门客全衬成了俗物了。” 此话刚柔并济,虽是赞誉却不谄媚,辛折璃心中已暗暗叹服。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南玄隐笑着拱了拱拳,“老大人谬赞,小子惶恐。其实在此番与苏兄合作之前,在下并未决计要去南海。” 苏鸿谨目光转向他,不动声色地眯起眼睛。 “晚辈不比苏兄有鸿鹄之志,只为博意中人一笑罢了。” 此言一出,不但辛折璃大受震惊,连苏卿也差点掌不住自己的神情。 这、这、这? 虽然他此番也多少存了迎娶薛琼先立功之意,但也不必如此坦白! 然而片刻的惊诧转瞬即逝——是了,这二人面上和和气气,实则彼此试探,而藏拙之计是最能四两拨千斤的。 何况他先才已然说过,南玄隐绝非池中之物,若是此刻再锋芒毕露,只怕会适得其反了。 苏鸿谨何等人物,闻言不过稍稍一怔,很快便笑开来,面上的病容似乎都舒展了,“哈哈哈哈,贤侄果然性情中人,别看老夫如今苟延残喘拖着病躯,曾经亦为红颜‘钿头银篦击节碎’的,很好,很好!” 南玄隐登下起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朗声道,“未承想前辈如此豁达开明,这杯略表敬意。既然话说到这里,小子倒是想多问一句,若是族中子弟有了情投意合之人,前辈可愿成全?” 辛折璃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先才南玄隐那番话是将自己当锅顶在了头上,还没来得及消化,身侧的男人再度语惊四座,她只觉这暗潮之中的口舌交锋,简直比剑术难上一万倍,只能努力让自己作出“我也听懂了”的意会神色。 苏鸿谨“哦”了一声,似是不解,“两情相悦,自有嫁娶,那与老夫何干?” 南玄隐道,“虽然是彼此情愿,可父母之命亦不得不遵——晚辈也不兜圈子打哑谜了,这话是替苏兄问的。” 突然被众人目光笼罩的苏卿:…… 苏鸿谨笑道,“我这不成器的儿子,竟是个榆木脑袋,旁人加冠之礼后便成家,他倒好,终日和陆龙等人厮混在一处,着实令我头疼。既这么说,苏卿,你可有心悦之人了?” 苏卿不得已上前两步,恭声说道,“是的,父亲。并非儿子刻意隐瞒,只是婚嫁再大也大不过父亲安康,是以我想着,等您的病痊愈之后再请示。那名女子……那名女子,”他的声音放轻了些许,然而在一片静谧之中仍字句分明。 “是薛琼……薛姑娘。” 苏鸿谨沉吟不语。 在这短暂的寂静中,辛折璃只觉自己都跟着濡湿了掌心,分秒仿佛被无限拉长,她用余光看着苏卿,不自觉地为之捏了一把汗。 “原来是她啊。”苏鸿谨的声音平淡,然而笑意却渐渐从面上收敛,手中的佛珠一颗一颗地捻过,“若要论这一代的新人之中,薛琼也算是翘楚了,做事利索果决,是以我让他跟在你身边,但,只能如此。” 第113章 会不会被夺舍 第113章会不会被夺舍 果然! 辛折璃双瞳猛然一缩,饶是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心中仍不免为之颤动,南玄隐的眼神被长睫笼罩,看不甚分明。苏卿上前一步,“父亲!” “辛姑娘。”苏鸿谨并不理会他,而是将头转向了辛折璃,和声说道,“我听颜总管说,你在岛上遇了邪祟之物,九歌重楼之内,一个他,一个镜先生,两位皆是个中行家,既然来了,总要看个明白,老夫也好心安。” 说完之后,立刻便有一个身穿青衣的美貌少女笑盈盈上前,恭敬却不容抗拒地一伸手,“姑娘这边请。” 辛折璃咬了咬唇,目光看向了南玄隐,多少有些不甘。 苏老爷子在九歌重楼积威深重,看形势是个说一不二的主,苏卿既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无论旁人怎么想,她心中是十分敬重的,自然也打消了原先的疑心。 可—— 看这架势,饶是苏鸿谨将话说得再客气,也无非三个字:她不配。 南玄隐端正坐在席间,微不可闻地冲她摇了摇首。 果然,即便是他,此刻也无权插话。 不知为何,想到薛琼先才所说的那些话,“我没有这个福分了。”“那个人出身名门,富可敌国,是我不敢肖想的。”她原先只是不解其意,如今看来,薛琼也好苏卿也罢,其身怀的责任和所受掣肘,远远不是他们所见到的那么简单。 这世间的真情原本便所剩无几,譬如慕寒衣之于她,如今眼睁睁瞧着有情人被生生拆散,当真是不胜唏嘘。 “辛姑娘。” “辛姑娘?” “啊,啊,诶。”在男人叫了两三遍之后,辛折璃才将自己从愁思之中拔出来。 抬首一看,只见自己身处于四面见方的石室之中,石雕鲛人灯所带来的光并不算明亮,依稀可以看清四壁上古拙神秘的花纹,正中央则供奉着云龙纹象牙观天球,分别以八卦之位贴上了不同的符箓,有一股令人心神沉静的异香从天球之中传来。 而此刻颜千秋将自己整个人裹在宽大的衣袍之中,很像负责镇守天门的那些白袍修士,与之不同的是,他身上的布料并非寻常棉麻、绫罗或锦缎,看上去倒像是无数丝线织就,而随着衣袖翻转之间,那玄墨丝线中竟有暗金游龙浮动。 辛折璃干瞅了半晌,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啧啧,真是有钱。 就在此时,洞外传来一道清凌凌的男声,“我来迟了——那位姑娘可到了?” 来着身穿和颜千秋一样的长袍,只是由于身段清癯修长,宽大的衣摆层层荡开,竟如踏云般缥缈近前。 那人的眉浓挺笔直、斜飞入鬓,睫羽之下却有一双极浅的瞳子,即便是在数步之内打量着她,也好像隔了一层茫茫雾气。 两个人的目光交错那一瞬间,辛折璃倏然上前一步,甚至连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动作已然在她之前——她抓住了男人胸前的衣襟! 沉默。 沉默。 还是沉默。 颜千秋震愕了瞬间,舌头差点捋不直了,“辛辛辛……辛姑娘?” 怎么回事?这一位姑奶奶的仇家难道不是北海十二峰那个慕寒衣,还有她的同族师妹吗?这一副爱恨跌宕不死不休是闹哪一出?难不成这俩人还有什么纠葛在前面? 不是冤家不聚头,可这未免也太不巧了? 看辛折璃并无松手的意愿,他只得将目光转向男人,“镜先生?二位难不成……即便是旧年间有些恩怨,也请看在九歌重楼的面子上徐徐说来,能开解的,老朽自当竭尽全力,若真是开解不了,二位出了山门再行清算,总之、辛姑娘,您先放手可好?” 被称作“镜先生”的男人显得淡然许多,甚至轻轻笑了一声,“怕不是认错了人罢?在下并不常年混迹江湖,甚至不曾见过姑娘,何来仇怨一说?” “我……”脑子里恍惚了一瞬间,面前的女子讷讷开口,“对不住,是我眼拙,的确是认错人了,误会,误会。” “那么,姑娘先放开在下?” 辛折璃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的手,面色愧怍,两颊微微灼烫,忙收回手撤后两步,就像撒开一个烫手山芋似的。 男人温吞地整理衣襟,那双手修长而笔直,甚至比女子的手还要白皙温润,无一丝练武留下的痕迹。 奇了怪了。 她仔仔细细审视那张脸,虽然称不上顾垂鸿那般绝世风华,五官略显寡淡了些,可随便放在三宗四族哪个门派,也算是令人过目不忘的美男子啊。 她不可能莫名其妙和人结了仇,自己还半分印象都没有啊! 但是,就在方才,就在两个人四目相接的瞬间,那种自心底迸发的、似乎埋藏许久的怨念却疯狂生长,令她感到陌生又畏惧。 颜千秋并不曾注意到辛折璃神色的微妙变化,顺着过去瞧了两眼,只觉得最多和慕寒衣有那么三分相像,可能是积怨已久,于是忙打圆场笑道,“不打不相识,既然是误会一场便更无需多言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嘛!这一位是镜先生,深谐捉鬼除妖之道;这位是辛折璃辛姑娘,此番南海之行,还多多仰仗辛姑娘了。” 辛折璃强按下心中密布的疑云,拱拳为礼,“先生既然深受楼主器重,定是天赋绝伦,望恕晚辈唐突之罪。” 镜先生淡淡一笑,似乎对于辛折璃方才的无礼冒犯并不放在心上,也无心回答她的试探,只是将其引领到了八卦之位的“乾”字上,他二人则分别对应“震”和“离”,又有五名高手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 八卦阵齐,众人皆咬破中指,指尖印在了那天球之上。 转瞬间,冰球上繁复的纹路被血灌注、蔓延,随之点亮,在周遭不断喃喃重复的咒语之中,辛折璃只觉眼前一阵白茫茫的雾,整个人仿佛灵肉分离一般。 残存的意识勾起最后的警觉—— 他们在试图“召魂”。 但若是失败了呢?自己的灵识可不见得比体内这名神秘前辈更为强大,一旦失败,她的下场就会和鹿仙台一样! 第114章 谢谢 但不必了 第114章谢谢但不必了 不,绝对不可以! 在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然屏气凝神,将全身的每一寸血液都燃烧了起来,滚滚自四肢百骸流入肺腑,丹田之处仿佛有一股栖息着的巨大力量,在沉眠之中苏醒,缓缓睁开双眼。 在凝视着她。 耳边,低沉而此起彼伏的祝祷声还在继续,中央的天球飞快旋转起来,令她一阵眼花缭乱—— 眼前的一切、听到的一切似乎都在渐渐缥缈远去,辛折璃再度睁眼时,像是置身于广袤无边的荒原,天光疏漏,寸草摇曳。 眼前是湖,还是海? 这倒是望不分明,只见那水流如同一匹深蓝的绸缎,浩浩渺渺自天际涌来,一轮孤月悬空,水面上寒雾涤荡,整个结界若真若幻,如梦如离,仿佛魂游太虚。 江面上有一块孤石,孤石上站着一方清瘦欣长的影子。这原本是极诡极险的一幕——那人脚下便是涤荡翻涌的滚滚江水,他却临风而立,衣袂飘飘。 充什么世外高人?辛折璃暗自嘟哝,不怕一个大浪过来将人掀翻么? 倏忽间寒光乍现,那一把打磨如冰的寒骨剑被她倒执在手。 那人转身。 他的目光仿佛遥隔千万里,穿透海天之间层层雾霭,投向了岸上的少女。 “轮回数年,我等到你了。”他如是说,熟稔而自然。 您哪位?辛折璃蹙秀眉,隐隐有些许烦躁,不,更准确来书应当是揣摩不透的恐惧。 男子御风而来,飘飘然落在她身前,他衣袂陆离飘逸,被那云霭疏漏下来的月色映照,森森透出三分鬼气来。 “忘记我了吗?还真是绝情啊。”那人噙着若有若无的微笑,逐字提醒她,“姜云兮。” 辛折璃瞪大双眼,曾经在岛上做过的那个荒诞陆离的梦境,石壁上神秘的图腾,还有薛琼描述下冰棺之内沉眠的女帝…… “我不是她。”辛折璃按下思绪,冷冷回答。 “是耶?非耶?也许她会取代你,也许她会和你共生,也许,她将被你亲手所杀。”这样近的距离,男子的浅瞳却仍如笼罩了浓雾一般看不甚分明。 江边的萧瑟寒意令她微微颤抖。 “所以呢?”辛折璃抱剑环胸,“你这番话好似废话,自己也不知道结果,充什么世外高人?” 男子并未被激怒,只是轻轻一笑。 “鸾凤出,天下宁;蛟龙骨,青铜铸;大风起兮红月夜,临天下兮,众生所倚。” 她倏然惊住了。 这是——这是曾经出现在梦中的那首歌谣!那句“蛟龙骨”已然一语成谶,至于其他的又是什么意思?辛折璃在片刻沉吟之后,终于将语气和缓下来,“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 “我说过的,等到必要之时,自会坦诚相见。”男子不急不缓地说,“如今我只给你指引一条路。” “哦?洗耳恭听。” “兵升变。” 辛折璃倏然变色,那人却未待她问便紧接着说道,“你要除掉凌仪,但不能杀她,正如她无法亲手杀死你一样,此乃因果轮回。”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辛折璃又开始烦躁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我又打不过她,怎会去送死?又不会同她争抢皇帝的宝座,她杀我做什么?” “若不试试,怎知做不到呢?姜……哦,你已不是她了。璃儿,我自然不会在实力悬殊之下让你以卵击石,我要传授给你两套秘法。” 说那些玄之又玄的话她听不懂,这句她瞬间来精神了:“你说说看。” “这第一式与‘重瞳’相仿,不过所谓重瞳之人是天生的,而此招为后天修行,名唤‘因意入窍’。你的魂识还不够强,很容易被姜云兮反噬,如此虽不能直接压制,却也是势均力敌折中的法子。” 男子说完,伸出修长洁白的玉掌于她面前一晃,只见金色小篆文一行一行地在虚空中浮现,通篇才刚刚展露,第一行却已开始消逝,辛折璃不得不集中全数精神,才从头到尾看了下来,在心中默念。 “很好,看来你足够聪慧。”男子微微一笑,“第二宗是一套剑法,名唤‘扶摇九霄’,我只练一遭,你要记住。” 说完,他的身影如水鸟一般飞掠过江面,剑锋出鞘,刹那的雪亮刺破天光。 辛折璃记得自己方才入门之时,便听师父再三嘱咐,无论刀枪剑戟,但凡为兵者,皆凶器也。 但男人手中的剑却好像跳脱了这个“凶”字,缠绵在他手中,有千万般变化,他如行云流水般演示了如何驾驭,如何沟通剑灵,如何挽狂澜万丈,如何平江面如镜。 最终御剑自如地回到了江面的孤石上。 “等等,这个,我,我没记住!” “不打紧,你慢慢回忆,我要走了。” 那人轻轻地说。 “可——我还是不知道你的名字!”甚至连脸也没看清。 “浸月。”那人这次倒是不再遮掩,“别时茫茫江浸月。” 那柄修长陆离的檀剑从剑锋开始消逝,化作细小而明亮的烈焰,成千上万漂浮在空中,待到长剑完全消逝,男人背后多了一对猎猎展开的赤色流火翼。 一声清啸入云,辛折璃看着那道身影在江面飞远,只留下一道水底的月色,波光粼粼。 她下意识地想要去追,寒剑已然先自己一步飞了出去,不见踪影,辛折璃将轻功提到极致,她还有太多未解之谜想要弄明白。 “嘭!” 耳边是身体砸在石壁上的沉闷声响,几乎是在瞬间,辛折璃醒了过来。 眼前的天球已然恢复原状,流光消失。而方才那动静—— 她慢慢转过头去,只见八卦阵位上少了一个。 颜总管被自己一掌拍飞了! 无论是那些护阵的高手还是镜先生,此刻都默默地同她拉开了至少三丈的距离,各自一脸讳莫如深。 辛折璃两眼一闭,恨不得立刻撞死在天球上。 苏老大人好心,将两个布阵召灵的高手给她请过来,结果倒好,一个上来便被自己抓着衣襟抵在墙上,另一个被拍飞了! 她几乎连滚带爬地冲上前去,“颜先生,您,您没事?” 颜千秋也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躲开了她的手,“无妨无妨!辛姑娘,召魂之术本就存了三分风险,你不必内疚,更何况你救了我家楼主……呵呵呵,无妨的!那什么,老朽自己回去就好了,不劳烦姑娘……” 辛折璃委屈巴巴地收回了手。 镜先生起身,掸了掸长袍上的微尘,“姑娘且安心,只要这一阵子不遇到事关生死的动乱,心神稳住,那一位是闹不出什么大动静来的。” 辛折璃欲哭无泪:安不安心的另说,她的脸面要在这儿丢尽了好吗! 就在此时,石室之外传来叩门声。 “颜总管,南宫家的四小姐来了,可是楼主怎么也不肯相见,您快去瞧瞧!” 第115章 三人一台戏 第115章三人一台戏 辛折璃眉头跳了跳,只听颜千秋略显疑惑地问道,“南宫家四小姐?是南宫菀?若我没记错,南宫家当家的尚在壮年,怎会派四小姐来商谈?楼主为何不见?” 那小厮十分为难,也不知道是难以启齿还是当着辛折璃和镜先生的面不便开口,只是“这这”期期艾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辛折璃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 “颜总管,虽然此乃九歌内务,我不该多嘴,但……很显然四小姐并不是为商谈而来啊。” 颜千秋愣了一愣,熟悉的无奈之色覆上脸庞,眉心拧成了“川”,“我就知道,楼主沉不住气,必然是说了当下不该说的话了,只是老大人也太心急了些,琴瑟和鸣之事,又岂是一方能独断的?唉……” 碎碎念了一通,这才注意到有客在侧,不由得郝然笑道,“辛姑娘见笑了。老朽需得过去瞧瞧,毕竟这南宫家也是三宗四族之首,只怕少主人意气风发,得罪了反而不好。” 辛折璃眨眨眼,“颜总管,若您不嫌我愚笨,可否让我去见一见那位四小姐?” 颜千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静默了片刻,无人注意到黑暗处的镜先生飘然而去。待想了想之后,他叹了口气,“只怕这又是一趟浑水——” “无妨。” 既然辛折璃这么说了,自家楼主又对面前这位少女颇多倚重,颜千秋不好再劝,便躬身道,“既然如此,辛姑娘,这边请。” 其实,上次南海之行,辛折璃对于这位总管大人的印象还算不错,办事利落,忠心护主,并不因为自己在教中的资历便倚老卖老,是以在沿途之中对颜千秋说了两句。 男人负手走在她身前带路,闻言沉吟许久,才道,“算上卿主子,老朽也算跟了三任家主了,姑娘可曾知道,这第一任家主便是个痴情种,听闻他心中仰慕的女子天姿国色,举世无双,只可惜是个‘金蝉’。” 辛折璃皱皱眉,“金蝉?” “哦,这金蝉便是‘金蝉脱壳’,这些个女子自幼修习十二花煞罡,说不好听些便是下作的手段,来勾引三宗四族之内有声望的人。” “啊?”辛折璃吃了一惊,“可是,那些有声望之人一旦出了差池……” 颜千秋摇了摇头,“不会,将此术修炼到了极致,便是悄无声息地夺人心魂,渐渐憔悴下去,连名医也查不出所以然来。先才那个女人便是如此,直到老大人担任家主,才下令将那妖女烧死,挫骨扬灰。这些个女子自甘轻贱,用尽手段,其心可诛啊。” 辛折璃敛眉不语,想要替薛琼辩驳两句,却又不知当从何说起。 两人言语间,已然到了兰亭湖畔,只见白鹅浮水、红鲤成群,而湖面上则有一艘极为精致的船楼,舟首为怒目螭龙,高可达一丈,中轩敞者为舱,箬篷覆之。 有四名美貌少女迎候在湖畔边,瞧着倒像是南宫家的人。颜千秋才打了帘子,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乐声和谈笑声,一时间脸色有些尴尬,“不如,辛姑娘上去瞧瞧?你们是一般年纪的人,说话也自在些,属下在中间到底不便。” 辛折璃强忍不笑,“颜总管莫非没有年少轻狂、一怒为红颜的时候?” 经此一番,颜千秋算是彻底怕了这位姑奶奶,忙不迭告辞,溜得飞快。 一名侍从打了帘子请辛折璃进去,只见船舱之内有重帘绣幕,琉璃云屏。两侧旁开小窗,左右各四,共八扇。 苏卿率先看到辛折璃进来,忙直了直身,“哟,小璃儿来了。”其声音饱含笑意,无不轻佻。 辛折璃被这称呼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问个究竟,便被南玄隐揽着肩膀带到了屏风后。 她愤愤控诉,“苏楼主喝多了?” 南玄隐笑嘻嘻地嚷,“偏你来的迟了,说,怎么补偿我?”随即手腕一翻,点燃了遁世符,四下瞧了瞧,才压低声音,“万不得已,没法子。你道来的人是谁?” “自然知道,南宫家四小姐。” “那你也该知道她为何而来了?”南玄隐飞快地在她耳边说,“如今苏卿是拗不过老爷子,薛琼更不可能与之正面相抗,只有这位四小姐瞧不上眼,这婚事才能推脱开,明白否?” 辛折璃点了点头表示意会,“那,我算什么?” 南玄隐想了想,“时间紧迫,太复杂的角儿你也撑不起来,总之孟浪些便是了。” 两人重新回到席间,自有下人送上来暖炉和热酒,桌上已摆了几样精致河鲜,辛折璃一面慢慢抿着酒,一面打量自己对坐的女子。 她穿一身藕荷色琵琶襟上衣、下面则以银线细细绣了百花曳地裙,逶迤在地,远望仿佛一团云霞。手腕上的红玛瑙钏愈加衬的肤光胜雪,眼梢却又带了三分梨花带雨般的微红,虽不及薛琼妩媚风流,其矜贵娇怯的模样亦楚楚动人。 然而,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这位名门小姐和他们这些修行者的气质迥乎不同。 就像是被精心呵护的名花。 说句不好听的,最多和苏卿有几分相配,和他们这种血腥之中厮杀出来的泥腿子可谓是天壤之别。 南宫菀起身,盈盈拜倒冲她行礼。 “未知姐姐年方几何?” 辛折璃给南玄隐悠悠地瞥了一眼,想起自己的身份,遂努力妩媚一笑,“哟,主子有了新妹妹,怕便将我忘干净了,只是这位妹妹看上去弱柳扶风,是否能经受得住二位辣手摧花?” 她说完这话不要紧,苏卿一口酒差点没呛死自己,在抛给南玄隐一个饱含深意的目光之后,方才斥道,“放肆!这一位可是南宫家的四小姐,可不是尔等流莺!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南宫小姐敬酒赔罪!” 辛折璃找到感觉,愈加入戏,“啊,都是奴家的不是,四小姐切莫见怪。”说完扭着腰上前给南宫菀倒酒,却被她轻轻挡住了,“苏楼主恕罪,小女子……不会饮酒。” 辛折璃和苏卿到底未曾演练,两人皆是一怔。南玄隐立刻描补道,“那便是扫兴了。这酒是用桂花酿成,不醉人的,便是醉了又如何?四小姐在九歌重楼歇一晚也未尝不可啊?” 南宫菀的神色愈加不好看了,奈何不得不端着大家闺秀的仪态,不能展露出来分毫。 那杯酒就在面前,倒影着她紧绷的面容。 辛折璃终究不忍,就在准备出面解围之时,只见南宫菀一抬手一仰脖子,居然将满盅酒一饮而尽! “苏楼主。” “您还需要我做什么?不妨一并说来。” 第116章 她的情动 第117章她的情动 第一百一十七章 许是愤怒到了极致,他冷笑两声,话不假思索便说了出来,“好哇,我也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思,一来便求父亲将那妖里妖气的女子嫁给二哥,里应外合,其心可诛!还有你身后的人又是什么东西?今日我便要你们知道什么叫做规矩!来人——” “四少爷。”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辛折璃甚至无需开口,只见颜千秋疾步上前,那苏垚虽然跋扈至极,到底对苏鸿谨身边的老人不敢太放肆,也不得不按下戾气叫了句,“颜总管。”叫完之后立刻指向两人,“我竟不知,还有外人欺压到自己人头上来了,总管您可不能坐视不理啊!” 颜千秋眉眼沉肃,“李虎。” “属下在!” “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到底常年身在掌事之位,颜千秋纵然语调平平,被问话的男人还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回总管大人,四爷方才和这位姑娘起了争执,姑娘说四爷僭越,祭祀大礼原不是他该置喙的,四爷便恼了,哦,还因这位面首……” 颜千秋倏然变色。 南玄隐面无表情。 “四爷,给南少主赔不是。”颜千秋十指几乎攥入拳内,额上青筋微凸,“立刻!” 这可是九歌重楼费劲了心思才拉拢过来的人,也许还是鬼蜮魔宫的当家,居然被认作面首! 别说是南玄隐了,随便换做有点声望的公子,受到这等折辱,只怕此刻已是勃然大怒。 而此人不生气则已,一生气的恐怖之处,他们是见识过的…… 虽然颜千秋素日便不苟言笑,然而如此疾言厉色,只怕连苏垚也是打头一次见到,一时间又是怔愕又是焦灼,眼珠子转了几转,色厉内荏地追问,“他是哪门子少主?” 颜千秋真恨主仆有别,不能一拳将人锤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尊主大人所出,自然是,鬼蜮魔宫的少主!” 苏垚脸色煞白,还未反应过来,身边那些前呼后拥的狗腿子已然噼里啪啦跪了一地。 他站在原地,正对上南玄隐似笑非笑的目光。 “罢了,颜总管。”南玄隐轻飘飘一句话,“不知者无罪,小惩大诫即可。” 颜千秋额上的冷汗给寒风一吹,愈加觉得森凉,只是恭声问道,“此番唐突,属下难逃罪责,便是四爷无心之失,也万万不该出言冒犯,如何处置,请少主示下。” “唔——阿离觉得呢?” 辛折璃原见不惯此人行事作风,更何况他先才话里话外连带着薛琼也捎了进去,闻言冷冷说道,“那便不必去赴宴了,在祠堂里静静心。” 颜千秋如释重负,丢了一个眼色给下人,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将四少爷拖了下去。 雪下的大了些,颜千秋的长袍之上已然积雪不少,“多谢辛姑娘体恤,对了,此处离忘川峰颇远,雪天路滑,还请二位到院中稍稍歇息,属下即刻派轿子来接。” 虽只是一个供客人暂居的暖阁,装潢亦十分简约大气,辛折璃凑在炉子边烤火,一面用银叉将炭挑弄挑弄,她的眼尾和鼻尖是樱色般微红,在熏香袅袅升腾而起的时候,竟有几分缱绻温柔。 南玄隐未曾注意到自己耳根微微发烫,却见少女将家伙事一丢,开始宽衣解带。 那颈子修长,透出莹润如羊脂玉似的白,其下锁骨纤细,细到令人觉得眼光落上去都嫌沉重摧折,每一寸肌肤都如细雪团棉,在火光下泛起微微的光泽,像名窑最珍贵的瓷,顺着那肌肤向下,有微微的……他在瞠目结舌中侧过身去,“你做什么?” 辛折璃抖了抖斗篷上的积雪,莫名其妙地上下打量他,“我的斗篷湿了,贴粘在身上总是不爽,烤烤火怎么了?” “你——”男人的声音喑哑下去,似是在强抑着疯狂攀升的情欲。 必然是炉火烧的太旺盛,否则那一眼怎么会从眼底燃烧到小腹?他索性阖上眼睛不去看,身后却传来渐近的脚步声,一只手搭在肩上,汀兰香气若有似无地挠着心,“诶,我瞧瞧你的衣裳可湿了?一会子赴宴,快趁现在——” 他倏然转身,辛折璃不提防,轻叫一声跌坐在男人身上。 到底是修行者,她原下一刻就要翻身而起,却见到男人波光粼粼的凤眸眨也不眨地盯着她,那张面容竟透出几分异样艶丽,他抿紧嘴唇,几番欲言又止。 静谧之中,暧昧似乎随着熏香一并袅袅升起。 似乎除了那一次在深潭之中为渡气而吻,他们再不曾有这样近的距离,近到她的手抵在那方胸膛,能感受到强烈的一下一下的律动。 “阿离,”他沉声说,索性将头埋了下去,“阿离,你真的要逼疯我。” 辛折璃的呼吸同样急促,红着脸乱乱地整着衣裳,指尖不住地颤,笨拙系了个死扣。他身上更像是冰泉水的凛冽气息,如今亦被眸中燃烧的火焰冲成春水,奔流向她。 “这是怎么说呢?”她的话在喉中盘桓许久,怎么也问不出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在贪恋这近在咫尺的温热。 可是,她是个要在漫漫寒夜中走下去的人哪。 “就抱一会儿。”她听到南玄隐的声音,低低的,毫无平日里恣肆风流的模样,倒像个讨糖吃的孩子,“好吗?” 他这般说着,也只是这般揽着她的肩膀,再无进一步的动作。 辛折璃吸了吸鼻子,一大颗眼泪猝不及防地砸下来,滚落到腮边。 这滴泪来的太不是时候,不但吓到了南玄隐,甚至吓到了她自己,男人的身体瞬间僵直,“阿离?你哭什么?你别哭,是我错了。” 辛折璃放肆地将自己的眼泪鼻涕往男人身上抹,也顾不上自己语无伦次,只是一股脑地说道,“我很贪得。我想复仇,我跟你说过的,我还想名震天下,我——我还想得到你。可现下不成,那么多人虎视眈眈,南玄隐,你瞧着我,你对我到底是不是真心的呀?你知道上一个抱着我的人是慕寒衣,我害怕,你懂么,我害怕啊。” 第117章 家宴之上 暗潮汹涌 第118章家宴之上暗潮汹涌 “贪得?” 他俯首。这般面对面,两个人近到呼吸可闻,在略显华艳奢靡的熏香之中,她的气息反倒温存迷蒙,无声迤逦交缠在一起,外间的凛冽风声,也似忽然遥远不可闻。 “便是都给你又如何?” 只见他笔直浓挺的黑眉乌沉若羽,那双瞳子里只有她的影子。 偏赶在这千钧一发,好巧不巧的时候,外头传来了叩门声,旋即四个随从趋步而入,为首的乃是冯彪。他大咧咧闯进来不要紧,只见辛折璃遥遥坐在案桌前,南玄隐隔了八丈远坐在八仙椅上,但是呢,两个人的脸上偏偏神色又都不自然。 气氛……略微有一丝丝诡异。 “少主,辛姑娘,属下来接二位去忘川峰。” 辛折璃低低唔了一声,将烤干的斗篷重新系好,率先一步走了出去,冯彪和南玄隐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还是壮着胆子问道,“少主,姑娘这是……怎么了?” 南玄隐似笑非笑,“你猜呢?” 冯彪一脸会意,“属下方才已然听总管说了,是四少爷冲撞了二位,嗨,说句僭越的话,四少从小就被老爷子当掌上明珠一般宠着惯着,脾气自然跋扈了一些,少主您大人有大量,也和劝和劝,辛姑娘千金玉体,为了这点子事生气伤身,倒是不值了。” 南玄隐点了点头,“说的很是在理。” 下人扶上了轿子,他阖目养神了一阵,又问道,“那位南宫家的小姐,会不会参加家宴?” 冯彪一愣,讪讪赔笑,“少主您是高看属下了,我不过是主子手下一个小小舵主,怎会知道老爷子的意思?只是若真请了南宫小姐,那说明老爷……” 后半句未曾说出口,意思却也明显。 这忘川峰坐落在主峰之侧,一条石径蜿蜒向上,颇为陡峭,抬轿的下人们也不敢走得太快,在一层一层暗下去的暮蓝天色中,远远已然望见了葳蕤灯火。待行至峰顶,正门之外早迎候了两位美貌侍女,打头正是先才那位蓝衣女子。 “两位,里面请。” 这一道长廊纵深两侧,挂满了走马观花八角宫灯,流光溢彩,不断有仆从进出,还有一些眼熟的不眼熟的世家子弟被迎进去,一路攀谈说笑。 行至正厅,八名侍女挑了灵兽呈祥的珠绫帘子,意携裹着馥郁酒香便铺面而来,且不论那些个陈列的沥粉描金的无价之宝,就连大殿两侧的双鲛人和抱莲花灯,上面架着的都是莹润饱满的夜明珠。暖两侧设有共十六席位,中间一尊貔貅衔珠镂金四角暖炉,忽然磬钟敲响,这下是连着的五声。 四下议论声忽而休止,静谧无言,只能听见轿辇行进而来的环佩相击发出的清脆声响,叮叮咚咚,恍若瑶池仙乐。 辛折璃原本目光还停留在桌上的青瓷莲花凤颈酒瓶上,一双手蠢蠢欲动,闻声不由得朝着入口看了过去,只听清润笑声从帘外传来,“让诸位久候,实在抱歉,苏某来迟了。” 男人松松披着雪白的狐裘软毛长披风,着一身亮金织锦鹤氅,肩上伏着青鸾的图样,束墨发,佩银冠,在众人簇拥之下,那双琥珀色的浅瞳如琉璃一般,面上清疏矜贵。 目光一时半会收不回去,直到身边的男人不满地咳嗽两声。 “怎么了?这还没开席,你就呛着了?”辛折璃不解其意,非常好心地替他拍了拍背。 苏卿坦然行过众人,坐到了主座的蟠龙黄梨木大椅上。 “诶,怎么回事?”辛折璃从方才的美颜暴击之中回过神来,捅了捅南玄隐,“不是说晚宴是由苏老大人操持么?” 南玄隐沉吟片刻,目光略过席间众人,压低声音回答,“苏鸿谨病重的消息瞒不住,你没瞧见各大门派都来试探虚实了?若他此刻现身,比之先才精神矍铄,不等于将南海之行屠龙的事儿摆在明面上了么?” 辛折璃点点头。 “苏楼主,”座下一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儿笑着开口,“咱们是今日才上山来的,可我却听闻南宫小姐早就到了,这怎么还亲疏有别了呢?实在是伤了兄弟们的心啊!” “你瞧瞧,没眼力见儿的东西,”另一人跟着笑骂,“人家南宫四小姐在苏楼主心中的位置,又岂是你能比拟的?” “哎呀,自不量力,自不量力啊!” 座下一片哄然大笑,众人的目光流转交错,各自饱含深意,南宫菀玉面早就绯红,只是低了头羞涩不语。 “苏兄若是不肯如实相告,得罚酒三杯!” “六杯!他方才还迟来了呢!” 南宫菀倏然抬头,匆匆略过苏卿一眼,轻声细语地说道,“我……我,我代饮一杯。”随即在众目睽睽之下,果然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苏卿忙下座,将南宫菀的酒杯夺了过来,“你身子原本就不大好,别喝了。” 两人手指交错的瞬间,有刹那的寂静,苏卿眼底眉梢的笑意恰到好处,仿佛莅临人间的神祗,而少女的娇羞恰如被雨泽恩露的明艳娇花。 那杯酒有她留下的唇痕,有残存的香气,被他重新斟满饮尽,四下的贵族公子无不击掌叫好。 辛折璃凝视着面前的二人,男人清贵雍容,少女娇媚文弱,任谁见了也不能不赞一句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她心中怏怏不乐,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目光转向南玄隐,男人倒是对凑热闹没什么兴趣,只顾专心致志地对付着手中的虾,细细剥了壳,精准丢在她碗里。 “愣什么愣?快吃,这一只就是一两银子呢,你安心吃,我剥给你。” 辛折璃携了雪白虾肉,沾上酱醋碟尝了尝,果然鲜香。酒过五味菜过三巡,歌舞丝竹便响了起来,她悄悄起身。 “我出去醒醒酒。” 南玄隐要跟着起身,“我与你同去。” 辛折璃瞥了瞥四周,将男人摁坐下来,“我有事儿!回来再同你详说!你不许把我供出去,听到没有?” “那我说你干嘛去啊?”“随你!” 南玄隐目送着少女如蝴蝶一般穿堂而过,匆匆离席,忽然间发现满桌的山珍…… 似乎也没什么滋味。 所以,她要去哪儿? 第118章 雪夜的不速之客 第119章雪夜的不速之客 辛折璃凭着直觉避开守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九歌台。 假如她没有记错的话,所有九歌重楼的顶尖高手,半数住在苏老爷子四周,半数便在这开山祭祖的忘川峰上,而她冒着雪夜要找的少女,应该就在后山。 为了不太声张,她只在掌心点燃了一簇小小的寒焰,离开了画廊之后,后山一片漆黑,头顶无星无月,唯有入夜的凛冽寒风呼呼地灌入领口,夹杂着细雪和冰粒子。她须得看清脚下的路,又要避开纵横交错的枯枝,以免大团积雪砸下来引人注目。 倏然之间,一道光撕裂如墨长空,只听遥遥传来“咻”地一声,绽放出盛大的金色烟花,更奇的是,那烟花并非转瞬即逝,点点光芒化作万千流萤,从四面八方坠落。 辛折璃凝望着,正寻思是什么宗族能弄出这样大的阵仗,猝不及防撞上树干,积雪簌簌而落。一个略过的黑影转瞬而至,刀锋出鞘、寒芒乍现,“谁!” 她听出声音,忙一面退一面叫道,“陆供奉,是我!” 刀锋在她眉心三寸之外停了下来,男人似乎舒了一口气,忙不迭伏地请罪。 “原来是辛姑娘,属下冒犯了。” 辛折璃抖了抖方才被砸的一身雪,“无妨无妨,是我惊动了你,诶,你怎么不吃酒去?你家主子眼见是大喜将至啊。” 陆龙恭声道,“回姑娘,今日轮到属下当值巡夜。”说完略带疑惑地问,“辛姑娘怎么也在这里?天寒地冻的,莫非是迷路了?” 辛折璃刚想叫“我看起来有那么笨么”,想了想自己此番并不愿意多生枝节,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嗯……对,我迷路了。” “那属下送姑娘回去。” “不必不必,巡夜乃重中之重,你家楼主信任你,我岂能劳烦,我已传音给南玄隐,他马上就来。” 陆龙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哦——是属下唐突了!属下告退!” 说完,整个人飞快地消失在了甬道的另一侧。 辛折璃瞠目结舌,半晌才意识过来:她好像是越描越黑了!该死的! 彼时的南玄隐在席间毫无预兆打了两个喷嚏。 穿过大片树林,终于见到了一排青墙黛瓦的院落,大抵便是薛琼等人的住所,正在辛折璃思考如何能一举蒙中不惊扰他人的时候,一道黑影从屋檐上悄无声息地飞掠过去! 那人轻功之高,若非辛折璃正好站在转角处,若非她正好抬头想看看能不能翻墙,竟毫无察觉。 这,也是巡夜人? 然而,她很快打破了这个揣测,巡夜人不需要在房檐上窜来窜去,那这一晚上不得累死一批人?既然不是巡夜,又非正大光明造访,那—— 她将全身气息收敛,跟着飞掠上屋檐。 那人的轻功提到极致,居然连她远远跟着都觉得吃力,待见到那人落下一个院落之后,娴熟地掏出什么在门锁上摆弄了一阵,大摇大摆地推门而入。 辛折璃又懵了:若是来者不善,怎么看上去自然地像是回自己家…… 而且人家还有钥匙…… 她脑子里不由得浮现出自己冲上前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人暴打一顿然后发现仅仅只是个喜欢夜行的九歌同僚,那就很尴尬,真的很尴尬了。 悬而未定,心中却总是有些不安的直觉,辛折璃紧随其后,也如游鱼一般溜了进去。 “嗖!” 在辛折璃还未听清那声响究竟来自何处的同时,青光黛影从檐上一跃而落,随即足尖一提,整个身躯在空中弹跳、舒展,像极了捕食的豹子。 但听“叮”地一声清响,是兵刃相撞的声音。辛折璃心中已提起十二分警觉,出招和接招的都是高手,她旋身躲在院中的参天大树后,这才看清那不速之客的装束——他戴着铁甲面具,身穿海棠色衣裤,裸露在外的一双手苍白青劲,居然凭一把铁扇便接下了漫天幻影的刀光。 不过刹那之间,两人已过了数十招,若是放在刚刚入门的修行者看来,恐怕连怎么出手的都不曾看清,唯有辛折璃清楚,虽然二人连内力都未曾调动,所谓外练筋骨皮,其身手皆属翘楚。 风止,一切归于寂静,那男子的面具被挑落,指缝间渗出血,一滴两滴地落了下来。 而薛琼冷冷地站在阶前,素手执弯刀,通身妩媚变成了封喉致命的杀意。 “别弄脏我的地方。” 那男子身量并不算高大,然而眉眼却颇为昳丽,一双狐眼微微上挑,薄唇轻启,“你的地方?哈哈哈,阿琼,你真当九歌重楼是自个儿家了么?倘若我没有记错,今日可是家宴,你和苏卿相交甚笃,他怎么不肯带你呢?” 辛折璃躲在树后面,五指已然扣下来薄薄一层树皮——虽然不明情况,但此人说话未免太尖酸狠毒了,且字字珠心,正戳在薛琼的伤处! 果然,薛琼的神色怆然苍凉,似乎紧咬银牙,“我二人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置喙?” 男子不怒反笑,“阿琼你这么说,当真教人寒了心。我不是好意问你么?你白日里舍生忘死陪他去南海屠龙,晚上还要给他枕席暖榻,如今吃干抹净了便将你打发到这儿,多可惜啊。” “你闭嘴!”月光下,凛冽光华一闪而过,握在修长手指间的是一把淡青色的刀,然而那只手却在微微颤抖,“楚红枫,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你敢,你自然是敢的,连长公主的圣命都敢一拖再拖,杀我算得了什么?不过二罪并罚罢了。只是我想知道,‘骨醉’之毒发作的滋味不好受?” 躲在树后辛折璃倏然一惊,险些摔了自己手中的遁世环。 长公主凌仪?薛琼什么时候和东螭皇族有来往纠葛?这妖冶的男子又是什么人,怎么会如此轻车驾熟地进入重重禁制的九歌重楼? 雪夜倒影着女子沉静如渊的墨瞳,她笑了。这一笑却仿佛万艳同悲,苍凉到了极致,亦狠绝到极致,“楚红枫,你说得对,苏家不会容许我这等身份的人进祠堂,长公主亦对我存了疑心,‘骨醉’每一次毒发都如抽筋剥骨令人生不如死……我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我什么都不怕。” 后半句是深邃到可怖的平静。 “包括,杀了你。” 第119章 少主有命 第120章少主有命 辛折璃的十指紧攥,今夜的一切瞬息万变,完全超乎她的意料之外。 裸露在外的肌肤已然被细雪笼罩,刺骨的寒冷逐渐麻木,她的脑子却无比清醒,先才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终于拼凑在了一起——难怪薛琼说自己“没有福分”,原来不仅仅是身份天差地别,更致命的是她被凌仪下毒操控了! 骨醉,听闻是将淬毒之针扎入后心,足足七根才算功成。但是凭借薛琼的身手修为,给她下毒的人得有多强? 话又说回来,凌仪的行事狠辣毒绝,但凡薛琼掂量清楚其中弊害,便更应该着意依附苏卿,至少找来池也这等名医看看能不能解毒啊? 解开一个谜团,却好像堕入更深更浓的雾里。 “瞧瞧,我不过是玩笑上两句,你我同效忠凌主子,怎么攀扯上死啊活啊的?”那楚红枫也是个前倨后恭的角色,闻言也态度登下立转,“我是来给你送解药的,拿好。” 一个褐色小瓶被掷了过来。 “还有,最迟正月初八,你得进宫走一趟,凌主子的大计耽搁不得。什么是你攀不上的,什么是你该服从的,阿琼,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完,他点燃袖中符箓,整个人遁匿无形。 晚来雪急,那廊前的纸灯笼在风雪之中摇摇欲坠,血迹和足迹很快被积雪掩埋,只剩下萧肃苍凉的一片纯白,在浩渺天地之间,似乎万物皆微尘。 辛折璃看着薛琼将一颗丹砂丸取了出来,毫不犹豫地碾碎在掌中,随后久久地注视着掌心的残红。似乎终于精疲力尽,女子扶着膝盖缓缓坐在了石阶之上,托腮沉思着什么,在四下的静谧中,辛折璃倏然明白了—— 她在听九歌台那里传出来的歌舞声。 有人众星捧月座上宾,有人茕茕孑立阶下囚。 而在荒岛之上、黑暗巢穴之中,他们生死未卜只剩下命的时候,他曾说爱她。 眼前仿佛随着起了茫茫大雾,辛折璃发觉自己心酸得厉害。薛琼性子刚烈至此,无论是有隐情还是别的,她此刻出面并无助益,只能看着女子从婉转苍凉笑意中落下泪来。 该死。 若非此刻尚有理智,她真想手刃了那个口不择言,句句狠毒的臭男人。但这笔账只会算在薛琼的头上,怎么办?怎么办? 对了。 南玄隐! 辛折璃不忍再看薛琼,折身匆匆而去,将轻功提到极致,返回九歌台,彼时正是一片歌舞升平,衣香鬓影,众人醉意正酣,无人注意到她离而复返。 南玄隐端坐席间,通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显得格格不入,修长一双手正在百无聊赖地剥虾,青瓷小碟上已然堆成小山。 “嗬,还知道回来?”他没好气地将一盘雪白虾肉推过去,“我只道你今夜不回了呢,说,谁人让你如此念念不忘?” 辛折璃哪有心思玩笑,一把抓过男人手腕拎过来,附耳将方才发生的一切三言两语概括了,秀眉攒成一团,“现下决计不能让苏楼主知道,可若放跑了那人,我委实不甘。” 南玄隐收敛了调笑之色,沉声道,“你的意思呢?” “那人轻功很高,且轻车熟路,不过他方才受了点伤,并且我在跟踪之时悄悄埋下了‘一线香’,”辛折璃道,“能不能既不要他的命,又套出些真话来?” 男人沉吟少许,翻身而起,走向苏卿,面色自如地说笑了几句,辛折璃听不真切,只见苏卿遥遥看来,目光之中饱含调侃笑意,旋即点了点头。 “走。” 大墨弥天,漫天飞雪隐隐似有偃旗息鼓之势。 山间的风依然森凉入骨。 楚红枫在转过最后一道山坳之时,面前如流云般飞掠过一道白影。他自认轻功绝伦,却见此人如惊鸿般轻飘飘落在了面前的铁索桥上。来者身如修竹,手中的鲛人珠莹白朦胧,夜风猎猎,衣袂翻飞,一时间竟分不清是鬼是仙。 他按下气息,“谁?” “来都来了,怎么不吃一杯酒再走呢?”那人嗤笑,睥睨俯瞰他,“白日里给人做走狗,晚上偷偷摸摸地登门入户,真是见不得光的……废物。” 楚红枫在凌仪面前也算是红人,连那些个达官显贵也对之毕恭毕敬,闻言顷刻大怒,“找死!” 袖中一把毒针弹射而出,直冲面门! 南玄隐岿然不动,只在银针撕裂空气逼近到三尺之时召出红绫“朱欲”,轻飘飘地将毒针悉数挽下,无声无息。 而从始至终,他的脚步未曾挪动分毫。 楚红枫到底是个眼招子厉害的,见此人修为深不可测,瞬间便生了遁匿的想法,然而足底生云符刚刚被点燃,身后倏然一道磅礴剑意,携裹着冰粒子朝他梨花暴雨般砸了过来。 腹背受敌。 辛折璃召回寒骨剑,一步一步迫近他。 “你们……不是九歌重楼的人。薛琼想来是不敢走露消息的。”楚红枫眼中闪过一丝惘然,出声问道,“既然二位和我素无恩怨,此番出手又是为何?” 辛折璃素手缓缓拂过剑锋,在潋滟的寒芒中冷冷微笑,“碾死一只虫,也需要理由吗?” 楚红枫只觉冷汗从额头滑到鬓角,悄无声息地咽了一口唾沫,方才那一剑若是稍迟半分,此刻就已然穿心了——这个女人,是真的要杀他! 若只是单打独斗,或许自己近身相搏还有逃脱的可能,但身后还有个莫测的对手。 “我乃长公主幕僚,你岂敢杀我?”他咬牙道,“就算杀了我,这笔账也会算在薛琼的头上,你是替她出头呢,还是替她揽罪呢?” 南玄隐从铁索之上一跃而下,自黑暗中抚掌而来,“幕僚?阁下说这话竟也不臊得慌,凌仪座下高手如云,你究竟凭借什么留在她身侧,这还需要点明吗?”他一歪头,似乎在认真思忖,“也未必要你的命,我只需毁了这张脸,甚至不用什么精妙的剑法,横七竖八多划几道就是了,届时你猜凌仪是会为你报仇雪恨呢,还是另寻新欢?” 楚红枫的脸彻底青了,此言正中他的软肋。 凌仪座下当然不止他一个,实际上,她所豢养的面首从未断过,想要上赶着的貌美男子更如过江之鲫。 所谓幕僚,所谓面首,不过是图一时新鲜,性情相投的便多留几到绝路,他的脑子反而转的飞快,当下变了一副面孔,柔声说道,“足下修为高深,想要杀我,或是闹将起来给九歌重楼其他人知道,便不会同我说这些了,既是如此,想来我这儿也有你需要的东西,只要高抬贵手,在下必然知无不言。” 男人又近前数步,眉心间的朱砂痣妖异艶红,墨瞳沉如深潭,通身散发着近乎压迫的寒意。 “莫非凌仪没教过你,该怎么求人吗?” 他抱臂环胸,目光似要将人穿透。 “跪下。” 第120章 你相信她吗 第121章你相信她吗 楚红枫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几欲吐血,方才着了薛琼一掌,此刻怒火攻心,愈发火辣辣灼痛起来。 辛折璃故作不耐,手中寒剑蓄势待发,“别同他废话了,凌仪身边那么多面首,左右不缺这一个。趁早处理掉,节外生枝倒不好了。” “我……我照做!” 比之南玄隐,面前这位冷若冰霜的女子更令他琢磨不透,而无法揣测则更令人恐惧,无论如何,保命之后再做打算。 他一撩袍,跪在二人面前。眼底浓郁的恨意被压下,就差俯身到雪地里。 “我说,我都说,望二位高抬贵手。” 南玄隐环顾四周,点燃一张遁世符。 “两炷香的时间。” 女子点了点头,“第一件事,薛琼身上毒是谁下的?方才我见你用的也是毒针。” 楚红枫瞬间抬首,拼命否认,“前辈明鉴!我、我哪有那等本事?此毒名唤‘骨醉’,世间罕有,长公主只藏于自身,薛琼她是……自愿被种下的。” 辛折璃一掌扇了过去。 “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你项上人头到底还想不想要?” 楚红枫被打的身子一歪,迅速伏地解释,“在下、在下不敢说谎!长公主多疑,她身边的近侍也好,‘黄雀’也罢,都是要服毒以示忠心的,只要事事顺遂,便定期给解药,否则便眼瞧着毒发,在下、在下只是送解药的差使……” 南玄隐略沉寂了少许,“这倒的确是凌仪的作风,只是,薛琼何必这么做呢?” 楚红枫多少有些不确定,小心翼翼地觑着男人的神色,斟酌答道,“这在下委实不知,不过能追随凌主子的,不是为了钱便是图个前程,想来不外乎……” 啪。 这巴掌比方才力道只重不轻,辛折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问你了么?” 楚红枫恨得快压不住了,双腮被紧咬的牙齿撑出轮廓,许久才道,“是。在下多嘴。” “第二件事,你方才说的‘黄雀’是什么?凌仪让薛琼进宫所为何事?” “这‘黄雀’便是凌主子安插在三宗四族、各大门派的眼线,自然,那些文臣武将的府上只怕也有。”楚红枫道,“凌主子曾经同在下提及,说什么紫微斗数,推算出她的宿敌将临……她求功心切,似乎剑走偏锋了,才教大祭司带人去南海寻龙来着。” 辛折璃和南玄隐对视一眼。 官兵也好,无尘那些门下弟子也罢,此刻尚且不知道有没有活着回到中原的,可她早晚会知道南海之行的结果。 “宿敌是谁?”南玄隐出声道,“莫非是四皇子?还是鬼蜮尊主?” 楚红枫苦笑连连,“这位……前辈,您方才也说了,在下不过是个消遣取乐的,何以窥得全貌?我更不敢多问,知道的越多不是越惹祸上身么?但方才那两位都不是,我隐约听得,是个女子。” “女子?” “是,千真万确。” 辛折璃面上略过一丝迷惘:放眼东螭国三宗四族之内,即便有修为能与凌仪匹敌的,也多以掌门为主,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修士了。是何等女子能令她如此忌惮? “不论是谁,都不是薛琼。”南玄隐道,“不然她杀人灭口不就是了。对了,薛琼为何进宫?” 楚红枫道,“似乎正为了南海之行,凌主子未曾吐露。却在近日之内召集所有‘黄雀’,在下私心揣摩,也许是为了除掉那个女子?” 南玄隐倏然之间展颜一笑,在此情此景之下更令人不寒而栗。他将手掌展开,只见掌心静静地躺着“御宫令”,楚红枫倏然变色。 持御宫令者,皆为皇族亲信! “你说,你主子知道自己养的猫啊狗啊反过来咬他一口,会不会动怒呢?” 冷汗在此刻涔涔而落,楚红枫将头磕在雪地之中,通身战栗不止。 “念在你有几分畏惧、不敢说谎的份儿上,我且留你一命。”南玄隐道,“九子夺嫡,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我劝你也给自己留条后路,你的凌主子未必便能登基为帝。” 楚红枫已是敬畏之至,“是、是!” 南玄隐将上次辛折璃未曾用完的玉容粉装了瓷瓶,此刻轻描淡写抛了出去,“养好你的容貌,仔细伺候去。” 楚红枫接过,不着声色审查一番,露出几分恭顺谦卑的笑,“多谢前辈高抬贵手,若日后还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便差人去彩绣坊,在下随时恭候。”说完又一稽首,这才转身匆匆逃离。 辛折璃笑道,“南少主恩威并施,佩服、佩服啊。” 南玄隐亦拱拳,“阿离十分配合,较上次南海演技进步了许多,很像那么回事儿。” 女子一脚踹过去。 两人笑闹一阵之后才原路折返,辛折璃正色道,“你觉得方才那家伙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那边沉默了一阵,方才徐徐道,“他不知你我身份,又是个见风使舵的货色,想来也不会为了凌仪舍命相护,大抵有八成可信。” 此刻细雪偃旗息鼓,然而林中的风仍猎猎袭来,辛折璃想到薛琼立在堂前—— 那女子初见娇俏明艳,出手时又狠辣果决,通身上下唯有“媚骨天成”四个字可以比拟一二,向来只能见到男子为她失魂落魄,却从未见过她那等悲怆脆弱的神色。 彩云易散琉璃脆,她仿佛深秋之蝶,小小的一方身影在雪夜中孤寂而决绝。 “怎么了?好端端叹什么气?” 辛折璃道,“你没听那人说的话么?薛姑娘是自愿被种下‘骨醉’的,她明知凌仪心狠手辣,明知苏楼主对其痴心一片,这可不是走上了糊涂路?苏卿待你我也算不薄,今日之事,你说是不说呢?” 南玄隐原本走在前面,闻言微微折身望向她,“你是否相信薛琼?”他的面上和和气气,甚至带了一丝笑,然而眼底却并无温情,“阿离,我得提醒你,薛琼是杀手出身,每步都是累累白骨,若非生就一副冷硬心肠,她决计走不到今日这一步。” 辛折璃顺下眼睫,声音似乎也随着寂静而轻了许多,然而字字分明。 “我信。” “哦,既然如此,那便暂且秘而不发罢。”南玄隐道。 “啊?”这下女子反而惊诧,微微抬眸略过他一眼,“你也不问缘由?” “何须问呢?”南玄隐负手而笑,反而坦然从容,“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这世间的缘法向来阴差阳错,既然如此,不需刨根问底,只随着心便是了。” 她扑哧一笑,“你总有这许多道理。” “我没这些个嘴皮子功夫,靠什么哄姑娘呢?” 辛折璃挑了挑眉,“难道不是——”温凉指尖逐次划过他的眉峰、长睫、鼻梁,随即蜻蜓点水般收回,“靠你的皮相?” 南玄隐忍不住叫道,“我?我靠皮相?我明明风流倜傥、学富五车、敢作敢当、当之无愧……” 林中忽然传来一串笑声。 第121章 是要变天了 第122章是要变天了 两人不提防有人在此,皆吓了一跳,南玄隐没好气地说道,“苏楼主,如此好日子又有佳人在侧、被看添香,怎么还躲在林子里听墙角?” 辛折璃心中暗暗一沉——他们方才说的话,苏卿又听到了多少? 男人抚掌而出,面上虽流转着微醺的醉意,仍上前笑道,“我见二位左右不回来,这天寒地冻的,到底挂心,便出来瞧瞧,谁知道你们有这样好的兴致,哈哈,哈哈哈。” 南玄隐问道,“你的那位千娇百媚的南宫四小姐呢?怎么舍下她跑到这儿来看戏?” 苏卿笑意收敛了些许,拢了灯笼走在前面引路,闻言稍稍顿首,正落入辛折璃的眼中——他生了一张矜贵端方、温润翩然的脸,此刻仍然是一团和气,只是如同初见一般。 揣测不透。 “南兄想来也猜到了,我便如实相告。”苏卿淡淡道,“她出身与我相仿,更兼母亲重病,大族内那些个老东西又是惯会拜高踩低的,若说无一丝怜悯之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已差颜总管亲自去接她母亲来九歌重楼了。” 南玄隐点了点头,“九歌礼重于她,想来其他人不敢太放肆。” “但也仅仅只能如此。”苏卿道,“若她是个聪明的,愿意与我合作,我自然也扶持提拔,直到她在族中有些权势,能为我所用。可若她肖想其他的东西,便怨不得我无礼了。” 辛折璃不知为何,听到这话之后反而松了一口气。 穿过长林,不觉之间走到了南玄隐所居的枕霞楼后山的落红崖,苏卿含笑向辛折璃道,“折璃姑娘还需要在下相送吗?还是今晚在此歇下?” 辛折璃掰了掰手腕,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微笑,“苏楼主,你说这月黑风高四下无人的,若是你被人偷袭了在这雪地里冻上一夜,是不是很惨啊?” 苏卿瞬间退了几步。 “南兄,你便眼睁睁瞧着?也不管一管吗?” 南玄隐耸肩,“我负责埋雪好了。” “……” “不说笑了,明日我们便回鬼蜮,这些天承蒙照顾,替我谢过老爷子。” 苏卿微微一怔,问,“这便要走?实话说,在下和南兄一见如故,本想邀你过些日子去落红崖下面,那里是九歌重楼的前任护教发现的密道,玄机非常呢。” 南玄隐道,“来日方长,也不急在一时。你只是别忘了欠我一桌喜宴。” 苏卿含笑,“这个自然。” 翌日,九歌重楼早早备下了送行宴,又差陆龙等人亲自护送车轿,沿途一路送下山去。原先众人在船上的时候尚且不熟,各自怀了三分戒备,如今见南玄隐和辛折璃并非恃才傲物之人,连带着说话也轻松了许多。 南玄隐支颐远望,只见初冬暖阳透过层层枝丫,那雪便如沥粉描金一般莹润有光,融化的雪水打落下来,倒是清脆有声,更远处的山坳则被云雾缭绕,隐隐可见其九歌的玄墨描金旗帜猎猎在风中。 辛折璃倒是主动同陆龙攀谈,“你身为供奉,难道不该出使任务么,苏楼主派你送我二人下山,实在大材小用啊。” 男人闻言嘿嘿一笑,“姑娘快别这么说,这是最轻松不过的差事,一则不会有人在九歌重楼的地界上撒野,不过是老爷子重视二位才教人护送;再则即便真有不测,哪里还轮得到我们出手呢?实话同你说,几个供奉抢着送,只是没抢过我罢了。” 辛折璃噗嗤一笑,又问道,“你可曾见过那位南宫小姐?” 陆龙皱皱眉,“属下的身份自然不便相见,不过远远瞧着……美则美矣,嘶,就是……就是少了点什么。”说完大咧咧一挥手,“总之比姑娘是是遥遥不及啊!” 这下南玄隐亦止不住笑了两声,慢条斯理地接过话来,“你说话要仔细,指不定人家是未来的楼主夫人,这枕边风一吹,你的脑袋可就不稳当了。就算不吹,她也是南宫家的小姐,真存了心记仇,你就等着。” 四下一片哄笑。 陆龙自知失言,讪讪地环顾四周,“这不是没外人么……嗯?” 男人的神色变化不过转瞬之间,下一秒已然杀意毕露,雪亮刀锋出鞘,所有护送的黑衣打手哗啦啦散落四周,全神戒备。 辛折璃打了帘子往外一瞧,只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得,所谓无巧不成书,刚说过此行不过是做做样子,麻烦就自个儿找上门来了。 南玄隐倒是稳稳当当端坐轿中,看上去无比气定神闲,甚至打了个哈欠。 “喂,来者不善啊。”辛折璃捅了捅他,“咱们如今在这上不上、下不下的山中,想要求援可不容易。” “嗯,好怕。阿离护我。” “……” 那道黑影跌跌撞撞地走进,却是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发丝蓬乱不堪,全身衣衫褴褛,一条腿似乎断了,在雪地上拖出断断续续的血痕来,还未近前便整个人栽倒在一棵树前。 陆龙定睛一看,挥了挥手,两个属下立刻上前查探,其中一人高声回禀,“是七阁主身边的宋叔!” 此言一出,辛折璃微微蹙起秀眉,只见又过去两人,将那宋叔七手八脚地抬了过来。 近处细看则更为残忍,看样子,是被严刑逼供过。 陆龙似乎与之相识,脸色一变疾步迎上,“宋叔,宋叔!怎么回事?是七主子那边出事了?”一面说一面搭上手腕,愈加神色凝重。 南玄隐翻身下了轿,将一颗小还丹送入宋叔的口中,把人勉力扶了起来,盘膝而坐,随即便用先才替辛折璃推血过宫的法子运转了一周天,收回掌后,出手如电地在人身上点了三道大穴,只听“哇”地一声,乌黑浓血便自宋叔口中喷了出来。 这口淤血吐出,他的神色倒是缓过来数分,然而声音仍气若游丝,“多谢,这位……” 南玄隐神色凝肃,“别谢了,我最多帮你续命半个时辰,要想救命,还得找颜先生,你们快上山去,我与阿离自行返程即可。” “且慢!”辛折璃叫着,也跳下轿子,飞快上前,“宋叔,打伤你们主子的是什么人?”看陆龙在一侧欲言又止,紧跟着补道,“兹事体大,务请如实相告!” 那宋叔勉强提了一口气道,“属下亦不知情……那人对摇光阁上下十分了解,下毒暗算了阁主和几个身边的供奉,我们的人追出去……也中了计,恐怕,是里应外合!”说完又一气儿剧烈咳嗽起来,血沫飞溅,想来是急火攻心了。 陆龙沉下脸色恨恨骂了两声,辛折璃抬首肃容道,“陆供奉,这些话你务必亲自转告苏卿,眼下有一股势力要对三宗四族各大门派出手,我们亦在追查,在此之前,教他守住山门,肃清门户,那些可疑之人个个都要排查,尽早处理,务必,务必!” “是,属下遵命。” 事已至此,陆龙等人自是不便再送,匆匆抬着伤者上山去了。 南玄隐目送着一群人消失在林间石径中,一阵萧瑟寒风携裹着残雪扑面打来。他振去衣袂上的雪。 “看这架势,只怕是要变天了呢……” 第122章 天师宗下山 第123章天师宗下山 天师宗坐落纯阳山,共三座主宫,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栈道,在山麓之前尚可驾马,之后则更为崎岖陡峭,只能徒行。 而此刻,一辆竹骨制成、鹿皮封顶的马车正在下山的路上。 端坐中央的道人阖目安神,纵然穿一身灰色道袍,峨冠之下的面容仍清逸出尘,仿佛山间雪、云里月,相衬之下,其余男男女女的数十名弟子似乎都差了些道行。 可若不这么比,这些人单拎出来,也算是天师宗一顶一的年轻高手了。 “掌教师兄,你说小师妹是不是得罪了人?可她身边还跟着徐千载徐长老,还有韩师兄他们,即便是惹了不该惹的人,也总有通风报信的?你瞧瞧卷宗上写的,全无音讯!” “难不成是鬼蜮那起魔头?” “哼,想来大差不差了,能毫无顾忌掳走小师妹,且修为远胜徐长老的,除了闻沧海还能有谁?” 顾垂鸿缓缓睁眼,睫羽下是一双琉璃般的瞳,若细看去,右眼竟隐隐有碧青色的纹路,“傅朝华。” “诶,掌教师兄。” “下山之后,便不再是天师宗的地界。”男人语气平淡,神容却是冷的,“徐长老的确德高望重,可并非打遍天下无敌手。你们倒是掂量掂量,在座有几人自诩胜过徐长老的?若是不能,对于更强的对手,便不要口出狂言。” 傅朝华知道这位掌教师兄向来冷面热心,笑嘻嘻拍了自个儿一巴掌,“是是是,都是师弟胡言乱语。往后一定谨言慎行,绝不给天师宗捅娄子。” 他这么说,坐在后排的一男一女却四目相对,眼中隐隐生出不忿之色。 顾垂鸿可是在魔窟里作为质子呆了三年,回来之后竟仍被掌门人一力推上了掌教之位,他们的师父长了他两轮,在江湖上的资历声望无不深厚,也不过是掌教。 明明大家是同辈,如今这又算什么道理? 更何况他重伤回来,折了半条命,若不是掌门用化元伏羲丸相救,能不能撑到今日都是两说,实力也不知还剩下几成,倒对他们颐气指使的! 此番下山途径路上,大多城门紧闭,守卫审查森严,幸亏他们天师宗驻扎在山下的使徒提前下山打点周旋。 下了山出了城,眼前所见唯有一条经久失修的栈道,坑坑洼洼不说,甚至可见饿殍埋藏于荒草之中,有的已然化作肥料滋养着疯狂生长的野草,不时有秃鹫飞过,留下一串啼鸣。 即便道路崎岖,赶马和坐在上面的人却稳稳当当,一丝不乱。里面几个弟子在低声交谈,大多则是阖目安神,他们此行要去的是东螭国数一数二的万丰榷场,毗邻塞北,正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处,而小师妹最后留下的音讯便是此处。 忽然间,前方传来一声断喝,“站住!” 荒草丛中哗啦啦站出来一大群壮丁,看起来并不大象是居住在附近的村民,一律穿着玄色金纹短打,脚步沉稳,像是专门调教出来的练家子。 负责赶车的是天师宗徐长老门下弟子,勒马行礼道,“我等均为天师宗弟子,路过贵地,是为” 来意还没说完,只见其中一名壮汉将双拳咯咯捏响。 “马车里是什么?” 如此蛮横,饶是好脾气如他也微微拧眉,“阁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要想从此处过去,马车须一一抄检。” 在马车里头的弟子听得一清二楚,不由面含薄怒:他们原本便是天师宗年轻一辈的翘楚,又正逢年少轻狂,岂能容人如此放肆? 傅朝华气的一拍大腿便要下车理论,被一双手拦住了。 人群从中间让出一条路来,被簇拥出的男子灰袍峨冠,生的清矜端秀,一把声音如戛玉敲冰,“诸位,我们的确是天师宗的人,这是无极令。在下天师宗,顾垂鸿。” 要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为首那壮汉只见车内下来这么个神仙似的人物,仙风道骨却不倨傲, 礼数周全不卑不亢,又一听这如雷贯耳的名号,终于收敛起来一身煞气。 “原来是天师宗的顾道长,我等实在是奉主之名,得罪之处,还请顾前辈莫要怪罪!” “你家主子吩咐你们在这儿,谁路过砍谁?”马车里探出一个脑袋,傅朝华好死不死地接了一句。 那人闻言也有几分讪讪地,“诸位道长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山庄之中被来路不明的人抄了底,他们还绑走了大少爷,如今老爷郁结在心撒手人寰,唯一留下的遗命,便是要我们寻得大少爷的下落” 顾垂鸿面色瞬间冷凝—— 这些人大抵也是心急如焚,这才沦落到了路边堵人的境地,可他心中很清楚,如此一来,小师妹的失踪绝非意外,也不是偶然开罪了谁,而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掌,悄然潜入了三宗四族以及各个门派之中! 如此想着,他略颔首道,“未曾请教兄台名号,我们此行也正是为了追查敝派失踪的人,若是大家同心同德,想来更好。” 那人闻言不由大喜,“顾前辈,还有诸位道长,若是肯出手相助更好不过,里面请!里面请!” 半个时辰之后,一行人在那汉子的带领之下踏入凤阳山庄。 打老远便见到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被雕刻在飞檐之上,华丽气派,而中央的三重门皆以金错刀篆刻,入门是正厅,左右两侧乃书斋琴房以及待客的去处,再往后则是女眷居所和一溜儿的暖阁。一路斗转长廊,庭院之中悬泉小池、名花美石错列其间。 天师宗的弟子规规矩矩站在院落之内,皆屏气凝神,有些人掏出罗盘测算。顾垂鸿无心饮茶,婉谢之后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家少爷,是在何处失踪的?” “万丰榷场。” 第123章 山庄夜藏尸 第124章山庄夜藏尸 “我们的人也是失踪在万丰榷场。”顾垂鸿沉声说道,“足下可曾接到其余什么讯息?” 男人眉心之间已然有了一道深深的痕迹,恐怕是连夜忧思所致,整张脸显现出疲惫衰老之态。 “什么都没有,若是为寻仇,我家少爷并非跋扈之人,若要威胁的人是庄主,也该给递个信儿,若是为了求财,至少也要知会我们一声哪!” 顾垂鸿叹了一口气,他知道此事棘手,然而听男人这么说,只怕自己预见的还远远不够,他端起茶碗想要抿一口,倏然间,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灌入口鼻之中。 他的手不着声色放了回去,目光绕了庭院一圈。 美则美矣,但整个庄园寂静如斯,除却细微的虫鸣,再无旁人,颇有几分死气沉沉的压抑感。 许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之处,那为首之人亦是苦笑,“庄主大人撒手人寰,大少爷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个病恹恹的小小姐,有人传闻凤阳山庄气数将尽,这里也的确离奇死了几个下人,我便自作主张将人遣散了。这些人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犯不着将命折在这儿啊。” “你为什么不走?”傅朝华二度插话。 “在下项长风受老庄主大恩,是决意将这条命陪在山庄的,一日找不到大少爷,便不能离开半步,跟在我身边的都是并肩子长大的兄弟,出生入死,自愿相陪。” “项长风?”顾垂鸿忽然开口,“散修中首屈一指的内功高手项长风?” “不敢。”男人摆了摆手,面上不见一丝得意倨傲,反而连连苦笑,“在下空有力气,却是个不中用的废物啊。” 听说他能“催铁为泥”,一瞬间,四下的天师宗弟子便将项长风围了个圈,态度陡然急转,一口一个前辈叫的亲热。 顾垂鸿亦微微惊诧。 凤阳山庄他倒是听过,是个名声不大不小的钱庄,想不到居然连这么个地方也卧虎藏龙,不过听他的口气,倒像是受故人所托,是以一直驻留在此。 倒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项长风将众弟子安排在了暖阁住下。 傍晚时分,傅朝华洗漱完毕,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到了女子细细的哭声。 他本就择席,在陌生地方睡得极浅,闻言倏然起身。 “菱花楚楚兮刹那飞霜春秋序代兮燕燕颉颃”他倏然起身,跳下床来,因为这歌声像是贴着自己耳朵边吹气,然而,整个暖阁空空如也,除了自己的影子倒影在镂花屏风上,哪还有人在? 慢着,影子。 总觉得床帐垂下的纱幔有些古怪——这种软烟罗薄如蝉翼,怎么透出的影子却是一片乌黑?除非他探出手将纱幔拉开一角,正对上了黑暗中一双直勾勾瞪大的眼睛。那是个年轻的女子,不知道被藏尸床下多久了,脸上结了一层冰霜,嘴唇乌青,双目涣散,那张脸和他也不过一臂的距离。 傅朝华猛地受了惊,手一抖将纱幔放下。 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人,然而还是一时无法接受自己同冻僵的尸体一床之隔,半晌才稳住呼吸,披了衣裳去敲顾垂鸿的门。 男人尚未安寝,秉烛点灯,正在桌前细细打量着万丰榷场的地图,展开的牛皮纸卷上被标红了几处。 “什么事?” “掌教师兄,不好了,床下死人了!”傅朝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什么?” “就在我床底下!死人!女人!”傅朝华伸出手连比带划地,“好家伙,那双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盯着我,怪道我说这屋内一股子森寒之气,原来是怨灵盘旋,我……” 顾垂鸿闪身绕过,不听他絮语,鸣铃召集所有天师宗弟子,半刻钟后,众人全聚在了暖阁外的小庭院中。 不止一具尸体。 衣柜中,床下,还有许多不易察觉的死角暗格,那些尸体看服饰穿着多半是凤阳山庄的下人,死的时候皆是满面冰霜,看上去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这些人似乎被某种罕见的内功‘冻’住了,所以在短时间之内不至尸身腐烂,可是是谁杀了他们,又有什么用呢?”丁紫烟乃炼妖宗,凑近看了看那些尸体,秀眉之中划过些许憎恶。 众人皆无头绪。 项长风要守夜,此刻才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听顾垂鸿三言两语描述了这些个尸体的由来,脸色亦十分难看,俯下身查视了一具女尸,半晌转身对那些兄弟道,“我看不出这是什么掌法,但此人内功一定十分深厚。” 丁紫烟原本便对初次相见的冒犯存了些龃龉,见男人姗姗来迟,不由得从鼻子里发出冷哼,“废话,是个人都能看出一掌毙命了,不过说起来,项大侠不也是以内力深厚着称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项长风尚未开口,身后的壮汉已然忍不住叫道,“姑娘是说我们监守自盗吗?” “我可没说,何必迎头接脏水呢?”丁紫烟素来伶牙俐齿,不屑一笑,“在山庄外头,我们可是上来便被劈头盖脸好一番敲打,难道只容你质疑,不容我质疑?你若真青白,急什么急呢?” “你——” 项长风伸出手臂拦下身后人,沉声说道,“先才的事的确是我们急火攻心,冒犯了诸位道长,但姑娘所说质疑项某,又是为何?” 丁紫烟道,“你说老庄主十分器重你。” “是。” “这山庄上下,武功最高的人是你?听闻你还是大少爷的亲传师父,他最信任的人也是你?谁能无声无息地将人劫走,谁又是这其中渔翁得利的呢?” “放肆!妖女休要血口喷人!若是大哥真有异心,还轮得到你们入庄?”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技不如人、迫不得已!” 眼见两拨人如针尖对麦芒,顾垂鸿终于越前一步,“闹够了没有?”那双极寒的瞳子冷冷掠过众人,终于将蠢蠢欲动的怒火压了下去。 “丁师妹言行无状,回山之后在下自会严加惩戒。”顾垂鸿对项长风微微拱手,“但此刻还不是内讧的时候,望项大侠以大局为重。” 项长风原本在众人争执之时便没有插话,如今四下目光聚拢而来,他倏然转身一掌拍在了院中两人合抱的槐树树干之上,但见刹那间流火如游蛇一般自掌心蔓延开来,交错盘轧的枝干被扩散开来、密如织网的赤色火焰点燃。 刹那荣枯,落叶成灰。 偌大的树木瞬间生机凋零,整个枝干只剩下窄长炭黑的一段,风一吹,满地的灰烬便纷纷而起。 丁紫烟的神色从诧异逐渐到不可置信,直到飞灰扑在脸上,瞬间烟消云散,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庞大的恐惧。 这个看起来落拓憔悴的男人,是真的绝顶高手。 “这位道长所言无不道理,”项长风收回掌,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过在下修的乃‘真炎’之气,纯阳至刚,是以这些人的死委实与我无关。” 傅朝华合上下巴,从惊愕之中回过神来,忙上前劝解道,“其实方才我就想说来着,丁师妹未免糊涂,我们不正是因为也失踪了同门,才在此相遇么?火烧眉毛了,还吵嚷什么?项大侠,不瞒你说,后生有个猜测……” “贵府上的二小姐,能否请出来一见?” 第124章 藏匿的线索 第125章藏匿的线索 项长风稍稍一怔,拱拳道,“这位道友有所不知,小小姐身子孱弱,自从得闻老大人逝世之后,病又重了几分,如今饮食起居一应要人伺候,连房门也出不得,这些尸体……委实不能相见。” 傅朝华和和气气行了个平礼,“既然如此,后生少不得废话两句,项大侠还是亲自去小小姐房中搜检一番,这小小姐如此弱不禁风,要是真见到哪里藏着个死人,岂不更糟了?” 男人点了点头,转身向手下人吩咐了两句。 “多谢提醒。” 经此事一闹,众人的睡意也被赶走了七七八八,尤其是两三个女弟子,脸色更是苍白。顾垂鸿派了三人随项长风去西厢房守着那位小小姐,其余人则两人一间住,彼此照应,以防不测。 项长风别无异议,只是在离开时脚步稍有滞懈,落入顾垂鸿眼底。 “项兄。”他屏退了傅朝华,孤身上前,“你有什么话想说?” 男人欲言又止,半晌才迟疑着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方才忽然间想起早年间的旧话‘焰寒双璧’,指的是在下和另一个人。” “谁?” 项长风苦笑,“我二人从未谋面,早年间我也想一决高下来着,只是此人入宫许久了,听闻坐上了祭司之位,我呢,云游四方,天南海北之别,渐渐也就忘了。” 顾垂鸿长睫低垂,“难道……此事还与东螭皇族有关?”思量了一阵子,轻拍了拍男人的肩膀,“更深露重,明日还要去万丰榷场一探究竟,早睡。” “顾道长同安。” 凝望着那人走远的孤寂背影,竟无端想起“城头钟断漏初长,布被寒生一夜霜”的话。 这般出类拔萃的高手,原不该被困在四方院落的囚笼里。 他也是一样。 天色才刚刚破晓,众人已然陆陆续收拾完毕,项长风带着两人亲自去附近的农户家里买了些许瓜果鲜蔬,又拎了只鸡过来烧火做饭,几个天师宗女弟子纷纷上去洗菜切菜,攀谈之间,也算稍稍解了昨日的嫌隙。 用毕饭后,一行人只留四个在山庄之中,其余人马整装完毕,浩浩荡荡向万丰榷场而去。 此地虽然毗邻两大州郡,然而地处边疆,鱼龙混杂,所谓三道规矩“官不入、佛不入、民不入”。项长风给天师宗的人换了山庄里下人的短打衣裳,再三嘱咐要收敛气息,就算发现了线索也不要贸然行动,打草惊蛇。 这万丰榷场四通八达,横亘交错,众人兵分数道,大到商铺酒肆,小到路边的商贾摊贩,事无巨细逐一问了过去。 待再汇合时,已过了三个时辰。 如上次般一无所获。 众人不得已在茶馆子歇脚,无论是他们这些个天师宗的,还是项长风的手下,皆精疲力尽,茶水用搪瓷大碗盛了大口大口灌下去。 项长风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万丰榷场,失望之色藏在眉宇中难以抚平的褶皱里,只是出神凝望窗外。 “诸位爷,咱们这儿新到了一批‘催花柔水散’,要不要瞧瞧?”其中一名茶馆内的小厮许是见顾垂鸿几个面容清贵,笑嘻嘻地凑上来,递上半个巴掌大的小册子。 丁紫烟在外面冻了个透,如今满身是汗,衣裳黏津津贴在身上,心中更是藏了一团火,一撂茶碗斥道,“哪个要你来多嘴多舌的?滚远些!仔细姑奶奶的剑不认人!” “慢着。” 顾垂鸿支颐,偏过头来,“这‘催花柔水散’是什么?” 小厮见有生意可做,眼中瞬间划过精光,嘿嘿笑道,“贵客没用过?那真真是可惜了,这东西有市无价,如今您打量这一条街,只有咱家有最正宗的……” 男人蹙眉,隐隐不耐,“你只需要回答我的话。” “是、是是。”小厮凑近些许,压低了嗓门,“这男女之欢,鱼水之乐嘛,您也是知道的,别看小小一颗,只要这么丁点儿化在水里,就算是贞洁烈女也遭不住,那身子软的像水一般,痴缠着不放,催花不就易如反掌了?” 丁紫烟无比嫌恶,“恶心!下流!顾——掌教你——” 那双素白修长的手接过深赭石色的丹药,拈在指端轻轻一嗅。 顾垂鸿的目光轻飘飘落在了傅朝华的身上。 傅朝华虽然平日里混不吝,却是个七窍玲珑心,瞬间会意,面上笑得破耐人寻味,“紫烟妹妹,人家又不是卖给你的,听你这么说倒的确是个好东西,只是……药效真有那么神奇?” 小厮肃容,一口东倒西歪的乱牙显得有些滑稽,“您试试,若小人有半句假话,您只管回来取我的脑袋,银子分文不要!” “什么银子啊脑袋啊……那都不重要。”傅朝华咧嘴一笑,眼角眉梢便带出自然而然的风流气,“不瞒你说,我们是来寻那些不寻常的乐子的,可逛遍了你们这榷场,也不过尔尔。” 小厮上下打量他,目光之中仍存了几分疑窦,“那您的意思呢?” 傅朝华一伸手,将银票拍在了桌上。 “内什么花散我要了,我还告诉你,这一位——”他扬起下颚点了点顾垂鸿,“可是我们的少东家,一掷千金,你若聪明,便该知道怎么做。只要能取悦了他,这一条街的酒馆全是你的。” 小厮细长一双眼转了转,打千儿说道,“贵客您恕罪,小人不过是个接头的,我们家‘红棍’才能做得了主,您等着,我这就给您请去!” 说完,将方才那两张银票揣入怀中,屁颠屁颠地走了。 众人目光流转对视,气氛瞬间沉了下来——原来他们一无所获的问题出在这里,所谓的清白酒楼,不过是表面披着的一层皮。是深海中浮在海面上的一小块冰。 而未知的黑暗中,庞大的棋局已然牵连成阵,他们却连下棋人的身份都不知道。 其中一人声音有些微颤抖,“果然,这起子混账东西蛇鼠一窝,掌教,小师妹会不会已经被……” 项长风面色晦暗,抿唇不言。 顾垂鸿道,“事已至此,唯有顺腾查下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后四个字说出口,带着隐忍的咬牙切齿。 那个冷澈清纯的少女不大爱笑,却最喜甜食,总有弟子下山辛苦云游,只为了买来糕点博美人笑一笑。她总爱穿一些浅色的衣裳,茱萸色、水碧色、鹅黄色,微圆柔嫩的藕臂上串了银铃,到底是掌门人的明珠,又天赋过人,不免有几分骄矜。 可对他,眼中的欢欣仰慕是藏不住的。 一气儿地唤他——“神仙哥哥。” 顾垂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情绪,此时此刻于心底复苏,就像是一直蛰伏的巨兽缓缓睁开了眼睛。 倘若此刻有人细看那张脸,便会发现冰山出现了裂痕,是无法藏匿眼底的杀意。 …… “诸位贵客,人来了!” 第125章 深入虎穴 第126章深入虎穴 带过来的人年岁稍稍长些,约莫三十上下,通身气息沉稳,看上去是个练家子。 那男人自称“达哥”,也是个眼招子厉害的人物,将他们这一群人飞快扫了一圈,便停在了顾垂鸿的身上,恭敬赔笑,“不知这位先生想要什么?” 他虽然满脸堆笑,然而项长风等人已提起十二分警觉——这人不显山不露水,却未必不是个高手,而他们这伙人并无出神入化的演技,若是蒙混不过去,便算是前功尽弃了。 电光石火之间,傅朝华已然将茶碗朝着那小厮摔了过去。 “去你娘的,小爷方才说的清楚明白,你猪油蒙了心,半个字没听进去?” 他凶相毕露,达哥却丝毫不意外,一脚将手下人踹开了,“这小子粗手苯脚的,若非最近上头要人调度,我早杀了喂狗了,诸位切莫上火,啊?” 顾垂鸿慢条斯理放下茶碗,“有没有年轻的男子?” 达哥一愣。 “那些个庸脂俗粉、抓尖卖乖的便不要送来了。最好是没侍奉过别人的。”顾垂鸿不动声色地将凤阳山庄大少爷的形容概括一番,“我将就不得,若能比着样子寻来人,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 达哥“嘶”了一声,幸好天师宗的弟子有眼色,将一袋沉甸甸的云纹仙鹤蜀锦囊丢在了桌子上。男人思忖片刻,方笑道,“不瞒这位公子爷,咱们这儿每日都有新人,每日都有人被上头挑走,咱是粗人,只怕不能十分意会您的意思,不如且付三成定金,今晚,我亲自领您去挑人,如何?” “还有哥几个。”傅朝华扫了项长风一眼,发现男人想要在片刻间改头换面糊弄过去很难,便只得自告奋勇,“最要紧的是年轻美貌,那些残花败柳的流莺也就罢了。”说完,还暧昧地笑了一笑,“自然也不能太娇弱,经不起折腾,我们是来寻乐子的,不是来担人命官司的。” 达叔点头,十分意会,“这您放心,只要银子到位,不是咱们张狂,放眼整个万丰榷场就没有咱们找不到的人,死了有什么要紧?我们自然会处理得干干净净。” 约定了二更天的时间之后,达叔撇下一张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字条便扬长而去。 回到山庄内,几个女弟子方才便已气的俏脸涨红,如今更是怒火从烧,恨不得将整个榷场从底儿掀翻过来,傅朝华还稍稍冷静一些,蹙眉问道,“掌教师兄,你也看见了,这伙人里应外合绝非一日两日,他既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潜伏在榷场之内的同伙不在少数,我们只有几人,是否单薄?” 项长风亦道,“这位道友所言无不在理,若是没有十足把握,在下便将山庄的积蓄调动出来,再请几个相熟的……” “不必。”顾垂鸿神色淡淡,“人够了,太多反而打草惊蛇。” “可若是真有厉害人物坐镇在此,我们恐怕不能全身而退,到底不是自己的地界,传信回天师宗也得至少两日。”丁紫烟忍不住说道。 “谁怕了么?”顾垂鸿起身,目光缓缓略过每一个人的脸庞,落日余晖令那双琉璃般的浅瞳渡上一层暖金,情绪却深隐于长睫之下,“想走,门在那边。” 一时众人尽皆无言。 项长风虽然未曾和面前的男人交手,但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十五岁便孤身入孤老林斩杀蛊雕和碧落游丝蟒,剥下蛇皮做成剑鞘,连天下第一铸剑师沈秋棠都赞不绝口,谓之“鹏程万里,前路可期”,十七岁在簪花大会上一举夺魁,声震东螭国,就在众人以为这个被上天眷顾的年轻修行者将平步青云之时,魔族和各大门派交战,听闻他自愿站出来作为人质,被囚于鬼蜮整整三年…… 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的谜团,仿佛雾里看花,然而此时此刻他发号施令,却让人无端地愿意服从、信任。 “老四和老五留下,还请贵派指两名女道长照看小小姐,其余人收拾一下,银两什么的打点好了,那些显眼的兵刃统统留在山庄里,只贴身藏着防身的即可。” 万丰榷场热闹了一天,如今日头西斜,游走在街道上的人渐渐散去。杂耍的、赌石的、买卖的,都开始收摊,累了一天,各自急着回家,只有几轮讨价还价都没有成交的商人仍驻留在原地,天师宗众弟子已然在晨时吃了教训,此刻穿着更为低调。 循着纸条上面的地方,七拐八绕地深入一条窄巷之中,那巷子的尽头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看上去与平日里街边的一般无二,只是上面用草书题了一个“欢”字,其笔锋妩媚之处,倒是让人浮想联翩。 “诸位,打尖儿还是住店呢?小店的蛇骨酒也是远近闻名,要不要来上一碗?”两扇木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里面露出一双秋水盈盈的笑眼来。 “怎么是你?”傅朝华问道,“达哥呢?” 木门在下一刻被打开,只见一个穿着直筒裙的女子迎了出来,许是有西域的血统,她五官虽是汉人模样,那双眼睛却是浅碧色,笑起来很是妖艳,“原来是几位贵客到了,达哥方才吃醉了酒,此刻还未醒来,诸位请进……奴家名阿柔,有什么吩咐我也是一样的。” 店内零零星星有几个客人,然而吃酒的吃酒,说话的说话,看上去挑不出一丝异常。项长风的脸色沉了一沉——难不成,他们又被耍了? 阿柔带着众人,却并未在大堂内停顿,只是一路长驱直入地穿过来到后院,待他们站定,才笑眯眯地说道,“既然是寻欢作乐,我们这儿的姑娘、哥儿胆子小,还请各位将身上的兵刃卸下,以防吓着了人。” 傅朝华和丁紫烟对视了一眼。 看来这伙人,还真是戒备十足。连一个娇娇弱弱的看门女子都不简单。 顾垂鸿上前半步,主动从衣袖中抖出几枚蝴蝶镖,连同腰间的匕首一同交付出去。阿柔笑笑地接过,上下打量他一眼,目光之中颇有深意,“道长,真的都交上来了么?” “还有什么?”顾垂鸿面上淡淡,“若是不放心,你可以亲自来搜检。” 那女子盈盈行了个万福礼,上前道,“那奴家便得罪了。”说完一双柔弱无骨的手落在男人的胸膛,轻拢慢捻地一路向下,直至小腹,顿了一顿,动作仍然不停,附在耳畔吃吃笑道,“这里……可不就是个凶物么?” 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这手段! 第126章 醉里疑是梦中身 第127章醉里疑是梦中身 顾垂鸿身在天师宗,即便是从鬼蜮回来,底下的弟子闲言碎语,然而面上还是不敢不恭敬的,他清心寡欲,除了身边一个侍奉洒扫、相貌平平的丫头之外便再也没有第二个女人。 如今被这般放肆挑弄取笑,女子纤秾合度的娇躯几乎贴在他身上,手指还不安分地轻轻挠着。 傅朝华死死盯着二人,在这旖旎之景下却是心惊胆战:完了完了完了,他这位掌教师兄最喜洁,亦最见不得花柳之事,一旦翻脸,他们全得暴露! 顾垂鸿果然眯起双眸,似乎隐隐变色,然而下一刻,那双指节修长指骨分明的手已然捉住了女子尖尖的下颚,将那张俏脸抬了起来,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之间。 连身经百战的阿柔亦不由得觉得双颊燥热,不动声色地咽了一口唾沫。 那眉微微上挑,精致如剔羽,浅色的瞳正俯瞰着他,即便是穿着再寻常不过的布衣也难掩水墨丹青的绝佳皮相,他仿佛误入人间的神祗,而令她们这些流莺最快活的事…… 便是渎神。 “阿柔姑娘。”男人徐徐开口,声音如戛玉敲冰,“那边是水井。” 她微微怔愕。 “照清楚自己的模样。你配吗?” 女子彻底无言,仿佛被毫不留情地扔下云端,男人已然撤离三尺之外,仿佛先才的暧昧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错觉。 “你有几分聪明,但别让这点子小聪明误了性命。”顾垂鸿掸了掸衣襟,似乎在拂去看不见的尘土,“带路。” 阿柔不觉间打了个寒噤,居然从脊背上窜出密密麻麻的寒意来,忙垂首,再也不敢多言。开启树下的机关,两道翻板大开,里面果然暗藏着一条密道。 水榭楼台、宴席方开,灯火繁盛,歌舞不绝。这一路走过来,自是别有洞天。 阿柔走在前面,不时有路过的美貌女子冲她行礼问安,傅朝华跟在身后,却压低声音说道,“师兄,我看到了青城山的人……他们怎么也在此处?” 顾垂鸿亦见到了不少相熟的面庞,只是他们进来的时候,阿柔给他们分发了面具,说若是身份不便被认出,也可戴上面具示人。是以他们一行人看上去全是牛鬼蛇神相。却并不显得突兀——这里并不是花楼赌坊之类的寻常寻欢之地,除了王孙富贾,就是一众奇装异服夺人眼球的怪物,有稚童、老人、少女,胡须雪白的侏儒,背甲蟹手,或者身躯如同蜈蚣一节节的男子。 在宽大的袍袖之下,十指被他紧紧攥入拳中。 他既怕在某一处见到小师妹,又怕寻遍了整个榷场都找不到少女的踪迹,或者见到小师妹,依然是面目全非的样子。 那又该怎么办? 这些自诩道貌岸然的同行,这些个所谓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他们天师宗的弟子沦落在外,这群人却还在此放肆取笑……心中蛰伏的巨兽发出一声低沉怒吼,仿佛随时都会破体而出,再度压下去已然显得吃力。 渐渐地、丝竹声变得婉转低靡,有些女子和美貌已然被“贵客”压倒在席间,娇声啼啭,一时情潮涌动,整个花园内都充溢着男欢女爱的气息,灯笼一盏一盏暗了下去。 一只温凉的手攀上了他的肩膀。 是个约莫十六七的少年,骨架清瘦,生的眉清目秀,却并不显妖冶,果然和他描述的那位凤阳山庄的少爷特征十分肖像,眼角下有一颗小痣,笑起来两侧有尖尖虎牙,“道长哥哥。” 顾垂鸿四下一看,项长风等人已经四下散开,不知所踪,也许分头刺探去了。 他不敢肯定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凤阳山庄要找的,出手如电点了少年的几处大穴,将人横腰拎了起来,横驱直入地闯进一侧空阔的寝房之内。 那少年任他丢在榻上,见他反手锁门一气呵成,倒是丝毫不慌,只笑道,“我是大人派来服侍您的,您想怎样做都成,我会听话的。若是被您定了穴位,岂非减了哥哥的兴味?” 顾垂鸿坐在床沿边,冷声问道,“你叫什么?” “道长哥哥想要我叫什么呢?”少年眨着眼,一双瞳渐渐迷蒙柔软,然而下一刻,整个人被攥住衣襟拎了起来,“我问你叫什么,回答我!除非你安心不想要这条命了!” 那少年许是被他骤然冷下来的气势吓着了,半晌才道,“追月。” “来这儿多久了?” 少年想了想,“开春便满一年了——哥哥放心,我的身子是干干净净的。先才一直随他们修习伺候人的功夫,您是第一个……” 不是。 他想来也不是——凤阳山庄的大少爷可是养尊处优,如掌上明珠一般养大的,如何能短短半月之内便成了这般讨巧逢迎的模样? 顾垂鸿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强按下心中烦躁之意解开穴道,“罢了,你去。” 就算找到了这儿,那么多男男女女,想要寻人也并不简单,何况他们待在这里的时间只有今夜。就在他拧眉沉思的时候,那少年竟然跪在他面前,伸手要替他脱靴,“哥哥,官人,公子爷,您怎么取乐都成,千万别赶我出去……”此时此刻,他脸上的笑全然被恐惧取代,伏在他脚边颤抖,“若是头个客人被赶出去,我便活不成了,会被生生打死的!求求您!求求您!” 顾垂鸿见他不要命似的磕头,亦不免惊诧,顿了一顿才将人拽了起来,“你——”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似这般年纪的时候正在天师宗众星捧月,又得蒙老天师垂青,根本不知道委身于人的滋味。 他的掌心有一层习武之人的薄茧,少年抓着他的手腕,双目通红而不敢落泪,只是引着他探入自己的衣襟之内,“下奴、下奴会服侍好您的……” “够了。”顾垂鸿仿佛被烫到般收回手,他不便交代许多内情,毕竟这少年来路不明,只能在不露出端倪的情况下出声道,“我不需要你服侍,也不会赶你出去,今晚你便睡在这里。” 那名唤追月的少年似乎有些出乎意料,怯生生地问,“那,那奴能否靠在门边歇一歇?” 顾垂鸿翻身下床,“你睡下,总之我不在房内,只要你不说漏了不该说的便是了。” 这房间内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脂粉香,很容易让人浮想到之前的人曾经在床榻上如何翻云覆雨、颠龙倒凤,气息着实令人嫌恶。 他说完便转身欲走,刚走出两步,被少年扯住了衣袖。 为数不多的耐心消之殆尽,顾垂鸿的神色终于冷了下来,少年吓得又是一跪到地,“可、可是,如果桌上的酒不曾动过,掌事知道了,还是要罚我的……” 顾垂鸿只好折回,一只手抓起酒壶。 这并不算是什么好酒,浓烈的苦涩辛辣灼烧一般滚落喉中,唯有后味带着几分芳香。然而此刻心绪烦躁不安,能暂时麻痹一下仿佛也不坏,他又灌了几大口,以手握拳咳嗽了几声。 多日来的疲乏似乎缠绕上了四肢百骸。 自幼便被教导温良恭俭让,相貌、性情、天赋,似乎一切都如天意顺遂,他受万众敬仰,明里暗里收到的爱慕数不胜数。 直到那场大战,众星陨落,血流四海。他毅然站出来的时候,并未想到自己踏上的是一条不归之路,三年,上千个日夜,他唯一赖以支撑的便是回到天师宗去,然而真正复返师门,那些人看他的目光中,却又多了不一样的东西。 多么可笑,是他为万民请命,是他受千夫所指。 面前模模糊糊的影子是谁? 是皎皎吗? 她好像穿堂惊掠而来,墨发倾泻,朝着自己眉眼弯弯地笑,“神仙哥哥。” ——道长哥哥? 第127章 为何不敢杀 第128章为何不敢杀? 顾垂鸿醒来的时候,天色熹微。屋内不曾点灯,青帐低垂,晦暗无光。 那股隐隐的胭脂香似乎尚在鼻端萦绕,他却倏然翻身坐了起来,意识在下一刻清明过来,他低头,瞧见了散落在地上的外衣,惊怒之余,正逢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昨夜那名少年端着托盘,上面是热腾腾的米粥,他极自如地笑笑,将托盘放在了桌上。 “道长哥哥醒了?” 红绸锦被在男人掌下攥出扭曲的纹路,顾垂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昨夜那酒、那香皆有异常,只是面前这人又哭又求委实可怜,才让他疏于防范。 然后—— 然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顾垂鸿拾起地上的衣裳,追月极有眼力见地上前想要服侍他穿衣,却被男人一把搡开,面上不由带了几分委屈,“道长哥哥好狠的心,昨儿还一口一个亲亲热热地叫着,今日怎的翻脸不认人了呢?” “你算计我。” “哥哥何出此言?” “我好心留你,你在酒中下药?”事已至此,顾垂鸿仍不愿相信面前这个看上去清秀无辜的少年竟然有着判若两人的面庞。 “酒可是哥哥自愿饮下的。”少年微微一偏头,笑意在他看来天真而又恶毒,“天师宗,顾垂鸿。想不到啊,堂堂纯阳山钦定的掌教,寻花问柳也就罢了,还有龙阳之好。” “闭嘴。” 心中名唤理智的囚笼已然被怒火焚烧,摇摇欲坠,巨兽已然探出嶙峋利齿。 “我当然可以闭嘴了。”追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笑道,“只是少不得要拿些好处堵上我的嘴,道长哥哥你说是不是?” 呼吸一寸一寸地急促。 顾垂鸿看到了菱花铜镜之中,右眼的碧色已然显现出蛛网般细密纹路,那张白瓷般的面容紧绷到了极致,仿佛下一刻便会四分五裂。 “你想要什么?” 追月一笑,“三千两。三千两买你顾道长的清誉不为过?”他并未注意到男人神色的异状,反而缓步上前,又在干柴之上吹了一把火,“哥哥,我还要问你一事,皎皎是个什么人?想来是女子的名儿,原来你非但有断袖之癖,还——” 面前的身影倏然消失,在他来不及怔愕的下一刻,衣袂翻转之间,他已然被抵在了那扇描金琉璃屏风之上。 “杀我?”追月咧嘴一笑,在回过神后反而有些肆无忌惮,“听闻天师宗门规森严,阁下又是老天师的得意门徒,这寻乐子之后便杀人了事,呵呵,你敢吗?” 顾垂鸿神色漠然地凝视着这张脸,缓缓地、缓缓地绽放出一个笑意。 当面前的人察觉到不对转身想撤离的时候,已然迟了,双腕倏然被攥住,一个骈龙双式摔在了那架价值不菲的屏风上,刹那间玉碎如山倾,叮叮当当的碎琉璃滚落满地。 “你、你敢——” 追月的喉咙里才挤出两个字,整个人又被凌空驾起,劈头盖脸地砸在木桌上,不过转瞬间,盘盘盏盏花瓶灯台全横扫下去。 他的发髻散落下来,全身上下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碎片割裂出无数伤口,血一层一层洇染出来,只能手脚并用地往后蜷缩,恐惧终于从心底蔓延开来。 传闻中的顾垂鸿,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该像现在这样轻描淡写地迈过满地狼藉,俯瞰着他,就像一只无足轻重的猎物,然后缓慢俯下身来,伸出一只手,插入他的发间。 “顾道长、顾道长,我错了……”他涕泗横流,比昨晚更用上了几分真情,然而男人只是抓着他的头发逼迫他微微仰头,然后逐字逐句地问,“杀人,为何不敢呢?” ——为何不敢呢? “啊啊啊啊啊啊……” 傅朝华等人破门而入的时候,率先见到了半架琉璃屏风上迸射的血迹,在熹微晨光下更显刺目。在满地的狼藉中央斜躺着一具尸体——不,更准确来说,是一具已然失去全部精血,干瘪苍白的躯体,那双眼空洞地望着上面,似乎死不瞑目。 “掌、掌教师兄——” 身后几个妖艳的姑娘花容失色尖叫成一团,作鸟兽惊散。 顾垂鸿垂下眼睫,“他给我下了‘烟雨浓’,想要置我于死地,未能得逞,我二人交手起来,此人仿佛被邪物附身一般,实在控制不住,我一掌……杀了他。” 项长风四下一扫,看到了这满屋子搏斗的痕迹,想来也是经历了一场恶战。凭男人的修为,想要杀人轻而易举,若非存了善念想留他一命,想来也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遂上前劝慰道,“顾兄不必自责。此人是自作孽,先存了害人之心,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顾垂鸿摇首叹息,细密睫羽之下,不会有人注意到右眼之中的诡异碧色逐渐淡去,和原本就浅的瞳子融为一体。 “这是怎么回事?” 身后传来一把男声,赫然是达哥,此刻酒意全被冲散,大踏步而来的时候,周身的肥膘都随之颤动,目光一扫,凛冽横生。 了起来,待我们赶到之时,他人,已经、已经死了。” 达哥上前两步,看了看倒在血泊之中面目全非的尸体,顺势一脚踢开了,再度转向顾垂鸿的神色便有些晦暗不明,“杀了便杀了,这样不知礼数的东西,也不必活着给老子捅麻烦。不过,到底也是咱们花心思调教出来的人,就算打罚生杀,客人也没有滥用私刑的道理。” 项长风和手下几个人对视了一眼,昨夜他们各自虚与委蛇,多多少少也算问出了点线索,如今却在顾垂鸿这里杀了人,一旦闹将起来……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此处是万丰榷场的地界?”顾垂鸿缓步上前,饶是经历了方才一场恶战,他的形容衣着仍丝毫不乱,嘴角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笑意,“万丰榷场,什么时候成了个讲道理的地方了?” 此言一出,不但达哥,连傅朝华也怔住了。 掌教师兄这是怎么了? 人还是那个人,语气仍是如常的语气,只是在此刻千钧一发的时刻,冷静反而让人觉得深邃可怕。 “足下什么意思?”达哥沉下脸色,缓步后退,立刻有十几个袒露上身的精壮汉子将其团团围了起来,几乎将整个厢房围得水泄不通。 “你的人下药于我,身为主子,我不追究你连带之责已是宽宏大量。”顾垂鸿展开掌心,里面是一点点茱萸粉的烟灰,“看他死的形状,我疑心你们这儿暗修邪术,包藏魔教,戕害无辜之人。” “好、好个猖狂的小子,撒野撒到我的地界上来了,”达叔彻底被激怒,几乎气急败坏地一挥手,“你们全都是死人哪?还不给我拿下!” 第128章 招供 或者死! 第129章招供或者死! 话已至此,傅朝华早赤手空拳弹跳而起,连同丁紫烟等人并肩而上,整个厢房之内乱成一团,而外面不知被何人放响了信号弹,项长风低叫一声“不好”,人已随声飞掠而出,正同赶上来的四个蒙面刺刀客缠斗起来。 达叔早在看见顾垂鸿腰间的锦囊时便起了贪念——旁的他就算不知道,那上面的鹤立云间他却清楚得很,想来里面不是老天师的符箓也是护身玉之类的东西,若能杀人夺来,一条命?十条追月的命也值了! 他用两把黄铜钢刀,正所谓一寸短一寸险,欺的便是顾垂鸿他们入园前将所有的兵刃都留了下来,这群道士们有不少邪门的手段,什么画符布阵驱妖捉鬼,但没了家伙事,近身搏斗他还是有几分胜算的。 然而,转眼之间过了十几招,达叔脸上的得色迅速消失。 此人一双手掌洁白、修长,并无习武之人关节粗大、掌心厚茧的形状,倒像是矜贵公子的手,若说修的是符箓宗也不为奇,然而其出手缠绵,一招“云手”,双掌柔到了极处,空明若虚,仿佛只不过拈花飞叶,然而指尖擦过他的脖颈,瞬间便留下了三道极深血痕! 他一面闪躲,脑子倒转的飞快,厉声叫道,“好,很好,我道天师宗教出来的名门正派,怎么下手竟如此狠戾,想来你在鬼蜮呆了三年,修为精进了不少啊,顾道长?” 彼时顾垂鸿单足点在那半扇锦屏之上,整个身体凌驾于空,通身轻如鸿羽,众人只见其身姿出尘如仙,但凡修行轻功的,必要瞠目结舌。 然而,众人的注意全被“鬼蜮”“三年”的话吸引过去,天师宗众人原本便对此事心存芥蒂,闻言更是不忿,出招愈加狠绝,几个追随项长风的人并不知其内情,一时间竟生出了怀疑之色。 “我这二十四年皆为天师宗殚思竭虑,步步筹谋。” 顾垂鸿缓慢地吐出一口清气,周身却涤荡出如深海一般的森寒,如倾如泻,仿佛下一刻就要将所有人倾数湮灭其中。 “追月,是我为私仇杀的第一个人。” 那双碧青的妙目缓然抬起,仿佛大雾散尽,清瞳之辉不逊明月。 “既然杀戒已破,那么杀一人和一百人,有什么分别呢?” 此话落地,广袖之中倏然探出手掌,射出一道浓稠如实质般的墨绿色雾气,宛如青面修罗一般扑向一个壮汉,钻入七窍之中。众人只听发出一声撕心的哀嚎,男人竟然不住地撕扯自己的脸,更为可怖的是往外涌出深碧色的血来,四肢开始逐渐消融,他嘶吼着在地上打滚儿挣扎,没有完整的尸体,全身化作了一堆白骨、一滩脓血。 项长风的刀停在了半空,回首但见同为天师宗的弟子各自瞠目结舌。 他早年间也不是没见过老天师,虽然其符箓威势巨大,阵法精妙无比,可是绝无如此邪门的武功啊? 然而,没有时间留给他们思考此事前因后果究竟为何,院落的大门已被撞开,只听脚下轰隆隆地一阵巨响,青石板竟然骤然张裂,裂开的缝隙如同巨兽的血盆大口,他倒退两步飞身而起,几个手下的兄弟已经躲闪不及,和对手一起被这巨口吞噬。 项长风飞身而起,落在红亭中央,那道轻巧的身影便随檐而上,两人劈手对了一掌,在掌心相接的刹那,他只觉一股天山深处的磅礴寒意呼啸而来。 双瞳倏然一缩。 若说他修炼的是至纯至刚之气,这人便与之完全相悖,极阴极寒。 二人双掌相接,各自退了数步,站定之时,只见对面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粉黛不施的女子,脸色略显蜡黄,称不上美貌,眉眼倒也清秀端正。 想来方才震地一掌也出自她手。 “阁下是——” 女子敛容一礼,“不才叶轻水。项大侠,我听说过你,早在数年之前。”她的声音如本人一般寡淡,仔细琢磨似有几分棋逢对手的喜悦,“很好,今日终于得见本人了。” 项长风皱了皱眉,那女子除了方才接他一掌,手上还抓着个麻袋,里头的人挣动不止。他也顾不得礼数,倾身而上夺人,身形极快,使得却是中规中矩的小擒拿手。 这叶轻水和他的修为在伯仲之间,抓着个人质未免不便,勉力挡下几招之后,出声喝道,“项大侠!此人正是凤阳山庄少爷,我既然带了人来,便是送还于你的,但你若强夺,恐怕人便保不住了!” 项长风顷刻间收了手。 曾经被并称了那么多年的对手,如今一睹真容,心中却有几分微妙,然而他究竟分得清孰轻孰重,遂肃容道,“叶姑娘有何条件,不妨说来。” 叶轻水目光略过下面,只见两派厮杀更是惨烈,残肢断骸遍地,血染大片花丛,不由得秀眉微蹙,“奉主人之命,特来平万丰榷场之乱。大少爷交还,还请足下带了人立刻离开榷场,不要再生是非。” 项长风救主心切,纵然知道这万丰榷场明里暗里围困了更多的无辜之人,却也不得不暂且按捺下来,沉声说道,“好,我答应你,但——” 但当下之时局,已然非两人能够掌控得了了。 先才口出狂言的达叔已然被削尖的半截木棍钉在了假山上,血滴滴答答地顺着嶙峋石块往下淌,显然是死透了;当下看来,天师宗弟子倒是进退一心,众人合力结阵,抵御着不断冲上来的打手。 而最为棘手的是那道翩然翻飞的白影。 所过之处,生机断绝,万物凋零。 待到无人可杀,那道人终于注意到了叶轻水,纵身凌波而上,停在她面前。 其实,在约莫七八年前,簪花大会上,她曾经见过顾垂鸿一面的。 那时男人尚未当上天师宗掌教,略显宽大的青灰白襟底的道袍罩在身上,面上虽未完全褪去少年气,却已是出尘绝逸,在擂台上过招时如飞鸿般凛冽、飒然、果决,却绝不逾越半步,点到为止。 她输给他,输的心服口服。奈何有一招式困于心中不解,再三斟酌,还是壮着胆子私下找到了这名惊艳四方的年轻天师,磕磕巴巴地请他指点。 彼时夜色正浓,他和几个天师宗的师兄弟同住于后山。好容易敲开了门,却未曾见到顾垂鸿,唯有天师宗几个明日上场的人在递招练招。 那些少年见她相貌平平,不由得哄然笑道,“第八个!”“浑说,方才送晚膳的也一并算上,第九个啦!” 有人冲她扬眉,放肆笑道,“何门何派的?你怎么空着手就来了?讨好讨好我们,也勉强给你个牌子。” 叶轻水茫然,“什么牌子?” 众人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大笑。 “废话,垂涎我们顾师兄的女子能从这儿排到山下面,不挂牌子,谁知道你姓甚名谁?” “我……”心似乎被绵针扎了一下,叶轻水只觉羞惭之色如火般烧灼起来,直到寝房的门被打开,少年清凌凌的声音传来,“吵嚷什么?” “师兄,又有姑娘找上门来啦!” “先才那个什么岚烟师姐、什么迎袖师妹也就罢了,这一位——” 顾垂鸿缓步近前,一面迅速整理好松拢在外的衣裳,将她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下,她局促至极,抬眸撞入那双温柔平和的眼中。 “我认得你。”他冲自己俯身见礼,“姑娘内功极稳,白日我原想请教尊师及名号,只是贵派走得匆忙,在下顾垂鸿,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讷讷,“叶轻水。” 那人寻思了一阵,笑道,“我才疏学浅,只想到‘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虽也清雅宜人,但与叶姑娘的招式不符,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他原来下了擂台竟是这般和气的人吗? 叶轻水咬着下唇,余光可窥见少年风光霁月的面容。 “其实,我是来请教一式剑招的。” “哦?”少年并不意外,甚至了悟般点了点头,“正好,我亦觉那一炷香的时间太短了,好不尽兴。九师弟,取我剑来!” 那是胧月夜。 二人在林中舞剑,直至大汗淋漓,酣彻无比。最终一个躺在草地上,一个坐靠石头边。晚风徐徐而来,她只觉连草木都温柔,这是上天给的眷顾吗? 顾,垂,鸿。 这名字正应了此情此景,他垂首一顾,如见惊鸿。 …… 时隔多年,她心中的执念只剩下两个,第一个是同那与自己齐名的项长风一较高下,第二个便是再见一见她的神仙。 他仍清癯拔长、身如修竹,只是振振白衣上面的血迹触目惊心,那张脸依然如国手笔下细细描摹的丹青,令人艳羡倾慕,只是浅瞳中再无一丝温情。 又或者,神本就无情。 “你们终于现身了。”他缓缓抬掌,如游蛇一般的碧色缠绕于指尖,声音漠然,“招供,或者死,选。” 第129章 他的杀意不见了 第130章他的杀意不见了 两个夙愿中想要见到的人居然在今朝,猝不及防地相逢。叶轻水却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一个是主家的敌人,一个是陌生到令她觉得可怕的故人。 “顾道长。”声音有些许滞涩,但她还是开口了,“大抵你是不记得我了,七年前在簪花大会上,你曾经说过,如若来日相逢,我们还要再比剑过招,你说……那时我们已成年了,可以在比试之后找一家小酒楼,对月酌酒夜话。” 恰与她说的相反,顾垂鸿的记忆很好。然而那些积年的温暖不过在心间轻轻一绕,便烟消云散。 “原来是叶姑娘。”他的声音四平八稳,不带一丝多余情愫,“听闻你如今已然是五大祭司之一,祭司理应只效忠皇帝,你却转投凌仪帐下受其驱使,放任这些人在榷场肆意妄为、戕害无辜,尊师及门下可曾蒙羞?” 叶轻水颤声急道,“不是的,当年我——” “事已至此,不必多言。”顾垂鸿平举双手,那双洁白如玉的掌心有染血纹路,“我让你三招,便算是了却残念了,动手。” 话说到这个份上,叶轻水眼底的那束微光终于化为灰烬,修长的双刀抖了个腕花,直冲男人面门而去。 那句没说出口的话是,她这些年过的并不算安逸,玉女宗的美人就像天师宗的符箓一样出名,在花容悦色之中,她就算拼尽全力也难得师父青睐。门派之中的四师妹在某次下山执行任务的时候,竟看上了一名赏金客,被那人怂恿着回来偷门派秘笈。 叶轻水不受重视,一年中有三个月都在看守藏经阁,正在某夜与之对上。四师妹凭仗在宗门之内受尽宠爱,威胁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人话不投机,最终打斗起来。哪知道四师妹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被叶轻水一掌毙命。 她自知触犯门规,索性一错到底,把秘笈偷了出来,从此背离师门、四处逃亡。 东躲西藏,每一日都漫长无比,每一夜都辗转反侧。 这些,这些她都想说与顾垂鸿知道,一如数年之前他不嫌自己相貌平平,反而尽心尽力地指点她,于是那一丝希望成了奢求,求他再度眷顾,哪怕宽慰一句“苦了你了”也值得。 但没有机会了。 物是人非,他的眼底没有一丝情愫。 只是有条不紊地格挡下她狠绝的招式,用最平静的声音提醒她,“三招已过,生死毋论。” 话音落地,顾垂鸿右眼之中青光大盛,虚空一抓,竟然握了修长冰剑在手,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唯见剑气如虹,直冲胸口贯穿而去! 项长风接下麻袋之后,忙将绳索拆开,里面露出一张憔悴而惶然的脸,正是凤阳山庄大少爷无疑。得见自家少主人全身囫囵,并未曾受到重伤,他才松了一口气,点了几处大穴,又将金丹送服进去,“老程、守一,过来护住少爷!” 将这边稍稍安顿下来之后,头顶的长亭已然在巨震之下四分五裂,不断地往下塌陷飞石,混战之中无论是他们这边的人还是那些个打手,都不得不逃窜避开。空中翻飞的唯有一青一白两道身影,正是顾垂鸿和叶轻水。 “顾道长!暂且收手,此女既然被派来和谈,总要问明来龙去脉,你即便是杀了她又能如何呢?” 傅朝华站在阵眼中间,勉力维持着众天师宗弟子不受其殃及,然而眼见法阵金光时明时暗,分明是个摇摇欲坠的光景,不由得攒紧眉头。 从发现追月的死之后,掌教师兄就仿佛变了个人。 但是当下,来不及思索不对劲的源头在哪儿了,他们的法阵维持不了多久! 眼见顾垂鸿一路穷追猛打,已然杀得那女子无路可退,他只得上前两步,在掌心飞快一划,祭出了天魔引火符箓,刹那间那符化金龙被这口阳血沾染,嘶吼着绕他周身疯狂盘旋,金光四溢,仿佛天地都为之扭曲。 祭出符箓,他仍丝毫不敢大意,踏罡步、手持咒,口中曼声吟道,“奉请三霄祖师返世,役使神将、治伏群邪、莫敢不从!” 轰然间震彻红亭的一声巨响,那条龙竟然崩裂解析,化作四处飞窜之流火,落在各处,一时间火仗风势、风助火威,哔哔拨拨烧灼起来,四下火光冲天而起,恍若白昼。 项长风几乎气吐血过去。 隔岸观火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添一把火呢? 饶是内功深厚如他,也不敢与天师宗的看家符箓硬碰硬,一时间只能拎起自家被震晕过去的少爷疾步后撤。 虚空之中探出一双庞大的冰掌,只听“呼”地一声,竟将那两条盘旋的螭龙握在了掌心。众人周遭一面烈火焚烧,又是寒冰扑面,修为尚浅的人早被掀翻在地、痛苦挣扎,而在滚滚的黑烟之中,战局终于偃旗息鼓。 叶轻水似乎受了不轻的伤,此刻勉强以长刀支撑着,单膝跪地,长发散乱下来,口齿中溢出的血倒冲却了那张脸的寡淡,透出几分战损过后的孤绝之美来。 不知为何,项长风虽然身处局外,心中却五味杂陈。 他自然知道,顾垂鸿所做的一切都无可指摘,这群人原本便是明里暗里勾结的亡命之徒,他不能拼了命地清屠,是为着肩上凤阳山庄的担子。而男人就算是手段狠绝了些,背靠天师宗,如今又是为了其掌门的明珠下山,其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 他杀人的手法,冷静、流畅而娴熟,和初见时的沉稳内敛已然判若两人。 若真向来行事如此,那日又何必同他们冷静商榷? “掌教师兄!”在项长风踌躇之间,傅朝华已然疾步上前,“掌教师兄,留下活口,不然我们得来的线索便功亏一篑了!”一面说着,一面闪身到了两人面前。 两人四目相对,顾垂鸿手中那柄修长陆离的寒剑从剑锋开始消逝,化作莹白细小的鳞羽,成千上万漂浮在空中,待到长剑完全消逝,背后多了一对猎猎展开的银翼,亦随风湮灭。 仿佛是一场幻觉。 奇怪—— 方才萦绕在顾垂鸿身上那股强大而又诡异的气息,似乎消失了? 第130章 求您疼我 第131章求您疼我 顾垂鸿掸去衣上尘土,翩然上前,朝叶轻水伸出一只手来。 “叶姑娘,刀剑无情,方才多有冒犯了。”他道,然而女子只是抬眼与之相对,却不敢扶住那近在咫尺的手掌,于是男人微微一笑,“数年未见,你的功法又精进了许多,若非全力以赴,我还真没有十足的把握赢你。” 叶轻水捂着伤口,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无所适从、进退维谷。 方才她倾尽全力抵挡顾垂鸿恐怖的威压和连绵不绝的攻势,未能分心去看那张脸究竟是何神情,只是能从招数之中感受到杀意。 而如今,他长身玉立,如修竹般萧肃爽朗。 仿佛一切肮脏杂念,都不能沾染其分毫。 “所以,你没有对我动过杀心?”叶轻水到底没有触碰那只手,扶着膝盖吃力地站了起来,意识在剧痛之中却愈见明晰,“你不是为了你的小师妹来取我性命么?” 男人静静地凝视着她。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句话你可还记得?” 叶轻水神色一震,“自然是不会忘的。” “我曾说过,这等小家碧玉的词若形容你,便是将修为天赋一并抹去了。”顾垂鸿淡淡道,“如今你我各为其主,以命相搏,才不负当年之约,亦不至于辱没彼此的器重。” 两人一番对话,先是教众人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然,直到后面才渐渐有天师宗的弟子回过神来,各自面上皆是五味杂陈。 曾经他们瞧不上眼的,相貌实在平平的女子,却有着堪比其余几位镇国祭司的修为。 傅朝华按下心中百般情绪,主动上前道,“师兄,既然大家相识在前,这打也打了,不如索性问个明白,叶姑娘,你到底受何人驱使,那人又为何要对各大门派的弟子下手?敝派的云皎皎究竟被藏在何处?” 那叶轻水也真不愧是内外兼修的高手,先才众人只见其伤势颇重,如今自行调息,居然稳稳当当站在那里,收刀入鞘,沉声解释,“我是众位祭司之中最为年少的,且为‘走马’,一年倒有八九成在外,进宫次数不过寥寥,是以此番究竟为何,恕我实在不知。贵派的那位师妹被送往皇都上京,我想大抵是性命无虞的。” “得罪这么多宗族世家,这不会是陛下的意思?”傅朝华追问。 叶轻水摇首,神色倒是诚恳。 “今日我败在顾道长手下,心服口服。按照江湖规矩,您可以杀了我,亦可用刑逼供,但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已悉数相告。”说完,自袖中取出被血浸染了一角的洒金信笺,“主人有信交付顾道长,请务必亲观。” 顾垂鸿面色看不出喜怒,接过了信。 叶轻水想了一想,转向项长风,又一拱拳。 “项大侠,今日我委实无力再战,若还有相见之日……”她的声音微微滞涩,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边溢出苦笑,“若还能相见,再来请你赐教。” 项长风亦肃然回礼,“荣幸之至。” 两人不过交手十余招,竟然生出惺惺相惜之情,然而究竟在这断壁残垣、尸横遍地中显得分外孱弱,转瞬即逝。叶轻水目光逐一略过众人,出声命道,“放他们走。” 那些个打手和园子里的流莺公子皆分列于两侧,项长风生怕多一刻便有一刻的变数,忙不迭扶着自家昏迷不醒的少爷走在最前面,几个侥幸生还的兄弟紧随其后。 一群人鱼贯而出,顾垂鸿将至庭前,忽然折袖顿步,“叶姑娘,有句话说来僭越,在下却不得不冒犯——为虎作伥、狼狈为奸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叶轻水点了点头。 “多谢赐教。”她相貌虽不出众,笑起来却仿佛凝聚了情绪万千,耐人寻味,“顾道长,我也有一句话,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你的青云路还在后面,别忘了修道之初心。” 是两州交界的边陲之地,此刻荒原上驻扎着黑底金字的战旗,上书东螭二字,然而所绣的图腾却是振翅欲飞的鸾凤。大墨弥天,入夜的风将荒原吹出一片呜咽之声,很像是为埋在地底的白骨哀悼。 最大的金顶帐篷之内,暖意融融,琳琅满目的瓜果美酒铺陈了满满一桌,中央则是一盘淋了蜜汁的黑熊掌。 坐在主位之人白貂披风,朱红箭袖,周身皆配铃铛金饰,抹额上镶嵌着一颗浑圆东珠,鬓发则束成小股辫子一路盘了上去。虽着赤红洒金,却无一丝庸俗,黛眉之下一双妩媚狭长的桃花眼,睥睨之间已是凤仪万千。 “长公主,属下等共擒拿澹台族人六名,有一人逃亡,四人被杀。这是名册,还请您过目。”来人风尘仆仆,恭敬稽首。 座上美人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身边男子散落在肩的长发,很不上心的样子,“嗯,知道了。” 来人并未退下,凌仪凝眉,“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不觉得自己煞风景了么?” 那人像是苦心规劝,“长公主也可怜见我们这把老骨头,宫中已差人催了数次,再者此番动静实在太大,朝中弹劾公主的折子一封接着一封,陛下原本便体虚,如此岂不气火攻心?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在外面一天,奴才的脑袋就悬在裤腰带上啊!” “哦?”凌仪把玩着手中镶满宝石的匕首,“既然早晚担着你心慌得紧,那便现在将头颅献与本宫。” 那人再不敢言,冷汗涔涔而落,终于咬牙退出帐中。 身边的男人生的清俊儒雅,看上去风度翩翩,虽是新面孔,却不似那些个面首只一味伏低做小,进可煮酒论道,退可温柔缱绻,近来很得她的喜欢。 帐中旖旎,连熏香都如催情化欲一般,凌仪以匕首的一端挑起男人的下巴,似笑非笑,“本宫又忘了,你是哪里的人?” “臣下北海十二峰弟子。” “叫什么名?” “长公主殿下。”那人抬了眼,竟然捉过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道,“这是第三次了,殿下若是再忘,臣——”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 “你待如何?” “殿下倾国之色,臣日夜所见,无可奈何。” 恣肆的笑意从双靥绽开,凌仪抚掌道,“数你嘴甜。说,你来找本宫,所为何事?” 男人离席,郑重稽首在地。 “长公主殿下,求您疼我。” 第131章 尊主有请 第132章尊主有请 鬼蜮,魔宫。 辛折璃的面前大开着一个紫檀木雕芙蓉花的锦盒,她伸出手来,拈了兰花指将里面的物什提起,细细端详。 面前的男人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就差将“夸我”二字用墨汁写在脸上。 这——怎么说呢。苏卿眼光毒辣,这玉的确是好玉,原本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原石,想不到能开出如此水润清透的“贵妃笑”来。 但是雕工就…她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看了个遍,在南玄隐期待的目光之下,终于决定暂时掐死自己的良心。 “这鹅……甚是肥硕,可爱,呵呵,呵呵呵呵。” 男人怒而掀桌,“是鹤!分明是鹤!阿离你瞧仔细了,这不是翅膀么?这不是鸟喙么?这翅膀还有纹路来着!” 辛折璃觉得,就算掐死自己的良心,但到底她还没瞎,“少主大人,您家养的鹤浑圆成这般模样?那还飞得起来吗?”说完扯过男人的衣袖,“喏,你自己也是喜欢鹤的,你瞧瞧,不能说是分毫毕现,只能说毫不相关了。” 南玄隐气的鼓腮,一把将红绳拽了过来,“是是是,我雕工拙劣,白折了这样好的玉,你既然不喜欢,我赏了白芷她们便是。” 辛折璃知道男人生气了,忙“哎”地一声夺回,轻哼道,“送人的东西哪里还有收回的道理?堂堂少主也忒小气,传出去让人笑话。” 说完,她将那只胖鹤打了个结系在腰带之上,左看右看,憨态可掬,似乎也没那么丑。 ……只要当它是个鹅。 “对了,”她忽地想起一事,收敛了嬉笑之色,“苏卿答应会安顿好小水,我走的太匆忙,倒也忘记问了,那孩子怎么样?” 南玄隐兀自生了一小会儿气,一转头见到辛折璃笑靥如花,闷声道,“我问过苏卿了,他说九歌重楼所管辖有一处道场,那里有几位大传师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们嫡出的子弟在成年之前都会被送去修行,他将小水也送过去了,再三嘱托掌事,也算是尽心了。” 辛折璃将头点了点,笑道,“苏楼主办事妥帖,这我是放心的。” “那可不?你的苏楼主不但做事稳妥,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雕工呢。” ……得。 又来了。 辛折璃无奈之余,倒是起了坏心,起身缓步走到南玄隐身后,手指轻轻摩擦他的耳垂,低笑,“奇怪,说话便说话,你耳根红什么?”说完慢悠悠地补上一句,“少主大人,您该不会是在吃醋?这醋意是从何而来呢?你和凌仪、薛琼还有嫣然公主那些个交集,我若也挨个儿吃醋,只怕整个魔宫都成了醋坛子了。” 南玄隐豁然而起,恨恨咬牙,“好啊,你现在倒打一耙的功夫倒是见长了,今日我非——” 正在他擒住少女手腕的同时,白芷转过屏风,愣愣地看着两人。 一刻。 两刻。 纵使猝不及防,白芷也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只是稍稍错愕,便恭敬站在一侧道,“少主,少夫人,尊主大人那边传二位过去,似乎是有事相商,墨泽等人已在外候着了。” 南玄隐点点头,对镜整理衣冠。 辛折璃正在暗暗叹服白芷这波澜不惊的样子,不愧是大丫头,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啥?少夫人?喂喂喂,白芷你不要乱说……” 话还没说完,便被男人拖走了。 “你还有心思计较这些,不如想想怎么应付我爹。” 辛折璃不情不愿地被拖着走,一面走一面哀嚎,“我不过是个外人,怎么偏要叫我去呢?”又哼哼唧唧地委屈,“我能不能不去啊?我肚子饿得很……若是一会儿见到尊上,岂不尴尬?哎哟哎哟,我的胳膊好似隐隐作痛,腿也酸麻无比……” 身后随行的墨泽好死不死插了句话,“尊主已然备下宴席,姑娘放心。” “……” 息影疑惑且认真地问道,“辛姑娘怎么会腰酸腿疼?昨日还是好好的,莫非晚上——” “……” 辛折璃怒而回首,“你们俩不说话没人当你们是哑巴!南玄隐你倒是管不管?” “阿离所言极是。”男人立刻配合地说道,“息影,你这差事当的是愈发好了,啊?有些话自己心里知晓即可,非要祸从口出,扣你半个月的俸禄,一会儿去藏剑千窟值守,好好地思过。” 辛折璃气的跳脚,“什么叫心里知晓!知晓什么了啊!” 几人说笑之间,不觉已到了一处湖畔,蒙蒙雾气涤荡,薄幕般沁凉的浮游于湖面之上,原先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 “噗通!” 人体落水的声音突兀地传来,一霎时众人目光尽皆聚集到了那响声的来源处。却见一名女子在湖中拼命挣扎,水太冷,她一张脸瞬间冻成惨青之色,油光水滑的发髻散落下来,湿淋淋粘在脸上,像一条条黑色的游移的蛇,她似乎已经冻得叫不出声,目光触及到上前的众人也不敢开口呼救,只是不断地在水中扑腾。 南玄隐微微偏过头,“这是何人?犯了什么错?” 息影恭声答道,“属下方才去请少主了,亦不知情,看相貌似乎是近身伺候尊主的人,叫……染碧?多半也是哪里得罪了尊主。” 辛折璃面上的嬉笑之色收敛了起来。 南玄隐曾经说过,闻沧海是不发则已,但凡真的惩处属下,绝不是轻描淡写推入水中受受冻便带过去的,那这算什么?偏赶着她在的时候闹这一出戏? 她提了内力,展身飞掠于湖面,将那女子捞了起来,折返岸边。 想来是落水好一阵了,染碧的全身湿淋淋往下淌水,一张脸被冻得青紫交加,即便上了岸仍不住簌簌颤抖,咳嗽出好几口水,这才把气儿喘匀,转向南玄隐,“多谢少主垂怜奴婢。” 南玄隐看出辛折璃面色似乎隐隐不悦,只是伸出手轻轻拉了衣袖,“息影,送她去朝风总管那里,这两日不必当值了。” 言毕,两人才携手登上长亭,说是长亭,倒不如更像是一座八角玲珑塔——披绣闼、俯雕甍,坐立于初冬湖上,目光远眺,只见魔宫宫阙尽收眼底,森然之中更显巍峨庄严。辛折璃一面拾阶而上一面抚摸着美轮美奂的五彩画壁,不由得啧啧感叹。 来了,来了,接他们的人还是来了。 “属下恭迎少主,尊主已在内等候,二位请。” 辛折璃屏神凝气,恨不得将自己用个遁世环包裹起来。 闻沧海何等人物,想来传唤他二人绝不是为了在这船楼之上饮酒赏雪。 那,又为了什么? 第132章 鸿门宴 第133章鸿门宴 余光中,她瞧见了堆叠在兽皮上的银狐裘软毛长披风,足底墨靴上的黄玉,以及玄黄衣襟下摆。 “尊主。”南玄隐单膝跪地,恭声见礼,辛折璃亦随之行了个礼,口中道,“见过尊主前辈。” “不必如此声张。”主座之上,男人的声音倒是平和,“都是些寻常饭菜,只是这酒乃东螭宫中送来的,说是十年难得一坛的‘天欲雪’,遂教你们过来尝个鲜。” 南玄隐闻弦歌而知雅意,料想闻沧海大抵此刻心情尚好,遂笑道,“父亲平日里多责我饮酒贪杯,难成大事,怎么今日倒肯开恩了?”说完屏退侍妾,给辛折璃斟满一杯。 “你办的大事多得很,连南海之行都能说去便去,饮酒这等小事,还能轮到孤置喙?” 话锋陡然一转,辛折璃手中的杯子登下跟着颤了颤。 好家伙,好家伙,熟悉的恐惧感又回来了。 “尊上在闭关修炼,正是关键时机,若因我搅扰坏了事儿,只怕此刻我早去投胎了。终日在魔宫待着你也嫌,我出去历练闯荡你也嫌,到底该怎么做,还请尊上示下。”南玄隐倒是面不改色,一面顺手牵羊地拿走桌上最大的一只红蟹,替辛折璃剥开。 辛折璃哭笑不得:别说是河鲜了,此刻就是琼浆玉液她也品不出滋味好吗! 闻沧海似是冷嗤一声,“你是无理也要占三分。今日我尚有要事,这一遭便先给你记下。” 男人就好像那千锤百炼的软剑,不卑不亢,“父亲想问什么?” “此番南海之行,是同九歌重楼那些人去的?掌权的可是苏鸿谨?” “是九歌的人,不过此时当家的已然是他家公子,苏卿。此番南海之行亦是他亲自来请我二人出手相助的。倒是那位掌事颜千秋,想来父亲应该认得。” 闻沧海似是喟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天下究竟是你们的天下……看来,不服老是不行的。” 时隔这么久,辛折璃打头一次见到男人未戴斗笠的模样。 称不上顾垂鸿那般惊世绝艳,也并不似南玄隐亦鬼亦仙般莫测,若抛去身份来看,只是个浓眉深目,五官端正的男人而已,然而无法忽略的正是其身处尊位、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还有……肩宽腰细,身材绝佳。当然这后半句只敢在脑子里过一过。 “前辈说笑了,此番南海之行颇多凶险,一是那凶兽化龙,二是没料到无尘也来了,还在岛上大开杀戒,我们这些小辈险些丧命于岛上,再三想着若前辈肯拨冗同往,也不至于教我们担惊受怕了。” 闻沧海浓眉一挑,“无尘?那个老家伙……”冷笑一声,似是嘲弄,“老而不死是为贼,这家伙的野心还真是不小,只是对你们这些年轻一辈动手,吃相未免难看。” “正是这话。”南玄隐道,“他跟疯狗一般,逮谁杀谁,恐怕十二峰、天师宗都给得罪一个遍了,自作孽不可活。” 闻沧海抿了一口酒,目光落在二人身上,似乎带了些许审视之意,“无尘虽老脸皮厚,修为却也无愧天下十大,输给你们几个……倒还真令孤意外。” 辛折璃只觉一把刀扎在心上,恨不得就地吐血三升。 意外。 意外。 旁的弟子不算,南玄隐、顾垂鸿,还有她和薛琼,怎么就不能挣扎一下了呢!怎么就是意外了呢! 蕴锋芒之无形,才是最伤人的。 南玄隐哼道,“无尘很强吗?不管他生前是什么大祭司,不还是死在我们几个手上?”他着意抹去辛折璃被附身的一段,三挑两凑地编谎话,“先是和姓顾的小子纠缠了一阵,又与我过了百余招,中了薛琼的子母连心蛊,最后被阿离一剑毙命!” 闻沧海那双眼静静地看着他俩,也不出声反驳。 辛折璃被越看越心虚,转头一瞧,这位仁兄端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仔细想想好像他说的也没错。 “那黑蛟呢?” “也死了。”南玄隐沉声道,“死得蹊跷。虽说是被无尘用阵法困住,可是灵识不知被何人夺去了。” 闻沧海微微后仰,阖目微叹,听语气无不憾然,“这世间,又少了一个对手。” 辛折璃、南玄隐:“%@#……” “江山代有才人出,父亲若是担心天下再无敌手倒是多虑了。”南玄隐肃容道,“此番还有一事——老皇帝病重,如今九子夺嫡,凌夙和凌嫣曾来找过我,只是我私以为难成大事,倒是长公主凌仪,如今帐下高手无数,居然能差使无尘,更兼各大门派都被暗藏了线人,恐怕……” 闻沧海一皱眉,“魔宫也有叛变者?” 南玄隐迟疑着道,“那……似乎没有。” “所以,夺嫡与你何干?” “我只是提醒父亲,不要小觑了凌仪这个女人。”南玄隐神色凝重,“此番我们原本要在九歌重楼多留两日,只是因为有他们的阁主被掳走,不知道其余门派是不是也遭此横祸,可无论如何,凌仪打的主意绝非只是夺位称帝。” 闻沧海支颐,眸中似乎略过了一丝困惑。 “凌仪,凌仪……不是曾经孤身闯鬼蜮,大闹婆娑城要见孤的小丫头么?”男人略显费力地回忆了一阵,目光终于落在南玄隐身上,“对了,她曾说过,和你要么举案齐眉,要么穷尽碧落黄泉,不死不休。” 辛折璃一口酒喷了出来。 南玄隐的脸色顿时青白交加,“父亲你……你说的这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那时凌仪才多大?这话偏你记得清楚,上次在古镇匆匆一见,她那眼神恨不得要了我的命,阿离,你可得分辨清楚黑白是非……” 闻沧海嘴角挂起似是而非的笑,“既然话撂在这里,该提防的人不是我,是你。” “她就是个冷心冷情的人,连亲兄弟都下得去手,所谓什么举案齐眉,不过是要我做她的附庸,好借势一统鬼蜮。”南玄隐直觉得骨鲠在喉,随意吃了几口,也觉如同嚼蜡,不辨滋味。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辛折璃看脸色倒是并无十足不悦,与其说吃醋,更像是……隔岸观火看好戏,甚至好死不死地插了句话,“那后来呢?凌仪和南玄隐可曾交过手?” “自然是有的。”闻沧海毫不留情,“我记得这小子是输的一败涂地。” “等等,输了我认,但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好不好!” “既然输的凄惨,凌仪难道没有趁势将人俘虏回宫?” “到底是在魔宫的地界,孤难道是摆设吗?” “阿离!”南玄隐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在突然安静下来的诡异氛围中,咬牙切齿挤出笑来,将剥好的蟹肉递过去,“好,好,品,尝。” 辛折璃笑眯眯地点头,“多,谢,少,主。” 如此插科打诨,原先的阴郁倒也被冲散大半,就在酒过三巡之后,息影忽然匆匆来报。 “尊主,有人擅闯魔宫,已然冲破了镇山峦十二尸阵!” 第133章 不像高手的高手 第134章不像高手的高手 闻沧海连眼睛都未曾抬一下,仍然专心致志慢条斯理地剔骨剥肉饮酒,辛折璃却是陡然一惊,几乎与南玄隐异口同声地问道,“什么人?” 女子豁然而起,“难不成是凌仪座下那群爪牙,想要攻我们一个猝不及防?” 息影额上已然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一跪到地。 “只、只有一个男人……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属下失职!” 南玄隐狭长凤眸微微眯起。 一个人。 在光天化日之下擅闯魔宫,更重要的是破了有十二名供奉镇守的门阵,这得是多高的修为? “父亲——” 闻沧海将一筷蜜汁熊掌送入口中,又饮尽杯中酒,这才出声道,“单枪匹马来闯魔宫的,数年来也是头一遭,他为何而来?是要同孤一决高下?” 息影的神色愈加尴尬。 南玄隐都急了,“事已至此,你还不快说!” “看那男人所着之衣,并非三宗四族,倒是十分落魄褴褛,还、还有点疯疯癫癫的,一会子说什么交出人来,一会儿又说我们囚禁了他唯一的亲故,言语之中,似乎是个女子。” 辛折璃眉头一挑,转眼间整个阁内的几双眼睛都明里暗里地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不会不会? 她都死而复生这么久了,难不成北海十二峰忽然之间良心发现要寻她回去不成?只是息影也说了来者并非三宗四族,那—— “阿离,你认得?” 辛折璃微微摇首,“未必,总要会上一会才知道。尊主前辈,您可要同往?” 闻沧海慢悠悠地问,“你们俩打得过吗?若是能,便速去速回。”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无言。 “上一次孤身来闯魔宫的还是那女人,不过她通身上下可带了一麻袋的法器,此番不速之客倒是神秘,万一是个绝顶高手,父亲难道不想亲自见过么?” 息影在旁暗暗想到:少主果然是最了解魔尊的人。 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吸引他,不是权势、名利、美人,只有高手。 能与之匹敌的绝顶高手。 闻沧海将身子微微后仰,道,“人并不是冲着我来的,上赶着去做什么?但我若是你,有人抢亲抢到自家门前,必然早就按捺不住了。” “你倒是能忍。” 姜还是老的辣,一句话成功令南玄隐为之炸毛,“阿离,带上寒剑,去会会那家伙!在魔宫的地界上也敢如此放肆撒野,我看他是来转世投胎了!” 辛折璃无奈笑笑,眼见男人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杀意纵横,只得提一口内息疾步随后。 跟也跟不上,她索性问同在后面的息影,“你再详细说说,这男人到底是怎么个来头?论理放荡不羁的绝顶高手,必然是冲着尊主的名号来的啊?” 息影满头的冷汗还没褪去,“属下委实猜不透,问也问了,这人说话颠三倒四的,难道……他以为……尊上是女人?” 辛折璃扶额,“但那跟他的亲故又有啥关系……” 息影小心翼翼地觑了辛折璃一眼,“阿离姑娘,属下斗胆问一句。” “不用斗胆,我直言不讳告诉你,我没什么风流债。” 两人一对一答之间,已然飞掠过魔宫,那魔宫外是一片偌大的石碑林,辛折璃原先不解其意,只是能从中感受到一股源自阵法的森然之气,方才听息影说了之后才知道,这看似平平无奇的阵法居然是传闻中大名鼎鼎的镇山峦十二尸阵。 瘴气弥漫的石碑林,此刻已经是伸手难辨五指,那些杂乱到毫无章法的巨石横亘交错,宛如嶙峋利齿,脚下乱石丛生的山路已然崩塌大半。他们方才上船用膳挺久的功夫,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此处原本就遮天蔽日,如今却更添了一层浓雾。 而最为浓烈的,则是几乎要将人没顶而过的血腥气。 满地残尸。 那些家伙的躯干壮硕、呈现出死人般的青灰色,甚至有些已然到了“飞尸”的地步,《异闻录》曾载曰:由跳尸纳幽阴月华而演变,飞尸往往是百年以上甚至几百年的僵尸,行动敏捷,跃屋上树,纵跳如飞,吸魄而不留外伤,有些别有心机的道门会想方设法炮制黑僵,而一旦能够操控这些“死士”,便是一股极为恐怖的力量。 而不过是他们赶来的功夫,这些飞尸全被清屠至尽。 有如此能耐,也难怪连息影也按捺不住。南玄隐从琉璃剑匣之中召出碾冰,顷刻之间有青光撕裂长空,直破云霄。那神秘客手中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看形状是铁板斧,两人缠斗起来,整个空间都为之巨震。 “铮”地一声,碾冰削铁如泥,铁板斧从斧柄断开。 辛折璃微微皱眉。 男人似乎早有预料,又从背后抽出两把旋风刃,堪堪挡住了劈面而来的一剑。 辛折璃张了张口,略显疑惑地问息影,“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旋风刃是悬金门的兵器?” 息影点点头,“方才那个似乎是斧头帮的。” 又过了数十招,旋风刃中间的枢纽被斩断,四分五裂。 男人有条不紊地抽出长鞭来。 辛折璃嘴角几乎抽搐:这家伙……但凡是个高手,无论是画符布阵,还是刀枪剑戟,总要有一个用的趁手的?譬如她这等剑修,剑对于自己来说无异于半条命,这人的武器怎么五花八门的啊?而且看起来很像是顺路抢来的? 终于,在换了几轮武器之后,他被南玄隐横飞一脚踹进了乱石堆里。 刹那尘土飞扬。 辛折璃忍不住叫了一句,“先别杀他!” 南玄隐似乎也无意灭口,只是收了寒剑,打量着满地乱七八糟的武器残骸,略微有些无语凝噎。 弯月如刀,寡淡的月色映照着那个颤颤巍巍重新爬起来的男人。 辛折璃眯起眼睛细细端详:诚如息影所言,此人从头到脚哪里都不像高手,发丝散落于肩,穿着一身灰不灰青不青的袍子,里外布满了血迹和尘泥,裸露在外的手臂上、脸上也有伤,许骨架过分清癯,通身弥漫着落拓萧索之气。 她甚至怀疑,将这人扔进僵尸堆里,僵尸都未必分辨得出来。 那人许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亦侧身看向自己。 辛折璃微微一惊。 此人的脸也是斑驳不堪,是美是丑自然分辨不出来。然而那双碎发之下的眼眸目若愁胡,像是被注入一汪悲悯。 清冽而孤绝的眼神。 但下一刻,那人便朝她纵身扑了过来。 “仙儿!我终于找到你了——跟小舅舅回家!” 第134章 她还活着 第135章她还活着 辛折璃对于高手的那一丝丝期许也消之殆尽,倏然抽出九玄寒骨剑,在呼啸而来的剑意中生生逼停了男人的步伐,“给我站住!” 南玄隐在下一刻便拦在他面前,声音冰冷,“魔宫向来惜才,否则刚刚那一剑伤的便不是你的胳膊了。但你若动阿离一根头发丝,此处便是你的坟地。” 此刻,息影等人以及原先镇守在此的供奉尽皆围拢过来,而男人那些花里胡哨的兵器已然弹尽粮绝,只是用直勾勾的目光盯着辛折璃,说来也奇——那目光虽凝聚在她身上,却并不轻佻冒犯,更像是某种按捺不住的强烈情愫。 “仙儿,你真的不认得小舅舅了吗?” 男人出声问道,那副紧张的神色仿佛在等待她判决似的。 辛折璃拽了拽南玄隐的衣袖,“先别激动,你瞧他单枪匹马闯过来,又没有暗器、帮手,想来这其中误会居多。”将人哄到一边,方才以指凝冰,将浸了水的锦帕递了过去,“或许,你先把脸擦干净,我再细瞧瞧……” 男人倒是听话,闻言便接过她的手帕认认真真地擦拭面上脏污。 辛折璃仔细端详那张脸——此人的容貌品相果然不俗,眉眼虽称不上绝世美男,却别有一番风骨,消瘦而骨骼分明的轮廓,宜喜宜嗔的多情眼,憔悴苍白的病态在那张面容上,倒教人过目不忘了。 但是,这样一张脸,若真的是故人,她不可能全无印象。辛折璃耸了耸肩,很是遗憾,“这位前辈,也许你真的认错人了。” 男人拧眉,似乎十分焦灼地原地转圈,然后忽然间恍然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油纸包,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展开,“仙儿,你看,这是你最爱的六味居的红豆年糕,你看,小舅舅给你带来了——是我无能,今时今日才找到你,你原谅小舅舅这一次好不好?我保证,往后不会再丢下你一人不顾……”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若说是做戏,那这幅卑微到尘土中,近乎祈求的神色也未免太逼真了。 若所言为真,辛折璃的茫然也是实打实的茫然。 在沉寂了许久之后,辛折璃犹疑着问道,“未曾请教前辈名讳?” 男人愣了愣,似乎又燃起一线希望,“鹿鸣谷。” 这下,南玄隐与她四目相对,两人几乎是同时恍然大悟。 难怪。 难怪啊。 “想来,操控换魂转生之术的便是阁下了?”南玄隐方才已然见识过此人的修为,警惕之余亦颇尊重,“你的外甥女儿,可是叫鹿仙台?” 这个久违的名字被再度提及的时候,辛折璃只觉有一股莫名的情愫萦绕在心,仿佛遥远的记忆纷至沓来,然而从重生到如今,亦不过寥寥数月罢了。 居然恍若隔世。 “是她!是她!”鹿鸣谷敲了敲太阳穴,似乎神志清明了些,“仙儿不愿嫁过来,要我替她筹谋,那时我尚在突破的关键之期,即便真的带她逃出去,也不能护其周全……族内不敢得罪鬼蜮,必然会抓她回去,正逢我在苦练换魂之术,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也是退无可退了……未承想,法阵开启我便昏迷了过去,再度醒来之时,记忆竟如乱麻一般。” 南玄隐垂下眼睫,一时无言。 他们不是未曾想过换魂之术的可能,只是放眼整个东螭国,连大祭司也做不到,久而久之,便只以为是万中无一的巧合罢了。 “记忆错乱,那你又是如何找到这里的?”辛折璃问道。 鹿鸣谷似是苦笑了一下,“还能怎么找?我背离宗门,孑然一身,只能四处漂泊,逢人便问,有些人骗我、利用我,要我杀人……”说完之后,他竟然面朝两人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二位,我并无意破阵,亦无意伤人,只求你们将仙儿还回来,她母亲生前之遗愿唯有这一样,求你们……” 此话一了,径自稽首在地。 酸涩涌上鼻尖,辛折璃双拳攥紧而复松开,眼前似乎起了一层茫茫大雾,有许多话如鲠在喉。 原来这世间是有血缘羁绊,能让人舍生忘死的。原来即便是作为家族弃子,亦会被某个人视若珍宝。她未曾见过,是以不信,如今见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南玄隐看不下去,强行将人扶了起来。 “前辈,请勿行此大礼,你先起来。”他的手搭上男人脉搏,微微皱眉,“你受了不轻的内伤,且淤积多日,若再不医治,恐怕——” 话音未落,许是为了证实般,鹿鸣谷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不得已一手握拳堵在口边,整张脸从苍白中透出诡异的红,一展手掌,只见上面粘稠发黑的血丝顺着纹路蔓延开来。 辛折璃眼底划过不忍之色。 美人迟暮、高手陨落,正如倏然逝去的天下第一铸剑师沈秋棠,只能教人扼腕叹息。 “无妨,老样子,一时半刻总也死不了的。”鹿鸣谷喘匀了气,又恢复了苍白脸色,“仙儿她,让我见一见……她若不肯跟我走,我远远地望一眼就好。” 南玄隐欲言又止。 看男人这幅风中残烛的样子,他当如何开口? 辛折璃上前半步,主动说道,“前辈,鹿仙台的确在魔宫。” 南玄隐倏然一惊,差点没忍住出声。 他们上哪找来个女子冒充去?? “但你如今这幅模样,只怕相见只会吓着她。”辛折璃柔声劝解,“鹿仙台眼中的小舅舅,怎么能是个病秧子呢?若你信得过,且随我们的人去医治疗伤,好得稳住这条命,再续旧情不迟。” 鹿鸣谷似乎疲倦至极,闻声迟钝了好一会儿,方才点了点头,然后便如傀儡木偶一般被息影带下去了。 南玄隐负手而立,身边的供奉尽皆跪了下去。 十二个魔宫的高手,加上阵法和飞尸,居然连一个不知名姓的男人都拦不住,此事若传了出去,只怕三宗四族皆要耻笑魔族式微,大不如前。 “此番你们的确轻敌了。”南玄隐声音淡淡,“幸亏只是来找人,不是来寻仇,否则岂非让他长驱直入闯了进来?诸位皆为魔宫前辈,却不可居功自傲,止步于此。” 众人皆俯首,“属下遵命,谢少主宽宥。” 南玄隐略微点头,行止之间竟然颇有几分魔宫掌权者的威压,众人目送其远去,才敢陆陆续续地起身。 两人并行在回纤尘居的路上,辛折璃感慨道,“看来,除却三宗四族,这东螭国还真是卧虎藏龙啊,此人负伤在身还能和你平分秋色,不错,不错。” 南玄隐气道,“你还有心想这个?不是,阿离,虽说真相残忍,可你瞒得过初一也瞒不过十五,他早晚是要知道的,鹿仙台已经魂飞魄散了!你如此骗他,届时怎么交代?” 第135章 人不见了! 第136章人不见了! 辛折璃面上的神色随之凝肃起来,反问道,“若是方才你将真相一并告知,又当如何?” 南玄隐沉思片刻,“他既然能为了自家外甥女儿背离同门,又一路开罪了各大门派,想来全靠这一股信念撑着,若直言相告……恐怕气血攻心,死生难料。” 辛折璃点了点头,“不错,此人武功方才我们也见识过了,比起那些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可算是个实打实的高手,既然他一片苦心,又何必让一条人命白白葬送在此?” 南玄隐无奈摇首,“阿离,我知你的心思,只是——只是他早晚会醒过来,难不成死人还能复生?” 两人沉寂了好意阵,只见林中风动如拨弦,一片瑟瑟声,如泣如诉。 辛折璃望着手中被硬塞过来的油纸包,咬了一口早已凉透风干的红豆年糕,许久方才轻声说道,“的确,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可我想至少先将伤治得差不离,再徐徐告知真相。这样或许能弥补一二,也不至于让高手命绝于此。” 两人一路言语着,到了临水小筑,只听得一阵男声朗笑。再看时,只见池也慢悠悠地从小筑的院落中晃荡出来。 乍见故人,南玄隐面上终于有了些笑意,“你来的倒巧,我正要派人去找你呢。朝朝——温一壶绿蚁酒来。” 三人前后进了暖阁,席地而坐。 池也掸了掸身上的积雪,将手凑在了暖炉前,哼声道,“你小子没死在那破岛上?稀奇啊稀奇,这次阵仗可不小,连我这么个山野村夫都有所耳闻。” 南玄隐挑眉不耐,“会不会说人话?朝朝,给他的酒撤了!” “哎哎哎,你瞧瞧,我不过白说这么两句嘛,”池也死死霸着酒杯不放,“你既要派人找我,必然没什么好事,说来听听。” “你不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吗?”南玄隐抱臂环胸,“我看谁求谁还说不定呢!” 一直沉默在侧的少女默默擦掉额角的汗。 两个传闻中也算是各有身份的家伙,凑在一起必然拌嘴,一唱一和恰似说相声一般,她真想在上京开个茶楼,噱头都想好了:魔宫少主和绝世神医不得不说二三事。 “池也,你可曾听说过荆门鹿家?” 男人茫然地寻思了一阵子,“似乎祖上的祖上曾经出现过一个国师,说是能助人起死回生,皇帝还信了,当时宠幸倍加,名噪一时啊,后来这族中便没出过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辛折璃三言两语将来龙去脉告知,男人的神色一点点变得瞠目结舌。 “此言——当真?” 女子一努嘴,“怎么不真?人刚刚被送去药池,他这一路上不知道打了多少门派,这条命能不能保得住还得看神医您是否垂怜了。” 一回生二回熟,辛折璃早就摸透了池也这厮的脾气,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货,只要顺着毛捋一切都好说,果不其然,男人的神色稍霁,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只要人还有一口气,那便是有的救,一会子我去瞧瞧。” “如此,有劳了。”辛折璃替南玄隐描补。 “稀奇啊稀奇,”池也上下打量着男人,似笑非笑,“倘若我没来错地方,这儿是魔宫?何时竟成了济世救人的观音庙?还是某人情窦初开,娶妻随妻改了性子?” 南玄隐此次倒是罕见地未曾与之争执,被噎住之后只是问道,“你来魔宫又为何事?” 池也伸出两根指头一晃,“有好有坏,好事呢是你们送来那陈家小子,天赋还算不错,我看有望继承本人衣钵。” 身边的女子闻言微微松了口气。如此说来,陈四娘临终前的遗愿也不算辜负了。 “坏事就是,我似乎被盯上了。”池也眉头紧锁,“风铃谷向来人迹罕至,那些人也知道我的脾性,即便是要问诊出山,也会先飞鸽传书知会一声,然而前些日子却有人闯进了我布下的机关阵中。” 南玄隐神色一凛,“然后呢?” 池也气道,“我自然是想着捞上来问个明白了!但此人一经发现便服毒自尽,拦都拦不下来,想是冒着必死之心。还有我来魔宫的路上,也曾遇到过一伙人,用的是什么铁板斧,你说说,老子隐居在山里采采药,还能有啥仇家?” 辛折璃插话道,“是不是你不答应替人治病,被记上一笔?” “那也不能上来就砍人?”池也愤愤道,“杀了我,难道他家主子就有救了?” 南玄隐沉思了一阵,目光遥遥投向窗棂之外,却见飞鸟略过屋檐,振翅入青云之中,在一片寂静的萧瑟寒意中,屋内的炭火发出轻微爆裂声。 暗潮已然汹涌而至,无论他们是否情愿,看来是注定要被卷入其中了。 “此事说来话长,总之这些日子你暂且住在魔宫,性命无虞,顺带看看那人还有没有得救。” 池也眼中不但不惧,反而迸发出隐隐兴奋地光芒,“是不是大事将至?藏一半说一半好没意思,阿离,你与我说说。” 辛折璃无奈笑道,“此人座下高手如云,我和玄隐也未必是其对手,告诉你有啥用?还有啊,你明明是个济世救人的医者,怎能唯恐天下不乱呢?” 男人饮尽杯中酒,只击掌笑道,“生逢战乱也好、天平太平也罢,这世间生死乃必经之劫,是以对我来说没太大分别。可你们却不同。” “何处不同?” “时大夜弥天,璧月澄照,群星陨落,乱世将至……唯有烽烟四起时,天下才豪杰辈出,”男人曼声道,“阿离,你年少时便一剑霜寒震九洲,难道甘愿寂寂无名?这家伙更不必说,韬光养晦这些年,在天劫降临之前,你不摸一摸帝位吗?” 这话说完,他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大笑而去。其身影落拓潇洒,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 辛折璃似乎隐隐明白了,这看似出身迥异的两人究竟如何能成为故交。 “老狐狸……”南玄隐半笑半恼,轻叱一声,“什么都瞒不过他。” 五日之后的晨时,池也慌慌张张地找上门来。 彼时南玄隐尚且睡意未褪,忍着不耐在床榻上翻了个身,那人刚刚从雪中回来,冰凉一双手直接插进他的颈窝,“快起来!大事不好了!” “怎么?”男人的声音带着些许倦怠慵懒,“杀手找上门索命了?” “不,你的那个——那个姓鹿的小子,人不见了!” 第136章 图穷匕见血光宴 第137章图穷匕见血光宴 夜宫天。 凌仪传召手下众人,宴会设在了云瑶岛上,由小舟接送那些人过去,所幸这些年皇帝重视奇门遁甲之术,宫中每逢晴初霜旦、重大节庆亦做法事,是以他们这些修行者入宫也不算突兀。薛琼并不同那些人插科打诨,看着水光粼粼的湖面,又将目光远处灯火繁盛的亭台楼阁。 远处已然能隐隐听闻悠长婉转的丝竹声,恍若仙乐,她却仿佛失了听感,眼前只浮现出模模糊糊的人影。 ——“楼主,我要离开些时日。” ——“怎么了,阿琼?”男人的眉眼温和,带着笑意望她,“回来这些日子总被父亲差使,不得闲,你可是怨我?” ——“属下……”不敢二字在喉中盘桓欲出,终究觉得伤人,她敛容道,“没有。” ——“你要做什么去?再等些时日,忙完了这一阵子我们同去可好?”苏卿笑笑地想要拉过她的手,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黯然之色从眼底一划而过,复轻声道,“那我派两个人跟你同去?七阁主那边出了事,你一人独往,我总放心不下。” ——“只是见一名故人,去去便回。”她抬首,五指死死攥入掌中,却从双靥绽开明媚笑意,“不必担心。” ——“那我等你。” 楼船泊在岸边,自有一群宫婢上前迎候,一水儿地出挑鲜亮,水红霞彩烟罗短衫,蜜合色织金孔雀纹长裙,仿佛坠入乱花丛中。凌仪喜欢美色,无论男女,但凡在身边侍奉的皆颇有姿容,这她知道的。 那些“黄雀”来自各大门派,有些彼此熟识,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言笑晏晏,独衬得她仿佛被孤绝在外一般。 引她穿过斗折长廊的婢子名唤花奴,一面在前带路一面笑道,“薛姑娘许久未曾进宫,殿下在奴面前提了数遭,可见对姑娘青眼有加。” 薛琼嘴角漫出一丝笑来。 她生的双弯月眸,看人宜喜宜嗔似是含情,而这些年纵横江湖生杀夺命之间,早学会了各种极尽妍媚的笑容,而今却仿佛一只华丽的瓷俑娃娃,五官皆描绘勾勒。 美则美矣,毫无生机。 凌仪对她青眼有加?真是笑话。若不是冲着她的一身修为,不是冲着她打入九歌重楼费的心思,恐怕早就对自己恨之入骨,扒皮抽筋了。 纵九横七的鎏金钉朱红正门大开,遥遥地传来太监唱声,“传——众位大人——” 两侧宫人依依垂首,悄无声息地跪在了地上,远处宫门外三声长钟毕,随后便是由远到近的纷纭脚步声。那些个自己的同僚还在兴致勃勃地对凌仪歌功颂德,其言语之间,俨然已将其当成了命中注定的帝王。 薛琼游离在外,半个字也未曾听进去,只是缓步走上鎏金大殿,给花奴引到了席间。 主座之位空悬。 薛琼觉得困惑未解,凌仪浩浩荡荡地将这些人召集在此,却又不出面,这是要做什么? 正殿宫门之外忽然磬钟敲响,这下是连着的五声。 她心中一震,这一场鸿门宴的正主,来了。 四下议论声忽而休止,静谧无言,只能听见八乘宫轿行进而来的环佩相击发出的清脆声响,叮叮咚咚,恍若瑶池仙乐。 凌仪盛装宫服,姗姗来迟。她着深绯色霞帔,绣金龙盘翔图案,杏红色朝服满绣是翚翟纹,下身内里穿着为杏黄色蟒袍,由宫人扶着慢慢下了轿辇,墨发细细梳就元宝髻,两侧各插金钗,此钗有凤尾五股,均作翔舞之状,镶有红色宝石,凤尾前另有凤须数根,行走时流苏相击、浮光跃金。 饶是满座衣香鬓影,美人芳丛,亦在刹那间为之失色。 众人纷纷离席跪地,所行叩拜礼和面圣无二。薛琼亦然随之,只是觉得在那环佩叮当的声音经过身边时,凌仪的目光轻飘飘落在了她的身上。 “诸位都请起来。”凌仪登上主座,微微一笑,“本宫年岁长矣,若非严妆,恐怕又为观瞻,毕竟在座的女子皆是万中无一的美人。” 那些同僚窥她面色,见还能说笑,想来心情不错,一时间阿谀谄媚的赞扬不要钱似的抖落出来,薛琼只觉送入口中的一筷子蜜汁熊掌甜的发苦,仍不动声色地咀嚼、咽了下去。 不知不觉之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乐声渐渐舒缓,几个年轻宫婢妖娆婀娜的身段在大殿上舞动,被夜明珠渡上一层婉柔的冷色光辉,直教人热血贲张。 葡萄美酒夜光杯,当真是醉人的。何况凌仪能给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诸位留些口腹,还有一道主菜压轴。”凌仪微微侧身冲着大宫女耳语两句,匆匆下去了几个宫人,她仍在原位上含笑道,“上个月,本宫奉旨南巡,在民间曾经听闻一道奇菜,倒是觉得新鲜的很。” 座下登即有人附和,“长公主殿下见多识广,若是连您都赞不绝口,我等今日便是有福了,啊哈哈哈……” 大宫女拍了拍掌,只见八个宫人竟抬着一个景泰蓝莲花鎏金大瓮慢慢上殿,看上去十分吃力,而自那黄金瓮中,徐徐传出一股——异香。 薛琼微微蹙眉。 她曾事王爷,又跟着苏卿云游四海,自认对世间百味了解大概,然而这股异香却十分不寻常,虽然香气扑鼻,却难教她提起一丝想吃的欲望。 满座众人不知是否发觉了异常,也似乎碍于长公主的面子不敢率先动筷,各自眼睁睁瞧着这口黄金瓮。 凌仪身边大宫女朗声道,“此乃九珍凤雏元汤。取满年雄鸡、乌参为底,当归、地黄、川芎、白芍、山菇、红枣为辅料,文火要两个半时辰方成。当然,这些不是顶稀罕的——” “顶稀罕的东西,是一颗七窍玲珑心。” 她一抬素手,那黄金瓮便被四个宫人启开了。 最先凑上去的便是先才诸多奉承的麻衣道人,竟然只看了一眼,便骇得面无人色,双目翻白, 居然踉跄着倒在了地上—— 那黄金瓮中盛的,的确有八样作料。可是之所以有异香却教人无动食欲,是因为黄澄澄的汤汁中,浸泡着一个人! 就算瓮够大,够深,却也不足人长,而那个完整的人所以能被塞进去,却是因为四肢早已被敲碎,不知所踪,只剩下肉蛆一般的白生生的躯干,还有一颗连在上面的完整头颅。 丝竹管弦陡然停下,就连大殿之内的烛火似乎也狠狠一颤,霎时静谧后,四下已经传来一片剧烈的干呕声。 席间众人无不变了脸色,薛琼只觉胃里翻滚,然而却强压着一丝动静也不敢袒露。 这被炮制成人彘又熬成浓汤的人,前些日子还在九歌重楼对她颐气指使,仗着自己得到的宠信跋扈得不可一世。 楚红枫。 她分明感受到十指的指尖仿佛脱离了掌控,在扑扑簌簌地颤抖。甚至比自己第一次动手杀人更为恐惧。 满殿之中,唯有主座上的女人面不改色,依然容光倾城。恍惚之间,她甚至怀疑这已然不是人,是红粉骷髅,是地狱修炼出来的罗刹厉鬼! 也就在同时,她的目光穿过众人,落在了自己身上。 第137章 美人皮相毒心肠 第138章美人皮相毒心肠 饶是手上早沾了血腥,见惯了各种各样的人临死之前的慌乱、恐惧甚至绝望,可是如此复杂、如此精彩的表情,薛琼却是头一次见到。那是深入骨髓的畏缩,又兼不得已的隐忍,还有她——刻在眼中的恨意。 有人在凌仪目光的威逼之下端起了汤碗,颤颤巍巍送到了嘴边,然而还没开口,哇地一声先反呕出来。 先才引路的宫女颤颤巍巍地将汤端到她面前,薛琼面不改色地、一口一口生生饮尽,那股混杂着肉香和微腥的气息刹那间直冲口鼻,连生饮兽血都不曾让她如此恶心。 凌仪面色如常,看向她的目光甚至带了些许笑意,“诸位都是修道之人,上山入海,也算是见过大世面了,如此大惊小怪,倒不如我的阿琼。” 几个人终于扛不住,陆陆续续地饮下汤水,薛琼的眸子却死死盯着凌仪,试图从女人的神色中找出些许破绽——明明在不久之前,楚红枫还是这位长公主殿下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连几位皇子见了他也称兄道弟,怎么倏然之间说杀就杀? 无论为了什么,反正不是为了自己。 凌仪慢条斯理地将美酒饮尽,立刻有俊俏宫人跪行上前递上纱绢。她擦了擦嘴,一双眸子沉定如渊,“本宫一早就说过,安安心心跟着我做事的,好处自然少不了,但仍有人贪心不足,存了不该存的心思,可惜啊,临时之前再涕泗横流地求饶,眼睁睁地瞧着自己被蒸熟入汤……真是有趣……” 她说完,恣肆的笑声在整个金殿之内回荡。 绽开的眉眼之中透出森然的妩媚,同染了朱红胭脂的凌厉双眸一起,美艳疯狂。 薛琼的心在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攥住,狠狠收紧,直到指缝之间滴出滴滴答答的粘稠血液。下唇被一排牙齿死死咬住,才能压下喉中蠢蠢欲动的声音。 暴君。 他日若登上帝位,则天下万民皆至于炙火之上。 女人被四方空落的金殿放大了千百倍,敲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于是那些人陆陆续续地跪了下来,“长公主殿下任人唯贤、杀伐决断,实乃万民之表率。我等自当尽心竭力报效万一。” 凌仪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面上恢复了矜贵漠然,“本宫此番召诸位前来,实则有关系国本的要事,兹事体大,刻不容缓,你们的任务,待散了宴席后自会有宫人引领,不要出什么差池。” 众人再度谢恩,待凌仪由宫人搀扶着走出正殿之后,才敢三三两两结伴散去,原先在腹中的美食佳肴此刻翻江倒海,一个个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薛姑娘。”凌仪身边的大宫女东袖上前,冲她盈盈一礼,“薛姑娘,凌主子请姑娘单独叙话,请随我来。” 果不其然。 薛琼点了点头,顺手卸下兵刃准备交托过去——这也是凌仪的规矩,所有进入内阁的人都需再三抄检才能放行。 东袖似笑非笑,却并未接过那双蝴蝶刀,只恭声说道,“凌主子说了,薛特使不必卸刃。” 薛琼敛眉。凌仪的多疑多思她是领教过的,恐怕楚红枫之死也在于此,而自己这么个不受训的属下,怎可放任她身怀利器前去拜见? “凌主子虽然垂青,属下却不敢僭越,还请姑娘代为收下。”她依然奉上兵刃,只是多了两颗碎银子,“劳烦了。” 东袖虽然口称不敢,却也笑吟吟地接过去了,许是为着薛琼“很识抬举”,在前面引路的时候低声提醒道,“主子自闭关之后便喜怒不定,更兼和陛下生了些许罅隙,薛特使进去还是小心言语。” “是。” 两人穿过抄手长廊,殿外月至中天,如银如练,东风临夜,长廊之上却仍皆一凉如水。两侧侍立的宫娥寂寂无声,手中挑着的宫灯似乎也不能暖这夜色半分。 ——“那我等你。” 薛琼的手停在了两扇沥粉描金的宫门上,于暗黄灯笼的光下漾出的灿灿金辉。她忽而耳畔再度响起这句话,零碎的记忆随之纷至沓来。 ——阿琼,你可知道为何你在教中所向披靡,成为顶尖的杀手? ——相貌才情、刀法修为,不过修炼到了炉火纯青。 ——不,因为你没有心,无心之人无所畏惧,是以,无敌。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蜷缩紧,松开,周而复始。 苏卿,若我一去不回呢?你会不会派人寻找我的下落?如我杳无音讯呢?你会不会在黯然神伤之后,渐渐忘却,最终娶那位南宫小姐为妻? 假使上次一别便是永别,她不该不苟言笑的,她该大着胆子投入他的怀里,嗅闻男人身上那股檀木气息,她该留下最婉转妩媚的音容笑貌。 然而无论如何,免不了忘却。 “薛特使?” 东袖替她推开了宫门,甫一踏入,馥郁的脂粉香便扑鼻而来,她一步一步穿堂而过,年轻男子的笑声便灌入耳中,有些容貌昳丽,有些身姿清癯纤巧,而转过一道山水屏风之后,她见到了在后院池中和几个貌美少年嬉笑的凌仪。 女人的裸背光洁白皙,上面却一笔一划地刺着青鸾图腾,细节之处分毫毕现,尤在夜色之下,妖娆近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她在雾气氤氲中回首而顾,薛琼忙跪下行礼,“属下唐突,实在有罪。” 凌仪挥了挥手,众男子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水声潺潺,唯有主仆二人相对。 她挑眉,“你上前来,替本宫更衣。” 薛琼一步一步走入水池中,倏然一惊:这池水并不是温泉,先才看到蒸腾而起的是冷雾凝成的霜,潭水才没过双膝,砭骨寒意已然直窜上来。 所幸她修为底子颇为扎实,即便如此仍能面不改色,心中却无比骇然,如今已然凛冬,在这池子里待上一时半刻都不好受,凌仪居然一直身在其中,莫非…… 她又想起东袖的话,暗暗纳罕:难道凌仪真的如传闻中一般,修炼功法走火入魔了? 如是想着,面上却仍不改色,伸出手来正准备扶凌仪上岸,谁知下一刻,猝不及防的手掐住了后脖颈,将她整个头摁进寒潭之中! 第138章 风云诡谲宫中对 第139章风云诡谲宫中对 冰冷的湖水一下子没过头顶,猝不及防地、几大口水灌入口鼻之中,薛琼的眼前晕开大片迷蒙的水雾,细碎的光飘荡在我的周围。 冷。 刺骨的寒冷。 潭水迅速浸透衣衫,如同寒针一般渗入肌理。 东袖说的没错,凌仪的怒火不需要理由,没有人能全然揣测她的心思,更何况,自己心知肚明凌仪为何而动怒。 她在九歌重楼滞留了太久而杳无音讯,甚至在毒发之期都没有进宫求这位高高在上的主子。 当腔内的气息一点点耗尽,潭水便涌入了口鼻之中,太阳穴突突刺痛,她不受控制地拼命咳嗽,四肢抽动起来。 凌仪将她从水中提了出来。 然而,不过短短一瞬,甚至眨眼的功夫,便被重新扼住脖颈压入水中。 求生的本能令她吸了一大口气,却未曾反应过来,鼻腔被骤然侵入的水流激发得酸痛非常。 周而复始,一次又一次。凌仪便像是逗弄掌中的猎物般有条不紊地折磨她。 先才的一番挣扎已经耗尽了八九成力气,知觉和意识似乎在一点点抽离体内。 唯有身上的旧伤崩裂,带来的痛楚令她稍稍清醒。 等到凌仪玩够了丢开手,她才敢踉跄着爬上岸。 咳嗽声此起彼伏,残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衣襟从里到外贴在身上,于下面汇聚成一滩水——任天下哪个男人见了这张清水芙蓉的可怜模样,恐怕都会心软。 好容易喘匀了气,脖颈上横了一把寒光粼粼的长剑。 “知道本宫为何要杀楚丹枫吗?”凌仪睥睨着她,“因为他太不中用了,心怀二主就是这等下场。” “那么,本宫该如何处置你呢?” 薛琼膝行上前两步,不卑不亢地抬首。 她是在赌博,赌自己的价值;凌仪也是在赌博,赌她的忠心。 “属下自知罪该万死,悉听长公主殿下圣裁,只是属下临死之前有肺腑之言,请殿下给我一刻钟的时间。” 凌仪抖了个剑花,皓腕如霜雪。 “拿出你的刀来,若是能接下本宫十招,我便给你这个机会。” 薛琼恭声道,“殿下恕罪,双刀已然交付给东袖姑娘了。属下自知有过在身,岂敢明知再犯?” 凌仪似乎讶异地微微一挑眉。许是半柱香的时间,也许更短。在一片死寂之中,剑锋入鞘。 “你倒乖觉。说。” “属下的确曾经奉您之命跟随苏卿去南海,途中刺杀。但……苏家多疑,除了属下和颜千秋等人之外,还多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您也曾交手,鬼蜮少主南玄隐。” 凌仪一拧眉。 “说下去。” “这二人似乎交情匪浅,一路随行,属下没有十足的把握,反而怕打草惊蛇。上了岛之后,属下见到了无尘大祭司,还以为长公主殿下改变了主意,暂时不动九歌重楼,而是要寻找蛟龙的下落……” 凌仪恨声道,“愚蠢!你杀你的人,他做他的事,这又有何相干?我正要问你,大祭司人呢?” 薛琼犹疑再三,轻声道,“大祭司葬身于南海无涯岛上。此番牵扯到了诸多门派,大祭司又是那样的性子,是以和几大门派都交了手,负伤在身,加上那蛟龙凶性大发,居然破了大祭司的诛仙阵。” 女人沉默了许久,在静谧之中,唯有间或传来的滴答水声。 “死了?”她喃喃,面上的神色似乎有些复杂难言,薛琼看不透,只是最终,那精巧凌厉的眉眼归于平静,“他那样的秉性,就算不死,留在本宫身边早晚是个祸害。” 说完,似是喃喃自语,“死了,也好。” 薛琼只觉在这轻飘飘的几句话之间,切割催剥的剧痛,从足底蔓延心底。 谁是主子,谁是属下,谁是掌权者,谁是附庸。 原来有些事情生来便是注定了的,而她也好,无尘也好,居然还存着一丝妄念,以为除此之外尚有余情,哈,能什么余情? 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起来,去内室换身衣裳,凛冬将至,仔细着了风寒。”凌仪淡淡道,“给你一刻钟的时间,本宫仍有话要问你。” 月色如水,浮在粼粼池水中,笼在错落花枝上,仿佛先才的生死一瞬都是幻梦。 薛琼听到自己极低的声音。 “是。” 名画,长桌,一壶清茶,凌仪端然坐在案桌之后,身上朱红斜襟简袍,只在肩上伏了一只雀鸟衔花,眉眼低垂,净手焚香。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方才所做的一切,此时此刻的女人仿佛国手笔下的仕女。 “来了。”见薛琼缓步踏入,她搁下调香的小金勺,抬手虚扶,“坐。” “属下不敢。” “不敢什么?不敢抗命吗?”凌仪挑眉,“本宫看来也不见得。” 薛琼只得依言坐下。 “本宫问你:云朝奉道家为国策,取无为之道,为此举国靡靡,兵力衰败。自我大燕开朝以来,推行民间经商田亩并济,虽国力渐盛,可商贾富庶可敌国,乡间流民却食不果腹——朝廷在边疆征收上来的岁贡又是些华而不实的奇珍异宝,不能直接救济难民,此当何解?” 薛琼狠狠一颤。 难民,难民,可知曾经自己全家被诛,她一个孤苦女子流落在外,食不果腹,还要日日担惊受怕,往日苦难,历历在目。然而却仍是把头埋的不能再低,“属下不敢妄议政事。” “但说无妨。” 薛琼深呼吸数次,方徐徐说道,“臣下以为,既然进贡上来的不乏奇珍异宝,不如以朝廷之名发入民间竞拍,商贾豪奢必以拍得贡品为荣,届时收上来的银两便交付有司,置办粥棚——此事必要廉洁官员去办才妥当,殿下细想想。即便是乡绅地主,也犯不着和难民抢粥喝。” 室内燃的香明明很暖,却丝毫暖不热她冰冷的手脚。 许久许久,凌仪才轻轻地笑了一声。紧跟着便又问道,“前些日子,澹台那群降魔师在塞外闹出了不小的阵仗,是南宫家平息的,论理该有封赏,可是树大招风、功高震主,依你看来那些有功之臣,又当如何处置?” 薛琼微微敛眉。 这是一个更棘手的问题,因为—— 此事不论是她,还是凌仪,都尚无置喙的资格,更何况非但事关前朝,还关乎修道界两大门派! “属下愚见,应派人暗中刺探喜好,愿意得财的,封官加爵,愿意求官的,银钱府邸安排下去。加官的相互牵制,赏银的收回兵权。如此,朝政可平,也不至于落了苛待功臣的罪名。”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沉寂许久。 凌仪抚掌,“不错,薛琼啊,你应该庆幸自己除了美貌之外,尚有点别的东西能为我所用。”然而话锋一转,冷然笑道,“你知道本宫是怎么做的吗?” “属下不知。” “全部搜罗囚禁起来。不服者,清屠之。” 第139章 大哀莫过于心死 第140章大哀莫过于心死 窗棂之外,大雪经一夜积压深厚,而池也一路上风尘仆仆而来,却满身都挂着冰霜,连带着一张脸透着青白之色。 白芷“哎哟”了句,一叠声叫道,“神医怎么不差人说一声,便这样冒雪过来了?”一面替他抖落衣襟残雪,又叫了两个小丫头端了热水和帕子上来。 池也冻得哆嗦,胡乱将双手浸在铜盆的热水之中,只道,“哪里顾得了那么多?等我再传人过来,再行知会,人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啦!” 辛折璃道,“你说的可是鹿鸣谷?” 男人不耐一挥手,“他娘的还能有谁!” 辛折璃安抚道,“不怕,魔宫再大他能跑到哪儿去?何况禁制如此严密,左不过派些人仔细找找便是了。” 南玄隐扶额。 “阿离。” “嗯?” “你是不是忘了他是如何带着一身伤轻轻松松破了镇山门法阵的……” 辛折璃:…… “还有,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癫狂,一路上砍了那么多门派……” 女子上一刻还云淡风轻,此刻倏然蹿跳起来,“啊啊啊啊啊那还不快去找!” 一时间,连带着纤尘居上下的仆从皆跟着紧张了起来,南玄隐肃容命道,“白芷,传话下去,让息影率领二十供奉守住魔宫宫门,朝朝去知会墨泽一声,将所有驻守在藏剑千窟的精锐全数调来找人,池也你——” 兀自寻思了一阵,“你去找魔尊。” 男人指着自己的鼻尖,不可置信,“你送我上路呢?” 此时此刻,南玄隐显然无意与之调笑,“你的名号尊主也曾听过,言语之间颇多器重,你安心去便是了,让他以天视地听术测算一下人在哪儿,切记,务必强调此人的重要之处,反正颠倒黑白夸大事实这一套是你的老本行,快去。” 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一时间,纤尘居阁楼内只剩下辛折璃和南玄隐二人。 辛折璃坐立难安,一会儿把玩着茶杯,一会儿绕着屏风打转。南玄隐淡淡出声,“阿离,虽然此人是个高手,但绝非世间有且仅有,你在担心什么?” “我——”辛折璃迟疑了一阵,方才说道,“虽然此番换魂实乃阴差阳错,连我也始料未及,但是终究我借了鹿仙台的身体,机缘巧合与你相遇,若非此人的阵法相助,只怕此刻鹿仙台已然自行了断,而我,也不过背负骂名永远躺在扶云墓园里。” 男人静静地凝视着,用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辛折璃叹了口气,“是以我心中多少存了些许侥幸,我还有机会重生颠覆一切,而鹿小姐呢?在族中不受宠,恐怕这位小舅舅是有且仅有的慰藉,偏偏他们族中之人将她献祭给鬼蜮……哦,我,我不是说怪魔宫行事。只不过,鹿小姐的确可怜。” 南玄隐点头微笑,“这我自然知道。” 辛折璃绞着衣襟,沉默了一阵,抬首,“那么你呢?你又是怎么想的?” 男人将身子微微前倾,目光似乎停驻在了散落的棋盘之上——这是他们尚未下完的棋局,此刻黑白交织,战局焦灼。他修长手指拈起一枚白子,“我的想法无关于情,如今魔宫外面看上去坚不可摧,可实则魔尊的修为已至瓶颈,真魔之身的代价就是不断反噬,他呢,又不愿意杀人取了精元来补这个窟窿,只是一味硬抗。我还有道不知何时劈下来的天劫,更兼各大门派对鬼蜮虎视眈眈,可谓是内忧外患。” “嗯……” “既然如此,所有中立的势力,自然是能争则争了。” 南玄隐将那枚白子往黑棋中一推,阻断了原本的勾连之势。 “他既然是个高手,能为我所用自然最好,若是得知鹿仙台的死讯,心灰意冷自此隐居山林也罢,但最坏的结果是——” 辛折璃一点即透,当即接话,“被有心之人利用。” 南玄隐点点头,将目光投向雕花窗棂之外——这天地素白,雪原是最干净的,可即便覆盖万物,也无法覆盖各方盘踞势力熊熊而起的欲望。 “主子!”墨泽在外高声回禀,“找到人了!属下暂且不敢惊动,接下来应该怎么做,还请少主示下!” 南玄隐起身欲走,辛折璃道,“等一下,我得回去寻一样东西。” 男人皱眉,“什么东西,定要在此刻寻出来?” 辛折璃那张素净如白雪琉璃的面上划过一丝微笑,“玄隐,想要收服人心,并非只有弊害权衡,我要找的便是你忽略的那个字。” “情。” 相思长林。 此处并非魔宫三座主宫之内,尤其是冬日下过雪后,更显萧瑟。 鹿鸣谷摸摸索索掏出怀中酒,就着瓶口,一口口慢慢喝,酒很快剩得不多,他晃了晃酒瓶子, 只剩下几滴泻在脸上,流下眼角。 他似乎也不恼,只是漫不经心的去抹,指上一片湿漉漉,有酒气,还有些别的液体,男人出神的看着手指,很久很久之后,轻轻抬手,抚摸着那块石碑上刻印的字。 倏然之间,胸口的惊痛猝不及防席卷而来,几乎在瞬间,酒壶脱了掌,滚落在地,他人也跟着滚在了地上。 终于要结束了么? 这些日子以来每一个难熬的日夜、少女的音容笑貌、妹妹临终前死死抓住他的手,那些低微却烙印在心的嘱托…… 墨泽白芷分别为二人撑伞,几个侍从陡然见到南玄隐,忙不迭将前路的积雪扫去。 辛折璃眼尖,见那雪地之上一个脚印也无,想来此人的修为已然能凌越纵横于这树林之间,不由得暗中垂叹。 南玄隐似乎有些许不悦,“你们是怎么做事的,连一个人也看不住?” 墨泽忙躬身道,“少主恕罪,少主恕罪!因着神医医治的时候不喜旁人在侧,让属下等出去候着,这天寒地冻实在——属下想着那人受伤不轻,一时半刻……” 辛折璃见墨泽满面畏惧,不由得出言替其辩解道,“池也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何况此事不重要,他真存了心想跑,早晚会跑的,又何必怪他们呢?” 南玄隐不复多言。旁边传来墨泽小声的道谢,“谢少夫人宽宥。” 走到树林尽头,却并未豁然开朗。浅灰色的浓云沉沉压下,暮色之中,风携着夜的寒气,一层层扬起来。在碑林之中果然半跪半卧着一个影子,有鸟雀被惊起,震落积雪如千树梨花,纷纷扬扬地落下,那人更像是一尊雕像,只是默默地伏跪在石碑前,以沉默的背影为之祭奠。 辛折璃走上前去,大老远便嗅到了酒气,也不知道鹿鸣谷从哪里搞来的。 “鹿前辈,我是来谢罪的。” 男人没有回应。 “仙台已然死了,换魂之术不过是一命换一命,先才对你诸多隐瞒,今日特来请罪。前辈发落,我绝无二话,但救你之人、救你之心也是可以轻易辜负的吗?仙台姑娘若是地下有灵,又可愿见到这样的小舅舅?” 沉寂,还是沉寂,在辛折璃以为自己等不到答案的时候,那人开了口,声音艰涩,“没关系。我,很快就去陪她……” 辛折璃忍不住近前数步,俯下身仔细一看,这才大惊失色:鹿鸣谷只着一身单薄青衫,整个人蜷缩在地,乌黑的鬓发散乱满肩,冷汗浸润了整张脸庞,煞白如苍雪。紧蹙的眉间尽是痛苦,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剧烈的疼痛,整个清癯的身躯都在抽搐颤抖。 就像风中残烛一般。 辛折璃失声惊叫,“鹿前辈!” 第140章 他的命 必须保! 第141章他的命必须保! 南玄隐见势不妙,疾步飞奔过去攥住男人的手,那手也带着冰凉的汗意,他一把脉,拧紧了眉,语气不知是气恼还是焦灼,“阁下这又是何苦呢?” 男人费力地睁大眼眸,从被汗水浸润的凌乱碎发中认出来人,方低声道,“是少主啊你不是还在处理要事吗在下没有大碍,捱过这一阵子就好了”他细密的长睫上挂着汗珠,在凛寒的冬日里凝成冰霜。 辛折璃心中狠狠抽痛,连称呼也顾不上了“你你简直糊涂!你这样忍着,痛晕过去了怎么办?天寒地冻又无人发现,你没能捱过去死了怎么办啊?” “是啊。”没想到,男人呵呵苦笑了数声,抬起一双布满伤痕的修长手掌,声音有些沙哑,“其实,在每一次快要死掉的时候我都在想,为何不直接赐我一死呢死在路上,死在随便什么人手里,至少我能劝慰自己,我已尽力了,只是力所不能及,至少我可以临死前留一份残念,仙台尚在人世……” 他抬起一双狭长深邃的眸,苍白面容上浮出一丝笑来,“可是,到了如今这般境地,我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南玄隐忍无可忍,直接一脚踹了上去,将男人踹到在雪地中,怒喝,“你废话!你说死了和活着有什么区别?”说完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我命中有一道死劫,不知何时何日会降临,那我还苟活什么?阿离,就是被你换魂后重生的,她,你知道她上一世怎么死的吗?被所爱之人亲手杀死了!一剑穿心!” 辛折璃站在雪粒子夹杂的呼啸寒风中,回想起那一剑,除了伤口处隐隐作痛之外,心底居然没有丝毫波澜。 南玄隐拎着衣襟将人从雪地里拔了出来,逐字逐句道,“就凭那些令你二人生离死别的家伙们还好好活着,你恨鹿家恨魔宫恨这天下都无妨,但若你死了,你什么都做不了。什么泉下有灵,你倒是叩问叩问,她真的希望你死么?” 鹿鸣谷擦了擦嘴角的血,呼出一团寒雾。 “起先,我的确是恨魔宫的……我想杀了魔尊,若不是他强娶,仙台不至于死。可是,白姑娘告诉我来龙去脉,你们又将仙台的尸身妥帖安葬,在下虽然糊涂,倒也不至于颠倒黑白……只是我,咳咳……” 一口血飞溅出来,点点滴滴落在雪中,红得愈加触目惊心。 在鹿鸣谷昏迷之前,池也恰好赶到,掌下用力人搀扶起来,一面喝命,“白芷,备一桶滚热的水,还有这些药材,”从袖子里抓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张药方,“这个……叫什么,你去将我所住暖阁枕头下的那套金针取来,切莫遗失,快!” 吩咐走了众人,辛折璃望着那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不由蹙眉,“池也,他到底怎么回事?” 男人也顾不上自己的高人神医形象了,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气的狠狠踹了几脚雪泥,“他娘的,你知道为了救这家伙,我是费尽十八般祖传的手艺,结果转头过来寻死觅活?这什么人,这什么人哪?” 南玄隐默默擦汗,“知道你有怨气,只冲我吼算什么?” “还不是你要救人的!否则哪来的这许多事端?” “我看你也很积极嘛。巴不得将活死人从阎罗殿拉回来,好一展你神医的威名。” “哈,可笑,我这双手救过的人如过江之鲫,我在乎这一条命?” “奇怪了,我绑住你的手脚,还是刀架在你脖子上?你若想走,门在那边!” “停!”辛折璃原本脑子里便是一团乱麻,又被两人一左一右吵吵嚷嚷,不由得出声喝道,待两人安静下来,一人给了一个脑瓜崩,“我说你们俩闹够了没有?池也,你来魔宫可是为了保命,你如今查处背后主使了么?还有你,你真能狠下心送他出去直身于险境?退一万步来说,他走了你来救鹿鸣谷?内忧外患之际,不思量着兄弟齐心,还在这儿逞口舌之能,我呸!” 她玉面霜寒,声音如激清泉,一时之间气势陡然而起,连带着守林人等倾数安静了下来,各自低着头惴惴不安,似乎被骂的是自个儿。 南玄隐张了张口,几番斟酌,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神色随之缓和。 “罢了,你说得对,大局为重。”说完折身而去,“走,先去看看鹿鸣谷,别教我们空茫一场才好。” 思弦阁。 鹿鸣谷在榻上,呼吸愈来愈急促,冷汗涔涔顺着下颚流淌,他十指紧紧攥拳,却一声呻吟未出,辛折璃从袖中抽出一方白帕,不住地替他擦汗,那些散发着诡异奇香的汗水每一次被拭去,她心中的愧意便多了一分。 “仙台”鹿鸣谷长睫微颤,低声恳切地说道,“仙台听话,背过身去……不要看小舅舅好不好?”“我不想你看到这幅样子”他摇头喃喃,“不要看我太狼狈了。” 辛折璃鼻子微酸。 池也一双手上下翻飞,金针在修长指尖娴熟流转,面上神色凝肃之至,无需说什么,她心里很清楚:鹿鸣谷的神志不清,意味着病势反复,甚至恶化。 “没关系的”她听到自己断断续续的声线,似乎也有一丝哽咽,“小舅舅,没关系。” 又一波骤然的疼痛袭来,鹿鸣谷整个身体剧震一下,喉中发出痛苦而剧烈的喘息,十指死死抓住池也,“救救她!救救她!她不过十五岁……” 男人原本落拓凌厉的眉眼亦划过一丝不忍,仍出声命道,“你们两个,摁住他的手脚,这三十六针对应的穴位不得有分毫差池!” 两侍女应声而上。 不一时,四个从属抬着木桶进来了,池也翻身下榻,将药草一一下入热汤之中,苦涩的药香混合成一种略微诡异的气味,在室内交织氤氲。 浸泡足足一刻钟,男人额上出了一圈汗,双颊倒是恢复了些许血色。池也却丝毫不敢大意,只小心地盯着那慢慢变黑的药汤。汗水仍旧簌簌流下,仿佛更加汹涌,即便是尽力压抑,他的喉中依旧传来断断续续的喘息声。 就在此时,白芷匆匆挑了帘进来,看见里面有人不断进进出出,面色凝重,一时有些犹疑。辛折璃与之目光相接,登时会意,推了南玄隐一把。 暖阁之外,似乎遥遥站着一抹熟悉的身影。 白芷道,“少主,苏楼主前来拜访,奴婢原本想即刻通传,只为着鹿大侠的事不得不搁置,已然等候许久了。” 言语之间,苏卿已然转过身来,见到南玄隐,忙疾步迎上,虽挟裹着一身的风尘仆仆,仍难掩通身矜贵雍容,面上只含笑问道,“唐突造访,可是苏某来的不巧了?” 南玄隐摆了摆手,“也无妨,里面正在救一个人。” 苏卿略一挑眉,“很重要么?” “重要不重要又如何?我又不通医术,看了左不过白着急。”南玄隐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岁末天寒,你还这样远地跑过来,想来是有大事。” “说。” 第141章 拉少主入伙 第142章拉少主入伙 苏卿望了一眼暖阁,只见不断有下人进进出出,手中皆端着盛满血水的铜皿,不由得微微蹙眉,“的确不是小事,但也非三言两语一时半刻能解决的,南兄也不必见外,此人若当真重要,救人要紧。” 说完寻思了一阵,从怀中掏出一个绣鸳鸯宝蓝色蜀锦的囊袋,“说来也巧,正好我带了血灵芝,还有护心麟在身上,且先用着罢。” 南玄隐也不再推辞,只点点头,拉过身边途径的白芷,“去将此物交给池也,看看还有没有回寰的余地。” 安排毕了,两人一前一后入了隔壁的小厢房之内叙事。苏卿抬脚跨门槛时倏然一个踉跄,身子不由自主抓住了奉茶小婢的衣裳,滚烫茶水登时泼了两人一身,那小丫头唬得忙跪下谢罪。 “奴婢粗手苯脚,冲撞了楼主,奴婢该死,请楼主发落!” 苏卿扶着膝盖,面容和霁,“不妨事,你没烫伤着?” 屏退下人,南玄隐这才注意到男人的异常——只见他扶着膝盖缓缓对席而坐,动作十分吃力勉强,不由得出声问道,“你的腿疾……” 苏卿抿了一口热茶,一只手揉了揉膝盖,方道,“说出来不怕南兄笑话,这腿疾也是数年前的老毛病了,颜先生一直用药进补着,原也不打紧。只是前些儿在雪中跪了一夜,似乎旧疾复发,更胜从前了。” “跪了一夜?”南玄隐止不住失声叫道,“你是烧杀抢掠还是杀人放火了?多大的罪过能发落你堂堂楼主?” 苏卿摇首,玉面之上尽是无奈,“为了阿琼的事。父亲怎么也不肯同意迎阿琼进门,说至多不过是以侍妾的身份,可是阿琼的秉性南兄你也知道的,怎么可能受此奇耻大辱?我已然善待南宫菀,自问孝顺至极!他却满心满眼都是家族荣光,说出来真真是教人寒心。” 南玄隐揉了揉眉心,表示同样头疼。 “南兄此番接阿离姑娘回来,难道尊主未曾表态?” “他?他才懒得管。我是生是死在他眼中都比不上自己天下第一的声名,别说迎娶阿琼,便是找了个男人,只怕他也不过是将我踹出魔宫罢了。” 南玄隐摆了摆手,“也苦了你了,那薛琼又是什么意思?” 不提还好,一提苏卿更是愁容满面。 “她说要见一位故人,然后便下山去了,我总疑心是不是生我的气?”苏卿攒眉,“我知道,她如今在九歌身份不上不下、是尴尬了些,可她也该知晓我的苦处啊,父亲偏疼苏垚,又将担子落在我身上,我……” “且慢!” 对面人倏然起身,甚至带起一阵凌厉的风,连带着案桌上的烛台都为之颤动了一下。苏卿后半句话堵在喉中,木愣愣地停了下来。 “你说薛琼下山了?” “是啊。” “你也不曾拦上一拦?” “我哪敢啊。” 南玄隐气的在屋内打转,一张俊美的面容愈显阴鸷,苏卿被这一遭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弱弱开口,“南兄,你别吓我……” “我吓你?哼,”南玄隐冷笑两声,不得已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了下来,肃容道,“也许有个中缘由是我们不知道的,但时值此刻,我不得不告诉你,薛琼被长公主那个疯女人控制了。她此番下山也是凌仪的授意,非但如此,凌仪还召集了所有潜藏在各大门派她的线人,不知道要搞什么鬼名堂。” “当啷”一声,冰裂景泰蓝茶杯脱了手,掼在地上四分五裂,苏卿的面容在刹那之间微妙变幻,从不可置信到渐渐地恐惧。 “你是何时知道的?” 静谧的室内杳无一丝声音,唯有烛火静静燃烧,两个人相隔不过寸尺,甚至能在彼此的瞳中看到对方的审视、怀疑、揣摩、试探。 苏卿盯着面前的人,逐字逐句地问道,“你早就知道,却瞒得滴水不漏。南兄,为什么?” 南玄隐深吸一口气,“凌仪不是阿猫阿狗,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处置的门派,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有所顾忌,其次,我只是看见薛琼和一个内应接头,那内应的话未必就能全信,在未曾见到全貌之前,我怕我贸然告诉你这些,会误杀了好人。” 苏卿神色稍霁,“何谓误杀?” “那人言语之间,说薛琼是自愿依附凌仪的,如今你也看到了,她对你有所隐瞒,是以我不知道此人究竟怀揣着什么心思,若对你一片苦衷,只是另有隐情,我告诉你这些,岂非以流言杀人?” 又是一阵长久沉默。 南玄隐支颐相望,“而今你都知道了,我问你,你可信她?” 苏卿缓缓抬眸,睫羽垂下的一片阴影恰好掩盖了神色,只是微摇了摇头。 似乎有什么东西随之沉堕了下去,没入深海。 “我不知道。” “但……我要见到她。” “这些时日以来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究竟是真心还是利用,我要听她亲口告诉我,否则我不会甘心的。” 苏卿转身将酒壶取来,重新斟酒,一口饮尽,待再度抬眼时,已然恢复了淡然自持的模样,“南兄,九歌重楼的七阁主失踪,我想也和凌仪脱不了干系。我想进宫去一探究竟。” 南玄隐笑道,“所以你……特来拉我入伙?” 苏卿亦笑,“不知尊驾愿不愿意呢?” “实话说,此番凶险程度绝不逊于南海之行,让我去也罢,至少要给我一个理由。” 苏卿认认真真沉吟许久,方道,“皇帝式微,帝位易主,而凌仪一旦继承大统,则天下没有哪个门派能逃脱其掌控,届时,无论是鬼蜮还是九歌重楼,都是一场血战,不如趁其羽翼未丰,尽早了断!” “对了,还有一则。”苏卿道,“这是我听颜先生说的,却不知是真是假——听闻几名祭司之中,有一人不通武学,却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推衍紫微斗数已至化境,若是我们能见到此人,或许能窥破南兄你那道生死劫。” 南玄隐托腮,正欲点头,对面的人却忽然一挑眉毛,“这般举棋不定可不像是你的作风啊,南兄。”说完之后补刀一句,“我听闻,凌仪曾为你大闹过婆娑城,你,你该不会是旧情难了?” 第142章 阴谋 阳谋 第143章阴谋阳谋 南玄隐差点一口茶喷在对面,“你放……放什么厥词!” 苏卿哈哈大笑,“罢了罢了,凌仪纵然自负美貌,到底是个蛇蝎心肠的毒妇,岂能与阿离姑娘相较?既然如此,那在下即刻回去调兵遣将,南兄这边也劳烦集结精锐,咱们直捣黄龙。” 说完,目光一扫,顺手将酒壶揣走,“这酒倒是不错,我路上暖暖身子。三日之后婆娑城外不见不散!” 南玄隐一个酒杯丢了过去,“无商不奸!果然无商不奸!来求人办事还连吃带拿的,你好厚的脸皮!” 待到苏卿离开之后,门外才悄无声息地探进来两个头,一为辛折璃,二为池也。 池也啧啧感慨道,“这一位便是九歌重楼的新任家主?生的倒是一副雅正温良的公子相,只是这样年纪轻轻,能抗得下这担子么?” 辛折璃道,“你可别小觑了此人,瞧着斯斯文文,可是个对自己都下得去手的狠角色。” “狠角色?狠角色刚刚顺走我的一瓶百年贵妃笑。”南玄隐道,“闲言少叙,池也,你那边怎样了?” 男人面有得色,“废话,爷这神医的名号,难道是同你开玩笑的?不过那血灵芝送来的正是时候,此人根基深,是以吊着一口气撑到现在,然而其所受内伤皆在肺腑,所以我用——” “成成成,不用说了。”南玄隐抬手打断,“阿离,你去当说客,问问鹿鸣谷愿不愿意同我们进宫,池也,你可曾有什么看家的物事落在风铃谷?我派人跟你取来。” 男人认真寻思了一会儿,“倒是有些丹药和我那套用顺手了的小金炉……不对,且慢,你们这大张旗鼓的做什么去?” 南玄隐森森一笑,“上京。” 辛折璃跟着补充,“逼宫。” 池也瞠目结舌,试图从两人的神色之中看出些许端倪,半晌才磕磕巴巴叫道,“不是二位,感情姓苏的来教唆你们造反了?不,不是,这,这是为哪一出呢?”说完双手抱胸倒退数步,和这两个‘谋逆之徒’拉开了距离,“好,您二位骁勇过人,却拉上我做什么?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自保之力都没有。我可不去送死。” 辛折璃慢条斯理地摆弄着手腕,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面上却是柔柔一笑,“谁敢难为池神医呢?你大可自去无妨,只是那时谁来护你周全,这就不好说了。” 池也眼睁睁瞧着原本清疏冷艳的少女笑的像个狐狸,不由得恨恨转身,一转身又对上南玄隐。 “不瞒你说,我怀疑那伙盯上你的也是凌仪的爪牙,若是你不想随行,那也成,就等着长公主请你喝茶。” 池也终于无奈投降,虽然言语中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你——你们好哇,夫妻二人沆瀣一气,好、很好……我去还不成吗。” 三日之后,苏卿一行人共计三辆马车,陆龙、冯彪,还有几个看上去面熟的汉子,兼精锐打手二十人。南玄隐带上了息影墨泽,又考虑他们这些尽是男人,到底有不周全之处,还需人侍奉辛折璃,遂点了白芷、朝朝二女相随。 要出鬼蜮,必然经过婆娑城,辛折璃顺路前去探望萧庭和江眉。 三人久别重逢,萧庭倒是还好,江眉扑上来呜呜哇哇地哭成了泪人儿,眼泪鼻涕全蹭在辛折璃的衣裳上面,“大师姐,你好狠心,一个信儿也不递过来,我以为你和姐夫……呜呜呜……” 辛折璃不得不顺毛抚慰,“这不是来跟你辞别了吗?” 江眉“啊”了一声,偏头瞧见了外面浩浩荡荡一队人马,泪珠子挂在脸颊上,“你,你又要去哪儿?” 这丫头自幼便喜欢贴黏着她,辛折璃也哭笑不得,好容易将人劝解了,江眉从柜台后面翻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硬要塞给她,“大师姐,你是不是缺银子使?我有的,都给你!你不要再涉足险境了好不好?”说完眨巴眨巴眼,想忍住哭声,却猝不及防地冒了个鼻涕泡。 好好的离别被打断,守在门边的墨泽没忍住笑了一声。 辛折璃掂了掂重量,心中便涌起酸涩的温柔。面上随之一笑,“眉儿长大了,师姐很是欢喜,你们二人齐心,必然能闯荡出一番天地来。我不瞒你,此番凶险之处不亚于南海,只是我非去不可。” 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遂将这些日子各大门派失踪的事一一告知,说明弊害。江眉皱眉聆听,倒是萧庭率先反应过来,肃声说道,“既然大师姐非去不可,那我二人自当同往。” 辛折璃刚要拒绝,身后的南玄隐却出声劝和道,“阿离,倒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我们既然踏上修道之路,必然知道绝无安稳二字可言,江眉他们正是年轻的时候,若回寰于这弹丸之地,那才真是可惜,更何况——”他顺手一指,“喏,不是还有九歌重楼的人么,加上你我相护,何必顾虑?” 他一番话娓娓道来,无不道理,就在辛折璃沉吟犹豫之际,江眉已然亲亲热热地叫道,“多谢姐夫!姐夫真是深明大义风流倜傥,和我师姐实乃琴瑟和鸣、佳偶天成!”将她堵得哑口无言。 姐夫。师姐。 佳偶天成…… 江眉和萧庭忙忙碌碌地收拾行囊,南玄隐已然折身上车,就在离去之前看了她一眼,那淡淡一瞥竟乱她心曲。 心底有个声音反复提醒她收了杂念。 可她又不是神仙,怎能七情六欲断舍干净呢? 办不到的。 重华殿。 十八盏雕花镂空宫灯在夜色之中流转着细碎的金色光辉,层叠纱幔被夜风吹起一角,那一团胭脂色氤氲在黑夜之中,一派风光旖旎。 一群少年身上穿着薄如轻纱的衣裳,行走之间香风阵阵,肤色是凝乳一般的白皙,踩着细碎银铃声挑了红帘而入,双手端着托盘,上面是一应瓜果等物。 主座上的女子只穿一身朱砂红单衣,褪去了金钏点翠等一应饰物,那杀气腾腾的美才柔和了几分,身侧的男人为之斟上美酒,她便就着那双白皙修长的手饮尽,附在男人耳畔低笑道,“寒衣,你这双手生的真是好看。” 那人却并不像其余面首一般诚惶诚恐地谢恩,或是费尽心机展露出谦卑顺从的笑,而只是将眉微挑,“难道臣下只有这双手好看?” 凌仪失笑。 这次的小家伙——还真是有点意思。 慕寒衣凑近了些许,声音如同陈酿的米酒般低醇,“臣下一双手除了观赏,还能为长公主做许多事。” 凌仪“哦”了一声,似是饶有兴味,“譬如?” “杀人。” 她的笑意转冷,“就凭你的修为,本宫需要用到你杀人?嗯?” 慕寒衣似笑非笑地半跪下去,“臣下还没说完。”他的瞳子闪烁的光,说不清是情动亦或者欲望,却也足够风雅迷人,“杀人,诛心。”那双修长光洁的手竟然大着胆子落在她的胸口,蜻蜓点水般收回,在空中攥拳,“我要取殿下的心。” 凌仪一怔,旋即抚掌大笑。 “寒衣,你可知道,本宫见过的男人如过江之鲫,再硬的傲骨也会被驯化成跪在我脚边摇尾乞怜的狗。” 慕寒衣颔首,“臣下相信。” “上至王孙贵族下至宗派子弟,你是第一个敢如此口出狂言的人。”她托起男人的下巴,“而今你得势,但不要忘了楚红枫的下场。掂量清楚自己的身份,明白吗?” 慕寒衣垂首,“是。” “圣莲血……到底是什么滋味呢?”凌仪红唇轻启,倾身上前舔舐着男人的脖颈,能感受到其微凸的青筋和跳动的血脉,倏然间咬破,咸腥浓稠的血充溢口齿之间,他阖上眼睛,却顺势搂住了女人盈盈一握的腰肢。 众侍从已然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一时间宫室之内只剩下二人在贵妃榻上缠绵,那些暗色的灯光不再风月旖旎,而是显出几分在明灭之间闪烁的杀意。 远处钉着一道身影,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第143章 轮到她了么 第144章轮到她了么 慕寒衣感受到了那束目光,悄无声息地收敛了动作,似笑非笑地打量着。 凌仪似乎对兴致打断微微有些不满,面前的女子下跪行礼,循规蹈矩挑不出错儿来,于是她转首向慕寒衣道,“你二人还未曾见过面?薛琼是本宫最为欣赏的女属下,你呢,是本宫心尖儿上的人。” 慕寒衣与女子对视,两个人的目光在明灭烛火之间已然锋芒毕露。 他们可不是第一次见面。初次见面时她娇媚狠辣,出手果决,甚至谈笑之间将他们的生死握在掌中,而此刻,她还不是要跪在殿下,跪在凌仪和自己面前? 思及如此,唇角不由得泛起一丝嘲弄而不易察觉的微笑。 “既然如此有缘,在下当敬这位薛姑娘一杯啊。” 言毕,他斟酒,含笑举到了女子面前。薛琼冷冷地接过酒一饮而尽,面色不曾因为对面的人而松动分毫,甚至眼眸之中闪过一丝厌恶。 “殿下大可不必将我与此人相提并论。”薛琼冷声道,“我纵然满手血腥,无所不用其极,但做不出嫁祸爱人、背弃妻子的事来。这等朝三暮四之徒,换做是我,是万万不敢委以重任的。” 她长驱直入,丝毫没有虚与委蛇的意思,凌仪也并不介怀,反而启唇一笑,“琼儿,怎么去南海走了一遭,你的性子反而愈加悍烈了?放心,本宫从来不做没有回报之事,既然我有心救下他,必然是有所图。” 对面的人忽然沉默了下来。 凌仪曼声道,“寒衣,所有你失去的,本宫会帮你一一讨回,所有你想得到的,百转千回最终也要回到你手中。”她美目轻扬,“你们两个随我来。” 恐怕连当朝皇帝都未必知道,重华宫后面的花园居然在水井下面别有洞天,狭长的甬道漆黑无比,两侧只有极其微弱的点点微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以及腐烂的味道。 凌仪身上的香料在此时几乎显出几分诡异来。 “开门。” 凌仪的声音在黑暗之中响起,传来钥匙碰撞的声音。 里面关的究竟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已能隐隐从外面听到那些声嘶力竭的惨叫和呼喊声,薛琼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她的十指在不觉之间已经攥紧,可是那点细微的动作却落到了身旁慕寒衣的眼中,不自觉地,唇角勾出一个神秘莫测笑纹。 “堂堂东螭国第一杀手,还会畏惧这些吗?” 他的手掌展开,仿佛来自阿鼻地狱的邀请。 “前路黑暗,要不要在下扶着姑娘?” 薛琼轻哼一声,擦身而过,“我嫌脏。” 在进入那扇铁门的一瞬间,饶是心中已经有了防备,她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那些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哭喊、嘶吼失去了最后一重屏障,齐齐涌入耳中。 身在地狱,此地便是地狱! 凌仪仿佛已经司空见惯丝毫不怪,冷漠地从两侧花样百出受刑的人中间穿过,那些看上去已经被关在这里很久的囚犯,听到开门的响动便如同受到了某种召唤一般,狠狠地扑过来撞在铁栏上,张牙舞爪地想要撕裂面前的人,将最狠毒的咒怨歇斯底里地冲他吼出来。 “女魔头,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你这一世不得好死!” “祸乱朝纲,只手遮天,凌仪你就不怕报应吗!午夜梦回之时被你戕害全族的人……” “有本事杀了我!你杀了我啊!” 这种场景,换作任何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然而薛琼面不改色、亦步亦趋地跟在凌仪身后,甚至听不到自己轻飘飘的脚步。 方才出了正殿,小丫头送来的雪白狐皮外氅披在身上那般洁净、不染纤尘,淡漠疏离的神色,犹如没有感情的神使,俯瞰着那些蝼蚁一般的人群。 许是骂声实在激烈,凌仪微微顿步。 “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在下若不长生长命,怎么对得起诸位这一番吉言呢?” 他走到了尽头,两人也随之停了下来。 “不知殿下这是何意?”慕寒衣摸了摸鼻子,率先问道,“这些都是在朝中和殿下作对的朝臣,可在下和这位……薛姑娘对殿下忠心耿耿,莫非也会有朝一日沦落到如此下场?” 凌仪笑道,“不,这里关着的都是一些不识抬举之辈,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了。你们二人都是我器重的,怎能同这些硬骨头相提并论?” 说完拍一拍手,很快便有人将林林总总的物事抬了上来,有一个正在绕少的炉火,有铁钳子,有一副看上去有几分狰狞的青铜面具。 那面具有一双被挖空的眼睛,此时此刻透过间隙,可以看到青蓝色的火焰跳动闪烁,如同鬼火一般。 薛琼的神色直至此刻方才陡然一变。 这是什么意思? 是对她,还是对慕寒衣? “那小贱人害得你在宗门之中无法立足,想来北海十二峰你是回不去了,既然如此,倒不如断舍离来得痛快一些,从此江湖上再无慕寒衣。” “只有本宫座下的特使——寒。” 慕寒衣的手缓慢放在了那副沉重的青铜面具上,果然,后面有凹槽和暗刺,他仿佛懂得了凌仪的意味,这个全天下最有野心的女人正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微微笑着,像是悲悯世人的神只,又如同没有一丝喜怒哀乐的魔。 她要他彻底抹去一切,就意味着从今往后只能攀附着名为“长公主”的大树,此生此世都不得逃脱。 时间滴滴答答地从指缝间隙溜走,从三人对峙的距离缓慢流逝,似乎有什么薄如蝉翼的东西被击碎,每一片都锋锐无比,可见血封喉。 薛琼忽然明白过来了——凌仪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将两个人请过来,其实慕寒衣说的也没错。 杀鸡儆猴。 只不过比之简单粗暴的手段,凌仪更加懂得恩威并施,对自己的手下。 是的,无论她赋予何等权势、金钱、美色,这些都不过是御下的手段,在她眼中,甚至不需要并肩作战的战友,更毋提知心相交的爱人。 薛琼看着慕寒衣将那面具缓缓带上,忽然失笑。 她依旧精致美丽,像是一个世间巧匠手下的瓷娃娃,只是那双琉璃眸子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愫,她小巧的鼻翼和花瓣儿似的嘴唇透出几分锋利的味道,整个人身上带着一种教人敬而远之的气息。 就像是——无数次杀人之前散发出来的气息。 “琼儿。” 凌仪的目光在明灭的烛火中看了过来。 哈。 要轮到她了么? 抹除姓名和一切曾经残存的痕迹,甚至用搜魂术篡改她的记忆。 第144章 计中计 第145章计中计 “顾垂鸿这个名字,你应该是知道的?” 薛琼微微蹙眉,这并不是她预想之中的问题,“先才南海之行,属下曾经见过数面,听闻此人天赋绝伦,且和无尘大祭司曾经交手也……” 提到“无尘”二字,凌仪倏然折身,目光凛冽,“本宫问你什么便答什么,谁教你提那个死人?” 薛琼俯身,“属下知错。” 凌仪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之处,深吸一口气,面色已然恢复如常,“顾垂鸿乃是年轻一辈的翘楚,他是老天师一手教出来的弟子,若是能为我所用便是最好,若不能,则该尽早杀之。” 说完徐徐一笑,“我要你负责与之接洽。” 薛琼眉头微蹙,“可他已然见我和苏卿……且他究竟是天师宗掌教,恐怕见上一面也不容易。” “换张皮囊,算什么大事?”凌仪肃声命道,“我已然修书一封,他心系那小丫头,必然会来。你只需徐徐引他入宫,记住,只要他一个人,最多随行的不能超过三个。” “是。” “寒,你的任务就有意思了……”凌仪把玩着指尖的镶蓝宝石镂金护甲,笑中意蕴不明,“楚丹枫被本宫用了搜魂术,他那些线人来报,说南玄隐和辛折璃一行人约了三日之后在彩绣坊相见,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人皮面具,我会让大祭司给你的。” 慕寒衣躬身称是。 “你该不会对这位昔日的情人……还存了旁的念头?” 趁着二人对话的功夫,薛琼却在刹那间思绪百转——之前他们在南海的岛上,的确见到过北海十二峰的几个人,似乎彼此之间有些龃龉,然而,她以为凭借慕寒衣的两面三刀,就算真的撕破脸来,被赶出来的也该是那个面上什么也藏不住的女人啊? 难道和慕寒衣身上的血脉有关? 忽然之间,一个细节回闪在脑海里,仿佛深渊之中落入的一枚石子,波澜却无限扩大,扩大成密密麻麻的恐惧。 当初在船上,他们曾经收留了北海十二峰以及天师宗的弟子,中途还死了人,那时众人将矛头尽皆指向南玄隐,后在顾垂鸿的作证之下不了了之,难道那个被杀的人…… “薛琼。” 凌仪的声音倏然之间从前方传来,将她整个人的思绪拉了回去。 “啊、是,属下在。” “本宫修行的路子为真魔宗,随着功法渐成,力量亦愈加恣肆不受控制,本以为能取真龙之血,未承想……所以我必须得到像顾垂鸿那般根基稳固、修为深厚之人来护法。”凌仪托起她的下巴细细端详,“此行必须成功,明白吗?” 薛琼心中一颤,忙道,“属下自当尽心竭力,只是此人自幼在天师宗受训,清心寡欲多年,属下实在没有十成的把握……” 凌仪寻思了一阵,极寒的笑意渐渐覆上眉眼,“糊涂。他此行为谁而来?” “那个掌门的师妹?” “三分相像,四分性情,剩下的便用药,我的阿琼……必然能成事。” 上京,彩绣坊。 十里红妆,佳人婀娜而过,所闻所见皆衣香鬓影。 萧庭乃名门正派出来的子弟,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臊得面红耳赤恨不得轻功飞过去,被江眉好一阵取笑。纵然如苏卿这等见过大世面的,也不由微微蹙眉,“南兄啊,不是我疑心,但……你找的这位内应,到底靠不靠谱?” 南玄隐扶额,“毕竟是凌仪的面首,面首,又不是什么大祭司,你打量能是什么正经人?正经的谁背弃旧主?好得见上一见,如若不成便另寻出路,总比我们单刀直入要强。” 辛折璃在一旁点头。 “不错啊,不错。” 南玄隐奇道,“什么不错?” “你居然会徐徐图之了,大有进步啊,很不错。” “……” 四下一片低低憋笑声,南玄隐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怎么也不像是在夸他,奈何想了半晌也着实挑不出错儿来,只斜斜横过去一眼以示不满。奈何他五官阴柔艶丽,这一横不打紧,其潋滟秋波间的华艳昳丽,竟让满街的莺莺燕燕骤然失了颜色。 辛折璃倒吸一口冷气。 这男人委实要命,生的一副妖孽般的皮相,性格却又诡谲莫测,时而出尘如仙,时而森寒如鬼,时而狠戾如魔,唯有其艳字独绝,如此一想,凌仪年少的心动似乎也不足为奇了。 众人走到尽处,只见狂草题字“醉”,其笔锋苍劲有力、狂放不羁。 “这字儿……咋看着眼熟呢?” 身后,陆龙和冯彪小声嘀咕。 “似乎和楼主的有些许——” 苏卿一手握拳,干咳数声掩饰尴尬,“这个,在我被迎回去归宗之前,四海云游,总是要吃饭的嘛,就,提提字、卖卖画,闲来无事雕个玉啥的。” 南玄隐亦点头微笑,“不错、不错。” 苏卿莫名其妙地一回头,被男人拍了拍肩膀,非常欣慰地说道,“苏兄虚怀若谷、大隐隐于市,更为难得的是,在如此落魄潦倒的境遇之下,仍能守身如玉,实在是高山仰止、令人叹服!” 这下连原本有些许崇拜的江眉也忍不住轰然笑了起来,苏卿碍于一众人面前又不好发作,只是“守身如玉”四个字配上方才那十里红妆,不得不教人浮想联翩。 “好,很好,南兄。”他咬牙切齿地微笑,“斗嘴斗不过折璃姑娘,便将这一股子邪火往兄弟身上撒,真有你的。” 南玄隐笑眯眯,丝毫不以为愧,“柿子也要挑软的捏。” 正在此刻,里头迎候上来两名青衣婢女,皆一水儿地稚嫩美貌,“官人几位?可是约了客?这边楼上请罢。” 此处装潢虽然并不沥粉描金,然而无论是屏风还是桌椅,皆雕龙画凤,其精致分毫毕现,想来必然是出自名家之手,而堂内用膳的客人亦各自轻言细语,气度不凡。 此处,不简单。 众人被婢女引着上了二楼,择那最大一张圆桌,又将陆龙、白芷等随从安排在靠窗的桌前。上来的白净小厮极有眼色,直奔南玄隐和苏卿之间,“二位爷,咱看看要点什么?” 南玄隐正转身同辛折璃回忆上次接头的暗号是啥,苏卿便顺势瞧了瞧竹卷,就在此时,那小厮忽然伏低了些许,沉声说道,“停车坐爱枫林晚。” 此言一出,南玄隐登下肃容。 “霜叶红于二月花。” 第145章 (凌仪篇)复仇之焰 第147章(凌仪篇)复仇之焰 梦陵那点残秋气数已尽,城内迅速被四面席卷而来的寒意包围,笼罩,浸透。秃了枝桠,萧条街头,护城河也结冰。 是近年下了,铺天盖地落了一场大雪,街上终于寂寥。 恩泽府反是热闹了许多,平日里里外外工整严明,四下举目,一片整齐到极致的肃杀,无端教人压抑。如今观园,别苑俱已修缮,湖畔那红灯笼一串连着,遥遥看去,也在四面翻涌的寒意中,蕴出几分人情暖意来。 屋里更暖。燃了银炭,绮罗香袅袅而起,浓郁而厚重。 我着身正红对襟袄儿,稚气又明媚,正在替他磨墨。 外头的雪真大啊,我间或望一眼,心中却想:若是那一日无尘并未救下我,若是我赌错了,恐怕此刻已然成为饿殍一具了? 而如今,我是大祭司无尘的座下弟子,玲珑。 无尘在案桌临帖,屏气凝神,好一阵子才封笔。我凑过去看了看,“师父的字真是好看,又端庄又秀丽,得闲了教教弟子罢。” 无尘搁下笔,兀自打量片刻,喃喃,“这字……并不好。”随手将临贴丢进暖炉中,霎时星火翻涌蚕食,泯灭成灰烬。 他闭上眼睛,揉了揉额头,才道,“你若诚心想学,便同你宋先生学,他的行书师从大家,比我的耐看许多。” 我斟了一杯茶奉给无尘,“我便是觉得师父写的好看,楷隶篆草,不过各有千秋罢了,这世间的诸事,不也是各花入各眼吗?” 男人接过啜了一口,目光淡淡略过我,仿佛飞鸟略过了湖面,那轻微的一点点情愫转瞬即逝,我猜不透。 “你倒是令我想起一个人来了。”他一颗一颗捻动黄梨木佛珠,“是宫里的人。” 我倏然一惊,指尖迅速蜷缩了起来。 忽然有人挑帘子进来,一身的积雪挟裹着寒意,半跪躬身,“主子,门外有个人求见。” “谁?” “是个女娃娃,她说……呃…和主子见过,属下吃不准,没敢放进来。” 无尘略微凝眉,明显是想不起来了,“叫什么名?” “属下没问。” “那便不见了。”无尘低头把玩着茶盏,语气硬了些许,“这也至于来报?怎么办事的?” 小厮为难至极,“可是,那个姑娘说,主子先才曾经给过他们戏班子赏银,大抵是有印象的。打巧小人来这边回主子的时候遇到了李总管,他便带人进来了。” 我心中的忐忑被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给压了下去,略一思忖,大抵是同个戏班子的女孩儿,不知吃了多少苦才逃出来,遂恭声道,“师父,外头下着雪,冷得很,既然是个可怜的,且让她进来,留一阵子好不好?” 男人不可置否恩了一声道,“既然李璟带进来了,索性寻个客房暂且安置着,待雪停了,给些衣裳银钱,再遣送出去未迟。” 小厮应声而去。 我笑道,“师父,弟子惶恐。” “惶恐什么?” “能被李大总管留下的人,必然是美人,弟子蒲柳之质,万一师父见过了她,便不要弟子了。” 无尘微微摇头,“……好看么?我倒不记得了。”他向外看着,窗棂映了白雪,将百鸟朝凤的红窗花映出几分明亮的光色,雪将恩泽府厚重地掩盖,入目尽是苍茫素白。 “这些人在我眼中,没什么分别。”他偏过头来瞧我,声音很轻,“在你写下那个字之前,同他们别无两样,知道吗?” 我素来知道他无情,是以毫不意外,然而面上仍然是一副委委屈屈的恭顺模样,“是,弟子谨记。” 自那日伺候过笔墨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我——座下弟子规矩皆是如此,教习四书五经的是宋先生,负责带我们习武的是李总管,而他不过闲时拨冗见一见弟子。 再相遇已然是十日后。 雪虽停了,因着天寒,路上依旧积的深厚。 别苑有株金钱绿萼,清瘦傲立于风中,我原本是被分配来扫雪的,遥遥听到了极轻微的脚步声,于是顺势蹲了下来,无尘走的很近了,我才“忽而察闻”身后的脚步,轻巧回过头来。 我讶异地半张着唇,很快反应过来,丢了攥在手里的树枝,站了起来,向他福一福身,“弟子给师父请安,天寒地冻的,师父怎么不揣个暖炉呢。” 他似是笑了,“你不挂心自己,反倒担心起我来?”说完,他五指虚长,居然凭空撑出一道伞状的结界,结界之外冰天雪地,包裹着的却温暖如春,飞雪纷纷消融。 我知道,我自然知道以他的修为,这根本不算什么。 关心则乱原本便是做与他看的。 “你在写什么,天寒地冻的,不怕冷吗?”无尘向前两步,看到了雪地上的几句诗,骨架生硬,却颇有几分大气,逐句念道,“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想不到你年纪小,还懂这些。” “早年间上过半年私塾,略识得几个字。” “后来呢?”他微微攒眉。 “爹爹做的是水上生意,船翻了,就在那一年的水灾……”我的声音带着些许哽咽,慌乱而迅速地拭去眼角的泪,“娘带着我在洪水中挣扎数日,等上岸之后便高烧一病不起。” 他凝视着我,面色似有动容,我深吸一口气,便将悲色压了下去,郑重其事跪下向他稽首,“无论如何,多谢师父垂怜相救,弟子自当衔环结草,竭力相报。” 他扶住了我的手,掌心宽厚温暖,我被他这般合握紧攥着,似乎也想不起挣脱,依旧那样认真地看着他。 “不必这样。”无尘微微俯下身,声音是难得的和气,“我说过,除了皇上和天地,没有人能让你跪下。命运多舛的流民,为师见过太多,其落魄潦倒之态,皆是认了命的。你不认命,这很好。” 我道,“未至苦处、不信天道,可即便是身临绝境,弟子也不信,除非我死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便不会任命运摆弄。” 无尘将自己的狐貂披风取下,悉心为我系上,观望一番,神色带出笑意来。 “那么,你自己的路呢?” 我认真地想了想,“报仇!那群走马客,我一个都不会放过!还有,我想攒攒银子,好好安葬我爹娘,至少立个衣冠冢,我要修成武艺,在江湖闯荡……” 他垂拱一笑,不知是赞许还是别的,只是出声唤来了下人,轻描淡写地吩咐道,“告诉李璟一声,盯着那群人的下落。” “是。” 他向我伸出一只手,如那日在闹市街头。 “走,你也历练了这些日子,是时候去园中了。” 那一日御女园的人,俱看到男人引着女童自茫茫雪地中缓步而来。一高一低的影子生似入画,长廊青檐,行云水墨一般,很是好看。 不知谁喊了一声“师父来了!”于是四下楼阁大开,远远地一团花容锦簇,笑闹着向我二人围了来。 这些女孩子多半遍身绫罗,衣着光鲜,足似朱门深闺的小姐,自出宫之后,我从未见过这样多的女孩子,一时不由微微怔住了。 抄手长廊快步行来一个瘦高男子,青衣纶巾,一身儒生雅相,只是容貌十分年青,一面揖首道,“主子怎么亲自过来了?” 无尘将我引了过去,“甲等弟子,仔细调教着。” 男人眼梢微微惊异地一扫我,很快俯首道,“是了,主子。” 一面将我引到众人之前笑道,“我先才还说,御女园中只有二十七位女子,若是再来一个添个吉祥数便好了,说着人就来了!” 无尘见我被一群女孩儿簇拥,并不显局促之色,宋寰问了一些话,亦能从善如流一一应付过。心中放心,兀自离去了。 过了日,我这才从教习先生那儿徐徐知道,所谓门下弟子,亦是有三六九等的,先才入门那些不过是最末流,半年的时间内若不能通过考核,便会送往军中服役,而我,在侥幸之下留存下来。 或许,在他心中,我多少有些不同? 然而我在园子里待了一段时间,无尘并没来看过,仿佛先才引路过来,那样殷和亲善的模样,只是短暂的错觉。 倒是李掌事,时不时来园子里逛一圈,对我颇是照拂。 可这些还远远不够。 闲下来的时候,我一人缓慢挪步至桥上,坐在湖畔亭子里,从袖中掏出小锦袋,有一下没一下扔着鱼食。 湖中锦鲤是金贵的种,赤红金白,衔尾游窜于薄冰下的粼粼碧水中,很是好看。 只是再好看,被囚在这一方池水中,所见到的不过是这区区一湖之景。 我自然是要复仇雪恨的,那埋藏数年的滔天恨意,令我必须在一众鲤鱼中脱颖而出。 第146章 (凌仪篇) 欲擒故纵 第148章(凌仪篇)欲擒故纵 临近年下了,无尘常日驻在宫中,似乎在预备着大典。 御女园除却教习之外皆是女子,便显得沉秀安静了许多,年下娱乐也不过是猜灯谜,蹴鞠,作诗取乐。 不知是谁提议“夺福”,引得一众女孩子叫好。 喜庆的大红绣球被高高抛起,女孩子们立刻一拥而上,笑嚷着抢起来,乱哄了一阵子,很快分裂成阵营,一团一团地争夺,只见那绣球不断地被抛起,再传递…轻盈身影宛如蝶翼,在游园中纷飞。 我夺了绣球,身后给紧追着,四下还有围堵的,迫不得已飞身跳在桌上,又直冲湖畔跑去。那素日里一本正经的教习也止不住要笑,无奈地摇头,“真是群疯丫头了。” 本来就是玩乐而已,多半人亦默许了魁首是我,最后依旧不依不饶地和我在湖畔曲折石廊上争夺绣球的,只剩敏儿一个。 她是整个御女院中最得无尘器重宠爱,其姿容和天赋亦是翘楚,然而自我来了之后,一枝独秀成了平分秋色,敏儿系心思通直之人,她的那点不悦尽数写在脸上。没少给我脸色瞧,园中她论辈分论资历自然谁也比不上,是以连带着一小撮女孩子跟着一起排遣起这个“后起之秀”来。 论以往,我会避让,但今日不能。 我和敏儿拳脚功夫都是个半吊子,三招两式,不过花拳绣腿,两个人抢夺了大半天,也没见什么胜负,岸上一群人拍手笑闹着,围了一圈观望。 我一把将绣球高抛空中,敏儿立刻一脚踏在白玉扶栏上,飞身要抢,被我扣住了手腕,两个人扭在一处,我忽然低声问道,“你为何总是揪着我不放,莫非你嫉妒我么?” 敏儿一愣,高声驳了回去,“我嫉妒你?你算什么东西?师父最看重的是我!” 我微微笑道,“你对我连敲代打,诸般刁难,如今连绣球也要抢了我的…我对你已是容忍到极致,而今,是我要还回去的时候了。” 她“哈”地冷笑出声,“你倒是有那本事!” 说完,一把拽住我的双肩,彼时的她高我足足一头,力气自然也大些,我被她拽的一个踉跄,下意识便扯住了敏儿的那梳的整齐好看的花辫子。 绣球就在此刻于前方落了下来,两个人都忙着要抢,同时追着绣球,谁知敏儿忽然顿住,身影摇晃。 只闻呀地一声惊呼,竟猛推我一把。 那扶栏正至拐角处,中央有一道缺口,我整个人毫无提防地摔了下去。 咚地一声,湖面溅起数丈浪花。 一切突如其来,只是电光石火的瞬间,众人俱是愣了,直至听到我的惊叫,方才回过神来。有个身影在湖面上起伏挣扎,周遭晕开一圈一圈水纹。 “糟了!有人落水了!” “是玲珑!” “天,这……这可如何是好?快……快叫人去!笙儿,毓儿,快去叫园中衡叔来!” 人群中但闻短促哎了一声,飞快跑走了一个,其余女孩子们俱围着扶栏。高低起伏地惊叫,急雨一般。 我起先坠落的时候,听到了薄冰被撞击,清脆碎裂的轻响,紧跟着,冰凉湖水淹没到了头顶,几乎是转瞬间,寸寸融去身体的温热。 完全不敢呼吸,只是感受到胸腔逐渐收紧,收紧,仿佛是曾经沦落街头那样,被握紧到奄奄一息的生机。 眼前什么也瞧不清楚,迷蒙的,朦胧的,似是而非的园子,零落沉墨中遥远的星辰。 心中有个声音,似乎在笑我:凌仪,不是每一次用命去赌,都能赌对的。 …… 忽然间斜刺里飞一个影子,翩然而迅疾地略过湖面,似掠食的水鸟,又如穿堂惊掠的清风。 那人轻松地将我自水中拉起,横腰抱住,转瞬之间已回到岸上。 我全身已湿透,仍往下不断滴水,发丝湿漉漉地贴着,整个人还止不住发抖,蜷缩成可怜巴巴的一团。 眸底余光中,那双黑底云纹的靴子,就如长街上,他在俯瞰我,我知道。 游园迅速在莫名威压中沉寂下来,忽地半声碎语也不见,众人悄无声息地跪了满地。 无尘的声音如戛玉敲冰,不带情愫,“怎么回事?” 我没有抬头,无人敢接话。 因为这句话委实平静至极,并不似疑问,仿佛已经洞察全局,只是需要个人陈述而已。 教习道,“是女孩子玩闹来着,一时失了分寸……”随即意识到了什么,敛眉,“是属下管教不力,请主子降罪。” 李总管褪下玄色外袍,搭在我的肩头,“周教习,这已不是分寸的事,要不是主子恰巧赶了来,岂非出大事了。” 无尘只向我道,“怎么这样不当心?” 我也不知是惊魂未定,抑或冻坏了,瑟缩裹着李璟的外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敏儿如梦初醒,这才俯首在地,声儿跟着颤抖,“师父,我委实不是有心的,我们夺那绣球,我不知怎就…我…我不是故意要玲珑妹妹落水的……” 教习锁眉回想许久,大抵是想到了素日里敏儿的行事作风,便了然似的叹气,“敏儿啊,你这下手素来就没个轻重的,你说,夺便夺,你推她做什么?明知是湖面上,旁日你看不惯她同她不合也罢了,人命关天,岂能玩笑?” “我没有!”敏儿焦灼而无措地寻找一双看向她的目光,然而四下俱低着头,只得壮胆看着无尘,“我没有,师父,我只是……” “同玲珑不合……”无尘只捉住了这一句,重复着细细斟酌,“你二人素来不合?”随即又点了旁侧的女孩儿,“宛宛,怎么回事。” 那少女有些为难看了眼敏儿,低着头细声细气道,“弟子和敏儿离得远,并没看清什么,只听敏儿说——”略顿一下,声音更小了,“说玲珑不算什么,她才是先生最看重的。” 男人微微凝目,仿佛排云而出的凛月,眸中雾气散去,寒意乍现。 宛宛给这般气势吓了一跳,立刻补充道,“师父别气,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那还是有“过。” 我在心中冷笑。 这找补找的可真是时候。 无尘缓步行至敏儿身侧,抬手揉着少女的头发,语气淡如清水,“敏丫头,糊涂。”随后又缓缓地下移,拉住敏儿的一只手来,细细端视,忽然一折。 咔。 本来是很轻微的声响,可四下太静,这一声骨骼错位,除却李璟和我,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我掌心被汗水濡湿,饶是有所预料,听闻那声音整个人随之一颤。 那样清冷,斯文,云淡风轻的男人。他…… 敏儿半句惨叫硬生生压在喉底,眼前霎时起了雾气,凝成一层薄薄的泪。然而终究是垂首磕地,“师父教训的是!敏儿知罪了!”一张精致小脸儿梨花带雨。倒是楚楚可怜。 无尘面上寒意散尽,这才吩咐道,“周教习,带下去处理伤口。伤好之前,她便留在屋子里静养思过,不必出来了。” 言毕径自转身,似乎仍有不悦。 众人惊魂未定,好半晌才渐渐回过神来,三三两两地聚拢过来安慰我——那劝慰之中有几分是真心实意,又有几分是随着无尘的态度而见风倒的,我懒得一一分辨。 因为,棋局尚未结束。 果不其然,就在我将湿透的衣裳换下之后,无尘身边的大丫鬟暗香前来御女园。 “主子差奴来问教习,玲珑姑娘可好些?若无大碍,还请随我走一趟。” 第147章 (凌仪篇)怀璧之罪 第150章(凌仪篇)怀璧之罪 我下马,盈盈一拜,“给公子请安。” 凌宫裁打量我一眼,微为滞留,目光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终道,“无须多礼。”一转身向身后吩咐,“常皓,点人!”一声接一声整齐利索的报数在原野中响起,无尘身后的十几个少年撇嘴的撇嘴,侧目的侧目,很是不忿的模样。 我小声问无尘,“师父,我看这里静悄悄的,别说猎物,一只鸟儿也不见啊?”谁知这话给凌宫裁听了去,主动向我答道,“冬日未尽,有些禽鸟走兽还在沉眠,不过不打紧,想猎,自然会有法子。” 他一抬手,身后铁骑纷纷翻身下马,迅速散开潜入到了不远处的密林中。 凌宫裁的目光扫过无尘身后的少年,略微点头,面露喜色,口中赞道,“甚好。” 随即又向无尘道,“你这一身长袖长袍的,究竟是来狩猎,还是来观景呢?” 无尘面上笑意淡淡,“为人君者当猎头筹,为人臣者当护翼左右,无尘不敢僭越。” 我心中亦随之冷嘲——这么多年过去了,凌宫裁变得苍老,疑心却更胜从前。 言语间,忽而林中羽箭破空,倏然一声响,惊起大片栖鸟,霎时扑棱棱飞散而去,紧跟着人影密密匝匝涌动,树林簌簌作响,林间竟窜出一对花鹿来。 我瞪大眸子,指着飞奔的鹿惊呼,“师父你快看哪,有猎物,有猎物!” 无尘身后,那些个少年早已按耐不住,御马飞驰追去,与此同时,铁骑几乎贴着草地狂奔,一时间宛如刀劈利刃,包抄围来。 那对花鹿野生野长,身手矫健如斯,在铁骑和英林园少年们的包围圈中狡猾周旋,一次次被围困,一次次脱身,每次都是生死一线。 我全然给迷住了,不错眼地盯着瞧,一双眸子流光溢彩,跟着花鹿紧张,又不由自主为那些少年叫好,手脚并用,激动不已。 李总管没有随众而去,而是缓缓举起一把雕花龙头弓,单眯眼睛,凝目而视。 嗖。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那箭羽如虹之势,没入窜流的人群中,寂静刹那,举众爆出阵阵惊呼。 我怔住了。 另一头鹿窜逃出去,竟也无人理会。 无尘笑而不语,李总管收弓,面上没什么波澜。 “中了吗,李大哥?中了是不是!”我反应过来,拍手欢呼,凌宫裁看着李总管,赞道,“是个习武的好苗子,搏了这头彩,该赏!”随即抬手抛来一个沉甸甸的锦囊。李总管接过,恭声道,“都是师父日与栽培,属下不敢居功自傲。” 凌宫裁面色微窒,转瞬即逝,仍是笑着点头,“很好…” 随即便是群雄逐鹿之战,日至中天,这才聚拢了,清点战利品。 两边平分秋色,没什么胜负可言,然而所有人都记得李总管率先那惊艳的一箭,心下暗自敬服。 林间深处有个逶迤而上的高庭,显然是精心修缮过,酒食俱已备好,众人便就此落坐。 凌宫裁斟满酒,同无尘两人对饮尽了,座下不再拘束,纷纷碰杯喝了起来,一时间觥筹交错,重山为席水为乐,也颇有野趣。 无尘侧头对旁边就坐的李总管笑道,“今儿又猎到了什么?” 李总管垂首,面有愧色,“什么也没猎到。” “为什么?” 我一直低着头咯咯地笑,此刻展开掌心,里面蜷缩着一只灰蓝毛绒绒的鸟儿,额上两小撮赤色冠羽,黑豆眼睛机灵瞅着人,“师父,总管给我活捉了这个,你快看,它可乖了呢!” 无尘略微哭笑不得,看李总管满是屈才的无奈,又做一本正经,“也好,哈哈,正好同府上那白鹰哥儿凑趣,也好。” 于一旁用膳的凌宫裁从始至终,都在有意无意地看着我。 终于,在歌舞换人的间隙,他开口。 “你身边的女弟子甚少啊,无尘。这小丫头叫什么名字?” 一开口四下俱静三分,众人目光流转之间颇多玩味。 此情此景的确有趣——我这些年来,容貌、行止乃至于性情皆是天翻地覆的巨变,无尘认不出,凌宫裁认不出,他们恐怕以为我尚且不知这位贵客的身份,而满座的那些下属,皆等着看一场君王临幸的好戏。 无尘轻声道,“玲珑,去给这位贵客敬一杯。” 我轻拢云鬓,端端正正走上前去,福一福身,“贵客万安。”随即便上前倒酒,因着在无尘屋里待了数月,那动作已娴熟好看。 凌宫裁接了酒,却半握住我的手,用那双深邃的黑瞳瞧着我,含笑扬眉。“玲珑……是你娘取的名字?” 我挣了一下,未能挣脱,索性抬眼不卑不亢地看着他。 “不是的,是师父赐名,我娘很早便亡故了。” 亡故二字说出口时,心中多少有些许痛楚,在我被断言是转世妖孽的时候,那个女人也曾下跪求情、哭喊,堂堂皇后仪态尽失,死死地搂住了我,然而最终,最终,许是为了母家全族的性命,许是为了中宫之位,她还是舍弃了我。 所以说,在我心中亡故,似乎也不算是谎言。 “玲珑…”凌宫裁把玩着这个名字,“你可愿同我回去么?” 好似一声闷雷作响。 我回首,目光穿过众人,落在无尘身上。 男人虽是稍顿,面色未改。只是那携的一筷子蜜汁熊掌不动声色地咀嚼,又送了一口酒。 李总管并做不到他那样波澜不惊,酒盏险摔了去,目光登时锁住了我和凌宫裁半侧的影子,护腕下拳头紧攥着。 而彼时的我缓缓收回目光,只平视着面前的凌宫裁。 “为什么呢?” 这般直言不讳地问,他倒也并未生气,寻思了一阵子,竟然真的解释给我听了,“你的眉眼之间,有几分当年我挚爱之人的模样,只是我二人的孩子早夭,她郁郁而终。” 我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很好。 凌宫裁,原来你不止要杀我,你连结发妻子也不肯放过,如今居然对着一个面容肖像的幼女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教人叹服。 这种硝烟弥漫的寂静最终被我不卑不亢的声音打破,“贵客是在征询小女子的意愿,还是下一道命令?” 他愣了一愣,旋即回答我,“自然不会强求于你。” 我说,“那么,我不愿。” 第148章 (凌仪篇)图穷匕见 第151章(凌仪篇)图穷匕见 干脆而果决,甚至眸中略带一丝倨傲。 此言一出,四下突然半点声儿也不见了。 “为何?” “因为您悼念的是尊夫人,是夫妻之情。这天下肖像的女子绝非我一人,可无论如何相像,终究是除却巫山不是云,小女不才,跟随师父修行略有所成,但在情爱之事上却是一窍不通,您接我回府,你我皆不会如愿。” 凌宫裁怔了一下,并未着恼,反抚掌大笑,“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我竟给你问住了!无尘,你瞧瞧你教的人,可比你厉害许多,啊?” 无尘跟着笑笑,然而那笑意未至眼底,只是转瞬即逝,“童言无忌,回去再仔细管教你。”这午膳用的并不很是滋味。 宴席散尽,无尘同那凌宫裁作别,带着一干人回城。 车马行走缓缓,男人看着临近城中逐渐繁华的街市,叹息摇头,“玲珑,你可知道你方才下的是怎样一步险棋?放眼整个东螭国,再挑不出一个敢如你这样和他说话了。” 我昂首,“旁人不敢,我偏偏就敢。” 旁边的李总管摇首叹息,“阿珑,即便你和主子修习,却也该记得自己的女儿身份,怎么那般“男欢女爱”的话都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我冷冷道,“那人也知道我是女儿,我还是个半大的女娃娃呢,非礼勿言,他怎么问的出口?知而故犯,可见就不是个好人物!” 李璟被我堵得无话可说,只得无奈将头转向了一侧。 倒是无尘微微笑起来,“玲珑啊,该说不说,你如今的形容举止,竟然和我当年是如出一辙,也不知是为什么缘故,莫非一饮一啄,皆是轮回?” 李璟快气死了,“主子,您还纵着她!” 男人抬起右手兀自打量着,叹一口气,慢慢道,“有时候我想啊,这双手会提笔写字,会抚琴,会下棋……可是它偏偏用不着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它干的俱是丧尽良德,赶尽杀绝的事情。” 李璟动了动口,不知该劝慰什么。 “可为了更好的,万人之上的活着,”男人重整袖拢,温然含笑,“我从不后悔所做的一切。” 我道,“弟子也是一样。” 无尘望着我,那双眼瞳仍然雾蒙蒙的,我听见他发出一声若有还无的叹息——“阿珑,你有别的选择,不必一条路走到黑。” “玲珑,午膳吃那么点,不饿么?” 我心中仍想着方才凌宫裁看我时的眼神,以及目光之中燃烧的欲望,一时之间胃里翻滚恶心,不觉语气就疏离了起来,“不必,多谢师父挂怀。” 无尘勒马,“如此也罢了,我倒是想去欢馆点一壶‘金风玉露’,今日之事颇为凶险,你能安心,为师可是要压压惊的。” 我眸光一闪,道,“既然如此,玲珑愿随师父同去。” 欢馆算是个梦陵颇有特色的酒楼,其间装潢仿了宫廷的样子,小厮婢子俱着了宫装,我虽然曾经听闻过,然而这却是第一次被无尘带进来,一时只顾着四下观望,满目艳羡,微微惊叹。 顶楼搭了戏台,有一对花樱枪的戏子吚吚呀呀地唱着,绯色水袖轻抛高甩,追龙逐凤般进退着,一身五彩戏衣紧随飞旋。稳稳踏两步背身去,忽而又回眸一笑,浓妆绝艳,好似同周遭的灯火融在一处,颠惑众生。 过后又是皮影戏,在暗黄色的幕布之下,演的是《杀李园》。 台下一片叫好声。 无尘却面无表情,似乎不喜喧嚣,同那侍婢吩咐一句,便由人引着上顶楼的单房去了。 “师父,您似乎不喜欢看戏呢。” 他点了点头。 “为何?”我回想那些惟妙惟肖的人像,不自觉比划了几下。 “再精妙的东西,一旦是傀儡,也便没了灵魂。”无尘的语调之中带着一丝傲然,临窗俯瞰大半个梦陵城,他背过身转向我,身后是城中千家万户的繁盛灯火,“即便曲高和寡,我更喜欢身在高处,像这样。” 我会意,“玲珑明白师父的意思。” 两人对坐饮酒,兴味正酣时,忽然有女子敲门进来上菜,怯生生似的,一直低着头。 我见这侍儿生的婀娜身段,脚步轻盈,忍不住多看两眼,一不小心落了筷子在男人脚边。 无尘笑,“阿珑可是吃多了酒,怎么这样不小心。”一面伸手去接那侍儿递来的木筷。 谁知侍儿手腕一翻,陡然变出把匕首,只那寒光一线,刀锋冲着他喉间捅去! 太快了。 想来无尘也始料未及,给吃一惊后侧身便让,只是那一招迅疾狠辣,已擦着衣袖带出道血痕来。我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毫不犹豫地扑上前去,那刀锋“唰”地一下擦过我的左肩,并不深,却仍血流如注。 “玲珑让开!”电光石火之前,我被拎了起来,整个人撞入他的怀中,我听见他的声音鲜有带了一丝慌乱,“伤在何处?嗯?”单手护着我,一面顺手抄起桌上的银筷弹射而出,只听铮然数声清响,他五指虚长,满桌盘盘盏盏皆浮于空中,随即梨花暴雨一般冲刺客劈面而去。 那女刺客跳腾闪挪,身影柔弱无骨,想来也是修为颇深,我捂着伤口,“无碍”二字尚未落地,她已然并刀如水再度杀来。 “李璟!” 无尘足尖轻点,衣袂翻转之间被女子割裂了袍袖,却混不在意,只是口中清喝了声,房门跟着大开,玄衣男子登时两步飞身赶了来,听他寒声吩咐,“带珑儿先走,送去回春堂,再回来找我。” “是。” 李璟一把拖住我便要退出房间,身后杯盏已不住飞溅,叮叮当当碎了一地,宛如致命的鼓点,我明知高手过招,分秒间都可能是生死之别,刚刚无尘受伤便是为我所累,却仍然忍不住回首去看,偏偏在一晃而过的时候,我看见那女子腕上的赑屃刺青。 她是皇族的刺客! 一刹那之间心思百转,我瞠目结舌,宛如木偶一般被李璟送上了马车,甚至感受不到伤口的痛,他并坐在我旁侧,许是以为我吓丢了魂,出言安慰道,“放心,你的伤势不重,主子那边自然会解决,亦有人为之善后,别怕,啊?” 我望着自己指尖已半干涸的血迹,慢慢说道,“李总管,我是在想,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是结仇在先,还是受人指使?” 李璟许是讶异我这么快便镇定下来,半晌才回答,“都不好说,主子身在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君主疑心、朝臣嫉妒、或是积年的江湖恩怨也未可知。” 我皱眉,关切和焦灼都恰到好处,“那么师父一个人,能应付得来吗?” 李璟笑道,“你怕是没见过主子认真出手过罢?他只是怕误伤了你,才有所顾忌,就凭那个单枪匹马的女人?哼……”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这般笑容,有些冰冷陌生,“活不过一炷香。” 我阖目不语。 他自然不会知道我心中所想的到底是什么,如此庞大的诡计连我自己都觉得荒唐。 若想要杀无尘的是我那个皇帝老爹,而他又想得到我…… 引虎杀狼,未必不是个好法子呢。 第149章 楚歌悲声 第156章楚歌悲声 撕裂寂静是刷地一声,匕首给用力地掷了出去,没入雕花屏风中,我终于无法再维持那不悲不喜的样子,泪珠子滚落下来,流到腮边。 “你明知道我下不了手,你料定了我下不了手是不是!你混账,你混账…”一下一下地,我不遗余力狠狠锤着面前的男人,好像拼死挣扎的小兽,不住大口地呼吸着,就像是喘不过气的鱼一样。 无尘忽然一把拥过她,紧紧禁锢在怀中。 那毫无章法的拳头砸在身上颇有几分分量,心底却好似顽石落了地。他细细抚过的鬓发,似乎是在安抚,亦是告诉自己,轻而温和地低喃,“玲珑。我心中是十分欢喜你的。只是你若当我是师父,那么我便唯有恪守师父的本分,此次意外,我始终抱愧在心,好孩子,知道你的心意便够了,别哭了。” 我的眼泪被他身上所着的绫罗迅速吸去,垂下的碎发掩去了所有神色,他不会看到我的眼睛。 憎恶、仇恨、杀意。 下一步,是要想尽办法出府,联络上皇宫内院的人。 皇帝崩殂,皇位易主,此刻正是动荡不安的时候,包括朝臣和民心,如若能“恰好”寻到早年间流落在外的皇族血脉,并大张旗鼓地迎回宫去,更显天家恩德。 时值年下,恩泽府开始置办年货等一干物什,里里外外倒也热闹,我央告无尘带着我出了府,就在梦陵城内闲逛,安度这年下的好辰光。 两人徒步行至汉白玉石拱桥上,桥下潺潺清河,花灯沉浮其间,渐渐顺水远去,潋滟水色晕开的细碎光影,好似莲花重绽,又如寒宫逐月的星辰。两岸穿行衣着光鲜的人群,青石街的酒肆花楼,碧瓦飞甍,高低错落,一排大红灯笼摇晃着十里酒香。遥处阁楼女儿轻扬的歌,天际盛放的烟火,漂浮的孔明灯…… 此时此刻的梦陵城,繁盛景致宛如天国。 我终是难脱小女儿家的心思,偏好胭脂花黄,金钏银簪的物什,恩泽府虽不缺,到底不如这般逛着来的新鲜有趣。 小摊贩也是眼招子厉害的,瞧见我一身衣裳,殷勤上前张罗。 “姑娘,上好的香粉!” “蜀锦香囊……您瞧瞧?” 我踌躇在银镯和香囊之间犹疑未定,那摊主瞧见了我身后的无尘,形容和善,此刻温然含了笑意在旁等着,遂笑道,“这位爷好贵气,姑娘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真真儿是相配哪!” 我面色微红,局促绞着香囊的袋子。 无尘佯做不觉,将头偏向一边。我抬手轻轻揪住他的衣襟,小声道,“我想要这个香囊。” 他道,“那个镯子你不喜欢么?我瞧着你戴上也是好看的。” 我踮起脚,费力凑到男人耳畔轻声道,“太贵啦,我不要了。” 男人随意拿起来瞧了瞧,心中好笑,反而要逗一逗她,翻了翻衣袖,亦作难色,“可是我没带银两,忘了钱袋子是收在李璟那儿的。如何是好?不如你在这儿乖乖待着,我回去取了再来找你。” 我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心生退却,恋恋不舍地放下东西,“那算了,我不要香囊,我们走。” 他垂首一笑,点了我方才目光所驻留的全部东西,那摊主恭恭敬敬地包好了递来。 “走,用膳去。这么些个,也够你插戴好一阵子了。” 我茫然地频频回首去看,两个摊主俱恭敬颔首,心中才慢慢明白了:他之于梦陵,足以只手遮天。 在他的地盘之内,自然这些商贩酒家都归他执掌,即便朝廷有心想要找,恐怕也难。到了风雅楼,无尘点好了菜,遣退小厮,因见我不快,笑道,“一点小玩笑罢了,怎么又生气了呢?我若告诉你方才那些商贩都是自家的人,东西都是恩泽府的东西,你挑起来不是索然无味吗?” 我微微低下头轻哼了一声,目光却不动声色地四下逡巡。既然为求长久之计,自然是不能寄希望于这一次两次的。 稳住。必然要先稳住。 到底是素有盛名的酒馆,不多时菜已流水般上了齐全,我便不客气地风卷残云,无尘并无食欲,只是间或携了一筷,复慢慢吃酒,“急什么,倒像个投胎的恶鬼儿。” 酒过三巡,我起了朦胧的醉意,冲他嫣然一笑,“无尘。” 这从未有过的称呼令他饮酒的动作为之滞涩,于是我半是撒娇地说道,“我想弹一曲,你去问店家要了琴来。” 他似乎在犹豫,和声劝慰我道,“回府之后再弹可好?” “不!就此刻!”我趁着醉意凑近他,几乎耳鬓厮磨,“怎么了?难不成,你觉得你的玲珑琴技上不得台面?” 他拗不过我,唤来了小厮。 不一时,还真有三个壮汉将古琴、琴架、小凳逐一搬了过来。 我盈盈上前坐下,素指转轴拨弦,旋即轻拢慢捻,渐渐急促,一片铮然寒光,仿佛千军万马列阵于前,却是弹了一曲《天晟歌》。此曲并不有名,乃前朝旧主的一个知己所作,听闻二人不畏世俗,同葬于陵。而这曲调唯有在宫中相传。 我在赌。 无尘身为祭司第八年,而先才不过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员,那时的他不会有机会知道这首曲子的来龙去脉。然而在座有没有能听出来的呢?我亦不敢保证。 曲至尾声,偃旗息鼓。如拨云见月,又如清泉,如幽咽,如不归的将士、最后的诀别。 此曲博了满堂彩,我见好就收,和无尘一并离开了酒楼。路上他问我,“玲珑有如此绝技,竟瞒得一丝不露,亏我还送你去教习那里学琴,当真是关公门前耍刀了。” 我听出那话里话外的余音,却装作未知,“您也有许多是玲珑不知道的,不是吗?” 他面上浮出淡淡的笑意,不知心底想了些什么,却是妥帖小心拉着我的手,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玲珑。” 在灯火明盛之时,他倏然转过身来,“若我辞去大祭司之职,遣散门客,只做个闲散人家的公子,同你白首偕老,你怎么看?” 我微微诧异地与之对望,万万想不到他会在此时此刻说出这等话来。 上一次,他将刀递到我面前,那是试探,我很清楚,若我真的下了杀机或者出手,他轻轻松松便可置我于死地。 但这一次,许是男人的演技已然炉火纯青,甚至我在那双琉璃般的瞳子里,看到了绝不该看到的东西,是彷徨、迟疑,甚至于低微。 我道,“可是吃多了酒,如何便问出这样的话?” 第150章 互相试探 第160章互相试探 那店小二伸手在脸上一抹,拉去黏着的短须,撕扯下来一张薄薄的面皮,却当真是面如桃花,眼横秋水,昳丽之中透出些许阴柔,不可谓不好看。 似江眉、白芷这等年轻女儿家见了,眸中刹那间有几分惊艳之色。辛折璃见怪不怪,身边就是个浑然天成的妖孽,倒是萧庭、陆龙不约而同地翻了个白眼,显出不屑嫌弃来。 “诸位,”男人一伸手,“人多口杂未免不便,还请——”他目光在众人之间逡巡一圈,朝南玄隐微微躬身,“这位南公子,随在下进内阁叙话。” 南玄隐在空中和辛折璃飞快地对了个眼神,知道她亦有心旁听,伸出手虚虚揽了一下,“我夫人也同去。” 然后在桌子下捱了狠狠一脚。 “嘶……还有这位苏公子。我们仨听着便是了,你们好生用膳,这一路舟车劳顿也辛苦了,吃好喝好、吃好喝好。” 内阁燃了暖香,转过檀木雕花海棠刺绣屏风,设了蟠龙宝座、香几、宫扇,倒像是女子的闺房,苏卿是见过世面之人,不声不响地坐了下来。 倒是辛折璃,自第一眼见到楚红枫,心中就有股说不出来的、异样的不适。 “看来,楚公子的容貌恢复得甚好啊。”南玄隐翘着腿,颇为闲散地抿了口茶,“我多嘴问上一句,凌仪身边豢养的面首究竟有多少?想来你在她心中也非独一无二,不然,你也不必留下线索,另谋出路了。” 楚红枫似有讪讪,“她那等权势,上赶着奉承的自然数不胜数。” “那最为得宠的,是谁?” 男人眸子闪烁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问起这个,沉吟半晌之后方才徐徐说道,“不怕少主见笑,原先最得脸的人是我,只是如今有了新人,她藏于自己的重华宫,我们未经召见是不会知晓身份的。不然在下也不会在此处另谋营生了。” 苏卿不着声色微微点头。 原先他们九歌重楼的人都多少怀揣了疑心,毕竟这两面三刀的人,能背叛主子第一次便有第二次,如今这话听起来,倒是有几分诚意。 “原来如此。”辛折璃接过话来,“照这么说来,你也进不了宫,见不到凌仪,那——”女子的妙目泠泠一闪,寒意乍现,“那你于我们还有什么用呢?” 此言既出,连带着苏卿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个杀气腾腾的美人,仿佛下一刻就会拔剑干脆利落杀人。 “这……”楚红枫似乎也有些许猝不及防,愣了一愣,旋即说道,“凌仪自搜罗来各大门派的弟子之后,便令祭司上书奏请皇帝,出入应天门皆严查。” “在下能够做两件事,第一便是送诸位到应天门。” 辛折璃插话,“应天门是?”被身边的男人无奈地用扇柄敲了敲肩膀,“阿离怎么糊涂了,应天门便是这入皇宫内院的第一关,能住进里头的,都是皇亲国戚,还有那几位祭司。” 两人言语间,未曾注意到楚红枫微变的神色。 苏卿淡淡一笑,“看来,楚公子已然知道我们皆为何人、为何而来,且十分了解你家凌主子的脾气秉性,我好奇的是,你就不怕事情败露,聪明反被聪明误吗?” 楚红枫拘了一礼,微扬下颚,不卑不亢道,“在下既然敢与诸位相见,既然敢做承诺,自然有法子抽身而出,只是——良禽择木而栖,苏楼主应该明白在下的意思。” 哗啦一声,苏卿将袖中和合二仙的锦囊撂在了檀木桌上,楚红枫并未伸手去接,反而笑了,“都说苏楼主世家公子,清儒文雅、高山仰止,怎么上来便用银子收罗人心呢?真令在下意外。” 气氛略显缓和,苏卿亦笑,“那么阁下缺什么呢?方才一路过来,只见美人如花似玉,这房中摆件莫不奇珍,论权势,在下也比不过当朝长公主,苏某别无所长,唯有钱多。” 楚红枫这才接过,掂了掂重量,心满意足收入怀中,对着众人又一拱拳。 “封城令才下不久,若是即刻进应天门只怕徒惹是非,不如缓三两日,诸位的吃穿住行皆可在此,不会泄露丝毫踪迹。” 如此商议妥当,男人传来几个小厮,将众人一一分配了寝房。 待到一切尘埃落地,再度回到内阁,已然入夜。他足尖点地轻巧地略上窗沿,轻轻敲击,果然,一只通体乌黑、有着黄金瞳的鸟儿应声而来,落在他的掌心。 在见到南玄隐一行人的时候,他便隐隐觉得不妙。 此番明明只为了薛琼,而那女人不过是偌大九歌重楼中奉养的其中一个杀手而已,苏卿亲自前来就够意外的了,南玄隐向来行止由心,明明牵个线便罢了,怎么还拖着一群高手前来? 是以,他当即修书一封,急送宫中。 将绑在黑鸟脚上的竹筒取下,他疾步凑向灯前,只见凌仪回道,“虽始料未及,然一网打尽,岂不更好?” ——好个狠辣狂妄的女人。他心中暗想,此番无异于与虎谋皮。 “自会有人与你接应,内应外合,离间为策。” 他的目光驻留在“离间”二字上,双瞳倒影着明灭闪烁的烛光,随即一扬手,任火舌贪婪卷舐,宣纸成灰。 菱花镜中,那张昳丽的面容已然因扭曲而显现出诡异浮涨的纹路,他不得不打了半盂温水,将药粉洒落其中,一一抚平这张栩栩如生的假面。 为什么。 为什么心中会有如此疯狂的恨意、嫉妒、不甘? 分明那一日被辛盈盈当众指摘,彻底撕破脸皮,他都没有动怒。 可为何今日见到那男人亲昵而自然地一口一个“夫人”、一口一个“阿离”,他恨得几乎从双目中漫出血来? 分明是自己曾经的弃子。 曾几何时,她眼底心底只有慕寒衣一个人,甚至不惜以大好前程去赌,只为了他“抱恙”的身体。 然而此时此刻,即便两人并未正式拜天地,对望之间的绵绵情意却是如何也藏不住的。那样面若寒月气质高华的女子,那样俊美无俦的男人,走在市井里都能引人驻足观望。 而他慕寒衣,却要顶着另一个人,另一幅皮囊,在黑暗中任嫉妒撕扯,几乎四分五裂。 ——迟早要还回来的。 ——加倍奉还! 第151章 惊变陡生疑云起 第162章惊变陡生疑云起 众人见到了凌仪,月移花影斜,她那般款款踏月色而来,面上反而噙了一丝平和从容的笑。 在酒壶摔落,四分五裂声惊起的时候,那群男人才争先恐后地匍匐在地。 “臣等见过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千岁金安!” 凌仪不言语,只是缓步走近,看着那些人的脸越贴越低,甚至有人止不住瑟瑟发抖。她的眼瞳清泠,逐渐隐忍成一弯明月,自无边的黑夜中排云而出,俯瞰众生。 重华宫灯火长明。 入夜时分,凌仪向来是不喜浩浩荡荡的宫人伺候左右,是以东袖闻讯而来时,只见满宫自内侍到宫婢全跪在堂前,中央那些个便是素日里养在偏殿的公子哥儿,此刻个个骇得两股战战,而凌仪斜斜倚在贵妃榻上,凤目微汤,不言不语。 东袖趋步上前,小心陪着笑,斟了一盏碧螺春在她面前,柔声道,“主子这是有什么吩咐,可是夜里睡得不安稳,奴婢差太医过来瞧瞧?” 凌仪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方道,“本宫的确梦魇着了,不过随意去别院走走,就听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东袖看众人脸色,分明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心中已然紧锣密鼓地敲打起来。 “又是谁人在后面乱嚼舌根?今日主子必然严惩,你们还不照实说来?” 殿下又谁敢说话?无声的死寂宛如潮水一般将众人湮没。 这时,有一方清癯的影子越众而出,一躬身道,“殿下既然传召众人,兹事体大,然而再大大不过殿下千金玉体,谁若犯了什么罪状,还想落个痛快,此刻你们还不求饶?” 说这话的正是虞行止,也唯有他敢在此刻打破静谧,凌仪妙目微睁,蕴了一缕似笑非笑的影子,“行止最知本宫的心思。” 于是,那伙人终究推诿不过,一个两个连滚带爬地上前,将自己口中言语再度重复了一遍。 东袖打听到头一位便骤然变了脸色,而后越来越荒唐下流,连带着她自己十指也攥紧了,这些个混账话休说给凌仪听见,任天下哪个女子不是奇耻大辱? 何况,是早年间凌主子不愿给人知道的过往,是绝对禁忌。 “东袖啊,你说说,这可怎么办好呢?” 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愚见,这群人既不知好歹,留在宫中便是脏了这片地,不如一杀干净!” 虽然震惊之余,她到底还是存了一丝善念——若凌仪不直接杀,而是变着法子慢慢折磨,那才真真是生不如死了。 凌仪笑吟吟道,“多嘴饶舌的鸟雀,也会叽叽喳喳,倒也罪不至死。”说完之后,兀自寻思了一阵,“方才说到无尘大祭司的是哪一位?哦,周墨铉……你去那玉像前跪着。” 中堂有一尊青玉雕像,正是无尘本尊。 那被点了名的男人连忙膝行过去,端端正正在雕像面前跪好。玉雕上男人的面容清冷而无一丝情愫,虽同凌仪泾渭分明,然而望向那双瞳子却如凝视寒渊。 凌仪自袖中探出一只玉掌,那纤长五指恰如在夜间盛放的妖异花朵,座下几个有几分修为的瞬间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威压,然而各自不解其意,只听“轰隆隆”的沉重响声,那玉雕居然被她隔空托起,然后食指一转,朝着男人的头碾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 满庭都能听到那凄厉到扭曲的尖叫声和令人牙酸的、骨血被生生轧过的声音,一寸寸、一缕缕,声声入耳。凌仪的修为竟然已高深至此,如斯恐怖。那人也是顽强,撑了半刻钟才终于了无生息,其通身上下已是血肉模糊,骨头七零八碎地横插在血肉之间,脏器已然辩不分明,唯有血泪横流的脸上死不瞑目。 玉像通透清润,是上好的冰种,此刻飞溅上面的血痕分外刺目惊心。 “以身谢罪,想来大祭司地下有灵,也会宽恕你的。”凌仪收回手掌,那风华绝代的面上似乎隐有倦色,声调慵懒娇媚,“至于其他的人,便灌了铜汁封喉,送去军营里罢,既然想人事想的夜不能寐,自然那里便是最好的去处。” 待到众人惶恐不已地各自散去,庭前便只剩下东袖和虞行止一左一右相伴。凌仪立在庭前,心中沉沉地有痛楚蔓延,殿内已然被小太监清扫得干干净净,然而空中血腥味犹存。 恐怕只消天色一明,她的皇帝叔叔便会知晓今日在重华宫发生的一切。 反噬之痛自胸口蔓延开来,她紧咬贝齿,青筋却仍细细地在额角绽出,东袖忙上前欲扶,却被一把挥开,“放肆!本宫何曾需要你们,本宫谁也不想见,滚出去,都给我滚!” 虞行止道,“殿下,臣略通推拿之道。” “滚!”她一耳光已然凌厉地甩了出去,自己也跟着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于是这二人也匆匆而去。 今日的那些话,唯有一句刺痛了她。 “若不是这样的身份。” 是啊,若不是这样的身份,穷极天下,谁还愿意护着她呢? 那个唯一愿倾力护她周全的人,明知凶险,却踏上了自己安排的地狱之路。 一行泪悄无声息地滚落到腮边。 天色熹微,整个上京仍在朦胧的晨雾中沉睡,唯有洒扫的人游走在街道上。 隐约有一声极凄厉的尖叫撕裂。 辛折璃在睡梦之中,还以为是错觉,倏然间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男人叩响了她的房门,“阿离!” 她迷迷糊糊地以束带拢了头发,穿好长靴,胡乱披了外衣去开门,却见南玄隐同样是大梦初醒,立在门前,将她自上而下打量了一个遍,“方才叫的人不是你么?” 辛折璃亦觉糊涂,“你也听到了?” 两人面面相觑之际,只见隔了三间的房门倏然大开,飞出一人——是被踹出来的! 苏卿恰赶在这个时候探出头来,被吓了一跳,不觉往回缩了缩。 “陆龙?”辛折璃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瞬间睡意消了大半:难道已经有人对他们下手了?不不不,就算是下手,也该冲着苏卿去啊,如今这天色已明,谁家杀手青天白日杀人? “这——这不是你那小师妹的房间么?”南玄隐瞠目结舌,目光在辛折璃和那大开的房门之间逡巡徘徊,好不震惊。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里面飞出一道娇俏玲珑的身影来,不是江眉还能是谁? 第152章 少主独行 第165章少主独行 “……”辛折璃皱眉,想不到这算哪门子的线索。男人拍着自己的脑袋长吁短叹,“你啊你,有时我觉得你聪慧机警、处事稳妥,有时候偏又成了个呆瓜!” 辛折璃拉下他的手,“行了别拍了,再拍出第二个呆瓜。”说完挠了挠头,“带子断了是什么要紧的事?你不是说她并无……” “是啊,蹊跷就在这里,若你喝的烂醉如泥,你会怎么做?” 女子蹙眉认认真真地回想——然后若有所思——最终开口,“我可能会找上十二峰、痛揍慕寒衣。” “……烂醉如泥!烂醉如泥!” “哦哦。”她一拍手,“都醉成这样了,自然是闷头便睡。” “你会不会将衣裳仔仔细细一件一件解下来?” 辛折璃若有所思。 “或许眉儿是个心细的?” “若真不紧不慢一件一件解衣,怎么会将内里的带子扯断呢?除非,她很急迫。”池也却顾不得再打哑谜,索性一股脑说与她听,“我知道有一种药,名唤‘催花柔水散’,说出来污了你的耳朵,简言概括便是催情、迷神,以烟雾细细吹进来,人不知不觉便着了道。且此药一旦过了三个时辰便会融于骨血,等醒来之后,这药在体内已然无迹可寻。所中之人半分回忆不起昨日的事,” “我疑心是不是有人给江眉下了此药,药劲上来情难自控,便匆忙解开衣裳,以驱燥热。” 辛折璃恨声道,“如此下流污秽,是何门何派的东西?” 池也耸肩,“这倒不知,我所闻不过见着于医书。”想了想又问,“你师妹的修为如何?” “这——”辛折璃转过屏风,同江眉言语了几句,又折回来,“她说自己下山这些日子捶打淬炼,应该比原先在山上强了些,至于有多强,这比南玄隐自然是……要我怎么说呢?” 男人道,“你只需告诉我,会不会有生人能悄不做声潜伏在她房间之内,且能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吹出‘催花柔水散’?要那玩意儿布满全屋,至少一炷香的功夫。” 辛折璃摇首,“很难,除非轻功和遁息之术出神入化。” 池也耸肩,面上却苦涩一笑,“那可不妙,要么就是你们的人出了内鬼里应外合,要么就是此人真如你所说,修为深不可测,无论哪一种都不好办,更要命的是,你们在明他在暗。” 饶是沉稳如辛折璃,也不觉生出几分急躁焦灼来:上一次在南海,有人被杀,栽赃到了南玄隐头上,最后若非顾垂鸿出面作证,还不知要闹到怎个田地,如今既然幕后这人已然下手,恐怕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一次,他们可以用彼此信任勉强掩饰过去,下次呢?若是出人命了呢? 嫌隙,就像打破的镜子一般,再怎么费心修补,究竟存有裂痕。 脑子里忽而想起南玄隐所说的话,竟在此刻骤然顿悟:此行凶险,只怕远在意料之外…… 晚间用膳的时候,气氛有些许尴尬,众人纵然心中已然生出芥蒂,却仍需维持着面上不露破绽。苏卿率先打破沉默,向辛折璃道,“怎么不见南兄?” 辛折璃目光有意无意地略过了楚红枫,笑道,“他啊,惯来喜欢那些名器古董,听说有个青铜鼎,眼馋心热,这不巴巴地找罗掌柜去了?” 此言一出,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然而楚红枫面上并无一丝破绽,只是和气笑着,“若是南少主看上了什么,只管同我言语一声,这一条街的商户多受不才管辖,压一压价总是可以的。” 于是又是一阵无言沉默,许久之后,江眉低声问道,“陆龙怎么样?” 苏卿还没说话,身侧的冯彪倒是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咱们都是些精虫上脑、皮糙肉厚的汉子,没一死了之,让姑娘失望了!” “放肆!”苏卿轻喝,“你身为供奉,糟蹋的是九歌重楼的规矩体统,如此僭越,是当我死了吗?” 冯彪见男人玉面生寒,才知是动了真怒,这才跪地请罪。 辛折璃和声劝慰了两句,众人这才作罢,这一顿饭吃的可谓是食不知味。楚红枫道,“苏楼主,在下今日去应天门刺探了一番,戒严已然不似最初那般密不透风,想来多用些银子打点,咱们明日便可进城。” 苏卿应道,“银子已备下,其余的,便拜托楚公子了。” “各位齐心协力而来,便不该因些许小事伤了和气,天色也不早了,楚某人先行告辞,诸位也请早点安歇。”楚红枫欠身又施一礼,方翩然而去。 辛折璃不易察觉地蹙了眉尖,这转瞬即逝的神色却落入苏卿眼底,他无声地比了个口型:怎么了? 女子摇了摇头。 如池也所说,即便怀疑江眉是中了催花柔水散,而今无凭无据,也无可奈何。 她只是……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直觉。 落在红衫男人的背影里,落在他有意无意驻留的目光中,落在举手投足的细节,疑窦如蛛网一般细细铺展开来,笼罩在心。 晚膳用毕,南玄隐才携裹着一身霜寒夜色,顶着风雪迟迟而归,那青裘之上已然积了薄薄一层雪,他未曾带手炉,只拢了一盏黄油纸灯笼,却衬的那张脸愈加精雕细琢,眉心一点朱砂色,通身亦邪亦如仙。 辛折璃迎上去,微微怔了怔,这才替他掸去身上的积雪,解下斗篷。 “给你剩了些饭菜,只是凉透了。若不愿再惊动他们,便支起炉火在屋内热上一热。” 男人挑眉一笑,“你还会这个?” 辛折璃讪讪道,“不怎么会。”说完斜斜横他一眼,“你的好兄弟池也,可是半分没想着你,苏楼主早早歇下了,也就是我人美心善,这饭菜爱吃不吃,不吃便罢。” 两人进了屋内,那盆里烧得是上好银炭,南玄隐一面摆弄着架子,一面道,“你猜我做什么去?” “这还用猜?”女子眼眸一转,轻哼出声,“不就是找那姓罗的吗?他吐出几句真话没有?” 南玄隐把头轻摇,“此人既然有意替楚红枫描补遮掩,岂是我三言两语能试探出来的?我又不是大罗神仙。” “那你倒是说说,还能做什么去?” 辛折璃搬了小凳坐在他旁边,大惊小怪地叫道,“哎哟、饼子糊啦!” 男人慢条斯理地接过铁签。 “上、青、楼。” 第153章 胧月非皎皎 第167章胧月非皎皎 辛折璃倒暗暗吃了一惊,待将那些物事一一翻查过后,心思玲珑,自然明白了个中原委,不由得冷笑一声道:“好精细的工夫!里应外合,也难怪咱们查不出原委来——我们只是疑心楚丹枫会暗中做鬼,却忘了原是朝朝扶着江眉上去,又是魔宫的人,又同为女子,难怪眉儿毫无戒心。” 南玄隐冷着脸点了点头,“我去青楼,先是在一楼的开元坊赌了几把,那伙人见我是个肥客,渐渐便凑了过来,只是他们的戒心也重,说前些日子来了一伙道人,将此处闹了个天翻地覆,是以不得不留意着生人。” “莫非是天师宗?他们的人也被凌仪抓了来?” 男人道,“这不敢肯定,但也八九不离十。幸好我演技绝伦,又兼银两周旋,不多时便有个龟公来找我,推了几门邪性的药,其中一味便是‘柔水催花散’,我趁势点了他的昏睡穴,飞快瞧了一眼账目,便见我的人赫然在列。”说完冷笑一声,玉面生寒,“真是忠心的好奴才,早知原先便不该留她一条贱命!” “那,要杀么?” 男人狭目之中若寒星一般凛冽,“还不到她死的时候。” 如此跌宕起伏,环环相扣的杀局。 辛折璃徒步至窗前,窗外是静谧的雪夜,天地素白纯净,只是这如往常般平静的深夜里隐伏下了往日从没有的伺机而动的杀机。她,他们,自踏入上京开始,便不得不保持着夜行之兽一般的警醒和惊觉。 群雄逐鹿,原来并不是杀伐决断,并不是掌下见真章,而是蛰伏在阴谋、算计、人心叵测之中。 她忽而轻轻地,似若无声地叹了口气。 身后是温热的气息,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乌木沉香,那人便伫立在自己身后,不曾触碰她半分,只是静静地站着,便无端教人觉得安心。 “阿离。” “嗯。” “若你后悔,我们随时可回鬼蜮。” 她转头笑道,“莫非你以为我害怕了?” “怕,不是人之常情么?”南玄隐反问道,“有所挂碍,无论心系何人,都怕就此一死。” 她合了窗,也隔绝了窗外的凛冽风雪,声音极低,却字字分明。 “我不怕的。”后半句更低,仿若呢喃,“总之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上京,松涛酒楼。 顾垂鸿等一干人已然早早等候在这里,然而左等右等,分明已经到了时辰,却迟迟不见人来,他倒是尚且按捺得住,只是傅朝华等人面上已然露出不忿之色,“这女人在搞什么鬼名堂?分明是她要我们前来的,如今偏偏又连个屁都没有!要我说,咱空等着也是焦灼,不如直接进宫!我堂堂天师宗岂能任人拿捏了去?” 顾垂鸿抿了一口茶,声音平淡如水,“你尽可以去。应天门那里有一位祭司镇守,门内更是藏龙卧虎,凌仪座下高手皆盘踞于此,还有深宫之中的地形,想必你就算未曾去过,也知悉在心了,去。” 傅朝华讪讪地坐下来。 “那、呃……那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论理说,凤阳山庄的少爷已经找到了,然而不过数日便发现了蹊跷——他们原本天赋过人的大少爷变得愈加胆小怯懦、畏光怕冷,且时不时有抽搐之症,是以项长风将手下那些人全留在了山庄里照应着,自己则跟着天师宗一班人马一同赴京。 彼时,男人握着酒杯的手一顿,耳廓不易察觉地抖了抖。 目光则有意无意地停留在了上楼的少女身上。 这女子看上去不过十五六的年岁,梳了双环髻,小脸儿白净如细雪凝玉、稚气却仍在两靥之间,滴溜溜一双极机灵明澈的眼睛,笑眯眯地走上前来。 她身姿轻盈,这才引起了项长风的注意——是个深藏不露,和外表完全不符的高手。 少女一拢鬓角碎发,落落大方地福了福身,“足下可是顾道长?” 顾垂鸿起身敛襟而礼,“是我。” 那少女盈盈一笑,只见梨涡微旋,顾盼生辉,“小女子胧月,奉主人之命特来接应。” 丁紫烟原以为凌仪座下,能派遣出来对付天师宗的,必然是某位祭司,或是她的心腹,却想不到是个如此水灵灵的小姑娘,一时间半含酸半试探道,“胧月姑娘好大的架子,让咱们在这里等了这许多时候,想来这便是宫中的规矩,我如今才算是见到了。” 胧月丝毫不慌,手脚灵巧地斟酒,“是,下人们手脚粗笨,忘记讨出城手令,兼之近来应天门戒严,是以路上耽搁了,万望道长、前辈海涵。胧月先自罚三杯。” 她举手投足之间,既不过分娇柔,亦不十分放荡,自成一脉娇俏风流。那双如春笋般的手起落之间,恰似白鸽纷飞,看呆了傅朝华等人,丁紫烟愈发不忿,只同身边的女弟子比了个口型,“小狐媚子,什么东西,哼!” 顾垂鸿并未在意这些个饭桌上的刀光剑影、唇枪舌剑,只在少女说到“胧月”二字时略显惊诧,很快便深敛于眼底。 “胧月姑娘,闲言少叙,你家主子费尽周章将各大门派的弟子都搜罗来,到底意欲何为?” 胧月见他如此单刀直入,却也在情理之中,遂依依道,“顾道长,还有项前辈,小女子只是主子座下一个递信儿的,至于主子要做什么,我们哪里有资格置喙?” 又是这般不痛不痒的话,正在众人沉默的间隙,项长风忽而开口,“若是我杀了递信之人,她会不会派更重要的来见我们?或者说,你若真是举无轻重,凭什么敢来见我们?” 此言倒是应了顾垂鸿心中所想,一时间,碧青的妙目顺势落在了少女的身上。 胧月微微愣了愣,这才低下头笑了一笑。她这一笑让众人皆不明所以然,丁紫烟更是直直问道,“你笑什么?” 少女不卑不亢地答道,“顾道长的威名,项大侠的内功,小女子难道不知道么?可我仍然会来,因为别无选择。主子说了,若是此行能活着回去,便赏银百两,封为近侍。”她的声音低了些许,然而竟是喜悦的,“这样,娘和弟弟就不会住在城隍庙了。” 项长风倒是被触及到了伤处,再想方才那番话,倒是无情残忍,却如泼出去的水一般,一时陷入缄默,几个天师宗的弟子也被堵了个讪讪无言,顾垂鸿道,“既然如此,各有各的难处,姑娘,我们也无意刁难你,你家主子下一步要怎么做,这你总该知道的?” 胧月点了点头,“是,主子命胧月将诸位迎奉到风茗小筑,下一步便是等宫里的人接应了。” “风茗小筑?”旁人不知,傅朝华身为天师宗二等使徒还是知道的,“不对,我们若是要进宫相见,至少也得顺着这东街往里走,怎么反倒住在那偏僻去处?” 第154章 一腔孤勇 第173章 一腔孤勇 白芷和息影、墨泽几人叉手站在欢馆的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恭敬也不是拉下脸更不是,只得沉默如一排石头,面前绮丽妍媚的少女已然怒容满面,一勒缰绳,骏马嘶鸣,吓得几个路过十里红妆的姑娘皆两股战战、趋步快行。 “说,你,你,还有你,什么意思?” 女人上前福了福身,态度礼貌而恭谨,“四公主殿下,更深露重,少主已然睡下了。何况您千金之躯,怎能夜间出宫?如若有了差错,我们这些个做属下的便是万死也难赎罪了。” 凌嫣柳眉倒竖,“我皇叔的天下,还有我去不得的地方?你们别敷衍我,我要见玄隐哥哥,要事!懂不懂!若是此事耽搁了,你们才真是要掉脑袋!” 墨泽没那么好的脾气,更何况明日就准备进应天门了,此刻原早就该歇下,遂一挑浓眉不耐道,“嫣然公主非要咱们把话挑明了说?您闹出这样大的阵仗,少主仍然闭门不见,这意思还不够明了?就算属下等进去通传,您也就是在这儿吹会子寒风!” “放肆!”凌嫣原本听了信儿便焦灼无比,连出宫都是匆忙之间先斩后奏的,此刻墨泽一番话直戳痛处,更是火冒三丈,“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鬼蜮一个打手罢了,竟敢如此僭越犯上,来人给我掌他的嘴!” 白芷和息影见势不妙,连忙一个拉开了墨泽一个上前劝和,颇有鸡飞狗跳之势。辛折璃在梦中惊醒,推窗便见到这么一场闹剧,她临窗最近听的最清,是以打头一个遭殃。 本想下去说上两句,恐怕凌嫣见了自己更是火上浇油,又怕凌嫣此番不是闹脾气耍性子,而是真的有要紧事,一赌气之下走了如何是好? 无奈之下,只得胡乱披了外衫,疾步走到男人门前,却见里头明晃晃亮着灯火,气得顾不上礼数,径自推门而入,“好啊南玄隐,街上闹得沸反盈天,你又不曾睡下,你……咦?” 苏卿正拈了一枚白棋,含笑冲她点头,“辛姑娘可喜欢下棋?快来帮我破局。” 辛折璃见这二人下着棋品着茶,看上去好不惬意,自己倒是急的跳脚,一把将南玄隐从榻上拎起来,揪到一边诘问,“凌嫣找你来了,你难道不知?” “知道。”南玄隐道,“不愿见她。” 料不到他如此直率、毫不掩饰,辛折璃反而哑然,半晌才说道,“你——万一凌嫣此番前来是真的有要事呢?她既然知道我们要进宫,又漏夜前来,必然是知道些许内情的,好得容人家把话说完啊!” 南玄隐面上似乎带了笑,又似乎只是波澜不惊的沉寂,负手立在窗前,很有兴味似的张望着下面的喧嚷。那样的眼神凝定如渊,居高临下,竟不带丝毫情愫。 苏卿只是琢磨着那一盘相持不下的棋局,仿佛置身事外。 “阿离。” “叫我干什么?” “她是东螭国的公主,身上流着东螭皇族的血,她不该来的。”南玄隐道,“于皇家来说,通敌罪无可赦,于凌仪而言,想杀她亦绝非难事甚至易如反掌,于我们——”他转过头来,“你觉得凭长公主之城府,能在眼皮底下将人纵了去?于我们而言,她那点消息无关大局。” 辛折璃讷讷半晌,“那她若这般回皇宫,会不会死?” 南玄隐轻声道,“龙争虎斗的杀局,谁都无绝对生还的可能。不过是看博弈的双方实力如何了,凌嫣金枝玉叶,全无城府,做事莽撞不计后果,她踏入此局,唯有一死。” “那么……”女子的声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玄隐,你觉得,她会不了解凌仪吗?还是她对自己一无所知?” 男人反而顿住,折首凝望她。 “会不会是她明知此番不该来不能来,明知凌仪心狠手辣对宗亲也绝不会手下留情,明知道这一去便是不归路,但为了你,她还是来了呢?” 屋内一片静谧。唯有窗外若有若无的女子啜泣声和劝和声,以及时不时马儿的嘶鸣。 良久,苏卿击掌而叹,“爱人之心,能让人一往无前,亦能妒火丛生。在下若身处于折璃姑娘的位置,扪心自问,断然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今夜所见所闻,苏卿受教了。南兄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你快去罢。” 白芷等人见到自家少主松松拢了墨色大氅,一路穿堂而来,忙分列两侧,各自在心中惴惴不安。 环佩声泠泠作响,他的脚步停在身前。凌嫣泪眼朦胧地望过去,揉了揉眼睛,“……玄隐哥哥?”倏然一下子从阶上跳起来,险些踉跄着跌下去,被男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 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她却觉得所触的那一小块皮肤微微灼烫。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方才他们都说了,其实、其实他们不说我也知道的,你不想见我。”凌嫣用手搓着自己的脸蛋儿,声音仍颤颤地有些不稳,甚至不知道颠三倒四在说些什么,“但,但我为了我的心,不为别的,我总归要来,等到天明也要等,我……” “进来叙话。”南玄隐主动打了帘子,却避开目光。如阿离所言,少女眸中的赤诚和倾慕是藏不住的。 然而,真心却是在江湖庙堂的纷争中最不需要的东西。 白芷等人手脚利索地给二人生了炭火,又替凌嫣倒了热茶,捧了个汤婆子,这才逐次退了出去。 “嫣然。”他叹了口气,“有件事我须得问明白,你也细细想了再回答我。” “你此番前来凶险无比,你知道吗?你究竟是为了国祚、为了不让凌仪把控朝局,还是为了我?” 凌嫣似乎是在寒风中吹了太久,迟疑着想了半晌,“都有的。长姐她……她杀人,杀很多很多人。地牢里关的全是人,不听她的话便杀掉。我不愿她继承大统,我觉得,你比她更该当皇帝。” 南玄隐一口茶喷出来。 这猝不及防的陡然急转,差点要了他半条命。 开什么玩笑?他不过是陪同阿离来救一位算得上故人的未婚妻,八竿子勉强挨着的关系,怎么在凌嫣眼中成了逼宫篡位了? “你——”他擦干净衣袍上的茶渍,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深呼吸数次,这才试图开口解释,“江山易主,不姓凌了,你这个公主还算哪门子公主?”说完自个儿又觉得荒唐,“不不不,我要说的是,凌嫣,若你为了我,便是不忠不义,因你食皇族宗亲俸禄,享天家荣华,不该与我勾结,这是谋反,是重罪你可知道?” 第155章 孽情 第174章 孽情 “若你为了国祚——” “玄隐哥哥。” 她鲜有打断他,神色庄重,“虽然我不懂什么江山社稷、所谓夺嫡争权,可我知道那些三宗四族的弟子被囚于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我只是觉得不该如此,那些朝臣如傀儡一般被长姐摆弄,我皇兄和其余几位宗亲噤若寒蝉,我觉得,不该如此。” “不是我为你,而是我求你。” 南玄隐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你放心,即便今日你不说这些话,我们亦是要救人的。” “那——能不能——”凌嫣忽然开始大颗大颗掉眼泪,抽抽搭搭地问,“你可不可以不要造反?可不可以不像长姐那样杀无辜之人……” 男人错愕之余哭笑不得,“我?我造反做什么?我至多去找凌仪一人,同她有仇报仇有账算账,关其他人什么事?一会谋求皇位,一会儿又逼宫造反,这我可半个字没提过。” 凌嫣泪汪汪地点了点头,伸出手来。 “那拉钩起誓,你不骗我。” 南玄隐叹了口气,这委实令他有些作难:原先那些风流韵事,彼此各有谋求,正所谓利尽而散,如今他既然心意已定,无论怎么做,注定是要伤人的。 想了想,他还是伸出手来,两根小指相交的瞬间,他却倏然神色一变,也顾不得许多男女之别,将灯台拉了过来,仔仔细细地看着凌嫣的手。 “你——你的手指怎么了?是冻得么?” 凌嫣骤然被男人凑得极近,他的和田玉冠略过脖颈,令那一片肌肤为之轻颤,然而她迅速收回了手,匆匆起身,“是啊,这天可冻坏人了,回去定要他们弄十个八个汤婆子……” 男人心中已觉异样,见她步履匆忙,不由得出言喝道,“站住!”一闪身的瞬间,他已然拦在了凌嫣面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把你的双手伸出来给我看。” 欢馆外面,几个等候已久的人忍不住出声,“夜色已晚,还请公主随我等回宫!”说完竟然要夺门而入,南玄隐虚空一指,一道掌心雷轰然炸响,半扇门烧成焦炭,震慑诸人,“听着,我不管你们是皇帝的人还是凌仪的狗,在本少主眼皮子底下夺人,先摸摸你腔子上长了几个脑袋!墨泽、息影,谁再敢上前半步,杀!” “属下遵命!” “属下遵命!” 凌嫣的脚步已然开始虚浮踉跄,面上仍嘻嘻笑着,“玄隐哥哥,你当真舍不得我走?”她将双手在嘴边呵气取暖,一面点头,“看来,今晚不枉此行……” 南玄隐纵然看出不对劲,到底不通医术,下意识想叫池也,又想起男人已经给萧庭江眉护送着秘藏他处了,一时只得点了几处要穴,又将一脉至刚纯阳的内息渡过去,飞快地撕下少女的衣袖捻成长条,看那诡异青色已然蔓延至小臂,便在关肘处勒紧,一面喝道,“坐好!不许乱动!”一面飞快上楼去了。 辛折璃只见男人匆匆而来,神色不善,不由得问道,“怎么?” “她中毒了。”男人顺手关上房门,简短应道,“而今不能闹出太大的声势,我不放心楚丹枫,阿离以为,计将安出?” “什么症状?” “十指青灰,僵直麻木,层层蔓延上去,皮肉之下的血管便清晰可见,仿佛透明一般。” 辛折璃蹙眉,“是‘霜降’之毒,自四肢到百骸,内功深厚者能撑天,可是凌嫣……恐怕能撑一个时辰便是不易。待到毒发于心,则整个人便如凝霜一般,形如琥珀。” “一个时辰。”南玄隐沉吟之间掐算了时辰,不由得恨声道,“就算我亲自带池也来,只怕也未必赶得及解毒了,阿离可有拖延的法子?” 辛折璃道,“她是从双手开始中毒的么?” “是。” 女子默了半晌,忽然开口问道,“她贵为公主,千金之躯,只怕双手不是谁想碰就能碰的?何况此为慢毒,至少得一炷香的功夫徐徐渗入。谁又有下毒之机呢?” 南玄隐起先不解其意,待将自己的双手翻转过来一看,却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下毒之人便混藏在护送凌嫣的人中间?可如何知道不是她的宫人下毒呢?” 辛折璃伸出右手手掌,平摊开来比划给男人看,“喏,出宫到应天门再到这里,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辰,而她双手握着的是缰绳。更重要的是……” “宫人下毒,她必死无疑。” “而身边的人却能根据她说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决定其生死。” 言语之间,两人已然各自执了兵刃飞快下楼,欢馆之外的战斗已然接近尾声,血染红了大片雪地,几人尚且挣扎反抗,几人已然匍匐在地,南玄隐略扫一眼,冷声命道,“墨泽,那些负隅顽抗的,便送他们上路,其余活口统统捆了进来!” “是!” “息影。”他将手一送,寸尺长的密笺夹在指缝,“知道要做什么?” “属下领命。” “白芷。” “属下在。” “去找楚丹枫,给我们审讯多少腾挪个地儿。”南玄隐说完干咳两声,“等等,别急着走,你再……” 少女疑惑,“少主还有何吩咐?” “再找苏卿要点钱来。”南玄隐一指惨不忍睹的大门和门外横七竖八的尸体,俊面略显郝然,“没砸过店,也不知要多少银子。” “……” 辛折璃心中想到自己上次和薛琼大闹酒楼,已然在脑子里噼里啪啦地算起账来,半晌苦兮兮一瘪嘴:此行之后,苏卿怕不是见到他二人都得躲着走啊。 楚丹枫必然早就听见动静,只是作壁上观,是以白芷一传便过来了,男人衣着妥帖,鬓发一丝不乱,甚至面上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原来是少主擒了一伙贼人,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门外在下会差人处理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劳烦。”南玄隐道,“需要多少银子,明日你问苏卿开口便是。” 楚丹枫笑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便腆颜去了。” 说完,目光有意无意地略过被南玄隐大氅挡住的女子。 “你没有看见过什么别的人。”南玄隐的目光微冷,淡淡说道。 “知道了。”楚丹枫似有深意般一笑,抬手道,“后院井下有暗格密室,二短三长一短,里面自有接应。”说完之后,又沉声提醒道,“少主,明日是要进应天门的。某些人的性命比之大局,孰轻孰重,还请细细掂量。” “可千万别……误了大事。” 第156章 刑讯 第175章 刑讯 外头的雪已消融入土,南玄隐却替辛折璃拢着狐裘披风,又拿了手炉来。 凌嫣此刻的毒已然缓慢蔓延到了双臂,十指纵然攥入掌心也毫无知觉,她给白芷恭恭敬敬地搀扶着,只是眼见那女子清瘦绰约、翩然轻举,通身素白,脸也是白净剔透的,他二人并行于雪中,是那样和满的美景。 而她,背叛了皇家,背叛了宗族,甚至交托了自己的命。 泪不自觉地涌上来,悄无声息滚落下去,一滴,两滴。她本以为自己言出必践,从不后悔的,堂堂东螭国的嫣然公主,怎能后悔?她来便是做好了准备在风雪中孑然独立的,然而,南轩逸并未将其拒之门外,而是杀掉了那些名为保护实则监视的暗卫,尽力保全她的性命,然后—— 让她看到这二人并肩而行,神仙美眷。 “哎哟,嫣、嫣然公主?”白芷的手接住一滴泪,神色微变,自是会错了意,“您且请安心,少主既然着意要审那些人,又派了息影前去找神医,必然是要尽力相救的。” 凌嫣苦笑了两声,第一次从喉中发出微弱而低哑的声音,“我……倒是盼着……这样死了也好。他既对我无情,却又不绝情。白芷啊,你说,我此番是不是大错特错?” 女人无话可说。 情之一字,何曾有解? 只得将她扶上了暖阁,又将炭火挑旺,“请公主务必在此静候。”一面惶然急迫地退了出去。 寒风料峭的夜里,被褥皆被泪染作了潮湿的冰凉。 不知是毒发还是别的,砭骨之寒与滚热轮番交替,炭盆里燃的银炭仿佛流转的火蛇,星星之火,终于熄灭。 辛折璃未曾想到这看似不大的欢馆别有洞天,甚至已然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愈往下走就愈阴寒,铁锈混合着腐败的血腥气,走到石阶尽头,已经能看到木架子上形形色色的刑具,因积年岁久,已被浸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这楚丹枫,真的只是面首而已?”她一面蹙眉一面道,“看这里面似乎关过不少人。玄隐,我总信不过他。” 男人秉烛在前,沉声说道,“的确可疑,但如今想要进应天门,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 率先提审的两人,一名姓孙,一名姓刘,受的伤倒是不重,此刻被绑缚着吊起来也面无惧色,不知是凭仗着凌仪这棵大树,还是死生无畏,墨泽用过一轮刑,半个字儿也没能撬出来。 那群人要么缄默不语,要么出言相激,直到辛折璃和南玄隐一前一后地下来,骤然眼前出现这么个风光霁月的美人,不由得看直了眼。 先才被墨泽鞭笞的姓孙的胖子还嬉皮笑脸地问道,“哟,诸位好是贴心,这三十六计最后一计怕不是美人计?只是娇滴滴的小娘子,怕是不够兄弟们消遣啊。” 墨泽大骇惊怒之下,气的青筋微突,一脚踹在男人胸口,“你放什么厥词!你可知道眼前这人是谁?你一个朝廷走狗,连给我们少夫人提鞋都不配!” 南玄隐立在黑暗之中,阴影笼罩了大半面庞,看不甚清神色,只是嘴角微微弯,在此情此景下,透出几分森然诡异来。 顿了一顿,笑吟吟地说,“墨泽,你瞧瞧那刑架,取一把剔骨刀来,哦,再烧一锅滚水。” 说完,不紧不慢吃了盅茶,其间噙着笑打量这两个亡命之徒,辛折璃被男人的笑容笑得脊背生寒,比震怒更为可怕的是他这幅森凉的笑面,亦鬼亦仙,如地狱判官。 那两囚徒对望一眼,不知南玄隐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不多时,墨泽取来一把寸尺见长的尖刀来,水也滚沸,雾气蒸腾。 南玄隐道,“我早年间走访民间听过一种奇菜,说这毛驴最好的吃法便是将身上的肉剜下来,任其伤口愈合,再割下新肉下锅煮了,如此最是鲜嫩。”南玄隐说完,歪着头一笑,“我想用其余食材,莫非也是一样的道理?” 墨泽顷刻会意,摁住孙姓胖子,扒开了衣裳,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块肉已从胸口剜下,被甩进了滚锅里。 孙胖子的嚎叫后知后觉,“你,你敢动我!你可知我主子是何人——” 唰。 第二刀。 “你凭什么用刑?你凭什么敢动我!主子不会放过你的!男生女相的兔儿爷!我呸!” 第三刀。 姓孙的明白过来了,南玄隐压根略过了拷问的一节,他两眼充血通红,狞笑,“想撬开老子的嘴,你做梦——” 第四刀。 墨泽听着那些污言秽语,心中无比憎恶。下刀之前先用刀锋在赤裸的肌理之上比划半晌,让孙胖子觉得自己真成了砧板的生猪,他眼睁瞧着带血的肉片飞入锅里,上下翻滚。 在第九刀下锅之后,南玄隐一挥手,“慢着,先盛上来,给这位小刘兄弟尝个鲜。” 旁边的刘氏已“哇”地吐了出来。 不知该说那孙胖子无赖皮厚还是骨头硬,竟然捱了九刀仍拼命挣扎,冲着几人大骂不止。 南玄隐上前,夺过刀来,刀锋顺着男人小腹一路向下,叫骂声顷刻间偃旗息鼓,在惊恐沉寂的间隙,惨嚎破喉而出。 辛折璃瞳仁泠泠一闪。 这叫声未免太令人牙酸。她少见男人这副模样——他虽然有过杀伐决断的时候,却干脆利落,并不以折磨人取乐。 墨泽亦深有同感,不由得附耳道,“少主定然是为了那杂碎的腌臜言语,这才动了真怒,可见少夫人是主子心尖儿上的人。” 辛折璃纵然也这么想,到底此话说出来太不合情景,遂红着脸啐了一声,“哪里是为了这些有的没的,人命关天,也顾不上什么手段了。” 带血的尖刀贯穿了那物事儿,垂在人的眼前,眉心朱砂艶红如滴血,笑缓缓舒展开,如阿鼻地狱的魔罗,逐字逐句缓声说道,“你猜,是她手腕更狠,还是我?” 那人痛的五官狰狞,已然说不出话来,唯有冷汗如雨下。 辛折璃站在角落里,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和墨泽一样云淡风轻,但很难 南玄隐接过纱绢,擦净血迹,随手丢在了一侧,目光略过众人,“方才这位兄弟骨头硬了些,耗了不少功夫,我再给你们最后一炷香的时辰,不交解药,便交命来。” 第157章 断念 第176章 断念 月光晦暗不明,淡淡地将一抹灰影投在床帐上,凌嫣在朦胧之间,只觉有人进进出出,仿佛一双温热的手掌在替她号脉,指骨有力,她使最后一丝气力握住那只手,喘着气道,“玄隐哥哥,此番我大抵是活不成了……有句话我须得问出口,才死得明白。” “若我没有生于天家,若东螭皇族并不与鬼蜮为敌,你会不会……” 那人想要抽出手来,几番未能成功,只得朝外面吩咐道,“去取我金针来,方才的药可煎热了?” 是陌生的男人的声音,她的手指渐渐松开,心亦随之沉堕下去。 夜风吹亮了星子,窗外倒乌蒙蒙地泛起熹微晨光来,眼见男人忙进忙出替她行针、运气、拔毒,忙碌了足足一个时辰,四肢的僵直麻木似乎渐渐褪去,凌嫣的意识也逐渐随之清明,“你是……风铃谷神医池也?” 那人正就着铜盆净手,闻言淡淡“嗯”了一声。 “如此,嫣然谢过神医了。”凌嫣心中百感交集,这一夜何其漫长,颠覆了自己曾经倚仗的一切,而那些她认为坚不可摧的,原来倾覆也不过是弹指间的事,“少主不是亲自提审那些人了么?看来,是没能搜出解药了,无论下毒之人是谁,总之铁了心要我死啊。” 池也将屋内收拾停当,这才在少女面前的圆凳上坐了下来,“不,他搜出解药了。但——”许是疲累至极,男人连喝了三杯酒,方才说道,“但,那解药服下,毒倒是解了,中毒之处却再无法复原,南玄隐那厮说了,你们女儿家最在意不过这双手,逼着我无论如何也得给你囫囵治好。” 凌嫣尝试着握拳、展开,果然恢复如初,心底缓缓流淌过酸涩的温柔。 “我说姑娘,啊不对,公主殿下。”池也随手拭去唇边残酒,“我知道,这厮生的不错,也讲义气,风流恣肆又有点才情,不少姑娘吃这一套。但你堂堂公主,难道见过的什么中书令丞相的儿子,这英年才俊还少吗?” 凌嫣叹气,“的确不少。” “那又是何必呢?”池也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你瞧瞧,这家伙想起一出是一出,绑着我随他上京打架去,又把我关在这儿等信。前些儿刚从南海回来,险些丧了命,你说你这如花似玉的年纪,是?何必同他出生入死,战战兢兢?” “对了!”凌嫣倏然间急着要起身,被池也扶住,低声斥道,“公主这是做什么?你大病初愈,而今身子虚弱得很,你想做什么?” 凌嫣抓住男人骨节分明的手,只一叠声急道,“我的金步摇呢?我的金步摇呢?” 池也不解其意,只得唤来白芷,将少女的贴身衣物、满身绫罗珠翠一并取了来,凌嫣将那雀鸟步摇抓在掌心,“神医,借针一用。” 原来那簪身竟然是空的,只见她摆弄半晌,从里面掏出一个卷好的信笺,上面细细密密罗列了不少人名,看字迹隽秀,是一手女儿家的簪花小楷,“白芷,这是我搜罗来长姐身边人的讯息,快,快将此物交与玄隐哥哥!” 见其郑重其事,白芷也不敢大意,匆匆应声之后便离开了客栈。 红泥小炉煮了药,咕嘟咕嘟着满室苦香,这小小的内室再度静谧下来。池也将方才的药囊紧了紧束带,无言之后,幽幽发出喟叹,“嫣然公主,你可知道是何人下毒害你?我猜多半不是凌仪,此人张狂自负,手段狠戾,要取人性命用不着细细谋略,除了她之外,这皇宫内院还有谁有这等权力?” 凌嫣咬着下唇,在沉默之后凄然吐出两字,“皇帝。” “是,他不愿意得罪了凌仪,因为其羽翼已丰。此行你若为杀南玄隐,则生;若为帮他,则死,而无论如何,帝王起了疑心,早晚是要了断的。” 池也端坐于炉火前,徐徐扇风,“这原是僭越的话,嫣然公主,只怕宫内你是再也回不去了。” ——你不该来。 ——再也回不去了。 心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中,那彻骨寒冷激得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眼前好似起了一层茫茫大雾,看不清前路,亦看不清来时的路和人。 如今细细想来,当年父皇之死……几分天意,又几分人为? 大雾渐渐散尽,她再度抬眼时,竟透出几分陌生的、幽邃的平静来。 “既然如此,‘凌嫣’便算是死在这里了。” 池也神色一动,本料想的哭天喊地,神色惊痛全然没有,少女的面上仍带着病容,然而娇柔已然悄无声息地褪尽,仿佛从一地真相的碎片中剥离开来,涅盘重生。 “这不难。”池也微微一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手下居然治死了人,只怕有的是人看笑话呢。只是这可算欠了我一笔人情账了。” 凌嫣掀开被褥,俯身欲拜,倒将池也吓了一跳,“罢、罢,我不过随口那么一说,所谓神医声望不过是被吹捧出来的虚名,最不值一文的东西,谁稀罕了?你能想开便是最好,那南玄隐——” 房内是短暂的沉寂。 “情字皆天定,半点不由人。”凌嫣想了一想,忽然开口问道,“神医,这世间有没有一种药,可以忘却一个人?” 她淡然举眸,目光幽幽飘向了窗外,只觉得恍然和蒙昧,似是不想念了,泪水潸潸而落。 “忘了他?这法子也不是没有,不过你可得细细斟酌,我不是大罗神仙,今日说忘,明日又后悔,这可是办不到的。”池也在耳畔絮絮说着,“你可知道‘三生酒’?这药一旦服下,便会由近及远渐渐地忘却所爱慕之人,除非此人身死,或者自己将死回光返照之际,方能再度想起,而如此一忘,如隔三生。” 隔了许久许久,那字在喉中几番哽咽,最终,平静落地。 “是。” 应天门内,积雪渐渐消融,难得天光乍明,一扫前些儿的阴霾之色,一条青石大道直通向内,两侧鳞次栉比,朱门森列,纵然瞧不见里面的光景,想来也是堂阔宇深,不胜繁华的。 辛折璃打了帘子往外瞧,只觉路过的车轿各个整肃光鲜,连仆从都穿的一水儿上好布料,身上面上带着我家主子天下无双的傲气,不免笑了。 “怎么了?”身边男人幽幽开口,“是瞧见谁家檀郎,挪不开眼?要不要给你叫停了马车,下去看个仔细?” 第158章 送上门来找揍 第177章 送上门来找揍 辛折璃道,“你瞧瞧人家,前呼后拥的,咱们这……也就苏楼主的轿子像几分模样,相较之下,你我这般装束倒是不伦不类了。” 男人折扇一摇,轻笑一声,旋即飞掠而出,他的轻功走的是凌波微步,身形飘摇如风,落在了打头的轿子上,“这附近可有衣庄?” 一炷香之后,男人自屏风后换了水色道袍出来,外罩白凉衫,头上戴四方玄色纶巾,腰上松松挽了玉决、香袋一应等物,翩然抚扇而来,眉眼疏冷、气度高华。 掌柜娘子为之一惊,艳羡之色半晌才收回,忙赶上前笑道,“哎哟,人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今日才算是见到了画上的人物,这位可是尊夫人?真真儿是绮年玉貌,天作之合呀!” 吉祥话说了一箩筐,南玄隐竟也面不改色,只说出仨字,“我没钱。” 辛折璃:? 掌柜娘子:? 苏卿叹了口气,认命似的拨开那些绫罗绸缎,感觉自己同那待宰肥羊无异,“他们这些衣裳都算在我头上。” “这二位都……” “是的。” 掌柜娘子看了看苏卿,又看看南玄隐,最后目光落在辛折璃的身上,神色颇有些玩味。 “一共是一百两二钱。” “这箭囊似乎也不错啊……”南玄隐目光有意无意地驻留,掌柜娘子见苏卿出手阔绰,忙殷切道,“官人好尖的眼睛!这可是正宗的天狼皮,您摸摸,且不论工艺,单这料子就得……” 两人言语之间,外面忽然传来喧嚷声。 隔得颇远听不真切,掌柜娘子正预备着再度开口,只听长剑出鞘,铮然作响,“你上赶着找死,小爷就成全你!” 辛折璃和南玄隐面面相觑:墨泽的声音! 南玄隐也顾不上同老板娘品鉴这镇店之宝了,匆匆系好外氅,和辛折璃一前一后走了出去,却见墨泽一脸怒色盯着马上的男人,白芷和息影还算镇定,面色却亦有不忿。 “青天白日,何事喧嚷?” 南玄隐淡淡开口,将那人上下打量一通——穿一身团云纹紫衫,腰间束着革皮金带,他隐约记得似乎是个朝廷命官的品阶。 紫衣男子一拱拳,目光同样在打量他们三人,“不才夏侯明,尊驾贵姓?” “谁管你明的黑的!”墨泽厉声怒斥,被南玄隐轻乜一眼过去,“越来越没规矩了,还不退下!”一面似笑非笑道,“免贵姓南,方才听闻街上似有异动,不知所谓何事?” “你是这奴子的主人么?”夏侯明以马鞭一指白芷,“直说,多少银子足下才肯割爱?” 第159章 孰真孰假皆是局 第178章 孰真孰假皆是局 话音落地,女子顷刻会意,只见一双玉掌如白鸽翻动结印,指尖涌动的蓝色光华灿若琉璃,轻喝一声“结!” 那些细碎的光华甫一裸睡,宛若绽放朵朵雪莲,旋即莲花瓣飞旋,将砭骨寒意顷刻间蔓延铺展开来,整个温泉池水面居然如蛛网一般密密麻麻开始结冰! “啊!啊!放我出去!你们这群人都是死人哪!还不快救我!” 夏侯明大呼小叫,愈是慌乱愈是没了分寸,脑袋不断在水中浮浮沉沉,四肢宛如待宰大鹅一般拼了命地扑腾,白芷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众护院谁不想救?谁敢上前?面面相觑之间,终于为首一人站出来道,“少爷,您——您赔罪。” 夏侯明此刻也不知是被气昏了头,还是被辛折璃那玩味的表情蒙蔽了双眼,一叠声地怒吼,“放你娘的屁!老子怕过谁?你打量上京里面小爷我怕过谁?今日便是辰王殿下来了,他……” 南玄隐懒洋洋地从怀中掏出一块手令,在男人面前晃了晃。 嚣张之色瞬间在夏侯明脸上凝结住了。 “你说的辰王是凌夙,需要他来亲自管教你么?” 又惊又怒又冷又惧之下,夏侯明的脸色开始无比精彩,就在自尊和保命相持不下之时,护院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旁人就算再不认得,苏卿腰间那块碧色溶溶的玉佩,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中央镂金刻字…… 再看男子一身雍华气度,领院几乎要哭了,“小人见过九歌重楼苏楼主!”说完引着手下人噼里啪啦跪了一地,“苏楼主,还有这些贵客,您恕罪啊,夏侯主子玩乐贪杯、年少轻狂,开罪了您几位,但还请念及天子脚下皇恩高抬贵手!” 夏侯明彻底傻了,自己不过是如往日一般无二地从明月楼寻欢作乐归来,见惯了那些谄媚逢迎的美娇娘,忽然见到白芷一身素衣,面容姣好如秋月,肤色凝白如霜雪,瞧上去清爽宜人,遂动了一时歪心思,谁料到居然捅出这么大篓子? 一会儿辰王,一会儿连江湖上的势力也牵扯出来了,这不是倒霉透了吗? “小、小弟有眼不识泰山,小弟知错……”一面哆哆嗦嗦地道歉,一面在心中自悔不迭。 南玄隐将白芷拉到近前,和声问道,“他方才碰你了没有?” 白芷摇了摇头,低声道,“主子,事已至此,想来也吃了教训了,便算了罢。” “多谢姑奶奶!多谢姑奶奶!”夏侯明如蒙大赦,随即可怜巴巴陪着一脸笑,“我……我……能上来了吗?” 南玄隐一个眼色递过去,墨泽和息影一前一后将人拖了上来。 几个随从七手八脚地将厚褥子暖炉一应给他裹上,再加上那青白脸色,活脱脱就一粽子。粽子在原地打哆嗦,看到南玄隐微微俯下身来更是哆嗦,“我我我都认错了……” “紧张什么,夏侯兄?”扇柄挑起男人的下巴,南玄隐低低一笑,“你可曾听过一句话?请神容易送神难。既然是你请我等入府的,那少不得要你费些心思,我们便腆颜多住一阵了,你说,准还是不准?” 夏侯明的心情无比跌宕起伏,此刻更是一叠声叫道,“准、准、准!南大哥,苏大哥,诸位……赵管家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给诸位贵客安排落脚的地方?还有你们这群不中用的婆娘,看看看,看够没有?都给我滚蛋!” 时至如今,墨泽等人方才明白南玄隐个中用意,无不在心中暗自叫绝——寄宿在这么一个官僚府上,又不费一两银子,又免得大张旗鼓走漏了风声。 妙计啊。 众人便如此堂而皇之地在夏侯府上住了下来。夜间用毕晚膳,南玄隐并苏卿在房内禀了灯烛,研究那张被息影连夜送来的密笺。 上面是凌嫣的字迹,一笔一划很是认真。— 祭司,修为极高,仅在无尘之下寸许,为人阴晴莫测、喜怒不定,从未见与任何朝臣相交甚笃。 为皇叔和长姐同时效力。 祭司,内功深厚,对长姐忠心不二。 效忠长姐,仿佛修为处于末流,不知为何能位列祭司之位。— 看完第一列,苏卿不由叹道,“南兄,看来你我都小瞧了这位四公主啊。” 南玄隐目光逐次略过,闻声“唔”了一下,“何以见得?她身在宫中,这几位祭司也是为东螭皇朝效忠,自有机会相见,天长地久,但凡存了点心思,总该知道些的。” 苏卿摇首,“非也。”食指点在了开头被涂抹了的一团墨迹之上,“你瞧,这为首原先写的是无尘,只是他死于南海,这说明……” 对面的男人被一点之下,骤然顿悟,“也就是说,她在无尘前往南海之前便在筹谋这些?”说完之后,目光似有些许复杂,却亦不得不压下,“若我有命回来,再当面谢过。” 二人议毕,只看折入内封的第二层。— 凌仪欲聘为驸马,父兄曾见罪于皇叔,相传为上京第一才子,不通修为。 曾经红极一时的面首,而后不知何处触怒长姐 闻说被生斩炖煮于群臣之前,死。 长姐十分器重的特使,然其近日皆不知所踪。— 苏卿面上宛如晴天霹雳,饶是隐隐有了预见,待白纸黑字真正呈于面前时,竟掌不住豁然而起,呼吸声剧烈而急促。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尘垢不沾,俗相不染。虚空甯宓,混然无物。无有相生,难易相成。心无罣碍,意无所执。” 耳畔传来一道戛玉敲冰般的男声,字字珠玑地念了《冰心诀》。苏卿左右徘徊了半晌,方才强令自己镇定了下来,重又坐于对侧,哑声道,“在下……在下……让南兄见笑了。” 南玄隐的神色却骤然冷了下来,一双瞳子沉如宁渊。 “苏卿,你说过的,无论如何,要当面见到薛琼问清楚。” “是。” “疑心易生暗鬼,不必再想了。”男人的食指轻扣,沉声道,“若凌嫣所写皆为实情,楚丹枫已死,那,在我们眼前的这一位又是谁?” 第160章 夜半更深陡惊变 第179章 夜半更深陡惊变 辛折璃被分在了那些夏侯明姬妾的别院,饶是她的房间才教人修整出来,到底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胭脂香,她辗转反侧,终究难眠,索性秉烛披了外衣、拿着剑出来走走。 只觉月色如练,皎皎光华铺陈一地,缓步走过蜿蜒曲折,穿花透树的雕绘长廊,倒别有一番恬淡幽静。 若是自己此刻月下舞剑——景致倒是好,只怕声响惊动了旁人。 她悻悻地往前走了数步,途径一片假山,忽然间闻到幽幽一缕酒香,还是上好的“楚东青”,西域进贡、烈性无比。 不料此处有人,为免生事端,她折身欲走,只听那假山后呼喝一声,“放肆!何人——何人见了你夏侯大爷,还不行礼问安?你、你过来!” 她只得缓步上前,声音如激清泉。 “夏侯大爷,有何见教?” 男人手中酒壶“嘭”地一下滚落在地,人原本是侧卧在假石上来着,也跟着一个踉跄翻落下来,勉强稳住身形,又见白日里的冰山美人此刻拎着剑居高临下俯瞰着他,瞬间手脚并用往后爬。 “啊,嘿嘿、这个……姑奶奶,这漏夜三更您怎么出来了,可是别苑住不惯?” 虽然此人轻浮孟浪,到底也认错了,何况如今在人家屋檐下,辛折璃没打算作威作福,收了寒剑。 “是我心中有事,所以睡不着,并不为别的。”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左右也是闲着,我原想出来练剑,便撞见你了。” “啊哟,这不是巧了吗!”夏侯明腆颜嘿嘿笑着,拍拍屁股上的土一骨碌站了起来,“我也睡不着,看来,合该我和姑娘有缘啊。” “你最好别这么想。”辛折璃微笑提醒,“白日里那一位——”夫君二字险些自然滑出口,却在最后一瞬觉得不妥,“…是我的小弟。” 夏侯明道,“是、是。姑娘放心,便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不敬您哪。诶对了,方才你说心中有事?什么事啊?” 辛折璃顿了一顿,轻声道,“苏楼主已然叮嘱过你,不要泄露我们的身份,你便该知道,此行绝非是为了寻欢作乐。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 此地不宜久留,不然不知道要被缠着问些有的没的,她折身欲走,男人却在背后嘟哝道,“又是这话!” 她奇道,“什么叫‘又’?” “我爹啊!早年间曾经有个老道士,一面之缘,说要收我为徒来着,我爹不让,我在军营呆了三年,好得有一身功夫,想要考个武状元,他也不让!动辄便是什么‘朝局动荡’什么‘一池浑水,少沾惹为妙’。”夏侯明烦躁地一拧浓眉,“难道我想天天过这寻花问柳的日子?从来没人问过我!” 辛折璃料不到他说出这般话来,遂顿住脚步和声道,“令尊所言未必没有道理,他身在朝堂,自然眼见其动荡不安。” “那凭啥凌仪就能参政?你不也是一介女儿身,你这么厉害!” “我们……” “哎,你既然带了剑来,能不能教我两招?”夏侯明忽然一拍脑袋灵光乍现,“你放心,不亏你的,我有的是银子!” “……不好意思突然觉得身子困乏告辞。” “诶诶诶,别走啊!”夏侯明一个滑跪抓住她裤脚,蛮不讲理地磕了个三个头,“我行完了拜师礼了!师父!师父!” 辛折璃咬牙,“你再这样我动手了!” “请师父赐教!” “你——给我——撒开——” 就在二人拉拉扯扯之际,只见隔壁的水绿苑忽然亮起了大片火光,似有人声嘈杂。 “怎么回事?”夏侯明皱眉。 辛折璃心中隐隐有了不祥的预兆,拨开男人的手,肃声道,“我去看看,你,安生回去待着。”见男人犹豫,声音又凌厉几分,“怎么,口中说着敬重,连我的话也不肯听?” “徒弟遵命!师父保重!”夏侯明这下跑的飞快,辛折璃也无心纠正,只将轻功提到极致,一路穿花过木来到苑前,正撞上墨泽。 “怎么回事?” 男人神色沉沉,冲她匆忙见了礼,“接应此人并非楚丹枫,只是替身,如今悄无声息跑了。” 女子双瞳陡然巨震。 果然。 果然。 初见之时那种不适感而今终于明晰,并非是她多疑,若能再仔细着些,是否能未雨绸缪?思绪繁杂之间,南玄隐也出来了,“阿离,更深露重,你怎么也来了?放心,这里有我们,你歇着便是。” 辛折璃道,“我左右是睡不着的。”一面蹙眉道,“而今预备怎么办?我原先只想到楚丹枫也许蛇鼠两端,贪心不足,却不料连人都是假的,那我们的行踪岂不暴露了?” 男人缄默了一阵。 “那个夏侯明呢?” “方才我偶遇他,正在假山后喝闷酒呢,听到动静,只是被我打发了去。这会儿……恐怕刚刚睡下。” “呃,那真是不好意思,恐怕得教他亲自来走一趟了。” 夏侯明赶来得也飞快,甚至带着几分殷勤和兴奋,“师父,咱们是不是要干大事了?” 如此境遇,辛折璃懒得同他废话,“教人把府上全部搜检一遍,顺带将那些守夜人全部传过来问话,十分要紧,快去!” 不一时,二十余名护院全到了前厅,并三名在水绿苑伺候的小丫头。白日里他们对着自家主子一通乱揍,此刻又夜半传召,谁能不怕?只见齐齐整整跪了一地,个个噤若寒蝉。 这个时候便需一个唱白脸的,苏卿自觉上前,将一袋碎银分发下去,面上笼着端方雅正的微笑,“这么晚还叨扰诸位,对不住了。这点银钱便算补偿,谁有线索的话,另外重赏。” 他出手阔绰,人又温文儒雅,此言一出,不少人陆陆续续抬起了头。 “小人是巡视后花园的,似乎听到丛内有异动!” 辛折璃无可奈何揉了揉眉心,“你确定那不是野猫?” “奴,奴婢见二更天的时候,东暖阁的灯还亮着……” 南玄隐一挥手,“那是我和苏卿。” 众人七嘴八舌,话倒是不少,然而逐一对过去,却是一无所获。正在众人耐心消磨殆尽之时,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少爷!少爷!” 夏侯明方才一直在旁听着,越听越不耐烦,此刻更是拉长了脸斥道,“叫叫叫,叫什么?号丧哪?死人了不成?一惊一乍的。” 那小厮几乎跪倒在地,面色青白,“的、的确是死了人啊!” 第161章 反客为主攻心计 第180章 反客为主攻心计 死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倒在了水绿苑不远处的墙角一隅。生前容貌应当还算是清秀,只是此刻嘴半张,仿佛临死之前尚且不可置信,惊骇到了极致。身上寻不见明显的伤口,衣裳也妥帖穿在身上,但裸露在外的手、脖颈和脸庞俱呈现出灰白乌青之色,五官也因此而凹陷下去,仿佛只剩下皮囊和骨头支撑着整个身躯。 辛折璃脑子里忽然间打了个闪,熟悉的感觉倾轧而来,在众人脸色各自复杂难言之时,她却率先走上前去,“南——”忽而想到此刻夏侯府上下皆不知南玄隐的身份,如今这人命官司,若是同鬼蜮攀扯在一起,岂非迎头接脏水? “难啊难啊。”她摇头叹息,“玄郎,你过来。” 南玄隐微微瞠目,半晌才被苏卿推了一把,走上前去,“怎么?你发现什么了?” “这具尸体,你不觉得死法有几分似曾相识么?” 如此一说,两个人目光相接之间,忽然异口同声道,“在船上!” ——“有三种可能,一是被下了降头,可他只有脖颈一处细微创口,又看不出是什么蛊虫的口器,除非此人是个绝顶高手,能隔空下降。” ——“第二种可能,便是此人修的噬元道,要不断汲取修行者的精血来提升修为。” ——“这第三种可能,便是被‘祭灵’了。相传有人以血养护自己的法器,而那法器若嗜血成性,便会愈加凶恶,如饕餮一般不知魇足,而此时主人若不想被法器反噬,便只能用其他修行者的精血来献祭,称为祭灵。” 颜千秋的话宛如一地散珠被串联起来,辛折璃素来记性奇佳,此刻逐字逐句浮现于脑海之中,再对上女子那张惨白的脸,寒意如穿堂风一般惊掠而过。 “船上原先那个死去的弟子也是这般死法,苏楼主,你快来看!” 苏卿“呃”了一声,面上带着些许为难犹疑彷徨不安,看了看周遭一群下人瞧着自己,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待蹲下身之后,惧色渐渐被疑惑取代,“慢着……”他的手触碰向脖颈,微微挪了一下。 辛折璃眼尖手快,将那一抹红拿了起来,于是疑色亦渐渐浮现,“花?” “难道是下毒?” 众人议论纷纷,辛折璃将那朵花递给了南玄隐,男人垂睫轻嗅,微微摇首。 “无毒,只是寻常的花罢了。” 夏侯明忽然叫道,“我知道了!”一面越众上前,颇有得色解释道,“先才此人曾经在江湖上有所谣言,我有个远房表妹,早年间原是在清州一带,说到我这个妹妹,那才叫美人胚子,打小就——” “说重点!” “是,是,”夏侯明耍嘴皮子习惯了,眼见辛折璃冷冷一记眼刀飘过来,不由得肃容,“我没见过两面,只听舅母她们几个年下议论着,说表妹似乎拒绝了好几门婚事,就为了一个江湖人,后来,她死了,只不过胸口插着一朵花。” “我舅母家怎么说也是名门望族,便着人请了一位湘岭鬼寨的前辈来追踪此人,更奇的是,他行踪诡异也就罢了,其行事作风和杀人手段更是诡异,有活生生打死的、有闷死的、有惊悸过度吓死的,自然也有因为剧毒腐蚀而死的,死法千奇百怪不一而足,但是无一例外的是,所有的尸体都被插了一株花。对了,全都是女子。” 南玄隐只觉隐隐约约有了个轮廓,“我仿佛知道了,所谓‘满堂花醉三千客’,这人是不是还有个绰号,叫赐花客?” “对对对!”夏侯明说完,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这,这家伙该不会是看上我的人了?” 辛折璃冷声道,“那也难说,毕竟听这传闻是个狠辣淫贼,足下后苑姹紫嫣红,只小心着些罢。” “故弄玄虚!”墨泽愤愤评价,“杀人就罢了,此人连人家尸体都不放过,怕不是有什么隐疾在身上,才如此疯狂?爹不疼娘不爱的,真是可怜。” 中厅间“啪”地一声,南玄隐忽然一收折扇,似有深意地品咂着“故弄玄虚”四个字,与辛折璃对了个眼色。 “闹腾了半宿,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女子上前,清凌凌一把声音教人无端觉得心安,“息影、墨泽,将人分散下去,各自守着夏侯府的人。冯彪守外,白芷守内,护好苏楼主。玄郎那边我倒是不担心……” “师父,您老还是担心担心我!”夏侯明双腿战战,声音透着绝望,“你们不说也罢了,这一说谁还睡得下?” 正中下怀。 辛南二人再度对望,各自意会。然而女子面上却是一派难色,“恐怕传出去,有损你我声名。” “师父,您不是江湖中人吗?江湖儿女当不拘小节啊,”夏侯明一挥胳膊,“来人,快快快将翠儿抬走,那什么,你们都听仔细了?管好嘴巴!想保命就照做!” 火把的光闪烁,渐渐分散开来,众人的神色各异,只怕今晚注定是难眠之夜。 南玄隐回到水绿苑的西暖阁,阁外月色如银如水,那袭白衣如折玉兰一般穿堂而来。 朝朝早听闻了前面闹成一团的动静,却并不出面,而今见主子回来亦只是低眉敛目地行了个礼。 自上次之事以后,南玄隐对她始终存了三分戒备之心,近身之事也一并交给了白芷伺候,而今好容易跟了他出来,万万不能再出纰漏。 “入夜寒凉。”男人声音从头顶传来,似乎颇为和气,“不必你值守了,进来罢。” 朝朝惊诧地抬眸,正撞上男人折首,一进一出之间,二人刹那近在咫尺。他的眼眸被夜色浸润,竟比莲花玉冠更通澈,那样近的距离,只听他轻轻一笑,全身百骸为之沉沦。 “我正要问你,这别居有酒么?” 朝朝怔了寸许,柔声道,“有是有,只不过得奴婢热了去……” “那便热一壶。”南玄隐兀自折身入了内堂,解下外氅。 朝朝不一时便折而复返,手中提了酒壶,只是另一只手紧攥于掌心,那指尖丹蔻粉末几乎被汗水濡湿,男人闻声瞧她,虽带倦意,那双眼仍是清而灵动的,“怎的不进来?”手下一颤,仿佛鬼使神差般,指甲缝的粉末悄无声息地落入了酒中。 “奴婢想着,少主自己更衣,必然是嫌弃奴手脚粗笨了。可不是惶恐么?”她步履盈盈,含笑拢了酒壶,一一替他摆好在案几之上。 “我怎会嫌你?”那双修长的手攥住她的腕子,竟就着手饮下一杯,和和气气道,“我不嫌的。” 第162章 皎皎难渡无月夜 第181章 皎皎难渡无月夜 颜府。 在辛折璃推门而入的那一刹,果然看到了她想看到的景象:朝朝正柔若无骨地伏在南玄隐身侧,温声软语地咯咯娇笑,满室都是浓烈的酒香和胭脂气,而南玄隐在听到门声作响的一瞬间,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娘娘娘” “娘什么娘?”辛折璃冷笑,“你娘不在这里!” 咣当! 南袖手中的瓷碗倏然碎裂在地,瞪大了眼眸,不可置信道,“朝朝,你,姑爷——你们两个——” “娘子,你别误会——”不得不说,在颜倾野的耳濡目染之下,南玄隐的演技简直可谓是突飞猛进,比如此时此刻,他衣衫半褪,酒色氤氲在双颊,看向辛折璃地眼神却是一副被抓包了的惊恐,“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回来的不正是时候么?”辛折璃踱步,慢慢走近南玄隐,替他整理好衣衫,抬首巧笑倩兮,“不然,我怎么看到这旖旎春色的好景致呢?” “四小姐,您不要怪颜少爷,都是奴婢的错!”朝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霎时眼泪便流了出来,楚楚可怜,梨花带雨,“奴婢看颜少爷醉了酒,本想送颜少爷去醒醒酒的,谁知少爷大抵是醉了,拉着奴婢不放都是奴婢有罪!” 辛折璃要被这丫头气笑了。 这番话的弦外之音再明显不过:都是你夫君不检点喝了点酒就背着你胡来,要怪只能怪我生的太花容月貌是个男人就顶不住啊! “颜少爷,奴婢是四小姐的奴婢,本不该对您生旁的心思,可是,自从您将我和南袖从姜家的火坑救出来,奴婢就无可救药地对您心生倾慕了,奴婢自知卑贱,不求其他,只求能在您身边伺候就够了” 南袖看不下去了,“朝朝,救我们出来的不是四小姐啊,你糊涂了!” 辛折璃跟着补刀,“我倒是也没见你在姜家吃什么苦啊,这不是养的珠圆玉润的吗?” 朝朝不理会二人,却将一双泫然欲泣的泪眼看南玄隐:凭她们如何非议,只要南玄隐点了头,封她做个姨娘,她就有望一步一步爬上去! 毕竟颜二少爷方才还温情款款地邀请她,“朝朝,你主子不在,我也无趣得紧,这是上好的清酒,你来同我喝一杯”,那含情脉脉的样子,绝非对她无意! 然而,南玄隐此时此刻却活脱脱一副死怕老婆的怂样,“娘子,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我好好地喝着酒,她就过来了娘子明鉴,委实不关我的事啊!” “颜二少,你” “这个,我忽然想起,阮公那里还给我煎药呢,我先走一步——” 说完,脚下一溜烟,没影了。 啧啧啧,不得不说,南玄隐还真挺适合这种转脸无情一瞬变渣男的角儿啊,辛折璃似笑非笑地看着跪在地上不可置信的朝朝,微微勾唇。 “傻丫头,失算了呢。” “四四小姐奴婢也先告退”朝朝倒是个见风使舵的,如今见形势不妙,忙擦了满脸的泪就要走,辛折璃倏然一瞪眼,霎时间寒光凛冽,“你敢!” 朝朝果然止住了步伐。 “南袖,将门关上。”她冷冷喝命。 “是!” “跪下。”辛折璃一转身,坐在了黄桃木雕花椅上,小指微曲,点了点身侧的案桌,“跪到我面前来。” 朝朝不情不愿地挪了过去,谁知还没跪稳身子,倏然间一个耳光便打了过来! 啪!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娇小玲珑的四小姐竟然有这样大的力道,整个上半身都被打偏到一侧,半张俏脸迅速充血肿胀起来,双眸之间溢满惊愕! 连一侧的南袖也倒抽一口冷气,眉间似有不忍之色,“四小姐” “你先别急着替她求情,”辛折璃云淡风轻地抽出锦帕擦了擦手,又顺手丢弃在地,“倘若她真当你如姐妹一般,就不会任你在姜家被欺辱至此,一个转眼成了大夫人的贴身丫鬟,一个却还是苦命下人,我竟不知,好姐妹也能如此泾渭分明呢!” 南袖一时哑然。 “朝朝,知道我为何打你么?”辛折璃好整以暇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女,不知为何,竟然心里涌起一丝淡淡的悲哀。 被身边的人背叛,就算是早有预见,她,也是会难过的啊。 “奴婢不知!”朝朝紧咬银牙,倔强道。 “这一掌打你不知尊卑,我是颜府的少夫人,不是姜家的四小姐。” “啪!” 又是一掌。 朝朝的口齿之间涌出一丝血来,却是彻底被打怕了,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眸看着主座上的辛折璃,她还是那样稚气又精致的小脸儿,黑瞳却没了昔日的胆怯懦弱,反而沉静、威严、高高在上! “四不,少夫人!” “这一掌,打的是你里外勾结,背弃旧主!” “奴婢没有!少夫人明鉴,奴婢没有啊!”朝朝尖声申辩——她深深知道这罪名的厉害! 名门家主,对于不忠的奴才,可是有生杀之权的! 辛折璃一拍案桌,倏然而起,“你若痛快应下,我或许还斟酌着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朝朝,不要逼我杀人,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其实,就在上一次城郊和那伙黑衣人交手的时候,她便在逃走的几人身上,留下了一脉“行香子”,这种极淡的香气,只有极少的个中行家,才能分辨的出。 颜倾野的身上没有那股气息,可是朝朝却有! “是是颜老爷。”朝朝终于顶不住压力,深深俯首,“奴婢其实不知道许多事,只是按照颜老爷的吩咐,为他密告一些姜家的事少夫人可知颜氏姜氏虽然明面上结亲,暗地里却在争燕京名门之首的位置,所以” 辛折璃“噢”了一声,“怪道呢,他许了你什么好处,说来我听听!” “颜老爷答应奴婢,若是奴婢乖乖听话,便能将奴指给颜少爷做侧室,若是有朝一日得了后裔,或许还能扶正——”朝朝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奴婢跟着四小姐过了十余年苦日子,受尽冷眼折磨,每一夜都是怎么熬过来的,您可知道么?奴婢,奴婢只是不甘心,一辈子这样庸庸碌碌地活着” “朝朝,你”南袖又是焦灼,又是无奈,扑通一声也跪了下来,“求求四小姐看在朝朝一时糊涂的份上,饶她这一次” “走开!”朝朝却倏然推了她一把,“谁要你假好心,你不就是歪道正着地撞上了她回府,这才被救出来么?我最看不上你那副逆来顺受的蠢样子!你愿意对她奴颜婢膝,可我不愿意!我做得出,便是绝不后悔!” 言毕,她将眼一闭,将心一横,“辛折璃,你杀了我!” 第163章 滴血为盘命做棋 第182章 滴血为盘命做棋 “南玄隐,他不打算进宫了!” 握着青玉酒樽的手倏然滞涩,凌仪的目光在刹那间陡生寒意,即便隔着帷幕也令人震悚,“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千真万确!”朝朝急急忙忙地解释,“慕寒衣杀了人后,前院乱作一团,少主回来之后便怏怏不乐,让奴婢为之温酒,说了许多话,都是从前未曾说过的!” 帘内,凌仪涂满正红胭脂的唇略过一缕笑,“什么话?” “他说,说辛折璃一意孤行,说如今鬼蜮和宫中形势未定,说不该在此时此刻冒进,另外——”朝朝垂首,两靥不自觉略过绯红,“说那女子不如臣下体贴、乖顺。” “嗯,很好。”凌仪拈了一颗冰镇在琉璃瓮中的樱桃细细品嚼,“但你一个婢子,他为何要同你说这许多话呢?如此密辛,想来即便亲厚如苏卿,都未必能知道。” “这……” “上次的事泄了踪迹,本宫令你安分蛰伏,你可有做到?” “是,是!臣下一直谨记主子的话,”无端的慌乱破土而出,恣肆生长,朝朝也不知为何,嘴唇越抿越紧,额上已经沁出了黄豆大的汗珠,“自那次的事之后,臣下便知道如凌嫣之流不可靠,是以一心效忠殿下,请殿下明鉴!” 殿中寂静无声,空气胶凝得似乎化不开。琉璃瓮中冰块渐渐融化,细小的水珠一溜滑下去,落在盘中,泠泠的一滴脆响,殿内弥漫着一种莫名的阴凉。 “……一心?”凌仪反而笑了,俯下身来,帘中探出的纤纤玉指点上了少女胸口,“这话不老实,你的身自然在本宫这里,为之行事;可你的心中所藏何人,还需明言吗?” 微凉的指尖收回,她的声音冷漠之至,“掌嘴。” 朝朝早知这一位的性子最是喜怒无常,然而此时此刻,局势已然晦暗不明,她更为揣测不透,只得一面连连告罪,一面左右开弓地掌掴在自己脸上,火辣辣一片刺痛。 “够了。”不多不少,十下,凌仪曼声道,“若毁了这张如花似玉的容貌可怎么好呢?” 朝朝稽首无言,冷汗濡湿鬓发,贴在冰凉的金砖之上。 “其实,你的心在哪儿不打紧,做事利落干脆也行。” 她暗暗舒了一口气,忽然间,凌仪翻身而起,珠玉流苏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樱色绸罗帐幔安静垂下如巨大的翼,又如铺陈蔓延开来浓郁的血色。 女子的手轻柔地覆上她的鬓发。 “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既然此事已毕。不如……” 掌下用力,只听“咔咔”头骨碎裂的声音,连带着半声惊痛而扭曲的惨叫,血蜿蜒漫流过那张白净的脸,双瞳中充溢着不可置信,最终,还是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功成身退。” 东袖悄无声息踏入殿内,只见凌仪面上氤氲着杀伐和凛然怒意,一时间进退两难,只站在原地瑟瑟,强按捺下惧色,挥手令人将尸体拖了下去。 “一个两个,见了男人便失了神志!薛琼、朝朝……好,很好!” 妆奁盒子“啪”一声打翻开来,金银珠翠四散滚落开来,晶莹璀璨,满地皆是滚珠落玉声,连素日里最爱的一只珍珠流云凤钗亦在震怒之下断成两截。 “殿下既然知道,不过是群为情所困不中用的女子,又何必为此伤神伤身呢?”东袖一叠声上前苦劝,“主子仔细手疼,这些手下人不中用除掉便是了。” 凌仪深吸数口气,打量着指端微微泛起的乌紫色,又是一声冷笑,“南玄隐心思奇诡,将计就计借本宫之手除去一枚钉子,且在她身上种了‘碧蚕’之毒,料定本宫震怒之下必然亲手杀她,如此剧毒易主,反将本宫一军。” 那张美艳的脸在菱花铜镜的倒映下,明灭之中闪烁着如刀锋一般的杀机,仿佛是在丛林中遇见了同样凶猛的兽类,于是在森寒里透出几分嗜血的兴奋来。 “那可如何是好?”东袖攒了眉,沉思许久,“要不要奴婢传玉镜祭司来?听闻祭司颇精于医术,主子千金贵体,万万不能在这时节出了岔子啊。” “不必,此事不宜宣扬。”那双手重新拢入广袖中,“‘碧蚕’之毒本宫自会慢慢纾解,大不了等顾垂鸿进宫,只要不动肝火之怒便是了。” “对了,你方才来有何话说?” 东袖干脆利落地跪地。 纵然心中慌乱如麻,然而此刻,凌仪不愿见到她失了分寸,她便不能失分寸。 “看守白皎皎的人来报,她……废去大半修为也要冲破桎梏,打伤影卫,逃到了悬月潭,似乎、似乎……溺毙其中了。” 窗外便在此刻雷声大作,倏然一道闪电劈亮了大殿,宛如昼夜颠倒。 凌仪经此轮番变故,此刻倒不再震惊,只是临高启窗。迎着呼啸而来的寒风缓缓阖目。 “果真么?” “他们吃了教训,想来不敢说谎。” “本宫的意思是,白皎皎的死,果真么?” 东袖倏然抬眸,不解其意,“主子是说……” “天师宗以布阵制符为其长,依本宫所见,她那样的性子,敢孤身刺杀,能蛰伏至今,不像是一时寻了短见的人,许是用了什么手段也未可知。” 东袖依依答,“是。” “先把那群不中用的乱棍打死,再去应天门传玉镜祭司来瞧仔细,另加上薛琼严加看守,若白皎皎这边再出什么岔子,让他二人提头来见我!” 东袖怔了一怔,似乎有话迟疑在嘴边,凌仪瞥去一眼,“说。” “主子既然要调养身体化解体内之毒,何以将祭司和薛特使都派遣出去?前些日子出了一个白皎皎,安知被关押的其他门派不会有第二人?” 凌仪寻思了一阵,徐徐点头。 “东袖,你不愧为本宫身边的掌事。此话倒是提醒了本宫——再多一样,将那些人的饭菜中的软筋散加三成,调孤光祭司亲自监守。”说完,笑意在大宫女面上停滞片刻,“你心中是不是在想,孤光祭司向来恃才傲物,难为本宫所趋使?” “放心,要的就是他的傲气。如若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越狱出逃,他自己便去挂东南枝了。” 大墨弥天,狂风骤雨夹杂着扑面而来,连带着金殿之内的帷幔张牙舞爪,如重重鬼影。 “这盘棋,真是愈来愈有意思了。” 第164章 鱼沉雁杳情不移 第183章 鱼沉雁杳情不移 应天门。 前数日宫里忽然下令,严查往来人口,但凡外人想要入城,必要搜检阅毕,本城人想要出城,也需持宫内御赐的手令,在日落城门闭锁前回来。此事一出,流言四起。有的说是城内有邪祟不太平,有的说是出个了不得的稀世珍宝,连天子也十分重视,种种传闻,不一而足。 看门的是一队白甲箭卫,皆是三十上下虎背熊腰的精壮汉子,为首的脸上有一道寸长刀疤,扬声吆喝着预备进城的马车,“停车!人下来,快点!”“你的手令呢?” 素日里住在此处的都是皇亲国戚、达官显贵,连带着身边奴才也仗势作威作福惯了,此刻陡然见这阵仗,连自家主子也不得不夹着尾巴,不明所以。 “小侯爷,到底是为了什么事,闹出这样大的阵仗来啊?” “谁知道,左右不过是奉旨办事。哼,谁知道这圣旨是天子,还是重华宫那位的主意呢?” “听说连几位大祭司都为之惊动了,是真是假?” “诶,你们见过那位女祭司么?听闻才不过二十余岁,是南宫世家的嫡女出身,貌比天仙……” “都闭嘴!不想要命啦?” …… 安分了几日,众人也渐渐知晓此事绝非儿戏,那些个喜欢四处云游的皇亲也不得不按捺下性子,倒显得这应天门冷清了下来。 天色熹微,街上除却洒扫的并无旁人,在静谧之中隐隐透出一股肃杀。 白衣、峨冠、拂尘、青驴。远远见到一人临于城下,守城的只见那人容貌风光霁月,在将散未散的初晨雾霭中,好似神仙一般,不由将平日里的傲慢收敛了些许,“这位公子,应天门戒严,若要进城,需得宫中手令。” 那人翻身落地,声如清泉泠泠,“长公主殿下的手书,作不作数呢?” 守城的禁卫顷刻神色一变,匆匆行了礼,将督军叫了过来,孙督军约莫四十上下,接过洒金信笺,仔仔细细阅毕,登下恭谨抱拳,“原来是殿下亲邀的贵客,末将失礼了!”想来凌仪在宫中积威深重,孙督军态度十分谨小慎微,“敢问道长,是否需要引路进宫?也免了后面几重关的繁……” “师兄!” 身后冷不丁插进来一道男声,傅朝华一路飞掠而来,待驻足众人面前时,已然满头细汗,气喘吁吁。 “你不能进宫!”他不由分说地拉住缰绳,“你是不是疯啦?还是那女人给你下了药中了蛊?同门全昏迷未醒也不知是……” “是我做的。”顾垂鸿声音淡淡,“信上说了要我孤身前往,可保小师妹性命无虞。” “她!”傅朝华恨到极致,奈何当着重军把守发作不得,只是气的捶胸顿足,“她的话也能信?你不是不知道此人的手腕,师兄,我知道你天赋卓绝修为高深,可论心机手段,十个你也不是她的对手,何况座下高手森列?你这白白送上门去,不是找死么?” 顾垂鸿浅色如琉璃般的瞳子望过来,落在他身上,“老四,扪心自问,这一路上,那些同门可帮得上什么忙吗?”说完,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督军,拦下他。” 傅朝华被四五个壮汉兜兜围住,眼见男人翩然而去,终忍不住红了眼眶叫道,“我怀疑小师妹已经死了!” 男人的脚步惊顿。 “你该知道,激将我是没用的。” 傅朝华低低道了一声“得罪”,一个跳腾闪挪穿过众人,疾奔而来,猛地攥住男人的手腕翻转了一下,“我曾经和丁紫烟打赌,你会不会与小师妹结为连理。”他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于是、于是我趁你不备,下了一道姻缘结,在小臂上。” 宽大的袍袖被一层一层挽上去,男人波澜不惊的面容迅速凝结了一层寒冰。 小臂白皙精壮,然而,别无它物。 “你知道我为何没有被梦魇阵所困么?”傅朝华看到那段没有红线的手臂,仿佛被铁灼烫一般收回了手,“因为昨晚我在尝试动用灵识启动师父才传授不久的搜魂术,我不大熟,是以丝毫不敢分心,更别提入眠。” “我搜不到小师妹一丝一毫的声息。” “师兄,你明白吗?” 空气中有胶凝的冷凉,一丝一缕被无限拉长,又仿佛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两人围困其中,他的眼瞳笼在长睫之下,看不出半点情愫,是一派深邃而可怕的平静。 “凌仪的手段,想要遁匿一个人的声息也不是办不到。” “可她为何要那么做呢?”傅朝华字字锥心,想起昔日里古灵精怪又灵动可人的小师妹,终于眼泪砸了下来,“皎皎是她手中最大的筹码,为的便是诱着你前去啊!她巴不得昭告天下皎皎已然在她掌中,大抵是小师妹自己——自己——” “是死是活,我要见到她。”顾垂鸿的声音听起来,陌生到几乎不真切,无人能察觉到海面之下汹涌而来的情绪,“你,要么随我一同进宫,要么便在应天门外候着。现在把你的眼泪擦干净,待见到尸身再凭吊也不迟!” 笃行殿。 大太监周氏见到凌仪的轿辇,心中暗暗一惊,再环视四下,见除了东袖之外并无旁人,这才揣着十足的小心迎上前去,赔笑道,“老奴请殿下安,殿下万福。昨儿一场大雨,今日更觉寒凉,殿下怎么来了?” “给皇叔请安。还有些琐事,我一介女流拿不定主意,还得皇上亲裁圣断。” 周长氏明知“琐事”绝非口中所说那么简单,毕竟在重华宫内,连生杀之事都能发生,然而却也不得不小心应和,“是。皇上此刻正在同御史中丞叙话,劳驾殿下挪步偏殿稍后片刻,茶水俱已备下。” 凌仪把玩着手中的香炉,淡淡一笑,“周公公可是上了年岁,不知如何当差了?” 此言一出,唬得周长氏和身边四个小太监忙不迭跪下。 “本宫和御史中丞大人,皇上想见谁,需要见谁,你该去问过圣上,而不是一味阻拦在此,明白了吗?” 周长氏冷汗涔涔,一面连称“老奴僭越”一面趋步禀告去了,不一时,只见里面果然走出二三朝臣,见凌仪稽首而拜。 这已大不合体统,然而女人只是由东袖搀扶着缓步下轿,看也不看便越众而出,直向内殿去了,宫外树木森森,残雨纷纷而落似呜咽之声,那明黄色的帷幕因繁复厚重,只被吹起了一角。大殿之内寂寂无声,宫人尽皆稽首在地。 唯有周长氏高声唱喏,仿佛钟鸣,“长公主到——” “东袖,”凌仪不疾不徐地穿堂而过,含着笑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而来?” “主子是说应天门戒严之事么?”东袖试探道,“此事一直未曾同皇上言明,倒也该来。” “不。本宫……是来同他算旧账的。” 凌仪说得缓和而从容,东袖立在一侧,身上激灵灵一颤,几乎从骨缝内沁出寒意来。 第165章 图穷匕见凤还巢 第184章 图穷匕见凤还巢 笃行殿为皇帝传唤要臣、批阅奏折所用,因而纵深空阔,殿中墙壁栋梁与柱子皆饰以云彩怒目蟠龙,赤金九龙王座上的男人十二冕旒白玉珠冠,此刻已是挺直了脊背。 凌仪微微欠身,“请太后安,请皇叔安。” 太后久在病中,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此刻陡然见到凌仪,竟失声道,“韶儿?” “韶”是母亲的小字,听到这多年久违的称呼,座上皇帝和座下的人尽皆一怔,在片刻的寂静间已变了数次神色。 凌仪顺下眼睫,听主座上的皇帝道,“母后认错了,这是仪丫头。” 太后微微点头,似乎沉沉若有所思,凌仪道,“周公公,听了这么久政事,想来太后也乏了,好生伺候皇祖母回寿康宫。” 太后想来还不知道她与皇帝之间的恩恩怨怨,何况已然是耄耋之年的老妇人,即便再华贵的衣衫首饰也遮掩不住疲惫和垂暮之态,罢了。 待脚步声远去,正逢宫人恭恭敬敬奉上宝座,凌仪拂袖坐下,含笑一招手,“今日来见皇叔,原有两件事。” 皇帝凌濬面容尚且算得上合霁,“哦?” 身边的东袖已盈盈上前,手脚娴熟地拿出锦囊,沏出两杯澄黄的茶来,顷刻之间,一股幽微清冽的芳香便蔓延开来,凌仪把玩着皇帝举棋不定的神色,率先撇去茶沫啜饮一口,待二人品了茶之后,方问道,“皇叔以为这茶如何?” 见她和颜悦色,倒是一派家常叙话的模样,凌濬点头道,“甚好,朕前些日子尝了塞北那边送来的‘千里雪松’,倒是不及这茶好。” 凌仪莞尔一笑,“这是我从民间得来的法子,听闻皇上近日忧思难眠,已然五日没有召幸嫔妃。此茶入药之于无形,给您安神最好不过了。” 皇帝的满面和气登时僵在了脸上。 这不是她身在内闱该知道的。 五日没有召幸嫔妃,是因为秘密传召了几位重臣,为的就是应天门戒严一事——凌仪居然没有兵符便能调动白甲箭卫,如此下去,只怕…… 他眯起眼睛,“长公主有心了,只是某些事,原不需你躬身亲为、劳力伤神的。” 凌仪仍是笑着,只是上挑的眼妩媚凌厉,怎么看也不像面圣之态,“臣女食天家俸禄,岂能不尽心尽力?” “天家有天家的规矩和体统,女眷不得干政,长公主也该知晓。”凌濬终于沉下脸来,这帝王之位可是他生杀夺来的,论心狠,他可不会输,“若是僭越了,那么无论是皇亲也好,宗族也罢,国法无情!” 凌仪仿佛花容失色一般抚了抚胸口,再抬眼,那眸中更有楚楚之色,“数十年前,凌仪曾被东螭皇族视为不祥之身逐出宫门一次,如今盛世之下,皇上是想逐臣女第二次吗?天下之人又当如何看待皇上,如何看东螭皇族?” 她一番话连敲代打、软硬兼施,倒令皇帝一时之间哑口无言,他自己心中清楚——自家一双儿女论权术谋略加起来也比不上凌仪,但即便再怎么选,继位的也轮不到这个女人,所谓接回宫中,不过是为着当时改朝换代,民心动荡。 谁知道,饲养的不是一只猫,是虎。 他斟酌再三方才开口,“朕并非此意,你既然是我东螭国的长公主,该有的尊位荣华一样不缺,你想要的人,朕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了,只是凌仪,你不该干涉三法司和军部,朕倒要问问你,你为何突然下令戒严应天门?你可知道这些日子多少折子上书要参奏你?”说完语重心长又劝道,“这些人都被朕一一打发下去了,可你也不能胡闹太过!算算年纪,你今年也双十添五了,论理说早该婚嫁……” 凌仪忽然一笑。 皇帝被她这突如其来绽开的妩媚笑意怔了怔,待要发作斥责时,只见她忽然虚空一抓一放,满殿绫罗尽皆如召唤般飞扬而起,金黄、翠绿两色的琉璃珠帘泠泠而动,那蟠龙在折转之间栩栩如生。而金风玉露的锦屏之后,传来沉重倒地的声音。 大片的血,顺着黑曜石地砖漫流而出,浸染上玄黄的锦缎,血流成池,整个殿内唯有“滴答、滴答”的声响。 凌仪缓缓起身,蓝宝石金护甲在满殿的光影中熠熠生辉,一只手消无声息撑在了王座上,俯瞰着男人面上的平静四分五裂、近乎震悚的神色,“皇叔,您该不会真的以为,这个位置——”金玉敲击,发出清脆的声音,她的笑亦娇俏而脆生生的,“真的属于你?” 近在咫尺的脸,杀气腾腾美人面。 凌濬忽然明白了。 所谓感恩戴德、亲情孝义、皇室血脉全是托词,她这些年来流落之苦皆一横一竖密密麻麻刻在了心上,那双含笑凤眼中哪有丝毫情愫?或许,就在迎她回宫的那一日,凌仪已然着手布这一盘棋——蛰伏到了今日,终于图穷匕见! “那些暗卫……”他咬牙切齿。 “不中用的奴才,还是尽早开发了去,免得令我与皇叔生出嫌隙来。”凌仪直身而起,平静地俯瞰着他,“皇叔,你方才饮下的那一碗茶,不是什么安神的方子,是解药。” 不再看凌濬冷汗涔涔的表情,她兀自在右侧坐下,四平八稳地说道,“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是,朝中有许多武官,不过是赖着祖上荫庇才得以入职,尽是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依我之见,倒不如换成三宗四族的弟子。” 凌濬倏然一惊。 “你要那些个修道之人入朝为官?” 他自然知道凌仪所谓的那些世家子弟纨绔不堪用,然而到底祖上皆是朝臣,不会生出反叛之心,如今四位祭司除了扶鸾是南宫家送来的,忠心耿耿,其余几人皆是修道者,若真生了倾覆之心,又当如何? “总好过朝廷的俸禄悉数奉养那群无用之人。” “可——可三宗四族的子弟,来路出身如何知晓?他们这群江湖人生杀惯了,怎会任你驱使?这不是荒唐么!” 凌仪轻轻“唔”了一声,“的确,有些人的骨头硬,便是一根一根生生折了去也不肯归顺朝廷,但总有人慕荣华、享权势,我今日来同皇叔商量的,就是要举办一场‘纳贤群英会’,将这两拨人,逐一筛选出来。迎奉朝廷则加官封赏,不迎然顺则徐徐安之,忤逆之辈……” “杀。” 第166章 【南玄隐篇】所谓正邪 第185章 【南玄隐篇】所谓正邪 南玄隐,只有他缓缓背过身,在猎猎夜风之中忽然之间扬起下颚,对着如墨苍穹和那些散落的星辰展颜一笑,“多谢二位,临死之前能听到这些话,无论你们是出于形势,出于本分,还是出于和我的情谊,我都记下了。如此,死而无憾。” 他的笑声苍凉,颇有几分困兽临死之前的呜咽,离赤的心中忽然涌出一丝不祥的预感,想要拉扯住南玄隐的衣袖,却被不着痕迹地避让开来。 心仿佛忽然沉堕下去,堕入没有一丝光明的黑暗之中,离赤仿佛在那一瞬间看不清南玄隐的脸庞。 分明一起出生入死作战了那么多次,他,如今是什么意思? “我的时间不多了,还要和娘子告个别。”南玄隐弯了弯嘴角,“喂,若是有机会回去告诉大祭司,如他所愿,我终于死了,你们也不必缅怀,更不要为我设什么灵堂。” “南玄隐,你说的这是什么屁话!”离赤终于忍不住暴跳起来,原本光洁的额头青筋暴突,一把扳过男人的肩膀,试图从男人的眼中找到一丝昔日斗志,可是那黝黑的眼眸中只有空洞,曾经不死不休的热血,他再也捕捉不到了,“我们都愿意陪着你战死!战死!你为何要自己送上门去?你知不知道老贼有多恨你?宁愿受尽屈辱死在他手里,你也不愿意最后背水一战么?” 南玄隐笑着,一根一根掰开离赤的手指,“我知道他恨我入骨,正因为如此,我死了,他不会再为难其余所有人,退一万步来说,他能当着万军的面说出这等话,就算反悔,得不偿失。” “离赤,我不愿意让她涉险。不愿你们陪我上路。我自己做的选择,一人扛到底便是。多谢你,相信我。” 话音落定,他如同一片飞叶,飘然下了第三层。 没有想到的是,姜卿卿就站在二层蜿蜒而下的长阶上,抬眼看着他,那一双灿若琉璃的眸中蒙了一层泪,她就那般小小地、静静站立在原地,良久,张了张口。 “南玄隐,你不要我了么?” 第一百六十三章 纵使时隔多年,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他不再是南玄隐,姜卿卿也不再是姜卿卿,他依旧会记得这时回望过来的那一双眼眸。 是无尽的哀痛、悲悯及失望。 他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身体已经先于意识一步,将少女紧紧揽入怀中。 “原谅我。” ——你不要我了么? ——原谅我。 原本我有那么多的话想同你说,还有那么多花前月下的事未同你做,只是话到嘴边,只剩这一句对不住。如果能够看到南玄隐在袍袖之下紧攥的双拳,便知自己究竟有多不舍。 并非没有竭尽全力反抗过,只是终究抵不过一句力所不能及。那么,最后的筹码。这一场赌局,赌的是他的命。 他听到滴滴答答的、心头血落下的声音。少女怀中的馨香转瞬即逝,他松开了面前的人儿,转身投入了无尽黑暗之中,姜卿卿哭喊着扑上来,被离赤和孟忘川死死拉住,她的眼眸迅速血丝弥漫,整个人如同发狂的小豹子。 在无数的绝境里,她想的至多不过是并肩作战,可是他的选择,却是抛下她一个人赴死。 南玄隐,你又怎么知道将我一人抛在这空荡荡的世间,不是一种残忍? 苍月塔的塔门缓缓开启,一方高瘦的身影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 千军万马,有密密麻麻的箭雨已经举了起来,只待稍有异动,顷刻间便万箭齐发。可是男人丝毫没有拔剑的意思,只是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走向自己的仇敌,那个端坐在高位上的摄政王。 “你不就是想要我来么?我来了。” 南玄隐高扬下颚,看着这个与自己有几分肖似的男人,他披墨发,束银冠,一身云纹朱鹤大氅,看上去清贵雍容,那双手骨节修长、白皙匀净,怎么看都是一个被岁月格外垂怜的翩翩儒郎,可是那掌中究竟有多少血腥,只有他自己知道。 ——只有那些成千上万被埋在宫里、被埋在不知名的乱葬岗的累累白骨知道! 天师宗掌门摆弄着手上的墨玉宽戒,微微正身,一双狭长如狐的凤目抬了三分,口中命道—— “跪下。” 南玄隐冷冷地注视着他,那些彻骨仇恨仿佛结成冰凌,想要将眼前的人洞穿无数遍,他缓缓撩袍,单膝跪地。 “服输了吗?”天师宗掌门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张年轻自己十几岁的面容——其实,他不得不承认,南玄隐非但没有死在那一年战乱之中,其成长速度始料未及,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羽翼渐丰,倘若当真假以时日,恐怕真的成就第二个他也说不定。 只可惜,他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南玄隐忽而抬首,从眼角眉梢渗出令人难以揣测的诡秘笑意,“您想听什么呢,摄政王?” “听一听你是如何苟活至今,还纠结了一帮乱党拉着人家陪葬的。”不,他的阶下囚不应该有这样一种高深莫测的笑容,天师宗掌门忽然之间感受到了一丝莫名的烦躁,“罢了,你不想说,孤王也没有时辰在这里耗着,待到回宫,你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他一挥手,立刻有一队精锐锦衣卫上前来,南玄隐丝毫没有突然之间拔剑暴起反抗的意思,甚至伸出双手,任由那些人略显粗暴地给他套上枷锁,在被押到众军之前,他忽然之间回首一笑,声音低低,“王爷难道就一点不好奇,当初在行宫里不翼而飞的那块传国玉玺,究竟在哪儿么?” 天师宗掌门的瞳孔倏然之间一缩,面上寒色顿生,“站住——把他带回来!” 锦衣卫面面相觑,却还是依言而行,将手下囚犯重新推到男人面前,天师宗掌门猛地伸出手拽着南玄隐的衣襟,逼迫他靠近过来,一字一顿道,“原来是你?” 南玄隐笑的一脸无害,“人么,总要多多少少有一些自保的手段。若非如此,皇朝更迭,当朝的幼帝,早就被你取而代之了?” 天师宗掌门猛地甩手一个耳光打了过去,足足七八成力道,男人踉跄数步,整个人险些翻倒在地。众军无人敢发一言,眼睁睁看着素日里冷静自持的主子面上怒气氤氲,猛地从轿辇上翻身而下,疾步上前,一把扯住男人的墨发对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道,“你以为偷到了玉玺,就能继承大统么?孤告诉你,野种就是野种,野鸡这辈子也飞不上枝头变凤凰,你生的无名无分,也妄想自己能成为一国之君?别做梦了!” 南玄隐只觉半边脸火辣辣的疼痛,心中却反而无比畅快,他近乎把玩着天师宗掌门失态的神色,咧嘴一笑,“您错了,我能不能成为皇帝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传国玉玺不在你手中,哪怕沦落市井街头,你天师宗掌门这辈子也休想继承大统!死了也不过是个王爷的名分,哈哈哈哈哈” 天师宗掌门怒极,猛地踹出一脚,将面前的人踢出数丈远,倏然之间拔出长剑,待到南玄隐重重落地,而复抬首时,剑锋已然指在了鼻尖三寸外。 疼痛,排山倒海的疼痛几乎将他湮没,南玄隐感受到那一颗丹药在体内的药性疯狂作用,只有千百倍地放大他的疼痛,才能维持毒发之后的清醒,他随意拭去嘴角的血,冷笑出声。 “一代枭雄又如何?你打量你还能活几年?想要那个女子来接你的班,只可惜她和你一样,名不正言不顺!来,你现下就可以动手杀了我,五大宗门十大派的掌门都在此,就让他们将你的丰功伟绩好好在江湖宣扬一番,这样你的根基就更稳了!” 他瞪着一双如兽般的眼眸,是毫不掩饰的赤 裸 裸的挑衅,“不过,杀了我,这辈子你是休想知道玉玺的下落。” 天师宗掌门面上已经被咬牙撑出冷厉的轮廓,男人的声音如绵绵银针,全数扎在他心底最隐秘之处,“怎么,你又不敢动手了?为何不能杀我?你是摄政王啊!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反抗不就是一个死么?那,为何不能赐我一死?换我是你,将他五马分尸,换我是你,就把此人千刀万剐以泻心头之恨——” “闭嘴!”天师宗掌门猛地折身回首,双眸之中怒火烈烈,“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第167章 掌上珊瑚怜不得 第186章 掌上珊瑚怜不得 夜已向晚,霹雳一声,天际雷又响起。倾盆的暴雨像是一股积郁在胸中已久的怒气,终于落了下来。闪电撕裂了黝黑的苍穹,于是那雨水便如裁断的珠帘,变成了一片银色的光幕,笼罩了整个行宫。 虞行止转过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不疾不徐地由宫人引着向前,狂风鼓振。直吹得身上三重白衣翩然欲飞。 凌仪斜斜倚在贵妃榻上,是个将睡未睡的光景,珠帘之后,那张面容在袅袅香薰中看不真切。虞行止上前,一盅茶浇灭了香火。 “那可是一片千金的‘醉瑶池’。”帘内传来幽然女声,却并无责备之意。 虞行止端端正正行礼,“臣下惶恐,但此香中有几味药材相叠便有了药性,若靠此香入眠,久而久之则伤其筋骨。” 凌仪展颜一笑,“本宫瞧你半点惶恐的意思也没有,起来坐罢。又是这样的大雨,难为你跑一趟。东袖,传两个人来给虞公子更衣,再泡一盏‘玉寒山’来。” 男人逐一谢过,在凌仪身侧坐了,只见女子并无盛装,那干净玉容竟有几分楚楚怜意,不由一怔。 凌仪并未注意到,手正揉着膝盖。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好像一把小钢刀沙沙地贴着骨头刮过来刮过去,无休无止。 “殿下贵体可安?” 凌仪冷道,“虞行止,你若如朝臣一般对本宫敬畏有加,此刻便该跪在帘外聆训,而不是坐在本宫近前,宫中御医有的是,难道我需要你来多嘴饶舌?” 她性子向来如此喜怒莫测,东袖斟茶的手仍微微一颤。 男人却始终淡然如常,“臣下说过,早年学过一些推拿按摩之术。”一面说着,一面替她揉膝,凌仪这才面容稍霁,反玩味问道,“你一个书香门第的嫡长子,怎么会这些伺候人的功夫?是谁教与你的,你又侍奉过谁呢?” 虞行止抬眼,眸子清冷通澈。 “家母身子不好,至于推拿之术,是比着医书自学的。”说完,他轻笑一声,“殿下,这个答案您可满意?” 东袖在侧听得冷汗涔涔,只觉分明是这般旖旎的景致,她的鸡皮疙瘩却起起落落,恨不得蒙上眼睛堵上耳朵,免得虞行止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先给她吓出三长两短来。 凌仪倒自觉讪讪,脑海之中浮现了先皇后的音容笑貌,轻声道,“这话是本宫不该问的,你别往心里去。” “臣下不敢。” “过了立春便是‘纳贤群英会’。”凌仪道,“届时陛下、几大祭司、朝中要臣、三宗四族的人皆会前来。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生杀之局。” 虞行止苦笑,“殿下,不会是打算赐臣下陪同?”抿了抿唇,似乎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我爹说……君子远庖厨……是以……”声音越来越小,“臣从未杀鸡宰鱼,看也是不敢看的。” 凌仪起先一怔,旋即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男人玉面涨红,垂首不语。 “是了,你是文人,大文人,怎可见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呢?”凌仪好不容易收了笑,却拉过虞行止那双修长光洁的手细细端详,“这样好的妙手,应当下笔烁金,针砭时弊才是啊。” 这是她第一次与之十指相扣,男人极俊秀清冷的面容一点点窘迫了起来,绯红之色自耳根一路攀升蔓延,却强作镇定,“殿下,可否放手?” “不。” “殿下,此为不正之行,且不合礼法。” 凌仪哼笑,“本宫身即为行,做即为法!”说完扳过男人的下颚,“你身在重华宫,却与我讲这些?虞行止啊虞行止,该说你聪明还是糊涂呢?” 男人的面容渐渐冷了,“殿下所言不假,这朝堂之势,半数皆归您执掌,何况臣长兄见罪皇帝,于权,于私,行止皆无话可说,合该听凭殿下发落。但于情,便是皇权也不能强迫分毫。” 殿内是如水一般的沉寂。 大鼎兽口中散出香料迷蒙的轻烟,殿中虬龙雕花长窗外夜色沉沉。 榻上女子深垂螓首,食指上留着寸许来长的莹白指甲,以凤仙花染得通红欲滴,缓缓地松开了他。 “虞行止,你方才的话中所指,对我没有丝毫情愫,是不是?” 男人深吸一口气,“殿下——” “此刻,我是凌仪。”她的声音那般平静,然而不过是以薄薄一层浮冰压下情绪万千。 有些事不必抽丝剥茧地追查下去,那些深藏于内心深处的,大多肮脏不堪。譬如无尘之于她,究竟是爱,是欲,还是亏欠?譬如东袖对自己悉心侍奉,是为利、尽职,还是早有怨恨,身边这些人,是生是死,是去是留,于她早已渐渐麻木,然而此刻,虞行止竟说出一个“情”字来,那么她索性问个清楚。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虞行止叹道,“若抛下身份名位,您仍姿容万千,才学谋略无不精通,无论生于贵族抑或白丁,皆是‘沙不藏金’,这一点,难道需要问过我才能肯定么?在下对您的确存了仰慕之意。” 欢欣,尚未从眼角眉梢蔓延开来,紧跟着,男人已然稽首在地,似乎声音也随之沉下去了。 “但,您终究是殿下,臣终究是臣。这世间无论高低贵贱,谁又能抛下身份活着呢?”虞行止道,“事已至此,臣下今夜说了太多僭越的话,索性一并说尽,也好数罪并罚。” 凌仪的声音略显嘶哑,“说。” “臣曾有幸见过殿下,那时殿下策马兰台,而后宴席之上挥斥方遒,那年殿下也许未满双十。臣的仰慕之情便是从那一刻开始的。”提及旧事,凌仪的眸中似有残留的柔情,只是点头示意,于是虞行止继续说道,“曾经家中也算鼎盛煊赫,臣受祖上荫庇,得以拜祭酒大人门下,谈史论政。” “他如何评价本宫?”凌仪插了一句话,旋即笑了,“罢,你不说我也知道。继续说便是了。” “臣起初自然是不信的,所谓眼见都未必是真,何况经他人之口?” “后来家兄见罪于圣上,臣走投无路,再三托求才得以见殿下一面。” 虞行止的声音极为平静,逐字逐句在殿中清晰可闻,“您在青雀阁内,身边——环绕男子无数,尽皆品容出众。殿下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抬起头来’。” 莲纹白玉盏中倒影着凌仪怔然失措的面容,未待解释,男人已再度开口,“第二句问的是,‘你瞧这满殿之人,琴棋书画无不精通,要本宫疼你,你又有何出挑之处呢?’” 第168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 第187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 这的确是她能说出的话。 分毫不差。 然而此刻听来,每一个字都仿佛在二人之间筑起冰墙,愈来愈厚,寒意森然凛冽。 虞行止仰起脸来,缓慢说道,“兄长待臣亲厚,是以臣愿意为之赴汤蹈火,只是臣终究十年寒窗,只求一展胸中才学!自入宫这小半年,殿下召见臣,皆为何事?” 凌仪阖目叹息,“侍寝,奏乐。” 虞行止怆然笑道,“所以,直至今夜,臣对殿下的仰慕之情,一如那香炉里的‘醉瑶池’,皆成死灰矣。” 绵绵不绝的刺痛,从积年的伤口处再度发作。 凌仪强令自己将苦涩压下,死死扼住,面上勉力挤出笑来,“你可知道,若是旁人说出这些话,早就死了千百次?” “臣下知道,所以自当——” 虞行止说完,倏然疾步至壁前,只听“铮”地一声,雪亮的剑光祭出血光飞溅,灿烈如花。 “以死谢罪。” 别院内,骤雨倾盆,却有一袭白影纷飞上下,只见其剑随其身,凝气周遭,天地雨水化作一条白练,翻滚而来,轰然声也如殷雷一般连绵不绝。片刻之间,积水宛如游龙。万顷波涛顷刻一线白练变成了一道数米高的矗立水墙,潮声犹如万马奔腾,惊雷贯耳。 待水雾散去,辛折璃已然精疲力尽,倚在廊前,慢慢拭去面上的雨水。 她总有一种直觉,修为似乎在不觉间突飞猛进,正以野蛮之势疯狂增长,奈何当下没有一个与之匹敌的对手。 如是出神,兼之雨声太大,她甚至未曾察觉身后的脚步声,直到一只手掌忽然伸在她面前,掌心赫然躺着油纸包红糖糯米的糍粑团。 她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才不情不愿地往旁边挪了挪位置。 “为何不睡?” “我不喜雨天,听着声音便觉辗转反侧。”辛折璃接过油纸包剥开,慢慢地咬着团子,“我被关进地牢那些日子,也是这样的瓢泼大雨,你瞧这雨声,仿佛无数生民哀哭。” 南玄隐冷冷一笑,“只怕此时此刻,那些被关在宫里的人同样彻夜难眠。” “那你呢?”辛折璃偏头问道,“白日里息影和墨泽他们也算尽心尽力了,只是凭凌仪之势,想要初来乍到便挖出点什么,谈何容易?你不要怪他们。” 那人翩然起身,负手面朝着雨幕,衣袂翻飞间,当真如“微雨人独立”,只是笑声不大相符,像个老狐狸,“少夫人都施令了,在下岂敢不从?这俗话说——” 辛折璃微笑,“是不是想让我一脚踹你出去?” 南玄隐上下打量她一番,这才无奈摇首,“你瞧瞧,人大晚上巴巴地冒雨给你送宵夜,你不仅丝毫不顾待客之道,还想动手,啊不对,动脚,这天下哪有这等道理?” 女子许是被他呛得无话,又许是为方才的调笑心生恼意,猛地起身开门,踏入一只脚,就在南玄隐自悔不迭之时,她才驻足斜乜一眼,没好气地问,“喂,你进不进来啊?” 他一怔,屁颠屁颠跟了上去,“这是当然,好阿离,再给我热一壶茶来。” 两人秉烛对坐,辛折璃支颐叹息,“我总也想不明白一件事——你说,楚丹枫既然因泄密被杀,那么想来他之前招供的话有几分可信,如此,薛姑娘又为何要自甘折腰,臣服于凌仪?难道苏楼主和九歌重楼待她不好么?这所谓‘苦衷’又是什么?她眼下怎么样了?” 南玄隐将热茶吹了一吹,品咂了一会子,直到自己被女子用脚轻踹,这才开口道,“阿离,并非我故弄玄虚,你方才说的那些我一时半刻也想不明白,薛琼早年间曾和东螭皇族有些纠葛,想来是积年的恩仇还未算清?但最后一样我倒是能猜个大概。” “哦?” “她应该会吃点苦头,毕竟凌仪已然派人警告过的。但命是保得住,因为尚能为之所用。薛琼既然自个儿选了这条路,便是铁了心也得走下去,所以寻短见是不可能的。” 辛折璃垂眸若有所思,“还有顾垂鸿顾道长,自上次南海失散之后,他似乎杳无音讯了,也不知天师宗的人——” 话说了一半,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果然男人的神色微微一变,像是强按捺下情绪,只顾饮茶而不做声了。 辛折璃后知后觉才想起他和天师宗是有旧仇的,自己这属实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免有些尴尬,遂急急忙忙解释道,“我、我并非挂心于他,我只是好奇天师宗的人,若是亦有一二侥幸逃生的话,这半途又被凌仪的爪牙劫走,实在是命运多舛,对?如今虽有你我,再加上苏卿座下高手,可是凌仪又岂是好相与的?你、我看你和顾垂鸿联手倒是有一搏之力……上次对那赤蛟,你俩颇为默契……” “也许除却身份,你不是魔宫少主,或者他不是天师宗的掌教,你二人说不定能成为至交呢?” 男人抬眸,简短吐出两字,“不会。” “为何?” “见不得那张脸,偏偏世间万千姑娘迷得神魂颠倒,更不爽了。” 辛折璃一口茶险些喷出来,两人对视一眼,皆止不住笑。 “逗你的。”南玄隐微微敛了笑意,“既生瑜、何生亮?我总有种直觉,当初没能在三年之内寻个由头杀了他,早晚有朝一日会成我心中之大患。”说完之后,似乎有些唏嘘,“宿敌的命,逃不过的。” 辛折璃抱膝看着烛火,一时无言。 只听那边再度开口,“阿离,你想知道么?” 她“啊”了一声,“知道什么?” “和鬼蜮为敌的太多了,不,准确来说,鬼蜮原本就是三宗四族、所谓那些名门正道为之不齿的存在,可我为何独独如此憎恨天师宗?” 大颗大颗的雨点被那狂风吹拂,如天地为手拨乱了琴弦,只听嘈杂鸣声,辛折璃掩了窗,屋内便安静了许多。 “如若你愿意说的话。” “我是想听的。” 第169章 【南玄隐篇】何谓正邪 第188章 【南玄隐篇】何谓正邪 我右手飞掠过木桌,一只竹筷弹射而出,迅疾如电般打在那出声女道人的发髻上,顷刻间木簪断成两截,她青丝散落,又惊又怒,“你……” “这位道长,火气不要那么大。”我淡淡说道,“尊师若是听见你一口一个贱人,动辄便是割舌头取性命,恐怕惩戒便远不止于此了。” 立威之后,我复而转向那名人偶女,“你们是何人?犯了什么错?” 那女子有双极黑极美的眼瞳,此刻缓缓攀附上一层泪,如此凄楚而卑微的目光隐隐刺痛了我。 “回官人话,奴是苍翼山脚下梧桐岭村的村民,曾经,曾经有一位道长云游过村庄,给了我们一把种子,说是以血浇筑便能开出极为名贵的‘朝霓’花来,一片千金,于是——” 其中一位道人还算冷静,出声解释道,“那算什么道长,只怕根本就是鬼道妖人,‘朝霓’之花早在数年前就被清屠了,因为花开之时,寄生宿主,便滋生出如今这般模样!你们也细想想,这天下当真有砸下来的好事?既然已经知道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还不自行了断,仍为祸世间?” “正是!此物一旦沾染上人,便会人传人,后祸无穷!” 我听得脑仁作痛,许是方才的酒劲儿上来了,于是语气也不客气了几分,“诸位挨过饿吗?” “……” “诸位可曾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 “若是丰衣足食,再生贪念,是该自食恶果。若是连生计也难以维系呢?”我冷笑数声,只觉眼前这些个人衣冠楚楚、道貌岸然,早忘了方才答应掌柜的话,愈发厉声斥道,“你们口口声声禀天下之正道,造福苍生,此刻匍匐于你们脚下的难道不是苍生?你们追查妖道了不曾?还是只要杀光这群生民,便算是维护了天下太平?” 两相对峙之时,有短暂的沉寂,身穿华服的人偶女冲我哭求,“官人,求求您,救救家弟,他中了毒,求求您找他回来——” “什么毒?” 方才那名还算冷静的道人回答了我,“我们押解这群人回天师宗的路上,他屡次想要逃脱,还在途中打伤了人,便下了流魂蚀骨散,谁知他还是跑了。” 我暗暗一惊:流魂蚀骨散,毒如其名,发作起来便如魂魄生生抽离,每一寸骨头都被融进血的毒液腐蚀,直到整个人自内而外化成一滩骨血。 “是那人先对弟弟调笑欺辱的!”人偶女哭道,“他见弟弟清秀,便给了一锭银子,要将弟弟纳为脔宠,还,还说他不过是……新奇些的玩意儿罢了……回天师宗也是一死,倒不如随了他,弟弟气不过,才动手的。” 如此各有一番说辞,纠缠半晌,那为首的女子终于不耐烦了,“足下是何人?难不成你同那妖道相熟,不然平白无故为何要阻挠我们?你可知道,我们是奉了掌门人手令的!你若再不让开,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我“唔”了一声,先才的酒气自肺腑一冲而上,激荡浑身的血液叫嚣着沸腾。 “要打架啊?你早说啊,早说何必饶舌这许多功夫?” 琉璃剑匣流光浮动,我微微一笑,环视众人。 “一个、两个……唉,算了,速战速决,诸位一起上。” 我虽然平日里打架也不新鲜,然而如此醉酒之中大闹酒楼,却是头一遭,酒后打架的结果便是我昏昏沉沉,也不知道最终是怎个结果,只记得掌柜的嚎叫声在耳边萦绕不绝。 是夜,如同浓墨一般的云在天际抖开,不时传来寒鸦啼鸣。 我悠悠转醒,长打了个哈欠,忽然发现置身一片黑暗之中,太阳穴尚且隐隐作痛,喉中干渴无比,四下坐了一圈的人,成功将最后一点残存的睡意驱退,“你们……” 是那些怪人,此刻争先恐后地跪了下来,口中诵道,“谢过少侠救命之恩——” 少侠?救命? 我晃了晃脑袋,确定里面没有残存的烈酒,有气无力地问,“有水么?” 人偶女递上来水壶,和两个饼子。 我就着勉强填饱肚子,腹中有物,脑子就清楚了不少,“啊,想起来了,我先才是不是和天师宗起了点小小冲突?” “……”众人哑然。 “呃、难道,还打起来了?” “……” 我愈发急躁,急躁中透着一丝心虚,“来个人说句话啊!到底所为何事?我们为何在此?”目光顺势落在一名长者身上,“你说。” 那人小心翼翼道,“少侠你以一敌众,将天师宗的人,尽数——” 杀了? 我心里一咯噔。 “尽数打倒在地。” 我松了口气。 “然后,逐一诘问,这个修为几年,这个剑法太差,这个尖酸刻薄,还被你甩了两耳光,掌柜的似乎想要拦下少侠来着,只是被一袋银子迎面甩去,便退下了。” “……” 我揉了揉眉心,“我素日里从未打过女人,想来也是她言语忒恶毒,唉,到底是喝酒误事。”一面撑起身体道,“你们不必心存感怀,若是放在往日,这闲事儿我未必肯管,只是多吃了两杯酒。” “但无论如何,少侠还是救了我等性命。”人偶女说完深深稽首,“无论如何,这份恩情,柳如漪感怀于心。” 我懒懒地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翻身而起,透过石壁的罅隙往外看,只见最远处石碑林立,有莽莽密林,而临高向下望去,却是一片已然废弃的道场,巨大的阴阳鱼已然经岁月侵蚀而看不分明。 原来是到了天命塔啊。 天命天命,有些人是重病缠绵无药可救,有些人生来便被抛在此地,有些散修自个儿想不开,也有在此闭关数年的,总而言之,是死是活皆由天命,是以称为“天命塔”。怪道我闻着此处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腐败味道,也不知黑暗中多少白骨累累。 转念一想,这些人如今被天师宗追杀,也算是退无可退之下唯一的安身之处了。 “少侠——在想什么?”柳如漪轻手轻脚地走到我身边。 “少侠?”我把玩着这个生疏的称呼,似笑非笑地环胸抱拳,“柳姑娘,我混迹江湖多年,你倒是第一个这么称呼我的。” 柳如漪不明所以然,墨瞳中闪烁着困惑,“那该怎么称呼呢?看公子也不过加冠之年,您……莫非是皇族?” 我哈哈大笑,“大错特错,在下非但不是三宗四族、皇亲贵胄,还是打鬼蜮来的。”说完,我有些玩味地一歪头,“闻沧海是我父亲,你该知道我是谁了?” 果不其然,柳如漪那张清秀的面上划过实实在在的恐惧,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不出我所料。 魔族,魔族。无论是修行出了岔子走火入魔还是自甘堕落为魔,总之一旦踏上了这条路,便注定与所谓“正道”相悖,注定要遭世人畏惧之余的憎恶。 柳如漪定了定神,我在等待她的反应,只觉这寂静中十分有趣,然而她愣了半晌,却笑出声来,那笑意有些哀婉苍凉。 我不解,“怎么,是不是很后悔没趁我未醒之时给我一刀,为天下除害啊?” 第170章 【南玄隐篇】君临塔下 第189章【南玄隐篇】君临塔下 她连连摇首,“怎么会呢?我只是未曾想到足下魔宫少主,竟是孤身一人。天下人人闻魔宫而生畏惧,若未亲眼目睹,只怕我也当阁下是杀人不眨眼的极恶之徒,可是偏偏是您救了我们,要至我们于死地的,是所谓正道啊。” 四下一片唏嘘之声。 我一时无言,半晌才道,“我这个少主是寒酸了点哈,身边没有属下前呼后拥,那是因为我不习惯被拘束着,倒不如一人潇洒来的快活。”说完,忽然间想到了什么,我道,“柳姑娘,你伸出手来。我曾经学得一法,据说将至亲之人的指尖血点在这娃娃身上,再将娃娃的红线一端绑在小指……对,就像这样,若方圆百里之内有亲人音讯,这红线便会代为指引方向。” 说完之后,我喃喃念咒,也不知道背的对不对,轻喝一声,“觅!” 红线骤然之间被点亮,只见那巫灵娃娃仿佛被赋予生机一般,四肢微微扭动,旋即缠绕在右臂的红线抬起,指向了——黑暗之中的斗转旋梯。 我二人不由得同时惊呼出声,柳如漪身上被丝线洞穿,踉踉跄跄地想要循指引而去,被我拦下,“柳姑娘,此地并非安宁无祟,你好生待在原地,我去便是。”一面捏碎了随身一块血玉,画了个简单的镇妖阵,“切记,莫要跨出此阵半步。” 一面说着,一面飞身上了二楼。 倘若记忆没有出错,天命塔共一十二层,我们先才所在的是第六层,愈往上,遇到那些散修,或者潜藏于此的怨灵可能性愈大。若是再带上柳如漪他们,我也不敢保证能全身而退了。 这塔内一层被十字交叉的长廊分成了数个小阁,有一些大门紧锁,有一些却房门虚掩着,我一路飞掠而上,将搜寻气息的罗盘拿了出来,转眼间到了第十层。此处陈设愈加简陋,蛛网几乎将整个墙壁覆盖,一盏油灯勉强照亮四周,墙面上雕刻着神秘古朴的花纹。 不负所望,我在走廊深处找到了那名少年。他生的的确和柳如漪有几分相似,然而性格可是天差地别,分明已然虚弱至极,还能朝我破口大骂,被我点了穴道,扛大米一般扛了下去。 亲故重逢,柳如漪再也掌不住泪流满面,众怪人之间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声。我为其服下小还丹,但见少年面色依旧苍白,整个人清癯得能透过白衣隐隐见到骨架,两侧面颊也凹了下去,不由叹了口气。 他这幅样子,若非及时发现,至多撑不过三天,便凉透了。 “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少年盯着我,似乎有几分误解之后的愧怍,又有更多复杂的情绪,最终只是缓慢开口,“即便是不自量力也要维护的东西,足下难道没有吗?” “譬如?” “尊严。”他笑了,“就算是搭上这条命,我也必须这样做。”一个半大少年脸上不该露出这种神色——那张脸隐匿在黑暗里,却孤傲锐利至极,“也许足下不会明白的,我是想活着,可是我再也不要苟且偷生、仰人鼻息地活了,这条命,这口气,但只要是我还能逃出一里,我就绝不要回到这般境地就算是死,我都不要回到这般境地。” 我顺下眼睫。 “死小子!”柳如漪一面哭,一面捶打,“什么尊严,什么傲骨,在阿姊看来都不如你活着,你这般走了,若是一去不回,你可知我有多痛苦?混账小子……” 我心中泛起淡淡的涟漪——这便是所谓亲情么?原来血脉至亲,真的可以牵肠挂肚、舍生忘死。很可惜我这辈子是见不到了,阿娘去的早,那个男人,除了我身上流淌着一半他的血之外,便再无其他羁绊。 他不会找寻我,即便杳无音讯,见面亦不过寥寥数语,对招练剑便是将我一番捶打,然后冷冷吐出两个字,“废物。” 就在众人劫后重生,各自沉浸在欢欣之中时,我的右耳忽然微不可闻地颤动了一下。 “慢着,有人来了。” 四下陆续安静下来,我甩出一道黄符,不一时,那符咒自罅隙折而复返。 “又是天师宗的那群人,阴魂不散找上门来了。”我将符咒揉于掌心,嫌恶般甩掉了灰尘。 “天师宗……道貌岸然……拿命来!咳咳咳!”柳吟风一时激动,不可自抑地剧烈咳嗽起来,血丝从唇齿间漫出,旁边的人忙劝他道,“别急别急,少主自有办法,那群道士不是他的对手,你安心,切莫动气了!” “不。” 石室之内,我的声音随心沉了下去,“若是先才那些弟子,自然不必忧虑。只是他们已然吃了教训,怎么可能原班人马折而复返?” 柳如漪开始慌乱,“那、那又是何人?” 我看着从石碑林中蜿蜒逼近的火蛇,那是无数火把汇聚而成。领头的人虽看不清容貌,然而身穿三重玄衣、头戴玉冠,座下是一只白虎灵兽,身边四个掌灯弟子。 “能有如此阵仗的—— “天师宗,掌门人。” 此言一出,那石室之内顿时陷入静谧之中。柳吟风眼眸黝黑冰冷,如同打磨尖锐的黑曜石一般死死盯住罅隙透进来的那一丝火光。 “看来天师宗,是定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啊。” 远处忽然传来了鼙鼓声。咚咚咚咚,由远及近,仿佛致命的鼓点。 众人尽皆沉默,整个塔内宛如死水一般,火把已然将整个道场团团围住,为首穿了一身锦绣云纹大氅,内着素白道袍,束玉冠,前前后后足有二十多个天师宗的高手簇拥。 “塔内的是何方高手,既然替老夫教训了这群不成器的弟子,怎么不出来相见,老道我也好,亲自谢过啊?” 那道人的声音倾注了内力,震彻四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而这声音更胜于先才的鼙鼓,敲在了每一个塔内的人的心上。 我神色凝肃,望外掠了一眼,眉便蹙了起来。 柳如漪战战兢兢地细声问道,“少侠……” 我给出的答复很是干脆,干脆到有些许残忍,“打不过。” 又是一片沉寂。 在众人各异的神色中,终于那位老者开口,“少主,你侠骨清芳,施加援手,令我们在死之前领略了这人世间的‘正道’,老朽死而无憾了,你亦不必怀愧在心,自去便是。想来即便是天师宗,多多少少对鬼蜮也有些忌惮。” “不!不!我不想死,少主,少侠,救命啊……” “好不容易逃出来的、阿娘还等着我回去呢!” “救救我……” 四面的求救哀哭声将我笼罩,一如塔内的黑暗,只觉得窒息而压抑,然而在压抑的尽处,更有一股野性自层层桎梏中探出利爪,仿佛深渊处燃烧的怒火。 是了,有闻沧海在,我当然随时可以走。 但,凭什么? 霹雳一声,雷鸣骤起。像是股积郁在胸中已久的怒气,一道闪电宛如兽撕裂了黝黑的苍穹, 他掌风所至,墙上的罅隙登时如蛛网蔓延,断壁碎石大片大片震落下来,轰然有声。 我孑然一身立于高塔之上,迎风猎猎。 “在下南玄隐,尊驾,有何见教?” 第171章 【南玄隐篇】死生一赌 第190章 【南玄隐篇】死生一赌 居高临下,才看清塔下的道人面容:模样看来甚是英武,剑眉朗目,三络短须,颇有出尘脱俗之态,玄衣道袍加身,倒是有几分掌门的威仪。 他冷然望向我,虽然相隔数丈之远,然而其内功深厚,逐字逐句皆分外明晰,“我道是何人,原来是鬼蜮魔宫的少主,也难怪了。” 他这番话意蕴不明,似有所指,但我懒得同其周旋嘴皮子上的功夫,“白掌门,闲话少叙,免得我这邪魔歪道再玷污了您一片清誉,说,你们为何要苦苦不放过这群人呢?” 底下弟子一片躁乱,其中间或有人冷笑,“都成那副模样了,还能叫人?不过是为害一方的怪物!” 我倏然想到一事,折身过去看向柳如漪。 “你们变成这幅模样之后,可曾伤人?”神色凝肃,掷地有声,“说实话。” 柳如漪郑重跪地道,“自身体发生异变之后,有些人徒增蛮力,有些人能潜水一日一夜,但我们从未伤人,除了我弟弟……” 我嗯了一声,只听白衡武道,“南玄隐,老道且问你,这‘朝霓’之毒失传已久,如今突现于世,是否同魔宫有关?你又偏偏袒护这群怪人,究竟意欲何为?” 我陡然一惊,再抬眸时,只觉杀意从心底腾腾而起: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厮自己门下弟子不中用,抓不到那妖道真凶,却想将浑水往我身上泼! “就是就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谁知这群怪人是不是他的爪牙,师尊,此事必然要给个交代!” “哼,魔宫余孽……沆瀣一气……” 塔下议论如沸,怒火从胸口蔓延到四肢百骸,我只觉血色瞬间蔓延双眼,待要爆发之际,被一只温凉素手抓住了手腕,“少侠,”柳如漪轻声摇头,“他们有意激你,别着了他们的道。” 我深吸一口气,怒气渐渐偃旗息鼓,一只脚踏在断壁残垣之上,笑道,“白掌门,连在下都懂得‘君子不施无名之罪’的道理,尊驾不会不知道?你疑心我,好,我便如实交代。前些日子我去南海观澜,同悬金门有些口舌之争,你大可去查;之后这些日子流连于花巷,足下也能一一去问,哦,不过就是贵步临贱地,您别嫌脏就是了。” 上次被我掌掴那女弟子气不过,怒声道,“你,油嘴滑舌!下流!” “是啊是啊,我从未自诩上流,比不得这位女道长,张口闭口‘贱人’‘割舌头’,啧啧,自愧不如。在下倒是想请问掌门人一句,这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身后塔内传来一片低低笑声。我亦觉有几分得色:能不能在这群道士的围攻堵截之下逃脱升天这不好说,但论口舌之争,恕我直言,这群人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南玄隐,这群妖人各有异能,你可知道?一旦任其流落世间,后患无穷。既然你说此毒与你无关,那么,你便将他们扔下塔来自证清白,老道亦会携门下弟子为方才唐突之罪赔礼道歉,如此一举两得,你看可好?” 白衡武目光死死地盯住我,我甚至隐隐可窥见其嘴角冷笑。 “还是你有所图谋,舍不得下手?” 一听这厮话里藏刀指桑骂槐,那样道貌岸然的死样子,我的火气又上来了,强按捺下去,“白掌门,倘若我没记错,除了柳吟风打伤了人之外,其余并未动手,而他们之所以变成这般怪异模样,源头却是那妖道。孰轻孰重,尊驾莫非心中不知吗?” “妖道放肆,自然要查,但这群怪物,一个也不能轻纵。” 话已至此,图穷匕见。白衡武话音落地的同时,拂尘一扬,整个道场为之威震,淡青色的星宫两仪阵法在地面迅速铺展蔓延。 我冷笑一声,果不然,跟这群伪君子讲道理就仿佛对牛弹琴,“若是我不答应呢?足下是准备连同我,还有塔内这些人一并清屠殆尽?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垂怜苍生’?” “替天行道,杀亦可恕。” 饶是已然有所预料,当白衡武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些话时,仍如晴天霹雳,惊雷贯耳。 塔内瞬间躁乱成一片,有人哀哭,有人痛骂,有人使劲敲打着自己多出来的肢体,涕泗横流,“我是人,我是人的……” “诸位,都别吵了!”倏然间,方才的老者开口,沉下声音说道,“南少侠亦有南少侠的不得已之处,若是,实在撑不下去的话,可不可以先交出个人来,拖延一阵子,再图后计?” 触及到我倏然看过来的杀人一般的目光,那老者感觉到后颈一阵凉意,但是情况危急之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急急解释道,“少主,如今实在是进退维谷,若您决计和天师宗决一死战,有十成把握自然最好,若是您为我们而……出了三长两短,则我等就算是苟活,也于心不安哪!” 柳如漪用那双饱含复杂意味的眸子看着我,未曾有只字片语,然而那双眼瞳之中的情愫已然层层分明。 良久,伸出一只手来,轻声道,“少侠,我与弟弟……愿意献祭。” 我笑了笑,伸手擦拭掉琉璃剑匣上的浮尘,“事情闹到这一步,的确出乎意料。” 塔下,似乎是原先那个尚且正常的道人还在费心劝说,“……这些人身负异能,早晚是祸端,何况人传人,后患无穷。足下只需要交人,那么这件事,便是无伤大雅的小误会。” 我深吸一口气,迎着那一丝光辉缓缓走上台阶,直到看到了千万只火把点燃的,在黑夜之中静静矗立的天师宗的子弟,较先才更多,看来,今夜他们势在必得了。 我临风而立,站在了断壁残垣之上,与白衡武遥遥相对,这一幕似乎在记忆力出现过不止一次。那时我无所畏惧,而今依旧。 有的,或许只是一丝淡淡的悲凉。 战死于此,三宗四族想要怎么传话出去就能怎么传。 但是——管他娘的呢! “不必多言了。”我于右掌掌心绽放出一簇碧焰莲花,送入虚空之中,“这是魔宫用以通讯的手段,他们赶到这里需要多久、魔尊会不会为见老天师亲自来我皆不知晓。但,此时此刻我只有一人。” “白衡武,我要与你单打独斗。若我输了,我的这条命和琉璃剑匣听凭阁下处置。” 我不知他眼中是否有一丝贪念闪过,只听他微微一笑,“后生无畏啊……莫非你还有赢的把握?” 琉璃剑匣已然流光潋滟,在掌下氤氲着蓬勃的杀意,而我,却比任何时候都为平静。 “若万中有一,晚辈侥幸胜了的话,你便放了塔内所有人。你我当即立下血誓,如有违背,则遭天诛。” “白衡武,你敢吗?” 第172章 行无退路 第191章 行无退路 那老道士大抵是没有想到的。他可是三宗四族之首的掌门,论辈分、论资历,无一不在我之上,血誓一出,便是用命来赌了。 恐怕他未解的是,我怎能为了一群他们口中的“怪物”赌上这条命? 然而我周身上下的狠戾已然升腾起来,化作一股不容忽视的“炁”,咬破指尖血,口中诵咒。于是他不得不越众上前,冷冷笑道,“贫道虚长你两轮,论理该是垂鸿来与你一战,不过既然是你主动说的,贫道乐意奉陪。道场比斗,险恶万分,稍不注意便会尸骨无存,你可想好了!” 柳如漪试图上前,杏眼含泪,然而却又被我一身凛然杀意给逼住,只得默默相望,我不禁折首一笑,“柳姑娘,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这美人梨花带雨的景还是暂先留着罢,万一天师用得上呢?” 话已毕,“荧惑”蝴蝶刀飒然翻转于掌上。 “我倒是盼着你别太弱,平白辱没天师宗的威名!” 不需看,白衡武一定被气的七窍生烟,因为他的声音已然咬牙切齿,“好,好,鬼蜮出此狂徒,还真是后生无畏,今日我便替魔尊好生教训你,教你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 话毕,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坚硬的骨片来,食指和中指夹着,轻轻一抖,然后口中高声喝念道:“三宝香烟白莲莲,拆在佛前映到天,在家为主在国为皇,我是北斗紫光夫人个弟子。吾奉整驱除邪犯上天中、上天宫、上天庭。准吾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咒文一出,符咒无火自燃,瞬间化作了十二道火线,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勾勒成线,竟然将整个塔层层围困起来。 离火镇妖塔。 我理也不理,只是足尖一点,整个人便如纸鸢般飞掠而下,一众天师宗弟子眼见自家师父亲自出手“攘除奸凶”,忙不迭退让数步,转瞬间整个道场为我二人腾挪出一片空地来。 天师宗擅符箓之道,果不其然,他上来便双手结了一个亘古上元印,只见其青光之中,一头三层塔高的饕餮巨兽狰狞扑来! 我矗立原地,岿然不动。 塔上众人惊呼此起彼伏,周遭弟子已然不乏喟叹嘲讽之声。 那上古巨兽一爪便能将人攒入掌中碾为血泥——然而,我却只是抬首静静地凝望,然后,张口。 青光化成一缕烟,在我长而缓慢的吸气声中,竟被吞噬殆尽。 分毫不剩。 此招说险也险,然而却亦在我谋算之中——白衡武身为掌门人,当着众弟子面前,自然不想同我大战三百回合,说出去也是跌了他的颜面,是以必然上来就布阵,或是制符。他既然已用过离火阵,想来对付我以符箓为先。 这符箓之道说来复杂,有鬼妖炼化而成,有自身精血画成,有集天地之灵气的,此地寸草不生,自然无灵气可取,而他又惜命,最为凶煞的便是鬼妖符了,但是呢—— 偏偏我的体内,寄生着一位狠戾非常的怨灵。 沈 秋 棠。 也许对于旁的修行者来说,此乃凶兽,但对于已然修炼成“凶”的沈秋棠来说,和送上门的肥鸭没区别。 是的,他生吞了,并在我体内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 “你——”看着白衡武倏然铁青的脸色,我慢条斯理擦了擦嘴,歪头一笑,“天师,斗转星移,这山底下的天地都换了几轮了,难道堂堂三宗之首,只会耍符吗?” 此言无异于火上浇油,不论先才我胜得如何蹊跷,总之他被彻底激怒了,将手中的紫檀木雕龙首的降魔杵一抖,整个人便化作闪电向我扑来。 先才诸多调笑,我的内心却丝毫不敢松懈,见其来势汹汹,瞬间将内力提到极致——荧惑刀撞上降魔杵,发出不算清脆的“铛铛”声。在他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之下,转眼已过二十招,我心中暗暗一沉:论近身格斗,此人也在我之上。 虽然一时半刻能躲得过,但也是拼尽全力与之相抗,一则我分不出神来另想他法,二则这样下去,体力迟早油尽灯枯。 “小子,知道什么叫天命吗?” 白衡武脸上露出一丝本不该出现的狞笑,也许以为胜券在握。 这一下来势凶猛,然而,我没有躲,硬生生让降魔杵砸在了左肩上,顷刻之间,断骨之痛仿佛一路盘扎到心里,喉中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吟。 然而也就是在这瞬息,我十指交叠,从猎猎飞扬的广袖之中飞出大大小小十来个形态各异的纸人,飞快诵念了驱灵咒,那些纸人倏然之间被点亮双眸,只见一片骇然红色,如同血一般的赤红灼灼燃烧! “去!” 此术还是我在湘岭鬼寨学来的,那些小人皆以瓮盛放,埋藏死尸棺内七天七夜,其邪气自不必说,降魔杵乃极阳之物,阴阳相对,至少能给我拖延片刻喘息的时机。 我倒退数步,眼见白衡武略显气急败坏地与那些鬼面纸人纠缠。 骤然一声惊雷,大雨倾盆而下。 我捂住方才降魔杵留下的伤口,原来不仅仅是骨头断了,连带着皮肉也被烧灼,手已经完全被发黑的鲜血浸润,几乎握不住荧惑刀了。 但是一切都不重要,骤雨会洗刷尽一切刀光剑影之下的血腥。 我望向大墨弥天的长空,看到的唯有密集的瓢泼大雨。其实就在方才,我放飞了魔宫用以联络的碧火圣莲灯。 但,他没有来。或者说我应该知道,他不会来的。 果不其然,鬼面纸人拖延不了多久,才一炷香的功夫,便倾数化为齑粉。 我强撑着站起来,再度与之近身相搏,兵刃相接,虎口被震得已然麻木。我听不到耳畔人的四面传来的惊呼,听不到刀剑相接所迸发出的声音,甚至感受不到周身上下伤口的痛楚。 唯有凝神以对每一招。 然而,如我所想,体力在飞快地流逝,直到我被他飞起一脚踹倒在地,浑身上下终于拎不出一丝气力了。 白衡武一步一步踏着血和积水走来,降魔杵点在我的眉心,居高临下道,“妖孽,认命了吗?” 似乎距离“死”,只有一线之遥。 虽然这十几年来,我曾经无数次都在生死一线,每一刻战斗,只有战或死两个结局,可是,当如此真切的死亡劈面而来,化作杀意完全笼罩在身上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距离死亡,竟然是如此之近。 小股小鼓温热的血顺着伤口流淌下来,滑入衣襟领口,身下的血很快被雨水冲淡,只剩下丝丝缕缕赤色的轮廓。 “你,生来是野种,终生就合该苟且于世间!认命了吗?” 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我扬起头,大笑出声。 疼痛,排山倒海的剧痛几乎将这具身体湮没。体内的凶灵嗅到了死亡的气息,疯狂在体内躁动,千百倍地放大着疼痛。 “沈秋棠。”我的声音嘶哑难辨。 ——“沈秋棠,吾愿以吾身为之献祭!” 第173章 【南玄隐篇】痛仰死生 第192章 【南玄隐篇】痛仰死生 体内的凶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野兽,彻底迸发出了蛰伏在身体里所有的力量。 我缓缓睁眼,一双黄金色的眼眸闪烁着如火星芒。 血液如岩浆一般滚沸起来,将炙烤之痛蔓延到四肢百骸,然而我却放声长啸,这啸声中甚至已然分辨不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声音。 要他死。 要他死。 要他死! 琉璃眸子如同盛放花火一般被点燃,里面有千丝万缕的火光萦绕,暴戾的灵魂在体内逐渐苏醒,站起来,操控着我的一切。 十六根黝黑骨藤冲破地面,疯狂而迅速地攀升,垂下的无数枝蔓交错缠绕,好似成精一般肆意生长,扎根,再成树,终成林。如此盘垣衍生,举目便皆是藤蔓的分枝。而那藤蔓之间,竟然有幽绿幽绿的火焰在闪烁—— 如同……野狼的眼眸! 在一众人惊愕、震惊、畏惧的目光之中,我倏然展开双臂,于是那片暗无天色的混沌之中,那些哭声,笑声更加剧烈,一缕一缕白烟逐渐汇聚,凝成骷髅一样人的面庞,拖着长尾游荡,愈来愈多。带着凄厉的尖啸,尽数穿过那些缠绕的藤蔓,向高台上白衡武疯狂扑了过去! 天际骤然一道闪电,宛如兽的爪牙撕裂了墨空。 在瓢泼大雨之中,我忽然听到了仿佛是远古之兽的吟啸声。 在血水和雨水中勉力睁眼,只见上方正有无数巨大的翼影飞旋。 黑沉天空,巨大黑影自云中降下,我瞧见了怒目圆睁,麟羽分毫毕现的梼杌,座上的男人着玄袍,束墨玉冠,通身上下散发的气息,似与天地间雷雨相融相通。 四面的天师宗弟子尽数立在暴雨中,甚至忘记开伞——又或者认为已然没有必要,因为传闻中鬼蜮魔尊所到之处,残躯碎骨,血水如瀑,无人生还。 白衡武大抵是没想到的,然而事至于此,亦不得不开口道,“想不到啊,贫道还能在下山之年,得以领教天地真魔之威。” 我的父亲,亦是鬼蜮魔尊闻沧海淡淡道,“鬼蜮的人,轮不到天师宗来管教。” 果不其然,我不知该感到庆幸还是悲凉,他现身,不为至亲血脉,不为我和南晚枝是为母子,只为了他身为魔尊的颜面。 “是令少主逾越在前,一意孤行要袒护妖孽,还与贫道立下血誓。”白衡武冷声道,“我等素日与鬼蜮各行一方,泾渭分明,今日魔尊亲临,是要打破和三宗四族的规矩么?” 闻沧海似乎笑了,虚空一抓,便将整个道场隔断在暴雨之外。 “孤只是要带走一个人。”说完,他眼神一动,身后左右护法将我搀扶了起来。 白衡武神色稍霁,又听他说道,“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孤的兵刃不斩无名之辈。若今日对面的是老天师黄松藏,方能与我一战。” 话从他口中说出,并不倨傲,仿佛只不过平淡地陈述事实,不顾众天师宗如何难堪的面色。白衡武自然脸色难看到了极致,“那么,魔尊的意思是要一并袒护这群妖人了?” 闻沧海微微一怔,转向了我,“什么妖人?” 我强撑着服下右护法送到嘴边的金丹,声音仍是喑哑,“回魔尊,‘朝霓’之毒重现世间,是被一身份未明的妖道所持,这些人皆为毒所害,天师宗要一并除去,但,他们……” 男人冷冷地瞥向高塔,目光短暂停了瞬息,便收了回去,“带少主走。” 左右响起恭敬回应,我的双臂显然被加持了力量,“属下遵命。” 他的神情,分明是不愿染指、无意过问那群天师宗口中的“妖人”,然而这么拂袖而去,我方才那一战,苦苦拖延支撑的每一刻又有何意义? “魔尊!”我焦急叫道,“这群人不能任由天师宗处置!若是他们不问青红皂白、不找到祸根便将其一股脑炼化,为己所用,那会有流毒残存于世的,何况这些人即便有贪念,亦罪不至死!” 身边的右使沉声劝我,“少主,别说了,尊上不会改变主意的。” 果然,男人瞥来的一眼已然带着寒意,“此事与你何干,与孤何干?你算什么东西,也来妄议这世间之道?”说完毫不留情斥责,“若真有那本事,凭你想为非作歹还是想救人于水火,何必求助魔宫?你素来野在外面,今日孤便告诉你,所有鬼蜮之人,受孤庇护之人,唯有臣服二字,这便是规矩!” 我咬了咬下唇,在一片麻木的钝痛之中,缓慢艰难地朝他撩袍一跪,咬牙道,“父亲。” 这是过于遥远而生疏的称呼,甚至在我脱口而出的刹那,我二人皆是一怔。 “如若今日被围困在塔上的是我母亲呢?如果她无端中毒,成了古怪模样,您会不会坐视不理?”我感受到温凉的东西涌出眼眶,也顾不上如何难堪,总之是狼狈透了,“您不会,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今日是我无能,不得以一己之力保全这些人的性命,所以,求您。” 他似乎有所撼动,更多是听到我亲口承认“无能”,面色一变,冷笑道,“你也知道自己无能!”旋而顿住脚步,“塔内有多少人?” 我忙道,“共三十二人。” “魔宫不需要这么多人。”他缓缓阖目,“孤只要十个。”说完,嘴角似乎微微扬起,“你自行裁决也好,让他们各凭本事也罢,总之率先走出这天命塔的十个人,我保其性命。” 我张了张口,忽然发觉竟然无话可说。这亦是云游四海多年来,第一次觉察到如此有心无力,铺天盖地的绝望感仿佛潮水没顶而过,冰冷刺骨。 然后,我见到那袭白衣,自高塔一跃而下。 柳如漪。 通身上下的剧痛已然令我无法再挪动半步,何况被一左一右地钳制着,于是我只能生生瞧着,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嚎叫,她的神容被藏在乱发之中,是绝望还是释怀?我不知,耳畔只听到“咚”地一声沉闷声响,于是跟着闭上了眼。 第174章 危机初现行宫路 第194章 危机初现行宫路 对于这个不知道何时变得如此亲昵,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夏侯明,南玄隐没什么好感,冷冷地看过去一眼,那人登时立在堂下。 虎目圆瞪,看看辛折璃,看看身侧的南玄隐,瞬间灵光一现顿悟了,“弟子来的不巧,搅扰师父,还请师父恕罪!” 辛折璃扶额,“你能不能……罢了,苏卿那边已安排好了么?” “是,苏大哥还有他那些手下人俱已整装待发,我特来告诉师父一声。”夏侯明说完,拍了拍手,身后走出俩青衣小丫头,端着琳琅满目的早膳,殷切道,“师父,且多少用些,这俗话说民以食为天,食以味为先……” 他实在聒噪,辛折璃懒得理会,只叼了个包子匆匆进出收拾行装——其实除了九玄寒骨剑,似乎也没什么非带不可的东西了,带一身换洗衣裳,些许金疮药,以及装着护心麟和符箓的锦囊,待她收拾毕了,南玄隐那边业已到了院前,正优哉游哉地吃粥。 夏侯明一见二人,忽然拍手大笑,“哎哟!师父,你和南大哥一人着青白,一人着水绿,当真是天造地设,哈哈哈,小弟这一身红衣倒显得唐突了,不如,我也换一身衣裳去?” 辛折璃细细一瞧,才发现南玄隐身着惨绿罗衣,墨发以竹簪束起,那上好的软烟罗如淡水琉璃,缥缈玉立之间,尚余孤瘦雪霜姿,眉心的朱砂痣被以天青色抹额轻轻遮掩过了,更衬一双眼如粼粼秋水,碧月桃花。 惊艳之余,她轻轻哼笑一声,“某些人也不知道是进宫比武呢,还是选秀去。”说完忽然目光落在了夏侯明的大红袍上,“什么——你换衣裳作甚?” 夏侯明理所应当地说道,“弟子自当和师父共进退、同生死,师父既要进宫,弟子岂有安坐在府的道理?” 辛折璃几乎要被气笑了,“你……你这三招两式,还是安生在府上待着。” “师父!”夏侯明登时急了,“难道你那晚同我说的那些推心置腹的话,到了白日里就不作数了吗?” 辛折璃和南玄隐面面相觑,男人的脸色瞬间有点不大好看,连笑都带着些许森然,“她说什么了?” “你少在那里夸大其词,我自个儿都不知道!”辛折璃叫道。 就在此时,雅香别苑的门被轻轻敲响,苏卿着一袭云纹暗金白道袍,面上有淡淡倦容,“南兄,折璃姑娘,二位还未收拾妥当么?” “收拾好了,这家伙非要跟着同去。”辛折璃皱眉一指夏侯明,“你当是进宫赴宴?连我和南玄隐都不敢保证全身而退,你好端端去趟这趟浑水做什么?” “那引你们前来的小子不是跑路了吗?”夏侯明振振有词地申诉,“师父,弟子可以带你们进应天门啊!” 苏卿抬手,止住二人交锋。 “昨夜约莫三更天,我收到了一封拜帖。”他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拿出递给了身侧的南玄隐,“是陆龙发现的,我想着二位已经睡下,便没有前来搅扰。南兄你看看。” 南玄隐早将拜帖拆开,与辛折璃凑在一起匆匆阅毕。 “‘聚贤群英会’?”辛折璃忍不住失声道,“邀请三宗四族各大门派……开什么玩笑,那些弟子不是被强掳走的么?怎么就成了朝廷广纳贤才的比武大会了?这这这,还有皇帝玉玺?” 南玄隐沉下面色,半晌不语。 苏卿缓缓道,“她既然敢如此大张旗鼓、昭告天下,除非疯魔,大抵是有所凭仗。你瞧,此事一旦同朝廷牵连,便不是长公主与江湖的恩怨私仇了,这道旨意绝非当今天子的意思,而凌仪之势,竟已凌驾皇权之上,委实令人……心惊胆战啊。” 辛折璃亦陷入静默之中。 “师父,南大哥、苏大哥,你们怕什么?”夏侯明嚷嚷,“且不论别的,我爹乃御史中丞,朝廷之上不满长公主的人有的是!朝臣尚且不服,难道三宗四族这些江湖人士就服了?我看哪,她这是一步错棋,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一旦江湖庙堂联手‘清君侧’,那皇帝也不是傻子,还能不乐意?” 此话一出,倒另辟蹊径。辛折璃长舒一口气,再看面前的夏侯明,似乎也并非一无是处,遂道,“你执意前去,我也无话可说,会尽力保全你的性命。但,出了夏侯府进了应天门,你须得谨言慎行,服从安排,你依是不依?” 夏侯明求之不得,“依、依!一切听凭师父安排!” “第一样,先把你这身招摇过市红灯笼似的的衣裳换了。” “……” 冬日的暖阳,一分分沉下去,风却携着夜的寒气,一层层扬起来。 过了应天门,便是承恩殿——此处原为前朝修葺,听闻当年动用上百巧匠,为祭祀国事而建,其巨大六棱石台遥遥可见,八面墨玉石阶平直而上。四方石壁游龙雕凤,打造得气势巍然。飞檐下的铁马叮咚作响,却是风起得愈发大了。 进承恩殿亦需经过长庭,且尽需下马步行,只见人潮涌动,三宗四族的弟子接踵而至。辛折璃四下打量,只见众人神色大多凝肃,间或低语交谈。人群中不时涌现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容——打交道却也是重生之前的事儿了。 如此一想,恍若隔世。 “主子,看见天师宗的人了。”息影沉声道,“奇怪,他们怎么尽是些新人弟子?属下记忆中那几名长老、传师,竟一个也无,如此敷衍,当真是来救人的?” 南玄隐闻言看了过去,果然清一色年轻面容,却未曾见那张熟悉的脸,倒有几分意料之外的失落。 “姓顾的不会死了?” 辛折璃遥遥瞧见了北海十二峰——她本想让自己不去看,不去想,只管走前路便是了,然而目光却不遂自愿地四下逡巡。终于见到了熟悉的并蒂雪莲的旗帜,还有人群之中被众星捧月的辛盈盈…… 慢着。 慕寒衣怎么不在其中? 二人各自收回目光,南玄隐道,“你的顾道长没来。” 辛折璃笑啐一句,“什么‘你的我的’?休要胡乱攀扯。姓慕的也没来,奇哉怪也,难道只有我们倾巢而出?还是他们另有图谋在暗?” 两人耳鬓私语,颇为密切,女子虚眸余光处,倒瞧见苏卿正被几个其他门派的掌事攀谈,无非是说一些“年少有为”、“往后互相照应”、“老大人贵体可安”,男人面上含笑一一应过,其风度分毫未减,然而细微之处,仍见其憔悴黯然,想来为薛琼的事殚思竭虑,已到强弩之末。 “这群说老不老的家伙,惯会的便是媚上欺下,”息影是个嘴毒的,瞧见此景不由出言讥讽,“若是换做不入流的小门派或散修,只怕又是另一幅嘴脸。” 辛折璃扯了扯南玄隐的衣袖,“苏楼主显然是疲于应对,不如我们——”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狡黠一笑,彼此心领神会。 “我家楼主身体抱恙,诸位还请闲言少叙。” “如有交易往来,一应由不才负责。” 人群中越众而出两道碧色身影,女子身量纤长轻巧、一把声音如激冰泉,男子清癯修长如竹,通身气度亦鬼亦仙,皆是绮年玉貌,相称之下,一众名门子弟居然黯然失色。 苏卿茫然地看着辛折璃和南玄隐突然蹦出来,一左一右地护翼在两侧,周身上下带出的气场令人不自觉退避了些许,自个儿眼中盛满疑惑。 “楼主大人,属下贸然开口逾矩,只因挂心楼主贵体。如有冒犯之罪,回去后自当谨受领罚。”南玄隐神色之恭敬、眉眼之肃然、演技之高超,恍然间令苏卿有了片刻的错觉,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罢了。” “谢楼主宽宥!” 两尊煞神一左一右簇拥着,总算没有各大门派的人相扰了。只是苏卿看到这二人如此入戏,自己却掌不住想笑,憋得好不辛苦。 行至承恩殿,又有一轮搜检。 众人已有弟子面露不忿,有人交首私语。然而还是一一过了,为首负责督军的骑着赤色骏马,绛袍金甲戎装,很是俊朗威仪,然而就在苏卿前脚跨入门内,只听那人忽然朝着他们怒喝一声,“姓南的,你站住!”一面说着,竟然不管不顾众军列好的阵,直接驱马纵身一跃而前,引得众人惊呼一片。 长枪陡然如霜降,寒芒乍现破瓶浆。 副将见状,大骇失色。 “四皇子殿下!” “我妹妹呢!你将我妹妹弄到哪儿去了?” 第175章 双姝并蒂守牢狱 第196章 双姝并蒂守牢狱 夜深了,寒风凛冽如刀,令那燃起的篝火火焰聊胜于无。此地宫囚牢建于冷宫之下,也不知是何处的冤魂,每逢入夜便觉阴气怨气浓烈地交织在一起,几乎教人透不过气来。 即便驻守在此地的,皆是凌仪身前重金聘来的供奉。 两名女子由人引着到了冷宫门前,为首的供奉孙定涛一见来人,忙殷勤恭谨地迎了上去——看守要犯,偏偏还是一群江湖上有头有脸门派的子弟,前些日子逃了个小姑娘,凌仪一怒之下杖杀数十人,将他指了过来。 他是一肚子苦水,觉得自个儿身后已然跟上了黑白无常,然而见到前来支援的人,瞬间心思便定了,笑也分外舒展,“属下见过扶鸾祭司,见过薛特使,二位舟车劳顿,辛苦了!” 扶鸾祭司身穿灰色织棉短打,只将长发高高束成马尾,同薛琼一般无二的装束,然而她可是南宫家的嫡小姐,素来最喜排场,此刻绷着一张娇面,冷冷哼了一声。 薛琼相较之下则平和了许多,同男人见了平礼,“孙供奉不必多礼,我们的差事是一样的。” 孙定涛一面下令开门,一面赔笑,“嗨,薛特使这话,生生是折煞咱们了!我等皆不过看门犬尔,凌主子不放心,这才请二位过来镇场子,哎哟,您一日不来,属下这心便七上八下……” 长街苦寒,兼之冷宫内隐隐可闻女子又哭又笑的声音,凄厉无比。扶鸾早不耐烦,只见那小卒冻得手脚僵麻,捣鼓了半晌也未将牢门打开,几步上前将人推搡到旁侧,玉手翻飞之间,那锁已然完完整整地躺在了掌心。 她一脚踹开铁门,将锁拍在了孙定涛的手掌心,“手下一群废物,确实该悬着心!” 薛琼淡淡一笑,不可置否,只由孙定涛战战兢兢引路在前。 石阶蜿蜒而下,愈往下走就愈阴寒,铁锈混合着腐败的血腥气,走到石阶尽头,已经能看到木架子上形形色色的刑具,因积年岁久,已被浸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这仿佛是一个被尘世遗忘和唾弃的角落。一墙之隔,墙外是宫阙楼宇丝竹声,墙内却是如此地狱一般的修罗相。 间或有丝丝寒风从墙的缝隙里吹近来,摩擦出"呜呜"的惨和声,尘土便飘荡在半空中,弥漫了整个地牢,夹杂着酸臭糜烂腐朽的味道。 此地一共分为三层,环环相扣,初临者所见不过“品”字状的寻常牢狱,然而那些看似寻常的石壁和刑架之上,却有玄机无数,且脚下踏过的每一步,皆隐隐有阵法之光浮现。此正为南宫家家主携府上精锐高手亲手所造。 扶鸾打量着第一重门内的人,隔着拇指粗的铁栅栏,只见无论男女老少,皆神色奄奄,有气无力地散落满地,不由得皱起秀眉,“薛特使,你说说,这一群半死不活的家伙,用得着动这样大的阵仗?还要你我日夜轮守在此,这这这,什么地方啊?这如何呆得下去?” 薛琼倒是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再恶劣不过的地方也经历过,“祭司大人辛苦了,只是殿下看中这群囚徒,前些日子又遭刺杀,是以免不了要你我提着心,仔细看守着,为免重蹈覆辙啊。” “这我自然知道!”扶鸾扬起精致倨傲的小脸,饶是那一身布衣也难掩世家贵女的骄矜,“难道不能让我守在殿下身侧?为何偏偏是那个叶轻水?她是江湖人,论理说也该是她来守着嘛!”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走到了事先安居好的寝房,此处倒是稍稍齐整了些,四面石壁,有床榻被褥安放于一隅,墙上两盏油灯,案桌上笔墨一应俱全,然而也仅仅是“稍微齐整”些。 扶鸾见状,又是一通骂骂咧咧,嘭地一屁股坐在榻上,激起尘灰,咳嗽了大半晌,更显嫌弃。 “南宫世家以奇门、机关之术着称,想来凌主子也考虑到了这一重。”薛琼一面应付着,一面状若无心地问道,“对了,祭司大人可知那刺客是谁?如此胆大妄为,只怕落在凌主子手里,千刀万剐都是便宜的。” 扶鸾反倒来了兴致,平日里她自矜身份,是懒得同那些莽汉闲言碎语的,但薛琼的身手修为她皆见过,亦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遂招招手,神秘兮兮道,“此事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薛琼递过去耳朵。 “你道那刺客是何许人?天师宗的掌门人的女儿!嗨,说出来你未必认得,但——” 对面女子神色微微一变,十指早在暗中攥入掌心,扶鸾未曾察觉,继续说道,“但她是顾垂鸿的意中人!顾垂鸿你总认得?” 薛琼开口,语调有几分滞涩,“天师宗最为年轻的掌教。” “是了是了!”扶鸾道,“那小丫头也算有几分本事,居然能在我南宫家所设的地牢之中脱身而出,好巧不巧的是刺杀当晚,姓叶的也在,你说她是不是自寻死路?哈哈哈……” 薛琼沉声道,“然后呢?” “哼,虽然那小丫头身手不俗,但如何能同叶轻水相提并论?何况凌主子要想出手,她早就死了,奇就奇在凌主子让叶轻水活捉了此人,并未下令处死,反而好吃好喝地供奉起来,”扶鸾打量四下,十分不满,“人家一刺客羁押的地儿,都比你我住的敞亮!” 薛琼心事已然如藤蔓一般交织缠绕,层层叠叠。 顾垂鸿明知凌仪攥着白皎皎作为筹码,仍一意孤行地进宫,这不是自投罗网?白皎皎如何逃脱地牢,如何能解软筋散之毒? 思来想去,自己如今还是半条命悬在凌仪手中,却为他人殚思竭虑,不由得垂首苦笑。 “诶,你有没有在听啊!” 她恍然回神,忙应和,“的确如此,也不知道此刻负责看守白皎皎的是哪位祭司。” “说到此事,你可管住了嘴,我只说与你一人听,”扶鸾悄悄凑近,“我听东袖姑姑说,白皎皎溺毙在湖中了!” 薛琼倏然一惊,瞳中闪过的惊骇之色是如何也掩饰不过的,扶鸾被她的反应唬了一跳,倒起疑云,声音也冷了三分,“薛特使——你似乎对这位天师宗的孽障,很是挂心呢?” 第176章 步步为营皆惊心 第197章 步步为营皆惊心 女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之处,徐徐收敛了神色,“我只是为之惊惧,祭司大人恕罪。” “你怕什么?” “如今已然有了个白皎皎,凌主子差你我二人看守地牢,若是再有差池,只怕彼此都难逃其咎啊……” 扶鸾打量她半晌,轻轻哼了一声,翻身上榻,“你们杀手出身的,就是疑心这个、疑心那个,怕什么?本司镇守在此,我倒要看看,谁敢犯上作乱!” 薛琼起身。 “我总归放心不下,祭司且请安睡,我再出去看看。白日再换祭司监守。” “知道了知道了。” 狭长逼仄的走廊,昏暗明灭的灯烛,还有浓烈到几乎要将人淹没的血腥气—— 有人哭喊,有人叫骂,有人求饶。 这一切对于她而言,在风雨楼便司空见惯了,是以此时此刻能面无波澜地途径那些囚徒。然而在此之余,更生出几分悲怆的凉意:习以为常,习以为常,是不是她薛琼只配身处于这暗不见天日的囚牢中,面对着杀伐、血腥、生死? 再想想九歌重楼的那些日子,倒仿佛是做了一场美梦。 就在她神情恍惚,将至长廊尽头时,倏然间烛火微微一晃——没有一丝异动,然而凭借着顶尖杀手的直觉,她骤然回身,身后空空如也。 不。 不对。 薛琼缓步折回,右手已然按在了青铜刀鞘之上。 眯了眼睛四下逡巡,牢内牢外全无一丝端倪。 她召来其余四名守夜人,“机关可有异动?” 那四人见她神色凝肃,各自惶然,面面相觑,待回去细细查了一通,逐个儿过来回禀,“回特使,并无异动。” 薛琼缓缓长舒一口气。 也许,是自己多心了。 “敢问特使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其中为首的男人小心翼翼问道,“要不要属下——” “不必了。”薛琼纵然生的一张灵动娇媚的脸蛋儿,然而面无表情之时,周身涤荡出的唯有高手的肃杀之意,令人不敢直视,“你们下去仔细看守便是。对了,软筋散的解药何人收着?” 那人恭声道,“是孙供奉。” “教他拿来给我。” 薛琼此言一出,俯首在地的众人皆微微惊诧——她和扶鸾祭司的确被调配过来监守牢狱不假,可是这上来便闹出好大一番阵仗,又查机关又要解药,这算什么? 虽心中疑虑,众人到底不敢怠慢,忙不迭将孙定涛请了过来。 男人满面倦容还未褪去,想来也是刚刚歇下,见薛琼一张玉面凝寒,神色泠泠,瞬间清醒了,“薛特使有何吩咐?” 薛琼只冷冷吐出两字,“解药。” 孙定涛犹疑地看她一眼,两相为难之下,沉声道,“薛特使可有殿下手令?” “无。” “殿下交代过,此药事关重大,务必由臣亲自贴身存放,人在药在。” “你知道,上一次纵了白皎皎逃了的那两位供奉,还有十几个手下人,俱被‘点天灯’了。”薛琼声音平淡,“是,我没有请殿下的手令,但孙供奉难道也揣测不透殿下的意思么?她要这地牢之中再无差错。” 孙定涛神色显然举棋不定,倒是女子轻轻笑了一声,“你当我愿意揽下这掉脑袋的差事?只是如今你也好我也罢,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为了保全自己的脑袋罢了。孙供奉,我只问你一句,若真有那不怕死的骤然来犯,是你守得住解药,还是我薛琼?” “是……属下遵命,莫敢不从。”孙定涛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转身遁入黑暗中,半晌,只闻密道另一侧传来微微响动,男人折而复返,将一个玉瓷瓶恭敬奉上。 薛琼纳于怀中,揉了揉眉心,遣退众人。 “你们接着轮值去罢。” “劳特使大人费心,我等不胜惶恐。”孙供奉千恩万谢之余,无不心悸:得亏自己方才没将质疑脸色摆出来,原来传闻“温柔一刀”不是假的,他心悦诚服地给这位娇滴滴的小娘上香叩拜。 待到众人散去,薛琼把玩着手中的玉瓷瓶,目光似若无意略过方才被众人忽略的牢顶。 仿佛自言自语般折身而去。 “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一乱,便是数百人的性命啊……” 承恩殿的宫门倏然遭此惊变,先才已经搜查完进去了的弟子纷纷驻足,另一面未曾赶得及的也抻长了脖子,试图一睹究竟。 原见那男子气度不凡,想来必然是宗亲,却不想乃四皇子凌夙亲临镇守。 然而此刻,他却携裹着凛然杀意,座下良驹飞跃而出,长枪直捅向男人眉心。 “唰!” “叮!叮!” 众人目光所及之处,只见方才那清艳绝伦的女子素手一弹,三枚冰凌随之射出,两枚皆中长枪,其内力之深,居然将力道生生错开,而那唰地一声,却是射中了凌夙头盔上的红缨。 “好,你们沆瀣一气,还有你,九歌重楼的当家的,如今居然也同这伙魔族余孽狼狈为奸,劫走我皇妹,南玄隐,今日你我便在此一决生死!让你的女人滚远些!” 凌夙双瞳之中凛然怒火,竟像是失了神志一般高声喝骂,这一骂不打紧,其间所含“魔族妖孽”“九歌重楼狼狈为奸”等石破天惊之语可是入了众人耳朵,一瞬间仿佛水落沸油,噼里啪啦炸出一片唏嘘声。 南玄隐正欲分辨,被辛折璃一把搡在后面,环胸抱拳,冷然笑道,“魔族妖孽,四皇子殿下这话可真是冠冕堂皇,难道那日在魔宫,见到尊驾和公主殿下是我眼花了不成?足下两面三刀翻脸不认人,这就是帝王家么?” 凌夙脸色铁青,身旁副将欲拦,被一枪挑开。 “少说废话!嫣然到底身在何处!” 辛折璃和南玄隐对了一眼:原来凌嫣出宫,竟是连自己的亲兄也瞒了过去,她固然是好意,只是未曾知会在先,这下和凌夙的梁子可是结大了。 “嫣然公主的确来找过在下,不过是说些风花雪月之事。”在一众喧嚣之中,南玄隐声音格外平静,“在下婉言拒绝,公主便自行离去了。” “我不信!” “信与不信全在你一念之间,但,四殿下扪心自问,究竟是我蛊惑公主大逆不道,还是你看管不严以至公主漏夜出宫?”男人疾步上前,两人距离不过寸尺,那话被压低了说出来,却掷地有声,“凌夙,要不是我保她一条命,此刻你的好妹妹早就死在那女人手里了,你却与我要人?你该提防的正主此刻坐在殿上,是她教人监随凌嫣,懂么?” 怒容一点一点褪去,凌夙遥遥望向承恩殿的正殿方向,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在下此番前来,只为一睹三宗四族门派的高招,涨涨见闻。”南玄隐朗声道,“有通关文书在此,四殿下请慢慢过目。” “如果寻不出什么差错,还请放行。” 第177章 吴钩胡缨敛杀意 第198章 吴钩胡缨敛杀意 凌夙目光久久驻留在南玄隐身上,一时间面容变化好不精彩,许久许久,方才按下了浑身杀意,那眸中居然有了恳求的意味,“嫣儿……少不经事,她,一定要平安无恙。” 辛折璃心中暗暗想道:自己原先对这男人没什么好感,桀骜不驯、眼高于顶,还一肚子的算计,但他能为了自家妹妹舍身犯险,连原先念念不忘于心的皇权也顾不上了,不免软了几分。 只听南玄隐道,“目前我可保性命无虞——足下此刻应当做的,是护卫天子。” 凌夙也是聪明人,如何不解这话中意思,点了点头,一面喝道,“让开!放人!” 一干人马这才浩浩荡荡地进了门。 只入了宫门之后,已午时将届,三宗四族皆随着一队禁卫引导入座。各门派帮会中人数多则半百,少亦有十几人。辛折璃等人随着苏卿一应坐在了后面,皆作“从属”之辈。 苏卿独自一人在前,他身为九歌重楼的掌权人,原也见过大大小小的场面,只是如今上头坐着天子、祭司等一干重臣,下面乌泱泱一片全是各大门派顶尖的修行者,多少有些惴惴不安,更担心自己修为尔尔,教人看穿反而来寻麻烦,遂折身向南玄隐道,“南兄,你近前来与我同坐。” 彼时各大门派已然陆陆续续进场毕了,只听主持开口。南玄隐凑过去一个脑袋,沉声问道,“怎么?” “好得充一充架势。” “那怎么成?”男人却笑了,“我和阿离现下是你的从属,哪有奴才和主子并肩而坐的道理?”见苏卿急的起身,又出手拍了拍,劝慰道,“不妨事,你安心坐着,越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越是要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来,教人摸不透底细,你这修行便是到家了一大半。” 辛折璃在后面忍不住吐槽,“旁的不说,歪门邪道你最精通。”一面转向陆龙道,“陆供奉,我并不常年在江湖上厮混,你瞧瞧这三宗四族的,可有什么镇场子的高手?” 陆龙闻言,鹰隼般的锐利目光扫了一圈。 “如何?” 男人微微笑道,“那要看姑娘所谓的‘高手’是何等的高手了。若以属下算起,那么在场至少有数十人能与之一战,若是少主才算高手,目前属下还未曾看到与之匹敌着者。” 身侧南玄隐笑而不语,被少女轻轻在下面一踹,“瞧把你得意的样子!” 正在此时,只见一玄衣男子越众而出,立于正殿中央,其身姿翩然出尘之处,教众人挪不开目光,一开口更是如戛玉敲冰,“诸位豪杰自四方远道而来,路上舟车劳顿,辛苦了。今日吾皇为保社稷之稳,朝纲之定,特在此举行‘纳贤会’,广纳天下英雄,在下忝居祭司之位,今日特来主持。” 下面忽然传来一道清凌凌女声,“还不知尊驾姓名?” 玄衣男子淡淡含笑,“本司名玉镜。” 人群中响起一阵细碎议论,南玄隐脑海中飞快划过凌嫣留下的密笺——玉镜,据说此人除了布阵之外,并无出挑之处,其修为远不及其他几名祭司。果不其然,下面的议论声中不乏提到了“无尘”、“孤光”等人。 辛折璃面色却是微微转惊:玉镜,玉镜。 不知缘何,此人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甚至就在不久之前,然而待细细思忖,却又没个源头,两相犹疑之下,扯了扯苏卿衣角。 “苏楼主,你可觉得此人面熟?” 苏卿道,“未曾见过,怎么?” 南玄隐不阴不阳哼笑一声,“但凡生的有几分容貌,阿离都是眼熟的,无妨,无妨。” 辛折璃还待再问,只听对面的青海派忽然叫道,“皇上既然有意纳贤,发帖于各大门派也就是了,何必将人拘起来,再弄这一番玄虚?所谓求贤若渴,便是关在牢中的么?” 此言义愤填膺,瞬间激起一片应和之声。 “是啊是啊!” “招揽人才也罢,从未听说过先俘虏了再做打算的!” “如此居心实在可疑!” 辛折璃微微瞥向殿上一眼,却见殿中墙壁栋梁与柱子皆饰以云彩花纹,斑斓绚丽,全无龙凤赤金九龙金宝璀璨的宝座上方坐着应该便是东螭国的天子凌濬了。男人头戴通天冠,白玉珠十二旒,垂在面前,遮住龙颜,无法看清他神情样貌。身边一左一右矗立两人,同样和玉镜一般无二的装束,想来也是祭司了。 正在众人愤懑,流言如沸时,主座上的凌濬却是一言不发,仿佛无话可说,又仿佛置身于高处目睹这一场闹剧。 “明凰长公主凌仪到——” 承恩殿宫门之外忽然磬钟敲响,这下是连着的五声,声声悠长绵远,气势斐然。 辛折璃心中一震,这一场鸿门宴的正主,终于来了。 四下议论声忽而休止,静谧无言,只能听见八乘宫轿行进而来的环佩相击发出的清脆声响,叮叮咚咚,恍若瑶池仙乐。 她虚眸瞥了一眼,想看看凌仪做出如此大的阵仗,该是何等盛装出席,艳压四方。只是这一眼,却收不回了目光。 凌仪松松披着雪白的狐裘软毛长披风,着一身玄黄织锦鹤氅,肩上伏着青鸾的图样,万缕青丝梳成华丽繁复的缕鹿髻,由宫人扶着慢慢下轿,飞眉入鬓,一双摄魂妩媚的狭目,面上流转着如玉的光泽,当真应了那句“六宫粉黛无颜色”。 即便是,明知此女杀伐决断、狠戾暴虐,恐怕在场也不少人倒抽一口冷气,为之容颜倾倒。 四下宫人逐次而跪,凌仪缓步走过长阶,声如莺啭,“诸位,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规矩,宫中自然也有宫中的规矩。既然各路英雄肯赏三分薄面坐在这儿,少不得要守宫规了。” 她漫不经心地目光走一遭,烟视媚行,竟隐隐有君临天下之势,却是不紧不慢地坐到了皇叔身侧。 “玉镜祭司,继续说罢。” “是。”男人施了一礼,又道,“闲言少叙,这比武大会的规矩说来简单,留在宫里的各位英雄会被逐一请上台来,由座下除了该派的任何一位挑战,单打独斗。无论剑斧刀枪,下毒布阵,皆可。” 其中一人按捺不住性子嚷道,“自家门派的弟子不让自家人救,这算什么道理?” 玉镜丝毫不恼,“阁下误会了,一对一独斗,若胜的是宫里这位,便放归门派,赐黄金百两,但输的便要扣押宫内听凭处置。”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若胜的是挑战那位,则可救一同门出来,同样赐黄金百两,以示天恩浩荡。”玉镜顿了一顿,温然含笑,“不过,败的……就只有一个死字了。在此之外还要奉告诸位,若是想要归心于我东螭国,随时可退出擂台,不但保全性命,且日后安稳荣华,加官进爵。” 如此将规矩尽数说完之后,这四下里反而静谧如斯,酝酿着山雨欲来的死寂。 所有人的脸色——惶惑、愤懑、紧张、甚至于贪婪,不一而足。 率先被推上来的是一名男子,那人约莫四十上下,生的眉深目重,嘴角似乎有道刀疤,两名供奉解开了其手腕上的铁索,众人所见,却是一片低低私语声。 这一边,苏卿眯起眼睛,细细辨识。 “苏楼主,你见多识广,这是什么人?”辛折璃忍不住问道,“若他不是咱们相熟的,索性便上去比一场,至少先将七阁主救出来!” 第178章 当面对峙旧冤案 第200章 当面对峙旧冤案 身边的辛折璃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嗔道,“一惊一乍地做什么?” 男人却喜色不改,附耳道,“你方才问的问题,我知道答案了!” “什么?”看了几场比斗,方才问的话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我问什么啦?” 南玄隐道,“你却才不是问我,为何凌仪要如此大张旗鼓地收罗人才,纵得其身不得其心吗?你只凝神看那台上。” 辛折璃听他语中不似儿戏,遂瞪大了眼睛细细瞧去——只见方才那位纯瑕姑娘一手素练软缎虽精,内力却似和常人相去不远,凌厉威力全然施展不出,唯有绵绵柔柔与之周旋。而叶轻水果然尊凌仪所言,并不使用内力,同样用一把软剑与之周旋,拆到五十余招后,叶轻水喝一声:“着!”一剑东劈西转,斜回而前,剑锋挽了那雪白素练,将纯瑕胁于怀中。 南玄隐微含了笑,一双濯墨的妙目却是凛凛寒色。 辛折璃倏然一拍掌,尚未开口,只听身后陆龙亦叫道,“这妖女,好歹毒的心思!” 原来凌仪将各派高手囚禁此处,使药物抑住各人的内力,逼迫他们投降朝廷,命人逐一与之相斗,有人降服自然最好,即便不降,生死之战,也必然拼尽一身功夫,正好让她身边祭司领教各门各派的精妙招数,用心之毒,计谋之恶,实是令人发指。 “停!” 叶轻水点到为止,登下撤开三步,朝那少女微微颔首,“适才多有得罪,万望海涵。”一面兀自下台,退入殿后。 玉镜在旁观看,只是面无波澜,出声命道,“下一位!” 苏卿原本看了几场,兼之昨夜忧思过度,此刻本来有些许倦怠,然而待目光触及台上那人,随着周遭属下一片低低惊呼,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楼主,是小七!” 辛折璃随之一震,“这便是七阁主?”放眼台上,却见一名弱冠少年被押解上来,虽然通身白衣已然染了不少尘灰泥土,发丝微乱,然而面容清俊阳刚,双瞳炯如星辰,身姿挺拔如竹,当得起阁主之名。 “是。”苏卿沉下声音,连带着有些许紧张,“南兄,若小七败了……计将安出?” 南玄隐道,“他修为何如?” “若是在全盛时期,应当能与陆龙冯彪两人同战,但如今不好说。” 辛折璃脑中盘旋着一个念头,只听殿内妩媚女声再度响起,“看上去是个英年才俊,若是折损在此,岂非暴殄天物?——你可愿降?” 这正是她心中所想:君子能屈能伸,先投降免去这生死之战,再徐徐图谋,谁知少年连头都不回,只冷冷吐出两字,“做梦。” 座下一片唏嘘。 苏卿忍不住低喝道,“小七!” 两人四目相接,台上的少年对着他微微稽首,“楼主,此番落入奸人之手,属下无能,实为九歌跌了颜面,楼主厚待之恩,唯有来生再报。” 辛折璃扶额:这孩子!怎么一点不懂得变通呢!识时务者为俊杰,胜过擂台空流血啊! 这时,场上另一端却传来一把娇俏的女声,“足下既然站在这里,也不愿归降,自然是要打咯?” 人群中越众而出一名少女,穿鹅黄衣裳,满头青丝束成高高麻花辫,以雪白珠花相饰。脸容莹润娇俏。 她倒提长剑,一步一步走上擂台。 “北海十二峰辛盈盈,特来请教!” 那台上少年依言行了个礼,面色肃然,“九歌重楼,孟启。” “慢着!”辛折璃再忍不住,足尖轻掠越众而出,“早闻七阁主之名,今日终于得见。我要同此人一战!” 争相抢擂台,这却是闻所未闻。更兼二女一人明媚娇俏,一人清艳绝尘,两相对峙之间衣袂翩然,瞬间便引得场内阵阵躁动。 “奇了,这女子好生面熟……” “难道是在下记忆出了岔子?不是同宗不能——” “嘘,且看便是。” 殿前,玉镜问道,“足下何人?” 辛折璃深吸一口气,目光逐次掠过北海十二峰的那些昔日的同门,只觉仍有情绪翻涌而出,然而收回到了辛盈盈身上,终究归于平静,“我只是一名散修,无门无派,此番前来也只是想领教一下七阁主的高招,别无他尔。” 不待玉镜开口,辛盈盈却冷笑了一声,“哟!无门无派?我竟不知‘大师姐’如此谦虚,今日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你又何必遮遮掩掩?”说完转身面向众人道,“此乃我北海十二峰的叛徒,私盗禁物,后被鬼蜮魔宫救出,如今又委身于九歌重楼,诸位,于情于理,此人皆不该与孟启一战!” 哗然之声如潮水涌来。 辛折璃早也料到了辛盈盈会添油加醋、颠倒是非地污蔑她,如今听她一番义愤填膺也不意外,只付之一笑,“你说我私盗禁物,为之何人?” 辛盈盈眼珠一转,飞快道,“你自然是为了那伙魔宫余孽!” “是非黑白,向来不是你我凭一张嘴便能盖棺定论的。”辛折璃不疾不徐道,“我坦然,当初北海十二峰慕寒衣与我相好,此事同门皆知,而我盗了封元丹也正是为他。请让慕寒衣出来对峙。” 辛盈盈面色飞快一变,身后的同门已然交耳私语。 “他,他没来!” “哦,那真是可惜啊。”辛折璃缓步上前,“在我尸骨未寒之际,你与他大婚,此事不但同门皆知,连各大门派也是知道的?” “你少颠倒是非!分明是你叛门在先,被处死——” “处死?怎么死的?”辛折璃厉声逼问,“是死于慕寒衣的剑下!我的脸被划了足足十三刀,那日同门皆可为之见证!” 辛盈盈料不到她步步为营,却是故意设局,瞬间面色青白交加。 “我不知为何,重生于鹿家小姐身上,折返十二峰也不过是想讨回自己旧躯尸骨。”辛折璃话至于此,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同门已然隐隐传来啜泣声。 “辛盈盈,你口口声声说我盗取封元丹是为了魔族,我倒要问你,何人为你证明?若真为魔族而盗,为何无人劫狱救我,反倒是死在他慕寒衣手里?为何那日我重返十二峰,我的寒骨剑却佩在你身上?究竟是我叛门罪孽滔天,还是有人步步为营,设计陷害?” 第179章 借刀杀人玄机藏 第201章 借刀杀人玄机藏 如此节外生枝,其间又涉及到原先轰动各大门派的旧事,如今陡遭惊天反转,无人不惊,无人不语,刹那间竟忘了此乃擂台,倒是议论之声铺天盖地。 辛折璃缓缓拔出寒骨剑,泪凝于睫,分明是一张清冷倔强的面容,声音却带了些许颤抖,“我敢立下血誓,无半字虚言。辛盈盈,你呢,你问心无愧么?” 那一大颗泪应声而落。 如此从始至末一一道来,台下,南玄隐广袖下的一双手已然不觉攥紧,根根生痛。 若是不计一切后果,他真想立斩那女人于殿前,三刀六洞不解其恨。 可,不能。 苏卿深会其意,目光略带怜悯地看过来,却郑重地拍了拍男人的肩,低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南兄,你我皆隐忍至此,难道要为一时热血,令这多日筹谋毁于一旦么?” 玉镜待二女对峙毕了,似乎为难地入殿请示。 不一时折回,朗声宣道,“奉天子口谕,今日比武到此为止,众位舟车劳顿,还请随宫人指引,在此处安歇一晚,明日辰时继续,钦此。” “那,那这——”辛折璃目光触及台上。 “暂且收押,带下去。” 薛琼在地牢之中守到了三更,果然再无异动。 她望着灯烛一点点矮下去,渐渐困意犯了上来。在如此不安稳的地牢中,许是勾起回忆,她做了一场梦,梦中,是久违的山雨楼。 那个男人,原本和秦冠皆为山雨楼楼主继承人,原本更有希望执掌大局的,但,半途喜欢上了一个官家的家奴女,被秦冠发现了端倪、检举。 在山雨楼,甚至在整个杀手界,“情”之一字乃是死罪。 于是,山雨楼高手出动了大半,将这一对亡命鸳鸯逼上悬崖。 夜风猎猎,墨色当空,薛琼看到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男人眼中,不是绝望、不是恐惧,是释然。他紧紧抱着身边的女子,笑了,他甚少笑,这一笑根本不俊朗,甚至有几分难看,“芙儿,多谢你。这短短三月,却是我毕生最快乐的辰光。” 谁知,下一刻,官家女奴的匕首却穿透了男人的心脏。 那时薛琼尚且年幼,瞪圆了眸子。 全族被凌重玉牵连致死,是以每每看到那些欢好的景象,心中便会被一股酸涩的嫉妒充溢,所以,当她亲眼见那匕首带出一抹血喷涌而出的时候,除却震撼,竟然有一丝颤抖的快意。 男人踉跄了一下,没有闪躲,没有避开,那女子浑身颤抖,手法生涩,根本就不是一个杀人的老手,她瑟缩着,回避着男人的眼神,“对不起,五郎,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也不想当被千人万人践踏的奴才,我想,我想好好活一次。” 薛琼看了一眼秦冠,男人眼眸冷冷,然而嘴角分明浮现出一丝早在运筹之中的笑意。 就是这样的下场,还是被自己私奔的女人亲手杀死,这就是杀鸡儆猴,震慑上下的最好法子。 可是那男人的眉间,并没有浮现预料之中的震愕、愤怒,怨怼,甚至十分平静,他主动地退了一步,“芙儿,你穿着白衣裳,别染了我的血才是。” “……”薛琼再一次不可置信地张着口,眼睁睁看着男人带着三分笑意,从那张冷峻的面容中弥漫出柔情,仿佛面前不是生杀,是花前月下,“我懂得,不怪你。不过我想你对我,或多或少还是有一点真心的。只是从今往后,没有带你过上好日子,也再不能护你周全了。” 他死了,缓慢而沉重地倒下。 那官家女奴的神色真是精彩啊,有三分悲凉,有三分感伤,最多的却是释怀。 她,凭什么,释怀? 连楚琼自己也不知道,这种强烈的恨意从何而来。 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倏然之间一声破空箭羽,百里穿杨,一下子贯穿了那女奴的身体,四下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那个女人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插着的箭,看着大片浸染开来的血,“你们你们答应” 话并没有说完,也永远没有机会说完了。 人群之中走出一名少女,脸庞俊美冷峭,娇媚之中透着隐隐森寒。 “楼主大人是说过要留你一命。” “但,我想要你死!” 梦境被渐近的脚步声打断,她那点本就不安稳的睡意顷刻间消散。 原来不觉间,已然到了天明。 换值轮守的供奉并不认得她,只见女子斜斜坐在凳上,鬓发披散于肩,肤光胜雪、面容柔媚,听到响动微微睁开眼,还是一派清纯懵然的模样,不由笑道,“孙二哥,哪儿来的这么个小美人?啊?该不会是你金屋藏娇?” 薛琼悠悠醒转,一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孙定涛,似笑非笑。 孙定涛昨日被差使,心中也有几分不忿之色,如今见人挑衅,原本是要代其赔罪的,然而脑子一转,却起了坏心,假意斥道,“休得胡言乱语!”却并不坦明身份。 他倒要看看,这二人相斗起来,是何等好戏。 “啧啧,啧啧啧,咱说这各大门派的女人见也见多了,要么就是一脸贞洁烈妇,要么便是半老徐娘,实在无趣得紧,诶,二哥,你倒是给兄弟透个底,这尤物是从哪儿弄来的?” 薛琼眨眨眼,柔声道,“宫里。” “哟!莫不是冷宫被废黜的宫嫔?行啊,孙二哥,贼不走空……呸呸呸,是雁过留痕,你还真是会找时机,啊?” “可不是么。”薛琼打着哈欠慵懒起身,一拢云鬓,其风流身段几乎令所有男人屏息,“孙供奉,你和你家这位兄弟,当真是心意相通啊。” 孙定涛原是隔岸观火,骤然间却见这把火烧到自己头上,瞬间慌了神,“放肆!陈冲,这一位乃殿下御前薛特使!” 男人看向薛琼,薛琼亦眯着一双狐狸眼与之对视,甚至带出一丝笑来。 陈冲瞠目结舌之余,踉跄着后退两步,“不、不会……如此年轻的小娘……” 他话音落地的同时,倏然间内室飞掠出一道灰影,迅捷如雁,半条长廊的距离转瞬即至。 啪!啪!啪!啪! 左右开弓四个耳光,声声清脆。 那人甚至没来及反应,后知后觉两颊火辣辣烧灼了起来,一颗带血门牙滚落,他才看清面前的女子,“你”字刚卡在喉咙里,对面人已然飞起一脚,堂堂八尺大汉被踹到了铁栅栏牢门上,咣当一声巨响。 连带着门后被关押的弟子都为之惊醒,不明所以然地瞧着眼前的一切。 “扶、扶鸾祭司大人——” 女子身形极稳,那脚收回后,又无比顺手地甩了孙定涛一巴掌。 “……”薛琼眨眨眼,震惊倒是也不震惊,毕竟南宫家的嫡小姐被发落在此,早就窝了一肚子火,只一大清早便闹出如此阵仗—— 看来昨夜睡得不怎么样啊。 “打脊奴,你便是猪油蒙心,素日想听也是听得见人言的罢?我是何等身份,你面前这一位又是何等身份,此处可容你调笑取乐?还满口你长我短,你存心不想要这舌头,我这便成全你,割了交于殿下发落!” 薛琼在旁附和,“实属荒唐,实属荒唐。” “还有你,卢定涛!” “小……小人姓孙。” “管你赵钱孙李!给我跪下!”扶鸾声音且清且脆,足以令这长廊两侧被关押的弟子全听得一清二楚,“哼,袖子一卷,你倒是会看戏啊?他瞎了眼睛,你莫非也跟着瞎了不成?有人犯上作乱,你身为同僚不能劝诫阻止,废物!自己掌嘴!” 薛琼干咳两声,上前一步柔声劝解,“祭司大人,他方才吃你一掌,想来也是长了教训,而今大敌当前,何苦于此时严苛待下?” 扶鸾恨铁不成钢似的瞪了她一眼,“你呀,薛特使,你就是太好性儿了,才任由这群狗奴才放肆,换做是我,统统打发去三法司!” 如此一来,孙定涛和陈冲争先恐后跪地,自扇起耳光来,噼噼啪啪,再不敢作势。 扶鸾这才敛去三分怒意,忽然听闻外间跑来一个狱卒,恭敬道,“孤光祭司押着新送来的弟子候在外面,顺带教小人问一句,扶鸾祭司这里安否?” “孤光哥哥来啦?”扶鸾转嗔为喜,“正好,我才不乐意待在这鬼地方呢!” 薛琼眉心登时一跳。 扶鸾纵然霸道骄纵,到底心思没那么难以捉摸,若是自己小心周旋,定能寻得回寰之机,若是换了孤光,只怕…… 便成了真正的死局了! 第180章 瞒天过海连环计 第203章 瞒天过海连环计 翌日,晨。 昨日尚有熹微阳光,今日却起了朔风,凛冽刮过周身,如剔骨刀一般。怒雪倾寒,洋洋洒洒,几乎将整个承恩殿铺陈成银白之色。天色阴沉晦暗,有浓云压下,仿佛这高台非高台,乃修罗场一般。 辛折璃等人早早入场,却见四下零零散散坐着几个门派,也不知是因为时辰尚早,还是经昨日一战萌生退却之意。 “阿离,今日恐怕率先被推出来的还是七阁主,你不可再冒进了。”南玄隐将一个暖炉塞过去,低声道,“凌仪巴不得各大门派自相残杀,底细透露得越多越好。” “那怎么办?辛盈盈的资历武功不过平平,她既然站出来挑战,恐怕有什么邪门歪道,或是修为突飞猛进,我不放心啊。” 苏卿叹道,“要是萧兄弟在就好了。”想了想又觉不妥,“只是他已然离开十二峰,恐怕那女子牙尖嘴利,又是一通编排。” “苏楼主。” 就在此时,有一灰袍男人缓步走来,他头戴斗笠,身形十分高大,站定在苏卿面前,“尊驾是九歌重楼楼主么?” 苏卿见此人气度不凡,起身还礼,“免尊,叫我苏卿便是。” “苏楼主,我可以帮你救人。”男人开门见山,似乎很是焦灼,“但我有个条件。” “且慢,且慢。”辛折璃出声道,“这位大侠,我们连你姓甚名谁,何门何派,是什么来路都不知道,如何敢同你联手?” 男人似乎这才想起来自报家门,“在下凤阳山庄门客,项长风。” “项长风?”辛折璃倏然起身,其激动之色令苏卿和南玄隐齐齐吓了一跳,“你便是散修中首屈一指的内功高手项长风?焰寒双璧中的‘焰’,是也不是?” 男人讪讪,似是自嘲,“在下是有几分内功底子,然而已多年不涉足江湖,这第一的名号,还请姑娘不要再提。” 南玄隐伸出手来,不卑不亢,“原来是项前辈,我等冒犯了。” 项长风亦伸手,两人相握。 不一时,各自散开,辛折璃等人自然知道,这看似轻描淡写地握掌,却是各自试探虚实。项长风道,“足下底蕴之深,少年翘楚,前途不可限量,然而,深却不稳,若要在此道精进,还需沉下心来。” 南玄隐拱拳恭声道,“多谢前辈指点,小子领受了。” “足下所谓的条件,是什么?”确认了身份,苏卿便单刀直入地问道。 “实不相瞒,我家少主也中了软筋散之毒——这毒原不稀奇,只是配方足足三十六种,恐怕唯有牢内看守才贴身存放,在下便是要潜入其中,但,如若不在牢内,而在某个祭司身上——我并无全胜之把握,届时,还请足下相助。” 南玄隐痛快应道,“一言为定。只是那地牢凶险,阁下万望小心行事。” 彼时雪将住,风未定,各大门派的弟子陆陆续续地入场内,项长风一拱拳,便消失在了熙攘人群之中。 规矩照旧,人亦未变,只是今日皇帝未曾亲驾——想来昨儿也不过是为观礼走个过场。 果不其然,第一个上擂台的依然是孟启,他精神尚好,只是脸上多了掌印,想来在牢中多多少少吃了些苦头。 “在下九歌重楼,孟启。” 辛折璃目光正盯着北海十二峰,只见辛盈盈蠢蠢欲动之际,一道身影转瞬即至。 令所有人猝不及防。 南玄隐忍俊不禁笑道,“原以为项长风是个内功高手,想不到轻功也是上乘,哈哈哈哈哈,如此迫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呢。” “足下何门何派,还请报上名来。”玉镜在殿前问道。 “散修,李四。” “……?”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下面议论声四起。 “这人不要命啦?那可是九歌重楼下面的人,即便赢了,难道就不怕……” “送死来的?” “嘘,别看此人落拓狼狈,万一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呢?” “高手?无名无分,就为了打擂台?” 辛折璃却和南玄隐对视一眼,各自点头:项长风曾几何时也是名冠江湖的,如若禀明身份,又输的不明不白,只怕要被看出蹊跷来。 孟启用双刀,项长风选了一柄旋风斧,二人你来我往拆解了百余招,不分上下。 殿内层层珠帘帷幕之后,传来一道幽幽女声,“这男人是个拔尖儿的高手啊。” 叶轻水自然听声便知来人,然而不得不强按捺下惊诧之色,反佯装疑惑,“孟启至多能和三两供奉打个平手,这人与他不分伯仲,称一句高手也罢了,却能算‘拔尖’么?” 凌仪不答,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手中的貔貅戏珠镂金手炉。另一侧孤光出声解释道,“非也。你看孟启上来攻势凌厉,此人便着意防守,防得滴水不漏,却又不让其至于下风,待到五十招后,孟启渐渐体力不支,攻势转为绵柔,此人的斧头却激进三分,一攻一守之间,将分寸拿捏得丝毫不差。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平分伯仲的?除非此人想要的便是相持不下的‘平局’。殿下,此人不得不……” “嘭!” 严加防守四个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那“李四”便如断线纸鸢一般滚落擂台,“嗤”地吐了一口血,居然不管不顾还要往上爬,“方才那一招不作数!你耍阴的!来,你我再战三百回合!”一面叫着一面被两禁卫拖了下去,其无赖模样,哪里像个高手? 孤光扶额,凌仪叹息。 看来,倒是他们俩多疑多思,太高估此人了。 叶轻水按下笑意,她素日里便是一丝不苟的性子,此刻问话分外诚恳,“殿下、孤光祭司,我眼拙看不出,这也是装出来的么?要不要属下去搜检一番?” “……不必了。”凌仪道,“怕不是冲着那一百两来的贪财之徒。”言毕起身,“轻水,你随我来。孤光祭司,一会儿‘本宫’自会回来,你只当她是我,一切如常便是了。” 男人敛襟为礼,声音平淡,“是。” 叶轻水不明其所以然,只是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不知不觉间,她已然卷入了这场朝堂与江湖的旋涡——长公主、天师宗、还有与自己齐名的对手……她发觉万年不起波澜的心开始晃动,并隐隐为之恐惧。 如此动摇,绝不是凌仪想要看到的。 她斟酌了一番,以平淡语气试探道,“凌主子不观战了么?属下倒是觉得还有几个门派未曾出手,想要领略一下招式,或许有所裨益……” 凌仪并未起疑,依旧不疾不徐穿堂过廊,“本宫知道你是个‘武痴’。别急,那群庸庸之辈见识过了,很快要见到的这一位,才要你提起十分精气神来应付呢。” “殿下所指何人?” “顾垂 鸿。” 第181章 锦衣夜行美人策 第204章 锦衣夜行美人策 夜风森凉,整个狭长的甬道之内昏暗无比,间或夹杂着一两声不知哪个门派弟子的呻吟声,腐朽而阴潮的牢内,唯有一双眼眸飒如寒星。薛琼匆匆以人面泥捏的模样,并不算十分肖像传神,但只要不凑近了细瞧,倒也能瞒天过海。 她知道孟启那刚烈的性子,心中焦灼,也不知道会不会在这期间自己闹出什么阵仗,寻死觅活,又或者扶鸾记恨在心,找人给吃些教训。却也不敢行进太快反而惹眼,只得不紧不慢地走过“品”字地宫的前端,行至右侧,假若没有记错的话,九歌和天师宗的人应该都被关在此处。 四下打量,一片寂寂无声。这些被分配来看守地宫的倒也是万里挑一,如今已然深夜,却毫无怠慢。 见“他”来了,齐声道,“见过陈供奉!” 薛琼点点头,早年间在山雨楼曾学过不下百种声音,此刻倒也信手拈来,“一切安否?” 其中一人上前回禀,“其他的倒是安分,只是天师宗的还有两三弟子水米不进,已然一整天了。还有便是那小子——”说完抬手一指孟启的方向,果不其然,男子嘶哑怒骂随之而至,“朝廷走狗!不得好死!” “您瞧瞧,便是这幅桀骜不驯的样子,闹起来简直不得安宁,偏偏咱们得了令,这些人要留活口……” “陈冲”微微颔首,“此事我已听孤光祭司说了,这个人有些来头,是九歌重楼七阁主,原先是胜了擂台,只是主子觉得蹊跷,便令暂且扣押在此,徐徐图之。” “如此一把硬骨头,怎么徐徐图之?”那守卫许是被孟启不重样地骂了一晚上,此刻也是恨得咬牙,“陈冲”微微一笑。 “这——你们便不用管了。” 话音落地的同时,几个守卫身形绵软,陆陆续续倒了下去。 牢内众弟子有的随之倒下,有的内力深厚尚且支撑,仅存意识清醒的几人无不骇然,“你,你要干什么?” 薛琼没好气地顶道,“我要杀人灭口、千刀万剐呢!” 她原声一出,冯彪瞬间扑了上来,“薛供奉!” 孟启冷冷打坐,刀子似的目光在她上下逡巡。 “你怎么也进来了?”薛琼问道,“苏——楼主一切可好?”说完之后微微黯然。 “是楼主要属下进来的,一则是为了照应七阁主,谁知那女人出尔反尔,不肯按照规矩放走阁主,是以先才闹了一场……” 孟启原先侧坐,此刻微微转身过来冷笑,“人家早攀了高枝儿当凤凰,你上赶着说这些又有何用?” 薛琼不欲与之置气,只飞快说道,“关于我的是非功过,自然会在一切了断之后请楼主裁决。如今我从陈冲那里弄来了解药,也大致背下来了地宫的机关路线图……” 冯彪搓了搓手,满面涨红,“果真?”连带着孟启也倏然一变脸色,周遭那些弟子纷纷聚拢过来。 梁上却忽然轻飘飘传来一道男声,“诸位不觉得,一切过于水到渠成了么?” 此人竟能将身影藏匿于两道梁柱的夹缝之后,且气息收敛得一丝不露,甚至连薛琼都未曾察觉,只见他轻如羽毛落了地,天师宗一男一女两位弟子齐齐喊道,“傅师兄!”“傅师弟!” 薛琼和那梁上君子在昏暗灯烛之下对望,两人神色皆有些复杂。半晌,竟不约而同笑了两声。 这一笑,令在场所有人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顾道长,别来无恙。” “惭愧,在下的同门都未曾认出,你倒是认出来了。”顾垂鸿淡淡笑道,“论伪装,还是薛姑娘更胜一筹啊,连带着男女都能易容。” 薛琼道,“混迹江湖,又是这等不入流的身份,左不过雕虫小技罢了。” 两人寒暄之间,众人这才知晓个中缘故。 “薛姑娘,你可知凌仪此番将各大门派囚禁于此,究竟是何图谋?” 薛琼秀眉微蹙,“一则是为了令各大门派自相残杀,彼此之间生出嫌隙,我听闻规矩是要其余门派与牢内之人相斗,胜者救人,若牢内败则死,如此一来,只怕大家杀着杀着便杀红了眼,却忘记元凶究竟为何人。” 冯彪应声道,“不错!还有,那毒妇身边还跟着个女人,生的……平平无奇,但位列祭司之位,且天赋奇高,对旁门招数过目不忘,只怕是这毒妇有心栽培!” 两人先后说完,众人无不觉得寒意横生。 薛琼自怀中掏出一个玉瓷瓶来,“事不宜迟,我现下就将解药分给诸位,趁你们恢复了内力这段时间,我告诉你们几处要害机关,务必牢记在心!” 事关生死,所有人都凝肃紧张起来,薛琼和顾垂鸿二人一左一右分发解药,而那些内功稍弱,被她以“周公散”迷倒的弟子,还需逐次解开。一时间牢内簌簌微声,却又无一人言语。 薛琼面朝盘膝而坐的众人,肃声道,“通过这条长廊,约三丈外可见足下青砖,分黑、青、灰三色,诸位可知道入门所学的‘八卦步’?踏着青色、足尖点在灰色之上,切忌——” “噗”地一声,忽然有名弟子面色一变,吐出乌黑浓稠的一口血来,顷刻间众人尽皆变色,这猝不及防的惊变令旁边的女弟子惊呼一声,“守一师兄!守一师兄你怎么了?” 在一片沉寂的惊诧中,时间仿佛在此刻画上了休止符,待到陆陆续续从震愕到逐渐回神,又有个弟子吐血出来,看面色痛苦不堪。血缓慢地顺着口齿往下流淌,竟然是剧毒的暗红色。 “怎么会这样?”冯彪失声惊道,话音落地,自己喉中一股腥甜喷涌而出,“这——嘶,好霸道的药性。” 先才哭叫的女弟子骤然抬起杏眼,眸中凛凛怒火,那火几乎扑到薛琼面上,“是你!” 薛琼还未开口,忽然之间那飞檐屋顶之上,一支箭直冲顾垂鸿射出! “小心!”顾垂鸿叫了一句,猛地一抖长剑将暗器揽了下来,然而,这一支飞箭之后,竟然紧随着千万只密密麻麻的箭雨! 第182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第205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不知是不是方才那名弟子的惊呼声触发了机关,总之此时此刻,千钧一发之际,薛琼和顾垂鸿一人用双刀一人使长剑,只听得晦暗地牢中“叮叮当当”一片骤雨敲瓦般的清响,二人纵然修为皆属高手,亦不免为之惊诧。 此番过后,天师宗弟子无不愤然而起,“妖女!分明和那伙朝廷鹰犬沆瀣一气!”“师兄仔细她又作什么下流手段!” 薛琼脸色煞白,十指狠狠攥入掌心之中,万万料不到这错出在了哪一步——是孙定涛那厮发现了异端?还是自己的药不留神在暗中被掉包了?往下细细想,若是从凌仪命她看守地牢的时候,本身便是一场局呢? “被我们说中了,无言以对了是不是!” “掌教师兄,此妖女心思诡谲,决计不可留啊!” 孟启终于忍不住喝道,“都闭嘴!”他原也并非是莽撞轻狂的性子,只是被囚地牢太久,原先又深以为苏卿薛琼是板上钉钉的天赐良缘,如今看着女子一脸惊诧颓唐、不可置信的模样,自己反而渐渐清醒,“嚷嚷什么?那药难道是强灌下去的?就算她是叛徒,连带着九歌重楼的人一起害了,那先问问自个儿怎么全无防备之心!” 薛琼的脑中只是一片空白,千夫所指,每一道仇恨的目光几乎都能将她戳出窟窿,此刻早是千疮百孔,——前有凌仪,后有天师宗,而无论是正是邪、江湖庙堂,竟无一人信她。 心仿佛坠入冰窟,一层一层漫上已然冷却的血液。她含泪冷笑,“对!我是叛徒!这就是穿肠毒药,我便是蓄意下毒戕害你们的!谁让我是妖女呢?我——” “薛姑娘,你且冷静。我深知遭受不白之冤的苦楚,但如今生死存亡之际,大家是敌是友,总要说清楚。”顾垂鸿的声音清朗如风吟,令女子稍稍平静了些许,这才转向众人。 “师兄师弟,还有九歌重楼的众友。” “你们先才也听到了,凌仪交代过,这里关押的人都要留活口,是以薛琼不会是奉了凌仪的意思来取诸位性命。若是为报私仇,她熟知地宫机关,大可不动声色地灭口,何必易容前来说这许多废话?” 此番话有理有据,更兼顾垂鸿在江湖积威犹在,是以众人一时间倒也沉默了下来。有人似乎低声喃喃,“怪了,方才觉得这毒烈性无比,如今却又……” 冯彪倏然间灵光一现,翻身而起,“大家伙运功试试,看内力尚存否?我方才运转了两个大周天,竟觉得仿佛不受桎梏了!” 底下一片悉悉率率声。 “诶、奇了,好像真的解毒了呢!” “内力完好如初,怎么会这样?” “可方才分明痛的厉害……” 薛琼从阵痛之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从玉瓷瓶中倒出一颗丹药,放在鼻翼下面细细嗅闻。 “是益母草、当归、血灵芝……” 顾垂鸿接过亦查看一番,恍然顿悟,“知道了。这的确是软筋散的解药,只是中间加了两味重补的药材,是以方才你们将淤积残毒吐了出来,只是此药虽为补药,却十分烈性,也就是说,在三个时辰之内,都需养气安神,绝不可动用内力。” 徐徐解释完,才算是平息了躁动,孟启面上似有愧怍之色,只低声对冯彪道,“若有命活着出去,我当负荆请罪了。” 薛琼敛眉,“顾道长,你说,是凌仪疑心众人逃走才在解药里动了手脚,还是疑心我一人?” “这不好说。”顾垂鸿微微顿首,“但当下也别无他法,唯不破不立。我和师弟的换魂之术不知能维系多久,比武大会那边愈拖下去,各大门派的嫌隙只会更大。” “既然如此——” 女子深吸一口气,抹掉了面皮。再度睁眼时,长睫下的黑瞳清冷如月、寒芒若星,在这样一张稚嫩的莹白小脸儿下,显出几分诡魅来! “要乱,何不大乱?” 顾垂鸿亦飒然一笑,“闷在这梁上躲了数日,也是时候该舒展舒展筋骨了。”话音落地,只见薛琼一双玉手上下翻飞,转眼间解开关押九歌重楼的牢门,还待转向旁侧,却见穹光剑飒沓如流星,铮然巨响之间,尘土飞扬,牢门已破。 “走!” 雪夜明月,映着这红梅簇簇,暗香浮动。一条斗折长廊之上宫灯流转,徒步缓行于前的女人披一件绛红底色云纹织锦鸾凤羽缎斗篷,身后只随行一个兜了风帽的剑客,为其执一把长伞。 纵然二人低调穿堂过廊,凌仪身上的“醉瑶池”香可是纷纷大雪也遮掩不住的,守在廊下的宫人见了无不惶然伏地。 琼华岛,栖凤亭,东袖已然在此迎候多时,一盏小小的羊角风灯在风雪中摇曳着星点微光。 “天寒地冻,殿下怎么不乘轿辇过来?”说完呵了口气,显然已冻极了。 凌仪笑道,“再派几个宫人敲锣打鼓,生怕旁人不知我离开了承恩殿?” 东袖面上讪讪,忙跪地请罪,“是奴婢愚钝。” “罢了罢了,”凌仪亲自扶了起来,攥着女人冰冷冷一双手,暗渡一脉内力过去,“你守在此处也辛苦——顾垂鸿在亭中呢?” “是。等殿下也有两个时辰了。” 凌仪面上那一抹笑渐渐淡去,眼底的妩媚肃杀便升腾而起。 “他倒是耐得住。两个时辰的光景,便这么硬生生等着?” 东袖略一沉吟,回禀道,“顾道长来后,听闻殿下未至,便静静打坐了一个时辰,其间奴婢按照殿下的意思,教几个姿容上佳的宫娥去送茶水果子,他只一一谢过,未动分毫。” “后一个时辰……他倒是起来了,问宫中可有古筝,奴婢便为之取了来,只是众人耳拙,听不出那是什么曲子,见神色倒也不急不躁。” 凌仪失笑,“当真是半个神仙了,本宫倒要看看,他的定力是不是真的坚不可摧。”一面说,一面缓步款行,穿过斗折长廊,小太监尖锐的唱喏声随之响起,盖过了似有还无的乐声,“长公主殿下到——” 叶轻水如影随形在身后,握紧了手中的剑。 她几乎从未有过紧张的时候,因为那些对手无一例外和自己并无攀扯,是生是死,是胜是败,只全力以赴即可,然而这个人…… 也曾是她深藏于心底,澄澈纯净,又遥不可及的一抹清冷月光啊。 若逢抉择,一面是旧主,一面是他,自己又该如何取舍? 第183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 第206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 珠帘动,乐声丝丝缕缕入耳。 是《风雪破阵歌》,倒应时应景。 雪落湖畔,雾凇沆砀,天地俱是一派空旷和寂静,栖凤亭内燃了龙涎香,甘苦的芳甜弥漫一殿,只叫人觉得肃静和庄重。 男人一身暗青阴阳鱼织就的青衣道袍,外罩玄纱,墨发半散于肩,半以玉冠挽了道髻,鬓若刀裁,眉清淡如远山,精致如剔羽的长睫之下,眼眸微微抬起,天地间便只剩下那流云漓彩般的光辉。 饶是凌仪见多了美男万千,亦不得不暗叹一句,这位天师宗掌教果真当得起“惊世绝艳”四字。 “贫道见过长公主殿下。” 她妩然一笑,抚了抚鬓角的珠翠,“怎么不将方才那一曲弹完呢?” 男人修长一双手轻轻搁在了古筝弦上。 “高山流水,需得知音相会。此古筝虽为上品佳木,然而这弦却不过寻常马尾鹿筋,弹不出神韵来。” “可你方才已然自得其乐了。” “只因满庭宫人,皆非殿下。”男人声音清淡如许,“当寻常取乐尚可,入殿下尊耳则为失礼。” 凌仪展颜一笑,刹那如万花盛放,“本宫竟不知,顾道长如此巧舌如簧。” “贫道向来拙于言语,更何况身临天子宫中,只不过据实相告。” 凌仪抬眼,立时有宫人恭恭敬敬斟酒两盅酒,一股不同于殿内的馥郁花香便蔓延开来。 东袖在一旁赔笑道,“此乃今秋才得的‘满袖桂香’,听闻在锦州是千金难求,只因这桂花皆取含苞初放的骨朵,早一刻迟一刻也不成。水则只要图兰雅山下的冰泉,又要用那甜白釉的瓷瓮盛了,不知耗费多少功夫才酿成一壶,殿下特藏到如今,为着与道长对饮呢。” 凌仪纤纤玉手已然举起酒樽,却听对面传来一道淡淡男声,“贫道上次曾于万丰榷场饮酒而误了大事,是以当下立誓,此生滴酒不沾,殿下恕罪。” “顾道长言出必践,”凌仪似笑非笑地望过去,“但为了本宫破例一次,也不可吗?” 静默片刻,那边仍是四个字。 “殿下赎罪。” 凌仪眸光流转,倏然间已将酒一饮而尽,再抬眼已是美艳凌厉,“那么,为了白皎皎,你会不会破例呢?” 对坐的男人眸中倏然闪过寒色,玉容将倾——这一切落在凌仪眼中,反而抚掌笑道,“我就知道,所谓名利、权势、美人对于咱们这位清心寡欲的顾道长而言,不过过眼云烟,能牵动你心思的,让你明知凶险也要孤身来见本宫的,只有这位小师妹了。” 那人十指扣在桌上,青筋绽开、脉络分明,骨节处泛起青白色——只怕稍一用力,这案几顷刻间化为齑粉。 “她,在,哪?” 凌仪但笑不语,一双狭长凤眼落在了那斟好的酒樽上。 顾垂鸿劈手拿过,一饮而尽。 “皎皎在哪里?” 栖凤亭光线不甚明亮,那沉沉龙涎香燃烧时有缠绵的白烟缭绕在殿内。仿佛袅袅升腾起来的并非烟雾,而是……杀机。 “顾道长,方才不是还抚琴观雪、坐怀不乱吗?听闻天师宗有门训,克己禁欲、尊上悯下。”不知为何,眼见如冰山一般沉稳的男人面色大变,她竟从心底生出山雨欲来的恣肆快意,笑容妩媚到了极致,仿佛流淌着剧毒汁液的花朵。 “道长琴技颇高,本宫未曾亲听,还请再抚一曲?” 凌仪话毕,众宫人默不作声地将酒壶酒樽等物一并撤下,又取一把六棱雕竹紫檀焦尾琴来。 男人将怒色一点点按捺下去,目光凛冽如刀,缓缓从凌仪身上垂落到琴弦之上,只觉那青竹雕刻得狰狞鲜活,如爪牙一般。 果然是上好的古筝,音色清澈,如大珠小珠玎玲落入玉盘之中。 然而那下半阙随着男人修长的指尖飞快拨动,竟如千军万马催兵城下,愈来愈急,直至“铮”地一声脆响,终于弦断声绝。 他的指尖凝出一颗血珠,不着声色地拂去,声音沉沉,“贫道心有杂念,白白玷污了此物此曲,望殿下恕罪。” 凌仪笑道,“罢了罢了,‘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如此浅薄人情本宫岂会不知?你们还愣什么,还不恭恭敬敬将正主请来?” 亭外应了一声,瞬间去了两个青衣侍从。 不一时,引了个头戴罗帽的、身如弱柳扶风的少女来,那女子站定于三尺开外,手指轻颤地拨开了面纱,望着他,张了张口,泪却先涌出,猛地转过身不去看了。 男人倏然一惊,这可不是心心念念的熟悉脸庞? “白师——”仓促之余收了声,“皎皎,你可还好?你,你为何不说话?” 凌仪道,“白姑娘口舌太伶俐了些,为免无妄之灾,便点了哑穴。顾道长,虽然你一曲未了,但心意也算诚恳,本宫说话算话,只要你亲临,便将人交付给你。” 男人催步上前,一把抓住女子的皓腕。多年同门朝夕暮处,又生死未明这些时日,陡然重逢,几乎落泪,“皎皎,小师妹,你安好便足——” 话尚未说完,握着的女子却陡然转身,如灵蛇一般,刹那间匕首已然自袖中翻出,精准无比地捅入男人左胸! 他的动作倏然间仿佛被画上了休止符。那一柄匕首并没有伤到要害,只从他的左肩洞穿而过,温热的血汩汩而出,他看到了握剑的手,那样白嫩、细腻、小巧。然而,虎口处没有那一颗小红痣。 少女就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他,眼中全是凛冽。 他伸出手,握住了那柄剑,不知为何,伤口竟然一丝一毫也不痛,又或者是胸口传来的庞大痛楚压过了伤口的痛楚,连带着最后一丝残念也随之覆灭。 “你不是小师妹。” 男人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般,他微微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意充溢在脸庞的时候,已觉分外苦涩,“小师妹的手上有一颗痣的,她总是说,自己这是大富大贵的吉兆……” 少女毫不犹豫地抽出匕首,声音纵然清甜,却无一丝温度,“忤逆殿下者,杀!” 血缓慢地扩散,渐渐浸透了三重衣。 亭中龙涎香和酒香同血腥交织在一起,炽烈而诡异。 凌仪只是立在亭上,俯瞰着一切,嘴角的笑容淡薄到若有还无,“本宫说过,要顾垂鸿亲自来见我,既然你们瞒天过海在先,‘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位赝品,道长可还满意?” 傅朝华不知哪一时暴露了身份,只觉此刻体内有一股强大磅礴的力量左冲右突,他强撑着扶住一侧梁柱,厉声道,“白皎皎呢?” 仿佛心有不忍,一直沉默在侧的叶轻水终于开口回答。 “她死了。” 第184章 瞬息万变局中局 第209章 瞬息万变局中局 地宫之内,暗潮涌动。 天师宗原和九歌重楼并无十分往来,何况上次南海之事,彼此或多或少有些罅隙,然而如今火烧眉睫,生死与共,却也不得不齐心了,薛琼引路在前,避开那些记忆之中的机关,穿过暗道,顾垂鸿断后,料理掉那些转醒的狱卒。 穿过狭长逼仄的长廊之后,便到了另一处关押弟子的牢房,此处混杂了各大门派以及散修,以及——“项兄?” 顾垂鸿的声音有些许惊诧,“你进……你怎么进来的?” 项长风原本在小憩,闻言不由得笑了,“怎么进来?自然是比武输了才能进来咯。”一面说,一面细细端详面前的男子,“等等,你到底是傅道长,还是——” 所谓高手,往往现于细枝末节处,顾垂鸿也无意隐瞒,三言两语带过之后,便转向身后的少女,“薛姑娘,有劳。” 项长风见过薛琼,还是以凌仪身边“薛特使”的身份,此刻见其盈盈而来,将解药逐一分发给众人,委实一头雾水,“顾道长,此女到底是?” 薛琼吐了吐舌头,双眸狡黠如狐,“我是胧月,也是薛特使,还有个身份是九歌重楼的内侍杀手。怎么样?是不是更糊涂了?” 顾垂鸿无奈,“薛姑娘,你的伶牙俐齿还是不要用在自己人身上了。”一面说一面向众人解释,“诸位,此的确为解药,然而其中多了几味重补的药材,是以在三个时辰之内,不得动用……”他说着说着,面色倏然一变。 在所有人始料未及之时,只见他捂着胸口踉跄着倒在牢门之上,大口大口费力地喘息,一张玉面惨白如雪,而冷汗瞬间濡湿了鬓角,眉眼甚至因为剧痛而微微扭曲。 “顾道长?”薛琼忙上前两步将人扶住,身边一群天师宗的弟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掌教师兄!”“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那女人……” 孟启忍无可忍,“你们倒是有完没完?没有薛琼,诸位此刻还在牢内不知死活呢!疑心来疑心去,有本事自个儿破牢而出啊!” 顾垂鸿勉力摆了摆手,不知缘何,有浓烈而悲怆的情绪翻滚而来,仿佛巨浪一般将他没顶而过,不祥之兆,不祥之兆……莫非是傅朝华那边出事了,换魂之术二体连心,所以他也跟着作痛?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举棋未决之时,倏然间门外亮起火把,只听一片急促而密集的脚步声,旋即传来男人的冷笑,“果不其然,难怪主子对你提防在先,薛琼,今日你便是插了翅膀也休想踏出地宫半步,既然如此不知好歹,今日便送你上路!” 陈冲和孙定涛两人各自执了火把,想来是陈冲药劲儿过了,想想自己居然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怒不可遏地带着人来算账。 薛琼“嗤”地一笑,烛火下的美人摇曳生花。 “孙供奉陈供奉,您二位是太高看自己了,还是看不起我啊?”话音落地,她的身子已然如箭一般弹射出去,刹那间原地已不见了踪影,只听两把小巧匕首撕裂空气,“那就来看看,到底是谁送谁!” 如此图穷匕见,刹那间狱卒和天师宗的弟子混战成了一团,一时间刀枪相接之声、火把落地声、躯体撞击在牢门上的沉闷声响不绝于耳。 那些散修三三两两解了药,只是一时间尚未调息过来,只得勉力护住自身。唯见项长风,仿佛一把利器搅入乱局之中,他被关押的时间晚,体内所残存的软筋散不多,如今纵然手无寸铁,一双铁掌也是所向披靡。 先才排山倒海的剧痛似乎稍有纡解,顾垂鸿倏一抖袍袖,三张黄符便从三面飞到空中,咬破手指,在空中飞快以血为笔,一面口中清声冷喝,“听我号令,命尔生根,收斩黄都六洞鬼,七二夫人随后兵,王母敕令杨都督,马行随后斩妖精,吾今念起王母咒,妖邪百煞化为尘,破——” 没想到那孙定涛还是一个眼招子厉害的,口中惊呼道,“镇山酆都五鬼符箓?” 地宫之中,绝非只有这一次被关押的三宗四族弟子,只是不知道原先被关在这里的都是什么人,但无论是谁,按照凌仪的性子,必然死得痛苦漫长,积怨深重。 果不其然,无数的怨灵受到召唤,在一众人惊愕畏惧的目光之中自四面八方的石壁、地下涌来。 “凌仪毒妇,你不得好死……” “如果有来世,切莫入帝王家。” “孩子、我的孩子啊——” 那片晦暗逼仄的长廊之中,哭声、笑声、惨叫声更加剧烈,一缕一缕白烟逐渐汇聚,凝成骷髅一样人的面庞,拖着长尾游荡,愈来愈多。带着凄厉的尖啸,尽数冲向了那些狱卒。 顾垂鸿长袖一招,猎猎兜风,穿堂而过,所行之处阴灵附体,百鬼夜行,那些仰天长啸的鬼灵如影随形一般紧随着他,无人敢阻。 “掌教师兄……” 虽然天师宗也有“炼妖宗”,会将收服的鬼怪精魅化为己用,但顾垂鸿此刻周身上下涤荡而出的,却是无法隐藏的森然鬼气,令人不寒而栗。 就在众人一路冲出地牢,士气高涨之时,倏然间头顶传来极细微“叮”地一响,这响声落在纷杂凌乱的脚步声中实在微不可闻,薛琼身为杀手却是顷刻间入了耳,高声示警道,“诸位止步!” 然而,已经迟了。 仿佛时间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只在转瞬之间,那石壁之上陡然伸出无数铁篱利爪,大多弟子散修躲闪不及,瞬间便被扼住喉咙、钳制四肢,那利爪如鹰一般有倒刺弯钩,一旦入体则翻搅起来,刹那血肉横飞,惨叫声几乎掀翻穹顶。 温热的血迸射到脸上,薛琼连退数步,眼睁睁地看着冲在前面的一波弟子死无全尸,心悸之余惊惧更甚:不,她记性绝佳,何况兹事体大,那地牢的图纸早就烂熟于心,记忆中这条小道分明是安全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第185章 一念成魔开杀戒 第211章 一念成魔开杀戒 承恩殿。 辛折璃一张玉容清寒,她知自己方才冒进了,然而人命关天,若当真隔岸观火无所作为,才是违背了她心中之道。此刻,南玄隐便是想救也冲不进来,红线妖光大盛,将个弟子撕裂侵吞,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具干瘪的身体,而在众弟子惨绝人寰般惊叫声中,有数十人迎风而上,分列四周,以剑指天。 辛折璃看那几人,仿佛有些许面熟,又见其道袍纶巾,领口绣了阴阳八卦阵图的纹样,瞬间心中一动:是天师宗的长老! 原先见到的只有天师宗的年轻弟子,甚至连顾垂鸿都未曾谋面,他们还道是天师宗放弃了这些弟子呢,如今只见这几名年逾花甲的老道分列各处,但是却踏出整齐一致的罡步,手中之剑则施展出一套连绵剑法来,只听嗡然一响,天地之灵汇聚,四方结界震裂开来的同时,骤雪铺面,迷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天师宗大长老!” “惊动了这几位前辈,实在是……后生有愧啊。” “天师宗担得起此名!” 在漫天席卷的风雪中,只见一人缓步走上前来,声音苍老而悠长,“孤光,你执意走向这条路,便是走火入魔了。” 对面的男人却只是付之冷笑,“是仙是鬼,也不是你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家伙说的算!数十年前,我身在天师宗便处处屈居人下,今日即便大开杀戒入魔,也是你们逼的!” 辛折璃诧然望向自己的手腕,只见红痕淤血犹在,但千丝万缕的诡异朱弦已然断绝生机,然而更令她惊诧的是——孤光曾经是天师宗的弟子? 这……完全看不出啊。 “从来无人说过,你在谁之上,在谁之下。”老道发出一声叹息,“孤光,是你自己画地为牢,将对鸿儿的执念根植于心,酿成大祸啊……” 顾垂鸿! 仿佛电光石火间打了一个闪,辛折璃瞬间明白过来了:难怪,听闻顾垂鸿也颇通音律,孤光的身世又如一团迷雾,想不到早年间居然两人还是同门师兄弟。 思及如此,连带着自己也不由叹息——既生瑜、何生亮,因为顾垂鸿,天师宗曾声震于东螭国,可同样因为他,连自家宗门子弟也会离心,假若不是他光芒灼灼,凭孤光的天赋灵气,想来也是天师宗顺理成章的继承人? 但,无论如何,亦不该执念入魔,杀伐武断。 “哟,我算是听明白了。”南玄隐不紧不慢走上前去,“感情是处处被压了一头,这才叛门出道啊?不过东螭五祭司之中,为首的似乎也不是你?在下没有记错的话,一直都是无尘啊。” “他、死、了!” 一字一顿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 “是啊,枭雄陨落,这祭司之首才轮到你,那下一个呢?你是不是翘首以盼顾垂鸿也一般无二?毕竟,打也打不过,只好寄希望于你所谓的‘天命’了。” 孤光瞳孔刹那间收缩,如同冰冷蟒蛇一般的目光缓缓抬起。 眼前的一切都如同虚幻的刀光剑影,在面前更迭变幻,他如同回到了那个修罗地狱一般的地方,回到了无边无尽的厮杀战斗之中。唯一的一线光辉摇摇欲坠,很快就要泯灭在黑暗之中。 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你不如他。 ——你不如他。 有无数双从心底深渊之中伸出来的手拼命挣扎,他听到了一个字叫嚣着响彻耳畔。 杀!杀!杀了所有人!令他们通通闭嘴! 愤怒到了极致,那双湛蓝的眼眸反而如同幽邃深海,他忽地启唇一笑,这一笑说不出的森然诡异,“二师父,还有一、二……五,五位师叔,再搭上一个魔宫少主,哈哈哈哈,够了,不枉我以七年之久,铸成此阵。” 南玄隐原先不过与之纠缠拖延时间,倒没受伤,见到天师宗的前辈上前来亲自清理门户,自是不便僭越,只有揣手在侧,时不时阴阳上一两句。两相比较之下,顾垂鸿总算还占个耿直坦荡呢。 然而,待听到“铸阵”二字,再见孤光那被劲风吹响的猎猎修士袍下,一双手飞快结印,瞬间越前两步,叫道,“阿离,快走!” 同为高手,辛折璃能感受到空间有一股巨大的漩涡在鼓动,仿佛巨兽在呼吸,将整个道场的空气都吸进了肚子里,而脚下的高台上,发出轰鸣震颤之声。 “你总是擅自行动,这一次,我不会再容你一人胡闹了!”辛折璃话毕,玉掌翻转之间,九玄寒骨剑已然潋滟而出,她情知形势危急,上来便用了“苍山负雪”一招,剑锋所指之处,锋芒毕露,寒意铺天盖地般倾轧而来,连那矗立八方的战旗都飞快凝结成冰。 万籁俱寂,天地覆霜。 然而,被她冰冻的整个道场仅仅维持了半柱香不到的功夫,脚下的石台再度开始震颤,而上面雕刻的九龙夺嫡花纹居然被逐次点亮,金光游走铺展,“炁”如细细密密的网,愈来愈收紧。 “很精彩的剑术。”不知该说孤光祭司是偏执还是疯魔,事已至此,他立于石柱之上,居然还能由衷地对辛折璃发出赞叹,“原先以为,你不过是被十二峰那群老家伙吹捧出来的绣花枕,如今得见,才知不复‘一剑霜寒’之名。你可以安心死在我手下了,我会替你杀掉慕寒衣。” 辛折璃情知此人就是个疯子,难得他居然肯多说两句,立即扬声说道,“孤光祭司,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你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冤有头债有主不是?可这在场还有许许多多无辜之人,以及殿内——” 她话才说到一半,陡然发觉蹊跷。 这比武台上都闹出如此大的阵仗了,承恩殿内怎么反而安静如斯?除了森立的禁军之外,帘幕之后竟没有分毫动静,这未免太反常了! “不必猜,长公主和轻水祭司都已离开,此刻殿内不过是个傀儡。” 辛折璃遥遥和南玄隐对上了目光,两人各自心中一沉:如此说来,凌仪要么便是另有筹谋才提前离场,要么便是早就料定了这一切,任由孤光大开杀戒! “所以呢,诸位,可以安心上路了。” 就在男人话音落地的同时,西面却陡然传来发出了巨大的爆炸声,刹那间火光冲天而起、直破云霄。劲气罡风吹袭而来,甚至连青石板都出现了裂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辛折璃只觉焦灼之至、头痛非常,“这又是什么情况啊?” 南玄隐遥望火光所起滚滚黑烟之处,声音不觉沉了下来。 “是地牢,关押宗族那些弟子的去处!” 第186章 凤凰相对盘金缕 第213章 凤凰相对盘金缕 薛琼早知道这个中原委,兼之先才男人对她劈头盖脸一番折辱,此刻只是噙着冷笑不言语,项长风望了望众人,只见各自神色皆有不同,唯自己一问三不知,只得缄默。方才那一招火舞九天耗费太多精力,此刻盼着他几人唇枪舌战拖延久一点,也给自己喘息之机。 而慕寒衣在脸色青白交加之后,竟然,泪凝于睫。 许久,发出一声幽幽长叹,然后那滴泪恰到好处地划过面容。 辛折璃见其变化之快演技之高,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只是抱臂静观,想看看他这苦肉计如何当着众人的面演下去。 果不其然,慕寒衣将悔恨、眷恋、纠错拿捏的是恰到好处,“璃儿……我知道你恨我。” “别别别,你还是直呼其名。”辛折璃一蹙秀眉,“我不想骂更难听的言语,平白辱没了斯文。” “折璃,当年一时妄念酿成大错,我已谢罪了。” “哦?你怎么谢罪的,居然连我这个原主都不知道?”辛折璃笑笑地望着他,“都说自刎以谢天下,我看你浑身上下好得很啊。” “我已然退出师门,离开北海十二峰了。” 这倒是辛折璃闻所未闻的,虽然原先也隐隐有了揣测,然而还未待她问下去,便听薛琼一声冷笑,“你少在那里颠倒是非黑白,分明是你同辛盈盈蛇鼠一窝内斗了起来,不知那女人用了什么手段,你才被逐出山下,投奔殿前的,一个负心汉,你装什么长情?” 在扶鸾惊疑打量的时刻,慕寒衣怆然道,“罢了,当年皆为我一念之差。折璃,今日你要取我性命,也算是我该遭的报应。” 说完,竟然真的微展双臂,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 辛折璃早厌极了这张虚伪面孔,一面拔出寒剑一面道,“我而今才推敲出来,之前接应我们的‘楚丹枫’,也是你,难怪你对一众人了如指掌,难怪你能轻易抽身而出——一面冲我祈怜,一面奉了凌仪之命来算计我,好!今日你要死,我便赐你一死!” 扶鸾半知半解听了这好一阵,心中固然对慕寒衣不齿,可到底同为凌仪座下,又见那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很是凌厉,不由一抖长鞭,冷笑。 “在本司眼皮子底下杀人,也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话音刚落,就在二人将战之际,一袭红衣自冷宫檐上飞掠而来,其身姿轻巧飘逸,那繁复的衣摆迎风猎猎铺展开来,如同盛开到极致、妖冶到极致的曼珠沙华! 那红衣的出现,宛如熹微晨光之中的一簇熊熊燃烧的烈焰,撕裂了四面八方的寂静,挟裹着庞大而凛冽的杀意,一掌冲辛折璃拍了过来! 陡然之间,所有人都猝不及防,薛琼半句“当心”只说出一个字,只听空中一声“轰”地巨响,两掌相接,碎石断壁四下迸射飞溅。 辛折璃飞身后撤,停下的时候踉跄了两步。 好强。 钝痛自掌心一路蜿蜒向上,整个右臂都为之酸麻,若是方才她反应迟了片刻,想来这一掌威力,足以拍得她头骨碎裂。 心悸之余,听到一把极妩媚的女声,竟仿佛透着几分兴奋,“姐姐……是你?” 她抬首,只见凌仪身穿正红金银丝鸾鸟朝凤百花裙,松松挽着烟霞云罗花春锦帛,云鬓上斜斜簪一只雀鸟珍珠步摇,肤白胜雪,峨眉秀目,在四下的火光映照下,如同盛放牡丹一般雍容华贵。而身边的黄脸女子有几分面熟,穿着祭司的玄袍,由于过于宽大,倒显得人有几分弱不禁风。 辛折璃微微转动手腕,望向面前华服盛装的美人,只觉自己被那“姐姐”二字雷的外焦里嫩。然而她的神色并不似作伪,遥遥投向自己的目光深远而辽阔,仿佛蕴藏了太多年的恩怨情仇。 “很好,很好。”凌仪一出,四下登时再无半分言语,只听她的声音婉转传来。 “原来是你,本宫早就该想到的,如此一饮一啄,莫非天定?” 辛折璃早知面前的美人实则心如蛇蝎,手腕狠辣非常,此刻听她动情这一番话,却是毫无波澜,甚至觉得荒谬,然而目光触及薛琼、项长风皆有疲色,且顾垂鸿尚未恢复功力,只得与之周旋拖延,遂佯作一脸茫然。 “长公主殿下,您怕不是认错了人?在下不过北海十二峰的弃子,连三宗四族的门第都够不着,更不必说皇亲国戚了,又何必以此言折煞我?” 凌仪笑颜如花,仿佛先才那狠戾一掌不是出自她掌下,只是噙着笑慢慢走上前,“姐姐,你可知我等这一日等了多久?什么纳贤大会,什么三宗四族,这些在本宫眼中都不及见到你,我原以为相见还要再等上许久,却不料夙愿先一步成了。” 辛折璃原先是想周旋,而今是真正糊涂了,凌仪纵然是个毒妇,到底是个城府心机极深的人,不然也不至于将他们陷入一个又一个局中各自掣肘,然而此番话却又怎么能当着扶鸾等人的面说出来?怎么还有几分情真意切,甚至带着些许的……思慕如狂。 “我不懂殿下的意思。”她道,“我只知殿下身为东螭皇族,原应该为社稷之安定尽一份力,却引各大门派自相残杀,放任手下戕害无辜,若说如此种种皆是为我,我便一死也不能谢罪了!” 凌仪几乎已然逼近到三尺之内,身上馥郁华贵的“醉瑶池”蔓延开来,是浓烈而森然的香气。 “鸾凤出,天下宁;蛟龙骨,青铜铸;大风起兮红月夜,临天下兮——” “众生所依。” 辛折璃双瞳陡然巨震,仿佛被抽离了魂魄一般,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如跌碎的瓷片刀刀剜过心口,努力想要拼凑起来,却是一片不着边际的苍白。 曾经在岛上做过的那个荒诞陆离的梦境,石壁上神秘的图腾,还有薛琼描述下冰棺之内沉眠的女帝…… ——“是耶?非耶?也许她会取代你,也许她会和你共生,也许,她将被你亲手所杀。”这样近的距离,男子的浅瞳却仍如笼罩了浓雾一般看不甚分明。 ——“你要除掉凌仪,但不能杀她,正如她无法亲手杀死你一样,此乃因果轮回。” 在怔忡之间,耳畔的笑声像极了罗刹魔女,“看来,你已经想起来了,那么今日,便是你我生死之抉的时候了。” 第187章 【池也篇】雪中花 第214章 【池也篇】雪中花 我救下元辜的那年,下了十年难得一遇的大雪,也许正是雪景难得,元辜和一群公子哥进山赏玩,在山坳一脚踏空跌了下来。 可巧不巧,我才猎了一只黄貂,刚拎起尾巴想瞧瞧成色,便被从雪地而落的黑影砸了个正着。 能在寒冬腊月进山的大抵都是穷苦人家,假若我有私心的话,就该剥掉元辜那身值钱的衣裳和金银首饰,实际上这个念头的确在我心中蠢蠢欲动,直到瞧清楚她的脸。 我最终还是分文未取,将人好生送回了元府。 谁知翌日,元二小姐竟亲自带了礼物登门致谢,我住在城郊四面漏风的茅屋,讪讪站在门前,她歪头一笑,“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连口热茶也喝不上,这岂是待客之道啊?” 说完,她将提来的礼物顺手放在桌上,就着唯一一盏蜡烛扫了扫四下,“池也,你果然爱看书。” “二小姐认得我?” 她又笑了。十七八岁的女子,笑起来大多都是动人的,可元辜又添了几分纤巧清贵之意。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见到的是最心无所恃的元辜,自那而后,她的笑意便愈来愈少了。 “你当初趴在蘅芜书苑的房檐上,掀开一片瓦听老学究讲课来着。”她眼眸弯弯如月,“我们都好奇你是怎么上去的,难道不怕跌下来?” 提及旧事,我的老脸不由得红了又红。 “都是年少不经事,二小姐快别提了。” “后来你跑了,太傅却瞧见你遗留下来的论赋,很是欣赏。”元辜托腮,“还说我们其余的学生‘虽衣冠锦绣,却败絮其中’,你说他夸你就罢了,还顺带贬损我们!” 我陪着淡笑在心里腹诽:苍天有眼,谁不想衣冠锦绣?谁不想生下来就是纨绔,若不奋发进取就只能继承偌大家业坐拥妻妾成群的那种? 机缘巧合,元辜将我引荐进了国子监,作为伴读的身份。我这才知道她爹在南诏朝中任御史高位,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把我这个的小子塞进去了。 而今想来,那大抵是我最快活的三年时光。太傅陆老喜欢将我和元辜的论赋放在一起品咂一番,于是国子监那群纨绔子弟便带着深意拍桌子哄笑起来,谁笑得最大声元辜便瞪着谁,最后实在一双眼睛不够用,只好无奈地冲我颔首。 我不知道,若不是那一日宴饮上元辜的袖中掉出那张小像,这样现世安稳的日子还能过多久。 总之那些高官,甚至元御史都盯着它瞧,一时间四下鸦雀无声。 我从未见过如此窘迫难安的元辜,于是我上前一步,将小像捡了起来,云淡风轻地说,“在下手艺粗劣,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这是你雕的?”御史大人鹰隼般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 到底我和元辜同进同出,我硬着头皮道,“是的,大人。” “瞧这小像神态倒也逼真,不过你雕宁王殿下的小像做什么?” 我震惊了,在座诸位宾客也震惊了,大抵只有两人坐在原位,是早就心知肚明的。其中一个是自是这张小像的主人元辜,而另一位,便是位列高座的像中人——宁王萧让。— 元辜到底讷讷认下了,将小像赠与萧让,那个看起来斯文俊秀的王爷低声道了谢,隔日又赠来了一盒奇珍异宝。 “他分明知道,这些不是我想要的。”元辜一手托腮,愣愣地看着窗前那盆白海棠。 也许我一门心思扑在了圣贤书上,对于她暗藏的情愫竟分毫不知,元辜也不避讳,一五一十告诉了我,其实女儿家的臆想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一见倾心、思慕不得,那一年冒着大雪进山也是因为他,据说山中有个神庙,诚心祈愿便会灵验。 我沉吟良久,无言以对。 “这这真是菩萨听了都垂泪啊。二小姐,在下有一言相劝,你” 元辜惨然笑了笑,“咱们如此熟识,你有话直说便是了。” 虽她这么说,我却仍斟酌再三。 “假若我真心实意喜欢一个女子,是无论如何不忍教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难堪的,假若我敬重一个女子,也会早早了断她的心思。” 那一年元辜十八岁,在南诏国称一句“惊才绝艳”也不为过,元御史很以嫡女为傲,在她诞辰那一日宴请了南诏国所有权贵,大摆筵席。 元辜心思玲珑通透,不满地同我咬耳朵,“爹是给我庆生,还是巴不得将我早早许出去?” 我道,“你的确也不小了。” 元辜飞踹一脚过来,“你比我还老三岁呢!我看你倒是该擦亮眼睛看看在座的官家小姐,”说完她声音忸怩低了下去,“而且,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但是元辜,无论如何也不要爱一个男子,让自己低到尘埃里。 你的相貌才情已不遗余力展示给他看了,假如他仍旧无动于衷,便是不喜欢。 “二小姐身为主家,又是芳诞,如何能逃席呢?” 忽然间琉璃屏风后转过一道男声,他长身玉立,生的俊美无俦,我见到他前襟绣着团云纹仙鹤的纹样,便让步立在了一侧。那人和萧让有几分相似,却在气度上更胜一筹。 端王,萧徽仪。 “王爷是来押我回去的吗?”元辜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目光。 那人却垂拱一笑,“岂敢。小王是来送礼贺寿的。” 他说完拍了拍手,两个小厮将一个红檀木托盘恭恭敬敬呈了上来,元辜这一日不知大大小小收了多少金银珠翠,只将目光略略向那盖着的红绸一扫,便转向我,“多谢王爷——你替我收着。” “此物来之不易,还请元二小姐务必亲观。” 萧徽仪说完这话之后,径自用扇柄挑开了红绸,那一瞬间,我和元辜两双眼睛齐齐钉在了上面,再不能挪动分毫。 元辜后退半步,厉声说道,“端王这是何意?想要置我元家于不忠不义之地吗?” 那是一顶双凤衔珠的镂金凤冠,垂流苏九条,是当朝皇后的仪仗。 端王凝视着元辜,我却在看着他——他的目光我很不喜欢,那是一种志在必得的、熊熊燃烧的狼子野心。 第187章 【池也篇】雪中花 第214章 【池也篇】雪中花 我救下元辜的那年,下了十年难得一遇的大雪,也许正是雪景难得,元辜和一群公子哥进山赏玩,在山坳一脚踏空跌了下来。 可巧不巧,我才猎了一只黄貂,刚拎起尾巴想瞧瞧成色,便被从雪地而落的黑影砸了个正着。 能在寒冬腊月进山的大抵都是穷苦人家,假若我有私心的话,就该剥掉元辜那身值钱的衣裳和金银首饰,实际上这个念头的确在我心中蠢蠢欲动,直到瞧清楚她的脸。 我最终还是分文未取,将人好生送回了元府。 谁知翌日,元二小姐竟亲自带了礼物登门致谢,我住在城郊四面漏风的茅屋,讪讪站在门前,她歪头一笑,“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连口热茶也喝不上,这岂是待客之道啊?” 说完,她将提来的礼物顺手放在桌上,就着唯一一盏蜡烛扫了扫四下,“池也,你果然爱看书。” “二小姐认得我?” 她又笑了。十七八岁的女子,笑起来大多都是动人的,可元辜又添了几分纤巧清贵之意。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见到的是最心无所恃的元辜,自那而后,她的笑意便愈来愈少了。 “你当初趴在蘅芜书苑的房檐上,掀开一片瓦听老学究讲课来着。”她眼眸弯弯如月,“我们都好奇你是怎么上去的,难道不怕跌下来?” 提及旧事,我的老脸不由得红了又红。 “都是年少不经事,二小姐快别提了。” “后来你跑了,太傅却瞧见你遗留下来的论赋,很是欣赏。”元辜托腮,“还说我们其余的学生‘虽衣冠锦绣,却败絮其中’,你说他夸你就罢了,还顺带贬损我们!” 我陪着淡笑在心里腹诽:苍天有眼,谁不想衣冠锦绣?谁不想生下来就是纨绔,若不奋发进取就只能继承偌大家业坐拥妻妾成群的那种? 机缘巧合,元辜将我引荐进了国子监,作为伴读的身份。我这才知道她爹在南诏朝中任御史高位,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把我这个的小子塞进去了。 而今想来,那大抵是我最快活的三年时光。太傅陆老喜欢将我和元辜的论赋放在一起品咂一番,于是国子监那群纨绔子弟便带着深意拍桌子哄笑起来,谁笑得最大声元辜便瞪着谁,最后实在一双眼睛不够用,只好无奈地冲我颔首。 我不知道,若不是那一日宴饮上元辜的袖中掉出那张小像,这样现世安稳的日子还能过多久。 总之那些高官,甚至元御史都盯着它瞧,一时间四下鸦雀无声。 我从未见过如此窘迫难安的元辜,于是我上前一步,将小像捡了起来,云淡风轻地说,“在下手艺粗劣,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这是你雕的?”御史大人鹰隼般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 到底我和元辜同进同出,我硬着头皮道,“是的,大人。” “瞧这小像神态倒也逼真,不过你雕宁王殿下的小像做什么?” 我震惊了,在座诸位宾客也震惊了,大抵只有两人坐在原位,是早就心知肚明的。其中一个是自是这张小像的主人元辜,而另一位,便是位列高座的像中人——宁王萧让。— 元辜到底讷讷认下了,将小像赠与萧让,那个看起来斯文俊秀的王爷低声道了谢,隔日又赠来了一盒奇珍异宝。 “他分明知道,这些不是我想要的。”元辜一手托腮,愣愣地看着窗前那盆白海棠。 也许我一门心思扑在了圣贤书上,对于她暗藏的情愫竟分毫不知,元辜也不避讳,一五一十告诉了我,其实女儿家的臆想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一见倾心、思慕不得,那一年冒着大雪进山也是因为他,据说山中有个神庙,诚心祈愿便会灵验。 我沉吟良久,无言以对。 “这这真是菩萨听了都垂泪啊。二小姐,在下有一言相劝,你” 元辜惨然笑了笑,“咱们如此熟识,你有话直说便是了。” 虽她这么说,我却仍斟酌再三。 “假若我真心实意喜欢一个女子,是无论如何不忍教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难堪的,假若我敬重一个女子,也会早早了断她的心思。” 那一年元辜十八岁,在南诏国称一句“惊才绝艳”也不为过,元御史很以嫡女为傲,在她诞辰那一日宴请了南诏国所有权贵,大摆筵席。 元辜心思玲珑通透,不满地同我咬耳朵,“爹是给我庆生,还是巴不得将我早早许出去?” 我道,“你的确也不小了。” 元辜飞踹一脚过来,“你比我还老三岁呢!我看你倒是该擦亮眼睛看看在座的官家小姐,”说完她声音忸怩低了下去,“而且,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但是元辜,无论如何也不要爱一个男子,让自己低到尘埃里。 你的相貌才情已不遗余力展示给他看了,假如他仍旧无动于衷,便是不喜欢。 “二小姐身为主家,又是芳诞,如何能逃席呢?” 忽然间琉璃屏风后转过一道男声,他长身玉立,生的俊美无俦,我见到他前襟绣着团云纹仙鹤的纹样,便让步立在了一侧。那人和萧让有几分相似,却在气度上更胜一筹。 端王,萧徽仪。 “王爷是来押我回去的吗?”元辜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目光。 那人却垂拱一笑,“岂敢。小王是来送礼贺寿的。” 他说完拍了拍手,两个小厮将一个红檀木托盘恭恭敬敬呈了上来,元辜这一日不知大大小小收了多少金银珠翠,只将目光略略向那盖着的红绸一扫,便转向我,“多谢王爷——你替我收着。” “此物来之不易,还请元二小姐务必亲观。” 萧徽仪说完这话之后,径自用扇柄挑开了红绸,那一瞬间,我和元辜两双眼睛齐齐钉在了上面,再不能挪动分毫。 元辜后退半步,厉声说道,“端王这是何意?想要置我元家于不忠不义之地吗?” 那是一顶双凤衔珠的镂金凤冠,垂流苏九条,是当朝皇后的仪仗。 端王凝视着元辜,我却在看着他——他的目光我很不喜欢,那是一种志在必得的、熊熊燃烧的狼子野心。 第188章 【池也篇】意中人 第215章【池也篇】意中人 我生平做了三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错事,第一件便是帮元辜逃出府去——萧徽仪果然雷霆手段,不日便登门提亲。他走后元家父女大吵一架,元御史第一次如此疾言厉色,“我告诉你,元辜,爹不求你嫁入显赫皇家,可是你就算嫁给天下任一个男人,也不能耗在萧让身上!我元家的女儿,普天下男子没有配不上的,我就是不容你委身于他!” “何况如今朝廷波云诡谲,九子夺嫡,你踏错一步,陪葬的是整个元家。” 我承认,元御史说的无不道理,句句都为了元辜筹谋,我也立誓看住她决不让她犯傻,可当元辜又哭又闹甚至搬来凳子上吊,我都无动于衷的时候,她忽然安静下来了,一双极美的眼睛静静地落在我身上,“池也,我当你是我至交,你帮着爹就是要我死。”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大哀莫过于心死。” 对峙了许久,我妥协叹息。 你当池也是至交,他却当你是挚爱。 我自然知道这是荒谬且毫无希望的,但仍舍不下心,说到底我应该懂元辜,所以不愿让她再受爱而不得的煎熬。于是我趁夜帮她逃出了元府,如影子一般护送她去见萧让。 他们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我无从知晓,总之元辜踏出房门的时候面色肃然凝重,像是做了一个比我还罪大恶极的决定。 我总算知道我俩为什么能一见如故了。 在回去的路上,元辜掀起珠帘,打量着在黑暗中寂寂无声的南诏国城,忽地展颜一笑,眼中若星若辰。她说,“池也,你胆子真够大的,敢违抗爹爹放我出来,这个恩我且记着,有朝一日必然还你。” “明明二小姐胆识更胜一筹。”我说,“说说看,你答应那个宁王什么了?” “我要帮他夺天下。” “……” “咦?你怎么不说话?” “……” 我快被元辜气死了,宁王真算是投错胎,他若生在诸侯之争里托生成个女人,单凭这妖言蛊惑的能耐,还能有褒姒妲己什么事儿? “二小姐你清醒一点啊!”我顾不得男女之别,抓着她的肩膀拼命摇晃,想把她脑袋里的祸水晃出来,“此乃灭九族的重罪,且不论萧徽仪在朝中党羽众多、根基深厚,就算你真扶宁王为帝,你当他就会忠贞不二?我看转头第一个被灭口的人就是你!” 元辜眨了眨眼,也不知有没有将我的话过一耳朵,总之她慢慢地倚靠在我肩上。 “池也,我不糊涂。明知不可为、明知也许不得善终,我不该纵容自己喜欢上他,可你若是也碰到一个这样的女子,那时才知道我的境遇。” 我惊颤抬眸了一瞬间,又很快将神色舒展如常。 她失笑,“不,我倒盼着你不要遇到这样的姑娘,否则一辈子穷尽羁绊,不得解脱。” 迟了。我在心里说。元辜,已经迟了。 端王萧徽仪召见了我。他私下穿着常服,看上去并无为王尊者高高在上的意味,反而很是亲和地同我品酒,还携同我参观他的珍藏书画,“池公子若有瞧得上眼的,便拿去赏玩。” 我自然知道拿人手软的道理,更知道这烫手山芋不是好吃的。 “王爷折煞草民了,有什么吩咐差遣一声就是。” 他飒然一笑,“池兄一点就透,反而让本王不好开口了。” “是为了二小姐么?” 我不知道萧徽仪是如何喜欢上元辜的,总之他事无巨细地说起元辜经历的种种,倒像是真费了一番苦心,最后他说,“本王知道,阿辜心中有我三弟,他二人若是两情相悦,那我无话可说,但一厢情愿总归落得伤心,池兄也不想见到?” 他那狭长的眼睛精明得可怕,我只是略微一躲闪,便见其中寒意略过,“池兄伴读多年,莫非和本王是同样的心思?” 我惶恐伏地,萧徽仪既有本事将元辜的过往一一查清,自然知道有我这个人,于是我如实相告,“王爷是第一个看穿在下心思的人,我埋藏这个秘密已有数年,往后也会带着这份心思入土。” 他沉吟了许久,那张脸上似乎带着隐隐的笑意,然而终究是帝王般捉摸不透的,冷冷落在我身上,好似一把细细的绵针。 每一刻死寂都仿佛被无限拉长,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流汇聚到心脏的声音。 他沉吟许久,终是拍了拍我的手,“早闻池兄聪慧机敏,是个审查时势的能人。本王容得下你,即便是为了元辜,入了端王府你还可以守在她身前。”说完,他拨弄了一下金丝笼中的白鹦哥儿,“我说过,元辜会是我的嫡妻,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萧徽仪终于展开了对元辜的追求,他并不像宁王一样送些金银什物,而是殷切的投其所好——前朝国手精造的琵琶,淮北贡来新鲜的蜜桔,流落民间残缺不全的史书,重新装订送到元府上。 元辜的手慢慢拂过那些物事,面上并不见欢喜之色。 我想,假若萧徽仪也不过是将她当做自己即位的筹码,送一些俗不可耐的东西过来,也许元辜还不至于为难。到底她心性本善,如今见着萧徽仪按下亲王的身份,像寻常人家的男子一样殷切诚恳地追求,反而不好下手了。 终于到了那一日,她唤我近前。 “我听说民间有一味奇毒,服用之后人会浑浑噩噩,但不至于致命。此毒名唤‘美人恩’,你替我寻来。” 在那一瞬我想起了萧徽仪的笑,捧着话本朝着元辜讨巧似的笑,心中略过一丝怜悯,但我还是应下了,“好。” 在萧徽仪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上门后,元辜终于提出二人出府游船。 那一日险象环生,远远超出了我和元辜的筹划之中。先是我被差去买梨花酿的时候,被几个禁军堵在了巷中,为首的人竟是萧让,多日未见,他整个人形容枯槁,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元辜呢?元辜人呢?” 第188章 【池也篇】意中人 第215章【池也篇】意中人 我生平做了三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错事,第一件便是帮元辜逃出府去——萧徽仪果然雷霆手段,不日便登门提亲。他走后元家父女大吵一架,元御史第一次如此疾言厉色,“我告诉你,元辜,爹不求你嫁入显赫皇家,可是你就算嫁给天下任一个男人,也不能耗在萧让身上!我元家的女儿,普天下男子没有配不上的,我就是不容你委身于他!” “何况如今朝廷波云诡谲,九子夺嫡,你踏错一步,陪葬的是整个元家。” 我承认,元御史说的无不道理,句句都为了元辜筹谋,我也立誓看住她决不让她犯傻,可当元辜又哭又闹甚至搬来凳子上吊,我都无动于衷的时候,她忽然安静下来了,一双极美的眼睛静静地落在我身上,“池也,我当你是我至交,你帮着爹就是要我死。”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大哀莫过于心死。” 对峙了许久,我妥协叹息。 你当池也是至交,他却当你是挚爱。 我自然知道这是荒谬且毫无希望的,但仍舍不下心,说到底我应该懂元辜,所以不愿让她再受爱而不得的煎熬。于是我趁夜帮她逃出了元府,如影子一般护送她去见萧让。 他们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我无从知晓,总之元辜踏出房门的时候面色肃然凝重,像是做了一个比我还罪大恶极的决定。 我总算知道我俩为什么能一见如故了。 在回去的路上,元辜掀起珠帘,打量着在黑暗中寂寂无声的南诏国城,忽地展颜一笑,眼中若星若辰。她说,“池也,你胆子真够大的,敢违抗爹爹放我出来,这个恩我且记着,有朝一日必然还你。” “明明二小姐胆识更胜一筹。”我说,“说说看,你答应那个宁王什么了?” “我要帮他夺天下。” “……” “咦?你怎么不说话?” “……” 我快被元辜气死了,宁王真算是投错胎,他若生在诸侯之争里托生成个女人,单凭这妖言蛊惑的能耐,还能有褒姒妲己什么事儿? “二小姐你清醒一点啊!”我顾不得男女之别,抓着她的肩膀拼命摇晃,想把她脑袋里的祸水晃出来,“此乃灭九族的重罪,且不论萧徽仪在朝中党羽众多、根基深厚,就算你真扶宁王为帝,你当他就会忠贞不二?我看转头第一个被灭口的人就是你!” 元辜眨了眨眼,也不知有没有将我的话过一耳朵,总之她慢慢地倚靠在我肩上。 “池也,我不糊涂。明知不可为、明知也许不得善终,我不该纵容自己喜欢上他,可你若是也碰到一个这样的女子,那时才知道我的境遇。” 我惊颤抬眸了一瞬间,又很快将神色舒展如常。 她失笑,“不,我倒盼着你不要遇到这样的姑娘,否则一辈子穷尽羁绊,不得解脱。” 迟了。我在心里说。元辜,已经迟了。 端王萧徽仪召见了我。他私下穿着常服,看上去并无为王尊者高高在上的意味,反而很是亲和地同我品酒,还携同我参观他的珍藏书画,“池公子若有瞧得上眼的,便拿去赏玩。” 我自然知道拿人手软的道理,更知道这烫手山芋不是好吃的。 “王爷折煞草民了,有什么吩咐差遣一声就是。” 他飒然一笑,“池兄一点就透,反而让本王不好开口了。” “是为了二小姐么?” 我不知道萧徽仪是如何喜欢上元辜的,总之他事无巨细地说起元辜经历的种种,倒像是真费了一番苦心,最后他说,“本王知道,阿辜心中有我三弟,他二人若是两情相悦,那我无话可说,但一厢情愿总归落得伤心,池兄也不想见到?” 他那狭长的眼睛精明得可怕,我只是略微一躲闪,便见其中寒意略过,“池兄伴读多年,莫非和本王是同样的心思?” 我惶恐伏地,萧徽仪既有本事将元辜的过往一一查清,自然知道有我这个人,于是我如实相告,“王爷是第一个看穿在下心思的人,我埋藏这个秘密已有数年,往后也会带着这份心思入土。” 他沉吟了许久,那张脸上似乎带着隐隐的笑意,然而终究是帝王般捉摸不透的,冷冷落在我身上,好似一把细细的绵针。 每一刻死寂都仿佛被无限拉长,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流汇聚到心脏的声音。 他沉吟许久,终是拍了拍我的手,“早闻池兄聪慧机敏,是个审查时势的能人。本王容得下你,即便是为了元辜,入了端王府你还可以守在她身前。”说完,他拨弄了一下金丝笼中的白鹦哥儿,“我说过,元辜会是我的嫡妻,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萧徽仪终于展开了对元辜的追求,他并不像宁王一样送些金银什物,而是殷切的投其所好——前朝国手精造的琵琶,淮北贡来新鲜的蜜桔,流落民间残缺不全的史书,重新装订送到元府上。 元辜的手慢慢拂过那些物事,面上并不见欢喜之色。 我想,假若萧徽仪也不过是将她当做自己即位的筹码,送一些俗不可耐的东西过来,也许元辜还不至于为难。到底她心性本善,如今见着萧徽仪按下亲王的身份,像寻常人家的男子一样殷切诚恳地追求,反而不好下手了。 终于到了那一日,她唤我近前。 “我听说民间有一味奇毒,服用之后人会浑浑噩噩,但不至于致命。此毒名唤‘美人恩’,你替我寻来。” 在那一瞬我想起了萧徽仪的笑,捧着话本朝着元辜讨巧似的笑,心中略过一丝怜悯,但我还是应下了,“好。” 在萧徽仪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上门后,元辜终于提出二人出府游船。 那一日险象环生,远远超出了我和元辜的筹划之中。先是我被差去买梨花酿的时候,被几个禁军堵在了巷中,为首的人竟是萧让,多日未见,他整个人形容枯槁,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元辜呢?元辜人呢?” 第189章 【池也篇】疑云生 第216章【池也篇】疑云生 我失笑,“王爷赎罪,您分明知道她的下落,何必来为难小民。” 他眼中覆上了一层血丝,使得那张原本应该斯文的脸有些狰狞,“哼,她和萧徽仪去寒峰寺游船了,可就在前几日,她还给我暗通书信!骗我的,她是骗我的——”说完之后,他将信笺劈头盖脸地砸在我身上,“水性杨花!” “王爷这话要是有胆子,还是亲自同二小姐和端王殿下说,如此不敬之语,小民不敢转告。”我说完拂袖便要走,那几个禁军不依不饶地缠了上来,我心中对萧让的憎恶已极,冷声道了一句“得罪”便毫不犹豫地大踏步走了出去。 幸亏元辜没有瞧见这一幕,没有瞧见她奉若神明的男子如此丑态,否则该有多难过呢。 这几人却拥上来要擒我。 我虽然看上去是个不经打的,但他们却不知,像我这种不经打的人总得有点自保的本事,比如说随身携带半步颠。将几人放倒后,我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池也!”身后忽然传来萧让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折身望去,他整个人跪坐在地,竟颓败得如丧家之犬,哪里看得出半点身为王族的威仪,“元辜元辜她当真心里没有我了么?” 我十指死死攥入掌中,那些话恨不得咆哮而出:岂止是心中有无,元辜清清白白的世家小姐,要为了你去步步为营,为了你沾染血腥,为了你不惜赌上身家性命,到头来只换你一句“水性杨花”! “你是喜欢元辜的,对?”在我第二次要走的时候,他又不死心地问,更确切来说,那些话更像是恶毒的咒怨,“凭你也配?哈哈哈哈,即便不是我,轮到谁也不会轮到你的” 我拎着两壶梨花酿回到寒枫寺的时候,湖上已乱成一团——刺客假扮成舞姬混入其中,毫无征兆地在宴席上刺向元辜,端王替她挡了一剑,护卫姗姗来迟将那些匪徒拿下。元辜捂着萧徽仪流血不止的左臂,整个人惊惶无措。 能混入游船上不起疑心,偏偏又是在我离开的档口,不用猜也该知道是谁了,在端王被快马加鞭送往长宫时,元辜抱膝躲在闺房中,惊魂未定,仍在瑟瑟发抖。 我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好声哄劝她服下参汤,元辜咬着下唇,忽然抓住我的手,直直地凝望过来,“池也……池也,你说刺客会是谁?” 我柔声道,“刑司自会查明,胆敢行刺,还让端王爷受了伤,足够他们死千八百回了。所幸你俩有惊无险。” “我看得分明,那刀是冲着我来的。”元辜说,“谁恨我入骨,非要我死不可?” 其实,我能猜到的,元辜岂会想不到?她只是不愿去直面,自己倾慕的人竟要杀她。 “那杯酒” 元辜神色恍惚,等我再度重复一遍才说道,“我犹豫了许久,才下到酒中刺客便来了。所幸他还未碰。”说完,好像忽然郁结于心的那些苦楚爆发出来,她开始嚎啕大哭,“是我做错了,我不敢想若是真的下了毒会怎样,池也,我只觉得后怕” 她觉得后怕,我又何尝不是? 后来听元御史说,那些匪徒在狱中受了三天酷刑折磨,终于将背后的宁王供了出来,这一下皇帝震怒,兄弟阋墙乃大忌,立时要斩了这个孽子,最后还是被端王拦了下来,说到底有手足之情,这才从轻发落,只是出了宗人府便是贱民,再于皇室无缘。 南诏四十二年,先帝病重,为冲喜之故,端王迎娶元家嫡女,册为王妃。 又是一年暮春时节,我信步庭院之中,只见元辜站在树下,石桌上放了一摞的折纸,五颜六色煞是可爱,她见我来了,便微微一笑,“我差人整理元府的东西,找到了积年旧物。” “什么稀罕物,要你留到现在?”我道。 元辜不答,最后拾起一只红色的纸鹤瞧了瞧,“都是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儿,我也不知道怎么存着存着就存到如今,你替我拿下去烧了罢。” 我隐隐已知道这其中必然又和萧让脱不了干系,答应了一声,将那些折纸带到后院,透过日光,我忽然见到其中一张折纸似有墨迹,拆开一看,“曾经沧海难为水”。 这字迹不属于元辜,亦不属于萧徽仪。 我一张一张拆开来看,竟然张张都题了诗落了年月,最后一句是“掌上珊瑚怜不得”,看一眼落的日子,我眉头跳了跳。字迹尽数出于一人之手,这个人是萧让。 连我自己也不清楚缘由,明明元辜都放下了这段孽情,我却孤身一人出府,在几经辗转之下找到了他——说实话,若非他亲口承认,大街上擦肩而过我也认不出。 他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却更苍老一辈,若非眉眼之间依稀的风华,谁还知他曾是“玉面潘郎”萧让? 他一身顽疾、邋遢寥落,我情知这些都是萧徽仪的手段,比起痛痛快快地让他死,还不如让萧让苟活于世间,又在元辜身前留下个好名声,又能以这无形的折磨凌迟他。 “元辜曾为你舍下一切去赌。”我说,“萧让,你反而辱她骂她,甚至得不到便要取她性命。” 他捂着嘴咳嗽了数声,整个人弓成一团,声嘶力竭地说,“我承认我气昏了头,说过不该说的话,但——我没有要杀她!从来没有!” 我不明白,他为何面对我也执拗不肯道出真相,反正已经沦落至此了,说不说又怎样呢? “你说了吗?”萧让伸出手,五指如同枯枝般颤抖,“你同她说是我要她的命?” 我摇了摇头,“没有。” 他瞧着我,眼中隐隐似有光,在确认我不会骗他之后,低声说道,“多谢。” “不必道谢,我不是为了你。”我将一个布兜扔给他,“这是你的东西,而今物归原主,告辞了。” 他抱着布兜蜷缩在黑暗里,佝偻成了一团。大抵萧让还会为了这些再多活一段时间,终究是元辜深爱过的人,给他点希冀也无可厚非。 “她恨我吗?”男人呢喃出一句,不待我回答又呵呵地笑了,“恨哪,怎么能不恨,我这样庸懦无能的人,我自己都恨自己,可是我从未想过要害她,池也,无论你信与否,我从未想过加害她。” 临走之前他告诉我,端王府有一个自己的故交,任副管之职,又苦苦求我无论如何要护元辜周全。其实这些他何必嘱咐呢?这些年来,我一直将她保护的很好,往后余生也会如此。 假若,不是我回去将这些事细细地回想一遍,忽然间发现了端倪的话。 第189章 【池也篇】疑云生 第216章【池也篇】疑云生 我失笑,“王爷赎罪,您分明知道她的下落,何必来为难小民。” 他眼中覆上了一层血丝,使得那张原本应该斯文的脸有些狰狞,“哼,她和萧徽仪去寒峰寺游船了,可就在前几日,她还给我暗通书信!骗我的,她是骗我的——”说完之后,他将信笺劈头盖脸地砸在我身上,“水性杨花!” “王爷这话要是有胆子,还是亲自同二小姐和端王殿下说,如此不敬之语,小民不敢转告。”我说完拂袖便要走,那几个禁军不依不饶地缠了上来,我心中对萧让的憎恶已极,冷声道了一句“得罪”便毫不犹豫地大踏步走了出去。 幸亏元辜没有瞧见这一幕,没有瞧见她奉若神明的男子如此丑态,否则该有多难过呢。 这几人却拥上来要擒我。 我虽然看上去是个不经打的,但他们却不知,像我这种不经打的人总得有点自保的本事,比如说随身携带半步颠。将几人放倒后,我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池也!”身后忽然传来萧让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折身望去,他整个人跪坐在地,竟颓败得如丧家之犬,哪里看得出半点身为王族的威仪,“元辜元辜她当真心里没有我了么?” 我十指死死攥入掌中,那些话恨不得咆哮而出:岂止是心中有无,元辜清清白白的世家小姐,要为了你去步步为营,为了你沾染血腥,为了你不惜赌上身家性命,到头来只换你一句“水性杨花”! “你是喜欢元辜的,对?”在我第二次要走的时候,他又不死心地问,更确切来说,那些话更像是恶毒的咒怨,“凭你也配?哈哈哈哈,即便不是我,轮到谁也不会轮到你的” 我拎着两壶梨花酿回到寒枫寺的时候,湖上已乱成一团——刺客假扮成舞姬混入其中,毫无征兆地在宴席上刺向元辜,端王替她挡了一剑,护卫姗姗来迟将那些匪徒拿下。元辜捂着萧徽仪流血不止的左臂,整个人惊惶无措。 能混入游船上不起疑心,偏偏又是在我离开的档口,不用猜也该知道是谁了,在端王被快马加鞭送往长宫时,元辜抱膝躲在闺房中,惊魂未定,仍在瑟瑟发抖。 我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好声哄劝她服下参汤,元辜咬着下唇,忽然抓住我的手,直直地凝望过来,“池也……池也,你说刺客会是谁?” 我柔声道,“刑司自会查明,胆敢行刺,还让端王爷受了伤,足够他们死千八百回了。所幸你俩有惊无险。” “我看得分明,那刀是冲着我来的。”元辜说,“谁恨我入骨,非要我死不可?” 其实,我能猜到的,元辜岂会想不到?她只是不愿去直面,自己倾慕的人竟要杀她。 “那杯酒” 元辜神色恍惚,等我再度重复一遍才说道,“我犹豫了许久,才下到酒中刺客便来了。所幸他还未碰。”说完,好像忽然郁结于心的那些苦楚爆发出来,她开始嚎啕大哭,“是我做错了,我不敢想若是真的下了毒会怎样,池也,我只觉得后怕” 她觉得后怕,我又何尝不是? 后来听元御史说,那些匪徒在狱中受了三天酷刑折磨,终于将背后的宁王供了出来,这一下皇帝震怒,兄弟阋墙乃大忌,立时要斩了这个孽子,最后还是被端王拦了下来,说到底有手足之情,这才从轻发落,只是出了宗人府便是贱民,再于皇室无缘。 南诏四十二年,先帝病重,为冲喜之故,端王迎娶元家嫡女,册为王妃。 又是一年暮春时节,我信步庭院之中,只见元辜站在树下,石桌上放了一摞的折纸,五颜六色煞是可爱,她见我来了,便微微一笑,“我差人整理元府的东西,找到了积年旧物。” “什么稀罕物,要你留到现在?”我道。 元辜不答,最后拾起一只红色的纸鹤瞧了瞧,“都是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儿,我也不知道怎么存着存着就存到如今,你替我拿下去烧了罢。” 我隐隐已知道这其中必然又和萧让脱不了干系,答应了一声,将那些折纸带到后院,透过日光,我忽然见到其中一张折纸似有墨迹,拆开一看,“曾经沧海难为水”。 这字迹不属于元辜,亦不属于萧徽仪。 我一张一张拆开来看,竟然张张都题了诗落了年月,最后一句是“掌上珊瑚怜不得”,看一眼落的日子,我眉头跳了跳。字迹尽数出于一人之手,这个人是萧让。 连我自己也不清楚缘由,明明元辜都放下了这段孽情,我却孤身一人出府,在几经辗转之下找到了他——说实话,若非他亲口承认,大街上擦肩而过我也认不出。 他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却更苍老一辈,若非眉眼之间依稀的风华,谁还知他曾是“玉面潘郎”萧让? 他一身顽疾、邋遢寥落,我情知这些都是萧徽仪的手段,比起痛痛快快地让他死,还不如让萧让苟活于世间,又在元辜身前留下个好名声,又能以这无形的折磨凌迟他。 “元辜曾为你舍下一切去赌。”我说,“萧让,你反而辱她骂她,甚至得不到便要取她性命。” 他捂着嘴咳嗽了数声,整个人弓成一团,声嘶力竭地说,“我承认我气昏了头,说过不该说的话,但——我没有要杀她!从来没有!” 我不明白,他为何面对我也执拗不肯道出真相,反正已经沦落至此了,说不说又怎样呢? “你说了吗?”萧让伸出手,五指如同枯枝般颤抖,“你同她说是我要她的命?” 我摇了摇头,“没有。” 他瞧着我,眼中隐隐似有光,在确认我不会骗他之后,低声说道,“多谢。” “不必道谢,我不是为了你。”我将一个布兜扔给他,“这是你的东西,而今物归原主,告辞了。” 他抱着布兜蜷缩在黑暗里,佝偻成了一团。大抵萧让还会为了这些再多活一段时间,终究是元辜深爱过的人,给他点希冀也无可厚非。 “她恨我吗?”男人呢喃出一句,不待我回答又呵呵地笑了,“恨哪,怎么能不恨,我这样庸懦无能的人,我自己都恨自己,可是我从未想过要害她,池也,无论你信与否,我从未想过加害她。” 临走之前他告诉我,端王府有一个自己的故交,任副管之职,又苦苦求我无论如何要护元辜周全。其实这些他何必嘱咐呢?这些年来,我一直将她保护的很好,往后余生也会如此。 假若,不是我回去将这些事细细地回想一遍,忽然间发现了端倪的话。 第190章 青锋难破天光色 第218章 青锋难破天光色 辛折璃捂着头,太多的记忆纷至沓来,反而在瞬间扰乱了心神,体内似乎有一个躁动而暴戾的强大灵魂蠢蠢欲动——糟了,该不会是上次在九歌没有镇压住的那一位不知名前辈? 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呢,原先是在北海十二峰修行的。后来嘛,被您身后这位慕公子一剑捅死了。”辛折璃一面飞快地运功调息,试图和体内的灵魂达成短暂共识,一边面不改色地絮絮叨叨,“后来就成了个无门无派的野路子,一会儿给鬼蜮卖命,一会儿给九歌重楼打工,要是能和您这样天姿国色出手又阔绰的美人相识,我怎么可能推脱呢?” 薛琼和项长风对视了一眼,两人各自微微点头,前者大略知道这其中端倪,多半和南海的墓穴有关;另外一人虽然完全不懂,但也完全不感兴趣,只在乎两人调息好没有。 另一边,扶鸾等人可各自瞠目结舌——东螭皇族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江湖人士?难道当年长公主那一胎是双生?细细看这二女眉眼之间不能说十分肖像,可谓是毫不相关了。 这又是什么惊天皇族秘辛? “长姊,不需要用这些缓兵之计,你在山上安稳度日的那十几年,我无一日不是在下九流摸爬滚打出来的,你替他们拖延再久也没有用。”凌仪的声音四平八稳,如同判决一般,“活捉各大门派的首目,本宫赏银万两,如若谁能杀了项长风,官封一阶!” 随着凌仪一声喝命,四下里蛰伏等待的高手一拥而上。 辛折璃情知无法再拖,寒星般的眸中闪过丝寒光,墨发在空中猎猎,祭出九玄寒骨剑,瞬间脚踏罡步,同样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道血痕,以指做笔,滴滴答答落入剑中,只见那修长陆离一柄长剑被点亮繁复符文,最终在脚下形成六芒星,飞快向外扩散! 凌仪将广袖一撕而下,抖出九节长鞭来——寻常硬鞭多为铜制或铁制,软鞭多为皮革编制而成,而此鞭却如蝎尾一般根根乌黑油亮,尾端尖锐倒钩进去,劈扫扎抽之间,与那长剑正一阴一阳,可谓“风动灵蛇舞、乾坤掌中系”,刹那之间,仿佛巍峨宫阙都为之震颤,在强大的“炁”下摇摇欲坠。 另一侧,叶轻水自然而然地迎上了那个对手,在废墟之中,在黎明来临之前。不知为何,原先所见种种生杀死亡,都不能比拟此时此刻,这场将临的战斗激发的滚烫热血。 项长风难得一笑,在出了凤阳山庄的事之后,他已然许久未曾笑过了,“凭什么各大门派就是活捉,我就是就地斩杀?还真是不公平啊!” 青锋如银瓶乍破,剑势如虹,叶轻水的剑已然直指喉间,“项长风,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男人登下收敛笑意,那秀巧修长的剑撞上了长刀,“叮”地一声火光四溅。 “得阁下全力以赴,是我的荣幸。” 那厢薛琼一人抵挡扶鸾和慕寒衣两人的攻势——论理说她最为拿手的便是近身格斗,所谓“一寸短一寸险”,身为杀手便是要在寸尺之间夺人要害,然而先才捱了扶鸾一掌,此刻精力十存有五,与之抗衡都显得艰难,更何况还平添了个慕寒衣。 少女娇小身兔起鹘落,快速无影,两把弯月刀在一双玉掌中翻转,似有无数银蝶碎光纷至沓来,几乎将两人包旋其中,然而唯有薛琼自己心中清楚,这些招式无一不需调动全身的精力,至多撑不过两炷香的时间。 而,若是此刻露了颓势,多年筹谋便毁于一旦了。 “薛琼,你承蒙皇家重恩,却放走妖道,闹出如此大乱令殿下不宁,阖宫不宁,你还不知罪?”慕寒衣眼见薛琼攻势狠戾如斯,而一众包围在外密密匝匝的弓弩手不明情况,不敢放箭,不由高声叫道,“诸位还愣着做什么?清君侧!”说完又转向扶鸾,“扶鸾祭司,你又为何对她掌下留情?难不成你也……” 扶鸾被戳破了心思,一时俏面转寒,只凝眉不语。 先才薛琼的话,字字句句振聋发聩地敲打在心上。 何为正?何为邪? 她不知道,家族也不需她知道,她只要一门心思扑在奇门遁甲术上便可平步青云,顺理成章地进入凌仪麾下,成为最年轻的镇国祭司。 然而这些人—— 余光之中可见那些弟子陆陆续续冲出了冷宫,内力尚未恢复,唯有一身血肉相搏,不断地冲上前,不断地倒下。万千箭雨被淋了火油,漫天的火光之中,那些人身中数箭倒下,火舌游窜烧灼皮肉,中箭者便痛的在地上不住翻滚,惨叫声直冲云霄。 这些人,真的该死么? “谁敢!” 慕寒衣说到底在名分上只是得脸些的“公子”,薛琼此刻仍高居特使之位,其身份远在供奉、督查和公子以上,是以她一声轻喝,瞬间震住众人,“慕寒衣,你不就是被孟启说中了昔日里那些腌臜事,迫不及待地想要杀人灭口么?还要拉着扶鸾祭司一并诬陷,我看你才是好大的胆子!” 三人相斗,彼此各怀心思,一时之间倒也焦灼难分上下。 乌云沉沉自天际涌来,虽然已到了破晓之际,天边却无一丝光辉,唯有断壁残垣、燃起的战火和蜿蜒成滩的血流与尸身,被一片青灰熹光的笼罩。 杀伐仍在继续。 虽然先才曾经在古镇上遥遥见了一面,这却是辛折璃第一次同女人交手。除却栖息在身体里蠢蠢欲动的“那一位”之外,更令她感到古怪的是,凌仪使鞭,招数无不暴戾奇诡,仿佛能从中看出几分旁家门派的影子,却又参悟不透其中路数。 古怪至极的僵局。 “咣”地一声沉响,那蝎尾九节鞭的鞭稍被寒骨剑剜出裂痕,凌仪微微惊诧,然而下一刻便将长鞭收拢,整个身子宛若纸鸢一般斜斜飞出数步,辛折璃正待要追,却见她衣袂翻飞之间,竟然将慕寒衣勾入怀中。 这、这又是什么情况?? 利齿咬破皮肉的声音在乱局之下几乎微不可闻,但她仍然听见了——女人锋锐的雪白尖牙,瞬间溢出的血,以及慕寒衣眉心若隐若现的莲花印! 是圣莲之血! 便在此时,遥遥传来一道男声,“冥狱罗刹,十方厉鬼,化为神雷,煌煌天威,以我之命为之驱使,以我血肉为之供奉,咒灭!” 话音落地的同时,天际四方传来遥遥的呼应声。 能够沟通天地是怎样一种体验? 四面八方的天雷,在墨云翻滚之间汹涌汇聚,终于百流归川的刹那聚集在一处。骤雨狂风都压不住这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 轰隆隆—— 骤然间,汇聚的闪电从滚滚墨云中劈下,如同狰狞的兽的爪牙,撕裂蛰伏在黑暗中的群山,一瞬间天地尽明朗,恍若白昼。 一瞬间犹如天雷勾动地火,四面火光汹涌,冲天而起。 那雷火照亮每一个人的面庞,惊惧、骇然、震愕、绝望。 辛折璃手中的寒骨剑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孤光,彻底入魔了。 第190章 青锋难破天光色 第218章 青锋难破天光色 辛折璃捂着头,太多的记忆纷至沓来,反而在瞬间扰乱了心神,体内似乎有一个躁动而暴戾的强大灵魂蠢蠢欲动——糟了,该不会是上次在九歌没有镇压住的那一位不知名前辈? 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呢,原先是在北海十二峰修行的。后来嘛,被您身后这位慕公子一剑捅死了。”辛折璃一面飞快地运功调息,试图和体内的灵魂达成短暂共识,一边面不改色地絮絮叨叨,“后来就成了个无门无派的野路子,一会儿给鬼蜮卖命,一会儿给九歌重楼打工,要是能和您这样天姿国色出手又阔绰的美人相识,我怎么可能推脱呢?” 薛琼和项长风对视了一眼,两人各自微微点头,前者大略知道这其中端倪,多半和南海的墓穴有关;另外一人虽然完全不懂,但也完全不感兴趣,只在乎两人调息好没有。 另一边,扶鸾等人可各自瞠目结舌——东螭皇族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江湖人士?难道当年长公主那一胎是双生?细细看这二女眉眼之间不能说十分肖像,可谓是毫不相关了。 这又是什么惊天皇族秘辛? “长姊,不需要用这些缓兵之计,你在山上安稳度日的那十几年,我无一日不是在下九流摸爬滚打出来的,你替他们拖延再久也没有用。”凌仪的声音四平八稳,如同判决一般,“活捉各大门派的首目,本宫赏银万两,如若谁能杀了项长风,官封一阶!” 随着凌仪一声喝命,四下里蛰伏等待的高手一拥而上。 辛折璃情知无法再拖,寒星般的眸中闪过丝寒光,墨发在空中猎猎,祭出九玄寒骨剑,瞬间脚踏罡步,同样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道血痕,以指做笔,滴滴答答落入剑中,只见那修长陆离一柄长剑被点亮繁复符文,最终在脚下形成六芒星,飞快向外扩散! 凌仪将广袖一撕而下,抖出九节长鞭来——寻常硬鞭多为铜制或铁制,软鞭多为皮革编制而成,而此鞭却如蝎尾一般根根乌黑油亮,尾端尖锐倒钩进去,劈扫扎抽之间,与那长剑正一阴一阳,可谓“风动灵蛇舞、乾坤掌中系”,刹那之间,仿佛巍峨宫阙都为之震颤,在强大的“炁”下摇摇欲坠。 另一侧,叶轻水自然而然地迎上了那个对手,在废墟之中,在黎明来临之前。不知为何,原先所见种种生杀死亡,都不能比拟此时此刻,这场将临的战斗激发的滚烫热血。 项长风难得一笑,在出了凤阳山庄的事之后,他已然许久未曾笑过了,“凭什么各大门派就是活捉,我就是就地斩杀?还真是不公平啊!” 青锋如银瓶乍破,剑势如虹,叶轻水的剑已然直指喉间,“项长风,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男人登下收敛笑意,那秀巧修长的剑撞上了长刀,“叮”地一声火光四溅。 “得阁下全力以赴,是我的荣幸。” 那厢薛琼一人抵挡扶鸾和慕寒衣两人的攻势——论理说她最为拿手的便是近身格斗,所谓“一寸短一寸险”,身为杀手便是要在寸尺之间夺人要害,然而先才捱了扶鸾一掌,此刻精力十存有五,与之抗衡都显得艰难,更何况还平添了个慕寒衣。 少女娇小身兔起鹘落,快速无影,两把弯月刀在一双玉掌中翻转,似有无数银蝶碎光纷至沓来,几乎将两人包旋其中,然而唯有薛琼自己心中清楚,这些招式无一不需调动全身的精力,至多撑不过两炷香的时间。 而,若是此刻露了颓势,多年筹谋便毁于一旦了。 “薛琼,你承蒙皇家重恩,却放走妖道,闹出如此大乱令殿下不宁,阖宫不宁,你还不知罪?”慕寒衣眼见薛琼攻势狠戾如斯,而一众包围在外密密匝匝的弓弩手不明情况,不敢放箭,不由高声叫道,“诸位还愣着做什么?清君侧!”说完又转向扶鸾,“扶鸾祭司,你又为何对她掌下留情?难不成你也……” 扶鸾被戳破了心思,一时俏面转寒,只凝眉不语。 先才薛琼的话,字字句句振聋发聩地敲打在心上。 何为正?何为邪? 她不知道,家族也不需她知道,她只要一门心思扑在奇门遁甲术上便可平步青云,顺理成章地进入凌仪麾下,成为最年轻的镇国祭司。 然而这些人—— 余光之中可见那些弟子陆陆续续冲出了冷宫,内力尚未恢复,唯有一身血肉相搏,不断地冲上前,不断地倒下。万千箭雨被淋了火油,漫天的火光之中,那些人身中数箭倒下,火舌游窜烧灼皮肉,中箭者便痛的在地上不住翻滚,惨叫声直冲云霄。 这些人,真的该死么? “谁敢!” 慕寒衣说到底在名分上只是得脸些的“公子”,薛琼此刻仍高居特使之位,其身份远在供奉、督查和公子以上,是以她一声轻喝,瞬间震住众人,“慕寒衣,你不就是被孟启说中了昔日里那些腌臜事,迫不及待地想要杀人灭口么?还要拉着扶鸾祭司一并诬陷,我看你才是好大的胆子!” 三人相斗,彼此各怀心思,一时之间倒也焦灼难分上下。 乌云沉沉自天际涌来,虽然已到了破晓之际,天边却无一丝光辉,唯有断壁残垣、燃起的战火和蜿蜒成滩的血流与尸身,被一片青灰熹光的笼罩。 杀伐仍在继续。 虽然先才曾经在古镇上遥遥见了一面,这却是辛折璃第一次同女人交手。除却栖息在身体里蠢蠢欲动的“那一位”之外,更令她感到古怪的是,凌仪使鞭,招数无不暴戾奇诡,仿佛能从中看出几分旁家门派的影子,却又参悟不透其中路数。 古怪至极的僵局。 “咣”地一声沉响,那蝎尾九节鞭的鞭稍被寒骨剑剜出裂痕,凌仪微微惊诧,然而下一刻便将长鞭收拢,整个身子宛若纸鸢一般斜斜飞出数步,辛折璃正待要追,却见她衣袂翻飞之间,竟然将慕寒衣勾入怀中。 这、这又是什么情况?? 利齿咬破皮肉的声音在乱局之下几乎微不可闻,但她仍然听见了——女人锋锐的雪白尖牙,瞬间溢出的血,以及慕寒衣眉心若隐若现的莲花印! 是圣莲之血! 便在此时,遥遥传来一道男声,“冥狱罗刹,十方厉鬼,化为神雷,煌煌天威,以我之命为之驱使,以我血肉为之供奉,咒灭!” 话音落地的同时,天际四方传来遥遥的呼应声。 能够沟通天地是怎样一种体验? 四面八方的天雷,在墨云翻滚之间汹涌汇聚,终于百流归川的刹那聚集在一处。骤雨狂风都压不住这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 轰隆隆—— 骤然间,汇聚的闪电从滚滚墨云中劈下,如同狰狞的兽的爪牙,撕裂蛰伏在黑暗中的群山,一瞬间天地尽明朗,恍若白昼。 一瞬间犹如天雷勾动地火,四面火光汹涌,冲天而起。 那雷火照亮每一个人的面庞,惊惧、骇然、震愕、绝望。 辛折璃手中的寒骨剑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孤光,彻底入魔了。 第191章 碧血丹青试玲珑 第220章 碧血丹青试玲珑 承恩殿。 骤然间,汇聚的闪电从滚滚墨云中劈下,如同狰狞的兽的爪牙,撕裂蛰伏在黑暗中的一切,一瞬间天地尽明朗,恍若白昼。 一瞬间犹如天雷勾动地火,四面火光汹涌,冲天而起。 饶是由沈秋棠亲自铸成的“碧落回阳伞”此刻也被这一道接着一道天劫劈断了伞骨,伞面撕裂如玉碎,南玄隐不得不收回剑匣之中,点燃最后一张六丁天甲符,勉强在骤电狂风的侵袭之下画出一个八尺为轴的圆,将几名天师笼罩其中。 然而,其他的各大门派弟子却全没有如此幸运,天威雷降,所过之处,大厦瞬倾、皆成废墟。 甚至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没留下。 “你杀了他们?”南玄隐盯着眼前焦乌黢黑的一片,听到自己喃喃自语,“你杀了所有的——” “物竞天择。”孤光收敛羽翼,瞳色已然浅到苍白诡异,然而却煞有介事地喟叹,“南玄隐,身为魔宫少主,你不应该更懂这个道理么?” “扪心自问,你的双手莫非干净不染血腥?你没有杀过人?哈哈哈哈……你如今是在做什么,幡然悔悟,替天行道?” 饶是有符箓之阵,方才碧落伞被毁那一道闪电仍然震得他右臂酸麻,此刻竟然连指尖动一动都难。 “我从不敢论道。”望着空中漂浮着的成百上千怨灵,南玄隐忽然间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翻搅起曾经最为痛楚的梦魇,“但我亲手做的事、被你们构陷出来的事,早已千万骂名加诸于身。而你,食皇家俸禄,受万民敬仰,却连自己的师尊和同门都下得去手,休说堕魔二字,我看你连为人都不配!” 孤光晃了晃脖子,啧了一声,“是非功过,你说的不算,史书工笔说的才算。”他微微一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本来筹谋这一切为的是杀顾垂鸿,谁让你一头撞上来了呢?” 南玄隐一面与之周旋,一面以气传声,“诸位前辈,小子如今尚有余力一搏,但时间不会长久,敢问……” 其中一名长须道人叹气,“师门不幸,造成今日之大祸,皆为我等罪孽,难辞其咎。我们是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伙了,死生何惧?不过那孽徒既然堕魔,只怕即便我们舍下这条命,也不过将其围困其中,作为掣肘。” “如此再好不过!”南玄隐等的便是这句话,正待上前,燃烧殆尽的金銮殿内却忽然传来桀桀怪笑,如同利刃一般撕裂空气。 南玄隐心中猛然一沉,来者不善,还是个内力高手。 “好啊,如今真真是时过境迁了,连天师宗的长老都能和魔族妖孽厮混在一处。” 黑暗之中缓缓走出来一个人,那个人身披玄色长袍,将脸挡的严严实实,声音听起来粗糙沙哑,似乎一个垂垂暮年的老人,南玄隐却陡然惊觉起来,这个人仿佛在哪里见过! 致命的熟悉感。 不是声音,不是形容,但,一定有过交手的经历。 “介绍一下,老夫姓魏,单名一个凡字。” 此言一出,连带着天师宗几人也为之一惊。 若是放在数十年前,魏凡这个名字也曾声震江湖,他生平神秘,无师无门,甚至没有任何兵器傍身——然而却练就了一身浑厚内力,据说通身血肉如钢铁一般,手指能削铁如泥,是个传奇人物,而后不知缘何忽然间消失在江湖之中。传言纷纷、不一而足,然而随着一带新人迭起,也便渐渐如水蒸发。 “闻名天下的内功高手,居然也投靠到皇族下面作为走狗,走狗也罢了,连个名分都没混上,阁下还真的是将江湖人的脸面丢的干干净净!” 南玄隐想起来了,数年之前的南海屠蛟,这人替悬金门打抱不平,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虽然自己与之道不同,终敬他是个前辈,然而如今居然堂而皇之地站出来颠倒是非,心中惊诧之余,憎恶非常。 “哈哈哈哈哈江湖,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名字了。对于我来说,没什么可值得留念的,我遭奸人暗算,毁了这张脸,连带着毁掉的还有我的一切是孤光祭司收留了我,自然肝脑涂地,赴汤蹈火!” “魏凡,你清醒一点!”饶是知道此人一意孤行惯了,南玄隐还是忍不住说道,“这伙人狼子野心天下皆知,凌仪尚未称帝便能调动镇国祭司,她手下人上行下效地戕害无辜,你但凡不瞎不聋都看得清楚!他就算一时间收留你又怎么样?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让你给他卖命?说不准你抽丝剥茧查下去,当年暗算你的说不定就——”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魏凡嘿嘿嘿笑了,“朝代更迭本身便是如此残酷,要怪就只能怪那些人太弱了!弱者是不配存活的!” “你……”南玄隐觉得自己若非掐着人中,不战死也得气死了,所以,自己是掉进了一个疯子堆里吗? “小子,我见过你,你的确很有天赋,不过可惜的是——” “我最喜欢天赋异禀的奇才,死在我手里!” 时隔多年,魏凡身上仍然没有佩戴任何武器,什么冰刃刀剑通通没有,凭空一双肉掌便向南玄隐劈来! “此人练就铜墙铁壁之身,其内功深不可测,小友要小心了,”其中一道人在南玄隐身侧低声提醒一句,顺势将几张符箓塞入其手中,一面带着决然之意喝道,“孽徒,今日我等便肃清门户!” 时至如今也没啥好客气推让的,南玄隐大略一扫,甩出力拨千斤符箓,瞬间点燃,但见空中有一层涤荡透明屏障,生生挡下了魏凡兜头一击。 不过,虽然打成平手,他却倒退数步,心中略显惊诧:原以为叶轻水等人便是凌仪身边最强的了,除却死在南海的无尘修为恐怖,还有一个堕魔孤光,其余几人尚且有一搏之力,但这种销声匿迹许久的老怪物,又是从哪儿被她一个一个搜罗来的? 魏凡的内力果然深厚,足见其所言不虚。南玄隐仓促之间过了数十招,心中已然暗暗有了计较,打不过,拖着他还能不在行?“我说魏凡,你应该是找错对手了,论理说咱们谁也不光明磊落,好得我还在鬼蜮过的滋润,早知道你混的如此凄惨,当初还不如来投靠魔宫,说不准我爹一高兴,重金美人相聘,不比你在宫里连个名分都没有强?” 魏凡丝毫不为所动,掌下生风,只在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漂亮的女人全都该死!” 第191章 碧血丹青试玲珑 第220章 碧血丹青试玲珑 承恩殿。 骤然间,汇聚的闪电从滚滚墨云中劈下,如同狰狞的兽的爪牙,撕裂蛰伏在黑暗中的一切,一瞬间天地尽明朗,恍若白昼。 一瞬间犹如天雷勾动地火,四面火光汹涌,冲天而起。 饶是由沈秋棠亲自铸成的“碧落回阳伞”此刻也被这一道接着一道天劫劈断了伞骨,伞面撕裂如玉碎,南玄隐不得不收回剑匣之中,点燃最后一张六丁天甲符,勉强在骤电狂风的侵袭之下画出一个八尺为轴的圆,将几名天师笼罩其中。 然而,其他的各大门派弟子却全没有如此幸运,天威雷降,所过之处,大厦瞬倾、皆成废墟。 甚至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没留下。 “你杀了他们?”南玄隐盯着眼前焦乌黢黑的一片,听到自己喃喃自语,“你杀了所有的——” “物竞天择。”孤光收敛羽翼,瞳色已然浅到苍白诡异,然而却煞有介事地喟叹,“南玄隐,身为魔宫少主,你不应该更懂这个道理么?” “扪心自问,你的双手莫非干净不染血腥?你没有杀过人?哈哈哈哈……你如今是在做什么,幡然悔悟,替天行道?” 饶是有符箓之阵,方才碧落伞被毁那一道闪电仍然震得他右臂酸麻,此刻竟然连指尖动一动都难。 “我从不敢论道。”望着空中漂浮着的成百上千怨灵,南玄隐忽然间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翻搅起曾经最为痛楚的梦魇,“但我亲手做的事、被你们构陷出来的事,早已千万骂名加诸于身。而你,食皇家俸禄,受万民敬仰,却连自己的师尊和同门都下得去手,休说堕魔二字,我看你连为人都不配!” 孤光晃了晃脖子,啧了一声,“是非功过,你说的不算,史书工笔说的才算。”他微微一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本来筹谋这一切为的是杀顾垂鸿,谁让你一头撞上来了呢?” 南玄隐一面与之周旋,一面以气传声,“诸位前辈,小子如今尚有余力一搏,但时间不会长久,敢问……” 其中一名长须道人叹气,“师门不幸,造成今日之大祸,皆为我等罪孽,难辞其咎。我们是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伙了,死生何惧?不过那孽徒既然堕魔,只怕即便我们舍下这条命,也不过将其围困其中,作为掣肘。” “如此再好不过!”南玄隐等的便是这句话,正待上前,燃烧殆尽的金銮殿内却忽然传来桀桀怪笑,如同利刃一般撕裂空气。 南玄隐心中猛然一沉,来者不善,还是个内力高手。 “好啊,如今真真是时过境迁了,连天师宗的长老都能和魔族妖孽厮混在一处。” 黑暗之中缓缓走出来一个人,那个人身披玄色长袍,将脸挡的严严实实,声音听起来粗糙沙哑,似乎一个垂垂暮年的老人,南玄隐却陡然惊觉起来,这个人仿佛在哪里见过! 致命的熟悉感。 不是声音,不是形容,但,一定有过交手的经历。 “介绍一下,老夫姓魏,单名一个凡字。” 此言一出,连带着天师宗几人也为之一惊。 若是放在数十年前,魏凡这个名字也曾声震江湖,他生平神秘,无师无门,甚至没有任何兵器傍身——然而却练就了一身浑厚内力,据说通身血肉如钢铁一般,手指能削铁如泥,是个传奇人物,而后不知缘何忽然间消失在江湖之中。传言纷纷、不一而足,然而随着一带新人迭起,也便渐渐如水蒸发。 “闻名天下的内功高手,居然也投靠到皇族下面作为走狗,走狗也罢了,连个名分都没混上,阁下还真的是将江湖人的脸面丢的干干净净!” 南玄隐想起来了,数年之前的南海屠蛟,这人替悬金门打抱不平,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虽然自己与之道不同,终敬他是个前辈,然而如今居然堂而皇之地站出来颠倒是非,心中惊诧之余,憎恶非常。 “哈哈哈哈哈江湖,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名字了。对于我来说,没什么可值得留念的,我遭奸人暗算,毁了这张脸,连带着毁掉的还有我的一切是孤光祭司收留了我,自然肝脑涂地,赴汤蹈火!” “魏凡,你清醒一点!”饶是知道此人一意孤行惯了,南玄隐还是忍不住说道,“这伙人狼子野心天下皆知,凌仪尚未称帝便能调动镇国祭司,她手下人上行下效地戕害无辜,你但凡不瞎不聋都看得清楚!他就算一时间收留你又怎么样?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让你给他卖命?说不准你抽丝剥茧查下去,当年暗算你的说不定就——”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魏凡嘿嘿嘿笑了,“朝代更迭本身便是如此残酷,要怪就只能怪那些人太弱了!弱者是不配存活的!” “你……”南玄隐觉得自己若非掐着人中,不战死也得气死了,所以,自己是掉进了一个疯子堆里吗? “小子,我见过你,你的确很有天赋,不过可惜的是——” “我最喜欢天赋异禀的奇才,死在我手里!” 时隔多年,魏凡身上仍然没有佩戴任何武器,什么冰刃刀剑通通没有,凭空一双肉掌便向南玄隐劈来! “此人练就铜墙铁壁之身,其内功深不可测,小友要小心了,”其中一道人在南玄隐身侧低声提醒一句,顺势将几张符箓塞入其手中,一面带着决然之意喝道,“孽徒,今日我等便肃清门户!” 时至如今也没啥好客气推让的,南玄隐大略一扫,甩出力拨千斤符箓,瞬间点燃,但见空中有一层涤荡透明屏障,生生挡下了魏凡兜头一击。 不过,虽然打成平手,他却倒退数步,心中略显惊诧:原以为叶轻水等人便是凌仪身边最强的了,除却死在南海的无尘修为恐怖,还有一个堕魔孤光,其余几人尚且有一搏之力,但这种销声匿迹许久的老怪物,又是从哪儿被她一个一个搜罗来的? 魏凡的内力果然深厚,足见其所言不虚。南玄隐仓促之间过了数十招,心中已然暗暗有了计较,打不过,拖着他还能不在行?“我说魏凡,你应该是找错对手了,论理说咱们谁也不光明磊落,好得我还在鬼蜮过的滋润,早知道你混的如此凄惨,当初还不如来投靠魔宫,说不准我爹一高兴,重金美人相聘,不比你在宫里连个名分都没有强?” 魏凡丝毫不为所动,掌下生风,只在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漂亮的女人全都该死!” 第192章 蒙君垂鸿一顾念 第223章 蒙君垂鸿一顾念 辛折璃已然点亮了重瞳,却是退无可退,周身上下都仿佛被一把炙热的烈火点燃,叫嚣着沸腾破体而出。她不知道薛琼为何要在此时此刻出手,然而身为绝世杀手的近身相搏,旁人怕是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自己只得强按捺住,虚眸瞥见顾垂鸿正在与那些凌仪身边的供奉交手,不,或许不应该称之为“交手”。 而是单方面的屠杀。 血腥气一重一重漫了上来,居然遮盖住了原本慕寒衣留下圣莲精血的味道,几乎要将人溺毙其中,那些被他一剑斩下的人,居然被广袖中探出的修长玉掌虚空一抓,在转瞬之间迅速衰老,四肢塌陷下去,软而无力地倒在了地上,变成了一具干尸! 不。 不对。 诡异的感觉在心中愈加浓烈,辛折璃飞掠上前,剑锋已然先一步接住了穹光——只在距离脖颈三寸之内,若她不接,下一刻便是身首分离。 “辛姑娘。”顾垂鸿缓缓抬眼,声音清冷,字字明晰,“你要阻拦我吗?”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只觉得全身发冷。 是的,眼前的这个人,不再是那个名冠天下、清逸绝尘的天师宗顾垂鸿,不再是愿为了休战而主动站出来给魔宫当囚徒的、心怀天下的顾垂鸿。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语气,就像是原本的面具裂开了,里面还有一张真正的脸。 “是,顾道长,我拦下了你的剑。”辛折璃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像是已近干枯滞涩的泉眼,每一滴水都流淌的分外费尽,“这些人是东螭皇族养出来的爪牙,他们囚禁江湖各大门派,是为帮凶,你要杀也合情合理。但——” “吸尽精血,抽尽七魂六魄,他们便永世不得轮回了。”辛折璃终于稳下心绪,或许还带着些许侥幸,“你……你不知道吗?” “知道。” 她倏然一惊,“这一世的错这一世了解,来生投胎,又有何罪?” “也许无罪。”顾垂鸿那张玉雕般的面容没有丝毫波澜,“那我小师妹又何罪之有呢?” 辛折璃喃喃问道,“小师妹?” “我身为魔族囚徒被放回来,只有两个人待我如从前无二。一个是我师父黄松藏,一个便是小师妹,她是个灵澈纯净的女子,今年不过十五。” “我遥遥千里赶来,得知的却是她的死讯。”顾垂鸿掌下渐渐用力,一点点别开了辛折璃的寒剑,终于,穹光还是精准利落地插进了那供奉的喉间,血喷涌而出的刹那,他掌不住笑了,一面笑一面回首,声音如激寒冰,“无辜?你跟我说无辜?我恨不得阖宫上下尽数给她陪葬!” 心一寸一寸地随着血液冷了下去,甚至连眼角眉梢都要结成寒霜。 辛折璃望着那人从惊惧到反复求饶,口中不知说了多少话,涕泗横流,最终被一剑毙命,吸尽精元,活生生的人变成干尸枯骨,再看那张恍若神祗的面容,一时间心痛非常,“好,就算千刀万剐、抽尽魂魄才能纡解你心头之恨,尊师妹能死而复生么?我不知道有什么魑魅魍魉寄生于你体内,但足下应该比我更清楚,一旦你交托了自己的心,一旦被腐蚀心智,那便意味着自此再无回头之路了!” “你要尊师妹地下有灵,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吗?”辛折璃也不知怎的,忽然发觉心中千丝万缕的恨意,几乎将整颗心包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房,竟无丝毫喘息之处,眼泪争相滚落,“我——我知道,未知他人苦,则莫劝其善,可是单凭这一点私心,我不希望你成为……成为孤光那样的人。他已为执念堕魔了,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 她曾经信以为真的一切,正在崩塌离析。 饶是重生一次,也不能改变分毫。 顾垂鸿凝望着她,如冰山般的面容似乎绽裂开罅隙,然而也不过是片刻。 他自嘲般弯了弯嘴角,“迟了。辛姑娘,早在南海我抽走黑蛟龙的灵识那一刻开始,便已经回不了头了。” 辛折璃双瞳巨震。 南海之行,南海之行! “你们说无尘死了,黑蛟也死了,那其他人呢?顾道长呢?” “那黑蛟龙被抽走了灵识,是以在无尘的阵法中挣脱不出。” 原来如此! 曾经匪夷所思的种种疑云如散珠一般串联在一起,她再度抬眼已是顿悟之后的惊诧,“顾垂鸿你……黑蛟龙哪怕真的成龙,也是万兽之王,何况临死之前怨念至深,你这么做……” 轰! 倏然之间一声巨响打断了二人,只听碎石如骤雨一般纷纷而落,辛折璃不得不跳腾闪挪避让开来,虚眸之间见到两道身影翻飞上下,险象环生之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项长风前辈!” 然而,这一男一女似乎不是自高处坠落,又或者完全忽略了险境,即便身影缠绵难分彼此,却无一人抽身而出,只听得掌风呼啸而过,在空中相接,于是迸发出更大的震响。 这是……疯了吗? 四下众人奔逃不迭,辛折璃掐了个混元凝寒阵将自己包裹其间,眼睁睁地看着这二人一前一后,重重砸在了废墟之上。 烟尘四起。 如此陡然之间的惊变,令她和顾垂鸿皆是震愕。 待二人上前,她这才手忙脚乱又不得不小心地将项长风身上压着的巨石一一挪开,这男人虽然与他们相识不久,然而其内功之高,行事之正,她还是存了几分敬佩的,此刻又气又急,“为何非要以死相搏?你未曾拿到解药么?解药又不一定在她的身上,你,你何苦……” 项长风满头满脸皆是尘灰,和血混在一起,更看不出昔日里的高手气度,然而挡住了辛折璃想要运气的手,粲然一笑,“好姑娘,不必救我。” “我蹉跎半生,虽然碌碌无为,也算是俯仰之间无愧天地,无愧身边的人了……能在暮年之际和‘焰寒双璧’的另一半交手,是我的福分。” 焰寒双璧? 辛折璃目光不由得投向另一侧,那原先一直跟在凌仪身后,如影随形的女祭司。 此刻伤势绝不比项长风好到哪儿去,半边肩膀被断壁的一角贯穿,血顺着石块蜿蜒而下。 顾垂鸿同样想要施救,更多的则是茫然,“叶轻水,为了凌仪,你值得赌上这条命吗?” 黄脸儿女子微微咧了咧嘴角,露出一个实在不算好看的笑容,“顾道长啊……我和你是云泥之别,我这一辈子,从未被人捧在手心,就像是无尘祭司对长公主那样。向来无人问津,不,从来无人问津。” “所以,长公主殿下的赏识,是于我而言弥足珍贵的东西,足够为之战死,哈哈,更何况了却了我一桩夙愿……管他是对是错,这天下的正邪又何曾分明?” 顾垂鸿一双手停在了半空,本以为如顽石一般的心居然感到五味杂陈。 叶轻水本来生的便不算好看,此刻满脸的血污,唯有那双眼睛,在碎发之下澄澈如山泉、闪烁若星辰。 “若说有正道,天师宗顾垂鸿便是我心中的正道。” …… 他的指尖缓缓送到女子鼻端,在无限的死寂之中,在硝烟滚滚中缓慢地倾身下来,似乎呢喃叹息。 “叶姑娘,你还欠我当年的比剑之约呢。” 第192章 蒙君垂鸿一顾念 第223章 蒙君垂鸿一顾念 辛折璃已然点亮了重瞳,却是退无可退,周身上下都仿佛被一把炙热的烈火点燃,叫嚣着沸腾破体而出。她不知道薛琼为何要在此时此刻出手,然而身为绝世杀手的近身相搏,旁人怕是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自己只得强按捺住,虚眸瞥见顾垂鸿正在与那些凌仪身边的供奉交手,不,或许不应该称之为“交手”。 而是单方面的屠杀。 血腥气一重一重漫了上来,居然遮盖住了原本慕寒衣留下圣莲精血的味道,几乎要将人溺毙其中,那些被他一剑斩下的人,居然被广袖中探出的修长玉掌虚空一抓,在转瞬之间迅速衰老,四肢塌陷下去,软而无力地倒在了地上,变成了一具干尸! 不。 不对。 诡异的感觉在心中愈加浓烈,辛折璃飞掠上前,剑锋已然先一步接住了穹光——只在距离脖颈三寸之内,若她不接,下一刻便是身首分离。 “辛姑娘。”顾垂鸿缓缓抬眼,声音清冷,字字明晰,“你要阻拦我吗?”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只觉得全身发冷。 是的,眼前的这个人,不再是那个名冠天下、清逸绝尘的天师宗顾垂鸿,不再是愿为了休战而主动站出来给魔宫当囚徒的、心怀天下的顾垂鸿。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语气,就像是原本的面具裂开了,里面还有一张真正的脸。 “是,顾道长,我拦下了你的剑。”辛折璃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像是已近干枯滞涩的泉眼,每一滴水都流淌的分外费尽,“这些人是东螭皇族养出来的爪牙,他们囚禁江湖各大门派,是为帮凶,你要杀也合情合理。但——” “吸尽精血,抽尽七魂六魄,他们便永世不得轮回了。”辛折璃终于稳下心绪,或许还带着些许侥幸,“你……你不知道吗?” “知道。” 她倏然一惊,“这一世的错这一世了解,来生投胎,又有何罪?” “也许无罪。”顾垂鸿那张玉雕般的面容没有丝毫波澜,“那我小师妹又何罪之有呢?” 辛折璃喃喃问道,“小师妹?” “我身为魔族囚徒被放回来,只有两个人待我如从前无二。一个是我师父黄松藏,一个便是小师妹,她是个灵澈纯净的女子,今年不过十五。” “我遥遥千里赶来,得知的却是她的死讯。”顾垂鸿掌下渐渐用力,一点点别开了辛折璃的寒剑,终于,穹光还是精准利落地插进了那供奉的喉间,血喷涌而出的刹那,他掌不住笑了,一面笑一面回首,声音如激寒冰,“无辜?你跟我说无辜?我恨不得阖宫上下尽数给她陪葬!” 心一寸一寸地随着血液冷了下去,甚至连眼角眉梢都要结成寒霜。 辛折璃望着那人从惊惧到反复求饶,口中不知说了多少话,涕泗横流,最终被一剑毙命,吸尽精元,活生生的人变成干尸枯骨,再看那张恍若神祗的面容,一时间心痛非常,“好,就算千刀万剐、抽尽魂魄才能纡解你心头之恨,尊师妹能死而复生么?我不知道有什么魑魅魍魉寄生于你体内,但足下应该比我更清楚,一旦你交托了自己的心,一旦被腐蚀心智,那便意味着自此再无回头之路了!” “你要尊师妹地下有灵,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吗?”辛折璃也不知怎的,忽然发觉心中千丝万缕的恨意,几乎将整颗心包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房,竟无丝毫喘息之处,眼泪争相滚落,“我——我知道,未知他人苦,则莫劝其善,可是单凭这一点私心,我不希望你成为……成为孤光那样的人。他已为执念堕魔了,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 她曾经信以为真的一切,正在崩塌离析。 饶是重生一次,也不能改变分毫。 顾垂鸿凝望着她,如冰山般的面容似乎绽裂开罅隙,然而也不过是片刻。 他自嘲般弯了弯嘴角,“迟了。辛姑娘,早在南海我抽走黑蛟龙的灵识那一刻开始,便已经回不了头了。” 辛折璃双瞳巨震。 南海之行,南海之行! “你们说无尘死了,黑蛟也死了,那其他人呢?顾道长呢?” “那黑蛟龙被抽走了灵识,是以在无尘的阵法中挣脱不出。” 原来如此! 曾经匪夷所思的种种疑云如散珠一般串联在一起,她再度抬眼已是顿悟之后的惊诧,“顾垂鸿你……黑蛟龙哪怕真的成龙,也是万兽之王,何况临死之前怨念至深,你这么做……” 轰! 倏然之间一声巨响打断了二人,只听碎石如骤雨一般纷纷而落,辛折璃不得不跳腾闪挪避让开来,虚眸之间见到两道身影翻飞上下,险象环生之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项长风前辈!” 然而,这一男一女似乎不是自高处坠落,又或者完全忽略了险境,即便身影缠绵难分彼此,却无一人抽身而出,只听得掌风呼啸而过,在空中相接,于是迸发出更大的震响。 这是……疯了吗? 四下众人奔逃不迭,辛折璃掐了个混元凝寒阵将自己包裹其间,眼睁睁地看着这二人一前一后,重重砸在了废墟之上。 烟尘四起。 如此陡然之间的惊变,令她和顾垂鸿皆是震愕。 待二人上前,她这才手忙脚乱又不得不小心地将项长风身上压着的巨石一一挪开,这男人虽然与他们相识不久,然而其内功之高,行事之正,她还是存了几分敬佩的,此刻又气又急,“为何非要以死相搏?你未曾拿到解药么?解药又不一定在她的身上,你,你何苦……” 项长风满头满脸皆是尘灰,和血混在一起,更看不出昔日里的高手气度,然而挡住了辛折璃想要运气的手,粲然一笑,“好姑娘,不必救我。” “我蹉跎半生,虽然碌碌无为,也算是俯仰之间无愧天地,无愧身边的人了……能在暮年之际和‘焰寒双璧’的另一半交手,是我的福分。” 焰寒双璧? 辛折璃目光不由得投向另一侧,那原先一直跟在凌仪身后,如影随形的女祭司。 此刻伤势绝不比项长风好到哪儿去,半边肩膀被断壁的一角贯穿,血顺着石块蜿蜒而下。 顾垂鸿同样想要施救,更多的则是茫然,“叶轻水,为了凌仪,你值得赌上这条命吗?” 黄脸儿女子微微咧了咧嘴角,露出一个实在不算好看的笑容,“顾道长啊……我和你是云泥之别,我这一辈子,从未被人捧在手心,就像是无尘祭司对长公主那样。向来无人问津,不,从来无人问津。” “所以,长公主殿下的赏识,是于我而言弥足珍贵的东西,足够为之战死,哈哈,更何况了却了我一桩夙愿……管他是对是错,这天下的正邪又何曾分明?” 顾垂鸿一双手停在了半空,本以为如顽石一般的心居然感到五味杂陈。 叶轻水本来生的便不算好看,此刻满脸的血污,唯有那双眼睛,在碎发之下澄澈如山泉、闪烁若星辰。 “若说有正道,天师宗顾垂鸿便是我心中的正道。” …… 他的指尖缓缓送到女子鼻端,在无限的死寂之中,在硝烟滚滚中缓慢地倾身下来,似乎呢喃叹息。 “叶姑娘,你还欠我当年的比剑之约呢。” 第193章 【叶轻水篇】杀人先诛心 第225章【叶轻水篇】杀人先诛心 书房内,姜策看着文武百官送上来的一封封折子,其间充斥着对他的阿谀奉承之词。江湖中人居然也送来一封书信问候。 看到这上面的字迹,姜策便想到当年险些令自己丧命的一杯毒酒,即便他侥幸逃脱,江湖中人也没有轻易放过他,上书朝廷将年幼的自己送到了边疆苦寒之地。 仇恨,早就在心里生根蔓延了。 “王爷,听周嫂说,叶姑娘的身子骨虚弱,前些日子还吐血了,王爷要不要去看一眼?” 姜策冷冷一抬眸,嗤笑“叶姑娘?她算哪门子叶姑娘,江湖中人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告诉她们,人只要没死就别来烦我。” 身边的暗卫顿时不敢再开口,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请示道,“那么,这女人,如今还有线索未曾查明,可若任其养伤,到底也是个高手……王爷打算如何处置?” 姜策将手中沾了赤墨的笔悬空半晌,缓慢却毫不犹豫地在纸上画了一个叉。 他阴鸷俊美的五官冷若冰霜,仿佛来自地狱的判官。 “欲杀人,先诛心。” 小舟从外面回来的时候,面上笑盈盈的。 叶轻水正在给自己的佩剑打穗子,这也大抵是她唯一喜欢女儿家的东西。见到小舟欢天喜地走进来,不由的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姑娘,这是小厨房那边差奴婢送过来的党参乌鸡汤。”小舟将托盘放在桌子上,“哎呀,姑娘快去趁热喝了,这些针线活奴婢来做就是了。” “是管事让你送来的?” 小舟眨眨眼,“姑娘猜错了,是王爷令下人熬的,听说啊,这个师傅还是宫里清出来的御厨呢,给姑娘补补身子再合适不过。” “你呀,数你话最多。” 叶轻水说着,一面用勺子喝汤,心中涌上淡淡的暖意。 也许姜策并不是想象中那么无情的,至少在她重伤之后,还能送来一份慰问,虽然对她生了疑心,至少还留了一条命在,日久见人心,两个人也会慢慢冰释前嫌的? “姑娘觉得味道如何?” ——当啷! 小舟正在低头刺绣,听到勺子落入碗中的脆响,受惊之下一抬头,撞入叶轻水蹙起的眉眼中,她连忙赶了过去,“姑娘,怎么了?” “没事,也许、也许是旧伤未愈。”叶轻水一面捂着肚子一面勉强笑了笑,然而,排山倒海的剧痛却从小腹狰狞地扩散开来,就像是一只无形的铁爪狠狠撕碎那团血肉! 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想要抓紧什么,却陡然一下子掀翻了桌布,连带着瓷碗一齐落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不。不。 不对劲。 她从未喝过上好的补药,然而先才已然隐隐觉察出一丝古怪的味道,只是不好拂了小舟的面子,又自以为无碍。 汤……果然是汤有问题! 小舟从瞠目结舌的惊愕到吓得脸色煞白,登时便跪了下来哭道,“叶姑娘,奴婢没有!” 叶轻水整张脸已褪尽血色,下唇被生生咬出了一排血印,冷汗顺着鬓角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她摇晃着想要站起身,却因剧痛而整个人摔倒在地,手腕狠狠地扎入碎瓷片中,痛的钻心。 她另一只手缓缓伸出来,手掌上全是温热的血! “小姐!” 小舟一步一步后退,她们被人算计了! “好痛…啊…” “小姐你撑住啊,奴婢这就去找王爷来!”小舟飞快地转身离去,叶轻水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好像什么东西从体内一点点被剥离,她无力地伸出手,却抓不住任何东西。 这种绝望的感觉,更甚于十指连心之痛,她愣愣地看着从指缝流下来的血,一道一道触目惊心。 明明连酷刑都已经熬过来了。 一个身影站在了门沿,她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抬头,不是姜策,而是小舟。 小舟的眼睛红彤彤的,仿佛刚刚大哭一场,“小姐,奴婢先扶您起来……” “王爷呢?” “小姐,奴婢一定不会再离开小姐了。” “王爷呢?”叶轻水艰难地开口,却迟迟等不到小舟的回答,她兀自笑了两声,“我知道,他是不会屈尊纡贵前来的。” 小舟咬牙切齿地哭道,“那群没心没肺的狗奴才,说要看好叶姑娘,连凤桐苑都被封禁了,他们不让我出去,亦不准叫郎中来……” 事已至此,叶轻水终于明白了。 或者说,她早就应该明白了。 没有姜策的授意,哪个奴才胆大包天敢如此害她? 摄王,她的主君,就是想要她在小舟面前死去。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叶轻水强忍着一身剧痛,慢慢地爬了起来,小舟吓得连忙想去搀扶她,却被推开了,眼睁睁看着叶轻水走出门外,外面的天色阴沉沉的,仿佛随时酝酿着一场暴雨。 “姑娘,你去哪啊——” 小舟再次上前搀扶,再次被推开。 叶轻水支撑着这具遍体鳞伤的身躯,一步一步走向凤桐苑的院门口,她要亲眼看到,要让自己彻底死心。 “姑娘,奴婢求您了,回去……” 叶轻水走过的地方,拖出一道蜿蜒的血痕。 忽然之间,骤雨倾盆而落。 小舟见苦劝不住,只能拼命地拍门叩门,“来人啊!叶姑娘中毒了!求求你们开开门、行行好,开开门!” 门外的侍卫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对不住了叶姑娘,没有王爷授意,您还是老老实实呆在这内苑,奴才只是奉命办事,王爷震怒下来咱担当不起。” 小舟还在一个劲儿地叩首哀求,敲门声却渐渐弱了下去,滂沱大雨落在地上,而叶轻水好像麻木了周身的疼痛,甚至连周围的声音都听不到。 她直勾勾地盯着那一扇门,直到全身被雨水淋透,整个人瘫软无力地倒下去。 姜策从皇宫回来的时候,骤雨已经有了偃旗息鼓的架势,他穿着墨色狐裘,小厮在旁打着伞,恭恭敬敬迎候进去,刚进门便听到了守卫急匆匆来报。 “王爷,叶姑娘……不,那个女人,好像是死了。” 在一瞬间,天边的闪电劈下,照亮了姜策的面庞,如崩裂的寒冰。 “你说什么?” “奴、奴才按照王爷的意思——” “本王说让你看着把药喝下去,说要她的命了么?” 他踢开内侍走到凤桐苑门前,而顺着门缝溢出的,是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血水! 第193章 【叶轻水篇】杀人先诛心 第225章【叶轻水篇】杀人先诛心 书房内,姜策看着文武百官送上来的一封封折子,其间充斥着对他的阿谀奉承之词。江湖中人居然也送来一封书信问候。 看到这上面的字迹,姜策便想到当年险些令自己丧命的一杯毒酒,即便他侥幸逃脱,江湖中人也没有轻易放过他,上书朝廷将年幼的自己送到了边疆苦寒之地。 仇恨,早就在心里生根蔓延了。 “王爷,听周嫂说,叶姑娘的身子骨虚弱,前些日子还吐血了,王爷要不要去看一眼?” 姜策冷冷一抬眸,嗤笑“叶姑娘?她算哪门子叶姑娘,江湖中人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告诉她们,人只要没死就别来烦我。” 身边的暗卫顿时不敢再开口,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请示道,“那么,这女人,如今还有线索未曾查明,可若任其养伤,到底也是个高手……王爷打算如何处置?” 姜策将手中沾了赤墨的笔悬空半晌,缓慢却毫不犹豫地在纸上画了一个叉。 他阴鸷俊美的五官冷若冰霜,仿佛来自地狱的判官。 “欲杀人,先诛心。” 小舟从外面回来的时候,面上笑盈盈的。 叶轻水正在给自己的佩剑打穗子,这也大抵是她唯一喜欢女儿家的东西。见到小舟欢天喜地走进来,不由的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姑娘,这是小厨房那边差奴婢送过来的党参乌鸡汤。”小舟将托盘放在桌子上,“哎呀,姑娘快去趁热喝了,这些针线活奴婢来做就是了。” “是管事让你送来的?” 小舟眨眨眼,“姑娘猜错了,是王爷令下人熬的,听说啊,这个师傅还是宫里清出来的御厨呢,给姑娘补补身子再合适不过。” “你呀,数你话最多。” 叶轻水说着,一面用勺子喝汤,心中涌上淡淡的暖意。 也许姜策并不是想象中那么无情的,至少在她重伤之后,还能送来一份慰问,虽然对她生了疑心,至少还留了一条命在,日久见人心,两个人也会慢慢冰释前嫌的? “姑娘觉得味道如何?” ——当啷! 小舟正在低头刺绣,听到勺子落入碗中的脆响,受惊之下一抬头,撞入叶轻水蹙起的眉眼中,她连忙赶了过去,“姑娘,怎么了?” “没事,也许、也许是旧伤未愈。”叶轻水一面捂着肚子一面勉强笑了笑,然而,排山倒海的剧痛却从小腹狰狞地扩散开来,就像是一只无形的铁爪狠狠撕碎那团血肉! 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想要抓紧什么,却陡然一下子掀翻了桌布,连带着瓷碗一齐落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不。不。 不对劲。 她从未喝过上好的补药,然而先才已然隐隐觉察出一丝古怪的味道,只是不好拂了小舟的面子,又自以为无碍。 汤……果然是汤有问题! 小舟从瞠目结舌的惊愕到吓得脸色煞白,登时便跪了下来哭道,“叶姑娘,奴婢没有!” 叶轻水整张脸已褪尽血色,下唇被生生咬出了一排血印,冷汗顺着鬓角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她摇晃着想要站起身,却因剧痛而整个人摔倒在地,手腕狠狠地扎入碎瓷片中,痛的钻心。 她另一只手缓缓伸出来,手掌上全是温热的血! “小姐!” 小舟一步一步后退,她们被人算计了! “好痛…啊…” “小姐你撑住啊,奴婢这就去找王爷来!”小舟飞快地转身离去,叶轻水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好像什么东西从体内一点点被剥离,她无力地伸出手,却抓不住任何东西。 这种绝望的感觉,更甚于十指连心之痛,她愣愣地看着从指缝流下来的血,一道一道触目惊心。 明明连酷刑都已经熬过来了。 一个身影站在了门沿,她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抬头,不是姜策,而是小舟。 小舟的眼睛红彤彤的,仿佛刚刚大哭一场,“小姐,奴婢先扶您起来……” “王爷呢?” “小姐,奴婢一定不会再离开小姐了。” “王爷呢?”叶轻水艰难地开口,却迟迟等不到小舟的回答,她兀自笑了两声,“我知道,他是不会屈尊纡贵前来的。” 小舟咬牙切齿地哭道,“那群没心没肺的狗奴才,说要看好叶姑娘,连凤桐苑都被封禁了,他们不让我出去,亦不准叫郎中来……” 事已至此,叶轻水终于明白了。 或者说,她早就应该明白了。 没有姜策的授意,哪个奴才胆大包天敢如此害她? 摄王,她的主君,就是想要她在小舟面前死去。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叶轻水强忍着一身剧痛,慢慢地爬了起来,小舟吓得连忙想去搀扶她,却被推开了,眼睁睁看着叶轻水走出门外,外面的天色阴沉沉的,仿佛随时酝酿着一场暴雨。 “姑娘,你去哪啊——” 小舟再次上前搀扶,再次被推开。 叶轻水支撑着这具遍体鳞伤的身躯,一步一步走向凤桐苑的院门口,她要亲眼看到,要让自己彻底死心。 “姑娘,奴婢求您了,回去……” 叶轻水走过的地方,拖出一道蜿蜒的血痕。 忽然之间,骤雨倾盆而落。 小舟见苦劝不住,只能拼命地拍门叩门,“来人啊!叶姑娘中毒了!求求你们开开门、行行好,开开门!” 门外的侍卫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对不住了叶姑娘,没有王爷授意,您还是老老实实呆在这内苑,奴才只是奉命办事,王爷震怒下来咱担当不起。” 小舟还在一个劲儿地叩首哀求,敲门声却渐渐弱了下去,滂沱大雨落在地上,而叶轻水好像麻木了周身的疼痛,甚至连周围的声音都听不到。 她直勾勾地盯着那一扇门,直到全身被雨水淋透,整个人瘫软无力地倒下去。 姜策从皇宫回来的时候,骤雨已经有了偃旗息鼓的架势,他穿着墨色狐裘,小厮在旁打着伞,恭恭敬敬迎候进去,刚进门便听到了守卫急匆匆来报。 “王爷,叶姑娘……不,那个女人,好像是死了。” 在一瞬间,天边的闪电劈下,照亮了姜策的面庞,如崩裂的寒冰。 “你说什么?” “奴、奴才按照王爷的意思——” “本王说让你看着把药喝下去,说要她的命了么?” 他踢开内侍走到凤桐苑门前,而顺着门缝溢出的,是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血水! 第194章 【叶轻水篇】欲加之罪 第229章【叶轻水篇】欲加之罪 她将自己整个人关在房中,曾几何时读过诗“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而今才真是身临其境,唯有不见任何人,将自己困守于此地,才能求一时安宁。 无论如何,她身上还压着小舟之死和真相,即便已然对姜策彻底死了心,真相也显得不再重要,然而小舟的仇却不能不报。 “姑娘,今儿的午膳来了。” 叶轻水看见平日里的饭菜旁边多了一壶酒,上面还盖着绣了双喜的红绸,的内心深处忽然间涌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在她看到侍女躲闪的神色中更加证实。 “王府最近可是有什么喜事?” “……” “是不是王爷宠幸了常灵儿?” 小丫头战战兢兢点了点头,“还……还封了贵妾的名分。” 叶轻水嘴角勾勒出淡淡的笑意,“我就知道。” 知道玉女宗为了走这一步棋费尽心思,知道姜策会予以收容,毕竟江湖庙堂密不可分,玉女宗怎么说也是三宗四族之一,远来投奔的美人怎么可能被亏待? 被亏欠的人,从头至尾都只有她叶轻水一个。 翌日再度见到常灵儿的时候,已经和初见时的打扮大不相同,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襦裙,外罩藕粉纱衣,愈发衬的一张脸肤如凝玉。 “叶师姐来了。”常灵儿抿着唇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剥着桌上的果子。 叶轻水冷冷地看着她,在主位之上坐下,常灵儿忽然凑近她,“我有一些事想同叶师姐单独说话,不知道师姐能不能屏退下人?” 叶轻水已挥手,所有的下人鱼贯而出,顷刻间暖阁内只剩下二人和一桌菜肴。 “正好,我也有话想要问你。” “哦?是吗?叶师姐不妨先听听我说的。” “叶师姐,你想知道小舟是怎么死的吗?”常灵儿笑眯眯地喝下一晚乌鸡党参汤,一字一顿地说,“她死的真的好惨,甚至没人给她收尸,那个血啊,满地都是,我当初就在旁边瞧着,可吓人了呢——” “闭嘴!” “怎么,叶师姐不想知道么?叶轻水啊叶轻水,你好狠的心,小舟可是为了你才死的,你居然不想着她,唉,我要是她啊,必然化成厉鬼日日纠缠……” 叶轻水倏然起身,连带着掀翻的那些盘盘盏盏落在地上,一片四分五裂的撞击声,她抓住了与此同时,常灵儿也倏然起身,她抄起了摆在旁边紫檀桌上的花瓶,冲自己砸了下去! 只听咣地一声巨响,青花瓷瓶应声而落。 常灵儿的额头上,刺目血痕争先恐后地涌出。 “叶师姐,你好狠心呐。” 叶轻水还没有从小舟的死中缓过神,一切便如同预谋了千百遍那样陡转之下。 常灵儿不断往外冒血的额头,以及闻声而来的家丁—— “叶师姐……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常灵儿一个劲儿地给她叩首,叶轻水的耳边却仍旧反反复复地回荡着方才那几句话,“你知道小舟是怎么死的吗?”“她死的好惨啊,连一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世上竟然会有你这么狠心的女人?” 直到一个耳光劈面甩了过来,落在她的左半脸颊上。 “叶轻水!” 姜策的声音不可谓不愤恨,甚至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叶轻水捂着半张火辣辣刺痛的脸庞,终于完全清醒过来。 “你,打,我。”她一字一顿,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这三个字。 常灵儿眼泪已经婆娑而下,整个人哭成了泪人,被姜策搂在怀中。 “有孤王在,谁再敢动你分毫,死!” 他说完之后,目光如刀一般剜过女人的面上,“你就不打算解释点什么?” 叶轻水伫立原地,唯一的动作便是将迸溅身上的汤水拧干。 时至如今,她解释亦或者不解释,还有什么区别呢? 假若他相信她,自然会想方设法查明真相不是么?假若他真的将她视若掌上明珠,谁又能用这种拙劣的计俩诬陷她? “我没有推她,更没有打她,信不信随王爷,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姜策又听了身边几个下人的证词,的确是叶轻水将人先遣出去的,遂喝令将她锁在塔楼里,没有命令便永不许踏出半步。 叶轻水虽然人在塔楼,但是那些下人却也不敢十分放肆,毕竟这位王爷的心思难猜得很,谁知道今日境况,是否等同明日?更何况在她昏迷期间,姜策可是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 大家都捉摸不透,为何这一位曾经深得重用的叶供奉,沦落至此不过是在一念之间? 只有叶轻水自己心知肚明,姜策的疑心从始至终都未曾改变,只不过原先的她无欲无求,顺从而利落,没有任何把柄和软肋,能为他所用罢了。 所以对她礼贤下士、敬重非常。 现在,那一点疑心在,覆水难收,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叶供……姑娘,有人求见。” “是谁?” 待在塔楼已经半月有余,谁会有那个闲情逸致来看她?那位进来的婢女她认得,是常灵儿身边的丫鬟。 叶轻水定了定神,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 “你有什么事?” “奴婢见过姑娘,这是我家主子命人炖的血燕汤,请姑娘品尝。” 叶轻水看了看那一碗汤,不知道常灵儿打的是什么主意,她冷冷笑道,“你家主子该不会蠢到要在这汤中下毒害我?到时候她以为自己脱得了干系?” 那小丫鬟好像十分害怕她似的,既不敢靠近又不敢抬头,只是细声细气地说,“请姑娘品尝。” 不知缘何,看到那碗汤,她忽然觉得有些许疲倦。 也许失望如木桶里的水,滴滴答答随着每一件事的缝隙流淌下来,至今已然残剩无几。 算计、猜疑、背叛、惩戒,这一切仿佛旋涡,而她已然感到疲惫至极了。 端起碗,干脆利落,一饮而尽。 那丫鬟被她一双清澈的眼眸盯着,倏然之间跪了下来,以头磕地,“姑娘,对不住,奴婢也是迫不得已,奴婢家中还有一个弟弟……” 叶轻水手中的茶碗“叮当”一声落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第194章 【叶轻水篇】欲加之罪 第229章【叶轻水篇】欲加之罪 她将自己整个人关在房中,曾几何时读过诗“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而今才真是身临其境,唯有不见任何人,将自己困守于此地,才能求一时安宁。 无论如何,她身上还压着小舟之死和真相,即便已然对姜策彻底死了心,真相也显得不再重要,然而小舟的仇却不能不报。 “姑娘,今儿的午膳来了。” 叶轻水看见平日里的饭菜旁边多了一壶酒,上面还盖着绣了双喜的红绸,的内心深处忽然间涌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在她看到侍女躲闪的神色中更加证实。 “王府最近可是有什么喜事?” “……” “是不是王爷宠幸了常灵儿?” 小丫头战战兢兢点了点头,“还……还封了贵妾的名分。” 叶轻水嘴角勾勒出淡淡的笑意,“我就知道。” 知道玉女宗为了走这一步棋费尽心思,知道姜策会予以收容,毕竟江湖庙堂密不可分,玉女宗怎么说也是三宗四族之一,远来投奔的美人怎么可能被亏待? 被亏欠的人,从头至尾都只有她叶轻水一个。 翌日再度见到常灵儿的时候,已经和初见时的打扮大不相同,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襦裙,外罩藕粉纱衣,愈发衬的一张脸肤如凝玉。 “叶师姐来了。”常灵儿抿着唇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剥着桌上的果子。 叶轻水冷冷地看着她,在主位之上坐下,常灵儿忽然凑近她,“我有一些事想同叶师姐单独说话,不知道师姐能不能屏退下人?” 叶轻水已挥手,所有的下人鱼贯而出,顷刻间暖阁内只剩下二人和一桌菜肴。 “正好,我也有话想要问你。” “哦?是吗?叶师姐不妨先听听我说的。” “叶师姐,你想知道小舟是怎么死的吗?”常灵儿笑眯眯地喝下一晚乌鸡党参汤,一字一顿地说,“她死的真的好惨,甚至没人给她收尸,那个血啊,满地都是,我当初就在旁边瞧着,可吓人了呢——” “闭嘴!” “怎么,叶师姐不想知道么?叶轻水啊叶轻水,你好狠的心,小舟可是为了你才死的,你居然不想着她,唉,我要是她啊,必然化成厉鬼日日纠缠……” 叶轻水倏然起身,连带着掀翻的那些盘盘盏盏落在地上,一片四分五裂的撞击声,她抓住了与此同时,常灵儿也倏然起身,她抄起了摆在旁边紫檀桌上的花瓶,冲自己砸了下去! 只听咣地一声巨响,青花瓷瓶应声而落。 常灵儿的额头上,刺目血痕争先恐后地涌出。 “叶师姐,你好狠心呐。” 叶轻水还没有从小舟的死中缓过神,一切便如同预谋了千百遍那样陡转之下。 常灵儿不断往外冒血的额头,以及闻声而来的家丁—— “叶师姐……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常灵儿一个劲儿地给她叩首,叶轻水的耳边却仍旧反反复复地回荡着方才那几句话,“你知道小舟是怎么死的吗?”“她死的好惨啊,连一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世上竟然会有你这么狠心的女人?” 直到一个耳光劈面甩了过来,落在她的左半脸颊上。 “叶轻水!” 姜策的声音不可谓不愤恨,甚至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叶轻水捂着半张火辣辣刺痛的脸庞,终于完全清醒过来。 “你,打,我。”她一字一顿,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这三个字。 常灵儿眼泪已经婆娑而下,整个人哭成了泪人,被姜策搂在怀中。 “有孤王在,谁再敢动你分毫,死!” 他说完之后,目光如刀一般剜过女人的面上,“你就不打算解释点什么?” 叶轻水伫立原地,唯一的动作便是将迸溅身上的汤水拧干。 时至如今,她解释亦或者不解释,还有什么区别呢? 假若他相信她,自然会想方设法查明真相不是么?假若他真的将她视若掌上明珠,谁又能用这种拙劣的计俩诬陷她? “我没有推她,更没有打她,信不信随王爷,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姜策又听了身边几个下人的证词,的确是叶轻水将人先遣出去的,遂喝令将她锁在塔楼里,没有命令便永不许踏出半步。 叶轻水虽然人在塔楼,但是那些下人却也不敢十分放肆,毕竟这位王爷的心思难猜得很,谁知道今日境况,是否等同明日?更何况在她昏迷期间,姜策可是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 大家都捉摸不透,为何这一位曾经深得重用的叶供奉,沦落至此不过是在一念之间? 只有叶轻水自己心知肚明,姜策的疑心从始至终都未曾改变,只不过原先的她无欲无求,顺从而利落,没有任何把柄和软肋,能为他所用罢了。 所以对她礼贤下士、敬重非常。 现在,那一点疑心在,覆水难收,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叶供……姑娘,有人求见。” “是谁?” 待在塔楼已经半月有余,谁会有那个闲情逸致来看她?那位进来的婢女她认得,是常灵儿身边的丫鬟。 叶轻水定了定神,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 “你有什么事?” “奴婢见过姑娘,这是我家主子命人炖的血燕汤,请姑娘品尝。” 叶轻水看了看那一碗汤,不知道常灵儿打的是什么主意,她冷冷笑道,“你家主子该不会蠢到要在这汤中下毒害我?到时候她以为自己脱得了干系?” 那小丫鬟好像十分害怕她似的,既不敢靠近又不敢抬头,只是细声细气地说,“请姑娘品尝。” 不知缘何,看到那碗汤,她忽然觉得有些许疲倦。 也许失望如木桶里的水,滴滴答答随着每一件事的缝隙流淌下来,至今已然残剩无几。 算计、猜疑、背叛、惩戒,这一切仿佛旋涡,而她已然感到疲惫至极了。 端起碗,干脆利落,一饮而尽。 那丫鬟被她一双清澈的眼眸盯着,倏然之间跪了下来,以头磕地,“姑娘,对不住,奴婢也是迫不得已,奴婢家中还有一个弟弟……” 叶轻水手中的茶碗“叮当”一声落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第195章 涅盘于烈火 第230章 涅盘于烈火 “你说什么?” 这血燕莫非真的有毒? 小丫鬟摇了摇头,“毒倒是没有,只是,奴婢也不知道这血燕之中究竟有什么玄机,侧姑娘和下人议论的时候说,早晚要将您处之而后快,奴婢就知道这么多了,姑娘您……多多小心!” 叶轻水没想到,常灵儿身边竟然还有一个良心未泯的人,不由得心中微微感动,塞给小丫头几颗碎银,“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小月。”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很不错的名字啊。”叶轻水浅浅笑着,“你下去。” “可是姑娘——”小丫头几番欲言又止,触及到她清冷而倦怠的神色,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她们这些人命如草芥,谁知会不会因为一言半语而丧命? 她夺走了自己的位置,占有了原本自己爱慕的男人,现在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不放过。 不愧是玉女宗昔年结下仇怨之人,即便是不需要明面上和她争风吃醋,一样可以暗中致自己于死地。 就在这时,叶轻水想要起身问下人几句话,忽然间发现周身一阵眩晕,她隐隐之中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等到自己想要叫人过来,却无人应答的时候,她看到了钟楼长廊的另一端燃烧起来的火焰。 果然。 很好。 想要她活生生烧死在火中么?叶轻水的双瞳倒影着熊熊火焰,嘴角带着凄美决绝的笑。 恐怕,不会如他们所愿呢。 “来人呐!走水了!” “快救人,姑娘还在里面!” 整个摄王府因为钟楼失火而乱成一团,下人仆从拎着水鱼贯而入,等到姜策下朝之后看到这冲天的火光从叶轻水所住的地方燃烧起来的时候,倏然之间心跳漏了一拍。 “哎,王爷,王爷仔细伤着!” 赶马的车夫只见姜策一个纵身飞跃下马,转瞬之间奔过房梁,向着前面的火海冲了过去,被几个人死死地拉住了,这时火势已经被控制,只剩浓烟滚滚,原本的钟楼变成了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 有几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被一个一个抬了出来,摆在姜策面前。 他狭长的凤目陡然闪过一丝杀意,“怎么会无端端起火?你们这群废物!叶轻水人呢?” 下人们已经被雷霆之怒震得跪了满地,谁敢开口? 许久许久之后,管家才壮着胆子说道,“王爷,老奴听说是下人们生火造饭的时候不小心,这才烧起来了,不过现下所有的人,连同姑娘也……便是想要问责,只怕是死无对证了。” 死无对证。 死无对证。 姜策矗立在原地,没有一个人能看透他心中的想法究竟是什么,连他自己都快看不透自己了。缘何如此?不就是死了一个心思城府都深沉的女人吗?她设计接近他陷害他,事已至此,什么好为之情动的? 可是,心为何还是随之沉痛? “王爷,都怪妾身不好,妾身若是那一日再劝劝王爷,只怕就没有今日这一遭了,如今叶师姐葬身火海,想来又是何必同王爷赌气呢?” 不知为何,看着这张娇娇弱弱梨花带雨的脸,姜策反而想起了在地下监牢时的叶轻水。 那双清澈灵动,倔强执着的墨瞳。 “你闭嘴。” 这是姜策第一次对常灵儿用那样冷厉的语气,他撇下所有人回到书房之中,脑子里走马观花一般闪现有关叶轻水的种种。 她说,看到草民没有死,王爷一定很失望? 她说,姜策,我这么多伤疤还有死在我面前的小舟,无一不是拜你所赐,你但凡对我还有一点点怜悯之心,便放我走,就当还了我昔年的恩情。 …… 那些话连同昔年不算清晰的记忆一齐涌入脑中,竟然让他破天荒第一次彻夜难眠。 是了,叶轻水出身武家,轻功不错,内力更是绝伦。假如她想逃,说不定能够逃脱火海,不至于变成一具焦黑的尸体,可是她选择坐以待毙。 也许是心已经死了,也许是恨透他了。 他还有那么多问题没来得及问清楚,这下再也没有机会了。 另一面,芙蓉苑中。 “贱婢!贱婢!”常灵儿一改在王爷面前柔柔弱弱的样子,抬手左右开弓地赏了面前的女子好几个耳光,女子吓得跪在地上一叠声地求饶,正是小雪。 “你不是伺候过她一月有余的么?连谁是她你都分辨不出来?” 云玄策的无眠之夜,常灵儿也不敢入睡——她派人悄悄地查过了,钟楼里服侍的一共有一十二人,带上叶轻水原本应该有一十三人,但是,只有十二具尸体被找到。 也就是说,叶轻水可能不在其中。 “主子别生气,为了那么一个卑贱之躯不值当。”常灵儿身边的大丫鬟金珠劝道,“凭她有通天的本事,还能死里逃生不成?再说了,现在人都不在了,王爷恐怕要不了两日都会把人忘掉,到那时候您悲痛过了,顺势吹上两句耳边风,您不就是王妃了?” “等您成了王妃后,那些个拜高踩低的,还有非议主子的,都得跪着给您提鞋!” 听完这些话,常灵儿的神色才勉强好看了一点,懒洋洋地靠在太师椅上,一脚踹开了小雪,“滚出去,看见你就觉得死人晦气。” “娘娘,听说淳王殿下回京,和咱们王爷去‘十里画廊’了!” 十里画廊什么地方?三教九流、各大散修汇聚之地,鱼龙混杂、不一而足。 常灵儿冷冷一笑,珠玉玲珑下的容色更见清丽,完好地掩藏住笑容后的机锋。小指上戴着的金壳镶珐琅护甲敲击在桌上,只教人觉得无端胆寒、 若是随便玩玩也就罢了,若是带进来一个狐媚子…… 死! 十里画廊内,蒙面女子演奏完了一曲琵琶,赢得满堂彩,其中绫罗珠钗不胜其数,有豪奢子弟想要出千两高价买美人一亲芳泽,然而却被阁主拒绝了。 一传十十传百,人人皆知画舫中有一位天仙似的人儿,却从未一睹真容。 阁内。 叶轻水不急不缓地运转了三周天,将内息渡匀,再取出已然见底的药罐缠枝瓷瓶儿,不算细致地涂在脖颈之上,半途倏然瞬间抬眸,凌厉杀意如刀一般斜扫过去,“是谁?” 第195章 涅盘于烈火 第230章 涅盘于烈火 “你说什么?” 这血燕莫非真的有毒? 小丫鬟摇了摇头,“毒倒是没有,只是,奴婢也不知道这血燕之中究竟有什么玄机,侧姑娘和下人议论的时候说,早晚要将您处之而后快,奴婢就知道这么多了,姑娘您……多多小心!” 叶轻水没想到,常灵儿身边竟然还有一个良心未泯的人,不由得心中微微感动,塞给小丫头几颗碎银,“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小月。”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很不错的名字啊。”叶轻水浅浅笑着,“你下去。” “可是姑娘——”小丫头几番欲言又止,触及到她清冷而倦怠的神色,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她们这些人命如草芥,谁知会不会因为一言半语而丧命? 她夺走了自己的位置,占有了原本自己爱慕的男人,现在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不放过。 不愧是玉女宗昔年结下仇怨之人,即便是不需要明面上和她争风吃醋,一样可以暗中致自己于死地。 就在这时,叶轻水想要起身问下人几句话,忽然间发现周身一阵眩晕,她隐隐之中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等到自己想要叫人过来,却无人应答的时候,她看到了钟楼长廊的另一端燃烧起来的火焰。 果然。 很好。 想要她活生生烧死在火中么?叶轻水的双瞳倒影着熊熊火焰,嘴角带着凄美决绝的笑。 恐怕,不会如他们所愿呢。 “来人呐!走水了!” “快救人,姑娘还在里面!” 整个摄王府因为钟楼失火而乱成一团,下人仆从拎着水鱼贯而入,等到姜策下朝之后看到这冲天的火光从叶轻水所住的地方燃烧起来的时候,倏然之间心跳漏了一拍。 “哎,王爷,王爷仔细伤着!” 赶马的车夫只见姜策一个纵身飞跃下马,转瞬之间奔过房梁,向着前面的火海冲了过去,被几个人死死地拉住了,这时火势已经被控制,只剩浓烟滚滚,原本的钟楼变成了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 有几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被一个一个抬了出来,摆在姜策面前。 他狭长的凤目陡然闪过一丝杀意,“怎么会无端端起火?你们这群废物!叶轻水人呢?” 下人们已经被雷霆之怒震得跪了满地,谁敢开口? 许久许久之后,管家才壮着胆子说道,“王爷,老奴听说是下人们生火造饭的时候不小心,这才烧起来了,不过现下所有的人,连同姑娘也……便是想要问责,只怕是死无对证了。” 死无对证。 死无对证。 姜策矗立在原地,没有一个人能看透他心中的想法究竟是什么,连他自己都快看不透自己了。缘何如此?不就是死了一个心思城府都深沉的女人吗?她设计接近他陷害他,事已至此,什么好为之情动的? 可是,心为何还是随之沉痛? “王爷,都怪妾身不好,妾身若是那一日再劝劝王爷,只怕就没有今日这一遭了,如今叶师姐葬身火海,想来又是何必同王爷赌气呢?” 不知为何,看着这张娇娇弱弱梨花带雨的脸,姜策反而想起了在地下监牢时的叶轻水。 那双清澈灵动,倔强执着的墨瞳。 “你闭嘴。” 这是姜策第一次对常灵儿用那样冷厉的语气,他撇下所有人回到书房之中,脑子里走马观花一般闪现有关叶轻水的种种。 她说,看到草民没有死,王爷一定很失望? 她说,姜策,我这么多伤疤还有死在我面前的小舟,无一不是拜你所赐,你但凡对我还有一点点怜悯之心,便放我走,就当还了我昔年的恩情。 …… 那些话连同昔年不算清晰的记忆一齐涌入脑中,竟然让他破天荒第一次彻夜难眠。 是了,叶轻水出身武家,轻功不错,内力更是绝伦。假如她想逃,说不定能够逃脱火海,不至于变成一具焦黑的尸体,可是她选择坐以待毙。 也许是心已经死了,也许是恨透他了。 他还有那么多问题没来得及问清楚,这下再也没有机会了。 另一面,芙蓉苑中。 “贱婢!贱婢!”常灵儿一改在王爷面前柔柔弱弱的样子,抬手左右开弓地赏了面前的女子好几个耳光,女子吓得跪在地上一叠声地求饶,正是小雪。 “你不是伺候过她一月有余的么?连谁是她你都分辨不出来?” 云玄策的无眠之夜,常灵儿也不敢入睡——她派人悄悄地查过了,钟楼里服侍的一共有一十二人,带上叶轻水原本应该有一十三人,但是,只有十二具尸体被找到。 也就是说,叶轻水可能不在其中。 “主子别生气,为了那么一个卑贱之躯不值当。”常灵儿身边的大丫鬟金珠劝道,“凭她有通天的本事,还能死里逃生不成?再说了,现在人都不在了,王爷恐怕要不了两日都会把人忘掉,到那时候您悲痛过了,顺势吹上两句耳边风,您不就是王妃了?” “等您成了王妃后,那些个拜高踩低的,还有非议主子的,都得跪着给您提鞋!” 听完这些话,常灵儿的神色才勉强好看了一点,懒洋洋地靠在太师椅上,一脚踹开了小雪,“滚出去,看见你就觉得死人晦气。” “娘娘,听说淳王殿下回京,和咱们王爷去‘十里画廊’了!” 十里画廊什么地方?三教九流、各大散修汇聚之地,鱼龙混杂、不一而足。 常灵儿冷冷一笑,珠玉玲珑下的容色更见清丽,完好地掩藏住笑容后的机锋。小指上戴着的金壳镶珐琅护甲敲击在桌上,只教人觉得无端胆寒、 若是随便玩玩也就罢了,若是带进来一个狐媚子…… 死! 十里画廊内,蒙面女子演奏完了一曲琵琶,赢得满堂彩,其中绫罗珠钗不胜其数,有豪奢子弟想要出千两高价买美人一亲芳泽,然而却被阁主拒绝了。 一传十十传百,人人皆知画舫中有一位天仙似的人儿,却从未一睹真容。 阁内。 叶轻水不急不缓地运转了三周天,将内息渡匀,再取出已然见底的药罐缠枝瓷瓶儿,不算细致地涂在脖颈之上,半途倏然瞬间抬眸,凌厉杀意如刀一般斜扫过去,“是谁?” 第196章 江风瑟瑟起 第231章 江风瑟瑟起 阁主斜斜倚在门侧,“瑟瑟,都说习武之人若是入了门,便碰不得那些古筝琵琶了,如今见你,才知此言也不全为真。” 叶轻水并未回首,闻言只是淡淡说道,“哦?为何?” “一文一武,一着风雅,一为杀人,怎能二者兼修?” 叶轻水敛眉沉吟了片刻,将目光遥遥投向阁楼之外的后院——彼时盛夏,在浓绿花荫里,微风轻抚、水波不兴,只有些许微凉铺面。其时见斜阳光映满湖,丝丝缕缕潋滟的水光,却如杜鹃泣血。 已经过去了月余,她仍无法完全适应“瑟瑟”这个名字。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此身此心,是否也如此名? “人心只有一颗。”她轻声说道,“无论是学琵琶,还是练剑,我的心中念头只有一样,并不算分心。” “复仇吗?”阁主微微顿首,“可惜了这似水流年呐——”他的声音极婉转动听,后半句以戏词的曲调唱出,倒惹得叶轻水笑了,“我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自然是有的。”男人的面具之下,眼波流转,“你做阁主夫人,那些沾满血腥的事就让我来做。” 说句实在话,她能够死里逃生,和阁主脱不了干系,这一位说起来也算得上是她的救命恩人,然而自那一场大火之后,自己的一颗心已然冷若坚冰,容不下分毫风花雪月。 她正身跪了下来,“多谢南宫阁主救命之恩,只是,我心已死,无意再属他人。”她说完之后,抚了抚鬓间的金步摇,抱着琵琶,由小丫鬟搀扶着,慢慢地走出听雨阁。 男人立在门前目送她远去,掸了掸银紫色凤尾图案的绛绡单衣,一尾一尾的翎毛,在日光下幽幽闪烁着孔雀蓝的光泽。光泽幽暗下,竟然透出几分奇诡之美。 这些日子,是他一手提点历练,虽然容貌不能再造,但覆上脂粉,描眉点绛唇,她的眼生的好,宜喜宜嗔,再加雕琢,也算是个别有韵味的小佳人了。 然而,比之十里画廊的姹紫嫣红,比之皇宫内院的天姿国色,仍天壤之别。 这样的女子—— “螳臂当车,可撼皇权么?”许是不需要回答的揣测,更像是自语,“有点儿意思了。” 叶轻水并未注意到背后的目光,或者说更为重要的事令她不得不全神贯注。 棋盘,已然悄无声息地布下了。 朱砂帐外,轻歌曼舞,那些歌女在知道今日来人的身份之后,更加卖力地扭动着纤细的腰肢。 人人都传摄王是一个冷血修罗,可是如今见到本人,那张脸宛若下凡神祗,阴鸷俊美,令人摄魂动魄! “我说皇兄啊,这些姑娘们对你可是上心得很,你可曾有属意的?” 姜策不过是为了散心,再则看看是否有能收拢之才方涉足此地,闻言抿了一口酒,竟有离席之意,“不过是些庸脂俗粉,你也少来罢,仔细皇上抓住了拿捏你的错处。”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那珠帘屏风内竟传来清越如滚珠落玉的琵琶声,声声入耳,姜策停了下来,目光死死地盯住了帘内的人,“这是谁?” 淳王笑道,“王兄可是心动了?告诉你,这是十里画廊的花魁娘子,一般不出来面客的。” 珠帘摇晃,香雾缭绕,帘内袅袅娜娜一方身影,姜策离席走到珠帘之前,“你是何人?” 江清雪听着那个熟悉至极却又有几分陌生的声音,一时间竟然有些百感交集,她按捺下心中的情绪,淡淡地说道,“民女小字瑟瑟。” 姜策一惊。 瑟瑟。瑟瑟。 水也瑟瑟,秋也瑟瑟。 记忆之中的人面前的女子,在他眼前重叠辉映,好像有什么记忆被串联在了一起,姜策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把挑开了珠帘。 这算是坏了规矩,给淳王吓了一跳,“皇兄!皇兄!” 帘幕后面的人儿抱着琵琶端坐在紫檀桌后,一身素色长裙逶迤,墨发银钗,眉眼之间像极了那个阴阳相隔的女人,只是她从不施脂粉,女子却点了绛唇,眉如远山,目光无悲无喜,如一池秋水,静静地一抬眼。 难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见过王爷。”阁主这个时候出现,挡在了姜策面前,“抱歉,家奴不懂规矩,冲撞了王爷贵驾,请容家奴避席更衣。” 叶轻水依言而行,抱着琵琶行了个礼便要离开,众人只见原本对莺歌燕舞不起一丝波澜的摄王殿下两步上前,扣住了女子的皓腕,“你不能走!”说完,他如鹰隼一般的眸子死死盯着江清雪,“是你么?你在躲着孤王对不对?” 叶轻水不着痕迹地抽开手,即便心中有恨意翻滚而起。 姜策。 她的第一个,本以为也是最后一个效忠的主君。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但凡对她还有一丝丝信任或垂怜,就不会落到今日对面却不能相认的地步。 她决绝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民女卑贱,从未见过王爷,王爷只怕是认错人了。” 姜策不顾属下劝阻,声音随之冷了下来,“无论如何,今日你必须跟孤王走,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 当年御赐的宝剑被抽了出来,之间三尺青峰寒光潋滟,一刹那间整个室内如一池死水。 “我敢。” 满庭森立,气势如斐。 叶轻水上前两步,倏然间伸出手抓住那三尺青峰,鲜血瞬间顺着指缝流淌下来,姜策一惊,“你要干什么?” 血还在滴滴答答地顺着皓腕往下流淌,她却好像感知不到痛,声音依旧不卑不亢,“王爷一定要用强的话,民女,便献丑了。只是此番对决已是大不敬,比试之后无论胜负如何,民女自当以死谢罪,请王爷不要迁怒他人。” “你……” 这是姜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居然对一个弱女子无能为力。 两个人隔着三尺青峰对望,江清雪的眸中如寒冬之水,没有一丝丝温度,更枉谈什么旧情, “唰”地一声,淳王不得不上来打圆场,好劝歹劝将剑收了回去。 “皇兄,算了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不是?” “我还会再来,”姜策凝视着面前的人,“直到你肯跟我走为止。” 第196章 江风瑟瑟起 第231章 江风瑟瑟起 阁主斜斜倚在门侧,“瑟瑟,都说习武之人若是入了门,便碰不得那些古筝琵琶了,如今见你,才知此言也不全为真。” 叶轻水并未回首,闻言只是淡淡说道,“哦?为何?” “一文一武,一着风雅,一为杀人,怎能二者兼修?” 叶轻水敛眉沉吟了片刻,将目光遥遥投向阁楼之外的后院——彼时盛夏,在浓绿花荫里,微风轻抚、水波不兴,只有些许微凉铺面。其时见斜阳光映满湖,丝丝缕缕潋滟的水光,却如杜鹃泣血。 已经过去了月余,她仍无法完全适应“瑟瑟”这个名字。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此身此心,是否也如此名? “人心只有一颗。”她轻声说道,“无论是学琵琶,还是练剑,我的心中念头只有一样,并不算分心。” “复仇吗?”阁主微微顿首,“可惜了这似水流年呐——”他的声音极婉转动听,后半句以戏词的曲调唱出,倒惹得叶轻水笑了,“我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自然是有的。”男人的面具之下,眼波流转,“你做阁主夫人,那些沾满血腥的事就让我来做。” 说句实在话,她能够死里逃生,和阁主脱不了干系,这一位说起来也算得上是她的救命恩人,然而自那一场大火之后,自己的一颗心已然冷若坚冰,容不下分毫风花雪月。 她正身跪了下来,“多谢南宫阁主救命之恩,只是,我心已死,无意再属他人。”她说完之后,抚了抚鬓间的金步摇,抱着琵琶,由小丫鬟搀扶着,慢慢地走出听雨阁。 男人立在门前目送她远去,掸了掸银紫色凤尾图案的绛绡单衣,一尾一尾的翎毛,在日光下幽幽闪烁着孔雀蓝的光泽。光泽幽暗下,竟然透出几分奇诡之美。 这些日子,是他一手提点历练,虽然容貌不能再造,但覆上脂粉,描眉点绛唇,她的眼生的好,宜喜宜嗔,再加雕琢,也算是个别有韵味的小佳人了。 然而,比之十里画廊的姹紫嫣红,比之皇宫内院的天姿国色,仍天壤之别。 这样的女子—— “螳臂当车,可撼皇权么?”许是不需要回答的揣测,更像是自语,“有点儿意思了。” 叶轻水并未注意到背后的目光,或者说更为重要的事令她不得不全神贯注。 棋盘,已然悄无声息地布下了。 朱砂帐外,轻歌曼舞,那些歌女在知道今日来人的身份之后,更加卖力地扭动着纤细的腰肢。 人人都传摄王是一个冷血修罗,可是如今见到本人,那张脸宛若下凡神祗,阴鸷俊美,令人摄魂动魄! “我说皇兄啊,这些姑娘们对你可是上心得很,你可曾有属意的?” 姜策不过是为了散心,再则看看是否有能收拢之才方涉足此地,闻言抿了一口酒,竟有离席之意,“不过是些庸脂俗粉,你也少来罢,仔细皇上抓住了拿捏你的错处。”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那珠帘屏风内竟传来清越如滚珠落玉的琵琶声,声声入耳,姜策停了下来,目光死死地盯住了帘内的人,“这是谁?” 淳王笑道,“王兄可是心动了?告诉你,这是十里画廊的花魁娘子,一般不出来面客的。” 珠帘摇晃,香雾缭绕,帘内袅袅娜娜一方身影,姜策离席走到珠帘之前,“你是何人?” 江清雪听着那个熟悉至极却又有几分陌生的声音,一时间竟然有些百感交集,她按捺下心中的情绪,淡淡地说道,“民女小字瑟瑟。” 姜策一惊。 瑟瑟。瑟瑟。 水也瑟瑟,秋也瑟瑟。 记忆之中的人面前的女子,在他眼前重叠辉映,好像有什么记忆被串联在了一起,姜策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把挑开了珠帘。 这算是坏了规矩,给淳王吓了一跳,“皇兄!皇兄!” 帘幕后面的人儿抱着琵琶端坐在紫檀桌后,一身素色长裙逶迤,墨发银钗,眉眼之间像极了那个阴阳相隔的女人,只是她从不施脂粉,女子却点了绛唇,眉如远山,目光无悲无喜,如一池秋水,静静地一抬眼。 难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见过王爷。”阁主这个时候出现,挡在了姜策面前,“抱歉,家奴不懂规矩,冲撞了王爷贵驾,请容家奴避席更衣。” 叶轻水依言而行,抱着琵琶行了个礼便要离开,众人只见原本对莺歌燕舞不起一丝波澜的摄王殿下两步上前,扣住了女子的皓腕,“你不能走!”说完,他如鹰隼一般的眸子死死盯着江清雪,“是你么?你在躲着孤王对不对?” 叶轻水不着痕迹地抽开手,即便心中有恨意翻滚而起。 姜策。 她的第一个,本以为也是最后一个效忠的主君。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但凡对她还有一丝丝信任或垂怜,就不会落到今日对面却不能相认的地步。 她决绝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民女卑贱,从未见过王爷,王爷只怕是认错人了。” 姜策不顾属下劝阻,声音随之冷了下来,“无论如何,今日你必须跟孤王走,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 当年御赐的宝剑被抽了出来,之间三尺青峰寒光潋滟,一刹那间整个室内如一池死水。 “我敢。” 满庭森立,气势如斐。 叶轻水上前两步,倏然间伸出手抓住那三尺青峰,鲜血瞬间顺着指缝流淌下来,姜策一惊,“你要干什么?” 血还在滴滴答答地顺着皓腕往下流淌,她却好像感知不到痛,声音依旧不卑不亢,“王爷一定要用强的话,民女,便献丑了。只是此番对决已是大不敬,比试之后无论胜负如何,民女自当以死谢罪,请王爷不要迁怒他人。” “你……” 这是姜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居然对一个弱女子无能为力。 两个人隔着三尺青峰对望,江清雪的眸中如寒冬之水,没有一丝丝温度,更枉谈什么旧情, “唰”地一声,淳王不得不上来打圆场,好劝歹劝将剑收了回去。 “皇兄,算了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不是?” “我还会再来,”姜策凝视着面前的人,“直到你肯跟我走为止。” 第197章 锋藏暖阁间 第232章 锋藏暖阁间 一群人马浩浩荡荡离开之后,叶轻水这才收敛神色跪下向男人道谢,“阁主又救了我一次,清雪是在无以为报。” 夕阳暮色下,倦鸟归林,投在窗棂上影影绰绰,那种血色的苍茫之感,仿佛重重压迫在人的心口。男人折身步入珠帘之中,却是有隐隐约约的轻松之意,声音在一片珠玉撞击声中听来有些不太真切。 “不必谢我。”他轻声道,“我不是一个善人。” 叶轻水蹙了眉,喃喃,“什么?” “我不是一个善人。我所做的一切,全为我自己的筹谋,甚至于悦己罢了。让你失望,很是抱歉。”阁主的话轻描淡写,仿佛再寻常不过的事,旋即话锋一转,“你不是已经打算回府去,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吗?怎么反倒拒绝了呢?” 叶轻水手中握着一把银剪刀,正在不紧不慢地修理花枝。她的手相较于之前,已然多了几分柔嫩纤长,如今十指染了浅浅的品红,倒如抽芽兰花般。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被珍视,心也是一样的。”叹息过后,花枝落地。 “所以,急不得。” 那双狭长的眼睛倒影在铜镜之中缓缓抬起,显出几分清冷肃杀的味道。 她在十里画廊所能做的,不过是绣绣花、看看书,和阁主间或谈论一下江湖世事,偶尔高兴的时候,研制几味小菜,夜间打坐、调息、练剑。这看似恬淡闲适的生活,在某些瞬间真的令她产生错觉——是否自己本就该过这样的生活?若余生如此,兴许也是一种选择呢? 但,当她宽衣解带、凝望着铜镜中那灵丹妙药也无法褪去的狰狞伤疤,便知道不可能了。 常灵儿,还有玉女宗欠小舟的命,她一定要一笔一笔收回来。 一个月后,摄王府。 “恭喜王爷,恭喜侧妃娘娘,侧妃这是有喜了呢!” 太医跪在地上,刻意大声地道喜,姜策素来不苟言笑的面上划过一丝喜色,“果真?” “下官从医十年,这点把握还是有的。”老者十分得意洋洋,“王爷请放心,侧妃娘娘也请安心养胎。” 太医走后,常灵儿小鸟依人地倚靠在姜策身前,好是一番缱绻撒娇,等到送走了姜策,她脸上的笑意才徐徐敛去。 “主子,和太医说了,您母体孱弱,这胎胎像不稳,最多撑不过三个月啊……”身边的丫头金珠不解道,“您原本就盛宠不衰,这是何必?” “哼,愚蠢。”常灵儿摆弄着殷红的丹蔻指甲,冷笑道,“放眼上京,无论皇亲贵戚还是三宗四族,再添上那些野路子狐媚的,谁知道明日王爷的心会留在谁那里?我不借着孩子的名分,如何能登上主位?” 金珠点了点头,“主子果然深谋远虑。” “对了,再过几日便是王府上的幕僚之选了?”常灵儿蹙眉思忖,“问过掌事,要一份名册来。” 金珠一愣,“可……此事,王爷不是一向忌讳后苑女眷插手的么?” 常灵儿将早备下的银票拍在桌上,虽然笑着,眼神却是刻毒而自傲的,“废话,明面上的规矩是规矩,暗地里要办的事依然得办!上次王爷去了十里画廊之后回来便心神不宁,再三套问才知道是被狐媚子缠住了,此事决不能重蹈覆辙!” 金珠喏喏应声,眼见常灵儿眉眼间浮现出倦色,一挥手,众侍女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常灵儿正在阖目安神,阁内袅袅升腾而起的是一片千金的“云绻贵妃”香,那香气浓烈而馥郁,丝丝缕缕媚入骨中,在此刻催生出几分困倦来。 “侧妃娘娘好睡啊。” 身上激灵灵一冷,几乎从骨缝内沁出寒意,那把声音如戛玉敲冰一般撕裂了满室暖香,常灵儿倏然起身,却发觉四肢不知何时已然软绵无力。 “你——”她瞪大眼睛凝望着面前的男人,“你是何人?胆敢私闯王府,是安心不想要这条命了么?” 那人长身玉立,一身藕灰色纱衫配着白绸中衣,朦胧如烟霭,墨发半散,半以玉冠束就,是极清淡而耐看的面容,称不上惊艳,更多则是因其眸底的平静无波而显得有些森然。 他微笑,将手一展,挂着的玉坠莹莹生辉。 “十里画廊……你是,阁主?”饶是身在内苑,常灵儿为今日之位也是步步筹谋,朝廷上的、江湖上的事无巨细都要过问,自然认得这玉坠儿,一时间神色有些惊惧,“尊驾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造访也不让人通传一声,这莫非便是江湖规矩?” 男人只是徐徐收住了笑容,和风轻拂,斑驳光影却被他掠起的宽大衣袖挡住,明灭之间,满室的寒意便无声铺陈开来。 “我如果是侧妃,此刻便不会在此小憩了。” 常灵儿蹙眉,“此话怎讲?” 淡然的笑容似浮在脸庞上的一带薄雾,男人将目光投向窗外,“在你入府之前,曾经有一位故人随侍王爷身侧。” 女人倏然变色,想要出声却被一只手拦下。 那只手修长温凉如凝玉,轻轻点在唇间,竟然令她双颊微红。 “那位故人何以见罪王爷,你可知道?” 常灵儿虽略知晓“十里画廊阁主”之名,然而却不知他对往事秘辛竟如数家珍,一时之间神色惊疑未定,连带着两靥的绯红之色也顷刻间消退了,“不过是积年旧事罢了,与我有何相干?” “的确是积年旧事,不过,王爷的心中揭过了不曾?”男人淡淡笑着,“若是旧事重提,或许此术重新出现在王府,侧妃娘娘依然以为,和你全无瓜葛吗?” 常灵儿攥紧双拳,一时之间,那些已然不分明的线索不得不强迫自己回忆串联起来,愈想愈觉得深不可测,细细密密的寒意从脊背直窜上来,她的声音已然不觉轻颤,“那个人是叶轻水!此事已然盖棺定论,还有什么分辨的?” “她死了,若是此事还有第二遭呢?又是谁干的?” 恍惚间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常灵儿不可置信道,“曾经的事,莫非、莫非也是你——” 第197章 锋藏暖阁间 第232章 锋藏暖阁间 一群人马浩浩荡荡离开之后,叶轻水这才收敛神色跪下向男人道谢,“阁主又救了我一次,清雪是在无以为报。” 夕阳暮色下,倦鸟归林,投在窗棂上影影绰绰,那种血色的苍茫之感,仿佛重重压迫在人的心口。男人折身步入珠帘之中,却是有隐隐约约的轻松之意,声音在一片珠玉撞击声中听来有些不太真切。 “不必谢我。”他轻声道,“我不是一个善人。” 叶轻水蹙了眉,喃喃,“什么?” “我不是一个善人。我所做的一切,全为我自己的筹谋,甚至于悦己罢了。让你失望,很是抱歉。”阁主的话轻描淡写,仿佛再寻常不过的事,旋即话锋一转,“你不是已经打算回府去,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吗?怎么反倒拒绝了呢?” 叶轻水手中握着一把银剪刀,正在不紧不慢地修理花枝。她的手相较于之前,已然多了几分柔嫩纤长,如今十指染了浅浅的品红,倒如抽芽兰花般。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被珍视,心也是一样的。”叹息过后,花枝落地。 “所以,急不得。” 那双狭长的眼睛倒影在铜镜之中缓缓抬起,显出几分清冷肃杀的味道。 她在十里画廊所能做的,不过是绣绣花、看看书,和阁主间或谈论一下江湖世事,偶尔高兴的时候,研制几味小菜,夜间打坐、调息、练剑。这看似恬淡闲适的生活,在某些瞬间真的令她产生错觉——是否自己本就该过这样的生活?若余生如此,兴许也是一种选择呢? 但,当她宽衣解带、凝望着铜镜中那灵丹妙药也无法褪去的狰狞伤疤,便知道不可能了。 常灵儿,还有玉女宗欠小舟的命,她一定要一笔一笔收回来。 一个月后,摄王府。 “恭喜王爷,恭喜侧妃娘娘,侧妃这是有喜了呢!” 太医跪在地上,刻意大声地道喜,姜策素来不苟言笑的面上划过一丝喜色,“果真?” “下官从医十年,这点把握还是有的。”老者十分得意洋洋,“王爷请放心,侧妃娘娘也请安心养胎。” 太医走后,常灵儿小鸟依人地倚靠在姜策身前,好是一番缱绻撒娇,等到送走了姜策,她脸上的笑意才徐徐敛去。 “主子,和太医说了,您母体孱弱,这胎胎像不稳,最多撑不过三个月啊……”身边的丫头金珠不解道,“您原本就盛宠不衰,这是何必?” “哼,愚蠢。”常灵儿摆弄着殷红的丹蔻指甲,冷笑道,“放眼上京,无论皇亲贵戚还是三宗四族,再添上那些野路子狐媚的,谁知道明日王爷的心会留在谁那里?我不借着孩子的名分,如何能登上主位?” 金珠点了点头,“主子果然深谋远虑。” “对了,再过几日便是王府上的幕僚之选了?”常灵儿蹙眉思忖,“问过掌事,要一份名册来。” 金珠一愣,“可……此事,王爷不是一向忌讳后苑女眷插手的么?” 常灵儿将早备下的银票拍在桌上,虽然笑着,眼神却是刻毒而自傲的,“废话,明面上的规矩是规矩,暗地里要办的事依然得办!上次王爷去了十里画廊之后回来便心神不宁,再三套问才知道是被狐媚子缠住了,此事决不能重蹈覆辙!” 金珠喏喏应声,眼见常灵儿眉眼间浮现出倦色,一挥手,众侍女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常灵儿正在阖目安神,阁内袅袅升腾而起的是一片千金的“云绻贵妃”香,那香气浓烈而馥郁,丝丝缕缕媚入骨中,在此刻催生出几分困倦来。 “侧妃娘娘好睡啊。” 身上激灵灵一冷,几乎从骨缝内沁出寒意,那把声音如戛玉敲冰一般撕裂了满室暖香,常灵儿倏然起身,却发觉四肢不知何时已然软绵无力。 “你——”她瞪大眼睛凝望着面前的男人,“你是何人?胆敢私闯王府,是安心不想要这条命了么?” 那人长身玉立,一身藕灰色纱衫配着白绸中衣,朦胧如烟霭,墨发半散,半以玉冠束就,是极清淡而耐看的面容,称不上惊艳,更多则是因其眸底的平静无波而显得有些森然。 他微笑,将手一展,挂着的玉坠莹莹生辉。 “十里画廊……你是,阁主?”饶是身在内苑,常灵儿为今日之位也是步步筹谋,朝廷上的、江湖上的事无巨细都要过问,自然认得这玉坠儿,一时间神色有些惊惧,“尊驾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造访也不让人通传一声,这莫非便是江湖规矩?” 男人只是徐徐收住了笑容,和风轻拂,斑驳光影却被他掠起的宽大衣袖挡住,明灭之间,满室的寒意便无声铺陈开来。 “我如果是侧妃,此刻便不会在此小憩了。” 常灵儿蹙眉,“此话怎讲?” 淡然的笑容似浮在脸庞上的一带薄雾,男人将目光投向窗外,“在你入府之前,曾经有一位故人随侍王爷身侧。” 女人倏然变色,想要出声却被一只手拦下。 那只手修长温凉如凝玉,轻轻点在唇间,竟然令她双颊微红。 “那位故人何以见罪王爷,你可知道?” 常灵儿虽略知晓“十里画廊阁主”之名,然而却不知他对往事秘辛竟如数家珍,一时之间神色惊疑未定,连带着两靥的绯红之色也顷刻间消退了,“不过是积年旧事罢了,与我有何相干?” “的确是积年旧事,不过,王爷的心中揭过了不曾?”男人淡淡笑着,“若是旧事重提,或许此术重新出现在王府,侧妃娘娘依然以为,和你全无瓜葛吗?” 常灵儿攥紧双拳,一时之间,那些已然不分明的线索不得不强迫自己回忆串联起来,愈想愈觉得深不可测,细细密密的寒意从脊背直窜上来,她的声音已然不觉轻颤,“那个人是叶轻水!此事已然盖棺定论,还有什么分辨的?” “她死了,若是此事还有第二遭呢?又是谁干的?” 恍惚间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常灵儿不可置信道,“曾经的事,莫非、莫非也是你——” 第198章 故人已非故 第233章 故人已非故 无声的沉寂才是最可怕的,尤其在曾经信以为真的真相被推翻时。 “你究竟意欲何为?”常灵儿喃喃道,“王爷原先只疑心姓叶的,若重蹈覆辙,我便会沦落到和她一般无二的下场。你……你要报复玉女宗?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足下也该找对了人,何必对我们这些个无辜后辈动手?” 男人仿佛听到了极荒唐的话,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玉女宗?还不配我费这样的功夫。” “那是为何?” “你不必知道这些。”身为阁主,话锋陡然转冷,气势自然而起,“侧妃娘娘,请抬起你的手细细瞧。” 常灵儿疑窦之下,不觉依言照做,然而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大骇——那双白嫩柔荑,竟然不知何时生出显眼的、横亘交错的皱纹来,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纵使镜中依旧青春红颜,只是那一波春水似的眼神早已沾染了惊惧和算计,哪有初入府中的少女灵动之态了?而在王府里,在姜策身前,是多么忌讳老,用尽种种手段,不过是想容貌更吹弹可破些,更娇嫩白皙些,如今、如今—— “你……”她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那转瞬即逝的,仿佛是暧昧的指尖驻留为了什么,自己居然悄无声息地遭了暗算,此人无论心机城府、手段和修为都远远凌驾于她之上! 常灵儿到底也是个聪明人,瞬间盈盈跪倒,“先才都是妾身有眼不识泰山,或是言语之处有了冒犯,还请尊驾宽恕!若有什么是妾身力所能及的,我必然倾力以赴不敢推诿,还请,还请赐解药!” 阁主的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团雾气,悲喜情愫看不分明,只是淡然一笑,“果然,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天下女子却又个个不能免俗。”叹息过后,声音更显漠然,“放心,什么都不需要你做。” 常灵儿蹙眉。 不,若当真什么都不需要她做,何苦今日细密筹谋这一场局? “即将故人重逢,侧妃娘娘应该会很高兴?”男人微微倾身,“我不管你有什么主意,总之你的心思不要沾染她毫分,否则,我会令你生不如死。” 话毕,他便如一阵清风,转眼间已不见影踪。 常灵儿却仍是惊魂未定。 什么意思?什么叫故人重逢?他下的是什么毒?又为何要苦心经营这一场局?隐隐的预感告诉她,此事绝非自己或叶轻水或是整个玉女宗这么简单,甚至不止于王府。 更为可怕的是,她想要回忆起那人的面容——分明方才刚刚见过,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 “主子,名册来了。” 常灵儿听到金珠熟悉的声音,才渐渐回神,将名册拿了过来,目光逐一略过,无论三字四字,看姓名倒不像有女人,目光倏然一顿,她惊呼出声,“叶?这是何人?怎的只有一个字?” 金珠见她神色陡变,忙跪下禀告,“奴婢也不知晓,此人蒙着斗笠,听管事说力挫群雄,身手惊艳绝伦,王爷很是激赏,待问及出身姓名,她一概不答,只说自己曾受重伤,失去了记忆,这叶便是王爷赐的名儿,且——” “糊涂东西!都什么时候了还慢吞吞的,且怎样了,你倒是说啊!”常灵儿猛地一拍紫檀桌,顷刻间茶碗滚落摔碎在地。 金珠稽首在地,不住地磕头,声音已然慌极了。 “且其余人皆封从门客、幕僚,唯有此女,封了供奉之位。” 一切都仿佛在那个男人的言语之中,却又出乎常灵儿预料之外。 那人果然是叶轻水,无论旁人是否生出疑心,唯有她数十年同门,绝对不会认错。 可—— 她入府之后,一切如常。甚至有下人议论,这位叶供奉也就是在幕僚大选之上惊艳众人,实则是个榆木疙瘩,对任何事一问三不知,别说摆架子了,平日里甚至会主动干一些杂役的差事,且不以为意。 不好奇自己原有的亲故,也不好奇府上那些下人的流言蜚语,除了干活便是练剑习武,除了练剑习武便是发呆,俨然像个红尘之外的人。 常灵儿虽然亲眼所见也是如此,终究放心不下,只吩咐了几个下人。 兹事体大,关乎性命安危,她务必要试探清楚。 时值开春,那女子把屋里的花草搬去外面新搭的竹架上,身手麻利地干完了活,站在顶端望一望爬满藤蔓的围墙。 脑后忽然被一块石头砸中,她跌了下来,摸了摸作痛的地方,看到一手血。 出手的是府上几个下人。 常灵儿躲在层层叠叠、生长繁盛的草木之中,只见女子擦了擦血没有理会,于是第二块石头随之而至,这块被她抓住了。 心底倏然一惊。 然而那姓叶的只是愣了愣,偏着头问他们,“为何打我?” 那些下人用惊疑不定的目光上上下下将其打量了个遍,有人笑道,“同你玩笑呢,你过来。” “听说你是王爷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力挫群雄,怎么如今只在这里干些杂活呢?叶供奉——” 后半句被拖长了声调,毫无恭敬,更显讥讽之意。 “我不知道。”女人的声音平淡,且带着点沉闷。 常灵儿心底冷笑了一声。 其中一人挑起女人的衣袖,划上一刀,血霎时涌了出来,那男人笑眯眯地问,“疼吗?” “一点点。”很诚恳的回答。 于是那些人好像找到了新的取乐手段,手臂、后背、小腹,一刀又一刀,都不深,说这叫“作画”。 原先他们自然是受了指使,如今见这位叶供奉竟然是个任意揉圆捏扁的面团,不由得肆意取笑起来。 常灵儿折身而去,一颗悬而未定的巨石终于落地。 就算火海里逃出生天又如何?不过成了个泯灭神志的傻子,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将要面对的是昔日的仇人,是曾经置自己于死地的仇敌,却只是一心侍奉——还有什么是比这更为痛快的呢? 第198章 故人已非故 第233章 故人已非故 无声的沉寂才是最可怕的,尤其在曾经信以为真的真相被推翻时。 “你究竟意欲何为?”常灵儿喃喃道,“王爷原先只疑心姓叶的,若重蹈覆辙,我便会沦落到和她一般无二的下场。你……你要报复玉女宗?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足下也该找对了人,何必对我们这些个无辜后辈动手?” 男人仿佛听到了极荒唐的话,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玉女宗?还不配我费这样的功夫。” “那是为何?” “你不必知道这些。”身为阁主,话锋陡然转冷,气势自然而起,“侧妃娘娘,请抬起你的手细细瞧。” 常灵儿疑窦之下,不觉依言照做,然而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大骇——那双白嫩柔荑,竟然不知何时生出显眼的、横亘交错的皱纹来,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纵使镜中依旧青春红颜,只是那一波春水似的眼神早已沾染了惊惧和算计,哪有初入府中的少女灵动之态了?而在王府里,在姜策身前,是多么忌讳老,用尽种种手段,不过是想容貌更吹弹可破些,更娇嫩白皙些,如今、如今—— “你……”她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那转瞬即逝的,仿佛是暧昧的指尖驻留为了什么,自己居然悄无声息地遭了暗算,此人无论心机城府、手段和修为都远远凌驾于她之上! 常灵儿到底也是个聪明人,瞬间盈盈跪倒,“先才都是妾身有眼不识泰山,或是言语之处有了冒犯,还请尊驾宽恕!若有什么是妾身力所能及的,我必然倾力以赴不敢推诿,还请,还请赐解药!” 阁主的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团雾气,悲喜情愫看不分明,只是淡然一笑,“果然,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天下女子却又个个不能免俗。”叹息过后,声音更显漠然,“放心,什么都不需要你做。” 常灵儿蹙眉。 不,若当真什么都不需要她做,何苦今日细密筹谋这一场局? “即将故人重逢,侧妃娘娘应该会很高兴?”男人微微倾身,“我不管你有什么主意,总之你的心思不要沾染她毫分,否则,我会令你生不如死。” 话毕,他便如一阵清风,转眼间已不见影踪。 常灵儿却仍是惊魂未定。 什么意思?什么叫故人重逢?他下的是什么毒?又为何要苦心经营这一场局?隐隐的预感告诉她,此事绝非自己或叶轻水或是整个玉女宗这么简单,甚至不止于王府。 更为可怕的是,她想要回忆起那人的面容——分明方才刚刚见过,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 “主子,名册来了。” 常灵儿听到金珠熟悉的声音,才渐渐回神,将名册拿了过来,目光逐一略过,无论三字四字,看姓名倒不像有女人,目光倏然一顿,她惊呼出声,“叶?这是何人?怎的只有一个字?” 金珠见她神色陡变,忙跪下禀告,“奴婢也不知晓,此人蒙着斗笠,听管事说力挫群雄,身手惊艳绝伦,王爷很是激赏,待问及出身姓名,她一概不答,只说自己曾受重伤,失去了记忆,这叶便是王爷赐的名儿,且——” “糊涂东西!都什么时候了还慢吞吞的,且怎样了,你倒是说啊!”常灵儿猛地一拍紫檀桌,顷刻间茶碗滚落摔碎在地。 金珠稽首在地,不住地磕头,声音已然慌极了。 “且其余人皆封从门客、幕僚,唯有此女,封了供奉之位。” 一切都仿佛在那个男人的言语之中,却又出乎常灵儿预料之外。 那人果然是叶轻水,无论旁人是否生出疑心,唯有她数十年同门,绝对不会认错。 可—— 她入府之后,一切如常。甚至有下人议论,这位叶供奉也就是在幕僚大选之上惊艳众人,实则是个榆木疙瘩,对任何事一问三不知,别说摆架子了,平日里甚至会主动干一些杂役的差事,且不以为意。 不好奇自己原有的亲故,也不好奇府上那些下人的流言蜚语,除了干活便是练剑习武,除了练剑习武便是发呆,俨然像个红尘之外的人。 常灵儿虽然亲眼所见也是如此,终究放心不下,只吩咐了几个下人。 兹事体大,关乎性命安危,她务必要试探清楚。 时值开春,那女子把屋里的花草搬去外面新搭的竹架上,身手麻利地干完了活,站在顶端望一望爬满藤蔓的围墙。 脑后忽然被一块石头砸中,她跌了下来,摸了摸作痛的地方,看到一手血。 出手的是府上几个下人。 常灵儿躲在层层叠叠、生长繁盛的草木之中,只见女子擦了擦血没有理会,于是第二块石头随之而至,这块被她抓住了。 心底倏然一惊。 然而那姓叶的只是愣了愣,偏着头问他们,“为何打我?” 那些下人用惊疑不定的目光上上下下将其打量了个遍,有人笑道,“同你玩笑呢,你过来。” “听说你是王爷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力挫群雄,怎么如今只在这里干些杂活呢?叶供奉——” 后半句被拖长了声调,毫无恭敬,更显讥讽之意。 “我不知道。”女人的声音平淡,且带着点沉闷。 常灵儿心底冷笑了一声。 其中一人挑起女人的衣袖,划上一刀,血霎时涌了出来,那男人笑眯眯地问,“疼吗?” “一点点。”很诚恳的回答。 于是那些人好像找到了新的取乐手段,手臂、后背、小腹,一刀又一刀,都不深,说这叫“作画”。 原先他们自然是受了指使,如今见这位叶供奉竟然是个任意揉圆捏扁的面团,不由得肆意取笑起来。 常灵儿折身而去,一颗悬而未定的巨石终于落地。 就算火海里逃出生天又如何?不过成了个泯灭神志的傻子,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将要面对的是昔日的仇人,是曾经置自己于死地的仇敌,却只是一心侍奉——还有什么是比这更为痛快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