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将门嫁纨绔》 第1章 她回来了 第1章她回来了 春寒料峭,细雨连绵。 虽已入春,可入了夜的北地却仍是缠身的凉。 兴城客栈二楼的客房内,一名中年妇人似是发了病,手里攥着个成色极佳的手串,倒在地上姿势怪异的痉挛抽搐。 妇人的跟前,静立着一名妙龄少女。 那少女生的乌发梅腮,一双眼眸形如春杏,虽穿着薄袄裙,却依旧身姿轻盈、仪态纤纤。 她垂眼看着地上垂死挣扎的女人,却无半点施救的意思。 她蹲下身,将妇人手里的手串扯出,声音轻飘飘的:“柴妈妈,你以为我还是前世那个任你欺凌的叶三小姐么?” 那妇人闻言双目圆瞪,似有不解。 叶凤泠沉下目光,前世的画面如走马灯般从她眼前略过。 上一世,她就是京都里的一个笑话,为了给一心嫁给三皇子的幼妹铺路,堂堂叶伯爵府的嫡三小姐,竟被嫁给三皇子一心想要拉拢的一名年逾四十的武将为妾! 那人粗鲁野蛮,且有诸多令人不齿的嗜好。 新婚之夜,她遭尽了折辱…… 洞房夜的阴影犹在,每每入夜那人踏入她的闺房,她都吓得瑟瑟发抖,起初那人也很喜欢她惊慌哭求的样子,新鲜,可日子久了便觉得她这幅样子实在无趣。 加之她洞房夜伤了身子,婚后迟迟不孕,没多久那人便带着新纳的娇妾去了驻地,任她在后宅蹉跎。 作为陪嫁的柴妈妈,此时非但对她没有半点帮扶,还拿她做了顺水人情,趁她入睡,将垂涎她许久的府中管事放进了她的闺房后,带着她所有的积蓄逃之夭夭。 她回过神,再有两日便到京城。 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半晌,脚下的人彻底没了生息,她缓缓站起身来,双手有细微的颤抖。 “柴妈妈,前世你对我做的桩桩件件,到了阎王面前,他老人家自会说与你听,你也莫要怪我……” 浓浓的夜色掩映着万物,如织密雨下。 回廊之上,檐影似描,几点烛火,吐着昏黄的微光。 叶凤泠合上屋门,疾步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她越走越急,越走越急,仿佛身后有鬼魅追赶。 她垂下头骤然想起柴妈妈断气前的眼神,一个分神,脚下不由一软,随即撞进了一个怀抱。 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瓷器摔碎的清脆声。 叶凤泠抬眸,眼见是名身着蓝衣的年轻男子,身形高大,眉眼很是清隽。 而两人脚间,是一盆摔碎的“宝珠茉莉”。 叶凤泠愕然,她常年研制香料,对花木也极为熟悉,这宝珠茉莉极为稀有,且娇贵难养,这个季节竟在北地能看到一株已然养活的宝珠茉莉,简直稀奇。 她因着柴妈妈的事心神不宁,如今又撞坏了这么珍贵的一盆花…… 韩齐光觉得此时眼前女子的神情颇为有趣,看着似是认得这花。 叶凤泠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这花……我会赔的。” 他垂眼看她认真的样子,有点想笑,“赔多少?” 她了解行情,从袖间掏出了两张大额银票,又想到这个季节的特殊性,就又摸了一张出来。 她不想说话,只想休息,她道了歉,将银票塞到那人手里后便跑开了。 韩齐光看了看三张银票的金额微微挑眉,好大的手笔。 只是可惜了这株花苗。 他弯身收拾,却看见了一串带着异香的崖柏手串。 第2章 这香有意思 第2章这香有意思 蓝衣男子回屋后,费了一番工夫才将那株宝珠茉莉移栽好。 只是能不能活还未可知。 正当他拿起手串,想起那女子的样貌时,客房的门被人大咧咧的推开了。 进来的男子年龄与他相仿,样貌生的极好,一双温柔桃花眼风流尽显。 那人坐下,颇有兴致的看上了蓝衣男子手中的手串,一手夺了过来:“哟,这味道挺特别啊?” 他凑到鼻尖闻了闻,而后蹙起了眉,这崖柏香倒是调的以假乱真,里面居然还加了曼罗香? 若非是他,寻常人怕也辨不出来。 这曼罗香……可不是个好东西,一般人用倒也无妨,若是给有哮症的人意外用了…… “谁给你的?” 蓝衣男子撇他一眼,将手串夺了回来,“一位……很阔绰的姑娘丢的。” …… 一夜雨后,清晨的朝阳缓缓升起,为兴城这座小城的早晨镀上了一层柔和温馨气息。 街道上树影淡淡、车流人行,小贩的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 客栈大堂里坐满了吃早食的人,空气中夹杂着丝丝食物的清香,勾起了沉睡中人们的食欲。 这座名唤“悦宾”的客栈是兴城最大的客栈,来自四面八方的赶路人投宿于此、又由此离去。此刻人们忙着点餐、结账、打点行李、归置车马,声音嘈杂,为这小城大客栈增添了许多烟火气。 叶凤泠是被楼下的人声鼎沸吵醒的,昨夜折腾到深夜,她只觉才阖眼眯了一小会儿,天就亮了。 “吱——”屋门被推开。 “小姐,小姐,别睡了,都太阳晒屁股了,你快起来,我还要吃昨儿个的素锦包子,大家就等你啦!” 说着话,走进来一位身量不足,眼睛迥然有神的丫鬟,看着一脸孩气,鼻子旁边生有几粒雀斑,性格跳脱、快声快语。 “紫苏,你别嚷嚷了,这几天大家赶路辛苦,小姐多睡会儿才好,要不然到了京都,没有精神气儿怎么办。”另一个容长脸蛋、细条身材的丫鬟端着一盆清水跟了进来。 叶凤泠揉揉惺忪的睡眼,伸了个舒服的懒腰,才慢腾腾地在两个丫鬟的服饰下起床梳洗。 等到主仆三人都梳洗完毕,自二楼走下时,大堂里已经几乎是座无虚席,店小二穿梭在各个桌子之间,送上一份又一份的早食。 在临窗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对穿着粗布衣服的中年夫妇,虽然是粗布,却裁剪得体、式样大方,显见是大户人家的仆从。 “三小姐,昨晚睡得可还安稳?咱们一路行的匆忙,只怕三小姐不惯,不过这兴城离京都只有六七十里的路,再有个两日,就能回到府里了,您再坚持下。”中年夫妇里的男子温言说道。 被唤作“三小姐”的叶凤泠言笑晏晏,眉目婉婉如画,她语调轻快:“鲁管事,我昨夜睡得沉,刚刚要不是紫苏和月麟叫我,还起不来呢。不过,想到马上就能回府见到亲人们,这点辛苦算不得什么。” 见叶凤泠丝毫没有娇小姐作态,行事大气,鲁管事夫妇松了一口气。 府里谁不知道,这接回府里三小姐的差事是个烫手山芋,轻不得重不得,不说这自小养在苏北外祖家的三小姐脾性如何,无人知晓,便是主子们对三小姐的态度,也让人云里雾里。 鲁管事夫妇是叶凤泠亲母的陪房仆人,但在府里不得重用,平日里只做些粗使活计,突然被派了这样一个差事,慌得乱了手脚,好在同行的还有位在内院服侍夫人们的婆子,柴妈妈。 只是,都这个时候了,柴妈妈怎得还没有下楼来吃早食? 第3章 稍等,我夹个包子 第3章稍等,我夹个包子 鲁妈妈和鲁管事对视,心生疑惑。 回京这一路,柴妈妈仗着是内院夫人面前的婆子,作威作福,对鲁管事夫妇和两个丫鬟颐指气使,甚至都不买叶凤泠的帐,是以,看到鲁妈妈去叫柴妈妈,紫苏鼻子轻哼一声。 正当叶凤泠主仆三人素锦包子吃的起劲儿时,就听到一声“啊——死人啦!”的高声喊叫响彻整个客栈。 一时间,大堂里的喧闹尽去,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鲁管事听出来是鲁妈妈的声音,慌忙起身,紫苏瞪大眼睛,吓得停住了嘴,和月麟齐齐向叶凤泠看去。 只见叶凤泠先是眉梢动了动,嘴角似乎翘了翘,而后竹筷准确无比地夹下桌上最后一个素锦包子。 紫苏和月麟:…… 因出了命案,客栈里的客人们都被浩浩荡荡赶来的衙役看管了起来,不准离去,一时之间,客栈里人来人往,人心惶惶,又是仵作、又是官差衙役,喧嚣吵闹、哭闹争辩,让人觉得混乱非常。 死的人正是和鲁管事夫妇一同接叶凤泠回京都的柴妈妈。 鲁管事夫妇吓得手忙脚乱,还是在月麟的提醒下才慌忙拿出路引和身份文书给官差。 官差领头儿的是上了年纪的“老油条”,眼神精明,他扫一眼路引和文书,立马收起轻视,复仔仔细细把叶凤泠几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没想到,在这间小城客栈里,他会见到京都叶伯爵府的小姐。 说起叶伯爵府,整个国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本朝建国几十载,是来自西北的先帝率领精兵强将,推翻荒淫溃败的前朝后,建立起来的,到如今,将将传到第二位皇帝。 而叶伯爵叶栋,乃是当初跟着先帝打下江山的肱骨之臣,凭借累累军功被先帝封为忠勇将军,得了个世袭的伯爵爵位。 如今,叶栋叶老太爷虽然已致仕,赋闲在家,但声名尤在,叶府阖府多人在朝为官,在京都勋贵圈里炙手可热。 现在,伯爵府的仆人死在了这间客栈里,官差领头儿挠头转着脑筋,想要不要好好查查,卖个好,得伯爵府青眼。 他踟蹰时,只听屋里坐着的伯爵府小姐突然抹起泪来:“柴妈妈一路待我极好,昨日晚间我还在她屋中说话,没成想她说没就没了……” 官差见叶凤泠哭了,一时不好追问,仵作方才来回了结果,怎么结案他已心中有数,只待确认下伯爵府小姐的意思。 叶凤泠吸了吸鼻子,泪眼朦胧的抬起头,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对着官差伤心说道:“对了,柴妈妈早年似有哮症,但很久未发了……” 她叹息一声,“这都叫什么事儿……今日本该启程了,柴妈妈却……却……我与家人多年未见,路上实在耽搁不得,等我回到家中定要为她好好办丧……” 官差心中了然,伯爵府的小姐是着急回去的。 再说,这位小姐提到了哮症,倒与仵作的结果不谋而合。 他叹息,这哮症鲜少致命,许是深夜发病,身边无人又无药,才落得这么个下场。 结案后,叶凤泠拿出帕子压了压眼角,没走两步就撞见了熟悉的身影。 第4章 重回京都 第4章重回京都 昨晚那人依旧一身靛蓝色镶边缂丝绫罗衣,肩宽腰窄,身量颀秀,样貌一如昨晚所见般清隽。 不过令她意外的是,他用的竟是她含香居所出的甘松薄荷香。 他款步上前,将一个锦盒递给她,笑说:“这东西我昨日碰巧捡到,现在物归原主。” 叶凤泠心中一惊,缓缓接过,轻声道谢。 就在此时,一道陌生身影突然横了过来。 他好奇的看了叶凤泠一眼,问道:“那个手串是你的?” 叶凤泠抿唇看他了一眼,“有问题吗?” 这人眉眼风流,细看竟比女子更妖媚! 他露出了一抹了然一切的笑容,抬眼颇有深意的看了叶凤泠一会,没再说什么,转头拖着蓝衣男子就走了。 叶凤泠和鲁管事夫妇商量后,决定先由兴城衙役们给葬到城郊坟场,待柴妈妈家人日后再来迁走。 官差领头儿恭敬应声,又谄媚奉承了好多句话,才放叶凤泠几人回屋收拾行李。 临出发前,已经恢复了活泼的紫苏,跟叶凤泠咬耳朵:“看着那俊朗蓝衣公子也是往京都去的呢,而且看马车,兴许是大户人家。” 闻言,叶凤泠只轻轻笑了笑,并未言语。她立在客栈门口,迎着头顶暖意融融的日头向远处望了望,知道最多再两日,就入京了。 前一世她吞金自尽后,一睁眼就回到了十岁时,尽管不敢置信如此奇诡之事会发生在她身上,但是得上苍垂顾,重活一遭,又让人多么雀跃激动啊。 而今,又一次迎来了京都接自己回去的马车,命运的轨迹果然循着前世的车辙滚滚而来。 但叶凤泠知道,这一世,她的命运必将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那些欺辱是时候一样一样讨回来了—— …… 两日后,叶凤泠终于进了京都。 京都地处秦岭以北,季候分明,冬末春初,料峭风寒。今日逢春雨初霁,天空一碧如洗,云絮丝丝缕缕荡在天边。 建国几十载,本朝年号承平,政通景和,国富民强,天威远扬,加上今上勤政爱民、修养仁政,百姓很是安居乐业,京都坊间的路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两架马车在状如棋盘的大街上左拐右拐后驶入了城东一条宽阔安静的道路。 叶凤泠倚靠在车窗旁,望着窗外京都春景,往事随烟重现,想着即将面对的人。曾经熟悉的人,又要出现在面前了,云飞衣扬,发丝拂面…… 叶府是一等忠勇将军府,世袭的伯爵,先帝敕造府邸,在京都是数得上的人家。当年叶凤泠的曾祖父,随着先帝一路从陇西打入京都,是开国肱骨之臣。不过武定乱世、文兴盛邦。建国后,百废待兴,武官不大得重用。及至当今圣上,秉承以道德仁义文治天下,更是大力推崇文理之学。尽管如此,叶府依旧是京都勋贵,在军中日隆威望。 叶府如今共居三房,旁系均不在京都,府中大老爷和三老爷出自叶老夫人,二老爷是庶出,自小养在老夫人膝下,还有一位嫡出的姑太太,嫁到了苏国公府。 叶凤泠便是这三房的嫡次女,因长房大老爷只有两个儿子,二老爷有一女,论起来,大排行上,叶凤泠是三姑娘。 第5章 虚情假意 第5章虚情假意 一行人进了叶伯爵府,只觉虽然雕梁画栋、厢庑游廊,富丽堂皇,仍略显拥挤。 京都寸土寸金,世家勋贵不胜枚举,伯爵府在京都不算大。叶凤泠的祖父,又将前院辟出来一部分造园子,故而房舍就显得有些紧张,加上伯爵府绵延几代,主子家仆数量增加,谁住都不宽敞。 叶凤泠进门就被带到三房的正房,让一位衣着华贵的夫人拥入怀中。这便是叶家三太太柳氏,叶凤泠的亲生母亲。 因叶府老太爷与外祖父有旧,故叶老伯爷聘了柳氏给三子。柳氏相貌姣好,看着三十余岁,风韵犹存,她头带点翠的蝴蝶簪,一身紫色缠枝菊纹暗底镶金叶边对襟上杉,配着鸦青色湘裙,非常富丽华贵。 此刻,柳氏两眼泪汪汪:“泠儿,我的泠儿,娘亲这些年一直在想你,盼你归来,我儿受苦了,”搂着叶凤泠,一阵哀嚎。 叶凤泠靠在柳氏怀中,耳边她歉疚的哭泣声,想起了上一世的相见。那时,柳氏也是这般抱着她,歉疚难当,哀痛不已。但这有什么用呢,转眼间,她就被抛到脑后,出嫁后缠绵病榻,眼前的“慈母”可是一次都没有上门探望过。 叶凤泠原以为会心潮难平,此刻却发觉除了些许嘲讽外,她无恨也无爱。 现在的叶凤泠,可不会被这些所谓的“家人”几句好听的话唬弄了,上辈子一个人傻傻地想得到疼爱,结果呢,尊荣、生命、清白,一样样被拿走,叶府里根本没有人为她打算,呵,人心呐,是世间最曲折幽深的存在,里面遍布波诡云谲。 她非常清醒,上一世害死她的从不是单独的某一个人、某一件事,是命运落下的一粒粒灰,洒落在她肩上,沉沉地压死了她,幼妹不过是最锋利的那一柄利剑。 这一世,纵使她卑微如尘土,但再不会被扭曲成蛆虫,做喜欢的事、赚安身的钱,守珍贵的心。 用一条命换来一份清明,也不算亏,这辈子可算清醒了,人心就是有偏有倚,在家族前程与权势利益之前,弱者永恒是被忽视、被抛弃的命运。钟鸣鼎食的侯门深宅,想要活得好,并不能只靠心,更要靠才学见识,以及心机和远见。 虽然不屑这种流于外表的“深情流露”,但历经过生死的叶凤泠已经掌握粉饰表面的流程和手法,身子十分上道儿,她双目发红,泪光点点,紧紧揽住柳氏,抽抽噎噎哀泣:“母亲,母亲,泠儿好想你,夜夜梦到您和父亲,今日终于见到您了。您不知道,这一路上我怕得很,柴妈妈她……她……好惨。” “我可怜的孩子,这一路上可苦了你,柴妈妈的事,我们已经收到官府的衙报了,这个老奴自己命不好,只是难为我儿担惊受怕。”柳氏安抚。 柳氏其实不太上心这个自小养在外面的二女儿的,上有体贴懂事的长女、下有得皇子青睐的幼女,还有伶俐可爱的儿子,这个女儿嘛…… 这场寒暄,本来就是几分真、几分假,但一直紧紧抓着她的颤抖的小手,加上叶凤泠一声声的哽咽“母亲”,让柳氏神色怔忡。 记忆仿佛回到二女儿刚刚出生被送走前夕,那样小小的一团,不哭也不闹,清泠泠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 时光如梭,十三年了,柳氏恍了神,她搂着叶凤泠的手微微用了力,眼中的泪光,多了些真情。 第6章 对号入座 第6章对号入座 旁边的婆子丫鬟们悄悄交换眼神:三小姐厉害,刚来就得到三夫人的几分真心。 而叶凤泠,暗道果然如她所料,柴妈妈的死如同一朵小浪花,在叶府这样的贵胄之家看来,无足轻重。 见完柳氏,叶凤泠就去叶府正房毓珀堂拜见叶府家长。 叶凤泠进到毓珀堂正堂时,里面已经或坐或站了半屋子人,正中两张短塌上分别坐着老太爷并老夫人。叶老太爷一生戎马,驰骋沙场,年纪虽长却仍精神矍铄,花白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一身玄色细锦袍衬得人严肃冷淡。旁边坐着的叶老夫人长着一张银月脸,脸上有深深的皱纹,此刻神情端方自持。 叶老太爷下首顺着坐着两位中年男子,二老爷叶绍阳与三老爷叶续阳,大老爷远在边关,未在家中。叶老太太一侧顺下来坐着两位珠环玉翠的锦衣妇人,便是大太太王氏与二太太秦氏。柳氏走到秦氏下首坐下。因家中男儿或在外求学、或在外院书房读书,当下只有长辈并几位姑娘。 叶凤泠看着眼前的长辈亲人,恍如隔世,没想到又回到此时了。时间埋下草蛇灰线,伏延千里。 叶凤泠款款向前,恭敬磕头认亲,她声音清透,似流水清脆,行礼典雅标准,尤其一双清眸泠泠如水,引人注目。 叶老太爷微微颔首,叶老夫人展开笑颜。 行完家礼,叶老太爷就领着二老爷、三老爷去了书房。 叶老太爷一走,屋里马上热闹了。叶老夫人招呼叶凤泠上前,“快走近让我瞧瞧,一直在外受苦,今日归家了,可要好好熟悉起来。”叶老夫人态度慈爱。 “可不是说,侄女这通身的气派,真不像是苏北那小地方来的,比锦儿这自小在京都长大得还妥帖。只不过,怕是不太了解京都习俗,得赶紧学起来,咱们伯爵府的姑娘,出去不能闹笑话。”二夫人秦氏捏着帕子笑道。 叶二老爷是庶出,现领着吏部员外郎一个清闲无甚权的官职,无钱也无权,加上秦氏又是填房,不得叶老夫人喜欢。 柳氏沉了沉眼角,秦氏这样说苏北,是落她娘家的面子。 “我倒瞧着三姑娘的礼仪着实不错,一看就是机灵人,不用怕,咱们京都这边不讲那些虚礼。”大夫人王氏笑道。 王氏出身太师府,又连着生下伯爵府嫡长孙、次孙,为人疏朗大气,管家治下赏罚分明,地位稳固。 王夫人又起身拉着叶凤泠,为她介绍站着的两位年轻姑娘。 她指着左边神色骄傲的小姐道,“这是你二伯家的凤锦姐姐。”又指旁边的娇俏小姐道,“这是你嫡亲的凤媛妹妹。” 二小姐叶凤锦目露好奇又有一丝警惕。四小姐叶凤媛走上前亲热打招呼:“三姐姐,你从苏北来,那边景色如何,可如京都一般冷?” 叶凤媛一脸娇憨,可叶凤泠却清楚她的心有多黑,好可惜,现在还不能立刻撕下来叶凤媛面上那张京都第一才女的皮。 第7章 坐等愧疚 第7章坐等愧疚 “谁不知道,苏北虽是南边,但又比不上淮扬富庶繁华,能有什么好景色。”二小姐叶凤锦奚落。 不同于叶凤媛声名远播,叶凤锦鲁莽冲动,最擅逢高踩低,她长相普普通通,才学差强人意,骑射功夫马马虎虎,一直活在叶凤媛的光环下。 叶凤泠挺直腰杆儿,宛然笑言:“二姐姐这话说得我不爱听,苏北自有淳朴婉约,淮扬古朴繁盛,京都恢弘大气,三者有南有北,本来就是景色季候差异巨大。再说,京都乃我朝国都,苏北和淮扬当然比不过。不过,苏北骆马湖的‘三秋桂子、十里荷塘’可是斐名古今。” 这话柔中带刚,让叶凤锦一愣,她暗道,新来的三妹妹嘴不吃亏。 “三姐姐说的可真好!”四小姐叶凤媛拍手笑,佳人笑颜,分外动人:“三姐姐口齿清晰、说得比那外面说书的还好听,可见在外面长大就是比我们这些府里的姑娘眼界开阔,日后三姐姐可要多给我讲讲南边的景儿。千万莫嫌我烦。” 叶凤泠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光嫌你烦,更嫌你恶毒呢! 上辈子懵懂愚钝,回到叶府后,她听不出来别人话里话外的潜台词。现在可不同,叶凤媛把她同说书人相提并论,就是说她身份低微! 别人压踩过来,她就要把这一脚踩回去,看最后到底谁被踩的扁。 叶凤泠的眼圈肉眼可见地红了,她对着叶凤媛,泪眼汪汪:“四妹妹,你是说我跟说书人一样么?我和妹妹是嫡亲亲的姐妹,我跟说书人一样,那妹妹比我年幼,岂不是连说书人都比不上了。妹妹为了体贴我,如此妄自菲薄,真是让人感动。” 叶凤泠这话一出,几位静坐一旁的夫人们均是眉目一跳,脸上神色五彩纷呈。而叶凤媛涨红了脸,是气的…… 叶凤泠见此,先是发出了一声长长充满浓浓感激的“哎”,之后上前死死攥住叶凤媛的手,把粘腻的掌心汗抹到对方玉手上:“四妹妹,我好羡慕你能在府里长大,我在苏北那样的小地方,日日思念家里人,而你能在京都享受听人说书,真幸福啊。” 这些话,仿佛扇到在场长辈们脸上的巴掌,尤其是柳氏,她顿时脸上泛红,非常不自在,歉疚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落。 叶老夫人急忙道:“孩子,府里一直没有忘了你,你看这不是把你接回来了么,日后锦丫头、媛儿有的,你也一定有,祖母还要把以前的都给你补上。来人啊,把前些日子宫里赏的那几匹蜀锦给三小姐送过去裁衣服。” 叶凤泠眨眨眼睛,满意叶老夫人的上道儿,她看看柳氏又看看叶老夫人,收起脸上潸然若泣的神情,改挂心满意足的笑容:“谢谢祖母,我知道府里亲人们一直想着我,现在是太激动了,一时忘情,祖母、伯母们可别笑话我。” 柳氏拉过来叶凤泠,疼惜地搂着她:“娘亲一直想着泠儿呢,这回咱们把以前落下的都一一补回来。你缺了什么,直接跟娘说。” 伯爵府的夫人们,自然不会吝啬这些金银细软,她们只是给自己找个台阶,掩饰不记得这个养在外面的孙女、女儿的薄情,也许会有一丝歉疚,但是很浅淡,日后在其他方面弥补一些就够了。 叶凤泠有些不好意思地搂上了柳氏的脖子,凝视她道:“娘,泠儿有了娘亲,什么都不缺了。” 这话让柳氏的心意外地抽动了一下,眸中立刻真切地升起歉疚。 立于一旁的叶凤媛,嘴角抽动,额筋轻颤,她竭力控制着不去擦手上的粘腻,心里却被恶心的不行。 叶凤媛一向最得叶老夫人宠爱,是叶府在京都闺秀圈的一张“王牌”,突然回来一位不明敌友的姐妹,她心底升起危机感。不理身旁叶凤锦看好戏的神色,叶凤媛仔细观察叶凤泠。 叶老夫人、柳氏,连同王氏都拉着叶凤泠说了很多体己话,叶凤媛作为一个标准的“贤孝才女”也懂事地围着安慰叶凤泠,全场只有二夫人秦氏和叶凤锦看笑话一样置身事外。 最后,终于结束了毓珀堂亲人们的“抚慰”,叶凤泠只觉身心俱疲,装出来的感激、感恩,真累。 第8章 崖柏藏香 第8章崖柏藏香 叶凤泠被安置在一个叫做“宜秀居”的倒座儿偏房,就在叶凤媛住的桃花坞西侧,只有独门独院这一点让人还算满意。 不一会儿,就有丫鬟婆子们送来布匹钗环并日常常用之物,还有叶老夫人、王夫人、秦氏、柳氏送过来的各色礼物,晚食前又被拉着由针线房婆子量了身量,整整折腾半日。 见有月麟和紫苏,柳氏就只再添了几个粗使丫鬟和婆子服侍,叶凤泠顺势把鲁妈妈要了过来。她问柴妈妈的身后事是如何办的。 “回三小姐,奴婢回来后跟三太太交代咱们一路的行程,三太太听完只说柴妈妈的事早有兴城衙报送来消息,已经派柴妈妈的儿子柴玉宝去兴城把柴妈妈的棺柩迁回苏北。”鲁妈妈一脸恭敬,她早已见识到三小姐的杀伐果断,一个谎话都不敢扯。 此刻,月麟忙着归置行李,紫苏在宜秀居里蹦蹦跳跳,好几回都挡住月麟,月麟一把揪住紫苏,让她去数点登记柳氏送来的首饰妆奁,才算让紫苏安静下来。 没有紫苏吵闹,叶凤泠听完鲁妈妈回复后就挥手让人下去,她一个人坐在窗前,细细思忖。 柴妈妈有哮喘的事少有人知,前世也是她偶然发病才被叶凤泠窥知,一些特殊的花粉就能让柴妈妈气道阻塞,喘不上气。 这次回京一路,柴妈妈的讥讽刁难和贪财本性同前世毫无二致,为不重蹈覆辙,叶凤泠强忍心慌,将特殊香粉放到她贴身的崖柏手串里。 这崖柏手串乃外祖父亲赠,是经年的老物件,价值不菲,叶凤泠特意带着它行走。 果然,柴妈妈如同鱼钩儿下的鱼,自己咬上饵儿,偷走叶凤泠的崖柏手串,这才有了后面的哮喘病发。 一想到柴妈妈临死之前的狰狞,叶凤泠就心惊又痛快。万幸柴妈妈的事已盖棺定论,剩下就是计划未来。 这回来京都,外祖父给她五百两银子当作体己,在兴城她已经顺手花出去了三百两,让她肉疼。 叶凤泠想起来因宝珠茉莉而折损的“三百两”,咬牙后悔——哎,她怎么那样大方,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日子她可太清楚了,必须要琢磨琢磨生钱的法子。 自三年前重生回来,叶凤泠就想学一门能自立门户的手艺,外祖父特意聘来向师傅教导她习香。向师傅的来历似乎成谜,但一手调香本领出神入化,对她也算倾囊相授,形如亲母。后来,还鼓励叶凤泠在外祖父的资助下,开起了含香馆。 几年来,含香馆自小小一间穿堂木板店发展到江南一带略有名气的香粉店铺,是向师傅和叶凤泠日夜筹谋的心血,更是她未来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次来京,叶凤泠打定主意,要借叶伯爵府的方便,在京中开设含香馆分店,将香粉生意铺陈开来。 她又想到那蓝衣公子所用正是含香馆的甘松薄荷香,忍不住自得一笑,对她的香粉方子更有了几分信心。 第9章 快跑,有强盗来袭! 第9章快跑,有强盗来袭! 叶凤媛走进宜秀居时,正看到叶凤泠临窗而笑。 这位三姐,皮肤像拨皮的鹅蛋,在漏窗而落的阳光下泛盈盈光,明眸亮如沁水,周身气度娴雅从容,皑皑山间清亮雪、皎皎林上云里月也不过如此。 心头妒意一闪而过,叶凤媛张口唤:“三姐姐。” 她是亲自来送礼物的。 叶凤媛带来一个镂空嵌银丝檀木盒,里面装着一整套的累丝珠钗头面,打开后,满室华光。 这套头面叶凤泠记忆深刻,是叶府姑太太叶夫人送给叶凤媛的生辰礼。 叶凤泠冷笑,这位妹妹素来讨好卖乖,暗里使绊子,特特把珍贵的心爱之物拿给她,外人看了,只当妹妹心疼她,若是日后两人有了点小间隙,外人也只会说叶凤泠不懂事不大度,毕竟能舍得把长辈厚赠的心爱首饰拿出来分享的叶凤媛,又怎么会计较区区小事呢。 上一世叶凤泠傻傻地收下厚礼,又被叶凤媛撺掇,第二天就带着满府晃。 这事被传到叶夫人耳中,她就觉得是叶凤泠嫉羡姐妹,抢妹妹长辈礼赠,从此对叶凤泠十分不喜,反而更疼叶凤媛。 人前落好,背后使坏。 好算盘呐。 现在熟悉的檀木盒子重回眼前,叶凤泠微微笑了笑,美目闪烁,她撩一眼叶凤媛,痛快地让月麟收了。 又亲昵挽上叶凤媛,一脸柔和:“阿媛,我真高兴,能遇到你这样美丽、善良的妹妹,我真喜欢你,这样好的首饰我见都没见过呢,你还有别的么,能不能让我开开眼?” 叶凤媛瞠目结舌,她怎么也想不到叶凤泠外表看着好似有些清冷,但实际上性格诞皮,怎么跟差人打听来的怯懦软善一点不相符,竟是丝毫不讲究脸面的样子。 被叶凤泠的话赶鸭子上架的叶凤媛,从没直面过这样的姐妹,不得不捏着鼻子领叶凤泠回她的桃花坞。 更让叶凤媛跌落眼珠的是——来到桃花坞的三姐姐,好像漫步走进天宫一般,各种夸赞,围着雕花拔步床说“真是美轮美奂,躺上去是不是夜夜做美梦?”绕着青石书案叹“在透着一股清贵书卷气的案台上写字怕是字都有了灵气?”对着妆奁艳羡“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是不是就是说的这种架子?” 柳氏叫人来唤姐妹二人去吃晚食时,叶凤媛已经被迫“体贴”地“送”出了一副翡翠镯子、一个青铜香炉、一幅翠鸟衔梅屏风。 叶凤媛的丫鬟绣容和绣屏皆心惊胆战地望着叶凤泠,生怕这没见过世面的三小姐再开口夸桃花坞的任何东西。 而听到柳氏传唤的叶凤媛,终于放下已经笑僵硬的嘴角,此刻她只想赶走眼前的“强盗”,不想走在前面的叶凤泠突然回头,恰好捕捉到她脸上的抽搐神情。 叶凤泠微惊:“呀,四妹妹怎么笑起来像鬼!” 听到这话,叶凤媛顿时气得一张脸要裂开,差点保持不住她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人设。 是什么的环境让三姐姐长成了泼皮无赖,大家闺秀不是应该含蓄委婉、羞涩内敛么,凡事总要你来我往、云里雾里,才好运筹帷幄啊,毕竟大家都是贵门千金,哪有这样蹬鼻子直接说到脸上的,这让人怎么回复? 第10章 偏心眼儿 第10章偏心眼儿 所以,两人来到三房正房时,柳氏看到的就是叶凤泠一脸兴高采烈的开心,叶凤媛满面冰霜的冷漠。 她不解,姐姐刚刚回来,媛丫头怎么不懂事了,摆这样冷淡的脸色给谁看呢,哎,就是被宠坏了。 用晚食时,叶凤泠见到了幼弟叶子瑜。 三房独子叶子瑜刚刚被挪到外院书房读书,正是离不得母亲的时候,用完饭立刻猴到柳氏身上,他一双大眼睛滴溜溜望着叶凤泠:“这是三姐姐么?” “可不是,以前没见过,以后可要听姐姐的话。”柳氏慈爱地抱着叶子瑜,眼里是浓的化不开的母爱。 叶凤泠也露出进叶府后第一个真心笑容。 她虽然脸上常带着笑,但身上一直笼着淡淡的疏远之意,似一尊玉石人,美则美亦,却少了丝烟火气。这一真心笑容下,添了真情实感,就像从天边落到了眼前,让人看着不禁想去靠近。 叶子瑜从母亲怀里出来,跑到三姐姐跟前,伸双手要抱。 叶凤泠揽叶子瑜入怀,小小一个人软绵绵的。 前一世出嫁时,只有叶子瑜大哭,扯着她的裙子,关心她什么时候再回家。但直到死之前,两人再也没见过。 这种缠缠绵绵的姐弟情深,让端坐的三老爷叶续阳不满意,男子怎么能沉于女子柔情,他咳一声,叶子瑜肩膀就抖了三抖。 “三丫头看着有些太瘦弱,回京都了,多吃点,不然别人该说府里短了你吃的一样。日后在媛儿、子瑜面前,也要有姐姐的样子。”三老爷冷淡道。 叶续阳长得不像武将世家公子,他自小被宠在掌心,觉得姐姐就要让着弟弟妹妹,对从没接触过的叶凤泠并无多少父女之情。 因怀抱幼弟而在荒芜心头缓缓淌过温热的叶凤泠心底嘲讽,“有姐姐的样子?那父亲可有父亲的样子?”只是这话不能说出来,叶凤泠垂头听着。 两世为人,父亲都没有喜欢过她,谁让她不会逢迎卖乖,又不敢显露才学,总是软软糯糯的样子。 “三姐姐和我可好着呢,刚刚在桃花坞,三姐姐好像从没见过那些拔步床啊、首饰啊,一个劲儿的夸赞。好东西就得分享,珠钗头面我都送给姐姐了。”叶凤媛柔声道。 三老爷蹙眉,但他不忍斥责心爱女儿的善心,只道:“你姑母也喜欢你如此友爱姐妹。” 柳氏瞅一眼叶凤媛,却没说什么。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叶凤泠,心底生寒,父亲偏爱如此明显,母亲看见也当作没看见,她连装都懒得装了,干脆垂着头,继续一言不发当“小透明”。 临睡前,叶凤泠把装着珠钗头面的檀木盒子摆到妆台的正中间,非常显眼,月麟奇怪。 叶凤泠幽幽道:“这么贵重的礼物,我要日日看着,才能一遍遍忆起四妹妹的爱护。” 紫苏撇嘴。 但待她自外面转悠一圈回来后,就带回了一个消息,三老爷给桃花坞送去一整套的赤金点翠头面,还有稀有的红珊瑚臂钏。 紫苏愤愤不平。 “要是因为这些生气,估计咱们以后得被气死。你俩给我听好了,你家小姐不稀罕赤金头面和翡翠镯子,真正好的东西是靠自己货真价实本事挣来的。紫苏,你要记得,这靠手段心机得到的好处也最容易失去。只有那细水流长、源源不断的收益才最稳固!” 眼前紫苏的单纯,让她回想到前一世的坦荡性子,这性子是好,骄阳一般给人温暖,但等着骄阳的是无边无尽的黑夜,光明尽与他人,留骄阳独自舔舐黑暗。 叶凤泠眸光略过紫苏望到她身后书案上的子史经集,时光裹挟着回忆,一波一波地涌出。她想到那些无人夜里练字、作画、背书的画面,想到曾经日夜思念辗转忐忑。 花落梧桐夜夜成霜,月寒星稀朝朝思京。 手持云篆题写千言,纸短梦长空余孤影。 一轮银月慢慢爬上夜空,院中榆树疏影横斜,石阶旁的三色堇暗香浮动,伴着夜月倚望轩窗。 第11章 舞剑即乐心 第11章舞剑即乐心 次日清晨,朝阳升起,天空隐约透出的那抹前夜微蓝,被霞如美人面颊的红晕渐渐融退,京都边上的玉顺山披着黛青色巾帛,逶迤蜿蜒。 城中各坊上炊烟袅袅,渐渐消散于空中,鸟鸣啾啾,伴着渐次响起的叫卖声、吆喝声,清脆悦耳。 叶府二房,秦氏正给二小姐叶凤锦舀汤,“过几日就是苏老夫人寿诞,你记得不要同四丫头起争执。你一日日大了,眼瞅着要说婆家,这个关口,不要出岔子。”秦氏同二老爷感情平平,但钟爱唯一的女儿,事事以叶凤锦为先,把叶凤锦养的骄纵。 “娘,我……你知道我心事的,我不想嫁别人。”叶凤锦扭捏。 叶凤锦的心事不光秦氏知道,整个叶府都清楚,她倾心三皇子。这也是她同叶凤媛势如水火的根源。 可世上人与人的机缘真是弯弯绕绕。 众所周知,三皇子是叶凤媛的裙下臣,一心恋慕才女明珠。叶府长辈里,除了秦氏还没有放弃,觉得叶凤锦依旧还有机会,其他人都抱定主意让叶凤媛嫁入皇家,根本不把叶凤锦这种小女儿心事当回事。 这也是秦氏对叶老太爷夫妇最不满的地方,凭什么三房的小姐要天上月就行,她的闺女就是无人管的草。 她温柔地抚摸叶凤锦的头:“娘知道,你别急,娘给你想办法。慢点喝粥,小心烫。” “嗯!我都听娘亲的!”叶凤锦甜甜笑。 宜秀居里,爬在院墙上的报春花冒了春芽,在清风中微微摆头。叶凤泠一早来到院中舞剑。外祖父嗜好舞剑,叶凤泠耳濡目染,也喜欢舞剑。不同于外祖父的单剑,叶凤泠喜欢双剑并舞。 赴京这段时间一直没得空,叶凤泠凝神聚意,轻步慢舞。她闲婉柔靡,机敏迅飞,一会燕子伏巢、一会又鹊鸟惊风,动作行云流水、步态纤妙绝伦……一炷香的功夫,叶凤泠就舞完了一整套紫霞回云剑法。 与读书女红相比,舞剑对练习者的体力要求更高,不仅能强身健体、更考验舞者的乐感和心境,用舞与剑将心中的感情宣泄出来。 从前她体会不到舞剑的乐趣,而重活一世,明知舞剑只是花架子,根本没办法上阵杀敌,更不能仗剑天涯、快意江湖,但自由自在地施展身体,也是一种释放。 叶凤泠回想起外祖父舞剑后手握长剑,对她道:“阿泠,这世间总是要留一两项自己喜爱的事与物,才不会在漫漫岁月磋磨中失失去‘乐心’。日后你就会明白这手里握的,不仅是手中剑,更是心中剑!” 月麟噙笑看小姐舞剑,小姐动作间展露出修长的身姿,像是和两把软剑融为一体,刚柔并济,从容写意地舒展,加上腾挪间裙裾飞扬,她看着一会像是山茶花绽放、一会又像天边的流云,引人心折。 紫苏跳脱,自告奋勇去厨房提早食回来。叶府的规矩,除非节庆,饭食均是在各房自吃。昨夜因叶凤泠刚刚归家,才在三房正房吃了顿“团圆饭”。 她刚提着早食到门口,就见有人鬼鬼祟祟扒门偷窥。 第12章 有人偷窥 第12章有人偷窥 紫苏轻喝一声,震出了个眼生小丫鬟。 叶凤泠舞完回头,小丫鬟忙瑟缩跪下,不住磕头,说她是桃花坞的扫地丫头,路过。 秉性良善的月麟惊得说不出话。 叶凤泠似笑非笑,吩咐鲁妈妈带小丫鬟去柳氏面前,就说在院子里抓到一个小丫鬟,同时在小丫鬟身上还搜出了她贴身的香囊。 小丫鬟忙喊冤枉,可刚抬起头,三小姐就到了她面前:“你觉得三夫人是相信自己嫡亲的闺女,还是相信你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丫鬟?还不说实话!” 说完,叶凤泠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朝小丫鬟露出阴恻恻的笑。 小丫鬟心神俱震,楞了一下,再抬头时,已经满脸是泪,她抖着声音道:“是……是四小姐,是她吩咐奴婢……悄悄来看看三小姐晨起都做些什么,又说……又说,万一被抓到就说在门口路过。” 叶凤泠毫不动容:“你以为交代就没事了?鲁妈妈,拿着这个香囊和她,去找母亲,就说是在她身上搜到的。”她一把扯下腰上系着的心形香囊,甩到鲁妈妈手上。 小丫鬟没想到三小姐还会“过河拆桥”,她知道自己恐怕凶多吉少了,只能不断磕着头,把额头都磕出了血。 鲁妈妈拿着香囊把小丫鬟架走。 月麟想开口求情,可看到叶凤泠冷着脸站在堂屋门口,嘴里的话就没敢说出来。 她是打小服侍叶凤泠的,但也不知晓叶凤泠身上有重生这样奇诡的经历,只是偶尔会疑惑,小姐现在的脾气和小时候真是太不一样了,杀伐决断、雷厉风行,非常有主意,她再也不敢随便置喙。 鲁妈妈回来说柳氏把小丫鬟卖给人牙子后,叶凤泠眼皮都不抬的又吩咐鲁妈妈亲自去桃花坞告诉四小姐一声。 紫苏破口骂:“真没想到,四小姐如此不讲究,糊弄鬼呢,竟做得出暗中让人偷窥姐妹的院子这种事,昨日来送首饰,还当是个好的,没想到这么下三滥。” 月麟狠狠瞪一眼紫苏,“许是四小姐想关心小姐,又不好意思直言。” 紫苏不敢置信地回瞪月麟,喊道:“月麟,你是不是傻了,这样还说她好话?” 叶凤泠慢条斯理喝完碗中汤,肚里暖意融融,面上容光焕发,她用帕子擦嘴,笑道:“你们别乱讲,怎么会是四小姐的主意,一定是这丫鬟假借四小姐的名头,自己摸来宜秀居,想行鸡鸣狗盗之事。” 见紫苏还要争辩,叶凤泠颇有些头疼。这紫苏跟月麟不一样,上一世她身边只有月麟,紫苏是她三年前在路边捡回柳府的。 当时小丫头形如饿殍,奄奄一息地趴在路边,瘦的枯草一样,正逢叶凤泠刚刚返阳重活,心中怜悯,就捡回府与月麟一同服侍她。 紫苏性子跳脱,爱笑爱闹,唯一的问题是,过分单纯,不大懂深宅的弯弯绕绕。 “紫苏,以前在柳府你任性直率,我不多说你,可现在在叶府,人多嘴杂,你若再不分场合地混说,我可真救不了你。”叶凤泠温声道。 紫苏脱口欲出的话卡在嘴里,她扁扁嘴。 “你要知道,不是所有的愤怒和难过都会写在脸上,也不是所有的反击和报复都会言明,日子是一天天过的,事儿也是一件件做的。”叶凤泠长裙曳地,整个人清妙秀澈,笼罩在晨光之中。 紫苏听了,心中一动。 叶凤泠轻轻揉了揉她的可爱发髻。 第13章 开始走关系 第13章开始走关系 鲁妈妈自桃花坞回来时,竟见叶凤泠坐在床榻上,摊开她带来的包裹。包袱中瓶子、膏子、方盒,林林总总叫不上名,屋子里飘荡着香甜的味道。 待她禀报完,叶凤泠没让她退下,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鲁妈妈,王夫人平日里有什么喜好?你可知晓?” “王夫人是三位夫人里最忙的,不仅要主持中馈、迎来送往,还要侍奉公婆、管理仆从。不过,若是说喜好,平日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大房孩子少,比较冷清。”鲁妈妈毕竟是粗使婆子,接触不到核心主子。 冷清,唔。 前世,叶凤泠同王夫人几乎没什么接触,她天天闷在宜秀居里,不辨日月、不懂交际。现在,她可太清楚一位执掌中馈的冢妇在侯府公门中的地位,不说呼风唤雨,也能手可遮天。 这位大伯母,太师府独女,夫君是手握兵权的实权将军,膝下有伯爵府嫡长孙、嫡次孙,可以说整个京都都难找到她这么完美的典范身世背景。 加上王夫人涵养极佳、长袖善舞,府里照拂秦氏、柳氏尽心尽力、府外交际应酬游刃有余,一直在叶老太爷面前非常得看重。 叶凤泠已经想过了,她若想在叶府过得舒坦、行事便利,王夫人是一定绕不过去的。就算不能得对方真心喜爱,也必须面上过得去。 午后时分,在叶府主子们刚刚午憩醒来时,叶凤泠已经套上簇新的粉白色窄袖衫裙,披上翠色绣竹纹的披风,非常郑重地绾了灵云髻。踩在塌前,挑了双跟脚的墨绿色鞋履,她让月麟捧着个檀木小盒,就着明媚春光出了门。 按照记忆里叶府宅院布局的记忆,叶凤泠一路左拐右拐,寻找去往大房的路。 她一路穿行,长发微微拂过院中树枝,风清云淡,叶府院子虽没有南方宅院的婉约妩媚,却别有一种北方院落的疏朗。 到大房时,王夫人刚好午休起来。 叶凤泠恭恭敬敬行礼问好,又亲手奉上精心准备的檀木小盒。 王夫人笑语盈盈:“泠丫头,这是什么?” “回夫人,这是我自己调治的熏香。因我回来的仓促,也没什么别的好东西拿的出手,就选了平日自己鼓捣的小玩意,给您赏鉴。”叶凤泠有些不好意思,脸泛红。 王夫人有了兴趣。 香者,一草一木乃夺乾坤之秀气,一干一花皆受日月之精华,熏香是居家养生,是陶冶情操,更是高洁品性的象征。名贵古方香料、香粉不仅价值千金,更是备受追捧,在勋贵豪绅之间盛行。就算普通百姓,也会在重要节庆日子熏香。与其说香是奢侈之物,更可以说是普罗大众对美好未来的精神寄托。 所以当丫鬟打开木盒,露出里面名曰“宋亿”的片状香饼时,饶是见多识广如王夫人,也露出惊诧。 “真是你治的?这‘宋亿’你是如何调治出来的?”王夫人有点兴奋了,仔细品度。 “这方子也是我偶然所得,说是前朝自倭国传入,选用极小颗粒的沉香,加上干茉莉花、新鲜侧柏叶,压叠成饼。但治香时得小心,侧柏叶放在下面,茉莉花在上,最后再把沉香压入茉莉花中。”叶凤泠侃侃而谈,故意将步骤说得详细,以示她确实十分懂香。 王夫人已经不是一点点的惊讶,她重新打量起面前的三房姑娘,小小年纪,竟如此懂香! 第14章 一瓢冰水 第14章一瓢冰水 身在京都顶级世家,王夫人自己也是从姑娘时候过来的,自然清楚京都闺秀圈激烈倾轧争名。尤其本朝自皇室到普通人家,均是崇才尚德,不光男子读书习字,稍微有能力的人家都要把女儿送去女学。相婆家的时候,有一份才名,甚至比百两嫁妆更吸引人。 相比已经有些烂大街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女红骑射,治香算得上非常稀少且金贵的爱好。皆因香方是每位治香者不可告人的“秘方”,千金难求。 能懂香很厉害,是金银堆砌起来的爱好;能治香,比懂香更引人瞩目,珍稀百倍。 “你治香是如何习得的?还有这香方……”王夫人忍不住问。 “在苏北时,外祖父为我专门聘了位治香师傅,我手中的香方大多是师傅教我的。”叶凤泠笑道。 王夫人闻言,心思动了动,闻弦音知雅意,看来还有别的香方了。 看着静静坐在塌几上的曼妙少女,清渺秀澈、容色娇嫩,一双美目格外诱人,虽然刚刚十三岁,却已经隐隐显露出了天人之姿,只怕不久就会在京都闺秀圈里大放异彩。 这香送的得投王夫人喜欢,两人相谈甚欢,从香道香粉,到理香薰香,叶凤泠细致耐心的娓娓而谈,王夫人噙笑不住点头。 当丫鬟请王夫人去毓珀堂时,畅谈的两人才惊觉已经快到晚食时间,王夫人脸上露出意犹未尽的神色,专门拉着叶凤泠的手送到门口,又让她一定回头再来大房玩。 一个下午,叶凤泠就和王夫人熟悉了起来,王夫人眼界宽阔、慧眼如炬,对香有自己独到的理解,且又很了解京都贵妇们在用香、熏香上的喜好,她的话让叶凤泠收获颇丰。 回宜秀居路上,叶凤泠低头沉思,苏北还是偏远,她的含香馆虽然在江南等地有点名气,但是跟京都的香粉大铺比,还是太单一。且京都开铺,只怕还会有水土不服的问题出现。 突然,一旁假山传出来的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叶凤泠和月麟对视一眼,她示意月麟不要出声,提着裙角,无声走近假山。 “刚刚回来的三小姐,真的是她们说的那样妩媚么?是不是眼睛真的很漂亮,腰肢还细细的?”一个小丫鬟扯着另一个丫鬟袖子追问。 被问的丫鬟有些面熟,是叶凤媛身边的绣屏。 “可不是,三小姐长得妖妖娆娆,还一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见什么都是好的,把四小姐洗劫一空,要不是因为长得和三夫人像,我都怀疑不是咱们叶府的血脉。” “啊?不会,不是说是养在三夫人娘家么?” “这可说不准,反正我看着一身小家子气。” 呵呵,不是叶府血脉? 这话好诛心,胆子不小呐。 叶凤泠冷笑,环顾四周,见不远处放着一个花园仆人浇花的木桶。 她用力把木桶提过来,舀起一瓢水,自假山后泼了出去。 哗啦—— 二月天里,夕阳已垂落,处于北地的京都,阴冷阴冷的,两个丫鬟被泼了这么一瓢带着冰碴子的冷水。 绣屏被冷水激得跳起脚,回身就要大叫,一看,愣在了原地——三……三小姐? 第15章 透心凉 第15章透心凉 叶凤泠冲两人咧嘴笑,又舀起满满一瓢水,自绣屏头顶淋下。 一阵冷风吹来,呼啦啦吹在绣屏身上,绣屏脑子嗡的一声,浑身的血液都仿佛结成了冰。 “你是谁?好大胆子,敢泼绣屏姐姐,你知不知道,她可是四小姐的贴身丫鬟!”一旁的小丫鬟不认识叶凤泠,大声喊。 “我认得啊,绣屏嘛,今儿是不是出门忘洗脸了?脑子不太清醒,我屈尊帮着洗洗脸,顺便洗洗这张嘴。你们这些贴身丫鬟,到底见识不够,不知道这冰水洗脸最让人清醒的么?” 叶凤泠摇头,眸中满是怜悯:“至于你,是不是没见过三小姐,现在瞪大眼睛好好看看,以后可没这么好的机会了呢。” 叶凤泠不厚此薄彼,说着又舀了一瓢水,淋到这个小丫鬟的头上。 绣屏已经不敢再管身上的冰冷了,她不理身旁落汤鸡一般傻站着的小丫鬟,噗通一声跪下:“三……三小姐,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次,绣屏再也不敢了。” 她已经被这冰水浇得清醒,不敢表露委屈,只连声求饶。 叶凤泠不言语。 时间一分分过去,跪着的绣屏只觉被浇得麻木,浑身都快没有知觉了。 “小姐,绣屏也是可怜,要不您饶她一次?”同是丫鬟的月麟心生不忍,劝叶凤泠。 美目轻佻,叶凤泠哼笑,她歪头想了想,一天内处置两个桃花坞的丫鬟,是有些太打眼,那就暂且放过这丫鬟好了。 她拍拍手:“你俩自己去领罚,若是让我知道不去领罚,或者以后再编排我,看我不扒了你俩的皮。” 明明是明媚娇俏的美人,说出的话却毒辣冷冽。 两个丫鬟不敢言语,只哽噎磕头。 泼出了冷水的叶凤泠,施施然回到宜秀居。 紫苏早提回了晚食,又告诉叶凤泠一个消息,明日要去家中女学。 当今世风,不论男女,皆习字读书,女子之间的才学比拼甚至不弱于男子。叶府虽是武将出身,但历经数年,早就开始督促子孙往文仕的路上走了,毕竟,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叶府不光注重男子读书,也为女孩子们专门开设女学,请的夫子不仅有真才实学,教授的课程还非常全面,涉猎琴棋书画、子史经集、文理历礼。 听到紫苏话的叶凤泠,继续津津有味地享受晚食,她两世加一起,花了无数心思在才学上,曾经还想依靠才名得到家族认可,不想回京被叶凤媛三言两语误导,以为京都崇尚腹有诗书气自华,根本不知道酒香也怕巷子深,不适时展现真才实学,哪里有出头之日。 不同于叶凤泠的泰然自若,桃花坞的晚食吃得气氛紧张。 绣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地上控诉:“四小姐,那个三小姐太嚣张了,明知道我是你的贴身丫鬟,还让我如此没脸,分明就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呜——呜” 静坐不语的叶凤媛还没开口,立于一旁的绣容已忍耐不住:“三小姐未免欺人太甚,在这叶府,从老夫人到三老爷,谁不喜爱你、疼你,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三小姐这就是没把小姐你放在眼里。” 第16章 桃花坞主仆 第16章桃花坞主仆 一直以来,叶凤媛都是叶府独一无二的明珠,要月亮不给星星,她跟前的丫鬟,在府里地位超然,结果今日先是被卖了一个,现在又一个被泼了冷水。 示意绣容继续盛汤,叶凤媛不动声色:“绣容,你不是总说,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三姐姐刚来,深浅咱们还不清楚,不如让她再猖狂几日,况且——绣屏,我竟然不知道你现在都敢编排府里的小姐了。” 正要添油加醋的绣屏闻言,瑟缩一下,她害怕地看了一眼叶凤媛,四小姐从不高声呵斥,可她发脾气,都是用别的法子整治人,让人连哭都哭不出来。她刚想从地上站起来的膝盖不自觉又弯了。 “绣屏,今日的事,就算闹开也是你先编排府里小姐在先,下次你若再敢不经我同意行事,就别怪我不顾多年主仆情!”叶凤媛掷地有声。 绣屏不敢言语。 “难道这次咱们就一点儿声都不出?那岂不是让二房那边看咱们的笑话,二小姐巴不得看小姐的笑话。” 绣容咽不下这口气,她素来机敏,是叶府家生丫鬟,父母均是主子面前得脸的,人情世故无一不通。 绣屏是叶凤媛的贴身丫鬟,欺负绣屏就是欺负桃花坞。 叶凤媛挑眉,她大概也知道叶凤泠敢如此行事的底气所在,无非是利用府里众人对她的愧疚心理,可人的耐性都是有限的,同叶凤泠这个偏僻小地回来没有什么未来的小姐比,她这板上钉钉就差一锤子的皇子妃明显更精贵,为了她的羽毛,她也不能同叶凤泠撕破脸。 “不必着急,其实这事细想,对咱们不能说是坏事。” 绣容绣屏疑惑。 “你们想,三姐姐刚刚回府,就敢亲手教训我的贴身丫鬟,说出去谁更没脸?现在是府里众人对她还有愧疚之情。” 见绣容绣屏敛起怒容,竖着耳朵听。 叶凤媛继续说道:“但这半路来的小姐能同祖母和父母亲有多少感情,得大家喜爱、是叶府骄傲的人,是我,那些风光和荣华,也必须是我的。等到时间把这份愧疚磨没了,咱们还怕不能好好整治她么?” 话是有道理,可…… 绣容蹙眉:“就怕她得了府里主子们的喜爱,万一她有真才实学……对小姐你实在是个大大的隐患。” 叶凤媛却摇头:“绣容,这事你得换个方式想,依她昨日诞皮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能得长辈们喜欢么?就算她有真才实学,你想想,是苏北那边师傅好,还是京都师傅好?再说,我的古琴之技可是京都一绝,怕她什么?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一席话说得绣容绣屏茅塞顿开,心情瞬间被治愈:“小姐你说的对,是我们眼界狭隘了。” 叶凤媛又拉起绣容的手:“辛亏我身边还有你,绣容你以后可要看着点绣屏,不要给我惹事。” 绣容忙不迭点头,她是叶老夫人送到叶凤媛身旁的,一心要把叶凤媛教养成符合皇家要求的闺秀,她继续问:“那小姐你说,咱们现在要怎么办?” 第17章 我挑布料我做主 第17章我挑布料我做主 “现在啊,不仅不能和她翻脸,反而要和她好好相处,处处帮着她,让她被京都缤纷多彩的生活乱了眼,迷了心性,这样旁人只会夸我为人大度忠厚,而她,也就不足为惧了。” 乱了眼、迷了心性。 可不是,尤其陷入情爱迷障。叶凤锦不就是陷在了三皇子身上?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是整个京都闺秀圈的笑话了。 叶凤媛成竹在胸地笑了。 被纸醉金迷和灯红酒绿乱了眼,继而迷失心性,确实会让人失去斗志,再无未来。不过,对于叶凤泠来说,上辈子她从来都不敢奢想这些,一直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蜷缩在叶府一隅。而后,历经被亲人、夫君、仆从三重背叛,又走过生死的叶凤泠,可谓是把一颗晶莹柔软心练就得刀枪不入。 金银财宝、珠玉宝器,恰是叶凤泠现在想要的。在她看来,漂浮不定的人情世故和市侩易变的世间冷暖根本靠不住,亲人、爱人都可能因为各种理由离开,只有金银才会在岁月长河里永久散发着无言而长情的柔光。 府中人对她歉疚,那她就利用这些歉疚,尽快把她的铺子开起来。如果可能,还要顺带着挑挑夫君。 当歉疚消退,她就带着金银嫁出去,若是夫君人好,就好好过日子,若是夫君不好,那她就干净利索地全身而退。 叶凤泠想着这些心事的时候,柳氏身边的婆子送来衣料让她挑选。 在叶府,主子们一年四季每季做两身衣裳,因叶凤泠刚回府里,没有往年的旧衣服穿,柳氏就做主给她一口气做六身衣裳。 叶凤泠本人对衣裳颇有些不上心,她的妆容衣裳一直放心交给两个丫鬟。但紫苏和月麟两人今日却非常热络,围着叶凤泠七嘴八舌。如此气氛下,叶凤泠就好生挑捡了一番。 衣料花纹样式均是上乘,蜀锦、绫罗、丝绸等各种材质,奢华美丽,叶凤泠毫不客气地选了六卷。这六卷都均是适合年轻姑娘穿的,特别是其中一匹樱粉色的素锦缎子,颜色俏丽娇媚,非常适宜春夏之际穿,又是宫里头赏下来的贡品,穿在身上冬暖夏凉,还衬得人愈发白净贵气。 叶凤泠看出来婆子脸上的欲言又止,她知道这是因为叶凤媛还没有挑,她就把所有最好的布匹挑走了。 上一世也是先拿来给叶凤泠的,只是叶凤泠怕挑了好的妹妹不开心,就只中规中矩地随便指了。 婆子犹豫半天,最后还是说了句:“三小姐,这素锦缎子颜色是不是和另一匹的荨麻有些重复,要不要调换一下?” 叶凤泠歪头,不解:“一个是樱粉色,一个是茜红,而且花纹也不一样,这两个我都喜欢,不能选么?” 虽然宜秀居里香气扑鼻,婆子仍觉额上生汗、呼吸艰难。叶凤泠见状,非常“好心”地说:“我刚刚回府,很多规矩不知道,若是有布料我不能挑,妈妈你就告诉我,我一定按规矩行事。” 第18章 说好的没见过世面呢 第18章说好的没见过世面呢? 这话让婆子哑口无言,张口结舌,她怎么能说出那素锦缎子一向是四小姐专属的话,这都是不能明说的,若是说了,只怕一句“奴大欺主、挑拨离间”就能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哎,这差事办的,婆子心里扇了自己两个嘴巴,今日三小姐发落四小姐院子里的丫鬟,阖府皆知,但主子们却仿佛根本不在意一般,可见,现在三小姐的势焰。 “也不是三小姐不能选,我只是觉得小姐皮肤白皙可人,可以多挑些颜色,怕这素锦太单调。” 叶凤泠笑了,这婆子还真是个妙人,还不顺坡下驴,她微微扬脸,嘟嘴道:“难道我不能喜欢素净的?可是我就是喜欢素面织锦……” 立于一旁的月麟笑道:“小姐喜欢素面的,这里还有素面的,可不是刚刚好。难道堂堂的嫡小姐,还不能喜欢素净的衣料了?” 紫苏也拍手:“就是,就是,我也看着这个好,咱们可以绣上自己的花样子,又奢华又高贵。” 婆子闻得此言,脸色微变,她放弃挣扎,生怕也撞到叶凤泠的枪口上,她吭吭哧哧半天,久到对面主仆三人都不说话开始看着她了,才勉强笑道:“三小姐既然喜欢,那就这六卷。奴婢还得去四小姐那边,就不多待了。” 心里却气恨不已,原本想刀切豆腐两面光,谁知成了两边难讨好。 这婆子脚刚要踏出屋门,后面就传来三小姐幽幽的声音:“妈妈,这几卷布匹我们可记好了,若是弄错,我定是不依。” 后面几个字被刻意加重语气,婆子头皮一麻,只觉字字敲到了她的骨头上。 这三小姐,很有脾气啊,不光有脾气,还有眼光,一下子就挑中最好的六卷,不是说没见过世面么? 婆子离开后,紫苏翻了个白眼:“婆子好无礼,就差指着咱们鼻子说,小姐不配用那素锦缎子,还以为咱们看不出来呢。” 叶凤泠戳了戳紫苏的腮帮子,笑盈盈:“人家可不是就怕咱们看不出来,才故意说的,不过你现在还能看出来些名堂了,真是有进步!” 紫苏觉得叶凤泠看扁了她,不依不饶,两人打打闹闹。 而一直守在门口的鲁妈妈悄悄凝视叶凤泠,仿佛要看穿她似的。 和紫苏玩闹的叶凤泠,觉察到这束目光,她抬头淡定从容地瞥了鲁妈妈一眼,浅笑宛然、隐有摄意。 把鲁妈妈看得心头一突,不敢再看,垂了头。 一夜好眠,第二日叶凤泠就和叶凤锦、叶凤媛一同去女学里读书了,除了琴和礼法这两门课吃力外,别的丝毫不觉费力,果然前一世的努力不是没有用的。 女学里的夫子对叶凤媛十分偏爱,不仅单独指点时详细和蔼,更是亲自做示范。到了叶凤锦和叶凤泠处,简单应付了事。叶凤泠不以为意,老神在在拿起书本自顾自研读。 这一日,女学里,窗外燕语莺歌日昏昏,檐下浅风暗香绕堂来。 叶凤泠正读到疑惑处,有人扯她袖子,瞅紫苏,见紫苏眼睛都在抽抽了。 顺着紫苏的眼神,叶凤泠看到叶凤锦悄悄挪到她身旁,探头看她读的书。 第19章 绿丝郁金香 第19章绿丝郁金香 “《增广贤文》呀,三妹妹,你在苏北时,也上学堂么?”叶凤锦捅叶凤泠。 开小差闲聊? 叶凤泠挑挑眉,她不想搭理。 上一世的叶凤锦,曾不遗余力地奚落叶凤泠,而且叶凤泠清楚,叶凤锦腹中空空,算是叶家几个姐妹里最平庸的一个。 叶凤泠的沉默,并没让叶凤锦打退堂鼓。 相反,她扯叶凤泠袖子:“你给我讲讲这句,等会先生要问我。” 颐指气使的语气,实在讨人厌。但叶凤泠瞟一眼前面同夫子讨论的叶凤泠,有了新的想法。 帮助敌人的敌人,就是打击敌人! 她悄声给叶凤锦解释,叶凤锦听得双眼冒光。 等夫子转到叶凤锦身旁提问时,叶凤锦一改平日的吭吭哧哧,流利回答,让夫子侧目。 叶凤锦心头一松,她瞥到叶凤媛的惊奇之色,更加得意,趁无人注意,歪头给叶凤泠使了个眼色。 叶凤泠嘴角抖了抖,莫名,什么意思? 这份莫名在下课后得到了回复。叶凤锦要去宜秀居转转。 至于叶凤锦为何调转态度来宜秀居呢? 坐在塌几上喝茶的叶凤锦脑子里响起秦氏的话“锦儿,你这三妹妹是个聪明的,她刚来,你千万不要与她争锋,就算不交好,也不要交恶。最好撺掇着她和四丫头窝里斗,那你的出头机会就来了。” 一向唯秦氏是从的叶凤锦,就选了女学里求助的机会黏着跟来宜秀居。 她见宜秀居里箱笼紧仄、塌几陈旧,同她和叶凤媛精致奢华的屋子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叶凤锦满足的心上升起一丝丝的不好意思。 可她瞧着叶凤泠似乎根本不在意屋里陈设老旧,进了屋就换软底鞋履,还丝毫不顾形象地靠倒在塌几之上,一叠声地唤丫鬟换熏香。 她在这位并不熟悉的堂妹身上见到了书上写的“云淡风轻”和“从容不迫”。 袅袅香烟飘散开,鼻尖微甜,是一股从未闻过的香味。 “三妹妹,这是什么香?我从没闻过这样清淡又带甜的味道。”叶凤锦好喜欢。 月麟看叶凤泠在女学读书久坐辛苦,伶俐地点了绿丝郁金香。 绿丝郁金产自淮南以南,气味微淡,有行气解郁、清心凉血的功效。这是一种草本植株,最高能长到一米多高,花朵艳丽绚烂,因花朵形似美女褶皱多姿的裙裾而得名。 “这是绿丝郁金香——”叶凤泠见叶凤锦眼巴巴,她笑盈盈继续道:“郁金是一种草本植株,开花时炫目之极,且它还有个传说,你要不要听?” 叶凤锦赶忙点头。 “相传在西南地区爆发过一场黄疸疫情,当地官员的和有钱人得到治疗,但贫苦百姓却成批死去。当时的皇帝一筹莫展。有人进言,说西南蜀地盛产郁金,能控制黄疸疫情。皇帝立即下令进山采挖郁金,熬药分发给百姓,不久疫情果然被控制住了。从此,人们便视郁金为吉祥之花,蜀地更是有了百姓种植郁金的习俗。很多人不知道,郁金不仅仅是一味药材,更是一种香料。” 叶凤锦听得入神,她还使劲吸了两口,好像能把吉祥吸进身体一样。 “你懂香啊?”叶凤锦惊呼。 叶凤泠矜持地笑了一下,心中微微自得。 这绿丝郁金香是她亲手所调治,从选料到制作,煞费苦心。 不同于其他种类,绿丝郁金是因块根晾干后是棕褐或暗绿色而得名,尤以暗绿色治香最为好。 第20章 紫鸢琉璃花簪 第20章紫鸢琉璃花簪 叶凤泠手中这块绿丝郁金是外祖父差人专门去蜀地采办得到,又经向师傅指点研治。 “阿泠,你要记住很多香料都如这郁金一般,先是药,才是香,治香如配药,一丝一毫都不能差,不然,甚至可能出现相反的香效。做人亦是如此,一步错、步步错。” 向师傅语重心长的教诲仿若耳畔响起。 在向师傅的悉心指导下,叶凤泠挑出最好的暗绿色郁金,亲自动手顺着长椭圆形的细根纵纹剪成细碎竖条,浸润在井水中润透,再放置熏炉中文火足足烘烤七日至微焦,捣碎成细粉沫,再晾晒,再捣碎,反复几次待颗粒细小可过筛,才得到小小一块绿丝郁金香块原料。 若要研治成能薰衣、能静神、能祛乏的香,还要再用绿丝郁金香块半两、白杏仁粉半两、沉香半两,再调入少许麝香,方成。 烟雾缭绕,缕缕飘起,香味清甜。谁能想得到,就这清清淡淡的一抹香气,经过了那么多的工序才得以治成,饱含叶凤泠的期许和愿望。 叶凤泠问叶凤锦:“喜欢这香么?” 叶凤锦忙不迭点头。 叶凤泠美目望月麟一眼,睫颤如翼。月麟闻弦音知雅意,捧出一个样式精巧的香囊,屈膝:“小姐,只有这些了,绿丝郁金香千金难得,咱们自苏北带来的只有这么一点。” 叶凤锦一瞧香囊就喜欢,一听还是就这么一点点的珍贵熏香,等不及就要抢过去。叶凤泠却拦住,挑眉道:“给你我有什么好处?” 叶凤锦长大了嘴巴,“还……还要好处?” “那是,亲姐妹也要明算账,千金难得的珍品,你难不成想空手套白狼?”叶凤泠微笑。 叶凤锦有点楞,“可我身上没带银子啊……” “二姐姐头上的紫鸢琉璃花簪真好看!”叶凤泠笑眯眯。 直到被送出宜秀居的院门,叶凤锦还有点儿回不过神儿,她突然想起来这几日府里流传的小道儿消息——三小姐没见过世面。 可是,她的紫鸢琉璃花簪是秦氏花重金订制的,京都独一份的啊! …… “二小姐可真有意思,跟着跑来咱们这,又想白白得了好香去。”紫苏撇嘴。 “我还要谢谢二姐姐的这份好奇心,这根簪子刚好抵了我的亏空,总算不亏。”叶凤泠手上把玩着紫鸢琉璃花簪。 “小姐,要卖了么?十日后就是苏国公府老夫人的寿诞了,这样好看的花簪……”紫苏欲言又止。 紫鸢琉璃花簪,一看就非凡品,只怕是市面上难得的好货,卖了是有点儿可惜。 叶凤泠摸摸下巴,她把花簪插到紫苏头上,点点头道:“紫鸢花送紫苏,很相配!紫苏记得这些日子天天带着它,咱们苏北来的一样带的起好花簪。” 紫苏喜笑颜开,爱不释手。 紫苏口中的苏国公府老夫人寿诞,是京都上层的一件大事。 苏国公府和叶伯爵府是姻亲,苏老夫人过寿,叶府阖府出动,叶凤泠已经被叶老夫人告知要好好准备衣裳和妆饰,千万不能丢叶府的脸。 可无论是叶老夫人还是柳氏,都仿佛忘记了,刚刚回到京都的叶凤泠不了解京都流行衣裳和妆发。尤其这还是叶凤泠初回京都在众人面前的第一次亮相,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月麟和紫苏对叶府长辈们的“粗心”敢怒不敢言,她俩背着叶凤泠偷偷开了好几场“小会”,对寿宴那日叶凤泠从头到脚的打扮仔细斟酌,唯恐出错,可叶凤泠本人好似既不在意叶老夫人和柳氏的忽视,也不期待亮相京都。 相反,她对着院子里的三色堇嘀嘀咕咕,“这是个好东西啊,紫苏,你去拿我的小铲子,我要把它挖出来晒干。” 紫苏和月麟:…… 第21章 美美哒 第21章美美哒 其实,叶凤泠心里清楚叶府诸人对她的态度,歉疚会有、真情却寡,如果不是因为她先声夺人,现在连去苏国公府参加寿诞都悬。 上一世她就没去成。那时叶凤泠刚回京都,水土不服,反反复复生病,一不留神就病过了这场寿宴。不仅如此,寿宴后还传出流言,说叶府新回来的三小姐怕风怯雨、不喜交际,以至于本就对她不熟悉的京都闺秀们更没了和她交往的兴趣。 这些流言蜚语的出处和来源,叶凤泠心知肚明,好在这一世,她打定主意要去寿宴上见见世面。 很快就到了苏府寿宴时。京都栖霞里的苏国公府老夫人六十整寿宴,真真正正的京都上层的喜事。苏府早早就将帖子送到了叶府。 这一日,苏国公府宴请朝中大员和各勋贵世家,男宾的宴席设在位于苏国公府中轴线上的三希堂前的院子里。这三希堂的牌匾是先帝御赐,意为“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士人希望成为贤人,贤人希望成为圣人,圣人希望成为知天之人。 女眷则被引到花园里,在亭榭之中的“荟风怡景”设宴。 今日苏国公府不仅请了京都城里名气最盛的戏班“梨风苑”,更是将其他各戏班的顶梁名角儿都请到了。 许多客人光是冲着这次的戏班,就早早坐在了席面上,准备大饱眼福和耳福。 叶凤泠一大早就被紫苏挖起来梳洗妆扮,她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神色惺忪。 因是六十大寿这等喜庆的事情,紫苏给叶凤泠挑了茜红绣芍药花裙,又选了金地暗缠枝祥云纹织锦宽束腰。紫苏灵巧的手在束腰正中系上一条银红色丝绦,层层叠叠的裙褶间垂着个镂空双面绣蝶戏牡丹的香囊,里面是叶凤泠自制的曼罗香,香味独特而幽谧,具有特别的魅力。 “小姐就应该这么打扮,”紫苏一脸老大欣慰,叶凤泠也自得于她的美貌,重新活一遭,最大的变化就是,她愿意客观评价自己的长相,不再害怕被人瞩目。 虽说,以色侍人,终不得长久,但世人多以貌取人,若是一个人外表不修边幅,奇丑无比,很难让人愿意去了解他的内在。 “小姐,可要戴这副累丝珠钗?”月麟捧出叶凤媛送的头面。 叶凤泠垂下眼睑,月麟斟酌劝道:“这是四小姐特地送来给小姐的,不若今日戴了,四小姐看了只觉咱们小姐懂她体贴之意。姐妹之间,最好还是不要闹得太僵……” 月麟话中的未尽之意,叶凤泠懂了,真是个心善老实人,不过今日万不能戴这个:“这个以后再戴,今日喜庆,就……就戴这个,”叶凤泠略过累丝珠钗,指向妆奁中的云角珍珠步摇。 紫苏就又捡出一对丁香珠耳钉搭配。 片刻后,她还喜滋滋拿来鞋履,是鞋尖缀着珍珠的妃红色绣宝相花缎面绣鞋,瞧着既贵气又清丽。紫苏自得道:“这可是我催着针线房赶出来的,小姐快来试一试。” 叶凤泠满意一笑。 这小妮子磨叶凤泠好多天了,就想跟着去苏府寿宴见见世面,瞧这巴结的模样。 第22章 就喜欢你看不惯我还无法无视我的样子 第22章就喜欢你看不惯我还无法无视我的样子 收拾妥当后,叶凤泠就领着紫苏来到柳氏房中,叶凤媛已经在了。 今日的叶凤媛,青色云霏妆花缎绣织彩百花飞蝶锦裙配飞仙髻,看上去华贵雍容,又俊彩飞逸,像飞天的女仙一般清丽动人。 “三姐姐,你穿的可真好看!如此……如此喜庆。”叶凤媛嘴上夸赞,心里鄙夷,真是没见过这样打扮的,从头到脚各种各样的红色,好艳俗。 “喜庆不对么?我以为参加寿宴就得喜庆呢,如果是白事,才要素净。”叶凤泠扭着手指,好似担心自己说得不对。 叶凤媛一噎,说谁呢,她平日就喜欢素净,上次那素锦缎子明明是她看中的,被叶凤泠半路截了去,已是气苦,现在还在这里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两人眸目相对,剑光火花四射,一切尽在不言中,又各自偏头望向不同方向。 柳氏蹙眉,但她到底没说什么。 及至叶府众人收拾妥当,就浩浩荡荡地奔赴苏府。 叶凤泠随众人一起先去三希堂给苏老夫人拜寿。 三希堂里花团锦簇,乌压压站了半屋子的人。正当中的一张矮塌上坐着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妇人,身穿绛红色八仙拜寿万字不断头的蜀绣袍子,头上戴着条黛青色抹额,抹额中间镶嵌着拇指大小的一块翡翠。 苏老夫人瘦削面庞的脸上溢满笑容,十分和蔼。 望着一溜水葱似的三位窈窕姑娘,苏老夫人合不拢嘴,向坐在右手边的叶老夫人赞道:“你家怕是将这满京都的灵气都吸了去,养出这么招人疼的孙女们。” 叶老夫人心里自得,面上谦虚:“你就少夸她们几句,不然等回到家,尾巴怕是要翘到天上去啦。” 众人哈哈大笑。苏老夫人又叫叶凤泠向前,亲亲热热道:“这就是刚归来的泠丫头,瞧这模样多秀气齐整啊,招人喜欢。”早有丫鬟将给叶凤泠的见面礼捧了上来。 “这姑娘穿的喜庆又讨巧,确实难得。”站在苏老夫人旁边的一位容长脸夫人说话。这夫人身形有些纤细婀娜,气质温柔娴雅,穿着一身紫色绡翠纹衫,手上带着一个翡翠戒指,那翡翠碧得透亮,一看就异常名贵。 “这是我的大儿媳妇,论起来,你要叫声伯母。”苏老夫人柔声解释。 苏国公当年尚了先帝唯一的女儿长乐长公主,婚后琴瑟和鸣,恩爱非常。长公主柔顺恭良,平日里和普通妇人一般在苏府侍奉公婆、执掌中馈。 叶凤泠忙行礼,长公主也不骄矜,立刻有丫鬟拿来给叶凤泠的见面礼。叶凤泠向叶老夫人望去,见叶老夫人微微颔首后,方让紫苏收下两份见面礼。 立在苏老夫人另一侧的是位寡脸夫人,叶凤泠认得,这就是叶府嫁给苏国公府二老爷的叶盈姑母了。 与叶府武将出身不同,苏老太爷乃是文臣,最早是先帝跟前的幕僚,膝下只有两子。当年长子尚了公主,小儿子性子跳脱,就定了伯爵府的姑娘。原以为将军府的姑娘性情豪爽,不想叶盈反而是个端方严肃的性格,最是教条刻板,是以夫妻俩性情相左,偶有嫌隙。 叶凤泠拜见姑母时,动作一丝不苟,见叶夫人露出些笑意,叶凤泠才放心接过姑母的见礼。 一直笑吟吟的叶凤媛上前揽住叶夫人,体贴问候:“姑母近日头疼可轻些了?我前几日寻到个古方,回头抄给九歌表姐,看看是否管用。” 叶夫人脸上笑意更盛,轻轻拍着叶凤媛的手,抑不住地喜爱:“已经好多了,难为你还想着这事。” “这些丫头里,媛丫头最细心,不仅才学上拔尖,更难得这一片时刻想着长者的心。你姑母日日念叨着你。”苏老夫人笑道。 众人纷纷跟着夸赞叶凤媛。叶凤媛状似不经意的瞥了叶凤泠一眼,见三姐姐好似根本没注意这边,老僧入定般站着,她就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第23章 苏府花房 第23章苏府花房 叶凤锦见状,暗暗撇嘴。她悄悄戳叶凤泠——看见了,每次都这样。 你这个四妹妹生怕长辈们忘了她这个人,拿腔拿调、装腔作势。 叶凤泠瞥瞥叶凤锦,没有说话,她微微垂下头,脸上一片木然。叶凤锦感觉这个三妹妹时精时呆,让人看不透。 被质疑的叶凤泠则感觉叶凤锦是真呆头呆脑,这样的场合下,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她不喜叶凤媛似的,傻子。 一时又有别家来拜寿,苏家的嫡长孙女苏九歌招呼姑娘们去园子里花房逛逛。 为贺苏老夫人六十整寿,苏世子苏牧野月余前亲赴江南采办珍稀名贵花草——牡丹魏紫、宝珠茉莉、樱花御衣黄等等,不胜枚举。 苏府这一辈孩子不多,两房加一起拢共四位公子小姐。 苏国公与长乐长公主膝下有一子一女,大公子苏牧野年未弱冠却已经在上一场春闱时高中探花,入翰林院成为本朝第一位未满二十的正六品编修。 虽然皇帝是是苏牧野的亲舅舅,但当初殿试的一纸文理论货贸通运的文章被广为流传,苏牧野的文才是被一国学士们“盖过章”的,若不是为避嫌,点头名状元也不为过。 还有一女苏牧妤,生的粉雕玉琢的,因年纪小又娇惯贪嘴些,脸蛋还很圆润,看着娇嫩可人。 二老爷与叶夫人也生有一子一女,当年二人成婚后,性情迥异,数载后才生嫡长孙女苏九歌,后又生一子苏九章。 当下,领着众闺秀往花房走去的就是苏九歌。 苏九歌去岁已及笄,身材高挑,少女曼妙的气质尽显,她今日穿一身桃花粉色软银轻罗百合裙,衬得人娇嫩轻柔,一眼望去,眉横春山,眼眸秋水,行步间衣袂翻飞,漪漪如风。 园子不算很大,一路佳木葱茏,花苞炳灼,一塘浅池掩映在花木深处。顺着曲折游廊走,两侧雕甍绣槛,又有荼蘼架、又有木香棚。望远处,隐约可见牡丹亭、芭蕉丛。忽闻水声潺湲,原来是凿一条水渠蜿蜒而泻。 进花房后,曲径通幽,一条石子小路映入眼帘,上面苔藓成斑,虽然已入春,但花房里仍烧着地龙,煦暖无比。沿着石经走,藤萝掩映,夹道就是几架倒挂金钟和旱金莲。 一路上有很多不常见的花草,苏九歌体贴地在一旁为众人解说。叶凤泠一边走,一边着意观览,待茉莉的清香开始清晰可闻时,叶凤泠知道快到了。 果然,转过一弯,就见一块开阔空地上高低错落摆着数十盆花草,一片花团锦秀,看着便知名贵异常,每一盆花的四周都单独围了一圈矮木栅,防止被碰倒。 春日的阳光透过花房的窗棱,细碎撒一地温暖,花房里芬芳馥郁、香气盈室。 “这个时节的魏紫实是难得,世子怕是十分不易才寻得这些,连宫里都难有如此多正在花期的魏紫呢。”叶凤媛称赞。 “我哥专门跑去韩府花园,和我韩表哥一起在江南走访了半个月才寻到的这些,怕养不活还专门带花匠回来。”苏牧妤洋洋得意。 “是江南韩家的那个韩府花园么?”叶凤锦道。 传言韩府花园养有千种花卉,有“南土千妍”之称。 “可不是,我表哥姓韩,就是他家的花园子。韩表哥不光文章作的好,还长的俊,才冠江南!”苏牧妤炫耀。 小姑娘今日穿了件雨丝棉的碧罗裙,清凌凌的,又梳了丫髻,像是年画里抱锦鲤的娃娃。 众闺秀这才知道,江南韩家和苏国公府竟然是姻亲。 第24章 引起注意 第24章引起注意 苏九歌解释,苏家上一辈的姑娘嫁去江南韩家,但韩家姑父青年夭亡,姑母为守子未回京都,十几年后才第一次携子回京拜寿。 众人恍然大悟。 江南韩家,叶凤泠并不陌生,它在京都勋贵看来,可能凡凡,但在南地,却是数一数二的氏族,世居渭南一代,家族香火鼎盛,人才辈出,遍布整个国朝文坛。 近些年,听说韩家有一位才华横溢的子弟,师从南地名儒,曾以一篇文理论着得南地数十位大儒称赞,才冠江南,传言是下一届春闱状元的热门人选。看来,这位子弟就是苏国公府的外孙。 叶凤泠听到叶凤锦和一位小姐窃窃私语,她天生耳力甚佳,隐约听得两人聊得的是昭阳公主和南平王独女和蕙郡主。 苏国公府老夫人过寿,皇家的两位小姐都没到,有点奇怪。 “听说是前几日皇太后身体有些不适,公主和郡主都在宫里侍疾呢。”一位簪八宝翡翠钗的小姐道。 “那三皇子也没有来么?”叶凤锦问。 “我听我哥说,三皇子这些日子天天守在太医院给皇太后看药炉,脱不开身。”八宝翡翠钗小姐道。 “你家那位四小姐同三皇子……” 叶凤泠的壁角听得津津有味时,忽然感觉有人扯她袖子,低头看—— 圆滚滚的“年画娃娃”仰头问,“你就是从南边来的叶三表姐么?”苏牧妤还煞有介事地围着叶凤泠绕一圈:“你好瘦啊,南边的东西不好吃么?” 叶凤泠刚要回答,就听到远处有一阵嬉笑声越来越近,抬首望去,却是一群年轻公子哥走了过来。 原本三三两两寒暄的闺秀们,突然安静下来,仔细看,有几个姑娘还悄悄地整理了衣角、扶了扶鬓花。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蹦蹦跳跳先跑过来,一阵风似的跑进苏九歌怀里,“姐姐,姐姐,我找你好半天,原来你在这里。我带大家来看咱们家的花。”与苏九歌长相六七成相似的脸高高扬起。 立在一旁的叶凤泠在瞧着微微笑,心生柔软,她想到了自家弟弟。 感到有人注视,苏九章扭头看,咦,是个脸生的姐姐。他的脸一下子爬上红晕,忙站直,换一副公子哥儿的口气拱手问:“这位姐姐,不知怎么称呼?” 苏九章的变脸之快,饶是叶凤泠,都有些张目结舌,她没想到姑姑那样端方严肃的性格竟然养出苏九歌这样跳脱灵活的性子。 怕叶凤泠不好意思,苏九歌扯过苏九章:“九章,你又顽皮,是你带大家来的么,明明是大哥带大家来,你就是陪着来玩的。” 苏九章不在意地撇撇嘴。 叶凤泠自我介绍:“我是你三舅舅家的泠表姐,从南边刚回京都,咱们以前没有见过。” 叶凤泠生的是种娇媚的美,但她不笑时,给人以内敛清冷的感觉,尤其一双水泠泠的大眼睛,仿佛一潭幽泉。而她浅浅笑时,细白脸颊上透出两个梨涡,看上去若隐若现,清甜又明媚。 苏九章还没从见过既清幽澄澈,又如春意枝头嫩柳一般的容色,还是他的亲表姐? 他兴趣盎然,但他怕姐姐继续念叨,忙借叫众位哥哥们快点走时偷偷朝叶凤泠眨眨眼——我记住你了,等会找你玩。 叶凤泠忍不住对苏九歌笑:“九章弟弟真是天真烂漫,”苏九歌无奈扶额。 第25章 好巧,见过 第25章好巧,见过 说话间,几位公子由远及近。 叶凤泠定睛一看,心头乱跳。 为首的一位公子桃花眼乱飞,他身形高挑、鬓若刀裁,手握一柄竹骨扇,端是风流倜傥、风骚无限。 赫然是兴城“悦宾”客栈里的“桃花眼公子”! 叶凤泠眨巴眨巴眼睛,她还在他身后看到了同样眼熟的蓝衣公子。 只是今日蓝衣公子换了身绯色绫衣,气质儒雅温润如昔。 紫苏耳语:“小姐,好巧啊,是那位蓝衣公子。” 通过苏九歌的介绍,叶凤泠才知道,“桃花眼公子”就是苏国公府世子苏牧野,蓝衣公子公子是苏国公府外孙韩齐光,跟在苏牧野身后的是二皇子冯怀信、南平王世子冯茂行等。 还不待叶凤泠细想,苏九歌就领着叶凤泠去和各位小姐公子们打招呼。她今日算是第一次出现在京都社交圈,已经有好多人对这位秋水潋滟目、落雪晶莹腮的脸生小姐好奇不已。 “你便是那位刚刚自南边回来的叶府三小姐么?早就听说过你了。” “眉目宛然如描,佳人如玉,古人不欺我。” “这位小姐第一次出来玩,我来为你介绍一下,如何?” 苏九歌只是才刚把叶凤泠引入人群之中,就发现表妹身边围上了好几位小姐公子。 叶凤泠笑靥亲切、气若艳李,罗裳如霞,美丽的眼眸光彩闪动,且她言谈既不骄矜又不畏缩,不卑不亢的气度赢得大家的喜欢。 苏九歌开始还为新来的表妹担心,现在她才发现自己小看了叶凤泠的美貌和气质。 有意摆脱掉追着搭讪的公子后,叶凤泠婷婷立于宝珠茉莉旁边蹙眉。 这几盆宝珠茉莉单叶对生,顶生聚伞花苞,椭圆叶片微皱,看起来不太健康的样子,而且那天她撞碎的那盆恐怕和眼前花就是一处的。 叶凤泠常年研习香料,尤其对茉莉这类带香植株熟悉,宝珠茉莉是南地花卉,在北地这样冷的时节依旧开花,一定是用了旁的法子。 而且…… 正在她埋头苦思时,有人叫她,“表姐,你自南边来,那边景色如何?” 叶凤泠扭头看,是苏九章灿然笑脸。 “表姐,我没去过南边,就想问问你那边的风土人情。” 叶凤泠转念一想就有点明白了,苏家二老爷苏辞,也就是苏九歌苏九章的父亲、叶凤泠的姑父,现在外放在江南,可他没有带妻子儿女赴任。 面对叶凤泠专注美眸,苏九章心里有些害羞,表姐生的可真好看。这种好看同他姐姐的大气高华不太一样,是一种让人见了就心跳加快的明媚和张扬之美。 虽然这问题有点过于笼统,但叶凤泠还是耐着性子细细道来——在她的描述下,江南之春同北地不同,现在已是柳叶丰茂、春花满绽,辽阔的南方处处莺歌燕舞绿树红花相映,水边村寨山麓城郭处处旌旗飘动——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更有数不尽的人。前朝遗留下的许多座古宅古寺古城,在南方大地上静静守候,更有渔家烟火、水边人家…… 苏九章从没听过这样细碎生活又富诗情画意的南地春景,他被叶凤泠脸上的温柔笑意击中,这位表姐,不仅人美,心也美啊。 咦,怎么叶表姐怎么不说了? 苏九章见叶凤泠停下,忙转身,红色绫衣男子立在他身后,笑望两人。 第26章 好花赠美人 第26章好花赠美人 “韩表哥,这是我三舅舅的二女儿,叶伯爵府的三小姐。泠表姐,这是我姑母家的表哥,韩齐光。”苏九章介绍。 隔着苏九章,叶凤泠看到韩齐光一如兴城客栈时的温和文雅,红色绫衣把他衬得唇红齿白,如兰如竹。 他状如两人第一次遇见,礼貌同叶凤泠见礼。 叶凤泠已经隐隐听到身旁无数小姐心脏狂跳之声。 “我见叶三小姐刚刚围着宝珠茉莉,可是有什么不对?”韩齐光问。 叶凤泠一怔,暗自腹诽,她还以为无知无觉,不想她的小动作已被人尽收眼底,或者因为这花就是韩府之花,所以韩齐光才会如此关注? 叶凤泠垂下眼皮:算算银票,她已经照价赔偿了,万不用心虚气短…… “我看宝珠茉莉有几片叶子起皱打卷儿,只怕是不大妥当。”叶凤泠道。 韩齐光眼眸一亮,笑容更甚,他追问,“叶三小姐可知为何?” 韩齐光问话一出,周围的小姐们被他的清俊所迷,均放轻语调,围拢过来。苏九章扯扯他袖子,示意他不要为难叶凤泠。 叶凤泠思忖片刻,又瞟一眼四周,道:“宝珠茉莉乃花中精品,对气候、土质和水的要求自然苛刻,有时环境稍微变动就会不适。更何况经历从南到北的路远迢迢。曾有人云‘移根若向清都植,应忆当年漳雨乡’,说的就是宝珠茉莉在移植时,用水最好还用南地漳州雨水。我观这几盆并无虫患,所植仍是南地之土,若所料不错,当是浇水之故。” 美人眸似秋水,妙盈盈、清泠泠,她裙带飘荡、明媚如春,声音清脆,侃侃而谈。 苏九章被叶凤泠说得眼睛都直了。 韩齐光抚掌笑,“昔人曾对我说,京都闺秀,气美如兰、才馥比仙,我还不信,今日一闻,诚不欺我。叶三小姐所言,恰是我心中所想。我已差家仆速速从渭南运雨水来京。这几盆宝珠茉莉命运颇有些坎坷,好在遇到叶三小姐有缘人。” 叶凤泠立即被他说得涨红了脸:……被她撞碎那盆宝珠茉莉是很坎坷啊。 然在韩齐光眼中,叶凤泠是个敢作敢当、心思细腻的小姐,且她懂花爱花更护花,从她刻意绕过花房里石阶旁的野花小草就能看出,心有草木,自然有情。 叶凤泠羞愧的:“不不不……” 她围着宝珠茉莉是有原因的,她其实想问苏府能否在茉莉花落后拾走落花……但当韩齐光温和的目光噙笑望她时,叶凤泠定了定心神,转而笑盈盈:“韩公子夸赞愧不敢当,我是在韩公子面前班门弄斧。” 韩齐光被她逗笑,他指着一盆宝珠茉莉道,“这盆在回京途中曾意外换盆,现在又得叶三小姐发现其浇水不符,我看它和叶三小姐有缘,等外祖母寿诞后,送给叶三小姐赏玩。” 叶凤泠瞪大双眼,她在韩齐光指下的那盆宝珠茉莉和韩齐光之间来回打量,不敢置信——那盆花没有死,还好好活着!而且韩齐光还要送给她?这可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事。 面对叶凤泠的推辞,韩齐光没有那么在意:“花草如人,最难得的就是遇到有缘之人,这盆花同叶三小姐有缘,宝剑送英雄,好花赠美人,叶三小姐不用和我客气。” 叶凤泠这才笑起来,眸生璀璨,眼波流转。 第27章 京都四奇 第27章京都四奇 身旁那些跃跃欲试的闺秀小姐们,早就按捺不住,她们纷纷围上来,向韩齐光行礼、搭讪。 当今时风开放,尽管文理之道盛行,但女子读书学礼不输男儿,听说已经有人在朝中提议设立女官了。京都闺秀小姐们拼家世、比才学,多是为最终寻一位称心如意的夫君。因此,面对美公子、真学士,她们难免彪悍起来,僧多粥少嘛。 就在有人围着韩齐光问东问西的时候,叶凤泠因相貌出色、且懂花卉,又被一位公子搭话。她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边用余光去扫视四周。 在人群之中,刚刚走在最前面的苏世子,也就是客栈里的“桃花眼公子”,最引人注目。他肤色异于常人的白皙,在日光下,甚至隐有青玉色,发如流泉,眼眸如醉,整个人光华璀璨,似峻岭之雪般高不可攀,又似水中花月般诱人向前。 上一世时,寡闻如叶凤泠,也听过流行于京都的一个词——“京都四奇”。这“四奇”其实说得是四个人,四位公子。分别是“美人如玉”、“散仙似冰”、“金樽不空”和“魏木黩武”。 “美人如玉”,就是苏国公府世子苏牧野,虽为男子,却貌美如玉人。 另外的“散仙似冰”则指二皇子性情飘渺脱尘,冷情绝爱,嗜爱坐而论道,又自取道号“冰心散人”,民间就叫他“冰心皇子”。 “金樽不空”是南平王世子,他爱喝酒,酒杯从没空过,又酒量出奇好,无论多少杯下肚,面容行走皆是如常,无人见他喝醉过,更奇的是还能一口尝出女儿红窖藏多少年,人送外号“金樽酒仙”。 至于最后的“魏木黩武”,则指镇国公府世子魏麟,幼年行事莽撞,就喜欢和人比武打架,被今上笑言是魏家的一根蛮木头,“魏木头”就被叫开了。 今日,镇国公世子因有公务在身,没来苏府。叶凤泠只见到了“京都四奇”中的“三奇”。 眼前,聚集了很多目光的“苏美人”,正被一位身形端正清冷的小姐拦住脚步。 小姐行礼,又羞涩地对“苏美人”暗送秋波。 这位小姐相貌中上,最妙的是一身书卷气,就是站在那里,都能感受到是从小泡在“书堆”里长大的。 “世子,别来无恙。” “苏美人”用桃花眼扫“书香小姐”一眼,挑了挑眉,一抖手中折扇,周身倜傥慵懒之意尽显。 唔,陈翰林府上的陈小姐呀。 “多日不见陈小姐,没想到陈小姐与上次见到相比,更显倾国倾城之姿。陈小姐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 与“苏美人”的才名并驾齐驱的是他的多情风流。他流连花丛、片叶不沾身,他的身边总是围着数不尽的红颜知己、莺莺燕燕。只不过,最近最得他倾心的是不远处的秦国公府小姐。 “苏美人”欲抽身离去,不想“书香小姐”紧追不放:“家父前日送来的帖子,不知苏世子可有看到,家父约世子过府一叙。” “苏美人”笑笑:“改日我定登府。” “不知苏世子的改日是哪日,家父怕招待不周,若是能得具体时日,也好准备。”“书香小姐”打定主意敲定好时间。 “苏美人”眉梢动了动,他的目光在“书香小姐”头顶绕了一圈,又移开眼,低头笑:“美人若是咄咄,就不美了。我说的改日,便是改日!” 虽然脸上的笑容还是俊美风骚,嘴里的话却一点面子都不留。 不过,显然“书香小姐”也久经历练,她心里发恼,面上却不显,只端庄笑笑,又泰然自若地聊起了别的话题。 可“苏美人”显然不想再浪费时间,他轻袍缓带,甩袖向前。 “书香小姐”跟上他。 远远看着的叶凤泠内心:…… 京都女子好彪悍啊!这位“书香小姐”在苏世子如此的言辞下,都坚持不懈。 第28章 芳心碎一地 第28章芳心碎一地 “扑哧——”旁边传来一声嗤笑。 不知何时,叶凤锦来到叶凤泠身旁,她轻道:“这是陈翰林府上的小姐,一直痴迷苏世子,总想凭着自己父亲是苏世子顶头上司,和苏世子套近乎,每回都被苏世子甩脸子,但下一次还是如旧。” 身旁别的小姐纷纷插嘴,大家都觉得这“书香小姐”是痴心妄想,不说她的相貌妆扮不过尔尔,在勋贵遍地的京都,翰林府小姐真的不算多高的门第。 然而,从叶凤泠的方向看去,这位苏世子正一脸温柔地和一位妖娆多姿的青年女子说话,不同于对待“书香小姐”的冷淡,此刻的“苏美人”眼角情意款款。 而不远处望着“苏美人”的“书香小姐”,眼神里几多爱慕之情、几多幽怨之意。叶凤泠禁不住问:“同苏世子说话的是谁啊?苏世子是不是同陈小姐很熟啊?” 不然,为何“书香小姐”陈小姐会像被抛弃的怨妇一样。 “同苏世子说话的是秦国公府小姐,据说两家长辈已经在议亲了,估计这次苏世子的亲事终于能定下来了。那陈小姐,呵呵,虽然有才女的名头,但不知怎得,一根筋,非要吊死在苏世子这一棵树上,死盯着不放。” “苏世子已经年满双十,长乐长公主为了亲事操碎了心,但世子迟迟不答应,一直拖着。” “陈小姐,为了苏世子,熬了好多年了,她都十八岁了,也还是不肯定亲。” “呵呵,就算她再等十年、二十年,苏世子也不会娶她的。” “等到苏世子定了亲,看陈小姐还要怎样闹,总不能追着去做妾。” 小姐们不在意地笑着,目中挪揄,奚落之意昭然若揭。名门婚嫁,向来注重门第、利益,儿女私情在权势金钱面前,一文不值。而且苏世子很明显不喜欢陈小姐。 叶凤泠低头沉吟,京都世家们比她想象的还要势利些,而且就算时风开放,对待女子和男子依旧不同,生而为女,真是艰难。 那头,同秦国公府小姐打情骂俏调情完毕的“苏美人”,依旧不理身后款款深情的目光,踱步到了两位公子身旁。 “苏世子身旁那位穿黄色缂丝锦袍的,就是二皇子冯怀信,有冰心皇子之称的那位,穿蓝色织锦直缀的是南平王世子,就是那个喝不够、也喝不醉的。”在什么都不知道的叶凤泠面前,叶凤锦自得又骄傲。 “噢,他们关系很要好么?”叶凤泠不太了解世家公子们之间的关系,其实这应该是柳氏提前讲给她,但显然柳氏无意忽略了,而叶府其他人也不理会。 最终,叶凤泠就这样如此“光棍儿”的来了,好在她不耻下问,丝毫不在意叶凤锦的自鸣得意。 “是呀,南平王是今上的弟弟,长乐长公主又是两人的妹妹,这三位公子是堂表兄弟,又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成日里待在一起,感情很要好。”叶凤锦道。 那边,两人口中的“苏美人”还未走到二皇子和南平王世子身旁,就得到两人的嘲笑,他们自是看到苏牧野是为了甩掉陈小姐,才舍秦国公府小姐,跑来他俩身旁的。 苏牧野不理二人眼中讽意,高声招呼:“两位殿下!” 南平王世子看过来,心里觉得好玩,点头:“克己。” 而二皇子望着苏牧野道:“别让她过来,你的问题你自己解决。” 苏牧野耸肩,桃花眼灼灼:就是因为甩不掉,我才过来的嘛。 二皇子头痛,来这花房,他就是想躲开宴席上、院子里的那些闺秀佳人们,没想到,花房里一样莺莺燕燕,让人跳脚。 第29章 如此嫁祸 第29章如此嫁祸 眼看着苏牧野挤入到两位殿下之间,“书香小姐”目光更加幽怨,不过她到底停下了脚步,不再跟着,公子们说话,她一个人不好过去,而且苏世子这种刻意甩开她的模样,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懂? “书香小姐”忍着不甘,走回到了闺秀群里。虽然如此,她依旧关注着苏牧野那边,目光不断地往那边看,看得久了,就发现,苏牧野若有若无总会看向一个方向——秦国公府小姐处,加上秦国公府小姐从未散去红晕的面庞,“书香小姐”心越沉越低,难道两家真的要议亲了么?那她怎么办? 就在“书香小姐”一颗芳心水煮沉浮的时候,叶凤泠见叶凤锦跑去找别的小姐闲聊,就想转去瞧瞧御衣黄。 御衣黄,实际上是樱花的一种,因开的花朵颜色接近嫩绿,是一种少见独特萌黄色而得名,“绿柳才黄半未匀”说得就是这种颜色。 叶凤泠并没有见过真实的御衣黄,她只在书卷之中读到过,见此刻没人注意她,就不紧不慢地溜去了旁边。 几棵御衣黄被移植到一个花架子后面,拐进来后,叶凤泠发现,花架后面竟然还有个人——叶凤媛。 原来,今日叶凤媛的裙下之臣三皇子并没有来,他还守在御医院的药炉旁,给皇太后煎药。而她又看到众位小姐公子们围在长袖善舞的叶凤泠身旁,自己这位刚刚回京的姐姐不仅了解花卉、更出口成章,言谈举止丝毫没有小家子气,她心中的嫉妒之焰越烧越旺。 叶凤媛心里鄙夷叶凤泠的“趋炎附势”,但又羡慕她得到韩齐光这个江南才冠的夸赞,胸口堵得慌,她就转到花架后面,眼不见心不烦。 叶凤泠原本不想理叶凤媛,她自顾自端详御衣黄的明丽花朵时,却听到叶凤媛冷冷的声音:“三姐姐,你刚回京都还不熟悉,有几句话,我要提前跟你讲一讲——京都不比苏北那种地方,想苏北都是小门小户,没有什么大世家。眼界小、见识也小,行为就有些上不得台面。” 叶凤媛见叶凤泠嘴角的笑消失了,瞪着一双大眼望向她,她就抬了抬下巴,继续道:“例如仗着自己的几分美色,和公子们说话,妖娆多姿,非常不端庄,这实在有损咱们叶府的颜面。” “虽然我比三姐姐你年纪小,但我自幼长于膏粱锦秀之中,自认为见地还是有的。姐姐你刚刚回京,切莫走错路,让别人说你轻浮。” 叶凤泠:……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位京都第一才女,端着不冷不热、道貌岸然的脸孔,教育她……叶凤泠扬眸,苏北小门小户?苏北是我的外祖家,就不是你的外祖家么,如此诋毁自己的外祖家,是什么教养?而且,一位做妹妹的,在家中不跟她介绍京都交际中会遇到的人,到了府外,让她不要多说话? 觉得她无人可依,就任意欺负么? 叶凤泠语气玩味:“我眼界小,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叶凤媛撇过目光,看到叶凤泠白皙面孔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本就不喜欢这处置自己丫鬟的姐姐,何况对方容色还明媚夺目,比她更引人瞩目,叶凤媛加重语气:“三姐姐,我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咱们叶府姑娘的名声,姐姐莫要辜负我的一番好心。” 叶凤泠不怒而笑,美目宛然,压低声音:“四妹妹,我虽然自小养在苏北,但是苏北是咱们外祖家,自己外祖家的品性你都信不过么?就是我现在回府,上有祖父母、伯父母、父母,下有二姐姐和几位哥哥,他们不说我,你现在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不过既然你都说我小家子气了,不做一些小家子气的事,岂不是辜负了你的一片好心。” 她蓦地向旁跌去好几步,手里扯着的几根花枝被她一扬,花瓣纷纷飘落,撒到她的裙裾上。同时她手不自觉地要抓扶旁边的东西以稳住身体,却见她另一只手一抬,就扯到了花架子上攀爬的枝蔓。 她跌跌撞撞地往后摔,借着身体的惯性力量,撞倒了花架子,跌坐在地,抓着她自己手腕,吃痛惊呼。 叶凤泠抬目,沁水双眸充满了不可置信,她伤心欲绝地望着叶凤媛,唇颤颤:“四妹妹,你……你……” 花架子“哗啦——”一声倒地,吸引了众人目光。 还围在魏紫和茉莉四周的人群纷纷赶到,去扶叶凤泠。在远处和丫鬟们叽叽喳喳的紫苏三步两步跑过来,扶住叶凤泠。 “四小姐,你作什么欺负我家小姐?”紫苏怒呼。 叶凤泠嘴角翕动,脸色苍白,一句话没说出来,那位“书香小姐”已经义愤填膺:“叶凤媛,你怎么回事,怎么能欺负人?” “书香小姐”一向和叶凤媛不对盘,两人均自持才华满腹,看不上对方。 叶凤媛瞪直了眼,她脑子一片空白,看着被苏九歌等人围在中心掩袖伤心的叶凤泠:“……” 这个姐姐……这手段……叶凤媛气得手指发抖,嘴角颤动:“我什么都没……” 苏九章也心疼极了,刚刚还耐心给他讲江南美景的姐姐,现在就被推倒了。只不过,叶凤媛也是表姐,他不好斥责,只抿直嘴角,不理叶凤媛。 叶凤媛:“我根本就没……”她求助的目光,停在了一个方向…… 第30章 楚楚可怜 第30章楚楚可怜 叶凤媛看向不远处的苏世子、二皇子和南平王世子三人。 她眼睛一亮,刚刚“教训”叶凤泠前瞄到这三位公子就在花架不远的角落处。叶凤泠背着她没看到,叶凤媛却是知道的,她还想刺激叶凤泠骂自己或者出手打自己,好让她在众人面前失颜面。 距离不远,且这几人都是习武之人,耳力不错,方才发生的事,他们三人,肯定看得一清二楚啊。 然叶凤泠内心镇定自若,不以为意:两人在花架这里,声音不高,隔着花架,旁人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忙着说话斗心眼呢。 苏九章当即给他兄长告状:“哥,媛表姐欺负泠表姐!” 南平王世子咳嗽一声,闪烁的目光看向被叫的苏牧野:这是你家的亲戚…… 二皇子唇角也隐隐勾起,这热闹好看。 苏牧野眼神发光地盯着叶凤泠:“泠表姐?” 轻抚叶凤泠后背的苏九歌忙道:“大哥,这是我三舅舅家的二妹妹叶凤泠,刚刚从南边回来的,今日是第一次来咱们府里做客。” 见“苏美人”目中流波涌动,似笑非笑,叶凤泠心头一跳,她忙敛起不以为然,正色道:“见过苏世子,今日第一次登门,不想四妹妹有几句话想告诉我……是我……自己不小心,没站稳,和四妹妹没关系……大家不要……误会四妹妹,呜——” 叶凤泠断断续续、委委屈屈的话,让众人心中更加认定就是叶凤媛欺负叶凤泠。 而一直看好戏的叶凤锦,难得的来了“机灵劲儿”,她长叹一口气“哎——”,又加了句“我可怜的三妹妹啊——” 这一声叹,仿佛叹尽了叶府不足为外人道的姐妹嫌隙。 “苏美人”垂下的睫毛下,眸含深意,鼻尖飘来似有若无的曼罗香,让他想起兴城客栈——他注意到叶凤泠攥着帕子的手腕处还沾着一小片绿叶,呵呵,他又看看叶凤媛,语气无奈又透着劝和的意味:“叶表妹真是……受委屈了,叶四小姐定是无意,大家亲姐妹,自然不会有什么嫌隙。我看,前面宴席怕要开了,两位表妹不如先梳洗收拾下,若让长辈们看见,反而不好。” 苏牧野话音落,苏九歌立即聪明地叫丫鬟扶二人去梳洗。 再看叶凤媛,唇白发抖:“……” 五雷轰顶,大受打击! 叶凤媛头嗡嗡的,她没遇到过这种阵仗,她这边无人来安慰,望过来目光全是指责,偏叶凤泠那边,娇娇弱弱地立在人群中间,似难过不住,又为了叶府颜面咬牙不言,只是美目眼波流转,泪意如湖水清涟。 被万夫所指,眼角余光又看到叶凤泠那故作可怜的模样,叶凤媛大脑当即轰了一下,向来端庄自持的她忍不住猛地高喊:“我什么都没有做,我——” 在苏九歌的眼色示意下,丫鬟们哄地围上来,硬生生地把叶凤媛“架走”,让她没有机会哭闹,苏九歌自己则扶着叶凤泠也跟着一起走了。 第31章 你可真好看 第31章你可真好看 南平王世子新奇地目光上下打量叶凤泠:看不出、看不出……这就是书中说的“蛇蝎美人”么? 他左看看、右看看,对京都闺秀圈里的阴司,看得叹为观止,从没见过女子之间这样公然栽赃诬陷呐。叶四小姐,南平王世子很熟悉,然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叶三小姐,让他刮目相看。 二皇子则清清淡淡,有些意兴阑珊,自己调头去欣赏御衣黄。 只有苏牧野盯着叶凤泠离去,眼睛幽而亮,笑意满满:这手段,几句话而已,美人含泪凝噎,厉害了。这就是常言的外来和尚会念经么?他可是很久没见到过这样鲜活的美人儿了。 一直隐在人群中的韩齐光,走到苏牧野身旁,轻声问:“叶四小姐,是京都第一才女?” 苏牧野睨他一眼,轻笑出声:“以前是,以后么……” 有这样一位姐姐,叶四小姐的生活,还真是有些令人堪忧呐。 众人陆续散去,三三两两回到前面宴席上,韩齐光走在最后,他待众人离去后,上前扶起花架。意外地看到,熟悉的崖柏手串静静躺在地上花草中间,散发出韩齐光闻到过的曼罗香味。 垂眸,韩齐光轻轻笑了。 发生完这事,宴席上叶府这边的气氛就有些微妙,叶凤泠和叶凤媛没有被安排坐在一处,她们各自坐一侧。叶凤锦左瞟瞟、右瞧瞧,踟蹰半天,最后选择另坐一处。 叶凤泠身旁坐苏九歌和苏牧妤。苏九歌一派大家闺秀气韵,动作举止无一不典雅文秀。让叶凤泠大跌眼镜的是苏牧妤。 只见苏牧妤脸扎进碗里大快朵颐,吃得香汗淋漓,遇到喜爱的菜肴,更要让丫鬟再给多夹些。听她自言自语,叶凤泠才知道这次的席面是苏世子特意请宫中御厨,又寻到数位西北名厨一起整治的。苏家祖籍西北,苏牧妤偏爱西北的辛辣,她目光所到之处似风卷残云一般。 叶凤泠草草吃几口,就开始想心事,今日花房一闹,真正棘手的是回到叶府后。她已经感到苏老夫人筵席处投来的好几道目光,估计在座的几位夫人都已经知道了花房之事,依照叶凤媛在叶老夫人面前的受宠程度,她能否安然挺过去呢? 叶凤泠上一世怕事、躲事、不找事,这一世却不想再受他人钳制,尤其是叶凤媛。 等到戏台上的戏咿咿呀呀地唱到尾声时,宴席也已经吃得七七八八,各府众人陆续告辞。 离去前,苏九歌拉住叶凤泠的手,轻声安慰:“放心,我已遣我的贴身丫鬟去把花房里的事给长辈们解释清楚了,不要怕。” 叶凤泠闻言抬头,明眸里闪动醉人光影,这九歌表姐,真是妙人。 “嗯……谢谢九歌表姐,我真是有些担心……刚回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让我不知所措……” 苏九歌温和地笑了。 正逢吹起一阵风,几丝柳絮飘过,如雪般飒然飞落,风吹衣裙,叶凤泠露出羞赧,湿润惹人怜爱的眼眸、明丽清透的面容……旁边做“壁花”的苏牧妤竟是看呆了,她认真地对叶凤泠道:“泠姐姐,你生得可真好看!” 第32章 谁欺负谁 第32章谁欺负谁? 送走客人,苏牧妤欢欢喜喜来书房寻哥哥。 西风长松覆短墙,碧流深处读书房,窗外金乌西坠,屋内被看添香。 一个腰肢纤细、杏眼白肤的明艳丫鬟,轻轻为书案前秉笔直书的公子打着扇。旁边稳稳坐着绯衣公子喝茶。 “哥,哥,我晚食要今日宴上的厨子做几道菜!”苏牧妤毫不客气,好几道菜她都没吃够。 正在思索风花雪月诗词的苏牧野头都不抬,言简意赅:“厨子走了。” “啊——哥你怎么这么快就把厨子送走了!我的珍馐美味啊!”苏牧妤仰天哀嚎,生平最爱美食的她,还想趁着祖母寿宴的机会,放开肚子吃几顿呢,结果自家哥哥手这么快,让她始料不及。 哀嚎半天,苏牧妤觑屋里坐着的两人一个也不理她,怏怏不乐住了嘴。 嘟嘴绕到苏牧野身后。 苏牧野正在回复秦国公府小姐的花笺,苏牧妤很了解自家哥哥,肆无忌惮的放浪形骸、放荡不羁地勾搭那些狂蜂浪蝶,真真把“纨绔子弟”四个字发挥到极致。 她扁扁嘴:“又要多一位小姐去琼江旁哭了么,老天真是不开眼。” 琼江如带流经京都,穿城而过,河岸两侧琴楼杂戏勾栏林立,引才子佳人们临江对月吹笙箫、十里香风散绮罗,不知淌尽多少红男绿女们的失意泪水。 虽然时日不长,却也知苏牧野万花丛中过的脾性,韩齐光闻言依旧喝茶不言,只翕动的嘴角泄露出笑意。 “哥,你这次挑美人的目光实在不怎么样嘛,我看那秦国公府小姐相貌一般般、性情一般般、才学也一般般,根本就是位一般般小姐,都比不上咱们家的亲戚们。”苏牧妤长吁短叹。 苏牧野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笔,他嫌弃:“说别人,你看看你,都吃成什么样子了,母亲见天儿为你发愁,你不说为母解忧,还在想着吃东吃西。” 闻言,苏牧妤像炸了毛的猫,眼睛气鼓鼓的,哼道:“不就说你眼光差么。我就是有些些丰腴,根本没有多胖!” “你说谁眼光差,至少跟某些人相比,秦国公府小姐算得上是人间姝色。”苏牧野反唇相讥。 苏牧妤不服气:“哥,你是不是眼睛瞎啊,那秦国公府小姐只会装腔作势,还总是胡乱抛媚眼。” 苏牧野唇一弯,咧嘴笑:“你还能看出来装腔作势啊,真是长进了,我还以为你一直只盯着席面上的碟碟盘盘呢。听你这意思,咱们亲戚里出了天仙了?” “那是!我发现泠姐姐就很漂亮!比秦国公府小姐好看多了!”苏牧妤仰头。 苏牧野笑起来,脑子里回想到那小姐的手段,有惊、也有艳:“叶家小姐自然不错,拿得起放得下,还有手段。” “什么手段?你是说媛姐姐么?”苏牧妤茫然。 苏牧野转了转手中笔,决定点点他的傻妹妹,“有手段的不是你的媛姐姐,而是你的泠姐姐,事实上,你的媛姐姐可真是被冤枉的!” “啊——”自小生活优渥的苏牧妤,被养的天真娇憨,她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自己的哥哥除了在男女之事上不太靠谱外,可从没骗过她。 旁边一直静坐不语的韩齐光,脸上却没有丝毫吃惊之意,他弯弯眉眼,早已猜到。 实际上,刚刚在苏牧妤来之前,苏牧野已经向他和盘托出兴城客栈里叶凤泠借曼罗花香诱仆人哮喘病发身亡之事。 叶府这位三小姐,让他眼花缭乱、有些看不透。 第33章 乡下破落户 第33章乡下破落户 说完,苏牧野饶有兴致观察苏牧妤的反应。 就在他和韩齐光都觉得苏牧妤对叶凤泠态度会大转变的时候,意外看到苏牧妤从惊诧到恍然大悟,最后一个人嘟嘟囔囔、自言自语。 只见她眼睛亮晶晶:“泠姐姐好厉害啊,我根本看不出来,她反应那么快,还让大家都同情她,让一直长袖善舞的媛姐姐无力反驳,这样出众的小姐,比好多中看不中用的公子哥儿强多了啊!” 苏牧妤的反应出乎意料,让两位公子哥儿瞠目结舌,她不仅不同情叶四小姐,反而对叶凤泠敬佩地不得了。 实际上,苏牧妤作为长乐长公主和苏国公的幼女,上有皇太后长公主等一众长辈疼爱,下有年长数岁的哥哥姐姐们呵护,真真是不知世间忧愁,但又因自小长于簪缨世家,看遍闺秀倾轧争斗,是以在她的心里,含沙射影、暗箭伤人、指桑骂槐、隐晦曲折是名门小姐们的惯常手段,这样大剌剌地栽赃陷害,还让对方气得跳脚也张口莫辨,才简直让她大开眼界。 就好比一尾常年在清潭里无忧无虑游曳嬉戏的锦鲤,身旁都是同样矜持的同类,突然有一日见到了自深海而来的五彩活鱼,银光闪闪、色泽艳丽还活蹦乱跳,一把震慑住同类中的佼佼者,怎能不让这尾锦鲤心生好奇和向往呢。 苏牧妤一阵风地跑出书房,苏牧野扶着额头,无奈:“牧妤就是这个样子,表哥,让你见笑了。” 韩齐光笑道:“牧妤性情天真烂漫、心性良善,让人喜欢,我反而羡慕你,有这样玉雪可爱的妹妹,可叹母亲只有我一个。” 韩齐光这次赴京准备来年的春闱,是暂时客居于苏府。其母乃是上一辈苏府庶女,远嫁江南,几乎从未同京都苏家中联系。如果不是这次苏世子为了哄祖母开心,跑去江南寻花,他和母亲也不会顺势提前来京。 不同于苏府书房里的轻松惬意,叶府毓珀堂气氛紧张。 从苏府回来后,叶老夫人留下叶凤锦三姐妹。 王夫人、秦氏和柳氏也陪坐在侧。 叶老夫人耷拉着脸,盯着下面跪着的姐妹三人。 屋里一时无人说话,针落可闻。 “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锦丫头,你来说。”叶老夫人让叶凤锦先说。 叶凤锦哆嗦一下,她惴惴不安地望向秦氏。 “母亲……”秦氏起身,要说话。 “你闭嘴,我在问锦丫头,你插什么话,锦丫头,把你看到的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叶老夫人呵退秦氏。 “我……我只看到花架子倒了,三妹妹摔倒到地上,四妹妹一脸惶恐地站在那里。” “你说什么?谁一脸惶恐了!”叶凤媛反驳,她刚要站起来,又被叶老夫人严厉的眼神按回到地上。 “也就是说,你没有看到媛儿推泠丫头了?”叶老夫人语气深沉。 “没……没有。但是,花架都倒了,三妹妹如此瘦弱之人,背对着花架,旁边没有别人,不是四妹妹又是谁呢?”叶凤锦轻声答。 “你!你们真是一丘之貉!”叶凤媛再也听不下去,她向前跪行,扯住叶凤泠手腕,厉声:“我没动你一根汗毛!你自己说!当着祖母的面,你说是不是你自己跌倒的!” 叶凤泠惊恐地看叶凤媛,也不敢拽回手腕,期期艾艾地,慢吞吞道:“好,是我自己跌倒的,四妹妹从始至终也没有碰过我。” 她这幽怨自怜的语气,说了比不说的效果还糟糕,好像是叶凤媛逼着她承认一般。叶凤媛气得仰倒,她紧紧咬着牙,新仇旧恨,再也忍耐不住,破口骂出:“你这乡下来的破落户!”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第34章 见缝插针 第34章见缝插针 叶凤媛的话说完,一向宠辱不惊的王夫人都沉下脸色。 一是大家从没见过温文尔雅的叶凤媛口出秽语,二是“乡下来的”四个字实打实跌柳氏的面子。 柳氏面上一阵红一阵青,她原本还在担忧两个女儿被叶老夫人责怪,现在只剩下内心羞愤,被亲生女儿说“苏北是乡下”,这样的打击让她说不出话来。 一直被叶凤媛踩在脚底下的叶凤锦哪里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叶凤泠语气幽幽才开了个头,她就见缝插针:“四妹妹这话说得好笑,当着祖母的面,你都敢这样说自己的姐姐,当时没人在旁边,指不定你如何推的三妹妹呢。我们又不是瞎子,你不仅不道歉,反而一直咄咄逼人,胁迫三妹妹承认此事跟你无关。你这人怎么这样,三妹妹刚刚回来,人生地不熟,你不说帮着自家姐妹快点熟悉,反而欺负人,京都名门小姐哪有你这样的……” 叶凤锦越说越来劲儿,还是在看到秦氏对她微摇头后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叶凤泠低着头,竭力掩饰她心底的那抹狡黠和得意。她也没料到,叶凤媛如此沉不住气,可能她从没遇到过这样直接的“栽赃”。 头顶传来叶老夫人咳嗽声。 她在喝茶后,慢悠悠开口,“原以为我们叶家的姑娘,就算不说,也一定知道血浓于水、一脉同气的道理,不想今日闹出大笑话,让外人跟着瞧了全本的热闹。” 叶老夫人看到叶凤媛不服气的表情,“啪”的一声把茶盏摔到案几上,恨铁不成钢:“媛丫头,你还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是不是,不论你有没有推你三姐姐,在外人面前,你那样说话、行事,就是目无尊长,刚刚你又说什么”乡下破落户”,你说的是谁?你亲姐姐是乡下破落户,那你又是什么?你……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哎——” 叶老夫人的一声长叹,终于让叶凤媛翻然惊醒,她张开嘴,想要说不是的,她不是这个意思,但她望向上面神色冷淡的王夫人、幸灾乐祸的秦氏和羞恼气愤的柳氏时,嘴里的话就卡在了喉咙。 她终于松开紧紧攥着叶凤泠手腕的手,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跪坐在那里,是了,她还劝解丫鬟们呢,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忍不住了…… 叶老夫人转向叶凤泠,不同于对叶凤媛的失望和痛心疾首,叶老夫人严肃冷淡:“三丫头,我知你刚刚回京,不太适应这京都的一切,府里的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但是在叶府外面,我希望你记住,你姓叶,首先有叶这个字,才有你叶凤泠。我也不想追究你和媛儿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但你是姐姐,爱护幼妹、谦让礼待是最基本的。若是你做不到这一点,就休怪我不念祖孙情。” 叶老夫人字字用力,狠狠敲打在叶凤泠心上。 叶凤锦隐有笑意,叶老夫人剜她一眼,厉声道:“锦丫头,你是觉得今日的事,和你没关系是么。你以为媛丫头和泠丫头出丑了,就显得你好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叶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心存害自家姐妹的心,早晚会报应到自己身上。今日的事,孰是孰非已经不重要。但以后,若是再出现这样姐妹失和、袖手旁观的事,我定不轻饶。你们三个,今日起,不要去女学了,去给我抄写《叶氏族谱》,抄到我说停再停!” 说完后,叶老夫人满心失望,尤其对叶凤媛,她挥手让三人退下,只留三个儿媳妇。 第35章 发怒的主母 第35章发怒的主母 宜秀居,月色花树,蓬蓬簌簌,银玉饰帐,满室芳菲。 叶凤泠躺在床榻上,看着书案上摆放好的《叶氏族谱》、一碗已经没了热气的鸡汤还有一副流光溢彩的玉镯,脑子里闪现刚在柳氏面前的场景。 自毓珀堂回来后不久,柳氏就把叶凤泠和叶凤媛两姐妹叫到三房正房。 柳氏端坐在上,也不让进屋的叶凤泠和叶凤媛两人坐下。她似乎还没有从刚刚被婆母敲打的窘堪中回过神来,脸色难看。 一盏茶后,柳氏才开口:“泠儿,今日你受委屈了,只是在外面,纵使媛儿做的过分些,你也应该迁就她一些,不应该闹得这样难看。” 这是要敲打她? 叶凤泠眨眨眼,她委屈地点头,强忍不哭。果然柳氏转头开始训叶凤媛:“媛丫头,你怎么能行事如此下作……” 叶凤媛不似叶凤泠,她今日一天受的委屈比十几年加起来的都多,没人听她解释,每个人都在指责她。 别人可以诬陷嘲讽她,但她亲娘,怎么可以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骂她,叶凤媛被心中委屈呛得眼泪哗啦啦掉落:“谁下作?我根本什么都没有做,你们为什么这样对我——” 柳氏被叶凤媛的眼泪弄得心情更糟,她只当作叶凤媛还在惺惺作态,“怎么了,我说你都不行了?你能做出这样得事,说出那样的话,就不能我这个当母亲的说说你了!” 叶凤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红脖子粗:“我做什么事了,我说什么话了?叶凤泠她信口雌黄,凭什么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闻得此言,柳氏彻底怒了。 “反了你了!我说你几句都不行了,你现在还不是皇子妃呢,就算是皇子妃了,也是我的女儿,不想受着我打你骂你,那你滚啊!你给我滚啊!”柳氏站起来双手叉腰,手指门外,都顾不上头上簪钗横斜。 叶凤媛双目赤红,一字一顿:“娘亲既然有了新的女儿,还要我这个下作的干什么!现在已经都要让女儿滚了,女儿滚就是了,娘亲你别后悔。”说完,甩袖子就走。 柳氏气得捞起手边茶盏往外摔,这茶盏没打中叶凤媛,反而偏到叶凤泠胳膊上,茶盏里的水飞溅,叶凤泠袖子上一片晕染。 柳氏唬了一跳,好在叶凤泠袖子下的玉臂虽然被烫红,但没有破皮。 看到柳氏围着叶凤泠忙前忙后,叶凤媛一口气跑回了桃花坞,把柳氏气得又一阵锤胸口哭泣。 现场乱作一团,唯独叶凤泠,冷眼旁观,心道原来在柳氏这里,这个妹妹也不过如此。 上辈子她看到和听到的,大多出自叶凤媛之口,以为叶凤媛真是被所有人捧在手掌心。 现在看,恐怕只有叶老夫人和三老爷对叶凤媛有几分真心实意,她们的这位母亲大约只关心唯一的儿子、围着夫君转,眼前的两个女儿在她眼里,只是争夺名利的工具和垫脚石。 叶凤泠心底长吁口气。 第36章 有点儿疼 第36章有点儿疼 多可笑啊,一辈子追逐渴求的温暖亲情,其实一开始就没有过。 也许,叶凤媛早已经明了,正是因为清楚所以存着强烈的危机感,总怕叶凤泠夺了她的位置。 这是命运送到她们两个面前的一道考题,上一世的叶凤泠混沌懵懂,败在叶凤媛手下,而这一世,叶凤泠翻身来战。 这辈子的叶凤泠不讲什么血缘亲情,也对这母女之情、父女之情、姐妹之情没有任何指望。 敌人就是敌人,皇宫内苑里亲父子兄弟都可以自相残杀,更何况面对一个根本不把她当亲姐姐看、处心积虑对付她的妹妹呢。 叶凤泠在忤逆的叶凤媛衬托之下,形象更加温顺善良,加上被摔的茶盏烫着了,柳氏亲自吩咐三房小厨房送来一碗鸡汤,又遣丫鬟送来这副流光溢彩玉镯,算是给她的补偿。 这份有着浓烈粉饰意味的慈爱温柔,在叶凤泠心里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玉烟溶溶仙气深,含光袅袅混俗尽。 香炉里飘出一阵九层罗勒香,是叶凤泠为贺柳老太爷寿辰亲手治的香。 罗勒草全身是宝。 让叶凤泠印象深刻的,是关于罗勒的传说。 很久之前,有个姑娘喜欢上一个男子,姑娘的两个哥哥不同意,就杀了这个男子。姑娘伤心欲绝,又不忍责怪哥哥们,偷偷把男子的尸体埋在院子里。不久后,草地上长出一种全身芬芳扑鼻的草,便是罗勒。 何种浓烈的感情才会迸发出这样芬芳扑鼻的香味。 香气扑鼻、撩人心弦。 两世为人,自始至终,只有外祖父和向师傅给予叶凤泠家的温暖。 她好想外祖父和向师傅啊—— 一场寿宴让人半身酸痛,叶凤泠趴在塌上,昏昏欲睡。刚想眯一会,就听到脚步声,睁开眼,是月麟在给她盖被子。 “小姐,刚我去针线房核对咱们的花样子时,听到小丫鬟嚼舌头,说桃花坞那边摔了一屋子的瓶瓶罐罐,又哭又闹、折腾了好半天,最后还是三老爷带人过去才消停下来。” 看来叶凤媛的“委屈”终于有人懂了。 果然,等叶凤泠梳洗完临睡前,紫苏又偷偷打听来,三老爷不光让贴身小厮把桃花坞摔碎的东西补齐,还送去一大摞澄心堂纸。 时人尚文,笔墨纸砚这类文人日常所用之物,在豪门勋贵之中,追求精益求精。“澄心堂纸”以半透明而平滑的纸面上隐现出鸟兽花木形象(水纹纸)而闻名,享有“纸寿千年”的盛誉。 能得三老爷一大摞澄心堂纸,叶凤媛这次的“委屈”可算没有白受。 “桃花坞那边还请了大夫,说是气急攻心,人厥过去了。最后,三老爷非要拉着三夫人一块去看了才好。”紫苏心疼叶凤泠。 谁知闻得此言的叶凤泠,笑了笑,自枕旁翻出来那副流光四溢的玉镯子,把其中一只给紫苏带到手腕上。 “紫苏,这镯子成色看着真好,送给你和月麟,你二人伴我自苏北到京都,为照顾我殚精竭虑,我从没把你们看作是丫鬟,你们才是我真正的姐妹。你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些事烦心忧愁的。”叶凤泠摸了摸紫苏的白净小脸,笑靥如花。 她要把好东西送给真正心疼她的人。 叶凤泠看着月麟和紫苏带好镯子,又吩咐她们把桌上冷掉的鸡汤倒掉,才翻身睡去。 只是,谁也不知,夜半时分,叶凤泠的床榻上曾响起过悉率呜咽声。 长夜冷寂,烛明室深,佳人泪侵湿谁心。 第37章 嘘,小点儿声! 第37章嘘,小点儿声! 京都的春天总是有棱有角的,不仅有桃花浓、雁字回、泥融沙暖鸟雀啾的草木荣荣,更有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堤柳绿的雨润如酥。 春风化雨、迟日江丽,一场春风常常带来一片春雨。 昨夜又下了场雨,将天空洗的澄澈如碧。 早晨起来,远处殷红的云霞缓缓飘散,茫茫大地自沉沉睡意中醒来。叶府的仆从们一早就开始劳作活计,但却噤声悄行,生怕叨扰主子的清梦。 苏国公府老夫人寿宴后,叶府三位小姐已经各自抄了好几日的《叶氏族谱》,苏府花房一事就这样不再被人提起。 让叶凤泠感到意外的是,一早,柳氏亲自来到宜秀居,还带着个胡桃木包银边的妆匣。 柳氏一进门,就让丫鬟们都下去,令她贴身的丫鬟守在门口。 叶凤泠看到这个架势,就知道柳氏要说一些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话了,可能最想防备的就是叶凤媛,宜秀居离桃花坞很近。 当了柳氏不足一年的女儿,加上这次回京后见她所言所行,叶凤泠对柳氏也算是有所了解,好面子却不伶俐,行事毫无主见又要强掐尖,夹在强势婆母和独断专行的夫君之间,事事想周全,偏偏件件做不得主。 比如,此刻,叶凤泠看出来柳氏是想给她一些东西,却要偷偷摸摸生怕别人知道似的。 可她一路走过来,路过桃花坞门口,叶凤媛可能不知道么,尤其还在现在这种有些敏感的时候。 而反过来,是不是她这种偷偷摸摸给叶凤媛一点好处,也会避开叶凤泠呢。 上一世叶凤泠还会因为这些事心酸难过,现在看着,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好气又好笑。 “泠儿,娘亲知道前几日的事,是你受委屈了,你才回京,结果就遭了这种事,娘亲心疼你,但也不知怎么能让你高兴点,我想来想去,就把你外祖母当年给我的东西拿来给你当个压箱底的,你快过来看看喜欢不喜欢?” 柳氏说着还瞅了瞅门窗,确信没人偷听。这番行事真是撑不起三房夫人的头衔呐,叶凤泠心里暗道。 柳氏继续悄声:“这事——这事你别和媛儿说,她这个人…心眼儿有点小……这是咱们娘俩儿的事,不要让她知道,就当作咱们的小秘密。” 叶凤泠挑了挑眉,做出满怀期待的模样,连连点头。 柳氏打开妆匣,叶凤泠探头过去,只见里面是一套样式有些陈旧的赤金头面、一副丁香耳坠并两三只带穗的玉步摇。 除了赤金头面瞧着确实是老物件外,另外的只能说堪堪称得上是首饰。叶凤泠虽然没看过什么太过稀罕的物什,但她也清楚这一匣子东西加起来,拢共超不过百两,同叶凤媛那一大摞的“澄心堂纸”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作为一个养在府外多年的女儿,一穷二白地回到府里,又受了所有人都知道的委屈,难道不应该堂堂正正地置办行头、弥补伤害么,竟还要鬼鬼祟祟仿佛做贼一般。 叶凤泠陡然生出一丝悲凉之情,呵呵…… 第38章 请记好“棋子”人设 第38章请记好“棋子”人设 叶凤泠心中好笑,但顾及柳氏面子,只得拿捏一下:“女儿初来侯府,虽然受一些委屈,但同娘亲和亲人们的陪伴相比,根本不值一提。现在娘亲又给我这些,我受宠若惊。只是给我这些,竟要特意瞒着四妹妹。 柳氏听闻,一怔,也有些不自在,尴尬地别过眼去。 她长叹一声,拉起叶凤泠的手:“泠儿,娘其实也是为了你好,你刚回来,不知道,其实你四妹妹同三皇子的婚事已经人尽皆知了,眼看着就要下旨。这个关口,她稍微嚣张跋扈些也能理解,你没看府里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咱们女人呐,嫁人就等于第二次投胎。就算为寻一门好亲事,你也不宜同媛儿起争执。至于这些首饰,不让她知道,就是为你好,你可得体谅娘亲的一片苦心啊。” “再说了,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些日子瞧下来,我也知道,同媛儿比,泠儿你更体贴、更识大体,你是在苏北柳家长大的,和娘亲肯定是最亲的,娘亲不会害你的,到任何时候,你可都得听娘亲的话啊。” 叶凤泠听得心中呵呵,脸上的笑都快维持不下去了。 这是先扯出叶凤媛即将嫁入皇家的大旗,让叶凤泠识时务,然后再拉拢她站到柳氏这一面,乖乖做柳氏手中的一粒棋子么? 叶凤泠都想扭头瞅瞅妆台上的铜镜了,难道她真的长得给人感觉是个傻不愣登的“花瓶”? 人常说宁愿跟着要饭的娘,也不要跟着当官的爹,于叶凤泠来说却是宁愿在不算繁华富贵的苏北小城里安稳度日,也不要来这纸醉金迷、虚情假意的贵门过锦衣玉食的市侩日子! 柳氏留心叶凤泠反应,见她一直不接茬,知道是心里不满意,突然就伤心了,掩面泣道:“泠儿,我知道你心有不满,其实娘也不满呐,你不知道娘亲的日子过得有多难,自从你凤卿姐姐出嫁后,上有强势精明的婆婆和两个家世比我好的嫂子,下有不听话的瑜儿,你父亲他天天就知道闷头做文章,咱们三房就靠我一个苦苦支撑。可恨媛儿这丫头,根本不体贴我,加上被大家惯坏了,见天儿给我脸色瞧,现在你来了,又开始给你下马威,你说,咱们娘俩儿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 柳氏的一番哭诉,句句在推诿、字字在挑拨,没有让叶凤泠听出一丝一毫对她的心疼。叶凤泠深切检讨,也许叶凤媛对柳氏的态度才是最合适的,没看么柳氏就不敢这样去桃花坞“哭诉”。 不过,现在是想要她作何反应呢? 叶凤泠疑惑。她仔细回味对方意思,确认对方是想拉她“入伙”,同时要她学会自己保护好自己,即“体谅”叶凤媛。 叶凤泠:…… 半晌,叶凤泠不得不在柳氏泪眼里点头:“娘亲,我明白了,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的,你放心,我也会体谅四妹妹的,不给你找麻烦。” 别人是没娘的孩子像根儿草,到了叶凤泠这里,变成了有娘的孩子是根儿狗尾巴草。 柳氏叹口气,抚摸叶凤泠发顶:“泠儿,我跟针线房打过招呼,一定紧着给你赶制衣裳,再配上这些首饰,让你的丫鬟给你好好打扮打扮,你长得这样美丽,一定能寻到前途无量的名门公子做夫君的,到时候娘再给你准备厚厚的嫁妆,咱们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不在这里受这窝囊气。” 叶凤泠听完,连假装乖巧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感情是想赶紧把她收拾收拾嫁出去啊,这到底是不是她亲娘,是外祖父的女儿么?叶凤泠又陷入“我到底是谁,我从哪里来?”的逻辑中。 柳氏看着叶凤泠软糯无辜又有些迷茫的神情,再次感叹,这最没让她操心的女儿,是长得最美的,可惜已经有一个女儿要嫁入皇家,没有姐妹同嫁皇室的先例,只能在京都勋贵中寻一门亲事了,真是白白浪费这份美貌。 第39章 瞌睡给了个枕头 第39章瞌睡给了个枕头 叶凤泠母女二人继续关门“小话”中。 “泠儿还缺什么,让人跟我说,娘亲命人给你送过来。” 叶凤泠回过神,淡淡:“娘亲,缺的可多了。” 叶凤泠看到柳氏一瞬间有些心虚的表情。 怕叶凤泠狮子大开口,柳氏忙道:“缺…缺了什么?” “我看二姐姐、四妹妹打赏下人都是用碎角银子,我手头什么都没有,娘亲,我有月例银子么?” 除了手里剩下的二百两银票,叶凤泠浑身上下只有几匣子不顶用的首饰,简直一穷二白! 再这样下去,紫苏外出打听消息,估计都要没“活动费用”了。 柳氏恍然大悟,静默半天后,凑到叶凤泠耳边,悄声:“等会儿你让丫鬟来一趟,我给你一些,你先用着。” 柳氏这回说话还是算话的,不一会就给月麟带了二十两现银给叶凤泠。 只是,瞧着碎银子的叶凤泠提不起兴致,心里不是滋味。叶凤媛这个人虽然让她忌惮,可她清楚,对方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怎么样她,在叶府,叶凤泠的日子还算舒适。 可谁能料到,柳氏的话透露出一个让叶凤泠发愁的意思:柳氏想尽快把她嫁出去,甚至这都可能不仅仅是柳氏的意思。 叶凤泠不得不把情况往最坏的一面想,她是叶凤媛的姐姐,自古没有姐姐不定亲,妹妹先出嫁的。也许叶府家长们真的已经在考虑把她嫁出去了,不仅能少一个不讨喜的“碍眼”,还能推动叶凤媛和三皇子的婚事。 看来,开香铺、寻良夫的计划必须加快了。 不得不说,有时候事情的发展就是如此歪打正着,叶凤泠正愁眉不展时,就来了个“枕头”递到她头下。 这事要从叶凤媛和三皇子说起。 众所周知,三年前叶凤媛一曲“出水莲”让三皇子拜倒在叶四小姐的裙下。从此,两人绕提临风、花笺传情、游园相会……颇有比目连枝、鸳鸯双飞的意味。 毫不避讳的浓情蜜意,在京都闺秀圈被传的沸沸扬扬,大家都说,只等再过几年,叶凤媛及笄,两人就会鸾凤和鸣,三皇子妃,早晚都是叶府的。 在皇室和叶府或明或暗的默许下,叶凤媛和三皇子如同时下所有暧昧有情的公子小姐一般,传花笺、宴中相伴,甚至偶尔还私下相会一番。 三皇子好多日子没有见叶凤媛,他偷偷差人传消息进来,倾诉相思。 两人约定后日在叶府小姐们常去的书斋碰面。 约好后,叶凤媛就捧着她写好的《叶氏族谱》,一路罗裳如云、瑶碧华琚地去了毓珀堂。 也不知叶凤媛说了什么,反正最后是得到叶老夫人的许可,同意让三姐妹一块去书斋。 叶凤媛对此不太满意,她不想带着叶凤泠,但心知能让她出门,就已经是祖母的让步,只得答应。 正在宜秀居急地跳脚的叶凤泠,便接到丫鬟过来传的叶老夫人口信儿,后日,叶凤锦三姐妹去京都的书斋转转,各自购置需要的书籍典藏。 听到这个消息,叶凤泠计上心头。 第40章 你侬我侬 第40章你侬我侬 这日午后,叶家姐妹三人去京都四方缘书斋。 这是叶凤泠到京都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门逛街,她打定主意,要溜到街上逛逛。 马车轱辘压在路面上,滚滚向前。 叶凤泠掀开帘子向外望,街道两面茶楼、酒馆、当铺、作坊不一而足,街旁空地上还有不少张着大伞的小商贩。 高高飘荡的商铺招牌旗子迎春风招展,在突兀横出的飞檐之间交错相应,远山苍翠层层叠叠、薄烟轻轻袅袅,街上粼粼而来的马车、川流不息的行人,带着一股热闹春意扑面而来。 不久,马车停下。叶凤泠跳下马车,抬首就看到一座气势恢宏的院子,果然是京都有名气的书斋,大门上写着“四方缘”,字体遒劲有力,像要冲破牌匾的禁锢。 书斋建的甚有古意,高高房檐斜飞入空,烟青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清冷光泽,书斋四周垒有围墙,从围墙外望进去,隐约可见古树参天、绿树成荫。 走进大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层层叠叠的乱石树木间是累垂可爱的矮牵牛和报春花,牵藤隐蔓,将松柏的苍翠藏匿其中。 书斋里,别有洞天,叶凤泠都没想到,高高的屋顶下竟是没有分出层次,一间大厅里摆满了高可触顶的大书架。个书童在爬梯放书或取书,几位穿着讲究的读书公子正低声与书童要着书。 叶凤锦与叶凤媛显然是常客,熟门熟路,她们一个说去净室方便,一个说去转转新书,向相反方向走。 等眼花缭乱的叶凤泠想起来时,叶凤锦和叶凤锦全都不见了,好在有专门服侍书客们的书侍引叶凤泠往里走。 叶凤媛三两步拐进一间暗房。一进屋,就被人拉住手,三皇子满面笑容。 “阿媛,好些日子不见,你想我了没?”三皇子一吐相思。 他细细端详叶凤媛,反身将桌上放的一个楠木匣子推到叶凤媛面前,这是近日幕僚献上来的南海珍珠,颗颗硕大浑圆,在匣子中泛着淡淡的珠光,被他第一时间拿来讨好心上人。 “上次见你钗上的珠子好似有些旧,拿这个去换了,还可以再串个臂钏,正好配你。”三皇子道,兴高采烈。 他显然刻意妆扮,穿的蜀锦袍上,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和头上的羊脂白玉发簪相呼应,身上隐隐飘出浅浅淡淡的龙涎香。 叶凤媛甩开三皇子的手,满脸幽怨:“你时时想着我,自然什么都是以我为先,可你身边的人却都嫉恨我,上次苏府宴席上,我被三姐姐栽赃陷害,没一个人为我说话。”说着,她就哭了,晶莹的泪珠簌簌落下。 她委屈地瞥三皇子一眼又一眼:“你也不用拿这些给我,我怕带了用了更遭旁人嫉恨。” 叶凤媛的一句话,哀婉柔软,一波三折,把三皇子听得脸红气喘的。 “阿媛,你说得这是什么话,我问过二哥和表哥,他们确实没看到,再说…再说,我对你如何,你是知道的,为了你,我便是掏心掏肺都甘愿。你千万不要因为别人疏远我。我还想问问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说你三姐姐刚回京么?你们亲姐妹,能起什么嫌隙?” 三皇子言辞恳恳,关怀备至,他虽生于皇家,但因是幼子,受尽偏宠,心思单纯,从不耽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人。 叶凤媛想一吐叶凤泠构陷她的恶毒行径,再添油加醋好好告一状二皇子、南平王世子,但她也怕经年累月维持的善良纯净形象被破坏。 她对三皇子,有心动、有投入,更有深刻的期待,早日嫁入皇宫,她才能成为人上人。 叶凤媛掩下不满,咬唇低声:“你对我好,我是知道的,但是你身边的人怎么想的,你怎么知道,人人都有私心,你又是这么好的性子,保不齐有人觉得你好糊弄。哎呀,不说这个了,我的这位三姐姐着实和我性情不投。可——只要你能时时刻刻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一番剖心诉情之语听的三皇子心旌荡漾。两人细细碎碎的,不知道说了多少,端是一个有心人、一个痴情人。 一时,叶凤媛又扭头羞恼,不理三皇子,两人你来我往,打情骂俏,好不情浓。丝毫没有注意到屋外窗下立着的一个人影。 人影垂着眼一动不动地立在阴影之中,赫然是叶凤锦! 叶凤锦翻完了新书后,百无聊赖,她看到叶凤媛的丫鬟绣容一动不动守在净室门口,心里就升起疑惑。 走过这边一排倒座暗房时,传出来细碎说话声,仿佛一男一女。 听到声音的叶凤锦,顿时停下脚步,她左右四顾后,蹑手蹑脚地走到窗下,侧耳倾听,没想到就听到这样一本“西厢记”。 叶凤锦羞得面红耳赤,心里骂叶凤媛,清清白白如空中皎月的三皇子,被她带成什么样子呀。 看似娇嗔软语,实际上无一不是挑逗引诱,叶凤媛既吊着三皇子继续对她好,又不把话落到明处,叶凤锦强忍着撞破他们的冲动,待两人终于诉情完毕散,叶凤锦才自己往回走。 就在这边窗内佳人才子春情无限、窗外倩影悄立黯然心伤时,无人理会的叶凤泠见叶凤锦、叶凤媛二人迟迟不归,就想趁着这个机会摸到书斋后门,溜出去转转。 她带着紫苏拐进书斋后面满目苍翠、春意盎然的园子,往里顺着一道清流水渠行数步,刚看到一个小小亭子隐于矮牵牛花架后面,身旁就传来了紫苏的惊呼:“小姐,小姐,你看——” 第41章 书斋邂逅 第41章书斋邂逅 精致小亭里坐着绫衣公子,侧影玉树风清、熠然生辉,旁边站着黑面小厮。 公子听到脚步声抬头。 可巧,是韩齐光。 他面上闪过一丝惊诧。 娇花映树、颜色殊丽,立于风中,飒然明媚。 “叶三小姐,也来逛书斋么?如若不弃,来饮一杯无?”韩齐光温然。 叶凤泠提着裙角走入小亭。 碧云绿丝,日暖东风,春意融融,书斋后院的风带着来自高大浓密冠木的清新,把韩齐光的直缀吹的轻轻拂动,风也撩起叶凤泠鬓角的碎发。 “寿宴回去后,叶三小姐…还好?”韩齐光开口。 叶凤泠愣了下,没想到韩齐光关心她,她垂下眼睑,复抬眸,“韩公子这话,倒让我不知如何答,何为好,何为不好呢?” 韩齐光卡壳,他总不能说差人专门去查过叶凤泠的来历,也知道对方是叶府养在府外的小姐,回府后在府里好一通折腾。 叶凤泠却不理韩齐光的怔愣,她伸手反客为主为韩齐光斟茶,又探身闻了闻,道,“信阳毛尖,好茶。韩公子身为苏国公府外孙,为何会在四方缘书斋里习字读书,看得还是……”叶凤泠瞥一眼石桌上的书,笑道“唔,《六地诡道》,一本讲前朝名将行军布阵的兵法书。” 叶凤泠样子长得好,笑起来眼睛都洋溢着柔光,连一旁站着的小厮都情不自禁陶醉在美人的一颦一笑里。 韩齐光想不到叶凤泠会认得《六地诡道》,他以为闺秀小姐们都会喜欢看闲书话本,怎么也想不到还会有小姐喜欢无甚乐趣的兵法书。 “这你也能看进去?”韩齐光好奇问。 叶凤泠翻开书瞧,她点头,“觉得怪有意思的,我在外祖父身边时,听他给我讲过这位李将军行军作战的故事,可惜后来先皇禁了为前朝将军着书立传,现在我又来了京都,便再也无人跟我讲了。你在这里看这书……不算违禁么?” 韩齐光笑,“你猜这书我从哪里得来?”他见叶凤泠饶有兴致地瞪大眼,接着道,“是从苏世子的书房拿来的。先皇禁止民间议论前朝军将,是为防止追思前朝,借乱生事,我们读他的书,便是要学习他的用兵之道。叶三小姐如果有兴趣,不妨拿去一读?” 叶凤泠挑眉笑:“公子送我花已经让我惶恐,无功不受禄,这样贵重的书,万一被我弄坏了,我可赔不起。” 闻音解意,韩齐光顿了顿道去去就回。 等他回来时,递给叶凤泠一个锦盒,“原物奉还,叶三小姐下次可要带好。” 叶凤泠还以为是那三百两银票,打开一看,却是又一次被她弄丢的崖柏手串,她心有微动。 “我见这手串温润圆滑,可见是常被抚摩,叶三小姐定极为珍视。两次掉落,可能是线绳宽松,我已找人换好银丝线,叶三小姐不要介意我的唐突。”韩齐光解释。 果然,崖柏手串变得紧实严密。 她禁不住抬起清眸。 重生以来,她很清楚自己的美貌和才华分量,这是在京都闺秀中脱颖而出的关键所在,更是博得才子佳婿青睐的“利器”。 但她没想到,回京后收获的最初善意是来自韩齐光。这样妥帖而细致的温怀,不同于那些围着她只会介绍自己门第才华的公子哥儿们。 从韩齐光的角度,对面佳人含羞带意的抬眸注视,带给他十足美的享受。 修长的玉颈、莹白的面庞、樱红的俏唇,清风拂过额角的鬓发…无一不精致、无一不美,但这些都比不上叶凤泠一双清眸惊心动魄的美。 浓长睫毛似飞、淼淼乌眸似水,荡漾影映着天空的云、风中的柳、浅笑的自己…… 一双仿佛蕴含无尽诗语的眸,让韩齐光禁不住眸色加深。 第42章 扑朔迷离 第42章扑朔迷离 叶凤泠和紫苏两人终究没有寻到溜出书斋的机会,同韩齐光闲聊后,叶凤泠揣着热乎乎的锦盒,又借了那本《六地诡道》,便匆匆折回。 回到叶府后,这本《六地诡道》就就被她丢在脑后,叶老夫人差人叫几个姑娘去毓珀堂,有事问她们。 原来,南平王新近从番波斯国的几个商贩手里买回几匹吐蕃马,南平王世子邀请亲近的几家亲戚好友们下个月初二去城郊庄子上的马场狩猎游玩。 叶凤泠上一世不会骑马,她也没去过这种狩猎游玩。重生后,为了经营含香馆,叶凤泠专门跑去学骑马。 叶老夫人不知道叶凤泠会不会骑马,先问叶凤泠要不要去。 待她得知叶凤泠会骑马、也想去后,明显松了口气。她没告诉三个孙女,南平王府差人送请柬时,曾专门叮嘱,请新回府的叶三小姐务必赏脸来。 叶老夫人望着姐妹三人离去的背影,目光定格在那个最纤细翩跹的人上,良久…… 风吹檐下、春回堂前,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叶老夫人终于松口,姐妹三人不用再抄写《叶氏族谱》,重新开始女学生涯。 叶凤泠除了白日要去女学读书、晚上研习《陈氏香谱》,清晨还要抽时间练习舞剑,她的时间被填得满满当当。 叶凤泠专门下禁口令,特意叮嘱月麟、紫苏、鲁妈妈等人不要对别人多讲她练剑舞一事。叶凤锦的不辨明暗和叶凤媛谨慎睚眦,让她决定避其锋芒。 很快就到了去城郊狩猎游玩的日子。 本朝皇室自西北而来,家世之风颇有些强悍,先帝时尚有妾室,但妾室没有生育,止皇太后一人生有两位皇子,便是今上与南平王。 到了今上,连妃嫔都没有,后宫之中只有魏皇后一人。魏皇后生有三子一女。如今,早已立了大皇子为太子,前几年娶陈尚书家的小姐为太子妃。二皇子成亲后不久,二皇子妃突发恶疾,一日不到就去了。现在,正是三皇子议亲的时候。只是三皇子情况又有些不同,他自幼养于皇太后膝下,他的亲事先要皇太后首肯,皇上皇后的意见反而靠后。 皇太后对叶凤媛感官平平,觉得她虽然有才气,但行事过于争强好胜,怕她与其他皇子妃相处不好。 近一年来,尽管三皇子和叶四小姐的情事在京都上层被传的沸沸扬扬,但宫里几乎从未单独宣召叶凤媛进宫,宫里上位者们的态度闪烁为这场情事披上了一层神秘面纱。 才十二岁的叶凤媛时时担忧,甚至已经到了会梦中惊醒的地步,偏她好面子,不愿透露给叶府长辈,只自己一个人闷在心里,暗自惶恐。绣容和绣屏虽知内情,但被叶凤媛勒令不许外传。 今日来狩猎,叶凤媛打定主意要再次催促三皇子去请婚。一路上,她被这事搅着七上八下,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的,连叶凤锦和叶凤泠看她好几眼都没发觉。 第43章 硬茬子 第43章硬茬子 到庄子上时,早已到了好多人。 三姐妹刚下马车,迎过来一个面生的小姑娘,她未语面先红,娇娇怯怯打招呼。小姑娘身量不高,形容怯弱,看着有些先天不足,是南平王独女和蕙郡主。 和蕙郡主同叶凤媛是手帕交,打完招呼,她就拉走叶凤媛,躲去一旁嘀嘀咕咕。 和蕙郡主后面窜出来一个“肉团子”,直直朝叶凤泠身上滚去,叶凤泠忙侧身闪开,再定睛一看,原来是苏牧妤。 苏牧妤今日穿一身玫红色骑装,头上又扎双丫髻,娇俏可爱,她上前一把抱住叶凤泠,仰头扬起笑脸:“泠姐姐,你可来了,我一直在等你呢。” 叶凤泠额角跳了跳,苏二小姐好生热情,让她有点招架不住。 尽管叶凤泠态度显得不甚热情,依旧阻挡不住苏牧妤对她的喜欢,缠着她问东问西。 在一片姹紫嫣红、闺秀如云中,有一位神色骄矜、容颜惹眼的女子。 这女子身穿绛红色的骑装,额头贴稀有的翠花钿,明艳四射,腰间还系纯金镶翡翠细珠,马靴上有大块的琥珀石做缀,富丽又英姿飒爽。这就是当今帝后唯一的公主,昭阳公主。 叶凤泠打量昭阳公主的时候,众人也在看着叶家三位姑娘。 叶凤锦今日穿柳色骑服,配月白色的马靴,如春日里摇曳的柳树枝一样鲜嫩。 叶凤媛一如往日潋滟娇嫩,梳堕马髻,坠南珠耳珰,端是“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 而叶凤泠,却同众位小姐们穿的不太一样,她选择了鸩羽色这种少女很少用的颜色作骑服,腰上束着两掌宽的束腰,配一双浅青褐色马靴,头发更是学男子一样,全部束在头上,固以黑木冠,既简洁又雅致,全身再无其他饰物,干净简单。 南平王世子领着二皇子、三皇子、苏世子、苏九章、镇国公世子魏麟、韩齐光等一群人,有好些人没有见过叶凤泠,他们交头接耳打听那位束马尾的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南平王世子悄悄对苏牧野说,“蛇蝎美人看着就是个硬茬子。” 苏牧野瞟一眼叶凤泠方向,露出似笑非笑地神情,硬茬子么? 人到齐后,先去挑马。 几位皇子公主都自带坐骑,无需挑马,他们就在一旁等众人选挑合适的马匹。 吐蕃马自番波斯传入,流传到河曲地区后经选育,再贩至京都等地供权贵人家骑玩,大多体质结实,头显得很大,耳朵也比中原马种长。这一批的吐蕃马毛色有黑、有青,正在驯马师傅的看护下在马棚里或是低头吃草料、或是仰首嘶鸣。 叶凤泠同苏家姐妹打过招呼后,就在马场里左看右看,她心知自己可真真是两眼一抹黑,当初学骑马就已经废了好大力气,现在如果贸然挑选,只怕闹笑话事小,马匹性子烈无法驾驭才是大事。 正在她愁眉不展之际,瞄到不远处韩齐光的身影,她拍拍手,转转眼珠,向走韩齐光走去。 第44章 巧使劲儿 第44章巧使劲儿 行到近处,叶凤泠看到韩齐光弯腰对着一匹吐蕃马的马蹄子不知做什么。 她探头,“这马怎么了?” 韩齐光正闷头用力从马蹄掌处往外拔着什么,不妨头顶响起女声,他一个分神,马就挣扎抬蹄,如果不是他反应灵敏,只怕会被马蹄踢伤。 叶凤泠:…… 她只是好奇,不是有意的。 见叶凤泠脸上升起红晕,似羞愧,韩齐光忙道,“叶三小姐没被伤到,这马蹄掌里扎进去一截铁钉,我见它走路一跛一跛的,实在难受,就想拔出来,不想它这么不听话。” 叶凤泠了然,望过去,果然这马左前蹄似乎不妥,不敢用力。 “可是这样直接拔,它能让你拔么?”叶凤泠虽然没怎么接触过马,但也看得出来这马脾气算不上太好。 韩齐光赧然,他虽然骑射不差,但却没有在驯马上下过功夫,刚只是一时好心,现在也被叶凤泠问住了。 还不待他想办法,就见叶凤泠歪着头望了望天后,从头上拔下几根头发,双手似乎用头发打了个结,抬头对他道,“韩公子,我有办法,但不知有没有用,你帮我拉住缰绳,让马保持不动,我来试试。” 韩齐光颔首。 等他稳住马后,叶凤泠蹲下用手中发结深入马蹄掌的缝隙里,也不知她怎么用的力,韩齐光只听到一声——叮! 一小截铁钉就被顺势拔出,滑落到地上。 叶凤泠站起来,拍拍手,笑,“还好铁钉不大,再长可就不好使劲儿了。” 韩齐光眼睛发光地望着叶凤泠。 如果说最开始注意叶凤泠,源于对方的殊容和出其不意的阔绰,后来就纯粹变成了对她花样百出手段的好奇了,这样一位内蕴丘壑、风华无限的佳人,有胆识和衙役“打太极”、有魄力对刁奴“痛下杀手”、有善心呵护花草。 她一会儿世故圆滑、一会儿果决狠辣、一会儿长袖善舞、一会儿又心细敏锐,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韩齐光只觉眼前之人的笑容,在阳光下闪着光,梨涡深深、清甜沁人。 叶凤泠却不知韩齐光脑里想的什么,她瞟瞟韩齐光,见对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只好开口道,“韩公子,我不太懂吐蕃马,你如果懂的话,能不能帮我挑一匹温顺些的马。” 闻得此言,韩齐光才回了神儿,他忙松开手里攥着的缰绳。 等他举目四望一圈后,复把目光落在眼前刚刚被两人解救的马身上,韩齐光靠近叶凤泠道,“吐蕃马在番波斯地区是挽乘兼用型,持久耐劳,性情温顺,尤以马头和四肢下有白章者为最佳。你面前的这匹虽然身量小些,但看它脖子和四蹄上的白章色,应是好马。就是不知道那小截铁钉有没有伤到马掌。你要不要试一试?” 叶凤泠欣然应允。 她利落地翻身上马,两脚牢牢地踏在韩齐光帮她缩短的马蹬上,轻轻一夹马肚子,这匹马就小跑了起来。 许是因为知道是叶凤泠帮它解决了难题,这匹马慢慢跑动,稳稳当当。 韩齐光开始还担心马掌处有损,这么一看,人和马配合的天衣无缝,方放下心。 第45章 请求被忘记 第45章请求被忘记 不同于马棚场的熙攘热闹,苏牧野百无聊赖地与南平王世子有一言没一言的说着话。 今日朝上有折子说江南有人卖官,秦国公言此事去年已有人上奏,派去的官员回报是子虚乌有,乃有人因不满选任故意传出来的流言。 南平王世子不信秦国公所言,总觉得这事蹊跷。特意捡了此刻问苏牧野。 “克己,你如何看此事?”南平王世子蹙眉。 苏牧野半眯着眼睛,慵懒地拂着爱马逐日的鬃毛,嘴角勾起:“秦国公这些年越发精进,用去年的折子回今年的上奏。这事肯定不是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但想往下挖,估计也难。” 他想到朝堂上秦国公的刚愎自用,冷冷一笑,邪魅狂狷。 南平王世子知道最近苏牧野与秦国公的小女儿打情骂俏,原以为他会知道更多的实情,不想就只得到不咸不淡的一句。 南平王世子正要继续开口,瞥到昭阳公主往这边走,忙住口。 对于昭阳公主和苏牧野,今上早年有亲上加亲的想法,但皇太后、魏皇后和长乐长公主均不置可否,态度晦暗不明。近些年苏牧野风流名声在外,连皇宫后庭都去的少了,显见为避尚主。只有昭阳公主,仍一腔情意满泻苏牧野身上。 南平王世子素知堂妹心事,赶紧找个借口溜走了。 少女亭亭玉立,明艳动人。 “克己哥哥。” 苏牧野垂下眼睑:“近日宫中外祖母身体如何?” 昭阳公主心知苏牧野不耐烦,强作镇定:“皇祖母精神好多了,今早还进了一碗金丝雪燕,只日日念叨着你,总说你也不入宫看看她。” 顿了顿,她又道,“克己哥哥,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我……”脸上泛起红晕。 苏牧野仿若没有看到对面的人面桃花,他转身面向远处,轻笑:“最近翰林院实在太忙,回头你和外祖母说一声,我得闲了就入宫给她请安。” “克己哥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你告诉我,不然我总心里没底……” “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好好说话了,你可知,我日日夜夜睡不好,总梦到咱们一起玩的日子。”昭阳公主扯苏牧野袖子。 苏牧野面颜如雪,神色如冰,无动于衷。 吐蕃马的嘶鸣声自远处传来,一声一声,应和昭阳公主心中无声的呐喊。 甩不掉昭阳公主,苏牧野干脆斜倚到旁边树上,表情寡淡:“昭阳,你不小了,很多事不用非要明说的。” 不带感情的话似一柄利刃,剖开昭阳公主的心,淌出一片血红,这血红之意自心头往上,逼得她眼眶一阵发热。 “为什么?就因为你不想尚主,就要抛弃咱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么?” 出身又不是她能选择的,她不喜欢公主的身份,她只喜欢他。 昭阳公主心头瞬间涌上无数委屈和愤怒。 “你可以这样想。”苏牧野淡笑。 “可以前你不是这样的,我们明明一起骑马游湖、一起看花灯、一起看星星月亮,一起……”昭阳公主哽咽。 绿英香满砌,两两鸳鸯小,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 苏牧野双眸幽黑下去,他怔愣半晌。 那些美好的回忆终究散落在时光的长河里,破碎万千,再也无迹可寻。 苏牧野只茫然一瞬间,又迅速恢复如初。 他怜悯道:“湘君,人总会长大,也会改变。我曾以为追逐的东西,到头来发现不过是镜花水月…我的年少轻狂和懵懂桀骜,可能误导了你,对此,我很抱歉。但我早就不是原来的我,你也不要再想以前了。我们都变了,过两年,选个心仪的驸马,好好过日子。” 昭阳公主脸色惨白。 苏牧野如此说,就是真的不打算和她在一起了,他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改变风流本性。 可昭阳公主这么多年还是心甘情愿地沦陷了。 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是河畔放灯?是路边插柳?还是一次次温声呵护,一声声呼唤“昭阳”,明知道表哥就是一脸俊秀优雅,却总是心安理得的干着最混蛋的情事,她还是一头扎了进去,再难自拔。 从此,青春韶华里,多情与无情、叛逆与顺从、无措与冲动,都是他…… “表哥有心仪之人?”心头滴血的昭阳公主强颜欢笑。 苏牧野无奈:“湘君,你怎么还不明白,我并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表哥,放心,我不会缠着你的,只是想知道依表哥的心气儿,是否遇到过心仪之人。” 昭阳公主目不转睛。 苏牧野半晌无言。他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长叹一声。 突然,一道人影闯入眼帘…… 第46章 审美偏差 第46章审美偏差 两人正说话,一道人影闯入苏牧野眼帘。 他一下子容光焕发,眉梢俱是笑意,一双清澈凤眸,更仿佛清水里落下星子,风姿玉朗、光华潋滟。 苏牧野冲远处招手,丢下句:“我去跑会马,”就翻身上了马。 “嘶——”逐日四蹄乱飞,向外冲出去。 昭阳公主愣愣地回头,看到的就是秦国公府小姐笑靥如花,苏牧野从马上俯下身倾听秦国公小姐说着什么,脸上神情柔和。 昭阳公主轻轻抚上裙摆,低头:“原来如此,看来确实是我自作多情了……” 选好马后,公子小姐们都迫不及待地在马场空地上玩闹起来,有着“魏木头”之称的镇国公府世子魏麟早已按捺不住,高声吆喝要去拨彩头。 这庄子东靠京都城,北倚玉顺山,南平王世子已让人圈好一大片林子,给大家狩猎。 众人约好,以号角声为开始和结束的讯号。 本朝皇室来自西北,牧猎祖风不改,一眼望去,就见这些公子哥儿和小姐们鲜衣怒马,均已整装待发,除和蕙郡主身体怯弱不参加,其他人都是鲜眉亮眼、慷慨激昂,一时间,马鸣声、呼喊声、吵闹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在这热血氛围烘托下,叶凤泠也开始心潮澎湃,自上一世到现在,她还从未玩过林场狩猎,很想试一试自己的马技,说不准有机会猎到小兔子给紫苏玩。 叶凤泠扫视,看到一众公子之中,“苏美人”最惹人注目,一匹黝黑发亮的高马,一身月白色的高腰猎装,腰线笔挺,宽阔马裤被束在玄色长靴里,显得两条大腿看上去愈加修长。 且他上身斜背着一柄长弓,与旁边众人或是乌木雕饰、或是珠光流转的华贵弓箭十分不同,那弓看起来暗沉沉的,弓背抹了油,实用又朴素,看得出年头很久。 这行头衬得“苏美人”剑眉乌鬓,英气卓然,同往日风采迥然,引得旁边的小姐们频频回头,尤以秦国公府小姐引人注目。 叶凤泠暗暗称奇,醉心诗文,才华斐然的“苏美人”,竟也十分尚武的样子。而且他喜欢的小姐长得还没有他自己好看,也是奇怪。 正想着,叶凤泠突然感觉得有人看她。 略一巡视,就看到是韩齐光在远处望过来,他气质稳然,高标逸韵,纵是在京都涂粉成风的公子群中,也挺拔耀目。 四目相对,他眸中似有言语。 叶凤泠摸了摸手腕处的崖柏手串,又拍拍马头,朝韩齐光方向微微点点头,示意放心。 马场外长风呼啸,旌旗猎猎晓云风,铺天盖地,大旗被风吹得翻卷如龙。 随着沉钟般号角声响彻平野,数十骑如脱弓之箭射出,一时间马蹄如雷,欢声笑语响彻平野。 风劲角弓鸣声高悬,草生烈马蹄踏震钟。 叶凤泠骑在马上挥舞马鞭,享受腾云驾雾的刺激感。 马背上,耳畔是匆匆略过的疾风,和着喧嚣吵闹的烟火气,她肆意畅快、欲罢不能。唯有生命,才能带给人浓烈的悸动,让人有喜有忧,存活尘世。 等到山脚林场处,各人便开始分散行动,有的身旁有侍从牵着猎犬寻找猎物,有的则结队前往深林中搜寻猎物。 这山林时常有周围勋贵世家来此狩猎,林中被踏出了无数条小路,马儿走在其间并不吃力,但自然也见不到什么猎物。想要有所收获,势必要进入林中深处。 叶凤泠心系紫苏的小兔子,瞅着远处草丛似乎有动静,就打马朝那边跑去。 马儿在林中穿梭,绕左绕右,没什么林中狩猎经验的叶凤泠立时晕头转向。 她停下手中马鞭,让马儿慢慢踱步,眼前不见任何猎物踪影,反而出现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马上是红色骑装的昭阳公主。 第47章 林中奇遇 第47章林中奇遇 “昭阳公主,”叶凤泠点头致意。 高傲公主神色冷冷。 “前方乱石堆叠,恐不利于马行。”丢下这句话,昭阳公主径直策马离去。 闻得此言,叶凤泠从善如流,听人劝、吃饱饭,她轻轻拍拍马头,去往另一方向。 这片树林,是在玉顺山脚的一处缓坡上,枝树茂密、绿叶成荫,密密层层下的树梢丫杈交错繁盛。 “啊——” 正醉心于林中美景的叶凤泠,听到一声女子惊呼,接着就是一阵悉悉率率,隐约还有小声呼叫。 叶凤泠抵挡不住心底的好奇,她把马拴到旁边矮树上,拿着弓箭,蹑手蹑脚弓身向声音处走去。 透过低矮的灌木枝叶,她看到一抹柳绿色身影,地上还躺着一个人。 是叶凤锦在摇晃躺在地上的叶凤媛! 叶凤媛头顶还有血色! 距离两人不远的地上,孤零零滚着一块沾血石头。 “叶凤媛,叶凤媛,你醒醒!我就轻轻地砸了一下,你可别吓我!”叶凤锦低声疾呼。 摇半天,地上的叶凤媛也毫无声息,叶凤锦吓得开始哭。 “我——我不是故意的,这都是你自找的!谁让你天天勾搭三殿下,你还催着三殿下去请旨娶你,三殿下忠厚老实、皎如日月,岂是你这种阳奉阴违、诡计多端的人配得上的……”叶凤锦骂完,又复踟蹰,最终跺了跺脚后提着裙角跑了。 头顶鸟鸣啾啾,树林里风声幽幽。 叶凤泠长长叹口气。 万没想到,叶凤锦敢拿石头砸叶凤媛,还是在人烟稀少的狩猎林场上,也不知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何事。 话又说回来,地上的叶凤媛被摇了这么半天都不醒,会不会出什么事? 叶凤泠迈步走出灌木丛。 她仔细检查叶凤媛周身,确定她只是额角被砸破个小口,血都已经不流了,就是人一时半会儿没醒过来。 眼前的情况让人有些为难,是袖手旁观还是行侠仗义?,叶凤锦能狠下心把叶凤媛丢在这里,可她呢? 扪心自问,她实在没有这份狠决。 不过,如何救人还是要思量一番,叶凤泠挽起袖子,抬起叶凤媛拖向不远的一处山石堆。 一步…两步… 人在昏厥时,身体比平时显得更重,叶凤泠本就柔弱纤细,只才几步,就气喘吁吁、脸色潮红,额头也渗出层层汗珠。 可还不待她感叹辛苦,就听到有哒哒马蹄声渐近。 有人来了! 叶凤泠心里着急,决不能让别人看到她和叶凤媛此刻的样子,不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她手疾眼快扒拉地上散落的枝条落叶盖到叶凤媛身上,自己起身三两步就跳到山石堆后。 “吁——苏哥哥,这里没有人了,你答应嫣儿的,到了这里可以说啦。”风情万种的声音响起。 “嫣儿莫急,我想说什么你不知道么?”男声如青玉撞击。 “苏哥哥就会哄我,刚刚在昭阳公主面前,你怎地不敢和我说?莫非,苏哥哥你——真如传言说的那样喜欢公主?” “呵呵,嫣儿你莫开玩笑,有你珠玉在前,便是天仙来,我也千金不换,更何况是那骄纵的公主呢——” “真的?苏哥哥你要是骗我,我是不依的。父亲前两日还在问你我的婚事,你……” “噢?国公爷如何说?” 山石堆后的叶凤泠眯起了双眼…… 第48章 野鸳鸯 第48章野鸳鸯 山石堆后的叶凤泠眯缝着眼,蹙眉,听着是对“野鸳鸯”,而且还是乱入昭阳公主的“糊涂情事”。 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没完没了,乱石堆这一侧的叶凤泠开始着急,她怕枝条树叶下的叶凤媛忽然醒过来,又担忧栓在不远处的马被人发现。 轻伏山石,叶凤泠尝试悄悄探出头。 岂料,刚刚探出一星头发丝儿,“噗——”飞来一颗石头,正中直直打在叶凤泠头顶。 噗——好痛! 叶凤泠咬牙,用手紧紧捂住嘴,生怕发出声音让自己暴露。 “怎么了?苏哥哥,有人吗?”女声紧张起来。 “嫣儿莫怕,无事,一个调皮没有眼色的小松鼠而已,看来这里蛇鼠虫蚁不少,走,咱们去别处。”青玉男声道。 接着,传来哒哒离去的马蹄声。 叶凤泠却不敢立刻出去,甚至连再探头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扁着嘴轻揉额角,手下鼓起一个包,心中暗骂。 又过了好半晌,确定再无马蹄声、人声后,叶凤泠才从山石堆后走了出来。 面前的草地上早已空无人影,只余一片枝条树叶乱糟糟堆着,下面就是叶凤媛。 这回,叶凤泠三下五除二,抓紧时间,快速把叶凤媛拖到山石堆后。可饶是这么折腾,叶凤媛也没有醒。 叶凤泠又再三探鼻息、摸脉搏,确定人还活着,才松了口气。 她将叶凤媛轻轻靠到山石堆上,还给她摆了个舒适而悠闲的姿势。 刚要抬步,叶凤泠顿住了。 她回头瞅叶凤媛,摸着下巴。她不会视而不救,但她也不再是心软之人,有这样的机会,怎么能不对叶凤媛“落井下石”呢。 叶凤泠猫腰在附近的灌木草丛里扒拉半天,终于找到她想要的东西——还未开花的田海棠和野雏菊。 这是两种寻常的野花,不名贵、生命力强,到了夏天,漫山遍野的开放。但此时,还未绽放的它们隐藏在杂草之中,除非熟悉,不然难以辨认。 叶凤泠把田海棠碾碎,挤出汁液滴到叶凤媛破了流血的额角处,又把野雏菊用石头捣碎成末,轻轻抹到叶凤媛的脸上。 做完后用叶凤媛的裙角擦了擦手,她才满意笑了。 “四妹妹,保准你醒来会大吃一惊!”叶凤泠低声笑道。 料理好一切,叶凤泠朝拴马的地方走去。 低着头往前走的叶凤泠,根本没察觉到周围有人,更没看到前面突然伸出的一只穿玄色马靴的脚。 “啊——”一声低呼,叶凤泠被绊倒向前跌去,同时身后伸过来一只胳膊,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向后一拥,她就跌入了一个微凉带香气的怀抱。 叶凤泠的心,一刹那间,停顿了一下。 她才要尖叫,另一只手不慌不忙地伸出,捂住了她的嘴。 她身子被一转压到树上,树叶簌簌落,叶凤泠浑身僵硬、满心惊惧之时,听到青玉男音低哑笑道:“叶三小姐最好别叫,不然叫来了别人,你更说不清。” 第49章 扇了一巴掌 第49章扇了一巴掌 叶凤泠瞪大眼,心底惊呼——“野鸳鸯”! 不,是……是“苏美人”! 叶凤泠抬目,果然与一双明亮好看的桃花眼对上。 捂她嘴的手放下,叶凤泠不再试图挣扎,她的心仍蹦的厉害。她面孔绯红、惊疑不定地望向压着她、将她几乎搂抱在怀里的“苏美人”。 这人眉目间神采风流轻浮,与平日他倜傥纨绔的样子如出一辙。 叶凤泠垂下眼睑,小声道:“苏世子…麻烦你松开我。” 苏牧野轻笑。 笑声让叶凤泠心生恼怒又有一丝害怕。 他的脸靠过来,在她颈肩轻轻嗅了一下。叶凤泠浑身更加僵,他的脸与她几乎贴着,几缕碎发撩她面。叶凤泠指甲用力地扣着她手心,才能堪堪克制住把面前的人一把推开的冲动—— 刚要开口,就听苏牧野轻道:“好香,这香貌似还是曼罗香?你说一只小松鼠刚刚扰了我的好事,我要不要惩罚这只小松鼠呢?” 鼻息之间的热气飘到叶凤泠脖颈处,同时还有一只手慢慢抚上了她的修长细颈。 叶凤泠浑身汗毛都立起,偏她被“苏美人”的气息弄得腿软。 她镇定而诚恳道:“这是曼罗香,苏世子如果喜欢,我回头送苏世子些。那个小松鼠……苏世子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它……” 苏牧野的笑声磨着她的耳,呓语一般:“喜欢啊——饶了?” 那个飘飘的“了”,让叶凤泠的心都揪了起来,她咽了咽口水,害怕地闭上了双眼。 苏牧野的手指扣着她的腰肢,男子平坦的胸膛与叶凤泠胸前饱满相贴,他的脸再埋下,于她颈肩碾磨。一股异样陌生的丝丝战栗感,爬上叶凤泠的脊背。 她大脑一片空白。 苏牧野目光微讽:到这个时候还不反抗?他真是小看叶府三小姐了。寻常小姐怎么受的住,早就挣扎了。 呵呵,有趣。 “世子……那个,我的四妹妹还躺在那里昏迷着,得尽快寻人来把她抬回庄子里…不然三殿下该着急了…”叶凤泠大脑飞速运转,思考脱身之计。 刚刚用石子打自己的一定就是眼前的“苏美人”。对方去而覆返,又守株待兔等着自己走出来,明显有意为之。 然而良久,头顶的人也没有回答。 叶凤泠颇感意外地睁开眼。 “苏某真是小看叶小姐了,有谋略、有手段,对别人狠得下心,更对自己舍得出去。还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不过——你这样的美人,就算有这双水性杨花的眼睛,如果傻站着不动,男子也会腻烦的。” 苏牧野面无表情:“叶小姐,多行不义必自毙。苏某见识过你的手段,还望你自己珍重,不要以为所有人都是傻子,残害亲妹,这等恶毒之事发生一次还可以说是意气之争,次数多了,可就不是那么轻易能逃脱的。” “啪——!” 心头瞬间涌上气愤、委屈、羞恼等各类情绪,这不受控制的情绪,席卷叶凤泠头脑,吞噬她的冷静,让叶凤泠抬手一巴掌扇到了苏牧野脸上。 她双目喷火:他把她当什么人了?明明好心救叶凤媛,在这人嘴里就变成了行凶伤人,且她还要被构陷“恃美行凶”。 侧脸印上五根纤细却清晰的手指印,苏牧野慢慢偏过脸来,眸中阴鸷渐生。 他仍将叶凤泠压在树头,扶着她脖颈的手指收紧,沉沉目色压着她,不苟言笑时,冷锐睥睨,分外骇人。 叶凤泠感到脖子被人掐着,疼痛还有些喘不上气。 被他阴郁双眸盯着,她后背当即出了一层冷汗:…… 她是不是疯了,她一个不受家族看重、可有可无的小姐,竟然敢打苏国公府世子?他一句话都能让她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现在对方一个用力,自己就要香消玉殒、一命呜呼了。 叶凤泠冷静了,她哆哆嗦嗦、用力地说:“苏…苏世子…” 第50章 绝处逢生 第50章绝处逢生 风吹叶落,青虫低鸣。 美貌女子眼睫轻轻颤抖,如蝶翼簌簌,沁水瞳眸瞬间盈满潋滟水雾。 她泪水涟涟,竭力呼吸,哀怜、怯懦,仰脸看人时,叶凤泠拼命控制住心中恐惧,伸手去抚“苏美人”被打的半边脸,“我…我不是有意的…” 苏牧野:…… 他垂下眼睑,不见眸中神色。 苏牧野复望着对生充满渴望的美眸幽幽半晌,终于松开了掐着脖颈的手。 叶凤泠奋力推开压在身上的人,跌落摔倒到地上,她双手摸着脖子,大口呼吸着,胸口起伏。 苏牧野侧过脸,双手背后,像上位者一般,毫无怜悯心地冷冷道:“叶小姐,省省眼泪,你这招对我没有用。我不是善男,你也不是信女。我可以不披露你今日所作所为,但你要答应我,日后不可再用毒计,更不能再害人。” 叶凤泠:……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一句话都不让辩解。这些名门公子都是这样的么? 刹那时间,苏牧野在叶凤泠仰着的眼中看到一丝阴冷。苏牧野眼皮一跳,她那细微的情绪已然消失。 叶凤泠平复好呼吸,她思忖眼前的情势,略微停顿后,就把眼中的泪意收回了一些。 “苏世子,上次苏府花房一事我不想多作辩解,但今日其实是我救了叶凤媛。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就已经被人砸晕倒在地上,我是不想她躺在露天下,才挪到山石堆后,准备去喊人来救。你…你这样说我,实在是让人…” 眼睫上尚挂着晶莹泪珠,叶凤泠唇角却微微上翘,露出一丝自怜的笑:“也是…苏世子和我的四妹妹自幼相识,肯定会觉得我一个刚刚回来的,嫉妒四妹妹,千方百计地要置四妹妹于死地。可…我也是幼承庭训长大,面对嫡嫡亲的妹妹,怎么会下得去手,以前顶多是一些小女儿家之间的玩笑打闹罢了。” 叶凤泠声音柔柔弱弱,充满了委屈和不甘。 她的话让苏牧野蹙眉,他只看到了她拖人,又鼓捣一些草叶汁水,确实没有见到砸人。 可上次花房里的巧计连环…… 苏牧野眸中阴色更甚,唇角却含笑:“噢?意思我冤枉了叶小姐?那上次花房之事乃我亲眼所见,你口中的玩笑打闹可是让别人有苦说不出。” 叶凤泠诚恳道:“确实是世子冤枉我了,就是因为上次花房之事,我深感愧疚。可我一个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的,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把那事说清楚。今日发现四妹妹昏倒在路旁,我明知下马相助可能会被当作行凶之人,但我依旧选择救人,不仅是我顾念姐妹深情,不忍四妹妹暴露路旁,更是想弥补上次自己不措举止的疏漏。” 闻得此言,苏牧野将信将疑。 “再说世子说我…说我水性杨花,实在让人不能忍受。美貌是罪么?我没有逼着任何人看我、喜欢我,相反我一直谨言慎行,循规蹈矩,就怕大家轻视厌恶我。我也是伯爵府的小姐出身,从小也是读书识礼,世子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水性杨花”这么严重的词安到我头上,让我如何自处。世子你卓然如玉,京都闺秀小姐们都喜欢你,难道因此就能往你身上安个“薄情寡义”的罪名么?同样的事,在你就是光风霁月,我就是胡乱勾搭?” 这一番言辞下来,苏牧野眯起眼,他嗤笑:“叶小姐好口才,巧言令色,你在花房同我韩表哥……” 他本想多说几句,但叶凤泠身子忽然向前一挺。为了避免真的和这个叶三小姐身体接触,苏牧野不得不后退。 叶凤泠眸子一闪,她赌对了,苏世子并不真如他表面的风流放荡。 她迎着他走,逼得他一步步向后退。叶凤泠发尾飞扬,面颊发丝拂过唇,她的红唇一张一合,与莹白的面、泪光点点的大眼相映。 何等的瑰丽、明艳。 叶凤泠继续委屈:“世子,你才华横溢、人品高华,一直是我心中名门公子的典范,你的一言一行,不仅牵动着整个京都闺秀圈的心事,更是左右着国朝重功。我一介蒲柳之姿,从未想过能得你关注,难道…难道…世子你是倾慕于我,为我而醋了?” 苏牧野被一步步逼得靠到了树上,一开始有些意外,待听到后面,顿时心生腻烦。不过他掀了掀眼皮,好整以暇:“说话就说话,叶小姐还请自重。如此说来,倒真是我误会你,是我的错?” 苏牧野看到叶凤泠眼里一闪而过的得意,他手指撩动她鬓角碎发,瞥到她发红的耳根:“那你可得当心了,我能看到的,别人也能看到。你以为你的这般心机,旁的公子都是睁眼瞎?叶小姐,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 叶凤泠心中微慌。 但她强作镇定,面上神色如常。只是她生硬直挺的身形到底泄露了内心的不安。 苏牧野心中有数。 第51章 你处理,我跑路 第51章你处理,我跑路 两人一时都没讲话,默契保持着诡异的沉默,空气静得让人愈发慌。 叶凤泠瞥苏牧野一眼又一眼,如果可能,她真不想和眼前的人再有纠缠。 “苏美人”先动了,他示意山石堆后的叶凤媛:“这个你要怎么办?” 叶凤泠早已收起泪意,眼睛明亮如秋水:“还要拜托世子,若是我去喊人,会惹来更多猜忌。只有世子你出手相助,才能确保无闲言碎语。我刚刚来到的时候,四妹妹身旁还有一块沾着血迹的石头,在那里——”她手指向一旁。 “我是听到女子呼叫声,才被引来此处,只恍惚瞧见一个女子身影,还没来得及叫,对方就跑的无影无踪。要如何对众人和叶府言,就全仰仗拜托世子了。” 日光落在叶凤泠眉眼、肩腰上。她面容微侧,唇儿嫣红,束起的马尾在风中轻轻晃动,明明是清爽利落的骑马装,却闪动着纤细女儿的璀璨耀目,似误闯凡尘的精灵,背影罩上虚光,一派朦胧之美…… 苏牧野怔然片刻。 叶凤泠见机迅速跳了起来,她爬上马,一提缰绳,径自跑走了。 人走后,苏牧野才搓了下方才抚摸她面颊的手指,指尖残留细腻芳华,他咳嗽一声,掩饰自己刚才异样的情绪:真是一位心较比干多一窍、口胜鬼谷俐三分的小姐。 苏牧野不慌不忙,吹了声口哨。 电光火花之间,一道形如鬼魅的人影轻轻“飘”到了他面前。 “墨盏,你把叶四小姐放到三皇子途径的路旁,带着那块石头。” 苏牧野话音未落,这道人影已经到了叶凤媛前面,他丝毫不管叶凤媛是个女子,提起人搭在肩上,抗麻袋一般。又捡起地上沾着血的石块后,又一个纵跃,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苏牧野扶额无奈:这人就不能怜香惜玉一点么,真是莽夫。 骑在马上,确定身后无人跟着的叶凤泠,抚上剧烈狂跳胸口,摊倒于马上。 她额上、鼻尖皆是汗,甚至连后背上,都潮漉漉的。她就那样打了“苏美人”一巴掌、又把他抛在一处——她的脸颊滚烫无比,紧紧抓着缰绳的手还在轻轻颤抖。 “苏美人”应该恨死她了,但又不敢直接处置她…叶凤泠咬唇,暗自恼怒,刚刚那番义正言辞、颠三倒四的说辞,那几颗眼泪珠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唬住“苏美人”。 叶凤泠竟有些不知如何行事了。 现在最大的麻烦,不仅是“苏美人”揭露她,更是“苏美人”怀疑她真性情,那他会不会把她的真面目告诉大家?尤其会不会告诉韩齐光?会不会告诉叶府? 若是叶府长辈得知真相,为了叶凤媛和即将到手的皇子妃,也要把她赶出叶家……那她要怎么办,难道要回苏北?身无寸长的她,一旦失去家族庇护,只会走投无路。 马上的叶凤泠被这些想象吓得直冒冷汗,手脚冰凉。她恨不得刚刚没有下马去管叶凤媛,更恨不得跑回去跪在“苏美人”面前,恳求对方不要揭穿她。 她勒住马,让马在原地打起了转儿…… 第52章 一击致命 第52章一击致命 叶凤泠正困顿辗转、六神无主之际,耳畔传来“叶姑娘——”的喊声。 她颤一下,有点儿慌。 慌忙扭头看,唔——是韩齐光。 对方打马行到近前:“寻叶姑娘半天,不想在此处遇到。这林子真是好大,我跑了半天也没摸到边儿,叶姑娘猎到什么了?” 翩翩佳公子,融光温然笑。 叶凤泠掩下思绪,妩媚笑:“我是个路痴,迷迷瞪瞪地转来转去,不要说猎物了,自己都差点把自己绕晕掉。” 娇俏软言、曼妙轻笑,韩齐光被眼前姝色笑花了眼。 两人下马各自牵着马缓缓踱步。 叶凤泠一边走,一边心不在焉地琢磨“苏美人”是否会向韩齐光披露她,韩齐光会如何看待她。 叶凤泠拧眉,这个坏事的苏世子! “叶姑娘,叶姑娘?” 嗯——? 韩齐光问叶凤泠是否会用弓箭。 闻得此言,叶凤泠才注意到韩齐光的马尾巴上系着一只杂色锦雉。 叶凤泠微有羞赧,摇头。 春光明媚,佳人娇羞,发尾随风轻扬,翩若惊鸿、直击心灵。 本以为这个临时兴起的话题大约会草草结束,没想到韩齐光道:“不如,我来教教你。” 他当真取下马背上地弩弓,仔细教导叶凤泠怎么使用。 叶凤泠被韩齐光自然随意又有些亲近的态度弄得心头羞涩,偏“苏美人”言辞凿凿地恐吓又时时刻刻闪烁于她脑中…… 韩齐光状似未觉,反而更加不懈地想要教会她射杀猎物。 不知不觉间,两人步入一片低矮灌木丛,四周并无其他人影。 恰在此时,木丛一阵晃动,韩齐光示意叶凤泠停下脚步,然后附耳在叶凤泠耳边悄声道:“注意那边。”一边说,一边道了声:“得罪”,抬起她握着弩弓的双臂,扶着她瞄准。 感觉到男子特有的灼热气息扑在面上,又有一丝甘松薄荷香钻入鼻腔,加上韩齐光近于环抱的姿势,叶凤泠不由一阵恍惚,还没回过神,弩上箭已射出,咻的一声钻入草木丛中。 “射中了!”韩齐光放开手。 叶凤泠瞪大双眸,回头望,韩齐光脸上显出了骄傲愉悦的笑容。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他的笑容渲染,一瞬间,叶凤泠竟然觉得温润男声很好听。 甩甩头,叶凤泠清醒过来,前方有一团灰毛。 韩齐光走向草木丛,拨开,一只灰不楞登的长耳野兔侧倒在里面,肚腹上插着一只箭,已无气息。他弯腰探身抓住野兔的耳朵将它拎出来,回头向叶凤泠看去,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大,“不错,首次出箭便是一击致命。” 远处玉顺山上的云霞在树叶缝隙中若隐若现,缕缕春风吹着周围嫩绿的叶子飘动,几片落叶临空飞舞,像一只只蛾蝶。 叶凤泠逆着光,整个人背对着额顶的太阳,从韩齐光的角度望去,眼前女子满身尽披光茫,四周围绕着一圈温柔的光晕。 她缓缓露出一个微笑,似春花初绽,韩齐光心中动荡。这个女子,总让他有惊奇的体验,在她身上,自有一派处事从容的狡黠,随遇而安的机敏,和不通世故的天真。 没容韩齐光多想,叶凤泠径直走过来,伸出手指戳戳灰毛野兔,笑靥如花,“竟真给紫苏猎到只兔子!” “韩公子,你的箭术未免太好了点,百步穿杨都不为过!”叶凤泠从来都敬佩有真才实学的人,况且还是位对她包容宽厚的好人。 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儿,一道火红色影子突然从不远处的乱石荒草间一闪而过,韩齐光猛然转头,放下手中野兔,提弩便射,不料斜剌里蓦地飞来一支疾箭,硬生生将他的箭给磕开了。这个功夫,那道红影立即就消失在密密的草丛之中…… 第53章 林中妖精 第53章林中妖精 眼见那道红影消失,叶凤泠同韩齐光还未作反应,就听有马蹄声响起。 被称作“魏木头”的镇国公府世子魏麟骑着匹高大吐蕃马出现在一棵灌木旁,正挑眉望两人。 同叶老太爷一般,魏国公也是跟着先帝打天下的肱骨之臣,不过魏国公府不仅是国公府,更是今上唯一的皇后魏氏的娘家,是育有三位皇子的后族。魏国公世子魏麟自小出入宫闱,在帝后膝下长大,是太子的伴读。 他生的和柔弱白皙的三位皇子大不相同,皮肤是淡淡的栗色,鬓发浓密、额头高耸,一双厉眸冷冽如霜,此刻正饶有趣味地望着韩齐光和叶凤泠两人,眼里的狭促之意昭然若揭。 “齐光,来场比赛。”魏麟邀请,比赛内容不言而喻,自然是那道飞快逃逸掉的火红小东西。 也不知他是何时出现在此处的,心细如发的叶凤泠注意到魏麟称呼韩齐光语气熟捻,很明显关系亲近。韩齐光不过来京月余,却与众人相处融洽,还能交到镇国公府世子这般身份显赫的人,可见他心思远非简单。 叶凤泠眸光闪烁。 魏麟说完,韩齐光欣然应允:“魏兄既然有兴致,光自当奉陪。” 他笑吟吟一手执弩,一手牵马,同时转头朝叶凤泠道:“叶姑娘,我同魏世子去狩猎,你可往回走,估摸着不多久就要鸣号了。” 离去之前,怕叶凤泠在林中不辨方向,韩齐光还用马鞭为她指明方向,示意庄子位置。而后,两人向着火红色逃去方向,打马追去。 叶凤泠站在草木丛之中,一阵风穿过林隙吹到身上,抬头仰望,阳光正透过树叶间的林荫照射下来,像繁星在空中闪烁,有些刺眼,却十分晶莹美丽,透着不可捉摸的静谧。 照射下来的光影,若隐若现,能隐隐听到林中松鼠啃食松果的声音,混着虫鸣声、莺鸟啼,衬得林愈静、山更幽。 叶凤泠弯腰拾起地上的野兔子,挂到马上,往韩齐光临去之前指的方向骑去。 一路晃晃悠悠,竟真让叶凤泠歪打正着找到了回去的路,远处的庄子朝她“招手”。 此时已值傍晚时分,夕阳穿过玉顺山峰,敛起刺眼的光茫,映照着远处巍峨迤逦的山峦。 那天边牛乳般的云朵,也沾染上夕阳的余辉,厚厚重重地盘踞在天空和山峦之间,迸射出绛色霞光,弯如沉沉星海之中的游鱼,翻滚着若有若显的锦色磷光。 一阵嘹亮号角声响彻远野,狩猎结束,叶凤泠夹紧马腹,更快地向庄子跑去。 ****** 随着猎手们陆续归来,庄院宽敞的空地上已经燃起熊熊篝火,新获的野味被架上火焰,欢声笑语徜徉整个庄院。 庄子空地上站站立立好多人,大家成群,各自清点着猎物。 众人的狩猎猎物被一一清点,二皇子、魏麟、秦国公府世子秦琰、韩齐光均有收获,尤以魏麟猎得最多,有赤麂、有锦雉,还有一只红狐狸。女子这边,苏家姐妹空手而归,昭阳公主猎到只红尾锦雉。 正当苏牧妤围着昭阳公主讲红尾锦雉的烘烤方法时,她突然顿住,然后就欢呼着跑向庄门口。 众人顺着传来的哒哒马蹄声望去,就见夕阳之光透过飞起的尘土和灰尘,扑泻而落,霞光满天下,缓缓走来一匹驮着鸩羽色束发女子的马匹。 马背上女子一双翦水双瞳质若明星,眉梢娇艳凝光蕴秀,腰身挺直,坐在灰白色的吐蕃马上,清新昳丽,马尾上还栓着一只灰毛野兔,野兔的长耳随着马步有节奏的左右摇摆。 真是慵懒又妩媚。 一直在林深树荫穿行的叶凤泠,马靴上还沾着青草泥屑,几缕散发被微风拂过,风清露鲜,佳人眼前,众人只觉她像林中妖精一般,突然的出现,又突然的来到了眼前。 叶凤泠随同苏家姐妹还有昭阳公主在一处,她有意识地寻找“苏美人”。可扫视一圈,不光“苏美人”和叶凤媛不在,叶凤泠注意到三皇子和叶凤锦也不见踪影。 正在叶凤泠心里暗自疑惑时,庄子外面的路上飞起一阵浓尘,几骑马匹飞速跑进来,领头的赫然是三皇子,依稀可见他的马上还有一名女子。 “让开!快叫大夫——快点!叶府四小姐被人砸伤,昏迷不醒!——”三皇子惊慌失措。 叶凤媛被人砸破头,昏迷不醒! 第54章 我是你最亲最近的好姐姐 第54章我是你最亲最近的好姐姐 叶凤媛被人砸破头,昏迷不醒! 一片哗然。 人群围上来,七嘴八舌,叫大夫的叫大夫、抬人的抬人,三皇子脸色青白、满头大汗。 唔,是三皇子救了叶凤媛回来? 隐于人群里的叶凤泠瞥到一个柳绿色人影悄悄隐入人群之中。 在大夫的救治下,叶凤媛总算悠悠转醒。 她一睁开眼,就抽抽噎噎哭不停,美人抽泣、泪珠坠落,三皇子心疼坏了。 “——呜呜,我的头会不会留疤?我不能留疤!”叶凤媛自持美貌,她害怕留下疤痕,再也嫁不进皇家。 大夫是南平王府的,医术高明,很肯定地告诉叶凤媛,伤在额角处,只要等以后重新长出头发,就会遮住那一小块疤的。 真正棘手的,反而是叶凤媛的脸渐渐红肿起来,大夫说需要尽快回城抓药治。 听了大夫的话后,别人没什么反应,苏牧野额角一跳,他眸光闪烁,想起来林中见到叶凤泠往叶凤媛伤口处滴了几滴不知道是什么的汁液,还往叶凤媛脸上抹东西,也许这才是叶凤泠真正的“毒计”。 他瞥向人群中的窈窕身影。 那个此刻目光炯炯有神的人,可能还不知道,马上就要有一场考验到来,直直扑向她。 苏牧野笑起来。 “阿媛,是谁砸的你?我和克己打完兔子,就看到你躺在路边,旁边还有块沾血的石块。”三皇子急急地问。 “我——我和你分开后,正要去寻九歌姐姐,就听到有人叫我,还没回头,就被砸了,我——我就什么都不记得。”叶凤媛满脸茫然。 “你仔细想想,昏倒前有没有听到什么、或者看到什么?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找出行凶之人,光天化日下,敢下此毒手,真是目无王法!”三皇子咬牙切齿。 叶凤泠注意到,三皇子话音刚落,叶凤锦的身子轻轻晃了晃。 “我——我好像记得,昏倒前有人叫了声,四妹妹——”叶凤媛哀婉忧伤,眸中冷光闪烁,她望向叶凤泠,心里瞬间有了主意。 纵然她根本什么都不记得,也要借着这个机会一举揭开叶凤泠的真面目! 闻得叶凤媛此言,众人的目光一下聚焦到叶凤泠身上。 咦? 能叫叶凤媛四妹妹的只有叶府另两位小姐,但看叶凤媛的神情和眼神,分明是叶三小姐叶凤泠更像行凶之人。 噢—— 前有苏府叶凤媛推倒叶凤泠,今有叶凤泠报复砸伤叶凤媛。 说得通,逻辑清晰、有条有理。 且这些日子,大家听说叶三小姐回府后,张扬跋扈、行为乖张,把叶凤媛的丫鬟都给卖了。 叶府四小姐,京都第一才女,她才华高着、气质圣洁,一直都是名门公子们的心中女神,她从不高声赤脸、她总是柔情似水、心善人纯。 但是叶府三小姐不一样,虽然她明显更漂亮些,一双眼睛勾魂摄魄,但大家对她都不熟悉,苏府花房里叶四小姐推了她,现在看来,是不是当初“那一推”也另有隐情呢? 一时之间,众人心里都升起疑惑,望向叶凤泠的目光就带出了不友善。 只见原本站在苏九歌旁边的叶凤泠,款款向前,她瞳心噙雾、目露关切,上前握住叶凤媛的手,心疼道:“四妹妹,你可真是吓死我了,幸好你额角的伤没事,不然只怕我都没办法和父母亲交代。不过,你放心,三殿下说能帮你揪出真凶,就一定可以。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找到真凶。你莫怕,我会日日夜夜陪在你身旁的——” 叶凤媛的手哆嗦一下,她心虚地挪开眼神,只捅了捅三皇子。 三皇子有些茫然,他被眼前的姐妹情深弄得迷惑不解,不是说两人感情不好么,可是叶三小姐眼里的担忧和心痛,不是假的。 他尴尬地挠挠头:“叶三小姐,阿媛说砸她的人叫她四妹妹…那…那岂不是就是你?” 三皇子的话刚说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冤枉了好人,皆因他看到叶凤泠双眸之中瞬间涌出大粒大粒的泪水,汩汩而出,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和委屈羞愤。 见此,众人也泛起糊涂。 叶凤媛心中暗恨,她刚要开口,就见叶凤泠攥紧她的手。 叶凤泠垂下螓首,凤眼轻扬,强自敛起满心满眼的苦涩:“四妹妹,你觉得会是我么?你我二人,一奶同胞,身体里流着同样的鲜血,我们是真真正正的亲姐妹。虽然我们不在一处长大,但从我回府以来,你先是把姑母送你的生辰之礼送给我,又把屋子里最爱的屏风摆到我床前。那一日你的丫鬟偷盗,我见你顾念主仆情不忍下手,把她卖出去,你还曾说,这只有亲姐姐,才会如此不避嫌地体贴你、为你周全。你我二人,情居两处,却心系一发,感情深厚可召日月。我怎么会行此下作恶毒的事。伤在你身上,那是痛在我心啊——” 字字句句、皆蘸浓谊,众人都被眼前的姐妹深情感动了,心又偏回来。 没看塌上的叶四小姐眼睛都被说红了么,真是让人好感动。 如此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让叶凤媛一口老血憋在心里,有苦说不出。 叶凤媛气得要抽出来叶凤泠手里的手,奈何她使劲了半天,那攥着自己的双手纹丝不动,牢牢钳住她。 叶凤泠见叶凤媛又要开口,她抢先一俯身,直接把叶凤媛的手拉到了自己怀里,又用一只手把叶凤媛用力揽入怀:“我可怜的四妹妹啊,也不知那歹人心是有多黑,不光砸伤了你,更要离间咱们姐妹情,真是让人无法忍受,唔——你我二人,也不知是得罪了谁?我的天呐——” 叶凤媛的话又被堵住,噎得脸更红了,那因过敏隐隐红肿的脸此刻红成了猪肝色。 三皇子已完全被感动,他没有姐姐,只有一个不懂事的妹妹,和两个既不细心又不爱玩的哥哥,没想到阿媛竟然有幸有这样一位爱她、护她的姐姐。 这样惠质兰心的妙小姐,一定不会是凶手! 第55章 请问有谁为你作证 第55章请问有谁为你作证 “叶三姑娘,是我…是我错怪了你。阿媛在府里,还劳你多照顾。”三皇子道。 他转向人群里另一位叶府小姐——叶凤锦,问道:“叶二小姐,请问刚刚狩猎时,你和谁在一处?有人看到你去了哪里么?” 现场有两位会叫叶凤媛“四妹妹”的叶府小姐,不是叶凤泠,那就只有叶凤锦了。 突然被点名的叶凤锦一个激灵,她不由自主地僵住,眼神慌乱:“我…我…我自己一个人,我和大家走散了。” “那你猎到什么猎物?” “我——我骑射不好,什么都没有猎到。”叶凤锦喏喏。 她见众人的目光里充满了怀疑,急的跳脚,“不!不是我!你们问我,怎么不问问她,谁看到三妹妹了?”叶凤锦指向叶凤泠。 她看到叶凤泠刚刚回来也是一个人。 屋内青色的帐子映着微微飘动的烛火灯光,塌边垂泪的美人楚楚可怜,她垂下了眼:“我狩猎时遇到韩齐光韩公子,我能猎到兔子也承蒙韩公子出手相助,二姐姐,我直到回来之前,才和韩公子分开,哦,还有魏世子,也在。” 从叶凤锦口不择言把叶凤泠扯进来开始,就露了痕迹,叶凤泠冷冷地看着她艰难挣扎。 果然,韩齐光和魏麟都表示叶凤泠所言非虚。 叶凤锦望向叶凤泠和叶凤媛,前者存有泪意的眸中冷光乍现,击穿她脆弱的谎言,后者恍然大悟,无限鄙夷。 “那…那在遇到韩公子他们之前呢,按照三妹妹所言,在遇到韩公子之前,有很长时间也是她一个人啊。”叶凤锦咬牙。 叶凤泠撩起美目,轻声:“在遇到韩公子之前,我也有证人——” “证人”是谁? 众人都是一脸问号。 叶凤泠说她有“证人”。 叶凤锦也愣了。 一直嘴角噙笑,静静听着的苏牧野目中流光潋滟,啧了一声。 “那证人,便是——苏世子!”女子声音清脆似玉落。 一直认真听着的韩齐光,抬目望去,只看到身形纤浓有度的叶凤泠慢慢站起来,因低垂着头,看不清脸,只有洁白的脖颈修长、挺直。 被提到的苏牧野似笑非笑地瞥一眼立于烛光下的美人,青眉压眼,春山如笑:“我确实遇到了叶三小姐,她当时在追一只小松鼠,我与她打过照面后,才遇到三殿下,不久后我们就在路边发现了叶四小姐,按照时间和方向推算、再结合叶四小姐额角伤口血干的情况,叶三小姐不太可能是行凶之人。” 随着苏牧野话音落下,叶凤泠的心才算真正放下,只有她知道,她有多紧张,她好怕“苏美人”不承认见过她,也怕对方说出实情。 好在,“苏美人”接过去她递出的“梯子”。 她暗自笃定:“苏美人”一定也不愿让三皇子知道他先发现了叶凤媛,所以他势必要同她一道把慌圆下去,淌进这场浑水,谁也难抽身。 苏牧野的“证词”彻彻底底洗去叶凤泠身上的嫌疑,反而是叶凤锦,因为咄咄逼人的姿态,显得气短心虚,她腿软向后跌倒。 “不…不是我!三殿下——我不是心肠歹毒之人——呜呜——你听我说”叶凤锦委屈哭泣。 发生了这样的事,长袖善舞如南平王世子,麻利儿差人去叶府报信。 不久,便有叶府马车来接小姐们。 出乎所有人意料,笑意盈盈的南平王世子自作主张留下了“无辜”的叶三小姐,只让叶府的丫鬟婆子带回受伤的叶四小姐和哭闹不止的叶二小姐。 第56章 他看上她 第56章他看上她? 事情真相大白,众人纷纷回房梳洗装扮,为晚间宴席准备。 叶凤泠从刚刚叶凤媛休息的屋舍里出来,她额上因为紧张出了些汗,但唇角翘着,她自得于歪打正着把一滩浑水搅“清”。 出门时,她目光随意一瞥,忽然僵了一下,与立在门口含笑的一双眼对视。 那双眼一闪而过,但叶凤泠被惊得大脑空白。 苏世子——苏世子等在门口,就为瞥她这么一眼? 他是没看到她的笑话而觉得遗憾么? 叶凤泠定睛想细看时,人已经如玉山行云飘然而去了,快的她都看不到人影。只见院中疏竹照影,飒飒风吹,吹的烛火飘荡,凉意丛生。 叶凤泠一时迷茫。 “泠妹妹?”苏九歌在前面催叶凤泠。 叶凤泠应声,快步跟了上去。 ****** 处理完杂事,南平王世子领着苏牧野去挖他埋下去好些年的酒,等会曲水流觞宴要用。 两位公子立于庄子一处偏僻院落里,头顶是枝叶茂密罩顶的古桃树,眼前是小厮掘土挖酒。 晚霞褪去,银盘高悬,风清气朗,两位人生知己眼巴巴地盼着土里的浓香甘醇。 南平王世子是酒痴、也是酒奴,他爱喝酒、爱酿酒、更爱藏酒,若不是今日苏牧野撵着他挖酒,他才舍不得拿窖藏多年的美酒便宜众人。 他瞥摇着一柄折扇,自顾风骚悠闲的苏牧野,用脚踢了踢对方。苏牧野的面容掩在树丛阴影下,有几分心不在焉。 南平王世子嗤一声,语调怪异道:“克己,你家新来的这位叶表妹,可不简单呀。” “啪——”苏牧野手里折扇被合上,他抬头觑南平王世子一眼:“怎么,莫非你也看上我那所谓的叶府表妹了?” 叶凤泠的姑姑嫁给了苏牧野的婶母,若是强论,也能算表哥表妹。 想了想美人的手段和伶俐口齿,南平王世子笑着摇了摇头:“我可消受不起这样一位活灵活现的美人,只是觉得她手段层出不穷、反应机敏,也太…明艳扎眼了些。” 苏牧野唇角轻勾:“世间美人都扎眼。” 旁人也就罢了,南平王世子也这么在意…苏牧野蹙了蹙眉,再想到他家中的韩表哥,心口烦起,眼中神情微冷。这一刻,他又变作孤傲冷寂、清漠如皑皑山上雪的苏世子了。 南平王世子突然一跺脚,“啊”的喊了一下,想起来了,他就说觉得哪里怪怪的:“你家的韩齐光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对,好像上次在你家花房里,他俩就不像第一次见面,今日叶三小姐还说韩齐光助她狩猎,克己,你的这位才子表哥不会是——看上叶三小姐了。” 苏牧野眉睫低压,淡淡瞟了眼南平王世子。 “难道我说对了?是不是,你是不是也看出来了。唔,一个是江南才子,一个是京都贵女,也算般配。我原本还以为韩齐光高中之前不会议亲呢。啊,这样如玉佳人,翩若惊鸿、宛如游龙,真是让人我见犹怜。” 听着南平王世子不着四六的话,苏牧野眸子冷黑,轻微地缩了一下。他语气平静:“韩表哥的亲事不是只他自己能决定的,得先问我们苏府答应不答应。” 南平王世子盯了苏牧野一眼,欲言又止。他一直知道,苏牧野并不真的同他一般,只知道吃喝玩乐,苏牧野风流多情名满京都,但实际上…… 南平王世子没有再说话,苏牧野也没再开口。 树荫浓重,月光凉澈。 第57章 心眼多如蜂窝 第57章心眼多如蜂窝 今日的晚宴不同于一般。 众人随着主人来到庄院雅舍,雅致饭菜酒水已经摆放好,还有庄子里厨子精心烤制的喷香猎物。毕竟不能让贵人亲自下手烧烤,真正填饱肚子还得上桌吃饭。 叶凤泠随苏九歌等人一处入席,坐下后她发现,每个人面前一个小案几,案几上摆放着各色精致饭菜,而案几和案几之间,竟是环曲。叶凤泠才明白,这是要效仿古人,弄曲水流觞宴,旁边早有乐妓演奏古琴铭音,南平王世子好巧妙的心思。 曲水流觞也叫作曲水宴席,就是众人坐在河渠或者弯曲的流水沟渠之旁,一边吃喝一边笑谈,同时在上流处放置一盏酒杯,让酒杯顺流而下,那酒杯最后停在谁的面前,谁就要取起酒盏饮下,饮后或是作诗或是吟曲或是行舞,总要展露一项才艺。 大家分别坐在一条蜿蜒环绕的流觞两侧,经过南平王世子妙手巧排,让男子坐于一侧,女子坐于另一侧,就变成了男女错落对坐。 叶凤泠从没玩过这曲水流觞宴。她今日骑马消耗不少体力,此刻只觉饥肠辘辘,坐下后拿起筷子就精准夹上案几美食。南平王庄子上的厨子果然厨艺好,各种菜品不光瞧着雅致,吃起来也香甜可口,加上还有烤狍子肉、麻辣兔肉、椒香雉肉,吃的叶凤泠胃口大开。 一旁的苏牧妤,早已吃得只见牙齿不见眼睛,席上的兔肉和雉肉都是按照苏牧妤交代下去的方子烘烤的,配上苏牧妤让丫鬟拿出来的独家调料,赢得大家交口称赞。 此时空里流霜,滟滟随波,山野上被日光蒸起的水汽消散殆尽,郊外的岚风中带着春日特有的清凉,缓缓飘进庄子里。 一眉眼娇媚、容色艳丽的丫鬟自流觞上流处放酒盏入水。酒盏放在一小块檀木板上,木板浮在波光粼粼、光影浮动的水面上,顺流而下。流觞之中还被放了莲花与锦鲤,春交夏,莲未绽,只有团团莲叶嫩盈盈舒展在波纹上,偶有小鱼探出头咬食。 这小小酒盏在曲曲折折的流觞之中穿行而过,或被飘荡的莲叶所挡、或被调皮的锦鱼摇尾阻碍。 就见这酒盏飘飘荡荡停在了魏麟面前,魏麟也不推辞,取下酒盏饮下,他也不作诗,叫人取来长剑,耍了招平沙落雁,赢得满堂喝彩。 魏麟坐在叶凤泠右侧前方,她却没有注意魏麟的飒然英姿吸引,一个人发呆。 苏牧妤将将吃好,抬眼就见到叶凤泠眼神发直,她惊讶:“泠姐姐,你还在担心媛姐姐?可是上次花房里不是你自己——” 苏牧妤卡壳,噢,姐姐说过不能当众揭人短,她忙捂住嘴。 转动眼珠,苏牧妤双眼亮晶晶:“泠姐姐,我问你啊,你为什么不喜欢媛姐姐?刚刚你说的一大堆姐妹情深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为何不信?”叶凤泠心头微惊,她自怨自艾、悲风伤秋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真正的好姐妹才不用说出来呢,你瞧我姐和我,她只会训我、管我,还嫌弃我,从没说过我一句好话。我看你和媛姐姐两人,除了人前,都不怎么讲话的。这哪里是好姐妹。”苏牧妤一阵见血。 叶凤泠瞳孔微缩,暗生警惕。 “不过,泠姐姐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苏牧妤笑嘻嘻。 “为何不说出去?”叶凤泠试探地问。 “因为我也不喜欢媛姐姐啊——”见叶凤泠面露疑惑,苏牧妤凑近她耳边,悄声:“媛姐姐非常小气的,只会人前对我好,我才不喜欢这种心口不一的人呢。” 叶凤泠:…… 可是她貌似也是这种人—— 微微心虚的叶凤泠努力掩饰她心中的小慌乱:“那,牧妤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泠姐姐你啊,非常漂亮、非常聪明,而且——心眼多如蜂窝——哈哈哈”苏牧妤见叶凤泠眼睛瞪得溜圆,大笑起来。 第58章 听好了,三个要点 第58章听好了,三个要点 “泠姐姐心地良善,你在我家花房里会绕过那些不名贵的花草走,我喜欢你!” 叶凤泠:…… 苏牧妤的话让叶凤泠的心跟着起起伏伏。她正迷惘困惑时,苏牧妤又开始扯她袖子,“泠姐姐?” 嗯? 叶凤泠抬头,发现所有人都在望着她,身旁的艳丽丫鬟正把一盏清酒放到案几上。再转头,对面的魏麟、南平王世子等人均是一脸看好戏的样子。 叶凤泠伸手端起酒盏,环视众人,却见韩齐光眉头微皱起,苏九歌眸中流露出担忧,苏牧妤瞪大眼睛。 至于对面的苏世子,唇边噙着一点点笑,眼中满是趣味。 就仿佛她是那好玩的猫啊狗啊。 她突然想起了上一世,不也是处于这些的目光之下么。上一世的她,那个十几岁长于苏北突回京都的她,不知所措、忧虑、忐忑、害怕丢人现眼,从没有胆量展现自我,怕被看不起又怕太引人注目。 叶凤泠突然为上一世的她感到一丝心疼。她跌跌撞撞地走进了一个并不熟悉的世界,一直也找不清位置,不断地被奚落,最终又被侮辱至死。 好在重活一世,她已看透这浮世荣枯,只觉这些攀比倾轧由里到外散发出市侩的味道,但因身在其中,她不得不应对。 却见,叶凤泠妩媚一笑:“我从不饮酒的,这盏酒,就献给这山野春色、苍廖夜空。”说着,就要将掌中清酒倒入旁边曲水之中。 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且慢——” 和蕙郡主站起来,她娇弱不堪,强撑一口气道,“叶三姐姐,你这是何意,这是我哥专门设下的曲水流觞宴,既然叶三姐姐坐在这里了,就是要遵守这里的规矩,现在你拿到酒,就必须要喝下,还要或作诗或起舞。还是说,叶三小姐看不上我们南平王府的宴席?” 这话一出,别说叶凤泠附近几人,连远处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二皇子都扭头看过来。 和蕙郡主的话明显在为难叶凤泠,但是她的话也合情合理,叶凤泠不喝酒仿佛是瞧不起主人,也仿佛是没见过世面。 苏牧妤不禁有些同情叶凤泠,她想站起来,却被叶凤泠一下按了回去。 坐在远处的韩齐光起身笑道,“既然叶三小姐不能饮酒,我们为何要为难一个姑娘家,光愿意代叶三小姐饮了这酒。” 说话间,他已经走过来,想接过酒盏,却不想叶凤泠不给韩齐光酒。她挑眉,对和蕙郡主笑道:“规矩,郡主既然和我说起了规矩,我也想谈谈我的理解。” 苏九歌见韩齐光出来代叶凤泠饮酒,觉得这是个台阶,她上前劝说叶凤泠,让韩齐光饮了得了。 然而,作为主人的南平王世子,看到自家从来寡言的妹妹挑衅叶凤泠,却并不发话,反而抱臂欣赏,他眸中的兴味之意更浓,还不住用脚踢踢这边的苏牧野,示意,开始了。 明月枝头、薄雾笼起,雅舍的雕梁碧瓦之下,透出晕黄光茫的木楞纱灯影影绰绰,一眼望去,似点点星光摇曳其中。 叶凤泠按住苏九歌,笑道:“我是南平王府请来的客人,是座上宾,和蕙郡主身为主人,自当为我考虑。我说我从不饮酒,郡主却言我不懂规矩,这是待客之道?其为一。” 她这话一出,和蕙郡主脸色微变。 叶凤泠的话是说她逼迫叶凤泠,不把她当作客人。 叶凤泠却没说完,她慢悠悠继续道:“曲水流觞宴,妙的是曲水之典雅,巧的是流觞之趣味,世子选在庄子上办曲水流觞宴,乃为效仿古人,取本性悠然、不同流俗之意。如果曲水流觞宴都不能接纳我这种不擅饮酒的小女子,那还谈何是海纳百川的曲水流觞宴。其为二。” 众人呆住,说的……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和蕙郡主哑口无言,她本就不善言谈,此刻如同茶壶倒饺子,生生憋住一口气,头顶冒烟。她望向南平王世子,等着哥哥为她说话。 叶凤泠却不给她机会,笑望南平王世子,“再者,既然郡主也说,宴席是南平王世子所办,那我不饮酒,世子这个正主还没开口,郡主就先说不行了,原来南平王府是妹妹可以当众作哥哥的主?” 众人听得这话,都很意外,要知道虽然叶凤泠是伯爵府的小姐,但和蕙郡主可是金枝玉叶,叶凤泠如此说话,实在有些大胆,最后还把南平王世子捎带上了。 苏牧妤望着叶凤泠长大了嘴…… 一时之间,大家都看向南平王世子,等着他怎么说。 南平王世子呵呵笑了,他望向叶凤泠的眸子盛满敬佩,朝她拱手道,“叶三小姐大人有大量,舍妹年纪还小,不太懂事,曲水流觞就是想让大家玩得尽兴,可没有什么非要饮酒的要求。不过,不饮酒无碍,但才艺你看……” 南平王世子话里的未尽之意,叶凤泠心领神会,她狡黠一笑,“我虽才疏学浅,但今日在世子这里玩的尽兴,早就想赋词一首,还望大家不要笑话我。” 烛光月影浮在她瓷玉一样的面颊上,叶凤泠缓缓开口道: “春未老,天向暖,风细柳斜斜,曲水浪低荷叶稳,舞雩风软纻罗轻。酣咏乐升平。 夜风过,头应白,酒醒却咨嗟,葱茏无言狐声尽,柘林深处鹁鸪鸣。春色属芜菁。” 一时语毕,光华下的女子侧颜清艳无比,雅舍之中寂静无声,只曲觞流水潺潺、春风枝叶簌簌。 词饱含沧桑,又隐有生机,就像赋词之人,叶凤泠身上有着不会因时间推移而损耗、且一直在生长的生命力,她时而伶俐、时而狡黠,她永远百折不挠、她能够触底反弹,永不屈服。 酒香四溢,松柏影动,韩齐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浅笑女子,神思恍惚。 他期待她是如他所想的那般,才思敏捷、心思灵巧的名门贵女,而现在,他反而隐隐感到叶凤泠远比他期待的还要明艳耀眼。 第59章 刚好我需要,刚好你有 第59章刚好我需要,刚好你有 坐下后久久,叶凤泠还能感觉到身上来自几个方向的目光,她也不在意,心安理得品尝案几上美食。 苏牧妤挤到她身边,劈里啪啦鼓掌:“泠姐姐,你说得太好了!曲水流觞宴本来就没说过一定要饮酒的。” 苏牧妤从小就不爱读书写字,作诗也不好,正愁身边找不到愿意帮她捉刀的人,叶凤泠的到来,让她看到了希望。 说完,她亲自端过自己案几上的麻辣兔肉,摆到叶凤泠面前,“泠姐姐,这是按着我哥找来的西北名厨方子做的,你快尝尝!” 两人说话间,南平王世子端着酒,亲自来到叶凤泠案几前,“叶三小姐,我代舍妹赔礼。还望叶三小姐不要介意。” 须知,南平王世子也是京都贵公子之一,人生的俊朗,又性情洒脱,人脉广博,月色下风姿玉朗地笑,叶凤泠不禁红了红脸。 众人的目光此刻又全部聚焦到叶凤泠身上,今日之后,叶府小姐勇拒流觞宴饮酒一事必将传遍京都城。 在场的不光公子小姐们,还有丫鬟婆子小厮,全都瞪大眼睛支棱着耳朵看着听着,生怕错过一个细节。 啧啧啧,叶三小姐,好大排场,南平王世子都亲自去赔罪了,这可是明日京都城的头号八卦。 叶凤泠却拦住南平王世子,道,“世子,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饮酒还是算了。而且光饮一杯酒也看不出来有什么诚意。”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嗯……叶三小姐什么意思? 南平王世子心道好玩,炯炯有神盯着叶凤泠,等她继续说。 可叶凤泠就是含笑望着他,眨眨眼睛,一脸认真和无辜。 南平王世子只得开口问:“叶三小姐要我怎么赔礼?” 叶凤泠道:“实不相瞒,我见世子庄子上花木果蔬繁茂,打理得甚好,尤其……”叶凤泠伸手指向一旁。 顺着她手指,南平王世子和众人看到一丛草。 额… 叶三小姐想要一丛草? “我喜欢种植花木,意外见到世子这里有香叶天竺葵,就想问世子讨几棵回去,不知世子方便么?不行的话,我也可以买的。”叶凤泠搓搓手,怪不好意思。 南平王世子端着酒盏的手微微抖,他苦笑:“叶三小姐,一丛草而已,谈何买卖。” 叶凤泠却认真点头,“一码是一码,如果世子不愿意用香叶天竺葵赔罪,我就只能花银子买了。” 南平王世子哭笑不得,他瞟一眼对面似笑非笑的苏牧野后,才望向叶凤泠,最后终于道:“叶三小姐放心,我会遣人把这…香叶天竺葵送去府上的。” 叶凤泠心满意足。 “赔罪”结束的南平王世子回到苏牧野身旁坐下:“克己,你家这位表妹,可真让人刮目相看。” 南平王世子心里虽然有些不舒服,但是看到好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投射过来,又起狭促,他鬼鬼祟祟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不会安安分分喝那杯酒?” 苏牧野笑意未达眼中,不答好友,只温和道:“你可知香叶天竺葵价值多少?” 被他这么一问,南平王世子一愣,连忙摇头:“很…很值钱么?” 这庄子其实是南平王妃的陪嫁,据说传自前朝宗室,里面珍稀林木花草数不胜数,但南平王世子除了爱喝酒,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也就不在意。但他怕万一送出去太珍贵的花草,被母亲知道了,不好交代。 苏牧野伸出五个手指道,“她说得那一丛,至少值这个数。” 五百两… 南平王世子心头滴血,他不认识啊,而且等等,你认识你以前怎么不告诉我? 不理会好友眼中的控诉,苏牧野望着叶凤泠的眼睛微微眯起,他虽然认得香叶天竺葵,但其实没有留意到雅舍一角就种着。只因这种花草花期很短,不开花时形如寻常野草,非熟悉之人决不能辨认出。 而且,香叶天竺葵是非常珍贵又少见的香料植物,叶凤泠怎么会认识? 苏牧野想到了她身上的曼罗香和那串崖柏手串…… 第60章 老翁与少女 第60章老翁与少女 叶凤泠抬头时,正好看到苏牧野挥着折扇盯她看,对方眼眸如醉,乌发如泉,姿态慵懒地横卧在案几后纯白如雪的软垫上,还冲叶凤泠挑眉,唇角含春,似无限风情。 苏牧妤看到叶凤泠愣了神,忙揪着她的袖子,大声喊:“泠姐姐,泠姐姐,我哥实在是只有个好看的皮囊,他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典范。” 叶凤泠瞬间被苏二小姐大义凛然揭丑不避亲的行为弄懵。 苏牧妤生怕又一位美妙俏佳人被她臭名昭着的哥哥蒙蔽,也不管叶凤泠尴尬的表情和对面苏牧野、南平王世子抽搐的脸,竹桶倒篓子把苏牧野以往情史说个底儿掉。 叶凤泠:…… 苏牧野:…… 南平王世子:…… 就在叶凤泠以为今夜的曲水流觞宴会丝竹筝曲、酒热语浓地顺利结束时,她没想到,即将“上演”一场更大的惊吓。 原来,和蕙郡主自幼身体就不好,素有心疾之症,她人生的瘦小,面貌平平,偏她又是悲风伤秋的性子,被叶凤泠抢白一顿,心里本就存有郁气,然和她最要好的叶凤媛偏偏不在,她无人可诉,只得一个人闷头坐着。 但闷着闷着,她就听到秦国公府小姐秦嫣在那里中伤叶凤媛,絮絮叨叨编排叶凤媛,说她惺惺作态、装模作样。 和蕙郡主不乐意了,说谁都行,说我的“女神”可不行。 她挽起袖子,加入为叶凤媛讨公道的“战场”。 “秦小姐,你如此诋毁阿媛,我只能看成是你嫉妒她的才貌。”和蕙郡主捂胸口,细声急语。 “呵呵,我会嫉妒她?虽然叶府是伯爵府,我秦家也是门楣光耀的彪炳之族。况且,我秦嫣琴棋书画、歌舞骑射样样精通,岂会嫉妒那顶着名头装模做样的人?话说回来,郡主日日为她人说话,就真不觉得被别人当了垫脚石?”秦嫣目露不屑,可她人生的妖娆妩媚,旁人见只觉是娇言俏语。 “郡主有空在这里为她人挣口袋,不如花时间好好养养身体,以后也就不用围着别人转,只会给他人做嫁衣。”秦嫣轻哼。 和蕙郡主泪珠子啪啪地掉,众人对秦嫣露出谴责目光。 秦嫣眯了眯眼睛,扭着水蛇腰,冷笑连连:“和蕙郡主莫要学那人装模作样,对你可不好!” 夹枪带棒、嬉笑明讽的唇枪舌战让叶凤泠看得津津有味,还真是寰宇之大、无奇不有,原来,和蕙郡主就是叶凤媛的无脑粉啊。 好巧不巧,一杯流觞酒盏飘到秦嫣的面前。 只见秦嫣她高傲地挑眉轻哼,媚意如波,瞟眼苏牧野后,袅袅婷婷走去亭台。 乐妓换上琵琶,浓丽轻快的乐曲徐徐响起。 青丝披散、彩袖飘逸,莲步轻移,端是舞凤髻蟠空,袅娜腰肢温更柔。 秦嫣舞时频频向苏牧野撩去,柔弱无骨、娇艳如花、情意无限,看得人无不脸红心热。 再看苏牧野,摇着折扇,笑吟吟望台上起舞女子,眼角轻佻,情丝似有若无。他一双桃花眼睛转动得极慢,扬眸时乌睫微微飞起,黑白分明的眼,似蕴藏着脉脉深情,如电过心,让四周留神观察他的众人心神俱荡,分外撩情勾人。 其他公子看娇美女子神色欲语还羞,又笑叹苏牧野狂狷风流艳福不浅。 在无人注意到的阴影里,有人用力握着酒盏的根根玉指泛起白光,眼前的搔首弄姿终于压垮此人心里最后一道防线,此人终朝身旁之人微一点头。那人心领神会,在夜色之中低身悄悄退下。 一时琵琶声骤然转急,似有朵朵桃花绽尽一般,秦嫣以右足为轴,轻舒长袖,娇躯随之旋转,愈转愈快。往常秦嫣跳到此处,旋转数圈后便缓缓放慢,而后纤足轻点,宛若凌波之步。 而今,随着旋转,秦嫣突然觉头一阵眩晕,却是控制不住身体,停不下脚步,加上夜色暗淡,难辨位置,一时摇摆不停,竟直直向侧面栽去。 曲水流觞是选在雅舍廊亭之中,旁边不仅有蜿蜒流觞,还有一潭清池。秦嫣栽倒的方向就是那清池。 “扑通——”一声,人就掉了进去。 此时琵琶之音还在继续,众人震惊刚刚还临风而舞的如花美人,怎么突然不见。直到听见池中传来的扑腾和呼喊声,大家才惊醒。 秦国公府世子秦琰酒意瞬间就没了,他一个箭步冲上亭台…… 然而,终究还是晚了。 随着众仆从举起纱灯,亭台亮如白昼,秦国公府小姐秦嫣一身舞衣因浸过水,紧紧包裹着曼妙婀娜身体,曲线尽显。 抱着秦国公府小姐的是南平王府庄子上的一个老翁,老翁因常年狩猎,皮如老树,此刻他正紧紧搂着因呛水而昏过去的秦嫣。 更令人震惊的是,老翁似因怕人救不醒,一只手按上秦嫣胸口,试图将秦嫣呛进去的水压出来——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花之间,待秦琰反应过来的时候,众人已尽收眼底。秦琰上前一脚就把老翁踹开,用披风把秦嫣从上到下罩上。 但秦嫣依旧毫无反应,整个人渐渐僵直了起来。 秦琰心急如焚,他望向人群,寻求帮助。 众人叽叽喳喳,可却没人敢上前,大家都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们,谁也不知要如何处置。 但不知怎地,去请的大夫迟迟没有来。 南平王世子变得凝重的脸上升起疑惑,匆匆赶往大夫休息处。 叶凤泠心生不忍,她清楚,生命其实很脆弱,很多时候,一个延误,就会天人永隔。 思及此,叶凤泠扫视一圈后,目光定格在一处,她向水边走去。 第61章 琉璃美人,赤炼胸怀 第61章琉璃美人,赤炼胸怀 悄悄跑去水边的叶凤泠迅速折返,她跑回苏九歌身旁,轻声道:“九歌表姐,事权从机,借你发簪一用。” 说完,不等苏九歌反应,踮脚就拔下她头上的桃花簪,又拽着苏九歌跑到秦嫣面前蹲下。 “你——”秦琰疑惑。 “秦世子,秦小姐是呛进水了,水倒流入体,得尽快处理,若是信得过我,不妨让我一试。”叶凤泠坚定道。 秦琰着急,可无人伸出援手,怀中的秦嫣粉面早已青白,眼看着进气少、出气也少,他咬了咬牙,只得狠下心把秦嫣交给叶凤泠,死马当活马医。 叶凤泠就让秦琰把秦嫣仰面转为俯卧,又叫苏九歌一起帮忙。由秦琰抱秦嫣的腰,她和苏九歌一个击拍秦嫣的背,一个解开秦嫣领口的衣扣,扶住秦嫣的头向下。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秦嫣依旧毫无知觉,秦琰抱着妹妹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了。叶凤泠却仍不放弃,她示意苏九歌继续扶好秦嫣的头。 叶凤泠和苏九歌的额头都渐渐生了汗,她们甚至听到了彼此的心跳声。 就在大家都觉得肯定没救的时候,一声轻咳自秦嫣嘴里悠悠传出,紧接着她就呕出一大口水,她的呼吸开始加重。 救回来了! 叶凤泠这回将她躺平放在地上,从腰间香囊里拿出不知什么东西放入她嘴里后,又抓起她的手,用从苏九歌头上拔下的桃花簪快速刺她中指末端的中冲穴…… 秦嫣醒过来时,她觉得自己胸口非常疼,脑子还昏昏沉沉,嘴里有股呛人味道。 这时,被南平王世子带来的大夫也赶到了,忙上前给秦嫣诊治。叶凤泠注意到来的大夫不是为叶凤媛诊治的大夫。 叶凤泠和苏九歌对视一眼,手挽手退到一旁。 “泠妹妹,没想到你还懂医?你总是让人惊奇不已。”苏九歌温柔笑道,目露赞赏。 “九歌表姐,我可不懂医,只是我小时候在水边长大,苏北光城里就有两条河,溺水这种事像家常便饭一样,我看也看会了。簪子在这里,表姐你可别怪我鲁莽。”叶凤泠忙把桃花簪用手帕擦干净后还给苏九歌。 两人相视一笑。 叶凤泠挺身而出的救人行为,让苏九歌刮目相看,她重新开始打量起来身边的表妹。 因父母不合,苏九歌从小就聪颖懂事,不光主持苏府二房的大事小情,还要照顾幼弟和堂妹,早就练就处事滴水不漏、迎来送往八面玲珑的手段。苏府花房之争,她虽然看出两个表妹间的嫌隙,还是选择跟着堂哥苏牧野一起抹平争执,其实她已隐隐感觉到,新来的这位表妹只怕不简单。 没想到,细致周密、敏锐伶俐的表妹会站出来救人。她看过多少京都膏粱闺秀圈花团锦簇下涌动着的数不清的逢高踩低、攀比倾轧,就觉得叶凤泠日月入怀、豁达大度的宽宏胸襟有多么难能可贵。 身旁的女子立在夜风之中,衣袂轻扬,孤衫寒鬓,一袭银色缕裙与夜色融为一体,偏一那双眸子明亮如星子,在望向自己时闪动着耀眼光茫。 琉璃美人,赤炼胸怀。 叶凤泠不知苏九歌心中所想,她只察觉到在出手管了这场“闲事”后,众人看她的眼神儿变得不太一样了,尤其是那群公子哥们。秦世子满脸感激,不远的韩齐光殷切火热的眼神不再避讳,甚至连一向清冷孤僻的二皇子都意外瞟她好几眼。 就在怔愣时,飘来的一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秦嫣对大夫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突然感到头晕了一下,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叶凤泠眉角跳了跳,她终于知道自秦嫣落水起就升起的怪异感是什么了,明显善舞的秦小姐为何会突然落水,为何是本不应该出现在此的老翁救起的人,为叶凤媛诊治的大夫去了哪里…… 因为这场意外,曲水流觞宴肯定无法再继续。众人只得回房休息。 叶凤泠状似无意地放慢脚步,走在众人最后。 压着脚步等人三三两两走光后,她趁无人注意自己,几步就走到秦嫣的案几旁,上面菜被夹的凌乱,酒盏里的酒被喝了一半。 叶凤泠伸出手,要拿那酒盏,说时迟那时快,有一只青玉白皙的手堪堪先于她端起了酒盏。 叶凤泠抬目,就见轻佻不羁,一脸风流之气的苏牧野勾唇:“好巧,没想到泠表妹和我想到了一处。” 叶凤泠顿了顿,伸出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 “啪嗒”,她暗呼顿痛,是苏牧野用扇柄打她胳膊。 叶凤泠翻了一个漂亮的白眼,刚要开口说话,就见苏牧野蹙眉,他轻声:“有人来了。” 凉意袭来,一道雪白衣袍拂上她的面,叶凤泠轻微一颤,她就被拉到旁边的大柱子后。苏牧野示意噤声。 两人面对面紧贴,叶凤泠紧张地一动不敢动,鼻尖尽是白天闻到过的不知名香气,还有男子气息。离得近,苏牧野的呼吸从她额上轻轻擦过,如云雾般飘忽,又如火焰一样灼热。借着夜色向上瞟,苏牧野此刻完全没有平时的嬉笑随意,一身清冽气息,他眼睑低垂、眉目清幽,长睫一根一根,如细针一样从叶凤泠心尖走过—— 叶凤泠怔了怔,她第一次发觉原来男人也能长得如此好看。 不提柱后二人,又来的人是名其貌不扬的男子,只见面白无须的他径直走到秦嫣案几前,拿起上面的酒壶,倒在了地上。做完后他还不走,反复检查着案几,许是没有看到酒盏。 苏牧野低头看了看他手里的酒盏,勾唇,眼眸盯着叶凤泠,以口型示意:“得罪了。” 还不及叶凤泠反应,她就感觉到胸口一阵凉意,苏牧野把酒盏里剩下的酒一股脑儿全倒在她的胸口衣襟处,一滴也没浪费。 叶凤泠:!! 云鬓鸦黑,花枝轻颤,叶凤泠缓缓抬起了灿若红霞的面容,嘴唇翕动,眼里喷出火花。 苏牧野耸了耸肩,口型示意:“事权从急,泠表妹见谅。” 只见他指尖一动,小小酒盏就被打落到秦嫣案几旁的草丛里。 那名宫侍见案几上没有酒盏,就又开始在旁边的地上寻找。没一会儿,他就从草丛里捡起被苏牧野扔过去的酒盏,看到酒盏空空无酒,才放心把酒盏复放到案几上,调头走了。 夜来风动,吹荡人间。 柱子后的两人走了出来。 “苏世子,你——”叶凤泠咬唇,气急败坏地控诉,他明明可以撒到他的衣袖上,为何要撒到她的胸口上! “呵呵,泠表妹,一时情急,我只得随手撒下酒,还望你回去换下衣服后,尽快把这块衣料拿给我,我有用。” 还——还要这块衣料?叶凤泠目中有了恼意,苏牧野见此,沉声:“我看泠表妹出手相助,一定也想知道秦小姐身上发生了何事。” 叶凤泠一呆,是啊,她来检查案几,就是想看看秦嫣是不是着了道儿,没想到被苏牧野一搅合,这很明显的“关键所在”就到了她的胸前。 咬牙,叶凤泠剜“苏美人”一眼,“我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但你…罢了,还希望苏世子以后不要再自作主张,你那衣袖我看也挺好,何须撒到我身上!” 苏牧野撩了撩眼皮,他低头咧嘴:“我一向爱洁,身上从不沾酒,不过——我下次可以换个地方撒。”洁白牙齿在夜色中闪烁。 声如夜风,低柔地擦过叶凤泠的脸,他轻轻笑,桃花眼垂下,光华琳琅。 叶凤泠的耳根一点点红透了…… 第62章 风流不下流 第62章风流不下流 回去后,叶凤泠就在紫苏的服侍下换好衣裙,她把胸口的衣料剪下来,还留了个心眼儿,只让紫苏给苏牧野送去一半。 望着眼前剩下的一半,叶凤泠屈膝坐在床榻上,她摸到脸颊上的烫意,捂住她“砰砰砰”剧烈的心跳声,叶凤泠咬唇—— “苏美人”,苏世子——哼! 这人不仅不分青红皂白污名她,还狡诈缜密,说话滴水不漏不说,还爱挑逗撩拨人。 叶凤泠恼怒:他那样说她,然后又勾她。 真是——真是不明所以! 等叶凤泠回了神儿后,她盯着手里沾了酒水的衣料。 衣料上的酒水是南平王世子窖藏多年的“醉桃阴”,醇香清雅,气味扑鼻,不仔细闻根本闻不出里面若有似无的一股气味。 苦思冥思半晌,叶凤泠才从床榻上跳了起来:“啊,原来是它——” 她想起来了,这种气味是属于一种叫做“龙舌草”的植物。这是一种生长在温热潮湿的湖泊和水塘边的喜阴喜水植物,因为叶片有毒,很罕见,一般只在深山里有。 人喝过浸泡过龙舌草的水后,会产生幻觉,神志不清甚至失去理智。 想不到,秦嫣的酒里被人放入了龙舌草水,这就解释得通为何她会突然头晕失去意识,跌进水里。值得玩味的是,放龙舌草水的人并没有放入很大的剂量,是不想被发觉才放了一点点?毕竟还有老翁和大夫后面两环。 如果没有叶凤泠的多管闲事,秦嫣此刻铁定已经香消玉殒。 叶凤泠猜不出何人苦心孤诣地要让秦嫣名誉扫地、尊严尽毁地死去。难道说,这是针对秦嫣和苏世子?要不然为何“苏美人”会去追查原因? 上一世的叶凤泠不关心这些世家婚嫁,因为她被嫁作妾室,根本没有正常交际的机会。但现在,她已明白,正是京都世家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主宰着整个朝堂,它们像皇室手掌之下的隐匿触角,牢牢把持着京都乃至整个国朝的财富和权力。 ****** 就在叶凤泠为京都这些交错纵横的关系脑筋打结的时候,秦嫣的屋子里,一片愁云。 秦嫣清醒后就看到哥哥眼里的纠结,待她听完发生了何事后,身子止不住剧烈地颤抖:“哥哥,我……我要怎么办?我不要嫁给那个老翁,我不要!哥哥,你去找苏世子,去找他,他说过喜欢我的,他一定会娶我的!” 秦嫣抱着秦琰声嚎啕大哭。 除二皇子和三皇子自去休息外,坐在外屋里的南平王世子、镇国公府世子魏麟、韩齐光和苏牧野都听到了秦嫣的哭闹,神色各异。 “克己,今日这事,你怎么看,难道真的是意外?”南平王世子沉思后问道。 魏麟和韩齐光也看向苏牧野。 只见苏牧野手边折扇轻轻晃动,嘴角挂着一贯的倜傥笑容,他笑道:“依我看,这事不简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秦小姐栽入水里,还安排好老翁救人和抢救,又让大夫拉肚子无法及时赶到,环环相扣、步步算好,显然是目标明确、有备而来。” “那……你现在预备如何?”魏麟听不了苏牧野高深地分析,单刀直入,问出众人最想知道的问题。 一时之间,众人齐齐望向苏牧野。 话音刚落,秦琰也自内室而出。 见众人目光皆在自己身上,苏牧野沉默半晌,漫不经心道:“什么叫我预备如何,我定会尽全力为秦小姐查出害她之人,别的,恕我也无能为力。” 苏牧野承认,他对秦嫣,是有几分调侃之意、几分撩拨之情,他喜欢她的妩媚娇俏,郎有情、妾有意,但这不代表他会娶她。 京中多风流,贵宅从不缺风韵往事。若是小心得当,婚前的小儿女私情是不影响以后贵为一府当家主母的。 可苏牧野他从没想过娶秦嫣这样的女子,不可能的。 在他看来,再是有趣的女子,时间长了,也像死于眼珠子一样,没有了趣味。世间佳人姝丽海海,不知凡几,与其娶回一个,还不如放眼四海,浪荡自由。 待他想孕育后代时,选一位德行兼备、恭谨良孝的女子娶来做主母,听话理事、主持中馈即可。 听清苏牧野的话后,秦琰脸色阴沉,他一甩衣袖,沉声:“克己,我们秦国公府一门忠烈,也算是开国勋贵,在京都里跺跺脚,整个京都不说天翻地覆,也得震一震。嫣儿她自幼钟情于你,半年来你二人郎情妾意,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家父更是乐见同你苏府结亲,不然你以为我们会放任嫣儿同你有牵扯?现在嫣儿被歹人所害,你难道不应该站出来,承担责任么?” “世子这话说得我有些不懂,我同秦小姐是传过几次花笺、又同游了次湖,但若说真有什么,却是大大的冤枉。我苏牧野熟读历法,自认风流绝不下流,从不强迫女子,更不会做那拈花折枝的事,是以,我竟不知自己何时对秦小姐有了责任。”苏牧野乌黑的眼珠盯着秦琰表明自己态度。 他见秦琰被气的头顶冒烟,似笑非笑道:“世子你有所不知,我的婚事向来是由我父亲母亲、乃至宫里的外祖母做主的。世家婚姻,两姓之好。岂是你我小辈轻而易举能许的?况且,我们这种家庭,婚娶从来不是一个人喜不喜欢的事。世家考虑的是资源,利益……” 苏牧野的话明里暗里地说秦嫣身上没有什么是苏国公府需要的,这样贬低秦国公府,把秦琰气得眼看要跳脚。 “所以,你是要弃嫣儿不顾?也不管苏府和秦府多年相交之情了?”秦琰火冒三丈。 苏牧野垂下眼帘:“古来相交,从来利益为先,世子若强人所难,焉不是仗势欺人。” “好!好!那你可别后悔——”说完,秦琰甩袖进屋,不再理屋里几人。 南平王世子、魏麟、韩齐光三人面面相觑。 苏牧野却一脸轻松,他理了理衣袍,老神在在,懒懒道:“今日狩猎真是劳心劳力,老了,我还是回去好好泡一,你们请便。” “哎——苏牧野,你就不怕秦家明日去宫里求今上赐婚?秦国公可是跟着先帝出生入死的旧臣——”魏麟朝苏牧野施施然的背影喊。 夜色中飘来回言:“呵呵,只管让秦府去请旨——” …… 第63章 意料之中的头秃 第63章意料之中的头秃 魏麟和韩齐光同愁容满面的南平王世子分手后,一路同行回房。 魏麟忽然想起来高台上叶凤泠往秦嫣嘴里放东西的举动,他问韩齐光:“齐光,我见你刚和大夫说话,可知道叶三小姐放秦小姐嘴里的是什么?难不成是什么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韩齐光闻言,扶着栏杆大笑半晌——“灵丹妙药”? 笑过后,他手指远处的水边角落处,“大夫说是薄荷叶,我才想起来,薄荷喜欢生长在潮湿水边,想不到南平王府的庄子上有如此多的花草树木,那水边就有薄荷草,更想不到叶三小姐能机智到就地取材,救人施治,用薄荷叶的特殊气味刺激秦小姐尽快苏醒。” 魏麟微张嘴,瞪着满脸笑意的韩齐光,半晌没说出话,最后憋出一句:“好厉害的小姐。” 自南平王府庄子上回来后不几日,叶凤泠就听说秦国公府小姐同山西大同城的一户商家定亲了。 坊间传言,定亲之前,秦国公亲自跑到今上面前请旨赐婚,他老泪纵横,直言病体老迈,膝下只余这么一个幼女,却生了恶疾,需冲喜才可,求今上赐婚于苏国公府苏牧野。 但今上被磨了大半天,也没有点头答应。 秦国公见此,又抬着礼品跑去苏国公府,结果被告知苏老夫人去了檀溪寺礼佛,苏国公前脚刚离京,代今上巡检保定府,长乐长公主则在宫中陪伴太后…… 偌大的苏府没有一个能主持理事的人。 秦国公站在苏国公府门口风中凌乱…… 就这样,秦嫣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嫁出了京都。 与这个消息同时传来叶府的,是南平王府的和蕙郡主,被南平王妃训诫,送去宫里太后处的礼佛堂斋戒,念经悔过,不准外出。 承平十六年的春天,就这样过去了,这些消息像小小石子投入水中,只泛起了几许涟漪,不多久就无人再提起。 正在院子里把南平王府送来的香叶天竺葵从盆里移栽到地上的叶凤泠,看到台阶旁打着花骨朵的宝珠茉莉,忽然想起来,那日在南平王府庄子门口告别分手时,韩齐光专门拉她到一旁,问她可有读《六地诡道》。 她意识到韩齐光问话突兀,起身进屋翻出书案上的《六地诡道》,打开看去—— 进进出出忙着的月麟和紫苏听到屋里传出一声惊呼“啊——银子!” 两人跑过去瞧,只见一脸鬼笑的小姐,抱着一本书,倒在床榻上,脸上梨涡都笑出来了。 叶凤泠没想到,她在《六地诡道》的书页里找到了失而复得的三张银票——整整三百两,就是她当初塞到韩齐光手里的银票。 书斋里她还为自己随风飘逝的闺秀矜持而小小哀悼了一番,可韩齐光当时就跟没听懂一样,让她在心里不住嫌弃他呆。原来他不光听懂了,为免她尴尬,还选择夹在《六地诡道》送还回来这样温暖的方式。 韩齐光…韩齐光…叶凤泠心底默念,她翻身坐起来,暗下决心。 ****** 伏日午后,蝉鸣柳静,叶凤泠正在屋中调配香粉,就听到一阵咚咚脚步声传来。 门帷被掀开,穿着葛纱夏袍的紫苏噔噔跑进来。 “小姐,小姐,新鲜出炉的小道儿消息,要不要听?”满头大汗的紫苏上气不接下气。 嗯?叶凤泠自香案上抬起头,满眼问号。 “什么事值得你这样气喘吁吁地讲,就不能等气喘匀了么?”月麟忙给紫苏倒凉茶。 “小姐,月麟,这个消息你们听了,保准儿心里高兴。我刚听阵线房的小丫头说,桃花坞里的丫鬟们个个儿愁眉不展,那边的主子已经连发了好几天的脾气,都开始打骂体罚小丫鬟了。” 这可是真难得,叶凤媛一向爱惜名声,就算心中再不满,也从不直接发作,总是暗地里整治人。叶凤泠就听紫苏说过,叶凤媛最拿手的惩治方法就是用针扎丫鬟头皮,伤痕不易被察觉,又会让丫鬟疼痛难愈,真真是残忍。 终于把气喘匀了,紫苏娓娓道来:“据说,是桃花坞主子头上的伤迟迟不好,用了好多种法子也无济于事。三老爷还派人偷偷去请外面的名医,可名医也说那留了疤的地方是不会再长头发的,只能用其他处的头发遮掩。好好一个未曾定亲的闺秀就这样秃了一小块,知道后四小姐就开始哭闹不休了。” “四小姐不是要和三殿下定亲了么,这样还能嫁入皇家么?”月麟问道。 “谁说不是啊,三夫人想去请宫里的御医来看,被老夫人拦下了,不让外传这个消息,只让四小姐用旁边的头发盖上。小姐,小姐,你听我说了么?”紫苏看叶凤泠一脸呆滞的表情,气呼呼地问。 叶凤媛的头皮不长头发,叶凤泠心里门清儿,那日她把田海棠的汁液滴到叶凤媛的伤处,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田海棠本身带有毒性,涂抹头皮会让人脱发,滴到受伤的头皮上,自然不能再长头发。 当时叶凤媛明明不清楚是谁砸的她,却顺势要把锅甩到叶凤泠头上。若不是叶凤泠随机应变、见招拆招,她现在很可能已经跟着叶凤锦一起去郊外庄子上了。 叶凤泠在心底为她自己顾念姐妹之情而不值。 好在让叶凤媛吃了“不长头发”的亏。除此之外,当时抹的野雏菊就是让叶凤媛脸部红肿的原因。 “啊——听到了,那四妹妹的脸呢?不是说当时从南平王府庄子上回来后又红又肿么?”因叶凤泠和紫苏是第二日才回的叶府,叶凤锦和叶凤媛被连夜接回来时,是月麟守在宜秀居的,自然她知道的消息更多些。 “四小姐的脸已经好了。那一夜,府里就没有几个人睡着,毓珀堂的灯火一直亮到拂晓。二小姐和四小姐一回来就被带到毓珀堂,府里连同老太爷在内的主子们都去了,说是二小姐指着四小姐鼻子大骂,骂四小姐不顾叶府颜面,四小姐就一直哭,哭到厥了过去。老太爷和老夫人气坏了,罚二小姐去郊外的庄子里禁足,二夫人闹起来,被二老爷扇耳光,她也自请跟着二小姐一块去庄子上了。” “没人说四妹妹?”叶凤泠问。 月麟摇了摇头:“没有,老夫人只是让四小姐好好养病,尤其脸上的红肿,要尽快消下去才行。” 叶凤泠心底嘲讽,这就是号称尚德崇礼的望族风气么,同样犯错的小姐,砸人行凶的被送去郊外庄子,栽赃诬陷的在府里养病,功利主义下的区别对待清清楚楚,叶凤锦和叶凤媛的地位也高下立现。 这一切无非都是源于叶凤媛攀上三皇子这门皇室的亲事罢了。 说起亲事,叶凤泠深深又惆怅了。 第64章 带上包裹出门喽 第64章带上包裹出门喽 叶凤泠正长吁短叹,鲁妈妈进来,三夫人请三小姐过去。 原来,苏北柳府有人来府里问安。 神色雍容、服饰华贵的柳氏,端着茶盏喝茶,柳府管事立在一旁。 柳老太爷原也在京都当差,后来厌倦宦海浮沉,就带子孙们回苏北老家颐养天年。柳氏是柳家还在京都的时候,嫁的叶续阳。而今,十几年过去,京都里只有叶府里的柳氏一人,门厅凋敝,柳氏一族已经无人在京都做官。 柳氏心里,非常不满父亲当初的急流勇退,她娘家没有势力,在府里不要说同王夫人比,甚至连秦氏都比不上。 见叶凤泠来了,柳氏厌烦询问柳府管事,反正叶凤泠还未及笄,她三言两语就打发管事跟着叶凤泠去宜秀居。 叶凤泠急问外祖父和向师傅。 柳府管事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交给叶凤泠。 “老太爷把一切都写在信里,孙小姐看过就全清楚了。”管事道。 管事人叫褚亮,不到四十岁的样子,身量中等,有着南方人的白皙,一张四方脸上挂着随和亲切的笑容,他见孙小姐一脸殷切之情,情真意切,笑容立刻深了:“小姐不用着急,老太爷差小人来京都常住,叮嘱我一切听从孙小姐的安排,还让我带来了京都铺子的地契和房契,说这是以前剩下没卖掉的京都铺子,前几年都是租出去,既然孙小姐要开铺子,用这个正好。” 柳老太爷在信中说,柳府的铺子还是当年离开京都时留下的,就在京都西市乌樟里坊门外,临着西市,地势便利,又不会太显眼。至于清退租客、布置装潢、置办采买这些都放心交给褚亮办即可,还言让叶凤泠在京都一切宽心修性,若实在不喜京都,告诉褚亮,他就差人将叶凤泠接回苏北。又言向师傅在柳府一切安好,叶凤泠也不用担忧云云。 望着外祖父力透纸背的拳拳慈爱之心,叶凤泠只觉一股暖意将她整个人包围住。她的亲祖父母、亲生父母、亲姐妹都不关心她,但能有外祖父的呵护爱护,她还是得了上苍垂怜。就算为了外祖父的殷殷期望,她也要活得精彩。 看完信,叶凤泠抬头打量褚亮。 褚亮气质沉稳、举止老练,在柳氏面前被冷待也丝毫不显一丝的怨怼,可见颇有城府。这样的人,在外面张罗生意、打点事情,非常合适。再看褚亮的气质和言谈举止,不像市井出身,饶她两世为人,都没有听说过外祖父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叶凤泠一时好奇。 褚亮放下手上茶盏,笑道:“回孙小姐的话,小人幼时也曾读书习字,在柳老太爷门下跟着读了两年书,后来来京赴试的时候,惹了贵人被下诏狱,险些流放,辛得老太爷从中斡旋,救我一命。这些年一直跟在老太爷身边,在苏北等地跑动生意,这次老太爷说孙小姐初来京都,恐人生地不熟,特命我前来辅助小姐。” 叶凤泠这才放下心。 叙完闲话,叶凤泠便同褚亮商量开店事宜,两人定好,由褚亮先去处理店铺的零碎事,待装潢、置办、采买都弄好后,再等叶凤泠吩咐。 叶凤泠想了想,让月麟唤鲁妈妈进来。 来京都短短时间,她手下除去月麟和紫苏,再没有能放心的“自己人”,是时候培养一二了。 看着下面跪着的鲁妈妈,叶凤泠脑中飞速转着,目光闪烁,直接登门叙话也就这一次,日后同褚亮的联系,还需要有个中间传话人。这鲁妈妈,这些日子看下来,还算老实,以前又只是粗使婆子,不引人注目。 叶凤泠开口:“鲁妈妈,这是我身旁的褚管事,日后要为我跑许多事,若有一些吩咐,让你来传个话,你觉得可行么?” 鲁妈妈呆了呆后就是狂喜,这是三小姐给她一个变成“心腹”的机会啊。 这么多年下来,她很清楚自己不得重用,后来更是被挤到二门外干一些粗活,连累家里的男人和孩子都分不到体面活计,在叶府一直是边缘人物。 现下,有了当三小姐“心腹”的机会,得赶紧抓住,她忙不迭磕头,激动地语无伦次。 听鲁妈妈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叶凤泠也不见怪,只让鲁妈妈记清褚亮,以后,褚亮自会去叶府后门街对面的鲁妈妈家找她。 褚亮一直静静观察叶凤泠,他见叶凤泠小小年纪,香娇玉嫩,雪肤花妍,却面容镇静、言辞果决又隐有慑意,心中欣赏,对他跟着叶凤泠开铺子又有了几分信心。 褚亮走后,叶凤泠激动地在屋里“画圈”。 她挡月麟好几次的道儿,连紫苏都看不过去了,一把拉过小姐,嘴里抱怨:“我的好小姐,月麟可是在准备你花朝节的衣裙呢,你就别添乱了行么。” 花朝节?紫苏的话让叶凤泠灵光一闪,若是她的含香馆赶在花朝节的时候开张,会不会正好借势扬名呢? 只是,现在距离花朝节只有短短一个月了,也不知褚亮能不能把一切都准备好。 这些日子,因为叶凤锦被送走、叶凤媛养病,叶府的女学就停了。叶凤泠顺理成章地一个人宅在宜秀居里鼓捣香粉。 她已经好几日没有出过府了,就在她困在宜秀居里绕圈圈的时候,苏府来人要接叶凤泠去苏府小住。 世上之事从来就是无巧不成书。 原来是苏牧妤闹着接叶凤泠去苏府玩,苏九歌也希望表妹去陪伴。两人求得苏府家长们同意后,又来叶府磨叶老夫人。 “老夫人,您就答应了,泠姐姐从南边来的,可以给我讲好多故事,不光我和姐姐,就连九章弟弟都喜欢听。您一向是最疼爱我们小辈的了,就答应让泠姐姐跟我去住几日。再说,二婶这个亲姑母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和泠姐姐熟悉熟悉呀。您总不能阻止泠姐姐去探望亲姑母——”苏牧妤搂着叶老夫人不撒手,大有对方不答应就绝不放弃的势头。 叶老夫人被摇得头晕,她哭笑不得:“哎呦,我的身子骨可禁不住你这么磋磨。” 苏九歌忙把苏牧妤从叶老夫人身上扯下来,她言笑晏晏:“外祖母,请泠妹妹去小住也是长公主的意思,长公主听牧妤说泠妹妹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这个丫头大有泠妹妹不来家里,她就要来叶府住的意思。长公主和伯父不许,只得让我们两个来把泠妹妹请回去。您放心,我在家里一定会照顾好泠妹妹的,肯定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叶老夫人仍在沉吟,不是她小气,而是自从叶凤泠回来后,府里几个丫头接连出事,她总隐隐有种感觉和叶凤泠脱不开关系,但她也找不到什么证据。 若是让叶凤泠去苏府住,万一这个孙女有坏心,岂不是会连累女儿。 见叶老夫人仍迟疑,苏牧妤着急,朝苏九歌使眼色。 苏九歌忙道:“难得我们同泠妹妹投缘,外祖母您就依了我们。” 叶老夫人心底叹气,她看着苏九歌肖似女儿的脸,心里就不好受。苏二夫人夫妇不合满京皆知,她这个外孙女从小就小大人一样,从没让人操心过,现在这样求她,她怎么说得出来拒绝的话。 不过片刻,叶凤泠已经坐在了去苏府的马车上,身旁是抱着小包裹一脸忐忑的紫苏。 第65章 莲中仙女 第65章莲中仙女 苏府虽人口简单,但上有贵为公主的中馈夫人,下有固执孤僻的姑母,还有一位邪魅狡黠的“苏美人”虎视眈眈,叶凤泠难得的为她的日子担忧了。 唯二值得欣慰的是,在苏府能够接触到韩夫人,而且若幸运,说不准能有机会出府和褚亮碰面。 叶凤泠打定主意,这次她一定要绕着“苏美人”走,做个不惹事、不管事的“贤淑小姐”,牢牢跟紧苏九歌,坚决地维护好她在韩齐光面前的优良形象,争取把她开香铺、寻良夫的宏大目标推进一步。 事实上,苏府的生活也确如叶凤泠所料。 这一日午后,苏牧妤拉着叶凤泠在小花园的池塘旁垂钓。 夏日骄阳似火,刺眼的阳光把梧桐叶晒得卷了边儿,蝉噪、虫鸣。偶尔一阵凉风吹来,只觉树枝也似舒服一般微微摇动,正是夏日午憩时光,园子里静谧一片。 倚靠在池塘旁矮塌上,手握一柄细鱼竿,脸颊被灼热的风烤着,叶凤泠干脆拿一方帕子浸水盖到脸上,灰褐色的细麻衣裙簇拥在一起,在她的四周挤出一波又一波的褶皱。 苏牧妤瞅身边好似眯过去的叶凤泠,她不耐烦地捅对方。 叶凤泠睫毛颤动。 她拿下脸上锦帕,睁开眼,里面泛起一朵朵浪花,潋滟翻涌。 看鱼竿,没有鱼上钩,叶凤泠疑惑。 “泠姐姐,半天都没有鱼上钩,你不着急么?”苏牧妤嘟嘴。 自从来到苏府,不要说读书习字、琴棋女红,一本书的影子叶凤泠都没有摸到。接连几日,不是乘小船赏莲、就是去马厩参观大宛宝马、去藏书阁寻话本,还被拉着去苏府厨房参观,这苏二小姐,根本是想找个人陪着一起玩,叶凤泠不说教她,刚刚合适。 而且叶凤泠来了后,苏牧妤也不再去烦苏九歌,苏九歌乐得腾出时间处理二房的庶务,只留叶凤泠一个人“享受”苏二小姐的盛情“招待”。 现在池边垂钓,正是纳凉休憩好时光。叶凤泠好脾气地解释:“牧妤,池里鱼都精明的很,非饿狠了是不愿意咬饵的。” 苏牧妤扁扁嘴,叹道:“原本还想钓到鱼,晚上叫厨子做道松鼠桂鱼给你开胃。眼瞅着钓不上来,看来是吃不成了,哎——” 叶凤泠伸出葱白似的手指轻轻揪起苏牧妤颊边的肉,眯眼笑:“你就想着吃,再吃看你这肉什么时候能消下去。” 一般女子到了十一二岁就开始抽条,幼时的胖腴慢慢变作窈窕婀娜,可苏牧妤的丰腴却一直下不去。长乐长公主都开始着急了,已经禁止让苏府的厨子单独给苏牧妤开小灶,这几日是借着叶凤泠来府,苏牧妤才能在厨房点菜的。 揉着被叶凤泠揪疼的脸颊,苏牧妤难得惆怅忧郁了一小下,“泠姐姐,你说要是能不长大该多好,现在每天要读书习字,还吃不饱,哎,长日悠悠、我心何往。”说着捡起身旁的一颗小石子,使劲扔出去,石子入水,惊跑了鱼饵旁围观的几只胖头鱼。 叶凤泠不以为然,这位娇小姐根本没有经历过真正苦难,被宠的不谙世事。她撩起苏牧妤耳下碎发,看到娇小姐莹白饱满柔软的耳垂,翻了个漂亮的白眼:“从你这元宝耳朵看,你也没吃不饱过。” 苏牧妤却不依:“泠姐姐!你不为未来担忧么?你难道愿意按部就班的相人家、然后相夫教子?” “不然呢?你想干嘛?”叶凤泠好整以暇,为了配合苏牧妤的“闺怨”气氛,还好心的收起了帕子,正襟危坐。 苏牧妤咬唇,她其实就是不想长大、不想嫁人,就想一直像现在这般。 待苏牧妤磕磕巴巴表述清楚“闺怨”后,叶凤泠嘴抽一下,这样浅白的“闺怨”啊,她抬头望天儿半晌,才摸着苏牧妤圆圆的丫髻,轻声说道: “谁又愿长大呢,长大可不仅是不能随心所欲地吃东西。生活,原本就是一马平川地昂首前瞻,再舒服的少年时光也要变成过去的景色,以后,你会发现,比起清明和醒悟,懵懂才是恩泽。” 眼见苏牧妤满脸失落,叶凤泠眨眼笑:“今晚吃不上松鼠桂鱼,但是咱们可以吃个南方菜,你想不想尝尝?” 只要说到吃的,苏牧妤没有不感兴趣的,她被叶凤泠说得心痒痒。 其实,是叶凤泠早就垂涎多日苏府养的一池莲花——下的莲子和莲藕了。这东西在南地不值钱,但在北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众人吃不惯,叶凤泠竟从没见叶府和苏府采来吃。 暗暗流了几天口水后,现在恰逢午后花园寂无人声,叶凤泠就跃跃欲试地想下水采莲子、挖莲藕。 这个提议得到苏牧妤的热烈赞同,两人叽叽咕咕,最后敲定由懂水性的叶凤泠下水,苏牧妤守在岸边把风儿。 苏府的莲花专门从南地移植而来,每到夏日,一朵朵粉白莲瓣,紧紧依偎着碧绿滚圆的莲叶,在庭榭长廊的北方园林里,更加清秀、雅洁、妩媚,可爱极了。 形如女子玉足的莲瓣里,隐着深绿色的莲蓬,莲蓬向上的一面有许多小孔,里面睡着莲花的种子——莲子,这些莲子也是叶凤泠的目标、苏牧妤眼里的“美味”。 一入水,叶凤泠就抛掉了陆地上的拘谨,她一个猛子扎进水下,把水边的苏牧妤吓得低声惊呼。还不等苏牧妤喊人来救,她就看到远处荷花丛露出了刚刚不见的叶凤泠,还冲她挥手呢。 苏牧妤兴奋地手舞足蹈,忙不迭指叶凤泠身边的莲蓬,还有水下的莲藕。 叶凤泠享受完水里的自由无邪和清凉后,穿梭于莲花之间,采下两个莲蓬就折回水边交给苏牧妤。她又翻身回去直接潜入水底,拔出了一节粉白圆滚滚的莲藕。 来来回回几次,叶凤泠便开始感觉吃力,她脸上和手上沾满了淤泥,原本莹白的面颊也变成小花脸。 “哈哈哈,泠姐姐,你瞧你现在的样子啊,真像一只小花猫。” 苏牧妤的大笑惹来叶凤泠白眼,叶凤泠语气不善:“我变成小花猫是为了谁?你还有脸在那里笑,还不赶紧把莲藕和莲子洗干净!” 苏牧妤立刻笑嘻嘻,她眼珠子转了转,凑到叶凤泠耳边道:“泠姐姐,我看那边莲花很漂亮,不如你去采一朵来,我们拿去给祖母插瓶看如何?” 叶凤泠无奈地再次翻了个白眼,苏牧妤这个丫头,还学会得寸进尺了。但她转念一想,小丫头说得也有理,此时的莲花正是最好看的时候,采几朵给长辈们送去,唾手可得的卖乖讨好,不做白不做。 于是,趴在岸边叶凤泠又折回莲花丛中。 从苏牧妤的角度看去,就只见葱绿莲叶托着朵朵芙蓉,如同少女粉红的面颊,更像一个个披着轻纱在水中沐浴的仙女,含笑伫立。在众多“仙女”之中,有一个靓丽倩影,她比莲更白、比莲更嫩,衣衫盈盈薄透,紧裹窈窕曼妙身姿,玉脂淳淳凝香,泛起清透秀雅华光。 第66章 自作多情 第66章自作多情 全神贯注盯着水中叶凤泠的苏牧妤,根本没有意识到身后有人走近。等她听到有人轻咳时,对方已经到了她的身旁,还慢悠悠问她:“好看么?” “好——哥?” 苏牧妤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同时映入她眼帘的还有二皇子冯怀信。 退朝后,苏牧野邀二皇子来品鉴他新得一幅画作。天气有些炎热,两人午食后都睡不着,就相携来花园里透气。 没想到就看到了这样一幅艳丽“嬉莲图”。 苏牧妤像被当头打了一棒,耷拉着脑袋。苏牧野冷冷瞥她一眼。 一向清冷寡淡的二皇子,定睛看向水里,缓缓道:“这……就是上次花房摆了叶四小姐一道的那个?” 不得不说,叶凤泠成功让从不对美人侧目的二皇子记住她了。 同样盯着水里的苏牧野眸子冷黑,他语气平静:“就是她。” 二皇子刚要开口,却见水中美人已经采好四朵莲花,泅水往回返。 水里的叶凤泠根本没有多余精力去分辨岸边情况,自然也不会听到苏牧妤内心的呐喊——泠姐姐,不要游回来啊。 两位公子对视一眼,都没再吭声,但也不走,就静静地立在树荫之下,看美人举着四朵莲花越游越近。 苏牧妤:…… 好不容易爬上了岸,叶凤泠正疑惑怎么没听到苏牧妤的欢呼,眼帘里就撞入了她避之不及的人——“苏美人”,还有另一位长身玉立的公子——二皇子。 全身僵硬、不断滴着水的叶凤泠,听到一声微妙无比、似叹非叹的男音:“泠表妹啊……” 紧张咽下口水,叶凤泠小心翼翼:“苏——苏世子啊,好巧,二皇子……有礼了。” 她在“苏美人”身后找到了委屈巴拉的苏牧妤,小丫头暗戳戳比口型:“想办法——” 谁知,“苏美人”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一甩手中扇柄,“咚——”敲在了苏牧妤的头上,一下把她敲老实了。 叶凤泠却觉得那毫不手软的一敲好似敲到她的心上,吓她一哆嗦。 微风袭来,花香萦怀,叶凤泠手里的几朵莲花散发着幽幽暗香。叶凤泠立在风口处,虽是夏季,但她浑身湿透,被小风吹的渐渐遍体生凉。 被风吹得哆哆嗦嗦,叶凤泠眼里甚至涌起了泪花,心里却七上八下,整个人目光如炬地盯着眼前走过来的俊秀清雅“苏美人”。 为何总碰上“苏美人”? “苏美人”一面说她水性杨花,担心她同他表哥有什么,一面又配合她指证砸叶凤媛的是叶凤锦,还偷窥她。 一次还能解释,三番两次,就值得思量了。 难道——难道对方心仪自己? 这个想法让叶凤泠脑子哄地懵了一下,但貌似只能用他暗地里倾慕她来解释,逻辑才能圆上。 叶凤泠很清楚她的美貌,尤其是一双引人注目的明眸大眼,但凡公子,还几乎没有不被她吸引的呢。 这般一想,叶凤泠心里立时变得五味杂陈,这“苏世子”各方面都貌似不措,就是人品有些差劲,但不得不说,他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 叶凤泠心思翻动,望向“苏美人”的目光转瞬变得温柔:人不可貌相,没想到“苏美人”这样一副浪荡纨绔的皮囊下隐藏着如此不同凡响、超凡脱俗的品味啊。 就算是美人,如果刚从水里出来,也难让人心生喜欢,譬如现在的叶凤泠,浑身上下滴着水、头发上还缠着碧绿的水草和浮萍,脸上更是抹着淤泥,整个人里里外外展现着一个词语:邋遢。 但她却用一种异常柔和的眼神望着苏牧野,再不复刚上岸时的瑟缩。 苏牧野僵硬了一下,他心思玲珑,又向来对女子的示好敏感警惕:“泠表妹——无论你现在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大概都是错的,你千万莫要自作多情。” 叶凤泠却把苏牧野的话理解为欲擒故纵,一时间她都有些嫌弃对方俗套的追女孩子手段了,毫无新意。 她向前一步,语笑嫣然:“世子,没想到这么热的天,你都要来花园里寻我。我……” 叶凤泠羞涩地垂下了眼帘,飘飘然:“难道是自林中狩猎开始么?我竟不知,世子你掩藏的未免太深了……” 苏牧野唇角刚要扬起的嘲讽笑意已经完全僵住:…… 如此不择地点、如此自信笃定的厚颜,让他叹为观止。 苏牧野言辞恳切地问:“泠表妹,你——可是还会唱戏?” 叶凤泠闻言就被她的口水呛到了,一双水灵灵的美目瞪过来,只是还不等她反唇相讥,苏牧野就又变回那个邪魅狂狷的名门贵公子,他盯着叶凤泠的脸,毫不留情讥讽:“泠表妹,你还记得你是刚从水塘里爬出来的么,你的脸…还真是五彩纷呈呐。” 叶凤泠:…… 这个人惹人厌的本事真是一等一的厉害! 苏牧野讽刺的目光里毫无怜意,叶凤泠不禁开始疑心,难道是她想错了?正当她迷糊时,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二皇子走了出来。 二皇子生的同三皇子相像,但他明显更肖今上,同苏牧野五官相仿的地方更多,不过他气质清冷孤洁,整个人一块冰玉一样,是名副其实的“冰玉皇子”。 若说苏牧野是在多情和滥情之间不断风流徘徊,那二皇子就是在无情和绝情里反复切换。 世人多爱俊俏公子,叶凤泠也逃脱不开这俗套的定律,她见二皇子如山间松柏一般内敛沉静,就怔愣了。 “你是叶府三小姐?”低哑的男声响起,二皇子竟然问她话,这是叶凤泠第一次见到二皇子同除了苏牧野、南平王世子、三皇子之外的人开口。 她努力掩饰着心里的惊喜:“是…凤泠在叶府排行为三。”难得的,叶凤泠的脸上爬上丝红晕。 苏牧野诧异地看二皇子一眼,又在看到叶凤泠脸上红霞后眯起了眼睛。 啧啧啧。 二皇子见苏牧野挡在他和叶凤泠之间纹丝不动、闭口不言,根本没有为两人搭桥引荐的意思,他皱了皱眉。 苏牧野扯嘴角,他瞥一眼叶凤泠,就知道这个心思灵活、花样百出的女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呵,一个韩表哥还不够,还要再来个二皇子么。 叶凤泠也看苏牧野一眼又一眼,此刻作为苏府主人的他不是应该理所当然地牵话头么。 可苏牧野就一脸无辜地不配合。 二皇子只得自力更生:“叶三小姐,水性很好?” 叶凤泠觉得二皇子的声音太好听了,暗哑里透着一丝丝的性感,诱得人想一听再听,她不好意思地微微侧脸:“嗯,我自小在苏北长大,那里河流纵横,泅水像家常便饭一样。我见水上莲花开的好,就想采莲子来给大家做点南地菜肴。” 二皇子闻言,声音沉稳回道:“如此甚好。” 再无其他。 嗯?叶凤泠美目眨了又眨,这就完了?就四个字? 在叶凤泠的亮眸深情攻势下,二皇子丝毫不动容,再没开口,只目光清冷地回望。 一旁看两人眼神儿你来我往的苏牧野忽然扭头冲二皇子说道:“二哥,你带牧妤回去,我带泠表妹去换衣服。” 说完,他对叶凤泠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还不待叶凤泠反应过来,上前就把叶凤泠扛了起来,径自离去,只留下心情微妙的二皇子和苏牧妤两人大眼瞪小眼。 第67章 不同凡响的泪遁 第67章不同凡响的泪遁 被人倒扛的叶凤泠,头朝下,又一次被口水呛得上气不接下气,苏牧野对她要下来自己走的话置若罔闻,气得叶凤泠张口要咬下去。 这时,头顶幽幽飘来一句:“你若敢咬我,我就把你扒光了丢出苏府。” 叶凤泠一下闭上了嘴,她知道,“苏美人”绝对是干得出来这种缺德事的人。 等到终于被放下来后,她先瞪“苏美人”一眼,又趁对方不备跳上去狠狠踩对方一脚。 苏牧野:…… 叶凤泠打量四周,这应该是书房一类的地方。“苏美人”把她扛来书房干嘛? 她此刻已经完全清醒,刚刚一定是被水泡傻了,她才会觉得这么一位阴险狡猾,对人粗野的世子,会倾慕自己。 见叶凤泠鬼祟乱瞟,苏牧野嫌弃地递过来一套衣裙:“你确定要发呆?” 叶凤泠不解。 苏牧野淡定悠然:“你现在邋遢地像是一只流浪脏猫,还湿漉漉的,我都怕你把我书房的地弄脏了。” 叶凤泠脱口而出:“说得你很干净似的……” 见苏牧野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叶凤泠忙接过衣裙。 她发现这间书房设计的巧妙又舒适,绕过外间书案后是一架屏风,屏风后面则是一张巨大床榻,第一次看到有人会把书房和床榻摆在一间屋子里。 外面传来声音:“换好了就赶紧出来。” 叶凤泠从屏风后面走出去,“苏美人”已经换上淡蓝色葛麻直缀,倚在塌上,旁边还站着杏眼碧衣的俏丫鬟。 “卷碧,你去厨房端一碗姜汤来。” 随着苏牧野话音落,俏丫鬟稀奇地瞧了叶凤泠好几眼后才恋恋不舍离去。 苏牧野也没让叶凤泠坐下,就让她立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面如月、目似星,唇极艳、肤极嫩,鬓发凌乱、夏衫微皱,相貌却依旧如仙似妖,泠泠美眸里盈满整条春水。面颊因吹风而通红,但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出美艳绝伦的动人。 苏牧野的沉默让叶凤泠不安,她动动脚,又动动手,见对方脸上神色变幻莫测,叶凤泠心里也打起了鼓。同时,她还感到自己脸上烧的慌。 撑着浆糊一般的脑袋,叶凤泠迷糊地看着“苏美人”:“世子,我…是不是能回去了?牧妤还在等我去做南地的吃食呢。” 做吃食?苏牧野目光幽深地看着这个一脸无措的人,心中冷笑连连。 已经两次了,目睹对方恃美行凶,这位外来的闺秀,满脑子就剩下怎么勾搭男人了……偏偏勾搭的还都是和他关系匪浅的人,既然让他知道了,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兄弟被这种女人勾上。 苏牧野唇弯,淡淡开口:“泠表妹,你还记得上次林中我跟你说的话么?” 叶凤泠指尖动了动,她瞪直眼看对方。 “你当时口口声声说我不问情由往你头上乱扣“水性杨花”的帽子,对我牙白口青好一顿说。但今日你先是对我自作多情,再对二皇子魅色相诱,怎么,如此等不及地要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了?” 苏牧野有好几副面孔,有时他狂放不羁、桀骜不驯,把纨绔浪子演绎的入木三分,有时又清贵冷傲,睥睨众人,不爱理人,好友红颜前,他轻浮嬉笑,逗趣狭促,陌生不屑时,他冷冽寒厉,冷酷淡漠。 此时,叶凤泠有幸见到了他不苟言笑,严肃无情的面孔。 当他寒目瞥过来时,叶凤泠感到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迎面袭来,压得她腿软口吃,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牧野继续道:“我不管你心里想的是什么,韩齐光,都是你不能去利用的人。美人美矣,在骨在心,若是让我知道你在春闱前肆意践踏韩齐光的真心真意,休怪我不顾念叶府,扒你的皮、抽你的骨,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明明音若玉落锦帛,高贵典雅,却让听着的叶凤泠心尖止不住颤抖。她神智回笼,心里急的不行,一时不察,让“苏美人”逮到了她的真实心意。看着对方的样子,这次只怕不好脱身。 叶凤泠垂眸,也不言语,自顾自捂着胸口,潸然泪下。 苏牧野瞠目结舌:…… 见美人哭了还哭,泪珠子不要钱一样的掉,把她脚下的地都洇湿了一大块,苏牧野挑眉:“怎么,哑口无言,就决定一哭二闹了?” 叶凤泠充耳不闻,只继续掉眼泪:“我命好苦……” 苏牧野皮笑肉不笑。 见过地遁、尿遁,还没见过泪遁的。 泪珠如雨粒缀在腮帮上,断断续续地连成线往下滴。叶凤泠借着头上如浆糊般的烧灼感,一股脑儿把心里的委屈全哭了出来。 前世磋磨被侮而亡的凄苦。 长在苏北无人问津的孤苦。 回到叶府不平待遇的气苦。 独自筹谋未来不安的悲苦。 还有…对悬在头顶随时被胡乱嫁出去命运的惶恐畏惧… 美人在任何时候,哪怕哀泣,都是梨花带雨的美,譬如此刻的叶凤泠,睫毛上沾着晶莹剔透的泪珠,湖水浮光一波波的荡漾,楚楚可怜地柔弱之美呼之欲出。 叶凤泠飞速地运转大脑,眸似秋水般的落泪成珠,哽咽不休。 苏牧野挑眉,心底嗤一声,他冷冷:“美人计对我没有用,而且你觉得你现在的样子比我好看?” 叶凤泠:…… 她深吸一口气,泪盈于睫,见“苏美人”目有鄙夷,仍硬着头皮当没看到一般开口:“苏世子,你出身贵胄,从来是呼风唤雨、不忧未来,肯定不能体会我这种从小被丢在外面无人问津长大的困窘。明人不说暗话,我是存了寻一门亲事的心思,但这有什么不对?对于你们男子,尚能够借入仕改变人生,再不济只要付得出辛苦,总能活得下去。可是对于我这种身无寸长的弱女子,离了家族庇护,可以说真是一无所有。” 原本倚靠的苏牧野心头微怔,盯她半晌,他坐直了。 “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在叶府是尴尬的存在,长辈们偏疼弟妹,对我只有一两分的愧疚,若说疼爱,可能不及你对牧妤用心的百分之一。当初花房构陷,无非是我刚回来不忿发泄,你若指责我不顾念手足之情,我无话可说。可你若说我心肠歹毒、朝秦暮楚,我是不能认的。蝼蚁尚要为了活着而日夜奔波不息,为了更好的未来和生活,我努力挣扎有什么不对。难道面对黑暗不公和磨难屈辱,我就要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么。还说是,在世子这里,逆来顺受的女子才是冰清玉洁、德操清白的良家闺秀。” 一如既往的巧舌如簧,苏牧野心生嘲讽的同时,猝然别目。 叶凤泠依旧在落泪,这份带着真情实感的泪水又清又白地与因发烧而通红的颊畔湿发相贴,让一向不屈不挠、生命力顽强的叶凤泠陡然生出一种被人蹂躏的哀婉凌乱之美,摄人心魄、直击心灵。 苏牧野没想到自己会被她的眼泪弄的烦躁起来,他不愿多看,直接站起来背过身。 这时,刚刚离去的俏丫鬟端着姜汤回来了。 第68章 水晶蜜藕 第68章水晶蜜藕 待叶凤泠喝完姜汤,苏牧野也不看她,淡声:“你的所谓不公待遇和凄苦经历不能成为名门贵女耍手段、用诡计的理由。生而为人,谁没有受过委屈,谁又会万事遂意,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手拿利刃、口诉自怨,世间哪还有海河清晏、天地澄明。” 一碗姜汤才灌下去,叶凤泠吃力地跟着苏牧野的话转脑筋,她泪眼模糊,看背对着她立于阴影里的公子背影隽秀、风华清靡。 苏牧野的声音飘飘荡荡传入叶凤泠耳中:“我知你不是恶人,不然我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耐。你何必那么急功近利,把心机和神思写在脸上?任何一个名门都不会愿意娶一位心机深重、贪功求利的女子。” 叶凤泠心想:“哪位名门妇人不是一肚子心眼儿,你什么都不知道!” 叶凤泠:“我……” 苏牧野依旧没有回身,好似不看叶凤泠,他就依然是那个不留情面、冷酷漠然的公子:“只要你不动韩表哥的脑筋,我就不会动你,你听清我说的了么——” 苏牧野低着头,半天没听到身后能言善辩的女子吭声,他回头望,一下僵住。 不知道什么时候,叶凤泠坐到了地上,抱着她自己的双膝,脸色通红,眼神萎靡地望着苏牧野:“世子…我没听清你刚刚说什么,我头好痛…麻烦你送我回九歌表姐那里…” 话没说完,叶凤泠就朝地上倒去—— 苏牧野刹那俯下身扶住叶凤泠,叶凤泠顺势扎进了他的怀里,人利索地晕了。 少女凝香,馥郁芬芳。 苏牧野一颤,他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人是真的晕了,还是被他气晕的呢…… 叶凤泠醒来时,躺在苏九歌的“百花深处”。窗外晚霞烂灿,花团锦簇,屋里香烟袅袅,一片寂静。 叶凤泠头晕目眩,浑身发软,神智还不太清明:“紫苏——” 床榻旁,趴在桌上半睡半醒打着瞌睡的紫苏忙应声:“小姐,你醒啦——要不要喝点水?” 她见叶凤泠摇头,目露疑惑,轻声解释:“小姐你吓坏我了,牧妤小姐回来说你被苏世子带走了,表小姐忙派人去寻你,没想到表小姐的人还没回来,你就被苏世子送回来了。你发烧了,大夫刚给你看完,说是受凉,没有大碍,小姐现在觉得怎么样?” 叶凤泠就只记得“苏美人”正义凛然地教训她,后来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原来是人晕了过去。 “那苏世子可有说什么?”叶凤泠忐忑,一把握住紫苏的手。 “苏世子说你可能是在水边吹风的缘故,还说已经给你喝过姜汤了。” “别的呢?”叶凤泠清醒过来。 “没有说别的啊,啊,苏世子还留下了一匣子沉香,说是能平心静气,让在你睡着的时候点上。”紫苏不明所以地看叶凤泠。 叶凤泠吃力无比地回想晕之前的话和场景,心神恍惚。也不知她的那番说辞有没有打消苏牧野对她的戒备,现在的她势单、力薄、人微、言轻,如果苏牧野打定主意对付她,可以说弹指一挥,她就得灰飞烟灭。 叶凤泠越想越怕,但她退无可退,若是立刻离开回叶府,不说苏牧妤那里会不会依,只怕叶府也会奇怪,为何刚来几日就匆匆回去,到时候如果再怀疑她在苏府惹了麻烦,只怕更会针对她。 …… 叶凤泠虽然下水吹风,但她身子底子好,并无大碍,一个晚上就恢复如初。待听到苏牧妤因为她跑去和苏牧野大吵一架后,哭笑不得的同时也心生暖意。 但当苏老夫人、长乐长公主和叶夫人都陆续送来了药品补品,她就开始心生惶恐了,苏牧妤的吵闹成功地把她下水采莲子和苏世子带她回书房的“小事”上升到人人打听的“大事”。 叶凤泠伸长耳朵打听大家反应——苏老夫人笑言:“难怪牧妤喜欢泠丫头,原来还是在吃上有灵巧心思”;长乐长公主不在意的笑笑;叶夫人皱眉:“想不到泠丫头这样能折腾。” 好在送完药和补品后,再无人过问,这件事就随着那插在三位夫人花瓶里渐渐枯萎的莲花一般烟消云散了。 唯一抓着不放的就是苏牧妤。她拉住叶凤泠:“泠姐姐,前几日你病着,没能给我做莲子清露和莲藕,莲藕和莲子都用冰镇着呢,现在你病好了,总能做给我吃了。” 叶凤泠唇翘起来:“若是想吃这些也不难,只是还需要些佐料。” “你说,我保证给你找来。”苏牧妤拍着胸脯保证。 …… 洁白玉盘上,晶莹剔透的藕片泛着淡雅的粉红,那靠近藕蒂之处是绚丽瑰红,几粒玲珑红枣点缀在四周呈现朱红,上有金黄的细碎桂花蜜,下是雾粉清透的红糖汁,里面星星点点填于藕孔的软糯米乳白可爱。 玉盘旁边是一个碧玉碗,里面盛着裹了薄薄一层红糖衣的莲子。 香甜气息在空中回荡,苏九歌和苏牧妤围坐,苏九歌还好些,只是面露好奇,苏牧妤则是眼巴巴地看着叶凤泠的纤纤素手把水晶蜜藕分盘妆点好,再把糖莲子分在不同形状的碧玉碗里。 绯红、雪白、金黄、碧绿,色泽艳丽,却搭配地出奇雅致,外形瑰丽、气息香甜,与女子修长玉指相映,何等耀眼好看。 叶凤泠听到苏牧妤的口水吞咽声,笑盈盈道:“这水晶蜜藕是南地一道普通的家常菜肴,糖莲子却是南地小孩们的零嘴儿,九歌姐姐和牧妤快尝尝。” 自幼长在京都的苏牧妤眼睛瞪得大大,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色香俱全的美味。 她还未说话,坐在旁边的苏九歌兴趣盎然开口:“泠妹妹好有才,这样搭配,颜色清雅之际,就是不吃看着也是赏心悦目、心满意足。” 苏牧妤已经迫不及待地推紫苏给她夹过来,同时,叶凤泠也亲手给苏九歌夹过去。 美味入口,似黏似化、软糯清甜,从唇齿到咽喉,柔软的触觉绵延。苏九歌和苏牧妤细细品尝,吃完一口还想吃一口,只觉鲜甜无比,她们眼睛都亮了——“哇,泠姐姐,这都是你自己做的么?你太厉害了!” 贵族女子讲究不沾庖厨炊烟气,叶凤泠矜持笑了,心中微微自得,口上却道:“不是我亲自下厨,只不过是指挥着厨娘们去做。” 苏九歌再尝一口,细细品:“确实好吃,甜而不腻,莲藕的清香裹着桂花的甜腻,再加上糯米的柔软,让人口齿生香。估计祖母伯母母亲应该都会喜欢,但男子们就不好说了。” 叶凤泠笑笑:“我预备出来了,苏老夫人、长乐长公主、姑母和韩夫人都有,这些是给九歌姐姐和牧妤的。” 苏九歌想了想,道:“依我看,连伯父和哥哥弟弟们那里也要送一些,喜不喜欢是他们的事,礼数不到是你的事。” 叶凤泠闻言,暗中赞叹,果然是大家闺秀,这份不落痕迹的妥帖周到,让她心中服帖,这才是真正的名门淑女,细致体贴,灵透大气。 第69章 墙头窥视 第69章墙头窥视 叶凤泠的水晶蜜藕和糖莲子果不其然得到苏府众人的喜欢,以前大家虽然也吃过莲藕,但从没把莲藕和糯米放到一起烹饪。尤其苏老夫人,直接让丫鬟过来讨要方子。 灯火摇晃,美人垂颈,丫鬟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紫苏在里屋服侍叶凤泠洗漱就寝。在苏府,叶凤泠住的“百花深处”比宜秀居不知大了几倍,屋舍宽敞、窗明几净,叶凤泠单独住西厢。 紫苏黑葡萄一样灿亮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她见无人注意,偷偷凑到叶凤泠耳旁悄声问:“小姐,你怎么还给韩夫人送了一份?是不是因为韩公子?” 叶凤泠来那日,先后向苏老夫人、长乐长公主和叶夫人请安,当她提出要去向韩夫人请安时,意外地被长乐长公主拦了,说韩夫人长年患病,喜静,不用去叨扰她。 就这样,来苏府已经六七日,叶凤泠却连韩夫人的衣角都没见过,丫鬟们也从没提过韩夫人,紫苏只听扫地的小丫鬟说,韩夫人性情孤僻清冷,除了苏老夫人寿诞那日见到过,平时根本见不到。 叶凤泠侧过脸,妙目觑紫苏,嗔道:“什么话,韩公子数次帮我,就算是投桃报李,我也应该去向韩夫人请安,纵然不便,有了好吃菜肴,更该给韩夫人送去。” 紫苏撇嘴:“可这样送去,也不知道韩夫人和韩公子喜不喜欢,咱们来了好几日,也没见到韩公子,他都不想来见见小姐你么?” 叶凤泠微微蹙眉,转瞬嫣然一笑,慢悠悠道:“想来韩公子忙于温习功课,距离明年春闱没有多久了。而且别人来看不看我有什么打紧的,我不求世人皆爱我,但求与人为善。” 她心里其实也有些奇怪,韩夫人和韩齐光两人在苏府好似透明人一般。 “可小姐,我觉得韩公子这个人真不错,有家世、有学问,而且胜在家里人口简单,若小姐嫁过去,不会有各种家长里短……” “住嘴——”不等紫苏继续说下去,叶凤泠急忙拦住她,她头疼地看着这个口出惊人语的丫鬟,语重心长:“紫苏,咱们现在在京都里,你怎么还没有改掉这想起来什么就说什么的习惯!我和韩公子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你这么一混说,就变得我们有什么曲款一样。” 紫苏却不怕叶凤泠的色厉内荏,她知道小姐是纸老虎,牙齿都在外面,内里柔软:“我才没有混说,韩公子每次看你的眼神儿,我可都看见了,那叫一个深情款款。而且刚刚我说韩公子没来,小姐你皱什么眉头,哼,休想瞒我。我去问过啦,韩公子这几日没在府里,说是跟镇国公府世子狩猎去了。放心,他一回来,肯定要跑来见你!” 叶凤泠张口结舌地看她这个伶牙俐齿的丫鬟,没想到一根肠子的紫苏还学会声东击西了,她美目闪动,心头微虚。 对韩齐光,叶凤泠的感觉和情愫有些微妙。 但紫苏的话无疑戳到靶心,叶凤泠恼羞成怒,催紫苏去擦剑。 紫苏哀嚎,她顶不喜欢擦剑这个差事,叶凤泠的剑又细又薄,虽然不是真剑,却锋利,上次擦剑时她的手就被划伤了。 小姐的吩咐,丫鬟恕难不从命—— 小姐在公报私仇—— ****** 拂晓的阳光沿着苏府的墙垣慢慢攀爬,渐渐洒满整个府邸。夏日清晨,枝红柳绿、蝉鸣莺啼,霞光很快被暖煦的阳光冲散,天光大白。 叶凤泠在“百花深处”舞剑。 她扎起袖角裤腿,轻盈跳起,右臂外旋,剑身落平,身体像绸带一般旋转、翻折,柔软似水,舞姿飘逸,众人只觉眼前女子轻步曼舞像是盘旋飞举的灵燕。 紫苏领着“百花深处”的丫鬟们围在四周跳着拍手叫好。 苏九歌也立在窗边看。这个表妹开始看着心机不少,相处起来却让人觉得活泼热忱,心肠玲珑。几日下来,不光牧妤爱,她也起心底喜欢上了叶凤泠。 只见叶凤泠嘴角噙笑、眼光如炬,头发用发带高高束起,把手中的软剑舞得人眼花缭乱。 一心放在剑上的叶凤泠和屋里的苏九歌,都没有注意到,此时在“百花深处”一个与外院院墙相连的角落处,坐着一身落拓袍子、面色萎靡的苏牧野。 苏牧野昨夜被翰林院的陈翰林拉着品度今上的新作文章,从宫中出来时已经月上枝头。因翌日休沐,他就拐去教坊司一世欢听曲,顺理成章地夜宿在外面。今早赶回来,怕进门遇到苏国公被教训,便改翻墙入院。 不想刚刚翻墙进来,正顺着墙垣往他的院子走时,就看到叶凤泠在“百花深处”舞剑。一时好奇,苏牧野干脆盘腿坐在墙上津津有味地欣赏了起来。 几日不见,这小丫头恢复如初,完全不见当日泪眼蒙蒙的邋遢样了。她的舞剑只有招式没有内力,但胜在动作灵巧、反应敏锐。 苏牧野看到眼前女子一个鹞子翻身,腰肢柔软,她额上晶莹的汗珠顺着发丝要滴不滴,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集中到这汗珠上。心里微微动了动,有丝异样,他有多久没有这么仔细、认真地打量过一个女子了。 怔了怔,苏牧野使劲摇摇头,把这丝奇怪的感觉抛去脑后。难道真的是最近有些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怎么能把辣手黑心莲花都看成仙姝佳丽。他用手使劲按了按额角,只觉一夜没睡好的头甚疼。苏牧野立起身,拍了拍袍子,提气去往自己院中,自去补眠。 可他才躺下,就又被苏牧妤派来的丫鬟叫了起来。 俏丫鬟卷碧无奈地看苏牧野冷着一张脸从内室走出来。 丫鬟传话,牧妤小姐说了,请世子火速赶往长公主处,于水深火热中解救亲妹。 第70章 受难日 第70章受难日 今日是苏府众人的普通一日,却是苏牧妤的“受难日”。 苏牧妤一早就跑去找苏老夫人,被告知苏老夫人携叶夫人去了青云庵进香,她又火急火燎寻苏国公,告知苏国公一早出门访友,不在府里。 苏牧妤顿觉头顶乌云满天,她头皮发麻。 长乐长公主嗜爱临帖,认为字是人的门面,无论男女,写得一手好字至关重要。她要求家里的女孩子们日日临帖,每十日选最好的一幅交上去,由她评定好坏。 这对于心思从来没有放到过读书习字上的苏牧妤而言,委实艰难。每十日一次的交书帖日子,她要么装病、要么去磨苏老夫人、苏国公帮她说话,以躲避长乐长公主的“竹笋炒肉”——打手板。 可该来的总归要来,躲也躲不掉。 雕栏玉砌、罗纬绣栊,门口的照壁上雕着样式繁复的精美图腾花纹,叶凤泠同苏家两姐妹坐在长乐长公主的西偏间。 长公主伏在东屋书案上挥笔写着什么,旁边香案上还焚着一炉没药香,袅袅白烟缓缓飘动。 没药是一味中药,也是一种香料,有人说闻起来是小茴香,亦有人说像是没有加糖的枇杷露,还有人说是去除了甜香的青果子。 让叶凤泠评价,没药香更接近加了一点杏仁的微苦清气,若掺入丝冰片,便有了寒凉气息。长乐长公主焚得就是掺了冰片的没药。 炎炎夏日,清清没药,长乐长公主不仅懂香,还很懂享受。 如眼前敕造的国公夫人正房,屋里阳光充足,摆着华贵的摆设。 正中桌上的两只金黄色蜡烛让人瞩目,蜡烛上各刻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是御赐金烛。 西墙当中挂前朝书法大师的书画,乃是古人真迹墨宝。 下面案上设有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摆放一柄通体翠绿的玉如意,右边沉香木架上还悬一个白玉镶金边比目磐,旁边挂着小锤。 整间屋子奢华雍容,庄重巍然。 长公主招手叫她们过来看她写给太后、要挂在佛堂门口的楹联。 三人探头望,洁白宣纸上写着:“流芳百世泛觞德,杯水众生滴谷恩。”笔法遒劲、跌宕有致,字体飘逸自由,长公主的任情恣性跃然纸上。 “九歌,你看这字写的如何?”长公主略过苏牧妤,直接问苏九歌。 苏九歌一如既往柔滑,说以她目前的笔力来看,已是很好。 长公主听了拧眉,她转向叶凤泠,问道:“叶三小姐,你看呢?” 叶凤泠目不转睛地盯着几个字,眼睛明亮如秋水:“我观殿下行笔发力沉重,但每个字结尾时又倾斜飘逸”,一边说还伸出手指虚指示意,“感觉像壮士怀力拔剑,却蓄力不发,表面是开合自由,但终究少些直抒胸臆。” 说完赶忙低头:“我也是胡乱说,若有不对,望殿下恕罪。” 叶凤泠心里有些打鼓,她尚未摸清长乐长公主的脾性,如此直白地评价,无非想搏一搏,看看能不能赢得长公主的青眼。 长公主顿住半晌后大笑点头:“叶三小姐说的好,我今日用笔总觉得收笔晦涩,自己看,找不出症结,听你说,才恍然大悟。” 心里石头落了地,看来赌对了,叶凤泠笑得更灿烂。 这样的好气氛一直持续到长乐长公主翻看苏牧妤的字帖。 堂屋正中的巨大冰鉴,散发出阵阵凉意。 “咚——咚——咚”一声声清脆的扣击声不紧不慢地响着,苏牧妤额角的汗珠却越来越多。 长公主一手扶额,一手轻叩紫檀桌面,面露无奈,桌上摊着苏牧妤的习字帖。 她今日妆扮的随意慵懒,只穿了广袖鸾衣,在鬓间绾垂云髻,斜斜插根碧玉簪子。 虽然已经生育过两个孩子,四十上下的年纪,但岁月好像在长乐长公主的身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皮肤娇嫩,荣光焕发,瞧上去不过三十上下。 苏二小姐苏牧妤此刻乖巧喝茶,不言不语。 叶凤泠学着苏九歌低头喝茶老僧坐定的样子,也专心品茶。 “啪——”扣击声消失,长公主一巴掌拍到案几上。 与此同时,苏牧妤一个激灵,脸立刻皱成包子。 “苏牧妤,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说等过了寿诞就安心练字,好,你又说请叶三小姐来你就潜心学习,但怎么这次写的还不如寿诞之前的!” “你看看你,文不成书不成,琴棋书画样样拿不出手,日日只知道吃吃喝喝,你就想一辈子做个不学无术之人?” 长公主开始劈头盖脸数落苏牧妤。 苏牧妤的天灵盖儿抖了三抖,她抬头觑一眼长公主身边的丫鬟。 丫鬟上前斟茶:“殿下消消气,牧妤小姐还是用功的,看着比十日前的还是好上一些,再说这不是也请叶三小姐来府里一同学习了么,可见牧妤小姐是有刻苦用功的心,总要给她一些时间。” 长公主重重叹气:“阿衡,你不要帮她说话,你瞧瞧她现在的样子,一点不往心里去,成日里不是吃就是跑着玩,还学会拉说客了。” 苏牧妤缩成一团的样子让长公主越发生气,她高声喝道:“又要哭了?你祖母和父亲不在,哭这招儿对我没用。给我收起你的眼泪。” 叶凤泠在一旁啧啧称奇,没想到性情洒脱恣意的长乐长公主私底下这样教训女儿,而且苏九歌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也不上前劝。 正在这时,自外面走进来一个人,朗声笑道:“这又是怎么了?” 第71章 诲人不倦真英雄 第71章诲人不倦真英雄 一身象牙白家常绸袍的苏牧野走进来,“阿衡,给我来个冰碗儿,外面太阳太大了。走一路,出一身的汗。” 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转危为安。 苏牧野掀袍子坐下,瞟一眼习字帖,笑道:“牧妤,又没认真习字。” “克己,你来的正好,你看看,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字。”长乐长公主把习字帖甩过去。 苏牧野一走进来,叶凤泠就僵了僵,她偷偷抬目,正与他的目光撞上,乌睫微微飞起,黑白分明的眼,看到叶凤泠的目光时,露出有些讶然又了然的笑。他眼神收回的慢,目中脉脉笑意渐起,如电过心。哪怕叶凤泠明知对方对她毫无男女之情,也不得不承认,桃花眼含情,分外撩人。 “牧妤的字不是一向这样么,又不是这一日两日的事,再说习字关键在心性,牧妤心性未定,就算再临几千几万张书贴,也无济于事。” 这话说到苏牧妤心坎儿里去了,她松了口气。却不想她长长舒气的模样被长公主逮了正着,把长公主气个仰倒。 耳边长公主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苏牧妤,苏牧野手肘撑在扶手上,发间白玉簪微微晃动,身子向后倾了倾,以更舒服的姿势开始吃阿衡端上来的“冰碗”。 仲夏日长,窗外廊下阳光铺满院落石阶,屋里椅上美人发间垂落至腰的青色发带被微风吹得拂到了身前衣襟处。麻袍臃臃,更显女子细腰纤弱,低垂的雪白面容还残留着几多稚嫩,但睫羽樱唇却已经迫不急的展露着她这个年龄特有的少女灵气了。 苏牧野不得不承认,叶凤泠真的是一副得天独厚的美艳姿容,小小年纪已是有天人之姿的趋势,而且他很清楚她还有头脑、有手腕、有狡诈心肠,这样的美人前途不可限量。 苏牧野发着幽光的瞳眸更暗了,美人总偷偷观察他,他岂会不知,他对叶凤泠的人品和心性不敢苟同,但他也是正常男人,佳人在前,又不停瞟他,他也不介意多看两眼。 说得口干舌燥的长公主停了下来,她发现苏牧妤听得心不在焉,再看苏牧野,也明显在走神。她不满:“克己,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牧妤这样要怎么办?” 在应对苏牧妤这种吊儿郎当的个性上,苏牧野明显略胜一筹,他老神自在,慢吞吞道:“牧妤啊,她这种性子必须要好好调教磨砺一番才行。” 长公主认真听,示意苏牧野继续说下去。 “母亲你想,在府里,牧妤有祖母宠着、父亲惯着,无论怎么打也没有长进,无非是她有恃无恐,觉得我们大家不能真拿她怎么样。加上她还有几分小聪明,惯会插科打诨,滑不溜秋像个泥鳅——” 苏牧野的话让大家齐齐笑了起来,苏牧妤瞪大眼:埋汰谁呢。 叶凤泠忍不住翘翘嘴角,她从心底认为苏牧野的形容精准到位,极其传神。 “你说得有道理,那要怎么办?总不能放任她一直这样。”长公主头疼。 “当然不能再放纵她,不如我们再给她请个师傅。”苏牧野已经吃完“冰碗”,他拿起帕子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干净,又耸耸鼻子,似是十分不喜欢没药香气。 “府里不是给她请了好几个师傅么,还要请什么师傅?”长公主疑惑。 苏牧野故作高深状:“那些师傅可斗不过我们面前鬼马精灵的苏二姑娘,我们得给她找一个说话她不得不听的师傅,这个师傅既能教她、又能治她、还会哄她。” 一直作壁上观的叶凤泠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她忍不住又一次瞟“苏美人”,就见对方似是等着她这一瞟,眉眼弯弯,还对叶凤泠眨眨眼。 “这样的人哪里能找得到?牧妤的刁蛮和任性,谁能摆布得了?”长公主继续扶额。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苏牧野眉梢扬了一下,目光直直射向叶凤泠。 “咯噔——”叶凤泠听到她的心碎了一地,她顾不上心惊胆战,在屋里几个人齐齐把目光投聚到她身上时,慌得额角立时冒出了汗。 ——“叶三小姐?” ——“泠妹妹?” ——“泠姐姐?” “正是叶三小姐,上次曲水流觞宴上叶三小姐诗词信手拈来、出口成章,让人印象深刻,且家学渊源,柳老太爷曾官至翰林院编修,是一代大儒,长于柳老太爷膝下的叶三小姐,定袖然举首、才艺冠绝。何况牧妤还喜欢叶三小姐,两个人形影不离、焦不离孟,有这样一位德才兼具的人做牧妤的师傅,母亲你还怕牧妤不定下心性好好练字么。” 叶凤泠只觉苏牧野字字都在把她钉到一根写着“诲人不倦真英雄”的荣辱柱上。向前一步,是荣耀、退后一步,是耻辱。 教人,叶凤泠不怕,紫苏就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但是苏牧妤这个就差脑门上刻着“我不爱学习、我也不用学习”的“问题少女”,明显是“烫手山芋”。不见,洒脱如长乐长公主都被气成眼前手足无措的样子了么。 叶凤泠心头在滴泪,但她知道,她不能拒绝,拒绝当苏牧妤师傅,就是毁掉苏府众人面前好不容易博得和建立起来的好感、形象。 原本听到要再多一位师傅的苏牧妤刚要皱眉,待听说这个“师傅”是叶凤泠时,眼睛立刻亮了,她才不喜欢那些毫无趣味的老学究呢,泠姐姐这样鲜活有趣的师傅她喜欢。 而长公主明显被说动了,曲水流觞宴上叶凤泠做的诗词,她看过,柳老太爷的才华,她早年也有耳闻,刚刚叶凤泠对她字的点评,也说明叶凤泠本人在书法上有一定造诣。最重要的是,苏牧妤貌似很听叶凤泠的话。这样来说,还真的是一位能管的住、教的起苏牧妤的师傅。 看到长公主皱着的眉头舒展开,叶凤泠的心反方向的紧紧皱起。 她脑中快速转,顾不上心里鄙视苏牧野,忙道:“世子的评价实在让人惶恐,我尚需要在家中女学读书学习,怎么能教牧妤,说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苏牧野好整以暇地看着叶凤泠,他不动声色的等待长公主出手,只咧嘴对叶凤泠笑了笑。 好瘆…… 这笑把叶凤泠笑得毛毛。 长乐长公主作为先帝唯一的公主,从来就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她已经完全被苏牧野说服,越想越觉得这是好方法,当下也不管叶凤泠近乎微弱的委婉抗拒,急吼吼就让人搬出拜师束修——满满两箱子的上等蜀锦、缂丝绫绸和一匣子的珠翠首饰。 见到珠光宝翠和绫罗绸缎,叶凤泠拒绝的话就卡在了喉咙,她咳了咳,又咳了咳,这些东西,可以说是千金难求的东西,有市无价。它们好似金光闪闪的“肉骨头”,让叶凤泠看到了一条快速致富的康庄大道。 她现在真的很需要这些华而又实的东西呐! 她快速地更改了决定:“既然长公主和苏世子如此说,我若再推辞,就是我不识抬举,牧妤的功课,我定尽心尽力、倾囊相授,把我掌握的传授于她。” 叶凤泠抖个机灵,为自己留下余地,万一日后苏牧妤不认真,那只能说是叶凤泠她本身懂得就不多,也自然无法教导好苏牧妤了。 说完叶凤泠趁着大家不注意,偷偷瞪苏牧野。 苏牧野却心中鄙夷:还真是见财眼开。 一直默然无语的苏九歌有些担忧地看叶凤泠。 …… 第72章 韩婆卖“瓜” 第72章韩婆卖“瓜” 从长公主处出来,苏牧野径自离开,苏九歌领苏牧妤去给家里请来的师傅贺生辰,叶凤泠一个人领着紫苏在苏府丫鬟的带领下慢悠悠往“百花深处”走。 教导苏牧妤,很明显从临帖下手最好,不光长乐长公主最看重写字,这个也最容易出成绩…… 叶凤泠沉浸在初为人师的“筹谋”之中,紫苏扯她袖子。 抬头,前面站着位四十岁上下的夫人。夫人一手扶小丫鬟,另一手攥手帕捂在嘴上,时不时地咳着。 神情冷淡、目下无尘。 苏府丫鬟上前行礼,唤姑太太。这就是韩齐光的母亲苏婉。 叶凤泠忙行礼:“韩夫人”。 “你就是叶三姑娘?”韩夫人问。 “回夫人的话,我在府里行三,名唤凤泠。”叶凤泠道。 韩夫人容色苍白羸弱,上下打量一番后才出声邀叶凤泠去住的倚竹园喝杯茶。 想到韩齐光的多次相助,叶凤泠含笑答应,想上前扶着韩夫人,不想韩夫人一个错身,淡淡瞥了她一眼,自扶着身旁丫鬟,走在了前面。 …… 几步路就到了倚竹园。 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竿竿翠竹遮映。院中竹青温凉,微风暗袭,千百竿细竹遥遥曳曳,篁音沙沙入耳。 顺着一道幽静曲栏走近小小两三房舍,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的床几案椅,望着后面还有一个小门,小门外的后院里种着大株的芭蕉。都可以想到,下雨时,雨打芭蕉,声如滴铃该多有意境。 韩夫人有些冷淡地唤丫鬟倒茶,她自己倚靠床榻上,直入主题:“叶三姑娘的大名,我早有耳闻,只是好奇真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今日一见,果然姝色绮丽,见之忘俗。敢问,叶三姑娘,和我儿是不是很熟?” 叶凤泠有些莫名:“夫人夸赞,愧不敢当,几次得韩公子出手相助,我心里非常感激。” 韩夫人颔首:“光儿是坦荡个性,却也不是热心之人,定是他见叶三姑娘需要相助。我家光儿自幼丧父,又一心扑在进学读书上,可以说从没有什么红颜知己……” 听着听着,叶凤泠就挑起了眉,这话怎么听怎么有种“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意思,而且这“王婆”还要把自家的“瓜”从叶凤泠的这片瓜田里“摘”出去,生怕被瓜田的狐媚气薰坏了。 “我是久病之人,不能帮光儿什么了,只盼着他不会被乱花迷去心神,好好准备春闱,我也对得起死去的相公。” 叶凤泠:…… 她脸上笑意不再,硬邦邦道:“夫人这话说得让我不懂,君子立于世,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修身、齐家、治国,讲究的是心正性德操,如果能轻易被他人所左右,难道不应该自责本性不定,怎么反而要去怪万事万物?” 叶凤泠虽然做好了韩夫人不好相处的准备,但没想到她上来就说得如此不留情面。在她的话里,叶凤泠已经变成勾搭名门公子的“野花野草”了,是可忍熟不可忍,必须反击回去。 叶凤泠正在心里想着韩夫人会如何反应,却意外见到韩夫人笑了。 韩夫人虽年过不惑,笑起来仍十分动人,依稀可见年少时的绝代风华。 “叶三小姐伶牙俐齿的样子,也是这么鲜活,难怪光儿总说,北方贵女同江南美女不同。刚刚所言,还望叶三小姐不要往心里去,请体谅一位母亲的心情。” 说着说着,韩夫人又开始咳了起来,这次她直咳得满面通红。 叶凤泠顾不得理会刚刚韩夫人突兀的话,疑惑:“夫人这是——咳疾?” 眼前女子容色昭昭,就算是只穿着普通的灰白细麻,也显水灵蕴秀、素骨凝冰,如同水墨晕染的山水画,故意为难叶凤泠想试探少女心气的韩夫人心里再次感叹难怪自家儿子会挂在心头,小小年纪,就能张弛有度、不卑不亢,饶是她回想自己十几岁时,也做不到如此。 韩夫人道:“这是老毛病,从年轻时就这样,看了多少大夫也不管用,我也不在意了。” 说着又咳了几声,缓了半晌后才道:“好在也就是个咳,只是不能舒坦。人的寿命天注定,我只盼着自己不会拖累光儿,日后,还希望叶三姑娘能多多劝导他……” 叶凤泠:…… 韩夫人直白带急转弯的说话方式,让叶凤泠应接不暇。她刚刚脑子里已经演绎好了适合她扮演的“贵妇人无故刁难孤苦女”桥段,打好“孤苦女”的台词腹稿,结果情节急转直下,又被韩夫人掰成“病榻亲母托孤”,虽然剧情精彩,但彻底打乱了叶凤泠的节奏。 叶凤泠鼻尖翕动,她注意到韩夫人所用的香是一种叫做“百日昏”的香,这是产自西南地区的独特香料,因其香味浓郁,可让人百日昏头,沉浸其中。 “夫人日常都在用百日昏作熏香么?”叶凤泠问。 韩夫人颔首,她自幼喜爱熏香,尤其去了江南后,形形色色的香粉、香块,线香、塔香,她的身边香料不断,如同饮水一般,嗜骨知味。 叶凤泠却知,“百日昏”还有一个名字,叫做“逼虫香”,它在西南等地最初就是用来薰衣避虫,因而它的香方中除了有茅香、零陵香、藿香、千金草、莪术等常见香料外,还添加了产自西南深山谷中的特殊香料——川椒、山柰。 若不是因为向师傅曾专门将西南香方单劈为一门课教导,叶凤泠也不知道这些。川椒、山柰香味特别,同时也偶尔会让人不适,尤其是血虚气弱之人。 叶凤泠把香炉旁的香粉盒拿到手上,打开细闻,对韩夫人道:“百日昏这香里有产自西南的香料川椒和山柰,它们都是容易让人噪热和生火气的香料,若是正常人闻了,会神清气爽、蓄力生气,可若是本身就血虚气弱的人闻,很容易弱不受强,消受不了。夫人若是常年闻它,可能会对身体有害无益。” “没想到叶三小姐懂香?”韩夫人一下变得热络。 她追问叶凤泠习香之事,又吩咐丫鬟们把她日常珍爱的香粉、香料还有珍贵少见的香炉都翻出来,零零碎碎摆满一大桌子。 这还不算,她还拉着叶凤泠围在桌前,挨个给她讲这些香的来历,此刻的韩夫人哪还有倚竹园外的高冷,语密如织,简直像迫不及待展示自己宝贝的小姑娘。叶凤泠也投其所好,又为韩夫人细细刨析每种香的功效和渊源,两人聊着聊着就过去了半日。 短短接触下来,叶凤泠基本摸清楚韩夫人的性情,这位夫人套用一句话形容,就是“面上一块冰,心里一团火”,说话直接、性情直率,刚刚对自己说得那几番话,估计是提前打好了草稿才能出自韩夫人之口。 而且,叶凤泠暗暗心惊,面前这一桌子的香,不说价值万贯,也可以说是有市无价,其中有好几种香叶凤泠只在书上见过,还从没见过实物,韩夫人能把这些名香奇香当作日常熏香,可见韩府家底之殷实。 正在此时,打外面进来一阵风,还飘着一丝甘松薄荷香。 第73章 幸福的小泡泡 第73章幸福的小泡泡 叶凤泠抬头,就见到韩齐光一脸惊慌地望着她。 他看着是刚刚骑马回来,身上玄色骑装被酷日晒的汗水浸透,紧紧包裹年轻的身体,额头更是汗珠成串流下来,但剑眉朗目,眸中带光,一身的英气与清冽,尽显锋锐。 从叶凤泠的角度望去,只觉他身体健康匀称,微微贲起又恰到好处地收紧。一向淡定的叶凤泠突然觉得面有些热,忙侧开身。 韩齐光也有些手足无措,他尴尬解释自己刚刚回来,不知道叶凤泠在此,要先去换身衣服,说完带着黑面小厮就三步两步拐到侧面屋子里,仓皇出逃一般。 叶凤泠却觉得继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告辞。 然而自韩齐光进门就突然不再开口的韩夫人拦住叶凤泠,她让丫鬟把叶凤泠按住,说什么也不让她离开。 这时站在屋里换衣的韩齐光,汗已经落下来了,黑面小厮打水进来,韩齐光匆忙用帕子擦了擦,就让小厮给他拿细麻袍子。 望着窗外的凤尾森森,韩齐光回想刚刚进屋见到的场景,屋里站着的女子穿着灰白宽袍,不仅不显人臃肿,反而更显腰肢纤细,烟青色软底云丝绣鞋踩在地上,轻轻画着圈,听到动静时抬头看自己,乌黑的发丝因为突然抬头在空中飘荡,衬得一张脸莹白如凝脂,貌似正说到兴起的殷红小口微微张开,清澈水漾的眸子有一瞬间的失措。 对比他的慌忙尴尬,狡黠灵动的她明显更显沉稳镇静,朝他盈盈行礼,一阵挟着好闻香味的风就飘进他的鼻子,韩齐光只觉心中仿佛有什么在涌动,破土而出,势不可挡,一阵阵热流在胸腔肆意。 夏日蝉鸣时断时续,停下脑子里的想法,韩齐光穿好衣服就快步回到堂屋,见叶凤泠还在,心里舒了口气。 他缓缓神,迈步走进去:“母亲,今日觉得好些么?”说着伸手给韩夫人倒了杯茶,亲自端给韩夫人。 韩齐光又回过头,对叶凤泠笑道:“竟不知叶姑娘来了苏府,是来寻牧妤表妹玩么?” 叶凤泠忙解释她来苏府缘由。 几句话下来,叶凤泠才知晓,这些日子韩齐光一直没有在府里,他被镇国公府世子魏麟拉去城外点兵,刚刚才结束回城。 “南边送来几篓子荔枝,魏世子拿来给母亲尝鲜,叶姑娘也尝尝。虽然在咱们南边吃着便利,但在京都竟算稀罕的东西。”韩齐光眼睛亮得发光。 叶凤泠只觉这光让人不能直视,硬着头皮故作轻松:“这么热的天,怎么会去校场点兵?” 黑面小厮端出一整盘荔枝放到案几上。 韩齐光就见叶凤泠伸出犹如削葱一般白嫩的手指,指甲泛着淡淡的粉色,修剪得整齐,并不像一些贵族女子续长甲,映衬着盘子里殷红色的荔枝,煞是好看。 耳边听到叶凤泠又发出:“嗯?”方惊觉他还没有回答刚刚问话,韩齐光忙回神儿,道:“魏世子前些日子被委任左卫参军,要卸掉身上禁军属官的军任,就叫我一起去。” 叶凤泠又问:“左卫参军是?” 见叶凤泠问得很认真,韩齐光忙细细解释:“左卫参军是分掌京都护军的实职,以前他只是在宫里,负责今上的近身安危,现在他被调去负责京都一城百姓的安危,只是他还年轻,上面还有两位将军。”韩齐光说着还把盛荔枝的盘子往叶凤泠那头又推了推。 叶凤泠吃完两颗荔枝后,就住了嘴擦手。 她望望窗外的骄阳,起身告辞。 韩齐光跟着她走,想挽留又觉不好意思。 一直没有怎么开口的韩夫人笑吟吟:“今日待得时间不短,等哪日无聊了,叶姑娘再来寻我。我就喜欢叶三姑娘这样灵秀的小姑娘。”说着招手叫外面的丫鬟领着叶凤泠回去。 待叶凤泠身姿翩跹出了倚竹园,再看不到身影后,韩夫人瞥眼身边还没有回过神来的儿子,笑了笑。 “叶三小姐果然姿容出众。”韩夫人淡淡道。 她的儿子耳后爬起红晕。 “偶然听说,才知道牧妤邀她来府里小住。”韩夫人又笑道,“这叶姑娘还是个好香的,我们聊香竟十分投缘。她还说——”说着故意停了,端起茶盏开始喝茶。 韩齐光抬头,神色间难得的有一丝不自然:“还说什么?” 韩夫人不忍心再逗儿子,笑道:“还说要亲自给我治香,我瞧着真是人美、心灵、手又巧,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错,你觉得呢?” 她难得看到儿子扭捏,若不是几次听韩齐光有意无意提起,今日也不会专门去截叶凤泠来倚竹园。 一时又心生酸楚,她含辛茹苦、精心教导的儿子,数十年来从没让她操心过、从没让她生气过的儿子,长这么大唯一的一次为了一个女孩子留心,对她有乞求之意,焉有不成全的道理。 想到在江南韩家祖宅偏门进出的那些日子,想到夜夜挑灯苦读的身影,韩夫人只觉眼热,她赶紧眨了眨眼,掩下苦涩回忆,对韩齐光道:“我也不用你觉得,你是我儿子,总归要听我的话。只盼来年春闱,能有榜下麟儿,那估计媳妇也就不远了。” 闻得此言,韩齐光心才落到肚子里,接着脸上的笑意就是止不住外溢,嘴咧得快到耳根子。 一想到他心仪的姑娘,母亲也喜欢,韩齐光整颗心都甜滋滋的,浑身冒起了幸福的小泡泡。 第74章 好巧不巧 第74章好巧不巧 为何韩夫人在苏府如隐形人一样呢? 刚回到“百花深处”的叶凤泠百思不得其解,她趴在书案上左思右想,本着好学者必好问,她咨询苏牧妤。 “姑母?我从没看到她去给祖母请安。”苏牧妤歪头想了想。 “那个倚竹园是韩夫人出嫁前住的么?”叶凤泠问。 “不是,那是我哥以前读书写字的地方,他说读书人要采集天地灵气,特意修了倚竹园,里面小到每一块石头,都是他自己找来的,宝贝的很,若不是韩表哥温书要有清净环境,我哥才不会挪出来。”苏牧妤撇嘴。 没想到竟然是苏牧野修出那样雅致绝伦的园子。 “娘亲对我说过,对姑母一定要尊敬,但是不用太亲近。”苏牧妤道。 咦? 恰逢苏九歌走过,苏牧妤拉她一起话家常。 “我只记得母亲说过,姑母的生母是府外人,从没出现过在苏府,这是老一辈的秘密。后来嫁去江南,也是祖父一个人的决定。这次回来,是因为韩表哥马上要春闱。这样说来,十几年,哪怕祖父去世,姑母都没有回来过,是有些奇怪。”苏九歌微微皱眉。 叶凤泠一愣。 “但是,我很敬佩韩表哥的为人,姑母当初嫁的也不是什么主宅嫡系,后来韩姑父病逝,姑母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拉扯表哥,吃过不少苦。一直到韩表哥书读得好,得到主宅栽培后,两人日子才好过。”苏九歌道。 “这样的成长环境下,韩表哥却依旧风光月霁、芝兰玉树。母亲说,表哥的亲叔父,在姑父去世时夺走了家产,去年日子过不下去来找表哥,表哥不光给钱还给堂弟安排读书学堂,等一切都打点妥当后才来的京都。”苏九歌又道。 叶凤泠心底动容。 她没想到和光同尘的韩齐光竟有这样的过往,还以为他是如其他名门贵公子一样,锦衣玉食、不知疾苦,不想也曾历过艰辛,遍尝冷暖。 自富贵出生的人和挣扎贫苦的人,都不会存在自我定位的彷徨和无措,因为他们要么丰衣足食、朱门紫衣,要么甘于清贫、奔波吃食。只有或是从上跌落底层或是自下青云直上的人,会因环境的变故而迷失自我。 多少人识遍乾坤寰宇,却忘记来时路,就算还剩下那犹怜草木青的人,内心也早就不再单纯干净,变作染了尘埃和泥土的“糟粕”。 而韩齐光,几次接触,她能感到,他心中是真的束着一簇光,自心底而来,照耀身边的人,为他人带来温暖和希望。 这样的人,原来经历过那样落魄的时光,也不知他是如何度过那些可能狼狈、可能潦倒、可能辛苦的日子,竟能够保有一片赤诚,实在是令人钦佩,又令人慨叹。 “不说这些,明日我们出去逛街,泠姐姐,你来京都,都去过哪里?”苏牧妤抱住叶凤泠胳膊撒娇,她好想出去玩啊。 叶凤泠心情有些复杂,她想起来长公主交付的“师傅差事”,转了转眼珠,她伸出五根手指——表示:明日可以出去玩,今晚先临五页字帖! 苏牧妤:…… 翌日午食前,叶凤泠在苏牧妤的陪伴下,光明正大地出了苏府,美其名曰“游览京都、寓教于乐”。 两人先去号称京都绝味——茉雅居吃顿丰盛京味午食,又拐去驰名全国的香粉铺子“者者居”。 这个提议来自叶凤泠,她早在三年前就从向师傅嘴里知道了开自京都的香粉名店——“者者居”,它备受京都簪缨世族和官宦富豪推崇,可以说是香粉圈子里的“扛把子”,就是这个铺子掌柜成谜,从没人见过。 者者居的牌匾很有意思,右下角刻一把半开折扇,三个斗大的字仿佛出自幼童手,毫无章法。 她俩今日来的并不是最大的铺面。 叶凤泠暗藏小心思,她选的这家离含香馆铺面只隔着一条街,等会儿若是可以,她要溜去含香馆看看。 者者居是一栋两层的牌楼,店里几根圆木柱林立,挂着一圈圈系好的各式香囊样子。一层的柜台上放着许多木盒子,木盒子里盛放各种香料,柜台后面的架子上则摆着盛香料的器皿,熏香木盒、香料瓷碗、香粉小罐、妆奁香盒、香饼摆台……镶金嵌玉、各种各样、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此时正是日光高悬,铺子里的人不多也不少,有伙计迎上来招呼。苏牧妤熟门熟路领叶凤泠转过一层后,转身上二层。 没想到,二层竟专门辟出一间间的试香室,有已婚绾发妇人为客人侍香,真是将各色客人照顾的面面俱到。 突然,紫苏惊喜地叫起来,“小姐,你快来看,这里竟也有甘松薄荷香。” 叶凤泠探身,果然,同师傅和自己调制的味道很接近,不过再仔细一闻,叶凤泠立刻发觉,这香比师傅的方子要更浓郁繁复,隐隐掺焦藤味,是为了加重醒鼻效果,调出这香的一定是位大师。 她问调配方子,侍香人报出来的就只有甘松与薄荷并其他常用配料,再无其他。看来这就是防止被抄袭的手段了。 叶凤泠又问价格,听得紫苏在一旁乍舌,妈耶,小小一块,竟然要一两三钱银子,难不成越往北边走,香的价格越贵了?因跟在叶凤泠身边几年,也接触过不少香粉,紫苏对香料价格还是很了解的。 这价格,叶凤泠不置可否。香者,本身就是奢侈的,只有不挣扎于生存温饱的人,才有财力和精力焚香享乐。而她,赚的就是这享乐之财。 苏牧妤叽叽喳喳要最新的香粉,突然她的喉咙像被扼住,声音戛然而止。 叶凤泠也很无语,好巧不巧。 第75章 香方遇上香方 第75章香方遇上香方 苏牧野立在一间试香室门口,他身后还有脸生女子。 装作不认识是不可能的了,叶凤泠和顷刻间变作一只“兔子”的苏牧妤只得咬牙上前打招呼。 那名女子娇柔纤弱,立在一脸玩味表情的苏牧野身侧,自窗口映进屋中的霞光温柔照在俊男美女身上,仿佛一幅精美画卷。 显然也有几分意外的苏牧野,手握扇柄,忍不住上下打量叶凤泠,一身秋香色家常锦裙,随意插着根木簪,此刻稍微有些局促地握着他傻妹妹的手,随着她走进,缓缓飘来一阵不易让人察觉的曼罗香。 他懒洋洋地笑了。 “牧妤,早晨我才听到某人在母亲那里信誓旦旦保证要收心练字,嗯?还有泠表妹,我若记得不错,你可答应要好好教导牧妤。”苏牧野闲闲开口。 苏牧妤缩起脖子,蚊子似嘟囔:“额,这个,我们也是来街上找些写字的灵感的,你不要怪泠姐姐,等我回去好好练字就是了嘛。” “噢——寻写字的灵感寻到了这里?”苏牧野一双眼睛满是戏谑。 叶凤泠此刻也很尴尬,她来者者居就罢了,还领着刚刚收入门下的“弟子”,结果还被“弟子”的哥哥遇个正着…… 她只得把苏牧妤挡在身后,硬着头皮强笑:“世子,其实是我想逛逛,拉牧妤一起。我们这就回去,立刻,马上——” 闻言,苏牧妤变作霜打的茄子,她不想这么早回去呀,她还想赶晚上再在外面吃一顿呢。 “两位小姐不过出来随意逛逛,女孩子家谁想总闷在屋子里,世子你不要太严厉。”温声软语响起。 苏牧野横叶凤泠一眼,转身走回试香室。 几人只得跟进去,叶凤泠趁机冲这位“红颜”感激地笑笑。 一进来,叶凤泠鼻尖翕动——“开元宫香”,传自前朝后宫的一种香,从来是宫廷专用,没想到会在者者居闻到,叶凤泠嘴角抖了抖。 她忍不住偷偷瞄了苏牧野几眼。 没成想,苏牧野背后好似长了眼睛,他如炬目光直射,“我正跟如是讲香,泠表妹能同姑母聊半日,不如你给如是讲讲,现在焚的香是如何调制的。苏牧妤,你也好好听听。” 叶凤泠一噎,额,就说这人睚眦必报,她有些气短心虚,苏世子这么快就知道她和韩夫人聊香了啊…… 不过,输人不输阵,此刻的叶凤泠不想被人看扁。 “世子言重,我也只是略懂皮毛。开元宫香,相传由前朝宫人所创,她当时手头只有沉香和檀香,又加点牙马硝,便调出了这种香味。有一日,当时的皇帝路过冷宫,闻到一股清新脱俗的香味,心生好奇,就叫来宫人,结果认出了她,从此恩宠如前。那宫人出去后,觉得是这香带来的好运,此后一生都只用这一种香。因此,这香也有另一个名字——”叶凤泠娓娓道来。 “什么名字?”苏牧妤追问。 “一生恩,”叶凤泠语气唏嘘。 自古帝王多薄情,因为一种香味就宠幸一个人。宫中女子多薄命,这名宫人运气好,被帝王重新看中,还有多少人是红绡香断有谁怜? 苏牧野还没说话,那位“红颜”就笑了,她袅袅婷婷:“素闻京都贵女学富五车、书香盈袖,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听话听音儿,叶凤泠和苏牧妤疑惑,她不是闺秀小姐吗? 许是猜出二人疑惑,“红颜”款款道:“我是一世欢的伎艺人覃如是,今日跟着世子来者者居购香。” 伎艺人,各类歌舞琴曲演艺人的专称。一世欢,则是教坊司掌管的琴坊。 “这是叶伯爵府三小姐,叶凤泠。如是是一世欢的头牌箜篌伎师,她的箜篌一曲,驰名京都。”苏牧野不在意地解释。 果然,叶凤泠看到墙角放着一把箜篌。 “所以,这香就是用沉香和檀香,还有牙马硝调出来的?”覃如是问叶凤泠。 “不是,那是最开始的方子,那宫人重获帝恩后,又加入了龙脑、甲香和麝香,再炼蜜和匀,窖藏月余才行。”叶凤泠道。 “麝香?不是说麝香不利于女子生子……”苏牧妤话未尽之意,众人皆懂。 叶凤泠点头:“她当日入冷宫就是因为小产被责怠慢龙嗣,重回宫廷,她不想重蹈覆辙,因此特意加入麝香。这一生,她都没有再怀过龙嗣。” 还真是让人喟叹,屋子里一时无人出声。 苏牧野打破这份沉寂:“泠表妹学过香。”语气肯定,能解香,还懂香背后来历渊源,绝非一般懂香。 他见叶凤泠不自在点头,心中猜想得到证实 而没有被苏牧野继续追究的苏牧妤,胆子蠢蠢欲动冒出来,她趁苏牧野问叶凤泠习香之事时,摸到香架那边瞅来瞅去:“泠姐姐,你来帮我看看,我想要那种闻着甜甜的,又不腻人的香粉。等花朝节的时候,正好用。” 闻言,覃如是也走过去,她同样想要花朝节用的香粉。 叶凤泠被二人说得兴动,她顾不上身旁似笑非笑盯着她的苏牧野,也开始在香架上翻来翻去。 屋子靠阳一面窗户全开,窗外长柳垂落,穿绣绿纹牙白色麻缎袍的苏世子,斜依窗边,望香架前三人,并不言语。 他只觉鼻尖曼罗花香暗暗浮动,眼角里叶凤泠裙琚微动,纵是寻常衣饰似乎也遮掩不住她的曼妙纤细,三人之间,这个女子最清秀灵动,他目光停留足足一刻钟才移开。 叶凤泠虽然为二人选香,却丝毫没有忽略苏牧野。她时不时地瞥一眼窗边,发现苏牧野好似根本没有在意她们,一个人倚靠窗棂,眼睛望向不知名的远方,心思显然已经飘走,这样寡淡的苏牧野竟然让叶凤泠产生一种“此人很孤独”的感觉。 意识到自己想法有多离奇的叶凤泠,急急晃头,她听到苏牧妤问她:“泠姐姐,这么多香粉,它们调制方法都一样么?” “每一种香的调配都有区别,比如你手头这种梅英香,就是用黑角沉、丁香、腊茶末、郁金、小麦麸、麝香、韶粉、白蜜一起做出来的。而其中各自用量又有不同,稍有差别,就不是梅蕊香。”叶凤泠回道。 苏牧妤张开了嘴,“泠姐姐,你随口就能说得出来它的方子?”满眼钦佩。 一旁覃如是,也点头表示同意。 时人随熏香、佩香、焚香,却大多不善治香,一是因为香多是富贵人家的专属,价值千金,另外也是因为香方几乎全部是秘不外传的。叶凤泠张口就能清楚说出香方,其对香的研究可见一斑。 “先放蜡茶,调入麝香,再依次放入黑沉香、丁香、郁金,最后加入定粉和白蜜,收到砂石瓶中窖藏月余后再烘烤,这梅英香虽闻之如置梅林,但却并没放入梅花。”许久没有出声的苏牧野淡淡道。 苏牧妤扭头,嘴长得更大——她哥哥什么时候懂香了?还会背香方?她她怎么不知道? 叶凤泠也没想到苏牧野懂香,同时心中还升起了疑惑,这方子可是向师傅教她的,苏牧野怎么能说得分毫不差? 香方是每个香匠的绝密手书,要么是家族传下来的典籍古方、要么是师徒口手相传,只有非常一般的香方才会广为人知。而梅英方因配料较多,每个调香师傅的方子均略有不同,很难完全相同。 叶凤泠跟随向师傅习香三载,虽师徒情谊深厚,但她从未追问过向师傅来历,向师傅自己也从不提起,只是叶凤泠在向师傅一些说话口音和生活细节上,推测过向师傅应是北地人,难道向师傅是京都人? 一时间,叶凤泠心里有点慌乱,她好像又没有认清身边人,先是前世的叶府众人,再是这一世的向师傅,人心诡谲,莫名难测。 而面前的苏牧野,会不会与向师傅相识呢? 第76章 雪中春信 第76章雪中春信 叶凤泠眼神闪烁,但她掩下心中疑惑,不愿认输:“世子说得分毫不差。梅英香,在焚香时若配云母石或银杏叶,香气会更显孤寂清净。” 苏牧野眉峰不动,眼神却亮了,他定定望着叶凤泠,心底升起一丝淡淡的欣赏。 但他却不再继续梅英香方的话题,只对苏牧妤道:“这款不适合你,比较适合如是。” 又从香粉中抽出来一盒“茉莉香”丸,递给苏牧妤:“茉莉亲切自然、芳气沁鼻又不腻,适合牧妤你这种小丫头。” 听着前面,苏牧妤还裂开嘴笑,待听到后面的话,就知道哥哥又奚落她,气得跳脚。 苏牧野却没停,抽出一个写着“雪中春信”的香粉盒,递给叶凤泠,眉梢扬起:“于无限清冷幽静之中暗藏一丝生机,恰似寒冬之日的一炉雪梅暖香,这雪中春信适合泠表妹。” “雪中春信”——香中君子,是调侃还是赞赏? 叶凤泠心思动了动,她撩目望去。 苏牧野一双眸子含着不知名的笑意,不握扇的手把香粉盒举到她眼前,见她怔愣,又轻轻摇了摇,轻笑了一声:“牧妤一直麻烦泠表妹,今日就以香表我谢意,泠表妹不会不敢要。” 这个隐有挑逗之意的馈赠之举,让叶凤泠有些不知所措,她摸不透苏牧野的意思,好怕这又是一个“坑”,因此并不接过香粉盒。 苏牧野一顿,突然探身,长袖拂过叶凤泠身侧,秀逸的脸朝叶凤泠靠去,凑在她耳边,借着身体错位,在苏牧妤和覃如是看不到的角度,轻轻说了几个字。 从苏牧妤的角度看去,只见自家哥哥凑近擦过泠姐姐的脸,但是泠姐姐的脸却红得似烧,她当即不悦,急声喊:“哥哥,不许戏弄泠姐姐!” 这个四处留情的哥哥,难道还想祸害她冰清玉洁的泠姐姐不成,苏牧妤要坚决阻止这场“祸事”。 苏牧野起身,大笑出声,他一点儿都没有了刚刚的高山冰雪清淡冷傲,戏谑眼神撩叶凤泠一把,随意地跟旁边的苏牧妤摆了摆手:“知道知道,不会怎么样你的泠姐姐的。” 叶凤泠:“……” 苏牧妤:“……” 不经意间,香粉盒已经落入叶凤泠手中,还不待她反应,苏牧野已转身离去。 他回过头瞟了眼叶凤泠带在手腕的崖柏手串,目光隐有笑意:“泠表没身上的曼罗香闻之忘俗,但……曼罗香,若不小心被患有哮症的人闻到,恐怕于性命有碍,泠表妹最好还是少用为妙。” 随着苏牧野拉长音儿地说出“哮症”,叶凤泠才散去红晕的面庞刹那雪白,瞳孔瞬间缩了一下,她抬头直直盯向苏牧野,见对方毫无笑意的眸光里闪动着洞若观火的明晰…… 叶凤泠原本握着“雪中春信”的手紧紧抓住了香粉盒…… 挑完香,苏牧野就催着苏牧妤和叶凤泠回府,根本没有给叶凤泠去含香馆的机会。而叶凤泠直到上马车后才从“苏牧野知道柴妈妈的死因”一事上回过神来。 金乌西坠,夏风习习,透过车窗望,纤娜的覃如是,在者者居门口同苏牧野说着话,她的侧颜被傍晚涂金的光镀上了一层淡淡光晕,眼神专着热忱。 这人,一定很喜欢苏牧野,心绪纷乱的叶凤泠在心里默言。 ****** 世人都知,京都有座玉顺山,山脚有条琼江,穿山而流。玉顺山层峦叠嶂,苍翠欲滴,琼江蜿蜒迤逦,绕山石、过市井,一路向南奔去。琼江里鱼类繁多,不时有渔船飘荡其上,远处还有一座座画舫游船摇摇摆摆。 在京都,六月的琼江好似银河一般,平日还不算拥挤的琼江码头处,一到了六月初六,便成了盛满“饺子”的热锅炉,一条条系着艳色金涤的游坊和船只纵横交错地挤在岸边,只等入夜后,载起祈福祷愿的痴男怨女们,驶向点点星河之中。 这都源于六月初六的花朝节。 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渐渐流传下来的就是,琼江乃是天上银河倒映在地上的影子,六月初六时,儿郎女儿们都要在河里点上河灯,才能让牛郎和织女在七夕时赶到银河,踏着喜鹊相会。 虽然是穿凿附会,但是在京都,家家户户,只要有儿郎闺女的人家,还是会到琼江边上放上一盏小小的河灯,乞求觅得良缘、夫妻和乐美满。而有钱人家,则是要乘着船,驶到远离市井喧嚣的寂静之处放上精美的河灯,以示心诚。 早在几日前,苏府和叶府的姑娘们就约好了,花朝节时一同坐着苏府的游船放河灯。 叶凤泠在上一世悄悄放过河灯的,当时苏府并未邀请她。可她忍不住好奇,一个人带个婆子偷溜出去放河灯,没有丝毫趣味。 而今想来,叶凤泠只觉狼狈。 这样的回忆,让叶凤泠对花朝节兴趣了了。但苏牧妤兴致浓浓,拉着叶凤泠仔细准备河灯。 转眼到花朝节这日,叶凤泠跟在苏九歌和苏牧妤身后,在夜幕降临前出府直奔琼江边,找叶凤媛汇合,叶凤锦依然在城外庄子,没有被接回。 今日的叶凤媛,装饰普通,叶凤泠注意到她在额角留了长鬓角,专门遮掩那块疤痕。 而她身旁,一如既往地立着三皇子。 大家碰好面,水滨街道早已人满为患,沿河的小街两侧全是小贩儿,有卖时令花朵的、有卖花灯香烛的、还有卖做成鸳鸯、龟鱼式样的漂在水上的木制小像的。 苏府的游船停靠的地方船只众多,岸边又人头攒动,马车驶不进去,几个人不得不沿着江边走过去。 此时,沿江两岸早已顺着江点了红纱灯笼,再加上远处高空放的绚丽烟花,一时之间,只觉车辙来往声、贩卖吆喝声、舞龙鼓乐声、烟火嘶鸣声,喧嚣嘈杂,不绝于耳。 繁光远缀天外,明月倚楼高悬,琼江披光裹彩,似连接天外星河,真是一江灯火照山红,歌鼓喧喧笑语中。 一路走来,几位姑娘都被各种精致又不实用小玩意吸引,一边走一边买,身后仆从只得一边给银子、一边帮着提拿,到后来,连三皇子两手都拿了不少东西。 叶凤泠提着裙角,跟在苏牧妤身边,仆从们在四周尽量隔开行人。但人实在太多了,叶凤泠自己被挤得身子将将要摔进人群里去时,突然感到胳膊被人拉了一把,身子就被从人群边拉回了仆从之中,一抬头,她看见了头顶韩齐光的脸。 他眉眼弯弯:“猜到人会很多,可没想能这么多,辛亏我赶来了,不然你…你们怕是要被挤扁了。” 韩齐光听说苏府和叶府姑娘们来江边放河灯,匆匆赶来。 他张开双臂,用力隔开人群,还低头冲着叶凤泠笑:“跟着牧妤她们就行了,不用担心。” 两人被人流挤得距离不足握拳,叶凤泠感觉到韩齐光的气息盘旋在头顶,顺着发丝淌遍她全身,一阵阵甘松薄荷香窜进鼻腔,她甚至能感觉韩齐光呼吸间胸膛的起伏。 也不知是天热还是人多,叶凤泠脸慢慢红了。 第77章 握稳柴火棒,使劲锤 第77章握稳柴火棒,使劲锤 就在叶凤泠心思恍惚时,人群里突然传来惊呼声,她慌忙踮脚仰头看。好像有人被挤落下了水。 韩齐光皱眉,低头:“叶姑娘,我过去看看,你自己小心,千万跟紧牧妤她们。” “好,你也小心。”叶凤泠轻轻道。 等韩齐光离开后,这边突然涌入一群人流,人群被冲的更显拥挤,几个仆从慌乱拉扯几位小姐,加上那边呼救声、跳水声此起彼伏,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着。 头上一黑,有罩子落下,叶凤泠就被人装进麻袋里,那麻袋里也不知放了什么药,她就觉得头一阵晕眩,身上立时使不出劲,声都没出,就失去了知觉。 叶凤泠昏迷的时间并不长,估计是怕药多了,这些小姐们受不住。醒来时,她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到耳边是车轮滚滚之音,身下的颠簸也让她意识到是在马车上。 动了动手脚,发现没有被绑住,叶凤泠松了口气,正准备翻身爬起来,就觉得头又一阵晕,看来药劲儿还没过。她咬了下舌尖提神,刚要使劲儿解开脚底的麻袋绳扣儿,就感觉马车停了。 叶凤泠不敢再动,更别提呼救了,她根本不知外面是个什么情形。 耳边传来一阵杂乱无序的脚步声,然后叶凤泠听到有个嘶哑的男声道:“这是哪里送来的?” 有个平平地声音道:“有贵人专门差人送了来的,让今晚就要让她们接客。” “让贵人放心,到了我们翠云楼,没有过了夜的干净姑娘。”嘶哑的男音回道。 一听“翠云楼”,叶凤泠的心就沉到了底儿,翠云楼是京都出了名的风云场所,里面夜夜笙歌高鸣,数不尽的风流客们一掷千金,只为枕玉璧、品朱唇,她竟被送到了这种地方,而且,听着还不是她一个人? 正在这时,叶凤泠感觉到有人在解她脚底的绳扣儿,马上闭上了眼睛,屏住呼吸,装作还未苏醒的样子。感觉麻袋被从她身上抽走。 静了一会,就听嘶哑的男声说道:“这,这样的货色世间罕见,真要被送进来?” 那个平平的男音说道:“怎么,不敢接?这可是上面贵人发的话。” 嘶哑的男声忙道:“怎么会,贵人交代的事,咱们一定给办的妥妥贴贴的,请贵人放心好了。” 叶凤泠听到一阵白银碰击的声音,平平的男音道:“二百两,两个。” 嘶哑的男音拿了银子,笑道:“请贵人等着听好。” 叶凤泠心中悲愤,两百两白银,就能让人放心大胆地干这没有天理的事,比悲愤更让人绝望的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即使逃了出去,名声多半也毁了,而且要如何逃?只是不知,与她一起被设计送到这里的是谁。 谈好后,叶凤泠就重新被套上了麻袋,然后被人抬了起来,也不知抬到哪里去。 一路上,叶凤泠细细想着可能是谁害她。想她一个刚刚回京的闺阁小姐,连京都的贵人们都没见全呢,根本没有跟人结怨的机会啊。 想来想去,她万万想不出是谁要这么歹毒,用这种方法毁了她的清白。 叶凤泠被放了下来,又听到了关门声,有个人说道:“把门守好了。” 叶凤泠静静地待了片刻,觉得周围没有人的呼吸声了,就快速地把脚底麻袋的绳扣儿解开,褪下麻袋,发现是在一间黑漆漆的像是柴房的地方。屋里没有人,看来是都在门口守着了。 在黑暗中,叶凤泠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发现屋里堆着杂物,窗外也几无人声。 她轻轻摸了摸四周,又摸到一个麻袋,想了想,叶凤泠还是决定打开麻袋,倒不是她心善,而是她想确定到底是谁和她一样被送来,她是不是被殃及的池鱼。而且,若是这个人醒了,两个人可以互为照应,一起逃跑,万一被追,这个人也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叶凤泠摸索着解开了麻袋的绳扣儿,又费力的把麻袋从姑娘身上拽开,将人抬起来一看——竟然是苏牧妤。 这…这到底是谁不惜和苏国公府和叶伯爵府两府对上,也要害她和苏牧妤? 顾不上解开疑团,当务之急是解救两人。 苏牧妤还没醒,叶凤泠这会儿是一定要弄醒她的,只有两人一起逃出去,才有机会找出害两个人的元凶。 叶凤泠用力拍苏牧妤的脸,见她睫毛微动,知道人要醒了,忙翻出苏牧妤怀里的锦帕捂到她嘴上。 苏牧妤缓缓睁开眼,昏迷之前知道自己被绑了,这会儿一醒就想尖叫。但一张口,苏牧妤就感到一团东西捂在嘴上,发不出去声音。 叶凤泠没空跟苏牧妤详细解释,只贴紧苏牧妤,轻声道:“牧妤,若你还想要清白,千万别出声。咱俩被人捉了,送到了翠云楼,现下最要紧的逃出去,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听明白了么?” 苏牧妤听了身心俱震,虽然四肢还不太利索,但赶紧点了点头。 叶凤泠这才把锦帕拿下来,又轻声道:“现在外面有人守着,咱们要么从窗子跑,要么就得把他们诱进来,解决了出去。”一边说着,叶凤泠一边做了个手抹脖子的动作,看得苏牧妤愣愣的,一副傻到家的模样。 叶凤泠看也指不上苏牧妤,就自己站起来,踮着脚尖到窗前看了看,发现外面围满栅栏,跳出去必然会被扎得头破血流,再引来人,根本跑不掉。 叶凤泠回到苏牧妤身旁,冷静道:“牧妤,窗外都是栅栏,咱们跑不了,只能想办法让他们进来。” 说着转身挑了根柴火递给苏牧妤,指了个门边的位置,“老鸨就要来了,咱们必须尽快跑。待会,我把他们诱进来,你就能用多大的劲就用多大的劲儿,使劲往他们头上敲。记住,如果敲不晕他们,咱们就要被抓去,你想被侮辱然后声名俱毁么?” 苏牧妤忙摇了摇头,嘴角紧张地抿成了一条线。 叶凤泠又挑了跟柴火,冲苏牧妤点了点头,说:“牧妤,这次咱们只准成功不能失败!”说着示意苏牧妤举起柴火。 苏牧妤双手紧紧攥住柴火,跟着叶凤泠一起举起了柴火,全身紧绷,紧紧盯着门口。 第78章 历险翠云楼 第78章历险翠云楼 叶凤泠冲着门口呼喊道:“快放我们出去,我们给你们钱,你们要什么,我们都给你们。” 外头立刻有了动静儿,守门的两个人对视一眼,刚刚打开麻袋的时候,他们就在旁边,自然看到了“货色”,他们不同于领头儿的,钱没有到他们手,那么摸摸、揩点油也不错呀。 “别吵!”其中一个冲着屋里喊道,又对另一个使眼色。 叶凤泠继续说道:“外面的大哥,行行好,求求你,放了我们出去,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求求你……”一边轻柔地说,一边隐隐有哭泣之意。 色是头上一把刀,哪个男人不好色?门外的两人早就快忍不住了,叶凤泠的娇柔哭诉直击心里最后一根防线,当下再也不想忍着。 其中一个就打开了门。叶凤泠一见门缝处的光影横动,立刻机敏地往旁边闪。 吱呀一声,门就被从外打开了,两个人影走了进来,叶凤泠忙冲苏牧妤使眼色,说时迟那时快,叶凤泠一个棍子下去,狠狠地敲在走在后面的黑影头上,黑影应声倒下。 前面的黑影立刻想回头看,就见苏牧妤自另一边也狠狠的敲下来,但因为紧张,稍稍有些打偏,打到了肩膀上,人虽然倒下了,但还要爬起来,叶凤泠见了,手疾眼快地赶紧补了一棍子,这个人都没发出嘴边上的“呼喊”,就又倒了,且自脑后缓慢地流出了鲜血。 苏牧妤见到有血,吓得手一哆嗦,柴火就掉了,便要尖叫出声,叶凤泠赶紧跳过去捂住她的嘴,恨声道:“想死么?” 苏牧妤才反应过来,忙噙着满眼的泪水,摇了摇头,待叶凤泠放开她,问道:“咱们现在怎么办?” 叶凤泠看了看门外,见一时没人,就拉着苏牧妤往外跑,一边跑一边说:“没时间了,咱们看看咱俩的运气。” 这翠云楼果然不负盛名,非常大,今日可能因是花朝节,大多姑娘和客人都还在琼江边上,过道上几乎没有什么人。 叶凤泠拉着苏牧妤左拐右拐,一时也找不到门口。但这时已经有人发现她们跑了,渐渐人声嘈杂起来。 叶凤泠心道不会这么倒霉,后面的苏牧妤也非常紧张,一边跑着一边问:“泠姐姐,咱们不能亮出身份么?” 叶凤泠抽空回道:“既然有人专门把咱俩送进来,你觉得亮了身份这些人会怕么?只怕前脚说了咱们是公府小姐,后脚就被拉去了。到时候苏府和叶府还会认咱们么?” 苏牧妤一下子不敢说话了。 叶凤泠此时已经清楚了,靠她们两个人是跑不出去的,不仅难以找到大门,且楼下的龟奴越来越多,显然是来捉她们的,那么,只能试试运气了。 就见面前一扇门开着,里面有晃着帘影人声,叶凤泠忙拉着苏牧妤闪身进了屋子。 一进去,就见到两个番邦女子装束的人正在梳妆,一见她们进来,就要惊叫,叶凤泠忙抓起桌上的烛台朝一个女子头上敲去,又利落的跑到另一个女子面前,在她呼喊之前来了一下子。 扔下烛台,叶凤泠就冲苏牧妤喊道:“快,把她们藏到帘子后面。” 已经被吓得完全没有自己思想的苏牧妤,将叶凤泠的话奉为主心骨儿,也不多话,立刻跑过来跟叶凤泠一起用力把两个挪到帘子后面。 此刻已经听到外面喊着找人的声音和咚咚咚的脚步声,叶凤泠迅速扫视一圈,当机立断叫苏牧妤赶紧脱衣服。 苏牧妤被吓得面无人色,哆嗦着嘴,犹疑不决。而叶凤泠已经脱下裙子,开始扒帘子后面一个女子的裙子了,忙朝苏牧妤喊道:“赶紧脱,穿她们的衣服,记得把面纱带上。” 苏牧妤才明白,忙急吼吼动手。 待两人将将带好面纱,就见从门外冲进来好几个龟奴,其中一个领头的大声问:“看到两个女的跑进来没?” 叶凤泠拉着苏牧妤忙哆哆嗦嗦躲在柜子后,大力摇头。 这时正听到外面有人呼喊,三个人忙急冲冲向外跑去。 苏牧妤吓得双腿乱战,根本站不住,紧紧扒住叶凤泠,低声哭问:“泠姐姐,现在怎么办?” 还没等到叶凤泠回答,就闻到一阵浓郁的香粉气飘进来,一个腰身丰腴的浓妆老妇走了进来,“怎么还在这里,那边都等了半天了,你们这些小蹄子,一日不打,就皮子痒,是不是?” 辛亏两人面上带着面纱,老鸨并没有认出来二人,但她们也跑不了了,只得跟着老鸨往外走,只是,突然老鸨停了下来。 叶凤泠觉得她的头发都要立起来了,正想要不要上前抱住老鸨,往门上撞的时候,就听老鸨冲着她们说道:“我说,你们是不是就想毁了我翠云楼的名声,每次都慢吞吞不说,还总忘贴花钿。” 说着,就往里面妆台走去,在一个首饰盒子里摸出来血红色的花钿,又蘸了点不知道什么东西,回过神儿往两人肚脐上贴去。 两人一动不敢动,任老鸨给贴好花钿,只觉心提到了嗓子眼。 弄好了,老鸨才满意地看了看两人,说道:“走。”带着两人往外走去。 看着身上的衣裙,这是番邦的衣服样式,裙子腰都低到了肚脐之下,上面的小衣更是近乎没有,只看着裹住了胸前的肉,感觉一个使劲,胸和屁股都要露出来,苏牧妤心中五内俱焚,想她堂堂国公府的千金小姐,要去被当作舞姬跳舞,还是在翠云楼,浑身被气的乱抖。 叶凤泠意识到苏牧妤情绪不对,忙上去紧握住她的手,近乎无声的道:“忍。”又给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其实叶凤泠心里也没底,但眼下,她必须稳定下来,根本不能指望苏牧妤。 把手心的汗在裙子上抹了抹,叶凤泠深吸一口气,跟着老鸨进了一个明显华贵非常的屋子。 第79章 清白与艳舞 第79章清白与艳舞 就算是叶凤泠和苏牧妤这种公府小姐,也被屋子里的富丽堂皇晃花了眼,只觉不愧是销金窟,满眼金黄乱闪。 屋里十分宽敞,地砖之上还铺着厚厚的番邦地毯,顶上吊着一盏硕大的插着九圈红烛的灯座,映得整个屋子黄如白昼。 在屋子正中是垫高的台子,旁边立着几根贴有金箔纸的圆柱,柱子之间还挂着淡银色帘幔,在光亮之下,帘幔泛着银色的光,将这台子衬得彷佛是天上的瑶池降落在繁华人间一样。 老鸨进来后,行了礼就退下了,旁边涌上四个舞姬,看样子是配舞的。叶凤泠和苏牧妤只得领着四个舞姬上前低头给坐在台子前的贵客行礼,抬起头时,叶凤泠一眼就望见了坐在上首挥着扇子的苏牧野…… …… 就在叶凤泠和苏牧妤在翠云楼里一阵忙乱的时候,琼江岸边的众人也是震惊非常。最先发现两个人不见的,是紫苏。当时紫苏怀里抱着河灯跟在叶凤泠身后,一个不注意,再抬头,叶凤泠就不见了,紫苏尖叫惊呼。走在前面的苏九歌回头看,细细寻找,发现不光叶凤泠不见了,苏牧妤也不见了,这下子,可吓坏了众人。 大家忙退到一处人少的地方。 慌乱无措时,去查看岸边落水的韩齐光就回来了,这才知道叶凤泠和苏牧妤都不见了,几个女孩子正哭的哭,喊的喊,还有满目无神的。 韩齐光心里咯噔一下,脸色煞白。这边紫苏早已哭的鬓发凌乱,扯着苏九歌,又要冲进人群去寻找叶凤泠。 苏九歌也满脸是泪,急地拉住紫苏,又哭着求韩齐光和三皇子赶快叫人去找。 几步外远的叶凤媛满目无神,紧紧攥着手帕。 韩齐光稳住慌乱狂跳的心,和三皇子一边安抚众人,一边又单独跟紫苏沉声说:“紫苏,我去寻叶姑娘,你好好待在此处,不要再跑,不然回来还要寻你。你放心,我一定找回来叶姑娘。” 说完,他留三皇子在这边照看众女子,自己一头扎回人群里。 黑面小厮忙跟在韩齐光后面,也隐入人流之中。 挤在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数人之中的韩齐光,实在不敢想象叶凤泠和苏牧妤那样容色绝艳的姑娘,在今晚的人群里走散之后的结果。若是被好心人寻到,或是她们自己寻回叶府、苏府,还好,若是一个不慎,落入歹人手中……韩齐光都不敢往后想象,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她们会没事的,她一定会没事的!” 一边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走,韩齐光一边四处拉住面前路过的人,哑着嗓子问:“你可见到了两个衣饰华丽的漂亮姑娘?一个眼睛非常大……”偏大家都摇着头,有的甚至根本来不及回复就被后面的人流冲到远处去了。 韩齐光心往下坠,仿佛千金重,一坠再坠。 逆着人流往回挤的韩齐光,不一会就被人群冲得衣衫凌乱,但他丝毫不觉,就算当初被族人欺侮、求学无门的时候,他也没有现在这样心慌。 这种心里突然乱成一团的感觉,是他从未经历过,也从不知道是什么的感觉,他只知道,若是寻不到她和牧妤,这一辈子他都要活在一座自责、悔恨、伤痛、苦涩的“塔”里,那里面震着他的欢喜、他的悸动、他对未来美好的一切描摹。 他终于明白了,也懂得了,叶凤泠对于他的意义。 跟在韩齐光身旁的黑面小厮,心里的着急一点不比韩齐光少,自家少爷对叶三姑娘是什么样的心思,他一清二楚。想到此,他忙更用力地向前把少爷身边的人挤去,护着少爷往回找人。 …… 见到上首坐着自己哥哥,苏牧妤立即激动起来,当时就想上去向苏牧野求救,叶凤泠忙手疾眼快地一把拉住苏牧妤,低声喝道:“你想明天京都上到贵族、下到市井都传开两位公府小姐被卖进了翠云楼,在里面卖笑歌舞么?” 苏牧妤听了,仿佛被雷击一般,瞪大眼睛望着叶凤泠。 是啊,若是被人知道她被卖进来,哪怕是走进翠云楼待了一会,哪怕她清清白白,那她的名声也没了,会有无数的人编排她的经历,会有无数的人奚落贬低倾轧她。这就是一个肮脏泥泞的土塘子,就算是洁白莲藕,也会被人构陷内里是否沁了黑泥。 “那怎么办?”苏牧妤绝望地用眼神朝叶凤泠询问。 “忍,看我的。”叶凤泠轻声说,伸手捏了捏苏牧妤的手心,又深呼了口气。既然遇到了苏牧野,说明两个人性命是无虞了,剩下的就是保住清白的名声。 此时,乐鼓之声已然响起,旁边四位助舞的女子开始站位起舞,叶凤泠和苏牧妤站在正中看了几息她们的舞步,也开始摆姿势。 “跟着跳。”叶凤泠对着苏牧妤无声说着。 看到了叶凤泠的嘴型,苏牧妤心里也没有主意,只能按着叶凤泠的说法做。好在她虽然惫懒,但好歹也习过舞,有一些跳舞底子,跟着跳起来,虽然动作慢半拍,但也能混的过去。 而叶凤泠日常舞剑,这样的舞步并不算难。只是这番邦之舞的舞姿婀娜妖娆,人的腰扭得如美人蛇,而座上的贵客们的眼神仿佛黏在了她们裸露的贴着花钿的肚脐处,有的人甚至还咽着口水。 叶凤泠和苏牧妤恶心得仿佛吞了死老鼠一般,但被架在这个台子上,还必须舞下去,只得一边自矜身份唾弃、一边尽力跟上鼓点。 可舞着舞着,就见四个舞姬都向外一散,要围成大圈,其中一位助舞还趁着两人接近之时,低声问叶凤泠:“你怎么不上去?” 叶凤泠这才知道,这原来是个独舞,见苏牧妤已经随着另外四人一起围好了圈,她只得硬着头皮站在正中间起舞。 叶凤泠还叹自己运气差,殊不知旁边另外的四人眼神嫉妒地望着叶凤泠,若不是她扮演的舞姬容色最魅惑、声音最娇媚、腰肢最纤细,怎么轮的她站在中间独舞。 好在叶凤泠脑子一转,决定顺势而为,利用这独舞机会。 番邦舞她虽然没有见过,但好在自己舞自己说了算,叶凤泠决定用以前见过的番邦舞加上舞剑的动作,凑合糊弄下来。 心中盘算好后,叶凤泠就放心地跳了起来,只见她扭动纤弱细腰,跟着鼓点有节奏的左右晃动,她的皮肤本就白皙柔嫩,肚脐下的红色花钿,在金光四射的殿台上被照射,更显红的红、白的白,直晃得座上的贵客们花了眼、乱了心。 鼓点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她的腰马上就要跟不上节奏了,叶凤泠一阵心慌气短,但为了清白,只得硬撑,她灵机一动,试着用臀部往外顶,果然能跟得上了,叶凤泠心里松了口,尽力地扭动腰肢、摆动翘臀。 叶凤泠不知道,摆着姿势站在一旁的苏牧妤早就被惊得无意识的张开了嘴,她,她根本没想到叶凤泠会跳这种舞,而且她自己就没见过这种舞。 而坐在座位上的贵客们则被中间扭腰摆臀的舞姬迅速旋转的舞姿、叮当作响的衣裙、白皙亮眼的腰肢、紧翘饱满的秀臀,晃得眼花缭乱了,有的人端起茶盏喝水压抑心头的火,有的人恨不能扑上去,把这诱人的小妇立时压在身下,这……这实在太销魂了,简直要了人的命了。 第80章 救我 第80章救我 叶凤泠舞了半天,渐渐感觉体力有些跟不上,这舞比舞剑可累多了,她现在额头满是汗珠,有的还顺着脖颈往下流去。可这鼓点仿佛跟人作对一般,不仅不停,还越来越快,像是要叶凤泠转的飘起来一样。 叶凤泠决定铤而走险,就着鼓点,她就往苏牧野的方向转去,旁边已经有人在哄笑:“苏世子,看来今日又是艳福不浅呐。”语气羡慕又酸涩。 有的人不死心,还站起来一边上前想拦住叶凤泠,一边高声笑道:“来,转到爷怀里来,这五百两就是你的,”说着掏出了银票,拿在手上。 这人叶凤泠不认识,也不想认识,但苏牧妤认识,这是京都有名的纨绔,成日只会招猫逗狗,拈花惹草,稍微有点气节的好人家都不嫁闺女给他,是以,苏牧妤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就怕叶凤泠被这人抓住。 叶凤泠根本无心理这半路杀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人,只灵巧地随着鼓点转着绕开这人,然后几步转到苏牧野跟前。一边扭动旋转,又一边给苏牧野使眼色的叶凤泠不知道,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她现在的样子就是春情无限、媚眼如波的投怀送抱之举。 偏鼓点一直不停,只缓缓渐慢,而叶凤泠只得继续在苏牧野面前缓缓摆动,她的肚脐之处正处在苏牧野坐着的视线之中,缓缓摇动细如春柳的腰肢,这让叶凤泠觉得非常难堪。为了缓解心中的尴尬和想死的心情,叶凤泠干脆转了身。 殊不知,这样一来,便是叶凤泠那紧致向上翘的秀臀正对着苏牧野了。别说苏牧野,就是旁边看着的人都觉得受不了,都想就着鼓点,抚上眼前不住抖动的蜜桃,有的人甚至别开了眼。 远处的苏牧妤已经被惊得连摆的姿势都忘了,她根本不认识眼前舞动的人,这一定不是她认识的泠姐姐。 就在叶凤泠觉得她马上要坚持不住,放弃要停下时,鼓点停了,叶凤泠顺势,腰肢一弯,准确地倒入苏牧野的怀里。 叶凤泠在倒下去的一瞬间,还祈祷苏世子千万别把她扔出去,叶凤泠干脆微微转身,再向前半扑地抱住苏牧野的脖子。这样一来,她的胸脯几乎是擦着苏牧野的胸膛而向上,四周的人纷纷吸气,立时起了哄笑声。 苏牧妤直接捂住了眼睛。 抓住这个时机,叶凤泠侧头在苏牧野耳畔,轻轻说了声:“叶凤泠,救我。”同时脸庞微抬起,让苏牧野近距离看清楚面纱后她的脸,眨了下眼。 做完这些,叶凤泠立刻从苏牧野的身上站起来,急忙忙跑回舞姬群里,对大家做了个跳完的动作,随着几个舞姬一起往门口走,顺便还拉了下没回过神、僵着不动的苏牧妤。 可大家谁会放她走,刚刚那个拦住她的纨绔忙站起来,垂涎三尺地对苏牧野笑道:“世子,今夜不如让了给小弟如何?” “呵呵。”苏牧野嘴里发出几声轻笑,动了动刚刚突然僵直的腰,自己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伸出握着扇子的手拦在叶凤泠面前,带着一丝沙哑轻笑道:“抱完了就想走?” 屋里众人哄堂大笑,大家都是风月场的常客,自然明白苏牧野的意思,看来今夜这女子注定是苏世子的了,只是从没见过苏世子真就接受这投怀送抱的女人。 叶凤泠朝苏牧野抛了个自以为是媚眼的“媚眼”,又一把拉过苏牧妤,捏着嗓子道:“这是我妹妹。” 众人一听,忙起哄,说苏牧野这是要左拥右抱、艳福不浅呐,脸上皆露出艳羡神情。 苏牧野听完,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个手势,自然有人上来引着往别的房间走去。 待进了房间,关上门,叶凤泠忙一把扯下面纱,转头对苏牧野说道:“世子,救救我和牧妤,叶府自当尽心回报。” 一旁的苏牧妤进门就开始哭。 苏牧野一改刚刚的风流笑意,脸上阴云密布,盯着叶凤泠冷冷道:“我马上安排人带你们走。” “墨盏,速去安排马车。” 一道形如鬼魅的人影飘落,还没等叶凤泠和苏牧妤看清就又飘走了…… 叶凤泠忙说道:“世子,我们的衣服在刚刚那屋子出门右手到头拐角左手边第一间屋子,藏在帘子后面的窗户下。”叶凤泠在这楼里辨不清东南西北,只能如此描述。 闻得此言,苏牧野转头深深看叶凤泠一眼,点头示意知道了。 不多时,就有人来引着两人出门上马车,两人依旧带着面纱,看着像是被客人看中带走玩乐,也没人多问。 等马车驶出翠云楼,叶凤泠和苏牧妤才真正松了口气,放下心来,命和名声总算都保住了。 很快有人追上马车,自窗口递进来包裹,打开正是两人的衣服。 两人忙忙在马车里换上,叶凤泠又和苏牧妤互相给对方梳了个晚上出府时的发髻,因首饰钗环均没有,就全当被人群挤丢了。 两人刚绾发完,马车外就传来咚咚敲击声,苏牧野的声音响起:“换好了么?” “换好了。”叶凤泠轻道。 “那我进来了。”苏牧野说道。 话音刚落,苏牧野就进了马车。 他一进来,马车立刻显得窄塞拥挤,叶凤泠和苏牧妤忍不住往后挪了挪。很久很久后,叶凤泠都还记得当时暗淡的马车之中,苏牧野那张常年挂着轻佻笑意的脸上严肃地抿着嘴角问她们的情景。 “到底怎么回事?”苏牧野沉声问。 “我们也不知道,在琼江边上放花灯的时候,突然被人绑了。”怕苏牧妤贸贸然说出别的,叶凤泠忙先回答,同时暗暗捏了苏牧妤的手一下,果然苏牧妤闭上了要张开的嘴,没有再说话。 “不知道谁干的?”苏牧野问话直接干脆。 “目前还不知道。”叶凤泠紧张地回答。 “那你们怎么跑到天香厅的?”他继续问。 原来那间屋子叫天香厅,叶凤泠回道:“我醒得早些,听到有人说把我们用二百银子送到翠云馆,要把我俩今晚……”叶凤泠实在说不下去后面的话,就略了过去,直接往后说:“我把牧妤唤醒后,在柴房里打晕了看着我们的人,一路跑到番邦舞姬换衣服的屋子里,敲晕两个舞姬后,又换上她们的衣服,然后就被带到了天香厅,后面你就都知道了。”叶凤泠尽量简短回复,但让人听着也能想象到其中的惊险。 苏牧野眉峰无波,没有再问被绑的事,忽然转而问要将她们送到何处。 叶凤泠马上说道:“多谢苏世子施以援手,麻烦将我们送到琼江边苏家游船附近,让我俩自己走过去就行……“ 感觉苏牧野盯了自己一眼,才扭头对着车外吩咐往琼江边上驾车。叶凤泠刚刚松了口气,便听苏牧野继续问道:“只卖了二百两?” 叶凤泠就觉心头一口气顶到了嗓子眼,这人这个时候还在调侃卖的价格?“只?”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第81章 微甜 第81章微甜 见叶凤泠没吭声,苏牧野也没继续这个话,但却又问了句:“你们怎么会扮成舞姬?” 叶凤泠还没有从刚刚的“只”字羞恼中缓过神儿来,依旧沉默。 苏牧妤在一旁道:“我们是误打误撞进去的,泠姐姐让我换了衣服。后来又有人进来带我们去跳舞的。” “噢。”苏牧野语调十分值得玩味,“这么巧就进了番邦舞姬的屋子,还这么巧就没被发现。” 叶凤泠刚刚缓过神来,听到苏牧野的语气,刚灭下去的火,又窜了上来,这人怎么一直纠缠翠云楼里的事,而且这个语气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想在里面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么? 叶凤泠不知道,苏牧野其实确实怀疑起了她的用心,毕竟他正好在那里,若是他救了她们后,叶凤泠喊出来,凭两人的家世,他不娶也得掉层皮。 渐渐冷静下来的叶凤泠,也意识到苏牧野问题的关键所在了,突然想到对方能在这种情形下施以援手,多多少少都会存疑,且对方身份还是如此。 想通了后,叶凤泠说道:“我对香味比较敏感,跑到那间屋子门口闻到了番邦那边的香粉味道,进去后,怕外面找我们的人闯进来,就想先换了衣服,再蒙混出门,不成想,还没来得及跑,就被架着去了天香厅。后面你也就知道了。” 苏牧野听完,没再继续问,只淡淡说了句:“马上就到江边,就按你说的办。牧妤你记得不要提起今晚的事,一切等你们回苏府再说。”说完,深深望了叶凤泠一眼,就跳下了马车。 没一会,马车停下,外面的人低声说了句:“到了。” 叶凤泠和苏牧妤两人下马车,还没回头,马车就立刻调头走了。 放河灯的人流高峰已过,琼江边上已经没有那么多人了,只还有商贩、借着花朝节相会的情人在街上。 而此时曲折逶迤的淼淼琼江上,已飘满燃着烛光的河灯,如同天上的银河一般。 花朝节的月明昭昭,映着周围无数星子的璀璨银光,高高挂在恬静明朗的夜空,凝望着这承载着世人最殷切期望的一江灯火、向着远处缓缓荡漾。 这江灯火载着痴男怨女们的心儿,飘向浩荡天际。 叶凤泠和苏牧妤却没有心情欣赏夜景,叶凤泠又再次叮嘱苏牧妤,咬死刚刚两人是被人流冲散的,迷了路,头上的钗环也是被人群挤掉了。 经过今晚,苏牧妤只觉叶凤泠仿佛不是她先前认识的泠姐姐,早就提不出反驳的意见了,一个劲儿点头表示全部按着叶凤泠说的做。 正在两人说话间,就听有人在前面喊:“叶姑娘?牧妤?” 叶凤泠一抬头,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双饱含焦急和痛苦的双眸,正是韩齐光。 接着,她身子被扯进一个怀抱,这怀抱干净、温暖又带着令人心安的甘松薄荷香,叶凤泠感受到圈着她的双臂微微颤抖。还不待她被突如其来的拉扯惊得怔愣,就又觉背后双臂用力把她紧紧压向怀中,在将将感受到自胸膛上传出来的咚咚咚急速心跳震动之际,她就又被推了出来。 衣袍尽乱,满是褶皱,头上簪子也没了的韩齐光,眸子带着迫人般灼热的力量,自上而下地扫视她,将她自脚边到头顶,一寸寸点燃。 不等叶凤泠反应,韩齐光又拉过苏牧妤,紧张询问。 而叶凤泠却心中流过暖意,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有一丝丝的酸楚、又有一丝丝的微甜。 等两人回到众人身边时,苏九歌和紫苏都哭的满脸是泪。 “姐——呜呜呜”苏牧妤扎进苏九歌怀里,她一晚上吓坏了,强撑到现在。 紧紧抱着河灯的紫苏一个箭步蹿到叶凤泠身旁,使劲抱住叶凤泠,大哭:“小姐,小姐,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让我回去怎么和月麟交代啊。” 哭着哭着又仿佛想到了什么,突然抓着叶凤泠的双臂,仔仔细细打量了叶凤泠一圈,见自家小姐确实无事,方真的安下心来。 等几个姑娘哭的哭完、劝的劝完,花朝节已经进入尾声。 她们草草放了河灯就各自回府,叶凤媛一如来时,由三皇子护送回叶府。 分手时,叶凤泠敏锐捕捉到叶凤媛盯了她很久的眼神…… 回到苏府后,苏牧野已经跟长辈们说过两人遇袭,在长乐长公主处等着叶凤泠和苏牧妤两人。苏老夫人、长乐长公主眼圈儿都是红的,苏国公面上阴云密布。 叶凤泠和苏牧妤不得不重复讲述一遍两人遭遇,别说女眷们了,连立在一旁刚刚得知实情的韩齐光都沉下了脸。 长乐长公主一直没说话,可把手心已经掐出血印子了。 但他们什么都没跟叶凤泠和苏牧妤说,只让她们回屋子安歇。 这个晚上很多人睡得特别香,比如精疲力竭的叶凤泠和苏牧妤,也有很多人议事到很晚,比如苏老太太的三希堂。 …… 苏牧野回到他的院子时,已是破晓时分。 一进院子,身着碧色裙衫的卷碧迎上来,伺候苏牧野换鞋子,又柔声问公子可需吃些什么? 苏牧野任卷碧服侍完,也不答话,只低头沉默着,突然出了声,“卷碧,若有一日你被送到烟尘之地,你会如何?” 卷碧愣了楞,想了下回道:“奴婢没想过,大概会非常伤心,等公子救我出去?” 苏牧野闻言怅然若失,一下子仰面躺倒在床榻上,望着帐子上垂下来的璎珞,愣愣地呆了半晌,方阖上了眼。 听到传来苏牧野均匀沉稳的呼吸声后,卷碧轻轻地走了出去。 第82章 刮目相看 第82章刮目相看 翌日,一切都仿佛恢复到了常态,叶凤泠安心教导苏牧妤习字,苏牧妤一反常态地静心练字。 只是等两人在花园里遇到去给苏老夫人请安的苏牧野时,苏牧妤才没有顾忌地开口:“哥,查到是谁害我们了么?” 苏牧野一撩眼皮:“哪有那么快,昨儿商量一晚上,我还没睡醒呢。” 苏牧妤还想问,却被苏牧野截了话道:“好啦,快别问了,若是有了消息我还能不告诉你?” 苏牧妤想想也是,便不再开口,其实她不是傻子,觉得害她和泠姐姐之人多半就是身旁世家里的人,估计查出来也不能公开。 但叶凤泠却不那么想,昨晚她就已经细细思量,觉得苏家差不多已经知道是谁下手了。她们说出了翠云楼,说出了嘶哑的男音,只要顺着线索追回去,当天晚上就能追到人,因为他们还来不及藏匿行踪。 面前苏牧野的神情,很可能就是从苏老夫人处商量完的。 若不能立刻出头,那估计就是叶凤泠猜到的那个人了,投鼠忌器,苏家怕的不是施毒计的人,忌讳的是那人背后站着的人。 叶凤泠心中暗暗叹息,没有想到尊贵如世袭国公爵位的苏家,又有长公主下降,也要屈辱咽下这口血泪,哎,生而为人,真是太难了。 这还是和她一同遭袭的是苏牧妤,若是只有她自己,估计更是无人问津了。叶凤泠瞬间觉得她做的很多事都没有意义,心里空荡荡。 她开始想念外祖父和向师傅,想回苏北,那里虽然小、虽然闭塞,但是却不会有这样肮脏事和任人宰割的屈辱。 想着想着,叶凤泠的眼眶就湿了。重生后,她其实很少很少哭,就算有伤心事,顶多一个人暗夜垂泪,因为她不想再懦弱,可今日她稍微有些忍不住。抬起指尖,抹去眼角的泪,却在晃眼间看到了眼前的苏牧野。 “牧妤,你先回去,我有些事要问问你泠姐姐。”苏牧野开口道。 叶凤泠吓了一跳,只是苏牧野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用眼神逼走苏牧妤后,一把拉起她就朝着花园里的一座假山后走去。 “世子…世子,干嘛非要到这里讲话,刚刚那里有什么不能说的?”叶凤泠揉着被苏牧野大力拉扯疼的手腕,皱眉疑惑。 天地良心,她现在可是不想和苏牧野有一丝瓜田李下的嫌疑。 “你昨晚都没有哭,刚才怎么要哭了?”苏牧野问。 叶凤泠不会再觉得苏牧野对她有男女之情,她心里升起了浓重的防备,敏锐如她,苏牧野好奇什么,什么多半就很危险。 叶凤泠不由地忆及昨晚,回想到翠云楼里华丽而荼蘼的酒色场景,心里直皱眉,面前的男人再孤傲,一样去那样肮脏的地方。以往她听说和看到的苏国公府世子风流倜傥,都是停留在闲谈碎语里,等她直面过他的淫乱荒唐后,再结合那些男人当时对欲望毫无掩饰的嘴脸,他整个人都让她开始唾弃。 不过,叶凤泠也记得苏牧野当时沉静的眼神,很明显他根本没有看上她。若那时苏牧野都坐怀不乱,更何况以前和现在呢。 各种想法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她很快答道:“风大,有沙子进了眼睛。让世子见笑了。” 苏牧野却直直盯着她,又要上前抓起她的手,叶凤泠迅速地后退躲开…… “你昨晚有没有做噩梦?”苏牧野毫不在意地放下半空中的手。 叶凤泠警惕地瞥了瞥苏牧野,实在是此时苏牧野语气里似乎有丝温柔。 “谢世子关怀,昨夜过的惊心动魄,没有力气再做噩梦。”叶凤泠淡淡答。 “世子,想问我什么?麻烦快些问,我还要去给九歌表姐淘花露呢。”她不想多纠葛。 苏牧野自然看出了她的抗拒,他轻轻笑了…… “泠表妹觉得昨夜的事是谁下的手?我觉得依泠表妹的机智,一定心里已经有了人选,这里没有别人,不妨说来听听。”对面之人施施然问。 叶凤泠自然已经猜到,她有些犹豫要不要直接说出来,说到底,苏牧妤很可能是受了她的牵连。 “其实,这事牧妤可能是被我连累的……这是我的四妹妹做的?”叶凤泠到底说出了她猜测的“凶手”。 苏牧野确实已经查到,昨晚把叶凤泠和苏牧妤交给翠云楼龟奴的是南平王府的人,那人是和蕙郡主乳母的儿子,至于为何和蕙郡主会做这事,不难猜测,是为了叶府四小姐叶凤媛。 很明显,一直黏着叶凤泠的苏牧妤遭受了无妄之灾,好在最终两人都平安无事,不然只怕长乐长公主就能掀翻叶府和南平王府。 尽管如此,昨夜叶凤泠的自救之路还是让苏牧野对她刮目相看,她没有在最危急的时候丢下苏牧妤,相反一路呼着、带着,这份情,苏牧野还是领的。功过相抵,苏牧野已经说服苏府长辈们暗中处理此事,只派人去叶府和南平王府陈述实情。 刚才看到她抹泪,苏牧野心中闪过奇异的感觉,这和上次书房训诫泪遁不同,很明显是“蛇蝎美人”走心的泪水。 这才有了现在这场对话。 “泠表妹果然冰雪聪明。苏府已经派人去叶府陈述实情,估计很快就有人来接你回去,你预备如何面对叶府诸人?”苏牧野问。 其实叶凤泠也猜到了,如果苏府对叶府言明,她一定会被立刻接回叶府,只怕又是一番“虚情假意”的安慰和弥补。 叶凤泠无奈地笑了:“还能怎样,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罢了,无非是四妹妹哭一哭、我大度原谅、长辈们息事宁人和稀泥。” 这个故作坚强带着调侃的笑意一瞬间击碎苏牧野唇边的随意,他看到了叶凤泠百般变脸背后的脆弱。 以前他总觉得她趋炎附势、花招太多、心思过于明显,现在他突然有点明白了,发现与脆弱哀伤相比,城府、心机、手段这些“铠甲”更适合她,他也更欣赏那个外表明媚灵动的她。 “你不用担心,既然叶四姑娘没有顾念苏府,苏府也一定会让她付出代价的。她和三殿下…呵呵,恐怕变数还非常多……而且,泠表妹的舞跳的那般好,平时有专门练习?”苏牧野问。 苏牧野仿佛不经意地问出,但听在叶凤泠耳里却如平地惊雷,这人知道她舞剑么?为何突然这样问,她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世子真的觉得我跳得好?”叶凤泠像是颇感兴趣地反问,眼神狡黠。 昨夜的舞姿和舞影还历历在目,鲜活如眼前,那扭动翘立的臀、饱满柔软的胸……若非他失神,叶凤泠可不会近他身,有机会求救。 心底涌起噪热,苏牧野皱了皱眉,他看向不远处不断踮脚看着这边的紫苏,朝叶凤泠点点头:“我还有事,就不送泠表妹了,你回府后……如果遇到难题,可以找我,就当作你救牧妤出来我的回报。” 苏牧野走后不久,紫苏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叶凤泠身边:“小姐,刚刚苏世子和你说什么呢?你们很熟?” 被苏牧野最后一句话晃了神儿的叶凤泠嗔紫苏一眼,也不答她的话,“咱们回去收拾收拾东西,估计一会儿叶府就要来人要接咱们回去了。” 紫苏满脸惊奇:“啊,为何这样快?我还约了九歌小姐身边的芍药一块做花糕呢,哎——” “叶三小姐,可找着你们了,叶府来人接你回去呢,已经在苏老夫人那里等着了,姑娘赶紧跟我去换衣服收拾东西。”苏九歌身边的芍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近前。 …… 第83章 余波 第83章余波 就这样匆匆结束苏府小住的叶凤泠,回到了叶府。 不出苏牧野和她所料,叶凤泠经历了几番抚慰,很是洒了几滴泪珠子,又在长辈们殷切地眼神中同叶凤媛握手言和。 设计如此“毒计”的叶凤媛又得了个不痛不痒地禁足惩罚。 至于苏府那边,叶老太爷和叶老夫人并王夫人、三老爷夫妇亲至苏府,谈到半夜才回府,终于让苏府同意不再追究。只是两府因为这件事,终究存下疙瘩。 叶凤泠趁众人对她愧疚难当的时候,提出要出府逛街散心的要求,叶府长辈们忙不迭答应。 这日午后,叶凤泠就在叶老夫人派了丫鬟婆子跟着的情况下,带着紫苏和月麟,出叶府去逛街。 行到“四方缘”书斋时,正巧遇上韩齐光。 其实韩齐光已经派黑面小厮盘桓叶府门口多时,今日一得到叶凤泠出府的消息,他马不停蹄地出门作“偶遇”。 “叶姑娘。”韩齐光见着叶凤泠,眉眼间全是担心,花朝节出事他得知真相后,叶凤泠迅速地被接回叶府,他都没有找到机会问问叶凤泠是否害怕。 此时能静静地看着她,就算没有刻意妆扮,也眉眼生动、一身诗情写意,再回想起当时她安抚紫苏、解释经过、抚慰姐妹的冷静自持,韩齐光更觉心旌摇曳。 “我都听克己说了,也知道是谁害的你们,回了叶府,你过得还好么?有没有受委屈?”韩齐光见叶凤泠眉宇间比以前多了丝郁郁,心就被揪了起来。 叶凤泠听了笑,她自是感觉得到韩齐光真挚的关心和担忧,无论未来如何,得友如此,不负重回京都。 “多谢韩公子,其实我没事,现在反而可以说因祸得福,不然也不能说出来逛就出来逛。”叶凤泠笑言。 抬头看到“四方缘”的牌匾,叶凤泠想起来书案上的《六地诡道》,就道:“韩公子,这些日子我一直忙,还没来得及看《六地诡道》,可能近期无法还给你了,如果你需要,我让人先给你送回来?” 韩齐光闻言,摇头,他目前同样没有时间看这些闲书了。叶凤泠心知是春闱在即,韩齐光只怕日日要刻苦温书,可他还挤出时间等在这里…… 叶凤泠早已看出这场“偶遇”的牵强,谁家偶遇会直直立在路当中……叶凤泠心底暗笑。 她不禁为韩齐光的这份用心而动容,翩翩佳公子,温良美如玉——一时间,叶凤泠望向韩齐光的一双美目,泛起了涟漪。 就在这时,韩齐光居然又温言开口道:“上次在南平王府庄子上,看你很喜欢收集花草,如果需要什么,我可让人从韩府花园送来京都。” 听听这话,叶凤泠心底涌起了无数感动的小泡泡,可恨她就算要来任何珍稀花卉,也是算在叶府头上,还不如放在韩府花园里呢。 叶凤泠忍住内心激动,婉言谢绝。 时间有限,叶凤泠速速同韩齐光告辞后,就登车离去。 韩齐光失神地看着纪澄离开的方向,只觉得她似乎轻瘦了,似飘飘仙娥一样…… 快到含香馆时,叶凤泠让马车停到了含香馆铺面所在的街道对面。 她耍了个心眼儿,叫紫苏领着丫鬟婆子们去街对面的绣坊挑花样子,然后她一个人领着月麟去找褚亮。 铺子被褚亮打理的干净利索,家具、香料、小二一应俱全,就差叶凤泠一声令下,开张营业。 叶凤泠心中满意,对褚亮的欣赏更上一层楼。 两人在二楼后间说话。 “褚师傅,咱们香料的进货渠道找好了吗?”叶凤泠开门见山。 褚亮眼睛一亮又一暗,孙小姐问的就是他目前最发愁的事:“不敢瞒小姐,现在摆在咱们面前有两个进货渠道,一条是跟京都大部分的小铺面一样,从者者居手里拿成型的香料,省心,而且不用担心卖不出去,但是价格也贵,利润太薄。另一条路是自谋出路,直接从南方批来香料,自己加工,费时费力,不过咱们手上的香方可能会比较少,但是利润丰厚。” 者者居能成为雄霸京都乃至北方的香料大铺,不仅是它卖的香奇、雅、贵,更深的原因是它手握众多名贵香方,同时把持着北方香料供给。其他香铺在它面前,就如蚍蜉撼树一样,只能俯首称臣。 叶凤泠却不想走其他香铺的老路,她来京都,就是为了在虎口里拔下一颗牙齿的。 “褚师傅,你这些日子先招几个愿意学调香治香的学徒,尽量要家里人口简单的,孤儿最好,给他们寻好住处。至于香料进货,现在咱们暂时从者者居手里拿香料。过些日子,我自会做别的安排。”叶凤泠交代清楚。 褚亮点头答应,也不问其他。 他的反应让叶凤泠心里暗暗点头,不置喙主子决策,一心一意贯彻执行,是一个好帮手。 商量完事情,叶凤泠看了看已经摆放好的香料,确实都是在者者居看到过的香料,她灵机一动,吩咐月麟把每一样都包了一点。 她要带回去好好研究一番,以香治香,虽然她不一定能全蒙对,但调出相似的味道还是不在话下。只要让她调出相似味道,就可以再次改良,还怕调不处艳压群雄的好香? 只是,看着月麟和褚亮打点香料,叶凤泠忍不住想起了上次在者者居里为苏牧妤挑香。也不知道这个小丫头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无独有偶,在叶凤泠正想苏牧妤的时候,苏牧妤也在吵着要去找叶凤泠玩。可她的要求被家里长辈们无情地拒绝了,勒令她留在家里安心练字。 烦躁的苏牧妤又跑去“百花深处”找苏九歌,可是苏九歌的态度也有些奇怪,让她摸不着头脑。其实不光是苏九歌,因为花朝节的事,整个二房都不太自在,二太太叶夫人又“病”了,不用再去三希堂请安。 第84章 整人你在行 第84章整人你在行 炎炎夏日,三希堂。 苏老夫人将苏牧野唤来。 “叶府不心疼孙女,但我老婆子还得心疼我的孙女儿,出了这种事,就算面子上愿意息事宁人,但不给她们一些教训,只怕这几个小辈以后会更肆无忌惮,真当咱们苏府没人。你们爷俩儿说怎么办。”苏老夫人看着堂内坐着的苏国公和苏牧野说道,苏二老爷外放不在府里,苏九章还是孩子。 长乐长公主气恨:“必须要给他们些颜色瞧瞧!原以为和蕙看着是个软性子,没想到这样狠毒,牧妤是她表妹,她都能下得去手,小小年纪就这样不顾亲情,以后还得了。”如果不是苏牧野拦着,长乐长公主在得知是南平王府下人绑得人时就飞奔回皇宫“告御状”了。 要说先皇膝下的三个子女教养的都不错,只是女怕嫁错郎、男怕娶错媳妇儿,先有今上守魏皇后一生,惟命是从,后有南平王娶南平王妃,俯首帖耳。 如果要是两个儿媳妇都是性情宽和之人,还好。 偏偏魏皇后出身武将家,最讨厌阴谋诡计,南平王妃出身文官家,悲风伤秋,性格迥异。皇太后处于势如水火的两个儿媳妇中间,着实艰难。 也是这样的原因,非重大节庆,长乐长公主不会和两个嫂子碰面。但这次事关她的女儿,就再也忍不下去了。 苏国公也愤怒交加,他不怕叶伯爵府和南平王府:“母亲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只是叶四小姐很可能会和三皇子定亲,这样一来这事就牵涉了三皇子和南平王两位,恐怕有些棘手。”可想到宝贝女儿从翠云楼走过一遭,就算知道没发生什么,苏国公也想打人。 苏老夫人、苏国公和长乐长公主都拿眼睛去看苏牧野,整人这种事情,全家上下绝对他最擅长。 “都看着我看什么?”苏牧野笑道。 苏老夫人嗔道:“你说我们看你看什么?” 苏牧野无奈一笑:“好,好,交给我行了,总要叫和蕙和叶四小姐长长记性,不是谁都能碰的。况且,怀嘉(三皇子名叫冯怀嘉)的婚事,变数还多得很。” 苏老夫人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也不是我要争这口气,只是这次她们敢随随便便绑两个千金小姐,以后岂不是没有她们不敢干的了!” 是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大家都没想到现在的小女孩们这样心毒。 苏牧野笑:“祖母,我保准儿好好整治她们还不行么?” 苏老夫人冷哼:“你这个没有定性的样子,交给你还真不放心,若不是老二不在家,哎……” 想起一直漂泊在外不回京的苏二老爷,苏老夫人就对叶夫人怨怼满满,娶妻娶贤,太对了啊。 说到娶妻,苏老夫人看着苏牧野更来气,比娶错妻更气人的是,根本不娶! “克己,翻过年你都二十一了,以前你说等中举后再谈婚事,中举后你说等仕途平稳些再说,现在你还有什么理由搪塞我这个老婆子?”苏老夫人道。 苏国公和长乐长公主两脸赞同。 苏牧野扶额,喊道:“又来了、又来了。” 三个长辈都被他气笑了。 “你也知道我们总说,我们也不想总说,但你倒是给我们消停点儿啊!不要以为我们不追究你去翠云楼的事,不找媳妇,就在那样的地方混着,你祖父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苏老夫人道。 长乐长公主和苏国公看老夫人话锋一转,知道又要老生常谈。尽管是亲生儿子的婚事,但他们一个心系朝堂,一个日日沉迷书法,对这样的话题实在提不起兴趣。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打起了退堂鼓。 苏老夫人不满这对夫妻对孙子的不在意,也不拦他们,放他们走了。 “祖父的棺材板儿要是开了,祖母你岂不是要高兴坏了?”苏牧野嬉皮笑脸地挨着苏老夫人坐下。 苏老夫人虽然平时不太理事,但在苏府绝对是说一不二的,可就算强势如她,唯独没办法苏牧野:“克己,你同祖母说心里话,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只要你说得出来,寻遍大江南北,祖母也给你找来。” 苏牧野收起脸上的笑:“祖母,我是真的还不想娶妻生子呢,你不是常说,祖父在我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连媳妇儿影儿都没有么?” “混说,你祖父是因为穷的家徒四壁,揭不开锅才娶不上媳妇,你怎么能一样。再说了,娶完媳妇儿,你想出去玩不是一样么,不耽误。祖母得抱上重孙子,才有脸下去见你祖父啊。”苏老夫人道。 “况且,无论你看上什么样的姑娘,只要家世清白,祖母都能给你娶回来。可是你看看你去的都是什么地方,翠云楼、一世欢,那里能有正正经经的姑娘么?你是要祖母着急死么?”苏老夫人最怕苏牧野的心落在烟花女子身上,所以一面说着,一面紧紧盯着苏牧野,不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我怎么会看得上那些女子?能被我看得上的姑娘也许还没出生呢。”苏牧野笑。 这话把苏老夫人气个仰倒:“你……” 见苏牧野油盐不进,苏老夫人只得气道:“赶紧给我滚,看着你都心堵,我就看看最后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把你收了去!” 苏牧野见状,顺坡下驴麻溜儿滚了。 叶凤泠第二日在宜秀居里吃早食时,就收到了消息:两日后,镇国公府夫人邀请南平王府、苏府和叶府的亲戚们去檀溪寺上香。 光看邀请的人家,就能猜出镇国公府是要出面做“和事佬”了,它的后面是魏皇后,甚至今上。 因此,被邀请的三家均应邀而往,甚至连久不出门的叶夫人都要一同去。 至于叶府这边,开始是想让叶凤媛继续禁足留在家里,但谁成想,镇国公府来传话的婆子特意提了,这次几个府里的小姐们都要去,说是檀溪寺的主持智显长老刚刚云游归来,正可以为诸位小姐摸顶祛灾。 因着这话,不仅叶凤媛要去,叶府还接回了远在郊外庄子上的叶凤锦。 叶凤泠都有点认不出叶凤锦了,不是说外表上有什么变化,而是她的眼神和神态,看人时让人发毛。 面对叶凤媛,叶凤锦也一改从前的针锋相对,神情平和,根本不提从前的矛盾和嫌隙。 而叶凤媛显然也忌惮性情大变的叶凤锦,几次用言语刺激叶凤锦,可对方根本不接茬,软硬不吃,一副刀枪不入的风范。 …… 第85章 神机影卫 第85章神机影卫 露涤蝉音清远,风吹梧桐叶齐,时至暮夏,城外琼山之上的檀溪寺,已是初秋风景。 檀溪寺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寺庙,传说已有百年,是天上的开阳星宿下凡历劫时举神力所建。 整座寺庙高踞险峻,隐在云岚飘渺半山腰,周围红枫、绿柏、黄杨层层叠嶂、隐天蔽日,十分清幽静谧。 今日因贵客进香,整个寺庙都被清场,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小沙弥偶尔穿梭理事。 叶凤泠等人到檀溪寺的时候,其他几府的人已经都到了。 几府长辈们坐在茶厅喝茶,叶凤泠跟着年轻姑娘们去大殿上香。 古香古色的名刹庙宇经数朝皇室贵族捐金纳银,盖的庄严肃穆、气势恢宏,一座座的殿宇、经堂、僧舍,与红砖围墙相映生辉,蔚为壮观。 大雄宝殿里,三尊高大佛像,皆身穿通肩大衣,手持说法印,结跏趺坐在莲花台上,他们面目慈悲、唇角带笑,永远洞察人心,俯瞰人间红尘万千。 此时,佛像下的蒲团上跪着窈窕青葱少女。 闭上眼,叶凤泠一片清明。这一世那些口蜜腹剑的敌人尚在虎视眈眈,但懵懂如她已经褪去脆弱的外壳,长出坚硬的棱角。 她双掌合什,望向头顶佛祖,默念:“昨日种种,皆成今我,佛光洒肩,予我自由。” 苏牧野在寺院里无聊溜达,看到叶凤泠满目希冀望向佛像。 他有些好笑,没想到这个乖滑的女子,也会信佛。 在苏牧野看来,世间笃信佛道的人,要么沽名钓誉,想用向佛向善裹好为非作歹的心,要么手沾鲜血,借捐金供银洗清身上的罪恶。 若不是两者,便不是真心向佛,只是偶尔的问佛祷愿、求偿私念。 或者叶凤泠在许愿? 苏牧野心有好奇,刚要迈步,就见先有一人走到叶凤泠身旁。 他脚步停住。 恰好女子站起来朝男子微微一笑,露出颊上梨涡,男子也咧嘴轻笑。 两人走近,轻声低语。 此景在前,苏牧野挑挑眉梢,垂下眼睑,若有所思,他转身便走了。 等叶凤泠回到茶厅,双手合什坐在正中蒲团之上的智显长老正逐一为年轻小姐们摸顶祛灾。 智显长老,白眉长须,慈眉善目。 轮到她上前,智显长老的手明显顿了一下。他撩起眼皮,用一双清明飘渺的眼睛无言凝视叶凤泠,好似透过她看着人间千年。 智显长老念了一声佛号,平缓道:“这位小姐,你从何处来?” 这话问得叶凤泠怔愣,她晃神儿。 “智显长老,泠姐姐是从苏北回来的啊。”苏牧妤在一旁快言快语。 古井无波,智显长老神色没有丝毫波动:“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叶凤泠铭记在心,敛下眉眼:“敢问大师,小可为何而来?” “佛曰,欲知前生事,今生受者是。过往譬如朝露,而施主是注定要完成那些注定之事的。” 叶凤泠阖上双目,双手合什。 智显长老见状,长长叹息一声,抚上叶凤泠发顶,依旧慈祥地说:“贫僧有句话赠予小姐——念过往,孑然一身,无所依倚,处性不能自立。愿今生,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自得安住。” 叶凤泠心头微颤,她真心实意地向智显长老深深跪拜。 从茶厅出来,“泠姐姐,智显长老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过往和今生,意思他能看到你的前世?”苏牧妤念念有词。 “世人皆有前世今生,也许他真的看到了我的前世。”叶凤泠被苏牧妤拉着向前走。 “这样说来,我是不是要去让长老再给我看看,我想知道自己前世是什么。”苏牧妤眼冒精光。 叶凤泠拍拍她丫髻:“你的前世一定是个厨子,还是那种光做菜不能吃的厨子,不然为何今生你如此贪吃?” 苏牧妤翻了翻白眼,她看到走在前面的叶凤媛和和蕙郡主,忙扯住叶凤泠去一边:“泠姐姐,你知道么,她们两个明明知道我已经知道就是她们绑了咱俩,见了我还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脸皮真是厚的可以。我真没想到,冯云琪(和蕙郡主名叫冯云琪)会对我下手,小时候她还领着我吃糖呢!哥哥告诉我时,让我伤心坏了。” 也许女子天生自有敏感,苏牧妤对叶凤泠咬耳朵的时候,那两人也停下回头看叶凤泠和苏牧妤。 四目相对,火花四溅。 叶凤泠笑了,她牵起嘴角,对二人露出明媚张扬的笑容。 叶凤媛和和蕙郡主的脸上一闪而过惊慌,两人扭头径直走远。 “泠姐姐,你说,是不是没人会帮我们教训她们了,这都多久了,根本没人再提这事。哎,我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苏牧妤扭着手指,嗔道。 叶凤泠低头:“牧妤,你放心,你家人一定会替你出这口气,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就算他们碍于其他不出手,我也会为咱们报那迷药卖身之仇的。你且安心。” “唉,真希望神机影卫能为我们报仇雪恨。”苏牧妤叹息。 “什么神机影卫?”叶凤泠不明白,被苏牧妤的天外之言弄懵。 “你不知道神机影卫?”苏牧妤惊呼。 “皇家身边有一支军队,叫神机影卫,专司探听各方消息,门下细作无数,而且他们还惩恶扬善、专观不平不公之事,是老百姓心目中的清义之军。”苏牧妤解释道。 “怎么我没听说过?”叶凤泠有些不信。 苏牧妤摊手,“我也是今年才知道的,前几年神机影卫行动都非常隐秘,可近一年却一反常态,很多事落下痕迹,就被大家知道了。不过,大家对神机影卫的呼声也越来越高了。” 原来,神机影卫,也称携盾郎,是由神机剑士和弓弩手组成的一只专司侦察军情的军队,由本朝开国皇帝组建,只听命于皇帝一人。这支军队最初跟着开国皇帝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 待江山平定之后,他们便转为地下,目标也转为各地臣民,信息传输渠道网络全国,但凡有异动,就会上报皇帝定夺。而且神机影卫最高将领,影卫将军手里还握有开国皇帝亲笔圣旨,除皇帝外,其他人他们都能够就地立斩。 近些年,神机影卫还会为不平不公之事伸张正义,也就渐渐成为民间人人称颂的“清义卫军”。可惜,这支军队无形无名,从影卫将军到卫士们,无人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他们身份成谜,可能是朝中大员、也可能是商业巨贾,还可能是街头小贩。他们像一颗颗隐秘的暗钉,隐藏于苍生人世之中,护佑国朝安宁。 “听说神机影卫们个个不单剑术超凡,而且马战步战一样精通,任何兵器到手也都是一样娴熟,几乎个个都是无敌勇士!听我娘亲说,江南某地有个商户私自在祖坟下面开凿陵墓,建的都快赶上皇舅舅的帝陵了,直接就被影卫斩杀全家,周围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什么呢,直到要把他家人埋进祖坟,才发现。”苏牧妤说得兴致勃勃,惩恶扬善、扬名万里,从来最能吸引小丫头。 叶凤泠却无端听得浑身冒冷汗,神机影卫好是好,未免也太狠了些。被这样的一群人暗中监视着,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所以,咱们也要小心自己的嘴巴,不能什么都随便往外说。”叶凤泠喃喃。 苏牧妤撇撇嘴,“神机影卫们那么勇猛清正,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我倒真希望影卫将军能听到我的心里话。” “如果神机影卫出手,谁都保不了冯云琪她们,哼。”苏牧妤撅嘴。 “嗯。”叶凤泠应了一声。 闲聊一会,两人也加快脚步,携手去斋房。 第86章 角亭私语 第86章角亭私语 斋食后,大家都要休憩,众位小姐被安排在后院的一排寮房里,里面早已铺好一张张的床榻。 蝉音幽幽、枝叶轻颤,叶凤泠有些睡不着,她起身发现屋里的苏九歌、苏牧妤、叶凤锦等人都已睡熟,便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左拐右拐,走到一处邈远幽静角落。 云柏参天、高耸如云,茂密的枝叶从墙外探进院里,一阵风吹来,隐隐听得到僧侣念经声。 空灵优雅、如斯美景。 就在叶凤泠慢悠悠晃荡时,耳畔传来,“想不到泠表妹这么有闲情,大中午不睡觉,溜出来闲逛。” 慌忙转身,叶凤泠见到鬼一样看到苏牧野坐在一个小亭子里,神色寡淡。 青袍、玉冠、折扇、桃花眼,慵懒的苏牧野盘膝坐在蒲团上,面前放一小个青玉案,上面还有铜炉正焚香袅袅。 “泠表妹,来喝一盏茶?”苏牧野开口。 叶凤泠望了望天儿,她也觉得有些口渴,欣然坐下。 “你怎么不休憩,自己乱跑什么,花朝节的事还没长记性么?”苏牧野道。 青玉般修长的手用细银钳轻轻挑挑焚着的香块,手骨均称、指节干净,手的主人睫毛长可剪影,睫毛下清眸,用一种玩味又幽深的眼神看着她…… “世子不也是没有去休息么?长日漫漫,都放在睡觉上,岂不是很不划算。”叶凤泠道。 “又开始牙尖嘴利,我是在这里修身养性,难道你也是?或者说你又暗戳戳打什么鬼主意呢。”苏牧野慢悠悠道。 闻得此言,叶凤泠腹诽:只怕不是我,而是你在准备捣鬼。她隐隐有一种感觉,今日几大公府齐聚于此,一定不是无的放矢。 “世子,今日有什么计划?”叶凤泠试探。 苏牧野:“呵呵,是有一场好戏,泠表妹等着看戏,顺便帮我照应着点牧妤。” 看,苏牧野真的有准备,联想到故意被点名的叶凤媛,叶凤泠心里有了数,就是不知道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好戏”? 苏牧野瞟叶凤泠一眼,把叶凤泠看得心里一动,好好的,干嘛又撩人。 经过翠云楼一事,叶凤泠也有点看明白苏牧野了,这是一位有怨报怨、有恩还恩的人,现在她是苏牧妤的师傅、又救着苏牧妤一块逃出来,苏牧野应不会再为难她。 想通了后,叶凤泠的胆子就大了起来,问出藏在心底多日的疑问。 “那日在翠云楼里,世子从梁上叫下来的黑影是不是传说中的暗卫?”叶凤泠一直只听说过有这样一种护卫,永远隐藏在暗中,非主人召唤,不会显现。 “那是墨盏,算是你说的暗卫。”苏牧野看叶凤泠瞪着大眼睛,非常好奇,抬起手,一个响指—— 黑影闪现,墨盏立在二人面前。他出现的猝不及防,唬的叶凤泠差点儿没叫出来。 “都安排好了?”苏牧野问。 一身黑衣的墨盏沉默地点头,又一个纵跃,人就消失不见了…… “不是我不让墨盏见人,是他自己不喜欢出现在人前。他…”苏牧野见叶凤泠听的认真,勾唇,“他幼时因一场意外,伤了嗓子,不能再出声说话了。” 许是感觉到苏牧野情绪低落下去,叶凤泠没有再追问。 慵懒的午后日光,自头顶间隙簌簌落下,洒满两人眼里眉间,林间含着草木清香的新鲜空气混着几丝浮动的烟火香气飘到鼻尖,叶凤泠有些失神。 “泠表妹很懂香?上次在者者居见你对各种香方知之甚深。”苏牧野问。 叶凤泠心里使劲翻了个白眼,你能不知道?上次就已经考了一次了:“嗯,我在苏北跟着治香师傅学过几年,平日里都是自己鼓捣着玩。” 苏牧野笑了笑,好整以暇:“教你治香的师傅是哪里来的,泠表妹想必一定清楚。” 叶凤泠一激灵,心生警惕,原来不光她对向师傅的来历有了疑问,敏锐如苏牧野,也一样心生疑惑。叶凤泠不知道苏牧野对她的情况到底摸到什么程度,但她懂一条,有些事对方不亮底牌,自己一定不能“露怯”。 “我的师傅是外祖父从苏北给我寻来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一切都是外祖父安排好了的,我只跟着学一些治香方法、背背香方。世子怎么会这样问?” 叶凤泠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她要试探苏牧野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实不相瞒,上次听你随口说出来的香方,同我的一位故人手里的方子相同。若泠表妹一直只跟着一个人学治香,那很可能教泠表妹治香之人就是我认得的故人。探寻故人多年,还望泠表妹行个方便,替我带话捎信。”苏牧野道。 叶凤泠静坐不语,这话传递出来的信息着实不少,如果苏牧野所言不虚,那向师傅十有八九就是他口中说的故人,可是还没有问过向师傅,她能直接答应么。 一定不行,叶凤泠心中暗道,向师傅从京都去到苏北,都从没提过京都,很明显有躲避之意,且狡诈如苏牧野,万一不是他说是故人,而是敌人,她承认了,岂不是给向师傅带来祸患。 打定主意死不承认的叶凤泠,不死心地开口:“我的香方也不是都跟着一个师傅学的,零零散散前后换了好几位,都是教一教就离开,者者居那日随口说的香方也记不清是哪位师傅教的了,如果世子想知道,我写信去问问外祖父。不过这一来一回,可能得月余才能给你回信儿。” 叶凤泠这一招虚虚实实,说完她作势要走,却听苏牧野不紧不慢道:“可是我派人打听来的消息怎么是,泠表妹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位治香师傅呢。” 第87章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第87章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叶凤泠打从骨头里升起一股寒意,她的治香师傅恐怕连叶府的人都不清楚,如果苏牧野派人去苏北打听了,那岂不是连含香馆的事可能都知道了? 她无法判断苏牧野到底知道多少,但她只懂一条,那就是有些事必须抵死否认。 “我的治香师傅确实不止一位,不知世子是从何处听说来这话。如果世子已经派人去过了苏北,那为何不直接去找教我治香的师傅们呢,何必舍近求远来问我?”叶凤泠道,同时她下定决心,回去就给苏北去信,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向师傅,让向师傅自己定夺。 “没有直接登柳府的门去寻故人,一是不知故人如何对柳老太爷交代她身份的,再者也怕打草惊蛇,让故人再次销声匿迹。”苏牧野又道。 叶凤泠已经吓得后背出了汗,苏牧野这招太狠了,相当于不光派人探听明白情况,更是已经把人盯好,一有风吹草动,不光向师傅,柳府都可能会被牵涉其中。这绝对不是简单的“故人”一词可以解释的关系。 转念一想,叶凤泠又冷静下来,对方之所以还能和她坐下心平气和说这个事情,恰恰说明其投鼠忌器,他不敢对向师傅轻易下手。 “那世子希望我怎么做?”叶凤泠复坐好,稳住心神道。 苏牧野的表情一直淡淡,直到此刻脸上才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泠妹妹,果然与我料想的一样沉稳,是笃定了我不会拿你师傅怎么样?不会拿你怎么样么?” 苏牧野的话其实说到了叶凤泠的心坎儿上,她确实这样认为,起码苏牧野不能把她如何。而且他这样反问,更让叶凤泠安下一颗心来,她不用提心吊胆了。 苏牧野亲手为她斟上一杯茶:“尝尝这第五泡的茶,很多人都觉得泡过三道,茶汤清寡无味,我却觉得苦尽才会回甘。” 说着惊心动魄的话,喝着云淡风轻的茶,叶凤泠可没有苏牧野这样的风度。 “不敢当世子这泡茶,我想以世子的计算,早就想好了如何让我师傅乖乖回来,现在暂时不出手就是在等我联系她?”叶凤泠冷着脸问,投石问路,她就是那块“石头”。 “也算是。”苏牧野没否认,“只是没想到短短三年,泠妹妹就会对一位陌生不知底细的人如此情深意重,为了她愿意在人面前扯谎抵赖。明知有诈,却依然硬着头皮跳进来。” 苏牧野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放到叶凤泠面前,隐约可见上面写的字——向天歌…… 叶凤泠看向苏牧野,苏牧野也看向叶凤泠,彼此虽然谁也没开口,但叶凤泠已经知道那张纸上就是向师傅的来历。 “很多事情,眼见不一定为实,很多人,不一定就是他表面所示那般。泠妹妹,关于你的师傅,还要借你的手,将她召回京都。至于用什么方法,我不在意,我只要一个结果。”苏牧野道。 叶凤泠只觉风袭刺骨,头疼欲裂,她竭力冷静:“我可不确定有这个能力把向师傅叫回京都,我们只相识短短三载……” 苏牧野却挥手打断叶凤泠的话:“如果不是被泠妹妹机智过人的风采所迷,我也想不到去了解泠妹妹,更想不到会钓出苦寻多年的故人。泠妹妹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你总这样自谦。怎么不饮茶,凉了就不香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叶凤泠哪里有心思饮茶,但输人不能输阵,叶凤泠微尝一口,缓缓道:“果然好茶。” “湖州的安吉白茶,这是我差人从南边找来的,登高山、攀峻峰,千辛万苦才寻到几斤。”苏牧野口若悬河,絮絮而语白茶文化,把叶凤泠说的头脑发胀。 可叹叶凤泠在发愁如何召唤回向师傅的同时,还要费脑子回应苏牧野的白茶经,表示她的名门贵女不是白当的,饮茶莳花不在话下。 好在苏牧野折磨叶凤泠一会儿后终究还是放过了她。 临走时,苏牧野冲案上写着向师傅来历的纸片挑挑眉:“泠妹妹不想看看么?我发现,你似乎没什么好奇心。”关于他和向天歌的“故人”关系,叶凤泠整个人不仅沉默,而且没有一丝一毫地窥探之心。不是太蠢就是太聪明。 “我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而且我很明白,知道的越多越危险。”叶凤泠避其锋芒。 “可若不弄明白她的来历,你要如何对柳老太爷解释一切呢。”苏牧野问,同时把纸片推到了叶凤泠面前。 叶凤泠抿紧嘴唇,她已经被架上了火堆,只能听命行事。迫于无奈,她收起纸片。 苏牧野笑了笑:“时间有些紧迫,泠表妹回去恐怕就要写信了,如果有任何地方需要帮助,可以来找我。” 叶凤泠倒吸凉气,咬了咬后槽牙,还要限制时间!苏牧野在叶凤泠眼里的形象此刻已经变作一只鬣犬——阴险、刁狡、凶残。 “我尽力”叶凤泠淡淡道。 苏牧野沉默片刻道:“泠妹妹的才智和胆识都是我佩服的,以前我说过很多不当的话,希望泠妹妹不要介意。这次拜托之事,泠妹妹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叶凤泠眨巴眨巴眼睛,呵,好荣幸。 回到寮房的她,筋疲力尽,对于即将可能发生的报复桥段丝毫没有兴致,只想速回宜秀居提笔给向师傅写信。 只是,躺下后,她猛地睁开眼,对面叶凤锦的床铺上空无一人! “吱——” 叶凤泠马上闭眼,一阵悉悉卒卒声响后,周围重归平静。 是叶凤锦回来了。 还不待细想,一阵睡意袭来,叶凤泠迷迷糊糊过去。 第88章 磨镜之好 第88章磨镜之好 从檀溪寺回来后,叶凤泠一直没有睡好,整宿整宿地做噩梦,梦里全是苏牧野挥舞大刀撵着她去给向师傅写信…… 因为夜里睡得不好,白天又要一早起来练剑、上女学,所以叶凤泠日日都头脑昏昏。 这日从女学回来,她将将用手撑着要在书案上打个盹儿,哪知道被紫苏大力一摇,下巴险些磕在书桌上。 “怎么了?”叶凤泠打了个哈欠。 “小姐,四小姐又去毓珀堂哭了!”紫苏叽叽喳喳汇报。 还没等叶凤泠回过神,紫苏继续道:“小姐,真没想到。这算不算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现世报来的真快。”她笑得那叫一个灿烂。 叶凤泠腹诽:不是现世报来得快,而是苏世子手段狠辣。磨镜之好——可以往小说,也能往大说,就看谣传成什么样了。 听得月麟道:“那四小姐和三皇子的婚事怎么办?皇家会要一个有…这样癖好的儿媳妇吗?听说南平王府的下人们说,还在和蕙郡主的闺房里看到过和蕙郡主画的四小姐的小像……” “怎么回事?”叶凤泠忍不住问。 “鲁妈妈听二门外的婆子说的,现在外面都传开了,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和蕙郡主瘦弱就是相思病闹的,有人说四小姐和三皇子的婚事迟迟不落地也是叶四小姐不忍和蕙郡主伤心。总之,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连茶馆里都预备说上一段书呢。”紫苏喜滋滋道。 “有小丫鬟说,今天看到三皇子来府里。”月麟悄悄在叶凤泠耳边道。 联想到今日叶凤媛并没有去女学,叶凤泠立即意识到,叶凤媛和三皇子的婚事只怕有变。 就算叶府和南平王府竭尽全力地扑灭谣言,可各种传言还是泄洪般流传开来,这样的巧合,很难不让人怀疑。 可再怀疑,“磨镜之好”四个字还是牢牢地同叶凤媛、和蕙郡主捆绑到了一起,三皇子来叶凤泠一点都不奇怪,以他对叶凤媛的一往情深,登门是早晚的事。叶凤泠好奇的是,三皇子会如何选择,是继续求娶佳人,还是快刀斩乱麻、另聘其他。 “三皇子说了什么?”叶凤泠问。 “小丫鬟都被留在外面,没有听到具体的话,就是听说三皇子走时满脸阴郁,四小姐又哭得厥了过去……”月麟摇了摇头。 “南平王府那边有人来吗?”叶凤泠追问。 “鲁妈妈昨晚看到角门上来个眼生的婆子,交给老太太身边婆子一封信。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南平王府。”月麟道。 叶凤泠心里感叹苏牧野的胆大包天,丝毫没有顾忌。且不说这事发生的时间与她和苏牧妤被绑只隔不久,且还恰好发生在只有南平王府、苏府、叶府和镇国公府的场合下。除了当事的南平王府和叶府,只有苏府和镇国公府两家有嫌疑。但是你总不能说魏皇后的娘家镇国公府,在当“和事佬”的时候坑人。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苏府。这事摆明着就是苏家的人做的,还连内容都很相似,你把我家的小姐绑去翠云楼,我就把你们家的小姐送上一张床榻。论起来,苏府还是手下留情了,“磨镜之好”只是名声不好听,但是清白一点没少。 也就紫苏这样直肠子的人还不肯定是谁做的。 这下可好,苏府直接和南平王府、叶府两府对上了,也不明着撕破脸,但私底下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又让紫苏去打听桃花坞的情况,到傍晚时,叶凤泠已经确定,三皇子虽然依旧钟情叶凤媛,他相信叶凤媛和和蕙郡主之间什么都没有,但皇家对于叶凤媛的评价再不复从前,两人的婚事,皇太后直接摇头了。 等叶凤泠吃晚食时,月麟又凑上来,说起一桩稀奇事,鲁妈妈的小女儿同桃花坞的大丫鬟绣屏的妹妹玩的好,听到绣屏偷偷告诉她妹妹,叶凤媛当日从檀溪寺回府后换下来的亵裤上有血! 叶凤泠被惊得喷了汤——有血? 月麟耳语道:“小花(鲁妈妈小女儿)说,绣容和绣屏都吓死了,但是四小姐不准她们告诉任何人,只让绣屏把带血的亵裤偷偷烧了。小姐,你说,四小姐会不会…” 叶凤泠瞪大双眼,她没想到叶凤媛胆子这样大,这么严重的事都敢不告诉长辈们。“磨镜之好”还不算可怕,但婚前女子贞洁没了,怕才是灭顶之灾。 转念一想,叶凤泠也能理解叶凤媛的举动,只怕就是因为太明白这事的严重性,叶凤媛才选择不告诉。如果三皇子再知道她的贞洁没了,就不会是现在皇家不满、三皇子硬扛的局面了。 可是,苏府既然选择用“磨镜之好”这类不伤根本的方法报复,为何还会夺了叶凤媛贞洁。与其绕了一个大圈子在檀溪寺里污人清白,还不如直接绑了送去翠云楼呢?再说,叶凤泠也见到了当日叶凤媛和和蕙郡主的样子,看两人的身形,不像被人奸污。 电光火花之间,叶凤泠突然想起了休憩时去而复返的叶凤锦! 是了,如果说这些人里,找出一个最恨叶凤媛的人,只怕叶凤锦排第一,没人敢排第二。而且叶凤媛贞洁毁损,最大的受益者可能就是叶凤锦。 看来十有八九就是叶凤锦用了什么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夺了叶凤媛的贞洁。 叶凤泠暗道,难怪…难怪那日发生诸事后到今天,叶凤锦从始至终都是神色淡淡,她早就知道,无论这事叶府如何处置、叶凤媛如何挽救,她和三皇子都不可能被赐婚了,因为皇家不会要一个婚前失贞的媳妇儿。 叶凤泠都忍不住要为叶凤锦竖大拇指,郊外庄子一行,不仅改变了叶凤锦的冒失鲁莽,更给了她破釜沉舟、扭转乾坤的心智,或者说,是秦氏终于找到了一个好时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来这次狡诈如苏牧野,也在不知不觉间背上一口“大锅”。 紫苏凑近听到两人耳语,当即叫好道:“哼,真是大快人心,恶人自有恶报。” 叶凤泠和月麟看着畅快如意的紫苏心里不由摇头,这丫头简直一点心眼儿都不长,真让人替她担忧未来。 第89章 母女过招 第89章母女过招 琢磨完这些事,叶凤泠静下心思索如何给向师傅去信。这事搅了她好几天,再不解决,她的头发都要愁白了。 目光移向静静躺在书案上的纸片,这是檀溪寺里苏牧野给的纸片。 上面写着:向天歌,洛阳香料世家向家第九代传人,独女,自幼研习治香,以一手出神入化的调香技艺蜚声香坛。于承平十年嫁人,定居京都,后生一女,不满百日夭,其后失踪至今。 短短数字,叶凤泠都能想象到背后的起起伏伏和汹涌波折。一是她根本想不到向师傅是洛阳向家的女儿,二是向师傅不光有夫君、还有过一个女儿,三是苏牧野说的故人,只怕指的不是他和向师傅,而是另有他人。 向师傅当初既然要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就是不想再次面对京都一切,而现在她要为了自己的安危,把向师傅骗来京都。只要一想到她正在筹谋的事,叶凤泠就不安和愧疚。所以,这封信她迟迟没有落笔。 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叶凤泠知道她拖不了多久,必须快刀斩乱麻地把这事解决,不然不要说含香馆,很可能连她自己都会保不住。 首先,她提笔给苏北外祖父写信,京都含香馆开张进货渠道依靠别人只是一时权宜之策,要想长久运营,含香馆必须要培养自己的治香学徒。这事得向师傅来主持。 然后,她又要给向师傅写信。叶凤泠绞尽脑汁,破天荒地卖惨一番,把她来京后的苦楚和艰辛一一润色,又说只有含香馆顺顺当当地开起来,她才有机会脱离苦海。然后,她详细表述现在含香馆进货一事上捉襟见肘,无人懂香,只有师傅来才能救她于水火。最后,她又说等含香馆开好,她就能和师傅一起随心所欲地去任何她们想去的地方,寻香、采香、治香、调香。 叶凤泠没有把苏牧野这套故人的说辞写进信里,她暗叹,只怕就算她不写,向师傅早晚也会猜到。反正她已经尽力,向师傅愿不愿回京都、会不会回京都,都要看向师傅自己了。 忆及檀溪寺里苏牧野的暗中逼迫,叶凤泠只觉牙痒痒。这人真是算无遗策,连叶凤泠都不得不承认,由她出手,是诱向师傅回来的最平和手段。 写好信又差人送出去后,叶凤泠就仿佛被人抽去了骨头一样,有气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她想起重生后向师傅对她的关怀和帮助,终是忍不住,伏在书案上失声痛哭起来。 月麟和紫苏两个体贴的把房间门关好,留在门外蹑手蹑脚听声音,紫苏同月麟嘀咕道:“小姐准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多久都没见小姐这样哭过了。” 月麟也皱眉从外头偷瞄里面,一想到小姐故作坚强后崩溃落泪,她就揪心。 两个丫鬟在外头愁得不得了,叶凤泠在里面哭的撕心裂肺,似乎把一切不顺心都发泄出来。 紫苏踮脚从窗棂偷瞄,直到叶凤泠擦干眼泪才推门进去。 洗漱后,柳氏差人来叫。 柳氏正在堂屋里挑首饰,这是为了即将赴宫里参加千秋宴准备的。 千秋宴是今上为贺魏皇后寿诞而办。 皇后魏氏嫁给今上后,两人琴瑟和鸣,情浓恩爱,一路从青春年少走到儿女膝下,肩并肩把百废待兴的国朝治理成国泰民安、河清海晏的盛世之景。 因此,每年到千秋节时,今上为博皇后一笑,都会大宴百官,宴席上还要请各府小姐们贺寿献艺。 千秋宴,顺理成章地成为被赐婚几率最高的时刻,帝后见哪位闺阁小姐才貌堪配公子郎君,妙手一指,成就一段佳话。 上一世,叶凤泠可没有参加千秋宴,因为之前她已经定完亲,千秋宴时被留在了叶府。反而是叶凤媛和三皇子的婚事是在千秋宴定下的。 现在,柳氏也是怕叶凤泠和叶凤媛的首饰不够,特意找人来做。 叶凤泠刚进去就听见柳氏不阴不阳地对叶凤媛道:“原本想趁入夏给你们姐妹两个多打几套头面,可惜,哎……”可惜银子不趁手。 其实柳氏哪里就差了那打首饰的银子。她是怕白白花出去这些钱打水漂,谁知道定的亲事好不好。 叶凤泠不接话,叶凤媛却不是好说话的,她这几日已经因为和三皇子婚事的飘摇前景受尽柳氏的阴阳怪气,打从三皇子登门后,柳氏就一直冷着她。 只见她似笑非笑:“难道母亲是缺给我们打首饰的银子?那回头我去问问祖母,咱们家的姑娘打首饰是不是有专门的银子,不能让母亲在这事上受委屈、白吃亏。” 柳氏碰了个软钉子,要忍不忍,想到叶老夫人和三老爷依旧宠着叶凤媛,她只得转过脸不再看叶凤媛。 “坐,你们两个。”柳氏指了指靠墙的椅子。 两人坐下后就听柳氏道:“月余后的千秋宴,你俩想去么?” 叶凤泠微微睁大眼睛,嘴角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听这话柳氏难道不想让她俩去? 叶凤泠和叶凤媛不自觉对视,虽然关系不合,但此刻神奇地都没有立刻开口。 柳氏却颇为嫌恶地看这两个没用的女儿,冷着脸道:“你俩该知道,如果我想不让你们去,自然有的是办法让你们去不成。这些日子,因为你们的事,我受了多少的冷脸暗气,被人挤兑就算了,现在还要被嘲笑、挖苦。泠丫头,你成日和苏府那个丫头跑来跑去,也不知道在家为父母分忧。” 叶凤泠不由地开始反思自己,可千万不要学柳氏一样讨人厌才好。 柳氏没好气地对准叶凤媛开腔道:“四丫头,你和三皇子的婚事无论还有没有戏,你都给我收起那副脸子。说出去,我也是你的母亲。成日里对我甩脸子,说出去好听?这次千秋宴,摆明就是为两位殿下选妻,如果不是你做了那么多的破事,怎么会沦落成现在的局面。” 柳氏的喋喋不休把叶凤媛气得手都抖了,但她还是沉默着没有开口。 “你们这些日子给我好好反思,如果还不能让我满意,我就不让你们去千秋宴,不要给我丢人现眼。”柳氏道。 叶凤媛冷笑地看着柳氏,如果以前她是看不起柳氏,现在则是带着怨恨地仇视。若非柳氏忽略她、偏宠叶凤泠和叶子瑜,她怎么会忍不住对叶凤泠出手,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母亲你必须让我去千秋宴,如果我不去,岂不是坐实叶府姑娘们出事的谣言?再说,就算你不在乎叶府的脸面,祖母她们也还要在乎的。”叶凤媛冷冷道。 “你?”柳氏一巴掌拍在塌上的小几上。 叶凤泠暗道,柳氏根本压不住叶凤媛,因为叶凤媛背后是叶老夫人和三老爷,柳氏不过是想在她们面前摆架子。 叶凤泠心知柳氏要捡软柿子捏,她又望向了自己。 叶凤泠开口:“京都人际交往就是各家势力的比拼,即使没有我,母亲在祖母和伯母们面前也不一定有面子。还不如让我去千秋宴,如果能让我寻到一门好的亲事,母亲岂不是也能到别人面前摆威风了?” “你们简直强词夺理!”柳氏气得嘴巴都要歪了,她没想到一个两个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叶凤泠却是从苏牧野那里学到一招,既然早晚会撕破脸,也就不要委屈自己,要让敌人自乱阵脚、才有机会打得对方落花流水、回不过神。 “母亲,你最好还是好好地帮我打首饰,上一次你身边的妈妈私藏府里庄子上送来的几百斤梗米一事,你不会忘记。你说我要是把证据交给祖母,结果会如何?”叶凤媛不咸不淡道。 柳氏只觉眼前的叶凤媛像毒蛇信子一样可怕:“你怎么知道!你有什么证据?” 叶凤媛缓缓笑道:“母亲只要知道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就行了。” 叶凤泠在心里惊叹,叶凤媛竟然还握有柳氏贪污庄子上敬的证据。 柳氏完全没有想到叶凤媛城府如此之深,她涨红脸,颓唐地道:“我真是…真是养了白眼狼啊。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啊?” 叶凤媛冷笑:“母亲为了谁母亲自己知道,我却知道,如果我不为自己,根本等不到母亲想起来我。至于你……”叶凤媛瞅着叶凤泠,嘲讽:“劝你自己早做打算,咱们的母亲可没空理会你。” 柳氏恨恨地盯着叶凤媛,恨不能将她戳出洞来:“你给我停下,你要怎么样才肯交出证据?” 叶凤媛懒懒一笑:“那东西我谁也不会给,只要母亲不再逼我,咱们就像以前一样,我也不指望母亲能帮我什么。” 柳氏眉头皱得越发厉害,叶凤媛这是绝不肯交出证据么。 叶凤媛继续道:“只要我如愿嫁给三殿下,东西我自然会给母亲的。” 闻得此言,柳氏松了口气,只要叶凤媛肯还就行。 有过这样一场对话,叶凤泠和叶凤媛自然顺顺利利地挑了首饰样子。柳氏不仅没有再为难两人,反而难得的不再置喙。 第90章 别具一格的千秋宴 第90章别具一格的千秋宴 谁成想,临到千秋宴之前,又传来消息,今年的千秋宴同往年大不相同,不仅邀请了京都勋贵世家、文臣武将,连江南士族人家的适龄小姐们都被邀请进京。 消息一出,众皆哗然。 不仅如此,千秋节献艺与往年比,还多了一项,就是会请琴棋书画各个领域杰出名士来点评,根据每位闺秀的表现给出甲乙丙三个等级的评价结果,最后,综合选出才貌技艺最佳者御赐“洛神”称号。当选“洛神”后将获得才子妙手丹青作画作诗称颂,并由皇家为其画像,编撰成册。 据打听来的消息,为了这次千秋节,今上专门从江南请来知名礼乐大师嵇燕生,京都一世欢掌教刘风知,西京凌霄棋院院主蒋文业,翰林院学士顾世平,翰林院编修苏牧野,松山书院山长陈公彦六位在琴棋书画歌舞方面叱咤风云的大家作为点评名士。 有这六位国朝内各自领域执牛耳的人物来掌眼,让今年的千秋节宴会变得格外隆重。 朝里民间都在关注这场千秋宴,更是对即将出炉的“洛神”充满期待,街头巷尾日日议论纷纷,大家猜测,是不是因为今年有两位皇子需要指婚,甚至还有位待字闺中的公主,所以才如此隆重,对此皇家缄默不语,并不回应。 收到千秋宴邀请的人家,不约而同开始行动,赶制裁衣、延请名师、购买名器……一时之间,京都所有的布匹铺子、脂粉铺子、制衣坊、香坊香铺生意火爆,甚至一些名店只接千秋宴的订单,别的订单都得等千秋宴结束后再说。连名不见经传的刚刚开业的含香馆,订单销量都涨了不少。 此外,各府还想尽办法探听其他府小姐的才艺,有些相熟或是有亲戚关系的人家,还要隐晦相问,以免撞了曲目、诗文内容等,总之,千秋宴前的这些日子,京都上层圈子奇异地沉默着,又都在沉默之中暗暗发力。这番带动下,京都的市井行商繁花似锦。 叶府也在聚全府之力为三位姑娘做准备,叶老夫人亲自过问操刀,最终敲定叶凤锦表演水袖彩衣舞,叶凤泠表演剑舞,叶凤媛弹筝。 抓紧练习剑舞的叶凤泠,抽空给褚亮传信。她让褚亮一定要抓住这次千秋节的机会,把各种香料和香粉的售出情况列个单子,她日后有用。 其实,自打听到千秋宴的消息开始,叶凤泠的心思就动了起来,这个“洛神”的头衔,她才不在乎,但是得了“洛神”能够被作诗作画,并编撰成册,世人传阅而颂,却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如果能借着这个时机把含香馆的香粉名气打出去,还怕含香馆的生意不好么?况且光看满京都对这次千秋宴的关注程度,几乎可以想到宣传效果能有多好了。 唯一让叶凤泠有些头疼的就是今年闺秀数量和才艺质量明显被拔高,她初来乍到的,怎么能一鸣惊人呢?这个问题一直在叶凤泠脑海中萦绕,直到千秋宴前一日。 鸿雁南飞,菊使黄华,金桂满地。 每年的千秋宴时节,正好是京都桂花绽放的时候,京都主要街坊两旁桂花树都被缠上金银箔纸。等到千秋夜宴之时,各家各户还要点上一盏红灯笼,把夜晚妆扮的如梦似幻,亮如白昼。 各府的闺秀小姐们在前一日就要陆续入宫。 车轮滚滚,车头悬挂的红色璎珞在阵阵早秋风中轻晃,映着路两边略过的飘香桂花。 叶凤泠带好包裹同紫苏坐一辆马车,跟在叶凤锦的车架后面。一路上,紫苏紧张无措,絮絮叨叨问叶凤泠皇宫到底是什么样的,真的能见到皇上么…… 叶凤泠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紫苏,一面揣测着可能遇到的问题。最令她费心的,还是要表演的舞剑才艺,她已拟定好剑法、钗环、衣裙,但若想出奇出彩,只怕还要有些别的。这个“别的”让她一直研究到了现在。 “哐当——”车停下,到皇宫门口了。 本朝皇宫建自前朝,虽然经历过城破国灭,但历经两代帝王精心修缮,大气庄重,气势恢宏。 红墙金顶,琉璃瓦片在秋风秋色中如画欲流。 越过巍峨宫门,望向皇宫,远方似有袅袅雾气笼罩着不真切的宫殿,或是金色琉瓦或是玄褐木雕而成的飞檐上凤凰展翅欲飞、盘龙腾云向远。湛蓝天空之下,那重重叠叠、高高低低的殿顶宫阁,浩渺而辉煌。 叶凤泠掀开帘子,宫门口排着十几辆马车,弯弯曲曲好长。 加上江南各地的小姐们,光是检查参加千秋宴的马车都得好半天。叶凤泠注意到挂着苏府木牌的马车停在前面。旁边还有位骑马公子,不是韩齐光是谁。 今日的韩齐光,乌发墨衣,身形挺拔如松柏一般,他眉如墨勾、唇似悬胆,出奇的清致温润,此时自远处风中打马而来,笑意自眸中蔓延至唇角,一瞬不瞬望着马车里的叶凤泠。 “小姐,韩公子越发俊逸了呢。旁边好多车帘子都掀开了。”紫苏小声惊呼。 韩齐光向叶凤泠解释他是来送苏家两姐妹入宫的,顿了顿,他面色微红,低声:“我尚无官职,不能入宫,叶姑娘你若有什么事,就找九歌和牧妤。你…不要害怕。” 他的一双眼睛中星火燎燎,幽幽望向叶凤泠,座下的马轻轻踢着蹄子,在地上蹭来蹭去的。 叶凤泠轻轻咬了下嘴唇,心中热流涌过,只低声应了。 噗嗤一声笑,自身后传来,紫苏摆了个鬼脸。 突然,前面的马车开始动了,韩齐光只得匆匆往回,他临走时又留下一句:“我还拜托了表弟照应你…” 叶凤泠:…… 旖旎气氛烟消云散,叶凤泠强撑着笑了笑,以示知道。 宫门口负责检查的宫侍和宫婢们过来让叶府的几位姑娘下车静等,他们要对马车里里外外地查验。因叶凤泠带了两柄软剑,叶府下人和宫侍报备并拿着短剑去给他们检查。 叶家小姐莲步轻移,到宫门处为众位小姐搭起的帘幔之中等候。那里停留着好多位小姐,里面说的最热闹的就是苏牧妤。 “每年的千秋宴,我都参加的,席面上有一道粉蒸糯米荔樱酪最好吃,你们可一定要尝尝!” “舅母虽然人严肃些,但是直来直往,很好相处。” 待她看到叶凤泠,不顾身边其他人,兴冲冲挤来叶凤泠身旁,精灵鬼笑:“泠姐姐,你刚刚同韩表哥说什么呢?说得那么开心!” 叶凤泠笑嗔她一眼,绕过她的问题,只问她的字帖可有临,读书、女红都学习了么。 “这位姑娘是?”一道倩丽靓影上前搭话。 叶凤泠认识这人,苏府寿宴时见过的“书香小姐”,陈语涵。 陈府在京都不算世家豪门,却是江南陈家的嫡系。 江南多大族,且都是雄踞一方、世代相传的诗书礼仪大家之后。陈家在朝中为官出仕的子弟不算很多,而且多为清散文职。 与朝堂相比,陈家把更多的子弟播撒入大江南北的文坛,几乎稍微有些名气的书院里就一定有至少一位的陈门族人担任教职。所以,在学子贡生之间,素有“陈门多清贵,唯有读书高”的说法。这次请来的松山书院山长陈公彦就是陈家族人。 出自这样一个门楣光耀家族的陈语涵,自是一身书卷清俊之气,举止骄傲、孤高自许。 平时她专注学问,从不在妆扮上花心思,但今日的她着青色湘裙,系嫣红璎珞,带宝相花香囊,头上的羊脂白玉簪,在日光下闪动着柔润的光,整个人立刻化作了冰清玉洁的仙娥。 “泠妹妹,这位是陈翰林府上的小姐,陈语涵,陈小姐是太子妃娘娘的族妹。”苏九歌为叶凤泠引见。叶凤泠当然记得陈语涵,苏府花房里彪悍地搭讪“苏美人”让人记忆深刻。 她发觉陈语涵颇有些清高无尘,她只陪苏牧妤和苏九歌聊天,别的闺秀搭讪,回应冷淡,非常“直白”地在脑门儿上写了“请勿打扰”四个大字。 人群里有很多脸生面孔,叶凤锦低声问交好小姐,才知道她们都自江南而来,同京都勋贵世家都是拐着弯儿的亲戚。 大家客气礼貌地寒暄、暗地里不遗余力地彼此打量。 世间女子们的相处总是非常奇怪,这也是经常让公子们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为何刚刚还巧笑倩兮、相谈甚欢的两人,转眼就置气撕扯。其实,对于女子,尤其是展露才艺,显示才华的场合,就仿佛是斗争的战场,若想拔得头筹,必得杀出一条血路,而这条血路的便藏匿于人心。 直到重新坐上马车,各位闺秀小姐心里依旧微微打鼓:京都的小姐们揣测江南大族的姑娘们会有何种才艺,会不会衬得自己浮夸庸俗?而江南的小姐们则在好奇京都勋贵的姑娘们是不是真如传言,才名相符,还是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吃老本。 总之,各路人马都是带着满身的斗志和眼花缭乱的绫罗衣裙,紧张忐忑进了东暖殿院子。 第91章 告诉我真的好么 第91章告诉我真的好么 东暖殿精致清幽,掩映在宫墙之内,院中还有一小潭清池水,浮萍飘荡,碧绿而明净。院里正中一处正殿,青松拂檐,玉栏绕阶,左右两侧各自一溜数十间房舍,望去隐隐可见里面布置一新的床褥用品,这就是为众位小姐安排的休息地方。 数十人挤在一处院落,想也知道会多无聊。才安置好,大家就迫不及待地跟着宫侍结伴去往御花园。 等在御花园里的是昭阳公主。千秋宴上她不用献艺,只需好好欣赏别人的才艺就行了,但她无聊想找人玩,干脆在御花园等着闺秀小姐们来。 当苏牧野走到御花园的时候,便是一副花团锦簇、珠围翠绕的艳丽景色。可他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叶凤泠,对着一棵秋枣树发呆。 粉紫色的窄袖长裙,色调淡雅又娇嫩婀娜,胸口前襟处还绣了几株粉丁香,粉丁香的花瓣自她束起的窄腰处向下蔓延至裙摆,活灵活现、惟妙惟肖的。 风吹裙摆,满裙子的轻盈花瓣儿仿佛洒落一地,跟着她翩跹的步伐摇动,仿若秋日的缤纷落英,纯洁、妩媚,动人心魄。 这样强烈的美,像根刺直直刺入人的眼底。 别人都在联络打探,只有她,傻不愣登盯着一棵结满果子的秋枣树,和苏牧妤叽叽咕咕,一看就是在商量打秋枣吃。 苏牧野好笑摇头。 时间拉回到苏牧野出现在这里之前。 几日前他刚出京都了一遭,今日早晨才赶回来上早朝,加上明知好多位小姐入了宫,苏牧野下了朝就想溜出宫,回家补眠,殊料,他被三皇子逮个正着。揪住他就往御花园走,说有“要事”。 苏牧野比三皇子只年长一岁,两人可以说是打闹着长大的,如果说苏牧野同二皇子是志趣相投、性情相合,那和三皇子就是穿开裆裤的莫逆交情,所以三皇子一有些棘手的事或不得其领的疑惑,都会找苏牧野。 这次,不知三皇子又是为了什么? 两人自今上的御书房一路向后宫走来,三皇子踟蹰半晌,从苏牧野角度看去,就见三皇子肩膀微微发抖,他侧头:“你怎么了?” 三皇子抬起头,脸色看着很白,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我…我似乎…不能人道。” 苏牧野:“嗯,嗯?” 他瞠目结舌,不明白三皇子怎么突然说出了让他惊掉下巴的话。 三皇子额上渗汗,难以启齿,但不得不面对:“我恐怕、恐怕…无法对女子行那等事。” 苏牧野:“……” 跟在二人身后的小宫侍,如被雷劈,噗通一声跪倒于两人身后,他脸色惨白,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话,估计是见不到明早的太阳了,好后悔今日当值啊。 苏牧野瞥这宫侍一眼,留给他一个眼神,这眼神幽冷,杀意一闪而过,却又被他收了回去。小宫侍微微松了口气,苏世子的眼神,让他明白,他可能还稍微有救,毕竟他也算是传递三皇子和苏世子消息的亲密部从,估计是想让他闭嘴,应该不会杀他的。 满心想着自己心事的三皇子没有注意到苏牧野的眼神,只拽着他一路往御花园走来。三皇子以为明日是千秋宴,大家应该都在宴席正厅忙碌,这里人少清幽,根本没想到魏皇后会让众位小姐来御花园散心。 苏牧野却一个闪身,避开三皇子的拉扯。他心里暗暗尴尬,虽说两人自小亲厚,同窗读书、抵足而眠,但并不代表什么都能和他说啊,尤其这种事关男人尊严的隐秘“大事”,告诉他真的好么? 三皇子自顾自带着苏牧野沿河而行,细细诉说。 原来前几日,魏皇后送来几名妖娆秀色女子给三皇子,让她们教导他男女之事。但谁想到,无论这几名女子是脱了、是躺下、还是裹纱而舞,三皇子均是坐怀不乱,一丝动容都没有,最直接的反应就是,连yg都没有yg。 几名女子不敢隐瞒,偷偷回禀给皇后,吓得魏皇后摔掉了茶盏,急吼吼地叫御医来,要给三皇子看病,可三皇子怎么能同意,只觉这是奇耻大辱,死活不让御医号脉,把魏皇后气的要打人。 娘俩儿因为这事闹了好几日了,只是两人都不对别人言,外人看着就觉得是三皇子不孝,在千秋节的时候还惹皇后娘娘生气,这事真让三皇子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今日他实在憋不住了,就想和足智多谋的苏牧野说说,问问苏家表哥有没有什么法子。他白着脸,喃声:“我,万一真的对女人…那阿媛怎么办……” 苏牧野实在不知道要用什么话表达此刻他内心的无奈,正苦于无合适措辞,准备拂袖而去时,就见到了对面三三两两的闺秀小姐们。 他忍不住,眉毛细微无比的向上挑了一下,展弧如飞,让从对面走过来的几位小姐们脚步一缓,只觉公子眉间风韵动人,挑眉时流露出的味道,和其他公子哥儿们一点也不同。 苏牧野见对面几人中并无叶凤媛,就放了心,准备津津有味地听三皇子继续剖析自我。 因三皇子背对众人,并没有看到这些人,他还在不停地说着:“我若连这个都不行……那谈何给阿媛幸福,岂不是会误她终身幸福,我怎么忍心…” 余光中看到走过来的众人,苏牧野脸上淡笑不变,除了暗暗瞟几眼叶凤泠外,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三皇子身上,眼里带出几分挪揄——要让他继续说下去么,这么多小姐呢。 三皇子越说越激动,脸都涨红了:“她她她……会不会看不起我!” “三哥?”身后响起昭阳公主欢快的声音。 三皇子的声音一下子没了,嗓子好像被人掐住一样,陡得吞没了所有的话,他看到苏牧野并不吃惊的眼神,心里把表哥骂了个底儿掉,但只能硬着头皮转过身子。 一看,三皇子更是有想吃了苏牧野的心,这么多人,还有叶府的两位小姐……不过他在人群中扫视一圈后,确定叶凤媛不在,微微心安,没让她听到就好。 昭阳公主扶了扶鬓边的碎发,柔声问:“三哥、克己哥哥,你们在这里干嘛呢?” 三皇子吭吭哧哧地答不上来,求助望向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苏牧野,就见苏牧野从某处收回目光,绕过这个问题,转而问她们:“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怎么…这里这么多佳人?” 直到此刻,两人才后知后觉发现,他们已被数不尽的佳丽包围了,而且伴随着他俩的到来,这些美人们都状似无意的紧盯这边,有的已经跃跃欲试地想过来搭讪了。 同叶凤泠讨论打枣子的苏牧妤见到苏牧野,不满嘟囔:“我们自是来这里散心,你来这里干什么?” 苏牧野轻扯嘴角,散心?他又看了一圈钗环闪动、衣裙翻转的众人,妆扮的这么隆重只为散心?他好笑。 围在苏牧野和三皇子身旁几人都没注意,有一位小姐悄然走到近前。她先向三皇子行礼,再扭头对苏牧野开口:“世子上次说过府一叙,家父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世子。” 陈小姐动作谦和有度,婀娜动人,惹得苏牧野眯起了眼睛,看她半晌后才发现是一向妆扮素净的陈语涵。 盛装之下,她如出水芙蓉一样清丽。 陈语涵面颊微红,她微微侧转身体,露出白净娇嫩的侧颜和玉颈。 苏牧野一抖手中折扇,目有深意地望着陈语涵,用不紧不慢的、深处却带着勾魂摄魄一样致命吸引力的语气道:“嗯。陈小姐相邀,自当不负佳人。” 立得离两人不远的叶凤泠,自然看到高冷美人三步两步挤到苏牧野身旁,又含羞带怯上前打招呼。她心道:这陈小姐的芳心果然如铜墙铁壁一般,亘古不变。 叶凤泠正走神,又听到陈语涵问苏牧野文理通论文章的话,暗叹“书香小姐”又开始脑子打结了,风花雪月的事怎么非要往做文章上扯…… 女子对于男女之间的倾慕有时是特别敏感的,同样意识到陈语涵对苏牧野特别的昭阳公主,冷冷打量陈语涵半天,让她意外的是,面对带有敌意的目光,陈语涵挺直脊背,不卑不亢。 陈语涵孤高自诩,从来看不上胸无点墨的昭阳公主,而且她身为江南陈家人,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价。 这次千秋宴,名曰贺皇后千秋,实际上却是宫里请来江南各大世族。 本朝建朝至今,除了京都,其他地方经济、文坛均是被当地大族牢牢把持着。作为国朝赋税重地的江南,历来是各朝的拉拢重点,那里关系盘根错杂,谁也动不得,一些庞大家族的族长变动,甚至能够影响到朝政的正常运转。 这次皇家想为二皇子、三皇子在江南选妃,也是为了平衡这种复杂而微妙的关系,想一点点改变这种地方势力隐隐高过中央的局面,而最好最简单的方式,就是联姻,让南方大族和皇家建立起千丝万缕的联系。 陈语涵自小长于京都,又联系着江南陈家,一个皇室公主,并不被她放在眼里。 置身事外的叶凤泠左看看、右看看,她对京都名门的男女情事阴私,看得叹为观止。叶凤泠十分有想象力地把这两位公子看作池子里的锦鲤,而这满院子的姹紫嫣红们,都是手持鱼竿的垂钓者,正朝池子里的锦鲤卖力地晃动鱼竿上的鲜美鱼食,殷勤而期盼地等待锦鲤上钩。 对面的苏牧野瞬间抓住她似笑非笑的表情,直直盯向她,目光闪烁、隐有深意。 叶凤泠颤了一下,心里立刻警惕了起来。 第92章 落汤泠 第92章落汤泠 苏牧野丢下其他人,径自朝两三步外的叶凤泠走过来:“泠妹妹,在看枣树么?这是冬枣,现在打下来涩口,得再等等口味才好。” 脚下绿水清清浮照二人面,苏牧野明眸灿灿的笑容在叶凤泠看来,好似长着獠牙的虎口,她瞬间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眸间“利刃”。 不,不能坐以待毙,还是要挽救一下闺秀小姐们对她的“好感”的。 叶凤泠好似根本没有听到苏牧野说话,她敏捷跳开,绕到苏牧妤身后,又扭过头靠到苏牧妤肩头,幽幽道:“啊,有些头晕——” 她就这样把苏牧野丢在了枣树下。 苏牧野:…… 苏牧妤:…… 众人:…… 大约是她跳的太过轻盈和迅速,看来就像是她本来就要往这边走,也只有苏牧野和苏牧妤知道,叶凤泠是在苏牧野开口后才动作的。 靠在苏牧妤肩头的叶凤泠阖上眼,权衡利弊,明日还有千秋宴、还有关乎含香馆生意的“洛神”称号,这两日就算是爬,她也一定要连滚带爬地远离苏世子,千万不能沾惹是非。 叶凤泠分神之时,苏牧野又拿眼看她,丁香花绽,不彰不显,混混日光下,细碎花朵的风采都比不上她的微垂泠眸。 苏牧野又要开口,就见半闭的眸子缓缓张开,眸光隐含祈求之意,直直望向他…… 这份祈求之意若放到从前,苏牧野是绝对不理会的,但现在,不知怎地,让他停下了逗弄。淡淡一笑,他又深深看叶凤泠一眼,就扯着三皇子转身离开,丝毫不理会身后碎了一地的“芳心”。 没有“万花丛中两点绿”的“花朵”们,恢复了矜持高雅。昭阳公主行地主之谊领着大家过河去对面游廊。叶凤泠一面暗暗感慨刚刚的急智,一面随同大家游览。 她一心二用,没太在意脚下的路,正走到河沿边儿,将将没上桥的时候,突然从左侧伸出一只手,用力把她推向水里。叶凤泠恰好处于一行人的后方,右侧没有人,这个力道直接把她推进了河里…… “噗通——” 大家都愣住,发现有人落水,齐齐尖叫——“啊!” 昭阳公主忙喊宫侍下水捞人。 众人只见水面上飘着绿幽幽的浮萍,水汽与桂花瓣儿一道流向远方,而落入水的叶凤泠,自己站了起来,她全身上下尽湿,衣裙紧紧裹着纤细婀娜的身躯,鬓发凌乱贴于脸上,头上还沾着一块块的斑斑浮萍,正滴着水,样子非常狼狈。 水渠小河挖的并不深,人跳进去,也就到腰处。 叶凤泠在宫侍的帮助下,好不容易爬上河岸,还没裹上递过来的披风,就连打了几个喷嚏,她顾不上打量众人脸上神情,赶紧回到东暖殿。 回到住处,叶凤泠紧握吓坏的紫苏的手,低声:“我没事,你赶紧去让人给我抬热水来,再去给我找一碗姜汤来,记住,你要亲眼看着煮姜汤!” 当下最要紧地不是哭闹、也不是找出谁是那只“黑手”,而是把身子洗干净,确保不会伤风。 叶凤泠冷静地拒绝了苏家姐妹留下来陪伴的贴心举动,坚持一个人洗个热水澡就够了。 就在叶凤泠处变不惊时,叶凤媛正同和蕙郡主在太子妃陈氏的院子里喝茶吃点心。 虽然前有磨镜之好传言,叶府和南平王府都认为如果叶凤媛同和蕙郡主刻意避嫌,反而更惹人怀疑,还不如同往常一般。是以,进宫后,和蕙郡主就领着叶凤媛来东宫串门。 一个小宫侍轻轻上前,在陈氏耳边低语,圆脸凤眼、高鼻薄唇的陈氏抬头笑道:“阿媛,你的一位姐妹刚刚在御花园里落水了,希望可别伤风,明儿就是千秋宴,这时候病了就太不巧了。” 太子妃陈氏,幼承庭训、长于京都,性子开朗健谈,穿一身洋红银纹绣百蝶度花宫裙,在宫婢环侍下,闲闲喝茶、吃果子、嗑瓜子。 叶凤媛同陈氏并不熟悉,但陈氏是和蕙郡主的嫂子,加上三皇子的关系,对叶凤媛就十分照顾。 深宫多无聊,太子妃膝下只有一女。东宫无侍妾,除了给三位长辈请安,陈氏的生活可以用寂寞来形容。 叶凤媛和和蕙郡主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开口。 陈氏也无非随口一提。 “这次献艺,和蕙你准备了什么?”陈氏问。 “我……我什么都做不好,就做首诗,还是阿媛帮我润色的。”和蕙郡主一如既往不自信。 “我也是鲁班门前卖弄,谁不知道殿下以前在闺中时才名远播。”叶凤媛奉承。 陈氏美目轻扬,她一眼看出叶凤媛的俯就逢迎,心底暗笑,叶府四小姐才学虽有,但气骨貌似不足。心思微动,她决定送出一份“大礼”。 太子妃谈起宫里一桩“奇事”——不知怎的,从来乖顺的三皇子任性地和魏皇后闹起别扭。 太子妃注意到叶凤媛面色微变,她气定神闲地解释,她有吃温补汤药的习惯,宫侍在太医院拿药时,遇到院判李大人低声吩咐不可将皇后宫中事外传。 这名宫侍也是个心思灵活的,捡了个不当值的时候就偷偷拉着被李院判吩咐的小宫侍吃酒,两三句便套出缘由——魏皇后叫李大人过去给三皇子诊脉,但三皇子执意不让切脉,反而同魏皇后大吵大闹起来。 “哎,哀哀父母、忧忧在心,父母总不断为咱们当儿女的操心,也不知道三弟什么时候能懂得母后的心。”陈氏道。 这事就当一个聊天的“牙祭”过去,陈氏其实不关注三皇子的身体,她好奇地是一旦了解其中弯弯绕绕后,眼前自诩德才兼备的叶四小姐会作何反应。 和蕙郡主听得糊涂,脑筋打结,陈氏却意味深长地瞟了叶凤媛一眼又一眼,一旁的宫婢机灵笑道:“郡主和叶四小姐还是姑娘家,有所不知,李院判不比院使,一向不太显眼,入宫前他是以妇科和男科蜚声医坛的。” 叶凤媛不当心洒了几滴茶汤到膝头,机灵宫婢忙骂旁边的小宫侍道:“你们怎么伺候的,叶四小姐的茶都洒了,还不赶紧帮叶四小姐擦擦,要是叶四小姐有个好歹,你们有几个脑袋?” 陈氏将叶凤媛的反应尽收眼底,同机灵宫侍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笑。 直到离开东宫小院时,叶凤媛依然没有缓过神儿,陈氏专门留下和蕙郡主说体己话。 被一个小宫侍领着,叶凤媛独自行在宫闱幽深中,路上遇到宫侍宫婢,也丝毫不停。她现在满心都是刚刚听到的话。 眉头微皱,叶凤媛抬头盯领路宫侍一眼,还不等她开口,就听宫侍指着路过的几间小小屋舍,低声道:“这是东宫侍寝婢子们住的地方,只可惜太子成亲前的两位侍寝婢子都病逝了,这里一直空着。” 侍寝婢子! 是了,叶凤媛想起来,皇室教导子女,重视子嗣传承,婚前必会挑选侍寝婢子来教皇子皇女们如何行夫妻之礼。与皇女不同,皇子们还会得到几个清白的侍寝婢子,真刀真枪、真人上阵的试验教练,以确保皇室子孙繁衍不息。 随着三皇子的婚事被提上日程,他已经是需要侍寝婢子的年纪了。叶凤媛又心生疑惑,为何送了侍寝婢子,又叫御医切脉,三皇子还态度激烈地拒绝? 电光火花之间,叶凤媛猛然惊醒,莫不是……莫不是三皇子有隐疾?这些看似矛盾而奇怪的环扣,在宫婢和宫侍遮遮掩掩的话语和太子妃含义丰富的笑容衬托下,陡然变得高深莫测,它们被串联起来,环环相扣、严丝合缝。 叶凤媛不敢置信地捂上她的嘴,望着前面默不作声领路的宫侍后背,似是明白了这些话背后的含义。 那…那她要怎么办? 被惊天信息冲击得怔愣的叶凤媛就这样,一路都沉浸在她的世界里,直到…… 她突然瞥到前方不远走过来一个身着明黄色衣袍、束发带金冠的身影,不是太子是谁。领路宫侍和叶凤媛同时脚下一顿,宫侍立刻换了方向,避开太子,快速朝另一个方向拐去。 太子本来是低头想着明日晚间宴席之事,余光看到有人经过,他反应很快地抬头,就看到晚霞迤迤,隔着花草长廊,一个女子青丝如云,侧脸明秀。 因是在东宫,太子微微诧异,不记得有这样一位女子,他被此女侧颜惊艳,忙急急地大步跟了上去:“前面的那位小姐,小姐……” 但那女子却越走越急,越走越远,东宫宫侍领着她,健步如飞,转眼就不见了踪影。那似曾相识的眉目倩影,娉婷如莲的淡雅气质,那披帛飞扬,那罗裙如烟…刹那间击中太子冯怀禹的心房,让他许多年干枯冷寂的心一下子变得砰然有力,他愣愣地呆住。 过去好一会儿,太子才怅然若失地转过身体,继续朝外走去。琢磨半晌,他叫过一个宫侍,低声吩咐数句,就见这个小宫侍悄悄地转回东宫,溜去了太子妃所在的后殿。 第93章 被看光光 第93章被看光光 拽着三皇子离开御花园的苏牧野,一路上饶有兴致地仔细问清三皇子所谓“不能人道”的意思,他觉得这事得算作很重要的一件事,就给三皇子出了个主意,等千秋节后,他在民间找几位对男女之事理解精湛的女子,为三皇子细细诊断一番后再做打算。 心性纯良的三皇子听完苏牧野的主意,根本没有理解清楚话背后的意思,可他自己一时也想不出别的主意,只得答应了放苏牧野出宫。 苏牧野算算时间,决定抄个近路,走东偏门出宫。 行到东暖殿外临宫墙的羊肠小路时,他突然听到一声女子尖叫。 苏牧野心里一紧,这是叶凤泠的声音,当即跨前几步,翻墙而入,又精准地找到出声的房舍推门而入。 屋中地上扔着绣丁香花的衣衫裙子,面前木桶热水汩汩。叶凤泠赤着身,白着脸站在木桶前,苍白着脸往后退。 不妨她的房门突然被推开,苏牧野身姿如燕地跳了进来。一进门,就看到一具赤身裸体,站在他面前……女子长发垂至腰,纤肩细腰长腿,胸脯圆润如蓬雪。那般妙盈盈赤着,楚楚动人,引人遐思…… 苏牧野:“……” 叶凤泠:“……” 叶凤泠发出一声更大的尖叫,慌张蹲下,拿地上的衣衫挡住她的身体。 她呆滞着,惊惧无比,目中羞怒、泪光点点,瞪向面前之人:“……谁,谁让你进来的!” 原来,刚刚准备沐浴更衣的叶凤泠,特意把宫侍都打发走了。虽然明知这些宫侍已经算不得是真男人,但让她一个妙龄女子对着宫侍脱衣洗漱,心理上还是难以接受。 只是当她脱完衣服,正准备踏入水时,被房梁上掉下来的一条小蛇吓得惨叫,而现在,她又被破门而入的苏牧野吓懵了。 这个年代对名节一事还是看得很重的,虽然勋贵之中,风流韵事不算少,但在寻常人家,婚前若是被一个男子看光身子,女子多半就要嫁给这个男子的。 叶凤泠抱着衣服跪在地上,身体簌簌发抖,她倒不是因为名节而害怕,而是遇上了从没遇到过的境况,让她觉得惶恐不安,再加上刚才被蛇吓,前后连惊带吓,她直接站不起来了。 苏牧野先是愕然,再是怔愣,最后脸色却是猛变,叶凤泠都没看清他的脸色变成什么样,就见他遽然转身,摔门而出。 门被甩的嘣噔响,把瑟瑟之中的叶凤泠又吓得一激灵。 苏牧野冲出屋子,沉默不语,满脑子都是刚刚所见,随意一瞥,在她拿衣服挡身子前,凭着男人的直觉,苏牧野将她看得一清二楚。凹凸有致的身体,洁白如玉的肌肤,乌黑浓稠的发丝,还有鸽羽一般的赤足、汹涌的前胸……加上那双小鹿一般充满了无助和无措的墨眸…… 苏牧野不敢再回想,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下,果然……微微苦笑了下,虽然阅遍无数美色,但不可否认,叶凤泠的美色足以能够迷惑他,或者说,是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血液向下流去。 就刚在屋里,他也是控制不住不去看她,衣衫褪尽,赤身的她,美的不可方物,仿佛脱去了在他面前的伪装、包裹和躯壳,只把她所有的优点和美丽展示在他眼前。 这种直观、彻底、赤裸的美让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就只想把她……一遍又一遍,从黄昏到清晨,从清晨到黄昏。 也是这种男人的劣根性,让一向外表风流骨子清高的苏牧野狼狈而逃。 他不敢再待在那里,就怕一个克制不住,上前抱住她,但他不忍唐突、吓到她。虽然他们之间交往并不多,但他就是知道,一个弄不好,就会让她对自己产生难以翻盘的印象。 被迎面微风吹得渐渐冷静下来的苏牧野,心里的燥意却丝毫不减,他望向院子里种的郁郁桂花树,努力理清脑子里的纷乱。 只是,他猛然惊醒,叶凤泠为何惊叫,他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何事就出来了,那她…… 不及细想,又掉头进了屋。 “砰!”门再次被推开。 屋子里刚刚回过了魂,稳住心神的叶凤泠,正准备站起来穿上衣服,就又看到去而复返的苏牧野冲了进来。她瞠目结舌,更加生气,直接被气出了眼泪。 看清屋子里的情景,苏牧野慌乱地转身,暗哑着声音说道:“你…你先把衣服穿上…” 叶凤泠被气的手都抖了,可她不敢大声喊叫,恐怕喊来别人,那就非嫁苏牧野不可了。 颤巍巍地摸起地上衣服,叶凤泠也管不了是脏的还是湿的,胡乱就往身上套,几下穿好后,用力压低声音,嘶喊道:“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背对立着的苏牧野耳力很好,他尽量不去理会背后的悉率声音,也不敢想叶凤泠到底是怎么穿上的衣服,一听叶凤泠质问他,知道对方穿好了,忙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又抖了抖衣袍,才转过身,满脸尴尬地问道:“你刚刚为何惊呼?” 叶凤泠见对方不仅不走,还站在那里提问题,她心里急地要死,就怕紫苏或宫侍们回来,也管不得被看走的不翼而飞的清白,低声急急地说道:“有一条蛇从房上掉下来,把我吓坏了,现在…现在早跑了!” 说着时 ,她还在流着泪,一张素白的小脸泪眼婆娑,委屈而倔强地瞪着苏牧野。 这一瞬间,苏牧野竟在叶凤泠身上窥得一丝脆弱,他觉得她像一块琉璃,晶莹剔透折射荧光。 他沉默不语地望着她,慢慢向前走了两步,吓得叶凤泠急忙后退了两步,一双眼睛满是惊恐。 他笑了,一瞬不瞬专注而灼热地盯着叶凤泠,仿佛能看透她一样。这样避无可避的目光让叶凤泠全身战栗,心都缩作了一团。 这短短的目光相触,很短暂,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但这种感觉又很漫长,如高山大川,绵延不绝。 苏牧野一步步走到叶凤泠的面前,他抬手轻拂了一下,就从叶凤泠的头上摘下了一小块浮萍,低头看了看指尖绿色,他玩味一笑:“我走后,你摔进水里了?” 叶凤泠已经完全不知道要作什么反应,一切发生的事情都让她分辨不清,她只能顺着本能地点了点头。 他又伸手轻轻摸了下她面颊,脸上已完全恢复了戏谑神情:“还没回过神呢?” 叶凤泠忘了哭,嘴唇微微翕动,她想问:“你怎么还不走?”她还想问:“你为何会听到我的惊呼?你是进来救我的么?”只是她仿佛被点穴一般,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眼前一黑又一白,叶凤泠浑身立刻变得温暖,原来苏牧野扯了床榻上的薄被,围到叶凤泠身上,又探手摸了摸叶凤泠的额头,微微皱眉,道:“叫你的丫鬟,给你端碗姜汤,今晚好好躺着,不然明日的千秋宴,你就会是唯一缺席的那个。” 说完,也不等叶凤泠反应,弯腰,一下子把叶凤泠抄抱起来,直接抱到了床榻上。被苏牧野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头皮发麻的叶凤泠,吓得慌忙搂上他的脖子,惹得对方瞅她一乐,嘴角绽开灿灿的笑。 离去前,苏牧野深深看她一眼,回身放下了幔帐,径直出门后,还带上了门。 滴答,滴答—— 水已凉透,大木桶有缝隙,缓缓渗出水珠,水珠顺着纹理,一滴滴地落到地上,流出了一条蜿蜒曲折水印。 过了好半天,叶凤泠才找回神识,抱着被子,她把头埋进去,委屈地哭了。 先是被推到河水里,回来又看到蛇,还被别人看光了身体,这一切都让叶凤泠觉得委屈和憋闷,可她无法诉说,也无处诉说。 闷闷地哭了会儿,又深深呼吸半晌,叶凤泠才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用手抹去脸上泪水,又裹紧身上被子。 今日几件事,除去苏牧野闯进来,先是她被推入水,再是沐浴时,屋子里莫名掉出来一条蛇,桩桩件件,分明是有意为之。 叶凤泠一直坚信,所有的巧合都是精心编排的顺理成章,看似毫无关联的环节,到了最后逆推回去看,就是一环扣一环的严丝合缝。先落水受凉,再遇蛇受惊,若是她稍微柔弱怯懦些,不说伤风,就是这惊吓,都能让她明日下不了塌,更遑论后面的殿前献艺了。 落水时,身旁有陈语涵、昭阳公主、苏九歌和苏牧妤,不好判断谁是“黑手”,但能够在落水后迅速安排上“梁上小蛇”的,几人中恐怕只有昭阳公主能做到。 叶凤泠心里长长地叹一口气,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早在南平王府外的庄子上时,她就隐隐看出了昭阳公主对苏牧野情根深种,她虽然是叶府的小姐,但在昭阳公主眼里,那就是一只“小蚂蚁”,解决掉她是分分钟的事。 只是今日种种,触及叶凤泠心底,她没有想到昭阳公主小小年纪,就敢于下绊子、甩阴谋,或者说,在她眼里,自己这种普普通通的勋贵小姐也是命如草芥。 突然,有什么想法一闪而过,叶凤泠突然想起了秦国公府小姐秦嫣,曲水流觞宴席上那杯浸了“龙舌草”的酒似乎有了答案…… 原来,原来如此。 叶凤泠惊悚。 再想到明日殿前献艺,叶凤泠又有些头疼,她把心中郁气一股脑都怪到苏牧野的身上。 几次三番的调侃,还有隐藏其中若有若无的一丝撩动,都让叶凤泠心里有一丝丝慌乱。 她见过他对秦嫣的浓情蜜意,也见过他对昭阳公主的置若罔闻,还见到了他对覃如是的怜惜体贴,更见识过他的阴险狡诈,各种各样的他,让她无法看清到底他在想什么、他想要什么。 她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苏牧野太过善变,他的兴趣她根本承受不住,相反她会被他的兴趣害的“尸骨无存”,纵她有重活一世的坚强,也清醒地明白自己根本不是那些如狼似虎的闺秀们、还有昭阳公主的对手,况且,她也不想应对…… 不知不觉,叶凤泠发现她脸上又有眼泪滑下来,委屈、迷茫、怨怼,各种情绪在她的心里翻滚、发酵,让她心乱如麻。 她不想让自己沉浸在迷惘和消极情绪里,开始想一些阳光、美好的事物,她想外祖父、想向师傅、想月麟、想紫苏,想……韩齐光。 如果韩齐光在身旁,会如何做呢,是温言安慰她,给她温暖的呵护,还是本着非礼勿视,留她慢慢恢复? 叶凤泠咬唇,她眼中泪水蒙蒙,紧紧攥手里的被子……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要把希望、把力量寄托在他人身上,上一世的经历还不够让她长记性么? 在这个世上,只有她才是自己最坚固、最岿然的依靠。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当年华逝去、当颜色不再,浮云苍狗、斗转星移,什么都变了,只有她的钱不会离开她。 面色青青红红交替,最终渐渐恢复到往常白皙,叶凤泠的眼里迸射出新的光芒,她给自己打气,抛去这些纷乱黯然,安心准备明日的殿前献艺,“洛神”称号,她势在必得! 第94章 不务正业的皇子 第94章不务正业的皇子 就在叶凤泠思量苏牧野的时候,苏牧野也想到了她。 出了宫的苏牧野,马不停蹄赶到二皇子在宫外的宅子。 宅院名曰“凝霜”。 这是一座和二皇子“冰心皇子”称号相称的庭院,里面亭台寂寂、植株寥寥,整座大宅子只有两个仆人——一个守大门、一个守灶台。 烟雾缭绕、淡雅沁鼻,二皇子为坐在对面的苏牧野斟茶一盏。 “天都不热了,你怎么脸上还有那么多汗?有急事?”二皇子歪头问,眼中疑惑和担忧若隐若现。 苏牧野眉眼难得愣怔,继而笑笑:“骑马骑得快了。不说我,明日就是千秋宴,你今日怎么还在这里,不用回宫?” “明日千秋宴自有人为我准备,此时我若在宫里,反而容易被多心。无事无非,岂不乐哉。”二皇子望着院子里的一棵梅树道。 苏牧野轻叹一声。 皇家多子,是好事,也是苦事。皇权多纷争,历来如此。二皇子上有精明太子兄长、下有纯良懵懂皇弟,在宫里地位委实尴尬。今上迟迟不给二皇子封王就藩,近些年来,太子对二皇子的芥蒂越来越深,二皇子在宫里待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朝中众人对太子阿谀奉承、对三皇子溜须拍马,对二皇子却敬而远之。什么“冰心皇子”、“散仙道人”,无非是大家趋利避害找的“借口”。 苏牧野同二皇子私交甚深,自是知道对方的无可奈何,但身处权力斡旋之中,他也无力改变。 “说到底,无非就是少个封号,也不知舅舅心里到底如何想的,为何迟迟不给你封王。或者,我去问问舅舅?”苏牧野沉吟道。 二皇子闻言,眼神儿动也没有动:“克己,你可知为何我这院子里会种满梅树?” 苏牧野挑眉,示意二皇子继续。 “梅者,美也,没也。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世人皆言梅之高洁,我却喜它于茫茫冬雪时孤根凌寒,最终风递幽香,飘绕而去。这和我们独自来到尘世,又最终走向死亡的经历何其相似。”二皇子神情寡寡,语调平淡。 苏牧野眉头蹙起,这话未免太悲了些:“我不喜欢你这样悲戚的言辞,生而为人,若不行千秋业,妄作丈夫,何况你我也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舅舅迟迟不给你封王,就是你的机会。” 二皇子看了苏牧野一眼后,起身取来书案上的折子,递给他。 折子上写的是京兆府参京都一富豪在京郊随意圈地的事,巧的是,富豪正是二皇子的乳兄,京兆府尹又正好是太子妃兄长的岳家。 “这折子是?”苏牧野面色冰冷。 “父皇身边的宫侍送来的,什么都没说,放下就走了。”二皇子道。 苏牧野手叩案面:“定是太子指使!” 二皇子皱眉:“隔墙有耳,那是你我的兄长。” 苏牧野阴沉着脸:“我已派洗砚去江南,就是要把前些日子那道卖官的折子弄弄清楚。我就不信,他们能做的干干净净!” 二皇子仍皱着眉,担忧地看着苏牧野。 苏牧野起身,在屋中徘徊,他猛地转身:“二哥,你真的甘心么?他已经开始对你下手了,以后只会变本加厉。舅舅对你的怜惜只会加速你们的矛盾,不争就是粉身碎骨!” 二皇子挥手:“克己,你不用再说,我和你说过多少次,我无意那个位子,无论大哥对我做什么,我不想要就是不想要。只盼能早日解脱。父皇他只是一时没想清楚罢了。以后这话你不要再和我说。” 苏牧野冷笑:“你不想要就不想要了,就不想想身边的人么?你的乳母、乳兄、你未来的……” 他口中“你未来的妻子”还未说出就消了音,苏牧野眸光一闪,顿了一下道:“自二嫂新婚病故后,你就决口不再允婚事,是不是早已存好不再牵扯他人的心?” 当初大婚当日二皇子妃突发恶疾,不到一刻钟就香消玉殒。此后,魏皇后每再提选妃,都被二皇子推三阻四,二皇子的婚事一直拖到了现在。 不成婚就不会有后代,这在皇家是大忌,多子多福才是皇家乐于看到的。苏牧野直到此刻才懂了二皇子的用心,什么性情寡淡,如果不是担心自己的身份牵连别人,又岂会甘愿孤独。 苏牧野心思转动,“二嫂的死是不是也有蹊跷?你告诉我!” 二皇子定定望着苏牧野:“没有!她确实自幼有心疾,你不要再多想此事。克己,你若是我知己,就该知道不勉强才是对我最大的尊重。我身边亲近的人,现在也就只有你了,这次你来,就是想和你说,日后我们……不可行从过密。” 二皇子伸手握住苏牧野,慢慢道:“你自小就有鸿鹄志,若不是当初姑父不让你走,此时的你早已成为陇西天空上的一只雄鹰,怎会困在京都这个牢笼之中。克己,我不能为你做什么了,所以你要早做打算。大哥的为人,你我都清楚,三弟又少不更事……就算为了你苏国公府和姑母,也要提前做准备。” 青年握手的温度带来坚定的力量,这力量带着十几载的手足之情融退苏牧野冷峻眉眼上的冰冷。 苏牧野心里清楚,二皇子这是正式告诉他,无意储位。以后,二皇子恐怕无法再护他周全,现在今上还在位,太子还是太子,所以他还能恣意妄为,如果等到太子继位,京都的天地一定会重新被洗牌。 他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克己,我虽不认为自己怯懦,但确实也算不战而退,对你,我心有愧疚,所以我绝不能再误你了。” 在太子和二皇子之间,苏牧野从小是站在二皇子这一边,他是二皇子的伴读,是二皇子的知己,是今上为二皇子找的“左膀右臂”。但现在,二皇子决心做逍遥皇子,留他一个人固守原地。 苏牧野心知二皇子这些年不容易,他揉揉额角,面色不虞地点头。诚如二皇子所说,他现在确实要开始筹谋。 难道转到太子门下? 一条路不通,那就再凿出一条新路,苏牧野从来不是轻易俯就的人,制定目标,谋定而后动,有人能够反手为云、覆手成雨,有人能够触底反弹,实现人生逆袭。 他为自己跟着的皇子“不务正业”而头疼欲裂,眼前不自觉就闪现出一张总是明媚向上的脸,若是二皇子能有一分那人百折不挠的进取之心,他还发愁什么? 苏牧野最后还是赶着二皇子回了宫,他硬是骑马护送二皇子到宫门口,看着二皇子进宫后才折向一世欢方向。 同一时间,叶凤媛心事重重回到东暖殿。她没有心情去看叶凤泠的“笑话”,暗中吩咐绣容摸黑去趟太医院。 不一会儿,绣容回来了。 “怎么说的?”叶凤媛仰头急切问。 绣容望着叶凤媛欲言又止,斟酌半天,最后探身附到她耳边悄声:“塞了一百两银票,开始死活不要,最后总算要了,他对我说……说……李院判给开的都是壮阳的药,多半是三殿下他……他……不太行……” 绣容说完,噗通跪下,浑身冒冷汗。 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四小姐差她去打听的是这样大的事,从她听到那个小宫侍吞吞吐吐说出来这些话时,整个人就是吓懵的状态了。 叶凤媛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她运筹帷幄几载,又担惊受怕这些时日,唯恐因贞洁没了无法嫁给三皇子,谁知道三皇子却…… “说下去!”叶凤媛低声尖叫! 绣容颤抖不止,这是皇家秘闻呐,她就是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可是她也明白自家小姐的迫切等待,“那小宫侍还说……从李院判的方子来看,只怕会有碍子嗣……而且……三皇子还不肯吃药……” 有碍子嗣? 难怪魏皇后会有那样激烈的反应,如果只是简单的壮阳,会闹地这样大么?可如果妨碍子嗣,那她和三皇子就算成亲了,如果生不出皇孙,还怎么成为人上人呢。从小,叶凤媛就知道,只有她自己走得高,父亲母亲才会喜欢她,祖母祖父才会以她为荣,她所期待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三皇子能登上那个位置的基础上。 但现在,三皇子不能生子,还谈何更进一步,一个王爷头衔到头了。叶凤媛可不想像南平王妃那样一辈子对魏皇后行礼,她要让所有人朝她行礼! 一年来她一门心思围着三皇子转,舆论里全是她和三皇子的韵事,她又如何保全声名地抽身出来呢? 不知不觉间,叶凤媛摊软到塌上,泪水鼻涕糊了满脸,绣容心里急死了,就怕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看到。 “小姐,郡主可能马上就要回来了,明天还有殿前献艺,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出岔子啊。”绣容急地要跳墙,如果四小姐撂挑子不好好献艺,回府后叶老夫人绝对不会轻饶她。 是了,还有殿前献艺。这次千秋宴就有为三皇子选妃的意思,如果她不想嫁三皇子,那么明日的献艺就是她唯一的机会! 叶凤媛望向四周,最终视线停留在一处…… 她眼前一亮,重新生出力气,垂眸思索半晌后,才在绣容的服侍下梳洗好。 等和蕙郡主回来,两人手拉手吃晚食,不提杂事,自去休息。 第95章 美人来访 第95章美人来访 八月初一,皇后魏氏千秋节。今上下旨,普天同庆,亲手撰写诏书祷文,誉皇后魏氏德荣昭昭,大姒嗣徽音。 昨夜一大碗姜汤灌下去,叶凤泠睡了个不太安稳的觉,一会儿梦到水草、一会儿梦到游蛇、一会儿又梦到一柄扇子,纷纷扰扰、让人在梦里也焦躁不安,但总算一夜酣然。 一大早,她就被东暖殿的热闹吵醒。 丫鬟、宫侍和宫婢穿梭其中,为众位小姐们梳妆打扮。一会儿这个丫鬟踩了衣裙,一会儿那位宫侍不小心碰倒乐器,还时不时传来小姐们调笑打闹的声音……这样场景极易给人一种错觉,这仿佛不是宫宴前的准备,而是西市的瓦舍勾栏。 如火如荼、热火朝天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晚上的千秋宴。 白日里,叶凤泠没有忙着梳妆打扮,她寻僻静角落,抬腿拉筋、弓身下腰,伸展全身,把身体的柔韧性调整到最佳状态。 她已经观察过,闺秀小姐们准备的献艺多集中于吹拉弹唱、琴棋书画,还有几位英武的小姐准备殿前投射。让叶凤泠奇怪的是,自昨日下午她就没见到叶凤媛,叶凤媛的屋门一直紧闭,如果不是绣容偶尔进出,她都怀疑叶凤媛是不是还在里面。 不同于叶凤媛的沉寂,叶凤锦一脸认真地跟着专门从家里带来的善舞丫鬟,在院子里一遍遍练习舞步。 院子里还有好多小姐,她们隐隐分成几个小圈子,有的来自京都勋贵世家,有的来自江南大族,每个小圈子看着不明显,也会相互调笑,但或行或坐或立站的位置却是泾渭分明,透着不言而喻的心照不宣。 京都勋贵小姐这边,有苏九歌依在廊柱上握卷品读,有苏牧妤神神秘秘摆弄戏法…… 江南大族那边,陈语涵冷淡地回怼完几位想凑上去闲话的姑娘后,身旁清净无人,她任由丫鬟帮她整理衣饰、鞋袜,一人聚精会神研究一盘残棋,自己跟自己对弈,眉头一会皱起、一会舒展,显然乐在其中。 就在大家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门口传来一句女声:“你是谁?” 东暖殿院门口出现一道洒金青色人影,这人穿教坊司裁制样式衣裙,旁边还站着一名小宫侍。 午后阳光,美人婀娜,人比花娇。 众人只见美人弱柳拂花走到叶凤泠面前行礼。原来,今日千秋宴,宫里宣了一世欢箜篌大师覃如是入宫献艺,她闻叶府三小姐也在此,特意过来拜会。 覃如是和叶凤泠寒暄的时候,院子里其他小姐,遮遮掩掩地往这边望一下又一下,还有人把小宫侍叫过去,低声问这是哪家的小姐。 待大家弄清楚覃如是身份后,知道覃如是大名的面上皆露出鄙薄,不知道的人则满脸好奇、不住打听。 教坊司的伶人,身份低贱不比普通平民,可这个伶人又是当下京都最负盛名的箜篌弹奏者,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富豪世绅,均以请得起、请得到覃如是奏鸣一曲炫耀自得。 不光如此,这个伶人身上,最令这些小姐们神往的是,她和苏国公府世子苏牧野的风流韵事。传闻秦国公府小姐秦嫣离京之后,苏世子一见覃如是如坠三千红尘之海,豪掷千金只为博佳人一笑,更有引为知音之意,苏世子是覃如是在京都扬名背后最大的依仗。 今日见到真人,大家细细品度一番,觉得也不过如此,除了纤弱一些、袅娜一些,也没什么特别,暗忖难道见惯美人的苏世子突然改了口味,开始喜欢清淡的了? 在这些关注覃如是的人中,陈语涵的神情最专注。她早就听到街头巷尾流传的苏世子博美人青睐、街头斗才的桥段,但她一直不得机会亲眼见覃如是,直到今日。 叶凤泠为避免覃如是尴尬,特意拉她进屋,又体贴地关上门窗。 “覃小姐,你也要殿前献艺么?”叶凤泠疑惑,难道千秋宴献艺又扩大范围了? 覃如是点头:“前几日,宫里去一世欢宣旨,召我入宫献箜篌之技。叶三小姐如果不嫌弃,可以叫我如是。” 叶凤泠点头笑,“那你也不要叫我叶三小姐了,我叫凤泠,你唤我阿泠就好。” 对身怀绝技之人,叶凤泠一向心生敬仰。她并不觉得一世欢的伶人身份有什么低贱的,经历生死之后,身份、地位在叶凤泠眼里一毛不值,有一技之长的人,才有底气、有尊严地活在这个世上。 只是……叶凤泠蹙眉,从没听说过宣教坊司的人来献艺,这里面只怕还有事儿。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叶凤泠决定不再追问覃如是入宫原因,两人聊起了上次选的香。 紫苏忙进忙出,为屋里闲谈两人添茶、端点心,覃如是望向叶凤泠,柔声道:“我与阿泠一见如故,前又得阿泠选香,今日来就是想问问千秋宴时,可需我帮忙?” 这话让叶凤泠一愣,她倒不惊奇覃如是突如其来的好意,人与人的缘法就是奇奇妙妙的,比如她和叶凤媛,血缘之亲却势如水火,比如她和覃如是,寥寥数语便觉面目可亲。 她欢喜起来:“如是你愿意帮我?” 覃如是唇角勾勾:“当然。” “可是你不想要那洛神的称号吗?”叶凤泠有些怀疑地问。 覃如是摇头:“我一个伶人,无论献艺多么好,那洛神的头衔也落不到我头上。再说,头衔对我也没有什么用处,如果阿泠你想要,我倒能帮你尽一份力。” 叶凤泠喜笑颜开,高兴地蹦起来,她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猛回过身抓住覃如是:“太好了!如是,我正愁伴奏难题,若能得你相助,还何须发愁?” 美目闪烁,叶凤泠的大眼睛亮如星光落水,璀璨流光,看得覃如是都微微愣住。 见叶凤泠丝毫不在意她的伶人身份,覃如是也跃跃欲试起来,两人静下心来细细计划一番,定好各种细节,一直商量到金乌西坠时。 不同于东暖殿里的热气腾腾,苏牧野早朝后先去了趟太后宫中,与三皇子一块陪着长乐长公主和太后吃午食,又走一番二皇子宫中,确定二皇子安分地待在宫里…… 等他走进千秋宴所在的朝阳宫里时,大家就看到了一个面色萎靡,苍白虚浮,耷拉着眼,眼下还有两团乌青的苏世子,他如同被女妖精吸了精似的。 殿里已经坐好的太子等人见了,都唬一跳,好笑地问:“昨日你又去哪里了?克己你怎地…如此形容?” 不光太子,旁边的秦琰、魏麟、南平王世子等人均是看笑话的神情,很少见到苏牧野如此萎靡不振的样子,以往他出现,不是打扮成风流倜傥的像花狐狸,就是走清俊隽永的高雅路线。 苏牧野默然,罕见地没有回嘴,只朝太子诸人点点头示意,就坐到了他的座位上。 他总不能说昨夜从一世欢回府后,一晚彻夜长梦。 梦中,有美一人,以云作衣、携水为履,自巫山而来,曼然行走在暗夜幽深之中,在缭绕烟云里垂目涕泗。云飘雾散后,她凝眸楚楚动人地望着自己,胴体逐渐清晰,精美绝伦的面孔越来越近,眸似秋水横波、唇如丹红点绛,还能隐约见到滚滚飘落的泪光。 明月云开,她走到自己身前,依偎入怀,菟丝草一样攀援紧拥,她美丽圣洁的身体为自己打开,任意采撷…… 一夜酣梦醒来后,他就变成了这副形容,把卷碧等人都吓了一大跳,急急地要用脂粉为他遮掩。苏牧野不喜那些油脂粘腻的感觉,拧着眉拒绝了,只简单草草装束后,就进了宫。 是以,今日从早到现在,他不停地被问昨夜去做了什么,太后和长乐长公主还要叫太医扶脉,也被苏牧野拒绝了。 一夜光怪陆离的梦,加上白天的敷衍应对,让苏牧野精疲力竭、心力交瘁。想到此,他望向另一侧闺秀小姐们的座位,看到的便是叶凤泠巧笑倩兮,还和苏九歌、苏牧妤不住闲话,好不快活。她俨然已是几个人的中心,应对自如、游刃有余的她就差在脑门上打上“我很快活”的字样了。 苏牧野心中暗生恼怒,他也知道自己有些迁怒,但还是遏制不住对叶凤泠的埋怨,他因为她沦为笑柄,她却根本不在意他,一丝眼风都没有给过他。对一个人最大的忽视不是视而不见,而是根本无“视”。 苏牧野冷目盯叶凤泠一会儿,扯过身旁宫侍,低声吩咐数句。他又坐了一小会,就起身拐到朝阳宫外。 第96章 千秋宴 第96章千秋宴 朝阳宫侧面一处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苏牧野背身负手,满脸冰霜地看着墙角盛开的几盆金菊,听到身后传来步履声,方转过头。 就见穿束腿窄袖舞衣的叶凤泠同样正经严肃仰头看他,只是双手紧张地抓紧身侧裙边。 她今日的衣服非常奇特,月白色的上衫下裙,但小衫紧紧掐着腰,腰间缝一圈褶皱,又缀细小玉润的珍珠,下裙不是一般舞衣的长裙,只堪堪到小腿处,裙子错落高低,在她行走时如绽开一朵朵白莲。裙下还穿了同色细稠长裤,在裤脚处束了腿,再配着镶珠绣彩的软底舞鞋,整个人的气韵和他梦中仙女神奇重合了起来,让苏牧野一时怔愣,有些不辨梦境还是现实。 被宫侍遮遮掩掩叫出来的叶凤泠,一路上左顾右盼,就怕被人看到,现在又见苏牧野一言不发只盯着人瞧,心里渐渐羞恼起来。 昨日惊吓一事后,她根本没做好再次和苏牧野面对面的准备,只想把这些事都抛到脑后,献艺完麻溜儿出宫。 她紧抿唇角,轻声催促:“世子,你叫我出来有何事?麻烦你快些说,我还要进去准备过会儿的献艺呢。” 闻得此言,苏牧野脸上难得地有一丝难堪,他把叶凤泠叫出来也是心头有气、一时兴起,根本没想要说什么。但狡诈机变如苏牧野,他必须给自己找到一个完美借口,眨眼功夫,他就有了主意。 他眸子幽静,漆黑,一望无底,轻轻一笑:“泠妹妹还记得檀溪寺里咱们的约定,已经是金桂满地,不知你是否已给向天歌去信?” 叶凤泠早察觉他看人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儿,但没想到他说出的话更让她不喜欢:“呵呵,世子不用担心,我已经按照世子要求给向师傅去信,但人各有志,向师傅是否愿意回来,我不能保证。” 苏牧野眉峰不动:“受人之命、忠人之事,泠妹妹既然答应为我诱回向天歌,就要言出必果。这样的推脱之词,我可不想听到第二次。不过时间上,我可以给你宽裕些,总要向天歌心甘情愿回来才好。 叶凤泠心中疑惑,听苏牧野的意思,对于向师傅,他势在必得,只是现在突然又不着急了,想要向师傅心甘情愿回来? 看着叶凤泠低头认真动脑筋的样子,苏牧野勾唇:“昨夜…你睡得可安稳?” 叶凤泠下意识地点头,又猛然顿住! 他什么意思? 一双沁水明眸泠泠闪动,布满控诉和羞恼。 叶凤泠只觉头发顷刻全部倒竖,她的脸抑制不住地红透,低眉瞪苏牧野,压低声音,“昨日的事,你不准再提!我知你想救我是好意,但为了不影响咱们两个,这事……就当没有发生过!我要去准备献艺了,答应你的事我自会尽力。” 说完,她似非常担心两人私会被人发现,细细打量四周后才急急往回走,走了几步,又扭头道:“你等会儿再进去!” 苏牧野注视着她的背影,他轻声笑:“没有发生过?呵呵……” 泠妹妹,恐怕这事不是你说了算的。 苏牧野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墨盏。” 鬼魅身影飘然落下。 “你去告诉二殿下,如果他不想错过好戏,就赶紧来朝阳宫,这里有他感兴趣的美人儿,确保他在宴席开之前进朝阳宫。”苏牧野吩咐。 墨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叶凤泠回到座位时,左右瞟瞟,见无人注意她离开过,方松了口气。 距离宴席开始还有一会儿,苏牧妤和几位小姐聊起佩香,她今日身上衣服用的熏香就是那日者者居里苏牧野和叶凤泠给她挑的,小姐们纷纷询问,她眉飞色舞地宣扬着叶凤泠在治香方面的超凡天资,把这些小姐们听得一愣又一愣,赶忙拉叶凤泠问。 焉知这正是叶凤泠梦寐以求,她打起精神细细介绍。她要借助这闺秀圈子,慢慢搭建含香馆未来的销售渠道,她坚信,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和机会打好这些人际交情的“基石”,铺开香料生意是早晚的事。 因刻意逢迎,又娓娓而谈各种香料传说、渊源和药理,叶凤泠不仅收获了一小撮“迷妹”,还把自坐一旁的陈语涵吸引得往这边挪了挪。 陈语涵知道她的性子有些孤僻,不太招同年龄女孩子们喜欢。昨日见叶凤泠不言不语的样子,还以为也和她一样,不想,现在叶凤泠能妙语连珠地讲着那些散发着美好意蕴的香料传说,引人入胜,连她这种一向不在意熏香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八面玲珑又温柔似水的美人,实在引人亲近。她甚至都想去买一些叶凤泠说得那种香粉。 陈语涵细细打量叶凤泠,她看着纤细轻盈,面目柔嫩白皙,眸如星子般璀璨含光,今日头上梳飞天髻,又穿着样式奇特的月白舞衣,素净又清朗,在人群里格外引人瞩目。 但陈语涵却从心里喜欢不起来这个人,御花园里她亲眼看到苏牧野特意去和叶凤泠说话,刚刚,她还心细地发现苏牧野和叶凤泠前后脚出了朝阳宫,后来又一前一后回来落座,太过巧合,难免让她心生警惕。 想到这里,刚刚兴起的好奇就如同退潮的海水一样,急速撤退,陈语涵也重新坐回到座位上,扭过脸,不再去理会叶凤泠那边的欢声笑语。 众人陆续入宫进殿落座,叶凤媛来的很晚,而且没有和和蕙郡主一起。 她落座的时候,闺秀这边基本都到了,她略略和众人打完招呼,就坐到叶凤泠下首,也不理叶凤泠,只嘱咐绣容抱好古筝。 待朝阳宫大殿里从寥寥数人到衣香鬓影,悠远而肃穆的钟声自宫门钟楼处传来,承平十六年的千秋宴徐徐拉开了帷幕。 后来每每有人回忆起这一场千秋宴,都说,最让人难忘的不是宫里精致美味的佳肴、也不是御赐特供的陈年佳酿,而是那精彩绝伦、让人眼花缭乱、如梦似幻的各种殿前献艺。 这一场千秋宴网罗尽人间姝色,她们用笔下游龙、掌中色彩、翩跹舞步、指尖流音、弓上弩箭……为众人带来一场色艺双享盛宴。 夜幕降临,朝阳宫里,儿臂巨烛,于殿内东西两翼一字排开,宛如两条火龙,发出耀眼辉煌,将整个大殿照得亮如白昼。殿前左右檐下,高悬乐器,伎人宫侍宫婢错落有序。殿内南楹,设大乐钟鼓。明亮的巨烛前,是一张张青玉案,案几上鎏金尊爵、窑烧玉碟,在盈盈灯火的映照之下,闪闪发光。 大殿前正中一石阶高的平台,正有一位闺秀小姐在清歌曼舞,只见她身穿羽毛绣衣,举步轻盈飘逸,如仙人翾风回雪。 案几后的众人纷纷面露赞叹之意,殿前坐在上座的帝后两人,均轻轻颔首,今上侧首对魏皇后低声轻语,魏皇后清冷的面容上漾起笑意。 坐在今上另一侧的太后看表演的间隙,招手叫苏牧妤过去,她揽过苏牧妤,生怕外孙女一会儿献艺紧张,苏牧妤却鼻孔朝天,要太后等会睁大眼睛瞧好她的戏法。 坐在闺秀小姐们一侧最上首的是昭阳公主,盛装打扮,她凤目上挑、眉目靓丽,也不理堂妹和蕙郡主,只和一侧的太子妃亲昵玩笑。 太子妃却不能像昭阳公主一样随心所欲,她在殷切照顾昭阳公主的同时,同样妥帖照应和蕙郡主,又送梅子酿、又传菜。她的举动无疑让高坐上首的三位长辈非常满意。太子妃除了到现在也没有生下皇孙外,在为人处事方面无可指摘。 如此对比,昭阳公主和和蕙郡主两个皇室贵女反而让人非常头疼,一个过于张扬恣意毫不掩饰喜恶,一个过于胆怯柔弱丝毫提不起皇家气度,若是两人的性子能匀一匀,该有多好,这是今上、太后、长乐长公主、南平王心中共同想到的话。 昭阳公主不需要献艺,和蕙郡主献艺排位第一个,很快就献完了诗作,她们两人轻松地看着别人献艺。昭阳公主看到才艺精湛的,就撇撇嘴,看到不好的,干脆目露鄙薄。 一场羽衣舞结束,宴席上响起喝彩声。 下面轮到苏府的两位小姐。 这次殿前献艺顺序早在开宴之前就已经设筹抓阄,每位闺秀以家族为名按照抽到的彩筹上写的数字按顺序上台表演,一家多名献艺者,则按长幼顺序先后上台。 表演结束后,会由请来的六位大家名师评定表演的等级,他们在册子上写下“甲、乙、丙”的点评结果,最终根据每个人得到的“甲”、“乙”、“丙”数量,选出获得“甲”最多的人为“洛神”。 见轮到苏府,叶凤泠忙放下银箸,聚精会神起来。 第97章 扎堆儿灌酒的弟弟们 第97章扎堆儿灌酒的弟弟们 叶凤泠并不知道,入宫前苏家两姐妹已经得到了长辈们的叮嘱,家族和皇家都无意再度联姻,她们不需有压力,轻松献艺即可。 只见苏九歌立在亮如白昼的大殿之上,鲜眉亮眼、柳眉弯眸,面上神情淡然轻松,一派从容地在宫侍们摆好的书案上,落笔如云烟,行云流水地用一杆斑竹管笔写下了斗大的字: “画堂深映花如绣,月好风清,渐有中秋意,瑞烟喷兽,帘幕香风透,共庆人间瑞。 银幕卷波香引穗,急管繁弦,化作人间秀,满酌玉杯,齐劝长生酒,祝寿千千岁。” 笔走游龙,一气呵成。 宫侍上前把卷轴高高抬起,供大家欣赏品度。 这几个字笔势雄奇、姿态横生,其浓淡枯湿,其断连辗转,粗细藏露皆变数无穷。 叶凤泠心中赞叹,短短几个月,苏九歌的字在气度、色和形上都有了质的飞跃和突破,让人侧目。如果说以前苏九歌写的字是势巧形密、遒劲自然,那她现在的字就称得上是铁画银钩,有飞天流转腾挪的纵逸。 随着大家看清卷轴上的字,陆续传来连声赞叹,长乐长公主更是满脸骄傲之情:“皇兄,我家九歌的字当不当的上女中笔仙?” 今上听了,抚掌大笑,魏皇后专门赐一碟果子端到苏九歌的桌子上。 苏九歌没有因长乐长公主和帝后赏识而骄纵,她镇静从容地回到座位上,这份气度让上位者们更赞赏,不住点头。 遥坐一旁的南平王世子,在世人看不到的瞬间,眸中闪动起灼热之光,他心弦轻轻荡漾,一会儿为台上女子的动作而紧张震颤,一会儿为她高洁气韵而神驰倾慕。再没有一个女子能像苏九歌一样,让他向往、心醉,她百无聊赖的一举一动、她神思恍惚的暗淡寂寥,像是无尽困顿白日里的点点光芒,点亮他心中的火光。 南平王世子注意到苏九歌状似不在意的把眸光投向他身旁的二皇子,再没往他这边移动分毫。再看身旁二皇子,忙着向三皇子解释前段时间寻到的道家丹药,常年乐呵呵的南平王世子不由心底叹气,他眉宇间轻漫过烦躁忧闷。 他就这样注视着她望向另一个方向、另一个人很多年。他知道,她也许永远不知道有一个人用同样的目光望了她很久很久。 这种凝视很短暂,稍纵即逝,这种感觉却很漫长,浮云苍狗。 苏九歌不了解皇家内部私闻,待字闺中的小姐们知道的消息,都是经过家族过滤、折射出绚烂明丽的色彩。南平王世子却清楚,二皇子丧妻后迟迟不再娶,并不是他多喜爱前一位妻子,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再往身上套一道枷锁了。 南平王世子不知道,此刻的二皇子,也倍感压抑。 不满帝后安排的二皇子拉着太子、三皇子、南平王世子大谈道家炼丹心得体会,让这几人脸上青白交加,尤其太子,惊疑不定地看着二皇子,他都怀疑这个弟弟是不是有毛病,难道是不行?今晚的宴是为谁而办,现在随便拉来一个街坊小贩,都说得出来。可这位正主儿呢,还在大谈特谈炼丹,瞅都不瞅对面含情脉脉、环肥燕瘦的闺秀们。 再看这弟弟旁边的另外一个弟弟,竟然跟着前一个一块扯,两人一杯接一杯地喝,觥筹交错间,说得全是丹药、鼎炉之类,一眼都不看高台上的献艺。 这场景让太子深深地凌乱了,不禁疑惑,是他不够博学和兼爱么,他怎么没看出来这个场合下,丹药会比女人更有意思……可能生而为太子,就是会有两个奇葩的弟弟。 不仅如此,那个有着“金樽酒仙”之称的堂弟,也跟着凑热闹扎堆儿灌酒! 太子眼皮不住跳动,他决定放弃这边的三位弟弟,没有一个正常的!他要转过身和秦琰、魏麟他们这种有着正常“兴趣观”的人玩! 不讲这边几位皇子的曲折心思,殿中众人又被高台之上的“戏法”吸引了。 穿着好多种颜色拼接而成的水田衣,憨笑可掬的苏牧妤让人往绘有松石游鱼的浅瓷盘里注满清水。 她从身上的香囊里拿出数枚莲子,举在手上朝大家示意,然后轻轻放进瓷盘清水里。 做完这些,她又不紧不慢地拿起木案一侧的一个酒壶,还煞有介事地打开壶盖,示意大家里面是温好的樱色酒酿。 众人的兴趣被吊得足足的,菜肴的香气都无法让他们把目光从高台上移走,大家看着苏牧妤小心翼翼地把酒壶里的酒浇入瓷盘。 随着樱色酒水在瓷盘里渐渐扩散,置于瓷盘底部的莲子,飘飘悠悠旋转起来,它们仿佛突然被注入了生气,它们缓慢地发芽、抽茎……最后竟然绽放出数朵鲜艳莲花。 苏牧妤摘下莲花,亲自手捧送去魏皇后案前,笑语嫣然大声念出祝寿词。 殿上传来连声吸气和惊叹。 坐在名士席位上的苏牧野眸带笑意,冲苏牧妤轻轻撇嘴。 苏牧妤则偷偷朝他翻了个大大白眼。 最后这场“瞬间种莲术”得到了魏皇后赏的一匣子御制糕点,今上还把苏牧妤招到身边,特意摸了摸她的小丫髻。 表演完的苏牧妤特意从几位皇子处绕行一圈,她左瞧瞧、右瞅瞅,把他们桌上没碰过的点心和果子一股脑儿打包了,让宫侍都端到她的案几上,长辈们和苏牧野在上面看得眼皮直抽抽。 苏家姐妹献艺结束,下面便轮到叶府的三位姑娘。 往年都只见其中两位,今年又多出了一位。不仅今上、魏皇后、太后对叶府的献艺充满了期待,甚至连下面坐着的长乐长公主、南平王夫妇等一些皇亲国戚都聚精会神地瞩目高台。 叶府最先上台的是叶凤锦,她表演的是水袖彩衣舞。 只见她彩袖盈怀,眉目传神,她本就已经及笄,加上生得高挑,又刻意温习舞步,立在高台之上,一时也光彩夺人。 伴着旁边乐伎鸣鼓奏曲,叶凤锦一时抽袖撒袖、一时扬袖旋转,只觉茜粉色罗裙缭姿飞舞,水芙色纱带曼佻腰际。 随着舞曲渐渐变缓,叶凤锦妆容妖媚的脸庞展现眼前,原本只有三分颜色的她,在脂粉浓妆作用之下,闪动神采奕奕的光芒。 她不看上座的帝后,也未扫两侧的公子闺秀,在飞快旋转数圈后,水袖猛地甩开,噙笑意、晃耳珰,叶凤锦缓缓下腰,深情凝望三皇子处。 绮袖并起,踏着细碎的舞步,她又转至三皇子的案几前,轻云曼舞、飘忽若神,婀娜生姿,最终定格在一个仙女飞天的动作停住。 一时之间,朝阳宫众人脸上神色各异,目光都停留在举着酒盏、满脸僵硬的三皇子身上。 意有所指的舞姿还不算,叶凤锦还在起身后,满面羞涩地向三皇子行礼,最终留下一个娇媚又深情的眼神后,才恋恋不舍离去。 三皇子身上的僵硬扩散到四肢百骸,他禁不住望向对面的叶凤媛,可从来娇嗔软语的心上人,只垂首孤坐,看都没看他一眼,三皇子心里一咯噔。 不提三皇子内心丰富多彩的活动,这一场意外精彩落在上位者眼里,几多揣测。 魏皇后疑惑,三儿子心心念念的不是叶府四小姐么,就是那个脸色煞白的小姐,怎么叶府的二小姐也好像满腔情意。她同严肃的太后对视一眼后,侧头在今上耳边轻言数语。 今上颔首,面上神色不变,还温和地赏叶凤锦一壶梅子酿。 不同于帝后的岿然不动,叶老夫人和王夫人惊怒交加,她们没有料到二丫头敢自作主张,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叶府姐妹失和、争嫁一夫。可直到现在,皇家也根本没有丝毫表示啊,叶老夫人痛心疾首,胸口开始疼,她捂着胸口,连声叹息。 正在殿外候场的叶凤泠,自然没有看到殿内的暗流涌动,此刻的她,全副身心都在即将而来的剑舞上。 成功还是失败,在此一役。 换上特制的舞鞋,握好手中软剑,叶凤泠又叮嘱一遍紫苏拿好手里罩着黑布的竹笼。 深深吸了口气,给紫苏留下一个安心的眼神,她昂首步入殿中。 京都众人早就听闻叶府有位从小养在京外的小姐,但大多都没见过她。叶凤泠一入场,就成为焦点,众人伸长脖子看穿着奇特衣裙的姑娘。 裙裾漫飞,玉带轻扬,身姿袅娜,体态清雅,容色丽比朝霞,气韵胜似月华的纤细美人款款步入。 她先为魏皇后念祝寿词,再直言需由专人在暗处奏乐,声音清脆、落落大方。 魏皇后闻言不以为忤,颔首表示准可。 坐在名士席位的苏牧野闻言,眸光微闪,他靠在椅上,眼神幽幽若若地,凝在高台中间女子身上。 而魏麟、二皇子、三皇子、南平王世子等人也都停下杯中酒,他们看到叶凤泠的妆扮就觉得很有意思,听到这话心里更添好奇,数道探寻目光齐齐压来,事实被看穿的可能性无数倍上升……叶凤泠开始紧张,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提起一口气,退到台侧,低眉敛目。 第98章 北方有佳人 第98章北方有佳人 只见宽大平阔的台上,光亮如华,箜篌音轻轻悠悠响起。乐声清雅似碎玉,纷纷落落,如雨如珠,众人立刻被吸引住。 女子从一侧旋入,双手各持一柄细银软剑,薄如蝉翼的剑在她的手上被注入生气,亮影翻转、银光飒然。 伴着乐声,好似能看到落日欣荣,暮色缱绻多情,一轮明月,似羞怯的少女,自光明而来,为黑夜点亮暗空。 忽人群中一阵骚动,大家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这香好像潮起一般,渐渐浓郁,有丁香的香甜,又有梨蕊的清嫩,还有白蜀锦葵的炽热……各种花香铺陈泻出,让人如坠繁花深处。 台前女子,随着箜篌空灵曲调,在纷繁花香间,似夜中精灵灵巧飘逸,一时又好似明月之下的花瓣自指尖洒落,倩影斑驳、幽若隐秘。 烟雾缭绕,弥水而生。乐声开始变得凄清,眼前仿佛徐徐铺开一片波光淼淼,氤氲雾气合着嶙峋山林、满山百花,还有汩汩流泉的形象都在女子脚下踩出,银白剑起,山林花仙倾听凉月轻吟,黯然剑落,苍树名士为顶穹玉镜浅叹。 不知不觉,众人如入人间仙境,伴随一声声惊呼,大家眼前飞入了荧荧光点,这些光点在乐声衬托下,落在殿里的暗影角落,微微闪烁。细心眼尖的人发现,那是萤光虫。 萤光虫像繁星泛光,为殿堂点染簇簇光熠,闪烁不停、微小诱人。 与此同时,又有人呀叹,原来不知何时,鼻尖的香气已不再是那百花深处,变作一股悠远绵长的檀木香,馥郁沁鼻。 正当大家沉浸在这醉人香气和迷人美景之时,箜篌音调陡然转急,台上女子长袖展扬似鹤,银剑自高处划落。 众人只觉眸子一凝,大家看见女子手臂轻扬,双剑合并,自高处旋转翻斗,指尖当真如花,仿佛一朵巨大银花于暗夜绽放,纤细的腰肢、玲珑的玉脯,飞扬起的袖子,这位月下银花女子在此徘徊而舞,她孑然一身、她自万花而生,她在月下踏步飞纵,腰间玉带飞荡,袍裾扬落,柔柔腰肢托着纤瘦身形,飞向那尊圆月。 箜篌曲声在一瞬间变得更快,女子化剑为梯,拂云向月而鸣。 雾霭婉转绕芳甸,月照花林映幽蝉。 银剑长空舞万里,玉壶流霜悲空啼。 烛火幽若、荧光点点,香气变得越来越淡,众人眼前的女子颊畔发丝轻晃,她闭着眼,忘情地旋转,腰肢一点点扭动,恬淡娴雅的模样,清竹玉兰般,格外动人。 叶凤泠舞动时,只觉四周清静无声,她不去想任何事、任何人,自己好像沧桑人世之中茕茕孑立。这种忘我感觉让她放松,使她能够全身心投入舞中。 曲调开始变慢,箜篌弹奏者的悠扬曲调随着急舞中女子变缓的舞步,载着万斛悲喜,自月中静静凝望这红尘万丈。 台上女子旋转身形,腰系博带飞扬,见她手慢慢抬起,头轻微侧顿,同时一手持剑抬高至头顶,余下一剑虚指殿外远方,当动作定格时,箜篌余音恰好收起,而那刚刚还停于殿内暗影之中的萤火虫已经飞出殿外,不见了踪影,只有丝丝余香还萦绕鼻尖。 叶凤泠额头层层细汗珠,她不敢擦拭,云鬟雾鬓、羽睫轻颤地保持着蒲苇柔韧之姿。 殿内一片静寂,下方的众人,早已看呆了。 苏牧野双目炽热,在叶凤泠舞间,他一直目不转睛地安静看着她……一眉一眼,一抬手,一转身……伴随她手中的软剑、她婀娜动人的腰肢、她飘逸清扬的鬓发,他的心也在起起伏伏。 花朝节之夜妖娆热辣的她和此刻清雅旖旎的她奇妙的交叠、重合,在他的眼前、心头翩翩起舞。 金桂满京,殿堂富贵。 而她一身清丽隽秀,站在灯火之下,这一瞬间,苏牧野仿佛听到了内心的狂跳声,这满殿的珠光金玉都比不上她的轻轻一笑。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苏牧野今日方才领略到此诗的真正含义。 众人渐渐回神,他们发出高声呼喊。 魏皇后起身喝彩,满目赞赏,在她的带动下,众人也都站起来鼓掌。 “想不到叶府还有这样一位绝妙佳人。”太子忍不住笑道。 “叶三姑娘回京路上遇到了齐光,两人貌似很熟。”听到太子的话,魏麟心中一动,补上一句。因魏麟的关系,太子见过韩齐光,并且对这位名满江南的才子很欣赏。 一旁的秦琰咂嘴回味:“上回她救嫣儿就看得出来是美人,腰肢够软,长得也好,就是身条单薄些,这样的姑娘也就看着好。” 在众人议论时,魏皇后忍不住问叶凤泠剑舞的名字。 “禀皇后,此舞名‘望月’。”叶凤泠答。 魏皇后满意,目含缱绻瞟今上一眼,笑道:“昔日,我还年轻时,曾有幸夜宿郊外,多年过去,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一夜的月,似林中美人,光彩照山林,今日看你一舞,让我又身临其境,仿佛重回多年之前,这剑舞的美,曲配得也好,香和萤火虫更是心思巧妙,难得你小小年纪,能编排出如此绝妙佳作,当赏!” 闻得魏皇后此言,今上脸上也泛起温柔,仿佛忆起年少两人月下依偎的情深,抚掌大笑起来。今上特意叫叶老夫人上前,赞扬叶府女子教养德言容功俱是京都表率。 “柔蕴英武,娇藏冰骨”——御赐的评价,当是对叶凤泠的极高评价,魏皇后亲为此舞赐名“逐月流光”。有了这评价和赐名,等众人回去反复回味今日的“逐月流光”,想到此舞中闻到的香味,定会寻找店铺购买,到时来含香馆的人,便会多了,这正是叶凤泠想要的。 叶凤泠无意间看到名士席上的苏牧野,他深邃的目光、轻勾的唇角让她不安。他眸子幽静,漆黑,一望无底,灼灼生华。叶凤泠侧过脸去,都还能感觉到他盯着她的炽热眸光。 太后也非常喜欢这支剑舞,好奇暗处奏乐的是何人,此人技法高超、曲调悠扬婉转,太后要见真人。 魏皇后、长乐长公主等人纷纷点头,大家的胃口被吊得足足的。待宫侍下去传唤后,就见一道青色身影袅袅婷婷而来。 她乌鬓高髻、柳眉淡唇,整个人清淡如月色一般。 自覃如是入场,苏牧野的眸子瞬时冷却,他状似无意地看一眼昭阳公主。 微有所感,昭阳公主抬头,刚要回一个妩媚微笑,就被苏牧野眼中的冷意刺得一愣,还不及反应,他就迅速移开目光。 昭阳公主又气又委屈,必须要给这个勾搭表哥的贱人一点颜色看看。 关怀小姑子的太子妃善解人意地在昭阳公主耳畔轻言:“湘君,男人啊,没有几个不爱偷腥、不爱俏的,关键在你要怎么去摆布。” 这话让昭阳公主心头一突,她试探问:“皇嫂,你…你觉得要如何是好呢?” 太子妃有些恨铁不成钢,她伸手戳昭阳公主额头,“你就没有一点主意?我可听说这覃如是是你向母后说起的。” “我…我就是想小小惩戒她一番,也想…也想见见她。”昭阳公主嘀咕。 太子妃讥讽:“一个伶人,堂堂公主难道还要屈尊去找她的不自在么,可别跌了你的身份。” 昭阳公主心里认同,但她无计可施,求助望向太子妃。 “覃如是是一位色艺双绝的美人,还在千秋宴上大放异彩,怎么就当不得母后一个赐婚呢?” 昭阳公主醍醐灌顶,太子妃的话说得深合她心意。对啊,可以让母后给她赐婚,把她嫁的远远的,这样表哥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一些想法,一旦出现,便像疯长的野草,在昭阳公主的心里迅速疯狂蔓延,她再也坐不住。 看到昭阳公主在魏皇后耳畔轻言,太子妃望向远处的苏牧野,低头轻笑,只是这笑仿佛沁了毒液。 未出嫁前,她也是京都勋贵圈的小姐,还记得那年花朝节,她守在琼江边上,只为把她的心意告诉心上人。但谁知,“心上人”不仅对她不屑一顾,还扭头就走…… 这事把她那颗小鹿乱撞的少女心击得粉碎。从此,她的少女梦就不见了,当然,对于始作俑者——“心上人”,她仍然念念不忘,念念不忘地希冀他永远得不到真爱。 而这“心上人”,此刻正坐在名士席上,皱眉。 苏世子,希望你一生孤苦、求而不得,太子妃心满意足地夹起案上果子。 叶凤泠和覃如是领完赏赐就退下了。 魏麟、秦琰几人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她们走下高台。太子的目光也追随着她们,突然,与二人交叠而过一道熟悉倩影撞入他眼帘——是昨日在东宫看不清脸的佳人! 太子坐直身子。 他昨日差宫侍去问,却被太子妃告知只邀请和蕙郡主来叙话。 现在,看到眼前的倩影,太子才确定她是叶府四姑娘,那个名满京都,却从未让他仔细欣赏过的叶四小姐,叶凤媛。 等等—— 他想起来了,三弟心心念念的不就是叶府四姑娘么? 太子扭头看三皇子,果然三皇子早已正襟危坐望向高台。 经过前面叶府两位姑娘的献艺,众人的品味都被拔高了一大截,对叶府第三位登台的小姐报以更高的期望,这可是才名冠京都的叶府四小姐啊。 大家看到,叶凤媛怀抱一把古筝,坐到高台之上,她今日献艺曲目是耳熟能详的《阳春白雪》。 这是一首闻名遐迩、传唱多代的古曲。 众人看到,面露淡淡忧郁之色的妙龄美女,素指轻扬,飘飘洒洒好似轻风流水的美妙曲音自她跳跃的指尖、古朴的筝尾淌出……冬去春来、大地复苏、万物向荣,一派生机勃勃,蓬勃的生机裹挟淙淙筝音,直扑面鼻、轻叩每个人的心脏。 坐在下面的太子听着耳畔佳音,看着面前似曾相识的面容,只觉心跳的越来越快,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佳人风韵,让他控制不住地攥紧酒盏,也不理一旁秦琰的劝酒声,只怔怔。 这女子剪影如此熟悉,熟悉地仿佛让他想到了曾经的年少悸动。只不过……太子怅然若失的轻叹,因为是同胞姐妹,就如此相像吗,连侧影、才艺都一脉相承…… 正当大家身心都沉醉在叶凤媛指尖的万般春色之中时,几声异样的“吱”、“砰”传来,筝音戛然而止! 众人慌忙看去,原来不知何故,古筝自案上摔下,弦断筝落,不仅中间两根筝弦断裂,筝尾更是被拦腰摔断。泛着松油墨香的名贵古筝,静静地躺在高台之上,它似远古走来的美人,暗暗幽泣,接受着众人心底的叹息和遗憾之情。 叶凤媛双目赤红,她哀婉而绝望地望向三皇子,嘴唇翕动,一串晶莹泪珠自眼角滚滚而落…… 此刻,满殿寂静,大家都被突然出现的弦断筝落弄得不知所措。 魏皇后刚和今上说完叶四小姐和三皇子的婚事,就传来了弦断之音,在她的千秋宴上发生这等不详之事,任谁都会不高兴。 因出了岔子,大家都不敢出声,只推杯换盏,很快,殿里重回酒酣面热、笙歌聒耳。 座位上的叶凤泠,不去理时不时自远处名士席上望来的灼热目光,她看到三皇子追着叶凤媛跑出大殿。 “泠姐姐,你说媛表姐的筝为什么突然掉了呢?我看宫侍明明摆的好好的,而且那是一把古琴,这么容易摔断么?”苏牧妤挪到叶凤泠身旁,小声嘀咕。 懵懂如苏牧妤,都看出来蹊跷,怕是也很难瞒得住别人,叶凤媛真是下了一步臭棋,叶凤泠皱眉,同样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 “那把筝是三表哥寻了好久才寻到的名琴,当初我想要,三表哥都不给,他还在上面偷偷刻了两个人的名字,没想到今日断了,哎——”苏牧妤唏嘘。 叶凤泠挑眉,虽然她不明白叶凤媛之举是何缘由,但她敢肯定,这一定都是叶凤媛计划好的。 她望向高台,嫁入皇家不一直是叶凤媛的夙愿么,上一世甘愿祭出亲姐的愿望,这一世怎么变了? 第99章 老眼昏花的月老 第99章老眼昏花的月老 叶凤媛不久就回到了座位上,神情安详,除了眼角还有一点点红。叶凤泠注意到,跟在身后的绣容面无人色,浑身乱战…… 可有人却不愿放过叶凤媛。 昭阳公主走到叶凤媛面前,冷笑:“叶四小姐,今日我母后千秋,大家都是绞尽脑汁贺我母后千秋万岁,只有你弦断筝落,不清楚的还以为你是故意的呢。” 叶凤媛听到奚落,也不回嘴,只楚楚可怜:“公主,我不是故意的,你这样说,我真是再没脸见人了,唔唔——” 她捂着脸开始哭…… 昭阳公主见惯叶凤媛惺惺作态、拿腔拿调,心里更觉她虚伪又难缠,还想痛骂,但她的衣袖被身后追过来的太子妃拉住了,“叶四小姐也是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意外,湘君你不要乱讲话,小心母后说你。” 太子妃美目轻轻闪烁:“叶四小姐,湘君她一向快言快语,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们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快别哭了,这么漂亮的脸蛋,就应该笑才好看,万一让别人看了,还得以为你受了多大的委屈呢。” 叶凤泠听得目光灿灿,太子妃和得一手好稀泥,温言安慰完叶凤媛,又解释清昭阳公主的不当言辞,高手啊。 一场呼之欲出的冲突就这样被消弭于无形之中,昭阳公主怏怏不乐地被太子妃扯走。 看着不断有人登台献艺,苏牧野看似专心致志地盯着高台,心其实已经飞了。他心里的小人打了好几个哈欠,呼呼大睡,除了偶尔瞟一眼叶凤泠在做什么让他稍稍有些精神,其他的表演让他觉得无趣又呆板,一点意思都没有。 这便是,一个人若是看过绝妙歌舞诗画太多,再看一般的,就如同吃遍珍馐美味,再回过头去吃寡淡百蔬,味同嚼蜡。 他同旁边的翰林学士顾世平说了一声,起身抖抖衣袍,拐到了太子、二皇子身旁坐下,用脚踢了踢秦琰的腿,示意给他让个座。 秦琰和魏麟正无聊的紧,和太子说话,太子也不搭理他们,出神地看着不知名的远处,不知道想着什么,那边二皇子和南平王世子两人不知何时离席走了,看到苏牧野过来,两人忙拉住他,想套套这些小姐们的点评情况。 谁料到,苏牧野耸耸肩,一脸莫名地表示,他根本没耐烦研究那些,就随手写了写“甲”、“乙”、“丙”…… 魏麟哭笑不得,半晌后憋出一句:“那你总知道你给她们写了什么,我只问你,你给叶府三小姐写的是什么?” 叶凤泠? 苏牧野唇一弯。年轻公子哥儿,还是一个唇红齿白、俊美风流的俏公子,这一笑显得俊俏鲜明。他脑海中想到叶凤泠故意不看他的躲闪,转了转眼神,笑道:“我凭什么告诉你们?” 秦琰哈哈大笑:“我们才不信你不记得给叶三姑娘写的评字,我看,她就是今日献艺中最鲜活灵动的美人儿。” 端着酒盏的苏牧野,借着刚刚偷懒,扬眉间恢复气度雍华,且因饮了酒的缘故,莹白如玉的面容微微发红,墨眸如水洗一般,越来越亮。 他眼中流光溢彩、光华璀璨,眉目流转之间,那股子既不羁又邪魅,还露着点孤傲的气质,让秦琰和魏麟都看得楞楞,齐齐在心底叹息:“这还是形容萎靡,若在往常……这样的皮囊,是个男子,真是浪费了。” 更何况对面坐着的连同昭阳公主在内的众闺秀小姐们,她们只觉心肝砰砰直跳,面红心热的。 苏牧野慢悠悠道:“这个嘛,我倒是记得,但是,既然我身为允公无私的评定之士,肯定不能现在告诉你们。” 一个“但是”,让人哭笑不得。 魏麟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莫非,你早就计划好了?我可知道,齐光托了你照应叶三姑娘。” 秦琰听出了点门道儿,他同韩齐光只是点头之交,不过因为魏麟常常在太子面前提及这人,也就上了心。他竖起耳朵八卦,“莫非韩齐光喜欢这一款?” 魏麟呵呵笑道:“喜欢不喜欢,我不清楚,但是两人好像私下有不少往来。” 闻得此言,苏牧野眸光闪烁,暗流涌于眼底,不过一个瞬间,这暗流又消匿无形。 “可惜了,可惜了”秦琰连声感叹。魏麟忙问何故。 就听半醉的秦琰嬉笑:“这样一位灵动美人儿,若是有懂人事的好好调教一番,定能成为人间极品,可惜落到韩齐光那根木头桩子手里,只怕以后要变成深深宅院内标准无趣的主母。” 话音一落,魏麟朗声大笑,连旁边的太子都笑起来了。 只有苏牧野噙笑把手中酒洒到绒毯上,他若有所思,起身出了朝阳宫。 夜幕沉沉,殿内宴会正在进行,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殿外院中金桂、秋菊在夜色之中泛着流华,茵茵树木暗影斑驳,鎏金灯座上高高架起盏盏红灯笼,灯火如蛇如龙,整个院子乃至皇宫都被照得亮如白昼。 一些已经献艺结束的闺秀小姐们还有公子哥们不喜殿里酒色袭人,都来到院子里透气。 宫侍、宫婢们往返于殿内院中,为公子小姐们送来美酒、茶果。 渐渐的,院中逛玩的公子和小姐越来越多,衣鬟佩佩,香气氲氲,月光和灯光映照在绸缎华饰之上,暗夜莹莹,恰是华光满路,仿若盛节如流水倾泻。 叶凤泠和苏牧妤、苏九歌来到院里,只是一个转身间,叶凤泠和苏牧妤就发现苏九歌不见了! 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消失了,好不吓人! 她俩慌慌张张回殿里找,座位上也没有苏九歌的影子,两人对视一眼,心扑通扑通狂跳。 “泠姐姐,那个,你看到我姐去哪里了么?”苏牧妤使劲咽了咽口水,满脸惊恐。 叶凤泠同样一头雾水,她瞥一眼好好地守在殿门口的苏九歌的丫鬟:苏九歌没去方便,若是方便,一般都要带着贴身丫鬟的。 两人暗中琢磨后,决定先悄悄找一找苏九歌,万一她自己在哪里溜达呢,若是不行再叫人找。 商量好后,叶凤泠就在苏牧妤的带领下,悄悄摸出了朝阳宫。 苏牧妤常入宫,对皇宫的布局门儿清,化身领路“排头兵”,她建议先去离朝阳宫不远的御花园转转,拐两个弯儿就到,若是御花园没有,再去太后宫中看看,往常苏九歌入宫也就是去这两个地方。 两人顺着阶路急行,心里打着鼓,谁都没说话,都在担心着苏九歌。 水清风凉,绿水两岸的金桂树影在夜色之中簌簌摇动,如潮水涨落。御花园里面几乎没有人影,连打扫的宫侍都跑去朝阳宫看献艺去了。 两人刚刚行至绿水旁的廊桥处,想穿桥而过时,就听到对面桥下传来人声。 前面的苏牧妤脚底一顿,叶凤泠忙拉住她,用眼神示意嘘声。两人蹑手蹑脚绕到侧桥下,隔着精致石桥、和绿水两岸丛生的芦苇,看到一男一女的影子。 “苏姑娘?迷路了?我让宫侍带你回朝阳宫。”冰凉男声传来,叶凤泠听出来了,这是二皇子。 男声结束后半天,那女子身影才动,只见影影绰绰的昏暗宫灯光下,高挑女子微垂下头,“二殿下…我有一些话想和你说…我想了很久,辗转反侧,还是想告诉你。” 是苏九歌! 同样听出苏九歌声音的苏牧妤,刚要叫,就被叶凤泠捂住了嘴:“不准叫!你想你姐羞愤欲死么?” 读懂叶凤泠眼里的警告,苏牧妤犹犹豫豫,掘了掘嘴,示意叶凤泠松手。 两人凭气静立。 “请讲”二皇子淡淡,同时挥手让不远处的宫侍往旁边后退。 “二殿下,我自知蒲柳之姿,算不上绝代佳人,但我…我…我…”苏九歌一连吭哧几个“我”,也没说下去。她的胸脯起起伏伏,尝试一鼓作气再次把话说完…… 二皇子冷漠地看着月色下满面赤红的苏九歌,他已经懂了她的意思,不想再听,忙拦道:“苏姑娘,我自拙荆故去后,并未想过再结良缘…情爱之事于我而言,不过过眼云烟……” 暗夜月色之下,冯怀信眼神清明,没有丝毫心绪起伏,他虽然不忍让这个自幼相识的女子伤心,但仍选择据实相告。 湖水涟漪静静涤荡,远处昏暗氤氲的灯火飘飘摇摇,浮光掠影把两人脸上的神情映得一清二楚,神女有梦、襄王无心…… 苏九歌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也不是爱和不爱,而是你从未想过我和你…,原来如此,果然—— 她眼神幽若,注视二皇子,一字一句:“我明白了,谢殿下解惑。” 伏身行礼后,苏九歌急急地转身离去。 立于暗影之中的二皇子,面容俊秀、眸如冰雪,一身气质冷清萧索,他如无波古井注视苏九歌离去,又叫一旁的宫侍悄悄跟着苏九歌,确认苏家小姐安然回到朝阳宫。 静立在侧桥脚下的两人,默默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异、了然,齐齐松一口气,正想在二皇子离去后开口,突然又听到一阵悉率之音。 暗淡夜色中,从对面的芦苇丛里走出来一人,气质轩昂,锦袍在夜风里微微抖动,赫然是南平王世子。 叶凤泠心中惊呼,她的运气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 要找苏九歌,没想到亲眼目睹了一场“表白”,这还不算,还看到了另一个“目击者”。 她真不知天上的月老是如何老眼昏花地安排姻缘红线的。 南平王世子并没有发现叶凤泠和苏牧妤两人,他知道苏九歌爱慕二皇子,但没想到苏九歌竟用情深到愿意直言心意。她似一株柔韧而坚挺的青莲,亭亭如植,深情又理智。只是她对二皇子的深情让他有了担忧——他是否能够融退她这腔深情呢? 沉浸于心事的南平王世子循着苏九歌的方向匆匆离去。 第100章 别叫,是我 第100章别叫,是我 充当了两场“隐形人”的叶凤泠和苏牧妤,瞧完半折子话本,四目相对。 叶凤泠确认这次是真的没有人了后,拉着苏牧妤迅速走出黑暗,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下,轻声:“牧妤,今夜所见所闻,我们最好当作没有发生过,不要对其他人讲,事关九歌表姐的闺誉和未来,你懂么?” 苏牧妤虽然平时骄纵任性又古灵精怪,但实际上十分有分寸,她也明白这事牵扯好几人,一个弄不好,就会给她的姐姐带来麻烦,忙不迭点头。 “泠姐姐,你有没有发现,跟你在一起,总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发生?”苏牧妤呆呆。 一个爆栗砸下来,“我也发现了!” “嗷——干嘛打我?”苏牧妤不满。 “因为我是你师傅,师傅教导弟子,天经地义!现在,咱们快点回朝阳宫去。”叶凤泠道。 苏牧妤嘟嘟囔囔揉着额头,领着她不识路的师傅回到朝阳宫。 刚刚石桥畔的三人均已回到院中,苏九歌正一人倚望星月,神情寂寥。 叶凤泠一把拽住想冲到苏九歌身旁的苏牧妤:“让她自己静静待会儿…” 这种时候,所有的安慰和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经历过人生悲苦的叶凤泠深有体会,有些时刻、有些心伤,只能在无人处舔舐、给那累累伤痕自愈的时间和余地。 就在叶凤泠一心扑在苏九歌身上时,没有注意到一道身影立于暗处,孤狼一般,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苏牧妤被叶凤泠管着不去烦苏九歌,倍觉无聊,她选择回殿中吃果子点心,留叶凤泠一个人在殿外溜达。 时值殿内有人进献贡品,以贺皇后千秋,鼓瑟吹萧、人声鼎沸。 叶凤泠一个晃神,就被一阵大力拉进了昏暗角落里。 叶凤泠只觉这股力道将她扯到一旁,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还轻轻捂住她的嘴,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得逞了。 等她回过神儿呜呜咽咽张口要叫时,听到一道低哑的男声:“别叫,是我。” 叶凤泠感到声音熟悉,定睛一看,是芝兰玉树一般的苏牧野。 见不是其他人,叶凤泠心落回胸腔,但心头的火星子却是叭叭作响——“你疯了么?” 当着这满园的闺秀,暗戳戳把她拽到角落里来,万一让人看到,以为她同他暗通取款可怎么办? 叶凤泠才不想同美人缠身的苏牧野多纠缠,转身就想跑。 到手的猎物岂会被放跑,苏牧野意识到叶凤泠要走,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就把将将要窜出去的叶凤泠给扯回怀里,见她挣扎要喊,一时情急就要用手再次捂嘴,可恨这个小女子身体灵活,几下就自怀里挣脱开去,手忙脚乱之间,他用力向前抓,电光火花,两人身体紧密相贴,裙袍交相摩擦—— 黑暗中,叶凤泠只觉一个微凉柔软的东西撞到了她的唇上,她呼之欲出的喊叫被吞没… 叶凤泠吓得完全傻了,两世为人,她都没有被人亲过,上一世那个有特殊嗜好的武人夫君,粗暴凶恶,留在记忆里的只有疼痛和冷漠。而现在,旁边男女说笑声、黑暗之中月光下浮动的飘荡光影,让她脑子空白了一下—— 但叶凤泠马上反应过来,口中呜咽、抬手就去推他打他。 对方好似早就知道她要作什么,她抬起的手被抓住、紧握,入目就见他俯眼,眼睫稠如密帘,幽静而专注的眸中隐有星火地盯着她,唇压着她。 苏牧野开始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档子事,但意外地亲到后,他的身体瞬间僵硬,他表情平静,心却咚咚跳得厉害。 他嘴上试着微微用力…… 苏牧野自叶凤泠生涩的反应中意识到对方似乎完全不懂亲吻——这种认知不仅没有让他冷静,反而一下点燃了他的激情,浑身的血仿佛滚烫了起来,颈间脉搏跳得厉害。 叶凤泠大脑猛轰如雷炸,她只觉四肢百骸的力气逐渐被抽离,后背窜上战栗感,腿软地站不住。 她满面血红,心中茫茫,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良久的亲吻——当他的唇离开时,两人的呼吸若有若无地错开着,叶凤泠猛地睁开双眸,她抬手又要一个巴掌扇到苏牧野脸上,只不过在堪堪落到面颊上时,手腕被对方握住了。 “又想打我?”苏牧野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叶凤泠仰头,对上苏牧野幽黑的眼,刚要说话,就见对方又一次压了上来,腰间出现一只手,使劲地箍住了她,将她推到了旁边的院墙上。 这是一个短促却带着霸道气息的吻、狂风暴雨一般席卷,让叶凤泠根本无法抗拒和左右—— 两人喘一口气,叶凤泠只觉她的后脊背被压得快要断了,她声音发抖:“苏牧野,你给我松开,你…你到底要做什么…”说着,眼眶红了。 苏牧野手抚上她面颊上的乱发,轻轻笑了:“原本想邀你月下一聊,现在看来,聊得有些深入了,嗯?” 叶凤泠咬唇,羞愤和气恼涌上,她用力要挣开,但又一次被苏牧野压制得动弹不得。 他不放开叶凤泠,但也没有继续轻薄她,只是用手指慢慢摩挲她的唇、她的脸,似乎在慢慢想着什么,又似在静静地观察她。两人距离太近,呼吸之间,气息相交,噬魂一般的感觉萦绕周身。苏牧野声音清幽: “聪敏、灵动、狡猾、乖顺、恶毒,到底哪一个是你?” 他手指钩住叶凤泠的发丝,低头轻轻亲了一下,眼睛却看着她。这般撩拨的举动,让叶凤泠的脸更红了,心中慌乱。只听对方低语:“泠妹妹,你逃不掉的。” 逃什么? 他怎么知道她就是想逃离他? 叶凤泠根本没有心情和能力去思考苏牧野此刻说的话,她用力挣脱开这个炽热的怀抱,又用手大力抹嘴唇,双目喷火,愤怒盯向他,强装镇定:“苏世子,你说的话,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不管你想什么,我现在告诉你,我什么样跟你没有一毛钱关系,而且……而且你不要觉得你救过我,知道向师傅和我的关系,就能操控我、把我当作你身边的那些水性杨花的女子,我和她们不一样,从未想过要高攀你。” 苏牧野已经从刚刚的情动中回过神来,唇角讥诮笑意一勾,慢条斯理地拂了拂他的衣袖,好整以暇地看着叶凤泠义正言辞地拒绝他。在叶凤泠用力抹嘴唇时,他眸中怒意一闪而过,只一个瞬间,就恢复了玩世不恭地风骚笑意,还恶趣味地用手指轻轻摸了摸自己的红唇,好似还在回味刚刚的那个吻。 他的动作让叶凤泠更加愤怒,她从未像今夜一样被人轻薄欺侮,这个人还是她根本无法反抗和报复的对象。她也不明白,这位苏世子为何偏偏纠缠上了她,但她清醒地知道,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甚至对她而言,可以说是噩梦般的存在。 苏国公府世子,声名狼藉又才名显赫、风流多情还出身高门,敏锐孤傲却瑕疵狡诈,这样的人,她避之不及,只有像韩齐光那样温暖光明的人才能给她一世静好的安稳。 打定主意要和对方说清楚,叶凤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在心底告诉自己,不能心急,要有步骤有计划地要离这人远远的…… 在叶凤泠故作镇定地思考时,苏牧野又饶有趣味地盯着叶凤泠瞧,看她皱眉、看她羞恼——他知道,她一定在想如何拒绝自己,这让他觉得更新奇了,还从没有女子如此绞尽脑汁“挣脱”他的怀抱,这样不遗余力又昭然若揭的拒绝,在苏牧野看来有了些欲擒故纵的趣味,虽然他也知道对方是真的不想和他多作纠缠。 “世子,”叶凤泠冷静下来了,她面无表情地看向苏牧野,思考如何劝服对方放过她。 “嗯?”尾音轻挑,苏牧野身子前倾,似乎要听清叶凤泠的低语。 这个动作逼得叶凤泠迅速后退,“我们得好好谈谈——” “这不正在谈着呢么?”苏牧野眉眼弯弯。 “我…我并没有嫁入高门的心,也没有玩闹嬉笑感情的想法,是以,咱们并不合适,我这样平庸的人,配不上苏世子这样的人间明月,还望世子能高抬贵手,放过我——”叶凤泠目光恳切。 “我想…你可能自谦了,泠妹妹怎么能与平庸二字相关呢,又懂香又善书,一身剑舞出神入化,人还生的袅娜璀璨,似一颗明珠般…” 见苏牧野大有一副侃侃而谈的意思,叶凤泠脑壳疼痛,心底燥意更甚,她打断对方:“世子,实话说,你如何才能放过我?” “泠妹妹这话说得让人好生伤心,怎么是我放过你,明明是你不放过我,让我朝思暮想。”苏牧野的话暧暧昧昧。 深呼一口气,叶凤泠深谙敌不动我不动的把戏,没想到她都直言了,对方还能如此胡搅蛮缠。她不再客气,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苏牧野,我不喜欢你,也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只求你不要纠缠我,咱俩不是一路人。” 后来说的几个字,声音颤抖,仔细看去,不难发现叶凤泠的手在发抖,只因她感受到,苏牧野脸上的笑正逐渐变得冷冽。 “呵,泠妹妹觉得和我不是一路人,那和谁是一类人呢?——莫非是二皇子…还是我的那位韩表哥?”苏牧野猛地伸出一只手,拦在叶凤泠身侧,把她逼到了角落最深处,用他的身体挡住了头顶的明月。 叶凤泠侧过头,垂眸,“和别人没有关系……” “不知,如果韩表哥知道了他眼前的叶府三小姐曾经风餐露宿和市井商贾混作一团,又在翠云楼里衣衫不整地跳舞给爷们儿们取乐后,是否还会觉得叶府三小姐冰清玉洁、温婉可人——堪为佳配?”苏牧野脸上依旧带笑,但此刻的他俨然是笑里藏刀的笑面虎,说出了叶凤泠最不想让韩齐光看到的自己。 叶凤泠的心缩作一团,她垂下眼眸。 “你都知道了?”叶凤泠轻声问。 “稍微打听一下,就都清楚了。”苏牧野轻轻道。 过了许久、又好似一瞬之间。 苏牧野轻轻抚上叶凤泠的脸,他温柔低语:“泠妹妹,你若乖乖的,韩表哥自然永远不会知道这些的。” 叶凤泠咬着唇,发现她对苏牧野的威胁毫无反抗之力,如果硬碰硬肯定是她吃亏,“你想如何?”怯怯的声音,示敌以弱可能是一条出路。 头顶传来对方低沉的笑声。 “日后,我若约泠妹妹,还望泠妹妹不要拒绝我才好。我若给泠妹妹递花笺,泠妹妹也要回我才好。”他见叶凤泠抬头略微诧异的表情,轻笑:“若是泠妹妹主动邀约,我更是欣喜若狂。” 叶凤泠留心四周,见无人,方微微放下心,她踟蹰不已,思忖答应这个后会带给她的麻烦有多少:“若是正常邀约,我定不会推辞,若是其他…我不能答应你。” “放心,不会怎样你的——”苏牧野语调轻松。 叶凤泠还在垂死挣扎:“若我单独一人,估计很多时候不方便赴约……” “不会让你为难。”他话说得模棱两可,并不吐露是单纯叶凤泠以为的男女约会,还是其他什么邀约。 叶凤泠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想这人真是狡诈难缠,此刻只得先答应下来,以后再作筹谋。 似是窥见了叶凤泠心中所想,苏牧野温声:“泠妹妹要是到时候偷奸耍滑找借口不来,不要怪我把泠妹妹的丰功伟绩散布出去。” 卑鄙!叶凤泠咬着后槽牙暗道。 叶凤泠强压着不满,只一派冷漠,和苏牧野达成暂时的“约定”后,作势就要走,却听苏牧野在身后悠然道:“你就不想知道我给你打了什么评判?” 走了两步的叶凤泠,回过头俏皮微笑:“早晚会知道,何必多此一问?” …… 第101章 “洛神”和赐婚 第101章“洛神”和赐婚 黑暗处,跌跌撞撞,陈语涵眼中落泪,终是走了。 因不喜大殿酒气冲天,出来透气的陈语涵,厌烦不断上前搭讪的公子们,拐到了这个角落处,却意外地见到苏世子真正动情的样子。 她一直以为苏牧野风流多情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真正动过心,但是今天她才发现,不是他不动心,而是他动心的人从不是她。 他甚至都没有给她表白的机会。 苏牧野对叶凤泠动心了,陈语涵在眉目之间读懂,那表情、那语句,无一不表示着。 有些人明明早在十数年前相识,却无缘动情;有些人才见过几面啊,就念念不忘。 这些年来,她念念不忘,对方却已红线另系。 陈语涵望了望天上月,只觉情何以堪:她感动了自己,固执地苦守闺中。她父母亲人都以为她终于想通了接受和皇室的联姻,其实不知她一直以来的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与苏牧野说话。 来之前,她满心鼓舞、振奋,她坚信凭她的才貌家世,总能让苏牧野对她产生绮念。 她唯独没有想到,他眼里心里已经住了人,不是昭阳公主、不是覃如是、不是她,是一个她听都没听过的名字。她内心发空,只觉喘不上气来。 日后,她该怎么办呀? 就在陈语涵独自崩溃时,叶凤泠已回到大殿座位上。 此刻的千秋宴接近尾声,众人陆陆续续回到座位。关于“洛神”称号花落哪位小姐,帝后没让交头接耳的大家等待太久。 待宫侍把名士品评结果统计整理好后,魏皇后就宣布,摘得千秋宴献艺“洛神”美誉的是,叶府那位刚刚回京不久的三小姐,叶凤泠。 这个结果既意外又不意外,论舞技,叶凤泠不算最拔尖儿的,但她胜在有箜篌大师助力,光是配曲就让众人赞叹,再加上美轮美奂的视觉盛宴,得到几位名士的一致品评“甲”等不足为奇。 “这叶三小姐竟真这样厉害?” “还以为今年会是叶四小姐摘得洛神称号呢。” 各位小姐们失落后,念起叶凤泠的谦逊,也多默默服气。这样不骄纵还不是太有名气的人作“洛神”,总好过那些一直立在京都闺秀“塔尖”的人。 于是,承平十六年的千秋宴,在众人皆比较满意的氛围中结束了。 接下来,就是众人期待的赐婚环节。旨意纷至沓来,被送往各个府宅。 八月初二,赐婚辅国公世子、刑部侍郎二女,择日成婚,钦此。 八月初二,赐婚奉恩将军三子、崮山公主嫡长孙女,择日成婚,钦此。 八月初三,赐婚御史大夫嫡幼子、翰林院学士陈炳长女,择日成婚,钦此。 …… 叶府望眼欲穿等到宫里再无宣旨,也没有等来赐婚三皇子和叶凤媛的圣旨。 长辈们大失所望,但他们仍然自我安慰,好在众多赐婚旨意之中,并没有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婚配。 就在大家懊恼叶凤媛的婚事时,传来了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有一道由宫侍送往一世欢宣读的赐婚圣旨。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叶凤泠正在叶府大房为王夫人调香煮茶。丫鬟进来禀告给王夫人。 “什么?竟有这样的旨意?”王夫人意外。 “是的,现在整个京都已经传遍了,说是魏皇后感念一世欢艺伎人覃氏千秋宴前一曲贺寿,特赐婚交州刺史做贵妾,责令于近日成婚。”丫鬟道。 叶凤泠禁不住停下手中的挑香动作,心里咯噔一声。 交州刺史!这个官职名称又一次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上一世,她嫁的就是这个人,那个有特殊嗜好的武人,同时边关有妻有子的实权官员。 叶凤泠没有想到,这一世,她躲过了相同的命运倾轧,但却有另一个人被赐婚给那人,还是帮过她的覃如是。她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不显,见王夫人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失态。 那边王夫人还在问丫鬟:“一世欢什么反应?苏世子那边有说什么?” “旨意一出,满京哗然,街头巷尾全在议论,倒是没听说苏府那边有什么反应。”丫鬟道。 叶凤泠调好香,坐在廊下亲自煮茶,看护炉火、摇扇送风。她的位置正好处于窗口柳条疏影下,与屋中王夫人跪坐相对。 王夫人同丫鬟说话的时候,一直关注着叶凤泠。她抬目向窗外望去,就见到廊下阳光铺满地板,梳着斜云髻的年少小姐跪坐在塌上,手上羽扇轻晃,侧脸莹白如冷玉。 王夫人心中感叹,叶老夫人还兀自围着叶凤媛转,却没注意到叶家这块真正的璞玉。叶凤泠虽然年少,但姿容美艳,一双明眸勾魂摄魄,等到及笄后只怕门槛都会被提亲的人踏破。 在王夫人看来,叶凤媛虽然贤孝,但心性不够坚忍,待人过于苛责,心气儿又太高,这样的人多夭易折,就算嫁入高门,也难处理好各方关系。 相反叶凤泠这种处惊不变、张弛有度、能强能弱的圆滑性子,才是能成大事的人。而且,她还懂香、会治香,千秋宴上的“逐月流光”就是评价她综合能力最好的证明。 王夫人心里有了主意,她挥手让丫鬟下去,又叫叶凤泠进来。 叶凤泠为王夫人斟完茶,方跪坐好。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王夫人始终没有说话,她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叶凤泠。 叶凤泠咬唇,却同样没有变换动作,依旧垂首跪坐。 “三丫头,你可知道,我一直很欣赏你。”王夫人终于开口。 叶凤泠抬起玉雪般面颊,微微笑:“我知道,所以我才会来为伯母调香煮茶。别人可喝不到我煮的茶呢。” 俏皮的语气让沉寂气息烟消云散。叶凤泠歪头:“我也欣赏伯母,想向伯母一样,立于内宅不败之地。” 王夫人眼里笑意更浓,她果然没有看错,“内宅里并没有不败之地,这个词太绝对。能让我们女子处于不败顶峰的,永远都只能是我们自己。” 叶凤泠一怔,复而嫣然一笑。 “魏皇后赐婚一世欢覃如是这事,讲讲你的想法。”王夫人又道。 叶凤泠略一思索,眼睛瞬间明亮如秋水:“这道赐婚旨意乍一看只是普普通通的把京都名伶嫁给边关将领,实际上可能同宫里的昭阳公主有关……” 她顿住,不知是否还要继续说下去。 “继续说下去,在这里你可以放心大胆讲出你的想法。”王夫人鼓励道。 “其实,早在南平王府郊外庄子狩猎时,我就发现昭阳公主对苏世子用情颇深。千秋宴当日,覃如是和我交谈时,也提到她是突然得到宫里宣召,只怕她的入宫都是昭阳公主一手安排。先召入宫献艺、再赐婚远嫁,不仅解决了苏世子和名伶的风流韵事,还让苏世子和覃如是无法拒绝。”叶凤泠侃侃而谈。 王夫人颔首,她望向叶凤泠的目光更满意了些:“还有呢?” 叶凤泠愣了,还有? 王夫人啜了口茶,方道:“交州刺史这个官职你可能不了解。交州地处边陲蛮荒地带,却物资丰富,传言交州一年官、雪花十万两。交州刺史是负责边防兵力军事的将领。在任的安南都护节度使已经到了乞骸骨的年龄,按照惯例,不出两年,交州刺史就会升为安南都护节度使。可以说,交州刺史是实打实的实权油差,非皇家心腹之臣不能坐。” 王夫人见叶凤泠听得认真,心中暗暗点头,“这个赐婚,看似是昭阳公主一时兴起之意,其实很可能正中上位者们的筹谋布局,因为无论任何世家女嫁过去,皇家都不会安心。而若不赐婚,又不能慰交州刺史的‘忠君之心’。” 原来如此,叶凤泠心里暗叹,那上一世的她,岂不是也成为了上位者们手里的“棋子”。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出嫁,叶凤媛的作用顶多算是推波助澜,同得家族宠爱的世家女相比,她一个养在外面、无名无宠的贵女,是嫁过去的最好选择。 叶凤泠为上一世的她哀悼,更为上位者们的翻云覆雨而心惊。王夫人的话为她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满是错综复杂的权钱关系,充满危险,亦充满机遇。 一时寂静,只闻得廊下水沸声如煮雨沙沙。 “我欣赏你的心性,所以才会告诉你这些。我们生而为女子,注定无法像那些男子一样有主宰自我命运的自由,但如果你以为我们只能困于内宅之中,眼光未免就窄了。天长日久下去,心性也就低了。”王夫人眼望叶凤泠发旋,温声道。 叶凤泠心如被钟撞,她郑重给王夫人磕了个头,“伯母,听您的一番话,我才终于理解了巾帼不让须眉的含义。以前我以为能做个称职的内宅妇人就够了,现在看来还是我目光短浅了,只有放眼国朝,才有在内宅举重若轻、驾轻就熟的底气和远见。” 闻得此言,王夫人大笑:“我果然没看错你,有比干的心窍,稍加点拨,就玲珑剔透。” 王夫人的话让叶凤泠噗嗤一笑,心中微喜,她感觉和王夫人的关系更加亲近了。 但一想到覃如是的婚事,她的思绪就飘远了。她思忖是否要告诉覃如是交州刺史有特殊嗜好的事实。覃如是帮过她,又是她真心欣赏的人,如果不告诉,她定然良心难安。 第102章 凛凛之光 第102章凛凛之光 就在叶凤泠为说还是不说愁肠九回之时,被叶凤泠想着的覃如是,面前摆着个掐丝包银边木盒。 她目露疑惑看向案几对面的苏牧野,对方脸上无嬉笑之意,示意她打开木盒。 木盒里是一摞纸契和银票。 “这是?”覃如是盖上盒盖,不解。 苏牧野微笑,“如是,宫里的赐婚你是为我所累。这里面有三千两银票,还有苏州、钱塘几处地契、房契,我已差人置办路引和身份文书,你今晚就带着这些东西去江南,一切都被打点好了,可保你一世安稳。” 覃如是听了,不敢置信,身子微微有些抖,“世子是觉得我无用了么?” 苏牧野伸手越过案几,抚上覃如是置于膝上的手,“你想多了。我从未觉得你无用,正如我从未把你看作一件物什。只是…交州山长水远,你这一嫁,如果委屈,我心难安。” “这样的话,我更不能走。如果我走了,世子你第一个就脱不了干系。如是曾立下誓言,此生都是世子的人,报世子知遇之恩。嫁给谁不重要,只要对方对世子有用,如是愿鞠躬尽瘁。”覃如是抬头,深情望向苏牧野,眼角热泪,汩汩流出。 苏牧野无奈叹气,起身绕过案几,坐到覃如是身旁,他轻轻揽过覃如是,“你这样,我如何放心的下。” 覃如是依偎进苏牧野怀里,这是第一次苏世子愿意同她有身体接触,简直像梦一般。她激动地浑身战栗,无限珍惜这奢侈的温情时光,但她亦无怨无悔。自从苏世子在街上救下她,让她不用遭受豪绅凌辱,又懂她曲中意、解她弦上情,她就许下心愿——今生今世,他是她的唯一,为了他,让她去死都可以。 现在,只是嫁去交州而已,只要能为他所用,她就算是永远陪伴在苏世子的身边。 “世子,如是一介伶人,身份低微、命如草芥,但也是知恩图报的人,能为世子做事,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她露出哀婉而苍白的笑,不待苏牧野反应出声,起身抱起墙角的箜篌,“出嫁之日只怕就在眼前,让如是再为世子奏鸣佳曲,还望世子日后能忆曲思人,不要忘了如是。” 话毕,箜篌音起,轻风流水乐声从跳跃的指尖缓缓流出,嘈嘈切切、如珍珠落玉盘。 覃如是一双眸子迷蒙起雾,如同烟笼秋水,眼波流转,含着无限深情…… 就在两人都沉浸在曲调情浓中时,屋门被叩响。 “覃姑娘,外面有一位自称是你好友的姑娘要见你。”丫鬟道。 覃如是同苏牧野对视一眼。 “我去屏风后。”说完,苏牧野起身拿起案几上他用过的茶盏,拐到屋里的屏风后面。 覃如是让丫鬟把人请进来。 很快,门外就传来脚步声,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位身着帏帽的窈窕女子。 窈窕女子进屋后见只有覃如是一人,解开头顶帏帽,露出了眉心微蹙的莹白玉肤。 “阿泠?”覃如是轻呼。 她原本还奇怪,自己何时有了好友,没想到是叶三小姐。 叶凤泠其实也是临时起意,她自王夫人处听到覃如是被赐婚的消息后,心里总是不安,干脆跟王夫人要了辆马车,匆匆赶来一世欢。 “你?怎么如此行色匆匆。”覃如是忙为叶凤泠倒茶。 叶凤泠却没有心情品茶,她皱眉半晌,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忽然上前握住覃如是的手,“如是,要不你跑,跑的越远越好。” 她不待覃如是发问,急急道:“我听说了你被赐婚的事,交州那样遥远的地方,你真的要嫁过去么?而且,而且我还听说那位交州刺史不仅正妻善妒,他本人也有特殊嗜好,他…他喜欢在行房事时抽打鞭挞女人……这样的人,实在不能算是良配。” 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完,叶凤泠才觉松了口气,这几句话反反复复在她心里徘徊,搅得她坐立不安。 叶凤泠仔细观察覃如是的表情。 覃如是先是震惊、再是了然、最后动容。 叶凤泠眼里的担心一目了然,额角还有因为着急生的晶莹汗珠…… 覃如是拉叶凤泠坐下,又把茶盏推给叶凤泠,方道:“阿泠,我真没想到,你是来和我说这事。无论我作何选择,你的这份真情都让我感动,亲姐妹也不过如此。我还一直埋怨上苍没有给我一个妹妹,没想到,其实眼前就有一个。你不要急,交州刺史有…那样嗜好的事是谁和你说的?” 叶凤泠卡了壳,心道,完了,忘了现在的她根本不认识交州刺史。 好在她反应快,脑筋转一转,就道:“是我大伯母告诉我的,就是出自太师府的大伯母。她对朝堂内宅家长里短这些烂熟于心,说的一定不会假。况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次的赐婚摆明了是针对你,如是,你难道……真的要嫁过去做妾?” 叶凤泠望着覃如是没有一丝波动的神情,心渐渐沉了下去。 “回头如果有机会替我谢谢王夫人。可无论交州刺史内宅情况如何,我都是要嫁过去的。”覃如是道。 “为什么?”叶凤泠不解,上一世她被嫁过去,是无奈,更是懵懂无知,倘若有人提前告诉她这些,她一定不甘心嫁的,但为什么覃如是能心如止水、都不觉得勉强? 心思翻转,她想到了一些别的,“难道因为苏世子?如是,你是不是觉得如果不嫁,昭阳公主就会继续找你的麻烦,你不想让苏牧野为难。为了他,你甘心以身饲虎。” 覃如是怔愣一下,她没想到叶凤泠直中靶心,更没想到她知道昭阳公主的事,只是,覃如是不自觉往背后屏风瞟了瞟…… 叶凤泠却满心愤懑,没有注意到覃如是的不自然,她站起来,手无意识地抚摸耳下玉珰,猛地回过头:“如是,你知道么,这场赐婚,从头到尾就是一场交易,或者说你只是其中的一个牺牲品。交州刺史需要一个皇家赏赐的贵妾以显示皇家对他的器重,皇家需要厚赐以安抚忠臣。双方各取所需,没有人关心你是否幸福,甚至你的死活。你嫁过去,根本就是羊入虎口,一旦到了交州,你无依无靠、举目无亲,定会举步维艰!” 叶凤泠的话字字诛心,却依旧没有让覃如是动摇分毫。她点头:“阿泠,你说得我都懂。” “你就愿意为了苏牧野那个纨绔做到这种地步?”叶凤泠胸脯剧烈起伏,她想不到,看着柔柔弱弱的覃如是,会像一头蛮牛。 覃如是垂眸,轻声道:“我知你好意,也明白其中险恶,但我心意已决。阿泠,其实我更想问,你今日为何会来一世欢,虽然千秋宴上我助你夺得洛神称号,但你我相交不久,你为何为了我这样一个伶人,在府里探听消息、又费尽口舌来劝我不要以身试险。你…你当真丝毫不介意我的身份可能会给你招来闲言碎语么?” 叶凤泠愣住,覃如是问的问题还真没被她当作问题过。虽然知道伶人地位低微,但上一世她没有接触过,这一世遇到的是覃如是这样一位箜篌大师,她始终用平等、友善的目光欣赏覃如是,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举动并不符合京都贵女的教养。 叶凤泠禁不住在心底问自己,为什么她会不鄙薄覃如是,相反还苦哈哈地跑来劝对方。 过了好半晌,叶凤泠才笑了。 她扬起明眸,露出明媚笑脸,“你觉得身份这个东西重要么?我不是在京都长大的,在我们苏北,能下水捞的上来泥鳅、会做精致糍粑的人,就会受到大家喜欢和尊重。从我回到京都,时时刻刻都有人在提醒我,身为伯爵府的小姐,一言一行都代表伯爵府的门面,在外要姐妹其利断金。可回到府里,却无人理会我是否会因不适应而做噩梦,也没有人问过我喜不喜欢吃京都的米和水。亲情、身份、地位,看似冠冕堂皇,但若无所依仗,实则就是海市蜃楼、镜花水月。” 叶凤泠眨眨眼,“如是难道觉得自己比不上那些装腔作势小姐们?她们包括我在内的头顶,有贵女头衔。这本来是一个骄傲的词,因为我们的先辈为它受过伤、流过血,甚至付出了性命,这些头衔和身份代表着功勋、代表着岁月的沉淀,是一份自先辈手上传下来的礼物,结果却被很多人看作了加冕和权杖,乃至护盾,有了它们好像就真的浑身上下金光闪闪了。殊不知,只有能够凭借自己双手赚来的才是真正的桂冠。而你,多载艰辛方成今日箜篌之技,比起那些有名无实、毫无建树的侯门贵女们,更值得被尊敬、被善待。” 覃如是直直盯着叶凤泠说不出话来,她只觉此刻眼前的叶凤泠,不似平日明媚娇柔,更像一柄利刃,浑身闪动着看透世事的凛凛之光,引人心折。 秋日的傍晚,霞光如缎,一世欢外的街上响起归家掮客们的脚步声。 叶凤泠长叹一声,“我尊重你的选择。我只是觉得……如是你有天下无双的箜篌技艺,天下之大,处处可为家,何必要陷于庭宅之内。” 她心灰意冷,见天色已晚,忙重新戴上帏帽回府。 送走叶凤泠的覃如是回到房间里,脚步匆匆拐到屏风后面,早已空无一人,只是屏风后面的地板上有一小撮碎瓷茬…… 第103章 迷魂汤美人计 第103章迷魂汤美人计 从一世欢出来,叶凤泠又去了趟含香馆。 果如她所料,从千秋宴结束,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官门人家打听“逐月流光”所用的香粉。褚亮按照叶凤泠吩咐,没有卖“逐月流光”所用的两种香粉,相反,对外只说供应上市还需要时日。 这种营销手段其实是叶凤泠在苏北试验过的,预先取之,必先与之——若想获得更多的关注和需求,须先吊足对方胃口,也可以叫抛砖引玉、投砾引珠。 仅仅几日,“逐月流光”舞的效应还没有被发酵完全,等到她被作画成册时,才是“洛神”名头打得最响的时刻,那个时候再推出“逐月流光”香粉,势必能收割最大的收益。 布置好一切后,叶凤泠心满意足地登上了回府的马车。她低头在车里细细盘算,不察一声“咚”的声音响起,马车颠簸。 “鲁管事?”叶凤泠轻声唤。 渐渐恢复平稳行驶后,鲁管事依旧没回话。叶凤泠觉得奇怪,手刚伸到车帘处,就被外面同时伸进来的一只玉手握住。 眨眼之间,车帘被掀开,一个人 影跳了进来。 叶凤泠瞪大眼睛,却没有发出声音,只因她认出了眼前人,苏牧野。 就见苏牧野自来熟地盘膝坐在马车软垫上,一双桃花眼灿灿望来,咧嘴露出洁白牙齿,“我来送阿泠回府。” 叶凤泠惊地微微张开嘴,她质问地话就卡在了口边,要问什么呢? 问为何要突袭她的马车?问谁同意他叫她阿泠了? 苏牧野仿佛没有看到叶凤泠蹙起的弯眉,他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油纸包,慢悠悠打开,露出里面的白色点心。 粉粉白白的糯米糕,香气扑鼻,清甜的气味瞬间飘满马车。 叶凤泠看到苏牧野用骨节细长的玉手轻轻捻起一块,慢慢放到嘴里,又慢慢咽下…… 她咽了咽口水。 “这是牧妤最喜欢的粉蒸糯米荔枝糕,噢,千秋宴上的粉蒸糯米荔樱酪你吃过,一个御厨做的。”苏牧野好心地解释。 叶凤泠依旧不说话,她偏过头不看面前的人,却突然感到手里一热,低头看去,苏牧野手上的油纸包被塞进她手里。 一阵温热自掌心传至胸口。 见她怔愣愣地望着,苏牧野勾唇,“已经过了晚食的时间,你不饿么?还是说,一世欢一行,气都气饱了?” 额……嗯? 叶凤泠只觉脊背汗毛竖立! “你跟踪我?”她低喝。 “我没有那么闲,不过恰好听到了某人热心肠地劝如是不要嫁,又好巧不巧地听到某人问如是是不是因为京都某个纨绔才不愿逃走。”苏牧野眨眼。 叶凤泠:…… 鉴于每次遇到苏牧野,她的运气都跌至谷底,或者说是因为运气先跌至谷底,才会撞上苏牧野,叶凤泠已经没有力气追问他是如何“恰好”和“好巧不巧”的了。 她煞白着一张脸,冷冷问:“世子专门上我马车,肯定不是为了单单告诉我这些,你要做什么,直接说。” 在苏牧野沉默的时候,叶凤泠脑子里已经闪过无数种可能,她甚至开始担心自己还能否平安回到叶府。 谁知,对方只轻抬下巴,“你不尝尝吗?凉了就不好吃了,等你吃完咱们再说。” 叶凤泠不得不拿起粉蒸糯米糕,尝了一口,出奇地清甜美味,不知不觉,她就吃完了一块……又一块…… 等她反应过来时,手里的油纸包已经空了…… 叶凤泠低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空空如也的一张油纸,内心:…… 耳畔传来几声轻笑,她还没来得及脸红,眼前又出现了一个式样精巧的皮水囊。 见叶凤泠垂着头不接水囊,苏牧野不得不道:“新的,没人喝过。” 叶凤泠抬头剜他一眼,接过水囊喝了。 等叶凤泠吃饱喝足后,苏牧野才挽着双手,道:“谁告诉你这场赐婚是一场交易的?” 叶凤泠已经震惊到接近麻木了,所以她非常淡定地回答:“自己想的。” 苏牧野笑了笑,“交州刺史有床榻上特殊嗜好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大伯母告诉我的。”叶凤泠直视对方道。 苏牧野又笑了,这次嘴角的弧度稍微大了些,表示他是真的有点儿欢喜了,“交州刺史路峰,浙东台州人,承平二年因家贫入伍,历经陪戎副尉、御侮校尉、游击将军、交州刺史,他只在承平十年因圣召一个人回京都复命过,从未参加过任何宴席,他的内宅事,京都里知道的人不超过三个,请问王夫人是从何得知的?” 叶凤泠抿唇不语,她在想咬死这一说法是否可行。 苏牧野扫了一眼叶凤泠,又开口道:“刚刚墨盏特意跑了趟叶府,确认申时三刻王夫人得知宫里赐婚覃如是,当时阿泠正在叶府大房。申时六刻阿泠从王夫人处要了辆马车出门,酉时左右到一世欢。这期间阿泠没有见过其他人,王夫人不会知道路峰床榻上喜好,那么说明在得知赐婚消息之前,阿泠就已经知道路峰内宅之事了!” 叶凤泠闻言,双瞳不禁瞪如铜铃,她看向苏牧野,对方挑了挑眉,意思是你没有猜错,叶府里有我的眼线。 叶凤泠倒吸一口凉气,她猜到苏牧野是一只狡诈的狐狸,但没想到他虎视眈眈,连叶府里都安插进了眼线。 “阿泠最好跟我说实话,我的耐心有限,在我面前玩花样对你没有好处。”苏牧野收起笑容,眯了眯眼睛。 叶凤泠垂在两侧的手已经把她大腿周围的裙角抓出了深深的皱纹,她知道貌似除了据实相告,已经无路可走了,可是就算她说实话,对方会信么? 她是重生之人,上一世嫁给了路峰,所以她了解路峰内宅的事? 这话光想想,她都觉得奇诡。 不,肯定不能据实相告。 这种时候除了剑走偏锋,根本没有其他办法。 叶凤泠抬头眨了眨眼睛,刚要开口,苏牧野又道:“阿泠,美丽于女子而言,是好事,示弱于美丽的女子而言,更是利器,但在我面前,你要学着收起你的示弱。” 叶凤泠又被噎了一下,可她不气馁,自嘲地笑了笑:“世子可是高看我了,我一个从苏北来的小丫头,哪里知道示弱不示弱的,更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 “你手段如何,你我心知肚明,阿泠不必自谦。”苏牧野道。 叶凤泠心里已经将苏牧野这头黑心狐狸骂了个半死,“这事确实不是我大伯母告诉我的,如是面前,我撒谎了,实则是因这事说来话长。”叶凤泠深知最高明的撒谎是虚虚实实,真假皆有。 “我院里婆子的女儿同四妹妹身边大丫鬟的妹妹交好,无意间听到四妹妹身边大丫鬟跟她妹妹说,四妹妹想撺掇我父亲把我嫁出去。嫁的就是这交州刺史路峰。我院里婆子的女儿听说后,赶忙告诉了我,我才又命她偷偷去打听,这才知道交州刺史实在不是良配,他的内宅不仅有善妒的正妻,还有一屋子忍受的了他特殊嗜好的小妾。” 叶凤泠只觉整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她紧盯苏牧野,目光不落下风,以示坦荡。 只见苏牧野垂着眼眸,半晌不言语,道:“你婆子的女儿叫什么?” “小花。”叶凤泠乖乖道。 “叶凤媛她丫鬟的妹妹叫什么?”苏牧野问。 “我不知道,只知道是绣屏的妹妹。”叶凤泠撇撇嘴。 苏牧野又笑了起来,他道:“我会让墨盏去核实,如果阿泠说得是实话,自是无碍,如果你又扯谎……” 叶凤泠忙抬起手,“让我不得好死!” “阿泠满身才华,不要动不动就提死字。何况你这样倾城倾国的美人,死了岂不是太可惜?”苏牧野又开始不正经起来。 叶凤泠面上呵呵,心里暗道,她若是稍微不清醒就要被眼前的人面桃花狐狸脸给迷了去,这人又开始给自己灌迷魂汤呢,不知道多少女子着过他的道。 苏牧野此刻说话的语气,简直算得上是挑逗,明明白白暗示,她如此貌美,可以持美行凶。 虽然刚刚过去不久的一吻让叶凤泠升起一丝迷茫,她不解难道苏牧野喜欢她?但现在看着对方步步设陷的问话,冷静如叶凤泠,放下心来,她决不相信自己有本事能迷倒苏牧野,看来又是她想多了。 且自古除了倾国倾城外,还有一个词常常用来形容美人——红颜薄命,留存史册的美人可一个好下场的都没有,虞姬跟着英雄抹了脖子、貂蝉献身连环计后被俘失踪,王昭君则被送去和亲西域,叶凤泠很怀疑,苏牧野有一日会利用她的美貌把她卖了。 “这就是我知道的了,都向世子交代了。世子身边的美人不少我一个,还望世子能好好珍惜。”叶凤泠垂眸道。她现在已经非常后悔多管闲事地跑这么一趟了,不仅没有劝住覃如是,还让自己差点翻车。 第104章 良心 第104章良心 “呵呵,阿泠是聪明人,你真觉得覃如是愿意嫁是因为我?”苏牧野笑出声。 叶凤泠疑惑地望向苏牧野。 “嫁给交州刺史,虽然前途未卜,却是嫁入官家,以她的身份,是她高攀。如果不嫁,要么如你所言,漂泊江湖,要么一生为伶,受尽世人白眼。以覃如是的聪明,自然知道这一道赐婚,其实是她改变身份的契机。”苏牧野淡淡道。 叶凤泠皱眉,“可能有这个原因,但一定有为了你的因素!”覃如是对苏牧野的柔情,叶凤泠印象深刻。 苏牧野耸耸肩,“略有几分而已。甘愿为我赴汤蹈火的女子如过江之鲫,只是不知阿泠有没有这个心?” 叶凤泠道:“我能力有限,只怕无法让世子满意。” 苏牧野道:“阿泠又自谦,只要你尽心就行。我既然看中你,你就一定能做好任何事,何况还有我在后面全力帮你。” 苏牧野说的是真心话,他的确看中并看好叶凤泠,如果说开始他还颇为嫌弃一个名门贵女心肠歹毒、水性杨花,但从翠云楼开始,他就见识到了花里胡哨的手段背后的冷静和聪慧,更难得的是叶凤泠还有冒险精神。千秋宴上,她敢于挑战从没有过的献艺形式,又不拘小节、不受限身份地位,眼光长远、进退有度,加上还她还有良心,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而且,苏牧野已经意识到他对她的兴趣不是一点半点,是很多点。 “我能问一句,你真的希望如是嫁给交州刺史吗?”叶凤泠认真地问,她虽然没有体会过爱人,但看得出覃如是对苏牧野用情至深。 “是的,她必须嫁。如果她不愿,我会让她心甘情愿。”苏牧野轻笑。 叶凤泠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她只觉眼前的笑容让她胆战心惊。 苏牧野却扯过马车上的一条毯子,披到叶凤泠肩上。他沉默片刻才道:“向天歌已经启程回京了,估计还有十多天就到。” 叶凤泠又一次瞪大了眼睛,“向师傅真的回来了?” 苏牧野点头,“这事要多谢阿泠,向天歌回京后定会直接找你,到时候你先稳住她,等我消息即可。” 叶凤泠无奈点头,她已经是砧板上的肉,根本没有资格说“不”。 马车外已经是月高高挂枝头。 苏牧野轻轻叩了下车壁,马车立刻就停了。 他翻身跳下马车,道:“下来。” 叶凤泠只得捏着鼻子跟着下马车,马旁站着的是一袭黑衣的墨盏。 他们竟是在叶府围墙外,刚刚马车一直在绕着叶府兜圈子。 一下马车,她就感觉一阵冷风吹过,冷热交替,“阿嚏——”叶凤泠禁不住打起喷嚏,一声接一声。 苏牧野皱眉,从马车里把毯子拿出来重新给叶凤泠披上,低头对她道:“刚刚已经有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回到叶府,里面坐的是墨盏去你宜秀居带出来的丫鬟,叶府的人都以为你已经回府了。现在我要送你进去。” 还不待叶凤泠反应过来,她就被苏牧野抱起,只感觉耳旁呼呼风声,眼花缭乱间,她和苏牧野就落到了宜秀居的院子里。 叶凤泠刚要推开苏牧野,对方就先一步松开抱着她的手,咧嘴笑了笑,纵身跳上墙头,留下一句:“记住咱们的约定”后消失不见。 叶凤泠:…… 不提叶凤泠回到宜秀居后如何向月麟和紫苏解释,又如何安抚被人打晕换了马车受惊的鲁管事,苏牧野回到苏府,就让墨盏去核实叶凤泠所言。 看着墨盏写下的情况,她院里婆子的女儿确实跟叶凤媛贴身丫鬟的妹妹打听过,而且叶凤媛也通过路峰为三皇子献礼探听知道路峰喜欢容色秀美女子,那叶凤泠应是所言不虚。 苏牧野方松了口气,他在一世欢里听到叶凤泠说出路峰内宅实情,震惊又愤怒,他惊得是叶凤泠从何得知路峰的事,怒的是她搅乱了本已计划好的把覃如是嫁过去的局,好在覃如是没有临阵倒戈,坚持允嫁。 其实,苏牧野同路峰的熟悉皆因三皇子。承平十年路峰入京时,三皇子在宫里为路峰解围,三皇子没有放在心上,但回到交州的路峰,从此年礼节礼次次不落,同三皇子交上了朋友。三皇子的乳母有一子,想从军,最后还是在路峰的安排下,去了安南边防军。 这样的关系,三皇子没有瞒过苏牧野,所以这次他才会将计就计,借昭阳公主的手把覃如是嫁去交州,一是对安南都护边防军徐徐图之,再是把备受瞩目的覃如是送出京都。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刻,冒出来一个叶凤泠。想到此,苏牧野就觉好笑,精明如叶凤泠,竟然也栽在了“良心”这种不值钱的感情上。 发呆半晌,苏牧野回神,问眼前墨盏:“洗砚什么时候回来?” 墨盏一字一字地写下:“三日前来信,已到兴城。预计明日或后日抵京。” 苏牧野颔首,又问:“二皇子今日是在宫里,还是在‘凝霜’院?” 墨盏书:“凝霜。” 苏牧野挑眉,“那我们去讨口茶喝。”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场秋雨一场凉,从千秋宴结束后,这已经是京都下的第二场雨了。韩齐光刚进苏府,就碰上了雨,他一身湿漉漉地跑到院子里的凉亭躲雨。 韩齐光良善,不忍心让小厮冒雨去倚竹园取伞,主仆两人便立在亭子里等雨停,他们眼前密雨如帘,滴答滴答的雨声溅落进湖水。 忽然,韩齐光看到梳双丫髻的小姑娘从远处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后面跟着两个小丫鬟。走近时,还能听到小姑娘嘴里嘀嘀咕咕:“哎,夏天过去了,再也吃不到泠姐姐的糖莲子了,好可惜这池子莲蓬,暴殄天物!” 原来苏牧妤刚给长乐长公主交完书贴,绕路回她的院子。她自己撑着一把伞,一会儿踩石阶上的积水、一会儿蹲下弹草上水珠,一会儿有伸手接雨滴……短短一路,走了好半天。 韩齐光笑道:“牧妤,你在干什么?大雨天还不赶紧回去,不怕着凉么?” 冷不丁听到有人叫,苏牧妤吓了一跳,她见是韩齐光,绽放大大的笑脸,招手打招呼,欢快地跑进亭子,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韩表哥!” 看到身后跟着的丫鬟怀里有习字书贴,韩齐光笑:“去交书贴了?这次怎么样,长公主还满意吗?” 苏牧妤笑嘻嘻:“满意!我照着泠姐姐给我的书贴认认真真写了五页,娘亲见了直夸我有进步!” 韩齐光讶了一下,他没想到叶凤泠真的管住了苏牧妤,貌似叶凤泠和苏牧妤出奇地投缘。 苏牧妤见韩齐光没有说话,迫不及待地展示她的进步,从丫鬟手里把习字帖翻开给韩齐光看:“你看,我这是我上次临的,这是我近十日临的,是不是进步很明显?” 结构端正、笔画匀称,已经会藏锋和露锋了,看得出苏牧妤是下了工夫的,韩齐光颔首。他翻到最前面,就见一篇《花间赋》,笔迹清俊、出于天然,起承转合间流露风骨,这不是韩齐光见过的。 “这是谁的字?”韩齐光问。 苏牧妤探头看,道:“这是泠姐姐给我写的书贴。我让她找字数少的,结果她就给我写了这个,娘亲见了还说好。可我还是觉得字太多了。” 韩齐光莞尔,他抽出这页《花间赋》,问苏牧妤:“你不喜欢它做书贴,我再给你写一篇字少的,不用这个也无妨。” “真的吗?太好了!韩表哥你真是太贴心了!”苏牧妤欢呼,她根本没注意韩齐光把《花间赋》叠好收入袖中。 “回头我写好让贺赭(黑面小厮)给你送过去。最近,你没有去找叶三姑娘玩吗?”韩齐光又问。自花朝节被绑事件和檀溪寺上香后,苏叶两府的走动就变少了,韩齐光再也没听说过叶府姑娘来苏府玩,也没听到苏家两姐妹去叶府。 “哎,祖母不让我去找泠姐姐,就这书贴,都是泠姐姐派丫鬟送来的。也不知何时能再和泠姐姐玩,我姐这些日子也无精打采的,日子无聊透了。”苏牧妤叹息连连。 千秋宴回来,苏九歌就病了,喝了好几日的苦药汤,人变得更加瘦削,日日只闷在“百花深处”练字,大有足不出户的架势,苏牧妤找不到人玩,这才一个人溜来院子里赏雨。 韩齐光垂眸,想到前日在书斋遇到叶凤泠。摘得“洛神”头衔的她愈发飘逸,世人都在传扬“逐月流光”舞美轮美奂,他虽没有亲眼见到,但也能想象其夺人眼球的璀璨夺目。她像一株即将绽放的青莲,光华倾泻、潋滟生辉。 “韩表哥,你是因为没有伞在这里躲雨吗?”苏牧妤疑问。 韩齐光收回神思,他笑:“是啊,想等雨停再回倚竹园。” 苏牧妤怒了努嘴,示意两个丫鬟匀出一把伞给韩齐光:“我们三个人两把伞就够了,这把伞给韩表哥你们。你若久不回去,姑母要担心了。” 韩齐光目中温和,揉了揉苏牧妤的丫髻:“牧妤真是长大了,都会为别人着想了。你让丫鬟把伞给贺赭,让他回去取伞。你要不要随我回倚竹园,我把书帖写给你?” 苏牧妤想了下:“好呀,以前我哥都不让我去倚竹园,生怕我碰坏了他的宝贝园子,还是韩表哥你大方,我跟你去玩!” 韩齐光再次揉了揉苏牧妤的头,心中暗叹,已经是十多岁的女孩子了,苏牧妤还是一团孩气,不愁万物,哪像叶凤泠和他这种,需要为自己的未来担忧和筹谋……相比而言,叶凤泠似乎比他更艰难,毕竟他还能在倚竹园随心所欲,中举后能支撑门户,而她,似乎只能等待嫁人…… 就这样,韩齐光和苏牧妤共撑一把伞,一大一小回了倚竹园。 第105章 花前月下 第105章花前月下 牛毛般的细雨密密斜斜如铺织,到处茫茫烟水,空蒙缭绕。 叶凤泠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给月麟画花样子。下雨的天气,她无法练剑,也没办法调香,潮湿的空气影响香料品质。 “小姐,向师傅是哪日到啊?”同样困在屋里无聊的紫苏好奇地问。 两日前,叶凤泠同时收到了外祖父和向师傅的回信。外祖父在信中称全力支持叶凤泠的想法,并坦言已为向师傅备妥上京的车马盘缠,让她不用担心云云。 向师傅的回信则简单的多,只写了“月余赴京,落脚含香馆,届时再叙”几个字,对于叶凤泠绞尽脑汁写得那些话一字不提。 天知道,看着向师傅言简意赅的几个字,她的脑袋又大了,她不知道面对向师傅时,要如何解释苏牧野及对方胁迫她的事,或者先等向师傅开口? 紫苏的话让她又想起来这个难题,眉毛不自觉就蹙成一团,月麟看了奇怪。她了解叶凤泠和向师傅亦师亦友的关系,不解为何一提到向师傅回京,小姐就一副懊恼、羞愧、愁苦的复杂表情。 “算着时间,估计还得有十几日才能到京?”月麟道。 掐指算,叶凤泠点头:“差不多,两日前我才收到向师傅的信,按照她信上说的,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那是不是能赶上宫里为小姐作画编册啊?”紫苏兴致勃勃地问。 获得“洛神”称号,将由宫里派当世书画大家为叶凤泠作画作诗,并编撰成册,赐名“洛神册”。千秋宴已经结束十几日了,作画一事还没有音信,紫苏总担心宫里把这事忘了。 叶凤泠倒是不担心被忘了,她担心的是含香馆的生意。从褚亮传进来的消息看,除了陆陆续续有几家上门问“逐月流光”香粉的外,开张后只在千秋宴前接过几单生意。千秋宴结束,生意萧索、门可罗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正当主仆三人闲话时,鲁妈妈从外面掀帘进来,她走到叶凤泠跟前轻声道:“三小姐,刚刚有人把这个放到我家窗台上。” 叶凤泠接过,是一个叠成方胜样的纸团。光是用手摸,都能感到纸张细腻柔软,还有淡淡的竹香。 展开,只见上面写着:戌时三刻,梧桐树旁,花前月下,不见不散。 这字是叶凤泠没有见过的字迹,看着是出自男子之手,时间、地点,都写的清清楚楚,这是要同她私会? 各种可能快速在叶凤泠脑里闪过……继而她长大了嘴…… 难道这是苏牧野那个混蛋送过来的? 是了,也只有他手下的墨盏有这个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纸送到鲁妈妈家。 她刚松开不久的眉头又拧紧…… 在叶府里,只有院子里靠近后门的一处有棵高大梧桐树。相传,这棵梧桐树还是前朝住在这座宅院里的一位显贵所种,因枝繁叶茂,翻新时叶老太爷也没有让人拔去,反而多加修缮,继续种着。 戌时两刻,叶凤泠就悄悄摸去院子。因为可能涉及苏牧野,叶凤泠不想把紫苏和月麟牵扯进来,她只对两个丫鬟说要去院子里转转,就一个人出了门。 傍晚时,雨已停,路上坑坑洼洼满是积水,叶凤泠只得提着裙角,踮起脚走。饶是如此,等她走到梧桐树下时,裙子自膝盖往下,还是全被积水溅湿了。 月落星疏、树荫渺渺,秋季雨后的风吹到身上,是难挨的凉。被溅湿的裙子紧紧贴在小腿肚上,风一吹,叶凤泠冻得开始打哆嗦,她后悔没有披上披风来。好在她打定主意,见到苏牧野后,速战速决,三言两语说完赶紧回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除了远处几盏若隐若现的昏黄灯笼在随风轻荡、偶尔传来墙外行人的脚步声外,四周空无一人,寂静无音。 苏牧野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一眼就望到了穿长袖襦裙的瘦弱女子身影,在冷风落叶里,瑟瑟发抖…… 他顿了顿才提步走到叶凤泠身后。 可女子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人靠近,她低着头,抱着胳膊,嘴里嘀嘀咕咕的。 苏牧野仔细分辨,大概判断出都是骂他的话,禁不住咧嘴乐。 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向后一拥,叶凤泠刚要尖叫,苏牧野探头在她耳边轻道:“嘘,小心引来别人。” 说完,不理叶凤泠的怔愣,提气抱起她就跳到墙外。 叶凤泠都不知道这种视叶府院墙如无物的行为是好还是不好了。 外面却是一匹高头大马等着,叶凤泠认得,是南平王府庄子上狩猎时苏牧野的坐骑,好像叫“逐日”。 苏牧野把叶凤泠放上马,自己又翻身上马,一提缰绳,马就撒开蹄子向前跑。 叶凤泠抓紧马鬃,生怕被摔下去,耳边是呼呼风声,还有马蹄踏出来的劈里啪啦水声。 “你不要抓逐日的毛,等会儿它把你甩下去,我可不管。”她的头顶响起来苏牧野的笑声。叶凤泠只得松开手里的马鬃。 “你要带我去哪里?”叶凤泠气急败坏、又颤颤抖抖地问,她又气又冷。 “别着急,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苏牧野话带笑意,却让叶凤泠的心七上八下。 等到站在熟悉的翠云楼门口时,叶凤泠瞪苏牧野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她指着流光溢彩的翠云楼牌匾,抖着嗓子问:“世子,这是什么意思?” 苏牧野却哑声笑,他眼眸如醉、黑衣墨发、唇红齿白,冲叶凤泠弯弯眉,从身旁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小厮手里接过扇子,吱啦打开,示意叶凤泠跟着他往里走,一派玩世不恭、倜傥风流之气。 他带叶凤泠来到一间屋子,一路上没有碰到一个人,屋子里装潢精致典雅,明显是为贵客所准备的上等房间。 原来,自千秋宴前,三皇子暗戳戳地拉着贴心铁杆好友苏牧野排解他无法人道的苦闷后,周到的苏牧野就在思忖安排一场能直击他神魂的绮艳歌舞,让技术娴熟的风尘女子来试一试他,若是还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说到绮艳歌舞,苏牧野思来想去只能想到花朝节那晚叶凤泠跳的番邦舞蹈,勾魂摄魄、动人神灵。在他接连看遍翠云楼里斐名京都的艳妓们,使出浑身解数跳出来的舞后,最终还是决定把叶凤泠找来,教翠云楼的艳妓跳舞! 听完苏牧野匪夷所思的要求后,叶凤泠大脑一片空白,果然苏牧野的行事从来都是这么骇人听闻,让她教艳妓跳舞,传出去,她还怎么在京都闺秀圈混。 这不是要求,这是凌辱! 叶凤泠眼若喷火,他把她当什么人了?随意搂抱,又拉拉扯扯,不光把苏牧妤一个“问题少女”怼到她手上,还要让她成为艳妓的歌舞老师。她就那般不堪? 叶凤泠气得头顶生烟,她一言不发地往门口走,她要回叶府。 苏牧野却好整以暇,仿佛已经料到了叶凤泠的反应,她轻轻吐了几个字,就止住了叶凤泠风风火火迈出的脚步。 他说:“含香馆开张有段时间了,大家却没见过含香馆的老板,阿泠你认识么?听说她也是从苏北来的。” 叶凤泠深吸口气,她转过身,高声尖叫:“苏牧野,你这个混蛋!又来威胁我!先是狩猎时候欺负我、再在苏府里教训我、还用向师傅胁迫我、还……现在你又拿含香馆来说事是不是,好啊。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去揭露我,你去告诉大家,我是含香馆的老板,告诉大家我在翠云楼跳过舞,告诉……” 迎头泼来一盏茶水,叶凤泠的头和脸被泼个正着,水滴顺着她的脸划落…… 叶凤泠看着苏牧野平静无波的眼眸,渐渐停止了控诉,这一头一脸的温茶让她彻底清醒冷静了下来。咆哮撒泼,哭闹不休,从来都不是能够扭转任人宰割、受制于人局面的好方法。 “阿泠,你能不能改改你这种爆碳样的脾气,我不是侮辱你,也从没想威胁你。不过,如果你非这么想,我也没办法。”苏牧野耸了耸肩。 他从旁边的架子上扯下来锦帕,甩到叶凤泠的手里,又道:“这事若不是非你不可,我也不会找你。你不会露面,也不会被人知道,就在这间屋子里,帮我调教调教几个番邦舞女而已,算帮了我一个忙。对你身边的丫鬟,就说你晚上去院子里遛弯消食。你若答应我,我就给你一个名贵香方。” 叶凤泠一边擦去脸上的茶水,一边消化着苏牧野话里的信息,“当真只是如此?” “嗯,我会保证无人知晓此事。你教舞女们跳舞时,可以带上帏帽或面纱。每次两刻钟,也不会耽误你什么事。”苏牧野微笑,接过叶凤泠擦完脸的锦帕,放到桌上。 叶凤泠垂下头,想了半晌,才抬头,道:“我有个要求。” “嗯,你讲。” “等你用完这几个舞女后,要把她们杀了,虽然她们看不见我的脸,但会记得我的声音。”叶凤泠冷冷道。 第106章 努力起来原来这么可怕 第106章努力起来原来这么可怕 苏牧野眸心幽黑,雪莲般的气息静止在面容上,过了好半天,他才道:“可以。” 交代清楚,叶凤泠带上帏帽,在苏牧野叫进来的几位番邦舞女里挑选出三位。 这三人虽然长得不是最妩媚漂亮的,但胜在腰肢纤细、手脚修长、皮肤白嫩。 因叶凤泠坚持调教期间,不能有人旁观,苏牧野摸了摸鼻子,只好离开,他特意留下墨盏守在门口,确保不会有人打扰。 窗外月色迷迷蒙蒙、阴雨过后的天空星子散落,影影绰绰闪烁其中。 三位番邦舞女,看不清帏帽里的面庞,只听到一声纤弱动听的女声:“你们每个人单独跳一支舞给我看。不跳的人为她击鼓。” 等她们分别跳完后,叶凤泠方放柔声音:“看得出来你们都是个中好手,但我教你们的时候,是很严厉的,要求也高,你们不要被我吓到。” 三位番邦舞女笑笑,她们虽然来自异域,但也对京都女子脾性多有了解。这些姑娘小姐们,虽然也学舞学曲,却只当作修身养性,除非特殊情况,一般很少亲为,与跳舞相比,她们更喜欢坐着看别人跳。 她们三人有恃无恐,心想,看着娇娇弱弱的小女子,能严厉到哪里去,都轻松地答应下来。 叶凤泠道:“时间不多,那我们开始。舞名就叫……”她原本想说“逐月流光”,但转念一想,那岂不是暴露了自己,干脆改口道:“舞名就叫‘忘月’,取自天宫仙女欲弃月重返大地的传说。我每次教你们一小段,白日你们自己勤加练习,晚上我来检查。如果谁练的不好,我就告诉苏…公子,不让你们吃饭。” 叶凤泠张口要说“苏世子”,但想到不知道苏牧野是以何身份在翠云楼行走的,干脆就叫他公子了。 三人答应。 叶凤泠微微一笑,她转身走到屏风后面,接下帏帽,从众多装饰中挑了面纱带上,复走出来。 此时,她的裙子已经干了,长袖襦裙高高在胸前系着丝带,裙摆如花皱,腰肢婀娜、胸脯玲珑,把三位番邦女子都看得一怔,她们没想到,帏帽之下,丽色天成,灿灿夺目。 等到叶凤泠跳完一小段,三人对视,皆收起了轻视之色,她们自然看出了,舞步虽然不复杂,但难在对身体的柔韧性要求极高,而且因叶凤泠纤细瘦弱,跳起来就非常飘逸灵动,可是她们三人胸大臀肥又身材高大,想要呈现轻盈美感,有些困难。 不想,叶凤泠脸色瞬间冷了下去,声音如冰霜覆雪,“你们怎么还傻站着,我已经示范完了,你们现在开始照着我刚刚跳的,重复。” 三人骇得后退一步,这位小姐前后变脸好快…… 叶凤泠却不理三人震惊,冷若冰霜地催促,她转到屏风后面,半天后手里握着一根鞭子走了出来。 三位番邦舞女:…… 好可怕! 立在门口的墨盏虽然没有看屋子里的情形,但他把屋子众人的反应尽收耳里。 大概过了两刻钟后,墨盏在门上轻轻敲了几声。 “吱——”门打开,重新换上帏帽的叶凤泠站在门口,她回头对屋里的人道:“记得好好练习我今晚教你们的,不然你们就吃不上饭了。”说完,她的心里升起一种爽的感觉…… 令叶凤泠颇感意外的是,苏牧野并没有再露面,是墨盏驾着马车把她送回到叶府后门,又敲开门。 守门的小厮好像根本不认识叶凤泠似的,看到墨盏后就把门拉开一条缝,将将够叶凤泠钻进去。墨盏离去前,把一张纸塞到叶凤泠的手里。 等她回到宜秀居里,打开看,上面写着:每日戌时三刻,后门。 叶凤泠明白了,以后都是墨盏接送她,这正好也是她想要的结果,无法说话的墨盏,好过阴晴不定的苏牧野。 她一回来,紫苏和月麟忙围上来问她到底去了哪里,刚刚王夫人差婆子送来了秋冬衣料,都是上好的东西。 “说是宫里御赐给王夫人的,拿来给小姐裁衣服,画像时穿。”月麟道。 “只独送到的咱们宜秀居,二小姐和桃花坞那边都没有。送来时,根本没有避着人,估计这会儿阖府都传遍了。”紫苏笑嘻嘻。 叶凤泠笑笑,这是王夫人怕她没有好料子裁衣服,毕竟依照柳氏的心性,能正常分发三房的月例就不错了。 事实上,自千秋宴后,柳氏就已告病不见人,她确信叶凤媛和三皇子的婚事“黄了”,认为太丢脸,干脆告病躲在三房,撒手不再管叶凤泠和叶凤媛。不要说应季衣服,这个月的月例银子都没有让婆子送过来。 对于叶凤媛而言,她从来不指着月例过日子,无所谓,但对于没有多少体己的叶凤泠而言,就显得很有些艰难。 月麟把叶凤泠拉到里间,拿出来一个小匣子,“婆子偷偷给我的,说是王夫人说的,怕小姐刚回来换季需要添置和打赏的多,手头不宽裕。我看了,里面都是一角两角的碎银子。” 叶凤泠摸着小匣子,感慨亲生母亲还比不上隔房的伯母。不过,她也清楚,这是王夫人看中了她,所以扶持她。投桃报李,以后有机会加倍还回去就好。 她吩咐月麟收好银子,又跟紫苏一起把布匹衣料按颜色和材质分门别类放好,只等明天叫来针线房选样子裁衣服。这一折腾,就睡得晚了。 接下来的十来日,她表面日日晚上都要去院子里散步,实则由墨盏接去翠云楼调教番邦舞女,忙的不亦乐乎。 除去第一次苏牧野和她说过话,这些日子她都没有再见过他。叶凤泠忐忑几日后,就全身心地投入编舞。花朝节时她是情急之下胡拼乱凑,这次她有时间细细编排,在“逐月流光”舞的基础上添加番邦舞蹈韵味,不仅让三个舞女大开眼界,连她自己看了也洋洋得意起来。 只是对于三位番邦舞女而言,由一开始的兴奋,渐渐变成了后期的紧张害怕—— “腿抬高!抬高!身为习舞之人,身体怎么这么僵硬?” “飘逸感呢?轻灵感呢?这是从月宫重返人间,你要让人怎么看?” “胳膊!是柔软魅惑,不是软骨蛇!” “白日没有练习,明天你不用吃饭了。” 三位舞女整日被打击的,面如菜色、萎靡不振:嘤嘤嘤,好想只做卖笑卖舞的低等娼妓啊,努力起来原来这样可怕…… 在叶凤泠忙着完成苏牧野的嘱托时,苏世子身上却发生了一件震动京都的事。 这日,长乐长公主刚刚从宫里皇太后处回来,就听说宝贝儿子被苏国公“教训”了,唬一大跳。待她看到苏牧野还有力气和苏九歌、苏牧妤、苏九章们调侃玩笑,才放下心,略略安抚几句,便“杀”到了苏国公的外书房。 好不容易浇灭妻子的怒火后,苏国公又被苏老夫人叫过去骂了一顿。等苏国公终于能坐在书房里喝茶顺气时,只觉有苦说不出,可一想到苏牧野叫嚣的欠揍模样,他就感觉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再次蹭蹭往上窜。 事情还要从千秋宴后说起。 自秦国公府小姐秦嫣落水被侮不得不远走离京后,秦国公仿佛就跟苏国公别扭上了,朝堂上同苏国公处处作对不说,还时不时拉上好几个旧臣弹劾苏国公,让苏国公的朝堂日子像吃了苍蝇一样过的恶心啦。 这还不算,前些日子,吏部官员变动,空出吏部员外郎的缺儿,苏国公想到了外放在湖州的弟弟苏辞。母亲年迈,总念叨家人不得团聚,弟弟现在资历已经熬的差不离,也够资历能往京都调了,便让相亲的官员上折子举荐。 结果一递折子,就被盯他梢的秦国公抓个正着,以为捏住了他的把柄,伙同几个朝臣,直接参他一本,言他选贤唯亲,以权谋私。 把苏国公气的啊,这种举荐的方式一直是惯例,京都上层勋贵,谁家都是如此,偏偏他被秦国公拎出来说,还被扣上一顶依仗长乐长公主权势,拉帮结派、营私舞弊的大帽子。 最后,不光吏部员外郎的缺儿没捞着,他还被今上叫去单独“训诫”了一番。 这还不是最气的,待苏国公悄悄让人打听,同秦国公伙同的朝臣都是谁,意外地看到了他儿子苏牧野的名字! 哈,合着亲生儿子跟着外人一起,来参一本父亲给亲叔叔活动谋官。 这下,苏国公气得火上房,也不管高高肿起的后槽牙,回府就叫苏牧野过来见他。 等了半天,小厮才回来期期艾艾禀报,大少爷没在府里,苏国公觉得小厮神情有异,逼问才知,世子爷又去一世欢听曲儿了。 这让苏国公想起来,为什么秦国公对他成见如此深,还不是儿子玩弄了人家闺女真心又不想娶回来么。 苏国公气的两肋生疼、头顶冒烟,只恨他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逆子。 他喝令家中护卫去一世欢把苏牧野给捉回来。 第107章 带着馊味的隔夜冷水 第107章带着馊味的隔夜冷水 苏国公足足喝完三泡茶水,才等到姗姗来迟的苏牧野摇摇晃晃走进书房。 苏国公抬头就看见这儿子一身簇新的绫罗锦袍褶褶皱皱,鬓发松散凌乱,随着走近,一股酒气直扑面鼻,这哪里是翰林院编修该有的清贵模样,分明外面的浪荡纨绔公子哥儿。 苏国公目中怒意升起,银牙咬碎,神色僵硬严厉,新气旧怨一下找到了发泄口,他也不多问,上来就喊人压着苏牧野打板子。 可惜命的苏牧野怎会轻易就范,他闪身避过围上的小厮,笑盈盈反唇相讥:“父亲,敢问我何事惹您动怒,要我一进门就挨板子?打我没问题,但得让我先弄明白挨打原因!” 苏国公见逆子睁着眼睛装糊涂,气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他鼻子,气势汹汹道:“你干的好事,还问我?我只问你,玩弄秦国公府小姐的是不是你?伙同秦国公参我结党营私的是不是你?身为翰林院编修,流连烟花之地的是不是你?这几宗罪,哪一宗不值得让你挨板子?” 听完苏国公声嘶俱厉的控诉,苏牧野头痛又无奈揉揉额角,他绕过苏国公,在屋里小厮不敢置信的目光里,拿起苏国公泡上的第四道茶水,给他自己倒了一杯。 慢吞吞喝完茶,苏牧野方转身,语调轻松、一派闲适:“父亲,这三宗罪我可不能认。我同秦国公府小姐虽然情动互有馈赠,只是小孩家家玩闹,我可从未说过要娶她,谈何玩弄?再说参您的事,我身为朝堂一员,眼见您有营私舞弊之嫌,不应该肃清朝堂、为皇上解忧么?最后您说我流连烟花之地,一世欢可是教坊司下辖的琴坊,清清白白的官伎,怎么被您说得那么不堪。” 眼见苏牧野脸上浮上调侃笑意和淡淡嘲讽,苏国公被堵的哑口无言,总不能说情动就要嫁娶、也不能说上折参他、为皇解忧不对,再不能说他压根儿就不清楚一世欢是官坊。 这一股火不光没发出来,反而被迎头泼下一大盆冷水,还是带着馊味的隔夜冷水,掺杂着来自亲生儿子的奚落和鄙薄,苏国公觉得面子里子都在摇摇欲坠,脑子里“砰”的一声,一直绷着的一根弦断了。 当下,他再也顾不上维持面上的冷静和沉稳,高声喊着小厮仆从们,叫人上来按住苏牧野使劲抽板子。 苏牧野见躲不过去,他收起脸上嬉笑怒骂的玩闹神情,神色冰冷锋利,一双眸子满是怨怼地望着苏国公,一言不发。 待苏国公看清苏牧野眸中冷意,只觉心中一痛,想到了七八年前的事。 曾几何时,也是眼前的场景,他喊人打独生儿子板子,而这孩子死硬着不认错,硬梗着脖子,直到被打得昏死过去,也不服软。 耳边传来“噗噗噗”的板子打上身的声音,苏国公走到苏牧野头前面,低头看他头上的乌木簪,沙哑着声音问:“你可知错?” 苏牧野使劲扬起头,倔强又刚烈,他一字一句道:“父亲还在乎错或不错?重要么?” 这几个字仿佛利剑,直直刺向苏国公心房,瞬间让苏国公丢盔弃甲,他不忍再去看亲生儿子,只得背过身,语调深沉沧桑:“你真是不知悔改,非要把好好的康庄大道走成漆黑夜路,你以为我不知你意?我苏家一门从不涉夺嫡之事,太子现在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你如此明火执仗地靠上去,今上可不是瞎的,这样的行径不若是虎尾春冰。” 苏牧野用力抬起脖颈,眸心漆黑,他盯着苏国公后背,哑声却坚定道:“我的事,自己来做主,我从来没有靠过苏国公府,也自是不会连累你们,纵是刀山火海、雷霆霹雳,这条路,我也走定了。” 苏国公气得仰倒,“你!” 他猝然转过身,望着被打着板子却依旧桀骜不驯、血气方刚的儿子,待看清儿子眼中的迫人光芒,口中的话就顿住了…… 最终,他颓然地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让仆从们停下。 “克己,你还太年轻,很多事不能如此做的,你要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咱们这个家。”苏国公语重心长,不想再跟儿子置气。 上一次置气,两人足足三年没有说话,最后还是他拉下脸说了第一句话才算破冰。 被小厮搀扶站着的苏牧野,仿佛重回到年少轻狂的跋扈模样,狂妄地讥笑道:“父亲,我从未质疑过你的一颗真心,只是你问过我是否需要么?同秦国公一同上书,是我自己的选择,未来的一切后果,我自会承担。父亲若是没有别的要教训了,我就先告退了。” 说完,他也不等苏国公回答,就示意小厮扶着他往外一跛一跌的走去。 望着这个年少轻狂、风华正茂的背影,苏国公苏括久久没有言语。 也许,他真的是老了。 …… 苏世子被苏国公揍了,这个消息像是为微温半开的水添上把上好的银灰炭,京都上层勋贵圈一下子沸腾了。 要知道,苏世子的玩世不恭、放荡不羁和骄纵跋扈早已深入人心,但长乐长公主和苏国公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过问过,甚至隐隐默许纵容着。 怎么现在突然舍得揍了呢? 这事儿甚至连今上都惊动了,不好召请假在家休养的苏牧野,就宣召苏国公问,只是苏国公两眼一垂,一本正经地解释都是些父子嫌隙的鸡毛蒜皮小事,不算什么大事。 可身为一位关心下属、心疼外甥的皇帝,今上还是差二皇子和三皇子来探望卧病在床的翰林院编修。 可肩负着慰问同僚兼表兄的两位皇子,一进苏牧野的院子,却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 秋阳高高藏在枝间,天空晴朗蔚蓝、碧澈如洗,偶尔几只燕雀盘旋飞过,为眉眼明媚的秋色画卷注入勃勃生机。 院里,苏牧野让人在一棵几人高的皂角树下放了矮塌,铺上厚厚的褥子,又在褥子上搭一整张的番波斯国绒毯。旁边还摆上一张案几,有精致青铜香炉、有整套定窑釉上斗彩瓷茶具,还有时令果子。 皂角树宽大树荫落下参差斑驳光影,穿素白家常袍子的苏牧野百无聊赖地趴在塌上,丫鬟们一个打扇,一个念话本,另有一个白面细瘦小厮忙前忙后伺候。 他对面,坐着同样随意家常妆扮的韩齐光,正手握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着。 “表哥,你这也太逍遥了些。姑父因为打你都被父皇叫去问话了。”三皇子哭笑不得。 “伤没有事?”二皇子也觉得好笑。 外面风言风语满天飞,正主儿们却一个“我就不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一个躲在府里逍遥自在。 “洗砚,给两位殿下摆座看茶。你们是来看我笑话的,还是来探病的?”苏牧野懒懒撩眼皮瞅二人一眼,示意丫鬟们下去。 “又是看笑话的,又是来探病的。哈哈,洗砚,回来了啊,打去年冬天就没见你。”三皇子笑问这名唤“洗砚”的小厮。 “谢三殿下惦记。小人的爹去年冬天没了,小人扶灵回了江南祖籍那边,又忙活着归置老宅、守孝这些杂七杂八,这不就耽搁到现在才回来。”洗砚舔着脸笑道。 “咦,你竟是江南那边的人,还以为你也是陇西的呢。”三皇子颇感意外。 苏家和皇室冯家都是陇西出身。 “嘿嘿嘿,小人在陇西出生长大,就只有祖坟还在江南那边了。”洗砚解释。 “那你这一来一回差不多快一年,也当放假了啊。”三皇子笑道。 “可不敢这么说,小的就怕回来看到被新人呛了行,这不嘛,忙活完赶紧屁颠往回滚。”洗砚嬉皮笑脸。 一个果子扔过来,砸到洗砚头上。 “哎呦,哎呦,不对,不是怕被呛行,是小人离不得主子,嘿嘿,我这就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好吃的,两位殿下慢坐。”洗砚打个千,就一溜烟跑了。 两位皇子见苏牧野还有力气扔果子,就知道这顿打没伤到根本,小打小闹而已,方放下心。 几人方闲聊数句,就发现三皇子神思恍惚起来。 苏牧野复仔细看他今日的妆扮,一身靓丽的绣八宝纹绛紫长袍,扎玄色缂丝腰带,头上用金冠束发,还系了香囊、玉佩,非常的华丽郑重,他低头轻声笑。 “怀嘉,你这是……想去会佳人?”苏牧野暧昧笑问。 二皇子和韩齐光都略有意外地望向三皇子。 只见三皇子吭哧半天,才羞涩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表哥你,我想去见见阿媛,千秋宴后她一直不理我,我……我放心不下。” 闻得此言,苏牧野眸光闪烁,笑容不变,说出的话却让三皇子心沉低儿:“怀嘉,我若是你,现在就不去见叶四小姐。” “为何?”三皇子惊诧。 一直没有言语的二皇子和韩齐光也满脸兴味,两人同样化身好奇观众。 苏牧野用骨节分明的玉指,慢条斯理拨开一颗葡萄,他目光定格在晶莹剔透、清透碧莹的葡萄珠儿上,慢悠悠把葡萄珠儿放进嘴里,他见众人皆盯着他,才开口,“葡萄真甜!” 第108章 年少轻狂苏世子 第108章年少轻狂苏世子 三皇子:“表哥!” 苏牧野勾勾唇角,笑道:“若我料得不错,千秋宴献艺后,叶四小姐一定说她心里很怕,不敢再肖想你,然后顾左右而言他?” 二皇子和韩齐光忙看三皇子,他一脸被说中的凝滞表情。 苏牧野又拨一颗葡萄放进嘴里,真甜! “千秋宴结束,你们婚事都没定下来,可见长辈们对这次献艺的结果并不是太满意,或者还有别的考虑。叶四小姐很明显也是看清了这点,所以才会欲说还休。这个时候,你若逼得太紧,不光叶四小姐很难办,只怕宫里长辈们也会更不满意,再说……” 苏牧野意味深长地瞟三皇子一眼。 三皇子顾不上羞恼,他垂首认真思索表哥的话,从一脸惊异,渐渐变得凝重。 苏牧野又添上一把“柴”:“就算不为别的,你也应该为叶四小姐考虑,江南来的那批小姐们可还没有离京呢,她已经是众人重点关注对象了,如果你们私会,一个不注意,再掀起风浪……” 三皇子最终长长叹出一口气。 看到他听进去苏牧野的劝说,二皇子和韩齐光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韩齐光早放下手中书卷,他看出三皇子这场“情事”的一波三折和渺茫前景,但聪明地选择了不评置。 除了三皇子本人,在座的几人其实心里都清楚,在宫里上位者们眼中,叶凤媛已非三皇子良配,也只有三皇子这不谙世事的纯直性子,才会还幻想着。 这事要是放自己身上,苏牧野闲闲地自我假设了一番,他一定抓住檀溪寺“磨镜之好”的机会,反咬苏国公府和南平王府一口,洗脱叶凤媛的声名瑕疵,同时迫两府向皇太后吹耳边风,自己再胡搅蛮缠,把水搅浑,顺水摸鱼把盖了懿旨玺印的赐婚旨意拿到手。 在苏牧野看来,扑朔迷离、意意思思的态度就是脱靴子不落地的婉转拒绝。 这就是他这种诡谲世故的人和还是白纸一般不辨人心的三皇子的区别了。 怅然自失一笑,苏牧野颇有些意兴阑珊。 几个人正惬意品茶闲话时,苏九歌和苏牧妤来探望苏牧野。 “哥,哥,我给你带了糖醋肘子,给你好好补补!”苏牧妤的欢声跌跌撞撞击碎岁月静好的气氛。 苏牧野开始扶额,他把头扎进绒毯里。 “二表哥、三表哥,你们来看我哥的笑话么,哈哈哈,他被爹爹打得好惨!”苏牧妤兴高采烈。 苏牧野从绒毯里抬起头,眼皮不抬。 “牧妤,表哥如果有朝一日被气死,不是别人,肯定是你。”三皇子恢复欢脱。 苏牧妤调皮地摆个鬼脸,跑到苏牧野身边。 “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上一世业障太多,才有这样的妹妹。”苏牧野嫌弃地看着苏牧妤,可还是把案几上滚着晶莹水珠的葡萄推到苏牧妤面前。 苏九歌锦绣衣裙、漪漪如风走过来,她温婉如春,“大哥,这是爹爹从湖州送来的金疮药,说是当地独特灵药,你试试。” “替我谢谢二叔。”苏牧野道。 二皇子淡淡对苏九歌颔首致意。 苏九歌坐下后,只递帕子照顾苏牧妤,一眼都没有看对面的二皇子,神情冷淡,反而让韩齐光和三皇子都注意到了这边气氛的尴尬。 不知是不是因为笃信道家的缘故,二皇子比以前更显俊逸,他身上似乎凝聚着一股仙风道骨的飘然,举手投足间超尘绝世。 苏九歌想,这就是一叶障目,她看别人,都觉得不及他好。 他的幽静清雅在心里被描摹过千遍万遍,夜深人静、孤枕难眠之时,被拿出来一遍遍地回忆、揣测、思量。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她也知道,这注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思恋。 曾经有多痴迷,现在就有多绝望。 苏九歌沉浸在心事里,满脸萧索…… 等探病的人陆续离开后,韩齐光问出心底疑惑,“克己,九歌她有心事。” 苏牧野罕见没有玩笑,望着远方淡淡:“是时候让她长大了,世上之事岂能都顺心如意。” 韩齐光沉默。 他复抬头:“刚刚你对三皇子所言叶四小姐的事,真就是那么想的?” 苏牧野这次笑得一脸狡黠:“我怎么想不重要,怀嘉不去见叶四小姐才重要!” …… 苏世子挨打的事不仅震惊府外一众“吃瓜群众”,也让府里深居简出的韩夫人心生奇怪。她难得的去找长乐长公主闲话。 日色悠长,窗楹下悬着羊角风灯,风一吹,灯角摇曳轻摆。隔着窗纱,隐约可见屋内人影。 对苏国公和苏牧野岌岌可危的“父子情”束手无策的长乐长公主拉住韩夫人,大倒苦水。 她额角贴膏药,香炉里燃着疏肝理气的药香,斜依塌上,愁眉苦脸道:“阿婉,你说我怎么遇上这样两个犟脾气的爷俩儿。夫君也是,有什么不能好好说,非要上板子,让克己的面子往哪儿搁。” 韩夫人劝慰:“父子间哪有隔夜仇,闹一闹就过去了,你不用多忧心,只要克己身上的伤没事就行。” 丫鬟们在二人身后打扇,秋老虎的天气,时冷时热。 “我也知道这些道理,就是一想到克己的委屈,就心疼的不行。上次动手还是七八年前,两人就能撑着三年不说一句话,我就怕这次也这样。”长乐长公主推开丫鬟,翻身坐起来。 想到从前事,长公主眉间的郁色愈发浓。 “七八年前是何事?”韩夫人问,嫁去江南后,她同苏府少有联系,并没听说过。 “你不知道,七八年前……” 长乐长公主同韩夫人闲话从前。 只听得长公主娓娓说道:“七八年前,克己要回陇西。他从小就喜欢棍棒刀枪,豆丁大小就磨着母后给他请武艺师傅,长到了十来岁,就想带着师傅一起回陇西从军。他一直说,生平之志,就是习得武艺,做少年英雄,金戈铁马、马革裹尸扬国朝荣威。”长公主说着就忆起当时说话时,儿子容光焕发的小脸,那么小小一个人,昂首挺胸、振振有词讲着心中的理想。 “那,怎么没去?”韩夫人问道。 “哎,怎么可能让他去,那时候,府里只有他和九歌两个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二叔要去从军就被拦了下来,到了他,一样被拦着。”长公主无奈道。 韩夫人闻言也重重叹息。 苏府老太爷自己是文官出身,从没想过让儿孙走武功的路,加上建国后百废待兴,正是文官势头渐起,怎么可能同意当时唯一的孙子去边关,苏牧野的年少英雄梦被扼杀在“摇篮”之中。 “可你说,赶上这爷儿几个全是犟的,这边不让去,那边不服管,闹得不能再僵,克己直接跑进宫,让他舅舅给他下旨。皇兄怎么可能听他一个小孩的话,自然把他送回来。夫君就打了他整整四十个板子,打到人都晕了过去。”长公主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从来疏朗雍容的长公主此刻如同世间所有挂心亲子的母亲一样,想到儿子受过的委屈,就觉得心好像被剜去一块。 “也下手太重了!”韩夫人听得心惊。 “也不能怪夫君,克己确实太倔强,夫君一边打一边问他知不知错,可就算最后晕过去,克己也不低头松口。后来还是母亲哭着求他,他才答应用功读书。”长乐长公主从丫鬟手里接过拭面锦帕擦眼泪。 长乐长公主想,当时的情况比她说得还要让人手足无措。 苏牧野被当时还是苏国公府世子的苏括打的下不了床,躺了一个月才将将能动,又养了半年,才能开始读书。 好在有授业师傅蒋斯卿、同伴二皇子等人开解,苏牧野的生活走上了几乎所有人期待的正轨。 可谁也想不到,他是听话了,再不提从军练武,但整个人却脱胎换骨一般,行事同以前大相径庭,再也没有忠直正气、没有心怀天下,有的是奢靡慵懒、是邪魅风流。就像一颗耀眼闪烁的明星,突然化作一丝流光,被暗夜吞噬尽所有的光芒和锋锐。 他还是那样笑着,但长乐长公主知道,他的眼里没有了当初和她说理想时的光了,他仅仅是笑着而已。 父子两人的关系更是冰冻三尺,整整三年没有开口说过话,后来是还是苏括先开口,两人才偶尔讲讲话。 就算后来中探花,进翰林院,也不见他多开心,还是一如既往的纨绔游戏,浪荡度日。 这也是为何苏府长辈对苏牧野拈花惹草的狼藉行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由。 时间倏忽而过,不想现在爷儿俩再次对上。 长乐长公主想到去看两个人时。 她一和苏国公说这事,苏国公就满脸冰霜,甩袖不理。 而苏牧野则一脸置身事外,揽着她让她不要担心。 两个人谁也不跟她说心里话,把长乐长公主气得头疼,无可奈何还无计可施。 苏老夫人更是因为这事躺着养病,叶夫人是不让人操心就不错的了,根本不能指望她侍疾和管事。 长公主又要寻医问药、又要开解婆母,一个头几个大,顺势就把一些杂务让韩夫人暂管。 是以,长乐长公主几日过的精疲力竭、身心交瘁。 第109章 小三儿 第109章小三儿 有人忧愁就有人欢喜,秦国公最近心情颇好,日日走路带风,这份好心情来自于成功参了苏国公一本。尤其在听说苏国公把苏世子胖揍一顿后,他的欢喜更上一层楼。 要知道,参苏国公仗势为亲弟谋官的奏本,还是由苏世子亲自秉笔,那文采真叫一个行云流水、那行文真是蹙金结绣,啧啧,一想到此,比外人更清楚苏世子被揍原因的他,揣着明白乐了好多宿,夜夜宿在新纳入府里的第五房小妾那里,颠鸾倒凤,重展雄风,好不快活。 笑归笑,秦国公心里清楚,这事要算苏牧野头一份功劳。他叫来儿子秦琰,嘱咐儿子把慰问信笺和两匣子老参送去给苏世子。 秦琰不好意思亲自登苏国公府的门,就寻了太子身边的宫侍,把东西给养病的苏牧野送过去。 是以,被长乐长公主忧心的苏门公子送走韩齐光后,就看到洗砚抱着两匣子从外面颠颠跑回来。 “主子,秦国公写的什么?”洗砚好奇问。 苏牧野放下纸张,眉眼弯弯,道:“自然是感谢我,顺便挑拨一番。” 秦国公先问候苏世子的身体,再劝诫最好还是不要父子失合,最后则盛赞苏世子火眼金睛,有择明主而栖的远见和忠勇,定会为他在太子处多进美言云云。 “送来的宫侍说,太子爷特意嘱咐,等您好利索后,要给您办个宴,谢您愿意同秦国公府握手言和。”洗砚低声道。 苏牧野唇边笑意更甚,这才是他等的话。 太子已娶妻,东宫地位稳固,羽翼渐成,而他自幼是二皇子伴读,同太子不过点头之情,虽是姑表兄,但在皇家官场上,谁和谁不是沾亲带故的,浅薄的血缘之情,只是权谋利刃下的一滴血。 太子最亲近和信任的伴读有两个,秦国公府世子秦琰和镇国公府世子魏麟,前者是实打实的伴读情分,后者喊皇后姑母。 这两个人,苏牧野都熟悉,但却都不亲近,年初因为秦嫣的事,秦琰同他还有“心结”。 为了和太子建立起稳固的关系,这两个人是必须要拿下的,秦琰这边,正好趁着这次同参苏国公的机会冰释前嫌。照这话来看,太子对他也抱有几分笼络之意。 “你把二皇子他们送来的补品挑一部分送去一世欢,告诉覃如是,算是我给她的添妆。”苏牧野道。 洗砚转转眼珠,恭维道:“主子好体贴,如果我是覃如是,必定要为公子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守身如玉。” 苏牧野眉眼不动,颇为厌嫌地剜洗砚一眼,“如果你不会用词,就向墨盏学学,少说话。” “那可不行,墨盏是想说也说不出来,如果我再不说话,公子你岂不是要闷死,论体贴上意,我也不能少说不是。” 苏牧野闻言也不恼,伸了个懒腰,才微微正色道:“你在江南走动这些日子,除了把咱们的人安插进去,有没有其他有意思的事?” 洗砚见说正事,忙收敛起笑意,回道:“还真有一件,我回来路过一个小镇,听到一个案子,说是一个秀才偷新上任知府的任命文书,被下了狱。秀才娘子不服,就找状师。” 苏牧野不置可否,听不到兴趣点,等着洗砚继续说下去。 “主子,别小瞧这个案子,你知道被偷的知府是谁么?林申!他在十年前入秦国公门下当幕僚,是和您同一届中的举,先外放到颍川那边一个偏僻地方做县令,到兴城我才知道他竟然调任在此地做知府。”洗砚说道。 苏牧野挑眉,目露兴趣,有一点意思了,示意洗砚继续。 “我听说这个事后,就差人偷偷去找秀才娘子,摸回来信息,那秀才平日里给府衙誊写卷宗、还兼任一些笔记官的活儿,根本接触不到任命文书,这是赤裸裸的诬告!但我急着赶回京,就让兴城的兄弟关照秀才娘子。今早刚刚收到消息,秀才被判流放交州,过几日就要上路,您看?”洗砚说完,垂首等着苏牧野的指示。 苏牧野笑笑,有意思,他见过林申这人,并且深刻印象,那是一个锱铢必较、狭隘孤僻,爱钱爱权的真小人。 在认命文书上做文章么? 他挑了挑香炉里的塔香,道:“你给路峰传个话,让他派人安排下,力保秀才的性命。”他决定亲自动手“挖一挖”。 洗砚刚要下去安排,又被叫住,“墨盏有没有说起过翠云楼那边的事?”因他这两日忙着应付陆陆续续的探病之人,顾不上问墨盏。 “这我可不清楚,墨盏才不会给我写字呢,说实话,主子,也就你惯着他,你不觉得他的派头比你都大么……”洗砚摩拳擦掌,准备“告黑状”,就见苏牧野露出勾魂摄魄一笑,朝洗砚招手。 洗砚迫不及待地走近,却被一脚踹倒在地。 “哎呦——啊——” “主子你脚疼不疼?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事小,您气事大,您不喜欢听我说墨盏不好,我就不说了呗,谁不知道,墨盏是您的心头宝,我就是那棵苦命草……” 在洗砚喋喋不休的装腔作势中,苏牧野笑道:“既然你这么羡慕墨盏,要不我给你个机会,变成他那样?” 洗砚的声音陡然停下,像被人扼住喉咙,见鬼一样看苏牧野,“别,我错了,主子,还是这样的我比较好用,变成墨盏那样……还是算了,我这就去传话给路大人。” 说完,洗砚连滚带爬窜出院门,不见踪影…… …… 才几日,苏牧野就从松软舒适、温暖怡然的床榻上爬起来了,他叫来墨盏了解到叶凤泠的调教已经接近尾声后,决定亲自去看看。 不过,当他踩着夜色来到翠云楼屋门外时,并没有选择推门进屋,反而转身跃上屋顶,掀开瓦片,往下看去—— 带着面纱的窈窕少女一手叉腰,一手握皮鞭,用力抽了地板一下,发出“啪——”的惊悚声音。 “不许停!我尚未休息,你们为什么累了?这个下腰翻转已经让你们练习两天了,竟然还是像三坨顽石,你们到底是不是舞女啊?” 番邦舞女皆面如白纸、形容枯槁,讷讷不敢言。 苏牧野唇翘了一下,他继续看—— 一个番邦舞女可能是被压迫击垮了,跌坐在地上开始抹眼泪,呜呜呜。 叶凤泠拿起桌子上放着的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她身上,直接把番邦舞女薰懵了,这是……这竟然是泔水? “啪!”她的后背被叶凤泠抽了一下。 “你还不赶快起来?你以为赖在地上就能不练了么?小三儿,你再这般没用,看我怎么收拾你,我的手段你才只见过冰山一角!” “小三儿?”苏牧野忍俊不禁。 “小三儿”苦哈哈:“师傅…” 叶凤泠:“不许打断我!让你起来就赶紧起来,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三儿”:“可是…可是……” 叶凤泠不为所动,继续凶地上的“小三儿”,她仿佛化身凶神恶煞,不留情面地批评、挖苦。她说了半天,见“小三儿”脸色实在古怪,方停下来。 “小三儿”期期艾艾道:“我…我肚子好疼,好像来葵水了……” 叶凤泠:…… 另两个番邦舞女:…… 屋顶苏牧野:…… 叶凤泠揉揉额角,慢慢抬头盯了“小三儿”半天,才不得不叫人进来把她抬出去。然后,她又开始对另两位番邦舞女进行惨绝人寰的打击式“调教”…… 屋顶的苏牧野看得津津有味,他看得出来,叶凤泠虽然言辞凶残,但句句都在点上,舞蹈编排也有模有样,充分考虑进了番邦舞女同她身材的迥异,可以看出,叶凤泠非常懂得因材施教,苏牧野心道,也许这就是苏牧妤会被她管住的精髓。 待叶凤泠结束今日的调教任务后,以为会同往常一样,由墨盏送她回叶府,却不想一进马车,就见到了久违的桃花眼、竹骨扇和满眼笑意苏世子。 她心生警惕,面上嫣然无比地跟苏牧野打招呼:“世子,好久不见了,近来安好?挨的板子这么快就痊愈了么?真是铜筋铁骨、厚皮顿肉。” “阿泠也安好,”苏牧野似笑非笑,他眼睛看着她,慢慢说道,“十来日没见,阿泠似乎又漂亮了些,而且看来阿泠这舞蹈师傅当得威风凛凛。” 叶凤泠腹诽,苏牧野是看到她凶舞女们了么? 她心中有些忐忑,面上却宛然:“世子过奖了。” 苏牧野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天后问:“你为何叫诺伊娜小三儿?” 叶凤泠:…… 一直没有人跟她说过番邦舞女们叫什么名字,她为了好叫人,干脆自己给三人起了临时的名字,“阿大”、“阿二”、“小三儿”。原来“小三儿”叫诺伊娜啊……叶凤泠这才明白为何每次她叫她们三个人时,三人总是一脸敢怒不敢言,同“阿大”、“阿二”、“小三儿”这三个名字相比,诺伊娜简直不要太好听。 听完叶凤泠略不自然地解释完起名事件后,苏牧野乐不可支,笑得手上扇子都掉了,“她们三人来自番波斯的同一个部落,你说的小三儿叫诺伊娜,阿大叫苏塔,阿二叫帕尔旺娜,可能是见你太凶没敢告诉你她们的名字。” 第110章 难言的冲动 第110章难言的冲动 叶凤泠难得地沉默了,胸口起起伏伏,她发现苏牧野也一样没有再说话,他目光聚集在一点……顺着他的目光,叶凤泠看到他在盯着她的胸口…… 她脸色青一块红一块,忙双手交叠捂住胸口,声音尖利:“苏牧野你这个流氓,你在看哪儿呢?” 苏牧野:…… 他才意识到,他在盯着她的胸口看。 旁人都在注意叶凤泠的明艳眉眼和雾水瞳眸,十四岁的少女越长越妍丽,已经隐有天人之姿,连苏牧野都会暗暗心惊,只怕以叶凤泠的容貌,就算不进宫,也必要嫁入高门显贵,不然普通官宦人家,恐都不能护她周全。 而在此夜,桂花的余韵香气还偶有漂浮,凉风清月、淡云繁星,少女莹白肌肤在透过车窗的月影下,散发着柔光,她的颈、肩、胸……如破笋春芽,曼妙身姿一日日的玲珑,苏牧野在黑暗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作响。 苏牧野的眼睑阴影浮在长长的卷睫之下,在叶凤泠的厉声下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他忽然想起了林中揽她入怀、花朝节她跌入怀里时,他感受到的…… 叶凤泠羞恼无比,尤其当她看清苏牧野唇边似有若无的笑后,更加恼怒,她干脆转过身拿起马车上的毯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成一团…… 苏牧野过了半天,才在轻咳一声后,开口道:“她们三人的舞蹈练得如何?” 叶凤泠满面冰霜:“差不多了,估计再有两日,就可以表演了,但是小三儿刚来了葵水,可能要等她身体无碍后才能登台。” 苏牧野见叶凤泠躲他远远的,便想探身靠近,岂料叶凤泠更迅速地挪到马车门口,大有你再靠近,我就跳车的意思,他摸了摸鼻子,只得讪讪坐好,道:“两日后,你让她们妆扮好,届时就让她们登台表演。至于小三儿,我会安排,明日她就不会来葵水了。” 叶凤泠心道,如此着急,看表演的人定是非富即贵。叶凤泠心底隐隐有猜想,但她不愿趟浑水,干脆继续闭口不言。 苏牧野从袖里拿出来一个叠成方胜样的纸团,同当初被送到鲁妈妈家窗台上的一模一样,“这是给你写的古香方,你应听说过,定州公府印香。” 叶凤泠眼里迸发出欣喜若狂的神采,“定州公府印香”,她听向师傅提过,相传早已失传,有人在定州公府古墓中掘出残存香块,由调香大师循味调配多年,才得到气味最相近的治香方子。她从来都是当作传说,不想竟真有这样的古香方。 她顾不上羞恼,忙伸手去拿,苏牧野趁势在她颊边柔声:“别急。” 这声从他舌尖转出,平白就带了一股子暧昧,他的声音本就低沉带磁性,再刻意地添加柔情,简直好听得让人想捂耳朵,尤其还拂过温热气息,如果不是叶凤泠意志坚定,只怕就被他这两个字把心骗进了去。 叶凤泠攥着方胜纸团,忍不住抖了抖,鸡皮疙瘩直冒,果然是风流纨绔,深情暧昧信手捏来。 “怎么,世子还要反悔不成?”叶凤泠讥讽。 苏牧野还在回味刚刚嗅到的少女体香,闻言抿嘴微笑,“怎么会,答应了阿泠,我决不会反悔,方子是给你了,但你不一定能调出来香。” 这话激起叶凤泠的胜负欲,她按捺住心底的跃跃欲试,故作深沉道:“这就不劳世子费心了,山人自有妙计。” 苏牧野只扫一眼,就猜出叶凤泠的小算盘,她想等向天歌到京再调制,看破不说破,他只歪头盯着叶凤泠微笑。 马车缓缓停下,到叶府了。 叶凤泠下车后,发现墨盏身旁冒出来一个面白瘦弱小厮,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一双黑眼珠滴溜溜地转,不住打量叶凤泠。 待她人影消失于门后,苏牧野瞟眼洗砚,“你什么时候来的?” “回主子,在叶三小姐喊臭流氓的时候。”洗砚一本正经道。 苏牧野:…… 墨盏:…… 苏牧野扭头不理洗砚,自顾自跳上马车。 只是当车轱辘咕噜咕噜转起来后,从车帘后幽幽飘出一句话,“今晚回府后去马厩把所有的马都洗刷一遍。” 洗砚手上缰绳一抖,欲哭无泪。 苏府马厩里有二三十匹马,全洗刷一遍,要干到明早啊,还得手脚麻利…… 两日后,翠云楼的一间雅致亭台处,帷幔飘动、暗香袭人,三皇子惴惴不安地坐在不远处,他没有注意到,苏牧野在香炉中加入了一小撮“依兰香”,这是一味有催情功效的香粉。 今日苏牧野进宫把三皇子拐出宫,兑现千秋宴前的诺言,观舞试验。 乐声起,三皇子只见眼前舞女们裙裾漫飞、长袖展扬如鹤。她们三人,脚踩鼓点、腰贴花钿,手腕和脚踝上都带了缀着小铃铛的环镯,随着她们的动作,铃铛声动,悦耳动人。 渐渐地,乐声舒缓,两人围绕着一人,似众星拱月、如百花向阳,慢慢俯下身,被环绕的舞女柳腰细、桃臀翘,却架彩鸾、芙蓉斜盼,一步步走向三皇子,她珠璎旋转妩媚横波,花蔓抖擞妖娆多情…… 眼前舞女们的搔首弄姿和风情万种或许还不足以让三皇子动情,但随着香气飘荡,他渐渐感到一股灼热感自下腹处缓缓升起,他有一种难言冲动…… 等三皇子意识到自己下身发生变化时,苏牧野也已微有所感,他一直留心观察三皇子的反应,见此,心知已经圆满解决他“不可对人言”的难题,便笑问:“还要继续吗?” 三皇子满面通红如火烧,大口灌下桌上凉茶,忙摇头。 苏牧野敲敲案几,乐声停止,三个番邦舞女跪在两人面前,苏牧野努努嘴,示意,你今晚要享用么? 三皇子惊恐尴尬,紧紧抿嘴,坚定地摇头。 苏牧野无奈耸肩,只得挥手让三人退下。 岂料,一直盯着自己下身的三皇子忽然变成了一只受惊的兔子,一下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表哥,我…我…总之今晚谢谢你,这事千万莫让别人知晓,我和阿媛……” 苏牧野颔首,一脸老实相,他化身体贴表弟的暖心表哥,揽过三皇子,温言道:“放心,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三皇子心有余悸舒了气,他也不坐下,仓皇道:“我去找二哥!”说完,一溜烟儿向门口跑去,留苏牧野同地上跪着的三个番邦舞女大眼瞪小眼。 不提三皇子惊慌失措投奔二皇子“凝霜”院,叶凤泠为苏塔、帕尔旺娜、诺伊娜三人妆扮好后,被留在练舞房间中,守在门口的墨盏也没有送她回叶府的表示。 她只得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口,向窗外望去。 今夜恰逢上弦月,弯如女子细眉,守在云雾缭绕后,倚望苍茫大地。 远处冷落的街道寂静无声,只偶然看到归来的人敲响家门,抱起冲出来迎接的孩童……而翠云楼门前的一条花街却是灯红酒绿、人声喧嚣,卖笑者花枝招展地迎来送往,采香客满身满脸地风花雪月,有人在温暖里披星戴月,有人在虚伪中一掷千金,这就是让人感慨让人嘲讽又被人亲手创造出的世界。 门前的街和遥远的静就像一个世界的两个侧面,在玉顺山升起的飘渺雾气衬托下,如影似幻,难辨真假…… “哐当”,窗前的檐上跳过一只猫,碰落一片瓦,击碎眼前宁静。 叶凤泠听到身后有人走近,“舞蹈表演完了?世子是否还满意?”叶凤泠淡淡道。 “嗯。”苏牧野靠在窗旁,笑望着叶凤泠,“阿泠在想什么?” 眼前女子额前碎发飞扬,她肘撑窗台,双手捧脸,头轻微侧歪,翦水双瞳,雾蒙蒙望着远方,瞳心处隐隐映出云疏月影。 听到声音,她没有露出惊慌,只轻轻瞟了眼苏牧野,道:“翠云楼不愧是京都第一名楼,日进斗金也不过如此,仅我刚刚立在此处的功夫,已经看到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富豪乡绅纷至沓来。难怪被称作销金窟,别的生意只怕打马都追不上。” 苏牧野勾唇,俯视她,“阿泠还差钱?只要你跳一舞,多少钱都能给你送来。” 闻得此言,叶凤泠也不恼,她笑得温柔,“世子此言差矣,我是俗人,亦是庸人,从来是不嫌钱多的。只是我喜欢用钱生钱,不会用身体换钱。” 苏牧野有些狼狈地移开眼,他心里暗惊自己乍然的失神,同时也看清叶凤泠眼底的嫌恶。 两人沉默。 忽然,苏牧野朝门外道:“墨盏。” 叶凤泠还没反应过来时,墨盏就推门而进,后面跟着已经换下舞衣的三个番邦女子。她们三人进门后,不等人说,自顾自跪到了叶凤泠面前。 叶凤泠看到,墨盏从袖中取出一个瓷质细颈瓶,倒入桌上的三个茶盏中。做完这些后,他转身出去带好门。 “我答应过阿泠,保证无人知晓此次习舞之事,现在,这里已经备好了能让她们三人永远无法再开口说话的药,只要阿泠一声令下,她们三人就会饮下,永绝后患。” 苏牧野眸心幽黑,盯着叶凤泠。 屋内烛火幽若,堂下跪着的三人皆垂头,只是她们隐隐颤抖的身体泄露出心中惊恐。 叶凤泠身体渐渐僵硬,她虽然不愿留后患,但她更不想成为“侩子手”,尤其当她看到诺伊娜抬起头露出祈求眼神时,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第111章 路捡美男 第111章路捡美男 “怎么,阿泠心软了?这难道不是当时阿泠的意思?”苏牧野冷笑。 叶凤泠镇定:“世子,这事,我不太擅长。” “噢,阿泠不擅长逼人喝下毒药、还是不擅长看人痛苦挣扎?或者说,阿泠觉得只要自己提要求,别人就会都帮你做好?”苏牧野冷酷的声音响起。 “你觉得,我为何一次次容忍你同我讨价还价。”苏牧野不知不觉走到叶凤泠身旁,轻轻揽住叶凤泠腰肢,唇角擦过她青丝秀发。 叶凤泠心头一跳,她装作听不懂苏牧野的暗示,兀自坚持,“我不擅长逼人喝毒药,也不擅长看人痛苦,恐怕要让世子失望了。” “像我们这种想做大事的人,打交道的圈子不光有豪门世家,更多三教九流,如果阿泠你一面张牙舞爪、一面畏手畏脚,怎么能做成大事?现在仅仅是让你开口下个指令,都没让你亲自动手杀人,况且,我还记得叶凤媛头顶长不出头发还是拜阿泠所赐。” 叶凤泠仍然拒绝,“四妹妹同我之间的事,和这事不一样。我不会下令的,我做不到。” 苏牧野嘲讽一笑,“你拒绝下令,却并不说让我饶过她们,阿泠,你还真是一副虚伪狡诈的玲珑心肠。” 叶凤泠垂眸不语。 他也不再逼迫叶凤泠,抬了抬下巴,“既然如此,你们三个就自己喝了。” 一直跪着的三人,都哭了,她们自然知道,对于卖笑的娼妓而言,失去甜美嗓音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再没有利用价值的她们会被凌辱、被抛弃…… 诺伊娜再次望向叶凤泠的眼神已经不是祈求,而是仇恨,她直直盯向叶凤泠,眼中怨似淬毒的箭,刺向叶凤泠的胸口。 叶凤泠:…… 还不等她惊呼,三人已经喝下毒药,更让叶凤泠没有想到的是,三人并不是被毒哑,而是手捂胸口,不断发出凄厉的叫声,她们在地上蜷缩扭曲,好半天后,竟再无反应…… 叶凤泠禁不住捂住嘴,她害怕到颤抖,不敢置信,“她们…她们…喝的不是哑药么?” “原本是哑药,但我想了想,换成了送她们上西天的毒药。”苏牧野平静道。 叶凤泠快哭了,她没真想要这三个舞女的命,她只想让她们没有机会泄露她的事,她猛地尖叫:“你是故意的!你要让我自责?是不是?” 苏牧野不为所动地淡笑,“我亲自给阿泠上一课,要么狠、要么毒,如果想做大事,总要占一样,既然我看中了你,就必须调教好你。阿泠调教她们三人时不也是因材施教么?” “你不是说让我不要自作聪明去害人么?”叶凤泠讷讷。 “那是我对世家小姐的要求,至于阿泠,被我寄予更深的希望,自然要求更多些。阿泠既然要求我为你铲除后患,那就是要和我坐一条船的人。只付出、无回报的事,我是不会做的”,苏牧野淡淡道。 叶凤泠只觉眼前的清俊公子似魔鬼,在盏盏烛火中把她带上一条通向黑暗的路…… 其实,一直守在窗旁的叶凤泠心里有个想法,她早就注意到今晚有一架眼熟的马车驶进翠云楼后院,那是花朝节时她看到过的三皇子的马车,今夜她又一次见到,心思转动间,她就明白了这一场精心准备的舞蹈观赏者是三皇子。 虽然不清楚苏牧野为何要大费周章地给三皇子安排这场舞蹈,但她联想到千秋宴后叶凤媛绝口不提三皇子的表现,心中暗暗猜测三皇子和叶凤媛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而苏牧野肯定介入其中。 再联想苏牧野在叶府的“眼线”,叶凤泠确定,苏牧野此人一定所图甚大,绝不可能限于搅乱三皇子婚事。而现在,对方信誓旦旦地挑明拉她上“贼船”,更印证了她的猜测。 叶凤泠回到宜秀居里时,还沉浸在苏牧野的反复无常和看似毫无联系的种种动作之中,她无法判断苏牧野这条大船能否闯过狂风暴雨,但她清楚,如果她此刻拒绝,睚眦必报的苏牧野一定会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在苏牧野处受到惊吓的叶凤泠,接连几日都提不起精神,直到宫里传来“洛神”画像旨意。这次“洛神”画像由翰林院负责,届时将接叶凤泠去宫中专设画房作画。 听到消息的紫苏高兴蹦老高,忙着打点衣裳的月麟,诧异地盯着她:“小姐得洛神的事,都多久了,你怎么还这么兴奋?” 发呆的叶凤泠也回头:“……对啊。” 她同样不解紫苏长时间的兴奋源于什么。 紫苏探身趴到叶凤泠撑着胳膊的书案上,笑嘻嘻:“小姐成了洛神,被画像,总要有背景,背景里肯定会有小丫鬟,那……那我是不是也有机会入画?” 阳光下,秋阳的余温从紫苏的雀斑上跳过,她目中满是跃跃欲试的光彩,叶凤泠怔怔看着眼前扬脸而笑的美丽俏丫鬟。虽然前路崎岖,一切都好似危机四伏,但她还有身边的温暖需要守卫,只要她还有用,苏牧野就舍不得丢弃她,她要对自己有信心,初心不泯。 面前的紫苏忐忑地喊:“小姐?你怎么了?难道你不想带我入画?” “啊,不是,”叶凤泠忙道,她迟疑了下,“按例,我入宫只能带一名随侍丫鬟,月麟她……” 千秋宴入宫带的是紫苏,叶凤泠原想这回带月麟去,留紫苏看家。 可还不待她真诚地劝说紫苏放弃跟着入宫的想法,紫苏就说道:“小姐,我已经和月麟说好了,她愿意让我陪你进宫的。” 叶凤泠不仅没有劝住紫苏,最后更被紫苏拉着月麟一起劝的叶凤泠答应带她进宫,而温婉柔和如月麟,则继续留守宜秀居。 转眼就到了叶凤泠入宫画像的日子,她一早被叶老夫人叫过去,耳提面命细细叮嘱后,才带着小包裹和紫苏去坐宫里来接人的马车。谁想到,在门口,她们遇到了被皇太后宣召入宫的叶凤媛和绣屏。 千秋宴回来后,绣容被叶老夫人罚去洗衣房,绣屏就升为叶凤媛身边的首席大丫鬟了。绣屏鼻孔朝天地哼笑数声,才钻入马车。 因时间还早,叶凤泠的马车出叶府所在巷口时,街道两旁并没有什么行人。紫苏按捺不住地掀开车帘看外边,叶凤泠也兴致勃勃地跟着她偶尔瞥两眼。 叶凤泠注意到紫苏盯着一个方向看了很久,小脸上写满了疑惑和纠结——叶凤泠凑过去,顺着紫苏视线看去,琼江岸边,一位白发凌乱、形销骨立的身影跪伏在地上,半晌不动。 紫苏咬着手指:好可怜,像她一样,好想救人,但怕给小姐添麻烦…… 叶凤泠一眼看穿紫苏的心理活动,她眉眼弯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她急忙:“停车,去看看地上的那位老人家……” 紫苏诧异地瞪大眼睛扭头,看小姐忙碌地吩咐停车,又让小宫侍去琼江边把老人救上车。叶凤泠见小宫侍面有难色,忙道:“上来我给他看看,到下一个医馆就把他放下,不会耽误进宫的。” 小宫侍这才停车。等老人被救上车,叶凤泠低头看到的竟是面容明秀的中年男子……名门公子向来相貌出色,叶凤泠留心注意到此人气质清俊、虽然衣履褴缕、形容憔悴,指尖却干净无茧,定非贫民。 叶凤泠示意紫苏拿锦帕浸了水为此人润唇:“不用给他喝水,让他润润唇就好。” 马车继续行驶,缓了一会儿,紫苏惊呼,“小姐,他醒了!” 就见这位被她们所救的男子悠悠转醒,睫毛轻轻颤抖,如雨燕苏醒一般,待他睁开眼睛,眸心清亮,明眸灿然。 男子虚弱地靠在车壁上,艰难坐起,白发凌乱散落在面上、肩头,他这般清雅,饶看惯男子美貌的叶凤泠,都呆了一下。 男子坐起来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多谢恩人……在下自幼体弱,失礼了。” 他靠着车壁而坐,外面的光隔着帘子,斑点流动似水,打照在他身上。说话时,他的头微微低着,声音低哑,看得出教养极好。 叶凤泠美目闪现惊喜,她没想到一个善心,很可能救出来一位名门公子,她接过紫苏手中的水囊,递给男子道:“公子如何称呼?” 男子温和道:“我姓季,单名一个阳。” 叶凤泠:“原来是季公子。” 几句寒暄后,叶凤泠就摸清了对方情况。 男子自称季阳,而立之年,从外地来京都寻亲,但亲人多年未联系,连扑几个空,他又身体孱弱,这才晕倒在路边,还要多谢叶凤泠施以援手。 叶凤泠抿唇而笑,脸有些红,她其实是一时意动,不忍紫苏难过,但既然歪打正着,她也不会推辞谢意,“我也是从外地回来京都不久,今日凑巧。” 季阳却执意道谢,又言要请叶凤泠指教可认识京都的治香大铺,他的亲人就是开香铺谋生的,也许在这个行当里寻找会更便利。 季阳身上春风般温煦的气质、看人时专注的眼神,都让叶凤泠心中生悦。自救过紫苏后,这是她又一次救人,看来,她的运气一直都不错。 等季阳喝过水,叶凤泠才故作惊喜开口:“原来你的亲人是懂香之人,我素喜调香,难怪我们见之可亲。敢问公子来自何处,亲人姓甚名谁,我帮你打听一番。” 季阳望向叶凤泠的热忱目光,淡淡笑道:“我是南方人,但多年一直漂泊在外,早年娶妻生子,却不想天妒我幸,子亡妻散,孑然一身,现在只想寻到我的亲人,聊度余生。” 叶凤泠一怔,子亡妻散,好悲惨的人生。 她心中机敏,知道对方刻意点明,是想绝她攀附之心。可其实,她就是存了私心,无关男女之情,而是想到含香馆目前缺少懂香之人,如果此人寻不到亲人,万一又懂香,焉知不能暂居含香馆为她所用? 叶凤泠温婉柔和地关心季阳,可饶她左问右问,季阳皆不答他的亲人姓名是何,经营香铺何名。但他的闪避却不惹人生厌,反而有趣,皆因他同叶凤泠聊起了治香。 一个刻意拉拢、一个有意逢迎,双方都有诚意,聊天进行的非常愉快,直到马车停下,小宫侍在外面道已到医馆时,叶凤泠才意犹未尽地同季阳告别。 她告诉季阳,有事可去西市一家叫含香馆的铺子寻她,直接找掌柜就行。 马车再次行驶起来,叶凤泠挑起帘子,看向外头的晴朗风光,叹:“如此灵俊之人,却经历了那样波折的人生,真是让人想不到。” 紫苏好奇,“小姐为何对他这样有兴趣?” 叶凤泠笑,“看人看脸、观人观气,他的相貌和气质注定不是一般普通无为之人。加上他懂香甚深,典故、香理、香方随口而来,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不是哪位不出世的治香大家,就是隐姓埋名的名门之后。这样的人,怎么会不值得我有兴趣相交呢?” 看紫苏似懂非懂,叶凤泠也不再多言。 第112章 画画像的美人 第112章画画像的美人 叶凤泠进宫后,被带去向魏皇后请安,一段时间不见,魏皇后疲态尽显,她兴致寥寥,几句话就打发了叶凤泠。出门时,叶凤泠注意到有穿着太医院常服的人被宫侍领着往里走。 本着多听多看、少问少说,叶凤泠低头随宫侍穿过后庭,往翰林院走。这次为“洛神”作画,今上钦点书画大家,在翰林院里摹美人、拓丹青。 去往翰林院的路很远,一路上密树流水、繁花屏翠,曲曲折折、错错落落,本来就没有什么方向感的叶凤泠只觉晕头转向,她加快步伐,跟紧前面的小宫侍。 可不知怎地,这名小宫侍越走越快、带的路越来越偏僻,叶凤泠禁不住放慢脚步。还不等她开口唤小宫侍,那小宫侍健步如飞地一拐……消失不见了! 叶凤泠:…… 她抬头举目四望,这是一处宫墙下面,墙外没有高树,墙里幽静无人。秋季的落叶布满小径,看来没有人常来打扫,那一定是少有人路过的地方。叶凤泠意识到她很可能被人刻意带到此处,为安全起见,她左右瞅了瞅后,当机立断快步走向一丛灌木后,她要看看是谁要设计她。 一时野径幽幽、秋色寂寂,无人的角落里只有空气中的尘埃在飘荡、浮动。 不久,叶凤泠就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的眼前渐渐出现两个身影,一个是刚刚为他引路的小宫侍,一个是并不陌生的秦国公府世子秦琰。 “小人带叶三小姐到这里后,就赶忙给您报信儿去了,咦?叶三小姐人呢?”小宫侍诧异片刻间人就不见了……他慌忙地左顾右盼。 秦琰皱眉:“公主怎么不提前通知我。你们过来是不是遇到了其他人?你确定来这边的时候没有被别人看到?” “确定,小人专门绕路过来,主子们的吩咐,不敢不尽心。”小宫侍伏身道。 叶凤泠顿时就明白,这次绕路又迷路的桥段出自昭阳公主之手,怕被发现,她使劲缩头,尽量把自己完全藏于灌木丛。 千秋宴前被推下水、这次又设计引她同秦琰相遇,依照秦琰的风流好色,只怕她的清白凶多吉少,叶凤泠恨得牙痒痒。但她也知,此刻最重要的是,脱险。 好在秦琰并没有多耽误,他似乎还有别的事,见找不到叶凤泠,无可无不可地让小宫侍去别处再找找,这里是皇子们读书的地方,如果惊扰贵人,闹起来不好看。 叶凤泠抚胸暗叹,万幸秦琰这人纨绔浪荡,却没什么头脑,给了她一线生机。 她等两人走后,才敢从灌木丛里钻出来,听说这里是皇子读书的地方,叶凤泠暗道那八成离翰林院也不远,她硬着头皮拐向另一条路。 有了刚才的教训,她这次专挑宽阔干净的大路走,果然不久就看见一个宫婢。叶凤泠忙追上去。 从宫婢嘴里,叶凤泠才搞清楚,这里是文德殿西侧,处于前朝宫殿同后庭的交界。文德殿一直都是三位皇子读书的地方。如果想去翰林院,需要绕过文德殿,走过大庆殿,再拐个弯儿才行。 赶上这个宫婢是热心肠兼“话痨”,她要去宫门口拿家里人托关系送进来的包裹,就顺路带叶凤泠去翰林院。小宫婢年龄不大,爱说爱笑,虽然刚刚进宫不久,但家里使了银子,把她塞进花房,做些杂扫之事,单纯又太平。 她好奇叶凤泠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宫里的女主子一共就那么几个,叶凤泠穿的不像主子,也不是宫婢,那就只能是被宣召入宫的官宦内眷了,可官宦内眷又如何会独自一人? 小宫婢百思不得其解,叶凤泠也不多谈自己,她三言两语介绍自己奉命去翰林院找人后,就把小宫婢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宫里八卦。 皇宫,历来是宫闱秘闻的滋养地,历朝历代总有很多匪夷所思的故事和传说,被人渲染,又暗中传颂。冯氏皇朝也不例外。 小宫婢年龄不大,但所在的花房是一个和各个宫殿都会打交道的地方,因而她掌握了许多第一手资料。 比如,“你知道么,昭阳公主前两日又闹脾气,同三皇子大吵一架,好像是因为她跟皇后娘娘告状说叶四小姐奴颜媚骨。噢,叶四小姐,就是叶伯爵府的孙女,同三皇子一直传绯闻的那个。” “还有,大家都说太子妃和太子大婚前都各有喜欢的人,所以现在两个人才相敬如宾,根本不像夫妻。” “我再告诉你一个惊天大秘密,千万不要往外说!小桂子告诉我,皇后娘娘最近一直想让太医给三皇子扶脉,说是三皇子不行,可三皇子死活不答应,把太医都折腾地心惊肉跳的。” 叶凤泠:…… 叶凤泠侧头看滔滔不绝地小宫婢,被她嘴里的各种消息惊得头皮发麻,可能她不明白自己嘴里的话多么骇人听闻,因为她只起到传播的作用。而同她口中几人都有联系的叶凤泠,却知道这些消息,一旦被有心人加以利用,只怕宫廷内外就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小宫婢一直将叶凤泠送到翰林院门口,才意犹未尽道:“就是这里了,你快去,别误了你的差事。我叫阿瑞,以后如果你来花房,来找我玩呦。” 叶凤泠走进翰林院时,心中震撼都还没有散去。阿瑞短短数语,却解开她心中三个疑惑,一是为何她总觉得陈氏怪怪的,她从未感觉到陈氏对太子有关注,原来陈氏心系他人;二是叶凤媛为何千秋宴用计摔古筝,只怕那时她已经知道了三皇子不举的事实;再者,叶凤泠确定翠云楼舞蹈就是为三皇子所跳,多半也是源于这“不举”。 叶凤泠敲了敲自己的脑壳,宫廷情事,圈圈绕绕,真是让人头秃。 她说明来意,翰林院里轮值的官员把她带进一处画室。 这是一间古朴又富有意境的画室,整间屋子只在三面无窗的墙上挂了几幅书画作品,除此外,别无他物。但屋子的窗户却朝向院里的一棵参天皂角树。蓝天白云、枝叶盈目,在这里作画、处理公务,只会让人心情疏阔。 “阿泠。”苏牧野颔首带笑地坐在屋子正中蒲团上道。 苏牧野今日着绯色朝服,风神俊朗中透出与生俱来的高贵典雅,加上唇红齿白、桃花眼灼灼,叶凤泠觉得饶是她久经“苏美人”的容色洗礼,也还是被突如其来的艳丽冲击了一下。 且叶凤泠最怕苏牧野叫她“阿泠”,这个称呼有些太亲密了,在她心里,只有长辈、夫君、密友才会这样唤她,而苏牧野明显不属于这三类。 叶凤泠也笑着在蒲团上坐下,“世子还是叫我表妹,更亲近些。” 苏牧野但笑不语,用沉默的笑容拒绝叶凤泠的提议,“阿泠见到我,一点都不惊奇。” 叶凤泠耸耸肩,“世子神通广大,我在任何地方见到世子都不会惊奇。” “看来上次翠云楼的事,阿泠已完全消化。”苏牧野收起脸上笑容,顿时又让叶凤泠感觉到压力。 这人笑的时候,让人觉得心惊肉跳,唯恐被他算计,可他不笑的时候,又让人忐忑是不是哪里惹他不快了,总之,真是一个难伺候的人。 “是,我衡量再三,觉得自己还是有值得世子看重的地方的,能得世子栽培,是我三生有幸。”叶凤泠道。 苏牧野点点头,“阿泠总是让我刮目相看。翠云楼里我那样逼迫你,你都能忍下这口气,心平气和地和我谈笑,真不愧是我看中的人。你放心,只要你乖乖的,金银是不会少你的。” “向天歌明日入京,等你“洛神”画像画完出宫,她已在含香馆盘桓多日。”苏牧野又道。 叶凤泠点头,她心里有数。 她想起一事,问道:“诺伊娜…她们三人的尸体,埋在哪里了?” 苏牧野略有吃惊,“你难道还想去祭奠?” 叶凤泠忙摇头,她只是心有戚戚,三个妙龄女子,香消玉殒,见苏牧野并不多谈,她聪明地不再提这个话题。 “洛神画像由我为你执笔,大概需要七日,这七日昭阳公主必会找你麻烦。明日牧妤就会进宫陪伴皇太后,到时候你去和她同住,尽量避开昭阳。”苏牧野道。 不得不说,苏牧野其实是心细如发的人,被妥帖安排就是入他眼的最大好处之一。 见叶凤泠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自然,苏牧野眉心微蹙:“昭阳已经动手了?” 叶凤泠不得不把刚刚被小宫侍引去见秦琰的事和盘托出,听得苏牧野眉飞色舞起来,他好笑道:“阿泠,你真是让我头疼,不光昭阳要找你下手,还有那么多在暗处觊觎你的人。” 苏牧野的笑容若隐若现,“秦琰那边我会去解决,这七日我让洗砚去接你,若非洗砚来找,你尽量不要离开牧妤。” “你想画成什么样子?九天玄女?天降贵女?天外飞仙?”苏牧野上下打量叶凤泠,目光故意在她的颈、胸、腰处停留,叶凤泠知他调侃,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原来阿泠的白眼也翻得如此漂亮,真是让人见之忘俗、想一睹又睹。”苏牧野笑。 叶凤泠:…… 小恩小惠、花言巧语而已,叶凤泠才不屑于感激哩。不过能让她说说自己的想法,总比不给她机会好得多。 “我…我想加上我的丫鬟紫苏在画里……”叶凤泠道。 苏牧野眯了眯眼,明白叶凤泠的私心,紫苏入画,她的丫鬟身价也就水涨船高,他点头表示可以。 “还有,我想手捧香炉,或者作点香状……”叶凤泠道。 怕苏牧野觉得她要求多,叶凤泠赶紧继续道:“别的没有了,就这些!” 苏牧野向前倾了倾身子,低声道:“阿泠又在打什么主意?让我猜一猜,含香馆开张不久,生意不太好,阿泠难道想利用洛神的名头,去卖香?” 声音清透,又如泉水般趟过心头,叶凤泠虽然对韩齐光起过心思,但却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谈些日常喜好而已,为数不多地同男子近距离接触都是拜苏牧野所赐。 这会儿苏牧野倾身说话,顿时又让叶凤泠嗅到了来自男子的气息,她面红耳赤心跳加速,不知作何反应。 叶凤泠就像大多数不谙世事的姑娘小姐一般,慌乱地低下头:“我喜欢研究香这些,自然是希望这样郑重的画像上能有我钟爱的物什,别的是没有想过的。” 等叶凤泠走出翰林院的时候,脑子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她啐一口自己:“慌什么,就是加上香而已,有什么气短心虚的。” 第113章 慧眼如炬 第113章慧眼如炬 叶凤泠在心底又暗戳戳扎了半天苏牧野的“小人”后,才平息好情绪,她一面跟着叫做洗砚的小厮往回走,一面留心记翰林院回后庭的路。 这被唤“洗砚”的小厮就是上次从翠云楼回去立在马旁的面白机灵小厮。 叶府三小姐梳着灵虚髻、如云蓬发流水泻下,灵眸弯眉、樱唇梨涡,丽人雪肤如玉,偶尔飘飘的一眼,勾人摄魄。哪怕对她毫无私情的洗砚,都不自禁地瞅了叶凤泠一眼又一眼。 直到叶凤泠忍不住笑道:“我就这样好看么?” 洗砚狂点头:“叶小姐天女下凡一样,连我们公子都目不转睛地瞅您,我就更忍不住了。” 叶凤泠噗嗤笑出声,她瞪着澄澈灵动的大眼睛,笑道:“你怕是对目不转睛这个词儿有误解。” “怎么会,我家公子虽然风流成性,却从来是别的小姐围着他转,还是头一遭他围着别人转,所以说叶小姐您是这个。”说着,洗砚竖起大拇指。 叶凤泠瞠目结舌,她怎么也没想到苏牧野的小厮比他还要泼皮,果然是坏竹出歹笋。 一回到屋里,叶凤泠就赶紧让紫苏取笔墨,将刚刚走过的路线舆图画了出来。 紫苏好奇地看着叶凤泠手里密密麻麻、乱七八糟的蛛网,“小姐这又是作什么?” 叶凤泠闭着眼睛道:“不要打扰我。” 叶凤泠一直没有对别人说过,虽然她实际走路时不辨东南西北,但记忆力却出奇地好,尤其是将看到的事物落到纸张上,简直可以说是过目不忘。 她绞尽脑汁、一遍又一遍回忆、修改,终于在熄灯休息前把路线舆图填补好,如果苏牧野看到,只怕要被叶凤泠吓到,除了她没有去过的地方,只要她走过的路和小径都被完好画出,像御花园、朝阳宫、文德殿、大庆殿、翰林院这些地方还被重点标识。 这样一日下来,叶凤泠倒头便睡,一觉就到大天亮。她睁开眼在床塌上打了个滚儿,才懒洋洋地在紫苏催促下,离开温暖又柔和的被窝。 苏牧野的脸意外地浮现眼前,叶凤泠眯起眼睛,她想起来同“苏美人”说话,如果单刀直入,要求多半会被满足,如果扑朔迷离,往往就要被反将一军。她悲哀地发觉,苏牧野同她可能是一样的人。 所以,苏牧野偶尔流露出的情意,是因为这个原因?被同样的气质吸引?叶凤泠禁不住打个冷战,好可怕。 其实,这时候苏牧野对她有兴趣于她而言不是坏事,如果她能放得开同对方周旋暧昧,指不定行事会更便利。 但叶凤泠只要一想到苏牧野花样百出的手段和诡谲城府,立刻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他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让她灰飞烟灭,但她无依无靠,一旦不慎,无疑以卵击石。 叶凤泠叹息一声,翻身坐起。 “小姐,你快看看谁来了?”紫苏赶忙把帘幔挂起,又把薄荷漱口水端上前。 “泠姐姐,你怎么起的这样晚?你不是告诉我要身体力行么。”叶凤泠揉了揉太阳穴,瞧着苏牧妤由远及近地跑到跟前。 “一大早我就被我哥提溜起来,让我来进宫陪泠姐姐,泠姐姐,你想不想我啊,这些日子我可听你的话好好练字啦。” “泠姐姐,是我哥给你画洛神像么?他那个人别的马马虎虎,笔墨丹青这些还是不错的,你放心好了。” “泠姐姐,我要去给外祖母请安,你陪我一块去。” “泠姐姐……” 在苏牧妤的语言袭击下,叶凤泠手脚麻利儿地收拾妥当,跟着她一同往慈宁宫去给皇太后请安。 皇太后半生战乱漂泊、半生尊荣等身,看遍人世浮沉,现在只含饴弄孙。 叶凤泠和苏牧妤到的时候,慈宁宫里非常热闹,太子妃陈氏带着太子的长女静和公主坐在下首,昭阳公主靠在皇太后身上撒娇。 众人看到叶凤泠和苏牧妤,均没有惊奇,显然都对她昨日入宫了然于胸。 苏牧妤蹦蹦跳跳扎进皇太后怀里,又一叠声要吃要喝,把皇太后疼得心都化了。叶凤泠恭恭敬敬给众人行礼。 皇太后按住叽叽喳喳的苏牧妤,拉了叶凤泠的手,让她坐在小杌子上,“我都听长乐说了,牧妤这个闹腾的性子,亏得你在身旁劝着她,让她能踏下心练字。千秋宴上你跳舞我就看出来你是个玲珑人,现在看,为人行事更是让人放心,日后牧妤这里你还要多费心。” 人老了就喜欢看新鲜美丽的人和物,叶凤泠生的玉肤樱唇、明眸皓齿,本就让人怜爱,加上是唯一外孙女的师傅和好友,皇太后就又添了三分喜欢。 在她看来,人活于世,什么才名、利禄,均是身外之物,心性、品质、气度才是顶重要的。从她听到的消息里,叶凤泠是有城府的,可心地却良善,能得牧妤真心喜欢,就定是赤诚之人,这样的姑娘,哪家都喜欢。 被皇太后重点关照的叶凤泠,娇娇俏俏说话逗趣,和苏牧妤一打一和,惹得皇太后笑声连连,昭阳公主反被衬得暗淡无光、灰扑扑的。 皇太后笑问:“苏北真的有老妖精这样的说法?你可不许唬我。” 叶凤泠无奈地摊了摊手,笑道:“一眼就被太后看穿了,让我怎么唱下去,在我们苏北,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的确不叫老妖精,都是被叫老神仙的,因为老人家看遍世间万物,遇事总有万全之策,就像开天眼一样。” 她声音清透微甜,声线明脆,如日光照入光线氤氲的屋内,把大家的视线齐聚在身上。 皇太后笑出声:“你这丫头,真是个狭促鬼。牧妤,你可不能跟着叶小姐学。” 苏牧妤不依。 太子妃顺势邀叶凤泠去东宫玩,叶凤泠睃一眼神色略有变化的昭阳公主,道:“承蒙太子妃娘娘厚爱,凤泠本该亲自登门向娘娘请安,怎么当得起娘娘相请。只是已经同翰林院编修约好要去画像,如果逾时……只怕不好……” 太子妃笑了,她拉起叶凤泠,拍了拍她手,说声无碍后,就带着静和公主离开了。 太子妃走后,叶凤泠瞥见洗砚已经守在殿外,就准备带紫苏去翰林院作画。皇太后和苏牧妤还没出声,昭阳公主立刻开口道:“我从未见过洛神画像,既然今日有空,不如也去瞧瞧。” 皇太后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了不少,她瞟昭阳公主一眼,笑道:“叶小姐入画,湘君你去捣什么乱,牧妤来了,你们两个正好跟我去捡佛豆,静静心。” 皇太后仿佛没看见昭阳公主不满的神情继续道:“叶小姐快去,画完了来我这里用饭。” 叶凤泠应了是。 接连几日,昭阳公主想跟着叶凤泠溜去翰林院的想法都没能成行,叶凤泠已经看出来,皇太后一力压着昭阳公主,不让她跟去找苏牧野。她心道,看来皇太后是真心疼爱这一双外孙外孙女。 这一日午后,叶凤泠从翰林院回来后径直去慈宁宫的小厨房。叶凤泠的厨艺只能算一般,但为了讨皇太后喜欢,她就日日亲手做几道苏北小菜,没成想得到了皇太后和苏牧妤的喜欢。 现在大家小姐都在追求德容言功,可皇太后还是觉得,厨艺才是女子最应该下功夫的东西。叶凤泠便使出浑身解数,力求在厨艺上让皇太后满意。 今日她想做个应节气的时令菜肴,她把宫婢洗净的一种野草样子的菜放入锅里,这是苏北乡下人爱吃的“秋菜”,逢秋分,全村都要去采摘秋菜,讨“求财”的好彩头。 “秋菜”实际上是一种野苋菜,也叫秋碧蒿,有微微涩苦味。叶凤泠先焯水去掉苋菜的苦涩,然后用老鸭汤做汤头,把苋菜焖的软软的,在出锅前淋上香麻油,倒入丁点的香醋,一碗鲜香爽口的求财羹就做好了。 掌管慈宁宫小厨房的婆子尝了尝,直夸叶凤泠做菜有天赋。这碗求财羹果不其然受到皇太后和苏牧妤的夸赞,连昭阳公主都多夹了好几筷子。 皇太后吃的高兴,自然厚赏小厨房的众人,掌事婆子既得了好处、还少做菜,到了晚上,就喜滋滋来找叶凤泠说话。 苏牧妤进宫后,叶凤泠跟着她搬到慈宁宫住,皇太后专门给叶凤泠开了一间偏房。 “叶小姐,没想到你做菜的手艺这样好,是在家专门跟着厨娘练过吗?”掌事婆子问。 叶凤泠摇头:“没有,想起来苏北家乡的味道,就顺手做出来了。” 掌事婆子见叶凤泠宠辱不惊的样子,心里更加佩服。她入宫十几载,又执掌慈宁宫的小厨房,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本以为叶凤泠就是为了讨皇太后欢心,得到夸赞肯定要顺杆向上爬,没想到几日过去,除了做菜,得赏她也不上前、被称赞也不骄矜,一派置之度外的气韵。 掌事婆子对叶凤泠的喜欢更甚,她试探问,“叶小姐,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求皇太后?不然你干嘛要进厨房弄这些汤汤水水的,我看你吃的也不多。”掌事婆子其实鬼心眼不少,她想探叶凤泠的底。 叶凤泠却笑道:“我能有什么奢求。这次入宫画像,得太后庇护,乃我之幸事,感恩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奢求其他事。”叶凤泠的话发自肺腑,如果不是皇太后盯昭阳公主盯得紧,她又除了去翰林院外,从不迈出慈宁宫一步,只怕此刻已经不能全须全尾。 做人要知恩图报,她无法在别的方面为皇太后做些什么,那做几个开胃小菜让老人家开心,她已经心满意足。 “原来如此。”掌事婆子恍然大悟,心道叶小姐还真是有良心。 叶凤泠有心刷皇太后的好感,又道:“况且,每每看到太后慈眉善目地对小辈关怀备注,就让我想到远在苏北的外祖父。幼时在他膝下,我也同牧妤一般撒娇打诨,不明白外祖父为我操的心,等到我明了时,又已经远离苏北,再想尽孝,还不知何年何月。将心比心,这些菜就是我的移情之作。” 掌事婆子被触动心事,她也是有孙辈的人,只是她供奉在慈宁宫,不忍弃旧主,就不得不同家里的孙子孙女们分离,含饴弄孙、天人之乐,最让人熨帖地就是对方明晓自己的这份祖孙深情。 第114章 情断 第114章情断 被叶凤泠说得眼冒热泪,掌事婆子离开后,径直去了慈宁宫太后就寝处。 “她真是这样说的?”太后靠在床榻上问道。 “是,老奴不敢撒谎,我看这叶小姐是真的不错,为人细心又有耐心,最难的是还有良心,这可不多见。”掌事婆子道。 太后颔首,心中一叹,她养大三个孩子,最应该有良心的反而让她渐渐开始看不透。到孙辈上,几个孙子孙女一日日长大,心思也变多了,除三皇子还保有纯良,其他的都已经快让她认不清了。 她想起几日前宣召叶凤媛入宫。明明才十三岁的小姑娘,张口闭口不是文理道德章义,就是琴棋书画风花雪月,一旦问到女红厨艺居家理事,就被岔开话题。而且叶凤媛对太子妃的态度过于谄媚,也让皇太后厌恶。 三皇子就算不能继承大统,那也是正经龙子皇孙,将来是有王位传承的,如果娶了一个为讨好未来皇后就降低身段的王妃,让三皇子如何在宗室里自处。 如果见叶凤媛前还残存着一分好感,宣召后那一分好感也烟消云散,再无踪迹了。更让皇太后气愤的是,叶凤媛离宫前和三皇子见了一面,两人不欢而散。 这是皇太后听三皇子贴身宫侍转述的。 时间拉回到叶凤媛同三皇子见面时。 叶凤媛被宫侍领着往宫门口走,遇上等候多时的三皇子。 佳人一如往昔、美丽似仙,缓步而来,三皇子心旌摇曳。 叶凤媛让绣屏站远处,她不回避也不瞠视,淡漠地看着三皇子,不再柔情似水:“殿下,有事?” 语气冷淡又警惕,三皇子心底一沉,他喃喃低语,“阿媛……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我——” 叶凤媛转身不看三皇子,夏日微风拂动她的衣角,将她高挑身材修饰地更加婀娜,“殿下,今非昔比,筝落弦断,我心已死。那是上天给你我的警示。希望你注意言辞。” 容貌还是那样的容貌,语声却冰凉渗骨,三皇子身形微微晃动,他脸色如雪,勉强笑道,“其实……” 依旧还是这样面赧,叶凤媛心底深深叹口气,她背过身,眼里挟着冰雪中的风暴。 “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了,你不觉得你很幼稚么?总在为别人圆场,总在迁就别人,连别人欺负我,你都不敢挺身而出,真是…真是…太懦弱了。” “你每次对我献殷勤,送那些华而不实的小首饰,我何须你送?” “你已经不小了,根本不为未来打算,难道真想做一辈子的享乐王爷?” …… 叶凤媛的话似一根根利箭,瞬间击穿三皇子的一往情深。他从未想到过,叶凤媛还有这样一副面孔,让他感到陌生、让他害怕。 这样的叶凤媛,哪里还是他心目中的那一位月辉仙子,她满口嫌弃、满身拒绝,将他贬低的一无是处,将他们从前的感情说的一文不值。 三皇子垂头默默无语。 “纵向来情深,奈何缘浅,既然如此,你我还不如早聚早散,免得未来徒留伤悲。”叶凤媛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感受,这些话被她一股脑说了出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尽的空虚和若有若无的酸涩。 她使劲攥了攥手,给自己打气,她要坚信自己做的没问题,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她都最好尽快斩断同三皇子的关系,然后趁着年龄还小,重新寻觅高门。 “阿媛——”一声叹息轻轻飘出,在尘埃中浮动,落到叶凤媛的耳里。 叶凤媛沉默了会儿,再次开口,“殿下,日后不会再有私下见面,这于我的闺誉有碍,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丝怜惜,就请不要再纠缠我。” 说完,不知是怕被纠缠、还是怕自己后悔,叶凤媛扭头离开,走了几步忽然转头道:“还有那把筝,已经摔断,我扔了。无用的东西无需再留。我也奉劝殿下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言尽于此。” 三皇子听罢,眼里滚过一道哀伤的微芒,但他没有再去拦叶凤媛。 等小宫侍把这些话一字不落地给皇太后说完后,皇太后勃然大怒,她没想到叶凤媛是如此看三皇子的,小小年纪,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本领简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怀嘉去哪里了?”皇太后问。 “三殿下出宫找二殿下,说是不回来了。”小宫侍道。 自此后,整整六日,三皇子都没有回宫,传回来的消息,三皇子日日盘桓在“凝霜”院,拉着南平王世子一块酣畅豪饮,凝霜院的酒坛子已经码满整座宅院,再这样喝下去,就算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皇太后又气又急又痛。 万幸,皇太后虽然恨死叶凤媛,但还没有糊涂,她见叶凤泠乖巧懂事又一步不迈出慈宁宫,除了画像,要么教导苏牧妤练字,要么守在小厨房,可见其心性同叶凤媛大相径庭。 现在掌事婆子也这样说,皇太后才微微放心。 在皇太后暗中观察叶凤泠的时候,叶凤泠也在揣度宫里的情况。 进宫短短几日,她已经大概摸清慈宁宫在宫里的地位。按理说,皇太后是今上亲母,今上日日来请安也不为过,但实际上,已经住了六日,叶凤泠只见过一次今上,魏皇后更是一次没有来过。 几个晚辈里,只有昭阳公主日日来慈宁宫用午膳,太子妃偶尔来坐坐,太子一次也没有来过,二皇子和三皇子这几天也没有出现。而皇太后并没有显露不满,可见是常态。 “紫苏,我看你总去找厨房掌事婆子的徒弟玩,可听说什么有意思的事?”叶凤泠问。 紫苏歪头想了想,道,“别的倒没什么,就是有一件事很奇怪,小姐你知道么,咱们进宫的那一日不是四小姐也进宫了么,鹊儿说她走了后皇太后非常生气,是鹊儿从没见过的生气。” “噢?” 紫苏点头,她压低声音,“鹊儿说,她师傅是从陇西时候起就跟在皇太后身边的老人,她师傅都说,从今上登基后,就没见过皇太后发那么大的火,也不知道是谁点的这把火?” 叶凤泠趴在床榻上,支着头,两脚乱晃荡,“那日三皇子有没有来过慈宁宫?” “这我哪知道?不过鹊儿说过,三皇子如果在宫里,日日都要来慈宁宫陪皇太后用膳的,这几日都没来,可见是不在宫里的。” 一知半解的话把错综复杂的关系渲染成了戏台子上咿咿呀呀的大戏,叶凤泠叮嘱紫苏不要再套鹊儿的话了,小心为妙。 可她自己,转过头就同洗砚聊起了天。 对话发生在最后一日去翰林院画洛神画像的路上。 “几日都没有见到三殿下,三殿下是去处理公务了吗?”叶凤泠状似不在意地随口道。 洗砚眼珠子乱转,他把身旁的其他宫侍赶走后,嘻嘻笑:“叶小姐,你想问什么?你放心,只要是你问,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噢?为何我问你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叶凤泠笑眯眯。 “谁让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呢,您说是不是?我和墨盏不同,墨盏是掐嘴儿闷葫芦,我却是如来佛座前的童子,一点就透!”洗砚用手做了个掐嘴动作,逗得叶凤泠捂嘴笑。 叶凤泠道“那我就问问三皇子和我四妹妹是怎么一回事,你是否清楚?” 闻言,洗砚直嘬牙花子,“这事…这事还真是有些不好说。”一面说着,他一面搓手,“最近手头有些紧…叶小姐你看你有没有什么法子?” 叶凤泠心中冷笑,果然一丘之貉,苏牧野阴险狡诈,他手下的人就油滑市侩。她从随身带的香囊里抛出一角碎银。 洗砚喜笑颜开,忙接住银子道,“三殿下同您府上的四小姐是不成的了。您也知道,千秋宴上叶四小姐摔筝一举,相当于绝了皇后娘娘允婚的可能。而且,您入宫的那一日皇太后也召见过叶四小姐,但据说……嘿嘿,叶四小姐斩钉截铁地撇清了和三殿下的私情。” “那三殿下他?”叶凤泠问。 “哎,从那日后三殿下就没有回过宫,一直在宫外买醉。只可怜了我家公子,别人是为情酣饮,我家公子却是无奈陪酒。”洗砚叹息。 “你为何全都告诉我?”叶凤泠好奇,洗砚难道不怕苏牧野怪罪他私议主子么,她不由开始上下打量不起眼的洗砚,实在看不出他能有这样大的胆子,敢赚这种在危险边缘来回试探的钱。 洗砚一眼就看出叶凤泠的疑问,他笑道,“公子早就告诉过我,如果是叶三小姐问事情,只要肯付钱,我都可以说,就怕您不付钱,既要消息又不拔毛,那样的话,公子要罚我去刷马的。” 叶凤泠:…… 这苏牧野! 第115章 心肠软 第115章心肠软 等作画时,叶凤泠故意不理睬苏牧野,只捧香炉垂眸,做沉默状。 让她奇怪的是,苏牧野似乎也满腹心事,一直拧眉,闷头作画,同样一言不发。 终于画完,屋子里的气氛简直可以用“冷若冰霜”形容,洗砚在门口向里面探一眼后,迅速地缩了回去。 听到轻轻一声叹息,叶凤泠抬头一看,只见衣紫袍冠木簪的苏牧野坐在蒲团上撑着手揉额角。 “阿泠精通理香、又懂厨艺,是不是也略懂穴位?”苏牧野低声问。 叶凤泠想说不懂,但不知怎地,她只觉此刻的苏牧野疲态尽显,让人不自觉心疼上一二,“一点点。”叶凤泠道。 苏牧野看一眼她,坐直身体。 叶凤泠抿抿嘴,走上前。 伸出纤细玉指,叶凤泠在苏牧野的额头摸索后,锁定穴位,开始用力…… 手下的人,对叶凤泠时重时轻的力道不置一言,他仿佛老僧入定,任她在他头上施展所为。 窗外皂角茵茵、屋内檀香缕缕,叶凤泠发现苏牧野的头发又黑又亮,又软又细,一根简单的木簪下,墨发如瀑,她记起小时候听老人讲,头发细软的人,心肠软…… “嘶——”手下传来低呼,陷于自己思绪的叶凤泠回过神,她的手上,有几根碎发…… 忽然,一只玉手握住叶凤泠手腕,“阿泠,手法尚可,只是这爱走神儿的毛病需要改改才行。” 苏牧野笑,拉着叶凤泠,让她坐下。 叶凤泠不自在的甩开玉手,苏牧野也不在意。 “阿泠在慈宁宫这几日,有什么疑问么?我可以为你解惑。”苏牧野问。 叶凤泠抽回手,她笑笑,“世子都已为我妥帖安排好了,一角银子花出去,什么消息不能知道?” “你找洗砚了?找他花银子,找我不花银子,如果我是你,一定选省银子的路子。”苏牧野稍一思量就明白叶凤泠所指。 其实就是刚刚洗砚那试探的一眼泄露出踪迹,自家小厮一个眼神,苏牧野就知晓他做了什么。洗砚只怕就是担心叶凤泠在他面前告状,一炸,这不就炸出了实情。 “你问洗砚什么?”苏牧野饶有兴致。 “问我四妹妹和三殿下的事。”叶凤泠道。 苏牧野闻言蹙眉,“阿泠总是和我想到一处,这也是我这几日烦忧之事。你四妹妹的人品,我已知晓,可惜我的表弟,错付一腔深情、撞了南墙还回不过魂儿来……哎。” “三殿下现在如何了?”叶凤泠其实对三皇子感官不错,那是一位难得的纯善之人。 “无非是伤秋悲月一番,时间早晚教他看清一切,如果连这个坎儿都过不去,干脆让他沉沦荒废好了,省得以后我还要操心吐血。”苏牧野冷冷道。 他自然看到了叶凤泠因为吃惊而微睁的眼睛,苦笑一声,“别觉得我冷心冷肺,生在皇家,不绝情灭性,怎么活到最后,成就大业。现在让他撞墙看清人性,对他只会是好事。” 苏牧野的视线扫向画架上的“洛神”画像,“如果阿泠不是在叶府受到不公待遇,难道会拼尽全力夺“洛神”美名吗?” 重生而来的叶凤泠,早就打定主意施展拳脚,她肯定不嫌能赚钱的名目多,相反,她非常希望多一些这种比试的花名,这是快速扬名京都的好办法。 她摇摇头。 苏牧野复笑,他轻扬下巴,示意,“洛神相已画完,不日就会编撰成册,阿泠马上就能一显身手,你的含香馆生意只怕要有转机。但还望阿泠不要忘了你我约定之事,稳住向天歌。” 离开之前,叶凤泠看了好半天的“洛神”画像。 “叶三小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掌事婆子问握着汤勺发呆的叶凤泠。 叶凤泠只要一想到那幅“洛神”画像,就觉得面红心跳。 在苏牧野画中,她被画作天宫仙娥,紫苏捧篮随侍。她挽云摘星,藏于云烟深处。妩媚明艳的仙娥一手抱香炉,在仙海云岚间回眸,那一眼深情,将叶凤泠心击中,她感到颤抖不已。 “你喜欢么?”苏牧野的低声仿佛还环绕在她耳畔,他似在笑,又似……藏着她不知道的秘密一般,“我很喜欢,”他低笑。 叶凤泠手下的汤勺一抖。 那一刻她调皮而娇俏地回他:“不告诉你。” 苏牧野当时只是笑,并没有说什么。两人间似乎衍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似攀援而生的菟丝草,相互猜测、你来我往、不为人知的感受,在无声无息地生长…… 从宫里回来的叶凤泠,发现叶府的女学已经关停,叶老夫人让三位小姐各自闭门,而王夫人忙着为远在边关的夫君打点过冬的物资,也无暇顾及她。柳氏终于不再卧病,走出三房,在叶府重新活跃起来。 所有人里,叶凤泠原以为最会发生大变化的叶凤媛,反而变得更加沉默,她不再张扬、不再挤兑叶凤锦和叶凤泠,搬去叶老夫人的毓珀堂住,用实际行动向所有想踩踏她的人宣告:叶凤媛依旧是叶老夫人心中最珍爱的孙女,是叶伯爵府最有前途的小姐。 满园秋色黄叶,花枝伶仃、大雁低鸣,叶凤泠去含香馆见回京已好几日的向师傅。 停留在月麟和紫苏印象中的向师傅,三十出头,是一位寡言孤高、不饰脂粉的女子,她面容普通,无任何喜好。 但就是这样其貌不扬、从不佩香的沉默女子,出手如有神助,经她点拨过的香料和香粉,总是能够变换出各种各样的香味,受苏北乃至江南等地的豪绅爱香人追捧。 同月麟和紫苏的想法不同,更熟悉向师傅的叶凤泠知道,向师傅私下生活极其讲究,尤其在细节上简直可以用吹毛求疵形容,最初为了让向师傅满意,柳老太爷专门从京都请厨子来苏北,才让向师傅答应留下教叶凤泠习香。 短短半载,时光淙淙流过,从南到北,由简至奢,叶凤泠步履匆匆间见识聚散离合和人心机变,她已不再是前世柔弱的叶凤泠,也同样不再是重回京都前锋芒毕露的叶凤泠,她懂得了无名之苦、困顿之涩、人情之酽,但向师傅依旧是根植于她心中永不能忘怀的温暖至味。 “阿泠,你还好么?”向天歌问。 这一句话就让叶凤泠泪如雨下,她跑到向天歌跟前,紧紧抱住对方,头轻轻蹭着。 月麟和紫苏对视一眼,出去把门轻轻带好。 “阿泠,你的《陈氏香谱》有没有好好研习?”向天歌一板一眼地问道。 叶凤泠眨了眨眼,收起如海波浪涌的柔情,露出晶亮眼睛,“看了!就是有好些看不太懂。师傅你知道,我入香门太晚,时时力不从心,尤其还不在你身边,连问都没人可问。” 果不其然,向天歌听闻不满意:“习香就是一条孤独而苦闷的路,你难道想满大街问香?你只告诉我,‘寡而为足、常用无碍’说的是哪种香?” 她看叶凤泠支支吾吾、手指打结,恨铁不成钢气道:“这是《陈氏香谱》里中间的香方,你都不知道,谈何看了!阿泠,当初是你跟我说,要学一门可以让你独立自主无惧疾贫的手艺,这半年多发生了什么,就让你忘记初心、落拓荒废!” 向天歌气愤伤心,她情绪一贯内敛,冷眉冷目,此时是真的气狠了,转身就想回自己的房间拿行李离开。慌得叶凤泠只得跪倒在地,扯住向天歌不放,她期期艾艾、羞羞愤愤,急地哭了起来,“师傅,师傅,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是发生了好多事情,我也不想荒废自己,我保证,以后不敢了,一定日日静心习香,你别不要我……你不要我,我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叶凤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口不择言,却歪打正着让向天歌心软了下去。落发成尼,也曾是她的选择啊,她轻轻抚上叶凤泠的头,喃声细语:“阿泠,我是为你好,青春韶华,千万莫要被乱世奢靡和薄情易变的男女情事迷乱眼心。我们女子一生,已经悲惨,如果不趁着时光正好,做一番事业,日后留给你的,只会是满地沧桑和寂寥,师傅不想你走师傅的老路,莫怪我对你严厉。” 叶凤泠噙着泪点头,她的惶然无措和悲戚惊惧终于找到了依靠,忍不住搂住向天歌大哭起来…… 就在师徒二人重归于好的时候,门外传来褚亮的声音:“小姐,向师傅,外面来了一位公子,说是寻江边救他的恩人。” 叶凤泠忙擦干眼泪,让褚亮把人请进来。她一面拉着向天歌向外走,一面道:“师傅,这是我在琼江边救过的一位公子,他不仅气质文雅,还懂很多香料知识,如果可以,我们可以把他留下帮咱们培养教导学徒……” 刚刚走到屋门口,叶凤泠就感觉到向天歌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 叶凤泠:——! 她抬头看到门外站着的熟悉身影,正是白发、明眸、清雅,怔怔盯着向天歌的季阳。 褚亮立在一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眼带疑惑地望向叶凤泠,叶凤泠皱眉在沉默的向天歌和季阳之间思量。 电光火花之间,她回想起苏牧野给的那张关于向天歌生平的纸片:承平十一年于京都嫁人,生一女夭……” 第116章 踌躇泠 第116章踌躇泠 等叶凤泠回过神时,发现身边的向天歌和季阳都已经离开,褚亮示意两人一前一后去后院了。 叶凤泠沉吟,吩咐褚亮一切按向天歌示意行事后,登上马车赶去者者居,为王夫人采办香料。 与此同时,含香馆后院。 季阳向前一步,“小天——我。” 向天歌冷笑一声,“当不起你这一声,我姓向,名天歌,你可以叫我向小姐或者向师傅,还望公子自重!” 季阳眉心蹙蹙,雪白云发让他的清雅中带一丝妖艳,“芙儿的事,当时我真的不知道,等我知道时,你已经带她回向家了……我要如何做,你才能原谅我!” “我原谅不原谅你又如何,芙儿已经不在,你我之间再无其他。你若想我原谅你,除非芙儿死而复生,不然,季阳你就是我向家的千古罪人,是我向天歌的仇人!我不知道你怎么找到的这里,但你若想等我原谅,我奉劝你死了这条心,你就带着这幅枷锁悔恨一辈子,芙儿在天上看着你呢!”向天歌字字泣血,痛斥季阳。 她永远不会忘记,为了和眼前的人在一起,抛舍父母、放弃家业、不管不顾向家百年香基的她,在京都一间不避风雨的破茅屋里和他洞房花烛、生女度日。当她为了家计劳苦奔波时,为了女儿求医问药时,他只沉浸在古方古意中,不辨日月、焚膏继晷。 直到他们唯一的女儿死于那年第一场冬雪之时,他才猛然惊醒。 当时她抱着出生才满百日、奄奄一息的女儿晓行夜宿赶回洛阳向府,向无颜面对的父母祈求医药。可一切终究太迟了,熬好的药还没有送到塌前,他们的女儿,季芙就死了,死不瞑目。 向天歌只要一想起季芙死前痛苦的模样,就心痛如绞。如果不是眼前之人的自私和懦弱,她的芙儿也到了可以满地乱跑玩耍的年龄了。 “我知你恨我、怨我,我也恨我自己,如果可以用我的命换芙儿的命,尽管拿去!但我想,那么聪明伶俐的芙儿一定希望我们能相濡以沫、携手扶持……”季阳红着眼圈道。 向天歌啐他一口:“你还好意思提芙儿,如果不是有你这样无用又自私自利的爹爹,她怎么会染上百日咳夭折,你不配提她,你也不配做她的爹爹。我言尽于此,你多说无益,我不会原谅你,也不会和你重归于好,下次如果再见你,定让家仆打你出门,还望你好自为之!” 向天歌说完,拂袖而去。 一直守在远处听壁角的褚亮忙过来扶起跌倒在地的季阳,将他扶到前堂的条凳上。 老于世故的褚亮,知季阳心绪难平,他也不多问,只为季阳泡好一壶茶,又端上了点心。 季阳一个人从晌午坐到日落时分,背影萧索。傍晚时,他举目四望,发现含香馆门可罗雀,半天过去,貌似都没进来几个客人,他对褚亮拱手道:“褚掌事,你们是否缺帮工?我季阳别的不才,于治香上尚有余力,斗胆求一调香职。” 季阳向褚亮求工,说叶凤泠曾答应他,允他在含香馆帮工。 褚亮终于等到当了半日木头人的季阳开口,忙应声道,现在含香馆的人员调配都在向师傅手里,这事只怕还要向师傅点头。 望着踌躇尴尬的褚亮,季阳淡笑:“你家掌柜曾答应我如果有需要就来含香馆找她,她定会帮我。再说,我观你家这些贩卖的香料香粉,如果所料不错,应是来自者者居,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如果你们不尽快寻求破解之道,只怕不用者者居那些香料巨头对你们下手,你们自己都会撑不下去。这种危急之时,多我一位精通香道之人,于你们只会是雪中送炭,我想你家掌柜的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褚亮心说,你说的我和我家小姐都清楚,只是你自己不清楚么,是向师傅那里不答应。 季阳见褚亮不应声,微微苦笑,道:“我还要叨扰几日,烦请褚掌事为我准备一间房,我不急,等你家掌柜回信。” 说完,季阳就自来熟地朝后院走去,大有无论你答应与否,我都不会离开之意。 褚亮只得捏着鼻子,为扫不出去的季阳安排住处,又抽空去鲁妈妈家给叶凤泠送信儿。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一下子过得快了好多。 秋风一日日刮落枝上层层树叶,叶凤泠忙着应邀参加京都里各类酒宴、花宴,“洛神”之名加上她的八面玲珑和有才有貌,让她在京都闺秀圈大放异彩。在这个过程中,她有意无意地暗中推销着含香馆的香粉和香料,她能接触到的小姐和夫人们,在叶凤泠的眼里都是可用的资源,她自然千万倍的上心。 经过她持之以恒的努力,叶凤泠的美名在京都贵族圈中流传开来,说起“洛神”、说起出众懂香的小姐,无论男女,都会想起叶凤泠来。 这些大宴小宴上,大家都若有若无地同叶凤媛保持着距离,她和三皇子情变之事已经成为共识,大家纷纷猜测,会有哪家的公子愿意为了叶凤媛“挺身而出”呢? 而叶凤媛本人,从前还会虚与委蛇、假意周旋,现在见识到众人的落井下石和冷眼笑话后,反而变得更加孤傲不恭、不近人情。 对于一些门第不高的宴会,叶凤媛硬是鼓着一口气不去,留在府里整日写诗作画,据说柳氏还专门跑去毓珀堂找她,问她到底有没有脑子,再不出去交际,怎么嫁的出去……被叶老夫人骂了回去。 这个事叶凤泠也没有赶上,当时她恰好不在府里,等她回来时,就听紫苏说柳氏对着三老爷哭哭啼啼好半天,可三老爷依旧偏向叶凤媛。 “四小姐好大的威风,连三夫人的面子都敢扫。”月麟喃喃。 “我算看明白了,府里只有老太爷和老夫人的话她在乎,连王夫人和三老爷她都敢不搭理,更何况三夫人了。”紫苏奚落。 叶凤泠却对叶凤媛有了一丝佩服,这样的环境下她也依旧是高傲的,从前那位温柔小意的款款少女在渐渐淡去,现在这位敢作敢为、潜心诗画的冰冷才女在隐隐浮现。如果说,从前的叶凤媛还愿意隐藏她的爪牙,此刻的她已经不屑、也不想再委屈自己了。 慢慢的,叶府诸人和京都都习惯和接受了叶凤媛的变化,大家也就不再对她议论纷纷了。别人不去理会她可以,但叶凤泠作为亲姐,还是选择专程去毓珀堂探望叶凤媛。 然而她的到来,被叶凤媛误以为是挑衅,在叶老夫人看不见的地方,她低声冷笑——“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叶凤泠你不要太得意,你以为我不行了,你就有出头之日了么?你看着,等大家知道你的真面目后,也绝对不会再喜欢你的!” 叶凤泠:…… 果然,这样的叶凤媛才是她熟悉的。 不过,叶凤媛的话还是给叶凤泠了一些沉思。 当天夜里,一场秋雨袭来,窗外噼里啪啦的水珠声扰人清净,睡不着的叶凤泠干脆起来收拾东西。 月麟把门窗都关上了,屋里显得有些闷,紫苏又去推开了半扇窗,她回过头眼见叶凤泠把香粉、首饰、银锭子、花笺等许许多多珍奇的物什拿出来,摊在床榻上。 这些珍品里,有两样东西让叶凤泠踌躇——第一样是苏牧野送的“定州公府印香”香方,虽然跃跃欲试,但她不敢轻易尝试,就一直撂到如今。 第二样是韩齐光送来的花笺,上面写着——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卿同,彩袖低回绿意红枫。 柔情处,盼佳期,犹恐惊醒意中人,满肩香落百合沉水。 字字在写檀溪寺,句句未离此中情,昭然若揭的绵绵情意,让叶凤泠胸口小鹿乱撞。 现在看着这两样东西,叶凤泠呆呆愣愣。 紫苏看了半天,声音清脆地问:“小姐,你在发什么呆?” 叶凤泠抬头,她的心有一丝慌乱,最开始她确实对韩齐光有几分心思,但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看清,如果她嫁的人没有能力保全她,那她嫁过去可能不仅不是喜事,还会给对方带来灾祸。强权之下,安有完卵? 最令她担忧的,还是苏牧野那句——他看中了她,似乎是暧昧之语,又似乎意蕴无限。时至今日,叶凤泠已经清楚,她想从苏牧野身边全身而退,几乎没有可能,这样的情况下,他会同意韩齐光和她的情事么?想想就觉得不可能。 在叶凤泠独自发愁她的姻缘时,别人也打上了她的主意,打她主意的人还是一位让她无法拒绝之人。 第117章 清新脱俗的名字 第117章清新脱俗的名字 京都九月,最迷人的景色当属玉顺山北坡上的红叶林,此时秋高气爽,几场秋雨后,红云渐起。 皇太后素喜礼佛,便要趁着秋色红叶正浓,约上几家夫人小姐同去玉顺山上的檀溪寺,赏红叶、参拜佛。 王夫人是诰命夫人,自然应邀前往,但这次叶老夫人和叶凤媛却都告病在家。王夫人只得领着叶府的另外两位小姐同去。令人颇感意外的是,临出门的前一天,皇太后又专门点了柳氏随行。 叶凤泠如今和柳氏的关系,本来可以说淡若清水一般,两人谁也不愿意搭理对方,但这次柳氏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是因为叶凤泠得皇太后青眼,才会特意点她陪驾。因此,柳氏又贴上来了。 不仅送来迟迟没有发下来的月银,还又专门跑来宜秀居嘘寒问暖,让叶凤泠哭笑不得。一时又听说柳氏在三房里张罗着衣裳头面,好不热闹。 对于这次随行,叶凤泠倒是没太在意。 最开始回到叶府时,她心里还存着一股子气,要矢志打脸那些欺辱过她的人立威,好让自己不会再被欺负,可现在经过几个月,慢慢也就淡了。 上辈子不就是太在意别人的看法,才把自己的日子变成了为别人过,如今重活一世,关键是自己兜里有钱、手上有铺子,自己逍遥自在才好。 说到铺子,上次褚亮派人传进来消息,那位名唤季阳的师公,脱下文雅气质,化身无赖,死死守在含香馆,说什么也不离开,大有不让他留下,就要在含香馆门口碰瓷搞事的架势,把高贵清冷的向师傅气得跳脚,拿起棒子要揍人…… 最后还是叶凤泠出面,苦劝向师傅,才让向师傅冷着脸勉强答应,暂时留季阳做教授治香学徒的师傅,吃住在含香馆里,只是不能随意打扰向师傅。 含香馆现在除日常营业卖香外,铺面后院单独辟出一间屋子做治香学徒研习学堂。叶凤泠在褚亮寻来的十几个孤儿里选出来五位,留在含香馆。等季阳和向师傅教导后,再筛选出三位最有天赋的成为含香馆的治香工人。 至于香料进货渠道,叶凤泠依旧在挠头。开在苏北和江南的含香馆,都是直接从成都的香粉世家陆家手里拿香料。陆家香料并不卖到北方,她也无力无钱无人能将香料由成都运到京都,香料势必要就近解决才行。 几日前,为解决香料进货一事,她曾专门带上帏帽领着褚亮去者者居摸情况。 者者居作为北地香料大铺,在北方香料界从来只手遮天,坊间传闻者者居老板是朝中某位大员,背靠权势,难免常常仗势欺人。 更为神奇的是,无人见过这位神秘掌柜,可大家都说,者者居这些新出的香粉香方均出自神秘掌柜之手。 官场背景加出神入化的治香技艺,不可能重合的因素在者者居掌柜身上汇聚,激起叶凤泠心底的好奇。 每月逢初一和十五,是香料市场的定香大会,在者者居位于东市的总铺召开。届时,京都乃至整个北方想要从者者居手里拿香的店铺,齐聚者者居,对新出的香粉出价投标,以得到新香粉的首批上市权。 千万不能小看短短半月的提前上市,往往就是这样短的时间,就能让选购香粉的顾客们记住是哪家铺子又出了新型香粉。同时,对于过往的香粉和香料订货,也是在定香大会上完成。 叶凤泠领着褚亮参加的就是九月初一的定香大会。 “真的没有人见过者者居的幕后老板么?”叶凤泠一身黑色披风加帏帽,坐在出价投标台下问褚亮。 褚亮已经几次参加定香大会,同者者居负责订购香料的郝掌事混了个脸熟,他低声道:“确实无人见过,大家见到的都是负责各个方向事务的掌事。台上展示香粉的那个是令狐掌事,据说以前在翠云楼做龟奴。坐在咱们对面的那个胖子就是拿给咱们香料的郝新掌事,听说以前是狱卒。还有门口那个瘦高个,叫史尚飞,干过镖师……” 叶凤泠腹诽,者者居这位神秘的掌柜果然好品味,找的几位掌事的名字都如此清新脱俗,闻之难忘。 一时,听到令狐掌事在台上展示者者居这次新研治出的名唤“翠云龙翔”的香粉。此香以香气可品、烟态成云且经久不散为特征,在善焚香之人手里,可被演绎成云龙之奇。 令狐掌事在台上报出起拍价——一两一钱。 叶凤泠乍舌,起拍价已经是一两银子,最后成交价岂不是更吓人。须知,拍到这款香,并不是只有自己一家能提前卖此香,还有所有者者居的店铺也会一同出售,相当于只是自己成为第一批售卖者之一而已。 尽管者者居的香粉几乎没有扑街的先例,但如此昂贵的提前售卖机会,在叶凤泠看来,还是过于欺负人了。 是以,叶凤泠并没有开口。她和褚亮看着身边其他香铺掌柜们纷纷加价,心里反而有种释然,辛亏他们没有这么多的钱,不然肯定忍不住出手,她也想闻闻新的香粉是何种味道啊。 最终,这款“翠云龙翔”香粉以每钱十两三钱的成交价被冀州一家香粉铺拍得。叶凤泠看到令狐掌事领着喜上眉梢的冀州“冤大头”走向后面。 她也站起来,跟着褚亮去找郝新郝掌事。 郝掌事听完褚亮的来意后,抬起眼皮瞅了瞅叶凤泠,他笑道:“褚掌事的意思是,贵铺想要我们的香料,但又不要我家的香粉,直接按香料种类拿货?” 者者居售卖香料从来都是根据香粉类别配好后,拿货给这些店铺,从而规避了被盗用香方的风险,郝掌事听褚亮的意思,含香馆是要自己配香? 褚亮点头,苦笑:“我家铺面太小,又是新店,拿太多种香粉也卖不出去,还不如就先零零星星进些香料,自己瞎鼓捣鼓捣,看看能不能卖出去。” 郝掌事听完,面不改色,他挥手:“没有这样的先例,单卖香料,我们赚不到多少钱。” 说完,他就想转身走开,叶凤泠示意褚亮拦下,她自己上前开口道:“郝掌事,香料香粉其实本就是一回事,我知你家从来没有这样卖过,但没卖过不代表不能卖。如果我出的价合适,你何苦推了这份买卖。再说,你直接把香料卖给我,还省去了香料工人加工的环节,让他们加工出更多的香粉卖给别家,你们岂不是赚的更多了?” 闻得此言,郝掌事又转回来,盯着叶凤泠道:“含香馆掌柜是位女子?” 说完,他还围着叶凤泠转了一圈,手摸着下巴道:“混香粉圈的少见女子,京都七十六家香铺,只有两位女掌柜,不想含香馆这里还有一位。恕我眼拙嘴笨,多问一句,含香馆掌柜如何称呼,你拿到香料又如何治香呢?难不成含香馆的小小铺面还有治香工人不成?” 时下,有治香工人的香铺在京都香铺里十有三四,就算如此,他们大部分还是要从者者居手里拿香粉,因为手上没有那么多的香方。 叶凤泠淡淡道:“我姓柳,名叶,郝掌事叫我柳掌柜就好。我们含香馆虽然在京都是新铺子,但在江南也有几家小铺面,治香工人虽然不多,还是有的,当然肯定不能和者者居相提并论。但我们小本经营,本就是只为糊口,郝掌事又何必不给我们一条活路呢?” 叶凤泠见郝掌事仍在沉吟,她趁热打铁,继续道:“再说,我们含香馆的香方和治香工人都来自南方,是否适应北方香市,能否被京都爱香之人接受还有待商榷,目前我们也是摸着石头过河阶段,郝掌事何不大胆尝试下,万一含香馆能活下来,也许咱们以后还有更多的合作机会。又或者说,郝掌事是怕含香馆会掀了京都香粉圈不成。” 听到叶凤泠如此大放厥词、夸夸其谈,郝掌事不怒反笑,他拍拍手,露出意味深长地一笑:“柳掌柜好一张巧嘴,正反都让你说了,我还能说什么。我可以卖香料给你们,但价格肯定不能按别家拿成套香粉的价格走,你在每钱香料的基础上要给我加五分利。”说着,他伸出手指做“五”状。 叶凤泠沉吟不语,伸出手指——两分。 郝掌事瘪嘴,摆摆手,复伸出手指——四分。 叶凤泠叹气,继续伸出手指——三分。 郝掌事直嘬牙花子,他肉疼道:“好,好,谁让我总是怜香惜玉呢,看柳掌柜这双玉手,就让人对帏帽后的颜色心生向往。不知柳掌柜愿不愿意随在下一同赴午后的香烟茶会?” 叶凤泠被郝掌事的好色嘴脸恶心得不行,只面上还要强撑:“我还有事,改日再和郝掌事品茶闲话,后续之事全权交由我家褚掌事处置。还望郝掌事对我含香馆多多关照一二。” 郝掌事明知叶凤泠这是在推脱之辞,但他也不恼,依旧腆着肚子笑呵呵,亲自把叶凤泠送到者者居门口,又送上了马车,站着看马车驶得见不到影子后才折回者者居交代人给含香馆办香料采办事宜。 第118章 东路上山 第118章东路上山 坐上马车的叶凤泠,解下帏帽,露出冷冰冰的脸,她深觉,这种受人掣肘的日子不能长,者者居的欺凌霸市就像一只水蛭,吸人鲜血于无形,不见京都其他大部分香铺都已经被者者居架空了么,他们除了牌匾还书写不同名字外,内里早就是者者居的分店了,依附者者居而生。 香料进货渠道暂时敲定后,叶凤泠想到郝掌事提到的七十六家香铺里有两位女掌柜,她问褚亮:“那两位女掌柜是什么身份?” “我没见过,只听说其中一位女掌柜的铺子前几天才被封。坊间传闻是不知何故惹到了神机影卫,所以正在谈的买卖全部被泄露不说,铺子全被查封,女掌柜一家也下了牢狱。另一位是“香玲珑”的佟老板,她的生意不光涉足香粉,还和翠云楼有点关系……”褚亮紧接着就对“有点关系”四个字进行了解释。 神机影卫,这是叶凤泠第二次听说这个名字。 “知道被封店铺的女掌柜正在谈的什么买卖么?”叶凤泠问。 “官府对外宣称的是同番波斯国走私香料。”褚亮低声道。 那就怪不得别人了,香料走私,一直被官府明令禁止,就算利润巨大,叶凤泠也没想过要铤而走险。 “香玲珑的佟老板,还是翠云楼的股东?”叶凤泠眯了眯眼,没想到翠云楼和香粉圈还沾边。 “听说,这位佟老板,是朝中某位大员养在外面的外室,她一手吃着翠云楼的红利,一手开香玲珑玩玩,者者居很给她面子。”褚亮道。 回到叶府后,叶凤泠又差鲁妈妈出去打听了一下,自从她回到京都后,就着力让鲁妈妈建立一条打听各路消息的路子,花钱多少无所谓,关键是要把人脉建立起来,做生意如果消息不灵通,就跟两眼一抹黑的瞎子一样,迟早被人玩死。 鲁妈妈打听回来的消息是,香玲珑这间香粉铺,铺面小,但生意不错,尤其在风月界,甚至很多艺伎人都对她家的香粉情有独钟。它的老板佟掌柜是一位四十岁上下、风韵犹存的寡妇,不仅在京都有自己的宅子,还在京郊有庄子。 叶凤泠沉吟,如此一来,只怕这位佟掌柜背后真的有京都勋贵做靠山。 原本她还想从香玲珑的香料进货渠道上下手,看看能不能同香玲珑合作,现在看来,与其苦心巴力去谋一位勋贵外室的“好感”,还不如在自己身上下功夫。 如何才能把含香馆在江南采购的香料平稳安全又不引人注目的运送到京都呢?这实在是个挠头问题。 叶凤泠安慰自己,含香馆总算正常经营起来了,不用再为根本卖不出去的高价香粉付钱,她同向师傅商定,开始调配出售“逐月流光”两种香粉。 渐渐的,京都爱香之人,陆陆续续都听说有一家从江南来的香铺,开在西市乌樟里坊门外,卖的两种叫做“逐月流光”甲号粉和“逐月流光”乙号粉,就是新出的“洛神”在千秋宴上跳的“逐月流光”舞所用香粉。 含香馆在京都一时声名鹊起。 时间弹指一挥,就到了去玉顺山赏红叶的日子。 秋日登高赏红叶,在勋贵豪绅之中,是风雅之事,近日又是红叶全红的好时间,玉顺山乃至周围几座小山,都是车马攒动。 叶凤泠和叶凤锦跟着王夫人和柳氏一起出门。 虽然皇太后此次是微服出游,但叫的人家很多,加上踏秋的人也多,玉顺山脚去往檀溪寺的路太窄,容不下这许多马车,皇太后便让众位小姐公子们把马车停在山脚的驿站,大家步行上山,正好强身健体。 玉顺山上山的路分东、西两路,其上又有许多小路,十分适合游玩寻芳。皇太后领着爬不动山的贵妇们坐马车上山,而叶凤泠等一众年轻男女们,三三两两,领着丫鬟小厮们往山上爬。 叶凤泠见叶凤锦也不理她,自顾自去寻和她玩的好的小姐,她便领着紫苏和月麟,选从东路上山。本就是为登高赏景看红叶,叶凤泠没让竹轿跟着。 山路幽窄,东路有山泉从山顶沿着沟壑流淌而下,水声潺潺、闻之心旷神怡。 叶凤泠抬头朝山上望去,入目就是一棵棵高耸入云的云柏矗立山边,迎风笑望苍茫。 云柏之下,是错落而生的红枫树、银杏树、红叶黄栌。一阵秋风拂过,吹的那些淡黄、褐黄、橘红、深红色摇曳颤荡,犹如一片茫茫的绚烂海洋,整座山荡漾得尽是温柔。 叶凤泠见到美景,就走不动道儿。她让月麟把随身带来的笔墨颜料匣子和描花本子拿出来。匣子打开,一应用墨颜色俱全,叶凤泠干脆跪坐在山泉边的大块岩石上,翻开描花本子勾勒美景。 本来跟着叶凤泠一道走的一群人里,叶凤泠就走在最后,现在她驻足停下,不多一会,就听不到叽叽喳喳的人声了。 叶凤泠专注于笔尖和纸面,一笔笔把眼前艳丽记录到描花本子上。 忽然,她耳朵一动,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叶凤泠还以为是月麟和紫苏,她嗔道:“紫苏,你莫调皮,小心掉到山泉里去,被冲到山脚,我可不救你。” 话音落下,也不见紫苏回音,叶凤泠这才惊觉有异,她回头望去,就见一双温然眸子含笑注视她。 公子着蓝色绫衣,俊眉修眼顾盼神飞,温润如玉,一如兴城客栈初遇。 原来,苏府今日出门晚了,苏九歌又抱病不来,苏牧野被太子请去吃酒,只有韩齐光领着苏牧妤从山脚往上爬。 苏牧妤是急性子,她刚刚看到月麟和紫苏在捡红叶,也跑去围观,韩齐光独自一人来到山泉边,入目便是叶凤泠美人作画,飘逸出尘,美的他不忍出声打扰。 叶凤泠作画速度其实很快,本来就是几笔简单勾勒,粗略将山水构图布局记录下来,只等回去再细细描摹。 她站起来收拾好笔墨匣和描花本子,又叫来月麟和紫苏,三人和韩齐光、苏牧妤一同向山上走。 几人踏上的这条路是条蜿蜒向上的石阶路,两侧灌木夹道,还有不知名的山花野草茂盛地生长。 走着走着,时不时就有一些蚂蚱、蜂蝶或跳、或飞,出现在眼前。 山林朝市两茫然,红叶黄花自一川。 东路清幽,景随山转,今日游人如织,路上几人已经遇到了好几拨熟识的小姐公子们。 在叶凤泠和韩齐光不言而喻的默契领路下,几人似乎专拣清净的小路走,熟识的人渐渐少了。 行至一处栈道,叶凤泠回望,看到缭绕烟云围绕山腰,他们仿佛置身仙境,在云山烟海之中穿梭。她又有些手痒,可因有韩齐光同行,她不禁踌躇,对方如果不是迁就她们几个姑娘家的体力,早就三步两步爬到山顶了。 似知晓叶凤泠的踯躅,韩齐光停下步子,坐到栈道旁的石凳上。 “此处景色宜人,叶姑娘不想记录美景么?” 公子如此善解人意,叶凤泠禁不住有些脸红,可她实在不想错过机会,便依言复作画。 苏牧妤性子急,紫苏也耐不住,两人早撇下叶凤泠和韩齐光,往山上跑。月麟原本想留在叶凤泠身旁的,但她记起紫苏咬耳朵的话,望了望专注凝视叶凤泠的韩齐光,一扭头,追苏牧妤和紫苏而去。 叶凤泠画完又收拾好后,才发觉只有她和韩齐光两人,在半山腰处,大眼瞪小眼。 “咱们走。”她刚要提起笔墨匣子,就有蓝色衣袖抢在她前面,捞起了笔墨匣子。 韩齐光笑道:“有公子在前,还要叶姑娘动手,光于心不忍。” 叶凤泠只得淡笑不语,迈步疾行。 走几步,韩齐光就道:“叶姑娘,牧妤对这路一向熟悉,但你第一次爬,还是不要心急的好。” 姑娘家的衣裙确实不适合爬上爬下,万一踩着了裙角,可不是开玩笑的,摔断腿都有可能。 叶凤泠觉得韩齐光说得很有道理,抬头对韩齐光灿烂一笑:“我记得了,韩公子,谢谢你的提醒。” 正行到一处极其崎岖陡峭的地方,露在外面的石阶上还长满了嫩绿的苔藓,看着就非常湿滑不好走。 韩齐光提气几步跳上去,朝叶凤泠伸出手,“上来,我拉着你。” 叶凤泠也没有扭捏,将手放到韩齐光的掌心里,就着他手里的力道,踩着旁边的石阶,轻盈跳上石阶。 韩齐光只觉一枚微温柔软的手入了掌心,他来不及心旌摇曳,就开始专心致志地挑选好下脚借力的地方,指点着叶凤泠。 有了第一次,顺理成章的有第二次,路上又遇好几处崎岖不好走的地方,皆是韩齐光拉着叶凤泠上来,走到后来,两人已是看不清前面的苏牧妤和紫苏、月麟了。 凉风习习,这秋季山间,比京都城里要凉上许多,好在今日天气晴朗,还不算太潮湿。 头顶葳蕤茂密的树叶被微风吹的悉率作响,一树树、一丛丛或红或黄的树叶散生在常绿松柏之间,如旌旗飘扬,它们纤细娟秀,看着势单力薄,它们又烂若云霞,宛如淋不灭的倔强火焰。 第119章 敞开心扉 第119章敞开心扉 “我从不知,北方秋日红叶这样美。”身旁的韩齐光突然开口说道。 叶凤泠闻言不由点头赞同,“在苏北的时候,很少能看到这样绚烂的红叶。” 脚下正行到一处铺满了落叶的山路,踩在上面,发出阵阵清脆之声,山间林中愈显静谧幽阒。 “听说,红叶全部红透只有那一两日,一场冷雨落下,漫山红透,层林尽染,但叶子红后马上就要落,因而很难遇上全部红。没想到今日我们能赶上这臻于全红的壮丽。” 韩齐光说着又快走几步,在上面拉了叶凤泠一把。只是这一把拉完,韩齐光没有立即放手。 感受到韩齐光的手掌微微用力握了她一下,叶凤泠惊讶抬头。 电光火花之间,叶凤泠隐隐明白过来韩齐光的意思,她的脸……红了。 因爬山而微微沁出汗的雪肤花颜上,一汪清泉碧波颤巍巍荡漾,映着梨涡上的红晕,真正是面若桃花、色如春晓。 韩齐光心一阵咚咚咚。 叶凤泠微微用力,要把手抽出来,却没抽动,她忍不住抿嘴,看韩齐光一眼。 韩齐光便觉一双眸子似喜似嗔,心中柔情肆意,再也忍不住——他低头轻声:“叶姑娘,我……我……”从来出口成章的他,变成了结巴。 叶凤泠顾不上不知为何而起的羞意,她见韩齐光脸红如关公,除了攥得她生疼的湿热掌心,额边还出了一层汗,心中溢笑,她轻声道:“韩公子,我手有些疼”。 闻言,韩齐光忙松开手,又是道歉、又是懊恼,手忙脚乱间,还把肩上的笔墨匣子摔到了地上。 叶凤泠忍不住噗嗤一乐。她岔开话题:“牧妤怕是已经爬到寺门口,咱们还是快点追上她,不然她又要念叨是咱们拖累她。” 韩齐光见叶凤泠举止不慌不忙、从容有度,内心隐有失落。 两人各自沉浸于自己的心事里,半晌无言。 韩齐光兀自纠结眼前女子心意如何,叶凤泠也没闲着,从兴城初识到现在,韩齐光的举动在她眼前一一浮现,她确信韩齐光是位君子,人又忠直有度,韩夫人也似很好相处,最关键的是……叶凤泠偷偷瞥了眼皱着眉头的韩齐光,暗道,他能带给她心安,一种久经飘零之人终寻的安然,这种感觉让叶凤泠着迷而眷恋。她想…也许,需要给对方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叶凤泠暗戳戳瞥到韩家公子脸上阴晴不定,她沉吟开口:“韩公子,你刚刚说漫山红遍、层林尽染难得,我却觉得,正因先有苍翠欲滴、才能孕育灿若霞披。彩云易逝琉璃碎,美景易逝,才会让人念念不忘。若想观如斯美景,势必如你我现在一般,付出攀爬的辛苦。”说完,她第一次坚定望向韩齐光的眼睛。 韩齐光正沉浸在“这姑娘对我有意还是无意”的九曲愁肠中,听到叶凤泠说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听到耳边传来佳人声音:“我自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寄居在苏北外祖家,虽然不算是寄人篱下,但总归不能恣意妄为,更不用谈张扬任性。回到京都,入了庭庭深宅,更是觉得人心难测,难有轻松。” 似触到心中旧伤,叶凤泠顿了顿,才又道:“是以,我一直向往而没有体会过的,是那种安稳的日子,没有飘零动荡、没有风霜雨雪、没有阴谋诡计。” 韩齐光听得入了迷,他屡次三番看清叶凤泠的手段,但仍坚信她有不得不那样做的理由,正是因为他知晓这女子同他一样,心中有光。 长久以来,韩齐光清楚自己一直徘徊在叶凤泠心门外,她不对任何人展露一丝一毫的自我,你可以叩响它,却难辨里面是春色满园还是雪雨霜箭。 而今,是她终于给了他这个机会么? 韩齐光突然间意识到什么,眸中迸发出璀璨之光,直直射向身旁女子。 只听叶凤泠继续说道:“虽然被称呼叶三小姐,好像尊贵非凡,但实际上,我还是一棵飘荡的孤草,无所依傍、随波逐流,几乎没有能自己做决定的事。” 叶凤泠的话让韩齐光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幕,那时他还和母亲住在韩府主宅外的偏僻角房,冬日透风、夏季酷热,三餐要靠母亲变卖嫁妆为继,而自己日日悬梁刺股、皓首穷经,从不敢懈怠,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出人头地,做能够主宰自己命运的人。 他距离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只有一步之遥。 可是他身边的女子呢? 心中怜意更甚,韩齐光压低声音:“叶姑娘,我也遍尝人世冷暖,是以,你所说的这些,我都懂。” 说着,韩齐光伸手拂去叶凤泠肩头的一片落叶,温柔笑道:“你知道,我在那些日子想什么么?我在想,总有一日,我会过上我想要的生活的,无论多久、无论多难,总有那么一日。” 说到此处,两人情不自禁停下脚步,他们正行到一棵红透的枫树下。 一片火红热烈的枫叶下,韩齐光眉梢眼角弯如新月,眸中波光荡漾,像是林间闪动的点点日光。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最黑暗的夜晚也会迎接黎明。未来,诚如你所言,总有我们不能左右的力量,但我相信,靠着你我这种由信念而生的勇气,足以抵抗这世间的阴暗和风浪。”韩齐光沉声道。 透过蕴含无限生机的眼睛,叶凤泠仿佛看到了挑灯夜读、四更鼓漏闻鸡起舞的少年一去不复返,光风霁月、壮志凌云身披清韵的青年缓缓走来。 在这一刻,叶凤泠终于清弄明白了,韩齐光身上最令她心折的是什么,就是他永远昂扬向上的进取生机,是他蓬勃乐观的宽阔心境。 让人钦佩,让人动容,更让人想靠近。 耳畔传来韩齐光略显局促的话:“叶姑娘,我虽出生于江南世家,但幼年失怙,只有母亲一人,而今更是还没有考得功名,我知这样说很是唐突,但,我怕日后难有机会,待我明年春闱之后,你可愿——” 叶凤泠已经知道韩齐光话的未尽之意,心跳得要蹦出胸膛一般,她想阻止韩齐光说下去,却又控制不住地想要听他继续说下去,这种复杂的心情让叶凤泠一时间失去判断能力。 不知为何,韩齐光说到一半停住了,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叶凤泠松了口气。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静静地站着,风在吹、树枝轻摇、树叶沙沙,鸟儿鸣、翅膀扑棱、啾啾不绝。 前面传来苏牧妤的呼喊声,听着是渐渐跑回来寻两人…… 皇太后一行人到的早,她们礼佛后,就聚在寮房里闲话。叶凤泠到时,皇太后专门拉过叶凤泠,让她坐身旁。 一群闺秀小姐们正聚在皇太后这里,说个不停时,就见寮房门口进来两位公子,大家顿时肃静下来,看过去,是二皇子和三皇子。 二皇子一如既往神情冷淡,扫都不扫寮房里的莺莺燕燕们,三皇子形容却叫叶凤泠大吃一惊。以前的三皇子似春日暖阳,现在的三皇子苍白瘦削、眼底还隐隐发青,一看就是终日在酒色里打滚儿。 三皇子进屋后,也不理四周,只淡淡对皇太后行礼,就坐在一旁不吭声了。 叶凤泠听到周围有人窃窃私语:“听说是因为叶四小姐,三皇子为情所伤,才变成这样的。” 有人感叹:“情字一字,真是让人欢喜让人忧啊。” 只有叶凤锦,从三皇子进屋后,眼光就一直追着他。叶凤锦今日穿得像个开屏的孔雀,头上是繁复精贵头面,身上是上等蜀锦衣裙。 苏牧妤捅叶凤泠:“泠姐姐,你看凤锦姐姐,她怎么一直盯着我三表哥看啊。” 叶凤泠心知叶凤锦对三皇子的心思,闻言不语。 一时听到皇太后叫柳氏上前问话,她笑呵呵问道:“这就是叶三小姐的娘亲啊,难怪生出叶三小姐这样的好颜色,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叶三小姐今年多大了?” 柳氏恭敬道:“今年十四岁了,明年夏天就及笄。” 皇太后颔首笑道:“正是花骨朵一样的年纪,难得你这个女儿教养的好。” 这话让柳氏有些尴尬,大家都知道皇太后这是敲打柳氏没有教养好另一个女儿,柳氏只好低声道:“泠丫头从小被养在苏北柳家,是我的父亲一手教养大的。” 叶凤泠低头,柳氏真是头脑发昏,这样说,看似想引太后问苏北柳氏,柳氏正好可以抬出来外祖父曾在朝为官,实则反而证实了同胞姐妹两人,因教养人家不同而性格迥异。 皇太后却没有顺着柳氏的话问下去,她笑呵呵地围着叶凤泠夸赞,“我如今年纪大了,就盼着身边有个人陪我说说话,我看叶三小姐是个实诚孩子,长得模样也顺我的心,没事时可以进宫来陪我说说话儿。” 柳氏听闻,不敢相信地望过去,眼睛都亮了。能得皇太后青睐,这是多大得福分,她想到叶凤泠被上位者喜欢,没想到会喜欢到要叫叶凤泠常去宫里转转。 柳氏的心眼快速转了起来,她瞥向一旁坐着不吭声的二皇子和三皇子,心底有了主意。 立于闺秀之中的叶凤锦失落地看过去,也有些不敢信,皇太后好好的怎么这么喜欢叶凤泠了? 第120章 错配鸳鸯 第120章错配鸳鸯 从寮房出来后,柳氏喜不自胜,看叶凤泠更加顺眼,“泠丫头,你以后说话办事总要好好思虑一番,千万不要胡言乱语,不要惹太后不快。这回太后对你青睐有加,是难得的机会,你一定要抓住!” 柳氏心道,她就知道,泠丫头长得比媛丫头还好,人又好说话,如果不好好嫁出去,太可惜了。没想到叶凤媛和三皇子“黄了”,太后却又对泠丫头有兴趣了。 在柳氏心里,还有另一番算盘,京都城里,皇亲国戚勋贵高官多的是,叶伯爵府虽然有个爵位,但在京都也不过而而,再说爵位也是大房的,轮不到三房。她早晚要搬出伯爵府,只要有一个女儿攀得上皇子,她还愁夫君官职不升、儿子前途渺茫么。 说着间,大家都去斋房用午食,柳氏自从叶凤泠得到皇太后的青睐,便对叶凤泠青眼有加,说话间总是在嘱咐叶凤泠要如何如何,都不让王夫人插进来说话。 叶凤泠也愣了。 从她回京都到现在,柳氏从来都是各种抱怨委屈,要么就是哭天抹泪忽视冷落她。叶凤泠从来没有感受到娘亲的温暖。 不曾想,皇太后一句话,这当娘的立即变了脸,温情款款、母爱泛滥。 吃斋食时,同柳氏相熟的刘尚书家的夫人过来悄悄道:“你可知道,这次来檀溪寺,太后专门带了两位皇子来,是为什么?” 柳氏摇头,故意反问:“是为了什么?” 刘夫人小声道:“听说是要给二位殿下选亲事。” 柳氏又故作不懂,笑着问道:“是吗,那是得好好挑挑。” 刘夫人压低声音道:“刚刚我带我家闺女进去拜见太后,太后娘娘打量她好一番呢!” 这言语里多少有些窃喜了。 柳氏听闻,不免看了下刘夫人身后的刘小姐,却见刘小姐模样果然生的不错。 心中不悦,想着怎么可能,就这模样,连叶凤泠的一个脚丫都比不上。 刘夫人故作可惜道:“可惜你家四小姐,本来和三殿下一双壁人,谁料想——哎。” 柳氏不动声色,也不理刘夫人的话,只试探道:“那真是恭喜了,太后对你闺女说了什么吗?” 刘夫人笑得满足:“夸了她长得不错呢。” 柳氏哦了声,彻底放心,当下也笑了,笑得笃定得意:“刘小姐模样是长得不错。” 呵呵,太后只说长得不错,可没说让刘小姐多进宫陪她说话。 可见这到底是不一样的。 柳氏忍不住再次看了看叶凤泠,模样可真真是好,等回去后,得赶紧多替她做几身新衣裳,再打些头面,一定要让她风风光光的。 还不等柳氏回去给叶凤泠做衣裙打首饰,皇太后在午食后,就拉着叶凤泠去檀溪寺后院消食。 对于檀溪寺后院,叶凤泠记忆深刻,尤其是角落的那个小亭子。 现在头顶大太阳,不免有些晒,太后对叶凤泠笑着道:“叶三小姐不要觉得晒,人老了才明白,日光其实是好东西,太医总说人要多晒太阳。” 叶凤泠只得对皇太后笑道:“没什么的。” 这场消食散步,皇太后并没有带多少人,她只领着叶凤泠、昭阳公主、苏牧妤,和三皇子在院子里溜达。 走着走着,皇太后就说想起来要去找智显长老问佛理,带着闷闷不乐的昭阳公主和满脸奇怪的苏牧妤走了,非常干脆地留下叶凤泠和三皇子两人尴尬地立在大太阳下。 叶凤泠:…… 三皇子:…… 叶凤泠已经很明白皇太后的意思了,感情拉皮条这种事情,就算贵为太后,也要偶尔尝试下。 不过,她才不要嫁给三皇子呢,嫁入皇家,她那随心所欲开铺子的美梦怎么办,纵然皇子年少、颜美、条俊,有权又有钱,但皇家规矩也多啊,还要加上昭阳公主那样一个小姑子,叶凤泠想想都打冷战。 叶凤泠蹙眉,纵然对拉郎配不满,她也不能说出拒绝,要让三皇子说才行。叶凤泠抬起头,决定让三皇子的厌恶来得更猛烈! 三皇子和叶凤泠两人都半晌没有吭声。 三皇子低着头走,叶凤泠走在三皇子侧后方,身后不远处跟着好几个宫侍宫婢,浩浩荡荡。 叶凤泠觉得尴尬又无奈,心道三殿下你倒是开口啊,你开口我才能让你讨厌我啊。 三皇子眼观鼻鼻观心,径直大步流星往前走,都不带看叶凤泠一眼,一直走到了上次叶凤泠和苏牧野喝茶的角落小亭。 叶凤泠:…… 她越讨厌什么地方,就越要在哪里停下么。 果然,等叶凤泠一路碎步带小跑地紧追三皇子到这里时,三皇子停下了。 叶凤泠松了口气,拿出锦帕擦额头的汗。 三皇子回头,看叶凤泠,拧眉道:“阿媛……叶四小姐这些日子如何?” 叶凤泠:?? 三皇子解释:“从千秋宴后,我们只在宫里见过一次,我不知道她过得如何,叶三小姐是阿媛亲姐妹,总知道阿媛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 叶凤泠呆了:“这个,这个,呵呵呵,三殿下还真是关心我的四妹妹啊。”她腹诽,我要怎么跟你说,难道说,三殿下,你朝思暮想的姑娘已经在想着找下家了。 三皇子惆怅地望向头顶高树,抚上树干:“我总想,阿媛是在和我怄气,只要等她消气,我们就又回到从前那样了。可是,我知道,无论是皇祖母还是父皇母后,都不会再同意我们的婚事了。” 从叶凤泠的角度看去,三皇子活脱脱是一副话本里被貌美小姐另攀高枝、狠心抛弃的白面书生相,除了还没寻死觅活,神态和话语,如出一辙。 叶凤泠打好了腹稿,才开口道:“三殿下以为四妹妹是什么样的性情?” 三皇子愣了楞,他喃喃道:“阿媛美丽、高洁、才华横溢又温柔体贴,她——”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叶凤媛说的话,三皇子口里的话就说不下去了,他沉默。 叶凤泠等三皇子停下后,方慢慢道:“我的四妹妹,是一位腹有诗书又心气儿颇高的名门闺秀,她素喜诗词歌赋、风花雪月,但她也刚强自负,不能容忍自身沾染任何污点。我想三殿下比我更清楚四妹妹的性情。这样一位孤傲的才女,能伏低做小么?不要说现在三殿下不明白我说的话,如果你和四妹妹的婚事还有希望,我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随着叶凤泠的话音落,三皇子才转过身,认真地盯着叶凤泠看。 这个穿着簇新藕荷色罗裙的姑娘,好像天生带着沉静的气质,她白肤墨发、细眉星眸,一脸安静从容地立在一方俗世尘间,三皇子感觉到时间经过她身旁时都在变缓,拂着衣裙间绣着的结香花纹、略过雪青色腰带上垂着的月白色香囊,向周身缓缓淌去。 “叶三小姐,你同阿媛关系并不好。”三皇子很肯定地道,他想起南平王府庄子上的一些事。 待叶凤泠听清三皇子的话后,缓缓笑了,“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我们是血脉相亲的姐妹,这一点永远不会变,无论她如何对我,我都问心无愧地做到了一位做姐姐应该做的。” 叶凤泠实在被太阳晒得又累又渴,她开始怀念上次苏牧野的那壶茶水了。她走到小亭里,坐到围栏上。 而三皇子依旧立在太阳下,又默了片刻后,突然道:“叶三小姐,我不会娶你的,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我……” 叶凤泠突然被点名,原本还迷茫了下,可听到三皇子说的话后,赶紧道:“殿下,我明白!臣女谢殿下直言相告,还烦请殿下将情况如实转告给太后。” 三皇子抬头,用异样的神色望着叶凤泠:“你不想嫁给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叶凤泠:…… 她能说,她也不想在这里啊,三皇子你没有看出来我也是被赶鸭子上架么。 两人四目相对,意识到双方都在这一事上理解出现了偏差。 叶凤泠瞪大眼睛,在最初的震惊后,很快收敛了心神,她斟酌半晌,终于开口,坚定道:“殿下,我从没想过嫁入皇家。” 三皇子:…… 叶凤泠看对面的人良久不说话,忍不住抬眼看了他一下,恰好看到了三皇子如玉面庞上的痛苦神情,她有些不忍,三皇子刚刚失恋,又被皇太后摆了一道,接连被最信任的人欺骗,纵然淳厚如三皇子,也流露出了失望。 叶凤泠胸口竟然隐隐泛起一丝心疼。 皇家贵胄、翩翩美男子,能不让人心疼吗,她也不由地生了惆怅怜悯。 不过这种情绪只是一瞬间而已。 她为什么要心疼别人,心疼自己还来不及呢? 三皇子是皇子龙孙,她又是什么? 就在叶凤泠心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却见三皇子突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 唉? 叶凤泠环顾四周,发现宫侍和宫婢们全都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要给他们留单独说话地机会。 她咬牙,好在她这回认路。 就在叶凤泠自己往回走时,恰见对面走过来一位男子,身后还跟着两名宫侍,是二皇子。 二皇子无意中看到叶凤泠,微有奇怪。 “叶三小姐?”二皇子道。 叶凤泠行礼。 然后两人陷入无人开口的窘境。 这次二皇子没有让叶凤泠尴尬太久,他开口问:“你怎么这个时候在这里?” 叶凤泠怔愣了下,心想这个事儿要怎么讲呢,总不能说皇太后拉郎配给自己和三皇子安排了场相亲节目,结果三皇子撂挑子甩袖跑路了。 于是她只好说:“午食后想消食,就散步到这里了,正想回去呢。” 二皇子见叶凤泠言语间吞吞吐吐,知道必然有难言之隐,当下也不问了,他吩咐身边宫侍送叶凤泠回去,他自己径自朝远处走去。 叶凤泠回头瞟了瞟,那个方向,好像是智显长老的寮房。 第121章 小小蹴鞠球 第121章小小蹴鞠球 午后休憩起来,皇太后好似不知道三皇子和叶凤泠相互没看上这事儿一般,依然拉着叶凤泠闲话家常,说了好一阵子话,才放开她。 从玉顺山回到叶府后,柳氏对叶凤泠越发殷切,围着叶凤泠问东问西。等柳氏把皇太后对叶凤泠的独有青睐告诉叶老夫人后,一直养病的叶老夫人也从病榻上坐了起来,还把叶凤泠叫过去细问皇太后、三皇子都说了什么云云。 叶凤泠看着面前两位贵妇人的殷勤样儿,心想若是她们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怕是要生生掐死她。 她就含糊地道:“也没说什么,不过是吃吃喝喝一些事,三皇子还问了四妹妹的事。” 这话一出,叶老夫人眼睛一亮。 叶凤泠摊手:“三皇子只问四妹妹近日过得如何,我实话实说,近日没有同上女学,碰面机会不多。”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下来,叶老夫人有些失落。柳氏却无所谓,她本来就已经放弃叶凤媛,叶凤泠现在才是被她寄予厚望的人。 叶凤泠被皇太后拉着说话,又同三皇子午食后一同消食的事,苏牧野很快就知道了。 这些日子,三皇子不是盘桓在二皇子的“凝霜”院喝酒度日,就是跑到翠云楼里开一间上等客房,睡个昏天昏地。 当苏牧野又一次在翠云楼的客房里把三皇子提溜出来时,他冷冷道:“怀嘉,你到底想怎么样?难道非要外祖母因你病倒,你才甘心么?” “还是你觉得,与情爱相比,百姓不重要,苍生也不重要,是不是非要等到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时,你才能明白,这种选小爱,抛大爱,选小家、舍大家的行为是多么可笑。” 三皇子宿醉未醒就被叫起来,只觉头痛欲裂,他不理睬苏牧野,想回去继续睡。 苏牧野却迈开长腿,大步流星朝三皇子走去。走了几步,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反身对洗砚道:“把人都赶远点,我不叫不要进来。” 然后洗砚就见苏牧野砰地一声摔上门。 洗砚是个机灵的,一看便知苏牧野的心思,他把人都赶走后,才悄悄摸回门口,趴在门上贴着耳朵听。 只听屋子里一阵乒哩乓啷,不时还响起几声三皇子的呼救声,只是呼救声很快就会被新的砰砰闷揍声压下去…… 终于等到里面恢复安静,又过了好半晌,门才“吱——”一声被推开。 鬓发微微有些凌乱的苏牧野出现在门口,他宽肩细腰,满身肃杀之气,因刚刚活动开筋骨而面有红晕,月白色常服紧紧裹住微微贲张的身体。 “给三殿下找个大夫看看伤,再把他送到凝霜院去。”交代完,苏牧野就健步如飞的走了。 洗砚探身瞅屋里,床榻、案几、屏风皆被砸的倒地,更不用说那些精美瓷器、书画等等,地上凌乱堆起的帷幔之中,横躺揉着额头的三皇子。等洗砚带了大夫来看时,才发现三皇子满头满脸都是血。 洗砚见怪不怪地吩咐大夫为三皇子包扎,又找好马车,一路严密而周全地把三皇子送到“凝霜”院。 不提二皇子见到被包扎的如同白“粽子”的三皇子作何感想,被柳氏重点关照的叶凤泠,在三房享受到了众星捧月般的待遇,柳氏往宜秀居一趟趟地送东西,送到后来,不仅叶凤媛咬牙切齿暗恨,连叶凤锦都有些嫉妒。 她拉着二夫人秦氏的手娇嗔:“娘亲,我也想要点翠赤金飞凤头面,还想要那个曼陀罗花珠钗。” 秦氏搂过叶凤锦道:“锦儿,等你嫁给了三殿下,什么不都是你的?这些东西,到时候你都会看不上眼。” 叶凤锦虽然羞红脸,但心里想到皇太后对叶凤泠的喜爱,忐忑:“可是我感觉太后喜欢叶凤泠超过我,听说三殿下还在檀溪寺和叶凤泠一块消食散步。” 秦氏淡笑:“当初三殿下那样喜欢叶凤媛,都没娶进门,更何况现在区区的叶凤泠,你放心,三皇子妃只能是你的。娘亲自有办法。” 秋高气爽,是最适合玩蹴鞠的时节。 在京都,素有“九月九、蹴鞠秋”的说法,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坊间市井,均以玩上一场蹴鞠而沾沾自喜。一进九月,民间各个蹴鞠球社的蹴鞠赛就如火如荼地拉开了帷幕。 在蹴鞠赛场上,经常可以见到因为喜欢不同球社而反目的姐妹、割袍的兄弟。 叶府姐妹三人,喜欢的蹴鞠球社就不尽相同。叶凤锦一直是秋阳社的忠实粉丝,叶凤媛则喜欢名字文雅的扬青社。叶凤泠对京都蹴鞠球社不太了解,好在她在苏北也玩过蹴鞠,必然要支持社主是江南人士的闲梦社。 因大家支持的蹴鞠球社不同,去看蹴鞠赛的时间也不尽相同,所以每次来回都是各走各路。 今年,镇国公府的魏麟世子,要组织两场蹴鞠赛,他还去宫里求了个旨意,定在九月下旬于镇国公府的庄子上,先蹴鞠、再赏菊吃蟹。因魏世子自己就是蹴鞠的发烧友,他组织的蹴鞠赛年年都是京都蹴鞠界盛事,不光到时候帝后要亲临、蹴鞠界的名社也要去围观。 今年,他突发奇想,不仅有公子们的比赛,还叫上闺秀小姐一同玩,定为上午和下午两场蹴鞠赛——上午是公子哥儿们场上拼搏、下午是闺秀们赛场初试。 到了镇国公府蹴鞠赛这日,叶凤泠等人自然早早就去了赛场。赛场定在镇国公府郊外庄子上,被圈出了一大片空地,早在空地中间立好两根高杆,又在高杆中间拉网,网上有个洞,这个网眼儿还被起了风雅至极的名字——风流眼。 双方蹴鞠军分立风流眼两侧,每队十人,以鸣笛击鼓为号,左军先开球,双方依次传球、运球,以将球踢过风流眼计筹数,筹数多为胜。每场比赛都是半个时辰结束。 蹴鞠赛最好玩的当属分出胜负后,负方队长要受罚,不仅会吃鞭子,脸上还会被涂白粉。 今日的赛场好似一个木盆,中间是方方正正的蹴鞠赛场,四周被座位围起来,叶府小姐们坐的地方属于勋贵区,离皇室不远。她们对面就是民间蹴鞠社区,已经陆陆续续坐满了人。 叶凤泠随着叶凤锦和叶凤媛选了视野宽敞的位置坐下后,就见一群人簇拥着太子妃、昭阳公主、和蕙郡主走了过来。 上次去玉顺山爬山,昭阳公主就不理叶凤泠几人了,她见和蕙郡主要过来和叶凤媛说话,忙把郡主一把拽过去,仰起头鼻孔朝天从叶府姐妹们面前走过。 太子妃老神在在,她专门停下和叶府三位小姐寒暄一二,才又追上前面的昭阳公主。 “皇嫂,你为什么还要搭理叶府那几个。看见她们,我就不舒坦。”昭阳公主嗔道。 太子妃挽上昭阳公主胳膊:“湘君,你怎么还是小孩子一样,叶府三位姑娘再怎么说也是公府小姐,以后在京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不要把关系弄的太僵,就算你嫁去苏国公府,也要和她们打交道啊。” 昭阳公主撇撇嘴,没有再吭声。 叶凤泠并不在意,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场上的蹴鞠军吸引过去了。 场上的蹴鞠军都是皇室勋贵子弟,一方是着蓝衣的太子、秦国公府世子秦琰、镇国公府世子魏麟打头阵,另一方是着红衣的二皇子、三皇子、南平王世子和苏国公府世子苏牧野打头阵,叶凤泠注意到,韩齐光也在场上,他在太子一方。 公子哥儿们都把头发束起,罩上纱帽,脚上穿着蹴鞠专用的短靴,紧衣紧裤配上丈宽的束腰,衬得他们腰线笔挺,腿部线条毕露无遗。 其中有两人最引人注目,一个是头顶扎着白色细麻布的三皇子,另一个则是因尤其出众的大长腿风靡全场少女心的苏国公府世子,苏牧野白得近乎发青的肤色,在秋阳下泛出莹莹珠光,晃的台上台下的闺秀小姐们脸红心跳、面红耳赤地望一眼又一眼。 等帝后都落座后,蹴鞠赛的鼓声敲了起来,全场喧闹声骤然全无,大家全都瞪大眼睛注视场上。 只见太子开球一脚,小小蹴鞠球就在场上众人的脚上溜来溜去,一会儿是蓝军一方冲破三皇子的防守,几经传递后,魏世子一个倒挂金钩,蹴鞠小球飞速穿过风流眼。 一会又是苏世子左拐右拐,过秦琰、绕齐光,又一个虚晃,骗过蓝军队员,将蹴鞠球传给二皇子,由二皇子蝎子摆尾踢过风流眼。 场上赛的热火朝天,场下众人看得心潮澎湃,到紧要关头,大家甚至都要站起来为支持的一方呐喊助威。这是叶凤泠第一次见到北方蹴鞠赛事,被全场轰轰烈烈的澎湃激情震惊到。 “三妹妹,你有押注么?”叶凤锦问她。 叶凤泠摇摇头,疑惑。 原来,每场蹴鞠赛都会设局押注,赌哪一方赢得比赛。 “我昨日偷偷去押了红衣军。”叶凤锦有些扭捏道。 叶凤泠装作看不懂她对三皇子的绵绵情意,低声问押了多少。 叶凤锦比出“五”的手势。 “五两银子?”叶凤泠问。 叶凤锦摇头,“五十两。” 叶凤泠瞠目结舌,被京都闺秀小姐的豪气震得一楞楞的。 她可没有这么多的富裕闲钱去押注玩。 叶凤锦却不放过叶凤泠,她继续念叨:“三妹妹,你怎么都不去押注呢,你看下面那个围着好多人的台子了没,直到比赛结束前一刻钟都能下注的,连昭阳公主都去下注了呢。” 叶凤泠低呼:“我押哪个?” 叶凤锦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是红军一方了啊,你没看苏世子出神入化的蹴鞠技艺么,稳赢!” …… 叶凤泠顿时不说话了。 苏世子固然球技高超,可是魏世子也一样勇猛啊,加上一位从旁无缝隙配合的韩齐光,到底哪方赢,还真不好说。 叶凤锦却根本没多想,她拽着叶凤泠:“你有银子么?银票也行的,快拿出来,我带你去,去给三殿下……的红军下注。” 叶凤泠越发不想动了,她艰难地摇头:“我没钱。” 叶凤锦凑过来,一脸“我才不信”的表情,看样子想上手去拽叶凤泠腰间的香囊。 叶凤泠:“二姐姐——你!” 你为了心上人,值得如此拼命——抢劫么。 叶凤锦嘿嘿一笑:“你不是和牧妤关系很好么,不下注押她哥哥那边,我等会儿告诉她,你信不信她会闹腾得你想死。” 叶凤泠斜眼瞪叶凤锦。 叶凤锦咬咬牙,狠心道:“你若真没钱,我可以借给你,不过……”她的目光在叶凤泠头上、脸上扫了一圈,发现今日的三妹妹真正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素淡清爽似一贫如洗一般,最终她的目光停留在某处。 趁叶凤泠不备,叶凤锦一把拽下叶凤泠手腕上的崖柏手串,“就这个手串,看着是个古物,我借你五十两银子,回府后你还给我,如果不给,我就把你手串卖了抵债。” 叶凤泠:…… 强盗人设不是她的么,什么时候她成被抢的那个了啊。 五十两雪花银啊,叶凤泠的心在滴血。 果然一遇到跟苏牧野有关的事,她就很倒霉。 叶凤锦也不理叶凤泠一脸头疼脚疼样,拉起她就跑到押注台子前,豪气冲天高喊:“押三皇子那一队!” 此时,场上正到热火朝天的关键时刻,叶凤锦的喊声被人群的呐喊吞没。 围在押注台子前的众人注意力都在场上,甚至连负责登记的小厮眼睛都随着蹴鞠小球左右飘荡,根本没瞅叶家姐妹俩。 叶凤泠看叶凤锦也转身趴去栏杆上探身为三皇子喊着加油,她几步凑到登记小厮身旁,微微笑,露出漂亮的梨涡,把登记小厮看得呆呆的,好漂亮的小姐,眼睛隐含春水,樱雪肌肤散发着淡淡粉泽。 “我押蓝军胜,柳府三小姐。”叶凤泠轻声道。 登记小厮楞楞的,呆了半晌后在蓝军一侧写下:柳府三小姐——五十两。 第122章 替补泠 第122章替补泠 下完注,两人干脆趴在栏杆旁看场上比赛。此时的赛事进入白热化,随着距离结束越来越近,双方球员们都使出全力,你追我赶、你争我夺,甚至还出现了拌人、撞人、踹人、过肩摔等一系列磕磕绊绊的“意外”。 场上,秦琰和魏麟包围住苏牧野,他们一人在前,一人在侧,双面夹击,要把带着蹴鞠球的苏世子“包饺子”。只见,苏世子勾唇一笑,不羁又邪魅的俊颜把坐席上的闺秀小姐们看的心肝砰砰直跳。 他骤然顿住折返,甩掉秦琰,再转身用一个假动作糊弄魏麟,最后一个人单刀赴会直接踢向风流眼。 小小蹴鞠球,似流星划空,直直穿过风流眼。 场上爆发出欢呼声。 叶凤泠暗道,苏牧野的精湛球技,果然名不虚传,甚至在江南人众多的闲梦社里,都有苏牧野的蹴鞠迷。 不过,她的目光落到了场上的一位蓝衣球员身上。叶凤泠看到韩齐光传球,他长身玉立、迅捷摆尾,几个转身就甩掉了二皇子,只是他没有直接把蹴鞠球踢向风流眼,而是将蹴鞠球传给了魏麟,由魏麟又一脚踢过风流眼。 叶凤泠:…… 其实叶凤泠也能理解韩齐光的做法,换做是她,应该也不会选择在蹴鞠赛上大放异彩。 随着春闱考试的越来越近,叶凤泠都能感觉到韩齐光的紧张。她几次去书斋,都没有再遇到过韩齐光,都是韩齐光身旁的黑面小厮等在书斋,把韩齐光觉得有意思的书籍拿给叶凤泠。 这场蹴鞠赛,韩齐光只是当作温书空余时间的放松,顺便同朝中勋贵和几位皇子加深下感情。 出彩当然要交给更需要的人。 不多久,上午的蹴鞠赛就结束了。 在最后一刻钟的比赛里,红军一方纵然有蹴鞠名将苏牧野,但奈何一位二皇子经常愣神漏接球,一位头顶白麻布三皇子浑身酸痛,屡屡被身强力壮的魏世子横过一脚截球而去,最后反而是配合默契、齐心聚力的蓝军方胜出。 一群押注在红衣军的人们面面相觑,他们唉声叹气。 叶凤锦更是大失所望,有气无力地摊在坐席上。 叶凤泠却心花怒放,眼冒金光,好像看到了无数的细纹白银正冲着自己飞来,一锭锭银子、白花花闪着银光。 她默默心算,这是以一赚多少倍的胜率?十倍?二十倍? “小姐?小姐?”旁边的紫苏看叶凤泠傻乐成这样,赶紧悄声提醒。 叶凤泠这才反应过来:“咱们不在这里傻愣着了,赶紧走,趁大家忙着去吃午食,咱们去把赢的银子领了。” 紫苏想想也是。 叶凤泠又一个劲的嘱咐:“可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了去,你悄悄去取来马车上的帏帽,咱们带上它再去领。” 紫苏一叠声地答应,碎步小跑。 主仆二人带好帏帽后,才摸去坐席下的押注台子旁领银子。 此时的场下空空荡荡,大家都去吃午食、休憩,只等午后女子蹴鞠开场再来。 押注台子前坐着的还是早先给叶凤泠登记的小厮。小厮支着头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 叶凤泠抬抬下巴,示意紫苏上前兑银子。 听紫苏说完,小厮上下打量两人,又仔细核对了下注的贴条后,才拿出一包银子。 叶凤泠接过用手颠了颠——唔,好沉,好开心! 领完银子的主仆两人正准备走时,叶凤泠无意间瞥到台上的账簿上记着押蓝军方一页有个眼熟的名字——洗砚。 叶凤泠探身仔细看,洗砚,一千两。 这下叶凤泠迈不动腿了,她转转眼珠,示意紫苏挡着她继续和小厮说话。她则快速翻到押红军方一页,从上到下仔细找,叶凤泠看到了昭阳公主、苏九章、苏牧妤、陈语涵等诸多熟悉的名字,但饶是她上下看了两遍,也没有看到苏牧野甚至洗砚或墨盏的名字。 所以,苏牧野是自己押注在对方身上么? 叶凤泠又一次被苏世子波光诡谲、捉摸不透的做事风格折服了。 见远处似乎有人过来,叶凤泠忙拉起紫苏,抱上银子包,脚底抹油溜了。 午食后休憩时,叶凤泠耳边还充斥着叶凤锦和苏家两位小姐的哀怨声,她们都押了大把的银子,结果全部打水漂儿没了,现在只能冀希望于下午的闺秀场。 静静躺在墙角床榻上的叶凤泠,阖着眼,心里乐开了花,她方才已经偷偷点过,五十两银子,她赚了整整四百五十两,一赢十的胜率,真真正正是数银子数到手抽筋。叶凤泠都难以想象,洗砚的一千两赚到一万两,得数多久…… 羡慕羡慕着,叶凤泠就睡着了。 下午的闺秀蹴鞠赛比上午的蹴鞠赛更让人期待,皆因上场比赛的可都是身份尊贵的名门千金。比赛前,休息处就围满里三层外三层的丫鬟婆子们。公子们是进不来这里的,他们只能坐在场外坐席处翘首以盼。 这次闺秀蹴鞠赛也是分作红蓝两军,红色一方是昭阳公主、和蕙郡主、陈语涵、叶凤锦领队,叶凤锦原本应该是和叶凤媛同在蓝军的,但不知怎的,临到比赛前一日,她突然倒戈到昭阳公主一方。 这下,蓝军这边便只有叶凤媛、苏九歌、苏牧妤领队,她们仓皇间找到尚书府的刘小姐补入。 叶凤泠并没有参加,一是她摸不清京都蹴鞠套路,再者近日她感觉似乎葵水快至,小腹总坠坠隐痛。 尽管不参加,叶凤泠也陪在苏家两姐妹身旁,听苏牧妤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忽然,叶凤泠发现四周安静了下来,抬目一看,原来是魏世子和苏世子来给两军做赛前指导。昭阳公主专门请他们来给闺秀小姐们讲一讲。 虽然大家平时也会偶尔较量一番,但到底没有真刀真枪上过赛场。 两位公子一进休息处,小姐们个个都面带桃花、双眸含情,围上去左问右问,哪有平日的娇羞和矜持。 叶凤泠自然不用像这些姑娘一样忐忑于接下来的比赛,也不会踮起脚翘首以盼心仪的公子对自己青睐有加,她只垂着头和苏九歌低声讨论着面前纱盔。 闺秀蹴鞠虽然也是着短打衣裳、穿短靴、束丈宽的腰带,但为了避免姑娘们受伤,魏世子还专门定制了一种纱盔来,又遮阳防沙、还保护面部娇嫩肌肤,真是有够心细。 叶凤泠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精巧的纱盔,透过波如蝉翼的绢纱,眼前的景象清晰依旧,视线从闺秀小姐们身上一一掠过,叶凤泠看到一双含笑的桃花眼在望着她…… 放下苏九歌的纱盔,叶凤泠想起来她还没有押注,尝到上午押注以一赚十的甜头,叶凤泠掰着手指头暗算,这次她要押一百两,至于押哪一方呢? 她的目光在红蓝两军队伍之间徘徊,最终定格在低头跟苏牧妤咬耳朵的苏牧野身上,也许这次她要相信蹴鞠名将的实力。 叶凤泠叫紫苏带上帏帽悄悄去押注后,回过头,魏世子和苏牧野已经走了。 不一会,蹴鞠赛的击鼓声就响了起来,叶凤泠全身心投入看比赛。 昭阳公主红军一方先开球,只见高挑又艳丽的昭阳公主头顶插根红色鹊羽,脚底生风,带着缀满璀璨珠石的蹴鞠小球连过两人,颇有“过五关斩六将”的英勇,她并不传球给队友,一人冲到高架下,用力一踢,就把蹴鞠小球踢过了风流眼。 坐席处响起欢呼和口哨声。 今日下午的场外坐席处聚集了上至勋贵名门贵公子、下至市井豪绅佳儿郎,他们心潮澎湃的为场上心仪的小姐们呐喊助威。 看到昭阳公主进球,魏皇后欣喜异常,她和今上对赛场上的诸人指指点点。 叶凤泠正看得津津有味,苏九歌身边名唤芍药的丫鬟悄悄溜到她身后,说是她家小姐请叶凤泠速速去休息处。 丈二和尚的叶凤泠跟着芍药匆匆赶到休息处,见蓝军一方的替补小姐焦急在原地画圈圈。 “怎么了?”叶凤泠关切问。 “你就是叶府三小姐,我叫陆石岚,是九歌的好友,她跟我说有事的话可以找你。”陆小姐上来就把叶凤泠拽进屋子里。 听完陆小姐的解释,叶凤泠才弄明白,原来是临上场前昨日新找到的刘小姐就说感觉肚子有些不舒服,上场后没多久就开始浑身冒虚汗,脚下无力。陆小姐原想上场换下她,可是才换好衣服,她就发现自己来了葵水。 她已经是十七岁订了亲的大姑娘了,马上就要嫁人,没想到这次来葵水的时间如此不巧。 “叶三小姐,我一时实在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小姐了,九歌跟我说,你会踢蹴鞠,是不是,你快帮帮我们。”陆小姐急地要哭了。 叶凤泠苦笑:“我从没这样玩过蹴鞠。” “没关系,你上场只要站在刘小姐站的位置就行,遇到球来就传给九歌或者别人,主要是要把人数凑够。”陆小姐生怕她不答应。 叶凤泠也明白在这些小姐心中,这次的蹴鞠赛不亚于一场扬名立万、迅速出圈手段,外面可是整个京都的俏公子们看着呢啊。 她笑了笑:“我自然可以帮你们,但是我没有报名,这样直接上场可以么?” 见叶凤泠答应帮忙,陆小姐松了口气,她一面帮叶凤泠换上蹴鞠服,找来合脚的短靴,一面道:“没关系,反正带上纱盔,不会有人认出你来的。” 说话间,叶凤泠已被陆小姐妆扮好,她又细细叮嘱一番规则,就拉着叶凤泠往场上跑,叶凤泠只得匆忙扭头告诉紫苏,去马车处等她。 第123章 场上场下 第123章场上场下 换下刘小姐,叶凤泠站在原先刘小姐守着的位置,仔细观察场上情况。 赛程已过半,过筹数上红军领先蓝军两球。 昭阳公主不仅球技了得,体力更是彪悍,这都下半场了,也不见她体力有丝毫衰退,反而有越战越勇的趋势。 红军那边除了昭阳公主外,只有和蕙郡主柔柔弱弱地守在角落里,几乎不怎么跑动,叶凤锦、陈语涵其他人都在中间防守加传球。 不过蓝军这边也不是吃素的,苏九歌高挑机敏,她领着几位闺秀小姐不断拦截下昭阳公主的进攻。同时,离叶凤泠不远的叶凤媛和苏牧妤时不时找机会带球冲入对方阵营。 双方势均力敌,使得筹数咬得十分紧,不过到目前为止,蓝军这边已经换上了一位替补,而红军仍旧神采奕奕。 叶凤泠看得心里直打鼓,她原本觉得立在这里当根柱子没啥,所以一个劲在心里默念,千万不要把蹴鞠球传到我这里,千万不要传到我这里。 可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眼瞧着比赛还有两刻钟就要结束了,在阳光下闪动着缤纷颜色的蹴鞠小球晃晃悠悠地滚到了叶凤泠脚下。 叶凤泠傻眼。 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接过球,心想那个陆小姐看起来也是不上不下的半吊子,为了不露出破绽,她得往平庸里靠,她只随便带球跑了一段,就想传出去给队友。 奈何,队友们不知道她的想法,她们没人上前接球,反而做护送状,要簇拥着叶凤泠带球去到半场进球。 叶凤泠被赶鸭子上架,只得一路带球,她跑着跑着就忘了“做一根平庸的柱子”的想法,皆因红军一方逼人太甚。 昭阳公主几次上前要断她前路,叶凤锦又在一侧跃跃欲试地偷袭,而原本应该接应她的叶凤媛却越跑越慢,后来直接停下脚步,不再管她。 这还不算,昭阳公主和叶凤锦还双路夹击,想绊倒叶凤泠,辛亏她反应机敏,又跑得快,带球回到了蓝军防守区,可叶凤泠心底好斗生气被扇的劈里啪啦、火花四溅。 她瞅准机会,也不理睬叶凤媛故意的不配合,一个返身假动作避过叶凤锦,又借自己身形轻盈的优势,把蹴鞠球从昭阳公主的两脚之间踢过,自己小跑助力直接腾空翻了个跟斗,堪堪擦过昭阳公主肩侧,接住自己踢过来的蹴鞠小球,反勾一脚,就把蹴鞠小球踢过了风流眼。 现场一片寂静,坐席上的人们都长大了嘴,他们从没见到过如此带球过人的招式,如此轻盈、如此机智,又如此干净利索。 一时之间,场上欢呼声、口哨声、掌声如海潮涌。 叶凤泠却没有多余心力理睬这些,她正被甩不掉的昭阳公主缠的头疼。昭阳公主好似黏上了叶凤泠,死死追在叶凤泠左右。 她的战术叶凤泠也理解,距离赛事结束就只有一刻钟了,红军比蓝军胜出一筹,这个时候,只要她能阻止叶凤泠进球,红军就能稳操胜券。 叶凤泠瞅准机会,趁昭阳公主不备,将球直接踢到了站在左前方的和蕙郡主脚下。 蓝军队友们:…… 红军队友们:…… 场上观众们:…… 和蕙郡主也被吓到了,她可是心甘情愿地在这里滥竽充数,蹴鞠球怎么能踢到她脚下,她……她要怎么办? 昭阳公主见状,返身就要去接球,不想叶凤泠比她跑得更快,又借身体之势挡住昭阳公主,一个转弯,就又把球勾回到自己脚下。 因这个插曲,昭阳公主来不及刹住身体,叶凤泠又一次直入红方防守区内,她单刀赴会,轻轻松松就把蹴鞠球踢进了风流眼。 场上筹数一下被拉平,这可太鼓舞人心了,苏九章、叶子瑜他们当时在坐席上就欢呼地跳了起来。 叶凤泠远远瞧见心里直觉好笑。 既然筹数已经被拉平,比赛又快结束了,这最后一盏茶的功夫里,谁能率先进球可就是关键中的关键了。 蓝军这方苏九歌是主心骨,到了最后,叶凤泠心想哪怕自己这边不进球都可以,但坚决不能让红方逮着机会进球,大不了打平就是了。 她跑到苏九歌身旁,轻言数句。 再次由红军方发球,昭阳公主依旧单人带球闯过,纵然被看得极紧,她也硬生生地在蓝军四五个人防守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眼瞅着她就要踢向风流眼—— 突然叶凤泠又纵身一跃从斜剌里杀出,她虚晃一下,唬昭阳公主一个错愕不及,险些就要把球带丢。 没被抢走的原因是昭阳公主凭借身高优势,硬生生撞了叶凤泠一下,差点儿没把叶凤泠撞倒在地。 叶凤泠揉了揉被撞得生疼的肩膀,估摸着至少是青紫一片。她咬牙坚持,对不远的苏九歌打了个手势。 只见她又靠近昭阳公主,说时迟那时快,叶凤泠瞅准苏九歌的位置,侧身出脚,生生将蹴鞠小球从昭阳公主的脚下铲去了苏九歌那边,她迅速回腿,一个屈身,就在场地上打了个轱辘。 叶凤泠这一脚下去,昭阳公主顿觉心里咯噔一声,就见蹴鞠小球直直被踢到苏九歌脚下。苏九歌得球返身就是一脚,堪堪在比赛结束的鼓声响起之前进了一球,顿时迎来了满场的喝彩。 坐席上的众人被这一场精彩纷呈的闺秀蹴鞠震惊的高声欢呼,他们可从没见过如此惊心动魄又波澜起伏的蹴鞠赛,更不用说还是出自一群闺秀小姐。 叶凤泠在比赛结束后,向蓝军队友们走去,不想斜后方一股大力袭来,她直接被撞倒在地。昭阳公主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脚在她试图扶地站起来的左手上重重踩了下去。 “啊——”叶凤泠忍不住高声惊呼。 苏九歌和苏牧妤还有蓝军方的队友们闻声,赶紧往这边跑。 昭阳公主冷笑数声,抬起脚就走,丝毫不理众人对她的怒目而视。 九月傍晚的秋风已经凉得人透骨,郊外庄上沙土漫天飞舞。 叶凤泠谢绝大家的搀扶,自己几步从小路拐去各府马车停靠的寮房。 紫苏早已等在马车旁,只是她的脸色有些不对,但被手和肩膀疼折磨的就要坚持不住的叶凤泠忽略了紫苏的欲言又止,她急急就往马车上爬。 到马车上后,她也顾不上紫苏没有跟着上来,打开包裹就翻起来,她记得带了跌打损伤的膏药啊,放到哪里去了? 被伤疼的冷汗直流的叶凤泠,才要张口叫紫苏,就见到眼前出现了一个白瓷瓶,顺着白瓷瓶往上瞧,她见到了一只玉手,还有……一双灼灼桃花眼。 叶凤泠心跳停了。 此刻的叶凤泠脸上还带着纱盔,她寻思,如果她坚称自己是陆小姐,能不能蒙混过去。 苏牧野不说话,只静静地举着白瓷瓶打量叶凤泠,看得叶凤泠浑身发毛。 “带着纱盔,不闷么?”苏牧野道。 叶凤泠忙摇头。 苏牧野见叶凤泠额角的汗都顺着散下的碎发成串往下流,也知她定疼得受不了了。他敲了敲马车,马车立刻动了起来。 叶凤泠惊起,刚要蹦起来,就被一只手按在了肩膀上,是被昭阳公主撞伤的肩头,把她疼得直接摔倒在马车里。 苏牧野笑道:“别怕,带你去治伤。” 叶凤泠从纱盔望出去,忽然发现苏牧野的牙齿特别白,比其他人都要干净洁白许多,让叶凤泠莫名想起了撕咬猎物之前张开的虎嘴獠牙…… 叶凤泠醒过来时,躺在一间完全陌生的屋子里,她瞧着像是医馆之类的内室,因为床榻旁摆放着针灸用的铜人和好几个大药匣子。 隐隐听到门外有人说话声,叶凤泠想坐起来,一动就发现肩膀已经被绑好了白麻布,还能闻到徐徐飘出的药膏香气。她的左手也被白麻布包扎好了。 门被推开,叶凤泠看到苏牧野端着一碗药走进来坐到床榻边,垂首望着她。 “是你自己喝?还是我……”叶凤泠不等苏牧野说完,就要坐起来,只不过她实在高估了自己的体力,或者说低估了肩膀的伤,“哎呦——”一声痛呼。 苏牧野无奈地笑了笑,放下药又扶她坐好,才把药拿给她道:“阿泠总是让我惊奇,开始见你不参加蹴鞠赛,还以为你不喜欢这个,没想到踢得这样好。你在苏北踢过蹴鞠?” 叶凤泠垂着眼皮没答话,只静静喝药。 苏牧野不以为忤,从她手上把喝了一半的药碗抽走,在叶凤泠半是疑惑半是怨怼的目光中,笑眯眯道:“这药有安神的功效,等下咱们还要赶回赴晚上的菊花宴,阿泠可不能全喝了。喝一半能让你忍下肩膀和手上的疼痛就够了。” 叶凤泠这才小声“唔”了一声。 许是这药确实有效,又或者是心理作用,只才喝完,她就觉得手和肩膀没有那么疼了。 疼痛一减轻,叶凤泠马上想起被抛下的紫苏。 “你还有心情想别人,如果昭阳再撞得狠点,你的肩膀都要脱臼了。还有你的手,已经伤到筋膜,这段时间你什么都不能做,必须养好,不然以后会留遗症。”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非要往昭阳眼前撞,就这么想赢?就为了你那百八十两银子,至于么?” 苏牧野说着就挑眉看叶凤泠,示意她自己爬起来。 叶凤泠伤口疼、脑袋也疼,苏牧野絮絮叨叨的话让她的气性和力气迅速地回到身体里,她抽过床榻上的枕头,就朝苏牧野砸了过去。 这样一个使力,她立刻便觉头晕眼花,又跌回到床榻上。 枕头自然没有砸到苏牧野,被他接住了,而在门外的洗砚却被吓了一跳。苏牧野侧头看了眼他,声音平缓道:“去把马车备好,马上出发。” 洗砚头皮发麻,脚底抹油,麻溜儿的跑了。 苏牧野叹息一声:“你这没头没尾的爆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下。” 他见叶凤泠低头不语,只得坐下来,低头就看到叶凤泠眼角淌泪。 叶凤泠兀自沉默着,从重生后,她惯常不爱依靠别人,也很谨慎地控制自己的好心。今日之事,却是源于她一时心软不忍蓝军一方不战而败。但现在的情况,她也清楚,肩膀上的伤还好说,手上的伤,明显是昭阳公主故意而为,就是要用这个伤逼她现身。进退维谷,说得就是叶凤泠现在。 苏牧野半晌不语,缓缓开口道:“阿泠,做事之前你必须要考虑后果,这样顾头不顾尾的事,一次可以,但两次就不被允许了,没人愿意总为你收拾烂摊子。” 叶凤泠的睫毛扇了扇,有晶莹泪珠闪烁,显得她脆弱而美丽,带出一股凄楚又饱含风韵的美,让人忍不住就想抱佳人入怀。 苏牧野伸手要去抹叶凤泠眼角的泪,叶凤泠诧异地往后缩。 苏牧野眉头一皱,快速地收回手,他背过身,沉声道: “不要耽误时间了,菊花宴马上开始,等会儿你在马车上自己换好衣服,下马车后带着你的丫鬟直接去宴席,手上的伤就说被我撞倒在地磕坏的。”苏牧野说完,就把叶凤泠抱了起来,也不管叶凤泠哆嗦地想要自己走的挣扎,他手像铁钳子一样甩不开。 第124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第124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回程很快,叶凤泠才刚换好衣裳,马车就停到了镇国公府庄子门口,她估计苏牧野带她去的应该是一间乡下医馆。 苏牧野没有跟叶凤泠一同坐马车回去。 事实上,宴席上叶凤泠也没有看到苏牧野。 她看到陆石岚的左手如她一样被层层包扎好,微微心安。蓝军队友们和红军一方,乃至所有公子们都以为今日蹴鞠赛场上那个矫健又灵动的身影就是陆石岚。公子们频频寻陆石岚说话,把陆石岚羞得面红耳赤。 苏九歌趁着众人不备,拉叶凤泠低语:“泠妹妹,你的伤如何?我听我哥说,很严重是么?今日的事,真是太谢谢你了,我和石岚也没有想到昭阳公主会那样霸道。” 叶凤泠低头笑,她倒不在乎伤,她心惊地是,昭阳公主时不时瞟过来的阴毒目光,通过昭阳公主的目光,叶凤泠确信昭阳公主是完全不相信她被苏牧野撞倒碰伤手这一说法的。 这份被看穿了的恐惧笼罩着叶凤泠,略略吃过几口饭菜,她就借故离席走去院子。 寻僻静无人处,叶凤泠问紫苏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紫苏断断续续的话语里,叶凤泠才把所有事情从头到尾串联起来。 实际上,从叶凤泠走下赛场,她就被人盯上了。 紫苏往马车走的时候,发现有人跟踪她,辛亏苏牧野的小厮洗砚及时出现,料理了小宫侍。苏牧野让紫苏等在马车旁。等叶凤泠上了马车后,洗砚又把跟着叶凤泠的小宫侍料理好,才把紫苏带到镇国公府庄子门口,让她在那里等叶凤泠。 至于苏九歌和陆石岚那里,应该是苏牧野提前安排好的。 坐在院里一块碎石上,叶凤泠刻意不去理会身上若有若无的伤痛感,只琢磨着如何躲避昭阳公主即将而来的报复。 她见识过昭阳公主的手段,直接、狠毒、不遗余力,如果说叶凤媛是隐藏在暗处的毒蛇,那昭阳公主就是显现于明处的弓箭。这把弓箭已经架好弓弩,即将拉弓放箭。 不提叶凤泠在院中不安。 昭阳公主看到叶凤泠独自离席后,就对身边宫侍低声:“按我说的办。” 眼见面白无须小宫侍弓着腰溜出门外,昭阳公主想到刚刚和太子妃商讨的计谋,冷笑连连,她暗恨,叶凤泠此人几次三番当着她的面和苏牧野勾勾搭搭,这次她明明确定赛场上坏她好事的就是叶凤泠,谁成想表哥又出来横插一脚,什么他撞倒叶三小姐致叶三小姐手被磕坏,全部都是糊弄她的谎话。这次,她一定要让叶凤泠吃不了兜着走。 不一会,小宫侍又悄悄走回到昭阳公主身边,轻声道:“公主,我见有一个叶府四小姐身边的丫鬟过去了,咱们还要继续么?” 昭阳公主闻言一愣,她望向叶凤媛的座位,看到人去座已空,昭阳公主缓缓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轻声道:“既然如此的话,那我们先等等看。” 被小宫侍看到的叶府丫鬟,就是叶凤媛身边的绣屏,她走到院子角落里,对等在那儿的叶凤媛道:“小姐,都安排好了。” 只见叶凤媛立在阴影之中,幽幽道:“确定无人看到你去放东西,是么?” 绣屏点头,她刚刚升为叶凤媛身边的大丫鬟,终于不再被绣容管着了,绣屏顿觉扬眉吐气,她迫不及待地要为叶凤媛做些事,以证明她是名副其实的得力助手,比绣容更称职。 叶凤媛走出阴影,露出她瘦削的脸庞,因多日休息不好,又在赛场上跑半日,眼底青黑明显。早在蹴鞠赛时,叶凤媛就发现赛场上之人是叶凤泠了,虽然不明白为何陆石岚变成了叶凤泠,但她眼见叶凤泠精湛球技,心知如果不是不想暴露身份,只怕现在扬名蹴鞠界的就不是陆石岚,而是叶凤泠了。 这是叶凤媛最不愿看到的,她得不到的声名和姻缘、得不到的财富和地位,叶凤泠也休想得到。 今日,她要斩草除根,把叶凤泠解决掉,她再也不想过时时被踩踏的日子了,从叶凤泠回到京都,她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新仇旧恨,今日一起算! 却说,为何叶凤泠没有在宴席上见到苏牧野呢,原来他被南平王世子、三皇子等人拉去镇国公府的酒窖里去品酒了。 宴席上的公子们只有太子、镇国公府世子魏麟、秦国公府世子秦琰并韩齐光等几位要新近下场的举子们。 秦琰早听闻韩齐光对叶凤泠的钟情之事,他悄拉过韩齐光道:“齐光,恭喜啊!听闻你同叶府三小姐……嘿嘿,那可真是个娇艳佳人。” 韩齐光听闻直皱眉,但他一向温和宽厚,只做不语。 秦琰见此,也不恼,眯着双眼,继续笑呵呵:“你可知我为何迟迟不娶亲,可不是我不想娶,皆因我找不到一位同叶三小姐一样的娇媚美人,如果人不够美、不够软,那娶回来还有什么意思,你说是不是?” 韩齐光眉头拧得越来越紧,他随之转了话题。秦琰见此,深觉韩齐光这人无趣,转了转酒盏就想去找别人拼酒。 他四处乱瞟,结果瞟到一个眼生的俏丽丫鬟朝他眨眼睛。 秦琰觉得有趣,起身追着俏丽丫鬟往外走去。 待秦琰出去了,躲在暗处的绣屏不动声色跟上,跟到半路,她看着秦琰确是往院子东北角的园圃方向走去了,才拐过院里密林和假山,又招手叫过来镇国公府的小丫鬟,掏出一张银票塞到对方手上,附耳吩咐几句,她见小丫鬟点头,才转身去找叶凤泠。 此时的叶凤泠已经吹够了冷风,她感到肩膀的伤越来越疼,于是起身想回宴席上。刚走几步,就迎头撞上对面跑过来的绣屏。 绣屏一改往日的张扬跋扈,没头苍蝇一般急急扑向叶凤泠。 只见她泪眼汪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呜呜直哭:“三小姐,你快去看看,二小姐揪着四小姐不让走,两人吵起来了,四小姐怎么打得过二小姐,被二小姐扇了两个巴掌。三小姐,求求你看在和四小姐一母同胞的份上,快去救救四小姐。” 叶凤泠大吃一惊,她和紫苏面面相觑。 绣屏见叶凤泠不为所动,只得继续哭道:“不是我不去找别人,实在是不敢让别人知道,四小姐和三殿下的婚事已经不成了,万一再传出姐妹不和,还怎么说婆家啊,三小姐,求求你了,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你去看看,好歹劝下二小姐。” 许是见绣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紫苏心生不忍,她拽拽叶凤泠的裙子,轻声道:“小姐,要不你去看看,你看绣屏哭得多惨。” 叶凤泠心觉有异,但她见紫苏也想去瞧瞧,又想在镇国公府上,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料想不会有什么事,也就跟着绣屏,随她而去。 一路上,绣屏一面哭,一面说二小姐骂四小姐的话有多难听,偏四小姐心里烦闷,被骂更难过,两人的争吵一触即发,这才不可收拾。 另一边,秦琰追着俏丽丫鬟,绕过密林,又穿过月洞门,再走了一刻钟的工夫,才到了院子东北角的一处园圃中。 园圃中间建有一间茅草屋,近茅草屋的土地上,划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小苗圃,里面种植着不知名的葱和薯类,茅草屋后面则堆着一堆木板木柴,在茅草屋的正前方,则架起一个竹架,上面爬满青翠的藤,藤上垂着长条丝瓜和不知名的紫色花瓣。 秦琰知道这个茅草屋,是镇国公府的老侯爷怀念母亲,照着记忆里的儿时茅屋搭建的茅草屋。每年到老侯爷母亲祭诞时,老侯爷就会来这里坐一坐。几年前,老侯爷病故后,镇国公府的侯爷也没有拆这茅草屋,反而让人多加修葺。 这里种植的薯类,在京都闻名,因是从淮南移植而来,同北方薯类口感迥异,每年锄出来时,镇国公府会送进宫、送给亲近相厚人家,秦琰就吃过,味道很不错。 看来,今儿庄子上前头宴请宾客,负责看守茅草屋的下人也跑去前头凑热闹去了,这处,一个人也没有。 秦琰已经不着急进屋了,他眼见俏丽丫鬟跑进茅草屋,心道,这丫鬟还挺会找地方,这里人少幽静,正是私会的好地方。他背着手绕茅草屋走了一圈,这才“吱呀”一声推开茅草屋的木门。 只是,他惊讶地张开了嘴,屋里无人? 他明明看到人进了屋啊? 还不待他反应,脖颈一痛,人就倒地晕了过去…… 第125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125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月朗星稀,空里流霜。 路上,绣屏轻声为她从前行径道歉,叶凤泠和紫苏只点头致意。 见叶凤泠主仆二人对眼前陷阱一无所知,绣屏心头闪过一丝愧疚,但转瞬间,她就想起春寒时叶凤泠泼在她头上的那几瓢冰水,冰冷刺骨,铭心难忘,她马上又坚定了自己的做法是对的,三小姐蛇蝎心肠,这样的人凭什么欺压在四小姐头上,活该她受苦遭灾。 她又转念一想,四小姐也不是胡乱安排,一安排就是国公府的世子,嫁过去妥妥世子夫人,四小姐对三小姐还是太好了。 进园圃门时,绣屏还为叶凤泠介绍这间茅草屋的由来,她长于京都伯爵府,自是对这种侯门旧事如数家珍。 叶凤泠见绣屏说得起劲,也装作听得津津有味,实则她也不想回宴席上去,想拖一拖时间,随便劝劝二人,也就挨到宴席结束,她就能回去休息了。 “怎么听不到二姐姐和四妹妹的声音,”叶凤泠见已经走到茅草屋外面,可听不到人声,屋里静寂无声,她心中生疑,脚步堪堪停在了门口。 绣屏却面上作惶恐状,她哆嗦着嘴唇,对叶凤泠道:“莫不是,二小姐又砸伤了小姐,自己跑了?”她半挡住叶凤泠的身影,继续引领叶凤泠主仆二人进屋。 叶凤泠心想有这个可能,她同紫苏对视一眼,方迈步进屋。 “吱——”一声,木门被推开一半,绣屏的声音响起:“三小姐,你先请。” 叶凤泠和紫苏二人推门而入,电光火花之间,她们前脚进屋,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就被关上了。 紫苏忙回身拽门,却不想门在外面被不知如何锁上了,无论紫苏如何使劲发力,甚至加上叶凤泠一起,都无法拽开。 “绣屏!绣屏!你想干什么?”紫苏大声喊,无人回答。 四周寂静的吓人,叶凤泠和紫苏对视一眼,不寒而栗…… 秦琰醒过来时,迷迷糊糊的,他只记得有个俏丽丫鬟引他来到园圃,别的什么都不记得。 对了,俏丽丫鬟,他抬头,朦朦胧胧中,就见一位风姿绰约的藕荷色衣裙少女娉婷而立,身旁还立着个俏丽的小丫鬟。 少女腰肢轻摆、裙角翩翩,夜风拂过,万分醉人。 秦琰感觉头更晕了,与此同时,他觉察自己的心跳的越来越厉害,隐隐约约的,还有些兴奋,带着醉意的他,轻笑起来,佳人相约,打着灯笼难找的好事啊。 他站起身,朝少女踉跄走去…… 叶凤泠一进屋,发现门被反锁,心就咯噔一声,知道中了计,但她还不知对方到底设了什么样的陷阱。 可很快,她就闻到了一股特殊的味道,这香她认识——依兰香,是一种催情香,叶凤泠心底升起不详的预感。 与此同时,紫苏发出惊呼——“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叶凤泠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个大力扯入满是酒臭之气的怀抱,不待她出声,接着她就被甩到了茅草屋的炕上。 砰—— 肩头一阵刺骨疼,被包好的手貌似也戳了一下。 叶凤泠疼得爬不起来,她听到紫苏呼痛声:“啊——” 抬头望去,叶凤泠就见紫苏被人踢到炕边,一头扎到墙上,晕了过去。 双目赤红、神情狰狞的秦琰,正大步朝她走来。 她控制不住地颤抖,双手想抓住什么砸过去,可摸索半天,炕上一无所有,炕头的窗户也被从外面钉死了…… 叶凤泠直接被吓哭,仿佛重回上一世惨遭欺凌的那些日子。 秦琰不知叶凤泠的恐惧,他只觉好似什么东西被点燃,浑身上下的血四处奔涌,热气腾腾,身上所有血液都涌向一个地方。 他朝炕上的少女扑了过去。 少女越反抗,他越觉得兴奋,怀里的美人,如香软的糖,散发出一股致命的香味,似乎在说:“来吃,来吃!” 叶凤泠痛苦地挣扎,她咬紧牙关,想躲开身上兽性大发的男人。她的双手无助的敲击墙壁,可四周无人应声,“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叶凤泠的苦苦哀求,根本无用,她感到身上的衣裙被撕裂…… 听着屋里女子绝望地哀戚声,立于窗外的叶凤媛冷冷地笑了,她瞟一眼身旁瑟缩的绣屏,淡淡道:“等会儿你就去叫镇国公府侯夫人们,就说母亲寻三姐姐,可你找了半天都找不到她,只听人说她往东北角这边来了。” 这次,终于能将叶凤泠斩草除根,等名门贵妇们看到她清白被辱,看她还有什么脸在叶府趾高气扬,呵呵,“洛神”又如何,有了这样的丑闻傍身,纵皇太后喜欢她、叶府王夫人喜欢她,也无法扭转她身上有污点的事实。 嫁入高门?呸,只怕等着叶凤泠的是比曾经秦国公府小姐秦嫣还要凄惨的未来。 叶凤媛吩咐绣屏如何如何行事后,就扭着腰径自离开了。 只是她没有注意到,茅草屋侧面的木板柴火堆后,有一位公子满目痛苦、不敢置信地望着她远去。 就在不久之前,昭阳公主听完小宫侍耳语,暗暗惊叹叶凤媛的手段,她转转眼珠,想起自家三哥这些日子的消沉,便又叫过来小宫侍细细吩咐。 被小宫侍拉来茅草屋的三皇子,原本正和南平王世子、苏牧野喝得迷迷瞪瞪,他脚步虚浮,扶着墙才堪堪站稳,还没等他晃荡清醒脑袋,就听到了茅草屋中有人惊呼“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他刚要迈步,飘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这声音曾经多次夜月如梦,让他念念不忘、魂牵跗骨,他的脚步便停住了…… 叶凤媛走后,三皇子呆呆地,身旁小宫侍早已不见,屋子里的一声尖叫“啊!”让他如梦初醒,酒意早烟消云散。 窗户已被钉死,他望进去,隐约可见屋内炕上有人影纠缠。 三皇子从地上捡起根柴火棍,一不做二不休,捅破了窗户。 说时迟那时快,透过破窗,他眼见一个眼熟的小丫鬟额角带血地立在炕上纠缠人影后,用力朝炕上人影撞去。 接着,三皇子就看见人影被撞开,男子被撞去一旁,而男子身下的女子,手上带伤,衣裙破碎,梨花带雨,挣扎坐起,竟然是叶府三小姐叶凤泠。 三皇子顾不上去看趴在炕上的男子是谁,他从破窗把叶凤泠拉出来,待他要继续把紫苏拉出来时,晕过去的男子撑着脑袋坐起来,他回过身,一双手钳子似地拽住了紫苏的脚。 此时,三皇子已经完全看清男子面貌,是秦琰,各种想法快速在三皇子脑海之中掠过,他发现秦琰好似根本没有认出他来,他似乎神智不清? 不仅如此,秦琰的力气大得惊人,而三皇子和叶凤泠,一个头上带伤、浑身青紫,一个手上带伤、肩膀骨痛,均是伤员上阵,使不出多少力气。 听着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人声,智商上线的三皇子扭头对叶凤泠急声道:“三小姐,恐怕马上就有人来了,咱们最好赶紧走,不然实在说不清楚……” 叶凤泠使劲咬唇,泪流满面,她舔舔唇边的血,坚定地摇头,不,她不能丢下紫苏。 三皇子急地满头大汗,被他拽着双手的紫苏也了解眼前危急情况,她望了叶凤泠一眼,不仅不哭,反而非常镇静地道:“三殿下,你快放开我,把小姐拉走,然后再赶回来救我。我没事的,请你一定要护我家小姐周全。” 三皇子:…… 叶凤泠看到头顶明月寒凉,远远的,有灯笼的光亮过来了,这是她被敲晕前最后的记忆。 今儿个帝后原想留在镇国公府的庄子上参加菊花宴的,可临近开席时,宫里传来急奏,今上只得带着魏皇后匆忙回宫。 没有帝后的菊花宴,总让人觉得不够隆重,镇国公府侯夫人纪氏心里不太舒坦。结果,菊花宴快结束时,又有小丫鬟来报,说寻不到叶府三小姐了,纪夫人越发觉得烦恼。 她起身问清情况后,领着几位相熟夫人们,往院子东北方向的园圃行来。 昭阳公主一直关注着这边情况,见状,低头笑了笑,拐去了庄子上的酒窖。 酒窖里酒气熏天,里面好几位公子或抱瓮、或推盏、或独酌,三三两两,酣然醉态,皆为醉人。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美人如玉的苏世子,他和众人不同,独自长身玉立,背影隽永,意态风华,倚靠在窗边,手持一盏青玉酒盏,遥望夜空,眼神飘散在不知名的远方。 昭阳公主一进门就愣了一下,她望着苏牧野,眼里流露出痴迷,不过这份痴迷很快就被掩去。 “表哥,在看什么?”她上前道。 苏牧野回头,虽然脸上有饮酒而生的红晕,但他眸如寒星,清澈透明。 “没看什么,你不在前面宴席上,怎么来了此处?”苏牧野问道。 昭阳公主轻轻笑了,“宴席上有什么好玩的,无非一群妇人们东家长西家短,你们这里……”她环顾四周,入目是一群醉鬼,呵呵笑道,“反而看着更有意思。” 苏牧野轻轻勾了勾唇角,也不答昭阳公主,自去蒲团上坐下。 昭阳公主见状,淡淡笑了,“表哥,你和叶三小姐很熟么?噢,你们两家是姻亲,叶三小姐也算是表哥的表妹?” 苏牧野稳稳倒好一盏酒,推到昭阳公主面前,酒香四溢,闻之皆醉。 他眉峰不动,淡声:“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昭阳公主喝了酒,觉得跟宫里御赐佳酿比,不过尔尔,她放下了酒盏。 “没什么,就是刚刚听到小丫鬟们念叨,说好像叶府寻不到叶三小姐,在四处找,纪夫人领着人去老侯爷母亲的那个茅草屋了。叶三小姐,佳人姝丽,还希望她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说着话,昭阳公主细细打量苏牧野的神情,出乎她意料,苏牧野不仅不急,反而喝下一盏又一盏的酒,最后干脆高声喊来洗砚,说一个人和一群醉鬼喝酒没意思,让他去找韩齐光来跟他喝酒划拳。 直至离开,昭阳公主也没看出来苏牧野对叶凤泠失踪一事有丝毫的焦急,她心底疑惑,终是跟着魏皇后遣来接她和太子妃回宫的宫婢们走了。 昭阳公主前脚离开,洗砚后脚就溜回到苏牧野身旁,低言数语。 众人只闻“哐当——”一声,就见苏牧野身前的大酒瓮被一脚踹碎,苏世子满面冰霜起身,身影似风,大步离去。 第126章 糟蹋 第126章糟蹋 不提这边几方人马,提前安排过小丫鬟去叫纪夫人领人去园圃后,绣屏自在院子假山处徘徊,她心里寻思着:这些小姐公子们都是精的,若是等下纪夫人带人到茅草屋里看到三小姐同秦世子衣衫不整的样子,肯定会猜出事情的经过,到时这些主子们寻问府里是谁带着三小姐去园圃的,只怕自己躲不过去。不行,她得擦干净屁股,唯二见过她的就是引诱秦世子的小丫鬟和被她塞银票的小丫鬟,她要去解决掉这两个小丫鬟才行。 绣屏心下计议已定,却不想在镇国公府庄上的院子里迷了路,焦急间,她巧碰到寒颜冷面的苏世子走过,绣屏上前行礼后就想溜走。 苏牧野正脚下生风地往前走,没有注意路上突然冒出来的小丫鬟,只是他堪堪走过绣屏时,鼻尖飘过一缕药香。 他猛然顿住脚步,转身走到绣屏面前,眸生阴郁,低头打量她两眼,冷冷笑了。 苏牧野眼神示意,洗砚心领神会,上前问绣屏,身为叶府丫鬟,一个人鬼鬼祟祟在此处作什么? 绣屏支支吾吾,抬眼就见到苏世子用一种极其冷漠又极其嫌恶的目光看着她。 还不等她继续开口,就见苏世子抬起了握着竹骨扇柄的玉手…… “啧,主子?这?”洗砚直嘬牙花子,不知如何处理这位非常幸运被自家主子敲晕的小丫鬟。 苏牧野却不理洗砚,他抬起长腿,提气便跃到高墙之上,朝着东北方向疾行而去。 洗砚短腿短脚,看着自家公子一溜烟地露出功夫去救佳人,摇头嘟囔:“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墨盏还不信,真应该让他来看看,啧啧啧。” 说完,洗砚叹口气,苦哈哈地把绣屏抬去假山后。 苏牧野到园圃的时候,纪夫人一行人还没有到,他一路轻功而来,自然比慢慢悠悠、赏月观星的贵妇人们快上许多。 苏牧野三步两步到茅草屋前,他听到屋内传出男子浓重的呼吸声和女子低声的哀戚之音,不用看,都可以猜出里面正在发生着什么事。 他垂首站在寒月之下,心噗通噗通狂跳,手使劲攥成了拳头,难道——他到的晚了? 苏牧野不敢想象如果屋里的女子是叶凤泠,他该作何反应,不过他很快敛起纷乱心神,定神后快步走到破屋前。他看清炕上被秦琰压在身下的女子,虽然鬓发凌乱、衣衫破碎,但她不是叶凤泠。 那叶凤泠去哪里了? 寒空悬月,星子一颗一颗地闪烁着。 夜静、风凉。 一个小厮跪坐于地,双眼灼灼,看着躺在地上的绣屏。他是秦琰世子的贴身小厮,宴席时,他去方便一下,再回来,自家的公子就不见了,四处寻问,他才问到有人看着秦世子往东北方向的园圃去了。一路行来,走到假山处时,他又想方便。 谁成想,拐过来,就看到了如此让人血脉贲张的一幕。 夜风吹香,女人香,一阵一阵,刺入他鼻孔内。小厮双手猛的一伸,撕开绣屏的外衣,右手朝绣屏胸口袭去。星光之下,少女桃红色的肚兜包裹着丰满的蜜乳,有一种极致的诱惑。 小厮跟着秦世子,在外面也是人五人六,自是听过无数的情事壁角。 他搓搓手,嘿嘿笑了笑,寻思,公子常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虽没试过,但见过听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今日有幸遇上的这个看着也是府里的丫鬟,丫鬟配小厮,天经地义。没想到,他的首战,要在镇国公府的庄子上献出了。 他环顾四周,伸手抱起绣屏,朝另一处更为隐蔽的花丛走去,决定趁此良辰之夜,果断行偷香窃玉之事。 …… 纪夫人一行人走近茅草屋,见院门大敞四开,守园圃的小厮也不见,心觉有异,众人加快了脚步。 茅草屋破窗前的苏牧野,见屋里之人没有叶凤泠,心知此地不宜久留,正想踏着星光离开,却见一排灯笼的光亮进了园圃,无奈之下,苏牧野只得闪身避入屋侧柴火堆后。 待得灯笼越来越近,苏牧野瞧得清楚,走在最前面的是镇国公府纪夫人和秦国公府夫人,后面还有叶凤锦和叶凤媛等几位小姐。 眼看着纪夫人让婆子拨开茅草屋木门锁,“吱呀”一声,猛地推开木门,“谁在里面”婆子大喊。 可除了隐隐约约的男子喘息声外,漆黑一片,别无其他。 叶凤媛以为,她们这么一行人来到时,秦琰和叶凤泠必然已经生米煮成熟饭,叶凤泠必大哭大闹、寻死觅活,怎料到,她们提着灯笼到时,茅草屋内黑沉沉,一丝女子哭泣之声都没有。 叶凤媛心里一沉,转瞬又一松,她已经确定叶凤泠主仆二人进了这间茅草屋,秦琰又被下了那么大剂量的依兰香,她还亲耳听到了叶凤泠的呼救,这不过片刻工夫,料想叶凤泠主仆二人插翅难飞。不管如何,只要叶凤泠和秦琰都在屋里,当着这几位贵妇人的面,他们就是百口莫辩。 秦世子,白生生给你个美人,你要谢谢我。叶凤泠,我给你找了个公府世子,于你来说,可算高攀。 “几位小姐,都在门口站着!”纪夫人脸色早变了,她和几位夫人领着婆子们持了灯笼进去。 纪夫人原本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可一个小丫鬟找来,作为主人,她必须做出找人姿态。这会儿,听到这喘息声,她心里恼怒无比,再也顾不得其他,带人冲了进去。 叶凤泠,看你还有何脸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叶凤媛竖起耳朵,她听到茅草屋内发出的声音,悄悄吁出一口长气。等下,她要回府好好跟祖母说说,顺便将宜秀居里被叶凤泠抢去的屏风等物搬回桃花坞。 她低头寻思着,却听到茅草屋除了传出尖叫声和男声外,并没有叶凤泠的声音。 叶凤媛蹙眉,她疑惑加心急,想也没想就冲进茅草屋。 立在她身后的叶凤锦,也非常好奇,她眼见叶凤媛冲进去,自也跟着进去。 其他几位小姐见状,呼啦一声,齐齐涌入茅草屋。 从见到貌美少女后,秦琰就陷入一个幻境之中,在他眼前,那貌美少女同他见过的“逐月流光”仙女肖似,她娇弱而美丽,楚楚动人,身体的冲动使得他不管不顾的伸手搂对方入怀,而对方的挣扎和抗拒,于他而言,不过是欲拒还休的娇羞,他撕破对方的衣服、压制对方,又在少女身上为所欲为…… 待得木门一响,灯笼的光亮招进来,婆子的尖叫声、纪夫人的惊怒声响起,秦琰才从少女身上起来,稍稍恢复神智。 一位簪钗华贵的夫人从纪夫人身后走出,她急急上去几巴掌扇到了秦琰脸上,直接把秦琰扇醒。这夫人是秦琰的亲娘,秦国公府侯夫人。 “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秦琰平素荒唐,行为不检,他清醒后见状只当是自己睡了个俏丽丫鬟,大不了要回去收入房内。 纪夫人冷脸不语,秦夫人气得直喘粗气,在别人家的宴席上睡丫鬟,还有理了? 叶凤媛冲入屋内,见炕上昏过去之人并不是叶凤泠,她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怎么回事?目光上移,叶凤媛看到了破窗,她明白了,叶凤泠丢下丫鬟,自己跑了。 纪夫人也顾不上叶凤媛等一众小姐们跑进来,她和秦夫人都认为此事有异,气得说不出话的同时,心里暗道定要好好彻查此事。 秦夫人转向炕上的丫鬟,问秦琰:“这是谁府上的丫鬟?” “不知道。” 这话一出,秦夫人又是气得仰倒。 “我也不知道,喝酒时看到她朝我媚眼如丝,我就跟着过来了。”秦琰说着,把自己身上的衣襟系好。 一直站在叶凤媛身后的叶凤锦,稍稍探头望去,发现炕上的丫鬟好眼熟:“呀,是紫苏!” 话音落下,纪夫人、秦夫人、秦琰和屋里众人的目光齐聚她身上。 叶凤媛趁此机会,错手碰倒了桌上的一小块东西,东西掉在地上,被她一脚踩入土里。 “叶二小姐,你认识她?”纪夫人问。 在叶凤锦支支吾吾的话里,大家才知道,这是叶府三小姐叶凤泠身边的丫鬟。 纪夫人听见不是自己府上的丫鬟,心又落回到肚子里,她看一圈众人表情后,同秦夫人商量,先把丫鬟带回前面,待寻到叶府长辈和叶凤泠,再做打算。 秦夫人沉着脸,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一个丫鬟而已,她气不过这丫鬟公然勾引侯门公子,这样的狐媚,说什么也不能进秦府的门。 众人收拾起各种心思,纷纷坐上婆子抬来的软轿。叶凤媛本来不急着走,她想等紫苏醒来,弄明白事情。但纪夫人坚决不允许留下小姐,她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坐上轿子。 纪夫人吩咐几个婆子留下帮被糟蹋地昏死过去的紫苏收拾妥当,又嘱婆子往四周看看,究竟叶三小姐去了哪里?自觉布置妥当后,纪夫人也登上软轿,抄近路回前头去了。 辛苦设出来的局,居然没有套上叶凤泠,只套到了一个小丫鬟,岂有此理?叶凤媛坐在软轿上百思不得其解,同时,因绣屏没有按照预先约定赶来茅草屋,她隐隐有些不安。 等灯笼光亮全部远去,苏牧野才从柴火堆后走出,他低头沉思片刻后迅速离去。 第127章 帕上一朵红梅开 第127章帕上一朵红梅开 前头宴席结束后,各府的马车陆续离去,纪夫人不等门口送客,急匆匆往议事堂赶。 议事堂里已有人等候多时。 叶府今日只来了王夫人,秦国公府的秦夫人黑着脸瞥向另一侧。 堂下跪着额头青紫、绝望迷茫的小丫鬟,只是直到现在,众人也没有寻到叶府三小姐。 纪夫人还没有开口,就听门外传来尖叫声,没等她反应过来,一个身影跌跌撞撞跑进来,嚷嚷道:“我不要活了!不要活了!” “绣屏!”王夫人一眼认出,绣屏衣衫凌乱,尖叫着扑倒在地。 王夫人不由喝道:“这是怎么了?” “苏世子,苏世子他欺负我,然后跑了!”绣屏很笃定,苏世子打晕了她,然后行不轨之事。她一定要趁此机会嚷出来,不能让苏世子跑了。不管如何,能被闻名遐迩的“美人”公子青睐,总比以后配了小厮好。 “你说是苏世子,可有凭证?”纪夫人很诧异,据她所知,苏世子虽然纨绔,却从没听过他同丫鬟有染。 虽然被打晕,但绣屏可手握有实实在在的凭证,只要拿出来,王夫人定会为她做主。 绣屏仰头,大声道:“我虽然被他打晕,醒来时,身上却有他留下的一块帕子,这帕子就是证据!” “胡说八道,苏世子是什么人,怎么会如此做!”堂堂入朝为官的公主之子,想要女人还不是手到擒来,何须打晕丫鬟强了?且还让小丫鬟到处嚷嚷,还要不要脸面了。 王夫人心中生气,也不知绣屏是受何人指使,居然做出这等蠢事。 纪夫人也觉得不可能,两人对视一眼。 绣屏本来以为万无一失,觉得夫人们一听她这么说,必定会为她做主,没料到大家一点都不信她说的话,不由大急。 她不顾一切道:“若是平时,苏世子肯定不会多看我一眼,但当时苏世子喝醉了,自然就,就——” 若说苏世子喝醉,认不清人,这才动了这个小丫鬟,王夫人和纪夫人还信几分。 立在一旁的秦琰心中偷乐,没想到他在茅草屋里偷香窃玉,苏牧野这个小子露天就上下其手了。 纪夫人瞧绣屏的样子,冷冷道:“绣屏,你说话不尽不实,酒醉之人如何还有清晰的想法,想的到把你敲晕,而且动起手来,没轻没重。可现在看看你,浑身上下都好好的,就是衣裳乱了些,连裙边都没有被撕破。” 纪夫人话里未尽之意明显,跪在你旁边的那一位才是被欺负后的样子呢。 绣屏顾不上去看紫苏惨态,“苏世子碰到我时,虽然有醉态,但双目晶亮,显见是没有失去神智,还先问了我几句话,才敲晕的我呢!” 当时绣屏昏死过去,待对方大动,她却醒了过来。只是当时眼睛被蒙住,嘴里还被塞住一条帕子,手脚被按的死紧,挣扎不动,也叫喊不出。 待对方结束跑走,她才从嘴里掏出帕子,放声尖叫。一边尖叫一边不忘整理衣裳,又拿对方遗下的帕子试擦身体。帕子经过处,中间一朵梅花盛开。她且悲且喜,忙收起帕子,待要将来拿出来作个见证。这会见状不由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立刻拿出帕子,一时脸上现出犹豫的神色来。 正在前面宴席处苦苦寻找叶凤泠和绣屏的叶凤媛,听到有丫鬟里有人轻声八卦:“你听说了么,刚刚一个丫鬟疯疯癫癫地跑去议事堂,说是苏世子动了她!” “啊!苏世子会看得上丫鬟?我才不信呢。” “谁说不是呢,那丫鬟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就她那个样子,苏世子怎么看得上她。” “就是,还是叶伯爵府的丫鬟呢,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也不知主子是怎么教的。” …… 闻得此言,叶凤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几乎气歪了鼻子,没想到遍寻不到的绣屏,自己跑去攀高枝。她这里绞尽脑汁要套下叶凤泠,绣屏倒好,不帮她找叶凤泠,反而自作主张去说苏世子动她。苏世子如果动了她,那她和叶凤泠身边的紫苏有什么区别,叶府四小姐不是和叶府三小姐一样,成为水性杨花丫鬟的主子了么。 叶凤媛暗道,她的一切谋划,全泡汤了。 还不待叶凤媛思考对策,就有小丫鬟过来,说纪夫人唤她去议事堂。 她只得揣起满腹心事跟着丫鬟走。 不提这边,单论无人寻到的叶凤泠。 她幽幽转醒,顾不上身上钻心的疼痛,拔腿就要往茅草屋跑,却被重新换过衣裳的三皇子拦下。 “叶三小姐,刚刚打晕你,实在是无奈之举,还望你不要介意。”三皇子见叶凤泠还是疯了一样往外跑,只得道:“刚刚我二哥小厮过来传话,你的丫鬟已经……已经被带到议事堂了,你——千万想开些。” 当时三皇子见叶凤泠死死不撒手,只得将她打晕,带到镇国公府为他安排的休息房间里。还不等他有动作,二皇子的人就过来传话,秦琰在茅草屋同叶府丫鬟行事被捉,让三皇子切记慎言慎行,还说太子已经准备带人赶过去了。 叶凤泠傻傻的,有些听不明白三皇子口中话的意思,什么叫紫苏被带到议事堂了?那紫苏是被救了么?她挣扎起来,刚要迈步,又被三皇子拦住。 三皇子忙道:“叶三小姐,我刚偷偷让人去找了身衣裙,你如果不嫌弃,赶紧换上,估计现在外面的人都在找你。” 是啊,叶凤媛想要设计陷害的是她,现在她不见了,戏还要怎么唱? 叶凤泠也不磨叽,换好衣裙后,就同三皇子一起,去往议事堂。 待他们二人进议事堂时,里面已经不仅是几府夫人,还有好几位小姐公子。大家抬目,便见一个头顶白麻布、满脸青紫的公子和一个手被包扎、形容瘦弱的小姐一前一后走进来。 叶凤媛见叶凤泠终于现身了,也没时间想为何对方会和三皇子在一起,忙站出来高声道:“绣屏,你说你是在院子里被敲晕的,你当时为何会在院子里,有没有看见什么别的人?” 绣屏见叶凤媛眼色有异,回头瞧到叶凤泠走近,她脑子略清醒些,权衡轻重,知道如果不把叶凤泠绕进去,四小姐一定不会帮她,便道:“三小姐说想四处转转,我就领着三小姐去院子东北角上的茅草屋,不成想半路上三小姐就领着紫苏自己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院中。” “哦,原来三姐姐也去了茅草屋?”叶凤媛不理绣屏的破事,转头朝向叶凤泠,似笑非笑:“三姐姐,大家一直在找你,最后就绣屏看见你和紫苏去了茅草屋,那为何你现在才出现,只留紫苏一人在茅草屋同秦世子寻欢作乐?” 叶凤媛一直想踩扁她,却没想到会到置她于死地的地步。把她同秦琰锁于一室,等她被秦琰侮辱后,再带人捉奸,把她钉在失去清白的耻辱柱上,到时候,好的结局是秦国公府迎她入门,但一辈子都有婚前失贞的污点,坏的结局是去做妾、甚至被送出京都,青灯古佛一世。 呵,也是啊,能把自己送去翠云楼,这次的筹谋又算什么呢。 叶凤泠冷冷看着叶凤媛,眸清而无波、唇红而成线。 怒火满溢胸腔,她整个人站得笔直,一字一句道:“四妹妹,你做过什么事,心知肚明。人在做,天在看。现在我清清白白站在这里,天公可以为我作证,若有半句虚言,叫我死无葬身之地。至于你,敢像我这样当众发毒誓么?不敢,不敢也没关系,天理昭昭、疏而不漏,做下恶毒之事,迟早会被报应回来。” “你,你胡说什么!”叶凤媛脸色全变了,她转身向王夫人道:“伯母别听三姐姐混说,她现在被吓傻了,胡言乱语。” 众人却都沉默无语,王夫人冷着脸看叶凤媛,目光冰冷。 叶凤媛急地跳脚,自己设了一局,不想不仅没套上叶凤泠,如今她当众发毒誓,想必,她确实还是清白女儿身,那自己怎么办,如何快速把自己摘出去呢? 泪水涌上,叶凤媛哽咽道:“三姐姐,你何苦这样,为了扯我下水,不惜发此毒誓,难道你真的这么不喜欢我么?” 干坏事的还要哭得委屈,叶凤泠被恶心坏了,她两肋气得生疼,当她看到一旁的紫苏蜷缩在地上,无声也无息时,牙齿咬得死紧,手都哆嗦了。 叶凤泠跑到紫苏跟前,抬起紫苏的头,入目便是无神空洞的眼睛,她心中大恸。 叶凤媛却没不给叶凤泠喘息的机会,她哭诉:“三姐姐,你进来就发毒誓,却根本没说你去了哪里,难道你……真的去过茅草屋?” 只要叶凤泠无法否认去过茅草屋,那她就说不清自己同秦琰是毫无瓜葛的,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就是叶凤媛现在的想法。 见紫苏呆呆傻傻,再无平时机灵,就像一具已经死去的躯壳,叶凤泠再忍不住泪如雨下。她轻轻抱了抱紫苏,对方在她怀里微微颤抖。 叶凤泠放开紫苏,起身走到堂前,对着王夫人、纪夫人和众人朗声道:“我嫌宴席上闷,就带紫苏出去透气,迎面遇上绣屏,她说二小姐同四小姐在院子东北角的园圃里吵闹,因为怕姐妹失和被闹出来,我就跟着绣屏往那边走——后来遇上了三殿下,身上的伤疼得我晕了过去,醒来就被三殿下带来了这里。伯母、纪夫人,我所言句句皆实,三殿下可为我作证。四妹妹,你口口声声说在找我,那请问你是单独一人找我,还是带了丫鬟婆子,谁能出来为你作证?还有绣屏,你说你看着我和紫苏自去园圃,我和紫苏第一次来到这个庄子,不要说园圃,就是在院子里,我们都分不清东南西北,怎么可能认识去园圃的路?” “三小姐你——”绣屏才欲开口,却被叶凤泠拦住话道:“绣屏,你也算叶府的老人了,虽然我曾往你身上泼冰水,但那是因为你背地编排主子。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你,为了一个不管你死活、不在意你清白的主子,就栽赃陷害他人,你不怕报应么?” “啪啪——”一阵掌声传来,从门外走进来一群人。 第128章 第三个男人 第128章第三个男人 灯火光亮之下,叶凤泠瞧得清楚,是太子领着人行来。 看清来人,坐着的诸人都站起来,秦琰不由笑喊一声。 太子笑着应声,同众人打过招呼,才坐下朝叶凤泠道:“叶三小姐现在如何?孤见你手上的伤似是不轻,克己那个家伙,撞了美人也不管,回头孤定代你好好教训他。” 被点名的苏世子,被魏麟拽着,施施然迈步入登堂,“殿下这话我不爱听,谁说不管美人,我这不是麻溜儿地赶来了么?” 经过这个打岔,叶凤泠被人扶到旁边。 太子瞧堂下跪着的两个丫鬟,摸着下巴冲苏牧野道:“这就是你欺负的丫鬟?” 看着颜色不过如此啊,还不如被秦琰欺负的那个呢。 “如果说敲一扇子就算欺负,那被我欺负的人只怕要排到京都城外。”苏牧野随口答一句,他淡淡瞟了眼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的叶凤泠,胸口有些发紧。 绣屏一阵晕眩,苏世子难道真的不认? 众人只见绣屏站起来,含羞带怯走到苏牧野面前,苏牧野从叶凤泠那里收回目光,看到眼前丫鬟,神色平静,“洗砚,你当时把这个丫鬟放到哪里了?” 洗砚忙出来打千,他一本正经道:“回主子,我把被您敲晕的丫鬟,拖到院子假山后面,就马不停蹄地去叫韩公子,当时在宴席上的诸位公子们都看见小的了。” 绣屏愣了,她见苏牧野主仆二人推得一干二净,不由大急,再也顾不得,她一抹泪,从怀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捏着手帕一角,哽咽:“那夺了我清白的人,当时还塞了这个帕子到我嘴里。我虽是个丫鬟,但也识货,这帕子质地可不是普通人用得起的。之前就听我家小姐说过,这种素缎鲛丝罗帕,是上贡之物。今年上贡时,今上只赏了苏国公府、秦国公府和南平王府,这么难得的帕子,不是苏世子的,却是谁的?” 苏牧野瞥一眼罗帕,见上面有一块暗红血迹,不忍再睹,他摆摆手:“上贡的帕子千千万,我虽不在意,但却不喜欢用同别人一样的东西,这种帕子我不会用的。” 说着,他从袖里甩出一块素白绣金线丝帕,众人瞧去,果然不是素缎鲛丝罗帕。 绣屏怔愣,那自己手上这帕子是谁的? “这帕子好眼熟,”一直静静坐在旁边的三皇子发出疑问:“好像在秦世子身上见到过。咦?秦世子,难不成是你?” 秦琰探头一瞧,也吓了一跳,他的帕子怎么到了这个小丫鬟手上?他就只在茅草屋里强了一个丫鬟啊! 是秦世子?绣屏先是一惊,再是一喜,又是糊涂,同时,她还升起了恐惧,如此颠倒黑白、几经变换,只怕所有人都认为是她在栽赃陷害。 苏牧野这会儿打开扇子,松松垮垮倚在椅子上,一脸看,你们就是冤枉我了的神情,笑吟吟道:“秦琰,你帕子都落下了,总不能再把事情赖到我身上了。” “这种帕子我多的是,再说我经过院子,掉了也是正常。”秦琰厌恶地看一眼被糟蹋的不成样子的帕子,心道:是我做的,我肯定认,不是我做的休想安到我头上! 太子和魏麟瞧瞧苏牧野,再瞧瞧秦琰,心里勾勒出一幅神奇的画面:苏牧野路遇绣屏,敲晕她,而赶着去茅草屋私会的秦琰,看到地上的丫鬟,忍不住兴起,动手拨了丫鬟衣裳,还不待他动作,又有脚步声传来,秦琰抬腿就走。于是,第三个男人华丽丽登场,占了绣屏的便宜不说,还趁着夜色星光,溜之大吉。 这样说的话,一定还有第三个男人,众人想的入神。 眼见事情一团乱麻一般,绣屏抖着嘴唇待要继续分辨,叶凤媛怕她说出不该说的,把点媚香、锁门的事也当众说出来,便上前朝太子和王夫人、纪夫人道:“今儿本来是个好日子,大家白日里热热闹闹踢了两场蹴鞠赛,晚上又尝到纪夫人精心准备的美味膏蟹,这些烦心事不若且搁着,明儿再处理罢!” 太子犹在沉吟,他和纪夫人看王夫人面露沉吟、秦夫人脸黑如锅底,知道二位夫人心里也一定在打鼓,听到叶凤媛这样说,自然点头,正要就坡下驴,却听见苏牧野道:“叶四小姐这话不对,感情你认为和你没关系?如果不查清,我岂不是要一直戴顶欺负叶府丫鬟的大帽子,这可不行。” “对,这样不好,趁着人还没全散,正好查一查。”魏麟也老实不客气地添油加醋,完全不理会他娘亲对他使眼色。 太子素知,苏牧野这个纨绔,一贯混不吝,如果不能让他满意,只怕明日一早他就敢告到今上前面。思及此,太子当下点点头,叫人出去打探。 议事堂内无人离开,大家都借这个时间喝茶、方便。 魏麟瞥一眼蜷缩在另外一侧地上的紫苏,他眼皮一跳,瞅了瞅叶凤泠,用脚踢秦琰,示意,那边那个你打算怎么办? 秦琰其实正在为这事头疼,睡个丫鬟,在他看来不算大事,但当着这些人,在别人府里睡别人的丫鬟,还是他心心念念美人的贴身丫鬟,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痛快。 为了平息此事,刚刚他已经同秦夫人商量过,想纳紫苏入府,给个通房丫头的名分。 秦琰咳了咳,刚要开口,就见外面有人小跑进来,凑到太子耳畔说话。 “孤刚刚已派人去问,有人在院子里看到过一个形容鬼祟的小厮,已带到,咱们一块来审审。” 叶凤泠见苏牧野和魏麟三言两语,就扭转了原本要草草结束的案子,有些心惊,看来太子非常给这些世家面子,或者说,世家在太子眼里和心里很占分量。 绣屏呆呆听着,心里反复念叨,怎么会是小厮,怎么会是小厮?难道她就是配小厮的命?其实到这时,绣屏已经知晓,今日她难善终,但如果闹到这个地步,还要被配给小厮,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很快,一个小厮被提溜到堂前。 秦夫人惊呼:“喜宝,怎么是你?” 众人见这名被唤喜宝的小厮满面惶恐,他跪下后就凑到绣屏身旁,同她跪在一处,见此,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均松了一口气,这个逃跑的登徒子捉对了。 喜宝一眼就看到绣屏红肿双眼,心头就是“咯——”的一响,再见上面的秦琰沉脸看他,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他也不敢狡辩,直接跪下磕头承认此事,又颤着声音道:“这丫鬟当时躺在地上,身条婀娜,春色无限,除非是泥土人或者神仙才能忍得住,小的不过普普通通凡夫俗子,一时之间就忘形了。” 想到自己干的事,秦琰脸色稍稍和缓,他沉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拿我的帕子塞在绣屏嘴里?” “当时怕她乱喊引来他人,慌乱之中只好拿出怀里帕子,也没顾得上细看,真不知道错用了主子的帕子。若知道了,断不敢拿帕子乱用的。”喜宝听得秦琰的语气并不是很严厉,知道事情有转机,他赶紧继续叩头道:“小的喜欢这位姐姐,求主子成全!” 秦琰见状,心里怄一口气,却也知道喜宝之事要回秦府关上门再打再骂,现在首要让叶府满意才行,他朝叶凤媛拱手,陪笑,“叶四小姐,罪犯已捉到。你认为该如何?我想着今日在镇国公府的庄子上,咱们不宜把这事闹太大,我的小厮对你的丫鬟有情有义,喜宝他又一向得用,不如咱们化干戈为玉帛,若能善了便善了罢。” 绣屏一听秦琰相问,忍下想死的心,迅速权衡起来,如果她想活着,或者活得更好些,配个普通小厮还不如配给国公府世子手下得用的小厮,俗话说宰相门前五品官,秦琰世子是太子伴读,喜宝又是秦琰世子的手下,以后还能没有前途? 正在绣屏开始想象嫁去秦国公府的日子,她就听到自家小姐慢慢道:“秦世子一求,本无异议,两人也算相配,但绣屏这丫鬟是祖母亲赠予我,不告祖母而舍她出去,是我不孝,再者,我同绣屏平素情如姐妹,把她嫁去别府,恐怕难舍。不如这事以后再议。” 叶凤媛心里正恨绣屏坏事,岂会看不出绣屏对这门亲事的意动,况且她知道自己这么多的事,怎么能放心把她嫁出去,必须牢牢扣在手心才行,是以,叶凤媛干净利索地拒绝了秦琰的提议。 见人家正牌主子拒绝,其他人也没有说什么。喜宝也只心里暗叹后释然,他是想负责任的,但怎奈主子们不给机会,他可不算是坏人。 喜宝偷偷看绣屏,见她咬着唇不说话,心里又涌起一丝可惜,刚刚那番滋味……啧啧啧。 第129章 不要! 第129章不要! 解决完这一桩悬案后,太子转向许久没有出声的叶凤泠。 堂前氤氲,美人羸弱,纤细婀娜立于烛光灯火,能看到美人瞳目盈盈若秋水,专注而沉痛地注视跪的一动不动的可怜丫鬟。 “好,既然如此,那假山后偷香之案就算结了,这边这位……”太子有些牙疼,他颇有些不满意地瞟了眼秦琰,一个两个,都是你惹出来的麻烦,还不赶紧来擦屁股。 成功接收太子暗示的秦琰,走到叶凤泠面前,深深鞠躬,他眯起眼,笑道:“叶三小姐,我同你的丫鬟,刚刚已经——你看,如此良辰日,不如成全了我们,我以妾礼迎她入门如何?” 其实,秦琰和秦夫人商量的是让紫苏做通房丫头,但此刻他一见叶凤泠的花容月貌,心里就暗暗叹息,为何当时同他在茅草屋幽会的不是眼前佳人呢,罢了,为了博佳人一笑,就给个妾室的位置。 听到秦琰要以妾礼迎娶紫苏,众人都吃了一惊,尤其秦夫人,直接啪得一声拍到椅臂上。只是还不待她反对,叶凤泠就开口了:“秦世子,紫苏并不算我的丫鬟,她从没和我签过卖身契。她的婚事需要她自己点头。但在这事之前,我还是要问问,你说你是被俏丽丫鬟引至茅草屋的,你确定那俏丽丫鬟就是紫苏么?我同紫苏一直都在一起,直到遇到三皇子。行错事不可怕,但若是被设计不明所以地行错事就是愚蠢了。” 秦琰摸了摸头,他确实有些糊涂,隐约记得当时看到之人并不是紫苏,但是他清醒过来时,身下的女子却又是紫苏。 正当他不知如何回答叶凤泠时,门外传来一道温厚男音:“光刚刚去茅草屋走了一圈,意外地在屋里桌下找到这个。” 众人抬目看去,韩齐光自外面走来,他带来的东西被呈现,叶凤媛面色骤白。 纪夫人叫人来验,证实这一坨黑乎乎的东西是没有燃烧彻底的依兰香。与此同时,洗砚又从外面扯进来两个小丫鬟,她们一个说是绣屏给了她银票,叫她引着秦世子去到茅草屋,又一个说绣屏让她去找纪夫人说寻不到叶三小姐。 至此,终于真相大白,秦夫人怒不可遏,胆敢给国公府世子下药,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她一叠声要把绣屏扭送官府,继续追查背后指使之人。 太子和纪夫人忙按下秦夫人。 众人目光又回到绣屏身上,见她掩脸哭着不说话,叶凤媛忙抢步上前,扯过绣屏,一巴掌扇到脸上。 “啪——” “你这个贱婢,到底安得什么心,为何要害我的三姐姐,又离间我们姐妹,是不是有人指使你?你说啊——”叶凤媛心知,事到如今,绣屏已然保不下,她寄希望于拉下另外一人。 她对绣屏使眼色,示意绣屏指证指使她的人就是在场的另一位叶府小姐。 叶凤泠却似乎早就算到叶凤媛会如此,她款款向前,轻声,“四妹妹,怎么不等绣屏说话,你这样着急作什么?” 被堵得哑口无言,叶凤媛讪讪,被王夫人身边丫鬟硬拽去一旁。 绣屏不敢置信瞪大眼,短短工夫,她就经历了从仙宫到地狱、又从地狱到炼狱的过程,四小姐变脸之快、狡辩之急让她心惊又心凉。如果说刚刚不允她嫁给喜宝是不忍她离开,现在这样甩手推她承担所有,无疑是把她的性命弃若敝屣,说好的主仆情深、说好的有富同享有难同当呢? “看来不用刑,这个丫鬟是不会招了,不如就按秦夫人所言,送去京兆府,也还秦府一个清白,不然,堂堂公府世子就这样被人牵着鼻子走,未免可笑。”苏牧野闲闲道。 众人深以为然。 绣屏再也忍耐不住,她跳起来,张开就道:“其实,这事就是四……” 不待她说完,王夫人遽然站起来打断,“今日之事,涉及我府两个丫鬟,按理说就是我叶府同秦府之事,刚刚已经让大家听案断案半日,也够乐呵了,后续的事就不劳各位费心,由我和秦夫人私下商议再作定夺。” 王夫人的话算是为这事盖棺定论,太子和纪夫人都无话可说。 就在议事堂中的众人们陆陆续续向外走时,大家突然听到一声惊呼:“紫苏,不要——” 触目所及,那个一直蜷缩不动、不言不语的紫衣丫鬟,用力朝议事堂的柱子撞去。 “噗通——”沉闷之音传来,她歪头倒下,额头鲜血如注—— “紫苏!”叶凤泠惊呼,她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叶凤泠这一晕,足足晕了一日一夜。 当日,从她在蹴鞠场上被撞、被踩,又经历一番激烈搏斗,早就有些支撑不住,猝不及防亲眼见紫苏撞柱而亡,眼前便一阵阵发花,看见的画面越来越模糊,在听到一声焦急呼唤“阿泠”后,旋即落入一个极温暖的所在。 京都的秋,翻叶成飞。 清晨被子里的冷意令叶凤泠陡然从梦中惊醒,她梦到紫苏抓着她的手,嘤嘤哭泣,说自己好冷好痛。 微微动了动身子,肩膀和手上的钝痛瞬间席卷全身,疼得她连汗毛都竖了起来。 “月麟。”叶凤泠出声唤道。 外面咚咚咚的脚步声显得急切,不过片刻,叶凤泠就见到一张被泪水泡过有些浮肿的脸。月麟跪在床榻前,嘶哑地唤道:“小姐,你可醒了!吓死我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叶凤泠想起晕过去之前的事,心里一阵刺痛。 “紫苏她?” 这话一出,叶凤泠就看见大滴大滴的眼泪从月麟眸中涌出。 “老夫人说紫苏不是叶府的丫鬟,三夫人也说紫苏不是柳府的丫鬟,最后——最后是苏府一个小厮把紫苏的尸体暂时放到城外义庄上,说一切等小姐醒了再作计议。”月麟哀婉道。 闻得此言,叶凤泠又闭上眼睛,朝里侧躺着。 紫苏,那个爱笑爱闹、从来围着她叽叽咕咕不停的紫苏,永远的不在了。那个会嚷着“小姐,你又混说”,喊着“小姐,你快来瞧”的俏丫鬟,永远的消失了。 许多个悲苦时刻、许多斛伤怀时光,都在紫苏的嫣然笑语中,变得轻快,变得充满阳光。而现在,她还在这个世界踽踽独行,那个能带给她阳光、像妹妹、亦像好友的贴心丫鬟,用了一种最决绝的方式,选择为自己鸣冤。 紫苏,一定能变成天空上最亮的那颗星星,她最喜欢黑夜中映照万里的璀璨明星了。 又咸又苦的泪水,一滴滴漫过眼睑,一滴滴落到床榻上,被子里的冷意从四面八方袭来,淹没叶凤泠全身,将她沉溺在万丈深渊之中。 这边叶凤泠正在孤自饮泣,苏府的花园里,立着两位俊颜修眉的公子。 早晨还是阴阴的天空,在乌云飘走后,越来越明亮,似乎想要用灼白奋力推走即将到来的寒冷。 园子里的花草都快到了颓败的时候,稍微卷边的落叶随风扬起,又打着旋落下。 苏牧野刚刚下朝回到府里,便看见逐渐枯败而去的皂角树下,站着一袭石青色直缀的青年,温润如玉、气质随和。 苏牧野眸光暗闪,只一瞬间,他就恢复如常,“表哥,今日怎地没有温书,找我可是有事?” 看到苏牧野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韩齐光淡淡笑笑,他负手看着苏牧野道:“偶尔也想踏秋赏美景,克己有没有空同我一起?” 苏牧野欣然应邀。 两人并肩而立,踩在铺满一地的枯叶之上,咯吱咯吱。 “克己,同叶府三小姐很熟?前日听你喊她阿泠?”韩齐光踌躇半晌,最后还是一鼓作气说出心底疑问,他不太习惯打官腔。 苏牧野瞟了瞟那双清澈如洗的眼睛,在里面看到他自己的影子。 垂下眼眸,苏牧野惯常玩笑,“不算不熟,她是牧妤的师傅,我们在外面街上遇到过几次。怎么,表哥,很介意?” 韩齐光一咽,苏牧野如此直白,反而让他不好继续问下去,其实他很想问,为何你会叫她阿泠—— 看清韩齐光脸上的纠结,苏牧野面上笑容渐渐敛去,缓缓道:“表哥,春闱在即,此刻你应该专心温习功课,毕竟你身上,不光有姑母数十载年华的守候,更有江南韩氏一族的希望,还有苏国公府的期待。这个时候为了别的事分心,实在不值当。” 说着,他一手勾住韩齐光肩头,轻声,“如果表哥你温书累了,我可以带你去个好地方,让你好好放松一番。” 苏牧野心知韩齐光对叶凤泠的心思,但他轻点又不戳破。无论他对叶凤泠的心思到几何,都不愿同自家表哥因此生分。在苏牧野看来,感情的事,最重要的不是对手如何,而是对方的心到底在谁身上,他的目标,从来不是韩齐光,而是叶凤泠。 韩齐光才学彪炳,早晚拜相入阁,以他的才华,日后很有希望成为一代鸿儒受人尊崇,可惜他看上了与他不同路的叶凤泠。叶凤泠的不凡注定了她要同权力争斗挂钩,相依相伴,否则她无法保全自身,甚至都无法平平安安活下去。 只是这些,还没有经历过宦海沉浮的韩齐光并不懂,苏牧野也不想多说。 第130章 乌木发簪 第130章乌木发簪 目送韩齐光离开后,苏牧野迈步进了自己院子,洗砚从门侧闪现,拱手道:“主子,小的特来领罪。” 苏牧野恍如没有看见他一般,径自朝屋里走去,洗砚心下大急,知道这次恐怕不能善了,疾步跟了上去。 进屋后,洗砚左顾右盼,发现墨盏不在四周,他耷拉着脑袋,瑟瑟秋风里,他的额头上全是汗水,可他不敢去擦。 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苏牧野才在椅子上睁开眼睛,凉凉道:“说说你哪里错了?” 洗砚片刻不敢耽误,蹭地跳到苏牧野跟前,“主子,我错了,真的错了,我不该不把你让我看好叶三小姐的话当耳旁风,不该不派人盯着叶三小姐去哪里,不该——” 苏牧野活动活动脖子,淡淡看了他一眼,“哦。” 简简单单一个字就让洗砚卡了壳,他瞪大双眼,脸憋得通红,最后只得喃喃道:“主子,你罚我。” 苏牧野冷冷道:“我确实应该罚你,明明我嘱咐你去看好她,结果先是让她跟着一个小丫鬟乱跑,再又让她陷入茅草屋,最后她干脆失踪了,我的命令,你就是这么遵守的?还是说,你觉得你可以为我做主张,在我的命令里挑挑拣拣去执行!” “属下知错!”洗砚迎头感受铺天盖地的冷意和气势,仿佛有一百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可偏偏他想咬舌自尽都不行,舌尖打结,说不出话来。 “哼,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都看不住,我要你还有何用!”苏牧野眯着眼远眺,望窗外秋风阵阵,半晌后才道,“去抄写一千遍心经,再去领家法,日后如果你还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你就不用在我面前做事了,不如去战俘营?” 洗砚心一松又一紧,战俘营么? 万幸有处罚,有处罚就证明自己还有救。 “你刚刚听到我同韩齐光说的话了?”苏牧野垂眼看着正要退出去的洗砚。 洗砚心里一突,只得停下脚步,“是。” 苏牧野垂眸看着茶盏里自己眼睛的倒影,像是十分困惑,“你有没有发觉,我最近花了很多心思在这些零零碎碎的事上。” 这个好难回答,要说零零碎碎的事,为苏老夫人去江南找几盆花算是,为叶三小姐的丫鬟找义庄确实也算。洗砚不安地看了苏牧野一眼,大气也不敢喘。 “呵,韩表哥,总是这样光风霁月,怎么让我有机会翻盘呢。”苏牧野盯着屋里浮动的斑斑日光,一贯灼灼桃花灿的眼眸,逐渐幽深起来。 他心底对韩齐光生出一丝丝的嫉妒,这份嫉妒源自何处,他还不知,不过他很清楚,有些事、有些人,如果他想要,别人就一定没有机会。 至于叶凤泠,苏牧野眼睑微垂半晌,他轻声问洗砚,“你说我要不要把叶三小姐娶回家呢?” 洗砚内心暴汗,膝盖一软,就又跪倒在地,他心想,你堂堂国公府世子、长公主之子,陇西苏氏的嫡长孙,太后今上面前的红人,这个问题需要想么?明明全在你一念之间。但转念一想,主子多年游戏人间,却从没见对谁上心,他有这种想法……不会是真动心了?所以在慎重考虑这门婚事的可行性? 这样的事情,苏牧野尚未看清,可一直随侍左右的洗砚看戏看全本,心中门儿清,只是清楚后,他更不敢宣之于口,只能静静跪着。 苏牧野挥手让他出去,洗砚顿时如卸下千斤重包袱一般,急急往后退,等退出到屋外,立刻飞奔跑走了。 叶凤泠真正从床榻上爬起来,不再昏昏沉沉地哭喊“紫苏”时,距离从镇国公府庄子回来已经过去三日。 这三日期间,当日在场诸府均送来药材补品,宫中太后还专门遣太医来为叶凤泠扶脉。 秦国公府不仅送来几匣子的老参、燕窝一类,更送来一抬的赔礼。赔礼被放在宜秀居的院子里,无人理会。 众多药品和礼品之中,月麟小心翼翼捧过来一只檀木盒子,“这是苏国公府送来的,来人专门叮嘱要单独交给小姐。” 叶凤泠不太在意地打开,里面装有一只乌木发簪。发簪通体乌润发黑、整根都阳雕舒卷云纹,精致、古朴、温和、淡雅。 她捻起发簪,仔细瞧了瞧,竟是越看越喜欢,这乌木质地极好,触之即可感受到它的润盈,握在手里很舒服。 “小姐,不如今日就簪这个。” 叶凤泠淡淡应了声,月麟小心翼翼接过乌木簪,簪入叶凤泠发间。 缠绵病榻几日,叶凤泠挑不出瑕疵的脸也变得苍白无生气。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拒绝了月麟再抹一些胭脂的建议。 这几日,叶凤泠病得晕晕沉沉,三夫人柳氏只在她刚刚被送回叶府时来过宜秀居一趟,现在又躲去抱病在床,无法理事。 叶凤媛开始被禁足在桃花坞,在王夫人同叶老太爷和叶老夫人长谈后,她被塞进了一辆青釉马车,送去郊外庄子上,对外宣称叶四小姐患了重疾。 叶凤泠静静侧躺在塌上,盯着地上透过窗格照射入室的日光,默默出神。 她这一世虽然对叶府没什么感情可言,可毕竟在一起一段时间,现在她被设计陷害险些丢掉清白,贴身丫鬟不堪被辱触柱而亡,叶府的处置依旧不痛不痒,她真的心凉了。 几日里,一帧帧画面不断在眼前闪过,有上一世的委屈窝囊、有这一世的不甘心寒,叶凤泠以为她撑不过来,但哭着哭着,她也渐渐想通了——退缩绝不再是她的性格,但仅仅不退缩还不够,同叶凤媛相比,她还是过于善良,缺少破釜沉舟的气势。 叶凤泠吐出一口气,想翻身睡去,去梦里向紫苏道歉。 “三小姐,王夫人来了。”鲁妈妈在门口通报道。 叶凤泠忙在月麟的搀扶下起身迎出门。 王夫人看了眼停在院子里的秦府赔礼,才携着叶凤泠走进屋内。 “手上和肩膀的伤怎么样了?有没有让丫鬟给你换上追风虎骨膏,这是你大伯父日常带在身边的西北名药,说是灵用的很。”王夫人脸带笑意,温言关怀。 “谢大伯母关怀。”叶凤泠复又对王夫人行礼,冷凝的神色稍微柔和了些,她轻轻道:“只是点小伤,劳大伯母为我担心。紫苏的事……” 叶凤泠现在对身上的伤无所谓,只关心紫苏一事。她身边就一个月麟,日日忙着照看她,外面发生什么、如何传播镇国公府庄子上的事,她们一概不知。 王夫人叹了口气,才道:“紫苏这个丫头……可惜了。”屋内无人说话,一时寂静可闻,只听到几个丫鬟嘤嘤哭泣之声。 叶凤泠却没有落泪,她不想再要这些无谓的缅怀,“紫苏她命薄,本就是我在路上捡回她救了一命,现在她是去往极乐世界,不用再受苦受罪了。” 闻言,王夫人松口气,颔首:“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这次好在你只受了些皮肉伤。日子要往后看。老夫人让我来看看你,顺便跟你说,长辈们知道这次你受了委屈,事情都是四丫头和绣屏那个贱蹄子做的,绣屏已经被卖作娼妓,四丫头也被送去庄子上了,泠丫头,这事,你就让它过去。” 心中冷笑连连,又是让她大度隐忍,叶凤泠没有吭声。 王夫人迟疑一会儿才道:“还有一件事,昨日晚间,秦国公府登门,想定下你和秦琰世子的婚事……” 这话一出,叶凤泠大吃一惊,她腾地抬起美目,满是惊怒。 王夫人光看叶凤泠的神色,也看得出她对这门婚事的拒绝,她握着叶凤泠没有被包扎的手,缓缓道:“泠丫头,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所以昨夜我已力劝老夫人,不应这门亲事。但我想告诉你,经此一事,你的声名势必会受到些影响,可能一年半载的,都不会有高门上门提亲,除非有人不在意秦国公府。” 王夫人话里的未尽之意,叶凤泠心领神会,京都能不在意秦国公府的人家,统共那么几个,又都拐着弯儿的或同叶府有亲、或同秦国公府有亲,更不会来提亲的。叶凤泠好不容易通过千秋宴摘得“洛神”赚得的好名声,打水漂了。 其实还有叶凤泠不知道的内情,王夫人欲言又止。昨日夜间,不仅有秦国公府的人登门,宫里还来了人,太后身旁的婆子专门叮嘱叶老太爷和叶老夫人要好好照顾叶三小姐,要叶三小姐养好病进宫去陪太后说话。 如此一来,叶老太爷和叶老夫人更不敢仓促定下叶凤泠的婚事了,他们想到宫里太后跟前的三皇子,暗暗猜测着。 王夫人想了半晌,挥手令屋子里的丫鬟婆子都出去,才道:“现在京都表面烈火烹油,实则因储君一事,暗流汹涌。咱们府上几个丫头的婚事,宁愿迟一些,也不能出岔子。你伯父专门从边关来信,直言等明年春闱后再议你们的婚事,泠丫头,你自己要心里有个数。” “嗯。”叶凤泠声音平平的应了一声,淡淡道:“伯母说的话,我记住了,能不嫁秦世子,我已对伯母感激不尽,至于我的婚事,等以后再看,毕竟最终决定我嫁给谁的,不能是我自己。” “也不是,若你有中意之人,伯母自然会替你全力周旋。女子一生,嫁人如同第二次新生,伯母不会放任你不管的。”王夫人说完,抬手为她掠起耳畔碎发,不由得瞥到叶凤泠头上的乌木簪。 今日过来主要就是为叶凤泠婚事,半年多来,叶凤泠送香陪伴不是没有感动她,长日寂寞,深宅内院能有一个相谈甚欢的人,是她的幸事。就算为了这份善缘,王夫人也愿帮叶凤泠一把。 第131章 怜意 第131章怜意 见王夫人面色有异,叶凤泠想了想,从头上拔下乌木簪,“伯母可是认识这发簪?” 她将发簪递给王夫人,见王夫人对着日光仔细看了一遍。 王夫人惊叹道:“这乌木簪的质地,实在难得,至少我从未见过品相如此好的。” 听到王夫人如此形容,叶凤泠便知这乌木簪恐怕不是寻常人能带的。 “这样的雕工,应当出自京都泰和坊。”王夫人将发簪还给叶凤泠,解释道:“泰和坊只做权贵生意,除了皇家和勋贵世族,其余一律不接。” 不光如此,王夫人沉吟片刻才道:“你可知,一般世家大族,都有一些象征身份的东西,比如皇室冯家是一只碧玺戒指,像叶家就是一只羊脂玉镯子……这只乌木簪,有云纹雕花,绝非普通发簪。” 京都里稍微有些身份的人家,对勋贵世族的这点事都有所耳闻。王夫人心底隐隐有一份猜测,但她这话在心里走了两个来回,终究咽了回去。 叶凤泠微微拧眉,她没想到乌木发簪还有这样的意义,一件首饰贵重与否不太重要,得她喜欢最重要,但若是有着特殊含义的东西,那就另当别论了。 她换上普通琉璃花簪,才对王夫人说道,“伯母,这些事且容我好好想想。” 叶凤泠心头堵闷得厉害,她能感觉到王夫人是真的想帮她,但现在的她,只要一想到秦琰对她存有心思,心头就闪过阴风真真。 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情,王夫人也知道叶凤泠一时半会儿也消化不了这么多的事,见该传的话传到、该表的心意表到,王夫人便笑道:“阿泠还不知道京都坊间怎么传你的,大家都说,洛神美的天妒人怨,连身边的小丫鬟都美绝人寰。” 对外宣称的是,叶府小丫鬟嫉妒三小姐的贴身丫鬟,设计侮辱贴身丫鬟,怎奈国公府世子见之忘俗,一时情难自禁……如此一来,叶府两位小姐都被摘出来,只是丫鬟之间的争风吃醋,掺杂公府世子的浪荡多情,这样的风流韵事,月月都有,不新奇,传几日便会消散开去。 两人说一会儿话,王夫人又细细叮嘱叶凤泠保养身体后,便领着人离开了。 叶凤泠立在院子里,看着一群人的背影越来越远,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月麟想提醒叶凤泠,却停住脚步,她转身回到屋内拿出来披风,为叶凤泠披好:“小姐,紫苏如果还在,也不希望小姐这么不爱惜身体。她不在了,咱们更要为她好好保重。” 叶凤泠笑笑没说话。 天色逐渐暗淡,鲁妈妈领着小丫鬟们点着灯笼,微弱的光透过傍晚秋色,影影绰绰乱入人眼。叶凤泠看着院子远处忙碌的人影,周身升起一阵冷意,这份冷意反而让她愈加平静。 看来,叶府暂时是不准备将她嫁出去的,相反,甚至可能会等秦琰定亲之后,再寻一门亲事给她。王夫人的话,叶凤泠信也不信,如果她现在说出来一个心仪公子名字,很大几率是不会被同意的。 这个时候,叶凤泠再次觉得自己很无能,但她复为自己打气,月麟说得很对,活着的人必须好好活着,就算到了事情的最后,她也绝不能放弃,不然太对不起得之不易的新生,更对不起为不让她为难的紫苏了。 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把灯笼放到地上,抖开一件更厚实的披风给叶凤泠换上。 银白色的貉子毛围在脖颈处,暗紫色团花缎子,这件披风还是去镇国公府庄子前紫苏送去针线房的,才拿回来。披风下,叶凤泠一张明媚娇颜被映衬得高贵清冷。 夜色葱茏,一盏泛着橘黄色光晕的灯笼照亮她脚下小快地方,小丫鬟还有月麟都被叶凤泠打发走,她孤身一人坐在石凳上,依旧没有回屋的意思。 “夜深露重,你身上还有伤,怎么在这里吹冷风?”如搓如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叶凤泠回过头,看见苏牧野一袭紫色秋裳,墨发被白玉簪簪好,负手立于几步外,微微蹙眉望着她,俊美的面上仿佛与平日嬉笑伪装有细微差别。 看见他,叶凤泠也没有起身招呼的意思,她扭过头。 苏牧野绕到她身前,瞧见她脸上的冷清,不禁笑道:“你怎么这副形容,又不是我惹了你,怎么冲我发起了脾气?” 叶凤泠微微一愣,因为同王夫人说起婚事,她的心里就存上了一股火,这股火虽然在深秋寒冷中逐渐熄灭,但还是有些发泄到了苏牧野身上。 想到苏牧野伸出援手处理紫苏身后事,叶凤泠起身冲他行礼道:“世子,刚刚是我无状了,你别见怪,我替紫苏谢谢你。” 苏牧野见到叶凤泠微微发红的鼻尖,盯了许久,才移开视线,“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夜漏更深,天寒露重,你身上的伤还未好,还是不要在外面待这么久比较好。” 见叶凤泠不再开口,苏牧野颇觉有些尴尬,便转身想循着来时路,翻墙头。 叶凤泠看他俊朗背影,忽然开口:“世子。” 苏牧野顿下脚步,回头望着她。 叶凤泠顿了一下,才道:“你为什么帮我?不要说因为拉我上了你这条船,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我不信。” 看她嘴边徐徐吐出的雾花,苏牧野缓缓而笑,“我也从没把你看作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小姑娘可不会耍手段、玩诡计。” 听到他意有所指的话,叶凤泠忍不住就想翻白眼。 重新见到一抹生气在她脸上升起,眼前佳人虽清冷、但仍明媚生姿,苏牧野心里松了口气,他莫名有些担心,担心叶凤泠禁受不住贴身丫鬟惨死,会一蹶不振。 好在,叶凤泠没有让他失望,重击之下,依旧顽强。 他走到叶凤泠身前,因他个子高,叶凤泠的头顶只堪堪到他下颚处,根本看不见苏牧野微垂眼眸之中的神采。 “手还疼么?”苏牧野抬起叶凤泠被包扎的手,细细打量。 手臂微微一动,肩膀便钻心刺股疼痛,叶凤泠却不动声色地想抽回手,“没什么问题,过些日子就会好的。” 苏牧野却握着不放,他凑上去,鼻子吸了一下,眸光闪烁,“你换药了?用的什么药?” 说着,就把叶凤泠手上包着的白麻布扯了去,露出里面红肿青紫的手来。 指甲是粉嫩嫩颜色,如果不是红肿的手掌和指骨,这简直可以说是一只完美的如莲柔荑。 此刻,苏牧野正握着叶凤泠的手往鼻尖送,吓得她连动都不敢动,只倒抽冷气,不知道苏世子又哪根筋不对。 樱粉色的红晕自柔荑一路向上,在窄袖长袖下,露出一大截白的几乎灼人眼的胳膊,也沾染上霞光。叶凤泠顿时脸红起来,那粉色自她的脸蜿蜒入貉子毛领口,再蔓延到脚尖。 就在叶凤泠的手背几乎碰到苏牧野的鼻尖时,他在她的手背和手指处都嗅了嗅,“你伤口上涂的药是哪里来的?” 叶凤泠听到月麟抽冷气的声儿,忙回头示意她噤声。 一直不见小姐回屋的月麟原本跑出来催叶凤泠回屋休息的,怎料想会看到这样一幕。 月麟不敢置信地捂着嘴,什么时候院子里跑进来了苏世子? 为何苏世子握着小姐的手不放,小姐还一脸娇羞? 叶凤泠顾不上理会月麟,她听到苏牧野问涂抹的是什么药,马上就意识到了不对,低声喊“月麟”。 月麟也回过了神儿,急忙忙将宫里御医开的药膏取来,又机灵地拿来细麻布。 苏牧野放开叶凤泠的手,“这药里加了东西,你家小姐涂几次了?” 月麟赶紧道:“涂了两次,御医说一日一次,苏世子,这药有什么不对劲么?” 苏牧野看了看叶凤泠,“肩膀上也涂了?” 叶凤泠已经猜到了这药里大约是被掺了其他东西。 “别再用了,抹过这两次就看你的造化了。里面多出一味药,长期用不利女子经血。” 月麟捂着嘴就要哭出声,叶凤泠对她摇了摇头,月麟这才忍住。 “呵呵,有时候女子狠心起来,男子都比不上,让人防不胜防。”苏牧野笑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叶凤泠听着这话,觉得刺耳。 苏牧野似乎在想什么,过了片刻,他才道:“过几日,我让洗砚给你送药来,你用那药抹伤口,应该对清除毒素有点帮助。” “多谢世子。”叶凤泠也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她真心实意地感谢苏牧野。 可此时的月麟却似乎不太懂得看人眼色,她直直地杵在苏牧野和叶凤泠中间,一动不动。 苏牧野看向月麟,月麟哆嗦一下,还是坚持不动,“你的丫鬟似乎都还不错。”苏牧野想起紫苏拼死推出叶凤泠,说道。 那日之事,后来三皇子已经对苏牧野解释清楚,甚至连南平王世子都听了壁角,大家听完默默无言,遭受打击最严重的当属三皇子。 叶凤媛的形象,呼之欲出,三皇子伤心、失望,但终究看清,彻底从这场情事之中走出来了,变得比以往更加好学、终于肯花心思耕耘朝事。 叶凤泠瞧着容貌清纯的月麟,想了下才回上一句,“她年纪还小。”这话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反正把苏牧野噎得够呛。 “我其实更喜欢年纪大一点儿的。”苏牧野不甘示弱回道。 月麟直跺脚,她年纪其实比叶凤泠大,但她也知道这是叶凤泠和苏世子在玩笑,亏她还生怕自家小姐吃亏受苦,小姐却这般捉弄她,丢下细麻布她就脸色绯红的跑了。 饶是叶凤泠,也被刚刚苏牧野的握手之举,弄得手心脚心痒痒。 “你觉得你年纪算大的么?”苏牧野探身看向叶凤泠的眼睛。 叶凤泠闻言瞪对方。 打草惊蛇,从来不是一位优秀狩猎者的选择。 “小小年纪,你总是想太多。”苏牧野道。 叶凤泠被气个仰倒。明知道苏牧野在捉弄她,可她的心情还是被弄得忽上忽下,这人真是太会撩人了,一个眼神、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一个似是而非的动作,就叫人心痒难耐。 “昭阳公主那边,你不要动,以后总有让你出气的时候。”苏牧野给叶凤泠重新包好手,理了理衣袍,准备离开。 能往宫里送出来的药里添东西,除了昭阳公主也没别人了。 “世子。”叶凤泠再次叫住他。 苏牧野顿住脚步。 “你若是不忙,是否可以聊聊?”叶凤泠有些扭捏。 苏牧野眉眼弯弯,“既然阿泠如此舍不得我,我必然要让阿泠尽兴。” 他说着,干脆坐在叶凤泠刚刚坐过的石凳上,一双明亮的眸子如星光闪烁,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132章 动心了 第132章动心了? 叶凤泠不想坐下,便继续立着,她想了想,决定循序渐进、诱敌深入。 “前两日我收到苏府送来的礼品,其中有一个檀木盒子,装着根乌木发簪,不知世子可识得?” 苏牧野抬眸看着她故作平静的神色,心里觉得有趣,剑眉微挑,“当然知道,那是我让洗砚送的。” 叶凤泠怔愣,她没料到苏牧野直接承认,“这乌木簪太贵重,收下时月麟不知它的含义,抱歉,我不能接受这样重要的东西……” 她转身想叫月麟把檀木盒拿过来。 苏牧野打断她,“谁告诉你它有其他含义的?” 叶凤泠被苏牧野专注的眼神看得发毛,苏牧野无奈摊开双手道:“那簪子可以重要,也可以不重要,你不要就不要罢,不用着急拿给我,暂时在你那里放着,我用的时候自然会找你拿。你留我在此,就是为了这个事?” 一句可以重要,也可以不重要,听着含蓄,细想之下却意蕴丰富,因为是家族标志,冰冷而无其他,所以说不重要,又因为是一片心意,自然也可以说很重要。 苏世子一如既往狡猾。 让洗砚送出乌木簪的时候,苏牧野就知道如果有一日叶凤泠得知其代表的意义,只怕会退还给他,原以为他可以心平气和坦然接受,但实际上此刻他的心情颇有些复杂。 叶凤泠沉吟,因她知苏牧野一贯风格,看似凡事好商量,其实根本是一言堂,他定下的事,几乎从无更改。至此,她暗道,大不了从此她不带不碰乌木簪,苏牧野早晚有一日要拿去献给他夫人的。 “那好。世子可还记得,当日我带牧妤逃出翠云楼,世子曾言作为回报,日后若遇难题,可以找你。后来我又尽心尽力为世子排舞,现在便有一事想求世子施以援手。” “嗯,说。”苏牧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叶凤泠道:“我想求世子帮我打探几家京都公子底细,不知可否?”她看见石凳上人明显露出意外的表情,连忙解释,“也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阴私,就是一些公子的喜好、内宅小事,这些于世子而言不足挂齿的消息,可对我大有裨益。” 苏牧野忍不住挑眉,“呵呵。”他不禁笑出声来。 笑声之中隐隐有些别的东西,叶凤泠一时无法分辨。 “原来你在为婚事烦恼。秦家的提亲,不是已经被推了么,你还担心什么?”苏牧野不解。 “有句话叫做未雨绸缪。”叶凤泠总不好说,她想早早定下目标,有时间就培养培养感情。 苏牧野站起身,沉吟道:“秦琰不得你心,我了解,但是……我家韩表哥呢?还是说,你觉得依你的心性,配不上我的老实表哥了?又或者,你心里其实又有了别人?” 他这样问,并未打算得到叶凤泠的真实回答,笑笑道:“你的婚事一时半会儿定不下来的,就是外祖母那里,你也不用担心。无论你想做什么,还是多想想我跟你说的,改掉你的爆碳脾气,你离想要的目标就不远了。” 叶凤泠愕然地看着苏牧野,听对方话里的意思,不光有秦府,宫中太后还掺和了她的婚事,只是不知何故,最后几路人马均铩羽而归,“难道皇太后还没放弃为我和三殿下拉郎配?” 听到“拉郎配”这个词,苏牧野没忍住,朗声笑起来,他笑得直打跌,扶着旁边的树桩子猛点头,“可不是,外祖母还在一厢情愿要把你配给三殿下,你有没有兴趣?三殿下其实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想叶凤泠却认真思考起来。三殿下除了同叶凤媛以前不清不楚外,通过茅草屋一事,可以看出其心性之洁,确实是个夫君人选,就是小姑子和婆母这些身后弯弯绕绕的事有些棘手。 见叶凤泠垂着头,似正经思考他的提议,苏牧野眸光闪了一下,他挑挑眉,“三殿下日后定不会只有一位嫡妻的,依阿泠的脾气,能忍的下那些莺莺燕燕?还是说,只要钱够多、权够重,这些都不重要。” 叶凤泠无意识地刚要点头,忽然反应过来,忙敛起心神,“那还是算了,我确实治家理事能力有限,只想寻个对我一心一意的夫君,赚银子、过日子,三殿下这样的人,岂是我这种俗人能染指的。” 一心一意么?苏牧野眼角含着一丝笑意。 叶凤泠皱起眉头,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笑之处。 “日后,你想打听哪家公子,直接把名字写了放在你床榻旁的窗台上,自会有人探明回复你。”苏牧野道。 叶凤泠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嗯? 床榻旁的窗台? “你……你监视我?”叶凤泠控诉。 苏牧野一脸理所当然,“你都能跟着宿敌的丫鬟走,我为什么不能派人看着你,在你身上既然花费我这么多精力,当然不能眼看着你犯蠢、把命丢了。放心,只是有人在窗前,里面,看不见。”说完,苏牧野还趁机拍了拍叶凤泠的头。 在叶凤泠暴起前,苏牧野跳开,他又一次盯叶凤泠看一眼后,转身跳上墙头,一晃就不见了。 不管苏牧野有什么目的,总归卸下心中一大块巨石,叶凤泠心底轻松许多,连带着冰冷如雪的神情也柔和下来。 月麟和鲁妈妈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都不禁松了口气,但旋即又担心起来,尤其月麟见识过苏牧野对叶凤泠的“毛手毛脚”,她担心小姐不会看上苏世子了,那可是个花心纨绔! 回到屋子后,又有苏府小厮来问,紫苏尸身要如何处置,叶凤泠和月麟消沉良久后才商量定下,因紫苏孑然一身,便将她葬在京都玉顺山脚下,那里风光秀色,一如美丽善良的紫苏。 叶凤泠不知,她的这个决定还会牵扯出后续一场更大的争执。 不提安排紫苏身后事的叶凤泠,苏牧野从叶府墙头翻出来,三步两步就跳上一辆样式精致、帷幔考究的马车。 “对叶三小姐,你是不是有些关心过头了?”马车里传来冰冷清亮男声,似一汪清水上绽开一朵青莲。 苏牧野心底略微有些讪讪,但他心理素质一贯强悍,面上淡淡:“苏府和叶府是姻亲,关心表妹,天经地义。” “哦?那秦府前脚去提亲,后脚你就火烧眉毛地跑去慈宁宫,找皇祖母派人去叶府传话?”二皇子清冷面容在透过车窗映进来的月光下若隐若现。 “难得你看上一个姑娘,为何不直接娶进门?依照苏老夫人和姑母的着急程度,这婚事应该不难。”二皇子有些诧异,这不太像苏牧野的行事风格啊。 “嗯,还不急。”苏牧野没有否认,只平淡应了一声。 夜色深深,车马嶙嶙,月光将马车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 韩齐光这些日子一直闷在倚竹园里苦读,只偶尔去四方缘书斋换换心情。经过叶凤泠身边丫鬟触柱而亡一事,他愈发看清权势的重要性。没有权势的才华,如同这空中落叶一般,无根无依,任人宰割。 每每想起那日叶凤泠昏过去前凄厉的叫声,他的心就皱作一团。 这一日,他正捧了一卷书斜靠在竹园里竹椅上读,便听到小厮来报,镇国公府世子和秦国公府世子来访。 贵客临门,韩齐光忙起身抖了抖袍子。 “魏世子、秦世子。”韩齐光上前拜见。 “最近怎么了,听克己说你竟是闭门不出,前日叫你去跑马玩,都不去。”魏麟笑吟吟地看着他。 韩齐光对此并不想解释,只是推说读书忙碌闭门在家。 魏麟见状,无奈,“怎么仿佛变了性子?” 韩齐光之前已经才学出众,虽然埋首苦读,不过并不是那种日日沉闷读书的“书呆子”。相反,他对骑射、游玩都有兴趣,也爱和魏麟一起说兵法谈天下事,要不然两人也不至于成为好友。 只是不成想,短短时间,竟突然变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真是怪哉。 韩齐光挑眉:“世子,我一直都是勤学苦读的典范,难道你不知道?” 从进倚竹园就东瞅西瞅的秦琰,插嘴道:“魏麟知道不知道,我不清楚,但我可是不知道,你读书的环境这样好,苏牧野这小子可以啊,有这样的好地方也不吱声。” 说着,他一屁股坐到竹椅上。 韩齐光微微蹙眉,虽然他不喜秦琰纨绔骄纵,可看在魏麟的面上,他从不对秦琰冷眼。只是发生紫苏一事后,他尚无法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魏麟瞥一眼韩齐光不自然的面色,心知肚明,他拍拍韩齐光,剑眉微挑:“今日,秦琰来找你,可是有正经事,你若能帮,便帮帮,不是看我面子,也是看太子殿下的面子。” 三人围坐,说起话来。 秦琰不会寒暄,他直入主题,说他来意。 原来,向叶府提亲被拒后,秦琰着实伤心了,为无法抱得美人归而暗恨,好在他素来心大,几日后,便重新回归翠云楼的怀抱。 他如此心大,身边诸人却不像他,都在为他牙疼,其中牙最疼的就是太子殿下。太子深觉这事搞不好会化作横亘于叶府和秦府之间的一道无形沟壑,虽然瞧不见,但天长地久,难保哪一日不绊倒人。 而且,以太子殿下阅人无数的经历来看,叶府三小姐绝非池中物,早晚会嫁入高门,千万莫不把后宅夫人不当一回事,没看魏皇后对今上的影响么。 成长于“枕边风”刮得又大又有用的家庭,太子为秦琰的未来深深地忧虑了,他苦思冥想,给秦琰想出一条出路。 虽然那个丫鬟触柱而亡了,但她的牌位还在啊,人不嫁进来没关系,牌位嫁进来就行了,依旧是以妾礼迎娶,不仅给了叶府和叶凤泠十足的面子,还让小丫鬟有香火供奉,不再做孤魂野鬼,如此两全其美,岂不妙哉。 在太子的力促下,秦琰就跟着魏麟来找韩齐光了,皆因通过魏麟,他们了解叶府三小姐同韩齐光有点“那个意思”。拖韩齐光去做“中间人”传话,再合适不过。 “原本还想叶府答应提亲,就能把这事揭过去,谁料叶府不答应,哎。” 韩齐光开始没太听进去秦琰的话,只淡淡应和,“向叶府哪位小姐提亲啊?” 秦琰没好意思说,拿眼睛瞟魏麟。 魏麟只好道:“额……叶府三小姐。” 韩齐光猛地抬首,盯着面前两人:“什么?” 魏麟点点头,没错,就是叶府三小姐,“叶府没答应,秦琰也就是表个态度而已。” 秦琰极其不好意思的缩着,当着人家面说向人家心上人提亲被拒,多少有些奇怪加尴尬,如果不是太子用翠云楼新来的番邦舞妓逼他,他才不要来受这些呢。 韩齐光陡然站起来,“你们让我去跟叶三小姐说,同意把紫苏嫁入秦府为妾?” 三人皆沉默片刻,韩齐光闷头来了一句:“我不去,恕我还要温书,不能陪二位世子吹风了。” 说完大踏步离开,倒是把魏麟和秦琰二人大剌剌扔在了竹林里。 秦琰作势也要走,魏麟想了半晌,对秦琰低声数语,自己追向韩齐光离去方向。 第133章 香方被盗 第133章香方被盗 不过一日,洗砚就送来一小瓶膏药,同时,他还带来一张下注的贴条,正是那日闺秀蹴鞠赛的押注贴条。 “这是为紫苏姑娘整理遗容时,在她荷包里发现的,公子说拿来交还于叶小姐,紫苏的身后事,已经全部办妥,墓地选在玉顺山角一处风水极好的地方,公子说等叶小姐身上伤好了,再带叶小姐去祭奠。”洗砚声音清脆,竹桶倒篓子交代得明明白白。 叶凤泠看着手里的贴条,上面仿佛依旧残存着紫苏身体的余温,蹴鞠场上欢声笑语还历历在目,但那个一心为自己的姐妹已经不在。 “镯子和发簪都跟着一同下葬了么?”叶凤泠问。 那是紫苏最喜欢的两件首饰,也是叶凤泠唯一还能为紫苏做的事。她不敢去亲至下葬,害怕控制不住情绪。 听回来的月麟说,当时郊外小雨霏霏,冷风冷雨,老天也在为紫苏不平,为年少青春的坎坷悲戚而哀鸣。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落尽千山空余恨,愁看南向是苏北。 紫苏,你放心去,害你的那些人,一个都跑不了,请你给我些时间。 眼看着香炉里渐渐烧成灰烬的下注贴条,随风而逝,叶凤泠喃喃。 接下来的日子,叶凤泠安心留在宜秀居里养伤。柳氏不知从何处听说秦国公府曾经上门提亲、却被王夫人劝着叶老夫人没有答应。 眼瞅到手的好姻缘如同煮熟鸭子一般飞了,柳氏非常不满意。她从床榻上爬起来,领着几个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杀到宜秀居。 柳氏款款坐下,摆足三房当家主母的瘾,才开口道:“三丫头,娘亲知道你委屈,大好的姻缘,却被别人搅合黄了,你放心,娘亲一定要为你讨回这个公道。” 一眼看透柳氏盘算的叶凤泠,顿觉头疼。 “走,跟着娘一块去找你祖母,咱们娘儿俩得去问问,三房姑娘的亲事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指手画脚。” 就算要不回来秦国公府的亲事,也要让王夫人惹一身骚,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自作主张。 眼瞅着柳氏上来拉起叶凤泠就往外走,月麟在一旁急得直跺脚,正着急的时候,她就看见小姐朝她使眼色。 “娘亲,哎呦——我的肩膀好疼!”叶凤泠惊呼,脚下一软,朝柳氏栽去。 柳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倒下来的人死死压在地上,旁边围着的婆子七七八八跟着跌倒。 “哎呦,谁踩我的脚了?” “好疼,是谁撞到我的腰了?” “快,快,快扶夫人起来。” 手忙脚乱之间,叶凤泠滚到一旁,她头上发簪掉了,身上衣裳也乱七八糟,地上的柳氏比她还惨,鬓发都散开了,哪还有正房夫人的样子,不光如此,她的脚还被一个胖硕婆子正正好一屁股坐上去。 此时,外面走进来了两个严肃端方的婆子,说是奉叶老夫人之命,送柳氏回三房养伤。 柳氏还不及喊疼,就被两个严肃婆子带来的人架走了。 风风火火来、腰疼脚疼去。 而叶凤泠,也被月麟扶到一旁。 原来,月麟得到叶凤泠示意后,悄悄跑去找王夫人,三言两语说完此事,王夫人就搬出来叶老夫人,雷厉风行地将柳氏“请”回三房,既然,三夫人柳氏常常缠绵病榻,无法侍候婆母、教养子女,那就干脆好好养病。 重新上过药的叶凤泠,还没歇口气,就见鲁妈妈急匆匆进来,知有要事发生。 这些日子,叶凤泠躺在宜秀居里养病,没顾得上去含香馆,今日向师傅送来信儿,让叶凤泠务必尽快来一趟,有要事相商。 拧起眉头的叶凤泠,换了身方便行走的衣服,带上帏帽,去向王夫人要了辆马车,就领着月麟出府直奔含香馆。 正值午后,含香馆里人影伶仃,没什么顾客,褚亮在柜台后一脑门官司。他抬头见叶凤泠走进来,眉头皱起,上前领叶凤泠往二楼走。 路上,褚亮都没开口,直到进二楼房间里,才噼里啪啦把事情都说出来。 自从季阳住进含香馆开始,后院的门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天刚擦黑就锁上。 季阳每日晚食后要散步出去打壶酒,再晃晃荡荡赶在休息前回来。等他回来后,后院的门才能上锁。 往常都没事,可三日前,住在后院的一个治香学徒忽然消失了,跟着他一快消失不见的是一张“逐月流光”甲号粉香方。 香方不翼而飞,褚亮立刻意识到这事不简单,迅速控制住剩下的四位治香学徒,又细细寻问季阳和向师傅情况。 一番彻查下来,逃跑的治香学徒名叫雷子,他原本是郊外农户家孩子,谁知赶上几年收成都不好,父母陆续死去,就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他听闻含香馆招治香学徒,管饭管住还教手艺,这样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岂可错过,干脆跑来含香馆做治香学徒。 雷子手脚麻利、人也聪明机灵,颇得向师傅和季阳喜爱,俨然是五个治香学徒里的佼佼者,所以在学治香之余,也会被安排一些杂七杂八的琐碎事,其中一项,便是在向师傅调配“逐月流光”香粉时打下手。 一来二去,他就摸到了“逐月流光”的香方,这才有了盗香方溜之大吉的事件。 听完褚亮的解释和向师傅的懊恼,叶凤泠虽觉挠头,但料想不至于酿成大祸。 她叫来另外四个治香学徒,见其中三人均惶恐不知所措地不敢看她,只有一人虽然垂着头立在角落里,但很明显镇静如常。 叶凤泠盯着他看了半晌,挥手让褚亮带走其他人。 屋子里只剩她和角落里的人影。 这人看上去八九岁,面貌普通,头发发黄,手指修长,在他抬起头时,叶凤泠看到一双闪动着异样光亮的眼眸。 “你叫什么?”叶凤泠问。 “我没有名字,褚掌事和师傅们都叫我石头。”少年声音沙哑。 叶凤泠好奇,小小年纪,慢条斯理,“你以前是乞丐?” 被叫石头的少年抬头看了眼叶凤泠,道:“是。” “为什么会来学治香?因为这里管饭管住?”叶凤泠问道。 沉默半晌,少年才回答:“我做乞丐,也有饭吃,有地方睡觉。但没有人教我手艺。我不想一辈子做乞丐。” 心中暗暗点头,叶凤泠又问:“那学了这些日子,你喜欢治香、配香么?” 许是叶凤泠言辞温柔,面带微笑,少年盯着她答道:“喜欢,我很喜欢。” 叶凤泠笑了,“你是个聪明又谨慎的人,从你们几个人进屋起,其他人都在偷偷看我,只有你,一直垂着头。你想让我注意到你。那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呢?” 这人看似慢条斯理,实则无一不有刻意痕迹,这在一个才八九岁、没什么见识的小孩子身上不太常见,若非想单独和叶凤泠对话,不会如此。 他深深吸了口气,盯着叶凤泠道:“我看到过有人来找雷子。” 见叶凤泠容颜如玉,皓腕如霜,眸如春水融融淌过山涧,专注望向他,脸上忍不住升起一团红晕,鼓足勇气,石头继续道:“大概几日前,有天晚食后,我去方便,回来听到雷子在后门外说‘那说定了,五十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怕他发现我,就赶紧跑回屋了。” “那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怎么不跟褚掌事或者向师傅他们说?”叶凤泠问道。 石头抿紧嘴,低下了头,“雷子一向得大家喜欢,就算我说了,他若是上来反咬我一口,很可能你们会赶走我。” 叶凤泠沉吟,如果这个叫石头的孩子说的是实情,那香方被盗一事就不是治香学徒临时起意,反而是提前计划好的,甚至可能是同行的蓄意图谋。 她腾地站起来,要去找褚亮商量,刚转身,就被人扯住,“你会赶走我们么?”少年干瘦的手拽着叶凤泠的裙子。 叶凤泠回头瞧瞧她,歪头眨眨眼,“如果你说的是实话,我为什么要赶走一个告诉我实情的好人,如果你说的是谎话,那我更不会放你们走了。你叫石头是,以后认真和向师傅学治香。” 少年楞楞地点头。 叶凤泠告诉褚亮石头所言后,褚亮迅速出门去寻人,叶凤泠让褚亮找来附近的乞丐,把雷子的画像拿给他们,直言,如果有人见过或者能找到画像上之人,直接给他纹银十两。如此吩咐下去,不足半日,就有消息传来。 有个小乞丐说,他曾在城郊的白云观外见到过这个人。 褚亮忙带人过去,傍晚时分,他带着一个包裹回来了。 “我们赶到白云观外面的时候,里面已经没人了,但是我在里面捡到了这个包裹,这是雷子的东西,我见过。”褚亮道。 包裹里放着一身粗布衣服,是含香馆为五名治香学徒制作的衣服,还有一个钱袋子,里面放着好些个银锭子,零零碎碎算下来有四十多两。 叶凤泠当场断定,雷子要么遭遇不测,要么是仓皇之间被什么人带走了,不然不会留下这个包裹。 “你等会就去京兆府报案,就说咱们铺子的工人逃跑了,不知所踪,他身上有咱们店铺顶值钱的东西,请官府务必帮忙寻到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用这四十多两打点上下。” 褚亮依言去办。 叶凤泠又去找向师傅和季阳,告诉二人这两日有空去京都的香粉铺子转转,看哪家有新推出的香粉,如果遇到和“逐月流光”甲号粉相同或相似的,先不要声张,回来再做打算。 “阿泠是觉得有人先让雷子偷了香方,然后杀人灭口,再把逐月流光香粉改名出售?”向师傅问道。 叶凤泠点头,“不仅如此,如果对方是早有图谋的话,只怕还有后招,现在敌人在暗,我们在明,非常被动,但好在只丢了甲号粉的香方,这批逐月流光香粉卖完后,师傅你先不要调配,我们看看到底是谁要找含香馆的麻烦。” 夜色透过窗格一寸寸在屋里铺开,寂静的黑暗逐渐吞没屋内三人,生出无数诡秘暗影,让人忍不住打冷战。 第134章 色胆包天 第134章色胆包天 四十多两银子花出去,京兆府的衙役们不负众望,区区两日便寻到人。 雷子已经死了,死在距离白云观不远的一条山路旁,被人一刀歌喉,毙命。 与此同时,向师傅在京都的一家香粉铺子里见到一种新推出的香粉,这香粉同“逐月流光”甲号粉香粉香味十分相似,凭向师傅多年治香经验判断,香方只被稍作修改而已。 这家香粉铺子,叶凤泠和褚亮都不陌生,就是那位背靠朝中重臣的佟掌柜开的香玲珑。 马车在香玲珑门口停下,叶凤泠带好帏帽下车。 她抬头看去,这是一家装潢张扬的铺面,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掌柜的有钱,牌匾连同店铺都被漆成金色,在秋阳下熠熠生辉,看的时间长了,闪得人眼睛不舒服。 叶凤泠和褚亮走进香玲珑,立刻迎来一个妖娆喷香的婆子,对铺子里的各种香粉介绍推销。 褚亮说要看最新推出的“含襄缘”香粉。婆子一听,眼神一亮,忙把两人引至雅间。 茶水沏好、香粉摆好,叶凤泠用指尖挑起一星点香粉,放到鼻尖细嗅,果然同“逐月流光”甲号粉有九分相似,那一分不同似乎是调入了龙脑香。 抖掉指尖香粉,叶凤泠朝褚亮微微点头,两人均在对方眼中看到凝重。 准备打道回府,刚走到门口,她眼角飘过一个熟悉人影。 低头想了想,进去的是上次去者者居参加定香大会打过照面的郝掌事。 他怎么会亲自来香玲珑? 叶凤泠立在香玲珑门口,向二楼朝西的一扇窗户望去,所有窗户都在开着通风,只有那扇窗紧闭。 郝掌事这段日子过得非常舒心,京都各家铺子都匍匐在者者居门楣之下,香料市场稳定如初,源源不断的银子滚进者者居钱匣子的同时,他的腰包也鼓鼓囊囊。 这一日,他收到香玲珑的佟掌柜邀请,说有要事相商。 进到香玲珑,同迎来送往的香娘子打情骂俏好一阵后,郝掌事才慢慢悠悠步入二楼佟掌柜的房间。别人或许不了解佟掌柜,郝掌事同佟掌柜却不陌生,在佟掌柜没有开香玲珑、他也没有在者者居当掌事之前,他们就认识。 那时候,他还是京兆府下牢狱的一个没钱没势的小狱卒,佟掌柜还是一个失手砸死想强奸她的小叔子而吃了牢饭的女囚犯。 数年后,两人重逢于定香大会,彼时,他们一个已经成为翠云楼的二当家,还手握香玲珑,一个已经在者者居里升为掌事,两人眼神相交,一笑泯过往。 扫去回忆中无助而柔弱的佟掌柜,郝掌事朝窗边坐着的优雅女子拱手,“佟掌柜,好久不见,前几次定香大会都没见你的身影,是不是又忙着新买卖呢?” 女子转过头。 气质对于女子而言,实在是非常奇妙的东西,有气质的女子,不会因时光老去而丧失颜色,她们也许是应酬场上推杯换盏的主角,也可能是内宅里操劳家事的贵妇,还可能是道观中不理俗尘的女冠,她们是男人口渴时想起的甘露,是男人腹饥时渴望的珍馐,是男人心中的那缕清风,是记忆里永不褪色的光环。 佟掌柜的气质,就是如此,她的五官单拿出来并不独特美丽,搭配在一起,加上她不可被复制的气质,就化作盘旋于每个见过她的男人午夜清梦上的剪影。 “郝掌事,你我老朋友了,我这个人你了解,一向不嫌银子多,这次我这里有个好买卖,特找你来就是不忘老朋友,想一块赚这一票。”佟掌柜淡笑道。 郝掌事挑挑眉,摸着他的油肚,听佟掌柜继续说下去。 “你是说,你手里有千秋宴洛神用的逐月流光香粉香方?”郝掌事惊的站起来。 “不错,我已经调配出香味相似的香粉,就叫“含襄缘”,卖了这几日下来,效果还不错,如果你们者者居和我香玲珑一同推出,一定会畅销大卖,届时,还怕赚不够银子么?”佟掌柜笑道。 “可是,这不是含香馆卖的香粉么?说洛神所用就是他家出的。”郝掌事奇怪。 “所以,我们的香粉不叫逐月流光,而是含襄缘。”佟掌柜胸有成竹。 郝掌事在心里迅速盘算完,站起来搓搓手,“佟掌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逐月流光香粉的方子都能搞到,厉害啊。这事虽好,但我不能立刻给你答复,得回去找我们掌柜请示。这样,你等我消息。”郝掌事道。 两人说定,郝掌事坐上马车回者者居。行到西市拐弯儿处时,他眼珠转了转,吩咐马车去西市乌樟里坊门外。 叶凤泠同褚亮刚刚回到含香馆不久,就听说有客到,正是香玲珑门口见到的郝掌事。 带好帏帽的叶凤泠再次置身于郝掌事肆无忌惮的目光中,她感觉十分不舒服。 “不知郝掌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叶凤泠问道。 “呵呵,郝某担心万一含香馆生意不好,影响者者居的生意,这不,一听说含香馆的逐月流光香粉近日销量锐减,就赶紧过来问问可是出了什么事?”郝掌事道。 “不敢劳驾郝掌事,逐月流光香粉近日产量下降,自然销量就下来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原来我们要多少香料,以后还是要多少。”叶凤泠警惕。 郝掌事笑眯眯盯着叶凤泠,他的目光似一双手,随时都想拨开帏帽,让叶凤泠的面容大白于天光。 场面话说完,郝掌事开始进入主题,“哦,对了,我这次来,还给柳掌柜带来一个消息!” 叶凤泠心知,这才是重头戏。 “香玲珑推出一款叫做“含襄缘”的香粉,似乎同你家的逐月流光香粉香味接近,且很可能要同我们者者居一同推广铺开。” 叶凤泠心底咯噔一声,怕什么来什么,如果者者居跟着香玲珑一同介入,到时候,就算自己再说含香馆的逐月流光粉才是“洛神”逐月流光舞所用正牌香粉,恐怕在价格优势和业界压力之下,含香馆的逐月流光粉也会被迫沦为“仿制品”。 香玲珑的佟掌柜,打得一手好算盘! “不过……”郝掌事语气一转,“虽说这事是否能成,还要看我们掌柜的意思,但柳掌柜你也知道,我不才,在我们掌柜面前颇有几分薄面,如何跟掌柜说这个事,就看柳掌柜你的意思了?”郝掌事意有所指地叹息,一双色迷迷的眼睛不住往叶凤泠脸上瞟。 叶凤泠闻言脸色微变,旋即她就明白了郝掌事的言下之意。 帏帽里的雪颜涨得通红,她深吸一口气,才笑道:“郝掌事能来相告,柳某感激不尽,但柳某从江南而来,曾嫁过人,可惜夫君英年早逝,算命的批我八字太硬,嫁谁克谁。” 郝掌事一怔,他想过柳掌柜千千万的拒绝理由,万没想到对方嫁过人,还命硬克夫。这个年代,命理一说深入人心,大家都不敢轻易拿这些唬人,郝掌事一时被唬住。 不过,他到底色心不死,“其实,也不是非要拜堂成亲,如果能做一对野鸳鸯,郝某也是甘愿的。” 叶凤泠想跳起来朝这个老胖色鬼脸上狠狠抽上几个巴掌,但她知道,为了含香馆,还得忍着,“呵呵,想不到柳某这蒲柳之姿,能得郝掌事如此青睐。柳某漂泊半生,孑然一身,生平唯爱两物,如果郝掌事能满足我,柳某自是双手将自己奉上。” “哪两样?”郝掌事扶着椅子坐直。 只听叶凤泠一字一句,含着笑意道:“黄金百万、纹银千万。” 同郝掌事在含香馆谈话后,好几日,叶凤泠都呈现一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含香馆里季阳和褚亮绕着她走,向师傅干脆闭门研究香粉。 宜秀居里,除非叶凤泠叫,鲁妈妈连屋门都不敢进,就怕被叶凤泠的凛颜冰霜波及。 被色胆包天的郝掌事气得吃不下饭的叶凤泠,竟然接到了宫里谕旨,说是皇太后亲自命人送来了吃食。 月麟畏手畏脚拿进来一篓子蜜桔,“小姐,这是宫里拿来的蜜桔,要不要尝尝?” 蜜桔,那是南方产的好物事,又称金环,除了皇宫里的贵人和亲近勋贵,一般人哪个能享受到? 偏生如今皇太后明晃晃特意赏给叶凤泠。 叶凤泠看着竹篓里金灿灿的蜜桔,心里却丝毫没有半分喜悦。果然太后的“拉郎配”还没结束,秦国公府的亲事解决了,三皇子又来了。含香馆的事没完,夫君的事又让人一个头两个大。 叶凤泠轻叹了口气,盯着这金桔好半晌,决定先享受眼前这篓子金桔。 毕竟烦恼她不缺,金桔若不享受,烦恼也不会少,不如先吃了好东西,再解决那些绵延不绝的烦恼。 第135章 繁花美梦的溃败一更 第135章繁花美梦的溃败一更 “留半篓子,剩下的你和鲁妈妈还有几个小丫鬟分了,”叶凤泠从来不是小气之人。 小丫鬟们拿到了,受宠若惊,都珍惜地捧着金桔,不舍得吃。 鲁妈妈分了三个,喜得合不拢嘴,用手帕包起来,打算拿回家给小女儿吃。 宜秀居的这些丫鬟,从鲁妈妈到院子里的扫地丫鬟,叶凤泠和月麟都有意甄选过,有不好的,不动声色地打发出去,再挑好的补进来,几番下来,身边人就算不是心腹,对她也是忠心耿耿。 叶凤泠得到金桔,分给大家伙,看大家受宠若惊,个个高兴,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她叫月麟同她一块拨金桔。 吃着色泽金黄甜如蜜的金桔,叶凤泠不觉想到了三皇子的那张脸,不得不说,三皇子那面如满月、温和亲切的圆脸同眼前的金桔真有几分相像,她不免心中感慨:“若不是三皇子有那样的妹妹,其实嫁给他也无妨。” 还不等她幻想嫁给三皇子的好处,脑子里不期闪过另一张面庞,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桃花眼灼灼烧人,苏牧野的美人脸出现在金桔上,叶凤泠打了个哆嗦。她差点忘了,三皇子还有位对他影响至深的表哥,怕了怕了。 这样一想,叶凤泠再次在三皇子的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小姐,好些日子没有韩公子的消息了呢。”月麟轻声道。 叶凤泠一愣。 从玉顺山赏红叶后,她和韩齐光再未独处过,原想镇国公府庄子晚宴时会有机会说话,谁成想…… 这些日子,虽然她又去过四方缘书斋两次,但却从未遇到过韩齐光,那本《六地诡道》还在她的书案上压着,没有机会还给他。红叶下那似有若无的情意,在接连几件大事的冲击之下,变得细若游丝。 “秦国公府的提亲,韩公子会不会知道?”月麟道。 “也许知道。”叶凤泠心道,苏牧野都知道的事情,他会不告诉韩齐光么?那为何韩齐光一点反应也没有,叶凤泠拧起眉,心中涌起星星点点的不舒服。 “小姐,外面传来话,说是小姐的一位闺中好友请小姐去书斋看新书。”鲁妈妈掀帘子进来禀报道。 叶凤泠纳闷了,她有几个闺中好友?苏牧妤?苏九歌? 不解自己何时多出来了位闺中密友,叶凤泠觉得怪怪的。 “闺中好友?哪个?” 鲁妈妈也不懂,“不知道,只是一个黑面小厮,说是旧识,说有要事。” 黑面小厮,旧识。 叶凤泠突然懂了,她低下头,脸上浮起浅浅梨涡。 这些日子,三房柳夫人病着,三房的下人也就懈怠,三老爷又是一贯不理俗物之人,叶凤泠匆匆向王夫人打了个招呼,就出门了。 踏入四方缘书斋时,她见园子里的云松树下站着个人,穿着很一件随意的玄色长袍,鬓发齐整、气质温然,他挺拔如松,立得堪比旁边挺秀的云松树,一双墨眸定定地凝视着叶凤泠,正是韩齐光。 叶凤泠攥紧手中的《六地诡道》,迈步朝韩齐光走去。 只见韩齐光眸中闪动着压抑的火热,他默了片刻才哑声道:“叶姑娘,我们去那边坐,这里容易被他人看到,不好。” 叶凤泠:?? 鬼鬼祟祟的。 不过叶凤泠想想韩齐光的顾忌有道理,联想到她身上最近流传的闲言碎语,她暗道韩齐光行事就是周到稳妥,让人舒服。 两人坐在曾经闲聊的小亭子里,韩齐光微微低首,眉心蹙蹙,但一言不发。 这样的韩齐光让叶凤泠有些疑惑,“到底是什么事?是很严重的大事么?” 难道是韩齐光和韩夫人被苏国公府赶出来了? 叶凤泠都快被韩齐光脸上的纠结吓死了,想着想着,她的眉头也皱紧了。 韩齐光自然看的到叶凤泠脸上困惑,沉吟半晌,还是硬着头皮道:“紫苏的事情,你还好么?” 原来是这事啊,叶凤泠淡淡一笑,似有若无的哀戚浮动片刻又烟消云散,“紫苏……她是为救我,午夜梦回,常常听到她对我喊,她疼她冷,可是,人已逝、我又无钱无权,无法为她讨回公道,只能自己想开,经受良心谴责。” 韩齐光想也知道叶凤泠这些日子不好过,单看她越发飘逸轻盈的身姿就看得出,他轻声道:“我知你不好过,其实,我也……” 他何尝不想为叶凤泠的丫鬟讨回公道,但勋贵当政,门阀林立,不要说国公府世子强了一个丫头,就是玩弄一些普通官家的小姐,很大可能都不会被惩罚。 韩齐光敛起心神,又道:“我听人说,太后最近对你青睐有加?” 叶凤泠挑眉,果然问到了这件事。 她微微颔首,并没有隐瞒:“是的,上次在檀溪寺,太后似乎就想为我和三殿下拉郎配。” “还听说,前些日子,秦国公府还曾上门为秦琰世子提亲?”韩齐光低声问道。 “嗯,不过被我祖父祖母拒绝了。”叶凤泠瞟了瞟他,道。 韩齐光原本听魏麟和秦琰提过的,也知道提亲被拒,可是如今亲耳听到了,终究心里不好受。 再看叶凤泠,她竟然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丝毫看不出她对这两桩亲事是喜还是不喜。 “这些日子一直闷头苦读,我也是偶然听说,便想着来问问你,不曾想竟然是真的。”韩齐光垂下眼睑,淡声道。 叶凤泠微怔,她盯着韩齐光。 “如此,便要恭喜叶姑娘了。”韩齐光望向远方。 叶凤泠眉峰不动,“呵呵……” 重活一世,迎头砸来的两门亲事,一个是不学无术又好色成性的国公府世子,一个是性情软弱拥有无敌阴毒妹妹的皇子,真是两门好得很的亲事呐,值得恭喜! 叶凤泠不吭声了,扭头看向一边。 韩齐光瞧她不吭声,只好问道:“怎么,你不喜欢吗?” 叶凤泠无奈地看了看他,“喜欢,怎么能不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那你更心仪哪位……”韩齐光问完,自己先脸红了。 叶凤泠怕自己的耐心逐渐被耗尽,试探道:“韩公子,你叫我来,就是问这事?” 话音一落,韩齐光半晌没有言语。 叶凤泠只得叹气,自说自圆:“我好喜欢那金桔,实在好吃得不得了!” 韩齐光糊涂了,“什么金桔?” 身边佳人再次叹了口气,“太后命人送来一篓子金桔,你吃过,就是咱们南边的金桔,可好吃了,在北方这是只有宫中的贵人才能享受的好东西。” 金桔对韩齐光并不陌生,在韩家时,每到应季,庄子上都会送来金桔,韩夫人不喜欢吃,韩齐光却觉得很好吃。不过他对吃食这些一贯不上心,在他眼里,粗茶淡饭和锦衣玉食并无区别。 他不知道原来叶凤泠这样爱吃金桔,那回去他可以让韩家送金桔来? “你很喜欢吃金桔?”韩齐光认真地问。 叶凤泠点头,“那是当然,以往在苏北,每年我都吃不少。” 韩齐光又问:“那三皇子那门亲事呢?” 问出口后,他脸上又升起一团红云,他觉得自己太孟浪直接了,待要婉约一番,却发现不能。 这种事情,再含蓄委婉,也是那个意思。 彼时他脸上泛红,韩齐光听到自己闷闷的声音,“你喜欢三殿下么?” 叶凤泠眨眨眼睛,眼前的俊俏公子真是好纯情啊,虽然她心里有苦涩,可还苦中作乐地开玩笑道:“他是个老实人,也是我见过最平易近人的皇子了,如果能嫁给他,一定会让叶府满意的。” “可是,我却不想嫁给他。” 公子虽好,奈何非我良人。 韩齐光的心咚咚地跳,他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地凝视叶凤泠。其实,他心头也很苦涩,很不是滋味。 “我的婚事非我能做主,身不由己,便是我的境况。”叶凤泠叹息。 对面公子垂下眼眸,半晌后才缓声道:“所以如果皇家赐婚,叶府允婚,你就会嫁,是么?” 话一出口,韩齐光就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皇家赐婚,没人能拒绝。 他望着远处汩汩涌泉的人工沟渠,在袅袅升起的冷烟白雾之中郑重道:“叶姑娘,你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只管开口,我定会竭尽全力帮你。” 叶凤泠心中一动,瞪着又大又圆的明眸问:“你要帮我什么?” 韩齐光凝视叶凤泠,沉声道:“你若不想嫁,我便帮你设法回绝这亲事,你若想嫁,我便帮你排除障碍。” 清透男音铿锵有力。 叶凤泠相信,韩齐光是一诺千金的,既然说出,就一定会办到。 她望着眼前的韩齐光,心中动容,必须承认,在她十四岁青涩懵懂的年纪里,从未有过一位公子,如此赤诚地为她打算,而不求回报。 她曾惊艳于苏牧野那美绝人寰的完美容颜,也曾惊叹二皇子似雪如莲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气息,还被三皇子的老实文善所折服,但最让她动心的,恰是眼前温润清雅、眸中带光、心怀赤诚的韩齐光。 尽管他身上还没有一官半职、尽管跟京都勋贵豪门相比,韩家也算一般,但就是这样心性坚韧的公子,穿着一般的衣裳,站在鸾翔凤集的公子群里,不显山露水、不锋芒毕露,用一身文雅俊朗,一点点地走近她的心。 他不说话时温厚诚恳又端方守礼,一看就是老好人,若是笑起来,便让人置身阳光之下。午夜梦回时,她总会偷偷摸摸地想上一想,似一个五光十色又光怪陆离的梦。 此时此刻,他没有笑,一脸严肃,可在叶凤泠眼里,她却觉得此刻的他比以上所有的公子都好看。 如果她愿意嫁,他帮她,如果她不愿意嫁,他也帮她。 可他只是普普通通一个举子,拿什么帮她?可叶凤泠相信,他说出来,就一定会不遗余力。 垂下眼睛,叶凤泠掩下险些冲破眼眶的泪珠。 第136章 繁花美梦的溃败二更 第136章繁花美梦的溃败二更 韩齐光皱眉,试探着问:“叶姑娘?” 叶凤泠使劲吸了吸鼻子,压抑下吐出所有烦恼的想法和眼角泪意,轻轻道:“谢谢你,韩公子,三殿下那里我不愿意嫁,自会回绝掉这门亲事的。你不用为我担心。” 眼前出现一块纯白色、没有任何花式的棉布巾帕,韩齐光沉默凝视叶凤泠。 叶凤泠接过来,擦了擦眼睛,还按了按泛红的鼻子。 “你放心,你既然不想嫁,我定想方设法帮你。” 韩齐光看着叶凤泠杏眸泛红,睫毛修长,轻轻一眨,眼泪水珠儿便要涌出,可怜兮兮又好看的紧。 看了半晌,他突然笑了下。 清冷静寂、云松迎风,他的笑好似照进彻骨深秋之中的一缕阳光。 叶凤泠咬唇,竟难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只是,她还记得自己来的初衷,掏出已经被攥得皱巴巴的《六地诡道》。 “这书我看完了,还给你。”叶凤泠道。 韩齐光乌润眸子有一瞬间茫然,他接过书,笑笑,“如果还想看其他的书,我让小厮给你送去。” 叶凤泠摇头,她现在没有时间、也没有什么精力看这些修身养性、锻炼心智的书了,现实中的困难已经让她焦头烂额。 就在她以为气氛大好时,韩齐光脸上复又浮现踌躇犹豫的神情。 叶凤泠心道,韩公子确定没有遇上其他的难事么?他的苦大仇深已经快赶上她了啊。 她只好把头扭向一旁,看园子里的枯枝落叶、看水渠里的青苔浮萍…… 等叶凤泠已经把四周景色都欣赏了一圈后,韩齐光仍然拧着眉,她都要看不下去了,正要开口,就见韩齐光似下了很大的决心。 “叶姑娘,还有一事,我怕说了你会生气,但是我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应该跟你商量。” “秦琰世子托我问你,他想以妾礼迎娶紫苏姑娘牌位入府,这样紫苏姑娘的冤魂也能享香火供奉,不必再做孤魂野鬼。” “我知这事你可能一时半会难以接受,但我翻来覆去想了几日,觉得秦琰世子说的话也有一些道理,你要不要回去考虑一下?” 韩齐光一口气说完,垂下眼不敢直视叶凤泠。 他脑海里闪现出魏麟对他说的话。 “齐光,这是太子的意思,其实也是秦府的意思,除非叶三小姐远离京都,不然她不可能不和秦国公府打交道,结下这个梁子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现有太子致意、秦国公府做足姿态,何不就坡下驴,这不仅对叶三小姐好,也对她未来的夫家有好处。” “而且,提亲被拒,也算给足了叶三小姐面子,如果紫苏姑娘能入秦府,那于叶府、秦府、甚至于你韩齐光都是好事。你莫要忘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早晚都是太子的!” 心底长叹一口气,从情感上,韩齐光十分鄙薄秦琰、魏麟甚至他自己的做法和说辞,但从理智上,他又知道魏麟说得句句在理。 在韩齐光说话的过程中,叶凤泠唇边的笑渐渐消失,最终归于冷寂。 她仰头定定凝视韩齐光,“你说,让我把紫苏嫁给秦琰做妾?” 韩齐光怔住,他是这个意思,但听叶凤泠这样重复说出来,还是懵了一下。 “秦琰去找你,然后让你来做说客?呵呵,秦世子还真是会钻营,知道对症下药,”叶凤泠冷冷道。 “其实,我也觉得这个提议有些……叶姑娘,这是太子致意……”望着叶凤泠翻涌无数情绪最终平静如一片汪洋的明眸,韩齐光说不下去了。 太子致意又如何,叶凤泠在乎么? 她都不想嫁三皇子,不想去做王妃。 韩齐光已经隐隐感到他似乎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叶凤泠突然站起来,美目凝霜,“韩公子,烦请你去告诉秦琰,无论是谁致意、无论谁来做说客,我都不会把紫苏嫁去秦国公府,不要说紫苏已经入土为安,就算她没死,也不会去给一个酒色之徒做妾。呵呵,孤魂野鬼又如何,我心所安、四海为家,香火这种东西,从来不是我叶凤泠和紫苏看重的。” 韩齐光楞楞的。 秋风苍劲,满心寒澈! 叶凤泠万万想不到,会是韩齐光来跟她说这样的事——他这样的人,也如此固守文理父权制思想,认为天生便该屈从媚骨,无论如何都要有虚无缥缈的香火供奉才是圆满一生么? 她们这些女子,在他乃至他身旁的公子眼里,就是依附于男权而生、没有自己思想、也无法为自己做主的物品。喜欢了,就予取予求、强取豪夺,不喜欢,便能弃若敝屣、始乱终弃,同样的,一个丫鬟的命和想法也不重要,仅仅是争权逐利、妥协退让的筹码。 叶凤泠对韩齐光满心失望,或者说,曾经有多期待,现在就有多失望。 她虽自诩美貌、想寻求一心一意的夫君,但绝不代表她能忍受夫君为了强权会妥协退缩,现在是丫鬟的牌位,那以后会不会就是她的清白、她的身体甚至她的生命呢。 经历过上一世人世百态的叶凤泠,深深懂得,人心是永无止尽的贪婪和克制的集合纠缠,有多少克制,就会有多少的贪婪,但她绝不允许,对方贪婪和克制拉扯的中间地带之中有她以及她身边的人和事。 心头的繁花美梦在迅速凋零溃败,她的面上云淡风轻。 韩齐光被她的话问得愕然而停滞,似不知如何挽回。 叶凤泠淡淡笑,昂首挺直腰身,“韩公子,话已传到,我的回答你也清楚了,没有别的事,我就要回去了,今日你我所谈之话,还望止于此刻此地。春闱在即,我提前预祝你蟾宫折桂,得偿所愿。” 说完,她扭身掉头就走。叶凤泠平日走得不快,今日她行于草木游廊之间,韩齐光只看到霞光阴影重重叠叠地照在她绰约的背影。饶是他叠声唤“叶姑娘等等”,也没有见叶凤泠停下。 他望着都快要奔跑起来的叶凤泠背影,怔忡久久,总觉得他似乎已经失去了什么东西。 风吹过,亭子廊柱上放着的《六地诡道》被吹翻开,墨影重重、字字臻意…… 一进宜秀居,叶凤泠的双眼,肉眼可见的红了,泪珠儿抑制不住地往外冒,唬了月麟一跳,可饶她左问右问,叶凤泠就是不说因何缘故。 无奈之下,月麟只得找来巾帕,浸水,帮叶凤泠敷眼睛。 岂料,好好躺着敷眼睛的小姐,忽然扯开眼睛上的巾帕,坐起来翻箱倒柜,把所有的甘松薄荷香都翻出来,一股脑儿扔进香炉里,焚了…… 惴惴不安的月麟不敢多嘴,小心翼翼地服侍叶凤泠洗漱加上塌休息。 一夜无话。 草低京城雾,木下绮门风。 天儿越来越冷,赶制冬衣被提上日程,月麟日日都往针线房跑。 这一日,叶凤泠正领着月麟和鲁妈妈理她生病以来收到的礼单。 肩膀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只有手指骨还隐隐作痛,但也已经不用包细麻布了。 叶凤泠抱臂围着满床榻的珍贵物什挑挑拣拣,月麟和鲁妈妈不知她到底要做什么,束手立在一旁。 只见她指着堆成小山高的珠光宝气哼道:“这是秦国公府送来的那抬赔礼?” 秦国公府财大气粗,送来的赔礼里不光有名贵药材,更有绫罗绸缎、珍珠翡翠和古玩字画。 月麟点头。 “把这些……还有这些都送去一世欢,交给覃如是,就说是我给她的添妆,记住不要声张。”叶凤泠指着秦国公府的那一堆赔礼对鲁妈妈道。 叶凤泠记得,覃如是出嫁的日子快到了,她这次生病,没顾上去见覃如是,送上厚厚的添妆也算弥补她心底的愧疚之情。 把添妆一事做完,叶凤泠又挑出了一份药品,并一盒“逐月流光”香粉。 前几日,苏牧妤吃坏肚子,躺了好几日,叶凤锦来找叶凤泠,相约午后一同去苏国公府探病。 虽然苏府和叶府两府家长们走动不勤,但姐妹们去探病,是正理,叶老夫人和王夫人又为她们两人带的药品添上一份。 临出门时,叶凤锦拉着叶凤泠轻声道:“三妹妹,你听说了么,四妹妹在庄子上貌似很不好过。” 那个庄子,就是当初送叶凤锦和秦氏去的庄子,离京都很远,四周没有其他人家,庄子上只有一对老夫妇和他们的儿子儿媳妇,叶凤媛这次去身边就带了一个婆子和一个小丫鬟,甚至都要自己整理日常起居,不可谓不凄惨。 想到紫苏的香消玉殒,叶凤泠只觉对叶凤媛的处罚还是太轻了,她暗道只怕哪一日叶老夫人想起来,又要把叶凤媛接回来。 叶凤锦却不这样想,她去过那个庄子,那里风硬水凉,吃得住得都差,待几个月下来,只怕叶凤媛的美貌就要大打折扣了,就算她再回来,也抖不起来,真是大快人心。 第137章 不是一路人 第137章不是一路人 一路无事,到苏府时,门口停着一辆极其华丽的马车,叶凤泠记得,这是南平王府的马车,上面还有南平王府的徽记。 蹴鞠赛回来后,苏牧妤偷偷哄着身旁婆子出去买膏蟹回来吃,两顿下来,就开始拉肚子,灌了三天汤药,才堪堪止住腹泻,直把她喝的面如土色。不过,这次生病也有好处,她脸上的肥腴竟然有消下去的趋势,长乐长公主下令,一个月内都不许她吃肉糜,只准喝粥吃青菜。 叶凤锦和叶凤泠进院子时,听到屋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苏牧妤又把盛着白粥的碗摔了。 “不喝,不喝,我要喝炖的香香的鸡丝粥,你们去和母亲说,如果不给我做鸡丝粥,就让我饿死。”说完,她扎进被子里,把头和身子都蒙进去。 有一道男声:“牧妤,想也知道,姑母不会给你鸡丝粥的,不要闹脾气,先把粥喝了,才能喝药。” “不要,你们走,反正你们都不心疼我,都在看我笑话,我饿死了,你们就开心了,呜呜呜,我好可怜——”苏牧妤闹脾气。 叶凤泠迈步进屋,抬眼就看到一个宛如玉竹,俊美清逸的背影走到床塌前,一把抓住被子,几下就把苏牧妤抖出来,也不管哭闹不休的苏牧妤,冷酷道,“雪竹,去给你们小姐再端一碗白粥来,洒上点姜虾米。” 余光扫过,苏牧野看到门口走进来两个人影,其中一人,上穿海棠红色长袖秋季小袄,下系一条雪白、裙尾点着鸢尾花的长裙。叶凤泠本就明艳,再穿这么一身衣裳,身后映着午后暖绒的日光,只觉她整个人都在闪光。 偏美人还似不知自己的美,对他们扬眸笑,何等的妩媚娇艳。 “世子,南平王世子。”叶凤泠打招呼。 苏牧野目色转深,“你伤好了?” 叶凤泠点头,她不理会两位公子欣赏的目光,几步走到床榻前,苏牧妤正扯着嗓子哭嚎,一见叶凤锦和叶凤泠来了,忙不迭拉着她们两人的手,委委屈屈诉苦。 旁边两位公子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唱大戏。 不一会儿,雪竹就端来了重新温好的白粥,晶莹剔透的梗米粥上铺着一层姜色虾米,看起来颇有食欲。 苏牧妤却不买账,她已经喝了好几日粥了,喝的她一见粥就想吐,刚要继续掀翻,就见一双素白柔荑接过粥碗,又唤月麟拿出来一个小匣子,打开,里面像是焦黄色的肉脯。 香气扑鼻、食欲大开,苏牧妤喜上眉梢,上去就想抓着吃。 可叶凤泠却不给她,只捡出来三片,放到粥碗里,端到她面前,眨眨眼戏谑,“新炸出来的,配上白粥,还有姜虾米,你吃是不吃?” 苏牧妤嘟嘴,咽咽口水,终是自己端着碗喝粥了。 “三妹妹,长公主说了不让牧妤吃肉糜,你还拿肉脯给她,万一再腹泻,你不是害了牧妤么?”叶凤锦道。 南平王世子循着肉香味,探头仔细看看匣子里的肉脯,喃喃道:“瞧着好像又不是肉脯,叶三小姐,这是什么?” 叶凤泠瞥一眼苏牧野,见对方也等着她回答。她摊摊手,笑道,“我可没说是肉脯,这是我新炸的豆干,不过是裹着用猪油活好的面,在油锅里炸了炸,吃起来有肉味,实际上一星肉都没有的。” 粥碗已经见底儿的苏牧妤,端着碗,张大嘴…… 南平王世子哈哈大笑,“那这个可太适合牧妤吃了,叶三小姐好巧的心思。” 叶凤泠笑盈盈,唇边梨涡浅浅。 “裹了掺猪油的面糊,也算沾油星,今日吃了看看有没有事,如果到晚上不再腹泻,那每顿给你小姐放三片。不准多放。”苏牧野垂目瞟一眼叶凤泠道。 叶凤泠心里腹诽,苏牧野当哥哥的时候,真的像个老妈子。 叶凤泠面上笑意不减,明眸斜飞,乜他一眼。 哄完苏牧妤喝了粥,又哄她喝下药,才放她继续睡觉休息,苏牧野化身冷面匠,勒令苏牧妤躺在屋里,停止一切室外活动。 他们四人走到院子里,叶凤泠和叶凤锦正想告辞,打道回府,就见到又有人影走进院子,是韩齐光提着食盒。 南平王世子挑挑眉,他唇角噙笑,觑一眼苏牧野,见对方目光温良,眉峰不动,他低声笑笑,上前和韩齐光打招呼。 “齐光,你也来看牧妤啊。真不巧,她刚刚喝下药躺着了。” 韩齐光也不意外,只把食盒交给雪竹,同南平王世子和苏牧野打过招呼,他径直朝叶凤泠走来,拱手道,“叶姑娘,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上次你还回书斋的《六地诡道》里夹着东西,我怕是你遗落,特地拿出来,你今日有空么,我去倚竹园拿过来给你?” 从韩齐光进门,叶凤泠脸上的笑就淡了,她垂眸,轻轻笑道:“我不记得有什么夹在里面,那肯定不是我的,韩公子你再去问别人。” 叶凤泠的回答,让在场诸人齐齐一愣,大家都隐隐知道韩齐光和叶凤泠的暧昧亲近,而且叶凤泠这个人,似乎不会无故让人下不来台,但现在…… 嗅到了八卦的味道,南平王世子笑眯眯抱臂看。立在他身旁的苏牧野,眯起眼睛,似笑非笑。 韩齐光支支吾吾:“呃……可是上面的字是叶姑娘的笔迹……要不你等等,我取来你看一看再定夺?” 叶凤泠打断他:“我的墨迹从未流传出去过,只有牧妤这里有几张我写的字帖,韩公子你一定是看错了。” 语调温和、语气礼貌,但态度坚决。 韩齐光尴尬,他似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叶凤泠。 叶凤锦看出不对劲,她左右瞟瞟,见听壁角的那两位公子丝毫没有伸援手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三妹妹,韩公子都这样说了,要不,咱们就等一会?反正现在时间也还早啊。” 叶凤泠旋身,坚定地摇头,“二姐姐,我还要回去温书、习字、练舞,事情多的很,你若无事就在这里陪牧妤说说话,我得赶回去了。”说完,竟不等叶凤锦回答,抬步就往外走。 叶凤锦见了,只得朝韩齐光抱歉一笑,匆匆跟上去。 韩齐光呆愣愣地望着叶凤泠背影,脸色苍白,南平王世子竟是看出一丝丝肝肠寸断的意味。 等到只有南平王世子和苏牧野两人时,南平王世子皱着眉,盯着苏牧野看半晌。 “怎么了?”苏牧野眯着眼瞧瞧头顶的皂角树,又看看南平王世子,问道。 “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为什么你这个表妹对韩齐光的态度变化这么大,我记得上次见他俩,还有说有笑呢。”南平王世子深谙“苏美人”的腹黑,他觉得里面肯定有苏牧野的手笔。 苏牧野垂目撩过身边的好友,随意般笑道:“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不做,就是做了全部。” 南平王世子的话被噎住:“呃……” 心里骂苏牧野真是一只千年万年老狐狸! 苏牧野停下脚步,又瞟一眼南平王世子,波光流转,“你觉得他俩是一路人?” 南平王世子摸着下巴,思索半晌,“这个不好说,但是照你家这个表妹的态度,只怕她认为齐光和她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呐。 回到叶府,去给覃如是送添妆的鲁妈妈也回来了,她传达完覃如是对叶凤泠的谢意后,又言覃如是邀叶凤泠三日后一聚,就下去了。 叶凤泠则翻出来一个叠成方胜样的香方,是苏牧野送给她的“定州公府印香”,现在含香馆的“逐月流光”甲号粉暂停调配,她就想拿给向师傅,看看能不能调出这个古香。 市面上已经开始流传“含襄缘”香粉,正是由者者居同香玲珑一同推广。这香卖的比含香馆的“逐月流光”甲号粉和乙号粉都便宜,又被配上精致的香盒,一时之间,紧俏畅销。 与此同时,坊间还传出这才是当初“洛神”跳“逐月流光舞”时用的正牌香粉,含香馆原来卖的只是仿制品,不见现在都停售甲号粉了么? 向师傅脾气直,咽不下这口气,连饭都吃不下去,还是叶凤泠劝说后,才让向师傅转移了注意力,更加用心地教导剩下的四个治香学徒。 四个治香学徒里,上回告诉叶凤泠关键信息的石头,天赋有限,但胜在十分刻苦,日日埋头背香方、学香理、辨香料。有时赶上叶凤泠在,他还会专门去找她。 叶凤泠本人就是一个学什么都要学到最好的性子,见到石头肯下功夫、又不怕吃苦,便会耐着性子给他细细讲解。谈香之外,也会聊些别的。 这才知道,石头其实就是京都人,但是小时候和家人走散,被卖给豪绅家做仆人,他忍受不住毒打逃出来,为了活下去,不得不乞讨为生。 叶凤泠问他还记得家在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 石头摇头,他那时候刚刚四五岁,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太记得住,只记得有个姐姐整日抱着她,姐姐脖子上有个梅花胎记,十分好看。 摸着石头的头,叶凤泠无限唏嘘,也许同上位者相比,她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只是一枚小小棋子,但是和很多普通人相比,她又是无比幸运的。向上看,看到的是比自己强的人,向下看,看到的又是不如自己的人,唯有平视,才能看见最真实的自己。 她和石头正说着话,就见褚亮步履匆忙,走进后院,“掌柜的,有人送来一封信。” 石头见两人有事要谈,懂事地收拾纸笔离开了。 叶凤泠挑挑眉,接过信。 第138章 第一次交手 第138章第一次交手 褚亮看叶凤泠脸色越来越沉,隐有雷霆劈空之势。 不等褚亮开口问,叶凤泠冷笑一声,“这个佟掌柜,真是好大口气,说她对含香馆有兴趣,想邀我一聚。” 褚亮也吓了一跳,“意思她想收购咱们含香馆?” “可不是,用词婉约考究,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叶凤泠道。 尽管信中香玲珑佟掌柜尽言含香馆柳掌柜风华正茂、后生可畏,将含香馆经营的井井有条,但最后她话锋一转,直接提出想盘下含香馆,问柳掌柜,也就是叶凤泠是否有空于两日后在翠云楼二楼流云轩一聚。 “那掌柜的你要去么?”褚亮问。 叶凤泠淡声:“当然要去,不去怎么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准备下,两日后午时,咱们一块去翠云楼。” 褚亮正要点头,猛地呆住,翠云楼? “你忘了?佟掌柜也是翠云楼的二当家。”叶凤泠奇怪地看他一眼。 “可是,掌柜你去翠云楼合适么?”褚亮为难地问,柳老太爷交代他一切都要听孙小姐的,但是孙小姐要去青楼,他也不劝劝么? 褚亮内心好纠结。 叶凤泠撇撇嘴,翠云楼她都去过好多遭了,里面的房间早就被她摸清,连布局舆图都画好躺在宜秀居的书案上呢。 两日后,翠云楼门前。 头戴帏帽的叶凤泠带着褚亮和石头下马车。 原本石头是不在叶凤泠的随行名单里的,临出门时,她正巧看到石头趴在桌子上写字,垂首想想,现在含香馆是褚亮一个人忙里忙外,向师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季阳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两人都不是能掌事的人,石头年龄虽小,但人善良、心性坚韧,是个好苗子。 被寄予厚望的“小苗子”就这样被提溜上了马车。 一路上,他坐立不安,当过乞丐的他,也算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去青楼里面,还是头一遭。 叶凤泠也不理会,她全副心神都放在一会儿的会面上。据打听来的消息,佟掌柜,能在短短几年,爬上翠云楼二当家的位置,又一手开起香玲珑,绝对不是简单人。这样的人,先用计盗出“逐月流光”香粉,再转手一包装拉上者者居做靠山排挤含香馆的正牌“逐月流光”香粉,又想买下含香馆,一波操作下来,不可谓不狠辣老练。 他们三人被引至流云轩,推开门走入,就见一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美妇人坐在窗前。 阳光从窗格子照入,点点光斑浮照,窗下的美人面容被阳光扫落,以精巧的鼻子二分,一半光明,一半阴暗。她唇角浮着一丝温柔的笑,“柳掌柜,竟不以真面目识人么?” 褚亮上前打招呼,然后退到叶凤泠身后。 叶凤泠淡淡笑道:“我年轻丧夫,为避人言,已带帏帽多年,还望佟掌柜见谅。” 佟掌柜笑笑,也不强求。 两人面前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八盘八碟。但双方都知道,无人吃这饭。 “信中我已言明请柳掌柜来之意,我虽入香行不久,但香玲珑这几年在京都也算小有名气,如果柳掌柜肯转让出含香馆,加入我香玲珑,势必让我如虎添翼。当然,柳掌柜也不用担心,就算我盘下含香馆,你也依旧是含香馆的掌事,含香馆寻常事物的处置权还在你手上。”佟掌柜笑道。 叶凤泠胸口一滞,她堂堂一掌柜的,转眼就被降到了掌事,真是拍马都赶不及的下降速度。 虽然看不到叶凤泠的脸上神情,但深谙人心的佟掌柜拍拍手,就从外面走入一个丫鬟,端着一个托盘,整整一托盘的银锭子…… 银光闪闪,叶凤泠目测大概在二百两到三百两之间。 “这是二百五十两银子,算是定金,等到含香馆账目和物什清点好,还另有二百五十两。一共五百两。柳掌柜,五百两在京都足可以买一个有固定客源的香铺了,这个价,我给的可不低。” 面对银光闪闪的银锭子,叶凤泠心情复杂,佟掌柜说得不错,五百两足够在京都买一个五角俱全的香铺子,她开起含香馆才用了不到二百两。 叶凤泠深吸一口气,为自己打气,银子是一回事,志气又是一回事,就算为了含香馆的这块招牌,她也不会卖掉含香馆的。而且,她心中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对方明显不缺钱,却非要舍近求远的宁愿不用五百两重新开个香铺,也要来买赔钱的含香馆,肯定还有别的主意。 想好后,叶凤泠看了佟掌柜一眼,缓缓道:“佟掌柜,我知你这价格给的不低,我含香馆近日确实日子不好过,但我不卖。” 听到叶凤泠的话,佟掌柜抬脸朝他们这边笑了一下,美人,即便是历经岁月,也依旧是美人,何况还是仪态万千、气质出众的美人。 叶凤泠心砰砰直跳,她不待佟掌柜开口,继续道:“而且,不用我开口,佟掌柜也应该清楚,香玲珑的“含襄缘”香粉是如何来的,我的“逐月流光“甲号粉,虽然暂时停售,但决不会永远沉寂。” 本能的,叶凤泠感到佟掌柜眉梢动了动,似很惊奇叶凤泠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含襄缘”香粉就是仿照“逐月流光”甲号粉,“看来是郝新那个老色鬼又没守住那张嘴,他就是个缺嘴儿的葫芦,什么都指不上他。” “不卖就不卖,只是柳掌柜,你现在不卖,等日后含香馆生意做不下去的时候,五百两可都没有拿了。”佟掌柜非常好说话的态度让叶凤泠摸不清状况。 态度反常即为妖。 可佟掌柜显然不想和不做生意的叶凤泠主仆三人多废话,她站起身,挥一挥衣袖,就扭着水蛇一样的细腰出了门,竟然不管主仆三人了。 叶凤泠同褚亮对视一眼,“掌柜的,你看?”褚亮低声问。 佟掌柜走了,他们是不是也要走了。 叶凤泠点头,起身领着两人向外走去。 很多的事,如果早一刻或者晚一刻,可能就是不同的结局。 他们三人从二楼走下时,正赶上一群人由一楼向二楼走。 这群人簇拥着两人,其中一位叶凤泠一眼认出,是苏牧野,另一位她更认得,是她上一世的夫君,交州刺史路峰。 眼神交错,突然重又对上让人胆寒的目光,叶凤泠心中咯噔一下,她的手指尖颤了颤。 擦肩而过时,叶凤泠心停了那么一瞬,前世的一幕幕影像快速从眼前掠过。 路峰已经年过四十,高眉深目,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身材魁梧高大,眼神凌厉强悍。他的目光在带着帏帽的叶凤泠身上扫过,似有些疑惑为何在翠云楼这样的场所里会有人带帏帽。 叶凤泠停下脚步,她垂下头,默默等这群人走过。 路峰似有所感,他扭头望过来,视线定格在叶凤泠头顶。 恰在此时,苏牧野桀骜浪荡的声音适时响起,“路副使,楼上已安排好,来,让你见识见识京都的美人。” “是啊,苏世子特意请来的番邦舞娘,路副使,你今日可是有福气,我们都是沾你的光。” “快走,快走,我都等不及了。” …… 路峰被一群人拉着,快步走上楼去。 叶凤泠立在楼梯角落阴影里,渐渐平静,她眼神闪烁、唇角渐渐浮起笑容。路峰回京都了,覃如是即将出嫁,那不知路峰的夫人有没有如同上一世一样也回到京都呢? 上一世嫁给路峰后,她受尽路峰夫妇欺侮,白日她要忍受他夫人的辱骂和责罚,夜晚要被路峰粗鲁野蛮的床上嗜好折磨,现在想来,当初的自己实在坚强。 “掌柜的?”石头拉她衣袖,疑惑地望着她。 “呃?没事,咱们走。”叶凤泠轻声道,摸摸石头的头,迈步走出翠云楼。 回到含香馆,叶凤泠将“定州公府印香”香方交给向师傅。见向师傅没有追问香方来源,她微微心安。叶凤泠问大概多久能调配出成型香粉,向师傅沉吟一番,说最快也要三日。 叶凤泠暗道,三日后她和覃如是约好在一世欢相聚,到时候她回叶府前再来含香馆看看好了。布置完事情,准备打道回府时,她瞥到门口的一角衣裳。 是季阳在门口等她。 “季师傅,有事?”叶凤泠意外。 来到含香馆后,季阳除了偶尔纠缠向师傅外,同叶凤泠单独说话的机会并不多,他安安分分的做好教香师傅一职,从不逾矩、从不多管闲事。对他的分寸感,叶凤泠在心底欣赏。 季阳点了下头,迈步进屋。他笑道:“现在的阿泠,与我第一次见很是不同,决策更显果决。” 叶凤泠有丝不好意思,没办法,文雅清俊又白发妖娆的美男言笑晏晏,实在太有杀伤力。 季阳的视线在屋中扫视一番后,落在在叶凤泠身上,眼前女子明目秋波流,妙盈盈的大眼睛里盛满疑惑和不解。 “我知阿泠最近为一些流言烦恼,不知有没有想出解决办法?”季阳问。 流言这种东西,虽然是空穴来风,但就怕以讹传讹,传得多了,假的也变成真。 叶凤泠摇头。 “我有一计。”季阳笑道。 叶凤泠闻言目有喜色。 可季阳不等叶凤泠高兴,咳嗽一声道,“不过,阿泠要应下我一件事。” 叶凤泠:“……” 季阳好整以暇道:“等你含香馆稳定经营后,要把天歌还给我。” 叶凤泠眨眨眼,“可是……我做不了我师傅的主啊。” 心中暗道,师公,你太看得起我了。 季阳摇摇头,“不用你做天歌的主,只要你不一哭二闹、扮可怜装柔弱,利用天歌心软拴她一辈子就行。” 小花招被一阵见血地戳破,叶凤泠恼得面红,但她不由警觉:“你什么意思?” 季阳淡笑:“谁看不出?” 叶凤泠轻哼一声,“你还不是同一样,也想拴我师傅一辈子。” 季阳笑道:“咱俩不一样,我是她夫君,你就是她徒弟。” 夫君么?前夫君而已。 许是一眼看透叶凤泠没有说出口的讽刺,季阳淡淡,“你还要不要听计划了?” 叶凤泠咬咬牙,“你说!” 季阳轻声数语,叶凤泠眼冒精光…… 第139章 逛街 第139章逛街 含香馆里筹谋如何消退流言时,苏牧野正在翠云楼里同交州刺史路峰觥筹交错。 路峰此人,精明强悍、又举重若轻,多年在军中任教职,是天生的战士。这次他回京都一是述职等待选调任命,再就是准备同覃如是完婚,迎娶朝廷赏下来的贵妾。 原本,他准备在京都成婚,待上一年半载再回交州,但听了苏世子推心置腹的建议后,他深觉带覃如是先回交州,在自己地盘上办完全部昏礼仪式更稳妥。 与其他武将不同,路峰不仅关心战场诸事,更关心朝堂动向,其中最让他花心思的就是下一位皇帝的问题。今上已经到知天命的年龄,膝下三位皇子皆长成,虽然东宫早立,但在路峰看来,除非尘埃落定,否则一切都还有变数。 回到京都短短两日,他已经被太子宴请过、现在又来赴苏国公府世子的宴。太子那边,接触一圈下来,他暗道大多是京都不谙世事的勋贵纨绔,不堪大用。至于眼前的苏世子,因为三皇子的原因,之前都是纸墨相交,这次见面后,他反而对其改观甚大。 只怕风流倜傥是假,胸有丘壑、腹有乾坤是真。 乐音轻快,伎乐舞女盘旋而舞,在大家兴致盎然的注视下,番邦舞女摇臀扭胯,媚眼横飞。 苏牧野兴致寥寥地看着台上舞女腰肢轻摆,中间那舞女踩着乐声,奔放而大胆,不知怎的,他就想起了曾经叶凤泠在台上的撩人起舞。 目光微眯,心道同路峰的寒暄已经结束,下面就等这些舞女伎子让路峰满意即可。路峰此人,弱点很少,唯有一项,好色。他的好色还不同于一般人,他不爱柔弱娇媚,专爱能让他在床榻上一展雄风的强悍奔放。 看到路峰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翩跹起舞的舞女,目光在舞女饱胀胸臀和矫健有立的长腿上流连忘返,苏牧野忍不住眼中噙了笑。 走出房间,他叫来洗砚。 “主子,刚刚带帏帽的女子就是叶三小姐。”洗砚轻声道。 “她怎么会这个时间来云翠楼?”苏牧野不解。 他知道叶凤泠近期日日盘桓在含香馆,叶府长辈们也无人管她,但午时出现在翠云楼,还是让他大为困惑。 “我打听了,是香玲珑的掌柜约叶三小姐,商议盘下含香馆的事,不过这事已经被叶三小姐拒绝了。”洗砚道。 “噢?她倒是有骨气,呵呵。”苏牧野都能想象到叶凤泠当时牙白口清、能说会道的样子。 他一时又想到那日见到她对韩齐光的冷言冷语,这女子对于下定决心的事,从来不拖泥带水,于男女之情如此,于金银钱财更是如此。香玲珑的佟掌柜,手腕狠辣,叶凤泠都不知道周旋一番么。 无奈地摇了摇头,苏牧野不再问此事,转而吩咐洗砚去安排路峰的歇息之处。他扭身看了看房间内,也没再进去,转身出翠云楼,径自往西市乌樟里坊门这边走。 待他堪堪走到含香馆门口时,正看到叶凤泠要上马车。 叶凤泠才要登马车,抬眼便见街上不远处的人流里,有身形如松柏、疏朗无比的墨衣公子,立在风中。 公子眉如乌黛、鼻似悬胆、唇如丹朱,出奇的妖娆无双。秋风阵阵,他站在坊门口的牌匾之下,幽幽望来,眼中星火燎燎,他静立不动,分明在看叶凤泠。 叶凤泠恍惚了一下,她抿抿唇,回头朝褚亮吩咐数句,才走过去。 行到近处,叶凤泠抬目,“世子?” 苏牧野低头,温凉又隐带文火的目光与她的明眸对上,“忙完了?阿泠陪我去逛逛?” 叶凤泠才不想乱逛,她满心都是季阳说的话,而且路峰也已经入京,万般念头之下,张口就要拒绝,“我还有事,不如改日……” 可话音未落,她就苏牧野拽住手,拉着就大步流星往前走,苏世子抽空还扭头对她笑笑,露出如雪牙齿,不容拒绝道,“天大地大,不如陪我逛逛事大,阿泠别忘了咱们的约定。” 叶凤泠被扯着,小跑才追得上他的大步。 男女背影穿车马行去,很快就消失其中。 叶凤泠被苏牧野拽着走,只顾得上脚下的路,根本没看清到底是往哪里走,等苏牧野终于舍得放慢脚步,她来不及收住小跑,一个腿软脚滑,就要跌倒,辛亏身旁之人手疾眼快,将她揽入怀里。 苏牧野:“哎呀!” 叶凤泠:“……” 温香软玉在怀,苏牧野唇角噙笑,拒不松开,却觉脚下一痛,心上一晃神,怀里的人就敏捷地跳了出去。 叶凤泠脸涨红,乜他一眼,波光羞恼,眸子因生气而过亮。 “不过是扶了你一下,阿泠这是做什么?”苏牧野垂目撩过眼前人的明丽面孔,随意般玩笑。 “我也不过是脚低滑了一下,世子这是做什么?”叶凤泠嗔怒。 对面公子目中流波生澜,他忍笑,伸出握着竹骨扇的手,指着前面道,“没有逛过东市的书市,今日带你来寻宝。” 顺着看去,就看到一片摊贩,每个摊位前都围着或多或少的人,似是挑挑拣拣。两世为人,她都没听说过东市书市这个地方,且一眼望去,瞧着很多人身上还有补丁。 苏牧野已经往前走了数步,见人没跟上,只得转过身,又拉起她。叶凤泠支支吾吾:“这里是?我没来过……我……” 苏牧野打断:“放心,我不会把你卖了的,跟我走,保准你不后悔来一遭。” 拉拉扯扯间,叶凤泠就被苏牧野扯进摊贩之间。 秋日落叶翻飞,丛丛簇簇落在肩头,人流涌动之中,公子负手,看佳人眼睛黏在一个小贩摊前,叶凤泠早忘了刚刚的踌躇裹足,她没有形象的蹲着,纤纤玉指在摊上的书籍之间跳跃。 眼前的书籍质量参差不齐,但覆盖范围十分宽泛,都是一些开不起店铺的书贩子聚集在这里售卖,他们手里有孤本、有遗迹、更有一些大家绝笔。短短时间,叶凤泠已经手握两本治香典籍,一本是大家所撰的《香乘》、一本是前朝流传下来的《续香谱》,这都是叶凤泠听说过但从没见过的书籍,万没想到,会在这街边露天小摊上见到。 叶凤泠开心之下,眉飞色舞,她将挑好的书紧紧攥在手里,又迫不及待地挤到下一个小贩那里“淘”书,压根儿没想起来付银子。 好在苏牧野跟在身后也不还价,一一给付银子,又紧步追上叶凤泠。 难得见到这样阔绰的顾客,小贩们自然热情地招徕,同时还翻出来更多的书籍,都堆在叶凤泠面前,让她细细挑选—— “这位小姐,慢慢挑,我这里还有好多孤本、名册。” “公子一看便是极耐心的,公子要不要也看看我的书,没准儿有您需要的?” 苏牧野笑笑不答,只看着叶凤泠折腾。他眸子幽若烛火,定定地看着她兴高采烈地伸出莲藕般的玉手,见她一手上的书籍已经多到快拿不住,苏牧野忙上前接过。 叶凤泠仰头朝他笑笑,长发微乱贴脸,复又埋首入书堆之中,惹的苏牧野哭笑不得。 此刻的叶凤泠完全不像个世家小姐,她好似堕入凡间的精灵,被这些在她眼里又便宜又珍贵的书籍晃的眼花缭乱,她神动色飞、笑逐颜开,如同花孔雀般周旋在各个摊位中,挑出一本又一本她喜欢、想要的书籍。她天生适合这样的笑容,周围尽是简陋破旧,可盈盈而笑的她,似乎更夺人眼目。 好看得近乎发光。 挑了许多书籍,叶凤泠晃着发酸的手,心满意足,拍拍膝盖,站起身。扭头,刚要找苏牧野,就见身后立着等候多时、双手抱满书的公子。 叶凤泠:“……” “挑够了?”苏牧野瞥她,诚恳发问。 叶凤泠眨眼回望,心里打鼓,满脸却无辜,“够了。” 苏牧野道:“那走。” 两人挤出人群后,叶凤泠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没有付钱,她急吼吼要回去给银子,被苏牧野又拉了回来。 等苏牧野找好小童,让他把这些书送到叶伯爵府三房叶三小姐处后,才腾出手拿出他风流倜傥的竹骨扇。 “他不会卷着我的书跑了么?”叶凤泠惴惴不安,那些可都是她千挑万选的,如果被卷走,她岂不是要哭死。 苏牧野漫不经心的一笑,“放心,他不敢。他如果敢卷书逃跑,连明早的太阳都看不见。” 叶凤泠:“……好。” “怎么样,喜欢这个地方?”苏牧野觑一眼叶凤泠,见她还望着远去的小童,没有回神儿。 “你怎么会知道这样的地方?”叶凤泠回觑他。 这种地方一看就是些去不起正版书坊书斋的读书人聚集之地,贩夫走卒才会来此,公子哥儿们可受不住这些破补丁,而且很多书都是有残破之处,叶凤泠挑的好几本就是要么缺封面、要么书页不全。 苏牧野听了也不恼,他呵呵笑,“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喜欢,我小时候就喜欢在京都城里上蹿下跳,什么犄角旮旯我没去过?” 桃花眼垂下,语气里似有调戏,声如风过,低柔地擦过她的脸。 苏牧野恍若没有看到叶凤泠耳根泛红,他指着一个靠坐在墙角晒太阳的摆摊老翁说道:“看到那个老翁没?他以前在四方缘书斋做掌事,后来懒得干了,就来这东市摆摊。” “还有那边那个挤在人群里抢书的带银簪男子,是松山书院的掌教先生。” “他们……他们……”叶凤泠长大了嘴。 “东市书市逢三、六、九日才有,有些孤本只有这里能有,真正爱书之人自会齐聚于此,以后你有什么想看的书,如果书斋里寻不到,可以来这里,不用谢我。”苏牧野得意洋洋道。 “呵。”若她也是在京都长大,这样的地方她也自清楚,有什么可显摆的。 第140章 为什么! 第140章为什么! 不提她那意味不明的“呵”是在呵什么,绕出书市,叶凤泠想把银子还给苏牧野,可他按住她的手,笑道:“不如阿泠请我吃晚食。” 吃……吃晚食啊? 会不会要花很多钱? 勤俭的叶凤泠心头瑟瑟发抖,苏牧野的奢靡纨绔,她不是没见过,心头微虚,她又想拒绝。 苏牧野目中了然,他拂去叶凤泠头顶的一片落叶,俯下身,盯着她蒙蒙泠眸,柔声,“放心,吃不了你多少钱,就寻个面摊,请我吃碗面就行。” 一碗面? 行么? 叶凤泠才不信苏世子会这么好说话,对上苏牧野了然含笑的目光,她忐忐忑忑又支支吾吾,瞟他一眼又一眼:“真的?你会这样好说话?” 苏牧野蹙眉,心情复杂:他很不好说话么?他怎么不记得了。 怕苏牧野再改主意,叶凤泠赶紧点点头答应。苏牧野便领着叶凤泠穿街走巷,带她走到一个不起眼的面摊前。 这个面摊坐落在角落里,可怜兮兮只支着两张桌椅,就算现在正是吃晚食的时间,这里也冷清的一个人都没有。 晚霞旖旎,人间天上起清风。 领叶凤泠坐下,苏牧野朝煮面老妪道:“两碗素面,一碟酱牛肉。” 叶凤泠忧心忡忡,她低声问:“这里能好吃么?都没有人……” 苏牧野却成竹在胸,他咧嘴笑,“等会吃了就知道了,这家素面摊开了有三十多年,还是我祖父带我来吃的。” 听到这话,叶凤泠才放心,她环顾四周,最终把目光停留在对面的苏牧野身上。 苏世子一身锦衣,同这简陋小面摊,实在不搭配,但他自己却不以为意,熟门熟路地倒水涮竹筷、倒茶涮茶碗,最后把涮好的竹筷放到叶凤泠面前的碗上,又给她倒了杯茶。 这样违和而诡异的画面,让叶凤泠不由恍惚,仿佛今日吃面只是苏牧野日日吃面之中普普通通的一顿…… “你常来这里吃面?”她忍不住问。 “以前常来,近一年来得少了。这茶是普通的茶叶沫子沏的,你可能喝不惯,不用勉强。”苏牧野道。 “还以为你不会来这种面摊吃面?”叶凤泠低声。 叶凤泠的话让苏牧野掀眉撩望一眼,“我怎么不能来这种面摊吃面?只要面做得好,就值得被尊重、被善待。” 话是没错,但是莫名觉得有些耳熟。 等两碗素面上桌,苏牧野又亲手给叶凤泠淋上几滴麻油。对于苏世子的细心,叶凤泠早在苏牧妤那里有体会,她也不客气,拿起竹筷就下筷子。 一口下去,唔,好吃! 汤头醇香、素面入味又煮的软硬适中,配上香味浓郁的麻油,让人欲罢不能。 叶凤泠见苏牧野又加了桌上的辣子和醋,也跟着要放。 刚伸手就又被拉住,“这家的辣子是西北的做法,你先放一点点,尝尝看再说。” 叶凤泠闻言,丢开苏牧野的手,挑起一小匙辣子,放到面碗里。 唔,好好吃! 吃着吃着,叶凤泠就忘记了身边还有别人,埋头同一碗素面和一碟酱牛肉苦战。 等她终于称心如意的取得“面战”胜利,放下竹筷后,耳畔又响起声音,“不尝尝汤么?” 叶凤泠觑一眼身边之人,探头看,苏牧野面前的碗让她瞠目结舌,里面空空如也,不仅面没有了,汤都没有了。 唔,她抿唇有些犹豫,从小到大,尽管也曾为了含香馆在外面行走,和商贾打些交道,但在街边吃面已经是突破了,吃完面还端着碗喝汤,叶凤泠内心压力好大…… 对面的苏牧野一直笑眯眯盯着她看,好整以暇地看她内心在维持世家小姐体面和要美味不要面子之间苦苦挣扎。 最终,叶凤泠到底抵挡不住鼻尖飘过的一阵又一阵香味,端起碗,轻轻抿了一小口。 果然好好喝! 可她眼中犹豫更甚,狠狠心,使劲把汤碗砸到桌上。 然后扭头看别处,再不看汤碗一眼。 苏牧野忍笑,他叫来老妪结账。 老妪颤巍巍走过来笑道,“公子好久没来,我还说是不是又出远门了,这是公子的娘子么?生的好俊,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一听这话,叶凤泠脸迅速涨得通红,她忙摆手道:“不是,我不是……” 余光看到叶凤泠的大红脸,苏牧野神色不变,只朝老妪含笑道:“她不是我娘子,今日第一次带她来吃。” 两人付过面钱,才慢慢往回走着。 太阳渐渐往下落,街上行人匆匆赶路,小贩们收拾摊位,市井烟火气在眼前弥漫。 身边公子低眉敛目,气度自华,如美玉般琳琅生辉,偶尔遇到朝他媚眼横飞的秋波,公子唇角噙笑,笑笑致意。 “今日去翠云楼做什么?”苏牧野垂首瞥一眼看街景看得目不暇接的叶凤泠。 叶凤泠楞了一下,她正在暗暗记路,为了下次能自己来吃面,她一定要把路记好,回去就画下来。 听到苏牧野的问话,她就知道对方早在翠云楼就看出来是她了,但她又不明白自己都带了帏帽,怎么还能看出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都带了帏帽。”叶凤泠嘟囔。 “呵呵,你身上的香味同别人不一样,走过一闻便知。你还没回答我,你去翠云楼做什么?”苏牧野跳过叶凤泠的转移话题,目标明确。 心里翻了个大大白眼,叶凤泠只得道:“去见香玲珑的佟掌柜,她要盘下我的含香馆,被我拒绝了。” “为何拒绝,佟掌柜一向大方,出的价应是不低,卖了赔钱的含香馆,重新开家铺子不好么?”苏牧野问道。 这个方法,她不是没有想过,而且确实是最有利于现在叶凤泠的一条路,但她只要一想到含香馆的牌匾要被交到别人手上,心头就涌上无穷无尽的难受。重活一世,含香馆承载了她太多的希望和心力,在活过来的最初几年,含香馆就是她活下去的信念。但这些不能对人言。 “钱财对我很重要,但还有些东西比钱财更重要。含香馆是我和向师傅的心血,我不会把它交给别人的。”叶凤泠坚定地回答。 “哪怕它让你赔尽身财?陷入数不清的麻烦?” “嗯!”叶凤泠点头,她停下脚步,仰头对上苏牧野的目光,“就算没有含香馆,也会有别的麻烦会发生,人活着,不就是走过一个又一个坎儿、趟过一条又一条小沟么?如果因为怕麻烦就不要它了,那和因噎废食有什么区别。再说,就算我运道儿不好,最后赔光了,那我也赚到了经验和阅历,可不是一无所获。” 坊门上灯笼已高高挂起,烛火点点,苏牧野眸中星星点点的光亮一下袭过来,叶凤泠只觉心头微动。 她定定神,身边之人又问她,“那照你这样说来,你便是那种一往无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了。” 似水目光如影随形。 叶凤泠怔愣一下,“也……不是,只是含香馆这事上……我有点儿死心眼儿。” “噢,所以别的事上你不会死心眼。譬如韩表哥那里,阿泠拿得起放得下,刀切斧砍一般,丝毫不理会韩表哥的一往情深么?”清越男音响起。 叶凤泠全身的血液都跳跃起来,胸口凝滞,她惊疑不定地看苏牧野。 对方回她一个慵懒又华贵的微笑,“不用担心,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好奇,韩表哥温厚清朗,家世、才学、品行皆百里挑一,如你上次所言,你此时正是缺个夫君危急之际,为何会突然对韩表哥态度冷淡下去,这不符合你一贯趋利避害的本性。” 叶凤泠肩膀微微发抖,只一次探病,短短几句话,敏锐如苏牧野,就觉察她对韩齐光心意的变化。 “你上次说,要寻一心一意的夫君,我虽不知韩表哥未来会如何,但依我对他的了解,三心二意于他,很难。这样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夫君人选,你为何要放弃?”苏牧野直直盯着叶凤泠问。 叶凤泠脸僵住。 苏牧野也不着急,又一次放慢了脚步,大有不说这场回程就会永不到尽头的意思 这个男人……好讨厌! 每次都问她她最不想回答的问题。 叶凤泠想做戏,将手一甩,就想加快脚步往前跑,可谁料对方早有准备,一把抓住她,前面抓她都是隔着衣袖,这次苏牧野却是直接抓住她的手。 肌肤相触,两人皆是心头一颤,顿时过电般,叶凤泠只觉手被包裹进一团火热,灼得她颊畔生红。 “我要知道!”苏牧野沉声道,乌睫下眼若深海,盯着叶凤泠。 风吹叶落,日落月出,他俯眼望她,看到睫毛轻颤,看到她怔怔然,脸颊一点点变红。 等了良久,才听到她低声轻道,“我不会找一位会因妥协和让步而置我于尴尬境地的夫君。现在是让我为了权贵之意而舍弃紫苏牌位,以后可能就是为了其他而牺牲我自己。这样的妥协,我无法容忍。” “再说,既知日后无法接受,何苦还要任其发展,及时掐灭没有希望的感情才是对这段感情最仁慈的做法,毕竟这样就不会反目成仇、互相憎恨。” 头顶目光在她身上流连许久,才缓缓移开。 叶凤泠瞬间丢开覆于她手上的手,趔趄后退,退出步,才看清苏牧野那长睫似蛾翅,眼神晦暗看不清。 两人皆沉默半晌,苏牧野忽然抬起手,伸过来。 叶凤泠身子一绷:“……” 她下意识里,苏牧野虽然外表风流,实际上确实似乎没有害过她,他便是要作什么,应该也不会伤害她。 是以她仅怔愣,没法反应。 苏牧野的手落在了她鬓间的那支雕玉兰花玉簪上。 他因常年握笔而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触碰上那歪了的玉兰花玉簪,然后帮她扶正,扶正之后,便撤回了。 他的动作很快,快到让叶凤泠来不及阻止,也来不及说什么。 “自爱临风皎皎,笑溱洧、芍药纷遗。 藐姑射,肌肤凝雪,烟雨画楼西。” …… 第141章 薅羊毛 第141章薅羊毛 回到宜秀居,叶凤泠还在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苏牧野竟然摸了摸她头上的玉兰花簪,还帮她扶正了。当时他在她耳边念了一首诗,那首诗的意思——她知道的。 后来临分别时,他又告诉她覃如是即将远嫁,在京都只简单行礼,要等回到交州再补完昏礼全部仪式。那就是说,路峰在京都待不了多久了? 叶凤泠总觉得苏牧野告诉她这些的时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唯恐错过她一个神情,似是在探究她对路峰的态度。 想着想着,叶凤泠一拍脑门,她想起来面摊上那句“只要面做得好,就值得被尊重、被善待”为何会耳熟了,那是她在一世欢对覃如是说的话,“她比那些毫无建树的闺秀小姐们,更值得被尊重、被善待”。 所以,那一日,苏牧野也在? 叶凤泠躺在床榻上抓着被子,心虚无比,她当时还说别的大逆不道的话了么? …… 接下来的两日,叶凤泠一门心思扑在如何破解坊间关于含香馆的“逐月流光”香粉是仿制品的流言上。除了去王夫人那里送过一次香料、向叶老夫人请安、被秦氏请去喝了次茶外,她都闷在宜秀居里鼓捣,偏又不告诉月麟等人到底在做什么。 小丫鬟们都悄悄在府里传,三小姐手上的伤好了,但似乎因紫苏的死,精神有些不太正常,不见宜秀居里挂起了好多白布条么,这是要为紫苏招魂呢。 紫苏不在了,王夫人提出再给叶凤泠添个贴身大丫鬟,被叶凤泠谢绝,宜秀居里诸事暂由月麟总理,好在现在柳氏一直被“养病”的名头困在三房,叶凤泠这里也没有很多事。 关于叶凤泠在宜秀居里挂很多白布条的事,不光小丫鬟们好奇,连去二房喝茶时,秦氏和叶凤锦也虚虚实实地问了。 二房丫鬟来请叶凤泠时,叶凤泠正让鲁妈妈领着小丫鬟们把晾晒好的白布条取下来,她要继续“加工”。 “你说二夫人请我去喝茶赏秋?”叶凤泠扭头,心情一言难尽。 她回到京都叶府已经小半载,除了在叶老夫人那里见过秦氏外,从来没有同秦氏单独打过照面。况且透过叶凤锦的行事作风,叶凤泠多多少少对秦氏也有了解,那是一位从不会无的放矢的精明人。 这个时候,请她去喝茶?叶凤泠抬头望望天,大雁南飞、雾霭低垂,实在看不出是让人品茶赏秋的好天气。 既然二夫人有请,无论如何,叶凤泠也要给秦氏这个面子,她收拾妥当,跟着小丫鬟来到二房。 她从没来过二房,哪怕上一世。上一世的她,无声无息地在叶府活着,秦氏和叶凤锦从不多看她一眼,现在,专门遣丫鬟上门请她,还真是不同的待遇,呵。 等到她同秦氏、叶凤锦都坐在二房正房的院子里,头顶飘着一大片云翳,叶凤泠低头品茶,有些迷糊。 对面的秦氏不断夸赞她,把她从头发丝儿夸到脚底板儿,甚至连叶凤泠的梨涡,都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这是有什么事要求她么?叶凤泠想破头也没想出来,她想到宜秀居里还有一大堆等着她的事,只得开口道:“二伯母,不知今日叫我来,到底有何事?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宜秀居里有挺多事的。” 闻言,叶凤锦露出急切地神色,秦氏按住她,笑道:“泠丫头,既然你还有事,我也不好继续留你,我这儿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终于绕到正题,叶凤泠正襟危坐,点头,你说。 “是这样的,前几日听说皇太后专门派人给你送来金桔,还关心你手上的伤。现在你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估计不久就会宣你入宫。你看——”说着,她的眼神就落到一旁红着脸绞手指的叶凤锦身上。 叶凤泠眨眨眼,暗道,原来如此,是想让我带叶凤锦入宫? 这个也不是不行,可是嘛…… 她心里盘算开,带叶凤锦一同入宫也没多大问题,但是,如果这么轻易就答应对方,那岂不是认为她太好说话了?再说,带叶凤锦入宫,端看眼前这一对母女的架势,也不会是简简单单的入宫,肯定还要在三皇子身上做文章,那她岂不是跟着担了风险。 叶凤泠的人生哲学之一,便是有危险的事,轻易不做。如果必须做,得有不可辩驳的理由或者…… 她垂着眼睑,自己是大俗之人,秦氏母女身上不可辩驳的理由,那便是——银子! 盘算好后,叶凤泠目藏锋芒:“二伯母所提之事,恐怕有些难。你也知道,我每次入宫都是宫里派人来接,如果不是有特殊的原因,连丫鬟都不能多带的。再说,就算能带二姐姐一同入宫,万一到时候二姐姐出了纰漏,我岂不是要跟着吃挂落儿?” 说着,她还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思你们心里在肖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被她的目光看的脸热,叶凤锦眼瞅着就要沉不住气,又被秦氏一把按下。 “泠丫头这点可以放心,你只管带锦儿去,入宫后自然有人会照应锦儿,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况且,以后锦儿步步荣华,对你也有好处,你们是正经的堂姐妹,互相帮扯是正理,往后谁用不着谁呢。”秦氏说话滴水不露。 听话听音儿,看来秦氏在宫里还有别的帮手,而且确实对进宫有图谋,只怕由她带叶凤锦入宫只是第一步而已。那就算她不带,他们也有别的办法让叶凤锦进宫。万全之策就是绝不会只有一个选择。 叶凤泠身子前倾,笑眯眯扬手:“二伯母说得是,我跟二姐姐姐妹情深,能帮二姐姐我一定会尽全力,但是伯母你也知道,我娘亲这些日子一直卧病在床,三房的月例好久没发了,我手头紧的很,如果到时候没有合适的首饰和衣裳,只怕就算小宫侍来接我,我也出不了叶府大门啊。” 叶凤泠眼尖地瞥到秦氏脸上一闪而过的意外。 “你又来了!上次我的花簪就是被你绕进去的?”叶凤锦不满。 “二姐姐,难道你不喜欢绿丝郁金香么?”叶凤泠莞尔。 被清澈如湖水潋滟的眸子专注地瞅着,叶凤媛卡壳,喜欢是喜欢,但她的花簪值多少钱啊,后来又看见被紫苏带在头上,她怄得要死。 秦氏扬手,对叶凤泠的公然要钱不意外,她也不小气,转头就让丫鬟拿过一个匣子,“里面都是十两一锭的银锭子,整整五十两。估计应该够侄女最近的花销了。” 叶凤泠慢声:“五十两差不多将将够裁一身得体的衣裙了。” 秦氏:“……” 叶凤锦:“……” 她又故作不在意的伸出手,瞧着自己纤细白嫩的手指道,“从回来京都,一直没有带的出门的好首饰,打首饰也要一大笔钱呢,哎——” 叶凤锦鼻子都要被气歪了,她不仅嫉妒叶凤泠那明媚的脸、纤巧的手、妖娆的腰身,更嫉妒皇太后对她的青睐,如果皇太后能喜欢她,她何至于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人。 秦氏深深叹出口气,才淡淡道,“打首饰还需要多少,侄女给我个数,我也好让人去准备。” 叶凤锦意外无比地看向秦氏,“娘亲!” 叶凤泠心里奇怪,秦氏这样精明伶俐的人,怎么会教育出这样沉不住气的女儿,而且她还放心把叶凤锦嫁去皇家,叶凤泠暗叹。掩去心中的思绪,她眼睛亮晶晶地伸出了五个手指—— “五十两!”叶凤锦惊呼,就是一个蹭她马车入宫,就要花一百两银子么?这人明显要趁火打劫! 叶凤泠同样讶了一下,难道她开价太少了?不然为何叶凤锦一副见鬼的表情。本着不能一下薅羊毛薅得太狠,叶凤泠还是矜持地没有改变。 秦氏也不还价,言回头会让丫鬟送去宜秀居。 谈完主题后,叶凤泠也不耽误时间,抱着装满银锭子的匣子就回了宜秀居,留秦氏母女在二房兀自编排她。 哼着小曲儿,迈着翩跹舞步,一路高高兴兴回到宜秀居。 小姐满脸疑惑去,抱着银子高兴归来,月麟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叶凤泠也不解释,只亲自点清匣子里的银子后,拍拍月麟肩头,吩咐月麟锁好。 然后,她就把那些白布条都拿进屋子,埋首在书案上写写画画。 第142章 彩蝶纷飞 第142章彩蝶纷飞 一晃就到了去一世欢找覃如是的日子。 叶凤泠早早起床,练完剑舞又心满意足地吃了早食,换好千秋宴上跳“逐月流光”舞的舞衣,才带上软剑,慢悠悠坐着马车赶到一世欢。 三日前,她已遣人给覃如是送过信儿,等她到一世欢的时候,门口已经聚集起好多人。 令人颇感意外的是,不光有覃如是领着一世欢的知名艺伎人立在门口,苏九歌、苏牧妤、陆石岚等好几位同叶凤泠交好的闺秀小姐们也都在。 近两日,叶凤泠陆续放出消息,今日一世欢将要再现“逐月流光”舞,因千秋宴的大放异彩,不少人冲着“洛神”的名头,早早等在一世欢门口。这一次,叶凤泠就是要借势造势。见状,她心中暗喜,来的人越多,自己的计划效果就会越好。 不光有闺秀小姐们,许多公子哥儿也来凑热闹,他们结伴而来。 苏牧野刚刚在翰林院弄完顶头上司陈翰林给他派下的活儿,就听到有人道:“知道么,说洛神今日要再跳一次逐月流光舞?” “真的假的?我还以为只能看看画册,读诗词自己想象呢,能亲眼看到可真是太好了,咱们赶紧走,去晚了只怕抢不到好地方。” “就是就是,赶紧走。” 苏牧野晃了晃头,叶凤泠又要兴风作浪么?三日前他们逛街时都没看出来啊,他撑着胳膊,从被洒满书案的阳光晒得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 坐在书案后,翰林院里人空了大半,他睫毛垂下,眸光闪烁,在到底去不去之间摇摆。可还不等他犹豫出一个结果,从来不会错过京都任何八卦的南平王世子就来翰林院找他了。 他进门就大喊,“克己,你的那个表妹,又要跳逐月流光舞了!走,咱们快去看,我已经让怀嘉提前去占地方了。” 看到睡眼惺忪的苏牧野,南平王世子摸摸下巴,“你这几天又鼓捣什么呢,怎么这副形容?” 苏牧野横他一眼,从书案后走了出来。 彼时的一世欢门口早已人满为患,堵的整条街都不能行马车,甚至连一世欢街对面的阁楼上的窗户都全被打开了,许多人抓着木杆把窗户支开,探出身子准备欣赏大名鼎鼎的逐月流光舞。 原本叶凤泠是想在一世欢一层大厅里跳舞的,但鉴于人实在太多了,她只得把跳舞地点改到了一世欢门口的街上。 众人都在翘首以盼,等把中间留出空地后,各个持乐器、翩跹而舞的女子才从一世欢里走出来,她们皆珠缨旋转星宿摇,花曼抖擞龙蛇舞,长裙飘带飞扬,或吹箫、或五指弹奏琵琶、或手摇银铃,秀骨清透、旋身而舞。 乐音清靡,声声动听,女子们扮相妖艳,闭目或奏或舞时,亮出她们秀丽的脸庞和那能说出千万种语言的眼睛和眉毛,在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与此同时,从她们身体周围还散发出烟雾缭绕,似壁画之上的仙女踩云而来—— “是洛神,是仙女们!” 周围贵族人士,有人在千秋宴上见过叶凤泠的“逐月流光”舞,一下子认出,眼前的景象同“洛神”画像如出一辙。 有了贵族的解释,没有看过“逐月流光”舞的平民们一下爆发,跟着欢呼起来。 苏牧妤悄悄对苏九歌低声道:“姐,泠姐姐总有这么多点子,你看,比上次逐月流光舞,这回又多了这么多伴舞,更好看了。” 苏九歌戳她:“嘘,好好看!” 说话间,就有一位面上蒙有面纱的仙女缓步旋入。仙女衣裙奇特,偏让人心头痒痒,想去触摸她衣裙上的流苏和珍珠。 鼓点密集、乐声越来越高,旋入蒙面仙女,手握两柄软剑,腰似软柳,脚下步步生莲。 众人便看到刚刚还舞动的手持乐器仙女们,都或蹲或立,将蒙面仙女围在中间。随着蒙面仙女旋入场中,众人鼻尖开始飘过浓郁香气。这香气引领他们眼神追随蒙面仙女。 与此同时,一阵箜篌之音徐徐飘来,原来是有人自一世欢二楼临窗为蒙面仙女奏乐。 蒙面仙女抬起纤细胳膊,腰肢轻摆,她凤目轻垂、明媚张扬,踩着乐声,将掌上软剑舞的银光翻飞。她轻盈娇美、衣裙扬如飞雪,指尖当真如花。 如果说千秋宴上的逐月流光舞是逐月而舞,那今日的舞便是向阳而生。明亮的光线浮影脉脉,蒙面仙女踏步飞纵,腰间玉带飞荡、袍裾扬落,柔柔腰肢托着纤瘦身形旋转、又旋转。 佳曲、妙舞、浓香、艳姬,看得人头皮发麻,心潮澎湃,情绪跌宕起伏。 苏牧野随同南平王世子到的时候,叶凤泠已经在空地上开始翩翩起舞了。 他目光微眯,唇角含笑,摇着扇子,悠悠盯着被众人称颂的叶凤泠。 难以自控,他面上虽然不动声色,胸中的心却咚咚加快跳动,专注的视线不离场中翩跹旋舞的蒙面仙女。他看着她的腰肢、胸颈,看她自信得意地旋转生姿,再听到身边诸位公子们夸赞,苏牧野眼中忍不住噙了笑。 她的才艺从来不拖后腿,但凡她想做的事,目前看就没有做不好的。小心机不断,但若了解她的出发点后,又会理解她的选择,就是这样的一个心肠玲珑之人,勾走了不知多少公子的心,他已经听洗砚提到京都好几家公子都跃跃欲试想向叶府提亲了。 苏牧野幽深、看得出神的眸光飘到对面,韩齐光同魏麟立在人群里。他那一贯温良翩翩佳公子的韩表哥,此刻呆呆愣愣,脸上神色痴迷惘然,完全沉浸在叶凤泠的美妙舞姿之中,也是,千秋宴他没有入宫,这是第一次见到叶凤泠跳舞,可以理解。 不过,今日这一出,大张旗鼓、声势浩大地再跳一次,叶凤泠定有它意,须知叶凤泠这只小狐狸,从不会白花力气,同自己一样,是个出手必定有所图的曲折肠子,那么,今日她的目的是什么呢? 苏牧野环顾四周,目光最终定格在一处,他轻轻笑了起来。 在苏牧野想东想西、心里小人天马行空乱荡的时候,南平王世子在一旁戳他,“你表妹不得了了,这次是不是还有别的花招,这样的白日,如果招萤火虫,只怕效果不佳啊。” 苏牧野瞟他一眼,只笑笑,也不答话。 身旁早早溜来占位置的三皇子朝他们示意,低声道:“我刚看到叶三小姐身边的丫鬟溜去一世欢二楼了,肯定有别的,咱们等着看!” 闻言,南平王世子眼珠子一下更亮了,摩拳擦掌,嘿嘿笑着。 果然,不一会儿,他们就听到人群里爆发惊呼,定睛一看,原来是从不知名的地方飞来了许多蝴蝶,绕着叶凤泠和或蹲或立的奏乐舞女们盘旋不离去。 众人高声惊呼,这些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颜色的蝴蝶不断在香烟之中穿梭,像在和叶凤泠一同翩跹起舞。它们围着叶凤泠,一次次试探向前,又一次次旋转绕开,仿佛蒙面仙女是它们的神祗,在接受着它们的朝奉…… 蒙面仙女,不光是云雾仙境里的仙女,更是自然界的花之精灵,与蝴蝶共舞而生。 对面阁楼一个窗口里,幼龄孩童看得满目惊艳,完全呆住,忘了支窗的木杆…… 叶凤泠的舞蹈已经接近尾声,她心中暗暗计算,引来蝴蝶时间不短了,要趁着香粉功效没有散去之际,收尾舞蹈。 心有灵犀一般,一世欢二楼箜篌之音也转入尾声,叶凤泠便合着乐音,旋转身形,众人见她手慢慢抬起,头轻微侧顿,同时一手持剑抬高至头顶,余下一剑虚指殿外远方,当动作定格时,箜篌余音恰好收起,而盘旋于她周身的蝴蝶纷纷停落于她的头顶、肩头、剑尖,甚至四周奏乐伴舞的舞女身上也跟着停有蝴蝶。 一阵寂静之后,便响起排山倒海一样的掌声,大家鼻尖还萦绕着丝丝余香。 “果然是天宫仙女洛神啊,能看到这样的舞蹈,今生无憾啦!” “原来谣传没夸大,我看这舞跳的比画的还要好!” “那些可都是真的蝴蝶!太神奇啦!” …… 叶凤泠额头渗出层层细汗珠,她不敢擦拭,云鬟雾鬓、羽睫轻颤地保持着蒲苇柔韧之姿。目光飘飘扫过人群,她看到呆愣目露狂热的韩齐光、一脸沉思的魏麟,又看到惊喜赞赏的三皇子和南平王世子,还看到一双灼灼桃花眼笑眯眯瞧着她,最后她看到魁梧高大,眼神凌厉强悍的路峰,紧紧盯着她。 胸口凝滞,她脸上血色尽退,脚下控制不住的发软。 路峰同叶凤泠四目相触,他只觉脑中一震,还不待反应,便眼见着对面阁楼有幼龄孩童从窗口探出头,欣赏仙女的舞蹈欣赏到眼睛发直,根本没留意那摇摇欲坠的撑窗木杆,说时迟那时快,木杆松了—— 第143章 破相 第143章破相? “哐当”一声,木杆直直坠向正好舞完的叶凤泠,眼瞅着就要砸到她头上。 路峰一个凛然,他怒吼一声:“让开!”凌空而跃,手抓向那砸下来的木杆。当他即将抓住木杆时,旁边有一位黑衣武人跳出来,也同样去抓木杆,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墨盏。 两人同时出手,在半空中相遇,同时抓向那一根木杆,却不想正是两人的伸手,将木杆撞向另一方向—— 恰是叶凤泠躲去方向。 一旁的韩齐光大声喊:“叶姑娘让开!” 但他的声音已经慢了,当路峰同墨盏一同出手时,伴舞舞女们就发出尖叫声四散而逃,围观群众也受到惊吓本能逃跑,慌乱之中,叶凤泠被人流挤出,眼见木杆就要砸向她的脸。 韩齐光大脑轰地一下似炸开,满目骇然:“叶姑娘!” 他终究要失去她么,先是她不听他辩解、愤然离去,再是他眼见她置身危险而无能为力……韩齐光目中赤红,他不顾一切地朝叶凤泠方向扑去。 意外突然到来,叶凤泠上一刻还被路峰的凌厉眼神吓得腿脚发软,下一刻就看到向她直直砸来的木杆,她根本反应不及,目露惶恐,眨眼就要被砸到。须知,纵然木杆不尖锐,但被大力撞来,砸到人头上、身上,不砸个大坑是不可能的。 电光火花之际,旁边伸来一只手,揽抱住她,将她纳入温暖怀中。 那人的宽大衣袖堪堪划过她的脸,撩起她面纱,同时又让她埋入他怀里,叶凤泠鼻尖撞上那人胸膛,闻到他身上似竹非竹的清香,便知道搂抱住她的人是谁了。一刹那间,她惶恐不安的心就平静了下来,她的手指紧紧拽住他的袖子,身体尚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然而,苏牧野将叶凤泠揽入怀中,救下了叶凤泠,却不能改变木杆砸来的方向。 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木杆砸到苏牧野的额头。大家惊呼:“苏世子!”疾奔涌来。 苏牧野一声闷哼,袖子擦过叶凤泠的脸,便抬起胳膊捂住他的额头。他松开叶凤泠,感到有温热流出,拿下手一看,流血了。 众人都奔过来查看,就见苏世子捂着的额头上有红色冒出,偏他另一手还扯着蒙面仙女,盯她瞧—— 众人:“……苏世子真是一如既往的风流啊!” “你怎么样,流血了么?你怎么还笑啊!”叶凤泠仰目抓着苏牧野的袖子,面色惨白,她只看得到他下巴,和全然笑意的桃花眼,看不到额头情况,偏他还不放她的手,让她心里急的不行。 如果因为她,“苏美人”被砸毁容,她不被苏府和叶府两府长辈骂死,也会被京都城的闺秀小姐们唾沫淹死的,这……真不是闹着玩的。 她颤巍巍要去扯开他捂着额头的手,要看伤口情况,手腕却被他紧扣,始终不放开捂着额头的手。 他、他、他不会真的破相了…… 叶凤泠大脑一片空白。 幸好南平王世子和三皇子从人群里挤过来,把苏牧野扯走,又高声唤人:“去叫大夫来!赶紧回苏府!” 只见苏牧野似乎侧首对南平王世子说了句什么,南平王世子复扭头对叶凤泠道:“叶小姐,你莫担心,先忙你的事!” 韩齐光此时也挤到叶凤泠身旁,“叶姑娘,你莫哭,克己不会有事的——你没事!” “我没事,韩公子,你快去看看苏世子,我怕……”叶凤泠心烦意乱,满脸是泪,泪水打湿她的面纱。 这边几位公子忙着请大夫的请大夫、维护现场秩序的维持秩序,还有人要安抚被吓坏了的闺秀小姐们。苏牧妤在看到苏牧野被砸到就尖叫一声冲了过来,现在已经和苏九歌一同陪苏牧野回苏府了。 路峰本在同墨盏同时碰到木杆时就停顿下来,但他马上就再次伸手扣向墨盏的肩,似要探究此人到底是谁。魏麟和韩齐光都奇怪,为何危机已经接触,两位勇士还在动手。 墨盏也心烦,原本他要跟着苏牧野一同回苏府的,但路峰追上来,他只得陪着过招。 “你到底是谁?为何你的武功路数我如此眼熟,我们一定交过手!”路峰阴冷的目光沉了又沉。 墨盏也不回应,只虚虚实实拆招解招。但路峰阴郁的目光如蛇般缠着墨盏,一追一赶,他们就渐渐远离了人群,路峰的随从也跟着一起往远处跑。 等苏牧野被一群人乱哄哄送走后,叶凤泠才走回到一世欢门口,她见一世欢的掌教刘风知依旧等在门口,沉静地望着她。 叶凤泠点点头,按下纷乱的心,决定先照原计划进行,她叫来早已藏在人群里的褚亮,对还没有散去的众人朗声道:“诸位,今日我的”逐月流光“舞,乃是用了含香馆的”逐月流光“香粉,大家一定很奇怪,为何会有蝴蝶盘旋环绕,下面我为大家揭开疑惑。” 说着,在她示意下,有人拿来色彩艳丽、绘有彩色花纹的风幡,大家正觉眼熟,便见叶凤泠手指一世欢门口,果然看到街上早先挂上的就是这样的风幡。 秋风浮过,鼻尖还有似幻如梦一般的香味。 “香粉,可薰衣、可养颜、可敛心静气、可静室。香于我们,是日用品、是助手,更是朋友,今日一舞,就是想为大家解开“逐月流光”舞的神秘面纱,这一切不过是香的作用而已。” 说完,她就走进一世欢里,不见踪影。 接下来,便由含香馆掌事褚亮,上来继续解答大家随之而来的各种疑问。 听过叶凤泠这位“洛神”亲口解释,“逐月流光”舞虽然丧失了它的神秘,但却让众人觉得更真实,他们明白为何会吸引来萤火虫、吸引蝴蝶,同时他们也想买一些这样神奇的香粉回家,变得高雅起来。 人影攒动,纷纷涌向含香馆。 而褚亮早在两日前就接到叶凤泠的通知,将“逐月流光”乙号香粉更名为“逐月流光”香粉,“逐月流光”甲号香粉永远弃用,从此,只有一种被“洛神”亲口在大庭广众之下认证过的“逐月流光”香粉,市面上其他任何打着“逐月流光”舞名头的香粉均是仿制品。 至此,关于“逐月流光”香粉的纷纭之争终于落下了帷幕。 不讲香玲珑“含襄缘”销量的一落千丈和佟老板的恼怒,一忙完这些事,叶凤泠便匆匆去覃如是房间换下舞衣,手忙脚乱地绾好头发,同满脸担忧的覃如是打过招呼,坐上了赶去苏府的马车。 百忙之中,她还记得差月麟回趟叶府,去为她取一些东西来。 马车里的叶凤泠心头乱糟糟,她一面担忧苏牧野是否会破相,一面惶恐即将面对的苏府诸人。在所有的心慌意乱之下,还有一份不知名的情绪让她不安,她也不知道是什么。 等她赶到苏府时,苏牧野额头已经被大夫止血又包扎好了。苏老夫人和长乐长公主见到苏牧野满头是血的样子,差点晕死过去。宫廷御医、民间名医都被请来了,给苏牧野看额头的伤。 她刚要进苏牧野的屋子,就被守在门口的洗砚手疾眼快地拦了下来,洗砚语气急促、又瞟着屋里,低声道:“叶小姐,你可莫进去,里面人多的不能再多了,我家公子专门嘱咐,不让你进去看到,他让你赶紧回叶府,不要在苏府里。” 叶凤泠又气又急:“真这样严重?快让我去看看,我这里有我伯父从西北送来的名药,对肌肤伤口愈合有奇效!” 洗砚使劲拦住,急地要给叶凤泠跪下:“我的好小姐,你快走,别添乱了,这里什么好药没有!我家公子没事,就是……就是里面人乱糟糟的,你进去于事无补,反而话多!” 整个苏府因苏牧野的受伤一片混乱,叶凤泠这个时候也不敢同洗砚硬碰硬,她在院子里徘徊,月麟跟在她身后,吓得不行。看到不断有大夫走入走出,叶凤泠腿发软,她对月麟轻声道:“扶我一下,月麟。” 苏牧野的屋子里,不光有苏老夫人和苏牧妤在嘤嘤哭,长乐长公主和苏国公皆面沉似水,连一向深居简出的叶夫人和韩夫人都来了。 来的人越多,叶凤泠脸上的血色褪得越干净——叶夫人走过她时,只看她一眼,便让人把叶凤泠送去别处歇歇,不要在这里添乱。 韩夫人深深叹口气,特意走过来关照叶凤泠:“听说只是额头破了,男儿皮肤破一点应该无事,你不必太过担心。” 叶凤泠雾蒙蒙地看韩夫人,不担心,怎么可能? 旁人脸上开染坊都没事,可他是美名冠京都的“苏美人”啊,闻名遐迩的就是那张脸。叶凤泠一个不得家族宠爱的小姐,若是伤了“苏美人”,她还想什么好日子,不仅要背着这根耻辱柱一辈子,也别想嫁好人家了,皇家和苏家都得不答应。 而且,她也很担心他,想到对方是为了救她,而破相毁容,她就难过得喘不上气,好自责、好内疚…… 月麟也在一旁哆嗦着,但她还要安慰叶凤泠:“小姐,你别害怕,肯定没事,这么多好大夫和名贵医药,不怕医不好苏世子。” 第144章 葵水 第144章葵水 屋里,不断换大夫上前查看,他们给长乐长公主和苏国公的话都一样,目前看,伤口不大、也不深,只是伤的位置有些尴尬,在眉骨旁,不易愈合。至于愈合后会不会留疤,御医表示只要保养得当,是不会的。 一看到面容俊朗、巍峨耀目的公子眼睛上颤着一圈白麻布,嗡嗡哭着听不清大夫话的苏老夫人就以为苏牧野的眼睛出了问题,她一下子急了。 众人赶紧告诉她,眼睛没事,这是为了保护眉骨旁边的伤口。 太医院院使道:“苏老夫人放心,只要苏世子按照我说得好好修养,我等保证一定不会留伤痕。” 苏牧野眼上蒙着白麻布,看不清人,只堪堪看得到一些人影,他对大夫们点头致意,面对老泪纵横的苏老夫人,他干脆上前抱住苏老夫人胳膊,道:“祖母不用担心,院使都说了,没事,几日后,我又是那个俊俏非凡、风姿玉朗的苏家美人了。只是,这次不能怪叶三小姐,是我要去救人,与她无关。” 苏老夫人生气:“你都这样了,还要替外人说情,而且你好端端的,去凑什么热闹!” 苏牧野:“祖母——” 长乐长公主和苏国公见状,只得上来分开二人,轻声劝:“好在克己没事,只是皮外伤,最可恶的还是那不看好孩童的大人,不知道支窗危险么?” 一直立在旁边的南平王世子忙道:“姑父姑母说得对,我已经派人去查了,定然要严惩这种粗心大意之人。” 苏牧野不让苏府长辈们找叶凤泠算账,南平王世子、韩齐光也一直在一旁说情,加上苏九歌、苏九章和苏牧妤的附和,苏老夫人和长乐长公主见苏牧野果真精精神神的无事,心放下来,对叶凤泠也就没那么怨了。 苏老夫人只是奇怪,为何大家都要为叶凤泠说情,她是记得叶三小姐惠质兰心、人也漂亮,但什么时候这么招人喜欢了? 待她想一阵后,拉过长乐长公主单独去一处,对儿媳妇说出自己的猜测:“克己又是去救叶三小姐,又为她说情,不会是看上她了?” “什么?”长乐长公主震惊,“克己和叶三小姐,这怎么可能?叶三小姐不是同齐光很熟?”待她仔细一想,顿觉苏老夫人的分析十分有道理,但她又想到韩夫人闲聊时,显露出的对叶凤泠的喜爱,她立刻意识到,关系只怕非常复杂…… 一时之间,婆媳两人对坐愁眉。 众人离去之时,叶凤泠还守在门口,见苏老夫人等人出了屋子,咬了咬牙,急急奔过去。她目光焦灼、脸色惨白,却强装镇定,她声音发颤,“苏老夫人、长公主殿下,我问了那个孩童的父母,他们也不知孩童会去撑开窗户,他们不是故意的——” 见一头汗水的贵族小姐条理清晰、有轻有重地点出关键问题,苏老夫人同长乐长公主对视一眼,心中微有惊讶,她们望着她,神色纠结,苏老夫人声音沧桑:“这——这可如何是好,哎……” 叶凤泠一头雾水,她以为的冷眼和责骂呢? 她眼睁睁地看着一群贵妇人走远,留她一个人不闻不问,自己同月麟面面相觑。 “小姐?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苏世子没事啊?”月麟总算缓过一口气,心落回肚子里。 叶凤泠也很困惑。 大家陆续走出来,自然都看到立在墙根儿的叶凤泠。韩齐光大步朝她走来,低声朝她道:“叶姑娘,克己没事,御医保证一定不会留疤的,你不用担心了,赶紧回去,天都要黑了。” 听了他的话,叶凤泠心安下来,可她垂着头,一动不动,也没说话。 韩齐光见状,嘴唇翕动,千言万语都卡在喉咙里,知道身后众人都在关注这边,他跺跺脚,只得叹气扭头大步朝外走去。 “小姐,”月麟轻声道。 叶凤泠依旧无声地立在阴影之中。 因为苏牧野的事,苏府连同宫里都人仰马翻,皇太后和今上遣了好几拨人来问,又把御医急急召回去问情况,等到各方都放下心来,已经临近傍晚。 灯影如豆,影影绰绰,苏府不远的巷子里,路峰捂着受伤的肩膀,满目阴沉,缠斗许就,还是让黑衣武士跑了,不仅如此,他还没有想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交过手。 黑夜袭来,一寸寸吞没霞光。 墨盏终于甩掉路峰后,回到苏府,正要去找苏牧野汇报,在门口被洗砚拦下。 墨盏疑惑,洗砚朝屋里努嘴,又示意墨盏瞅立在门口的脸生丫鬟,“那是叶三小姐的丫鬟,公子在和叶三小姐说话,你等会儿再进去,别打扰公子和佳人互诉衷肠。” 话音一落,月麟满脸通红,她想反驳又不敢,只得气得低下头。 时间回到众人离开苏牧野的院子之时,时近傍晚,叶凤泠依旧拒不离开,苦哈哈惨兮兮守在门口,卷碧进屋两趟,终于出来说公子让叶三小姐进去。 苏牧野实在不想让叶凤泠看他头蒙白布的样子,有损他光华潋滟的气质。可叶凤泠死心眼儿的不走,又让他头疼。 叶凤泠被领进屋后,卷碧就退了出去。隔着一个画雪日竹影的屏风,她只能恍惚看到苏牧野的身影,无法判断他的伤情。 一点点往屏风边挪,眼瞅着就挪到边上,能看到屏风后面了,屏风另一侧飘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你若敢走过屏风,我就把你是含香馆掌柜的事实昭告天下。” 一句话说完,叶凤泠立刻被戳破漏气儿,偃旗息鼓,怏怏退回到原位,“你到底怎么样了?” 昏黄的烛光透过屏风,照在衣衫凌乱、襟口松松垮垮的苏牧野身上,长发散落、红唇挺鼻,一丝明朗秀美、一丝邪魅狂狷。可惜叶凤泠没有看到如此妖冶的苏牧野。 她看不清他,只能隐约看到他的头上围着白麻布,看上去非常严重的样子,一时心又提了起来,韩齐光是不是怕她过分担心,故意把情况往好的方向说? 叶凤泠绞着手,额上渗出密密麻麻、一层又一层的汗。 苏牧野声音清淡,“听到我声音了,我没事,你赶紧回叶府,苏府不会追究你的。你的逐月流光香粉怎么样了?” 叶凤泠猛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逐月流光香粉?” 苏牧野轻哼,“一见你挂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布条子就猜到了,那是你画的?配色还不错,就是线条有些粗糙,你应该——” 听苏牧野大有要给她补一堂书画课的节奏,叶凤泠目光发直、脑袋发胀,她忙打断他:“先别管香粉的事,你……你真的没事么?那为何我见你包了这么大一块的白麻布?你可别瞒我。” 屏风后沉默半晌,传来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你关心我?” 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见他头上包的那么“壮硕”,疑心他被伤到眼睛,现在对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完全不回答她,简直让她的心忽忽悠悠地天上地上乱飘。 如果真的因为她,他受到永久创伤,那她就是罪人! 而且,依照她对苏牧野的了解,对方会放过她么? 不,一定不会! 那他现在的话语,就是给她判死刑之前的缓刑,好比狼要吃兔子之前,一般要扒拉来扒拉去,玩够了才一口咬下去,兔子血溅当场、一命呜呼…… 他会如何折磨她呢? 心头恐惧被无限放大……再放大…… 苏牧野侧着脸等回答,结果等了半天,压根儿没有声音。一片静寂之中,倏地,他听到“咚”一声。 “阿泠?叶凤泠?” 屏风那侧无人回答,苏牧野心中惊异。 他赤脚下床,心神慌乱摸索到屏风这一侧,将倒在地上晕过去的叶凤泠抱进怀里。 看不清人的苏牧野哭笑不得,他用手轻轻拍拍怀里美人脸颊,依旧没有反应——她又被他吓得直挺挺晕过去了。 可是,他说什么了么? 苏牧野只得打横抱起叶凤泠,但抱起来后他就发现,自己看不清路,不知道要往哪边走。 心头叹气的公子,无奈又无力地喊道:“洗砚。” 一直趴墙角鬼祟的洗砚,闻言麻利儿地“滚”了进来,“主子,怎么了……咦?” 进屋就见到赤着脚的公子抱着昏迷不醒的叶三小姐,好劲爆!心肝儿乱蹦,洗砚摸摸鼻子,有点儿摸不清自家主子的需求,他试探问:“这是,要把叶三小姐往哪儿抱?” 眼见苏牧野脸上阴云聚集,洗砚忙恢复正经,几步跳过去要接过叶三小姐,结果公子纹丝不动,只声音平静道:“带我去书房。” 烛明室深,幽阒静谧,博古架上的香炉飘起香雾袅袅,苏牧野把叶凤泠放到书房的塌上后,才直起腰,耳畔紧跟着传来洗砚惊呼。 “怎么了?”苏牧野蹙眉。 “这个…这个…公子你的袖子上有东西……”洗砚简直不敢看,他好后悔为什么刚刚没让墨盏进屋。 “有什么,直接说!”苏牧野沉声道。 洗砚噗通跪下,挤出蚊子音:“好像是——血,可能是叶三小姐身上的……”说完,他使劲把头垂到地上,大有直接扎进地里之势。 苏牧野:“血?” 沉思片刻,他无奈用手扶额,心里再次为叶凤泠的大条而无力。 …… 第145章 心意 第145章心意 叶凤泠悠悠转醒时,还没睁开眼,就闻到了一股似檀非檀的香味,待她蝶翅般的羽睫颤巍巍张开时,入目堂宇宽静,夜风轻拂,她躺在一张铺着锦绣席子的塌上,这屋子有些熟悉,好似,好似是她在叶府小住时被苏牧野教训的书房。 不仅如此,等她起来后,发现身上衣裳从里到外被换了个遍,且下面似乎还穿了别的东西,像是……月事带? 月事?? 她才后知后觉感到腰有些酸、有些涨。 被接二连三的诡异震得大脑发空的叶凤泠,扶着腰娇娇颤颤绕过屏风,走出来就看到椅子上坐着阴沉似水的苏牧野。 卷碧正一勺接一勺地喂苏牧野吃东西,洗砚跪在旁边,看都不敢看她。 听到声音,苏牧野抬“目”,“你醒了?” “嗯。”叶凤泠讷讷,她被自己即将而来的悲惨吓住,又赶上初次来潮,加上连着几日赶制风幡,还跳了一场极耗体力的“逐月流光”舞,千万重疲劳辛苦压下来,一时没挺住,直接晕死过去。 苏牧野挥挥手,卷碧识趣地退下。他又踢了踢脚下的洗砚,叶凤泠就看到洗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屋子。 叶凤泠:“……” “你过来。”苏牧野沉声道。 因为蒙着白布,看不到他的眼神,但他衣袍簇新,只领口衣襟处宽松微敞,墨发如洗披散在身后,在盈盈烛火下,显得温润明秀。 叶凤泠期期艾艾挪过去,行到近前,就被他伸手探出,抓住胳膊扯到跟前。 “你自己什么时候来葵水,不知道么?”苏牧野压低声音,咬着牙一字一顿说道。 “啊!”叶凤泠小声惊呼,她另一手捂嘴,“我…我真的来葵水了?” 听她同样惊诧的声音,苏牧野怔了一下,眉头稍缓,“你第一次来?” 叶凤泠只觉周身所有血液都涌向头,四肢百骸充满着尴尬,顶着一张冒火烫脸,她挤出了一个蚊子音儿,“呃……” 两人沉默,四周落针可闻,只偶尔听到烛花“噼啪”的爆开声音。 叶凤泠抿抿嘴,她瞟苏牧野一眼又一眼,见他似陷入沉思之中,便轻声道:“你眼睛、眼睛……没事?” 被打断思绪,苏牧野眉梢动了动,顿觉眉骨处传来一丝疼痛。他白布之下的眸子轻轻一眯,似乎明白过来叶凤泠的重点在哪里了,她一直关注在他的头上白布,所以是担心他眼睛出问题? 上一瞬还平静而坐的公子,在叶凤泠的凝视下,垂下脸,露出一抹苦闷之笑,又长叹一口气。 这口气叹的,直接把叶凤泠脸上的红晕叹没了。她见他侧过脸,不看向她,只对着黑洞洞的窗子,怅然苦笑,黯然又神伤。 她的心被狠狠地揪起。公子开口慢吞吞道:“御医说……我的眼睛……哎……” 叶凤泠:“……” 她双手握住苏牧野手,急急道:“不会的,韩公子跟我说,你没事,说御医都说了,你肯定没事……对不对?” 听到“韩公子”三个字,苏牧野控制不住地抖了抖眉,又一阵微痛传来。 他重重又叹一口气:“如果我的眼睛就这样瞎了,脸上也破相了,阿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 叶凤泠浑身重重一颤。 她心里清楚,苏牧野是为了救她才重伤如此,她担心他的伤,更担心因他的伤给她带来的灭顶之灾。他的身份是几个她都比不上的,他若是真的……她在京都别想混下去了。甚至不仅是京都,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整个国朝她都呆不下。重活一世,她是为了好好活着、活出不一样的人生,怎么会是这个结果…… 纵心有不甘,但叶凤泠暗暗下决心,人要知恩图报,她强迫自己坚强起来。 沉默半晌,她“噗通”一声跪下。 这一跪,直接给苏牧野跪懵了。 叶凤泠深深吸口气,勉强挤出一个惨淡至极的笑容,轻声:“世子,你因为救我,变成这样,我……我会陪着你的……为你当牛做马、鞠躬尽瘁,夏日为你扇扇、冬季为你暖脚……” 她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想到自己一生都要为奴作婢,那开铺子赚银子、寻夫君过美日子的美好未来眼瞅着插翅膀扑扑离她而去,叶凤泠心里就委屈的不行,握着他的手指也轻轻发抖,声音时断时续。 苏牧野忽然伸手,摸到她脸上泪水,淡淡道:“在我身边,你这么委屈?” 擦着眼泪,叶凤泠哽咽,“我自小也是在我外祖父的手掌心长大,怎么也算佳人姝丽,虽然没想过光宗耀祖,飞黄腾达,但也羡慕别人的举案齐眉,也想好好过日子,可一想到以后……” 听不下去她颠三倒四的话,苏牧野倾身向下,面几乎与她相贴,吓得叶凤泠心又高高提起,她屏住呼吸,看着眼前逐渐放大的白布,“谁让你为奴作婢了,嗯?” 最后一个“嗯”自他鼻腔发出,带着无尽的暧昧和缠绵,似朝叶凤泠挥手招徕。 她楞楞道:“不为奴作婢做什么?”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眨眨吓得已经不流泪的眼睛,磕巴,“你什么意思?” 苏牧野一愣,失笑,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她还迷迷糊糊,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你说呢?”他轻笑,呼吸与她相错,因他眼蒙白布,无法视物,他的脸同她的脸轻轻擦过,鼻息热气,叶凤泠面颊血红。 她眼眶里还有要流不流的泪水,心脏咚咚跳起。 苏牧野的脸几乎贴上她的脸,在她耳畔轻声笑,唇角堪堪擦过她耳珠。叶凤泠强忍着不把人推开的冲动,面红耳赤的同时,脑子开始转,她渐渐从惊恐无措之中回过神儿,美目闪烁,片刻后,她柔声道:“若留在世子身边常伴,我只能为奴作婢、也只会为奴作婢。” 苏牧野胸口一滞,他起身,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之人。 他不信,说到这个份儿上,她还不明白,既然明白,她依旧坚持,那就是确实不愿…… 天之骄子,第一次尝到被拒绝的滋味。 尴尬、难堪,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盘桓于他心头,又涩又苦。 心底冷笑,苏牧野面色略沉,他一顿,收回身体,继而莞尔,“呵呵,原来如此。” 侧耳仔细听她动静,听到她呼吸声不再急促,趋于平缓,他停顿片刻,再道:“放心,你不用为奴作婢,也不用在这里哭啼啼了,救你是我自愿,和你无关,我的眼睛也没事。” 闻言,叶凤泠目中一亮,心道,果然如此,差一点儿,她就要又被苏牧野绕进去,辛亏她机敏,才未被骗。 她站起来,见他脸上露出似讽似嘲的笑容,心头划过一丝异样,被她迅速扑灭,“那世子……既然你无事,我……就走了?” 只见面色如霜似雪的贵公子,高不可攀地点头,侧过脸,不再“看”他。 见状,不懂苏牧野不知何故急速变脸的叶凤泠,扭头转身就要向外走,可她忘了,刚刚由丫鬟给她新换的衣服是交领高腰襦裙,腰间系着长长丝绸带子,而苏牧野刚才探身同叶凤泠“平视”,几近跪到地上,两人的腰带在地上缠绕、又缠绕、一圈又一圈…… 叶凤泠扭头转身又急又冲,生生把拖在地上松松缠绕的腰带系成结,这个“结”伴随她向外迈的大步,变得死紧。 而苏牧野,面上蒙着白布,根本看不到这个“结”,两人都没反应过来,就各自被一股力牵扯——苏牧野只觉腰间被拽,向前扑去,而叶凤泠则被扯回,脚下一慌,胡乱动,踩到丝绸腰带上,向后滑倒。 说时迟那时快,苏牧野听到叶凤泠惊呼,凭本能向前捞起,将将在倒地前捞到人,重重压到了怀中人身上。 叶凤泠被迎头压来的人影泰山压顶闷倒在地,口中不由呜呜咽咽带出了声儿,她声软似猫叫,哼了好几声,只觉胸前柔软的苏牧野脸色瞬间微妙一变。 猝然,他想揭开面上白麻布,想看她脸上神情,何等面貌、何等表情。 他心里蠢蠢欲动,一手都已经放到白麻布上了,又被他素来隐忍、克制的内心小人劝退,将他不受控制的情感拉回去。 但他再开口,声音变得沙哑紧绷,“我问你……如果是韩表哥受伤,你也会如此么?” 叶凤泠瞳孔一缩,:“嗯?” “还是说只要是个男的,救了你,你就愿意为奴作婢?”苏牧野忍不住追问。 叶凤泠睫毛轻轻一颤,她掀动眼皮,眸光似波潋滟生辉,盈盈望向头顶俊美面庞。 当然不是,但…… 她心有触动,被他不高不低、莫名带出迫切的声音蛊惑…… 她垂目,轻轻道,“世子,我……” 叶凤泠的手被他握着,轻轻颤抖,腰被他一手紧箍,动弹不得。她心知,苏牧野几次三番救她,又专门带她去逛街吃面,分明有意于她,可她不想、也不愿嫁给这样一位公子,她想要的生活和想要的夫君,就算不明朗清晰,但她知道,一定不是他带给她的那种未来。 许多话,需要合适的契机,今日、此刻,也许就是把这话说出来的时机。 苏牧野白麻布下的眼眸轻微缩起,他听到身下女子娓娓开口:“世子,你会娶一位同你一样出身高门、又备受家族宠爱,为你带来良多助益的贵女,我不是那样的女子,也不能带给你什么……而且,我也不愿嫁入高门。” 她仰目看他,看他静静,一句话不说,紧紧抿着唇的样子。 苏牧野梗住,心跳停了一下,他下巴微绷:“哼,不嫁入高门,以你的美貌,你觉得寒门能护的住你?” “我自有我的去处,不劳世子费心。”叶凤泠淡淡。 “你……你真是……”苏牧野只觉一口气不上不下,一颗心都被人踩在脚下,肆意践踏…… “你这个……”他的声音渐渐复低了下去。 呼吸再次与她缠绵,鼻息相触…… 他扣住她的肩,一寸之距,叶凤泠仰脸,他的乱发散到她脸上,两人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叶凤泠手脚绵绵发软…… 气氛正是缠绵暧昧之极,两头顶忽然响起一声尖利女音:“你们在作什么!” 叶凤泠抬头,一脸震怒的昭阳公主立在门口,身旁是多脸震惊——二皇子和三皇子,后面还跟着陪皇子公主来的长乐长公主、苏牧妤,再之后是眼观鼻鼻观心的丫鬟婆子们。 第146章 第二次交手 第146章第二次交手 苏牧野出事的消息一传入宫,昭阳公主就火急火燎要来苏国公府,被魏皇后拦下。等到三皇子领御医回宫后,知道苏牧野已经没事,众人方放心。 昭阳公主左思右想,还是放心不下,央求两位兄长带她偷溜出宫。 不堪其扰,两位皇子只得领着心急如焚的昭阳公主来到苏国公府。 谁料,进门就是让人目瞪口呆的画面。 僵了片刻,还是苏牧野率先反应过来,他摸索站起来后又伸手拉着叶凤泠起身,身子还有意无意的半挡在她面前,他开口问:“昭阳?” “咳……表哥,我跟二哥、还有昭阳不放心你,来看看,姑母和牧妤领我们过来的……”三皇子打哈哈。 数道目光从叶凤泠身上掠过,其中有惊奇、有探寻,更有敌视,最让叶凤泠心惊胆战的是长乐长公主的目光。 虽然只是淡淡一瞥,她却觉得长乐长公主目光有如实质,无形中令人感到有压力。 引众人落座,苏牧野便叫洗砚将叶凤泠送回叶府,长乐长公主不置可否,只沉默地喝茶。昭阳公主想说话,被二皇子一把按住。 不提苏府诸人心中所想,被送回叶府的叶凤泠,又要跟叶府家长们解释清楚苏世子为救她而负伤之事,等她回到宜秀居躺在床塌上时,已是月半更漏。 这一夜,有人辗转反侧、有人酣然夜梦、有人切齿痛恨。 玉楼缥缈孤烟际,雁来人远暗消魂,帘卷一钩新月、怯天明…… 第二日,叶凤泠收到消息,含香馆“逐月流光”香粉被哄抢一空,向师傅不得不熬夜调配。 这样火爆的情况,远远超出叶凤泠的预期,她都能想象到佟掌柜的跳脚。 虽然因为这一世初次来葵水,腰腹隐隐作痛,但垂着头的叶凤泠依然笑得开怀,她并没注意到身边月麟欲言又止的神情。 带着这样开心的情绪,她坐到书案前,磨砚许久,沉腕提笔,给远在苏北的外祖父写信。 只是,还不等她纸上笔墨干透,鲁妈妈就心事重重地快步走进来,她附耳叶凤泠,轻言数语,叶凤泠腾地站起来,“还有这等事?” 月麟惊地忙上前,帮叶凤泠整理衣裳。 “我们悄悄从后门出去,月麟你留在宜秀居里,如果有人来问,就说我昨日受惊,卧床休息。”说完,急匆匆跟着鲁妈妈出门。 叶府后门角落里停着一小架马车,是鲁妈妈的小儿子,鲁生驾车,“鲁妈妈,你也不要跟我去了,你去宜秀居同月麟一块,以防出岔子,让鲁生跟着就行。” 叶凤泠觉得总动用叶府马车不方便,干脆用秦氏那里讹诈的银子自己置办马车,又专门让鲁妈妈的小儿子来驾车。 一路颠簸,赶到含香馆时,褚亮正揣着袖子在门口踱步来踱步去。 “掌柜的。”褚亮见到马车,目中一亮。 “进去说。”叶凤泠疾步往里走。 褚亮言三言两语交代清楚,昨日含香馆因“逐月流光”香粉声名大噪,从前的门可罗雀一下变作门前车水马龙,但偏偏为“逐月流光”香粉正名的时候,顺带拉踩到了者者居和香玲珑的“含襄缘”香粉,这不光惹毛香玲珑的佟掌柜,还一并得罪了者者居。 不久前,者者居那边来人告诉含香馆,他们不再为含香馆供应香料。如此一来,还如何调配“逐月流光”香粉,订单都排到下个月了,这边香料原料断供,“灶前无米饮炊”,可不急死人么。 叶凤泠变了脸,她玉雪白面,盯着窗外掉光了叶子的枯枝半晌,扭头朝褚亮道:“里面肯定有佟掌柜的手笔,从昨日到现在,不足一日,者者居就要断供香料,说她没在其中捣鬼,我都不信。” 褚亮点头,“但就算咱们知道谁摆的阵仗,没有香料,逐月流光香粉不够卖,几日后,咱们就只能自砸招牌。” “嗯……是谁来传的话?郝掌事么?”叶凤泠疑惑。 褚亮摇头,不认识的小童。 叶凤泠胸脯起伏,微怒:“未免太不把含香馆放在眼里,这样的事,就派个小童!” 叹口气,褚亮出主意,“或者,咱们要不要去找找郝掌事?” 毕竟,者者居的香料供应一块一直是郝掌事执掌,断供这样大的事,郝掌事都不露面,细想下来,怎么都透着一股奇怪。 叶凤泠和褚亮稍加商量,便急急奔向者者居。 当他们赶到者者居总铺时,被告知,郝掌事早有吩咐,如果是含香馆的柳掌柜来找,可去琼江边的画舫上寻他,他等柳掌柜共赏江景。 如此折腾了小半日,直到午后,叶凤泠才在琼江畔的一座富丽堂皇的画舫上寻到故布迷阵的郝掌事。 彼时,郝掌事穿一身万字不断纹的绫罗秋袍,捧着他圆滚滚的油肚,在美丽艳伎的服侍下,喝茶吃点心,好不惬意。 叶凤泠注意到画舫被牢牢拴在江畔,分明没有泛江之意,她扭头让褚亮不要跟上来。 朔风猎猎,舳舻千帆。 坐到案几前时,叶凤泠喘气微微,胸脯因来回跑得多、行得快而上下起伏、娇滴欲坠,虽然脸上带着帏帽,但今日出来的急,她没有穿披风,因而郝掌事见到的,是一身锦衣华服帛带的娇俏身姿。 他眼神儿都直了,直勾勾盯着叶凤泠胸口,黏在上面挪不动。 已经知道男人都爱往哪里瞅的叶凤泠,心底恼怒非常,可为了含香馆,她强忍,侧身用交叉在前的胳膊挡住。 见对面之人仍然一脸色迷迷,叶凤泠咬牙撇过脸,开口,“郝掌事?” 声音婉婉,柔如清风,郝新一下子噪热起来,他真想一把掀开那碍事的帏帽,亲睹佳人风采。 “咳,柳掌柜,这两日春风得意的很呐,佟掌柜昨夜一夜未睡,急着来我们者者居,你是如何让叶府“洛神”答应帮你的?还专门又跳了一次逐月流光舞。柳掌柜的神通广大,郝某自叹弗如。” 老色鬼的目光终于从身上滑走,叶凤泠稍稍缓口气。她暗自揣测郝掌事在此等她的目的,上次她提出黄金百万、纹银千万的要求后,以为会用金钱逼退郝掌事的色心。 可刚刚对方对她的一番打量,叶凤泠心里又打起了鼓,她敏锐地察觉到郝新对她依旧贼心不死。 “柳掌柜应该已经知道了,我们者者居不再供应你们含香馆香料。对此,柳掌柜有什么想法?”郝掌事问道。 “我就是有一事不明,这是佟掌柜的意思,还是你们者者居的意思?”叶凤泠直抒胸臆,一言正中靶心。 郝掌事呵呵笑,他眯着眼,笑道:“这既是佟掌柜的恳求,也是我们掌柜的意思。不光者者居,现在京都里稍微有些名望、有自己进货渠道的香铺,都已经接到通知,不会为含香馆提供香料。柳掌柜,你这回真是惹上了大麻烦。饶我为你求情半天,我们掌柜的依旧坚持不再做你家生意。” 听到这话,看清郝掌事的笑容下隐隐浮现出冷漠和凉薄,叶凤泠心里咯噔,意识到这次佟掌柜找好了更大靠山,不知怎地,竟能说服者者居伙同京都众多香铺,一同围追堵截含香馆,摆明要把含香馆搞死。 不能尽快找到香料供货来源,她又不能瞬间把江南那边的香料运过来,这样耗下去,几日含香馆的名声就会臭了。一个店铺,最重要的首是质量、声名次之……可若是名声臭了,无论香粉质量多好,都会无人问津。 耳畔传来郝掌事冰冷刺股的笑声:“这次就算洛神肯再跳一次、十次的逐月流光舞,都救不了含香馆。柳掌柜,你还有什么办法?不妨跟我讲一讲,让我为你评析一番。在香界,我也算见多识广了,而且能为柳掌柜出谋划策,更是我郝新的荣幸。” 听出了明显的挑逗之意,叶凤泠帏帽后的脸色雪白,她已经明白郝掌事在此等她的意思了,他要趁火打劫。 那时候,如果他想得到她,需要付出黄金百万、纹银千万的代价,而现在,只要他能给含香馆送来香料,只要叶凤泠确实不想含香馆倒下去,他就可以趁人之危、浑水摸鱼的得到“柳掌柜”了。 打得一手好算盘。 帏帽后隐隐约约的优美弧线,轻轻颤动,郝掌事觉得他的心肝儿也跟着荡漾,眼瞅着,垂涎多日的美人就要到手,他此刻化身姜太公,等待小鱼儿自己咬钩儿。 “柳某不知郝掌事有什么建议?”叶凤泠垂下头,低声问。 郝掌事搓搓手,摩拳擦掌,他使劲睁开因肥胖挤成一条线的眼,丝毫不掩饰内心对“柳掌柜”的热切渴望,“嘻嘻,我也没什么好办法,不过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简单说,我自己在京都有个小仓库,里面定期会被我放入定量香料,这是我自己的,同者者居没关系,别人也不知道。如果……呵呵……如果柳掌柜能让我尽兴,我就把这个小仓库的钥匙交给柳掌柜,任柳掌柜予取予求。柳掌柜,你看?” 果然,对方已经铺好网,叶凤泠都猜得到,者者居断供香料一事,肯定还有郝掌事的推波助澜。 江上游船里的欢声笑语传入耳中,氤氤日光下,只看的清一些小姐、公子们追逐嬉戏的影影绰绰,映在江水之上,光影辉映。 既然摊开牌,叶凤泠反而不再担心和紧张。她沉默半晌,方道,“郝掌事的意思我清楚了,但我有两点不明,一是我怎么知道你说的小仓库是不是信口胡诌,二是你所说的……尽兴是指……什么?” 第147章 幽会 第147章幽会 叶凤泠直接问出“尽兴”到底指的是什么? 迎难而上、针针见血,便是叶凤泠此刻的心情,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不能后退,对方出招,她就得接招,不过接招前,自己要摸清楚对方底牌。 见叶凤泠意动,郝掌事欣喜若狂,脸上的肥肉大肉虫子一样扭动起来,迫不及待道:“这你放心,我的小仓库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等会儿你可以派褚掌事去看看,我肯定不会骗你的。你拿走要用的香料,等用完了还可以再来拿。至于尽兴……呵呵,便是春风一度、你我共赴巫山云雨,呵呵呵呵……” 叶凤泠心里被郝掌事的嘴脸恶心的不行,可她攥紧拳头,暗道,好在现在她是柳掌柜,而非叶府三小姐,让她的贞操观和矜持都见鬼去。 当下,她便同郝掌事商定好“幽会”时间和地点,又定好仓库钥匙交付。 她扭身就要下船,却被郝掌事肥胖的身体拦住,“柳掌柜,既然咱们都是这种关系了……呵呵,就让我先摸摸你的小手。”说着他就朝叶凤泠扑了过来。 不想叶凤泠纤细灵敏,与动一步就气喘吁吁的郝掌事相比,她简直是只敏捷无比的兔子。 刹那之间,她就闪避开郝掌事的“魔爪”,帏帽后传来她音线柔美的声音,“郝掌事,就这么短时间,你都等不了了么,待到你我月下柳梢头时,势必让你酣畅淋漓,到时候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身子已经软了半边的郝掌事,狼狈地咽下口水,楞楞点头,目送叶凤泠衣裙翩跹下船离去。 据褚亮回来言,那个所谓的小仓库,着实不小,里面香料色色俱全,一看就是准备了很久的,而且看里面香料的新旧程度,肯定是经常有人拿出旧香料、放入新香料。 “所以这个仓库是确实存在了?”叶凤泠淡淡问,她脸上的神色难看的吓人。 “是的,我还专门去查了,仓库就是在郝掌事名下的,同者者居没有关系。掌柜的,郝掌事同你说什么了?柳老太爷差我来京都,就是为你排忧解难,实在不行,我连夜回苏北去……” 褚亮小心翼翼打量叶凤泠,见她垂着脸,阴暗不定的光照在她弯眉上,她在低头思索着他的话。 她明白褚亮的意思,回苏北搬救兵,想办法把江南的香料运来京都,可现在远水解不了近渴,根本来不及。 只见叶凤泠头一偏,扬高脖子,她唇角高高挑起,“放心,郝新他有他的想法,我也有我的对策,这事,你按我说的办,路还没走到头,咱们用不着舍近求远,远水解不了近渴的,这个小仓库的香料完全够咱们用。” 是么?褚亮深深地怀疑,但叶凤泠积威日久,他到底没有再多问。 叶凤泠同郝新定的“幽会”之日就是几天后,郝新原本急不可耐地要约在第二天,可叶凤泠不同意,只说她要做做女人家的准备。 “幽会”地点定于离含香馆不远的一间小客栈里。 是夜,月似霜雪,银亮洒满大地,树影婆娑,枝叶纷披素秋。 郝新提前洗了个澡,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口嚼香叶,踏着夜色走进小客栈。他径自走向二楼最靠里的一间客房。 “吱——” 房门被推开,屋里没有点灯,窗户也尽皆关着,漆黑一片,但却燃了香,郝新暗道,果然是含香馆的掌柜,做这事也要焚香,还真雅致。 他蹑手蹑脚进屋,“柳掌柜,怎么不点灯?”他开口问。 借着窗缝落入屋内的点点月光,隐约可见床榻上帷幔放下,一阵风拂过,露出后面仿佛白玉雕莲般的女人。 空中悬浮着好闻的女人香和不知名的香气,郝新使劲嗅着,三步两步摸到床榻前,触手可及,便是滑如凝脂的女人肌肤。 美玉如桃,香甜如梨,被子从柳掌柜的肩膀滑落,露出一大片雪腻如糖霜的香肩,指尖是令人流连忘返的滑腻,郝新脸色一沉,只觉口渴、头晕、头脑充血,他俯身而下…… 天上,月如银盘,星光点点。 屋里,蓬门蓝缕,重峦叠嶂,曲径幽幽,娇儿轻啼,声声慢。 等郝新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屋里的靡靡之味还未散尽,他浑身光溜儿,枕边空空,费力地撑起肥重身体后,郝新才看到桌子上留有信笺,上书,“昨夜一叙,尽染风流。” 嗒嗒嘴,郝新颇有些意犹未尽,这柳掌柜,还真是鲜嫩可口。 此刻的叶凤泠正坐在含香馆里翻看账本,石头凑到她旁边,歪着小脑袋,不眨眼地望着她。 “怎么了?”叶凤泠喜滋滋地笑。 “掌柜的,你可真好看!”石头红着脸小声说。 被夸好看,还是如此真心实意地夸奖,叶凤泠欣然接受,翘着嘴角甜甜道,“你也好看,等你再长高点儿,就给你裁新衣服,好不好?”说着,摸了摸石头的小脑袋。 石头眯眼笑。 “掌柜的,新买的这个丫鬟,怎么安排?”褚亮在柜台前问。 今早,叶凤泠突然从外面带来一个长得妖妖娆娆、名唤纨娘的女子,纨娘二十多不到三十的岁数,姿容明艳、妆粉厚重,一看就是风尘中人。 她来了后,颐指气使,对安排的屋子和给的吃食横挑鼻子竖挑眼,十分不好伺候,把褚亮烦的一个头两个大。他几次三番在叶凤泠这里“刺探”纨娘来历,想让叶凤泠送走纨娘,但叶凤泠态度坚决地留纨娘住下。 知道褚亮一定是又在纨娘处吃了鳖,石头和叶凤泠对视一笑。 别人不知道纨娘的来历,石头却非常清楚,因为就是他和叶凤泠一块“买下”的纨娘。 事情要从几天前说起,叶凤泠同郝新约好后,回到叶府就琢磨开了,她肯定是不会去同郝新幽会的,那换谁去呢?寻一个心甘情愿又深谙此道的人最好。 叶凤泠首先想到了翠云楼,可转念一想,佟掌柜就在翠云楼,她如果去翠云楼找人,岂不是送上门,万一她同郝新的“暗中勾当”被戳穿,就真竹篮打水一场空啦。 灵光乍现,她拍拍手,自己不知道,可以问知道的人啊,她想起来曾经和苏牧野说定的“打探之事”,现在她不需要打探公子们的背后信息,那打听一下哪里可以买风尘女子总可以。 说干就干。 叶凤泠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下“京都何地可交易风尘女子,或寻到人牙子。” 写完她又趁夜色深深无人注意,把塌前窗户开个小口,悄悄丢出团成一团的纸。 从上次知道有人盯着她的这扇窗户,她就再没开开过这扇窗。 她竖着耳朵听了一夜,也没听到外面有奇怪的声音。 早晨,她疑惑地打开窗户,心道就知道不应该相信苏牧野,他准又忽悠她。 正要把探出头缩回来,她就瞥到窗台上孤零零摆着叠成方胜样的纸团。 还真有回信儿! 迫不及待地打开纸团,上面果然龙飞色舞地写着“东市勾栏”。 撇撇嘴,还真是惜字如金,东市那么大,她怎么知道勾栏在哪里。 顶着这个疑惑,叶凤泠去问可能知道的人。 鲁生一听叶凤泠说出要去的地方,不可思议,吓得手里的缰绳差点儿掉地上。 他结巴道:“我的小……小姐,那种地方可不能去啊,那里都是登徒子!我要拉您去了,我娘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叶凤泠从马车里探出头,飞了个媚眼,“放心,不会告诉你娘的,你只管拉我们去,咱们偷偷过去,再偷偷回来,保准儿没人知道!你若不去,我就告诉鲁妈妈,你对我有色心!” 鲁生恨不得泪流满面,他简直炮灰的比茶馆里说的那个窦娥还冤!躺着也中枪,你说你一个贵族小姐,去哪里逛着玩不好,干嘛非要去那等肮脏的地方。 须知,在风尘卖笑圈子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如叶凤泠走过好几遭的翠云楼,那是顶高雅贵气的青楼,堪称风尘卖笑妓人心中的圣地。进了翠云楼,就相当于有了同权贵官宦人员接触的机会,万一运气好,遇上痴情种,就能被赎身脱离这个圈子。 与翠云楼天壤之别的,便是东市勾栏,这是最下等的妓人聚集之地,多是一些年老色衰、疾病缠身又没有谋生手段的下等娼妓在这里招揽生意。她们没有未来、亦没有期待,只苟且在一日三餐和冬夏冷暖里。 许多皮条客、还有只想花一两个铜板就纾解一番的贫穷之人,流连于此。 叶凤泠同石头到东市勾栏的时候,正逢临近午时,才有几户开开门。 风尘卖笑圈子的生活钟点跟大家不太一样。 整整一条街,冷冷清清,几户开开门的棚户门前,有小厮打着哈欠扫扫落叶。叶凤泠带好帏帽,走到一个小厮面前,她半开玩笑问:“请问这里做人口买卖的生意么?” 小厮一愣,握着笤帚的手有些僵,“人口买卖?” 叶凤泠点头,“我想买个盘正条顺活好的妓人,你家有么?” 小厮被这话问得无措,他慌乱点头,朝棚户里高声喊:“老妈妈,快来,有人要来买花了?” 第148章 达摩祖师圣诞 第148章达摩祖师圣诞 “买花”!叶凤泠噗嗤一笑,原来这里如此说话。 小厮指叶凤泠给老鸨看。 “叫什么叫,大清晨的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了?”一个浓妆艳抹、张着血红大口的老鸨走出来,她抬起眼皮,用怪异的眼神上下打量一番叶凤泠同石头,见他们身上的衣服没有补丁,撇撇嘴,待看到叶凤泠脚上的鞋履是丝绸的,才咧开嘴笑,“一大早就有喜鹊站在枝头吱吱叫,我还说能有啥好事,这不就来了贵客么,两位快里面请。” 被引进棚户,叶凤泠对老鸨说清楚自己想要的人,就坐着等老鸨带人来给她挑。 “掌柜的,你买她们要做什么?治香么?我能给你治香的!”石头对叶凤泠咬耳朵,他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以前在门口乞讨过,可没人让他进来。 现在进来了,他又觉得这地方好像很腌脏,他怕叶凤泠名声受损。 叶凤泠拍拍他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不一会儿,老鸨就领着六个扭着水蛇腰的妓人来到叶凤泠面前。 这六人,高矮胖瘦、燕瘦环肥皆有,年龄最小的瞧着还没有及笄,年龄最大的看着脸上都有褶子了。 她们知道有人要买人,原本以为会是哪个豪绅或者有钱的公子,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妆扮一新,没成想见到的是一个头戴帏帽的年轻女子。 女子买妓人? 很少见呐! 不过,只要能脱离这苦海,都是好的。她们六人立在那里,跃跃欲试等叶凤泠挑选。 叶凤泠从左到右看了一圈后,附耳石头。 只见石头点头后,迈步向前,挺胸抬头,高声道:“我家掌柜的说,让你们每个人说一道最喜欢吃的吃食。” 说完,他又退回到叶凤泠身后。 听完这样匪夷所思的要求,六个人连同老鸨都懵了。 吃食?难道这个买主是想回家把她们调教成厨娘? 再疑惑,也得回答。六个人挨个回答。 “云片糕。” “冰糖肘子。” “木犀清露。” “松鼠桂鱼。” “佛跳墙。” “番薯。” 每报出一个吃食名称,老鸨的眉头都跳一跳,她暗中鄙夷:你们吃过佛跳墙、吃过松鼠桂鱼么?这是多想被买走啊。 六个回答里,叶凤泠听到“番薯”这个回答时,眉梢动了动,她定睛看向那个喜欢吃番薯的妓人。 六人中,她算是年龄大的了,虽然还没有大到能看到褶子,但眼角的细纹暴露出她久经风霜,而且她用的脂粉很厚重,甚至脖颈上都扑了粉,说明想掩盖脖颈上的皱纹。 可她却是六个人里最平静的,没有朝叶凤泠露出花枝招展的笑,她有些百无聊赖地瞟了瞟叶凤泠,就抬头对着阳光欣赏她手上凤仙花染红的指甲。 “你叫什么?”叶凤泠直接问这个似乎对脱离苦海无甚兴趣的妓人。 “她?她叫纨娘,纨娘可是我们的老人了,在我家已经待了十来年了,客官你若是想要年轻的,可以看看青儿她们。”老鸨对叶凤泠问纨娘非常诧异,她怕叶凤泠最后会因为年纪大不满意,忙开始推荐年轻小姑娘。 纨娘自己也很奇怪地瞥瞥叶凤泠,她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要去做厨娘么?她才不要,在这牢笼里再混几年,就赶紧死了得了,才不要再去伺候人。 “我就要她,”叶凤泠道,她让石头拿出来老鸨开始开的价码,五十两银子。 纨娘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枯瘦无肉的手指指着自己,“你要买我?我可不去做厨娘。” 叶凤泠在帏帽后失笑,她笑道,“谁说让你去做厨娘,你帮我一个忙,事成之后,我许你自由之身。” 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纨娘半信半疑地跟着叶凤泠走出棚户。 等叶凤泠对她说出要帮的忙是什么后,纨娘在马车里跳了起来,“你说什么?让我跟人睡一觉,就放我自由?你别骗我,这样的好事怎么会砸到我头上?” 叶凤泠点点头,“就是这么简单,不过你不能讲话,不能让对方知道你是谁,使出你的拿手绝技,把对方睡舒服了,就可以。” “我答应,我答应。”纨娘生怕叶凤泠反悔似的,忙不迭的点头。 无论国朝多么开放,女子地位与前朝比有提高,但陷于风尘之中的娼妓,想要活下去,仍是难于上青天。叶凤泠对纨娘道,“事成之后,我就会烧掉你的卖身契,也会让人去官衙那边做好登记,你有什么打算,可以告诉我,我会尽量帮你。” 纨娘转转眼珠儿,她瞧得出来,叶凤泠出身一定不低,不见她穿的衣裳衣料都非平民能穿么,而且她气质高华、用词考究,这样的人,必出身大家。她不想被囚禁在棚户牢笼里,但也不想外出奔波劳作求生。 想到此,她便说要好好想想,等事成之后,再告诉叶凤泠。 直到现在,纨娘也没告诉叶凤泠她的打算,叶凤泠只得把她带回含香馆,让她暂且住在这里。 不想,纨娘一到含香馆,得知叶凤泠是含香馆的掌柜后,更不肯走了,嚷嚷着要在含香馆学治香,这话让知道她来历又不能说的石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看就是拈轻怕重的人,还学治香?哼,不自量力。 对于她的要求,叶凤泠不置可否,这世道,女子本就不易,能帮一下就帮一下,她嘱咐褚亮好好照顾纨娘,就回叶府了。完全不知,自己丢给褚亮一个多大的麻烦。 接下来的日子,叶凤泠过得很舒心,既不用发愁含香馆的生意,叶府也没有人找她茬,简直可以说是如鱼得水。若说有什么挂心的,便是杳无音讯的苏牧野和苏牧妤。 听闻苏牧野额头的白布已经撤了,眉骨处洁净无疤痕,还是风华依旧的“苏美人”,叶凤泠放下心来。 让她有些奇怪的是苏牧妤对她的态度,平时隔几日她都会写几张字帖遣人送去苏府,或者是写一写书籍名称让苏牧妤买来看。次次苏牧妤都会回她只言片语,偶尔还会送一些点心果子。 可这几日,叶凤泠送去几次书贴,也没有任何音信传回。去苏府送东西的鲁妈妈说,她把东西交给苏府婆子后,婆子什么都不说,就让她回来。 苏府的态度,不由地让叶凤泠想起她同苏牧野最后的会面情况,那份若有若无的缠绵和暧昧,纵她刻意回避,只要一旦想起,仍会面红心跳。 可她清醒地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把这份似乎隐隐颤抖的种子暗藏心底,再不去想。时间是解决一切麻烦的最好方法,时间长了,苏世子就会丢开对她的那种心思,她也就能再次寻夫君了。 显然叶凤泠把她身上另一桩“拉郎配”忘了。 她忘了,别人没有忘。 十月初一,宫里太后谕旨,宣召叶府三小姐入宫。 接到旨意,叶凤泠忙妆扮起来,选了身石榴红撒花襦裙,又穿上月白镶金丝线边的暗花小袄,配一个鹅黄色绣宝相花白边香囊,把等在门口的小宫侍都看楞了。 她头上只简单挽起髻,斜斜插一根儿银簪子,如墨的丝丝长发衬得小脸雪白犹如凝脂,嫣红小巧的嘴儿上,是一双清澈水漾映人影儿的雾蒙瞳眸。 一路走来,细碎阳光照进她的眼里,何等瑰丽、何等明媚。 叶凤锦嫉妒地看着叶凤泠,任她往身上砸多少好东西,都还是比不过叶凤泠,没见小宫侍都看呆了么。 对于叶凤泠要带叶凤锦入宫,小宫侍没说什么。 就这样,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宫。 路上,叶凤泠才知道,皇太后这次叫她入宫是为了什么。 佛教达摩祖师圣诞临近,皇太后想在宫里为达摩祖师行礼,准备在十月初五那日请智显长老来诵经,需要找几位懂佛理、有佛心的小姐来捡佛豆、抄佛经。 到慈宁宫的时候,叶凤泠见到好几位熟悉的小姐,苏九歌、苏牧妤都在,还有陆石岚,陈语涵等人。 原本皇太后没有宣召叶二小姐,但她见到叶凤锦,面色不变,还拉着叶凤锦说了好一阵话,把叶凤锦激动坏了。 皇太后为诸位小姐定下目标,每人要诚心诚意捡出十斤佛豆,潜心抄一卷《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供奉到达摩祖师圣像前。 几位小姐这几日都要住在慈宁宫西侧房屋里儒素。这个地方叶凤泠不陌生,上次在宫里画“洛神”画像,她就是住在这里的。想起上次来,叶凤泠把包裹放好后,便拐去小厨房。 小厨房里柴火熏人,浓烟滚滚,掌事婆子守在大锅前,熬一锅梗米粥。这是等会儿各位小姐们的晚食。 见到叶凤泠眉眼生动,挺翘的小鼻子跟着唇边的笑微微耸动,掌事婆子忙放下勺子。 叶凤泠特地带来了一小盒“体仁圆”香丸,这是一种传自西域的古老名香,以纯净奇楠香为主,配以老山檀香,一向是年老之人养生之品,非常名贵。 上次,叶凤泠就发现慈宁宫小厨房地处阴暗角落,掌事婆子常年跟汤汤水水打交道,手指关节都饱受阴冷之苦。这“体仁圆”香丸不仅能薰衣、香室,更能煎服,有保养身体之效。 等她将香丸交给掌事婆子后,掌事婆子感动地老泪纵横,她心里为上次刺探套叶凤泠话而内疚。 叶凤泠倒没想那么多,她也没有存曲线救国的心思,上次借小厨房成功刷到皇太后好感,是她欠掌事婆子的。一报还一报,在她心里,给出这份“体仁圆”香丸,才算同掌事婆子扯平。 交代清楚“体仁圆”的用法后,叶凤泠也不耽误掌事婆子时间,自己拐回房间,准备歇会儿就开始抄佛经。 第149章 凭空消失 第149章凭空消失 此次入宫见到的闺秀不少,叶凤泠打定主意,不再刷存在感,她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明确,那就是,弱化自己,使劲弱化自身存在,能弱到没人注意她最好了。 可她不去找事,事情也要来寻她。 第二天,几位小姐们聚在一起捡佛豆时,陈语涵便开始对叶凤泠“使绊子”。 捡佛豆,顾名思义,就是在众多的圆粒蚕豆里挑捡出成熟饱满齐整的佛豆,每捡起一颗佛豆,都要心中默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以示一心向佛。 当下,大家都跪在蒲团上,围着地上放好的一池圆蚕豆,安安静静捡着佛豆。 陈语涵瞥一眼满脸虔诚的叶凤泠,冷冷道:“有些人,在这里装得真诚无比,实际上还不是朝秦暮楚。” 苏牧妤听到,好奇问:“陈家姐姐,你说谁朝秦暮楚呢?” 这话把陈语涵问个愣怔,她以为会是离她最近的叶凤泠接话,不成想回应她的是更远的苏牧妤。 虽然已经定亲,但心中到底存有对苏牧野的多年余情,爱屋及乌,陈语涵对苏牧妤就很包容和兼爱。 “呃,没什么,随口说说。”陈语涵不自然笑道。 苏牧妤笑嘻嘻:“我说呢,朝秦暮楚这个词语可不是好词,希望佛祖不会怪罪咱们口出秽语。” 陈语涵尴尬地笑笑。 叶凤泠在一旁瞧得清楚,她说这话时分明是朝自己说的,想不到就算定亲,陈小姐还对自己有敌意,哎,她好难。 如果说捡佛豆时陈语涵脱口而出的“朝秦暮楚”是小打小闹,等叶凤泠一觉醒来,发现她已经将将快要捡够的佛豆不翼而飞时,便知这才是重头戏。 只见她眉头微蹙半晌,抽丝剥茧地回想睡前见过的人、说过的话,发现一无所获,只得认命地翻出佛豆袋子,径自往佛堂走去。 大家陆陆续续都捡够佛豆了,只还有伶仃几人,也是就差一点儿,叶凤泠到时,她们都已经捡够,正准备回房间抄佛经。 “阿泠,你不是捡的差不多了么?怎么又来了?”陆石岚疑惑。 叶凤泠苦笑,“我的佛豆可能被佛祖提前拿走了,我便只得来再捡十斤。” “啊?”陆石岚小小吃了一惊,“怎么会,大家都捡,谁会去拿你的?” 叶凤泠耸肩,表示她也不清楚,她见陆石岚要陪她一起捡,推对方起身,催促,“陆姐姐,没事的,十斤佛豆一会儿就能捡完,你赶快回去抄写佛经,我刚睡得惫懒,正好趁机活动活动筋骨。” 见叶凤泠说的诚恳,也确实想抄佛经还要好久,陆石岚只得走了,临走前,她告诉叶凤泠,如果有事就去找她,她来陪她一起。 叶凤泠乖乖点头,笑靥如花。 大家都走后,佛堂里立刻变得空荡荡,叶凤泠一心一意捡佛豆,不妨背后忽然有人拍她肩膀。 叶凤泠被吓得差点儿跳起来,扭头才发现是一脸狭促的苏牧妤。 “牧妤你要吓死我,这里是佛堂,干嘛做贼一样。”叶凤泠不满地觑她。 苏牧妤摊开手,“我又不是故意的。找你一圈都没找到,最后还是听陆姐姐说才知道你还在这里捡佛豆。” 她跪下帮叶凤泠一块捡,肩旁碰碰叶凤泠,“泠姐姐,你的佛豆不见了,会不会是那些喜欢我哥的小姐们拿走的啊。” 叶凤泠听了难免闷闷,她望向眼前佛像,暗道,佛祖,你看到了么,大家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求你快让苏世子找个媳妇,不然我好惨。 见叶凤泠不答话,塌着肩,表情怏怏,苏牧妤继续道,“那日,泠姐姐你同我哥在干嘛啊?后来我去问我哥,他都不让我和你再说话了,你们不是相好么,为何我感觉你惹毛了他。” “你说世子不让你跟我讲话?”叶凤泠抓住重点,她手下动作顿住,定定望向苏牧妤。 苏牧妤点点头,“他说你很忙,让我不要有事没事老烦你,还说让我有问题去问师傅、问他,总之就是不要再问你。唉,你同我哥到底怎么回事?” 她侧头看了看叶凤泠白里透粉的脸颊,莹润得弹指可破,头上的银簪坠下流苏,摇摇晃晃,映着明亮而潋滟的眸子,好像星河里满船清梦,也难怪自己的哥哥会对她别加青眼。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哥是不是对你有意思?”苏牧妤鬼笑,叶凤泠乜她一眼,这孩子今日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直绕着这事。 “苏世子不喜欢我这样的。”叶凤泠淡淡道,继续开始捡佛豆。 “切,我才不信,你也别蒙我,我都听到娘亲问洗砚了,洗砚说我哥跟他说过,去叶府提亲的事。我哥是不是也跟你说了,所以那日你俩才……” 叶凤泠嫌弃地看着苏牧妤露出龌龊笑容,她不由扶额,眼尾扫扫四周无人,她轻声道,“牧妤,我无意于苏国公府,世子身份高贵,不是我能攀附的起的,无论世子说过什么,那一定是世子在开玩笑。无非是看我颜色鲜嫩,一时兴起,时间长了,他就会过去这个兴儿头。但若是你总这样说,对我日后议亲会有影响。” 这话一出,苏牧妤瞬间安静下来,手上捡佛豆的动作都停下了,不敢置信道,“泠姐姐,你……你不喜欢我哥啊?” 虽然苏牧妤平时很看不上她纨绔无状的哥哥,但在她心里,还是认为自家哥哥是顶好的,每一位闺秀小姐都以能和苏世子扯上关系而沾沾自喜,这是第一次有人诚心诚意对她说,“配不上苏世子”。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我没看上苏世子,你别传我俩的八卦了,我怕我未来夫君不乐意。” 微微长大嘴巴,眨巴眨巴眼,苏牧妤才找回自己的舌头,“泠姐姐,你是不是喜欢我韩表哥?我记得韩表哥还教你打猎着。” 手下动作不停,叶凤泠很诧异地看着苏牧妤,为什么非要给她和同苏国公府的人配对,“谁和你说的这些?我同韩公子清清白白,只是在书斋遇到过几次,他借过我几本书,送过我一盆宝珠茉莉,别的什么都没有,你莫乱讲。” 苏牧妤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暗自懊恼,忙笑着找补:“没人同我说,我胡乱猜的,你也知道,我一向不着四六的,嘿嘿嘿嘿。” 叶凤泠抬起一只手,刮了刮苏牧妤的小鼻子,“我就知道,是你自己猜的,可不能跟别人乱讲!听到了么?如果乱讲,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苏牧妤忙不迭点头,笑话,这么厉害的泠姐姐,她才不要犯到对方手里呢,她要扒着泠姐姐,才能看到热闹! “她真的这样说?说她不想攀附克己?”皇太后问长乐长公主,对方颔首,“牧妤一个字一个字学给我的,我看确实是这个意思。” “所以这次也同以前一样,是克己随便玩玩的?”皇太后有些拿不准。 长乐长公主拧着眉,叹息,她是既盼着苏牧野喜欢上一个姑娘,又怕他喜欢上一个姑娘。如果这个姑娘家世、才貌都匹配还好,如果门第悬殊、甚至是风尘女子,她要怎么办? 想到漂亮又多才的叶三小姐,长乐长公主沉吟,倒不是她看不上叶凤泠,而是叶府的情况有些特殊,这么多年,同叶夫人之间摩擦不断,她实在不太愿意娶进来一个叶府姑娘。 结果,她和皇太后、苏老夫人还在揣测、怀疑时,就听到了叶凤泠“剖心剖腹”之语,对方无意于苏世子。她反而不知是什么心情了。 皇太后也开始犯糊涂。 前段时间,忽然有一日,苏牧野急匆匆来慈宁宫,让她遣人去叶府传话让叶府好好照顾叶三小姐。等苏牧野走后,她打听才明白过来,那一夜,秦国公府也有人去叶府,为秦琰向叶三小姐提亲。 她还以为是苏牧野怕被秦府抢了先。还不等她找长乐长公主来商量,就又听说苏牧野为救叶三小姐,受伤了。皇太后更确定,外孙钟情于叶三小姐。 可现在叶三小姐矢口否认,加上叶凤泠进宫已经三日,苏牧野一次也没来过慈宁宫,连长乐长公主进宫,他都没有过来,可见是为避嫌。 就在上位者们云山雾绕之时,刚刚捡够佛豆的叶凤泠,发现她抄写一半的佛经不见了! 叶凤泠简直要哭了,到底是谁,偷完佛豆又偷佛经,有完没完,气死她了! 被激怒的叶凤泠,挽着袖子在屋里绕圈生气,她想,不能再坐以待毙,就算她现在重新开始抄写,也将将在后日前抄完,还得是不会再被偷的情况下。一个搞不好,她岂不是活儿没少干,还没完成任务? 不行,不行,得想个办法。 第二日一大早,叶凤泠就在早食时宣布,她的佛经抄完了! 众人纷纷震惊,大家差不多同时开始抄佛经的,都是同样的作息,怎么自己刚抄写一半,叶三小姐就已经抄完了?难道会舞剑的人,写字也比普通人快么? 服了,服了! 众人皆露出羡慕而酸涩的表情,唯独有两人神情有异,一个是陈语涵,一个是叶凤锦。 前者盯着叶凤泠瞅了好半天,才继续低头喝粥。 后者则恍若未闻,一个眼风都没赏叶凤泠。 第150章 黏...黏住了 第150章黏黏住了? 吃完早食,众人各自回房抄佛经,叶凤泠却说吃撑了,拉着苏牧妤和苏九歌要去踢毽子。 只要不是读书写字,就没有苏牧妤不喜欢的,她欢呼一声,终于有好玩的了! 大家被哄起玩心,干脆都聚到慈宁宫院子里的空地上。早有宫婢拿来色彩鲜艳的毛毽子。 苏牧妤迫不及待扑上前,但奈何她技艺差、腿脚苯,踢来踢去顶多十几个,无法突破二十的上限,鼻子都要气歪了。 踢毽子玩的是个人赛,轮着上场,每一轮,踢得最少的人被淘汰,剩下的人进入下一轮。 几轮下来,场上只剩下叶凤泠同一位魏姓小姐。魏小姐来自魏皇后家族,是魏麟世子的堂妹。 可能因武将世家出身,魏小姐不光勇猛有力,还花样百出。 只见她一会儿用左脚踢、一会儿用右脚踢,一会儿又两只脚换着踢。毽子忽而高、忽而低,忽而在前,忽而在后,不管毽子落在哪里,她都能准确地接住。小小毽子,在她脚上,上下飞舞,就像一只小小燕子,飞去又飞回。 大家不住拍手叫好,最后魏小姐的毽子结束在二百二十三个,这还是她实在累得不行,不想继续,才停下的。 所有目光齐齐转向叶凤泠,只见她手一抛,毽子就跃入空中,她已经挽起裙子、又扎好裤脚的脚。人追着毽子,一下接一下的踢着。开始大家还都以为她会踢出花样,就像她的“逐月流光舞”一样,可谁知,叶凤泠的毽子踢得一本正经、扎扎实实,同她一贯夺人心神的风格大相径庭。 说她一本正经,是因为,毽子就像被磁铁吸住似的,牢牢黏在她的脚上,随着她一下又一下的抬腿,毽子稳稳当当、四平八稳。 旁边有小姐为她计数,数到快二百的时候,大家已经很无趣了,毕竟一个花样都没有,安安静静看人一个动作从头踢到尾,也很考验观看者的耐性。 苏牧妤对泠姐姐的踢毽子技艺大失所望,她百无聊赖地看着。 看着看着,大家渐渐开始紧张,叶凤泠已经踢到二百一十个了…… 忽然一阵秋风吹过,小小毛毽子被吹向一侧,眼瞅着就要落地,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叶凤泠迅速地向后弯腰,她直接腾空翻个筋斗去接毽子。 毽子复又回到她的脚上,乖乖地跟着她的脚上下纷飞。 “二百一十九、二百二十、二百二十一、二百二十二、二百二十三……” 踢到此刻,已经是叶凤泠赢了,苏牧妤忍不住跳起来拍手,可说时迟那时快,就见眼前忽然伸出来一只穿玄色皂靴的脚,要从叶凤泠面前抢走毽子。 叶凤泠全副身心都放在毛毽子上,刚刚数着赢了后,她正要找机会结束,不妨横空插进来一只脚,怎么能让人不气? 她也不抬头,用个巧劲儿将毽子踢向另一个方向,便纵身要去接,可那讨人厌的脚,比她更快、比她跳的更高,直接把毽子踢进她怀里…… 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毛毽子、又满头大汗的叶凤泠:“……” 全场皆静,大家瞪大眼睛—— “你!”叶凤泠刚要大声讨公道,抬头就看到熟悉又好看的桃花眼,含笑凝视她。 她的讨要公道便卡在喉咙、不上不下,好不难受。 香汗淋漓、瞳雾弥散,苏牧野立在她面前,专注而安静地低头笑看她。 “啪啪啪——” “叶三小姐毽子踢得好,不过还是没有我们克己踢得好,哈哈哈!”南平王世子拍着手朗声大笑,他拉过苏牧野往太后宫里走,边走还回身朝叶凤泠眨眨眼。 三皇子跟在他们身后,朝叶凤泠拱手致意后,方往屋里走。 三位公子的打岔,没有影响计数,最终,叶凤泠以二百二十八的毽子数赢得最终胜利。魏小姐欣然接受这个结果,她上前拍叶凤泠肩膀,把叶凤泠拍的咧嘴生疼,“叶三小姐,你毽子踢得真好,别人看不出来,我可瞧得出,你让我了。不过,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别人让,下次你如果不用出全力,我一定跟你不死不休!”说完,她就鼻孔朝天地走了。 苏牧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泠姐姐,你让她了么?我怎么没看出来?” 叶凤泠美目闪烁地望着离去的魏小姐,她好喜欢这样直接坦率的性格啊,好羡慕,什么时候她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呢? 见叶凤泠不知想什么出神,苏九歌拍拍苏牧妤,“你泠姐姐毽子踢得那么稳,难道不会换花样踢?那是不想抢魏小姐的风头。你个小傻子!” 苏牧妤张大嘴:“啊——?” 踢完毽子,大家都累,还来了三位公子,皇太后干脆叫众人一块去亭子里坐着喝茶。 可诸位小姐都坐好了,数来数去,发现少了一位小姐。 “三姐姐去哪里了?”叶凤泠有点儿着急,大家都在这里,只叶凤锦不见了,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皇太后忙遣人去找,不过片刻,就有小宫侍来报。 小宫侍支支吾吾,话说得让人听不清。 “到底出了什么事?叶二小姐是不是不舒服?”皇太后问道。 “不是……是……叶二小姐在叶三小姐房间里。”小宫侍说完,还望了叶凤泠一下。 叶凤泠一愣,松口气,“二姐姐准是去找我的,快让她来这里同我们一块喝茶。怎么,难道还有别的事?” 小宫侍顿觉压力山大,为什么要派他去寻人。 “是叶二小姐被黏在屋里了……呃……”小宫侍很为难,他也想把人带来,但谁知道,任凭他们几个人,无论是拉、还是拽,也无法撼动黏在书案上的叶二小姐半分。 听到小宫侍说是在叶三小姐的屋子里寻到叶二小姐,苏牧野、南平王世子和三皇子三人皆眉心跳了一下,如此说来的话…… 皇太后非常疑惑,什么叫“黏在屋子”,她干脆也不喝茶了,领着所有人,浩浩荡荡地往叶凤泠的屋子走,亲自去解救叶二小姐。 跟在皇太后身后的叶凤泠,转身时,感到手指尖被什么迅速碰了一下,她手迅速缩起,心里一跳, 谁碰她的手?那温热触感,分明是人肌肤。 侧头,她才看清不知何时起身站在她身后的苏牧野,他今天束琅玕冠,难得穿的正式,一袭锦绣华服,流动的暗纹都镶着滚边的银线,行走之间一派贵气风流。 深邃而飞扬的眼眸正盯着她,见她望过来,还眨眨眼。 叶凤泠怔然片刻,马上垂下头,脸颊一点点变红:“……” 苏牧妤在前面叫叶凤泠,她心虚无比地快步向前走,余光看到苏牧野衣袍扬飞一下后,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她再望一眼最前面状似根本不关注他们一群人的皇太后,叶凤泠暗自琢磨,也不知道她在佛堂里同苏牧妤说的话有没有传到上位者的耳中了,希望这个紧要关头,苏世子不要作妖。 叶凤泠背过身,不理身后人。她走在前,裙裾扬若鱼尾,隐隐可观其心中之慌,苏牧野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抬起手,眯着眼,把指腹轻轻放到鼻尖。 一股若有若无的米浆味。 还带着少女特有的馥郁芳香。 一丝丝、一缕缕,飘进鼻腔,飘落心头。 他抬头看前面步履微微有些慌的女子,神色略为漫不经心。 这份漫不经心在他看到被黏在叶凤泠书案上的叶凤锦时,才略微收了起来。 果然如小宫侍所言,叶凤锦牢牢被“黏”在书案之上。 她满脸青白,还在同小宫侍们一同用力,想把右手“拔”下来,可无论怎么使劲,那右手都严丝合缝地被“黏”在书案上。 叶凤泠心中暗笑,她顶着众女灼热的目光快步走到叶凤锦身旁,“二姐姐,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黏在我书案上?” 苏牧野扬眸,眸底神色带着几分讽,突然开口,“我看叶二小姐,倒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众人这才发现,叶凤锦的姿势,像是侧身够书案上的某物,不留心,另一只撑力的手,就被不知为何“黏”在书案上了。 那么问题来了。 一是叶二小姐在大家都围着踢毽子的时候,一个人溜来叶三小姐的屋子里找什么呢? 二是书案上能够神奇“黏”住叶二小姐之物是什么?如何让叶二小姐脱困,把手“拔”下来呢? 到此时,众人的关注点已经汇聚起来,落在叶凤锦身上的目光充满了探究、好奇,以及揣测…… 别人的目光倒没什么,关键是三皇子,此刻也在用一种深邃又莫名的目光瞅她。 叶凤锦大脑哄的一下,全身血流都集中到脸上,她面红耳赤,心中大急。 一急,她就口不择言,“叶凤泠,都是你干的好事,你又设计害我,你这个狠心又黑心的,害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哇——” 又有叶府的八卦可以看了么? 须知,叶四小姐身上前前后后的事,已经被编成艳史,即将在京都茶馆开讲了。 这是……叶二小姐和叶三小姐之间也有故事么? 众人的八卦之心被高高吊起,瞪大眼睛等叶凤泠回应。 连皇太后都眯着眼睛瞧叶凤泠。 第151章 姐妹言和 第151章姐妹言和 叶凤泠怔愣片刻,才莫名道:“二姐姐,我起来去吃早食开始,再未回过房间,我害你什么?我都不知道你为何出现在这里?” 是啊,我们也不知道。 众人目光又转向叶凤锦。 心里闪过一万个脏字,叶凤锦急得额角冒汗,她原本想趁众人在院子里踢毽子的功夫,进来把叶凤泠已经抄完的佛经顺走,可谁知,她才把手放到桌子上,就被一滩粘腻东西沾上了。不光如此,她以为摸到的佛经,翻开一看,就只抄了第一页! 叶凤泠这个臭丫头,一定是故意的,故意要她在所有人面前闹笑话! 可明知已经中计,她也不能承认,必须找一个能让她下得去的台阶。 叶凤锦虽然平时脑子草包,关键时刻,还是有一些小聪明。 片刻之间,她就扁起嘴道:“你怎么能不知道,昨晚临睡前,咱们不约好了么,怕你抄不完佛经,今早我来帮你抄佛经。你竟然给忘了,自己跑去踢毽子!” 她阴沉的眼狠狠瞪叶凤泠,三妹妹,你最好顺着我的话说下去,不然以后我一定要你好看! 叶凤泠恍然大悟,“啊——我想起来了,昨夜是约过,可是早食时我不是说了么,我都熬夜抄完啦!二姐姐你怎么都不注意听人家讲话。” 她浅浅微笑,心里为叶凤锦的急智拍手,同时又为她的愚蠢叹息,怎么不找个更顺理成章的说辞呢。 听到叶凤泠前面的话,叶凤锦才刚放下心,待听到她后面之语,神色大变,她……她忘了这茬了…… 叶凤锦讷讷说不出话,还是叶凤泠看不下去,扯着叶凤锦衣袖,柔声道,“我知道了,二姐姐,你是不是又用不惯别的地方的笔了,在家里就是这样,你一用不惯笔,就去翻我书案,哎,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立在书案前的少女身形一顿,她扭头定定看叶凤泠,“呃……是,我来找你拿笔,结果你去踢毽子,我就想自己翻翻,可是你桌子上都是什么东西啊?” 叶凤锦都要哭了。 “呀——”叶凤泠猛地跳起来,她瞪着雾蒙蒙的大眼睛,惊道:“这是不是宫侍们为我放的粘老鼠的东西啊?我这几天发现这个房间总丢东西,寻思可能有老鼠,便去找宫侍,宫侍们说没有老鼠夹子,但能帮我想办法。快,快去找那个矮个子、鼻尖有一颗黑痣的宫侍,我就是问的他!” 很快,矮个子宫侍被寻来,他慌慌张张,见皇太后、外加一群公子小姐都盯着他,吓得腿肚子乱颤:“是,叶三小姐是问小的如何抓老鼠,手头没有抓老鼠的夹子,我就想了个土办法,用熬得米浆加上攒下来的猪油胶和在一起,看看能不能沾住老鼠。”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确实,泠妹妹明明捡好半袋佛豆,也是不明所以的就没了,原来是闹老鼠啊。”陆石岚笑道。 “别说,晚上我真的听到吱吱叫声,我的房间也要放点这种东西才行” “就是,就是,我也要放。” “算我一个。” 至于是不是真的有老鼠,以及“老鼠”到底是谁,就见仁见智了。 鉴于好几位小姐都说听到过老鼠叫,皇太后干脆差人专门去寻了灭鼠的药粉,撒到慈宁宫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的角落里。 而叶凤锦这里,矮个子宫侍表示,这种土法黏胶,怕热,只要稍微加热一点,就不黏手了。 果然,宫侍们拿来一根烧着的柴火,稍微一烤,叶凤锦的手就下来了。 她顾不上看大家的神情,急急回房间,手上黏黏糊糊,是米浆和猪油,把她恶心死了。 皇太后却把叶凤泠叫过来:“叶三小姐,刚刚陆小姐说你捡的佛豆不翼而飞?真有这事?” 可她明明记得叶凤泠交上来的佛豆颗颗圆润,斤数够、成色好,一看便知道用过心。 叶凤泠一僵,表情有几分不自在,还没开口,苏牧妤扯皇太后的袖子,朗声道:“是啊,外祖母,我们都知道这事,泠姐姐发现佛豆不见后,又去捡了十斤,我还跟着她捡了一会儿呢。” 闻言,叶凤泠压眉,浓睫颤了颤,但她已用余光逡巡过四周所有小姐,把众人神情收入眼底。 “哎,你这孩子,为何不跟我讲,万一跪时间长了,岂不是把膝盖跪坏了么?”皇太后揽过叶凤泠,轻声道:“真是个傻孩子。” 捡佛豆要跪着捡,叶凤泠相当于捡了快两袋子,真是多跪好久。 “太后,捡佛豆贵在心诚,我的佛豆虽然不翼而飞,但焉知不是佛祖对我的考验,无非是多花一些时间,平时在家里都没有机会,这回正好能向佛祖表表我的心意,只盼佛祖会让我心想事成。” 窗外麻雀叫声啾啾,屋里少女颜色娇嫩,她一身深深浅浅的绿,白玉带子自胸口垂下,贴着抱满胸脯、又掠过腰肢,垂在裙上……她的眼睛倏地扬起,映照皇太后头上珠翠,波光粼粼如银河。 苏牧野深瀚似海的眼神变幽,沉静盯着她。 他不光一直看着叶凤泠,目光还在屋子里扫视,看过一圈后,最后又将视线停到了美丽的少女身上。少女精美如画、让人目眩。 这一番闹腾,过去半日,到午食时间,三位公子干脆留在慈宁宫同皇太后一同用饭。 可往常都会同他们一起吃的皇太后,今日不知何故,说要一个人单独吃素斋,让他们三人去跟众位小姐一起,在小厨房旁边的食舍里儒素。 有三位翩翩公子一起吃午食,这可是从天而降的好事,好几位还没有定亲的小姐,都忙回屋换了身靓丽衣服。 见状,叶凤泠心里对她们的天真翻白眼,这三位公子,一个一肚子诡计、一个满肠酒水、一个整颗心难忘旧情人,想得到他们的关注,你们怕是要等到山崩地裂,而且还得有能撑船的肚量……你们有么? 叶家姐妹热热闹闹的乌龙插曲,并未带给这些天真无邪的小姐多少影响。大家成群、兴致勃勃的坐在桌上谈天说地。 苏牧野、南平王世子和三皇子单独坐一桌,桌上摆着跟她们一样的素斋。苏九歌和苏牧妤进来后,也坐去苏牧野他们那桌。 叶凤泠把房间收拾一番,才款款步入食舍。 一进食舍,她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一同映入眼帘的还有朝她招手的苏牧妤和苏九歌,甚至连南平王世子都笑眯眯,挥手让她过去,同他们坐一处。 可叶凤泠眉心一动,她笑着摇头,坐在离他们那桌最远的一张空桌上。 这桌子处于角落,两面都是墙,宫侍宫婢见她落座,赶忙把素斋摆到她面前。 她也不扭捏,一上午又是踢毽子、又是“捉老鼠”,大大消耗掉她的体力,她早饿瘪。 几口素斋下肚,叶凤泠才觉得缓过来,虽然没有肉,但掌事婆子做素斋的手艺非常好,可能也是因为皇太后信佛多吃素,一边吃着,叶凤泠一边暗暗思忖上午发生的事。 这场“捉老鼠”事件,虽然是她一手策划。她却知道,定抓不到“真正的老鼠”,果不其然,愚蠢的叶凤锦傻傻的入局了。这样也好,将这场暗斗消弭于“姐妹乌龙”四个字,那么接下来…… “喂,你怎么自己坐在这里?”叶凤锦一进食舍,就发现大家都用幸灾乐祸的眼神看她,她不想和她们坐在一处,也不想自己坐,抬头看到独自坐在角落的叶凤泠后,她径自走过来。 “唔,我为什么不能坐在这里?”叶凤泠挑眉。 “你不去和牧妤她们坐就很奇怪……呃……刚刚……谢谢你。”叶凤锦结巴半晌,才把话说完。 说完,她就红着脸瞪叶凤泠,大有你不接受我的谢意我誓不罢休的意思。 叶凤泠抬头,专注看叶凤锦半晌后,露出一个微笑,“不客气。” “还有,你的佛豆不是我偷的,我没有偷过你佛豆。”叶凤锦继续道。 她自己纠结许久,决定还是跟叶凤泠说清楚,虽然她嫉妒三妹妹,但确实只在南平王府庄子上栽赃过叶凤泠,此外她可没有害过三妹妹。 叶凤泠笑笑:“我知道不是你。” 说完,她还把碟子往叶凤锦那边推推,示意她赶紧吃。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叶凤锦奇怪,连她都觉得自己嫌疑最大。 叶凤泠冷冷一笑,“因为真正偷佛豆的人已经得手,她怎么还会再去我房间呢?不光如此,我还知道二姐姐你今日是想去换走我的佛经。” 嗒—— 叶凤锦手里的馒头掉到桌上,她结结巴巴:“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这事她谁的都没有说,确实,她其实是想用自己的佛经换下叶凤泠抄完的佛经,她知道叶凤泠字好看,而且还抄完了。 嚼着素菜的叶凤泠横她一眼,几丝风流尽泻,看得叶凤锦都忍不住暗骂:“妖精”。 “因为我未卜先知嘛。你且等着看,我一定让那偷佛豆的真老鼠现出原形的!好了,我吃完了,要去抄佛经了,你自己慢慢吃。”叶凤泠拍拍手,站起来往外走。 “嗯……嗯?你不是抄完了么?”叶凤锦低呼。 只见朝门口走去的美人,清腰曼回,扭头瞟她,“那是引老鼠上钩的话,二姐姐你怎的还不明白。” 叶凤锦:“……” 第152章 心里话 第152章心里话 看美人飘然离去,南平王世子一脸狭促朝对面人开口,“咳咳,叶三小姐为何不坐这边吃,克己,你知道么?” 眼前公子卓然如玉,伸出青白玉手,闲闲夹起素菜:“这么好吃的素斋都堵不上你的嘴么?” 南平王世子摇头,他戏谑:“叶三小姐不来这边坐,只能有一个理由,这里有她不想搭理的人,这个人会是谁呢?怀嘉,你上次救过她,她肯定不会不想搭理你。至于我,送过她香叶天竺葵那么名贵的花,她感激我还不及。至于九歌小姐和牧妤,更是不可能。克己,你一向聪敏,你跟我说说,叶三小姐会不想搭理谁呢?” 话音一落,三皇子就被汤呛到了,他抬头憋笑,瞅瞅苏牧野黑下去的脸,对南平王世子挑眉。 谁知,不光有南平王世子“扇风”,更有人迫不及待地“点火”:“哥,泠姐姐不喜欢你,她亲口跟我讲的,还说不要将她同咱们苏府攀扯,会影响她议亲。” 苏牧野眸子微微缩了一下,瞳心藏剑。 南平王世子闻言,在心底为叶凤泠默默点上一根蜡,好有胆量的小姐,不知道苏牧妤是个大嘴巴么,这样的话怎么能告诉她。 苏九歌忙掐了苏牧妤一下:“牧妤,泠妹妹跟你说的话,你这么大剌剌跟我们说,让泠妹妹怎么办?” 苏牧妤后知后觉,“我忘了……哥、表哥,你们千万别说我说的啊,千万别说!” 心理素质强悍到惊人的苏世子,眉目间冷意转瞬间散去,他漫不经心地瞟苏牧妤,“我不是告诉你,少跟她说话么?” 苏牧妤瘪嘴,腹诽你这副样子,难怪泠姐姐不喜欢。 “你一个姑娘家,整日说喜欢不喜欢的,说出去别人该质疑苏府家教了。回去后,让母亲给你找个礼教师傅,好好给你讲讲女儿家礼仪。”苏牧野淡笑道。 “啪——”苏牧妤手上的竹筷落到桌上。 “我吃好了,你们慢吃。”说完,她就提起裙角,像被鬼追一样,脚底抹油,一溜烟儿跑出食舍。 苏牧野挑挑眉,闲散慵懒风流拂上眉梢,吃好后,他也不等南平王世子和三皇子,自顾自大步流星走出食舍。 三皇子吃完要去给皇太后读佛经,桌上只余南平王世子同苏九歌,继续闲话。 秋日午后,云卷羽翼,一阵风拂过,几片枯叶飘飘荡荡地落下。 几只小麻雀停在无叶的枝丫上叽叽喳喳。 柔和日光照在美人挺翘纤鼻上,明明暗暗的光斑如水波般浮荡,叶凤泠临窗坐在书案前,一笔一划,认真抄写佛经。 “须菩提!若三千大千世界中所有诸须弥山王,如是等七宝聚,有人持用布施……”边抄边默念,叶凤泠沉浸于法道无边、修真养性之中,不意一片枯叶撞入她眼帘。 叶凤泠:…… 隔着窗子,她看到似水中花月般的唇红齿白美公子,凝睛看纸上的字。 “你的字虽渐有风骨、笔力峻激,但缺少韵势,以字观心,最近有什么事让你烦恼么?”苏牧野桃花眼深沉静谧,遥遥望来。 叶凤泠咬唇,她垂下眼眸,道:“你不去陪太后,来这里做什么?你带给我的麻烦还少么?” 对方闻言,轻哼一声,他不在意的目光在屋中一梭,复低头瞅只露头顶给他瞧的叶凤泠,“我没见你有何麻烦,反而只看到别人一直陷在麻烦里……不说这个了,我有一事问你。” 他轻飘飘看一眼放下笔的叶凤泠,灿灿笑道:“听牧妤说,你说你不想同我苏国公府牵扯过多,是也不是?” 说完,他就目不转睛看着窗内女子。 他看到窗内女子的瞳孔微缩了一下,一丝闪躲撞入他浩瀚无际的眼中。 女子起伏胸脯停顿片刻。 苏牧野目光转幽,沉沉凝视她。 气氛几多微妙,远处有宫侍宫婢走动的声音若有若无,而窗边,男女对望,呼吸相对……叶凤泠陡得挺直腰背,她垂下睫羽,“是,我是说过。” “噢?那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苏牧野收起脸上笑意,沉声问。 良久,窗内之人都没有动,他感觉到清凉的风自身后吹来,轻拂面颊,吹动她的发梢。他看到她抬起头,笑对他道:“世子天人之姿,自有天皇贵女相配,我乃一介俗人,不堪大用,自是不会妄想。还望世子能放过我。” 少女在阳光下,面容恬静如梦,却又带着磐石般的坚毅。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闻言苏牧野笑了,“这便是你心里的话。” 他神色如常,伸手替她掠了掠落到腮边的一缕碎发,还勾了她下巴一下,目中流波生澜,他还在微笑。 但这笑容让叶凤泠胆寒,她落在书案上的指尖轻颤。 苏牧野的指尖掠过她面颊,她能够感觉到上面的薄茧,只一瞬,苏牧野就退离窗边,玉堂金贵的尊贵世子,衣袖轻扬,气宇轩昂。他深深凝叶凤泠一眼后,露出一份决绝,一甩长袍下襟,转身健步如飞离去。 没有人挡在窗口,外面的风簌簌往屋子蹿,叶凤泠感到有些冷,她起身想把窗户关上,意外看到窗边地上有一些碎瓷片屑。 瞧着像是粉盒,放到鼻尖,还有淡淡芬芳,竟是“妙篆”。 “妙篆”这种香,用沉香、紫苏、松香、降真香和龙脑香所调制,有镇静安神、静心平气的功效,多用作安眠。 背后清冷,叶凤泠咬唇,秋叶飒飒瑟瑟地落着,那一片枯叶已不在桌上,随风飘到窗台下,分不清是刚落下的枯叶,还是早先拾来的。 苏牧野回到皇太后寝宫时,三皇子还有南平王世子正在陪皇太后说话,昭阳公主也坐一侧。因慈宁宫里小姐太多了,皇太后就让昭阳公主留在自己的宫里捡佛豆、抄佛经。现在她终于捡够佛豆,又听说苏牧野在慈宁宫,急急忙忙跑了来。 见苏牧野快步走入,昭阳公主脆声招呼:“克己哥哥!” 苏牧野面色飘有绯红,眼神却锐利锋锐,闻言也不理她,只往窗边的软榻上一躺。 “你去哪里了?怀嘉都念完一卷经文了,你才来。”南平王世子笑道,他有些意外地看到苏牧野冷冷瞥他一眼,依旧不理人。 他转转眼珠儿,猜到些什么,也不点破,只扭头继续在太后面前凑趣。 昭阳公主抿紧双唇,她看苏牧野闭目不语,忙倒好一盏温热的茶水捧去他手边。 半晌后,苏牧野才睁开眼,手碰到茶盏,拿起来随口喝了,脸色渐渐恢复青玉白色,眼中阴厉却依旧。 “克己哥哥,我也要抄佛经,可经文里有好些我不太懂,你一向同智显长老相熟,能不能给我讲讲?”昭阳公主充满祈盼。 只听苏牧野简短回答:“我没空,你问你二哥,他比我懂得多。” 碰一鼻子灰的昭阳公主也不恼,又要给苏牧野倒茶,被他挥手拦下,就听他冷冷道:“别人都在奋笔疾书抄经文,连午觉都不敢睡,你怎么还有空在这里玩耍。不要最后又是别人给你捉刀。这回经文可是要供奉到佛祖面前的,偷奸耍滑,佛祖知道不轻饶你。” 字字苛刻、句句严厉,把昭阳公主说的包一眼眶眼泪,起身揉着眼睛向往外跑。 苏牧野望着她背影,扭头对太后道:“外祖母,你也不管昭阳。对待佛祖之事,这么马虎不上心。现在的姑娘们,都被惯坏了,只会予取予求,一点小挫折就轻声言退,真是够软弱!” 南平王世子同三皇子面面相觑,两人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然。 皇太后静静看着苏牧野,“嗯”了一声,若有所思。 叶凤泠抄了会儿佛经,就去躺着睡了,夜夜睡不安稳,又接连补佛豆、补佛经,她觉得浑身疲乏、有些累。 再次起身时,是被叶凤锦喊醒的。叶凤锦跑来叫她一块去佛堂。 “太后专门请来精通佛理的人为咱们讲经,走,咱们一起去。”她拉着叶凤泠起身,又替她把窗户打开。 叶凤泠吸了一口气,鼻尖似乎还残存那抹“妙篆”香气……默了片刻,才扭头开始绾头发,随手插上银簪,就随叶凤锦向佛堂走去。 太后午后想起来,随着大家陆续抄完佛经,可能有人想借此机会诚心向佛,便差人告诉众位小姐,佛堂随时开着,还有人给讲解经文,谁想听,都可以来。 等她俩步入佛堂时,里面的蒲团七七八八跪满了人。 整间佛堂,已经同前两日众小姐捡佛豆时大不相同,佛像、法本、佛塔豆已被摆好,垛杩、曼茶罗、水供、灯这些更是样样精致地摆放在案几上。此外,叶凤泠注意到,案几前还摆好样式古朴的宣德炉。 宣德炉乃由黄铜烧铸而成,号称香具之中翘楚,太后佛堂里的这个宣德炉更为名贵,它的炉顶上点缀有象形翡翠盖钮,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华贵又高雅。 坐在众人面前的是三皇子。太后让三皇子来给大家讲经? 叶凤泠在心里狂笑,这些小姐们还能心平气和地礼佛、参佛理么?跪坐在她身边的叶凤锦已然一脸春心荡漾,眼睛直勾勾盯着三皇子看。 叶凤泠细心注意到,这些听佛理的人之中,陈语涵没在,她手指扣着蒲团,冷压眉峰。 第153章 佛堂惊像 第153章佛堂惊像 纵然是贵公子讲佛理,听在众多闺秀小姐耳中,佛理也依旧枯燥无趣,没看好几位小姐听的昏昏欲睡、东倒西歪么? 叶凤锦左右晃荡来晃荡去,眼瞅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长时间的跪坐让她的膝盖疼的不行。可当她看旁边,想找同伴吐槽时,就看到身边的叶凤泠一动不动,眼神专注,听的津津有味。 看得出来,叶凤泠对三皇子不感兴趣,真的是单纯在认真思考揣测佛理。 “你膝盖不疼么?”叶凤锦忍不住问。 “疼啊。”叶凤泠不在意的道。 “疼你还不动一动?等会儿走不动道儿了有你受的。”叶凤锦好心提醒。 叶凤泠却无可无不可,“无妨,我以前总听外祖父讲佛理,习惯了。” 叶凤锦觉得三妹妹像个怪物,别人发愁的事,她不在乎,别人喜欢的美公子,她不在意,贵族小姐最不应该在乎的银子,她反而嗜爱如命。 等三皇子终于讲完佛理,众位小姐皆松了口气,终于能站起来了,膝盖好痛。 不过,当她们看着三皇子起身收拾经书要走时,再也顾不上疼痛的膝盖,纷纷化身好学深思爱提问题的好学生,围了上去。 叶凤锦也想去问,可她根本听不懂佛理,想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好问题,最后只得嫉妒又认命地看着三皇子为别人讲解。 等到所有人终于把能问的问题都问完后,也到了晚食时间,大家便结伴去食舍。 叶凤锦畏畏缩缩望着三皇子向外走,叶凤泠看得牙酸,终于,叶凤锦决定抓住机会,她攥紧拳头,快步追上三皇子。 叶凤泠看着三皇子有些奇怪地瞅叶凤锦,又看着两人说着话走出佛堂…… 她自己磨磨蹭蹭的不起身,直到佛堂之中再无一人,才站起来,欢喜朝案几前的宣德炉走去。 殊不知,打一进佛堂,叶凤泠的全副身心就在这个香炉上,听佛理的时候,她已盘算好,一定要借着这个机会好好记下宣德炉的样子,回去后她就把它画下来,然后自己攒银子打造一鼎,摆在含香馆里,气派、秀雅还壮门面。 就在叶凤泠屏蔽凝神、全神贯注地观摩宣德炉时,听到有脚步声靠近。 猛地转身,陈语涵立在她身后,脸上似笑非笑。 “叶三小姐好兴致,怎么一个人停在佛堂里,还鬼鬼祟祟,莫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陈意涵冷冷道。 叶凤泠摸下巴,微微笑,“我听完佛理,想诚心拜佛,有什么不对么,倒是陈小姐,听佛理不见人,现在大家都去吃晚食了,你反而出现在此,很难不让人怀疑你的居心呐。” 你说我目的不纯,我就说你居心不良,看谁说的过谁。 陈语涵阴鸷的眼睛眯起,视线落在叶凤泠身上,渐渐移到她身旁的宣德炉上,然后竟然笑了。 叶凤泠心头一凛,暗道对方只怕来者不善,似乎算准她单独在此,如果对方真的计划好了,她…… 左右四顾,发觉附近连人声都没有,大家都去食舍了。 叶凤泠的心被高高提起,她不由自主地向后趔趄退了几步。 这个时候,陈语涵脸色变得更为诡异,她对叶凤泠露出奇怪的笑,蓦地,就见她朝叶凤泠扑过来。 叶凤泠一瞬震惊,想躲开,却记起身后有宣德炉,忙向另一侧闪避。可陈语涵似乎早已料到她的反应。 只见她侧身向叶凤泠闪避一侧,伸手抓住叶凤泠衣袖,把她扯回宣德炉。 叶凤泠心里一动,她有点儿明白对方的意图。 可明白是明白,到底也晚了。 陈语涵拽着她,齐齐撞向宣德炉,两人的体重加上惯性,彻底撞翻宣德炉。 佛堂里传出一声清脆响声,接着便是沉如晚钟的闷击音。 叶凤泠的心咯噔一下,她定定而望,对上陈语涵阴云密布的眼睛。 陈语涵唇角上扬,还做了个口型,意思是“你完了”,含笑看她,瘆人万分。 宣德炉被撞倒,声音巨大,叶凤泠倒在地上,陈语涵趴在她身上。 还不等叶凤泠站起来,陈语涵就率先跪起来,反手扯住叶凤泠,两人当即滚作一团。 叶凤泠虽然力气比寻常闺秀大,但她身形纤细瘦弱,又在怔愣之际,根本抵挡不住早有准备的陈语涵,就这样被对方拉下。 众人进佛堂时,见到的便是宣德炉倒地、象形翡翠盖钮摔碎一地、两位闺秀小姐在地上扭打,叶三小姐将陈小姐揍倒在地,陈小姐直接被揍晕过去…… 直到耳畔传来尖叫声,叶凤泠才回过神儿,她胸口一滞,冷汗直冒——她,她怎么揪着陈语涵的衣襟,而且陈语涵嘴角什么时候还流血了,她……她根本没动手啊…… 苦笑连连,常年打鸟,竟被鸟啄了眼。 叶凤泠抱着“昏死”过去、嘴角“流血”的陈语涵,知道她永远不可能唤醒一个装昏的人。 由远及近,人声迅速到她身旁,看到眼前景象,众人都被吓傻。叶凤锦眼睁睁看着叶凤泠被宫侍架走,她张皇回头,看到苏牧妤、苏九歌脸上都是不敢置信。 当夜,慈宁宫彻夜亮灯。 …… 到了后半夜,众人大多早已熄灯睡了,苏府的一处院中,苏牧野突然睁开眼,他在帐中翻身坐起,看到帐外烛火摇曳。 过半刻,他披衣而出,见到蹑手蹑脚同墨盏叽叽咕咕的洗砚,准确的说,是洗砚在说,墨盏蹙眉听。 见苏牧野起来,洗砚满脸煞白,一脸被抓包的惊悚。 “怎么了?”苏牧野问。 “呃……这个……”洗砚踟蹰。 夜色之中,从来风流浪荡的美公子,一脸内敛沉静,他声音如玉落锦帛,好听又勾人,总会让听着的人心尖不自在地颤抖。此刻,这美妙声音,落在洗砚耳中,却隐有雷霆震怒之嫌。 皆因,他们几人都知道,今日公子去慈宁宫走了一遭,回来后心情便如高山雾霭之白雪,冷得人胆寒。 洗砚看着苏牧野漫漫然走来,他悄悄望公子一眼,心里纠结—— “是慈宁宫里出了事……”洗砚低声道。 苏牧野拧着眉,显然等洗砚继续说下去。 “刚刚收到消息,叶三小姐同陈小姐发生争执,失手撞倒了宣德炉,还……还把陈小姐打晕了,现在叶府叶老夫人、陈府陈夫人都已经入宫。” 月光簌簌,光线从头顶泻下,落叶纷纷,夜风吹动廊下年轻公子的衣袍。 洗砚和墨盏逆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气质风采如斯,月色如水拂身,两人再一次感受到美人如玉那种惊魂摄魄般的美感…… 就在他俩都以为公子会冲冠一怒为红颜时,却意外地看到向来对发生在叶三小姐身上“闲事”很热心的苏牧野,转身走回屋,径自躺床上睡觉。 洗砚:“……” 墨盏:“……” ****** 慈宁宫中,陈语涵经御医诊断,只是受到惊吓,身上并没有什么伤,至于嘴角的“鲜血”,大概是伤到脏腑,需要好好调理才行。 叶府叶老夫人和王夫人、陈翰林府的陈夫人都已赶到慈宁宫。 叶凤泠灰头土脸,跪在陈语涵床塌边,照顾了许久。后半夜,熬了半宿的陈夫人,忧心忡忡地追问御医为何陈语涵不醒。 御医无奈道,只怕是伤到了头,要等陈小姐自己醒来。 叶府三小姐乖觉,尽管没吃晚食,从午后到现在,滴水未进,膝盖已经疼的快碎掉,她也始终没有下去整理衣容。叶凤泠自愿受罚,去佛堂跪在佛祖面前为陈语涵祈福。 叶凤锦吓傻了,她不明白怎么她离开同三皇子说几句话的工夫,叶凤泠就把陈语涵揍了。比这更糟糕的是,陈语涵还一直醒不过来,这结果已经超乎她的想象……她虽然不太喜欢三妹妹,但几次下来,叶凤泠都帮过她,她有点儿不忍心。 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时,叶凤锦忽然想起了三皇子,心里抱着一丝奢望,希望三皇子仁善,非见死不救之人。但是她没办法去找三皇子。 叶凤锦趁着众人忙乱,无人注意,悄悄走到苏牧妤房间门口…… …… 深夜,墨黑如洞,巨大而模糊的殿宇阴影笼罩整座皇宫,佛堂里静静跪着一个腰背挺得笔直的少女。少女虔诚跪向佛祖,长发凌乱。 从窗口望去,能看到她瓷白的面颊,唇比雪还要白,睫羽扑扑簌簌,身子轻颤,背影纤弱无比,惹人生莲。 已经跪了整整两个时辰,陈语涵还没有醒来,叶老夫人和王夫人熬不住夜,被皇太后差人服去休息,连陈夫人都自去休息。 皇太后也已经歇下。 叶凤泠心知陈语涵之所以迟迟不醒来,就是要将事件闹大,没见躺在床榻上的人眼珠颤颤、唇角翕动么,她根本没有晕过去! 心里几多不屑,但不屑中,叶凤泠也在反思自己的愚蠢和迟钝,对方有备而来,而她一心扑在宣德炉上,毫无防范,怎能不被暗算! 跪了好久,白天也跪了一下午,又滴水未进,叶凤泠却仍然咬牙坚持,她和陈语涵现在拼的,就是谁先受不住饥渴。 第154章 狭路相逢的祖孙 第154章狭路相逢的祖孙 琼脂甘露,融融之夜。 佛堂香案烛火就着层层冷寂叮咣撞人心,寒雾又生,窗外天地被无穷无尽黑暗所罩,白日里还艳艳风华、娇艳欲滴的女子,遥遥伏身于佛像前。 寒凉掩面,美人隔雾,叶凤泠颜色微白,浑浑噩噩地端正跪着。 寂静夜中,忽听到一声极轻的“啪嗒”声从后传来,她思绪迟钝,脑子胀痛,听到也似未听到一般。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影来到身旁,伸手指戳她。 “三妹妹,你还好么?”是叶凤锦。 叶凤泠闻言,侧头,略过叶凤锦,看到了长身玉立的三皇子。 对方蹙眉望她,轻声道:“叶三小姐,外面的宫侍和宫婢都已被我支走,你跟叶二小姐回房歇歇,顺便吃点东西,等早晨再赶回来。我让我身边的小邓子替你跪在这里。” 叶凤锦连连点头,她想扶叶凤泠起来。 出乎她和三皇子意料,跪着的少女拒绝。 少女抬起明眸,眸中清亮如水,静静看着二人,道: “多谢三殿下,谢谢二姐姐。只是我不能起来,在佛祖面前,须按行自抑,不光是为陈小姐祈福,更是检讨自我。如果我现在起来,那我前面的努力就付之东流了。你们赶紧回去。更深露重,凤泠多谢你们的关心。” 说完,她垂首,露出洁白脖颈,不再理会二人,复为陈语涵念起《大悲咒》。 叶凤锦急得跺脚,但她同三皇子到底不敢久留,只得退出佛堂。 佛堂的佛龛上点着香烛,满堂烟熏火燎、烛光幽暗,迷离中,叶凤泠眸子落下。 她走容易,一旦被陈语涵发现拆穿,她便又落于下乘。叶凤泠不敢赌。数件事,一桩桩、一件件,已让她明晓,慈宁宫暗里必有陈语涵的眼线和帮手,她们无孔不入、她们静候伏击。 一招不慎、全盘皆输,叶凤泠赌得起,但输不起。 要怪就怪她把一切都看简单了,人心难测,她竟不知,情这一字,竟能让人疯魔至此,失去本心、步入歧途。 前有叶凤媛、再有陈语涵,还有一位隐于暗处的昭阳公主。 女子们难道不知道,征服一个男人,从来不是从女人下手,所有的关键都在那个男人心里么? 聪明的女人,目标在男人身上,愚蠢的女人,目标在女人身上。 叶凤泠昏沉沉,脑子有些晕,思维时断时续,几次摔倒,她又爬起来,她后背全是虚汗…… 终于,叶凤泠感觉自己坚持不下去了,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向后倒去。 然而,没有栽到预想的冷硬地面,一道雪色衣袍从后拂上她的面。 凉意袭来,她轻微一颤,向后跌去,有一人绕到她面前蹲下,扶住她腰,将她扯入怀里…… 昏昏沉沉之中,叶凤泠只觉鼻尖抵上弥漫似竹非竹香气的胸膛,这满怀清意,加上男子气息,几多熟悉、几多安心。 有一阵奇异香气袭来,跌入对方怀抱之中的同时,叶凤泠终究晕了过去。 “呵,还以为你能有多硬的骨头,这才跪了几个时辰,就跪不住了?”玉脆锦帛声响,收起手中迷香,一只青玉白手挑起她下颌,看着她汗涔涔的脸蛋。 他的指腹贴着叶凤泠娇嫩的脸,轻微的、柔柔地按了两下,又从她云山雾霭眉黛间滑下…… 陡得一惊,男子耳尖颤动,他捡起身后木槌甩出,只听一声低呼“啊——”窗外传来人倒地声音。 佛堂内男子面无表情,抱起叶凤泠,迈开长腿,走出佛堂。 佛堂窗下躺着一个小宫侍,头被木槌击中,木槌直直插进他太阳穴,地上几滴鲜血,宫侍已无声息…… 薄薄雾气在山间尘世的空隙里慢慢穿行,初生的太阳把京都城的树枝照的金黄金黄。 卷碧在天刚朦朦有丝亮意之时,起身来到苏牧野房门外。她轻轻叩门,屋里久无回音。 卷碧只得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待她挽起床帏纱帐,却看到床榻之上,空无一人,床榻下也无公子鞋履。 不久就要上早朝了,公子去了哪里? 就在卷碧和洗砚等人慌忙四散寻找凭空消失的苏牧野时,一身随意又雍容、俊雅又清贵的苏世子正坐在慈宁宫西侧一间偏房里。 氤氲晨色,叶凤泠昏迷卧于床榻上,苏牧野屈膝坐于旁。 他身子微俯,漫不经心,手抓着一个已经凉透了的素白绣金线丝帕,给塌上闭眼的少女拭汗。 他目不转睛,漆黑的眼睛盯着叶凤泠瘦弱姣好面孔,眼神晦暗,低柔地一寸寸扫过她的肌肤,眼见他直接丢开丝帕上手,指腹按上少女面上莹润玉肤。 叶凤泠的脸柔软滑腻、细白如雪,触之温热,食髓知味,苏牧野忍不住又按又揉,就这样,少女面庞都被他按红了。 忽然,屋门被推开,一身黑衣的墨盏走入,朝苏牧野点点头。 苏牧野目露锋芒,唇一弯,将塌上少女一把捞入怀中,抱起她就往外走。 冷风拂面,袭向怀中,宽大衣袖之下的少女无意识瑟缩一下,走在天光熹微、隐隐发白天幕之下的苏牧野,垂头瞥一眼,抿抿唇角,将怀里人抱的更紧了些。 就在他即将抵达佛堂时,看到佛堂门口立着鬓发齐整的皇太后。 苏牧野停下脚步。 声音清透如玉石:“外祖母安好,怎么起这么早?” 皇太后拧着眉,看他怀里一眼,沉声问:“天还未亮,你为何这么早入宫?” 苏牧野道:“散步。” 皇太后:“……” 皇太后问:“你怀里抱的什么?” 一听这话,苏牧野低头瞅瞅怀里柔软娇嫩如捧雪的少女,懒懒道:“什么都没有。” 皇太后嘶一口气,震惊无比,苏牧野摆明就是要她当作没有看到他,她扶额开口:“克己,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清雾弥漫,天边鱼肚白色光光亮亮,苏牧野踩着一地晨珠湿漉,与皇太后狭路相逢,名门出身、浪荡风流却从未深情的孤傲公子,此刻睁着灿灿灼人桃花眼,定定望向皇太后。他顶着一张让人无法拒绝的俊俏脸孔,非常无辜地静静立着。 苏牧野表现的如此淡定、理所当然,又用一贯的厚脸皮磋磨皇太后的宠溺,皇太后渐渐迷茫,最终在苏牧野的眼神下败下阵来,皆因她在外孙的目光里看到一丝祈求之意。 祖孙二人对峙之时,远处传来宫侍小跑脚步音,还伴随着呼喊:“太后,陈小姐醒了!” 现在的情境之下,陈小姐醒了这事自然比苏牧野抱着叶凤泠的事更为重要,皇太后再也顾不上苏牧野身上这桩扑朔迷离的艳情,丢给苏牧野一个我先放过你,回头再问你的警告眼神儿后,转身朝宫侍方向走去。 苏牧野几步走入佛堂。 佛堂里跪着一人,此人身量同叶凤泠十分相仿,衣衫发型也是同一身,只看背影,十足就是叶凤泠。 晨光照身,院中鸟鸣声声。 听到脚步声,跪着人影起身,朝苏牧野行礼后,匆匆走出门。 将叶凤泠放下前,苏牧野再次垂头看了眼,恰在此时,少女整个人瑟瑟缩缩往他怀里挤,还无意识地依偎一下,纤细婀娜的腰肢、饱满挺翘的胸脯、修长莹白的脖颈,恨不得每个部位都嵌入他身体里。 苏牧野禁不住停顿,酥酥麻麻又十分陌生的感觉从他胸腔处传向四肢百骸,震得他头微微眩晕。 从未和女子靠得如此之近,他不自觉顿住思量,但见少女嘤嘤一声,似要幽幽转醒,苏牧野回神儿,轻轻将少女放到蒲团上。 走出佛堂前,他又回头深深望了一眼,才推门而去。 叶凤泠醒来时,只觉手脚酸软,冷汗淋淋,头疼欲裂,她撑着浆糊一般的脑袋,迷惘无比地睁开双眼,发觉自己躺在佛堂的蒲团之上。 脸上皮肤莫名有刺痛感,摸上滚烫的面颊,手上凉意激得她后背陡然一惊,这都什么时候了?她怎么还睡着了? 撑起身,费力地复跪坐好,头上凌乱鬓发钻入口中,惹她咳嗽不停。看一眼窗外,天已亮,四周隐有人音,看来陈语涵当真一夜未醒,是一夜未醒,还是睡了一夜?叶凤泠苦笑。 她要如何化解这场危机呢? 可惜佛祖好似丝毫不顾念她苦跪一夜的虔诚,不一会儿,就有宫侍来叫她去慈宁宫正殿。 陈语涵已醒,皇太后便要问问两位小姐究竟因何事,要闹到名门闺秀在佛祖面前大打出手,甚至撞倒宣德炉。 看身旁女子发衫凌乱又落拓,却意志坚定地在佛堂里跪了一夜,小宫侍看她的眼神越来越稀奇,恐怕叶凤泠不知道,这是皇太后第一次允许人在佛堂过夜,往常这间佛堂,除了皇太后和几位亲近之人,鲜少让人步入,更不用说准许人过夜。 宫侍暗想:只怕这位叶三小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他可要好好伺候。 思及此,宫侍便轻声问叶凤泠是否需要梳洗一番,毕竟面见太后,仪容不整也视为犯忌讳。 敏锐如叶凤泠,自然觉察到宫侍对她的态度转变,但她现在一心在想脱身之策,无暇顾及,听宫侍提议,便从善如流地先去梳洗一番,又喝了几口温水,吃完一个掌事婆子偷偷送来的奶饽饽后,才来到慈宁宫正殿。 第155章 巧妙晕倒 第155章巧妙晕倒 叶凤泠到的时候,太后同叶老夫人、王夫人和陈夫人已经听陈语涵讲完她这一方关于此次“争执”的说辞。 门口走进来的少女虽然一夜未眠、又跪又饿又急,但被日光一映,照出了比朝霞还艳丽万分的颜色,阳光洒在叶凤泠脸上,少女面上细细的绒毛在阳光里显得可爱又温柔,美的令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陈夫人只在千秋宴上见过一次叶凤泠,但那时离得远,这次她近距离看叶凤泠,便被她的美色看得一愣,京都盛传叶府三小姐,乃真洛神下凡,所言不虚。 太后让叶凤泠讲讲到底她到底为何同陈小姐扭打起来。 叶凤泠心里反复思量,最终决定实话实说,虽然实情定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可很多时候,越是无法解释的现象才是事实的真实图景。 而且她几乎都能猜到陈语涵会如何“杜撰”这场扭打。 果不其然,她刚刚讲完,陈夫人就道:“照叶三小姐所言,便是我家语涵突然扑过去,然后又莫名做成被你打的假象?那请问她的脏腑内伤又如何解释?” 叶老夫人眼神阴厉,她似乎同样不信,只有王夫人目露疑惑,但她没有开口。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留在佛堂只想看看宣德炉,众人皆知,我一向喜欢治香,一旦看到精致典雅香具,就会走不动道儿。况且,我选佛堂和陈小姐争执,对我能有什么好处?” 太后点头,她对叶凤泠实际情况了然于胸。 陈语涵跪在一旁,眼神闪烁,“叶三小姐仿佛失忆一般,是谁对我说,她心系苏国公府世子,因我纠缠世子多年,必要让我不好过。就算我定亲又如何,也要把我名声搞臭。” 这话一下点燃叶凤泠心里的火苗,她早已猜到对方对苏牧野求而不得的扭曲阴暗心理,但往她身上扣屎盆子就算了,扣完还要踩她立对方白莲花的人设,未免就过分了啊。 偏陈夫人也继续起哄架秧子,“太后,你可要为我们作主啊,语涵苦了这么多年,终于得皇后垂怜,定了这门好亲事,可偏偏有人看不得我们语涵好过,这样恶毒阴险之人,必得好好惩治才行。” 太后仿佛并不关心陈夫人和陈语涵的哭诉,她径直朝叶凤泠道:“叶三小姐,陈小姐说你心系苏世子,有这回事么?” 太后说这话时,视线一直在叶凤泠脸上梭巡。 叶凤泠被太后的话问的怔愣,她不好直言,只得垂首:“我一向同牧妤玩得好,又算牧妤的半个习字师傅,想来同苏世子有过几次交集,被人看见,便错传了。” 这番回答让太后眉心一跳,她沉吟半晌没有说话。 就在众人皆暗自闷头揣度时,太子领着二皇子、三皇子和苏牧野打外面走了进来。 听说众位小姐在慈宁宫为达摩祖师圣诞做准备,但因朝堂一直很忙,太子就没有着急来慈宁宫请安。今日听说发生了佛堂扭打一事,下了朝便带着几个弟弟来慈宁宫“看热闹”。 三人进来时,叶凤泠同众人一样微微扭头,她看到着一袭红色朝服的苏牧野,他平日很少选择这样鲜艳的颜色,可红色之中的苏世子,意外的挺拔,越发被衬得矜贵不凡,将他灿然勾人的眉眼柔和了三分,又平白添丝温柔的意思,便是不言不语,已让人浮思翩翩。 叶凤泠只看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三位皇子进屋后分别落座,苏牧野却倚在门口的柱子上不动,不远不近地看着叶凤泠。 不光苏牧野的目光落在叶凤泠身上,其他人也在看她。 太子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叶凤泠身上,裹在淡粉秋衫白裙里的少女,似樱桃肉,晶莹剔透,白的甜滋滋、水润润,是那种叫人恨不得日啖三百颗、然后嚼出一口鲜嫩汁水来的美。 叶凤泠最不喜欢这种打量她的目光,仿佛眼睛里长出一双粘腻手掌,在她肌肤上流连反复,让人心里徒生嫌恶。 “太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这几日不是有番波斯国上供一事要忙么?”太后奇怪问。 太子笑呵呵,三言两语岔过去旁支末节,直接问到底发生了何事,值得两位小姐大打出手。 话题又一次回到刚刚被打断的“节点”。 叶凤泠额头生汗,她发现这事进入了一个“死胡同”,那便是陈语涵言辞凿凿她扭打对方致对方脏腑成伤,又撞倒宣德炉,在佛堂亵渎佛祖,而自己反唇相讥说陈语涵突发疯魔,栽赃嫁祸她。 双方各执一词,气氛剑拔弩张。 叶凤泠很清醒,拖的时间越长,对她越不利,因为陈语涵确实身上带伤,又整整昏迷一夜,而她可是身体康健的还能在佛堂里跪一夜。 两相对比,只怕大多数人都会认为是她在扯谎。 心中惶恐,脸上雪白一片,唇也被叶凤泠咬得血红,她心中气愤又不甘,还带着绝望,挣扎道:“当时佛堂四周便真的没有其他人么?” 太后道:“没有。” 不光如此,今早还在佛堂窗外发现一个被木槌戳死的宫侍,宫侍面生无人识,已经差人去净事房问了。 陈语涵快速道:“叶三小姐还有什么可说的?” 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极淡又刚好让屋里每个人都听到:“证据呢?” 苏牧野淡淡说道。 叶凤泠眸子一缩。 陈语涵怔了一下。 众人困惑。 屋中诸人都看向苏牧野,听苏牧野重复了一遍:“陈小姐口口声声是叶三小姐推的你,又把你打成内伤,证据呢?” 无人为叶凤泠证明清白,同样也无人为陈语涵作证。 太后等人一阵轻咳,苏牧野说的好像之前她们都不问清楚一般。太子好奇的目光在苏牧野和叶凤泠身上来回转换。 陈语涵语气古怪:“我身上的伤、嘴角的血就是证据,还有大家进来时都看到是叶凤泠压在我身上的。苏世子如此说话,莫不是要偏袒叶三小姐,还是说你们两个之间,真的存在不可告人的关系?” 苏牧野嘴角轻扬。 他笑意如春,却透着一股子讽刺。 这会儿他自己没开口,屋内沉默许久的王夫人突然开口了:“陈小姐如此说,实在有些过分,我家泠丫头一向自尊自爱,才回京多久啊,而且我府同苏府是姻亲,两人算起来是正经表兄妹,陈小姐不要自己一直求而不得,就将别人家的亲情,说得如此不经推敲。” 王夫人的话不可谓不诛心。 陈语涵脸色血红,她盯着王夫人,片刻后,在衡量过同叶府当家夫人翻脸的代价后,扭过脸。 “我有御医的扶脉记录,可以证明我的伤是昨日被人重力所致。”陈语涵慢慢道。 “御医的扶脉记录也说明不了什么,”苏牧野一刻不顿,紧跟着开口,“谁能知道,陈小姐在同叶三小姐争执前,有没有同别人起争执呢?” 说完,苏牧野还理了理衣袍下襟,向陈语涵和陈夫人点头微笑,客气而疏离:“我也是就事论事,多有得罪,勿怪。” “那依世子,要如何来判这桩争执呢?”陈夫人气急反笑。 不等苏牧野回答,脸色难看至极的陈语涵冷冷道:“如果我身上的伤不是被叶三小姐所伤,那为何我昏迷时,叶三小姐要彻夜长跪佛堂为我祈福呢?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陈语涵转向太后:“太后,叶三小姐先在我床榻前跪候,又自愿去佛堂长跪,这个您总可以为我作证。” 太后沉吟:“陈小姐说得有理……” 不料他那外孙没有开口,从来对万事皆不挂心的二皇子突然语出惊人,“叶三小姐有尘世佛心,曾得智显长老摸顶赠言,这样的人,便是无关之人突然生病,也会去祈福的。” 太后艰难的开口道:“怀信说的也有道理。” 太子的目光又变成在二皇子和叶凤泠身上来回转换。 陈语涵冷笑:“如此说,我被人揍了,反而是无理又无证的了。天地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幻,人心岂非常变常新。” 太后道:“唔,有道理……” 苏牧野:“正是因为人心易变,才要用证据说话,人言皆出由变幻不定的内心。” 太后:“……” 太子:“……” 三皇子:“……” 陈氏:“……” 如果此刻,太后还看不明白苏牧野对叶凤泠的心事,她就真的是“睁眼瞎”了。她胸口发滞,盯着苏牧野那若无其事的俊逸面孔看,先前苏牧野对叶凤泠的关注和动作,她可以理解为一时兴起,至于有多少真心,她不能肯定。 但现在,太后可以肯定了——以她这个外孙的惫懒和对男女之情的无所谓,他轻易不会招惹上除风流艳事之外的年轻女孩子的其他事的。 苏牧野怕麻烦,怕牵扯不清,更怕一旦纠缠过多,会被小姐赖上,他一直从容地在暧昧多情之间游走,但他此刻却对叶凤泠的事这么上心! 太后的脸色一时变幻莫测。 苏牧野同陈语涵依然你一言我一语地交锋,他的神情始终平静,只偶尔会瞥一眼那个垂着头看都不看他一眼的冷心少女。 陈语涵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用充满怨恨的眼神盯苏牧野,“苏世子,我对你多年的感情为何比不上这样一个偏远之地来的只会招蜂引蝶的女子?” 叶凤泠艰难地咽咽口水……这是终于要把话题从她身上转移走了么,陈语涵那道心防已碎,离崩溃不远了…… 她知道她一开始就落于下风,如果能转移话题最好。 可陷于心魔的陈语涵崩溃了,陈夫人没有崩溃,她直接站起来,高声道:“苏世子,你再偏帮叶三小姐,也没有用,叶三小姐敢以她自己的性命以及未来夫君的性命还有叶府全府人的前程对着佛祖起誓,说她碰都没碰语涵么?” 陈夫人太犀利了,叶府人的前程,叶凤泠无所谓,但是她的命和未来夫君的命,还是非常宝贵的,而且什么叫碰都没碰陈语涵,这般偷梁换柱,好不要脸! 叶凤泠气得脸色绯红一片。 太后等人复杂的眼神、陈夫人威胁的眼神、苏牧野凝视她的目光,全都落在叶凤泠身上,她硬着头皮,顶着压力,唇瓣颤颤,费劲地开口:“我……” 少女妙盈盈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定格在苏牧野眼底汪洋之中。 苏牧野不动声色,用扇子在柱子上轻轻点了一下。 叶凤泠顿住,灵光一闪,她面色苍白如雪,才吐出一个字,便嘤咛一声,向地板上栽去,晕了过去。 而离她不远不近的苏牧野,一刻不停,倾身俯下,准确地将倒向地上的少女抱到了怀里,语气关切焦急:“泠表妹!泠表妹!你怎么了?外祖母,泠表妹似累晕了。 太后并太子等人,齐齐窒息:“……” 如此巧妙的晕倒。 第156章 长相思 第156章长相思 这一出戏,少了关键主角,还如何唱下去。 奄奄一息的叶凤泠被尽职尽责的好表哥亲自抱去床榻,众人请来御医。 众位守在外面的小姐们一窝蜂涌进屋里,她们围住昏迷不醒的叶凤泠,嘘寒问暖。 陈语涵冷眼旁观。 她眼看粗糙、拙略又浮夸的演技,又眼看众人或明或暗的偏帮,明明还不是寒冬腊月,她却如坠冰窟,心寒似铁。 这一切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她倒是要看看能拖出什么花样来。 然,等御医扶脉出来,直言,叶三小姐不是累的,肺腑内更是伤重不堪,只是叶三小姐也太能忍耐了,这样重的内伤都能咬着不说,未免太坚强。 太后又问,这内伤是何时所伤。 御医摸着髯须,想起早晨入宫邂逅苏世子。苏世子不紧不慢走在他去太医院的必经之路上,和见到他,一点都不惊奇,他们简单寒暄后,苏世子就直入主题,向他详细“讲述”了昨夜慈宁宫发生的闺秀争执,临别之际,还唏嘘不已,“哎,可怜叶老伯爵,峥嵘战场一生,嫡亲孙女还要受气,真是让人看不下去。” 说完,苏世子就笑笑拍了拍御医肩膀,大大方方转身走另一条路,去上早朝了。 看着眼前端庄睿智的太后,御医缓缓道,“叶三小姐这伤,不过半日多,这样重的伤,决计无人能撑的过一日。” 如此的话……太后拍板,太子附和,此事任何人不准再议,两位小姐均身负内伤,干脆各自回府反思。 不提银牙咬碎的陈语涵,床榻上气息微弱的少女悄悄睁开一只眼,看到静坐在塌边的苏牧野。 他不言不语坐在那里,面容清俊,眼神定格于一处——床榻沿儿,似乎那里长出了一朵花。 叶凤泠看不清他神色,无法判断他在想什么。 “谢谢你。”她小心翼翼开口,怯怯望他。 苏牧野耳朵一动,他微微自嘲:“我做了什么,你谢我。” “你……”叶凤泠语塞,她也组织不好语言,只觉万千话语,凝聚到唇边,便化作了一句非常单薄的“谢谢你。” “今日这一闹,你在闺秀之中只怕会非常艰难。你想好了么?”苏牧野的语气莫名带了丝他自己都没发觉的解气。 俊美如玉的公子坐姿如松,气息却与她交相缠绕,他既倜傥风流、又孤傲冷漠,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奇异在他身上融合,如罂粟般诱人坠落。 苏牧野忽然附身,他的鼻尖陡然贴上叶凤泠的挺翘鼻尖,忽而莞尔:“你怎么不说话?还是你说不出口?” 叶凤泠唇角翕动,她的手都在颤抖,却被苏牧野死死扣住,她望苏牧野半晌,才幽幽道:“我……我想好了……” 叶落风清、寒鸦复惊。 那一日,叶凤泠百般滋味爬上心头,连掩饰和解释的话都忘说了。 临离宫时,叶凤泠才想起来她的佛经还没抄完。其他人的都已被拿去供奉到佛祖面前了。 她走到书案前,翻开抄了多一半的经文,想还是带回去。 可她翻着翻着,眼睛越睁越大,她不敢置信地拿着经文,仔细看来看去。 看饶她看了半晌,也看不出后半部经文的字迹同她前半部字迹有什么区别,简直就是……都是出自她一个人之笔。 可她分明才抄了一半? 是谁……冒名顶替替她抄完这本佛经的? 佛经终究没有被叶凤泠送到佛祖面前,她将佛经贴身带回宜秀居,压在东市书市淘来的那一堆书籍之下。 心中隐有所思,但她不敢也不想去证实,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回到叶府,叶凤泠便被“内伤严重”四个大字钉在了宜秀居的床榻之上,整日不敢出门,就待在屋子里养病。 后来陈府又有人上门,都被王夫人打发走了。 叶老太爷难得问候叶凤泠一句,问过后他又奔向书房,去研究永远也研究不完的排兵布阵。 相比之下,反而是二房的叶凤锦频繁地往宜秀居跑。 同她一道来的,还有各种小道儿消息。那日陈语涵和叶凤泠前后脚离宫,前者交上一本抄写工工整整的佛经,后者却未写完。 可叶凤锦却打听到,陈语涵那本佛经最后几页的字迹同前几页大不相同,显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谁会帮她代笔呢?这个人是不是就是她的同伙? 叶凤锦向足智多谋的叶凤泠讨教。 却见叶凤泠一直走神儿。 叶凤泠的走神儿并不是针对叶凤锦,陈语涵按时交上去的佛经分明就是有人捉刀帮忙,但她已经不再关心,反而压在箱底的那本佛经会时不时浮现在她眼前、心头。 两位勋贵小姐当众扯皮扭打的事情,不知怎地,也传到了坊间,连含香馆的向师傅、褚掌事他们都知道了。 这些日子,向师傅除了日常调配“逐月流光”香粉外,所有时间都花费在调配“定州公府印香”。 可治香功夫炉火纯青如向师傅,也发觉按香方调配的“定州公府印香”有些奇怪。 这种古香方,她们之中并无人闻过,只能从前人描绘的文字中比对揣度。 叶凤泠托着下巴,愁眉不展地盯着眼前香粉。 “小姐,这香有何不对?”月麟问。 烛火荧荧如豆,少女娇媚慵懒。 指尖挑起一抹香粉,轻轻弹开,月麟的鼻尖飞过幽香,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叶凤泠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定州公府印香”是在古墓里掘出来的一块香。传言焚时气若幽篁故里,云雾成海幻影重重,能引人入天宫仙境。 香味被描绘的如此鬼斧神工,怎么会是鼻尖的味道,苦涩味很重,还有柴火味! 又看了遍香方,百抓挠心又百思不得其解,叶凤泠长长叹息一声。 无意抬头,她就见月麟又一个人委委屈屈地立在角落里跟自己较劲儿。 有事。 深知月麟脾性,叶凤泠娴熟地“炸”出她的纠结。 柳氏“养病”许久,在她做出深刻反思检讨的姿态下,叶老夫人和王夫人终于同意柳氏“病愈”。 经此一“病”,柳氏变聪明许多,她不敢再直挫王夫人锋芒,但也不愿再贴补叶凤泠这个“白眼狼”,就在她没有目标时,远在郊外庄子上的叶凤媛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托人给柳氏带来一封信。 看过信后,柳氏直奔书房对三老爷哭诉,说小女儿一个人在庄子上受苦受难,她们为人父母如何能安心。 三老爷本来就爱叶凤媛如珍宝,一听就到叶老夫人面前,耍出老儿子的泼皮无赖。磨得叶老夫人和叶老太爷同意将叶凤媛接回来,好在她仍然禁足在桃花坞,等闲不能走动。 叶凤泠还在宫里时,叶凤媛就已经悄然无息的回到叶府了。直到现在,叶府也没人告知叶凤泠此事。 月麟生怕叶凤泠从别人嘴里知道后,会受不住打击,才吞吞吐吐讲出来前因后果。 叶凤泠冷笑连连,紫苏的事过去了么? 当然没有,不光叶凤媛要付出代价,叶府这些人也要付出代价才行! 上一秒还在悲风伤秋的叶凤泠,在这个消息的刺激下,复燃起熊熊斗志。 同样倔强不甘的不光有叶凤泠,还有倚在墙根儿下喝酒的苏世子。 叶凤泠就是头大也绝对想不到潇洒狡诈又阴险善变的苏牧野,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去借酒消愁。当然如果她知道的话,她的头想必会更大。 被苏牧野的内心小人如此“惦记”,叶凤泠会吓得头掉。 此刻,苏牧野正坐在“凝霜”院最高的墙角里喝闷酒。 天凉夜寒、还飘着小雨霜,亏他身板儿好才熬得住。 苏世子喝闷酒的方式同别人都不一样,他端着小小酒盏,一口啜一口,文雅又秀气。 他望着风雨之中的细小凝霜,心里烧得阵阵发烫。 虽说明知她就是那样目的明确、不会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可苏牧野反反复复、心心念念,劳心劳力,几次三番救人、教人又讨好人,他像入了魔怔一般,甚至都在幻想,她再不回应他,他要如何软硬兼施、恩威并重地迫她从了他。苏牧野很清楚,娶她不难,让她心甘情愿地嫁给他才难。 正是因为想的面面俱到,想的太好了,在想象里他又做出了那么多的努力,等他握着她手,见她眼里无一丝一毫对他的眷恋和喜爱,他心头席卷而过的,是幻想的湮灭和爱情的幻灭并存,疼得钻心。 苏牧野万万没想到,他这样一个花花草草丛中过的风流浪子,竟然会被叶凤泠这朵“心眼多如蜂窝”的黑心莲,迷惑,自甘堕落地沉溺于她的表面温柔。 他把手中的酒盏狠狠向地上摔,抱起脚边的酒坛子开始灌,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可杜康都止不住他心头嘶嘶啦啦的疼。 酒入愁肠,烦忧入心,醉意随着那些思绪迅速扩散到五脏六腑,求而不得没什么,苏牧野从来坚信“只要静神不滑坡,方法总比困难多”,在他的人生典籍里,就没有不能谋得的事,可这一次,他难得的踌躇,靠算计谋得的感情,是否值得呢,是否还算是纯洁无暇? 第157章 真假醉酒 第157章真假醉酒 不多时,苏牧野就喝光了跟前的酒。 风霜里走来一人,锦帛玉带、金冠笑眼,不是南平王世子是谁。 “我说哪里都找不到你,原来躲在二哥这里喝酒。” 苏牧野扶着墙站起来,倚墙向天望,心想叶凤泠确实很美。可笑他开始还讥讽她引诱韩齐光,讥讽她像根儿木头桩子一样不懂男人心思。就是这“木头桩子”美人,不知不觉地“诱捕”到他这个冤大头。 她就像眼前的小小寒霜,是雨水凝聚而成的美轮美奂。 苏牧野近乎贪婪地望着空中雨霜,仿佛见到心头美人,可等他用力去看,又哪里有人影,一切不过是他臆想而已。 “克己,你真喝醉了?别吓我。就为个女人?你不是说,人间海海,何必小我。怎么到自己,反而看不开了?”南平王世子揣着袖子,踢苏牧野。 只见苏牧野横南平王世子一眼,把脚边的酒坛子踢到对方脚下。 “呦,你都喝这样了,还想跟我拼酒?”这人是不是喝傻了啊,找“金樽酒仙”喝酒。 “不喝?”苏牧野言简意赅。 “你都喝光了。”南平王世子嫌弃。 苏牧野领着南平王世子又去酒窖抬出来数十坛,两人跑去凉亭里喝。 “凝霜”院没有仆人,所有的事必得亲自动手,南平王世子怕喝的枯燥,还拐去厨房端了盘花生米来佐酒。 就着花生米,在飒飒风霜之中,一坛又一坛酒香扑鼻的陈年佳酿被打开,又被喝空。 “你是狗鼻子么?怎么哪里的好酒都能被你找到。二哥什么时候挖酒窖了?”南平王世子对于这种常年蹭别人家好酒喝的强盗行径唾弃不已。 “天下好酒多如牛毛,能有幸被我品尝,是它们的运气好。”苏牧野又开一坛,推到南平王世子怀里,示意他别废话。 南平王世子接过来尝了一口道:“嘶,这酒劲好足。” 他看苏牧野已经不怎么喝了,只楞楞望着风中雨霜簌簌而落,脸上的神情似喜似忧。 “如果喜欢,直接娶回去得了,二哥说的对,满京都城,想娶谁不都是你说了算,只怕连太子殿下都没有你随心所欲。”南平王世子用袖子擦擦嘴角,说道。 苏牧野扫了他一眼,啜了一口酒,“如果我想随便娶一个,会等到现在?” “那你在这喝酒干嘛,去请旨赐婚啊。你还怕今上不答应?”南平王世子困惑了。 谈何容易,这四个字在苏牧野的嘴里滚了半晌,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 “你怕叶三小姐不愿意?”南平王世子成功依靠自己,猜测到答案,他想想,似乎对方确实没有露过什么羞涩,貌似公子里,只见过叶凤泠主动同韩齐光说话。 唔,这还是一场三角虐恋苦情戏份。 眼见南平王世子脸上的神情在朝奇怪方向发展,苏牧野真的很想一脚踢飞南平王世子。可谁让对方是他的好友呢,“你说,让一个女子心甘情愿喜欢上自己,难不难。” 南平王世子瞅瞅自己,想了想,拍着苏牧野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非常难,难于上青天。” “唔。”苏牧野应了一声,又啜一口酒。他知道南平王世子也是个可怜人,心底一直住着一个人,这么多年也杳无音讯,只能借酒寄情。 苏牧野似乎被转移了注意力,他扭头盯着南平王世子,开始关心对方,“你的虐恋深情如何了?” “什么如何了?”南平王世子抱着酒坛子装傻充愣。 苏牧野道:“若无十足把握,就捂好捂严。” “呃……谢谢关心。”南平王世子被触及伤心事,难过的抬起酒坛子开始灌。 苏牧野还体贴的又开两坛,递到南平王世子嘴边。 “你是不是故意的?你不好受,就让我也难受。”南平王世子斜眼乜苏牧野,扬头将酒饮尽。 他打了个酒嗝:“我问你,你预备怎么办?是继续挥着小铲子挖,还是掉头走人。” “你有何好建议?”苏牧野斜挑眉毛,他伸出长腿,曲在栏杆上。 “若我说让你掉头走人,你舍得么?” 心里浮现叶凤泠的样子,南平王世子觉得他这话说的就是废话,肯定不舍得啊。 怎知,苏牧野淡淡笑了,“为何不舍得。” 南平王世子不敢置信,都忘了喝酒。 苏牧野又踢他一脚,“喝酒。” “唔……可是,这么难得的美人,你能舍得?你能忍的下这口气?”南平王世子忍不住问。 苏牧野笑了笑,“美人又不是只有她一个。” 这话说的,南平王世子都不信,他心道你就嘴硬,要是舍得,你会在这里借酒消愁? “你要是旷得久了,不如找个人纾解一番?别憋坏了。”南平王世子半是调侃半是关怀。 只见苏牧野斜斜飞过一眼,脸上神色不变,“说得你很懂一样。” 南平王世子厚脸一红,他是不太懂,但身为一个精力旺盛的正常男性,他还是对这些事了解一二的。 苏牧野手里转动酒盏不停,他时不时给南平王世子递上一坛新开的酒,但奈何南平王世子酒量实在太好,怎么灌都不醉。 “克己,你不够意思啊,让我一个劲儿喝,你怎么不喝,你打什么主意呢?”从小一同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南平王世子对苏牧野不可谓知之不深。 “你说,你如今这样,是不是当初四处玩弄姑娘家,老天都看不过去了,给你的报应啊?”南平王世子专拣扎心的话往上撂。 他从没想到过苏牧野会真心喜欢上一个姑娘。在苏牧野的感情世界里,从来都是他从容豁达,是别人苦闷伤痛。风流倜傥如苏牧野,何曾如此,何须如此。 而且,在他看来,放着大把的美女不要,专捡叶凤泠这种“蛇蝎”美人,苏牧野的口味也太奇特了。不是说叶凤泠不好,她漂亮又聪明,妩媚又绰约,可就是心眼太多了些,这样一个人放在身边,能睡得着、能不做恶梦么? 可见这世上真是一物克一物。 苏牧野听见南平王世子嘟囔什么“报应”二字,他伸腿就一脚踢在南平王世子的腿上,“你说什么呢?”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邪火有时候来的莫名又奇妙。小时候,南平王世子就一直被比他好看比他讨喜的苏牧野欺负,不光打得他鼻青脸肿、哭爹喊娘,还总被倒打一耙。好吃的、好玩的,得对方先挑,哭诉和告状,不存在的,谁也不信那样诚恳又无辜的翩翩小公子会欺负厚脸皮、满嘴跑马车的南平王世子。 就这样一路长到这么大,南平王世子对苏牧野的“新仇旧恨”一瞬间爆满,小时候挨欺负,现在还没报仇呢,谁怕谁呀。 他不信他打不过喝得摇摇晃晃的苏牧野。 两人心里都憋着一团火,也不废话,对视一眼,就闪身跳出凉亭,在风雨之中打了起来。 南平王世子出腿那叫一个狠,还专撩下盘,苏牧野出拳也不慢,专往脸上走。 到最后,苏牧野没被踢到几脚,南平王世子的两个眼圈却疼得厉害,嘴角也肿了。 在苏牧野的拳头堪堪要落到南平王世子引以为傲的高挺鼻梁上时,南平王世子果断认输,高声大喊:“不打了!” 若这一拳下去,他变成塌鼻子,那就太难看了。 他叉着腰,觑气都不带喘的苏牧野,“你不是喝多了么?” 苏牧野好整以暇地理了理他的衣袍下襟,又抚平衣服上因刚刚动手而产生的皱纹,慢条斯理道:“我什么时候说我喝多了?” 南平王世子被反问住。 “那你干嘛摆出那副醉鬼嘴脸?”南平王世子追问。 苏牧野轻咳一声,斜斜撩对方一眼:“我若不醉,你会跟我喝酒?会陪我打架?” 南平王世子心里那叫一个恨呐,他看着苏牧野那张欠揍的小白脸,心里懊恼的要死,又被算计了!这小子同小时候一样,就爱玩阴的! 打完架,酒意也散了,两人扭头就回屋睡大觉去了。 只是单纯如南平王世子,打死也想不到,他会经历如何惊心动魄的苏醒时刻。 老老实实养病的叶凤泠在宜秀居里过着吃饱了睡、睡够了吃的日子,好不美哉。 可总有人要给她添堵。 因为叶凤媛回府的事,叶老夫人、王夫人、甚至三老爷柳氏夫妇都专门把叶凤泠叫去“安慰”了一番。 叶凤泠的好心情立即被破坏殆尽。 月麟反过来劝她,“小姐,既然四小姐回来已成定局,咱们与其在这里生闷气,不如想想她接下来会如何对付你。” 连月麟都已经认清,叶凤泠同叶凤媛之间,决无和好可能。相比为紫苏报仇,当务之急,月麟更担心叶凤媛会再次对叶凤泠下黑手。 月麟这回倒是个明白人了。 叶凤泠比月麟更冷静、更理智,她已经让鲁妈妈盯着桃花坞了,只要桃花坞一有风吹草动,她们立即就能知晓。 就在主仆二人一心放在叶府里暗藏的危机时,含香馆出事了。 第158章 京兆府来人 第158章京兆府来人 这段时间,叶凤泠入宫离宫,又顶着“养病”的名义无法出府,含香馆诸事都是褚亮在亲历亲为。 上次叶凤泠设计同郝掌事“春风一度”,顺理成章得到小仓库钥匙,也领回了一个纨娘。 她打死也想不到,许因纨娘“技艺”过于高超,郝新食髓知味,夜夜梦到小客栈那一晚,他忍不下去,要再次幽会。 郝新差人往含香馆送过好几次花笺,可都石沉大海一般。他便认为含香馆柳掌柜过河拆桥,一怒之下,偷偷让人把小仓库的锁换了。 这还是褚亮再次去小仓库取香料时发现的,他匆匆赶回含香馆,想等天色一暗,就去鲁妈妈家送信。 可还不等天黑,就有几队官差衙役浩浩荡荡来到含香馆门前。他们高举着京兆府尹签发的搜查令,也不听褚亮等人辩解,二话不说上来就将向师傅、季阳和褚亮绑了,又把含香馆从里到外搜过一遍,才扬长而去。 所有人都走了,含香馆后院一片破烂,所有的香粉罐、香料盒全被砸个稀巴烂,门窗兀自支离破碎、顽强支棱。 “吱——”柴火堆下的地窖木板被推开,露出一个如鸡窝一样的脑袋,石头从地窖里跳了出来。 当时情况危急,褚亮趁人不备朝他使眼色,石头灵机一动,也没着急跑。他跑来后院,跳到地窖里躲了起来。 万幸,这些官差的搜查马马虎虎,潦草了事,没人注意到柴火堆下的地窖,才让石头躲过一劫。 他蹑手蹑脚梭视一圈,发现几个治香学徒都抱包裹跑了,只有他还在,诺大含香馆,只剩他一个人…… 石头摸摸脑袋,低头沉思,褚掌事的意思,让他去给掌柜的报信儿,可他根本不知道掌柜住哪里啊? 可如果不去报信儿,向师傅、褚掌事、季师傅都对他那么好,尤其掌柜的,还给他裁新衣服…… 就在石头急得没头苍蝇一般,在后院乱转时,他忽然听到水井里传来声音。 他亦步亦趋挪到井口,探头望,就看到脸上抹成五颜六色的纨娘抱着水桶撑在井壁上。 石头:“……” 纨娘:“……” 好不容易把纨娘拉出水井,石头瘫倒在地。 纨娘嫌弃地踢他:“哎,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们掌柜的是不是惹上麻烦事跑路了,留你们几个在这里给她顶缸。” 石头翻她白眼,懒得理她。 纨娘天生话痨,抱臂喋喋不休,不住数落叶凤泠,听的石头一个头两个大。 石头看天已经全黑,他回屋抱上包裹,要从后门溜走,被纨娘一把拉住。 纨娘颤颤巍巍道:“石头,你要是走,就带着我一起,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害怕……” 无论如何也甩不掉纨娘,石头无奈,只得带上这个“大包袱”,心中暗道,怪不得褚掌事说纨娘是“包袱”。 两人一路摸黑来带一世欢门口,纨娘见石头站在门口犹豫徘徊。 “一世欢?这是教坊司下的地方,来这里干嘛?”纨娘问。 石头没告诉纨娘,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寻柳掌柜,只知道当初为“逐月流光”粉正名时,掌柜的曾让褚掌事来一世欢,他偷偷跟着来看热闹,意外看到掌柜的同一个非常瘦弱的女子说话。 石头觉得,找到这个瘦弱女子,也许就能联系到柳掌柜了。但他不知道瘦弱女子是谁,甚至连对方是不是一世欢的人都不清楚。 纨娘听石头说完前因后果,转转眼珠,道,“看我的。” 说完,石头就看到满脸各种颜色脂粉的纨娘往一世欢门口一躺。 石头:“……” 他……他不认识这个疯子。 门口莫名躺下一个人,立马有一世欢的人跑过来。 纨娘幽幽呻吟:“哎呦——” “这位……小姐?”看着这张五光十色的脸,小厮实在摸不清女子年纪。 “你有何事?” 纨娘瞥小厮一眼,“虚弱”道,“这位小哥儿,我是含香馆掌柜的内人,“他”告诉我如果有事可以来一世欢找“他”,我现在病倒在地,还麻烦小哥儿为我通报一下。” 说完,纨娘还朝小厮飞了个媚眼,把小厮恶心坏了。 石头:“……” 小厮莫名其妙,什么含香馆,他们这里是一世欢,哪里会有含香馆的掌柜,这个女的不光疯,还傻。 纨娘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她见小厮不去给她找人,便开始扯着嗓子嚎,一世欢门口立刻围上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 小厮:“……” 他见这事无法善了的样子,拔腿就进一世欢叫人去了。 也是赶上凑巧,今日覃如是外出为一富豪的堂会去弹奏箜篌,才回来。 她下了马车,抱着箜篌往一世欢走,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人声鼎沸,看到很多人围成团,对中间女子指指点点。 覃如是想绕着走进去,怎料她刚迈步,就被人扯住衣袖。 低头,是一个穿仆从衣服的小男孩,瞪着大眼珠,望着她。 有事?覃如是示意。 “我……我想找我们掌柜的。”小男孩低声道。 覃如是疑惑,“我不认识你们掌柜的。” “就是,就是那天在这里跳逐月流光舞时同你说话的那个像仙女一样的女子。”小男孩急急道。 覃如是听到“逐月流光舞”,才复认真打量起来这个小男孩。 她有点儿明白了。 覃如是看向兀自还在鬼哭狼嚎的花脸女子。小男孩忙道,他们是一起的。 覃如是:“……” 至此,石头和纨娘终于找到了能寻到叶凤泠的人。 覃如是把他俩安排在一世欢后,便让人去叶府给叶凤泠传信儿。 叶凤泠晚上刚刚合眼睡下,就见鲁妈妈急急地进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她皱眉道:“你告诉覃如是,我明日一早就过去。若是这么晚了出府,让人生疑。” 鲁妈妈走后,叶凤泠拥被坐起,心沉到了谷底。含香馆出事,却不是褚亮来送信,而是石头和纨娘跑去了一世欢。那褚亮去了哪里?向师傅呢? 她心里暗自祈祷希望是纨娘或石头闹脾气。 叶凤泠起个大早,朝王夫人扯个出门买香粉的幌子,便乘车去了一世欢。 一进一世欢,纨娘就哭哭啼啼跑过来,抱上叶凤泠,哭道:“掌柜的,你可出现了,含香馆被查封了……” 叶凤泠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最后一丝侥幸消失无踪。覃如是为他们安排好一间安静避人的房间。 “到底怎么回事?”叶凤泠沉声问道。 纨娘一看她脸色,吓得抱头不语,石头只得上前把昨天傍晚京兆府尹派人来搜查、带走褚掌事、向师傅、季阳、又封查封含香馆的事讲了一遍。 “他们说为什么搜查查封了么?”叶凤泠眼泪都要跟着掉出来。 石头道:“说是咱们同番波斯国走私香粉。” 时下,番波斯国同本朝的关系时远时近,若即若离。番波斯国地处西北边境之外,易守难攻,它年年朝本朝上供,却总会做些偷偷摸摸的勾当。今上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廷也就乐的当睁眼瞎。 香料是本朝禁止私自同他国交易的物品之一,管制严格。不过,很多香铺都会偷偷卖给番波斯国,再从番波斯国手里换回来它们特有的香料,京兆府一向心知肚明。 怎么会突然发作,而且径直朝含香馆来? 叶凤泠暗自沉吟,她相信褚亮绝不会不经过她,敢私自敢卖香粉给番波斯国商人。这事一定是有人背地动手脚,最有可能的,便是香玲珑的佟掌柜和者者居的神秘掌柜。 “掌柜的,现在咱们要怎么办啊?”石头问。 “你们出来的时候有人看见么?”叶凤泠问。 石头摇头,他出门时专门挑天黑,就是怕有人看见,他还把含香馆的后门给锁好了。 叶凤泠摸摸石头的头,幸好石头机灵,找到了覃如是,又告诉了她。不然,只怕向师傅、褚亮他们被定罪了,叶凤泠也不知道含香馆出事。 立在一世欢里,被石头和纨娘充满希冀的眼神望着,叶凤泠惨然一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先让人去京兆府打听打听。” 经过鲁管事和鲁妈妈一个白天的奔波打听,叶凤泠很快就弄明白了整件事。 昨日京兆府尹突然收到线报,说有人走私贩卖香粉给番波斯国。京兆府尹当即签发搜查令,派衙役来含香馆捉拿走私要犯。 据鲁管事寻到的一个京兆府牢狱的狱卒所言,昨夜捉来的走私要犯都被好好关着呢,还没提审,但已经搜查到了关键物证,只等判决。 关键物证?叶凤泠百思不得其解,走私的关键物证会是什么? 她又拜托覃如是探听到,此次线报是有人先报到了朝中大员耳中,由朝中大员下令给京兆府尹。所以,京兆府此次势必要从严从快,把此案办完,让朝中大员满意。 从商之人,最怕的有三件事,被朝廷盯上、惹上官司以及遭遇地头蛇。偏偏叶凤泠全遇上了。她经营含香馆,本就是瞒着叶府诸人,现在出事,自然无法通过叶府去走关系。 可除了叶府外,她还能找谁呢? 一个人影蓦地浮现于眼前。 第159章 不留情面 第159章不留情面 叶凤泠旋即否定脑海里浮起的人影。 若此人愿意帮忙,确实事半功倍,但想到她刚刚对此人说过的话,叶凤泠顿觉尴尬难堪。 但凡稍微有些血性的人,只怕都不会再理自己的。 叶凤泠搅着手指,心头惶惶。 如果她对他稍微展露一丝心动和喜欢,现在也会好开口。但其实呢,她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一直助她良多的他,现在又要奴颜婢膝地去求他帮忙,光想一想,叶凤泠就恨不能死了算了。 丢人、好丢人! 叶凤泠急地在宜秀居里打圈。 “小姐,你别太急,要不咱们给老太爷去信问问呢?”月麟提议。 根本来不及,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就算赶得及,柳家已经无人在朝为官,不要说走关系,就是打听恐怕都打听不到什么。 “或者,要不咱们去求求牧妤小姐或九歌小姐?”月麟道。 求她们,不就是求苏牧野么,叶凤泠愣愣没有接话。 月麟这才看出不对,“小姐,为何一提苏府……” 叶凤泠给自己倒了一大碗茶水,捧着茶碗咚咚喝下去,才算止住身体里不断涌起的寒意。她想,就算现在她愿意以身相许,对方大概也不会相信她的真心了。 她悲哀的发觉自己走到了最糟糕的境地,哪怕她当时稍微不那么冷淡,现在也好上门相求啊。但现在,对方应该会觉得她是贪图权势,才委身迎合的。 其实,确实也是如此。 叶凤泠垂着头,不敢眨眼睛,生怕一眨眼睛那泪珠子就掉下来了。她担心向师傅、褚亮他们,又懊恼自己的无用。 什么叫进退维谷,叶凤泠可算是体会到了。 “鲁妈妈,你去打听一下,苏国公府世子今日下朝后是否回了苏府。”叶凤泠的嗓音有些沙哑。 鲁妈妈应声而去,月麟错愕地看着叶凤泠,她隐隐猜到些什么,却不敢说。 “苏世子一贯温柔好说话,这次也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月麟道。 叶凤泠扯了扯嘴角,但到底笑不出来。 温柔?呵呵。 不一会儿,鲁妈妈就来回道,苏世子今日下了朝直接回的苏府。 已经换好一身华丽妖娆衣裙又画完精致桃花妆的叶凤泠,闻言点头。 明知这必将是一场尴尬和艰难并存的上门求助,可叶凤泠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叶凤泠来到苏牧野院子的时候,苏牧野刚刚下朝回到家中不久,他身材挺拔俊朗,面容秀美清贵,绯色官袍之下,不仅不显得阴柔,反而添了份英姿勃发和凛然朝气。对比之下,立于他一侧的南平王世子,像是霜打了的茄子,眼睛肿胀,眼袋处是黑黑的眼圈。 叶凤泠一眼看出南平王世子昨夜一定没有睡好,同身边苏牧野的爽朗清举形成鲜明对比。 她的目光从南平王世子身上移开,对苏牧野道:“世子,我有事找你,能否移步?” 苏牧野闲闲撩开眼皮,瞅她一眼,弯了弯唇角,还未说话,南平王世子立刻萧瑟又恳切地道:“克己,叶三小姐这么着急,你快听听她说的话。今日咱们就别品酒了,行不行。” 叶凤泠微微诧异,看向苏牧野,她从没见过这样“不想喝酒”的“金樽酒仙”。也不知是发生了何事,南平王世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不清楚,可京都的圈子里,八卦从来是长腿儿乱跑的。 南平王世子这些日子同翠云楼头牌姑娘妙云夜夜颠鸾倒凤、好不快活。 自从前几日他跟苏牧野喝完酒,第二日就是在翠云楼当红头牌姑娘妙云的红纱帐中醒来的。 后来,他是日日被苏牧野猛灌酒,然后又被揍、被下药。可怜南平王世子一个纯情美公子,为了保住自己的清白之躯,夜夜都不敢闭眼,他想跳窗,窗户被钉死,想破门,门被锁死,只能等天亮被放出来,才能逃脱妙云那含情脉脉的勾人眼神。 为了心中的女神,南平王世子说什么也不想再去翠云楼了,他对苏牧野发下毒誓,如果他再说叶凤泠一句坏话,就让他终身不举。 “走。”苏牧野带叶凤泠去书房。 南平王世子幽魂一样跟在后头。 一进书房,叶凤泠就想起苏牧野头覆白布时,两人在这里…… 脸色绯红,她偷偷瞟苏牧野一眼,发现对方也在怔愣。 南平王世子不知两人心中所思,一进书房,就支撑不下去了,奄奄一息摊坐到椅子上。 看到苏牧野落到他身上的冷冷目光,他满脸坚贞:“我今夜不去翠云楼,我要为我的女神守身如玉!” 苏牧野置若罔闻,“若想晚上睁开眼不在妙云的帐中,就赶紧在我眼前消失。” “克己……你!”南平王世子刚要说什么,待他听清苏牧野的话,赶忙跳起来,一阵风的跑了出去。 “说,什么事?”苏牧野也没让叶凤泠落座,只兀自坐下,啜一口清茶。 对于苏牧野瞧都没没瞧她一眼,叶凤泠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在内心深处,她知道如果苏牧野对她的兴趣里认真的成分越多,她的请求被答应的可能就越大。 但说不清为什么,她又希望他对她会和郝掌事对她不一样。 叶凤泠的手轻轻攥了下裙边,深吸口气:“世子,我的含香馆被京兆府查封了,说我同番波斯走私,可我连番波斯国在哪里都搞不清,谈何走私?” 苏牧野一脸平静,示意叶凤泠继续。 “昨夜我收到消息,京兆府连夜就把向师傅还有褚亮掌事几人抓起来,关到京兆府下的牢房里。我差人去问,说是搜到了确凿证据。我……我不知要如何才能救出向师傅他们,就想问问世子,你有没有办法?” 越说越快,叶凤泠心中的惶恐被焦急压下去,她忍不住望向苏牧野,希望对方能在此时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苏牧野语气古怪:“你怎么收到的消息?” 叶凤泠顿了片刻,才道:“我铺子里的治香学徒偷偷跑来叶府告诉我的。” 苏牧野看叶凤泠一眼,不动声色,“阿泠希望我怎么帮你?” “我想……如果世子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问问确凿证据是什么?还有,我要如何才能救向师傅他们出来。” 叶凤泠觉得自己的脸皮也是够厚的,可现在她跟没头苍蝇一般,除了硬磨苏牧野,也想不出去求谁了。 苏牧野唇角轻扬,笑意如春,却透着一股子讽刺,“我还以为阿泠不愿意同我多打交道呢。” 瞟一眼神情讥讽的苏牧野,叶凤泠知道对方是在点她前几日的“不识好歹”。她咬牙,带着一份决绝,几步向前,噗通跪到苏牧野跟前。 她想伸手拽对方衣袍,却被对方闪避开。 叶凤泠忍下尴尬,强笑道:“世子,我知道以前是我不识好歹,您几次三番救我、助我,真是堪比我亲哥哥。可我呢,不仅不懂世子的心,还扭捏拿乔。请您看在我年少无知、尚且懵懂糊涂的份上,原谅我。若……若世子这次能帮我,我便……” “你便如何?”苏牧野莞尔一笑,放下茶盏,勾起叶凤泠下巴,轻声问。 眼前美人如蝶落羽睫不安颤动,面上红云一片,唇上口脂在幽幽烛光下闪动晶莹光芒。 苏牧野眸子一眯,他看到美人唇角一字一顿说出:“任世子予取予求。” “哐!” 片刻后,叶凤泠就被一个大力推倒在地,苏牧野低下眼,不去看叶凤泠恳求的眼神,也不听她故作柔媚的妙语佳音。 叶凤泠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意动,她的心渐渐沉到了海底,她早料到,苏牧野对她的兴趣也许都没大到愿意管毫不相干的麻烦事。 她撇开眼不去看苏牧野,自己站起来,清了清嗓子道:“那,世子能不能帮我?” “帮你对我还有什么好处?”苏牧野道。 叶凤泠卡壳,她意识到,显然刚刚的“自荐枕席”没能打动苏牧野,对方问她还有别的可以拿出来谈条件的筹码么。 可她除了几百两银票,真是一无所有了。 她看着苏牧野,沉默着没说话。 “没有的话,我要休息了。”苏牧野道。 叶凤泠的脸上火辣辣,自取其辱是早有预料的,可笑她还以为苏牧野冷嘲热讽一番后,依旧会伸出援手,结果对方只是以一种赶苍蝇的态度赶着她。 叶凤泠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却又再没脸待下去,反正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她沉默片刻后,最终还是转身跑出书房。 等她走出苏府,便让鲁生先把马车赶到坊门口等她。 马车走远,叶凤泠几步走到苏府围墙角落里,靠在墙上。 血液都涌到了脸上,所以心脏觉得格外的冷,眼前一阵阵发黑,叶凤泠喘不上气,胸口也绞痛非常。 她慢慢滑下,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地上,紧紧贴靠墙角,急促地呼吸两口,等待瞬间被黑暗包裹的眼睛能再次感受到光。 在最艰难的时刻,叶凤泠曾拿起银簪,对准脖子。她想过,要不就像前世一样,选择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可几次,她都又放下银簪,然后缓缓躺进冰凉被窝里,任身体无力的蜷缩一团,无声的哭泣。 她不想哭的,可眼泪还是止不住。 就像现在,她不想在随时可能有人路过的地方哭泣,所以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没发出一丝声音。 她需要恢复一点儿力气,等恢复了元气,她才能继续往前走。 叶凤泠以为会很久,她才能再次站得起来,可事实上她低估了自己的韧劲儿,没人疼没人爱的人,总是更皮实,都要依靠自己。 她很快就站了起来,然后擦干了自己脸上的泪水。 往坊门口的马车走去的时候,迎面跑来一匹高头大马,马上之人看到她,惊呼:“叶姑娘?” 叶凤泠怔愣抬头,看到温然韩齐光,惊诧不已地望她。 第160章 截胡 第160章截胡 叶凤泠回到宜秀居的时候,已夜半子时,她偷偷从后门溜进叶府,月麟扮作她躺在床榻上,无人来看她,也就没有被拆穿。 “小姐,怎么样?”一见叶凤泠进来,月麟忙从床榻上下来,顾不上穿鞋,开口问道。 叶凤泠点头,向师傅他们有救了。 “是苏世子……”月麟的话被叶凤泠挥手打断。 “韩公子说帮我去问问,让我回来等消息。”叶凤泠轻声道。 月麟还想再问,叶凤泠却说自己累了,要睡觉。 这一夜,叶凤泠始终无法安眠,时时惊醒,总觉得好像有人站在她床榻边,可睁开眼却一个人都没有。 一时又是梦到向师傅、褚亮、季阳他们被判流放、判砍头,又梦到有双桃花眼厌嫌地瞧着她…… “不要!”叶凤泠从梦中惊醒,坐起身来。 “小姐。”月麟打了个地铺就睡在叶凤泠脚边,见她突然惊呼坐起,赶紧上前扶住她。 叶凤泠懵懂地四处张望,四周一片黑洞,似猛兽吞没了所有。 她无力地躺回去,“我没事,你快睡。” 月麟轻声道:“要不我给小姐点根儿蜡烛,看看能不能睡得安稳些。” 叶凤泠摇了摇头,“不用,我没事。你去给我浸个帕子来。” 月麟转身出去。 等她回来时,就看到帐子里叶凤泠的剪影又瘦又单薄,鼻头直泛酸。 叶凤泠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茫然而无措。 第二天早晨,月麟原本以为叶凤泠肯定起不来床,因为昨夜她根本就没怎么睡。哪知叶凤泠却仿佛恢复了精神一般,沐浴之后穿戴整齐,用胭脂掩藏了苍白的脸色,虽然身上没有什么力气,但她让月麟给她焚上几片“伽叶”。 闻了“迦叶”浓郁的香气后,叶凤泠感觉身体的气血渐渐恢复一些,总算能够支撑她等韩齐光回信。 韩齐光说帮忙打听,不过一夜,就有了回信儿。那钉死走私的“确凿证据”,乃是一本账簿,里面详细记载了含香馆半年来同番波斯国商人之间的香料往来账目,时间、金额,色色俱全。还盖有叶凤泠化名“柳叶”的私章。 如果想翻案,非常困难,好在朝廷对走私一类案件,还有因人而异的惩治办法。如果走私金额特别巨大,决计要判斩立决,若是金额在一般数额之间,基本就是流放,如果金额较小且有拿的出足够罚银,没收商铺也是可行的。 换言之,只要有银子,就好办事。 叶凤泠听完,二话不说就把所有银票和银子都翻了出来。 算来算去,也仅仅有七百五十两银子,还得算上很多碎角银子。 想了想,叶凤泠让月麟去把所有的头面、首饰和香粉都拿出来,她分类包好,让鲁妈妈送去当铺,作死当,换出银子。 鲁妈妈临出门前,叶凤泠叫住她,又从自己手上撸下来崖柏手串,放到鲁妈妈手上,月麟在一旁看的,直拧帕子。 所有东西里,叶凤泠只留下了两样,一个是苏牧野送来的乌木发簪,一个是苏牧野送给她的“雪中春信”香粉。这两样东西,她决定找个时间还给对方。 最终,凑到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她抱着自己的全部身家,赶去四方缘书斋。 “叶姑娘,你这是?” 眼前的一摞银票和一匣子碎角银子,让韩齐光沉默,他静静望额角生汗的美丽女子,欲言又止。 “韩公子,我知道走关系这些银子肯定不够,但是目前我只能拿出这么多了,你放心,我已经给我外祖父去信了,过不了几日,他就会给我送来银子的。还望你为含香馆的事多多费心。”叶凤泠朝韩齐光郑重行礼。 在这件事之前,韩齐光并不知在江南一带小有名气的含香馆同叶凤泠有关系。 他昨夜听完叶凤泠讲完前因后果,连夜去找魏麟,又去求太子。太子已经承诺,会从中协调,只要花些银两,把人捞出来就完了。 不过,含香馆,肯定保不住了。 “韩公子,我已经不在意含香馆能不能继续开了,只要能把向师傅、褚亮和季阳三人全须全尾捞出来,我就千恩万谢。与人相比,铺子和银子都不重要。”叶凤泠很识时务,能活动到眼前的境地,已经是她运气爆棚。人最重要的,就是知足和感恩。 只是,她也知道,经此一事,她对韩齐光,只怕欠的更多了。 要用什么还呢?她还有什么? 叶凤泠从来就不喜欢欠人情,她知道,自己孑然一身、一穷二白。 韩齐光看着一脸祈求的叶凤泠,温声道:“叶姑娘,你不用如此,能帮你,我就已经很高兴了。上次,紫苏牌位一事,还希望你能忘记。那是我一时糊涂。” 叶凤泠心里更加羞愧,感激、感动、内疚,真是五味陈杂,善变如她,从来讲究实际利益的她,在这样温厚好人面前,眼圈不由自主地就红了。 她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听到门边响起了脚步声,是小厮送茶来了。 叶凤泠将脸扭到一边,平静了下情绪,等小厮走后才重新回过头来。 “那还差多少银子?”叶凤泠问。 韩齐光告诉她,算上京兆府上上下下,掌管刑狱部门,还有打点、封口等等,粗略估算,少说也得三四千两。 这个数目,叶凤泠知道一定是韩齐光缩减之后的。在京都官场里活动,怎么可能这么少。她心里领下韩齐光的这份人情。 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韩齐光提到的另一桩事吸引过去,向师傅、褚亮和季阳出狱后,只怕还会有香料行业其他店铺的人会注意,最好离开京都一段时间,等这波风头完全过去,再回来也不迟。 叶凤泠点头应下。 她临走时,韩齐光状似不在意地问她,是否还拜托过其他人。 叶凤泠疑惑。 “魏世子告诉我,太子差人去跟京兆府尹传话时,恰好京兆府尹不在,时间过于巧合,难免不让人生疑。” 叶凤泠摇头,她没有说出向苏牧野求助被拒。 韩齐光闻言,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送走叶凤泠后,韩齐光就回苏府了。 他进大门时碰到洗砚捧着两个木匣向里走。 那木匣子样式精致,一看就知价值不菲,里面所乘之物,只怕名贵非常。 想到苏牧野一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奢靡性子,韩齐光笑笑。 洗砚把两个匣子放到苏牧野的书房后,偷偷打量倚在塌上的自家公子。 苏牧野懒懒地靠着枕头,一腿曲起一腿直着,翻着一本棋谱。从几日前,叶三小姐从书房红着眼圈离去后开始,公子就端着一副对万事皆不在意的样子,闷在书房看棋谱。 看到兴起之时,他还要坐到棋盘前,自己跟自己下棋玩。 这两日,除了邀请京兆府尹贺知鸣来下盘棋外,苏牧野再没出过府,早朝都请了假不去。 别人不知缘故,洗砚却门儿清。 京兆府尹贺知鸣不爱财、不爱色,唯嗜棋如命。偏他坐的位子,执掌京都大小事务,注定没有多少人会让他输棋。苏牧野名满国朝,乃“通国之善弈者”。他的下棋邀约一出,贺知鸣忙放下诸事,过府一叙。 两人从日出下到日落,难解难分,待贺知鸣走出苏府时,满脸都是心满意足的酣然。 也许是这一场棋事,重新燃起了公子对棋局的热情,才抱着棋谱研究不停? 洗砚迈着轻轻步伐,走到苏牧野跟前,轻声道:“公子,刚刚有人送来两匣子东西。” 苏牧野手扣一扣棋谱,淡声,“什么东西?” “一个是您送去叶府给叶三小姐的乌木簪,一个是一盒香粉。”洗砚提着心肝儿道。 乌木簪是什么,他心知肚明,此刻叶三小姐送回来,其意不言而喻。 苏牧野叩击的手指停下,他撩起眼皮,坐起来,让洗砚把东西拿过来。他也不去看乌木簪,直接打开另一个木匣子,看到了里面的“雪中春信”。 “这两日,叶三小姐都去哪里了?”苏牧野轻声问。 深知其意的洗砚,在这话中无端听出了暗潮涌动。 他恭声回道:“那日从公子这里离开后,在府门口遇到了表少爷。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今日有人看到叶三小姐去了趟四方缘。” 垂头看着的人久久没有出声,洗砚不敢去看苏牧野的脸色。 沉默久的让洗砚几乎以为苏牧野睡着了,他微微侧身看去,就见苏牧野手一扬,将手里的木匣大力地摔到了墙角。 力道之大,那木匣摔到地上发出来的声音几乎像是惊雷一般,洗砚吓得往后趔趄,看着里面的香粉从地上溅起来飘向各个方向,满室生香,如归春日,氤氲幽凉。 听到巨响,卷碧掀帘,她看到洗砚朝她疯狂使眼色。 “公子?”卷碧不知所措。 苏牧野冷冷扫她一眼,里面隐含雷霆之怒,她吓得忙弓身退出门。 洗砚忙垂下了头。他在苏牧野身边多年,只堪堪见过几次他如此疾言厉色,大多数时候,公子都是百无聊赖的带着嘲讽笑容看人,生气的时候反而会表现得比平常还温和。然后再在背后玩阴的整得你哭爹喊娘。 像今日这样控制不住的暴怒是第一次。 洗砚恨不得自己和身边的门柱能融为一体。 蓦地,苏牧野笑了,只是这笑未达眼底,让一旁洗砚心惊肉跳。 苏牧野掩去戾气,重新变回到那个从容不迫的贵公子。 “把叶府的暗哨撤回来。”苏牧野淡声吩咐。 呃? 洗砚不敢多问,扭身就去执行命令。 待书房再无他人时,苏牧野方露出一个充满无奈和嘲讽的笑容…… 第161章 故人重逢 第161章故人重逢 几日后,叶凤泠在京兆府的牢狱门口接到被放出来的向师傅、褚亮和季阳三人。 含香馆的铺面已经被朝廷收走,叶凤泠用从苏九歌那里借来的银子,为他们数人单独在东市通济坊租下一套两进的小宅院。 只等向师傅调养好身体,再回苏北。 叶凤泠原本以为,这事就此结束了,出乎她意料,过了几日后,韩齐光又派小厮上门送回二百两银票。 “小厮说,韩公子交代,这是剩下来的银子,送还给小姐。”鲁妈妈轻声道。 活动关系并未如料想那般,京兆府尹将此次走私定性为香料行业生意场上的疏漏。那番波斯国的商贩冒用本国人身份,骗取含香馆信任。含香馆从头到尾并不知是在同别国商贩做生意,因而也就不用上缴那么多的罚银了。 官场商场,波谲云诡,翻云覆雨。 望着失而复得一般的二百两银票,叶凤泠目光一亮又一暗。有银子很多事她就方便很多,但……如此一来,她承韩齐光的情便更多了。 不过,她突然想起来一事。 长生库,在京都典当行当里声名赫赫,已开有六十余载,因讲信誉、重诚信,是许多人典卖东西的首选。 距离叶府三条街外,有一家长生库分店,叶凤泠的首饰、香粉等,就是被送到这间长生库作了死当。 街石清净、天寒露湿。 当铺伙计一早起来开铺门打扫,等他终于忙完,正想歇口气时,就看到一位婀娜纤细、衣着华丽的小姐领着丫鬟步入店中。 对方拿着一张当票,要赎回死当之物。 众所周知,死当之物,几乎可以看作卖给当铺,如果想赎当,需要多付两分利,而且这还是在当铺未将死当卖出的情况下。 伙计在柜台后翻了半天账册,又去后面半晌,才回来朝叶凤泠道:“这位小姐,你手上的这张当票已经失效。柏崖手串已卖出。” 叶凤泠目光黯了黯,虽然想过这个结果,到底不死心,只想如果自己亲自跑一趟,可能佛祖会看在她心诚的份上,保佑这手串还在。 勉强收拾了心情,叶凤泠又问:“那能不能查的到,手串是被什么人买走的?” 伙计道:“这个可查不出,那手串不是在我这里卖出的,只能查出是在西市的一家长生库卖出去的。” 月麟赶紧劝:“小姐,老太爷当初赠你手串,就是希望你平安喜乐,这回咱们能走出凶险,焉知不是这手串的保佑。” 看到月麟紧张的眼神,叶凤泠抿唇一笑。 走出长生库,月麟提议去逛街转转,叶凤泠想了想,欣然应允。 两人也不坐马车,让鲁生自回叶府,慢悠悠在街上逛。 正行到一家铁匠铺,门口竖一把银光闪闪的高大铁剑,叶凤泠心生好奇。 铺面不大,人立在门口,不光能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叮叮咚咚打铁声,扑面而来的更是滚滚热浪。 炉火似乎日夜不息的烧着,映着屋子发光发亮。铁匠铺是夫妻二人所开,一看就知道丈夫是打铁匠人,还有个打下手的小徒弟。 见是位体态妖娆的小姐进来,夫妻之中的妻子迎上来。 原来这家铁匠铺是以打造短兵刃为长,在京都小有名气,甚至很多人专门从外地赶来定制。 叶凤泠看到挂在墙上、堆在墙角的各式各样的短兵刃,眼睛冒光。她手上的那副软剑,已经有些年候,虽然用起来顺手,但到底是假的,总让她心里不得劲。 现在有机会,她何不为自己打造一副真软剑呢? 想到就做,叶凤泠指着一副短剑与妻子讨教起来。 经过好一番了解,叶凤泠才明白真正的双短软剑,十分不易打造,不光对锻造熔炼原料要求苛刻,对打造师傅的技艺要求也高。现在虽然店铺的丈夫有空,但并没有适合的原料。除非叶凤泠自己能找到铸剑所用的青铜石。 就在叶凤泠大失所望之际,又有人踏入铁匠铺。 “老板,我家主子来取月前定制的青铜长剑。”传来一个小厮声音。 叶凤泠回头,撞入一双熟悉的锋锐眼眸,她心口一滞。 再次见到叶凤泠,从身姿,路峰已经认出这就是那日一世欢门口跳“逐月流光舞”的叶府三小姐。 少女一如当时纤细,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秋冬襦裙,外罩织锦半璧,此刻瞪着惹人心动的大眼睛,怔怔望他。 路峰不知为何,心如过电,彷佛他早就见过叶三小姐一样,可他分明从未见过她。 “叶三小姐,我乃交州刺史路峰,上次在一世欢有幸见过你的逐月流光舞。”路峰拱手道。 叶凤泠久久没有应声,在她背脊僵直的时候,路峰的玄色鞋履已经出现在了她眼角的余光里。 “我们又见面了,叶三小姐。”路峰道。 对于路峰,叶凤泠算得上熟悉,毕竟曾是上一世的半个夫妻。说半个夫妻,因为她只是他众多妾室中的一个,还不是受宠的那个。 她心里盼着现在是自己眼花,可眼前的人却残忍地打碎了她的幻想。 前一世,每当路峰晚上要叶凤泠伺候时,都会先走到她面前,淡淡喊一声:“阿泠,过来。” 然后便是疼痛又屈辱的漫长凌辱时光。 这样的日子,叶凤泠过了整整半年,直到路峰要回交州。 叶凤泠以为她也要被带去交州,谁料路峰的正室妻子用计抛下了她。其实她得知自己被抛弃时,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终于逃脱魔爪,可谁料还会发生后面那些事…… 此时,再次听到路峰叫她,她如何能不发抖。 路峰很奇怪,他虽然长得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很多人认为他面相过凶,可他私以为,叶三小姐会同别人不一样,谁成想,对方也很怕他的样子。 一瞬间,他对她的兴趣消失大半。 “见过路副使。”叶凤泠微微垂着眼皮,心里渐渐平静下来,想着一大早出门散心居然碰到路峰,她真是应该去檀溪寺拜拜了。 察觉到叶凤泠的冷淡,路峰也没有再说话,他接过小厮递过来的青铜剑,仔细看过便让小厮收好,转身离开了。 路峰离开后,叶凤泠早已不复刚刚的热忱。但在离开前,她还是定制了一把短匕首。 走出铁匠铺时,叶凤泠并没有注意到隐藏于角落之中的路峰,一直盯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头。 路峰对身旁小厮低声数语,便见小厮又跑回了铁匠铺…… 从铁匠铺取回剑后,路峰回到他在京都的住处,这是多年前入京时买的,无人打理,门庭荒芜,他一个武将,也不在意。 换好衣服,路峰叫来副将,寻问计划好的离京事宜。此次进京述职,朝廷对他大大褒奖一番,却并没提及安南都护节度使乞骸骨的事,他就明白了,只怕朝廷对于他接手安南读书节度使一事还在犹豫。 不过他不担心,除了他,没人能在安南那个地方同他匹敌,连现任的安南都护节度使都不行。 副将见路峰神色恬淡,心情不错的样子,便上前低声道:“大人,朝廷已经在催完婚的事了,今日宫中传来消息,明日就要下旨,定于五日后行礼,即日便要启程回交州。” 路峰眸子一眯,旋即道:“一切按朝廷的要求办,昏礼的事你去准备,不委屈覃如是就行了。” “今日覃小姐又来过,听说您不在,就留下了一个食盒,看着是京都有名的点心。” 从得知路峰住处后,覃如是隔几日就会来一趟,大多数时候都碰不上路峰,她似乎也不在乎。照来不误,每次不是带点点心、就是拿些果子。路峰不吃,都便宜了副将这群人。 路峰垂下眼,并不理会副将的“好心”相告。 他同覃如是,不过是朝廷的维稳之计。不说来京都前,他已经知晓覃如是同苏世子的风流艳史,光是对方是艺伎人一项,他就不会喜欢上对方。他的孩子,一定是出身名门的贵女才行。 这次朝廷赐他一个艺伎人,分明就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路峰早就打定主意,如果覃如是听话,且命大,他就留下她的性命,让她在交州的后宅里安稳度日,如果不听话,他就干脆送她上西天,再找个别人冒充她就行了。反正,朝廷也不在乎覃如是到底是不是“覃如是”。 是夜,飞电流光在天,雨水似矛戈纵横。 电光下,京都一处默默无名的民宅里,站着一排排的卫兵,他们手持长剑,形成一种逼仄而凛然的压迫感,他们的最前方,便是持着剑,满脸蛮毅的路峰。 在路刺史持剑指天行誓后,一排排卫兵如鬼魅一般,悄然有序地离开这座民宅,向京郊某处行进。他们要在那里等候路峰的车架,然后一同回交州。 天上雷电霹雳而下,映着一张张淌满雨水、神色坚毅的面孔。 …… 连着下了几天的雨后,天终于缓缓放晴。 这段时间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节,还没有开始用炭火,朝廷规定非腊月不能烧炭。寒潮已临,大家只得多穿些,尽量少出门。 昨夜雨声嘈杂,叶凤泠从噩梦中惊醒后,再也无法入睡,只得躺在床榻上听了半夜的雨。 那日在铁匠铺又见路峰后,回来连续几晚,她都在做恶梦。 一会儿是被他欺辱、一会儿又是被他正室夫人辱骂、一会儿又是小产时血流满床……她意识混沌又迷蒙,想睡睡不沉、想醒醒不过来。反复几日下来,她就变得面如菜色,双眸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连来找她聊天的叶凤锦都嘲笑她现在是一双“死气沉沉”的“死鱼眼”。 叶凤泠伏案,复摊开书案上的外祖父来信。柳老太爷在信上说,已知悉她在京都所经历一切,要差人来接她回苏北一趟,一是她柳家的二表姐即将出嫁,二是他身体偶感有恙,想在有生之年再同外孙女多聚聚。 二表姐出嫁,叶凤泠感官平平,柳府几位表姐同她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要是说能亲近到值得她路远迢迢赶回苏北的,应该是三表姐,而不是二表姐。这一条一看就是借口。 至于后面柳老太爷说身体不适,这倒真是让叶凤泠心中忐忑担忧,外祖父有风痹之症,她回京都之前,就已经严重到一到冬日,得需要艾灸才行的地步。外祖父的风痹之症是不是又严重了? 叶凤泠在这里发愁时,柳氏那边的婆子来叫她。柳氏“病愈”后,非必要,从不叫叶凤泠去三房正房。这次,叫她过去,就是因为柳老太爷的来信。 柳氏已将信给叶老太爷和叶老夫人看过,两位商量一番后,决定还是放叶凤泠回一趟苏北,现在叶三小姐在京都的风头有些太过,几次三番出事,虽然有好有坏,但到底太过扎眼。 就这样,叶府为叶凤泠定下了十一月初五启程回苏北的日子。在这之前,她要收拾打点行装、安排宜秀居留守人员、去苏府、王府等叶府姻亲处辞行,好不繁忙。 在这些事情之外,还有一件事,是叶凤泠挂在心头的要事,那便是为覃如是送嫁。 朝廷已下旨,明日举行覃如是同路峰的昏礼。 黄昏时,在路峰位于京都的宅子里简单行礼后,他们就要即刻启程历京,赶赴交州。 这一次分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叶凤泠虽然对要再次见路峰抱有巨大抵触,但想到覃如是对她的数次相助,还是决定亲去观礼。 第162章 昏礼刺杀 第162章昏礼刺杀 昏礼,顾名思义,在黄昏时刻举行的成婚仪式,取其阴阳交替有渐之义。国朝传统,昏礼时并不大肆喧嚣、热闹欢庆。 早在前一日起,就有负责引领新娘子的丫鬟婆子来到一世欢为覃如是梳洗、净面、净身。 叶凤泠是成婚当日申时到一世欢的,直接被领去覃如是待着的屋子。 一进去,就看到了素来清雅的覃如是绞着手中红帕,独自咬唇坐着。她一见叶凤泠,眼里迸发出神采。 因为覃如是并无亲人,一世欢掌教刘风知可以算她的再生父母,等会儿出门前也是拜刘风知。 除此外,覃如是这边竟是无人为她送嫁。是以,见到叶凤泠亲至,覃如是心头大安。 叶凤泠走到覃如是身旁,塞给她一个小瓷盒,打开里面是一粒香丸,“这是我特地为你调制的冷香丸,你吃了,对你有好处……”叶凤泠小声嘱咐。 至于什么“好处”,她没有说。因为她知道路峰在床塌上的特殊癖好,为让覃如是好过一些,特地制了这颗能够让人意识模糊、感官迟缓的“冷香丸”,希望新婚之夜,覃如是能好过些。 距离来接亲的时间越来越近,覃如是越来越紧张,她攥住叶凤泠的手,轻声道:“阿泠,我去交州后,给你写信好不好,我怕……我……” 闻言,叶凤泠点头,覃如是愿意同她通信,让她心头大安,叶凤泠就怕覃如是此去如同飘上天空的风筝,那根线一旦断了,再也寻不到,就跟上一世的她一样,飘零、孤苦,零落成泥…… 二人商定覃如是给叶凤泠来信,寄到鲁妈妈家时,打外面进来着深紫色华服的公子,公子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竹骨扇,带玉冠、束金带,广袖正装衣袍在周身散开,繁复的暗纹缠绕在边角处。 苏世子一走进来,屋中众人的目光的就仿佛黏在他的身上,大家总在若有若无地瞟他,一世欢的小丫鬟们脸上红如火烧,甚至连婆子们都不出门,死死守在屋里,就为多看两眼风流美貌冠京都的“苏美人”。 屋里的日光时明时暗,映出他灼灼发亮的惊人眼眸。 覃如是一下站了起来,嘤嘤轻呼:“世子。” 苏牧野眸中瞬间浮起蒸腾不息的不舍神情,只不过一个片刻,便又恢复平静。 “如是,今日你成婚,我来为你盖上喜帕。”苏牧野微笑道。 时下习俗,要由最亲最近的人亲手为新娘子蒙上喜帕,保佑新娘子到新家后一切顺遂。覃如是无亲无故,苏牧野确实在某种意义上,是她最亲最近的人。 叶凤泠心中嘲讽,她故意不去对苏牧野行礼,只侧过身立在旁边。 不多时,花轿就到了,路峰等人已到一世欢门口,这边要为覃如是盖喜帕了。叶凤泠忙从喜娘手里拿个大苹果塞到了覃如是手里。 由于这个动作,做的行云流水又顺理成章,一时把喜娘、覃如是和苏牧野都看楞了。 叶凤泠却丝毫不觉,她奇怪地望了望喜娘,意思,我做的不对么? 喜娘忙摇头,她就是觉得很奇怪,看起来也是未出阁的小姐,怎么对这些习俗这么了解。 丫鬟端过来放着喜帕的托盘,苏牧野刚刚摸到喜帕,就听覃如是轻声道:“阿泠,我没有亲姐妹,你我虽无血缘,却胜似亲生。今日我出嫁,你能在我身边,我太高兴了,你能不能同世子一块为我蒙喜帕。” 闻言,叶凤泠一愣,她不自觉地就瞟了一眼苏牧野。对方垂着头专注盯着覃如是,看不清脸上神情,叶凤泠只能看到他胸口领口绣纹大团花,两臂和袖角处都是彩金团花纹,她从未见过他穿的这样奢华郑重,可见他对覃如是这场婚事的看重。 叶凤泠点头,走向前,她同苏牧野皆双手拿起喜帕,端庄而慎重地为覃如是蒙到头上。从此,这个姑娘的一生,便同那个叫做路峰的男人捆绑到了一起,再不会被分开…… 看着覃如是被喜娘搀扶下楼行礼,叶凤泠眼里流露出迷惘,她也不知道,对于覃如是而言,这到底是好归宿还是坏未来,她只知道,她自己这一世的生命轨迹,被永久地改变了。 摇曳而柔和的光线下,叶凤泠的脸显得格外晶莹秀美,她今日也穿的紫色广袖罗裙,裙幅褶褶如烟似雾轻泻于地,衣领个袖口都用金色绣花缎子滚边,配上她本就明媚非常的浓丽面孔,生生将这种飘渺之气压下几分,显得华美庄重又不沉闷。 苏牧野剑眉微扬,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道光亮,他润泽绯凝的唇微微弯起,礼貌地朝叶凤泠微微颔首。 “好久不见,叶三小姐。”他道,声音依旧动人心弦。 但他叫她叶三小姐。 叶凤泠胸口微滞,片刻后她才微微欠身,“见过苏世子”。 然后,两人均未在开口,气氛冷凝如山间冰雪冷锋,一直垂着头藏在苏牧野背后阴影里的洗砚,偷偷打量叶凤泠,他发现,叶三小姐现在脸上的神情,真是可以匹敌他家公子了,那叫一个冷、一个硬、一个臭。 “世子,这边礼已成,马上启程回路府。”有人上来禀报。 这声禀报打断了两个人不见硝烟的战争。 苏牧野收回目光,应了一声,他停顿了一下,终没有回头,甩袖出门。 叶凤泠也跟着登上专门送嫁的马车,去往路府。 上一世,她就是在京都路府嫁给路峰的,只是当时路峰正室也来到了京都,她行妾礼。而今因正室不在,反倒省了很多尴尬的场景。 叶凤泠正在心里为覃如是庆幸时,她感到马车忽然咣当开始晃荡,接着,外面就传来一阵刀剑相撞的清脆声音。 纷乱之间,还有人高声喊:“有刺客,快保护副使大人和副使小夫人,快,快!” 叶凤泠聪明地没有掀开车帘,反而迅速把车上的坐垫、包裹、席子团成一个大团、放到座塌上,还从头上拔下一根钗,插到大团上部,从车窗外看过来,就仿佛是人靠在车里。 而她自己,则钻到了座塌下,让身子贴着马车底板,同时,她又把车上剩下的那些坐垫、席子啊,都扯到底板上,而她,缩成小小一坨,藏匿于凌乱之下。 “嗖——”一声凌厉穿风而来,仿佛就在叶凤泠耳边掠过,利箭穿窗直射入车内,刺入大团,如果叶凤泠此刻还坐在坐塌上,必然中箭。 一场有预谋的刺杀!这个想法迅速在叶凤泠脑海闪过。 她趴在座塌下冷静分析,自己所乘马车就跟在覃如是的新娘花轿之后,若非计划好,难以在这么乱的瞬间精准射出利箭。 一箭过后,似乎外面行刺之人以为车内人已亡,并未再射第二箭。叶凤泠听着外面传来覃如是的惊呼,心一下被高高提起。 上一世她的昏礼,虽然行妾礼,却无人行刺,这一世,发生了什么变故?难道从自己命运齿轮发生变化那一刻起,所有事情都在陆续变化?还是,很多从前自己并不了解的事,这一世逐渐浮出水面,被她知晓? 叶凤泠茫茫然,唯一清楚的是,自己目前不能贸然出去。无法判定她是否也是行刺目标,轻易现身,只会置自身安危于他人之手, 叶凤泠在心底暗暗为覃如是祈祷,为自己祈祷,希望这场变故快点结束。 事实上,这场刺杀开始的突然,结束也是在瞬间。 不一会儿,外面的刺客就全被控制住了,路峰亲卫们开始清点伤亡情况,不过片刻,叶凤泠就听到了丫鬟婆子们声势夸张的嚎哭声。 她犹在犹疑是否立刻出马车。马车外忽然响起一道冷厉男声,“叶三小姐,你还好么?” 是路峰! 刚刚向外挪了一点儿的叶凤泠,蓦地停下,她咬紧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皆因她在马车缝隙之间,看到了路峰手握青铜长剑,似乎她一旦发出声音,那剑就要一下刺穿马车门。 叶凤泠屏住呼吸,她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生死似乎就在一线之间…… 外面路峰又唤了她两声,见无人回应,就想推开车门。却不想有人比他还快。 “哐——啪——”车门直接被踹碎,手持一柄滴血长剑的苏牧野,一下闪身跳进马车,他猛地看到一根利箭刺到了坐塌之上的一团上,心里的弦一下就断了。 苏牧野发丝微微凌乱,容颜依然俊美绝伦,只是脸色苍白如雪,不含一丝红润,他嘴唇紧抿,渗出血丝。 不对劲! 苏牧野旋即发觉这一团不是叶凤泠,虽然它上面还插了眼熟的根钗…… “叶凤泠!”苏牧野低声呼喊,“叶凤泠,你给我出来!” “呃……”悉悉率率响起,轻微女声从座塌下传出,苏牧野眼睁睁看着一头发髻凌乱的叶凤泠,缓慢地、艰难地,从座塌下爬出来。 她头上发钗已无,脸上脂粉也一块有一块无的,口上的胭脂,更是毫无踪影,那一身高贵又好看的紫色华服褶褶皱皱,像在乞丐堆里扒拉出来的一样。 可就是这样的她,一脸冷静从容地在晃动不已的马车上静静看着他,轻声道,“我没事。” 耳畔夜风呼啸擦过,冷的似乎要划破皮肤。 淡淡的月光透过车窗格,映到她莹白如玉的面庞之上,苏牧野的唇角渐渐绽开一抹笑,他用不拿剑的另一只手,轻轻把她乱发撩到耳后,看她脸红,又不满意地瞪她。 她狼狈的喘息不定、窘迫不堪的花猫妆容,深深地印刻在苏牧野的脑海里,让他记了很久很久…… 第163章 苏府辞行 第163章苏府辞行 这场刺杀,一共抓到了两名刺客,他们皆在被抓之时,咬破藏于嘴内的毒药,瞬间毒发死亡。 至于迎亲人马这边,除了死了一位喜娘、两个丫鬟,伤了十几个亲卫外,再无其他伤亡。覃如是在慌乱之中,机智地跳下花轿,躲在路边摊位后,幸免于难,而路峰也毫发无伤。 只有叶凤泠这边,因为有亲卫看到利箭射入,大家都以为她香消玉殒,不想她能幸运生还。 尽管经历刺杀,但路峰和覃如是的昏礼还是赶着时辰按时举行完了。 新郎官新娘子拜堂之时,叶凤泠就顶着一头乱发和一身凌乱紫袍,观礼。 她望着淡定从容、沉稳自若的路峰,心底生寒,如果不是她机智,此刻就不是昏礼,而是她的葬礼了。 只是,路峰为何想杀她? 蹙着眉头的叶凤泠,自然不会看不到努力憋笑的三皇子和南平王世子。两人都来观礼,他们一见叶凤泠的“草包”样子,就乐不可支,可他俩谁都没有上前同叶凤泠说话。 更奇怪的还有,继苏牧野冲上马车寻找叶凤泠后,他就又恢复到那个潇洒从容、阴阳怪气的美人世子。整个昏礼上,他都目不斜视,一眼都没看叶凤泠,就仿佛她是那路边碍事的枯草一般。 礼成之后,覃如是踏上去交州的征途,叶凤泠同她挥手告别,目送她的马车,跟在路峰的高头大马后,一路远去。 “咳,叶三小姐,我送你回叶府,你的马车……鲁生去修了。”洗砚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他垂着头不看叶凤泠,但通过他的声音,叶凤泠也听得出里面的笑意。 切,真没见过世面,这算什么。 叶凤泠心里对这些公子哥儿们的少见多怪翻白眼。她也不客气,坐进洗砚准备的舒适马车。 路上,热衷聊天的洗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在他的聒噪里,叶凤泠知道了一个让她心惊的消息,者者居掌事郝新死了。 郝新死在自己的床榻之上,据说被神机影卫杀死,死状惨烈,当时一定非常痛苦。 想到郝新曾经胶着于自己身上的粘腻目光和胁迫,叶凤泠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对神机影卫多了一份感激,也许,苏牧妤说得对,他们真的听得见百姓心中的冤屈。 叶凤泠一路平安地被送回到了叶府。 苏府,苏牧野叫来墨盏,“你确定看清当时射箭之人用的是军弩?” 时下,弓箭分为寻常百姓所用的普通弓箭和军队士兵用的弓箭,军队弩弓较平常弩弓更为轻巧,而且最特别的是弓上弦是浸过桐油的蚕丝,颜色呈焦黄,同普通弓箭迥异。 “是的。但叶三小姐马车上的利箭又是普通的箭,并非军队用箭。”墨盏写到。 苏牧野明白了,暗忖这次刺杀恐怕就是路峰自己设计的,如果成功,覃如是受伤甚至死亡,朝廷都势必要重新赐婚,如果不成功,也能消去朝廷对他的几丝忌惮——被刺杀意味着有藏于暗处的敌人,骁勇如路峰,也不能安安稳稳。 但苏牧野有一丝困惑,路峰为何煞费苦心的选用普通利箭射杀叶凤泠?掩藏刺杀是他主使,可以理解,关键是为什么要杀叶凤泠,他们认识么?从最初叶凤泠轻松说出路峰床榻喜好开始,苏牧野就对二人的关系有一种敏锐直觉,绝不是叶凤泠所言的毫不相识。 那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苏牧野握紧手中竹骨扇,心里升起不安。 墨盏瞟一眼苏牧野,默默退出了书房。 送走覃如是,叶凤泠安心筹备回苏北的事,她把鲁妈妈一家留下,为她守好宜秀居,但她又要带着鲁妈妈的小女儿鲁小花一同回苏北。 月麟悄悄问叶凤泠,为何要带上懵懂又淘气的小花,不怕麻烦么。 叶凤泠当时是这样回复月麟的,“咱们远在苏北,京都这里比我能给鲁妈妈更光明未来的人大有人在,人心易变,为了保证鲁妈妈一家能安心为我所用,鲁生和鲁小花,至少有一个,我要带在身边。” 月麟受教。 叶凤泠为此还专门为鲁小花改名和罗,顶了自己身边大丫鬟的缺儿,鲁妈妈自是千恩万谢。 定好叶府内诸事,叶凤泠又起大早去了趟通济坊,原本褚亮、向师傅和季阳三人已经准备启程了,突然接到叶凤泠的通知,要同叶凤泠一块回苏北,行程就被推迟到十一月初五上路。 通济坊这边叶凤泠打算留下纨娘和石头看家,可这二人一个瞪着可怜至极的眼睛,脉脉无语望叶凤泠,不答应也不反对,另一个扭着水蛇腰扑到叶凤泠怀里哭天抢地,黏在叶凤泠身上不下来…… 最终,叶凤泠只得让鲁管事一并照看通济坊的宅子,这边五人全部同她一道回苏北。 听到这个决定,石头和纨娘同时欢呼起来,石头开心的挽上叶凤泠的胳膊,亲昵地来蹭去。纨娘则斜斜朝褚亮飞了个志得意满的眼神儿。褚亮回她一个白眼。 住到通济坊这边后,褚亮同纨娘几乎可以说日均一“战”,上到厨房灶事、下到鸡零狗碎,只要褚亮说东,纨娘定要插几句嘴,磕磕绊绊、吵吵闹闹,大家慢慢都习惯了。 反而是向师傅和季阳,依旧关系冰冷,向师傅从牢狱里出来后,重新投入“定州公府印香”的调配之中,对季阳的温情小意置若罔闻。 看着通济坊这边大家热火朝天的准备回苏北的行李包裹,叶凤泠笑眯眯,她调皮地吹了吹额上刘海儿,歪头望望天,扭头对月麟说,“趁着今儿天气好,咱们一并去苏府把辞行的事办了!” 这次回苏北,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个半年,于情于理,叶凤泠都要去苏府向苏府诸人辞行的。 她先去苏老夫人、长乐长公主、叶夫人和韩夫人处走一遭,除了长乐公主没有在,其他人都拉着叶凤泠说了好半天话。 最让叶凤泠意外的,便是叶夫人同她说了好半晌话,一改往日的冷淡,还问了半天苏北柳府的情况,直接把叶凤泠问懵了。 这份疑惑,等她到苏九歌那里才被解开。苏九歌翻过年就满十七岁了,在京都,十七岁还没定亲的女孩子不多,叶夫人为了苏九歌的婚事愁得火上房。无论她找来多好多俊的公子,苏九歌都不点头,问她想要什么样的,又说不出来。 左右定不下来的叶夫人,无奈之下,开始把目光投向京都之外,苏北柳府虽然没落,但柳家也有其他的亲戚啊,是否有苏北、江南等地大族的信息呢? 病急乱投医的叶夫人,把叶凤泠看成了一条通向苏北的路。 听苏九歌解释完的的叶凤泠,恍然大悟,她看着走神的苏九歌,欲言又止。 耳边苏牧妤还在嚷:“泠姐姐,我也想去苏北玩——” “我想吃苏北的小吃和果子,吃里自有颜如玉、吃里自有黄金屋——好想去!” 一声比一声拉长,一叠高过一叠,吵得苏九歌无法再作那怅然忧郁美人,叶凤泠也无法尽职尽责扮演好一无所知的好表妹形象。 两人抬头无奈对视,叶凤泠只好道:“我到苏北会差人给你送吃食回来的。” 苏牧妤当即欢呼一声,一骨碌从椅子上跳起来,催促叶凤泠给她先列个清单,她哒哒哒跑去书案准备好笔和纸,又趴在上面瞪大眼睛看叶凤泠一笔一划写。 美人长裙翩跹,立在书案前惊鸿动人。 叶凤泠在苏府辞行后,慢悠悠地穿过园子,向二门口走去。 走着走着,她的眼皮忽然跳了起来,想起俗话里云,眼皮跳,灾来到,心里突然就升起一股阴翳闷闭之感。 她抚着胸口停下脚步,总觉得要有事发生,却理不出头绪,干脆拐向另一条去向二门口的路。 夏日时,一池开得欢快的拥拥簇簇青莲,不过几场秋雨,就只剩下残枝枯叶了。叶凤泠觉得胸闷喉干,干脆让月麟等下,她猫腰伸手将岸边最近的一支干枯莲蓬捉来。 莲蓬上还留有朝露雨珠,顾不上许多,叶凤泠探头要喝。 月麟还没张口劝,叶凤泠就已经伸出舌头接住那清凉甘甜的莲露。 莲露清凉,别有寒津,她仿佛得了仙露一般,一路便循着池子边走,遇到够得到又承接有露珠的莲蓬,就捉来附身啜饮,这才觉喉咙不再发干。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时,叶凤泠也没有回头,她正垫着脚探身吸莲露,寒露入口,她才缓缓侧头,就见苏牧野正勾着唇角看着她。 叶凤泠动作明显僵了僵,她缓缓收回手。 月麟呢? 举目四望,一脸红晕的月麟垂着头立在远处。 叶凤泠:“……” 人若生的好,不肖他做什么,便是立在那里对你笑,你就会觉的漫天的星星似乎都落在他的眼睛里,天生有这样的本钱不去玩弄感情,叶凤泠都会替苏牧野可惜。 她眨巴眨巴眼睛,似乎在确认眼前的人是不是幻觉,又或者是在想自己要作何反应。叶凤泠想,自己反正在苏牧野面前也没什么好形象了,也就无所谓装不装的了,索性继续伸手捞莲蓬,吸着莲露。她还背过身去,不想跟他搭话。他见自己不理他,无聊了自然就走了。 第164章 遭遇冷脸 第164章遭遇冷脸 太阳渐渐升到头顶,耀眼的日光落在叶凤泠的头上和身上。 苏牧野看着面色白透的叶凤泠,那日蓬头粉面的印象好像就在眼前,偏她今日穿一套藕荷色秋装小袄长裙,还在领口处俏皮地缀一层出锋兔毛,暖暖日光顺着白色兔毛敷上叶凤泠脸颊,显出艳霞似的粉来。她眼睛又大又水灵,是万顷秋波尽泻成瀑的姝色,睫毛如蝶翼,又长又翘,扑扇的时候就像拿羽毛在你身上最敏感的地方挠痒痒。 她立在那里,自动自玩,又不理他,就把他当空气一般,等他自己慢慢“消散”离去。 几乎从不会被无视的苏牧野,心里好笑,也好整以暇地立在一旁,含笑凝视。 干枯莲蓬轻轻弹动,叶凤泠伸出的粉色嫩舌不安分地探了探那莲蓬,诱那最后仅存的露珠落入她的檀口之中。 舌尖窄窄的,嫩嫩的,粉粉的,生得这样美,轻轻一探,便将露珠席卷滑入贝齿。 随着叶凤泠吞咽的动作,苏牧野的喉头也动了动,他眸色漆黑如墨,难得的,感到有暖流从四肢百骸处,汇入他的小腹。 其实,苏牧野对于男女情事一向不太上心,他的眼里,女子可爱、顺眼的话,就逗一逗,不喜欢的话,干脆躲着走。除了在刚刚通晓人事的那几年,有过冲动,到这两年,已经几乎很少有女人能让他产生冲动了。 为数不多的几次冲动,都在这半载里献给了叶凤泠。苏牧野隐隐觉得新鲜、刺激,而且兴奋。除被叶凤泠伤到内心外,他又因对方感受到自己身体里嗜血一般的兴奋反应。 是以,苏牧野更拔不动腿了,直直盯着她,一动不动。 叶凤泠大约也觉察到了苏牧野眼神的火热,她踮起的脚跟重新落到地面,有些不满地看向苏牧野,这人又想做什么? 正胡思乱想,就听苏牧野道:“露水清凉,女子不宜贪多。”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叶凤泠心里升起浓重防备,敷衍地“嗯”了一声。 “你若是渴了,不如去我那里喝杯茶?”苏牧野笑道,颇有殷勤意。 叶凤泠心里呵呵两声,只垂头不应。 看着脚下仿佛生了根、人似乎变成哑巴的叶凤泠,苏牧野微微有些尴尬。他瞟一眼避自己如避虎狼的叶凤泠,认真回想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好像确实有些冷厉过分了? 不希望叶凤泠对他抱有抵触心理,苏牧野摸摸鼻子,讪讪开口:“其实,含香馆那事……” 叶凤泠却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她猛地抬头,打断他,轻声笑道:“含香馆的官司已经解决,无需再提。” “向天歌和季阳都安顿好了?”苏牧野沉默半晌后问。 叶凤泠点头不语。 苏牧野道:“若是你想再开一间含香馆……” 叶凤泠立马摇头,她马上离京,并不想给自己找麻烦。至于以后,一切等她从苏北回来再说。 “那日昏礼,你有没有觉得路峰有哪里奇怪?”苏牧野见叶凤泠不纠结含香馆,也聪明地不再问。 这话问的奇怪,叶凤泠忍不住瞟苏牧野,为何要问她路峰的事,难道说苏牧野也发觉那日刺杀有问题么? 这厢叶凤泠正闪神,苏牧野的眼神已经投向了不远处的大树后,洗砚鬼鬼祟祟探出头。 是太子差人来请苏牧野,说有要事相商。 叶凤泠以为苏牧野会离开了,结果对方打发走洗砚,复回到她身边。 当对方鞋履重新出现在她眼角的余光里,叶凤泠干脆直接说出自己的所见所闻,“那日我躲在马车上,在你上马车前,曾看到路峰举着长剑,在门外唤我,因为不辨敌我,我就没应声。” 果然如此,苏牧野心中暗道。 “怎么了?”叶凤泠面朝莲池,微微垂着眼皮,心里却想着,赶快结束这场谈话,她终于能离开京都,离开这一群鬼神打架的公子哥儿们了。 两人并肩而立,面前的枯蓬形如枯竹,斜斜倚立秀波,这池面越平静,就越是照的苏牧野说出的话突兀又奇怪。叶凤泠的冷脸之明显,连圆滑如苏牧野,都快接不下,但他还是硬撑着没有离开。 “射入你车内的箭是普通弓箭,但射箭之人用的弓弩却是军弩。”苏牧野轻声道。 叶凤泠机敏,闻弦音知雅意,“想杀我的是领兵之人?” 苏牧野颔首。 心思转几转,叶凤泠抬头露出不敢置信,难道,这场刺杀从头到尾就是路峰自导自演的,那覃如是怎么办?她知道自己所嫁的人最开始就根本不在乎她的生死么? 苏牧野一眼便知身旁的人心中所想,他摇摇头,“覃如是不知道这些。” “那……”叶凤泠顿住,是啊,知道又如何,她自己选择的嫁,便是前方刀山火海,她也得硬着头皮走下去。 两人沉默许久。 长乐长公主昨夜宿在慈宁宫,陪着太后念了一夜佛经,现在才赶回苏府。一进园子,她就风风火火地向自己院子走去,却不想会在莲池旁看到苏牧野的身影。 她怕自己看错,侧头问旁边伺候的阿衡:“克己身边站的是不是叶府三小姐?” 阿衡眺望了片刻,确定,“是,听说叶三小姐不日要回苏北探望外祖,应是来辞行的。”她心里也纳闷为何这两人顶着大日头在枯了的池子边吹冷风。 不过不得不说,那两人的背影一个颀长挺拔,一个翩跹婀娜,被秋风吹拂的衣袂微微鼓动,有股说不出的意蕴,叫人看着就像在看一幅美丽画卷。 叶凤泠等半晌,也不见苏牧野再开口,只得微微侧头道:“我要回去了,世子如果无事,容我先行告退。” 你要继续看池子,随意。 就算知道对方对自己有心结,但这会儿一而再再而三的吃冷脸,苏牧野的脸色立时沉了下去。 他眯起眼睛,原本踌躇的措辞现在倒是不用再反复咀嚼了。 “你这样避我如猛虎,又不得不敷衍我,是不是很辛苦。”苏牧野唇角翘起,语气犀利又嘲讽,叫叶凤泠忍不住腹诽,不知苏牧野又从哪里受了气,跑到自己面前撒气。 可叶凤泠已经学乖,绝不会再跟苏牧野硬碰硬。而且她即刻就要踏上回苏北的旅途,更是绝不肯让自己背上一口“黑锅”。她理了理鬓发,调整了一下自己冰冷的面部表情,才扭头柔声道:“世子,言重了,我从没敷衍世子。” 这话虚假的她自己都不信,可她心头恨恨,连虚与委蛇都有些懒得了。 苏牧野嗤笑一声,“我是不是言重,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只问你,你同路峰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要说你不认识他,不认识不会那么清楚他的塌上喜好,不会让他专门为你定制软剑,更不会值得他冒险刺杀。” 在苏牧野心里,这几天已经想出了一整本的贵族小姐玩弄草根将军又无情舍弃对方,逼得对方不惜杀人灭口以泻私愤的戏码。他迫不及待要听听叶凤泠如何辩解。 虽然苏牧野点到了一丝真相,但他话里透露的信息还是惊到叶凤泠,“谁说他为我定制软剑?” “你敢说你不知道他在铁匠铺为你定制软剑,还用上了交州特产的特级青铜原石?”苏牧野冷笑连连。 叶凤泠这才知道,还有这样一件事,难怪鲁管事去铁匠铺取匕首时,对方一推再推,只说再等等就都打造好了。可这她不知道啊,而且她才不会要路峰的软剑呢。 只不过叶凤泠也知道,此刻怕是无法敷衍苏牧野了,原想说几句就走的,也省得让别人看见她同苏牧野在一起传出流言蜚语。 她只得收敛起勉强挤出的假笑,“世子果然神通广大,世上就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我同路峰是曾经相识,但至于为何相识,请恕我不便相告。” 苏牧野转头看向叶凤泠,轻声缓慢地道:“你和他相识到了解他塌上喜好?” 叶凤泠一下没反应过来,但等她意识到苏牧野话里的潜台词,脸蓦地红透无限,只得嘴硬道,“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 “你明明知道我在问什么、说的又是什么。”苏牧野迫近,陡然升起的气势压得叶凤泠喘不上气。 她心里咯噔一下,索性横下心道,“无论世子你如何想,我行的端坐的正,问心无愧。至于我同路峰之间,恐怕跟世子也没什么关系。”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世子请放心,路峰如何,我并不关心、也不在意,日后我和他也不会再有交集。至于世子同路峰,也和我无关。” 叶凤泠也是胆大,她刚刚就眼皮跳,这会儿又扯到她最不愿意谈的人,自然心头火气浓重,说话就有些不过大脑。 苏牧野没说话,垂头看了叶凤泠良久,久到叶凤泠避开他直视的眼睛,这才道:“呵呵,火气不小啊,你觉得我能容忍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我的权威,依仗的是什么?” 第165章 男人的滋味 第165章男人的滋味 叶凤泠被问得一愣,眉间心头皆跳了跳。 “还是你以为,我真的很好说话?”苏牧野冰刀子一样的眼光冷冷剐过来,上上下下地扫视她周身,见她兀自岿然不动,心绪难以控制地翻涌起来,胸腔里涌起数股洪流。 枉苏牧野自诩聪明绝顶,到如今才发现他彻头彻尾做了傻子。狡诈如叶凤泠,要说他的心思她一点儿也不明白,苏牧野是绝不相信的。 但观她所作所为,即使不肯低头也是有恃无恐,时间拖得越久,她怕是越明白,他根本不会拿她如何,所以又何需低头呢? 叶凤泠被苏牧野一语戳中心事,她所依仗的的确是苏牧野对她还有兴趣,还没有玩腻味,所以她即使惶恐,即使忐忑,却也并不真正害怕,只是慢慢周旋着,寻找机会。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叶凤泠真怕苏牧野恼羞成怒,斟酌后,苦笑道:“我所依仗的,世子不是早就告诉我了么,仅剩的一点儿利用价值而已。” 苏牧野见叶凤泠还在回避,心里瞬间升腾起滔天的失望和无力,“噢,你是觉得这世间,除了你,我找不到别人帮我的忙?” 他的话越来越露骨,叶凤泠已然处于下风,且隐隐有被逼上绝路的态势。 叶凤泠从不甘于往绝路上走,破釜沉舟奋力抗争,心急之下便有些口不择言,故意说起秦嫣、覃如是,甚至昭阳公主的事,刺激苏牧野,想让对方把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 可苏牧野并不如此想,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叶凤泠能够轻松说出这些人,甚至不惜诋毁自己,可见她是多不想同他扯上关系,原本因为不悦而微微抿起的唇线已经崩成一条短线,他有心为自己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提这些,到底想说什么?想表示你不会同她们一样,眼瞎?”苏牧野讥讽。 叶凤泠怔愣一下,她自然不会说,她就是这么认为的,在她看来,苏牧野无非是看重她的美丽皮囊,起了点兴趣,就顺理成章地生出了玩弄她几年的心思。” 只是她不会任由这种顺理成章出现,叶凤泠装聋作哑,呆呆傻傻:“世子这么多年不肯成婚,不就是挑不出一位满心意的世子夫人么?其实以世子的风采,大可把眼光放得长远些,不一定要局限在京都的。” 苏牧野听的心头火起,这样显而易见的装傻充愣,简直就是把他的诚意踩在脚下,对方不是不懂,不过是不屑一顾罢了,生怕他黏着她么? “既然有闲情逸致操心我的婚事,怎么不好好掂量掂量你的,还是说,你又为自己选好了冤大头?”苏牧野冷冷地刺道。 见叶凤泠垂下眼皮。 苏牧野又道:“或者说,你已经迫不及待地要飞奔回韩表哥的怀抱了?” 他弯下腰,在叶凤泠耳畔道:“你说,我会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叶凤泠僵直着背脊,双手紧紧攥住裙边,她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苏牧野一定又要作妖。 “出尔反尔、三心二意,这就是你的感情观。只要谁能给你好处,就能委身屈就,也许你早就尝过了男人的滋味,也深谙运用其中之道。像你这样的蛇蝎心肠美人,就这么放过你是不是太便宜了?”苏牧野抬手拂去叶凤泠面颊边的碎发。 叶凤泠气得发抖,她反手就给了苏牧野一个耳光,以前无论苏牧野说什么,她都隐忍,只是“尝过男人的滋味”几个字着实踩到了叶凤泠的痛脚,她给了苏牧野一耳光,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时,转身就开始跑。 跑到一半还折回来拉起目瞪口呆的月麟一同向二门跑。 快到午食时间,苏府园子里走动的人开始多了起来,苏牧野并没有拔腿去追,他也没有想去追,反而缓缓转过身看向另一个方向,同长乐长公主遥遥相望。 不讲叶凤泠慌慌张张跑到二门,又一路提心吊胆回到宜秀居躲着。 这边被扇了耳光的苏牧野,同长乐长公主默默对视片刻,偏过头,想掩盖被打红的面颊,却泄露出耳根后那一抹显眼的红。 苏牧野不亏是赫赫有名的“苏美人”,心理承受能力强悍到人神共愤,他就这样顶着半个脸的红手印去赴太子的约。 一进门,便被秦琰打趣儿:“呦,苏大世子这是打哪儿来呀?” 众人一见,诧异万分,苏牧野能让人扇到脸上,可不得了了,均对下此毒手的人好奇得不得了。 可饶大家左问右问,苏牧野都笑笑不答,一副打死也不交代的样子。 眼冒精光的南平王世子压低了嗓音凑在苏牧野耳边:“这谁能在你的小脸上下得去手呐?我猜准是那个。你也真够可以的,这都忍的下去。”说着,他藏在桌下的手暗中比划出“三”字。 苏牧野轻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么。” 南平王世子给苏牧野比了个大拇指,“好,有勇气,明知险山峻,偏向险峰行。兄弟服你。”很快南平王世子就换了副猥琐模样道:“真想看看当时美人脸上的表情。” 苏牧野冷冷斜他一眼,轻哼,南平王世子赶紧地自罚三杯,翠云楼的妙云让他记忆深刻,他才不要再掺和进有异性没人性的苏牧野那诡异而多变的情事中去。 这边南平王世子脸上笑呵呵,心里直骂娘,那边太子已经三言两语说清了此宴缘由。 几个月前,番波斯国朝贡一事就开始一波三折,先是贡品被盗、再是使者失踪,番波斯国的朝贡虎头蛇尾,今上为了边境百姓安危,暂且忍下。 近日,有线报,番波斯国贼心鬼祟,意图用计搅乱国朝民商行业,据说,对方已安插好暗桩,要由南向北推进。 太子有心为自己树功绩,就揽下了这份活。揽下后他便开始想派谁去,扒拉来扒拉去,他就瞅着苏牧野最合适。对方不光才名远播,得南方大儒认可,而且个人风采艳名亦是传唱多地,在南地都有无数“无脑粉”。加上对方对文理通商见解独到、自有深刻理解。 综合对比下来,太子拍板,苏国公府世子苏牧野代他走一遭江南,去查清番波斯国意图搅乱国朝民商一事。 待得席面曲终人散、酒酣宴罢之际,太子拉过来苏牧野,“克己,我知你的心事,昭阳年纪还小,总是不懂事,你放心,等你这次办完差事回来,无论好坏,我定会求父皇母后为你们两人赐婚。当然,如果你对婚事有异议,也可对我直言。” 苏牧野眸光闪烁,他醉意熏然,“殿下所言,我谨记在心,定会尽心办差,待回京再向殿下讨个好婚事。” 太子正话反说,以婚事相要挟,若不把差事办的令他满意,回到京都,等待苏牧野的就是同昭阳公主完婚的大“惊喜”。 心底寒风骤起,刮得让人冷意迸沁,苏牧野笑眯着眼,目送太子车架消失于静谧寒夜之中…… ****** 十一月初一,风清气正,宜出行、宜赴任,万事皆宜。 叶凤泠出行,拜别叶府长辈们,被王夫人拉着叮嘱很多句,又被叶凤锦硬拽着洒几滴姐妹情深的“热泪”,她心里暗翻白眼,不要以为她没有看出来叶凤锦的“心底窃笑”,她走了,叶凤媛名声也毁了,叶府只剩她一个正牌小姐,正是大有可为。 此次远行,褚亮和向师傅、季阳三人扮作柳府来接叶凤泠之人,叶府便没有再多派人相随,只给叶凤泠带了月麟和鲁和罗两个丫鬟。 待叶凤泠行到京都城门时,又见到等在那里的苏府马车,韩齐光领着苏九歌、苏牧妤和苏九章为她送行。 众人皆言笑晏晏,只苏牧妤一个人让人无语。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搂着叶凤泠不撒手,哭到后来,叶凤泠已经流干了眼泪,她只想快点上路,好摆脱这个“眼泪袋子”。 最后,还是韩齐光解救出她,韩齐光递给她一个样式简单的信封,温声道,“里面是我韩府拜帖,如果有困难,可以用它求助路遇世族,多多少少会给韩家几分薄面。” 叶凤泠接过,郑重谢过,她抬起莹白玉面,清风拂面、发丝飘荡,笑靥如花,“韩公子,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我提前预祝你明年春闱金榜题名。” 距离春闱四个多月,叶凤泠估计自己在春闱之前是回不来京都的,便提前预祝了。 韩齐光凝视她,深深地笑了。 好不容易结束了冗长而多泪的话别,叶凤泠终于爬上马车,启程向南行去。 只是,就在她心情大好之时,听到苏牧妤挥着帕子朝她高声喊,“泠姐姐,你要记得,给我寄小吃和果子呀,千万别忘了——还有,我哥也要去江南办差,你们可能会在江南碰到啊——” 叶凤泠浑身僵硬:…… 苏牧妤说什么?苏牧野也往南走? 她回过头,看到一旁同样面白无人色的月麟,惊恐望她…… ——第一卷完—— 第166章 烂好心 第166章烂好心 第二卷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远山长青,旭日明媚如玉。 两旁枯枝老树栉次鳞比,一条官道笔直地横在两山之间,偶有行人车马路过,马蹄声不紧不慢回荡在耳边。 已经走了两天,褚亮和石头各驾一辆马车,缓缓向南而行。 车轱辘吱呀吱呀,叶凤泠头靠在月麟肩头,感受到慢慢传至身上的暖意。有很长时间,她都觉得周遭一切像是静止的,来来去去皆是同样的景色。 官道上车马徐徐、微风轻缓,似乎安静得有些意外。 不知过去多久,叶凤泠正迷迷糊糊呢,自遥远处传来嘈杂声。随着马车行近,吵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小娘子,跟你一路了,既然没人跟你一块走,干脆跟我们一起,我们哥俩儿还能照应你,哈哈哈——” 朗朗乾坤,世道艰难,揩油龌龊之人往往无孔不入,更何况单身独行美娘子呢。 官道旁,一个身着干净粗麻布的妇人,被两个流氓恶痞围住。 妇人神色冷峻,不为所动,只是她势单力薄,孤苦伶仃地立在那里。路上行人都只瞅一眼,就快速地跑开。 说话间,一个流氓就要伸手去摸美、妇人,不想妇人人好看,性子还烈,从包裹里拔出一根银簪,抵到脖颈,厉声,“你们不要过来!” “呦,小妇性子还挺辣,我们就喜欢这一口!” “你们……你们!” “别怕,你得庆幸遇到的是我们,不是采花贼花桃儿,不然哪还会容你在这里磨唧……” 叶凤泠收回目光,看月麟瞅她,懒懒摊手道:“咱们现在这么多人,实在不能再加人了。而且看着她同咱们方向相反,帮的了一次,帮不了第二次。” 月麟失落地垂下目光。 可叶凤泠稳住了前面的一辆马车,却忘记了后面马车里还有看热闹不怕事大的纨娘。 就在妇人的簪子将将戳破肌肤之际,一个牛皮水囊从后面的马车里扔了出来,直直砸到一个流氓头上。 “谁敢砸老子!”流氓破口大骂。 “就是你老子娘我!”纨娘不等石头停稳马车,急急跳下,提着裙子、扭着水蛇腰跑到流氓面前。 她朝两个流氓狂飞媚眼,趁对方垂涎流口水之际,撒出去一把不知名白色粉末——脂粉! “啊——我的眼睛——”哭嚎声顿时响起。 妇人呆呆问:“这位小姐,你是?” 纨娘叉着腰抖腿,志得意满,“我乃日行一善美娇娘,你叫我纨娘就好啦。”不光介绍自己,她还用一只脚踩到跪在地上的流氓身上:“给你个机会同我的绣花鞋亲密接触。下次再让姑奶奶看到你欺负美人,就不会这么便宜你们了,还不快滚?” 两个流氓敢怒不敢言,捂着眼屁滚尿流跑远。 马车里的叶凤泠额角跳动,她就知道,就算她不出手,只怕后面马车里的几位也要“惩恶扬善”。 被迫收容进一位妇人的车马,变得更局促。褚亮和石头快马加鞭,尽快赶往下一个城镇。 烟尘四起,颠簸急行,最终在晚食之前进了保定府。 此时正值晚食饭点,条条街道都是炊烟袅袅,弥漫着菜肴的香气。 坐在客栈的大厅里,九个人团团围坐一张大桌子,眼巴巴等着菜上齐。出门两天,都是吃又干又涩的干粮,终于能吃上热乎饭了。 妇人此时情绪已经回归神位,向大家介绍自己。兴城人,要去京都寻自己的夫君,可谁知道今年世道乱,刚上路就被流氓盯上,幸亏遇到叶凤泠一行人,不然她可能就真的要去见阎王了。 “你怎么一个人上路,其他亲戚呢?”纨娘咬着竹筷问。 妇人眉锁愁云,“我和我夫君家都门厅凋敝,没有人了。”说着,竟开始垂泪啜泣。 叶凤泠不冷不热瞥一眼纨娘,在开心的晚食时间把人弄哭,真没眼力见儿。 纨娘吐吐舌头,不敢继续问了。 妇人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不用人劝,片刻便自愈。 叶凤泠见状,立即道:“我们是从京都出来的,要往南走,看来同你并不是一个方向呢。” 话音才落,桌上众人齐齐望她,叶凤泠顶着巨大压力,挺直脖颈,神色岿然不动。 大约没想到叶凤泠会说得如此直白,妇人愣了愣,不好意思道,“已经够麻烦各位了,回头我自己雇辆马车就可以的。” “不麻烦,不麻烦,我们掌柜的人可好了,就是这次……”纨娘还想继续说话,向师傅一筷子菜塞进她嘴里,不再吭声。 叶凤泠笑眯眯,不紧不慢道:“如此甚好。” 吃完晚食,她就赶紧喊褚亮帮美妇人雇马车,必须尽快把人打发走,实在是兜里银钱不多。 上次柳老太爷来信,寄来几百两银票。添置东西、购买马车,几乎花去大半,这次对妇人施以援手,她又贴补进去好几两银子雇马车。路上还要月余,这么多口人等着吃饭,叶凤泠只觉自己愁的头发都要白掉几根,偏偏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心大,让她好不恼火。 然而,叶凤泠却没料到,今日纨娘这在她看来碍眼又多余的“日行一善”,日后扎扎实实地救了她一命。 送走妇人,一行八人继续上路。叶凤泠掰着手指头约法三章,谁都不能再胡乱发善心,不然就要被踢下马车,自己走回苏北。 被叶凤泠的恶霸言辞闪瞎眼的众人,皆敢怒不敢言。 几人中,向师傅性情冷淡,只要让她安静地看治香典籍,其他都无所谓。季阳一向唯向师傅马首是瞻,也非常好说话。只有纨娘,一路都在挑挑拣拣,人也聒噪,把众人烦的不行。 不过,纨娘意外挖掘到了一个新的“朋友”——鲁和罗。 和罗不过十多岁,正是爱说爱闹的年纪,遇上同样爱说爱闹的纨娘,两人一拍即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把国朝上下所有的八卦都捋着一遍又一遍。 这一日,她俩正聊到京都美公子。 “和罗,你在叶府,有没有看到过京都四奇?”纨娘兴致勃勃,眼冒桃心。 和罗煞有介事,得意点头,“见过,见过,我见过冰心皇子、见过苏美人,还见过金樽酒仙呢。不光我,我家小姐更是见过所有人。” 也是到临出京都,纨娘和石头才知道叶凤泠的真实身份,乃叶伯爵府的三小姐,两人大吃一惊,长着大嘴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要知道,勋贵世家,同他们这种下九流的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八竿子打不着的。他们可真是踩了狗屎运,才会遇到叶凤泠。 此后,纨娘更是将叶凤泠看成金主,死死抱紧她大腿,说要同叶凤泠“同甘共苦、死生同穴”,把叶凤泠恶心坏了。 听着耳边不着四六的聊天,叶凤泠脑仁又隐隐作痛。和罗和纨娘被向师傅从后面的马车赶到前面,可没有地方让叶凤泠再赶人了,她只得捏着鼻子忍耐。 有些无聊的翻着手上的《香乘》,叶凤泠渐觉烦闷。掀开车帘,看外面是一片平坦的田野,虽然秋季尽是枯草,但天空蔚蓝高远、空气清新芬芳,不远处还有一个小水潭,她立刻道:“如此秋光,美丽无边,咱们停下歇会儿。” 大家也正坐车坐的无聊,都赞同叶凤泠的提议。 褚亮和石头将马车在路边停好,向师傅不下马车,季阳也就留在马车里陪她。叶凤泠提着裙角,蹦蹦跳跳领着其余人向小水潭走去。 小水潭野草蔓蔓,波光粼粼,远处还有几只小鸟飞落饮水。 叶凤泠在小水潭旁洗手洗脸,她拿出帕子浸湿,对着如镜的平静水面,细细擦拭。 正在叶凤泠陶醉于自己的美貌时,视线里冒出来一个乱七八糟的鸡窝脑袋。 是个拖着鼻涕的脏男孩,瘦骨嶙峋,衣衫褴褛,已是秋冬季节,也只穿着一件单衣,上面尽是些大大小小的补丁。 脏男孩瞪大眼睛直直瞧叶凤泠,被她惊艳到走不动路。 叶凤泠莞尔。她在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曾经的紫苏,心头一软,朝脏男孩招手,从腰间香囊里翻出来几个铜板,递给脏男孩。 脏男孩一见铜板,暗淡无光的眼睛瞬间就亮了。攥紧铜板,又回头定定看了眼叶凤泠,他就飞快地跑远了。 “掌柜的,你还说不让我们烂好心,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不说了?”纨娘瞄到,撅嘴讥诮。 褚亮横一眼纨娘,“掌柜的是量力而行。” 纨娘嗤笑一声,翻了个大大白眼。 几人在小水潭边消磨了好半晌,待把水囊重新装满水后,才有说有笑地向马车走去。 谁料,远远的,就见两辆马车四周围着好几层的人。 走近才看清,向师傅和季阳在马车上同下面的人对峙。 围在两辆马车前的都是些乞丐。他们有高有矮、有瘦无胖,有男有女,无一例外,都衣衫褴褛,甚至有的人鞋子都没有,裸脚踩地,个个手中握有锄镐、棍棒等农具。 众多乞丐之中,有刚刚叶凤泠给铜板的脏男孩。 脏男孩感受到叶凤泠的目光,忙躲去一个妇人身后。 收回目光,叶凤泠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褚亮几步走到最前面。 这些乞丐见有人走近,纷纷用器械敲打地面,发出阵阵轰鸣声。 褚亮拱手高声道:“我们一行人要向南而行,不知各位这是何意?” 站在最前面的一位老者回道:“如果不是你们这些蛀虫吸食我们老百姓,我们也不会有家回不得、有地种不了,漂泊在外,行乞成丐,都是你们这些吃骨头不吐渣滓的世家大族,我们要讨公道!” “对!报仇!血债血偿!杀了他们!” 第167章 惊险械斗 第167章惊险械斗 褚亮赶紧侧头对叶凤泠等人轻言:“咱们赶上械斗了,大家快上马车,快跑!” 说完,他几步跳上马车,拉起缰绳,马匹发出“嘶——”的鸣叫,扬蹄便要冲出去。 与此同时,褚亮大声朝身后马车喊:“季师傅,速驾马车,快跑!” 季阳闻言,也不含糊,拽起缰绳,打马飞奔出去,只看见一阵烟尘弥漫升起。 因为季阳和向师傅的马车窜的太快,一时吸引住乞丐们的注意,叶凤泠等人趁机往马车上爬。 其实,这时候已经有很多乞丐扒上了叶凤泠的衣服,但都被石头和月麟一一阻挡开。 奋力扒开那些僵尸一样的枯手,褚亮将将就要打马跑出包围圈的时候,乞丐们放弃追逐季阳和向师傅的马车,转而朝叶凤泠他们这辆马车快速聚集。 他们成圈成层、行尸走肉般围拢过来,将马车困在正中。 马匹受惊,不住嘶鸣,可褚亮和叶凤泠都知道,这个时候靠硬闯出去已经不可能。这些乞丐不是一无所知的乞丐,他们都是曾经有田有地的农户,手又握有器械,真的火拼起来,叶凤泠他们毫无胜算。 乞丐群之中弥漫的愤怒、无奈和绝望的气息开始蔓延到马车之上。 褚亮立在外面,满头大汗竭力控制住不安的马匹。 马车里的众人都被吓傻,和罗直接哭了起来。 叶凤泠耳中血脉敲击的声音如鼓声阵阵,甚至突然一瞬间听不到别的声音! 眼见这些人越来越近,他们的嘴无声开合着,手臂无声地挥舞着凶器,叶凤泠只觉自己被戾气吹向远方,但她又清晰的坚信,还没有到绝境,她还能再获生的希望。 看到一个人挥起大棒朝马车方向乱舞,叶凤泠脑海中闪出一个强烈的想法。 “快,把包裹里的银子和铜板都找出来!快点!”她迅速冷静下来,指挥大家。 被叶凤泠高声惊回神儿的大家立即开始行动,把身上的银钱都翻了出来。叶凤泠又扯过一块布,把这些银钱包进去。 她抱着小包裹要钻出马车,被月麟一把扯住,“小姐,你要干嘛!” “把这包抛出去,然后咱们趁他们哄抢时,逃出生天!”叶凤泠道。 月麟上前扯过小包裹,又把叶凤泠推回马车里。 还不等叶凤泠反应,她就钻出马车,站去褚亮身旁。 只听到外面月麟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这……这里有银子,是我家小姐好心赏你们的……你们拿了银子快走!” 她用力将小包裹抛向高空,小包裹在空中散开,银钱天女散花,洒落在地。 乞丐们愣了一下,立即爆发出一阵阵“啊——”的惊喜呼喊,纷纷扔掉手中器械,你争我夺、迫不及待地低头趴地上摸索寻找银钱。 越来越多的人扔下器械,围在马车周围的人渐渐变少。 众人才要松口气,却听最初说话的那个长者,拄着木棒,大声喊:“不要中计,他们车上还有更多的银子,给我上啊,把他们打死,那些就都是我们的了!” 叶凤泠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遇到歹人毒肠如此。 她迅速做了个决定,左顾右盼,拿起马车上的大包裹,递给立在外面的月麟和褚亮,“抛出去,让他们继续哄抢!” 两人闻言,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即接过抛出。 那些才被长者哄起的众人,又见有绚丽绫罗包裹被抛出,仰着头呆若木鸡,被吸引住目光。他们眼里的贪婪之光闪闪夺人目,再也听不进长者的怂恿,又开始陷入抢夺被子、衣裳、首饰热潮之中。 说时迟那时快,褚亮一记马鞭下去,马匹高声嘶鸣一声,趁势跑出包围人群。 只是,大家都忘记了,这些乞丐手里有器械,还是长器械,他们中有一些反应灵敏的人,追在马车后面,用锄镐勾住马车,还有的人不住用身体撞击马车,把马车撞的东摇西晃。 褚亮用尽全力才能稳住受惊马匹,车内诸人显然更不好过,被撞得东倒西歪。 马车突然向左一个趔趄,叶凤泠被甩向右边,额头直直撞上座塌,当即晕了过去。 …… 叶凤泠悠悠转醒时,马车已经停稳,一片静寂。 睁开眼,她就看到了红着眼睛的石头和额头青了一大片的纨娘。褚亮紧皱着眉头,仔细观察她面上神情。 “这是哪里?”叶凤泠轻声问。 石头赶忙道:“已经跑出来好远,他们追不上来了,但是……” 看到大家欲言又止,叶凤泠僵硬的脑子开始费劲地转动。她觉察到似乎少了些熟悉身影。 “月麟呢?和罗呢?”叶凤泠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褚亮同石头对视一眼,硬着头皮对她道:“刚刚跑出来时,马车晃得太厉害,你和纨娘都被撞晕过去。月麟摔下马车,慌乱中,和罗探身拉她,结果被月麟反拽下去。我忙着控制马车,石头忙着照顾马车里的你们……等我们发现她俩摔下马车的时候,已经跑出了老远,因为不知道要不要回去找,只得先停下马车,等掌柜的醒过来再做定夺。” 叶凤泠撑起疲惫不堪的身体,开始发抖,月麟,月麟是怕她危险,才站到外面去的,可自己却在她摔下马车时没有救她。 大滴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让石头和纨娘等在路边,自己带褚亮回去寻两人。 可等她们回到刚刚发生械斗的地方,哪里还有什么人影,除了地上凌乱的脚印和车辙印提醒着他们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其他一无所有。 叶凤泠满心绝望,几乎迈不开步子,褚亮半搀半扶拖着她回到马车旁。 泪流满面、苦涩伤痛之际,叶凤泠抬头看到有个樵夫路过,三步两步踉跄到樵夫面前。 “老翁,你有没有看到两个年龄不大、漂亮清秀的小姑娘?” 樵夫上下打量他们一番,才道:“这边发生械斗着,一群逃荒乞丐哄抢一通,远远是瞧着他们追着人跑过去了。” 心头的恐惧被无限放大,叶凤泠都不敢往后问。 樵夫想了想又道:“不过,好像没追上,那群乞丐们空着手回来的,估计是没得手。” 叶凤泠重重出了口气,心复回到胸腔。 褚亮又问樵夫两人跑远方向。 樵夫指向远处一片山林子,又言,快到冬天了,逃荒者、流浪人、乞丐在这个地方层出不穷,如果无事,还是赶快离开。 褚亮谢过樵夫,刚要问叶凤泠是否去山林里,就见已然支撑不住的叶凤泠,身子一晃、脚下一软,又晕了过去…… 褚亮无法,只得驾着马车,接上石头和纨娘,快马加鞭赶往城镇。 后面的事,叶凤泠都是在褚亮、纨娘和石头三人断断续续的话里拼凑出来的。 皆因她又晕过去后,就开始发烧,昏昏沉沉,似睡似醒,不辨人声。 褚亮被吓坏了,他把马车赶到城镇后,赶紧去找郎中。可翻遍所有,四人身上只有褚亮还有几两银子。算上住店、吃饭、找大夫郎中,根本不够。 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先找了个破庙,草草安顿下来。 叶凤泠一直昏迷不醒,褚亮找来的郎中说是心悸胆虚、邪风入体,开了药剂,叶凤泠烧是退了,仍然尖叫昏沉。褚亮便又去请人来针灸,给叶凤泠施针。 两次针灸之后,叶凤泠终于清醒认人,但她虚弱至极,连起身都不行。褚亮就又找来一个盲人女子,给她遍体推拿半日。 等叶凤泠能吃能言、逻辑清楚、意识清醒,已经是五日之后了。 她看着大家皆满脸菜色,就知肯定都是几日没有饱食睡好,心里再次为自己拖累大家内疚不已。 “掌柜的,向师傅和季阳的马车并没有进城,目前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他们马车上还有银钱和包裹,想来不会难过。”褚亮道。 “还有,我又折回那天的那片山林边,向附近农户打听过,他们确实看到过两个小姑娘跑进去,并没有被那群逃荒者捉到。那片山林子不大,四周也有人家,月麟和和罗应该能得救,只是我不敢离开太久,怕这边出事,如果你想回去找她们,得等身体好一些。”褚亮苦口婆心,怕叶凤泠闹死闹活,他们可折腾不起了。 叶凤泠沉吟半晌,既然月麟和和罗性命无碍,还是先解决大家吃不饱没地睡的问题,安顿好再慢慢探寻二人也不迟。 走出破庙的那天早晨,感觉不是出了带顶的屋子,而是走出了一个又破又烂的乌龟壳。叶凤泠叹口气,她悲哀的发现,因为她最初的一点小小不忍,不光弄得同向师傅、季阳离散,还把月麟和和罗弄丢了。 最悲惨的是,因为给她请大夫,他们四个人现在除了一辆马车、一匹同样半饥半饱的马匹,和四人身上的一身衣服外,一无所有,简直可以说,兜儿比脸还干净。 现实又一次给她上了一课,她还威胁别人,自己都管不好。 四人对视,决定,先吃顿饱饭,干粮已经弹尽粮绝。叶凤泠刚刚病愈,如果不吃饭,万一又病倒,岂不要让原本就不富裕的众人雪上加霜? 吃饭容易,可饭钱哪里来? 叶凤泠的目光落到了马和马车上…… 第168章 聊城斗香 第168章聊城斗香 在石头恋恋不舍的目光下,马和马车被当了三十两银子。揣着最后的银子,四个人迈步进了一间客栈。 石头扶着叶凤泠坐下,纨娘觑她,“掌柜你都快成病西施了!这么多天终于好了,怎么连个笑脸都没有?” 叶凤泠摇头,“我算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的意思了,小不忍下心中不忍,势必有更大的麻烦袭来。” 纨娘还想继续讥讽,被褚亮一把拉出,对她露出警告的眼神,纨娘被“吓”得撅嘴吐舌头。 店小二端上吃的,大家举箸便食。 叶凤泠其实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饱了,但她看着大家都吃得很香,怕自己停下别人就不吃了,只得勉强着又吃了些。 吃着吃着,她就听到了隔壁桌两人闲聊之语。 “听说没,明日肖家要和任家斗香,不知这次是哪家胜出?”食客一说道。 “肯定是肖家啊,他家肩挑北方香料供货,在者者居面前都说得上话的,听说这几年肖家老太爷研究香走火入魔,他家不胜天理难容。”食客二道。 “那可不一定,任家女娘子,可是据说去江南游学数年,师承治香大家,只怕身怀绝技。”食客一又道。 “这么说,明日的斗香一定精彩!咱们必须去凑凑热闹。”食客二道。 叶凤泠的心跳了一下,斗香? 她从未亲眼见过斗香。 扭过身,叶凤泠笑眯眯朝食客一眨眼,“请问这位仁兄,明日斗香是在哪里?” 猛地看到一位明艳娇媚、如明珠般晃呀晃的美丽女子朝自己笑,两个食客都没回过神儿,手里的竹筷掉到了桌子上,还是褚亮的咳嗽声让他们反应过来。 “在……东大街的霁雨轩……”食客一喃喃。 纨娘噗嗤一乐,朝叶凤泠露出她懂的眼神儿。 叶凤泠装作没看见。 算账时,叶凤泠又跟店小二打听了一番肖家和任家的情况,才胸有成竹地自去开的客房里休息。 “掌柜的,咱们真的要去看斗香么?如果需要银钱……”褚亮说一半卡壳,实在是,手上的钱没有多少了。 叶凤泠微笑点头,正是因为没钱了才要去凑热闹。与香相关,银子就会滚滚而来。 而且,万一向师傅和季阳也听说这个消息,去看斗香,岂不是正好能汇合。 听完叶凤泠盘算,褚亮点头,笑了起来。 “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天天磨磨唧唧跟个娘们儿似的,累不累啊,你还没掌柜的有魄力。管它什么大会,先去看看呗,大不了要钱,咱们再走。”纨娘抱着胳膊,扭着身子倚在过道儿的廊柱上,讥讽褚亮。 “你才磨磨唧唧,褚掌事是怕出事,而且掌柜的身体才好一些,万一累倒怎么办?”石头怼她。 纨娘斜眼上挑,看不上这一大一小的两个男人,扭着水蛇腰往屋走。 褚亮在后面朝纨娘喊:“听店小二说,最近采花贼花桃儿在这儿做了好几票,你们两个晚上小心些,有事就喊我们。” “知道了,大和尚不要念经。”纨娘挥手。 为了节约钱,他们四个人只开了两间客房,这就意味着叶凤泠要和纨娘同睡一张床榻。 甚少与人同睡,叶凤泠颇有些不自在。 纨娘却不管这些,什么事她没经历过,男男女女一条大被一起睡的日子,她都过过。 她在床榻上朝叶凤泠招手,掐着声音笑,“掌柜的,你不会是害羞。你一个大姑娘,有什么害怕的,我又不会吃了你。” “还是说……”纨娘眼珠滴溜溜地转,“你对我有企图?” “我觉得我不会对你有企图,但是采花贼可就说不准了。”叶凤泠反唇相讥。 纨娘骄傲一笑:“那是,有我在此,采花贼哪里还能看上你!” 叶凤泠脸黑如墨,镇静地走向床榻,她再一次对自己说,这是对自己的磨练! 凉夜云深,一夜难眠。 一早起来,简单吃过早食,四人就向东大街的霁雨轩走去。 他们现在所在的城镇地处河北道,名曰聊城,是一座历史悠久、人杰地灵的重商之城,被誉为“漕挽之咽喉,天都之肘腑”。 走在宽阔又整洁的街坊之间,叶凤泠和纨娘被路边的各种地方小吃和特产吸引,不一会儿,她俩的手上就拿满了,石头和褚亮看不过去,只得帮她们提着。 四人就这样一路玩、一路吃的来到霁雨轩。 叶凤泠还以为她们到的够早,结果发现,赶她们到时,霁雨轩里已经人满为患。 她们不知道,聊城因其便利的地理位置,经商之人占长居人口绝大数,又因贩卖香料、香粉,利润丰厚,商人之中十之有六都和香这一行业沾边。 今日的斗香,与其说是肖家同任家在香雅之风上的比拼,更可以说是两大财团对香这一关键产业的博弈和较劲儿。 大家早早等候在此。 霁雨轩其实就是一个小亭子,因此处能看到泰山余脉凌山,每每雨后初霁,由此处望去,凌山美景如画,得名霁雨轩。 霁雨轩外植有一片竹林,几丛竹意、几点竹情,搭配着霁雨轩的宁静美好,颇有古意。 到了后,叶凤泠他们才知道,立在竹林外面看热闹不要钱,如果想近距离观赏,能看得到香雾香烟,得花上十两银子的“门票”钱进霁雨轩。 石头听着乍舌,褚亮心头滴血,纨娘望着叶凤泠笑。 叶凤泠面上淡淡,心里也在肉疼,想不到办这斗香的人如此豪横,跟抢钱一样,她看着,霁雨轩里已经或立或坐了十几位,光这“门票”钱,就是一大笔收入。 尽管肉疼,叶凤泠还是矜持又优雅地付了四人“门票”,领着三人施施然迈步进入霁雨轩。 四人一进来,就吸引了众人目光。实在是叶凤泠的相貌过于引人注目。 她身上已经换下华服,改穿普通百姓穿的棉麻布秋装小袄。虽然荆钗布襦,但她鲜眉亮眼、身姿婀娜,光浅浅含笑的样子,就好似深秋向寒之中,独那一抹鲜绿,俏盈盈地立在枝头、行在水边,满是希望和美好。 人群里传出一声调笑:“好俊的小姑娘!”叶凤泠循声望去,是一个相貌奇丑的矮个男子。 心底轻哼,叶凤泠扭头不理会。 众人见跟在她身后的三人,一个气质儒雅、面白蕴笑,一个步态妖娆、眉梢狐媚,一个呆呆傻傻,迷迷瞪瞪。 立刻有人殷勤地立起来给叶凤泠让座,她莞尔,谢过之后方落座,褚亮和石头立在她身后。 纨娘见无人给她让座,腰肢轻晃,径直走到叶凤泠旁边一个儒生样子的人前,楚楚可怜:“公子呀,小女子脚软,想坐一会儿……” 儒生脸上旋即如火烧,忙不迭站起来把座位让给她。 纨娘坐下后,得意地朝叶凤泠三人挑挑眉梢。 叶凤泠:“……” 褚亮:“……” 石头:“……” 不一会儿,参加斗香的肖家和任家就到了。 肖家这次来的是年逾古稀的肖家老太爷,他鹤发长眉,目光炯炯,穿着月白色丝帛秋袍,博袖宽袍随风鼓起,很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 同肖家不同,任家这边却是一位年轻的过分的女娘子,她面容普通,胜在温文尔雅、气质卓然,尤其清澈眸目,望去便觉此女恬淡如水。 斗香,也被称作“试香”,乃是参加斗香的人各携名香,比试优劣。由香道大家对各方香气的风格、香雾的形成和留香的时间等香料本身品质考评。 一切准备就绪,叶凤泠就见肖家老太爷,行礼过后,拿出带来的名香。他用的是塔香,在自带来的一块寿山石上放置木鼎式香炉。只见他缓缓焚香,又根据霁雨轩的风向微微调整香炉后,就坐去了一旁。 香烟袅袅、渐成雾海,又飘渺向远,众人鼻尖、指尖都被仙气烘托,如坠仙境,似甜似甘的味道充斥鼻嘴、脑海,缓入脏腑。 叶凤泠轻轻阖目,仔细品味此种名香,她心内计算着里面调入多少种香料,快速在脑海里翻转,与她知道的名香方中一一比对。 功夫不负有心人,片刻后,叶凤泠睁开翦水双瞳,缓缓笑了。 等云烟香海散尽,有侍香者上前,让大家猜测肖家老太爷所焚是何香。 刚刚漫长的品香时间,磨尽纨娘耐心、耗光她热情。纨娘不耐烦地嗔问:“猜对了有银子拿么?” 她声音不大,但音调一波三折,生生把一句话说出了搔首弄姿的意味,众人脸上尴尬。斗香是雅事,谈银子实在不够雅。 谁料,肖老太爷捻须,声如洪钟,“若有人能猜对我的香,我自出纹银百两相赠。” 这话一出,不光纨娘眼睛一亮,叶凤泠同样眼冒金光,机会来了。 人群里传出口哨声,立在刚刚调笑叶凤泠的貌丑矮个旁的瘦高个,摸着下巴,色迷迷的盯着叶凤泠。 纨娘媚声媚语:“我可不懂香,不过我家掌柜的懂。” 对视一笑,叶凤泠接过纨娘话茬,她起身,看了一圈霁雨轩内诸人,方柔婉道:“在下不才,虽然习香不久,但恰好曾在古籍中读到此香方。不想今日有幸得闻其味、得观其雾。若所料不错,此香名曰‘杏坛霭’,据传最初成香于孔圣人授徒之地,当时云来风往,自有林霭相护,故得此名。” 话音才落,就有人拍手捧场,又是那个貌丑矮个,叶凤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想对方一愣,“翻白眼也如此好看!” 叶凤泠:“……” 开始不以为意的肖老太爷,脸上神色转凝重,他意外叶凤泠看着年纪小,对香如此敏锐,捻须的手不自觉停下。 香道大家上前问肖老太爷,对方颔首表示叶凤泠所言皆中。 众人惊诧,没想到叶凤泠小小年龄,能仅凭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勘透名香。 肖老太爷扭头冲小厮低声数语,复对叶凤泠道:“香界后起之秀彬彬济济,香友小小年纪,想不到连杏坛霭都知道。既然香友能猜得到是何香,不如继续猜猜我的香方,如果能说对,我再奉上纹银一百两。但若说的不对,香友要赔我一百两才行。” 这话一出,一片哗然。说说香方,就能得到一百两,大家既为肖老太爷的豪横惊叹,又对叶凤泠能否说出香方心生期待。 第169章 任府女娘子 第169章任府女娘子 叶凤泠若有所思地看了肖老太爷一眼,杏坛霭的香方不难,想来对方一定清楚,自己既然能猜出香名,一定看到过香方。但对方的话里充斥着自得和骄傲,分明认为叶凤泠猜不对。 心思灵活,叶凤泠断定,对方一定对原香方有所增减。 想明白未知风险后,叶凤泠非常识时务,立即摇头,表示并不接受这个挑战,她也不觉得尴尬,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众人大失所望,尤其貌丑矮个和瘦高个,两脸失望。 肖老太爷哼笑一声,志得意满,他笑道:“香友还是有自知之明的,须知,为香者,跟做人是一个道理,切忌夜郎自大,尤其你年纪还轻,必须脚踏实地、先学好辨香才行。千万别学一些人,仗着跟随治香大家学过几年,就自命不凡、张狂嚣张。” 意有所指的话,众人皆知说的是谁,均心中暗乐。很多年了,肖老太爷及其背后势力在聊城香界几乎可以算作半壁江山,肖家的香料更是独揽北方香料供应生意。 可近几年,因任家女娘子的回归,聊城香界很多人都开始倒向任家,任家女娘子更是凭一己之力让任府跻身成为明年者者居的香料供货商之一,如何不让肖老太爷恼怒。 被含沙射影的话命中的任家女娘子,淡淡笑笑,并不回应。 待她上场,便见她亲手捧出一块蓝田玉石,又取了一个特制青铜香炉。 青铜香炉下焚火,上设隔层,中间被她插入波如蝉翼的透光玉片,又在玉片之上铺一层西红花。最后才把一小粒香块置于其上。 最初,香炉上并未成香雾,香烟缓慢飘散,纷纷扬扬,香气清淡至无。 一炷香过多半后,众人才开始闻到似沉香又似龙脑香的古朴香气,在这其中,还有一丝丝清甜花香。 闻着此香,仿若重回幽篁故里,又见世外仙人立于眼前,他巍峨耀目、玉冠衿带,一身超尘脱俗的飘渺道骨仙风,于云山雾蔼之中若隐若现、若有似无。 有些人甚至伸出手,想触摸仙人衣角,可伸出后,才发觉哪里有什么仙人,只是海市蜃楼、水中望月。 此香散尽之时,众人方回神儿,纷纷赞叹,不亏是香中女仙的徒弟,任家女娘子名不虚传。 同肖家老太爷的杏坛霭一样,此香也请大家试着一猜。 可饶众人左思右想,也不知这是何香。甚至肖家老太爷都蹙起白眉,面有郁色。 “小美人猜猜呗,”瘦高个儿嘻嘻笑道。 众人目光便又一次汇聚到叶凤泠的身上,得肖家老太爷称赞又暗贬的香友,能否勘透此香? 众人只看到美人斜坐于角,秋风穿廊,侧影都丽,秀美而多雅,让人见之忘俗。 被众人目光点醒的叶凤泠,懵懵回神儿,她沉浸于如此美妙的香,忘记周遭一切,如入无人之境。 见任家女娘子也在望着自己,叶凤泠心里一片火热滚烫,如此厉害的治香大师,一定要结识一番! 抱着要跟任家女娘子攀扯主意的叶凤泠,无比镇定又无比自信地站起来,她先对任家女娘子行礼,才开口道:“这香里有沉香气息、又有龙脑香味,还要放在西红花,也就是郁金香花瓣上,能够如此的,只有黄庭坚手书的‘双井陈韵’。” 众人立刻去看任家女娘子,见对方颔首,大家那为叶凤泠高高提起的心才落下来,又对了啊。 貌丑矮个儿一个劲儿拍手叫好。 有心在治香大师面前卖好,叶凤泠没坐下,她昂首挺胸,朗朗念出自己看到过的香方。说完还捧着一双沁水又动人的雾心瞳眸,望任家女娘子。 她本就腰肢细、胸丰盈,行动间绰约风流,加上习舞练剑,神采和仪态,无时无刻不夺人心魂,不要说在场的男人们,便是任家女娘子都被她的美貌晃了晃心神。 可惜令众人和叶凤泠失望了,任家女娘子怔怔摇头,表示叶凤泠说的香方不对。 “哎……”偏貌丑矮个儿和瘦高个儿还捧场地发出叹息声。 叶凤泠:“……” 在纨娘幸灾乐祸的目光下,她胸口微滞,狼狈道:“是我班门弄斧了。” 任家女娘子依旧淡笑不语。 双方展示完所携名香后,进入斗香最让人期待的环节,即评香。 这一环节,由双方各自陈述自己的香优劣,再评价对方香。周围众人也可以畅所欲言,加入评香环节。 因这一环节参与度高,历来是斗香的核心环节,甚至很多人会在斗香时专门寻人混在人群里,帮着评香。 肖家老太爷也不推辞,站起来对杏坛霭的香理侃侃而谈,除了香方没报出来,几乎把能说的都说了一遍。夸完自家香,他又对任家女娘子的香挑挑拣拣评价。肖家老太爷很狡猾,他从不直接说双井陈韵哪里不好,只是用“可惜”、“可叹”这样俯视的字眼儿挑刺儿。 轮到任家女娘子时,她非常奇怪,依旧没有开口,她身边丫鬟代开口,说自己小姐的香不用评香。请大家自行发言即可。 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斗香不夸夸自家香的,要知道,自己不夸,仅凭短短的品香,很多人是闻不出香有什么好的。 酒香也怕巷子深,香好也需有人解。 叶凤泠微微皱眉,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如果说任家女娘子孤傲无尘,可她分明态度谦和,若说她不屑置评,却眼神淡泊。叶凤泠心情复杂,她看不清任家女娘子。 不光她看不清,她身边之人也看不清。 纨娘捅她,“掌柜的,你有没有觉得那个任家女娘子有点奇怪。” 叶凤泠挑眉,“哪里怪?” “你发现没,她除了对自己丫鬟开口说话,一个字都跟别人说过。”纨娘咬叶凤泠耳朵。 叶凤泠看向纨娘,见对方掰手指,“我知道的不爱说话的人,一般要么心里有疾,不敢对人言,要么看不起人,觉得谁都配不上跟他说话,要么就是哑巴结巴磕巴。你说这个任家女娘子是哪个?” 叶凤泠似笑非笑,道“那如果一个人很爱说话,你觉得她是不是也有点儿问题呢?” 纨娘:“……” 好讨厌! 在同纨娘的互嘲之中,叶凤泠竟然感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快感和熟悉,似乎也总有人这样对她,她的眼前莫名浮起一个人影。 心肝跳了跳,叶凤泠忙把脑子里奇奇怪怪的想法摔碎,认真观看评香。 因任家女娘子单方面的“弃评”,这场评香就成为了肖老太爷的名香展示会,许多人拍马吹嘘,起哄架秧子,一时之间,评价一面倒的夸杏坛霭。 叶凤泠手撑着下巴,慨叹,“任家女娘子好可怜啊,明明那么好的双井陈韵,怎么就不评评呢,眼瞅着斗香要被对方压倒了啊。” 纨娘笑:“又心软了,还说我们,我看就你心最软,哼。” 叶凤泠气鼓鼓地横纨娘一眼,瞪大眼运气。 一直听壁角的石头,轻声道:“掌柜的,你也可以上去评香啊,你懂那么多。” 纨娘听了拍手笑,“可不是,与其在这里叹气,不如上去评香。还是说,掌柜你怕又说错喽……” 叶凤泠被他们说的,心思动了动,既然想攀扯任家女娘子…… 她从来是说干就干的性子,行随心动,拍一下纨娘的额头,道,“你且等着看!” 说完,她就衣袂翩翩,走上去评香了。 一直盯着叶凤泠的貌丑矮个儿和瘦高个儿,一改百无聊赖样,精神抖擞起来,美人上场,好戏登台。 如果说别人评香,是借香说香、极尽溢美之词,那叶凤泠的评香,便高上了那么几个段位。 她引经据典、她旁征博引,她就仿佛是一本行走的美丽书卷,抛出一个又一个高雅还有意思的段子,把双井陈韵的来历、成香原理和香料之间的反应一一道出。不光如此,她还巧妙地绕过香方,把治香调配的艰辛和不易陈述出来,让大家了解到刚刚那一炷香的如梦似幻的千辛万苦。 有人不赞同她,张口质疑她的话,可偏她有绝佳的记忆力,不仅有例可援,更能将古籍名称说出来,直接怼的说话之人语塞词尽。 等她连着驳倒了三位聊城治香有名之士后,纨娘悄悄对石头说道:“你发现没,掌柜这人,就得逼着她、撵着她、激着她,才能让她脱颖而出。” 石头不赞同:“掌柜的,无论怎样,都是最好的。” 纨娘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你这人,我又没说她不好,只是说,她这个人有点儿执拗,如果等她有朝一日更放得开,只怕要有更大的造化。” 石头懵懂,反而是褚亮意外地看了纨娘一眼。 不想,纨娘接收到对方探寻的目光,不自禁又飞了个勾人媚眼。 褚亮:“……” 怎么当初跌下马车的不是她呢,褚亮内心腹诽。 不提场下几人的插浑打科,正在评香的叶凤泠遇到了新的难题,她发觉任家女娘子眼神儿有点儿不对。 有位香友,反驳叶凤泠,“《陈氏香谱》中曾言,合香之法,贵于使众香咸为一体。譬如沉实而腴,碎之使和,檀坚而燥,揉之使腻。合香香料在治香过程中,就是时时变幻莫测。这是所有合香的共有特点,不能算作双井陈韵的优点。” 叶凤泠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书呆子”,可还不等她开口,余光里就瞥见了任家女娘子在一旁点头。 叶凤泠凝滞,心中咆哮:“……我是在帮你评香,麻烦站好队好么……” 第170章 岭南二怪 第170章岭南二怪 秋色连绵,竹丛影动,远山、流云、人海,缭绕于空气中的茶味香韵。 曼妙女子,着布衣、插银簪,面如涂水莲开。 任家女娘子分明没有听到叶凤泠心里话,俨然站去香友那边,朝对方友好地笑了笑。 这人怕不是呆的,叶凤泠发懵,心里的小人挥着大棒,瞠目结舌。 见叶凤泠愣神儿没回答,这位香友趁热打铁、气焰高涨,继续道:“反观杏坛霭,此香发之于心,不光具有合香的优点,更有冉冉香雾飘绕飘身,浸香愈沉、如重温其乐融融的问学气象,可见其缅怀追思先人、抚今追昔的殷殷情怀。” 香友说完,任家女娘子又点头。 …… 正主儿对斗香胜负如此不上心,叶凤泠无限后悔上来评香,为自己那摇摇欲坠的崇拜之情心肝儿乱颤,挥着大棒的小人举起大棒,猛锤自己铁头。 可赶鸭子上架,既然人在台上了,不把戏唱完,怎么能轻易认输? 叶凤泠一贯心机深重,很有些小心眼儿,顾不上反省自己上来评香的举动是不是太过膨胀,攥紧拳头,决定直挫对方锋芒。 只见她眉目含笑,娇艳明丽,娓娓道,“《陈氏香谱》确如你所言,但它所说的合香是指普通又一般的合香。合香原料,一共分为主体香韵基本香料一类、调和和修饰香料一类、发散和汇聚香料一类,共计三大类,杏坛霭选用的是第一类主体香韵基本香料,这类香味浓而易得,而双井陈韵选用的是获取最难、香味最淡的第三类。先不论治香时双井陈韵的难度之高,单是能于无限清幽中抓住香味核心,便是一绝。” 香友被叶凤泠的伶牙俐齿说的头皮发麻,这还没完。她樱唇秀口徐徐勾起,“论意境,评价一香或优或劣,香雾成型是一点,若我们若拘泥于此,未免教条刻板了些。双井陈韵香飘满轩之时,有人伸手欲够仙人衣袂,被幻梦成真所惑。杏坛霭香雾缭绕,大家陷于赞叹,试问,郁勃氤氲,该当何香?” 精致、风雅、返璞归真,一直是香道核心理念,光这“真”一字,就能说个三天三夜,叶凤泠心里轻哼,吊书袋么,谁不会? 而且评香这一环节,本来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桥段,端看谁更舍得下脸。 瞥到任家女娘子呆呆愣愣的目光,叶凤泠已经不想在吐槽,心里小人已卒…… 这次一驳之后,四下再无人上前评香,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叶凤泠的瘦高个儿推搡貌丑矮个儿,振振有词:“你快上去啊,没看小美人儿瞅你呢么,她想跟你评香。” 叶凤泠眼睁睁看着貌丑矮个儿那张原本就惨不忍睹的大饼脸腾的红成了一块刚被热水淋过的胖猪头,还绞着衣角羞涩:“我才不去,万一把小美人气哭了,岂不是要心疼。” 立在风中兀自凌乱的叶凤泠:谁来告诉她,这些人到底哪里来的自信? 终是没有等到人上场,叶凤泠功成身退,藏着心里的小欢喜、拖着心中小人的尸体,款款回到座位上。 坐下后,朝纨娘瞟一眼,她骄傲自得,对方剜回一眼,德性。 经由叶凤泠大张旗鼓的搅合,治香大家沉吟许久,方上前道,此次霁雨轩斗香,两家打平,期待两家香友再次携手斗香。 结果一出,别人都还好,叶凤泠不服气地站了起来,内心激动,费劲巴力地评香半天,最后都无人敢上场同她辩驳,怎么会是打平的结果呢?这斗香还讲不讲理啊。 可无名小卒如她,意见是不被关注的,治香大家转身只问肖老太爷和任家女娘子,是否有异议。 肖老太爷冷笑数声,甩袖大步离去,也不理众人。 任家女娘子则淡笑摇头,表示她没有异议。 叶凤泠低声对纨娘道:“扶一下我。” 纨娘奇怪。 “我要被气死了。”叶凤泠轻声。 纨娘扑哧一乐,笑软去叶凤泠身上。 同样哈哈笑出声的还有一直磨蹭着不离开的貌丑矮个儿和瘦高个儿。 二人几步窜到叶凤泠几人面前,把叶凤泠几人吓一大跳。 隐在人群之中,还不明显,一旦到了眼前,只觉他们五官长得实在不登对。 貌丑矮个儿一张大饼脸上吊一双三角眼,加上蒜头鼻和肥厚嘴唇,细看都要捂好心肝儿,不然容易丑哭。 瘦高个儿则是容长脸配铜铃大眼,可他没有眉毛,就像一个光滑鸡蛋被扣上两粒玄色豆豉。 身着华服道袍,每个人都背负拂尘,看着好像是道士? 粘腻男声响起:“小美人,我们兄弟二人想和你商量个事。” 叶凤泠:“呃……你说。” 瘦高个儿戳貌丑矮个儿。 “你觉得我们兄弟二人如何?”貌丑矮个儿支支吾吾,害羞又大胆。 叶凤泠心头咯噔一声,这个桥段怎么瞧怎么像要一吐相思,她煞白着一张俏脸,喃喃无语。 对方却把她的沉默当作一种鼓励,继续道:“我们兄弟两人行走江湖数十年,见过不少姑娘,都没有你生的好看,我们商量好了,决定聘你做我们的媳妇儿,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此话一出,不光叶凤泠,连纨娘都瞪大了眼儿。纨娘蹙眉:“我说,你们两个丑翻天的家伙,哪里来的自信啊,跑来跟我们掌柜的示爱,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纨娘还没说完,就感觉鼻尖飘过一股奇异气味,紧接着,就被人扼住喉咙一般,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张大嘴,阿巴阿巴半天,确实说不出话,慌了神儿,急急拽叶凤泠袖子,眼圈儿瞬间红了。 叶凤泠也大吃一惊,她眼神儿好,看出是刚刚瘦高个儿手指一动,分明弹出一星东西。 忙强露出一个笑容,对二人福了福:“还望二位高人饶过我们的莽撞无礼,我们初来乍到,无意惹麻烦。至于二位所言,实因我年纪还小,婚事一直是家中长辈作主。” 貌丑矮个儿摸着脑袋,似乎非常尴尬,他示意瘦高个儿给纨娘解药。 瘦高个儿眯着双眼抱臂,轻哼冷笑半晌,才又手指一动。纨娘瞬间就感觉喉咙一松,张口,又能开口说话了。 吃过这一亏,纨娘撅着嘴不甘心地躲去叶凤泠身后,闭紧嘴巴,不敢再造次。 瘦高个儿却伸手拦住迈步想走的四人,“小美人,你别看我们哥俩儿丑,嫁给我们可不吃亏,知道我们在外行走的名号么?” 名号?叶凤泠看褚亮,褚亮也一脸懵。 瘦高个儿见他们四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心头火气起,他本来就性情暴躁,当下也不废话,直接说道:“我们乃岭南二仙,我道号药沫子,这是我师弟铁冠子。” 药沫子?铁冠子? 如果不是使劲绷住,叶凤泠必然已经笑起来。 这样别致的道号还真是很配他们的长相。 瘦高个儿药沫子继续道:“小美人别瞧不上我们,看你也是懂香之人,可以去打听打听,在香界,我们岭南二仙是数一数二的,什么香中女仙、向府圣手、天池空影,观音莲指,给我们提鞋都不配。” 铁冠子在一旁随即提醒,“还有用毒,咱们也会用毒。” 药沫子连连点头。 叶凤泠眨眨眼,没听过。 不过叶凤泠深知不可以貌取人,她目有调皮狡黠色浮起,笑眯眯道:“不知是二位前辈,多有得罪,但我实在年龄还小,不到议婚年纪,你们看……” 药沫子和铁冠子闻言,狐疑地看她半晌,将信将疑,他们低头低声嘀咕半晌,瘦高个儿的药沫子,道:“这样,小美人,你现在不想嫁就不想嫁,但是我们兄弟二人既然看上你,肯定不能走空,你先给我们做徒弟好了。” 叶凤泠:“……” 她禁不住戏谑笑道:“我非江湖之人,自是不了解江湖习气,但这样直接开口让人当徒弟,似乎也过于随便了。” 铁冠子闻言,摸着下巴道,“似乎有理,先做徒弟,后做媳妇儿,貌似辈分有些乱。” 瘦高个儿药沫子听了不乐意道,“哪里乱,咱们江湖中人,不讲这些虚礼。再说,不是有童养媳么,小美人就是咱们的童养媳。” “可徒弟是徒弟,童养媳是童养媳,二者不能混作一团,就好比说吃饭是吃饭,上茅房是上茅房,能一样么?”铁冠子振振有词。 药沫子蹦了起来,“放屁,娶媳妇和吃饭上茅房一个天一个地。你天天吃饭上茅房,你能天天娶媳妇?” 铁冠子固执己见,连连摇头,“小美人说得有理,这可怎么办,徒弟和媳妇不能兼得,哎——” 药沫子呸了一声,“你就是迂腐,再迂腐下去,小美人都要被别人抢走了。” “不行,道亦有道,有些礼节不可废,等我想清楚了,咱们再来聘小美人。”铁冠子坚持。 药沫子气地满口飙脏话,但铁冠子理也不理他,只一个人挠着头拧眉向外走去,药沫子无奈追了上去,两人吵吵闹闹、絮絮叨叨。 走到一半,忽然从药沫子怀里飞出一个东西,直直落入叶凤泠怀里。 低头一看,是一本书册。 远处飘来药沫子话音,“小美人,册子先借你看看,待日后我们再来找你取。记得好好研习,下次再见面,如果答不上来,得亲我们一人一口才行!” 叶凤泠忐忑翻开这本祖传习香册子,乃一本非常薄的泛黄书卷,卷面只写了“香录”两字。 一见这两字,叶凤泠蓦地瞪大双眼,不敢置信。 《香录》乃治香十大典籍之一,据说早已失传,怎么会在这俩形容龌龊的人手里。 难道“岭南二仙”是真的? “还有你得记好喽,千万别被小白脸骗走芳心!”药沫子扯着脖子又加上一句。 叶凤泠蹙起蛾眉,仰目而望,可眼前哪里还有两人身影,只余霁雨轩外竹影森森、余香雾霭飘散开去。 望着远方半天,叶凤泠收起脸上轻视之色,微微沉吟。 “掌柜的,看他们的功夫,绝不简单,只怕他们所言名号,是真的。”褚亮眼里露出凝重之意。 叶凤泠心中赞同褚亮所言。 余光瞥到在评香时把她气个半死的任家女娘子,立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似乎认真听着他们这边的对话。 她收《香录》入袖,转转眼珠儿,抬步朝任家女娘子走去。 竹影横斜,簇簇拥拥,光线从美人姣好如玉的面颊上滑过。 任家女娘子就这样看着叶凤泠走到眼前。 她侧身对小丫鬟轻言数语,小丫鬟走到叶凤泠耳畔,耳语。 叶凤泠抬头看进任家女娘子的清澈眼里,不知为何,任家女娘子总能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这份熟悉感让叶凤泠信任。 叶凤泠咬唇半晌,最终点头微笑。 任家女娘子伸手示意,请叶凤泠随她同行。丫鬟上前道:“我家小姐请各位过府一叙。” 第171章 狗皮膏药 第171章狗皮膏药 聊城任家,本城无人不晓。 任家做皇商起家,为皇家选供香料和香粉,一直是聊城香圈的实际掌权者。这种局面持续到上上一辈,也就是任家女娘子的祖父。 从她祖父那一辈开始,任家的生意就不太好做了,改朝换代,民生凋敝,加上大大小小的香粉商人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任家不仅从聊城的头把交椅上跌落,甚至一度被排挤出香圈,皇商的差事也丢了。 任家女娘子的祖父含恨而终,握着任家女娘子的父亲留下临终遗言“重振任家香声”。 到了任家女娘子的父亲这一辈,一群人都没出来一个治香大家,任家倚靠几个杂七杂八的铺子苟延残喘到任家女娘子这一代。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出了一个善治香、有香骨的治香天才,任家女娘子。 虽然是姑娘,但任家女娘子幼年就被送到香中女仙手下做学徒,去年才被接回。 任家同时下所有的商户一样,装潢华丽,一路走过来,只觉满目金黄闪闪,地上都铺着整块的大理花石。 叶凤泠不理围着院子里喷水石兽大呼小叫的纨娘,直接问出心底疑惑。 任家女娘子让丫鬟下去,才在几人的目光下,开口。 原来,不出纨娘所言,任家女娘子虽有治香绝技在手,却患有口疾,说话口吃。所以,公共场合下,非必要,她不会开口说话,患口疾的事也就无人知道。 “你这是先天的?”叶凤泠斟酌后问道。 任家女娘子点头。 “我叫柳叶,偶然路过聊城,不意同任家女娘子相识,见你治香技艺高超,就想结交。这才班门弄斧,见谅。”叶凤泠朗朗笑道。 任家女娘子有点儿羞涩,她道:“你……你能帮我……评香,我已……感激不尽。我闺名任颜……颜,你可以……叫我阿……颜……” 说完,她就低下了头,十分羞愧,一句简简单单的话,都说不利索。 没想到叶凤泠欢快道:“阿颜,好听的名字,很配你。” 她抬头,见对方眼里没有丝毫轻视之色,方放下心,露出真心笑容。 两人交谈数语,就已十分亲近,任颜听闻叶凤泠几人住在客栈,热情邀请他们来任府住。 这话正是叶凤泠等人求之不得的,四人也不客气,派石头去拿了一趟几乎可以算空无一物的“行李”,顺势住进了任府。 叶凤泠又拜托任颜帮她打探向师傅、季阳和月麟两人的消息,任颜也欣然应允。 至于“岭南二仙”,其实是“岭南二怪”,任颜告诉叶凤泠等人,此二人在江湖上名气响亮,她师傅香中女仙,同他们两人相识。这两人早年是道士,后来不知怎地,改在江湖上行走,治香如有神助,而且用毒狠辣,江湖上的人都很忌惮。 “岭南二怪”性情奇诡,喜怒无常,貌丑又好色,但从未听说收徒和娶妻,能被他们收作徒弟,对习香之人而言,乃一大幸事。 叶凤泠这才放心。任颜又给她讲了很多江湖里治香大家的故事,她才发觉,自己从前真是一只井底之蛙,就呆在那一方天地之间。这次回苏北,不仅经历颇奇,更管中窥豹,一幅浓墨重彩、波澜壮阔的江湖图景徐徐被展开。 住了几日,叶凤泠几人就看出了一些问题:任颜之于任府,貌似是特殊的存在,诸人表面上对她十分看重,只要和香有关,都要她一一掌眼,同时又不把她当回事,除了香之外,和她再无交流。 任颜日日只呆在任府为她准备的院子里,治香、配香,回答各个掌事反馈的问题,甚少出府。 期间,叶凤泠见过任颜的父母,即任府现在的掌权人,任老爷和任夫人。 两人神情冷淡,对叶凤泠等人打量一番,看他们穿粗麻布、无钱无车,就不再理会。 只有一人,经常来看任颜,任颜二哥,任风。 这是一个标准的浪荡公子哥儿,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读书经商,样样稀松,身上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对这个自小养在外面的妹妹任颜很关怀,经常带给任颜一些吃食和小玩意儿。 也是在他带着新买的一对小兔子走进任颜院子时,遇到了正在秋千上读《香录》的叶凤泠。 天朗气清,任府墙头的爬墙虎叶子都掉光了,枝蔓也有枯萎的趋势。 任风一进门,就看到一个袅娜纤细的女子,晃荡着莲足,坐在秋千上认真读着什么。 听到声响,少女站起来,露出疑惑目光。 纤腰盈胸,身形风流绰约,不意一脚踩去地上的落叶,发出“咔吱——”声音。 任风觉得自己的心也“噗通——”一声,跳了一下。 少女笑盈盈望来,笑声低醇若酒,“你是任二哥。” 任风许久没红过的脸,瞬间如火烧、红透了,睫毛颤的厉害。 “你是?” “我是阿颜的朋友,柳叶。你找阿颜,她在书房。”叶凤泠手指向一侧。 任风低头,匆匆走过,不敢再看少女一眼。 从此后,他日日都要来任颜这里走一遭,同叶凤泠等人也混熟了。 这才知道,叶凤泠等人是要去苏北,意外遭袭,才在聊城停留。 任风面白鬓齐、细眉长眼,他心思灵活,此刻靠在秋千架旁,绞尽脑汁地搭讪。 可叶凤泠却懒得搭理他,她觉得任颜的二哥实在是个异类,说他不着调,偏他也不闯祸,在危险的边缘不断试探而已。说他是正经人,又总透着那么一股怪异。 比如此刻,叶凤泠看得出来,对方想跟她攀谈,可他看不出来她想认真读书么?这么没有眼力见儿的人,到底是怎么在风月场上混得开的? “明日城东要搭戏台,请了京都有名的梨风苑,我带柳妹妹去看。”任风温柔道。 他特意穿着簇新的衣袍,还薰了时下最时兴的“燕合香”,就盼着叶凤泠能多看他一眼。 可美人多娇,只盯着手里的书卷,眼皮子都不撩一下,“唔,没兴趣。” “听说梨风苑小海棠的嗓子可是连京都苏国公府世子都称赞过的,柳妹妹就不好奇么?看完戏,我带你去聊城的书斋逛逛?那里有最新的香方册子。”任风不气馁,继续道。 听到熟悉的名字,叶凤泠睫毛颤动了一下,微微勾唇,“如此,那我更不想去了。“ 她啪的把书放到膝头,抬头盯着任风,对这狗皮膏药一样扯不开的人耐着性子笑道:“任公子,我家人已经为我定好亲事,只等我及笄,你不要在我身上白费力气了。” 任风无所谓一笑:“可阿颜跟我说,你跟岭南二怪说的是没定亲。再说,就算定亲又如何,只要没成亲,一切都不晚。” 叶凤泠垂下眼睑,想了半晌,决定要从根源解决。她冷哼数声,轻蔑道:“任公子,我家虽行商,但我早就立下誓言,非官家不嫁,你们任家,尽管家财万贯,可不符合我的要求。” 任风脸色一变,但他立刻就被叶凤泠脸上的神情吸引,他还没见过美人轻蔑姿态呢,原来只要是美人,就算是嫌弃他,都能嫌弃的这么好看。 他脸上露出痴迷,叶凤泠谨慎道:“你没事?” 死心眼儿加厚脸皮,真是让人头疼。 任风一愣:“你放心,只要咱们在一起,我就去考个举人,让你做举人娘子,实在不行,就去买个官,总之不会让你愿望落空。” 他就不信,凭他家的财力,还搞不到一个官帽子。 见对方死活不放弃心里天真的想法,叶凤泠忍不住沉了脸,她做戏都懒得了,干脆不再理他,起身跑回屋子,关上门窗。 任风摸了摸鼻子,眼里渐渐露出阴冷,美人不上套,不太好弄啊。 作为任家家主的幼子,任风自小就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只要他想要,就没有弄不到手的。天长地久,养成了他浪荡又偏执的个性。 自从看到叶凤泠,惊为天人后,他就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个小女子搞到手。他对叶凤泠有种莫名其妙的执拗。 盯着门窗紧闭的那间房间,任风满面阴云密布,低头想了想向外大步走去。 同时,纨娘也在同叶凤泠说话,她磕着瓜子,翘腿坐在椅子上,“掌柜的,你有没有觉得那个任二公子有点儿问题。” 叶凤泠坐在椅子上看《香录》,“嗯?什么问题?” “他看你的眼神儿不对,就像看在手掌心蹦跶的老鼠。”纨娘的举例永远十分接地气儿。 叶凤泠白她一眼,说谁是老鼠呢? 纨娘见叶凤泠抬头看她了,忙扭着腰凑到她跟前,轻声道:“掌柜的,我睡过多少男人,这方面绝对看不错,这个任二公子一定是个十分自信的人,这样的人,一旦看上什么,势必要搞到手,你注意点。” 叶凤泠定定看纨娘,见对方眼里没有一丝笑意。 她心里一动。 旋即,叶凤泠凑到纨娘脖子处嗅了一下,“你用了我给你的‘杏月姬’?” 纨娘一愣,继而妩媚一笑,“才抹的,好闻。” 叶凤泠摸着下巴,忍笑,“味道不错,但是你有没有照镜?” 纨娘呆呆地摇头。 片刻后,纨娘的房间里发出尖叫声,“柳叶,我要杀了你!” 自从开始看《香录》,叶凤泠就开始尝试脱离既有香方,自由调配香粉。前两日,她把新调配出的“杏月姬”送给纨娘,不想纨娘撒到脖子上后,起了红疹。 足足三日后,红疹才褪,这是后话。 第172章 采花贼粉墨登场 第172章采花贼粉墨登场 不久,褚亮和石头从外面回来,他们跟着任家的仆人去打听向师傅、季阳还有月麟的消息。 石头蹦蹦跳跳跑到叶凤泠跟前,亲昵的蹭蹭,跟小狗一个样,听到纨娘房间传出来骂骂咧咧声音,奇怪:“纨娘怎么了?” 叶凤泠摸摸他的头,笑道,“纨娘起疹子了,不要去看,不然会被她打。” 石头闻言忙不迭点头,他可太清楚纨娘对于容貌的看重。 褚亮将打听情况报给叶凤泠,有人看到向师傅坐的那辆马车根本没进聊城,继续向南走了。 至于月麟和和罗,据那片山林子附近的一个农户所言,曾经有两个姑娘借宿过,可第二天她们就走了,至于去了哪里,不清楚。 所以很可能,月麟和和罗也没有进聊城。 那继续停在聊城就没有意义了。 叶凤泠几人商量后,决定不日就告辞,继续向南,快马加鞭追上他们。 说完这些,褚亮又提及一桩琐碎杂事,“掌柜的,你还记得,无人见过者者居的神秘掌柜?” 叶凤泠点头。 “这回我跟任府仆人一块走动,听任府一个掌事说,他见过者者居掌柜。”褚亮道。 手里的《香录》掉落,叶凤泠从椅子上蹦起来,又惊又喜,“真的?是男是女?” “说见到,其实也不是见到面貌,只是隔着马车帘,听到对方的声音,说是男的。”褚亮道。 半年前,任颜回来,任府重新去竞标者者居北方香料供应商的资格,经过一番运作,重新跻身成为者者居五大香料供货商之一,和肖家一同成为者者居北方的香料供应商唯二之一。 当时,恰逢者者居掌柜路过聊城,就来肖家和任家各走一圈,说走,其实不过是者者居掌柜坐马车,逛了一圈两家的铺面和香料加工棚,又隔着马车帘说了几句话。 可就算如此,这也是叶凤泠第一次听到有人提及同者者居掌柜的接触。 她转身跑去问任颜。 任颜呆呆望着她:“是…是啊,当时我……我也在,他就坐…坐…坐在马车里,问了我几个香料加工的问题……就…就走了。” 叶凤泠还想问别的,任颜不太理解她的激动,摊摊手:“…别的…什么都没有……他坐的…马车是……最普通的那种…驾车小厮……听着是京都口音,长……的普普通通……” 闻言,叶凤泠满心失望,旋即她又一惊,对方分明故意不让人掌握任何有关他身份的信息,那么是不是说明,他的身份一定不简单! 她呆呆地想,京都的含香馆已经没了,外祖父的铺面也没了,知道对方身份又如何?去刺杀?她没兵没武器,去勾引?谁知道是老头子还是公子哥儿。 所以,她到底在激动什么? 叶凤泠想,也许是习香、爱香之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者者居的那些香方,无一不显实对方是治香大家,配香水准儿远在她之上。但对方打压含香馆,又那么不折手段、不遗余力。 这样的人,她想了解又惧怕,想窥知一二又瞻前顾后。 是夜,天空飘起了小雨,已经处于深秋,这场秋雨仿佛划下一条线,昭示着凛冽冬日即将来临。 整座城郭笼罩着稀薄雾气,水汽湿漉中,街道上车马罕见。 更夫打完夜半子时的棒子,披蓑衣、踏油靴,匆匆疾行而去。 任府后门外,立着两个穿蓑衣的人,一人显然非常熟悉周围地形,轻声问:“确定这香管用?” “任二哥,放心,一根点上,管她什么贞洁烈女,立马躺在你身下娇喘不息,你就慢慢享用椒香软玉。”一道猥琐声音响起。 斗笠抬起,细眉长眼、唇角轻勾的任风,接过猥琐男递过来的“娇儿啼”,拍拍对方肩膀,闪身从后门进了院子。 几日来,任风频频示好,奈何叶凤泠油盐不进。任风耐心被耗尽,决定干脆来最简单的方法。此时的任风,内心充斥着因即将得到梦寐以求的美人而汹涌澎湃的激烈感情。从勾栏拿来的“娇儿啼”,哪怕最坚贞的寡妇都抵挡不住此香的烈劲,任风不信,他还得不到叶凤泠的身体。 在他看来,只要得到美人身体,美人心是早晚的事。 趁着夜色,他一路溜去叶凤泠的房间。 过分激动的任风,没有注意到,任家屋顶之上,还蹲着一个黑影。 黑影身形如风似魅,借云翳遮月,按照提前背好的舆图,几个翻身跳跃,就紧紧地匍匐在任府女娘子院子里的一棵榆树上。 这棵榆树树冠巨大,虽然叶子掉的差不多接近秃树,但好在夜色深浓,枝桠横斜,得以将他全身上下团团围住。他目光如炬,在院子扫过,一眼就瞄到了夜色之中正在叶凤泠窗上破洞点香的任风。 黑影暗笑:没想到遇上同行了,刺激! 黑影全身紧绑一套玄色衣裤,低低伏在树干上,身子一动不动,就像镶嵌在榆树上的一片大树叶。 见任风等香燃去半炷,又脱下斗笠蓑衣、推门而入后,黑影才无声无息地从榆树上滑下。 今夜,他本想直取任府女娘子,怎料遇上同行,这可是千年难遇的稀奇事,黑影决定暂缓他的窃香,先看看同行的目标和水准。 彼时,叶凤泠的屋里,漆黑无光,这些日子,因为采花贼频频光顾聊城,叶凤泠这些姑娘们为了安全,睡觉时把窗户全部从里拴好。 借着窗户缝而入的零星月光,任风摸到床榻旁,神色近乎癫狂,“柳妹妹,过了今夜,你就能安心和我在一起了,你放心,我肯定轻轻的,决不让你受多一分的疼……” 说着,他就朝床榻扑去,一把抱住床榻上的凸起,可触摸之下,他才惊觉,床榻上哪里有叶凤泠的影子,只有棉被…… 院中树下黑影准备行动了,可他脚还没迈出,眼前闪现一个纤细身影,纤细身影从同行进去屋子的隔壁间出来,同屋里的人道完晚安,才走到门口,推开入内。 动作行云流水、步态翩跹若风,飞在夜风中的裙裾似水而流,那气质如被云烟所托,短短一瞥,隐约可见露出秀丽眉目、乌黑雪颊,惊鸿照影般,惊艳瞬间席卷黑影四肢百骸,他轻轻低呼出声。旋即,他脚步一顿又一转。 发现扑空的任风快速站起,耳朵动了动,他听到叶凤泠同纨娘互道晚安,才明白过来。 任风闪身躲入床帏之后,屏住呼吸,等叶凤泠这条大鱼自己脱光了躺到他的胯下…… 叶凤泠进屋后,拴好门栓,又踮起脚尖检查了一遍窗户,也没有点灯,随手脱下衣裙,就朝床榻走去。 一步、两步…… 蓦地,叶凤泠顿住,她鼻尖动了动,虽然很淡,但……屋子里味道有些不对! 敏锐如她,瞬时停下了脚步,她首先想到的是采花贼到来。 静等心跳缓下来,叶凤泠眼底微暗,牙齿紧咬,冷静地环视屋内,看过一圈,最终目光定格在床榻之上。 尽管黑暗,但在若有若无的几缕光线下,叶凤泠还是看到了微微飘荡的床帏后,床榻上凌乱的棉被…… 有人在床榻上,或者,是在…… 她转向床帏,找到了地上的一块暗影,那是人的脚…… 叶凤泠倒吸一口凉气,采花贼! 她的大脑飞快转动,思考脱身之法,她悲哀地发现,这么近的距离,对方绝不会容忍她跑到门口打开门的,甚至能够在她转身跑起来的时候就把她扑倒在地! 哪怕到了这时候,叶凤泠还能镇定理智的分析,她都要佩服自己了。 她想起一直随身带着的匕首。 就是离开京都前在铁匠铺打造的那把,当初路峰暗地在铁匠铺为她定制的软剑和匕首一起送来,叶凤泠退回软剑,只留下匕首。 现在,这把匕首就躺在她的包裹里。 任风等在床帏后半晌,他眼见叶凤泠进屋拴门、走向床榻,心头的热血如滚油一样翻涌冒泡儿,他就像一只伏击的雄狮,看着懵懂猎物一步步走入烈口獠牙之下。 可,他见叶凤泠停在几步之外,停了半天不动,心里就开始不耐烦,他不再继续等待,闪身扑向叶凤泠。 少女细厉尖声划破夜空,正合上外面打更声音。 屋内,任风一听到叶凤泠尖叫,心底慌乱,手忙脚乱捂上少女的嘴,重重压对方倒地。 而叶凤泠还来不及拔匕首出鞘,就被压倒,匕首被撞开。 “柳妹妹,你别叫,让任哥哥好好疼疼你!”任风嘴里龌龊秽语不断。 他想先把对方劈晕,再办事。 叶凤泠反应过来对方意图,心下一惊,气血逆行,可她又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凉了,凉得让她开始战栗。 她一下子不挣了。 只听她轻声媚道:“任哥哥,你要打晕我么?打晕了,你还怎么疼我?” 这话一出,任风举在半空的手就一顿,“柳妹妹……你愿意同我?” 叶凤泠趁对方失神,抽出被压制的一只手,轻抚对方面颊,发出轻哼:“嗯。” 内室暖和,任风低头,想一亲芳泽,却不想对方扬头,堪堪错过他的亲吻。 任风不满意,眸子眯起,“柳妹妹,你?” 叶凤泠又抽出另一只原本被压制的手,双手搭到任风脖颈后,柔声道:“任哥哥,你要在地上同我亲热么?这里好凉,咱们去床榻上好不好。” 说着她还轻轻扭动腰,大胆地蹭着对方。 刻意学着纨娘一波三折的说话语调,叶凤泠心里被恶心地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可任风显然很吃这一套,他只觉浑身热流涌去一个地方,再也等不得,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拉叶凤泠。 说时迟那时快,叶凤泠脱离任风身体压制,瞬间拔出匕首,就向任风刺去。 她用上全身的力气,奋力一击,她很清楚,自己的机会不多,成败在此一举。 可叶凤泠显然高估了自己使用匕首的熟练度,也低估了男子的力量和敏捷。 匕首擦衣角而过,扑空刺入床帏柱上,发出“噗——”的一声。 “你骗我!”任风气恼,他咬牙切齿盯着叶凤泠,眼里阴云密布…… 就在叶凤泠觉得自己肯定清白难保之时,就看见任风奇怪地被一个大力直直撞向床帏柱,脸上停滞着不敢置信表情,任风竟然被床帏柱上的木棱突起戳到了脑袋…… 叶凤泠:“……” 他整个人撞上床帏柱上的木棱突起,噗通一声倒地,头上出现一个血洞,汩汩涌动鲜血。 叶凤泠捂着嘴抬头,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黑暗中对视,对方双目凛凛,双手还呈现推人的动作,极其尴尬,“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轻轻一推,没想这么巧,呵呵……” 对方同叶凤泠大眼瞪小眼半晌,见叶凤泠没尖叫也没反应,闪到她面前,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轻声道:“不是吓傻了?喂!” 叶凤泠虽然被惊呆,但好在她一向沉着理智,她注意到黑影身穿玄色夜行服,脸覆黑布,只露出一双大眼睛,眼神明亮却鬼祟,身手鬼魅,这样的人…… 黑影不理叶凤泠,他探手试任风鼻息,轻道:“死了!呸,好晦气!” 叶凤泠眨眨眼,试探问,“你是谁?” 只见黑影转身笑嘻嘻,“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道儿上人都称我为花桃儿,也有叫我花大爷的……” 叶凤泠腿一软,栽倒在地,“花桃儿”,闻名于世的采花贼。 她命好苦…… 第173章 逃跑攻略 第173章逃跑攻略 “你怎么了?”花桃儿跃近,忽闪着水灵灵的眼睛,问她。 叶凤泠心慌害怕极了,同时还有一股奇异感觉自小腹升起,令她噪热无比。 花桃儿一见叶凤泠灿红如桃的脸色,眉梢跳动,转瞬就明白怎么回事,“娇儿啼”发挥效用了。 他逼近叶凤泠,“你害怕我?” 叶凤泠甚至看得清他一根根卷翘睫毛,在落缝而泻的光影里闪着银光。 她使劲咽了咽口水。 “我今晚本来不是来找你的,但谁知道看到一出好戏。而且你知道么,你中了娇儿啼,除非有解药,不然必须得找个男人。”花桃儿眼睛贼亮,声音清脆好听。 “其实……”叶凤泠喃喃开口。 “恰好我有解药,不过,我发现,你很美,你不是任府女娘子,你是谁?”花桃儿问。 叶凤泠顿住,眸光闪烁,轻声:“你找任府女娘子?” 花桃儿点头,柔声,“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来,告诉我,我就救你……” 勾人话语传入叶凤泠耳中,他都没说是拿解药救,还是…… 叶凤泠缓缓咧开嘴,她眯眼莞尔,露出勾魂摄魄一笑。 花桃儿怔然而望,似乎有点儿没反应过来,笑什么笑,小姑娘不是应该害怕么? 不等他反应,叶凤泠就举起手,一点不犹豫地砸了下去,她手上的匕首鞘,银光一闪。 花桃儿虽然被她笑容所惑,到底多年做贼生涯,早练就了眼明手捷,一个闪身,就躲过了叶凤泠的黑手。 “你这人,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呢。我就是问问你是谁,而且我还说了,要救你,你……”花桃儿的话戛然而止。 叶凤泠的心一沉又一悬,疑惑地看向花桃儿,就见对方楞楞盯着地上被月光照亮的一块,一句话没再说,利索地软了下去,晕了。 叶凤泠:“……” 她起身,发现地上只有一摊从任风头上血洞流出的鲜血。 地上躺着的花桃儿,无声无息…… 挣扎着从花桃儿身上摸出来“娇儿啼”的解药吃下,叶凤泠很快便恢复平静。 她看着眼前“血案”,知道他们已经无法继续在任府呆下去了。 无论怎样辩解,任府二公子命丧在她房间里,浑身是嘴都说不清的。 叶凤泠偷偷叫醒褚亮、石头和纨娘。几人见到叶凤泠房间里的盛景,惊的头皮发麻。 可时间不给他们慌乱的机会,叶凤泠问褚亮,找得到马车和马匹么。 褚亮说,他白天刚去过任府马厩,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马车和马匹。 几人分头行动,叶凤泠和纨娘收拾行李、打点行装,顺些任府的值钱之物,褚亮和石头去准备好马车和马匹。 不过一个时辰,众人就又在叶凤泠的房间里碰头了。 “都准备好了?”叶凤泠低声问。 黑暗里,褚亮和石头点头,眼神儿勇毅而坚定。 “好,那咱们走!”叶凤泠说完,抬腿就要走。 纨娘拽住她,朝地上努嘴,那个怎么办? 叶凤泠看看因晕血而倒下的花桃儿,心道如果第二天早晨任府的人发现他,牢狱之灾是逃不掉的。对方算是救了她,一报还一报,她不能丢他不管。 叶凤泠心底叹口气,吩咐褚亮和石头抬花桃儿上马车。 …… 深秋的薄阳素白而显遥远,带了雾气的白云从青山深处无心冒出,给巍峨高山增添了点缥缈朦胧的色彩。 官道上行着的一辆马车上,忽然传出一声尖叫:“你们敢绑老子,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褚亮和石头对视一眼,置若罔闻,继续驾车。 马车里,叶凤泠托着下巴,细细打量眼前白嫩的小脸,笑眯眯:“知道啊,你是大名鼎鼎的花桃儿,花大爷嘛,你告诉过我了。” “知道你还绑我,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被五花大绑的花桃儿,气急败坏。 一晕醒来,就被绑在马车上,他意识到马车在向南跑,可他不去南边,他要去京都! 勾着唇角的叶凤泠,看着被捆成粽子的花桃儿,浑身扭动,像一条大肉虫子。 采花贼,花桃儿,身材高大颀长,竟然长着一张娃娃脸,声如幼童般清脆。 “啧啧,想不到你竟然长成这样。”叶凤泠撑着下巴,不住打量气作一团的花桃儿,还趁机捏捏他瘦窄细腰,硬邦邦的。 车里“粽子”猛翻白眼,“花大爷风采照人,乃翩翩美少年,你快把我放了,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你——” 花桃儿脸色骤变,他看到叶凤泠咧嘴慢悠悠提起来一个鲜艳颜色布包,那是他的看家宝贝,百花香囊。 “你!”花桃儿再次气到破音。 “我可以放了你,但这个得给我。你同意么?”叶凤泠坐地起价。 花桃儿:“……” 几日后,开在官道边上的茶摊上。 叶凤泠几人坐在桌旁喝茶吃包子。 去而复返的花桃儿垂头丧气地坐到叶凤泠身边。 从任府逃出来时,为能脱身,花桃儿无奈答应将百花香囊留给叶凤泠。谁成想,他一被松绑,接着就被叶凤泠从马车上踢了下去。 寒冷大冬天,荒郊野岭,花桃儿望望连绵起伏望不见头的高山大川,心头瑟瑟,最终转身用轻功追上马车,强行跟着叶凤泠他们。 从此,他便阴招明招皆用,想偷出百花香囊,可叶凤泠手握各种香粉,还有她自己调配的“毒粉”,把花桃儿整治得有气无力。 他浑身起红疹一次、被迷晕两次,还被弄得里外臭烘烘,几轮较量后,花桃儿无奈放弃。 叶凤泠翻眼睛嘲讽,“怎么不跑了?” 花桃儿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你把我的百花香囊还给我,我就走。” 叶凤泠心里正烦,几个人连着赶了好几日的路,就怕任府在后面追上了,风餐露宿,难免心虚烦躁。 她手指叩击桌面,开口道:“想得美,你的百花香囊我喜欢,你别想了。” 百花香囊,顾名思义,里面有一百种香粉,囊括了几乎市面上所有带花卉香味的香粉,大部分还都是迷魂香,真是不可多得的一件宝物。 花桃儿呆了一下道:“你是土匪么?” 叶凤泠轻哼,“贼喊捉贼。” 花桃儿一咬牙:“恩将仇报。” 叶凤泠冷笑:“替天行道。” 花桃儿瞪叶凤泠半晌,见她施施然不理他,败下阵来,“好歹给我留几样。” “休想。”叶凤泠心道自己也算是为保护众位良家妇女做贡献了。 花桃儿转向石头,“她这样,你们就能受得了?” 石头不理他,他又去问褚亮,褚亮笑呵呵不语。 还是纨娘拍拍他精瘦的肩膀,“我家掌柜的一向雁过拔毛出名,一旦被她瞧上,不被薅光是走不了的。节哀。” 纨娘脖子上的红疹还没完全消下去,她说完就躲去一旁,不要让别人看到她容颜不完美的样子。 花桃儿哀嚎一声,才不情不愿地抓起桌子上的包子,发泄一般大口咬起来。 叶凤泠不理花桃儿的长吁短叹,让褚亮去跟茶摊老板打听这是哪里。 褚亮回来,她们才知道,现在已经行到太行山脉一代。此处地形复杂、山脉连绵,因近日多雨多风,有时气温骤降,已然开始飘落雪花。 风霜雨雪,为他们的赶路增加了许多困难。 这一日,天空飘起小雪花。 行在山路上的马车,潮乎乎、湿漉漉,褚亮在外面驾着马车,叶凤泠和纨娘两人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花桃儿想仿照她们跟石头抱团,却被石头嫌弃。他只得可怜兮兮地望着叶凤泠:“掌柜的,我冷。 这些日子,叶凤泠不还给他百花香囊,他就日日黏着他们四人,蹭吃蹭喝,也跟着大家叫叶凤泠为“掌柜的”。 “如果你再多话,就出去跟褚亮一块驾马车,”叶凤泠恶狠狠道。 花桃儿瑟缩一下,他才不要出去挨雪花、吹冷风呢。 实在无聊,他只得同纨娘聊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久就把话题拐到了各种八卦上。 “你们一定猜不到,我去过的闺房,大大小小加一起,不说上万也有上千。”花桃儿斜靠在座塌上,曲着长腿,吹嘘不止。 “你去过最华贵的闺房是哪一间?”纨娘好奇死了,采花贼的八卦啊。 “那肯定是秦国公府第三房妾室的房间。”花桃儿自得。 叶凤泠撩眼皮瞟他一眼,这有什么值得得意的啊。 见叶凤泠都有反应,花桃儿更加得意,说得起劲儿,“秦国公府那叫一个奢华,连浴房里的池子都是金子造的,我看皇宫都没他那个浴房富丽堂皇。” 纨娘叱了声,“你就去看看浴房啊,还以为你睡了人家第三房妾室呢。” 花桃儿扁嘴,“我在浴房里看到秦国公油腻肥胖的身子压在他妾室身上,就什么兴趣都没有了。” “那个妾室长得美不美?”纨娘又问,她就关注这种肤浅的外貌。 花桃儿咂咂嘴,“一般般,若说最美,还是苏国公府的世子好看。” “噢?是那个苏美人么?你快讲讲。”纨娘眼冒桃心,急切。 叶凤泠脸色微变,但她没开口,只扭过脸,看车窗外。 皑白落苍穹,清寒满天地! 花桃儿敏锐地觉察到叶凤泠的异样,他瞟瞟她,目有所思。 “我去苏国公府是想偷点东西,他家的姑娘我可不敢偷,我们行当里有句话,惹谁都行,就是不能去惹苏美人。”花桃儿道。 “这是为何?”纨娘的好奇心完全被吊起来了。 第174章 巧手妙计花桃儿 第174章巧手妙计花桃儿 纨娘话音才落,只见花桃儿坐直身板儿,一脸故作凝重,煞有介事:“苏美人整起人来,阴招儿太多。有个前辈摸去苏府大小姐的闺房,还没下手,就被捉到了,苏美人直接把前辈丢去最下等的小倌馆,整整十天呐,前辈被放出来时,都不会走路了。从此后,前辈金盆洗手,不干了。” 纨娘张大嘴。 叶凤泠噗嗤笑出声,眉眼弯弯,符合苏牧野的作风。 花桃儿盯着叶凤泠,笑道:“知道为何说苏美人最好看么?我曾见过他暗夜沐浴。景色那叫一个香艳,饶他是个男的,我也……yg了,哈哈哈。” 荤话都冒出来了,叶凤泠看石头已经整张脸涨得通红,便对花桃儿凶狠道:“再说这些,信不信把你丢到山里喂野兽!” 美人色厉内荏,张牙舞爪的样子逗得花桃儿唇角轻颤。 纨娘这次也没为花桃儿讲话。 花桃儿轻哼一声,到底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可他心底升起疑惑,掌柜的瞧着是未出嫁的姑娘打扮,怎么听他的荤话,脸都不带红的? 这日晚间,他们没有赶到下一个镇子,只得委屈在一间路边的破烂茅草屋里。 茅草屋瞧着是附近猎户进山打猎时歇脚的地方,有柴也有锅碗。几人拿出火折,升起火,立刻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 不想再吃干巴巴的干粮,褚亮领着石头去看看能不能捉个野兔,纨娘懒得动,守着火炉不挪窝,叶凤泠便带着花桃儿出去捡果子。 山间风雪已停,夜月初升,洒下一片银灰,猫头鹰的叫声在风中呜呜作响。 叶凤泠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四周,看到有可以吃草叶或山果,就捡进篮子。 花桃儿无趣地踢着脚下的枯枝烂叶,看前面叶凤泠的背影,眸中神色渐渐冷凝,手暗中抬起…… “呀——”叶凤泠忽然发出惊呼,“花桃儿”。 他迅速收回手,几步跳到叶凤泠身旁。 原来是一条被冰冷冻僵的蛇横在脚下。 “这就把你吓着了?”花桃儿讥讽,用脚踢了踢蛇。 “站开点。”叶凤泠轻声道,“这蛇没被完全冻死,没准儿一会醒过来就咬你一口。” 花桃儿的脚顿了顿,没说话。 叶凤泠却捡起树枝捅了下冻僵的蛇,惋惜道:“这蛇好可怜。“ “其实拿来炖汤也不错。”花桃儿提议。 叶凤泠摇头,“不行,我不吃蛇,放过它。” 闻言,花桃儿挑眉瞅她。 叶凤泠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异常,她又看到一段已经开始腐烂的木头,上面长着一些木耳。小小木耳被一层薄薄雪粒覆盖,晶莹剔透。这种东西能吃,叶凤泠认识。 她惊喜地喊花桃儿:“你过来,这个东西炖汤很好喝,快来跟我一起摘。” 花桃儿看着她的身形如同一只青鸟,在夜色林间,风姿优雅跳跃,她手指莹白如玉,快速的在木头和篮子之间翻飞腾挪,她还扬脸笑着催他过去,熠熠发亮的漆黑眼珠儿让他背去身后的手僵住。 寒风吹过,吹荡她的裙角,将她纤细身姿众星拱月般烘托得耀眼明朗。 有这么一瞬间,花桃儿觉得叶凤泠似乎不像凡尘之人。可她又确确实实在叫他过去一起摘木耳。 花桃儿低敛眉目,片刻后青衫微动,一下飞到叶凤泠身旁,笑嘻嘻道:“你说好吃的,如果不好吃怎么办?” 叶凤泠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花桃儿施展轻功,对他经常飘来荡去的习惯习以为常,她骄傲仰头,朗声笑道:“经我的手,怎么会不好吃,你且等着瞧。” 花桃儿挑挑眉稍,瞥她一眼,没再说话。 摘到了木耳,叶凤泠心满意足,她见花桃儿对黑漆漆的山林跃跃欲试,忙一把拉住他,“咱们回去,再往里走,可能有危险。” 花桃儿疑惑地看她:“刚刚那蛇,你都不怕,山林你反而怕了?” 他有点儿跟不上叶凤泠诡异的思路。 叶凤泠点点头,“蛇不可怕,是因为我知道它伤不到我,但是未知恐惧,我不喜欢。” 夜色朦胧,风雪成寒,四周一片岑寂,夜空上的云翳缓慢移动,露出闪烁如烛火一般的星星。 花桃儿右眉微微一动,双手后负,他口齿之间蓄着笑容,如同渐生涟漪的水面,波纹一直延及眸中,“哦?看来我对掌柜的还是了解不够。” 叶凤泠一哽,懊恼地暗诅一声,仿似未看到花桃儿平庸脸上浮起的魅惑笑容,“谁要你了解,走,回去了。” 花桃儿笑笑,没再说话。 叶凤泠又偷偷瞥他一眼,看到月色里他侧颜棱角分明,这人很神秘。 两人折返回茅草屋,行到一半时,叶凤泠无意间抬头看远方,她看到似乎不太远的山路上亮着一排亮光,是一行车马队。 打远瞧,这一队人马人数不少,大部分人都骑马,马蹄把路上的薄雪踏得飘散到空中,雪映夜色,如同一条银光乍现。 叶凤泠忽然瞪大双眼,她目力极佳,看清了车马队最前面的旗藩,上面是一个大大的“任”字,张扬醒目。 她猛地拉起花桃儿,向茅草屋跑。 花桃儿目力比她还好,见状,心里一紧,干脆直接抱起叶凤泠,提气飞向茅草屋。 “快,任家的人追来了,咱们得赶紧走。”叶凤泠扒拉开花桃儿放下她后流连在她腰间的手,急急对正处理野兔的褚亮道。 几人大惊。 “不行!”叶凤泠反应过来,就算他们现在开始跑,也跑不过对方膘肥体健的马队,弄不好,直接就被对方堵在路上…… 她扭头望向身后静谧幽黑的山林,或者跑进山林?可马车和马匹怎么办,山林无路,马车进不去。 正在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时,一直抱臂没有说话的花桃儿悠悠开口道,“我有个办法。” 叶凤泠抬目望他,只见他痞笑道,“不过,你得先把我的百花香囊还给我。” 说完,他就走到叶凤泠面前摊开手。 肩膀轻微颤抖,女子眼眸若水,秋水迷人,如同火炉中蔟蔟火苗激烈的跳着! 叶凤泠深深看他一眼,见他眼里殊无笑意,抿着唇从袖中拿出百花香囊放到了对方手上。 花桃儿俯下眼笑笑,伸手摸了摸叶凤泠的头,“掌柜的,别急,今日让你看看你花大爷的真本事。” 叶凤泠不满地躲开他的手,白他一眼。 任家车马队停在茅草屋前,打头领队的是任颜的二叔,他下马走到茅草屋门前,叩门,“请问能否让我们讨碗热水喝?” 过了好半晌,茅草屋里才传出一声颤巍巍的老者声音:“进来。” 任家二叔带着几个人进屋。 茅草屋不大,此刻屋里火光融融、温暖如春,火炉上还炖着一锅肉汤,满屋都飘着香喷喷的鲜香味道。 围坐在火炉旁的,是一个扎着丫髻的小丫头,一个瞎一只眼的中年壮汉,一个搅汤的农妇。屋里的炕上躺着一个满头白发、满脸褶皱的老翁,旁边有老妪在给老翁喂水。 “打扰了,我们乃路过,想借贵地,讨一碗热水喝,我的兄弟们都在风雪里跑了一整天,实在冻僵了。”任家二叔拱手问。 炕上老翁挣扎爬起,他十分好客,不光给任家二叔倒热水,还热情地邀请他们一行人一同喝肉汤。 除了老翁热情地招徕,屋中其他四人都没说话。 老翁拄着拐棍儿,颤巍巍对任家二叔道:“山里人,没怎么见过外人,都是一群没见过世面家伙。这是我儿子刚打来的野兔子肉,你们再等等,就能吃了。” 因茅草屋实在盛不下又多出来的十几个人,任家二叔就只带着一个掌事模样的人坐在茅草屋里,其他人干脆在外面空地上点起篝火,围着烤火。 “老翁啊,你这家里人口实在不少,光靠打猎能维持生活么?”任家二叔接过中年壮汉递过来的热肉汤,聊起天来。 白发老翁笑道:“差不多,我们山里人,过得也不讲究,同你们城里人不一样。我看你们穿的贵气,为何冒着风雪,连夜赶路?是发生什么大事了么?” 任家二叔一抹嘴上的油,“唉,我也不想遭这份罪,怎料家门不幸,有歹人杀了我的侄子,我们这就是要去把歹人捉回来,为我那枉死的侄子报仇雪恨。” 话音才落,就听一声清脆声音响起,原来是小丫头手一抖,把手里的碗摔到了地上。 老翁冲上去就打了小丫头一拐棍,边打还边骂,“你个败家子、丧门灾星,老子就知道你是个赔钱货!” 小丫头红了眼圈,一头扎进农妇怀里,农妇也低下了头。 任家二叔哈哈大笑,他掏出钱袋子,颠了颠,全部给了老翁,只说让老翁买碗,不要再斥骂小丫头了。 喝完肉汤,任家二叔和掌事就叫着外面的人,准备离去。 就在掌事将将要走出门时,他猛地回头看中年壮汉,“等一下!” 他的话让屋内几人都愣住了,尤其中年壮汉满脸不知所措,脸色煞白。 掌事的目光在中年壮汉身上打了个转儿,又回头去看屋里的几人,语气犹疑:“你常年打猎,怎么身上还这么白皙?如果不说,我可一点都看不出来你是猎人。” 中年壮汉张着嘴,唇瓣翕动,老翁忙上前站去中年壮汉和掌事之间,陪笑道:“我这儿子,怎么晒都晒不黑,多少人问,可我们也不知为何。” 任家二叔在外面叫掌事快点,掌事狐疑地盯中年壮汉半晌,最终还是皱着眉头出去了。 嘶鸣阵阵、马蹄声动,不一会儿,外面就重新恢复了静寂,只能听得到夜鹰翅膀扑棱之音。 茅草屋内诸人,皆长长呼出一口气。 第175章 洞若幽火 第175章洞若幽火 茅屋内五人就是叶凤泠五人,只不过,经花桃儿的巧手妙画,顷刻之间改头换面,面目全非。 梳着丫髻的小丫头,是石头。瞎了一只眼的中年壮汉乃褚亮,农妇是纨娘,白发拄拐棍儿的老翁是花桃儿,至于那给老翁喂水的老妇,正是叶凤泠。 纨娘一把推开怀里的石头,抹去额头的汗,叫道:“吓死我了,我就说褚亮那身白肉怎么会是猎人,装都装不像。” 叶凤泠白一眼她,走到花桃儿面前,轻笑戏谑:“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最好一并告诉我。” 花桃儿摊摊手:“我刚刚帮了你们,你不谢我,反而来质问我,未免太不够意思。” 叶凤泠上下打量他,抱臂犀利道,“你也是帮你自己,实际上,你才是杀死任风的凶手,不是么?” 花桃儿被叶凤泠堵得说不出话来,翻出一个大大白眼,哼一声,坐去火炉旁喝汤。 叶凤泠望着他背影,朱唇轻抿,眉色栗然,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自去洗掉脸上易容之物。 等她坐下喝汤时,不由自主回想刚刚的惊险。 花桃儿从她这里要回百花香囊后,就摊开它,要给所有人改容。 叶凤泠是第一个,她注意到,百花香囊里暗藏玄机,不光有迷魂香粉,更藏着大大小小的各种膏粉,还有假眉假须,以及一些块状软胶,粗细不同的笔、各种不同的事物,林林总总、匪夷所思,简直称得上是个百宝箱。 此外,花桃儿最厉害的地方,还在于,他在易容之时,能够随手利用身旁之物,锅底灰、稻草梗,甚至泥土和兔子毛,都被他拿来用。 花桃儿大约没怎么给别人改容,他看叶凤泠一直盯着他,苦笑:“被你这样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看着,我还怎么干活,给我闭眼!” 叶凤泠依言阖上眼,感觉有视线在她脸上萦绕良久,忽然头上一松,发髻被散开,发丝瞬时披散下来。 有一只手按在额角,而后是眉骨、鼻梁、颧弓,颔骨……细腻的指腹在肌肤上轻巧划过,仿佛在研究一件精致的瓷器,甚至还挑起了一缕头发审视片刻,最后,叶凤泠听到花桃儿背过身,叮叮当当调弄半天,“你扮作一个老妪,我会用布把你头发抱起来,再把你的眼睛调成一条缝,你不要使劲睁眼。” “嗯。”叶凤泠清亮明眸无声无息地睁开,看着花桃儿熟练地调配易容用料的手,纤细匀长,腕骨秀薄,起落灵巧如蝶…… 叶凤泠走到众人面前时,已经变成了一个山里老妪,她眉眼惺忪、皱纹丛生,露出包头布的头发干枯分叉,甚至脖颈上还长着数不清的灰褐色斑痕。 明知是假,形貌却十分自然,望上去毫无瑕疵,叶凤泠顿觉大是有趣,由衷的佩服:“花桃儿,你真了不起!” “那是,也不看看你花大爷是谁?” 看着他快要翘到天上的鼻子,叶凤泠忍不住抬腿轻轻踢了对方一下,“快点。” 在花桃儿为其他人改容时,叶凤泠一直立在旁边静静观察,她发现,花桃儿生了一双带有一抹墨蓝的瞳眸。离的很近的时候,就能看到他的瞳眸如幽潭底汪着的一块宝石,异常干净、又暗藏神秘。 叶凤泠不动声色地开口:“你从哪儿学的这些?” 仿佛觉察到什么,花桃儿眸光一闪,垂眼笑:“跟我师傅啊,采花大盗,蜜桃儿。” 正在被改容的纨娘噗嗤笑开,“哈哈,你们师徒的名字,还真是一脉相承。” 花桃儿语气微扬,“那是,想不想知道,我师兄叫啥?” 见叶凤泠和纨娘都露出好奇,花桃儿也不卖关子,“摸桃儿。” “噗——”叶凤泠都笑了起来,她笑望花桃儿,伸手轻轻掠起他耳畔的几个发丝,她发现,花桃儿的头发里,隐隐有金色闪现…… 在他的灵巧之手翻转摆弄之下,叶凤泠几人被打扮的,他们自己都认不出。每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出现,都会引发一阵哄笑、一阵惊叹。 经此一事,叶凤泠等人算见识到花桃儿除轻功外,另一项绝技,易容之术。 不光如此,如果不是因为时间太匆忙,花桃儿还能教会他们改变自己的声音,直接变成另外一个人。 依靠时间虽短、效果奇佳的改容,他们成功躲过了任府的追踪,重新围坐在火炉旁喝肉汤。 叶凤泠在肉汤里加入了零零碎碎各种各样的东西,还放入了刚摘的木耳,最终做出了一锅鲜香美味的肉汤。 除去给任家二叔喝去一碗,锅里还剩不少,褚亮给大家都盛了肉汤,叶凤泠稍稍喝几口,就把肉汤给石头了。 经过这次危机,几人似乎比之前相处更加自在,尤其褚亮和石头对花桃儿,不再沉默,也开始和他聊天闲话。 “花桃儿,你真的进了那么多的闺房么?你有没有被抓住过?”石头凑到他身边,盘腿坐下。 “笑话,你花大爷轻功盖世无双,怎么会被抓住。”花桃儿狂妄大笑。 石头听了兴奋臆想:“那你岂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叶凤泠听得忍俊不禁:“是啊,不然他怎么会倒在我的房间里,又上了咱们的马车呢。” 几人全笑起来,都想到了花桃儿的晕血之症。 纨娘打破众人笑声,她还沉浸在易容的兴奋中,站起来,在大家面前转圈,“你们看,我现在是不是就是彻头彻尾的农妇了?” 石头狂点头,褚亮也微笑颔首。 花桃儿抱臂,他瞥到叶凤泠笑而不语,唇角轻扬,存心要让叶凤泠开口,“掌柜的,你以为如何?” 叶凤泠摇头轻声笑:“太假。” 纨娘完全不觉得有问题,“怎么会假?除了易容行家,一般人谁能瞧得出来。” 石头和褚亮也望着叶凤泠,只有花桃儿长眉弯弯。 一句话提起众人兴趣,都在等叶凤泠的解释。 叶凤泠扫视一圈纨娘,笑道:“农妇生活贫困,多半谦卑愁苦,不敢抬头看人,而你眼神张扬、走路昂首挺胸,说话声音又快又脆,更像常在外行走的女子。” 纨娘顿时愕然,叶凤泠没有停留,转向一旁的石头,“山里的小丫头,缺少玩伴,更少见生人,一定对突然出现的人和事好奇,绝不会像你这样沉默。” 这一次轮到石头怔住,叶凤泠又望向褚亮,“山里猎人常年爬树搬石,总是做些粗重活计,而你行事细致周到、倒肉汤都要保证不洒出汤。辛亏任家的人不仔细。” 她的话把三人全批了个遍,几人瞬间都沉默下去,兴奋劲儿被一盆冷水浇灭。 “依掌柜的看,我又如何。”花桃儿重新端起肉汤碗,问叶凤泠。 其余三人也都望过来,等着叶凤泠评论精通易容之术的花桃儿。 “你刚刚过于热络,有些过。”叶凤泠摸着下巴道。 花桃儿愣了一下,然后兴致忽然更为高涨,“你细说说。” 叶凤泠扫视一圈茅草屋,道:“这间茅草屋小而窄塞,但屋里设备虽陈旧却样样俱全,无一是坏的,可见屋主人一定非常爱护自己财产。这么精细又独自一家居住在山林之中,怎么会不问对方来历,就让人大剌剌进屋来呢。” 长夜依旧安静,炉火依然在燃烧,柴火被烧的噼啪作响。 花桃儿蓦地大笑起来,忍不住放下碗,猛拍大腿喝彩,“掌柜的,我今日才算服你。你说的一点都不错,今日遇到的人着急赶路,加上是夜色,才让我们躲过一劫。不然,咱们几人全得露馅。” “那花桃儿明知道,怎么还那么热情?”石头歪着头疑惑。 “那是因为他想打探事情,还为了让咱们四人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咱们或多或少都和任府的人有过接触,一旦开口,破绽更多。两者相较择其轻,所以他就铤而走险了。”叶凤泠朝花桃儿微笑,感激之意尽在不言中。 花桃儿望着叶凤泠的眸中,洞若幽火、熠熠闪烁。 他渐渐看出叶凤泠身上有别于其他女性的地方了,除了美色惑人外,最难得的是她身上有一股张扬又精致的矛盾野性美,外表乍看,清秀小佳人,稍稍接触,化作浓墨重彩的泼辣凌厉,细看下去,其实根本是只颜色鲜妍浓郁的九尾狐。 就在叶凤泠等人风雪夜宿太行山脉上的一间破烂茅草屋里时,苏牧野躺在地方官员为他准备的精致又奢华的宽阔庭院里,身边一溜儿立着四个貌美又多情的丫鬟,为他泡茶、打扇、焚香,好不惬意。 离开京都已经半月,苏牧野一路慢悠悠、闲荡荡。他每行到一城镇,都要停下来好好品尝当地美食,又逛当地的青楼、又看当地的戏班,吃喝玩乐,除了公务,苏牧野一样都没落下。 第176章 暗夜修罗的笑容 第176章暗夜修罗的笑容 这一日,行到聊城,又是一夜宿醉。醒来后,苏牧野有些迷茫,似乎不太明白为何没有躺在自己柔软舒适的床榻上,而是在这充满陌生气息的屋子睁开了眼。 他揉着额头,叫洗砚。这次外出,苏牧野只带着洗砚一人,墨盏被他差去做其他事,并未跟在身旁。 “主子,你可起来了,陈大人又等在外面了。”洗砚愁眉苦脸。 如果说这次吃喝玩乐之旅有什么让苏牧野不满意的,便是这位陈大人,陈楚。 陈楚是太子派来给苏牧野的幕僚,协助苏牧野处理各种公文,为他出谋划策。 当今,世族林立,南北相峙,牢牢把持着整个国朝,寒门子弟在世族子弟掌握话语权的朝堂之上,自成一派,陈楚便是一位寒门子弟。 寒门子弟同世族贵公子相交,本就麻烦,加上公务纠葛,便是矛盾丛生、摩擦不断。 上路不久,苏牧野就发现这位陈楚陈大人对他好似有些偏见,铁了心认为他是个风流纨绔,日日端着张忠君爱国的方块脸,对他谏来谏去。说话含沙射影不说,还总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可恶眼神看他。 而当陈大人发现苏牧野确实就是抱着公款消费、出来游山玩水的心态时,这种摩擦便有愈演愈烈之势,日谏已经在朝着半日谏、时辰谏方向发展。 “苏大人,食君之禄,就要忠君之事,你我此次外出公干,乃太子殿下亲自向今上求来的,如果不做出些成绩,你我只怕无颜面见太子殿下。” “苏大人还在听曲儿啊……现在已是午后,正是做事探访的好时间,不如你我去府衙一趟如何,府尹已经都准备好了……” “苏大人,古有闻鸡起舞、读书思进,今日你我虽已不用日日努力读书,但早睡早起还是你我作为臣子的基本素养。” …… 不光如此,苏牧野清楚,这个小心眼儿的陈楚,日均一份告状信,让驿站快马加鞭地送回京都。 连洗砚都开始担心,太子会不会看了陈楚的告状信,一怒之下,把苏牧野撤了。 苏牧野倚在雪白被衾波浪中,漫不经心:“他来作什么?” 洗砚拧着眉,“陈大人说要带您去聊城府衙,说是已经把聊城有规模的商户掌柜都叫齐了。就等您起床出门,您看?” 洗砚大胆地瞥苏牧野,自家公子坐在床榻上垂眸,晨日的光线映着公子浮在地上的清俊影子。 “真有意思。”公子轻哼。 洗砚看到自家公子挑挑眉,伸了个长长懒腰,无聊一笑,“那我们就去看看。” 在陈大人历经整整两个时辰的辛苦守候、心态几近崩溃时,苏牧野终于走出了房间。 聊城知府四十多岁,一脸精明相,领着府衙大小官员和所有商户,立在府衙门口迎接苏国公府世子的到来。 下马车的时候,苏牧野发现旁边还立着两个丫鬟,他挑眉,默默地想,这聊城知府有点儿意思。 一行人走进府衙,去议事堂坐下。 名门公子,风流俊秀,闲雅雍容,苏牧野的衣容,一贯潇洒飘逸,似向晚明月、又似夜空耀星。 两个面红耳赤的侍女立去苏牧野身后,为他斟茶,一眼又一眼地瞟苏国公府世子。 苏牧野扫视一圈,目中笑意已消,唇角却仍勾着,他语调悠慢:“陈大人,你来说。” 坐在他旁边寡着脸的陈楚,闻言,抬起眼皮,只见他起身朗声将今上和太子要彻查番波斯国意图搅乱国朝民商的旨意讲清,又咳了咳,才道,这次叫各位来,是想了解一下聊城这边的商贸情况,如果有异常,各位商户要秉公禀报,朝廷必有重赏。 说完,陈楚就坐下了。众人目光又聚到苏牧野的身上。 苏牧野端起茶盏,瞥他们一眼,“怎么?没有异常?那我可回去了啊。” 各个商户掌柜都心有忐忑,他们一头雾水地被叫来,又被问是否有特殊情况,有的话岂不就是和番波斯国有交流么?谁要去领这个投名状谁去,反正自己不去。 众人都打定主意装鸵鸟,无人应声。 苏牧野目露嘲讽:“所以,以商贸着称的聊城,一个和番波斯国接触的都没有?” 众人的心摇摇欲坠,继续装聋作哑。 苏牧野扯扯嘴角,略倨傲道,“你们想来也听说过我的丰功伟绩,打架斗殴、招猫逗狗,流连风月、吃喝玩乐,做事干业我可能不太行,但整人逼供我向来顺手。我也不是不信你们,只是若此刻不说,以后再说,如何处置可就要看我当时的心情了。” 不安又惊悚的众人:“……” 偏苏牧野眉眼弯弯,继续温厚笑:“放心,我不逼你们,有事就说事,没有就算了。” 众人被他怪异而晶亮的眼神盯得害怕,白着脸,纷纷低下头。 只有聊城知府一人,左看看、右看看,措辞想如何打圆场。 苏牧野顿顿,心里一转,抬手随意指了一个商户掌柜,问:“你是做什么的?” “回禀苏大人,我……我是开茶庄的。” “从未和番波斯国的人接触过?是。”苏牧野和蔼问道。 茶庄掌柜脸色煞白,冷汗成串流下,“亲切”的苏大人如暗夜修罗一般……他噗通跪倒在地,唇角翕动,说不出话。 苏牧野玩味一乐:“慢慢想,如何回答,可得想好了。” 茶庄掌柜:“……” 陈楚在一旁见状,认为不宜开始就如此直接,需徐徐善诱、慢慢图之,便要开口。 苏牧野却没有给他发挥的空间,一挥衣袖,直接站起来,朝室内所有的商户慵懒笑笑,“这样,你们回去想,今日之内就把想到的情况写下来,交给陈楚大人。你们不用写自己同番波斯国商人的接触情况,只需要写下自己见过谁同番波斯国商人见过面即可。” 众商户:“……” 检举揭发、暗箭伤人么? 走到门口的苏牧野甩袖回头,勾唇一笑:“记得,每个人都得写,可不许交白卷!若被我知道谁不写,明日他的名字就会出现在今上的御案上。” 众商户跪。 待只有苏牧野同陈楚两人时,陈楚嗔怪,“苏大人,怎么这么莽撞,万一这些商户勾结起来,怎么办?” 苏牧野拍拍陈楚的肩膀,语重心长:“放心,我就怕他们不勾结起来。” 陈楚:“……” 陈楚见苏牧野脚下生风,一步不停地向外走,似有急事,忙小跑跟上去,“苏大人,你要去作什么?” “听说聊城请来梨风苑,我去看看。陈大人你慢慢等着商户交条疏。”苏牧野还未说完,就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贴身小厮也跟着跑远,留下陈楚一个人在府衙里苦命等条疏。 等苏牧野看完梨风苑表演,哼着小曲儿回到住处时,一眼看到了等在门口的聊城知府,以及他身后的两位商人。 三人恭恭敬敬守在门口,也不进门,站的笔直,似三根门柱子。 苏牧野莞尔,“李大人,有事?” 聊城知府李大人一见苏牧野,眼底一亮,碎布小跑到苏牧野跟前,舔着脸,谄媚笑:“苏世子,噢,不,苏大人,我有要事禀报。” 顺着李大人目光望去,苏牧野看到两位商人满脸希冀地看他,就像在看一根救命稻草。 苏牧野若有所思。 进屋后,两位商人跪倒在地,似扑通扑通急着下锅的饺子,争先恐后跪去苏牧野跟前,呈“楚楚动人”之态。 时下,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因近些年国朝鼓励商贸发展,商人地位已经大有提升,但在士面前,商人还是自带天生低人一等之感,更何况这二人是来请罪的。 苏牧野闲闲地听两人倒豆子一般说完,闭目思考。 时间一点点过去,从午后一直到傍晚时分。 苏牧野睁开眼,盯着地上二人,笑问:“这事,你们还跟谁说过?” 一人忙摇头,一人犹豫半晌后道:“跟任家家主提过。” “做香料生意的聊城任家?”苏牧野问。 那人点头,“那人说对香粉很感兴趣,我便推荐了任家,他就让我去为他搭桥。我就……” 苏牧野抬眉,似笑非笑,“就只给了十万两?” 那人忙磕头,“还说……还说如果能拉任家入伙,能再加十万两。” 闻言,苏牧野目色一沉,二十万两,好大的手笔。 心底叹口气,他也不为难二人,让洗砚带他们去书房把情况一五一十写出来,按上手印,就能回去了。 聊城知府李大人见状,也想告辞,不想被苏牧野揽过肩膀,“李大人,此事以前你不知?” 李大人闻言,眼睛眯起,弓身打哈哈,一叠声说这事他也是今日头一次听说。 苏牧野不紧不慢,“我记得,李大人是承平六年的进士,已经在聊城知府位子上坐了十年。想必聊城这边所有的商户你都了解。” 李大人忙道,略知一二。 “噢,那刚刚的这位丝绸店掌柜,你们也认识很多年了。”苏牧野轻轻抚平李大人肩上衣裳褶皱。 李大人不自在地僵直,慎重地点点头。 “所以开了两年铺子的丝绸店掌柜情况,你都清楚,聊城商贾巨擘被人约谈数次,你却一无所知?我记得,现在任家二房的长媳就是李大人的侄女,”苏牧野冷冷道。 “还是说,李大人,觉得在我这个纨绔面前马马虎虎应付过去就行了。”最后这一句,虽然平静,却蕴有雷霆之怒。 李大人大汗淋漓,“这……这……” 苏牧野转过脸冷冷一笑,“如果我是你,既然众人都看到你来找过我,就算你不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你的清白,还不如告诉我,这样我还能为你在太子面前美言几句,你觉得呢?” 李大人仍然踟蹰,其实他今日前来,就是想试探苏牧野的态度,然后回去再思索一番,却不想,直接被苏牧野诈出他心虚。 心底一恨,他咬牙,种上前附耳苏牧野,轻言数语。 聊城知府离开苏牧野居住的宅院时,腿脚发软、满身冷汗。 苏牧野则一直静静坐在大堂的椅子上,直到陈楚回来。 第177章 长夜难明 第177章长夜难明 灯如花,云似海,夜如水,小小轩窗对着明月,寒风徐来,月移树影。 苏牧野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心里胜过海浪般地翻腾,这些日子见到、探到的事逐一被缝联、被拼凑……他的双目透过碧橱纱窗,落到室外翘起的一角飞檐上。 青灰色的石砖墙壁托着青色琉璃瓦片,栉次鳞比又井然有序,豪华气派的亭台楼阁之上,是弯弯翘脊,腾空欲飞的走兽活灵活现。 陈楚一共拿回来了六十多份条疏,上面林林总总写了很多,但真正的有用的信息几乎没有。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推测,或是看到过谁和番波斯国商人喝茶、或是看到过谁用了番波斯国的香料或毡毯等等。 忙活儿一整天,屁用都没有,陈楚大人愤愤然坐到苏牧野身旁。他瞧着苏牧野,心里腹诽,这就是世家公子哥儿,他在府衙里忙的头脚不着地儿,对方还能听戏品茶,看看那小白脸,真是一个娇嫩!哼! “陈大人,有何收获?”苏牧野淡声问。 陈楚立眉,表示一无所获,这些条疏就是一堆废纸。 苏牧野但笑不语。 他叫来洗砚,又把聊城知府送给他的早晨立在他身后的那两个丫鬟也叫了来。 洗砚负责把条疏分类,两个丫鬟用鼻子闻条疏上的墨香,然后按照墨香分类。 陈楚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握在手里的茶盏凉透都不知。 直到条疏被重新分好,陈楚才看出了些门道儿,脸上神色渐渐变凝重。 半晌后,他从条疏里抬起头,望向苏牧野,“苏大人,这些人……” 分类后,原本毫无规律的线索不情不愿地浮出水面,变得清晰,一望而知。 那些勇敢揭露某个商户同番波斯国商人有接触的商户本人,同样也被他揭露的商户反向揭露。 最值得玩味的是,六十多户商户,据墨迹所用墨汁不同,被分成三大类,一类所用墨带有桐油味,是油烟墨,一类墨水则黑而无光无味,是松油墨,还有一类墨则带有淡淡的臭味,乃最便宜的无名墨锭。 陈楚对于这个分类不甚明白,这次,他学聪明了,等苏牧野开口解释。 可一向有架子的苏牧野,瞄他一眼,挥手让洗砚来说。 洗砚撇撇嘴,上前轻声道:“今日我家公子去梨风苑看戏,听人闲聊,聊城里的肖家老太爷嗜治香,对香味极为敏感,常年惯用油烟墨。另一家任家家主,治香一般、也不爱书画,平素多用普通的松烟墨。至于那些更便宜的墨锭,则是另一些小家小业的散商户。” 说完,洗砚就又退回到苏牧野身后。 “所以,苏大人的意思是,这些商户一共分为三派,一派是以肖家为首,一派以任家为首,另外的则是无派之士?”陈楚若有所思。 苏牧野站起来,一贯秀致逸美的身姿,在烛光中宛若仙人,加上今日又是宽袖长衫,玉带束腰,此刻立在莹莹灯火之下,饶是陈楚,也看得呆上一呆,心中暗道,难怪世人都说苏家美人风貌天下难寻。 苏牧野踱步到桌上条疏旁,用手指扣击桌面,扭头朝陈楚笑道:“陈大人,难道没有发现,这些条疏的数目同咱们早晨见到的商户数不符么?少了两户。” 陈楚兀自沉浸于苏牧野的意态风华之中,闻言才回过神儿,忙甩甩头道:“噢?哪两户?” “茗瑞茶庄和泰和丝绸坊。”苏牧野道。 这两户恰是刚刚跟聊城知府李大人来的那两个商户。 见陈楚还很糊涂,苏牧野只得耐心解释,“这两家就是筛出来的有问题的商铺,事实上,他们已经招了。情况洗砚尽数掌握。” “那其他商户就没问题了?”陈楚不敢再托大,虚心问。 苏牧野只淡淡看了他一眼,未再说一句话,自顾自回寝室睡觉去了。 被晾了一鼻子灰的陈楚回过头,问洗砚:“他平时也这样?” 想搭理就搭理,不想搭理扭头就走?这不是看不起人是什么? 洗砚亲手为陈楚倒了一杯凉茶,消消气。 送走被气得脸红耳赤的陈楚,洗砚忙去书房寻苏牧野。 实际上,苏牧野的心里正在翻涌数不清的气愤和恼怒,走过几个城镇,情况远比他预计的要严重,番波斯国的手已经不止伸到商贸某一角,各行各业,都有对方的影子,投入银钱之多、掌控商户之众,早已非一本奏折可以说清。 这聊城,比前面几座城镇,更复杂。 茗瑞茶庄和泰和丝绸坊自半年前就已经开始暗地和番波斯国走私茶叶和丝绸,他们源源不断地从番波斯国低价买入茶叶和丝绸,然后卖在聊城乃至其他小城小镇,不知不觉间,已经沦为番波斯国在聊城这一区域茶叶和丝绸的中间转换节点,数以万计的金银通过他们流入番波斯国。 聊城和周围城镇,越来越多的农户停下手里农耕,转而开始贩卖能带给他们更多眼前利益的茶叶和丝绸。农户不再耕种、农田被富豪世家收走建造宅院,就会有更多的无田之人,这些人流荡于世,一旦被有心之人煽动,后果不敢想象…… 更让人意外的,番波斯国的商人已经同握有北方香料供应话语权的任家连接上了,不过因为任家家大业大,独立成线,旁人并不清楚实情。 甚至,聊城知府都在这场商贸暗流之中,分到了一杯羹。 上有官府作保护伞、下有丝丝缕缕的传输渠道,仅在聊城一地,仅茶叶、丝绸和香料,番波斯国一年就能盈利数十万。 利不可谓不厚、心不可谓不黑。 苏牧野无意识地敲击书案,番波斯国对香料商市的关注和投入远远高于其他行业,而且,苏牧野还发现聊城仅几月多开了好几家香铺和钱庄…… 脑中猛然闪现一星火光,他迅速在纸上写下数语,让洗砚送了出去。 刚刚陈楚最后问的问题,其实也是苏牧野想问的,其他商户就没问题了么? 苏牧野都不用去探查,就清楚这个答案。 怎么可能没有问题,商人天性逐利。如此暴利,一定趋之若鹜,只不过那些商户已经相互勾连,铸成一堵看似坚固的“墙”,这两个利索交代的商户,不过是脖子最软的。 夜空渐渐聚起大片大片阴翳,遮住了原本柔和似水的皎洁明月,寒芒来袭,长夜难明。 深夜,陈楚以为已经蒙被大睡的苏牧野,仍坐在书案前,秉笔直书。 书房之中,气息淡漠,他俊美面容在烛火映照之下,闪着幽幽明暗之光。 洗砚知道,自家公子又在给二皇子写信,似乎只要写足够多的信,就能激起对方承担大义的家国情怀。洗砚有一丝心疼自家公子,明明天皇贵胄的命,却日日操奶妈子的心。 “洗砚。” 洗砚忙答应,上前接过信,忙转身出去用他们的特殊渠道快速送回京都。 洗砚再回到书房时,苏牧野依旧坐在书案前。 “最近有没有其他事?”苏牧野扫视洗砚一眼,那双眸子犀利如豹,洞悉一切,无端让洗砚心头一颤。 他忙低声道:“咱们的人前几日捡到了两个丫鬟……是叶三小姐身边的月麟和鲁和罗。” “鲁和罗?”苏牧野疑惑。 “叶府鲁妈妈的小女儿,原名鲁小花,临出京都前,叶三小姐给改的名字,顶了紫苏的大丫鬟缺儿。”洗砚解释。 “呵,想不到她还懂驭人之术。”苏牧野淡笑,眸中微晃,星光摇落,唇翘了起来。 “她们两个人现在在哪儿?” “已经让人带她们来聊城了……不过,鲁和罗病得有些重……”洗砚道。 那日从马车上跌下后,和罗撞到了胳膊,当时月麟和她两人忙着逃命,无暇顾及。等摆脱那群逃荒者后,和罗的胳膊已经肿到变形,好不容易找个赤脚大夫,说胳膊里的骨头坏了,不光无法恢复到从前,甚至还会危及生命。 苏牧野的人是在官道路边捡到她们的,两人身无分文,无钱给和罗看病,也没钱买马车,只得守在路边等死,被正好路过的苏牧野的人马遇到。 苏牧野依然冷漠不语,洗砚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两人的车马不会因鲁和罗的伤而停下。 “其他呢?”苏牧野继续问。 洗砚有些疑惑,还有什么没有禀报么,他怎么不知道。 等他看到苏牧野支着头,盯着空气愣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时,眉目一动,立刻道,“主子,我听说了一件事。” 洗砚见成功吸引到自家公子的注意力,满意,“聊城任家前几日死了一位公子,听说是被一个京都来的行商女子所杀。任府前后派出去两队人马,都没抓到人。” 苏牧野冷澈双瞳如针般聚起,直直盯向洗砚,“杀人?” “嗯,说是死在行商女子的就寝房间里。那个行商女子姓柳,身边带着一个半大男孩,一个女的,一个中年男子。”洗砚看着苏牧野脸上面色雪白,自唇至下颌,俊秀的线条变得凛冽似冰,他吓得不敢再说下去。 “轰”的一声,苏牧野直接站起,推翻了面前书案,只听他冷森森地问,“就寝房间里?” 洗砚咽了咽口水,僵硬地点点头,叶三小姐一如既往地招蜂引蝶呐。 苏牧野紧抿薄唇,左手背身后冷厉一哼,“明日我们去任府逛逛。” 沉寂无声的夜微微划出一点薄凉的鱼肚白,远远地在天边闪亮。黑沉沉的云在厚重的天幕上滚动,带着北地冬季寒风的凛冽,畅快淋漓地在空中飘转。 东西升日月,昼夜如转珠。 第178章 雪山、雪狼、雪崩 第178章雪山、雪狼、雪崩 承平十六年,十一月十二,辰时。 云梦山位于太行山脉深处,古时鬼谷子隐居之地,山体起伏舒缓、空旷开阔,乃迎霞聚瑞之地,朝可观日光,暮能衔星月,一路走来,纵已入冬,依旧风光无限。 叶凤泠一行人已经绕着云梦山走了一日一夜,因风雪变多,为了保证大家不生病,他们只得走走停停。 茅草屋一晚后,花桃儿原本准备离开,不想几碗肉汤下肚后,他就懒得动了,想着睡一觉再说。 等他醒来,惊觉百花香囊又回到了叶凤泠手里,对方竟在肉汤里给他“下毒”! 这段时间,叶凤泠苦读《香录》,学会了很多香粉知识的旁门左道,继调配出让人起红疹的“杏月姬”,还有能让人昏睡沉沉的升级版迷魂香——“红尘睡”。 那一夜的花桃儿就是拜倒在“红尘睡”的首次威力之下,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又是被搬上马车“被”上路。 现在,他们正行到一处奇骏险峰之处,山路盘旋难行,兼扑卷而来的雪风裹着细小的冰粒,刮在脸上犹如刀割。 拉车的马匹鼻子冒着白气,浑身见汗,叶凤泠抬头瞧空中飘下的越来越大的雪花,干脆叫马车里的诸人都下马车自己走路,好能减轻马匹负重。 别人还好,纨娘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死死抱住马车里的座榻,说什么不下车,叶凤泠拗不过她,只得留她一个人在车里。 叶凤泠裹紧裘皮软氅,拍了拍脑门儿大汗直冒、鼻息热气腾腾的马头,在风雪之中对褚亮大声喊道:“驾好马车,不用行太快,我们三个慢慢走,拐过这个山头,再上马车。” 褚亮在呼呼大风中点头。 很快,风雪之中,马车连影子都见不到了。 剩下三人冒雪前行,好在身上都裹好裘皮软氅,不然谁也受不住这么大的风雪。 几步下来,叶凤泠就感受到脸上肌肤被雪粒刺得嘶嘶啦啦疼,她咬紧牙关,正觉脚下步子越迈越沉时,身边伸过来一只手。 花桃儿朝她微微笑,“怎么,还怕我占你便宜?” 特殊时期,叶凤泠歪头想了想,决定抛开那些繁文缛节,抓住花桃儿的手,只觉一股暖流袭来,自两人手掌初缓缓流入体内。 叶凤泠朝花桃儿露出一个灿烂微笑,对方眉梢挑动。 三人顶着漫天风雪,踽踽独行于官道旁,颇有些走在天涯尽头的感觉。 “你可知,哪里的风雪最美?”花桃儿突然开口。 叶凤泠有些意外他的问题,侧头看他出神望着远处呈亮白的山巅,想了想,才道,“安北都护?”那是她知道的国朝最靠北的地方。 透着如此寒冷呼啸的风雪,她看着花桃儿的面目不见模糊,反而在寒风中更加立体深邃,他瞳眸里的幽蓝冰晶之色流光溢彩,目光遥远冷漠,仿若穿透混沌一片的苍穹,落到那无边无际的苍茫寰宇之外。 花桃儿摇摇头,他指向隐藏于风雪中的云梦山顶,轻声道:“看到云梦山顶了么,它白雪皑皑,冷峻飘渺,可它比不上尔布尔士山脉上任何一座山峰。每当尔布尔士下完雪,天空一定会立刻放晴,晶莹的冰塔林在阳光下翻出一股淡绿,就像一个巨大的碧绿玉盘,托起了整座圣洁雪山。” 说完,他盯着叶凤泠轻声问,“想不想去尔布尔士看雪?” 叶凤泠很少见到花桃儿一脸严肃,上次见还是被任府追赶易容之时。此刻,正经下来的花桃儿,脸上弥漫着痴惘和迷离,加上他的形容美轮美奂,将叶凤泠说得心驰神往,张口便道:“想去啊,只是我不知道那是哪里。” 花桃儿淡淡笑了,没再继续解释。 叶凤泠心里疑惑,抑制不住抬头再看了一眼。 花桃儿察觉她的目光,嘴角掠开了一个冷冷的弧度,旋即消失。 叶凤泠确信,自己没有眼花。 一旁的石头只听到只言片语,急急喊,“我也去!掌柜的,你要带我一起!” 叶凤泠扭头,用另一只手拍拍他被雪花盖满的脑袋,莞尔:“咱们一起去。” 三人之间欢快的气氛并不能改变越下越密的雪花,叶凤泠极目眺望,灰紫色的云层宛如砚上凝墨,沉沉的压向天穹,寒冽的风掠过头顶和四肢,官道旁苍郁的云杉已被凛冰凝固住枝桠,仿佛披霜载雪的巨人。 险恶的山道、狂暴的天气,三人才走一小段,就被枯燥和疲乏的气息笼罩,这种单调又考验坚强毅力的行进,最是对精神意志的折磨。 忽然,花桃儿握着叶凤泠的手一紧,他全身紧绷,停下了脚步,眼睛盯着前方。 叶凤泠迅速警戒起来,她拽住石头。 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十几个小点,在雪地上几乎不可察觉,它们迅速地移动,很快就让人看到了它们嘴里长长的獠牙。 那是一群浑身灰白皮毛的饥饿狼群。 雪狼之于风雪,犹如幽灵之于暗夜。 它们能够无声无息地快速奔跑,也能飘忽迅捷地飞扑咬断猎物脖颈。 这个狼群虽然数量不算太多,但明显经验丰富,它们三三两两有序跃进,形成了一个散落的包围,血红的眼睛冒出贪婪而凶残的光芒,充满着对食物的渴望。 叶凤泠只觉自己脚软,如果不是身旁花桃儿的手仍然在给她热量和力量,只怕她现在已经吓倒在雪地里。 狰狞狂啸的风冷冷掠过,带着低呜的嘲讽一般。 对峙良久,一只最前方的狼终于按捺不住,拉开了袭击的序幕,它猛然跃起,直直冲向三人中间最矮的石头。 雪狼速度极快,可有人比它更快,立在叶凤泠右侧的花桃儿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把匕首,一道冷光闪现,狼影猝然从空中跌落。 死去雪狼的尸体掉落在叶凤泠脚边,切开的咽喉处滚动着鲜红的热血,迅速氤氲染红一片冰冷雪白。 狼群发出呜呜轰鸣声,开始有狼群接二连三地跃起扑过来,花桃儿左右跳闪,不断斩杀,此刻的他,哪里还是那个离经叛道、猥琐多情的采花大盗,分明是铁血勇毅的战士。 石头也从最开始的惊恐变为勇猛敏捷,手上没有匕首,他只能毫无章法地挥舞刚刚捡来的路杖,打晕雪狼。 两人护在叶凤泠前后左右,不住搏杀。渐渐的,四周雪地上腥气扑鼻,一片狼藉。 被围着的叶凤泠并没有闲着,她眼神全部飘落到不太远的一处峻峰之上。 击打空隙,石头和花桃儿也顺着叶凤泠的眼神望去,都看到了峻峰之上趴着的那只体型巨大的雪狼。 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的雪狼,趴在那里,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它已经和周围的冰雪融为一体。与眼前的雪狼群相比,它显得格外沉静,只默默地盯着叶凤泠三人。 虽然花桃儿和石头或斩杀或击晕了好几只雪狼,可还有更多的雪狼源源不断扑来,花桃儿的胳膊上已经开始出现伤口,流出的鲜血气息刺激的狼群更加激动。 突然,叶凤泠看到那只仿佛亘古不变、永恒静止的巨大雪狼,忽然动了,它站起来,伸长脖子发出了低低的嚎哮。 狼群顷刻停止了进攻,停驻于原地。 接着巨大雪狼又一次发出嚎哮,狼群竟然纷纷转身奔去,丢下满地同伴的尸体,丢下包围中的猎物,摇着尾巴,朝巨大雪狼的方向奔去。 巨大雪狼跳跃奔跑,带着狼群快速跑上峻峰,最终停留在坡顶,转身踞坐下,望向叶凤泠三人。 叶凤泠的脸色遽然煞白,还不等她说话,花桃儿已经快速开口:“向南边走,冲到突起的石壁下。” 话音未落,叶凤泠就感觉自己被大力提起,犹如一片轻薄石片,陡然抛掷出去。 石头脱口而出,“掌柜的!” 不过片刻,他同样被抛出,跌落在叶凤泠身边。 几乎同时,巨大雪狼向着渺远无际的苍穹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 这声嚎叫,更加漫长、更加旷远,回荡在寂静的山涧之中,仿佛有寒风,正从雪坡上浮掠而落,刮下簌簌雪粒。 雪地上响起花桃儿最后的一声厉喝,“走!” 喝音未落,花桃儿的身影已经在数丈外,掠起地上的两人,踏雪向南疾行。 叶凤泠眼睁睁看见数不清的白雪从身后的雪坡之上倾斜而下,追着他们三人,一路奔泻。 同一时刻,巨大雪狼又一次发出嚎叫,之后,狼群所有的狼一起嚎叫起来。 狼嚎声为他们三人的心蒙上一层阴影,空气凝滞而紧绷。 花桃儿虽然轻功上乘,但他一个人提着两个人,脚下捷如流星的步伐渐渐慢了下来。 叶凤泠抬头,看到他额头汗珠成串下落,他嘴唇紧抿,神情肃穆。 突然,三人莫名耳鼓生疼,他们感觉到整片雪层开始滑动,花桃儿回头看了一眼,脸刷的惨白,眸中无限惊骇。 身后雪坡上的巨大雪块滚落下来,无情地朝他们砸来,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大地摇颤,天崩石裂,雪层完全倾落下来。 从天空向下俯视,山谷里倾斜的雪层嘶叫怒吼地向远方疾奔,犹如奔涌不停的洪水般,凶猛地扑向谷底。在自然的天威之下,人类和一切生物都如撼树蚍蜉一样,渺小而无助,瞬间被雪浪狂潮吞没。 这一场雪崩并没有持续很久,仅仅片刻,整片山谷便恢复了平静,但却被彻底改变了形貌。茫茫白雪,似一层巨大遮罩,覆盖住所有生灵,它是黑暗之掌,掩下生命痕迹,它是温暖之绒,孕育生命之花。 第179章 意外跌落 第179章意外跌落 叶凤泠头很晕,对于不谙武功的人而言,被提在半空是一种很可怕的体验,更难受的是冰冷的空气穿过鼻腔,直达胸肺,几乎让她窒息。但她也知道,如果不是花桃儿的当机立断,她和石头已经被埋在身后的冰雪之下,难以生还。 花桃儿提着两个人,根本敌不过冰雪崩落的速度,铺天盖地的寒意直袭后背。眼看万千冰雪就要覆顶而来,花桃儿咬牙再次提气,竟又迅捷几分,堪堪躲过了滔天巨浪的追逐。 南边突起的石壁是一块硕大的圆形巨石,堆在山坡的最高顶部,一端斜翘入空,在大地和空中隔出了一块空隙,旁边还长着几棵云杉。云杉早已被白雪裹胁,巨石的四周也垂着层层冰挂,凌厉晶莹,闪烁着自然奇诡之美,这是一处天然的庇护之地。 石隙越来越近,花桃儿脸上的汗珠已经成串落到叶凤泠的脸上,她感觉到身后的寒气直击天灵盖儿,耳畔的轰鸣声产生巨大耳压,让她头晕目眩、心跳如鼓,无数冰粒从她脸庞、指尖、足底掠过…… 花桃儿用尽最后的力气,全力一跃,带着他们两人跌入石隙。 巨大的冲力下,三人在地上滚了数圈,胸口闷声作响,叶凤泠意识开始模糊,身体似乎被一个人抱入怀里,能感受到对方汗湿的脖颈和纷乱的呼吸心跳。 无数冰雪砸到巨石之上,叶凤泠只觉眼前一黑,四周冰凌纷纷坠落,有的还落到了她的脚上,整个世界都在晃荡震颤。 …… 叶凤泠是被一股咸香的烤肉味引得醒来的。 费劲地挣扎坐起,发现这块巨石之下,已经变成了一个雪洞,外围都被冰雪封填,一条向外掘好的雪道,隐约光芒自雪道外射入,叶凤泠迟疑了一下,向外爬去。 等她出了洞口,才发现,外面已是黑夜。 雪洞口处,生着一堆火,驱散黑暗,也带来了光明和暖意。花桃儿盘坐在火堆旁,正在用匕首剥狼皮,地上淌着发出阵阵腥臭的血水。 “醒了?”花桃儿扬起明亮眼睛,欢快地问叶凤泠。 叶凤泠轻轻点头,“石头呢?” “应该还在里面,我要去捉狼,如果把你们挖出来,反而危险。”花桃儿咧嘴,露出森森白牙。 叶凤泠理解,她看着花桃儿剥下一张完整的狼皮,手法干净利索,一看就经验丰富。 她眉略蹙了一下,深深疑惑:“你不是晕血么?” 花桃儿挑眉看她一眼,骄傲道,“我只晕人血,动物血我可不怕。” 叶凤泠沉默半晌:“那你采花时……” 话里未尽之意,让花桃儿抬起了头,他上下打量叶凤泠好一会,啧啧道,“我还以为你多正经,这些都知道……放心,采花时…我也不晕,所以你不用担心,再说我……” 一个雪团子砸过来,止住花桃儿嘴里的猥琐调情。 还真是挑剔又吊诡的晕血症! 剥完狼皮,花桃儿又开始剔狼肉。只见他指尖纷飞,手指匀称而白皙,骨节分明,不一会儿,就剔出了一具颇为完整的狼骨架。 叶凤泠也不托大,卷起袖子,用身旁的冰雪搓搓手后,蹲到他跟前,帮他把狼肉架到火堆上烤。 许是她丝毫不嫌狼肉狼血腥臭的勇敢行为过于明显,花桃儿奇怪地问她,“你不觉的脏?” 叶凤泠虽然发髻散乱、耳朵上的耳珰也只剩下一只,整个人透着一股邋遢和颓废,但娇颜盛雪,在融融暖光中,温婉如玉。 她看一眼花桃儿,不甚在意,呲牙咧嘴娇哼,“我迫不及待地想吃它们,怎么还会嫌它们脏?快点儿,好饿啊。” 花桃儿已经摸入怀里想掏出巾帕的手,顿在了半路上…… 两人把狼肉都架好后,花桃儿用雪把狼骨埋好,再用雪把狼皮从上到下搓了一遍,最后把狼皮摊开火堆旁,烤着。 柴火烧的劈里啪啦,静谧的雪夜里,头上空无一云,抬头就能看到繁星点点。 坐在火堆旁专心等肉烤好的叶凤泠,鼻尖动了动,已经把地上的狼血清理干净了,为什么还有血腥味,她的目光落到了旁边的花桃儿身上。 凑近才发现花桃儿状态不太对。 “花桃儿、花桃儿?”叶凤泠摇晃花桃儿身体,可对方阖着眼,没有反应。 叶凤泠看着他狼藉一片的衣饰,咬了咬牙,解开了他的腰带…… 几乎快把花桃儿剥干净的时候,她颤抖的手忽然被握住,“干什么呢?这么饥渴?毛遂自荐?”虚弱却不知死活的声音响起。 叶凤泠望着脸烧的通红、迷迷糊糊的花桃儿,气结,“你身上有伤,必须赶快止血!” “噢,那你来……”说完,花桃儿就松开了手,坏笑望着叶凤泠,等她继续为他宽衣解带。 叶凤泠深吸一口气,咬牙半晌,才继续手下动作。 她在花桃儿的左肋下腰腹处找到了一条半指宽的伤口,看伤口四周情况,是被狼爪所伤。 血缓缓地流着,花桃儿面色愈发苍白,神色开始迷离,他的手没有再次抬起,猥琐的话也没有响起。 叶凤泠背身从里衣上撕下一块白布,又翻出了花桃儿的百花香囊,在林林总总的香粉里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含有能止血香料的香粉。 没有药粉,只能凑合用它了。 覆上香粉后,叶凤泠又撕下一长条绫罗,扎紧伤口,最后用牙齿咬住打结。她动作不熟练、也不流畅,疼的昏迷中的花桃儿哎呦好几声。 包扎好,她在心里默默祈祷,血一定要止住!花桃儿出事,她和石头也多半要命丧于此了。 可能是她的诚心感动了天地,或者是花桃儿贱人命厚,命不绝于此,不久,他的伤口就不再氤氲出更多血红了。 松了口气的叶凤泠摊软在地,又一件件把花桃儿的衣服穿好,再用外套扯下来的布浸透雪水,覆到花桃儿额头上。 叶凤泠还一个人把石头拖出了雪洞。 当火堆上的狼肉散发出醇香肉味时,石头幽幽转醒。 两人分食了粗糙没有味道的狼肉,叶凤泠留下一部分肉,望向脸上依旧赤红、迷迷沉沉的花桃儿,心沉至底。 “掌柜的,咱们现在要怎么办?”石头问她。 叶凤泠摸着已经干透的狼皮,挥手让石头跟她一块儿把花桃儿抬到了狼皮之上。雪地冰凉,花桃儿不能继续受凉了。 她披好裘衣,想了想,还是没有脱下盖到花桃儿身上。花桃儿身上的裘皮大衣已经在与雪狼搏斗中失落于狂风暴雪中。 “你在这里看着火堆,小心别让火灭了,我去转转。”叶凤泠没有安慰石头的兴致,需要看看周围环境。 说完,也不管石头满是不赞同的目光,拿起花桃儿身旁的匕首,又拾起一根柴火,还把花桃儿身上的火折带上了,叶凤泠才向黑暗走去。 火光静静燃烧,朦胧的烟气缓缓飘荡,掠过她被冻得没有知觉的面庞,被呼出的白花拂动,有一丝丝摇颤。 雪地之上的黑暗,在柴火棒的映照下,固执地停滞在不远处,火光只能照亮附近。整片山头一片冷寂,静无声响,这是一种绝对的安静,让人心里发慌。 叶凤泠暗暗给自己打气,坚定地踩在雪地上。 这快天然巨石形的黑影在月光之下,变得更大,仿佛一只巨灵之掌。叶凤泠不敢离火堆太远。 她绕到巨石的背面,来到绝壁前。刚刚雪崩砸落的雪块已经被风吹落至崖下,此时的绝壁露出一棵高耸入云的云杉。 举着柴火棒凑近云杉树,惊讶地看到这棵云杉树干粗如碗口。云杉树生长及其缓慢,能长这么粗,得活了多少年啊。 突然,远处响起狼嚎声,胸口一滞,叶凤泠想到守在火堆旁的石头,反身就要往回走。 可才动动脚,就听到哗啦哗啦之声,脚下蓦空,心头一跳,直直向下跌去。 在跌落的中途,她手胡乱抓,意外抓到一块似乎是树根的东西,停了片刻,一只手到底支撑不住她整个人的重量,最终向下落去…… 突然冒出来的大坑不算太深,坠落的过程又缓冲了一下,叶凤泠摔到坑底时并没受伤,只是手上的柴火棍已经摔到地上,四周重又陷入一片黑暗。 叶凤泠低咒一声,她脸朝地结结实实摔个狗啃泥,双手挣扎,想爬起来,可一阵胡乱摸索,似乎碰到什么坚硬东西,旋即耳边就响起一阵“吱吱”声音,吓得叶凤泠瞬间呆住,不敢动。 还不等她反应,“咻咻”数声响起,这个声音叶凤泠不陌生,是利箭射出之音。 又过了半天,直到不再有声音,她方狼狈爬起来。 四周一片黑暗,叶凤泠使劲揉了揉眼,才适应黑暗,能够稍微看清一些东西。 第180章 月之光 第180章月之光 雪崩之后,坑上覆有白雪,如果凑近巨石云杉,势必会跌落。叶凤泠在大坑里使劲跳了跳,悲伤地确定,以她的身高和现在状态,想自己爬上去,天方夜谭。 她捡起柴火棒,重新点燃。 地上零零碎碎散落着一些利箭,有一些已经生锈,有几支颜色新鲜,应该就是刚刚她听到的声音。 在角落位置,还有两具骷髅,一具蜷缩成团,肩胛骨上插着一支利箭,一具抓着坑壁,身体扭成一个怪异的姿势,腿骨上插有利箭。 看到第一具骷髅时,叶凤泠发出尖叫,等看到第二具骷髅时,虽然面白无色,却没有再尖叫。 从骨架上来看,两个人生前都魁梧高大。叶凤泠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支着头,对着两具骷髅喃喃自语,“哪里奇怪呢?” 如果旁边有其他人,一定会被诡异场景吓死。 忽然,她跳起来,“啊,黑色,它们的骨头都是黑色的!” 骨黑如墨,诡异之极。 脸上神色冷凝起来,叶凤泠先对着两具骷髅拜了三拜,才撕下裙角的一块布,慢慢摸去其中一具骷髅上。隔着布细细摸索约莫半晌,手下一顿,其中一具骷髅的指骨上,她摸到了一枚戒指。 用坑里冰雪搓了半天戒指,举起凝神细看。 火光之下,戒指闪动着穿越时光的金色光泽。 这是一枚纯金打造的男式尾戒,上有似乎是狮头的图案,戒指内侧还刻有叶凤泠看不懂的横横竖竖。 看不懂那一排图案,也看不出这戒指代表什么意思,但纯金无疑,叶凤泠垂眸想了想,还是把它放进了随身的香囊。 又用柴火棒照周围坑壁,这回发现了一面坑壁颜色略浅,且密密麻麻有许多小孔,刚刚射出的利箭应该就是出自这些小孔。 才要迈步,叶凤泠脑中灵光一闪,猛地顿住。柴火棒一挥,坑壁最下方有块明显不同于旁边石头的黑色石块。 心跳微微加快,深吸了口气。 叶凤泠趴到地上,又用手去转动那块黑色石块,果然,一阵“吱吱”声音响起后,片刻之间,坑壁的小洞就射出了无数支利箭。 叶凤泠:“……” 试验印证了猜想。 很明显,她误跌入一个藏有秘密的坑,坑底两人皆中箭毒发身亡。因为石块位置在脚下,如果不留神,接近坑壁之际势必会踢到黑色石块。也是她命大,恰好摔趴在地上,否则只怕已经被射成了筛子。 叶凤泠谨慎避过黑色石块,走近浅色坑壁。 拂去坑壁表面灰土,石壁上有密密麻麻无数细孔,顶部刻着三个铁画银钩大字,“月之光”,苍劲有力,深入石板数寸。 掏出匕首,敲了敲,传来空空的回响,叶凤泠唇角一勾,“原来如此。” 心里有好奇,更带着一份求生的迫切希望,她尝试用手去推,然使足全身的劲,那石壁仍岿然不动。 叶凤泠不由泄忿地捶了石壁一拳,结果疼得还是她自己,眼泪直冒。 硬推不行,那就智取,她用匕首试探着从坑壁与泥土交界处插进去。 匕首刃部长约尺许,还没插尽便有落空之感,叶凤泠精神大振。 慢慢顺着石壁边缘切割,有石粉簌簌掉落,匕刃却没有受到丝毫阻止,很快便削了一圈,用手一推石中,就听嘭地一声,灰尘四溅,扑她一头一脸。 她竟能把一处石壁撬开? 叶凤泠张大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实际上,这处曾经无坚不摧的石壁,在岁月和风霜雨雪的无情腐蚀下,已然千疮百孔,这才有叶凤泠“轻而易举”的一撬。 顾不得避开,她一边挥着袖子赶开尘埃,一边呛咳着往里面探看。 一条黑洞洞的通道出现在眼前,光线难及,完全看不清有多深。 叶凤泠只得取过被她插在旁边的柴火棍向里照去,也只堪堪照到眼前丈许距离,但已足够看清倒下的石板下面是铺得整整齐齐的青砖,有几块被石板砸出裂纹,青砖路两侧还修有水渠,可能时间久远,水渠已干涸。 叶凤泠彻底傻眼,坑里有洞,她要怎么办? 叶凤泠默默转身,又仔仔细细探索一遍整个坑。 等她又回到洞口时,深深叹了口气。 蹲在洞口发了好一会儿呆,到底被不甘于困坑里等死的想法击败,她攥拳鼓气。 又从身上撕下几条布,随手捡石块,然后把烧着火的裹布石块丢进黑洞。 石块只在落地的那一瞬间暗了一下,之后便恢复如常,又过了好半天才熄灭,显然里面的空气是流通的。 她微微心安。 虽然坑里有黑洞,黑洞通有一条通道,叶凤泠却觉得似乎自己运气还算不错,至少还没到绝境,只要有路,她总能继续往下走。 叶凤泠没有注意到,就在她踏进黑洞洞的通道之时,又有黑影跳进了坑里。 这条通道是人为修建,里面隔不远就有摆放烛台的地方,可惜年代过于久远,烛台已经完全坏掉,无法再用。 扒拉掉头顶的蜘蛛网,叶凤泠就这样,一个人,举着燃烧着的柴火棍,一腔孤勇地向里走。 在火光深处,黑暗继续延续,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回过头,也是一片黑暗。这样永无止尽的黑暗,让人感到强烈的压抑,叶凤泠背完佛经,开始背香方,如果没有声音,她怕自己会发疯。 在看不到尽头、也看不清来路的空间里,曾经所谓的恩怨情仇、那些放在心上最重要的人和事、那些以为决计不能放下的仇和恨,遥远得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此刻叶凤泠的心里,只想看到光明,看到尽头。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坚持不下去、就要放弃的时候,以为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通道就在叶凤泠第一次单独行走于黑暗当中结束了。那样的突然,让人甚至有片刻缓不过神儿来。 她呆呆地立在通道尽头,看着一条通向下方的石质阶梯外,其他一无所有。 还要继续走么……叶凤泠已经不敢想下面会是什么了,她感觉自己就要被长久的孤寂击溃。 突然,有什么东西迅速在她脚边滑过。 心头一悚,差点儿就要扔掉手上的柴火棍,扭头往回跑。 浑身僵了半天,叶凤泠开始后悔刚刚的孤勇,一个人贸然走进来很不妥!强忍住不落眼泪,往脚下照去,地上有一长条绵延扭曲的闪亮痕迹,浮现于青砖之上,异常明显。 眼泪滑下,叶凤泠咬破嘴唇,这是蛇滑行的痕迹,在苏北野外,刚破壳的小蛇滑过,就是这样的痕迹。 “啪——”一只手拍到她后背。 “啊!” 叶凤泠扔下柴火棒,转身就跑,一头扎入干燥温热的怀抱。 “掌柜的,你怎么了?”传来石头声音。 满脸泪水、满头大汗又灰头土脸的叶凤泠,抬头看到狭长眼眸弯弯的花桃儿,正不怀好意地笑望她。 叶凤泠:“……” 她迅速从花桃儿的怀抱里跳出来,“你……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花桃儿和石头看她吓掉胆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 看她疑惑,石头忙道,“花桃儿醒过来,发现你不在,就急了。我们循着你的脚印,才知道你跌到坑里。喊了半天,也没人应,就只好跳下来找掌柜的了。” “掌柜的,就算再害怕,你也不用直接投怀送抱,虽然我一直倾心于你,但这种时候,姑娘家还是矜持一些才有意思。”花桃儿痞痞声音响起。 叶凤泠挥舞着拳头,重重打到了花桃儿眼眶上,一拳下去,在场三人全部傻掉。 石头没想到从来温文尔雅的掌柜会出手打人。 花桃儿没想到叶凤泠会真打他脸,他以为只是玩笑。 叶凤泠没想到花桃儿会不躲。 三人:“……” “咳咳,”叶凤泠尴尬地往旁边挪了挪。 花桃儿捂着疼痛的眼眶,欲哭无泪,“老子已经被狼崽子们抓了一下子,现在眼睛也被打坏了……呜呜,掌柜的,你要对我负责!” 闻言,叶凤泠转转手腕,冷冷道,“你只有一只好眼睛了。” 花桃儿立刻闭嘴,不满地低哼出声。 石头机灵地捡起被叶凤泠扔在地上的柴火棍,重新点燃,交给叶凤泠。 “你刚鬼叫什么?”花桃儿用脚踢叶凤泠。 “这里……有蛇。”叶凤泠轻声道,说着还小心翼翼地盯着自己脚下,生怕再有东西滑过。 “嗯?”花桃儿脸色一下变得凝重。待他仔细照了一圈四周,又在石质阶梯上看半晌后,抬头严肃道,“我们必须尽快离开此处。” 叶凤泠说要往回走,花桃儿一脸凝重,缓缓道,“其实我们是被迫跑进黑洞的,狼群已经发现我们了,它们现在守在洞口,等我们出去。” 当时花桃儿和石头是打算一个人下到坑底,把叶凤泠找回去的,可石头刚刚跳到坑底,狼群就围攻到巨大石块背后,花桃儿被逼无奈,只得也跳下了坑。 不想狼群也一跃而下,两人不得不仓皇跑进黑洞,令他们意外的是,狼群这次没有跟着往里跑。 它们趴守在黑洞门口,好整以暇地等着猎物自己回去 三人望向来时路,那边一片黑暗,心底被一股不详气息笼罩。 叶凤泠同花桃儿视线交错,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沉重…… 第181章 贵公子与香嫩娇软 第181章贵公子与香嫩娇软 雨丝雪卷,零零飘落,薄薄一层的银雪素裹住聊城这座小城,将家家结彩盈灯的温暖吞噬其中。 富丽堂皇的披红挂彩,配着一铺到底的猩红毡毯,两侧点缀各色名贵花卉,聊城任府会客的正厅,在白玉兰灯的映衬下,开阔明亮、奢侈浮华。 屋内氤氲着飘渺浓丽的香气,明轩高敞、金碧辉煌,一切铺设用具皆是富豪之家能用的最高级别,就连屋顶檐角用的都是金琉碧瓦,华丽非凡。 穿着鎏金滚边白色宽袖锦袍的俊美公子,言笑晏晏坐在主位,低头同任府任老爷笑谈。虽然说着话,他的目光轻拂面前一片飘渺迷蒙光景,在觥筹交错间冷冷凝视这满堂富贵。 厚门帘被掀开,进来一名妆容精致、恬淡如水的小姐,向主位的俊美公子行礼。小姐云浅薄裙,领口处悬结粉红襟结,娇美鲜嫩,靓丽显眼。 俊美公子不在意地抬头,一刹那间,小姐只觉眼前一亮,俊美公子容貌让屋内所有金玉瞬间暗淡无光。 他的脸仿佛是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桃花湖水一般的双眼灼灼生华,肤色洁白接近透明,泛着青玉般的光芒,衬着他高贵冷艳的孤傲气势,有一种邪魅狂狷而隐含锋芒锐利的奇美。 原来,这就是闻名于世的苏国公府世子苏牧野。 任府女娘子心下了然,静静坐在任老爷身侧。 “世子,这是小女任颜,曾有幸于香中女仙手下习香数载,才回聊城不久,今日得知世子大驾光临,小女特来拜见。”任府老爷一脸谄媚,极尽阿谀奉承。 苏牧野眉峰不动,淡淡笑笑。 立于旁边的洗砚瞥了一眼任府女娘子,姿色过于普通了些。他回过头,捕捉到了公子眼里一抹闪过的讥讽之色,微微一愣,旋即明了。 衣裙精致的任府女娘子小鸟依人地委身任老爷身旁,眼神淡淡流转,若有若无地胶着那道白色身影。仔细分辨,就能发现,她脸上神情清淡素寡,并无羞涩,只余探究和打量。 不仅如此,任府女娘子的目光还在洗砚身上长久的停留着,这个人为何有些眼熟? 任老爷当然了解任府女娘子的心不在焉,回过脸颇含警告的看了她一眼。 任府女娘子会意,垂眸半晌,方姿势优雅地直起身,默默紧抿樱唇上前向苏牧野敬酒。 在一片乐声中,苏牧野唇边噙笑、眼中讥诮更盛,仰头喝下了任府女娘子那杯敬酒。他支着手,右手修长隽秀的手指默默旋抚杯口,眼光注视着虚空尘埃。 洗砚凑趣,低下身,恭敬问:“主子,可有兴趣?” 苏牧野动也未动,哼笑出声,瞟一眼洗砚:“怎么,动春心了?我给你安排几个?” 洗砚闭上了嘴巴,抓耳挠腮,公子不要以为他没看出来,分明是想念叶三小姐了。 自己体贴上意,瞅主子苦思难挨,出主意,反被嘲讽。 又不是闷声发大财,感情这档子事,最讲究个你来我往。这种暗自相思伤怀的苦情路线,委实不适合自家主子啊,洗砚深深忧虑着。 酒过三巡,任老爷同苏牧野你来我往打过几轮太极,他们一个有心无意专心品酒,一个无心有意专心劝酒,终于成功将苏牧野灌醉。 任老爷不让洗砚扶苏牧野回住处,只让丫鬟小厮簇拥着把苏牧野扶进后宅。而洗砚,则被盛情的任老爷缠着去喝午夜酒。 香浮影动、床帏飘飘,一室烛火璀璨,外面寒风瑟瑟,冬霜百折,室内风光旖旎、温暖如春。 苏牧野被放到一个柔软又馨香的宽大床榻之上,眼皮动了动,却未睁开眼睛。 屋里点了熏香,味道很熟悉,依兰香,苏牧野心底暗笑,任老爷打的好主意,准备的也充分。 门被推开,佩环相击清脆之音响起,有人影坐去苏牧野身边。 接着,就是一阵悉悉卒卒,一具香嫩女体躺到苏牧野身侧,就在这香嫩女体试图解开苏牧野颈口衣扣时,蓦地,她脖颈被一只坚硬又冰冷的手掐住。 “我……我……”香嫩女体磕磕绊绊,着急之下难以完整说出一个句子。 “任府女娘子,自幼患口疾,承平十年被送至江南,师承香中女仙,”冷冷的嗓音如山涧幽深冷冽的寒泉,冰凌凌在人心底流过。 塌上原本烂醉如泥的贵公子,睁开桃花眼眸,冷漠地盯着香嫩女体,似乎活色生香的少女曼妙身体在他眼里,同旁边的床帏柱没什么两样。 “我……我……”被掐着脖颈,任府女娘子想说什么。 “我问,你答。”苏牧野皱眉。 “几日前,是否有一叫柳叶的女子来过你府?” “是……”任府女娘子用力挤出声音。 “她真的杀了任风?” “……我……不知道…” “她当时住在哪里?” 任府女娘子用力抬起手,指向一个方向。 苏牧野勾唇一笑,他凑近任府女娘子,温柔笑起,语气里冷漠不减,但又带着丝丝的慵懒魅惑:“最后一个问题,你想伺候我么?” 笑容勾魂摄魄,似春花初绽,又似地狱招魂。 任府女娘子瑟然一动,噙泪摇头。 苏牧野盯着她看了看,最终松开了掐她的手,改为一下劈晕了她。 转眼间,他翻转起身,从床榻上走下来。 一站起来,才发觉体内气血翻涌,苏牧野斜睨眼香炉,冷哼。右手轻轻动,直接将体内吸入的依兰香逼出身体。 夜风轻拂过苏牧野袖袍衣襟,双手垂落藏于飘动的宽大袖口中,任凭衣衫翩飞如云移幻影,一动不动地立于室内。 屋外响起几声鹧鸪叫,苏牧野轻声,“进来。” 洗砚轻巧闪身入内,“主子,任老爷已去歇息。府里东北角是书房位置。” 苏牧野颔首,他脸朝床榻,示意洗砚。 洗砚点头。 苏牧野迈开长腿,大步流星走出去,先转入任府女娘子指的房间。 床帏飘荡,停伫立于床榻旁的床帏柱前,墨色双眸盯着被匕首划出的痕迹,反射着冷冷流离的光。 痕迹不轻不重,若是男子用力留下,一定会刺入床帏柱更深,若是普通女子,只会比其更浅。这个力道,只能属于会舞剑又有狠心的叶凤泠。 空气尘烟缓慢浮动,似仍然停留有少女的暗语流香,和苏牧野满身的暗哑阴影合为一体。 他垂眸凝视,思绪渐渐飘远。 一路过来,看似声色享乐、歌台暖响,实则在这朱门酒肉、舞榭升平的人间盛世之下,掩藏着的是牺牲众多的蝼蚁和数不清的粼粼白骨。不见那些流民居无定所、为安居奔袭数里,不见那些乞丐食不果腹、为糊口挣扎求生。而现在,他又仿佛见到那看不见的命运齿轮,在记忆里柔韧又狡诈的女子身上碾过——她被迫遭受欺侮,又背负冤屈。 心里极快地闪过如数念头。 倏尔,苏牧野笑了,似乎都能想象的到,叶凤泠当时的惶然无措,和反戈一击。她总是这样百折不挠,就算在最危急的时刻,也决不放弃,只要还有一口气,她就会不断长出新的枝芽,攀援向上、向阳而生。 片刻后,苏牧野走出房间,抛下身后若有若无的一丝柔和。 不露痕迹地轻轻一跃,身轻如燕跃上檐上,疾行来到任府书房,身上银色丝线在夜色中凛冽如霜,随着苏牧野的起伏,划出一道秋水似的光芒。 苏牧野覆身于檐上,稳若青山、无声无息。 茶盏声响,屋里之人正在交谈。 “你观苏牧野此人如何?”老者声音。 “城府深沉、难以把握,绝非市井传言那般。”声音熟悉,是任老爷。 “该来的总会来,李大人已经交代了,任老爷不会临阵倒戈?”老者问。 “绝不会,任某虽是商贾,却也知从一而终的道理。”任老爷道。 “那就好,那边来信儿了,要我们在路上把人解决掉。”老者道。 “这……只怕很难,苏牧野此人看似随意,实则警惕性很强。”任老爷踌躇。 “噢?可我怎么听说,任府女娘子已经被你送去了苏牧野怀里。”老者冷冷道。 “这……这……” “我也能体谅,可关键时刻,还望任老爷能站稳脚跟,千万别墙头立草。” “是……是……” “至于解决掉人的事,你来安排,三日内,给我结果。记住,你所做的,都是为仁者而做。”老者道。 檐上苏牧野,轻若流烟地拂上屋顶,掀开一片琉璃瓦片,目不转睛地向下望去。 …… 不久,任老爷就送走了老者,扭头便让丫鬟速去小姐闺房,看看有没有成事,如果还未入巷,赶紧将小姐弄出来。 丫鬟很快跑回来,惊呼,小姐闺房里只躺着苏世子一个人。苏世子睡得四仰八叉,好不舒服,而自家小姐,不见了! 这还得了,任老爷腿脚发软,吓得三魂去了两魄,任府女娘子可是生意招牌,价值千金。 任府这一夜,鸡飞狗跳,无数丫鬟和小厮为在硕大任府里寻找不翼而飞的小姐,蹑手蹑脚地跑来跑去。 第182章 生死一线 第182章生死一线 云梦山未知密室之中。 叶凤泠三人最后决定继续顺着石阶向下走。 这些石阶都是在山壁上琢刻出来的,窄而陡,不过两三级后,便隐没在黑暗中,下面会是什么,两侧又是什么,让人无从捉摸。 “这是什么鬼地方?”花桃儿呸了一声。 叶凤泠歪头想了想,“我记得云梦山曾是前朝皇室圣地,也是本朝军队最后打败前朝残余势力的地方,这个地方,肯定不简单。” 可如果说这里是前朝皇室隐藏之所,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逃命尚且不及,哪里有闲工夫用转铺这样一条不实用的通道?或者说,这是前朝盛景时弄的? 花桃儿看叶凤泠皱眉头,只道她仍想着那条小蛇,拍拍她肩膀,“放心,有百花香囊在,里面的逼虫香所向披靡,大蛇小蛇都不在怕的。” 叶凤泠轻轻弹了弹他放手的地方,仿佛上面有什么脏东西一样。 花桃儿额上青筋跳了跳:“……你这人!” 石头走过来,安慰地拍拍花桃儿后背,道阻且长呐。 三人各执一根柴火棒,先看两侧,石阶不过比刚走过的通道宽上一点点,两边是陡而直的山壁,上下全黑乎乎的。而且越往下,越暖和,丝毫没有刚刚雪崩的冰冷和严寒,是让人舒适的温热。 出乎意料的,没走多久竟然就到了底,踩着平整地面,三人相视一笑,“还以为多高呢,虚惊一场,”花桃儿轻松笑出声。 叶凤泠束起手指放到唇前:“嘘,听!” 空气里飘过一阵“嘶嘶”和不知什么摩擦的声音。 “什么声音……”花桃儿才开口,就被叶凤泠拽住袖子。 抬头望去,三人脸色瞬间煞白,石头直接跌坐在地。 这是一间极大的圆形房间,从四周石壁还有头顶垂落的钟乳石来看,此处最开始应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溶洞。后来经过人为修理,石壁被打磨,头顶一部分的钟乳石也被磨平,画有花花绿绿的图案,就着火光,整个头顶绚丽之极。 让三人脸色骤变的是眼前翻涌着无数条蛇的“蛇海”。 除了他们站的一小块和四周一圈边缘是地面,其余皆是温泉水面,冒着热气的温泉水里躺着或粗或细、数不尽的蛇,它们身上的鳞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最粗的甚至有男人大腿粗细,大部分蛇的身体都隐在水里,不知道到底有多长。 让叶凤泠惊异的是,蛇的鳞片在柴火棒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褐金色泽,好像这些蛇都被镀上了一层金。 其实,不能仅仅说是“蛇海”,在头顶未被磨平下垂的钟乳石上,还盘着几条蟒,有一条最粗最长,硕大蟒头垂在半空,巨蟒仍然在酣睡。 “蛇海”围着的地方,也就是头顶绚丽图案的正下方,是一根耸立到顶的白玉石柱,这根石柱被雕刻成某种树形,就像一根两人合抱的树干。 再次顺着白玉石柱向上看,叶凤泠才发现,顶部绘就的绚丽图案,似乎是树冠枝叶,数不清的针形鳞状叶片一片又一片被画在头顶,形如巨伞一般,同白玉石柱构成一个整体,竟是一棵完整的参天巨树! 水池里已经蛇满为患,可这根白玉柱上没有一点蛇的痕迹。 花桃儿和石头已经握紧了刚在坑里顺手捡起的长剑,全身紧绷,气势凌厉。 两人把叶凤泠护在身后。 随着时间的流逝,溶洞水里越来越多的蛇被光线和温暖唤醒,它们睁开的金黄色蛇眼,牢牢盯着三人,不断滑动,吐着蛇信子,发出悉悉率率的声音。 叶凤泠握着花桃儿的匕首,吓得浑身颤抖。三人收缩成一团,僵在溶洞门口地面上,同满溶洞的蛇对峙。 无数双黄色蛇眼上下打量三人,可能它们很少见人,一时间也搞不清状况,所以不敢发动攻击,加上看到三人手上的柴火棍,对火有天生的畏惧,感觉有潜在的危险,一时间,人瞪蛇、蛇瞪人,连呼吸都是收紧的。 一盏茶功夫过去,这些被打扰的蛇似乎有些不耐烦,口中的蛇信喷吐的速度加快,弓起的蛇身也变得更多起来,盘在顶部钟乳石上的那一只巨蟒,缓慢地睁开眼睛。它的眼睛同其他金黄色蛇眼不同,是鲜艳的血红色,身上的鳞片,也是更加复杂的花纹,远处望去,随着它悬在半空缓慢摆动,蟒皮折射出五彩之光,散发出妖冶之美。 当它的眼睛同叶凤泠对视上,叶凤泠只觉心头一震,仿佛和她对视的不是一只巨蟒,而是一位阅尽沧桑、看遍浮沉的垂暮老者,平静无波的眼底掩藏着无穷无尽的神秘。 随着红眼巨蟒的苏醒,所有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安静地落针可闻。 貌似这些蛇的敌意降低了,三人不由缓缓地松下一口气,花桃儿紧绷的身子也缓缓的松下来。可就在叶凤泠刚要低声说什么的时候,石头突然手上一松,握在手里的长戟就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声音。 那是极度安静下突然发出的一个声音,花桃儿想去阻止已是来不及。溶洞几乎猛地一颤,一股腥风直铺面门,钟乳石上的红眼巨蟒突然松开了盘旋蛇身,猛地把巨大蟒头探了过来,它悬在半空的蛇身已经弓成了u形,一看就知道是要发起进攻了。 蟒头硕大,到几人面前时,似泰山压顶,仿佛一座巍峨高山迎头砸落。 说时迟那时慢,花桃儿闪身上前,双手高举长剑,径直跃起朝蟒头刺去。 但他到底慢了一步,蟒头犹如闪电一般躲开他的剑刺,侧头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一股浓重的腥臭味道瞬间席卷三人。 刹那间,花桃儿勉强低头,蟒头从他头侧咬了过去,石头已经傻掉,躲闪不及就给咬住了肩膀,接着似乎蕴藏着用不尽力量的红眼巨蟒蟒身狂风一样扭转翻涌,要把石头叼起来。 花桃儿和叶凤泠怎能同意! 两人手疾眼快地拽住石头的脚,花桃儿更趁红眼巨蟒分神儿,跑步跃起,举起长剑,又一次刺向巨蟒那比他头还大的眼睛。 “轰——”被刺中眼睛的巨蟒痛苦地张开嘴,不甘又无奈地放弃了到口的食物,石头从半空坠落,肩膀处血肉模糊,人昏死过去。 因用力过大过急,长剑刺中蟒眼后,就被猛烈挣扎的红眼巨蟒直接带走了,花桃儿也好不到哪里去,被巨蟒摆甩的大力,一下甩到溶洞门口,撞上石壁,跌落在地。嘴角喷出鲜血,那已经包扎好的腹部重新氤氲出鲜血。 叶凤泠急火攻心,手忙脚乱地翻出百花香囊,找到逼虫香,可一点点的逼虫香如何应对这一整个溶洞的蛇,心焚焚然,只怕今日就要命丧于此。 红眼巨蟒进攻时,其他所有的蛇都匍匐在水,一个弓身立起的都没有。 此刻被刺中一只眼的红眼巨蟒痛苦万分,它的一只眼角流出了金黄色液体。金黄色液体自空中低落入水,惊起一群群蛇,慌乱游去他处。 被红眼巨蟒一半身体紧紧盘旋的钟乳石在它的大力拉扯下,不能承担压力,竟然齐根断裂。 也是如此,叶凤泠和花桃儿才得以看清这只巨蟒到底有多长。蟒身粗略看也有二三十丈,从空中坠落到水中,溅起一层小蛇,数不清的小蛇被巨蟒压死,腥臭气息瞬间漾满溶洞。 就在叶凤泠握着逼虫香,扭头看花桃儿时,嘴角挂血、无力站起的花桃儿脸色骤变,他大喊:“快跑!” 红眼巨蟒愤怒异常,蟒身重新弓起,巨大蟒头直直朝叶凤泠袭来。叶凤泠已经被吓懵,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跑,慌不择路下条件反射蜷缩起身子。 蟒头擦过她头顶,撞上石壁,震落许多细小石粒,簌簌而下的石粒砸花桃儿一头一身。 一瞬间,蟒头又勾回,它雷霆震怒地瞪着叶凤泠,吐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蛇信子,发出浓重的腥臭,蟒头后有两个细小突起,此刻全部高高束起,显示着它对叶凤泠的势在必得。 只见红眼巨蟒一个扑咬,眼看就朝叶凤泠再次冲过来。 “不要!”花桃儿忙大叫一声。 意识到背后危险,叶凤泠迅速转身,刹那间,她就看着一个巨大黑影暴风骤雨一样席卷压来。 噗通坐去地上,手里的柴火棒和匕首早已不见,慌乱之间,她的手摸到刚被石头掉落在地的长戟。 红眼巨蟒扑到叶凤泠面前时,没有立即张开血盆大口,反而闲庭信步一般,直直立在那里。蟒头低垂,目露凶光地冷冷盯着她,整个姿态好似一个没有手脚的人一样。 四周陷入一片寂静,叶凤泠甚至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鼻尖是象征着死亡的腥臭之气,连不远的花桃儿在这一瞬间都不知道要怎么办。 他头皮发麻,眼看着一蟒一人对视,心神俱震。 被冰冷又残忍的血红之眸注视,叶凤泠冷汗汩汩淌下,几乎不能动,恐惧一下就传遍全身,唯能攥紧手里的逼虫香。 第183章 黄金蟒血 第183章黄金蟒血 蓦地,红眼巨蟒耐性被耗尽,停止对视游戏,再次扬起巨头,张嘴朝叶凤泠咬去,电光火花之间,叶凤泠抓起长戟,直接卡到了头顶张开的巨蟒嘴里。 腥臭又粘腻的汁液滴到她的头上和身上,巨蟒晃动头颅,似是想将卡住的长戟摇晃开。 叶凤泠紧紧扶住长戟,用力挡在头上,伴随巨蟒晃动,她又一次用尽全力将长戟向里推移数寸。 巨蟒头上露出痛苦神情,一下昂起头。 叶凤泠就这样被带去了半空…… 就在刚刚红眼巨蟒向下扑咬之时,花桃儿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了,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见到的就是在空中左右摇头晃脑的红眼巨蟒,以及紧紧抱住长戟悬于巨蟒口上的叶凤泠。 花桃儿刚刚跳了两下的心脏,又一次停摆。 巨蟒两次袭击进攻叶凤泠等人时,其他的蛇都匍匐在地,像人一样瑟瑟发抖。 此刻,叶凤泠和红眼巨蟒兀自在空中扭转,无暇顾及其他,花桃儿注意到有好奇小蛇缓缓爬向昏迷在地的石头。 他忙抓起地上的石砾,用力打出,直接击晕胆大的小蛇。 有了这个震慑,其他跃跃欲试的小蛇,一时间偃旗息鼓,不情不愿地停在原地。 凌空的叶凤泠,心里不住咒骂。 现在的她,正以奇怪的姿势,攀在长戟之上,用脚抵住蟒口上颚,将长戟横在蟒口。 巨蟒痛苦在半空扭动,想把长戟甩落。 叶凤泠顾不上惊悚,她看到蟒嘴里被长戟的尖利刃头划破——这只红眼巨蟒的血竟然是金黄色的! 金色的蟒血不断流出,叶凤泠脑中灵光一闪,用力将手心儿的逼虫香撒到被刃头划破的伤口上。 红眼巨蟒的扭动旋即剧烈起来,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它似乎不能再控制自己的身体,巨大的身躯狂怒着舞动,竟像飞起来一样。水中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蛇蟒被它长长的蟒身蟒尾翻打出去,撞向四周石壁,数不尽的小蛇死去,那些没有死的蛇蟒纷纷爬向远处,四散逃命。 “逼虫香对它有效,快,看能不能让它吃了!”花桃儿大喊。 闻言,叶凤泠将手里剩下的所有逼虫香,都扔向了黑暗无底的蟒嘴里。 这下,红眼巨蟒陷入了更激烈的扭动,甚至开始向石壁撞去,妄图撞死卡在它嘴上的叶凤泠,把叶凤泠撞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叶凤泠拼着最后的清醒,在每次撞击时,用力将自己身体缩进蟒口,避免被撞到石壁上。 就在红眼巨蟒又一次要奋力朝石壁上撞之前,忽然,它扭头看向自己的蟒身,那只没有被长剑刺穿的红眼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捂着腹部的花桃儿,爬去蟒身旁边,用叶凤泠丢在地上的匕首,狠狠划开蟒皮,又把百花香囊里所有的香粉、毒粉一股脑儿都撒到它不断涌出金黄色汁液的血肉上。 “嘿嘿,老子就不信毒不死你!”花桃儿阴恻恻道,说着还用匕首故意在蟒肉模糊的地方搅合来搅合去。 红眼巨蟒显然经历着痛苦、绝望和不甘,它意图扭头撞开花桃儿,可毒粉流经血液,迅速发挥效用。濒死的痛苦让它无法再控制空中巨头,又扭动半晌后,最终含恨拜倒在逼虫香和百花香囊的毒粉之下,长长蟒尾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甩出,将花桃儿再一次重重震开…… 随着一声巨大“轰”响,半空中的蟒头从高空坠落到地,叶凤泠无意识的抱住头,恰好跌到蟒身上,又在蟒头堪堪要压到她身上时,滚了出来。 但她依旧被红眼巨蟒庞大的蟒身包围着…… 红眼巨蟒虽已死,溶洞内还有数不清的小蛇、以及另外的蟒。那些蟒虽然没有红眼巨蟒那么庞大,但它们此刻已经全部苏醒,摩拳擦掌一般对叶凤泠三人露出了贪婪目光。 可让叶凤泠奇怪的是,那些小蛇和蟒在不断向花桃儿和石头聚拢过去时,没有一只往她这边爬。 不光如此,有些小蛇,爬的过程中还要专门绕过红眼巨蟒和叶凤泠,似乎很畏惧。 撑起身体,看自己满头满脸、全身上下都沾满了红眼巨蟒的粘液和金黄色血液,腥臭难闻,叶凤泠自己都忍不住要呕吐。 那边,一层层的蛇和蟒将花桃儿和石头逼至溶洞入口处。 正在花桃儿束手无策之时,令人惊异的一幕发生了。 从红眼巨蟒身上走下来的叶凤泠,深一脚浅一脚走向花桃儿,所过之处,所有小蛇和蟒纷纷避退,且弓起的蛇身伏向地面,像是在向王者朝拜,似乎对她身上的金黄蟒血有种天生敬畏。 走到一半的叶凤泠,突然停下,扭头跑回红眼巨蟒尸体,用力拔出那把长剑,又快速跑向花桃儿。 “还能站起来么?”叶凤泠轻声问。 花桃儿咧嘴笑,“必须能啊。” 她让花桃儿用长剑做手杖,而她自己则背起了石头。 花桃儿脸上露出难以置信,“你背的动?” 叶凤泠费力抬起头,俏皮一笑。 透过她顶着黄色液体的粘腻头发,花桃儿看到一双清澈透亮的大眼睛溢着自信,似乎再说,必须能啊。 就这样,三人在蛇和蟒的匍匐拜倒下,一路走到红眼巨蟒尸身之上。 叶凤泠顾不上嫌弃和恶心,直接用手把红眼巨蟒的金黄血液抹到花桃儿和石头身上。 此时的石头,肩膀血肉模糊,脸色已然灰白,进气多出气少,鼻息之间,几乎没有呼吸,俨然一脚已经踏进棺材了。 叶凤泠心急如焚,等出去再救石头,估计石头都要死透了。 死马当活马医,她只得将红眼巨蟒的金黄蟒血往石头嘴里灌。 足足灌到石头的四肢重新温热起来,叶凤泠才停下歇口气。 可他的脸色还是灰白,一片死气,刚是踏进棺材,现在是弥留之际,好不了哪去。 三人手里的柴火棒早就不知被丢到什么地方了,就着溶洞里微弱几无的光芒,叶凤泠发现花桃儿的状态比石头好不了多少,虽然没有被巨蟒咬到,但先前腹部的伤口再次崩裂,仍然止不住流血。加上被巨蟒用力两甩,震伤心肺,脸上青白一片,奄奄一息。 得,又一个半条腿迈进棺材的。 叶凤泠面颊颜色透白凄冷,樱裙白衫,本应极美的丽人,在此刻,苍白而憔悴,安静的、沉默的、绝望的蹙眉思索着。 “要不我也喝点?”花桃儿打了个响指,还在调笑。 叶凤泠怔然望来,眨眨眼,点头。 花桃儿使劲咽了咽口水,石头昏迷,被灌什么都无所谓,他却还有意识,这样腥气恶心的东西,真的要喝下去么? 可,他也知道,喝了可能他还能有活着走出去的机会,不喝,他一定坚持不到看到光明。 花桃儿一脸痛苦纠结地喝了几口后,忍不住趴着开始狂吐,吐得他不得不开始怀疑人生。 吐完,又看到叶凤泠一脸严肃地为他扒好蟒皮等他继续喝。 花桃儿:“……” 花桃儿:“要不,你还是放弃我,让我在这里自生自灭好了,这个味道,真是一言难尽。” 叶凤泠很冷静,“我一个人走不出去,所以你必须喝下去。” 接着,她突勾唇一笑,“再说,你不是说没有什么能难得住花大爷么,区区腥气而已,不足挂齿。” 花桃儿苦命地继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一口接一口地喝了吐、吐了喝。 一旁的那些蛇蟒眼神儿全部聚集于花桃儿身上,似乎他在做着什么让他们不可置信的事一样。 叶凤泠站起来,在红眼巨蟒的尸体上走来走去,在找着什么。 忽然,她停下,用花桃儿的匕首猛地刺向蟒身,一划又一剜,一个比寻常蛇胆大上数倍的绿色蟒胆就被她挖了出来。 只见叶凤泠用匕首将蟒胆分作三份,挑起一份喂石头吃了下去,待看到石头脸上重新泛起血色,她终于松了口气。 剩下的蟒胆,被她直接用匕首挑着来到花桃儿身边。 花桃儿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你不会想让我吃了它?” 果然,叶凤泠点点头。 她撑着下巴,笑眯眯,“放心,我以前看到过书上写,蟒胆可以直接吃的,这只巨蟒的血已经这么神奇了,它的胆一定效果更好,你吃了它,咱们就找路出去。” 说完,她就把一份老绿色蟒胆递到了他眼前,花桃儿那刚刚吐完的肠子,又在翻腾,他手脚皆抖,心肝乱颤。 其实,他也明白叶凤泠是为他、为他们三人都能活下去努力。他平素乃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子,甚少会为了什么人而做出奉献,因他向来没有什么强大敏锐的大局观,但此刻的他,却莫名奇妙地感受到了叶凤泠身上升腾起的担当和高屋建瓴格局。 他第一次不由自主地顺着一个人,在她的安排下,一步步继续。 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别扭,就像他迫不及待地要去为叶凤泠赴汤蹈火一般。 花桃儿心里犹豫了很久,面上神色几经变幻。 叶凤泠已经不再笑,怅然无比地望着他,眼里泪水汪汪。浓秀的睫目、低微的轻叹,让她看起来如月光般飘柔纤弱,不显山不露水的,叶凤泠游刃有余将伤心和哀婉表露于外。 花桃儿满腔不甘顷刻烟消云散,心底残存的从前自我不住唾弃自己。 第184章 机关重重 第184章机关重重 “……要我吃下去也行,不过得答应我一个要求。”花桃儿开始抛条件。 “什么条件?”叶凤泠脸色转冷。 花桃儿眼珠儿一转:“亲我一口。” “不行,换一个。”叶凤泠想也不想就拒绝。 花桃儿撇嘴,脸朝旁边,“哼,不亲老子就不吃,咱们一块死在这儿好了。” 叶凤泠冷笑,好整以暇开口,“花桃儿,可能还不了解我。你如果不吃,我就用这个匕首,把你阉了,让你到阴间也采不了花。” 此话一出,花桃儿倒吸一口凉气,微怒,“你怎么这么狠?” 叶凤泠翻个白眼,“废话,既然出不去,横竖都是死,为什么要让你这个罪魁祸首舒服。” 试图威胁叶凤泠的花桃儿,首次恐吓顷刻间被戳破,偃旗息鼓,心道,“……自从和你在一起,老子就没舒服过,蛇蝎女人,比一窝子蛇蟒都可怕!” 他痛苦无比地吃下了那枚据说比世上所有的苦还要苦上万分的蟒胆。 唯一能让他觉得出了一口恶气的,是看着叶凤泠同样痛苦纠结地吞下那份蟒胆,果不其然,对方也开始呕吐。 原来眼看别人痛苦,会如此舒坦,花桃儿心满意足地开始打坐运功。 一盏茶功夫,复睁开眼,只觉神清气爽、内力也增进不少,花桃儿脱口而出,“绝了,蟒血和蟒胆居然这么神!” 腹部已经不再流血,身上也恢复了力气。两人拖着昏迷的石头,开始找出路。 因对红眼巨蟒血液的莫名畏惧,溶洞内的蛇和蟒都放弃了把三人当作食物的打算,缓缓爬回温泉水,有的甚至开始闭眼假寐。 整间溶洞,皆是石壁,唯有中间那根白玉石柱有些不同,吸引两人注意力。 “那应该就是这些蛇呆在这里的原因,”叶凤泠道,“我们去看看。” 花桃儿也注意到这根华贵又高大的白玉石柱,显然他比叶凤泠江湖经验更丰富,伸手拦住要迈步的叶凤泠,示意她看脚下。 从溶洞入口有一条路通向白玉石柱,仔细看就能发现,这一段青砖路上没有蛇爬过的痕迹,那条红眼巨蟒也没有碰过这条路。 叶凤泠挑眉。 花桃儿眯起眼瞧了半晌,忽然捡起石砾用力甩出,同时把叶凤泠的头向下按。 他自己也跟着一同趴到了地上。 叶凤泠:“……” 像一颗白菜一样被按倒在地,还不待她愤怒,就听到石砾劈里啪啦落地之音后,响起咻咻数声,无数利箭从白玉石柱射出。 如果她站着,一定被射成了筛子。 除了地上几寸,只要是从溶洞入口处进来,无一能够躲过利箭。 射出利箭撞到石壁,簌簌落地。 花桃儿在地上朝叶凤泠挑挑眉,唇角勾起。 叶凤泠不情不愿地轻声道,“谢谢。” “不客气,”花桃儿笑呵呵。 起身后,叶凤泠不敢擅自迈步。 花桃儿左右瞟瞟后,背起石头,拉着叶凤泠来到一侧,朝温泉水里努嘴。 伴随两人走近,这一片温泉里的蛇纷纷游走,露出空空荡荡的温泉水。 叶凤泠疑惑看去,大吃一惊。 原来,在温泉水里,另有无数错落林立的白玉石块,跳到这些石块上,就能走到白玉石柱前。 叶凤泠毫不犹豫又要迈脚,又被花桃儿拉住。 “你注意看那石块,”花桃儿轻声道。 细看一下,叶凤泠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乍然看,石块相同,仔细看过,就能看出有的白玉石块泛着玉石的莹润,有的则显得冷硬干涩。 叶凤泠看出来,却不明白里面的意思,有些茫然,“要怎么走?”她也知道有些机关是设在地砖下,但对此毫无研究。 花桃儿自得一笑,“你好笨,且看我来。” 花桃儿虽然背负石头,可步伐依旧形若清风,只见他用匕首柄点向石面,第一块和第二块冷硬干涩石块均没反应,到第三块泛着莹润的玉石的时候,有轻微的漂浮感。 两人心中豁然敞亮,莹润玉石之下必有机关。 从这里到白玉石柱有近十丈的距离,莫不成要这样一块一块地点过去? 叶凤泠有些犯难,她摸着下巴,定睛看着一个方向,脸上渐渐露出笑意。 花桃儿侧脸看到,心中一动,干脆抱臂看叶凤泠要如何。 太极生两仪,为阴为阳,互为其根,运转无穷。 当花桃儿听到一声轻弹,然后是一连串索链轮齿磨擦的声音,眼前的若干白玉石块缓缓落入温泉水底,水面只留有干涩冷硬的石块,这些降下石块露出的空白温泉水面同与白玉石柱所在的空地形成一个太极图案的时候,那一刻,他对叶凤泠的好奇欣赏达到了顶点。 这些聚集在温泉水中的蛇明显被莫名落下的石块吓懵了,很多条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愣愣飘在水中,呆呆憨憨。 时光回溯到花桃儿冷眼旁观叶凤泠作何反应。 听到他的询问,叶凤泠将目光从白玉石柱上移开,笑了笑。 因为立于白玉石柱正前方,又能走在蛇群之中自由穿行,便能将溶洞内一切尽收眼底。叶凤泠发现整个溶洞的布局与她最开始想当然的并不一样。 原来这看似被众星拱月的白玉石柱并非一根同四周石壁毫无联系的存在,它下面那一小片地面也非圆形的孤岛,而是同头顶红眼巨蟒最开始盘旋的钟乳石一同,连同整个圆形溶洞,形成一个巨大的太极图案。 叶凤泠看着这奇瑰的一幕,微微皱起了眉,好一会儿才将目光从白玉石柱上面射出利箭的细小孔洞上移开,回到白玉石柱顶端以及溶洞入口处那一小块不圆不椭的空地上。 她蹙着眉,仿佛在思索什么难解之题似的,沁水一样的明眸充满研究性地微微眯起,使得眼线看起来长而优美。 花桃儿也不打扰她,漫无目的地打量着这奇怪的洞穴,同时小心嗅闻着空气的变化,以判断三人至少还能在此磨蹭上多久。 忽然,他看见叶凤泠眼睛倏的一亮,向与白玉石柱相对的非溶洞口的另一侧石壁看去。 “可能那处会有东西。”她指向那边说道。 于是他们就又背着石头寻了过去,四下逡巡,没想到竟真在那面石壁上摸出一个凹穴,刚好放得进去一个手掌。 花桃儿非常惊讶。 “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这个方位是八门里的生门方向,”叶凤泠咧咧嘴,神色却不见轻松。 她让花桃儿把手放进去。 花桃儿忐忑道,“你确定啊,老子这只手可价值万金,开不得玩笑的。” 叶凤泠故作吃惊道,“哎呀,好像不对!” 吓得花桃儿迅速抽手,旋即被一只柔软温热柔荑按回凹穴。 瞥到叶凤泠脸上戏谑,花桃儿面热,故作不在意道,“重伤在身,手抖。” 叶凤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花桃儿很是狼狈,他早就确定了,叶凤泠洞察力极强。为了挽回他贪生怕死的不靠谱印象,脸烫无比、梗着脖子大声道,“然后呢!” 叶凤泠让他尝试用力左旋或右旋,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 面对美人的突发奇想,花桃儿无奈的同时,不得不照做,好在事实情况如同叶凤泠所料想一般,在花桃儿用力朝右旋之后,这处石壁缓缓移动,露出一块雕刻着八卦图案的石板。石板上的八卦图案凸起。 叶凤泠心中了然,这就是可以控制这间溶洞的机关了。 想了一想,她咬唇踌躇:“我得试一试这个机关,不能确定能否解对,一旦解错,可能立刻有无数暗箭射出,或者其他机关,你做好准备。” 花桃儿自动翻译这句话的意思:我准备试手了,你做好赴死准备。 他使劲咽了咽口水,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身为一个采花贼,花桃儿才不信佛,此时此刻,他却无比希望天上各路神仙能听到他那虔诚心声! 叶凤泠也不理会身边不知朝哪路神仙祷愿的傻子,伸出手,按照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的顺序把石板上的八卦凸起一一拉出来。 然后她就屏住气,静静等着。 似乎过了好久,其实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听到石板后传来咔的一声弹响,接着是沉重而缓慢的索链和齿轮磨擦声。 不知是否是声音造成的错觉,他们觉得脚下地面好像在隐隐颤动。 花桃儿瞪大眼,几乎有些僵硬地靠向叶凤泠,还想拉她手,被叶凤泠一把甩开。 身后温泉水里传来沉闷的咕嘟声,好像有水在往里面灌一样。那种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变成隆隆巨响,地面也跟着晃动得厉害。 花桃儿面色一变,顷刻抓住叶凤泠肩膀,准备在发生危险的时候能够及时带着她一起逃命。 叶凤泠却并不放弃,仍然一脸笃定地静静等着。 花桃儿看着她,面色青青白白,他站在逆光处,影动寥寥,少女面容在阴影重光中,被照的阴暗各自一半,轮廓深邃,他听到这个心狠手辣女子攥着拳头,低声给自己打气,“应该对的,应该对的。难道是时间太久远?” 第185章 远古神木 第185章远古神木 温泉水的隆隆巨响结束之后,就见水中若干白玉石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往下沉去。 约莫两刻钟,响声与晃动才停止,不光留下了他们能够踩踏的白玉石块,之前散发着幽幽冷光的白玉石柱,不知为何竟变幻了颜色,逐渐加深,流动着暗夜之光。 整间溶洞颜色泾渭分明,又首尾相交,如环无端,生生不息。 此刻,站在溶洞的任何一个位置,都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太极图。白玉石柱和那坠落的钟乳石恰恰是那纯黑纯白中的两点反色,代表的是那阴中之阳,阳中之阴。 温泉水里白玉石块林立,顶上水中,将一大一小两个太极图分隔开来。 花桃儿愣愣张大嘴,不敢置信地望着叶凤泠眉目低垂、轻轻一笑,那笑容明媚且张扬,带着不可一世的桀骜一闪而过。 “这个不难,是最简单的阵法。我们要庆幸机关还都能用,走!”叶凤泠提起裙角,率先踏上立在水中的白玉石块,蛇蟒纷纷避开,花桃儿就见她虽然一头一身难闻又恶心的液体,邋遢褴褛,却仿若翩跹羽蝶,轻轻巧巧点过水面,向流光溢彩的石柱飞快奔去。 花桃儿心中浮动四个字:人间尤物。 他背上石头,提气跃起,不过轻轻在中途落水点了一下,就同叶凤泠刚好一同抵达石柱跟前。 叶凤泠:“……你轻功能到这里,为何还要等我去解那八卦阵?” 花桃儿摸了下鼻子,讪讪,复挑眉痞笑,“如果不逼你一把,我怎么知道掌柜的还懂八卦阵法呢?” 叶凤泠:“……” 好气! 来到近处,石柱所散发的寒意侵体扑面,两人不由地打了个寒战,难怪那些蛇和蟒都不靠近。 “这是冰做的么?”花桃儿皱眉嘀咕,四周都是温泉水,分明没有融化的迹象,又应该不是冰。 叶凤泠拧着眉没有答话。 她看到了极其神奇的现象,整个石柱都在隐隐流光,早已非最开始的白玉色。让人震惊的是,石柱上雕刻有鳞片,非常像那红眼巨蟒身上的花纹,远远望去,就仿佛是有蟒盘旋于上一般。 随着时间流逝,石柱整体的颜色正逐渐变深,现在已经呈现接近褐色。 不仅如此,在叶凤泠正对着的地方,也就是石柱底部往上几丈的地方,她看到有一块明显不会随着石柱一同变幻颜色的地方,那似乎是一块冷凝的冰块。 透过它,叶凤泠看到石柱里面中空,放着一个匣子。 花桃儿也看到了,他沉默片刻,便欢快道,“今天真是踩狗屎运啦,先是金黄蟒血,再是墨绿蟒胆,现在还有神秘匣盒。” 见叶凤泠依旧无语,凝望那个匣子不动,觉得等人不如自己来,干脆伸手要用内力把冰块融化,取出匣子。 可饶他运功半晌,那看似很薄的冰块纹丝不动,一丝融化迹象都没有。 这时,叶凤泠面容微微变化,眼眸猛地缩了,她轻声,“到现在,我才有一点明白。” 花桃儿疑惑茫然,“明白什么了?” “一开始,我就感觉这石柱和溶洞顶的图案很熟悉,我一定在哪里见到过,但就是想不起来。现在看到石柱中空,我才恍然大悟,这棵石柱就是一种植物的树干。” 花桃儿神色微恍,示意叶凤泠继续。 “相传在远古,有一种植物,遍体生香,从树根到茎干,均可入药治香炼毒。正是因为它浑身皆宝,人们便穷凶极恶地将它连根拔起。不久,它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再无人能够找到它。” 叶凤泠抬头向上望,她看到那繁茂浓密的树叶,如同美人的手指,在头顶聚拢,又舒展,恍然感觉自己仿佛立在一棵真正树下,感受那穿越回过去的时光飘落于周身,化作温暖日光。 如此温暖、又如此温柔。 “等它消失后,人们才追悔莫及,可已经无用,所有因它而有的药方、香方和毒方,全部作废,再无法成真,它带着那些因它而生的或挽救生命、或送走恶灵的所有一切,声销迹灭。” “它叫什么?”花桃儿轻声问。 “桫椤,桫椤木。”叶凤泠喃喃。 桫椤木,被记录在《香录》里的远古神木,早已绝迹,就算纸张上也只简单画了图样,留有数语——“桫椤,数香万毒之掌,蛇拥之……” 所以,桫椤木,还有另一个称谓,蛇木。 “噢,原来是它。很多地方都对桫椤木有特殊的崇拜情结,比如番波斯国,就视远古桫椤木同雄狮一样,是族人精神之木。”花桃儿侃侃而谈,眼神炙热。 “你怎么知道?”叶凤泠慢慢看一眼花桃儿,她也是因为恰巧看了岭南二怪给她的《香录》,才知道这种神木。 “有什么是你花大爷不知道的?上至国家大事、下到鸡毛蒜皮,花大爷博古通今、阅尽人事,如果掌柜的你好奇,不妨来找我,包君满意,”花桃儿又恢复到那个嬉皮笑脸的龌龊采花贼嘴脸。 摆在二人面前的难题是,如何拿到石柱里面的匣子,看看里面到底是何神物,能被放在布满机关、又有巨蟒和无数蛇守护的密室之中,一定不会是普通之物。 叶凤泠沉思半晌,再次抬头望了望头顶那绚丽至极的桫椤树叶图案,才把手抬起,抓着花桃儿握匕首的手,在自己手上刺下。 她快速背过身。 花桃儿慌得忙要抽手,却已经来不及,锋利的匕首划破叶凤泠的手,鲜红的血液瞬间涌出。 花桃儿当即跳起来,磕磕巴巴道,“你……你疯啦?” 叶凤泠挥手打断花桃儿滔滔不绝地埋怨:“你不要看,我要试试用我的血为祭,看能不能化开那寒冰。” 《香录》记载,桫椤木繁殖不易,因它雌雄异株,除非一雌一雄两棵树恰好相距不远,否则,可能树植百年,都无法成功繁衍一株。 但桫椤木又有另一个特性,雌树引雄蛇、雄树吸雌蛇,异性相吸。 刚刚寻找蟒胆时,她注意到那红眼巨蟒是一只雌性蟒,那这株石柱所作桫椤木很大可能,是一棵雄树。 花桃儿侧身,嘀咕,“那也不至于直接刺自己手,为什么不刺我的?” 叶凤泠轻轻将涂满鲜血的纤细手掌放到那块冷凝冰块之处。 在她的手接触到冰块之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就见那冰块快速消融,化作水汽飘散入空,黑色的石匣映入眼帘。 叶凤泠怕花桃儿见血晕倒,胡乱从袖口扯下布包上手。 两人把石匣拿出来,打开。 在这个石匣里,静静躺着一块似玉似石的漆黑东西,散发出淡淡清香。 这种香味不同于叶凤泠闻到过的任何香味,是真正的仙境之香。 石匣一打开,伴随着这股味道飘出来,溶洞里所有的蛇和蟒顷刻间都蜷缩了起来,它们口尾相交,沉沉睡去,陷入无边无尽的美梦。 桫椤木,叶凤泠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很可能就是世上最后一块的桫椤木了。 她碰着石匣的手在颤抖,重生一世,又能见到远古神木桫椤,叶凤泠再次为上苍对她的垂怜而感动。 “你看!”花桃儿惊呼出声。 叶凤泠忙抬头望去。 两人眼前,头顶那绘有无数桫椤树叶的溶洞顶竟然缓慢地打开了,他们看到了苍茫夜空,看到了皎洁月光,看到了熠熠生辉星河,星月之光直射入洞。 一时间,溶洞石顶、白玉石柱反射月光星色,焕发出万丈光芒,头顶出现了一颗巨大而五彩的桫椤木,他们的眼前,有无数棵桫椤木不断闪现,树下长有各种花草,远处山雾迷蒙、近处虫鸣蝶舞,这里绿树成荫、这里鲜花遍地,这里就是人间仙境。 春未远、树尤盛,当初不合种相思。 花还在,木已空,人间久别不成悲。 梦中谁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蛇鸣。 不知不觉,两人满脸是泪。 当他们回过神儿时,只觉惊异,皆因他们不知为何眼前淌泪。 “不好!”花桃儿率先察觉异样,低呼。 叶凤泠跟着反应过来,头顶绽开的溶洞顶,正在快速合闭,脚下的地面也似有隐隐轰鸣声,整片土地都在颤抖。 “这里要塌,咱们必须赶快出去!” 话音未落,花桃儿就提起叶凤泠和石头,脚踏着白玉石柱的雕刻花纹,一路向上跃起。 眼看溶洞顶就要阖上,三人就要被永久关在这座密室之内,花桃儿用力一甩,将手上两人抛出,他自己则踏到白玉石顶,秉气旋转、借力飞跃,堪堪在溶洞顶阖闭那刻,翻滚飞出。 “噗通,噗通”两声闷哼后,叶凤泠和石头跌到雪地之上,随后,又有一个黑影压来,叶凤泠机灵地滚开,花桃儿便直直摔到了石头身上。 就在这时,他们感受到脚下一阵猛晃,那座由无数蛇蟒守护的远古密室,就此泯灭,再无踪迹。 握紧手中石匣的叶凤泠,望着气喘吁吁的花桃儿,唇角噙起若有若无的笑…… 第186章 月麟诉主 第186章月麟诉主 拂晓之光一寸寸爬上聊城任府屋顶、飞檐,薄薄如玉带飘落。 任府女娘子被人找到时,正躺在府里一角的偏僻柴房里迷迷糊糊睡着,衣衫完好、鬓发整齐。听丫鬟说完任老爷的吩咐后,沉默半晌,她才淡淡道,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躺在这里。 不提任老爷看到衣衫不整、但清白尚在的任府女娘子作何感想,苏牧野被叫醒时,还困得东倒西歪。 一切穿戴完毕,苏牧野伫立于任府门口,俊朗身形融进微亮的柔光,更显俊美飘逸。月白衣袍衬得他面白如玉、墨眸乌发,高挺的鼻子下樱红色唇角紧抿,带着起床气的沉郁,一直没有开口,光是周身冷漠气息就让人不敢轻易抬眸。 苏牧野不理任老爷挽留,带着一身阴影和明亮,扶着洗砚,径自登上马车,扬长离去。 马车里光线暗淡,阖着眼的苏牧野右手轻轻动了下,“哧”的一声,有细小之物划破静寂空气,如此之快,让近身的洗砚都心悸不已。 一声过后,外面马匹嘶鸣不停,马车速度一下快了起来。 洗砚额上渗出薄薄汗珠,觑着苏牧野清冷寡淡的脸色,斟酌半晌。 “轻易被对方骗过,长记性了么?”还是那道冰冷低温的声音,苏牧野仍然阖着眼。 洗砚用力点头哑道,“记住了!” 苏牧野冷淡地挥了下手,“整理一份肖家和任家的资料。让人十二个时辰监视任老爷和肖老太爷,他们见过任何人都要向我汇报。” “是。”洗砚垂首道。 看着苏牧野还在闭眼假寐,洗砚小心翼翼,“主子,叶三小姐身边的丫鬟到了,其中一个似乎不大活的成了……” 苏牧野一下睁开了眼睛,冰凉如雪气息尽散,眸光之中带着微微的光火,如同被灌注了甘霖雨露的苍白大地,发出丝丝缕缕的青烟。 一路行来,情况远比他原以为的复杂的多、也危险的多,苏牧野清醒地知道他正在面对的并不是某一个人、某几个人,而是一只未知的、巨大的猛兽,它狡猾凶猛,暗中窥视的同时伺机出击。 这种情形下,他同叶凤泠的距离越远,对他、对她都是最好的选择。 但即将就能知道她此行的更多细节,还是让苏牧野布满阴霾的心情闪入了些许光芒。 洗砚低敛眉目,眉间轻不可察地鼓动一下,飞快掠了一眼苏牧野。 月麟见到苏牧野的时候,她正从和罗房间端出一盆水,屋里和罗已经陷入昏迷。 她同和罗从那群逃荒者手下逃出来后,想去找叶凤泠几人,怎料身上无钱,寸步难行,加上和罗胳膊有伤又发烧,最终两人沦落到守在路边等死。 如果不是遇到苏世子的人马,她和和罗很可能已经暴尸街头。 月麟心里充满了对苏世子的感激之情,同以往的畏惧交错纠葛。虽然和罗可能挺不过来了,但至少在最后的时光,她能舒服一些,这都是拜苏世子所赐。 当她看到早晨立在院中的苏世子,心中激动的感激情绪到达顶峰。 月白的衣袍、月白的鞋履、月白的玉冠、月白的面庞。 公子行步如流水、袖袍鼓风似岚霄。 苏世子似乎心绪不佳,颜色冰冷,神情淡漠,也不管和罗病得凶险万分,让月麟放下手上所有事,即刻将他们几人从出京都城开始,路上所有的事,不论大小,细细道来。 这一场讲述,从早晨持续到中午时分,期间洗砚不断送来纸张给世子看,世子低声吩咐,再回过头让她继续讲。 月麟一直立在阳光下,头皮发麻,不敢抬头,只能看到对方锦绣华袍之下的白色鞋履,锦袍偶尔飘荡,仿佛她七上八下的心。 “所以你们在遇到逃荒者时,身上的银钱就都扔出去了?”苏世子淡声问。 “嗯,小姐让把首饰和衣裳也都扔了,”月麟抿着嘴唇。 “呵,她总是很机灵。”苏世子清冷声音中蕴着笑意。 也正是他的瞬间温柔让月麟扎起胆子,抬头觑他,就看到苏世子眯着眼睛在望天儿,唇角勾起,似乎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 月麟脑中突然涌现出小姐评价苏世子的话:阴险狡诈、反复多变。 可在她眼里,只见到了冷淡孤傲的苏世子,并没有看出来对方身上如此复杂的性格,再想到小姐说这话时的咬牙切齿和后来的满面冰霜,她不敢往下深想。 瞥到月麟走神儿,苏牧野又问,“你和她分手时,她身边只剩下褚亮和纨娘?” 月麟压抑着心头不解,闻言点头,“还有石头。” 苏牧野负手在院中踱步,微微蹙起俊秀眉峰,眼里流淌着冷月清辉一般的色彩,那目光似河上清露,又似阳春三月飘舞的轻烟,说不出的迷离朦胧。 忽然,苏世子走到月麟跟前,问道,“你在叶凤泠身边多久了?” 月麟转过脸,“我六岁被我家老太爷送到小姐身旁,到现在有十二年了。” “在这之前呢?” “在柳府大夫人身边。”月麟低下了头,她是柳大夫人从娘家带来柳府的扫地丫鬟,可是因为不得大夫人喜欢,被撵出柳府大房,后来正巧叶凤泠被送来,就被柳老太爷指到叶凤泠身边。 “也就是说,几乎叶凤泠所有的事,你都知道。”苏世子平静地陈述。 月麟瑟缩一下,过了好半天才道,“是。” 苏世子看着木讷满脸的月麟,突地一笑,抱臂道,“现在,把你到叶凤泠身边后,发生的所有事讲出来,尤其是引起她性情变动的大事小情。” 月麟沉默地低头看着自己的绣鞋,不吭一声。 沉默将时间无限拉长,她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袭来,这是苏世子天生所带,压得她喘不上气。 耳畔传来苏世子淡漠话音,“你可以不说,但是你还能不能看到叶凤泠,也会变成未知数。”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家小姐应该教过你,识时务者为俊杰。而且,你可以放心,你告诉我的事,对她并无不妥。” 鼻翼下飘荡若有若无的淡雅熏香,落在寒凉的空气里,宁静和迷幻混杂难辨。 月麟嘴唇翕动,一层薄薄细细的汗珠渗出额角,待她看清苏世子眼里的冷酷无情后,败下阵,最终深深吸口气,低声开口,“承平四年,小姐被送来苏北柳府……” 整整一个下午加上一个晚上,月麟都在回顾,她的话仿佛将时光重拉回承平四年,苏牧野透过浮动时光,看着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变成扎丫髻的小丫头,又成长为窈窕少女,他看着她如何笔耕不辍、夙兴夜寐,一步步成长蜕变,破茧成蝶。 简简单单的语言,平凡的和日常所看条疏上的字没有任何区别,但他分明听出了里面的孤寂凄苦、听出了一个少女的不屈和昂扬。 眼前是陆续被点起的璀璨烛光,晶晶亮亮寒星点点,苏牧野无端就忆起了一双瞳心蒙雾、平静沁水的眼睛,盯住一方地上恭敬宁静的剪影,有片刻失神…… 入夜寒冷,这场讲述从院中挪至室内,苏世子进屋继续听月麟讲述。 “这些就是这些年所发生的所有事了,”月麟面目朝下道。 “你说三年前,她忽然性情大变?当时发生了什么?”苏世子面无表情。 月麟低头思索:“当时小姐感风寒,十分严重,陷入昏迷数日,老太爷都以为救不回来了,谁知小姐后来自己醒了过来,但此后再不像以前性情软糯,变得……很有主见。” 苏牧野一直冷冷注视着月麟脸上神情,在面前之人迟疑未定时用言语逼迫,击垮对方心理防线。他心中雪亮,对方不敢欺瞒于他。 所以,叶凤泠真的没有见过路峰? 苏牧野蹙眉,长身而立,伫立在窗口,面容一片冷漠,琉璃珠子一般冷冷闪耀的眼睛盯着月麟伏下的身躯,“你很怕我,你家小姐提起过我?” 月麟身躯微微一动,心中屏息,手心里渐渐渗出了冷汗。 “说我什么?” 月麟咬牙,“这个……” “从实说来。” 苏牧野慢慢踱步到月麟面前,并不叫她起身,只面容亲和软柔,轻声笑道,“把你听到的都告诉我。” 月麟微微抬首,面前一截雪白的衣襟下摆落于眼中,纤尘不染,直缀及地,她微微怔忪:“小姐说……说世子天人之姿,世人难及……” “说实话!”苏牧野语气转瞬冷厉。 “小姐说……说……世子阴险狡诈、反复多变。”月麟心里挣扎不过片刻,心里一紧低伏下去,深深顿首,小小雨滴似的薄汗顿时倾现额上。 似乎过了长久的静寂,月麟才听到一个冷然语音,“你可以走了。” 月麟愕然,急速地闭了闭眼睛,横下心直起身子抬头看了一眼,只看到了一双墨黑冷清的眼睛。那双眼睛亮如水晶,深处还带有隐隐的凉润,正一动不动地凝视远方。 …… 第187章 有进无出香樟村 第187章有进无出香樟村 两日后,一间简陋农户屋内,三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乞丐,捧着农妇拿给他们的蒸饼,大快朵颐。 三个乞丐,一个肩膀有伤,一个腹部有伤,一个衣裙成缕。 那日在溶洞坍塌之时,逃出的三人,茫茫然不知处于云梦山何处。“月之光”、崖旁巨石、雪狼群、篝火薪柴,甚至他们最初和褚亮约好前后行走的那条官道,都已不见踪迹。 叶凤泠和花桃儿看着迟迟醒不过来的石头,无计可施,只得继续一面喝雪水、采野果、猎雪兔、一面寻路寻人烟。 好在,吃过蟒胆的三人,似乎体质都比先前好上许多,没有裘衣,在严寒中也不觉得多冷。更让叶凤泠振奋的是,两日后石头醒了。 石头睁开眼的时候,叶凤泠正和花桃儿就一条岔路向哪边走争执不休。 他们行到一处山道的岔口处,一条路蜿蜒向西,一条路弯曲朝东,叶凤泠指着西方峻岭道,“那边隐隐有炊烟,定有人家。” 花桃儿叼着根枯草,轻蔑不已,“那是云烟水汽,只要有水潭,山里都有的。朝东路有马蹄印,才是有活人的意思。” 叶凤泠觑花桃儿,心里有些动摇,嘴硬不想认输。 就在她即将屈服时,花桃儿背上传来石头呻吟声。 石头虚弱地抬头,“掌柜的,我们在哪里?阴曹地府么?” 闻言,花桃儿没好气地弹他脑门,“屁话,有花大爷在,怎么会让你去阴曹地府!” 石头懵,等他了解完来龙去脉,深深懊恼,那样神奇场景,为何会被他一昏错过。 叶凤泠和花桃儿见石头除了肩膀处伤口还皮肉红肿,全身竟然再无其他不妥,再次深深暗叹,蟒血蟒胆真乃神药也。 三人七嘴八舌,传来了牛蹄踢踏之声。 一个猎户模样人赶着牛车自西边那条路行到近前。 猎户家坐落于云梦山深处的一座小山村里。 全村一共百来户人家,世代耕种、狩猎在此,历经四季变换、浮世沧桑,代代相传。 叶凤泠三人吃饱喝足,问猎户娘子这里是哪里。猎户娘子挠着头大声喊:“俺们这是香樟村,俺们村里有很多香樟树。” 当他们继续追问如何从香樟村出去时,猎户娘子摇着头,很奇怪:“为什么要出去?” 三人心里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猎户张大哥听完他们的话,面露难色,“以前也有被雪崩困在这里的人,后来都留在俺们村娶妻生子啦。你们进来容易,如果想出去,不可能的。我们村上百口人,还从没听说谁出去过。” 叶凤泠三人不信,张大哥干脆带他们去见村长。 香樟村村长是位头发花白的耄耋老人。光是看他目光如炬,叶凤泠三人就知道,这是一位智慧长者。 村长听完三人要求,蹙眉半晌:“实不相瞒,香樟村已隔绝于世近百载,自我接任村长至今,还没人走出过。曾经有一条山路能直通到离晋城不远的村镇,但那条路在我幼年时,就被山上落石堵塞,无法通行。” 叶凤泠同花桃儿目光交错,村长言语模糊,怎么会有村落近百年没有同外界打交道,未免过于诡异,但他们很聪明地没有继续追问。 村长将他们三人安排到张大哥和张大嫂家暂住。 是夜,张大哥和张大嫂睡熟后,花桃儿和石头的屋门悄无声息被打开,有人影闪入。 “谁?” 叶凤泠躲过迅速抓向她脖颈的手,轻声,“我。” 借着月色,花桃儿和石头看清,进屋之人乃睡在隔壁的叶凤泠。 “掌柜的,就算我玉树临风、风姿翩翩,你也不用夜半时分入我香闺。”花桃儿轻声调笑。 叶凤泠气结:“今夜你去村里转一转,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收获……” 叶凤泠话音未落,就看到花桃儿用指尖挑着一块黑布,甩入她怀里。 晶亮眼睛熠熠生辉、眉飞入鬓,花桃儿嘿嘿一笑:“如此心有灵犀,咱俩就是天生一对!” 半个时辰前,花桃儿就已经轻飘飘、如同一片落叶一样飘回进屋里了。 叶凤泠愣住,没想到花桃儿先她一步,她充满期盼地望过来:“怎么说?” 花桃儿敛起轻松惬意,面容沉静。 “村子虽然通有山路,但村里人用的东西都粗糙笨重,确实不像常同外界有联系的样子。不仅如此,村门口,有一大片墓地。” 墓地? “我去看过,实实在在的墓地,密密麻麻的坟头,还都有碑无字。这村子邪门的很。”花桃儿冷哼。 带着忐忑又不安的心情,三人各自歇下。 早晨,叶凤泠睁开眼,愕然看见房间的木门洞开,外面挤了三四个衣着鲜艳的孩童,他们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她看。看到叶凤泠看他们,小鹿一样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其中有一个孩子比较大胆,似乎想挤进门来。 叶凤泠朝他们摆了摆手,那个大胆的孩子立刻一马当先冲进来。 “你是仙女么?”他好奇问。 叶凤泠目光盈盈,灵动清雅。 “阿山、八米、巧星。”大胆的孩子挨个将门口几个孩子指了个遍,然后又指着自己,“巧月。” 原来这个大胆的孩子叫巧月,他同那个叫巧星的小姑娘长得有七分相向,又同姓,应该是兄妹。 巧月最后将手指停在叶凤泠身上笑眯眯地歪头看她,叶凤泠莞尔:“柳叶。” 巧月几个把叶凤泠叫起床的时候,张大哥家已经站满了人,他们兴致勃勃地围观叶凤泠三人,有的手上拿着梭子、有的捧着簸箕、有的端着淘米水……显然是家务活做了一半还来不及放下手中的活计,便赶来看三个方外来客。 来到香樟村才一日,叶凤泠就感受到了这个村子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淳朴之情,山村虽然与世隔绝,依赖山林里的猎物也算衣食无忧。 巧月他们带叶凤泠三人去到村口,果然看到了高低错落的香樟树林和墓地。巧月告诉叶凤泠,这些墓地就是他们村人的墓地,从小就在这里。 可,整个村子一共才百来户人,怎么会拥有一大片成百上千坟包的墓葬群? 巧月懵懂摇头,他也不清楚,但他告诉叶凤泠,非经爷爷允许,不能私自进入墓地。 巧月和巧星的爷爷就是香樟村村长,负责主持村里大大小小事宜,他们家住在香樟村最中心的位置。 每天天还未亮,村里青壮年男子们便出去狩猎,女子们则留守家中洗衣织布做一些家务活。傍晚,男子们归来,由村长将大家一天的收获进行汇总和再分配,以保证每家每户得到的食物都是均等的。 他们欢快而善良地接纳了叶凤泠三人,对他们从前的经历并没有太过好奇,只是叶凤泠出色的容貌,惹得村里好几个青年小伙春心荡漾,已经有几户人都托张大嫂问叶凤泠,是否有想结亲的打算。 花桃儿在一旁听到,秀眉轻挑,哼唧唧:“掌柜的行情一如既往。” 叶凤泠浑不在意,正惆怅于又一次在尝试学习织布时,弄坏了张大嫂的织布机。她托腮蹙眉,三番两次地弄坏人家赖以生活的农具,实在羞赧,还是放弃织布,继续治香,发挥所长,也是对身边人和物的一种报答。 阿山、八米、巧月凑来叶凤泠跟前,黏着叶凤泠给他们讲故事。几个孩子里,阿山性子最腼腆,而且长得和其他人都不太一样。他的鼻子又高又挺,眼窝深陷,小小年纪已经长得像个半大青年一样高,叶凤泠还发现,他的头发不是纯黑的,在阳光下会泛起淡淡的褐金色光芒。 巧月偷偷告诉叶凤泠,阿山和他们不一样,他的爹爹是外面进来出不去的人。大概七八年前,阿山爹爹意外来到香樟村,折腾了一年都没找到出去的路,最后和村里的姑娘成亲生下了阿山。 “后来阿山爹爹还想出去么?”叶凤泠许久才问。 巧月摇头,“达叔没有再说过啦,”阿山姓达,巧月他们都称呼他为达叔。 外面忽然一阵喧哗,显然发生了大事。 “不好啦!死人啦!” 叶凤泠愣住,还不待她反应,巧星已经跑进来,“柳叶,他们把石头哥抓起来啦!” 叶凤泠赶到时,村长家里里里外外围满了人。她被巧月拉着,就算手上还有帮张大嫂缠的棉线,依然姝容难言丽色,云鬟雾鬓,鲜眉亮眼,衣袂翩翩如同仙阙来客。 屋里的年轻男子们大多垂下了头,脸颊红扑扑的,上了年纪的人都是一幅目不斜视的模样。 叶凤泠四下张望了一番,石头被绑着手,呆呆地立着。 他目光发直,眼睛看到叶凤泠才迸发出光彩,带着无限祈求和希望,“掌柜的,不是我。” 屋子正中间躺着一个死人。 叶凤泠的目光在这个死人身上短暂停留,随即问村长,“怎么回事?” 村长还没说话,身边一个穿短打衣裳的青年抢着开口。 死者就是才刚提到的达拉。 今日狩猎,达拉没有去,大家都以为达拉家又吵架了。自从达拉和村里姑娘成亲生子,三天一小吵、五日一大吵,众人习以为常。 狩猎归来,分食物了,达拉还没有来。一找才发现,他人吊死在村头一棵香樟树下。发现时,人已经断气。 有人说,早晨看到石头鬼鬼祟祟出现在村头处,而且今日狩猎,石头也没去,人一定是石头杀的,又伪装成上吊自尽的样子。 第188章 对话真凶 第188章对话真凶 叶凤泠走到死去多时的达拉跟前。 尸体已经开始出现尸僵,肩宽腰窄、胸口肌肉隆起,除了脖子上有一圈紫黑勒痕,全身再无伤口。看得出来,达拉生前身体素质很好,加上他身材高大,石头一个半大小子,能把他举着吊去香樟树上,匪夷所思。 良久,叶凤泠终于开口:“请问看到石头出现在村头是什么时间?” “辰时一刻。” “现在是酉时三刻,我虽然不太懂这些,但也听说过,人在死后一个时辰左右开始出现尸僵,六个时辰后尸僵遍及全身。达拉现在才将将变硬、僵直,可见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时辰。石头从巳时开始一直在张大哥家帮着劈柴、修葺房屋,全是人看着,怎么可能是杀人凶手?” “是啊,今日我也没去狩猎,花桃儿、石头他们都跟着我在家里干活,连午觉我们都没歇。”张大哥几步上前为石头澄清作证。 巧月几个小孩也吵吵嚷嚷说他们一下午都在张大哥家,看着石头干活的。 村长身边的青年张了张嘴,说不出话,看着叶凤泠瞪大眼睛等他回答,脸红成关公。 叶凤泠朝一直沉吟不语的村长福了福道,“村长,我们虽才来不久,但也是正正经经的实心眼儿好人,从没想过为非作歹。不要说我们连达拉是谁都不清楚,杀达拉对我们能有什么好处?还望村长和众位乡亲,还石头一个清白。” 衣裙下摆绣了几朵云纹,层层如波浪,透着一股优雅、矜然和迫人的气势。 村长略作沉思,似在思索和估量叶凤泠的话,半晌终于开口:“达拉虽然入了香樟村,几年来一直没有安定下来,村里狩猎,从来拖拖拉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见其心不在此。这次之事,石头有人证若干,不是凶手。达拉是自尽而亡。” 人群里有几个人面有不平,还想继续争执,村长挥手,“知道你们担心达拉婆娘,以后咱们的食物照常分给她家,直到阿山长大成人。” 听得村长如此说,那几人才不再开口。 达拉之死被盖棺定论,村长转过身,沉声道,“柳姑娘,你们来也有几日了,关于日后去从,还望尽快给老夫个答复。” 叶凤泠领着石头回到张大哥家,她问石头,早晨为何要去村头。 石头说,他听花桃儿说墓地的事,好奇地偷偷去看,怕光天白日去扎眼惹麻烦,才挑的早晨。 “你去的时候,香樟树那边有人么?”叶凤泠轻声问。 石头忙摇头,不要说人了,连狗都没有。 叶凤泠一双眼泛着冷光,不再说什么,挥手让石头跟着张大嫂去准备晚食,她自己叫着巧月溜溜达达去村头绕了一圈。 吃过晚食,叶凤泠打发走巧月几个孩子,拽着花桃儿遛弯消食。 远山朦胧,花草静默,西方天幕的晚霞斑斓生姿,五光十色染满整个天空。 两人漫步于村里通向后山的一条蜿蜒小路,落日余晖洒满头满脸,若虚若幻,仿如一幅淡墨白描山水画。 晚风徐来,花桃儿悠然笑起:“想问我什么?” 叶凤泠环视四周,无端想起了日前山林中的一幕,花桃儿这个人瞧着心无城府,细细想来,从头到尾也没显露关于他的任何信息。采花贼花桃儿、易容改面,就是她了解的全部了。 “为何要杀达拉?”叶凤泠似是有些冷,整个人都缩了缩。 花桃儿瞥她一眼,转身向回走。 “掌柜的,不要看我人好,就胡乱往我脑袋上扣屎盆子。”花桃儿不忿。 “我问过阿山和他娘,他们看到是村里人早晨叫达拉出门的。可再去问是谁叫的人,大家就都说不清了,最奇怪的是,村里的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所以呢?”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有人装成村里人去叫达拉。不是你是谁?”叶凤泠听到花桃儿冷哼,也不动怒,只软了口气,“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去杀达拉,但我希望你知道,咱们三个人现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做什么事前,能不能和我商量一下。” 头顶迟迟没有传来声音,叶凤泠疑惑抬头,撞入一片幽冥蓝色海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叶凤泠点头,“咱们坐在一条船上,你出事,我和石头谁都跑不了,对你也是同样如此。” 花桃儿目光一凛,“竟不好奇为何动手?” 叶凤泠眼珠儿转了转,“有点儿好奇,但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的。你这么做一定有逼不得已的理由,这就足够说服我了。” 花桃儿停顿半晌,眼神儿明明暗暗闪烁不停,灿若烟火,“我答应你,以后会提前通知你。这次石头被牵扯进来,我不是故意的。” 当时,众人扭绑石头,把花桃儿也吓了一跳。他不由地暗暗懊恼,有些后悔动手的时间挑的不太好。好在后来叶凤泠三言两语化解危机,他就顺理成章地继续作壁上观。 就在他心情大好、准备大步往回走时,身后之人再次出声,“你会放过阿山的,对不对?” 花桃儿脚下一滞,声音淡然自若,神情冷冽似冰,“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达拉入村再未走出去过,你们只能是之前相识。不论是何深仇大恨,稚子何其无辜,况且,阿山本来也什么都不知道。” “你怎么确定他什么都不知道?”花桃儿背对叶凤泠,面向夕阳西下。 晚霞旖旎、雪山青树一片潋滟,云雾雪云袅袅飘散,云梦山风景如画,叶凤泠看着花桃儿肩膀宽阔,挺拔如松,如同远处那些连绵山影一样巍峨高大,心下有些吃惊,面上不动声色。 印象中一直觉得花桃儿轻功无双,能够幻影无形,身材瘦削单薄,没想到此刻仔细看去,钢筋铁骨、魁梧奇伟。 “如果他知道什么,今日看到达拉死去,就不会是现在这样茫然无措。如果他知道什么,就不会这么痛快地接受自己父亲自尽而亡的结论。”夕阳的光照到身上,残存着一丝白日温暖,让叶凤泠有些舒服地眯起了眼。 人往往就是奇怪的动物,叶凤泠越不问缘由只谈结果,花桃儿越觉得别扭和不自在,她丝毫不在意他的过往么?心里那股雪水似的愤懑仿似渐渐化解,差不多就要满口喷泻,说出心里的感受。 “你有空关心那个阿山死活,都不问问我为何要杀人?”花桃儿如鲠在喉。 叶凤泠一直不着痕迹地观察花桃儿的动作,听到此话,垂头笑了起来,“对我而言,你就是你,你杀人有理由,如果能告诉我,早就说了。不说只能说明你是为了我好,我干嘛要自找麻烦。知道的越多,危险就越多。” 感受着风向,花桃儿移至叶凤泠身旁,替她遮挡着猎猎寒风。 “掌柜的,你真是……”他咬了咬牙,恨恨说道:“摊上你这样的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是么?彼此彼此。”叶凤泠一笑,好脾气地接着他的话往下说,“能让你不惜在此也要动手,只能是灭口。退一万步讲,就算阿山知道什么,反正他也出不去,放过他也算行善积德了。” 花桃儿剜了她一眼,尔后低首,面容上带着一层迷离之光,看似在细细思忖。 他并不知道,叶凤泠其实在晚食前专门套过阿山的话。据阿山所言,达拉沉默寡言,性情暴戾,一言不合就会动手打他和娘亲。当初达拉和村里人成亲,实情乃他被灌醉后“强”了阿山娘亲,被逼无奈之下,不得已成亲生子。 阿山还提到,达拉一直念念有词,要寻什么族人圣物,还强迫阿山去背他根本听不懂不知道意思的东西。 叶凤泠至此断定,达拉身上一定带有很重要的秘密,或者说,他本身就是秘密。而唯一有时间、有能力行凶的花桃儿,既然知晓秘密,就一定牵涉其中。杀了达拉,还没对阿山下手,无非是时机不成熟。 花桃儿小心翼翼瞧着她,目光里带着一探究竟的决心:“你猜到什么了?” 这个问题问得很直接,没想到叶凤泠也不含糊,回答得更直接:“什么都没猜到。” 花桃儿快要跳了起来,大叫:“怎么可能!” 什么都没猜到,会在这里跟他谈阿山的命? 叶凤泠见花桃儿跳脚,口中极快道,“我是有一些疑惑,但只要我不去揭开那层纸,我就什么都不知道。” 花桃儿愕然,“这是你心里话么?” 他并不算太了解叶凤泠,只是凭着直觉脱口而出这句话。 叶凤泠看着花桃儿有些低落的面容,老老实实回答,“你以为我是很爱管闲事的人么?实不相瞒,闲事不来找我,我一般很少主动趟浑水。除了银子,一般鲜少有事让我动脑筋。” 叶凤泠趁机向花桃儿吐露心中所想,她有种猜测,花桃儿身上的秘密不会简单。自己身上已经一团乱麻了,决计不能再加冗余。借着这个机会,希望能够消除花桃儿的窥探之意。 说完,她如同顺了口气,心底有些豁然开朗、石头落地的感觉。 谈话的最终,花桃儿答应不再取阿山性命,他脸上欲言又止的神色被叶凤泠刻意忽略过去。 望着叶凤泠步履翩跹又轻快地向回走,花桃儿面容恍惚,有些寂寥。 第189章 捉脏行动 第189章捉脏行动 十一月十四,晨。 已近隆冬,北方冷风呼啸,聊城在几场冬雪的覆盖下,更显优美淳朴,安安稳稳地扮演着北地小镇的角色。 昨晚又是一夜风雪,几丝细缕风声过后,琉璃灯罩中的烛火被纷纷熄灭。藉着窗外越来越明亮的晨光,书案上的幽暗不可辨认。 苏牧野伏案写了一夜奏疏,现在天明已至,他起身拉开门,迎面扑来寒意凛然的风。苏牧野回首看了眼书案上放着的一个小匣子,方大步朝门外走去。他神色轻松,举止文雅,平静坚定地走入光明。 一日前,接到“线报”,今日辰时,有番波斯国商人要和任老爷在光岳楼会谈。捉贼捉脏,苏牧野决定亲赴光岳楼,捉下这一对“走私”要犯。 距离聊城府衙十几里远,有座木制楼阁,名光岳,它古老又雄伟,享有“虽黄鹤、岳阳亦当望拜”之誉,此处就是“捉脏行动”的目的地。 这次“捉脏行动”,苏牧野大张旗鼓,直接找知府李大人借衙役数十人。随后,他便一派悠闲地带着陈楚和洗砚坐上了马车,慢慢悠悠地向光岳楼行去。 路上,陈楚紧张又担忧,一眼又一眼地瞟苏牧野,对方似乎根本没有烦心事,身体软的像根面条一样,横卧于马车上,欣赏车窗外寒雾缭绕、梅花竞相开放的聊城美景。 陈楚紧紧地攥着跟衙役借来的长剑,凝神仔细听外面动静。一时马车行到城门处,再向外五里就是光岳楼了。 陈楚心里越发焦急起来。 他想的并不复杂,只要今日能顺利捉到番波斯国商人,那就能坐实聊城任家走私通敌一事,起底番波斯国扰乱国朝民商的任务也能有交代了。因而,这场“捉脏”行动,在他看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忽然,苏牧野动了——他指尖轻弹,车外传来一声闷哼声,接着,陈楚就看到无数个穿着银色衣裳的身影闪过。 只又几声闷哼声,马车前后的衙役们顷刻间全部毙命,一剑封喉,手法干净利落。 这些银色身影迅速朝马车围拢,陈楚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就感觉一只手推了自己一下,直直将他推出马车,滚到了路边。 身后马车,蓦地跃出一道月白色身影,飞快飘向一个银色身影。 陈楚甚至都没有看清苏牧野的手是怎么动的,银色身影就摔倒在地了。 苏牧野稳稳落在地上,拍了拍手,含笑讥讽,“这就是你们的水平?” 此刻,气氛诡异多变,迫于苏牧野的形如鬼魅的身手,银色身影们一时都没有动。 一个银色身影开口,“你竟然会武?” 苏牧野眯眼,“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银色身影们以及一旁的陈楚都内心狂汗,从没听说过苏世子会武啊,他……他不是走耍笔杆子的文人墨客人设的么? “如果我是你们,就不会耽误时间,快刀斩乱麻,一起上,”惊翻一众人的苏牧野语气不可谓不嚣张。 话音未落,苏牧野手掌一翻,抓起地上死了的银色身影长剑,青光滑过,人像片柳絮一样飞了出去。 四周的银色身影们大骇,纷纷迎战,他们身影如风,拔剑抽刀,不遗余力地朝苏牧野刺去、砍去。 陈楚心都提起来了,瞥到洗砚从马车上跳下来,小跑到他身边。 洗砚睁着圆乎乎大眼睛,扶起陈楚,嘘寒问暖,“陈大人,你没事。” “你……你不去帮苏大人么?”陈楚指着正和银衣杀手们斗得风生云起的苏牧野,气若游丝。 “我去了反而给我家公子添乱,咱们就不去挡刀挡剑啦。”洗砚笑嘻嘻道。 陈楚:“……” 如此明目张胆地贪生怕死,确定是家仆小厮,不是半路被买的? 陈楚一直仔细盯着苏牧野,只觉苏牧野就像一个幽灵,在银衣杀手之间跳来跳去,飞若矫龙、身轻如燕。苏牧野似乎不急于杀他们,反而在挑逗他们,想方设法激怒这群人。 那些银衣杀手渐渐变得不耐烦,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闪身刺向苏牧野背后。 苏牧野看也不看,听声辨位,轻飘飘回荡出腿,将来人手中长剑踢转方向,刺入另一个银衣杀手体内。 另一侧人脸色微变,弃剑用掌,袭向苏牧野后背。苏牧野手中剑扬起,啧了一声,十分兴奋,“搞偷袭?” 话音才落,那人脸上如同见鬼,不敢置信地看着长剑刺穿了自己的小腿骨——苏牧野祭出长剑,隔空击穿杀手腿骨。 其他银衣杀手脸上露出惊悚表情。 苏牧野邪魅一笑,十分自得。 许是玩得有些乏味,他渐渐收起嬉笑,眯起眼睛,数了数剩下的银衣杀手数目后,顺手换了一柄剑,欺身而上,迅如闪电。 陈楚伸长脖子,看得真切,心中震颤,脸色苍白,世人皆言苏世子美艳和才华,却从无人说过他会武功。那……那今日有幸目睹了对方没有隐藏的超凡身手,自己还能活着吗? 陈楚虽有些迂腐,却不傻,他呆呆看向洗砚,不想对方一直仔细盯他瞧,就好似场上的苏牧野不是洗砚的主子,他才是。见陈楚望来,洗砚笑呵呵,咧嘴露出白牙,“陈大人,少有人能看到我家公子出手,你可真幸运。” 手中的剑“哐当”掉在地上,陈楚内心欲哭无泪。 就在陈楚和洗砚互相对视揣测时,刚刚开口的银衣杀手,示意其他人继续围攻苏牧野,自己转身朝陈楚和洗砚这处袭来。 手中的刀似琉璃生光,威风凛凛砍向陈楚和洗砚。 远处苏牧野右手微动,一颗硕大浑圆珍珠击向这名银衣杀手。 银衣杀手手中刀落地,砸到陈楚的脚上。 “嗷!”陈楚惊呼出声,洗砚左右看了看,伸手捂住陈楚的嘴。 随着陈楚惨叫,更多的银衣杀手反应过来,纷纷转向陈楚和洗砚。 苏牧野看得真切,高声喝道,“洗砚!” 陈楚还没从脚上的疼痛回过神儿来,就被洗砚一脚踢到了苏牧野这侧。 这下,陈楚算是真身进入了刀光剑影,一道道银光在他眼前闪过,好几次,他都能感受到刀剑的冷冽擦过他的皮肤。 苏牧野一直抓着他,带他飞来跳去,数次避过刺杀。 那边洗砚手忙脚乱、吃力无比地对付着两个银衣杀手,想来是洗砚觉得他护不住自己,陈楚心头闪过这个念头。 身旁,苏牧野眼里闪动着幽幽的光,抬起眼睑之时,左手出剑,灵力迅猛,剑剑精妙,连绵不绝地剑气震得四周衣衫尽翻。 陈楚在惊心动魄、忧心忡忡之余,忍不住心里暗赞——“好剑法。” 可带着陈楚还是大大降低了苏牧野的速度,加上银衣杀手人数众多,刀光滚滚,苏牧野几次都只能顾着让陈楚避过袭击来的长剑大刀,自己身上渐渐有了伤口。 除了陈楚,在场每个人身上都是鲜血淋漓的剑痕,空中翻滚、地上飞溅的,都是鲜血。 陈楚压抑着心里的不适,不再惊呼,哪怕他的脚被踩了无数回,也要把惶恐压去心底。直到他看到清辉一划,听到身旁传来一声闷哼,还有身影晃动的微颤。 陈楚扭头一看,心里大恸,惊呼出声——苏牧野胸口中了一刀。 就在陈楚以为苏牧野一定会倒下的时候,对方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勇敢、有坚毅、更有陈楚看不懂也来不及辨别的笑意。 剑光胡乱地划破长空,剑气回旋一周,震开了苏牧野和陈楚身前的几处人影。 苏牧野松开陈楚,右手支地、左手剑气一划,周围的银衣杀手们立刻察觉到对方排山倒海的强烈浑厚内力,气息紊乱之下均吐出一口鲜血。 趁他们走神儿之际,苏牧野身行急速,衣袖轻扬,露出不怀好意的一笑,一阵香气自他袖中飘出。 …… 四周都是银衣杀手倒下的尸体,空气里飘着的都是鲜血的气味,陈楚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手脚无力,瘫软成泥,被洗砚塞了一颗丸药,才慢慢缓过来。 “苏大人,你怎么样?”陈楚扭过头攥住苏牧野的手,仿佛他握的不仅仅是他的救命恩人,更是他活下去的希望之光。 苏牧野胸口那一刀衬得他身板儿格外单薄孱弱。 “我没事,陈大人没受惊。”苏牧野微微轻喘,倒去洗砚怀里,淡笑而望。 这几日苏牧野的所作所为,实在大大颠覆了陈楚对其的看法。以前只觉苏世子是放荡不羁、桀骜不驯的纨绔子弟,现在,他却觉得对方不仅果敢勇毅,更赤诚热忱,乃天然爽直无矫饰的真性情之人。 苏国公府世子遇袭受伤,这等大事,把知府李大人惊地差点儿尿了裤子,连滚带爬带着衙役们赶到城门外,匆匆护送三人回城。 苏牧野同洗砚坐一车,李大人同陈楚同乘。两架马车一前一后,朝苏牧野的暂居住所飞驰。 马车里,洗砚白着脸,迅速为苏牧野包扎好各处伤口,其中尤以胸口刀伤最严重,抗议道,“主子,要不叫个其他人去,做戏未免太真了些,你的伤……” 刀伤见骨,虽然无毒,但流血不少,苏牧野原本青白如玉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 苏牧野不回洗砚,迅如疾风出指点了自己胸前穴道,淡淡道,“换衣。” 片刻后,众人就见洗砚跳出马车,跑向远处。 第190章 真假会谈 第190章真假会谈 海源阁,位于聊城万寿观街坊,是一座书斋,汇聚了聊城本地的文人墨客。尚未过午,客流很少。 上下两层的海源阁,一层卖书卖字画,二层专司赏鉴。处于最靠里的一个房间,茶香四溢、香飘万丈。 鹤发长眉、眼神炯亮的肖老太爷端起茶盏,啜一口清茶,“请仁者放心,此刻,苏牧野已遇袭,任家此次找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银月楼出手,万无一失。” 坐于案几另一侧的是一位头带帽的蓝眸高鼻深目者,操着熟练的国朝语言,喉咙里格格作响,“哈哈,肖老太爷和任家所作一切,我定会原原本本报告仁者。” 两人举起茶盏,露出会心一笑。 窗口“砰”的一声响,从外砸入一具重物,沉闷地跌在两人中间的案几之上。 仔细看,竟然是任老爷的尸体。 在场两人脸色均变! 修长模糊的身影从窗外飘入,一张俊美无铸的脸慢慢在两人视线中展现。 “苏世子!”肖老太爷惊呼。 蓝眸者似是被男子的绝色容貌所惊摄般凝神不动,和对面的肖老太爷心中都是一个想法,“苏牧野会武功?” 午时寒风骤歇,墙角梅瓶数朵寒梅缓缓飘落,簌簌地轻落于苏牧野的衣袂,他用莹白指尖挑起一朵,泠泠目光扫过室内两人,“许久不见,肖老太爷。” 肖老太爷和蓝眸者皆暗吸了一口气,两人静寂无言,惊疑不定地看着突发的变故。 不过片刻,眼神交汇,达成某种共识。 苏牧野立在窗边,并没有踱步向前,正午日头将他的身影晒成一长条。 那一夜,他伏于檐上看到的老者,便是肖老太爷。其实,任家早就被肖家收入麾下,肖老太爷和任老爷是一体共荣共损,不过为了便于哄抬市价,对外才作对手模样。 苏牧野仔细了解两家近些年往来,发现番波斯国商人通过任家早就联系上了肖家。无论肖、任,早已沦为番波斯国手下的敛银之器。他们所谓的光岳楼会谈不过是放出来诱他上钩的“饵儿”,真正的会谈并非在光岳楼,而在海源阁。 会谈主题也让人浮思连篇,正是取他的性命。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商夷勾连、意图吞象。 苏牧野似笑非笑,眸中流波四射。 蓦地,屋里两人兵分两路:肖老太爷起身跑向门口,另一侧的蓝眸者奔向窗口,意欲跳窗而逃。 苏牧野双目凛然一聚,心思极快转动,右手一动,弹出珍珠一颗,同时踢出窗边条几,直击蓝眸者面门。 蓝眸者暗暗叫苦,光是苏牧野踏风而来,就能推断出他武功卓绝,自己孤立无援,不跑还能如何? 苏牧野冷冷一哼,邪笑出声,遽然跃起,锁喉蓝眸者。 再看肖老太爷,扑倒在屋门前,后脑上有个大洞,珍珠璀璨地镶嵌在发间,汩汩流着凄惨的鲜血。 蓝眸者脸色大变。 苏牧野冷冷的声音划过纷乱之后的静寂,直视眼前的蓝眸者,“想死?” 电光火花之际,锁喉之手一动,另一手干净利索卸下对方下巴,一粒黑色丸药从对方口里滚落,蓝眸者绝望地闭上了眼。 苏牧野勾唇一笑,摸出一个黑丸,塞进对方嘴里,不仅如此,为防止对方咬舌自尽,他还“体贴”地“扶好”蓝眸者的嘴。 …… 不过片刻,蓝眸者就发出闷哼,双眼瞪大、不敢置信,胸腹间似有无数蛇鼠虫蚁在啃噬,又疼又麻又痒…… “穿肠肚烂丸,吃了后不会立即死,在被丸里的小虫啃食尽内脏后才能死去,在此之前,要忍受体内所有血肉被一点点啃咬的痛苦。”苏牧野揶揄,“噢,对了,这种小虫还会分泌一种毒液,让人又麻又痒,你有没有感觉到?” 听闻过苏牧野阴险狡诈、心思诡变,手段颇多,没想到如此下三滥的招数,也会用。 “虽然没有解药,但我能让你痛快死,不然,就把你丢去城外乱石岗。反正你动不了,只能在寒风中享受着穿肠肚烂丸等死。” 语气之嚣张、态度之跋扈,简直令人发指。 “吕……吕想论什么?”(你想问什么)蓝眸者额上已经渗出一层层汗珠,周身大穴皆被苏牧野点住,真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望着苏牧野脸上阴恻恻的笑容,不得不委曲求全。 “很简单,你是谁?谁派你来?你的任务是什么?”苏牧野莞尔。 蓝眸者盯着苏牧野,内里痛痒难耐,半晌才道,“锅论木,萨瓦克,洒掉吕。”(格尔木、萨瓦克,杀掉你) 苏牧野神色不变,又道,“谁给你下的命令。” 见格尔木似乎不想再说,浅浅一笑,左手微动,点了格尔木身上一处穴位。 就见格尔木陡然瞪大了眼睛,目眦尽裂,体内疼痛骤然加剧,令他不得不开口,“田塘艾文……”(钱塘艾文) 倏尔,苏牧野目光一沉,格尔木竟趁他分神之际,抵住他手,奋力咬住舌头,自尽了…… 苏牧野站了起来,冷冷地负手不语,日光穿过洞开的窗户,照耀在他折光而闪的头发上。 萨瓦克这个组织,苏牧野并不陌生,是近些年在番波斯国迅速崛起的一股新兴势力,倡导兴商救国,煽动番波斯国百姓激战情绪,鼓吹同国朝再战,重回中原。 艾文,萨瓦克仁者。 目光从屋内地上的三具尸体扫过,苏牧野轻哼,他衣襟飘飘仿若凌空虚度的仙人,复低头看了眼胸口氤氲出的鲜血,不满地抿了抿嘴。 …… 马车行到苏牧野下榻的民居门前时,知府李大人跳下车跑到苏牧野马车前,“苏世子,已经到了,您可还能支撑?” 马车里久久没有回声,李大人心生焦急,刚看洗砚跳车离开,别苏牧野自己一人昏死过去,这万一苏世子在他地界上出了什么事,他的乌纱帽连同脑袋都得搬家。 想到此,李大人立刻又出一身冷汗,火急火燎就往车上爬,可刚爬到一半,就被马车里的人一脚踹了出来。 “李大人,想讨赏也别如此心急。”苏牧野凉凉地开口。他掀开车帘,露出苍白面庞,要笑不笑盯着李大人勾唇。 李大人腿肚子一软,跪倒在地。 苏牧野袍袖一挥,滚边在空中划出个亮丽的弧度,“进门。” 马车驶入院中,门口的李大人趴地上半晌才站起来。 打发走哭天抹泪的李大人,苏牧野躺在床榻之上,噙笑望满脸焦急的陈楚。 “陈大人,苏某有一个不情之请,”苏牧野手抚前胸,有气无力,胸口上的伤口在一片温润通透的肌肤之上,更显得刺眼。 陈楚闻言抬目,慌地从椅子上滚下来,张皇失措,“苏大人快请讲,苏大人今日救了我的命,无论上刀山下油锅,只要我能做到的,苏大人尽管提。” 一路上,陈楚被心中羞愧搅的坐立难安,只道是自己一叶障目,偏听偏信,误会苏牧野是地地道道、一事无成的纨绔,不想其乃纨绔之中的翘楚,千古来第一好的纨绔。他为自己一直以来用有色眼睛看对方而汗颜,回去后一定要好好向太子报告今日所历,为苏世子大大美言。 心中了然对方所思所想,苏牧野垂眸叹息,“哎,陈大人也知道,我家祖父禁止我习武,是以这些年来一直隐忍苟且,今日如果不是被逼无奈,也不敢表露。想到一旦被家父知道我不尊祖训,只怕又要打断几根藤条。咳——咳——我在这里斗胆恳请陈大人能为我保密习武一事,不知陈大人……” 陈楚默然片刻,见对面塌上男子胸口氤红,面色惨白无血色,俨然行走在生死边缘之间,立时撇下心里残存的一丝“耿介不阿”,迅速作答,“苏大人放心,今日发生诸事,我定不会对人言……只是这个,太子那边……” 想到要向太子汇报今日“捉脏行动”的结果,陈楚就有些头大,不光行动失败,苏牧野还遇袭负伤,现在再加上隐瞒苏牧野会武一事,他的奏疏要怎么写呢,还要不要夸赞纨绔了啊? 陈楚之于太子,如同羽箭之于弓弩,储君有命,臣子俯首帖耳,弓弩仅一把,羽箭有无数。陈楚寒门出身,得太子偶然垂青,专门派来跟着苏世子外出巡查,说好听点,叫历练“镀金”,扒开皮,内里就是监听监视。陈楚对于自身的定位,还是很清醒的。 不光他清醒认识,苏牧野亦然。不过,在苏牧野看来,陈楚和太子之间,并非铁板一张。太子身后是门阀林立的世家,陈楚只是太子临时抓起来的一颗棋子,用过即丢。若不是太子舍不得、不放心派世家子弟,怎么会有陈楚的出现? 至于为何太子没有派世家子弟陪苏牧野出巡,苏牧野也很清楚,无非是太子小心眼作祟,派出世家子弟,担心同苏牧野过从甚密,不派人又忧心苏牧野不按常理出牌,无法控制。 寒门子弟陈楚应运而生。 堂堂国朝储君,瞻前顾后、气量狭隘,怎能不让人心寒。 苏牧野笑笑,低声道,“陈大人放心,我自会向殿下详细汇报此次行动,并将未能成行的原因皆归于我身。陈大人只需耐心等殿下的回信即可。” 陈楚豁然开朗,忙不迭点头,看着苏牧野,心里隐隐升起一种奇异的感受,似乎苏牧野并不意外会遇袭…… 送走神思有些恍惚的陈楚,苏牧野叫洗砚迅速召唤自己人来听他吩咐。 第191章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第191章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渐起阴翳的夜幕,暗淡的星光月影,充满着离离悲悯的寒冬,这一切像一位素衣寡容的绝望老妪,痴痴苦等心上人数十载,满含希望哀婉迎接八方来客,灰心丧气送走四海宾朋。 月麟沉身坐在床榻旁,耐心地给和罗最后擦了一次身体,神色伤痛。 就在刚刚,弥留之际的和罗幽幽转醒,无神双目越过月麟憔悴的面容,落在窗外无边无际的夜空之中。瞳仁里的光慢慢松弛,散漫开来,像是含苞待放的昙花刹那芳华一般。 “月麟姐姐,你说我去了那边前还能不能回家看看爹娘,还有我哥他们?” “也不知道小姐现在到了哪里?” “月麟姐姐,我不喜欢这边,出了京都我才发现,我还是最喜欢京都。那里有好多的八卦,好好玩。” “来的那天,我又看到苏世子了,他雪白的衣袍在风中翻飞的样子,真好看,他就跟小姐一样,都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仙人……” 月麟强忍悲痛,不敢打断和罗的畅想,早在两日前和罗陷入深度昏迷时,大夫已经下了断言,药石无医。 “月麟姐姐,你帮我告诉我娘一声,我出来很听话的,这次真的没胡闹过……”和罗努力地喘气,随着她呼吸,眼前漾起一阵阵雾花。她浑身都在出汗,“真的很听话的……真的……” 月麟扑到和罗身上失声痛哭…… 为和罗擦好身体,又穿上一身精致秀雅的粉色裙袄,月麟才从房间里出来。 风寒月凉,无数淡若鳞片的尘埃在清清浅浅的月光下流连,那睡在凛冬雪夜中的少女,被满足和欢欣所埋,永远地停留在垂髫时光里,不会再醒来、无法回到京都父母膝下…… 沉寂无声的夜似乎陷入永恒沉默,月麟神思恍惚,才要推门进屋,就看到有黑影闪入不远的书房。 她忙噤声,可还不待她迈步,就又看到数道黑影从墙上跳下,只是这些黑影没想到院子里会立着一个近无生息的女人。 数道黑影瞬间脸色巨变,尴尬停住脚步,这个被看到了,要怎么办? 书房中人似乎听到了莫名停住的脚步声,见半天无人进来,只得打开书房门走了出来。 月麟猛然一震,她看到面色惨白的苏世子,披着一件外袍,长身玉立,冷冷盯着她,在那一瞬间,月麟确信,她在苏世子眼里看见了杀意。 脚下一软,月麟伏地瘫软,眼中泪影婆娑,抽泣着摇头。 苏牧野扫视一圈,脸上浮起淡淡寒霜,眼里闪过一丝纠结,略微犹豫,闭了闭眼,轻描淡写道,“你先回房。” 苏牧野转身进了屋,院中众黑影跟随在后,疾身跃入屋内。 屋里,苏牧野依然双手后负,眼睛盯着书案上的一个小匣子,匣身上刻有白玉兰花纹,精致典雅,繁复奢华。 “派人看住她。”苏牧野面色平静。 洗砚应声而出。 众黑影互相看看,不明所以,默然伫立。 好半晌,才响起声音,“三个任务,一是去番波斯国探查萨瓦克及其相关的所有细节,一是探查钱塘艾文,包括他的面貌、行动轨迹、所有活动,一是把半年内钱塘、苏州、长安、洛阳里所有新开的店铺名称、掌柜情况和金银走向查清,重点是香粉铺和钱庄。”苏牧野气势凛冽、声音冷厉如锋。 一个黑影上前,“主子,钱塘艾文和查铺子都没问题,但去往番波斯国现在正是大雪之季,兄弟们翻雪山肯定时间上会……会有延误。” 苏牧野回头转身注视屋里黑影,眸色深沉,影随心动,掌上生风,如排山倒海的波浪隐隐带有虎啸龙吟,提出异议的黑影向后跃起,堪堪避开掌风,跪倒在地。 “看你身形,翻雪山不成问题。”苏牧野睨他。 黑影一愣,垂头丧气,偃旗息鼓。 “墨盏到哪里了?”苏牧野感到身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有温热湿意,同时喉头还涌起一股腥甜。 先前的“问题黑影”闻言挑眉,精神一振,火气猛涨,“墨盏这小子太不够意思了,路过也不打招呼,还得我们追着他问,谁有那么多闲功夫?前日有人说在皖西看到过他。” 苏牧野冷冷觑“问题黑影”一眼,对方梗着的脖颈,立刻弯曲,人像被戳破了的皮囊,发出一阵嘿嘿假笑。 苏牧野又仔细问清了墨盏行踪路线,“再有人见到他,让他直接来见我,”语气森然。 众黑影恭声应是。 屋内清香四溢,偶尔风拂过,才能遣散一点淡淡的清雅气息,偶有颤动的烛火兀自燃着。 待苏牧野安排妥当诸事,又写完寄往京都的奏疏和书信,已是三更天。 他摊靠在椅上,缓缓舒出口气,心情彻底放松下来。 番波斯国大网已张开,想半路截杀他,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能力。贪心不足蛇吞象,莫道偷鸡不成蚀把米。 洗砚早就立在一旁急疯了,自家公子一忙起来就忘乎所以,他自己是真的没看到胸前的氤氲血红么?洗砚心里给苏牧野不停地下跪、磕头,血一直这么流,一定是伤到大血管了,如果不重新包扎,明天铁定得卧床休息,可现在的情形不允许苏牧野休息。此外,如果苏牧野有个好歹,他必然要竖着进苏国公府、横着出京都…… “主子,你身上的伤,必须要重新包扎。你看……”洗砚急得抓耳挠腮,抱着药箱嗷嗷叫着。 苏牧野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字,慢吞吞放下笔管,撩一眼洗砚,哼道,“急什么?” 洗砚翻着白眼腹诽,我再不着急,明天你就得躺着!到时候我还不是更糟心? 一只白玉般欣长的手揭开胸前衣衫,苏牧野低头看了看,微笑,“位置还可以。” 抱着包扎所用一切物什,洗砚没好气:“主子,你要是再不包扎,血流的也还可以。” 一边包扎,洗砚碎嘴不停:“就为了扭转您纨绔形象,值当生生受这么一刀?要我说,还不如直接把陈楚劈晕,然后找个刀在胸前意思意思划一下呢。” “你懂什么?要唱好戏,必须逼真、生动、自然。有这么一刀的恩情在,才能堵上陈楚的嘴。”好心情的苏牧野不计较洗砚的调侃,懒懒躺倒在床榻,等洗砚给他清理伤口、重新包扎。 窗外更声飘过,苏牧野闭眼聆听一声声穿透寒夜的聊城方言,心不在焉。自来到聊城,他每天都会想起来那个身影,不知是不是因为听说了任风之死同她有关的原因,她如同海市蜃楼日日徘徊于他心头,毋庸置疑。 苏牧野倏儿开口,“月麟有异动么?” 洗砚手下不停,眼神不着痕迹地划过苏牧野唇角,“月麟倒没什么,那个叫和罗的傍晚时候死了。” “死了?”苏牧野睁开双眼,语音有些迟疑缓慢,盯着洗砚,脸上轻松神色不再。 洗砚点头,“骨头折在肉里,没有及时治,后来一直发烧,烧了一路加上来这里的几天,直接烧死了。” 苏牧野翻身坐起,急地洗砚哇哇大叫,“我的主子爷,你轻点啊,我刚包扎好,你别让它又裂开,好歹等血不流了再折腾成不成!” 苏牧野蹙起了眉心,手指轻叩床榻,垂下眼睑片刻,低声吩咐洗砚数句,才复躺下。 冬日的薄阳素白而轻忽,带了雾气的白云从遥远青山空隙间无心冒出,给太行山脉增添了点飘渺朦胧的色彩。 月麟早晨想再给和罗上个淡妆,可她惊讶地发现和罗房间床榻之上,空空如也,床褥整整齐齐,仿佛那里一直就是如此,根本没有躺过一个少女。 月麟大惊失色,急急奔去找苏世子。 等她看到斑驳陆离的晨光阴影洒落苍白公子满身满脸时,着急质问的话就变成了舒缓轻声的喃喃相问。 听着月麟疑问,笼罩在苏牧野脸上的寒意不褪反增,他冷冽如霜、沉暗锐利,刀凿斧刻般的俊脸满是阴鸷:“刚收到消息,你家小姐数日前入云梦山,失踪无影,一直未出山。你速去收拾东西,我们即刻启程。” “小姐……小姐!出了什么事?”月麟跳起来惊呼。 “我现在也不清楚,一切等进了云梦山再说。”苏牧野顿了顿,才道。 晨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出一个淡淡的影子,他一眨不眨,像个雕塑。 事实上,自刚刚洗砚收到消息,苏牧野心里就掀起了滔天巨浪。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叶凤泠怎么能心那么大,敢不带几个人就孤身在风雪天走入云梦山。 云梦山地形复杂、气候多变,加上人迹罕至,饶是最老练的镖师进山时都要做好万足准备。叶凤泠呢,不仅不带上几个会武功的人,还专门挑了大风雪的天气。苏牧野忍不住揉太阳穴,恨不得立即飞到云梦山,把叶凤泠翻出来,狠狠打上她一顿板子,一定要让她长长记性。 立在一旁的洗砚,看了苏牧野一眼,长长叹气。 前夜就没睡,昨夜又是三更天才躺下,现在又行了,一听叶三小姐失踪,公子的心一下就飘走了,看来又要开始日夜兼程的赶路了。 洗砚深深地忧愁,这么下去,就是铁打的身子都熬不住啊。 正如洗砚所料,苏牧野抛下聊城里任家家主和肖家家主双双毙命的千头万绪,甩下一堆烂摊子给陈楚收拾,自己在一个时辰后,风风火火带着洗砚和月麟上路,奔赴云梦山深处。 第192章 夜探墓地 第192章夜探墓地 有人说,人生就像翻山越岭,只要过了这座山,就一定还会有下一座要被翻越的高山,终点永远停留在远方。 叶凤泠立在香樟村口,眺望云梦山峰。 巍峨雪峰、峭壁生辉,山林云消雾散,露出星星点点的白色和绿色。 每天早晨,她都要来这里看看云梦山,她不知道何时才能出去,但她坚信,早晚有一日,自己能够走出云梦山,走出这场惊心动魄的奇幻之行。 这几日,她和花桃儿、石头,不止一次地踏上山路,最终总是在风雪之中走到悬崖尽头,此地竟然真的如香樟村民所言,处于云梦山深处,走不出去。 巧月那些孩子并不能理解叶凤泠的愁苦,经常还会叽叽喳喳地跟着他们一块往外走,村民们也不担心,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人早晚还要回来。 花桃儿探头看叶凤泠一眼,戳她,“你真的就想这么一直困在这里?” 达拉之死事件后,花桃儿沉默半日,又恢复到原来不正经的状态。 不然还能怎么办,叶凤泠翻了个白眼。 “我想到个办法,要不要听?”花桃儿眸光闪烁。 闻言,石头立刻兴奋起来,叶凤泠却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这是你第多少个办法了?” “不要看不起人嘛,以前的办法不行,不代表这次不行。”花桃儿轻点叶凤泠鼻尖,又在对方要跳脚之前迅速撤回手。 “你们发现没,整个村子没有人去墓地。早晨外出路过时,连看都不看。”花桃儿压低声音。 叶凤泠神色变得认真起来,侧脸看向花桃儿,耳下新坠的银珰水波一样在雪玉面颊边浮动,晶亮瞳眸倒影着白云远山。 冬阳悬挂于天,花桃儿眸中笑意彰明显眼。 “今日狩猎时候闲聊天,张大哥说他们从不祭拜那些墓地,我问他里面埋得是谁,他说他也不清楚。”花桃儿煞有介事。 如果是有血缘之亲的亲人,怎么会不祭拜。如此说来,墓地里埋得到底是谁呢? “所以,掌柜的,你有什么想法?”花桃儿抱臂朝叶凤泠挤眉弄眼。 叶凤泠忽略花桃儿越凑越近的身影,越听眼睛越亮。 月上柳梢、霜挂瓦檐,家猫喵喵叫声划破夜的寂静,散落一地。 村里烛火陆续熄灭、陷入黑暗。 花桃儿领着叶凤泠、石头,摸黑进入村口墓地。 山里的夜,格外幽谧,除了偶尔有夜鹰翅膀扑扑,别无它音。 三人轻手轻脚走在墓地之中,一座座拱起的坟包,像暗夜之中一位位无言跪坐之人,默默盯着他们,叶凤泠神思不属,觉得自己手臂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只有花桃儿与一般无二,如同行走在热闹集市上一样随意而轻松。 忽然,带路的花桃儿停下了,轻声,“到了。” 眼前是一座同其他坟墓都不一样的坟包。 说这处墓不同,不是指修得比其他坟包更精致,而是它的前面不再是无字之碑,碑上刻有一行小字——“征和三十二年元月”。 “征和是哪一年?”花桃儿问。 现在皇帝的年号是承平,先皇也不是征和,再往前,花桃儿就不清楚了,他虽然偶然发现了带字墓碑,却看不懂。 叶凤泠大吃一惊,她指着墓碑,张口结舌,左顾右盼,显然身边两人都不明白她在惊讶什么。 “征和……征和是前朝开国皇帝的年号,”叶凤泠瞪大眼睛,娇声颤颤。 外祖父给她讲过前朝历史,她还记得外祖父曾言,前朝开国皇帝戎马一生,征战南北,历经无数战役,建国后为纪念这段经历,特地把年号定为征和。 不仅如此,前朝每一位皇帝的年号里都会带一个“征”字。 所以,这座墓的主人是死在征和年间么? 那距离现在已经有两百多年了啊。 叶凤泠让花桃儿和石头再在周围墓碑上找找,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发现。 不过片刻,石头就找到了另一个有字的墓碑,上面写着“征宁一十八年暮商”。“暮商”是九月,那这座墓的主人死在了征宁一十八年九月。 三个人陆陆续续又找到两座带字的墓碑,把这些墓碑放在一起看,分别是征和、征宁、征光、征武。除了前朝最后一位皇帝的年号“征明”没有外,其他年号均有。但每个年号都只在一座墓碑上刻有,其他的墓碑上空空如也。 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叶凤泠已经顾不上这是在墓地之中,干脆席地而坐,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又把每个带年号墓碑四周的坟包数来数去。 花桃儿和石头见状也不去打扰她,只盘腿坐在她旁边。 半晌,叶凤泠才抬起头,用袖子擦去额头的汗,大眼睛在黑夜中如星子一样闪着光,“你们肯定想不到,未免太巧了。” 这里每一座刻有年号的墓碑上写的年月正是那个年号皇帝的去世时间,而且四周围着的坟包数量,正合着前朝那个年号皇帝的妃嫔和子女数量,如果当初不是叶凤泠有颗八卦心,围着外祖父问来问去,也不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也就是说,除了没有那个亡国的皇帝年号,前朝其他皇帝年号都有?”花桃儿眯起眼睛,啃着手指头。 叶凤泠点点头,不光如此,她还指出刻有字的这些墓很可能同前朝皇帝有关系,因为所用墓碑乃上好的大理石所制,上面的字也是鎏金凿刻。 在耕种劳作的偏僻山村里,鎏金无疑是无尚尊贵的意思。 叶凤泠指着距离三人最近的“征和”墓碑,轻声道,“你们看这里。” 墓碑最底部,非常不显眼的地方,还刻有镇墓兽。 石头不懂,其他两人却清楚,能被刻镇墓兽的墓碑,非富即贵,甚至普通的富都够不上。那这几座刻字之墓的墓主人身份呼之欲出。 叶凤泠对花桃儿轻轻点头:“我听外祖父说过,国朝建国后,曾有一段时间寻找前朝帝陵,却一直没有找到过,也许……” 她的目光飘向这一大片简陋的坟包,也许这就是一个王朝所有皇室的长眠之所。谁也想不到,他们静静躺在云梦山深处,静看风雪、远瞰苍穹。 “那香樟村村民会是谁呢?”石头问。 “也许,我们都想错了,他们并不是找不到路出去,而是根本就不想出去,因为这里有他们需要守护的东西。”花桃儿沉静开口。 他拍拍手,站起来,又拉着叶凤泠起身。 三人抬头观望天上飞快流动的云雾,看那云雾包围着月亮,月光越来越暗。 无数日月交替轮回,几代人的传承、守护,都寄托在这一片无字之碑背后的坟茔中。 时光白驹过隙,石碑光滑依旧,而守护之人已垂暮老去、更替变换。 这一次夜探坟茔之后,三人便再没提过出山的事,准备安心住下来。花桃儿和石头日日出去打猎,叶凤泠则跟张大嫂和巧星巧月一起,她还用能找得到的山间香料,给巧月和阿山配出了能招小虫子的香粉。 孩子们总是对新鲜的东西充满了热爱,所以,这种香粉一经配出,就被哄抢一空。就这样,叶凤泠同巧月、阿山建立起深厚情谊,两个孩子甚至眨着眼睛,让叶凤泠答应他们,要等他们长大,嫁给他们才行。 叶凤泠哭笑不得,花桃儿在一旁泼冷水,“巧月,凡事得讲先来后到,我家掌柜的,身后可是站着一排人呢,你得往后排,至少排到花大爷身后。” 巧月不依,“柳叶同我最好,同你不好,所以我要排在你前面。” “屁话,掌柜同我才是最好。”花桃儿跳了起来。 两人吵吵闹闹,争执不休。 阿山畏畏缩缩躲去一边,他对花桃儿有种奇怪的感觉,害怕又好奇,一对上花桃儿嬉笑目光,不由自主地缩去角落。 叶凤泠突然为他感到悲哀:“现在还会梦到爹爹么?” 摸着阿山毛茸茸的脑袋,叶凤泠神情怜惜,听巧月说,自从达拉去世,阿山夜夜梦到达拉,经常在梦中哭醒。就算达拉生前同他们母子关系不算亲密,乍遇亲父离世,还是孩子的他,又要用何种心情面对分崩离析的世界呢? 他还不懂这个世界的人情冷暖、也不懂方外之地外的刀光剑影和爱恨情仇,他就像一只仅能打半斤酒的小酒壶,盛不下多余的那些情绪和思想。 阿山有些害羞地摇头笑了。 和巧月打闹的花桃儿瞥到此处,心角突然缺了一块,暗道,如果阿山真的不出去,一些事也许真的能被时光和山川埋藏于此。 花桃儿跃至这边,想趁机搂叶凤泠,却被推去一旁。叶凤泠凤眼上翻,小白眼翻了他一脸,拉着阿山转身跑开。 留下巧月叉着腰哈哈大笑嘲讽花桃儿。 叶凤泠跑远后,又扭头笑看回来。她目光掠过院子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堆,停留于一大一小打闹二人身上,一瞬间竟然觉得,这样平静安和的日子真的很美好,虽然清贫、虽然简陋,胜在简简单单、纯真清澈。 她没有想到,自己眼中的这份单纯美好,很快就要在她眼前化作另一番模样。 第193章 送上门的自荐枕席 第193章送上门的自荐枕席 云梦山官道旁的行辕驿站建在山道边上,两面连路,依山而立,能远眺苍山云海。就算景色壮丽,若日日对着相同的景色,总归不会让人太舒服。 空气干燥寒冷,瑟瑟发抖的纨娘一只脚踩在驿站门槛上,抱着臂向管道路两边望着,心里暗暗担心。已经过去好几日了,她和褚亮依旧没有等到叶凤泠、石头和花桃儿。 那日分手后,她和褚亮驾车才绕过那座山头就看到了这处驿站,干脆停在驿站等他们。可谁知没有等来他们,反而等来了暴风雪。 扑天盖日、风雪漫天,暴风雪刮了整整一个白天,到了晚上才停歇。 驿站里的驿丞告诉他们,这样的日子在云梦山很常见,寻常人遇上,大多数都凶多吉少,因为云梦山里有雪狼。那玩意儿贼精贼精的,专挑暴风雪时对过往车马下手,一旦遇上,难逃一死。 褚亮和纨娘一听,几乎没被吓趴下。 坐立不安等了一夜一日后,褚亮便求着驿站里的驿卒进山寻人。已经连续寻了几日,依旧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让人好不担心。 纨娘在门口站累了,干脆坐到了门槛上,托着腮无聊地看远方。 瞧着瞧着,她忽然站了起来。 不能怪她有这么大反应,自从来到这个驿站,她还从没见过别的车马行人经过呢。大雪封山,鲜有人至。 远处的小黑点慢慢变大,纨娘为能看清驾车之人,直接踮脚立去门槛上。 不过片刻,她就发出了惊呼声,从马车装潢来看,来人一定非富即贵! 得到关键信息的纨娘,忙回屋梳妆打扮一番。 苏牧野这次来,只带了洗砚、月麟还有一个大夫,避繁就简、轻装上阵。 连行两日,晓行夜宿,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云梦山驿站。 马车驶入驿站,苏牧野袖袍飘飘走下马车,修长隽永的身影在冰雪之地更显清俊,如同谪仙降凡惊艳绝伦。 纨娘立在房间门口,看着马车上走下来的贵公子,浑身都僵了,动也不能动。她突然想起了很久前一个嫖客说过的话:有些人天生就是王者,他们自带仙气。而现在,有一个仙人从天而降,他雪白的衫子在风中翩飞,冰冷寂静的容颜,似那画中走出的雅致仙人…… 还不等她感慨自己身份低微,仙人身后跟着的一个熟悉身影撞入眼里。 “月麟!”纨娘尖叫出声。 月麟抬头,也看到了纨娘,同样跳了起来。 遇上纨娘,又等到出去寻人一日无果归来的褚亮,苏牧野终于弄明白了叶凤泠失踪的来龙去脉,他冷若冰霜、眼中阴霾密布。 推开驿站里布置最精致的房间门,一个白衣胜雪的公子坐于房内八宝镶银桌前,身后站立同样白衣的小厮。 月麟端着托盘走进屋,“世子,这是新煎的汤药。” 苏牧野扫一眼放在桌上冒着热气的药,转向立在桌前的褚亮,“你再把进山前后到你们分手时发生过的事说一遍。” 褚亮拱手,也不恼,再次重复。算上这遍,他已经为苏世子讲了三遍。 苏牧野垂眸静坐,似一尊玉人,一动不动。 纨娘抓住这个机会,肆无忌惮地打量苏牧野。 原来这就是闻名于世的苏国公府世子、“苏美人”啊,他的桃花眼尾上翘,光是不动就已经撩人心弦。加上他那长剑一般的眉骨,皱眉时,阴影光打在眉上,如钩子般挑动人心。 纨娘脸渐渐红了,她看着他的眉头蹙了又蹙,直接看呆,眼光迷离流连。 洗砚立在苏牧野身后也看直了眼,对面那个妖娆无状、风骚入骨的中年妇女,到底怎么回事,那是什么眼神儿,像是想一口吃下自家公子。 “你说花桃儿同她在一起?”苏牧野喉头滚动,咽下最后一口汤药,苦的舌尖皱起,粗听漫不经心,细思隐有火光怒意。 看褚亮发呆傻楞,苏牧野语气玩味,“手上什么都没带?” 褚亮只觉心口一跳,苏世子神色冷冽,气势逼人,将他本就无限愧疚的心情说得更加惭愧。神色一动,只得解释道:“花桃儿和我们同行一路,还救过我们,应无不妥,再说……” 苏牧野眸光紧缩,褚亮后面的言语就生生被掐断了。 “堂堂公府小姐,被留在采花贼身边,这就是柳老太爷交代给你的照顾之道?”苏牧野冷冷哼道。 褚亮羞愧地垂下了头。 雪色冬阳淡淡洒落在他那袭白色滚银边锦袍底,不染任何尘芥,如同窗外山顶雪云,有种悠然长存无法触及的隔离。 月麟走前一步,泪眼婆娑地急声:“世子,有没有可能小姐不是在这条路上失踪的?发生那么大的雪崩,风雪把人吹走不出奇的?” 苏牧野淡淡看了月麟一眼,她说的恰好也是他现在心中所想,褚亮带人在附近搜寻几日都无果,很可能叶凤泠三人根本就没在附近。 雪崩发生之时,风雪漫天,遮天蔽日,他们要么被深埋、要么就是趁势跑去了其他能避风雪的地方。 苏牧野原本以手支颐,歪靠在椅子上,此刻陡然直起腰,只希望叶凤泠那个傻子不会那么呆,不懂避雪。 最让他恼火和不放心的是,她身边还有个采花贼,花桃儿,苏牧野俊美的面容笼上千年冰雪,不见一丝温暖,叶凤泠,你到底在哪儿、你最好不要出事…… “月麟说得有道理,那我带着驿卒再去山那边寻?”褚亮顾不上去擦额头渗出来的层层汗珠,忙不迭向苏牧野请示。 苏牧野身形不动,面容凝滞,嘴角紧绷,“你找不到。” 室内诸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不由地注视在苏世子的面目之上,听到他冷似雪后冰川的语音,不敢再言语。 苏牧野长身站起,推开木窗望窗外漫山残雪和雾霭云杉,手指叩击窗棂,发出清脆响声。 寒风吹过在场每一个人,众人眼前晃动一下。 苏牧野回神目视洗砚,喝了一声:“洗砚!” 洗砚脚下未动,身子早已挺直。即使驽钝,也能猜得到公子现在心里又恼又气又急,何况他还不驽钝,洗砚微微叹了口气。 “速召咱们的人,以此山头为中心,向外延展二十里搜寻,”依叶凤泠的脚力,就算花桃儿轻功如风,在雪暴之中,也走不了多远。 “一旦遇到矮坡低峰,定要细察。” “此外,遇到雪狼,循迹捣窝。” “叶凤泠,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苏牧野立在窗边,岿然不动,细碎日光聚于他发间,映得屋内其他黯然失色。 洗砚去召集人马,开始一寸一寸地毯式搜寻叶凤泠。褚亮也想去,被苏牧野拒绝,直言,与其去帮倒忙,还不如留在这里照顾纨娘等人。 褚亮脸红作罢。 回过身,他见纨娘一脸春心荡漾的风尘模样,不由嗤鼻,轻哼数声,转身便走。 纨娘朝他背影翻了个白眼,扭着腰就去厨房端出一盘模样还算齐整的点心,扶好发髻上的簪花,挺胸翘臀扭去苏世子休息的房间。 苏世子这次随身没有带丫鬟,只有月麟伺候在侧,不仅如此,他还让月麟直接睡在他房间。纨娘都找不到机会向月麟打听苏牧野的喜好。 看着手里卖相并不出众的点心,纨娘自我安慰:冰天雪地、大山深处,丑是丑了点,好歹还是点心嘛,正如送点心的她香嫩可口、椒香玉润,只要苏世子一个眼神儿,她就愿意为他暖塌。 “进来。”房间里传出苏世子如清泉击石的声音。 纨娘低头一笑,推门进屋。 屋里,苏世子正躺在窗口的矮塌上,盖着灰白色散有霉味的薄被,望向窗外云梦山顶,不知想着什么。 月麟立在屋里另一角的阴影里,悄无声息。 苏牧野鼻尖翕动,扭头看过来,待看清纨娘装束和手里所拿之物,唇角一勾,眯起了眼睛。 纨娘扭着水蛇一样的身子,腰肢轻摆,缓缓行到苏牧野跟前。 她故作媚笑,“世子,这里不比京都,只有这种点心,您将就着吃一些?” 月麟原本低着头,听到纨娘声音,方抬头看一眼,立刻就又垂下了头。 苏牧野不动声色地点头,双手却不动,只歪头对纨娘微笑,那微笑突然绽开,像一朵风中盈盈抖动的白色罂粟花。 邪魅勾魂,醉人心扉。 纨娘心中激荡,喜笑颜开,她就知道苏世子这些日子日夜赶路,一定也想念温香软玉。 有些不好意思地瞟了一眼阴影里的月麟,只能看到对方的头顶鬓发,方放心朝苏牧野走去。 纨娘轻轻捏起一块点心,递去苏牧野嘴边,被对方躲开。 她一愣,还不待反应,就见到手上的点心被拍掉,苏世子伸手捉住她的胳膊,用力将她拉至身前。 这下,纨娘甚至能看清苏牧野的睫毛,只觉自己一颗心咚咚咚跳个不停,耳边传来声音清冽似泉过心:“有纨娘在跟前,还有什么点心能入我眼……入我心呢……”…… 第194章 事发献祭 第194章事发献祭 远处看苏世子俊美如玉人,近处瞧,脸上一丝瑕疵都没有,身上还飘着好闻的似竹似兰味道,纨娘瞬间软倒半边身子,倒去苏牧野怀里…… 苏牧野轻笑,原想按兵不动,不想送上门来。 一双眼光迸射寒星,他见纨娘眼里又流出呆呆的迷离蠢样,嗤笑一声。 “你?”还不待纨娘疑惑,她就感觉到剧痛袭来——胳膊被钳住。 眼前玉人唇动音起,说出了让她终其一生都难忘的话:“然我这人一贯不爱用野味,尤其是被千人睡万人尝过的野味。” 纨娘脸色骤变,头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了,有些发狂地望向如同修罗一般的艳绝容颜,她没有看错,对方眼里流出的是冷漠疏离,连鄙薄都够不上的淡然,就好像在看路边的一块石头、一条死狗。 她身躯微微抖动,仍贪婪地注视着苏牧野俊秀面目,再也按捺不住,身子灵巧一翻,合身扑向苏牧野—— 雪白衣袖涟漪荡漾,不过片刻之间,月麟就听到了“砰——”“啊——”的两声。 眼前晃动,再细看时,纨娘已经坠落于苏牧野一丈开外,月麟呆呆愣住——过于震惊、过于不确信自己的眼睛,面前两人举动都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趴在冰冷地板上,纨娘顾不上身子疼痛,眼角瞬间淌下滚滚泪珠:“世子——” “月麟。” 月麟忙几步上前,拿出来帕子,为苏牧野擦手。 “我念你是叶凤泠买来的,给你留一份体面,若不老老实实,生了其他念想,休怪我冷面无情。现在给我滚出去。”苏牧野倦怠慵懒,明明笑着说出这话,眼里却平静无波、隐有薄怒。 纨娘强忍羞愤,咬着牙爬起来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屋里又只剩下两人,苏牧野扫一眼抿紧了唇角、面色苍白的月麟,冷漠道:“此事不要告诉你家小姐。” 月麟低下头,微不可察地轻轻点头。 ****** 自云梦山顶融化的雪水,顺着山涧,不断向下涌来,汇成一条条交错纵横的溪水,映着如刃上弦月,冷冽肃杀。 叶凤泠三人结束一天的帮工后,早早入睡,酣然美梦。 正睡得香甜,叶凤泠感觉有人使劲摇她头。睁开迷蒙双眸,见到巧月瞪着的眼睛里有焦急呼啸而过。 “怎么了?”叶凤泠眉头一皱。 “柳叶,你快起来!”巧月也不说发生何事,叫起来三人,就要拉他们往外跑。 “到底怎么了?”花桃儿被人打扰清梦,语气不善。 三人稳如泰山、死活不动,巧月只得快速说出他听到的。 叶凤泠三人仔细地听着,脸上渐渐地像是走马观花唱大戏,凝重起来,心里齐齐暗道:糟糕! 就在此时,本来应该沉于睡梦的香樟村陆续亮灯——灯光一簇簇、一点点,连成线、结成面,似一张巨大的网,朝他们的天灵盖儿迎头盖来。 烛火通明,有喧嚣人声自远处逼近,张大哥张大嫂的屋子也亮起了烛火。 “你们去过墓地,就是犯了我们村的大忌,快跑!不然会被打死的!”巧月急声。 今日下午村长去墓地正常巡视,发现地上有涂画痕迹,他回来若无其事地叫来村里主要人家,计划趁夜捉拿三人,用活人献祭墓中人。 “掌柜的,我们要怎么办?”石头吓傻了,浑然不觉叶凤泠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在石头心里,叶凤泠已经化身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了。 眼看人就要到门口,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巧月急地跳脚,拽起叶凤泠手,带他们到张大哥家后院墙,指着外面:“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山里走,过一条小溪,就有一座石头小山,我记得听祖父说过,那里就是以前有路的地方。” 说完,他也不管三人是否听明白了,撒腿就跑。 当下,花桃儿顾不上其他,直接提起叶凤泠和石头两人,一路行云流水向山里掠去。 夜风寒凉,叶凤泠仿佛又回到了雪崩之日,喉咙和肺都被冷厉空气呛得疼痛难耐,止不住地咳,一面咳还要一面说,“不要管我,快跑。” 花桃儿皱眉,脚下踏雪无痕的步伐不慢反快。 终于进入山林,再也听不见人声。 叶凤泠滚到地上,丝毫没有世家小姐的矜持,捂着嘴咳了半晌,才缓过劲儿。 等她抬起红晕的面颊时,就见花桃儿靠在一棵树上,望着头顶的镰刀月,身形颀长的他,宽肩劲腰,似乎同树干融为一体,静静伫立在飘渺轻忽的月色里。 “怎么不继续向前走了?”叶凤泠忍不住问。 上一刻还神思远荡的花桃儿,转眼扬起笑颜,“让你缓缓,而且,我找不到路了。” 石头满脸愁苦,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就像被揍了一顿的小狗,“掌柜的,逃得掉么?” 叶凤泠拍手站起来,故作镇定,展颜一笑。那笑容似悬崖峭壁上的凌霜花朵一般,美丽而顽强:“人生呐,就是一次游历,总是会遇上各种各样的事情的。在这次之前,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困在一座大山里,也想不到会和一个采花贼一同待了这么久。可见,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前面的话,花桃儿还听得津津有味,待听到后来,忍不住斜睨轻哼,扭过脸。 远处似乎有火光闪映,顾不上悲风伤秋,三人慌不择路。 很快,绕回到的三人,垂头丧气:“怎么办,找不到那个石头小山,喵的,巧月不会蒙咱们呢。”花桃儿咒骂连连。 火光越来越近,都能听到叫嚣声。 花桃儿跃去一棵树上,如一抹鸿毛轻飘飘,又心急火燎地落回地面:“赶紧想折,人家可是挥着大刀往这跑呢,最多一刻钟,咱们就得被包饺子。” 闻言,叶凤泠遽然转身,要去找路,不成想撞翻个人。 “哎呦!” “谁?” 搅着手指的阿山怯怯爬起来,扭捏惊慌。 阿山其实睡得很早,半夜又一次在睡梦中醒过来。不过这回不是梦到了爹爹死去,而是梦到柳叶被砍死,浑身是血、惨不忍睹。满头大汗的他,睁开眼就看到很多人影涌向柳叶他们的屋子,吓得从炕上滚了下来。 他知道,肯定是出事了,可是他不想看着柳叶死掉。 当初他的爹爹就是因为不想被献祭,才同他的阿娘在一起的。就算阿娘一直跟他说,爹爹是心甘情愿留在香樟村的,但阿山很确定,爹爹心不甘情不愿。不止一次,心情郁闷的爹爹拉着他,悄悄告诉他,那场酒醉不过是掩人耳目,爹爹根本是被灌醉的! 爹爹已经死了,这些事,阿山也不想再想。 但柳叶不能死。 相似的场景同他经历过的时光在脑海里重重叠叠,阿山鼓起勇气,磕磕绊绊道:“跟我来。” 黑暗里的阿山,像一只小巧又迅捷的小兽,领着叶凤泠三人在山林里穿梭。一层氤氲白纱笼罩着他的头和身体,让他的身形穿透轻雾、穿透夜色,比旭日骄阳还要炽烈狂热。 “达拉告诉过你他的来历么?”从阿山出现就一直沉默的花桃儿,突然开口。 领路的阿山瑟缩了下,“没……没有。” 花桃儿眸色寒厉闪烁,刚要继续开口,就见身侧的叶凤泠微微摇头,目露祈求。 花桃儿心底暗叹,嘴上轻声:“记好了,你欠我的一次。” …… 望着眼前的石头小山,阿山抹去额头湿汗,喘着粗气:“柳叶,我……我只知道这里,你们……快找找,我得走了。不然……” 他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伸手从脖子上摘下一个项圈,递给叶凤泠,上面坠着一个金黄色东西,在夜色里闪烁金光:“送给你。” 叶凤泠不等他说完,上前紧紧搂住他的背脊,在他耳边轻声:“谢谢你,阿山。你要好好的。” 低头看着掌心的项圈,叶凤泠眸光闪动,最终又将项圈带回阿山脖子上,还细心为他放回到衣衫内。 山林冷雾,在林间穿梭,仿佛细沙悬空而挂,蒙蒙一片,将树影轮廓勾成珠灰色。 石头小山,同地面结合的严丝合缝,就算是大家都说这里曾经有过一条路,叶凤泠三人也根本看不出来任何痕迹。 阿山走了后,花桃儿找了半天,也不找不出路,干脆同石头一起,神色萎靡起来,破罐破摔地倒在地上。只有叶凤泠叉着腰,看不上两人的样子。 她挽着袖子,自己在石头小山上左瞧瞧右戳戳。 “石头,你有喜欢过谁么?”花桃儿躺到地上,支着长腿,同石头闲聊起来。 石头听了,有些羞涩地抬头看了看还在观察石头小山的叶凤泠,轻轻点了点头。 花桃儿看破不说破,嘿嘿笑数声,“那你看过女人没?” 石头脸瞬间涨得通红,摇头。 一阵淫笑响起,花桃儿刚要开口向石头传授机要,就被突然砸来的石块惊到。他快速一闪,鲤鱼打挺翻身跳起,大声叫道,“干嘛砸我!” “你要是敢教坏石头,我就让你不举。”一段时间的颠沛流离,叶凤泠早已不是以前那个言辞讲究的世家小姐,面不改色说出“不举”这样不雅的词,对于现在的她而言,不仅不尴尬,反而信手拈来。 可见,习惯是多么可怕的一种东西,在时间面前,溃不成军。 “早晚还不是得知道,说得你多高洁一样。”花桃儿撇撇嘴皮子,有些不屑地看着叶凤泠。 “花桃儿,你过来!”叶凤泠叫。 她指着石头小山的一处凹凸之处,迫不及待:“里面一定有什么,这里不长草、也没有树,反而有凹凸,你试试看用轻功翻上去,看里面什么样。” 以他们现在的视角,看不到石头小山全貌。 花桃儿也不废话,轻跃而上,稳如青山站立,瞬间消失于暗夜。 黑暗之中的等待永远灼人心焦,尤其是看着那火把的光越来越近。 叶凤泠和石头耐心快被耗尽时,花桃儿自头顶飘落。 “你真神了,这外面被石头堵上了,里面有一条甬道,窄的不行,只够单人通行。”花桃儿兴奋得眼睛冒光。 火光马上就到眼前,花桃儿忙带着二人,踩凹凸接力,一个高跃,翻入石头小山里。 落地后,花桃儿揉着手腕:“掌柜的,你最近是不是吃胖了,怎么觉得提你越来越费劲了呢。” 叶凤泠磨牙:“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不是,我说真的,你没觉得走路更容易累了么?”眼看花桃儿又在准备长篇大论调侃叶凤泠,石头及时地捂住他的嘴:“快走,这样磨磨蹭蹭,总也寻不到出路。” 待石头松开手后,花桃儿憋着大吸了一口气,竖起大拇指连连赞叹,“石头,你的力道又精进了,除了比我差点儿,无人能及!” 石头都懒得看他了,忙跟上叶凤泠前进的步伐。 第195章 擦身而过 第195章擦身而过 彼时的叶凤泠并不知晓,就在他们被逼入石头小山的夜晚,苏牧野也经历了天人交战。 暮色沉沉,寒风呼呼,西方天际笼起的黑色幕布一寸寸吞没雪峰山色,远山深沉、雪夜静寂,云梦山驿站里,人声鼎沸,正在整治晚食。 驿丞愁眉苦脸,他这处驿站本来就地处深山,罕有人至,靠着朝廷发的那点钱,塞牙缝都不够,好在路过朝廷官员也不多。 不想现在来了尊贵的苏国公府世子、巡按使苏公子,还带来了一大堆的江湖侠士,光是做饭和准备日常所用物什就让驿丞愁白了头。 有驿卒问他何故。 “本来如果来的人少,正是我能大显身手的时机,把苏公子伺候的舒舒服服,说不准我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现在来这么多人,能不能吃饱都是问题,这不是邀功,请罪还差不多。” 驿卒懂。 过了一会儿,驿卒跑回来,“大人,那群江湖人背了好几条雪狼和雪兔子来,说今晚吃烤肉。” 驿丞愣了一下,然后就朝着空气哈哈大笑,笑了一会,突然又感慨道,“世人皆说名门出纨绔,可能出一位见经识经、心思玲珑,驰名国朝的纨绔也是祖坟冒青烟呐。” 驿站院中,苏世子口中的“咱们的人”,穿着各种颜色的江湖短打常服,在院中劈柴、生火、烧水、剥皮……热火朝天的气氛为大山深处的小小驿站增添无限烟火气息。 驿丞矮胖的身影出现在驿站的各个角落,他忙着同这些江湖人攀谈,想闹清楚这些人的来历,可他们皆笑面少语,嘴比茅坑石头还硬。他正训斥驿卒偷懒耍滑时,一抬头,便看到了两个伫立在驿站门口的身影。 居于正中的是身披银色狐裘长袍的苏世子,面容俊美,银白色狐毛峰领上的面庞有一丝苍白,远远望去,竟不知是他白还是远处云蒙山雪顶白。 立在苏世子身旁的是一名丰神俊朗的黑衣少年,少年神情冷漠,背负长剑。 驿丞一激灵,小碎步跑上前行礼:“见过苏世子。” 苏牧野微微一笑:“驿丞大人请起。” 待驿丞颤巍巍站定后,立刻便感到黑衣少年冷冷地睥视他一眼,无端让他脊背发凉。 耳边传来一句温软如玉的声音:“驿丞大人这两日劳动了。” 驿丞微微抬头,忙拱手道:“不劳动,不劳动,世子舟车劳顿,能在小人这里稍作休息,是小人前世修来的福分……” 黑衣少年无语中,驿丞硬着头皮陪着笑脸说:“听说世子也是寻人,不如让驿卒们跟着一起,也好能尽一份薄力……” 驿丞见苏世子寻人言辞模糊,心思灵动,瞧出些端倪,知道是苏世子故意不想声张,故而他也乐的装不知道实情。 “好。”苏世子立刻接口。 驿丞心里一阵轻松,又不好在苏世子面前偷偷拭汗,只得弓着身子尴尬立在那里,像一只弯曲大头虾。 “大人若无事,可否帮我好好照应一下马匹?”苏世子勾唇笑道,把驿丞都晃花了眼。 苏世子亲自提要求,驿丞一阵激动,他大声地回答:“没问题!包我身上,世子请放心!” “噢,还有我带来的大夫,他的衣食住行,也要劳烦大人多多费心。” “好说好说,能为世子鞠躬尽瘁,是我三生有幸。想来我同世子……” 过了好久,驿丞抬起头,眼前已无人,只看见两个走出门远去的身影。他茫然地摸着肚子,喃喃自语:“苏世子真是名不虚传啊……” 苏牧野缓缓踱步在寒风之中,如雪日天神一般走在墨盏身前。墨盏已将他先前任务情况写在纸上汇报给他了。 数月前,洗砚发现秦国公门下林申诬告一名秀才偷了他上任知府的任命文书,秀才被判流放,苏牧野让路峰暗中将秀才送回京都交给他。谁知走到一半,秀才就被人劫走了。 苏牧野命墨盏去追,岂料苦寻数日,墨盏追查到钱塘一带,竟再也找不到秀才的踪迹。 又是钱塘,苏牧野心中沉沉。 未免太巧了些,他眺望远处雪峰山顶:“距离你失去秀才踪迹至今,有多久?” 墨盏在地上写下:“五日。” 苏牧野心中沉吟,仔细看去,他的脸上早已没了刚刚面对驿丞的亲切随和,墨盏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走到一处拐角,苏牧野顿步回身:“天一亮,我亲去一趟钱塘,你留在这里和洗砚一起继续寻找叶三小姐。” 从来惟苏牧野是从、不曾反驳质疑的墨盏,突然跪下行礼,用表情和动作告诉苏牧野,他拒绝。 墨盏在地上写道:“公子不可孤身入钱塘。我陪公子前去。” 他脸上神情坚毅,带着孤注一掷地勇敢,左手紧握成拳。 苏牧野蹙眉,留下墨盏就是因为洗砚武功低微,在搜寻找人方面能力有限,不比墨盏经验丰富。但如果他不带墨盏,身上还有刀伤未好,只身入钱塘似乎确实不妥,时间紧迫,不去又不行…… 有脚步声靠近,苏牧野目光转冷,抿着唇,面色如水,心底长叹一口气,低声快速道:“你同我一道去钱塘,留洗砚在此寻人。” 墨盏即刻站起,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来到近前的人。 是洗砚领着褚亮。 行到近前,褚亮才看清苏牧野身边的黑衣人。自从苏世子召唤来这群“自己人”后,褚亮就一直留守在驿站。 虽然没有武功,看不出来这些人的来历,但光凭他们能徒手猎狼,就能猜到这是一群身手矫健、武艺高强的江湖中人。 现在立在苏世子身边的黑衣人,让褚亮的这种感觉更直观。 黑衣人目光同褚亮对视,强烈的冷戾铺天盖地而来,似乎想把褚亮吞噬。 他的打量目光不带一丝温度,带着审视一寸寸扫过褚亮,将褚亮身上的汗毛都看得立了起来。 “主子,褚亮说他也想跟着出去寻人。”洗砚道。 褚亮先后几次提出跟着一块去找叶凤泠,都被苏牧野拒绝,他不知道,苏牧野不想他给“自己人”添麻烦是假,担心他看出“自己人”身上的隐秘是真。 苏牧野的面容似冰晶透明,折射着幽幽的流离之光。 他淡淡扫了褚亮一眼,褚亮忙上前拱手恳求道:“世子,虽然我不会武功,但多一个人总会多一份力,我家小姐这些天一直下落不明,我夙夜难安。” 苏牧野瞳仁里似广袤夜空漆黑平静,定定看了褚亮半晌,心思几多变化,才道:“明日你跟在洗砚身边,不要给他们增加负担。” 褚亮忙应声,额上不知为何竟然渗出一层汗珠。 说完此事,几人回到驿站,吃过烤肉,自去歇息。 第二日天还未亮,苏牧野就同墨盏骑马离去,等褚亮等人起床时,苏世子的房间已经空无一人。 甚至连月麟,都被苏世子一同带走了。 褚亮立在苏世子门口拧眉,他想找纨娘商量一番这几日苏世子同月麟的意外亲密。谁知到纨娘门口敲半天门,里面才传来有气无力的回声。 “你怎么了,昨日一天没见你,你……”褚亮看清屋里人时,大吃一惊。 纨娘神情憔悴,脸上无妆的她,老了好几岁,桌上还倒着一个酒坛子,一看就是一夜宿醉。 纨娘也不招呼他,依旧趴在桌上,用手指戳酒坛子玩。 “这是几个意思?”褚亮奇怪。 纨娘面色苍白,瞟他一眼,百无聊赖开口:“喝酒啊,没看过美人饮酒么?” “美人没见,丑酒鬼倒是看到一位。”褚亮讥讽。 可让他更惊奇的事发生了,从来嬉笑无状的纨娘,忽然哭了,颗颗晶莹泪珠顺着她没有脂粉、微微泛黄的皮肤蜿蜒滑下,而她,也不去擦泪水,只让它们肆无忌惮地冲掉脸上残余的胭脂。 “你……你……发生了什么事?”褚亮张口结舌、心底微慌。 “你说,我是不是特别让人讨厌,你是不是看我就跟看一个笑话一样?”纨娘大着舌头,絮絮叨叨。 “谁想去做千人睡万人枕的婊子,谁不想做个干干净净、青青白白好姑娘。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为什么啊——”纨娘趴在桌子上,嘤嘤哭泣。 褚亮实在看不过去,将纨娘小心翼翼地搀到床榻上,又把狼藉一片的桌子收拾干净。 等他忙完,又回到房间里时,床榻上的纨娘已经打着酣,沉沉睡去,脸上还残挂着盈盈闪光的眼泪,似颗颗珍珠。 褚亮立在床榻前看她半晌,想起了驿卒们私下笑谈的话,眉头蹙起。 良久后,为纨娘盖好棉被,他才转身出门离开。 第196章 大雕来袭 第196章大雕来袭 就在有许多人日夜不寐搜寻叶凤泠踪迹时,她和花桃儿、石头三人正行走在一条长长甬道之中。 隐藏在石头小山背后的甬道刚好够一人通过,两边都是潮湿无土的石壁,温度比外面还要低上许多,丝丝缕缕的冷风不时拂过脸侧。 按理说,如此窄小甬道,光线会很昏暗。叶凤泠他们却丝毫不觉黑暗。这份光亮归功于地上泛起的星星点点。定睛细瞧,淡青色光辉来自于甬道两侧地上镶嵌的夜明珠,隔着一段就有一颗。 所以香樟村清贫,却曾有一条通向外界的路,还被放置夜明珠照明? 叶凤泠对香樟村同前朝皇室有关系的论断更加深信不疑。 她扭头从花桃儿那里拿来匕首,蹲下开始撬夜明珠。 花桃儿眼里笑意浮现:“……掌柜的,雁过拔毛,也不过你这样。” 叶凤泠置若罔闻,埋头苦干:“你懂什么,出去后,咱们又是一贫如洗了,拿什么吃饭住店?” 闻言,石头也赶紧蹲下,帮叶凤泠撬夜明珠。 黎明之阳如往昔、慢慢悠悠爬上云梦山头时,叶凤泠三人已经能看到远处隐约可见轮廓的灰暗天际,温度也有回暖的趋势,三人知道胜利就在眼前,忍不住欢欣雀跃起来。 “前面就是出口了!”石头憨实敦厚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叶凤泠听在心里,觉得如同天籁之音,大大松了一口气。 突然,有东西从头顶飞过,尖锐之爪抓了叶凤泠面颊一下,一股钻心刺股疼痛侵袭而来,面颊上有温热血液流出。 一声长“唔”响起,又有展翅声音渐近。 三人抬头,一头大雕盘旋于顶,它似乎盯上三人,几次三番想挤进石缝,奈何石缝窄小,屡试不爽。 花桃儿又一次忍不住爆了粗口,呸了一声:“什么玩意儿,怎么这么多邪门东西。” 雕是猛禽,一般都成双结对,尤其冬季,它们视觉敏锐,凶猛机警。 这只大雕又一个俯冲下来,直直朝看着最瘦弱的叶凤泠冲来。 花桃儿高高跳起,银光闪现,锋利的匕首刺向大雕。 这只雕很狡猾,它见花桃儿有利刃,不再贸然出击,改为盘旋高鸣。 “不好,它在叫同伙,”花桃儿擎着耳朵,聚精会神地聆听动静,看着近在咫尺的甬道出口当机立断道:“咱们先不要出去。” 一旦出去,三人就将暴露在宽敞视野下,此刻的狭小石缝甬道,反而更能保护他们。 耳畔除了偶尔风吹石壁的轻微轰鸣回声,就只剩下头顶雕鸣。 不知何故,头顶大雕一直没有等来同伴,它盯着不动的三人,渐渐急躁起来,重新开始俯冲。 叶凤泠摸着已经停止流血的面颊,心头气愤愤。她恶狠狠瞪着头顶大雕,决心要让它吃点苦头。 伸手摸出来一包香粉,递给花桃儿,又踮脚揍到对方耳边轻声数语。 花桃儿啧啧称奇:“掌柜的,光看你潋滟风貌,根本想不到你一肚子坏水。” 凤眼细眉、盈胸细腰,美艳无比的少女挑眉,眸光流转:“我都是被逼出来的。” 花桃儿不置可否,只瞧着她笑。 只见他贴靠近甬道石壁,不仔细看,昏暗迷蒙之中,他就和石壁融为一体。叶凤泠故意朝大雕挥手。 充满挑衅的动作,激地焦急大雕愈发暴躁,又一次俯冲而下,直奔叶凤泠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花桃儿一手甩出匕首,同时又洒出香粉。 大雕来不及刹住掉头,利爪就被匕首戳中,加上吸入香粉,噗通一声摔进甬道里。 叶凤泠忙一脚踩去雕头。 一旁看着的石头,咧嘴暗呼,好疼。 被踩在脚下的大雕,使劲扑通翅膀,差点儿没把叶凤泠掀翻,口中不断发出“呜呜”鸣叫,似一条陷入渔家网中的游鱼,惊惧愤怒又不得挣脱。 雕鸣痛苦而压抑,消散于风中。 叶凤泠不怀好意地阴笑,不慌不忙又掏出来一包香粉,全部洒到大雕头上。 前一刻还活蹦乱跳挣扎不休的大雕,瞬间安静下来,雕头一歪,昏死过去。 拍干净手里香粉,叶凤泠让石头用布条把大雕利爪绑好,倒挂背好。 可怜的大雕,利爪上鲜血直流,昏迷不醒地被手无缚鸡之力地叶凤泠耍阴招,闷了个一头一脸。 “掌柜的,你和花桃儿往大雕头上撒的什么啊?”石头好奇。 “那是我在香樟村无聊配出来的红尘睡,加强版的迷魂香。”叶凤泠洋洋自得,唇角翘起。 花桃儿从前面向后觑她。 “那它会不会醒啊?”石头有些担心,三人这时才看清这只大雕,大小同一两岁孩童一样,全身羽毛黄黑肮脏,钩嘴弯曲,头顶有一卷红毛,是一种丑俊的奇异结合体。 “放心,在它醒之前,就会进了咱们的肚子。”花桃儿哈哈大笑。 他们一一跃出甬道洞口时,恰好朝阳升起,东边天际露出鱼肚白。 光线柔和,随着一道红霞范围逐渐扩大,云梦山顶披上一层红色锦缎。乍一看,黑夜似乎还强大无边,可一眨眼,天空便一片大白。 山上的风一声接一声怒号着,朝阳刚刚升起就又隐匿于云雾之中,阴霾重新笼罩天空,黑沉沉似乎要压断整个苍穹。不多一会,天上又飘起了小雪花。 这一场雪,细细簌簌,在叶凤泠三人的头上堆积。三人很快就被冬雪重新覆面。他们丝毫不觉冷,只着普通秋装行走在这漫天风雪中。 朝远处眺望,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看不到尽头,也望不见来路,叶凤泠深一脚浅一脚地奋力走着,同时垂目细思,要如何走出云梦山呢? 花桃儿走在前面,停住,后面的叶凤泠一头撞到他后背上。 捂着头的叶凤泠心里没好气,锤花桃儿一拳,对方依旧愣愣不出声。 叶凤泠从花桃儿身后探出头望去,倒吸一口凉气。 有一星黑点从远处高空朝他们飞来。 “我就说这玩意儿有同伙儿,看看,现在来了!掌柜的,你还有红尘睡么?”花桃儿苦着脸,紧张地问。 叶凤泠盯着天空的黑点,眼里的光深邃难言,她攥着花桃儿的衣角,紧张兮兮:“都都用光了,身上什么都没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花桃儿和石头两人腿皆软,踉跄一下。 三人正走在一处山坡的坡顶,视野开阔,四周没有能遮挡之物。那头顶黑点越来越近,甚至已经能看得到大雕的利爪,在朝他们展开。 “怎么办?”叶凤泠干巴巴问花桃儿,同时使劲躲去对方身后。 花桃儿手摸上匕首,叹了一口气:“等会儿你俩机灵点躲,我来对付它。” 叶凤泠眨眨眼,微微蹙起眉,没再吭声。 花桃儿目光流转,似乎能预知到身后叶凤泠心中所想一般:“如果这次咱们能逃出生天,掌柜的你跟我去做个贼婆如何?靠你这个机灵和狠辣劲儿,咱俩保准南北通吃。” 叶凤泠蓦地松开了攥着花桃儿衣角的手,双瞳紧盯空中,不动声色地说:“那得看你有没有本事先让咱们逃出生天!” 空中大雕发出“呜呜”雕鸣,似为同伴或者伴侣的离去而悲鸣,它盘旋数圈后,加速俯冲向下,同样朝看起来最瘦弱的叶凤泠冲去。 叶凤泠已经做好准备,在空地上呈之字形跑动。 大雕数次落空。 花桃儿提气跃起,舞动匕首刺向大雕。 这只大雕明显比先前那只更狡诈、经验也更丰富,它发现花桃儿的伺机偷袭后,立即调转目标,改为抓花桃儿。 一人一雕在雪地空中你来我往,你抓我一下,我刺你一下,可是花桃儿的皮肤是人的皮肤,不禁抓,几此对峙下来,脸上和身上就都有了血痕。 反观大雕,因厚厚羽毛遮盖,毫发无伤。 叶凤泠心下焦急,朝几步外的石头挥手示意。 她蹲下,开始团雪团子。 “你来抓我,我就砸死你!”叶凤泠心底恨恨。 举起团好的雪团,用力朝大雕砸去,因她常年舞剑,手劲很大,又吃过蟒胆,这一个带着愤恨的大力雪团砸出,竟然真的砸到了大雕身上。 雪粒簌簌从大雕翅膀上滑下,大雕被砸得有些懵。 石头见砸雪团有效,旋即效仿,也开始砸雪团。叶凤泠干脆蹲在地上一门心思团雪团,让石头一个又一个砸出。 有了这边的雪团助攻,处于上风的大雕渐渐开始落于下乘。 花桃儿又一次刺击失败,伏倒在地,用手摸了一下脸颊上冒出的血珠子,冷笑:“敢毁老子脸,老子让你看看睚眦必报的花大爷是什么样的!” 话音才落,他就用力跃起,直接跳上低空盘旋的大雕。 大雕不妨花桃儿胆敢跳上它背脊,怒不可遏,愤怒地冲上云霄,要飞在高空把花桃儿甩下来摔死。 叶凤泠仰着头被吓得三魂少了两魂,手里的雪团扑扑落去地上。身边石头也大急,抛下昏迷不醒的那只大雕,朝空中高声大喊:“花桃儿——” “花桃儿——” 余音久久,响彻山谷云间。 第197章 试探 第197章试探 空中花桃儿紧紧抱住大雕脖颈,虽然大雕身上羽毛丰厚,但它脖颈处羽毛稀疏,花桃儿一掐,把大雕掐得要断气,控制不住地从高空往下坠。 这下,换花桃儿心惊肉跳,面如土色,赶忙松开些掐雕脖的手,让大雕喘了口气。 喘过气的大雕,卷土重来,又往空上冲,逼得花桃儿不得不再次收紧手…… 就这样,一人一雕反复数次后,大雕灵机一动。它在花桃儿又一次松开让它喘气儿后,不再朝空中冲,改为朝地上冲来。 花桃儿刚要乐,脸色骤变,大喊出声:“掌柜的,石头,快躲开!” 大雕的冲击速度,堪比破空射出的利箭,眨眼间就到了两人跟前,叶凤泠用力将石头推开。 她自己错失闪避的最佳时机,眼见大雕就要撞上来。 瞬息之间,一柄利刃横飞而来,寒芒掠过,戳穿雕头,堪堪擦过叶凤泠飘在空中的发丝,将大雕带去一侧。 叶凤泠瞪大双眼,惊魂未定,腿软如棉,跌倒坐地。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花之间,她看得真切,甚至都能看清大雕眼里的激怒之光、不甘之意,心中似有雷鸣轰过。 只闻一阵凄厉之鸣,接着就是翅膀扑扑的声音,最终陷于无限静寂。 大雕坠地之际,花桃儿的身子像片落叶,飞速掠到叶凤泠面前。 一把抱起叶凤泠,扶着她肩膀,他面无血色、眸中隐火闪动,紧盯叶凤泠:“你是傻的么,都不知道躲!” 数道身影闪至三人面前,其中一人手上无剑,正是刚刚飞出利刃救下叶凤泠之人。 叶凤泠在花桃儿的搀扶下,才能站起来。她颤颤巍巍看向这几位江湖之人,目露疑惑。 有呼声自远处传来——“掌柜的——”褚亮骑着马,和一身白衣的洗砚一前一后朝这边疾行而来。 回驿站途中,叶凤泠受到惊吓,难以自乘,只得同石头共乘。本来是花桃儿要跳上叶凤泠马背,可洗砚拽着叶凤泠的马,说什么也不同意。 叶凤泠要么自己骑、要么同他一起,要么就同石头同骑,别人都不行。 花桃儿挽起袖子要和洗砚动手,被叶凤泠皱眉拦下。 自见到洗砚,就不由自主地打量周围,并没有看到熟悉身影,她心里闪过一丝异样。 眼前争执,让她更添烦闷,便道,自己要和石头同乘一骑。 花桃儿朝洗砚恶狠狠瞪去,一旁石头还在使劲拽着他,生怕真打起来。 洗砚轻蔑一瞥,冷笑出声。 历经数日,叶凤泠终于又见到了褚亮和纨娘,心中熨帖,可在听说月麟曾也在驿站出现过,又被苏牧野带走了后,再也忍耐不住,冲去找洗砚。 洗砚才向苏牧野传信报告已经找到叶凤泠,又打发走调集来的人马,正累的心力交瘁,想在屋里躺一会儿。 房间门被砰的推开,换好衣衫、恢复光鲜亮丽、美丽夺目的叶三小姐,一阵风闯入,气势汹汹立在他面前。 洗砚眼珠儿转了转,点头哈腰,殷勤为叶凤泠搬过把椅子,又给对方倒了杯茶,才笑眯眯问:“不知叶三小姐来找小的,是想问什么?” 叶凤泠头脑恢复冷静,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坐下,斟酌开口:“我想问问我的丫鬟月麟,为何会被……苏世子带走?” 洗砚了然一笑,陪笑解释:“公子因有急事,不能在这里守着找叶三小姐,特意留下了我。但公子前些日子受了伤,身边没有伺候之人。月麟为人细致,自报奋勇要伺候我家公子的。” 叶凤泠狐疑地看着洗砚,洗砚面不改色、从容不迫朝她笑着。 沉默半晌,也不知她心里做何感想,叶凤泠蹙眉:“你们遇到月麟时,有没有见到我另一个丫鬟?” 洗砚揣着袖子头摇得像拨浪鼓:“当时在路边偶然遇到月麟,公子心善,带着月麟上路。怕叶三小姐身边没有人照顾,还说要赶快把月麟送来。至于他人,没有看到过。” 叶凤泠露出不解神情,难道月麟同和罗又走散了?心里暗咒一声,起身想走。 洗砚暗叹一声,忙伸手拦住叶凤泠。 他调整了一下站位,挨到叶凤泠身侧,轻声道:“叶三小姐请放心,公子已经吩咐下去,如果有人见到鲁和罗,定会第一时间报告。现在没有收到和罗消息,其实就是最好的消息。” 叶凤泠袅袅婷婷、眉目流转,下意识点了点头。 洗砚几句话,句句不离他家公子。 她歪头,眼睛一眨又一眨:“嗯……你家公子受伤了?” 洗砚心中振奋,大旗挥动,暗道,终于问了啊,忙张嘴,劈里啪啦说个不停:“前几日路过聊城,在追查商贸走私一案时,遇袭,公子全身多处受伤,尤其胸口中了一刀,那叫一个危急凶险呐。您是没看见,刀伤深可见骨,血流不止,足足包扎了两次,才止住血。今早离去时,公子小脸还惨白着,还一个劲儿地咳……” “原本应该再在聊城停留数日的,可收到叶三小姐失踪的消息后,公子即刻就启程,把一摊子事全都甩给陈大人。前后数日都没休息,今早又带着墨盏离开,估计身上的伤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哎……” 叶凤泠四平八稳地听着,睫毛轻颤,明眸之中漾着星熠点点,光芒深邃难言。她一句话未再说,到最后是洗砚说干了嘴,充满控诉地望着她,仿佛她是那狠心的“薄情女”。 洗砚被叶凤泠平静无波目光看得发毛,心中为自家公子不平,脸憋得通红,腹诽不已:主子,我尽力了啊。 再看叶三小姐,除了一直盯着自己看,睫毛稍稍颤抖了几下外,神色始终岿然不变…… 从洗砚房间出来,叶凤泠走在长廊上。 驿站里植有数支红梅,花枝繁复,冷香阵阵,诺大的庭院就中间空出了一片,用作停放车马。 她定住心神,听着驿站各个房间里传出的各种声音,莹然娇艳的脸上泛着幽暗苍白的色彩,脸庞微微低沉,掩盖了双目间的黯淡之光,似在沉思,又似在怔愣:已获救,我还在担心什么? 闭上眼,回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梦魇,叶凤泠不禁深深战栗,先是紫苏惨死、再是月麟被苏牧野带走,还有不知所踪的和罗,自己不仅护不住身边的人,还似乎总在为他们带来厄运,难道自己依旧逃脱不掉上一世的悲惨命运? 叶凤泠捂住胸口,难过得喘不上气,阴暗中,一向从不言弃的少女身影有了片刻摇晃。 寒风突起,送来袅袅淡雅梅香,那味道仿佛同某一刻她闻过的味道相似,清淡文雅又带着丝晶冷质感。 叶凤泠垂眼闭住鼻腔,等风过去。 许久后,她睁开眼,眼前有一双幽蓝之眸望着她。 换上颜色俏丽的衣衫,花桃儿斜靠廊柱,抱臂看她,眸中有丝担忧,被他很快掩去:“你同苏国公府世子很熟?”花桃儿懒懒问。 叶凤泠罕见没有呛声,沉默转身。 “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一个普通的商户掌柜,能劳动苏世子大张旗鼓地寻人?掌柜的,你未免太不够意思了,什么都不告诉我。”花桃儿不满地朝叶凤泠背影大叫。 行到一处拐角,叶凤泠顿步回头:“我来自京都,名叫柳叶,无论我有其他任何身份,这些日子咱们一同闯过生死的情分不会变。” “那倒是。”花桃儿龇牙颔首。 叶凤泠转身朝前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诡异一笑,眸光闪烁:“花桃儿,花大爷似乎也没告诉我,除了采花贼这一件事外,挂在你身上的其他事。” 花桃儿凝滞。 叶凤泠微微笑:“无妨。佛家讲究因果循环,一切皆有轮回渊源。遇到就是有缘之人,何必问那些旁支末节。” 有缘之人么?花桃儿在心里暗暗重复,蓝眸灿然生光。 见叶凤泠又转身要走,花桃儿忙叫:“喂!” “还有什么事?”叶凤泠有些不耐烦,冷冷地横了花桃儿一眼。 “那只大雕,你打算怎么办?烤了吃?还是煮了?”花桃儿咧嘴。 第二只大雕已经被黑衣人一剑击穿头颅,当场毙命。先前那只大雕却还被倒吊在廊下,红尘睡药劲过去,它幽幽转醒,正暴躁不安,不住啄妄图上前的石头和褚亮。 叶凤泠赶到的时候,大雕翅膀上的毛四处飘飞,它抬着不小的头,一双红眼凶狠地瞪叶凤泠,自带一股威严气势。 “掌柜的,褚掌事说这是一只雌雕。”石头朝叶凤泠道。 褚亮在一旁点头,“小时候见过人养雕,它们一般成双结对。雄雕已亡,雌雕估计就算放生,也活不久。” 叶凤泠淡笑,从地上捡起一根干树枝,走上前戳大雕翅膀根儿凹陷处,惹得大雕狂怒,不断“呜呜”厉叫:“不放生,也不烤它,咱们养着它。” 听到她的话,石头欢呼,他不想杀它,觉得它很可怜。 花桃儿则挑眉一笑,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只有褚亮认真想了想,正经道:“训雕一般都从小开始,这种长大的,很难真正驯服。” “不怕,就当多个玩物,反正咱们时间多的是。”叶凤泠脸上微笑未褪,继续戳大雕,气的大雕疯狂欲癫。 叶凤泠咯咯笑起来。 第198章 治“病”救人 第198章治“病”救人 收拾妥当,众人商量下面怎么走。 叶凤泠同褚亮和驿站里的驿卒、驿丞聊完天后,自己托腮坐在屋子里细思。 救下她的那几位,一看就不是朝廷之人,乃是苏牧野所谓的“咱们的人”。这些人训练有素、武艺高强、不喜多言,他们虽然全身着不同衣裳,但所用兵器,绝非普通草莽用得起的。更让人诧异的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一大群人,在叶凤泠被救回驿站后,光速消失,没有人看到他们是怎么离去的,如同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集聚一样。 这样奇诡有序之人,竟然被苏牧野召之即来,听洗砚调遣,叶凤泠眯着眼思索。 还有一点,洗砚对她及她身边人行踪了如指掌,叶凤泠微微沉吟。 她轻轻笑出声,这些人要么是苏国公府的暗卫,要么就是苏世子一直暗中培养的江湖势力,无论哪种,应该都是不能见光的身份。苏牧野果然不是外表看起来的风流纨绔,他所图甚大! 叶凤泠撑着脑袋权衡利弊,心里巴巴拨着算盘,月麟还在苏牧野手里,洗砚的话也就骗骗两三岁的孩子。 只是……因为找她,贸然暴露,真的好么,叶凤泠抚着胸口站了起来,不知何故,心中又渐生烦躁。 脑海里又闪过出京都前他对她说的话,混账一个! 叶凤泠恨恨踢了下桌子腿。 想到众人还等她何时启程的定夺,叶凤泠压下心中闷躁,复坐下。 据驿丞所言,这里距离走出云梦山已经不远,不过半日,就能到卫州城,叶凤泠急于给柳老太爷去信,从出了京都到现在,接近一月,音讯全无,闭着眼都能想象外祖父会有多着急。 向师傅和季阳也一直没有消息,叶凤泠决定下面专挑大城镇走,看看能不能遇上向师傅他们。 打定主意,不过一盏茶功夫,他们就打点好行装,趁没有大风雪,速速上路了。洗砚说他随叶凤泠一行人同行至卫州城,再分道扬镳。 临上路前,洗砚扒着马车死活不同意花桃儿继续和叶凤泠同坐一辆马车。 叶凤泠想到一旦进入城镇,自己可能又要变回叶府三小姐,如果再跟男子们同在一室,确实不好,也就顺势听从了洗砚的话,让花桃儿和洗砚一样骑马。 花桃儿被气歪了鼻子,不满地哼哼唧唧,斜睨叶凤泠:“掌柜的,到底你是主子,还是这个小白脸是主子,或者说这个小白脸的主子是你的主子?” 叶凤泠对花桃儿笑呵呵道:“花大爷长腿长脚的,在马车里窝着多难受,正好有马,干嘛不骑,还是说你骑术不行,怕被我看不起?” 花桃儿猛然抬头,不服气地冷哼:“嘿,说谁骑术不行,这回花大爷就让你开开眼,看看什么是上天入地、出神入化的绝世好骑术。” 说着,他身随心动,飘到一匹高头大马上,一拽缰绳,向前跑去,留下一阵猖狂笑声:“哈哈哈,如何——” 叶凤泠笑笑,放心登上马车。 千里浓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小小雪花不关心人间冷暖,落满田野,落满河坡,落满沉默深情凝望人世的云梦山脉。 山中官道崎岖,空荡无人行,马车在路上晃晃悠悠,一路西行。 到了路上,叶凤泠才发觉纨娘情绪有些不对,除了她回到驿站时,露过一次脸,其他时间都躲在房间里不出屋门。 现在到了马车上,纨娘也懒懒摊坐于座塌,一言不发,垂着头眯着,完全没有了先前的活泼劲儿。问褚亮,对方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此刻,马车里只有叶凤泠和纨娘。叶凤泠放下手里的《香录》,揉了揉看书看的发酸的眼眶,朝闭眼假寐的纨娘轻声道:“听驿卒聊天,说苏世子在驿站时,曾同纨娘相谈数语。” 对面假寐之人默然不动,但眼皮跳动。 “纨娘,我不知道苏世子同你说了什么,但你如果想聊一聊,可以同我说。苏世子……这个人,我还是有些了解的。”叶凤泠字斟句酌。 纨娘胸口淡淡起伏,依旧没有动。 叶凤泠见状,也没有勉强。通过驿卒的寥寥数语和褚亮的欲言又止,猜测到一些,可如果纨娘不想打开心扉,她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 就在叶凤泠已经放弃,手指又伸向《香录》时,马车里响起了纨娘声音:“掌柜的,你是不是同苏世子很熟?” 叶凤泠凝神细思了会,发觉从某方面来讲,她确实同苏牧野很熟,只得点头道:“嗯。” 纨娘睁开眼,神色迷离。 她越过叶凤泠,透过车窗,望向窗外无边无际的苍茫旷野,眸中的晶莹光芒散漫开来。 “第一次见到他,是两年前,他高中探花,春风得意打马在京都城里纵驰,天之骄子、风光无限。那一刻,我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隽永风华之人。我平日虽然自负美貌无双,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但见到他之后,第一次生出了不甘,不甘于自己为何如此普通,连站到他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就那么一眼,我便把他记到了心里,他的脸、他的身姿,他那日的绯红衣衫在风中翻飞,似桃花郎柔情万千……” 叶凤泠垂下眼眸,心下雪亮,多半又是一个画本子的故事。她不敢打断纨娘的绮思,也承认自己曾被苏牧野的玉颜晃到心颤,但她到底看清了他的狡诈心肠和冷酷无情。 纨娘脸上不知何时流满了眼泪:“可他却那样说我,说我……”她撇过脸,哽咽。 心有所动,暗自惊心,叶凤泠咬咬牙,心里举起了大刀,决定直刀直枪地“治病救人”。她把话在心里滚了又滚,才道:“你有没有想过,苏世子也许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或者说,你只是被他的皮囊骗了,他……远比你想象的更复杂、更多面,呃……更阴暗?” 耳边除了车轱辘的滚动之音,就只有石头和花桃儿的调笑声传来,马车里一时静寂无人言。 纨娘身躯一阵颤抖,注视窗外良久。回过头轻声问:“掌柜的,你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叶凤泠眉眼轻微跳动,沉寂面容道:“没有。” 怅然一笑,纨娘幽幽若若:“所以你不能体会到那种心情,那种明明不知对方到底真性情如何,也知自己永远无法走到对方身边,但依旧想无限靠近那个人,靠近那个人心底的那扇门。就跟小时候想吃买不起的糖葫芦,总想总想,盼着念着。” 此刻的纨娘,在叶凤泠看来,全身笼罩在薄雾浓云之下,有一种暗夜起伏的沉沉诗意飘动。 这样的纨娘不常见,这样的情绪却不独特,叶凤泠在很多的闺秀小姐身上都见到过。 这些闺秀小姐连同纨娘,有一个共通点,就是她们一味沉溺于过分美化对方和暗自贬低自我。 男女之间,讲究个你来我往,讲究棋逢对手,从来没有说谁一定比对方好,所有方面都优于对方,这个世上,还没有完美的人和完美的性格出现。 有人说,世上最幸福的事,就是无限迫近幸福之时的感受,而当真正处于幸福之中时,是感受不到幸福的。 感情亦然如此,没有得到一个人的时候,永远觉得那个人身上闪动着无数闪光点,他/她的一喜一怒、一笑一嗔,无时无刻不在牵动本心。一旦成为心上人的掌中人,他/她立刻化作昨日黄花,因为能看到他/她在人后的真实模样。 这到底是感情的不幸还是人性之无常?叶凤泠思忖,上一世她没有爱上过谁,同路峰,她感受到的是羞辱,是愤恼,这一世,她也不想爱上谁。在她看来,爱上一个人,不仅会看清对方所有的喜怒哀乐和波诡云谲,同样会暴露自己。 多么危险,又多么可怕,她不相信人心,所以她不会把自己的生死和命运交到任何人手中。 感情,这座高山,她自信,自己已然跨过。 但是眼前的人,叶凤泠一直以为对感情拎得起放得下的纨娘,竟然还陷于“迷幻恋慕”这种低级爱情观念中,叶凤泠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微风和煦,明媚的阳光照拂着马车,路边野草在薄雪寒霜下兀自勃发生机,似晖水含晴。 叶凤泠一直安静如水沉坐,一层黄白晕晕静静编织她周身,精致容颜泛着如珠似玉的旖旎光华。她另辟蹊径:“照你这样说,你根本不在乎对方怎么想,只要享受你本心的感受,就可以了?那你现在有什么可颓废沮丧的,继续如以往一样心底思恋就可以了啊。还是说其实心里隐隐寄希望于对方会看你一眼,然后爱上你,再为了你不惜和家族翻脸,迎娶你入门?” 叶凤泠的问话不可谓不犀利,让纨娘卡了壳,脸生尴尬。 比被当众揭短更气人和恼怒的就是,直接剖开皮肉,袒露心底最深的渴望。 第199章 不信人心 第199章不信人心 叶凤泠看透纨娘心里的念头,“挥着大刀”继续:“不讲你觉得这些可能发生么,单讲你嫁入苏国公府后,上有苏老夫人和贵为长公主的两层婆母、还有宫里的人精皇太后,更有世家里或明或暗的情敌和红颜知己,你每日要主持中馈、迎来送往,还要伺候夫君、教养子女,更要为了让夫君不生外心,不断提升自己的素养和品味,对了,你还得保证自己十年如一日的貌美如花,因为你的夫君异于常人的俊美。” “我这说的还只是一小部分,还没有加上宫里宫外交际场上要花的心思和费的力气。这样的生活,你可以过一日,但你甘心甘愿过上几十年么?” 叶凤泠掰着手指,一样样摆好,微微一笑:“我可没吓唬你,苏世子的背景和身份决定了,做他的妻子,甚至做他的妾室,都会辛苦万分。当你在他身上加上这些光环,再去看他,还觉得他像仙人一样迷乱你心么?” 纨娘听傻了,她的人生经历注定无法了解到这些,现在光听叶凤泠念叨,她就觉得头大:“可,嫁给别人不也会有这些问题么?” 叶凤泠点头又摇头:“是的,嫁给任何人,都是嫁给他及他身后的一堆人和事,但,你若选择一个如果你想撂挑子就能随时跑路的人,是不是好过选择苏世子这种,你想跑也得看对方答应不答应的。” 别人都说出嫁前最美好,前世的叶凤泠没体会出,重活一世,她才切身感知,出嫁前再不好,也还有希望,有对未来的美好期待。一旦出嫁,过得好还好,过得不好,可真是生不如死。这个世界,对女子的束缚远比男子更甚。 纨娘心海如潮,垂眸不语。 叶凤泠不着痕迹地向纨娘靠近,侧坐于她身旁,语气有些迟疑缓慢:“虽然我这只是假设,我也相信你所谓的对苏世子的脉脉深情,那是一种……很朦胧也很美好的感觉,能让人如坠仙境,但所有的感情都要有落脚点,飘在天空的,那不是感情,只是虚无,是会随风而逝的一点念想而已。” “念想会被遗忘、感情会被冲淡,只有日子会一马平川地继续向前跑。” 语声里没有鄙薄轻视、没有指责嘲讽,只有天外传来的苍茫笃定,一下击碎了纨娘最后一道防护,在她漾着层层叠叠波纹的心湖上,荡开一圈又一圈的强烈波颤。这不甘又落寞的轻颤,一突突地聚集翻涌,几乎就要形成千顷无际的汪洋。 纨娘抬头,看到了叶凤泠一双冷彻见底,似古井深潭、不带一丝波动的清泠泠瞳眸。 从第一眼见到叶凤泠,纨娘就在她身上看到了不同于一般贵族小姐的东西,她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无法形容也无从形容,让人难忘又心折,也许就是她神秘和明媚之下的冷静、甚至于冷漠。接触下来,纨娘又触摸到了叶凤泠美丽皮囊下的另一份火热,很微弱,但很明亮。 是不是苏世子也是因为这些,才被吸引? 纨娘一时很好奇,想知道答案。 “掌柜的,这些是不是就是你拒绝苏世子的原因?”纨娘轻声道。 叶凤泠瞳心骤缩,心里一窒。 “苏世子不辞辛苦、不顾身上伤势,跟众人言,对你,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份势在必得的心情,不仅我看得到,你一定早就知晓。我虽然没有读过书、也没什么见识,但男女之情,还是能一眼望穿的。你提到苏世子,丝毫没有情绪波动,是不是就是因为那些原因?”纨娘问道。 叶凤泠心里泛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轻声道:“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苏世子这样的人,你都能不动心,莫非你不喜欢男人?”纨娘严肃,没有调侃。 纨娘见到叶凤泠猝然垂眸,她瘦削的身子,随着马车微微颤动。 耳畔传来一阵狼嚎声,一声声划开纨娘混沌迷乱的大脑,硬生生地扯出一个亮缝。她看到叶凤泠慢慢地放松双肩,抬头对着她,平静开口:“因为我不相信人心,不愿面对彩云易散琉璃碎的岁月清愁。” 马车里再无人言。 苍暮远山风雪荡,缭绕云雾古杉殇。 马车驶入卫州城时,正值傍晚时分,风雪已停,地上停留着厚厚积雪,整座小镇被晚食的浓香四溢和点点烛火妆点的如银浆玉液般滑动光彩。 “这雪终于停了。” “瑞雪兆丰年,雪这么大,来年收成一定好一些。” “你没听说么,今年流民特别多,很多田地都被富豪乡绅们收去修园子了,哪里还有地让人去种。” “是啊,一年比一年难过,好在,咱们还有块地。” “可不是。” 叶凤泠他们的马车停在卫州城最大的客栈门前,身披银色狐裘长袍的少女,翩跹跃下马车,在马车上听到来往行人议论纷纷,流民很多,她遇到了,田地变少,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幼承外祖父庭训,她清楚田地和农民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意义。农,天下之大本。一个国家只有农业兴旺,才能够孕育出繁茂的工和商。现在田地都被拿去修园子,百姓如同失去水源的游鱼一样,怎能不让人惶恐。 外祖父说过,食者生民之原,天下治乱,国家废兴存亡之本也。 叶凤泠抬起凉飕飕的眼皮,望向无尽苍穹,口中喃喃低语:“希望这个冬日,谁都不会难过。” 路人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唯美画卷:一瓣又一瓣的雪花飘落,还未散落于这名姿容出众、如雪中精灵一般的贵族小姐身畔,就泠泠散于冷风中。 叶凤泠身上的银色狐裘长袍是苏牧野留下的,洗砚拿给叶凤泠时,对叶凤泠眨眼道:“我家公子说了,估计叶三小姐云梦山一行出来,能穿的齐齐整整就不容易了,这等狐皮货肯定是没有的。” 叶凤泠眯眼,调笑:“洗砚,这话可不是你家公子的口吻,又来唬我。” “噢?那你知道我家公子说话口吻是什么样的,给我学学呗?”洗砚笑嘻嘻。 叶凤泠脸上依旧笑眯眯,她顺势接过银色狐裘长袍,脸上飞快飘过一丝羞涩,却没回洗砚的话。 身为公府小姐,她的那些行头都在半路被丢弃了,现在就算花银子,也买不来这样华贵的物什。 洗砚送出狐裘后,又掏出一个小匣子,递向叶凤泠。他凑过去低声嘟囔:“叶三小姐,刚刚那话确实不是我家公子说的,但现在这句可是。我家公子说,把这个交给叶凤泠,告诉她,不要随意当掉贴身东西。” 叶凤泠疑惑地接过小匣子,打开后发出惊呼。 她激动瞪大眼,嘴角忍不住高高翘起——匣子里面躺着的是被她当掉的崖柏手串。 洗砚看到叶凤泠激动过后静静看手串半晌,才拿出来带在手腕上,左瞧右瞧的,对他轻声笑道:“替我谢谢你家公子。” “哎!这句谢肯定带到!”洗砚喜笑颜开,心道,论体贴揣度上意,谁能比得上他啊。 和叶凤泠的谈心后,纨娘的情绪明显好了很多,虽然还比不上以前,但到底肯随众人一同吃饭行走了。 大家吃过晚食,正要各回各屋歇息,叶凤泠瞥到客栈通向厨房的小门处有道熟悉的身影闪过。 她大惊失色,跳起来惊呼:“和罗!” 众人皆惊。 花桃儿纵身一跃,轻轻巧巧地捉到了要往厨房跑的小丫头。 正是鲁和罗! “和罗,你怎么会在这里?”叶凤泠惊喜交加,拉起和罗,上下打量,小丫鬟除了个头长高了些,一如原来,不过她的手指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应是做杂事所致。 和罗大哭着扑到叶凤泠怀里,哀嚎不止。 她抽抽噎噎、断断续续的讲述自己的经历,众人才知道她是经历过千难万险,才来到的卫州城。 那日她和月麟摔下马车后,一起从逃荒者手下逃出。可后来在寻找叶凤泠等人时,又和月麟走散了。身无分文的她,无奈之下,只得一路乞讨往南走。 就这样,走了半个月,才走到卫州城。因为想到叶凤泠等人如果路过一定要吃饭住宿,她就寻到最大的客栈,在这里帮工。 这些话听的叶凤泠眼皮子直跳,天可怜她,终于让她的和罗平平安安的回到身边了。 “那你刚刚跑什么?”花桃儿抱臂笑道,眸里精光乍现。 和罗瑟缩,她没见过这个笑得阴恻恻的圆脸细眼者,偏对方一下就能提她去半空。 “我……我觉得自己没洗干净脸,想去洗干净,再去找小姐。”和罗怯怯。 “咦,和罗你声音?”石头摸头疑问,感觉听着不像分开之前的声音。 “我得了场风寒,好不容易好了后就变这样了,”和罗难过地低头哭了。 纨娘立在一旁,早就激动坏了,挤开花桃儿和石头,一把抱住和罗,安慰她,还拉她去洗漱。 和罗却牵着叶凤泠衣角不放:“小姐,月麟姐姐呢?” 叶凤泠朝她温柔笑,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月麟姐姐也找到了,只是没有和我在一处,你先去跟纨娘洗漱。回头再讲给你听。” 和罗点头,露出甜甜笑容。 第200章 吃牢饭 第200章吃牢饭 卫州城的客栈烛火明耀,从前堂到后院,均是高高悬挂的灯盏,光退了月下积雪的寒意,却无法遣送走冬季漫长的孤寂。 夜半子时,二楼一间客房的门被轻轻打开,跃出一个灵巧的身影。灵巧身影几步来到另一间客房门前。 “咕咕,咕咕——” 几声鹧鸪叫后,灵巧身影推门而入。 屋内只一个面白严肃小厮。 灵巧身影跪到地上,朗声道:“十组柔兆,前来报到。” 面白严肃小厮,正是本该睡去的洗砚,瞪着眼睛,清醒地负手站着,面上呈现一抹凝重神色。 “即日起,你负责叶三小姐的安全,发生任何事随时向我报告。同时,密切注意叶三小姐身边那个叫花桃儿的人,必要时,可立地斩杀。”洗砚口齿清晰,言简意赅。 灵巧身影点头应是。 叶凤泠没有猜错,苏牧野手底下确实有一群人,供他调遣, 现在来到洗砚房间里的,名唤柔兆的灵巧身影,正是早先同叶凤泠惊喜重逢的“鲁和罗”。 原来,那日鲁和罗死后,苏牧野便让洗砚调柔兆来到卫州城。 柔兆长于京都,身手凌厉,乃苏牧野手下众人中的佼佼者,她身形异常娇小,就算已经年近三十,依旧有着十来岁小丫头的身材和声音,加上她皮肤保养的不错,带上洗砚找人做的人皮面具,活脱脱就是鲁和罗立于眼前。 从此后,柔兆就是叶国公府三小姐的贴身丫鬟,鲁和罗了。苏牧野并没有说明这个任务的期限,洗砚暗道,只怕这个任务会持续很久很久。 洗砚又细细为柔兆讲解一番叶凤泠身边几人的来历以及叶国公府的人员构成。这些柔兆在接到任务时已经有意识的了解过,但苏牧野曾千叮咛万嘱咐,务必保证新和罗同旧和罗一模一样,决计不能让叶凤泠看出破绽。 因此,才有这一场深夜接头。 第二天一早,洗砚同叶凤泠道别后,就离开了。 叶凤泠吃完早食,去附近驿站给柳老太爷寄了封平安信。她在信中并没有写这些日子的奇幻经历,只告诉柳老太爷她同向师傅走散,请柳老太爷务必派人在苏北等地接应向师傅。 寄完信,她带着和罗和纨娘去逛街。 云梦山一行,她们又回到了一贫如洗的状态。好在洗砚留下了不少银票,才让叶凤泠松了口气,心里偷偷乐开了花。 她们三人和褚亮他们分头行事,男人们去置办行李和马匹,她们则逛街买买衣裳和胭脂水粉,买买当地小吃。她还记得答应要给苏牧妤寄小吃的约定。 卫州城虽然小,但五脏俱全,吃喝玩乐的店铺一应俱全不说,还有很多番波斯国的稀罕物,三个女人逛得好不过瘾。 跑了趟驿站寄出小吃点心后,转过身,面前围上来好几个穿着衙役衣衫的人。 他们展开手中的缉拿令,对着叶凤泠和纨娘左右仔细打量、指指点点半天,一个衙役喝道:“你是柳叶?” 周围远远的围了几个人看热闹,对叶凤泠三人评头论足。 叶凤泠面貌绮丽如画,没有穿银色狐裘,普通冬衣下的她,更显人袅娜秀逸。她抿着唇站在简陋的驿站门口,寒凉的空气淡淡地飘拂腰垂香囊的丝绦。 大家禁不住沉浸于面前女子似西子美貌、如昭君娴静,听得女子语声温润平和回答:“我是柳叶。” 衙役又展开另一张缉拿令,转向纨娘:“你叫纨娘?” 纨娘害怕地向叶凤泠靠拢,紧闭双唇。 衙役觑她们,也不等纨娘回答,没耐心地一挥手,就有好几个人上来要抓她们。 “等下!”叶凤泠旋即横眉立目,凌厉喝止。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为什么抓我们?” 她微眯了眼,不动声色地看了和罗一眼,示意她等下去客栈报信。 和罗扑闪眼睛望她,摇头晃脑,傻呆着不动。 叶凤泠的声音变大,所有的目光齐齐集中到了她身上,看她如柳后轻烟,无限娇柔妩媚,俏生生立于众人之前,却一点儿不害怕。 “抓人还要理由?哈哈,不怕告诉你,上头命令,捉拿身负命案的重要犯人。柳叶、纨娘乃聊城任府二子任风一案的行凶者。有什么想说的话,等着去和我们知县老爷说。给我带走!”衙役心里颇可惜叶凤泠姿色如仙,但因这案子是上面交代下来的,他不敢徇私。 叶凤泠镇定摆手:“我们自己走,你们带路。” 她拉起纨娘跟衙役们走,对去报信的暗示视而不见的和罗,拽着叶凤泠袖口不放,一定要跟她一块去县衙。 就这样,三人都被带到卫州城县衙。 出乎叶凤泠意料,卫州城知县大老爷根本没审问她们,直接把她们丢进了县衙后的大牢里。 卫州城的大牢,本来男女混作一处的,也不知是不是叶凤泠运气好,她出京都的前一个月,朝廷刚刚颁布新的法令,施行男女分监。 三人被要求换上写着大大“囚”字的赭色囚服。 监牢里除了被踩的稀碎的青砖、一个破了角的圆木盆外,就只有一个小小窗孔可以透光。窗孔开在高处,叶凤泠伸手够了下,根本够不到。从窗孔透进来的一点天光,微微弱弱,即使是正午时分,也是若有若无的。这一丝微弱天光照到牢房的墙角上,照亮那一处的蚂蚁窝和晶莹蛛网。 这间女监只有一个女囚犯,披头散发、蓬头垢面,根本看不出来本来面目,双腿还很奇怪的直直竖于腹前。见叶凤泠三人进来,女囚犯也只是很快抬起头一下,马上又垂了下去。 如果不是她面前的脏发随着呼吸飘荡,根本看不出来她还活着。 生命,在这个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卑微如蓬草。 “小姐,冷不冷?”和罗想让叶凤泠坐到她腿上。 囚服单薄,隆冬季节,如果身体虚弱,都不用刑讯,只消牢房待上一夜,就会病倒。 叶凤泠摇头,摸摸和罗的头,笑笑。 经过这次离散又重逢,和罗明显比以前懂事很多、也体贴很多。叶凤泠暗道,这就是苦难让人快速成长。逆境永远比顺境更能磋磨人,也更能成就人。 叶凤泠没有告诉和罗和纨娘,自从吃过那蟒胆,她感觉自己就算不穿裘皮,也不觉得多冷,就算吹一日寒风,回去她也不会头疼。蟒胆确实大补。 “掌柜的,你不冷么?我觉得好冷啊,这里阴森森的,好吓人。褚亮他们会来救咱们?”纨娘一进来就叽叽喳喳不停。她虽然一直处在下九流里,可从没进过牢房。 这样阴森恐怖的地方,在她看来,比最下等的娼妓馆还要可怕。 叶凤泠默然半晌,其实她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褚亮和石头有没有机灵点儿,只希望他们没有被捉到。她往旁边挪挪,让纨娘挤在她和和罗的中间,这样能暖和些。 抱着膝盖,叶凤泠心里翻江倒海,她身上不冷,心头凉意丛生。 叶凤泠三人被抓进牢房的时候,褚亮和花桃儿三人也遇上了同样的麻烦。事实上,是石头最先被衙役注意到的。 三人买完马,又买好干粮,回客栈路上,看到贴着缉拿令的地方围着一群人。石头喜欢看热闹,快步跑了过去。 褚亮和花桃儿走到时,石头已经被衙役们捉住。花桃儿最机灵,反应最快,一见缉拿令就知道案发了,忙拉住褚亮。 两人从人群里缓慢退出来,花桃儿垂着头快速低语:“赶紧回客栈,把马和马车都带出来。我去救石头、找柳叶。半个时辰后,咱们在南城门外汇合。随机应变!” 褚亮压眉点头,两人分头行动。 花桃儿先趁衙役们押解石头回县衙时,救出石头几步飘走,再赶去驿站。 等他到驿站,才知道叶凤泠三人已经被抓走了。 无奈之下,他只得先带上石头去南城门,两人一面躲避一面如风前行。 褚亮驾马车、牵马到的早,正在城墙根儿那急地绕圈。 花桃儿带着石头飞奔而来,气喘吁吁。 “怎么样?掌柜的呢?”褚亮见没带人来,暗道不妙。 花桃儿面色凝重:“柳叶三个已经被捕,关在女监里,等入夜了我去看看。你们先把马车和马都弄到城外,找个安全地方。” 他说完转身就走,才两步又回来沉声:“不行,你们已经在缉拿令的画像上了,不能再用本来面目示人。” 花桃儿取出他重新组装好的百花香囊,迅速为褚亮和石头易容改面。经他巧手一变,褚亮顷刻变身为须发全白的老翁,石头还是扮作扎丫髻的小妞。祖孙两人驾车牵马向城外远郊离去。 而他,折返进城,向人群、向风雪、向危险走去。 褚亮和石头远远地看着花桃儿背影,觉得这个采花贼当真是少年老成、宠辱不惊,他像棵挺秀的桤木,一往无前走在热闹街市之上,没有犹豫、没有忐忑、没有踌躇、亦没有彷徨。 第201章 初识王七七 第201章初识王七七 时间很快到了傍晚,监牢里一天只有一顿饭,就是傍晚酉初发一个类似炊饼一样又冷又硬又臭的漆黑不明物什。 狱卒推着拉晚食的木板车吱吱呀呀地进了牢房:“来领晚食,张二,李武,傅功……” 原来这里发晚食,是按着人头给饭,被点到名的牢犯们一个个上前领饭,嘴里骂骂咧咧,不住咒骂。 叶凤泠觉得新奇,还不等她看明白,木板车就来到她们这间女监门口。 “王七七,柳叶,纨娘,鲁和罗。”狱卒不等她们上前,伸手把晚食逐一扔到了几人脚下,竟是看都不看她们一眼,推起车转身向外走去。叶凤泠她们这间牢房正好是整座牢狱最靠里的一间,位于牢狱尽头。 叶凤泠三人盯着地上的不明物什,愣愣的,皱眉不语。纨娘最先骂一句:“老娘混的最惨的时候,吃的都比这个强,掌柜的,跟你混太惨了。” 叶凤泠沉默了一会儿,毫不犹豫地伸手拿起地上炊饼,用力把梆硬的炊饼揉软了一些,一点点撕下一块,放入了嘴里。 “掌柜的!” “小姐!” 纨娘和和罗抑制不住发出惊呼,不敢置信看着叶凤泠吃下去这种给狗都不吃的食物。 叶凤泠轻轻一挥手,制止她们的阻拦,面容沉静地嚼了几下,笑道:“有点儿硬,味道……还好。” 她们三人必须坚持下去,挺到花桃儿或者其他人来救她们,吃食,就是她们需要克服的第一道难关。 叶凤泠都吃了,纨娘再不甘心也捏着鼻子、委委屈屈地啃起来,终究嫌弃炊饼过于冷硬,吃过大半就不肯再吃。 和罗开始同她们一样,吃过一口,却停了下来,见纨娘不解望她,忙轻声解释:“我还不饿,等会儿再吃。” 只有叶凤泠,有条不紊、不紧不慢,面如清风拂面、笑容未褪,一口又一口,坚持把整个炊饼吃完了,连渣子都没剩。 等叶凤泠全部吃完,坐在墙角的那个女囚才慢慢开始动。 她坐的地方,正是被夕阳最后射入的那束光芒所照之地。夕阳西下,她撑起身体,够过来炊饼,慢条斯理地咬炊饼,不慌不忙。 如果不是浑身过于肮脏,叶凤泠都忍不住觉得她就是坐在自家的饭桌前,怡然自得享用着一桌美食。 叶凤泠忽然之间对这位能在牢房里慢嚼细咽的“前辈”升起了好奇。实在是这半年多来,见到和遇到了太多位奇人,这些奇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个特点,就是轻松,带着对世间一切都不屑的松弛。 这种接近骄傲的不屑表现出来就是放松、松弛,背后是自信。 只有足够自信,才会不因外界条件的变迁而改变自我节奏。 叶凤泠慢慢挨了过去,不动声色地缓慢靠近,见和罗想随她一起,忙朝和罗打了个手势,示意没事。 和罗依旧紧张兮兮地,瞪大眼睛望着她们这边,像一只惶恐不安的小狗。 叶凤泠稳着身形继续向“前辈”靠近,就在她即将把和“前辈”的距离缩短到一丈之际,刚好吃完一口炊饼的“前辈”朝她这边瞅了一眼,放下手里的炊饼,道:“小美人,想晒太阳?” 伴随着她开口,叶凤泠鼻尖飘过一阵恶臭。恶臭明显从“前辈”嘴里出来,带着混合多日发酵的酸腐之气,差点儿没让叶凤泠背过气去。 她竭尽全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复仔细看了看这位“前辈”,发现对方也在盯她瞧,边瞧还边唧嘴,念念有词:“哎呀,好久没看到这么美这么嫩的小丫头了,这我要是还年轻,一定拐回去当丫鬟。” 叶凤泠闭眼缓缓呼气又缓缓吸气,强迫自己迅速适应这股臭气熏天。等她终于能在这种恶劣的气味中开口时,“前辈”已经放下手里炊饼,靠着墙边阖眼,对着傍晚最后一缕光,睡着了…… 和罗起身坐到叶凤泠身旁,挽起她胳膊,眨着水灵灵的眼睛,轻声道:“小姐,我怕。” 叶凤泠忙伸出另一只手,拍拍她,朝她安抚地笑笑。 谁料,被叶凤泠认为睡着的“前辈”,忽然睁眼,扫视一眼和罗,仿似什么引起了她的兴致,发出一声嗤笑:“呵,装嫩。” 叶凤泠奇怪看和罗,和罗瘪嘴,可怜巴巴,惹得叶凤泠开始反思,是否最开始不应该带和罗出来,让还是天真烂漫年龄的她,过早经历这些艰难困苦,被迫成长。 她的罪过。 叶凤泠只能安慰自己,起码通过这次出行,能让和罗处事能力得到提升,百般不好之下有一样很好——开阔视野、增长阅历。 “眼瞎,”这位“前辈”又冷漠哼出声。 和罗眼皮跳动,垂下眼眸,没再吭声了。 叶凤泠没听懂这两句话,脸色有些难看,可她一向百折不挠,见“前辈”醒了,立刻重整旗鼓,开口道:“前辈……” “前辈”立刻哆嗦了下,伸出一只手指着叶凤泠:“停,我叫王七七,别叫我前辈。” 叶凤泠尴尬陪笑,一双乌黑瞳仁闪闪发亮:“那我叫您……王姐姐?” 话音刚落,王七七还没反应,坐在另一边的纨娘噗嗤笑起来,按着肚子,乐不可支:“哈哈,你叫她王姐姐?哈哈,掌柜的,你搭讪的方法还真够奇特,她明明看起来好老了啊……” 王七七前辈垂在膝盖上的手轻轻一动,那边纨娘的笑声立时戛然而止。 纨娘愣住,张开嘴,喵的,阿巴阿巴,她又说不出话了! “小娘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说谁好老了——”王七七不咸不淡,她见叶凤泠似要求情,淡漠开口:“放心,只是点了她的哑穴,给她个教训,不然出去后她还得给你惹麻烦。” 旁边和罗也拽她袖子,轻声道:“小姐,我看纨娘没事,你别着急。” 叶凤泠只得板起脸训道:“纨娘,以后不可妄语,快向这位……高人行礼。” 纨娘气的头顶冒烟,还不得不忍气吞声向“高人”行礼。 王七七语含讥诮:“小丫头们,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想我在你们这个年纪,也是胡喷乱言。” 说完,她转向叶凤泠,朝她招手,微笑:“想跟我说什么?” 叶凤泠的眼光一直绕着王七七双目流转,见对方主动问,忙直起腰身,殷勤问,“我想问,这处女监,如何才能出去,可是需要我家人来赎我们?” 对于叶凤泠而言,她只有向师傅和褚亮他们因含香馆被抓起来那一次同牢狱打过交道,在她的印象里,花钱,多半能疏通。 王七七前辈突地大声笑了起来,笑容先似青烟一样,清清淡淡聚于人前,接着似云,连成一片嗡嗡作响,最后不可自抑,仰天狂笑不止,成海成穹:“罢了罢了,今日就当日行一善,给你讲讲。这处是死监,进了这里,一脚就已经迈入了鬼门关,出去是想都别想的,赶上运气好,没准儿能挨到年后。” 似怕叶凤泠不信,她指着对面那间空着的牢房,笑道:“看见那间牢房了么,里面的人今早刚被拖出去的,没回来。进了这处死牢,便是板上钉钉的一个死字,”她抬头想了想,补充:“也不一定,如果有人劫狱救你,还是有活的希望的。” 王七七的话不似作假,她也没有必要危言耸听,叶凤泠听得惊心动魄,心头一沉。 这可不行啊。 叶凤泠沉思半晌,想再问王七七几个问题时,意外发现整间牢房里,只有她还在醒着。 呃…… 纨娘、和罗都垂下了头,王七七更是伴着消失殆尽的夕阳之光,沉沉睡去。 无边无尽的黑暗里,只余她一个人,睁着亮如明珠的明眸,静静守候。 吱吱呀呀,车轮在青石砖上滚动的声音再次响起。 “水来啦——”随着一声高亢喊声飘进耳朵,牢房里立即传出囚犯们骂骂咧咧的吵闹,晚食过后一个时辰,送晚食的狱卒就推着大水桶来送水了。 同晚食一样,送水也是一日一次,这也是囚犯们唯一能够接触到清水的机会,饮用、清洗,全部依赖这次送水。 “今日怎么给的水这么少?” “喂,再给我来一瓢,老子跟你说话呢!格老子的!” 狱卒身后,响起一片骂声。狱卒丝毫不在意,一脚踢到牢房门柱上,耀武扬威:“再喊,信不信这些都不给你们!” 囚犯都缩了脑袋回去,小声嘀嘀咕咕,到底不敢再探头。 拉着水桶的木板车停到了叶凤泠她们这间牢房前,狱卒伸手打开牢门。 远处还偶尔响起悉悉率率声音,近处寂静之中,钥匙开锁之音格外清晰,叶凤泠竖起耳朵,眸似微烛,在黑暗之中朝狱卒直直射来。 狱卒把木桶中的水一股脑儿全部倒入牢房里的破木盆。放下水桶后,没有立即转身出去,反而蹑手蹑脚朝叶凤泠这边走来…… 心神闪动,叶凤泠觉得狱卒的身形莫名有些熟悉,这样高大又灵巧的身影,似乎像…… 第202章 第一次解救行动 第202章第一次解救行动 还不等叶凤泠反应过来,狱卒转瞬到了她跟前。 张口要叫,被一只带着熟悉气息的手掌捂住了嘴,同时映入眼帘的是双带有幽蓝的瞳眸,这眼睛如同神秘宝石,熟稔非常。 “我带你们走。”狱卒音若轻羽,拂过叶凤泠的耳尖。 她在黑暗中颔首,站起来,看着狱卒转身朝纨娘走去。 就在狱卒的手将将接触到纨娘的衣袖时,忽自暗处飞来一股气力,狱卒迅速跳开,反手甩出一阵轻烟。 轻烟弥散于空,带出一阵好闻的香味——迷魂香,叶凤泠忙捂住了嘴。 狱卒的手再次朝纨娘伸去。 这时,背后有人声道:“小子,住手!你带着几个人根本跑不了,只怕自己都要搭这儿。有我在,你带不走她们。” 冰冷的声音惊悚背脊。 狱卒猝然抬头,面目上一片惊骇。 这暗中喝止之声并非人言,乃江湖上少有人会的奇诡之术——腹语。 静静听着的叶凤泠也惊惧遍及全身,场景异常恐怖。 黑暗中的狱卒不敢擅动。 “你是谁?”狱卒开口,没有再用假声,改用原声,是花桃儿的声音。 花桃儿利用白日时间摸清牢狱换岗和送晚食送水时间,易容为当值狱卒,试图趁送水之际,将叶凤泠三人装进大水桶,偷偷带出牢狱。 刚他送晚食时,已经将迷魂药放入这间牢房中几人的炊饼里,只有叶凤泠那一份没有。按照花桃儿的计划,此时,这间牢房里应该只有叶凤泠是清醒的。 纨娘满嘴跑马车,靠不住,和罗一个小丫头,也可能大嘴巴,与其让她们醒着添乱,还不如一同昏睡过去更方便行事。 可现在意外冒出来个腹语者,算怎么回事? 难道是那个王七七? 花桃儿眸光一闪,杀意顿起,手头一动,银光闪现于黑暗之中。 “哼!小子,住手,知道你小子轻功不错,可你轻功再好,有声音快?再向前一步,信不信我立马把狱卒招来。”腹语者幽幽冷道。 花桃儿脚下一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正如腹语者所言,就算喊来狱卒,他也不怕,飞檐走壁、逃出生天,乃他看家本领,带上一个叶凤泠也不成问题。但是剩下两个人,他带不走。如果留她们在此,叶凤泠是肯定不依的,所以这三人,要救必须一同救。 这也是花桃儿为何想用水桶把她们偷偷运出去的原因。 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的叶凤泠,肃然出声:“你先回去,从长计议。” 花桃儿又一惊,不敢置信地回头,目瞪口呆:“你……你没昏?” 他洒出的迷魂香,剂量很大,不要说这间牢房,对面牢房如果有人,也要被放倒的。腹语者不昏,是因对方闭气用腹语,叶凤泠怎么能不昏? 花桃儿整个人凌乱了,欲哭无泪,他的调配香粉水平下降的这么快么? “嗯,我也不知为何。先不说这个,你快走!”叶凤泠自己也在奇怪,但此刻最重要的明显是劝花桃儿离开。 腹语者又开腔:“小子,如果我是你,就听话赶紧走。不过你给我记住,想救她们三个,必须把我一块带上,不然,哼哼……” “你……”花桃儿最恨别人要挟,刚要反唇相讥,就听到外面的狱卒见他久不出去,喊他:“老李,怎么回事?送点水这么半天?别磨磨唧唧,跟个娘们儿似的,快点快点,老子还等着打牌呢!” 花桃儿长身耸立,回头深深看了叶凤泠一眼,尔后大步走出牢房,锁好牢门,推起木板车,向外走了出去。 叶凤泠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道身影,岑寂的冬日之夜,在死牢深处黑暗之中,他的身形,影影绰绰,被拉作一湾幽幽白色之光。 等到完全看不到那道人影,叶凤泠才收回目光,脸色阴晴不定。 牢房里的迷魂香气味已极淡,近乎于无。 “王七七前辈,”静寂极久的黑暗里传来一道清亮嗓音,叶凤泠在黑暗里幽怨无比地瞪了再瞪—— 她脸上泛着涟漪的波纹,目光紧追在墙根儿处靠着的王七七面容,语声里带着她自已都没有发觉的闪颤:“您想必知晓自身处境。” 王七七不再使用腹语,改为开口说话,嚣张道:“小美人,刚已说得很清楚,你们想走,必须带我一起。我的处境,就是你的处境。” 她的这次抬头,露出一双冷冰冰没有温度的瞳仁,语气变作桀骜不驯。 “奇怪,你为什么没被迷倒?”王七七似在估量叶凤泠,很是诧异。 叶凤泠皱着眉头,为被这样一位显然身怀绝技又老谋深算的江湖中人黏上而内心忧愁,听到王七七的疑问,心里也觉得奇怪。 明明看到花桃儿洒出迷魂香剂量很大,香的味道很浓,可是她为什么一点感觉都没有。迷魂香对自己为什么无效呢? 这事稍后再说,现在亟需解决的首要难题,乃眼前的王七七。 “安全无虞带出四人,近乎不可能,”叶凤泠一咬牙,面色凛然。 王七七双目沉聚在叶凤泠面上:“正因为不可能,所以才要小美人你来想办法。容易的话,此刻我还会在此么?” 她的语音穿透冬夜冷风,惊起寒鸦点点。 “你为何会进来?”叶凤泠忽然问了一个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王七七极想仰天大笑,觉得叶凤泠问了一个傻傻的问题,进到死牢的人,无非是杀人放火。可她又抑制住自己,因为她在叶凤泠的话语里听出了认真意。 “想知道?” 叶凤泠点头,隐隐有种感觉,王七七进死牢的原因一定非比寻常,如果要带对方出去,必须弄明白,以防招来更大祸患。 “可以告诉你,但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王七七笑吟吟,越发对叶凤泠感兴趣了。这种时候还不翻脸,反而同她心平气和闲谈,此人不是太蠢、就是太精明。 以叶凤泠的言谈举止,只能是后者。 “可以,不涉及我不能对人言之事皆可。”叶凤泠道。 王七七嗤笑一声:“我没那么无聊。” 她突然一抬右手,手指暴张,似一只坚硬的铁爪,朝叶凤泠张开。 叶凤泠只觉一道激厉掌风迎面袭来,刮得她面目生疼。 转眼间,王七七就劈出一掌,掌风生生将石壁震掉一块。 “小美人,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地方,叫千毒岛?”王七七在露了一手后,神色倨傲。 叶凤泠茫然摇头,她一个闺阁小姐,不要说千毒岛,都没有去过任何一个岛屿。 “千毒岛上有一位世上用毒大家,千毒圣手,那是我师傅,而我,就是千毒岛的二弟子千毒千佛手王琪。” 若是混迹江湖的人听到此处,一定会爆发出捧场的惊呼声,同时心中飞速想着逃脱之计。千毒岛上毒物不计其数,所有毒物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岛上至毒——千毒千佛手,世间最毒妇人。 千毒千佛手立志终生不嫁,沉迷制毒,极少出岛。因此江湖中虽然许多人听说过她大名,但真正见过她的少之又少。此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凡见过她真面目的人,几乎都被她毒死了。 叶凤泠显然不了解这些内里行情,还在撑着下巴津津有味地听着,丝毫不知自己已深陷危险之中。 这次千毒千佛手冒着严寒出岛,实是无奈之举。别人不知道缘由,王琪自己心中很清楚。她的师傅千毒圣手半年前已去世,临终前唯一的遗憾,便是自己座下大弟子于数年前拒绝接受千毒岛,叛逃出岛,从此渺无音讯。 而她这次出岛,乃谨遵师傅临终遗命,寻到大师兄,带他回千毒岛,接手全岛。 谁知,久未出世的千毒千佛手一出岛,就被人盯上了。 开始,她还不知道是谁找她的麻烦,可等她被人放倒关进死牢里,又严刑拷打却不杀死她时,她就明白了,找她麻烦的人盯着的是她手上的毒方。 想明白后,王琪反而不再着急,知道对方暂时不能弄死她,又拿她没办法,能做的无非是怕她跑路,封上她下身几处大穴,再挑断她的脚筋。 两边就这样一杠数日。 王琪一直在等待,她坚信自己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逃出生天。果然,这个契机真的出现了。 老天把小美人送来她身边。 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定数。有些人有些事,你左等右等等到发枯须白,也等不到,而有些人有些事,你才动了动心思,就被送到眼前。 命运,它调皮又奇怪,它有自己的想法。 从叶凤泠三人进到牢房,王琪就注意到了此女的不同寻常。 她的步态、她的言谈举止,绝非草莽之人,这样的人,却被关到卫州城的死牢里,本身就透着奇怪。更不用说她身边还有一个傻冒,加一个武功高强之人。 王琪断定,叶凤泠一定在死牢里呆不久,要么有人来救她,要么她会自己想办法逃出去,无论哪种结局,都是王琪现在最需要的。 当晚食送来被下了迷魂药的炊饼时,王琪便知道,营救行动即将开始。 所以,她闭眼假寐,等营救之人自现于她面前。 这才有了前面那一场好戏。 第203章 千毒千佛手落网记 第203章千毒千佛手落网记 “按你所言,你应该叫千毒手,为何还有一个佛字?”叶凤泠很认真琢磨着。 王琪冷哼,嘲讽看叶凤泠:“那是因为我毒杀人,除非特别,一般都不会痛苦很久,从这一点上来说,我的慈悲之心泛滥成灾。千毒千佛手当之无愧!” 叶凤泠:“……” “盯上你的人是谁?”叶凤泠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画着圈,出声问道,她已经感觉到危险了,意识到凭王琪的背景、身份和身手,能把她关在这里让她逃不出去的人,一定有着更大更深的背景。 叶凤泠甚至已经开始后悔,她为什么要问最开始的问题。 王琪双目深沉冷静,声音却透着一份调侃和无畏:“盯上我的便是大名鼎鼎的神机影卫,你听说过他们么?” 从她刚刚提千毒岛,叶凤泠的反应来看,王琪大概知道叶凤泠并非江湖之人,是以她觉得跟叶凤泠讲这些有些无聊。 这就好比你觉得特别牛逼的一个人,另一个人瞪着眼问你,那是谁? 你还不能说对方不知道这件事本身就是很傻冒的事,因为对方确实不知道。 可这次叶凤泠的反应出乎王琪意料。 “神机影卫?你说神机影卫盯上了你?”叶凤泠惊呼出声。 不能怪她,实在是这事信息量过于庞大,把叶凤泠直接惊地从地上跳起来。 她顾不上王琪身上恶臭,直接伸手要去看她的脚。 “住手!你要作什么?”王琪恶狠狠道,她最讨厌别人无故近她身前。 一挥衣袖,恶臭气息将叶凤泠卷起,直接摔去旁边墙角。 叶凤泠揉着摔疼的胳膊,没好气地瞪王琪一眼,无奈道:“我想看看你的脚,如果救你出去,最好先把你脚筋接上。” 闻得此言,王琪立即变脸,欢喜不已:“你懂医术?” “现在不太懂了。”叶凤泠冷冷道。其实她是想看看被挑断脚筋是什么样子,但很明显现在不能实话实说。 王琪闻言气哼哼扭过脸,不再理她。 半晌,角落里传来声音。 “你知道神机影卫?”王琪忍不住问叶凤泠,这人不知道千毒岛,却对神机影卫反应如此大。 她心里立刻升起浓浓警备,手心抬起,伺机而动…… “呃,他们曾阴差阳错帮了我一个忙。”叶凤泠并不知道她此刻离危险一步之遥。 这话让王琪更惊奇,她还从没听说过神机影卫会无缘无故帮谁,只知道那群朝廷狗腿子,专爱挑软柿子捏。 审视的目光紧盯叶凤泠。 叶凤泠眨眨眼,脑筋转了转,开口试探:“神机影卫是怎么把你弄进来的?” 从得知郝新被神机影卫杀死,叶凤泠就对神机影卫充满了好奇,这样一群神出鬼没的人,如鬼魅一样,无迹可寻,偏偏又经常做一些天马行空、突破天际的事,所做之事简直比茶馆里说书人讲的话本还有意思。 说到这件事,王琪气急败坏、破口大骂,在掺杂着数不清的不雅词汇的讲述里,叶凤泠终于理顺了整件事。 从千毒岛出来后,王琪一路向北,她记得当时大师兄叛逃出岛,一方面是不喜制毒,拒绝接受千毒岛,另一方面是他同别人私定了终身,江湖有传言,两人一路北上。王琪想当然断定,大师兄此时定在北方定居。 听到这里时,叶凤泠心里腹诽,王琪真是有够单纯,既然是私定终身,不想被人找到,王琪大师兄一定不会流传出自己的行踪啊。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王琪一边了解了解市井之气,接触些人,一边打听大师兄,就在她觉得一切都很完美,不日便可寻到大师兄的时候,遇上了自己命中的劫数。 再优秀的猎人,也会有致命的缺点,对于王琪而言,她的致命缺点便是好赌和好酒。千毒岛太孤独了,如果不喝酒,她估计得把自己闷死。而赌,则是她年轻时偶然沾染上的恶习,也是她师傅轻易不让她出岛的原因之一。 行到卫州城,看见风中飘荡的大大“赌”字,王琪再也忍不住,心潮澎湃迈步跑进赌场。 殊不知,进赌场那一刻,她就已经步入了神机影卫精心准备的圈套。 开始,赌运不行,王琪连输好几把。就在她打算收手时,运气开始翻盘,手气竟然转好了,赢钱赢到手抽筋。周围顷刻围上好多赌徒,纷纷跟着她买。结果,谁也没想到,她真能一路赢到尾。 王琪志得意满走出赌场,身后跟着五六个跟她一块赢钱赢到手脚发软的赌友。赢了钱,赌友们欢欣雀跃,拉着她一起去喝酒。 听到这里,叶凤泠又忍不住撇嘴,如果是她,一定要奇怪,一个女人,孤身走入赌场,出来后,被数个男人约酒,本身就写着大大的“危险”两字,也就是王琪这样蠢萌之人,还能大摇大摆、心无旁骛地跟着一块去喝酒。 开始喝酒,王琪的好酒量就显露出优势了,五六个赌友愣是全被喝趴下,怎能不让她洋洋得意。喝趴下的赌友临睡着前,约她明日继续拼酒,王琪喝的高兴,满口应下。 翌日,她如约来到约定之处,五六个赌友带了二十人等着她。这一次,王琪没能顶住,喝到第十九个人时,她大着舌头说不出话,眼前人影乱晃,想用毒都用不出来了,一翻眼皮,干净利索地醉晕去酒桌下。 再次睁开眼,王琪已经进了死牢,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搜走了。开始她的腿还没事,可狱卒很快开始给她上刑,几轮下来,加之他们封死她下身大穴,又挑断了脚筋,王琪被折磨的面无人色、毫无还手之力。 “你怎么能确定是神机影卫下的手?”叶凤泠听到这里,提出疑问。 “老娘纵横一世,江湖上除了神机影卫没人敢这么对我。多年前,我曾对他们老大下手,虽说没毒死,也让他们老大半死不活,听说最后熬了好几年还是翘辫子了,哈哈哈。”王琪鼻孔朝天,对自己的丰功伟绩自鸣得意。 “那他们竟然不杀你?”叶凤泠心头为之一震,老大都被下毒了,王琪还能活到现在,神机影卫是心太大,还是另有所图? “因为我身上有他们想要的毒方啊,我给他们老大下的金波花雨,你肯定也没听过。那毒不致命,只是会让人变傻变呆而已,他们就是想要这个毒方,还想要解药。” “让人痴傻?毒方、解药?”叶凤泠低垂目光,她明白了,王琪一日不交毒方,她就能多活一日,交出毒方的时候,就是她下黄泉的日子。 “你说他们是不是有够阴险?” “一般般,”叶凤泠暗道,她面上作唾弃状,连连点头。 “那你就算出去,以神机影卫的势力,早晚也还会被抓到啊。”叶凤泠问。 王琪狂妄大笑:“小美人,你未免太小看千毒千佛手了,如果他们不是惧我甚深,何须将我整治得如此之惨,只要我能出去这牢笼,他们就难以再抓到我。” 叶凤泠沉默了会儿,才歪头轻声笑道:“如果再给你酒、再找你赌呢?” 王琪脸上的表情像被人迎头击下一棒,眼睛鼓鼓瞪着她,又扭过头,不再理叶凤泠了。 总算出了口恶气,叶凤泠靠在墙角,将王琪的话在心里滚过两遭,忽然惊呼:“糟了!” “又怎么了?”王琪掀开眼皮,冷冷问。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还说得这么详细!”叶凤泠反应了过来。 只听得墙角里传来阴恻又冰冷的笑声,王琪心道:因为我不担心你会说出去啊,我重见阳光之时也是送你上路的时刻。 各自沉浸于心事和忙着揣测对方的两人,都没注意到,黑暗之中,有另外一人如鬼魅一样停止闭气,开始呼吸,一团团的冷凝之花在黑暗中缓慢飘散。 第二天,纨娘一早醒来,就开始全身打冷战,她在死牢里冻了一晚上,睡得死沉,睁开眼便开始发烧。 叶凤泠心急如焚,朝狱卒喊了半日,也没人搭理她们,无奈之下,叶凤泠只得扯下她囚服下摆,在破木盆里还没完全冻上的冰水里浸湿,给纨娘擦拭全身。 这样下去不行,叶凤泠暗道,再几晚,不要说纨娘,估计和罗也受不住,必须尽快想办法出去。叶凤泠把手里的湿布递给和罗,走向墙角晒太阳的王琪。 “王琪前辈,既然你已经在这里有段时间,可能画下这座牢狱的舆图?”叶凤泠曼妙身姿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光明和黑暗同时包裹着瘦削的身躯,让明的愈明媚、暗的愈妩媚。 王琪抬头,无所谓笑笑:“放弃,这座牢狱虽然又小又破,却是修自前朝,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布局。” 叶凤泠原本还心存几丝希望,现在迎头一盆冷水,只得沉默,不看花桃儿筹谋许久,最终还是易容成狱卒进来的么。 第204章 钱塘画舫不眠夜 第204章钱塘画舫不眠夜 叶凤泠受困于卫州城死牢时,苏牧野带着墨盏和月麟已入钱塘。 钱塘地处江南腹地,街道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仅停留几日,月麟已经感受到了钱塘之民的富庶。 冬季的钱塘,没有春夏秋的妩媚多情,只余西湖上芦苇纵横散、兰舟轻微荡的淡淡萧索。 苏牧野来到钱塘,停留在一处画舫游船之上,白日里他在船上补眠养伤、夜晚同墨盏一同外出,留月麟一人独守游船。 这一夜,苏牧野又同墨盏出去了,月麟一个人战战兢兢睡去,半夜时,她感到身下的游船一阵剧烈摇晃。 月麟悄悄起身,蹑手蹑脚推开屋门,向船头望去,汗毛卓竖——数个黑衣人,提着刀剑朝船舱走来,一步又一步…… 月麟满目惊骇、毛骨悚然,这些黑衣人就好像踩着她生的希望向她走来。 最前面的黑衣人手推开船舱门之际,月麟顺手拿起身旁竖戳着的鱼竿儿,朝黑衣人打去…… 说时迟那时快,黑衣人反身躲开,迅速掐上月麟脖颈,月麟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月麟恢复意识时,以为自己已经在阎王殿报道了。 耳边的话语声让月麟汗不敢出,她缓缓出了口气:自己还没死、这些黑衣人同苏世子认识! “主子,已查艾文此人,混迹钱塘下九流多年,精明奸猾,极难下手。”一男声道。 “钱塘近一年新开了许多小香铺和钱庄,而且还多出了很多瘾君子,可能同艾文有关。”另一男声道。 “钱塘府尹上个月刚刚斥巨资翻新完老家的祖坟。”又一男声道。 耳畔一阵沉默,无人再讲话。 月麟忍不住睁开丝眼缝,视线撞入一双沉静、冷漠的眼眸之中。 苏牧野倚靠窗前,冷冷盯着清醒过来的月麟,他立在夜色里,像一片优雅飘逸的叶子,衬着曲高和寡之音:“你最好相信你家小姐对我的评价,不要胡言乱语,现在出去带好门。” 月麟头脑发胀、哆哆嗦嗦,她挣扎站起来,才发现船舱的这间屋子里,立着七七八八很多黑衣人,自己被丢在最中间,此时此刻,这些黑衣人都用一种近乎冰冷、看死人的眼神看着她。 等完全听不到月麟声音后,苏牧野才对黑衣人们开口:“瘾君子怎么回事?” “贩卖、吸食阿芙蓉一直被明令禁止,但不知为何,几座古都、老城、大镇陆续有许多人开始偷偷吸食。”黑衣人答道。 “源头。”苏牧野眉目冷峻。 黑衣人面露尴尬:“还没查到……” 苏牧野嗤笑出声,在场黑衣人均面露愧色,低下了头。 苏牧野没有揪住这个,扭头又问起其他:“近日这些地方有没有什么大事?” 一黑衣人赶紧上前道:“洛阳品香大会下月召开,届时国朝各地乃至周边国家的香料、香粉大铺,以及大江南北治香大家和好香之士,将齐聚洛阳凌虚山庄。” “品香大会?”苏牧野沉吟。 “品香大会已停办六载,这次突然召开,坊间传闻是洛阳向家寻回了失踪多年的向天歌,意图重夺国朝治香第一家的盛誉。估计,艾文很可能也会去。” 在香界,素有“香无第一、毒无第二”的说法,治香和制毒诸多相通,因而很多治香大师,本身同样擅长制毒,他们从国朝的四面八方涌向洛阳,直指此次品香大会的奖品,向家家传至宝——凌虚幽昙香液。 凌虚幽昙是生长于洛阳锦屏山的一种草本植物,因其开花时间极短,转瞬即逝,而珍贵非凡。向家祖传提炼凌虚幽昙秘术,能够将凌虚幽昙提炼成香液。香液入药可解百毒、制毒可成剧毒、治香可做香引,有医白骨活死人之效,历来被江湖中人所追捧。 向家从未将凌虚幽昙香液作为品香大会奖品送出过,所以这次消息一出,各处皆有异动。 苏牧野转过身,遥望西湖冷月。 他站了许久,任凭寒夜微光落在他黑发、身上,仿佛成为一尊矗立海边的岩石。他那被月光渗漏的脸清俊、消瘦、苍白,暗夜黑影将他身影吞没深藏,使得屋里黑衣人看不见他脸上神情和身体情况。 苏牧野暗自沉吟,和墨盏几次夜探艾文所住之地,皆无功而返。艾文一人,谨慎如狐、狡诈似狼,是个劲敌。此外,兴城秀才一入钱塘,便同石沉大海一般,饶是他们掘地三尺,都没能寻到他的踪迹。 “三日后,启程去洛阳,在此之前,你们想办法化作小商小贩、脚夫镖师,尽可能混进艾文身边众人之中。”苏牧野静寂了极久,最后缓缓说道。 一黑衣人立刻尴尬道:“这只怕有些难,艾文为人谨慎,身边亲近之人几乎尽是番波斯国人,且他们懂易容之术,看起来同我朝之人无异。” 苏牧野低头笑笑,阴恻恻道:“那你们便易容成番波斯国人,散落于钱塘去到洛阳的路上,等他来捡你们。你们可以是哑巴、可以是番波斯国同国朝人结合的后代、也可以是被贩卖成奴流落国朝之人,总之,寻找到合适的身份,接近他。再调几个懂番波斯语的女影卫到洛阳,等着接艾文大驾。” 黑衣人们这次闭上了嘴巴,他们陆续离去,船舱里最后只剩下苏牧野同墨盏。 苏牧野暗思,艾文只是萨瓦克在国朝中的一个节点,他们所图一定不单单是弄垮国朝商贸。阿芙蓉,他暗暗心惊,这种魔鬼一样的“毒药”,只怕就是萨瓦克的一个目的,至于其他,还有什么呢? 他想到了那些多出来的钱庄…… 为弄清他们背后深意,抓住艾文仅是苏牧野这次出行的一个目标,顺藤摸瓜,他必须摸到“瓜田”,看看“瓜农”的本意为何。 苏牧野撑着脑袋冥思苦想半晌。墨盏忽然耳朵轻动,轻咳一声,引起苏牧野注意。 与此同时,船舱门被推开,洗砚风尘仆仆地“滚”了进来。说“滚”,实在是因为他此刻的装扮非常符合“滚”这个字。 只见他浑身裹了里三层外三层,最外面还罩上了裘皮披风,远远望去,跟一个“球”没什么两样。 乍然看到如此这样的洗砚,苏牧野和墨盏都没反应过来。 洗砚进屋后,连跺了几步嗷嗷叫道:“冻死我了,南边就是比北边还冷,每回来这边,都感觉自己半条命要被冻没了。主子,你的伤怎么样了?看你脸色,似乎没有好好休养啊。” “你再跺脚,我的半条命就要被你吵没了。”苏牧野瞧着洗砚转来转去,皱了皱眉道。 “呦,主子心情不好?”洗砚凑到墨盏身边,捅墨盏:“发生何事?” 墨盏淡淡瞥一眼洗砚,往旁边挪开。 “我已收到你发来讯息,叶凤泠获救,现在你把过程细细讲来。”苏牧野觉得有些累,干脆坐到椅子上,做好准备听洗砚开始长篇大论。 墨盏走过去把窗户关上。 洗砚抬起头,讶异望向苏牧野,吭吭哧哧,“细细讲来”,是什么意思,他把过程写的清清楚楚、生动无比,还绞尽脑汁用了很多华丽辞藻,还有疏漏么,洗砚又仔细想了想,确实没有。 不过,他转转眼珠儿,看着苏牧野道:“主子,叶三小姐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话音一落,洗砚就感到一束迫人目光落在他身上,于无限冷漠之中暗藏灼热,连墨盏都扭头盯着他。 这一瞬间,洗砚顿觉一路风寒都是值得的,公子好久都没这么迫切地望着自己了,正当他沉浸于幻想远大前程时,一个凌厉掌风劈过来,直接把他震趴到地上。 洗砚撇撇嘴,费力站起来,委屈无比:“公子看来大好了啊,叶三小姐让我告诉公子,说替她谢谢你家公子。” 说完,他就紧盯苏牧野,试图找出苏牧野兴奋、激动的迹象,可公子只淡淡抬了抬眼皮,瞟他一眼,面色如常。 他见苏牧野又抬起了手,忙道:“我把小匣子拿给叶三小姐,叶三小姐打开看到里面东西,高兴地又蹦又跳,立刻带到了手上,然后就托我把这句话带给公子。” 苏牧野的手这才放下,洗砚暗自吁出口气。 风不停,人寂静,船飘荡,画舫游船晃晃悠悠。 洗砚等了半天,也不见苏牧野开口,从他的角度望去,只觉公子又清减了,面容疲惫,但唇角隐隐勾起,似乎心情不错。不忍打破此刻的宁静,但心知有些事早晚都要禀报,不宜拖的太久。 “其实……我进钱塘的时候,还收到了另一个消息。”洗砚脸上搅着手指,纠结。 苏牧野笑着抬起头:“什么事?说来听听。” 洗砚敛起笑容,正色说道:“我同叶三小姐在卫州城分手后,她就被当地狱卒抓进了死牢。任家花了大价钱,说一定要让叶三小姐以命抵命。算着日子,她已经在牢里待了三日了。” “卫州城死牢?”苏牧野坐直了身体,双目凛凛。 第205章 第二次营救行动一更 第205章第二次营救行动一更 浏览到自家公子的急切面容,洗砚嘬着牙花子,再添一句: “好巧不巧,叶三小姐三人被关在千毒千佛手王琪的那间死牢里。” 洗砚缩着脑袋打量苏牧野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斟酌道:“王琪已经被挑断脚筋,身上的毒也都被搜走了,只是后面要如何办,还要主子给个主意。” 被叶凤泠猜到手下有一群神秘力量的苏牧野,连同洗砚、墨盏,正是叶凤泠好奇不已的神机影卫中人。一直以来,依靠神机影卫隐秘的信息传递方式,苏牧野能够快速获知他需要的一切消息,同时他也需要为神机影卫贡献他自己的力量。 这次出巡江南,苏牧野原本并没有想动用神机影卫,奈何叶凤泠突然离奇失踪,打乱他的计划,逼不得已,只得召唤云梦山附近能快速前来支援的神机影卫,搜寻叶凤泠。怕黑衣覆面暴露身份,苏牧野专门叮嘱执行搜山寻人任务时换上平常衣裳,这才有了身穿五颜六色的神秘江湖侠士形象。 这些神机影卫们,平时散落分布于国朝大地上的各个角落,只收集情报,过着和普通人一样的平凡日子。这个时候他们是“沉睡”的。 当一旦被“召唤”,他们迅速被“唤醒”,完成命令,然后再次“沉睡”,循环往复,直到生命的尽头。 任务一旦启动,除非施令者收回命令、或任务全部完成,不然不休不止。 神机影卫里几乎从无叛逃者出现,因为一旦叛逃,他身边所有和他相关的人,有血缘的,没有血缘的,都会被秘密处死。一人叛逃,甚至会牵连一个村子。代价之大,让人根本不敢选择叛逃。 被安插在叶凤泠身边的“和罗”,乃神机影卫十营卫士。千毒千佛手王琪常年高居神机影卫缉拿榜首,是以“和罗”,也就是柔兆虽然没有参与捉拿千毒千佛手的任务,但她认识王琪。 此次卫州城的神机影卫们为了抓王琪,花费不少功夫和精力,现在就等撬开她的嘴。可叶三小姐也进了那间死牢,不可谓不巧,洗砚暗道,王琪这是踩的什么狗屎运。 果然,他看到苏牧野脸上有犹豫一闪而过,似在做最后决定,最终叹了口气,撑着头认命般道:“速让他们放了她。” 这里的“她”指的是谁,洗砚和墨盏心知肚明。 洗砚还是多问了一嘴:“那王琪呢?” 苏牧野嗤笑一声,横洗砚一眼,洗砚忙垂头,他明白了。 洗砚转身想出去传递消息,身后又传来无奈声音:“告诉他们不要伤到她,也不要让她看出来别的。” 洗砚怔怔地走出船舱,一路揣着袖子喃喃自语:“差事真是越来越难办了,要把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出去,不伤到人,还不能让看出来,哎,卫州城的兄弟们,难为你们了。” 十一月二十四,申正,风起。卫州城,县衙牢狱,寂静寒凉。 两个狱卒愁眉苦脸,对坐无言。 “大头哥,头儿这次给的任务咋办?”一个面容普通到不特意记都记不住的圆脸狱卒挤眉弄眼、抓耳挠腮。 被唤大头哥的是个年长的狱卒,留着八字小胡子,翘着二郎腿,双手托着下巴撑在桌子上,忧愁道:“神不知鬼不觉,就王琪那个贼精婆子,能瞒得过她?” 两人对视一眼,均知,肯定瞒不过。 既然瞒不过,那就只能看运气了,如果王琪有本事让柳叶带她一起走,他们肯定不能拦。 “这个柳叶,真的是……那个那个啥啊?”圆脸狱卒,用手指天,欲言又止,一脸猥琐笑。 “那脸蛋、那腰身,真是千里挑一啊,咱们老大眼光还真是毒!”圆脸狱卒嘿嘿嘿傻笑,开启八卦碎嘴。 大头哥甩过去一根打囚犯的棍子,被圆脸狱卒轻松躲过:“小心隔墙有耳,这事不是咱们能闲谈的。” 圆脸狱卒觑一眼大头哥,唧唧嘴:“大头哥,云梦山那次任务,你去了,给我讲讲当时老大怎么说的呗?” 大头哥无奈看着圆脸狱卒,见对方睁着不大不小的眼睛,兴致盎然,心知不让对方满意,只怕对方会像八爪鱼一样一直缠着他。 再说,大头哥自己也想找人聊聊,他可憋了好几天了。 莹莹冬夜,一灯如豆,卫州城牢狱里,两个神机影卫在窃窃私语,私论老大风流艳史。 “嘿嘿嘿嘿,想不到老大也会冲冠一怒为红颜呐。”圆脸狱卒听完大头哥的信息分享,心满意足,浑身透着舒适,懒洋洋摊在条凳上。 他戳大头哥,朝死牢那边撅嘴:“那,现在咱们怎么办?” 大头哥撑着大头,想了半晌,拍手道:“有了!既然如此,那咱们干脆……” 两人头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半天,击掌定下“神不知鬼不觉放跑老大心上人之万全之策”。 与此同时,同卫州城县衙牢狱一墙之隔的墙角处,花桃儿再次放倒送饭送水狱卒,他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易容改面,然后踢了一脚送饭送水狱卒,啐一口,低声骂道:“老子最烦这种要动脑子的事,结果还总让老子去救人。如果不是你们,老子用得着大冷天在这里受冻挨饿、担惊受怕,搬死尸么?” 这次营救,花桃儿做了周密计划,他准备分两次把四个人运出来,第一次送饭时先用专门做了夹层的平板车拉出来两个人。一个时辰后,再趁送水,把剩下两个人放到大水桶里运出来。 为了确保此次营救顺利进行,花桃儿专门威逼一个木匠在平板车上加装夹层。不仅如此,为确保出逃顺利,将被发现的时间最大限度拖延至明早,花桃儿还去城外乱葬岗里淘了四具新鲜尸体。 本着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的原则,四具尸体从性别、年龄、头发长短到新鲜程度,都跟叶凤泠四人相符,花桃儿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干的事离采花贼行当愈发遥远,一边任劳任怨地周密计划着、准备着。 因为怕像上次一样,再次半路杀出神秘高手,花桃儿还专门调配好无数包的迷魂香,都被他贴身放进衣裤之间。一旦遇突发状况,他就解开衣衫,露出里面一层层的药粉,不信迷不晕这些狱卒们。须知,这些迷魂香的剂量,不要说一个卫州城牢狱,三个都够用。 推上送饭的木板车,刚走两步,花桃儿又停下。他猫腰在角落里翻了半天,从堆着牢狱许多杂物的破烂堆里翻出一把虽旧却大的刀。 认认真真把刀别到腰间,又摸了摸腿上插着的匕首,花桃儿胸有成竹、蓄势待发,他对自己点头。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酉初,送饭的车轱辘准时压在青石板上,响起一阵吱吱呀呀声音。 每日的送饭送水,堪称牢狱里的狂欢,所有囚犯都聚到过道儿两侧,砰砰砰敲着木柱。 “别敲了,再敲信不信老子敲爆你们的头!”送饭狱卒,也就是花桃儿恶狠狠道,他暗道:我要扮演好一个凶神恶煞的狱卒形象。 终于,他推车来到了最后一间牢房,见那些囚犯都忙着啃炊饼,花桃儿手脚麻利儿打开牢门,把木板车推了进去。 花桃儿的到来,叶凤泠、和罗和千毒千佛手王琪都不惊奇,只有纨娘张大嘴巴表示一下惊异,可她已经发烧两日,烧的昏昏沉沉,也没力气说什么了。 “来帮忙。”花桃儿轻声道。 叶凤泠和和罗忙上前,帮花桃儿从木板车的夹层里取出两具新鲜尸体。 “这是?”叶凤泠一看清手里抬的东西,手就一抖,差点儿没把新鲜尸体摔到地上。 “小心点,这是我好不容易找来的。”花桃儿猛翻白眼,对叶凤泠的大惊小怪很不满意。 一旁的和罗不动声色地从叶凤泠手里接过新鲜尸体,让叶凤泠不要再插手。 王琪一直冷冷旁观他们行动,她不发一言,手却一直放在身侧。 摆好尸体,花桃儿把手在衣服上抹了两下,朝她们挥手道:“你们四个,出来两个,先跟我出去,等会儿送水我再带两个出去。” 可令他奇怪的是,他说完话,没人搭理他! 怎么回事?还要不要逃狱了? 花桃儿很不满意四个人的态度,但他不得不压着脾气耐性子轻声催促:“快点儿,万一狱卒见我进来时间长,就要来找我了!” 死牢里四人互相对视,叶凤泠皱了皱眉说道,“纨娘,和罗,你俩先走。” 话音一落,和罗头摇的像拨浪鼓:“小姐不走,我绝不走。” 叶凤泠喃喃叹息一声,只得道:“那纨娘、王琪前辈先走。” 这次,换王琪斩钉截铁拒绝:“我只会和你一起走。” 只有纨娘,脸红扑扑地迷惑望她们,懵懵道:“为什么不走?你们都不走,我走行不行?” 花桃儿心里那叫一个恨呐,他心知不能再拖了,好在那个大水桶也能装下三个人,一个时辰后他再进来运出去三个人好了。 他把纨娘丢进夹层,气势汹汹瞪叶凤泠一眼,才推起车朝外面小跑而去。 第206章 第二次营救行动二更 第206章第二次营救行动二更 同一时刻,供狱卒休息和值班的门房里,大头哥和圆脸狱卒正在组织一场卫州城狱卒喝酒吐槽县令大会。 缺了一角的破烂木桌上,七七八八摆着几个菜碟子,上面还放着好几坛酒。酒坛已打开,酒香四溢,像一根根羽毛挠着狱卒们的舌头和肠胃。 “大头哥,难得见你拔毛请哥儿几个喝酒,出了啥事?”一个狱卒夹粒儿花生米,嘬一口酒,问道。 大头哥抿着嘴,皱眉,痛心疾首:“以前总想攒银子往上活动活动,谁知道刚得到消息,调去县衙大堂的那货是知县三房小妾娘舅小姨子的堂弟!我算看明白了,与其等着孝敬上头,还不如咱们哥几个乐呵乐呵呢。” 狱卒们皆顺势长吁短叹一番,起哄笑道:“县老爷的手,好过牢狱的狗,说的就是咱们。要是能去县衙大堂里待着,谁愿意在这里跟这群死鬼混着。想往上走,没问题,关键是知县大老爷小妾忒多,亲戚忒多,排不上号啊。” 大头哥听了哈哈大笑,赶紧给这些狱卒满上酒。 正喝的酒酣面热,一个狱卒忽然揣起手,眯着眼,嘿嘿笑数声:“你们注意没,新关进来那个柳叶,长得真不赖,嘿嘿。” 其他狱卒细细思量半晌,露出了心照不宣地猥琐笑容,大头哥和圆脸狱卒心里一咯噔。 牢狱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遇上死囚犯,上面也没人管,狱卒们如果想动用私刑、或者拖出来凌辱一番,根本不是问题,实际上,只要让死囚在行刑前还有口气儿,就行。 大头哥和圆脸狱卒对视一眼。 圆脸狱卒啐一口这个提议,扣鼻子眼儿:“王老四,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良心,人家已经那么惨了,你还要上去踩一脚,就不怕生儿子没屁眼么!” 这个叫王老四的狱卒,年过三十,却没生出来儿子,从来最讨厌别人提生儿子的事,现在还咒他未来儿子没屁眼,是可忍熟不可忍。 他一脚踢开条凳,挽起袖子,扑上来就要揍圆脸狱卒。 “早就看你小子不顺眼了,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你!”王老四怒吼。 圆脸狱卒就等这个机会,他一闪身,抄起桌上长柄汤匙,反手就给王老四脑袋来了一下子。 圆脸狱卒大笑不断,瞧着王老四恼怒的脸色,嘲讽不休:“王老四,就你这身手,快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要我是你,赶紧溜回家脱裤子生儿子去。” 周围的人哄笑一片。 王老四气的张牙舞爪,大吼一声,拎起脚边大刀,上来要跟圆脸狱卒拼命。 其他狱卒开始还围着看热闹,现在一看动真格的,唬一跳,忙推搡拉开两人。可圆脸狱卒诚心找茬,岂是想拉开就能拉开的。 他继续用言语刺激王老四,把王老四气得脸红脖子粗,谁也拦不住。 就这么你来我往、你骂我打的几回合后,圆脸狱卒趁众人不在意,对大头哥微一颔首,上去给了王老四一个“重锤”。 直接把王老四干趴下了。只见王老四直挺挺脸朝下扑倒在地,半天都没起来。大头哥忙上前把王老四提到一旁,脸朝下放平,打圆场:“王老四喝多了,又冷不丁受了这么一下子,让他自己清醒清醒,来来来,咱们继续喝。” 狱卒们头脑简单,又都好酒好吃,也不在意,纷纷围上酒席,继续推杯换盏起来。 酒过三巡,门房这边掩映森严的暗室中,众人陆续被喝倒。等大头哥和圆脸狱卒灌醉最后一位狱卒后,两人抹抹嘴,相视一笑。 “现在?”圆脸狱卒悄声道。 他看到大头哥把死牢钥匙串向空中一抛,发出一串叮当哐啷的清脆响声,朝他咧嘴一笑,“现在咱们去把牢门打开,然后等柳叶她们自己走出去,就大功告成了!” 这便是两位驻扎于卫州城牢狱的神机影卫想出来的“神不知鬼不觉放跑老大心上人之万全之策”,放倒除了他俩外的所有狱卒,再打开牢门,让囚犯自己走出去。 如此才能不伤到人,又让囚犯看不出来奇怪。狱卒们喝多了,很正常。至于莫名被打开的牢门,只能由囚犯自己想象缘由了。 圆脸狱卒禁不住为自己和大头哥想出来的妙计束起大拇指,打死他也想不到,做神机影卫不光要探听消息、出任务,还要费脑子想主意,这年头,真是做什么都不容易,好难! 大头哥刚刚走到门房门口,一拍大头,低呼出声:“糟了,忘了那个送饭送水的李右了。” 因为李右要送饭,他俩就没注意到他,现在听到外面传来的木板车轱辘声,才反应过来,把这个送饭送水的行动中狱卒忘记了。 听着声音,是又来送水了。 圆脸狱卒慢吞吞地捱了过来,看了大头哥一眼,悄声说道:“李右送水得两刻钟,怎么办?” 大头哥沉默半晌,盯着圆脸狱卒不言语。 圆脸狱卒眸里寒光一闪,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要不要?” 大头哥摇头:“李右上有八十老母,不值当因为这个让他吃挂落。干脆等他送完水好了。反正这几个货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 圆脸狱卒幽幽叹口气,只得应下。 被大头哥和圆脸狱卒关注着的李右,也就是花桃儿,推着载有大木桶的木板车,又一次走进了牢狱,他并不知道,此刻,有两双晶亮闪烁的眼睛,在暗中盯着他。 打一进牢狱,花桃儿就觉得有点奇怪,往常这个时候,门房里早就响起了狱卒们的笑骂声,偶尔还有囚犯们凄厉的叫声,那是狱卒们在给囚犯加“牢饭”。 可今日,门房一片静寂,一丁点声音水花儿都没有。花桃儿推着木板车,路过门房时,禁不住停了一下。 他心里天人交战,暗道,各路神仙保佑花大爷,千万可别出幺蛾子,这次必须成功啊。 祈祷完,他提气,推着木板车,一溜小跑向里奔。 门房里透过木板缝看着外面的圆脸狱卒朝大头哥努嘴:“李右有点儿怪。” 大头哥比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看着。如果赶上劫狱的,要是劫柳叶还好,他们顺势放人,要是劫其他人,肯定不行! “格老子的,今天的水怎么这么臭,李孙子,你从哪儿打来的水?” “不光臭,还腥了唧,这是人喝的玩意儿么?” “李孙子,你是不是不想干了,我们要让外面的兄弟去县衙告你去!” …… 花桃儿原本还很紧张,往外舀水时几次洒出去好多,听到这些话,心头的火星子蹭蹭往外冒,受苦受累就算了,现在还受气,忍气吞声可不是花桃儿的作风。 他长眼一眯,身躯一顿:“不满意,是,那你们今天干脆别喝了!老子还不伺候了呢。” 说完,他舀水出来,直接泼到那个扬言要去告李右的囚犯脸上。 这都没反应? 花桃儿瞟一眼依旧没有声响的门房,暗道,只怕这些狱卒们又偷偷溜出去赌钱喝酒了,真是天助他营救成功。 他干脆把桶里泡着尸体的水都舀出来,泼到牢房里,也不管这些囚犯们骂骂咧咧的厉声尖叫。 门房听壁角的圆脸狱卒和大头哥听的眉毛眼睛一阵乱跳,劫狱不能专业些么,这么嚣张跋扈,确定是想劫狱成功? 花桃儿听不到他们内心腹诽,泼完水,洋洋得意,推起轻松许多的木板车,直接来到叶凤泠的牢房前。 先前已经清楚了计划,和罗也不废话,上来帮花桃儿卸下两具尸体。下面轮到让她们三个人爬进大木桶了。 叶凤泠同和罗没问题,但是千毒千佛手王琪不能走,得有人把她背进大木桶。 叶凤泠、和罗、王琪都看向了花桃儿。 花桃儿一怔,哆哆嗦嗦、惊恐万状地指着自己,话不成调:“我?我才不要背这个又脏又臭的家伙呢!” 叶凤泠听后,眉峰一动,果然,花桃儿立刻蹦得老高:“死婆子,你又偷袭我!” “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龟儿子,就得给点教训。”王琪冷冷道。 最终,花桃儿的激烈反抗被无情镇压再镇压,他欲哭无泪,苦哈哈背起恶臭无比的王琪,一步步走向大木桶。王琪为了恶心他,还恶趣味地将成缕脏发垂到花桃儿的面前。如果不是冬天,花桃儿肯定,单凭这头发的味道,就能吸引来蚊子臭虫一大堆。 三人在大木桶里蹲好、坐好,花桃儿把牢门一锁,咬牙推车向外奔。 吱吱呀呀,黑暗之中,沉重的木板车压在青石砖上,发出比平时更沉闷的声音,花桃儿一人推三人,才几步路,额角就渗出汗珠。 牢房里依旧响着囚犯们的此起彼伏叫骂声,被花桃儿泼一脸一头冷水的囚犯,用破木盆使劲敲打木柱子:“李右,老子一定饶不了你,你给我等着,等老子出去了,不把你一家打的找不着北,就不叫卫洲一霸!” 其他人纷纷起哄,也开始用木盆敲击木柱子,一时之间,这响亮的敲击声,几乎没把牢房房顶掀开。 门房里的圆脸狱卒觑看得津津有味的大头哥一眼,轻声问:“就让他们这么走出去?那咱们的任务算完成还是没完成啊?” 大头哥忍不住朝他翻白眼:“废话,这不正是神不知鬼不觉、又不伤到人、又不被发现的放人么。” 圆脸狱卒,摸着下巴,这算么? 就在花桃儿觉得此次营救行动必将成功、大头哥和圆脸狱卒也坚信任务可以圆满完成交差时,他们都忘了,很多事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因为生活里总是会出现各种意外和捣蛋鬼。 那个被花桃儿泼水、自感受到奇耻大辱的囚犯,见花桃儿不理他,脑子一转,把其他囚犯推到过道儿边,让他们把腿伸出去。几条腿不够,干脆又让所有小喽啰把腿都伸出去,左右成排,去绊木板车。 沉浸在即将取得营救胜利巨大喜悦中的花桃儿,根本没有看到黑暗中的“绊子”,一门心思埋头使劲推沉重的木板车,怎么推不动了? 深深吸口气再使劲,还是推不动,花桃儿不信邪,又一次拼尽全力。 这次推动了,木板车也因重心不稳,倒向一侧。 与此同时,传来很多声惊呼。 “啊——” “我的腿——” “我的脚——” 几声凄厉叫声,属于被木板车轱辘碾压到的可怜囚犯们。 “啊——” “小姐——” 两声呼喊,属于摔下木板车的叶凤泠和和罗,至于王琪,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声音。 第207章 看出来了 第207章看出来了? 叶凤泠揉着腰,在和罗的搀扶下,颤巍巍站起来。 拍干净身上的土,一撩眼皮,发现几人处于一种极尴尬场景下。 过道儿两侧的囚犯们同他们几人大眼瞪小眼,似乎根本没明白,这三个穿着囚服的囚犯,怎么到了外面,为何他们还被关在牢房里。 花桃儿仰着圆圆脸,瞪着细长眼,张着大大嘴,同叶凤泠面面相觑。 静寂之间,王琪厉声:“还不快走。” 这话如同一声炸雷,掀起了滔天巨浪,囚犯们炸了锅,有人劫狱啊,千载难逢的事啊,关键是为啥不给他们也打开牢门啊。 震天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甚至那些木柱子都被他们摇晃地开始松动。 花桃儿一步跳到叶凤泠面前,牵起她手:“快走,不要管那个死婆子了。” 在花桃儿看来,救王琪完全是迫不得已,现在有这个机会甩开她,何乐而不为。 他和叶凤泠都没注意到,此话一出,有两人微微动了动。 一个是坐在地上的王琪,她手抬起来,快如风伸进嘴里。蓦地,和罗一步闪到叶凤泠身前,同时手抬起。 两人动作快如闪电,正听着花桃儿话的叶凤泠没注意到。 她把手从花桃儿手里挣脱出来,抬头望着花桃儿道:“不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答应她了,至少也要把她带出牢狱。” 冷澈的双瞳、紧抿的樱唇、沉稳的话语,叶凤泠从明媚美娘子转身变成了坚定不移的暗夜之花。 花桃儿、和罗、王琪都听到了她的话,目视边隅处一身囚衣的叶凤泠。她婀娜如昔,在暗影之下,遽时成了三人瞩目之人,透出秀挺如竹,孤削如笔的冷艳来。 王琪的目光轻拂过她娇媚秀美面目,眯了眯眼,把手从嘴里掏了出来。 和罗瞥她一眼,同样放下了手。 花桃儿细细瞧了叶凤泠半晌,最后哑然一笑:“罢了,既然选择来救你,就让你顺心如意。谁让老子一向怜香惜玉。” 他回过头看一眼坐在地上的王琪,认命地掩鼻把人搬到木板车上。 门房里一直没有声音,也没有狱卒走出来,四人断定门房里铁定没人。叶凤泠和和罗不再上木板车、钻大木桶,跟着木板车一同向外走。 就在叶凤泠堪堪走出牢狱大门之际,心里一动,隐约感觉门房里有光影闪动。她望了望走在前面的花桃儿,朝和罗使了个眼色。 早在叶凤泠于牢狱大门处停顿脚步时,大头哥和圆脸狱卒已经察觉有异,一见叶凤泠来推门房门,来不及躲藏,干脆直接躺倒在地,做醉酒态。 叶凤泠推开门时,看到的情形便是,一屋子狱卒喝得烂醉如泥,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桌上狼藉一片,屋里酒菜味道熏人。 不仅如此,门口处还躺着两个睡过去的狱卒。 叶凤泠没有走进门房,扫视一圈,目光停留在门口的两个狱卒脸上。 和罗发觉叶凤泠看他们看得极其认真,不禁好奇:“小姐?” 她见叶凤泠,一手扶门,一手虚空,镇定地立在一半光明、一半阴影之中,不言不语,瘦削的下颌,在若有若无的屋内烛火映照下,折射出一丝柔和。 叶凤泠唇角轻勾,朝她嘘了一声,脸上神情似是有些疑惑,又似是明白了什么,最终化作一片平静。 静默不语片刻后,叶凤泠突然抬起头露出一个绚烂笑容。 和罗极为惊奇,不解这样的情形,有何值得高兴的。叶凤泠也不解释,只轻轻退出门房,又把门带上,转身走出了卫州城牢狱,不去理身后的黑暗和污糟之声。 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圆脸狱卒睁开一只眼,从地上翻身坐起,拍拍大头哥,惴惴不安:“刚刚那一眼,看得我好瘆,别是看出什么了,咱们头儿的要求可是不能被看出来啊。” 大头哥叹口气,同圆脸狱卒又一次对坐愁眉,做神机影卫好难,做称职的神机影卫更是难上加难。 几人沿着牢狱外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沉默前行,王琪也沉得住气,一路上稳稳坐于木板车上,不吭声。 长路漫漫、寒夜静谧,迷蒙夜色在冷风之中,渐渐凉了人的双眼。花桃儿推车到一个拐角,撒手停下。 他伸手摸索身上,把那把虽旧却大的刀解了下来,摔到地上,呼呼大叫:“累死老子了,掌柜的,为了救你们,你知道我这两天过的什么日子么?那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花桃儿卸下刀,又开始解衣服,叶凤泠还没说什么,和罗先惊呼:“你要做什么?” 花桃儿长眉一挑,横和罗一眼:“你个小丫头,懂得还挺多!我要给你们看看,花大爷准备的有多齐全。” 随着他解开衣襟,露出了里面密密麻麻缝在衣衫上的小纸包:“这些都是迷魂药,花大爷独家秘方的迷魂香。” 叶凤泠立在那里,噙笑看花桃儿邀功。她此刻心情大好,不住点头,称赞连连:“花大爷看家本领,我一向信得过。” 见叶凤泠成功领会到自己的意思,花桃儿骄傲一笑,一步跳去叶凤泠身旁,妄图搂上佳人曼妙细腰,不想有人比他还快…… 低头,花桃儿看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突兀地夹在他和叶凤泠之间,瞪着大大眼睛的鲁和罗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的,先他一步抱上叶凤泠,还朝他无辜眨眼。 而叶凤泠呢,更是伸出纤纤手指,轻轻推了他一下。 花桃儿只觉自己的脆弱心肝儿顷刻缺了个角儿,不满地扭过头抱怨:“这么不容易把你救出来,抱抱都不行!掌柜的,你太小气了。” 叶凤泠嗔怒,横他一眼:“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谁告诉你救了我就能抱我了?” 语气轻佻,语调沉稳,明明白白告诉花桃儿,适可而止,不然很可能会生气呦。 花桃儿撇嘴,将试探的举动收回,抱臂往旁边挪了一挪。 叶凤泠心思转动,向前两步,一双盈盈妙目扫过木板车上静坐之人,微微一笑:“王琪前辈,我已秉承所言,带你出了卫州城死牢,现在我们就此别过,你要去何处,如果顺路,我们可以送你过去。” 王琪抬起眼皮,暴露于月光下的她,更显肮脏,脸上沟壑皱纹丛生,瞧着都不止七八十岁。 “我还不能和你分开,要等我确保自己安全无虞,你才能离开。在此之前,小美人你必须带我在身旁。” 王琪原本想的是出来就把叶凤泠几人毒杀,但经过越狱一行,她意识到仅靠她自己,很难完全脱险,她必须暂时依附叶凤泠几人。 叶凤泠还没说话,花桃儿先不干,哇哇叫出声:“毒婆子,你这就过分了,你说让我们把你救出来,我们救了。现在你又要跟着我们,感情你是讹上我们了啊?” 他又朝叶凤泠道:“掌柜的,此人出尔反尔,你不能答应她,趁着月黑风高,咱们干脆结果了她!”说着,他就去摸匕首。 王琪似乎早就料到,迅速抬手入嘴,同时含糊说话:“不要轻举妄动!我早就藏毒于牙齿,只要我拿出它,风传入体,你们顷刻就会七窍流血而亡。” 这话一出,余下三人面色惊变,花桃儿张大嘴,结巴:“你……你好毒!” 叶凤泠眸心骤聚,面上神色几经变换,最终归于平静。她朝王琪恭敬一揖,陪笑:“前辈所怕和所怨的无非是陷害你入狱之人,愤懑之情,我能理解。如果我能平息前辈心中怒火,前辈能不能答应放我们离去?再说,前辈向北寻人,我却是向南归家,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已经猜出,王琪只怕已经感到此次逃狱出奇的顺利是很诡异一件事,这种情况下,若不能尽快让对方放心离去,稍有不慎,心狠手辣的对方很可能斩草除根。 叶凤泠见王琪面露沉吟,秀项徐回,落落大方笑起来。她摸着下巴,温声细语:“你放心,我这个人,一向好结善缘,非必要,绝不会害人,我深知害人即害己。相信前辈也明白这个道理。” 你如果现在就毒杀我们,只怕你也跑不了多远,叶凤泠浅浅笑。 虽然叶凤泠身着囚衣、鬓发凌乱,几日没有洗漱过,但她慢步轻回、举止文雅得体,一看便知教养极佳,这样的人,背景绝非普通商户。王琪心知叶凤泠此语以退为进,看似事事好商量,实则将双方筹码摊在了桌面。 我帮你去教训那些坑陷你的人,你就松松手放过我们。 王琪为人虽然喜怒不定、性情阴郁,内心却是磊落单纯,加上她确实非常想去杀了那几个骗她喝酒的家伙,便颔首表示同意叶凤泠的提议。 双方达成暂时协定。 深夜时分,摆在几人面前的事,首要之一是带上纨娘去医馆。在此之前,还要找四身衣裳给叶凤泠四人换上。 一番折腾,他们赶在子时前带纨娘看了大夫。同时,叶凤泠也请大夫给王琪看了看腿和脚。 半夜被敲开门的医馆大夫,看着面前形容奇怪的人,魂飞魄散,尤其还让他给一个恶臭老妪看病。迫于花桃儿摆出的凶神恶煞嘴脸,大夫只得道,此人脚筋已断,就算接上也无法再走路。至于腿上经脉,看着倒是问题不大,但他无法解穴,无计可施。 得知自己无法再行走时,王琪神情平静,连眼皮都没撩起来。她的冷然让叶凤泠禁不住深深看了她一眼。 从医馆出来,几人已经又累又饿又困,叶凤泠想了下,便让花桃儿为她们四人改容换面,又找了间偏僻客栈住下,一切等睡足休息够了再说。 第208章 卷土重来烂赌运 第208章卷土重来烂赌运 这一夜在卫州城的小小客栈里,叶凤泠睡得极不安稳,她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一片黑暗的海洋中,没有光,没有风,什么都没有。梦境之中,有无数的手自水里摸索而出,摸向她的身体,而她想张嘴,却喊不出声来,她的灵魂似乎要旋入无尽深渊。忽然,有一个闪亮身影出现在眼前,那光芒温热灼目,只是这身影一直在向远方踱步,离她越来越远。 她的脑中痛楚成锥,拽着她直直向深渊跌落。 因为睡得不好,早晨醒来时,叶凤泠面容便添了丝疲惫。走到客栈后院,转视天际,一缕淡淡嫣红云霞似要冲破天际。 叶凤泠身披晨曦薄雾、腰肢轻摆,来到王琪房间门口,轻轻叩门。 “进来。”王琪冷漠声音响起。 推门而入,屋里王琪坐在床榻上,似乎坐了半宿。 王琪睁眼看过来。这是她第一次在阳光之下看到换下囚衣的叶凤泠。 似蔷薇轻摇、又如梨蕊初绽,眼前少女虽然有些没精神,依旧艳若桃李,她有娇不胜花的柔弱,亦有风雅清气流泻周身。一身寻常朴素粗布冬衣,也难掩绝色姝容,将她纤细欣长腰身衬得愈发软媚如束素。 她戋戋行至床榻前,自寻一把椅子坐下。 “王琪前辈,现在麻烦你给我讲讲那几个灌你酒歹人的外貌和形容。”叶凤泠歪头轻笑。 她要尽快解决王琪这个麻烦,不然就算其他人不急,她都要急死。 王琪脸上露出似怒似嗔又似愧的复杂神情,看得叶凤泠微微瞪大了眼睛。 从来毒舌冷厉的王琪,吞吞吐吐道,她也不记得了。 王琪虽然酒量好,但她有个毛病,就是喝醉后就会忘记醉酒之前的人和事,因此,气愤是真气愤,不知道要找谁报仇也是真的,唯一确定的是对方是神机影卫或者是受神机影卫的指使。 叶凤泠在内心给王琪跪了,这都能不记得,问题是还信誓旦旦想报仇。 狡黠诡诈如叶凤泠,不过屋内踱步几圈,便计上心头。 她转身盯着王琪无声笑了笑,俏生生:“看我的,保准叫前辈你过瘾又出气。” 从王琪房间出来,叶凤泠去找花桃儿,让他如此如此这般。 阵阵吆喝声飘悬于头顶,琳琅满目的店铺满满登登的分置街旁,许多红红的灯笼斜挂的风中,一杆高高的写有“赌”的风幡迎风招展。长街两旁的一家二层小楼门口,一大圈黑压压的人影围聚,水泄不通,里面不时传来阵阵喝彩之声。 人们常言,“小赌怡情、大赌家财万贯掌上飘”,正是前面有金山银山挥着手,才能招徕数不尽的人哪怕倾家荡产也要来赌坊,他们坚信,发财致富只是时间早晚,总有一日会降落在自己的头上。 因此,没有人能在迈进客再来赌坊后,还能保持清醒的意识,尤其是嗜赌的王琪。 吃过午食,叶凤泠几人推着王琪来到了客再来赌坊。纨娘因为还在养病,没有跟来,只有叶凤泠带着和罗和花桃儿。 四人都已经易容乔装好,叶凤泠专门给王琪找来副拐杖。当一个杵着拐还要坚强来赌的满脸皱纹老妪出现于赌坊大厅时,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进赌坊前,王琪一路骂骂咧咧地控诉这群人给她下套,当她熟门熟路地拐进赌坊后,就将报仇一事抛至九霄云外。 赌坊里,此刻吵闹喧天、人声鼎沸,烟雾弥漫,金银铜板的清脆撞击声,直扑面门。 叶凤泠好笑地看着王琪脸上露出仿佛入了人间仙境一样的温柔笑意,跟着她来到赌桌前。 这是掷骰子押大小的常见赌局。赌坊里的人见他们四人围上来,立即笑脸迎客:“各位买大还是买小?” 叶凤泠抬眼,笑笑,也不说话,只把盛着银锭子的香囊拿给王琪。 王琪双眸泛光,成竹在胸,朗声高喊:“买大。” 赌坊中人将骰子一抄,骨碌碌摇动后,扣在桌面打开:“大。” 王琪发出欢呼,扭头骄傲朝叶凤泠等人笑。她不离开,黏在桌前继续押注。 这次她押小。 骰子再次转动,打开,是“小”。 王琪朗声大笑,眉毛抖动,无限开怀。叶凤泠继续笑笑不说话。身边花桃儿呲牙咧嘴,也没开口。 一场又一场,数场下来,王琪有输又有赢,细算下来,竟然赢得多。再看王琪,早就赌红了眼,周遭都是一群和她相似的同类,大家越赌越来劲,声音和势气逐渐高涨起来。 不仅如此,下的注也越来越大。这一场,似乎要一锤定音,王琪把叶凤泠香囊里的所有银锭子全部倒出,押大。 其他人也纷纷跟着下注。赌坊的人将骰子一抄,从空中摇到桌上,从左摇到右,最后扣在桌面,笑呵呵唤道:“确定了啊,那我开了!” 王琪也不看人,只盯着骰钟,她耳朵贴着桌子,仔细分辨骰音,笃定喊道:“大!” 赌坊的人淡定一笑,手指微微一动,骰钟便被掀开,是小。 人群里爆发多声叹息和咒骂,王琪面目僵硬,嘴角紧紧抿起,她还想再次下注,可一摸香囊,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叶凤泠见状,便朝花桃儿使了个眼色,趁王琪恼怒失神之际,将其架出赌坊。 “哎,我还要继续赌,怎么出来了?”出来后,王琪不满。 叶凤泠无奈摊手:“今日能拿给你去赌的银钱已经输光了,想要赌,得等明日。” 闻言,王琪大吃一惊,不止是她,花桃儿、和罗皆惊。 须知,刚刚王琪已经输掉了整整五个银锭子,那就是五十两啊。五十两纹银,在乱世里,足够一家三口吃上十几年了。听着叶凤泠这意思,明日还要来赌? 看出几人不解,叶凤泠只笑不语。早在今日午前,她已经让花桃儿去了趟郊外,找到褚亮,把他们在香樟村出来时撬下的几十颗夜明珠拿了来。她又让和罗偷偷溜出门,把夜明珠全部当作死当,换出几百两的银子加银票。 所以,她才能指挥若定、大刀阔斧地让王琪撒开手去赌。 只是,叶凤泠有一点不明,她朝王琪疑惑问道:“前辈,你既然身负功夫,指风有力,为何不动动手脚?怎么如同普通赌徒一样,完全靠运气。” 王琪正沉浸在明日还能来赌的狂喜里,听到此话,脸色全黑,冷冷一哼:“笑话,赌亦有道,既然来赌,就是赌道在心,人在赌,天在看。岂可用千术。” 叶凤泠几人这才明白,王琪拥有的是多么跋扈又迂腐的赌道思想,了然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第二天叶凤泠还是带着几人来客再来赌坊,这次输了整整一百两,在王琪和众赌徒的殷切目光中,叶凤泠摸了摸腰身,对众人抱歉一笑:“没了。”然后继续架王琪出赌坊、回客栈、睡大觉。 第三天午后,叶凤泠几人一跨入客再来赌坊,就听到乌烟瘴气的赌坊里有人高声嚷着,“来了来了,大手笔的冤大头来了。” 在卫州城这样小的县城里,能够一次输五十两、一百两的人,几个月也难遇上一位。区区两日,赌坊的人和惯常赌徒都已经认识他们了,更何况还有王琪那样标新立异的拄拐赌徒。 叶凤泠仿似没有听到这些,她又把装满银子的香囊递到王琪手中,朝她眨眼笑:“里面是二百两。” 王琪闻言,手抖了抖,使劲咽了咽口水。不是她看不起自己,实在是总这么输,她都不好意思了。 而赌桌上众人已经盯着叶凤泠她们好久了,那眼光就跟饿了好久的流浪狗看到肉骨头一模一样。 今日骰桌上已经不是前两日之人,换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腆着肚子朝王琪拱手笑道:“这几位赌友,今日还是玩骰子么?” 叶凤泠跟着王琪坐在了桌子前,她看王琪在看她,便点头。 赌坊里的人原本都是屏气吞声,见她们纷纷落座后,马上哄地一声围聚上来。 就在叶凤泠几人即将开始第三轮凄惨输钱之旅时,客再来赌坊二层一间暗房之中,有几人皱眉苦瓜相。 “给头儿去信儿了么?”一人忙忙问。 另一人忙不迭点头:“第一日就去信儿了,估摸着今儿就能有回信儿。”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听说,这人来头不小,跟头儿……”说话之人手指天空,“关系匪浅呐。” “谁说不是,没看千毒千佛手都在她身边么,饶是这样,头儿都不着急下手啊。”一人眉头抖动飞起,愤愤不平。 “听大头哥说,前些日子云梦山那次,就是为了这个……”又一人眼睛亮晶晶。 “啊!我说呢,怎么千毒岛那个老婆子突然出来了呢,哎,美色误事啊。”一人拍着大腿感慨。 “所以,这人跟头儿的事是真的?啧啧啧。” 几个苦瓜脸不住八卦时,从外面传来噔噔噔的急促脚步声,几人立即警觉。 门口传来几声轻轻鹧鸪叫声,大家才懈下警惕。 进门之人手里攥着东西,一脸兴奋:“来信儿了——” 还不等报信人说完,屋里的人一窝蜂地冲了上去。 纸条上写的清清楚楚——“赌银悉数赔付,妥善处置千毒千佛手,确保柳叶安全。” “哎——”众人齐齐发出叹息。 又一片静寂后,有人摇头晃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呐!古人诚不欺我!” 第209章 无辜的八字胡 第209章无辜的八字胡 自第一日叶凤泠几人旗帜鲜明地立在客再来赌坊门口那刻起,卫州城的神机影卫们便开始头疼欲裂,牙痛脚痛,这样公然来找神机影卫叫板的行径,闻所未闻。 可他们不敢轻易处置,皆因他们已经从卫州城牢狱的大头哥那里听说了“神不知鬼不觉放跑老大心上人之万全之策”的前因始末,老大这位呼之欲出的红颜知己,加上一个常年高居待捉拿排行榜榜首的千毒千佛手,明目张胆将驻扎于客再来赌坊的神机影卫逼上了绝路。 动手,万一回头老大不高兴了,怎么办? 不动手,对方一直不走,大有你们不出现,我们就一直赌下去的豪壮,若老大不满“心上人”损失过多,怎么办? 看着眼前的指令,几个神机影卫庆幸又懊恼,庆幸于没着急动手,没看么,不仅让把钱还回去,还不能伤到红颜知己。 挠挠头,几个神机影卫发愁又懊恼,一句“妥善处置”,到底什么意思,计划呢?要什么样结果?都没说明白啊,短短四个字重新把几个英武勇猛的壮士踢回“苦海”。 他们凑作一团,计划开来。 同一时刻,客再来赌坊一层,王琪手上的二百两银锭子又输的只剩三十两了,白白胖胖中年男子殷勤笑问:“这次是大还是小?” 王琪扭头看叶凤泠,连续的输钱让她不好意思再开口,干脆推给叶凤泠决定好了。叶凤泠伸手拈起桌上三颗骰子,递了出去:“我们买小。” 白白胖胖中年男子盯着叶凤泠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虽然容貌普通,但明眸皓齿,静寂如水,那双眼睛比天上的寒星还要熠熠生辉。 大家听了都长吁口气,纷纷将筹码和银钱丢去“大”上。 白白胖胖中年男子右手在桌上一抄,扬起手飞快摇了起来,叶凤泠始终微微笑,四平八稳地坐着。 “砰”的一声,骰钟静止不动,稳稳地被扣在赌桌之上,众人呼吸都停住了,伸长脖子看着白白胖胖中年男人。 这时,从楼上跑下来一个小厮,附耳白白胖胖中年男子,耳语数言,中年男子盯着叶凤泠,脸上神色几经变换。 叶凤泠坐着动都未动,从头到尾没一丝变化,站在他身旁的王琪几人看得清清楚楚,白胖中年男子转瞬惊惧交加、诚惶诚恐。 他额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细汗,再不复先前手脚稳健,抿着嘴唇,死死低头盯着自己右手下的骰钟。 叶凤泠心中有数,轻飘飘开口。不急不慢的柔声响起:“开。” “大大大!”众人眼巴巴期盼着。 叶凤泠见白胖中年男子环视四周,突然捅了花桃儿一下,便见花桃儿伸手探出—— 他干净利落地从白胖中年男子手里揭开钟盏——小。 顿时骂声一片。 叶凤泠看着白胖中年男子,头微微垂着,不辨脸上神色。 接下来,叶凤泠运气终于翻盘,一路赢到底,王琪眉欢眼笑、欣喜若狂,把赌桌拍的啪啪作响。 眼见白胖中年男子脸上越来越白,后来他干脆兴致怏怏地朝另一个赌坊小厮招手,有气无力道:“你来。” 瞟一眼叶凤泠,又轻轻捏了捏小厮的手,白胖中年男子极快地闪身走上二层。 叶凤泠淡笑不语。 二层暗房。 “怎么办,她已经把这两天输的钱都赢回去了,怎么还不走。” “她到底是几个意思?” “为王琪那婆子报仇雪恨?” “搞垮卫州城的神机影卫据点?” “引起老大注意?” “要不咱们去问问大头哥,他有经验。” 一个神机影卫支着脑袋摆手,唉声叹气:“大头哥请病假了,说柳叶不出卫州城,他的病就好不了。” “大头哥病了,那……” 支着脑袋的神机影卫没好气翻白眼:“阿饼(圆脸狱卒)一日前跑去骂县令,被县令大老爷丢进大牢里了,得月底才能放出来。” 众人:“……” 他们心底涌起了一丝丝的羡慕之情。 白胖中年男子从若干脑袋里挤出来,把几人拖去暗房一角。透过隔层,能将一层大堂全景收入眼下。他愤怒指着一层,咬牙:“她不光赢回了输进来的钱,还把那张赌桌上所有人的钱都赢光了,再不想办法,客再来赌坊就要变成客再见赌坊了,咱们都得喝西北风去!” 叶凤泠面前堆着一大堆的银子和铜板,她脸上看起来也没有特别高兴,仍是平静地坐在凳子上。她不再下注,只看着王琪大杀四方:“继续啊,再来啊,老娘今日手气壮,让你们好好见识下老娘绝世无双的赌运!” 花桃儿和和罗嫌弃地看着这个老赌鬼口不择言。 二层数人见状,肉疼非常、眉毛鼻子一阵乱跳。 白胖中年男子挥着圆滚滚的胳膊,斩钉截铁:“必须赶紧想辙,你们几个臭皮匠给我速度!” “我看她就是在等咱们兄弟几个下去给她跪地求饶,欺人太甚!” “一头是老大、一头是尊严,好难抉择……” “就算跪地求饶,王琪那婆子能饶了咱们么?到时候肯定得把命搭上,这么死,也太憋屈了。” “红颜知己难道就不为头儿考虑考虑?确定真的是红颜知己,不会弄错了?” 一直支着脑袋、暗自沉思的神机影卫,猛地站起来,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别吵吵了!我有个法子,你们都听我的!” 叽里咕噜一顿商量,有主意的神机影卫拍拍自己苦大仇深的脸,满脸视死如归:“你们等我信儿。” 他一咬牙、一跺脚,推门而出。 屋里剩下的白胖中年男子和其他人,赶忙趴去隔层向下看。 有主意的神机影卫跟普通的赌客一样,“飘飘荡荡”踱步到红颜知己身边,勇敢地同红颜知己对视。 两人对话数句,红颜知己吩咐身边两人后,衣裙飘飘地跟着有主意的神机影卫转去偏僻角落。 不一会儿,红颜知己回到赌桌前,复坐下。 与此同时,身后的门被推开,有主意的神机影卫一阵风跑进来。 他用袖子摸着额头冒出的虚汗,连声道:“成了成了。” 众人大喜:“答应走了么?” 有主意的神机影卫瞪着眼睛:“没有啊。” 众人懵,那什么成了? 刚刚商量的结论,便是削去旁支末节,明火执仗上去问红颜知己——你要如何才肯离开。 有主意的神机影卫不太确定:“她说她自有安排,让咱们直接下去,见机行事。” 众人抖。 同神机影卫背地说完话的叶凤泠,坐回王琪身旁,赌红眼的王琪根本没注意到她离开过。 想起那场对话,叶凤泠勾唇。 走出卫州城牢狱时,她便已知晓,在云梦山寻到她的那波人同卫州城牢狱给他们越狱“放水”的是同一拨人。 一个有死牢的牢狱,怎么可能那么凑巧所有狱卒都在同一时刻喝醉,尤其是还有神机影卫混杂其中、关着千毒千佛手的牢狱。更奇怪的是,喝醉后的狱卒为何会倒在门房门口那样狭窄的地方,躺着不嫌硌得慌么? 真正砸实叶凤泠心里疑惑的,其实是一把小胡子。 牢狱门房门口躺着的一个狱卒脸上那洗的很干净的八字胡,一看就是日日打理、精心呵护的心爱之胡,这个八字胡她印象深刻,也曾出现于从大雕嘴下救出她的那个江湖侠士脸上。 一个胡子牵着两张脸神奇重合,再联系王琪所言,叶凤泠终于明白过来,苏牧野召唤来的人,其实就是一直传闻于世、又不被世人了解和掌握行踪的神机影卫。 叶凤泠暗中琢磨,只怕苏牧野还有他身边的洗砚和墨盏都是神机影卫中的人,而且苏牧野定在其中地位不低。 既然如此,神机影卫能放走卫州城死牢里的她和王琪,就一定不会贸然再把她们抓进去,而且这个赌场只怕就是他们的一个联络点。 至于为何神机影卫会放走她,叶凤泠心底隐有猜测,不敢去回应,只把心里升起的那丝不清不楚塞回心房深处。 想明白这些后,她就带着王琪来赌坊了。 王琪正赌到兴起,眼耳口鼻全是骰子,忽然感到有人拽她的衣袖,一看,是叶凤泠朝她使眼色。 顺着叶凤泠的视线看去,她见到了眼熟的几人。 站在她面前的六人正是那日带她去喝酒、后又找人将她灌醉的“歹徒”。 王琪先是一楞,接着就要化身传言中的千毒千佛手,冷厉狠辣如她,从赌局的兴奋中回过神儿,指如疾风,势如闪电。 不想有人早知她心意,提前用力拽住她衣袖:“前辈,先听我一句话。” 如果是其他人开口,王琪一定不搭理,但叶凤泠这两日给她银子让她随心所欲豪赌,着实得到了她的好感,不好意思抹她面子,只得斜眼看她,手指停在半空。 面前六人心头一顿,也放下了暗中抬起的手掌。 赌桌四周的人屏气无言,大部分赌徒已经输光了钱,不走纯粹是想看热闹。 第210章 如此出气 第210章如此出气 刷刷刷,众人目光齐聚拉住拄拐老妪的叶凤泠身上。 她慢悠悠站起来,走去王琪和六人之间,扬头看了看六人,眨眨眼,歪头道:“六位数日前曾犯下错事,将我身旁这位前辈灌醉送入了那等腌臜之地,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见过倒打一耙,没见过倒打一耙还要对方负责递梯子的,六人眼皮禁不住乱跳,他们想,要回复什么呢? 叶凤泠觑王琪,对方冷笑数声,继续道:“无论你们想赔礼道歉,还是贼心不死,今日有前辈在此,你们都讨不到好的,而且还会连累四周无辜之人枉送性命。与其如此,不如各退一步,选个别的方法一决胜负。” 她略略一看,就知双方都没把她的话当回事,无非都是给她个面子,等她讲完。 “既然你们相识于客再来,不如干脆在此赌上几局,以赌定未来。” “如果前辈赢,你们六人每人留下身上的一部分,手指、脚趾、耳、鼻、眼等等均可。如果你们赢,则前辈可以答应你们一个要求,如何?” 女子温和又清透的声音徐徐飘散于赌坊,飘到了角落、飘去了窗台,飘到了藏在二层暗室里暗中观察的白胖中年男子耳中,他一愣。 王琪经此一事,付出的代价是一双能行走的脚,不可谓不惨痛,但若看着她手刃几个“歹徒”,叶凤泠也有些牙疼。 这话一出,满室哗然。叶凤泠平平淡淡说出的话,隐含惊心动魄的浓浓血腥气息。 六人中一人转身和其他人轻声商量后,回身道:“可以。” 王琪这边,先是意外,而后沉思,最后她睨叶凤泠一眼,冷哼了一声,才道:“可以。” “不过,这次不玩骰子,我要玩牌九。”王琪神情淡漠,眼神狂热。 六人颔首同意。 王琪坐庄,她麻利地洗了牌,准备开骰子,叶凤泠老身在在的和花桃儿、和罗立在一旁。 只见王琪拈起骰子后,随即将骰子丢了出去。骰子在众人放轻的呼气声中滴溜溜地转动起来,即将停稳之际,花桃儿的手轻轻地搭上了赌桌沿。 二层白胖中年男子瞪大眼睛,自言自语:“变了。” 王琪是庄家,她先拿牌。摸起来第一张牌,是一张天牌。看到六人面前那红八人牌,王琪咧嘴一笑。 六人面色惨白,觉察到噩梦扑来的威胁。 叶凤泠看着双方,平静无波。 王琪的手伸向牌堆,取第二张牌,她的目光紧紧地盯住最上面一层码好的牙牌,摸过来一张牌。 在王琪取牌时,花桃儿手已经从赌桌沿拿下来了,双手垂在身侧。 众人看王琪,她手抓住那两张骨牌,仔细搓着,好似重回青葱少女时代,偷偷看心上人那么紧张,但在看了一眼第二张牌的点数后,她眉头皱起,似乎不愿相信。 她翻开牌,尖七点,天高九。这牌不好不坏,纯粹要看对方摸什么牌了。 王琪有些失望地倒去椅子上,抬着眼皮等六人摸牌翻牌。 此时,花桃儿右手微屈,轻轻地朝前拂动了下。 二层白胖中年男子搓着手,惊呼出声:“换了!”他眼看那男子出手,但实在太快,他无法看清,加上他摸不清叶凤泠到底是敌是友,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叶凤泠抬头,发现六人中负责摸牌之人,鼻子尖都冒出汗珠,紧紧攥住摸来骨牌,指关节突起泛白。他冷汗涔涔,不敢翻牌,索性把牌拍到了赌桌上。 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竟没人上前翻开牌。 叶凤泠心中暗笑,刚要开口,一阵风拂过。王琪探手极快地翻过牌面,又一张红八,双人牌。 王琪面色巨变,一下褪如死灰,颓废地倒下。 二层白胖中年男子见状蹦起来惊呼:“哎呀!” 楼下六人目瞪口呆,一身冷汗,须知他们赌术一般,也不会出千,完全靠着运气来赌的。 不敢置信地瞪着叶凤泠,其中一人脱口就要喊出,被身边的人手疾眼快地狠狠踩下一脚,捂住了嘴:“你——啊!” 叶凤泠莞尔一笑,垂下眼睑,轻声道:“如此,你们可以提一个要求。” 语调一波三转,似有无限意蕴。 六人似乎还沉浸在“我们竟然赢了”的慌乱之中,呆呆地看着叶凤泠。过了好大一会儿,六人中一人才走上前,盯着叶凤泠拱手道:“我们兄弟几人侥幸得赢,已是占尽便宜,不敢要求什么,前尘往事一笔勾销罢了。” 叶凤泠瞟王琪,见她默默地看着赌桌面,并不搭话,似乎在想些什么。 叶凤泠只得开口:“前辈,你觉得呢?” 王琪这才冷笑数声,凝视叶凤泠半晌,淡声道:“既然如此,合该我运我命,怪不得别人。今日就到这里,我累了。” 说完,也不等六人答话,自己拄拐向外走去。 望着王琪蹒跚背影,叶凤泠默然片刻,重面露微笑,朝花桃儿和和罗使了个眼色,迈步出门。 六人伸手拦住她们,上前面对叶凤泠恭敬地行了个礼。 叶凤泠也不推辞,大方受他们礼,扬长而去。 目送叶凤泠几人消失于街上人影之中,六人迅速跑上二楼:“怎么样,看清楚了么?” 白胖中年男子犹豫了下,摇头,颇有些遗憾:“太快了,看不清,但,他们确实帮的是咱们。” 几人相对无言,蓦地,一人惊呼出声:“所以,她还真是头儿的红颜知己!” 回客栈的路上,王琪拄拐如飞。虽然脚筋断裂、腿上大穴被封,但几日吃得香睡得好,她身上功夫恢复了七八成。 叶凤泠连跑带颠才追上。 “王琪前辈,你等等。”叶凤泠叉腰,气喘吁吁大喊。 拄拐之人顿住,没有回头,她又恢复为那个孤傲漠然的千毒千佛手王琪。 “你已帮我出过气,并不欠我什么。而且我说过,不要叫我前辈。”王琪闷着脸冷冷说完,继续飞速向前离开。 叶凤泠没有再追,只是目光沉沉,唏嘘叹气。 身旁和罗轻声问:“小姐,你是帮了那六个人么?” 叶凤泠低头看她,叹息:“我也不知自己做的对还是不对,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断手断脚。” 花桃儿深深看她一眼,眉峰微动,罕见地没有搭腔。 三人往客栈走。 这次牌九之争,叶凤泠本就是存了一半人为、一半天定的心思。她提前已告诉花桃儿,一旦王琪口中的“歹徒”出现,他就要做好准备,把他贼手快招的看家本领使出来。叶凤泠原本以为怎么也要四五天后,那几人才会出现,不想才第三天,他们就走到了王琪面前。 至于牌九,叶凤泠只让花桃儿稍稍动了动骰子手脚,但摸第一张牌却没动手,这便是看天意之处。 第二张牌时,王琪摸牌,花桃儿依旧没有出手,这也是看天意之处。叶凤泠心知王琪此人心高气傲,且笃信赌道,她暗道,如果真的让王琪摸到双天,那便是天意如此,六人理应赔给她六部分身上部件。 很明显,王琪赌运着实一般。 轮到六人那方摸牌,叶凤泠便让花桃儿出手了,助他们一臂之力。 花桃儿不知缘由,只隐隐猜出,叶凤泠的做法,多半是希望双方都不受伤。 而王琪的反应,只怕已经猜到了叶凤泠几人出千。 叶凤泠心中有愧,一到客栈,直奔王琪房间,发现房间已空,王琪已然不在。 花桃儿面露喜色,高兴不已:“这个毒婆子终于走了!” 叶凤泠神色一松又一紧,惊呼:“糟糕!” 花桃儿、和罗还有闻声而来的纨娘,齐齐被吓了一跳。 “只怕王琪有灭顶之灾,咱们即刻出发,她应该走不远。”叶凤泠气恼不已,脱口而出。 几人草草收拾一番,从客栈老板手里买了辆马车,向卫州城北门疾驰而去。 “掌柜的,你确定毒婆子会走北门?再说,你为何要三番两次救她啊?”花桃儿非常无奈,百思不得其解。 叶凤泠紧抿唇角,她抬头瞧瞧头顶,已经临近傍晚,依王琪此人心智,只怕会单纯到连夜向北赶路。 他们的马车出了卫州城北门,又赶了几里路,果然看到远处有打斗身影。行到近处,赫然是几个黑衣覆面人正在围攻王琪。 黑衣人似乎十分畏惧王琪甩出的各种毒粉,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呈对峙之势。 马车加快速度,冲向几人,直奔王琪而去。黑衣人看到马车上驾车处坐着叶凤泠,齐齐顿住,似乎有些犹豫。 叶凤泠抓住时机,朝地上王琪伸出双手,高喊,“拉住我!” 王琪一激灵,飞快伸手,借力向上,说时迟那时快,在黑衣人眼前被拉上了叶凤泠的马车。 花桃儿扬起马鞭,使劲一甩,又速拽缰绳,马抬蹄长鸣,带着马车在黑衣人面前打了个转儿,刺溜儿折返飞奔而去,留下黑衣人们无言立在暮色之中。 马车入城后慢了下来,叶凤泠和王琪都进了车厢。 第211章 你是谁 第211章你是谁? 进了马车,叶凤泠才注意到王琪身上衣裳有剑和刀划开的破口,显然经历了一场恶战。 斟酌半晌,她不知如何开口,王琪抬头冷冷看她一眼。 眼里漆黑冰凉,不带一丝温度,面沉如滴墨:“你到底是谁?” 叶凤泠怔忪。 王琪盯着叶凤泠面目,眸心簇箭:“越狱时,我就隐隐有感觉,到赌坊时,那几个人对你明显有顾忌。刚刚你出现,他们眼里的惊讶和迟疑,我不可能看错。你到底是谁?有何居心?” 马车外寒风一声接一声地卷着,夜色沉沉笼罩天地。 车里,叶凤泠暗叹一声,默然不语。 “你曾答应过回答我一个问题,这就是我的问题,你到底是谁?给我说实话!”王琪声声紧逼,大有叶凤泠不答她决不放弃之意。 擅察人眼色的叶凤泠见王琪情绪激动,谨慎开口:“我…曾与黑衣人意外结下善缘,因此我认得他们。至于其他,我确实不知。关于我的身份,我乃苏北柳府之人,姓柳单名一个叶字。这便是我全部能告诉你的了。” 王琪的目光从叶凤泠脸上一寸寸扫过,似在判断她话的真假。 叶凤泠心有擂鼓,故作展颜轻笑,让她易容后的面目变得生动不少:“和王琪前辈意外相逢于卫州城死牢,我坚信这是一种缘分。我很钦佩前辈为人,几次出手相助前辈,是我的自愿选择。我没有必要对你说谎,毕竟,将你带上马车,会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王琪凝神细思了会,发现的确如此。 “你确实同那些人没关系?”王琪依旧不放心,狐疑不已,但口拙的她一下被伶牙俐齿的叶凤泠绕了进去。 叶凤泠看着王琪眼睛,坚定颔首。 单纯的王琪松了口气,心知叶凤泠一定没有说出全部实情,但只要能确定她同神机影卫没有特别关系,至少能保她暂时性命无碍。王琪向后一靠,指尖弹出两颗珠粒,皮肉颤动:“小美人,记住今日说的话,如果日后我发现你骗我,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追到你送你去见阎王。这是解药,你和门口那小子吃了。” 王琪连声叹息:“可惜了我的双脚,如果我脚筋未断,哪里会怕那么几个龟孙子,哎——” 叶凤泠接过解药,眼皮跳动。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花桃儿从外面把车门推开,朝里面探头喊:“到南门了,怎么说?” 叶凤泠把解药递给花桃儿,回头凝视王琪:“我们要向南,前辈你?” 如果单单依靠自己,只怕很难能继续向北走了,王琪看向自己的双腿双脚,眼眸眯起,透出丝丝冷光:“我同你们一同往南,到下一个城镇再做打算。” 收到叶凤泠回复后,花桃儿继续驾马车出城门,去同褚亮和石头汇合。 汇合之后,稍作整理,他们便连夜驾着马车、骑着马,向南而去。 ****** 北方隆冬寒风,大地一片苍茫,远在钱塘湖畔的苏牧野,拥着天鹅绒般的厚实锦衾,躺在轻轻飘荡的游船之上,他感受着胸腔抑制不住的痒意,一声声地咳嗽着。原本定于三日前启程去洛阳,结果连续奔波加上刀伤未愈,苏牧野非常难得地又患上了风寒,不得不在钱塘再停留数日。 面前摆着一碗早已没有了热气的汤药,旁边立着月麟,垂首不语。 洗砚推开船舱门,高声叫:“主子,来信了!” 苏牧野沉沉的眸子正盯着窗外夜空,那眼光彷佛千丝万缕般绵长,像要穿越过重峦叠嶂,飞向更遥远的天际。 听到洗砚欢声,苏牧野懒懒地撩起眼皮,伸出纤长玉手,接过纸条。 他的脸上不动声色,沉思半晌,才开口:“她把王琪带走了?” 洗砚瘪嘴点头,暗道,卫州城兄弟们得知叶三小姐离开后,大醉一场,齐齐庆贺。 苏牧野唇边噙笑,将指尖纸张放到烛光之上……看着它一点点燃尽,直到玉指上仅留一抹青烟:“明日启程去洛阳。” 闻言,洗砚一点都不惊奇,能让公子在钱塘多躺三日养伤,已是极限,现在一听说叶三小姐已经继续向南而来,公子能继续停在此处?不可能的。 如果说在京都时,洗砚对叶三小姐能不能俘获自家公子的心,还存有一两分迟疑,经过由北向南的巡视一路,他早将这一两分的迟疑踩到了脚底。 不过,心思灵动的洗砚,想到一事,觑苏牧野,陪笑问:“主子,那还要不要继续抓捕王琪?” 就在洗砚以为苏牧野肯定会摇头时,出乎意料,自家公子朝他咧嘴乐开,声音轻快:“抓,为何不抓。叶三小姐既然敢带上这么一个麻烦又危险的人在身边,就得为此付出代价。” 洗砚心里一咯噔,噗通跪倒在地,公子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除了叶凤泠带上王琪一事外,不久墨盏从外面进来,又带来了一个消息,陈楚处理完聊城诸事后,已经上路朝洛阳而来。 苏牧野淡漠颔首,陈楚来了,他的差事也要交出一番“成绩”才行。 洗砚和墨盏从船舱里走出来,洗砚用肩膀撞了墨盏一下,乜对方一眼,压低声音:“你记得洛阳有谁么?” 墨盏冷冷地瞟洗砚,等对方继续。 洗砚揣着袖子,被寒夜湖上小风吹得瑟瑟发抖。他颤着声音,神情玩味:“蒋若若,那个蒋若若记得不,公子授业恩师的孙女。” 这句话随着寒风飘入墨盏耳中,他抱着剑,茫茫然然:蒋若若是谁? 洗砚不敢置信地跳起来惊呼:“蒋若若你都忘了?你还是不是公子心中最爱的小厮了,一点都不敬业。” 墨盏的扑克脸有丝不自然,但他口不能言,又懒得拿笔出来,干脆就这么瞪着眼看洗砚,等他给出解释。 洗砚叹了口气,耷拉下脑袋,认命地帮天生缺根八卦弦的墨盏回忆:“蒋若若,文理大儒蒋斯卿的嫡长孙女,洛阳蒋家的小姐。蒋斯卿是咱们公子开蒙授业恩师,曾供职于翰林院,想起来了么?” 听到开蒙,墨盏有了反应,他想起来那一年,有一次,他跟着公子进宫读书,被一个小丫头泼了一脸墨水,所以蒋若若就是那个虎虎生威的泼墨小丫头么? 见墨盏好不容易想起来了,洗砚继续碎碎念,他将墨盏扯去黑暗角落,悄咪咪咬耳朵:“你说,当蒋家小姐遭遇叶三小姐,会发生什么?” 这话一出,饶是沉稳冷面如墨盏,也抖了抖嘴角,他脑海里迅速有了画面,那画面可不算太美好。他望向洗砚,就见一双亮晶晶眼珠在夜色中闪动着幸灾乐祸的看戏光芒。 ****** 旭日东升,天朗气清。寒冷如昔,冬雪百折。由北向南一路,有灯火璀璨万家灯火的重镇大城,亦有人烟稀少荒芜萧疏的田间巷陌。马车里,一室温暖欢愉,马车外,一片寒风瑟瑟。 路上行了一夜加一半日,叶凤泠他们选在官道旁一处宽敞之所停下暂歇。 几人走下马车,活动活动身体,顺便让马匹饮水吃草。纨娘拉着和罗蹦蹦跳跳去采果子,和罗犹豫不想去,叶凤泠笑推她:“快跟纨娘去,不然她又要吵的我脑壳疼了。”和罗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远了。 褚亮带着石头和花桃儿去水边打水,被他们带着走的还有一只半死不活的大雕。历经卫州城,石头一直记得带着它。从云梦山出来开始,它就在不屈不挠地顽强抗争,试图以绝食结束自己的生命。可它没想到,自己遇上了一个硬茬子——叶凤泠。 叶凤泠翻出花桃儿身上用不完的迷魂香,一包包的往大雕头上扔,把大雕迷的晕晕乎乎,未完全清醒时会被褚亮强行灌几片肉脯,以保证它继续苟延残喘地活着。 不光如此,叶凤泠还把自己鼓捣出来的各种新鲜奇怪香粉撒去大雕身上试验。 此情此景,花桃儿看着莫名眼熟,后来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曾经的自己么! 在香粉的洗礼下,大雕被折磨的雕心悲苦、雕容憔悴,想死死不了、想活很憋屈,就这样半死不活地被吊着雕命,一路向南。 马车旁只剩下了叶凤泠同王琪。叶凤泠见王琪不理人,一个人靠在车辕处闭眼假寐,干脆盘膝坐下,拿出好几日没有看过的《香录》,翻到中间一页,聚精会神读起来。 “不徒为熏洁也,以养鼻通神观。”治香不仅仅是为薰衣洁心,更是通过鼻子,养气通神,蔚为大观。 叶凤泠摇头晃脑,喃喃自语,边看边思忖。 习香日久,她愈发深刻理解到自己曾经对香的理解过于浅显。 最初想习香,只是想学一门能养活自己不惧贫疾的手艺。后来随着学到的知识变多,她逐渐理解到,对于每一个人,同一味香的意义都是不同的,有人附庸风雅,有人咏物寄情,有人与香为伴,有人净心修身。 香,与其说是外在之物,更可以说是心之所托。世上香料不计其数、香方数不胜数,能够幻化出无穷无尽的纷繁气味,所有气味都处于不断变幻之中,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作为治香者,不仅要背香方、懂香性、辨香理,调香法,更要参悟香道,在香道之中提炼自我心香。 第212章 坐而论道 第212章坐而论道 合上《香录》,叶凤泠抱住膝头,久久沉吟。 就在她完全沉浸于自悟香道时,身边一直假寐的王琪睁开了眼睛。她瞥一眼叶凤泠手边的《香录》,眼神一顿,饶有兴趣地问:“你认识岭南二怪?” “嗯……嗯?”叶凤泠有点愣,懵懵点头,原来岭南二怪在江湖上还真有点名气,千毒千佛手都认识。 实际上,这双方,叶凤泠都不认识,只是他们都自称自己名气很大,叶凤泠不得不点头应和。 “那两个老家伙,虽然脾气怪了点,但治香炼毒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你手上有《香录》,难道是他们徒弟?”王琪挺了挺有些僵的脊背,很奇怪,是自己远离江湖太久了么?她没听说过岭南二怪有收徒弟啊,还是这么娇媚的女徒弟。 叶凤泠颇有些尴尬,总不能说对方还在让她当童养媳还是徒弟之间摇摆不定,她机灵的选择略过这个问题。眨了眨眼,不点头也不摇头。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们了,上一次碰到还是跟着我师兄去洛阳向家参加品香大会。”王琪仰起脸眯眼,似乎陷入美好的回忆里。 淡淡的日光洒落于王琪布满皱纹的脸庞上,她那黑白相间的散乱头发被风轻轻拂动着,露出常年隐于暗处不易被发现的眼眸。叶凤泠看到王琪眼底流露出纯净无暇、不染尘芥的动人神采。 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翘起,显然回想起了非常美好的记忆,这样的王琪让叶凤泠第一次感觉到她除了用毒江湖人设之外,还有另一重身份,一个女人。 叶凤泠断定,王琪心中此刻一定想起了一个男人,一个如同在白云一样飘荡在天边、悠然长存、无法触及的男人。 “那时候还是跟你一样的年纪,一腔热血又不谙世事,跟着师兄从千毒岛出来,去到千年古都洛阳。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外面的世界比千毒岛单调无聊的生活有趣多了,师兄常常摸着我的头说,小琪,看,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那个男人就是王琪口中的师兄,叶凤泠注意到王琪每每提到师兄两字时,眼睛都会鼓动一下。 “直到一个女人出现之前,师兄眼里都只有我,他带我一块读书、背永远背不完的药草纲目,他是我贫瘠无光生活里的唯一温暖。可这一切都被那个女人抢走了。” 说到此处,王琪露出咬牙切齿的痛恨,她双手攥成拳,捶打土地,浑身都开始抖了起来。 “那个女人就是你师兄叛逃出岛的理由?”叶凤泠忍不住问。 王琪缓了好久,才恢复平静:“是的。我师兄本来就不喜炼毒,他是因我师傅同他家是世交,才被送来千毒岛学艺,其实他一点都不喜欢毒物,他觉得毒让双手沾满鲜血,丑陋肮脏,他喜欢……治香。” 叶凤泠低呼出声。 王琪颇有些看不上叶凤泠的大惊小怪,睨她一眼:“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香与毒本就是一家,治香大师十有八九都懂炼毒,只不过是不想那么做罢了。香、毒,又都同药理相关。你若想在治香上有所成,势必会接触毒和药。” 世人多以香为雅、以毒为耻,又奉药为救命之光,殊不知,三者系出同宗,一通百通。就好比从一个节点出发,有三条蜿蜒曲折之路通向未知远方,当一人行至半途,会隔着山海望到另外两路上的人,但当他咬牙走到最后,便会发现,三条路终交汇于同一终点。 叶凤泠仔细听着,不住点头:“那你师兄后来呢?” “后来,我师兄便恋上了那个女人,为了她甚至不惜叛逃出岛,拒不接受千毒岛。要知道,我们千毒岛上,四季如春,药草无数,那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哎,从此,我就没再见到我师兄了。听闻,这些年,我师兄也没有回过家。都是那个狐狸精,拐跑了我师兄,气死了我师傅!” 风吹动王琪头上枯发,卷起了额头上的碎发,露出她狰狞又痛苦的神情,如泡进了陈年苦涩的汪洋大海之中,叶凤泠猝然别目。 无论是花桃儿还是纨娘,甚至连褚亮和石头都不能理解叶凤泠为何要救王琪,甚至还愿意带着她一起走。 可叶凤泠心底清楚,王琪实在是个苦命人。有的人张牙舞爪,却有一颗柔软内心,有的人娇弱温柔,却心怀歹毒计。行走在世间,首要,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学会分辨人心,看得清千人千面之下的千颗心。 面对神机影卫,王琪心狠手辣,面对其他无辜之人,她却从未滥用毒粉,在王琪的心里,自有一套行事准则,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惧人言、无畏岁月。 这样的王琪,让叶凤泠尊重,亦敬佩。 许是叶凤泠长久沉默着,王琪觉得有些无聊。她从自己的回忆里走出来,转过身子问叶凤泠:“你喜欢香?” 叶凤泠回过神儿,双目泛起无措,她不想欺骗王琪,有些不自在:“我不知道。最初,我想学治香赚银子、开铺子,可后来我发现,治香能让我平静下来,再后来我感受到,治香如同呼吸、喝水、吃饭一样,成为了我生活里必不可缺的一部分。这算喜欢么?” 王琪问叶凤泠的问题,这些日子也一直困惑着叶凤泠。从京都含香馆被封,她度过最初的惊怒之后,反而愈发沉静,对以香换钱的执念也不再那么强烈,相反,她开始潜心仔细研读手上香籍。 现在的她,不再执着于背更多的香方,她变得对香道更感兴趣。 王琪凝视她半晌,吐出几个字:“你觉得喜欢重要么?” 叶凤泠愣住了,每次同王琪聊天,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王琪这个人,有着能够穿透表面曲折直达内核的锋锐和犀利,这种体验,任何其他人都没有给过她。 她垂眸半晌,笑了笑:“重要也不重要。” “噢,怎么讲?”王琪微微笑了起来,靠向身后的车辕,晒着太阳,听叶凤泠继续说。 “如果不喜欢,根本不会产生兴趣,可如果仅仅只有喜欢,很快就会被岁月和坎坷磨尽激情。这样说来,我对香,应该算是又喜又不喜。现在是无喜无不喜。”叶凤泠双眸渐生神采,她搞清了这些日子一直困扰自己的难题,怎能不心生雀跃。 王琪脸上笑容变得更大,眯起眼,又抛了一个问题出来:“现在是无喜无不喜,那未来呢?” 她不等叶凤泠回答,看到叶凤泠脸上又重新陷入迷茫,大笑着:“治香、炼毒、研医,都是一个道理,这个道理就是,你会经历喜不喜欢、热不热爱、厌不厌烦、痛不痛恨,当你全部经历过一遍之后,才会发现,这些东西不仅是像你所言,是呼吸、是喝水、是吃饭,它们其实如同你信念中的一缕神魂一样,你再也感知不到,不会去想、也不用去想,跗骨之深,至死勿忘。” 王琪调整了下姿势,继续道:“其实这世上几乎所有的事都是如此,你看那贪财之人,最终多悭吝而不自知,那自私之人,最终多恼恨自我,那好色之徒,最终必郎心似铁。同人之欲如影随形的,便是人的戒。所以你开始越喜欢什么,就越要审慎,要去想想,终有一日我可能会痛恨它,那我是否还能和它共存。如果可以,那么恭喜你,你找到了自己的道。” 心头震动,叶凤泠凝神而望,这一瞬间,一向心机深重的她卸下心防,喃声相问:“那我的道便是香道么?” 王琪复朗声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小美人,你怎么这样呆。我同你说的是普通的为人之道。至于香,据我所观,已经同你牵引共生,这一世,你怕是都离不开香这一字了。” 气息静静浮动,叶凤泠冷静下来,在王琪说话时,她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眼前仿佛忽然从黑暗中射出了一道光。 王琪抱臂坐直,认真地盯着叶凤泠:“小美人,你要不要同我学炼毒。虽然听着没有治香高雅,但炼毒同样趣味万千,而且你身上没有功夫,学会炼毒,可保江湖上没人再能欺负你。” 话里引诱之意不可谓不明显,叶凤泠狡黠一笑。她拍拍手站了起来,明眸灿灿、惊鸿夺目,朝王琪笑呵呵:“光香道一条路,我就走的磕磕绊绊了,再添上一个毒,岂不要了我的命。王琪前辈,谢谢你,你的话对我至关重要。” 说完,她提着裙角,跑向抱着果子朝她们走来的和罗和纨娘,从和罗手里接过果子,又跑到王琪跟前,恭敬地放到了王琪面前。 少女目光秋波荡漾,衣裙纷飞,美的不似凡间人。 王琪心情复杂,却也没有再说别的话。 褚亮、石头和花桃儿打水回来,花桃儿还摘了两支冬梅,亲手塞到叶凤泠手里:“好看,花大爷审美如何?” 小小花骨朵,小巧玲珑,憨态可掬,有的袅袅娜娜,羞羞答答,于白色中抹浅浅轻粉,似害羞的姑娘,怯怯趴在枝丫。盛开的花瓣,朵朵冷艳、缕缕幽芳,像是端庄大方的美艳佳人,昂首怒放、傲然挺立。 叶凤泠握着坚韧的冬梅,看噙笑望来的花桃儿,露齿一笑,颊飞红云。 寒风吹拂着她的衣袂,裙角荡开,拖着她挺拔的身段,将她映衬得如同那支冬梅一样,傲霜斗雪、笑傲乾坤,凝成花桃儿眼里一幅旖旎唯美的动人画卷。 第213章 五花芯 第213章五花芯 雪粒轻飘,白玉妆落,寒风带着冰雪兜头落下。 赶路时遇上下雪,吃饭变成了顶难受的一件事。叶凤泠一行几人在前不着店后不着村的官道上,可怜兮兮地依靠干粮度日。 别人没什么,纨娘和花桃儿一直不停地抱怨,到最后连叶凤泠都听烦了。她扬起手里的香粉,威胁花桃儿:“还想再体会么?” 花桃儿一缩脖子,闭上了嘴,不甘不愿地咬了口又冷又硬的炊饼,撅着嘴使劲咽下去。叶凤泠转过头去看纨娘,纨娘也一缩。 叶凤泠扬脸笑笑,把香粉揣回袖中。王琪一直冷漠地坐在马车一角,眼光轻拂过面前氤氲浓淡光景,看他们几人吵吵闹闹,置身事外。 叶凤泠回过头,捕捉到了王琪眼里一抹闪过的讥讽之色,怔忪一愣,这种感觉仿佛对方高高在上俯视他们,冷冷地看着满堂欢愉,冷冷地嘲笑人情温暖。 见叶凤泠眼神淡淡流转,若有若无地注视着自己,王琪冷笑一声:“哼,别看现在热闹亲昵,大难临头,还不是各自飞。” 一句话落下,马车里的气氛瞬间如冰冻,叶凤泠叹息一声,王琪的本领之一,便是话题终结者。她看纨娘似有不平,赶紧轻轻踢了踢纨娘脚,示意她不要多言。 王琪把叶凤泠的小动作收入眼里,再次轻哼出声,复把眼光投向车窗外。 不想,从来不吝多言的王琪,忽然拍着马车,高声叫道:“停车!” 褚亮闻言,一拽缰绳,拉住了马车。 车内几人叼着干粮,又惊又奇,不明白王琪突然的激动从何而来,须知,这婆子连方便都得是叶凤泠主动问才会屈尊颔首的。 “抬我下车。”王琪仰着下颌对花桃儿道。 当时叶凤泠拉王琪上车时,没能带上地上的双拐,王琪又变回了行动需要人或背或抬的状态。 下了马车,叶凤泠才看清,她们停车的地方是一大片农田。放眼望去,农田里低矮青苗被薄薄一层冬雪覆盖,羞涩地从雪被空隙里探出尖尖头顶。苍茫白色之中点点翠绿,为冷清寂静的官道增添着抹抹生气。 王琪让花桃儿把她放去农田田埂边。她俯下身,轻轻扒开雪被,露出下面青青矮苗,叶凤泠注意到王琪脸上露出惊讶和欢喜,似看到失散多年的幼子:“竟然真是它!” 叶凤泠走过去蹲下,她一个闺阁小姐,自然看不出来这青苗有什么值得惊喜的,只得问道:“这是什么?” 王琪保持动作不变,枯瘦手指抚摸婴儿一样轻柔地摸着青苗,语气动容:“五花芯。” 五花芯是什么? 叶凤泠迷茫。身后几人也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 王琪从惊喜中回过神儿,看叶凤泠几人一脸不懂,难得好脾气解释:“五花芯是一种药材,受气候、土质、水等诸多局限,只产于晋城。它的根可入药,茎可炼毒,也可提炼香露,是一种非常珍稀的草药。哈哈,没想到今日让我遇上了。” 越说越激动,王琪挽起袖子,直接要上手拔,叶凤泠忙拦下,为难道:“如果这么珍贵,这里还有这么一大片,肯定有守田之人,咱们直接拔,会不会不太好?” 谨慎多疑的叶凤泠实际是怕一旦拔了,立刻窜出来人来讹他们银子。事关银子,不能不慎重啊。 哪知王琪横她一眼,猖狂嚣张:“管他什么守田人,来人我就甩毒,不信毒不死他,既然看到五花芯,我定要采几株回去的,虽然它们还没长成,但我可以试试它们药性。” 王琪说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她痴迷炼毒,千毒岛上药草无数,可还是不能囊括尽天下植株,遇上千毒岛上无法种植的药材,奸淫掳掠、烧杀抢夺,她都要搞一些! 叶凤泠刚要为田里青苗默哀之际,一阵声如洪钟的饱满老声自远处荡来——“我看谁敢动我的五花芯”,听得一阵朔风自一侧呼啸而来,待风到眼前,人也到了眼前。 一位衣单袄、负农镐的老翁立在众人跟前。明明瞧着距离很远,转瞬之间,人就走到眼前,此人轻功极为高超精妙,叶凤泠下意识去看花桃儿,果然看到花桃儿眼里露出浓浓戒备之色,全身紧绷。 就在叶凤泠等人做好了要有一场恶战的准备,便见王琪瞥一眼老翁,朗声大笑起来,眉飞色舞、欣喜异常:“苏老伯,竟然是你!” 叶凤泠若有所思,一个看着苍老枯瘦的老妪叫另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老伯”,是不是有点怪? 老翁也笑意盈盈,只是他没有立即回复王琪,只盯着叶凤泠,眼珠子转来转去,口上寒暄:“这个姑娘看着面善,不知怎么称呼?” 叶凤泠动也未动,踌躇不知如何作答,老翁呵呵笑着,方转过头朝王琪笑道:“多载未见,小王琪你怎么弄成这副形容?” 接着,叶凤泠几人就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王琪那素来冰冷如霜的面上竟然有了丝不好意思,她叹息出声:“我出来寻我师兄,不想屡次遭遇歹人残害。苏老伯,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莫不是这一大片五花芯都是你种的?” 被王琪称为苏老伯的老翁捻须点头:“此处乃我专门种来治香的五花芯,为了它,我守在这里几个月了。” 见是熟人,大家都长长吁出一口气。老翁言偶遇旧友、雪天路滑,不如过屋一叙。 老翁扛着农镐,慢悠悠领着叶凤泠几人踱步来到了守田住的茅屋。 茅屋建在离五花芯田不太远的一小块平地上,褚亮和石头去停马车,叶凤泠几人随着老翁步入茅屋。这间茅屋窗子外都被钉上了木板,像是为避风寒。屋内,只有简单的桌椅,里屋是个土炕,看的出来,并不常住人。 勉强支撑不倒的木桌上,竟然有个香炉,香炉还焚着香,一进茅屋,便觉气味沁鼻、心神俱通,显见这位老翁是爱香懂香之人。 落座闲话,叶凤泠这才知道,这位老翁就是曾经出现于岭南二怪口中的治香名家苏离,江湖人称“观音莲指”。苏离同王琪乃旧识,两人多年未见,一见面便叙契阔半晌。 寒暄之后,苏离目光又落回叶凤泠身上,他问王琪,叶凤泠同她是什么关系,王琪淡笑道是叶凤泠从歹人手里救她出来的。 苏离弯眉莞尔:“那柳小姐想必功夫很好。” 叶凤泠忙摇头,道能救出王琪乃是阴差阳错,她一点功夫都没有的。 “柳小姐从哪里来,又要向何处去?”苏离继续问。 “我自京都而来,要回苏北。”叶凤泠礼貌道。 “噢,京都多世家大族,柳小姐莫不是个贵族小姐?”苏离语气玩味。 叶凤泠心里头一跳,双眸闪过一道寒芒,轻轻笑起来:“苏前辈莫开玩笑,若是贵族小姐,怎么会只乘这样普通的马车,我就是一个普通开香铺的商人。” 苏离眯着眼,笑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但他依然把话题停留在叶凤泠身上:“我看柳小姐眉清目明,刚入门时又盯着我的香炉半晌,想必也是爱香之人。”苏离笑道。 叶凤泠目视苏离,这名老翁,皮肤白皙无斑,手指骨节细长,看上去保养极好,白须之上,眼神精光乍现,莫名有一丝熟悉的感觉,似乎同她并不陌生。心生怪异,叶凤泠面上故作不解,只笑着摇头。 王琪忍不住插言,她想要五花芯数株。 苏离无可无不可地颔首,状似无意问道:“小王琪你们向南行,莫非也是赶着去洛阳参加品香大会?” “今年要开品香大会?”王琪哇哇叫。实在不能怪她大惊失色,品香大会已经好几年没有召开过了,王琪还以为品香大会就这样不会再办了,没想到今年又传出消息举办。 “正是,传闻向家寻回了失踪多年的向天歌,这才要召集各路人士,齐聚洛阳。”苏离悠悠道。 叶凤泠大骇,差点儿惊呼出声,她强掩藏心神,不动声色道:“向家为何要寻回向天歌?” 王琪和苏离都有些奇怪地看她:“向天歌是向家这一代的独女,手握多种治香秘术,没有她,向家根本不能赢得品香大会。” 苏离意味不明的眼神又转到叶凤泠身上,呵呵笑道:“柳小姐怕是不太了解江湖上玩香的这些家族。国朝里和香沾边并备受世人瞩目的香粉世家,一共就三个,洛阳向家、西南白家、成都陆家。这三家手里,几乎握着国朝所有的香料来源,他们动一动,国朝的香料和香粉都要抖一抖的。在这三家里,以祖籍京都、后迁去洛阳的向家治香技艺最为高超。但向家人丁不旺,这一代只生有一个女儿,她一个人基本决定了向家能否赢得品香大会。” 叶凤泠心里七上八下,听完苏离所说,更觉惊心动魄,香粉世家她有耳闻,并不陌生。她在苏北和江南为含香馆奔走时,就是从陆家拿的香料,但她没想到,一直没有收到向师傅的音讯,竟是因为向师傅回到了向家。 第214章 变脸 第214章变脸 “这次品香大会的奖品是什么?”那边王琪问苏离。 苏离的目光从叶凤泠身上收回,手指轻弹,香炉里原本要被吹进茅屋的寒风吹灭的香粉复燃起来,薄薄两片嘴唇吐出:“凌虚幽昙香液。” 王琪不敢置信,向家人从来把凌虚幽昙看得比人命还珍贵,这次竟然拿出来当奖品,看来这次品香大会规模和阵仗一定不会小。她在心里盘算起来,这样说来,师兄很可能就在洛阳,她本就为寻师兄出岛,何不直接去洛阳? 叶凤泠不知凌虚幽昙香液是什么,她也不太关心,可她现在心跳加速,很担心向师傅的安危。虽然向师傅从没跟她讲过向家的事,但字里行间和言谈举止之间,她看得出来,向师傅根本不想回洛阳的。 得知向师傅在洛阳,叶凤泠心里又叹口气,自己不能坐视不理向师傅,看来回苏北再次要被推后,她必须先去洛阳弄清楚向师傅的事,如果向师傅需要她帮助,她义不容辞、必须伸出援手。 苏离见王琪和叶凤泠都陷入沉思,没人说话,站起来说出去给大家准备点饭菜,让大家吃了再赶路。 褚亮和石头想跟去帮忙,被苏离婉言谢绝。 香炉烟雾缓缓浮动,香味清甜好闻,叶凤泠根本分辨不出里面加了什么香料,她从为向师傅的担忧里回过神儿,瞳仁里映着流光溢彩。妍丽鲜活的少女露齿而笑,对上一双狭长眉眼,花桃儿的招牌痞笑撞入眼帘:“掌柜的,咱们去洛阳!”他凑到叶凤泠眼前,掰着手指头数洛阳好吃的好玩的。 叶凤泠挑眉,有点好奇花桃儿一个采花贼怎么突然对品香大会有了兴趣,这么想去洛阳:“你要去参加品香大会?” “你想啊,好几年没有开过的一个盛会,一定会来很多人,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美丽女子。如此大好机会,怎可不去?再说,你没听说么,凌虚幽昙香液,这可是好东西。”花桃儿眼光熠熠,精明闪烁,叶凤泠又看到了那抹幽蓝。 “凌虚幽昙香液是做什么的?”叶凤泠手撑下巴、睫毛轻颤,闲闲问。 花桃儿张大嘴,看傻子一样:“你不知道凌虚幽昙香液?” 叶凤泠茫然摇头,自从出了京都,她似乎就变成了人人眼中那个“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的无知懵童,她从最开始的不忿到尴尬,现在就只剩下坦然。 “凌虚幽昙传言有起死回生之效,但具体是否如此、以及如何救人,还没人见过。这种花只有洛阳锦屏山有,一旦摘下,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枯萎,所以必须尽快炼制成香露,而向家便是掌握这种炼制香露秘术的唯一之人,或者说,是向家独女。”王琪有些无聊地给叶凤泠解释。 茅屋外雪花纷扬而下,一片片寒花漫天飞舞,叶凤泠看到,花桃儿眼中泛着幽幽蓝光,满是憧憬地望着自己,连一旁的石头都听得起劲儿。 叶凤泠禁不住一笑,刚要开口说话,却闻到了股草灰焦味。眼前花桃儿反应比她快得多,一步跃到门前,却发现门被锁了,打不开。 烧焦之味越来越浓,阵阵灰烟通过窗户上的木板缝钻入屋内,有人从外面点着了茅屋,要把他们这群人生生“烤”了! 叶凤泠心里极快地闪过一声“不好”,眼睛几不可查地缩了一下,回头望王琪,只看到王琪脸色褪得全白,手指香炉,露出不敢置信,“香有问题!” 经她提醒,众人才发觉头晕目眩,偏意识又非常清醒,不同于普通的迷魂香。叶凤泠和花桃儿对视一眼,目光扫过陆续倒于椅上的王琪、褚亮、纨娘和和罗,到石头时,他挠着头站起来懵懵道:“我——我没什么感觉啊?” 叶凤泠和花桃儿愕然,他俩竟也无感。顾不上去想为何闻了香没事,屋里的浓烟已经弥漫至每一个角落,众人被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 叶凤泠飞快跑到窗户前,钉在窗上的木板被捶打也纹丝不动。花桃儿和石头上前,推开她。 花桃儿刚往手上啐了一口,准备发力,不想石头已经徒手凿开了后窗上的木板,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用匪夷所思的眼神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拳头。 后窗外直通田地,甚至能望到停的不远的马匹和车驾。石头跳出去驾马车过来,花桃儿用轻功把褚亮几人带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茅屋之外传来苏离高亢洪亮的声音:“王琪,就因为你一人,害了这么多人,你有没有心中生愧?” 王琪脸上皮肉痉挛,手软无力,破口大骂:“姓苏的,你为何要阴我,你当真不怕我们千毒岛的彻悟清风么?” 苏离大笑:“毒婆子,想偷我五花芯,十足贼人贼心,我何须手下留情。” “想毒杀我,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中我三步逍遥散的人,还没有能走出三步的呢。” “念在你我相识一场,今日我就再送你一个茅屋,同你一道上路。” 苏离接连出声。 在王琪和苏离相互叫板的时候,花桃儿已经把褚亮和和罗送上了马车,又折返回茅屋。 彼时,茅屋里已是烟熏火燎,黑灰一片。火苗窜进了屋里,木桌和木椅都开始燃烧,温度灼人,浓烟滚滚。 他一个人一次是带不走三个人的,正和叶凤泠商量要怎么办时,一直立在屋外看火烧的苏离,等得不耐烦,从天而降,径自自茅屋顶坠下。 见屋里后窗已开,苏离便知晓他们中有人没有中三步逍遥散,心中惊骇,面上执着地盯着王琪,纵声大笑,“王琪,今日此地就是你的葬身之地,不知你入了地府,见到被你所害之人,会不会后悔今生做下的恶事、害过的人命。” 王琪冷喝:“苏离,现在就说我要去地府,未免太早了点,你都没去,我怎么会去!” 苏离笔直挺立,眼神冷峻,懒得继续同王琪废话,伸手来抓王琪:“现在就做个了断。” 叶凤泠身形晃动了下,向前跨了一步,欲飞身扑上,可有人比她更快,花桃儿揽过叶凤泠,轻声:“此地不宜久留,我必须带你离开了!” 不顾叶凤泠脸上惊怒,花桃儿抱起叶凤泠急速向后跃起,一步跃出了后窗。 叶凤泠回头,看到茅屋正前方林林总总立着数个黑衣覆面人,他们手上青光一片,剑如清霜冷耀,剑刃之侧清冷寒潮乍现。严阵以待的黑衣人们见到花桃儿提着叶凤泠飞出,没有动作,仍然紧盯火焰冲天高的茅屋。 突然,黑衣覆面人似乎得到了某种指令,一个个似幽灵般闪跃,飞入茅屋之内…… 花桃儿趁机脚下生风,向远处马车掠去。 石头在前面驾着马车,叶凤泠一从花桃儿手里挣脱,便要跳车回去救王琪和纨娘,花桃儿伸手拉住她,喝道:“掌柜的,你冷静点。” 叶凤泠回头看到花桃儿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抓住她胳膊,带着一股镌刻的张力,他脸上有一层薄汗倾现额上,面颊因着急升起轻微红晕。 褚亮、和罗还软骨虾一样靠在车厢里,皆不赞同地望着叶凤泠。 叶凤泠微微垂首,沉默不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看到黑衣人的刹那,叶凤泠明白了,苏离只怕就算不是神机影卫中的一员,也已经和神机影卫串通好。从她们踏入五花芯田地时,就步入了这个圈套。 纨娘被神机影卫抓去无用,定会被放,性命无碍。王琪只要不交出毒方,也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她折返回去,单凭花桃儿一人的轻功和迷魂香,在那么多高手中是否救得出来王琪不好说,搞不好还要把他们全都搭上。 思及此,叶凤泠踟蹰不决。 “掌柜的,花桃儿说的有道理,咱们现在回去,于事无补。”褚亮轻声道。 和罗忙不迭点头应和。 见状,叶凤泠只得应允不再掉头,几人继续向前。 褚亮和和罗都中了苏离的三步逍遥散,手脚无力,叶凤泠和花桃儿不知这药粉毒性如何,商量后,决定暂时先给他俩猛灌水,看看喝水是否管用,又催着石头加速前进,进城找大夫。 车马辚辚,在山间道路急速穿行。车中帘子落着,叶凤泠闭着眼靠车壁想心事,坐在一旁的花桃儿掀起车帘。 叶凤泠阖眼嘱咐:“不要看了,谁知道有没有人追上来。” 花桃儿:“没有那个毒婆子,谁还会追咱们!” “掌柜的,上次在卫州城死牢,我的迷魂香对你也无效,是不是?”花桃儿放下手里车帘,嘟囔。 叶凤泠点头,睁开眼:“我闻出你的迷魂香,也不会闭气,吸了不少。” “这次这个三步逍遥散对咱们三个无效,会不会是那蟒胆的功效?”花桃儿把他们几人的行踪捋完一遍,得出这个结论。 只有那次他们三人同褚亮几人分开,算独有的经历,现在他们会对三步逍遥散免疫,也只能如此解释。 叶凤泠想了想,这段时间,无论天气多么恶劣,自己都得不觉冷,心里渐渐明晰。她想确认一下。 “当时我就觉得黄金蟒血和蟒胆是宝贝,喝了后我被狼捯那一下子很快就不流血了,石头也从死亡边缘给扯回来,现在看来,咱们就是撞了大运啦!” “早知道,真应该带点蟒血出来,那么大一条蟒,好可惜啊——” 花桃儿喋喋不休地感慨着,根本没注意到叶凤泠的动作。 明眸璀璀,唇角轻勾,她从袖里掏出一包香粉,挥手洒向花桃儿脸上—— “嗷——掌柜的,你又阴我!”花桃儿蹦起来。他个头不矮,撞到马车顶,又坐了下去。 伸手抹去香粉,鼻尖动动,花桃儿手捻了捻香粉:“这次是什么?味道不错——” 还未说完,他就打了个喷嚏:“就是有点儿太香了。” 香粉的味道在马车里渐渐散开,车窗外流淌着的暖阳色彩映照到花桃儿身上,叶凤泠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她见花桃儿还能嗅得到气味,就知道这次的“白玉珠帘”并没有让花桃儿中招。 “白玉珠帘”是她新调配出的一种香粉,里面被她加了“料”,闻后丧失嗅觉,需一日才能恢复。 她、花桃儿和石头,果然身体都发生了变化。叶凤泠的目光触及外面驾车的石头背影——凿窗时的意外大力、自身的不惧严寒,她惊呆半晌,从一团雾的迷惑中清醒过来,不过心底却滑过了一句质疑:花桃儿也是一样的变化么? 第215章 故人跳楼 第215章故人跳楼 十一月二十九日,戌时。 文笔峰塔楼位于晋城西北隅,遍体垒青石刷朱漆,层层着琉璃釉彩瓦片,如果是白日有晨雾之时,远远望去,煞是瑰丽壮美。这座塔楼乃晋城名景,平日人声鼎沸行人往来络绎不绝。 因已入夜,塔楼外面寂无人烟。 两个个时辰前,叶凤泠的马车擦着夜色进了晋州城,先给褚亮和和罗找了大夫,大夫看过道两人身上所中的毒已然不剩多少,摸脉大约不久就能恢复如初。 叶凤泠将信将疑,有些不相信苏离的三步逍遥散功效如此普通,但他们几人无人懂毒,只得自我安慰。 马车行驶过文笔峰塔楼时,一股幽香飘入车窗,叶凤泠鼻尖轻颤,有些好奇地推开车窗,向外望去。这一眼看出去,不早不晚。 楼高鸟忽鸣,石冷霜欲结。 曼影逢月光,化为一捧雪。 叶凤泠眼见一抹凹凸有致的身影于文笔峰塔楼上出现,身影行到塔楼窗边檐角,似踯躅了一下,旋即张开双臂,飞蛾扑火一般向外栽下。 …… “掌柜的,你说你怎么这么好管闲事。毒婆子的事你还没长记性么?”花桃儿嘴里叼着一根草,用脚踢身边的叶凤泠,被对方轻巧避开。 “每回你一多管闲事,受苦受累的总是我,看我鞍前马后地为你奔波,你是不是得给我点奖励啊。” 花桃儿张开双臂,斜眼示意叶凤泠投怀送抱。 成功接收到美人横眼的花桃儿也不生气,继续嬉皮笑脸地凑着趣,丝毫不管叶凤泠脸上的慎重和严肃。 就在他们两人在晋城的一家客栈角落里“你冰冷我火热”的闲聊时,正对着的一个房间掩映着的门阁终于大开,须发皆白的大夫迈出,一边用巾帕擦着额上密汗,一边喃喃自语:“好险,好险。” 叶凤泠急忙迎上前:“大夫,里面那位小姐情况如何?” 大夫见到叶凤泠也不奇怪,喘息着回道:“辛亏施救及时,不然肚子里的孩子一定保不住!” 叶凤泠一怔:“孩孩子?” “是啊,月份还短,也就一个多月,但昨夜先是胡乱行房事,又受惊,能不能保得住还得看天意,我已经给她施针,你们照着我开的方子,给她抓几副保胎药,喝喝看,哎,造孽啊——” 大夫收了出诊费就离开了,叶凤泠安排花桃儿去抓药熬药,转身走进了房间。 屋里窗户没有打开,密不透风,虽然已经天光大白,仍旧氤氲晦暗,帷幔静止不动,叶凤泠看到床上毫无声息躺着的女子,神色憔悴,嘴唇上有伤,不仅如此,她的身上也遍布许多青紫淤痕。 女子整个人躺在床榻之上,凹凸有致的身材依旧动人心魄,浸在朦胧光线中,原本娇美明丽的脸庞透着一股沧桑和死寂。 听到从门外走入的沉稳脚步声,不急不躁、不徐不缓,床榻上女子眼皮抖动半晌,终于缓慢地睁开。 “是你?”女子低呼。 时隔半载之久,叶凤泠就这样毫无预见的再次见到了秦国公府小姐秦嫣,在晋城,在这间客栈房间里。 世事无常,她曾于南平王府庄子上施以援手救过秦嫣,谁能想得到,竟然会再次于暗夜里救下欲跳楼寻死的秦嫣。 叶凤泠打量秦嫣的时候,秦嫣也在聚精会神地看叶凤泠。秦嫣记得这个姑娘,她是叶凤媛那个从小养在外面的姐姐,半载不见,她身形依旧瘦削纤细,明媚妍丽的轮廓仍旧夺人心神,整个人宛如一块半透明的美玉,在这昏暗日子的昏暗光线中,熠熠生辉。 “没想到,我们竟是在这种情景下又见面,叶三小姐。”秦嫣哀婉一笑。 叶凤泠还记得上一次见秦嫣,她是那样鲜活,趾高气扬地傲视全场闺秀小姐,因为苏世子是她的裙下之臣。 而现在的秦嫣,像一朵干瘪枯萎的秋菊,充满着向晚伏倒的绝望和孤凄,是什么彻底地改变了秦嫣的气质和信念? 叶凤泠回到自己的房间,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她坐在椅上,脑海里翻涌起很多种情绪,一时之间,都不能确定自己是气愤、是惊讶、还是慨叹。 刚刚秦嫣给叶凤泠讲述了这半载她的经历。 自从在南平王府庄子上被设计失了所谓的清白声名后,秦国公逼迫苏国公府迎娶失败,秦府只得给秦嫣在京都外寻找夫家。 一个月后,她就被匆匆嫁给晋城一个贩卖药材的商户。刚成亲的两个月一切都还算正常,除了这家商户吃穿都不太讲究,从第三个月开始,她开始发现她的嫁妆不太对。当初从京都嫁过来时,她带了极其壮观丰厚的嫁妆,此时只还剩十之三四,一番探查后发现,是她的夫君命人偷偷的运走了她的嫁妆。 不仅如此,她从京都带来的陪嫁仆从,陆陆续续失踪、意外身亡,最后,身边只剩下了一个贴身丫鬟。 这还不是最恶毒腌脏的部分,她的贴身丫鬟偷偷告诉她,听到了大爷、也就是秦嫣的夫君说已经找好人来奸污她,再以不贞为名,送她去尼姑庵青灯古佛,这样就能得到她的所有嫁妆。 秦嫣惊怒交加,她花了银子,让丫鬟偷偷溜出府去给京都秦府送信,自己则留在府里收拾细软伺机逃出去。可还不等丫鬟回来,秦嫣就被下药迷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躺在了文笔峰塔楼顶层的房间里,身边还睡着一个赤身裸体、相貌丑陋的男子。 秦嫣心神俱震,经受不住接二连三的剧烈打击,想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可谁知,世间的事就是如此凑巧,坠楼时被叶凤泠看到,她被花桃儿从半空救了下来。 叶凤泠很奇怪,秦嫣乃堂堂的国公府小姐,为什么会嫁给听上去这样不入流的一户人家。 秦嫣手紧紧攥起,手上的长甲尽数折断,一片鲜血淋漓,可她似乎根本感受不到疼痛:“那日我喝的酒被人下了药,不然,那么简单的舞步,我怎么会跳不稳。” 叶凤泠心里暗暗点头,她已经猜到了那药是昭阳公主所下,只是听秦嫣的话,似乎对方还不知下药之人是谁。 “我家原本是想把我嫁到京都之外的世家高门,可不知为何,一夜之间,他们全部知道了那一晚的事,再无人允婚。我家又想给我在富豪豪绅中寻夫君,可富豪们也不知听到了什么,没人出头吭声。” “晋城夫家是谁找的?”叶凤泠若有所思。 两行泪珠自秦嫣眼缝间滚滚落下,她胸腔起起伏伏,缓了片刻才道:“就在家里人愁的头发都要白了时,太子提到晋城这一户人家,说是太子妃娘家拐着弯的亲戚,虽然生意不算太大,胜在这户人家老实本分,不会惹事。又在晋城,与江南那边比,离京都更近。” 秦嫣沉吟了半天才说出口的是,当时这户人家答应了太子和秦国公府,会为他们提供三年的药材,供东宫和秦府日常所需。 就这样,让秦国公在京都和朝堂上丢了大面子的秦嫣,为平息京都流言,悄无声息地匆忙嫁出京都。 “这样说,这户商家应该也不算贫苦。”叶凤泠沉吟,能凭一己之力为东宫和秦府提供三年的药材供给,绝非小门小户。 秦嫣被泪水泡的发白的脸摇了摇,咬牙切齿:“他家分明是挂羊头卖狗肉,什么贩药世家,我呸,全是糊弄人的!我来了才知道,他家就只有几十亩的药田而已,我那夫君文不成武不就,他们为什么贪图我的嫁妆,就是要把我的嫁妆卖了去买药材送到京都。” 秦嫣开始并不清楚所有实情,是在临跳楼之前,从睡在她旁边的丑陋男人嘴里才弄明白。丑陋男人乃秦嫣夫君的狐朋狗友,经手内里阴私,在秦嫣的假意奉迎下干脆地吐露出全部实情。 秦嫣嫁来晋城时,京都贵人授意这家商户,要好好调教秦嫣,势必让她品尝尽人间冷暖。 叶凤泠眼皮子直跳,京都贵人呐……不知是不是她心底的那个名字。秦嫣开口:“叶三小姐,你回京都不久,不了解很多从前事。太子大婚那两年,京都的很多位小姐都恰逢及笄,那一两年定亲、婚嫁频繁。有一个传言流传很广,我一直都只当作是别人嚼舌根,现在我才明白,那可能是真的。” “太子心仪一位世家小姐,一直想娶为东宫太子妃,可谁知那小姐不愿入宫,选择远嫁。之后,魏皇后为太子定下陈家小姐,就是现在的太子妃。而太子妃一直心系他人。” 叶凤泠并不惊奇,她早在入宫画洛神画像时就听过这个八卦了,也不说破。 可谁料,秦嫣后面的话却惊掉了她的下巴。 “太子心仪的那位小姐也姓叶,正是叶三小姐你的亲姐姐,叶凤卿,叶府大小姐,而太子妃一直喜欢的人,就是苏世子。” 两个雷砸下来,一个比一个劲爆。 坐在椅子上的叶凤泠努力回想府里关于她亲姐的事。从上一世到现在,她都没有见过这个姐姐。上一世无论是她和叶凤媛定亲、成亲,甚至逢年过节,这个姐姐都没有回过京都,她一直活在大家的嘴里。 叶凤泠只记得,众人对这位姐姐的评价是——“玉雪冰清、惠质兰心”,再无其他,从各种消息来看,叶凤卿都是一位相当低调的人,这也就能让叶凤泠理解她为何不愿嫁入宫了。 此外,另一个更有意思的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太子妃曾经喜欢的人竟然是……苏世子? 第216章 去而复返花桃儿 第216章去而复返花桃儿 秦嫣吃过药后又睡了过去,她肚子里的孩子最终保住了。 褚亮和和罗也从三步逍遥散的手软脚软中恢复正常,叶凤泠只能猜测苏离从最开始就只是想用三步逍遥散控制住他们几人,并没有真的想要他们的命。 因叶凤泠不想在晋城多作停留,在打听到帮秦嫣出去送信的小丫鬟已经被那家商户捉住打死后,心一横,直接大手笔花了百两银子雇下几个镖师,一路护送秦嫣回京都。 秦嫣临行前,眼含热泪,握住叶凤泠的手,轻轻说了句:“谢谢你,叶三小姐,这世上,好人定有好报,若我秦嫣有东山再起一日,定会报你今日施救之恩。” 熬过迫近崩溃的那一刻,秦嫣又找回了她曾经的傲然与骄矜。 叶凤泠忍不住多了句嘴:“你回京都,秦府那边……” 若说秦嫣嫁过来后过的什么日子,秦府当真一无所知,叶凤泠和秦嫣谁都不相信。可秦府依然没有任何动作,可见其态度。 秦嫣讶一下,唇往下压,露出一个冷笑般的神情:“曾经为大局考虑的秦嫣已经死了,以后的秦嫣,只会为自己而活。叶三小姐,你是个好人,更是个明白人,但也要记住,人不狠、站不稳。敢放手去搏,就没有再怕的。再见了,咱们京都再会。” 今日是个大晴天,天空飘着悠然的云朵,露出久违的淡蓝,空气里飘着清透入心的微凉,叶凤泠立在街口,望了渐行渐远的马车很久,秦嫣的经历让她心有余悸,如果她没有救下对方,此刻对方早已化为一缕芳魂。女人,最可怕的甚至都不是嫁错人,而是精神支柱的倒塌。万幸,她一直很清醒。 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对自己所做之事,叶凤泠又有些茫然,不知送秦嫣回京都是对是错。 就算秦嫣已经看透了人情冷暖,但如果真正陷害秦嫣的人不仅有昭阳公主,更有其他贵人的话,秦国公府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秦嫣怀着身孕,奔波回京都,迎接她的又会是何种境遇,这一切都是未知,总归不是一个轻松的选择。 叶凤泠的思想全然被秦嫣悲怆的经历牵引,眉头皱着,心里烦躁。 “你很难过,”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 花桃儿抱臂走到叶凤泠身旁,盯着叶凤泠陈述。 叶凤泠慢悠悠回过脸,默默地对着花桃儿很少深沉的眼。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叶凤泠以为她离花桃儿更近,实际上,在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好像依然离花桃儿很遥远。 这样一双常常洋溢灿烂笑意的狭长眼眸,此刻犀利又冷漠,这双眼里如同有灯烛爆爆,瞬间的火热全部归结为泯灭的灰冷。 叶凤泠被这样的花桃儿震愣住,扬头看着对方:“嗯。” “呵呵,无非是想死又不甘、想活又不忿罢了。”花桃儿眉心不抬,讥诮出声。 见叶凤泠还在呆呆望着他,花桃儿慢慢走近,扶上叶凤泠双肩,深深凝视着她:“掌柜的,你送走的这个小姐其实是京都城里的贵族小姐。我去打听过,半年前,城西药铺家娶来一位京都勋贵世家小姐。你同苏国公府世子相识,又认识京都勋贵小姐,无论我怎样探听,褚亮、纨娘和石头都对你们的来历讳莫如深。其实,你根本就不是商户女,你也不姓柳。对不对?” 花桃儿沉稳开口,语声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他不再嬉笑、也不再调侃,用正经严肃地口吻问着惊心动魄的话。 圆圆的脸上,眸子幽深:“说真话很难么?” 叶凤泠心头一跳,刷地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 花桃儿伸手扣住她的腰,不容她后退,附身垂首至她面前,鼻尖停在她眼前。 叶凤泠惊骇无比,剧烈挣扎起来。花桃儿不肯松开手,她情急之下,竟膝盖上抬,向他胯部踹去。 花桃儿躬身而躲,一下子放开了她。 他此时狼狈无比,身子发抖,眼睛泛红:“你……竟如此排斥我?” 叶凤泠喘着气:“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我就喊人了!” 花桃儿沉着脸:“我是怎么着你了?一路过来,事事以你为先、件件听你指挥,这样你都不能接受我?对我没有一句真话,掌柜的,你到底有没有心!” “还是说,从最开始,你就从没有信任过我!” “对于你而言,我的存在,根本就是个工具!” 一直嬉皮笑脸的花桃儿气势陡扬,眼神儿一下变了,狠厉暴怒,这种从未出现于他身上的怒色跃然脸上,他被叶凤泠一而再、再而三的排斥气得厉害。 叶凤泠不吭气,可她的架势,分明是没有放下警惕。 两人对望良久,慢慢的,花桃儿恢复平静,气笑:“你要一直跟我保持三丈远的距离?” 叶凤泠听的怔住,艰难地从他迫人的眸光中收回目光,抬头望了望天,无限的深广宽容,无限的悠然自在,也无限的清透明净。叶凤泠不愿公开自己身份,但她突然也对自己向花桃儿隐藏身份的行为心生一丝愧疚。 无论花桃儿过去如何、未来如何,但现在,他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身边,同自己一路走来,他是自己同过生死、共过危喜的伙伴、朋友啊。 “花桃儿,我……我有我的苦衷,”千言万语、千万思绪,最终只能化作这样一句轻声回复。 “但我确实是回苏北,现在也要去洛阳,你还要和我们同行么?”叶凤泠松懈下来,交握着双手,望向花桃儿,闪动着一双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玉般的明澈双眸,“我不知要如何解释,也不知从何解释,但……我只希望,你知道我是真的把你当朋友看待,至于别的,”她侧过脸:“我从未想过。” 花桃儿眸子缩起,脸色僵硬,这样直接被拒绝的滋味让他心如被刀割。花桃儿猝然别目,自嘲一笑:“罢了,既然如此,还委委屈屈守在这里干嘛,你……好自为之,花大爷就此别过!” 叶凤泠身形晃动了下,眼睁睁看着花桃儿脚下生风,极快地消失于眼前。 众人见叶凤泠一个人回来,纷纷问花桃儿去了哪里,叶凤泠神情沉默,艰涩道:“他……他离开了。” 叶凤泠甩甩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张罗着赶紧上路。 她回房间拿上行李,出门登马车,才进了马车,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笑声:“呦,难得啊,褚亮你这么麻溜儿。石头,那只大雕今日换我来背,我要好好调教调教它!” 马车门被砰的推开,叶凤泠眼中闪着浓烈粲然的光,一动不动地看着立于车外,仰着脸看太阳的花桃儿。 “你……” “怎么,掌柜的看上去很惊讶?” 风吹窗帘、日光浮动,四目相对。 高大青年潇洒挺拔,肩头背着一只貌丑大雕,突兀地立在客栈门口。 四目若有若无地对视,只觉时光没有尽头,岁月何谓长短,一切皆慢慢然,一切在徐徐行。 客栈二层的火红灯笼被风吹的叮咣乱撞,大风呼啸,又是一日迎风赶路。 马车里,两枝冬梅簌簌绽放,一阵凉风吹进,铺于叶凤泠膝头,花香如醉。 十二月初五,洛阳。 洛阳城做过数朝都城,风光富丽、商贸咸通,不仅有闻名遐迩、散布于洛阳城内外的“八大景”,从各个侧面展示着这座百年古都的壮丽优美和胜迹如林,更有数不清的文人墨客、衣冠人物,他们或讴歌作画、或吟诗赋文,为这座秀美巍峨之城留下斑驳墨迹。 有诗云,金谷春晴白马钟,邙山晚眺平泉空,铜驼暮雨山色融、天津晓月洛浦冬。 一条洛河,穿城而过,长桥卧波,若是赶上夏秋之际,桃李夹岸、杨柳成荫,更是遍及“金风消夏”“半月横秋”的诗情画意。现在虽然冬季,洛滨景色依然美如画卷,马声、人声,引云为伴,与钟和鸣,人影、日影,偕水相逢,共摇涟漪。 从城东北的铜驼陌走来,顺着洛河一路朝南行,就来到了洛阳城中轴最宽阔、也是最热闹的街道上。 一边是“眉月晚生神女浦,脸波春傍窈娘堤”的逶迤洛水,一边是人流如织、寸土寸金的凡尘市井,洛阳,这座包容完千、绚丽多姿的古城,尽其所能地向世人展示着它飞阁流丹的雕梁画柱和富丽堂皇的廊桥亭台。 立在洛阳的桥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主要街道两旁,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叶凤泠他们的马车在路上被堵了好几次,到最后,他们干脆下来牵马走路,由褚亮自驾马车绕路前行。 石头被街两旁的糖葫芦诱得口水横流,叶凤泠对银钱管的紧,却从不悭吝,兴致盎然地给他和和罗一人买了一串,花桃儿不依,大声嚷嚷也要吃,叶凤泠歪头瞪他:“你是小孩子么?” 花桃儿低头朝她鼓眼睛:“我不是小孩子,但我也要吃糖葫芦,你得给我买!” 叶凤泠扶额头痛,被花桃儿的小孩子脾气闹得无奈又好笑。 那日两人谈崩后,花桃儿意外去而复返,叶凤泠专门在路上寻了个机会问他何故。花桃儿眯着眼睛看她许久,蓦地唇角一勾,懒洋洋道: “你知道我们采花贼行当的毛病是什么么?就是心软!你这样的美人,带着一群呆傻憨包,没了我,万一遇上别的采花贼,嘿嘿。我没采到手的花,怎能让别人捷足先登!” 他脸上阴霾尽扫,露齿而乐:“再说,有美相邀、管吃管住,傻子才不同行呢,花大爷从来聪明绝顶,有便宜不占的事不存在的。” “不过,下次作秀时,记得要加上动作和眼泪,会更逼真……” 说着,他还用手勾了叶凤泠鼻尖一下,立即快速转身跳走,也不管叶凤泠脸上红白夹杂、羞恼不忿。 叶凤泠小声呸了一声,抬手摸了摸鼻尖,轻轻笑,不论如何,花桃儿又回到身边,让她心安。 真正的朋友,不就是不问缘由,始终站在身边,嘴上不断嫌弃奚落,手上不停遮风挡雨、两肋插刀么? 第217章 不打不相识 第217章不打不相识 此刻,花桃儿叉着腰挑眉,从小贩手里抢过来一串糖葫芦,又飞快拿起一个糖人,塞到叶凤泠手里:“拿着,开心点,你才多大,装什么老者姿态,累不累啊。” 叶凤泠定住,面容忽如破冰一笑:“你呀——” 花桃儿已经牵起马,咬着糖葫芦向前走,他扭过头笑眯眯:“记得付钱。” 途中,花桃儿问他们几个,以前有没有来过洛阳,叶凤泠、石头和和罗都摇头,花桃儿睨他们一眼:“你们竟然都没来过洛阳,等等,你们不会连京都都没出过。” 见三人整齐划一点头,花桃儿闭了闭眼,叹息连连:“可不得了,原以为遇上个暴发户,谁成想逮着个土包子,花大爷好可怜。看在你们都没来过洛阳的份儿上,就由花大爷屈尊带你们去找吃找住。” 叶凤泠扬头,把举了半天没吃的糖人一股脑塞入花桃儿嘴里,笑吟吟:“那就麻烦花大爷赶紧带我们找家舒服的客栈,我的脚走的疼死了。” 被叶凤泠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弄的有点懵,花桃儿愣片刻跳起来,舔着糖人,用肩膀撞叶凤泠,轻声道:“掌柜的,你喂我吃东西啊?哈哈,是不是终于看清了花大爷的英俊潇洒、深情厚谊,想投怀送抱了?还是说,你终于被我的魅力折服,准备接受我爱的洗礼——啊!” 叶凤泠横他一眼,在人稠密集中精准踩到花桃儿的脚,冷笑连连:“赶紧带我们去找客栈,不然我就在街上大喊三声,采花贼花桃儿在此!” 花桃儿倒吸一口冷气,忙缩了下脖子,左右瞟瞟,敢怒不敢言地瞪着叶凤泠,见对方朝他挑眉示意,只得耸耸鼻子,任劳任怨地走去前头带路。 就这样,几人一路吃、一路游、一路行,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在花桃儿的带领下,来到了洛阳城里一家中档客栈门前。 褚亮驾着马车一直行在旁边街道上,见叶凤泠等人停下,就从岔路也拐来客栈门口。 这间客栈名字起的有意思——“了了心”,叶凤泠立在客栈门口,扬头念了半天,拍手笑:“客栈老板真是好巧心思,”她四处眺望,在“了了心”客栈斜对面看到了一家酒肆,名曰“上上智”,心道:果然如此。 “‘非上上智,无了了心’,一舍一得的人生大境界。”叶凤泠笑道。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击掌声,“这位姑娘,能看得懂客栈和酒肆的牌匾意,看来也是懂得人生大境界的有智之士。” 一阵甜蜜细腻的香风袭来,迎面走来穿短打衣裳、束马尾、颈带铃铛项圈的女子。她生的唇红齿白、眼睫卷翘,耳朵上、手腕上挂着银耳环和银手镯,引人注目的脸上镶嵌着滴溜溜的雪亮大眼。 随着她走近,传来一声声悦耳动听的叮咚之音。 铃铛女子掩嘴轻笑:“都说中原出美女,我还不信呢,瞧瞧,刚到洛阳,就被我遇到一个。” 少女满面娇憨,青涩中透着一丝俏皮的灵气,十分清新亮眼。 她绕着叶凤泠转了两圈,摸着下巴美滋滋道:“身段也好,气质也妙,还真是个美人!” 被瞧的发毛,叶凤泠眨巴眨巴眼,禁不住开口问:“你是?” “啊,瞧我,美人在前,怎么能唐突呢,我叫白灵,白是白色的白,灵是百灵鸟的灵。你叫什么?” 百灵鸟? 铃铛女子声音清脆甜美,可不就是一只活泼百灵鸟。 叶凤泠笑眯了眼,福了福:“原来是白小姐,我姓柳,单名一个叶字。” 白灵见叶凤泠突绽笑靥略为一呆,继而笑弯了眉,语气颇有些激动:“哇,你笑起来更好看啊,我家美人图上的美人都比不上你!” 叶凤泠并不知晓她家的美人图上画了什么美人,但她知道,再立在客栈门口正当中这样大声喧哗,一定要招来很多人围观的,不见现在就已经有人开始对着她们指指点点的了。 叶凤泠引着白灵进客栈,回过头对上白灵莫名其妙的眼神。 “你拉我进来干嘛?这边不让在街上聊天么?” 叶凤泠:“……” 三言两语之下,两人皆对对方有了些了解。 穿着言行奇怪的白灵确实不算中原之人,她来自西南边疆地区,这次是跟着兄长一道来洛阳参加品香大会的,今日她出来就是找那个被她称为“不着四六”的兄长的。 “参加品香大会?”叶凤泠问道。 白灵笑着点点头,她好奇不已地摸了摸叶凤泠的发髻,满眼羡慕:“你的头发辫的不错的样子,能给我辫一个么?我不会辫头发。” 被那双雪亮大眼直勾勾瞅着,叶凤泠情不自禁就点了头。 白灵趁热打铁,又提出许多毫不客气的要求,诸如帮她化妆抹胭脂、帮她挑裙子选配香,叶凤泠强撑着笑容,暗道,自来熟真可怕。 白灵心满意足地拍了拍叶凤泠的瘦弱肩膀,开心扬眉:“那我们就是朋友了,你放心,你答应帮我这么多,我不会让你白白出力气的。对了,你有情郎么?没有的话,要不要认识一下我哥?” 叶凤泠眼皮子一跳,见白灵定定看她,玩笑里透着十二分认真,忙摆手搪塞:“我年纪还小,婚事这些都是家里长辈做主的。” 白灵轻轻一叹,身子忽然前倾,摸着她后背,似十分可怜她:“好可怜,连寻情郎的自由都没有。我哥其实真的不错的,长得一般,但人很傻,只要不给他带绿帽子,你可以随心所欲。考虑一下。” 叶凤泠瞪大眼,再次被白灵的天马行空折服。 白灵见叶凤泠油盐不进,意兴阑珊,跺开几步道:“算了算了,看你那么为难,这事等以后再说,你住这里啊,那我明天来找你玩!” 转身出去的她,立即又跳了进来,叮铃铃银声乱响。 叶凤泠瞪眼僵硬着,尚未反应过来,白灵已经一阵风蹦到她跟前,拽着她向外跑,边跑还边兴高采烈道:“有打架,快,快,咱们去看热闹!” 高楼瓦屋、廊桥挂彩,洛阳城里寸土尺金,洛水这一侧河畔,接连并排数座阁楼,拥拥挤挤,很多人都从二楼窗里探出头,睁大眼睛看着街口那家客栈门口上蹿下跳的两个人。 叶凤泠被白灵拽出客栈,身后跟着刚刚放好行李和车马的和罗、石头、褚亮。 客栈门口过招打斗的两个人影里,有一个叶凤泠他们很熟悉,是把他们带到这里就消失不见的花桃儿。 另一个不断纠缠花桃儿的是个身穿短打衣裳、颈带铃铛项圈的青年。望着眼熟的装扮,叶凤泠把目光投向身旁看得兴高采烈的白灵,禁不住用肩膀去撞白灵:“那人穿的和你好像。” “呃?是啊。”白灵不甚在意,仍然沉浸在看热闹的兴奋里,看到兴起处,还挥手大喊,“踢他下盘,他马步扎的烂。千万不要脚下留情!” 叶凤泠怔忪无语,半晌才哑然一笑,也不再多想,同白灵一起投身看热闹。 被围观的花桃儿不比她们轻松惬意,他带叶凤泠几人到客栈门口,刚想去办点自己的事,翻身跃上客栈房檐,就被这个穿着奇怪的青年缠上了。 对方奇奇怪怪地跟着他跳上房檐,奇奇怪怪地说看他轻功不错,功夫一定也不错,想和他切磋一下。 天知道,花桃儿遇到过并自创了很多种搭讪方式,第一次被突破他思想上限的奇诡搭讪吓得差点儿没趴下,他提气就想溜。对方显然身手也不差,虽然追不上他,但他也同样甩不掉对方。 花桃儿绕了一大圈也甩不掉人,无奈之下干脆洒出迷魂香。谁知,对方一抹脸,仔细闻了闻道:“你的迷魂香调的不错,但我娘给我吃过血竭藤和透骨草,迷魂香对我没用的。” 花桃儿咬牙切齿,只得回到客栈门前。刚落地,奇怪青年挥着把圆刀就砍上来,嘴里念念有词:“武友放心,咱们只是点到为止,绝不伤人。” “点你个屁啊!”花桃儿鼻子都要气歪了,几招之后,花桃儿就知道自己打不过对方。 不是对方功夫好,而是花桃儿功夫着实一般,这些年他全是仗着一身轻功来去无行,现在遇上个练家子,不跑更待何时。 可想跑也跑不掉啊,奇怪青年也不把他打死打伤,只缠着他过招,把花桃儿烦的要死要活,心好累! 正为难,耳边传来天籁之音——“踢他下盘,他马步扎的烂。千万不要脚下留情!” 噢,下盘不稳呐,花桃儿计上心头。他抽空随手捡起地上石子,趁对方沉浸于过招时簌簌弹出,又伸长腿,横扫过去。 众人便见,原本处于上风的铃铛青年,突然跌入下乘,上身被噗噗飞来的石子砸的懵懵,下身被突如其来的飞毛腿直接撂倒在地。直到倒地时,他的脸上还是一片怔愣…… 花桃儿见人被绊倒,叉腰哈哈大笑,脚踩着对方圆刀,洋洋自得:“让你撵着老子,怎么不追了啊——” 铃铛青年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拍拍衣角。他不气不怒,收好圆刀,朝花桃儿拱手道:“武友,你轻功很不错,但是功夫烂了点,不过我不介意,以后咱们可以经常切磋。” 一句话就让花桃儿的笑声戛然而止,他见鬼一样瞪着铃铛青年,挥着拳头喊:“你有病!老子没空陪你玩。” 说完,扭头朝客栈里走,路过叶凤泠时,一把拽出来她,气哼哼:“你就会看热闹,我饿了,咱们去吃饭,不理这些有病的人。” 叶凤泠被拽着踉跄向前,状似无意地回头轻轻一瞥,果然看到白灵走到铃铛青年身旁,嬉笑拍肩。 第218章 无形手掌 第218章无形手掌 晚食时刻,花桃儿又一次在桌子上见到了他讨厌的铃铛青年。青年大方地坐在白灵身旁,礼貌地跟每个人都打了招呼。招呼打的不伦不类,但为人很诚恳,轮到花桃儿时,神情更加庄重:“不知花兄是我小妹朋友的朋友,多有得罪,还望花兄海涵。” 花桃儿吊着眉梢,抱臂冷哼。 叶凤泠笑着打圆场,问白灵他们是从哪里来,为何会脖颈上都挂着银铃铛项圈。 白灵捏着自己的项圈,撅嘴无奈:“西南白家,你们听过没,我们那里家家姑娘小子成婚前都要带着这个,我和我哥脖子上的是我娘专门找师傅给我们打的,说可以保佑我们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西南白家,叶凤泠沉吟,莫不就是那个国朝三大香粉世家,亦是香料世家的白家?西南地区香料独特、虫蚁众多,白家一直牢牢把持西南香料的供应。 闻得白灵之言,花桃儿眼睛才又转到了白灵身边、坐的一丝不苟的铃铛青年身上。铃铛青年自我介绍,姓白名奇,是白灵的同胞兄长,此次远涉中原,乃专程来洛阳参加品香大会的。 一桌人热热闹闹吃完晚食,白灵邀请叶凤泠等人去他们落脚的客栈住,比这里宽敞,而且地理位置更好,被叶凤泠婉言谢绝,她现在觉得不太引人注目的普通客栈非常符合她的需求。 白灵也没勉强,她性格爽朗大气、不拘小节,同小心机不断、说话绕几个弯的叶凤泠莫名投契满。因品香大会定于十二月初八,也就是三日后,她同叶凤泠击掌定下,明日一起同游洛阳八大景。 叶凤泠送白家兄妹到客栈门口。 时值黄昏,淡紫的云雾盘踞高空,夕阳只留一丝残颜,迸射一缕缕绛色霞彩,宛如美人裙带飘扬。 叶凤泠披着一身余晖,立在人影如织中,她面似琉璃水晶,人比花娇,头上插着的垂丝海棠花簪映着晚霞,斑斓生光。 白灵目不转睛地盯着叶凤泠,舍不得转身,干脆倒着走,边走边喃喃:“中原的美女,瞧着像刚出生的小羊羔,软糯可口,浑身透着奶香味,真想抱着蹭。哥,干脆你把柳叶娶回去得了,给我生个漂亮的小侄女!” 白奇嫌弃地瞅她,大手一挥:“漂亮有什么用,要娶也不娶她那样的,一阵风就能吹倒,我要娶个身强力壮,能跟我过招的娘子。” 闻言,白灵看怪物一样看她没有开窍的亲哥,低头叹气数声,方抬起头,笑眯眯挽上他的胳膊朝落脚的客栈走去。 红霞卷卷舒舒,流云璀璨成波,夕阳冉冉慢慢,余晖照浓如釉。 了了心斜对面上上智酒肆的二楼窗口处,倚着一位俊美无暇的白衣公子。公子伫立许久,垂眸凝视窗外,桃花眼灼灼发亮,不紧不慢地扇着竹骨扇。 茑与女萝,客栈风幡飞扬如云似海,傍晚夜风徐徐吹拂,佳人身形愈发瘦美,不过月余,她的身段更仿若西子一样,虽是倾国倾城美貌,清逸非凡,但到底过于纤弱。 白衣公子身后阴影里立有打着哈欠的小厮,小厮颇有些看不上自家公子近乡情怯的样子。他知什么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向上翻白眼,视而不见。 一股寒风吹过,白衣公子淡淡咳嗽,缓缓走至桌旁坐定,勾着唇角问:“查到艾文停在何处了么?” 小厮,也就是洗砚上前回道:“对方身边人数众多,没有住客栈,选了流苏飘落脚。” 流苏飘,洛阳知名妓院,以姑娘擅诗擅画、妙弹妙唱驰名国朝,乃实实在在的销金窟。 苏牧野玉指扣桌沿:“我记得,蒋家是入了流苏飘的股的。” 当下的世家大户,基本垄断了国朝内外几乎所有的大中型商铺,类似青楼、赌场这些下九流混迹的场所,世家们多隐于暗处,赚着红利吃分红。 苏牧野的授业恩师蒋斯卿出身洛阳蒋家,正是流苏飘的背后靠山之一。 蒋斯卿曾为今上授业讲课,后又为二皇子、三皇子等人开蒙,乃实实在在的文理大儒,只不过因年过古稀,乞骸骨,离了京都,返回故土,颐养天年。 “老师还在邙山蒋家冢林修养么?”苏牧野问道。 蒋家的家族墓葬群就在邙山北坡,俗话说,“生在苏杭,葬在北邙”,气势雄伟、土质深厚的北邙乃风水极佳之地,是洛阳乃至北方很多世家大族的墓葬区首选地点。 邙山同时也是洛阳八大景之一——邙山远眺之所,每当夕阳西下,暮色茫茫,洛阳城华灯初上、万户炊烟袅袅,站在邙山顶峰远眺山下城郭,能看到雄伟的宫阙、宽广的园囿,富丽堂皇的楼阁,巍巍壮观。 苏牧野了解蒋斯卿回到洛阳后,常年在邙山蒋家冢林修养身心的习惯,故此一问。 他没想到,洗砚立在霞光下,朝他摇头道:“我去蒋府送拜帖时打听了,蒋公已经从邙山回到城里,去了蒋府别院,许是蒋公猜到公子要来洛阳,专门等公子?” 苏牧野落下弧线分明的薄唇,俊魅容颜如帘卷落日,眸光闪耀如万壑千山苍翠轻摇:“不会,若想见我,老师直接差人传个口信即可,我自会去登邙山”,他立起身望向窗外,淡淡道:“只怕……老师也对品香大会有了兴趣。” 洗砚心底一惊又一沉,他自幼伴苏牧野长大,知道许多别人不知的陈年旧事,蒋斯卿当年离京,对外之说乃是归返故土,实则是蒋公对二皇子的玩道丧志失望透顶,自请离去。离京数载,蒋公再未涉足朝政,连同与二皇子、三皇子和苏牧野的关系都淡了很多。 这样一位心境淡泊、山栖谷隐的文理大儒,竟然对品香大会有兴趣,不能不让人惊疑。 “你别忘了,向家的当家夫人正是老师的亲女。”苏牧野淡淡道。 洗砚才想起来,当年蒋斯卿特意将一女下嫁到向家,正是看中向家人口简单、香道超凛。 “那公子是否要去蒋家别院拜会?”洗砚问。 苏牧野敛袖缓慢走到窗边,静默一会儿后才道:“明日一早,去蒋府别院,备好礼。” 听着洗砚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苏牧野远视徐徐升起的冬月,想起了蒋斯卿离京之前他们最后一场谈话。 如果说谁是蒋斯卿最得意的弟子,并非两位皇家贵胄,而是长乐长公主之子,苏牧野。颖悟绝伦、好谋善断,是蒋斯卿赠评苏牧野的话。可以说,三个弟子中,苏牧野也最了解蒋斯卿。 他很清楚蒋斯卿胸有宏图大志,视拯救苍生为己任,因而当蒋斯卿发觉二皇子根本无心江山、只想逍遥自在时,内心的崩塌感可想而知。 偏蒋斯卿又不能在当年对今上直言,那时的二皇子从外表看还是敏而好学的好青年,因此,蒋斯卿选择负气远走回洛,不再理会国朝朝政,安心做起了田舍翁。 也就是在蒋斯卿离京后的第二年,今上立了大皇子为太子。 一晃六年过去了,六年里,苏牧野虽然偶尔路过洛阳,却从未再见蒋斯卿,皆因他心觉愧对老师,他不仅没能将二皇子掰回正道,反而陪着二皇子一点点越走越偏,现在直接把好道的名声传遍国朝。也许有人还会说这只是二皇子的一个小癖好,但苏牧野知道蒋斯卿一定清楚,二皇子是真的从心里和精神上都放弃了角逐皇位,放弃了为江山黎民谋福祉的机会。 寒风入夜,吹拂过檐下笼灯,吹淡了云彩,簌簌抖动的笼灯罩相撞发出咣咣当当的响声,像是一只无形而遒劲的手掌,窒息着苏牧野的心脏。 …… 十二月初六,辰时。 古城繁华、宫阙嵯峨,前两日下过雪,洛阳城的街道上看不出一点冬雪痕迹,皆因人走频繁,早将白雪踩化。 朝阳升起,不温暖却够灿烂,在冷风乱窜的楼阁亭树之间洒下光辉。叶凤泠经过一夜安眠,迅速恢复体力,她早早将写给外祖父的信寄了出去,对外祖父坦言,自己要先在洛阳参加品香大会,再回苏北。 昨夜褚亮悄悄出去打听,回来告诉叶凤泠,向府守卫森严,除非有拜帖,不然恐怕很难见到向府当家人,叶凤泠只得放弃直接登门的幻想。 吃完早食,叶凤泠想起了那只雕生艰难的大雕。一路的修理,冷傲大雕终于收起它的桀骜不驯,变得识时务。它似乎聪明到能够看清叶凤泠是这群人中的决策者,一见叶凤泠,愈发谨慎,小而亮的雕眼,骨碌碌转不停。 “掌柜的,它愿意吃我手上的肉脯了!”石头见叶凤泠走进客栈后院,兴奋地朝她喊。以前大雕拒绝从人手里吃肉脯,近日它开始接受这种行为。 叶凤泠笑笑不语。 她先摸了摸石头毛茸茸的脑袋,接着从石头手里捏起一薄片肉脯,递去大雕面前。 人雕眼神相对,叶凤泠注意到大雕竖起了它头后的两撮羽毛,静止不动,很明显它对叶凤泠心存戒备,警惕非凡。 石头毫无知觉,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叶凤泠静静举着肉脯,眼眸里渐渐闪现锋芒。她不眨眼地盯着大雕,等了许久,一直没有等到大雕吃下她指间的肉脯。到最后,大雕干脆闭上了眼,不再看眼前两人。 石头惊奇地张大嘴,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看叶凤泠,换来叶凤泠轻蔑一笑。 “两天不要给它吃东西,下次等我来喂它”,叶凤泠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看着掌柜的翩翩离去,石头回过头,大雕已经睁开了眼。他喃喃自语:“好奇怪,我们谁喂你,你都吃,可为何不吃掌柜手里的肉脯呢?” 雕眼闪烁不停,不住啄身上雕羽。 第219章 洛阳八大景·白马寺 第219章洛阳八大景·白马寺 从后院出来,叶凤泠眼前一花,一个热气腾腾的甜香怀抱从天而降:“柳叶,柳叶,早上好啊,我特意来的早,你帮我辫辫子,我要你昨天的那个辫子!” 白灵搂着叶凤泠,迫不及待地向二楼跑,因为今日的吃喝玩乐,她兴奋的一夜没怎么睡,天一亮,就爬起来洗了个澡,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急不可耐地跑来了了心。 不光她来了,白灵还把他们一行人都拖到了了了心,她记起看过的那些话本里的箴言——想得到一个美人的身心,必须近水楼台。既然美人不过来,那她就带着她的木头哥哥过去好了,白灵磨着白奇答应,直接搬来了了心。 白奇在大堂里目光坦荡地朝叶凤泠颔首,站在他身后的是四五个同样穿短打衣裳、单耳坠银环的武人,他们除了最开始被叶凤泠的容貌晃了一下,全程神色淡漠,许是见白灵同叶凤泠亲昵,又都朝叶凤泠拱了拱手,以表敬意。 一个时辰后,叶凤泠同绾着斜云髻、穿小袄长裙的白灵走在洛阳大街上,身后跟着和罗和衣饰依旧奇怪的白奇。白灵换国朝女子打扮时,叶凤泠特意问白奇要不要也换一身,被白灵不在意地挥手拒绝:“我哥那个二愣子,除了手里那把刀,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就是给他天王老子衣服,他都不眨眼睛的。”叶凤泠闻言作罢。 褚亮和石头要去修补马车,花桃儿自昨晚吃完晚食又不见了踪影,叶凤泠也不惊慌,对石头他们只说花桃儿在洛阳有他自己的事。 笔直宽阔的街道,两侧是热热闹闹的市井风貌,阳光柔辉洒在一江洛水上,随波晃动粼粼璀璨,亮若金光,岸畔偶有才子佳人停足悄语,为这深冬暖日增添无尽温然。 有一江悠然洛水陪伴,叶凤泠在白灵叽叽喳喳的话语中,留神欣赏洛阳美景。为便于游玩,叶凤泠今日特意穿的轻便,选鹅黄滚银边的缂丝小袄和及踝长裙,仔细看去,能看出长裙上用杏色丝线绣着一朵朵金缕梅花朵。随着走动,满裙子的秀美花瓣儿仿若竞相绽放,随着她翩跹步态摇摇曳曳,金瓣如缕,婀娜生姿,动人心弦。 这样的叶凤泠,尽管头上脸上素淡如云,依然吸引着数不清的目光,她浅浅笑着,偶尔抬指轻点远处,露出的粉颊梨涡,清甜甘美。 白灵一边走一边看她一眼又一眼。她始终觉得叶凤泠很美,这种美不是因为叶凤泠穿了什么、梳了什么辫子、抹了什么胭脂,而是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介于妖媚绝伦和清秀飘渺的美。 当她对自己盈盈笑时,白灵看到了远山青黛云雾缭绕,当她娇嗔嗔时,白灵又闻到百花芬芳春水荡漾。 白灵从小就喜欢读话本,喜欢读中原文章,她背过很多诗词,现在她挽着叶凤泠纤柔手臂,无端就忆起一句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不是春日,胜似春日,谁家年少,谁家豆蔻…… 叶凤泠并不知晓白灵心里所想。昨夜,她已暗自思量过,既然一时半刻见不到向师傅,何不趁着这几日好好游览一番洛阳。上一世她是足不出户的听话小姐,现在终于有这样的机会,而且…… 她的视线瞟过身边水灵灵扑闪大眼睛的白灵,落到身后的白奇身上,有这样一个爱说爱闹爱玩的活泼娇俏姑娘同游,加上身后还有个端方持重的“保镖”,简直不要太美好,叶凤泠心说,估计老天看她出了京都过的太惊心动魄,便送来了白家兄妹抚慰她颠沛不安的心。 唇角勾起,叶凤泠心安理得地收下这份“大礼”。 四人边吃边玩,遇上有趣的小物什或零嘴,叶凤泠还要停下,仔细翻检一番,买好打包。 白灵好奇,不解她这是要作什么,叶凤泠耐心向她解释,这是要寄回家里给亲人的,白灵闻言撑着脑袋想了半刻,扭头也跟着叶凤泠一起买,她俏皮一笑道,出来月余,都没有给家里爹娘寄回去什么,这次正好可以表表孝心。 跟在两人身后的白奇听了,惊讶地看他这个向来玩心甚重的妹妹,这种一听就不是她能说出来的话,大剌剌从她嘴里出来,如果让爹娘听到,只怕要去跪菩萨的。 “如果要给家里父母买的话,其实你可以买些番波斯国的绒毯,”叶凤泠笑容可掬地建议。 她放下手里的牡丹石,摸了摸一旁颜色繁复艳丽、图案精致独特的绒毯:“番波斯国绒毯,以图案、配色、编织工艺臻于极致而闻名于世,近几年,就算在京都,很多世家都开始铺上番波斯国绒毯了。如果你要求不高,这一块就还不错,”叶凤泠从几块见方绒毯里挑出一块,指给白灵。 绒毯花纹美丽、式样大方,叶凤泠帮白灵挑的时候,决定自己也买上几块,带回苏北送给外祖父。 这厢她专心致志地挑挑拣拣,那边传来小声惊喜叫喊:“哇!” 抬头,就看到了一幅水墨画像,画像里的人,熟悉非常,正是苏国公府世子苏牧野。 “这是谁的画像?”白灵小心翼翼地摸着画像问一旁小贩。 “他你都不认识啊,这可是咱们国朝大名鼎鼎的才子,苏世子,苏美人啊。长乐长公主知道么,苏国公知道么,两人的独生儿子呦。这几日,苏世子来了洛阳,买一幅回去挂着看,精装版苏美人特别画像,只我一家,别家不卖!” 叶凤泠一看那图,睁大眼,吓得掉了手里捏着的绒毯:“这都能拿来卖钱?” “嘿,小姐你就没听说了,多少姑娘女郎们在抢这一幅啊。” “我只听说过他很风流,但是不知道他何时喜欢在眼尾纹点红妆。”叶凤泠摇摇头:“这年头的审美都有点问题。” 画像上的人是个二十一二岁的青年,腰杆挺的笔直,眉目神态怎么看怎么是光华潋滟的俊俏公子。白色锦缎长衫、金色丝线绣边,精美的淡金色兽纹镂空腰带,侧影翩跹似羽,只是那一低头的瞬间流泻出眼尾三个胭脂红点,俊雅秀美的容颜即刻被添了七分邪魅、三分艳丽。 白灵目不转睛地盯着画像,也不还价,豪气地掏了一两银子买下,看得叶凤泠牙疼半晌。 小贩做完一单生意,还不觉饱,想忽悠叶凤泠再买一幅。 叶凤泠看了那个小贩一眼,露出纯洁的微笑:“这位小哥,你难道没有觉得这画缺了点东西?” 小贩看看手里画像,再看看叶凤泠:“缺什么?” 叶凤泠道:“缺苏世子的独家授权印章啊。”玉指纤纤,轻点画像留白之处,眼波流转,旖旎笑意。 “原来是行家啊,”小贩笑得无比纯良,把刚刚揣进怀里的一两银子掏了出来:“这幅画我送二位小姐了。小的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吴石花是也。后会有期。” 小贩飞速收起摊子,脚底抹油,瞬间消失。 手握一两银子的白灵呆若木鸡,听着周围其他小贩低声议论:“这吴石花别的都还行,就是喜欢蒙单纯小姑娘,明明同样都是赝品,就他非要说他是独此一份的。呸。” 叶凤泠眨眨眼,回头看看那几个小贩。 小贩们左右望天,当作没看到她们几人。 白灵看着手里的银子和美人画像,叹道:“国朝的小贩,真是实诚。” 白奇弹她脑门一下:“你傻啊,是柳叶威胁对方要去告诉苏世子,不然怎么会把银子还给你。” 白灵不甚在意,美滋滋地装好美人画像,将银子抛去叶凤泠怀里:“既然如此,这银子应该给你。我可不要白得美人画像。” 叶凤泠咧嘴笑,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银子。 洛阳八大景,乃龙门山色、马寺钟声、金谷春晴、邙山远眺、天津晓月、洛浦秋风、平泉朝游、铜驼暮雨。 来了洛阳,若是没有去过八大景,实是白来一遭。 叶凤泠和白灵早就商量好了,昨日进城一路,叶凤泠已经走过天津桥,也叫洛阳石桥,又一直沿洛河而行,遍览洛阳南北交通、舟楫横行盛景。两人决定今日先选洛阳城里的另一景——白马钟声。 白奇将两人买的杂七杂八之物送回了了心客栈,又折回找她们三人,四人一起朝城东北行去。 路上,他们就发现,洛阳百姓都一幅喜气洋洋、捡了大钱的眉开眼笑样子,摩肩接踵朝白马寺方向疾奔,车马阗拥,不可驻足。心生好奇,叶凤泠在买茶汤喝时问卖茶汤的老翁,这是为何。 老翁看了看他们,嫌弃道:“一看就是外地来的,今日白马寺有万佛归宗的庆典法会,只要手里有些闲钱的人家,都赶去白马寺观礼献佛啦。” 一听有热闹可以看,白灵当即坐不住,凑到老翁眼前眨着星星眼奇怪问:“什么是万佛归宗?” 老翁皱眉看她,似乎不能理解万佛归宗这种的大事,怎么有人会不懂。 白灵等不及老翁的磨叽性子,自说自话:“就是一万座佛像被放到一起么?” “荒唐!哪里来的小丫头,竟敢如此说话,我佛慈悲,阿弥陀佛。”老翁气得翘胡子,冷哼数声,眼神愤怒嫌恶,干脆扭头不理白灵他们,也不招呼她们喝茶。 白灵怔怔望着叶凤泠,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哪里荒唐了?国朝对于荒唐的定义好诡异,老翁脾气好差劲。 叶凤泠轻挑眉梢,万佛归宗,可真是求都求不来的事,幸运之极。当下,她也不再浪费时间,叫上白灵和白奇,领着和罗,快步向白马寺赶。 万佛归宗,并不如白灵所言,实际上,佛家有一种说法,归宗才能成佛。 而需要归宗的,便是那些至今流浪在生死苦海的众生。 举办庆典时,会有数以万计的僧侣念祷经文,同时也一定会有极其尊贵的佛像回归寺庙,此称万佛归宗。 一般寺庙不会轻易举办万佛归宗,因规模过于庞大,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和金银。但若一旦有万佛归宗的盛事,定会万人空巷。 路上,叶凤泠他们已经弄明白了,这一次白马寺的万佛归宗,迎回的乃是数十载前因战乱流落民间的一尊中华古佛,可以说,中华古佛辗转流徙的故事,如同一个符号承载着前一个王朝的兴衰荣辱,以及洛阳白马寺横跨百载的历史变迁。 白马寺,这座千古第一古刹,始建于百年前,其占地之大、佛殿之美、佛像之多,无寺能望其项背,迈进白马寺时,叶凤泠激动的整个面颊都红透了,红色甚至蔓延至脖颈。 不同于叶凤泠的激动难抑,白灵、白奇,以及和罗心绪没有多少起伏,只是感觉这座号称“天下第一寺”的寺庙确实非常宏伟壮观,光寺庙内外密密麻麻的僧侣、百姓,都让人应接不暇了,更不用说还有官府的衙役们维持秩序。 叶凤泠一面给他们三人讲述“祖庭十古”,一面留神欣赏白马寺内外巍峨壮秀之景。 第220章 师徒重会 第220章师徒重会 整个寺庙布局规整、风格古朴,石牌坊、放生池、石拱桥、绿池石马,错落而座,古柏参天、古刹幽渺,给人一种庄重肃穆的美感。 她们来到的是举行万佛归宗的五重大殿,数不清的僧侣们坐在蒲团之上,在他们的位置上捻佛珠阖目诵经。这些僧侣日日诵经念佛、潜心修行,他们过着最简单原始的生活,一衣一钵一塌便是他们的所有,生活虽苦,心却盈然。 归佛大典还未开始,叶凤泠几人只能站在最靠外的地方等着。看了一会儿,白灵觉得有些无聊。都是一群秃顶僧侣垂头念念叨叨,有什么好看的,看一个又一个秃头么,跟蒸的坑坑洼洼的碱面馒头没什么区别,一点都不好玩。她拽叶凤泠,想去白马寺别的地方逛逛:“不是说白马钟声是一景么?咱们去找那口钟。” 白灵咬唇哀求,用双手轻轻摇着叶凤泠衣袖,煞是可怜,叶凤泠转念一想,她们站的地方实在太靠外了,根本看不到中华古佛,与其在这里数脑袋,真不如逛逛寺院,万一找到一个地势高的地方,还有机会俯瞰全寺。 随着白灵挤出人群,顺着五重大殿一侧小路向里走,路上偶然遇到一两个小沙弥,皆停下朝她们合掌行礼,叶凤泠也停下回礼,白灵、白奇和和罗都跟着她学。 白马寺顺山势而建,云气高深,雾霭朦胧,寮房、斋舍、礼佛堂等房屋建筑被氤氲冬日掩盖在山色寺景之中,环境空灵悠远。放眼望去,苍柏青绿、空气清透,地衣沾露,众人都忙碌在五重大殿的午后,只听得到风摇檐铃,佛语清远。 眼前景色极美,叶凤泠身心皆放在佛法无边的空明幽阒。她衣裙飘飘,不由自主地向白马寺里走,想看看里面都有什么。白灵跟在她身边,边走边抱怨:“还以为白马钟声是什么好玩的景色呢,原来就是几口钟,所以撞撞钟,听听音儿,就是一景了?” “咱们来得晚感受不到,晨曦初露时,殿内击磬撞钟佛诵,钟声悠扬飘荡可至数里外,无论是田间务农、还是街上贩货、抑或书房温书,皆能听得到,这是一种精神和心灵的双重洗礼,亦是佛祖召唤。”叶凤泠耐心解释。 白灵撇撇嘴,她不信佛,自然无法体会到其中真谛,不过叶凤泠给她解释,她也耐着性子听听好了。 眼前忽然开阔起来,行到一处小小庭院,瞧着似乎是单独辟出来静修的独院,院中心植有一棵两人合抱粗的银杏树,树上无叶,只有干枯枝丫横横斜斜。 才把目光从银杏树上移开,向院正中屋看去,一道熟悉身影就闯入了叶凤泠眼帘。 苏牧野今早带着礼品和洗砚,去蒋府别院拜见蒋斯卿。 数载不见,师徒二人自然一番契阔。 坐下后,苏牧野才打量起蒋府别院,这间别院装潢典雅、用料考究,他们待的是间会客厅堂,天花板上挂下的琉璃灯盏绚丽富贵,连京都皇宫里都没有,更不用说摆在屋内的各种奇珍异宝和珍稀花木,看得出来,蒋斯卿这些年是真正的在奢靡享受生活。 同在京都分别时相比,蒋斯卿变化不大,他身材高大,明明一介文人,却生有武人气质,加上宽额大眼、高鼻方口,留着长长白髯,整个人瞧上去既有枭雄的英武,又有飘渺仙气。这气息让苏牧野一时怔忪,心底滑过一丝异样,老师与离京比,更加盛气凌人了。 在苏牧野观察蒋斯卿和蒋府别院时,蒋斯卿也在看他的得意弟子。一生授业数人,尤以两位皇子为世人所知,实际上,蒋斯卿也是跟着国朝开国皇帝打下整座江山的旧臣,他出身蒋家,正经彪炳青史、诗书礼仪大家之后,因不满前朝皇室荒淫昏聩,跟着冯家揭竿而起,定国后,继续留在了翰林院。 眼前的弟子虽然不像二皇子、三皇子一样让他驰名国朝,却实是他的心头爱。 是以,才坐下,蒋斯卿便喊人换上金贵无比、平素舍不得喝的番波斯国红茶,连声唤苏牧野尝尝。 品茶结束,两人才开始闲话。 蒋斯卿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瞅苏牧野:“怎么,敢来见我这个老头子了?” 苏牧野面上有丝尴尬,微微低头,不好意思道:“学生愧对老师。” 蒋斯卿挥挥衣袖:“怪不得你,怀信的性子,我早就清楚,谁劝都不管用。” 两人皆在心底叹息,今上的很多举动都表明了他对二皇子寄予厚望,但怎料本人无心,不能不让人可惜。 “这些年,你观太子如何?”蒋斯卿问苏牧野,他靠向椅子,双手轻松地放于椅子扶手之上,浓密柔顺美髯如雪白银海,铺于他胸前。 几缕乌黑秀发从苏牧野鬓间散落,他双眸幽深冷彻,目视前方,沉吟片刻才道:“我曾因参我父选贤唯亲、以权谋私一事同太子殿下共事,殿下为人精细,只是手下众人鱼目混杂。” 蒋斯卿听得有意思,“精细”这个词用来形容储君,似乎不太妙。他坐直身体,注视苏牧野半晌,笑道:“那怀嘉呢?” 苏牧野抬起眼睑,淡淡笑了下,轻声:“少不更事,重情重义。” “呵呵,看来你还是更看好怀嘉啊”,蒋斯卿站起来,慢慢踱步到一盆大朵大朵盛放的婀娜百合前,手指轻触花瓣,“这次你出京都,是太子给的差事?” 苏牧野点头,难得的露出些扭捏,咳了咳才道:“正是如此,克己想问问老师,洛阳这边有没有什么异动,尤其即将召开的品香大会……” 蒋斯卿转过身,直面苏牧野,他拂过美髯,笑呵呵打断苏牧野:“你什么时候沦落到要跟别人求助了,这些年不会跟着怀信那个蠢蛋,把自己玩傻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洛阳早有异动,番波斯国所图甚大,除此外,别的我也不太清楚,如果你想要什么帮助,蒋家随你调遣。” 看到苏牧野脸上升起红晕,蒋斯卿笑声变大,走过去拍着苏牧野肩膀轻叹,“你的老师已经老了,帮不了你什么了,一把老骨头只想吃喝玩乐、轻松度日,别的都已不在乎。你在洛阳,要注意安全,一路招摇过市,生怕番波斯国的人注意不到你么。” 苏牧野心思快如闪电转过,同时心底涌起一阵暖流,老师从来就是这样,虽说不帮,但句句都有着劝解指引之意:洛阳早有异动,说明在他来之前,很多事已经铺开,他的查证时间节点要向前推;番波斯国所图甚大,说明不仅仅是商贸,肯定还有其他隐于暗处的发力点;注意安全,说明番波斯国一定伸手入江湖了,联想到聊城遇刺乃是银月楼所为,苏牧野心中迅速浮起数个切入点。 蒋斯卿一直仔细地观察苏牧野脸上神情,忽然出手大力拍苏牧野肩膀,把走神的苏牧野直接拍倒入椅中,不住咳嗽。 苏牧野捂着胸口刀伤处,委屈地控诉蒋斯卿,“老师,你!” “哈哈,果然你已经负伤了!让你得瑟,该!”蒋斯卿朗声大笑,他总算把这个学生多年不来看他的气撒出来了,畅快! 师生闲话后,蒋斯卿问苏牧野知道今日白马寺举办万佛归宗庆典么? 苏牧野有气无力地闭着眼睛倒在椅子上,负气轻哼:“不知道!” 蒋斯卿促狭一哂:“你个兔崽子也就骗骗别人,少跟我打马虎眼,若若听说你来洛阳,闹了好几天了,你带她去看万佛归宗庆典,顺便散散心。” 苏牧野一点都不惊讶他的行踪被蒋若若知道,从他进入洛阳,多方人马肯定已经盯上了他。 叶凤泠几人漫步走入的独院,恰是白马寺为贵客专门准备的静园。苏牧野和蒋若若来到白马寺,蒋若若觉得五重大殿又吵又冷,嚷嚷来静园喝热茶吃点心。叶凤泠来到院门口时,入目便是一幅才子佳人品香茗、观书画、闪着粉红色泡泡的画面。 佳人蛾眉螓首,眉目清明,风姿美妙,最难得是自带一股天然英气,一眼看出其出身高贵。 随着英武小姐一同看着墙上书画的身影,叶凤泠非常熟悉。鬓若刀裁、眉目墨画一般,在景致古朴的庭院之中,极像画中走下来的雅致仙人,无需多么灿烂的阳光照拂,其全身上下就沉浮着风流魅惑的光彩。正是刚刚美人画像中的俊俏公子,苏世子。 叶凤泠低垂眼睑,平静而沉默,浓密睫毛扑扑簌簌,漏下的光晕沉沉抹上她的眼底。 白灵也看到了屋里的两人,低声惊呼:“哇,郎才女貌,好般配!咦,那人有点儿眼熟……” 对于白灵而言,无论男女,如果足够美,都值得她去结交,以貌取人,她就是如此肤浅。 提着裙子要冲进院里,白灵被一旁的叶凤泠拉住了—— “呃?” 叶凤泠余光撇到白奇距离走到近前还有几步,身后只有和罗,她抬头目视白灵,招手轻声道:“白灵,你来,我有个好物什给你瞧。” 心急于去结识屋内的美人,但白灵同样看重眼前的叶凤泠,疑惑地亦步亦趋跟着叶凤泠走去院门外一角。 第221章 “黑心”的茶汤老翁 第221章“黑心”的茶汤老翁 叶凤泠招手带着白灵拐去院门一角,那边和罗成功接收小姐的示意,稳稳立在原地。 白灵眼见叶凤泠瞟她一眼,小心翼翼地从垂在腰间的香囊里掏出了一个银质香盒,递给她,“你闻闻看。” 白灵有些失望,她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香粉,卖叶凤泠一个面子,勉强压着唇角闻了闻,没什么味道,“这个一点儿都不香嘛。” 被嫌弃,叶凤泠也不恼,像一只小狐狸一样,眉眼弯弯:“你再仔细闻闻。” 白灵将信将疑地再次探头:“香粉连香味都没有,这算什么……” 话没说完,白灵只觉头晕目眩,眼睛一翻,向后栽去。 叶凤泠早有准备,扯白灵入怀,焦急万分:“白灵,你怎么了?别吓我。” 正好走到门口的白奇,心里大惊,跃至叶凤泠跟前:“怎么回事?” 从白奇和和罗的角度看去,只看到两个长裙女子,脸上神色瞧不真切,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半晌,突然一个栽去另一个怀里。 “不知怎的,白灵忽然晕了过去。”叶凤泠急地满脸是泪,瘦弱的身体紧紧抱着白灵,将她头压去肩头。 白奇心下一凛,左右望望,正要开口说进院子里看看,听到耳边传来叶凤泠声音:“莫不是刚刚喝的那个茶汤有问题?” 老翁耿介,厌恶白灵唐突佛祖,下药坑害白灵,也不是没有可能。 白奇自叶凤泠怀里接过白灵,见一向活蹦乱跳的妹妹,无声无息靠在手臂上,心中大痛,脑子一下乱了,抱着白灵腰身提气冲了出去。 和罗快步跑来叶凤泠跟前,见叶凤泠弯下腰捡起银质香盒,拍干净上面的土,扬眸微笑:“咱们也快赶去看看。” 行过院门口,叶凤泠裙裾漫飞,只微微顿了一下,再没回头,扬长而去。 院门处的隐约人声渐渐远去,轻雾薄烟洒落苏牧野周身,将他众星拱月般的身躯烘托得耀眼明朗,蒋若若眼里飘过一丝惊艳,她第一次意识到,年幼时她看不上的那个粉嫩小男孩,已经长成了风华绝代的翩翩美公子,就算一动不动地伫立望远,都仿似一尊高贵遥远的完美雕塑,让人景仰、让人痴迷。 “怎么了?”蒋若若轻声问,她看到苏牧野紧紧盯着门口,似乎那里长出了一朵花。 苏牧野紧抿着薄薄双唇,曲线俊雅的线条一直延伸至领下,周身却是散发出沉郁凛然的气息,他收回目光斜瞟她一眼,勾勾唇角没说话。 蒋若若下意识地看去院门口,空空荡荡,一片寂寥。 从白马寺出来的时候,苏牧野仍然觉得自己胸口砰砰乱鼓,他竭力压抑住恼怒,反而让气恨之情翻绞如潜龙升天一般,快要从他口中突破而出。 午后的日晕清清淡淡,一簇簇遍照大地,浮动于光芒里的尘埃令苏牧野的眼光变得无限飘忽,长期以来汹涌压抑的酸涩最终逃出了心门,他想起了很多的纷纭往事。 他想起来离京都前,他和叶凤泠最后一次的相见,不欢而散,想起来她口口声声撇开和他的关系,生怕他黏上她的样子。 路上因洗砚带的一句话升起的无限欢喜如潮水褪去,苏牧野见蒋若若去跟相熟的小姐打招呼,转身撩起眼神盯向马车旁的洗砚。这一眼差点儿没给洗砚看趴下。 被苏牧野漆黑冷冽的眼神胁迫着,洗砚硬着头皮走到苏牧野跟前,他听到自家公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方沉声道:“去探叶凤泠从哪条路回了了心。” 白奇抱着白灵,一路轻功飘至茶汤老翁处。他性情憨直,情急之下,国朝官话就说的颠三倒四,让老翁交出解药的话说了好几遍,也没说明白。茶汤老翁一头雾水,茶汤摊坐着的几个客人也围上来指指点点。 白奇心急如焚,耍出身后圆刀,刀光滚滚,使出平生最大力气,将茶汤摊扫荡一片狼藉。 茶汤老翁被震得趴在地上,目如见恶魔,伸着手指:“你……你们这帮恶徒……” 白奇一步跳到茶汤老翁面前,圆刀抵住他脖子,厉声:“给不给解药,不给就送你去见阎王!” 茶汤老翁吓得口不能言,两眼向上一翻,晕死过去。 四周那些客人早就一哄而散、四散逃开。 叶凤泠一路跑的气喘吁吁、大汗小汗一起冒,她提着裙角,大声喊:“白奇,刀下留人!” 白奇默默地看着叶凤泠跑来,剑眉拢在一起,眼里流淌着焦急和愤怒,说不出的瘆人。 叶凤泠满头大汗跑到近前,看到茶汤老翁只是晕了过去,松了口气。拉起白奇,又去茶汤摊走了一圈,她翻出来一个白色小瓷瓶,跑到白奇跟前摊开手掌:“有了!在这儿呢!” 白奇忙抢过,倒出喂白灵吃下。 不过片刻,白灵“哎呦——”一声清醒过来,揉着懵懵的头连声问:“怎么回事?” 叶凤泠一步跳到白灵跟前,细心给她整理好鬓发,又扶着她站起来柔声解释:“刚在白马寺,我才拿出来香粉盒给你瞧,你就晕了过去,现在感觉好些了么?” 白灵还在揉着头,使劲回想,饶她思来想去,都想不起来昏过去之前的事了,她就记得柳叶朝自己招手过去,好奇怪。 白奇原本要扭送茶汤老翁去洛阳府的,被叶凤泠好说歹说拉住,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好生安抚,才说通了护妹心切的白奇。 待她们离去之时,叶凤泠错步落后,停在昏死过去的茶汤老翁面前一瞬。 回了了心的路上,白灵还有些没有恢复精气神儿,萎靡不振地慢吞吞走着,拽着叶凤泠不住咒骂黑心的茶汤老翁。和罗紧紧跟在叶凤泠身后,不动声色地看着翩翩行在前面的小姐。 临走之前,叶凤泠故意慢行一步,就是为了丢下二十两银锭子到茶汤老翁怀里。 白灵晕过去,又吃了“解药”清醒过来一事,白家兄妹不明其里,和罗凭借锐利眼神,把一切尽收眼底。 叶凤泠先是给白灵闻了香粉,成功让白灵晕倒,又意有所指暗示白奇乃茶汤老翁暗下黑手,再详装自茶汤摊寻到“解药”,让白灵醒来。从头至尾,都是自家小姐一人手笔。 而如此大费周章,似乎是从到了那处静园开始的,和罗不由沉思,静园里的一男一女…… 街上百姓挤挤嚷嚷,塞满了道路,叶凤泠几人一面被百姓推搡着向前走,一面伸长脖子看街边小吃。 白灵心大,见到琳琅满目、眼花缭乱的街景,早就将意外晕倒的事抛去脑后。她使劲挤去一个小摊前,跃跃欲试想试试糯米藕花烧鹅。 白奇奋力护着三个女孩子,低头状似无意问叶凤泠:“刚你要给阿灵看什么香粉?” 叶凤泠眼神微动,飞快扬起了明媚娇颜,笑道:“我自己调的香,白玉珠帘,要不要闻闻?” 白奇抿着嘴沉吟,望着叶凤泠诚恳道:“我没别的意思,临出门前,我阿娘专门给我们吃过血竭藤和透骨草,寻常迷魂香那些对我们没有用,我只是奇怪,那个茶汤老翁不像身怀绝技的样子,怎么会有那么厉害的迷魂药。”白奇脸上被迷惑淹没,百思不得其解。 他初入江湖,性情耿直,但自小耳濡目染,知人心难测,是以才有这一问。 白奇觑一眼叶凤泠,她的眉眼在人影憧憧里依然绰约婉转,乌发如墨,瘦削婀娜仿佛一朵沾在梨花蕊之上的三月轻雪,就算是不关注外貌的白奇,都觉得,自己说的话稍微严厉些,眼前女子便会融化成水。 可他总隐隐有种直觉,这个叫柳叶的女子,绝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她的深藏不露裹藏于她的纤细、她的柔软。柳叶当真好像柳梢枝头飞翘的一叶新绿,鲜亮惹眼,锋锐难辨。 叶凤泠才要开口,就被白灵扯去小摊前,和罗挤入叶凤泠和白奇之间,同白奇大眼瞪小眼,一脸木讷平静。 走过拥挤,终于行到人少的街道上,三个人皆满头大汗,衣裙、衣裳凌乱不堪,吃到了美味的白灵眼睛亮得惊人,笑嘻嘻挽着叶凤泠,掰着手指头给她细数西南小吃:“洛阳的吃食不少,可吃来吃去,嘴巴淡的很,柳叶,什么时候你来滇西,我带你去吃包浆豆腐、吃冰粉凉虾,保准你吃掉了舌头,我阿娘还会做很多小吃,啊,还有凉米线,你吃过么,炎热日头下,吃上一碗,酸酸辣辣,沁人的很!” 叶凤泠揉着饱饱的小腹,脚一软,欲哭无泪。 现世报来的好快,她暗戳戳给白灵闻了自己调配的红尘睡,让她昏昏沉沉晕死过去,又用白玉珠帘搪塞白奇。结果,转眼间,就被白灵塞了一肚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吃的她都不敢轻易打嗝,就怕当众吐出来,让人笑话。 白奇和和罗亦步亦趋跟着两人,一个脸上带着了然,一个脸上带着不解。 第222章 寻衅滋事装聋作哑 第222章寻衅滋事装聋作哑 四人将将拐进了了心所在的那条街上,迎面驶来一辆式样精致、华贵招摇的车架,这架马车四个车角上都挂着彩色璎珞,行驶之中,彩色璎珞迎风飘动,似彩色蝶羽翩翩起舞。 马车本来在路中间行的平平稳稳,哒哒马蹄子有条不紊地跑着,不知怎得,驾车之人突然挥下一鞭子,拉车的两匹马受不住疼,扬蹄嘶鸣,发起狂来,驾车之人拉不住缰绳,只得眼睁睁看着马车直直朝街上一侧撞来。 撞来的这一处没有别人,只立着停下买峪里柿饼的叶凤泠四人。 叶凤泠才从小贩手里接过柿饼,放到和罗怀里,转身向前走,耳边就听到有人声惊呼——快闪开! 一抬头,两匹高头大马拉着一架马车,冲到她们面前。 好在白奇在侧,飞身跃起,两个拳头分落到两匹马头上,有拔山扛鼎之势,出完拳他匍匐落于地上,动作不可谓不干净利落。 大力拳将发狂的马打的侧向一方,撞到路边牌坊,马蹄子在地上扑腾,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驾车人翻身滚下车,扭身朝车里大呼小叫:“哎呦喂,可吓死我了,公子、蒋小姐你们没事?” 随着驾车人不断声的问,众人听到自马车里飘出一声清泉击石的清冽之音,在清冷的冬日之光下,盖过喧嚣熙攘的街市杂声,飘进马车附近的几人耳中。 听到这声男音,有人惊艳、有人好奇、有人怔愣,亦有人心头缩起。 叶凤泠在白奇飞身之时,就被和罗和白灵扯到了旁边。此时此刻,看清驾车之人就是白面小厮洗砚,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腹诽:躲来躲去,哎…… 一只修长玉手伸出,两指撩开一角门帘,朝外看了看:“怎么回事?”灼灼桃花眼在马车外的几人身上扫过,最终停在一个垂着头的脑袋上,心里轻哼一声。 洗砚用袖子抹着额头汗珠,忙解释:“不知怎的,马受惊,差点儿撞上几位姑娘,辛亏有个功夫好的公子两拳打懵了马,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马车内传出一阵叮叮当当环佩之音,亮丽女声随即响起:“徒手打晕马么?我还没见过,快让我看看。” 门帘被大大掀起,露出蒋若若白皙娇颜,她眼睛左右乱瞟,掠过叶凤泠身上时,明显愣了一下,这个姑娘衣裳乱了些,脸蛋和身段出奇的美,让人见之忘俗。 “当街纵马撞人,还讲不讲王法!”一道尖利响亮的女声暴起在周围此起彼伏的语声中。 众人徐徐回头,一身闺秀小姐打扮的明丽女子冷冷伫立,横眉冷对马车小厮和马车里的人:“眼睛都瞎了么?还是说你家小厮鼻子上的两个洞是喘气用的,有钱买马车,没钱雇个会驾马车的小厮?” “瞧着穿的柔柔弱弱,怎么张口这么泼辣,现在的小姑娘们呐……” “那可是蒋府的马车,这个小姑娘不要命了啊……” 在白灵凶巴巴扫视下,众人很快静默下来,怕事的躲去三丈开外,不走等看热闹。 蒋若若明显愣了下,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白灵,很快捂着嘴咯咯笑起来:“姑娘息怒,我们这就下来赔礼道歉。”说完她就扭过头嗔道:“克己,你看看你,一个劲儿要快点儿,可不是出事了么,咱们下去看看。” 蒋若若走下马车,露出她完整的玉颜娇容,白灵心里先软了三分,待她温声道歉,又彬彬有礼地要送大夫去客栈为几人扶脉送药,白灵已经化作三月春风,眼波流转,自来熟行礼:“既然是蒋小姐的车马,那便无事了。好在我们几人都没事,不过你这个小厮,”白灵伸出皓雪手腕,指着洗砚,面色一沉,脸色变的快如天际掠过的云,冷冰冰地道:“回去记得打他一顿板子,今日得亏遇上我们,要是别人,定要出事。” 蒋若若噙着笑答应下来。她面如圆盘、眼似明月,宽额剑眉,身量高挑,立在那里端庄一笑,让人如沐春风。 一边叶凤泠可没有心情欣赏蒋家小姐的笑容,她垂着头,心神混乱,白马寺里故意不进院子,就是不想直面苏牧野,她还没有捋清很多东西,而且,离京前的那一面,留给她的感觉实在不算好,她还记得,自己打了苏牧野一巴掌,然后跑了…… 路上几次三番被苏牧野施以援手,叶凤泠亦铭记在心。因此,此刻在她心里,两种心情天人交战、左右相绌。 她沉寂着容颜,胡乱想起很多繁复往事,一时默不作声、裹足不前。 在苏牧野走下马车的那一刻,白灵的目光,以及街上很多人的目光都黏在了苏牧野身上。他一袭白色滚银边衣袍,云袖微卷,脚下鞋履不染纤尘,轻飘飘地走下马车,深冬的暖阳之光洒落他周身,如同白云悠悠,一显繁华飘荡、璀璨光华。 正在同蒋若若寒暄的白灵傻了,像个钉子被钉在地上。这个男人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美,他的眉眼、他的衣袂飘飘、他的洗尽铅华、他的风流笑容……白灵只觉眼前人,似画中仙,似眼里魅,更似心头月——他,他竟是藏在她胸口那幅美人画像里的人! 蒋若若同白奇白灵兄妹道歉时,苏牧野状似无意地扫视四周,视野所接触之地无不怔愣呆滞,或是娇羞垂下眉目,除了两个人,一个是呆呆的和罗,一个则是心思恍惚、看不清眼神的叶凤泠。 他心里又是冷哼一声,狠狠盯了叶凤泠头顶一眼。 蒋若若同白灵和白奇说过话,扭头看向了两人身后数步的叶凤泠,轻声笑赞:“好俊的姑娘,姑娘怎么称呼?” 一直垂首不语的女子抬起了头,用一双晶莹深亮的明眸大眼望着她,双瞳剪水、玉润冰清,加之全身被柔美明媚光芒笼罩,一时之间,蒋若若怎么也移不开眼睛。 叶凤泠温婉一笑,朝蒋若若福了福:“蒋小姐,我姓柳,单名一个叶字。” 蒋若若笑着颔首,她注意到这个名叫柳叶的姑娘,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根本没有往自己身边瞟上一眼,看都没有看别人怎么都瞧不够的苏牧野,似乎苏牧野在她眼里,跟不远的牌坊木柱没什么区别。 有点意思,蒋若若心道。 从小到大,她看着无数的女子拜倒在苏牧野邪魅容颜下,看着数不清的芳心碎成一地琉璃茬子,这是第一次有人能在首次面对苏牧野时就岿然不动的。 是真的心如止水,还是反其道行之,有待商榷。 “刚刚我家车马冲撞柳小姐,还望柳小姐不要介意。现在天色尚早,不如咱们找个地方坐坐?”蒋若若彬彬有礼、雍容典雅,她一向喜欢广交朋友,畅谈天南海北奇闻异事。 白灵跃跃欲试、白奇不置可否,苏牧野似笑非笑地瞥叶凤泠一眼又一眼,唇含风情,目蕴冰峰,不紧不慢地开口,“柳小姐啊——” 叶凤泠矜持文雅的笑脸有一丝僵硬,她坚定不移地不去看苏牧野,故意忽略那一声阴阳怪气的“柳小姐”。微微侧开脸,葱白手指按住太阳穴,蹙眉出声:“哎呦,走了一日,着实有些累,白灵、白奇你们自去便可,我还是先回客栈歇息了。” 她扶着和罗,走上前朝蒋若若歉意解释,幽幽望去:“蒋小姐,我心有余力不足,不好意思。” 几次目光错过,皆自眼前白衣袍角划过。 美人福身影动,青丝垂下,如锦缎闪着旖旎之光。 蒋若若心里更奇,几个人一看就是江湖中人,须知她以洛阳蒋家小姐的身份邀请她们,实在是给足了对方面子,结果她最感兴趣的小姐反而不应邀,干脆又直接地拒绝她。 是没眼色还是有恃无恐? 太有意思了,蒋若若心又道。 “无妨,既然如此……”蒋若若还没说出“那咱们择日再叙”,就被身边的人出声打断,“柳小姐莫不是看不上蒋府小姐相邀,呵呵,好大的架子……” 苏牧野看似兴味无比,偏言辞刻薄,还用一种火热又冰冷的目光凝视这位柳小姐,把蒋若若看愣住。 苏牧野嘴淡淡笑,地上落出他修长身影,那道影子才走向叶凤泠两步,叶凤泠马上警惕,手指轻颤。苏牧野轻忽地一掠嘴角,语声矜持而蕴火:“咦,柳小姐怎么都不敢看我,莫不是咱们从前见过?” 嘴角笑纹缓缓变大,攒开如花,只洗砚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着急地看向叶凤泠,公子专门拐来这条路,就是奔着叶三小姐来的。 白马寺时,洗砚没跟进寺里,但从公子出来时的冷面雪颜,脚趾头都猜得出同叶三小姐的相见十分不顺,看到眼前,他才明白,自家公子实打实吃瘪了,不然能直接撞上来,巴巴按着叶三小姐的头,让她瞅瞅自己么。 可饶是如此,叶三小姐依然拒绝看公子一眼,洗砚在心里为叶凤泠竖起大拇指,胆够刚、性子够硬、头够铁! 话说到这个地步,不仅苏牧野眼都不眨地冷凝叶凤泠,蒋若若也重新打量起来叶凤泠,连带白奇和白灵都看向了叶凤泠。 一时众人皆默,叶凤泠的迟迟不接茬,让场面持续陷入冰谷雪川。 苏牧野胸口邪火劈里啪啦地窜着火苗子,叶凤泠不仅学会装聋作哑了、还长了胆子,敢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装作不认识他!呵,岂有此理! 双目牢牢锁住她的眉目,苏牧野语气转冷,“怎么还不敢抬头了?” 陡然升起的王者之气与澎湃怒意,让周围数人瞠然侧目。 你莫要逼我,苏牧野心道,唇角的笑已经在摇摇欲坠,心里的小人早已盛满凌厉之怒,还有一股酸涩之情,有不甘、有委屈,又有期盼,盈满胸腔,四处翻飞,让苏牧野的青玉面庞隐隐转红。 他眼中的炽热几欲转成疯狂,面容微微泛动狰狞意,苏牧野也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失态,但他一面惊讶自己强烈地冲动,一面抑制不住地对她不看自己一眼、不跟自己说一句话耿耿介怀、如鲠在喉。 这种感觉在他想起昨日看见花桃儿熟稔如友地拉她进客栈时到达顶峰,心里就像装了一根刺,从昨日到此刻,无时无刻不在他心底辗转,扎的他刺痛非常。深宵一刻,他甚至都兴起了斩杀花桃儿的念头。冥冥之中有一股激流涌上他的心口,迫使他正视自己的感情,苏牧野厌烦无比的遏制激流翻滚,他不需要提醒,因为他早已清楚自己的心意,自己早就沉溺在深渊之中,无法自救、亦不愿自救。 现在,站在他日思夜念、都不愿宣之于口、生怕惊扰到的人面前,他又一次强烈地体会到了深渊里的窒息感——欣喜而恐慌、疼痛又无措。 心里的人就立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却生生的触摸不到,想迈步,又害怕她会躲、会逃,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像叶凤泠一样让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除了扯大旗在这里同她周旋、近乎贪婪地注视她的容颜、她的一颦一笑,还能做什么? 第223章 又闻红尘睡 第223章又闻红尘睡 苏牧野脸上红晕渐渐退却,逐渐冷静下来——贪恋你的气息,自然也要接受你的倔强。 刹那之间,同叶凤泠近乎一载的相识时光飞速在苏牧野脑海里浮现,再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机变隐忍、有胆有谋,永远以今日是最后一日的姿态用力地活着,她带着她的义无反顾、她的昂扬不屈、她的妩媚诡变毫无章法地闯入他的世界里,在他的手掌上勇敢地同他周旋,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一次次拉他入局,情不自禁跟着她的步伐走。 苏牧野自失一笑,这种咫尺天涯的喜悦来得匆忙,但却余韵悠长,悠长到足够他回忆许久,足够让他原谅她一切的莽撞和阴暗。 洗砚腿脚乱战,他看着公子脸上神色变幻莫测,心也跟着天上地下乱跳,他充满希冀地望向叶凤泠,盼着叶三小姐就别犟着了,不然大家都得很难看。叶三小姐可能不知道苏牧野的隐忍之情,洗砚却一清二楚,不见第一天听到叶三小姐入了洛阳城,就火急火燎赶到了了心对面,能忍到第二天再来见叶三小姐,已经是给双方留了台阶。 很明显,叶凤泠并没有听到洗砚的心里话,她顶住几重目光,面上不动声色,只低下头。 苏牧野生气了,叶凤泠第一时间感受到,但她自己也不清楚刚刚闯出来的糟糕情绪来自何方,如果最开始是踌躇,后来则是顶着一口气。 ……顶牛容易,如何收场呢? 蒋若若见她不吭气,担心苏牧野的冷峭吓到她,过来想圆场。 然而叶凤泠抬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少女美丽的眼眸中瞬时弥漫升起清泪,泪眼婆娑,委屈哒哒。 蒋若若心一紧,同时隐有怪异感,忙挥手道:“柳小姐莫往心里去,我们没有别的意思。” 哭? 苏牧野吟吟浅笑,眸光冰冷,他倒要看看她要怎么唱下去这场戏。 下一刻,方才还泰然自若的叶凤泠泫然欲泣,呼吸之间,泪珠汪汪的,眼睛湿润地咬唇,只哽咽不说话。 美人永远都是美人,就算哭,也是一番美的视觉享受。 白灵眨眨眼,收回迈出一半的步子。 身边白奇却难得的蹙眉,觉得苏牧野初次见面就这样说一个姑娘,有些过,目露谴责。 几步开外的洗砚看着这边的情况,叹气:……叶三小姐又开始装了。 再去看自家公子,果然见公子面容白皙胜玉,眸色尽裂,在卷翘睫羽忽明忽暗的光晕下,细碎成一地玲珑剔透的细碎冰茬。 叶凤泠这般矫情,偏让蒋若若无从拒绝,不得不关心地过来嘘寒问暖。少女柔弱,一点儿不见外地靠去蒋若若肩头,咬唇呜呜咽咽。 白灵目光闪烁,眼里精光亮的吓人,忽地展颜一笑,乐呵呵抱臂看叶凤泠姿势妩媚地靠在蒋家小姐肩膀上,还好心地拉住要上前扶叶凤泠的和罗。 叶凤泠靠着蒋若若肩膀饮泣片刻,扯着她袖子抽抽嗒嗒地问:“蒋小姐,我真没有看不上你的邀约,你相信我么?” 感受到肩膀潮湿一片,蒋若若眼角暗抽,狼狈又无奈地将委屈少女拉远自己肩头,柔声安慰:“根本没怪,谈何见谅,克己他胡说的,莫听他乱讲。” 叶凤泠低着头抽泣间,悄悄地趁蒋若若不注意,眼神微妙地白了苏牧野袖袍一眼,心道:看,人家正主儿都不怪我,你扯什么大旗,哼! 虽然一直盯着的是发旋,苏牧野还是成功接收到叶凤泠的鄙夷和反击:“……” 而这还不够。 叶凤泠眨巴眨巴眼,摇着蒋若若胳膊:“下次再约,蒋小姐可一定记得莫要再让无干人扰了咱们心情。” 这话一出,蒋若若心里为之一动,好似叶凤泠真的不在意那个所有人都如痴如醉狂热瞻仰的妖娆公子,反而还在刻意的划清界限。 楚楚动人的美人充满希冀望来,秋水双瞳痴痴,蒋若若噗嗤笑出声,扶着腰连连点头:“我记住了。” 她忍不住瞥一眼苏牧野,果然看到那人脸上有一丝龟裂,浑身僵住。 不提苏牧野此刻内心被嫌弃的愤懑和羞恼,一眼看出叶凤泠做戏的洗砚,正在绞尽脑汁,他不能理解,如此做作的美人,自家公子到底爱她哪里,自家小姐到底爱她哪里?但他心知,已经拿下苏家兄妹“芳心”的叶三小姐,不是他能置喙的,只得沉默撇嘴,用鞋底使劲摩擦地面。 叶凤泠破涕为笑,盈盈眯了眯眼。 苏牧野背着手,皮笑肉不笑,心中纷乱如潮,气息翻滚。偏蒋若若揽着纤细的叶凤泠,横过一眼,嗔怪:“克己,枉你自称八面玲珑,怎么这样不会讲话。” 苏牧野眼睛一扫,就看到那张白里透红的面颊上还沾着两行清泪,怨怼里含着一丝狡黠的清澈明眸淡淡翻他一眼,顷刻间将他满身的火气翻没了。 苏牧野愣了下,待再要去追逐,那双眼睛已落去别处。 面色难看,心里热一阵冷一阵,苏牧野浅浅掀动嘴角,刚要说什么,就看到叶凤泠眼尾晕红,眸心凝雾。 自嘲一笑,吞下就要脱口而出的言辞,苏牧野冷哼,甩袖返身上了马车。 洗砚看得直嘬牙花子,略有惊惶地看一眼叶凤泠——软硬兼施,好手段! 蒋若若轻笑出声,眸色深沉地注视叶凤泠一眼,才跟三人别过离去。 笑呵呵的白灵,来到叶凤泠身边,伸着欺霜赛雪的手指,戳她:“柳叶,你怎么回事?” 哪知叶凤泠扭脸笑笑,只不过笑意未达眼底。她神色如常地挽起白灵,叫上白奇和和罗,快步朝了了心走去。 时近傍晚,寒凉似水,风刮的人皮肤有些微痛,寒意如网一般兜头照下,叶凤泠衣衫上的金缕梅浸染雾霭,惊蛰刺骨。 路上,白灵一直刺探叶凤泠同苏牧野的关系:“柳叶,你……认识蒋小姐身边的那个人!我想起来了,叫苏世子。难怪我买美人画像时,你说不像!”不过,为何那个人一副专门找茬的样子?而且柳叶为何找借口推辞蒋若若的邀约,白灵冥思苦想。 “他跟你说话,你怎么不理他?” “你……” 口干舌燥的白灵看到叶凤泠淡淡瞥她一眼。就这一眼,陡然止住了白灵继续要问的所有问题。 那一眼里,有清漠、有无谓,更有一缕冷然。 也是这一眼,让白灵明白,叶凤泠根本不像表面那样柔弱好揉搓,她似乎拥有好几张面孔,只不过自己恰好是她愿意用明媚宛然面对的人。 回到了了心,花桃儿依旧不见踪影,褚亮和石头已把马车修好,但一匹马生了病,他们只得又去请兽医来。 叶凤泠略略问过几句,借口游玩劳累进屋休息,连晚食都没有吃。 入了夜,客栈二层一间客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女子尖叫:“我想起来了!” 店小二揉了揉眼睛,只看到一阵风似地跑过一个姑娘。 “咚咚咚——” “柳叶,你给我出来!” 旭日东升、天朗气清,洛阳城又迎来了新正前的一个晴朗好天气。了了心客栈里外一派热气腾腾,有人忙着离去、有人赶着投宿。 白奇一早起来就出去练刀,然后马不停蹄回到了了心等白灵和叶凤泠起床出门,昨晚他亲眼看着白灵气急败坏走进叶凤泠的房间,一夜他都提心吊胆,生怕白灵被叶凤泠扔出门。 “吱——”门开了,神清气爽的叶凤泠拉着耷拉眉眼的白灵走下楼。 白奇诧异问白灵:“你怎么这副形容?” 昨日见白灵风风火火去敲叶凤泠的门,白奇想不出缘由。但一想到白灵那不可对人言的怪癖,忧心忡忡的白奇一夜都没睡安稳。 他不知,昨夜睡之前,白灵钻在床榻被窝里,少女怀春,细细摸索美人画像。看着看着,她忽然想起了白马寺里院子门口……她当时见到的男女不正是蒋若若和苏世子么! 左思右想下,被白灵回忆起了昏过去之前的事情,哪里是茶汤老翁,分明是闻了柳叶的香粉,她才昏倒的! 白灵阴沉着脸爬起来找叶凤泠兴师问罪,被能言善辩、狡诈滑头的叶凤泠插混打科糊弄了过去。 白灵翘着手指,眼里掠过不易察觉的暗喜,有些急切道让她不追究这事也行,但叶凤泠要答应同她秉烛夜谈。 叶凤泠想了想,道好。 …… 此刻,白灵有气无力、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揉着眼睛指叶凤泠控诉,“你问她。“ 大大吸了口清爽宜人的空气,叶凤泠莞尔:“昨夜白灵说要来跟我同睡,效仿古人。说了半夜话,刚睡着,白灵就开始踢我,还在床榻上折摆。这就不说了,睡到半夜睁开眼,她竟然爬起来在屋子里绕圈。可吓坏我了,只得把她绑去椅子上坐了一夜。” 事实上,昨夜,叶凤泠本就心思如潮,情绪不稳,赶上白灵讹人要求同睡,推辞不过,不得不捏着鼻子让白灵进门。结果,好不容易进入梦乡,就被吵醒。叶凤泠想再次入睡,可身边的白灵就像醒着一样,又踢又打,后来还站起来乱走。叶凤泠这才明白开门时,余光里白奇的欲言又止——白灵有梦游癖。 不愿牺牲一夜睡眠,叶凤泠咬了咬牙,翻出来她调配的红尘睡香粉,再次撒去白灵脸上…… 转转眼珠儿,叶凤泠爬起来用麻绳把白灵绑到椅子上。就算手脚被缚,拂晓时,红尘睡药劲过去后,白灵又恢复不老实,左摆右踢。 是以,一夜下来,白灵浑身酸痛,精神萎靡。 叶凤泠点点她鼻尖,给她梳了个落马髻,才把白灵哄开心,不再虎着脸。 第224章 洛阳八大景·邙山 第224章洛阳八大景·邙山 几人吃过早食,凑在一处商量去哪里玩。昨日白马寺让白灵觉得好生没有意思,她嚷嚷着去爬邙山。 叶凤泠欣然答应,登高望远,刚好散散心。 这次她没有带死活黏在身上的和罗。 临出门前,叶凤泠又去看了眼那只大雕,一日没有吃东西,大雕雕容憔悴,它见跟前人是叶凤泠,睁着的雕眼又闭上了。 叶凤泠冷哼一声,把手里的肉脯扔到一旁,扭头吩咐石头,不许给它吃东西,便腰肢轻摆,袅娜而去。 邙山,又名平逢山,太平山,它像一条长龙蜿蜒横卧洛阳城北,东西横旦数百里,山体巍峨高耸,如同洛阳的天然屏障。因邙山得天独厚的土壤和风位,山上有数不清的冢林、坟墓。好在此时不是清明、重阳,不然只怕叶凤泠几人根本挤不上山路。 不过,因临近新正,一些讲究祭拜的家族还是派子弟前来扫墓登高。 几人行到山顶,眺望远处,将洛阳城收入眼里:宽阔的街道、雄伟的楼阁、熙攘的人群,还有栉次万户,十分壮观。邙山远眺,其实指的是傍晚时分的邙山,金乌西坠,乃真正的遍处灯火,密如繁星,使观景之人置身天上人间。 几人不想在此耗上一整日,选了一条偏僻幽静山路抓紧时间下山。 路上,古木森列、苍翠如云。寒冬之际,草木多凋零,露出参差嶙峋的山石,在明明日光下闪现突兀的冷硬光泽,带着高山大川特有的不屈傲桀风姿。 叶凤泠一时停住,站到一块料峭山石上,她手痒痒,好想念自己的描花本子啊。 白灵和白奇也停了下来,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静静体会高山上的凉风卷起衣袂、拂过衣襟。耳畔飘传风吹松针叶的悉悉率率,留下荒芜寒冷,仿佛他们立于仙境云霭,俯瞰整座人世。 “家里的山才不像这边秃秃的,柳叶,若有机会,你一定要来我家,我带你去爬山”,白灵脆生生的声音被风吹散,散于山脊,飘向天际。 她澄净如练的眸子含笑望着叶凤泠,换来叶凤泠明媚扬颌一笑。两个立得笔直的女孩子,似两株崖边迎风怒放的雪莲花,纵世间万物折服消融,百代时光飞逝流走,她们依旧要在旷远的寒风中铮铮摇曳,她们默默结下盟契,同看这人世浮华、市井百态。 “哪有你这样邀请人的,柳叶你来我家,不光能看遍西南绮丽山川,还能吃到各种地道滇渝风味”,白奇一脚踏上山石,一手扶膝,朝叶凤泠爽朗笑道。 “如果有机会,我定去一趟西南寻你们”,叶凤泠笑语盈然。 “说定了”,白奇和白灵定定问。 “说定了”,叶凤泠定定回答。 三人朝远处望去,天上、地下、风里、雾里,俱是他们的笑颜和欢声,牢牢相依,仿似永不分离。 休息完,几人继续沿着山路缓缓下行,正走到一山石陡峭直插云天之处,听到有焦急人声响起——“公子,你怎么样?” 转过来,便见一位锦衣玉冠的年轻公子,面色苍白躺在地上,不住干咳,全身大汗淋漓,偏身边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厮,手忙脚乱,不得要领,不仅没有帮助年轻公子,反而几个动作都让年轻公子脸色愈加青白。 白灵瞧热闹一样:“我说,你再这么弄,你家公子可能要埋在这里了。” 小厮一愣,旋即面无人色。 眼见年轻公子要被呆傻小厮弄得进气多出气少,很可能命丧于天寒地冻之时,叶凤泠白了白灵一眼,同白奇对视,疾步向前。 她不懂医,但因习香,对草药药性多有涉猎,加上两世为人,在外行走时见识过不少赤脚大夫行医问脉,仔细看了看年轻公子的症状,叶凤泠就问小厮:“你家公子患喘疾?” 小厮脸上鼻涕眼泪一把,急地头脑发晕,一见有人问正经话,立即如见救星,慌乱点头,“是啊,是啊,可是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悟星哥没告诉我啊,呜呜,我可怜的公子啊……” 叶凤泠心下雪亮,也不废话,叫白奇将年轻公子抱到远处,又让年轻公子半卧坐下,身子向前倾。 年轻公子神志已经有些模糊,叶凤泠挽起袖子,迈步上前,拉住年轻公子双臂,又吩咐小厮和白奇翻年轻公子身上。 不出所料,摸出来一个小瓷瓶。众人如获至宝,忙不迭倒出里面的丸药,给年轻公子服下。 拉着年轻公子双臂时,叶凤泠敏锐地发现,这年轻公子似乎身子骨不太康健的样子,胳膊摸起来只有骨头、没有肉,轻飘飘如纸一样,唇白无血色、发稀眉淡,病容明显。 心底慨叹,喘疾是痼疾,很多都是先天带来,伴随一生,这公子年纪轻轻,不光身患喘疾,还面色憔悴,恐怕是个苦命人。 叶凤泠想东想西时,被施救的年轻公子,幽幽清醒过来。他双眼如泉水润透,一阵铺天盖地的咳嗽,让他面颊升点不正常的红晕。年轻公子抬起头,看向面前蹲着的叶凤泠,“这位姑娘?” 叶凤泠温和一笑:“事权从急,公子见谅。” 说完,她就松开了年轻公子双臂,任对方落入一旁小厮怀中。 叶凤泠起身,站到白灵白奇身边。 年轻公子在小厮的搀扶下,半天后才勉力立起。 叶凤泠几人打量年轻公子,他锦衣儒雅富贵,在严寒中弱不禁风地轻晃,当他再次抬头看向叶凤泠时,叶凤泠看到瘦月般清俊的面上绽开春风化雨一笑,眼中还闪动着亲切随和又隐有兴味的光彩。 叶凤泠一愣,这人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身体么? “小厮愚笨,多谢诸位相救,筠不胜感激。”说着朝几人行大礼。 虽然说着感激,但叶凤泠几人都看出来了,他对自己的病体并无多大感觉,喘疾发作过去后,就不在意地收起了瓷瓶,转而同叶凤泠几人殷切攀谈起来。 年轻公子面带微笑,示意呆苯小厮跟上:“几位也是来邙山祭奠先祖么?” 叶凤泠几人摇头,白灵笑呵呵道:“我们来游玩,你来扫墓的?” 年轻公子眉眼弯起,兴致更好:“是的,每年都要来,今年因一些事,便提前了两日。” 叶凤泠闻言,疑惑:“你的喘疾是不是会因为一些草木更易发作。怎么没有避开?”刚才她就发现,年轻公子倒下的地方,生长着很多的野生金银花,虽然没有开花,可已经长花骨朵了。 年轻公子眼神一亮:“你认识金银花?” 叶凤泠回应点头,少女低眉敛目,气度自华,如美玉般琳琅生辉。 年轻公子唇边笑意更浓,爽快地和盘托出:“我的喘疾限制我不能去接触很多草药和香料,数年前我就听说邙山北坡的金银花同其他处生的不同,每次都被家人管着不能走近,这次终于有机会,怎么能忍得住。” 年轻公子这番话让几个人都笑了起来,为了香料不怕死,真是个痴货。 不过,被长辈管着,谁又没有几分小心思呢?白家兄妹忍不住感同身受地点了下头。 年轻公子病体娇弱、咳咳喘喘,性格着实开朗。几句话就同白奇、白灵聊的热火朝天。 短短数语,互换姓名来历。 年轻公子姓陆,名羽筠,来自锦官城成都。 听陆羽筠说出名字,叶凤泠眉角就是一跳,成都陆家有位病公子,正是姓陆名羽筠,在香料界不是秘密。她曾为含香馆奔走江南,频频和陆家打交道,听说过不少这个病公子的奇闻异事。 大家都说,病公子陆羽筠自出娘胎,就是喝奶喝药同步进行,病病歪歪好不容易活到十来岁,遇名医断言,陆羽筠难活过二十,让陆家早早准备后事。出乎所有人意料,病公子像为了争口气,硬撑着挺过了二十岁的大关,朝着三十岁努力活着。 病公子出身香料世家,本身却对几乎所有香料过敏,不要说配香、治香,连闻一闻都可能夺走他的生命。偏生他又对配香兴趣盎然,为了能辨香料,陆公子专门找人做了面纱遮罩,还花心思做成狐狸样,因而,得了个“玉狐公子”流传于坊间。 “你是玉狐公子?”白灵妙目飞扬、神采无限,跑到陆羽筠身边:“你的玉狐面罩什么样?” 白灵好奇地不得了,拽着陆羽筠宽大衣袖摇来摇去,迫不及待想瞧瞧。 陆羽筠耸肩摊开手:“今日上山小厮忘了带,不然也不会栽倒在金银花旁。” 白灵叹息,抓了抓头发,大失所望,嘟囔:“自己成名的面罩都不带着,一点儿都不专业……” 陆羽筠笑笑,西南白家可不陌生,是同他陆家一样的香料世家,两家甚至还有一些香料上的生意往来,三言两语便熟捻起来。 他眉目一动,柳叶这个名字嘛,陆羽筠心里人名册子哗哗翻了半晌,想了足足一盏茶功夫,也不记得在哪里听过见过。 自诩聪敏,识人精准,刚刚分明是叶凤泠救的他,这样的人……陆羽筠心思微动,暗道只怕柳叶就是一个化名而已。 陆羽筠眼睛又一次亮了起来,啪地一下合上心里人名册子,自己不会无聊了!八卦或者说生活的乐趣就在于不断探寻不知道的谜底,才能充分发挥想象力,他坚信所有真相早晚都会被他解出,解香如此、辨人亦是如此。思及此,他也不再追问叶凤泠来历,转而同叶凤泠谈起了洛阳附近的香料。 见陆羽筠不再上下打量自己,叶凤泠暗暗松了口气,在外行走,如果她露出叶府三小姐的身份,估计很快就会被京都叶府的人抓回去。 陆羽筠面上点点笑意,如星光般袭来,温润的眉目、活泼的气质、宠辱不惊的模样……这般翩然美少年,叶凤泠心里不住点头,玉狐公子,名不虚传。 几人利索下山,陆府华丽宽大的马车停在山脚处,陆羽筠邀请他们随他一同乘马车回洛阳城,叶凤泠三人毫不客气,从善如流。 引人注目的华丽马车慢悠悠驶向洛阳城时,城中另一处正上演着苦命小厮委屈顶缸、狠心公子冷面投壶的精彩桥段。 第225章 流苏飘走起 第225章流苏飘走起 如果说哪家小厮的活儿最难干,洗砚排第二,基本无人敢争第一。皆因他伺候的公子,不仅狡诈腹黑,而且面甜心苦,整起人来,让人防不胜防。 昨日驾马车把蒋若若送回蒋府后,苏牧野回了他在洛阳的住处——洛阳芷园。芷园乃前朝一位王爷的私宅,后来被先帝在长乐长公主出嫁时添作嫁妆。 一进洛阳,苏牧野就下榻到芷园。 芷园坐落于洛阳城西,从外面看,并无特别高耸建筑,内里别有洞天,青砖白瓦、朱红阁楼、小桥流水、碧波荡漾,珍树奇石倒影湖面,无一不精巧别致。 回到芷园,洗砚十分自觉跪去书房外,墨盏看得不明所以。 苏牧野不理他们,在月麟伺候下,梳洗自去睡觉,一觉睡到了今日晌午,起来看到洗砚还在跪着,只冷哼数声,绕过他,去园里的水池赏鱼赏花了。 月麟有些奇怪地看着跪的左摇右晃的洗砚,聪明地同样绕行走向厨房。 躺在亭子里的矮塌上,苏牧野指弹鱼食入水,引来一只只锦鲤,停驻于他的指下。亭子外立着芷园的管家和墨盏。 “你来”,苏牧野朝管家招手。 矮胖的管家忙不迭弯腰走近,他脸上专门抹粉,想在主子面前留个好印象。 “往年新正,芷园是否妆点?”苏牧野笑问。 管家摇头,这么多年,京都长乐长公主一直没有来过芷园,只隔几年会有人来芷园检视一番,因而芷园从未举办过任何庆祝典礼,连住的人都没有。 苏牧野沉吟,他视线在这个冷清清的大园子流连半晌,朝管家邪魅一笑…… 看着管家一溜小跑地远去,墨盏飘到苏牧野身旁,他递过来一张纸片,“洗砚怎么了?” 苏牧野看过没有立即回,将俊朗身形融进暖阳柔光下,更显得他俊美飘逸、墨眉朗目,挺立的鼻子下有些发白的淡粉双唇紧抿,无需看他双眼,也能看出来他心情不好。 苏牧野一寸寸回想、复盘,同身后满园的苍凉与淡漠、阴暗和明亮连在一起,周身弥漫的凛然冷漠气息让人再不敢抬眸置喙。 “叫他过来”,许久后,苏牧野终于开口。 墨盏瞬间飘走。 很快领着恹恹无力的洗砚回到苏牧野跟前。 扑通一声,洗砚双腿软如棉跪倒在地:“主子,我错了。” 苏牧野又弹出去一粒鱼食:“错哪儿了?” 洗砚打了一夜腹稿,终于有机会说了,就听他嘴似打开的黄豆袋子,一泻如注,从他没能赶走花桃儿,到对叶凤泠身边盯梢人员安排排布不周,等等等等。洗砚给自己列完十大“罪状”后,苏牧野依旧闲闲望天儿,看都没看他一眼,洗砚心凉了半截。 他脸上变幻莫测,咬牙:“还有一桩罪,就是没有揣度好主子意,在云梦山和卫州城时,未能将主子对叶三小姐的拳拳深情传达到位……” 还没说完,他就被一掌风击落到亭柱上,身似秋叶,滚落在地,洗砚嘴角流出一丝鲜红。 他不敢继续说,捂着胸口趴倒在地。 “你的错,是自以为是,客再来赌坊妥善处置王琪,不等于放跑王琪,其为一,探花桃儿底,却遗漏五花芯茅屋里三步逍遥散对他无效这一关键点,其为二”,苏牧野衣袖翻飞,面无表情。 “从进洛阳城到现在,花桃儿的行迹,怎么没有?” 洗砚重重震动,心底又惊又疑,觉得哪里不对,但他一时也闹不清楚,只得爬起来,捂着胸口向外跑,去问消息。 待洗砚身影消失,墨盏又递过来一张纸片:“花桃儿身份不是已经浮出水面了么?” 苏牧野撩眼皮,露出冷漠无波的瞳仁,他的眼睛似琉璃珠子一样闪闪冷耀,响起冷笑数声——“有些教训,需要他自己去领。” 洗砚张皇失措去探查花桃儿踪迹。他发动了洛阳城所有的神机影卫们挖窟窿打洞,也没能寻到花桃儿的一根头发丝儿。半日后,洗砚不光胸口疼,头也痛了起来。 尤其在看到苏牧野幽幽望来一眼后,洗砚腿抖了抖,心里极快地喊了一声“不好”。 “你来”,苏牧野微笑招手,洗砚脸发白、手脚乱战。 “小时候我听到过前朝皇室有个玩法,找人头顶大缸,大缸满水,然后朝里面投壶。若箭未入缸,水溢出,则要抽顶缸之人一鞭子”,苏牧野轻声说完,双袖飘飘而去,带起嚣张跋扈的冷风。 洗砚愕然,小小雨滴似的薄汗顿时倾现额上。 一刻钟后,苏牧野在去书房的路上,见到了苍白面、鬓发湿,头顶满缸水的洗砚,身边放着投壶用箭,以及领训所用长鞭。墨盏抱臂立于不远处。再远一点的角落里,躲着瞪大眼睛脸发白的月麟。 苏牧野笑望洗砚,足不点地的朝前走去,捡起投壶箭,又踱步到远处…… 事后,身负斑斑血痕的洗砚被墨盏拖回休息处。奄奄一息趴在床榻上,他斜眼觑墨盏,“你告诉我,公子怎么知道五花芯茅屋里三步逍遥散对花桃儿无用的,我都不知道这么详细!” 洗砚终于意识到哪里奇怪了,他又被主子绕坑里了。 那日在五花芯田边茅屋,因为怕伤到叶凤泠,苏离的三步逍遥散剂量很小,叶凤泠几人逃脱后,苏离和神机影卫们围攻王琪,不仅未擒住她,反中她的彻悟清风,黑衣人全部毙命,苏离强撑一口气逃出生天。 彻悟清风,是一种无色无臭的毒粉,用来自千毒岛的数种毒物毒草炼制成粉末,除非事先吃有解药,不然一旦吸入,便如清风拂体,任你何等机灵、功夫何等高明,都难以察觉。等到眼目刺痛,毒粉已经入血入脉。中毒后,心头忽痛忽麻,四肢酸软无力,时晃时酥,如大彻大悟一般,称之为“彻悟清风”。 苏离能在中彻悟清风后逃走,功夫及解毒之技可见一斑。 而后王琪带着纨娘,一路朝洛阳行来。她手段狠辣,几波神机影卫皆铩羽而归,一时之间,无人再敢轻举妄动。 这些日子,洗砚全副身心都放在如何围捕王琪,并不知晓三步逍遥散为何对花桃儿无效,那日出任务的兄弟们皆殒命,只活下来一个苏离…… “苏离到洛阳了?”洗砚反应过来,自己一直没能联系上苏离,公子会知道的这么详细,只有一个解释,他见过或者同苏离联系上了。 墨盏面无表情,眸中飞快闪现一丝同情,由于太快,洗砚并没看清。 昨日苏离抵达洛阳,已传信儿给苏牧野,夜间苏牧野出芷园会面苏离,弄清了五花芯田围剿一事前因始末,包括花桃儿轻功路数等。 苏牧野已经对花桃儿的来历有了猜测。 但这一切,苏牧野却都没有告诉洗砚。 今日的顶缸投壶,早已为洗砚暗中备好。 一头扎进枕头里,洗砚内心又懊恼又自责,懊恼于他差事办得糊涂,自责于他又一次没摸准主子的脉,踩坑了,哎,好难…… 日色氤氤,寒风飘飘,邙山朦胧、松柏静默。 陆府的马车驶入洛阳城时,已是申时。几人都在邙山上爬上爬下大半日,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陆羽筠提议四人直接去吃一顿。 这个提议得到白灵的双手双脚赞成,叶凤泠也拍手应允,越和陆羽筠聊天,越发觉得陆家病公子当真不可小觑。虽不能亲自配香,但对香的理、法、方、药的知识储备臻于极致,叶凤泠心里一面惊叹,一面感慨,果然“人世事,几完缺”,世间没有完美的人和事,如果陆羽筠能亲自配香,当世定然要出一位香道大师的。 白灵摸着下巴,想了足足一炷香,眼神在陆羽筠和马车上滑过,呵呵一笑,提出要去流苏飘吃,叶凤泠牵住白灵的手:“流苏飘是什么?” 白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点叶凤泠鼻尖,揶揄:“哈哈,柳叶你竟不知流苏飘,还以为你通晓古今、知悉万事呢。” 叶凤泠瞪白灵一眼,有些不好意思,直着身子看外面。 坐对面的陆羽筠笑道:“流苏飘是一座青楼,但又不仅是一座青楼。” 青楼? 叶凤泠听着有意思,转过身,托起下巴,认真听。 “国朝有个顺口溜,公子好才女,墨饮流苏飘,公子好美人,帐暖被看招。说的就是驰名大江南北的两家青楼,流苏飘以妓人擅诗书琴画受到文人墨客追捧,坐落于江南的被看招则以美人如画如仙出名。不光如此,流苏飘不仅做男人的生意,还做女人生意”,陆羽筠看了看叶凤泠微颤的睫羽和竖着的耳朵,明显看到这句话说出时,对面之人眼前一亮。 目光定定地望着对面之人,陆羽筠不卖关子,继续笑道:“也不知流苏飘老板怎么想的,在青楼旁建座二层酒楼,不论何人,只要去吃饭喝酒,都能眺望旁边阁楼上起舞弹曲的妓人。这下,不仅才子公爷趋之若鹜,一些小姐姑娘也要去流苏飘打打牙祭。” 叶凤泠听得啧啧称奇,能想出这等生财法子的人,真是有够聪明。 漏入车窗日光之下的陆羽筠,唇间一抹飘渺笑,仿似破天而来亲会香泽的杏花仙人,叶凤泠看愣,忍不住心底低叹,玉狐公子,又是个祸害! 第226章 院里套院 第226章院里套院? 不足半日功夫,陆羽筠早已看出,三人中,真正拿主意的是叶凤泠,他微笑问叶凤泠:“咱们去流苏飘看看?” 少女细腰丰胸、肌肤莹润,眸璀流光,笑眯眯点头,当然要去开开眼界。 陆羽筠见叶凤泠眼神清明,不禁眼中兴色更浓:“柳姑娘很有些刀枪不入。” 刚刚微笑时,原本是打算用一向无往不利的玉狐一笑蛊惑叶凤泠,可惜他笑半天,叶凤泠根本不为所动,只起笑意,并无情动。 叶凤泠并不晓得陆羽筠弯弯绕绕的肠子,她平素见惯苏牧野的人面桃花,对这些美公子不知不觉就多了心防,看他就像看一块石头,口中不由得追问出疑惑:“噢,为何这么说?” 陆羽筠心里有些失望,面上仍是带笑:“如果我说见了柳姑娘,对柳姑娘心生好感,姑娘相信么?” “相信”,叶凤泠毫不犹豫地接口,“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叶凤泠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她都没有意识的不平,说完后,还抬起了下巴。陆羽筠心中惊奇,不解她突然冒出来的火气,但他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姑娘似乎对公子倾慕佳人颇有成见?” 叶凤泠怅然自失地摇头轻叹,不答反问,“陆公子对流苏飘如数家珍,我来猜猜,是不是早有打算,今日要去吃一顿?” 陆羽筠满目赞赏一笑,“聪明”,他面不改色,“我已订好雅间,恰逢遇到诸位,岂不是天赐良机,怎么样,去不去?” 说完,他还调皮地朝叶凤泠眨眼睛,似乎在说,“你敢不敢去?” 叶凤泠见陆羽筠笑容加深,心说斗心眼的事自己还从没怕过,遂点头,“有人请客,干嘛不去。”说完,还歪头妩媚一笑。 陆羽筠摸摸钱袋子里满当当的银子,欣慰不已,正愁没地方花,这下好了! 白灵听着二人说话,啧啧称奇,一时窗外闪过几幢式样华丽酒楼,忍不住探头出去瞧,白奇无奈地按她坐好。 吆喝阵阵,人声鼎沸,琳琅满目的店铺挤满街道,陆家豪华马车行驶过一条长街后,转入一方开阔的岔口。许多红红的灯笼斜挂在长街两旁窄门上,迎风招展。 四人在流苏飘酒楼门口下了马车。 酒楼迎来送往的一层大厅豪华气派,大气雄浑的石柱上刻满精美华丽的洛阳八大景景致,紫檀所做的桌案上摆放着精致的餐具茶具,一幅幅名贵书画挂满墙面,看得叶凤泠一阵阵赞叹。 低头看去,脚下铺的是青玉石,叶凤泠瞬间好想弯身挖来搬去当铺。 反观她身边的白家兄妹和陆羽筠,三人反而见怪不怪的样子。 陆羽筠早已订好雅间,小厮引四人上二层。 坐下喝茶等上菜时,叶凤泠和白灵在雅间里走走停停,阳光静谧的照进来,青玉石地面上的雕刻花纹像百合花,又似乎有些不同,如同水波一样粼粼闪光,看久了,眼睛有些累。 白灵见叶凤泠盯着青玉石地板看半晌,疑惑不解:“在看什么?这种青玉石很常见呐。” 至少她去过的很多地方都见过。 叶凤泠抱臂托腮,若有所思:“你有没有觉得,这个花纹很特别,似百合又不是百合。” 闻言,几人都仔细看去,陆羽筠眉头渐渐蹙起:“这个花纹我见过。” 还不等他们几人讶然,他又道:“但我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了,若是回家里书斋,应能翻的到。” 白灵听完,泄气坐回座位上,灌下冷茶:“那有什么用?” 叶凤泠却不理她,只对陆羽筠道:“那到时你记得告诉我……” 说到一半,她才想起,自己连姓名都是假的,对方如何能找到她,一时之间,不由地有些尴尬。 陆羽筠坦然一笑,“当然”,并不问如何告诉,告诉到何方。 菜上齐,饿了多半日的几人,大快朵颐,白灵和白奇吃得不亦乐乎,完全忘记了身边的叶凤泠和陆羽筠。 陆羽筠只略略动了动筷箸,就不再吃。 叶凤泠回头关心:“陆公子怎么不吃了?不合口味?” 陆羽筠看了叶凤泠一眼:“这菜是北方菜系口味,看着柳姑娘吃得有挑有捡,柳姑娘是北方人。” 叶凤泠一愣,没想到陆羽筠心细如此,她是觉得合口,所以一筷又一筷地吃着,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喜好,她不由自主看向吃的风生水起的白家兄妹,每道菜都被他们夹起吃下。 叶凤泠心底叹口气,浅笑瞥陆羽筠:“陆公子有什么想问的?” “我只是有些好奇,柳姑娘见谅”,陆羽筠眉毛弯弯。 “柳姑娘不方便告知本名,我能理解,我只想问,柳姑娘来洛阳,可是为品香大会?” 叶凤泠心思微动,握着筷箸的手顿住。 陆羽筠见她这个面部表情和举止,还有什么不明白,心里发笑,也不点破,“我并无恶意,因我也是来参加品香大会的,如果料的不错,白家兄妹亦是如此。” 叶凤泠原本很紧张,听陆羽筠坦诚告知他的目的,转念一想,自己来参加品香大会,一是为探向师傅情况,再是为长见识,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再说,能跟陆家、白家打交道,说不准未来对她的含香馆能多有助益。 稍稍心安,放下筷箸,她坦荡点头:“陆公子猜的不错。只是我对治香、配香懂得不多,所以才不敢张扬。” 陆羽筠咧嘴笑,“如此,咱们也算殊途同归了,实在有缘。” 见他露出心无城府的爽朗笑容,叶凤泠也高兴起来,这一路,她遇上许多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人和事,天南地北、天涯比邻,再不是深宅庭院的一方天地了。 酒楼距离流苏飘的阁楼十分近,流苏飘传出的艳曲秾词声不断飘入耳中。眺目望过去,甚至都能看清妓人身上的轻薄丝纱和绣花肚兜。 另一面窗外远山浩渺、洛水迤逦,座座山庄环山接水,静卧于青山绿水怀抱之中,像一块块不需雕琢的天然璞玉,而他们所处的酒楼,脚下青玉石泛着清冷雍容光芒,似乎在无言吐露着洛阳兼具的富庶丰裕和婉约风情。 白灵和白奇还没吃饱,陆羽筠又着店小二补上了几道洛阳名菜,他和叶凤泠倚去窗边,赏洛阳街景。 流苏飘门口的林荫下停着一辆华贵马车,还有四匹通体雪白的高头骏马,叶凤泠有些意外,这样英俊没有杂色的马匹,价值不菲。 陆羽筠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赞了一句,“好马!”顿了顿又说道,“如此喧嚣张扬的宝马香车,非官宦世家不能有。整个洛阳,能称得上官宦世家的,只有那几户,能在这个时间不畏人言、随意停放的,也只有蒋家了。” 陆羽筠敏感地看到叶凤泠的睫羽簌簌抖了抖,有些好笑,“听说长乐长公主独子苏国公府世子近日来到洛阳,他正是蒋家大儒蒋斯卿的关门弟子。” 叶凤泠才明白为何苏牧野会陪蒋若若游白马寺,想来他们自幼便相识。 有些担心苏牧野会来流苏飘,叶凤泠移步走回座位,催促白灵白奇速速吃完,回客栈休息。 陆羽筠随着她一同回到座位,抬头瞟去流苏飘阁楼,噗嗤发出笑声。 “说曹操曹操就到,能被洛阳府尹陪坐的想来就是名闻天下的苏世子……你们看,那些陪客的姑娘和妓人,都涌在门口看呢。” 叶凤泠低下眼睑,忍不住说了句:“祸害。” 陆羽筠斜瞟她一眼,似是有些了然,微微一笑道:“柳姑娘莫非认识苏世子,这个词儿倒是新鲜。” 叶凤泠抿唇不语。 此刻,白灵和白奇已经吃好,都抬头望去,白灵惊呼出声:“苏美人也来流苏飘了么?” 昨日,他们知道蒋若若是蒋家小姐,但苏牧野并未介绍自己,可有美人画像在前,白家兄妹一眼认出苏牧野的身份。现在能再次领略“苏美人”风采,白灵脸蛋儿瞬间涨红,飞奔到窗口,朝流苏飘那边使劲探身。 白奇不得不拉住她,生怕她摔出去。 陆羽筠见叶凤泠纹丝不动,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样子,也不多问,聪明地转移了话题,“柳姑娘住在哪里?” “了了心客栈,”叶凤泠轻声道。 她觉得胸口莫名有些烦,可能是走累了。 “听说这酒楼后有一家香坊,卖洛阳特有的一种香粉,照花栖脂,调的是洛阳附近出名的桔梗和山萸,柳姑娘有没有兴趣?”陆羽筠结完账回头问叶凤泠。 白灵被白奇强拉着下楼,撅着嘴不开心,听说又能在附近多呆会,双目冒光,“去看看呀,柳叶,我听我阿娘说过照花栖脂的,可以做香粉,还能做脂粉。” 能做脂粉?叶凤泠眼神一动,心头有些痒痒,看着自诩风流、心性又侠义的陆羽筠,她想了想,终压不下好奇,泄气点头。 不知为何,她从心底对陆羽筠讨厌不起来,相反,还总忍不住想开开玩笑,不由露齿笑,“又请吃、又带逛,陆公子不会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陆羽筠嘴角一弯,抛出公子媚眼,故作流里流气道:“那你一定是那个沛公。” 四人从酒楼后门出去,顺着小路一直向里走,叶凤泠见陆羽筠貌似也不识路,好奇,“你没去过?” “当然,早知这么窄仄,我才不来。” “没带玉狐面罩,你?”叶凤泠言下之意,你能逛香坊么? 眼前一花,陆羽筠手里变出一块白色细麻布,“我刚在酒楼买了块布,凑合着用。” 叶凤泠莞尔,“玉狐公子,白面公子?” 陆羽筠眼波荡漾,嗔她一眼。 这家香坊,是个小香坊,卖的香粉也很单一,就一种,便是照花栖脂,而且还是定量售卖,今日份已经卖完,想买得等明日。 四人碰一鼻子灰,面面相觑,尤其白灵,咬牙不爽,她回身朝啪一声关的严丝合缝的门板挥了挥拳头,“卖家比买家还嚣张,哼。这种在我们西南,开一天就得关门。” 忽然,雪眸一眯,白灵嘿嘿笑出声。 一刻钟后,三人已经站在小香坊院墙外。抬头,白奇从院墙上跳下来,沉声道:“里面很大,我没敢往里走。” “啊哈,我就知道,他们没说实话,你们没看么,那个掌柜的都不敢看咱们眼睛,一定是看咱们买的不多,就不想卖,看碟下菜,这种人最可恨啦,”白灵鼓着腮帮子气哼哼。 陆羽筠笑望叶凤泠,“柳姑娘,敢不敢?” 叶凤泠挑眉,勾唇,“有何不敢?” 两人禁不住对着笑了起来。 三人在白奇的帮助下,先后被抱进院里。白奇抱叶凤泠时,叶凤泠其实是有些羞涩的,可她见白奇看都没看她,好像她就是一坨朽木,再想到无论白灵明里暗里怎样强牵红线,白奇似乎一直都对她的美貌无动于衷,也就释然放开了。 天边薄雾渐浓、太阳不断向西斜斜坠去,像一个大秤砣,将天幕压向一侧。小香坊的店铺小小,背后院子出奇的宽阔,四人走了半天,都没摸到边,不仅如此,整座院落空无人烟。 他们本来就是因为好奇而来,也不着急找门出去,就在院子里转了起来。蓦地,白灵朝三人招手,轻声道:“你们看!” 顺着她手指,他们看到这个院子除了和前面的店铺相连,还有个小门。门被掩着,没有上锁,立在小门口,能听到对面有人声。 陆羽筠同叶凤泠对视,两人看到对方眼中均是一亮,隐隐涌动着兴奋。 第227章 阿芙蓉 第227章阿芙蓉 趴小门听半晌,白灵用口型示意——我开门了啊。 几人点头,屏住呼吸。 “吱——” 四人面前又出现了一个院子,这个院子比不上第一个院子大,但院子里错落建有好多排房舍,袅袅白烟自房舍窗口飘出。 鼻尖翕动,叶凤泠闻到一股似甜非甜的气息,呛鼻芳烈,她的毛孔如鼓点渐密般舒展活跃。 叶凤泠忙喊陆羽筠带上细白麻布。 “这味道……”白奇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当先一步朝房舍走去,三人忙跟上。 透过半开的小窗,他们看到了让人不敢置信的一幕。 屋里砌低低矮炕,六个年轻男子,赤膊裸露上身,斜躺于炕,身前是一柄柄琉璃烟杆,袅袅白烟就是从他们的烟杆上飘出来的。男子们皆枯瘦如柴、目凹腮陷,眼神混沌。 叶凤泠吓得捂住嘴,她知道了,这个气味是阿芙蓉的味道。 阿芙蓉,也就是大麻、鸦片,早在数代前,就由出使西洋的使者传入了中原,前朝皇室便是因宫廷内多人沾染吸食阿芙蓉的恶习,才会走向昏聩荒靡。到现在国朝,阿芙蓉一直都是被朝廷明令禁止的。 四人明显都清楚阿芙蓉的恐怖,对视一眼,神色凝重。 “怎么办?”白灵口型示意。 叶凤泠抬头望去这一排排的屋舍,心头沉沉,她第一次亲眼见到吸食阿芙蓉,但她听说过不少。外祖父告诉她,阿芙蓉是入天的仙丹,亦是进地狱的钥匙,一旦染上,几难脱瘾。毒瘾发作时,什么尊严理智都没有,猪狗不如。最可怕的是,阿芙蓉价格昂贵,轻易便摧毁一个人、一个家庭……最终拖垮整个国家,而那些瘾君子们只能生不如死地苟延残喘。 她遽然朝另一侧房舍走去,惊得白灵跳起,他们不得不跟着叶凤泠走。 透过一个个小窗,叶凤泠用心数着,在这边的房舍里,她还看到女子,穿着考究的绫罗衣裙,沉醉斜卧,吐出一圈又一圈的白烟、奢靡又享受。 一炷香后,她停驻不再向里走,轻声道:“一排房舍十间,一间至多六人,最少也四人,这里一共有六排房舍,也就是说,最少也有二百余名瘾君子在此吞烟吐雾。” 在国朝,也有一些权贵会偷偷吸食阿芙蓉,但他们决不会摆到明面上。阿芙蓉的原料,一种名为罂粟的香料,多从番波斯国传进来,数量有限,价格高昂,并非一般百姓能够消受起的。 这处明显就是一个吸食阿芙蓉的据点。 一直沉默没有出声的陆羽筠忽然轻声道:“吸食阿芙蓉的人会变得越来越瘦,形容干枯,像这些人,大多看着还算健康,说明他们刚接触不久,哎——” 他重重叹了口气,将其他三人心底压抑着的阴郁也叹出胸口。 此地不宜久留,意外走进来没被发现,是运气好。四个人转身原路返回,走到小门,发现门从里面锁上了…… 糟糕! 白奇眉头压得最低,四人里只有他有武功在身,万一有变,他肯定护不住三个人。 就在他们低声商量是要跳过小门,还是直接去翻小院的院墙时,陆羽筠拽了拽叶凤泠衣袖。 回头,眼前站着两排黑衣劲装大汉,个个威武不凡,一看便知乃江湖绿林中人。 四人脸色巨变,叶凤泠看到陆羽筠朝她眨眼,嘴唇微动:想办法。 叶凤泠心头一凛,估摸了一下自己藏在身上的迷魂香粉,又数了数眼前人数,十余个劲装大汉,任何一个都能以一当十,她轻轻摇头。 两排黑衣劲装大汉身后,立着一个穿华服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肤色雪白,一脸络腮胡子让人看不清他原本长相,手上皮肤细腻紧致,拇指上戴着一只碧玺扳指,扳指的正面雕刻着一只雄狮,叶凤泠注意到他尾指上还有一枚纯金戒指,非常眼熟。 四人打量这个人的时候,对方也在看他们:四人里,一人带刀,英武矫健,一人形销骨立,面覆白布,带玉冠着锦袍,华服傍身,富气逼人,两个女子,一个身系银饰、玉雪玲珑,一个明眸皓齿、妩媚娇艳。 中年男子的视线停留在叶凤泠身上,眼里流露出欣赏和兴趣。 “你们是何人?”白奇朗声问。 中年男子将视线从叶凤泠身上收回,他声线很细,近乎女子:“你们又是谁?” 四人以沉默应对。 那人不发怒,走近几步,客气笑道:“进了这个院子的人,要么留下钱、要么留下命,你们从天而降,想选哪样?” 语气甚为嚣张,根本不把人命放在眼里,透露着不可一世的桀骜。 意识到白灵脱口就要说出她姓甚名谁,叶凤泠踩她一脚,她刚要开口,陆羽筠看她一眼,抢先道:“如果我们拒绝呢?” 那人哈哈大笑半天,才脸上带着微微笑意,说出让人脚底板儿发凉的话:“拒绝的后果,就是你们会变成屋子里的人。” 陆羽筠皱眉,叶凤泠适时微笑插嘴,“我们意外走入,想让我们出钱不难,但总得给我们时间商量一下,看四个人是一人出全部,还是分摊。而且,我们出了钱,你若不放人,怎么算?” 中年男子怔愣一下,他没想到看着清纯秀美的小姑娘,居然说话如此犀利,不言则以,开口专挑要害。 他手转着玉扳指,哼道:“给够了钱,才能放人,钱不够,休想离开。” 四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话分明是土匪,要空口套白狼。 叶凤泠仔细甄别中年男子,她发现这人虽然留着络腮胡子,看起来五大三组,但他脸部轮廓并不宽大,若剃掉胡须,形象一定与现在相差甚远。 为了隐藏本来面目而留络腮胡须,甚至……胡须都可能是假的,叶凤泠脑里滑过一个想法。 “给钱也不是不行”,叶凤泠暗暗摸了摸手腕上的崖柏手串,冰凉华润,她心底的紧张感缓去大半:“不如咱们打个商量。” “商量?”中年男子呵呵笑,但笑声陡然停顿,鹰眼紧紧盯着叶凤泠,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你说说。”中年男子缓缓道。 他似乎根本没把叶凤泠这个小姑娘当回事,在他看来,这个女子虽然看着明丽迷人,也有过人的冷静和大胆,但年纪轻轻,能有什么想法。 “不如你先放他们两人离去,我和他留下,等他们回去拿了钱,再来赎回我们。”叶凤泠说着手指白灵和白奇,意思放他们出去,留下她和陆羽筠做“人质”。 “你放心,有我们在你手里,他们不敢报官的”,叶凤泠道。 叶凤泠一直观察着中年男子,她发现当自己说出报官两个字的时候,中年男子的眉毛抖了一下。 这人怕官,叶凤泠懂了。 她垂下眼眸,在中年男子还未开口前,又道:“毕竟如果我们四个全都不回去,苏牧野会着急的,得罪苏牧野,实在不怎么划算,不是么?” 苏牧野这个名字一出口,周围一直老树桩子一样的黑衣劲装大汉们纷纷面色大变,他们都回头看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面上轻松神情不复存在,他冷冷盯着叶凤泠:“你威胁我?” “谈不上,我们只不过想活命而已”,叶凤泠心里并没有她面上那样冷静,她只是根据自己对中年男子的观察做出破釜沉舟地试探。 中年男子向前走几步,逼近叶凤泠,缓缓抬起白细嫩手。周围三人屏住呼吸,白灵和白奇心都快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白灵不住在心里暗道,柳叶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的…… 有那么一瞬间,叶凤泠能感受到中年男子身上迸发出的杀气,这份冷酷气息在他抬起的手掌抚上叶凤泠莹润面庞后,渐渐消逝,他眼里飘过一抹惊艳,轻笑出声,带着让人恶心的粘腻:“你很美。对美人,我从来怜香惜玉”,更何况美人多智,那就不仅仅是美人了,“我接受你的提议”,说罢,他转向白灵和白奇,“你们速离开,带着银子来赎人,如果我知道报了官,你们就等着给他们两个人收尸。” “不行!” “不行!” 白灵和白奇异口同声拒绝:“柳叶,我不能丢下你不管,你走,我留下——”白灵急道。 “白灵你和柳叶一起走,留我们两个在此,”白奇喊道。 一直立在一侧的陆羽筠蹙眉望着争执不休的两人,无力地看向叶凤泠。 叶凤泠瞪白灵和白奇,催促道:“你们立刻走,带上银子来,我们不会有事的。” 中年男子看着答应条件,有商有量的,但叶凤泠断定此人性格一定不会太好,如果挑战他的极限,搞不好几个人全都落个被杀人灭口。 “我不走!”白灵固执道,她头转向一侧。 叶凤泠心微埂塞,“你如果不想看我死在眼前,就赶紧走。” “你不走,我不会走的”,白灵考虑事情从来随心所欲,若是平时,还能花心思动脑筋,现在的她,活脱脱一头蛮牛——认准一件事,死不回头,而且还不怕死。 陆羽筠和白奇齐齐叹了口气:两个女人都不走,他们两人能说什么,总不能他们先走,那还算是男人么。 叶凤泠扶额,头痛欲裂,她想,让白灵听话,显然是不可能的了。 第228章 冰窖伺候 第228章冰窖伺候 “还没商量好么?”中年男人微笑看着几人争执,“我没时间陪你们几个毛头小孩玩儿,不想走,就都别走了!” “来人!” 一声令下,黑衣劲装大汉们齐声应是。 “等下,我走!我和他走!”叶凤泠急道,她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能救他们出去的机会,只要有一个人出去,就多一份生的希望。 “晚了!”中年男子玩弄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放缓声音,朝叶凤泠咧嘴笑,“而且我也不会放你走。给我把他们都丢去冰窖。” “放心,不会等很久,等我忙完了,就来带你们好好感受下阿芙蓉的美妙!” 叶凤泠没再出声,机会已经被错过,再出声,惹恼对方,可能连冰窖都没有了。 白奇和陆羽筠脸色有些发青,为了保住冷气不消散,冰窖都是密封好的,就算在严冬之季,大户人家还是会使用冰窖的,很多东西需要常年低温冷冻。 但他们也都没有再说话。 四人被押着绕过几排房舍,在一个类似迷宫的小花园里绕来绕去,四周的植物已经全部枯败,加上时近傍晚,光线暗淡,根本看不清具体的环境。 终于在一个假山样的石堆前停下,黑衣人推开石头,露出一块石板,又吱呀把石板推开,对着四个人冷漠道:“自己进还是我们帮忙?” 离得很远,叶凤泠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刺骨寒气,她转身看了看身后十余个黑衣劲装大汉佩剑伫立,知道他们四个人插翅也难飞,带头走进了冰窖。 前脚才进冰窖,身后的石板就立即被关上,冰窖里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冰冷与黑暗长存。 叶凤泠才要动,就见陆羽筠快她一步,用手砸石板:“喂,给我们一盏灯啊,没办法走路!” 外面没声音,就在他们以为要求多半被拒绝了的时候,石板又一次被打开,从外面递进来一盏灯笼:“这灯笼只能燃烧半个时辰,你们自求多福。” 陆羽筠接过灯笼,愣了半天,回过头,他灰色瞳仁在灯笼光芒之下,隐隐发光。 石板又一次被关上,这一次是真的没人再理他们了,四个人向冰窖深处走了几步。 叶凤泠压下心底烦躁不安,转向四周。 刚在门口,已经觉得冰冷刺骨,进到里面,更觉寒气逼透骨髓。叶凤泠因为吃过蟒胆,并不觉太冷,但其他三人中,除了白奇好一些,白灵和陆羽筠已经有些支撑不住。 尤其陆羽筠已经提不住手里的灯笼,改为由白奇提好灯笼,他自己靠到白奇身上。 叶凤泠咬唇想了想,开始解上身小袄盘扣。她今日穿的不少,上身是小袄加单褂,下身棉裙。 两个男子见她解扣子,唬一大跳,忙回身,叫道:“柳叶,你你干什么!”白奇惊怒交加,声儿都变了。 叶凤泠愣了下,手下动作不停。她脱下小袄,只穿着绣花单褂。将小袄披到陆羽筠身上,轻声道:“我身体好,不觉得多冷。陆公子你不要逞强,多坚持一刻钟,咱们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陆羽筠转过身,他在冷气腾腾中望着叶凤泠鬓上迅速结起的一层浅霜,唇弯起,“好的,谢谢”,说完,他也不推辞、也不扭捏,攥紧身上的缂丝小袄,丝毫不觉一个男人披着女人小袄,有多不伦不类。 叶凤泠摸了摸白灵冰冷的手,望向冰窖深处。 灯笼的光线在冰窖中显得十分微弱,只能照亮脚下寸方,看不清深处有什么。 叶凤泠让白灵也靠在白奇身上,从白奇手里拿过灯笼:“我进去看看,你们不要动,我马上回来。” 说完,就扭身向里走去,走两步又回头道:“少说话,不要哭”,哭泣、说话都会加速身体热量消耗,在这种地方,每一点热量流失都是要命的事情。 “唉!我也要——”白灵嘟囔,她也想跟着一起去,但她实在冷得不行,话说到一半,就赶紧闭上了嘴。 白灵心里开始有些后悔,如果当时她选择跟着哥哥立即离开,那他们就能带着人马来救柳叶和陆羽筠了,不会落到现在这幅田地。但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她想自己应该会依然做这样的选择,不能留柳叶一个女孩子在这里,那个大胡子看人的眼神儿——绝对的不怀好意。 陆羽筠没有说话,沉默目视叶凤泠一个人从容不迫地走进黑暗之中。他知道,保存体力,让自己坚持的时间再长一些,就是他对三人能做出的最大贡献了。 叶凤泠提着灯笼,乍起胆子向里走。冰窖远比她想象的大的多,大小约莫三丈长宽,冰壁冰顶、脚下踩的也是冰。叶凤泠靠近墙壁敲了敲,皱眉。 她很快把冰窖仔细摸索完,除了中间一座冰台,四周的墙壁严丝合缝,全然找不出半点缝隙,而且都是巨石所垒,厚度起码尺寸之上。 中间冰台半丈高,上面码着黑乎乎的物什。叶凤泠看不出来是什么,只得撕下一块裙边,包起一块回到门口三人处。 短短不足一刻钟的时间,三人的唇边都已经泛白,睫毛上、头发上结起了霜。陆羽筠的情况最不妙——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手指关节开始不听使唤。 “这是什么,你们认识么?”叶凤泠轻声问,她怕外面的人听到他们说话。 白灵和白奇摇头。叶凤泠把希冀的眼神望向陆羽筠,对方虽然冻得气息奄奄,但靠着白奇,顽强地抬头,气若游丝:“这这是没有燃烧的阿芙蓉……也叫鸦片……你你在冰窖里找到的?” 叶凤泠点头,扔阿芙蓉到地上,搓搓手:“里面台子上非常多。阿芙蓉如果点燃后会如何?” “会散发大量有毒气味……咱们……咱们都会窒息而亡……而且阿芙蓉就算燃烧了……仍能炼出烟膏。”陆羽筠磕磕绊绊,轻声说完。 “那如果我们只烧一点呢,外面是不是能闻到?”叶凤泠眸光冷冽,在黑暗之中折射着越来越微弱的烛光。 陆羽筠犹豫后点头,石板盖的并不严,不然他们几人也不能够正常呼吸。 白奇接口道:“刚刚被押到冰窖的路上,我留心细听,隐约有小贩叫卖声,这里绝对离咱们跳进来那条街不远。” 叶凤泠若有所思,她也听到了:“我动了些手脚,至多一个时辰,他们就会来打开石板的,但最好是在那之前,咱们自己想办法让石板从外面打开……” “你什么时候动的手脚?”白奇惊讶,在那么多大汉的看守下,她居然能动手脚,他怎么没注意。 叶凤泠缓缓道:“我自己研制的香粉杏月姬,能让闻到的人全身起红疹,瘙痒无比,如果没有解药,至少要三日红疹才会消去。” 白奇倒抽了一口冷气,呆了片刻,咂嘴道:“好……”他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说狠毒,只让人起疹瘙痒,说玩笑,又会抓破皮肤,“你怎么知道他会走近你?” 叶凤泠并没有回答,她的插言并不是单纯的插言,就是想让中年男子注意到她,不藏拙的冷静和大胆,加上她的外貌,几乎很少有男子会不被吸引。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你为什么不调制一些毒粉啊?”白灵恶狠狠、哆嗦道。 “我手上的香料只能调配这些,”叶凤泠无奈摊手。 白灵听完,暗下决心,等出去后,让家人快马加鞭送来些毒草,西南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制毒的东西,不过是她和她哥不喜欢香和毒这些罢了,哼。 白奇问:“多久才会开始反应?他会想到找我们么?” “最迟一个时辰,快的话半个时辰就见效,不过,对我们现在的处境没有多少帮助”,因为太冷了,一刻钟而已,陆羽筠和白灵都快坚持不住了。 “咱们在这里受罪,他没有理由舒坦”,叶凤泠冷笑加了句。 白奇缩了缩脖子,蛇蝎美人,他一定不能惹到柳叶。 叶凤泠让白灵扶住陆羽筠,她和白奇摸到冰台上,隔着布拿阿芙蓉到门口,白奇摸着脑袋问:“怎么点火?” 他已经看出来,叶凤泠想烧阿芙蓉。 叶凤泠从香囊里翻出来火折子:“还差点儿引火的东西,你从身上找找。” 白奇一撩袍子,从腿上解下一本绑着的书卷,大方递过来:“用这个!” 《天香传》 叶凤泠:“……” “你要把《天香传》烧了?”叶凤泠简直想捶白奇,这是一本记述香史、产香地区、香材优劣的古籍,买都买不到的。 白奇挠挠头,这些香啊毒啊的书,只会让他瞌睡,但家里硬逼着他读,这本还是他娘临行前死活塞到他怀里的呢:“呃,烧了,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 烧了,减轻他负担,也不用绑在腿上了,一举两得。 叶凤泠脸黑,这就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么。 她下不去手,但除了这个确实没有别的能引火,只得小心翼翼地撕下封皮和封底,然后把剩下的书卷放到白奇手上,凶巴巴道:“你给我保存好!” 听出叶凤泠语气不善,白奇暗中撇嘴,只得又把《天香传》绑回到腿上。 第229章 又见花桃儿 第229章又见花桃儿 他们在石板门口处,点燃阿芙蓉。看着黑乎乎的一坨慢慢燃烧起来,飘出似香非香的味道,叶凤泠听到身后传来声音,“石板打开后……要怎么办?” 燃烧产生热量,陆羽筠稍微缓过来一些,轻声问。 她唇角浅浅弯起:“山人自有妙计”,说完回头,露出胸有成竹一笑。 陆羽筠情不自禁跟着勾唇笑了,眼冒亮光。 他因缠绵病榻,很少有机会外出玩,这次能单独爬邙山,已经是家里人的妥协,没想到今日还会被关冰窖,陆羽筠只觉这些跌宕起伏和生死危机,充满了生命特有的刺激感,尤其这个叫柳叶的姑娘,看着乖巧甜美,实则一肚子鬼主意,偏还让人难以察觉,极易一脚踩到她的坑里。 缕缕白烟顺着石板微不可见的缝隙向外飘散,叶凤泠示意白奇灭掉手里灯笼。 他们听到外面响起人声:“什么味道?” “像是从里面出来的,要不要打开看看?” “会不会是诡计?” “不管那么多了,出事老子顶着,万一那些货出了问题,损失可就大了!” 石板被移开,门口的两个黑衣大汉向里探头,叶凤泠抓住机会,抛出手里的红尘睡,十个人的量。 “你们——”话没说完,俩人俩头栽倒在地。 叶凤泠和白奇手脚麻利地推开石板,探头看了看,只有倒在门口的两个黑衣人。 叶凤泠压低声音:“你和白灵两个立刻换上黑衣,把他们丢进冰窖。” 白灵手脚还有些不听使唤,叶凤泠帮她搓搓手,再帮她换好衣服。这次白灵没有固执,听话乖巧。潜意识里,她们几人已经惟叶凤泠命是从。 衣服大了许多,但光线不足,白灵穿上在夜色里也不大看得出来,白奇穿着大小刚刚好。 两人把两名黑衣人扔进冰窖,又盖好石板,叶凤泠则趁着这个时间,仔细观察周围。 月色如水,街上恰好传来更夫敲更的声音,酉时了,他们在冰窖里待的时间并不太长。因为天气晴朗,夜晚可见度很好,竟然只有两个人把手,叶凤泠思忖,不是中年男子过于自信,就是他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 思来想去,叶凤泠都觉得中年男子抓住他们,怕他们泄露阿芙蓉一事为主,趁机捞一笔钱为辅,既然如此,他们一定要尽快离开此地。 出了冰窖,陆羽筠脸上不再青青白白,转为红晕,叶凤泠摸了摸他的额头,很烫。 “你还坚持得住么?”叶凤泠有些担心。 陆羽筠闻言先是愣住,然后热烈笑开:“我没事,一会儿如果有变故,你们先走,不要管我,我是陆家人,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叶凤泠顿了顿,点头,陆羽筠说的话没问题,以她猜测,恐怕中年男子知道陆羽筠的身份后,会狮子大开口,开更高的价码,反而不会再想加害他。 四人无声无息在院子里绕来绕去,不过走了几丈远,便远远看见墙边隔一丈就立有一个黑衣人,守院的人不仅不少,还非常多。他们明白了,就算他们从冰窖出来,也不一定能逃得出去。 借夜色掩映,四人躲到一丛灌木后,压低声音商量。 “我手里的红尘睡没多少了”,叶凤泠轻声道。 “我一次只能带一人用轻功跃出院墙,还是在对方追不上的情况下。”白奇尴尬道,他轻功一直徘徊在下游水平,比秤砣稍微好上一丢丢。 叶凤泠沉吟一番,攥起了拳头:“我去引开他们,你先带白灵出去,陆公子留在这里,等会儿看看你能不能偷偷进来把他再带出去。”如果第一次带白灵就失败,也没有后面的事了。 话音一落,三人齐声道:“不行!” “我留在这里没事,但你引开他们过于凶险。”陆羽筠第一次反对叶凤泠的决策,灰色眸子里流露出担心。 “那个人明显对你居心不良,把你留在这里太危险了,我反对。”白灵急切道。 白奇也摇头,风险过高。 “或者咱们干脆躲在这里好了,他们总要换班,”白灵提议。 叶凤泠摇头,“很快他们就会发现咱们不见的,一定会满院搜查,一旦再次被捉到,说不准就是千刀万剐,我不认为咱们会总有好运气。” 而且万一中年男子拿他们的命威胁叶凤泠解毒,她不可能反抗的。 与其被动,不如掌握主动权。 叶凤泠再次环顾四周,她的视线停留在一处,“听我说,那边有个池塘,看水波流动幅度,应该是活水,你们顺着水往下游,一定找得到出口,我去引开他们,为了我手上的解药,他们也不可能怎么样我的。至于陆公子,你先留在这里,静观其变。” 院子里的池塘一般都是起到一个储水的作用,一头有活水注入,经过池塘之后,顺着溪流出去。 叶凤泠虽然辨别不出来水流到哪里,但从能听清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来看,这里确实离主干街道非常近。 白灵还想反对,白奇已经抓起她的手腕,朝着池塘的方向猫着腰,悄悄前行。 叶凤泠和陆羽筠对视一眼,她觉得很神奇,虽然相识不足一日,但两人心灵上的默契度简直完美,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理解、支持、欣赏和调侃,这是不是就是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 陆羽筠定睛望着叶凤泠,感受着全身血液跳跃起来,浑身发麻,似无力,又似浑身着金嵌银,铁骨铮然。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陆羽筠病眸光华璀璨,在暗夜里脉脉如银河,环绕于叶凤泠身上。 叶凤泠朝陆羽筠笑笑,听对方轻声道出“当心”,便靠去茑萝灌木后的碎石上,阖上了眼,不再看自己。 她立刻起身往院里走去,走的很缓慢,很轻,宛如一个欣赏夜景的人,正因如此,走了约莫半刻还没有被人发现,而身后也没有传出声音。 如果事情能够一直这样下去,倒是意外惊喜。不过,叶凤泠驻足停顿,她看着面前泥土路截止、石板路平铺脚下,上面还有点点碎雪,只要她一踩上去,踩雪声立刻便会被人发现。 什么是声东击西? 叶凤泠暗道,就是要让虚假的目标暴露出来,成功转移注意力,只要她能多坚持一刻钟不被发现,白奇和白灵那边就多一成功的希望。 她摸出怀里所剩无几的红尘睡,又调整了一下自己站立的位置,一咬牙,就要踏入碎雪之上。 她的脚并没有按照预期踏上碎雪,一个人影闪过,掠起她飞入一旁阴影角落。 叶凤泠张嘴要叫,却看到一抹熟悉的晶莹蓝光。 花桃儿! 自从入洛阳城那晚吃过晚食,她再没见过花桃儿,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 无数想法从叶凤泠脑海里闪过,还不等她开口,花桃儿已出声。 “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花桃儿脸色煞白。 叶凤泠眨巴眨巴眼睛:“说来话长。” 花桃儿明显很急切,“就你一个人?” 叶凤泠想了想,轻轻点头。 “出去你认识回了了心的路么?”花桃儿蹙眉问。 叶凤泠又想了想,再次点头。 她注意到花桃儿穿了一身同那些黑衣劲装大汉同样款式的黑衣,但他的衣裳质地明显更好,衣角还隐有花纹,似乎同……那个中年男子身上的花纹相同。 叶凤泠眯起了双眼。 花桃儿抬头张望一番,使劲握住叶凤泠肩膀,急声道:“没空跟你解释,你按我说的做,等会儿这些守卫会离开一会儿,你换上我的衣裳,趁机跟着一块往外跑,看见那边的月洞门了么,过了那个门,右拐,再跑过三排房舍,左拐,就能看到大门。届时,如果听到打斗声,不要回头,不要看热闹,跑出大门后脱掉衣裳,赶紧回了了心。” 他见叶凤泠专注地盯着他不吭声,半懂不懂的样子,不得不大力摇她:“听清我说的了么?” 叶凤泠没说话,轻轻点了点头,好似恍然。她在花桃儿的帮助下,换好黑衣,抬起头,便见花桃儿那张常常嬉笑怒骂、热情洋溢的笑脸像抽光了色彩,从内到外被一片无法言喻的苦痛之色氤氲弥漫。蓝色瞳仁里更是沉落着一泓清寂、不幸的死水,盛满着不知名的东西,混沌地沉吟着。 两人都没说话,只沉默对立,直到他们看到半空飞上一个小小烟花。烟花噗地炸裂,散出几丝红烟,似乎是某种信号。 几乎同一时间,叶凤泠被花桃儿推出黑暗——“跑!” 叶凤泠看到原本立于墙下的黑衣人们似倾巢而出的工蜂,同时涌向月洞门,她拔腿跟着他们也朝那边跑去。 她的体力一向不错,使出全力,更是飞出一般。快到月洞门时,忍不住扭头看向那黑暗角落,早已空无人影,只有月色兀自悉率飘荡着…… 黑衣人们同叶凤泠同路跑过几排房舍后右拐,叶凤泠继续埋头左拐。 可她的运气貌似有些不妙,眼见又有一波黑衣人从她要跑去的大门涌出向她跑来。 迎头遇上,可咋整? 叶凤泠傻眼。 看到对面跑过来的乌压压黑衣人,叶凤泠当机立断,转身向右跑,身后的黑衣人们追上并跑过了她。 她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落于最后,转身就想往回跑。 千不该、万不该,她没忍住好奇,回头看了一眼。 “苏世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细如女声的男音响起。 此时在几排房舍之前,一身锦袍的苏牧野自夜色冷雾里缓缓走出,周身如同白雾般冷漠虚空,面目似妖似魅,唇角勾起,眸含寒星,白衣落落,纤尘不染:“艾文?久仰大名。” 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已然化作另一种深沉眼眸,透过寒风,熠熠闪光,波光潋滟的瞳光如湖水晶亮见底,湖面映浮华、照雾凇、透冰霭,仃泠泠地没有一丝温度。 叶凤泠只觉他一步一步,像雪花拂落于水面,又像暮鼓晨钟敲响夕霞和朝阳,一下一下撞在她的心间。 叶凤泠脚步顿住,大口喘着气,月华之下,她唇角缓缓荡开一抹苦笑。 跟在苏牧野身后的两人,叶凤泠都认识,一个是黑衣墨盏,一个是白衣苏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墨盏紧紧捏着手中剑,凝神站在苏牧野一侧,剑气森森、寒光凛冽。苏离神情悠然,微笑抱臂。 中年男子冷冷地注视面前踏月而来的三人,他挥挥手,四周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黑衣劲装大汉们放下手里的刀,纷纷退后一步。 “苏世子深夜驾到,不知有何贵干?”中年男子高声问道。 叶凤泠注意到他不自觉的用手挠了挠脸。 苏牧野呵呵笑:“早就听说番波斯国艾文,见经识经,耳聪目明,今日特来一会,不会打扰艾文的生意。” “哈哈,第一次听人说我见经识经,不就是奸诈狡猾么,苏世子果然是才子文人,话说的就是顺耳。你想干什么?”中年男子笑过之后,转瞬厉声变脸。 苏牧野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似乎不惧对方气势,眼神似幽冷的星光,分外清亮,眉间流淌出冷冷杀气无损他的俊逸出尘,狂放不羁。 他缓缓扫视一圈,目光自四周每一个人脸上掠过,啧啧称奇,不住点头。 苏牧野这边闲情逸致欣赏人面,身后白衣儒衫的苏离慢慢走上前站定。 第230章 暗夜血色 第230章暗夜血色 苏离瞅着满院的黑衣人微笑不已,似乎他所立之处并不是一触即发的战场,而是繁花春色所在,他悠然神往地说道:“一直听闻番波斯国流传着一门出神入化的易容改面秘术,百闻其名,不得其见,不想今日能一下见到千人千面,名不虚传,老朽叹服。” 中年男子不语,身后默默走上一个枯瘦老者,衣着简朴,两眼盯住苏牧野,森然一笑,“观音莲指好眼力。” 苏离仍气定神闲地欣赏着这些黑衣人,“如此大费周章的让番波斯国人混进国朝,仅是开些香粉铺子,别人信,我苏离是不信的。” “观音莲指这么了解情况,看来早就对我煞费苦心呐”,中年男子不停左挠挠、右挠挠,面上阴恻恻地说。 “人们皆言番波斯国地小人稠,民怨载道,若不早日反攻中原,迟早有弹尽粮绝的一日。若不是意外听说,任谁也想不到传出这个话的人,正是受人尊敬、倡导德仁兴国的仁者,也就是面前的艾文你。”苏离微笑道。 “哈哈,德仁兴国乃是对我们番波斯国人、天选之子,对你们这些狡诈国朝人,怎能德仁,你们若德仁,会逼得我们翻雪山,困于一隅之地?”中年男子,也就是艾文嘲讽。 苏离无奈摇头,他耸肩,示意此番强词夺理、颠倒黑白的言论,他无话可说。 “还有一事尚不明了,传闻轻易不会露面于人前的艾文,为何今日会突然在流苏飘现身,莫非就是想引我们来此?”苏离抱臂笑吟吟问。 “不错,上次让苏世子侥幸逃过一劫,是我们技不如人,这次可就没这么容易了!”中年男子冷笑。 聊城行刺,不知苏牧野会武,随便挑了个江湖中的三流杀手银月楼,不想让苏牧野逃出生天,此事一直被他们视为奇耻大辱,是以特意安排今日的“钓鱼”击杀,意图一击即中,解除心头大患。 “呵呵,我的命这么重要么?”一直没开口的苏牧野,忍不住笑了,他清越、慵懒而华贵的声音在寂静之中模糊飘荡,俊美无铸的玉人面庞扬起,露出摄人心魄一笑。 在场许多人似是被年轻公子容貌所惊摄,凝神不动,心中都是一个想法——“绝色之貌,名不虚传。” 寒风突起,席卷茫茫月色,簌簌铺落于他衣袂,宛如苍茫雪野里的点点惊鸿。 苏牧野白袍飘飘,长身玉立在黑衣人围绕中心,温然道:“萨瓦克很缺钱,缺钱到仁者都要亲赴国朝,刮取国朝百姓民脂民膏,缺钱到不惜赔上数不清的萨瓦克勇猛之士,罔顾他们家族妻子、罔顾他们健康身体。” “传言苏牧野善于攻心,今闻君一言,所传不虚。”中年男子身旁的枯瘦老者冷冷开口。 “你们可以不拿你们百姓的命不当命,但国朝不会!”苏牧野寒冽目光一扫,这一刹那,诸人皆吸了一口凉气。 还不等众人反应,伴随苏牧野冷冷的声音滑过静寂,他双目凛然一聚。 大家还处在惊异之中,都没看到苏牧野的身形是如何发动的,只觉面前掠过一阵寒风,人已飞入空中。 他反袖卷起墨盏手中长剑,长身跃起,一招平平常常的招式朝艾文面前划下。 电光火石之间,有一人影飘至艾文面前,斜祭出一刀,生生挡下这无人敢正面不避接下的看似平凡一剑。 艾文转过身子躲过这一击,立于他前面的高大身影,正是花桃儿。 苏牧野长剑被阻,玩味一笑,身形翻转,漫天剑影去势不减,转向枯瘦老者。 枯瘦老者随手抓起身边一黑衣大汉,推出身前。 剑气一落,自黑衣大汉身上划过,人中自上而下一条红线,黑衣大汉仰面倒下。 再看苏牧野,人已落回原地伫立,剑送回墨盏手中,除了衣袂袖袍缓缓浮动,仿佛刚才不曾离开。 “花桃儿,承平十二年开始行走于国朝,以采花闻名,实则负责探听收集各路信息,萨瓦克仁者的关门弟子。”苏牧野冷漠的声音飘散于空中。 苏牧野一步夺剑,长剑连指三人,斩杀一人,仅用一招,须臾之间。 在场的黑衣人们迅速握紧了手中的刀剑,空气更加冷冽起来。 很多人、或者说几乎在场所有人都没有见过苏牧野出手,刚才是第一次见到纨绔世子出剑,这璀璨华丽的一击,居然如天神一般,心中均惴惴不安起来。 “墨盏,这把剑刃开不利。” 苏牧野笑望惊恐艾文,口中却对身边的墨盏言道。 墨盏沉默躬身一礼。 苏牧野不等艾文再次开口,呼的一下飞跃上房舍屋檐,像一片薄薄落叶,落于飞檐上,遗世独立、如梦如幻。 他一动,墨盏和苏离立即飞身动手。艾文手下的黑衣人们见状,均纷纷发起进攻。 墨盏双手飘动,挥剑在黑衣人群里大开大阖,剑气激荡,斩落人头。 苏离提掌直取黑衣人身后的艾文,被花桃儿拦下,他几掌击出,花桃儿不敌跌落在地,嘴角流出鲜血。 苏离嘲讽摇头,继续朝着自己的目标艾文劈去,手腕一翻,掌中香粉纷纷飘散于空,同时抓向艾文。 艾文面上已经起了数不清的红斑,但他再顾不得身上肆意而生的痒意,只想逃走,结果跌倒在地,浑身软如烂泥。 他不敢置信地回头,越过苏离优雅笑容,看向场内。 ——黑衣大汉人数众多,围攻墨盏,焦灼应战。 ——花桃儿扶胸跪倒撑地,似在缓和刚刚接下的几掌。 ——身边近身几名武人,都在阻挡观音莲指苏离,还可以支撑数招。观音莲指以指弹香粉闻名,何时掌法如此凌厉? ——飞檐之上的苏牧野,噙笑俯视全场。他似乎看到自己在看他,悠悠绽放一个笑容,如暗夜鬼魅。 随着寒风飘动,越来越多的黑衣人倒下,他们不明所以地看着不听使唤的双手双腿,似乎不太明白,为何使不上劲。 艾文和他身边的枯瘦老者也都软软倒在地上。 三步逍遥散,再次发挥了它抽人筋骨、软人手脚的功效。 立于飞檐上的苏牧野突然冷冷吐出声音:“此间数人,全数拿下。” 得令的墨盏反身跃到苏离身旁,两人同步向艾文走去。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影冲至跟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抓起艾文身边的枯瘦老者,飞速掠开,呼吸之间,已经飘出了宅院。 苏牧野喝令,“追。” 墨盏飞身追去。 艾文心如击鼓,眼睁睁看着苏离手掌如利爪,在自己胸前抓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惊呼还未脱口,就看到一只青白玉手拂开利爪。 苏牧野飘落眼前,笑意盈盈——“你是谁?” “我……我是艾文啊。”艾文颤抖声音道,原本就接近女声的声线在恐惧之下细若游丝。 苏牧野摇动手指。 目光一沉,左手微动。一颗小小珍珠带着清寒自苏牧野袖口飞出,穿越冷风,击入了艾文胸前血痕。 艾文闷哼出声,栽倒在地。 “你不是艾文,被花桃儿救走的才是艾文,我来猜猜,你是艾文的大弟子,摸桃儿。”语气肯定,语调调侃。 假艾文,也就是摸桃儿,四下望了望,闭眼数息,冷笑出声:“老子摸桃儿无数,今日能见苏美人一面,也不算亏了,哈哈——” 苏牧野脸色微变,向前探手,只是他终究慢了一步,摸桃儿头一歪,再无生息。 人吞毒自尽了。 再去看院里倒在地上的黑衣人,全部歪头无声无息。 惨淡的鲜血在静寂的夜里静静流淌,微微淡淡的血腥味飘向远方…… 墨盏去追花桃儿未回,苏离自去安排围在宅院外的衙差,把这些番波斯国人抬走。 一同被衙差们带走的,还有在那些在房舍里吞烟吐雾、飘飘欲仙的瘾君子们,以及藏于冰窖的“货”。 苏牧野迈步,准备离开。 不远的灌木丛后有悉率声响,苏牧野不由厉声:“出来!”手里同时已滑出一颗珍珠。 转过身,苏牧野对上了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尴尬的声音随即响起:“呵呵,好久不见,世子。” 穿着宽大黑衣、头上发髻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叶凤泠从灌木丛中呆呆地走出来,脸上的神情不可谓不精彩,有无辜撞破别人秘密的难堪和张皇,也有久未说话突兀搭话的尴尬与狼狈。 苏牧野不露声色地收起指尖珍珠,双手背去身后。 “哼,柳小姐又认识我了?”讶异之后,恼火渐生,面上笑容却盛,他走近叶凤泠,从她的头上拿下一支干枯树杈枝子,弹开。 “你怎么在这里?和罗呢?”苏牧野好笑地不住打量叶凤泠,待看清她松散黑衣领口里仅着单褂时,脸色突变,眼里闪过锋芒,一把紧紧握住叶凤泠手腕:“你的衣裳呢?” 叶凤泠还没有从苏牧野竟然武功高强这个意外认知里回过神儿,又迫不得已走出来同对方打招呼,现在再被对方拉着逼问。 四目相对,苏牧野那浩瀚瞳海卷起她眸光,让她无法自拔、无可抑制的心尖颤颤,脑海里的种种想法被搅乱,叶凤泠有些慌:“我……” “花桃儿的衣服。”苏牧野摸着下巴,冷笑连连。 叶凤泠无端听出了一丝杀气,猛然一震。她睫羽微颤,垂下双眸,又忍不住向上瞟苏牧野一眼,干笑摇头。 苏牧野冷哼,目光沉沉,盯着她不动不语。 少女肩膀轻微颤抖,眼眸若水,秋色一般迷人,如同水上蔟蔟火苗激烈地跳着! 这哪里是害怕惊慌的眼神。 这明明是兴奋被抓包的眼神。 明明不怕他,一个不察都要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还要装出害怕的、娇弱的样子来,叶凤泠真是,真是……苏牧野心里一时懊恼自己热脸贴冷屁股,一时又欣赏于她内里的野性。他伸手为她扯紧领口,几分宠爱地,轻轻捏了她鼻子一下,低笑出声。 叶凤泠红着脸,她也很烦恼,为何她每次装的时候,苏牧野都能一眼看穿呢? 这让她很有些尴尬,戏总是很难唱下去。 夜风寒凉,缓缓鼓吹衣袍,飘出一阵阵熟悉的清浅味道。这种气息纠葛缠绕周身,把叶凤泠的思绪拉回到京都时的很多时刻,她不由一阵恍惚,一时有些分不清身处何处。 看着眼前的人又迷迷糊糊开始脑子打结,而且胆大包天的在他面前扯谎袒护花桃儿,苏牧野心头暗恨,还装聋作哑?心思转动,唇高高翘起:“柳小姐如果不交代清楚,恐怕要跟着我去洛阳府走一趟了,嗯?” 头顶锋芒如刺,灼灼似烫,叶凤泠背脊越来越僵硬,面颊肌肉被寒风吹得也开始僵硬起来,她权衡利弊,迅速下了决断,陪笑含糊:“我和白灵、白奇几人吃过晚食,逛到这里买香粉,没想到误入被抓,就打晕了几个黑衣人,换上黑衣,四散逃离。” 立在月色阴暗一侧,叶凤泠看不清苏牧野的面容,也有些不敢看,她听到头顶声音清冽如霜:“没撞上花桃儿,你能找清楚路?” 沉默片刻,叶凤泠梗着脖子坚定点头。 耳畔听到数声冷哼声,苏牧野的语气忽然变得轻柔,“你换下来的衣裳呢?来,咱们一块找回来。” 叶凤泠猛然抬头,看到苏牧野笑意加重,扯着她向宅院深处走去。 第231章 清醒 第231章清醒 路上,叶凤泠试探问,这院子要如何处置。 苏牧野回头朝她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充公,里面所有人全部押解进京,怎么,宅院里还有让柳小姐挂心的人?” 叶凤泠头一缩,有些不明白自己从何而来心虚之感,但她想从苏牧野手里抽出手,却被苏牧野狠瞪一眼,反攥得更紧,她都能感受到手背上渐渐升起的湿热汗意,以及自对方手上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温暖和火热。 见苏牧野大有不找到她的衣裳、誓不离去之意,叶凤泠停下脚步。她蹙眉半晌,无奈叹气。 苏牧野眼睛轻飘飘地扫过两人紧握的双手,在她头顶停顿半天,故作不解,含着笑等:“还没想起来丢在哪里?不急,有的是时间,咱们可以慢慢找、一寸寸寻。” 叶凤泠歪头再次争取:“一定要找到么?太晚了,回去。” 苏牧野微笑点头,声音清楚而坚定:“你的衣裳,不能留在外面。” 枯枝华秾,融融之夜。 夜间灯笼就着哭爹喊娘声音叮咣轻撞,寒风阵阵,月意朦胧,院中石阶路落了一层银霜色,黑衣清艳的少女,翩若惊鸿、漪漪如叠花,随着白衣公子在黑暗中穿行。 心知躲不过,叶凤泠挠挠头,脚下一顿,只得向同陆羽筠分别的灌木丛走去。 茑萝曼曼,松柏之下。夜风徐徐吹拂,锦衣公子端庄酣眠。 白家兄妹和叶凤泠走后,陆羽筠就身心放松地仰躺在身边石块上,他觉得有些冷,便把叶凤泠的小袄盖到身上。 身上困乏难堪,加上人被烧的有些发晕,陆羽筠渐渐迷糊过去。他的这场“迷糊”极不安稳,脑里有太多人的面孔似潮水一般涌现,最后定于一个娇小秀美面上,柳叶的脸。她脸上有种浓浓的悲伤,仿似大片大片的雪花……黑暗吞噬了他自己,让他在极冷严寒中垂死挣扎,意识却醒不过来。 渐渐的,有清凉微温的声音如羽毛般轻缓,安抚着他的焦躁,呼唤他——“陆公子,陆公子?” 陆羽筠睁开眼,看到一身黑衣的叶凤泠担忧地看着他,在她身后,立着他先前在流苏飘见过的苏世子。 陆羽筠挣扎站起来,身形晃荡、气喘吁吁,叶凤泠想上前扶住他,但被苏牧野钳子似牢牢攥住的手怎么也甩不开,她扭头看去。 苏牧野盯着陆羽筠的双眼,脸上笑意绽开,低头看一眼叶凤泠,伸出右手抚上她的面颊,手掌凉如雪莲,指骨鲜明,语气古怪泛酸:“他身上的小袄是你的。” 叶凤泠微微侧脸,却没躲开。苏牧野手掌所过之处,激起一片红晕,和蔟蔟抖动:“呵,你还真是一如既往不让人省心呐。” 说完,他微微伸张青白手指,盖住她波光潋滟的清眸。叶凤泠轻声恳求,“世子,你不要为难陆公子,他在发烧,需要立即看大夫……” “呵呵——”苏牧野哼笑出声。他笑道:“陆公子?这个时候出现在洛阳,身上还配成都特有香料调配的香粉“南朝遗梦”,又如此形容,除了成都陆家的玉狐公子,不会有他人了。” 陆羽筠面如溺水之人一样,迅速苍白,他看了看叶凤泠低垂的眼眸,禁不住喃喃:“我说怎么一提苏世子,你瞬间失语,原来你果真……” 陆羽筠想说出的是——“原来你果然是苏世子的人”,但他心底还存着希冀,只求叶凤泠会解释介绍一番。 叶凤泠听到他带着一丝不甘的低沉语风,微有所感,同时升起焦虑,暗中用力想抽出苏牧野手里的手。对方不为所动,把她骨头都要攥碎了。 “虽然相识不久,我也看得出来,你就算性情大方疏阔,却绝不是轻易俯就之人,相反你谨慎防备,可现在,你……任由他触摸你面颊,接近你的身子,还让他拉着你……”陆羽筠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在苏牧野的眼里看到了冷酷锋锐。 张着嘴,他发不出声音…… 叶凤泠仿佛突然被惊醒一般,扬声劝止,含含糊糊:“陆公子,你莫不是烧糊涂了,黑衣人已尽数被诛伏法,你自可离去。” 陆羽筠内心混乱成一片,柳叶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带着她特有的明媚之光。她眼里写满狡黠、脸上闪动自信,身上尽披神秘,用她的勇敢和果决将自己同那些娇莺软花的小姐们区分开来,就好比偶然走进花枝招展的百花深处,低头一看,泉眼石缝流水潺潺,空灵清透空谷回响、余韵悠长。 可她偏偏同苏世子形容亲密…… 叶凤泠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心中瑟瑟。眼前一花,被陆羽筠抓在手上的女装小袄已经到了苏牧野手上。 叶凤泠狠了心咬牙,扭头向外走,不再回头看陆羽筠。 离去前,苏牧野特意看了眼伶仃仃呆愣出神儿的陆羽筠,冷冷一笑。 叶凤泠准备自己回了了心,没想到苏牧野一直不松开她手,一手拿着她的小袄,一手牵着她,熟门熟路地向了了心走。 “世子不用去处理黑衣人的事?其实我认识回了了心的路的。”灯下叶凤泠脸色微红,巧笑倩兮。 “噢?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来时路呢,”苏牧野笑吟吟,叶凤泠有些分辨不清笑声里是否有嘲讽,因那抹痕迹很快消失了。 “世子这次来洛阳,是为了调查番波斯国这些事?”叶凤泠轻声问。 苏牧野乜她一眼:“想起来关心我了?还是说你对刚刚那些黑衣人感兴趣。” 叶凤泠颇有些难堪,她其实就是想问清楚那些黑衣人的身份,“他们都是番波斯国的人么?” 苏牧野松开了她的手,神色淡淡,“萨瓦克是近些年兴起于番波斯国的一个神秘组织,以收集探听国朝信息为己任,同时还致力于擅动番波斯国民众激战情绪。这些阿芙蓉就是他们想出来的在国朝掠取钱财、击溃国朝百姓健康体魄的一石二鸟之道。” “萨瓦克里层级森严,设有仁者、智者、勇者、德者四大长老,四人中智者、勇者负责招兵买马、培植国内势力,仁者、德者掌管国朝势力,敛财加渗透番波斯国在国朝影响。你身边的花桃儿乃仁者的关门弟子,据说也是最得仁者欢心的徒弟。” 叶凤泠盯着眼前的银纱轻雾,眼神儿没有焦距地仔细听着,“刚刚那个枯瘦老者就是仁者?” 苏牧野扭头瞥她。她身子掩映在夜起寒雾里,比白雾更加清凉,苏牧野缓步行于她身侧,笑容仿若桃花噗噗盛开,在夜风中灿若朝霞:“是的,能让花桃儿在生死攸关之际舍命救走之人,必是仁者。” “而你,就是被派来铲除这个萨瓦克组织的?”叶凤泠仰头轻声问。 苏牧野冰玉一样的眼瞳幽黑望来,“是也不是,我要探查萨瓦克在国朝所做之事,但是否铲除,还未定。” “今夜你是将计就计。”叶凤泠轻轻缓缓说道,她唇角冷冷勾起,机变如苏牧野,怎么会一无所知、心甘情愿地踏入埋伏呢。 苏牧野脸上露出骄傲神情,眼神一转:“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从有人约我来流苏飘,我就知道,对峙一触即发。到看到妓人接二连三乱近身擦过,更确定了今夜有事。” 话音渐落,苏牧野横叶凤泠,待他看清叶凤泠平静面庞无一丝波澜,眼里渐起风暴。 “能得你解袄相赠,看来陆家玉狐公子很得你心呐,”苏牧野懒懒道。 叶凤泠兀自想着花桃儿,突然听到陆羽筠的名字,心底一惊,她对陆羽筠的感觉确实很奇妙,相识不足一日,却有熟识数载的默契,仿佛两人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偶然邂逅,心里畅快酣然不足为外人道。面对陆羽筠那样开朗达观的病秧子,她会不自觉流露关怀。 这些她并不愿同苏牧野分享。她俯下眼,眼睫抖动如羽落,轻声娇笑,“陆公子学识渊博,在香上见多识广,与他相谈,胜读十年书。” 苏牧野手负身后,声音依然平静:“短短时间,都谈到香了,你还记得你寻夫君的大计么?” 叶凤泠一噎,心底滑过什么东西:“谢谢世子提醒,我的亲事,自然有家中长辈为我操心,旁人胡乱操心,也没什么用。” 苏牧野眉动了一下,保持冷静:“你身份在京都虽然不算太出众,但如果想嫁入商户,恐怕……” 叶凤泠停下脚步,扬脸娇笑出声:“呵呵,这恐怕和世子没什么干系,若是对方能得我青睐,便是商户、赖户,我也能嫁进去,若是对方不得我欢心,就是皇室侯门,也难让我俯就。” 苏牧野的语气让叶凤泠无端想起了离京前她去求他的那一晚,也是这样的漆黑,对方也是高高在上的语气。不同的是,那时的她惶然不知所措,不知如何解局,而现在,行走这一路,她见识到江湖之大、之远阔,远非京都那一寸方地可比拟。 人的想法变化有时就在一瞬之间。今夜之前,叶凤泠从没想过自己除了在京都开铺子、寻夫君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可期待的未来,今夜之后,叶凤泠再也不会认为自己只能困守内宅。 这个世界上,除了男人、除了名利,更有许多东西值得追逐,香道、人道,它们看似虚无缥缈、它们又无处不在,专注于一件能够带给后世崇高意义的无价之事,让人多么兴奋。 第232章 醋意 第232章醋意 苏牧野冷不丁睫毛一抬,背后手握紧成拳,向前走了一步,凉凉嗤笑:“连商户都能接受了,却不愿嫁我苏国公府,你可真是有追求,说说别人是商户就受不了?你们才认识多久?” 被突来的气势,压得后退一步,叶凤泠盯着苏牧野炽烈热眸,倏尔轻笑,“世子,你莫不是醋了?” 苏牧野后背一僵,没吭声。 “陆公子人清阳曜灵、和风容与,虽出身商户,却有成为香道大家的潜质,这样的人,自然会得到我的尊敬。至于婚嫁之事,及笄之前,我是不会考虑的。世子,你还有其他想问的么?没有的话,我要回了了心了。” 叶凤泠一脑门子的羞恼,胡乱朝苏牧野福了福,就想快步离开,不想苏牧野根本不放她离开。 三番两次被苏牧野罔顾自己意愿,扯来扯去,气血翻涌,遂冷笑,“怎么,堂堂苏世子,竟缺投怀送抱的女子,难道还要强迫别人?” 苏牧野拖着她的手腕拽她到胸前:“我强迫你?” 叶凤泠:“……” 苏牧野之前不急不缓、不慌不忙地套她话,原来是等在这里,叶凤泠猛然反应过来,迅速冷静下来。看着对面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她讨好一笑:“怎么会,世子对我一向优容,我……” 有人声由远及近飘来,苏牧野勾住她腰,将她往路边扯。衣袍风流袖子宽大,虽然一手搂着她的腰往后走,远远看来,他依旧温雅清矍,另一手一挥,似乎在朝什么人示意。隐于暗处的神机影卫们暗中偷笑,纷纷飘远。 叶凤泠这才想起苏牧野冷酷、残忍和无情,腿脚发软,慌不择言:“世子……我我是叶府的小姐,如果在外消失,恐怕要给你带来麻烦的。” 苏牧野胸口憋的气更浓,放声冷笑:“放你出来就是个错误,还学会威胁人了。” 叶凤泠飞速瞟了瞟他们所处的地方,更深露重,寂静无人,远处的人声不知为何也已消失。心头恐惧被无限放大,叶凤泠大口呼吸着,胸口便跟着一颤颤的,她看苏牧野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下移动,脑中轰一下,又羞又恼,又气又怕。 惊惧与愤怒两种情绪同时趋于顶峰,求生的本能让叶凤泠刚刚恢复的理智和冷静又一次跑远,手一抖,仅剩的红尘睡就被她撒了出去。 苏牧野寒光闪落星眸,动作比叶凤泠更快,手掌击向她袖里柔荑,一把拽住她行凶未遂的手,抱她闪去一旁。 两人站的地上,缓缓落下一包香粉。 苏牧野缓缓抬起头,气急败坏,咬着牙低吼,“叶凤泠,你疯了,敢对我下手?” 叶凤泠白着脸,反唇相讥:“难道等被你摆布么?” 苏牧野抑制不住的暴怒,他抵叶凤泠靠墙,双眸盛光,俊容战栗,突然嘶吼,“你为别人解衣、嘘寒问暖,对我狠心下手,你的良心呢,还是你对我根本没有心?” 说着,他钳住她腰的手止不住的下狠力,手里的女装小袄早已被他扔在脚下:“你不是说我强迫你么,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强迫你!” 他脸色雪白,黑发雪颜在夜色中极为显眼,被他剧烈行动扯松的领口衣襟,在夜风中露出了光滑白皙的脖颈。 叶凤泠从没见过苏牧野狂怒的样子,乍然看清他赤红狂乱双眼,听得暗哑颤抖的嗓音,被吓得一动不敢动。 是了,她怎么能忘记,他是神机影卫啊,他有取人性命的生杀大权。 “世子,你冷静点,我……”瑟瑟发抖的她在风中挣扎。 苏牧野心里被叶凤泠朝他洒毒粉的举动激得理智全无,死死盯着这张在梦中和心里折磨他许久的美人脸,就算如此情境之下,所有美景还是及不上她眸中的一斛星光。 他不再细想,幽冷黑瞳加深,低下头去,含住了那两片令他向往已久的樱唇。 叶凤泠极力躲避,可根本避无可避。 她心头大慌,火烧燎原一般,极力挣扎,才发觉苏牧野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的胸怀似广袤浩瀚土地,难以撼动分毫。 苏牧野抬起头,一手捧她面颊,露出冰绡之笑:“你逃不掉的,”这笑容带着说不出的惊艳绝伦和势在必得,眼眸蕴含沉怒,唇边镌刻笃定不移。 叶凤泠颜面大窘,声音再次被吞没,咦咦唔唔地句不成声。 苏牧野松开扶着她面颊的手,双手揽她入怀,抵死缠绵、深深纠缠,仿佛与她有仇一般,使劲索取、不断用力,狂乱灼热气息扑面而来。 叶凤泠头昏脑胀,不辨东西,支撑不住时被温暖怀抱接住。 这炽热一吻似将苏牧野胸中压抑已久的感情尽数宣泄,星火灼烧的战栗铺天盖地席卷着两人。 叶凤泠突然感觉到有如玉凉润抚去她的胸膛…… 她猛然瞪大眼睛,口中呜噎出声,前世遭受凌辱的画面在眼前滑过。叶凤泠剧烈挣扎起来,带着鱼死网破的赴死决心,狠狠咬了下去…… 苏牧野抬起头时,眸中血红弥漫至眼尾,面颊上透出点点红晕,他邪魅一笑,盛怒褪去。嘴角若隐若现一抹猩红,兀自噙着满足,右手不知停在何处,轻轻一扶,缓缓落下。 叶凤泠心跳如鼓,眼里闪过痛楚,她侧脸闭上眼,竭力冷静带着丝丝颤抖问:“世子,你是想要我身子么?” 点点星光、淡淡月色映照下,美人面色苍白,带着一股子倔强隐忍,苏牧野俊美容颜一窒,呆呆愣住,遍身炙热渐渐褪去了温度,双手仍是舍不得放开她的身子,揽她在胸前,甚为惋惜地叹了口气。 察觉到怀中人的抗拒,苏牧野猛地紧紧拥抱住她腰身不撒手,他脸涨红,有些尴尬,低下头落在她耳畔嘶哑柔声道:“别动!” 叶凤泠忽地一怔,感受到小腹突然有什么热物戳着她,瞬间明了,咬唇垂下了头。 两人身体紧密贴,推搡和拒绝间,难免互相摩擦,男女搂抱本就极易出状况,苏牧野心头有些狼狈。见到怀里人耳后爬起的红云,瞳中火苗刷地点亮,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深深吸了口气,心中默念起金刚经,终是俯下身,在她发旋印下一吻,不再孟浪。 夜的雾气,在两人头顶盘旋,仿佛如烟素纱悬于树顶,却比素纱更加轻薄,还要透亮,氤氲生华,勾画描摹两人的轮廓。 叶凤泠奋力推开他,直视他迷蒙着情欲、混沌着深情的双眸,冰凉凉开口,“世子应该还记得离京前对我说的话。” 苏牧野抿着红润的唇,抖抖衣袍,平稳低哑开口:“阿玲,我……” 语气抑郁低沉,似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悔恨,苏牧野仔细而贪婪地凝视面前人的娇艳容颜,心里抑制不住叹息:她还是对我有抵触,她还是想逃离。 叶凤泠弯腰捡起她的小袄,盯着苏牧野,森然一笑,“世子,我不甘任人玩弄,但你若想要我的身子……尽可拿去,毕竟我是你口中早就尝过了男人滋味的女子。” 夜风呼啸从耳边擦过,冷的似乎要划破皮肤,说完这句话,叶凤泠才觉终于将压在心头许久的这口气呼出,眼看着苏牧野脸上神情一寸寸裂开,她眸中清亮含冰,唇瓣沁凉心头畅快。 苏牧野脸色遽然变化,再未开口。 回到了了心,叶凤泠迎头撞上正要再次出门寻她的白灵和白奇,后面跟着涌出褚亮、石头和和罗。 一见叶凤泠全须全尾立在烛光下,白灵扑到她怀里,哭天抢地,“柳叶,可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出事了呢!我们带着银票去,谁知道那宅子被衙役围得像铁桶,只告诉我们里面的人都死了!” 叶凤泠轻轻拍着白灵后背,出神了一下,安慰她:“别怕,我不是没事么,你们有没有见到陆公子?” “嗯,我差人打听到了陆府歇脚地点,去的人回来说,陆公子已经看完大夫吃了药。他还告诉我们,说你和苏世子在一起——”白奇话音戛然而止,他看到了叶凤泠身后白衣飘飘的绝色公子,要笑不笑地望着他。 天空星斗纵横,月光映射之上,熠熠生辉。苏世子抬首仰望星空半晌,又环顾了了心四周片刻,笑道,“先休息,有事明日再说。” 听到他的声音,白灵从叶凤泠身上滑下来,羞涩望了一眼苏牧野,见对方眸光胶着在叶凤泠身上,心头微暗。 三言两语简单安抚好众人,叶凤泠也不理如芒在背的专注眸光,自顾自进屋关门。 她全身虚脱,跌坐在椅子上,抚着心口喘气——总觉得苏牧野如狼似虎,长着血盆大口,一口要将她吃下,却不知她的心早在上一世就碎成一地,研成沫儿,又被一阵龙卷风,给吹走了…… 第233章 羞涩的倔强 第233章羞涩的倔强 悠悠长出口气,叶凤泠揉揉额角,眸光凝于一处良久,竭力压下心里对被轻薄的不适感,最终轻叹出声,辛亏几次同苏牧野纠葛都发生于暗处,无人看到。如此,便让它们烟消云散…… 撑起身体,她准备一觉睡个天昏地暗。莲步轻移,耳尖动了动,屋里橱柜怎么有动静? 叶凤泠第一反应是闹老鼠,下意识就要尖叫,堪堪在尖叫前闻得一阵轻微咳声,熟悉而克制。 她立于橱柜一丈开外,阴晴不定地盯着橱柜门。 好巧不巧,敲门声此时响起——“咚、咚、咚——” 不急不缓、有条不紊。 叶凤泠伫立原地,镇定开口:“谁?” 门外传来清冽低哑男音:“我,开门”。 是苏牧野。 叶凤泠先是疑惑,目光扫过橱柜,心头滚动,恍然大悟。了悟的她极力平静如常:“太晚了,我歇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门外半晌无声,但没有脚步声,叶凤泠心知苏牧野没有离开。 “别逼我破门而入,”苏牧野声音柔和,暗带迫人之势。 叶凤泠不得不打开了门。 苏牧野快速闪身入内,袖袍一挥,身后门就被带上。 屋中少女浑身透着几分僵硬,且僵硬眷恋不走,让她面无表情。 苏牧野凝视着她,脸上神色变幻莫测,几经变化后才下定决心。 “阿泠,刚刚你说的话,我想过了。我是贪恋你的容色,但若只有这个皮囊,我却不感兴趣的。离京前我说的话……我收回……”最后一句,字字自他薄唇挤出,又经他一波三折的低哑婉转呢喃,生生添尽柔情万千,还带着丝丝缕缕羞涩的倔强。 叶凤泠剜他一眼,粉腮泛红,心跳不已,只脸上还在固执地维持冷寂。她一直都清楚,她和苏牧野之间,更像一场拉锯争战,拼得就是谁更心硬顽强,谁先沦陷失守。虽然她并不想同苏牧野走向婚嫁,但对于女人而言,如同男人想征服女人一般,也会有掠夺心神的执念和快感。 万没想到,苏牧野对她的兴趣竟然不是一点点,竟能够让他来道歉。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早就让叶凤泠认识到,眼前的男人外表风骚纨绔,内里专横跋扈,像狐狸狡诈,又像猎豹威猛凶残,能得他低头,怎么可能? 在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的同时,叶凤泠心头如淋热油,灼热难耐。这样的苏牧野,是认真了么?可是……她并不想…… “世子,我……” 苏牧野握住她双手,环绕在自身腰间,轻轻搂住她脊背,柔声细语:“别挣扎,我不会再强迫你了,就让我抱抱。” “苏牧野……” “嘘,就静静待会儿。”苏牧野手臂颤抖,温柔似水,又隐隐示弱。 苏世子示弱,怎么可能? 叶凤泠愣住,完全被弄懵,发生了什么,苏牧野是不是脑子有疾。 温情时刻稍纵即逝,叶凤泠跳出怀抱,悚然无比,瞪着大眼瞧他这种裹挟着歉意的无赖行径。只剩一只的明月珰如水环,在她耳下荡漾,浮起一波又一波的光华。 苏牧野微微一笑,一晃指尖,变出一个方胜样纸包:“妙篆镇静安神、静心平气,等下你点上,好好睡个觉,乖。” 指尖轻轻滑过叶凤泠娇嫩羞红面庞,眼神恋恋不舍地留恋在她眼眸里、鼻尖、唇瓣上…… 他眸光似火过电,所过之处,叶凤泠只觉战栗,脸上火云益盛。苏牧野突然又低头凑上去,趁机吻向了她白皙脖颈,含糊着说,“阿泠,我……” 叶凤泠惊怒挣扎,“你这个无耻之徒,你给我走远点!” “呵呵,”苏牧野从善如流,站直身体,“担心你身上有伤,情难自禁,见谅。” 语气又变的极为一本正经。 就在这暧暧昧昧、卿卿我我的桃红色气氛下,两人听到一声“咚”从橱柜里传出。苏牧野笑意变深,眼光闪如刃,直直射向身侧橱柜,温声问:“是不是有老鼠?” 少女面色顷刻煞白,冷汗涟涟,僵硬的近乎冰冷。 她二话不说,上前一步,挡去他和橱柜之间,牵强道:“怎么会,可能是东西掉了。” “噢?那阿泠快打开看看,何物掉了。”苏牧野双手背后笑着,笑容惊心动魄,似暗夜之魅。 “太晚了,我也累了,等明早,”叶凤泠原地不动,心里百转千回,眸光闪动,身体固执顽强地挡在那里。 攻心之计,苏牧野从来算无遗策。 “还是看看的好,不然我要担心一晚上。”苏牧野细心看了看她眼眸,伸了手掌,轻轻抚过她耳畔碎发。他专注探究的眼神,好似一只无形之手,旋转着探去她内心深处。 “打开!”苏牧野遽然加重语气,光滑如玉的俊容上浮起阴郁。 叶凤泠恨恨地呼了一口气,不能自己地生起一种恐惧感…… 在手即将摸到橱柜把手时,如触电般,缩了回来。 苏牧野面色愈发地冷冽音沉,琉璃珠子般的眸子漆黑如墨,早已不复最开始的清亮,像远山雾霭一样模糊不清起来:“怎么?舍不得?” 叶凤泠背对他,艰难恳求:“苏牧野,我求你。” 苏牧野曈心皱缩,数声哼笑发出,笑声似冷刃,剐落片片人心。 他踱步叶凤泠身后,审慎的目光在她和橱柜之间流转。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着,苏牧野的耐心被耗尽,向橱柜出手,不妨身前叶凤泠猛地转身,扑去他怀里,糯糯轻声:“苏牧野,我求你了。” 苏牧野周身流转着一种冷峭威厉的气息,像雪山上的冰川,年复一年,不断降落,消融又重铸,如海浪般可轻易夺去所有的生命。 虽然花桃儿不算好人,跟自己也总在较劲吵闹,但阴差阳错间,身旁似乎已落满了他的身影。她不能眼睁睁看他陷入敌手。 衣香阵阵、气息浮动,叶凤泠埋头在黑暗里怔怔地出了会儿神,紧紧环抱着苏牧野的手无意识的动了一下。 回忆起一路的艰辛,仿佛又看到那双带着幽蓝的快乐之眸注视自己,“无论他做过什么,他救我数次是事实,我不能……求你。” 耳下心跳呈雷霆之势,捶天遁地而来。 叶凤泠冥冥之中感觉,苏牧野能听得懂她话里的未尽之意。 苏牧野斧凿冰颜上没有任何表情,久久之后,才垂下头,贴她耳边喃声:“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叶凤泠忍不住抬起头,看到苏牧野直视橱柜,似玩笑似警告:“阿泠,记住,除了我,你心里不能装其他任何男子,不然……” 两人鼻尖轻触,气息缠绵,留下邪魅狂狷一笑,他起身推门走出。 待门被关好,叶凤泠赶忙打开橱柜。 高大身影蜷缩在内,花桃儿缓缓抬头,勉力咧嘴苦笑:“阿泠?” “想不到,我是在这种情况下知道你的真名。”花桃儿被叶凤泠扶出橱柜,坐于椅上。 他的胸前掌印凹陷,一片紫黑,嘴上血迹已干。 叶凤泠拧着眉要看他伤情,被花桃儿按住:“我马上就走,咱们说说话,” “阿泠,是哪个字?”花桃儿极快地问。 “篱落泠风月的泠,”叶凤泠轻声。 花桃儿低声念过几遍,暗暗记在心底,他按叶凤泠的手不松,抬手在她掌心写下两字:“纳辛。” 叶凤泠心知,这便是花桃儿真名,她轻轻点头。 “若有朝一日,我……你可愿意同我……”花桃儿望着月下窗前长身如玉的少女,难以按捺,轻语问出一直压在心底的话。 叶凤泠木讷呆住,还不等她开口,门外就传来一声冰凉男音:“你敢答应!” 叶凤泠眼睫一颤,猛地回神,苦笑不语。 花桃儿脸色愈发惨白,他深情凝望叶凤泠,轻言细语:“我听人说过一句话,一直不解其意,此刻才懂,草木欣欣、冰雪皑皑,不觉韶光。” 叶凤泠瞬间心头大恸,眼前氤氲。 花桃儿知道多待一刻,他的危险就多一分,叶凤泠也更难做。他欲起身离开,却觉掌心微凉。 “这是?”花桃儿疑惑。 “云梦山密室门口人身上的,”叶凤泠轻声道。 花桃儿手心里闪现金黄,正是当初叶凤泠在雪崩后跌落大坑时意外获得的黄金尾戒。 此刻,她已经明白过来,这应该就是他们身份的象征,仁者手上有,那两具骷髅身上有,阿山要送给她的项圈上也有,阿山的爹爹、达拉,也是花桃儿他们的族人。 现在她也算物归原主了。 花桃儿愣住,眸里闪过无数,他压下喉中翻涌鲜血,最后轻轻抱了下叶凤泠。离去之前,他强扯出妖娆笑容,故作开心:“花大爷走了,掌柜的你保重,记得……开心点。” 说完,翻身而去,再难寻其影。 几乎同时,叶凤泠听到门外男声响起——“墨盏,追!” 第234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234章梦里不知身是客 叶凤泠眼睁睁看着花桃儿施展轻功,飘然远去,不留下一丝痕迹。他的离去同他的到来一样,没有预警,没有招呼,就用一句“花大爷”敲开她的心门,带着她走过危机,走向快乐。叶凤泠彷佛重回到聊城那个黑夜,自己束手无策、任人宰割之际,他突然降落眼前,用一种搞笑又荒诞的方式,救下了她。 一路上,他有很多次机会可以离开,丢下他们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柴独自应对危险和黑暗。一路上,他也有很多次可以下手,劫财劫色,而后扬长而去。 可他没有,他就像一个浪荡儿郎,带着他们游玩尘世,教他们江湖上行走的琐碎常识。他总是很讨厌、也总是很体贴,多一句不问、少一人不行,他早已变成他们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眼前渐渐升起迷雾,叶凤泠最不喜欢的一件事,就是分别,早知要分离,为何还要相识相知,她喉头哽咽,心中苦涩,两行清泪不住地淌下,颗颗如珍珠划过星河,摩擦着她历遍坎坷,尝尽悲欢的心。 手里盈凉一片,花桃儿塞入的一枚番波斯国银币被叶凤泠紧紧攥在手心,置于胸口。 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苏牧野足不点地来到她身边。 他面无表情地缓缓开口:“你们本不应该有交集,造化弄人。”不待叶凤泠反应又轻声接道:“睡,醒来后一切都会不一样。” 手指悄悄向下滑落,蓦地抚向她穴位。 叶凤泠身体开始松软,倒入苏牧野怀里,被他稳稳接住。苏牧野无限温柔地双手抱起她,放她入床榻,为她盖上锦被。 他坐在她身侧,静静看着她安神而眠,想了想,轻笑出声。只见袖袍一挥,门窗被风带上、烛火被熄灭。 苏牧野躺倒在叶凤泠身边,揽她入怀,一面默默地盘算着心事,一面偶尔扬起手,在她面庞上细细摩挲。 睡意朦胧之际,眼前一亮,他看到她手里掉出一枚银光闪闪的银币,是番波斯国的银币。微微轻嘲又叹息出声,他捏银币良久,终将银币放在她枕下,搂着她阖眼睡去。 洛水桨声灯影、邙山寒风呼啸,一片梦幻璀璨。深夜出奇地静,风入帷幔,袅袅带着前尘往事的味道,苏牧野在梦里忆起二人初次见面,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有问题吗?”那时他还不知自己会和这个蛇蝎磨人的小丫头纠纠缠缠,只是无所谓地在心底暗道——“有问题,但我不感兴趣。” 苏牧野无意识搂紧怀中人,沉沉坠入梦乡。 叶凤泠这一觉睡得极其安稳,连梦都没有。一觉醒来,浑身透着舒坦,使劲伸了个大大懒腰,只觉骨头缝里残存的疲乏都跟着过去的暗夜一起,打着滚儿远去。 体力恢复好,智商重新占领高地。昨夜目送花桃儿消失于眼前,叶凤泠心神巨震,但她就只记得手里握着花桃儿临别之际塞给她的银币,其他全然空白。 想到银币,手里空空如也,一阵摸索,终于从枕下摸到了那枚安安分分的银币。 叶凤泠小心翼翼拿起银币翻来覆去看。 这是一枚刻着雄狮图案的银质货币,瞧着像番波斯国的钱? 叶凤泠挠挠头,想了想,郑重把银币放进贴身佩戴的香囊里。 动作间,余光扫到香囊里的小石匣,那是她和花桃儿、石头从云梦山密室里带出来的桫椤木。 往事一幕幕再次从眼前滑过,心头又涌出纷繁复杂的感情,叶凤泠怅然若失,眼圈又开始泛红…… 薄薄晨曦早已淡去,日头高高挂枝头,叶凤泠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走出房间时,客栈房客们在眼前奔忙疾走,嘴里念念叨叨:“朝廷要向番波斯国人下手了,能跑就赶紧跑。” “听说昨夜封了一个番波斯国在洛阳的据点,杀了很多的番波斯国人,搜出来数不清的金银铜钱,还有各种奇珍异宝。” “谁干的?这么大张旗鼓。” “还能有谁,京都派来的巡按使,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苏世子,要不说人家背景硬呢,什么都敢干。” “怎么说?除了查封番波斯国据点,还有别的事?” “可不是,听说绑了洛阳府尹,不日就要押解进京,顶的罪名就是私通番波斯国,贩卖阿芙蓉。” “哎呦,可不得了啦,洛阳府尹,说绑就给绑啦?” “嘘,小点声,我妻弟在洛阳府里做衙役,说不光绑了洛阳府尹,江南那边也绑了好几个……” “啧、啧,好大的威风……” …… 叶凤泠刚出门,就被守在门外等她的白灵拉去一层大堂靠窗的桌子。 她扑闪闪雪亮大眼全然闪烁八卦火焰,不怀好意地笑睨叶凤泠。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么?”叶凤泠莫名其妙,还抬手摸了摸发髻。 “老实交代,你和苏世子到底什么关系?”白灵乜她。 眉梢抖了抖,叶凤泠矜持微笑:“旧识。” “旧识?仅仅旧识?”白灵撇嘴,咬定叶凤泠在搪塞她。 “嗯?”叶凤泠看到桌上还坐着的白奇、褚亮、石头都满脸不自在地看着她。 陆羽筠则垂着长睫,睫羽落下阴影洒于眼底,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另一侧和罗没精打采,眼底青黑,似乎没怎么休息好,根本没注意听他们讲话。 叶凤泠心里浮起不好的预感,故作若无其事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白灵支着下巴,用肝肠寸断的声音咿咿呀呀:“也没什么啦,就是我们看到苏世子大早起从你的房间衣衫不整地走出来。” 话音一落,叶凤泠手里端起的茶盏,砰地一声摔到了桌上,茶水洒一桌子。 她整个人石化,磕磕绊绊:“你说……什么?” 通过白灵绘声绘色、引人入胜地描绘,叶凤泠头皮发麻地听完了苏牧野做下的“好事”。 昨夜他宿在叶凤泠的房间,直接导致他的近身侍卫墨盏、洛阳府衙役、蒋府家丁们不得不守在了了心,整整齐齐、声势浩大地坐满一层大厅,睁着眼等了一夜。 早晨,大家起床后,出门抬眼就是一屋子凶神恶煞的男人,唬得心肝儿乱颤。 更让人惊掉下巴的,是衣衫不整、唇角噙笑的风神绝代苏世子,不紧不慢从叶凤泠的房间踱步出来,还非常体贴的带好门。 白灵被眼前看到的景象震得天灵盖儿嗡嗡直响,当先一步拦住苏牧野,扬脸问,“苏世子,你……昨夜睡在柳叶房间里?你俩什么关系?” 苏牧野转了转睡得有些僵硬的脖颈和被压了整晚的胳膊,又伸个大大懒腰,才魅邪一笑,“你猜。” 白灵被问懵,愣愣看着苏牧野流风回雪踏下楼梯,留下一句:“不要打扰柳叶,昨夜累坏她了,让她睡到自然醒。” 言毕,就领着一大群人,顶着风流倜傥纨绔光芒浩浩荡荡离去了,丝毫不管他的暧昧做法留给众人多少旖旎遐想空间。 叶凤泠脸上肉眼可见地蒸腾起团团红晕,她感觉自己就像灶台上烧好的热水,七窍都汩汩冒着冲天热烟。 白灵继续推波助澜,追问:“昨夜,你还好?” 叶凤泠咬着后槽牙,心里小人猛踩苏牧野,恨声:“好,好的很呐,”难怪她说什么也想不起来昨夜后来发生什么,都是苏牧野在搞怪。 一头趴到桌上,手攥成拳,使劲捶着木桌。 白灵没看到意料之中的害臊憨涩,大惑不解地戳戳白奇:“柳叶这是恼羞成怒么?” 白奇望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陆羽筠,咳了咳,尴尬道,“可能。” “咦,中原这边好奇怪,幽会之后男女反应竟然如此。”白灵摸着下巴,颇感疑惑。 疑惑之后,就是浓浓好奇,对苏世子英勇神迹的好奇。 昨夜一场激战,真正看到的人并不多,黑衣人尽数皆亡,那些衙役们被安排在宅院之外,剩下的真正见证的人里还活着的,只有苏牧野一行三人,以及逃跑的仁者、花桃儿,再就是叶凤泠。 是以,白灵一直缠着叶凤泠问来问去,她都是从街头巷尾流传的字里行间猜测,哪里比得上叶凤泠亲临现场刺激。 叶凤泠深知这事涉及苏牧野会武以及番波斯国不可告人的目的,决计不敢多嘴,只搪塞白灵,推说自己藏的远,并未看清。 白灵大失所望,丢下叶凤泠,转去同店小二继续八卦。 褚亮和石头在听叶凤泠简单解释花桃儿有要事来不及告别就离去后,露出伤心,尤其石头,一路的并肩作战,他早就和花桃儿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花桃儿给他讲了数不清的江湖奇闻异事,还教他轻功步法……可现在花桃儿招呼都不打,就走了,石头眼眶和鼻子头都红红的。 他耷拉着脑袋,沉默地回了自己房间。 褚亮则去驿站给柳老太爷送信,顺便再整置一些行李,以备不时之需。 叶凤泠见和罗不太精神,让她也去休息,谁料她一听叶凤泠如此说,立即跳了起来,紧张兮兮:“小姐,我……我不累,真的,求你千万别再让我离开你了,月麟不在,你身边就只剩一个我,如果我也不在,你再像昨晚一样,我怎么跟月麟姐交代啊……” 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反把叶凤泠吓一跳,一直软软糯糯的和罗,头一次逻辑清晰说这么多话。叶凤泠无奈,只得让她去给自己收拾一下房间。听到此,和罗才放下心,亦步亦趋地向楼上走,身形晃荡、腿脚发软。 第235章 相见恨晚 第235章相见恨晚 桌上只剩下叶凤泠和一直垂着头没有说话的陆羽筠。 薄阳高照,晨风薰暖,着锦袍带金冠的陆羽筠,端坐在窗前。风透窗纸,轻拂他淡雅乌丝,细密光辉里,他缓缓抬头,轻轻笑了下:“柳姑娘,昨日多谢解袄相顾之意。” 语气疏离,再不复昨日的轻松随意。 叶凤泠自然听出了陆羽筠的疏远,她敛起衣袖,指尖微缩,垂下头。 别人听到苏牧野今早的行径,多是八卦,而陆羽筠却是心痛如绞,他早已看淡生死,更是看清人心浮沉。多少年,他的生命如稍纵即逝的青涩幽昙一般,在不见阳光的黑暗里独自成长、默默葳蕤,只等那一场最绚丽难忘的绽放。昨日,便是那一场绽放的到来,他第一次遇到一个令他心动心倾心折的女子。可为什么,这份好感还来不及发酵出斑斓芬芳,就不得不枯萎衰败。天上地下、变化无常,怎能不让他心痛。 叶凤泠自然也感受得到陆羽筠的难过,她似乎总能瞬间感知到陆羽筠心中所感,如同具有天生熟悉、血脉相连的默契,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陆羽筠有着常人无法明喻的偏执好感。 正因如此,她更加不想错过结交这个好友。 心里滚过好几遍,沉稳心神极久,叶凤泠才平稳开口:“仓促之举,陆公子不介意我唐突才好。” 之后,又是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 两人似乎都在想要如何粉饰如常地继续这场谈话,也都尝试,结果不尽如人意。 叶凤泠一会儿望窗外车水马龙,一会儿看客栈沸沸扬扬。 她的目光最终落于陆羽筠的眼睛,无奈苦笑:“陆公子一定听过这样一句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许多事,我并不能为自己做主。” 陆羽筠听出她言外之意,心中叹息。他面色氲氲,看不清神情,只微微侧过脸,望着窗外明亮亮的阳光:“若你想,其实我……哎……” 话说一半便顿住,他想到凭苏牧野的滔天权势,纵然他想争,也无济于事,那是以卵击石。 叶凤泠听了,脸上绽放笑容,她摇头:“这些都是暂时的,我相信凭我自己,可以解决。” 陆羽筠见她面色初霁,心情也跟着阴转晴。 “那你和苏世子?”陆羽筠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在心里折磨他一夜的话。 叶凤泠眸光闪动,她看了下窗外苍穹下的邙山,天高云淡、风清山远,丝丝流畅的云彩,零落散成带着边纹的青烟。 乌发如坠、明丽多娇,她回过头,坚定道:“蒲柳之姿,怎么配得上苏世子呢,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就像那秋日黄花,时间一长,什么颜色都没有了。” 陆羽筠对叶凤泠第一次如此直白的不瞒心事,十分震惊,坦诚的她,竟然别样风采。陆羽筠转念想起了两人相识后的种种细节,语出笃定:“实不相瞒,我对叶姑娘有相见恨晚之感,总觉得似乎早已相识,而今只是重逢。” 叶凤泠愣住,眉目之间洋溢起惊喜。她从京都的牢笼里出来,时时反思自己,是否真的要去过那种瞻前顾后、虎尾春冰的宅院生活。现在她又想,人生得意须尽欢,何必纠结这些,或早或晚,命运的安排总会如期而至,过好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经过这番剖心之语,两人默契重回,陆羽筠顺势提出邀请他们几人去凌虚山庄玩,也就是在品香大会前提前入住凌虚山庄。 叶凤泠心里乐开了花,什么是绝佳好友,就是这种能带自己走“后门”的人啊。 几人这才知道,陆羽筠同蒋府、向府皆联络有亲,他要叫蒋若若的父亲一句表舅,叫向府夫人,也就是向天歌的母亲一句表姨。 因品香大会在即,凌虚山庄正在争分夺秒地布置,可里面也有一些地方是不会对参加品香大会的众人开放的,其中就有陆羽筠要带他们去玩的玉景潭。 凌虚山庄,被称作洛阳八大景之外的第九景,地处洛水和邙山交汇之处,因“月落寒雾起、山泽一苍然”得名“凌虚”。虽然名字是山庄,实际上实打实是一座小山,它的后门就开在了洛阳锦屏山半山腰,颇有些一夫当关的感觉。 向家香基百年,自开国从京都搬到洛阳城后,就从前朝一个富豪手里买下了凌虚山庄,经过几十年不断修葺和加盖,已把凌虚山庄打造成类似一个山间堡垒的存在。 世人皆听过凌虚山庄美景如画、如梦如幻,尤其寒夜凝霜氤氲水漫、明月笼烟漠漠香来的旖旎多情景色。玉景潭水,常年温热,传说远古轩辕黄帝在此沐浴之后,头发变黑、返老还童。 能不能返老还童,叶凤泠不清楚,但能泡温泉,可是让白灵一蹦三丈高。 白灵听说陆羽筠要带他们提前去凌虚山庄,忙不迭拉着叶凤泠去收拾东西。 不提他们一行人紧锣密鼓地在了了心里收拾行装,准备赴凌虚山庄,芷园里亦是热气腾腾。 矮胖管家领着芷园家丁们,爬上爬下地收拾。月麟奇怪问洗砚,这是要准备什么庆典么? 洗砚牙酸。他一脸高深莫测,头摇得像拨浪鼓。 来到洛阳后,苏牧野不提将月麟还给叶凤泠,却也不再让月麟近身伺候,导致月麟日日无所事事、游魂一般。但就算借她几个胆子,也不敢直接去问苏牧野,什么时候放她去找自家小姐。 于是,游手好闲困于芷园的月麟便和饱食终日养伤于室的洗砚凑在了一处。月麟哪里是人精洗砚的对手,区区几日,就被洗砚套了个底儿掉,还被洗砚指使着干这干那,偏她还无知无觉,看的墨盏侧目。 “月麟,你在叶府也这样闲不住?”洗砚磕着瓜子,荡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看月麟对着几口大箱子帮矮胖管家核算灯笼、蜡烛、金箔等物账目。 月麟头也不抬,只闷闷“嗯”了一声。 “你这种性子,倒是和墨盏很般配啊,一个是闷头干,一个是闭嘴飞,嘿嘿,你觉得墨盏如何?要不要我给你们牵线搭桥?”洗砚眯着眼笑。 月麟从手里的账目册子抬眼,瞪他一眼,“我的亲事,要听我家小姐的。” “噢?那难不成你家小姐不让你嫁,你就做一辈子老姑娘不成?”洗砚拍拍手里瓜子皮,兴致勃勃问。 月麟想了想,点头,她反问,“你能自己做主亲事啊,你不是苏国公府的家仆么?”她有点儿弄不明白洗砚哪里来的底气,他刚被苏世子抽过鞭子的。 洗砚噎住,他清清喉咙,使劲抬高下巴,“我肯定能啊,谁让我是我家公子最喜欢的小厮呢?没了我,我家公子会寝食难安的。不像你,离了你,你家小姐照样玩的风水水起、乐不思蜀。” 月麟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她没好意思说,为何她觉得没了他,苏世子更加神清气爽了呢。 洗砚还想继续吹嘘,不想被人一脚从秋千上踢了下去,狗啃泥摔到地上。 回头,眉眼弯弯的苏牧野弯腰点他头,“最喜欢的小厮?” 洗砚马上讨好道,“我正在努力成为公子最喜欢的小厮!” 苏牧野哼了哼,自坐到秋千上,墨盏抱臂立于身后。 苏牧野示意洗砚汇报一下近两个时辰的各路消息。 他刚刚从洛阳府回来,陈楚已经抵达洛阳,接手洛阳府尹以及江南等地几个和番波斯国勾结的地方官押解进京一事。 因洛阳府尹职位一时空缺,京都传来圣旨,让苏牧野暂代洛阳府尹一职,直到新任洛阳府尹到任。 一时之间,反正也不用回京都,苏牧野干脆躲清闲,将整理核查番波斯国商人在各地搜刮金银、私贩阿芙蓉以及策动商户这些杂事,一股脑全部丢去陈楚身上,他自己道,要一心一意忙洛阳品香大会一事,确保国朝香粉市场稳定。 陈楚捏着鼻子,苦哈哈地夜以继日干活,在他经手整理这些人和事后,暗暗心惊,金银数额之大、商户数量之多,叹为观止,可以想见,如果没有提前发现这些,任由这些钱流入番波斯国,任由阿芙蓉日夜蚕食着国朝青壮年的身体,恐怕真的不等番波斯国发动战争,国朝自己就会渐渐变成空壳,一击即碎。 洗砚扶着腰点头哈腰立在一侧,口齿清晰地开始汇报各路消息。 “被派去追查仁者和花桃儿的人返回说,失去两人踪迹。” “京都太子妃被诊出喜脉,今上、皇后和皇太后大喜。” “皇后指了刘尚书家的小姐为二皇子妃,二皇子避于凝霜院没有进宫谢恩。” “有人说,曾在来洛阳的路上见到过一个面似兴城书生的人被两个劲装大汉带着。” 苏牧野仰头眯眼看天空,他发现洛阳的天似乎比京都更蓝一些,天边的云彩缓慢地飘着,就像他想抓住的那颗心一样。 昨夜墨盏两次都没能追上花桃儿,苏牧野已经确定,三步逍遥散对花桃儿无效,根本不影响花桃儿施展轻功,他又想到苏离言叶凤泠也同样如此,暗自沉吟这事十分蹊跷。 “着东宫人盯好陈氏,暗中保护刘尚书家小姐。”苏牧野沉声道。 洗砚记下,又问,“那花桃儿那边,还要继续追寻么,会不会他们已经回了番波斯国?” 苏牧野嗤笑出声,怎么可能,所有人都觉得这次一举击溃了仁者计划,只有苏牧野心里清楚,这次行动他只成功了一半,仁者明显提前做了准备,如果不是苏离先洒出三步逍遥散,还不知会是何种结局。 犹记得昨夜之前,苏离问他,既然已经怀疑花桃儿可能不会被三步逍遥散影响,为何还要用这个毒粉,何不换另一种更毒辣的。 苏牧野轻笑,昨夜一要核实花桃儿是否免疫三步逍遥散,再要试探艾文虚实,殊不知,他就是要花桃儿能来去自如。这次“钓鱼”行动如此突如其来,定不简单,艾文此人,惯狡兔三窟,局中套局。 不见,真正艾文被花桃儿救走,瞬间凭空消失么,那些黑衣人不过是障眼木偶,真正的劲敌和“钉子”还稳稳健在。 苏牧野断定,仁者、花桃儿以及他们身后势力不仅并未撤离,极大可能还在铺网。 最近洛阳城最吸引众人目光的,就是品香大会了。 “停止追查仁者和花桃儿,暗访洛阳城近一年新开的所有铺子,”苏牧野吩咐。 优秀猎人,从不无谓消耗己力,与其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不如守株待兔。 “品香大会有异动么?”他超天空抬着手指,透过指缝观察飘飘荡荡的云朵。 “并无,不过……”洗砚纠结,腹诽为何总是他跟着叶三小姐吃挂落啊,但不报又不行,他叹了口气,提着心道,“刚刚收到消息,陆家玉狐公子带叶三小姐、白家兄妹今日赴凌虚山庄。他们还说……” 洗砚汇报完,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连墨盏的眼皮子都抖了抖。 “相见恨晚啊……”苏牧野哼笑出声,举起的净白手掌早已放下,双手交覆于身前,玉指一下下的虚空叩击,“陆家玉狐公子年已及冠,去安排安排,给他挑个高门大户的小姐,要性情同叶三小姐不大一样的。” 洗砚打个千儿,扭头就跑,生怕苏牧野会压抑不住火气,又撒到自个儿身上。 苏牧野冷冷一笑,看着不远的月麟,森然一笑:“想回你家小姐身边么?你得帮我个忙才行。” 第236章 月麟归来 第236章月麟归来 叶凤泠几人骑马驾车,在陆羽筠带领下,畅通无阻的来到凌虚山庄。 凌虚山庄非常大,进了庄门,马匹和车辆就不能再用了,几人步行往山庄里走。 行走大概两刻钟,才见眼前豁然开朗,一栋气派恢弘大气的四角高楼犹如凤凰展翅,矗立于眼前,铺满青色水磨大石的地板,被擦得一尘不染,粗粗一看,上面立着七七八八或江湖打扮、或衣着华丽的人士。 在高楼门口招呼的几个小厮,眼睛甚尖,一见陆羽筠过来,立刻打点起十二万分的殷切,跑过来帮几人提行李。 陆羽筠亲切问:“高管家在么?” 小厮赶紧陪笑:“高管家领着京都来的贵客去东大院了。您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陆羽筠随意“哦”了一声,迈步朝四角高楼后绕去:“我还住老地方,给我这几个朋友安排在我隔壁。另外,把我带来的那篓子竹叶花椒送去厨房,我带了厨子来,今晚给大家做地道蜀地古楼子!” 小厮兴高采烈地响亮答应,陆家表公子回回没有空手来,一来就带好吃的,今日大家又有口福喽。 几人刚要抬腿,却听到四角高楼门口处有个人叫道:“为什么不让我们住这里?” 他们看到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人,衣服都是灰扑扑的旧道袍,背着拂尘,想是赶了许多路,面上头发上满是风霜。 高高瘦子忽然抛出一锭金子,嚣张瞪眼嚷嚷:“我们就要住在凌虚山庄,说来说去,你们不过看菜下碟,倘若我们衣着华丽,你也不会那么多废话。给,十两金子,足够住你们凌虚山庄几晚了?” 矮胖个子一个劲拉他袖子,低声道:“师兄,算了,这里的人都势力的很,咱们出去找个地方住得了,何苦花这个冤枉钱!” 高高瘦子不依不饶,声音越来越大:“我偏不,咱们还就非要在这里住下了,我们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岭南二仙,被你们凌虚山庄扫地出门,如果传出去,看看是我们丢人,还是你们丢人!” 向府负责记录报名事宜的小厮一见金子,早就后悔了,此刻被这么一呛,更是拉不下来脸,但他机灵,扭头就跑里面找管家。 向府一脸精明相的高管家满头大汗跑出来,拱手朝两人陪笑。他脸上堆满笑容,露出细细密密的皱纹:“他们不知是岭南二仙驾临,二位切莫生气。我们老爷早已为二位备好上等客房,请随我来。”说着也不要金子,就把岭南二仙引进去。 岭南二怪这才不再吵闹,背着手鼻孔朝天朝里走去。 白灵第一次见这样胡搅蛮缠的土包子行径,几乎笑到岔气,软去叶凤泠身上,一个劲儿叫肚子疼,一面说道:“真是绝了,你看他们穿的那样破,还自称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偏偏又拿的出来金子,还怪别人看不起他们。” 叶凤泠也干巴巴勉强笑着,她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到了岭南二怪,她怀里还揣着他们拿给她的《香录》呢,也不知他们是收徒还是娶妻的荒唐诡辩有没有结论了。 她脸不红心不跳地扶起白灵,跟着同样哭笑不得的陆羽筠逃命一般急匆匆转向另一个方向。 此次来参加品香大会人数众多,向家专门辟出凌虚山庄的东大院,作为众人休憩之所。 叶凤泠几人跟着陆羽筠,入住只有向府亲戚和密友才能住的西大院。 在陆羽筠的特别关照下,叶凤泠和白灵被安排在陆羽筠下榻的弄玉小筑隔壁——漪澜小筑,白奇则带着白家几位武士还有褚亮、石头住在漪澜小筑另一侧隔壁。 “两日后才是品香大会,现在就已经来了这么多人啊。”白奇惊奇。 陆羽筠在弄玉小筑里给他们几人泡茶,笑道:“一个月前,已经陆续有人来报名了。今日看到这些人,不算多。” 白灵掩不住嘴的笑:“那个岭南二仙,真是太好笑了,哈哈,也不知他们是真厉害、还是假把式。” “白姑娘可别小瞧他们,岭南二怪外貌猥琐,但通香擅毒,黑白两道的人都要给他们一二分面子的。”陆羽筠说完,反手推开窗户,阳光顿时撒了进来,满室璀璨。 “柳姑娘怎么这么安静?”陆羽筠看着叶凤泠,柔声问道。 叶凤泠还没答话,白灵已扑到窗前,孩子气喊道:“天气这么好,不如直接去泡温泉,一直听说玉景潭,我还从没泡过温泉呢,柳叶你泡过么?” 叶凤泠从岭南二怪身上抽回思绪,也想去放松舒服一番:“好呀,我没泡过温泉,但小时候在苏北玩过水的。” 白灵欢呼一声,跑回自己房间,寻泡温泉所用各种物什。 白奇也跟着一块出去,屋里就只剩下叶凤泠和陆羽筠,以及一直无声无息像幽灵一般的和罗。 从来了洛阳,和罗就有些不对劲,开始是呆呆愣愣,这两日又总是惊慌失措,像只易受惊的兔子。 望着和罗的叶凤泠并不知晓,在神机营中,神机影卫们大多通过特殊渠道接收命令和任务,少有机会见到神机将军,甚至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无缘一面神机将军。和罗,也就是柔兆,一直以来,都是自洗砚处接受任务命令,从未见过洗砚头上的主子。那一日街头马车惊险相遇,她就被苏牧野的周身气质所慑,心中已经起疑。昨日她没能跟在叶凤泠身旁,导致叶凤泠意外卷入苏牧野围歼萨瓦克势力。还没到子时,立刻就有洗砚来对她行罚,身心受创。前后联想一二,和罗几乎猜测到苏牧野的身份。 洗砚已经对她下了死命令,若再无故未护叶三小姐左右,就要把她丢去边疆战俘营。 被派去战俘营是对神机影卫最深刻的凌辱,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意味着神机影卫除了去战俘里混着,没有别的用处了。 陆羽筠看眼钉子一样杵在叶凤泠身后的和罗,咳了咳问叶凤泠:“我看你自见到岭南二怪,就不大爱说话,你认识他们?” 叶凤泠一滞,心想告诉陆羽筠应无事,便点头:“嗯,我来洛阳的路上,曾经遇到他们,他们给了我一本《香录》。” 陆羽筠吃惊:“《香录》?那可是他们师门的东西。” 叶凤泠尴尬点头,不得不合盘道出聊城同岭南二怪相关的一段诡遇。听得陆羽筠啼笑皆非。 陆羽筠摸着下巴,顺势坐去叶凤泠身边椅上:“如果他们见到你,肯定要再次逼问于你。我比较好奇,你是想做他们徒弟,还是他们媳妇儿?” 叶凤泠脸色铁青,扭过头不去看那张幸灾乐祸的小白脸…… 叶凤泠回到漪澜小筑,一进门,就有个大大惊喜——她被熟悉的身影扑满怀,正是刚刚放下行李的月麟。 “小姐,小姐,我可见到你了,你怎么样?”月麟激动地直哭,抱着叶凤泠不撒手。 叶凤泠又惊又喜,拉月麟在院子里转圈圈。上次见到苏牧野,她没来得及问月麟,正想要如何开口问他要回月麟,不想他先一步送回了月麟。 主仆二人很是掉了一地泪珠子,叶凤泠攥月麟手不松开。 负责送月麟回来的洗砚,躬身笑吟吟道:“柳小姐,我家公子说了,月麟已完璧归赵,不过这些日子月麟在我们这边吃穿住行,花费不少,您看?” 叶凤泠擦干眼泪,有点儿反应不过来:“什么意思?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家公子吩咐的?” 洗砚搓搓手:“借我胆子,也不敢框您的银子啊。” 叶凤泠轻哼出声,甚有骨气地让和罗取出五十两银票丢给洗砚。 怎知洗砚啧啧,直嘬牙花子:“哎呀,哎呀……” “怎么?”叶凤泠斜睨洗砚。 “我们公子说了,给月麟姑娘吃的、用的、穿的可都是最好的,所花费用粗略一算,怎么也得五百两。” 叶凤泠差点儿没从椅子上摔下去,她惊怒交加:“五百两?你们是打劫么?” 洗砚不怀好意地笑:“公子说了,从前他帮忙照看月麟,是看亲戚情分,既然柳小姐现在要和公子分得清清楚楚,干脆把以往的帐一并算清楚的好。” “什么分……”叶凤泠差点儿问秃噜嘴,万幸没有问出“什么分得清清楚楚”这样自曝其短的话。 “还有什么帐?”她脸色难看,不再细纠此言。 洗砚掩嘴轻笑,一指叶凤泠手腕上的崖柏手串:“公子赎回来这个,花了纹银八百六十两,这是当铺当票。” 叶凤泠接过当票,指尖发抖,她当掉手串时不足这些三四啊。听到洗砚又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当初在云梦山寻柳小姐、打点驿站驿丞等人,也花了有五六十两。公子说,他大人有大量,不是锱铢必较小气鬼,给柳小姐打个折扣,还一千四百两就成,现银或银票都行。” 苏牧野一顿操作猛如虎,直接打了个叶凤泠措手不及,她万没想到,苏牧野会来找她“算账”,还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她脸上神色变幻莫测,看得洗砚暗中祈祷,神仙打架,他就是个传话的,千万不要又跟着吃挂落啊。 第237章 一讹再讹 第237章一讹再讹 叶凤泠阖目在心里把苏牧野狠狠踩去脚底下,举起大刀凌迟他……半天后,才睁开眼很光棍的冷冷道:“我现在身上没有这么多钱,哼,你家公子肯定说了,没钱怎么办。” 洗砚一点都不意外地陪笑:“公子说了,没钱没关系,那就烦请柳小姐写个借条。” 等洗砚揣着新鲜出炉、签着叶凤泠大名的“欠苏牧野银一千四百两”的借条扬长而去后,叶凤泠气的在屋里直跺脚,最后直接一头扎到被子里。 “小姐,你没事?”外头月麟犹豫而担忧地问。 叶凤泠下力气捶了下床板,才长吁出口气:“……没事,你快去收拾,别理我。” 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么气过了,欺负她没事,欺负完了还要讹她,让她有苦说不出。 现在好了,被人握着一张签她大名的借条,就像一个定时炸药,说不准什么时候要爆。 可等她平静下来,又不由自主开始想苏牧野为何要如此做。 叶凤泠敏锐察觉,出京都后的苏牧野,比在京都时,行事更为肆意张狂,颇有些无法无天的架势,对自己也有股势在必得的强横。如果说京都里,他对自己还有耐心,愿意隐于暗处,缓缓诱她出壳,现在的他,已经脚踏纵云梯,八步赶蟾、九戏蚍蜉一般,挥着大刀迫她朝着他指好的方向奔跑。 她又好似他插于花瓶中的一支花,浇水、修枝、晒日,林林总总,呵护备至,遇上好天气,还要配些花露清酒,惬意品雅一番。 这样的未来,仿佛一幅精致明亮画卷,画中人栩栩如生,画中人稳跃纸张,永恒凝滞。 虽说,喜欢一个人,就是要同他、或她,同频共振,比肩并立,但苏牧野显然忘记问一句叶凤泠,是否喜欢这种被迫成长的节奏了,是否愿意同他一道成为“画中之人”。 前一世的记忆,教会叶凤泠,被迫等同于没有选择,提偶人生虽好,但这一世的她,想要的是翱翔寰宇的自由呼吸。 叶凤泠一时轻轻抚摸上崖柏手串,指腹缓缓滑过细腻纹理,清润温良。 一时垂首看香囊里的银币和石匣,光华璀璨、暗香藏匿。 离开京都前,阴差阳错,她同苏牧野纠纠缠缠,在纸醉金迷里奋勇向上。离开京都后,似有若无,被苏牧野几次倾注关怀,她在刀光剑影里蜕变成长。 有时候行在野外,有时候走在阡陌小巷,她面上平静,心中似乎缺了一块,那是……那是一份无端而起的思念,杂草一般,疯狂蔓延。 无人知晓,无人问津。 心门里始终有一个人影,笑盈盈望她,等着看她笑话,又总在最后时刻出手搭救。 这份专横霸道又温柔细腻的爱意,令她羞恼、窒息,却又让她心悸张皇,忍不住沉沦。 …… 独自坐在床榻帷帐后的叶凤泠,想着想着睡了过去。 月麟进来为她盖好被子,又放下帷帐,才走出了房间。不察,撞上正在门口探头的和罗。 作为了解和罗已死实情的人,月麟有些不知道如何跟和罗相处。 她已经想明白了,假和罗是苏世子派来小姐身边的,回来前洗砚也告诉她不准乱讲话了,只是对小姐说谎隐瞒……哎。 心中叹气,月麟同和罗四目相对。 “月麟姐,小姐睡了么?”和罗轻轻问道。 月麟神色微微一动,木着脸点头。 和罗瞪着平静无波的眼睛,望月麟:“那以后还要月麟姐多多关照。” 两人目光交汇,无言交流,沉默良久,月麟终归败下阵来,她们似达成某种暂时合作契约。 小睡之后,叶凤泠跟着陆羽筠美美吃了顿山庄晚食,几人欢欢喜喜去玉景潭泡汤。 到玉景潭时,才看到白衣小厮守在门口,朝他们咧嘴笑,露出锃光瓦亮的牙齿,“小的给诸位公子小姐在这儿请安,我家世子和蒋小姐、蒋公子在里面,麻烦各位明日再来。” 几人大眼瞪小眼儿,最尴尬的莫过于陆羽筠,他记得下午还问过小厮,并无人要来玉景潭,怎么不过两个时辰,苏世子就来了,他的目光落到叶凤泠身上,心里微动。 不能进去泡温泉,别人都没事,白灵最受不了,尽管是俊如仙人的苏世子,在她看来也不能持强凌弱、仗势欺人,谁说他们泡温泉,别人就不能用了。 她俏盈盈几步向前,手叉腰,脚踩银靴,气势很足地挥手,“凭什么啊,你们是客人,我们也是客人!” 若是往常,叶凤泠一定息事宁人,躲着苏牧野走,可她被讹走一笔巨款,心里正火气直冒,忍了又忍,没说话,只绷着脸。可她偏偏看到了洗砚脸上一闪而过的嘲讽,似乎嘲讽他们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敢跟苏世子叫板。 叶凤泠忽然觉得自己脑子里一根弦噌地一下断了,火气冲破了头顶,不由地冷笑帮衬:“洗砚今日好大的架子,果然跟的主子嚣张跋扈、横行霸道,就是不一样。请问这里不是苏国公府、又不是蒋府,我们凭什么不能进去?” 洗砚见叶凤泠出头开口,眼神儿稍稍有些发直,但他似乎也没有太吃惊,只又慢条斯理道:“也不是不能进,我家公子说了,进来要交银子。我家公子已经付给向府八百两银子包下玉景潭一晚,如果诸位非要今晚进去,需要按人头交银子。” 几人齐齐呆住,交——银——子? 苏世子是想钱想疯了么,这种话都说得出来,这还是那个高贵文雅的贵族公子吗? 叶凤泠差点儿被气闷过去,又是银子! 她咬牙切齿,看到身边几个人下巴已经掉去了地上,兀自掂量了一下荷包,咽下喉头“鲜血”,不甘道:“要不……咱们……” 陆羽筠哼笑出声,他袖袍一闪,呵呵笑:“八百两银子,我出了!总能让我们进去了。” 洗砚嘿嘿笑了一下,作揖陪笑道:“公子说了,不能代付,您可以出您那份,别人必须自己出自己的,没有银子,可以写借条。也不多,一人五十两就够。” 话音刚落,就听白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还以为多大阵仗,才五十量银子嘛。 陆羽筠、白奇都不在意的摸出来银票,只有叶凤泠,脸上一阵红一阵绿,如果到此刻,她还不知道苏牧野为何摆这一道“龙门阵”,那她就是彻头彻尾的傻子。 好在,五十两银子,叶凤泠身上还是有的。 就这样,被洗劫一番的几人,心思各不相同的走进了玉景潭。 玉景潭从字面意思看是一潭从地下源源不断冒出来的温泉水,实际上,它由数十个或大或小的小潭错落围绕组成。向家根据山势栽种植被、垒有奇石,分为了男女两个温泉区域。 陆羽筠对面色依然不好看的叶凤泠柔声道:“蒋家表妹在里面,你们不用担心,跟着丫鬟走就行。池子不少,也都不深。咱们看似离得远,实际上非常近,这里都是折回往复的排列。一旦有事,喊一声,我和白奇就能立即过去。” 叶凤泠和白灵放心点头,叶凤泠紧绷的唇角松下勾起,略有忧愁:“嗯,陆公子,你自己多注意,苏世子他……他人不太好对付。” 陆羽筠神秘一笑,扬起脸得意道:“我一个病秧子,大不了躺地上装死。” 叶凤泠忍不住捂嘴笑。 太阳完全落下,月亮高高挂起,瑰丽苍翠松柏,藏于浓浓月色云雾之中,它们在流云的掩映下,如窈窕美人腰间丝带,缓缓浮动摇曳,无尽温柔。 两个女孩子换好泡温泉的特制衣裳,相伴步入玉景潭,果然看到蒋若若只穿着一身单薄粉色袍子,坐在热气蒸腾升起的温泉池水里,旁边还有丫鬟为她奉茶,好不惬意。 她梳着垂鬟分肖髻,明眸皓齿,见到叶凤泠和白灵也不意外,大方向她们打招呼。 “柳姑娘、白姑娘。” 白灵先脆生生开口招呼:“蒋小姐!” 叶凤泠眉眼弯弯。 三个姑娘都坐在热气之中,才一会,叶凤泠就已是气血翻滚,全身热乎乎、暖融融,额头开始沁汗。 蒋若若莞尔,她让丫鬟给叶凤泠和白灵奉茶:“玉景潭的温泉水温度不低,如果第一次泡,很容易脱汗,喝点茶会舒服一些。” 叶凤泠和白灵不客气的灌下一盏茶。 茶汤入唇,甘冽清甜,心头燥热一下被压了下去,叶凤泠靠在背后砌好的石壁上,舒服地呼出口气,忍不住感叹:“这也太舒服了。” 白灵用手扑腾水花玩的兴起,没注意听。 蒋若若闻言,望叶凤泠笑:“柳小姐第一次来洛阳么?” 叶凤泠点头:“听说品香大会,就想来见识一下,蒋小姐一直住在洛阳么?” 只干坐着泡汤,着实很无聊,两人干脆你来我往聊起了天。 借着聊天的契机,原本不熟悉的两人,很快摸清对方大概性情,且都对对方升起浓厚的兴趣。 对于叶凤泠而言,蒋若若这种曾经居住京都,后回到洛阳,既能享受世家女殊荣、又能游山玩水、打马寻街的生活,简直不要太吸引人。 到了蒋若若,妩媚娇俏、又带着数层面具和神秘来历的叶凤泠,点燃她八卦的心,加上苏牧野明显认识叶凤泠的举动,无疑让她更加迫切地想弄清叶凤泠这个人,以及她同苏牧野的关系。 “柳小姐从京都来,想来认识很多闺秀小姐,也不知道牧妤是不是还跟小时候一样,见着吃的就走不动道儿。”蒋若若笑道。 叶凤泠茫然:“牧妤?” 蒋若若诧异:“怎么,苏世子胞妹,长乐长公主独女,柳小姐不认识?那你怎么认识克己?” 叶凤泠尴尬笑,不得不详细解释,自己同一世欢的箜篌艺技人覃如是交好,自然也就遇到过苏世子。至于覃如是同苏牧野的关系,叶凤泠没有细说,她暗道,蒋家小姐不会不知道。 蒋若若愣住,千想万想,没料到是这样的旧识“关系”。 蒋若若喝口茶汤,平复心潮波澜。 第238章 神秘的布条 第238章神秘的布条 泡的时间一长,叶凤泠就有些发虚,她不想继续这样干坐着聊不痛不痒的天儿,便说要自己游玩一会儿。 上次下水还是夏日在苏家花园,叶凤泠终于找到机会,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 她一头扎下,顺着小潭水流向远处游去。 玉景潭的每个温泉小潭实际都联系通水,叶凤泠似一尾游鱼,在水下水上无拘无束地舒展着身体。 穿过一个峪口,她来到一个陌生无人的小潭,这处潭水肯定也是温泉,因为四周有砌好的石壁靠背。 潭中静寂无人,清幽一片。叶凤泠舒服地再次潜入潭底,她睁开眼,看着潭底波纹在或明或暗的月光下,折射粼粼光斑,光斑蔓延闪烁,还有数不清的小气泡,飘荡浮动,指尖追逐相触,好好玩。 叶凤泠扭转身体,像鱼儿一样钻上钻下,快活地戏水,整座小潭都充满了她的欢声笑语。 就在叶凤泠用手又一次划开温热泉水时,她指尖触碰到什么东西,好像是一根纤细布条,边缘上还缠着丝线。 仔细看去,远远不止一根布条,在她四周还漂浮着四五根,它们顺着水流在波纹里沉沉浮浮,如果不注意,根本不会被发现。 挑起布条,凑近闻,这些布条上都有着若有若无的一丝香气,有些熟悉。 叶凤泠垂眸想了想,又左右逡巡一遍,朝布条飘来方向游去。 因玉景潭常年潭水温热,潭水周围茂密生长着许多树木,以及竹子。此刻出现于叶凤泠眼前的又一个小潭就被嫩竹翠叶环绕,景色堪比秀丽春色。翠竹蔟蔟随夜风震动,配上蒸腾而起的缭绕云烟,更显得澄明透碧。 叶凤泠来到竹叶小潭贴靠的一座石山前。石堆被清峻不阿的竹群掩盖。这些淡定隽永的竹丛似乎在守着无边的寂寞与凄凉、深邃与诡秘。 茂密竹叶之间,露出一个尺寸见方、一半水上、一半水下的黑洞,那些布条就是从这个黑洞飘出来的。 叶凤泠眼见着,又有一根布条顺流飘出,她指尖勾起,置于鼻下,同样的香味。她目光沉沉,打量竹丛背后的石山。 蓦地,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水下贴着她肌肤滑过,触感微凉冰冷。叶凤泠的心停了一下,一条黑白环斑蛇在水下游荡,绕着叶凤泠小腿画圈。 叶凤泠全身汗毛直竖,冷汗涔涔而下,双腿忽然阵阵发颤,她觉得自己快要吃撑不住,向石山扶去。 在手触摸到石山那一刻,她又被石山发出的热量惊呆,这石山竟然是温热的,好似比潭水还要热。 用手敲敲,发出空洞之音。 石山里别有洞天! 叶凤泠不敢再轻举妄动,她见四周渺无人音,决定先回去,再做打算。 又低头看了看还在打圈的环斑小蛇,不过尺长,它似乎对叶凤泠好奇又存畏,一直在围着叶凤泠不住转圈,迟迟不离开,也不敢再上前。 叶凤泠沉吟,决定铤而走险,反身入水顺着来时路向外游。奇怪的景象发生了,那只好奇环斑小蛇并没有跟着她,它停留在这个小潭,还在不停游动。 来时容易回去难,叶凤泠一心二用,一面划水、一面想着那个小小黑洞,不知不觉就游岔了路。等她意识到自己游错方向时,已然太晚。 同姑娘们分手后,陆羽筠领着白奇,步入男子泡汤一侧。 一阵热气扑来,带来淡淡暖香,昏昏暗暗、影影绰绰之中,一株树、几竿竹,赤裸上身的苏世子,静静坐在热气腾腾的温泉水中,他的面目在氤氲之中难以分辨。 看到迎面而来的陆羽筠和白奇,苏牧野目似子夜,微微一笑,俊美玉面瞬间染光,璨璨闪亮的目光牢牢跟随着陆羽筠。 除去华服簪冠的苏世子,只余一副无甚表情的、骨子里自带的冷冽气势。 “小六,你来啦,我爹还说让我去接你,我就跟他说,不用去接,小六那样鸡贼,肯定寻好玩的去了。”温泉另一侧传来男声,是陆羽筠的蒋家表哥,蒋奉奉。陆羽筠在陆家排行六,亲戚之间,都喜欢称他小六。 陆羽筠同自家表哥打过招呼,又朝苏牧野行礼问好:“没想到世子也喜欢泡汤,刚刚在门口,被世子的小厮拦下,可是废了我们好半天唇舌。” 苏牧野咧嘴一笑:“白日无聊,找些乐子罢了,玉狐公子一定不会介意的。” 陆羽筠爽朗一笑,也不再提。 白奇左右看看,他坐到离苏牧野和陆羽筠都不太近的地方,罕见地保持着沉默。 一时之间,四个人没有人说话,气氛陷入尴尬。 蒋奉奉是蒋斯卿的孙子,自然也是人精子,已经大概猜到苏牧野同陆羽筠之间可能有些小“过节”。为了自家表弟好,蒋奉奉摸了摸下巴,义不容辞冲到前线打圆场:“克己同我陆家表弟早先认识么?” “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 异口同声。 白奇缩了缩脖子,将自己隐藏到树荫内。 蒋奉奉眨眨眼,无可奈何地看着两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对方,头有些隐隐作痛。 “那可真是巧,表弟一直都对品香大会好奇,这次终于有机会参加,一定还不知道苏世子暂代洛阳府尹一职,对品香大会行监察之责。”蒋奉奉道。 民间举办中型以上规模的集会,都需要向官府做备案,并视集会具体情况,由相关官员监察。 品香大会风靡国朝,堪称香界第一盛事,由洛阳府尹负责监察。 陆羽筠心里一动,他望向苏牧野,拱手:“才听说世子一举围剿番波斯国奸细,这又代洛阳府尹,真是年少有为。” 苏牧野闻言,眯起眼睛盯着陆羽筠,温文笑开:“哪里,我不过是仗着祖宗的面子,站在功劳簿上吃老本,怎么比得上有真才实学、对香理解独到的玉狐公子。失敬。” “听说,玉狐公子年已及冠,青年才俊,正缺少一位娇美贤妻。不知什么样的闺秀小姐能入玉狐公子青眼,不妨跟我讲讲,京都贵女、世家千金,我都熟悉。”苏牧野洒然一笑,亲切随和地要为陆羽筠介绍贵女。 陆羽筠一滞,从前他对男女情事没兴趣,觉得自己没准儿哪天一命呜呼,何苦连累别人,现在他巧遇佳人,却…… 心底一动,陆羽筠呵呵笑了,他装作没看见蒋奉奉递过来的眼色,不卑不亢道:“多谢世子好意,只是我缠绵病榻,不敢耽误他人。再说,我心里的萧娘,也不是什么贵女千金,这事就不劳世子费心了。” 时人称呼恋慕女郎为萧娘,女子则称心仪儿郎萧郎,陆羽筠这般称呼,无疑将他同某位女子有某种私下约定宣之于口。 “萧娘啊……”苏牧野笑得更欢快了,“原来玉狐公子已经名草有主,不知是哪家的天仙能俘获玉狐公子的芳心。” 不同于有些摸不清内里的蒋奉奉,白奇虽然憨直,但并不傻,他亲眼见苏世子夜宿柳叶房间,又对陆羽筠和柳叶的谈笑风生印象深刻,他把自己使劲压向水下,只留了一个脑袋在热气之中飘飘荡荡,好似浮尸,惹得蒋奉奉看过去好几眼。 “小门小户之女而已,”也不知是被热气薰的,还是为何,陆羽筠面上涌起一层淡淡红晕,蒋奉奉惊异地看他一眼,顿时反应过来,喜笑颜开:“是真的么?那可是好事,姑姑也不会再天天念叨你啦。” 在蒋奉奉印象中,自家表弟虽然爱玩爱闹,可对那些闺秀小姐从来敬而远之。这两年频频听说陆家家长为他张罗婚事,都被他以各种借口推脱,最厉害的一招儿,便是躺地上装死,吓坏了陆家夫人,再也不敢逼迫。没想到,许久不见,小六子已经有了情娘,怎能不让人好奇。蒋奉奉心里八卦火焰烧了起来。他坐去陆羽筠身边,露出邪邪笑容。 远处的苏牧野眉峰一跳,如展翅一般扬起,弧度漂亮若飞,洒着一层淡银月光。他没再吭声,嘴角缓缓浮起一抹凉薄之笑。 白奇飘去更远处…… 第239章 水下追逐 第239章水下追逐 叶凤泠意识到自己误入男子区域时,已经游到了一个比较尴尬的位置。 她所处的地方正好位于峪口里距离苏牧野、陆羽筠都不远不近的地方。左边是闭目不语、如王者一般姿态的苏牧野,右边是脸色红晕、同蒋奉奉低声轻语的陆羽筠。 叶凤泠伏在水中,堪堪在水面露出鼻子,借着浮起的厚厚层层热气遮挡着自己。她看到男子们都赤裸着上半身,脸上、心中尴尬的想死。 默默左顾右盼一番,叶凤泠轻轻挪动脚步,尽量做到不加重力量,步步为营,谁知她刚迈出去仅一步,引起的异动水流就被苏牧野感知,他猛地睁开双眼,低声喝道:“谁!” 说时迟那时快,他起身向叶凤泠扑过来。 叶凤泠在水里一滑,人扭身向外冲去。潭水仿佛变成千万尖刀,在她身后朝她奔啸刺出,加上憋气的窒息,她有种自己今日可能就要命丧在此的错觉。 不过瞬间,她脚就被捉住,苏牧野缠上她身体,如仙似魅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她双手推开他,拍打潭水,用力向上浮起。 但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还是不可阻挡地被苏牧野钳住向水下压去。 力道之大,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苏牧野一把抓住叶凤泠的衣领,接下来,迅速掐上她腰,将她捞入怀里,两人坠至潭底。 叶凤泠憋得快要支撑不住,四肢扑通,浑身挣扎,苏牧野好笑的拍拍她脸颊,吻上她的唇瓣。 叶凤泠惊慌失措地望着他,被雷劈了般浑身麻痹,但急需一口气息,她顾不上羞恼,忍不住想要更多空气,用力吮吸。 苏牧野眼角弯起,这可是她第一次主动,怎么能轻易放过。 她的吻如同她的人,青涩、炙热,毫无保留,一如烈日火焰,又如骄阳酷暑,灼烧一切,压抑太久的情意,在她的恳切索取中,被吸引出苏牧野身体,就像黑夜的火焰,无边无际的蔓延,要把两人焚烧殆尽。 今朝乐极,明日难求,苏牧野被她缠住脖颈,如同坠入无穷无尽的柔软里,让他欲罢不能,他忍不住睁开漆黑的双眸,深深望向她的眼睛,眼神温柔,手臂嵌她入骨。 叶凤泠不知心里涌起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感受是什么,把她胸腔肺腑撞得酸涩生疼,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控制不住地流出了眼泪。 仿若逝去数万光年,其实不过弹指一挥,苏牧野搂着叶凤泠从潭中站起来时,蒋奉奉他们正在水上呼唤苏牧野,他们什么都没看清,就看到苏世子一下扎入水里,水波激荡,热气剧烈翻腾升起。 好半晌,苏牧野才从水里站起来,他背对几人,用身体挡住叶凤泠,把缩的小小的叶凤泠牢牢按在胸口。他的目光顺着她湿漉漉的还在滴着水的长发,一直滑去她单薄的肩膀上。 叶凤泠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粉色袍子,袍子已经湿透,紧紧贴在她凹凸起伏的身上,她身体的每一个曲线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胸前丰盈和不可一握的腰肢,逼得苏牧野猝然侧头,他只觉喉咙一紧,眸色几经变换,近乎耳语般沉声:“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叶凤泠浑身发抖,她刚刚在挣扎站起来时已经看清不远处同样赤裸着上身的三个男子,急地眼泪从眼眶里一颗颗掉了下来,使劲向苏牧野怀里缩去,千万不能让他们见到她啊。 她埋下头,几乎就想永远这样缩下去,最好谁也看不到她,不过她也清楚耽误的时间越长,对她越不利。 叶凤泠用手抹去眼泪,很委屈地哽咽:“我游岔了路……” 苏牧野扑哧轻笑,目里火焰跳动,他看着她小鹿一样的无辜水汪大眼,忍不住掐她颊肉:“你怎么总这么多状况?你是老天派来折磨我的么?” 叶凤泠其实对苏牧野满肚子气,但她已经清醒过来,形势比人强,与其被其他几人看到,反正她同苏牧野已经不清不楚很多次了,还不如让苏牧野给她想办法。 面红心虚,叶凤泠忍下不适,强迫自己贴上苏牧野赤膛,再仰头,看他眼睫上成珠的水渍,心神飘忽不定,语气柔弱:“现在怎么办?” 男女气息在雾气水花里交融缠绵,不远处人影晃动,这里虚虚实实,苏牧野明知她又故意示弱,对他用“美人计”,可还是控制不住地面容泛红,沉入她那星光一般的眼中,听到她呢喃相问,唇间声音喑哑又魅惑,偏里面含着她掩藏不住的冷静自持,让他又气又恨、又爱又怜:“那我要收些好处的,可否?” 总会遇到一个人,他把你的底线拉的越来越低。对于苏牧野,如果以前有人告诉他,他会被一个女子牵着鼻子走,他一定嗤之以鼻,仰天大笑。而叶凤泠,她从来不相信自己会再次受制于他人。 此刻的两人都没有觉察,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向对方妥协,被对方牵引拉扯。 又羞又气,还有被叶凤泠奋力压回心房角落的柔软,叶凤泠咬唇,轻轻点头。她感受到苏牧野对她的一丝无可奈何的宠溺,又酥又麻的滋味再次滋滋蹿出,还不等她怔愣,就被苏牧野用力压去胸膛,他砰砰砰的心跳声,她听得一清二楚。 “克己?没事?”蒋奉奉和陆羽筠他们都站起来,提步向苏牧野这边走,却被苏牧野话音制止。 他扭头露出邪魅笑容:“我泡够了,你们继续。” 说完,他就又沉入水下,这次,苏世子没有再浮出水面,他搂着叶凤泠游出峪口,游向另一个偏僻小潭。 剩下三人不明所以地立在雾气热风里,一个个都觉得苏世子当真喜怒无常,蒋奉奉挠头:“克己他一向如此,比较……呃……随心所欲,呵呵。” 靠在高枝阴影中的黑衣人,似一片树叶,追着苏牧野游去方向飘荡。 上岸后,叶凤泠被四面八方奔袭而来的冷空气吹得浑身乱战,连打三个喷嚏。她不敢回头看身后之人,只听到他轻轻笑出声。 那笑声仿佛长了手,攀上了她的敏感肌肤,令她赤裸的脚趾头都红透了。 叶凤泠尴尬地立在寒风里。 “你等一下。”苏牧野轻声。 耳畔传来风声,回头,哪里还有人。叶凤泠还来不及奇怪,眼前就一花,带着某人气息的白色锦袍铺天盖面罩住她。 苏牧野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又给自己套上一身银珠灰色袍子,才抱起她提气御风。 这人是将她横抱起来,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前衣襟上,她无意识的啊了一声,仰起脖颈,伸手臂抱住他脖子。 寒风从她周身飞过,叶凤泠知道自己算是已经脱困,可一想到苏牧野说的“要收些好处”,又觉得自己刚刚太武断,想反悔又被心里的小人唾弃,天人交战之际,分明已经不冷,偏她手脚冰凉。 苏牧野又何尝没有感受到怀中人的紧张和怪异,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到她眼神里,娇媚羞涩已褪去,只剩满满恐慌,他佯装无事,抿紧唇角,更快地向漪澜小筑奔去。 等叶凤泠在月麟的帮助下重新换好衣裳、梳妆完毕,苏牧野依旧没有离开。他静静坐在屏风之外,一动不动。 叶凤泠心知躲不过去,只得走出来。 屋里被月麟点了沉檀香,香味悠远深凝,平缓疏阔。叶凤泠披着细细如网的光线,一步一步沉默地走近苏牧野。 苏牧野抬起眼眸,微微一笑,清朗温和,翩翩如玉,如同无害的布衣书生一般。叶凤泠注意到他的手随意地支着头,头上乌发只有发尾还稍稍有些湿,鬓角随意落下几丝鬓发,随着香烟清风缓慢飘动。指节修长玉白,干净稳健。 看清叶凤泠脸上赴死的表情,苏牧野心里五味杂陈。 清淡飘渺、暗香流转,焕然一新的叶凤泠恢复到苏牧野记忆里的味道,他的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地跳着,他自己感受着那些细小的鼓动。 “坐。”苏牧野平静道。 “你以为我会收什么好处?”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叶凤泠,问她。 叶凤泠十指泛白,心脏砰地跳起,脸似火烧,没有回答。 苏牧野面色平静,目中勾墨,凝视她半天,才轻笑了一声:“你说过,如果我想要你的身子……” 叶凤泠从椅子上一下站起来,她听不下去了,惨声叫出:“那是我一时气话!” 苏牧野哼笑,起身到她跟前,手勾起她的脸,与她抵额,公子眼角轻勾似月痕,明澈弥云,旖旎多情:“如果我说,我想要呢?” 叶凤泠听到了她最害怕听到的话,双眸含着惊惧,汪汪轻晃:“……” 清晰看到她眼里又只剩恐惧,无丝毫羞涩,苏牧野觉得胸口被狠狠扎了个窟窿,他早知她这种过河拆桥、兔死狗烹的狡诈心肠,可还是被她阳奉阴违的把自己当“工具”的行径伤到了。 但他并没表现出来,只耐心安稳她:“别怕,我总要等到你心甘情愿。” 说完,他手覆身后,顿了顿,才又道:“你等会写张借条给我,就写一千两,自己送去玉清小筑。” 叶凤泠怔然而望,目光不离他高大背影。 “怎么,这样也不行?” 他声音如浮冰破火,碎玉流光,从叶凤泠心头划过,直击她心房深处,她扬目而望,想说些什么,到底没有说出口,只轻轻“嗯”了一声。 苏牧野离去时,蒋若若和白灵正好进漪澜小筑,迎面遇上,蒋若若灿然如花同苏牧野打招呼。 苏牧野不咸不淡地颔首致意,脸上一如既往满是戏谑笑意。 可很熟悉他的蒋若若,讶然立住,她意识到苏牧野心情非常不好,似乎每次他见过柳叶都心情变得很差。 叶凤泠还在屋里呆呆立着,白灵进去见她都收拾妥当,一下炸了,气得叫起来:“柳叶,你自己回来,也不告诉我们,我们还没头苍蝇一样找你呢!” 叶凤泠忙安抚不满意的白灵和温文尔雅的蒋若若。 月麟和和罗在苏牧野和叶凤泠谈话时,一直守在屋外,月麟见白灵她们来了,忙进屋换上其他熏香,又悄悄把没有燃完的沉檀香块包进锦帕,带出房间。 蒋若若拉住亲自为她和白灵泡茶的叶凤泠,笑吟吟:“既然你安全回来了,我们也能放心了,你俩赶紧休息。第一次泡温泉开始不显,很快就会觉得困乏,趁着这个劲儿好好休息一夜,保准儿明儿你的脸蛋更白更嫩。” 叶凤泠有些不信:“有这么神奇?” 蒋若若神采飞扬点头:“玉景潭举世闻名,肯定有它的出奇之处。” 叶凤泠虽然对容貌不甚在意,但她也是女孩子,听说能变得更好看,焉有不开心的,当下便觉得蒋若若真是知情识趣,是有趣之人。 蒋若若见叶凤泠似乎感兴趣,干脆拉着她们二人去妆台。凌虚山庄为各位贵客准备的胭脂水粉,都是洛阳这边知名品牌,很多都是有市无价的孤品行货,如果不是蒋若若讲解,叶凤泠和白灵肯定会当作一般胭脂水粉的。 叶凤泠遇到的世家小姐里,只有苏九歌是让她真心敬佩的,她望着不骄不躁的蒋若若,心里滑过矛盾的心情,这样的名门闺秀,无论男女,都会喜欢。 蒋若若气质雍容,体贴细致,又活泼又开朗。她细细嘱咐初次泡温泉后需要注意的事项,听的叶凤泠和白灵二人很舍不得地拽她袖子不想让她走。翩跹临去前,蒋若若的目光随意向内室一瞟,看到屏风后露出的一角白色衣袍,眉角轻动,她不动声色淡淡看了一眼叶凤泠。 这一眼态度微妙,稍纵即逝,叶凤泠虽然看她眸光一闪,但并没未看清,只当自己眼花。 第240章 水墨丹青 第240章水墨丹青 送走蒋若若,白灵也自去休息。 叶凤泠按苏牧野要求写好借条,对着上面“叶凤泠”三个大字,心里叹了口气,苏牧野为她做的太多了,说不动容是骗人的,然而,未来的事情谁又能说的清楚?他现在身边没有其他让他有兴趣的女人,不是因为他专情,而是因为恰好没有遇到罢了,一旦他遇到一个比她更出众更有趣的女人,她又要如何自处呢? 动容是一回事,自己究竟对他动心了吗?叶凤泠捏紧手里的借条,无意识地摸向手腕的崖柏手串…… 叶凤泠不认识玉清小筑,她让丫鬟领着,朝玉清小筑走去。 月麟抱着手里的沉檀香块小碎步慌慌张张朝漪澜小筑后院的角落疾奔。她用脚踢开几块破瓦片,把沉檀香块扔进去,赶紧又用脚扒拉土块掩藏好,这才松了口气,月麟满是歉意地望着墙角流眼泪:“对不起,小姐,我也不想的,可不这样做我就不能回到你身边……” 月麟发泄完转过身,便看到和罗。她不知道和罗是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的,但她知道,这事被发现了,糟糕! 和罗冷冷盯着她:“那是什么?” 月麟咬唇不说话。 和罗:“不说,我就等小姐回来告诉她,看看到时候你说不说。” “你……你别以为我怕你,你不是和罗,我知道!”月麟气急败坏,说出了心里藏了许久的话。 和罗轻轻一笑,根本不是叶凤泠面前讨巧小丫鬟的模样,举手投足尽是杀手气场:“你要是敢说,早就说了。再问一遍,那是什么?我脾气可不太好。” 月麟气得脸通红,不自觉又开始掉眼泪,她见和罗真的转身要走,忙扯住和罗衣袖:“哎,我说,我说。那是苏世子让我拿来给小姐点的熏香。我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只知道每次点之前我要先吃一种药,然后观察小姐反应,再把这些汇报给洗砚。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苏世子向我保证过,这个熏香对小姐身体无碍。” 苏牧野确定花桃儿对各种毒粉、香粉免疫后,便想知道叶凤泠是否也如苏离所言,同样如此。最好的办法,便是做个实验,是以,这件事由月麟出手最不引人注目还便利。 “你说要给洗砚汇报?”和罗转过身问。 月麟点头,绞着手无所适从。 和罗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抬步离开。 “哎,哎,你……你别告诉小姐啊。我不会再点这个熏香了。”月麟急急低声呼喊,生怕被别人听到。 和罗也不回头,挥了挥手,示意她知道了。 月麟愁眉苦脸,觉得身边所有人都比自己聪明,小姐就不说了,现在这个“关系户”和罗也是如此,她的丫鬟生涯好艰难。 夜间的西大院里,灯笼随风摇摆,庭院水榭之中传来靡靡之音,路上亮如白昼。 穿过院门,走进种着数排俊秀竹丛的庭院,洗砚和墨盏立在屋门口,屋门窗户皆紧闭。见叶凤泠来了,洗砚一点都不惊奇朝她颔首行礼,墨盏只看了她一眼,就扭过了头。 叶凤泠稍稍顿了一下,便昂然推门进屋。 墨盏见洗砚没有通传,眼里闪过意外,瞅洗砚。 洗砚一揣袖子,嘿嘿笑。 “怎么回事?”墨盏眼神示意。 比了个手势,洗砚让墨盏稍安勿躁,等会儿有好戏。 进到屋里,叶凤泠才意识到似乎没有人为她通报,可屋里人分明已经听到了她脚步声。 一声“进来”,成功拦截住叶凤泠后退的脚步。 屋内熏香袅袅香甜,味道里荡漾着一股馥馨的晶冷质感。 暖香阵阵,立在内室屏风外,叶凤泠已经听到了屏风后传出的娇声软语和呻吟之声:“世子……求求你……世子……” 女声里带着娇喘的甜腻,如那丹青笔墨描摹下的美人,画出浸润到骨子里的魅惑。 叶凤泠定住心神,低声唤道:“世子,我把借条放到外面桌子上了。” 说完,她扭身就想离开,身后似有一只呲牙咧嘴的猛兽。 屏风后又传来一道蕴笑却无丝毫喑哑的男声:“你等等。” 叶凤泠谨慎地退至门口,又背过身体,盯着透过窗纸射入屋里青石地板上的一片月光,愣愣发呆。 月光照亮寸方,驱散暗淡阴影,闪亮如霜。 屏风后按抑嘶哑的男女暧昧气息,缠着屋里奢靡的熏香味道,在房间里倾泻流淌着、氤氲着。 “还不说?”苏牧野冷笑出声,笑声里没有情动,只有让人胆寒的冷静,盖过了呢喃女子媚音。 叶凤泠禁不住抬头,她扭头望去屏风,只看得到朦朦胧胧的景象,床帏纱帐随风掀起,女子曼妙身躯一览无余,只着小衣和纱裤,如水蛇一般匍匐扭动在屈膝坐在床榻的苏牧野身前,手摸着苏牧野的大腿,口中断断续续吐露着媚词艳语:“求求你了,世子,就赏了奴家……” 女子像一只哀哀欲泣的娇媚小猫,偏她好似动弹不得,只能用嘴传达她心里对苏牧野的渴望。 被女子哀求的苏牧野,衣衫半敞,露出他脖颈之下大片莹白如玉的肌肤,看着像澄心堂纸一般细腻白皙,他邪佞偏居床榻一隅,发丝垂落,唇角斜勾,单腿支起,右手垂于膝前,左手挑起女子的脸下尖,脸上神情邪魅至极,可眼里闪动的又是冷峭残酷的光芒,细碎如针,璀璀生华:“谁派你来的?” 叶凤泠暗吸一口凉气,脸上红云似火,正心底踌躇生疑,就感到有束目光射来,她赶紧又背过身去。 过了半晌,背后如芒刺感才消失,同时她听到女子一声娇叫:“啊——” 房间里又没了声音,叶凤泠只觉一颗心水煮沉浮、上蹿下跳,再次扭头偷看时,听到了苏牧野冷冷的声音:“只有这些手段么?都不会撩拨男人,怎么能近我的身,完成别人交代的任务?” 语气没有抑扬顿挫,平平劈出,没有怜惜,遍布嘲讽和愚弄。 眼前的女子突然开始剧烈扭动,只见她奋力向前蠕动,一边低喘一边发狠低吼:“你这个魔鬼……你不是人!” 听得一声锦衾拉扯撕裂,夹杂着女子好似解脱的惨叫声,一道娇香光影被投掷过屏风,不偏不倚地落在叶凤泠脚边。 “砰——” 叶凤泠傻眼,敛气屏声的后退数步,“呃……” 苏牧野拉拢襟袍,慢慢踱步绕过屏风,他眉目间阴晴不定,一如飞檐上流转亮空,行到叶凤泠跟前,他停住,双目沉聚于她发旋。 “你这是什么表情?”苏牧野乐了,顿时满室流影华光,璀璨生辉。 叶凤泠看到地上晕死过去的近乎赤身女子,露着胸前白嫩的肌肤,忍不住弯腰扯她衣襟为她盖好。 抬眼,对上长相俊美近乎妖异的脸,脸的主人细细审视她,叶凤泠也不知他到底在看什么,迷惑地睁着水润眼眸,瞪他。 刚刚被撩拨时,始终平稳如斯的苏牧野,却觉眼前女子才是那诱人的罂粟花,绽放在风中,美丽的让人心旌摇曳,他忍不住倾身,在她没反应过来时,含住她微微张开的红唇吮了一下,借以缓解自己心头的欲念,又在她要挣扎时,抽身分开,同她保持了一定距离,他重重叹了口气。 心头狼狈、又有自嘲,苏牧野心底苦笑,面上淡笑问叶凤泠:“借条呢?” 羞怒不已,叶凤泠仰头捂嘴,控诉望来。 苏牧野心头发堵,干脆挥手让她可以走了。 叶凤泠脑中一锅浆糊,路过门口时,脚步停住,她美目闪烁,打量地上女子许久,垂着头轻轻问道:“她是来刺杀你的么?” 早在云梦山时,听洗砚只言片语,叶凤泠就明白,苏牧野这次离京,一定凶险异常,虽然每次见他,都光鲜亮丽、张牙舞爪,但她还是看得出,他很疲惫,心情也不太好,貌似还……更清减了。 苏牧野遽然转身,眼里迸发无限光华,像一只趴在岸边苟延残喘的游鱼,俯于她身边,伸手勾住她衣袖上的一缕青丝,任青丝在他手指上缠来缠去,笑吟吟:“你关心我?” 叶凤泠推开他:“谁派她来的?萨瓦克那些人么?” 苏牧野觉得此刻她脸上微微有些着急的神情煞是好看,美的让他眯眼。 叶凤泠抓着他手臂,轻轻晃动。 “你听到了,我也不知道,她不说。”苏牧野仔细盯着叶凤泠脸上,不漏过她分毫的情绪变化。 叶凤泠却蹙眉:“谁送来的?” “向府。” “不可能!”叶凤泠低呼,苏牧野明白她的意思,背后指使之人不可能是送人来的向府,谁会那么傻,明目张胆送杀手来,一定是借向府的手,借刀杀人。 “可能的,”苏牧野用手摸了摸她的鬓发,指尖留恋在她如丝绸般的面庞,辗转不走。 叶凤泠握住他的手指,巴巴望着他,等他解释。 苏牧野无奈,带她去椅子上坐:“正常都如你所想,所以偏偏是送她来的向府嫌疑最大。至于想让她杀我还是伤我,现在已不能判断。” 人虽然没死,但离死也不远了,他的穿肠肚烂丸都挺得过来的人,绝非一般江湖人,看来派来的杀手水平在稳步提升。苏牧野暗道,下次估计要更厉害了,竟然还有些小期待。 叶凤泠:“……” 她顾不上理会苏牧野一会儿玩她头发,一会儿摩挲她手的小动作,侧头幽幽望他:“你是不是提前就知道会有人要来刺杀你?” 不然为何让她不早不晚地来送借条。 苏牧野忍不住呵呵笑,点头道:“嗯,孺子可教,阿泠变聪明了。” 叶凤泠又羞又怒,她看到他视线飘去桌上静静躺着的借条,想到了先前被迫写的那张借条,她的胆子又冒了出来。 扑过去对苏牧野又推又打,打完她想扭头跑,苏牧野怎么干,她被扯回怀里。 苏牧野笑个不住,把她搂到怀里,看她真是气的不行,心里猜到是钱财之故,可他依旧不松口说还回去借条。 两个人心里都梗着一口气,一个怨对方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一个恨对方猛薅自己的羊毛。 叶凤泠狼狈又尴尬,觉得自己总是在他面前丢脸,颇有些气急败坏,挫败感顿生。 “我问你,”苏牧野禁锢她于怀中,收起面上轻浮之色:“你为何对我若即若离,反反复复。” 他望着她,看她眼光凝滞,眸色微动,身上用力想挣开,恼怒中带着几分慌乱:“我哪里若即若离。”她一直坚定地拒绝。 死鸭子嘴硬,苏牧野心底轻哼。 他凝视她神情,揣测她内心,微微沉默:“若对我无意……你绝非那种会轻易关心人的性子。” 苏牧野伸手捋她耳边碎发,低声:“你怎么不找别人帮你忙,为何回回栽到我身上?” 远的不说,刚在潭水中,她也可以转身从陆羽筠那边撤退的,却选择了离苏牧野更近的一侧。 “还有,你为何总不敢看我,在京都时就是,出来更是,你是怕看了挪不开眼?” 窗棂幽暗,什物朦胧,暖暖熏香把冻成冰的人心融化开,融成一滩水,漾啊漾。 叶凤泠扭过脸,她一直都认为苏牧野外表风流倜傥,实际上却是个真君子,没想到自吹自擂到如此。 忍不住啄她脸一下又一下,苏牧野追问:“刚刚你背对屏风,是不敢看……还是不想看!” 几次耳鬓厮磨、缠绵悱恻,苏牧野分明感觉距离叶凤泠越来越近,可还是时不时被她猛然亮出的利刃戳的心头冒血,他清楚她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隐晦性格,以及凡是绝对留后手的狡诈心肠,但他仍然坚信她心里有他的影子。 她见风使舵、八面玲珑,他云诡波谲、变化多端,两个极难对人敞开心扉的人,凑到一处,必然会头碰头、脚踢脚。我见你光芒,也懂你鬼蜮,你辨我手段,亦明我艰辛。 一步又一步,一点又一点,我们在靠近着,可你为何会时不时推开我,你不知我忍得多么辛苦、压抑有多艰难么? 苏牧野磨牙,恨不能将怀中人,包成粽子,时时揣在怀里,可他又怕自己逼急了她,她跑的更远。 叶凤泠在苏牧野一句又一句的喃声细语里,垂下了头,她感受到苏牧野拂开她额头碎发,轻轻落下深情一吻,接着向下一路吻去,几多柔情、几多爱怜,更有数不清的真心真意。 她几乎就要被他的柔情攻势击溃,被按去心房角落的感情像一只狰狞猛兽,对着她的理智张牙舞爪,奋力嘶吼,不断撞击心门。 叶凤泠眼眶发热,她轻轻避开苏牧野清冽鼻息,轻轻出声:“你觉得你对我的喜欢能有多久呢?” 苏牧野闻言,顿住,他摩挲她脸,判断着她的想法,好一会儿,才低头轻吻她唇角:“虽然不知道以后有多久,但目前来看,我从未对一个人生出过这么复杂的感情,你是第一个。我……我要被你折磨死了……” 声音近乎于无,轻轻擦过叶凤泠的耳,钻入她心。 叶凤泠脸上红晕弥散,她咬唇,想走。谁知她向左用力,苏牧野便在右拽她,向右用力,他又从左用力,总之不让她脱离他怀抱分毫。 实在脱不开身,两拳捶去苏牧野的胸前。苏牧野却单手握住她的双手,浅笑:“判死刑也要让我死个明白。我怎么就不能是相见恨晚那个人了。” 他时刻笑着,实是颜口不一。 眼前的人就是她认识的苏牧野,却又似乎完全不一样。原来感情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态度,他变得不再残酷冷厉,对她包容宠溺,还有着引人沉迷的疼爱。 “你见识过我的狠辣,看透我的手段,仍觉我风采夺人,是因为你我是同一类人。可如果有朝一日这些手段用到你至亲至近的人身上,你还能忍受么?若你到时厌弃我,我又当如何自处?” “相似的人,总会被相同的气质吸引,因为人都自傲又自矜,但相似的人,也会讨厌彼此,因为太清楚太明白对方的心理。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可能就是这个道理。” 因为喜欢,所以远离,非常骄傲,从不依靠。 一无所有的叶凤泠,贫瘠的她,跋涉在荒芜的生活沙漠中,她丢弃掉曾经认为宝贵的那些枷锁品格,只剩一颗坚强的心,向着未知远方一路前行。 这是一场孤独的人生旅行,注定孤独,注定贫苦,她抛去自尊、割落自信、丢弃随性,最终捡起活下来的强大自我。拖着自我,扬向信仰的太阳,继续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叶凤泠脸色发白,嘴唇无法遏制地颤抖,眼角泪珠如线滑落,滴到苏牧野的手上、膝头、心坎儿。 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叶凤泠又张皇又心酸,泪水扑扑簌簌打湿他衣袖。 她原来是这样想的,苏牧野在心里对自己说。 “照你这样说,因为我们相似,我们便不会幸福了?”苏牧野声音忽而轻柔,“你都不问我,就直接给我定了性,我就眼见你对我亲近之人用尽手段,而不斡旋其中?你是把自己看得太坚强,还是把我看得太懦弱。你对我这么残忍,对自己更残忍。” 觉察到她在发抖,苏牧野轻而易举地把她搂得更近,空出的手钳住她腰:“阿泠,你为何不能对自己好一些,也给我、给你一个机会呢?你能对韩齐光流露情意,能对陆羽筠相见恨晚,为何偏偏对我如此苛刻!” 那一声温柔如水的“阿泠”,几乎让叶凤泠好不容易加固好的心房如堤坝决堤,可她还是如紧绷的弦:“与其在时光里相看两生厌,我更想寻一个看不透我的夫君,我希望自己一直是他心中的贤妻、仙妻,而不是嫌妻,你懂么……” 她轻轻抚摸上他仙人一般的脸庞,手指过处,如火电流过,天雷地火激起两人悸动。 苏牧野含住她指尖,呢喃,“这不是全部,一定还有别的?是什么,你在害怕什么!” 他的每一句话都一阵见血,直击要害。此时此刻,叶凤泠觉得自己在被他一层层拨开,剥得精光,眼泪大颗大颗滚出。 一直怜香惜玉的苏牧野,勾着她下巴,冷冰冰犀利逼迫:“告诉我!” 叶凤泠哽咽出声:“喜不喜欢,对你来说,都不重要。你天人之姿、你权势滔天,你倜傥风流,世人皆闻君风采,喜欢你的女子殆不可数。我一个叶凤泠算什么,我没这个自信,做你心里的那个唯一。” “你要我把心剖出来么?”苏牧野蹙眉。 “呵呵,彩云易散琉璃碎,没有什么会亘古不变。如果你对我有真心,何苦如此逼我。放过一个叶凤泠,当真这样困难?” 苏牧野心头冰凉如雪,恨声苦笑:“……为何连一次机会都不给我。” “……对不起,”这一次挣扎,苏牧野没有阻拦,他无力地垂下双臂,他要如何证明时间的不可被打败,他不是无所不能,他亦是凡人,有着凡人的无可奈何和无能为力。 叶凤泠觉得难过极了,心里飘起大片大片的雪花,可她也清楚,苏牧野对她是有真情的。出门那一刹那,她看见寒风拂过他的发,墨发白袍,抖动一片波涛汹涌,颤颤她心:“苏美人”连伤情神色,都艳丽如鬼魅。门口洗砚和墨盏看清苏牧野脸上神情,却面如土色。 叶凤泠想,若她没有经历过上一世,没有看到过那么多人世黑暗,没有见识过男人薄情,她定会信他的真情,愿意跟他一同走进庭院深深国公府。然而此刻,她只能留他站在洛水之畔的寒风薄雾中,站成一幅人间绝色的水墨丹青。 第241章 品香大会 第241章品香大会 承平十六年,十二月初八,洛阳凌虚山庄。 品香大会如约召开。 国朝内外,无论是市井里的贩卖香料、调制香粉的大小名铺,还是世外治香大师、爱香雅士,齐聚于锦屏山前的凌虚山庄。 除了和香相关人士,还有很多炼毒大士、药草名医现身于此,大家都是奔着一个东西来的——凌虚幽昙香液。 品香大会分为两个回合:采香、配香。 时下的香,分为两大种类,单品香和合香。顾名思义,前者是由某一种香料或香药,添加辅料,配成香粉或香块等,后者则指由多种香料或香药依照香方调配。 无论是单品香还是合香,最基础、最重要的便是香料或香药。一个合格的香者,不仅会配香,更会识香、辨香。 品香大会的采香环节就是考验习香者们对香料的掌握程度。 采香需入山,入的便是凌虚山庄后的锦屏山。 入山两日,吃住自理,可单人、也可组队,总之最后出山时,要带着采来的香料或香药,以备配香大赛。 此时的叶凤泠,正站在前日入山庄时看到的四角高楼前,仔细看着入山采香的红榜名单。 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她认识的洛阳向府,向天歌。 第二位,成都陆府,陆羽筠。 第三位,西南白府,白奇、白灵 第四位,观音莲指,苏离 第五位,千毒千佛手,王琪 第六位,香中女仙,鱼幼薇 第七位,天池空影,谭绎 第八位,岭南二怪,药沫子、铁冠子 …… 果然以香粉世家为香界之首。向下扫去,才是各地知名香料大户、治香大师、名贵香铺。她看到了者者居,香玲珑,聊城任府、肖府等等,最后,在接近榜底边缘的地方,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苏北含香馆,柳叶。 “者者居这里为何没有写参赛者姓名?”叶凤泠回头问身边的陆羽筠。 “一般没有写清姓名的,都是不定委派何人参赛的,”陆羽筠道,他指向另一个香料大户,示意叶凤泠。 唔,叶凤泠沉吟,她对者者居掌柜的好奇之意已经接近顶峰,趁着这次品香大会,她定要看看究竟是何人。 想到此,她转向陆羽筠:“为何这几日都没有见过向天歌,她也是你表姐?” “嗯,我也没有见到天歌表姐,听我表姨和姨丈说,天歌表姐这次归家经历了大波折,不愿见人,让我们不要去打扰她。” “你和向天歌是不是很熟?”叶凤泠扬脸问。 陆羽筠苦笑摇头:“我的亲戚里面,就同天歌表姐最不熟,她年长我数岁,待我长大成人时,她已经嫁人了,我想想,似乎上一次见到她,还是六七年前了,呃,这个事说来话长,等以后我再慢慢跟你解释……” 见陆羽筠不愿多谈,叶凤泠聪明地没有继续问,她心知,向师傅安全与否依旧不明,她不能打草惊蛇,还得徐徐图之。 她和陆羽筠在这里讨论不停时,四角高楼里已经或站或立着许多人,还不断有越来越多的人走进去。 昨日,她们几人在陆羽筠的带领下报名时,意外遇到王琪。叶凤泠高兴地扑上去,又被王琪的掌风拍走。 王琪一如既往不修边幅,坐在木轮椅上冷睨叶凤泠,嫌弃无比,推着她的竟然是纨娘。 纨娘看到叶凤泠,眼泪珠子不要钱地簌簌掉,她扯着叶凤泠大倒苦水,那日王琪毒杀那些黑衣人后,带纨娘一起逃走。从此后,纨娘就开始了漫长的被磋磨人生,被王琪支来喝去,当小丫鬟使唤。纨娘跑,王琪就下毒,毒得纨娘头都快秃了。 叶凤泠哭笑不得地搂住纨娘拍拍,她好奇王琪这样明火执仗地出现人前,不会被人追杀么,比如站在不远处皮笑肉不笑,望她们的苏离…… 王琪嗤笑:“那老混蛋不敢当众对我下毒手的,他怕我抖落出来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陆羽筠向叶凤泠解释,品香大会有规定,一入香室,不论江湖恩怨,所有打打杀杀在这里都被禁止。如果被发现不遵规则,即刻就会被取消参赛资格,而且永久不能参加任何香界大会了。 是以,几乎不会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至于出了香室,那就说不准了。 叶凤泠这才放心。 现在,她见纨娘委委屈屈地推着王琪行到近前。 望着红榜名单,王琪突然惊疑出声,她似乎又怒又惊,扫视一圈四周,沉声道:“这回只怕不简单”。 叶凤泠他们再问她,她就什么都不说了。 看着王琪背影,白灵戳叶凤泠:“柳叶,看不出来你连千毒千佛手都认识,而且貌似关系还不错的样子,我娘跟我说,她毒的很呐。” “一个苦命人罢了。”叶凤泠轻声。 陆羽筠看她一眼,没有吭声,只是紧紧身上披着的披风。 几人正要抬步进楼里,就看到一群华冠丽服、衣香鬓影由远及近。这群人的锦罗玉衣照的路两边的树木花草都自叹弗如,珠光宝气逼得天上的雁雀都扑扑向远飞。 “他们以为是谁啊,怎么不干脆把银票贴在身上,”白灵鄙夷。 叶凤泠眯眼看,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苏牧野。他一出现,在场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无法控制地长到他身上。 事先张扬的东风到底是吹至山上山下,被许多人翘盼着的“苏美人”接受着一众热切目光,在人群中一如既往的气定神闲。 他今日依旧白衣飘飘,纤尘不染如误落人间的天神,那身白色锦袍不知用何种面料所裁,银色暗纹隐隐折射天光,就像清泠洛水上的一丝银华,将冬日万千光辉集聚于身。鸿雁长啼之声,久久不绝,配着他不急不缓的脚步,生生把眼前空气幻化为一幅水墨画。丹青描摹的飘逸,化作他周身云雾,化作他唇角融暖,与天地万物都格格不入,带着不可一世的嚣张和跋扈。 前夜一别后,两人没有再相遇。当时,苏牧野亲自送她回漪澜小筑,却未再碰她衣角,一直恪守君子之礼,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处。 临别时,他凝视她轻声道:“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万物逆旅、百代过客,我始终在等你,阿泠,你可懂我遇到你的欣喜?” 那眼神里铺有银河,星光点点闪烁她心…… 现在,她看着他走近,原本以为已经掩藏好的情绪,还是不可控制地泻出。叶凤泠指尖轻颤,无助、想要退却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眸光扫过来,被她避开,如此熟悉,又如此令她害怕,她突然发现,当她和他坦言之后,再面对彼此时,原来不是想象中那样简单。 苏牧野四周簇拥着洛阳城大小官员和向府当家人向老爷,他行过叶凤泠几人身边时,微顿了下,轻佻一笑。这一笑,天雷地火一般,叶凤泠唇角止不住地抖了抖。 在之后,便是许多同样穿着绫罗绸缎华服的富豪乡绅们,其中有叶凤泠见过的香玲珑佟老板、任府女娘子……以及一个带着黑色帏帽,看不到面容的高个男人。 “者者居……”叶凤泠忽然被雷劈了般挺直脊背,那人是者者居掌柜,叶凤泠心底快速滑过这个想法,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如此肯定,与此同时她的脚就动了。 “柳叶,你要作什么?”陆羽筠扯住她。 陆羽筠平静的话让她稍稍冷静,是啊,现在上去,怎么打招呼呢?总不能上去说:“者者居掌柜的,我久仰你的大名,想看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简直蠢蠢蠢透了。 叶凤泠摇摇头,定了定神儿,没有再动。 之后进四角高楼里,别人打招呼,台上人说什么,她都没听进去,她满脑子都是那个黑色帏帽身影:他个头很高,也很瘦,一个人没有带小厮,静静坐在椅子上,连案几上的茶水都没有喝。 由始至终,黑色帏帽都没有出声。中途,佟掌柜似乎对他轻声说了什么,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就不再动了。 叶凤泠的眼神和心神都落在者者居掌柜身上,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立在这屋子里,呆呆愣神的样子有多吸引人。 她今日简单扎马尾,又换下了长裙,穿身红色短打衣裳,乍一看,比江湖人还像江湖人。可就算她刻意往低调靠,天生丽质实在难以掩盖,无意识的浅笑、皱眉、撇嘴,都让人觉得蕴含无限风情,她曼妙身姿,似春燕、似落花,何谓名花倾国倾城顾盼生欢,又有谁家的笔墨,可以勾勒出她的百媚丛生? 在场好些年轻公子都在心底起疑,那个同陆府玉狐公子窃窃私语的绝色女子是什么来历,为何从没听说过,难道是玉狐公子的相好,不然为何玉狐公子对她呵护备至? 蒋奉奉抽空专门去同叶凤泠打了个招呼,煞有介事地仔细打量一番叶凤泠,摸着下巴啧啧称奇,不知自家贪玩的表弟怎么寻到的这个宝贝。凭这个长相,只怕选入宫中都不为过呀。 坐在主位的苏牧野也无可抑制地用余光关注着叶凤泠,他看到她要么愣愣地望着一个方向,眼珠子都忘了转,要么就是扭头同陆羽筠咬耳朵,还在陆羽筠咳嗽时为他拍背,好不贴心。 苏牧野失神之外,心底抑制不住地冒着酸气,他都快坐不住了,想扭头不去瞅,偏控制不住地看一眼又一眼。叶凤泠从头至尾都没瞟过他,这个认知让他险些抓她到近前。更不用说她还对着一个“相见恨晚”的心爱好友嘘寒问暖。 第242章 向府天歌 第242章向府天歌 不提苏牧野内心醋海风波汹涌,叶凤泠忽然被堂前向老爷说的话吸引住。 四角高楼的一层大堂里,或坐或立全是人,他们要么衣饰金贵直逼人眼,要么草莽布衣不护细行,混着姹紫嫣红硕大花朵,这花朵眼熟的很,叶凤泠想起来,同流苏飘的酒楼青砖花纹一样,盛开如丹、形如百合。 她扫视一圈堂内众人,没有向师傅身影,而且也没人发出疑问,红榜排第一位的向天歌竟然不现身,这本身不奇怪么? 可大家全都无所觉的模样,叶凤泠只得按下疑惑,凝神听向老爷说话。 向老爷浓眉大眼,额头高耸,声如洪钟,他简单介绍采香赛和配香赛的规则,就把场子交到朝廷这边。苏牧野也不开口,指他身边一个官员上前开口。 代苏牧野开口的官员,就是陈楚。天知道他日日夜夜核对番波斯国赃款,熬得人脱了形,还要被苏世子提溜到品香大会来代他致辞。 生而为人,很难,应试从仕,很苦,随纨绔出巡,又难又苦。 叶凤泠目光从官员身上挪开,刻意掠过堂上主座的俊美飘逸人影,落到了几个人身上。 一个是挂着无所谓笑容的白发老者,苏离,叶凤泠已知他是苏牧野的人。她注意到,苏离虽然眸光飘忽不定,但却有意无意地绕着某一人。 被苏离盯视的人,是个身形高大的脸生面孔,叶凤泠低声问陆羽筠,才知道,那是天池空影,谭绎。谭绎此人,甚少出现于人前,常年独居于天山,研习香道。可能不入世的高人都有些奇怪,金发披肩、波浪成卷、肤白似雪的他,一双铜铃大眼圆鼓鼓瞪着,加上高鼻宽额,叶凤泠毫不迟疑断定,他有异族血统。 另一个被叶凤泠注意到的,是香玲珑佟掌柜,她拢了拢鬓发,这本是极为平常的动作,但叶凤泠看到她露出了香嫩耳垂上明亮华丽的耳珰,轻轻晃荡,甚勾人心。佟掌柜面上一片淡漠,但眸子却盛着炙热如阳的光,那是一种叶凤泠熟悉的热烈! 片刻震惊恍惚之后,叶凤泠似乎才明白刚刚佟掌柜拢鬓发的用意——为了让苏牧野领略她的风情,叶凤泠想到佟掌柜对自己的狠毒手段,不禁垂眸叹息:如此阅历丰富、心肠冷硬的女人,怎么会也看上那个纨绔? 又抬头,叶凤泠发现佟掌柜冷冷地注视着她。 叶凤泠透过人影,略显惊异地回视,两双眼眸略一接触,叶凤泠就醒悟原因出在哪里。她转过头,果然看到苏牧野眼簇冰刃,冷冷盯住自己这方。 见到叶凤泠终于看了他一眼,苏牧野心里冷哼一声,快要把她的侧脸盯出个洞来,那人才有察觉,回神目视。苏牧野缓慢移动目光,看向人堆里的一个优雅小姐,默默在心底对自己说:等会儿要和她好好说说这个问题! 不由自主地,叶凤泠顺着苏牧野的眼光,看到了一名身姿婀娜的小姐,她风姿秀雅落座。这小姐座位在宾客前列,显然是贵宾之位。 “坐在贵宾的那个优雅小姐是谁?”叶凤泠问陆羽筠。 她看到陆羽筠眉头一跳,脸上不自然地强笑:“那是……我的一个表妹,江南第一美女韩桃戈。“ “韩桃戈,好名字!”叶凤泠赞叹。 陆羽筠面上有些尴尬,被叶凤泠捕捉。 “你……喜欢你表妹!”叶凤泠摸着下巴,眸光闪烁。 陆羽筠傻眼,使劲摇头,“怎么会!” “那你作何这种表情。” “呃……如果你从小一直被一个人欺负,也会这种表情。”陆羽筠无奈探手。 叶凤泠疑惑。 陆羽筠看她一眼,咬牙,握紧双拳:“她是江南韩家主宅的小姐,因为喜欢成都气候,经常来我家小住,见我体弱,便常欺负我。家里兄弟姐妹们都喜欢她貌美乖巧,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叶凤泠叹道:“你可真像一棵小白菜。” 陆羽筠一滞,他是想在病弱公子道路上一路走远的,但也不想弱到一颗“小白菜”的水平。他清了清喉咙,刚要开口,就听大堂里有人说话。 “说了半天,我们也没看到凌虚幽昙香液一毛影子,你向家不会忽悠我们呢?谁都知道,锦屏山是你们向家的地盘,在自己地盘上比赛,想不赢都难!” “就是,给我们先看看凌虚幽昙香液,不然我们才不去做冤大头!” 提出质疑的是两个江湖打扮的人,向老爷冷冷看了他们一眼,挥挥手,立即有小厮端着一精致透明琉璃小瓶走上前。 琉璃瓶里装着淡蓝色液体,很少,堪堪占琉璃瓶一个瓶底。 “这是凌虚幽昙香液,无论入药、治香,还是炼毒,几滴即可。”向老爷像小气巴拉的铁公鸡,拿着在众人面前虚晃一下,就又让小厮拿下去了。 “哎——”有人还要说话,被向老爷打断,“至于在我家自己地盘上比赛一事,我女向天歌不会同大家一起入山,由官府监察大人作证,将在第二日入山,比大家少一日一夜。” 叶凤泠差点蹦起来,也就是说,入山时,她们也见不到向师傅。太奇怪了! 叶凤泠在场下心有不平,其他人却都没有提出异议。 可总要有刺头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向老爷听到一声如平地惊雷的质疑声,说话的是个女人,还是个非常娇媚明丽的小姑娘。 “向天歌为何一直没有露面?她不会根本没有回向府!” “是啊,我没见到向府大小姐,你见过么?” “我也没见到啊,还想看看她跟六七年前有变化么?” 大家议论纷纷,都伸长脖子等着向老爷给出解释。 听到有人质疑,陆羽筠很惊奇,更让他惊异的是,质疑声音出自他身边的人。 短暂吃惊后,向老爷冷倨目傲视叶凤泠,“小女已归家月余,不过因历经大波折,还不便见生人,怎么,这位香友,是在怀疑我们向府么?” 叶凤泠挺直腰杆儿,娇娇笑出声,嗓音清透:“没有怀疑,只是奇怪,如果向天歌不便见人,那配香赛时又要如何呢?难不成她要自己躲进一个小黑屋,偷偷摸摸配香?” 身边陆羽筠轻轻扯她袖子,被叶凤泠甩开,她带着誓不罢休的决然,要向老爷给个答复。 向老爷仔细打量叶凤泠,眼神强烈冰冷:“呵呵,这位香友面生,不知来自何方?” 要循根溯源了么,看她背景够不够硬? 叶凤泠心底冷笑,不由地嘴角一撇,“怎么,向老爷还要看菜下碟?” 全场气氛陷入尴尬,众人左看看、右瞧瞧,不明白这个小姑娘哪里来的底气质问向府当家人,偏她说的话还确实是那么回事,为何一直都没见到向天歌呢? 叶凤泠才出声时,角落里就有两个穿破道袍的家伙开始窃窃私语了。 “你确定没看错,那是小徒弟?”一个问一个。 “放屁,什么小徒弟,那是咱们的小媳妇!”一个瞪眼反驳。 “不是说好了么,先算徒弟,等长大了再当媳妇,不然传出去不好听。”一个耐心劝。 “这样啊,可是徒弟变媳妇就会好听么?”一个挠头。 “好听的,这才符合天地君亲师的纲常。”一个坚定点头。 讨论结束,达成一致结论,两个家伙恰听到叶凤泠冷笑反驳向老爷,忙站起来,装模作样地抖出拂尘:“老头子,你别欺负她,她可是我们的亲传弟子!”药沫子耀武扬威,同时递眼色给叶凤泠:别怕,师傅们给你撑场子。 叶凤泠神色龟裂,糟糕,她把这俩货忘了…… 比叶凤泠脸色更不好看的,是主座上的苏牧野,以及立在最前方的向老爷,不过两人都在瞬间恢复如初。 “原来是岭南二怪的高徒,失敬失敬。既然这位姑娘提出异议,若是向某不答,只怕众位都会存疑。来人,去请小姐来。”向老爷先朝岭南二怪拱了拱手,又扯笑对叶凤泠道。 很快,大家眼前出现一身素雅衣裙的女人,女子寡颜无粉黛,苍白面孔显得如苍穹般深远,她长得没有多美,但气质凛凛,沉蕴着稳重笃深的大家之风,那双黑白分明的瞳仁落到叶凤泠身上时,微微一动,很快滑过了叶凤泠,停落在一个方向不动。 如果不是她还在呼吸和行走,都看不出来她是活着的人,那样冷清、那样沉寂。 “天歌,有香友质疑我向家不愿让你示人,你在这里跟大家打个招呼。”向老爷善目和蔼,如同每一位慈爱的父亲一样。 向天歌半天才有反应,对着众人福了福,“向天歌生性孤僻,不愿与人交际,同向府无关。”说完,她就又恢复到不动不言的状态。 叶凤泠早已呆住,她看到很多人都在看她,沉沉心神,露出无辜表情:“原来向天歌长这样啊,不过如此,啧啧,真让人失望。” 她顾不上理会主座上飘来的嘲讽目光,无赖扯谎,同时昂首挺胸,故作骄傲,像一只趾高气扬的孔雀。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小姑娘攀比心切,想在容貌上一教高下,懂了懂了。 向老爷挥挥手,有小厮上前引向天歌离开。 不想,又出一声冷厉女声,“且慢!” 第243章 病公子犯病 第243章病公子犯病 众人只见,一个脂粉浓厚的妖娆女子扭着水蛇腰推一位形容枯槁的沧桑老妇向前。 “向天歌,你等等,我要问你一个人。”王琪抬头,在乱发空隙仇恨目视向天歌。 “这个瘸子是谁?” “千毒千佛手!” “噢,什么?原来她长这样?” “看红榜上有她名字,我还以为是冒名顶替呢!” …… 王琪冷冷扫视全场,视线所接触之地大多悚然低头,不低头的那都是响当当的硬骨头。 向老爷忙陪笑拱手:“这位香友,今日只论香,不讲其他,若有想说的话,请私下解决。” 王琪冷笑:“呵呵,不要跟我扯这些虚头八脑的话,我只问你,向天歌,我师兄季阳呢?”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季阳,千毒岛大弟子,当年叛逃出岛,自此杳无音讯,再没出现于江湖,意思,同向府的向天歌有关? 等等,不是说向天歌当初跟人私奔了么? 剧情一下子变得精彩纷呈,在场诸人心里八卦的小火苗被点燃,目如烛火盯着已经转身迈步的向天歌和王琪。 向天歌一呆,脸上飞快闪过伤痛色,懵懵摇头轻声:“我不知道!” “放你娘的屁,你把他拐跑了,现在你说你不知道!今日你不说出我师兄的下落,我就灭你向府满门。” “噢。”向天歌面不改色,毫无迟疑答应一声,意思她知道了。 众人:…… 王琪:…… 向天歌平静无波地同她对视,换王琪懵了。 “动手,”向天歌道。 王琪扬到半空的手顿住,不上不下地尴尬停在半空。 向老爷忙上前圆场打哈哈,他给小厮使眼色,几个小厮快速架起向天歌一溜烟跑远。 叶凤泠则趁势推王琪出四角高楼,她望着王琪头上飘动的白色发丝,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 “你师兄是季阳?”叶凤泠明眸闪了一下。也就是说王琪比季阳年龄还小,但她现在看起来就跟老妪没什么区别。 “品香大会有古怪,小美人,你快走,年纪轻轻,不要掺和这些,好好去研究香。”王琪长叹出声,她刚不过做做样子探虚实。 “哪里古怪?”叶凤泠问。 王琪扭头看叶凤泠:“不对,你来品香大会有什么目的?” 叶凤泠摸摸鼻尖,调皮一笑:“也许,我和你的目的是一样的呢。” 王琪露出不敢置信,但她没有再多问,只是想了想,道:“向天歌态度不对,她不该如此这般。”王琪没说,她印象中的向天歌孤傲、冷艳,但看在季阳面上,对她还是很不错的。刚刚向天歌明显就是想逼她出手,这不符合向天歌一贯的性格。 向天歌回到向府,这本身就不对,季阳还不在,向天歌还对她冷言冷语。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季阳和向天歌已经闹掰了,”叶凤泠试探道。 “不可能!我师兄那么喜欢她,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王琪怒吼,手拍轮椅把手啪啪响。 实际上,叶凤泠心里也打鼓,就算两人一路都没和好,向师傅的态度也不太对,她和季阳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琪被纨娘推着回去休息,叶凤泠见大堂里的仪式仍在继续,想了想,再次步入。 陆羽筠低声问叶凤泠,“你对向表姐有兴趣。”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陆羽筠朝她眨眼,他心底隐隐有些猜测,还不能确定。不过,他愿意推她一把,毕竟,不推怎么能有戏看呢? 叶凤泠心里跳出来一个小人道:“能相信他么?” 另一个小人纠结摇头:“不能,他是向府的亲戚啊,为何要帮我?” 前一个小人拍大腿:“怎么不能,不是相见恨晚么,而且你没看他眼神儿,呵,色字当前,什么郎心似铁。” 叶凤泠欲言又止,低声:“你有办法?” 陆羽筠挑眉,打了个响指,凑近她:“有!但你得答应我,事成之后,告诉我原因,真实原因!” 这时,又有其他人提出别的问题,大堂里人声起伏,嘈杂刺耳,叶凤泠立在陆羽筠身边,判断着陆羽筠的可靠性,最终,她选择相信自己的人格魅力,点头。 陆羽筠笑了,他不动声色地扫了眼主座那边,对叶凤泠轻道,“等会儿……” 向老爷立在人前,心里几股邪火乱窜,偏面上还要笑脸迎人的敷衍,又有人提出入山后人身安全问题,向老爷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 “我还有个问题,这次入山是只有我们,还是朝廷的监察官员也会一并入山?”人声一下子被清丽女声压下,香玲珑的佟老板眼含风情,柔情似水,松软樱唇在女人香中一张一合,春色撩人。 叶凤泠不动声色地撇了下嘴角,她微一转动目光,惊觉这个问题一出,场上几人都面色微变。 ——岭南二怪蹙眉。 ——天池空影谭绎扭头。 ——者者居掌柜黑色帷帽动了一下。 ——观音莲指挑眉。 甚至连百无聊赖如白灵和白奇、吊儿郎当如蒋奉奉、美人如画的韩桃戈都看向了主座上的苏牧野。 万众瞩目的苏世子,捧起茶盏,浅啜一口含于口中,面部雍容安稳,他身边的陈楚清清喉咙:“既为监察,事必躬亲。” 此言一出,大堂顿时炸开了锅,苏世子也要入山?这还是头一回听说,朝廷官员老妈子一样的跟着,这样的话,很多小动作就不能做了啊。 佟掌柜闻言,眸目流转,瞟苏牧野一眼,不再出声。 叶凤泠身边的白灵一听高兴地蹦了起来,还有什么比美人跟在身边能让人激动呢,而且既然他同柳叶有私情,不怕自己摸不到美人衣角,白灵暗暗发誓,她可要跟牢柳叶,说到柳叶,柳叶呢? 白灵惊觉身边人影没了。 叶凤泠并没有离开,她只是抱着突然倒下去的陆羽筠,大声疾呼:“陆公子!陆公子!你怎么了?” 陆家玉狐公子是病秧子,满江湖都知道,所以陆羽筠的突然昏倒,没有引起任何人的震惊,相反,大家都心绪平和地支着手瞧热闹。 陆羽筠和叶凤泠被带到凌虚山庄主人所居内宅里。 路上,陆羽筠拉着叶凤泠的手,捂着腹部,面色苍白:“柳姑娘,我怕是不行了,如果不能参加品香大会,我一定会死不瞑目……” 抬着他的小厮是向府老人,大家都很喜欢这个爱玩笑又大方的表公子,闻言脚下如风,跑得更快了。 叶凤泠眼皮耸动,没吭声,腹诽:陆羽筠不去唱大戏,实在可惜。 叶凤泠正在思索措辞时,瞥到一个婀娜身影追上他们:“筠哥哥!” 美人衣袂翩翩、裙角翻飞如云,弱柳扶花迤逦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叶凤泠就看到陆羽筠手按腹部穴位,眼睛一闭,干净利索的晕了过去。 叶凤泠:“……” 陆羽筠被安置的房间,装饰典雅,富丽暗奢,香炉焚的是千金难买的“南朝遗梦”。 大夫扶完脉,连声叹气摇头,连药方都不给开,径直向外走。 叶凤泠心里滚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她和同样守在陆羽筠身边不走的韩桃戈对视。 正在此时,有贵妇人扶着小丫鬟奔进来:“我的羽筠,你怎么了?莫吓你姨我——” 头上带着整套赤金头面,富丽妖娆的中年贵妇,扑到陆羽筠身上,大哭大喊。 韩桃戈忙拉她起来:“向夫人,筠哥哥是旧疾发作,常用的大夫不在身边,没办法开药,这个让人发愁。” “什么!为什么不给开药,多少钱,我们向家都出的起,去给我进城请最好的大夫,把洛阳城的名医都请来!”向夫人脸上热泪滚滚,不迭吩咐。 叶凤泠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只怕时间有些来不及,陆公子旧疾轻易不犯,一旦犯就是要命的十万火急。” 韩桃戈看了叶凤泠一眼。 “那——那要怎么办?”向夫人泪眼婆娑。 “或者……能不能请向府大小姐为筠哥哥看看?”韩桃戈轻声问,谁都知道凌虚幽昙香液有起死回生之效,会用其救人的又只有向府大小姐。 “这……”向夫人面露纠结,她眼中闪过很多情绪,看到陆羽筠越来越青白的脸,咬牙:“我去叫天歌。” 说完,就快步走了出去。 叶凤泠朝韩桃戈微微一笑:“辛亏韩小姐急智。” 有了韩桃戈一搭一和,要向天歌现身显得顺理成章、不留痕迹。 韩桃戈脸色平静,晕晕日光中,眼前那双眸子水光潋滟,如若皎镜,清澈无冬春。 她被叶凤泠一双明眸所蕴风采惊艳,心有不安地在陆羽筠和叶凤泠身上瞟来瞟去。 向夫人很快回来,她没能带回来向天歌,反而被高管家护送回来。 听说要动凌虚幽昙香液,高管家挠头,不是他不给,而是向老爷吩咐过,除非他发话,不然谁都不能动凌虚幽昙香液。 眼见陆羽筠进气多出气少,向夫人作势要和高管家拼命,唬得高管家差点儿跪下。他想起表公子送给他小孙子的五彩琉璃华灯,攥了攥拳头:“我去问问。” 就这样,叶凤泠和韩桃戈一直立在旁边,看着向老爷带着大夫跑了两趟,确定就算洛阳城名医来也没用,陆公子旧疾是得专人调理,有固定药方,轻易下药,于性命有碍。 最后,向老爷在向夫人以死相逼之下,不得不点头让高管事带向天歌和凌虚幽昙香液一并来。 第244章 醋公子吃醋 第244章醋公子吃醋 使用凌虚幽昙香液期间,她们两个人被高管事带着请出房间,立在廊下。整个过程,韩桃戈都如世家淑女一般,行止有度。 韩桃戈给叶凤泠的感觉很奇特,她不动时,十指纤纤,肤如凝脂,雪白中透着粉红,粉嫩得能拧出水,真似江南画卷中的美女,姿态高贵。但当她望过来,一举一动都透露着怯弱,她就是林中那种怕生、敏感的小松鼠,叶凤泠实在看不出她如陆羽筠所言那般强横猖獗。叶凤泠扶额,似乎自己比韩桃戈更凶蛮…… 房间门被打开,向老爷扶着近乎虚脱的向夫人走出来,看都没看她们两人。 韩桃戈抢先一步,奔入房间,怼到床前,握住陆羽筠的手不放。 眸光盛雾,楚楚可怜。 叶凤泠顾不上观察韩桃戈脸上的情真意切,她抓紧时机,错身撞向向天歌。 与此同时,向天歌也直直走到叶凤泠面前,大庭广众之下踩上了叶凤泠的脚。 “嗷——”叶凤泠捂着脚作势哎呦,顺势倒入向天歌怀里。 两人技艺高超地演绎出“碰瓷”与勇于承担责任。 高管家愕然,手足无措。 “快去拿一些膏药和细麻布,”向天歌淡定吩咐。 高管家犹豫了一下,在向天歌的冷冷目光中败下阵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向天歌再怎么说也是向家独女,高管家不再踟蹰,转身跑出去。 叶凤泠感到自己手被向天歌攥住,二人看一眼一心扑在陆羽筠身上的韩桃戈,转入窗边角落。 “阿泠速离开此地!”向天歌言简意赅,脸上动容。 叶凤泠摇头:“师傅跟我一起走。” 她看到向天歌脸上露出痛苦神情:“我不会走的。” “为何?是不是因为季阳!”叶凤泠拽住向天歌的袖子。 向天歌咬牙切齿,恨声:“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狠,现在想来,还是我以前太傻!” 叶凤泠要急死了,她连声追问,可无论她怎么说,向天歌都不告诉她,只斩钉截铁地让她速速离开此地,不许入山。 叶凤泠还想再说话,却没有时间了,高管家带着一个大夫去而复返。 她只得眼睁睁看着向天歌被高管家领走。 现在她才明白,向天歌哪里像是向家大小姐,说是囚犯还差不多,来去自由都没有。 叶凤泠任由大夫查看她的脚踝,心头沉沉。 此刻,床榻上的陆羽筠幽幽转醒,他喃喃轻声:“柳叶?” 覆在他手上的柔荑一顿,又轻轻挪开。 陆羽筠睁开眼的时候,叶凤泠和韩桃戈都立在床榻前,她们一人垂眸,手绞在一处,一人含笑望过来。 “筠哥哥,你怎么样?”垂着头的韩桃戈,柔声问。 陆羽筠看到韩桃戈,有短暂的不自然,他发出“嗯”的一声算作回应后,便看向叶凤泠,见叶凤泠轻轻点头后,立刻绽放笑颜:“万幸没让你失望。” 叶凤泠又一次感到韩桃戈对她的深深凝望,觉得有些尴尬,但她一贯心理素质强悍,反向韩桃戈笑道:“韩小姐,能否让我和陆公子单独说几句话,说完我就离开。” 韩桃戈有些委屈地看了一眼陆公子,却也没有说什么。 待她身影消失于门口,叶凤泠睥睨陆羽筠,磨牙:“陆羽筠,你老实交代,你和这个韩小姐怎么回事,她盯我眼神好似我是那勾引良家公子的烟花女子一样。” 陆羽筠窘然,一团红晕慢慢爬上脸颊,通过他遮遮掩掩的姿态和含含糊糊的话语,叶凤泠终于弄明白,哪里是韩桃戈欺负陆羽筠,分明是陆羽筠从小欺负韩桃戈,欺负着欺负着,小姑娘就对他情根深种了,扬言非卿不嫁。 陆羽筠这才怕了,麻溜儿收拾行李,借来参加品香大会的契机,逃离成都府,不想,韩桃戈一路追到洛阳城。从他今早看到韩桃戈的那一刻,心里就升起了不祥预感。 说完,他忐忑地望着叶凤泠,情真意切道:“柳叶,我就对你相见恨晚,韩桃戈真的只是表妹!” 叶凤泠抱臂觑他,坏笑:“你心虚什么?就算你俩有婚约,也没事。” “啊!”陆羽筠愣住。 “因为,我根本没想嫁你啊,谁说相见恨晚的意思是吾心悦你。”叶凤泠拍拍陆羽筠肩膀:“韩小姐对你深情厚谊,你要珍惜。” 陆羽筠觉得自己的一腔少男心摔得七零八落:“可是……可是……” 叶凤泠垂眸想了想,她不排除最初对陆羽筠是存了几分心思,就算现在,她也颇欣赏陆羽筠,可是如果同时也有其他姑娘穿插入内,她就要看看自己和陆羽筠的缘分最后能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但这些思量是建立在她自己筹谋的基础上,万不可能让陆羽筠清楚她所想,那样太危险。在不知她和他的缘分程度前,朋友是最合适的距离。 “你的病真的没问题么?”叶凤泠担忧地望他,刚刚犯病虽然是陆羽筠有意为之,但大夫的诊断不会假,陆羽筠身体破败程度超乎她的预期。 陆羽筠苦笑:“自小就是如此,我家养着全国各地寻来的名医,还有三位名医是常年为我扶脉开药的。寻常大夫不敢轻易诊治,怕万一治不好,我一命呜呼。” 陆羽筠没有说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所以他才这样渴盼能和她在一起久一些,尽力感受她身上暖如朝阳的蓬勃生气。 叶凤泠叹气。 陆羽筠又问是否和向天歌取得联系了,叶凤泠蹙眉:“你姨丈和表姨同向天歌关系如何?” 陆羽筠想了想,拧眉道:“不太亲近,幼年我就记得,每次我来向府,我表姨都非常高兴,待我像亲儿子一样,至于向表姐,从来都是一个人研习香道,我们相交很少。” “那这六七年,你姨丈一家可有提起过向天歌?”叶凤泠问。 陆羽筠摇头,他们只是对外宣称向天歌叛离向府,是以,这次乍闻向天歌回府,他都吓了一大跳。 叶凤泠沉吟,这就有些说得通了,她扭头看了看门外,探身附耳。 “你行不行?”陆羽筠不太相信地看着叶凤泠。 叶凤泠挑眉:“就怕你的韩表妹会醋。” 陆羽筠略微尴尬,挥手道:“不用理会。” 两人商议好,叶凤泠就叫回了韩桃戈,她自己则回漪澜小筑拿所需物什。 路上,叶凤泠正低头想着等会儿要做的事,一没留神儿,撞上一堵人墙。 她揉着额头抬头,是言笑晏晏的桃花狐狸公子,苏牧野。 四目相对那一瞬间,两人均有些不自在,但这两位都是粉饰太平的高手,瞬间恢复如常。 “你怎么总是冒冒失失的?”苏牧野眉目星河灿烂,笑容透着无奈。 叶凤泠翻他一眼,想绕过他。 苏牧野一把扯住她手腕,哼笑:“照顾完你的玉狐公子,就没心情理我了?” “我有事,现在没空,有什么事等会儿说,”叶凤泠心里乱糟糟,根本没想好要用什么心情面对他,只想溜。 “什么事?”苏牧野紧追不舍。 叶凤泠转身朝他露出一笑,直接把苏牧野笑愣了,然后就见她突如其来地洒出一阵白烟,掉头就跑。 苏牧野心头暗火,飞速跃起数丈,如黑鹰一般凛然,轻轻勾了勾手指,就将叶凤泠捉去一旁。 “又对我下手!”苏牧野强硬捏紧她手腕。 “谁让你拦我,我真有事!”叶凤泠真有些急了。 苏牧野却挑眉,懒洋洋:“什么事能有咱俩的事重要。” “有,还很多。”叶凤泠一字一句道。 苏牧野怔了怔,转而邪笑:“差点儿被你混过去,要么告诉我什么事,要么等我查出来,你自己看着办。” 见叶凤泠面露沉吟,苏牧野不禁捻酸起来:“是因为陆羽筠,他才为你犯犯病,你就一腔情意了?他家有意和韩家联姻,你知道么?” 叶凤泠没空想这些,她现在一脑门子官司,心里暗咒一声,对苏牧野满腹愤懑:“和你无关。” “和我怎么无关,你的事和我都有莫大干系,”苏牧野说着遽然蹙眉,脱口而出,“你这么急,真的和陆羽筠有关?” 叶凤泠没有第一时间否定,对于早已熟悉叶凤泠的苏牧野而言,这就是肯定。 “对他这么上心了?”苏牧野脸上笑意加深,眼神瞬间凌厉,见她沉静自若,也不多言,指骨有力掐紧叶凤泠细腰,拽着她朝旁边拖去。 叶凤泠略一挣扎,苏牧野手上使力,将她拖得像个东倒西歪的大风筝。 “你——”叶凤泠挣脱不开,心里惊怒,怄得要死,伸腿踢向了他的脚踝。 苏牧野轻松躲开,拉扯她到路边翠竹丛里。 龙吟细细、凤尾森森,青竹优雅,疏影织摇。苏牧野微微笑着,捏了捏叶凤泠的下巴,直奔主题:“不说,就不让你走。” 叶凤泠扭过头,躲过他的手:“等回头跟你说不行么,我没时间跟你解释。” 苏牧野皮笑肉不笑:“没时间跟我解释,有时间照顾陆羽筠?” 叶凤泠故作冷淡地看了苏牧野一眼,轻描淡写道:“是的。” 脑中浮现叶凤泠对陆羽筠嘘寒问暖的殷勤情景,苏牧野俨然道:“以后不许你去照顾陆羽筠。” “恕难从命,”叶凤泠也愤怒了,苏牧野凭什么对她颐指气使。 脑子里的情景一遍遍回放,无名的火气直往脑海上涌,苏牧野禁不住嘲讽笑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么?” 叶凤泠几乎举手抽他耳光,但她克制住没动手,苏牧野笑:“怎么,不再打了?不是最喜欢打我么?” “你怎么变得这么难缠?” “真正的难缠你还没见过呢,”突如其来的,他垂头吻了她。 只是轻轻一碰,苏牧野笑得满眼狡黠。 叶凤泠激烈地捂住嘴:“你!” 苏牧野顺势将她推到一棵树上,压去她身上,他素来外表风流,行事却自矜贵公子的姿态,从不曾光天化日做有损君子仪容之事。 叶凤泠倒抽一口气,差点儿哭出来。 内宅很大,来往行人稀少,这处角落犹如被世人遗忘。叶凤泠已忘记自己是如何逃出苏牧野魔爪的,她只记得自己后来又气又急,掉了泪珠子,苏牧野看到她表情,立刻赔礼道歉,还不想放她走,最后非要她答应一句——“以后看到我不许装不认识,也不许不看我”,才放她跑走。 抹去眼上残留的水渍,叶凤泠心里乱糟糟,她终于有些明白,为何那些女子一提到他,总是爱恨交加,却又假装无事。这人……总有办法驾驭人心,真是货真价实的祸害。 叶凤泠回到漪澜小筑,叫来白家兄妹…… 第245章 铩羽而归 第245章铩羽而归 高管家这几日过得心力交瘁,他进向府也有十几年,自认为是向老爷的左膀右臂,可自从一年前,向府生意上的很多事向老爷就不让再他插手,他现在只负责洛阳城向府以及凌虚山庄的内宅事务,怎能不心焦。 这回的品香大会,高管家摩拳擦掌,暗暗立誓,定要办的漂漂亮亮的,重新夺回向老爷信任。 当有人跑来告诉他,西大院陆家表公子住所闹贼时,高管家心里一个咯噔,慌不择路领人往西大院跑。 高管家到弄玉小筑时,正赶上陆羽筠躺倒在地,头埋在叶凤泠怀里,公子嘴角有血,四周还倒着好几个小厮和丫鬟,高管家腿一软,踉跄向前。 一见高管家,叶凤泠似乎看见了救命稻草,“高管家,刺客以陆公子性命要挟,逼问凌虚幽昙香液下落,我手足无措,就说……就说……”叶凤泠扑闪着水灵灵大眼睛,口齿打结。 “说什么啊?”高管家急地满头大汗。 “说……在向大小姐那里。”叶凤泠轻声。 高管家腿脚愈发软,凌虚幽昙香液确实就在向天歌那里啊。 他再顾不上陆羽筠这处,忙忙领着一大堆人往内宅深处去了。 高管家没有注意到,他们这群人身后跟上了一个黑衣影子。 目送一群人跑开,陆羽筠从叶凤泠身上移开,却恋恋不舍。他趁起身时,左手轻抬,凑在鼻端微嗅,似乎还残存着刚刚握她手腕的清香。 他有些舍不得地背手于身后,笑望叶凤泠。正在他勉力镇定心神时,却见叶凤泠脸上神色突变,整个人僵硬呆住。 顺着她目光看去,空无一人的门口,除了随风飘荡的灯笼,别无他物。 叶凤泠晃晃头,暗道,一定是眼花了,不然她为何会看到一双带着幽蓝的眼眸一闪而过。 这头苏牧野看着叶凤泠跑远后,转身回到四角高楼,再次被洛阳城官员缠上,但他发现向老爷已经不在,大堂内参加品香大会众人也都散去,各自准备入山事宜。 他有些百无聊赖的坐着,耳边是嗡嗡如蚊子叫的恭维话语,听得他头脑发晕。一眼瞥到洗砚在门口晃了一下,苏牧野长身立起,大步走向堂外。 “主子,情况有些不对……”洗砚低声道。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洗砚咽了咽口水,没有再说话。 屋檐上的晴空洒落阳光,日光跳跃着打在苏牧野的俊美飘逸容颜上。 不过片刻,苏牧野已经伏于内宅一间房屋的屋顶之上。 夜间行走屋顶还好,可以借夜色掩护,日光之下,危险系数翻了好几倍。 但苏牧野身形轻若飘叶,他白衣雪肤在日光下,折射出盈然白光,就像白色鸽羽,凌波追云,可见武功之高,让人骇然生畏。 他驾轻就熟地掀开一处屋顶的几片琉璃瓦,向下看去。 这间房间装饰极其考究华美,看得出来是女子常居之所。 门窗紧闭、熏香袅袅,缕缕香烟夹着寒意,拂进纱帐,雕花床榻上的粉色纱帐正抚着床边的粉色床单,咿咿呀呀,晃动摇曳。 纱帐里时断时续传出阵阵靡靡之音,映着若隐若现的两条身影,满室旖旎。 “好人儿……再快些……” 床帏簌簌传来抖动,陡然传出一声婉转软绵惊呼,只把人听得身子软了去。 纱帐被掀起,露出榻上两人。 女子似一只吃饱喝足的猫,环在男子脖子上:“冤家,你比那个老头子实用多了,我就是死在你身下也甘心。” 男子浪荡一笑,他见女子似乎并未尽兴,暗道今日还有正事,便将女子从身上推起:“没想到你胃口这样大,每次从这儿回去,我都得缓半天。我且问你,提炼凌虚幽昙秘术,当真除了向天歌,就没人会了?” 女子只觉其手游走所到之处,酥麻一片,无法抗拒:“骗你作甚,我家那老鬼逼问天歌多少年,都问不出来,那可是我公公秘传给天歌的,怎么,你有兴趣?” 男子点头,他压上女子,张大口把她整个红唇含在嘴里,纠缠不放:“我要这个秘术,有什么办法?” 见女子热切回应,男子知道火候渐至,停下激动热吻。 女子嗔怪:“冤家,我真是欠你的。这个不好办,用季阳命威胁,天歌都不为所动,还有什么是她在乎的?” “你是她亲娘,你能没办法?”男子笑吟吟。 这个床榻上热血沸腾、欲罢不能的女子就是先前的向夫人。同她温存的男子,却不是向老爷,而是一个褐发碧眼、高鼻深目的异族之人。 向夫人眉眼一勾,娇媚笑起:“这就靠你了,蜜桃儿的大名谁人不知?” 被唤作蜜桃儿的人,心头一动:“你是说?” 向夫人点头,意思就是你以为的意思。 两人对视而笑。 说完正事,向夫人又想继续,手摸去某处。蜜桃儿深解其意,覆身又压上过去。 很快,粉色纱帐不再平静,开始新一轮动荡。 屋顶上的苏牧野抬头,脸上笼罩一层冰霜,目光深远。 苏牧野听完偷情壁角,原路返回,不想余光里闪过一个黑色身影。 原本他并不想多管闲事,毕竟他手上的事情已经是一团乱麻了,可架不住这黑色身影轻功实在太烂,好几次都眼见脚滑要跌落墙头,摇摇欲坠的身形看得苏牧野牙疼不已。 不过,待他看清黑衣人尾随的是向府高管家、又听到高管家身后众人喊着去向天歌院子捉拿刺客后,苏牧野眼眸一闪,打了个响指,一个同样黑衣身影滑落到他眼前。 “跟着那个黑衣人,”苏牧野口型示意。 苏牧野再次转身时,已经不是回四角高楼,而是转向另一个方向。 当他身如幻影飘至弄玉小筑房顶时,恰好看到陆羽筠目光缱绻流连于叶凤泠身上。 苏牧野临风而立,倨傲冷酷,双目沉聚于陆羽筠,一颗珍珠滑向掌心,就在他就要弹出指尖珠光时,叶凤泠已经从陆羽筠身边跳开。 同时,苏牧野眼角掠到弄玉小筑门口闪过一个人影,他唇角冷笑连连,飞身向那轻如堂燕的人影急速掠去。 很快,一身黑衣的白奇就回到了弄玉小筑。在他带领下,叶凤泠几人异常顺利地来到内宅中一个偏僻院落。 院落静寂无人声,院中地上七七八八倒着很多的小厮、家丁,高管家也在其中。 叶凤泠面无异色,提着裙角,飞快跑进屋。 屋中无人! “怎么回事?”不等白奇和陆羽筠进门,叶凤泠已经转身出来。 白奇直接傻了,“我……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在啊,都是按照你说的,迷晕他们,然后就赶紧回去接你们了啊。” 叶凤泠和白奇约好,叶凤泠负责洒红尘睡迷晕弄玉小筑里的第一波小厮,制造刺客袭击现场,再由白奇扮作黑衣人,尾随高管家找到向天歌住处,然后现身洒出红尘睡,再迅速回去带她来见向天歌。 现在,他们到了,向天歌却不见了! 陆羽筠眉头深锁,他举目四顾,见香案香炉倒在地上,里面线香尽碎于地,低声,“只怕向表姐是被人带走的。” 叶凤泠看他一眼,能够这么短的时间带走人,还没有惊动到其他人,要么对凌虚山庄非常熟悉,要么武功高强到如入无人之境,无论哪种,都说明向天歌处境危险,叶凤泠胸口如坠巨石。 突然,白奇惊呼,“你们看!”他指向倒着的香案,香案上有划痕,若不仔细,可能就不会发现。 三人围上去细瞧,是锐利之物划出的横七竖八,没有什么规律。看了半天,陆羽筠和白奇也没看明白,他们问叶凤泠,见叶凤泠神情专注地盯着,不过半晌后她也轻轻摇头。 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叶凤泠在他们身后轻轻用手抚上划痕,唇角轻颤。 向师傅教过她的古墓铭香字符,虽然杂乱,但她还是能辨认出来,划痕意思——凌虚幽昙香液,床。 她不动声色地踱步到内室,床榻上铺陈整齐,是向师傅一贯简洁的风格。 叶凤泠爬上床榻上仔细摸索,她的行为引起陆羽筠和白奇注意,白奇想上前帮忙,被陆羽筠拦住。 陆羽筠不做声地注视着叶凤泠,黑沉的眼神深邃,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叶凤泠最终翻到了一个小匣子。 直到很久之后,每当回忆起她打开匣子的那个瞬间,叶凤泠都会情绪不稳。 匣子里是一截人的手指和一缕白发,断痕处已经有腐烂的趋势,但依旧阻挡不了叶凤泠认出这截断指。 皆因它颜色玉白、骨骼纤长,指甲饱满,指腹薄茧,再加上白发…… 叶凤泠喘息有些急促,心头如刀割一般的疼,她忍不住伸手按住自己心口,片刻之后,恢复如常。 “啊,这是?”陆羽筠和白奇低呼出声。 叶凤泠阖上匣子,使劲扯出一个笑容。 她眼里的恨意和悲愤,掩藏不住,陆羽筠自然看出断指不可能属于向天歌,再观叶凤泠反应,她定然知道断指为何人,但他神情依旧如常,“咱们要不要先回弄玉小筑,你的迷魂香能顶多久?” 叶凤泠很感激陆羽筠没有向下继续问,她垂下袖口,轻轻点头。 弄玉小筑里,白灵正焦躁地在院子里转圈圈。 “你们可回来了!”白灵跑上来,愣住,“怎么了?” 三人脸上神情都不太对,尤其叶凤泠,眼尾红晕,神色冰冷如霜。 “没什么,你那边怎么样?”叶凤泠问道。 白灵愣了愣,才劈里啪啦道,“都按照你说的办好了,向老爷现在正在茅厕里晕的不知东南西北呢。” 本来,按照叶凤泠的计划,此时她已经同向天歌接上头了,向老爷被迷晕,她们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光明正大地从凌虚山庄的正门走出去,再连夜出洛阳、回苏北。 可现在,向天歌都不知所踪,向老爷的被迷晕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几人铩羽而归,落落寡欢。 第246章 层层剖析 第246章层层剖析 山间庄园,外沿数百里皆是田野山石,是车水马龙的洛阳城景。风吹檐飞,影落庭院,摇飏葳蕤,漪澜小筑里梅树绽蕊,为寒风碎裂,极淡的花香伴着风意,吹皱正午时光。 已经过了午时,月麟撩门帘子进来,发现叶凤泠微微坐在桌前,对着菜肴,愣愣发呆,她一手手支在桌上,一手垂于桌下,眼睛盯着一点,动也不动。 “小姐?菜不合胃口么?”月麟轻声问,叶凤泠面前餐具根本没动。 静谧被戳破,泻叶凤泠满脸,她手上一紧,抬头,看到月麟担忧地望着自己,摇头强笑。 等月麟把凉透了的菜肴端走后,叶凤泠才趴到了桌子上,她心里既悲伤又沮丧,还有自责和愤恨,这些复杂的情绪充斥于胸,让她无心做任何事,包括为即将而来的采香赛做准备。 此刻的她,满脑子都是向师傅对她说的“快逃!”“没想到他们那么狠”以及她眼前摆于桌上匣子里的那截断指。 如果没有猜错,断指属于季阳,肤色加白发,以及被向师傅置于床头…… 齐骨截断,痛彻心扉,向师傅看到时心有多疼。尽管向师傅一直对季阳冷言冷语,但叶凤泠很清楚,如果向师傅心中无情,怎会有恨、有怨,正是因为过于在意,才会讥讽谩骂。 眼圈不可抑制地又红了,叶凤泠陷入迷茫,她慢慢抬起垂着的那只手,手掌心里是一个琉璃瓶,正是被向老爷在众人面前展示、又救过陆羽筠的凌虚幽昙香液。 在装断指的匣子下面暗格中,叶凤泠找到的它。 她想,向天歌被带走,多半源于此,可她空有凌虚幽昙香液,却无其他线索,如何能救出向天歌,以及季阳呢? 一刻钟后,月麟端着重新热好的饭菜,回到屋里。她略有惊讶,看到叶凤泠在抹胭脂。 见她进来,叶凤泠转头道:“月麟你来帮我理下鬓发,我要去找苏世子。” 叶凤泠没有换衣服,只用胭脂把苍白的面色调成樱粉,又在眼尾处补了点脂粉。 临出门前,她又嘱咐月麟,为她找些干粮,再给她备好两身换洗的衣裳。月麟应了一声,就要出去,又被叶凤泠叫住:“等下午我入山后,这两日你同和罗、褚亮、石头他们一定注意安全,不要随便乱走,最好就让褚亮和石头搬来这里住,你们四个也有照应。” “小姐不带和罗入山么?”月麟问道。 叶凤泠点头:“嗯,我和白灵还有陆公子一起,还有白家武士,再多带个人,不太方便。” 月麟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她,终没再说什么。 天朗气清,玉清小筑墙头樱粉骨朵颗颗鼓起,煞是可爱,过往路人无不驻足而探。 又一次来到玉清小筑,叶凤泠禁不住想起前夜,脚下一顿。 洗砚正在院门口一个人揉着眼睛,嘟嘟囔囔。见到叶凤泠,他心头一跳,眼神乱飘,陪笑道:“柳小姐大驾光临,可是寻我家公子?” 叶凤泠柔声道:“有些事寻苏世子。” 洗砚道:“不巧,我家公子不在,被那群洛阳城的官员们请去游览山庄了,您看?” 他摊手,面露无奈,似乎在说,哎呀呀,怎么如此不巧呢。 “申时就要入山,柳小姐怎么不准备,可是缺什么东西,尽管跟我讲,”洗砚转转眼珠,猜测叶凤泠是遇到入山采香方面的什么难题。 叶凤泠面色不太好,牵牵嘴角:“不是,一些私事,很着急。” 然无论她说什么,洗砚都笑脸迎人,却是滴水不漏,就是说苏牧野不在,不让叶凤泠进院子。 叶凤泠沉默了下,缓缓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她眸中水光潋滟、朱唇噙笑的模样,宛如烟雨朦胧的江南,陌上花开,刹那的美丽,惊艳的令人窒息,同时也让洗砚心头凛凛。 他陡然记起自家公子有一次同南平王世子玩笑时说的话,“有些美人,你觉得她是花瓶,那是因为她故意想让你那样觉得,正如有些女人,明明她是花瓶,却想让你把她当作千年难遇的红颜知己。” 南平王世子问道,“那如何分辨是美人,还是花瓶呢?” 自家公子抖开竹扇,悠然一笑,“端看你何时发现她的美。” 洗砚咽了咽口水,紧张地额头开始冒汗,他眼看着叶凤泠明眸轻扬,若有风拂,俏皮一笑:“你猜猜,若我喊一声,说你轻薄于我,你家公子会如何?” 洗砚嘴唇翕动,强笑:“公子明察秋毫。” “呵呵,若我把领口松开呢?” 洗砚一双眼睛还骨碌碌地乱瞟,只是已经不敢去看叶凤泠了。 叶凤泠冷笑连连,抬起她凉飕飕的手掌,在洗砚眼前摊开:“上面是我研制的迎春香,香味入鼻入肺,会让人变得奇臭无比,蛇蚊鼠蚁避之不及,你说你家公子还会让你近身伺候么?” 不等洗砚哇的一声叫出,叶凤泠就翘着嘴巴,扭身走远:“既然苏世子不在,那我就回头再来。” 洗砚呆若木鸡,但当他看到叶凤泠走到一半又专门停下步子,笑盈盈望来,睫毛颤得厉害,一脚踩下地上躺着的松子,细碎…… 他腿脚只觉一软,内心跪…… 叶凤泠并没有离开,她只是先行反身离去,走到拐角静立不动,堪堪让洗砚看得到她的身影。 小鬼难缠的道理,叶凤泠不是不懂,但她今日心情不太好,控制不住露了牙齿给洗砚看,不然还真当她是软柿子了。 洗砚看着叶凤泠的身影向远处飘去,一颗心揪着,跳的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他就知道,叶三小姐不好打发,不见她停在拐角就不再动了么。正在洗砚想的出神时,院子里传出人声,他脚下一动,再顾不上外面的叶凤泠,扭身跑进院子。 叶凤泠一直瞄着洗砚,见对方溜进院子,冷笑数声,快步也进了院子。 院子里有很多黑衣人,大家都没想到会突然冒出来一个明人、花容月貌的女人,唬一跳,正要向上蹦的几个人直接蹦到一半摔下地。 立在黑衣人之中的白衣身影,抚着额角,蹙眉望叶凤泠。 阳光和清风在追逐,美人发尾随着步伐余韵仍在轻摆,纤腰细细、额前鬓裁,眉目流转间,有种极致的魅惑,韵味何等之美。 苏牧野无力地摆摆手,那些呆若木鸡的黑衣人们彼此交换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心中偷乐,面上严肃,朝苏牧野拱手后,纷纷如闪电一般飞跃离去。 “呃……”叶凤泠此刻也很尴尬,她还有机会退出去,重新进一次么? 答案肯定是否定的。 “你不是忙着照顾陆羽筠那个病秧子么,火急火燎来我这做什么?”苏牧野阴阳怪气地踱步入室。 叶凤泠目中微暗,如果不是束手无策,她才不会走投无路又来找苏牧野呢。 天光尚白,苏牧野坐在屋里阴影中,穿一身缂丝罗白袍,束琅玕冠,眉眼秀致,他修长的手搭在椅臂上,虽处于暗处,却不显阴沉,反而周身笼着一层微弱的、柔和的白光。 有匪公子,如圭如璧。 两人都没再提此前竹影之吻,刻意将那一刻掀过去。 屋里苏牧野歪头盯着叶凤泠笑半天,见她迎向自己走来,老神在在道:“说,找我做什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的就是叶凤泠,苏牧野心底叹气,他明知自己大概在对面女子心里又变成“工具人”了,但还是不能袖手旁观。上次含香馆被查封一次,他一个气不过,没有第一时间伸出援手,就被截胡了,这回若是再挫她锐气,只怕又要闹好久的脾气。 洗砚在门口探了下脑袋,又缩回去。 叶凤泠眼皮轻轻一跳,她不是愚笨之人,刚刚看到的那些人,同她在五花芯田看到苏离围攻王琪时的黑衣人,一模一样。当下她就意识到,这些人乃神出鬼没的神机影卫,那……是不是代表品香大会真的要发生大事?同时,苏牧野貌似在神机影卫中地位不低? 心脏砰砰,她表情有了微妙变化。 苏牧野心中好笑,只他故作不知,等着这只小鹿自己踩进来。 美人身影曼妙婀娜,就算是短打衣裳,也掩盖不住她日渐丰盈、如花一般绽放的身材,苏牧野眼神禁不住转深,他攥了攥手,抑制住将对方揽入怀中的冲动。 今日早先叶凤泠的哭泣,让他意识到自己的一些登徒子行为可能吓到她了。自己一向是有耐心的优秀猎人,不可操之过急,心里又重复一遍。 苏牧野眼见叶凤泠指甲掐进掌心,脸色白下去,眼泪主子簌簌落下,她抹一把面上的泪,低着头走到自己跟前:“世子——” 佳人玉指扯上自己衣袖,仰目含羞带怯地望他,苏牧野唇角高高翘起。 时至今日,他早已承认,在他认识的所有贵女里,叶凤泠是最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子,她身上没有京都那些世家女刻在骨子里的矜持架子,也不像市井风尘裙钗那样油滑浮腻,她在二者中间地带游刃有余的适时转换。 苏牧野已经无法评价叶凤泠的行径到底是否符合世家小姐闺训,但他也说服不了自己松手。他知道叶凤泠不可能雪白如无辜莲花,可若说她是彻头彻尾的毒莲花,好像也不太恰当。 叶凤泠掀动眼皮,看到苏牧野像看小猫小狗一样饶有趣味地温柔看她。 她:“……” 不等她心底如海般翻滚,苏牧野就笑谈出声:“阿泠还是这么喜欢用美人计,你可知,最好的美人计,可不是蹙眉、扁嘴、抹眼泪。” “那是什么?”叶凤泠一走神儿,顺口问了出来,问完,脸上立即飞红一片。 噗嗤笑声:“是……轻解罗裳、樱唇热吻还有,共赴云雨。” 叶凤泠心中骂他登徒子,面上强撑,她宠辱不惊地调整表情,眉眼间神采灵动若飞,勾的苏牧野眼睛从她脸上挪不开:“你怎么这样讲话……我……” 苏牧野瞥她扯着自己手臂的手,口上娇嗔,却把他袖子拽的死紧。 心里但笑不语:口是心非的小女子。 苏牧野再也忍受不住,当即袖子一扬,反手扯她跌入怀里。他修长指骨从她掌心划过,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纤细柔嫩的手。 终于抱上了,苏牧野心底一喟。 “怎么了?”他低声问。 叶凤泠脑子里万马崩腾,身体却并不反感,相反,手心被他撩的酥麻微痒,面颊微红低头,她在心里对自己一遍遍道,都是为了向师傅。 苏牧野握着叶凤泠冰凉的手,声音低哑,戏谑笑道:“遇上什么事了?” 叶凤泠咬唇一手抓紧苏牧野胸前衣襟,目光黯黯:“你帮我好不好。” “嗯?” “我刚去找向师傅,发现她被不知道什么人带走了,我不知道去哪里寻她。”叶凤泠心口沉压。 刚下定决心远离对方,又很没骨气地来求他,叶凤泠自己都觉得没骨气,狼狈而尴尬。 她知道苏牧野一定在做很庞大、很复杂的事,单看刚刚院子里的黑衣人数量,就能想象,可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找谁,而且,她潜心笃定,只要她开口,苏牧野……定会答应她的,他一向妥帖周全。 向天歌被带走,苏牧野早前已知。实际上,白奇折身回去接叶凤泠他们时,神机影卫就看到有人趁机带走向天歌,还不等神机影卫现身,叶凤泠就赶到了。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前后脚的功夫。自然苏牧野也已经知晓叶凤泠拿到了一个匣子。 叶凤泠并不知道,他们三人离开后,又有两拨人搜寻过向天歌住处,一拨是苏牧野手下的神机影卫,还有一拨便是去而复返的带走向天歌的人。 苏牧野盯着叶凤泠小巧可爱的耳垂,定定不动。 “呃……我在向师傅那里找到一些东西,可能对你有帮助。”叶凤泠怀疑苏牧野想做的事同她救向天歌之间有交集,如果真的有,那她手里的东西对他多半有用。 “噢?什么?”苏牧野控制住欲念,转动眼珠,偏头干咳一声,望去叶凤泠瞳仁。她的眼眸清澈如流云,又似玉景潭深处最清透的那股沁泉,映着他自己的影像。 叶凤泠从袖中拿出匣子。 打开后,叶凤泠看到苏牧野遽然脸黑如墨,厉声喊道:“季阳!” 苏牧野猛地站起,他身量修长挺拔,站起来时,何等巍峨悍然,加之怒气澎湃,吓得叶凤泠脸白三分。 顾不上揣测苏牧野的激动,叶凤泠心头也愤恨又起,攥拳咬牙道:“这群人既然能狠下心,那他们更敢对向师傅下毒手了,所以,必须要尽快找到向师傅。” 苏牧野脸色难看,啪的一声阖上匣子,转身坐下,垂眸半晌,才道:“捉走向天歌的人和季阳的人不是一拨人。” 叶凤泠瞪大眼,猛然惊醒,是了,她是关心则乱。 那……到底才能如何找到二人? “不过,也可以说就是一拨人。”苏牧野缓缓笑了,眸中冰冷冷峭。 他见叶凤泠茫然无措,拉她坐在身边,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据我所知,向天歌愿意参加品香大会,就是向府用季阳性命威胁她,所以季阳多半在向府手里。而向府,要依靠向天歌夺得品香大会魁首,势必不会自缚其脚。” “如果两拨人最后一拍即合,那么其实就可以算作一拨人。” 见叶凤泠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苏牧野心里的小人骄傲地跳跃起来,忍不住眉骨微动、脸有些热。 “他们的目的是凌虚幽昙香液么?”叶凤泠轻声问。 “一部分,”苏牧野鼓励叶凤泠继续思索。 “你出现于此,同番波斯国有关,”叶凤泠慢慢捋清纷乱思绪,她好似有许多话要说,但千言万语,到口边只剩下寥寥数语:“向府在走私香料么?” 苏牧野忍不住戳了下她面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向天歌跟你说什么了?” 叶凤泠一怔,慢声:“她让我离开此处,说危险。” 苏牧野沉默了良久:“如果,我也想让你离开,你会走么?” 叶凤泠忙急急摇头,她不会走的,向师傅和季阳生死未卜,向府疑云重重,而且……她忍不住瞟了瞟苏牧野…… 苏牧野轻轻笑出声,叹道:“既然你已经想好,那就放手去做。” 做什么? 叶凤泠困惑不解,她就是因为毫无头绪,才来找他的啊。 第247章 入山采香 第247章入山采香 苏牧野握着叶凤泠的手乜她:“不要告诉我,你没有计划?” 没有计划会去设计循迹找到向天歌?没有计划会同陆羽筠、白家兄妹交好?苏牧野好整以暇看着叶凤泠额角抽动,等待她的恼羞成怒或是故作淡然。 叶凤泠满目颤颤,喃声:“其实……我是想着他们一定是还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才会带走向师傅,那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直捣入穴。” 参加品香大会,入山采香、出山配香,总能等到暗处之人露出马脚的。 苏牧野赞同地颔首,他单手支去椅手上,用另一只手把玩叶凤泠随头摆动的马尾,整个人慵懒松散,任沁水一般的秀发在他指尖流淌,缠绕,就像她这个人,柔韧而妩媚,难以捉摸又变化多端。 他心中轻轻一笑,来找自己求助是真,已经想好要走的路,也是真,苏牧野低头,作失魂落魄状,叹道:“既然你都想好了,还找我作什么。” 可怜的叶凤泠,虽然也算玲珑心窍,哪知道苏牧野作何心机,她眨眨眼,有些心虚,“我……” “你是来找我探听虚实的,”苏牧野轻点叶凤泠笔尖,看她眼神闪烁。 “阿泠,我不介意你把我当工具用,我只希望,你能清楚自己到底在追逐什么,不要半路迷茫。” “我盼能在你身边护你周全,可很多时候我也会力不从心,尤其当我错过很多信息时。” “无论你想要什么,想问什么,只要我有、只要我知,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两人彼此凝视,叶凤泠双目被牢牢锁住,她一时木讷,来不及转动心念救脱口而出:“其实,我还拿到了……” 苏牧野没有出声。 “凌虚幽昙香液。”叶凤泠心头在迷雾缭绕中穿行,说完她极快地低下头。 苏牧野一点都不惊奇,勾她下颌,倾身向前,呢喃:“带好它,准备入山”。 立在锦屏山入山处时,叶凤泠依旧猜不透苏牧野的心思,只能踌躇地垂首无语。事关向师傅和季阳两人性命,万不能马虎大意,她面上沉静如菊,内心如焚,不由得蹙起双眉冥思苦想。 身边陆羽筠不发一语担忧地看着她,似乎在揣测她的难题。旁边白家兄妹同白家武士打点着行囊。 叶凤泠身后跟着小尾巴鲁和罗,小丫鬟以绝食逼叶凤泠带她入山。 从苏牧野处回来后,叶凤泠几人就来锦屏山入山处,准备入山采香。期间,岭南二怪还跑来同叶凤泠打招呼通气儿。两人一如聊城时那样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不过也许是在同道中人面前要保持面子缘故,他们没有过于热络,只是说入山后叶凤泠如果遇到危险,可以找他们帮忙。 矮胖铁冠子还拿给叶凤泠一个炮仗一样的东西,说想找他们的话,一拉就行。 打发走岭南二怪,叶凤泠去问王琪,可要同行采香,王琪冷漠拒绝,冷笑怼她:“哼,跟你一块走,指不定咱们谁帮谁呢?小美人,记得照顾好自己,闲事莫管。” 说完,就扭头不理叶凤泠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叶凤泠,讪讪回到陆羽筠和白家兄妹身边,看到白灵呆呆望着一处。 被白灵望着的地方,立着一对壁人。 树影婆娑照在地上,公子唇角噙笑,眉峰微垂,神色颇有些漫不经心,小姐妆容精致,裙裾曳地,云鬓花颜,也是沉鱼落雁般的美。 看着这对壁人眉来眼去,白灵神色黯然,她瞟了叶凤泠一眼,暗道,连柳叶这样的姿色都留不住苏世子的心,哎,阿娘说的果然对,男人,没有不喜新厌旧的。 叶凤泠看着白灵神色,心里一动,意有所指道:“想象一下,那张脸老了之后,满脸皱纹、还长有乱七八糟的白胡子。” 白灵噗嗤笑出声,眼波横斜:“你和苏世子……还真像一对冤家。” “什么意思?” “一个拼命往上贴,一个死命往外跑。” 叶凤泠失笑,面露苦色。 白灵笑声如银铃悦耳,重重一顿:“你瞧,那个往上贴的不是看过来了么。” 叶凤泠抱臂不言,微微侧头,不肯再看那边。 正被蒋若若念叨着入山后夜寒似水、定要注意安全等等的苏牧野,余光轻轻飘落到一处,不动了。 别人怎么样苏牧野不关心,他就看到了立在一堆人中间的叶凤泠。寒风中,她欲笑不笑、扭脸不看自己这边的样子,好似灰蒙蒙的世界中,独有的一抹鲜艳,俏盈盈地盛开在山头云霭里。 大脑尚未反应过来,苏牧野腿脚已经迈了过去。一直在和苏牧野说话的蒋若若脸色微僵,她早晨被家里一些琐事绊住,才赶到凌虚山庄为苏牧野践行。余光早就看到叶凤泠几人,可她开始就扫了一下,没多在意,直到她发觉苏牧野对她说的话置若罔闻,大步朝叶凤泠走去,才猛然惊醒。可她旋即面色如常,立即跟上苏牧野。 “就带这么点东西?”苏牧野朝叶凤泠蹙眉。 他发觉叶凤泠很多时候根本不像个女孩子,不见别人就算入山,也要打扮的光鲜亮丽么,只有她,一个姑娘家家的,穿着短打衣裳,还只背着个瘪瘪的小包袱。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不是自己入山,而是来为别人送行的呢。 待他停住,低头望过来,白灵早就红了脸,前面几次相遇,苏牧野要么冷漠讥诮、要么高高在上,第一次宛如邻家男子一样说话,美男当前,实在考验她的小心肝儿。 不想苏牧野根本不搭理别人,只蹙眉望叶凤泠。 叶凤泠一看他皱眉,就知道对方肯定是又对哪里不满意了,只怕嫌弃包袱是假,找茬是真。心口一跳,她怕他当众出乎意料行事,让她难看,是以叶凤泠神色一变,忙笑着回答:“才一夜嘛,能有多少东西。” 苏牧野显然不满意,眉梢动了动,在叶凤泠身边四周快速一扫:“……柳小姐,身边护花使者不少嘛。” 不要以为他看不出陆羽筠一直像只苍蝇一样,围在叶凤泠身边。 一时他又想起今日早先在漪澜小筑门口看到的人影。当时苏牧野飞身追去,那人影身如蛟龙、脚下生风,在追了一刻钟后,最终还是逃掉了。就算对方容貌变化、刻意掩藏身法,苏牧野还是认出了。 哼,心里那根刺又了冒出来。 叶凤泠越长越美,她千娇百媚的魅力愈发迷人,加上本身又常恃美行凶,装模作样信手拈来,惯会有目的、无意识地勾人…… 苏牧野喜爱叶凤泠千姿百态、风流绰约一面,也厌恶她惺惺作态、装聋作哑,尤其是对别人和对他明显不是一个标准!她为什么不能木一点儿,只做个单纯的漂亮花瓶不好么? 少吸引人一些不好么? 然而他也心知肚明,自己就是这样被勾来的,如果对方是个花瓶子,草包一枚,他也不会喜欢的…… 苏牧野桃花眼微勾,语调飘忽:“要不要同我一起?你那样莽撞,给陆公子和白家兄妹添麻烦多不好。” 他似怕叶凤泠不好意思,俯眼看她,平日总是敛着的多情目此时扬飞若星,温润如玉。给一旁诸人看来,便是深情款款。 苏牧野见叶凤泠不自在的愣住,也不尴尬,只宠溺噙笑,伸出玉长手指,温柔无比地拂她耳边落下碎发。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叶凤泠脸皮僵硬:谁不好意思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好意思了,我是尴尬好么!你没看到四周的人都不说话了么,全在看咱俩啊。 不讲从远处投射来的好奇目光,近处几人,反应可谓众彩纷呈。 白灵惊得微微张开了嘴,面目几经变化,白奇老神在在,只是往离叶凤泠更远的地方又悄悄挪了一步。陆羽筠唇色发白,黯然神伤,蒋若若则一直微笑淡然,目露友好地望着叶凤泠。 叶凤泠本人被苏牧野落到她面颊的手指轻轻撩了一下,顿时过电般,颊畔生红。她嗔怒地瞪他:又要作什么,为什么要故意暧昧? 苏牧野眼底和举止明晃晃写的就是暧昧。 既然叶凤泠非要跟陆羽筠他们几人一处,那他必须明火执仗告诉对方,叶凤泠是自己的,谁若想动她、打她主意,就得先掂量掂量。 心中如此想,面上苏牧野只慢慢悠悠地笑道:“罢了,不愿一处就算了,我也不碍你的眼了。” 说完,还飞叶凤泠一眼,又接着轻言细语。平素惜字如金的苏世子,难得的对着陆家玉狐公子身边绝色女子,说了很多温存含情的话,什么“累了要记得休息,不要逞强”,“饿了要记得按时吃饭,不然容易饿的胃痛”,“沿路要好好做记号,遇到危险也别怕,自己肯定会去救她”等等不胜枚举。 突然热情又话多婆妈的苏牧野,让叶凤泠撇嘴。而她身边的陆羽筠则将苏牧野深深看了一眼。 男子之间的较量很多时候都是无形又无声的,且能彼此感应到。陆羽筠心底嗤笑,明知苏世子就是做给自己看的,不就是向他示威么?却不知,柳叶早就对他坦言过,对苏世子的态度。 苏牧野不紧不慢,把该说的都说了,见叶凤泠从开始面红耳赤到后来淡然处之,心里无端又起了别扭。 叶凤泠却不再给苏牧野发挥的空间,机灵地挽起同陆羽筠寒暄完的蒋若若:“蒋小姐不入山么?” 蒋若若看看顿住的苏牧野,再看看神色略谨慎的叶凤泠,轻笑出声:“我不参加这个的,今日就是来为克己践行,山中野兽多,柳小姐也要多注意安全。” 叶凤泠使劲点了头,声音很大,情真意切:“我记住了,一定远离狡诈邪恶的野兽,蒋小姐真是好人。” 蒋若若唇角抖了抖。 苏牧野横叶凤泠一眼。 白灵、白奇、陆羽筠都当没看见。 …… 第248章 沉香结 第248章沉香结 锦障郁嵯峨,秀出城之西。 苍翠接重壤,上与浮云齐。 锦屏山地处洛阳城外,外若一道天然屏障,因其地势独特,纵然数九寒天,山里依旧幽花静静照晴壁,古树参参欹倚层崖。 入山时,人很多,行过一段路,大家就都朝着自己选好的路分散走开。 走在山路之上,道路两边是轻缓而过的风景林,白灵领着和罗去采路边的野花,白奇百无聊赖地看着远处林山行迹。 陆羽筠这次入山竟然没有带贴身小厮和侍卫,光杆儿一人大摇大摆入山。叶凤泠曾问过他,他笑呵呵解释,有白家兄妹和白家武士保护,再加上一个古灵精怪、点子奇诡的柳叶,已经足够。 其实叶凤泠心里清楚,香圈里混的寻常人家是不会对陆羽筠下手的,他是陆家公子,又是无法治香的病秧子,这样的人,离得远远的还不够,怎么会往上撞。 哎,这便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有的人出生就在终点线上,别人是打马也赶不上。 就在叶凤泠腹诽陆羽筠时,陆羽筠缓步靠近叶凤泠。 入山前,叶凤泠已经告诉过他自己同向师傅的关系,以及她来参加品香大会的真正目的。陆羽筠听闻又惊又讶,既佩服叶凤泠柔弱外表下的英勇之气,又感慨表姐向天歌的坎坷经历,他被内心喜忧掺半的复杂情感充斥,再看叶凤泠,更觉其是难得的巾帼女子。一阵轻轻咳嗽后,温柔开口道:“柳叶有没有去过成都府?” 叶凤泠眼神一暗,美目暗淡:“没有,我去过的最南方,便是江南了,成都府好玩么?” 陆羽筠沉默下,暗暗在心里记着,算着,苏北同成都府的距离,江南和成都府的距离。 他微微笑着,像淡淡的晚风吹动着沉沉的暮霭,清俊随和:“成都府离江南、苏北都不算远,气候上有些不同,吃的、玩的都不少,品香大会后,想不想去玩?” 陆羽筠笑容粲然、温暖如阳,热情的邀请顺口就来,偏偏他一派疏朗,开阔的胸襟和气度一览无余。明知对方殷勤意,不仅不反感,内心反而跃跃欲试,叶凤泠低头认真考虑起来陆羽筠的提议。 品香大会结束,她定是要先回苏北同外祖父过年的。过完年后呢,如果不急着回京都,其实去成都府转转也不是不行,若是想再走远些,还能去滇西南白家做客。 不过,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京都叶府不催她回去,还有……苏牧野…… 晃晃头,叶凤泠赶走脑子里的人影,径直盯着陆羽筠的眼睛,莞尔一笑:“到时候看时间,我现在还不能安排年后之事。” 美人凝脂,山巅清雪一般,她幽深黝黑眸中闪着真假难辨的光芒,陆羽筠也不继续追问,只笑着应和。 锦屏山里道路重重叠叠,回环往复,如果不仔细看舆图,加上白家武士们擅做记号寻路,几人只怕就要迷路。 行了约莫一个多时辰,走到东西走向的山脉半山腰。这里山高势陡,坡峰隐隐藏在半山层生的白云之中,以卧虎藏龙之姿引洛阳城人驻足观赏。 白家武士行在最前,一马当先轻巧踏山而行,中间是弱不禁风的叶凤泠和陆羽筠,以及跑来跑去的白灵和和罗,白奇自然殿后。 叶凤泠抬头看看渐渐西垂的落日,看那些盘根错枝的遒劲古木丛生不绝,它们有的寂静无言寻暗处角落默默生长,有的势如破竹一般冲天而上,尖攒的树叶直直指向响遏的苍穹。 走走停停,又翻过一个小坡岭,走在最前面的白家武士停下了脚步,居然转身回来了。 “前面是断崖,有二十丈开外,底下是无尽深渊。”说完,白家武士站立在侧,不再言语。 陆羽筠双眼直视前方幽深林丛,沉稳道:“我们最好立即折回,另寻一条路,停在这里不安全。” 虽然也是第一次参加品香大会,但来之前,陆家家长已经给陆羽筠讲了很多品香大会内里道道儿,加上这次跟他一起来的陆家二叔在入山前对他耳提面命。陆羽筠算是几人里对品香大会了解最深的。 入山采香,难度不大。锦屏山里香料草药众多,只要粗略习香,就能采到香料,带香料平安出山才是最困难的部分。江湖就是一个弱肉强食、刀光剑影的世界,若是别人不知道你手有奇香还好,一旦知道,势必要抢夺到手。不仅如此,刨除香料,若是有人存心为非作歹,要在配香赛前解决劲敌,也会选在采香时下手。 是以,行到断路,十分不利。 听陆羽筠解释,几人当即掉头往回走。才行几步,刮起一阵风,送来丝丝缕缕香气。 叶凤泠脚步顿住。 循着香味,几步开外,入目便是一棵顺山径盘曲而上的沧桑巨树。巨树半边扎根入土,半边攀于峭石,高约数十丈。树皮暗灰,枝叶稀疏,整棵树忧郁地在落日余晖里,垂垂老矣,悲凉而伤感地眺望远方。 “好大一棵树……”白灵发出惊呼,旋即又叹息:“哎,可惜都快死了。” 叶凤泠眼里却迸发出热烈光彩,同她相似的还有陆羽筠,两人心底同时响起一个声音——“奄奄一息啊,好幸运!” “知道这是什么树么?”叶凤泠跳上树根,扶着树干,不住摩挲。 白灵蹙着柳眉,不明所以。 “沉水良材食柏珍,博山炉暖玉楼春,”陆羽筠兴高采烈,“说的就是它,白灵,咱们可是撞了大运了,这是一棵沉香树!” 叶凤泠和陆羽筠都一副捡到宝贝的样子,白灵和白奇虽然不懂香,也跟着欢喜起来。 可白家兄妹依旧迷惑不解,这棵树都快死了的样子,确定能有用?不过,他们很聪明地没吭声。 他们并不知,一棵健康的沉香树是断然不会凭空产生沉香的。只有当沉香树树干受虫蚁或自然伤病等损伤,如强风吹折、兽虫啃啮、人为砍伐,“伤口”刺激着沉香树体内树脂分泌,浸润于局部树杆,长期沉积,经多年的天然造化——时间催化,才有机会结聚成“沉香”,产生“沉香结”。 自然结香一般都要五年左右,很多品质好的沉香甚至需要十年二十年才行,当沉香树出现树叶生长不茂盛,外形凋黄,局部枯死等死气沉沉的现象,极大可能已有结香。 敲着中空的树干,抬头见沉香树半死不活的样子,叶凤泠心狂跳,虽然也为这棵树走向枯败而心酸嗟叹,但更多的,还是激动狂喜,她从没亲眼见过沉香结!况且就算以她不太懂草木的眼光来看,这棵沉香树只怕不说上百年,也得数十年树龄,时间越长,沉香的数量和质量好。而且……如此老木,有没有可能结奇楠香结呢? 奇楠香是沉香中的精品,一般香农挖到沉香坑,在众多自然结香中只有可能有非常小一部分算得上奇楠香,极其珍贵,千金难求。 浮云苍狗,停驻在这棵沉香树,它在自然轮回中留下的沉香结便是它漫长傲然一生的证明! 叶凤泠和陆羽筠对视一眼,心有灵犀一般,开始动手在沉香树树干上敲敲打打,叶凤泠挽起袖子,干劲十足,还掏出了随身带的一把小匕首。 她在京都铁匠铺定制的匕首早就不知被丢去何处,临入山之际,苏牧野差洗砚送来这把精致又锋锐的匕首,说让她带着防身。 不太费力气,叶凤泠就在沉香树一处干枯风化严重的断裂处,挖出一块似灰非灰的固体,散发着极其寡淡气味,轻柔又单薄。 沉香结! 带着玉狐面罩的陆羽筠告诉叶凤泠,沉香结分为生结和熟结,生结是树木虽然受损,但依旧有生命力,局部结香被发现开采。熟结乃生结脱落被埋入土中,经过时间分解和发酵,木制部分被腐蚀干净,只留下香结,便是熟沉香结。 手里的生沉香结,已经足够鼓舞人心的了,几人欢天喜地、满面春风。叶凤泠还没开口说话,蓦地眼睛一眯。 打远处他们来的路上,走来一群人。 这群人里引人注目的是个风情万种、妖娆多姿的茜纱银红女人,香玲珑的佟掌柜。 见陆羽筠还要继续侃侃而谈沉香结,叶凤泠轻轻拽他衣袖。 “柳掌柜,京都一别,不觉沧海桑田。还望见谅我先前没有认出柳掌柜的失礼之处。”佟掌柜越过众人,来到最前面,款款朝叶凤泠福了福。 她一张带着轻柔微笑的魅惑脸孔,盛放如夏花,在天边红霞的映衬下,散发出温暖与冰冷并存的光芒,加上那高挑窈窕的玲珑曲线,让人心里又麻又怵。 “呵呵,不知佟掌柜有何打算?”叶凤泠脸上平静,只微微一笑。 她这一笑虽说没有佟掌柜那种历经岁月的百转千回韵味,但明畅秀透,加之身着红衫,在暗淡无光的高坡峻岭上,刹那间璀璨生辉,让佟掌柜突然想起了苏世子对柳叶的顾盼青睐。 “柳掌柜一直都不以真面目示人,想不到帷帽之下,是这样的美颜,难怪苏世子也见之忘俗。今日一见,深深折服。”佟掌柜不甚在意地夸了夸叶凤泠,仍是凝住身子不动。 且随着她说话,身后那些穿着短打衣裳的打手们,慢慢包围了叶凤泠几人。 远处一群小鸟,低低伏伏朝这边飞来,见这里人影幢幢,忙旋身飞离而去。 “陆某不知香玲珑的佟掌柜来此有何贵干,我们不过是观景采风,还望行个方便,”一直没出声的陆羽筠摘下玉狐面罩,突然开口。 佟掌柜朝陆羽筠看了看,目光又在白奇白灵身上滑过,翘起唇角:“找靠山了呐……可惜我不怕。” 陆羽筠:“……” 叶凤泠:“……” 白灵面目一片冰冷,不忿跳脚,被白奇拉住捂了嘴,生怕她添乱。 叶凤泠攥紧手里的沉香结,心知,这香料多半是保不住了,首要的,是得保证几人性命无碍。 身后不远就是断崖,唯一一条路又被佟掌柜的人堵住,真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紧紧跟在陆羽筠身后,低声问:“你家同香玲珑有生意往来么?” 陆羽筠微不可查地摇头,香玲珑香料进货走的是洛阳向家,同成都陆府不过点头之交。 佟掌柜抑制不住笑意,眉眼间俱是风情,对着叶凤泠温柔招手笑:“交出来,柳掌柜。” 一个圆头大汉越过佟掌柜,走到叶凤泠跟前,伸出手。 叶凤泠勉强扯出个难看笑容:“交出沉香结不难,答应放我们毫发无损离开才行。” 佟掌柜似乎听到笑话一般:“你觉得有底牌跟我谈条件?今日事情多,懒得跟你兜圈子,陆家、白家的人我不会动,我只要沉香结和你的命。” 第249章 火拼争香 第249章火拼争香 这话一出,还不等叶凤泠回答,陆羽筠和白灵先喊出:“休想!” 一直沉默不语小透明的和罗跑到叶凤泠跟前,紧紧攥住她手。 白灵挣脱开白奇,她紧紧地抿着樱唇,皱着弯眉,忍耐不住,叉腰指着佟掌柜骂起来。 陆羽筠面覆冰霜:“柳叶的命,我保了,佟掌柜若想要柳叶死,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呵呵,玉狐公子冲冠一怒为红颜,真是可歌可泣,可你知道你身后这个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么?奉劝各位一句,千万别打鸟反被雀啄了眼。”佟掌柜摇着头,似为陆羽筠和白家兄妹不值。 叶凤泠眉头一跳,攻人攻心,佟掌柜一旦出声,决不会无的放矢。 她猛然反应过来,从在京都开始,佟掌柜就对她带着一种莫名敌意,无论是收购含香馆,还是诬陷她走私香料,桩桩件件,无一不想置她于死地。 可自己分明同佟掌柜没有过节啊? 心头微动,叶凤泠意识到,恐怕佟掌柜背后的人才是真正要她死的人。 局面微僵,有圆头大汉凑近佟掌柜低声数语。只见佟掌柜面露不耐,朝着叶凤泠冷笑:“没功夫和你在这里纠缠,速交出沉香结,我给你留个全尸,不然你那个小嫩脸小身板儿,都要沉入万丈深渊。” 手一挥,佟掌柜身后数人气势汹汹朝叶凤泠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陆羽筠仰天大笑数声:“哈哈哈哈,想不到我陆羽筠也会被人蒙骗,柳叶,我只问你,你对我到底有几分真心?” 他趁叶凤泠没有反应过来,用力推开她:“可怜我被你的脸骗的晕头转向!” 叶凤泠被推倒在地,脑袋有些懵。同样呆住的还有白家兄妹。 陆羽筠转身朝佟掌柜拱手,满脸感谢热忱:“多谢佟掌柜仗义执言,若不是你一语惊醒梦中人,只怕我还要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 一番出其不意的变化,哪怕佟掌柜也愣了一下,接着她就看到玉狐公子朝自己微微一笑。 这笑容清朗温和如同她幼年邻家隔篱而住的大哥,佟掌柜耳边似乎响起了早食摊上的豆花吆喝声、花朝节里琼江边放河灯的拥挤喧嚣…… 陆羽筠披着润润纤薄的夕阳之光,一步一步走近佟掌柜,期间那些打手想阻拦他,被佟掌柜喝退。 “佟掌柜,不如先去解决要事,待你忙完,筠定亲自押解柳叶到你跟前,任你处置。”陆羽筠缓缓笑道。 清淡飘渺、暗香流转,江湖上盛传的玉狐公子风采,今日才算在叶凤泠等人眼前真正展现。 叶凤泠和白灵、白奇眼睁睁看着陆羽筠清瘦身影一展双臂环拥上佟掌柜腰身…… 而那从来“百毒不侵”的佟掌柜,竟然微微低了头,羞红面颊,点头应允。 就在陆羽筠松开手臂时,佟掌柜身形一动,眯着眼,发出疑问:“我是来做什么的着?” 陆羽筠面色一变,很快镇静如初,一手勾起佟掌柜下颌,继续眨眼微笑,一手背后朝叶凤泠方向展开。 叶凤泠福至心灵,当即从地上爬起来,把手里沉香结塞入陆羽筠手里…… 佟掌柜一行人背影消失不见,叶凤泠才长吁出气,一时之间,几人都没有吭声。 白灵最先憋不住,仰着脸好奇问道:“陆公子,你刚刚做了什么,为什么那个佟掌柜突然变得那样听话?” 陆羽筠将脸庞伏于阴影之中,语声无奈又清晰:“可能见我风度翩翩,一见倾心。” 白灵显然不信,还要再问,白奇却横她一眼,对她摇头。 白灵想了想,心里一动,拒不理会白奇的警示,俏生生走去陆羽筠身侧,她身上裁剪合身的斗篷在风中猎猎飞扬。 “陆公子温文尔雅,笑容动人。”白灵摸着下巴,娇笑出声,精光闪过明眸。 陆羽筠僵直脊背:“哪里,白灵你莫夸我了。” “呵呵,”白灵一展樱唇,在冷风陡峭中难得的温柔一笑:“我可算知道玉狐公子的风采了,那玉狐面罩还真是不重要呢。” 一旁叶凤泠微微一怔,想起看到的情景,佟掌柜身边的打手想继续捉她,却被佟掌柜冷面骂退,绝不是简单的倾心能够解释通的。 蛊惑人心,牵人神识,叶凤泠旋即想起来她和陆羽筠初识时,对方也经常这样对自己温柔笑。 似乎明白了什么,叶凤泠笑出声,走上前拍拍陆羽筠肩膀:“确实厉害!” 她和另一侧白灵四目相对,心有灵犀。 说完,两人也不等陆羽筠解释,自顾自越过他,挽作一处,叫着和罗,向来时路走去:“快走了,咱们要赶在天黑前,找好一个方便露营的地方。” 白奇也笑着拍了拍陆羽筠肩头,跟上叶凤泠几人脚步。 陆羽筠忍不住松了口气,他真怕几人追着他问,若直言玉狐一笑,只怕他们马上就会反应到,初识时场景。 他不想让他们了解这样的自己…… 拐出这条断头路后,叶凤泠暗自拿出随身带的舆图,细心做了个标记。 路上,叶凤泠疑惑不解问白灵,她这样风风火火、嫉恶如仇的性子,很容易被恶人盯上啊,为何没有像白奇一样习武? 白灵闻言,使劲跺了跺脚,气道:“都怪我阿娘。她一把圆刀耍的虎虎生威,却说女娃子还是柔弱乖巧些最好。从小无论我怎么哭闹,都不给我习武,只逼着我读书习字、还让我学治香。可我就是不喜欢嘛。” 白奇在一旁冷冷插言道,白灵出生时,正好赶上家门口路过一个和尚,神神叨叨说白灵命相坎坷,若舞刀弄枪,会天降灾祸,若想平安顺遂,须恪守闺训,做个文静娴雅的小姐。 文静娴雅,叶凤泠和陆羽筠两人脸上的惊讶之色怎么也抑制不住,白灵羞恼不已,躲去白奇身后。 暮色低垂,暗暗日光转瞬即逝,一弯峨眉月遥遥挂在苍穹,月色不甚明朗,只能模模糊糊的看见远处一片白,树影招摇晃动,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魔,时不时传来几声虫叫,景色显得寂静可怖。 走在山路上,叶凤泠心里有些怕,可她知道自己不能表露出来,不见白灵已经害怕地抓紧她手了么。 浓浓风声呼啸而过,夹杂着犬吠和鸟类翅膀扑哧声音,在山夜幽冥中甚至听到了隐隐的打斗之音。 叶凤泠的发尾在夜风里轻轻拂起,脸上如出一辙的肃然和平静。熟悉她的陆羽筠看出她的不安,轻声道,“采香夜血雨腥风在所难免,这便是刀口舔血的江湖,如果你们实在害怕,咱们就选条小路,绕过去,不去凑这个热闹。” 叶凤泠问:“可能会是什么事?” 陆羽筠听了片刻,才道:“听着是在争香。” 叶凤泠犹自沉吟,白灵已经好奇起来:“什么是争香?” 争香,就是双方争夺一种香料,一般多发生于采香团体之间,也就是俗称的火拼。 听明白是打架,白灵立刻有了精神,哪里还有害怕,燃起熊熊八卦之火要去看。 他们几人悄悄躲在暗处,行偷窥之举时,争香火拼已进行到后半段。 火拼之人,让叶凤泠差点儿叫出来——认识的熟人,任府女娘子,任颜。 任府家丁簇拥着任颜和一个布衣荆钗的中年女妇人,陆羽筠告诉叶凤泠,那是香中女仙,鱼幼薇。 同任府对峙的是皖西地区香粉大户,人称皖西香王的王家。 这会儿代表王家朝任府说话的是王家大公子,王公子在油光锃亮的脸上摸了一把:“自古有云,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我们先来了,降香檀就是我们的,你们任府去找别的去!” “不过,如果任府女娘子愿意用自己换降香檀,我也能勉为其难答应,哈哈哈哈,就是不知道才故去不久的任老爷乐意不乐意了。”王公子一脸淫荡笑容,转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意味深长。 香中女仙气得胸口起伏,破口大骂,丝毫不像叶凤泠从任颜口中听到的那种矜持高贵。 从仆从伤亡情况看,任府同王府已经动过手,王府大获全胜。 “月前,香圈发生了一件大事,你们是否得知?”陆羽筠突然轻声开口。 叶凤泠、白灵、白奇三脸懵懵。 “确切的说,是两件大事。苏世子巡察至聊城时,遇袭,后查明是肖、任两府勾结番波斯国走私香料、意图谋害苏世子。一夜之间,肖府老太爷、任老爷双双毙命。” “另一件事呢?” “大概二十多天前,江湖上专接刺杀任务的银月楼被血洗,无一活口。传言是神机影卫所为,传出来这个话的人,后来也意外失足而亡。至此,无人再敢多言。” “神机影卫?”叶凤泠低低地重复一声。 “对,江湖都叫他们朝廷狗腿子,没人喜欢他们,但也都躲着他们走,大家都不明白,一向明哲保身、从不涉足朝堂的银月楼怎么会惹上神机影卫。”陆羽筠道。 “神机影卫名不虚传啊,”白奇惊叹,他一向崇武,神机影卫的残酷凶狠令他人闻风丧胆,却让他眼冒桃心。 陆羽筠似乎猜测到白奇所想,又好心续道:“就我所知,只要见过或跟神机影卫扯上关系的人,皆已不在人世。” 白奇闻言表情凝固,垂头丧气。 叶凤泠明白,陆羽筠这话的潜台词,任府是被苏世子调查的重点。这个时候,任府有些敏感。 江湖,一向墙倒众人推的,雪中送炭少之又少、落井下石才是常态。 皖西王公子仗着身后家仆人多势众,不断逼迫任府,有些趁火打劫的意思,气氛异常紧张。就算又有其他人路过,也远远躲开,不肯上前细看。 两家所争之香,降香檀,就在他们身边,是一棵树皮呈淡褐色的高大乔木,小枝小叶,椭圆形树叶团团簇簇,像伞一样在夜色中伸展蔓延。 皖西王家先发现的降香檀木,已刀劈斧砍树干取出成色最好一段。不仅如此,他们还准备放火烧了整棵树,防止别人再次获取到降香檀。 就在他们取完香料,正要点火时,任府来到近前,厉声制止。 皖西王府见状,更要放火了,万一任府也采到降香檀,加上香中女仙助力,必成他们夺冠路上的绊脚石。 双方正争执不下,黑暗里猛然跳出一个人影,跟着这个人影又出来好几个人影。 王公子和香中女仙惊呆如泥塑,只有任颜静止如水稳稳扶住香中女仙。她看到了一个熟悉身影,身姿轻盈娇俏,眼眸流光溢彩,眉目流动间,那股子既高贵骄矜又妩媚脉脉的气质,勾的人心肝噗噗直跳。 第250章 幸好不是你 第250章幸好不是你 被勾的站不稳脚跟的,首当其冲——皖西王公子。 他如遭雷击,痴痴呆住,这不是早先在大堂里同向老爷呛声的绝色女子么,没想到到了近前,越看越好看。 叶凤泠其实心里是很紧张的,原因无他,任颜的亲哥哥任风,可以算死在她手上,于情于理,她都欠任颜一个解释。她悲哀的发觉,就算实话实话说,任颜大概率难原谅她,更不用说心无芥蒂地同她继续做朋友。偏叶凤泠不撞南墙不回头,还心存幻想。 几步上前打招呼:“任颜,好久不见。” 任颜面无表情,扭过脸不搭话。香中女仙惊疑渐消,她也认出了容貌扎眼的叶凤泠,自然还认出了陆府玉狐公子和白家兄妹。 “阿颜,你们认识?”香中女仙问任颜。 任颜不吭声。 热脸贴了冷屁股的叶凤泠,丝毫不显尴尬,大大方方向香中女仙介绍自己,陆羽筠也上前见礼,他幼年随家长同香中女仙有数面之缘。 皖西王公子已经回神儿。 他仗着家财万贯,一向为所欲为,闪去叶凤泠面前,殷勤陪笑:“这位姑娘,在下皖西王宁嵋,就是皖西香王的那个王家,不知姑娘芳名?” 叶凤泠按住沉不住气的白灵,美眸一撩,倾国倾城的红衫美人月神一般,不过一个撩动眼皮的举动,就酥软了王公子半边身体。 当下,也不用叶凤泠多言,王宁嵋就同意不再放火烧降香檀木,还要把自己刚得到的最好一块降香檀香料拿给叶凤泠,被美人婉言谢绝。 陆羽筠黑着脸观景,冷肃的脸任谁都看得出他在生气,可他也知,王家人多势众,就算任府加上他们几人,也难以匹敌,如果想保住这棵降香檀木,只得如此。 陆羽筠阴沉着脸,甩袖立去一旁,叶凤泠心头跳跳,从没见过陆羽筠摆脸色,他一直是温文尔雅的翩翩佳公子。不过现在首要要解决的不是这个气鼓鼓的陆公子,而是那边色迷迷的王公子。 叶凤泠摸了下鼻子,将将露出笑容。王宁嵋身子又是轻微一震,脱口而出:“柳姑娘,我都按你说的吩咐下去了,那你要不要同我一处采香?” 这话一出,不要说皱着眉的陆羽筠,就是白奇和白灵都为之侧目,只不过他们眼里流露出的乃壮士扼腕叹息。 叶凤泠既意外又不意外地杵在那里,有些尴尬有些气恼还有些……羞涩,众人只见她抬起了手,掠起耳边碎发,楚楚动人:“王公子相邀,柳叶不胜惶恐。只不过……咦,什么味道?” 她不自然的神情让王宁嵋呆住,心底感叹:如斯美人,任何角度看去都完美无缺。 很快,王宁嵋也开始不自在,他发现身边家仆都在逃离他,美人也小心翼翼朝远处挪着步子。 不由地抬起袖子细嗅,一股恶臭气息窜进鼻腔,像黄鼬臭屁,又有点狐狸骚,一口吸入,自己差点儿没背过气,王宁嵋急地原地转圈圈。 美人却仍然不嫌弃地宽慰他:“也许是山路上走的急,流的汗多了些,王公子不要忧心。” 怎么能不忧心,这臭味薰的自己都要晕了:“怎么回事!你过来给我看看!”王宁嵋指着自己的小厮,大喊。 小厮捂着鼻子亦步亦趋上前。 王宁嵋检查半天,甚至都脱了外套,这股恶臭不仅没有随风而逝,反而愈演愈烈,他就像一个臭气蛋,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绵绵无期的骚臭味。 小厮都承受不住,跑去一旁躲着,不肯再上前。 王宁嵋气翻,偏他还记得要在美人面前维护自己摇摇欲坠的贵公子风范,呲牙咧嘴僵硬道:“柳小姐,承蒙不弃,咱们赶紧找个有水的地方,容我清洗一番。” 叶凤泠捂着鼻子和嘴,呜呜咽咽:“王公子,不是我不同你一处,实在是……”美人幽幽弱弱,说话间就晕眩向身旁白灵怀里倒去。 佳人受惊,心疼死王宁嵋了,他抢先一步,要去搂叶凤泠。 可还没摸到一个衣角,手上疼痛袭来,有石子儿砸到他身上。 “谁?谁敢砸我,有本事出来单挑啊!”王宁嵋跳脚。 恰逢大风刮过,吹得降香檀树叶哗哗作响,树枝东倒西歪,一层稀稀薄薄的烟土吹起,落在众人身上,夜枭叫声适时响起,萧瑟的山间夜景为环境抹上阴郁鬼魅的色彩,绵延开去,无端让人周身汗毛惊立。 无人应答。 王宁嵋啐:“邪门。” 他回过头,又要去扯叶凤泠。结果这次是铺天盖地的石头子儿簌簌砸来,排山倒海一般,疼得他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但因为他实在太臭了,王家家仆们纷纷四散,不愿上前。 王宁嵋要被气炸了,他已经反应过来,有人暗中在帮叶凤泠等人,根本不让他近美人身。纵心有不甘,也知这个时候不宜硬碰硬。他得赶紧去洗澡!不然这么臭,自己要吐了啊。他还没有抱得美人归,才不要去做第一个自己熏死自己的倒霉蛋。 看着王宁嵋不甘不愿狼狈溜走,临走前还装模做样地跟她打招呼,叶凤泠眼皮抽抽。 香中女仙来到叶凤泠面前,朝她道谢。她和任颜并非要取降香檀香料,纯粹是不想见香木被毁。 任颜在香中女仙跟叶凤泠寒暄时,一个人立去降香檀树下,低着头。 心头重重叹息,叶凤泠趁香中女仙和陆羽筠、白家兄妹说话时,朝任颜走去。 眼前出现一双小小尖尖女靴鞋头,人影遮住头顶月光,带来一片阴影和一股好闻香气,任颜咬唇。 “任颜,你哥哥的事,我很抱歉。” 眼前女子继续垂着头,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那一夜,他在我房间里点了娇儿啼……” 叶凤泠不想再说别的,大家都是懂香的,“娇儿啼”是什么,无需解释。 她见任颜雷打不动的沉默无言,情知绝无转圜余地,提步要走。 “他……他是你……你杀的么?” 叶凤泠回头,看到一双闪耀着纯善光芒的双目,在苍白羸弱的脸上坚强支棱着。 “不是,他撞到我的窗帷柱上,意外身亡。” 过了很久,其实不过转瞬,叶凤泠看到任颜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幸好……幸好不是你……” 任颜说完看叶凤泠一眼,转身朝香中女仙走去,领着任府家仆们不声不响离去。 没有道别、没有回眸,她就这样,领着任府众人走入夜色之中。 叶凤泠一个人立在降香檀树下,红衣猎猎鼓风,任月色檀香浮荡于空气里,看着任颜走远,缓缓笑了。 …… “你说,谁扔的那些石子儿?” 他们干脆就选在降香檀树下宿营。白家武士去附近捡柴火和狩猎,白奇鼓捣生火。 白灵抬头看了看虽然寡脸但明显竖着耳朵听的陆羽筠,忍不住问叶凤泠。 寒雾寥落、寒山凄清,晦涩林间寂静无声。 “我也不知道,不过肯定是帮咱们的就对了。”叶凤泠放好小包袱,席地而坐。 “柳叶,你到底是谁?佟掌柜说的,你很有背景的样子……”白灵细细地端详叶凤泠面目,突然忍不下去问道。眼前这个丽若天仙的少女,如同一团迷雾,让白灵迷惘不解、又倾心仰慕。 叶凤泠捡起树枝子在地上画着圈圈,轻声:“一个无依无靠的苦命女子罢了。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成为你,白家千娇万宠长大的姑娘,呵呵。可笑。” 白灵显然不信:“你少糊弄我。” “白灵,我不告诉你们我的真实身份,有我自己的苦因,对你们百利而无一害。我来参加品香大会,也不过是为救我师父。” 少女清脆嗓音,像风吹动碎木流丛。树叶、灌木、草丛翻涌成海,一波又一波向远方荡漾开去。 “哎,就算你不说,又怎样呢,我又舍不得不和你做朋友。你真是吃定了我。”白灵语声稍稍上扬,极快地回旋面目,不由得纵声长呼,恶狠狠骂道,又扭了叶凤泠腰一下,她暗自咬牙,起身去帮白奇生火。 叶凤泠抬眼,错过白灵身影,同陆羽筠沉静双眸相对,看他理解、包容地望着她,仿佛已经望了她很久。 “我相信你。”一直沉默着的陆羽筠开口,突地一笑:“柳叶,王宁嵋的臭气是不是你的杰作?” 叶凤泠详装叹息:“谁让他本来就臭气熏天。” 挺身而出管闲事时,叶凤泠已经想明白,靠任府那几个货和他们,实难扭转争香局势。 明修栈道不行,那就暗度陈仓好了。美色糊弄人加上添了料的香粉,无往不利。 王宁嵋并不知道,从他看到美人第一眼时,美人就对他洒出了能让人奇臭无比、蛇蝇鼠蚁都避之不及的“迎春香”。 这香不用解药,一般一两日就会自行散尽,但期间就算洗澡也洗不去臭味。 “哈哈,我就说,他怎么忽然臭起来了,是不是跟上回你让我不知不觉昏过去一样,”生好火,坐会叶凤泠身边的白灵恍然大笑,觉得解气的很。 最初相逢,觉得叶凤泠好看又好玩,越往后,越觉得她身上埋着数不清的秘密,她同苏世子以及京都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青涩直率如白灵,都已经明白,叶凤泠根本不是白莲花,她花招不断、她变化莫测。 这样的人,白灵没有遇到过,只觉像罂粟花一样吸引着她,让她有点儿怕、又有点儿羡慕,这份羡慕被她掩藏心底,化作相亲。她暗暗想,早晚有一日,她也能变成柳叶这样的。 心里还是存着一星不甘心,白灵揪着叶凤泠问东问西。 见大家都对添了料的香粉感兴趣,叶凤泠干脆翻出百花香囊。百花香囊已非花桃儿的那个百花香囊,被她改良精简。 不需要易容换面,就只捡了日常有香料和调配的香粉随身带着。 几人兴趣盎然围着瞧,不光见到了助他们脱困冰窖、白灵亲自体验过的升级版迷魂香“红尘睡”,让劲装大汉领头满脸红疹的“杏月姬”,使人奇臭无比的“迎春香”,中招后令人失去嗅觉的“白玉珠帘”。除了这些外,白灵拿起来一个小瓷盒,刚要打开闻,被叶凤泠一把抢过来:“这个可不能随便玩。” “这是什么?”陆羽筠和白灵好奇。 叶凤泠举着小瓷盒,傲娇一笑:“闻了它,人心底欲望会被扩大,产生幻觉。” 这是她来到洛阳后,新调配出的香粉——“芙蓉映月”,还没有做过试验,但按着岭南二怪给她的《香录》记载,添加了那些香料后,“芙蓉映月”就化作勾人心神的“小妖精”,能跃跃欲试地带领闻香者一步步迈入深渊。它把人心底欲望无限放大,最终迷失心智的人就会控制不住做出出格举动。 “芙蓉映月”到底有没有效,还有待商榷,是以叶凤泠不能让人轻易闻到它,小心翼翼地收好。 几人还在望着自己,包括和罗,都露出崇拜神色,叶凤泠忍不住翘起嘴角打了个响指,“王宁嵋现在应该已经开始起红疹了。” 她不光让他臭气薰天,还要让他无脸见人。 白奇和陆羽筠背脊均是一僵,白灵和和罗则凑得更近了。 几人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颗高树上响起一阵尖尖簌簌的声音,高大身形恍惚跃出。随风而来的香味掩藏其身形移动,只有衣袂飘飘在天地昏昏光线变幻中淡淡飞舞。 第251章 危机开启 第251章危机开启 不久,白家武士们折返归来,猎到两只野兔。锦屏山冬天来登山人少,打猎的自然也少,肥肥的野兔子被扒皮清洗干净架上柴火烤,很快就散发出浓浓肉糜香气,闻到之人无不馋虫大动。 叶凤泠几个团团围坐在火堆四周,看着一个白家武士慢条斯理地添柴、洒椒盐,她莫名觉得身影有些熟悉。 还不待她仔细思量,陆羽筠就递过来水囊:“新的,你半日滴水未进了。” 被陆羽筠温柔地眼睛看着,叶凤泠笑笑接过水囊,没有矫情。 正在添柴的白家武士身形一顿,继续添柴动作不变。 野兔肉烤好后,几人都没有公子小姐的顾忌,食指大动,直接上手撕肉剔骨,边吃还不忘夸赞白家武士绝妙的烤肉技艺。 “罗释,没想到你的手艺这般好!”白灵吃的最夸张,嘴边、手上,甚至衣襟上都沾上了油。 白奇也上前拍这名叫罗释肩膀:“回头你可得教教我。” 叫罗释的白家武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其他白家武士拉他自去一旁闲话。 夜寒如窖、滴水几近成冰,柴火堆兀自劈里啪啦燃烧着,这名叫罗释的白家武士忠心耿耿守夜。其余诸人裹着薄毯,沉沉睡去。 叶凤泠睡得并不安稳,总感觉有双眼睛在暗中窥视她,让她不能松懈入眠。其实她很累,心神俱困,就这样迷迷糊糊的,即将睡着时,她感觉到有人走近自己。 淡淡而微弱的喘息声,平稳如常,人影压迫感停在她背后。叶凤泠默默握紧手里的匕首,心想,只要此人再向前一步,她就反身给他一刀。 人影没有继续向前,猝然离开。风声掠耳而逝,叶凤泠松了口气。 殊不知,她以为的凶险远去,其实恰恰是危机开启。 半睡半醒中,叶凤泠觉夜寒露坠,却无力从脑海里的零碎梦中醒来。她梦到了前世,梦到了重活时,梦到了苏北柳府,还有京都叶府,许多张人脸从眼前快速滑过,让她来不及分辨。 梦里,她回到了幼年依偎于外祖父怀里,娇娇弱弱,腼腆内敛,外祖父拉她出来,对她说,阿泠,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难过了可以痛哭,高兴了可以畅笑,但哭过笑过后,还是要继续上路。 她看到前世死去时的自己飘荡到跟前,拍着她脸,笑嘻嘻说,小丫头,记得要开心,千万不要再委屈自己了…… 叶凤泠口齿不清梦呓着,有几人轻手轻脚来到她跟前,捂住她的嘴,把她抬了起来。迷迷糊糊中,叶凤泠悠悠转醒,她感到自己被人抬着,还有人在耳边说话。 谨慎起见,没有睁开眼睛,继续详装安眠。 “老大,真的没事么?万一苏牧野在附近,我们都会死的很难看啊。” “放心,这是掌柜的花大价钱弄来的番波斯国限量版迷魂香,管用的很。再说今晚一过,哪还有苏世子,苏国公府都得着急办丧事。” “什么意思?” “听掌柜的意思,那头来信,今夜无论如何也要把苏世子给办了。说是已经布好层层密网,任他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逃。” “既然如此,我看这个丫头颜色不错,不如咱们……嘿嘿。” “找死,什么时候了,掌柜那头还等着咱们去帮忙呢,你还想这个事。给我仔细你的皮。再说,这丫头也就是个一张脸,指不定被苏世子玩过多少遭了。办好差事,回了京都,还怕没有翠云楼俏姑娘等你么?” “也是!” “这里到河水尽头太远了啊。” “老大,你看,这下面的河水看去很深,水也够急,下去了想活都难,再说她已经吸了咱们的迷魂香,扔。” 话音刚落,叶凤泠的身体便腾空下坠。 不过呼吸之间,便落入山下的深潭。寒冬腊月的冰河水凉得刺骨,叶凤泠迅速蜷缩,避免头撞到岩石。她很幸运,坠落地方没有大石块。 噗通一声,叶凤泠就入水沉底儿了。山岩边儿的人在黑暗中注视湍流河水半晌,确定没有挣扎声,才放心离去。 叶凤泠水性很好,强忍冰澈透骨的寒凉,顺着水势,憋气许久才浮出头。急流汹涌,被激流冲着走,穿过一个水帘,一个山壁,就在她以为自己可能要交代在此时,河水慢慢变的和缓起来。 她抓紧时机,用力拽住岸边横出枯枝,终于让自己在急湍河流中停下。又缓了半天,才有力气慢慢挪去枯枝边。等她爬上岸,夜已过大半。 浑身湿透,连头发都在滴水,寒风吹过,整个人立刻像根儿冰棍儿,直挺挺倒去一旁。哆嗦地牙齿上下打架,眼睛要睁不开了。 意识逐渐开始模糊,却有一股力量拽住她领口,猛地一提,拽去空地上。叶凤泠躺在地上,用力咳嗽,那人却不知好歹地拍她的脸:“喂,喂,你醒醒。” 另有一个声音响起:“看着有点儿眼熟,师兄你把火把凑近点。”说着,有火光照眼。 “妈耶,是小媳妇!快快快……”脚步声骤急。 叶凤泠晕过去没有多久,混混沌沌中,温暖袭来,灼热一寸寸布满她面颊、手腕及周身。朦朦胧胧里,她慢慢睁开眼,眼前火星乱蹦,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伶仃身影晃来晃去。 她置身于一个半敞开的山洞里,严格的说,是自然形成的一处山石凹陷。头顶星光寥寥,月影暗淡,一个小小火堆在静谧的黑暗中闪烁着金色光辉。 “唔……”叶凤泠勉力支撑身子坐起来揉着脑袋低呼出声。 岭南二怪之一铁冠子蹲在她面前,担忧望她:“小徒弟你怎么样?如果不是我们要去岸边打水,你怕是会活活冻死。” 叶凤泠眨眨眼,就看到铁冠子身后冒出来另一个,药沫子抱臂瞧她,哼道:“我看准是被别人害的,谁干的,告诉我们,看不毒死他!” 岭南二怪的形容比她好不到哪儿去:两人手上拂尘都没了,脸上也挂了彩,尤其药沫子的头上,还在冒着血。一看便知,经历过一场恶战。 好在毒者半医,疗伤包扎这种事难不倒岭南二怪。 铁冠子虽然看到叶凤泠除了脸上有一些被河边树枝刮蹭的伤痕,别无其他,还是心疼的不得了,眼眶红了一圈,忧伤又心酸:“小徒弟,你真是个不爱惜自己的丫头,脸蛋都花了。” 一听到这种违和又诡异的话,叶凤泠就眼皮乱跳,从容又坚定地拒绝了铁冠子要为她上药的举动,坚持自己随便抹抹就好:“二位师傅,你们遇到什么了?” “说到这个,就生气!苏牧野那小子贼精,差点儿被他坑死!这种人活该被人弄!”药沫子捂着头,暴躁生气。 “谁让你得瑟,早就告诉你,上来就用毒,你偏要耀武扬威一下,还想耍耍帅,也不看看自己。”铁冠子没好气。 “看他那个鸟样子,眼睛长在天上一样,你不想灭灭他威风?” “现在好了,任务没完成,怎么拿钱?” “哼,咱们伤成这样,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的七步腐骨软筋散也不是浪得虚名。哈哈哈,只怕他现在就趴在地上,手足无力,像虫子一样扭来扭曲呢。” “确定他中毒了?”铁冠子忧心忡忡。 药沫子肯定点头,他在苏牧野近身用剑削他头皮时洒出毒粉,那么近的距离,就是天皇老子也得中招。就算有人救走他,只要不给他解毒,早晚能捉到人。 他们的谈话断断续续,语焉不详,殊不知在叶凤泠耳中听来却如石破天惊的霹雳,响彻心田。她心里一窒,脸上极快地转过数种颜色,最后趋于平静,一如她先前的随遇而安,只有她自己清楚这些话揪住了她的五脏六腑,带起些九蛊穿肠的疼痛。 “七步腐骨软筋散是什么?”叶凤泠轻启樱唇,故作好奇。 《香录》已全部被她翻完,她确定,七步腐骨软筋散并未在其中。 铁冠子忙为她解释,这是他们两人潜心多年,调配出的一种毒粉,已经成为岭南二怪招牌毒粉代表,此毒无色无香,中毒者一旦吸入细粉,七步开外全身筋骨酸软,不能使用内力,若无解药,中毒者七日后便会气绝身亡。 也就是说,无论别人有没有得手,中了岭南二怪七步腐骨软筋散的苏牧野,若是没有解药,七日后便会一命呜呼。 叶凤泠眼波流转,双眼晶莹闪亮:“这么厉害!我能不能看看。” 铁冠子看了看叶凤泠的精致脸庞,美人双眼熠熠生辉注视着他,心头酥软,不假思索地从袖子里拿出七步腐骨软筋散,递了过去。 不想,一直都谨小慎微的小徒弟,许是身体娇弱,手一抖,毒粉便洒了一地,跟着她就打了两个喷嚏。 药沫子和铁冠子:“……” 两人傻眼。 “呃,怎么办呐?”叶凤泠欲哭无泪,扯着衣袖紧张,眼圈一下子红了。 铁冠子叹气,让药沫子拿解药。药沫子有些起疑地望了眼叶凤泠:“小媳妇,你跟我说实话,你同那挨千刀的苏牧野,到底有没有关系?” 他们没有看到入山时苏牧野故作暧昧一幕,但行一路,听了不少风言风语,就有些怀疑叶凤泠的初心。 “呵,如果有关系,我会被人丢去水里么?”叶凤泠娇嗔。 药沫子蹙眉,仍自犹疑,叶凤泠撅嘴哼道:“那你们别给我解药好了,反正我现在四肢无力,师傅你们抬我走。可怜我小小年纪,没招谁惹谁,被人寒冬腊月丢入冰河不说,自己师傅都不相信自己,哎。” 铁冠子已然听不下去,一颗心酥酥麻麻,一把抢过药沫子手里的解药,塞给叶凤泠:“分两次,一个时辰后再服一次。” 一个小瓷瓶里装着两颗黑乎乎的丸药,叶凤泠在药沫子和铁冠子的注视下,放一颗入唇。 只不过,她旋即趁扭身时,吐出入掌。 “怎么样?”铁冠子殷勤问。 叶凤泠垂下了长长眼睫毛,似那一簇簇的嫩黄柳絮儿在风中微微抖动,等她抬眼的时候,咧嘴欢笑:“果然有效,我觉得有些力气了呢。” 铁冠子松了口气,药沫子遥遥哼出声。 叶凤泠身体一向不错,现在抹完药,又在火堆的光芒里汲取够温暖,很快恢复好体力。反而是一直絮絮叨叨的岭南二怪,疲乏和伤痛同时席卷全身,两人躺在火堆旁,昏昏欲睡。 铁冠子强睁开眼,看了一眼叶凤泠宁静的面容,低头沉吟了下,最终转过脸睡了过去。 第252章 舍不得 第252章舍不得 叶凤泠脸上神色不变,抬起头凝神细听八方动静,她瞟一眼还在强撑不肯睡去的药沫子,笑了笑:“我出去找找吃的?” 药沫子眼神一变,细细端详一番叶凤泠,眯着眼冷笑:“小媳妇,你最好别耍花招,我们是你师傅,还救了你,但一样可以杀你,别以为我师兄心肠软,你就能骗过我们。” 火苗飞窜,寒夜厉声,桀骜药沫子,风霜刀刻的面容上太阳穴高高鼓起,他看到叶凤泠淡定从容:“师傅放心,我把解药留下,这样就不怕我不会不回来了。” 说完,当真抛出铁冠子给她的小瓷瓶。 药沫子双目炯炯,没有再反驳。 从山洞里出来,叶凤泠疾步如飞,在漆黑山林中摸索前行,她摸了摸缝在腰带上的香囊暗格,两颗圆滚滚的丸药稳妥建在。刚刚,她已暗中动手脚,换出另外一颗解药。 山林清幽,宁静般若,叶凤泠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苏国公府要办丧事……谅他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逃……手足无力,虫子一般……”叶凤泠越走越慢,心跳若雷催,头皮如炸,变得逐渐空白。 她骇然无比地想,苏牧野真的会死么?只言片语里,不止一拨人要取他性命,而且,他已经中了岭南二怪的七步腐骨软筋散,是不是再有人偷袭一次,就能成功了呢? 明明貌似是和她没什么关系的话,若是被旁人听到了,顶多感慨一声,天妒英才、公子薄命,就要速速抽身离去的。 但是为什么,叶凤泠捂着自己疾跳的胸口,她会那么害怕呢? 从听到“苏牧野”这个名字开始,她就无法当作没有听到,也根本不能不去想这些事。 少女停在茂密林丛之中,蜷缩蹲下,心中一片茫茫然,她不懂涌动的仓皇和惊恐从何而来,那漫天遍野奔腾不息的恐惧感又从何而来。这个时刻,她仿佛立在一座大门外,向前推开,是一个世界,后退离开,也是一个世界。 叶凤泠鼻尖上渗出汗。 后退的话,可能……是不是……就没有苏牧野了呢? …… 黑暗里,容颜盛雪的美丽少女,明明美艳多娇,却透出几分僵硬,若是熟悉叶凤泠的人看到,只怕要被吓死。 失魂落魄的叶凤泠,怎么会出现。 她忽而落泪,抓着身边杂草一顿乱薅。 草丛被拽落,草叶乱七八糟地洒落一地,少女伏膝而泣,委屈万分。 为什么他会死,为什么要让她知道他会死。 他死了,她……要怎么办? “我不想嫁给他,可是,我也不想让他死。若是,再也见不到他……” 叶凤泠先前一直担心苏牧野的纠缠,他对她的喜欢让她深陷泥沼,现在眼瞅一直死死掐她命门的人要命丧黄泉,她就可以为所欲为了——逐香道、寻夫君、开铺子、赚银子都不在话下,她应该高兴的。 可是她却这样难过,自私自利、诡变无心的她,如此的难过。 那让人飘飘欲仙的香粉、优渥的生活,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心殇如绞。 叶凤泠一边哭着,一边把手腕上的崖柏手串摘下来,甩去草地。她起身就走,可才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去草丛里捡回手串。 ……她舍不得崖柏手串,正如她舍不得那个人一样。 哭哭啼啼,凄凄切切,也只有在这天籁下的孤身时刻,她才敢放肆地发泄情绪。 良久良久,叶凤泠止住哭泣,咬着唇,望向苍穹寰宇。 有些人,明明知道不可能、不应该、不值得,应该让他走出自己的世界、走出她的生活。偏她始终记得他,他的好、和不好,都像被丝线绣在绣屏上的山水花鸟一样,镌刻在她的心岩之上。现在要她把这个人抠出去,如同在心口挖开血淋淋的口子,口子越扯越大、血越流越多。 她以为自己本没有心,她也总希望自己不再有心,可因为他,那空洞无物的地方,不知何年何月,竟然长出了一颗心。有了心,又再次剜走,让人怎么活。 …… 叶凤泠走出林草丛、来到月光下时,已经做了决定。其实,从她决定蒙骗岭南二怪七步腐骨软筋散解药的那一刻,她就做了决定。她不能、也不会眼睁睁看他死。可能以后他娶了他人,她嫁了别家,可她心底最喜欢的公子,也只有一个苏牧野罢了。 下定决心后,叶凤泠反而一阵轻松。 入山之后,苏离单独行动,他此行目的,一是助苏牧野继续追查番波斯国人,一是寻找凌虚幽昙,再就是找机会捉到王琪,逼她交出金波花雨毒方,也就是曾经的神机影卫老大中的毒。 熟料,他跟丢了要跟的人,寻了几个时辰,也没摸到凌虚幽昙的一毛枝叶,千毒千佛手王琪也没有踪影,苏离有些意兴阑珊,干脆猎了只山雉,再把入山带的酒壶一抛,准备饱食一顿再说。 当他慢慢悠悠走在夜色山路上时,恰好同心绪难平的叶凤泠不期而遇。 苏离借树影掩藏,看叶凤泠一个人在山石错落、高低参差的路上晃荡,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妖艳鬼魅一样,丝毫没有防人之心,眼神一亮。 叶凤泠正行至曲折坎坷小路,两侧是高高低低的松柏树,幽冥阴晦,望去松柏之间,满目都是惊心动魄的黑暗。她心里有些发虚。 蓦地,有什么东西从头上飘过。 还不待她反应,又有东西从身后疾驰掠去。 阴风一骑绝尘拂她发丝凌乱飞舞。 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鬓角流下,叶凤泠脸色苍白,手摸去腰带香囊。 突然,一张人脸倒挂荡来她眼前。 意料之中的尖叫声没有,直挺挺晕倒也没有,苏离心里佩服叶凤泠小小年纪的滔天巨胆。 “不害怕?”苏离觉得有些无趣,旋身立于叶凤泠面前。 见对面女子半天还没反应,苏离摸摸下巴,别给吓坏了。 刚要探手,女子跳开闪躲。 “呵呵,你还真有趣,这都不怕。”苏离眼神掩饰不住的惊诧讶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叶凤泠面色迅速恢复如常。 “死人我都不怕,更何况活人。再说,这里荒郊野岭,除了人作鬼,还能有什么东西。”叶凤泠轻哼出声,决不肯承认自己刚才差点儿背过气,现在后背还是一片阴凉。 这是骂他不是东西呐,这小脾气,苏离笑笑不说话,转身准备离开。 “请留步……” 苏离眼神一动:“何事?” “你知道苏牧野在哪里么?” 苏离淡然的眼里突然有了炽热之光,他又转过身,儒雅微笑:“找他何事?跟我说也一样的。” 这一笑的风流倜傥感觉同苏牧野极似。 “我有东西要给他,”叶凤泠沉吟后,决定据实相告。 苏离垂下眼,笑出声。 一刻钟后,山间河水岸边,窈窕身影临河盥洗,配上天边或明或暗弦月,堪堪算作月下美人图。 可若走近,便能听到窈窕身影嘴里絮絮而语:“送你去极乐世界啦,作鬼也不要找我呦,冤有头债有主,是那个叫苏离的老家伙杀的你,也是他让我来给你扒皮放血的,记好了哈。” 不远处的苏离哈哈笑:“小丫头,别以为我听不清,你再混说,信不信我把你杀了。” 窈窕身影回眸一笑:“哼,想杀我的不差你一个,快动手呀。” 挑衅语气嚣张跋扈。 闻弦音知雅意,苏离好奇还有谁想杀她。叶凤泠不慌不忙地处理完手里山雉,提着滴水无毛山雉走回火堆旁,绘声绘色讲了讲被扔下冰河的经历。 苏离问何人所为,叶凤泠知道也装不知道,连连摇头。 苏离答应带叶凤泠去找苏牧野,前提条件是等他吃完这只山雉才行。叶凤泠不得不耐着性子帮他打理一番。 在等待山雉被烤熟的时候,苏离颇好奇叶凤泠同苏牧野的关系,一直追着问。 叶凤泠一翻白眼:“苏前辈,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有些八卦么?”一个江湖大侠,如此关心别人私事,真的合适么? 通过苏离和苏牧野相处,叶凤泠猜测苏牧野是苏离上级,神机影卫里上下级这么没大没小的,真的行得通? “扑哧”一下,苏离挑眉,“你知道在跟谁说话么?” 火堆旁少女似充耳不闻,身子纹丝不动。 苏离嘲讽:“被苏牧野那小子惯的真不像样子。” 叶凤泠一呆,旋即一怒:“我和苏牧野清清白白。” “噢,京都叶府三小姐同苏国公府世子没有瓜葛,信不信,现在拉个京都贵妇,都不相信。” 叶凤泠蹦了起来,指着苏离,口不联句:“你……你说什么?” 苏离淡淡掀了掀眼皮:“收起你的小伎俩,你是谁,我早就知道。” 不然,你以为我会留你在眼前挑衅我,苏离心里暗道。 就算再坐下,叶凤泠也用警惕眼神盯着苏离,试探问道:“你刚刚的话,什么意思?” 这回换苏离讶然:“你不知道?苏牧野这小子,嘴够紧的啊,看来是准备先斩后奏啊,哈哈哈,不错,有我们苏家人的意思。” 笑过之后,苏离单手支头,斜躺于地:“不知道我是谁,呵呵,你觉得我也姓苏,是巧合么?” 第253章 剧毒砒霜 第253章剧毒砒霜 叶凤泠呆头鹅一样跪坐那里,虽然有些自作聪明,但确实倾国倾城,苏离叹息,苏家出痴情种,这不是,又出了一个。 苏离,江湖人送绰号“观音莲指”,平生三大爱,三大恨。三大爱乃爱香、爱武、爱美人,三大恨,一恨年少生不逢时,二恨中年身不由己,三恨年老美人已逝。他乃苏国公府最初国公爷同胞兄弟,也就是苏牧野祖父苏亭亲弟。 但他出生时,家中清贫,无钱供他习香习武习书,还赶上战乱,直到弱冠还一事无成。等国朝建国,兄长拥立新君有功,一朝跃为勋贵,他的身份也水涨船高。 怎料,他仍然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神机影卫需要他,他便化作一颗“钉子”,被砸去江湖之中。此时,他遇到一生挚爱,奈何有缘无份,还没来得及娶进门,她就被歹人害死了。从此,他也就绝了情爱心思,一心一意研究香粉,顺带帮帮侄孙。 苏离眼里光彩闪烁:“按照辈分来算,你得喊我一声叔祖父的。” 这话好像晴天霹雳,劈得叶凤泠外焦里嫩,她怎么也没想到,苏离和苏牧野是这样的关系,如此说来,苏离清楚她的身份,以及同苏牧野的纠葛,就不足为奇了。 “你不担心么?”突闻叶凤泠愣愣来了一句。 知道对方是在问不担心苏牧野么,苏离抬起头,嚣张而笑:“苏家人没那么容易死,再说,如果他们今日真敢在这里把苏牧野杀了,不要说向家、连番波斯国都要被踏平的。” “看来你很担心他呀,”苏离打量了半晌得出结论,一时心痒,他跃跃欲试,决定帮情路坎坷的侄孙一把:“小丫头,你跟我说实话,苏牧野这小子那点没被你看上。” 对面少女沉默不语,脸颊泛红。 苏离呵呵笑,手指轻叩:“缘来缘去,稍纵即逝,切莫等到斯人逝去,再追悔莫及。克己这个孩子,虽然有些被宠坏,但本性不坏,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我几次观你行事,猜出七大八。” “苏国公府绝不是一个能舒服享受的地方,依克己的身份,做他妻子,难能轻快,你如此聪慧,想必顾虑重重,我能理解,也赞同你的理智选择。” “不过,美人无罪,怀璧其罪,以你品貌,不入高门,就算行走江湖,一样危机重重。陆家这类世家商贾根本保不住你的。” “其他氏族大户么,若是知道苏世子对你情根深种、势在必得之心,敢伸手的,只怕没几个。” 隔着热烈火焰烘托如浪涌的空气,红衣少女静静跪坐一动不动,她默然坚挺的背影嵌入身后沉沉浓墨,酣畅淋漓地渲染成一幅山水画。 “要来的,总逃不了。要走的,总绑不住。”叶凤泠抬起头,看着苏离笑道。 道理是道理,事实是事实,她无法左右这个纷繁冗乱的世界,正如这个一意孤行的世界无法操纵她一样。 每个人都会在青春里走过一段别人无法理解的路,恍恍惚惚、迷迷瞪瞪,只为朝生暮死、只图一时之快。 这是青春的奏鸣,亦是生命的高歌。 昙花一现、浮云苍狗,有人悲、有人苦、有人忧、有人恨。 岁月之手,轻轻掬捧一抹轻愁,白了人发、皱了眼波。 叶凤泠不怕苍雪白头,她怕人心清透,苏牧野之于她,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韩齐光、陆羽筠这类,她能驾驭,而苏牧野,是她不辨方向、难望项背的碧霄日月。 青春年少的叶凤泠,立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断有人告诉她要去做什么、不要做什么,只有极少数的人,关心她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 这个极少数,便是她珍视之人,一如此刻她想去救苏牧野。 不是因为他能带给她什么,也无关他的身份地位,仅仅因为他关心她、牵挂她,将她放在了心里。 这些她不会告诉苏离,就让苏离按照他以为的那样以为。 苏离喝了口酒壶里的醇酿,脸上如沐春风,翻身仰望星空:老哥,我尽力了啊,剩下的就看克己自己了…… 火堆上的山雉快烤好了,叶凤泠心底默默算了算时间,正要开口,耳畔响起一声尖利爆炸声,与此同时,晦暗当空散开蓝色烟火,似是某种信号。 上一刻还仰面朝天躺着的苏离,一个鲤鱼打挺立起,他面色骤变,顾不上山雉和叶凤泠,匆匆留下一句:“照顾好自己”,就飞身离去。 叶凤泠摸着腰间香囊里的丸药,咬唇,想了想,弯腰去找叶子包烤山雉。 回到山洞时,叶凤泠心里其实很忐忑,离开时,她的计划是不回来的。可没了苏离,靠她自己,很难找到苏牧野,与其一个人没头苍蝇乱撞,还不如回来探探岭南二怪虚实。 叶凤泠抱着烤的喷香的山雉若无其事迈步走入山洞。 岭南二怪小憩片刻,就醒过来了。叶凤泠进来时,他们神情有些奇怪,可也没说什么。 当看清叶凤泠带回来烤山雉,眉开眼笑,铁冠子有些羞涩地望了叶凤泠一眼又一眼,药沫子老实不客气直接撕下肉大快朵颐。 吃了几口,药沫子顿住,咳了咳,又支使叶凤泠出去打水,铁冠子闻言刚要反驳,被药沫子恨剜一眼,不情不愿闭了嘴。 被驱逐出洞,叶凤泠在门口绕圈,起疑。 她刚要凑近偷听,就被一块烤山雉骨头砸到头上,药沫子在里面喊着:“小媳妇,赶快去打水,再让我发现你偷听,立刻就让你做我们媳妇儿!” 叶凤泠只得无奈地提着水囊离开。 因为存疑,打水速度飞快,等她复进山洞时,刚要叫岭南二怪,入目却是满地鲜红。 水囊摔落在地,叶凤泠头皮如炸、大脑轰然,捂住脱口而出的尖叫。 山洞内,才威胁她的药沫子脸朝地趴着,一手还握着山雉肉,一手五指扣地。距离他不足两步的铁冠子坐在地上,仰面而亡,临死之际似乎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场面,眼珠外凸,双手无力垂于身侧。 两人身上都无外伤,但口鼻七窍流出了黑血,中剧毒而亡。 叶凤泠凑近铁冠子闻了闻,有淡淡蒜臭味。 是常见的砒霜,砒霜本无色无味,但若加热,就会产生淡淡蒜臭味。 什么人用这种易于得到、毫无代表性的毒药呢,而且能够让岭南二怪几乎没有反抗的中毒而亡? 山洞里除了地上两人流出的鲜血,没什么其他东西了,甚至连烤山雉都消失不见,岭南二怪不可能这么快全部吃完,除了药沫子手里的一块肉,烤山雉其他部分连同包着它的树叶,无影无踪! 实在诡异! 叶凤泠站在血色之中,悲怆无言。她想到岭南二怪虽然言语龌龊,但却从未真的勉强她做何事,还在河边救回了她,他们于她有救命之恩。 她恭恭敬敬朝两人尸体拜了三拜,心有不忍,走上前欲为铁冠子阖上双目,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注意到铁冠子手里攥着东西…… 不提叶凤泠这边从铁冠子手里发现什么,猝然离去的苏离,飞身来到一处开阔处。 他大步凛凛地越过众人,带起一阵风,眼角扫到一人身上,对他讥讽一笑。 被苏离看的人,雪白衣襟上落有点点梅红,身影如水上惊鸿,倜傥飘逸,虽然单手支剑伫地,面无瑕疵的脸上画一痕腥红,依旧言笑自若。 这份强烈入目的镇定和不屑,如同对剑拔弩张气氛的戏弄和挖苦,搅动着在场每一位的心神。 “呵呵,来了帮手!”有人声奚落。 触目所及,皆是江湖上数得上号的用毒之人,还有一些香粉大铺的人落在后面,围观苏世子被围剿。 “观音莲指,劝你不要插手,有人花钱买苏牧野这个狗官的命,今日我们势必要让他毙命于此。” 江南焚鹰谷谷主扬声劝苏离离开。 “苏离,我们敬你纵横江湖多年,不要自己找死,现在走我们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辽东鹤紫山庄二庄主也道。 苏离无所谓笑了笑:“我已近耄耋,早就看淡生死,苏牧野的命,我保了,你们若是想杀他,先来过了我这关。” 彼时,同样白袍白发老年肃然而立,在流转着冷冽气息的山林里,拥有着独一无二的气场。 江湖人动手,从来不讲太多场面话。 一条刚劲有力的长鞭从天而降,直直抽向苏离身上。同时,又一闪长刀砍来。双方来自不同方向,目标乃同一人。 苏离就地一滚,反身祭出凌厉狠绝掌风,掌风太快,浑厚绵长,震得杉树树枝“吱吱”作响纷纷断落。 苏离洒出三步逍遥散,但鹤紫山庄和焚鹰谷的人却身形不变,看来他们早有准备。伴随着更多门派加入,苏离能以一当十,可双拳难敌重锤,无法以一当百。 鼻尖飘来熟悉味道,苏牧野抬眸,眼神幽深难辨。 已经中毒,依靠剑才能立在地上的苏牧野,环视一圈,微眯了眼,他突地一笑,沉稳出声:“罢了,我跟你们走。”声音似远古晨钟,厚实又旷远,在寂静山间回荡。 苏离正和数人混战一团,他越战越勇,掌风稳健,虎虎生风,虽然脸上身上不断添新伤口,也无丝毫气泄现象。 当苏牧野喊出“我跟你们走”时,苏离眼皮一跳,他招式变动,像盛开团花一般,使人眼花缭乱,同时身形却飘回至苏牧野身边。 瞬间所有声响皆不闻,只有苏离微微喘气的声音,他的胸膛在黑暗中淡淡起伏。 两人似乎心意相连,对视一眼。 还不等场上众人反应过来,苏离就变脸微笑跃起,洪钟声音飘荡于空:“既然如此,我也不打扰了,后会有期。” 笑眯眯说完,一阵风的刮过,消失不见。 观音莲指的离去,如同他的到来,像风像云,突如其来又猝不及防。 等大家再去看苏牧野,就见一向重风度好风采爱出风头的贵公子,十分没形象地扔出长剑,一屁股跌落坐地,偏他扬起唇红齿白的俊脸,唇高高翘起,懒懒笑:“带我走。” 他似乎未曾察觉四周那些呆滞眼神,又接了一句:“麻烦轻点抬我。” 第254章 佟掌柜的真实目的 第254章佟掌柜的真实目的 空气干燥寒冷,呼呼刮的人脸生疼,月光几近于无,淡薄的没一丝人情。离开山洞的叶凤泠拢着双手,沉默谨慎地走在山林阴影里。 忽然,前方出现黑乎乎的影子,晃来晃去,她眯着眼盯了会儿,转身面无表情地走去身边大树后。 影子身材不高不矮,从脚步上看像是男子,还背着个东西,叶凤泠心头闪过一丝熟悉。 这人走两步停一步,犹犹豫豫的。 就在他堪堪走过叶凤泠藏身的大树,一把香粉从树后飘出。 又香又冲,香粉数量一次用的有点多,直接闷了人一头一脸。 “阿嚏——”人影不住打喷嚏。 “谁!谁!给我出来!”熟悉的声音响起,白奇气急败坏地抹着眼角香粉,他从指缝眼缝里看到树后期期艾艾走出一人,柳叶! 两人谁也没想到遇到的人会是对方。他们一个还沉浸在到底是谁杀了岭南二怪的奇思妙想里,一个胆战心惊地行走于黑夜老林,狭路相逢杀了两人个措手不及。 实际上,白奇就是出来找叶凤泠的。 当时,众人皆沉沉入睡,守夜的白家武士罗释被人用计调虎离山,后来被发现死于距离宿营地不远的地方。 白奇半夜冻醒,睁眼见火堆无人添柴已熄灭,更让人惊讶的是叶凤泠不见了。 几个人商量后,决定分头行动,寻找叶凤泠。剩下的白家武士保护白灵和陆羽筠在宿营附近转转,白奇独自去远一些的地方寻找。 至于叶凤泠贴身丫鬟和罗,一发现叶凤泠不见,就跑了,也不管白灵在身后追着叫她回来。 白奇走出很远都没有找到叶凤泠,反而意外看到了苏世子被人偷袭,一腔热血的他还来不及冒头帮忙,苏世子就被黑衣人救走。他只好继续寻人。 世上之事从来就是无巧不成书,很快,白奇就发现,他迷路了! 绕了好久,都在这片林子打转儿,加上又是黑夜,无法参考太阳判定方位,迷路绕圈绕的白奇怀疑人生。 恰在此时,叶凤泠从天而降,怎能不说不巧呢。 叶凤泠很奇怪红尘睡怎么对白奇无效,白奇摸摸头,解释他娘给他吃过很多草药,大部分迷魂香对他都无用。叶凤泠又疑惑,为何白灵会中招,白奇想了想,断定白灵一定没听阿娘的话,这丫头又耍滑! 叶凤泠:…… 她为白奇白灵的阿娘感到心累。 叶凤泠听着白奇说他路过所见,抓住关键,单刀直入:“你看到苏世子被偷袭了?” 白奇点头,当时他正穿行于丛林,意外遇到苏世子被岭南二怪围攻。双方争斗气氛焦灼,地上躺着很多跟着苏世子入山的洛阳府衙役。 岭南二怪手上拂尘乱飞,白奇懵懵躲在草丛乱石后,不敢贸然出声,只露出眼睛好奇瞧着。 地上有一些洛阳府衙役还没死,抑制不住地身形颤抖,沉闷哼声,嘴角都被一片殷红浸湿。 不过片刻,白奇眼见这些还在挣扎的衙役们气息全无,殒命于此。 当时,岭南二怪其中一人仰天长啸:“狗官,拿命来!”声音尖利绵长,响震四野。 不等白奇为苏世子担忧,他就感觉眼前一花,有条淡淡身影迎空升起,像只飘飘荡荡的雨燕,以一种空灵之姿,冲上了林枝树梢。 耳边同时响起的是苏牧野标志的吊儿郎当玉石相撞回声:“口气不小。” 青光一闪,一道弧形的剑气震得干枯的树枝纷纷断落,隐匿在林梢的黑衣之人像树叶一样飘落,那条雪白的身影借着树林里回旋的力道,在空中翩然飞转。 …… “然后呢?”叶凤泠听得入神。 白奇侧首看了眼叶凤泠,撇嘴道:“我以为苏世子一定能赢的,不成想最后岭南二怪甩出了什么,苏世子就从半空掉下来了。我正要冲出去救他,前面飞出来的黑衣人,就带走了苏世子。我趁乱赶紧溜了。” 见叶凤泠还是捧着张呆呆的脸庞,白奇拍她肩膀,安慰她:“你不用担心,依我看,苏世子没事的,没听么,有黑衣人救他的,那些人看着身手很好的样子,哗一下就飞走了,何况还有苏世子本身绝妙的轻功和轻灵的剑法。” 事实恰恰相反,看来苏牧野确实中了七步腐骨软筋散,关键时刻,暗处的神机影卫出手救他,侥幸逃脱。但神机影卫毕竟不能光明正大走出来,现在丧失内力的苏牧野,到底在哪里呢? 白奇问叶凤泠为何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叶凤泠隐去遇到岭南二怪和苏离一节,只说自己被人扔入冰河,又爬了出来。 白奇听完,早已站起,立于道旁,两人继续寻路回宿营之地。 叶凤泠自从吃过蟒胆,身体素质就变得更好,在舆图的帮助下,她跟着白奇这个轻功半吊子在曲折的山路上跑步,也不觉费力。 片刻后,眼前慢慢地开朗起来,原先高大齐天的树林渐渐抛至脑后,出现了潮湿矮短的杉树。 夜月如勾,余烬冰凉。 叶凤泠和白奇两人回到宿营地方,哪里还有人影,连包袱都不见了。两人在离火堆不远地方看到了罗释尸体。 “找到他后抬到这里的,还想着回头让他入土为安的。都怪我……”白奇抑制不住悲痛,他朝罗释尸体行礼,低声念着叶凤泠听不懂的语言。 叶凤泠垂着眼皮,眼里光芒闪烁,地上躺着的罗释鞋底干净,无淤泥、无灰烬。 这个罗释不是刚刚给他们烤兔子肉的罗释! 她默默看了眼白奇,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说出这个事了。在她印象里,这样精湛的易容技术…… 暂时先用草叶掩盖一番罗释,两人掉头去寻其他人。 “你来看!”叶凤泠蹲在地上,叫白奇。 一枚闪着光亮的银耳环躺在地上,被草叶掩映,若不是叶凤泠眼尖,只怕就要错过。 两人弯腰继续细细搜寻,隔不远,果不其然,又发现了一枚银耳环。 叶凤泠明白了。 当即,两人在银耳环、银饰,最后是银锭子、铜钱的带领下,一路寻到一座小岭背后。 小岭前面,搭着许多帐篷,帐篷四周插满了在风中飘扬的风幡,高矮胖瘦、奇形怪状的江湖人士在其中进进出出。 这些帐篷中间,架着高大篝火,猎物正在被烘烤,人声鼎沸的宿营处像过节一样,似乎欢庆着什么。 处于帐篷群里的一顶玄青色帐篷,顶部带穗,帐篷门紧闭,门口还守有护卫打手,明显不同于其他帐篷。 帐篷外,沸沸扬扬、吵吵闹闹,帐篷内,歌台暖响、春光融融。 帐内支起一塌,塌上躺着位软骨虾样的贵公子,噙笑看帐中间正在曼舞轻回的娇媚美人们。 灯火璀璨之下,美妙女子们脸覆轻纱,翩翩起舞,一时袅袅绕绕,一时臀斜,环佩叮当作响,顾步如仙下凡。 被美人勾魂摄魄瞧着的公子,轻佻扬唇,双瞳闪烁似琉璃射光,看着满室的暗语流香,不回避不瞠视,同身后的暗哑阴影合为一体。 蓦地,灯光暗淡下来,美人们用帷幔遮住帐内照明的烛光,躬身退下。光线一暗,气氛陡然柔和迷离起来,乐曲声趁时响起。 一位着绛紫纱裙的女子娉婷步入帐内,身姿曼妙不可言喻。她时而旋转,时而匍匐,时而顿挫,长长水袖高高飞舞,满室摇曳生花。 女子缓步朝榻上公子走来,柔媚伏身,白嫩鼓鼓的胸膛似团团铺开的白玉兰,活灵活现、妖娆诱人,女子还在胸乳上纹一朵雍容华贵的红牡丹,波光潋滟,风情无限,直逼人心。 女子腰肢软软,盈盈卧下,轻轻摇摆,晃动鬓角的牡丹花簪簌簌抖动。 榻上公子轻笑出声:“佟掌柜。” 四目相对,佟掌柜双眸含情若水,深情凝望,她身上遮掩的恰到好处的紫色纱裙引人无限遐思,一举手一投足便是菡萏绽放,一旋身一扬袖恰如凌波回眸。 “世子,”佟掌柜目不转睛,眼里除了榻上苏牧野,再无其他人。 这场光影流转的歌舞表演,是佟掌柜专门安排的。 她和京都一些香粉铺子一样,接了这一单生意,围剿捉拿苏国公府世子苏牧野,他们同江湖上的那些人一样,不知何人下单,只收到消息,品香大会采香赛后,将苏牧野送至洛阳城向府,即可获得凌虚幽昙香液和黄金万两。 一曲舞毕,紫纱素裹的佟掌柜明艳行礼,幽幽望向苏牧野,几多娇羞、几多深情。 苏牧野兴味四起,勾勾手指,咧着嘴笑:“美人呐……” 弦月静静映照在紫黑天幕之上,抖落漫天星霜,借着深深夜色掩映,叶凤泠和白奇兵分两路,寻找白灵和陆羽筠他们。 叶凤泠实则暗藏心眼儿,她猜测苏牧野多半就在这群江湖人手里,此时正是找到他,把解药给他的好时机。 别看一幢幢帐篷外形相似,她很轻松地锁定了一顶相对精致、有人看守的帐篷,利用美人脸,把守卫骗过来迷晕,不费吹灰之力摸进帐中。 其实不是她运气好,而是这些江湖中人一向散漫惯了,觉得连苏离都望洋兴叹离开,还会有谁这么不识眼色来劫苏牧野呢,没看这次参加品香大会里最厉害的人都在这里呢么,无论谁来,都只能进,不能出。 叶凤泠猫着腰潜入帐内,低头看着前方,几层纱帐轻轻摆动,纱帐后透出娇喘吟哦声。 她一下僵住。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又有脚步声朝帐篷走来,叶凤泠急忙钻入旁边的椅子下。幸亏帐中烛火熹微,角落里晦暗难辨,她紧紧缩成一团,不敢发出声音。 “都什么时候了,佟掌柜你……”鹤紫山庄二庄主枯瘦的脸上挂着一层恼怒,一把推开帐门,等他看清里面,立时暴怒非常。 第255章 撞破好事 第255章撞破好事 纱帐后走出满面春风的佟掌柜,迎面扑入二庄主怀里,身上本就才披好的纱裙刚好在二庄主带进来的风中如花委地。 雪白愈发雪白、魅红愈发魅红,胸口那朵魅惑的牡丹花,在二庄主眼中柔软荡漾,他早已惊呆,一动不动傻站着。 佟掌柜媚笑一下,伸出玉臂挽住二庄主,微微一笑:“二庄主,其他人呢?” “……都在喝酒吃肉呢,就差佟掌柜你了,你……”二庄主还未说完,唇上一热,不敢置信地瞪着牛眼看佟掌柜送上一吻。 在这个辗转反侧的香吻下,他身体越来越僵直,当他终于忍不住舔舔唇边晶亮香甜味道,含糊不清的话还没说出口,居然栽倒去地上。 佟掌柜旋转身躯娇笑出声:“好了,没人能打扰咱们了,世子,请继续。” 纱帐后传来嬉笑声音:“好手段,唇上抹迷药,让施毒行家也昏迷不醒,佟掌柜,我真是小瞧你了。” 佟掌柜骄傲一笑,反身将帐篷大门阖好,才腰肢轻摆款款走回纱帐后:“世子,为了这一日,你不知道我等了多久。” “噢?我竟不知。” 这声形似惋惜的语音,让佟掌柜春心大振,迫不及待娇喘向前:“世子,别让我再等了,给了我。” “万一二庄主醒来怎么办,我可不想人前上演春宫图呢。” “呵呵,我的迷药是专门从番波斯国的人手里买的,据说昏死个一日一夜没问题。再说,就算他醒来,我也有办法让他乖乖听话。”佟掌柜手指轻点苏牧野胸口一下,嘴角含风,一阵娇笑。 “看来你早有打算啊,就为跟我春风一度?” “怎么,不行么?在京都时,摸不到世子衣角,现在千载难逢的机会,岂可错过,”佟掌柜风情万种道,她见苏牧野垂首不言,似有落寞,抿抿唇,又轻声安慰:“世子不要担忧,料想买你命的人不过说说玩笑,等明日见了面你们解开误会,对方定会放过你的。毕竟,国朝里没人敢和皇室作对的。” 闻言,苏牧野凤目一抬,悠悠笑道:“谁跟你说的买我命之事?” 佟掌柜眼波淡淡流转,但笑不语,只慢慢打量着苏牧野周身,她看人的目光就好像自己是翠云楼的熟客,而苏牧野才是翠云楼里倚栏卖笑之人。 也不知苏牧野做了什么,一声嘤咛自纱帐后传来,同时响起的还有佟掌柜的求饶声:“世子,世子,我说,我说还不行么。是向府小厮说的,二庄主他们也是从那里听说的。” 接着便是一长串吟哦之音,响彻帐篷:“世子,你……真坏。” “呵呵,佟掌柜真是女中豪杰,打得一手好算盘,过了今晚,不仅享用完我的美色,一尝夙愿,再将我交到向府手里,万事大吉。” 苏牧野话音刚落,佟掌柜就跳起来,迫不及待压去他身上,双手轻轻抚上苏牧野的鬓发唇角,目露痴迷:“世子,我等不得了,春宵苦短,没工夫废话,对不住了,咱们赶紧开始……” 说着,就要吻去唇上。 苏牧野唇边笑意旋即转冷,鄙夷地盯着佟掌柜,突然说了一个名字:“秦奋”。 佟掌柜愕然顿住,脸上阴晴不定:“你怎么知道!” 苏牧野抬起手指,掠过佟掌柜耳边碎发,目光落于她脸庞上:“秦奋好色成性,世人皆知七房小妾,却不知被他真放到心尖上的另有其人。” “你是谁?我和他的事没人知道!”佟掌柜美丽的面目扭曲起来,泛起一层诡异青光。 “嗯,大家都以为秦奋喜欢的是翠云楼的妙云美玉,殊不知真正和他暗通曲款的乃人过中年佟掌柜。想想刚刚佟掌柜的风姿,如果传出去,还真没人相信,这是一个近不惑年龄的妇人所跳,还是一个跟过三个男人,被数个狱卒轮过的妇人。”苏牧野语声不紧不慢,却字字冰冷刺骨,像鞭子一样一道道抽打在佟掌柜的心上。 佟掌柜揪起苏牧野,把他从榻上摔去地上,狰狞嘶吼:“谁说女人老了就活该被嫌弃,跟过男人又怎样,那档子事不光你们男人能享受!” 苏牧野冷漠目视,淡淡道:“被迫和主动是两码事,没人嫌弃老女人,相反,历经苍桑的女子反而让我起敬,但阴毒而淫荡的人,就别总想立牌坊,秦奋世伯用过的,我没兴趣。” 讥诮冰冷话音才落,佟掌柜再也按捺不住,伸出十指,就要朝地上的苏牧野扑去。 “佟掌柜……”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道清丽嗓音,飘忽不定、轻柔和缓。 苏牧野眸光遽然凝滞,而后嘴角大大裂开,如刹那芳华一般,璀璨生辉、灼灼其目。 佟掌柜慢慢地回过头,入目便是纱帐微微拂动,纱前立着一个娇弱人影,模糊月光从窗口缝隙寸寸渗进来,将眼前人影拉长的瘦瘦高高。她定睛注视,赫然是那个应该“死去”的柳掌柜。 柳掌柜一身红衣,黑发马尾,手脚四肢被风掠过,有浮光划过衣襟,她发尾飞扬,全身上下冒着青春靓丽的光芒,仿佛刚从月中走下凡间,匆匆来到自己面前。 柳掌柜一边径直朝佟掌柜走来,一边伸出手掌,手掌苍白盛雪,偏她还歪头娇笑出声:“你瞧!” 猝不及防呼出一口气,叶凤泠把手里的红尘睡吹到佟掌柜脸上,在对方还没来得及花容失色、尖叫出声时扶住其向下倒的身体,轻轻放去一旁。 在她做这些的时候,苏牧野一直盯着她,幽幽叹道:“阿泠,总给人意外,时机掐的刚刚好,说不是故意的,实难让人相信。” 叶凤泠横他一眼,从地上拉起他,见他手脚无力,嬉笑嘲讽:“你真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苏牧野笑呵呵点头:“确实,所以阿泠想对我作什么,赶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了。” 嗤笑出声,叶凤泠摸出腰间七步腐骨软筋散一颗解药,塞进苏牧野嘴里。以为对方多少要拒绝一番,不想苏牧野干净利索地咽了进去,吃完还舔舔嘴唇,意犹未尽的样子。 “不怕我下毒了?”叶凤泠忍不住撅嘴。 “呵,你怎么这样小心眼儿,什么都记一辈子。你会跑这儿来给我下毒?我又不傻。”苏牧野忍不住翻白眼,手却紧紧握着叶凤泠的手不松开。 七步腐骨软筋散两颗解药,分一个时辰前后服用,服用一颗恢复五成内力。 “有力气站起来么?”叶凤泠轻声问试图立起来的苏牧野。 只见一直软脚虾样的贵公子,还未来得及完全站好,咕咚一声软去叶凤泠身上,直接将她压去身边塌上。 鼻息纠缠,鬓发飞扬,苏牧野定定望着身下之人,双眼、头发、身子,上上下下扫视,目光炽烈如阳,迸发着又惊又喜又气又怨又无奈的复杂光彩,他忍不住俯身喃喃:“明知危险,还孤身前来,就不能让人省点心么?” 心不可抑制的砰砰乱跳,叶凤泠面颊绯红,脱口而出:“谁说因为你,我是来救白灵和陆公子的,恰好遇上你了。” 触到那紧逼盯人的目光,叶凤泠用力扭了扭身体,转眼看向另一处,耳根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呵呵,口是心非,”苏牧野脸庞神色温柔,修长晶凉的手指缓缓拂过叶凤泠的脖颈、腰间,带着一丝挑逗,又矜持又自然地摩挲。 他刚要开口,就听到帐外传来人声:“佟掌柜?” 千毒千佛手王琪的声音。 “她怎么也在这里?”叶凤泠口型示意。 苏牧野撑起身体,耸耸肩表示不知。 王琪久候不到佟掌柜回复,门口也无守卫,心觉有异,示意纨娘推门而入。一进门,便看到倒在地上的二庄主,王琪置若罔闻,直直盯着纱帐。 纨娘愣住,低下了头,王琪冷哼数声,刚要开口,忽然顿住,鼻尖翕动,捕捉到空气里一丝熟悉味道,眼神陡然犀利,冷冷扫过纱帐:“你们快点!” 说完,示意纨娘推她出门。 帐门才被关上,耳边就响起低笑,紧接着脸颊就被人偷亲了一下,叶凤泠忙不迭从榻上起身。 她捂住脸,恼怒瞪苏牧野:“这种时候,能不能不要动手动脚?” 苏牧野摊摊手,虽然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了,他既没有动手、也没有动脚,只是动了动嘴而已。 见叶凤泠还要继续念叨,赶忙拉了她的手:“走”。 叶凤泠挣扎了好几次,都没挣扎开,只能由着苏牧野,心里暗骂,登徒子。 “佟掌柜就让她在塌下么?” 第256章 受伤的苏世子 第256章受伤的苏世子 直到出了帐篷,叶凤泠的脸还是红如烙铁一样。 两人绕到小岭后,遇到一头一脸官司的白奇。 白奇在宿营帐篷群里绕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白灵和陆羽筠,还几次差点儿被发现。若不是这些江湖人和商贾们忙着聚众庆祝捉到苏世子,依照他的功夫和智商,只怕很难全身退回到小岭处。 看到叶凤泠带着苏世子回来,白奇只稍微吃惊了一下,很快面色恢复如常,现在最着急的便是寻到其他人,因为天……快亮了。 苏牧野攥着叶凤泠的手,看向白奇:“聚众喝酒的人里,有没有王琪、谭绎、者者居掌柜这三人?” 白奇想了想,摇头,恰好这三人都没有:“我没看到他们三个。” 这三人有问题么?叶凤泠疑惑看向苏牧野。 苏牧野稍稍凝神,两条修长的眉毛淡淡敛皱。叶凤泠刚要问他,就见他胸腔微微起伏,咳嗽一声,“噗”地吐出一口血,当即面色大变。 苏牧野手脚发软地全身靠去叶凤泠身上,薄薄双唇掠向她参差不齐的散发,清冽如雪的气息萦绕在叶凤泠耳边,随着他抑制不住的又一声轻咳,让叶凤泠半边脸温热了起来。 叶凤泠身子僵直,悄悄拽了拽手腕,发觉被苏牧野如生铁钳在手心,动弹不得,只得连声问:“你怎么了?解药不管用么?” “没事,受的伤有些多,吐出来反而是好事,”苏牧野柔声说道,“不要急。” 又是沉闷咳嗽两声,渗出了几点血迹,叶凤泠大惊,伸出手替他稳住身形,低头不语。 白奇左看看、右瞅瞅,尴尬地不得了,恨不能原地消失,他只得咳了咳:“那个……现在要怎么找?” 苏牧野又轻轻抱了下叶凤泠,才勉力望去小岭后的帐篷群。他眯起眼瞧了会儿,抬手指着东北角上的一个帐篷道:“他们在那里。” 白奇和叶凤泠两脸诧异。 “别的帐篷要么无烛无光,要么灯影幢幢,只有它,有光无影,无人进出,说明里面有人,但不能动。”苏牧野悠悠笑道。 “也许是人出去了,没回来,”白奇提出疑问。 苏牧野摇头:“一看你就是没吃过苦,这些江湖人是在刀口上舔血过日子的,银子都是拿命换的,一般都会随手熄灭烛火。那些商贾,带有仆从,就算本人忘了,仆从也会记得灭灯。” “你们看!”叶凤泠低呼出声。 三人远远看到一个高大金发人影走进苏牧野指的帐篷,很快,高大金发人影又走了出来。迎光而立,一目了然,天山空影,谭绎。 谭绎站在帐篷门口,举目四望,他的视线一寸寸扫过宿营四周,最终落于远处的一座小岭上。除了那处小岭,其他的地方皆为平坦,无法藏人。唤过两个守卫,让他们去小岭那里看看。 “糟糕!”三人心底齐道。 偏偏在这个时候,苏牧野又是沉闷咳嗽两声,再次渗出血迹,叶凤泠心底惊慌。苏牧野隽秀眉目越皱越紧致,最后身子蔟蔟抖动了几下,一头栽向叶凤泠怀里。 叶凤泠手忙脚乱抱住了苏牧野腰身,一时之间惊恐万分:“你……别瞒我。” “呵呵,除了那个毒,我还受了很重的内伤,怕是支撑不住了……你们别管我,放我在这里吸引他们视线,趁机去救人。” 叶凤泠看了看苏牧野脸色,发觉他面容上苍白无血色,连一直殷红的唇都清浅泛干。 白奇见叶凤泠咬唇不语,只揽着苏牧野的腰不松手,情知她舍不得,磨磨蹭蹭不肯离开。眼瞅着守卫就要到近前,余光瞥到苏世子朝他递出个眼色,微微点头,上前扛起叶凤泠就跑。 才跑开,就听到了半空响起烟火讯息声。 叶凤泠伏在白奇背上,忍不住哭了…… 不提苏牧野那边把喝的迷迷瞪瞪的众人吸引过去,白奇和叶凤泠蹑手蹑脚溜进苏牧野指的帐篷里,果然看到了被五花大绑着的白灵、陆羽筠和白家武士。 叶凤泠捂住白灵的嘴,悄声道:“别叫,咱们得赶紧出去。”白灵大大的眼睛扑闪闪,一旁陆羽筠插空儿问叶凤泠:“你没事。” “我没事,被人扔去冰河里,爬上来遇到了白奇,先别说这些,赶紧出去。”叶凤泠手脚麻利地帮他们解开缚手脚的绳子。 几人悄悄溜出帐篷,猫腰顺着小路向外走。 背后人声鼎沸、吵吵嚷嚷,叶凤泠面如泥塑,双眸似寒潭冷水,她越走越慢,最后干脆停下脚步。 自己当然不是傻瓜,早在苏牧野说放他在那里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无非是他不逃,让他们逃么。可是他的毒还没有完全解,那些人明显各怀鬼胎,他要面临的境地会多危急? 叶凤泠心七上八下,如沸水中煮开的饺子,翻滚乱窜。 陆羽筠回头,心底叹息。被抓到这儿,他就已经明白了,这些人的目标是苏世子。现在望过去,那边被许多人围着的人,正是苏世子。眼前人,心里想的,也是苏世子。 “哎,终究晚了一步么?”心中话,难诉出口。 陆羽筠双唇紧紧抿着,凝视着面前的姑娘,面容依然俊朗,眉目间依然是坚定温柔的光辉,可眼里却有股化不开的轻愁。 “你们先走,我……我等一下,”叶凤泠咬唇。 “你在担心苏世子么?放心,他们不敢杀他的,叫得欢而已。”陆羽筠目光转向远处,轻声。 叶凤泠身子瑟然一动,带有任性气息的固执停留在她面上:“我再看看。” 叶凤泠不走,陆羽筠也不走,白灵见叶凤泠不走,也不走,白奇无奈:干脆大家都等着好了,反正你们一个个都不听话! 来小岭查看的两个护卫看到空中讯号,随即发现了跌落在地的苏牧野。 苏牧野身边,很快围满了人。 众人只见,一直风流俊俏的贵公子,好整以暇的支着胳膊,斜斜倚躺在地,若是身边再有一盏清酒,都要以为他是在赏夜色岚景、品星月流云,好不逍遥快活。 有人跑过来,凑到谭绎耳边轻言。 “苏世子好手段,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迷晕一个用毒高手、一个美艳娇娘,真是让人惊叹。快说,同伙在哪里?”谭绎还没开口,焚鹰谷谷主气急败坏抢喝道。 他原本升起的浓浓酒意被愤怒替代,本来已经准备酣眠一觉,直接就去领金子了,没想到这个苏世子还玩越狱逃离。 其他人也指手画脚、挥舞着拳头,骂骂咧咧,想上前揍苏牧野一顿。 谭绎抬手一挥,冷哼出声:“苏世子,谁把你从屋里带出来的?” 月色苍凉,暗夜阴影连成一片,如同有人巧笔临案作画,泼墨之色已然吞噬尽所有光明。小岭这边,人声渐渐低垂,趋于安静,大家都在等苏牧野回答。 他们期待看到苏牧野胆颤不已,期待这个天之骄子伏倒跪拜求饶。 出乎意料,又似乎情理之中,苏牧野言笑晏晏,白衣胜雪地扫视过在场之人面上神色,尤其停留于谭绎。 光线暗淡飞舞,映出他含笑眼眸里的一抹残忍与冷厉。仔细盯着谭绎的脸,轻声吐出:“你猜。” 此话一出,如投石入水,激起一片谩骂,苏世子一如既往地气人,真想揍他啊。 忍不住咳嗽一声,苏牧野动了动手掌,勉力直坐起,讥讽笑道:“既然我在这里,说明同伙早跑了,还会等你们抓么,愚蠢。” 已经有人在挽袖子了,谭绎挥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他走到苏牧野跟前,冷笑一下,突然伸出脚去踩苏牧野手掌,被躲闪开。 只见谭绎脚未收回,又转向另一处,狠狠踢上苏牧野的腰。 这看似轻轻的一下,实则暗中使力,当真是货真价实的一记狠踢。 谭绎慢慢欣赏苏牧野惨白面容上的表情,和额头渗出的汗珠,淡然说道:“说不说,我耐性可不太好。心疼你的佟掌柜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的,想好了啊,不然等会儿给你抹药的人都没有。” 苏牧野咳嗽一声,抑制不住喷出口血,他好笑地望着谭绎,像在看一个怪物,以极低声音道:“我说了啊,让你猜。就是你猜到的那个人。” 苏牧野眉目轻佻,心满意足地看到谭绎眸光骤缩,面色一变,忍耐不住,一脚将苏牧野踢上半空。 随着人影似弧线划出,人群里哗然一片。 苏牧野仿佛一片轻飘飘的枯叶,从半空跌落。噗通一声落到地上,又吐了一口血。 他艰难抬头,嘴角嘶嘶抽气:“趁人之危,算什么好汉,有本事等我伤好了啊。” 冷风一闪,谭绎掠到苏牧野面前,极快地出手扇了他一耳光,直接把苏牧野惨白青玉面庞扇肿一层,还顺势点了他下肢穴位:“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汉。” 谭绎站起来,抖抖衣袍,带着特殊云纹的石青色锦袍在风中微微抖动,他招呼几个江湖人,把苏牧野抬回帐篷里。 焚鹰谷谷主手还没摸到苏牧野衣角,身后就传来一个声音:“且慢,我有几句话要问这小子。” 第257章 喂毒 第257章喂毒 纨娘推着千毒千佛手王琪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刚刚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苏世子身上,没人注意到王琪和纨娘停在何处。 谭绎和王琪冷冷对视,点头表示同意。 吱吱轱辘声响起,轮椅停于苏牧野眼前,头顶传来讥讽嘲弄:“小白脸,我问你,你和苏离什么关系?” 围攻苏牧野时,王琪停在众人身后,苏离出现时,她就已经开始疑惑。两人皆姓苏,苏离又拼死护救苏牧野,这两个人的关系明显不简单。 而苏离同神机影卫……王琪在心底犹疑猜测着。 微微一笑,苏牧野双眸抬起,脸庞不动,眼里寒光乍现:“你问这个干嘛?莫非你是苏离那老头的姘头?” 王琪弯腰,伸手钳起苏牧野的脖子,极快的出手,又极重的用力,掐的苏牧野眼睛鼓起,面色骤变。 “嘴巴给老娘放干净点,就算我在这里毒杀了你,别人也屁都不敢放。快说,你跟苏离什么关系?”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喉咙哽咽咽的艰难喘息,苏牧野脸上狰狞一片:“……没关系,若强说有什么关系,便是恰好都姓苏。” 王琪冷冷,压低声音道:“真是嘴硬,别以为我不知道,刚刚在帐篷里的是谁?” 话音落,苏牧野眸光一闪,眼角弯弯,呜咽出声:“知道你还这么对我。” “呵呵,她是她,你是你,我欠她人情,可不欠你的。不说清楚苏离和你的关系,你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来,送你一颗药,助你上青天。” 说着,王琪指尖滑出来一颗闪着绛红色光泽的药丸,要给苏牧野灌进去! “别怪我毒婆子不提前告诉你,这金波花雨可金贵,迄今为止,享用过它的也不过区区几人,一旦吞下,两个时辰内不服解药,嘿嘿,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啦。” 苏牧野仿佛砧板上的白嫩鱼肉,被王琪枯瘦遒劲手臂拽着左右乱摆。当王琪拿出来毒药扬言喂毒时,众人纷纷大惊失色,万一苏世子被搞死了,凌虚幽昙香液和万两黄金可就打水漂了啊。 谭绎急忙上前一步,阻拦道:“不能让他死。” 王琪眼波横斜,仿似是一位溺爱孩子的母亲,掐着苏牧野脖子的手微微轻抖:“放心,这毒死不了人,只会让他生不如死!” 从听到“金波花雨”这个名字开始,苏牧野的眼神儿就变了,他眼睛猛地瞪大,似深夜中的雄鹰遇上劲敌,手指抠去地上,划出五道深痕,冷霜萦绕眉间,冷厉酷戾弥漫全身。 千毒千佛手的狠毒,所有人都知道,可是金波花雨这种毒,听过的人并不多。但那些听过的人,一听王琪说出金波花雨四个字,齐齐倒吸凉气。 这种毒用千毒岛特有花卉——金波艳菊花蕊汁液调制,金波艳菊色如黄金,花瓣大而肥厚,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此花早晨盛开、夜晚闭合,盛开时香气芬芳,花蕊分泌毒液,闭合时无香无味,花蕊分泌汁液可解早晨毒液的毒性。 金波花雨的毒药和解药皆系于金波艳菊一身。毒液可制成丸药吞食,也可洒出落于肌肤,只要接触人体,顷刻入肤入血。中毒者若两个时辰内没有服下解药,再服解药也无济于事。 中毒后初时没有任何感觉,反而功力大增,十日后有武功者开始功力衰退、无武功者浑身酸软无力,三十日后智力受损,其后日渐痴傻,最终屎尿不识、人兽不分。此毒最可怕之处,便是不会让人直接死去,却能让人生不如死。 苏牧野久久没有出声,盯着近在咫尺的红色药丸,面上毫无表情,倜傥风流意尽数褪去,缓缓抬起长长睫羽,吐出:“金波花雨?” “呦,看样子你小子知道这毒啊。说!你从哪儿知道的?”王琪声音似寒鸦扑翅,叠叠暗哑。 人被掐着,喉头涌起咸腥之气,苏牧野双眼呆滞,如同一具木偶,无喜怒哀乐、不知人间冷暖:“这毒大名鼎鼎,还用谁告诉?” 月色甚是惨淡,隔着大片云翳缝隙照下来,是一种切肤的冷漠和阴晦。趴在地上的叶凤泠怔怔凝视许久,心底痛苦地嘶吼出声。 在小岭那边时,离得远,听不清人言,只能看到金发谭绎踢了苏牧野,把苏牧野踢到了这边。 到王琪掐起苏牧野,能模模糊糊听到大概说话。 王琪不知苏牧野是神机影卫中人,叶凤泠却清楚,王琪就是喂神机影卫前任老大毒药的人。 毒杀之仇,不共戴天。 苏牧野此刻该有多愤怒啊。 冷硬的土地、斑斑驳驳的树丛影动,寒冽肃杀的气氛,篝火里跳跃的火焰,这一切构成了叶凤泠眼前的所有。 大颗大颗眼泪涌出眼眶,叶凤泠忙用袖子擦去,一直没有在人前哭泣的人此时泣不成声,把身边几人都吓了一跳。 若说最不吃惊的,反而是白奇,他挑挑眉,不能控制地看去陆羽筠。 陆公子一手抵唇淡淡咳嗽,一手费力撑着身体趴在地上,从天而落的光线为他披上了一件华裳。陆羽筠苦涩而无奈地扭头转去另一侧,强迫自己不去看叶凤泠。 他在心底长叹出声,前几日叶凤泠表明自己和苏世子不会有结果的眼神不假,现在她忧心忡忡、疼痛难抑的神情也不假。若说短短数日,就能让人态度天翻地覆,陆羽筠是不信的。 只能说明,叶凤泠早先并不如她所言,对苏世子无感无愿,她到底……是动了心。 叶凤泠没有注意到陆羽筠的情绪波动,她一颗心全挂在被王琪逼迫吃毒药的苏牧野身上,眼见苏牧野冷汗涔涔,手指蜷曲如刺,牢牢地钉在泥土里。 再也忍耐不住,跳起来冲了出去。 “哎!我说——”白奇咬牙跺脚,跟着蹦了起来,一股风似的弹出。 再然后,白灵、陆羽筠和白家武士,也如雨后春笋一般爬起来。 突然出现一个绝色女子本让人惊奇,当众人看清叶凤泠身后的白灵、陆羽筠他们,明白过来,这几个怕就是苏世子的“帮手”了。 叶凤泠几步跑到王琪面前,强迫自己不去看半个身子跪垂于地上的苏牧野,颤颤唤道:“王琪前辈,我曾救你一命,现在,你是不是也得还我一命。” 打叶凤泠出现,场上就有数人目光不离她身。 他们不同于众人对叶凤泠或好奇或惊疑的目光,而是熟悉地望着她,静观其变。 其中一人乃高大金发谭绎。谭绎此人,面部表情极少,很少有事情能让他面容失色,但叶凤泠的出现,击碎他全身冷漠,愣愣出神凝视叶凤泠。 另一人是隐于人后、头戴黑色帷帽的者者居掌柜,他无声无息,不和众人喝酒吃肉,也不上前处置苏世子,一直像影子一样跟在众人身后。 最后一人,就是被叶凤泠质问的王琪。 光线带着云翳的苍白,冷漠拂照叶凤泠秀丽清雅面庞,她带着凛冽破冰的气势,冷声问道。 王琪手下一顿,斜乜一眼叶凤泠:“小美人,你要救他的命,你俩什么关系?” “昔日,虽是阴差阳错,但我救了你,你不能否认。至于我俩关系,和前辈怕是没什么关系。”叶凤泠胸脯剧烈起伏,她刚跑的急,差点儿呛到。 推着王琪的纨娘,怯怯望着叶凤泠,又低头看了看苏牧野,咳了咳,轻声劝道:“那个,掌柜的跟世子,以前就认识的。能网开一面就网开一面。” 王琪冷声笑道:“谁说你救我,我就欠你了?再说,刚刚在帐篷里,我已经放你们一马,这个人情,哼!我早就还了。” 一进帐篷,王琪闻到叶凤泠身上香粉味道,就知道了,纱帐之后的人不是佟掌柜,而是叶凤泠。 叶凤泠愣住,猛然想起,王琪这个人不按套路出牌,个性离经叛道、行事怪异。 王琪已经把红色毒药怼去苏牧野嘴边,眼看就要塞进去,叶凤泠心头大急,冷汗淋漓,大喊一声。 王琪烦的不行,横她一眼:“有屁快放,不是看你面子,我才不会跟他废话呢。谁让他装傻充愣,没一句实话。” 叶凤泠垂头去瞧苏牧野幽深冷清的眸子,看他波澜不兴地望着她,一向挂满笑意的脸冷漠淡然,似乎根本不把王琪的喂毒当回事。 心里如同冰川化雪,坍塌了几处粼粼脊峰,又觉得眼眶灼烧发热,叶凤泠咬牙,破釜沉舟:“王琪,你是不是非要喂苏世子这个毒药?” 王琪点头。 “那如果有人替他吃了这毒药,你能否放过他?”叶凤泠话音一落,众人皆惊。 “你疯了!”陆羽筠捂着胸口,踉跄向前,差点儿栽倒在地,辛亏一旁白奇扶住他。 纨娘和白灵都不敢置信地张大嘴巴,白灵甚至抬手捂嘴。 王琪蹙眉,似乎十分不解,在她印象里,叶凤泠是个非常冷静且识时务的人,说好听了叫镇定有大局观,说难听了就是冷心冷肺,拿得起放得下,她难道要替苏牧野吃了这金波花雨?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小美人,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个毒一旦吃下,两个时辰内我不给你解药,你就得痴傻一辈子。你真要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小白脸身上?我给他喂毒药,他眉毛都不眨一下,我感觉他也不会为了你说实话的。”王琪颇看不上叶凤泠这种感情上脑的做法。 第258章 选妻标准 第258章选妻标准 王琪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又添了句:“我说话算话,别想我会看你可怜给你解药,门儿都没有!” 一直冷冷看着一切的苏牧野,此刻也惊怒交加,深邃浩瀚的眼神深深凝视叶凤泠,整个人僵直起来,抓着泥土的手指松松放开。二十多年来,他的心第一次如此惊心动魄不受控制地砰砰剧烈跳动,血脉喷张如同浪潮漫天遍野席卷而来,吞噬着整个世界和全部神识。 如果说,从前的叶凤泠,在他看来,似一方纸鸢,远远飘动在天边,让他看得见摸不着边,现在的叶凤泠,就仿佛一片云海,将他裹缚其中、又如天降细雨,温软水珠哗啦啦地滚动而落,砸落到他心田之上。 这个人,菟丝花一般葳蕤柔软细嫩,用一种内在的、强悍冷冽气势,硬生生绞上苏牧野心壳。 她那样耀眼、那样明艳、那样夺魂摄魄,简直是……和他曾经以为会共度一生的人一点都不一样。 祖父说过,女子要“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这样才会是贵门贤妻。他也一直以为自己最终会娶一个端雅贞和的典范女子…… 苏牧野透过苍茫月意,仔细打量她,找了好久,她身上除了蜂窝煤似的狡黠心机,毫无贵门贤妻的影子。 呵呵,嘴角傻子似裂开得意笑纹,苏牧野不禁为自己的眼光洋洋得意起来,贵门贤妻能有现在破冰穿石的风采么?瞧瞧,还是自己眼光好! “你只需回答我,是不是只要有人代他吃了,你就能放过他。”叶凤泠坚持问。 王琪沉吟后,突地一笑,洒脱不羁,朗朗道:“可以。” 寒风穿透层层人影而入,叶凤泠毫不迟疑抢过红色毒药,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一口吞下。 “你给我放下!你——”苏牧野看到叶凤泠在他眼前吞下了毒药,周身气息陡然化作迫人渗骨寒光,眼睛像冰块一样寒冷,明明刚刚还是儒雅俊俏少年郎,此刻却给众人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那袭带着点点红梅的白袍,苍白泛青的双手,都是他情绪翻涌如深海风暴即将来临的征兆。 “你!你——”苏牧野用力挣扎,恰好王琪也发呆出神儿,手上一松,苏牧野栽倒在地,喉头腥甜浓烈,被他勉力压下。 叶凤泠淡淡笑了,盈灰月光于她面上宛如镀一层银霜,高高竖起的发尾轻轻晃动,冰晶琉璃闪耀双瞳,迎着苏牧野滔天震怒:“我没事。”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趁扑过去扶住苏牧野的时机极快塞进他嘴一颗丸药,捏了他胳膊一下。 动作发生如雷电之间,如风拂水、似燕划空。 一直沉默的谭绎,木然走上前:“说完了?” 王琪回神儿怔然不语,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不自知。 谭绎几步走到叶凤泠跟前,低下头,轻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石破天惊一般,惊得叶凤泠头皮发麻。 “柳掌柜是,有我在,你带不走苏世子的,是走是留?” 叶凤泠犹在心中思量,目光垂落于谭绎石青锦袍之上,呆若木鸡。 “看来柳掌柜真是对苏世子一往情深,来人呐,给柳掌柜这些人重新准备个帐篷。”谭绎淡声吩咐。话说得客气,意思更简单:你们想走也走不了了,去帐篷里给我好好待着! 目光寸寸上移,从石青锦袍到纤细脖颈,继而是高鼻深目、金发蓝瞳,有着异族血统的谭绎,正用一种复杂而淡漠的目光望着自己,叶凤泠心砰砰跳动,她微微侧过了脸…… 一阵咳嗽声响起,不是病公子陆羽筠,而是正在被两个人拖在地上的苏牧野。 他抬头盯着叶凤泠这边,凛然怒意已经褪尽,嘲讽之情溢于言表。见叶凤泠红衣墨发俏生生立于谭绎面前,两人高低错落,一凝视、一涩涩,同才子佳人的话本十分相近,双眸微微眯起,脸上带着一丝兴味、一丝切齿、一丝冷凝、一丝讥诮。 同样被江湖人簇拥着要送回帐篷的白灵几人,面色复杂望向叶凤泠和谭绎。陆羽筠表情深沉,带着审度和戒备。 所有的人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所有的人也都在隐隐绰绰观察着此处两人举动。 谭绎原本双手背后,敛目凝望,当他感觉到苏牧野嘲讽之意时,心头微动,眉峰一耸,蓦地伸出手去拂叶凤泠额前碎发。 苏牧野眸心簇剑,寒光一闪,见叶凤泠除了身体僵了一下,余下皆是不动不躲的样子,心里冷哼出声。 谭绎不动神色收回指尖后,并不离去,又凑去叶凤泠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大家只见叶凤泠脸颊生起一团红晕,撩目结舌。 后来,每每有人回想起当时所见之景,都会掩面叹息:“没想到苏世子能在身受重伤之后,再次动手,看到那样绝妙的武学,不虚此生呐。” 彼时,黎明已近,清风盛起、寒露初凝,众人目光聚焦于谭绎和叶凤泠身上,不想一直被拖行于地的苏世子,突地拔地跃起,宽大衣袖卷出身旁之人腰间佩剑,刹那刺出。 动作利落优美,身形翩翩如鱼鹰入水不带波纹,展示出施剑者深厚功力。 面对苏牧野这样的敌手,谭绎做足了功课。 苏牧野,男,二十二岁,国朝承平十四年探花,京都贵子、簪缨皇裔,文采风流世人皆知。但从无一人知其会武,更没见过他当众出手,直到近日,他才知晓此事。 此时,一柄普通青铜剑正握在苏牧野苍白修韧的左手上,朝他刺来,右手隐于衣袖随势待发。 苏牧野双眸乌黑清冷,气息冷冽如冰,衣襟当风、猎猎飘动。他堪堪扫过一眼叶凤泠,全神贯注于叶凤泠身前谭绎身上。 谭绎一直分神关注着苏牧野,轻推开叶凤泠,就飞身朝苏牧野扑来。 这厢两人真气对峙间,白奇和白家武士那边有了动作。他们几人心思、身形同时变化,同江湖人士们动起手来。 人影错动,风势膨胀,纠缠身影越来越多。叶凤泠一面留心观察苏牧野和谭绎交手,一面灵巧躲过朝她奔来的江湖各路人马和那些护卫们。聪明如她,当然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场上的微妙变化,所以她沉稳地摸出来红尘睡等诸多香粉,还很好心的分给白灵和陆羽筠一些。 同苏牧野交手的谭绎,无剑无刀,只用如影似幻的身形躲避、牵制对方,同时心里暗暗吃惊:苏牧野的剑术如千年雪峰,苍茫无涯中泛着孤勇锋锐的冷寂之光。这样的剑术,非一朝一夕可得。 为速战速决,谭绎出声唤江南焚鹰谷谷主共同应战。焚鹰谷谷主以毒鞭遒劲多变闻名于世,他的鞭子不是普通皮鞭,乃货真价实、银光闪闪的包银青铜节鞭,且布满倒刺,尖锐利刺闪烁着诡异青色,竟是被喂了毒的刺。 苏牧野身形并不太稳,接连数场殊死搏斗,大大损耗他体力,体内真气乱撞不休,但他唇边始终嚼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淡薄之光,长身玉立、飘飘俊美,意态悠然有如闲庭信步。若谭绎一人,他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力挫对方。 孰料,谭绎根本不讲究什么江湖道义,见焚鹰谷谷主一人似乎也难拦得住苏牧野,干脆叫着其他江湖人一起上。 凝结成霜成露的白雾徐徐绽开于眼前,苏牧野面沉如水切身去抓谭绎,剑影翻转如花,招招凌厉不离对方要害。 谭绎左躲右闪,几次引诱苏牧野来到众人设下的圈套,若苏牧野稍微冒失大意一丁点儿,便要被击落捉住。 “诸位在江湖里也算数一数二的人物,为了苏某一条命,弃道义于不顾,传出去,不觉丢人么?”苏牧野立于众人三步开外,薄剑反背左臂之后,笑吟吟问。 焚鹰谷谷主手下一顿,面露迟疑。他其实多少心里有些打鼓:苏牧野毕竟算是朝廷里的人,又是皇室后裔,真的弄出好歹,传出去,丢面子事小,被朝廷盯上事大。其他人心里多多少少也有这层顾虑。 一时之间,攻势变缓。 谭绎面容平静,抬起衣袖擦拭了下面颊上被苏牧野划过的血道子,冷漠出声:“大家别听他说话,苏牧野这人一向狡诈,最善攻心,今日咱们将他捉住,明天交上去,领了凌虚幽昙香液和金子,苏牧野这人是活是死,跟咱们还有什么干系。再说,就算他被玩死,只要在场诸位守口如瓶,谁知道是谁干的。给我上!” 苏牧野听谭绎如此说,挑了挑眉,也不觉尴尬,兀自迎风而立,温厚笑道:“说的没错,在场我数了数,少说也二三十号人,只要没人说梦话、醉后吐真言、美人帐中欢声絮语,必能守口如瓶的。” 嘴角浮冰似暖阳高照,星星点点,俊美如铸的容颜上交织着两层光线——情真意切又殷勤周到的憨厚笑意,灵动如蛇偏狂傲不羁的讥诮劝慰。 第259章 出乎意料的帮助 第259章出乎意料的帮助 闻言,谭绎面色微变。余光里,焚鹰谷谷主等人都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脸上神情变幻莫测,他心中大急,忙道:“各位以为今日就算放过苏牧野,他能放过咱们么?阴险奸猾如他,指不定回过头儿就要领着朝廷的人来整治咱们呢,还不如一鼓作气,收拾了他!” 他专门朝焚鹰谷谷主递了个眼色,指尖微动,一团粉末飘飘散于焚鹰谷谷主面前。 转瞬之间,焚鹰谷谷主脸色一变,朗声疾呼:“大家千万别上当!苏牧野这个人贼鬼溜滑,咱们可不能被他蛊惑,兄弟们、给我上!” 气氛又一次烘托至紧张顶点,如烧开的沸水,汩汩冒着热气。 雕刻一般的容颜掩在稀薄月色阴影下,依稀可见苏牧野瞳仁里乍现的狠厉绝情光芒,偶然飘过一片云翳,挡住即将逝去的星光,又泄露出奔腾向前的朝阳光线,照亮了他凛然王者之气。 苏牧野双袖迎风招展,剑如流星一闪,又如银河瀑布,攒力刺出…… 谭绎、焚鹰谷谷主皆是一惊,马上应变。 只见苏牧野脚尖轻轻在江湖人肩头一点,白衣蝴蝶般朝前朝后朝左朝右,剑气穿透空气,连挑数人,银光乍眼、风云凝聚,落下一道道闪亮的剑影。 人影幢幢中,武功路数七零八碎的江湖侠士们大多不敌苏牧野鬼魅身影的连环攻击,纷纷溃散跌落在地。 谭绎意识到这些人只怕难以降伏住莫名恢复功力的苏牧野,心思滚动,岭南二怪的七步腐骨软筋散为何会突然失效呢? 目光滑向场外一人,定住。 叶凤泠正焦急地全神贯注于场上眼花缭乱拼斗,不察谭绎反身朝自己逼近。待她忽觉耳侧有人影时,谭绎已只距几步。身边陆羽筠比她反应快,扯她去一旁,正面被谭绎一掌劈去旁边。 “陆公子!”叶凤泠惊呼出声,转过脸有些失神地看着谭绎。 谭绎紧抿双唇,避开叶凤泠目光,再次朝她伸出手。 电光火花之间,一剑寒辉嗡的一声划过嘈杂,倏地插向谭绎手掌,叶凤泠被卷入一个冰凉怀抱,宽大衣袖遮她满头满眼,同时,头顶传来一声沉闷之咳,接着响起痛苦压抑声音。 苏牧野抽身来救叶凤泠,顾不上耳后破空而来的尖利声,避也未避,背后被焚鹰谷谷主一鞭子抽到腰上,尖锐毒刺顷刻扎入肌肤。焚鹰谷谷主用力扯回毒鞭,带动苏牧野整个人抱着叶凤泠在空中翻转。 谭绎趁势出手,要夺苏牧野怀中之人。 叶凤泠听到头顶传来的砰砰心跳声,又听到闷哼之音,情知苏牧野定是受伤了,心中警急,想挣扎去看,发觉怀抱紧固如铁无法挣脱。 因为要护怀里人,又要避谭绎,苏牧野无暇身后,腹背受敌,接连被焚鹰谷谷主抽了几道毒鞭,腰上、腿上,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眼看谭绎和焚鹰谷谷主两人配合越来越默契,苏牧野面色一滞,他摸去叶凤泠腰带,劲腰一拧,双脚交替一点,轻烟般再次朝后掠开,同时甩出叶凤泠。 就在众人以为苏世子会继续人剑合一之际,他遽然趔趄一晃,跌落在地,手中薄剑顷刻坠落,整个人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疼痛折磨,嘴角溢出一丝黑血。 焚鹰谷谷主的毒鞭上喂的乃焚鹰谷家传至毒,虽不顷刻毙命,但毒入皮入骨,剧痛难忍,若无解药,可让人生生痛死。 谭绎和焚鹰谷谷主顿时身形稍缓,他们步步逼近苏牧野,见他如困斗志之兽一样疼的在地上打滚儿,均松了口气。 珍珠白练似的眼泪滚滚落下,叶凤泠微微低着头,不愿别人看到她眼中惊恸,平素惯常压抑,此刻终于激烈地爆发了:又是因为她。 “柳掌柜,请。”谭绎转向叶凤泠面前,淡声道。 叶凤泠微闭双目,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青色的阴影,呼吸起伏,急促非常。谭绎不想多看,转去苏牧野一边。 “世子,早知现在,何苦挣扎,又多了一种毒。这毒可是我们焚鹰谷的宝贝,嘿嘿,今日让你尝到了,你说说你有多大脸啊。”焚鹰谷谷主气焰嚣张,一面抽气捂着自己身上剑伤,一面朝苏牧野狂笑。 霞光如锦,旖旎翩跹,朝阳之光簌簌落在苏牧野冰澈双瞳上,折射出琉璃闪烁的光彩,众目睽睽之下,他无视对面的嚣张笑声,朝叶凤泠飞了个桃花眼,墨玉般的眼睛胜似北极星闪亮,熠熠生辉地击中叶凤泠心房:等我。 “哈哈哈,焚鹰谷,我记住了,这毒,好滋味。”苏牧野毫无又要变阶下囚的惧色,仰头笑的目中无人,跋扈张狂:“你以为区区这毒就能让我束手就擒?就这三脚猫的功夫,也就配得上跟谭绎这路货混混了。” “你!”焚鹰谷谷主怒不可遏,他眼珠儿一转,猥琐笑道:“死到临头还嘴硬?这个时候,还不忘和美人卿卿我我,放心,等会儿我会替你好好调教美人的……” “唔——什么东西?”焚鹰谷谷主跳了起来,呸呸呸吐着嘴里的粉末。 “能帮你把嘴里恶臭变香的好东西!”苏牧野语带调侃,目光突凝成箭,含了冰雪射出。刚才,他用脚尖勾起地上一根木树枝,将之抛去空中旋转几周,直击焚鹰谷谷主面门。 焚鹰谷谷主一个后空翻躲过,才张开嘴嘲讽,就被苏牧野接着弹出的粉末糊个满脸满嘴。 苏牧野指尖弹出的乃是刚刚从叶凤泠腰带上摸来的香粉,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但他一向关注叶凤泠,知道她自从出了京都就开始鼓捣各种奇奇怪怪功效香粉,不见上次围剿番波斯国假艾文时,扮作艾文的摸桃儿临死时脸上涌现大块大块红疹,被抓的五光十色、绚丽非常。 希望这次他弹出的香粉也能有同样功效! 苏牧野的狂放不羁深刻刺痛了焚鹰谷谷主自尊,他脸色铁青,怒气如惊涛拍岸汹涌澎拜。 苏牧野身上疼的颤抖,见状却笑得益妖艳,好像在挑衅:你来打我呀。 “你!”焚鹰谷谷主欲再次扬起鞭子,被谭绎一个强劲的力道拽回。 “不用废话,押他回帐篷,一个时辰后,启程回洛阳城。”谭绎冷声道。 焚鹰谷谷主气得跺脚,又不得不忍气唤人上前,回过头又看到苏牧野高高在上朝他笑,气得冒烟。 此时,夜晚的黑正在急速后退,青天的白正在飞快赶来。 所有人都因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动手变故没有注意到渐渐升起的朝阳。那温婉如飘带的清晨披霞裹云,一路徜徉。宿营帐篷群所在的空地之后,在光明之下,显露出黑暗中分辨不清的断崖,断崖之下是湍急冰河。 河面无冰,潺潺波动翻滚,似有巨兽潜伏其中,随时都有可能翻江倒海…… 叶凤泠看到苏牧野向焚鹰谷谷主弹出香粉时,唇角勾起,心知,让人奇臭无比的迎春香一定能给焚鹰谷谷主留下深刻印象的。 可很快,她忽觉苏牧野脸上神情有异,额头因骨痛而渗的冷汗层层叠叠,面色苍白惨然,但他眼中却片霎迸发炙热,似凤凰涅盘一般。 不对! 看出端倪的叶凤泠扫视一眼渐趋尾声的战局,转身对陆羽筠和白灵快速说道:“等会儿你们见机行事。” 白灵看场上打斗看得兴致勃勃,没太注意叶凤泠的话,陆羽筠喘息急促起来,在迫近的朝阳光芒中,不甘地望着叶凤泠。 只见她,突然动身朝苏牧野跑去—— 在场所有人如同镜花水月,在越来越暗淡的夜色里,只剩下了一方剪影,迷蒙存在于叶凤泠眼前、飞速向后掠去,而他,一动不动之间,自是沧海桑田。 天快速转亮,酱色锦缎般云彩飞快游入青色浩渺空际,浓墨泼满触目所及的天幕。 白衣翩然的苏世子,流风回雪、玉骨冰肌,带着嘲讽的冷漠笑容,是他在锦屏山上留给众人的最后印象。他在那些江湖人还没摸上他衣角的时候,拼尽最后力气,扭身向后,直直朝几丈开外断崖下翻滚的冰河坠去,眼里升华出坚定不移的光芒刺痛叶凤泠,同样惊悚着在场所有人。 ——京都、洛阳,竹影、暗香,是什么样的境遇能让一个步步为营的狡黠圆滑的青年,弃自身安危于不顾也要护她周全?旭日东升,如斯美景,是什么样的心情能让无所顾忌的苏牧野,留下一句等我,飞身跳入断崖冰河,凄凉的如同苍穹暮烟?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激浪翻卷尽在咫尺,叶凤泠伸手握住了他的掌心,跟着跃出断崖。 身子急速地下降,两耳只听到呼呼的风声,衣襟下摆飞扬起来,她与他一同,坠入湍流变幻的滔滔冰河水中…… 谭绎晃神的瞬间,没能捉住叶凤泠衣角,他不敢置信的目光里溢出绝望的伤痛和崩溃的疯狂,试图跳下断崖追回叶凤泠,却被斜飞弹出的暗器所伤。 暗器是地上石子,失神的谭绎没有注意,打中他的石子来自两个方向,一颗击上小腿阳陵泉穴位,一颗击中阳关穴,都令他腿脚发麻,跌落在地。 不远处,王琪面色闪烁地拍拍手,目光冷冷越过谭绎,越过断崖,眺望远方,忽然狂笑不止:“好,小美人有魄力!老婆子佩服,亲自送你们一程。” 说完,视线在谭绎身上顿了一下,不屑于再看在场诸人,示意纨娘推她离开。 纨娘默默低首,用手抹了下眼角,低低骂出一声,又无限留恋地回首看了一眼断崖,才推着轮椅走进霞光也无法普照到的阴影之中。 另一边同样仿若不可相信的,是陆羽筠,失措地后退了两步,踉跄蹒跚,望着不见人影的激流,眼里有溺水者的绝望和兵败如山的坍塌,似失去铠甲的刺猬,脆弱不堪一击,咳出一口鲜血,晕厥过去。 第260章 你很重要 第260章你很重要 野草森森,枯藤盘绕,地底觅食的小动物扒拉土块,发出沙沙响声。阳光透过岸边高大林木照过来,斑驳了人眼。 叶凤泠醒过来时,两人躺在岸边,身边的人昏迷不醒。看苏牧野姿势,叶凤泠猜测两人是被他昏迷前拼尽全力弄上的岸。 昏迷之中,苏牧野仍然额角耸动,显然在经受巨大痛楚。他面颊红晕、嘴唇龟裂,覆上额头,果不其然,发烧了。 叶凤泠脑子昏昏沉沉,她不知道两人所在地方是何处,回忆起落水时分。 那时她脑门一热,一腔浓情烈意抓住苏牧野的手,就在她以为坠落会永无止尽的时候,就听嘭地一声,水花四溅、浪声轰隆,剧烈的阵痛从胸口传至全身,冰冷的水液漫头而过,黑暗瞬间将她包绕,直到有一人揽起她,向上游去…… 清脆的鸟啼传进耳中,身体感受着太阳照射锦屏山所产生的特有暖洋洋感,同时清晰传出的,还有难以言喻的刺痛。 叶凤泠咳了一声,牵扯到胸腔,引起一阵剧痛,却又忍不住喉头的呛意,只得慢慢地撑起,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同时吐出来水湿拥堵之物,直到吐出的东西带着丝丝甜腥之味方才停歇。 睁开又涩又沉的眼皮举目四望,似乎久违的日光映入眼帘,让叶凤泠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挡在眼前,片刻之后才敢放下来,唇角已经翘了起来。 竟然让她回到了昨夜被岭南二怪救起不远的地方,她甚至都能看清冰河之上,当时自己攀附的横斜枯树。 虽然身边苏牧野伤重昏迷、解毒无门,但叶凤泠感受着胸口砰砰的心跳,望着冬日暖阳,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心中的欢愉,活着,真是一件奇妙美好的事啊。 她稍微缓了缓,就赶快将苏牧野拖去树下。日头高高,就算没到正午,也非早晨了。叶凤泠把他翻过身来,看他面色惨灰带红,头发半湿半干地散落于地,手指冰凉,心沉沉坠到了底儿。 她直接扑上去将他胸腹腔里的水压了出来,又解开他衣襟领口,使劲揉搓他毫无暖意的胸口,直至那里渐渐回暖,听他心跳声越发蓬勃有力,才停下来。 叶凤泠翻遍两人全身,无比悲伤地瞅着滴水火折子,欲哭无泪,想要点火是不可能的了。好在,她摸到自己身上还带着入山前苏牧野给她的那把小匕首。 在她发愁生火问题时,苏牧野唇色越来越深,半张脸已经变成青色,叶凤泠凑近使劲拍苏牧野脸,可无论她是拍是打,还是大声呼唤,苏牧野始终毫无反应。更可怕的是,除了心窝那一点温热外,他手脚比叶凤泠刚苏醒那时更加冰凉,浑身上下弥漫着沉沉死气。 她心中疼痛难当,却极力详装无事。 疏林散叶,苍翠与枯黄,灰烟茫茫,连成一片,除了枝头的一只不知名小鸟低头看了眼她,四周悄无声息。 举目四望后,茫然无措的叶凤泠拔去心头慌张,她摊开手掌仔细看去,冷静回想自吃金波花雨后的反应,再一次确信自己几乎可以算作百毒不侵。 一刀下去—— 顾不上理会指尖钻心的疼,叶凤泠把手指塞进苏牧野咬的死紧的嘴。可她忘了,人在昏迷中,哪里知道吸吮,被她用力挤出的鲜红血液顺着苏牧野嘴角流出来。 无奈之下,叶凤泠毫不迟疑地俯身向下—— 在这个时候,虽然两人交颈亲吻、唇齿相依,可她心中却没有丝毫旖旎情丝,只剩满心仓皇和焦急,她梗着一股劲儿,要试试能不能救他回来。 叶凤泠直起身的时候,唇边一片血红,哀伤和绝望一寸寸爬上心头,她的明眸渐渐闪亮起来,如同洛河倒影的月亮,左转右躲,泛着一道又一道的弧纹,最终荡漾出层层涟漪,止不住流泻…… 时间过去良久,又似乎只是她并不漫长的两世人生之中其貌不扬的一个章节,她静静坐在他身边,眼泪已经干了,眼睛黑漆漆的,好像失明一般,目无焦点地看着前方。就在她握着苏牧野手的整条胳膊开始止不住剧烈颤抖时,身边之人终于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呻吟,虽没立即醒,已足够让她振奋。 拿起匕首,又一次咬牙下刀…… 三次之后,苏牧野的嘴唇终于渐渐恢复苍白,黑紫缓慢褪去,叶凤泠额头抵在他胸口,缓缓吐出一口气,根本没有注意到手指上还没有凝固的伤口染红他衣袖,只觉自己一直绷得紧紧的胸口隐隐有些发疼。 孤雁徘徊于空很久,扑扑翅膀,飞离了树林高空。 当苏牧野睁开双眼,还来不及露出无害的笑容,就被眼前的人扑满怀。 叶凤泠扑到苏牧野身上,哭得撕心裂肺,嘤嘤哭声回荡在水声潺潺的岸边丛林里,无限苍凉、无限悲戚。 在此期间,苏牧野一直静静抚摸着她的柔发,手指在她参差不齐的马尾间掠过,偶尔为她擦拭下眼泪。哭到最后,叶凤泠坚持不住,脸颊粉红,轻轻掰开苏牧野握着自己手指的手。 头顶传来轻笑声:“吓坏了?” 叶凤泠的脸红透了,不好意思地垂着头眼睛乱瞟。 不用去想,她也知道现在自身模样如何:头发凌乱、衣衫松软,寒风偶然拂过,散发乱衣飞扬,宛如地底下冒出来的孤魂野鬼。 苏牧野坐起来,低下头,唇边笑意压都压不住。 叶凤泠恼羞成怒,推开苏牧野。 不想,倏然间,他将叶凤泠紧搂入怀,深深吻住她。 太阳高挂天空,林木在走向百年孤独,冬季的山风,在艳阳高照下,和风细雨一般呵护着整座山灵物种。 扶摇青鸟淡淡云,纷扬碧波剪剪风,一川烟草,满城风霜,素梅凝春落。 两个人不知拥吻了多久,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抱歉,让你这么担心。” 叶凤泠有些无措地望着他,看他一如既往、嘴角挂着浅淡笑意,盈盈望她,几多温柔、几多珍视,看得她眼眶又泛红起来。 “怎么救的我?”苏牧野怕她继续化身眼泪袋子,噙笑问叶凤泠。看清叶凤泠唇角红色,他略微惊讶,又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很快笑道:“你喂我吃了什么?” “呃……”叶凤泠吭吭哧哧,没好意思说。 苏牧野心思一动,低头看了眼身上袖袍,瞥到叶凤泠一手背在身后,一把抓起。 他面色微变:“你做了什么?”说完,连咳数声。 “你不要瞎想,”叶凤泠急道,“我的血貌似有解毒的功效,我就想试试,没想到真的管用。” “怎么回事?” “在云梦山的时候,我失踪那几日,意外落入一个地下密室,吃了一条流金黄血液巨蟒的胆,之后那些迷魂香什么的就对我不管用了。” “金波花雨也没事?”苏牧野沉吟。 叶凤泠摇头,她见苏牧野定定望她不语,突地一笑:“所以阿泠当时义无反顾替我吃下毒药,早就知道自己会没事。” 风冷萧瑟,残叶纷纷,他的白色衣袍在树下被阳光染上金黄,笑意淡漠。 “我……并不确定,但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叶凤泠扭过头,心微凉。 “生气了?” 泪珠又滚滚而下,叶凤泠委屈地侧身抹眼泪,自己好心救他,他却怀疑她的心。 “你冒险为我送来七步腐骨软筋散解药,又执意随我坠崖,我怎会不知你的心意,”苏牧野好笑,“不过好奇一问,就这么委屈,我的错。” 似乎已经成了习惯,揣度对方,苏牧野暗道,只怕以后在叶凤泠这里要改掉这个习惯。 不然,最后受伤的是他们两个。 “我一直以为阿泠是很冷静审慎的人,”苏牧野握住叶凤泠双手,“有自己的目标,并且很清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就像你前两日跟我说的,觉得咱们不合适,就能理性地选择克制。但是昨夜你忘了参加品香大会是为了向天歌了,是么?” 叶凤泠一时哑然,她知道他在暗示什么。 “无论做什么事,你都会权衡利弊,凡事必有得有失,还是那句话,武断和果决,一褒一贬,其实全在一念、一线之间。几件事,你都过于激进。如果王琪更心狠手辣、翻脸无情一些,那些人武功再厉害些,你真的命丧于此,让那些关心你的人怎么办。” “但是你若死了呢?” “相对于你参加品香大会而言,我不重要。” “……重要。” 苏牧野愣了下:“好,重要,但跟你要做的事相比,可以算没那么重要。” “不是的,很重要,”叶凤泠极快地掠过他略显疲惫的双眼、苍白的面容,还有唇边妖冶的红色血痕,心里发酸,再也忍不住,轻轻靠进他怀中,搂住他的腰:“我以为你不重要,没想到……你对我那么重要,看到你被那些人欺侮,我心疼的不行……苏牧野,如果我不入山,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张皇失措,可若不入山,你出事,还有谁会来救你呢?” “跳下断崖的时候,我想,其实就这样结束一生,也挺好的,不是么……” 漫长一生、短暂一世,又有什么区别?无非是活得久一些罢了,生命是很美丽诱人,可……可若是没有他,她竟忽然觉得那无边无际的岁月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叶凤泠失神地望去一处。 第261章 耳鬓厮磨 第261章耳鬓厮磨 苏牧野直接呆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坐直了身子,讶然地看着她:“阿泠,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叶凤泠不说话,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看着他冷峻雪白的脸,墨如刷漆的眼,心里怦怦直跳,喉舌干哑一片,趁着沉溺瞳海之前,她撇过脸默不作声。 她想起了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她惊慌失措的拿着崖柏手串,觉得这个桃花眼公子长得真好看,但问的话也真讨人厌。后来,他总强迫自己、威胁自己,明明什么都知道,偏生等她自己说,而且,他还有意无意撩拨她、欺负她,惹她厌烦…… 她害怕自己喜欢上他,又控制不住地喜欢他。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他,所以才要毅然决然地远离他。 可命运就是奇妙的聚合,在生死面前,她无法安之若素、亦无法转身离去,她喜欢了这么久的公子,暗暗放在心底不敢去面对的公子,让她撒不开手。 “你说的没错,我是个谨慎又势利的人,没用的人和事,从不被我关心。若是没有遇到你,我大概就一直这样下去了,寻一个合我心意的夫君,悄悄开着香馆赚银子,平静的过自己的小日子。可是……如果能肆无忌惮地选择,我……多希望那个夫君能是你。” 手指轻轻抚上苍白面庞,看他眉如墨画,嘴角的笑意为俊美容颜增添无限靓丽,叶凤泠小心翼翼触碰珍宝一般。 苍白面庞上的笑纹渐渐扩大,带了炽烈如阳的气息,苏牧野的眼神越来越明亮,他细听胸前人小鹿乱撞的心跳,侧过头亲了亲她黑发,终难以自抑,情不自禁地低下头追逐那两片樱唇:“我没想到……” 单臂锢她腰身,他压去她身上,双唇微不可见地颤抖。叶凤泠温顺地任他放她在地上,微微仰视他的眉目,澄澈见底的双瞳直对墨玉瞳仁:“我也没想到……唔——” 苏牧野迅如流星咬上她嘴唇,啃噬得口齿有了苦涩:“你可知自己把我折磨成什么样?”他不给叶凤泠反驳机会,双唇清凉如雪地四处飘落,眼角、唇角、脖颈……渐渐向下,口里含混说道:“我要惩罚你……” 叶凤泠略微挣扎避开,就被苏牧野按住双手,他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盯住叶凤泠躲避侧脸,望向那片眸海深处:“我从未活得如此卑微,小心翼翼,由得你对我放肆无礼、想打就打、翻脸无情,由得你一而再再而三伤我的心。从那日你说咱俩不合适,几日来我难以安眠,若不是眼前品香大会事关国事,我早就……”后面的隐怒与憋屈如同冰霜风刃,被他牢牢掌控于心,没有发泄,只因他不忍伤害怀里之人。 苏牧野闭上了眼睛,深深地、无限眷恋地印下一吻:“因为你,我都变成了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种男人了。” 叶凤泠伸出手掌,捧住他的脸庞,使劲抬头吻去他眼角,缱绻羞涩轻叹出声:“我知道……” 苏牧野摸了摸她脸颊,双眸晶亮,邪魅一笑:“那我得收些补偿才行。” 说完,他哗地一下拉开她衣襟,露出雪白亵衣,以及亵衣之下隐约可见的娇嫩鹅黄色……细细打量她白皙如雪的皮肤半晌,苏牧野眼光专注,神情高深难测。 一刹那间,叶凤泠脸庞红透如晕,胭脂洒落开染坊一般,她难以置信地盯住苏牧野,又羞又恼,咬着牙一字一字道:“无耻之徒,这种时候,你快放开我!” 苏牧野虽然重伤在身,但他到底习武,压制得叶凤泠无法动弹,加上他眸光过于锋利,呼吸明显加重,叶凤泠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苏牧野的发丝垂落她身,参差额发抵在她下颌:“让我好好亲亲你……” 叶凤泠被苏牧野压得死死的,两只手被他一手钳于头上,丝毫动弹不得,她尝试咬苏牧野的舌头,苏牧野另一只手就去揉捏某处,惹得她瞬间动都不敢动了…… 所谓的发乎于情,止乎于礼,那是留给圣人们去遵守的,放到彼此心仪的普通年轻男女身上,就只能做到前半句。 尤其苏牧野这种人,读着圣贤书长大,那套理论他比谁都熟,但是文理论于他有利之言,他就信,其他的就成了耳旁风,礼教于他而言,那是要求忽悠别人的东西,他自己却不一定尊崇。 叶凤泠遇到苏牧野,不吃亏才怪。 心里本就酥软一片,狂风骤雨之下,叶凤泠被亲的稀里糊涂、迷迷茫茫的,好久都只听得到粗喘的呼吸声。后来,隐隐响起哭声。 …… 叶凤泠推开身上突然顿住的人,勉强撑起身子坐起来,一低头,就看见了自己敞开的衣襟,不光红色外衣在风中飘飘荡荡,连亵衣都已松散凌乱,一大片白皙的肌肤露在外面。 她娇喘虚虚,眼泪嗒,气得手脚发软地系衣带,奈何她手指抖得厉害,系了半天都弄不好。苏牧野满脸餍足,圈她入怀,复埋去她胸前,气喘吁吁道:“阿泠,咱们回京就成亲……我实在忍不住了……” 叶凤泠低着头负气不说话,苏牧野抬头凑去她嫣粉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我的好姑娘,翻过年,我都二十三了,好歹可怜可怜我。” 叶凤泠抬起头,眼泪汪汪瞪苏牧野:“我问你,苏离说京都贵妇都知道我和你的事,你背着我做了什么?” 闻言,苏牧野眉峰轻佻,微微一笑,伸手替叶凤泠拢了拢领口衣襟:“没什么,不过是给我祖母去了封家信,托她为我去叶府打听一下叶三小姐及笄的事。” 是了,过了年,她就十五岁了,十五及笄,小姑娘就长大了。上一世,无人关心在乎她及笄,这一世,叶府也没人关心。 苏府老夫人去问叶府她及笄如何安排,这个举动的背后深意昭然若揭,难怪苏离会那样说。只怕,苏府老夫人前脚离开叶府大门,苏世子欲求娶亲叶三小姐的消息后脚就要传遍整个京都城。这样一来,如果亲事能成还好,若不能成,她岂不是闺誉扫地? 不行,一定不行! 叶凤泠已经无暇顾及苏牧野刚刚话中的昭昭爱意,一手抹着眼泪,猛地侧过身子:“你赶快寄信回去,说你酒后胡言乱语的。” “为什么?” “我还没想好,你这样做,置我清清白白闺誉于何地。” “清清白白?” 叶凤泠咬唇:“我想了,婚事变数还很多,在此之前,不宜张扬。” “不想让别人知道咱们相好?”苏牧野眉眼弯弯:“让我猜猜,阿泠在打什么主意,怕我不去提亲……” 话说一半,苏牧野猛然顿住,微微眯起双眼:“还是说,阿泠还想嫁别人?” 叶凤泠不忿苏牧野一副吃定她的霸道姿态,横他一眼,哼道:“这可说不准。” 苏牧野爱极叶凤泠又娇又纵的样子,偏也恨极她的反复无情,当下紧紧抱她入怀,虎着脸:“你试试!” 说完,又维持不住冷脸,搂着她亲了亲她的额头:“话不能乱讲,你给我离其他人远远的,不然别怪我没提前提醒你。” 叶凤泠根本就没有好脸色给苏牧野:“你管不着我!”然后又瞪着水汪汪大眼睛道:“以后,你不许再这样……” “再怎样?” 结果苏牧野不理会叶凤泠抗拒,还凑去她耳边追问:“刚才舒服么?” “你滚开!”叶凤泠脸几乎全部烧起来,她真的怒了,刚刚无论她怎么挣扎,苏牧野都没放过她,她简直不敢回忆,更不用说隐隐作痛的胸口了。 苏牧野难得的好脾气,不管叶凤泠如何狡辩推脱,脸色都柔和得不得了,餍足之后的心情简直没办法破坏。 两人耳鬓厮磨、你侬我侬时,谭绎等人已经循着冰河,一路寻找下来。不过因为锦屏山河流分支众多、蜿蜒曲折、回环往复,不得不兵分几路,向不同方向寻找。 白奇、白灵和陆羽筠依然被看管着,谭绎没有为难他们,给他们闻过迷魂香粉后,就把捆的整整齐齐的几个人丢在宿营地不管。 谭绎亲自领一队人马顺冰河而下,沿途细细搜寻。别人在林木之间四处探路,谭绎立在河边岩石之上,眺望远方:她是生是死、她当真如此倾心苏牧野? 头顶传来鹰鸣声,谭绎微微缓过神来,不远处有人朝他挥手致意。 “附近都找过了,没有人踪迹,水里也没有人,肯定是飘到下游了。”一人道。 “会不会是被刻意掩藏痕迹了?”另一人提出疑问。 “不会,锦屏山除了一些上山采药采香的人,鲜有人至,尤其深冬。两个人在冰河了泡了半晌,想无影无踪地跑远,异想天开。”一人解释。 众人皆看向谭绎,等他指示。 谭绎眯眼仔细看向冰河沿岸的林木灌丛,淡淡道:“继续搜寻,沿着冰河沿岸找,他们上岸,需要点火取暖,主要观察是否有燃烧灰烬。” 他自己则飞身跃去高树枝头,擎风望远,锐利鹰目寸寸扫视,不放过一丝可能。 第262章 第一波“追兵” 第262章第一波“追兵” 缠绵之后,便要想如何逃出生天。 坐在地上不知道,准备起身,叶凤泠才发现,苏牧野的腰上、腿上,凡被焚鹰谷谷主毒鞭抽到的地方,毒刺都还嵌在肉中,又被水泡过……看的她触目惊心,都不知道苏牧野是如何忍着不吭声的。 苏牧野眉梢挑动,动作间脸上闪过一抹痛楚,说出口的话却于满不在乎中含着讥诮:“有阿泠在身边,这点痛算什么。想到是拜谭绎所赐……” 叶凤泠脸色一僵,手下用匕首剜刺动作不停,一想昨夜两人交手,眉目间难得地浮上纠结之色。 苏牧野不错眼地盯着她,欲斥之,却又立即想到现在不是时候,只能硬忍下这口郁气,反笑道:“若没有你的纵情一跃,他还不会多怄气。” 叶凤泠眉梢不易察觉地一跳,并不接话茬,只是手下用力劲儿大了些,耳边传来:“叶凤泠!你轻点!” 忍不住翘翘嘴角,叶凤泠垂着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苏牧野不愿多说,语含酸意,刻意云淡风轻微笑:“品香大会前。比不上你,不用别人告诉就看得出来。” 叶凤泠睁着她水雾朦朦大眼睛,认认真真说了一句让苏牧野几乎吐血的话:“那倒是,”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自己看出来的。 苏牧野脸上的笑挂不住了,狠狠瞪着他灼灼的眼,忽而嘲讽一笑:“可惜人家还是要用你作饵。” 叶凤泠情知当时情况特殊,还是被苏牧野这句话给刺痛了,只因她本身就被那个举动伤到了心,她以为她和他有一路扶持的情分,没想到面对实际利益,不过水中望月,原来……原来……她对他而言,如此尔尔。 看叶凤泠眼里飘过神伤,手下替他剜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苏牧野眸中阴霾暗生。 叶凤泠努力平复住满腹的悲凉与忧伤,用清水给苏牧野的伤口清洗干净,又包扎好大大小小伤痕,弯下腰要扶他起来。 两人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苏牧野扑地一下跪跌在地,刚被扶起的半身也再次摔了回去。 他脸上出现懊恼,试图再次爬起来。叶凤泠抿紧双唇:“不对,你肯定还有别的伤。” 苏牧野垂着头,静待疼痛缓解,苦笑半晌,他的脚……貌似崴了。 不是他不想言明,实是来不及了,他眼神儿好,早就看到一段距离外,鹤紫山庄二庄主领着两个人朝这边走来…… 鹤紫山庄二庄主的小厮在前面探路,看到不远处有个人影立在林木间隙,身着白色锦袍,想也没想,抬手就射出利箭。 二庄主和另一武士到时,小厮脸色不太好地立在一旁,被他射中的白色锦袍孤零零可怜兮兮地挂在树枝上,不断地从衣袍里掉落出碎树叶。 几步外,冰河岸边,半躺半卧着俊男美女。男子只穿着白色里衣,女子红衫黑发,两人一个衣衫半解,一个发丝凌乱,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来之前这里正在进行着什么。 淙淙流水、野径幽幽,浮云蔽日、鸟鸣林谧,如妖似魅的美艳中情意绵绵。 鹤紫山庄二庄主沉下脸。昨夜打斗他没赶上,醒来时,他和香玲珑的佟掌柜衣衫不整,若非谭绎施救,他们二人还得睡个昏天暗地。 二庄主不信自己为佟掌柜美色所惑,把一切锅都甩到苏牧野身上,加上见到了佟掌柜对苏牧野的情根深种,心里隐隐有一股自己都不清楚的嫉妒情绪。 “不知是二庄主,有失远迎。”苏牧野连起身也没有,笑靥如风。 被苏牧野展露出的高强功夫所慑,二庄主心中有所顾忌,一时间摸不清苏牧野此刻实际情况,不敢冒然动手。 他瞥了眼苏牧野怀里的叶凤泠,以及自己身边神色忐忑而怪异的武士,心中惊醒,不由地仔细打量眼前二人,企图从他们身上找出些破绽。 “苏世子,一如既往的风流浪荡,可知我们寻你寻得好苦。”他皱着浓眉,脸上显露出不满,一副如同好友之间调侃埋怨的架势。 “呵呵,寻我干嘛?莫不是不满意佟掌柜身上的牡丹花,想问问我哪里能寻手法更精致的技师来?” 叶凤泠使劲憋笑,脸色通红,接着眼前一黑,被苏牧野使劲按了下头。她立即会意,凑近亲了亲他的脸,然后在他颈旁缱绻缠绵。苏牧野侧脸轻笑,神色纵容而爱恋,话却是对二庄主说的:“我知二庄主想捉我去换那凌虚幽昙香液和黄金,不如咱们打个商量,如何?” “你说,”二庄主沉吟,他一向有些小聪明,不然也不会抢着来参加品香大会。 “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容我在此畅快一番,我跟你消消停停去洛阳向府。我能再做次风流艳鬼,你可领全份奖励,咱们谁也不亏,何乐而不为?” 苏牧野目光如电扫向二庄主,见对方听到“全份奖励”,眼里露出贪婪之光,心下了然。 二庄主有些犹豫,苏牧野这人狡诈的名声,不是没听过,可一想到没有别人分享的百两黄金,他的心忍不住砰砰直跳。 苏牧野笑吟吟看着二庄主,手不住摩挲叶凤泠腰间、发间,趁机香了不知多少口,惹得叶凤泠暗中使劲拧着他腰。 面上几经变幻,二庄主脸上阴冷随即被笑容代替,不顾一旁小厮劝阻,一口答应下来,“你要多久?” 苏牧野像是被怀中美人香味迷得舒服,半眯上眼,懒洋洋地在美人搀扶下坐起身,却仍像没骨头一样靠在美人肩头,轻佻地瞟向快要挂不住笑的二庄主:“两刻钟。” 此言一出,不仅二庄主,便是二庄主身边小厮都有些惊讶,不由呆了呆:看不出啊,此刻的苏世子还这么龙精虎猛呐? 二庄主看到叶凤泠脸上弥漫的红晕和苏牧野迫不及待的神情,有些不自在,强扯笑笑,背过身去。身边小厮和武士对视一眼,不怀好意一笑,也背过身去。 三人背后的苏牧野唇角一勾,冷冷一笑,侧转过头,唇恰好贴在叶凤泠脖子上,外人看上去便像是两人又开始亲热起来。 回头偷看的小厮,只一眼,就面红心热,胯下一紧,慌忙扭回脸,不敢再瞧。 “你左一我右二,记得要稳准狠。”苏牧野用呢喃的语调道,眼里是毫不掩饰的狠辣。 叶凤泠点头,心知机会只有一次,不是对方死就是他们亡。一个心慈手软或稍不留神,他们就会如同苏牧野那件衣袍一样,被扎上几个窟窿。 想到此,她看向那挂在树枝上的衣服,两只利箭稳稳地扎在上面,被风吹过,连摇晃一下都没有,可见射箭之人力道有多大。 在二庄主他们抵达之前,叶凤泠按照苏牧野的指点在他们附近一圈做了一些手脚,以防万一。短短时间设下的简陋设置收拾几人确实有点困难,但若是对付中了特殊香粉的人却是绰绰有余。 …… 当叶凤泠看着手下脖颈被割断的小厮尸体,眼里闪过一丝颤抖,她望向旁边不远被藤蔓缠住倒吊在空中的二庄主,心中对苏牧野的心机有了更深的一层理解。 苏牧野难以站立步行,只能依靠叶凤泠勉强站立。 前一刻,他们两个一同动手,左右分工,叶凤泠女子力气,又没有功夫,但她手握香粉,洒出的香烟霎时弥漫空气,袅袅白烟呛的二庄主三人连声咳嗽。 “咳——怎么回事!”二庄主才喊出一声,心里就咯噔一下,想回头已然来不及,只觉头脑发胀发昏,眼前阵阵冒金星。香味好闻,似勾人心神的“小妖精”,再睁开眼,一片光芒万丈的黄金之海已然铺开。金子,数不尽的金子就在他的脚下,二庄主高兴地发了疯,欣喜若狂扑了上去,背后被拍一掌,劈得他正好跌入叶凤泠提前准备好的藤蔓“陷阱”。 另外两人,一个头晕脑胀之际被叶凤泠用匕首一刀抹了脖子,另一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苏牧野手腕一转,顷刻毙命。 藤萝交缠,二庄主被吊的并不高,头部堪堪到叶凤泠肩膀,就算被吊着,嘴里还在念念叨叨:“金子!金子!”脸上挂着狰狞笑容、口水滴答流成线。 被叶凤泠扶着的苏牧野,啧啧称奇,问叶凤泠:“你洒的什么香粉?” “芙蓉映月,”叶凤泠像只小狐狸一样笑眯眯:“能无限放大人心底欲望的好东西。” 苏牧野见叶凤泠自得的目光落及二庄主身上极久,诡异一笑,伸出两只手指夹了夹她的脸。 叶凤泠双手被占无法躲避,有些不满地看着苏牧野。 “厉害了啊,什么时候给我吃的解药,嗯?”苏牧野笑眯眯地问。 闻得此言,叶凤泠嘴角的笑凝固,撇撇嘴,不甘不愿道:“呃……” “亲你的时候?”苏牧野轻笑出声:“学得挺快,不过以后不许对我用这招!” 叶凤泠不以为然,眼前一暗,她早就有所提防,极快地撤回手掌,跳去一旁,冷眼看着苏牧野身形晃动,平衡不好,跌倒在地。 苏牧野:“……” 两人并没有杀死二庄主,离开时,叶凤泠有些踌躇,苏牧野心知她的忧虑,掠起她耳畔碎发:“放心,我喂了他一颗穿肠肚烂丸,足够他享受的。” 吊在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被丸药里的小虫啃食尽内脏后才能死去,岂不美哉? 叶凤泠蹙眉瞟不知为何笑得阴恻恻的苏牧野,无端打了个寒战。 第263章 解释 第263章解释 两人身上火折子都泡了水,无法再用,叶凤泠从小厮身上摸出个火折子生了火,又从树枝上取下被戳了两个洞的锦袍走回到坐在地上的苏牧野身边,丢在他身上。 等她提着一根还算合适的枯树枝加两段儿臂粗的山药走回火堆旁,苏牧野已经整理好自己,还随手用身上的珍珠暗器弹击到一只路过的肥兔子。 山药是叶凤泠偶然在藤萝间发现的,顺手挖了来,埋到火下灰堆里,又手脚熟练地褪兔毛、洗兔肉,用匕首插着拿到火上烤,一串动作下来,驾轻就熟。 苏牧野看得太阳穴砰砰跳动:“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一想到叶凤泠同别人朝夕相处、耳濡目染,他的心海就翻涌如潮动。 叶凤泠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欠,把脚边的枯树枝踢去苏牧野那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烤着的兔子肉,瘪嘴:“看都看会了啊。哎,没有调料,味道肯定不会太好。” 垂下眼眸,苏牧野掩去各种心思,平静地修剪枯树枝,一时之间,两个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四周安静无比,只闻火焰烤肉发出的滋滋声,以及不时响起的鹰鸟啼鸣,直到兔子肉被烤好。 就算没有调料,烤熟的兔子肉也很美味,对于一日一夜没进食的人来说简直是一大享受。先尝了一块,嚼嚼很满意,叶凤泠不假思索撕下一块肉塞进苏牧野嘴里,恰恰把他憋了半天正要出口的话给堵了回去。 苏牧野饿了一天一夜,虽然极为不满叶凤泠身边那些乱七八糟的“烂桃花”以及她有恃无恐的态度,但并没抗拒到嘴的食物,三两下嚼完吞下,一点也不客气,睁着光彩闪烁的桃花眼:“还要。” 叶凤泠看着眼巴巴瞧自己的苏牧野,心里好笑,到底心疼他又伤又饿,坐去他跟前,一下下撕着兔子肉,喂他吃。苏牧野被勾起的馋虫得到满足,熨帖欢快,手又开始不老实,一会儿去摸叶凤泠摇摇摆摆的发尾,一会儿捏她饱满粉嫩的耳垂。 叶凤泠从没觉得苏牧野是一个如此讨人厌的家伙,手脚怪不老实,不由地有些烦了,停下撕兔子肉的手,眼珠儿一转,把灰堆下的山药扒拉出来,拿起一块就要放他嘴里。 苏牧野被吓了一跳,慌忙偏开头,恼道:“这是什么?我不吃。” 叶凤泠一下子给气乐了,用手剥着山药皮,盈盈笑:“你可真是个纨绔,山药都不认识,不要说你没喝过山药粥、没吃过山药甜汤。再啰啰嗦嗦,这些你就都别吃了。” 恶狠狠的语气堵得苏牧野一口气不上不下,他瞪圆了眼睛,看叶凤泠表情认真,只怕真的不给他肉吃,为了自己的肚子着想,终于还是强忍下来。 吃几口干涩山药,才能有一口兔子肉,苏牧野忍气吞声,翻着眼皮,哼道:“我是伤病之人,元气大伤,得多补充营养,”说着朝兔子肉努嘴示意。 叶凤泠剜他一眼,不留情面:“久未进食,不宜食过多油腻。” 苏牧野气了个仰倒,喃喃道:“管家婆……” 停下喂食的叶凤泠挑眉,神清气爽,不理因为吃不够肉而牢骚满腹的纨绔世子爷。 一切收拾妥当,叶凤泠蹲在阖着眼养神的苏牧野跟前:“下面咱们怎么走?” 苏牧野大约还在生之前的闷气,闭着眼不予理睬。 叶凤泠笑了下,不以为忤,突然起身在他身上一阵摩挲。苏牧野被吓了一跳,蓦地睁开眼,喝道:“庄重点!” 叶凤泠双手停在半空,尴尬愣住:“……” “卿卿就算想亲热,也应该等我主动,”说着苏牧野一把抱住叶凤泠,故作看不到她脸上的石化表情,笑逐颜开:“找什么呢?吃完就要亲热么?不怕积了食?” 毛手毛脚的苏世子,把心怀大事的叶凤泠气得差点儿没昏厥过去,她咬牙切齿羞恼连连:“给我松手!你身上都带了什么?万一一会儿追兵到了,怎么办。” “怕什么,有你在,谭绎又不能怎么样我。”苏牧野噙笑,紧紧箍她于怀。 闻言,叶凤泠扬了下眉,不知是不是气过了头,反倒平静了下来,静静道:“嗯,他不会怎么样我,但是你么,可能也就再踢个几脚,好在你毒解了、毒刺也剜出来了,就差一个崴了的脚踝,不打紧的呢,顶多让你施展武功的时候像只软脚虾一样。” 把该说的话说完,乐的撒手不管,干脆靠在苏牧野怀里放松清静。 头顶目光若有所思:“阿泠,又学会以退为进了。士别三日、真刮目相看。” 叶凤泠轻轻哼了哼,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 一旁燃得并不算大的火堆烧的劈里啪啦,跳动的火焰映进叶凤泠秋水一样的眸中。光影斑驳、枝叶横斜,林子里异常寂静,岁月静好的网线笼罩两人,苏牧野一手牢牢捏住叶凤泠柔荑,心思起伏如潮,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这两日所发生的事。 叶凤泠的出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相信直觉,一直坚信叶凤泠对自己绝对有情,但若说到了为他不惜弃自身安危,还不至于。 自进山开始,他就做好了要被频繁刺杀的准备,岭南二怪一波、焚鹰谷谷主一波、谭绎一波,甚至千毒千佛手和香料世家们都被他计算在内。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这些于他而言皆不在话下,受伤中毒也是意料之中,甚至于隐在暗处的神机影卫们陆陆续续牺牲都在他预感范围内。 到苏离出现前,已无能够暗中调遣的影卫,在黑暗将锦屏山彻底笼罩之后,孤军奋战又身中奇毒的他遭到了几伙人马联合伏击。 千钧一发之际,苏离从天而降,若随苏离离开,能够摆脱困境,但无法探清此次番波斯国人插手品香大会的真正目的,只有孤注一掷——叶凤泠嘴里那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计划,恰恰也是苏牧野的计划。 这才有了后来支走苏离,顺势被擒。 直到昨晚叶凤泠出现前,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以内。怎料,横空出现的叶凤泠,彻底搅乱了他全盘的计划。她为他带来七步腐骨软筋散解药,一定意义上对他的计划有助益,但她的不肯离去,又在不知不觉间增加了他的负担,甚至于她自己,从一出现就化作了“靶心”。 谭绎一眼看出,她乃他软肋,所以才会在两人对峙时,攻其不备,劈向叶凤泠。谭绎深知,捉叶凤泠在手,苏牧野就不忍心鱼死网破。他对别人、对自己狠得下心,对她,难以割舍。 从谭绎手中救下叶凤泠的那一刻,苏牧野转瞬就明白了,只要有叶凤泠在,他总会有所顾忌,若再加上叶凤泠对谭绎或明或暗的偏帮,只怕就要彻底栽在这里。是以,将计就计,他准备来个金蝉脱壳、用“死遁”转到暗处,不想,怀中的人抢先一步又破了他的计划。 半晌的安静让怀中之人昏昏欲睡,苏牧野不得不挺直脊背,冀望能让她靠的舒服些,同时也缓解身上受创经脉的疼痛感。 原本按照他的计划,此刻的他应该已经在神机影卫和苏离的协助下捉住谭绎、赶去洛阳向府的路上了,而非在这里调整恢复体力。 苏牧野心中长叹出声,不知道是造化弄人、还是天意如此。叶凤泠不是善茬,心地看似柔软,实则坚硬如铁。这样的她,竟然因他的中毒受伤而心神大乱,怎能不让他动容,更何况一个飞身跳崖,苏牧野霎时缴械投降,罢了,罢了。 于他来说,虽然探察番波斯国一事前途难测,同苏离以及神机影卫也失去了联系,但这正是一个放松身心的大好时机,还是同倾心女郎一处,值得! 出山的路并不顺畅,锦屏山山里地形复杂,山路崎岖,入山出山只有一条路,昨日他们入山采香的地方,恰也是出山必经之地。 苏牧野拄着枯树枝充当的临时手杖,跌跌撞撞趔趄跟在叶凤泠身边。有些地方艰难难行,叶凤泠唯有扶着苏牧野才行。 不是他们不想将崴到脱臼的脚踝回归正位,实在是苏牧野和叶凤泠两人都不懂正骨手法,大眼瞪小眼半天,都不敢下手尝试,双双叹息放弃。 不管怎样,他们终于来到了入山时叶凤泠走过的一个岔路口,前后足足耗了半日。 叶凤泠觉得这个岔路口有些眼熟,摸出来贴身收好的舆图。舆图被水泡的印记模糊,只留有一些大概轮廓和若干地点标记。 前面向西的那条路,是条断头路,就是昨日叶凤泠找到沉香结的那处。她戳戳苏牧野:“那边有棵半死不活的沉香树。” 苏牧野半眯着眼靠着树,目视远方,听完叶凤泠的话,桃花眼瞬时睁开,目光突如华灯绚烂,唔,沉香树啊,还是半死不活的。 “沉香结呢?”叶凤泠既然特意在舆图上做了标记,不会空手而归。 眼看着苍白修长的玉指伸到面前,叶凤泠没好气地使劲拍了他手掌一下:“让你的佟掌柜抢走了。” “我的?” “一直对你情根深种,从京都追到洛阳,还不是你的红颜知己?” 跟着叶凤泠走的苏牧野觉得这个话题有些危险,摸了摸鼻子,聪明地没有接话。 叶凤泠瞥他:“秦奋是谁?” 苏牧野言简意赅:“秦国公。” 叶凤泠瞠目结舌,秦……秦国公,秦嫣和秦琰的父亲么?她记得他岁数不小了啊。风韵犹存的佟掌柜同老当益壮的秦国公,一树梨花压海棠呐,在浮华京都烟华下谱写着一场不为人知的爱恨情仇…… 她脸上意淫的表情没有控制好,脸颊蒙上了一层红晕,看的苏牧野牙疼,将她拽到怀里,掐住粉嫩:“你的小脑袋瓜里整天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叶凤泠被他说的脸红,强声分辨:“秦国公对佟掌柜一往情深,佟掌柜仅仅是利用他么?” 苏牧野嗤笑出声,女人果然都喜欢这种情情爱爱的弯弯绕:“秦奋应是用了几分真情,佟掌柜的幕下之宾却还有其他。” 劲爆又香艳的内容听得叶凤泠大眼睛眨啊眨,瞳仁里满斛星光熠熠闪烁,勾得苏牧野迅若惊鸿地在她梨涡处重重一吻,宠溺笑她:“你啊。” 叶凤泠嗔笑,在他腰上捶了一下,如此放浪形骸、沉迷情欲又手腕狠辣的佟掌柜,难怪会对苏牧野念念不忘,痴迷成那样。 苏牧野多敏锐啊,意识到叶凤泠看他眼神儿不对,戏谑:“长成这样不是我的错。” 被看穿心中所想,叶凤泠脸又发红,“哦”了一声,拽他继续向前走。 第264章 打太极 第264章打太极 走半天,叶凤泠又问:“佟掌柜风情万种,妖娆多姿,竟一点儿都不动心么?” 苏牧野眉梢耸动,噙笑不语,这种话题,能不沾就不沾,怎么答都讨不着好。 叶凤泠焉能不知苏牧野的心思,白了他一眼,又想起一事:“上赶着的不喜欢,青梅竹马也不行,难道只有大方豁达、雍容贞雅的英武小姐才能入你的眼?” 苏牧野捏了捏叶凤泠的下巴:“这话又是从哪儿来的?” 叶凤泠不说话。 苏牧野转转脑子,茅塞顿开:“你说若若?” 锦袍上猩红点点还有些淤泥污点,却丝毫不影响贵公子优雅清俊气息,他唇角始终嚼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笑意,长身而立,飘逸俊美。本是拄着手杖不太轻松的行走,也被他演绎成了意态悠然有如闲庭信步。 一派风流的苏牧野渐渐看出端倪:什么佟掌柜,蒋若若才是重头戏。 说话间,两人正好路过一处险峻难行的陡坡,路边错落生着蔟蔟南天竹和金丝桃,叶凤泠留神观察苏牧野神色,不小心脚下,被连连绊住,踉跄了几步,灌木旁的高枝摇摇斜来,枝上无叶带刺。 苏牧野直接伸出一只手,袖袍垂落,替叶凤泠挡过了那扎来的刺。而正懊恼自己说了心里话的叶凤泠都没有察觉到,并不知一旁苏牧野替她做了什么。 慢条斯理地收回袖袍,对于指尖隐约扎出的血迹,漫不经心地甩了甩,袍子落下前,还扶了下还在摇摆的叶凤泠,苏牧野才开口道:“蒋若若嘛……” 叶凤泠的耳朵已经竖了起来,可是苏牧野的声音在这四个字之后,就戛然而止,害的叶凤泠不得不侧头看向他。 平日的苏世子,锦衣玉冠,清贵又儒雅。现在的他,瞧着像是从神坛上走下来的俊美修罗,同叶凤泠见过的大不相同,虚浮贵气被尽数剔去,所有的锋芒仿佛沉淀厚重了起来,堆积在一个更高更远的位置,自云端淡然俯视。 叶凤泠想不理会他,可是心又不争气,盼望着他继续说。偏苏牧野的嘴巴就像被浆糊黏住了似的,半天也没再开口。 她眨巴眨巴眼睛,等着苏牧野往下说,结果下面就没有了,这才知道又被耍了,不光暴露了自己的心事,还什么都没套出来。 叶凤泠恨不能踩苏牧野一脚,也确实那么做了。才把脚从苏牧野那只支撑他全身大部分重量的完好脚上移开,就觉袖子一紧,被人拽着往后倒了下去。 苏牧野微微一让,叶凤泠就跌在了几丛杂草之间,他再俯身下来,轻而易举圈叶凤泠在了怀里。 “一言不合就冲动的性子看来还没磨好,”苏牧野的鼻息喷在叶凤泠的脸上,让她才褪去红晕的脸瞬间又染绯霞。 “等你嫁了我,可不许再如此,天大的气也不能上来对我动手。”苏牧野点了点叶凤泠的鼻尖。 叶凤泠羞恼,张嘴就向苏牧野正往回收的食指咬去,还好苏牧野收的快。 “牙尖嘴利!真是不收拾不行!” 叶凤泠想要反驳,但是所有的话都被苏牧野吞入了腹中,她拼命挣扎也没用,苏牧野一只手就压制的她动弹不得。 “你……你起来,好好说话不行么?”叶凤泠费了半天劲,才从苏牧野的魔爪下争取到一次抱怨机会,手趁机摸去苏牧野腰间,狠狠拧下去。 “别发疯了!快点儿起来呀!” 她真是越来越害怕和苏牧野独处了,短短时间,他就撕开了曾经挂在人前的面皮,再不隐藏他的无耻了。叶凤泠都开始怀念那个“道貌岸然”、“风姿宜人”的苏牧野了,好歹,还会顾忌下他名门贵公子的格调。 但是男人从来就是得寸进尺、得陇望蜀的东西,指望他们修身养心、进度有度,那只能说明他没感觉、未动心。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分别,从遥远到咫尺的距离变迁将苏牧野的感情发酵完全,从前还能克制,现在已经越来越猴急了。甚至在他心里,已经做好全盘计划,连回京都成亲生子的日期都拟定完毕。不过,这些还不能告诉叶凤泠就是了。 叶凤泠微微推开苏牧野,却被对方搂得更紧。 苏牧野平静了好一会儿,才低头用唇摩挲叶凤泠的脸颊:“想知道什么?” 叶凤泠又气又羞,天人交战,悄悄望他,撞入星光璨河,唇动了动:“你们很熟?” 不能怪叶凤泠介意,在她的印象中,大部分都是闺秀小姐们围着苏牧野转,能得苏牧野青睐和耐心周旋的,一个秦嫣、一个覃如是、再就是蒋若若了。前两个人,似乎也是迁就苏牧野更多些,只有蒋若若,苏牧野很明显在耐着性子花时间陪伴。 苏牧野这种人,肯花时间做的事、陪的人,除了重要,就是更重要。 越想越不自在,胸口凝滞,叶凤泠脸色愈发冷了,看得苏牧野眉峰抖动。 他眸中神色微晃,再次低头亲了亲叶凤泠的嘴唇,然后又亲了亲,不是那种炽热的恨不能生吞她的激吻,而是心意相通的欣慰之吻:“真难得。” “嗯?” “这么介意,让我怎能不欢喜。” 叶凤泠懒得听他东拉西扯,心里不断往他头上扣帽子——左言他顾分明就是不想告诉她。脸气红到极致,扭过脸,不再看苏牧野。 苏牧野无奈地伸手勾回她下颌道:“幼年一同念过两年书,很多年都没见了。” 叶凤泠盯了他一眼,仍然沉默。 “她是我老师唯一的孙女,不会舍得再嫁去京都的。”苏牧野侧头咬了咬叶凤泠的耳朵。 叶凤泠赶紧捂住耳朵,使力地踢了苏牧野一脚:“为何不舍?” 世家大族,不都是联络有姻、各取所需么。蒋若若嫁入苏国公府,既不用应对皇室倾轧,又延续门楣高贵的血统,蒋府同京都苏国公府,一南一北、一中央一地方,师生情谊串上翁婿佳话,何乐而不为? “呵呵,你果然不是草包,生来就适合做我媳妇儿。” 叶凤泠羞得脸都冒烟了,嗫嚅道:“谁是你媳妇儿,都说了婚事再议。” 苏牧野要是听叶凤泠的就有鬼了,他略过这个话题:“不管蒋家如何想,我是不会娶老师的族人的。” 叶凤泠疑惑不解。 两人站起来,朝着不远处的沉香树走去。 对于苏牧野而言,遇到叶凤泠之前,娶谁不娶谁,他并未太上心。与人选相比,他更看重家族、地位和势力,先挑好了姓氏,再下手从这个姓氏背后扒拉出一个看着顺眼的闺秀小姐就可以了。曾经,蒋家还真被他提起来认认真真考虑过,不过这话现在可不能对叶凤泠如实说。 苏牧野心思如九曲连环,迅速整理好一份“解释”:“你可知,我的老师为何要离京回洛阳?” 叶凤泠摇头,她对蒋府没用一丁点的印象。上一世她回到京都时,蒋斯卿早已离开。 “因他失望于怀信不思朝政。说到这个,你可能不了解,今上是在老师离京后才立的太子。直到我弱冠,太子和怀信都是一样的地位、前景。” 就算有嫡长子的传统,今上仍然力求一碗水端平,想在几个儿子中挑选出最适合帝位的那一个,而不是顺着出生顺序、罔顾资质定了每个儿子的前程。 这话信息量巨大,叶凤泠心惊,迟迟不立太子只能是还在观望,三皇子同两位兄长年龄差距较大,而二皇子和太子,仅相差两岁,似乎二皇子更聪慧些。几次和太子接触,她都觉得太子有些…… 不由地看向苏牧野,对方微微颔首,表示就如她所想:“老师受帝命执掌翰林院,又成为二皇子和我的启蒙恩师,可以说是真正简在帝心之人。可想而知,他有多失望,今上有多失望。” “今上正值春秋鼎盛,东宫地位看似稳固,实则变数还很大,整个京都城稍微有些眼色的人家,大多都在观望,就算是上了东宫的船,一般也都留有后手。这样的世局,以老师闲云野鹤、骄奢享乐的性子,轻易是不会再去淌这场浑水的。” “这和与苏国公府联姻有什么关系?”叶凤泠还是有些糊涂。 “我的二皇子伴读身份注定了不可能独善其身,嫁给我和嫁给二皇子没什么大的区别。” 叶凤泠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苏牧野说的她听明白了,无非是两位皇子对于帝位的角逐,使得京都局势朝夕可变,而他,摆明了是二皇子阵营之人。就算现在二皇子离经叛道、一心不往正道儿上走,可苏牧野是长乐长公主之子,皇帝的亲外甥,谁登基都得给他一二分薄面的。何况,他手上还有……神机影卫…… 苏牧野心里有些打鼓,这些话没有一句假话,可细思下来,关于他和蒋若若的关系,一句详细解释都没有,他暗道,只怕这套说辞只能稍微挺一挺,依叶凤泠的聪明劲儿,一旦细究下去,定会醒悟翻脸。 苏牧野没有说出来的,恰恰就是当下他和蒋府在打太极的地方。 第265章 心悦之人,唯你尔 第265章心悦之人,唯你尔 早在离京时,今上专门将他叫去,细细叮嘱一番,特地嘱咐他路过洛阳要去看看蒋斯卿。不光今上,连苏国公都委婉地劝他同蒋府多走动一二。长乐长公主还旁敲侧击地问说要不要给蒋府小姐带一些礼品,离京数年,多少会想念京都一二的。 他不敢去探究,长辈是否同蒋斯卿达成过某种协定,但是从目前数人态度来看,他若主动求娶蒋若若,多半皆大欢喜。平心而论,如果没有叶凤泠,也许此次巡察回京后,他真的会请旨求婚,毕竟,从任何角度来讲,同洛阳蒋府联姻,都是他以及苏国公府在此种时局下的最优选择。 蒋府看似远离权力中心,实则作为开国功勋的蒋斯卿一直不曾被今上忘记,年年佳节赏赐不断。太子即位,为安抚旧臣、巩固世家势力,定要启用蒋斯卿或者蒋家人。换二皇子或三皇子即位,作为授业恩师的蒋斯卿以及蒋府,也会被重用。洛阳蒋家,就是今上留给继任者开启新皇朝的一张“王牌”。 两人已行至沉香树前,苏牧野拄着手杖,站在叶凤泠侧身后看她,见她朱唇赭颊,眉目清婉,细腰盈胸、婀娜如花,艳艳风情流动在眉眼间。 沉香树的生命正在流逝,那浮在婆娑树影之上的日光,如水草流动一般,精雕细琢出树下美人的波澜风姿。 美色惑君,自古便是。苏牧野自己就是俏公子,从小到大,见过的美女更是不计其数。叶凤泠身上真正让苏牧野为之侧目的,除了同他相似的机警狡黠,还有她从不言弃的孤绝风骨,她这样的美人,不需要太过努力,一样可以过得不错。但叶凤泠从不放松——至少他几乎没见过她懈怠的时候。 要如何坚韧才能永远精力满满? 别人都在盯着她的美艳、她的娇俏,苏牧野渐渐明白了自己每次盯着叶凤泠时,看的和别人很是不同。他在看的、想看的、奢望看到的,是她千娇百媚面具后的果敢和勇毅,是她对生活浓烈热情背后画出的绚烂画卷。 他不爱那些条条框框里的闺秀佳丽,他就欣赏这般颜色鲜妍馥郁的性情女子…… 这一刻,他想,权势、地位或许很重要,可他还是想娶一个合心意的妻子,不为苏国公府、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一颗心。 “坐看新落叶,行上最高楼。”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 从来无所寄托、来自书本上的那些干枯冷调诗词,近半年多来,时时徜徉于苏牧野的脑海心头,为他无处排遣的思恋寻到归途。 再次来到沉香树前,叶凤泠悄悄看苏牧野,美目流波。她伸手,轻轻勾苏牧野的衣袖:“虽然这样说,可看到蒋小姐送你入山时,因担心你,哭湿了锦帕,真是让人感慨。” 苏牧野怔愣住,瞪着眼睛半天没说话,脸上神色几经变化,俊秀的眉淡淡皱起。 叶凤泠一眼又一眼地打量他,见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得自说自话减少尴尬。 她林林总总说了许多话,心里已经泛酸,偏面上还要作出大方的样子来。其实叶凤泠也真的理解。 她能猜出苏牧野一定隐藏了他和蒋若若乃至蒋府的一些事。谁让自己再不是前世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姑娘了呢。千丝万缕、层层叠叠的世家权谋线索,隐隐绰绰,苏府是个节点,蒋府也是。苏牧野能够为不让她多想而“精心”解释给她听,已经算心中有她了。她本来也未想强求。 叶凤泠忍着别扭,强拧心事,静静陪他立在树下想着心事。 见苏牧野似乎回过神来,忙道:“树干处的结香被我们取出来了。” 苏牧野的视线,从叶凤泠扯他衣袖的手上慢慢移去沉香树上。 他心里汹涌翻腾,滔天巨浪呼啸而来,许多的疑惑在叶凤泠有心无意的一句话下被触动解开。苏牧野沉默着,默默看她:她可真是她的福星! 这棵沉香树,如同叶凤泠所言,半死不活,苟延残喘地在崖边迎风耸立。苏牧野蹲下敲了敲与土地相接、露在外面的树根处,指尖弹出颗珍珠,瞬息击入树根。 又捡起地上小石砾,扔进珍珠击出的洞内…… 叶凤泠有些一头雾水地同苏牧野两两对视,正在惊疑不定之时,头顶被爱怜地一抚,传来苏牧野隐隐兴奋的嗓音:“你是我的福星。” 她眼中光芒一突,宛如四散而落的蒲公英:“呃?” “寻奇楠香很久,没想到被你找到了一处。如果所料不错,这棵沉香树底下,大概率有沉香结。不过……”苏牧野目中噙笑,目光热烈地望着叶凤泠,“咱俩没力气挖出来,等回头派人来挖。” 叶凤泠惊愕一怔,旋即狂喜,奇楠香啊,那可是沉香中的顶级精品香料。 两人在半残的舆图上细细标记好位置,不敢多作停留,迅速离开这条断头路。 回到主路上,苏牧野越走越慢,崴伤的脚肿的飞起,使得他再也无法继续云淡风轻的飘飘如仙人。 叶凤泠正要提出休息一会儿,蓦地被苏牧野扑倒在地。 叶凤泠:“……” 话还没说上半句,就被苏牧野抵住唇瓣,不着痕迹地说了一句:“前面有人!” 若有若无的人声传入耳朵。 “马二哥,找来找去,一个人影都没见着,已经过了出山的时间了,咱们还继续么?” “别废话,让你找就找,什么出山,捉不到苏世子,出个屁山。没见红榜名单上的那些人还都在山里找人呢么。” “我算看明白了,什么品香大会,捉苏大会还差不多。哼!” “知道就行了,上头的信儿,向府那边都准备好了,就等着苏世子入笼了。” “那这么说,多半要成了?” “十有八九。事一了,咱就回岭北去,先娶上两房媳妇再说。” “嘿嘿嘿嘿,你家朱老弟我要娶三房!” “你小子!” …… 叶凤泠推推苏牧野,眉眼弯弯如明月,口型示意:“捉你大会。” 苏牧野扬眉一笑,眉型如展翅之翼,面上闪烁不定。 两人趴在灌木丛后,探头看清,是两个穿短打衣裳的江湖人,还有两匹马被拴在一旁。 “焚鹰谷的人。”苏牧野轻声道。 焚鹰谷人擅长在兵器上喂毒,焚鹰谷谷主的毒鞭已经叫苏牧野满身伤痕,这两人手里各握一柄弯刀,刀刃紫光盈盈,一看也是喂了毒的样子。 叶凤泠对这些江湖门派摸不着头,但也知道有这两个货拦在路上,他们出去绝对讨不了好,可若是缩回去,又出不去山,早晚会被人捉到的。 苏牧野迟迟没有出声,想来和她有着同样的顾虑。 “怎么办?”叶凤泠问。 “对方已经在搜山了,不出去不行,这么蛮头硬冲,也不行。”苏牧野沉吟。 叶凤泠秀眉微蹙,想了想:“要不我出去吸引注意力,你趁机自己走。”有她这个没有武功的“包袱”在,他行事束手束脚。 苏牧野一听,素来睁得恰到好处的桃花眼立即瞪地溜圆:“你敢!” 他见叶凤泠似乎根本不把他说的话当回事,又加了一句:“不要冲动,你被捉了,同我被捉没什么区别。” 苏牧野眸子清而黑,凝视望来,瞳孔越来越暗,要把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你放心,他们捉到我也不会怎么样我的,我对他们没有用。可你要做的事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耽误不得。” “阿泠……我很感谢你为了我能如此奋不顾身,我也感谢你支持我。可是你想过么,以前他们可能不会注意你,但你我一同坠崖,再次捉到你,你会面临什么?不要把自己的安危放到人性的天平上,谭绎远比你以为的要复杂。而且,我也不可能置你于危险境地。卿卿之于我,附骨血肉,不离不弃。” 叶凤泠猝然别过脸,心头好似烟花绽放一般,她听到了自己心动得无以复加的声音……她对他那样重要,如同他对她那么重要一样么。 撩目望他一眼,眸中雾气弥漫,心头忍不住柔情肆起。 叶凤泠心头狡黠浮起,大胆地勾他一眼,仰头亲上他的唇。 从不曾享受到此等待遇,苏牧野心热如岩浆翻涌,虚搂她入怀,伸手拂开鬓角碎发,闭眼亲她,亲得格外热烈。 热烈而动情。 往常总是亲得缠绵而温柔,这一次化作炽烈、激荡,双方都带着几分强悍、不容对方拒绝,唇齿缠绵。 头顶的枝杈在风中摇晃着,日光错落撒下,枝头上的雀鸟懵懵看着。 玉白的面、黑长的睫、挺直的鼻、晕红的眼尾,闭着眼动情的他,柔弱中带着情深意重,扶于她腰间的的手掌止不住颤抖,叶凤泠的心,一下更软了。 忍不住双手揽上他脖颈,慢慢贴去。 闭上眼,千秋宴时、一世欢门前、云梦山脚下……凡此种种,飞速划过眼前,她的心,合着他的灼热,一同砰砰跳动着。 以往她都是被动承受,这一次她不躲不闪,温柔承受。 除了腰,他没有放浪去触碰其他地方,她就已经睫毛颤抖、唇儿潮湿,浑身软如娇棉…… 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对于两个人而言,都是如此。以往,他们不断试探、不断碰壁,一个在逃、一个在追。此刻,两颗心终于靠近,献出最诚挚的热情。 攻城略地! 直到亲的舌根发麻、呼吸急促,两人才停了下来。 苏牧野面上无情绪,用力抱紧了她。 叶凤泠浑身抖个不停,从腰椎升起酸酸麻麻的感觉。他只是亲她,这般动情的样子,就让她想随他一起沉入深渊。 他的深情让她恐惧又沉迷。 期盼、迫切……她从未见过他这般似疯了一样的样子。 苏牧野又俯身,亲了亲叶凤泠双眸,黑曜石一样黑的发亮的眼睛,同她温润清泠的眼睛对上。 “答应我,不要以身试险。你不是花招迭出、手腕狠辣么,继续保持下去,不要让我担心。” 叶凤泠喃声:“苏牧野……” 苏牧野指腹揉着她细腰,面容依然平静,既不是人前的风流倜傥、清傲孤俊,也不是私下的邪魅狂狷、淡漠冷酷。沉静认真的模样,让叶凤泠的眼睛移不开,傻傻地听苏牧野继续说下去:“……阿泠,我心悦之人,唯你尔。” 她猛地顿住,仰目看他。 只这一句话,就让她溃不成军。 …… 叶凤泠轻轻的:“……嗯。” …… 第266章 夺命吸血蝠 第266章夺命吸血蝠 两人缠绵诉情之际,那边焚鹰谷二人已经搜寻完一片。他们恰好背对苏牧野和叶凤泠藏身之处。看得出来,焚鹰谷两人准备骑马继续往里走。 再往里,就到苏牧野和叶凤泠跟前了…… 叶凤泠暗骂了一声,紧张地手指抠地。 苏牧野面色如常,然后手指动了一下,又摸去叶凤泠腰间。他的手指所过之处,如留火电。 “香粉还有多少?”苏牧野手指停留在叶凤泠腰带暗格处,缓缓开口,脸上浮起思索的神情。 香粉? “还有不少。”叶凤泠呆了一下:“对付两个,绰绰有余。” 苏牧野看着她脸上信心百倍的表情,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有上次用在假仁者身上的那种么?” 叶凤泠点头,意识到苏牧野多半想出了主意,雪亮大眼睛扑闪闪望着他。 苏牧野心里的小人骄傲地翘着尾巴,眉峰高高挑动。 焚鹰谷二人牵着马越走越近,周围全是半人高的杂草,走着走着,那个被唤作马二哥的面色突然凝重——鼻尖飘过浓烈香味。他拦住同伴:“草有毒,注意!” 两人握紧手中圆刀,亦步亦趋,大声喝道:“出来!我们看到你们了,乖乖束手就擒,我们保证不会伤害你们的!” 半人高的杂草,鸟兽绝迹、寂静无声,连风都没有吹过。 “不太对劲啊,马二哥。” “保持警惕,谭绎说……说……说……” 马二哥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腿脚软了下去,跌倒在地,手上圆刀发出叮当一声,砸到了脚上。 二人眼睁睁看着彼此倒下,无计可施,心头惊悚万分,张口就要大叫。 说时迟那时快,一前一后两颗浑圆珍珠噗噗打到他们身上,霎时再发不出声音。 马二哥:“……” 与此同时,有两个人影自侧方一丛灌木后走了出来。 一个挺拔、一个婀娜,赫然就是二人苦苦寻了一大日的苏世子和绝色女子。 叶凤泠笑吟吟瞧着瘫软在地上,阿巴阿巴张嘴说不出话的两个人,念念有词:“他们老大用毒鞭对付你,那咱们要不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呢?” 苏牧野赞赏地看着叶凤泠,转过来对地上两坨“烂泥”温厚笑道:“别怕,她说笑的。三步逍遥散不会死人的。” 话音未落,地上的圆刀就到了苏牧野手中,两道青光闪过。 马二哥和同伴身上顿时出现两道划痕,恰好割破见血,二人脸上狰狞一片,目眦尽裂。 看他们的神情,叶凤泠不由地打了个激灵,这毒……怕是很厉害。 苏牧野扔下手里圆刀,轻声道:“快,咱们骑马,往入山口跑。” 夜幕垂临,苏牧野带着叶凤泠,一径往锦屏山入山口跑。月色越来越暗,马行到距入山口不过几十丈时,四周已是黑魆魆的,偶闻野兽于黑暗处嘶吼,狼眼一样的盈绿鬼火幽微地追随着二人。 叶凤泠颤声:“苏苏苏牧野,进山的时候不这样啊!” 他们在林间小路上穿梭前行,鬼火渐渐消失,四周悉悉率率中,夹杂着越来越清晰的蛙鸣声。黑暗被氤氲暗光取代,一些林木上挂着隐约发出珠灰色光芒的荧光石! 幽幽弱弱光线下,叶凤泠看到越来越多的昆虫飞向荧光石,它们的翅膀和羽翼震颤出声,嗡嗡作响。 几只蟾蜍和蛙从路边树灌后跳了出来,黑色嶙峋的皮肤、口中的黏液,狂风一样席卷而来……这种黑色蛙长相奇怪,没有脖子,看上去就像头掉了以后在圆滚滚的肚皮上画了个脸,再配上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活脱脱地狱招魂妖兽。 一只只的蟾蜍和黑色鬼蛙像行进中的大军一样,此起彼伏、潮水一般喷涌向前,同他们齐头并进。 当一只黑色鬼蛙跳上叶凤泠脚面时,苏牧野眼睁睁看着叶凤泠猛地甩开,抬脚朝黑色鬼蛙踢去,若不是那只蛙腿脚灵便、反应迅速,当场就要被爆头。 叶凤泠心脏扑通狂跳,脸色雪白,抓住他的手:“怎么办啊?” 苏牧野猛拽缰绳,在马肚上用力一夹,马前蹄跃起,口中喷出热气,在苏牧野高超的纵马技艺下,这匹马竟驮着他们两人高高跳向半空,跨越黑色鬼蛙大军,与横七竖八的树枝子交错而过。 马踩到地上,加速向前跑去。 甩掉了黑色鬼蛙大军,苏牧野低头看怀里的娇弱美人。美人紧张地紧抓他手臂,手指在他的手背上掐出了血红印子,她仰目望来,“苏牧野,你好吓人!” 苏牧野眉眼低垂,唇角笑意加深,撩目望去美人熠熠发亮的漆黑眼珠。 眼眸若水,秋水迷人,秋色连绵中有蔟蔟火苗在激烈地跳动。 这哪里是害怕惊惧的眼神,分明是求安慰求保护的眼神。明明不怕,却要装作害怕,用那副娇娇弱弱的样子蒙骗自己,苏牧野恼怒又喜爱,狡黠之下,实乃野性,这就是自己欣赏又心仪她的原因。 苏牧野忍不住低头啄了她额头一下:“你啊——” 话音里有着无奈、纵容和宠爱。 叶凤泠红着脸,缩去他怀里蹭了蹭,他没有挑明,她也知道,他定是又看出了她的装模做样。她其实也很烦恼,没控制住,平时做样子做习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啊。 荧光烂漫,被马蹄震动。两人纵马前行,过山淌水、跨越崎岖、翻过险峻,从白日到黑夜,从遥远到未来,山夜景致走马灯一样掠去眼后,他们就像私奔的小情侣一般,远离尘嚣、追逐似水流年的浮光幻影。叶凤泠姣好的面容、清亮的眼睛,与天地间美景凝视,她回过头凝视苏牧野。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逢、纠缠,痴痴又朦朦。空气寒凉,心底燥热。情意似丝,若有若无,纠葛缚缕、织纺成海,压抑着、奔腾着。唇间的芬芳,混着山林的倾心,想要靠近,又顾自克制。 鼻尖相触、眼神儿晶亮如星—— 又是一声蛙叫,惊醒这一对男女。 …… 天上星河黯淡灰暗,如浪涛里难辨影像的鱼尾,马踢踏在泥土路上,溅起灰尘,路边荧光石竟是一路挂到了锦屏山入山口,也就是他们入山采香分手的地方。叶凤泠脱口而出:“好奇怪啊。” 苏牧野眉头低压,同叶凤泠一样,自是看出荧光石的突兀,脚下用力,马蹄踏得飞快,一骑绝尘、骏马飞驰,似云霄过天河。 眼看他们就要抵达入山口时,身后响起扑棱棱声音,铺天盖地、如网随行。这次的声音比昆虫翅膀震颤更剧烈,迥异于蛙鸣,乃由更大更厚重的动物所发出。 两人回头,一片黑色浓云快速袭近。“黑云”吱吱作响,泻出点点闪烁光点,竟由无数翅膀扇动发出,像怪兽的嘴,朝他们覆顶咬来。 苏牧野脸色遽变:“吸血蝠!” 吸血蝠,也就是常说的吸血蝙蝠,藏于深山,昼伏夜出,以吸食血液为食。最可怕的是,被它们咬伤的地方,血液不会凝固,有时甚至会持续流血数个时辰。若是同时被很多只吸血蝠咬伤,很可能最终血枯而亡。 不见,身后“黑云”过后,那些黑色鬼蛙和昆虫蛾蝶尽数陨落,留下一地干瘪尸体。 这种吸血蝠一般不会攻击人类,除非是食物极度短缺,或者被某些因素吸引,比如味道、声音、光线…… 苏牧野的视线落在路两边的荧光石上,恍然大悟。 “现在怎么办?就算咱们跑到入山口,也跑不过带翅膀的这些家伙啊。”叶凤泠抬头问,真正的危急前,她反而不再颤抖。 苏牧野眼眸骤然一缩,戾色浮起,身体紧绷似铁,附耳道:“抓稳缰绳,坐好了!” 话音未落,叶凤泠还未来得及反应,苏牧野已经腾空飞去高树,右手微抬,运力一弹,几缕尖锐的指风破空而去,颗颗浑圆珍珠流星一样划出。他的动作迅如闪电,袍袖飘拂一下,右手已经回复原处。 不过眨眼功夫,他又落回马背之上。 两人身后的荧光石尽数坠落,被枯叶烂枝掩盖,泯然无光。 就这样,苏牧野频频飞起又落回,马全靠叶凤泠一个人驾驭,她伏低身体,紧贴马背,额头渗出层层细汗,一点懈怠都不敢有。与她相比,苏牧野更加辛苦和艰难,吸血蝠群已经追至身后,有几只甚至都咬上了马尾巴,仓皇之间,苏牧野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他不断拂落身上蝙蝠,很快就显得力不从心起来。 叶凤泠去摸腰带暗格,百花香囊的位置空了…… 即将抵达入山口,两人眼前出现一块巨大的荧光石,被正正放置于入山口处。叶凤泠清楚的记得,昨日入山时这里还是一片空地的。 难怪苏牧野持续击落树枝上的荧光石,这些吸血蝠仍然义无反顾地追着他们而来,它们分明直奔那块巨大荧光石而来。 她回头同苏牧野视线交错…… 咬牙,叶凤泠闭了闭眼,毅然决然低呼出声:“东面有水。” 才落回马上的苏牧野一听,冷凝的双眼立即瞪圆,露出一抹赞赏。 瞅准时机,揽她入怀,他猛提一口气一下向侧飞跃,身姿轻若羽毛,快如鹰隼,两人追云赶月、燕子穿纵于林间。 纵身于空时,眼角掠过她的眉眼,见盈盈微笑如春末夏花绽放,在寒寂冷夜、生死存亡之际,蓬勃而生。她竟像是自己偶然走入一道绮丽山林,遇到的一只俊丽敏捷的梅花鹿。 苏牧野白衣背影隽秀挺拔,在风中如一道流光掠影,被风卷起一线衣角,飞扬在苍凉夜空下。 “扑通——”又一次落入冰河,这次是在冰河中游,山势平缓,水速较慢。 马扬蹄嘶鸣,饱含痛苦,顷刻之间就被“黑云”席卷。待“黑云”过去,一匹缩小干瘪的不及原来三分之一的干尸马静静躺在地上…… 距离锦屏山入山口不过二十丈远的冰河静静流淌,河面雪亮澄澈,反射着银月明星,片片云翳渐次散开,璀璨光华熠熠流转。 水随波动,光随影动,如此流光溢彩,如此明亮净透,透明的没有人的影子! 第267章 又回凌虚山庄 第267章又回凌虚山庄 水纹袅袅散扩,滟滟波纹轻轻走过河面,河上明月照耀,银光逶迤。 月影淙淙,寒风寂寂,苏牧野和叶凤泠两人自河中冒出头。 两人在吸血蝠穷凶极恶就要追上之际,毅然决然再次跳下冰河。他们没有顺流而下,改为逆流向上游。天寒水冰,幸亏中游山势和缓,水流并不湍急。 奋力游了许久,直至水势渐急,两人决定上岸再做打算。 饶是如此,爬上岸的他们还是累的一头栽倒,半天爬起不来。 叶凤泠还好,只是筋疲力尽,不太觉得冷。苏牧野就算有武功护体,连伤带冻、久未休息,俨然双目赤红,发丝凌乱,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在风中凸显,煞是愁人。 叶凤泠着急又无力。 一番休息和整理后,才有力气打量上岸之地,一看之下,有喜又有惊。 所在之地,赫然是凌虚山庄。 原来,凌虚山庄建在锦屏山半山腰,所用水系就是锦屏山冰河之水。初建时引水入庄,经过若干年的修缮和刻意建造,山庄和锦屏山山水花草、树木峭石完美融合。叶凤泠和苏牧野跳入的冰河正是穿凌虚山庄而过的一条山河支流。 两人在山庄里悄悄摸索,开始还担心被人发现,走过几段路后,才发现整个山庄都寂静无人声。 叶凤泠面容上竭力保持镇定:“怎么回事?” 苏牧野借着风中檐角下摇晃不止的光亮眯眼望了半天,淡声笑道:“记得那两个小喽啰说,一切都准备好了么,若所料不错,这些人应该都在城里向府,严阵以待。” 叶凤泠惊疑地看向苏牧野,只见到他闪闪冷耀的瞳仁,含笑看来自己,让她躁动的心一下平静了。 转念一想,难道褚亮、月麟和石头也去了洛阳城向府? 心里长叹出声,果然自己连同身边的人被彻彻底底卷进了这件事里,一个都没跑了。 回了趟漪澜小筑和玉清小筑,两个换了身衣服。对于苏牧野那只崴了的脚,叶凤泠仍旧一筹莫展。 苏牧野自己反而不太在意,闲闲坐在的院子里,见缝插针地给自己和叶凤泠泡了壶茶。 “下面你准备怎么办?”叶凤泠轻声问。 月色渐浓,映得处处明亮如新。月光倾泻在竹椅人影之上,比四周随风漂浮的尘埃还要温柔。院墙边栽种的樱花老枝悄悄微动,一如往日,静静等待春的到来。 一片柔纱梦幻中,翩然公子看起来也披上了一层温柔的银色光辉。 苏牧野侧过脸,淡淡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要去向府么?” 叶凤泠黛眉纷飞,嫣红口唇,双眸盛满担心,俏丽面上一片忧心忡忡。 竹椅上的公子抬头向上望,眼光穿透夜色:“剩下的事你不要插手。我去向府前,有三个问题问你。” 公子寒眸乍现,笑容粲然如桃。 “你说。” “七步腐骨软筋散的解药怎么拿到的?” “佟掌柜手下人对我下手,意外被岭南二怪所救,就……就拿到了解药。” 苏牧野闻言轻轻笑出声,听着就很有故事的样子,忍不住笑瞟了叶凤泠一眼:“呵呵,过程以后讲给我听。岭南二怪伤的如何?” “他们……死了……”叶凤泠心中五味杂陈,叹息出声。 苏牧野挑了挑眉,似乎意外,又似乎不太意外,盯着叶凤泠问道:“知道谁干的么?” 叶凤泠顿了顿,有些情绪飞快在脸上滑过,摇头。 身侧传来一声冷冷呵责声:“叶凤泠,你当我是死的么?还在为他打马虎眼!” 叶凤泠心里一片繁乱,思绪飘到她亲眼目睹岭南二怪死亡现场。 ——当时,她闻出药沫子和铁冠子死于剧毒砒霜,又在铁冠子手里发现被他死死攥在手心儿的一角布料,乃带着特殊云纹的石青色锦布。不久,苏牧野同天山空影谭绎对战时,她竟然在谭绎身上看到了同样云纹同样颜色的棉袍,衣袍缺了一角…… 只听一声清脆,苏牧野手里的茶盏就被扔了出去,顷刻间粉身碎骨。 叶凤泠抑制住慌乱,双手搭在膝上,坐的端庄秀致,做乖巧柔顺状。却不知她的装模作样更激起苏牧野心底的愤怒,气得心肝生疼。 苏牧野强忍下胸口恶气,压下满腔怒火,心中暗暗磨牙,等此间事一了,定要好好给她些颜色。气得太过,干脆扭过脸不瞧她,半晌才道:“任风对你做了什么?” “嗯?”叶凤泠回神看了看苏牧野,月影雾霭使他的面容更透苍白,他的两抹薄唇紧抿,看起来显得俊魅无情。 叶凤泠极快地掠过他疲惫的双眼,心里一软又一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就死了。” 苏牧野皱了皱眉,眸里闪烁,目光在叶凤泠身上扫过一圈:“最后一个问题,你对陆羽筠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叶凤泠未曾提防,眼皮一突,心如鼓捣,眨眨眼,机灵地沉默以对。 苏牧野盯住她的眼睛,冷冷一笑:“说你朝秦暮楚,肯定跟我急,这是什么意思,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伸出左手,露出苍白修长手指,掌心朝上平展,“过来!” 叶凤泠看着他的那只手掌,突然有些明了他此举何意——“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寒波潺潺,银辉熠熠,回首月下,人影成双。 茶水泡过两泡,苏牧野才心满意足,一手牢牢攥着叶凤泠的手,一手悠然自得的端着茶盏啜茗,偶尔有些嫌弃地瞅一眼即将肿成馒头的脚踝,呲牙咧嘴:“洗砚看到,一定要念来念去。” 叶凤泠愁肠百结,实在不能理解苏牧野这种不担心自己脚,只关心小厮念叨的心宽行为遗传自长乐长公主还是苏国公,她记得,两个人都不是这种性子啊。 喝完茶,苏牧野拍拍手,准备回屋休息。 叶凤泠大眼瞪得溜圆,这种危急时刻,不是应该立即启程回洛阳城直奔向府么? 苏牧野邪魅挑眉:“不要着急,趁着他们昼夜不休找咱们的时候,抓紧时间养精蓄锐才是正道。” 好,若是不着急去干正事,那是不是要想办法找个大夫看看脚呢? 苏牧野趁机又拍了拍叶凤泠的头,调笑道:“伤在我脚上,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其实没多疼,只是看着严重。找大夫一来一回太麻烦,明日事了,再养伤也不迟。” 叶凤泠懵懵,没留神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你你不是神机影卫么?就不能联系下别人,送个大夫过来?” 眸光四射,神采一闪,才要抬腿进屋的苏牧野蓦地扭回头:“噢?我是神机影卫?阿泠猜到了什么?” 叶凤泠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呵呵笑道:“也没什么……随口说说……” 苏牧野笑的意味不明,摸了她面颊一下,到底没有再问下去。 再次转身进屋时,衣袖又一次被拉住,他有些无奈,戏谑:“舍不得?” 叶凤泠愁眉锁眼,似藏了大秘密一般,星光辉辉,都抵不上她雾水瞳眸中的忧愁,娇美面容被映的深邃:“那日我泡汤时,发现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一刻钟后,两人立在那日叶凤泠意外游入的玉景潭小潭旁。 当时绕着叶凤泠转圈圈的环斑小蛇还游于小潭之中,它好像认识叶凤泠,一见她到近前,兴奋地自水中探出了蛇头,露出圆乎乎的小脑袋,一圈又一圈的黑色条纹让它看起来呆萌感十足,尤其头顶还有一块黑色圆斑。 苏牧野沉默地看着叶凤泠蹲在潭水旁同环斑小蛇对视,他从阴影中拄着手杖走出来,如夜中晴雪,正要开口,冷不丁看清环斑小蛇的头顶黑色圆斑,脸色当即大变,揪着叶凤泠急速向后,声调微颤:“小心!” “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叶凤泠被拽的踉跄,想了一下,试探问:“这蛇有什么不妥么?” 苏牧野脸色煞白,郑重其事告诉她,蛇浑身环斑,头顶黑云,乃最毒的一种毒蛇——环斑海蛇。环斑花纹是黑色的,又是环斑海蛇里毒性最强的黑环斑,号称“一口仙”,就是说只需小小一口,就能让人一命呜呼,去见仙人。 环斑海蛇不是应该生活在海里么? 苏牧野已经恢复镇定,仍死拽住叶凤泠,不让她靠近小潭半步:“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海外有些地方驯养环斑海蛇,能够让它们在陆地之上的水里生活。这里有环斑海蛇,有问题。” 叶凤泠听着苏牧野说话,观察还在小潭旁飘着的环斑小蛇半天,歪头想了想,曳着他衣袖,摇来摇去:“放心,我没事。” 苏牧野斩钉截铁不松开手,不准叶凤泠靠近环斑小蛇半步。 叶凤泠暗暗咬了咬牙,双瞳晶亮,猛地踮起脚,凑上去亲了苏牧野嘴唇一下,蜻蜓点水迅若惊鸿。 苏牧野面容微微变化,神色微恍:“……” 叶凤泠抓住时机,蹭的窜了出去,滑地像只泥鳅,跳进小潭。 “扑通——” 苏牧野神色俱变,额头青筋颤颤,握紧手里的手杖,转瞬就要飞入水里…… 第268章 地下铁牢 第268章地下铁牢 岸上苏牧野被一个欢快的声音制止住脚步——“你看!” 小潭里,叶凤泠和环斑小蛇一起游水嬉戏,一人一蛇,奇异地在水中翻转,似游鱼、似浪花。 苏牧野的心落回肚子,仍然枕戈待旦,伺机随时飞过去救叶凤泠上来。 叶凤泠和环斑小蛇游了几下,自飘去一侧石山。石山被茂密竹叶掩映。 拨开竹叶杂草,露出了那个尺寸见方的黑洞,叶凤泠指给岸上苏牧野看,又游回上岸。 苏牧野心里长叹出气,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没好气地敲叶凤泠脑壳:“调皮!” 只换回叶凤泠一记白眼。 苏牧野已然看清竹叶后的黑洞,不动声色地绕去石山另一侧。 就算拄着手杖,拖着肿成馒头的脚踝,苏牧野依旧步履幽缓,褒衣飞扬,神采奕奕。 绕石堆转一圈,敲敲打打半天,他挥手招过叶凤泠,示意她看。 一堆石头……叶凤泠美目轻撩,微懵。 苏牧野不浪费口水,直接一掌下去,石头尽数震碎,一扇两人宽的青铜门在灰尘中浮现。 又一掌…… 门栓被震裂,苏牧野袖袍上的金线划过,划出优雅弧线,门被推开了。 叶凤泠仰头,瞪着晶亮冷澈的双眸持续懵…… 好暴力,可是好喜欢! 苏牧野无声地咧了咧嘴,但笑不语,一手拄着手杖,一手牵叶凤泠,行云仪态步入青铜门。 石堆外面看不大,进来才发现别有洞天,一排石阶通向黑黝黝的地下。走下去,发现竟然是一座地下牢狱。牢狱全部处于地下,仅有一盏烛火放置于最里面,散发出微弱的幽光。 阴风阵阵、冰冷刺骨。 几个巨大的铁制牢笼错落有致,每个笼子之间都相隔数丈距离,数了数,七七八八大概有十来个笼子。 笼子里关着人,除了一两个笼子里的人已经化作骸骨,大部分被关着的人都无声无息,不知是死是活。 一个个走过去,苏牧野眉头深锁,不同于叶凤泠单纯的好奇,他看出些门道儿,桃花眼眯成狭长,藏有精湛锋芒,配上他俊美冷漠的脸,眼里不断凝聚风云雷霆。侧头看眼困惑蹙眉的小脸,苏牧野的眼珠在阴影中变成了黝黑。 走过这些铁笼子,到尽头,就是点着烛火的地方。烛台高高架起,成拱形,保证了蜡油留下来聚集远处,大大增加点燃的时长。 这处明显是刑讯地方,各种刑具,不胜枚举,甚至比京都刑部大牢都要齐全,规格还要高。看这架势,被关在铁笼里的人都被用过刑。 苏牧野突然想起了聊城肖老太爷和任老爷,明知自己就是探查番波斯国走私一事,仍然铤而走险、阳奉阴违地包藏祸心,买凶杀他。再如眼前向府,他猜的到向府背着官府同番波斯国走私,但没想到他们胆子大到敢私设如此庞大的地下暗牢。关着的这些人,若是深挖,只怕还藏着数不尽的阴私。这些人,为了金钱、为了数不尽的荣华富贵,无所不用其极。 有人说所有恶的底色都是悲凉的:所有恶人的丑陋和肮脏,他们只能隐藏、再隐藏。 这处阳光也照不到的所在,就是那些悲凉的丑陋和肮脏滋生蔓延的温床。 眼前的黑暗一团团袭来,像一只无形而嶙峋的手掌,钳制着苏牧野的心脏。 他低头凝视皱着眉头、不发一语的叶凤泠,看她平静如幽昙,暗香浮动在他身侧,就像落于黑暗深渊之中绚丽多彩的灼灼璀璨,只觉心里最柔软的角落开始蔓延,有风拂动,吹绿了满心的繁花密树。 叶凤泠忽然指着不远的一个铁笼子出声:“那个人的头发……” 铁笼子,静静趴着一个人,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清一头银白发丝枯涩杂乱、参差不齐,身上衣服血迹斑斑。 话音未落,叶凤泠就感觉到空气里冰冷如雪冷冽似冰的气息,即使她不懂武,也知道苏牧野周身弥漫的就是所谓的浓浓杀气。 只见苏牧野刹那飞向铁笼,几下破开巨大铁索,把铁牢里的人抱了出来。 人被翻转,叶凤泠如同被点了穴,整个人都僵住:“季……季阳!” 季阳被放置于地上,苏牧野扶脉半晌,缓缓道:“性命无碍,但被下了毒,摸不出来什么毒,昏迷可能和中毒有关。” 叶凤泠注意看季阳手指,发现他右手食指处齐骨而断,血肉模糊,狰狞难堪。 苏牧野垂首凝视季阳,突然转头问叶凤泠:“凌虚幽昙香液,你带了么?” 叶凤泠忙自贴身放的香囊里拿出琉璃小瓶。 苏牧野想了想,收回手指,又让叶凤泠放好:“等下回玉清小筑再说。” 他站起来,拄着手杖眯起眼,举目四望,一寸寸逡巡整间铁牢。从外面摸,石块温热,任谁也想不到,温热之下,乃人间炼狱,冰冷残忍。 关在铁笼子里的人被他们两人的行为惊醒,陆陆续续转过脸,他们要么缺了手脚,瘫在地上,要么痴傻成癫,涎水横流。有的人看到苏牧野和叶凤泠,趴在笼子上低吟出声,有的人已然失明,不住在问:“是谁?谁来啦?” 还有的人永恒地沉默着——他们已经死去,永远沉睡在这处不为人知的地下牢笼之中。 苏牧野几步走到一个角落里的铁笼子前,对着笼子里的人问道:“兴城人?” 笼子里的人猛然抬头,露出混沌无光的一双眼。眼珠慢慢聚焦成点:“你是?” “能救你出去的人,但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苏牧野温文无害一笑。 笼子里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苏牧野,反应了好一会儿,不太相信:“我凭什么相信你?” 苏牧野笑得更浓了些:“凭我能进来,凭我能徒手开铁笼。” 笼子里的人抬头仔细打量苏牧野,又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季阳,慢慢点头。 “同你一块做笔记官的还有其他人么?” “有,死了。” “叫什么?” “……赵文衡,兴城唯一的廪生。我被抓起来第二日,就死在自家床榻上了……”笼子里的人悲痛万分,抑制不住的颤抖,哭了起来。 “谁告诉你他死了的。” “我我……娘子,升堂判刑前,我娘子偷偷来大牢看了我一次。” 苏牧野停顿了会儿,又问道:“见过林申么?” 笼子里的人使劲摇了摇头,使劲扒着铁笼栏杆上,拼命嘶吼:“我没有见过林大人啊,真的没有见过,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我就是想多赚些钱贴补家用,给我娘子买些胭脂水粉,什么都没偷啊……我我……熟读律法,怎么可能去偷那样重要的东西!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 苏牧野白色绣金丝缎袍微微飘动,翩跹似羽,他目光明亮,俊雅容颜在暗淡光线里泛着浅色光华,周身残余些没有收回的锐气。 等笼子里的人冷静下来,苏牧野才再度开口: “最后一个问题,谁带你来的此处。” “黑衣人……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 苏牧野突然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语言,叽里咕噜一长串。 “这样的话?” 笼子里的人瞪大双眼,不敢置信,情不自禁点头:“对,对,就是这样的!你……你怎么会说,难道你是?” 苏牧野剑眉微扬,盯着笼子里的人审视许久,深邃的眼眸如海一般闪烁着沧海明珠,唇角弯起,伸出右手,滑出一颗珍珠又一颗丸药,遽然弹出,前后两道弧光闪现。 铁笼里的人先是喉咙一痛,条件反射张开嘴,接着有东西被弹入了喉咙。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呵呵,只要你保证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出来,届时我自会给你解药。若你有别的想法,别怪我没告诉你,这药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被苏牧野喂毒之人就是先前被诬告偷了兴城县令委任状的兴城秀才,先被判了个流放交州,后半路被截走,墨盏去寻始终没有寻到,没想到在凌虚山庄地牢里被苏牧野遇个正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苏牧野和叶凤泠将昏迷的季阳和笼子里的人,也就是兴城秀才带回玉清小筑。 凌虚山庄西大院仍然空无一人,苏牧野飞身跃上屋顶待了半晌后回来告诉叶凤泠,东大院那边有人声,想来那些江湖人觉得他们两个只可能从入山口回凌虚山庄,就没有在意这边。 彼时,叶凤泠守在季阳身边,愁眉郁郁。 季阳一头白发披覆身后,面容沉静安详,神情柔和。苏牧野默默凝视他许久,向叶凤泠伸出了手:“凌虚幽昙香液。” 叶凤泠有点儿担心,传言凌虚幽昙香液入药可解百毒,但如何入药使用,苏牧野知道么?她刚要开口,只觉眼皮一沉,人如一团棉絮缓缓浮下身子,闭上了眼睛。 苏牧野伸手搂起叶凤泠,将她牢牢环抱在自己怀里,低头看了眼肿得恨天高的脚踝,无力扶额。 “哐当——”水盆跌落声音,兴城秀才惶惶不安地立在门口,脚下是洒了一地的水…… 苏牧野额角跳了跳,挥手让他过来。 第269章 恶面罗刹 第269章恶面罗刹 清晨微风晨曦,微微凉凉地浇撒。 叶凤泠迷迷糊糊醒来时,天光大亮。这一觉十分香甜,床帏纱帐透出的星星点点白光,刺的她眯着眼愣了半天。 鼻尖香气缭绕,是助人安眠的名香“妙篆”。 睡意渐渐褪去,叶凤泠掀开纱帐,看着地上明晃晃的日光,倏地从床榻上跳下来。 她的记忆停留在拿出凌虚幽昙香液,然后,然后就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想到这里,叶凤泠手脚飞快地穿好衣服,绾上头发,推开房门朝外跑。 她睡觉的地方不是漪澜小筑,而是玉清小筑,连推开两间房门,都空空无人。 立在第三间房间门口,叶凤泠头脑发胀,身后突然传来声音:“你你……醒了?” 穿着普通文人衣裳的兴城秀才,小心翼翼立在院子里瞅着她。 兴城秀才告诉叶凤泠,苏牧野在天未亮时就带着那个昏迷不醒的人离开了。怎么离开的他不知道,只知道走之前苏牧野留了话,等叶凤泠醒来后转告她,安心在此等候,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说完这些,兴城秀才忐忑不安地缩作一团。 叶凤泠气恼,心中不爽至极,恨不能咬苏牧野一口,他就是故意不想让她一处回洛阳城向府! 哼笑出声,以为她自己就去不了洛阳城向府了?笑话! 瞧着叶凤泠脸上神色飞速变迁,兴城秀才暗暗心惊,昨夜意外被救,虽还不清楚苏牧野和叶凤泠身份,但见二人行为举止、穿衣打扮,猜得到非富即贵。加上被喂了毒药,此刻的他如同待宰的羔羊,噤若寒蝉。 不提叶凤泠摩拳擦掌如何奔赴洛阳城向府,单讲寻不到苏牧野和叶凤泠踪迹的谭绎,神色难看地立在锦屏山入山口处。 巨大荧光石在黑夜闪现莹莹光亮,在白天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大石头。 荧光石四周散落着许多的昆虫尸体,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匹马的尸体。除了马外,再没有别的了。 谭绎听完手下禀报,抬目扫视四周,视线最终停留于不远的冰河上,他伸出胳膊:“那条河通向什么地方?” “只是一条小支流,到山脚就入了洛水了。” “那上游呢?” “呃……好像是从凌虚山庄流出来的。” 谭绎神情一变,顷刻飞跃而出,如同一片流云,飘去山庄方向。 风不定、人影至,薄雾离落寒霜欺。 谭绎从漪澜小筑出来又赶到玉清小筑时,叶凤泠已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地胁迫着兴城秀才离开了凌虚山庄。 他身影如幻、步履匆忙地走过玉清小筑一间间的屋舍,看着空荡无人的院落,心底失落,竟又是擦肩而过么? 正当谭绎垂首立在玉清小筑嗟叹时,天空响起烟火弹子声音。顾不上心头挂着的闲情,谭绎匆匆赶去凌虚山庄东大院,又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快马加鞭赶回洛阳城。 进城时,谭绎叫过来焚鹰谷谷主,低声数语。 一边说这话,他一边蹙眉,焚鹰谷谷主身上什么味道。 焚鹰谷谷主微微有些尴尬,不知何故,自己突然开始散发股股恶臭,洗了三遍也不行。若不是被急速唤回城,他还准备去玉景潭泡泡的。听完谭绎所言,他诧异地看了一眼谭绎,露出心照不宣地笑容,还拍了拍谭绎肩膀:“放心,交给我了。” 谭绎冷漠地看着焚鹰谷谷主转身去吩咐手下,不动声色地抖落刚刚被他拍过的肩膀上并不存在的尘埃,扭头打马进城。 被焚鹰谷谷主叫过去的两个人,正是前一日遇上苏牧野和叶凤泠、被他们夺了马、还下了三步逍遥散的马二哥和他的伙伴朱老弟。 两个人脸上一块块红斑被挠的皮破血流,看上去惨不忍睹,一边屏住呼吸听着恶臭的焚鹰谷谷主说话,一边抓耳挠腮、浑身抖不停。 焚鹰谷谷主奇怪地问:“你俩怎么了?三步逍遥散和咱们焚鹰谷的毒不是已经解了么。” 马二哥和朱老弟呲牙咧嘴,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知道浑身莫名开始起红疹,且奇痒无比,根本忍受不住。 自己臭气蛋的焚鹰谷谷主嫌弃无比,不忍再睹,挥着手打发他们赶紧去找人,别在这里吓人了。 走在街上,朱老弟没好气地道:“妈的,临了临了,给咱派这么一个活儿,满洛阳城捞人,这不跟大海捞针一样么,上哪儿找去,真特么晦气。” 忍不住用手隔着衣服扣腰上红疹的马二哥心里也憋气,面上无奈劝道:“算了算了,既然让咱们找,说明谷主还是信任咱们,你看,就没让那几个孙子出来不是。再说了,一会儿入了向府,还指不定怎么回事呢,至少找人不会丢了性命,咱们运气还算不错。” 朱老弟心知马二哥说的有理,他们只知道今日向府要对苏世子下手,搞不好还要杀一些江湖人,肯定会有人流血丢命,能不趟浑水可不也算好事么。 两个人痒的不行,鉴于不想在娶媳妇之前毁容,当机立断先去了趟医馆。谁料大夫看过他们的红疹,慢声细语,说只能先抹点膏药试试看,能不能止痒可说不准。 就这样,顶着一脸黑乎乎膏药的马二哥和朱老弟,活脱脱两个自地狱行来的“恶面罗刹”,俩人咬牙切齿:“别让咱们抓住那个小娼妇,非好好教训她不可!” 他俩的捞人任务,正是在偌大洛阳城里寻找苏世子身边的绝色女子,捉到她后送去洛阳城东门的德胜钱庄。 就在他们摩拳擦掌,苦于不知从何下手寻找叶凤泠时,万没想到叶凤泠会自己撞上门来。 事情是这样的。 叶凤泠被苏牧野不由分说抛下自己独自前往向府的事气得坐立难安,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带着兴城秀才一同偷偷溜出了向府。 秀才不想走,他说苏牧野离开时对他说,乖乖等在这里,才会给他解药。 谁料前一秒还言笑晏晏的美妙女郎,下一刻就化身蛇蝎美人,拿着匕首横去他脖子上,凶蛮无比:“不走也行,为了确定你跑不了,我只能把你变成死人了。” 秀才暴汗。 就这样,迫于叶凤泠威胁,秀才跟着叶凤泠一同离开了凌虚山庄。 叶凤泠最初是想骑马的,可遇上手无缚鸡之力的酸秀才不会骑马。无奈之下,只得去马厩里偷马车出来。 要说这群江湖人都是一群耿直货,一门心思守在入山口处,根本没人想着苏世子可能已经偷偷从后方包抄回了凌虚山庄,又神不知鬼不觉溜走了。 一路畅通无阻,叶凤泠驾着马车,大大方方进了洛阳城。 至于如何进向府,她在路上已经想出了主意。 按照叶凤泠的计划,她和秀才守在向府后门,等着送花椒的车辆来。 陆羽筠说过,向府夫人、也就是陆羽筠的表姨,幼年长居蜀地,嗜爱辛辣味道,日日都要吃用花椒调味烹饪的菜肴。花椒在南方多见,但在北方以及中部地区,一般只有富贵人家有钱享用。向夫人嘴刁,必须吃新鲜的花椒,每日巳时,都有花椒农户采摘好送来向府。 风霁云淡,天敛素练,洛阳城街道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造就梦幻般繁华,书上难以描摹的盛况荣景,在此徐徐绽放。 叶凤泠伸出皓雪手腕,扶正头顶带好的斗笠,对着一旁瑟缩的秀才嘻嘻一笑,示意他带好斗笠,站直,不要紧张。 她一身农人装扮,带着斗笠,在向府后门的柳堤上站定,身姿如临水弱柳,腰间风流绰约不胜衣带,麻布荆钗难掩曼妙姝容。 恰逢马二哥和朱老弟绕到向府后门,朱老弟脚下一顿:“马二哥,你看!嘿,真让你猜着了!” 两人定睛看过去,就算带着斗笠,绝色美人的身材和气质,记忆犹新、印象深刻。 在他们发现叶凤泠的同时,叶凤泠也看到了他们。 一头一脸黑色膏药的“恶面罗刹”怒气冲冲迎面飞奔而来,跑已经来不及了,叶凤泠也没想跑。 她扭头朝秀才丢下句:“使劲哭!”就摸去了腰间,在秀才还没看清的时候撒出白色粉末。 霎时,四周浮起微弱香味。 秀才面露不解,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见她横过来一眼,不敢耽搁,顷刻泪如雨下。秀才越哭心里越委屈,想到远在兴城不知死活的娘子,想到自己受过的苦楚,心头的酸涩迅速膨胀,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个不停。 这厢,马二哥和朱老弟来到近前。 “许久不见啊,小娘子,怎么就你一个人,苏世子去哪儿了?莫非丢下你找新欢了?”朱老弟冷笑不止,手里的圆刀银光闪闪。 “哎,朱老弟,你这话就不对了,苏世子那样怜香惜玉的人,怎么会丢下小娘子呢,依我说,一定是小娘子自己跑的。没看见么,又多个小白脸。”马二哥望着梨花带雨的秀才,蹙眉不解。这人是不是有病,大男人哭的像个娘们儿。 “哈哈,原来如此啊,是小娘子把苏世子踹了啊。” 叶凤泠看向一旁,强忍心里笑,不去看他们惨不忍睹的两张脸,微声轻道:“两位俊俏少侠啊,你们的毒解了么?怎么脸上有这么多黑乎乎的东西。” 话音一落,马二哥和朱老弟情绪大波动,手颤颤指着她,额上青筋暴突,面上横肉狰狞:“是不是就是你动的手脚,让我们哥俩儿变成这个样子,你个小娼妇,快交出来解药,不然老子今儿一定要给你点颜色瞧瞧!” 叶凤泠眨巴眨巴眼,摊摊手:“不好意思,没有解药。” 两人大怒,举着刀砍向叶凤泠。 一直在哭的秀才见状,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眼睁睁看着寒光凛凛的圆刀劈向叶凤泠面门,而那娉婷少女平静沉稳,盈盈笑着看大刀落下来,躲都不躲的…… 第270章 请君入瓮 第270章请君入瓮 电光火花之际,有黑色身影不知从何处跳出来,身形矫健,几下撂倒马二哥和朱老弟。 确定地上扭来扭去就是站不起来的“恶面罗刹”对叶凤泠再无威胁,黑衣人转身离去。 “且慢——”叶凤泠上前一步:“壮士,请带我们两个进向府。” 黑衣人面容被覆,只露着一双眼睛,眼里惊疑乱飞,显然没料到叶凤泠敢于直接提这么无理取闹的要求。 叶凤泠摸了摸下巴,循循善诱:“带我进去,我保证安安分分躲在暗处听壁角。不带我进去,回头我就告诉上面的人,说你玩忽职守,不好好保护我。” 黑衣人脚下一软,如见恶魔。 叶凤泠瞪着大眼,无辜地、沉默地等着回复,其实她心里也在打鼓,也是在赌。猜到自己身边肯定有神机影卫保护,真的遇到危险才会显身,但她也知道,神机影卫不会乖乖听她的话。 向来自认熟谙博弈之道的叶凤泠没有想到,这名神机影卫满目惊悚看了她一眼,保持极高的职业素养,铁面无私,根本不理会威胁,干净利落地跃起,闪身不见了。 叶凤泠微微叹了口气:“不能用美色、又不想用香粉,真是太难了。” 回过头看地上的“恶面罗刹”,已经停止扭动,搂抱成一团,卿卿我我起来。 叶凤泠笑眯眯走到二者面前,看着他们不住亲吻对方黑乎乎、油腻腻的面颊,强忍心头恶心,格格一笑:“滋味如何?不是想娶媳妇儿么,好好享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不止红疹呦。” 扩大人心底欲望、让人产生幻觉的“芙蓉映月”又一次发挥了它的威力。 哭的停不下来的秀才,被眼前的美人吓得打哭嗝。 偶有人声的向府后院上空蓦然冲起一个震天声响,一束光火不同于任何一发弹子,萦绕天幕之后还带着花朵般的彩色烟雾,叶凤泠仰头看了一眼,心下有些吃惊。 竖起耳朵,叶凤泠隐约听到金属撞击声音,双眸一沉,失声说道:“只怕已经打起来了!” 秀才还在哭着,他不明白为何自己止不住的流眼泪。 叶凤泠立在向府院墙外,踮着脚蹦了半天,也摸不到墙头,气得恨恨踢了脚院墙,疼得眼眶都红了。 恰在此刻,“哞——哞——” 一辆不大的牛车摇摇晃晃停在向府后门。牛车上载着小小一篓花椒,车上下来带着斗笠、头发花白的老翁。 等了半天的花椒车,到了! 老翁身子佝偻,慢慢走到向府后门,咚咚敲门。 叶凤泠抓住时机,拉起还在哭个不住的秀才,几步跑到老翁跟前。 两厢对视,叶凤泠怔愣,找不到自己声音:“你你你!怎么是你!” 白发斗笠老翁呵呵一笑:“这位姑娘好面善!” 一旁泪雨婆娑的秀才茫然无措。 门“吱——”一声被打开个小缝儿,探出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脑袋:“咦,你是谁?”他扬头看了眼三个人身后的牛车,疑惑:“老李头呢?” 白发斗笠老翁不紧不慢道:“老李头病了,托我帮他送来,麻烦快点搬进去,我还赶着回去锄草呢。” 小厮狐疑地看了看他们三人,尤其在美艳异常的叶凤泠和满脸是泪的秀才面上停留好久。 叶凤泠福至心灵,极快地道:“小哥,麻烦您快点儿,我好不容易央求着祖父带我进城一趟,还赶着去香粉铺子呢。” 许是见她说的声情并茂,小厮撇撇嘴,打开了门。 说时迟那时快,白发斗笠老翁扬起手抓向小厮脖颈。 柳堤枝条蔟蔟抖动,哭着的秀才吓了老大一跳,才要惊呼出声,被叶凤泠一掌闷住嘴…… 白发斗笠老翁将昏过去的小厮抛去柳堤下的溪流边,朝叶凤泠眯了眯眼,赞赏一笑。 向府后门开在厨房的后身,有厨子在灶台后大声喊:“赵四,花椒到了么?这边等着下锅呢,耽误了夫人等会儿吃晌午饭,仔细你的皮!” 白发斗笠老翁让叶凤泠和秀才等在外面,他自己云淡风轻走进厨房。 “你……你——啊!” “天啊,救……” 白发斗笠老翁走出厨房时,屋顶烟囱仍在冒着浓浓白烟,里面人声难能再闻。 “为何要这样?”叶凤泠禁不住问出声。 白发斗笠老翁摘下斗笠,露出一双明亮璨璨的眼睛,悠然而笑,是那日暗夜离去的苏离。 苏离知道叶凤泠问的不是为何要解决这几人,而是为何他要如此大费周章地进向府,以他的武功,直接翻墙就可以了。 “今日向府全府戒严,院墙四周乃至许多角落都被埋了暗雷,稍有不慎,就要被炸个粉身碎骨。” 走大路进向府,万无一失。 叶凤泠恍然大悟,暗道幸亏自己刚刚跳不高,好险! 苏离上下打量了一番叶凤泠装扮,嘴角抽动,颇有些看不上:“你这什么装扮,克己那个小子怎么回事,没有安排好你么?” 借着日光,苏离看见叶凤泠脸色转瞬铁青、咬牙切齿的神情,不由一乐,暗道,噢,吵架了。 又望了一眼抹眼泪的秀才,苏离疑惑。 叶凤泠咳了咳:“怕他昏过去,给他找了个活儿,转移注意力。” 唔,哭啊……苏离在心里为苏牧野不凡的寻妻口味再次点赞。 苏离理都不理叶凤泠身边的秀才,只对叶凤泠道,他还有事,不能带她一处,若是想看热闹,只管去向府会客厅,现在所有人应都在那里。 临分手时,苏离还专门丢了张舆图去叶凤泠怀里:“记住,别人问了,就说奉向夫人之命,去给陆公子拿药。这是向府舆图,可以参考一下位置。” 说完,不等叶凤泠回答,苏离就闪身不见了。 叶凤泠带着已经不哭的秀才,摊开手里的舆图,仔细研究一番,就左拐右拐到了向府后院。 此时的向府会客厅,刚刚经历完一场声势浩大的群雄角逐,或者说江湖群战,现场一片狼藉。 厅里香雾缭绕,清淡悠远的香味弥漫每处角落缝隙,丝丝渗入人心。香烛花影、彩灯绸带,除了地上七七八八躺着的或是不省人事、或是见了阎王的身形、尸体,高台方案后冷冷坐着一个纹丝不动的人。 四周繁复盛开的绚丽花朵,在自然光下袅袅娜娜,无限的雍容华贵,映着高台上那副尊贵典雅又清俊风流的身影——苏国公府世子苏牧野。 苏牧野俊美如刻,着一袭绛紫华服,岿然不动噙笑俯瞰全厅,视线扫过厅内众人,最终停留于会客厅里的五彩琉璃柱。他崴伤的脚踝已被正骨,包覆着细麻布。 仔细看,不难发现,苏牧野真正在看的,是环绕于一根根五彩琉璃珠四周的绚烂花海——大朵大朵盛放的婀娜百合。 他的目光清冷长远、隐含浓烈情感,如同山巅朝阳、天际流云,只是这短暂的冰川一角,被四周陆续活动的人声掩盖过去,掩淡了烂灿耀眼的寒星光彩。 苏牧野身后,立着数名江湖侠士,他们来自五湖四海,皆是治香施毒耕耘医药的行家里手,前面入山采香不显山不露水,刚刚动手时,才飞身来护苏牧野。 躺在地上的焚鹰谷谷主气急败坏:“好你个玄凤坊,还当你同我是多交心的兄弟,没想到早就去做了朝廷的走狗!” 立于苏牧野身后、手握赤金竹节四方锏的玄凤坊坊主朗声大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焚鹰谷去舔那群番邦黄毛的屁股,非要拽上我。你好意思说,我都不好意思听!自己闻闻你身上的味儿,快骚死我了。你还有番邦黄毛给我听好了,我们玄凤坊,虽然不大,也没什么名气,但气节风骨还是有的,都是一群铁骨铮铮的硬汉子,比划拳脚、聊香话毒,我们奉陪,若是走私叛国,恕难从命!” 就算明知自己干的乃攀附番邦夷族之事,被人大剌剌说出来,公之于众,还是让焚鹰谷谷主恼羞成怒,他挣扎站起要再度来战。 “且慢。” 一道清脆男声忽然响起。 褐发碧眼、高鼻深目,身材不高不矮的中年男子从外面徐徐步入会客厅,身后跟着金发的谭绎。 褐发男子进来坐下,出声拦住羞愤难抑的焚鹰谷谷主,扭过脸朝高台方向微微笑:“几日不见,苏世子一如既往、光彩照人。” 苏牧野收回落于花海的目光,疾掠过褐发男子和谭绎,闪过一些隐隐的亮色:“咱们也算故交了,蜜桃儿。” 故交?这个说法似乎取悦了褐发男子,他唇边笑意浓了些:“正是故交。” “别想多了,这个故交是一见如故的故交,谁能想得到,若干年前驰骋于国朝大江南北的采花贼蜜桃儿会是番波斯国萨瓦克的仁者艾文呢。妙手改容换面,变声缩骨,令人叹为观止。” 此话一出,满室哗然。 会客厅里或坐或立、或躺或靠的人们,被苏牧野的话惊地头皮发麻,蜜桃儿是番波斯国人?还是那个什么萨瓦克的仁者?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场上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目光落在褐发男子身上,不禁纷纷掩嘴惊呼。 “什什么?蜜桃儿是萨瓦克?”被人捏着鼻子扶好的焚鹰谷谷主瞠目结舌,转瞬横眉立目:“无耻老儿,还我贞娘来!” 第271章 真实意 第271章真实意图 “呵呵,贞娘如今不是好好在焚鹰谷地下陪伴双亲么,谷主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褐发男子抬起手边茶盏,翘着手指喝茶,不以为然。 焚鹰谷谷主发指眦裂、咬牙切齿,当年他的掌中爱女贞娘突然一病不起,仔细询问才知,贞娘恋上了梦中男子,夜夜在梦里同男子颠鸾倒凤,时间长了,身体亏损,难以下榻。 焚鹰谷谷主觉得不对劲,趁夜守在贞娘闺房,竟然看到有人夜闯香闺,焚了让人迷魂的香粉,侵犯贞娘。 当时,焚鹰谷谷主没能抓住那名男子,只记得他褐发碧眼,后来才在江湖传闻中确定,这人就是名噪一时的采花贼蜜桃儿。可一切都太晚了,他的贞娘已经因为吸入太多迷魂香,神智受损,疯疯癫癫,几年后就去世了。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明察暗访,要为亲女报仇雪恨,但因蜜桃儿在若干年前就已经销声匿迹,才让他一直寻而不得。 奸污之仇、杀女之痛,不共戴天,焚鹰谷谷主再也忍耐不得,举着青铜节鞭前来拼命。 褐发男子岿然不动,身后谭绎飞身挡去,几日下来,谭绎早已熟悉焚鹰谷谷主武功招式,以及命门所在,他鹰爪一样的手直取焚鹰谷谷主,顷刻将其掐断了气。 在场诸人都倒吸一口气,好狠! 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谭绎如杨柳清风飘飘落回褐发男子身后。 “不自量力!”褐发男子,也就是蜜桃儿,萨瓦克仁者,冷哼数声。 正要再次对苏牧野开口,不想又有人几步上前打断他的话,让他面露不耐。 “你……你就是蜜桃儿?”一直和任府女娘子立在阴影暗处的香中女仙,踉跄向前,一路扑向仁者,颤抖着声音问道。 她的脸庞掩映在飞舞的发丝中,双眸盛满不敢置信的慌乱和久别重逢的喜悦,就算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依然能够于其黛眉纷飞和嫣红口唇之中觅得其年少倾城风采 仁者冷冷扫过她徐娘半老的面容,嫌弃无比:“没想到你都老成这样了,鱼幼薇。” 香中女仙鱼幼薇眼中光芒一突,宛如四散儿飞的落英,刹那间只剩光秃秃的桔梗,她惊恐立住,不敢置信惊呼:“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老成这样,怎么还穿颜色这么娇嫩的衣裙,不觉得格格不入么?”仁者冷冷道,仿若未见香中女仙眼里急速死去的光华。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喜欢你,当初接近你,不过是为了你师傅那里的香方,你还真以为我看上你了?笑话,我蜜桃儿过了多少千帆,你的姿色,顶多前五。” “不怕告诉你,就你那冷冰冰又没有脑子的样子,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就算没得到你身子,我也一点都不后悔。” 香中女仙面如死灰,急怒攻心,噗的一声喷出心头鲜血,手指仁者,语带悲凉:“你你你好——” 仁者厌烦地挥挥手:“没空跟你掰扯那点陈芝麻烂谷子,别坏我大事,不然就算你以前给过我几个香方,我一样手下不会留情。” 仁者转过头,朝着作壁上观的苏牧野道:“世子好手段,喊破我身份,不用世子动手,自有旧识宿敌要责难于我。不过世子想岔了,这些责难根本不在我眼里。咱们还是谈谈有用的事。” “噢?仁者请讲。” “国朝里有句俗语,叫明人不说暗话,这次请世子来,就是想问问世子有意加入我萨瓦克么? 闻言,苏牧野挑了挑眉,将在场诸人不一而足的反应尽数收于眼里,抬首询问:“什么意思?” “我知世子是带着国朝皇帝的使命来寻我,我也不藏着掖着。萨瓦克不过想赚些银子,香料、茶叶、绒毯却都被你们禁了,我们的王上不敢吭声,可百姓日子没发过。世子是心怀天下的人,何不化干戈为玉帛,咱们互惠互利,长远看也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嘛。你回去交付皇差,我回去对百姓有个交代,你看如何?” 苏牧野面上闪过错愕、惊讶和沉吟,仁者趁热打铁:“不会白让世子辛苦一趟的,以洛阳为界,日后洛阳以北所有城镇赚得款项,皆提一分利给世子如何?”他说着说着似才想起来一般,扫过会客厅其余人,轻轻一笑:“诸位江湖侠士们也有份儿,共得三分利,按人头均分,年底会送去各门各派、各铺府上。” 大家惊愕怔愣,半晌后才想明白仁者话中的利诱意味。 也就是说,加入萨瓦克,成为番波斯国在国朝走私的节点,参与到走私之中,然后享有源源不断的金银财富。 一时之间,众人神色各异,暗自斟酌。 苏牧野伸手摸了摸高台上摆着的一盆百合花,指尖在芬芳扑鼻的宽大花瓣上流连忘返,他默默低首,侧颜清淡如烟,只依稀可见他颊边若隐若现的诡异笑容:“若我不愿呢?” 仁者一直紧盯苏牧野,听得此语,丝毫不意外,冷冷一笑:“说起来,我和世子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咱们之间,多多少少都知道些对方性子。我知世子不会孤身犯险,世子也应该知晓我不会无的放矢。若世子答应,凡事可商量,若世子不应,恐怕明日的晨光,世子就无缘再见了。” 说完,仁者扶在椅旁的手动了一下,谭绎随即拍了拍手,自门外、窗外飞进来数十个劲装大汉,与此同时,会客厅的门窗全被关上,宽阔大厅一下暗了下来。劲装大汉们手握长剑,立于门窗之前。 谭绎指尖轻动,会客厅厅内烛火尽数燃起,灯火照的如同白昼,光明重新席卷整间大厅,灼灼炙烤着在场所有人的心。 仁者想了想,招隐在人群里的向老爷出来:“忘了向世子和诸位介绍,这是萨瓦克在国朝的朵斯提,日后负责国朝内萨瓦克北方事务。此次品香大会,正是向老爷为加入萨瓦克献上的厚礼。” 时隔六年重新召开的品香大会,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迷魂计。向府打着品香的大旗,将国朝内外治香、施毒、炼药的行家里手招置洛阳,就是存了用这些人讨萨瓦克仁者欢心的目的。 对于向府而言,这些年来,生意越来越难做,向府声誉日渐式微。向老爷早就想另寻其他财路,正巧有人介绍仁者,两厢一合计,一个要路子、一个要钱财,一拍即合。向老爷和仁者定下协议,品香大会后,仁者动用番波斯国藏于国朝的势力,协助向府打造北方香料、草药市场霸主地位,向府则化身番波斯国走私香料等各种商货枢纽,把货品兑换为金银,三七开,共同发财。 仁者和向老爷已然计划好,今日在场诸人,若是同意入伙一块干,欢则罢了,若是不同意,就只能长眠于洛阳城向府会客厅了。 向老爷大腹便便、笑得脸上褶皱尽数裂开,如同一个馅放多了的狗肉包子,拱手笑道:“诸位兄弟姐妹们,既然来了我向府,大家也都是喜好香料的人,何不一同赚上些银子,也好保证咱们在治香、炼毒、研制丹药时,无后顾之忧。人非草木,孰能独善其身,怎么也要为后代和身边人想想。” 除了向老爷,又陆续有几个人站了出来,京都者者居那位一直带着黑色帷帽的神秘掌柜、香玲珑的佟掌柜、紫雨坊坊主、雪毒山药神都踱步走到仁者身后立住。 场内的人们这才明白此次品香大会的真正意图,争逐凌虚幽昙香液是个幌子,悬赏捉拿苏世子也是一个幌子,迫使大家加入萨瓦克敛财之路才是真实意图。一时之间,众说纷纭、议论纷纷,脸色各异,身形微动。 向老爷见该说的话已经说完,恭敬地退回到仁者身后。 仁者有些忌惮苏牧野的性子,担心他耍花招,催促道:“世子,意下如何?”他目视高台之上,对上了一双湛黑冷漠的眼睛。那眼珠儿黑如水晶,深处还折射出隐隐润泽,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仁者心头一凛,警惕万分,蓦地,眼前绽开如高山雪莲一样的笑容,苏牧野眸色深幽冷冽,清朗笑起:“我虽不缺金银,却是贪生怕死之徒,如此说来,恭敬不如从命。” 这话一出,仁者还没反应,其余江湖人士里响起了不同声音。 “狗官,贪生怕死的玩意儿,看见没,长得再俊有啥用,还不是酒囊饭袋、银枪蜡像头!” “苏世子这么容易就答应了?会不会有诈?” “啧啧,连苏世子都屈从了,咱们还犹豫什么,朝廷什么样,跟咱们有啥关系,谁做皇帝,咱还不都是草莽匪寇。”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呐!” 于数不过来的嘈杂声音之中,有个声音格外刺耳醒目:“我老婆子懒得听你们唧唧歪歪,就一个问题,不答应就不让走是么?” 第272章 苏世子一声令下 第272章苏世子一声令下 众人定睛一看,一名腰肢轻摆、浓妆艳抹的风尘女子推着木轮椅走出阴影,千毒千佛手王琪皱着夹得死苍蝇的眉头,满脑门儿官司样。 她瞟了一眼高台之上的苏牧野,鄙薄之意昭然若揭,朝仁者和向老爷冷声道:“我对赚银子没兴趣,你们那些什么契约和计划密谋在我看来,屁都不算。如果品香大会不开了,我就走了。” 枯瘦老妪、离经叛道,视那数十位劲装大汉和满紧张气息如无物。 仁者面上闪过恼怒,一而再、再而三被打断,气煞人也。他决定杀鸡儆猴,给这帮没规没矩的江湖人士一点儿颜色瞧瞧。 谭绎神色一变,飞身跃起,手掌抓向轮椅之上的王琪。 王琪双目紧锁谭绎,双手凌空虚抓,对掌击落谭绎,眼角余光扫到劲装大汉们扑身袭来,指尖一扬,毒粉天女散花。 有经验、有阅历的江湖人士忙闭气,那些来不及闭气的,顷刻面色黑紫,讷讷说不出话,抓着胸口倒地而亡。 谭绎虽觉王琪那一掌震得他心脉颤痛,但毒对他无碍,反身又来战。 一颗浑圆珍珠横空击上他伸出的手掌,疼的他额尖耸动,高台之上的侯府贵公子慢慢道:“等下——” 苏牧野不理王琪望过来的蔑视目光,宠辱不惊道:“凡事讲究先来后到,还是先把我加入萨瓦克的事弄完了,再料理这些江湖人。” 仁者眼珠儿一转,心知千毒千佛手王琪心狠手辣,又毒物缠身,是个十分棘手的人物,恐怕一时半会儿难以降伏。他示意向老爷:“先带王琪去休息。” 向老爷立即朝王琪伸出胳膊笑道:“王琪大家,请这边走。” 岂料,王琪冷哼数声,目光在仁者、苏牧野身上跳过,傲慢不羁道:“哼,老身又不想走了。你们请便。”让纨娘推着她退回阴影角落。 仁者脸上青白不定,阴霾遍生,胸口隆隆半晌才朝向老爷又一挥手。 苏牧野面前被摆上一份“契券”——上书:国朝承平十六年十二月十日苏国公府世子苏牧野自愿加入我萨瓦克,行方便之意、襄协力盛举,官有政法、人从私约,两共平章,书指为记。 只要苏牧野在契券上签上他的大名,就算加入了萨瓦克。 板上钉钉、有凭有据。 苏牧野撑着头微微启口,饶有兴致念念有词,光线流转间,无限风情。他衣袖清扬,秉笔直书,蘸着案几上的墨水,十分痛快地签上了大名。 仁者极其意外,他以为苏牧野是在使障眼法,拖时间等救兵,正严阵以待,随时出击,不想对方真的签了契券。 转念一想,有了契券更加便利保险。 拿下了地位最尊崇的苏世子,剩下的人对于仁者而言,完全一幅“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架势。 有几个江湖人士铮铮铁骨,不愿屈就,誓死不从。 白家兄妹、王琪都是“头铁”的硬骨头,尤其白灵,泼辣蛮横,张口便骂,气愤至极时连西南之地的土话都飙了出来,白奇捂她嘴不及,扶额无奈,众人侧目惊讶,白家小妞这个性子,能嫁的出去么? 仁者也不生气、更不害怕,站起来抱臂冷厉:“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 几个劲装大汉立即从怀里掏出姜黄色粉末,快速撒去那些硬骨头的江湖人身上。许多人来不及闪避,被撒了满身。 “这是我们萨瓦克的压箱底香粉——万里噬魂香,说起这香,还要感谢香中女仙的倾情奉献,哈哈。此香脱胎于中原的十香软筋散,毒粉接触皮肤即可入体。有没有觉得气血翻涌?” 硬骨头的“头铁”人士无不悚然低头,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腿脚瘫软成一团,栽倒在地。个个嘴歪眼斜、涎水横流。白奇还没来得及跳起来,也栽倒在地,眼里迸发强烈不甘。 万里噬魂香,毒粉入体,顷刻锁闭奇经八脉,中毒者浑身软如棉絮,绝大多数肌肉和经脉都无法再被自己控制,形如被噬魂一般。一个时辰没有解药,经脉逆行、自爆身亡。 望过去,劲装大汉们果然手上都带着鹿皮手套。 仁者骄傲无比,如同王者至尊,于云层之上傲立群雄、俯瞰众人。 那些默默屈服或者不发一语的江湖人士,瑟缩成团,挪去离地上一团团的“被噬魂”人们更远的地方。 一直被陆家二叔拽着的陆羽筠满目激愤、心不甘情不愿地立在人群里。他眼见白家兄妹奋勇抗争,正要两肋插刀、鼎力相助时,陆家二叔在他耳畔轻声:“想想你娘,她为了你哭了多少年,你爹为了你的命跑了多少地方求医问药。若是今日在此丧命,对得起他们么?” 陆羽筠心思恍惚、呆若木鸡。 彩殿盈然,香气转浓,五彩琉璃珠上垂下的几条红缎,静默无语地看着满堂寂静。 一直沉默地被自家二叔捉在身边的陆羽筠正咽下苦涩不甘之际,察觉面上降临了一道森森目光,忙打起精神,注视目光来源。 高台之上,锦衣公子淡漠望来,目光中几多意味:有讥诮、有嘲讽、还有一丝“不过尔尔”的无谓调侃。 “哄——”的一声,陆羽筠脑海四散炸开,他的脸上升腾起滚滚红晕,男人之间的较量,有时来的莫名其妙,旁人无法参透,当事人甚至不用言语,就能感知。 被苏世子若有若无、似笑非笑的讥讽刺激,陆羽筠才被陆家二叔劝服的心又一次腾腾乱跳,如同淋了热油。 他摇摇晃晃向前一步:“可叹诸位还都自称香道扞卫者,关键时刻,这般贪生怕死、痴迷钱财的嘴脸,不觉令人憎恶么?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的雅洁高义在哪里?朝搴毗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的我心自由又在何方?治香者,首先要自我涤清心中污浊,才能手点香盘、指拂香汤。此刻所为,对得起心中的香道么!” 字字句句、鞭挞人心。 陆羽筠一股脑儿地脱口说出心里所思所想,等他说完,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脸色一青又一白。耳中传来的吸气声让他渐渐恢复冷静,心里一紧,暗道:坏了,逞什么英雄呀,自己的人生目标不是活得久一点、吃喝玩乐逍遥自在么!还有家中的娘亲和爹爹…… 他忍不住撩目再次望去高台,不想正撞上苏牧野诡诈眼神,那眼神里有赞赏、有估量,更有一抹不怀好意的得逞兴奋。 陆家二叔脸色煞白,拽上陆羽筠,就要向仁者鞠躬道歉。陆羽筠梗着脖子不低头,气得陆家二叔扬起胳膊要揍他。 仁者不动声色地撇了下嘴角,不屑成都陆家的反复作态——软骨头偏耍姿态,和当婊子立牌坊有什么不同。 然而,就在此刻,变故突如其来。 说时迟那时快,场上数人面部蓄势待发。 众人正沉浸于陆家的叔侄“别扭”大戏中,几个人影飞身跃起,大家全部呆滞如坠迷雾。 苏牧野身后的江湖侠士们像弹簧一样跳入劲装大汉之间,身形如幻似影。 与此同时,高台案几上无人动用的茶水束成一缕飞向了仁者这边,顷刻之间,数盏茶水发出“兹兹”响,一束连一束砸向仁者周围几人。 只一瞬间,苏牧野右手再次拍向案几,左手掌风切向了仁者所立之处,他似散落烟火一样拔地而起,在半空飞旋翻转,落在凛凛水波之上,足下不泛一丝涟漪。 衣襟翻飞、姿势优雅。 苏牧野双眸牢牢锁紧仁者,同时于纷乱中冷冷喝道:“开始了!”声音寒冽响彻云霄,一些原本立于一侧、意为“屈服”同意合作的江湖人士,在这一声断喝下转为清醒,顷刻间起身迎战,挥舞着兵器、手握毒物,朝劲装大汉、仁者、谭绎他们这群人围拢上来。 仁者赫然变色,躲避不及苏牧野的从天而降,生生受了一掌,他不容细想,八步赶蝉跃向一旁,同苏牧野抗衡过招。 仁者周围的几个人,没有他反应迅速,眼见一道道晶亮的茶水全然洒到身上,“嘶嘶”数声后响起嗷嗷乱叫。佟掌柜、向老爷等人身上、手脚冒出缕缕黑烟,衣服片霎露出了几个形容龙眼般的窟窿,汩汩冒着血水。 者者居神秘掌柜、雪毒山药神这些有武功的,硬着头皮飞身迎战。 场上又一次陷入混战。 此时此刻,在场之人,拢共分为四拨——以仁者、谭绎为首的萨瓦克们,以苏牧野为首的朝廷及其下江湖侠士,拒不同流合污中了万里噬魂香的“头铁人士”以及被迫同意加入萨瓦克合作队伍的“沉默者”们。 随着苏牧野的一声喝令,“沉默者”的数量又被削减,很多“沉默者”如雨后春笋一样蹦起围攻萨瓦克。 剩下为数不多的“沉默者”们面面相觑,不知何去何从。 倒在地上、身中万里噬魂香的千毒千佛手王琪原本沉默,突地奋力大笑:“无知鼠类,还不如活今日没明天的濒死之人,可悲可叹呐!” “前辈说的是,妄他们还自诩江湖名门正派,闹了半天成天就想做那私通蛮夷、鸡鸣狗盗之事。”白灵浑身软绵绵倒在纨娘身边,极快地接上王琪的话。 “哼,这样偷偷摸摸活着赚……赚再多银子有什么意思,要是我,还不如拼一拼,到了阎王那里还能说一句: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白奇愤愤不平。 …… 第273章 签字的艺术 第273章签字的艺术 几个人三言两语把剩下的“沉默者”们说的面红耳赤,加上来自团团被“噬魂者”们鄙夷目光所慑,“沉默者”中又跳出去几个杀向萨瓦克。 最终,只剩下了寥寥数人,其中就有陆家二叔,以及被陆家二叔死命拽着的陆羽筠。 陆羽筠几次要拿起地上掉落的兵器,都被陆家二叔钳住,他常年病体,柔弱不堪,根本不敌陆家二叔的孔武有力,气急攻心,陆羽筠一翻白眼,直接被气晕了。 陆家二叔抹了抹额头的汗,喃喃:“幸亏晕了,不然我都得劈晕了你,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跟你爹娘交代啊。”他又扭头唤过来一直像个隐形人一样的韩桃戈,温声:“韩小姐,莫怕,咱们陆家和韩家,无论哪边赢,都不会受牵连的。你快照顾下阿筠,这孩子,忒不让人省心。” 韩桃戈双瞳柔情似水,乖巧应声,跟陆家小厮一起为陆羽筠寻药拭汗。她望着陆羽筠的眼神如痴如醉,如城墙上的皎洁月,整个人似罩柔亮。只有她知道,刚刚陆羽筠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说辞,熠熠闪耀光芒,如同他这个人,乐观积极、蓬勃向上,照亮着她的世界。 同苏牧野交手的仁者满头大汗,他奋力搏击的同时用余光扫去周围,谭绎被三个江湖侠士团团围住,脱不开身;者者居神秘掌柜和雪毒山药神也都被人牵绊着,不能来应援他,剩下的劲装大汉们,都应接不暇,手上剑花如雪。 他稳了稳心神,大喝出声:“苏世子,你别忘了,你签过契券,白纸黑字证明你同我们萨瓦克有关系。现在下手,未免太难看了!” 苏牧野懒懒一笑,运腕一挥,又拍去仁者肩头一掌,然后运指一弹,一道细缕风声擦着仁者飞转的鼻尖而过:“这么一说,我更要灭口了。不然传出去,我还怎么混?” “哈哈,你以为凭几个江湖人就能捉得到我了?我们萨瓦克,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仁者双袖微张,人发狂般朝身后翻去,嘴里冒出一长串叽里咕噜声音。 苏牧野神色微变,眉峰挑动。 谭绎和劲装大汉急速抽身,跃去仁者身旁,他们肩膀碰肩膀,围成一圈,将仁者护于中心。 仁者忍着肩膀和胸口疼痛,面目上渗落大滴大滴汗珠,义愤填膺,嘴里又大声喊出一长串叽里咕噜的话。他的喊叫动用内力,回音往复,厅内众人震耳欲聋。 “轰——轰——轰——”会客厅的大门轰然倒地,有更多的劲装大汉推着五座形如真牛的高大威猛铁牛闯入,一座恰好堵住会客厅门口,另外四座停于向府院落。 铁牛脚下装了轱辘,被人推着,可阻挡兵器攻击,劲装大汉掩藏于铁牛身后,手执弓弩,蓄势待发。 苏牧野微有讶异,目光如炬,直直盯住仁者,眸里星光闪烁:“想不到,你们还改进了木牛流马!” “哈哈,你以为只有你们国朝人读历史懂兵法么?我们也一样有能工巧匠的。这是改进后的战铁牛。苏牧野,今日此地,就是你的葬身之处!给我上!” 仁者话音才落,巨大铁牛后射出数不尽的利箭,这些利箭箭头紫光凛凛,看得出被喂了毒。 厅内众人,除了跑不动的,全部仓皇躲去桌下、柱子后、屏风后等一切可以藏身躲避的地方。 苏牧野闻声而动,双臂一展跃向人群,他手掌凌空虚抓,将地上被打散坠落一地的桌椅板凳抓起投掷到“头铁”人士之前,生生筑起一栋丈高的“桌椅”之墙。同时右指用力弹出数点,伺机将铁牛后的人影击毙于地。 千钧一发之际,他左手擎起一块椅子面木板,飞速旋转,挡住密如织雨的利箭,右手不住弹出珍珠,笔直地飞去巨大铁牛头上。堵在门口铁牛后的劲装大汉们无法躲避如波逐浪,纷纷随风扑倒。 仁者大为吃惊,旋即要飞身击落苏牧野,不想一动,气血翻涌,噗地喷出一口鲜血,他冲冠眦裂:“刚刚那一掌,有毒!” 苏牧野单足落在铁牛头顶,笑如鬼魅,袖袍一挥,无色的烟火弹子冲上天空,爆发出清脆响声,同时清雅香味飘落院子里劲装大汉们的鼻尖…… 蔟蔟——整齐划一声音响起,众人面色俱变,看到有无数的铠甲府兵跪蹲于向府连绵墙头,手上弓弩银光闪闪,上有银色利箭威风凛凛、严阵以待。 “忘了告诉你,我家表哥恰好领着河东军府兵将,被我借来一用。” 苏牧野旋转身形,俯瞰厅内仁者,院子里劲装大汉们东倒西歪、晕头转向,握不住手中弓弩,一个个如同秤砣一样栽倒下去。 仁者脸色苍白,紧闭双唇,他把刚刚放在身上的契券拿了出来:“苏牧野,你的卖身契还在这里,若是我的徒儿拿着它飞身闯出去,明天你就要被国朝通缉的。” 苏牧野眉眼弯弯,手扶额头,似乎有些懊恼:“哎——我说我不签,你非要我签,我签——”他话锋突然一转:“啊——你拿出去交给官府。” 仁者疑惑不解,匆匆打开契券,勃然变色,契券落款处签的名字,不知何故,由原来的“苏牧野”变为了“苏牧嘢”,“牧”和“野”之间竟然多了个“口”。 仁者只觉毒气攻心,身躯靠在谭绎身上急速抖动,偏偏手脚如同被抽了力气不能大力动弹,只能嘶声吼道:“你!你!你好——” 苏牧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狂狷邪魅:“不好意思,你可能不知道,国朝有种墨水,初时写了显现不出,得等干透了才行。” 仁者:“……” 众人:“……” 苏牧野飞身落去仁者几人面前,因崴了脚踝之故,他蹙着眉,用轻功如凌波探步,朝着仁者,吐出两字:“解药。” 仁者紧闭双唇,泻出猖狂笑意:“做梦!” 苏牧野衣袍微动,淡雅香味徐徐飘出,围成圈的劲装大汉,还有谭绎身后的者者居神秘掌柜、雪毒山药神先后栽坐地上,只剩谭绎一人支撑着抱住仁者。 苏牧野摇了摇头,嗟叹出声:“你以为只有你的解药能救他们?”他冷哼了一声,拍拍手、抬起清俊的下颌。 全场静寂了下来,众人不明就里,纷纷屏息注视。静寂之间,有一清俊白发身影踱步走入会客厅。 来人青衣白发,面目俊雅,临风欲立,竟似罗袜生尘的仙人,加上他面颊温和典雅的微笑,生生有了出尘脱俗的仙境味道。 来的人正是昨夜被救出地下铁牢的季阳。 在路上遇上械斗,季阳驾着马车同向师傅仓皇逃脱。两人觉得与其进城耗时间,不如直接赶去下个城镇等叶凤泠几人,还能多出时间逛逛当地香粉铺。 就这样,两个人打马朝着下一个城镇前进。没成想,刚上路就被向北送货的向人马捉到了。 两个人没有武功,也不施毒,只得任人宰割,被带至洛阳向府。 向老爷威胁向师傅,若是不协助他完成品香大会,就要杀了季阳。 向师傅逼不得已,答应炼制凌虚幽昙香液,代表向府参加品香大会。而季阳则被向老爷秘密关押在凌虚山庄的地下铁牢。 地下铁牢不见天日,季阳利用被提审的机会,偷偷撕下随身的衣裳,扯成布条,撒上随身携带的香粉,顺着气孔抛出去。他并不知道,气孔所处位置,恰好是温温潭水。 苍天不负有心人,万幸有一次被叶凤泠恰好见到。还赶上叶凤泠食过蟒胆,能够躲过护卫着地下铁牢的环斑海蛇攻击。 季阳步履从容,神态轻松地走到那堆软做一团团的“头铁”人士面前,有条不紊地打开随身背着的药箱,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琉璃瓶。 众人大吃一惊——凌虚幽昙香液! “你!你怎么会有凌虚幽昙香液!你把我的天歌捉去哪里了?”倒在地上,忍受着毒液侵蚀肌肤的向老爷哇哇大叫。 季阳沉默片刻,扬起瘦削清淡的脸,面目上一片淡漠,但眸子却盛着炙热如阳的光,矫首昂视道:“呵呵,我还想问你呢,把我的天歌卖去了哪里。她有你这样的爹爹,真是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向老爷不成想一向温文尔雅的季阳胆敢大庭广众之下如此骂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刚要再度开口,突然脖子被一颗珍珠点了下,再发不出声音,只喉咙格格作响。 季阳回过头,在药箱里鼓捣一阵,然后用一个银勺子舀起加入了凌虚幽昙香液的不知名液体,点入每个“头铁”人士的嘴里。 不过片刻,中了万里噬魂香的众人抖了抖手脚,重新站了起来。 大家正在惊讶凌虚幽昙香液能解百毒名不虚传、以及对这名看似普通、却会用凌虚幽昙香液解毒的公子好奇不已之际,不想看到了瞠目结舌一幕。 第274章 一锅端 第274章一锅端 “师兄!我可找到你了!”从来桀骜不驯的千毒千佛手王琪,此刻泪光噙在眼中,点点滴滴如湘竹泪,扑入季阳怀里。 “师兄,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啊?你知不知道,师父他……他已经不在了啊!” 骤闻此声,季阳傻傻僵住,他满心茫然,不敢置信。望着怀里苍老如老妪的王琪,不禁想起了自己在千毒岛上的日子。 那是他最心无旁骛的时光,也是他年少轻狂的岁月,是什么让曾经娇憨天真的小师妹变成了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的女魔头,又是什么让他以为永远逍遥于千毒岛上的师父溘然长逝。 季阳愣愣地看着哭地肝肠寸断的王琪,好半天没有言语。 “师父什么时候走的?”季阳终于开口,沙哑着声音问道。 “半年前,师父走之前拉着我手,让我一定找到你,带你回去接管千毒岛。师兄,跟我回去。你想治香就治香,想炼毒就炼毒。师父,师父他见不到你,死不瞑目啊。”王琪眼角氤氲,泪意模糊,目光灼灼。 季阳眼含悲痛,无声地望着王琪,并不应话。 不提四周众人听到千毒岛的千毒圣手已经死了的震惊,他们看着被王琪抱住痛哭的季阳,惊讶连连,这就是千毒岛的大弟子啊,不对,当年传言,千毒岛大弟子叛逃出岛,不是拐着向府的小姐私奔了么? 啊——众人的嘴大大张开,被接二连三的消息和八卦震得天灵盖嗡嗡响。 难怪刚刚向老爷和季阳之间火药味那么浓,难怪季阳也会用凌虚幽昙香液救人,原来他们是那对“没见日光”的翁婿! “小琪,此事过后再议,你先起来。”季阳扶王琪坐上轮椅。 一向行事怪异、从不做女儿态的王琪,一反常态,攥着季阳袖子不松开:“师兄,你若不应我,我就就……黏在你身上。” 身后的纨娘眼珠子差点儿没掉地上,谁谁来告诉她,这还是那个冷言冷语、孤僻耿介的王琪么? 众人抚着胸口,安慰各自小心肝儿时,从门外跑进来四个人,确切的讲,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当先一人,素衣素裙,寡颜无粉黛,苍白着面孔,一双苍穹般眼眸不复冷静克制,她漪漪如风跑进大厅,快速在大厅众人面上一一扫过,待看到季阳,神色一松。接着看到季阳怀里的王琪,身形顿住。 紧跟着她跑进屋的女子,清瘦袅娜,花容月貌,上身着素色交领窄袖短袄,束着一条秋香色和杏色双色湘裙,头上只插着一根莹白青玉簪,容色昭昭,潋滟生辉,逶迤如云的进了屋。 最后进来的一男一女,男子瘦弱瑟缩,读书人打扮,进屋就站去角落里,不再吭声。女子全身华贵富丽,插金簪、着金履,浓妆艳抹、香气撩人。 一前一后进来四人正是向天歌、叶凤泠、秀才和向夫人。 和苏离分手后,叶凤泠带着秀才,原本已经来到会客厅门口,才要趁乱进门,不想自草丛里嗖嗖飞出来好多个劲装大汉。 叶凤泠赶忙拉住秀才,一同藏到了门口柱子后。 她们眼见会客厅门窗都被关上,心知一时半会儿进不去会客厅了。 无奈下,又翻出向府舆图,叶凤泠眼前一亮,看到舆图上写着的几个大字——向天歌闺房。 向师傅的闺房,就算没有向师傅,去看看,没准儿能找到什么线索呢? 叶凤泠毅然决然穿回廊、绕庭院,几步溜去。 万万没想到,竟然在向天歌闺房里见到了向天歌! 立在窗外、看到熟悉剪影的叶凤泠使劲拍了拍自己脑袋,自言自语:“到底怎么回事?” 见到叶凤泠的向师傅同样大感意外。 她告诉叶凤泠,当日被人捉走后,还以为肯定凶多吉少,没想到捉她的人并不伤她性命,只逼着她交代炼制凌虚幽昙香液和使用的方法。向天歌不说,那些人就把她锁到了向府闺房。 接连几日,日日都有一金褐发碧眼的男子来寻她说话,邀她看星星看月亮,除此外,并不为难于她,让向天歌好不疑惑。 今日,褐发碧眼的男子没来,天天看管她的劲装大汉们也跑了,向天歌正想走出闺房,好巧不巧迎上叶凤泠。 向天歌本来并不想跑,只想等品香大会事了、向老爷放出季阳后再离开。 突如其来的叶凤泠打破了她的平静。 叶凤泠三言两语交代清楚自己经历,向天歌听闻季阳已经被救出来,再也坐不住。 向天歌颇看不惯叶凤泠身上的装扮,翻出来她年少时的衣裙催着叶凤泠换好。 师徒二人正在收拾东西准备跑路,撞上来给向天歌送饭的向夫人。 向夫人看到叶凤泠,愣了愣,她想起来这个姝容绮貌的姑娘一直跟在阿筠身边。 叶凤泠面色一变,手摸去腰间百花香囊,被向天歌按住。 “娘亲,我要去找季阳,你告诉我她在哪里。不然我就一辈子都不说凌虚幽昙的秘技。”向天歌淡淡说道。 向夫人美目翻起,呵呵一笑:“天歌,我是你亲娘,你威胁我?你以为你能安然无恙在这里住着,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是我闺女。放心,你若真敢一辈子不说,我们就把季阳身上的肉一片片削下来。” 向天歌闻言大怒。叶凤泠抢先开口:“向夫人,现在先不说这些。会客厅正是一锅乱粥咕咕煮着,我想您不会不知道。来之前,我看门窗紧闭,只怕里面伤亡惨重。咱们几个与其在这里磨叽,不如先去看看情况?您看,那些看着向师傅的侠士们可都不见了……” 言下之意,小喽啰都跑去支援了,您就不关心谁输谁赢么? 这话一出,向夫人眉头蹙起,她扫视了一圈,脸色变幻,放下吃食,也不理向天歌,扭着腰肢朝会客厅跑去。 叶凤泠拍拍手里残余的香粉,从百花香囊里摸出来两颗细小珠粒,递给向天歌和身后秀才:“解药。” 就这样,他们几个人前后进会客厅时,恰逢先前场景。 跟在向天歌身后的叶凤泠,一进屋顾不上其他,看到紧紧攥着季阳衣袖、还在垂泪的王琪,眼皮子就跳了跳,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从知道王琪心心念念要找的师兄就是季阳开始,叶凤泠就在沉吟。 昨夜救出季阳,她原本要把此事告诉苏牧野和季阳,没想到还不等开口,就被点了睡穴,一梦到天亮。 叶凤泠望望那边师兄妹深情厚谊,看看这厢自家师父酸涩踌躇,禁不住扶额轻叹。 四周观众也一个个拭目以待,向府大小姐来了啊,女主角上场,好戏开始喽! 是多情女怒怼苦命师妹夫妻重修旧好,还是冷面小姐情牵千毒娘子二女共侍一夫? 向天歌停顿后,若无其事走到季阳和王琪跟前。她先朝季阳淡淡笑了笑,轻声:“你没事就好。”余光瞥到他断指处,只觉心如刀绞,眼角湿润。 季阳才要说什么,不妨向天歌扭过脸,不再理他,垂首深深凝视王琪,半晌长叹出声:“小琪,这些年苦了你了。”说着,还伸手摸去王琪头顶,也不管王琪那干枯凌乱的头发,轻轻揉了揉。 王琪先是满目怨怼、仇恨地盯着向天歌,看她又露出那副冷艳清淡神情,心下鄙夷。正要出口讥讽,就感动头顶一热,她整个人僵化如泥塑,心中多少年凄风苦雨的悲怆铺天盖地袭来。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摸过她的头顶,很久很久,没有人说她苦了。大家见到她都是四散逃开,说她毒说她狠、嫌她丑嫌她脏。 眼泪朦胧,王琪闭上了眼睛,同时松开了攥着季阳衣袖的手。她坐在轮椅上抬头望了一眼向天歌,久久之后,沉默地自去一旁。 不提这边三人之间尴尬气氛,那边随着向天歌和叶凤泠一同进来的向夫人,看清厅中场景,怛然失色。 向夫人花枝乱颤、腰肢轻摆扑去一个人身上,众目睽睽之下,脸上绯红一片、涕泗横流:“你怎么样?别吓我啊,天歌,天歌,你快来救救他!” 她的举动,让在场数人脸色悚然一变。 ——一直作为“沉默者”的香中女仙,怔忪缄默。 ——中了毒的仁者脸上闪过厌恶。 ——倒在地上被点了哑穴、口不能言的向老爷脸色铁青,冲冠眦裂。 向夫人扑着哭的人,并非向老爷,而是靠在谭绎身上的仁者! 众人目光交接,心底暗暗思忖,向府的戏还真是足:向夫人同仁者……向老爷好生心宽,为了加入萨瓦克,能忍人所不能忍,佩服! 被哭得天崩地裂的向夫人烦的不行的仁者,抬腿把向夫人踢去一旁,借助谭绎,站直身体,冷冷道:“苏牧野,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 自叶凤泠进来,苏牧野目光就一动未动地盯住她,见她又是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里轻哼,待看到她立在那里听到仁者开口,目光却落在仁者身边时,眼眸不由一沉。 苏牧野右手微扬,一掌切向了身侧高台。簌簌几下,一根牢固不可摧的五彩琉璃柱即刻化为齑粉。众人惊呆间,只闻一道冷森森的语音响起:“我猜你一定还在想翻盘。今日我心情好,给你讲个故事。自去岁至今,国朝内一共新开了一千二百七十三座钱庄,取名德胜、德赢、德光。在此之前,数年时间,国朝里大大小小还有五百二十一家香粉铺、茶叶铺和瓷器铺陆续开张。这些钱庄和铺子,从经营者到所有者,在今日申时,将全部被查封羁押。所得赃款赃物全部充公。对了,还有两家常年和番波斯国暗中往来的镖局,也被查封了。” 苏牧野低头想了想,抬头朝面如土色的仁者和谭绎咧嘴,露出闪闪白牙:“你肯定在想,没事,还有阿芙蓉呢。既然连你们在国朝疆域上行走路线都清楚了,按图索骥,寻找阿芙蓉,还不是手到擒来?估摸着这回大概要收监上千号的走私犯人呢,真有些担心牢狱会不够住。不过不怕,番波斯国人一向志存高远,挤些苦些没关系的。”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长身玉立的苏世子和穷途末路的仁者,发觉苏世子越说眼睛越亮,仁者越听面色越苍白,全部听完后身子剧烈颤抖。 如果说苏牧野的这些话,别人可能难以全部听懂,那么叶凤泠一定听明白了。番波斯国历时数年、暗中筹谋的宏图大计,被苏牧野一锅端了。 第275章 声名大噪 第275章声名大噪 听了这些话,仁者和谭绎心底如海般翻滚,又听到苏牧野阴恻恻的语声响起:“翻盘有难度,活命还能拼一拼。我可以解开你身上的毒,只要你身边的谭绎束手就擒。我数三声,你们师徒二人给我答复。” 仁者再也忍受不住,一口黑血喷出,向后倒去。 苏牧野看也不看一眼,口中冷冷数道:“一。” 叶凤泠不禁走了一步,在触及到一道比豹子冷酷凶狠的目光时,只得惊呆不动。 “二。” 一直立在王琪身侧的纨娘微微叹了口气,她看了眼谭绎,采花贼蜜桃儿的名字,她只听一个人说过——采花贼花桃儿。蜜桃儿是花桃儿的师父,那么眼前谭绎,确凿无疑,就是和她们一路同行的花桃儿了。面对权高位尊的苏世子,她也只能无语看看罢了。 “三。” 话音一落,从进了会客厅就一语未发的谭绎开口:“我答应你。你先给我师父解毒。” 仁者闭眼摇头,他猛地抓紧谭绎手腕,瞪开双眼,厉声嘶吼一串叽里咕噜语言。 苏牧野脸色惊变,飞身探去抓仁者,已然赶不及。 只见仁者喉咙一动,服毒自尽,唇边冒出黑血,滴落一地。 苏牧野抓向仁者时,在场所有人惊呼,叶凤泠睁大双眸,面色上转过深深的震撼与了然:仁者在用番波斯国语言交代后事。 谭绎抱着仁者的身子仿若遭受重创,簌簌抖动不停,他闭目抬头,眼角流出一滴晶莹。 那一抹闪亮稍纵即逝,快速在空气中消失。而一直盯着这边的叶凤泠却知道,那是绝望的泪,是痛到极致的苦,是绵绵无期余恨悠悠的无力。 苏牧野一直目视谭绎,没能阻止仁者自尽,已经让他心底恼怒,谭绎此人,他势在必得。 左手张开,地上一柄长剑被吸附入掌,冷酷瞳眸正对上一对充满了仇恨的湛蓝眼睛。谭绎青衣猎猎鼓动,金黄发丝受气势向后飞扬,双手空空,扑向苏牧野。 苏牧野轻轻冷笑,瞳仁里如针般凝聚:“不自量力。”话音未落,手中长剑冷冽如霜,杀气腾腾刺向金黄,力道如长虹贯日,剑气惊天动地。 长剑飘忽无踪,外围看去,只能依稀辨得出银光和金黄,雄浑霸道的剑风直逼人眼。不过几招,就将谭绎身形逼乱,衣衫散开,大厅里零落飘飞自他身上被震碎的布帛。 “还打么?”苏牧野狂魅勾唇:“今日,你插翅也难逃!” 谭绎双眸一凛,身形一顿,又如雪野惊鸿扑向苏牧野,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一直静静倒在地上的身影——者者居神秘掌柜,突然持剑来助谭绎,不知他如何解开的毒。 一人用剑、一人用掌,谭绎精神大振,默契地和者者居神秘掌柜齐身应敌。 就算如此,他们也难敌今日的苏牧野,他步步紧逼、招招夺命。 谭绎双眸盛张如豹、迅猛堪狼,湛蓝的眼里闪着幽幽冷光,冷漠地拂去面目上覆盖的各种易容之物,露出一张精致光滑、白的瘆人的面庞,又一伸手将身上被刺成散条的外衣扒拉抛开,现出了完好无缺的黄金内甲——一块块薄如蝉翼的金箔采用天山以北独有秘术缝制,可防利器、可护肉身。 苏牧野玩味一笑:“难得,花桃儿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从神机影卫处得到的消息,花桃儿的千张面孔下,真人容颜极其精致。 这是一张所有人都没有见过的脸,在危机四伏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立体,浓眉微扬、深邃蓝眸里闪烁嗜血的寒星,挺俊的鼻子下,樱红厚唇抿成直线。谭绎、或者说萨瓦克花桃儿,有着像洋娃娃一样甜美的长相。 在场之人,无不惊讶。 凝重杀气之间,谭绎双目沉聚于苏牧野眼上,他余光飞快掠过场上一人,不再停留,长身暴起,令他意外的是,苏牧野并未动。 左手持剑的苏牧野未使出杀招剑式,只轻轻足尖点地,向后飘去…… 脚上一痛,半空中的谭绎不敢置信地看到自己左脚脚筋被残忍挑断——一柄闪着清幽冷光的薄剑掠过脚踝,轻轻一挑…… 谭绎自空中跌落。 握着薄剑的者者居神秘掌柜不言不语,剑下蜿蜒流淌一丝细溪般的血水,点点滴滴触目惊心,蔓延在向府奢华大理石地板砖面上,嫣红如花。 “你!”谭绎惊怒之间拼力吼出:“你是苏牧野的人?” 者者居神秘掌柜纹丝不动,一言不发。 那柄薄剑再次扬起—— “谁推我?啊——” 一道素色身影闪至剑下。 “阿泠——”跪在地上的花桃儿面如死灰,心下茫然,眼看着叶凤泠挡在他身侧。 这个名字仿佛是道魔咒,刹那之间,赫然变色的苏牧野眸光大盛,似熊熊燃烧的火焰,迅速膨胀,自地狱深渊而来,向广袤森林迸发前进。 发丝在风中飞荡,苏牧野冷酷直视“被”撞倒跌去地上的叶凤泠,雪山坍塌、山河崩裂,手中长剑被体内真气震得发出嗡嗡厉鸣,长剑催发的寒气让四周的人闻之色变。 头顶者者居掌柜手上的薄剑迟疑之际,花桃儿和叶凤泠都看到了逃生的时机。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腰被一推,花桃儿撞入那双让他魂牵梦萦、夜夜难寐的明亮清眸,如红日初升于海面、焕发着昂扬的生机,耳边听到低喝:“走!” 花桃儿深深凝视叶凤泠一眼,迅如流星地闪身跃去屋顶——“扑”一声抓破瓦片,消失不见。 会客厅内静寂无声,似乎没有一丝人烟,所有人都被出乎意料的结果弄得瞠目结舌。 者者居神秘掌柜在花桃儿飞身逃走时就追了出去,同他一块追出去的还有苏牧野身后的那些个江湖侠士。 叶凤泠站起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拘谨立好。 阳光从门口照入,点点光斑浮照。立在里侧的贵公子面容被阳光落的,忽明忽暗,他唇角浮起一丝嘲讽至极的笑,手上的长剑剑柄被捏碎,双手负后,眼神平静幽幽地看着立在仁者尸体边的少女。 对上苏牧野的这种眼神,叶凤泠心中咯噔一下,垂在裙边的手指尖颤了颤。他的眼神很平静,但她本能直觉——他在暴怒的边缘。 自小被严格教养,秉承君子之行,喜怒不行于色。苏牧野乃天皇贵胄,一言一行被无数人看着,早就练就了越是愤怒越要微笑的本领,家学渊源不允许他头脑发热、当众失态。然而此刻的他,实在无法笑出来,冰啄一般寒冷的眼,沉沉地盯着叶凤泠,从她的发丝扫去她的脚跟儿。 叶凤泠不安地、强自镇定地,尽量目光不躲闪地回望。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的自己,心跳的多快、手心儿出了多少汗。 苏牧野冷目灼灼,看她的时间越长,她后背出的汗越多,两个人谁也没开口,皆有些硬抗的意味。 过了半晌,叶凤泠扬起脸:“苏……” 话音被打断,苏牧野飘飘走过了她,袍袖微微,足不点地,一根手指头也没碰到叶凤泠,略过她、不看她、忽视她,走出了会客厅。 后面的事,发生的很有些不真实。 因为向府被萨瓦克埋了很多暗雷,众人都不敢随意踩踏院中土地,被困在会客厅,左右为难。 苏离横空出世,手捧着舆图,悠悠然指点着士兵们把院子里的暗雷都撬了出来。 至此,被萨瓦克和向府联合胁迫的这些江湖人士终于脱困,各自回歇脚之处,不再赘述。 凌虚山庄、城内向府以及所有和番波斯国萨瓦克相关的钱庄、铺面,几日之间,全部被查封,赃款赃物登记充公,奸细、涉案人员全部收押,只等押解进京。一时之间,洛阳城大街小巷,谈论的都是苏世子智勇双全、破获番波斯国走私案的声音。 远在京都金銮殿的今上,收到快马加鞭送来的奏疏,高兴地拍案而起,叫着长乐长公主和苏国公、南平王夫妇一起,亲自去慈宁宫跟皇太后细细讲述。宫里太子、二皇子、三皇子、昭阳公主全程在侧倾听。 南平王世子拍着大腿,跟三皇子偷笑:“克己这次要鸟枪换炮、一飞冲天了啊,你说,太子殿下有没有想到这个结局?” 三皇子不动声色瞟了眼恭恭敬敬坐在今上旁边的太子,翘翘唇角:“你说呢。” 两人相视一笑。 另一侧,昭阳公主戳戳二皇子:“二哥,表哥有没有给你来信,他什么时候回来?” 二皇子清清冷冷扫了昭阳公主一眼,面无表情:“来信了,没说。” 昭阳公主不气馁,自顾自猜测:“年前你大婚,他总要回来参加的。” 二皇子被赐婚刘尚书家的小姐,定于腊月成亲。时至今日,二皇子也没有向魏皇后谢恩,母子俩因为成亲的事一直在冷战。但宫内六局已经领旨操办准备二皇子大婚了。 被提及二皇子最不愿面对的事,饶是极少动怒的二皇子,也不由对昭阳公主侧目,抿着唇不再开口。 昭阳公主见状,心里一叹,今日南平王妃都来慈宁宫了,就魏皇后没有来,明眼人一眼看出,魏皇后不光对二皇子不愿成亲有意见,隐隐还对慈宁宫不满。 夹在中间的昭阳公主,眉头皱了起来。 承平十六年冬,十二月十日。番波斯国萨瓦克在国朝内经营数年的商战计划全盘覆灭,不复存在。 苏国公府世子苏牧野联合江湖势力,倾国朝南北数镇、城池官民力量,借河东军府兵将,一举击溃番波斯国暗植于国朝的萨瓦克势力,铲除包括萨瓦克仁者在内番波斯国奸细数千人。相传,萨瓦克作为番波斯国主战一派的爪牙,在洛阳品香大会一役完败后,元气大伤,无法再谋,德者携残余支部主动撤出国朝,鸣金收戈。 长公主之子苏牧野年纪轻轻,区区两月,拔尽敌国暗桩、捣毁蛮夷诡计,还商界清明,护国朝安稳,从此,名声大噪,闻名于世,百姓赞誉“苏家美人名天下,执笔江山佑乾坤。” ——有人传说萨瓦克千人千面,幻影无形,难以捉拿,邪魅俊美的“苏美人”手持一杆竹管笔,于丈外即可点中番波斯国萨瓦克,定住其身,如仙人指路,衣袂翩翩。 ——有史记载长公主之子,如同神灵附体,勇毅英武、好谋善断,于众目睽睽之下斩杀萨瓦克四大长老之一,其骁勇善战、不惧险难之姿,承乃外祖遗风,令人丧魂落魄、谈及色变。 占据东西方经贸、文化交流重要节点位置的古都洛阳城,在这一年的冬日,在京都纨绔的手上,谱写了一段历史佳话。 第276章 师门谈心 第276章师门谈心 走出向府的叶凤泠,领着众人回了了心。他们的行李已经被人从凌虚山庄取来送到了了了心客栈。 比较奇怪的是,没有人见到和罗,叶凤泠问了很多人,包括苏离、包括向府高管家,大家都没有见到过和罗。 鲁和罗,又一次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叶凤泠愁眉苦脸,脸色白的瘆人。 回到客栈,褚亮和石头自去整理几人车马,顺便看看那只被锁在后院的大雕,有没有饿死,去凌虚山庄时,为了避嫌,叶凤泠没有带上大雕,寄养在此。 月麟被叶凤泠推去做些吃食,关上房门,叶凤泠扑到床榻上,把头埋进被子里。 隐隐约约,听到有呜咽声从屋里传出,立在门外的月麟,收回敲门的手,看了看手里端着的粥,悄悄拐去了向师傅房间。 年尾冬日,天气晚来风急,云层逐渐加厚,叠嶂如山峦,暮色将天地万物罩得不甚分明。叶凤泠去看了看那只依然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大雕,反身走入客栈。 才眯了会儿,又给外祖父写完信,略略吃了几口晚食。望着天空日月同在,她百无聊赖地慢慢踱步。 “阿泠。”向师傅立在楼梯拐角处,有些担忧地望着她。 两人自客栈后门来到一条偏僻巷口。巷口支着一家卖“浆米气儿”的小摊。 “浆米气儿”,也叫“挑浆饭”或“浆面条”,是用发酵变酸的豆浆下锅做成浆饭,再切上萝卜丝、白菜叶等,佐以韭菜花或花椒油,味道鲜美。若是下上一点儿小米,勾些面粉,更是美味。 闻着随风飘来的“浆米气儿”鲜美之味,叶凤泠凝滞的胸口缓缓好受了些,市井生活气息,给人温暖。 抬头,见到向师傅担心的神情,叶凤泠怔忡一下,旋即一笑,眉眼如水、发丝飞扬。 向师傅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额发,充满爱怜地望着她,轻声道:“阿泠,难受的话,就靠在师父怀里哭一哭,你还是小孩子,掉几滴眼泪不算什么。谭绎的事,我听纨娘说了……” 叶凤泠微微一笑,心中冰雪被缓缓拂去,眼底溢出春风化雪的暖意:“师父,我没事,我……” 向师傅不等她开口,拉她来到“浆米气儿”摊位前,跟老板要了两份:“我晚食没吃多少,你陪我再吃一些。” 沉默无语的吃完一碗美味“浆米气儿”,额上沁了一层细细密密汗意,被花椒油的辛辣刺激地眼眶都红了,叶凤泠接过向师傅递过来的锦帕,擦了擦嘴。 向师傅又递过来一条锦帕:“擦擦额头和眼睛。” 叶凤泠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走回客栈的路上,向师傅告诉叶凤泠,她和季阳不准备去苏北了,改道去江南逛一逛,不出意外,可能留在江南住下。 叶凤泠呆住,拽住向师傅的袖子,不依不饶。 向师傅为她掠起耳边碎发,语重心长道:“阿泠,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不可能一直守在你身边。你长大了,要学着自己开铺子、钻研香道了。我能教你的已经都教了,剩下的我不想再教,那可能会为你带来杀身之祸。” 叶凤泠目视迷离于夜色中的清冷面容,心头大痛,情知向师傅做了决定,难在转圜,她转眼去看旁边的青青柏树,哽咽道:“若是想师父了,怎么办?” 向师傅不忍看叶凤泠悲伤,喟叹出声:“我又不是去了海外蓬莱,你若想我,自来江南寻我即可。我不想留在洛阳、也不想回京都,这些地方徒增我悲伤。至于苏北,那里的菜肴,我实在吃不惯。” 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叶凤泠抹了抹眼角,小小翻了个白眼,她就知道,挑剔的向师傅,怎么可能只是因为那些悲风伤秋的原因。 “那师父若是想我了,也要来看我。既然师父要去江南,干脆替我好好打理着江南的含香馆。”叶凤泠转转眼珠儿,老实不客气道。 向师傅脸色冷下来,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点她额头:“你啊——” 无限爱怜、无限宠溺。 心中偷乐,叶凤泠挽着向师傅胳膊,朝客栈走去。一路青影笼罩,阻隔悬顶乌云,给人开阔舒缓。叶凤泠的眸子,在暗夜里闪耀如星,她头轻轻靠去向师傅肩头,青柏苍劲、不惧风霜,于岁月轮回里无语挺立,悠悠看尽浮世苍桑。她的向师傅,一直给予她温暖、光辉的向师傅,也要离开她了。她不能阻拦,也不想阻拦,谁都有追求自由的权利,谁都想靠近幸福,向师傅和季阳一路艰辛走过时光长河,去江南,于他们而言,真的是最好的一种选择。 叶凤泠淡淡地笑了,感觉向师傅在夜色中又一次轻轻拍了拍她的额头。 拐上二层,临分手之际,向师傅突然想起来,问叶凤泠:“你知道苏世子是季阳徒弟的事?” “呃……嗯?”叶凤泠呆如泥塑木雕,找不着自己声音:“什什么?” 向师傅似乎有些奇怪:“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季阳告诉我说,是你带苏世子救的他,又是你把凌虚幽昙香液给了苏世子救活了他。不知道苏世子会用凌虚幽昙香液,你给他干嘛?” 叶凤泠梗着脖子立在房间门口,僵硬地朝向师傅笑了笑。天知道,她当时没想那么多,苏牧野要了,她就给了。再说,苏牧野根本没给她提出疑问的机会,干净利索地让她睡过去了啊。 气得使劲跺脚,叶凤泠进了屋,坐下,胸口还在起起伏伏。 月麟见小姐气得脸色绯红,忙为叶凤泠端茶倒水,忙前忙后。见叶凤泠脸上怒色褪去,月麟小心翼翼问道:“小姐,咱们什么时候回苏北啊?” 叶凤泠眨了眨眼睛,啪的一声拍到桌子上:“明天你就收拾行李,咱们这就准备启程出发。” 月麟被叶凤泠突如其来的雷厉风行吓坏了,她懵懵地:“不不需要告诉苏世子么?” 在触及一道气恼至极的目光后,月麟惊觉自己踩到了老虎尾巴,忙三缄其口,躲去一旁叠衣服。 这厢叶凤泠因为苏牧野又气又恼、又恨又怪之际,洛水之畔,季阳同王琪师兄妹正在月下谈心。 万籁俱静,薄雾缭绕,月光下的洛水,古朴而柔美。 季阳推着王琪,望着默默流去远方的粼粼波影,眸色空茫如寒月。 “师兄,还是不想回千毒岛么?你可以带着向小姐一起,我……并不介意。”王琪轻声道。 季阳停下脚步,绕到王琪轮椅前,衣袍微动,席地而坐。 “小琪,我不回去,不是因为天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你懂,看来你还是没有懂。” “当年我离开,师父怎么跟你说的?”季阳问道。 王琪眯着眼,想了半晌,道:“困于情爱、弃明投暗。” “呵呵,”季阳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老头,如此诋毁我。” 他手支在膝盖上,温文尔雅笑望王琪:“若我说,师父并未拦我,甚至还鼓励我,你是不是不信?” “怎么可能?”王琪惊呼出声,她的印象里,师兄离开后,师父没有一日不再咒骂的,口口声声叫师兄“小兔崽子”,还说师兄“不堪大任为了个女人就丢下数十年的积累,把他们一老一小抛去脑后”…… 完全不同的角度解读出乎意料地从天而降,砸的王琪有点懵,她呆呆的:“那……那你为何这些年都不回岛看看。你忘了我和师父么?” 季阳一笑又一悲:“因为我也有我自己的人生要忙啊。我和天歌去到京都,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度日艰难。我又凡事不管的性子,天歌着实受了很多罪,我们的女儿……也……也已不在了……” 说到女儿,季阳心中一痛,他站起来看向远方,半晌都没有说话。 夜的深处,月色朦胧,灯火憧憧,远处有无数渔火点点,优美静寂有如画卷。 他想起了这十年发生的诸事:离岛前夕,师父讥讽,却给了他五十两银票,告诉他不混出点名堂,不要回岛。年少轻狂、一身孤傲,自己一门心思往前冲,忽略了身边人,酿成妻离子亡的悲剧。 至此,他再无回岛的心,就连治香,在他看来,也比不上月美人团圆,只可惜,他的芙儿,再也回不到他和天歌身边。 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着变化,不可逆转、无法回头。 然而明天又是不一样的命运。 人要向前看,向着未来走。 季阳回头看向王琪。记忆里的小师妹,虽然不在意外貌穿着,但也算质朴纯真,而现在……困在昨天,困住的不光是快乐,更是自己的心。 送王琪回屋后,季阳推开房门。 屋内烛灯一枚、轩窗洞开,冷寂身影伏于书案烛光前,津津有味地读着书,他脸上浮起笑意。 从背后环抱住向天歌,季阳垂首埋去她身上。 “跟小琪谈完了?”向天歌放下手中的书卷,转过身。 “嗯,小琪明日就要回千毒岛,送走她,咱们就去江南。” 窗外树叶儿沙沙作响,两个人静瞅庭外夜色,轻松自然一如世间最普通的一对情深伉俪。 第277章 送别 第277章送别 一夜北风呼啸,次日天亮,整个洛阳城地上、门外被风吹得纤尘不染。了了心客栈二层,少女有些慵懒地自被窝里爬出来,对镜梳妆,目中清愁连连。 叶凤泠正由月麟服侍,为发鬓间簪上最后一枚珠钗。今早,有官差来报,说请叶凤泠巳时一刻去一趟洛阳府,关于番波斯国走私一案,有一些笔录需要做。 月麟推开门出去,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一声儿招惹小姐。 对着镜子,叶凤泠自己先回了神儿,怕什么,就算见到了那个人,她也理直气壮,知恩图报不对么,再说了,她是被别人“撞”倒的。 等月麟为她整理好衣裳,又披上狐裘长袍,看着毛峰领子上的鲜眉亮眼,踟蹰半天,悄悄望一眼抿着唇的叶凤泠,忧心忡忡道:“才惹了苏世子不高兴,小姐妆扮的如此艳丽,是不是不太好?” 月麟他们几人虽然没有亲眼目睹向府会客厅一役,但经过白灵和纨娘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又活灵活现地讲述,闭着眼都能想象的到苏世子同自家小姐八成“吵架”了,不见昨夜小姐晚食都没吃多少么。 叶凤泠一听便恼了:“他高兴与否关我何事?我何必讨好他!” 原本觉得妆容有些繁复的叶凤泠,又回到镜子前,拿起胭脂,用指甲挑起一星,在手掌上揉匀抹去脸上,本就香肌盛雪的仙娥更显风流旖旎。 她此时同苏牧野置了气,气他抛下她独自赴向府历险、气他隐瞒她数桩内情,更气他当众给她下不来台阶。昨夜偷偷哭了一个晚上,刚刚看到发红发胀的眼睑,叶凤泠内心更是恼怒,有对苏牧野的怒,还有对自己的恼。 望着气势汹汹的背影,月麟紧张死了,可小姐不听劝,丫鬟也无奈,她只好闭了嘴,紧追小姐出门的步伐。 叶凤泠一径朝客栈大门走去,先为启程回千毒岛的王琪送行话别。 王琪自己转着轮椅,肩上背着个小包袱,头发难得被梳成发髻绾于头上。露出完整面庞的她,皮肤粗糙、颧骨高耸,总算看着像是正常妇人。 向师傅和季阳立在门口同她告别,褚亮、石头也站在一旁,纨娘拿着手绢抹眼泪。 一夜的风刮的天空千倾无云,远碧苍穹,湛蓝明媚,新生的红日不遗余力地尽吐万千光辉。 王琪不耐烦告别,淡淡瞟了一眼向天歌,面色清冷:“你们若是想回千毒岛,随时恭候,”又扭头专门朝季阳说道:“师父的坟就在千毒岛的码头边,你一回去就能看到。” 她的孤僻冷傲没有改变季阳脸上的温厚笑意,连一向寡淡的向师傅都在温柔笑着。 季阳笑着上前拍了拍王琪肩膀,公子面如冠玉,宽袖布衫在风中衣袂飞如皱,几多潇洒儒雅。他把手中的纸伞递过去:“我记住了,路上小心,到了岛上给我去个信儿,就送到江南含香馆就行。等我和天歌安顿好了,会回岛看师父和你的。保重,师妹。” 季阳顿了顿,弯下腰抱了王琪一下:“好了,不说了,我送你去码头,再晚该耽误了你启程。” 在季阳抱王琪的一刹那,叶凤泠看到王琪眼角一红,她忍不住叹息:季阳这一抱,也算安慰王琪多年的痴痴等待。可感情毕竟是条单行道,有早有晚、有缘无份,一切都早已注定。 一直以来,王琪都是一个孤独于苍茫间的影子一样的存在,先是师兄季阳、后是千毒圣手,春风也暖不到她的眉眼,更别说那颗在现实生活中早已无所寄托无所愿望的霉掉的心。 昨日听向师傅提到,王琪幼年是被千毒圣手在人贩子手里买到的,小小年纪,遍尝人世苦楚,于她而言,只有师兄季阳、千毒圣手给过她温暖和爱。 所以她就用一生来回报。 在季阳离开千毒岛后,她也有机会离开,却选择了永远固守在那里,停留在她最快乐最美好的时光和年华里。 千毒千佛手王琪,这个名字在叶凤泠短短的生命旅途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一个位置,她用自己的风骨让叶凤泠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女性选择——一条没有伴侣、没有子女、没有儿孙满堂的孤寂之路,以一个独立自主的女人、一个让人不可小觑的炼毒者的尊贵之姿俯瞰尘俗。 此刻静静望着季阳的,是王琪内心角落里作为女人最温柔的那道目光。 忽然,王琪微微侧脸,把目光投向一直盯着她瞧的叶凤泠,招手让叶凤泠推她去一旁无人处。 “这是金波花雨的毒方,我不知你和神机影卫什么关系,但我想,给你这个,你自会处置。当年我给他们老大下毒,这些年一直等他们登岛复仇,一直也没等到。小美人,这次出岛,几次得你相救,是我的运,也是你的运。我毒婆子没别的好东西,收你为徒你不乐意,我也不勉强,这个毒方拿给你,咱们两不相欠。若有朝一日你混不下去,想寻个清净地方,只管来千毒岛寻我。” 阳光映入王琪浑浊的眼中,注入了一些透明质感的生机和温气,叶凤泠想起了两人第一次在卫州城监牢里的场景,彼时她还不了解王琪的经历过往,单纯凭着王琪轻松惬意地享受太阳之光,就认定此非常人。 叶凤泠接过了毒方,发自真心笑起来:“还记得你不让我叫你前辈的样子,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去千毒岛上看金波花盛放的样子,我想一定美极了。” 两人相视一笑,超越年龄的友谊之花于无人处绽放。 王琪余光看到季阳在向天歌耳边说着什么,眼神暗淡下去,瞬间转为冷漠:“人心是世上最幽暗的东西,百转千回,小美人,你记好了,要么不交心,交了若辜负你,就给他吃了金波花雨。切莫做那无知妇人模样,不要让我瞧不起你!” 临走前,王琪问纨娘要不要跟她回千毒岛,纨娘想了想,瞥了一个方向一眼,咬着唇摇头。 叶凤泠目送季阳送王琪去码头坐船,回过头看到向师傅温婉笑容,这才发觉向师傅身上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以前的向师傅寡淡素冷,鲜少感兴,沉闷无趣,现在虽还是专注治香,但周身的气质灵动活泼了许多——看来她们分离的日子里,向师傅身上发生的事对她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啊。 回过头看到叶凤泠瞪着眼睛,眼珠滴溜溜转着,向师傅问她,是不是要去洛阳府。 叶凤泠点头。 向师傅回房间拿出一个白瓷瓶,言里面是她调入凌虚幽昙香液的药液,一般的毒当都能解,请她托人带进洛阳府大牢,拿给向老爷。 “他毕竟是生我养我的父亲,他能对季阳狠得下手,能不顾及向府百年香基和声名,我却不行。替我告诉他,今生父女缘分已尽,来世希望不会相见。” 今日早食时,叶凤泠已经听说,向府被查封,向家名下所有宅子、庄园和产业,全部充公,除向天歌外,向府主支三十二口尽数入监。在香料界、香粉圈叱咤风云近百载、屹立两朝的向府,彻底倒了。 向家,除了一个向天歌因协助办案有功,免于责罚外,其余都成为罪人身份,往后三代,男子不能入朝为官、女子不能嫁入官家,国朝惩治走私通敌的刑罚不可谓不严。向老爷和向夫人,作为核心要犯,要跟着押解进京,等候刑部审讯。 叶凤泠进洛阳府的时候,看到了许多江湖人和香料生意场人。白家兄妹和陆羽筠坐在一处,韩家的韩桃戈怯怯弱弱坐在陆羽筠另一侧,看到叶凤泠进门,她愣住了。 不光她愣了,其他人也都呆住。 少女梳着飞天髻,明眸皓齿,上衣是海棠红色缂丝立领小袄,下着一条银白的、裙尾点缀缠枝蔓叶的长裙,外罩着曳地的银色毛峰狐皮长袍,行走间,百叠漪漪如风皱。 进了屋,脱去长袍,露出她纤细腰身、玲珑有致的玉胸,本就明艳的风貌,在叶凤泠刻意妆扮下更加妩媚娇艳,一个灵气娇俏、风流婉转的绝色美人,出现于人前。 她鲜少如此郑重,在这些新朋友面前更是一直素妆淡抹,这样光彩照人,实是第一次。 白灵扑闪着大眼睛,抓住她胳膊:“柳柳叶,你……你再考虑考虑,嫁给我哥!” 此话一出,几人面色皆变。 白奇看傻子一样瞪了一眼白灵,十分尴尬,他虽然也觉得叶凤泠很美,但着实没想过要娶这样的美人做媳妇,况且……白奇瞟了一眼主座上的人,赶紧捂上白灵的嘴,生怕她再说出什么不当言辞,给白家惹来麻烦。 另一边陆羽筠抬目望来。 四目相对。 还未开口,鼻尖就飘过一阵淡淡的清淡药香,叶凤泠心中叹息。 今日陆羽筠穿着青色锦服,衬着病容憔悴,像是飞临世间历劫受尽人世苦楚的谪仙。 叶凤泠坐去陆羽筠和白灵之间的位子,刚刚在叶凤泠一进来,白奇就借倒茶之机挪去另一椅。 “陆公子身体可好?”叶凤泠坐下后问。 陆羽筠目不转睛望着她,见她脸色虽然有些疲惫,神采依旧,松了口气笑道:“服过药好多了。向表姐遣人送了凌虚幽昙药液来,说对我的病助益良多,回头你替我谢谢她。算了,等会儿我亲自去道谢。” 叶凤泠微笑不语。 第278章 艳光四射的柳叶 第278章艳光四射的柳叶 此次召集这些人来洛阳府,主要是清点核算一些关于番波斯国走私案以及萨瓦克的情况。派来协助巡按使的陈楚陈大人见人都到齐了,清了清嗓子,站起来诵读文书,又简单通报了一番查封情况,然后翻开册子,按名字叫人回答问题。 问的问题都很相似,大部分围绕品香大会、向府以及日常生意往来时和番波斯国的接触等等。 叶凤泠扫视一圈,发现她很感兴趣的者者居掌柜不在,心里升起疑惑。 身边的人一个个被问到,问到白家时,白奇起身回答,陆家则是陆二叔回答的。陆羽筠和叶凤泠一直坐着,没有再交谈。陆羽筠看到叶凤泠一动也没动案几上的茶盏,垂下眼眸,招手叫小厮过来。 过了一会儿,小厮提着一壶新泡的温热花茶碎步跑来。 陆羽筠接过,重新换了茶盏,体贴地给叶凤泠倒上。 叶凤泠摸摸裙下微凉的小腹,脸上有些发红,轻声道了句谢,伸手端起茶盏喝了。 “哐当——”主座上传来清脆响声,把正在专心问问题的陈楚吓了一大跳,他忙回头看,一直懒洋洋的苏世子,唇角挂着冷冽如霜的笑容,眼睛紧紧盯着一处,手里的茶盏被摔到地上,碎成一片片。 见苏世子半天也没动,陈楚只得回过头继续问问题,轮到江南含香馆柳叶了。 陈楚看向自刚进门就俘获了绝大部分人目光的绝色女子,迅速打量几眼,心中被美貌折服,面不改色问道:“柳掌柜,你同香玲珑的佟掌柜是不是旧识?” 叶凤泠觉得这个陈大人看自己的眼神略为古怪,她却只是抿嘴轻笑了一下,装作不知:“以前因为生意,打过交道,点头之交。” 陈楚快速问道:“何时何地的生意?” 叶凤泠想了想,斟酌开口:“含香馆在京都有分店,佟掌柜曾想收购,被我拒绝了。” 陈楚有些惊讶,让旁边记录的赶紧记下。他举着手里的册子,准备翻到下一页,不想身后传出青玉撞击般朗朗声音:“我好像听到柳掌柜喊了向天歌师父。” 陈楚:嗯?他扭头望过去,那个慵懒清华的世子爷,面如雪玉,衣紫袍、登玄靴,头上插着白玉发簪,垂着眼皮,手指还有节律地敲着案几,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陈楚没有入山采香,并未目睹叶凤泠和苏牧野之间的事,其他入山采香、见识过叶凤泠追着苏牧野跃崖坠河壮举的人们,皆瞪大了眼,内心八卦意烈火熊熊。 叶凤泠:“……” 她涨红着脸,瞟了一眼苏牧野,心口不由自主地跳一下,她看出他眼底隐有青色,即使如此,哪怕两人置气,她都要承认他的俊美风华。 心里一横,叶凤泠点头:“嗯,向天歌是我师父,对了,这样算起来,千毒岛大弟子季阳,也就是千毒千佛手王琪的师兄,算得上我师公呢。” 这话一出,白灵、白奇、韩桃戈都侧目。 陆羽筠咳了一声,似乎强压下脱口而出的笑声。 陈楚撇着嘴,搓着手,这这要怎么记呢? 叶凤泠把头一偏,一汪泉水似的眼睛望了过去:“向天歌不是已经被特赦了么?当她的徒弟有什么问题么?” 陈楚讷讷,觑苏牧野,等他的示意。 苏牧野眼皮微撩,墨玉一般的眼珠子盯着叶凤泠,她这般有恃无恐的姿态,让苏牧野嘴角扯动出一个冷笑。 苏牧野凉声:“向天歌是向天歌,你是你。天山空影谭绎,熟不熟?” 叶凤泠惊觉他在跟她说话,心中奇怪,这人不是置气么,怎么还跟自己说话。她抬头,看苏牧野冷淡的眸子盯着她,心里一动,马上腰杆挺直,不卑不亢:“不认识。” 得到这个答案,苏牧野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淡声吩咐陈楚记录。 他从她身上扫过的眼神并没有多少情绪,平平静静的,看她跟看别的人没什么两样,叶凤泠咬了咬唇,心里发酸,眼中又要有泪意夺眶而出,她才不要让苏牧野看自己笑话,别过脸,瞧去另一边。 叶凤泠的另一边,坐着的就是陆羽筠。 眼尾不易察觉的一抹飞红被捕获,陆羽筠顿时只觉心里面像是灌了海水,冰冰凉凉的一片。良久,他长叹一声,怅然若失,又提壶为叶凤泠倒满茶。 叶凤泠不知,她扭过脸后,苏牧野那垂下的眼睛便抬起,继续看去一个方向。浓睫之下,目光幽幽地望着那莹白娇嫩的侧脸——一夜不见,她似乎有些憔悴,眉头蹙着,隐约忧郁意味弥漫……好似为了他而伤身辗转似的。 但是他问过盯梢保护叶凤泠的神机影卫,神机影卫说叶三小姐吃的好睡得好,昨夜还有心情去吃了个路边摊。 跟压根儿不在乎他是不是愤怒、是不是伤心一样。 再一想到,花桃儿、也是谭绎,又一次逃出生天,苏牧野的目中之光压得更深了,阴鸷丛生。 问过话,叶凤泠迫不及待走到屋外,总算摆脱了苏牧野,她身子一松。接着,余光看到苏牧野侧头对陈楚耳语数句,陈楚望了她一眼。 叶凤泠美目瞠起、心生警惕。 只见陈楚径自朝她走来,到面前一板一眼道:“柳掌柜,有人要见你,麻烦跟我来。” 叶凤泠忍不住瞟了屋里一眼,昏昏沉沉的暗影让人辨不清里面人神情,她只得朝白家兄妹和陆羽筠交代一声,跟上陈楚。 陈楚伸手拦住叶凤泠身后月麟,示意只能她一人去。 叶凤泠当即冷哼一声,率先行在前。 被陈楚领路,叶凤泠在洛阳府中穿梭,最后进了一道门,又一道门,来到洛阳府牢狱门口。 与卫州城牢狱相比,洛阳府牢狱简直可以用奢华来形容。宽阔的大门、锃亮的刷漆、夹棉的囚服,叶凤泠路过一间间牢狱时,看到里面的犯人躺在用桔梗杆扎成的草席子上,哼着小曲晒太阳,暗自琢磨:人比人,气死人,牢狱比牢狱,气活死人! 行到靠里的一间牢房,陈楚停下了,示意狱卒开锁:“柳掌柜,佟掌柜点名道姓要见你,给你一刻钟,请。” 佟掌柜住的这间牢房,条件不差,窗口开的略大,阳光洒落到草席上,折射出闪闪烁烁光亮。 草席上躺着一个穿囚服的女人,正是佟掌柜。此时此刻的佟掌柜,没有了曾经的富丽妖娆,曼妙的身姿在灰扑扑的囚服下,难辨其形。 叶凤泠看到这副情景,心里叹了口气。 恰逢小小窗台上飞落一只小麻雀。麻雀跳来跳去,朝牢房里探头探脑,似乎有些奇怪,这间空置许久的牢房,何时住进的人。 佟掌柜目视窗口小麻雀极久,挣扎对叶凤泠说道:“能不能麻烦柳掌柜扶我起来。” 叶凤泠微微一笑,道声好,双手扶持着她坐了起来。 扶佟掌柜过程中,叶凤泠初初看了一眼,宽大囚服之下,大部分皮肤黑紫一片,很多地方都在溃烂化脓。她心下有些吃惊,面上不动声色。 佟掌柜被叶凤泠扶着坐定在靠墙一侧,暖暖阳光让佟掌柜有些舒适地笑眯了眼。 白云悠悠、干燥清冷,除了鸟鸣啾啾,只有风呼呼吹着的声音。 人往往就是奇怪的动物,叶凤泠越是一言不发、什么都不好奇,佟掌柜越是想直挫她锋芒。品香大会前后诸事,佟掌柜从头到尾经历,包括当时叶凤泠随苏牧野坠崖落水,她也已经弄清。 佟掌柜暗暗唏嘘嗟叹不已,对叶凤泠又恨又妒、又羡慕又佩服的情绪复杂难解,心里的雪水差不多就要满口喷泻。 最令她如鲠在喉的,是叶凤泠对苏牧野的想法。 佟掌柜盯着叶凤泠看了半天,打定主意后说道:“柳掌柜,咱们很有缘。就冲这个缘分,有件心事我一定要说给你听,不然我喝不下孟婆汤。” 叶凤泠一直不着痕迹地观察佟掌柜动静,听到她开口后想到官府对走私番波斯国商户的刑罚……平静的应了一声:“佟掌柜请讲。” “我着实倾慕苏世子至深,让我为他去死,我都心甘情愿。”佟掌柜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目光有些紧张地看着叶凤泠,发觉眼前之人纹丝不动扫视一圈牢房外面后,不禁心下有些怅然。 叶凤泠看了看牢门,目光落到佟掌柜靠着的这面墙上,眼里闪过疑惑,这墙看着和别的墙不太一样…… “柳掌柜,你真是……”佟掌柜咬了咬牙,恨恨说道:“苏世子既是真心喜欢你,你为何还要为了谭绎那个蛮夷人伤他的心,摊上你,苏世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呃,嗯?”叶凤泠初闻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心里的小人砰地蹦起三丈高,她轻轻一笑:“那你对我说说,苏牧野是怎么个好法?” 佟掌柜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她低头凝视着自己动不了的膝盖,面上升起了一丝羞赧。叶凤泠心底嗤笑,嘴上道:“让我猜猜……因为他为你保守你和秦奋的事,因为他为你单独安排了这么一间牢房?” 佟掌柜大吃一惊抬头。 叶凤泠淡淡笑出声:“瞎蒙的。” 佟掌柜剜她一眼,而后低头,面容上浮起一层旖旎之光,看似在细细回味往事。 第279章 暗室所闻 第279章暗室所闻 佟掌柜靠着墙,脸上荡漾着似水柔情,款款道来。 “那天世子说出秦奋的名字,我才知道他知晓我的一切。再回想起京都相遇时,苏世子似笑非笑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一早就知道了。我几次设计想近世子身,都被世子巧妙化解。做了那么多让他讨厌的事,而他却从未将我最不想显露人前的事说出来……” “我是天生的孤寡命,小时候,父母死得早,好不容易出嫁了,夫君也死了……还撞上命案进过大牢。终于时来运转,想再嫁,却没有正经人愿意娶我了。秦奋……他对我是有几分情谊,可去伏低做小当小妾还不如在外享乐,自己赚银子自己花。我这一辈子,被很多的男人骗,也骗过了无数的男人,只有一个男人,苏世子,我看不透他,偏偏,我又那么喜爱他。” 佟掌柜其实并不知道,当初在京都,她使计周旋,想跟苏牧野扯上关系的几次,苏牧野都是看在秦国公的面子上,避嫌三尺。按照他的想法,因为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影响了他和秦国公的关系,实在不值当,况且,秦国公还托人委婉代佟掌柜向他致歉。 叶凤泠这时才知道佟掌柜为了苏牧野,在京都就想过办法。听佟掌柜这番言论,她料佟掌柜既然开口,还专门传话要见她,肯定不是诉说衷肠这么简单。 果然,佟掌柜瞧着她,目光里带着一探究竟的决心,问道:“你和苏世子的事,我不是到了洛阳才听说的。你对我讲讲,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我就告诉你,是谁告诉我你和苏世子的事的。” 问题问的直接,“诱饵”抛的痛快,没想到叶凤泠也不含糊,回答的更直接:“没想法。” 若不是因为浑身剧痛,动都动不了,佟掌柜一定跳了起来,大叫:“怎么可能!” 叶凤泠见佟掌柜如此激动,口中安抚道:“怎么没可能?第一,我和苏世子云泥之别。第二,他心思诡变,人前圆滑虚伪,人后狡诈无情,这样的人,怎么能相信他一面之词。第三,他刚愎自用,凡事好自作打算,不跟人商量,还总藏着掖着。坑骗了我一圈,这笔帐我还没跟他算呢……” 佟掌柜愕然:“柳柳掌柜……这是你心里话?” 佟掌柜其实不太了解叶凤泠,对这个外貌绮丽、手段颇多的女子,绝大部分了解来自道听途说,只是凭着直觉问出这句话。 叶凤泠看了看佟掌柜不敢置信的面容,老老实实点头道:“看来佟掌柜不听到满意答案,还真是不死心……实不相瞒,就算苏世子现在求娶,我都要掂量掂量的。嫁给他,万一有一日我想离开,只怕要费大功夫。” 叶凤泠趁着对佟掌柜吐露心里所想,理清了这两日她自己混乱迷惘的犹豫情绪。 锦屏山采香一行,两人风情月意,她第一次正视了自己的情感。动荡过后,理智回归,叶凤泠的心头再次被沉甸甸的负荷压上。今日佟掌柜的问话,搁在平时,她决计不会吐露心里话的,可羞恼踌躇之下,说出来,如同顺了口气,心底竟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 说完这句话,叶凤泠看出佟掌柜欲言又止的神色,耐着性子继续听她说话。 佟掌柜眼神黯淡了一下,才复开口道:“我第一次听说柳掌柜大名,是在京都。有人给我送来纸条,让我盘下含香馆。被你拒绝后,我又收到纸条,嘱我迫你关闭含香馆。我不知送纸条之人是谁,只是纸条上写的清清楚楚,若我不照做,倾家荡产指日可待。” 终于看到叶凤泠眼神有变化,佟掌柜心里缓缓出了口气:“至于入山采香时对你下手,是受谭绎指使,你和苏世子的事……也是谭绎告诉我的。” 佟掌柜寂寥地闭上了眼,叶凤泠发觉她的面色有些恍惚。 “柳掌柜,我一而再、再而三对你下手,刚刚你却仍然小心翼翼扶我,这份感激之情只能下辈子衔草结环了。” 说完这些话,佟掌柜再没有睁开眼,在日光的洗礼下,她似乎睡了过去。 叶凤泠低着头,淡淡地看着自己的倒影,心思极快转动,佟掌柜所说的话,她不太相信,尤其谭绎指使佟掌柜对自己下手。谭绎、或者说花桃儿,可能利用自己,可能想胁迫自己,但若说要对自己下狠手,叶凤泠沉吟,不可能的。 面前走来一条瘦长的影子,“时间到了,柳掌柜请。” 陈楚来唤叶凤泠,带她走出洛阳府牢狱。 行到一半,叶凤泠突然想起来袖子里的东西,朝陈楚讨了个方便。 陈楚听完她的要求,想了想,让她在此等一会儿,挥手叫过来衙役,耳语几句。 很快,被差使的衙役去而复返,带来苏世子口讯,“带她去。” 就这样,叶凤泠在陈楚的带领下,拐到了另一处牢房。 这间牢房比佟掌柜那间要小,窗口也开的更小,还没有草席子。牢房里关了两个人。 陈楚说,她只能站在外面说话,这两个是重犯,能让她见面,已经破例。 叶凤泠朝昏昏暗暗的牢房里望去,一个男的躺在光秃秃的地上,捂着肚子呻吟不止。一个女的靠在墙边,咿咿呀呀哼着歌,看着有些疯癫。 她怎么也无法将这两个人和见到过的向老爷向夫人联系在一起。 陈楚没有离开,立在叶凤泠身边。许是看她眉目微蹙,解释道,向老爷身中数种毒,苟延残喘。向夫人从看到仁者当场死亡,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大夫看过,说是受不住刺激,疯了。 叶凤泠挑了挑眉,拿出向天歌给她的凌虚幽昙药液,递进去,又转述了向天歌的话。 牢房里的向老爷,前一刻还在闭着眼无限痛苦,下一刻已经扑来这边。他顾不上身上的皮肤被地上青砖擦出一道道血痕,迫不及待地抓住瓷瓶,打开,一口气喝光了。 “还是我家天歌,想着我。哈哈,也算没白生她一场!”向老爷满头大汗,五官因为剧痛挤作一团。 叶凤泠猝然别目。 喝过凌虚幽昙药液,向老爷似乎觉得身体没有那么疼了,他眯着眼,望向叶凤泠:“你是陆羽筠身边那个女的。回去告诉陆家,还有蒋家,他们若是不捞我出去,别怪我说秃噜嘴,把他们那点破事抖落出去,哼!” 叶凤泠眸光如炬,淡淡一笑,转身要离开。 “哎——哎,你等等啊,你告诉天歌,让她离那个季阳远点,都断了手指的废物,有什么前途未来。趁着没孩子,赶紧分开。等我出去了,要给天歌再寻个显贵门庭。”向老爷连声喊到。 叶凤泠才要迈开的腿顿住,她转过身,微微笑:“季阳的手指是你弄断的?不是仁者他们?” “不不不,别乱讲啊,我……我可没动手。” 虽然否认,但面上惊慌瞬间暴露向老爷的气短心虚,他警惕地挪去牢房深处,离叶凤泠远远的。 叶凤泠朝陈楚道:“陈大人,向老爷和向夫人,虽然是要案重犯,但他们毕竟年纪大了,连个草席子都没有,有些不合适。您看?” 陈楚闻言,沉吟片刻,叫衙役去拿副草席子放进去。 叶凤泠一直稳稳立在一旁。衙役打开牢门,放草席子时,叶凤泠手摸了牢房栏杆一下。 陈楚送叶凤泠到洛阳府大门,立即转身回到牢狱,匆匆忙忙朝佟掌柜那间牢房走去。 还没到,就看到有黑衣小厮立在过道儿,见他过来,伸手拦下。 约莫盏茶功夫,陈楚面前无声无息走出来一道白色人影,缓缓地,静寂地。 “她见完向府那两个了?” 陈楚点头:“还替他们要了副草席子。” 苏牧野顿住,望向陈楚。陈楚忙复述前后。 苏牧野冷笑出声:“你马上带人再过审,弄好签字画押的事。” 陈楚疑惑,不是说要等向老爷体力稍微恢复一些么,他不敢质疑苏牧野,点头应下。 苏牧野足不点地向外走去,黑衣小厮跟在身后,陈楚无意的一个回头,心下大骇—— 佟掌柜倒在牢房里,匍匐朝牢房门口爬着。她抬头见陈楚望来,绝望喊道:“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陈楚回想刚瞥到的一眼——那英俊的面目上竟然苍白如雪,双目炙红,隐有炽盛凌厉凶狠的光闪现。 陈楚想了想,若有所思。 直到回到芷园躺下,苏牧野胸口还在怦怦乱鼓,胸膛之中的绞痛如潜龙升天一般,快要冲破骨肉。“想离开……费大功夫……”唇中逸出几字后,他的面容在暗处狰狞颤抖,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捏的他骨骼格格作响。 脚踝的隐隐作痛和心头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苏牧野扬起手,毫不心软地拍向屋里的屏风、梅瓶…… 墨盏立在门口,听得里面叮咣乱响,声势极大,让人心悸。许久后,传来一声淡淡的吩咐:“让人进来打扫。”他垂着眼,飘远唤人。 苏牧野靠在矮塌上,沉闷地咳嗽两声,抬起眼眸出神地盯着窗外雅园新春意。 芷园被胖管家妆点的分外热闹,大大的红灯笼、红绸带高高挂起,各色镶金挂银的花卉枝朵错落有序。远远望去,只觉如同到了仙境瑶池,美不胜收。 此情此景令苏牧野眼光变得无限飘忽。 佟掌柜提出要见叶凤泠,他顺水推舟答应。作为交换,佟掌柜需要通过她的嘴,告诉叶凤泠一件事,那便是她在锦屏山对叶凤泠下手,乃是受谭绎指使。 佟掌柜欣然应允,但她不知,她和叶凤泠的对话,会被一墙之隔的苏牧野听得一清二楚。 佟掌柜所处牢房,有一堵墙是专门为审讯犯人所制作,隔壁的暗室,不光能听清这边人言,更能透过暗孔,将牢房内场景尽收眼底。 苏牧野原本存的无聊听一听的心情坐在暗室,没成想一字不漏地听完了叶凤泠“剖心之语”,现在,关于实际指使佟掌柜对叶凤泠下手的神秘人,他已经不关心了,满脑子都是叶凤泠评价他的话。 那些评价他还能安慰自己,说的也算实话。但叶凤泠口口声声的“离开”,在他心头反复被咀嚼,控制不住的身子冰凉,只觉置身冰窟。 第280章 洛阳八大景·天津晓月 第280章洛阳八大景·天津晓月 石径云俱黑,清池火独明。 苏牧野在矮塌上靠了整整一个下午。墨盏再次进屋,窗明几净,一屋子的混乱,这会儿已经完全看不到痕迹。 苏牧野掀起眼皮:“什么事?” 墨盏递过来三张纸并三个信封,第一张写着:二皇子大婚如期筹备,二皇子妃遇袭三次,毫发无伤。 苏牧野神色不变,翻过去看第二张:安南都护节度使病逝于任,朝廷下旨路峰任安南都护节度,兼交州刺史。 苏牧野低声笑了笑,再去看第三张:叶伯爵府有意将叶二小姐嫁入东宫,叶二老爷转任户部郎中。 看到第三张纸条,苏牧野眼里流露出兴味,手指轻轻叩击着身边案几:“洗砚,还有几日回来?” 墨盏递过来纸片:“一日。” 苏牧野颔首,闭上眼也驱逐不了脑海里那道声音,不由得冰冷一笑,似是嘲笑自己的自作情深。 “谭绎还没有音讯,是。” “你来。” …… 在苏世子为情暗伤,恼恨叶凤泠之际。从洛阳府出来的叶凤泠,看到等在门口的陆羽筠和白家兄妹,莞尔一笑。 洛水黄道桥之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南北主街两旁,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白灵拉着叶凤泠的手,像个兴致勃勃赶去买糖葫芦的孩童,只顾朝前走。陆羽筠悠悠迈着步子,不急不慢尾随在后,始终盯着那道银色背影。 “陆公子,在外面走这么久,你真的没事么?”叶凤泠回过头问了一句。 陆羽筠淡淡地咳嗽一声,走了上来:“我没事。今日天气不错,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呼吸新鲜空气,强身健体。我想过了,你要回苏北,我要回成都,就算改道送你,也总要分别一段时间,我就多跟着你走好了。你们不必理会我,我看得见你就好。” 叶凤泠有些措手不及陆羽筠的直白执着,旁边的白家兄妹分外讶异,白灵眯着眼忍不住道:“你不是要和韩家那个……” 陆羽筠凝视叶凤泠:“我的婚事,肯定是要我点头的,别人说出大天十六点,也没用。” 白灵碰了个软钉子,讪讪摸摸鼻子,不敢再吭声。 叶凤泠缓了缓情绪说道:“陆公子,你我……” 陆羽筠不等叶凤泠说完,从旁边接过一个糖人,送了过去:“这边有习俗,腊月多吃糖,来年甜甜蜜蜜的。拿着。” 叶凤泠看着个性秉异、执拗直接的陆羽筠,心底叹了口气,面容婉婉笑开:“好好。” 另一边,白灵正在央着白奇给她也买一个。 陆羽筠踱步到叶凤泠一侧,温声笑道:“我有几个事情要问柳叶。” “公子,请。” 陆羽筠的目光流连叶凤泠身上极久,缓声轻道:“你姓什么?” 叶凤泠脚步一缓,全身微僵,旋即慢慢出了口气,掩袖捂面:“呃……柳叶当然姓柳啊。” 陆羽筠眸色暗淡一下,低低笑:“你若不说,我就斗胆猜下,难不成本末倒置?” 他的猜测并非凭空而来,这些日子,暗中遣家人去查含香馆,顺藤摸瓜,轻松摸到了苏北柳府,再一想柳府同京都的联系,陆羽筠大胆猜测叶凤泠的化名“柳叶”极有可能被她拿姓作名。 眼前之人眼睛轻轻鼓动了下,陆羽筠心知,看来是了。 叶凤泠的躲躲闪闪让他心里失望,可陆羽筠从来乐观积极,动心忍性,继续试探。 “呵呵,你不愿说就算了。” 叶凤泠讪然笑笑。 “昨日你摔倒在地,还有再前面谭绎对你手下留情,到底是何缘故?”陆羽筠想了想,又加了句:“还记得白家那个烤肉手艺高超的武士么,叫罗释的。昨夜他的尸体被送出山,我请了二叔去看,罗释身上所中掌印和被谭绎打伤的人身上掌印一样。” 叶凤泠美目怛然,她回忆了下当时情形,心里自有想法,而后垂着眼皮道:“谭绎乃蛮夷血统,非我族类,我自是同他无甚联系。但此前向天歌被人掳走,追查过程,数次接触到谭绎。至于昨日的摔倒,实乃脚滑被人撞。” 陆羽筠记得以前提及苏牧野的名字时,叶凤泠那些不自然的反应,此刻便有些紧张地盯着她的面容,可是叶凤泠面色如常,看不出她说出“谭绎”时有何异样。 “所以你同他以前并不相识?” “当然。” 叶凤泠狡黠一笑,心里咒骂,面上愈发温柔:“陆公子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陆羽筠凝视她半晌,忽然笑:“没什么,随口问问。昨日见苏世子反应,还以为你们三个是旧识。” 叶凤泠眼皮一跳,看陆羽筠率先一步走下桥,优雅自持、高贵无比。 她自来在女子堆中长大,前世不懂交锋,这一世练就一颗蜂窝煤似的心,惯常表里不一。往常与人交际,从来都是旗开得胜,但这次她碰到了一个对手,这个公子简直是她的翻版,也喜欢话里套话,虚虚实实。面上看似左右言它,说话自有风度,内容却仅是旁支末节,分明走的路线是去掉所有错误选项,剩下的就是对的了! 叶凤泠心里呕得要吐血。 从没遇到过这种棋逢对手般的心机鬼和她过招,除了一个人…… 叶凤泠甩甩头,强装镇定,将话题岔了开去:“这就是天津桥了?” 陆羽筠回过头微微一笑:“眼前之桥才是,刚刚走过的桥名黄道。现在看不到这一景,要等晚上才行。看见那边那个渡口和桥上小亭子没,每逢皓月当空,于拂晓前登桥临厅俯望,四周碧水皆能见月,是以被称为天津晓月。” 他的讲述娓娓动听,举着糖人的白灵听得不可自拔。 见叶凤泠也竖着耳朵,陆羽筠呵呵笑出声,引他们几人登上三桥之中的天津桥,带路来到位于桥上四角亭的酒楼。 迈步进酒楼前,叶凤泠抬头看了眼牌匾——“折桂”,两侧对联写着:酒馆中有神仙伴侣,酒楼上坐红粉娇姝。 几人坐在窗边,向外望去,洛阳城南北两市外贸商旅充肆,抬头北望就是从前煌煌宫殿,当年国度之盛,可想象一二。 “忆昔洛阳董糟丘,为余天津桥南造酒楼”,叶凤泠托着粉腮,吟吟咏叹。 白灵探出头,指指点点。 陆羽筠忙着点菜,指着挂在墙上的菜牌道:“有没有吃过天津晓月这道菜?” 叶凤泠和白灵闻声回头,兴致勃勃。 菜一上来,几个人忙探身细瞧。白灵拍着桌案大笑出声:“什么天津晓月,我看就是鸽子蛋炒鹌鹑蛋,应该叫蛋炒蛋才对。” 叶凤泠抿着嘴乐,点了白灵额头一下:“乱讲。” 端菜的店小二不乐意了,鄙夷道:“哪里来的下里巴人,我们这是正宗的天津晓月。若是不懂,出门下桥去胡商酒肆里吃去。” 啪的一甩肩头抹桌布,扭头而去,竟再不理他们这一桌人了。 陆羽筠好笑地摇头,为白灵解释,“天津晓月”这道菜是洛阳名厨所创,以鸽子蛋或者鹌鹑蛋当作皓月,用鸡蛋清作桥,再配以各种山珍海味。因为配菜依厨师喜好所定,是以每家酒楼的“天津晓月”都略有不同。 这家名曰“折桂”的酒楼,正是当初创制此菜的名厨后代所开,是以配菜最少、也最符合最初“天津晓月”菜肴样式。 被白灵那样说,难怪店小二生气。 白灵吐了吐舌头,拿起筷箸,夹个鸽子蛋准备送到口中。 不知是被众人目光看得心虚,还是如何,手劲失常,白灵筷箸上的鸽子蛋,腾空飞出,在空中划出完美弧线,“嗖”地一声落到了离他们桌不远的屏风之后。 “啊——呸!”有人声自屏风后传出。 桌上几人面面相觑,陆羽筠最先反应过来,忙站起来,才提步,迎面撞上屏风后走出的人。 四目相对,都笑了。 “阿筠——” “表哥——” 屏风后吃饭的,正是带着妹子来打牙祭的蒋奉奉,他身后跟着笑靥如花的蒋若若。 两桌并一桌,蒋奉奉抱着胳膊,呲牙咧嘴笑:“刚刚谁夹的鸽子蛋,这么没准头儿,辛亏砸到我碗里,要是砸到我妹子,怎么办?” 其他人还没反应,白灵翘着手指,欲笑不笑:“怎么不说自己选的座位当不当、正不正的。” 白灵从来就是以貌取人的肤浅审美。她见蒋奉奉虽说模样周正,但细眉长眼、面颊尖尖,一脸男子狐媚像,心里先就有三分不喜,看在蒋若若和陆羽筠面子上,才没有出言讥讽。 现在对方先来调笑,她怎肯吃亏。 蒋奉奉呆了呆,细细打量一番白灵。眼前女子娇俏灵动,头上、耳上皆挂着银饰,脖子上还带着小儿才带的银项圈,随着她脆生生出声,银铃铛清脆作响。 他心思转了转,知道这是西南白家的人。 蒋奉奉是蒋斯卿长子所生的嫡幼子,算是他这一辈最小的男子,下面就只有一个蒋若若了。从小受尽万千宠爱,性格骄纵跋扈,是以,他在洛阳城还有个诨名——“蒋小霸王”。 幼时,在家族学堂打架弄死了一个远房亲戚,亲戚的爹娘找来要去告御状。蒋奉奉被亲爹打的找不着北,最后跑去邙山蒋家冢林寻祖父待了一个月,回来照样招猫逗狗、威风依旧。 不过长大了的蒋奉奉,也有长进,在被蒋斯卿威逼利诱着狠花功夫念了几年书,举手投足终于有了高门公子的矜贵,也学会了虚与委蛇、油滑世故的一套,背地里依旧是整死人不偿命。 听得白灵的话,蒋奉奉眯了眯眼,又瞟了一眼白灵身边的叶凤泠,但笑不语。 第281章 小舟轻扬 第281章小舟轻扬 酒足饭饱,公子小姐们浩浩荡荡走下天津桥。放眼望去,洛水之上,画舫游船,星星点点。 白灵伏在岸边栏杆上,小脚一翘一翘地抖着,手挡在弯眉之上,眯起眼羡慕地看着那些游船。她家那边山多水多,家里也是园子套园子、池塘连池塘,可阿娘阿爹从不让她下水,美其名曰,下水被晒黑了不好嫁人。 白灵气哼哼撅着嘴跺脚,再次为自己不是男儿身抱恨。 蒋若若慧质兰心又活泼好动,早就想泛舟江上了。她看出白灵心思,凑去栏杆,浅笑轻声数语。 只见白灵转过身,瞪着大眼睛朝陆羽筠盈盈笑起:“陆公子,我想划船玩,你肯定能找到船。柳叶从京都来,那边江河少,正好能带柳叶吹吹江风、近赏洛水景色。” 一旁的蒋若若掩嘴,瞅着陆羽筠和叶凤泠似笑非笑。 早在吃饭时,叶凤泠就觉察到一直有道审慎目光若有若无地飘落于身,几次抬首都没有寻到。现在,被蒋若若杏仁明眸望着,终于确定了那道目光的来源。 叶凤泠心情微妙,垂眸不语。 蒋奉奉背着手掀掀眼皮,对陆羽筠轻声几句,拍手数声,自有小厮一番布置。 不过片刻,几人面前已经准备好了三条小舟。小舟不同于游船,两头尖尖、中间仅可坐两人,木桨斜斜靠在舟上。 往年这个时候,洛水偶有结冰,并不能随心所欲划桨嬉戏。今年连着几日晴朗,江面浮冰皆化,冬日泛舟,难有机会,蒋若若很是兴奋。她拉着白灵和叶凤泠,告诉她们,那些画舫游船看着好看,真正玩起来比不上这种小舟省力还灵巧。 白灵和叶凤泠都是十几岁的年纪,外表再稳重,其实也是爱玩的。叶凤泠在苏北,下水摸鱼都是家常便饭,暗中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真是好久没划船了呢。见到这种小舟,她的眼神也活跃起来。 三个姑娘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 小舟有三只,每只两人,相对而坐。在场算上月麟,四女三男,这就是七个人了,总得剩下一个人。 “呃,谁要被剩下?”白灵理直气壮的这么说,她当然觉得是别人被剩下而不是自己。 蒋若若和叶凤泠都没吭声,谁不想趁着晴朗艳阳天,泛舟游乐呢,谁愿意出来玩还要被剩在这里看着别人玩儿啊? 白奇站出来:“我留下。” 他本来对这些事情就不太上心,有空去划船,还不如耍耍圆刀呢。不过是因为怕白灵惹祸出事,白奇才不得不耐着性子陪着游玩。 蒋若若看着白奇,摇头道,最好每个小舟上都有男子,这样能保证万一姑娘们累了,还能划到岸边。 “小姐,我留下,我本来就怕水,别让我去水上划船了。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好不好?”月麟眼巴巴瞅着叶凤泠道。 在白奇开口前,叶凤泠就准备提议让月麟留下了,她自是知道月麟是真的怕水,但此刻被蒋若若如此委婉道出,心里就有些不得劲,偏蒋若若说的客观还让人无法反驳。 下面就到了谁和谁一个小舟的问题了。蒋若若揽着叶凤泠,亲热地问她会不会划船。 叶凤泠笑眯眯握上蒋若若手,不好意思地摇头。 那边,白奇说要和白灵一个小舟,白灵漫不经心答应着。 一直立在一旁的蒋奉奉拍拍白奇肩膀,暗中道:“阿筠定是要和柳叶一舟的,你我若是带着自家妹子玩,有何意思,不如换一换,至少能聊聊天。” 白奇性情憨直,觉得有理,从善如流。 蒋奉奉眸色流转,瞟一眼围着小舟蹦来蹦去、毫无所觉的白灵,轻轻笑了。 最后,擅长划船的蒋若若和白奇同舟、懂划船的陆羽筠带着叶凤泠、同样擅长划船的蒋奉奉坐去白灵挑的小舟之上。 几人坐上小舟,将牵在岸上的绳索一解。小舟轻飘飘悠悠然地离岸,向江中荡去。 洛水千里浮云去,桥下万丈淡烟行。 三只小舟似蛟龙潜水,咻咻飞出,竞相出发。初时,还都齐头并进,慢慢的,便拉开了距离。 蒋奉奉身手矫健,兼白灵起劲地催促,他们这只小舟划得最快、行的最远,眨眼功夫,就飘去了江对岸芦苇丛中。 另一边,陆羽筠虽然会划船,到底气虚体弱,划过几下便气喘吁吁,心有余而力不足。叶凤泠提议让她来试试。陆羽筠不太放心地把木桨递给叶凤泠,看她鲜眉妙眸,低头井井有条地握好木桨,用力划起来。 木桨搭在舟沿儿,小小扁舟顺水而流,落在水面上的木桨四周,荡起圈圈涟漪。陆羽筠坐在一头,就着昏昏日光,看到舟里少女扬脸时,面颊因为运动泛起红晕,眼眸还流连于两岸景色,时时发痴。 陆羽筠挑了挑眉:“你会划船,干嘛说不会。” 叶凤泠剜他一眼,狡黠笑了:“我只在苏北划过船,至于这种小舟,第一次坐。” 陆羽筠哑然失笑,他刚要开口,忽觉脸上清凉一片,蒋若若和白奇的小舟自不远处驶来。 他们的小舟本来也已行到远处,蒋若若见追不上蒋奉奉和白灵,这边只有陆羽筠和叶凤泠离得不远,干脆让白奇调转舟头。 “陆家表哥,水凉不凉?别光顾着和仙女聊天,就不管表妹了嘛。咱们来比赛好不好?” 蒋若若灿若朝阳望来,目光在叶凤泠握着木桨的手上划过,停留于她被风吹起的飞扬墨发。墨发如瀑、香肌胜雪,手似莲花、细腰盈胸,这个柳叶,光是一动不动坐着,便可勾人心魄。蒋若若笑语嫣然:“柳姑娘,咱俩来比一比,敢不敢应我?” 叶凤泠睫毛轻颤,唇角翘起:“好啊。” 那厢叶凤泠答应了蒋若若的竞舟邀约,这边白灵坐在小舟上,渐渐觉得两侧江景有些无聊。 蒋奉奉指着不远的芦苇丛笑道:“要不要去那边看看?” 白灵瞧过去,入目风景截然不同,现在百枝尽枯折,可芦苇丛生长之所曲折蜿蜒,风吹苇叶沙沙作响。 更偶有水鸟掠起、雀儿斜飞,划芦苇片片、微风瑟瑟于水面倒影半开,水痕点圈袅袅。 “好,我们过去那边!”白灵当下命蒋奉奉划船。 蒋奉奉勾唇一笑,言听计从。 谁知到了那边芦苇丛中时,水道窄塞,小舟几次差点儿卡在其中,蒋奉奉有些为难:“要不,别往里划了,万一出什么事呢,咱们还是回去洛水宽阔江面上。” 芦苇在西南栽植不多,至少白灵在家里的园子和庄园上都没见过。她皱着眉,不甘心攥拳道:“没事,光天化日,能出什么事,大不了卡在其中,他们看咱们久不出去,会来找咱们的,往里划!” 蒋奉奉看着眼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大姐”,摸了摸下巴,没再说什么,听话地继续做船夫。 “看白小姐英姿勃发,想来水性一定很好。”蒋奉奉问。 白灵一滞,呵呵笑了两声,没回答。她转过头看着蒋奉奉好奇:“你呢?” 蒋奉奉笑笑:“一般一般。” 说话之间,小舟已行至芦苇丛深处,忽起一阵大风,刮的芦苇丛呼呼怒号出声,似无数妖魔鬼怪铺天盖地从远处驾风而来。若是有经验之人,此刻一定尽快寻宽敞的坑道停下,等风过去,再行舟。 白灵不懂,蒋奉奉也没停下手里木桨,小舟朝着狂风、朝着森森芦苇丛继续前进…… 江口移舟入、烟中载客行。 两只小舟如弦上射箭,争流向前。 叶凤泠同蒋若若约定,以远处隐于云霭水汽中的尖尖小亭为记,谁先到达小亭,算谁胜出。 陆羽筠悄声对叶凤泠道:“我这个蒋家表妹,自小兵马骑射皆习,连泅水都会的,你……可以么?”他很是担忧地望着叶凤泠的细胳膊细腿,暗道,柳叶看着就跟一阵风能刮跑似的啊,化名柳叶真是贴切。 不想少女美目流转,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看陆羽筠,笑笑不说话。叶凤泠用随身带的发带简单束发,又挽起袖子,低头想了想,再从裙角撕下条衣带,裹在手掌心儿。 最初,两只小舟齐头并进,一个沿江左岸,一个沿江右岸,你追我赶、好似离弦的箭,御风而行。 陆羽筠观察到,叶凤泠和蒋若若划船很是不同。叶凤泠是背对前进方向,目视小舟行过之处,蒋若若则是面朝前进方向。是以,一左一右的两只小舟,划桨之人遥遥可对,陆羽筠和白奇偶尔对视,皆目露无奈。 叶凤泠手上有节奏地高低起伏,划过数十米后,她觉得有些累,额头渗出一层细汗,余光瞥到另一侧小舟里,蒋若若脸不红口不喘,面色如常,心里不由腹诽,蒋家小姐看着不显,没想到体力如此之好。心里合计一番,叶凤泠放慢了手里木桨划动速度。 划桨变慢,小舟自然行的也变慢,不过片刻,两只小舟就拉开了距离,由最初的并肩前行,变为一前一后。 第282章 借力 第282章借力 蒋若若不敢掉以轻心,一直关注着叶凤泠,见状心知叶凤泠体力有限,无力支撑划桨这巨大的体力消耗。她稍稍放松了些,边划桨边问白奇:“锦屏山采香时,听说柳姑娘飞身同苏世子一块坠崖,当时白公子在场么?” 白奇抱着圆刀,稳稳坐在舟上,闻言点头。 “这么说,柳姑娘和克己很熟啊。” 白奇眨了眨眼,看着眼前笑眯眯的蒋若若,没点头也没摇头。 “白公子,你说你是被绑到的向府,第二日才看到克己,那他们是怎么从锦屏山去到的向府呢?” 白奇愣了下,沉吟了下摇头道,他也没弄明白。 “在锦屏山时,除了江湖上的人,有没有看到过其他穿着奇怪之人?” 闻得此言,白奇冥思苦想一番,抬起眼还没开口,心里飞过讶异,皆因他看到叶凤泠重整旗鼓,追了上来。蒋若若因为背对身后,没能立即察觉。 白奇心里犹豫了下,道他入山采香,一半时间都被番波斯国的谭绎捉着,另一半时间在陪着妹子瞎玩,不要说穿着奇怪的人,连和那些江湖侠客动手的机会都没捞着,无限唏嘘。 蒋若若弯着眉眼笑呵呵。忽然一道身影闯入她眼帘,心里一惊,全身即刻紧绷,蓄势待发如渔船上之鱼鹰。 原来,叶凤泠刚刚缓了口气,回过头估算一番同尖尖小亭之间的距离,旋即开始加速。她从容不迫地收回刚刚放松伸开双腿,选了最便于发力的坐姿,踔厉奋发、一鼓作气,手下动作快了起来。 很快,追上蒋若若的小舟,她顺势调整方向,不动声色向蒋若若那边靠去。 当她所坐舟一角堪堪触到蒋若若所坐舟角时,适逢一阵大风刮起,叶凤泠暗中一息,心想,天助我也。她抓住时机,手疾眼快地伸出木桨,不露痕迹地用力戳了蒋若若小舟一下。 就这极快地一下,给了叶凤泠小舟一个力道的同时,也让全神贯注加速前进的蒋若若措手不及,她的小舟方向一下变了,朝着叶凤泠的小舟撞去。 而叶凤泠的小舟,在叶凤泠木桨顿挫、获得力量的时刻,咻地斜向前方飞出,恰好躲过了蒋若若小舟的撞击。 经过这个插曲,叶凤泠的小舟虽然也不是直线向前,但她恰好借此时机,调转舟头,由背对划船改为正向划船。 至于蒋若若,始料不及,兀自忙着稳住小舟的原地绕圈。 水花四溅、手忙脚乱。 转瞬之间,比试的局势发生天地般逆转,坐于叶凤泠小舟之上的陆羽筠大吃一惊,他双目炯炯有神凝视叶凤泠,迸发出排山倒海般炙热浓浆的火热。 这之后,蒋若若的小舟再没追上叶凤泠。 又不过一盏茶功夫,叶凤泠的小舟飞快飘至尖尖小亭。 蒋若若和白奇自小舟上走下时,叶凤泠和陆羽筠已经在小亭里坐着喝茶了。 四人团坐于小亭之上,蒋若若笑着称赞叶凤泠,称想不到她第一次尝试划船,竟能驾驭小舟游刃有余、如有神助,真是厉害。叶凤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露出羞涩一笑。 旁边坐着的陆羽筠和白奇专心品茶,四目相对,看到了然。 当时叶凤泠伸出木桨那一下,不知蒋若若是否察觉,背对前进方向的白奇看个清清楚楚。他一贯方块严肃脸,只唇角抖了抖。 现在听着两位小姐又聊起治香、茶道、刺绣、书画,白奇心底叹服出声:中原的姑娘表里不一,登峰造极,他还是踏下心回家娶西南姑娘! 四个人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都没见到蒋奉奉和白灵那叶扁舟出现,渐渐觉得不太对劲。 白奇眉目染上焦急,背着圆刀在小亭里踱来踱去,不住张望。 “白公子,你莫着急,我五哥水性不错,又惯常划船玩水,不会出事的,可能是寻到了好玩的地方,两个人有些乐不思蜀。咱们再等等。”蒋若若轻声安慰,她挥手招过来早先来此等候众人的蒋家仆从小厮,低声数语,遣他们去寻人。 叶凤泠立起来,望向刚刚两人划船身影最后出现的地方——芦苇丛入口,道:“我记得他们好像行舟进了那片芦苇丛。” 蒋若若想了想,让仆从小厮去芦苇丛里看看。 孤棹沿流急,冬衣逐吹扬。 彼时,芦苇丛深处。蒋奉奉跪在一处由无数藤蔓缠绕在旁的泥土地上,挑着眉梢看躺在地上的女子——白灵,以及不远的芦苇丛里隐约可见的一窝水鸭子蛋,眼里神色明明灭灭。 白灵浑身湿透、戴在脖颈上的银项圈已经没了,一身鹅黄色衣裙紧紧裹在凹凸有致的身上,头发全部披散开,周身俨然盛开着一朵比泼辣尖利更为少见的脆弱之花,难得的凌风荏弱…… 苇叶被风沙沙吹着,头发上滴着水的蒋奉奉垂眸回想起刚才百转千回的几个瞬间。 小舟越往里走,经过的水路愈发窄了,加上水下分布着数不胜数的藤蔓,稍不留神,就有可能翻船。 蒋奉奉心中一动,朝着迎面吹来的大风,向一处藤蔓纠葛极浓郁的所在划去。 “呦,这个时节,竟然有一窝鸟蛋!” 听到蒋奉奉惊呼,白灵看过去,果然见黄黄绿绿的芦苇中间藏匿着一窝鸟蛋,也不知是什么鸟的蛋,白白的、圆滚滚,很是可爱。 白灵兴致勃勃:“我们过去看看!” 蒋奉奉忙拦:“那边水下藤蔓太多,不安全……” 白灵横他一眼:“你把小舟划过去点,我站起来瞅瞅就行。” 蒋奉奉见此,只好听了,不过他一边稳住小舟,一边目不转睛注意着白灵的动作。 就在白灵站起来、踮着脚向外探身去瞧的时候,半边身子已经超出了小舟,却见一旁蒋奉奉趁机伸出手指,轻轻推了露出水面的一根藤蔓。 他力气并不大,但是这小舟太轻,借着风势和那一推之后的些许力道,自然会一个顿挫,之后便撞到旁边的藤蔓上。 本来这一下也就是让人猝不及防的晃悠一下,可是白灵全副身心都在那几颗可爱的鸟蛋上,半个身子在外,一个踉跄,眼瞅着就要落水。 蒋奉奉心中冷笑,忙伸手要去拉,可不知怎的,他身子被小舟晃悠地左右摇摆不停,愣是没抓住白灵的手,眼睁睁看着白灵“噗通”一声,就此跌落水中。 蒋奉奉见人已落水,抄起木桨,折返向后退。 可他没想到,不懂水性的白灵,运气不错,连喝了两口水后,一把抓住小舟边沿儿,用力向下拽,一边拽一边喊:“快拉我上去啊,水好凉!” 蒋奉奉面色一沉,阴云密布,他左右看看,一面说着:“快把你的手给我”,一面举起木桨,要去砸白灵的头。 千钧一发之际,两只水鸭子从远处慢慢悠悠游了过来,见有人在窝跟前儿“耀武扬威”,登时大怒,朝着蒋奉奉飞了过来,要去啄他。 蒋奉奉浑身一僵,顾不上水下扒着小舟的白灵,挥舞着木桨同水鸭子父母大战起来。他在小舟上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的,一个不注意竟被白灵仓皇间胡乱摸索的手抓住了脚踝,趔趄拽栽入水中…… 小舟被带的翻了过来,蒋奉奉想从水里探出头时,惊讶地发觉自己身上“长”出了一坨女人。 他从小泅水,自封“浪里白条”,入水如回家,但加上一个死命抱住他不撒手的白灵,就变成了“泰山压顶”。 蒋奉奉痛苦无比地尝试探出水面,可一次又一次被抱着他脑袋的白灵压进水里,更惊悚的是——他再一次抬头刹那,白灵俯下身压来的胸脯,亲密无间地闷上他的脸、扎扎实实、严丝合缝。 隆冬寒冷,沾水浑冰,酥胸凝香,馥郁芬芳。 蒋奉奉一颤,蓦地四肢僵硬,同时手肘抬起使劲推开。 喝了好多口水的白灵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蒋奉奉猛力向后推,直直朝着芦苇丛里的水鸭子蛋砸去。 猝然被推开,白灵余光看到了蒋奉奉那剧烈的反应,以及眼里来不及隐藏的阴狠色彩,大脑中冷不丁地冒起一个念头:这个眼神儿,绝对不是想救自己的眼神儿,难不成芦苇丛是个圈套? 勇敢扞卫自家领土的水鸭子夫妇,见舟翻人落水,一直浮在不远处的水面,绕来绕去,似乎有些疑惑这两个人到底在玩什么。 此刻,见自家蛋再次笼罩在危险之下,又飞了起来朝白灵掠去…… 水花“噗”一声高高溅起,几滴水砸在公子苍茫怔忪的面上。 白灵并没有按照蒋奉奉以为的砸到水鸭子蛋上,她自己在关键时刻拽住了一棵露出水面的藤蔓,改变了方向,砸到了水鸭子蛋旁的一处——盘曲老树根…… 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时间拉回到蒋奉奉跪在地上盯着昏过去的白灵,视线在她身上一寸寸划过,到耸起的胸口时,他面色忽变,猛地侧过脸,面颊上迅速升起红云。 刚见白灵撞昏过去,按照他的算计,应该迅速游离此处,但他不知怎得,鬼使神差地游了过来,把缓缓向水里沉去的白灵抱出了水。 和叶凤泠的明艳娇媚不同,白灵脸上还微微残留着一丝婴儿肥,皮肤白嫩,玉雪玲珑,嘴唇饱满,嘴角天生向上翘着,不笑也似在笑一般。 蒋奉奉呆呆地看地上昏迷的少女半晌,又扭头望向那窝水鸭子蛋,两只水鸭子还在附近游来游去,圆滚滚的蛋安安静静地躺在窝里,在日光里静静等候生命破壳而出…… 小剧场: 日色昏昏、草色氤氤,阳光透过碧玉琉璃瓦,参差不齐地撒了些明暗光影。 午后,蒋若若百无聊赖横卧矮塌,看叶凤泠手握书卷,读的津津有味。 忽忆起洛水上那次泛舟,蒋若若指着叶凤泠,娇嗔:“当初若不是你用计,怎能赢得了我。” 叶凤泠美目一翻,并不接话。 蒋若若:“你狡诈奸猾心肠可见一斑。” 叶凤泠又翻过一页手中纸张,依旧沉默。 一时,月麟进来道,外面有人找叶凤泠。 望着纤细婀娜、风流婉转背影,蒋若若咬牙切齿,忽地讥诮一笑:“你这恶人自有另一个恶人来折磨,哼……” 到底气不过,离去之时,蒋若若老实不客气裹挟叶凤泠放置于书案上的治香名典,还很嚣张地歪头对瞪大眼的小丫鬟笑呵呵:“告诉你家夫人,若想要这本书,拿银子来换。” 银铃笑声迤逦一地,蒋若若飘然离去,徒留小丫鬟欲哭无泪、慌慌张张跑去寻洗砚拿主意:那本典籍据说可是夫人友人不远千里送来的寿诞之礼,这被蒋小姐拿走可怎么办? 谁料,世子得知前因始末后,反而让洗砚给小丫鬟送来赏银,直言:此事办的甚好! 小丫鬟手捧碎银角,懵。 第283章 洗砚传话 第283章洗砚传话 蒋府仆从回来说,蒋奉奉在带白灵去医馆的路上,唬叶凤泠几人一大跳,尤其白奇,面色惊变。 白灵面色苍白、头发披散地坐在医馆,白奇进门看到,手脚发软,攥着她胳膊从上瞧到下,连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叶凤泠见白灵被白奇摇晃地太阳穴蹦蹦跳,忙推开白奇。 白灵淡淡撩动眼皮,轻轻摇头,只说他们的小舟意外倾翻,落了水,她头好痛,想赶紧回了了心休息。 全程蒋奉奉都没有说话,只是抱臂伫立在一旁,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脸上神色。 是夜,叶凤泠跟自己回到了了心的月麟讲述完她和蒋若若的竞舟过程,托着腮看窗外明月,若有所思:“你说蒋府送来了很多药材和赔礼?” 月麟收好叶凤泠白天逛街为柳老太爷采买的年货,点头:“送了好多来,全都堆到了白小姐的屋子,来的是个丫鬟,还说让白小姐好好养病。” 叶凤泠几人是被蒋府的马车送回来的,路上包括回了了心全程,白灵一反常态地沉默。蒋若若不停说洛阳城的名闻轶事都没能提起她兴致,到最后,连心大的白奇都看出了白灵的异样。 再联想到蒋公子亦是全程沉默,不复开始的活泼健谈,叶凤泠心里有了猜测。 又问褚亮他们是否寻到和罗消息,月麟神思恍惚,摇头欲言又止,叶凤泠心情沉郁。 她思索片刻,说出的话让月麟掉了下巴:“咱们后天启程。” “呃……啊?”月麟惊呼出声,身子咯咯作响。 “你这么惊讶作什么?晚食时向师父跟我说她和季师傅后日启程,我算了算,反正咱们也没事了,干脆一块,早点回苏北,早点见外祖父!” “可是……可是小姐,苏世子那边……” 叶凤泠侧过脸:“我何时离开,干他何事?” 月麟连忙:“没干系,没干系!咱们什么时候回苏北,还不是小姐说了算。” 叶凤泠幽幽看她:“你紧张什么,害怕什么。难不成你觉得苏世子权势滔天,会关注这等鸡毛蒜皮小事?再说了,他是国公府世子,我难不成不是伯爵府的小姐,我想何时动身、想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他有什么资格指指点点。” 月麟僵了脸,闭嘴不敢回话了。小姐自从昨日回来,今日早晨到现在,说话总是有些酸酸的,阴阳怪气像是嘲讽谁。月麟胆子小、性子软,想劝小姐,又不会说,一想到自己看到过的苏世子手段,坐立难安。 叶凤泠看不过月麟战战兢兢的样子,叹口气,觉得自己这样好无趣,挥挥手示意月麟出去告诉褚亮、石头和纨娘他们启程的时间。 月色中天、寒凉似水。 芷园书房里,苏牧野懒洋洋躺在矮塌上,闭着眼一口一口吃着丫鬟送到嘴边的金丝樱酪,墨盏立在门口。 一阵风从外面飘进来。 “公子,我可回来了!”洗砚打了个千,然后垂立站好,偷偷瞧清风明月一样的主子一眼又一眼。 苏牧野睁开幽如黑潭的眼睛。 “差事办好了?” 洗砚揣着袖子嘿嘿一笑:“必须的。全按您的吩咐,一丝一毫都没差。” 苏牧野“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 洗砚觑一眼苏牧野脚踝,眉梢耸动:“公子负伤了啊?哎呦,有没有请大夫好好看看?用上咱们从京都带来的膏药了么?” 苏牧野挥手打断洗砚的话,招他近前,沉声:“明日你去趟了了心……” 一晚上北风啸啸,次日天亮,客栈院落地上、门外石阶又是干净无尘。 叶凤泠躺在床榻上,缓缓睁开了眼睛,昨夜又做梦了。梦里有许多人影闪现,她不断追着人跑,又被别人追着跑,现在醒来,只觉浑身酸软。 “小姐,起床么?洗砚来了。”月麟挂好帷帐,服侍她起身梳妆。 叶凤泠掀开棉被的手一顿:“就他一个?” 月麟怯怯望来:“嗯。” 见到洗砚的时候,关于他的来意,叶凤泠心里已经有了好几个猜测。 洗砚笑眯眯望着叶凤泠,先是拿出两封信,一封来自交州覃如是,一封来自京都苏府。 自交州来的信先是被送到了京都苏府,又转送到洛阳,算着应是月余之前的信了。覃如是在信里跟叶凤泠讲述她去到交州路府所见所闻。叶凤泠目光定格于“夫君忙于军政,甚少停留内宅。夫人面慈性厉,几多刁难……”半晌,而后沉寂着容颜收好信。 第二封来自苏府的信,从信封的字就能看出写信之人的奔放性格。苏牧妤洋洋洒洒写了好多思念叶凤泠的话,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泪水”痕迹,看得叶凤泠捂着嘴乐。苏牧妤说她把叶凤泠寄送回去的小吃分了一小部分送给苏九歌、苏九章,大家都赞不绝口,嘱咐叶凤泠务必及时、保质保量地再寄些零嘴回去。信到最后,提到二皇子被赐婚,定于年前大婚,还提了一嘴,说叶府四小姐、叶凤媛又暗戳戳地现身参加一些私人聚会,隐隐有重出社交的苗头。 在叶凤泠读信时,洗砚一直揣着袖子暗中观察她。昨夜从书房出来,洗砚偷偷找了墨盏,了解一下他不在时都发生了什么。看完墨盏所写,洗砚嘶嘶抽气,叶三小姐好本事,又一次去摸老虎屁股。他搓搓手,鬼鬼祟祟问墨盏:“我听丫鬟们偷偷议论,中午回来叮当咣啷的,咋了?” 墨盏顿了下,摇头。 洗砚摸着下巴,捶墨盏胸口一下:“你这个闷葫芦,这里面肯定有猫腻,要不然不可能忍到这个时候砸东西,哼。” 墨盏端着冰块脸,冷冷沉默。 洗砚“切”一声,伸了个懒腰,要去睡觉,袖子却被拉住,手里塞进来一张纸条:“柔兆怎么办?” 洗砚嘬着牙花子,为难:“她这个不好办啊,几次都没保护好叶三小姐,只怕回了京都……” 墨盏脸上出现裂痕,眼里闪过伤心。 洗砚转了转眼珠儿,拍拍他肩膀,悄声:“我给你出个主意,这个事,你得去求那位。只要那位出面,公子决计不追究柔兆。” 墨盏望向洗砚,就见细细眉眼里泻出闪烁精光。 叶凤泠原本有些忐忑,不知洗砚来意,看完信明白苏牧野大概率还在气着。好在他这个人有个优点,无论情绪如何,正事从不会耽误。叶凤泠摸着手里的信封,沉吟要如何给交州回信。 洗砚多机灵啊,赶紧道,公子说了,叶三小姐若想回信,只要写了拿给他即可,自会有人送往交州。 叶凤泠浅浅一笑,没吭声。 洗砚清清嗓子,又道,三日后,苏国公府世子借蒋府别院,宴请江湖仁人志士,以酬谢诸位在查处番波斯国走私一案中所作贡献,含香馆柳叶也在应邀之列,请叶三小姐届时到场。 听到这里,叶凤泠目中一闪:“必须到场?不好意思,我明日就要走了,苏世子的好意心领了,宴席恕我不能参加。” 洗砚诧异看一眼叶凤泠,又瞥了一眼月麟,陪笑道:“这是怎么说?这么突然么?” 叶凤泠挑眉:“呵呵,我本来就是回苏北的,来洛阳不过是为向师父。既然事了,还留在这里招人讨厌干嘛。” 洗砚的笑容僵在脸上,这两个人又开始了,他心里一动,尴尬而含糊地劝道:“叶三小姐何不再多玩几日,我看白家小姐也还没走嘛,对了,和罗,和罗找到了么?” 心知自家公子气鼓鼓闷在芷园生闷气的症结就是眼前这位,洗砚还知道蒋府别院之宴就是公子特意安排的,这……这正主儿不去,一切不都扯屁了么。本着诸事和平、诸君顺心、诸小厮日子好过的原则,洗砚在这里绞尽脑汁、抓耳挠腮。 叶凤泠觉得洗砚看自己的眼神略为古怪,却只是抿嘴笑了一下,装作不知:“我已经托付陆家公子帮我寻和罗了,一有消息,他会传信儿到苏北的。” 洗砚心里一咯噔,面如土色,完了,叶三小姐这是看火不够大,继续添柴火么!还找陆家公子,一个花桃儿已经让芷园众人阴云满天,再来个陆羽筠,芷园众人要怎么活! “呵呵,何必麻烦外人呢,咱们也可以帮忙找和罗的。叶三小姐莫着急,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我这就去安排人手,一寸寸搜索,就算是把洛阳城翻过来,也把和罗给您寻到。” 叶凤泠要笑不笑,不答应也不拒绝。 洗砚一拍脑门:“哎呀,瞧我这记性,把最重要的东西忘了,这个给您。”他从身上掏出个匣子,递了过来。 匣子里放着一块木头,木块中间切面呈墨绿色,如同黄莺的羽毛带着闪亮绿色,一股芬芳气息迎面扑来。 洗砚在一旁解释,苏牧野遣人去锦屏山上挖出来一些沉香结,里面有三块奇楠香结,而且还是奇楠香里最珍稀少见的莺歌绿,俗称绿棋。一块拿来给叶凤泠,另外一块拿给了季阳,一块苏牧野自留。 叶凤泠难掩心中兴奋,眉眼弯了起来,毫不推辞、痛快无比地收下了。 洗砚见人被哄高兴了,想再磨一磨叶凤泠明日启程回苏北的事。 懒得看洗砚磨磨唧唧、絮絮叨叨,叶凤泠挥手,道她约好了人出门。说完,婷婷袅袅起身离开。 “哎,哎,叶三小姐——”洗砚急地跺脚,他手疾眼快扯住跟在叶凤泠身后的月麟,躲去一旁。 第284章 想走 第284章想走? 了了心客栈二层一间客房。 帷帐幔幔,影影绰绰,只着亵衣的少女抱膝坐在床榻上,身边是软绵绵的被子。周身被温暖环绕,心里冰凉似雪。 白灵在三更天被噩梦惊醒后,再也睡不着。她梦到自己落水后,一直向下沉,拼命挣扎,毫无用处,隐藏在水下的藤蔓伸出触角,缠绕上她的手脚,死死绞着她。 张嘴想呼救,水立刻涌了进来,喉咙、肺里全是又腥又咸的味道,恶心的人想吐。眼前越来越黑暗,渐渐的只能看得到一双狭长细眼,用一种冰冷又嫌恶的目光看着她,看她缓缓沉进水底…… 白灵脸色雪白,望了眼桌子上堆着的那些补品,心里有丝迷茫。昨日坐在医馆时,她就已经把落水前后过程复盘一遍,惊恐发觉,那个蒋公子似乎、大约、可能真的有意为之。这事对从来敢作敢为、活泼大胆的白灵产生了巨大冲击。 她记得自己开始对蒋奉奉这个人印象是不好,长相就不是她喜欢的,说话还云里雾里的,可当蒋奉奉提出来带她同乘一舟、又卖力气为她划船时,她就把他当作朋友了。既然是朋友,自然不会设防,更不会想的到对方会处心积虑害自己。 白灵呆呆地想,蒋奉奉要害自己,难道不怕哥哥白奇、还有西南白府查出来找他赔命么?她脑子里猛地再闪过一个念头——他不怕! 是啊,就算是垄断西南香料的白家又如何,说破天,不过是遥远边陲之地的商户,有什么资格和世家宦门对峙,生意铺的再大、金银赚的如山,遇到门阀士族,还不是卑躬屈膝、低人一等、任人宰割。 白灵咬着嘴唇,眸中泪意眨落,委屈地哭了。她小心翼翼地擦去眼睛里争先恐后冒出来的泪珠,可不知怎地,眼泪越擦越多,顺着脸颊,都流到了被子上。哽咽不住,忙拽起被子盖到了头上。 白灵不敢发出大声音,她怕被门外路过的白家武士或白奇听到。如果哥哥知道实情,一定要去找蒋奉奉打架的。这场架,打赢了,蒋府不干,打输了,哥哥愤懑憋屈,无论怎么样,白家都是吃亏的,尤其她现在还没事,蒋府说不准还会反咬一口,说她捕风捉影。 落泪涟涟,白灵哭得肩膀颤抖,喉间发出微弱的“呜呜呜”声。 忽然,眼前一亮,被子被掀开—— 白灵湖水一样波光荡漾的泪眼缓慢聚焦,一块白色帕子递到眼前。 “擦擦,如果把被子哭湿了,晚上盖在身上要着凉的。”温柔的声音,淡笑的眉眼,纤细身影坐在床榻边,脉脉看她。 白灵抽着鼻子,把脸埋进膝盖,闷声:“你进来怎么都不敲门,真是没礼貌!” 叶凤泠揪了下白灵肉嘟嘟的元宝耳朵:“我敲了门的,是你没听到。我见白奇越走越近,赶紧推门进来。要不我现在出去再敲一次门,不过白奇好像就在门口。” 披着头发的脑袋顷刻抬起:“别别……别让我哥知道。” 看着眼前强装无事的懂事模样,再看那双哭肿了的双眼,叶凤泠心里叹了口气。她摸着白灵的发顶,又捏着手里的帕子,轻轻擦去白灵眼角闪动的泪花:“有什么委屈,跟我说说。你不是说,咱们是好朋友么?好朋友就要分享心事啊,不光分享开心的,也要一起承担悲伤的。对不对?” 白灵垂着眼、闷不吭声。 叶凤泠收起帕子,给白灵倒了杯水,细声道:“你不说话,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了。从前有只刺猬,它一直住在一个土包里,天天除了爬到洞口瞪着眼睛等路过洞口的小虫子,不干别的。它没有朋友、也不喜欢阳光,从没离开过土包。有一天,一只小鸟落到土包上,叽叽喳喳,吵醒了睡觉的刺猬。刺猬请求小鸟离开这儿,去别的地方唱歌。小鸟对刺猬说,你自己住在这里,不寂寞么?我来给你唱歌,和你做朋友。刺猬拒绝。小鸟飞走了。又有一天,路过一只乌龟,同样要和刺猬作朋友,刺猬又拒绝。就这样,刺猬拒绝了所有要和它作朋友的动物。最后你猜怎么样?” 日光透过窗棱,浮在听得入神的少女瓷玉一样的面颊上。少女抬眼,忽开口问:“最后怎么样?” “最后刺猬死了。” 白灵露出不解,呃,开头那么长,结尾这么潦草? 叶凤泠深深凝视着她,轻声道:“刺猬死了,无声无息地死了,没有喜怒哀乐、没有回忆地死了。在它的一生里,只有吃和睡、只有一个土包,连阳光,它都没有晒过。它身上的刺全是白色的。” 白灵愣住了。 “这个世上,有很多人,都活在自己的土包里,他们看不到土包外面的世界,所以他们也不会理解别人的喜怒哀乐,刺猬不知道唱歌的感觉,同样不了解乌龟的快乐。如果你不说出来,别人永远不会知道你在想什么,同时,你也失去了了解别人、感受别人的机会。活着,不就是不断地前行、不断地感知新的事物吗?” “还是说,你根本没把我当朋友?” “可可是……”白灵嗫嚅,还在犹豫。 “算了,换我来猜,你的落水是不是和蒋公子有关?”叶凤泠轻轻道。 白灵紧紧抿着嘴唇,额上因紧张出了些汗,依旧不吭声。 “他推你下去的?” “不不……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下船的。” “嗯?” 白灵深深叹了口气,垂着头:“但是我怀疑是他故意设计的这个不小心。” 听白灵讲完,叶凤泠挑了挑眉,暗道蒋家公子还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这也就是遇上白灵这种单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在这里悲风伤秋,若是碰到她这种,看不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叶凤泠稍稍安慰几句,没有再多说什么,喊月麟拿进来两个煮鸡蛋,剥去皮,给白灵滚眼睛。 白灵不肯依,在床上打着滚。她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加上叶凤泠的细语劝慰和温柔服侍,心里阴郁顷刻被抛掷脑后。 等一切都忙活完,又给白灵梳好美美双丫髻,已经到了下午。叶凤泠告诉白灵,她准备明日启程回苏北。才恢复笑模样的白灵登时一蹦三丈高,脸垮了下去。 她不明白距离过年还有段时间呢,苏北离洛阳又不算远,柳叶为何不多玩几天,这么着急离开为了什么?心思一动,白灵勾着叶凤泠肩膀鬼笑:“柳叶,你说实话,是不是因为苏世子?” 叶凤泠笑眯眯摇头,拒不承认,只言思念外祖父缘故。 白灵嗤笑:“我才不信,刚问月麟了,苏世子的贴身小厮一大早就来了,跟你说什么了?噢,我知道了!是不是你们要一起回苏北?哼,见色忘义!” 叶凤泠不以为然:“洗砚是来给我送京都来的信。对了,说是十五日蒋府有宴席,估计你和白奇都要去。” 才说到这里,就有蒋府仆从送帖子进来。帖子是给白奇和叶凤泠的,正是邀请白奇、白灵、叶凤泠三人三日后过蒋府参加夜宴。 白灵举着帖子,在叶凤泠眼前摇来晃去:“你干脆参加完这个再走,你看,上面说夜宴在大船上举行,听着就很好玩,咱们一起去,柳叶,柳叶。” 白灵说着说着猴到叶凤泠身上,揉搓她半晌。 叶凤泠把白灵从身上扒拉下去,笑着道:“才坐了小舟,没长记性?” 白灵撅着嘴,恨恨站起来,使劲跺脚,气得一溜烟儿跑回房间。 白奇趁机问叶凤泠启程的事,听到叶凤泠确定了明日动身,很是诧异。白奇不同于白灵,想过片刻,便道,他们参加完蒋府夜宴也要回西南了,日后叶凤泠若有空,尽可来西南找他们,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也可去寻白家香料铺子。 叶凤泠感激不尽,白奇所言正是她现在最需要的。京都含香馆被查封,江南和苏北的含香馆虽然正常运营,可受品香大会影响,含香馆的香粉生意着实萧条不少,很多人怕与番波斯国走私沾包,不敢随意买卖香料和香粉。一时之间,那些新开张、或规模小的香铺纷纷倒闭。 她已经和褚亮商量过,等回到苏北,看看在过年前后,要抽出时间跑一趟江南,亲自处理一下含香馆的生意。 抬腿欲去寻褚亮、纨娘他们,余光瞥到蒋府仆从自向师傅房间出来,叶凤泠脚下方向一变。 蒋府仆从来了了心,身兼两个任务,一个是给白家和叶凤泠送帖子,一个是告诉向天歌,向府老爷和夫人昨夜于洛阳府牢狱双双毙命。 向夫人是被向老爷活活咬死的! 昨夜,牢头喝多酒睡得沉,向老爷不知为何,忽然性情大变,把脱下来的衣服捂到向夫人脸上,然后一口一口咬下向夫人胸口的肉,最后满口是血的向老爷,嘶吼大叫数声,用手掐死了苟延残喘的向夫人,再自己撞到墙上自尽而亡。 早晨牢头巡视,一见血腥场面,唬的魂飞魄散,慌忙报告。苏牧野差手下蒋府仆从一并把消息告诉向天歌和季阳,同时通知他们,向老爷向夫人尸首不能领走,需要官衙验尸之后,留于义庄,待朝廷最终判决之后,再做处置。 听闻这个消息,叶凤泠一点儿都不意外,她安慰一番向师傅,见季阳眼巴巴跃跃欲试期待替补,忙退出屋外,把这种伤感亲密的时刻留给二人。 第285章 蒋府游船夜宴 第285章蒋府游船夜宴 第二日一大早,叶凤泠带着褚亮、纨娘、石头和月麟,同向师傅和季阳一前一后两辆马车驶向洛阳城门,在城门前遇到等候多时的陆家马车。 昨日晚间,得知她要翌日启程,陆羽筠气喘吁吁跑来了了心。听完叶凤泠说辞,垂眸想了片刻,陆羽筠表示既然她要即刻回苏北,自己反正也无事,干脆一道出发,他要去苏北转转,还能顺路护送叶凤泠。 叶凤泠始料不及,想拒绝又寻不到合适理由,她想了想,觉得既然自己有做大做强含香馆的心,无论是白家、还是陆家,都是需要好好结交的,不过同行一路,权当游玩好了。 三架马车前后相连,来到洛阳城门。 不想往日无甚兵卒的城门,今日立着一排排铠甲府兵,手握银光闪闪的兵枪,威风凛凛。 “停下。”一个穿着像是小将领的府兵拦下三辆马车。 叶凤泠从马车里探出头,听着褚亮和府兵交涉。 “收到上级命令,江南含香馆掌柜柳叶及其随从,涉番波斯国走私案,不得离城。”府兵冷冷道。 褚亮呆住,回过头看向叶凤泠。 自家掌柜的脸白了、又黑了…… 半个时辰后,洛阳城另一城门,同样是府兵把守,言江南含香馆掌柜柳叶及其随从车马不可离城,其他人可放行。 叶凤泠紧紧攥着裙子,冷笑连连,气得脸涨红:“混蛋!无耻之徒!强盗!” 纨娘翘着手指,觑叶凤泠,轻笑出声:“掌柜的,咱们怎么办啊?向师傅还在等你话呢。” 叶凤泠深吸一口气,心知无论如何是无法离开洛阳城了,何必拖着向师父他们。她强装镇定:“让向师父他们出发,咱们择日再启程。等等,我去说。”叹了口气,叶凤泠推开车门跳下马车,走去向师父马车。 送向师父马车再度来到城门口时,早有一人立在路边,身后不远有白面小厮牵着两匹马等候。 云锦衣袖在风中飞扬,飘飘逸远,俊美公子立于街头熙熙攘攘的凡尘烟火之中,一切美得像一幅画。 苏牧野是来为季阳送行的。他朝季阳和向师傅两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又自身上拿出一个信帖样的东西,交给季阳,道如果路途中遇事,可拿着这个去官驿衙门,还没有几个官员敢不给苏国公府面子。 季阳疏朗一笑,拍拍他肩膀,又扭过头望向叶凤泠这边,不知对苏牧野说着什么。 叶凤泠只看到苏牧野望过来,眉梢挑了挑,面无表情,口里似乎吐出几个字,惹得季阳和向师父都笑了起来。 纨娘凑过来:“掌柜的,你确定不过去说说话?现在是个哄好人的不错时机呦。” 叶凤泠冷笑一声,扭头去寻陆羽筠讲话。 纨娘无奈一叹,朝褚亮、石头摆摆手:看,掌柜的要继续作死,我也无能为力。 送走向师父和季阳后,叶凤泠僵直着身体立在城门楼下,余光里白色衣襟透过寒风,渺渺如仙随风拂动,不待她有动作。那人自顾自登上高头大马,领着洗砚,走了…… 银牙咬碎的叶凤泠,心头发酸,虎着一张脸回到了了心客栈。白灵靠在客栈门口,翘着小脚欣赏自己脚上的粉色绣花鞋。看到叶凤泠马车回来,蹦蹦跳跳来到车门前,笑嘻嘻:“回来了啊,柳叶!” 叶凤泠沉着脸下马车:“说,你做了什么。” 白灵看到叶凤泠身后的陆羽筠,忙伏低做小,实际暗中松了口气,只要留下柳叶,她不介意做一次小人。她摸了摸鼻子,陪笑:“嘿嘿,人家就是想和你们一起去赏洛水冬月。多好的机会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嘿嘿!” 叶凤泠用力瞪白灵,腾腾走进了了心,月麟一脸害怕地小跑跟着。 陆羽筠好笑地朝白灵道:“白小姐啊,柳叶可气坏了,一路都没说话。” 白灵吐了吐舌头,心满意足。 她昨日回了房间,思来想去,都不能说服自己放柳叶离去。绕着桌子转了好几个圈,贴着门听外面柳叶和陆羽筠商谈明日启程准备,白灵一拍脑袋,计上心头。她悄咪咪叫个白家武士,送一封信去洛阳府,信封上书:苏世子收。里面写着:含香馆柳叶明日启程,同行者陆家玉狐公子。 今日早晨一睁眼,白灵鲤鱼打挺跳下床榻,直奔大厅,让她意外的是,苏世子似乎一点反应都没有。她东张西望,盼了又盼,都没看到苏世子一毛钱的影子。 白灵气得在心里大骂:不靠谱的苏世子!喜欢就要抢啊!再磨叽要面子,媳妇儿就要跑了啊。 眼看着叶凤泠登上马车,白灵撅着嘴背过身体,不肯告别。哪怕马车已经不见了踪影,她也不肯回客栈里,坚持守在门口等。 这不是,就让她等回来了么。 听完纨娘叙述,白灵拍手哈哈大笑,在心里给苏世子竖了个大拇指:不错不错。 叶凤泠心里憋着气,直接回房间,砰地一声关上门,把月麟也赶了出去。 陆羽筠淡淡伫立门口,清俊优雅身姿在熙攘的客栈二层极为显眼。白奇走过他,拍拍他肩膀。 金乌敛起炽热耀眼,沉沉落入天际。夕阳下,悠悠洛水、岸上几多凋零的柳枝,都镀上一层明媚璀璨的金辉…… 十二月十五,申时,洛水之滨。 这两日光景,叶凤泠和白灵过得当真度日如年。她们一个在屋子里咬牙切齿,猛扎小人,一个在客栈内外跑来跑去,迫不及待。 连出来吃饭,叶凤泠都有些心不在焉。纨娘笑着打趣:“掌柜的,你若真的想走,何不去找那个人问上一句,我保证,你不用开口,只要往那儿一站,那人立马为你打开城门。” 白灵古灵精怪地呵呵笑着,挤眉弄眼,在桌子下轻轻踢叶凤泠一脚,被狠狠反踩了回来,疼地她呲牙咧嘴,不敢再随意取笑。 到了日子,早有蒋府马车等在门外,洗砚立在一辆车下。 叶凤泠和白灵、白奇走出来时,看到洗砚也当作看不见,冷哼一声,黑着脸拐去另一辆马车。 到码头时,正值夜风起,日月同辉,悬挂于天,无言淡看人间悲欢。 最显眼的地方停着一艘雕梁画栋、气势恢宏的大船,连洗甲板的仆从们都透着一股子矜持和傲气。 蒋府蒋若若、蒋奉奉并蒋家大老爷等在船头,迎八方来客。 苏牧野自行在最前面的马车上踱步而下,同蒋大老爷握手言欢、寒暄契阔。蒋若若见到叶凤泠和白灵,欢喜异常,朝她们偏头一笑:“可算到了,等了你们好久。白灵头还疼么?那些药管用不管用。” 落后蒋若若几步的蒋奉奉在几人面上扫过,落于一处,见那人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莫名有些失落。扭头笑着招呼白奇、以及才下马车的陆羽筠。 说笑间,来到船上。 从近处看,这艘楼船,甲板之上为二层,虽然只比寻常楼船多出一层,却更为高大,又专门照着豪门大户屋宇的样式,飞檐悬铃,朱梁雕蟠。远远看来,只觉就像一座建在水面上的华厦。 等进了船舱,更觉奢华,舱中毡毯铺地、鲛珠垂帘,屋顶镶着星辰般的夜明珠充当灯火,桌椅、案几之隙摆满珍奇花卉,芬芳馥郁。叶凤泠注意到,花卉中摆有她在向府会客厅见到过的婀娜百合,这花形状莫名有些熟悉,可她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还在哪里见过。 屋里正中主座上设玉案,案几后空空如也。美衣绣服、装束华贵的苏牧野没有坐去玉案之后,反而寻了下首第一张案几,自坐下。 苏牧野今日表现得有些清冷,不复平日喜笑颜开,下车看也没看叶凤泠,同蒋大老爷寒暄后径自落座,让洗砚给他倒酒,一杯又一杯自酌。 另外这边,众人陆续到来,纷纷被仆从引至案几之后坐下。 叶凤泠左边坐着蒋若若、右边坐着白灵,对面隔着宽阔过道,坐着陆羽筠。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感觉总是很奇妙。蒋若若的性格明明是叶凤泠羡慕不已的英武开朗,可她总会觉得蒋若若看向自己时,浑身发毛,这种感觉日趋强烈,在今日达到顶峰。 宴席临开始,自舱门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声如洪钟的白发美髯老人,正是开国文臣蒋斯卿。 蒋斯卿坐去主座玉案后,众人才跟着落座,宴席正式开始。 这场宴席,蒋府请了洛阳城里知名戏班、歌舞伎者,各色歌舞、戏法不一而足。 叶凤泠面容沉寂如水,双瞳水雾蒙蒙,湖水一样流动,似一汪乌黑搅碎的星河。她扫视一圈场内,发现并没有那神秘的者者居掌柜,再次觉得蹊跷。自那日向府会客厅一役,再未见其踪影。轻声问身边蒋若若,蒋若若言有些江湖人士和香铺掌柜早在日前离洛,可能者者居掌柜已经走了。叶凤泠心里犹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心思流转间,她不可控制地瞥一个方向——那人神色如雪,唇勾丹朱,来者不拒地饮下达官贵人、江湖人士送上前的清酒,偶有空闲,还自端着酒盏去找蒋斯卿敬酒,真正是风流倜傥的狂放之姿。叶凤泠忍不住去看苏牧野的脚踝,似乎已经正常如初,根本看不出来有崴过的痕迹,她扯了下嘴角。 “柳小姐在看什么?”蒋若若突地问道。 叶凤泠手里筷箸正稳稳夹起一片清藕,闻言顿了一下,侧身一笑:“没看什么,这船可真好看,不知是谁想出来的头悬夜明珠。” 另一侧吃的不亦乐乎的白灵不住跟着点头称赞。 蒋若若朗声笑道,“这船从设计到装潢、再到布置,全是我五哥弄的。刚造出来时,洛阳城轰动一时,好多富豪搜轱辘打洞要制作草图。你们猜我五哥怎么弄的?” 叶凤泠好奇问:“怎么?” “他和那些想要草图的富豪们说,可以给你们草图,十万两银子。拿到草图后不可再外泄,若是被他发现,要告去衙门,再赔付五十万两。” “啊——”叶凤泠挑眉,白灵惊呼出声:“那些人偷偷卖给别人超过五十万两不就行了么?” 蒋若若骄傲笑道:“五哥让他们都签字画押了,如果被告去衙门,赔五十万两事小,在衙门那里挂上号事大。” 叶凤泠抿着嘴乐,暗道谁会为了这事跟蒋府作对啊。 “这可真是……”白灵瞪圆了眼睛,转而噗嗤笑出声,笑意还没完全绽开,似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突地一僵,撅撅嘴低头吃东西,不再言语。 蒋若若有些疑惑,心里一动。但她没有再关注白灵,一门心思放在叶凤泠身上。 “听说柳小姐要回苏北?”蒋若若问道。 叶凤泠一听,便知道自己那日到城门没走成的事被蒋若若知道了。这就相当于有人邀请你去吃饭,你说不巧,那日我刚好不在家。结果前一日出门被对方看到不说,还没走成。等捏着鼻子去吃饭了,对方凑上来指着鼻子问你,你咋要走没走成呢?尴尬不尴尬。 早就练就城墙厚颜的叶凤泠放下筷箸,幽幽叹了口气:“哎,可不是。家中外祖父病疾缠身,我的一颗心恨不得立即飞回苏北。” “看得出来柳小姐也是重情重义之人。不知方便问么,您的外祖父所患何种疾病,我家药材、大夫都不少,说出来,也许我能替柳小姐寻一方良药。” 叶凤泠遗憾地叹气:“无非是一些陈年旧疾,都是很常见的风湿骨痛之症,不是药的问题,实是外祖父年纪大了。” 她心里暗暗警惕起来,蒋若若似乎在套她的来历。 苏北不大,有了柳姓,再加上病症,不难寻到柳府。 蒋若若嫣然一笑:“也是,我家祖父还不是一样。看着身体康健,其实也是一身的小疾。长辈们年纪大了,咱们就算想尽孝,也常力所难及。” 叶凤泠连连点头,很是赞同。 第286章 甲板惊变 第286章甲板惊变 二人闲话功夫,白灵那处已经吃了七八分饱,咂嘴琢磨着,蒋府夜宴还算可以,跟流苏飘的味道差不多。这些日子来中原,难能吃到辛辣,嘴巴淡的很。 正蹙眉思念家乡味道,就有人不声不响端上一盘撒着厚重麻椒的炙烤兔肉,闻着喷香,白灵口水流了一地,顾不上看送来之人,急不可耐地扑了上去。 不远处,有人“噗嗤”一乐,转身离开。 吃过五分饱,叶凤泠就放下了手里的筷箸,她们几个女子,又坐在蒋若若身边,鲜少有人上前敬酒。是以身边十分清净。 案几下或坐或站十几个人影,皆是盛装打扮的美妙歌舞伎人,一时袅袅绕绕,环佩叮当,迁延顾步仿似人间仙境。 屋里飘散弥漫的酒气熏得人有些做呕,叶凤泠欲起身出去转转。赏洛水冬月,要看得到月亮才行嘛。 白灵见她动,忙擦好嘴,也站起来。另一侧,蒋若若亦是如此。 三位妙龄少女相携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之上。 江水上的月,不同于茫野的月,也不同于山涧的月,独有一份飘渺微茫、浩荡长存的美。月色渐浓,映得处处明亮如新。月光倾泻在高耸船阁顶处,比四周随风飘拂的帆还要温柔。 叶凤泠和白灵跟着蒋若若来到船尾,见到蒋奉奉正带陆羽筠和白奇对着经过沿岸指指点点,他们身边还立有小厮捧长弓、背箭袋,另有丫鬟端着玉盘,盘上放着酒盏和洗净新鲜的瓜果。 叶凤泠和白灵同时心想,这模样是要狩猎,只是就算月色皎洁,两岸黑洞洞的,能猎什么? 她们走到近前时,恰好看见蒋奉奉在船边站住,伸出手来,小厮飞快地递上弓箭,他随手一转,竖起弓,搭上箭,对着岸边一处看不清的地方就是一箭! 叶凤泠一惊,白灵直接小小惊呼出声。远远传来一声雀鸟哀叫,随即一个小小的影子带着箭支落入江水之中,大船飞快驶过,水浪翻转。 白奇忍不住赞叹:“好箭法!” 蒋奉奉转过身,咧去一半的唇角在看到白灵脸上似为雀鸟失去性命伤怀不已的表情时,僵滞住。 蒋若若有荣与焉,跑过去探出身看江面,指着江水里没有死透的雀鸟叫道:“五哥,再补一箭!” 蒋奉奉微微垂下了头,看不清脸上神色,脚下没动。 犹豫之间,垂死挣扎的雀鸟就被浪潮拍进水里,不复痕迹。 蒋奉奉耳畔传来两声叹息,一声来自船边蒋若若,一声来自另一个方向,他的头垂的更低了。 就听陆羽筠叹了口气:“表哥箭法确实精妙,就是似乎有些……” 蒋若若回过身,樱红秀口盈盈一笑,脆生生冒出一句:“似乎什么?弱肉强食,这就是规则。表哥,你总是这样,跟个姑娘一样。不对,还不如我们几个姑娘。” 她晃眼看到叶凤泠袅娜立在明亮处,笑着招手道:“柳小姐,白灵,要试试手不?我五哥的这把弓,可是我祖父心爱之物,前朝名弓。” “我不会呢。”叶凤泠摇了摇头,婉言拒绝。 白灵抿抿嘴,也摇头。 蒋若若十分惊异,她以为柳叶看着瘦弱,可能不会。白灵爱笑爱闹,一看就是喜欢玩的,怎么也不会。 她转转眼珠,笑着道:“简单的很,让我五哥教你们。”说着,拉着垂首于阴暗处的蒋奉奉到白灵跟前,又把弓箭递过去。 白灵忙摆手,直截了当拒绝。蒋若若以为她是磨不开,爽朗笑道:“别怕,咱们女儿家,不输给男儿,我射给你看。”说着她顺手拿起了弓,又搭上一箭,用力一下,又射落了一只雀鸟。 白灵看得心惊肉跳,心想这些雀鸟也太可怜了些,好端端遇上这么些主儿,命就丢了,心直口快道:“这些雀鸟打了也拿不到,拿到也没用,那么小,何必要射杀它们?” “取乐罢了。”蒋若若放下弓,揉揉肩膀,不以为意道。 她把弓塞到一直没动作的蒋奉奉手里,走到叶凤泠跟前,清脆笑道:“你们肯定不知道,谁是我五哥的弓箭老师?” 白奇、叶凤泠、白灵都望向蒋若若。 便见蒋若若歪头一笑:“是克己啦。克己小时候最喜欢好为人师了,教完我哥,又来教我,让人好生烦闷。” 说完,余光紧紧追随叶凤泠,却只捕捉到极清淡的一抹笑,再无其他。 白奇出声:“难怪。” 陆羽筠但笑不语。 蒋奉奉此时已经拿好了弓箭,他深吸了口气,朝不远的白灵问道:“白小姐,要不要学射箭玩?” 白灵正在专心听蒋若若笑谈,冷不丁冒出个声音,心里一跳。待看清是蒋奉奉问她,心里砰地一阵狂跳,头摇得像拨浪鼓,手忙脚乱地斩钉截铁拒绝:“不敢劳烦蒋公子。” 说完,跳去叶凤泠身后,拉住她衣角不松手。 阴影覆盖,蒋奉奉淡淡看了眼白灵,没有说话。 叶凤泠侧过脸,了然一笑。 几个人凑在一处赏月、饮酒、闲话,好不惬意。正觉心情稍稍明朗些,叶凤泠忽然双目炯炯地盯住一处,凝神看到自水中跳上来个身材高大、蒙发蒙面的黑衣人,落在甲板之上,极快地朝他们这边掠来。 因她正背对栏杆,余下几人或是背对着黑衣人来的方向,或是忙着摆弄弓箭、吃酒谈天,只有她第一时间无意眺到了这一幕 叶凤泠冷汗浃背,她看清这些人手上握着的长剑青光凛冽,被月色镀上一层银灰,闪动着嗜血的光芒。 白灵擦干净手上葡萄的汁液,唤了叶凤泠一声,发觉她脸色煞白:“柳叶?” 叶凤泠看她一眼,非常镇定地开口喊出声:“有刺客!” 白灵呆了,她的手僵在半空。 随着叶凤泠喊破,大家都看到了这些刺客,而刺客也已经飞身来到面前。 小厮、仆从、丫鬟,尖叫声连连,玉盘、酒盏、瓜果,抛去天上乱飞。 蒋府家丁、随行的洛阳府衙役们挥着大刀齐齐围上刺客…… 苏牧野等人来到甲板上时,蒋奉奉、陆羽筠握着弓和剑,气势汹汹盯着刺客,白奇使劲按住怀里挣扎乱跳的白灵。而叶凤泠和蒋若若,皆被刺客挟持着立在船尾。 “苏世子,你以为我们萨瓦克完了么?呵呵,做你的春秋大梦。” “别跟他废话,你若想要这两个人活命,赶紧交出仁者的尸体,不然休怪我们手下无情。” 当日仁者服毒自尽于堂前,他的尸体被苏牧野勒令严加看管,要用冰块保存运送回京都。苏牧野知道,在番波斯国的习俗里,仁者这样地位的人,需要天葬,也就是把他的尸体放到他们的神山上,等秃鹫聚拢来吃光血肉。若是不能天葬,意味着仁者的神魂将一直困在今生,无法投胎轮回。 这也是为何苏牧野坚持保密放置仁者尸体的缘故。只是,这几个人的声音、装束以及剑法…… 苏牧野冷冷看着他们的刀架在叶凤泠和蒋若若脖子上,忽地笑了一下,这一笑无端让几个刺客浑身打了个冷战。 立在苏牧野身边的蒋大老爷,哆哆嗦嗦喊道:“你们这群匪徒,给我听着,赶快放下剑,若是伤到我女儿一根汗毛,信不信我活剐了你们!” 叶凤泠低下头,淡淡地看着自己、刺客以及身边蒋若若的倒影,听着挟持着蒋若若的刺客在耳边发出咯咯阴笑:“哈哈,那咱们就看看,是你们的刀快,还是我的剑快!你——” 话未说完,这名刺客就觉眼前一白,有人影闪至身前,同时,手上长剑被轻巧弹开,喉咙一紧、钳着蒋若若的手剧痛无比:“啊——” 一道白影如流云,呼的一下飘至刺客近身—— 苏牧野飞身到来,轻松救下蒋若若,在揽蒋若若入怀的瞬时,玉指轻弹,珍珠飞出,嘴里喝了一声:“柳叶!” 叶凤泠瞅准时机,趁刺客手中剑被击落那一刻,手自怀里摸出精巧匕首,刺向刺客胸口,同时她身体向后一靠。 她的背后本是船上护栏,不知怎得,这一靠去,竟然脚下一滑。 控制不住,叶凤泠后仰栽去—— “柳叶——”白灵和陆羽筠同时惊呼出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叶凤泠身上,没有注意到一个身影极快地冲过去,抱着栽出去的叶凤泠噗通落入江面,速度之快力量之大,似一瞬间迸发的火山岩浆不可阻挡。 叶凤泠只闻两耳呼啸的风声,夜晚江面凉凉的水汽。身旁之人的几缕发丝飞舞面前,使她有恍然经年的错觉,似乎回到了聊城被逼、云梦山雪崩、蟒蛇洞坍塌以及五花芯田旁的茅草屋。她定睛一看,蒋府大老爷扭脸朝她轻轻点了下头,顷刻两人没入江面。 甲板上众人瞠目结舌,蒋府大老爷什么时候身手如此之好了? 一旁的陆羽筠脑子哄的一声炸开了,手里的剑咣当掉在甲板上,他飞身扑去护栏,也要跟着跳下去,不想后背一紧,被人直接提起来抛去甲板上,立刻被蒋府仆从团团围上。 苏牧野冷冷横一眼陆羽筠,吩咐:“看好陆公子。” 有人上来制住情绪激动的陆羽筠。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哭喊声——“不好了,蒋大老人被人迷晕了,快叫大夫,快快!” 原来,宴席时蒋大老爷中途去了趟净室,前脚出了净室,后脚就被人迷晕过去,捆成粽子扔去甲板下面的杂物角落。 “爹爹,我要先去看看爹爹,克己,你快想办法救柳小姐啊——”蒋若若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拽住苏牧野袖子,眼泪涟涟:“柳小姐落到贼人手上,清白事小,生死事大啊。” 苏牧野眼波烁烁,盯着蒋若若的双眼,伸出右手抚上了她的面颊,手掌凉如雪莲,指骨鲜明,激地蒋若若簌簌抖动,语调起伏不平:“克己……” 第287章 暗夜追击 第287章暗夜追击 苏牧野冷漠地拂开蒋若若的手,转过头眯起眼凝视江水,波光粼粼,浪花翻卷,抹平一切痕迹。 他面容冷俊,目视前方,语气森然,吐出一个字:“弓。” 身旁有人双手奉上。 “箭。” 有人捧上箭筒。 苏牧野极快抽走两支箭,不待众人细察,纵身跃至船上楼宇顶上,轻飘飘地仿似一抹青烟。衣衫翻飞如仙,下盘纹丝不动。 众人方才明白他的举止:高处视野开阔,箭射的更远、更容易射杀。 只是,射杀谁?含香馆掌柜柳叶么? 所有人包括已经被控制住的刺客都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 苏牧野拈弓搭箭,双臂饱满如月,锋锐箭尖对准黑漆漆的远方洛水江面。他双目沉沉而聚,锁住江面下那个疾行游走的身影,右手三指悄然松开,双箭“噌”的一声雷霆射出。 空中传来犀利呼啸之音,咻咻——银色光芒一前一后喷薄而出,带着浩瀚咆哮的风声笔直追逐江面下人影。与此同时,四周响起若干愕然尖啸的惊呼声。 箭尾带着银白光辉,似流星划过夜空,穿过隐隐浑厚咆哮的水底浪涌,从高至低凌厉扑下,箭头飞速没入水中,破风凌水清开箭路,银色呜的一声,准确无误地贯穿了一人肩膀。 水中有血色之花缓缓盛放,黑影以及水中的叶凤泠自水下冒出了头。 苏牧野看了一眼,抛下弓箭,双袖稍展,呼的一下似一片浮云,飞向远处江面。 彼时,白灵趁白奇失神惊叹苏牧野箭技,挣脱跑过来,扑向栏杆,被一人拦腰抱住。 “哎——放开我,我要去救柳叶。” “你自己都不会水,还要去救别人,好了伤疤忘了疼么。”蒋奉奉不顾白灵反抗,把她扯回到离栏杆远远的阴影角落处。 白灵睁大眼瞪着他,瞥一眼盯着江面关注苏世子的白奇,压低声音,咬牙恨声:“你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害我么?” 黑暗里有光芒闪过,蒋奉奉垂着头盯着她,轻声道:“别忘了是我救的你,没有我,你早就死在芦苇荡里了,嗯,现在应该已经泡发胀了。” “哼,死了也比被你救强。” “呵呵,想不到白家就是这么教人对待救命恩人的。” “你!你不要在这里冒充好人,滚远点!”白灵气得眼睛都红了。 蒋奉奉歪着头,抱着胳膊,冷笑出声:“你是第一个敢跟我说滚远点的人。我不是好人,但至少我知道做人要知恩图报。” “什么意思?” “很简单,后日午时,春情街永阳坊口。”蒋奉奉看着月光下发红的眼眶,缓缓道。 白灵胸口剧烈起伏,她冷哼:“做你的春秋大梦,我不会去的。” “你若不去,后日我就让人去各个说书馆给他们讲讲西南白家小姐如何翻脸无情、冷面对待救命恩人的。” “你!” 蒋奉奉的视线顺着白灵鼻尖向下,猛地顿住,他微微侧头,轻轻说了句“不见不散”。而后大步离开,去安排小舟下水。 白灵红着脸,在角落里使劲跺脚。 落水那一刻,叶凤泠就已经知晓了身边之人的真实身份,她顾不上思索今夜遇到的惊变,在水下握着身边之人,奋力向前游去。两人水性皆惊人,又默契十足,似两条游鱼飞快游离大船,仿佛身后有豺狼虎豹在驱赶,不敢有一丝懈怠。 那人尽量减少冒头换气,使出平生之所学发力逃离。叶凤泠见状,也尽量调整呼吸节奏,跟上他。 他们两人不敢回头,也没有时间回头,直到听闻箭穿水面的声音,脸色大变,不等心中转过念头,就有银色光芒钉住了那人肩膀。那人身上大痛,松开了握着叶凤泠的手,这翻江倒海的疼痛未歇,紧接着又有一记银光破水而来,贯穿前一支箭尾,生生洞穿那人肩膀。这下那人再也支撑不住,来不及痛呼,直直向水下坠去。 叶凤泠忙换一口气,潜入水底…… 月色朦朦,暗夜惊魂。 那人清醒时,发觉自己坐在一处芦苇丛里,水没到脖颈,一旁有个脑袋支棱着幽光闪闪的眼眸,望向自己。 “嘘!”那人看到身边的人朝自己做出口型。 他脖颈没动,眼珠儿转动,耳尖听到有木桨划水的声音以及——“那边搜过了没?” 阵阵痉挛似的疼痛袭来,迷迷糊糊之间,他恍惚看到远远的一处,凛凛矗立着一个人影。那人影看起来像是天神降临海市蜃楼,浮起一片流冰碎玉,飘飘然而遗世独立。 他闭上了眼睛。 一炷香后,再也听不到木桨划水声,那个俯视苍茫大地的冷傲身影也飘走了。叶凤泠才敢使劲喘了口气。她动动僵硬的脖子,轻轻自水里站了起来。 当时,身边的人连中两箭,失去意识坠入水下,叶凤泠拼了老命才勉强拖着他游去江边。她余光看到苏牧野飞身前来的身影,扭头看到芦苇丛,一不做二不休,拖着人游了进去。 这处芦苇丛就是那日蒋奉奉带白灵划舟进入的芦苇荡,水道曲折蜿蜒,岔路极多,就算是本地渔民都经常迷路。 叶凤泠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拖着个秤砣,说什么也游不过天上飞的苏牧野、以及陆续自蒋府大船上放下来的一叶叶追击小舟。她干脆寻了个极偏僻隐秘的水坑,借芦苇掩映,躲好。 果然,这些人搜寻了一会儿,见实在找不到就回去了。 叶凤泠拍拍身边人的脸,把他唤醒。 “花桃儿,花桃儿。” 这个假扮蒋府大老爷的人正是精通易容改面绝技的花桃儿、天山空影谭绎。 花桃儿悠悠转醒,他刚刚又一次昏了过去。 “他们走了?” “嗯,你怎么会出现在此?”叶凤泠很奇怪,她以为那日向府会客厅后,花桃儿会抓紧时间逃离国朝,回到番波斯国,没想到,几日过去,他竟还在洛阳。 “我要带着我师父尸体回去。”花桃儿望着叶凤泠,轻声道。 一时之间,两人默默无言。 有水鸟飞起,翅膀扑扑声音惊起另外的水鸟,混着蛙鸣、虫叫,此起彼伏,铺天盖地。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顿住。 花桃儿一手扶着流着血的肩膀,深深凝视叶凤泠,“对不起,锦屏山上我……” 叶凤泠不等花桃儿说完,伸手扒拉开芦苇,帮助花桃儿登上泥土地,又助他拔下箭,敷上随身带的金疮药,才露出灿烂朝霞般的笑容,咧着嘴道:“不用道歉。我开始是有些伤心,但后来换位思考想了想,你当时的做法是对的。只要我知道你不会真的害我就行了。你的脚好了么?现在准备怎么办?” 花桃儿心里的千言万语被叶凤泠的深明大义堵了回去,只得恹恹道脚上伤辛亏救治及时,还能恢复到正常。他今夜本来打算挟持蒋若若逼问出仁者尸体存放地点,没想到自己还没动手,就有人先行刺杀。千钧一发之际,他见叶凤泠摔进水里,没忍住现出本身。至于下一步,他还没有计划。 叶凤泠眼光闪烁:“那些刺客和你不是一伙?那他们怎么自称萨瓦克。” 花桃儿摇头,忍不住嘶嘶抽气:“你给我用的金疮药对不对啊,怎么这么疼。那些人不是萨瓦克。我们萨瓦克从不会直接说自己是萨瓦克。而且,据我所知,我师父死后,绝大部分萨瓦克都撤出国朝了,只还有一小撮暗桩……” 惊觉说漏了嘴,花桃儿猛地停住,他愣愣瞪着叶凤泠,尴尬而狼狈。 叶凤泠抿着嘴笑起来,拍拍花桃儿那只没有受伤的肩膀:“放心,我可不关心你们这些打打杀杀。” 花桃儿松了口气,他垂眸想了片刻,心里鼓了鼓劲儿,抬起头,用湛蓝双眸郑重凝视叶凤泠:“阿泠,我可以叫你阿泠。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番波斯。我知道我身无长物,可能不能给你很富贵奢华的生活,但我们可以一起吃喝玩乐,行走人间,浪迹天涯。待我将师父的尸体送抵国都,就能恢复自由了。到时候,你要去哪里,想做什么,无论是番波斯还是国朝,或是蓬莱海外,是治香、还是访名山大川,我都能陪你去。” “我知道,你对苏世子有情,但我感觉,你的性格并不喜欢被束缚、可能也不喜欢高门生活。我不能保证什么、也不敢奢求什么,无论是花桃儿、还是谭绎,其实都是我不能选择的一个身份而已,但我……我对你的一颗心,天地可鉴。” “其实,今夜我来蒋府游船,并不全是为了挟持蒋若若,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想见你一面,对你说出这些话。呵呵,长久以来的千人千面生活,我都已经不知道真实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了。只是,我知道,如果我不说出来,很可能会后悔一辈子。我不想后悔,也……不想错过你。阿泠,你能认真考虑下么?” 花桃儿伸出骨骼欣长的手在下颌处摸索,他缓缓揭开面上覆盖之物,露出了一张精致如瓷娃娃的面庞,深情凝视着叶凤泠,眼里似有星辰万丈,熠熠生辉。 有什么东西飞快地在叶凤泠眼里闪过,花桃儿没有捕捉住,他看着叶凤泠低下了头,看不清她脸上神情。 半晌,才听到她开口:“我……我不能和你走。” “为什么?”花桃儿急急出声。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可能我会答应你。毕竟你说的那种生活,是我一直以来最向往的生活。但我不是一个人,有家人、有朋友,有很多很多无法割舍的东西。” 花桃儿保持着一个动作,对着叶凤泠坚决拒绝他的双眼,抑制不住心里的失望,胸口汹涌澎湃,猛地喊出声:“是因为他,对不对。都是借口,都是理由,就是因为苏牧野,是不是!” 他闭上眼睛,竭力抑制住心里的不甘,手死死拽着一旁的芦苇,生怕暴怒的自己再度惊吓到叶凤泠。 叶凤泠眼里的光芒淡淡飘散,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 很多东西,似乎早在一开始就被注定,不过早晚、咫尺天涯…… 第288章 酒壮怂人胆 第288章酒壮怂人胆 江影朦胧,洛水之上笼罩着波如蝉翼的银纱。 叶凤泠游出芦苇荡的时候,眼神清幽,容颜不兴波澜,回头望了一眼,浅浅清愁划过眸波。 她不是不清楚花桃儿的感情,可是这种事毕竟不仅仅是头脑一热。于她而言,离开国朝,意味着离开她所熟悉、所拥有的一切,先不论未来如何,光是那种孤寂感,她就受不了。更何况,她和花桃儿之间还隔着国家、隔着种族、隔着血脉深处繁衍而出的习俗差异。这一切,都让叶凤泠清醒地认识到,她和花桃儿,永远不可能。 能够成为朋友,已经很满足。 她的拒绝换来花桃儿的沉默。叶凤泠只得转移了话题。 两人商量后,决定不同时离开芦苇荡,一是担心苏牧野派出的人还可能潜伏在四周,二是若被有心人看见,难免对叶凤泠闺誉有碍。从得知那些刺客和花桃儿不是一伙后,叶凤泠就隐隐有种感觉,今晚的刺杀,似乎最开始的目标,就是她! 她一个人才游出芦苇荡,不出所料,立即有一叶小舟自阴暗处,破影碎水而来。这只小舟比较大,看人影,似乎立着三人。 到了近前,筋疲力尽的叶凤泠被拉上小舟,才手忙脚乱坐好,身上就一暖,有毯子兜头罩下来,她艰难地自毯子里钻出头,便触及一道锋锐冷厉光芒:“和故人聊完了?” 苏牧野好整以暇地坐在小舟上,冷冷盯着叶凤泠。舟上划桨之人乃墨盏,拉叶凤泠上来的,此刻正使劲把自己缩小成一团的,是洗砚。 叶凤泠的眉眼轻微地跳动,瞥了一眼舟头灭着的气死风灯,抿了抿嘴唇,侧过脸不答。 苏牧野看着叶凤泠故作木讷平静的脸,哼笑出声:“回去,有人一心相护,怎么可能捉的到。” 叶凤泠心里松了口气,却不知她的反应被尽数收于身边人眼底。 她还不知道的是,自她游离芦苇荡的那刻起,就有数十个黑衣覆面的神机影卫飞入芦苇,追拿花桃儿,命令原话是:生擒活捉,不死不休。 在驶向大船的路上,寒风呼啸,毯子在大风胡乱吹着的江面,蚍蜉撼树一般,无济于事。风吹的叶凤泠头晕目眩,她缩在毯子里,只觉身上衣衫在毯下像一个冰坨子,将自己扣在里面,随着风吹,一遍遍冷彻全身。 小舟轻荡,飞快飘移,叶凤泠紧紧攥着手里的毯子,眼睛跟粘了糨糊似的,渐渐睁不开,同时还觉得小腹一阵阵滚疼,似针扎、似硬锤,无所不在、无处遁形,迷迷糊糊之间,她控制不住自己身体,向坐的不远的洗砚身上倒去。 洗砚大惊,高高蹦起。 黑暗之中,有一只手扶了叶凤泠一下,出手如风把她推正。 叶凤泠努力睁着眼睛,有些懵地望向洗砚。 洗砚尴尬笑笑,瞟一眼苏牧野,没说话。 “快点划。”清朗如玉男声响起,墨盏手下木桨划得愈发快了。 鞋履全部湿透,脚底板儿凉的叶凤泠哆嗦,晕乎乎的她脚下一动,被什么东西绊到了,低头,她摸到了扔在小舟里的一个酒坛。 叶凤泠低下头凑过去闻了闻,酒香醇美,还有大半坛,她想了想,酒能御寒,喝几口好了。 没有酒盏,叶凤泠也不讲究,直接抱起酒坛,举得高高的,往嘴里灌。一口下去,自喉咙到胸腔,窜起一溜儿火烧火燎的辛辣感,接着就是一团火热在身体里烧了起来,叶凤泠再试着倒了一口。 洗砚在旁边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叶三小姐怎么回事,不搭理公子就算了,还自己开始灌自己酒,什么套路?他觑一眼公子,那位正转着比千年冰雪还要寒冷的瞳仁,似笑非笑望着叶三小姐呢,也不出声阻拦。这两位难怪能看上眼,都怪的很。洗砚谨慎地挪了挪,靠向奋力同木桨做斗争的墨盏。 一口又一口…… 叶凤泠兀自喝的开心时,天空上忽然炸开一丛红色烟花,借大风飘荡在黑黢黢的夜空,代表着某种信号。 苏牧野立了起来,嘴角冷冷的露出个弧度,收回目光,淡淡吩咐洗砚:“黄色。” 洗砚忙按着吩咐点燃烟火。 约莫片刻,天空中再次炸开一丛烟花,这次换了蓝色。 苏牧野脸上浮起淡淡的寒霜:“小瞧他了。” 神机影卫自有一套传递讯息的方法,烟火是其中一种。这次追击行动,红色烟花代表发现目标踪迹。黄色代表施令继续追击。蓝色则代表失去目标踪迹。 现在苏牧野已经得知,数十个轻功高超的神机影卫仍然没能追到花桃儿,是根本没有摸到衣角、还是交手后被对方逃脱,他还不得而知,他只知道,在脚筋被挑断一只不久、肩胛骨再被他射出的箭洞穿、又于水中泡过半晌后,依然身轻如燕的凌空飞跃,可见花桃儿轻功之绝妙。 “难怪仁者对他寄予厚望。”苏牧野冰凉凉地开口,他转过脸,对洗砚道:“让他们回来,在洛阳城四周设伏。” 别人不懂番波斯国语言,苏牧野懂。那日向府会客厅仁者服毒自尽前一刻,说出的话,就是让花桃儿接替他的使命,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不要惧怕国朝这些奸险狡诈之徒,表面的人马没有了,他们还有暗桩,只要尽快回到番波斯国,重整旗鼓,就能卷土重来。 仁者算盘打的好,可他忘记了,拿不到仁者尸体,花桃儿就算回到番波斯国,回到萨瓦克,也是按律当斩。是以,只要仁者尸体在手里一天,苏牧野就不怕捉不到花桃儿。 苏牧野发出冷哼,袖袍一挥,他发现,只要是碰上叶凤泠,布局许久的计划就有可能会发生更改,她不像是规格棋局里的棋子,总是跳出了他的天地之外。 见洗砚又一次放出烟火,苏牧野沉目思考。回头时忽然深呼一口气,看着原本乖乖坐在小舟里的叶凤泠抛下毯子,丢开酒坛,妙目盈盈,捂着胸口站了起来。 他:……喝醉了? 水调数声持酒听,云破月动愁未醒。 这坛酒是蒋奉奉提前备好,预备夜宴后同苏牧野月下小酌的,实是闷了好几年的陈年佳酿,醇香芬芳,后劲大的很。 叶凤泠摇摇晃晃地蹒跚立起,早没了名门淑女的调调,扬脸时,迎着月光,露出红似杜鹃啼血的面颊,眼眸痴痴憨醉。 苏牧野好气又好笑,心里的恼怒经过几日发酵,又被眼前人刻意冷落后,在酒香美人面前,似被戳破的牛皮囊,呲地一声泄了气。 他挑着一边眉:“你把那些酒全都喝了?”这坛酒是他在等叶凤泠游出来时打开的,他才喝了几口,里面剩的着实不少。 叶凤泠眨巴眨巴眼,大脑被烧的犹如浆糊,她努力想让自己保持清醒,摇了摇头,发觉徒劳,只得放弃挣扎,跳出清明世界,拥抱混沌大地。 她结结巴巴:“我……我……喝了,怎么着?不不……不能喝么?” 说着,她还迈开了腿,可酒醉的她忘记了脚下摊着的是一团糟的毯子和空酒坛,加上摇晃不休的小舟,她的头更晕了,脚也踉跄,嘴也打瓢儿:“你是……你是那个混蛋,对不对,那个杀千刀的苏牧野!” 此话一出,木桨划水声音都没了,四周一片寂静,只余风掀浪花声。 苏牧野的声音在水上漂浮:“噢?你认识苏牧野?” 叶凤泠稠粥般的脑子勉强转动,隐约记得自己要隐藏叶家小姐身份,自己只是个开香铺的掌柜,忙挥手:“不不,我可不认识他。我只知道他是个纨绔,正事不干……竟干缺德事……” “这种人也就是托生在长公主的肚子里了,搁我们苏北,打生出来,估计就要被淹死……” “嘘……这话你别告诉别人啊……不然,他那么小心眼儿……不会放过咱们的。我倒霉,你也跑不了!” 苏牧野脸上挂着笑,见洗砚和墨盏都是大气儿不敢喘、恨不得跳下水去的样子,冷冷喝道:“还不快划!” 墨盏忙不迭埋头苦战木桨,洗砚见鬼一样看了叶凤泠一眼,在心里默默为她点蜡。 苏牧野勾着唇,漫不经心地继续问:“看样子,你知道他挺多事的啊,还有什么?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 一旁的墨盏和洗砚腿脚发麻,抖了抖,洗砚在心里腹诽:公子好坏! 叶凤泠正积攒了满肚子的苦水,为自己意外遇到一个善解人意的好人而欢欣鼓舞。她扶着船帮跌跌撞撞想走近几步。得亏墨盏船划的好,能让一个醉鬼跟着舟身晃荡而不跌落。 “我告诉你啊,他有病!” “什么病?” “脑子有疾,这里,你懂么?这个地方,”叶凤泠说着还抽空抬起手指着自己脑袋解释:“他把别人都看成傻子,仗着自己那张脸,招摇撞骗,也就是我,能看清他那一肚子花花肠子。” “呵呵,他身上就没有什么优点么?” 努力朝苏牧野走来的叶凤泠停住,蹙眉想了想,大喊出声:“有!” 木桨划水声又没了…… “够有钱、够有权、够鸡贼!” 墨盏继续埋头划水,洗砚使劲憋着,脸上一片通红。 “很好,别的呢?” 叶凤泠摇晃着脑袋,“别的?噢,对了,吻技还可以……” “噗嗤”一声笑,洗砚没忍住,他才咧开嘴就对上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磕磕巴巴道:“主子……我,我是家仆,我爹是老国公的管事,死了可能不太好交代……” 墨盏:……磕碜谁呢? 第289章 窥探 第289章窥探 “咦,你一直问我,你是谁?”叶凤泠在小舟上左右摇晃,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苏牧野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洗砚忙趁这个机会,跳去另一侧舟头,为了保持平衡嘛。 苏牧野顾不上处置洗砚,这边叶凤泠拽着他袖子,浑然不怕地开口问他:“你和他好像啊,也有星星一样的眼睛!不过你没他好看。” “你喜欢他……眼睛么?”苏牧野垂下头轻声问道,酒气窜进他鼻腔,只觉酒意微醺、美人勾魂。 “喜欢啊,”叶凤泠打了个酒嗝,伸出手摸向苏牧野的眼睛,她小心翼翼地触了下他璀璨潋滟眼眸之上的长长睫毛,发出惊呼:“哇,你的睫毛好像小扇子,比我的还长。” 苏牧野稳住心神,一手抚上叶凤泠的腰,让她不再乱晃,心思一动:“你怎么知道他……吻技好?” 话音未落,四道目光齐齐看向苏牧野,他淡淡一瞟,四道目光顷刻飞逝。 “因为,因为比别人吻的好啊……” “呵呵,还有谁吻过你?”苏牧野冷冷的声音划过静寂,双目凛然一聚,牢牢锁住眼前之人。 洗砚欲哭无泪,恨不得捂住耳朵,叶三小姐不要命,他和墨盏还要命呢。 叶凤泠撑着脑袋似在仔细思索,没有注意到苏牧野眼里的杀气急速膨胀,适逢一阵风起,白袍飘飘、发丝激荡,武者气息摧枯拉朽一般,震得墨盏和洗砚面目大骇,冷汗涔涔。 一直喋喋不休的少女没有吭气,她使劲扬起脖子,拽着苏牧野,在他低下头的瞬间,踮起脚抱住他的脖颈。这动作吓了苏牧野一跳,忙圈抱住她,生怕她掉进水里。 醉中的人,对力道的掌握无法控制,叶凤泠这一跳,使劲多了点,充盈饱满的胸脯直扑扑、颤微微、囫囵地埋入苏牧野怀里,柔软轻弹,娇滴欲坠。 叶凤泠一颤。 苏牧野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嘴上一暖,叶凤泠憨憨亲上一口,咂咂嘴:“好酒。” 苏牧野呆若木鸡,眼神儿直直瞪着叶凤泠,眸光旋即一暗,似火山喷发、如海啸翻滚,眸心神色疯狂地近乎诡谲,喃喃:“阿泠……” 他手指在她腰后环扣,紧紧压她入怀,忽而倾身,停于她鼻尖。 丝丝缕缕,幽幽弱弱。 叶凤泠非常自觉地用双臂搂住他脖颈,任他高挺的鼻子在她面上、颈间游走,他的手捏着她的腰,他的唇贴着她的锁骨,酥酥的呼吸沿着她的颈,向下游走。 怀里女子咯咯笑出声:“好痒,我头好晕。” 那漫不经心的撩拨气息洒满舟身,叶凤泠轻喘着气,扬高脖子,头一偏,撞上他的唇。 苏牧野微笑:“没和别人这样过?” 叶凤泠懵懵地摇头。 苏牧野:“我是唯一的?” 他心里的气稍稍顺了些。 压着叶凤泠,他身子前倾,情丝和欲望欲语还休,呼吸若有若无地挨着,一下又一下。苏牧野渐渐沉迷,控制不住心里的玉山之倾,直到怀里的人越来越沉…… 苏牧野附身,整个人僵住。 他沉着脸抬头,凉凉地望一眼洗砚和墨盏在黑暗中涨红发紫的脸,又低下头看怀里醉晕过去的人,面上一片苍茫。 “回芷园。”苏牧野深深呼吸几下,有气无力道。 他手下的少女,浑身发烫,脸上热的放个鸡蛋滚滚就能熟。 一路火急火燎回到芷园,苏牧野打横抱起叶凤泠,丢下一句:“叫大夫来。”就飞入了他的寝居。 芷园管家和小厮丫鬟们一阵窒息:刚刚过去的世子,怀里是不是抱着个人? 这边苏牧野带着叶凤泠直接回到芷园,那边蒋家大船上的众人只等到苏世子派来的衙役,道今夜宴席到此结束,诸事后议。 白家兄妹谢绝蒋若若的挽留,回到了了心。 蒋府大老爷被蒋斯卿叫去蒋府别院,蒋若若跟着蒋奉奉回到蒋府。 她三两步追上大步流星走得飞快的蒋奉奉:“五哥,你慢点,我追不上。” 蒋奉奉猛地转过身,冷冷看她:“还有什么事?” 蒋若若走上前,笑眯眯问:“五哥,你是不是看上那个白家姑娘了?” 蒋奉奉一愣,转瞬变脸,沉声道:“胡说什么?姑娘家张口闭口这么说话,你的书念到哪里去了?” 蒋若若偏头,笑的精明:“五哥果然动心了,为了个旁的姑娘这么说亲妹妹。” 蒋奉奉面露尴尬,闭了闭眼睛,无奈道:“你到底想怎么样?还不满意么?” 蒋若若抱臂,神色一正,定定道:“我只想告诉你,祖父和父亲不会同意你娶白家姑娘的。你忍心她做小么?” 蒋奉奉心里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被戳破,碎了一地。 蒋若若见他呆呆立住,咬了咬唇:“五哥,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功业为先,儿女情长都是那等没志气的人想的。等你功成名就后,多少才女佳人任你挑,到时候,这个白家姑娘,你会看不上眼的。” 蒋奉奉垂下头,默默不语。 蒋若若心知自己的五哥没有听进去,心里一叹,只得狠下心添了一句:“你最好藏好你的心事,若是让祖父知道,只怕白家都会被……” 未尽之语,谁都明白。蒋斯卿对蒋奉奉寄予厚望,绝不允许他私定终身的。实际上,蒋奉奉和蒋若若都知道蒋家已经开始在京都乃至整个国朝的名门望族里为蒋奉奉挑选妻子了。 蒋奉奉背脊一僵,他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蒋若若,轻声:“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的事,好自为之。” 咬着牙扭头大踏步离去,不再理会蒋若若叫喊。 同一时刻,芷园世子日常寝居外廊下,夜灯如同铁马冰河一样撞得叮咣作响,一丛丛竹影之后的窗内,灯火亮如白昼,几个大夫立在一旁,丫鬟们脚下生风,不断捧进热水汤药等等。 苏牧野斜靠在床榻之上,怀里是已经换上干净衣衫的叶凤泠,他垂眸看着正在为叶凤泠扶脉的大夫,脸上神色不可谓不严厉。 须发皆白的老大夫颤颤巍巍,稳住心神道:“这位姑娘,从脉象上看风邪入体,寒性收引,加上在冰水里侵泡多时,这风寒事小,受凉事大。若不仔细调养,恐留有病遗。” 苏牧野眉低低压了下去,握着叶凤泠胳膊的手指泛出白光:“你们几个草拟个方子,拿来给我看后再配药。” 老大夫起身跪下称是,刚要下去,又被苏牧野叫住:“她一直哼哼说疼,还摸着肚子,可是有内伤?” 闻言,老大夫头埋得更低,拱手道:“腹痛乃是血瘀之故,此乃……葵水将来征兆。寒气入经而稽迟,泣而不行,故卒然而痛。只怕,这次……姑娘会受些苦头……” 苏牧野紧皱双眉,挥手让大夫们去拟药方。 一旁的洗砚见状,悄悄朝丫鬟们使了个眼色,轻手轻脚退出内室。 光影昏昏,盈盈浮动,点燃的烛火悬挂于空,苏牧野手指小心翼翼抚过叶凤泠烧的通红的眉眼,他的大脑,短暂空白,只怔怔凝视着她。 坐在小舟上等她游出芦苇荡时,苏牧野的脑子里想了很多。他问自己,如果叶凤泠不自己游出来,而是跟花桃儿一起,或是两人另寻出路远走高飞,他要怎么办? 锦屏山中,她的举动让他飘飘欲仙,可转眼他就在暗处听到了她给自己留的后路。这几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是不是就是因为她一直不肯安下心来,所以才会若即若离。也是因为这些想法,他才会选择在外面等,他要看看她到底会不会同花桃儿一并离开,去过她喜欢的所谓无拘无束的生活。 等待的时间越久,心里的忐忑和恼恨就越浓,浓到极致,迫得他心烦意乱,忍不住打开酒坛喝了起来。就在他都开始想要不要飞身进去直接捉叶凤泠出来时,她自己慢慢悠悠地出现于江面。 当洗砚弯下腰,抓着她往小舟上拖时,苏牧野看到湿透的衣裙紧紧裹住她曼妙的身体,月光落在她腰腹间,她的衣袖、裙裾贴着她的手臂和大腿,潮湿一片、勾勒成形。暗光下,她的面容清冶绝艳,镜花水月一般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妖媚异常、仙葩无暇。 心海如潮涌,手上动作极致轻柔。 苏牧野从旁边抓起已经凉了的锦帕,给怀里闭着眼的少女拭汗。不过几下,他就忍不住丢开了锦帕,再次用指腹按上叶凤泠的莹润肌肤,触感细腻如雪,食髓知味。 慢慢的、轻轻的,苏牧野唇边浮起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笑意,被从窗外看进来的洗砚看了个正着。洗砚缩回身子,对刚被接来的月麟轻声道:“看见了,你现在进去,合适么?” 月麟急地要哭了,使劲咬着唇,不敢发出声,瘪着嘴低下了头。 洗砚见状,牙疼不已,他再次探出头看了一眼,倏地回头捂住胸口碎碎道:“我的妈,差点儿被逮到。你听我说,现在洛阳城最好的大夫都在那边拟药方呢,我家公子还略通医理,你家小姐妥妥没事。你就在这儿等着,等你家小姐醒了叫你。若是不叫,千万别进去。不然我可救不了你。听见了么?” 月麟不吭声。 洗砚气得跺脚:“你这个大木头。反正我告诉你了。若是连累我们一园子丫鬟小厮跟着吃挂落,看我不让你好看的。” 被威胁的月麟,抹了下眼角,轻轻点了下头。 留木头月麟眼泪汪汪扒在门口苦等,洗砚揣着袖子急忙忙跑去找几个大夫,路上回忆刚刚第二次探头看到的那一幕:自家公子伏身贴去怀里美人的脸上,手勾着美人下颌,鼻尖轻触,美人脸上的绯红霞光蔓延到公子脸上,烧至脖颈衣领之下…… 洗砚忍不住红了脸,嘿嘿笑出声,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自家公子脸红,好劲爆…… 第290章 忽忽悠悠落入芷园 第290章忽忽悠悠落入芷园 苏牧野并不知道自己被人偷窥,他控制不住自己,对人事不省的叶凤泠上下其手,又是揉胸,又是擦汗。见叶凤泠就算闭着眼,也捂着肚子不住哼哼疼,苏牧野忙用手按上她腹部。 一股热量源源不断地涌入,叶凤泠终于不再呼痛。 强撑着一丝清明,苏牧野直起身坐好,长叹出气,用手轻轻拂开叶凤泠额角发丝,埋怨地望着她,手指不自觉恨恨戳了一下她若隐若现的梨涡,若不是她一再推开自己,早在离京前就能将两人婚事摆上明面了,等明年及笄,便可三书六聘。现在呢,婚事还没有影子呢。 一时又想到那封如石沉大海一般的家信,苏牧野眉心如攒,陷入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躺着的少女浅浅嘤咛一声,似乎想睁开眼,但始终无法自梦境里醒来。苏牧野回过神儿,才要动作,却是全身僵住。 他遽然大喊:“来人!快来人!” 眉尖至下颌霎时遍布凛冽直线,生生压抑着颤抖,双手紧紧抱住叶凤泠,指骨凸起,苍白的皮肤在烛光明亮处泛着青光。 在叶凤泠身下,氤氲出一片血迹,衬着银色衣裙、雪白被衾,更显刺目。 尽管苏牧野知道这可能是受寒凉所至,但眼前景象还是让他触目惊心,饱尝锥心之痛,仿佛叶凤泠就此再不会醒来。她如同一桩榆木,孤零零地躺在这里,无喜无悲、无欲无求。 苏牧野低伏上身,朝踉跄的老大夫厉声喊道:“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老大夫被吓得扑倒在地,语不成句:“可可能……是冷热交替……这才激出了淤血,这……这是好事啊,通则不痛、痛源不通……” 洗砚已经从大夫那里了解清楚,借他胆子也不敢上前。他侧着身子,朝自家即将丧失理智的公子道:“公子,月麟来了,要不让月麟服侍叶三小姐。您正好看看药方,我也好赶紧去熬药不是。” 苏牧野身躯越来越僵硬,抱着叶凤泠的手不松,箍得她闭着眼呻吟出声。 他一手握着叶凤泠细细手腕,指腹用力,确定脉象无大碍,方松了口气。 “唤月麟进来。”苏牧野终于站起身,冷漠扫视一眼地上跪着的老大夫,回头踌躇望着叶凤泠,问道:“确定无事?” 老大夫不住磕头:“老夫愿拿项上人头担保,确实无事。” 暖阳煦煦,微风扑面,几支梅花在芷园角落风摇腰肢,瘦骨伶仃尽显风韵。 窗棂半掩、风透帘幕,竹影葱茏,炉生熏香。芷园这一处院落,寂静无人声,只空中偶有鸟鸣啾啾飘过。 叶凤泠醒来时,鼻尖翕动。她闻到了一股似兰又似竹的味道,萦绕周身,和那个人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睫毛颤抖,眼睁开了一条缝,叶凤泠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榻之上,身上盖着的被衾蓬松无比,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可她却分明觉得温暖如春。 她那被江水泡过、被酒水洗礼的大脑完全清醒了。咳嗽几下,轻声唤:“谁在外面?” 噔噔噔跑进来一个人影,跪到床榻前,月麟喜极而泣:“小姐,你可算醒了。我这就叫大夫来看。” 叶凤泠一把握住她的手,不许她去。捕捉到昏迷前最后记忆的她煞白着一张脸,抓着月麟不放,问道:“这是哪里?我怎么了?” 月麟:“这是芷园,昨夜我被洗砚接来的。小姐你得了风寒,又赶上葵水,从昨晚一直昏迷到现在。世子说了,一旦小姐醒过来,先让大夫看看……来人,来人……” 月麟不等叶凤泠出声阻拦,转身跑了出去。 之后,一窝蜂进来好几位大夫,有的青衣儒衫、有的须发皆白,林林总总,先后排着队上前给她扶脉。叶凤泠看着这些大夫模样的人一团团走进走出,撑着脑袋问月麟这是怎么回事。 月麟一面端来清水服侍叶凤泠洗漱净面,一面向她解释了昨夜发生的事。 苏牧野离开不久,洗砚就送来了熬好的汤药,月麟喂叶凤泠喝下。约莫盏茶功夫,她身上就不再滚烫发热了。 很快,洗砚领进来一个女大夫,给叶凤泠针灸。 之后,洗砚还让丫鬟抬进来一个丈高的大木桶,里面盛满了黑乎乎、热腾腾的药水,由月麟和丫鬟们共同努力,帮助叶凤泠完成了泡脚大业。 等一切都折腾完,已经是五更天明了。 就在月麟以为终于可以让小姐好好安睡一会儿时,苏牧野去而复返,坐在床榻前握着叶凤泠手腕,亲自摸了脉,又仔细看了看她脸色,还去摸了摸她的小肚子,确定不再凉如冰坨儿,才抽出了手。 月麟当时立在一旁,差点儿没叫出来,被苏牧野回头冷冷望的一眼掐住了喉咙。 最后,苏牧野留下一句:“好生照顾你家小姐,醒了立即叫大夫来诊脉”,就起身离开了。 期间,叶凤泠一直没有清醒,泡过脚后更是沉沉睡去,一觉到现在。 听完所有,叶凤泠抬头望了望窗外,梅意清幽,草色浅浅。起身时才发觉身上里外全被换了,银白色的蜀锦上用银丝线绣满了一丛丛兰花,裙角的细纹是她见都没见过的繁复图案,这蜀锦摸起来似乎比一般的蜀锦要轻要薄,穿在身上,如丝光滑,又不会沁凉生寒。 掌下的触感让叶凤泠沉吟,这种布料,饶是她在叶府都没有见过,只怕是千金难求。她心里七上八下。正要让月麟出去叫人,洗砚立在门口问道:“叶三小姐,我能进来么?” “进来。” 叶凤泠赶紧整理好衣裙,正襟危坐在床榻边。 洗砚垂着头进来,也不抬头,立在五步开外道:“我家公子吩咐,叶三小姐醒了安心养病,其他事一概不用理会。每日端来的汤药是为您驱寒补身的良方,定要按时服用。此外,褚亮、纨娘和石头都已经接到了芷园,等您病好了,就能见到他们。还有您养的那只大雕,暂时放于马厩……” 叶凤泠听洗砚巴巴说的头晕,忙挥手打断:“等下,谁说我要住在这里了?昨日我意外昏倒,苏世子出手相救,不胜感激。现在我既然醒了,自然要回我的客栈去。” 洗砚看着自己地上的影子,笑了笑:“我就是个小厮,只管传话,可不敢定夺。叶三小姐若是提出其他要求,尽可去寻我家公子,他此刻正在书房里处置洛阳杂务。” 叶凤泠咽了咽口水,她瞪着洗砚的脑袋顶:“你怎么不抬头看我!” 洗砚嘿嘿笑出声,也不答话,只伸着胳膊给叶凤泠指路,意思可以为她带路。 现在的叶凤泠,咬着唇不上不下。昨夜的记忆停留在初初喝酒的阶段,她记得他们主仆三人对着天空上冒出来的烟火嘀嘀咕咕,还记得苏牧野扭头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好像自己是个小丑一样,其余所有,全然不记得。可若让她去问苏牧野,借她两个胆子也不敢的,尤其是她可知道昨夜抱着自己落水的是花桃儿。 叶凤泠腹诽:苏牧野定然看出来那是花桃儿了,不然也不会射出那两支箭。 她站起来,才走几步,惊觉腿酸无力、气喘吁吁。 本来,叶凤泠的身体素质一直不错,又吃过神奇蟒胆,抗寒能力水涨船高,可是再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往冰凉刺骨的水里跳。先是锦屏山三次落入冰河,再是这次在洛水里泡了个把时辰,几次三番,叶凤泠成功将一个硬硬朗朗的身体造的破败不堪。 大夫直接对苏牧野说了,若是不好生调理,寒气入体,将来恐怕会有碍子嗣,气得苏牧野摔了一套长公主的龙泉粉青釉梅瓶,把管家心疼的直抹眼泪。 见叶凤泠扶着月麟,摇摇晃晃奔去门口,洗砚一阵风跑回书房,凑到苏牧野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只见苏牧野唇角轻微扬了一下,三分嘲弄:“告诉管家,只要不出芷园,随便她溜达。芷园所有的门都给我看牢了,若是让她跑出去,你和管家,提头来见。” “对了,”苏牧野在洗砚慌不择路向外跑的时候加了句:“她惯常歪门邪道,让那些护卫一丈一人立在墙下,提前吃上红尘睡的解药。” 洗砚脚下一个趔趄,回过头眨巴着眼睛看苏牧野,心道:这俩人,合着折腾这一整个园子的人玩呢啊……洗砚向自己和所有同僚报以深刻的同情。 去过门口,又从墙边转了一圈后,叶凤泠气急败坏,低声咒骂:“混蛋,摆明了不让我出去!逼我低头,气死我了!” 月麟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原来她怕小姐,也怕苏世子,现在她更是过的上天入地的日子,眼看着两个人闹着别扭,偏偏不让别人劝,谁劝顶谁。 叶凤泠问月麟:“刚刚说褚亮他们也来了,是不是?” 月麟点头。 叶凤泠问过一个自称管家的人后,很快寻到了褚亮三人。 彼时,三个人正坐在芷园正中心的、也是最精致典雅的水榭中赏花赏鱼赏冬风。 水榭挂着牌匾——“清风一笑”。 第291章 芷园养病 第291章芷园养病 叶凤泠气势汹汹登上水榭,早有身后追来的丫鬟给她披上了披风。丫鬟望着那双冷冷的眼眸,镇定又从容:“世子说了,小姐若不穿,我今晚没饭吃……” 叶凤泠:“……” 内心无力、身上也无力的叶凤泠裹紧厚厚的披风,扶着水榭亭柱坐下,控诉地看着面前三个心大的家伙:“你们怎么回事?”怎么这么轻易地进了芷园。 褚亮和石头早在看到叶凤泠过来时,就立了起来,现在两人尴尬地搓手笑着,没有说话。 纨娘觑一眼叶凤泠阴沉似水的样子,噗嗤笑出声:“病美人,你问我们,我们还不知道问谁呢。一大早,就有衙役来了了心让我们即刻收拾行李,又赶着我们驾马车,一路押送至芷园。若不是那个小白脸一样的小厮告诉我们,你和月麟也在这里,我都以为自己要跟那些番波斯国要犯一样,择日押解回京呢。” 叶凤泠瞪大了眼。 纨娘挑眉:“怎么,不是你让苏世子接我们来的么?” 叶凤泠声音低哑,几分虚弱几分憋闷:“我干嘛接你们来这里,我现在想出去!” 这回换褚亮和石头瞪大眼,齐声问道:“为什么?” 叶凤泠愣住,看傻子一样:“什么为什么?咱们得启程回苏北啊,待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纨娘叹气:“我的傻掌柜,你还没看明白么,苏世子不点头,借你对翅膀都飞不出洛阳城。还有,就你现在弱柳扶花的样子,启个屁程。” 褚亮和石头两脸赞同点头。 这也是为何他们来到芷园后,安心待下的原因,叶凤泠病的不轻,若不好生调养,留遗病,谁也担待不起。 叶凤泠心里的小人扯了下嘴角,勉勉强强接受这个理由:好,身体是斗争的本钱,只要把身体搞好,一切都不是问题! 可她不想待在这里啊,叶凤泠望着芷园那不算高、但立满了护卫的围墙,心有戚戚,这和牢笼一模一样,跟她在京都时没什么区别。哎…… 纨娘看着叶凤泠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眼珠子转了转,凑到叶凤泠身边,笑嘻嘻:“想出去啊?去找苏世子啊,”纨娘摸着下巴,“我还是觉得,他就在等着你去找他,男人好面子,我懂。” 叶凤泠翻了个白眼,她也懂! 懂是一码事,做又是一码事。知易行难,说的就是现在的叶凤泠,骑虎难下,也是现在的叶三小姐。 她扯开话题:“我不能出去,你们能,是。” 褚亮“嗯”一声,点着头,才洗砚还跟他说,若是想买什么土特产,自去寻管事拿腰牌出门即可。 叶凤泠勾起了唇角,很有气势地招手让褚亮来到近前,如此如此这般吩咐。 从“清风一笑”回来后,叶凤泠倒去松软无比的床榻之上,揉着肚子哼哼:“月麟,月麟,我肚子疼。” 月麟慌慌张张:“啊,那我赶紧去叫大夫来。” 叶凤泠猛地坐了起来,鼓着腮帮子气道:“我饿了,我要吃酒酿汤圆、百合千层糯米糕,还要吃柿饼,再来点酸梅汤!” 看着月麟震惊的眼神,叶凤泠暗道,既然调养身体,那就干脆随心所欲享受好了。 苏牧野一夜没有休息,又看了一上午的条疏,头目森然。 抬起脚走到门口,才想起来,他睡觉休息的地方现在住了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 叶凤泠起居之所,实际上是苏牧野在芷园休息安寝的院子。那处院落植有斑竹寒梅,又正对远处邙山,风景秀丽、舒适宜人。 苏牧野立在门口,紫衫翩飞下,清俊挺拔一如萧萧紫竹。揉着额角,叫墨盏去翻被褥铺在书房里的矮塌之上。 洗砚揣着袖子一溜小跑,进门见到自家公子委曲求全地挤在矮塌上阖着眼小憩,嘿嘿一笑。 墨盏用眼神示意:有事? 洗砚苦着脸点头,朝东面努嘴:那位主儿。 墨盏再次示意:等会儿。 洗砚左右为难:这事等不了啊。 两个人脸上官司不断,榻上苏牧野缓缓睁开眼睛。 触到公子眼神,洗砚纠结的脸色立即变了,他呵呵笑着:“公子,叶三小姐刚叫了午食。” “嗯?” “那个,有酒酿汤圆、百合千层糯米糕、柿饼、玫瑰沙糕、荷花酥、菱粉肉燕、酸梅汤……” 苏牧野听着听着,渐渐疑惑:“怎么全是小吃零嘴,还有凉的?” 洗砚狂点头,叶三小姐是正经饭菜一个没点,糕点小吃一个没落。 苏牧野坐了起来:“厨房怎么回事,这么没有眼色。” 洗砚在心里为诸位同僚掬一把同情泪:“呃,厨房开始没敢给做,可架不住叶三小姐人杀到厨房,点名监督厨娘……” 他没说出口的是,叶三小姐最后是在厨房吃的这些,根本没端回院子,美其名曰,新鲜出锅的最好吃,时间久了,被风一吹,味道就差了。 没说的原因,很简单,洗砚怕情根深种的自家公子脑回路清奇,直接把厨房给拆了,那这一园子人就得喝西北风了。 苏牧野忍不住轻嗤一声,斜挑长眉,手指轻叩塌沿儿,突然停住,指着洗砚道:“不许给她吃这些,只准做正常饭菜,酸梅汤这种东西更不准拿出来。让人把原料扔了。” 洗砚忙不迭点头,厨房的人就等这句话了。 “等等,呃……还是每日给她上一份点心”,苏牧野极快地改口:“两份好了,上午一份、下午一份。” 悄悄看了一眼,洗砚轻松撞上苏牧野光华潋滟的脸微微松动,似懊恼又似无奈,唇角还挂着无可奈何的笑意。 他清了清喉咙,坏心眼儿地递出了袖子里的东西——一份拜帖。 苏牧野脸上的轻松惬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殆尽:“呵呵,病秧子还没死心。” 这份拜帖来自陆家玉狐公子,上面洋洋洒洒写了很多恭维的场面话,最终以“筠倾慕世子才学人品日久,兼为世子仗义施救,一日后登门拜谢”为结尾。 苏牧野一甩袖子,冷冷哼道:“磨墨。” 起身走去书案,秉笔直书。 片刻后,洗砚怀里揣着东西飞身跑出书房。 自此后,叶凤泠整整三天都没有吃到想吃的零嘴,不光如此,她的饭菜也变得一板一眼,没有荤腥,没有辛辣,盼星星盼月亮端上来的点心,可怜兮兮的只有两个,都不够塞牙缝的。 这还不算,她想去湖边喂鱼,丫鬟围上来说风太大,世子说了不准。她想去花圃里赏花,小厮挡在门口说有蛇虫鼠蚁,世子说了不准。回到睡觉的院子里,发现书案上已经摆好治香书籍,还有各种香料、香炉、香球等工具。 叶凤泠立在门口,脸色青青白白好一阵,看得月麟惊心动魄、腿肚子乱颤。 叶凤泠深深吸了口气,拍拍月麟肩膀,强扯出一个安慰笑容,走向了书案。 可就算她“听话”留在屋子里治香,也不符合那位阴晴不定的世子心意。又有丫鬟进来提醒:世子说了每坐两刻钟,就要立起来休息一刻钟。一日不能坐超过三个时辰。 叶凤泠再也忍不下去,把书案上的东西全部囫囵到地上,一头栽进被子里。 关节凉气嗖嗖、腰腹隐隐坠胀疼痛,身下垫着不舒服的月事带,每日还要被灌下三大海碗苦如黄连的汤药,叶凤泠委委屈屈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月麟见状,急地不行,她想了想,朝书房跑去。 吃晚食时,叶凤泠依然提不起兴致,意志消沉,萎靡不振地坐在桌前,沉着脸看丫鬟摆上药膳和让人毫无胃口的菜肴,略略动了动筷箸,就起身离开,重新回到床榻之上。 是夜,余晖落幕,竹影婆娑,一汪清池在芷园正中悠悠荡开,游廊亭阁,假山飞楼,檐下挂着的彩色灯笼光华如清冽的水珠一般,点点滴滴,藏在深沉夜色和珍奇林木之间。 那日小憩之后,苏牧野被陈楚派来的人叫走了,一连忙了三天两夜。中途回过芷园一次,精心挑出几本治香典籍,让人送去叶凤泠那里,还不待他问叶凤泠几日情况,就又被蒋斯卿叫去了蒋府别院,一直应酬到月值中天才回到芷园。 前脚迈进蜗居的书房,后脚洗砚就鬼鬼祟祟地冲去苏牧野耳边,窃窃私语。这几日,怕叶凤泠再出幺蛾子,苏牧野出门就只带着墨盏,留下洗砚随时应对突发状况。 天黑后,各处灯火纷纷亮起。在苏牧野来之前,芷园晚上是不点灯的。现在被璀璀光芒一照,满园秀色,一路招摇。苏牧野沐浴换衣后,也不带人、也不提灯,一个人施施然向叶凤泠所住的院落走去。 前几日,他确实存了等她来找自己的想法,可再暧昧难言的心思遇上纷繁琐事,就变的面目矫情起来。刚听完洗砚的话,苏牧野的心思立刻飞到了那处院落,迫不及待想去见见好几日没有在眼前晃荡的美人了。 过“清风一笑”时,四周寂静,窃窃私语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你……你到底怎么想的嘛!” “我我……” “哼,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的出身,我就知道,那些山盟海誓都是骗人的。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不是的,纨娘,我……我是真心的。你也知道,我身无长物,无亲无故,让我让我拿什么娶你啊。” “我若想要金银财宝,也不会留下跟你在一处了。你都不告诉掌柜咱俩的事,分明是没把咱俩的事放在心上。” “我我不是……” 黑暗之中,苏牧野的眉梢动了动,想不到这里竟有对野鸳鸯。不过,他不关心,迈开长腿如流星加快脚步。 第292章 密道脱险 第292章密道脱险 叶凤泠拥着雪白鹅绒被,捧着书籍看得津津有味。月麟领丫鬟抬进来泡脚木桶,服侍她泡过后,又忙着为她洗漱净面。 户外夜虫声声,屋里温暖如春。叶凤泠从没有见过鹅绒被,丫鬟说这是苏世子用的,只此一件,苏世子当时专门让她们连夜重新换上崭新雪白的被面,特特拿来给她用。 摸着手下软软的鹅绒被,叶凤泠的思绪时远时近。一时听到月麟在外面吩咐丫鬟们摆放花盆,一时又听到有人送进来各种东西。她的视线从纸面移到梅瓶里插好的梅花。 那是苏牧野差人送来的,日日都会换上新的。 梅花是桃红色的,形状像玫瑰,大小疏密,无可挑剔,看起来就像冬天开的桃花。有的已经开了,有的还在含苞待放,它们静静沉睡在枝头,一簇簇脉脉曳动着。远远望过去,桃粉一片,即使闭上眼睛,也能闻到沁人心脾的缕缕清香。 苏牧野走到窗前时,看到的便是暖融融烛光下,有美一人。美人唇红肤白、眉目温柔地望着几支疏梅,何等昳丽动人。 他顿住脚步,望着这幅美人赏梅图,心中想到几日前两人在小舟之上。她的衣裙尽数湿透,所有身姿都只隔着几道布料埋在他怀里,少女的甜香、柔软的身躯,一切都在无心无意中撩着人。当时没有在意,但之后…… 苏牧野不禁挪开了视线,脸颊发热,他日思夜想,甚至在洛阳府的官舍内,都在思念着…… …… 叶凤泠回过神儿时,正巧月麟走进来,问叶凤泠大雕如何处置。刚到洛阳时,叶凤泠想板一板大雕桀骜不驯的猖狂,可后来一是品香大会事情多,再者她还是心软了,不想眼睁睁看着大雕饿死,只得妥协,让褚亮和石头继续喂食。 来到芷园后,叶凤泠又开始饥饿管制。是以,月麟来问,今晚还给大雕喂食么? 叶凤泠沉吟了下,摇头,“告诉褚亮,等我明早去看。” 月麟领命下去。 苏牧野见状,欲踱步入内。眼前一闪,他看到叶凤泠自枕边拿起一个香囊。香囊里掉出来一枚银光闪闪的银币。 叶凤泠捏起银币,对着灯光眯着眼细细打量。 这枚银币,他不陌生,正是当初花桃儿赠予叶凤泠的,原来被她贴身带着。 苏牧野心里一滞,冰玉眼瞳幽深晦暗,抬起的一步缓缓退了回来。胸海里滚过浪涛阵阵,自嘲一笑,转身离去。 月麟回来为叶凤泠熄灯时,好奇地左顾右盼。 叶凤泠一面躺好,一面奇怪问她。月麟莫名道,出门时见到苏世子在门外,还以为在里面和小姐说话呢。 闭上眼的叶凤泠猛地坐了起来,惊疑不定:“你确定?” 月麟点头,非常肯定的样子。 叶凤泠抿紧唇,垂下眼眸,抓紧了手里的鹅绒被…… 叶凤泠几人强行被留在芷园的几日,白灵过得不太舒心。 蒋府夜宴回来后,她就再没见到柳叶,第二天褚亮几个人也被接走。她和白奇去问陆羽筠,对方告诉他们柳叶几人现在在芷园,除非苏世子首肯,不然进不去。 白灵正垂头丧气、百无聊赖,就收到了褚亮带来的叶凤泠口信,让她如此如此这般。 听完口信,白灵眼前一亮。心思转动,她让褚亮给柳叶带话,等她消息即可。 白灵也不告诉白奇是何事情,只带着两个白家武士,出了门。 走在街上,白灵眼珠儿一转,计上心头。她拐去了陆羽筠住的地方——蒋府别院。 从蒋府别院出来时,白灵身边跟着陆羽筠。两人轻车熟路来到蒋府大船下。 时值午后,江面平静无风,奢华富贵的高门大船静静停泊于码头,一片静寂。船上人也稀少,只有一个船工慢悠悠、哼着歌修补破损的甲板。 陆羽筠的母亲是蒋府表亲,是以他在蒋府混了个脸熟。船工忙立起来谄媚地跟陆羽筠打招呼。白灵则趁机悄悄溜去船尾栏杆处。 她看着手里的锦帕,目光沉沉望着栏杆,脚下稍稍动了动,暗道:果然如柳叶所料。 小心翼翼地拿出另一条帕子把锦帕裹好揣进怀里,白灵转身向船头走去。 说时迟那时快,白灵听到船头传来船工大喊大叫的声音:“救命啊,有强盗啊!快来人啊,快——” 湿冷的河风一下将白灵吹的打了个激灵,只剩下冷汗淋漓。青光闪烁、刀剑暗器,白灵全身冰凉渗骨。 鲜血珠子溅的满地都是,白灵眼睁睁看着白家两个武士被四个身手矫健的江湖草莽拦腰斩杀。不远的甲板上,倒着头顶有血的陆羽筠。 白灵脚像灌了铅,动弹不得,喉咙里挤出了一声畸形之“啊——” 江湖草莽长得凶神恶煞,他们没想到还有一个小姑娘,发出嘿嘿怪笑,提着刀朝她走来。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影从船舱里跳出来。 草莽们愣了一下,目露迟疑,裹足不前。 从船舱里跳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蒋奉奉。 他急切地扫视一遍白灵,见她无碍后,空手迎战草莽。 双拳难敌四脚,更何况是带着白灵的蒋奉奉。不过几下,他便知道,不能硬碰硬。 蒋奉奉朝呆呆傻立着的白灵使了个眼色。 白灵浑身一震,猛地擦去眼角泪花,抽泣着扭头朝船舱跑去。前一夜刚刚来过,白灵熟门熟路进了船舱楼宇。 眨眼功夫,蒋奉奉也从窗口跳了进来。 他拽着白灵,朝屋里疾奔,边跑边随手捡起架上放着的那把名弓。 白灵在蒋奉奉扑到一面舱壁赏摸索时,泪水涟涟,她还沉浸在白家武士惨死的样子里,自责不已。接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低沉的机括声响起…… 她奇怪地转过头,顿时大吃一惊! 却见一处屏风之后的舱壁上,赫然露出一个狭窄的小门。 蒋奉奉单手提弓,走到她跟前,盯着她眼角泪水,面无表情道:“跟我来。” “什什么?”白灵瞠目结舌。 “没时间了,快点……”蒋奉奉默然片刻,直接握上白灵的手,强行将她拖进小门,喝道:“走!” 白灵踉跄着被扯进去,旋即蒋奉奉也挤了进来,也不知道他按动了哪里的机关,小门重新封闭起来。在外面看,仿佛这面舱壁和其他舱壁没什么区别。 小门看着小,里面空间更狭窄。两个人根本就是紧贴在一起。白灵又气又羞,下意识就想推开他,却不想蒋奉奉突然用力捂住她的嘴。 他们听到,头顶有人登登登跑动。 白灵被捂的吃痛,眼泪又要掉下来时,听到蒋奉奉在她耳畔低声道:“看见脚底下台阶没,顺着向下走。” 被提醒,她不得不伸脚探了探,才感觉到眼前的确有一个极窄极陡的楼梯。因第一次走,全然不熟悉,白灵颤巍巍迈腿,险些摔下去,亏得蒋奉奉早有防备扶了腰间一下,那手又极快地离开。 走了几步,白灵的额头就撞到木板,原来是舱壁。蒋奉奉从身后挤过来,道:“你让开些。” “……怎么让?”地方就这么大,所有的密道都是不想让人看出来的,自然做的都是极为狭窄,白灵摸着黑向四面转了转,发现根本动弹不得。蒋奉奉在她耳畔叹了口气,问道:“你会闭气么?” 白灵警惕起来,雪扑扑大眼睛在黑暗里瞪着他:“……不会。” 蒋奉奉:“哎……你,别动。” 白灵听到这声“哎”,满心不自在,心头郁闷,情知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遂乖乖不动,不想却感觉到蒋奉奉的手向自己腰间摸来,毛发竖立!正欲躲避,有手臂擦过她腰,在舱壁上摸索起来。 她这才明白过来,蒋奉奉是在找机关,心下一松,却觉得面上腾腾烧了起来。 蒋奉奉隔着一个人,到底有些不便,摸来摸去寻了好半晌。他手按住机关,轻声道:“等会儿舱壁会打开,水要漫进来。我说憋气,你就使劲吸一大口气,然后抱紧我的腰。咱们游上去。记住,不出水面,不能吸气也不能张开嘴。听明白了么?” 白灵咬着唇在黑暗中轻轻点了点头。 只听不轻不重的咯噔一声,舱壁突然打开,江水瞬间冲进密道,淹没了两人。 蒋奉奉喊了一声:“憋气。”一手提着名弓、一手抱紧怀里的白灵,用力登了下船舱,使劲朝上游去。 从水淹没全身开始,白灵就闭上了眼睛,她惊惧交加,不知所措,只知道按照蒋奉奉所言,贴近他,使劲抱着那劲瘦腰身。 耳朵嗡嗡有些疼,憋气憋得她满脸通红,胸口越来越难受,白灵开始觉得痛苦难受起来,她想张开嘴,又牢牢记着蒋奉奉说的话。踌躇之间,她的意识开始模糊…… 手里的弓不轻,怀里的白灵更是有重量,蒋奉奉一面奋力向上游去,一面留神关注白灵,他看到白灵嘴边开始冒出数不清的小气泡,又见她闭着眼的脸紫红一片,踌躇犹豫片刻,便附身亲上了那枚出现于梦境之中的樱檀秀口…… 第293章 谁抹的桐油 第293章谁抹的桐油? “噗——”两人从水里冒出头,游到岸边。 白灵脸如火烧,恼羞成怒地瞪着蒋奉奉,忽而,她眼睛睁的更大,指着蒋奉奉身后——“火、火!” 在他们身后的码头上,巍峨雄茂的蒋府大船被滚滚黑烟包围,熊熊火焰像是凶神恶煞的恶魔,在天空里张牙舞爪。那些江湖草莽竟纵火烧了大船! 蒋奉奉冷冷回头望了一眼,并没有太惊奇。他看了眼白灵,抛下句:“你自己赶快回了了心。”就要扬长而去。 白灵忙追上他。 蒋奉奉浑身滴着水珠,提着名弓,也不理她,兀自埋头向前走。 白灵瞪了他片刻,骤然惊醒,低叫道:“陆公子,陆公子还在船上啊!” 蒋奉奉斜眼看了她一下,继续向前走。 “……”白灵心中暗吐一口血,双手拽上那把名弓,像个秤砣坠去地上,恨道:“我不管,你得去救陆公子,他是你的表弟啊,要不要这么冷血!” 蒋奉奉遏制不住怒气,用力把她扒拉开,恨恨道:“要不是你,他也不会有事!你不知道他有病么?还拽着他乱跑!” 白灵呆住,她立即反应过来:“蒋奉奉,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知道我要去船上?” 蒋奉奉面色顿时一僵,胸口剧烈起伏:“我不知道你要去船上,但是我知道,你不应该叫阿筠去船上!” 白灵被这句话惊的面色大变,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蒋奉奉走了几步,突然停下,冷冷道:“你回去带着你哥去找那个叫柳叶的,跟她待在一处,不要乱跑。还有明日的约定作废了……记住,你若不听我的话,十条命都不够你玩的。” 说完,蒋奉奉也不回头,几下跳远,不见了身影。 回到了了心,白灵不敢隐瞒白奇,讲了自己经历,除了那一段在水里憋气的羞恼之事,把白奇唬的眉毛眼睛一阵乱跳。还不等他们去打听那两个死去的白家武士尸体,街头巷尾关于“蒋府大船离奇着火,千金贵船一下化为灰烬”的消息就甚嚣尘上,传的沸沸扬扬。好在,他们并没有听到陆家玉狐公子不幸罹难的噩耗,心稍稍安稳了些。 白奇和白灵商量后,决定听从蒋奉奉建议,就算蒋奉奉不辨敌友,单从他出手救了白灵,白奇断定,至少不是敌人。他遣人去芷园寻柳叶,不太走运的是,赶上苏牧野忙着核对番波斯国走私一案要犯和收缴金银财物,几日都没回芷园。洗砚不敢自作主张。是以,他们一直缩在了了心,不敢出门。 提心吊胆两日后,有衙役来到了了心接白家诸人入了芷园。 细雪连绵,柔柔如浣沙女子的手,一下下落入人眼中,融进人心里。连着晴了数日的洛阳城,终于迎来一场风雪。雪花飘飘荡荡,打着旋儿缓缓覆上院里墙角梅枝、竹畔、阶崖。 叶凤泠在床榻上躺得发毛,睁着大眼愣愣望帐顶:此刻,在叶凤泠心里,象征爱和正义、美与机智的小人提着大刀对着一坨东西使劲砍着,凑近一看,小人刀下那坨东西上贴着个纸条,纸条上写着斗大字——苏牧野! 没错,叶凤泠已经在心里骂了苏牧野整整一夜。昨夜月麟说她看到苏牧野过门不入后,叶凤泠就失眠了。 她躺在床榻上“烙饼”烙了一夜。今天月麟掀开帷帐时,吓一跳,叶凤泠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鬼火幽幽望着她。 月麟默了一下,当作什么都没看见。自从又一次回到芷园,月麟已经看明白,她的命运和洗砚、墨盏没什么区别——乃主角身边的配角,奈何真正主角不思进取,配角急死也没用。 昨夜服侍叶凤泠睡下后,她曾偷偷找过洗砚,想问问洗砚苏世子为何几日都不来看小姐,来了怎么也不进屋。怎料,她和洗砚在芷园小径上意外碰头。 洗砚拉着月麟到“清风一笑”,愁眉苦脸:“你家小姐怎么回事?公子明明一脸春情荡漾的模样去你们那里,怎么回来成了乌云密布。书房外现在还跪着一堆兄弟呢,再这么下去,活儿没法干了啊。” 月麟看了眼洗砚一跛一跛的脚,奇怪:“你脚怎么了?” 洗砚没好气道:“被公子踢的。” 月麟:…… 她突然觉得自家小姐还是个好主子,至少没有体罚她。 月麟摇了摇头,丢开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叹了口气,把刚刚看到的苏世子过门不入的情况一五一十讲给洗砚。 洗砚听完,跺脚:“哎呀,我就知道!哎!” 月麟:……知道什么。 洗砚看着月麟傻头傻脑的样子,深深叹息,他仔细想过半晌,道:“这事我想想办法,你还是先好好伺候那位姑奶奶,只要她不再出幺蛾子,我就谢天谢地了。” 月麟:…… 碰头结束后,洗砚送月麟回到小院,又折身往书房跑,他暗道,必须找墨盏好好筹划一下了,不然这个年过得太糟心! 是以,月麟十分淡定从容的端来早食、端来汤药、又捧上两枚小点心。 叶凤泠有气无力地捏起一块藕花酥,还没放进嘴,就被跑进屋里的人带来的一阵风引地打了个喷嚏。 她接过月麟递过来的帕子,嫌弃:“你作什么跑这么快!” 白灵虎着脸瞪她,目光在她屋子里扫了一圈,又落到案几上的藕花酥,连连冷笑:“你差我去跑腿,自己坐这里享清福?哼!” 叶凤泠茫茫然,被突如其来的问罪问懵了。 白灵自怀里掏出一团东西,甩到叶凤泠脸上:“喏,你要的东西。你知道因为它,我家武士死了两个么?” 说着,白灵眼圈又红了。这次护送她和哥哥出门的白家武士,都是从小陪她玩到大的好兄弟,前两日死的其中之一都有了情妹妹,只等回西南成亲的,都怪她! 白灵趴在桌子上呜呜哭了起来,泪落成珠,哽咽难休。 把叶凤泠哭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打开白灵丢过来的一坨,发现里面是一块锦帕。 掌上锦帕正中,有淡淡发黄的油脂痕迹,凑到鼻尖闻了闻,是桐油。 桐油一般多用于制作油纸伞、油纸,特点是干燥快、耐热、防水,涂在表面光滑发亮。叶凤泠明白了,事情确如自己所料。 她让褚亮去寻白灵,请白灵想办法再次混上蒋府大船,去到那夜刺客胁迫她和蒋若若的船尾甲板处,看看在栏杆上能不能发现什么。 锦帕之上的桐油证明,那栏杆被人提前抹好了桐油,届时无论任何人一旦靠近栏杆,有意识还好,无意识的话,很可能手滑,若是背靠,十之八九要出问题的。 可是就算是有人蓄意为之,白灵哭的这么伤心是怎么回事? 叶凤泠目光凝重起来。 待她听完白灵讲述,大惊失色:“你说什么?陆公子被歹人伤到头了?” “有没有事?你确定他没事么?” 白灵抹了抹眼角,点头道,她和哥哥来芷园的前一天,收到了陆羽筠差贴身小厮送来的口信,说他都是皮外伤,让他们不用担心,还单独提出让他们注意安全,跟蒋奉奉说的意思一样。 叶凤泠放下了心,但一想到无辜枉死的两个白家武士,内心一片郁郁。她收拾好心情安慰白灵后,在屋子里不停地绕圈,冥思苦想着。 白灵左右摆着头看她,突然道:“还有,我当时还感觉脚底下很滑,就是栏杆边上。依我看,肯定是有人提前抹好了这些,然后再派刺客来。你说,到底是不是萨瓦克啊?那夜苏世子追着你飞出船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蒋府嘱咐大家三缄其口,只等官府通知。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官府屁解释都没有。” 叶凤泠顿住,她盯着白灵问道:“你说那几个江湖草莽正要对你下手时,蒋奉奉跳出来了?” “嗯,”白灵点头:“怎么你怀疑他吗?我也觉得奇怪,明明上船时船工说船上没人,可是动手时他就出来了。” 叶凤泠轻轻一笑,她摸着白灵的头,没有吭声,自然没有注意到白灵脸上的不自在。 既然白灵和白奇都来到芷园,叶凤泠在吃午食时,便叫他们二人一起。她见苏牧野那边没反应,鼓起勇气点了几个辛辣口味的菜。上桌时,果然见到,叶凤泠喜笑颜开。 可她的开心没有持续很久,有个眼生的丫鬟默默立去她一侧,每每她要去夹辛辣菜肴时,就会伸手阻拦,不苟言笑道:世子说了,这个菜,小姐你不能吃。 一顿饭下来,叶凤泠又是只吃了几筷子。白灵看得讶异,白奇见怪不怪,只对白灵道:“别管,快吃。” 吃过饭,又有丫鬟上前,扶着叶凤泠在屋里走上三圈,然后扶她去床榻,午憩。 白灵看得掉了下巴,忍不住嗤笑:“我说,你这是养病,还是坐月子啊!我家二婶生孩子都没有你这么讲究!” 叶凤泠翻了个无奈的白眼:你以为我想么? 白灵拍手笑起来:“那你怎么不去跟苏世子理论啊,就任他这么管着你?” 叶凤泠再次翻了个恼怒的白眼:你说的轻巧! 白灵扶着腰哈哈大笑:“该!让你向我洒红尘睡,这回吃瘪了。哈哈,笑死我了,苏世子好有本事!” 一面笑着,白灵一面走回自己休息的房间,也去小憩。 白家兄妹进了芷园后,被安排在不同的地方休息。白灵寝居之所就在叶凤泠隔壁院,白奇则带着白家武士和褚亮、纨娘、石头几人做邻居,也都离叶凤泠的院子不远。 第294章 新鲜出炉的情事 第294章新鲜出炉的情事 睡醒后,叶凤泠坐到窗前的矮塌上,让月麟把窗户完全打开。 小雪已停,冬日阳光,徐徐洒落,飘至她肩头,叶凤泠发丝未绾,只用发带松松绑在身后。素面朝天,香娇雪肤,如仙似妖。 褚亮走进院子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美人静坐图。在他的记忆中,叶凤泠总是螓首蛾眉,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宛如一只林间精灵,有着琥珀般的晶莹剔透,折射潋滟华彩。此刻的美人,却温文寡淡,变成了西湖上临水一立的孤塔,苍丝落雪、水天寒清。 褚亮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叶凤泠的场景,无限唏嘘。他几步进了屋,朝叶凤泠拱手行礼。 叶凤泠见他进来,忙让月麟奉茶。早晨,褚亮就托月麟跟叶凤泠说他下午想来和掌柜的聊聊。当时叶凤泠眉毛就一跳。能让持重端方的褚管事如此郑重其事,一定不是小事。 她看着褚亮在那里端着茶盏紧张半天,最后似下定了决心,猛地将茶盏拍去案几,自椅子上弹了起来。 “掌柜的,小姐,我……”褚亮磕磕巴巴,吭哧好半天也没往下说。 他不知,坐着的叶凤泠同样也很紧张。出京都一路,她和褚亮、石头、纨娘、月麟、和罗同行多日,早就处的和家人一样。后来发生品香大会变故,向师父夫妇放弃苏北,转道去了江南,已经让她如失臂膀。现在身边最顶用的褚亮又专门来找,怎能不让她惊慌。 她很怕褚亮也提出要去浪迹天涯、自谋生路。 好在,褚亮自己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了心里的话:“我我……我想娶纨娘!” 他长出一口气的同时,叶凤泠也长出一口气。 叶凤泠笑了,她看着满面红云、低下头的褚亮,真心高兴起来。只是她有些不好意思直接问他们二人是何时看对了眼儿,她记得,纨娘有很长一段日子是跟在千毒千佛手王琪身边的,没有和他们在一处啊。难道是再之前? 她拍拍头,想起了王琪离开前问纨娘要不要一起走时,纨娘的反应,会心一笑。 叶凤泠静坐着,发觉褚亮说完这句没了下文,略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依然没反应,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褚掌事,你和纨娘成亲,有什么计划么?你们双方可还有亲属?”叶凤泠沉吟问道。 褚亮摇头,他行走市井,处置人事杂物,但对于成亲这种事着实没什么经验。他们二人,一个自小被卖去勾栏,一个年少遭人迫害,都是孑然一身。 叶凤泠耐心地听褚亮说完,道,身为含香馆掌事,成亲的事不能马虎。况且二人一路经历万难,才最终觅得良人,实乃天赐良缘。叶凤泠决定为二人好好办一场昏礼。她和褚亮商量,干脆等回到苏北,趁此机会置办婚事。到时候请外祖父主婚,欢欢喜喜、热热闹闹。 褚亮很不好意思,他来跟叶凤泠说这个事情的本意,是想问问回到苏北后,要不要让柳老太爷再寻他人来做含香馆掌事。但叶凤泠如此说,他便有些不好意思张这个嘴了。他又听叶凤泠跟他念叨,等翻过年回京都后,他和纨娘在京都买个宅院,或者就将她在东市通济坊租下的那套小宅子买下来送给他们住,这样他们在京都也算站稳了脚跟。 褚亮刚想开口谢绝,就见叶凤泠朝他笑道:“纨娘一直生活在京都,想来到苏北,可能多不习惯。不过,一切都是暂时的,咱们早晚还要启程回京都的。以前她在京都吃苦受罪不少,日后就让她开开心心的罢。” 叶凤泠的话让褚亮咽回去了溜达到嘴边的话,他想了一下,确实如此,他们二人中,他漂泊前半生,去哪里都无所谓,可是纨娘就算一直不得自由,也是在京都生活,乃地地道道的京都人士。 再让她背井离乡,为了他重新适应生活? 褚亮不忍。 他走后,叶凤泠又自己坐了好久。月麟走上前,端上碗黑乎乎的汤药,被叶凤泠仰头喝下。她抬头问月麟,纨娘在哪里。 月麟道,取药回来时,她看着白灵蹦蹦跳跳去找纨娘玩了,还把褚亮赶出了院子。现在褚亮带着石头,在跟着管家处理杂事。 傍晚时分,夕阳铺陈水榭楼阁,芷园里,几个小丫鬟聚在一处,指着池水之上的“清风一笑”笑议纷纷。忽然间,看到檐角飞翅耸立之下,有衣袂飘飞。 霞染水波,一叠叠、一波波的追随着衣裙身影,浮照出叶凤泠姣姣秀面。 她独自一人,披着斗篷,几步登上“清风一笑”。目光所落之处,一片狼藉。两个醉美人朝着她笑眯眯打着酒嗝。 一个醉美人妆容精致,着红衫、点绛唇,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指着她,高声喊道:“呦,又来了一个!快,给掌柜的看座。” 爬过来另一个醉美人,挠着头笑瞪叶凤泠:“咦,你不在屋里听话养病,来这里吹风干嘛?” 叶凤泠扶着额头,好笑又好气。她撩目望了眼远处越聚越多的芷园丫鬟们,低头看了看醉意微醺的纨娘和白灵,踢开脚下的酒坛子,坐去水榭亭柱,托着下巴看两人。立刻有丫鬟送上来毡毯,叶凤泠从善如流地站起来、又坐下。 下午醒过来,白灵觉得有些无聊,寻叶凤泠没什么意思,便想到了纨娘。她到纨娘院子里时,正巧目睹纨娘对褚亮娇嗔软语颊飞红,一下就明白了。无聊日子里能有一份新鲜出炉的男女情事被八卦,多么难能可贵啊! 白灵挽起袖子,拉着纨娘来清风一笑聊天儿。 恰逢纨娘也是一枚八卦爱好者,虽然是自己的情事,可她憋了好多天无人可倾,没想到从天而降一个妙龄少女。两个人一拍即合,她们不想干巴巴聊天,招手让丫鬟拿来了酒。这一下,很多不为人知、暗自发酵的情感秘闻扑着翅膀争先恐后地飞了出来。 白灵捧着酒坛子,扑闪着大眼睛听得津津有味,从京都到聊城、从云梦山到洛阳城,纨娘的经历上天入地一般,还有千毒千佛手王琪、岭南二怪这些江湖侠客偶尔穿插其中,简直不要太刺激。 纨娘告诉白灵,她和褚亮两个人,是从互相看不见到互相看不上,再到互相看了看,最后变成互相看了又看。她美滋滋地坐在那里,掠起被晚风吹乱的秀发,略有羞涩:“我就想找个富豪之家,进去做小老婆的,吃香的喝辣的,没事气一气主母,多舒服啊。根本没想过会喜欢一个身无分文的生意人。可见,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这男女情爱啊,往往发生在不期而遇之中。一旦开始,便是漫山遍野,说不清哪里欢喜,可一眼望过去,只觉开心的冒泡。” 白灵抿一口酒坛子里的醇香,好奇道:“你以前没幻想过自己最后要嫁什么样的情郎么?褚掌事是你喜欢的类型?” 纨娘想了下:“幻想过,我喜欢美的像仙人那样的。可是后来发觉那样的我驾驭不了。” “为何这么说?” “你想啊,美的像仙人的人,能是一般人么?他家世好、外貌好、前途好,总之样样都好。嫁给他后,为了配得上他,我得干多少活儿、操多少心呐。天长地久,我完完全全变成黄脸婆了,他还是仙人一样,到时候岂不是请等着沦为糟糠下堂妻么?” “呃……”白灵竟然一瞬间无法反驳,她转转眼珠儿:“那褚掌事呢?” 纨娘似想到什么,脸刷一下红透了:“他嘛,又老又穷又没什么大本事。可是他对我……很有耐心。不嫌弃我,会给我讲故事。” “噢,对了,我发脾气,他还会怕我生气气坏了身子,总之,再不会有一个人能让我这么安心了。” 池水漂浮着星星浮萍,红色锦鲤一尾尾游曳穿过,身上鳞片如火映照,时明时暗,纨娘脸上的红霞迟迟不褪,映着她身上的红衫,当真艳丽无比。 不久,叶凤泠就来到二人面前。白灵和纨娘谁都不敢让叶凤泠喝酒,加上夕阳已经几乎完全沉入地平线之下,白灵拍了拍屁股,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叶凤泠,笑着挽上她胳膊,随她一道回屋用晚食。 晚食过后,白灵和叶凤泠同去散步。丫鬟在身后不远不近跟着,二人手牵手,慢慢踱步于屋檐烛火下。 白灵看着脖颈弧线优雅如天鹅的病中美人,发了会儿呆才开口:“柳叶,你不是什么商贾之女。” 她的语气一本正经,因饮了酒而隐隐发红的眸子直直盯着叶凤泠,似在观察叶凤泠的反应。 叶凤泠脚下一顿,扭过头。 她看到白灵上下打量自己,向后退了一步:“以前你不说,我也不问。可现在我准备走了,你也不告诉我么?” 昨夜,白奇和白灵已经商量过,品香大会既然草草无结局,两个人离家月余,马上过年,应当回家了。继续留在洛阳城,各方势力人马过于复杂,他们白家不能也不想搅合进去。与其在此惶惶度日,还不如趁早回家向父母禀明情况。 白灵听完白奇的话,垂着头没有反驳,只是心里若有若无地飘起了一丝怅惘。从来开心无忧的她也不明白心底的那一丝清愁从何而来,直到下午听到纨娘所言。 当时,望着池里锦鲤嘴边吐出的小泡泡,白灵猛地惊觉,她放不下的,竟然是一个人,一个她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的人。 同时,她也在纨娘的叙述里,了解到叶凤泠一行人一路所经历之事,由此得出了叶凤泠不是商贾之女的结论。 第295章 坦言 第295章坦言 现在,心有些累的白灵,很想问叶凤泠,有没有真心当她是朋友。 叶凤泠盈盈望来,没有着急回答。 白灵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开始我就是觉得你长得好看,又好玩。后来咱们遇到那些多危险,你一直也没有丢开我们,我很感动的。这次来芷园,我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因为你,苏世子不一定愿意管我和我哥。可是……就算这样,你都不愿意同我倾心相交么?还是说,你觉得我出身商贾,不……不配……做你的朋友?” 白灵说不下去了,她背过身体,用袖子擦了擦脸。 叶凤泠全然懵住,绞着帕子,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只算计着不想泄露身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忽略了很多东西,比如此时此刻面对的那颗真诚之心。她望着白灵的背影,神色几变。 不远处的月麟,看到小姐和白小姐停下来,忙拦住丫鬟们,静立等待。 叶凤泠拽了一下白灵的袖子,被白灵抖开。 又听白灵沉声道:“你知道么,那日我去找陆公子,说你坠水之事有蹊跷。陆公子听了二话不说,就带我去蒋家大船。我们都为了你的事,如此这般,可是你呢,连跟我们说句实话都不行。柳叶,你到底有没有心?还是说,在你眼里,我们都是可有可无的工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叶凤泠盯着白灵发鬓上的银饰,怔怔很久,目色幽深,她缓缓吐出三个字:“不是的。” “噢?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姓甚名谁,来自何方?若我所料不错,你当是个千金小姐,那种眼睛高高挂在天上看不起我们这种土包子的千金小姐!”白灵忽地转过来,瞪着叶凤泠,眼圈红红的,煞是可怜。 灯光火影,分不清人脸。 想不到,最终解开叶凤泠七窍玲珑心机的,竟是不屑耍手段的青涩白灵。所有的心防在这一刻被暂时卸下。 叶凤泠分辨不清心底悄悄爬出来的那抹酸酸涩涩是何,这种情绪长了腿儿,似乎爬离开她的生命中很久。现在,消失不见的感觉重新出现,也许,这便是真诚的力量,她对自己轻声道。 叶凤泠上前拉住白灵的手,使劲摇了摇头:“不是的,我没有不把你们当朋友。白灵,我不说是有我的苦衷。在我看来,身份这个东西,没有那么重要。更多时候,它只是一个符号,一个代表着过去的符号。这段时间,和你们在一起,是我最开心的时光,真的,最最快乐轻松。” 白灵使劲咬着唇,白着脸:“你觉得不重要,是你觉得,可是你从没有从我的角度想过!我连给我娘写信介绍你,都不知道怎么写。从小到大,我遇到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实心人,为什么你们会这么复杂、这么反复无常、这么……这么讨厌!” 白灵甩开叶凤泠的手,蹲了下去,埋着脸呜呜哭起来。她哭的很伤心,和讨要糖果失败的哭泣决然不同,是少女心事无人知的委屈与茫然,化作眼角泪珠,不停地涌出,成线成河。 叶凤泠屈膝蹲下,抚上白灵的背,放柔声音,缓缓道:“我叫叶凤泠,京都人士,在家中行三,别人都叫我叶三小姐,亲近的姐妹会叫我阿泠。我祖父是一等忠勇将军叶栋,不知你听过没有。这次会遇到你们,实是因为我要回苏北探望生病的外祖父。这就是我的来历了。你瞧,它们其实和我没什么关系,都是祖辈的荣光,而我,不过一个普普通通姑娘,也有烦心的事,也有难言的苦。” “白灵,我最开始不告诉你们,就是因为如果我的身份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那我就会即刻陷入危险。叶府是不会允许一个家族小姐游走在江湖之上的。这次我的坠水,就是最好的说明。我怀疑,那一夜的刺杀,由始至终,根本就是针对我的。” 听到抽气声,白灵抬起头眼巴巴看着叶凤泠,憋着嘴轻轻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叶凤泠伸手指戳了戳她的红鼻尖,柔柔地笑了,指着不远的一棵粗壮的梅花:“看见那棵梅花树了么,我问你,它会在乎别人是不是把它看成稀世珍品么?你会关注它到底值多少银子?不会的,那是花房匠人和管家关心的事。咱们看到的,就是它秀美绝艳,它芬芳扑鼻。所以,你来自商贾之家这件事,从来就没有让我觉得有什么。相反,我反而羡慕你比我更自由、更开心,你还有一个处处以你为先的哥哥。” 白灵脸颊生红,抢过去叶凤泠手里的帕子,揩揩鼻子,满意哼道:“呃……既然如此,那我就暂且原谅你了。你叫阿泠是,我以后就叫你阿泠。放心,当着外人,还是会叫你柳叶的。” 叶凤泠和白灵重修旧好,欢声笑语往回走。 走着走着,白灵听到叶凤泠幽幽叹息一声:“白灵,你刚刚哭,不光是因为我不告诉你我的名字。” 白灵背脊顿僵,大脑空白了一下:“呃?” 叶凤泠歪着头,笑眯眯:“什么叫你们会这么复杂、这么反复无常、这么讨厌?这个你们是我和谁呢?” 面上残存的红晕遽然褪去,白灵僵硬地走着,生生硬抗了一路,直到回到屋里,月麟端上叶凤泠的药才解救出水深火热中的她。 白灵悄没声地向外挪,身后端坐喝药的叶凤泠仿佛学堂板面的夫子。不料,距离门口还剩几步的关键时刻,她还是被叶凤泠叫住了:“我都告诉你那么重要的事了,你真的不告诉我么?那你有没有真心把我当朋友呢?还是说,就是觉得我是个玩伴?” 不敢置信地回头,白灵见鬼一样:“你干嘛学我讲话?” 叶凤泠放下药碗,站起来,仰着脸轻哼出声:“许你挥着友情大旗套我的话,就不准我也来套套么?” 白灵眸光闪烁,心里挣扎许久,最终耷拉着脑袋,走到叶凤泠近前,悄声:“你让她们都出去。” 叶凤泠挥挥手,打发干净屋子里的丫鬟,又让月麟去门口守着,这才支着下巴坐去椅子上。嘴巴里残留着汤药的苦涩,叶凤泠左右瞟了瞟,拈枚杏脯扔进嘴里。 “呃……你说,喜欢一个人和讨厌一个人有什么不同?”白灵红着脸问。 叶凤泠想了想,摇头,这个问题突兀且没有前后文,得再听听。 “你有没有过喜欢上一个以前很讨厌的人?”白灵继续问。 唔,叶凤泠有点儿明白了,继续摇头。 “那你总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别告诉我你和苏世子没关系!鬼都不信!”白灵恶狠狠道。 叶凤泠仰目,只轻飘飘说一句,便让白灵眼睛猛然瞪溜圆。 她问的是:“是蒋奉奉么?” 自从那日洛水泛舟,两个人就有些奇怪。蒋府大船上,蒋奉奉主动提出要教白灵射箭,却被一向贪玩的白灵拒绝,叶凤泠当时便觉得这两个人之间有点儿意思。后来发生蒋奉奉救下白灵,又告诉她来找自己,叶凤泠几乎可以断定,蒋奉奉对白灵有意。 现在白灵明显心思浮动,难道小妮子春心萌动了?叶凤泠一个激灵。 白灵先是羞恼、继而踌躇、最终失落叹息:“你也看出来了啊。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要回家了。” 白灵其实在蒋奉奉把她从那些江湖草莽手里救出来后,就不讨厌也不怕他了。后来,她和白奇在了了心等芷园消息时,蒋奉奉悄悄差人送回来了白家两个死去武士的尸体,让白灵更加感激他。 让她寝食难安、心突突的,是另一种微妙的情绪。 好几个夜晚,望着帷帐上映出的影子,白灵都在假设、思忖。可无论她怎样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蒋奉奉的行为举止就是单纯救人,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再次陷入新一轮假设。她想,自己真是魔障了。 叶凤泠无意识地用手指敲着案几:“看来你对蒋奉奉也不是全然无意。” 白灵脸一红,很尴尬,她立刻分辨:“不不是的,我就是觉得他很奇怪,让人看不透看不明白。不知道他到底算好人还是坏人呢?” 大多数的男女之情都始于好奇,这话还是纨娘对叶凤泠说过的,被叶凤泠奉为经典。她见白灵自己在哪里说了半天车轱辘话,头都痛了。砰砰砰三下,她敲着案几,震得白灵干瞪眼:“干脆这样,咱们把他约出来,试上一试,便都清楚了。” 白灵略有羞涩,不太确定问道:“这种怎么试?” 须知,在白灵不长的人生阅历里,西南地区民风淳朴、人们性情直接开朗,情哥哥情妹妹们一般看对了眼儿,几首歌就定了情。若是不喜欢,也多是直言相告,一拍两散,各自再去寻找心仪之人即可。 关于蒋奉奉的事搅得她好几日都不能好好睡一觉,她也想赶紧弄明白,才能安心上路回家。 良久,叶凤泠才开口:“咱们好好计划下……” 第二日,不待叶凤泠叫洗砚来安排,就看到纨娘慌慌张张跑进来,一脸惊慌:“掌柜的,你快去看看,白奇要去找苏世子拼命呢。” 这还得了! 叶凤泠带着月麟,杀到了白灵住的小院。 第296章 突如其来的失踪 第296章突如其来的失踪 一进院子,看到被五花大绑着的白奇和白家武士,洗砚领着几个护卫小厮,喘着粗气,脸上都挂了彩。 洗砚看见叶凤泠进来,忙跑过来,指着白奇嚷嚷:“柳小姐,这事可不怪我。不信你问褚亮和石头。” 褚亮赶忙上前解释,今早他和石头一起来,就听到这边的院子里吵吵嚷嚷,像煮开了锅一样。进院子看到白奇在和洗砚过招,几个白家武士也在和护卫们大吵大闹。 洗砚见根本止不住丧失理智的白奇,只得招呼护卫们一块上,这才绑上了白奇和白家武士。 “还我妹妹!你们把白灵藏到哪里去了?” 洗砚一抹头上的汗,摊开手朝白奇道:“我说,白公子,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藏白小姐了。再说,若是想害你们,我家公子就不会接你们进芷园了。你用脑子好好想想行不行。” 叶凤泠走到白奇面前:“白奇,白灵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光着急没用,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白灵在哪里。” 白奇气喘如牛,眼里是化不开的焦灼:“柳叶,我早晨起来叫白灵,准备收拾行囊,结果发现她根本不在屋里。丫鬟们一问三不知,还有那个管家,也是摆手不理我。这些人根本不着急,若不是他们用计,怎么会如此淡定。还有这个洗砚,现在是这副嘴脸,刚刚我问,他只说让我等着,还不让我出府去找!” 那几个白家武士也都梗着脖子气愤难抑。 见叶凤泠转过头,洗砚忙摆手解释:“不是我不让你们出府。公子有吩咐,若你们要离开洛阳,需要有衙役护送才行,除此之外,你和白灵两人不得出府。这两天因为分批次押重犯进京都,衙役人手不够,实在没办法送你们出城。” 白奇气得扭头不理洗砚。 叶凤泠闻言沉吟,她隐隐有种感觉,白家兄妹似乎被什么人盯上了。至于是什么人,以及为何,只怕洗砚是不会说的。 再抬起眼时,果然见到洗砚含笑望着自己,头顶似乎飘出几个大字:想知道为何么?去问我家公子! 误会解开,叶凤泠忙让洗砚把白奇几人松开。她们几个来到白灵就寝的房间。 服侍白灵的丫鬟说,昨夜白小姐从柳小姐处回来后,没多久就梳洗睡下了。还把她们远远打发开,说不用她们陪夜。 说完这些,有个小丫鬟,神色有些不自然,被叶凤泠一眼挑出来。她壮着胆子看这位漂亮的像仙女一样的柳小姐,吭吭哧哧道,她记得她们几个在院子里时,有个脸生的小厮进了屋子。当时别人都在忙活,只有她想偷懒,便立在距离屋子很近的花坛旁。 那个脸生小厮都没找丫鬟通报,熟门熟路摸进屋子,不过他很快就又出来了。 “他出来时是一个人?”叶凤泠很认真地听着。 小丫鬟点头,她看得清清楚楚。 “后来你又进过屋么?” 小丫鬟急急点头,白小姐一直在床榻上,她进去后,还看到白小姐在床榻上翻身呢。 很快,芷园所有的小厮都被聚集到此处,小丫鬟看了一圈,摇头:那个脸生小厮不在其中。 叶凤泠又起身去床榻周围转了一圈,直接敲定板:白灵,是自己走的。 一时之间,她近乎恍惚。这个时间,能让白灵心甘情愿走出芷园的,应该只有昨日她们聊到的那件事了。叶凤泠没想到白灵能这样大胆,为了求一个答案,甘愿以身范险,不知她是过于单纯,还是过于有把握,有把握于那个人绝对不会伤害她。 可是,真的会如她所愿么? 其他人都不明白叶凤泠这样笃定的底气在哪里。 她也没有向其他人解释,只是吩咐洗砚派人去盯紧蒋府,尤其是蒋府五公子蒋奉奉。布置完,叶凤泠单独叫白奇去一处,私语半晌,之后白奇诡异地沉默了。 洗砚揣着袖子,一路小跑回书房。在门口差点儿被跪着的墨盏绊倒。 他顾不上理会日均一次请求跪的墨盏,直接跑去苏牧野跟前。 彼时,苏牧野正在回复京都而来的加急信件。 ——二皇子大婚迫在眉睫,可二皇子跟宫里魏皇后的关系仍然处于冰点,甚至连今上都已经流露出不满。 ——此外,太子伴读,魏国公府世子魏麟,身为左卫参军,掌仓曹,即京都内外营兵勋考、休假、禄俸、食料、住所等军务,现又被今上委任兼录事参军,也就是说,把右卫参军肩上的部分权力也挪到了魏麟头上。如此一来,魏国公府世子的风头,一时无人能及,隐隐压过巡按使苏牧野的风采。 苏牧野盯着手里的信件,揉揉僵硬的肩膀。又拿起神机影卫送来的信息: ——秦国公府世子秦琰频繁进出东宫,与太子右卫率过从甚密。在这句话后面,还有一句话,秦国公府小姐秦嫣突然归京,被安置于秦府郊外庄上,怀孕待产。 啪的一声,信件被拍到书案之上,苏牧野心累又头疼,二皇子铁了心的扭着,任谁都掰不过来。苏牧野已经绝望。他发觉自己被逼到了悬崖边,那边太子虎视眈眈,排兵布阵步步为营。他这边,即使投诚,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更何况太子。而且,他心底隐隐有些猜测,还需要验证,若是真如他所想,那他…… 苏牧野踱步去窗口,看了一眼跪着的墨盏,闭上眼睛,又扶额转回身。 睁开眼,就见洗砚手忙脚乱才站稳:“公子,白小姐不见了。叶三小姐说是她自己离开的。恐和蒋府五公子有关。” 苏牧野额心一跳:蒋府么? 他的脸彻底黑了下去,一个两个,都让他心闷。问过事情前后始末,苏牧野沉吟,吩咐就按叶凤泠说的的办。 白灵离开芷园时,正值更夫敲着梆子——咚——咚,咚,咚——天寒地冻。 当时,突然从外面进来一个陌生小厮,不待白灵惊呼,上去捂住她急声问,想不想见蒋奉奉。白灵很警惕,不肯吱声。 那小厮也不废话,只说奉蒋家五公子之命,来接白灵出府一叙,天亮前就能回来。怕白灵不相信,还拿出了一块玉佩,这玉佩白灵认识,几次都见蒋奉奉随身佩戴,应是很重要的贴身之物。 白灵想了想,暗道,虽然叶凤泠已经为自己想了个办法,但还要经过苏世子手下的人,多少有些麻烦。再说后日他们可能就要启程,今夜若是把心里的结解开,岂不正正好? 她手脚麻利地穿戴整齐,按照这个小厮所言,套上小厮的外套,光明正大地走到芷园后门,又在一个婆子的陪伴下出了芷园。而那个小厮则躺在她的床榻上,假扮作她。 走出芷园的那一刻,白灵其实很忐忑。经过一路的犹豫,她已经想明白了单独外出的危险,突然停下脚步,身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婆子眼里青芒闪现,一个手起掌落,劈晕了白灵…… 等她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天光早已大白。 白灵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左右四顾,发觉自己置身于一间极其奢华富丽的房间。屋子里香烟袅袅、绣屏层层,纱帐帷幔飘飘荡荡,在晨光中散发着氤氲光环。她站起来在屋子里溜达两圈,身上还穿着昨夜的小厮衣服。 忽然,有脚步声靠近,白灵灵机一动,跑回床榻躺好,详装未醒。 门被轻轻推开,两个小丫鬟进来放好洗漱之物,又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关上门后她们悄声说的话,被装睡的白灵听个一清二楚。 “嘘,还没醒呢。” “说是五少爷的客人,怎么这样能睡?你看她穿的,奇奇怪怪的。” “谁知道呢,没想到一向不喜女子近身的五少爷,会结交这样的人做朋友,难不成真的如他们所言?” “什么?” “龙阳之癖……” “啊,难怪送到了这里。不过今日五少爷有空过来么?” “可说不准,听说这几日五少爷一直被大夫人拘着选夫人。” “哎,也不知五少爷会娶个什么样的夫人,千万别是三少夫人那样。” “不想活了啊,敢说三少夫人的坏话。主子们的事哪里有咱们插嘴的地方。不过听说这次送来的画像都有京都贵女,甚至连南平王独女和蕙郡主都在其中呢。” “我的妈呀,可了不得。” …… 看来,真的是蒋奉奉派人叫自己出来的,那这里是蒋府喽? 白灵垂着头坐了一小会儿,就爬了起来。她老实不客气,用两个小丫鬟送来的清水和洗漱之物梳洗完毕,悄悄走出房间。 一出房间,才发觉蒋府里异常华美精致,真可以说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正被眼前景色迷得眼花缭乱,白灵看到有个眼熟的小厮走近。这个小厮她见过,貌似一直跟在蒋奉奉跟前。白灵下巴扬了扬,跟上了小厮的脚步。 小厮面上神情不太好,愁云深锁,揣着袖子一路疾行。他在蒋府里穿来穿去,行到一处偏僻的院子门口,左右望了望,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白灵几步跳到门口,睁着大眼睛也左右瞟一眼,跟着进了院。 进院子后,已然看不到那个小厮了。无奈之下,她只得自力更生,沿着长廊走。院里空无一人,杂草荒芜,空地上竖着七七八八的木桩。白灵不陌生,白奇的院子里也有这些,乃习武必备工具。 行过几间四四方方的正房和倒座,她停下了脚步,有人声! “公子,夫人那边催了,真的不过去么?若是被老太爷知道了,只怕一顿责罚跑不了的。” “要不,你就去走个过场好了,大不了就说你都没看上。等夫人和老太爷再寻来下一批,又能有十来天消停日子。” …… 小厮说了半天,也没听到人回答。 白灵忍不住好奇地趴着墙,探出头看。这一看,她差点儿没叫出声。 第297章 床榻惊闻 第297章床榻惊闻 白灵眼前,散落一地尸体——动物尸体以及数不清的利箭。雉、鸭、狗、猫、兔子、老鼠、狐狸等等,不一而足,甚至还有驴、马、孔雀、野豹、鹰这类大型的兽类猛禽,零零散散、杂七杂八地躺在地上。一滩滩的血像那漫山的红杜鹃一般,连绵绽放于后院,连院墙都被溅上了星星点点。 一个穿着短打衣裳的男子,手握一张弓,坐在地上,满眼阴鸷。他上身紧绷,握着古朴名弓的手背青筋暴突,听到小厮所言,口里冷冷吐出:“不去。” 小厮抱着头,长吁短叹。 从上个月开始,大夫人突然开始张罗给五公子寻妻,老太爷也同意了。于是,全国各地的世家闺秀画像在各个驿站之间传递,迅速齐聚洛阳城蒋府。最令人觉得奇怪的是五公子的态度。他既不拒绝、也不接受,但只要大夫人让他去挑画像,他就开始练弓箭,不理不睬。 洛阳城附近的猎户,近些日子生意被蒋府垄断了,几乎所有的野兽猛禽都被收购,专买活的。别人以为是苏世子大驾光临,蒋府要研究新式菜谱,只有小厮知道,其实是自己家公子射箭练手发泄。 昨日六小姐又来找五公子,两人谈了很久,最后五公子摔门而去,六小姐眼角挂泪匆匆离开。 小厮一面心里腹诽,一面收拾地上左一堆、右一摊的尸体,要赶紧找地方埋了去,不然明日若再射箭,该没地方下脚了。 坐在地上的蒋奉奉,心底一片凄清荒芜。昨日蒋若若又来找他,说祖父和父母亲商量好了,这个月就给他选好夫人人选,过完年就要去提亲行礼,要赶在明年夏天前把婚事办了。 当时,蒋若若蹙眉望向他:“五哥,你若是真的放不下,就等成亲后,娶她来做个侧室好了。以咱们家的地位,能让她进门,都是她家祖坟冒青烟。而且,等娶进来了,你喜欢哪个,还不是你说了算。我真不知道你自己在较个什么劲。” 他垂着头不应声。 蒋若若心下生气:“一次两次可以说你忙着习武,三次四次,母亲已经起疑了,祖父那边,很可能已经知晓。你若再执迷不悟,别怪我没提醒你,她可能性命不保。” …… 风吹着枯草,一阵阵的血腥气窜进鼻腔,他落寞地望着一只死不瞑目的小鹿。这只小鹿眼睛很美,圆圆的、润润的,闪耀折射着太阳的光芒,很像梦里的那个人。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射出了手里的箭,亲眼看着它倒在地上挣扎、直至僵硬。 从小,他接受的教育便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在绝对的武力和权力面前,生命只能被动承受安排。而他,就是要去做执掌武力和权力、决定别人生死的人。 他也一直在这种想法里安之若素的成长着,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当他第一次看到她为了救几个还没孵化出的生命而选择自己撞上头时,心里的一个角落,突然亮了。 蒋奉奉开始想不明白为什么会鬼使神差救白灵,直到回到蒋府再次拿起手里的弓,他才顿悟,因为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内心迸发而出的善的光芒。那种光芒不同于他在蒋若若或者其他闺秀小姐身上看到的那些嘴上说着喜爱、背地嫌弃的矫揉造作和阳奉阴违,也不同于他母亲、姑姑们身上永恒笼罩着的高高在上的傲慢冷漠。 她突兀地出现,又莫名地散发出奇异光辉——张扬肆意、纯善热情,她像林间的向阳花,逐光而生、遍撒希望。 可是,蒋奉奉很清醒,她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不要说祖父、父母不会同意,就是她的父母兄长都不会同意的。他们那样娇宠她,怎么会舍得让她远嫁到洛阳,嫁进深深庭院,过着头上婆母和嫂嫂们都出身世家、低人一等的艰难生活。 苦笑一声,蒋奉奉起身举起手中的弓,对准正在弯腰捡动物尸体的小厮。 “咻——” 一只箭穿空射出,深深扎进小厮穿着的靴子,将靴子后跟镶嵌的一颗猫眼石击碎。 小厮回头,惊恐万分。 却见自家公子嘴角挂上冷冷的无所谓之笑。 白灵眸子睁大,手扶住墙,身子晃了两下,还是跌坐在地。 她捂住胸口,骇然无比,心中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恐惧又一次排山倒海翻滚起来。 不愿再在蒋府停留,白灵甚至已经不想再问蒋奉奉那些话了,她现在只想逃离,赶快回去芷园。在她看来,能面不改色、眼都不眨的射杀那么多无辜动物的人,甚至敢没有缘故地以射箭威慑贴身小厮的人,绝对不算好人。 枉她还觉得自己看错了他,原来第一感觉一点错都没有,他就是面热心冷的家伙! 当白灵走出这处院落,回到来时路上时,才走两步,就觉头顶一痛,又一次被人打晕。 还是那个婆子,拍拍手,暗道,果然在这里。婆子眼里精光乍现,谨慎地检查一遍四周,确定无人经过,忙扛起白灵,飞身离开。 练完箭,发泄完一腔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平之气,蒋奉奉回到自己的院子。他按照往常的习惯梳洗妥当,又略略吃过午食,便回到寝居准备午憩。 挥手让丫鬟们退下,下脱下外袍,掀开纱帐,上了床榻。 躺下后,蒋奉奉拿起一旁的被子盖到身上,阖闭眼。 倏地,他坐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向一旁。 只着小衣和纱裤的白灵,蹙眉平躺,且随着他扯开被子,雪白的少女身躯一览无余…… 白灵又一次被偷袭后,昏迷的时间并不长。悠悠转醒之际,她只觉后脑勺疼的利害,且耳边还响起着很大的抽气声。 熟料,睁开眼,入目便是脸色青青白白的蒋奉奉,裸着上身,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白灵手心冰凉一片,本能的想要呼救,可一双手把她滚到嘴边的“啊——”闷了回去。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半天。 还是白灵先有了动作,她心跳如鼓,转转眼珠儿,这一转,便看到自己身上被扒的几乎跟褪了毛的鸡没什么区别。 羞愤交加,再也忍耐不住,她张大嘴咬了下去。 无论她如何使劲,嘴里甚至都弥漫起了血腥味,蒋奉奉捂住他的手也不离开。 也就是这个时候,有丫鬟推门进屋。 蒋奉奉以最快的速度,拉起被子,蒙住两个人,从纱帐外看进来,就好像他裹着被正在酣眠。 丫鬟探身瞅了眼,确定少爷没有醒,才放心地拿出熏香,放进香炉点好,又关好窗户,悄然离去。 被子里,白灵在黑暗中无声抽泣,她双手紧紧抓着蒋奉奉的胳膊,指节因用力而显出青白之色。蒋奉奉一手用力捂着她嘴,生怕她发出声音,另一手忍不住来到她眼角,抹去涌出的大滴大滴眼泪。 仿佛过去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等脚步声再无迹可寻,白灵猛地推开蒋奉奉,把被子拢于身前。她慌不择物,挥出手边的枕头,狠狠地砸了过去! 跳到地上赤着脚的蒋奉奉显然很是惊愕——根本连反手的念头都没有升起,就被枕头砸了个正着! 这枕头不同于普通枕头,乃是用沉石所作。因蒋斯卿对蒋家子孙的要求,每个蒋家儿郎,都是自小枕石枕,盖薄被,以磨练心智。别的儿郎往往还会选些轻的石枕用,蒋奉奉却是从小好武,用的石枕,乃实打实的花岗岩磨制,还取古朴造型,毫无花俏,几乎可以算一块正正经经的石头,至少也有五六斤,再加上白灵使出全身力气的突如其来的一砸—— 蒋奉奉没有让石枕落地,从胸前接住。他屏住呼吸,缓解胸口疼痛,足足过了数息,才似喘息了一下。 见他抱着石枕,寡着一张脸,一步步走回到床榻,白灵心中默念上苍,浑身乱抖。 香炉里的香烟越来越浓,飘到两人之间,似缕缕白雾绸带,在眼前铺就雾霭山川。 蒋奉奉把石枕轻轻放到了床榻上,重新登上去,放好纱帐,才回过头沉沉凝视白灵。 心里怕的不行,白灵攥紧手里的被子,蹭地站起来,要冲下床榻,却被蒋奉奉用力一拉一带——这一拉也是用尽了蒋奉奉的气力,白灵整个人都随着惯性栽进他怀里,将他撞到在床榻里侧——慌乱间,他闷哼了一声。 她手忙脚乱地想从他身上爬起来时,才想起来刚刚自己拿石枕砸的,正是他胸前,而她这一撞,也正是蒋奉奉胸前…… 然顾不上这些,她战战兢兢地爬向床榻,身后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你若现在走出去,明日我家就要去白府提亲了。” 只见白灵猛地扭头,眼眶红红,咬牙切齿,瞪了他片刻,忽然扑了上来。 蒋奉奉心中暗吐一口血,不得不赶紧扯着落下来的被子蒙去白灵身上。 不想白灵恨声道:“都怪你!你这个禽兽!” 说着蒋奉奉脸上一阵刺痛,是白灵用力抓他,像个泼妇一样。 “你疯了!”蒋奉奉大怒。 “你这个衣冠禽兽、人面兽心、卑鄙小人、无耻之徒……”白灵把她学过的所有中原话里骂人的话都说了一遍后,又连着骂出西南之地的语言。 虽然听不太懂,但光凭前面的词语,蒋奉奉也知道定然是十分恶劣严重的话。 白灵见蒋奉奉手里还攥着被子,气恼得不行,她以为蒋奉奉是要扯开被子,忙往自己这边拉。蒋奉奉却气得死死攥着不松手。两人僵持片刻,蒋奉奉忽然松开了手,白灵果然没有防备之下连人带被子往后跌去。蒋奉奉不得不赶忙伸手冲上去想抓住白灵,没想到白灵跌到一半忽然屈膝勾住床榻沿,腰间使力,翻身坐起。蒋奉奉正扑上去,又被她一下撞得摔进塌里,白灵恨声:“哼,你这个无耻淫贼,撞不死你!” 蒋奉奉咬牙,怒道:“你讲不讲理,自己跑上我的床榻,还在这里不分青红皂白骂人发疯。” “我不讲理?若不是你让人偷偷摸摸叫我来,你以为我会来这种鬼地方?”白灵冷冷道。 蒋奉奉瞪大眼睛,“我让人去叫你?什么时候?” 他一把抓住白灵露在被子外的雪玉胳膊,急声问。 白灵脸色涨红,怒道:“可不就是你,大半夜的派小厮去找我,完了还把我劈晕。两回!” 她越说越怒,忍不住使劲踹去蒋奉奉身上,却被他一手捉住她白嫩的脚。 两个人一瞬间都愣住了…… 第298章 斩断 第298章斩断 白灵慌慌乱乱收回手脚,浑身红的冒烟儿,一头埋进被子里。她看明白了,蒋奉奉不放她出去,她自己根本跑不出去。瞻前顾后,期期艾艾,不知要如何摆脱困境,她在黑乎乎的被子里,委委屈屈地哭了…… 孤身在外的困窘。 意外遇险的无措。 思念父母的悲伤。 还有……被蒋奉奉看过的清白…… 愣愣坐在床榻一头的蒋奉奉,心头发怔,升起无限自责的同时,更有酥酥麻麻的感觉充斥全胸,将胸口接连被砸的疼痛都压了下去。 他猝然别目。 她的哭泣没有停止的势头,蒋奉奉手足无措,越来越烦躁,他抬起手想让白灵别哭了,可又觉得与其闷在心里,不如发泄出来。 从来果决勇毅的自己,变得黏黏糊糊起来…… 白灵哭的眼干舌干,抬起头揉眼睛,看到一个傻子看着自己。 “你……你看我干嘛!不许看!”白灵凶狠很。 蒋奉奉忙咽了咽口水,侧过脸,轻声:“你别哭了,小心明早眼睛疼。” “不用你假好心!你这个伪君子!” 蒋奉奉捂着胸口默默垂下了头,没有反驳。 气氛渐渐变得尴尬起来,两个人脸色却越发奇怪。蒋奉奉浑身热如火,心跳的也越来越快…… 不仅如此,下腹处还迸发出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 他错愕地望向案几上散发出浓烟的香炉,头晕目眩,眼里是难以置信的痛心疾首。 等他灭了香炉又回到床榻上时,裹在被子里的白灵已经是眼含秋波、眉梢春意无限,她迷迷糊糊靠在床榻一角:“好热啊,我觉得好难受……怎么回事?” 蒋奉奉整个人僵硬起来,第一次觉得束手无策,简直不知要拿白灵怎么办。眼看她脸色越来越红,眼神越来越迷离,万般无奈下只得忍住心头慌乱,倒水来喂她喝下。可白灵还是口干舌燥、心跳加速,望着近在咫尺的蒋奉奉的脸,忍不住从被子里伸出手摸了一下。 肌肤相触、若电过心。 蒋奉奉颤抖着攥住她手指,眼里翻滚起复杂情绪。 白灵却觉得他的脸比自己手指还要凉,这份清清爽爽的沁人心脾吸引着她靠近。 不等她动作,蒋奉奉突然把她塞进被子里,只露着鼻子和眼睛,打横连被子带人抱了起来…… 约莫一炷香后,白灵哆哆嗦嗦从浴桶里爬出来,换上一旁不知何时放好的一套女子衣裙。 她怯生生咬着唇,绕过屏风。蒋奉奉低着头坐在椅子上,似乎已经等了她很久。 刚才蒋奉奉情急之下,连人带被子丢她进浴桶,已经凉透的水顷刻灭尽白灵心头的火热,她整个人立刻清醒了。 僵持片刻,白灵索性把心一横,道:“你怎么才答应放我回去,直说!” “把头发擦干。”蒋奉奉抬起头,扔过来一条帕子,指了指她的头发,轻声道。 白灵简直欲哭无泪,她已经明白刚刚自己那莫名其妙的举止因何而来了,蒋奉奉竟敢给自己下药! 人在屋檐下,跑又跑不了,她撅着嘴委屈无限地抓起帕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胡乱擦了几把。 蒋奉奉看不过去,走过来抢过帕子,把她按倒在椅上,给她擦起了头发。 头顶动作轻柔,白灵梗着脖子,哼出声:“不要以为你在这里假惺惺,我就会再次相信你,做梦!哼,我已经看清楚你了,彻头彻尾地冷血怪胎!” 头上的动作顿了半晌,又继续擦着。 “怎么不反驳我?还是你觉得我太傻了,根本就不值得跟我废话!” 还是沉默。 “噢,我知道了,你是怕自己说的话被我传出去,有损你的形象?没事,你大可以一箭射死我嘛,正好杀人灭口了。”白灵恨恨道。 “……”蒋奉奉无言以对。 见他大有把沉默贯彻到底的意思,白灵心里火苗子啪啪直响,干脆跳起来,甩着一头半干不干的散发,朝蒋奉奉拧眉:“你能不能吭吭声,你是死的么?还是你当我是死的!” 蒋奉奉举着帕子,望了她一眼,把帕子丢去地上,复坐了下去:“不是我派的人,你被骗了。” “嗯?” “谁带你来的蒋府?”蒋奉奉又问。 白灵闻言,才认真起来,叫出声:“不是你,为何那个小厮手里有你身上带过的玉佩?” 蒋奉奉瞳眸一缩,沉沉出了口气:“我大概知道是谁干的了。此事我会解决。现在我找人送你回去。” 白灵一惊:“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回去后忘记今日发生的一切,对你最好。尽快跟着你哥回西南。中原这边将有大乱。” “呃……”白灵张了张嘴,脑海里闪现很多,吃吃道:“是你身边的人设计我……是不是……” 蒋奉奉脸色瞬息之间变化,最终一片平静:“这事跟你无关,是我的缘故。你不用想这么多……” 说着,不顾白灵呆若木鸡的表情,起身朝门口走去,要叫人送白灵出去。不想后脑勺被重重打了一下。 白灵拿着不远案几上摆着的玉如意,嘴角噙着冷笑:“哼,蒋奉奉,你以为你是谁,不说清楚休想让我离开!” 蒋奉奉捂着头,一阵晕眩。 “还自称诗书礼仪之家,我呸,竟是鸡鸣狗盗见不得人的勾当。偷偷摸摸把人诱骗来,又不说清楚就想混过去,你当我是什么?”白灵轻蔑地说,“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也心黑的像坨烂屎。枉费我还想问清楚那些事,现在看来,就是我瞎了眼,才会想来问你这种黑心烂肠的小人!哼!” “你!”蒋奉奉一头雾水,听到这里,蓦地反应过来:“你要问什么?” 白灵脸一红,急道:“没有什么!” 蒋奉奉盯着她看了片刻,眼看白灵脸色越来越红,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额头还出了一层细汗,却听到他忽然低笑出声。 这笑声低哑如石纹,似喜似嗔,顺着空气爬进白灵的耳朵,又纠缠着血液,涌至胸口。 她的脸,撞如夕霞,愈发红透。 “所以你本来就是想见我的,才会跟着那个人出的芷园……哎,没想到上回在小舟上见着你呆头呆脑的,隔了这么些日子居然还是呆的可以!旁人说的话,你连想都不会多想一想么?我上次都说了外面危险,会面取消,怎么还会派人去找你。啧啧……你这样的人能活到现在,还真是奇迹,你哥得操了多少心呐。” 他变脸太快,白灵愣了一下才道:“你说谁呆呢!” 蒋奉奉仔仔细细看过她脸上每一寸神情,小心翼翼记于脑中,心思微转,涌起欢喜的同时又迅速溃败腐烂。 “这事是我蒋府做的不对,我向你赔礼道歉。至于其他的,我不能告诉你。”蒋奉奉笑了一笑道:“你想见我,是为什么?” 白灵闻言,眼前一黑,正待说话,就听蒋奉奉道:“这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想问什么,只要不是我不能说的,我都会告诉你。” “什么……什么意思?”白灵愣住。 蒋奉奉走到她跟前,低下头轻轻笑了起来:“你要回西南了,而我,要娶媳妇了。以后咱们不会有机会再见面的。就是这个意思。” 见白灵绯红面颊霎时褪白,嘴唇翕动望着自己,蒋奉奉心头刀劈斧砍,神色自若笑着道:“你不会以为我喜欢你,然后想着来问我会不会娶你。不说咱们两家离得多远,单是讲身份地位,你觉得可能么?” “还是说,你愿意嫁进来给我做小?” 白灵哆嗦着嘴唇按着胸口,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你……你给我闭嘴……” 他看着白灵青了白、白了黑的脸色,痛不欲生,面上笑着拍了拍她头道:“就算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你这个性子,怕会把我家房顶掀开的。到时候为了你,我得费多少口舌和心思。相比之下,还是那些大家闺秀比较适合我。你就适合回到山旮旯去,寻个老实汉子,生上几个娃娃,过打打闹闹的生活。” 看着他满脸“你真该好好感谢我”的神情,白灵发怔片刻,忽然抓住他手臂,蒋奉奉呆住,已经见她头一低,恨恨地咬了下去! 蒋奉奉皱眉,却未再说话,他手臂一转一滑,白灵顿时握不住,眼睁睁看他抽走,嘴角挂着笑问道:“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白灵头晕目眩,眼前发花,噔噔噔后退几步,背靠在门上稳住身形。连番的打击接踵而至,她的面色如同溺水之人一般,眼前迷蒙一片,看不清人像。一种飘渺幻灭式的悲哀,在一瞬间钳住了她的心。都说中原人面善心苦,她不信的。可如果这里同家里一样艳阳高照、风清气正,为何她会感觉气力被抽离,会感觉窒息? 过了很久,白灵才抬起头,冷冷看着蒋奉奉,生硬道:“麻烦蒋公子送我回芷园,今日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蒋奉奉嘴角的笑摇摇欲坠,就要挂不住,他深深凝望着她,眼里的绝望藏都藏不住,缓缓闭上了眼睛,点头道:“好的。” 流水潼潼、暗影横斜,阶前碧草深幽色,数朵寒梅扑鼻香。她苍白着容颜,在簌簌雪粒下,一步一绊地跟着小厮走出蒋府大门。 蒋奉奉失魂落魄地靠着一棵树目送她离去,再次缓缓闭上了眼睛。很久后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飞过的雀鸟,伸出手想抓住阳光,却发现只是一手没有垂怜没有光明的阴暗。他怅然若失地笑了起来,抬步朝蒋府内宅大步走去。 第299章 缠绵病榻 第299章缠绵病榻 从早上到现在,一直也没有任何消息。洗砚说,已派人去蒋府蒋五公子处看着了,一有消息,立时就能知晓。 叶凤泠让褚亮陪白奇等人在院子里等,她自己走过九曲廊桥,走过“清风一笑”,最终在墨绿竹子掩映下的一处岔路前停住了脚步。 她顺着竹节仰视,扶摇直上的高洁玉润令她沉淀了心神,向左边的路望去,隐约可见轩窗处人影幢幢,有人负手而立、眉如墨画、秉笔直书。她垂下头想了想,当即朝另一条路走去。 立在书房门口的洗砚早就瞧见了叶凤泠,正咧开嘴笑,却见人径自朝另一方向渐行渐远,心里一跳,不敢去看一旁人的脸,眼珠儿骨碌碌转了转,寻了个借口跑出来,朝叶凤泠去的方向疾行。 叶凤泠来到芷园门口,很自来熟地坐去门房的火炉边,一面感受暖融融的炉火炙烤,一面噙笑和守门房的护卫们谈天说地。 被派来守大门口的护卫,一般都是能在主子面前混个脸熟的,而且对惯常往来之人有些了解,自然清楚叶凤泠跟自家主子之间那不可言说的关系,见仙女驾临,唬得手足无措。 然叶凤泠笑呵呵调侃道:“难不成我长得太丑了,把你们吓成这样?” 几个人呆呆愣住,赶忙摇头。 叶凤泠装出伤心模样,故意扶着额头道:“那就是你们诚心不想理我,想不到我这样招人厌。” 几个人神色越发惶恐。 叶凤泠扑哧一笑,也不赶尽杀绝,只叫他们坐下。不过三言两语,几个人就在叶凤泠的舌灿莲花下卸下心防,争先恐后地搭话。 立在门房外的洗砚打了个寒战,不是因为天儿又开始下雪了,而是他听出叶凤泠话里话外都绕着洛阳城几个世家大族,其中,关于蒋府,聊的最多! 洗砚把耳朵贴得更近,突然听到叶凤泠开口问道:“来了芷园就没怎么见有人来,难不成洛阳这边不流行过府拜交?” 一个护卫搓着手,满不在乎地笑:“怎么不流行,我们几个日日收到的拜帖得用箩筐装。尤其世子来了后,那更是一个夸张。” “噢?都是什么样的人家想来芷园啊,是不是都是一些官宦世家?” “还真不是,这不是么,前些日子就有个西南陆府,每日一大早就派人来送拜帖,连送了好多天。这两天才没再送了。对了,怎么突然不送了呢?” 几个护卫也很奇怪。陆府来送拜帖时还会大手笔的用银子打点他们几个人,是以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陆府的拜帖还有么?”叶凤泠笑眯眯问道。 护卫们摆手,这些拜帖都是要交到洗砚手里的,他们可不敢留。 听壁角的洗砚腿一软,暗道,糟糕!他转身朝书房跑去。 不过一盏茶功夫,就听到有人敲大门,护卫们忙起身开门,这一看,惊喜交加。派出去很多兄弟们寻找的白家小姐完好无损地立在门口。 叶凤泠站起来,就见小姑娘蝴蝶一般飞赴过来,拉住她衣袖,抬起头哭唧唧:“柳叶——” 一声呼唤之后,眼圈飞速红起,叶凤泠心里咯噔一下,也不多问,拽着她几步回到院子。 派月麟去跟白奇说一声,叶凤泠尽量冷静地让白灵坐下,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白灵眼神恍惚,呐呐道:“我看错了他。明日我就回家去,再也不来洛阳了。” 叶凤泠担忧地看着白灵,心想,她的猜测是正确的,就是蒋奉奉派人叫走了白灵,可是看白灵的架势,两个人谈崩了?她心头一紧,忙问:“你……还好?” 这话一出,顿时白灵的脸色就变了,跟着叶凤泠也瞬间变脸。 还不等她继续问出下面的话,就见白灵翻了个白眼:“我好的很!” 叶凤泠一脸黑线,你好的很干嘛变脸色,吓死个人好嘛。 她只得猜想,两个人一定发生了什么,大约俩货都没控制住脾气,他们一个是受尽父母兄长溺爱不知天高地厚的闺中少女,一个是张扬跋扈横行洛阳城的世家公子,凑到一处,不打架很难啊。 门外传来人声,白奇、纨娘、褚亮他们都赶来看白灵。白灵忙朝叶凤泠使眼色,跳起来向外跑迎了出去。 最后,白灵对白奇等人的解释是,她在芷园憋得难受,想出门逛逛,就花银子找了个芷园的小厮带她从后门溜出去。至于小厮去哪里了,她也说不清。总之逛完了,自然就回来了,好在无事,大家也就松了口气。 白奇欲言又止,但看到白灵发红的眼尾和一身没见过的衣裙,蹙着眉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摸着她的头轻声道:“以后出去一定要提前告诉我,不然我要急死了。你去哪里,我会不让你去?” 白灵咬着唇,手攥着白奇的衣角,红了眼圈。 送走白灵白奇等人,叶凤泠招手留下褚亮几人,问道:“你们这段时间听到过陆家公子的消息么?” 几个人都摇头,一问三不知。 从叶凤泠意外落入芷园开始,就再没听到任何关于陆羽筠的只言片语。原本若是白灵白奇还在外面的话,她还能透过他们联系上陆羽筠。 可白灵今早失踪,不多一会儿石头就跑来跟她说,苏世子说了,他们这些人,若有事想出门,可以,但要带上芷园护卫才行。这样一来,让褚亮和石头去寻陆羽筠也不成了。 叶凤泠心头焦躁,她托陆羽筠打听和罗的事没有下文,最最让她感到不安的是,她发觉,苏牧野貌似十分介怀她和陆羽筠之间的交往,不见连陆府拜帖都全部收走了么。他在不动声色之间,徐徐剪除她身边除了他之外的一切异性。叶凤泠咬唇,这样霸道蛮横的做法,涌起丝丝甜蜜,但更多的,是无措、是张皇、是恐惧。 脸色忽明忽暗,心儿七上八下,叶凤泠表面说笑依旧,明澈的眼眸晶亮无邪,实际上后来整夜噩梦连连,才养好个七大八的身体,又一次开始起热。 她躺在床榻上,没精打采地看着月麟端上来黑糊糊的汤药,捏着鼻子一口灌了下去,赶紧抓起杏脯塞进嘴里。 反反复复烧了两三日,那些大夫们隔一两个时辰就要来给她扶脉。就算如此,叶凤泠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发瘦了。频繁发烧让她手足无力,头晕目眩,连看《香录》、读话本的力气和心思都没了,她轻声问月麟:“这两日,白小姐那边怎么样了?” 因为叶凤泠又病倒,白灵和白奇决定推迟启程,等叶凤泠好起来再说。 月麟忙道:“白小姐这几日除了来这里看过几次小姐,就是闷在屋子里,听说连园子都不去逛的。” 叶凤泠抿着唇没吭声。 半晌后,月麟又听到一句:“我睡着的时候,他来过么?” 手下动作一顿,月麟没有回头,只轻声道:“没有。” 身后再无动静。 月麟看到墙角梅瓶的梅花在药香浮动的静室默默绽放。 叶凤泠在连环夺命汤药里水深火热时,洗砚的日子在刀山火海上滚来滚去。墨盏日均一跪的行为彻底惹恼了苏牧野,被罚守院墙。贴身伺候的艰难任务光荣地落到了洗砚一个人头上。 那日他在门房外听到叶凤泠打听陆羽筠和蒋府的事,回来便告诉了苏牧野。他以为自家公子会生气,不想公子听完只是淡淡一哼,并不理会。 反而是叶三小姐又开始发烧的事让公子面目改色,直接掀了书案。 这几日,那些大夫在叶三小姐的寝居和书房之间来回奔波,张张药方都要被苏牧野看过才行。听到叶凤泠还是病的起不来,苏牧野勃然大怒,要把这些大夫们关进洛阳府牢狱,被洗砚好说歹说拦下。 望着脸色铁青又犟着不去看的公子,洗砚愁白了头发。他看到有人在门外朝他招手,忙不迭跑了出去。 很快,他回来对苏牧野道:“公子,蒋家小姐来了,说是探望柳小姐和白小姐。” 苏牧野立于窗口,回过头:“除了她,还有谁?” 洗砚腰弯成弓:“还有近期来到蒋家的几位表小姐们。” 头顶哼笑出声:“让她们进来。叶三小姐的病应该要好了。” 蒋若若从前来过芷园,在她印象里,芷园虽然景致精美如诗画,但因常年无人居住,显得格外萧索。 却不想,这次一进芷园,眼前一亮。稀疏杂草全部被清理干净,清池亭台,曲折长廊,当真是一步一景,分外优雅隽永。 寒风迎面吹拂,仿若带人到天上云雾缭绕的殿堂楼宇。诸位小姐簇拥着蒋若若,盛装华服、艳光四射迈步向叶凤泠的院落走去。长廊一时间衣香鬓影、香风细细。 穿着米色衣裙、眉间贴应景的梅花,蒋若若如云秀发斜倚成髻,耳边琉璃耳珰轻轻颤动,衬得她明丽大方的眉眼灵动鲜活。 她早就想来寻叶凤泠和白灵玩了,派去了了心的家仆回来说,柳小姐和白家兄妹都已离开,听着似乎是被衙役护送着接到了芷园。蒋若若想了想,便叫上了近日来到蒋府的表姐妹们,一面游芷园、一面寻访旧友,当真惬意。 来之前,她并不知晓叶凤泠这几日生病,进门时听洗砚如此说后,踌躇了一下,蹙眉问道:“那我们贸然过去是不是会影响柳叶养病?要不,我们直接去找白小姐玩?” 洗砚笑着朝蒋若若行礼,脚下步子不停:“不会不会,柳小姐一直念叨无聊,闷在屋里要发霉了,若是知道蒋小姐您带了这么多的仙女,保准儿乐坏了。正好,白小姐也在柳小姐那里。” 蒋若若这才不再踯躅,她指着洗砚,狭促一笑:“你的嘴还是一如既往的甜。” “嘿嘿,遇上别人想这么说都不行。”洗砚嬉笑。 第300章 若若来访 第300章若若来访 来到叶凤泠床榻前,见叶凤泠整个人病的有些瘦脱了相,蒋若若大吃一惊,握着叶凤泠手不放,情真意切细细关怀,说要送蒋府里的大夫来。被叶凤泠婉言谢绝。 叶凤泠望着一屋子莺莺燕燕:“这些小姐们?” 蒋若若神情自然,摸了下她额头,确定她不再发烧,叹了口气:“你这都成了病西施了,还说要寻你和白灵一处玩。这些都是新近来我家的表姐妹们,她们大多来自南方,也有一两位来自京都,我带来说要介绍给你们认识。” 叶凤泠扭头去看白灵,就见她眼神儿幽幽飘落蒋若若身上,似乎有些懵懂:“你有这么多的表姐妹啊?” 蒋若若捂着嘴笑:“可不是,家大业大,自然亲戚也多。若不是赶上我五哥议亲,也不会大老远都跑来洛阳。好些我都不太熟。” 白灵眼神一动,愣了下,很快扬起笑脸:“和我们西南那边差不多嘛,说婆家前也讲究相看。” 蒋若若笑着颔首:“就是这种。我还想说,让你们帮我瞧瞧表姐妹们的心性。” 叶凤泠暗暗心焦,有些担忧地望着白灵。不想白灵波澜不惊,煞有介事看了一圈,当真转回头朝蒋若若悄声说着哪几位她觉得好看,哪几位貌似有些高傲。 心下松了口气,叶凤泠看着仍然被蒋若若握着的手,心里一动,她美目撩动,若有所思地盯着蒋若若耳下闪烁着五彩光芒的摇晃耳珰,唇翘了起来。 因为有蒋若若和白灵的插混打科,叶凤泠终于有些精气神儿了。月麟进来说,苏世子那边吩咐厨房为诸位小姐准备小宴,请蒋府表小姐们务必赏光留芷园赏月后再离去。 蒋若若看了眼明显无法赴宴的叶凤泠,有些犹豫。叶凤泠拉着蒋若若的手,笑道:“还望蒋小姐不要介意我无法作陪。” 她又朝白灵道,不用在此陪她,只管和蒋小姐以及众位小姐们开心玩耍即可。、 白灵也不推脱,大大方方脆生生地笑着答应,挽起蒋若若胳膊,偏头一笑:“太好了,这几日柳叶病着,可把我闷坏了。” 蒋若若这才不推辞,在众人推崇下莲步轻移,她抽空还回过头朝叶凤泠道,等下再来寻叶凤泠说话,让叶凤泠先好好休息。 叶凤泠笑着点头。 苏牧野来到园子水榭时,入目便是一群让星月都羞惭避远的豆蔻娇花。她们或端庄、或明艳、或娇柔,真正是各有千秋,美不胜收。 水榭临时支起的长条案几上,井然有序地摆着各种佳肴美食,清醴盈金觞,肴馔纵横陈。水陆空之珍馐佳味,应有尽有。在高烛明光的照耀之下,整座芷园不再清雅幽淡,一片金玉满堂,珠光宝气,散发着让人眼花缭乱的奢靡气息。 遥遥波光之外,更有艺技人吹拉弹唱,靡靡之音踏水而来,当真天上人间,仙宫瑶池。 在场之人皆非平民之女,多含金衔玉而生,但纵是见惯锦衣玉食,见此景象也无法做到心如止水,这种唾手可得、信手拈来的骄奢豪华,能轻易勾起人们心里蠢蠢欲动的欲望和野心。 无论蒋府、抑或苏国公府,都是一块散发着泼天富贵气息的“肥肉”,在这些贵族小姐面前挥着小手。 今夜的高潮乃苏世子亲赴小宴,一股类似初春万物萌生的暧昧气息,合着寒风月意,悄无声息地袅袅而生、暗中滋长。 满座闺秀小姐,几乎都是第一次见到苏世子。 众人皆心生好奇,却又不好意思光明正大表现出来,端着一副淑女模样,目不斜视,颔首低眉,只能借转头拂发空隙,不经意扫上一眼。须知蒋若若在此,她们明面上可都是奔着来跟蒋府五公子议亲的啊。 苏牧野身后跟着洗砚,两人自玉光飘忽的灯影下走来。月色从四面八方落到他身上,如同无孔不入的热忱目光。 梅香暗浮,簌簌撩动年轻公子的衣袍,光影如水拂身,苏世子气质风采如斯、顷刻间俘获在场众人的芳心。 蒋若若落落大方来到最前。她们几人正对着月亮吟诗行令,玩的热闹。她朝苏牧野扬起明净笑脸,吟吟嫣然:“克己,你来了。这是我的表姐妹们,你来认识一下。” 苏牧野再往前走两步,面容被全然看清。只见他负手临风而立,眯着眼风流一笑,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蒋若若身上:“你许久未来芷园,如果想玩,让管家去库房抬出小舟。” 蒋若若笑着拍手,扭头朝白灵道:“真是好主意,那日洛水上就没有尽兴,今夜咱们何不再下水划舟,看浆碎月影?” 白灵坐在椅子上,懒洋洋举起了一盏清酒,她是在场所有人里,唯一一个在苏牧野进水榭时没有站起来的人。 蒋若若好笑摇头,无奈摊手:“我看大家都有些醉意,不如继续行酒令好了。克己你要不要一起?” 顿时,满座寂静。 “好。”苏牧野无可无不可,他自坐去一处,洗砚立刻端上酒盏,为他倒满了酒。 蒋若若笑着看了一眼他,便朝众人道:“今日乃二十六,即迎新正,那就以新为题,句中须得带个新字。我来打个样好了。” 她衣裙翩翩,随风招展,眉心的梅花,在灯火之下,平添几分妩媚,和满座或正襟危坐、或矫揉造作的佳丽们相比,她的活泼随性引人注目。 只见她望了望月、又看了一眼噙笑望来的苏牧野,朗声道:“北客开眉从月来,东君着意迎新归。”嗓音清脆动听、喻意大气,赢得满堂喝彩。 接下来是一位身量苗条、气质清雅的小姐,她吟道:“一缕新意染碧丛,三千芳菲谢东风。” 蒋若若带头笑着赞了声好。 行令顺序是按着座位来的,还有两人就要到白灵,她仰头喝干手里的酒,听到不远处有人窃窃私语,议论的恰好是她本人。 “那个白家小姐什么来头,你听说过么?” “没有,反正在钱塘我没有遇到过白姓小姐。看若若表妹对她那样照顾,想来绝非一般高门大户。” “可为什么我看着不像呢,你看她坐在那里,脚踢来踢去,还有她走路、喝酒的样子,一点儿规矩都没有。看着……就跟那些毫无教养的商贾之女一般。” “这……也许是不讲虚礼?性情洒脱?” “我看悬。” …… 白灵自嘲一笑,她微微侧目,看到蒋若若虽然爽朗豁达,但举手投足之间自行止有度,一时,她又想起叶凤泠,也是如此,虽然和她一起吃喝玩乐,但那通身的气度,与她相比,高低立现,一目了然。 心头酸涩,眼睛又有些发热,白灵偷偷拧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疼痛让她清醒过来。 这时,酒令刚好行到白灵这里。 她起身,眼波微抬,正巧对上蒋若若满含关心的目光,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波,噗的一下,如同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 想来,从小就面对着蒋若若这样完美妹妹的蒋奉奉,眼光肯定高的出奇,自然从头到尾就不可能对自己生过别的心思,那一吻……不过就是要救自己的无奈之举。看看在座的这些官家小姐,哪一个不比自己端庄大气,哪一个不比自己进退应矩,自己就是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竟然会生出那些旖旎幻想,脸还真是有够大。 白灵睁着水意朦胧的眼睛,微微眯着眼想了半天,尝试道:“呃……万紫千红锦绣生,普天同庆……”停了片刻,她敲敲脑袋,实在想不出来,只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想不出来了,喝酒好了。” 一旁有人讥笑:“这么简单都做不出来,好不知羞。” “真不知若若到底喜欢她哪里?” …… 白灵强装镇定,故作不在意,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低头坐下。 蒋若若心生愧疚,忙起身坐去她身旁宽慰,凑去她耳边轻声说着什么,换来白灵放松一笑,把头靠去蒋若若肩头。 后面陆续每位小姐都行过令,有的人说得好,有的人说得平平,细数下来,竟然全场只有白灵一人没有对出酒令。 蒋若若问苏牧野:“克己觉得谁做的诗句最好?” “都好。”苏牧野第三次开口,只比前一次多说了一个字,却比前一次更加地懒散勉强。 这种滴水不漏却又明显敷衍了事的态度,让在场佳人姝丽,心情很是低落。 眼看又要冷场,蒋若若又提议:“听说徐家表姐古琴弹得好,不妨弹奏一曲,让大家欣赏。” 于是,接下来,便是一轮才艺表演。 弹琴的素指轻扬、吹箫的呵气如云、起舞的婀娜多姿,都是有备而来。 水榭里热闹起来,蒋若若趁着这个机会,抬手招来一个小丫鬟,附耳几句后,起身跟着小丫鬟悄悄离去。 一直立于苏牧野身后的洗砚,将这些收入眼底,又在余光里瞥到一个眼熟的小丫鬟在水榭门口探头探脑,他脑子转了转,走到苏牧野旁边,轻声。 苏牧野掩唇打了个哈欠,望一眼水榭门口:“确定看清楚了?” “嗯,是那院里扫地的小丫鬟。”洗砚很肯定,为了高效掌握叶三小姐动向,那院倒夜香的婆子他都认识! 苏牧野突然站起来,朝在场诸位小姐笑了笑,潇洒行了个礼,便甩袖大步流星离去,洗砚忙忙在后面小跑跟上。 正在吹埙的小姐,乐音一顿,和她合奏弹筝的小姐也弹错了一个音。 自斟自饮喝的畅快的白灵心中感叹,这位苏世子可真是一位煞风景、碎芳心的高手呐,不见一水榭的心肝砰砰破碎么。 第301章 如此姐妹 第301章如此姐妹 入夜后,烛火被点亮,月麟领着几个小丫鬟抬进来小几,放置于床榻之上,服侍叶凤泠用晚食。这次反复发烧,烧的最厉害的时候,她竟然起不来去厅堂用餐。叶凤泠回忆了下,上一次病的如此重,还是重生归来那一场病。 虽然不喜欢在就寝之处用餐,但望着麻秆儿似的胳膊腿儿,她沉沉叹口气。才吃过两口,打外面跑进来一个小丫鬟,不是在水榭门口贼眉鼠眼的那个丫鬟是谁? 叶凤泠打发月麟去燃香,挥手让小丫鬟走到近前。 等月麟点燃熏香,稍微开了个窗户缝,走回到叶凤泠床榻前,自家小姐已经放下筷箸靠在床榻上,垂着眼帘想事情。 月麟一面收拾,一面跟叶凤泠说话:“小姐,怎么了?你不是对那个小宴不感兴趣么?” 叶凤泠玩味一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感兴趣?” 月麟一呆,当即直起身,回头疑惑:“可是可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宴是看在蒋若若的面子上摆的,蒋若若才是主角,自家小姐去了能落什么好? 叶凤泠用手指轻轻点了下月麟鼻尖,似笑非笑调侃道:“傻月麟,你以为苏牧野为何要办这个小宴。” “……为何?” 月麟心中一动,瞪大了眼睛,难道…… 叶凤泠胸有成竹笑起来,点了点头,意思你想的没错,就是那个意思。 两个人自从向府会客厅一役后,再没单独说过话。 最初生病,苏牧野还会在自己昏迷时守在身边,到这次又病,他竟再也没有来看过她。叶凤泠把头埋进被子,挡住脸,心里涌上密密麻麻的委屈,酸涩之感无孔不入,呛的她眼睛痒痒。就算自己几次偏袒花桃儿,有失妥当,给他的国家大事找了不少麻烦,但……难道真让她眼睁睁看着花桃儿死么。她很清楚,花桃儿一旦落入苏牧野手里,绝对会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怎么忍心,花桃儿救过她的命啊。 她也知道他定会生气,可她以为他总会理解她的做法,正如她能理解他瞒了自己很多事一样。可是他怎么能这样狠心,一晾晾她这么多天,她烧的迷迷糊糊,他都不现身。 他不知道她会伤心、会委屈么? 心里的小人早就把苏牧野这个名字大卸八块无数回了,又很没骨气地捡回一地残肢,坐在那里撅着嘴一块块拼好。 月麟服侍叶凤泠多年,怎会不了解小姐心事,她悄声端起小几快步送了出去。 吩咐小丫鬟去药房取汤药,月麟急匆匆往屋走,到门口撞上一个人,一抬眼,蒋家小姐。 蒋若若朝月麟竖起手指,示意她噤声,口型示意:睡了么? 月麟懵懵摇头,心里冒出奇怪的感觉,蒋家小姐和自家小姐关系何时这样好了? 蒋若若莞尔:“那我进去寻你家小姐说说话,你去给我泡壶方山露芽。” “方山露芽?”月麟都没听过这种茶。 蒋若若眼里笑意加深:“你去寻管家,他知道我喝什么茶,芷园常备着的。” 月麟领命离去,心里有些忐忑,想了想,寻了个小丫鬟,让她守去屋子门口。 几日晴雪反复,夜空一碧如洗。窗前梅花竞相绽放,加之灌草婆娑、摇摇笼光,清幽隽雅气息如清冽水珠,点点滴滴,落在叶凤泠身上。 蒋若若迈步进屋,看到叶凤泠摩挲着手腕,那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腕几乎要荡不住古朴简洁的崖柏手串。 “这手串瞧着倒像古物。”蒋若若自挪过矮凳,坐于叶凤泠床榻前。 叶凤泠正思前尘往事,顾自心殇,不想自己闷坐,见蒋若若来,心里欢喜,能闲话排遣了。她褪下崖柏手串,递给蒋若若看:“这是我外祖父赠予我的,被我带了很多年,前面阴差阳错丢过、当过,最后还能回到我手里,真真是和我有缘的物什。” 蒋若若闻言好奇:“你怎还会去当物?” 叶凤泠道:“我家铺子原本在京都有分铺的,遇上事,为了周转,不得不如此。” 蒋若若把崖柏手串又带回到叶凤泠手腕上,摇头道:“可见,谁家都有不得已不得意的时候。我虽然没有经历过当物的窘境,现下却有个难题。” 叶凤泠挑眉。 蒋若若唇扯了下,靠去床榻另一侧,同叶凤泠遥遥对望:“我五哥的亲事。因为这事,我家已经闹了好多日了。我也不和你打马虎眼,就是想来问问你,可觉得白灵这几日有何异样?” 心里一跳,叶凤泠撩眉看着蒋若若:“看着倒不曾有什么?为何这样问?” “那日咱们泛舟洛水后,我五哥就神思不属。父母亲还有祖父忙着给他寻门当户对的妻子,哪有心思想这些。只是以前不见他反对,但自那回,他便开始无声地拒绝着。前两日听守门的家丁护卫说,见到过一位妙龄小姐被五哥身边小厮护送回芷园,前后一联想,才大胆猜是白灵。” 蒋若若蹙眉忧心:“我倒没觉得白灵有不好,只是她若嫁入我家,不知能不能适应。” 她没说出口的是,不讲上面那四位眼高于顶、手段百出的嫂嫂,单是高傲严苛的母亲和指手画脚的姑姑们,恐怕白灵就对付不了。还不用说宝刀未老、精明强干的祖父。嫁给自家五哥,真不是一般的辛苦。 叶凤泠心里颇赞同蒋若若,早在白灵跟她讲这件事的时候,她就已经隐隐担忧。白灵可能不清楚豪门深宅的生活,她却门儿清。那样单纯明媚的白灵,真的会喜欢那样的生活么? 望着眼前愁眉不解的蒋若若,叶凤泠轻笑道:“我倒是没瞧出什么,会不会是你想多了?白灵还没长大,恐怕是因为那日甲板上的事才和蒋五公子打交道的。” 蒋若若想了想,眼前一亮,沉吟确实可能如此。 “看来确实是我想多了,也可能我五哥近日有别的烦心事。柳叶,谢谢你。我为了这个事,辗转反侧好几夜,又不知寻谁说说。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孩子,连个能说心里话姐妹都没有。” 叶凤泠撑起身,握住蒋若若的手:“蒋小姐能把我当朋友,是我三生有幸。” 蒋若若立刻回握紧叶凤泠的手,言辞恳切:“真希望日后我们能成为真正的姐妹。” 眸子微微缩了一下,叶凤泠眼睫颤一下,突然之间,她明白过来蒋若若的用意:“姐妹”——感情深厚的闺中密友可以称之为姐妹,共侍一夫的正庶妻妾也可称之为姐妹。 去而复返的殷勤探病、温声细语的倾诉试探。 原来如此! 有那么一瞬,叶凤泠心中怒意急速翻滚,片刻后,闲适慵懒风流拂上眉梢,她唇高高扬起:“荣幸之至。” 一时又谈起其他,蒋若若忽然想到一事,问叶凤泠:“我陆家表哥的事,你听说了么?” 叶凤泠又有了精神。 蒋若若笑望着她,如实以告:“筠表哥还有陆家二叔都住在别院,听家里人说,前几日陆家那边来了信,说定下了他同江南韩府桃戈小姐的婚事。陆家专门请了扬州刺史做媒人。不日,筠表哥就要赶赴扬州纳采。韩小姐已经回扬州了。” 叶凤泠好似听不懂她的暗示,疑惑问道:“怎么这样突然?” 蒋若若抿嘴乐,拍了拍她手:“你不了解,筠表哥因为身体的原因,迟迟不肯成亲。实际上表姑一家急的火上房。韩小姐这门亲事早就内定好了,只等这次品香大会结束,就要操办的。只是没想到,姑姑和姑丈竟连等筠表哥回成都都等不及。也是有些奇怪。” 其实,蒋若若在母亲那里还听到了一段话,陆家这次快刀斩乱麻定下亲事,是因为有人暗中给他们透了口风。春闱将至,江南才子韩齐光很大可能高中,届时,作为韩齐光族妹的韩桃戈身价定会水涨船高,陆府可能就高攀不上了。 陆府家长一听,再坐不住,火急火燎派人跑去扬州,花了无数银子请动扬州刺史,亲赴韩府,敲定了这门亲事。 叶凤泠淡淡笑了笑:“韩小姐冰灵玉润、不染纤尘,陆公子有福气。” 蒋若若见她脸色雪白,眉目失神,很是紧张:“柳叶,你没事?” 叶凤泠心思几转,看蒋若若怜爱地摸上她额头,慢悠悠道:“我无事,就是觉得有些累。” 蒋若若脸色骤变,无限懊恼:“瞧我,一时说的忘情,都忘了你还在病中。你快歇一歇,我看你睡着再离开。很多事,无需想太多,顺其自然就好。譬如,前段时间有洛神图流传到洛阳,乍一看洛神出水芙蓉绮丽秀貌,我也曾妄自菲薄,自叹弗如,可又一想,春花秋月,各有其美,关键还要看欣赏美的人,更心仪、更喜欢、更尊重哪种美,你说是不是?” 叶凤泠脸白了,神色变来变去。近距离下,她看到蒋若若灿若星辰的明眸中有了然、有笃定、有晦暗、更有孤注一掷的刺探。 骤然一咬牙,叶凤泠直接僵直了身体。蒋若若何等敏锐,见她面色一点点惨白,神色突地一下僵硬,盯着她急地大叫:“怎么……柳叶,柳叶,你别吓我,快来人啊。” 蒋若若立即抱住叶凤泠肩,扶抱着她一同跌坐在床头。蒋若若看叶凤泠额上渗汗、呼吸渐渐急促,一把握住她脉搏,待要细看,叶凤泠汗涔涔的手反过来,握住蒋若若手,颤声:“蒋小姐,我,我肚子好痛……快叫大夫来……” 守在门口的小丫鬟早跑去喊大夫了。 很快,乌压压的大夫大军接踵而至,围在床榻前,为叶凤泠施针扶脉。蒋若若立去一旁,静立守候。 月麟才泡好方山露芽回到院门口,就听到里面人声嘈杂,急急忙忙往里冲。 蒋若若拦下月麟柔声安慰:“放心,大夫说了是宿疾发作,并不碍事,行针后就无事了。” 月麟惊疑满满,倒了一杯方山露芽递给蒋若若。 蒋若若接过放在手中。一时,又有丫鬟来报,水榭夜宴已接近尾声,众位表小姐们等蒋若若同回蒋府。 她把一口也没喝的茶放去桌上,便随着丫鬟去往水榭。路上,遇到自书房行来的洗砚,噙笑错肩,也不停下,径自走远。 第302章 第一次分手宣言 第302章第一次分手宣言 跑的满头大汗的洗砚来到叶凤泠门外,拉月麟去一旁,问清叶凤泠发病情况,哎呦叫出声,暗道,怎么如此不巧。 今夜的水榭小宴,确实没有把叶凤泠计算在内,但自家公子存的便是借蒋若若这一招,让叶三小姐醋上一醋,公子再顺水推舟上前安慰,也就能既全了两人面子,又和好如初。怎料,苏牧野已经走到一半,眼见小院灯火就在眼前。 结果从天而降一个神机影卫,跪倒在地,言墨盏偷袭洛阳府牢狱,意图截走暗中关押的柔兆。劫狱失败,人被拦下捉住,问苏牧野如何处置。 苏牧野手扶额头…… 他留下洗砚,匆匆上了马,赶去洛阳府。 这边洗砚一听说叶凤泠在和蒋家小姐谈心之后突然发病,脸色一变,暗自惊心:好巧! 他一脸沉思、月麟一脸忧心,共立墙头月下。 远山如黛、空里流霜。 苏牧野领着六神无主、黯然绝望的墨盏回到芷园时,已是月上中天。他顿住,一个利眼飞过,剑眉微扬,朝墨盏冷冷道:“回书房等我。” 轻袍缓带,广袖长袍,衣袂翻飞衬着长廊红柱,疾行的脚步完全没了平日的懒散桀骜。 进到院里,洗砚忙跑上来,三言两语交代清楚,苏牧野挥手让人都下去,一个人放轻脚步,迈入里屋。 纱帐沉沉、香气氤氲,喝过药的美人,静静躺在眼前,苏牧野心跳的有些快,算起来,两人已经好多日未曾见过面了。 他足不点地、无声无息来到床榻前,伸手撩起纱帐,对上一双晶莹质冷的瞳眸,叶凤泠没有睡着! 一瞬间,两人都愣住,旋即,都看向了别处。 含着嘲讽的哼笑声飘出叶凤泠鼻腔,她闭上眼,意思很明显,我不想搭理你。 苏牧野脸颊暗红,目中勾墨,很快恢复如常,轻笑了一声:“病好了?有力气继续置气了?” 男女气息交融于一处,帐中光影斑驳,虚虚实实,苏牧野见叶凤泠依旧阖着眼,不吭声,干脆坐下来,伸出手摸去她额头。 叶凤泠躲开他的手,将头偏去一处,翻身朝里滚了下。 苏牧野面色平静,眉峰沉皱:“叶凤泠,不要得寸进尺。” 塌里的人一下子坐了起来,晶莹水眸明暗闪烁,整个人朝他扑过来,抱紧他。 她扬头,重重吻上他的唇。 苏牧野目中火焰跳动,呼吸一顿,才要开口,叶凤泠又亲了过来。 她搂着他的颈,蹭着他的腰,大胆地勾引他。 内室暖暖,苏牧野呼吸不可抑制地急促起来,含住她略显苍白的樱唇,热情拥吻。 香雾盘踞于炉上,不知何时,贴着他脸的眼睛猛地睁开,叶凤泠软成水的一声吟,搅得他呼吸紊乱,就在苏牧野觉得快要控制不住自己时,突然,舌尖一痛。 接着,头顶就被重重砸了一下,砸的人头晕眼花。 怀里本该羞涩动情的美人,举着沉甸甸的枕头,妄图砸第二下。 苏牧野彻底懵了,捂着发顶,呆呆望叶凤泠,看她目含讥诮,眼神幽静地望着他,哪里有一丝情动? 对上叶凤泠这种眼神,他心中一滞。 态度反常即为妖,苏牧野用指腹抹去嘴角的鲜红,蹙眉发恼:“你疯了么?” 叶凤泠望着他,目光灼灼,忽然甩出手里的枕头,被苏牧野挡臂弹开。 苏牧野怒:“乱发什么脾气?” 他声音突然抬高,隐怒之色已掩饰不住。 刚才那股春意缭乱、魅惑缠绵的气氛陡然化作刀光剑影,怒火一触即发。 苏牧野平素很少动怒,即使动怒也是面不改色。但他阴着脸的样子,真的有些吓人。叶凤泠却并不害怕,只轻轻一笑:“怎么,你轻薄我,我反抗还不行了么?还是说,我就应该乖乖顺顺做你掌心的玩物,等你得闲垂询?” “噢,也不对,在你看来,是我勾引的你,自然沦为了那肮脏下贱的淤泥,可以肆意欺辱!” 从听了蒋若若那些似是而非、意有所指的话,叶凤泠就觉得心痛如绞。万没想到,重生一世,又一次要被别人当作妾室看待。什么姐妹情深,不过是为豪门勋贵滥情好色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讲她还没有下定决心嫁给苏牧野,就算她嫁,也定不会去给他做小的。那蒋若若的话,分明是劝她同蒋若若握手言和,甚至义结金兰才好。 呸! 最令叶凤泠失望的是,他到现在还在骗她! 她不是一无所知的傻瓜,蒋若若敢如此有底气的直挫她的锐气,定是有所依仗。联想到蒋府同苏牧野的关系,叶凤泠瞬间就明白了,锦屏山里,苏牧野根本没说实话! 他当着她的面都能将谎话说得理直气壮、天衣无缝,那她看不到的时候,他又都做了些什么?是否将她当禁脔一般玩弄于股掌之上,看她为他着急、为他奔波,他是不是很得意? 枉她竟然相信他真心想娶她,还在心里暗自窃喜,在这里为了他患得患失。 有那么一个时刻,叶凤泠都想跑到院子里,跳进冰凉池水,一了百了。 可她到底忍住了,她沉着冷静地盯着纱帐顶,告诉自己:不,不能为了别人,白白搭进去自己的命。而且,锦屏山时自己不是对自己说,他能用心骗骗自己就是好的了么。可为什么蒋若若说那些话的时候她的心还是会这么疼,疼的让人喘不过气呢? 现在,对着他那张俊美如铸的脸,叶凤泠垂下眼,唇角弯了一下:“我再问你一遍,你和蒋若若什么关系?” 苏牧野眉头一动,淡声:“自小一处读过几年书。” 叶凤泠幽幽道:“别的呢?” 苏牧野心思转动,突地一笑:“怎么,是若若说了什么,你又醋了?” 看着眼前人清高矜贵的嘴脸,说着惯常挑逗的话,叶凤泠只觉心泡在苦水里,打了几个转儿,原来他的多情如此伤人。 她对他感到绝望。 “我原以为你是真心想娶我,就算嫁给你会面对重重重压,我竟也真的在认真考虑这门亲事。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幼稚。我只问你,你寄回去的那封家信回音是什么?蒋若若……她她是不是才是你家里想让你娶的人!” 苏牧野闭了闭眼,知道叶凤泠猜到了什么,他有些尴尬地错开目光。 只这一个动作,叶凤泠便什么都明白了。她咬牙切齿,眼泪一下涌上眼眶,再也不想见眼前人,猛地推他:“这是我的床,你给我滚出去!” 苏牧野一动不动,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仿佛凝固成一座丰碑,在漫天风雪中岿然不动。 叶凤泠被他气得发抖,音儿都破了:“你早就知道!对不对!明明你同她已经隐有默契,门当户对、师门翁婿,多好啊,你还来招惹我做什么?在你眼里,我是有多轻浮不堪,随便玩玩再甩去一旁也无所谓么?” “我心狠手辣、我心机深沉,但是我从来问心无愧。不像你,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风流倜傥、处处留情,苏牧野,你玩弄别人就算了,凭什么要来玩弄我?” “我一个人从苏北路远迢迢回京都,从没奢想飞黄腾达,只想寻个老实夫君,安安分分过我的日子,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你为什么要如此对我!” 叶凤泠说得落泪,泪光噙在眸中,晶光闪闪如湘竹泪。外面的月麟和洗砚早就吓得面无人色,把门关好,死死守在门口,不准任何人靠近。 月麟听到叶凤泠的哽咽声,心中也跟着难过,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急地洗砚抓耳挠腮。 苏牧野被她哭的心慌意乱,竭力镇静:“我没骗你。家里的意思是家里,我是我。我想娶的,只有你。至于蒋若若,她怎么想,我无法左右。” 叶凤泠恨恨瞪着他,面颊上滚滚落下泪珠,脸容已透白无血色:是啊,瞧瞧他推的一干二净,他还是那样情深意重,一切都是家里的安排。可最后结果不还是一样么。 她受够了这些借口,言简意赅:“我不会嫁给你的。你死了这条心。明天我就离开,你若是不放我走,我就死给你看!” 苏牧野垂着的眼皮重重一跳,他怒火攻心,才要出声呵斥,看到她唇被咬的血红,心霎时软了下去,只得深深出了口气,冷冷道:“嫁不嫁不是你说了算的。你若敢死,我就让月麟他们都给你陪葬。” “你!你好卑鄙!” 苏牧野勾了下唇,没有出声。 叶凤泠恨极他怨极他,然也怕极他。她知道,若是他铁了心跟自己过不去,有一百种方法整治自己,她现在能在这里张牙舞爪,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愤怒,无非是他不想撕破两个人之间的温情面纱。突然间,她觉得很累,不想再和他纠缠。何必呢…… 她想了想,意兴阑珊地把崖柏手串从手上褪下来摔去他脸上,冷淡的:“我知道自己欠你很多,都不说写的那些欠条,光你救我帮我就不计其数。我没有别的什么,如果你想要银子,等我回了苏北,让我外祖父拿给你。如果你想要我的身子,你现在拿走。只是有一点,你要放了我。我……不想和你再有什么瓜葛了……” 苏牧野心被刺了一下,脸色僵硬,他目光扫过被叶凤泠扔过来的崖柏手串,呼吸越来越重,额头青筋砰砰跳动……突然他冷漠的笑了,是一种疯狂的怒笑,笑容冰凉渗骨,如同雪莲盛开。 “若你不同意,执意勉强我嫁给你,我只能说,无论我做大做小,都不会让你好过的,一定会搅得你家宅难安,到时候,停妻再娶更麻烦,你要想好……” 苏牧野砰地站起来,一脚踹开床榻旁的木凳。 怒声:“够了!” 他盯着叶凤泠被烛火照的透亮的脸,气得浑身发抖,瓷白如玉的面被怒火烧的通红:“无非几句话,你就想了这么多。是你早有此打算,还是你根本就没想和我长相思守,随时做着同别人双宿双飞的准备?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好用的工具,一旦遇上麻烦,一旦我难缠一点,你就想卷铺盖走人!你……” 控制不住面目颤抖和语声战栗,苏牧野袖袍一展,动作幅度很大,衣襟飘荡,绣于袖口的梅花里纹若隐若现。 叶凤泠一眼看到,盯着那清雅之极的繁复花纹,冷然讥诮。 一切都明白了。 送她梅花,不是她喜欢,是有别人喜欢。别人都贴在额间了,不是心爱之物是什么! 叶凤泠低眉,神色冰凉,哼笑出声:“不要再装了。我知道你多少对我起过心思,现在没有得到我身子,所以不甘,但若是到了这个地步,还这样就没意思了。你觉得我真的是跳梁小丑,要被你耍的团团转才行么?你很得意,操控我、剪掉我身边所有的异性,看着我为了你牵肠挂肚,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 苏牧野后退:“叶凤泠!” 他伸出手颤抖着指她,恨不得剖开她的心,可叶凤泠只坐在那里静静望来,一动不动。 苏牧野扬头闭上眼,转身想走。 叶凤泠见状,手攥成拳,目中潮湿火热,几乎又要泪如雨下。 第303章 如此泼妇 第303章如此泼妇 她见苏牧野就要走出门,几步跳下床榻。 好几日没有下床走动,这一跳只觉腿脚发软,几乎栽倒在地。 苏牧野惊闻身后咚咚声音,忙回头。 叶凤泠踉跄扑向窗边梅瓶,抽出来里面的梅枝,朝他扔来:“带着你的破梅花!” 苏牧野下意识接住,待看清她手上闪现被梅枝刮破的伤口,怒吼:“你给我住手!” 叶凤泠扬脸,眸子因生气而过亮,长发凌乱贴脸。 苏牧野见她赤脚趴在冰凉地上,心里又气又急,过来要把她抱去床榻上。 不想——“啪”,一个东西迎面直直砸来—— 叶凤泠拼尽全身力气,举着梅瓶扔了过来,她手脚无力,梅瓶只砸到苏牧野脚上,正是他前些日子崴过的脚。 脚踝吃痛,苏牧野被砸的一趔趄。 叶凤泠坐在地上,眼中含泪,却仰着下巴,傲慢骂道:“你再过来,信不信我还砸!” 说着,她当真又举起另一个梅瓶…… 苏牧野:“你这个泼妇!” 叶凤泠:“泼妇就泼妇,干你何事!” 她把手里梅瓶又扔了出去,顺手把身边所有能举的起来的东西,一桩桩、一件件,尽数扔出去,又是茶盏、又是香炉、又是玉挂,还有瓶瓶罐罐……苏牧野立在不远,被她一股脑砸的狼狈不堪,眼前发黑、步步后退。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砸、一个躲,中间还剑拔弩张咒骂不断。叶凤泠根本不记得那些小姐的闺训,充分发挥她的伶牙俐齿,直骂的苏牧野脸红脖子粗、浑身乱战。 月麟已经不敢哭了,她和洗砚瑟瑟发抖:打的热火朝天……这这要如何收场呐? 叶凤泠再也没有力气扔东西,手边也没什么能让她可扔的了。而苏牧野脚下,一片狼藉…… 看着叶凤泠在那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奄奄一息趴在地上,苏牧野自咒一句,转身甩袖,推门叫月麟进来。 他人一走,叶凤泠恨恨望去,忽而伏在地上,呜呜大声哭了起来。她的泪水已经流干,只能无限悲凉又委屈的在那里嘶哑嚎啕。 并未走出去多远的苏牧野后背一僵。不光他,连面如土色的洗砚都听到了叶凤泠呜呜咽咽的哭声,不忍心地回头。 她哭的多么伤心,他听的多么难过。 苏牧野立在窗外梅树下许久,脚步沉重,几乎抬不起来——几乎控制不住要立刻扭头去哄她。 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不听他一句解释,斩钉截铁地给他盖棺定论,根本就是迫不及待要逃离。她怎么能如此心狠! 一夜北风呼啸,次日天亮,上空流云舒卷,阳光灿烂。寒寂冬日,万物慵懒。月麟对着白灵轻轻摆手,不敢发出声音。 昨夜叶凤泠和苏牧野的争吵,闹得阖园全知。并不是因为争吵声音大,而是苏牧野离开小院后,怒发冲冠,一路掌风不断,震塌了好几处假山园石、廊柱座台,精致完美的园林,顷刻毁损大半,不再完美,心疼的管家对着月亮磕头,说要以死向长乐长公主谢罪。 后半夜,叶凤泠又发起了烧,这次发烧不同以往,来势汹汹,烧的她人事不省。大夫们束手无策,哆哆嗦嗦,生怕被苏世子拉出去砍了。苏牧野回到书房,还没理顺胸口怒火,听说叶凤泠发烧昏迷,又飞身飘至小院。 他望着她毫无生气的脸,急剧咳嗽几声后,忽然“扑”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洗砚大骇:“公子!” 苏牧野挥手止住他喊叫,让他速去书房取来季阳留下的凌虚幽昙香液。 他回过头,冷漠地望着跪了一地的大夫,冷冷道:“你们出去。” 从洗砚手里接过凌虚幽昙香液,又清空屋里人后,他才轻轻吻了一下叶凤泠额头,抱起她置于胸前,长叹出声…… 白灵立在门口,翘起脚使劲朝内室望,不甘心就此离去,她想了想,干脆坐在了门口,支着手望天儿。 不一会儿,洗砚缩成一团跑进院子,白灵站起来。 洗砚脚下不停,见白灵俏生生立在那里,眼神一转,停下脚步。 “白小姐,柳小姐醒了么?” 白灵抱着胳膊苦着脸摇头。昨夜她送走蒋若若那些人,迈着醉意朦胧的四方酒步,回屋倒头就睡。一觉醒来,从纨娘那里听说昨晚这边发生的事,忙忙过来。 “哎,我家公子一夜未睡,才养好的脚踝又肿的老高,不光如此,旧疾复发,胸口疼了一夜。就这,还催着我来这边看看柳小姐醒了没,你说,我这两头跑,叫什么事啊。” 闻弦音知雅意,白灵眼珠骨碌碌动动,笑了笑。 洗砚见话已传到,也不进门了,转个身刺溜儿跑了。 不久之后,叶凤泠醒了过来。她睁开红肿的双眼,毫无生气的躺在那里。把进门的白灵吓了一跳。 “柳叶,你别吓我。到底发生什么事?”白灵握着她冰凉的手,着急又不解。 叶凤泠不说话,闭上了眼,谁也不理。她既不喝药也不吃饭的做法,彻底激怒苏牧野——把书房砸的面目全非,发话,叶凤泠不吃饭不喝药,所有人都不准吃饭。 一园子丫鬟小厮扑通扑通跪满一地。 月麟泪流满面,跪在叶凤泠床榻前,咚咚咚磕头,拽着她手涩涩问她:“小姐,你还记得紫苏么?你答应过她,要好好活着的。无论发生什么事,咱们还没回到苏北,还没见到老太爷呢,你这样让大家怎么过?” 叶凤泠心头大恸。有眼泪自长长眼缝之间溢出,落到枕上。 半晌过后,她挣扎坐了起来,望着月麟,含泪点头同意吃饭喝药。 许是凌虚幽昙起死回生的神奇功效,叶凤泠两日后便能下床走动了。她扶着月麟和白灵,去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身后还跟着一反常态沉默的纨娘。 坐在垫着毡毯的石凳上,叶凤泠人影娉婷,苍白的面色同日光融于一处,似乎要随风而逝。 白灵和纨娘对视一眼,心中沉沉。 这几日因为叶凤泠和苏牧野的吵闹,整个芷园陷入一种生灵涂炭的氛围。所有丫鬟、小厮噤若寒蝉,生怕一个不小心被仗罚斥责。管家则日日抱着破碎一地的园石,痛哭流涕,无心打理庶务。 他们几人,不能出芷园,也不能打扰病中的叶凤泠,闷的口舌生疮。 白灵看一眼纨娘,凑去叶凤泠跟前。一场病后,她发现叶凤泠身上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以前的她气质灵动活泼,眼波如秋水,闪耀星辰点点,现在虽然还是姝容月貌,但周身笼罩着疏离清冷——看来,和苏世子这一架,吵的伤筋动骨啊。 白灵目中一闪,走去一旁与扫地小丫鬟交代了一句话。小丫鬟诧异看一眼白灵,一溜烟跑了。叶凤泠不知她们这是做什么,便装作没看见,随意地启了话题:“那只雕怎么样了?” 纨娘蹙眉望着她,表情意思:你竟然还在关心那只雕!话说的意兴索然:“褚亮和石头照顾着呢,好得很。我看着比云梦山的时候还胖了。” “对了,前两日还捉了一只老鼠。” 叶凤泠诧异:“它自己主动捉的?” 纨娘:“哦,褚亮把它从马厩挪到了柴火屋,里面老鼠横行,估计是打扰它休息了,迫于无奈才下嘴的。” 其实是纨娘想学骑马,磨着褚亮教她。可是马厩里天天有一双雕眼亮如铜铃,实在让她害怕。褚亮被她烦的不行,又不舍得呵责她,只好委屈大雕。这些背后故事,自然不必让叶凤泠知道了。 叶凤泠歪下头,轻轻笑了笑。看来大雕除了对她抱有敌意,跟褚亮他们还算相处融洽,都有闲心捉老鼠了。她决定回到苏北让外祖父给她寻一位专业训雕师傅,好好栽培一下大雕。 想到外祖父,叶凤泠脸上的笑一僵。新正年节近在眼前,最初她的计划是参加完品香大会,就回苏北。从洛阳到苏北,几日路程。谁料到自己一病再病,现在又同苏牧野闹成这个样子,不知何时才能出洛阳城。 看叶凤泠目中掩饰不住的失落,整个人情绪持续低落,纨娘朝白灵狂使眼色。 白灵眨巴眨巴眼睛,摊着手,表示无能为力。 叶凤泠自然看到两个人无声的交流,只抿嘴淡淡微笑,继续装作不知。 纨娘受不了这种气氛,寻了个借口提着裙角袅娜离去。 白灵坐去叶凤泠一旁,戳了戳她,问出疑惑:“阿泠,你跟我说,关于苏世子,你是个什么想法。闹成这样,你想过后果么?” “连我这么傻的人都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那一夜到底发生什么事?和蒋小姐有关?” 白灵偷偷问过月麟,联系前后,轻松得出结论,蒋若若是战火升级的关键所在。 她看着叶凤泠不发一语,似是对她的问话置若罔闻,而其眼光虽淡淡疏转,竟带有明晃晃恨恼之意,心知猜的多半不错。 她的眼波悄悄一缓,轻笑道:“莫非蒋若若想找你去做她的五嫂?” 叶凤泠被吓一跳,嗔怪:“胡说什么?” “哦,那就是蒋若若想插足你和苏世子?反正要么是她看上你,挖你走,要么是看上苏世子,挖苏世子走。总要有一个对的。” 说到这里,白灵眼光大盛,语声轻扬:“你若不说,我就去问苏世子。他把你伤成这样,我是不依的。” 作势要走,却不见叶凤泠出声拦她,白灵一个转身,复坐下,嘿嘿笑道:“阿泠,你告诉我嘛,我连蒋奉奉那事都对你说了,你竟对我口风如此之紧,还是不是好朋友了!” 叶凤泠沉寂面目闭了闭眼睛,尔后转过头朝她微微一笑:“是我,不想要苏世子了。” …… 同叶凤泠分手后,白灵一个人靠在院子里的墙头,在梅影缭绕中暗暗沉思。短短数语,白灵便听明白叶凤泠心结所在,无限唏嘘。是以,当小丫鬟捧上苏世子特别交代厨房做的苏北小吃时,她没有再开口推波助澜,只看着叶凤泠冷冷看一眼小丫鬟,起身进屋去。 一时又想到自己,白灵竟突然明白了蒋奉奉所言的,寻一个老实汉子,过打打闹闹的生活,可能真的是最适合她的一条路。这些世家名门,外面看着膏粱锦绣、内里腌臜乱象,说话更是圈圈绕绕,让人脑袋仁儿疼,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所以,他还是为了她着想的么?白灵心里又起波澜。然她很快自嘲一笑,跺跺脚: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这些! 第304章 一张婚书 第304章一张婚书 日光融融、和风柔暖。 屋里被叶凤泠摔来摔去的零碎之物全部被收起,重新换上新的摆好。只是梅瓶里插的不再是梅花,换成了随风摇曳、影落悠然的竹枝。 叶凤泠捧着《香录》读的入神,对旁边摆的各色小吃点心视而不见。 月麟进来道,苏世子派人传话,请小姐去芷园正厅。她怯怯地觑叶凤泠,以为小姐会拂袖拒绝,不想小姐抬头直问:“什么事?” 月麟道不知。 叶凤泠想了想,叫院子里小丫鬟去问清何事。 小丫鬟很快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道,说是有客登门。 叶凤泠微一思量,也不着意妆扮,素面寡颜,披着斗篷就来到了正厅。 大理石厅面熠熠反光,白如汉玉倒影着晶亮。很多株名贵花卉装点大厅四周,更有丛丛竹枝飘摇其间。竹叶映衬着厅外射入的日光,葳蕤生机为整间富丽堂皇、高贵凛然带来丝丝雅致柔和。 正厅内亮堂一片,除了花卉竹叶,只余桌椅案几,再无他物,让人难免觉得空旷些。 叶凤泠走进正厅时,光线由外向内,自雕花窗棂渗入,在她身后铺出一地璀璨。时值冬日,厅内却温暖如春。 立着的锦衣金冠的公子,气质温和、身形伶仃,专注、热切的凝视叶凤泠。 “陆公子?”叶凤泠低呼出声。不怪她讶异,那日听完门房护卫们所言,叶凤泠还以为难见陆羽筠。 “柳叶,听说你一直在病,现在感觉如何?”陆羽筠眼神灼热,几步到叶凤泠跟前,又中途生生顿住,伸在半空的手最终背去身后。 “我几次想来寻你,但……”一时想到缘由,他的话也停在一半。 叶凤泠微不可察地向后退了一步,淡淡笑起:“病来如山倒,没想到一倒就这么多日。陆公子身子可好?” 不露声色地扫视一圈,正厅里只有她和陆羽筠,以及身后的月麟,竟连丫鬟、小厮都没有,叶凤泠心底起疑。 就算两人吵架谈崩,以她对苏牧野的了解,怎会如此好心,放陆羽筠进来见自己,还给清场? 想到他手段诡异多变,她暗生警惕,心里发虚。 至于陆羽筠来找自己的原因,她多半猜出来。家里定下婚事,若对自己心有牵挂,肯定会有些纠结。叶凤泠抿着唇悄悄挪了挪脚,轻声道:“听蒋小姐说,陆公子和韩小姐好事将近,我先在这里恭喜陆公子了。” 闻得此言,陆羽筠又窘又怒,面色再也隐忍不住,猛地举袖握住她胳膊,急声:“柳叶,你明知……明知我心仪于你,还这样说……那韩家的婚事,是……” 他的瞳眸反射日光如盛岩浆,涌动着数不清的浓烈不甘,似挟泉过崖的崩腾河流,激荡拍打、碰壁礁岩,汹涌又无助、澎湃而仓皇。 胸腔高低起伏,手掌间不觉带了些力度。 叶凤泠笑意逝去,望着他情真意切:“陆公子,韩小姐温柔娴雅、水灵蕴秀,你们很合适。” “我不是来跟你说我和她合适不合适的,而是想来问你一句,柳叶,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此言一出,叶凤泠面色惊变,同样目瞪口呆的,还有一旁的月麟。四束惊魂目光落于陆羽筠面上,看他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柳叶,我不管你是谁,从哪儿来。我只知道,你意外的出现在我灰暗无光的生命中,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我从没遇到过像你一样的人,聪明、美丽、果决、灵动。你就像一束光,照亮了我贫瘠无趣的人生。我总想,若我是你,我能做到你那样么?我知道你心系苏世子,我也知道你有难言的缘由不想困在他身边。所以我想问你,愿意和我离开么?同韩府的婚事,猝不及防,没时间向你解释了。可我是绝不会娶韩桃戈的,我想娶的人,从来只有一个,就是你!” “我知你心中所想、所愿,也知你身不由己,你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原本想就这样陪在你身边就好了,直到生命的尽头。但现在,连这个可能都被夺走……如果你愿意,从此,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你想做什么,我陪你做。你若遇到喜欢之人,我……我也可以接受。只要你能让我常伴你身边,足矣。” 叶凤泠惊愕于陆羽筠突如其来的直抒胸臆,也看出陆羽筠这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癫狂。她急欲启口,又被陆羽筠的话拦下:“你不用担心,我自己有足够的金银,全然够你我用度。至于陆府那边,我也能解决。只是……从此后,可能你柳叶的身份,甚至你在京都那边的身份……都不能再用了。但是……你不用担心,若你想回家看父母,我会陪你一起的。” 叶凤泠垂着眼心如鼓捣,极力控制,但显然她微微颤抖的眼睑泄露了起伏心绪。陆羽筠握紧她胳膊,默默地看了她片刻,放缓语气,不稳说道:“柳叶……你……你愿意么?” 一丝脆弱、一丝无助。 缕缕微风吹动额前碎发,叶凤泠目光幽幽地望着脸颊生晕的陆羽筠,眼中的光压的更深了——“你觉得我会愿意么?” 陆羽筠绝望地侧过脸。 叶凤泠硬下心肠,拂去胳膊上的手,盯着角落的绿竹。 “因为你的不甘心,就要让我随你一同隐姓埋名过一辈子,我是不愿意的。”看着陆羽筠眼里的光一点点碎裂,叶凤泠强忍难过,继续道:“陆公子,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也会胡搅蛮缠、也有病容憔悴,不讲咱们两人合适不合适,单讲韩小姐,你忍心让她遭受非议么?” 这句话仿佛一柄利剑,直插陆羽筠胸口,让他好不容易架起的心墙瞬间崩塌。 此刻的叶凤泠,无限后悔,无限悔恨。她发现,自己那些似是而非的无心之举竟让陆羽筠产生了逃婚私奔的想法。 自己是罪人! 眼见陆羽筠脸色青青白白一片,叶凤泠情知不能将话说的太绝,不禁担忧地蹙眉问道:“你还好么?” 陆羽筠看向对面少女,他了解叶凤泠迂回肠子的性格,也知道这张美人脸背后的坚韧和诡谲。难道,这一生,两人真的有缘无份,只能相伴到此了么? 他缓缓抬起了苍白枯瘦的手,抚去她面颊…… 这只手将将还未触及那莹白娇嫩的肌肤,只听到一声冷笑自侧面传来。 一阵风吹过,正厅一处门里,踱步走出白衣噙笑公子。 同墙合二为一的门帘在他身后被放下 公子气息冷漠似刃,脸色如脂凝雪,在日光下几近透明,流缎黑发用一根木簪束起于脑后,迎光泛起温润儒雅,发下脸廓却有如冰晶雪雕。 叶凤泠浑身一僵,心中恼恨无比,浑身发酸。她心里不舒服,别过头去顿觉目中又有泪意夺眶而出。她已经明了这分明就是苏牧野故意设的局,但她不想让他看自己和陆羽筠的笑话,忙扶陆羽筠坐去椅上。 别过脸,继续盯着墙角竹叶,当他如空气。 一直安心做一根柱子的月麟却手脚发软,战战兢兢跑去墙角。偷偷抬头,她看到苏世子从进来就冷冷盯视陆公子,虽然笑着,眉间冰霜银露寒意森森,极似雪原冰盖之下的高山镜湖。 苏牧野袖子里飞出一件物什,落入淡淡咳嗽的陆羽筠怀里。 这是一份婚书,红纸墨书着若干字句,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行大字:陆、韩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捏着婚书的手腕猛地一抖,这份婚书应在成都陆府,怎会到了苏世子手里? 霎时,他想到难怪一直拖着的婚事突然被提起,难怪扬州刺史同他家素昧平生,会同意做陆府媒人,难怪成都、扬州距离千里,短短时日就能定下婚事……原来,都是苏世子在暗中操纵。 笑而不语的苏牧野突然开口道:“成都陆家,虽为雄霸一方的香料世家,近些年却因各地香粉小铺层出不穷,日渐式微,影响力大不如从前。想来,身为陆府主宅长子嫡孙的玉狐公子,一定也忧心忡忡,想为陆府家族生意尽一份绵薄之力。” 陆羽筠前面原本有嫡亲兄长,却在数年前因病故去,因而他是他父亲实际的长子,也是独子,而他父亲,又是祖父膝下嫡长子。所以,他的婚事,才没有因他缠绵病榻而被过早匆忙定下。至于江南韩家,乃是渭南一代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从仕人数众多,遍布国朝文坛。若不是因韩桃戈执意要嫁陆羽筠,陆府真不一定能求娶到韩府嫡出小姐。 想到家中日渐老去的父母、年近耄耋仍日日操劳的祖父,陆二叔这些日子耳提面命的话纷纷涌现脑海,陆羽筠心中不禁戚戚然。他一手轻抚胸口,一手托着婚书,淡淡咳嗽,几点殷红梅花喷溅上去,侧脸望望近在咫尺的叶凤泠,一切显得悲凉而可笑。 玉狐公子,从小锦衣玉食、神采奕奕,世人却不知,除了缠绵病榻、游山玩水,在家族兴衰沉浮的洪流之中,他其实也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枚随时要为了生意、金钱、前程而奉献牺牲、甚至湮灭于尘的棋子。 厅内空气由暖转凉,几人皆噤声不语。 遍观角落,视线最终停驻于叶凤泠身上,陆羽筠悲戚、孤绝凝视,他想,这是不是会成为生命里最后一次见柳叶的时刻,最后一次同她共处一室、共呼吸、同遥望。时光脉脉、百转千回,翠绿的竹、血红的梅,都会在季节更迭里褪去色彩,那他们的记忆,是不是也会经风浸染,辗转飘零落入岁月斡旋,再也无迹可寻…… “柳叶,我……” 一层薄薄细密的汗珠从他脸上蜿蜒而下,陆羽筠满心羞愧,那些不甘和愤怒,已经被肩头的责任重重压碎,他明白,自己再也握不上叶凤泠的手了。 他们,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在洛阳城这个时空焦点相逢,终究要背身离去,各寻归途。 拿着婚书,陆羽筠不再停留,他最后看了眼苏牧野,又朝叶凤泠道他不日就要离开洛阳城,日后若有机会路过成都府,务必去寻他。 叶凤泠轻皱着眉头,如同落英缤纷,扶风而立,难掩满目担忧,她长长叹出口气,目送陆羽筠失魂落魄、踉跄离去。 第305章 信已寄出,望周知 第305章信已寄出,望周知 一片寂静,连身后之人的呼吸声都未曾闻得。 叶凤泠看了眼汗不敢出向外走的月麟,头也不回,软腰扶花,迈步就要跟上离开。 怎知,身后飘来一阵清风,不待她移动,镂空窗棂处影碎成霜,一道雪白身影,如苍野孤鸿,飘飘然出现于她眼前。 叶凤泠侧过脸,朝左拐去。面前人轻轻飘向左。 她向右,他也向右。 “哼,好狗不挡路,世子莫非连畜生都比不上了?”恶毒的语言争先恐后往外跑,她尾音随风荡漾,同掐了数九寒冬的雪玉冰霜没有任何区别。 被骂的苏牧野,唇角勾起,深邃容颜逆着光模糊不清,笑笑出声:“胆子越来越肥,越来越不把我放眼里了。” 陆羽筠一走,月麟早就跑出了正厅。此时厅内清幽寂寂,仅他们二人,正方便苏牧野行不轨之事。他在心里满意点头,暗道月麟真是越来越有眼力见儿了。 私底下从不屑做正人君子,他上前搂住叶凤泠,不顾她挣扎撕咬,硬生生箍她于怀中。 叶凤泠双手被控,咬着苏牧野胳膊不松,嘴里的血腥气渐渐弥漫,此人却死都不松手,气得她双眼剑光攒出,恨恨瞪来,松口向他脖颈咬去。 苏牧野眼里笑意一闪,白色云袖微张,直接吻上她的伶牙利嘴。叶凤泠气得破口大骂:“无耻……你这个混蛋……” 脚踝倏地传来钻心疼痛,是叶凤泠两股战战无力,慌乱挪动间踩到了他。 苏牧野稍稍离开些,竭力控制住心里急剧张狂的欲念,邪佞翘唇。 终于自眩晕中清醒,叶凤泠张大了嘴就要尖叫,苏牧野早就料到她会如此,在她的声音出口之前,就又吻住了叶凤泠的唇,将她的尖叫堵死在了嗓子里。 这次,叶凤泠不敢动了,她清楚地感觉到苏牧野身体的变化,她不是一无所知的小姑娘,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 许久之后。 “你……你……”叶凤泠气得眼泪乱飞,手腕仍旧被紧紧拽住。她激怒攻心,热泪冷笑,索性又一次狠狠朝他胸口咬去。 苏牧野纹丝不动地钳住她腰身,任她发泄。 叶凤泠咬了几口,唇齿瑟然,眸色清澈,含恨骂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我讨厌死你了……” 骂声渐渐缓了下去,苏牧野始终不放松手臂。 迎着斜织阳光、映着苍翠竹影,苏牧野一动不动伫立许久,才垂下头抵去她额角,轻笑:“今日表现不错,知道把话说明白。” 叶凤泠听他此言,禁不住又是一顿啃噬。 洗砚来到正厅门外时,见月麟满脸通红立在阳光之下,心下雪亮,也不着急进去,站去月麟身侧,同她窃窃私语起来。 风云雷霆怒火过境,叶凤泠浑身力气被抽尽,恹恹无力。苏牧野不动如山地抱着她,由着她厮打自己、啃咬自己。等她终于发泄完,才轻轻开口:“身上还不舒服么?” 苏牧野抽出一只手,掠开飘至她眼角的一缕发丝,耳朵凑去她耳旁,近乎呢喃:“我错了,好不好。” 语落心田,如淋热油。 眼圈一下全红,珍珠白练如雨垂落,叶凤泠咬着唇把头埋进苏牧野怀里。 苏牧野微微松了些手臂,轻轻搂住叶凤泠:“我知道她说什么了,这事是我前面没说清楚。都是我的错,是我卑鄙狡诈、是我两面三刀、是我……” 叶凤泠梗着这口气,真是有想捅苏牧野一刀子的心,也确实想要离开苏牧野。不过,现在她脑子里闪过的念头居然是:“你……你怎么回事?”这样的苏牧野跟那个和她吵架摔东西的苏牧野是一个人么?叶凤泠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额头:唔,不热。 苏牧野脚踝疼的厉害,他额头一跳一跳的,不愿委屈自己,衣袖一抛,抱着叶凤泠坐去椅子上。他在叶凤泠耳边轻声道:“你说不要我……真真吓坏了我。吵架归吵架,这种话不能随便说,尤其跟别人。” 敢情自己跟白灵说的话,一字不漏的全到了苏牧野耳朵里。她眉毛又立了起来,推搡苏牧野:“你松开我,我不要和你在一起。” 苏牧野才不松开,反而搂得更紧,还握住叶凤泠手道:“你我的婚事,势在必行。谁都不能阻拦我。就算我祖母和父母亲有意同蒋家联姻,那也不能是我。只是,为了你进门后过的舒服,此事如何运作还要从长计议。你只需要记住,我苏牧野的妻子只能是你,也只会仅是你,就够了。别的都交给我。你这一病,把我吓得三魂掉了两魂。” 叶凤泠低头不语。 “你不记得锦屏山里我对你说的话了么?还是说,你觉得我真的是那种风流纨绔、见一个爱一个的人?这辈子,除了我爹,就只有你打过我了,还打了不止一次。就你刚刚又咬又骂的劲,换了别人,谁能忍耐?” 叶凤泠冷笑连连:“你大可换一个不会撒泼的。” 苏牧野低声笑,这笑声让叶凤泠脸颊生晕:“至于蒋若若……” 绯红之色陡然泛青,几近透明无暇,纤黑的睫毛在微尘中抖颤。 “多年未见,实不了解她。若你介意,日后我离她远远便是。”苏牧野抬起叶凤泠的下巴,逼她看着自己。 叶凤泠哼道:“我不在乎。” 苏牧野胸腔传来震颤,不过说几句话、吩咐厨房准备几个菜,她都受不了了,还不用说别的了。 叶凤泠觉得苏牧野突然变得面目全非,怎么如此会哄人了。她狐疑地望着他:“你是不是做了别的什么事?除了暗中促成陆韩联姻之外的事。” “你不希望我哄你?”苏牧野问。 叶凤泠怒道:“别转移话题。我总觉得你又有事瞒我。” 苏牧野这种人,如果露出尾巴摇来摇去,要么在设计套路人、要么是心怀愧疚弥补人,总之不会无的放矢,饶是她百转千机也猜不透苏牧野心思,他的城府如海般深沉,此时凝视着她的眉眼弯如新月,让她渐渐心生惊疑, 苏牧野嘴角裂的更大更深:“昨夜我写了一封信,现在应该已经到苏北了。” 眼看叶凤泠眉角冷凝渐起,苏牧野轻轻吻了下她眼角,臂膀稳固如山,牢牢揽住了叶凤泠腰身。 “写给在苏北颐养天年的文理大儒柳绰,言我路遇叶三小姐,得闻柳公于苏北蛰居,欲过府一叙,顺路护送叶三小姐归外祖家。” 眼睑一跳,娇嫩如花的容颜上凸现狰狞:“苏牧野,你你怎么敢!” 他果然又不和自己商量暗中动作,这信让外祖父一看,要如何想自己,岂不是把自己同苏牧野的私情昭然若揭的写在纸上了么。 叶凤泠气得手都抖了,难怪低声下气说了这么些软语好话,原来在这等着自己呢,当下她再难平气愤,脱口喝道:“你爱跟谁走跟谁走,我才不要和你一起回苏北!” 她的尾音颤抖,伸出的手指兀自在清润空气中战栗,后面的字句哽咽着吞没于咽喉中。 苏牧野噙着笑含住她指尖:“呵呵,你不跟我走,我跟你走,好不好。早就想拜访柳公,没有你也一样要去的。” 叶凤泠沉寂着面目,躲开他灵活如羽的双唇,左肘如刺,冷冷击向身侧。 苏牧野嘴角掠出弧度,手掌一推,顺势打开她身体,满怀接纳,铺天盖地的亲吻簌簌落下。 叶凤泠心里有恨,强扭腰身挣脱,脚恰好荡撞他受伤脚踝,换来他难抑哼吟。 翻转滑出,叶凤泠撅着嘴瞪他一眼,噔噔噔跑出门外。 苏牧野弯腰揉着脚踝,无奈苦笑。 洗砚和月麟两个人正不知低头说着什么,眼前突然飘过一阵风,这阵风寒云窄袖、丝带系发,背影俏丽妖娆,分明是刚刚走进正厅的叶凤泠。 月麟蹭地弹了出去,追着这阵风“刮”走了。 洗砚微微张大了嘴,还从没见过叶三小姐跑的如此之快,快到不顾闺训礼仪。他嘿嘿一笑,转身进了正厅。 回到小院的叶凤泠,气得绕着桌子转圈圈。月麟大惑不解,又不敢问,只得立在一旁焦急旁徨。 “月麟。”叶凤泠唤道。 月麟忙走上前。 叶凤泠清眸凝聚,语声真诚发问:“你觉得咱们逃出芷园的可能性有多大?” 月麟懵了:不是不是说苏世子会哄好小姐么,怎么突然说要逃出去。 她稳住心神,试探问道出了何事。 听闻解释,月麟细细瞧了自家小姐娇弱纤柔的腰身,以及脖颈上淡淡红晕痕迹,不动声色道:“就算小姐你自己回了柳家,只要苏世子不放弃去苏北的想法,柳老太爷还是会误会的啊。而且现在不是已经寄出信了么?”再说,小姐和苏世子之间……不能算作“误会”,按洗砚的话,应该是郎情妾意。 叶凤泠神色龟裂,砰的一声颓然坐下,撑着脑袋,懊恼气恨。 月麟:“小姐,我觉得苏世子应该也不会让你单独走的。听洗砚说,光守着咱们这个院子的人,明里暗里能有二三十号人。”在二三十号人眼皮子底下溜走,放弃,我的小姐。 尘埃簌簌,飘飘于空,叶凤泠软身伏去案几,瞧着月麟轻松惬意、越走越远的背影半刻,最后恨声骂道:“混蛋!” 第306章 墨盏求助 第306章墨盏求助 书房里,陈楚翘首以盼。 见苏牧野袖随风摆,忙走上前附耳,寥寥几语,苏牧野面色骤变。 他沉吟一二,告诉洗砚盯紧小院那边,转身带着陈楚如风连袂离去。 洗砚暗中思量,番波斯国走私一案涉案要犯这几日陆续离洛赴京,那些收缴赃银赃款也秘密上路。这个时候,能让自家公子闻之色变的,恐怕只有一件事了。若说真的准备趁新正年节前后动手,也说得通。他双手合十,向天上佛祖请求:这次可千万别再被叶三小姐搅合了啊,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可怜可怜我们芷园的人,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边洗砚不伦不类祷告上天,那边叶凤泠迎来了一位万万想不到的客人——墨盏。 月麟领着小丫鬟,自厨房提晚食回来,在院门口遇到裹足不前的黑衣墨盏。 届时,落日西垂,金辉洒地,邙山斜映夕阳、天接碧水,园里摇落苍翠、杉松竹梅,风烟尘火薰暖人眼。墨盏,背负青剑,垂首立在门外,犹如山野迷途胡狼,茫然无神,自成一片孤寂。 在叶凤泠心里,苏牧野身边的两个贴身小厮,十分不同,又十分相似。他们的不同在于,一个看似话多世故,实则滴水不漏、精明强干,应对各类事件游刃有余;一个沉默无言,却果毅骁勇,耿直纯爽,身披江湖侠义丹心昭天。他们的相同,乃殊途同归,均对苏牧野的命令贯彻始终,铁血忠心,金钱、权势,威逼、利诱,皆如浮云过眼。 对于洗砚,叶凤泠接触多、防备多,一句话、一个动作都要思量半晌,生怕跌进他的圈圈套里。而墨盏,她几乎没有接触,大多通过月麟的只言片语和几次短暂相遇观察揣测。 是以,当墨盏进来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时,叶凤泠的大脑炸了……彻底懵住。 谁能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墨盏不同于洗砚,小嘴巴巴说个不停,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片递给月麟。 纸片不是新近被写好的,纸张边缘蜷缩卷起,明显早先写了字,被人摩挲很久,才拿出来。 上面写着几个大字:请叶三小姐救救柔兆。 看清纸片上的字,黑葡萄似的瞳仁闪动水清色泽:“柔兆是谁?我能救她?” 墨盏拿出纸笔,写下寥寥数语:柔兆奉命假扮和罗,保护叶三小姐不力,今夜要押解回京。 叶凤泠蹭地自椅子上跳起来,手指微微抖颤:“你细细说来。” 锦屏山采香时,半夜叶凤泠离奇失踪,和罗,也就是柔兆听闻后,情绪激动,孤身去寻。路上遇到几波江湖人,都有惊无险,直到狭路相逢千毒千佛手王琪。王琪一眼认出她,也知道她一路都在叶凤泠眼皮子底下乔装扮猪。联想到五花芯茅屋突变,王琪狐疑地追问柔兆是否是苏离那贼人的内应,串通一气。 柔兆急着寻叶凤泠,理都不理王琪。两人皆是话少人狠、一言不合直接上的性子,纠缠不过,大打出手。最终柔兆不敌王琪手中毒粉,中毒溃败逃跑,昏迷于锦屏山冰河旁,被搜捕叶凤泠和苏牧野的谭绎手下捉个正着,带到了洛阳城向府。 向府会客厅一役后,苏牧野让季阳给她解了毒,转眼就把她丢到了洛阳府牢狱。这几日,正要安排神机影卫押她回京都受诫,再派去边疆战俘营。 墨盏求苏牧野无果,夜闯洛阳府牢狱失败,受了鞭刑才刚能爬起来,就来寻叶凤泠了,求她看在柔兆护卫多日的情分上为她求情。一旦入了战俘营,不死也要脱层皮,尤其女人,形如炼狱。 叶凤泠皱着眉头,眉间林木葱茏,如同葳蕤青山、连绵叠翠,郁郁不得其形、难解中意。 和罗,她想到过很多种可能,是不是被歹人捉住了、会不会被吓得躲藏于某处,最惨的是被人卖了、凌辱、甚至被杀。唯独没有想到,和罗早已经不在,甚至在重逢之前,就不在了…… 心里一片虚空,一阵揪然,她要如何向鲁妈妈和鲁管事交代,要如何向九泉之下的和罗香魂交代。她言之凿凿地告诉他们,自己会好好照顾和罗,把她全须全尾带回京都的啊! 指尖似乎还残存着当初轻拍和罗发顶的柔软触感,眼角一行清泪缓缓流下,犹如雨燕衔泥,朦胧起一层雾气。 “你起来,要怎么救和……柔兆,你告诉我。” 墨盏起身,递过来纸片:“柔兆被关押在洛阳府牢狱,今晚亥时上路,我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来麻烦叶三小姐。” 叶凤泠静默瞅着他,判断了他的决意后,颔首:“你等一下。” 约莫片刻,她从内室走出来,身上繁复的衣裙被利索的夜行衣替代,身后的月麟六神无主:“可以么?就你们两个人,要去闯洛阳府牢狱?小姐,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啊,你才大病初愈。” 说着,她控诉地看去墨盏,转念一想,也知不救柔兆、也就是和罗说不过去。天人交战,月麟脸皱出一团包子褶。 墨盏来找叶凤泠,想法很简单,凭着叶凤泠这张脸,神机影卫们都要退避三尺,到时,他再暗中出手,救柔兆出来。至于叶凤泠,他确信,公子不会怎么样的。 但在出门前,墨盏望着眉目愁锁、黑发拂散的叶三小姐,跪倒在地,郑重其事要磕头。 看了眼笃定如铁、眸光透着毋庸置疑坚定的墨盏,叶凤泠挥手拦住,沉声:“不用着急磕头,今夜你得听我调遣,救柔兆、怎么救、救完如何,都得我说了算。你答应的话就磕这个头,不然大可不用。” 墨盏望着凛冽破冰的叶凤泠,稳稳弯腰磕下这扎扎实实的一头。 是夜,星光黯淡,转眼已至戌时。往常这个时候,正是牢狱发放晚食的时候,青天白日的喧嚣光亮和静谧清幽的黑夜正在交锋,最终被稠浓渊薮尽数吞噬。 柔兆所在牢房和番波斯国走私一案要犯不在一处,处于整座监牢最狭小的所在,孤零零地像是浓郁树木灌顶上的一片青叶,挑了树梢的那点隔离生疏。这间牢房不由洛阳府衙役看管,据说被神秘的黑衣人所慑。 洛阳府衙役们也偶有议论,从来看不见有人探视和看管,可那一夜有人来劫狱,生生突然从不知名的地方冒出来了七七八八的黑衣人,一举捉下劫狱之人。后来又是苏世子亲自过来把人领走的。真是奇怪! 夜风拂过,牢房之外多了两条人影,衣衫翻卷,两张苍白惨碧的脸在夜色里显得毛骨悚然。 墨盏惨白,是因身上鞭刑之伤还未痊愈,叶凤泠,则是大病初愈,一路骑马颠簸,让她有些吃不消。 墨盏担忧的目光飘过,很是难堪,他心知叶凤泠几次病情反复,再一想到即将而来的公子暴怒,腿脚不禁有些发软,可眼前又一晃柔兆的脸,软下去的腿便又顽强挺直。 叶凤泠人空衣飘飘,幽灵似的瞥一眼墨盏,有点儿奇怪他那似愧疚似不安又似温情脉脉的目光。转念一想,约莫了解了墨盏同柔兆的关系。 距离被押解上路就还有一个时辰,柔兆对着高高的那一小扇气窗,望着隐约洒落的月色星光,目色迷离起来。她想到了幼年、想到了很多往事。 她不过是京都城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却不知为何,身子总也长不高、脸蛋也不会变化,自小受尽街坊邻里的指指点点。爹娘日日发愁,有亲戚跑来说她是邪祟附身,让爹娘赶紧把她卖了,不然要防人败家的。 她还记得,一个漆黑夜晚,自己终究被爹爹抱起来,以百文铜板的价格卖去了翠云楼。在那里,她遇到人生中第一位贵人,一个貌美如花、心地纯良的舞女。舞女见她个头和脸蛋,以为她年龄甚幼,要了她去做小丫鬟。 后来这名舞女被一世家豪门官员逼迫,不堪受辱,自尽于室。官府衙役到来前,她正捧着饭菜送去舞女房间。入目便是一地血红和死不瞑目的舞女。舞女尸体旁边,立着一位黑衣墨发少年,满眼不敢置信。 楼下衙役吵闹声渐渐逼近,柔兆情急之下,把黑衣少年推出窗子,自己转身迎上闯进门内的衙役…… 后来,柔兆又被派去给别人做丫鬟,总之在青楼里浑浑噩噩过了一整年。直到这个黑衣少年又来找自己,问她愿意不愿意加入一个组织,一个加入之后除非死亡才能让自己逃离的组织。 柔兆当时并不知道神机营是什么,但她知道,只要能离开青楼,便是死都不惧。 这么多年,为了练武她吃了不知多少苦,从未后悔过当初的决定。她想,舞女是自己第一个贵人,黑衣少年便是自己第二个贵人,救自己出泥潭的贵人。 肩膀传来刺痛,她低着头看了看被洞穿的肩胛,又望了眼气窗附近浮动翩飞的尘埃,无声苦笑。战俘营她没有去过,只听同僚们提及,说男人还好,若是女子,去了真不如直接一头碰死。 忽然,她耳朵动了动,有细微可察的声音,自墙的另一侧传来。 第307章 红颜知己再度登场 第307章红颜知己再度登场 牢房里的柔兆听到异动,眉梢挑起,用手捶地应和。 果然,墙外又响起一阵律动。 窗外松柏墨绿针叶渗入柔纱般的月光,照在她毫无血色的面上,她盯着气窗,静静等待着。 墙外的叶凤泠,问清柔兆所处牢房的构造、又让墨盏带她看了一圈四周环境后,先是对着牢房周围高高松柏摆了摆手,扬起明媚笑脸,把藏匿于树枝顶部的神机影卫们吓得够呛,满心颤抖绝望。 兄弟们口口争相传诵的“红颜知己”怎么来了啊,这是要干什么! 守夜盯梢的神机影卫暗中打手势,派出最机灵的飞去芷园通风报信,其余严阵以待,瞪大眼睛瞅叶凤泠。 叶凤泠摸着下巴,双眸异常明亮地盯着墨盏,冷冷道:“墨盏,今夜你们是不是有行动?” 她指着旁边死一样寂静的洛阳府牢狱,好心解释:“这么大一个牢狱,我们在这里立了一刻钟了,一个狱卒都没见到。就算柔兆是由你们神机影卫单独看管,也不太对劲。只能说明,狱卒们全被借调走了!” 墨盏背后青剑发出嗡嗡低鸣,他略有恐惧地直视对面秋水瞳仁,沸水煮心,一瞬间转过千万念头。 叶凤泠说的没错,今夜就是有行动,非常重要的行动。本来他也是要去支援的,是公子心疼自己鞭刑未愈,柔兆又今夜启程,便留自己于芷园休息。墨盏甚至隐隐猜测,公子是故意放水,让自己能有机会再来见柔兆一面。 可,现在他要不要说呢? 叶凤泠也不勉强他,只缓缓落下那对弧线分明的樱唇,容颜如帘畔落日,她瞟一眼黑黢黢的夜空以及夜空下的松柏,轻声道:“看我嘴型,你只需摇头即可。” “我问你,今夜行动在不在洛阳城里?” 墨盏不动。 “城内?” 墨盏不动。 “蒋府?” 墨盏微不可见地摇了下头。 “我去过的地方?” 墨盏不动。 “向府?” 墨盏又一次轻轻晃了晃。 叶凤泠了然。 她沉思片刻,唤墨盏拿出纸笔,极快地写了几个字,又在墨盏看后飞速撕碎,任纸片随风飘散…… 又两刻钟后,被墨盏自洛阳府牢狱里寻到的两个满脸是坑的犯人,浑身僵硬被带至此处。墨盏把他们从半空丢下后,身形翩然,不见了踪影。 手忙脚乱站起来的犯人,赤手空拳,大喊出声:“谁!要杀要剐,放马过来,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焚鹰谷马二是也!” 另一个也不住嚷嚷:“还还有我老朱!呸,有本事,露面啊,看我们焚鹰二侠不打的你哭爹喊娘!” 对着空气大喊大叫的正是锦屏山里遇上、又在向府后门遭遇叶凤泠的马二哥、朱老弟。二人先顶满脸的红疹,后又中叶凤泠的“芙蓉映月”,心底的欲望被无限扩大,抱住对方抵死缠绵…… 向府会客厅一役结束之后,洛阳府衙役们费死劲才分开他们交缠的手脚。 至此,不仅脸上被抓的坑坑洼洼,名声也蒙受了不白,跌进深渊。洛阳府的衙役罪犯圈子内,议论纷纷,流言蜚语挥着翅膀停落肩头,人送外号“马相公”、“朱娘子”…… 叫半天,也没人应声,只响起了一串清浅笑声。 循笑声,马二哥和朱老弟看到了立在墙角、一身黑衣的叶凤泠。 彼时,夜月幽渺,寒风撩拨开墨色面纱,露出了一张清新亮丽、略有疲色的面颊,娇弱恬静的容颜,令他们一愣、又一惊、再一怒、终一悚。 “你……你……是你!”朱老弟哆哆嗦嗦,语不成调。 叶凤泠几步踱至两人跟前,仔细瞧他们留下疤痕的脸,目露无奈:“你们定是忍不住痒抓挠,不然不过几日,红疹就会消下去的。哎……” 两人咬牙切齿。 “如此这般,还如何回去娶媳妇儿?” 一句之后,两脸彻底黑如锅盖。 马二哥侧脸朝朱老弟喊道:“拼了这条命不要,我也得把这小娘们儿宰了,不然实在难消我心头恨。” 说罢,张牙舞爪朝叶凤泠奔来。那边朱老弟耐不住激,怒不可遏扑了上去。 叶凤泠稍稍侧了下身,朝四周黑暗暗笑一声,一点儿都不害怕。 不出所料,有黑影闪现,飞身来护叶凤泠。 松柏高枝上盯梢的神机影卫们面如土色,明知有坑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跳了下来,飞身去战马二哥和朱老弟。 才起拳脚,白烟四起,神机影卫们心头叹息连连:大头哥说得对啊,差事越来越难办了,要不要休病假…… 不等想完这句话,几个神机影卫连同马二哥、朱老弟一起,软了手脚,如泥覆地。 叶凤泠拍去手里的“红尘睡”,朝松柏高枝再次微微一笑,如暗夜灵狐,惊心动魄。 剩下的神机影卫心惊肉跳,不敢轻举妄动。 见“杀鸡儆猴”效果达到,她对着隐在暗处、去而复返的墨盏挥挥手,两人勇往直前,来到柔兆牢房门口,叶凤泠简单又直接:“把锁搞烂。” 剑光电舞,铁锁尽段。 叶凤泠挑着下巴,脸色冷淡问:“洛阳府那边弄好了?” 墨盏抬起的步子僵了一下。 站在柔兆面前,叶凤泠几乎不能认。一根闪烁着冷冽光芒的链子,一头钉在墙上,一头贯穿柔兆肩井穴。她不认得,墨盏却知,这是生死判祖传秘宝“铁绝索”,强行逃离时,索刺会倒扣经脉,远离一步,疼痛入骨一分。 这根铁索乃用天山玄铁而铸,寻常兵器斩下去,纹丝不动,毫无变化。 除非用钥匙,否则任谁也带不走柔兆。 叶凤泠盯着模糊光影,胸腔涌起万千思绪,她对柔兆的感觉很复杂。说是陌生人,又朝夕相处一路,说亲密,又才知其真实身份。加上对和罗之死难以释怀,一时之间,她和柔兆谁也没有开口。 模糊不清的人扬起头,脸上的人皮面具早就没了,一张圆圆的年轻面孔映入人眼。 “叶三小姐,我……”长叹一声,柔兆哑然开口,用的自己本来嗓音。 叶凤泠身躯一动。面容本是沉静,听得柔兆一唤后,一反平常微微颤抖起来,轻声问道:“你还好么?” 柔兆静默一会,无奈苦笑:“对叶三小姐隐瞒,实属无奈。墨盏一意孤行,拖累叶三小姐,我替他向您赔个不是。你们走,快到我上路的时间了。” 叶凤泠缓缓走到她面前蹲下,目光平视,看进一双满沾风霜、苦涩辛酸的眼。 风吹的针叶哗啦啦响,斑驳了一地暗影,叶凤泠手摸上冰冷铁索,回过头问墨盏这个要怎么打开。 墨盏正一脸痛苦地凝视柔兆,见叶凤泠相问,递过来纸条:我去找人拿钥匙。 似乎知道墨盏在纸条上写了什么,柔兆将头抵去墙壁,闭眼说道:“不要为了我,再搭进去你自己了。上次的鞭刑,还没长记性么?还是说,你一定要把所有人都拉下水才甘心。朝自己人动手,你知道后果的。再说,我是心甘情愿领罚受训,不用你来救。” 眼见墨盏并不听劝,转身要向外走,柔兆又道:“就算你打赢了他们,抢到钥匙,我也不会跟你走的。你死了心。” 墨盏猛地回过身,闪到柔兆面前,抓着她肩膀,喉咙发出嘶吼声,眼角流出一滴泪。 叶凤泠明白了,钥匙在神机影卫手里。想也是,马上就要上路,总不能拆着这堵墙一块走。既然如此,叶凤泠用脚踢了下跪在地上目眦欲裂的墨盏,叫他去一旁,窃窃私语。 她再次走到柔兆面前,带笑倨傲:“柔兆是,我既然决定来救你,就一定要带你出去的。出去之后怎么办,我自有安排。你前面装扮和罗,就算是迫不得已,对我也欠上一层,今日,不讲其他,我叫你跟我走,你就一定要跟我走。” 月嵌气窗,清淡如霜。叶凤泠将手抚上柔兆嘴角青痕,触及一方冰凉如雪,唇勾更深:“至于你和墨盏的事,回头你们自己解决,现在听我的话,是你欠我的。” 柔兆没想到叶凤泠会笃志救她,在她看来,自己对叶凤泠并无用处,救自己只会惹怒苏世子。而苏世子,又是执掌自己生杀大权的人。一时之间,两两相望下,各怀心思凝神不语。 叶凤泠的双瞳幽冷闪光,如同一瀑银河镶嵌于幽暗丛林,喷薄出激流勇进、所向披靡的锐意。此刻的她,不似平素柔弱温雅,又变成那个敢于直击巨蟒、不惧磨难,拥有直逼人心力量的破军巾帼,只是,即使动手在即,她也还是那个谈笑间不动声色的女子。 默默注视着这张美艳动人的脸,柔兆心下思索着、震动着。 蒙着烟尘的光线飞舞于在场三人身上,牢房看起来越发沉重阴暗。柔兆余光看到墨盏祈求的眼神,心里一痛,双肩抖动时渗出汩汩血迹,终是轻轻点了下头。 叶凤泠回过头朝墨盏打了个手势。 电光火花之间,墨盏扑向叶凤泠。两人倒在地上滚了一圈,叶凤泠被墨盏反手勒住脖颈站起来。 第308章 洛阳府内一二事 第308章洛阳府内一二事 一切发生的太快,一旁的柔兆都没能反应过来。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外面就涌进来一堆人,打头一人,正是满头大汗的洗砚。 听完通风报信的神机影卫所言,洗砚差点儿没坐地上,看看,叶三小姐又开始了! 心知此刻公子正全副身心于那件事上,不能打扰,只得自己打马赶来洛阳府牢狱。 除了倒在地上被红尘睡迷晕过去的神机影卫,其余看守的人纷纷落下,簇拥着洗砚跑来牢房。 没想到,一进牢房,就看到了这么劲爆的画面,洗砚心道:墨盏,你知不知道自己正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呀,跟叶三小姐混,早晚吃挂落啊。 顾不上为墨盏默哀,洗砚低眉陪笑:“这是作什么?有事好商量!快松开!” 叶凤泠森森一笑,露出白牙:“洗砚来的正是时候,我算着时间,你也快到了。墨盏拿我做人质,要你身后的人交出柔兆身上铁索钥匙,不然,他就要勒死我。你看着办。” 白皙面容转为惨白,洗砚叹息:“我的好小姐,给我们留条活路。你明明知道,这事咱们谁也不能做主。你若想插手,不如等过了今晚,亲自去求。我保证,柔兆一定没事!” 怎么会没事,过了今夜,柔兆就在去京都的路上了。苏牧野能答应自己还好,不答应,柔兆便是妥妥去战俘营的命。 从不把决定权交给未知,是叶凤泠的处事原则之一。 “呵呵,若不给我们钥匙,墨盏可就要撕票啦!”叶凤泠朝墨盏狂使眼色,让他手上用用力,给自己脖颈来点痕迹。 墨盏尴尬僵直如提线木偶,清瘦右掌如烤炙热,动弹不得。 叶凤泠心知墨盏拉胯,小小翻了个白眼,咬咬牙,眼里厉色灼灼—— 轻抚过墨盏手上青剑,细嫩如白玉的胳膊上顷刻出现一道血痕。 长长腥湿,氤氲溢出,润透夜行衣的黑色。 窗外的夜月透过气窗冷漠俯瞰牢房内,月意片片似雪扑落,为叶凤泠的衣襟下摆点缀光芒,却让洗砚面色唰的变了。 不光他变脸,便是墨盏,手都一抖,青剑“咣当”一声掉去地上。 值此之际,有黑色身影从天而降,跃至洗砚耳边,轻声数语。 洗砚望向叶凤泠的眼神恐慌万状。 “给……给,快把钥匙拿过来!”洗砚大喊,他没想到叶凤泠竟然会为了柔兆在自己身上动真格,这可怎么得了! 这还不算,最可怕的是,洛阳府为何会突然起火? 想到洛阳府里正在进行的事,洗砚呼吸渐窒,手指战栗。 吓呆了的神机影卫慌慌张张递过来铁索钥匙。 指望不上墨盏,叶凤泠亲自走过去给柔兆打开铁索。 她轻声道,会有些疼,忍耐一下。 话未说完,已经用力抽出铁索。 就算是拥有异于常人忍耐力的柔兆,一瞬间都痛的瞳孔放大,面色接近透明。头一歪,直接痛晕了。 叶凤泠让墨盏带柔兆回芷园找月麟,自己捂着胳膊扭身出了牢房,径自朝洛阳府内走去。 洗砚对面面相觑的神机影卫们摆手,示意稍安勿躁。他亲自一溜小跑尾随叶凤泠。 流光荧荧,凌霄花瓣似的霏霏坠肩,一路寂冷凄清,叶凤泠凭着上次在牢狱走过的记忆,绕左绕右,或有停顿,总不断迈步向前。 阶前草丛黄灰成影,偶有虫鸣入耳,胳膊上的伤被冷风一吹,又酥又麻。轻轻转了转手腕,她撇了撇嘴。 抬头时,发觉左侧高墙的阴影有些浓重,反射着极清浅的一泓幽幽光芒。 没看错,是很突兀的银光。 叶凤泠马上警觉地摸去腰间。 一个身穿银色劲装的人缓缓走出暗处,方方正正的脸,宽宽额头,又浓又黑的眉毛,像是戎马倥偬的将军,身形颀长挺拔。 叶凤泠盯着他的眼睛,缓慢笑开。 苏牧野长身玉立于洛阳府,身前书案上摆满众多条疏、折子和信件,有的自京都而来,有的由江南传到,书写字体各不相同,都是亟待回复的十万火急。他面色宁静,修长玉指轻轻叩击青石桌面。 忽然,他抬起了头,目光如炬凝于一点。 陈楚等人不明所以,片刻后才恍惚看到一人自远处跑来。 来的是洛阳府衙役,进门打千行礼,道:“大人神机妙算,谭绎果然已经进过冰窖。但他没有动冰台上的那具尸体,空手离开,我们发现时人已经不见踪影。” 淡色烛火弱弱摇曳,似美女蛇攀援入顶。苏牧野的眼里有了秋水凛冽,泛起寒潭幽深的光泽。还未开口,眸光又是一动。 又跑进来一洛阳府衙役:“报,洛阳府多处,突起大火,如何行事,请大人令。” 冷笑声响起:“起火?” 洛阳府衙役点头,他们也很奇怪,寒冷冬日,又是深夜,怎么会莫名其妙走水呢?还不止一个地方。偏偏几个地方还都离得不远不近,若是救火,总要跑来跑去,费事又费时。 既然走水,定要赶快救火,不然行动没结束呢,洛阳府先没了。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 陈楚手自捶一下,哎呦出声。 “大人,这火蹊跷,可是那……尸体要怎么办?” “呵呵,”苏牧野转过头望向陈楚,咧嘴笑道:“既然他都不怕把自己师父烧了,你担心什么。带一队人先去救火,其余不变。” 陈楚领命出门。 苏牧野衣袖翩飞,迈步走出屋,呼地一下跃上屋顶,极目远眺。 很快,雪白影子翩若惊鸿,落回地面。 他眉头转瞬深锁,一如室外绿柏森森的脸色,让屋里围立几人噤若寒蝉。 “苏离,你速带玄凤坊去守仁者尸体,记住,无论任何人靠近,格杀勿论。” “等等,”苏牧野手扶额角,自我唾弃半晌,方叹气:“若是有女子出现,捉活的。” 苏离了然一笑,睨他一眼,对摸脑袋的玄凤坊坊主拱了拱手,领下颇怪异的命令。 待人散光,苏牧野眸光落及书案上的杂乱条疏,手掌猛地用力…… 一直暗中尾随着叶凤泠的洗砚,一面手脚不停的给黑暗里的同僚传送消息,一面潜心追踪。夜风拂过,他的眼前,忽然多了一条银色人影,人影衣衫翻卷,陌生的脸孔在黑暗之中渗的人毛骨悚然。 洗砚大骇,还不等他动作,眼前一黑,银色人影便飘飘落眼前,鼻尖香起,喉咙里堪堪挤出几个字:“什…么…人。”身子就直挺挺地像个门板倒了下去。 叶凤泠跑过来,见银色人影手里闪出匕首,忙拦住摇头。 银色人影看了她一眼,缓缓收回匕首。 “你怎么会在这里?”叶凤泠问。 银色身影低头望她:“来取我师父尸首。” 叶凤泠颔首,已经猜到。能值得苏牧野煞费苦心的事,首当其冲,便是以仁者尸体为饵,诱花桃儿上门。 “你怎么在这里?”花桃儿疑惑。 叶凤泠耸了耸肩:“来救人。” “救完了?” “还没。” “嗯?” “还差一个。” 花桃儿挑眉:“谁?” 叶凤泠在黑暗中笑的像只小狐狸,手指指向了花桃儿。 从墨盏摇头式半推半就的回答中,叶凤泠已经猜到,苏牧野的行动地点就是洛阳府。至于目标,显而易见,花桃儿。能让洗砚面色惊变的事,一定是她提前安排墨盏做好的纵火。 时间一到,香块燃尽,烧至淋过煤油的干草,走水不可避免。加上这些衙役官差都在蓄势待发等着捉花桃儿,哪有心情细察。他们发现起火的时候,火势已不可轻易控制,熊熊烈焰耀武扬威。 在叶凤泠的推测里,花桃儿此刻大概率已经被捕,走水这看似不起眼的意外,也许就能为激战之中的他赢得一线生机。 是以,当花桃儿竟然发丝齐整立于面前,她的心里不能不说溢出几多惊奇。 花桃儿知叶凤泠素有急智,想了想,拉叶凤泠走进更加黑暗所在。 一直隐于暗处的神机影卫欲探身细瞧,稍稍一动的极细小声音泄露了他的所在,黑暗中飞出快如闪电的银色身影。一击便将树梢上的神机影卫击落于地。想到叶凤泠在身后,花桃儿垂着眼睑,收回了手里的匕首。 叶凤泠走至他身旁,轻声问道:“怎么回事?” 花桃儿转过身,欲言又止。 苏离领着玄凤坊众人来到位于洛阳府一角的一处四四方方倒座时,正值敲梆的更夫在洛阳府外路过。 四更了啊,苏离抬头望月,耳边传来夜枭刺耳叫声。那尾音不散萦绕几圈,钢片一样剐得人心血肉颤抖。 苏离和玄凤坊坊主布置好各个守护位置,踱步来到倒座门口。 门被由里朝外推开,自门内行出一人,赫然乃香中女仙鱼幼薇。 那日向府会客厅一役后,向夫人被捕入狱,香中女仙并未随着任府女娘子一起回聊城。她独自一人孤身留于洛阳城,在季阳离开前,托季阳薄面拜见苏世子,言她别无所求,唯愿在仁者尸体还停落于洛阳城时,守其左右。 苏世子沉吟后答应了她。 自此,香中女仙便搬进了洛阳府。 仁者尸体最初一直被保存于洛阳府冰窖地下。香中女仙并非日日进入冰窖,总要隔上一两日才会进严寒深处看一眼。其余时间,她泰然自若研香悟道,很识时务。 洛阳府冰窖四周则从无衙役守护,和往常一样,只有取用冰块或冷冻尸体时才会开闭。这样大方敞亮的做法迷惑住了花桃儿。让他的目光一直在芷园、蒋府以及城中其他地方变换。 叶凤泠并不知道,几日间,花桃儿几乎没将洛阳城翻个个儿,就连芷园,他都走过两遭。不过因叶凤泠所居之地,暗中影卫过多,他每次都不得不强压心神,绕道而行。 最后,还是偶然听到一个洛阳府衙役酒后失言,才得知香中女仙住在洛阳府里。 花桃儿眼神一亮,一拍大腿,顿觉看到了希望。他心知,明日就是新正年节,这在国朝,是举国同庆的大日子,家家户户都要新桃旧福、辞旧迎新,也正是人影伶仃的洛阳府最易下手的时候。 当他做足准备,跃入洛阳府,又一路如风飘进冰窖时,才发觉,一切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圈套。 冰窖里停放的压根儿不是仁者尸体! 惊觉上当的花桃儿,当机立断闪出冰窖,趁无人发现之际,就要离去。 世间万物变幻从来如星轨排列,错综无序,又隐有浮沉。 叶凤泠意外地出现了,出现于黑色之中,出现于暗夜之时。 月光照着她娉婷俏丽的影子,细细拉长,沉入花桃儿眼里眉间,直击心魂。 她总是突如其来、猝不及防,却一直那样闪亮。光是静静望着影壁下的她,花桃儿都能觉得轻松、快乐。 在现出身形前,他已经看了她有一会儿,看她蹙眉回忆路线,看她揉手腕撇嘴,她的一颦一笑,明亮有如番月,空灵恍若天山,带着神秘又朦胧的色彩,轻易抚平了他的焦虑哀愁。 第309章 暗度陈仓 第309章暗度陈仓 彼时,苏离对香中女仙颔首致意,他踱步进屋,细细察看一番置于冰块之间的仁者尸体,反身出来带上了门。 香中女仙被衙役护送离开。 倒座四周只剩下了玄凤坊众人以及衙役,层层叠叠,明暗交映,围成铁桶。 苏离斜倚于窗棂外,阖上了眼。玄凤坊坊主双膝盘坐于门前,吐纳运功。 月色转淡,清影云寒,立着护卫的众人眼瞪如铜铃,望着遍地银灰清凉,心跳如鼓。他们不确定是否能守株待兔捉到谭绎,但随着云翳一同压迫而来的冥冥之感,给每个人的眼睛都蒙上了一层黑纱。 洛阳府墙边栽有低矮灌木,里面窜出数只田鼠,悉悉率率、交头接耳。忽然,田鼠似乎嗅到什么,口尾相连,朝着远处跑去。 眼前渐渐出现一个人影,高大挺俊,方正的脸,宽阔额头,浓重粗眉,没有见过的生面孔。 四周出奇的静,呜呜咽咽的叶脉抖动传入耳中鼻端,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握紧手里刀剑。玄凤坊坊主已经站了起来。苏离则撩开眼皮,玩味一笑,刷地跳到最前。 高大人影隐隐带来郁郁香气,严肃庄重,有如朝拜天神。他脚步停在倒座丈外,距离苏离也就十步之遥。 对峙一触即发。 苏离挥动衣袖,露出白皙光滑的皮肤,他摸着下巴,连声赞叹,想不到谭绎的易容改面技艺如此精湛,上下左右、从头到脚,细细逡巡,都寻不出一丝破绽,心里甚至都有想拜谭绎为师的冲动。 唏嘘叹气,苏离惋惜不已,依苏牧野的性子,若是没有叶凤泠搅合其中,可能谭绎还能有一线生机,现在么,自家那个混小子,生吞活剥了眼前人的心都有。 可惜可惜,奈何奈何。 谭绎、也就是花桃儿,心里有些奇怪,苏离看自己的眼神儿太怪了,根本不像敌手。标准的敌手神情应该像玄凤坊坊主以及其他人那样啊——猜疑与恐惧并存。花桃儿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身上,难道自己今日的装扮不合时宜? “喀”的一声,倒座窗棂被风吹得开大敞,花桃儿眼神一顿,他看到了仁者的尸体! 脸颊瞬间褪得雪白,身体筛糠似直抖,骨骼格格响个不停。 “师父……”唇才溢出声响,身体已经雪花似的倾飞出去,自身趁着一击即中的间隙,朝苏离迎头冲撞。 苏离柔软避开,掌风凌厉,拍去花桃儿身后。 花桃儿结结实实地撞去门上,头晕目眩。 屋里烛光幽幽,仁者静静躺在一片雪冷冰晶之间。 黑紫的唇、褐色的发、高挺的笔,宛如沉睡,栩栩似生。 花桃儿的眼神突然呆滞空洞了一下,旋即向仁者尸体探去。 有人早有准备,比他更快、更急。 赤金竹节四方锏由窗飞入,扑向花桃儿面门,玄凤坊坊主飞身来战。 只听见“砰砰”两声,花桃儿双臂拧如麻花一收缩,棉絮一般躲过玄凤坊坊主和苏离的左右夹击,他身子从仁者尸体上贴面而过,翻出窗口,不过眨眼功夫,已经不见。 玄凤坊坊主手握四方锏,气得大喝:“贼人!别跑!” 说着就要追上去,却被苏离拉住。 几声怪笑后,苏离面目生幽:“小心中计,这小子仗着轻功好,咱们只要守住仁者尸体,不怕他不上门。” 众人复位,又开始新一轮等待。 不过片刻,就见由远及近跑过来个人,满脸大汗的洗砚。 他先朝苏离行了个礼,又跟玄凤坊坊主点头致意,心急火燎道:“怎么样?谭绎来过了么?” 苏离懒懒地坐在地上,笑笑没开口。玄凤坊坊主道:“交过手,又跑了。” 洗砚惊呼出声,跺脚:“哎呀,全被公子猜中了!公子说,既然事先纵火,一定要再来探探底。想来看出这里得不了手,定又要去打别的主意了!” “还有什么别的主意?”玄凤坊坊主脱口而出。 与此同时,苏离面色惊变,他似想到了什么,大喊一声:“不好!” 来不及解释,丢下一句:“你们看好此处!”就要离去。 才走几步,忽而转头:“你怎么在此处?” 洗砚被问的怔忪挠头,他长叹出声,无奈摊手:“柔兆那里出了事,我来向公子报信的,怎知走到一半被一个方脸大眼的人迷晕了。辛亏遇上弟兄们把我弄醒了。公子让我过来看看情况。” 苏离审视地盯着他,看的洗砚眨眼不解:“怎么了?” 四周众人瞠目结舌,说不出话。他们不明白一向惫懒舒怀、闲庭信步的苏离,何故突然横眉冷对洗砚。 没好气地剜一眼洗砚,苏离撇撇嘴,转身走了。 众人更奇,心里默念:难道还有什么是比纵火、盗尸更让人胆颤的?一切都令人匪夷所思。 洗砚松了口气,推开门伸长脖子细细瞧了一番仁者尸体,扭头朝玄凤坊坊主道:“冰块是不是化了不少,要不要再去搬几块?” 不等玄凤坊坊主缓和心神,他两个袖子一揣,脚底板抹油,一溜烟儿跑去冰窖。 很快就有衙役抬着冰石冰块过来,人声嘈杂喧闹,还隐有噼里啪啦的声响。 待冰石和冰块就位,这边衙役和侠士们继续守护仁者尸体。他们望着天边泛起的白线光芒,心道,破晓将近,到了最关键的时机。谭绎、或者说花桃儿,既然不能生抢硬夺走仁者尸体,只怕要去而复返。高手过招,招招致命,上一次蜻蜓点水,下一次是不是就是虎尾春冰? 玄凤坊坊主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他喝令众人不要懈怠大意,继续枕戈待旦。 天渐拂晓,红日即将破空。 有人影披着银白光纱,缓步自暗中走来。 远处随风荡动的灯笼明灭光亮被纷至沓来的光线冲散,脚步声越来越近,人脸变得清晰可辨。 众人定睛望去,看到容颜如暮色飞雪,既俊美又桀骜的苏世子携一绝色女子踏光而来。锦白色的衣袍猎猎鼓动,露出白皙光洁、优美纤长的脖颈,苏世子低头在绝色女子耳边轻轻说了什么,惹得绝色女子低头羞涩一笑,梨涡闪烁。此情此景,如仙人落画,芳华坠地,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心神俱震。 玄凤坊众人和衙役们失去了抵挡的勇气,而且也无法抵挡,纷纷朝苏牧野行礼,就这样看着风流噙笑的苏世子缓缓来到近前。 轻灵灵行于苏世子身边的绝色女子,很多人都认识,正是锦屏山里追随苏世子坠崖的女子。今夜的她,黑衣黑发,眉目飞扬,仿似月下凌空舞动的精灵。那一头墨玉般的乌发直散铺开,只随意绾成发髻,其余垂至腰间,随着纤娜轻摆的腰肢曳曳荡着。 她转动秋水一样的瞳眸,浅浅笑开,眼波迷蒙,宛如含了杨柳轻烟的柔软:“诸位辛苦一夜,等捉到花桃儿,便能轻松过节了。” 言语温柔、语调舒扬,带着沁人心脾的软糯,像精巧毛领出锋,刮得人脸蛋又痒又红。 黑衣少女面容绮丽,尤其她的晶莹双眸和飘渺笑容,带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众人只看了一眼,就缓缓地低下了头颅。 玄凤坊坊主忙上前行礼,才要开口。 却见苏牧野浅浅笑着,衣袖翻飞,拂开了他以及周围几个衙役,径自带着绝色女子步入倒座。 转身时,他立在门内,朝外面立着的众人冷冷笑开,眼光夹杂讥诮冷酷,又带着几分邪恶和玩味,让大家惶恐不安,担忧是否因放跑了谭绎而惹起苏世子不快。 苏世子携黑衣少女进屋后,关上了门。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门被打开,黑衣少女独自走出。 她看了一圈守在外面的众人,随手叫过来一个人,道:“世子说他要守在此处,让我回去,你送我。” 被她招到跟前的是个洛阳府衙役,人年轻又机灵,忙不迭答应,走在前面为她带路。 星光黯淡,近乎于无,转眼已迫近五更。此时往往是人身心疲惫,睡得正香的时候,日间所有的疲乏和辛苦都在黑夜面前,溃不成形,被其吞噬。 叶凤泠瞧衙役连打了三个哈欠,抿着嘴偷乐,她状似无意问道:“听说今夜走水着?” “可不是,陈大人带着一队人,整整运了半夜的水。”衙役为同僚们颇有些不值,心里又庆幸自己运气好,被挑来守倒座,不用做那不出彩的活计。 “你们难道不觉得火来的蹊跷么?” 衙役点着头赞同:“可不是,我去报信的时候,苏大人看起来也愣了一下。不过转眼他就镇定如常。不是我说,就冲苏大人这处事不惊的劲儿,那也是干大事的人啊!” 叶凤泠心知衙役在自己面前定是要卖好求荣的,也不搭茬,轻轻一笑,不再开口。 临到洛阳府门口,她忽然来了句:“苏大人平日都在何处办公?” 问题突兀又奇怪,衙役年轻又心大,他挠挠头,指了一个方向。 叶凤泠望着衙役所指方向,伫立不语。 树影森渗,云蕴华光,悠久而寒凉的风吹拂起她的发丝与衣角,墨染的飘逸之色融进了朦胧柔软,尽管无贵簪、无珠玉,依旧有着极尽温婉典雅之美。 这一刻,年轻衙役忽然有些懂了说书先生口中的一句话:倾国倾城,红颜祸水。 这样的绝色,难怪贵为长公主之子的苏大人,也难能抵挡。 第310章 新正到来 第310章新正到来 苏离回到倒座时,看到玄凤坊坊主和众人都还好好守在原地,心落回原处。才洗砚一句话让他灵光闪现,想起被放置于洛阳府一隅的暗雷。那些暗雷是向府会客厅一役时被番波斯国人埋于向府的“秘密武器”,被取出后一直没被处置。 联想到谭绎熟知暗雷,若想借此生事,定会搅得天翻地覆。苏离急忙忙赶去暗雷处,着人仔细护佑于侧,方放心归来。 他轻飘飘行到近前,仿似纸鸢般在空中游荡,无声无息地站稳。 玄凤坊坊主拱手后,轻声道:“世子来了,在里面。” 苏离眉头一跳,目露疑惑,沉吟着望去门窗紧闭的倒座:“进去多久了?” “两刻钟。那名绝色女子前脚刚离开。”玄凤坊坊主道。 “嗯?绝色女子?” “对,就是锦屏山上追随世子坠崖的女子。” 苏离愕然:“她来了?” 不等玄凤坊坊主回答,苏离已闯入屋内。 屋里众多冰石冰块散发出缕缕白烟,墙面上凝结一层薄霜,看过去一片白茫。原本放有仁者尸体的矮塌之上,空空如也! 黎明的光辉自头顶倾泻而落,屋顶不知何时被凿出了一个洞! 此情此景,苏离目眦尽裂大喊出声:“气煞我也!” 玄凤坊坊主进门还未看清,就被苏离伸出单掌抓了过来,他挣扎不已:“你……你!” 胸口起起伏伏,喉咙里囫囵出声,苏离横眉立目,手腕一紧又一松——玄凤坊坊主被摔去角落。苏离面色沉如铁,厉声大喝:“所有人速朝洛阳城八个方向追!” 说完,已经闪身不见,只留下一句:“速去寻苏牧野!”悬于空中。 玄凤坊坊主仆身倒在地上,嘴里是苦涩的味道,双目圆睁,恨恨砸了下地。 朝阳似跳动的火焰,徘徊于地平线。伴随光辉一同到来的,还有厚厚、低低的浊云车。雪花一片一片又一片,在天空缤纷摇曳。 微微风浪足、撒做满星河。 霏霏冰雪如烟似玉,纷纷扬扬,从天而降。 承平十七年的新正年节,在一场同潮涨翻卷有着异曲同工美妙的雪玉霜天中到来了。 当、当、当几声传来,白马寺新正的钟声响彻云霄,在洛阳城上空沉闷地回响。日出新阳,新正到来。雄浑洪亮的钟声震醒睡梦中的人们,开启新的一年。 天一亮,整个洛阳、乃至整个国朝的人们,开始欢喜庆祝。 家家户户忙着更换桃符、张灯结彩,地上千千万万的鞭炮碎屑一片火红。街坊里热闹非凡,人声鼎沸,点炮仗的孩童、抓紧最后时间采办年货的忙碌者、携家带口赶赴回家的旅人游子……每个人手里都握有象征快乐和幸福的物什,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节庆里特有的欢欣笑容。 洛阳城好像待嫁的少女,一派欣欣然喜庆。 喧嚣与宁谧、肆意同娴静,一夜之间,全然不同。新正年节,让整个国朝人民情感有了归宿,让每座城池、每户庭院、每个家庭、每位个体,生存不再无边无际没有方向、生活不再乏味冰冷庸碌无为。 耳畔轰鸣隆隆鞭炮声、盛在数不尽的欢笑汇成的海洋里,叶凤泠回到了芷园。 一夜之间,芷园里的楼阁林木全部被挂上了红彤彤、各种式样的灯笼,还有那被金箔纸、银箔纸包好的铁树银花、奇珍异宝。一路走过,灯笼一个比一个扎得精巧,一盏比一盏画的动人,虽未入夜,光是想象,都能想到点亮之后的瑰丽奇幻。 柔兆被月麟安排在小院一侧偏房。上好药,墨盏仍不肯离去。叶凤泠进屋的时候,入目便是墨盏苦苦凝望柔兆、柔兆冷漠看去角落的场景。 她打量两人脸色一眼,走到床榻前,对墨盏道:“我跟柔兆单独谈一下。你家公子很快就会回来。你做好准备。” 至于什么准备,她相信不用明说,谁都清楚。 墨盏身形一晃,闭了闭眼,咬牙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叶凤泠直视柔兆,平静道:“为了救你,我以身范险。现在你有什么打算,可对我言明。我知道你是神机影卫,也知道你是因为命令来到我身边的。就冲你护我之心,我也会尽量帮助你。” 一直静静躺着的柔兆,唇角翕动,她挣扎坐起,似想起身行礼,被叶凤泠拦住。 手拂过柔兆上好药的肩胛骨,叶凤泠微笑:“不讲虚礼。对于有真本事的人,我一向敬重。” 最初听说柔兆假扮和罗,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不舒服的。可转念一想,身为神机营一员,听令行事,根本就没有选择余地。能够在数次危急之时,不离不弃、始终如一,又在明知回京都要面临恐怖刑罚的情况下,仍旧不愿连累墨盏和她。柔兆的品行,叶凤泠心里已经有数。 若是只有柔兆护佑自己不力一件事,叶凤泠觉得解决起来一点儿都不难。无非放下身段求一求苏牧野,柔兆多半无事。这点儿自信她还是有的。 可涉及墨盏,又加上她再次插手了捉拿花桃儿一事,这次的坎儿,只怕不好过。 心里叹了口气,叶凤泠抬起头,尽量放缓声音:“你对自己有何打算?对你和墨盏有何打算?” 柔兆愣住,叶凤泠的直接她其实早就了解,但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这种情形之下,直面这两个最不想面对的问题。 她盯着叶凤泠,看到一双亮如璨星的明眸,眸里光芒万丈、眸里春暖花开。 “当年神机营救我出泥潭,我就告诉自己了,一辈子都是它的。至于墨盏……”她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半晌后才继续道:“我比他大数岁,从来只把他当弟弟的。” 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叮咣,似是剑鞘落地的声音。 叶凤泠喟叹,继而爽朗一笑:“既然如此,我明白了。你安心在这里养伤。至于苏世子那里,我去帮你解决。” 给柔兆盖好被子,又拉好纱帐,叶凤泠悄声走出房间。屋外早已无人,院子里只有扫地的小丫鬟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她看到黑衣凌发的叶凤泠,吓了一跳:“柳……柳小姐……” 叶凤泠竖起手指,示意她噤声,抬腿迈步回自己寝居,对月麟吩咐一声,自去小憩。 等会儿还有一场硬仗,她要养精蓄锐、蓄势待发。 京城数尺雪,寒气倍常年。 泯泯茫茫的天地下,京都城被晨耀樨带妆点,树枝挂玉携璃遥望巍峨宫殿,雪花洒粉飘泉静瞰百姓人家。 苏国公府的大门今晨被打开,扫灰掸尘,接纳新正祥瑞紫气。家丁护卫小厮忙前忙后,为等会儿的入宫赴宴做着准备。 三希堂里,苏老夫人手攥佛珠,正闭着眼睛数珠子。身上是诰命盛装、头上是点翠头面,富贵雍容的衣饰掩盖不住她心里的不痛快。 下首坐着的苏国公和长乐长公主都借垂首喝茶妄图躲避母亲怒火。 却见有丫鬟一脸欣喜地跑进来禀报:“老夫人,世子来信了!” 话音未落,就有小厮扬着手送进来苏牧野的家信。 苏国公和长乐长公主手里的茶盏“啪”地落在案几上,无人关注,大家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世子来信”这件事情上。 苏老夫人睁开眼睛,把佛珠摔去案几,直接站了起来,脸上又惊又喜:“快,快拿来给我!” 接过信后,苏老夫人急不可耐拆开,因为过于激动,信封都掉到了地上。可她毕竟年纪大了,眼神儿不济,看了几句便叫过来念信丫鬟。 等读完这封家信,三希堂里一片静寂、针落可闻。苏老夫人,连同苏国公和长乐长公主三张脸沉了下去。 苏牧野在信里先是对新正年节无法归家表示歉意,又寥寥数语带过处置番波斯国走私一案,最后言明因洛阳城距离苏北不远,他要趁休沐之际亲去苏北拜见文理大儒柳绰。同时,在信的末尾,他重申了几次家信必提之事——请祖母劳动一番,去叶伯爵府打听一二叶三小姐及笄之事。 柳绰是谁,同叶伯爵府的关系,以及叶三小姐此时在何处,在场之人无一不清。 苏牧野的意思,昭然若揭。 苏老夫人挥手让丫鬟们都退下,复拿起那串佛珠,缓缓开始揉捏。苏国公最熟悉母亲,一看她这动作就知道老太太心里有难解之忧。 “母亲。”苏国公开口。 老太太长叹一声,上次的家信里,苏牧野还没提到要去苏北。这个孙儿,是在明火执仗的表明态度,他要娶叶凤泠。实际上,从收到第一封家信开始,苏老夫人已经知晓了苏牧野的意思。但她同长乐长公主商议后,暂时压下了这件事,自然也没有去叶伯爵府。 事实上,发生过叶四小姐和和蕙郡主合谋加害苏牧妤、叶凤泠的事情后,两府的关系一直有些不冷不热。最近,叶伯爵府更隐隐有靠去太子一方的意思,苏国公府商量后决定避其锋芒。叶夫人和苏九歌、苏九章都已经有段时间不去叶府了。 苏老夫人、苏国公以及长乐长公主在京都局势不明之际都十分不赞同与叶府再度结亲。苏国公的想法相对简单,单纯是朝堂风云变幻之下的韬光养晦。而作为内宅夫人的苏老夫人和长乐长公主,则是实在不想再娶进来一位叶姓夫人,不见就算是新正年节,叶夫人也没有来三希堂请安么? 第311章 京都风云 第311章京都风云 “蒋府那边有消息么?”苏老夫人问道。 苏国公摇了摇头。 这次苏牧野巡视江南,苏国公已经同蒋斯卿打好招呼,请他务必照应苏牧野一二。大家都知道,本身就是师生的两人,一定会见面,蒋府也必会为苏牧野大开便利之门,但苏国公仍然郑重去信,其背后的意义颇为深远。 “克己到底在想什么?蒋小姐哪里不好,怎么可能比不上叶府那位!”长乐长公主没好气。 她是最不想娶叶府姑娘进门的人,一个叶夫人已经让她如鲠在喉,再来一位叶夫人的侄女,光是想想,她都头疼。 可是在场的三个人也都知道苏牧野的性子,那是打定了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主儿。不见他一看家里没按他的意思去叶府,就开始另辟蹊径、自谋生路了么。 巡视江南的苏世子、领着洛阳府尹一职的苏大人,身上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却顶着严寒也要跑去见一位从来没有交集的文理大儒,还是阖府已无人在朝为官的退休官员,怎么能不让人新奇侧目! 苏老夫人的头也疼了起来。 苏国公见母亲和妻子都是一副愁云满面的样子,心里生气,啪地拍了下案几:“干脆去求今上下旨好了,这个混小子,难不成敢抗旨!” 苏老夫人没睁眼,长乐长公主翻了一个白眼过去:“好啊,你去跟皇兄说,我不信克己没在宫里做安排。只怕就算你去找皇兄,皇兄也不会即刻下旨的。” 不得不说,长乐长公主很了解自己的儿子。 银牙咬碎,苏国公按了按额头:“那你说怎么办?” 长乐长公主横他一眼,觑了觑苏老夫人神情。 苏老夫人睁开眼道:“叶府二小姐的婚事如何了?” 自叶凤泠离开京都,严寒冬季盘踞于北方诸城。寒风凛冽之下,雪花飘飘,贵族世家的聚会嬉玩不减反增。叶府先是只有叶二小姐叶凤锦交际在外,一时参加茶会、一时赴宴秋狩,出尽了风头。 渐渐的,叶四小姐也“病愈”开始参加一些小型私人聚会。有一次,恰逢太子妃陈氏在场,叶四小姐秀口良言,道太子妃陈氏近日必有大喜。回到东宫陈氏感觉不适,叫来太医一扶脉,竟是喜脉! 阖宫上下,大喜过望。叶四小姐由此得了陈氏以及魏皇后的喜欢,开始出入宫廷。这还不算,叶四小姐慧质兰心、才华横溢,竟同武将世家出身的魏皇后找到不少共同话题,更让魏皇后钦点了她为昭阳公主的伴读,陪伴昭阳公主读书游猎。一时之间,京都贵女锋芒,无出其右。 相比而言,叶二小姐就有些不够看了。更奇怪的是,京都贵圈隐隐流传起一种说法,说叶二小姐钟情太子殿下,想嫁入东宫,为陈氏分忧。 是以,苏老夫人有此一问。 别看长乐长公主粗心惫懒,厌烦京都城家家户户那些乱七八糟内宅事,可对宫里的情况一向很敏锐。她想了想道:“这话不是宫里传出去的。据我所知,东宫和陈氏那边都没有动静。” 太子妃有孕,自是不便伺候太子。东宫里一向清净,趁着这个时候,往东宫塞人,顺理成章。可从皇太后到魏皇后,都没有这个意思。至于太子自己,一向是情欲寡淡、心系苍生的样子,更不会主动提。 苏老夫人一听,手里数着的念珠一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叶府下一辈的男子目前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这几个丫头,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怎么让她放心让苏牧野娶进家门。 长乐长公主赶紧道:“母亲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么?” 苏老夫人道:“叶府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在储君一事上有所动作了。无论是叶二小姐还是叶四小姐,都在围着几位皇子转。若说背后没有家中长辈支持,是不可能的。咱们家就算不跟叶府再度结亲,都难撇得清楚,若是再娶进来叶三小姐,早晚都要掺和进去。” 其实,再不想掺和,半个身子也已经深陷泥潭了。苏牧野被派去巡视江南,就是最好的证明。无论是东宫,还是今上,都已经有了打算。 这场局,已经布好,行子之人,已然就位,至于棋子走向,排兵布阵,更是井然有序、循辙向前。苏国公府,既是上位者手中的棋子,又是行子之人,一举一动,错不得、乱不得,更急不得。 此刻,苏老夫人难免又回忆起苏牧野离开京都时的情形来。当时她的孙儿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跟自己保证,一定会赶在新正年节前回来的,要陪她看尽京都鱼龙舞。结果呢,还不是巴巴要跑去苏北,看看信上的语气,简直连掩饰都欠奉,句句没提叶凤泠,句句不离叶凤泠。 就像做好万足准备,请等着家中长辈憋不住开口问一般。 苏老夫人眼睛一睁:“儿大不由娘呐。”孙子大了更是让人没办法,忍不住埋怨出声。 苏牧野自小声名在外,红粉知己数不胜数,可家中长辈从不担心。大家都清楚,苏牧野性子虽然有些放诞,但行事十分有分寸,绝不可能拿自己的婚事当儿戏。可这么理智的人,怎么偏偏盯死了这样一门婚,苏老夫人是绝不肯承认,自己最珍爱的孙子是个以貌取人的肤浅家伙,她只能认为是叶凤泠身上有什么突出特质,吸引住了苏牧野,让他一往情深、非卿不娶。 苏老夫人越想越头疼,只能等苏牧野回来京都再细细察问。她转过头朝苏国公府道,尽快着人安排新任洛阳府尹人选。现在首当其冲,是把人揪回来! 说话间,叶夫人领着二房子女,正遇上因起迟了才来到三希堂门口的苏牧妤,大家欢欢喜喜进门来。 不提三希堂一片花团锦簇、热闹欢喜,京都另一处却是云阴连海起、风急度山来。 “凝霜”院里,寒梅竞相绽放,幽香缕缕,亭台寂寂。 二皇子盘腿坐于净室,手握经卷,眉目舒展。 进来一位束发锦服的男子,老实不客气地坐去二皇子对面,拿起二皇子给自己泡的茶,咕咚咕咚灌进喉咙:“二哥,你怎么还在这里读经书,今儿是新正,要进宫参加宫宴的呦。” 说话之人,乃三皇子冯怀嘉。 从少年到青年,往往只需要一段时光、几件事。 此时的三皇子,脸上的不谙世事已被明朗练达所取代。他白日旁听朝政,夜晚笔耕不辍,几个月来,在书本和朝政现实之间尽情遨游,人情世故、是非曲直,鱼贯涌他脑、入他心。再加上苏牧野隔三岔五一份书信,将番波斯国走私一案前情始末挑挑拣拣娓娓道来,他只觉,从前的自己,眼界太过狭小。京都、国朝、世界,正以一幅全新图景的样子展现于他眼前。 对于太子和二皇子两位兄长,他也在不断观察、比较。就算没有苏牧野提前来信让他赴凝霜院叫二皇子,他也会来的。 在他看来,无论哪位兄长继承皇位,自己一个逍遥王爷是跑不了的。手足情深,他不会眼睁睁看其中任何一人步入深渊。 当然,这是他从前的想法,现在,他又有了新的认识! 二皇子撩起眼皮,淡淡看他一眼:“克己让你来的?” 三皇子点头又摇头:“婚事已经推迟,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总要给母后一点面子。” 因为二皇子的拒不配合,宫内六局的大婚准备行到一半,最终被魏皇后挥手叫停。暂且将婚事推迟到了春天。 二皇子轻轻摇了摇头,婚事推迟不等于婚事取消,早晚还要让他娶的。他就不信,只要自己不动,父皇母后难道还能架着自己入洞房? 他想到的,三皇子也想到了,他撑着脑袋,恨铁不成钢:“我说二哥,差不多得了啊。父皇母后的面子不能一直撅。你以为是在和母后斗气,实际上,你这是在对父皇表达不满情绪啊。” 望了一圈凝霜院的古朴拙雅,三皇子不由自主想起了前几日被太子请去东宫的场景。自从他跟着旁听朝政,太子隔几日便会叫上他出宫吃酒玩乐一番,美其名曰“体察民情”。有时候是在别院,有时候是在不知名的隐秘之处。短短几月,他几乎逛遍了京都的风月场所,真真让他大开眼界。 同时,三皇子也暗暗心惊。他自是看到了太子私底下的行为举止。东宫虽不事奢华、宫外别院却极尽雍容,朝堂上清俊儒雅,私下却在呼朋唤友、美人环绕。 再观二哥,却从来清风明月,闲看风云,除了偶尔去宫里请安外,多枯坐凝霜院,默默无闻。 有一日,他偶然在文德殿翻到了从前哥哥们读书时做的文章,读过后,心情起伏,震荡久久。他隐隐有些明白,为何太子会一直对二哥介怀,为何二哥已经很多年不再动笔,只闷头钻研炼丹修道,为何父皇会到现在都不死心。 如果说才华是一把刀,那二哥手里的刀,明显闪烁青光,举世无双。 可对于宦海浮沉里的芸芸众生而言,只有敢于挥出刀的人,才是让人舍得下心追逐其右的王者。 无才无德不是罪,志不在此、曲风和寡才是。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便是这个道理。 心里长叹出声,伸手抽出二皇子手中经卷,三皇子定定望去:“二哥,听我一句劝,为了不让皇祖母伤心,不让表哥难做,跟我进宫。” 风动香飘、光转影斜,浅浅的阳光照射在二皇子身上,带出层荧荧光晕。他盯着三皇子的明眸,眼睛没有任何颤动地一眨不眨,轻声笑了下:“罢了,走。” 路上,三皇子问他,知不知道苏牧野到底什么时候回京都。二皇子沉吟片刻,道:“克己信中说,他要走一趟苏北柳府,只怕最早也要二月才能到家。” 当然,这还是过了年,立即有人去洛阳城赴任,接下洛阳府尹一职的前提下。若是中间再生波澜,又要晚一些。 苏北,柳府? 三皇子摸着下巴,噙笑不语。自家这位表哥,从来不会无的放矢。看来,他们几个单身汉还在苦海徘徊时,表哥已经率先爬出去,摘得美人芳心,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了。 耳边传来嗤笑声,二皇子垂着眼皮,踹了三皇子一脚,这个弟弟最近和南平王世子厮混一处,也变得流里流气起来,一点儿都没有公子气度。 三皇子毫不在意,眼睛亮了起来,旋即又一暗。 一旁的二皇子瞧得分明,三皇子这是又想到了叶四小姐。自从叶四小姐成为昭阳公主伴读后,三皇子连去坤宁宫请安都去的少了。无他,不想睹人思情,给自己找不自在。 年少情殇,痛彻心扉。 日后再是绝妙姝容、绮丽情浓,都换不回最初的那份悸动与满足…… 三皇子冯怀嘉,在新正宫宴前,再次面对面遇上风光正盛、花容月貌的京都第一才女,彬彬有礼地打招呼,恰到好处地寒暄,举手投足间,儒雅又从容、闲适又自在。 看的二皇子、南平王世子一阵唏嘘,谁能想到,几个月前,他还痛心疾首、黯然神伤,现在,却是这番新颜新容。 变故与幸福没有多大关系,心性与幸福的关系却很大。 而变故,又是心性的垫脚石。 怀嘉,终于长大了啊。 第312章 洗颈就戮 第312章洗颈就戮 距离京都不算远的一个庄子上,天寒地冻、少柴无炭。冷如冰窖的屋子里,只有光秃秃的一座矮炕顽强耸立。炕上坐着个抱肚子的女子,正是被叶凤泠在晋城救下的秦嫣。 一个婆子端进屋一碗凉透的黑色汤药,怯怯放于炕沿儿,转身走了出去。坐在陈旧被褥之间的秦嫣,嘲讽一笑,端起碗,仰头喝了。 嘴里的苦一下蔓延至胸、至肺,最后传达四肢百骸。尽管最开始就知道回京都会面临凉薄窘境,可秦嫣没想到家中的亲人会凉待她到如此地步。把她送来郊外庄子,只派一个哑婆子来伺候,缺医短药不说,连像样的过冬衣被都没有。这样寒冷的天,到了新正年节,也没有人来给她送些东西,更不用谈接她回府了。 秦嫣闭上了眼,默默咽下喉头苦水。手摸去腹部,在同自己血脉相连的新生命上汲取力量,她告诉自己:我能行的,我要坚强。 可现实又一次狠狠扇了她一个巴掌。 一刻钟后,她开始觉得肚子不舒服,两刻钟后,隐隐弱弱的抽痛变成连绵不绝的绞痛,她满头大汗,惊慌失措。 偌大的庄子,除了一个哑婆和看门劈柴的老翁,再无他人。 秦嫣绝望地倒在大门处,指甲尽数折断,手上鲜红淋漓。不断飘落的白雪渐渐覆盖她发顶和身子,疼痛难忍的她,睁着无光无神的空洞之眼,望去崎岖山路,面目上苍凉一片,滚滚热泪静静流淌。 这种天气、这样的环境,孩子没了,她也会死的啊。 就在她几近崩溃,只想一头碰死在门口时,山路上忽然传来哒哒马蹄声,更有雪花飞溅…… 今日新正年节,秦琰原本一早就要进宫的。路过家中庭院时,看到秦嫣闺房,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他想起了幼年兄妹二人在这一天总要一块儿溜出门去点炮仗、买零嘴。后来,他入宫伴读,在这一日也会尽量腾出时间陪着秦嫣去街上转一转。多少年了,只有今年,秦嫣没有在家里过年。 秦嫣回到京都时,秦琰极力留她于秦国公府养胎,却被秦国公挥袖拒绝,直言,国公府不可能接一个犯了私通之罪,又怀着孽种的女儿回家,能让秦嫣去庄子上养胎,已经仁至义尽。 后来,秦国公更是指着秦琰的鼻子骂道,若是不想毁了秦国公府前程,不给殿下惹麻烦,就赶紧滚去宫里上朝,自有人送秦嫣去庄子上,不然,他就亲自送秦嫣上路…… 秦琰下了马,看到秦嫣几乎人事不省,身下血流不止,大吃一惊。再一看庄子环境,赫然怒目。 等他带着秦嫣回到洛阳城时,秦嫣早已失去意识。她肚子里的孩子最终还是没有保住,且因为月份不小了,秦嫣足足疼了一日,才胎落血止。 宫宴结束时,已经入夜。 京都城角医馆的客舍内弥散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醇盛炼狱,烈似焰火。即使秦琰酒气满身,也能感觉到空气里仿佛有烧红烫铁放入水中,于冽冽寒寂散发着炽热怒火。他屏住呼吸慢慢抬头望去,入目是一双布满伤痛的眼眸,再不复那娇俏无忧、那韶华流云。 秦琰只停留了一小会儿。他让秦嫣安心在医馆调养,等待被接回秦国公府。 他走后,秦嫣眼角才留下了最后一滴泪水。冰凉的手拂去这颗无用的泪水,秦嫣眼里迸发彻骨恨意。 谁也没有注意到,洛阳城这处小小医馆,有黑衣覆面人跃入。足足两个时辰后,黑衣人才如云离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承平十七年元月初一,洛阳城芷园。 叶凤泠一觉睡到下午,醒来时,额头沁层细细汗珠——又做恶梦了。梦里,她置身于炎炎火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瞅着大火烧到自己身上,偏动弹不得,只得忍受炙烤身心的焦灼与附骨之痛。 浑身汗津津的,叶凤泠推开被捂的像火炉的鹅绒被,摸到枕畔冰冰凉的崖柏手串,才长长呼出口气。 披了缎衣走下榻,行动间,碰到胳膊上的伤,疼的她嘴角抽动。抬眼看到书案上摊开着的治香典籍,想起这是昨夜决定出去救柔兆前看的。又静立一会儿,才唤月麟进来为自己梳妆打扮。 她问月麟,苏牧野可有回到芷园。月麟摇头,望着窗外还在翻飞的雪花,道,午食时大家商量聚在一处吃团圆饭,她想到叶凤泠一夜未睡,自作主张说叶凤泠身体不适,是以才没有人来打扰。 叶凤泠颔首,乖乖地待在屋里,像个等待被宣判的囚犯。她觉得有些饿了,想了想,让月麟端上饭菜。 才动筷,就听到院子里响起了小丫鬟的行礼声,苏世子来了! 叶凤泠手里的筷箸“啪”地掉在了桌上,月麟赶紧地补了一双递给叶凤泠。 可不知为何,小姐的手抖得厉害,抬了半天也没握上。 伸过来一双细如羊脂玉、指节修韧有力的手,接过筷箸,塞进叶凤泠掌心。 临出去前,月麟偷偷看了一眼桌旁两人——自家小姐脸上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苏世子一如既往懒散倜傥,只是那笑容让人无端打寒战。 叶凤泠此刻简直万念俱灰,脑子一片空白,努力克制住自己因为恐惧而略微抖动的手,可是她简直坐也坐不住了。 才要起身,头顶就传来一声嗤笑:“有胆做,没胆认?叶凤泠,你当我是死的么!” 只这一声,顷刻间汗如雨下。叶凤泠不敢也不想抬头。 可有一只讨厌的手探了过来,勾上她下颌,用力抬起了她的脸。 一滴滴冷汗自细长脖颈滑下,叶凤泠呼吸加快,对上了一双湛黑森森的瞳仁。 “苏牧野……”她无声地咧了咧嘴,面部有些抽搐,精心妆点的发容变得不伦不类。 苏牧野嘲讽笑着,冷冷盯视叶凤泠,勾她的手转去她面上,指尖挑起额间滚下的一颗晶莹汗珠,至于眼前:“谁能想到,我千思万想,筹谋多日的计划,竟被一位手无寸铁的闺阁少女搅的稀碎,一众江湖侠士和洛阳府官差被耍的团团转,还把我唬的一愣愣的。” 他手掌猛地拍去桌面,黄花梨木釉面八角玲珑桌,顷刻断裂,桌上饭菜碟碗摔碎一地。桌面碎块噗通砸到叶凤泠脚面,疼得她抽气连连。 可她却不敢弯下身看,只轻轻动了下脚,脸上立刻僵硬了一下。 而苏牧野,把叶凤泠的神情收入眼底,笑容一如往昔,但看向她的眼神却异常冰冷,几乎刺骨。 叶凤泠根本不敢跟苏牧野对视,飞速地撇开了眼。 “别给我装模作样。谭绎已经离开洛阳城了,我派出三拨人,都没能追上他。叶凤泠,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吗?” 若是抬头,她便能看到苏牧野眼中不仅有风云雷霆的滔滔怒火,更有痛心疾首的愤恨不甘。这双桃花眼,自小就是灼灼夺目,只有不经意间才会微微眯起、精湛地藏起锋芒,配着那张清俊雅贵的脸,眼中不是风流笑意就是波澜不兴——不言时温良如恭,出声时玩味调侃。此刻,这双鲜少含威的眼,似古井寒潭,让人心中生不起半丝涟漪。 叶凤泠知道,苏牧野是真的怒极。 她汗如雨下,心中惶恐难安,可仍不后悔,甚至在听说花桃儿已甩掉追击之人后,隐隐松了口气。 苏牧野怎会不知叶凤泠心中所想,冷冷地看着她呼吸变缓,眼珠在阴影中彻底变成了黝黑:“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助他,为什么你明知我会生气,也要铤而走险。若说前几次放水是顺势而为,这次的相助,叶凤泠直接化身为谭绎军师。 谭绎此人斤两,苏牧野比叶凤泠还要了解,那样丝丝入扣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绝非他能想出的。 只有眼前之人,熟悉自己的习惯,熟知苏离的性子,才能摸准众人的脉搏,浑水摸鱼、蒙混过关。 到底是为什么? 苏牧野在心底呐喊嘶吼,如同他郁郁无法发出口的控诉。 面对怒意澎湃的苏离、咬牙切齿的玄凤坊坊主以及愁眉紧锁的陈楚,他一派云淡风轻,可一见虽窘困害怕,却毫无悔意的美人脸,他的怒火再难抑制,似火山岩浆,循着山石缝隙,汩汩向外死命冒涌。 “你不回答,那我只能自己猜了。能让你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只能有一个原因,便是你看他极重!真是想不到啊,不过同行几日,你就能对他用情如此之深,是不是没有我,你们早就双宿双飞,浪迹天涯了?” 叶凤泠惊愕抬头,眼光呆滞,不敢置信地望去。 “所以你在锦屏山里对我说的话,都是假的。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我从不信,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亲身栽在这个坑里。叶凤泠,你好……” 话未说完,响起一阵轻咳,苏牧野手抚胸口,感受着砰砰跳的飞快的心,阖上双眼。他“腾”地站了起来,脚踝处一阵剧痛。 低头凝视叶凤泠一眼,见她兀自呆呆坐在那里,温文无害的样子,连辩解的话都没有一句,心头大恸。 再也不想看这个冷心冷肺的人,苏牧野忍痛抬腿大步离开。 第313章 缤纷焰火 第313章缤纷焰火 还没走到门口,苏牧野就被叶凤泠拦住了。 叶凤泠没有注意到苏牧野略有不同的步伐,低着头急急道:“不是的,你说的不对。” 苏牧野冷笑出声,想绕过她。叶凤泠急忙拽住他衣袖,扬起脸道:“我不会同他双宿双飞,也没有对你说假话。锦屏山里的话,都是……真的。你要信我。” 说完,又是一阵沉默。苏牧野一直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后续,开口语声冰冷道:“但你无法看着我捉他、杀他,是么?” 他看着她神色恍惚,似遥遥浮在枝头的薄雾,如烟般飘散于他指间,如此昳丽矜雅的脸庞,只应落于绚丽多彩满室花海之中,被人赏玩呵护,却不想在此平淡冷静地说着剐他心肝的话。 “你不能杀他,除非先杀了我……” 苏牧野又一次闭了眼,眼皮下的眼珠子动了动,最终归于一片沉寂。 “为什么!” “没有他,我已经死了。早在聊城、在云梦山、在卫州城就死了。跟仁者一样,冰冰凉凉躺在地上,无声又无息……” “苏牧野,我对你说过,我不能眼看他落入敌手而无动于衷。虽然我不算什么好人,也惯爱用手段耍心机,但对真正于我有恩之人,我必衔草相报。我救他,无关风月,唯还恩义。” 她手上攥着的衣袖被冷漠地甩开。叶凤泠咬着牙,眼泪在眼眶里摇摇欲坠,她看也不看,要再伸手时,却觉手腕一痛,被苏牧野隔空弹开。 看到她不自觉地捂去胳膊,苏牧野心里又是一扎。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谭绎非我族之人,又助纣为虐,他熟悉你我太多事情,了解国朝太多秘情,这样的人,一旦回到番波斯,无需他做什么,光是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就会引发数不清的动荡。” 苏牧野垂着眼皮平静说道:“这次为掩去你在其中动的手脚,要有无数的人付出性命。你的一时心软将产生数不清的连锁反应。还是你以为,我真能依仗权势、只手遮天?早晚有一日,你会为今日的决定,付出代价,我希望那一日,你不要后悔。” 听着这些话,叶凤泠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明的艰涩滋味来。她不是不知道这次的举动会为苏牧野带来数不尽的麻烦,也不是不知道会有很多人为此背负刑罚。可……可是…… 耳边嗡嗡作响,叶凤泠硬撑着一口气:“我承认,我是个自私的人,又常脑子一热,顾头不顾尾。但这次,我不是为我自己。无论是褚亮、纨娘还是石头,我们都被他所救。也许在你看来,这些人的命,一文不值。可是在我看来,救了他们,救了我,就是我必须守护的人。苏牧野,你有你的立场,所以我从不怪你。如果我没有遇上,可能还能安慰自己,这都是命。但既然让我撞上,便不会作壁上观。这便是我的立场。” 说完,她扬起苍凉一笑:“你带我去洛阳府,这事是我一人计划,跟别人无关。不要为了我,让那些无辜之人丢了性命。日后我去地府,会无颜面对那些冤魂的。我不怪你,这都是我咎由自取。带我走!” 苏牧野捂着胸口,痛心疾首,他右掌苍白胜雪,凝聚了全身力气,用力朝一侧拍去——噗噗几声,墙面立时出现一个斗大的洞。 唇角溢出鲜血,斑斓如花触目惊心,一抹冷漠的笑纹还停驻在他嘴角,苏牧野的身子却是软软地倒了下去…… 叶凤泠被他浑身澎湃肆意的杀气掀倒在地,听闻声响,惊叫着扑上:“苏牧野!苏牧野!” 苏牧野勉力看了她一眼,缓缓阖上眼睛:“你早该告诉我你的选择,毕竟任何理由都是苍白的。是啊,以你的心肠,若是早告诉我你的底线,就不可能有机会在我的计划里游刃有余地走来走去。” “你依仗的无非是我喜欢你,钟情你,我舍不得让你伤心难过。可你想过我么,想过我会不会伤心么?你一次次在我眼皮子底下救他、助他,置我颜面于何地,让我的手下如何看待我,让我如何对我的父母家人乃至国君交代,你可有想过一分我在朝堂上会面临的险境?阿泠,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用力推开叶凤泠慌乱的手,轻轻喊了一声,就有人自外飘入,看都没有看叶凤泠一眼,抱起苏牧野,飞身离开。 风卷窗棂,带来霜雪戚戚,阳光下,有白灵、白奇、石头和褚亮几人的嬉闹玩雪笑声,默默地绽放于空。屋子里,叶凤泠一直跪坐于地,无声饮泣,直到喉咙干哑得发不出声音…… 雪花纷扬而下,烟花漫天飞舞。五彩璀璨的烟花照亮严寒夜空,发出耀眼的光芒。洛阳城上空源源不断地被烟火点燃,霞光飘散、绚丽绝艳。这边金黄光亮刚落下,那边又蹿上粉蓝、翠翡,一冲飞天的热烈升腾不息,如花般拖着光华闪闪的粉末盛开在黑暗里,片刻后才依依不舍地从天空滑过。 入夜点灯的芷园,火树银花合放东风,吹落星光如雨。灯火阑珊处,清池拱桥欲语还休。白灵拉着叶凤泠来到清风一笑,指着天空的焰火叽叽喳喳。她没有在外面过过年节,西南虽然也有焰火看,远比不上今夜的隆重盛大,让她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叶凤泠强扯出笑容,伫立在喧嚣的焰火下,瞳仁里映着流光溢彩,心里寂寞如雪。喧腾夜景、如昼灯影,她视若无睹,满心都是苏牧野阖着眼,唇角弥留殷红的样子。若说她没有想过苏牧野会面临的窘境,她是不认的。可直到他无比苍凉失望地说出那些话,她才惊觉,自以为是的周全算计,生生漏了一项——他的感受。 涌来清风一笑的人越来越多,白灵、白奇、褚亮、纨娘、石头他们,更有芷园的丫鬟、仆从、小厮、护卫们。池边桥头,人头攒动,纷纷抬首目视上空。 “这焰火繁花似锦,品种齐全,看来今年洛阳府花了不少钱呐……” “你还不知道啊?这可不是洛阳府出的钱,这是咱们世子费了大力气从京都运来的!” “什么?” “哎呦,听说早就运到了,一直被放在洛阳府里,世子说,新正年节、举国同庆,不分南北,共赏盛景!” “好大方的世子!” …… 叶凤泠不禁回首,望去书房方向。远远的,只闻玉壶光转、盈盈暗香,那处灯火寥寥,飘渺如尘,只有在空中光芒偶然掠过时,才能惊觉一点点的影动。 白灵用胳膊肘碰了碰叶凤泠:“你知道么,听纨娘说,这些焰火是苏世子专门为了某人巴巴从京都搞来的。说刚到洛阳就差人去办了。” 叶凤泠下意识地反驳:“怎么可能?” 白灵似早就料到她会不信,笑吟吟:“原本呢,这事是没往外露的,说是准备给某人一个惊喜。看见那些花灯了,也是专门从京都运来的呦。可是这些日子管家一直哭哭啼啼的,很多庶务都是褚亮在帮忙,所以才知道喽。” 暗中瞟一眼,白灵抱着胳膊在心中感慨了一番,光叶凤泠现在这个神思不属的劲儿,说她能放得下苏世子,鬼都不信! 既然如此,她就要顺水推舟,义不容辞地为芷园众人安危做出应有的贡献。 “你不知道,苏世子身上的伤一直都没好,药房除了要给你熬药,同时也给苏世子熬着呢。” 白灵看到叶凤泠不再扬头看天上,呆呆盯住一处,继续道:“说不仅有内伤,脚上还有伤。若不是洗砚跟褚亮念叨,我们也不会知道。哎,这么一说,突然觉得世子还挺惨的,不能好好在芷园养伤,还要跑来跑去的,若是有解语花被看添香还好些,只是貌似那解语花还……” 话未说完,白灵就见叶凤泠掉头下了桥,直直朝书房方向走去。她捂着嘴乐呵呵,纨娘说得对啊,只要动心,就会心疼,一旦心疼,嘿嘿,总能和好如初的。 大家都在欣赏天上缤纷绚烂的焰火时,书房里,苏牧野正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今日新正,他原想的是同叶凤泠共赏佳焰、同游芷园,花前月下、情意绵绵,也能缓解一二她不能回到苏北的顾盼之意,可谁料会如此…… 窗外的雪时断时续,竹枝表面浮着一层雪霜,远处的松针摇挂冰凌,屋顶上雪被簌簌自屋檐坠落,天地银装素裹,那欢声笑语的吵闹衬得他眼前越发寂静孤漠。 苏牧野睁着醉意微醺的眼,似乎闻到了叶凤泠身上的香气,一丝淡淡的如桃甜香。无论她身上佩戴什么香,只要凑近她脖子,总能嗅到的轻微桃香。自从锦屏山后,那股香气就一直萦绕在他鼻尖。 说实话,叶凤泠虽是少见的美人,可她再美,也只有一种美态。世间美人千千万,姿容秀貌更是数不胜数,或妖娆、或天真、或艳丽、或清雅,为何只有她,让他辗转反侧、咬牙切齿。菟丝花一样柔韧葳蕤的美人,紧紧缠在他的心头。 苏牧野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午夜梦回、总有绮思之梦;白日悠然,一旦自公务之中抽身出来,总要想起她。 难免、难控、难以抗拒。 大抵这就是天生的尤物,原来自己也是如此肤浅啊。 洗砚在书房门外冷得跺脚,却不想进屋去对着公子比天气更冷的脸。他也不敢劝公子少喝些酒,作为从头到尾的目击者,洗砚再清楚不过苏牧野心中的烦闷,他想,与其憋着,不如喝点酒疏解一下。只是在心里暗自埋怨着叶三小姐。 昨夜他被易容的谭绎迷晕在洛阳府里,再睁开眼时,谭绎已经带着仁者尸体逃之夭夭了。他揉着迷糊脑袋在苏离和公子的争执中闹明白前情始末:谭绎先是易容成面生男子,试探苏离和玄凤坊坊主虚实以及核实仁者尸体真假,再易容为他借搬运冰块之机凿出洞口,最后在叶三小姐的陪伴下,用公子的面容堂而皇之走进倒座,带走仁者尸体。 一套操作,行云流水。等苏牧野得知消息时,就是苏离都不能追得上谭绎了。 最开始,洗砚想不明白叶三小姐除了漂亮,有什么突出优点,现在他想不明白,叶三小姐有什么本事让自家公子痴心不改,就算是做下这些事,哪怕苏离当面怒喝,都不能让公子同意追究叶凤泠。 为了平息这次谭绎盗取仁者尸体一事,苏牧野不得不改写了送往京都的条疏,更对当夜所有在现场的洛阳府衙役下了封口令。可就算如此,也不能让人放心。苏牧野已经着手安排陆续调撤那几个洛阳府衙役了,还有那玄凤坊……这事影响甚大,一旦被朝中人知晓,不光牵连苏国公府,还会把叶伯爵府牵扯进来…… 叶三小姐也太不识好歹了,那谭绎为她做过什么,自家公子为她做了什么,洗砚明明知道所有事情,但不能也不敢告诉叶三小姐,只得在心里默默吐槽。他朝屋里探了探头,见公子一脸苍白,就是这样喝酒,那热气也没上脸,眼皮子下面还隐隐有久未酣眠的黑影,不禁又恨上了那叶三小姐。 第314章 多出来的猫眼石 第314章多出来的猫眼石 叶凤泠来到书房门外时,正逢药房送来熬好的汤药。 洗砚从丫鬟手里接过食盒,一抬头,看到披着斗篷、头上落满了雪花的叶凤泠。 三两步行到近前,叶凤泠稳住七上八下的心,无声地望去书房里面。 洗砚眼神冷淡,上前拦道:“公子正在忙,还等我通报一声。” 语气生硬又客气,不复平日随意讨喜。 叶凤泠点了点头。 洗砚进去很快出来,朝叶凤泠摇头拱手,道公子今日不见客,有事明日再说。 叶凤泠袖子里的手忽然一紧,脸上笑了笑:“我来跟世子贺新正年节,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洗砚面无表情,死死拦在门口,脚下生了根一样。 叶凤泠窘迫不已,强稳住心神才没立时发作。她也不离开,眼珠儿转了转,直接坐去地上,抬头道:“不让我进去,我就等在这里好了。”反正过了子时,就算明日了,看他还有什么说法不让自己进去。 洗砚何尝不想叶凤泠进去,冷着脸转身进屋。再次出来时,干巴巴道,公子请叶三小姐进去。 今夜出来,月麟给叶凤泠挑了件樱花粉紫貂毛出峰短袄,下系一条月白烟霞绣粉色樱枝缠的湘幅裙,腰间搭配粉色香囊,脸上也给她稍稍敷了桃花色脂粉,让她苍白瘦削的面庞如玉映霞,透出春天的味道。因为下午哭过,叶凤泠出门前又自己在眼尾画了几笔,用桃花妆遮掩一二。 当她走进书房,来到苏牧野面前时,便是一幅艳光四射、光彩照人的罗衣璀璨。苏牧野看的眼疼,心又微微刺痛起来,呵,自己在借酒消愁,人家一点事没有。 叶凤泠一进去,洗砚立即出门,还体贴的带上了门,又去把窗户关好。 那边苏牧野赤脚盘膝坐于蒲团之上,意兴阑珊地看了一眼叶凤泠,端起酒盏,仰头喝了。 离他不远的小几上,放着洗砚送进来的食盒,瞧着意思,应是根本没打开。 叶凤泠走过去,把只余一星温热的药碗拿出来,递给苏牧野。 苏牧野神情淡漠,目光却灼灼,明明很平静的眸子,却盯的叶凤泠如坐针毡,不自在地抬了一下药碗:“喝药。” 苏牧野的眼神冷了下去,自嘲笑起,漫不经心地接过药碗,喝了。 叶凤泠有些汗颜,更多的是狼狈,她不知要说些什么,也不知从何解释。不过她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就这么走了,得做些什么。 心一横,脱下鞋履,坐去苏牧野对面。又自己给自己找个酒盏,倒满酒。 调整好心态,颤抖连连完成系列动作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着头,耳根子都烧红了,端起酒盏:“我敬世子一杯。” 苏牧野若有所思,要笑不笑地望着她:“你又是想求我什么?离开芷园?回苏北?可以。明日一大早你就可以走了。” 胸口一滞,叶凤泠猛地抬头,同苏牧野讥诮神色碰上,后者无所谓地看着她。叶凤泠心中一涩,使劲摇头:不,不是的。 苏牧野挑眉:“噢?不求我办事,那就是怕我对你怀恨在心?放心,我虽然不是什么真君子,也算不上真小人。此事已过,你尽可放心离去。” 此刻的叶凤泠有苦说不出,还得不断给自己打气,莫怕眼前冷脸,须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只要精神不滑坡,方法总比困难多! 可眼前这张丰神俊秀、俊美如昔的脸上写满了两个字:拒绝。她心里的小人怯怯搅着手指,不断念叨警世恒言,昔日大刀被可怜兮兮踩在脚下,威风不再。 踌躇之间,苏牧野又森冷开口:“若是无事,就回去。更深露重,恕我不便相送。” 许久过去,两人谁也没动。苏牧野看着娇花美人如丝的额发和低敛的眉目,那长长的睫毛簌簌轻抖,无限委屈的模样。 他在心里冷哼,喊洗砚进来。 叶凤泠脸上血色褪去,神色萎顿,十分焦灼。她坐在那里,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无限狼狈。 听到洗砚推门的声音,叶凤泠再也顾不得摇摇欲坠的自尊,突然站起身,不管不顾地朝对面扑过去。 她的动作又快又轻盈,虽然掀翻了摆着酒盏的小几,却盈盈绰约。 不等苏牧野开口,就双手死死搂上他的脖子,扬起白净的脸,露出楚楚羞怯的眸子,像小鹿受惊一样注视着苏牧野。 推开门还没进来的洗砚,迎头撞上横空飞出来的酒盏,顿住脚步,不敢再向里走。 叶凤泠裙裾飞扬、瑶碧华琚,端是樱花枝上樱花飘、娴香清雅容颜娇。她见苏牧野保持着慵懒姿势不变,心里发突:“我不走。你说过送我回去的,言而无信非君子。” “我不是君子。” 叶凤泠咬唇:“出尔反尔,传出去你怎么混?” “与你无关。” “我没有银子,盘缠不够。” “我让管家给你支取五百两。” 叶凤泠:……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的飞快,可锦衣相隔之下,冰冷一片。 想不到更多借口,叶凤泠张张嘴,哑口无言。才要动作,却见苏牧野眉峰动了一下。 冷漠如故,他垂着眼皮睥睨叶凤泠,张口缓缓道:“叶三小姐,恐怕没人告诉过你,以色侍人,人轻之。” 只轻飘飘一句话,便让叶凤泠嘴角抖如筛糠,眼里的柔情再也维持不住。 她脸色惨白,抽身立起…… 苏牧野勾唇冷笑:“回去。” 叶凤泠踉跄扑去门口,转身时余光瞥到苏牧野盘膝之下裹着细麻布的脚踝,不是好了么,怎么会又变严重了,瞧着似乎比锦屏山里肿的劲儿还大。 顺着她的眼光,苏牧野看到自己的脚踝,禁不住自嘲:“与你无关,不用多想。” …… 眼睁睁看着洗砚从里面关上门,叶凤泠难堪得脸颊泛红,心中闪出一丝恍惚感:难道……难道他真的不送自己回苏北了? 叶凤泠伸出手,指尖触及空中飘落的雪花,颓然叹息。摸了摸自己眼角的热泪,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这个结果,不是最开始就想要的么,有什么可难过的。 可是,她还是无法自控的枯萎了下去。 第二日,她并没有离开,厚着脸皮装作不知要走的事,赖在屋里。好在,苏牧野也没有派人来小院赶人。 不过,她收到了一封蒋府送来的信。 信是陆羽筠写的,他道自己已于新正前启程,因为不想临别伤怀,才不辞而别,请叶凤泠代他向白家兄妹致歉。同时,他又言,自己成婚后,可能要为家族生意奔波,日后若有可能,还望能同含香馆多多合作。 收好信,叶凤泠嘴角掠过极轻的一个笑容,心中忧伤又添一层,她想,陆家玉狐公子,终于成熟了。他们的友情,也永远停留于承平十六年的洛水之畔,凝成画卷,隽永尘封。 新正年节后,白家兄妹收拾妥当,启程回西南。 白灵和白奇离开时,天空放晴,雪霁云散。洛水之堤,杨柳枝飘,树根处堆积着厚厚雪被,晶莹浓白。 叶凤泠领着褚亮他们一路送到城门,身后跟着数位洛阳府衙役。 白灵攥着叶凤泠的手,眼泪汪汪,哽咽不已:“柳叶,你要记得来西南寻我玩呀,千万别忘了我!” 白奇揽过白灵,摸着她的头,无奈笑着,他抬眼看了看一脸憔悴的叶凤泠:“若是有事,尽管去白家铺子。保重,柳叶,咱们后会有期。” 眼眶红红的叶凤泠,定定点头,忍不住又抱了下白灵。 众人有些头疼地看着两个窈窕少女泪眼蒙蒙抱成一团,正要上前扒拉开,就见有个小厮模样的人骑马奔到近前。 小厮下马几步上前,捧上来一个匣子,道这是他家公子让送还给白家小姐的。 白灵疑惑不已,接过匣子打开,惊呼出声。 里面放着的是泛舟洛水时,她丢失的银项圈。 白灵抿着唇,失神地盯着静静躺在那里的银项圈。 她以为,再也找不到的东西,是一直被他藏着,还是被他千辛万苦寻到的呢? 这个答案,可能永远也无法得知了罢。 心里有个地方似乎空了一下…… 登上马车的时候,白灵摇摇晃晃,心不在焉,连纨娘跟她挥手都没有反应。她扶着车辕坐好,无意间瞥到洛阳城门楼之上,开着一扇窗。窗口处恍惚立了一个笔挺的身影,那目光比寒风还要凉薄,顿时让白灵打了个激灵。等白灵甩头想要再看清楚点时,那窗畔却又哪里来的人影。 白灵怅然若失地僵直着身体,最终垂下了头,也好,如今算是真的永别了。再也不会见面,再也不会有交集。 她小心翼翼地摸着银项圈上多出来的两颗猫眼石,指尖轻颤。猫眼石被穿在银项圈上铃铛之间,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嘴角轻轻翘了一下。 依依惜别之际,白灵回过神儿,扯着叶凤泠到跟前,从车上俯下身子在叶凤泠耳边轻声数语。 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以及马车两旁跟着的骑马官差们,叶凤泠的脸色青青白白又隐约发红。 白灵最后跟她说的话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色相,挽不回情郎。危急关头,阿泠,大胆点! 第315章 红袖添香 第315章被看添香 然入耳的话,想忘也忘不掉。接下来的日子,叶凤泠心中不断地响起白灵所言。无论在做着什么,每想起一次,心中躁意加深一次。到后面,她根本无法精下心做任何事,只得搅着手指在屋里、小院里走来走去…… 去园子里溜达,一次也没有遇到过苏牧野。不光苏牧野,洗砚、墨盏都凭空消失。可她又没有勇气再去书房碰壁,是以,日日蹙额颦眉、闷闷不乐。 这种感觉就像头顶悬着一柄利剑,寒光摄摄。 直到她忽然想起来打生病就没怎么关注过的大雕! 叶凤泠找来褚亮,让他带着大雕去到园里,停在距离书房不远的地方。 吩咐出声,褚亮松开手里的长链。大雕猛地飞了出去。他和叶凤泠眼睁睁看着大雕窜进了书房。 忽闻一声雕唳,褚亮立刻握紧了手中长链,站直身体。还不等他对叶凤泠开口,就被长链拽着向前扑倒。 被拖了足足一丈,褚亮才感觉长链不再抖动。他挣扎站起,就见一道黑影被从书房窗口扔了出来,带着疾风,跌落到脚下。 窗上糊的银纱扑得狰狞洞开。叶凤泠忙跑过去,问褚亮有没有事。 确定褚亮无事,又蹲下捅了下垂着头半死不活的大雕,叶凤泠眉眼弯弯。她拍拍手,气势汹汹来到书房门口。 紧闭的门被拍的砰砰响。 过了半天,门才从里面被打开,洗砚耷拉着眉眼,问叶三小姐有何贵干。 叶凤泠指着不远的大雕,娴静优雅:“这雕……你们得赔我!” 洗砚瞪大眼,暗道叶三小姐改路数了啊。这几日,他是日日等、夜夜盼,就等着叶三小姐来呢。不见自家公子郁闷的都快自闭了么?除了出门跟蒋府五公子喝了次闷酒,再没出过书房。陈楚大人头发都掉了一大半,开始搬着公文来芷园办公了,谁让苏世子任性,翘班在家,还美其名曰:养伤。 改不改路数的,来了就行。 洗砚保持镇静,清清喉咙,道他进去通报一声。 很快,他出来,望了一眼那只明显连番遭了黑手的大雕,心有戚戚,引叶凤泠进屋。拐进西侧间时,叶凤泠若有所感,东侧间里似乎有人? 洗砚侧身挡住:“柳小姐,这边请。” 叶凤泠走进西侧间,也就是新正年夜她和苏牧野喝酒的地方。看到苏牧野正立在书案前,写着什么,她进来,头也不抬。 洗砚退下去,留叶凤泠一人立在那里。 叶凤泠瞪着大眼睛,直勾勾盯着苏牧野。她发现,认真做事的男人,便是不笑不语,也是极清俊的。 苏牧野面如白玉,默不作声,他眉目秾丽,桃花眼尾微微上翘,不苟言笑时,不见勾人,只觉清正秀美。此刻,他左手持玳瑁笔管,下笔如有神助,眉头偶有蹙起,可见在思索重要事情。 叶凤泠不知不觉看呆了,等苏牧野放下笔时,她还呆头鹅一般,苏牧野意味不明地撩过去一眼,才慌忙收回目光,脸有些燥热。 他那眼神的意味,需要她坚强挺着。叶凤泠心中自是难堪,也知自己的厚脸皮简直出神入化、臻于仙魔,可一想到苏牧野那日说出的话,心里又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酸和心疼。 若是她有别的法子,断不会如此……叶凤泠心中叹息,自己到底做不到纨娘那般,自小受的庭训还是禁锢住了她前进的步伐,哎…… 思及此,叶凤泠出了口气,索性破罐破摔:反正我在他面前形象已经这么差了,再差也差不到哪里了,还有什么听不下去、忍不下去的呢? “怎么?你自己放雕进来,还怪我动手?叶凤泠,你的名门淑女风仪呢?”苏牧野喝责出声。 心中羞窘恨不得掉头就走,面上,叶凤泠仍然一派典雅的贵女作风。她莞尔:“随便你怎么说,我的大雕现在生死未卜,你得负责。” 苏牧野哼笑出声,笑的她眉心微跳、目中黠光明明灭灭。 叶凤泠咽了咽口水:“你不能不管。” 带着褚亮和大雕来的路上,她就想好了,这种漏洞百出、毫无技术含量的计划,搁以前她想都不会想的。但今时不同往日,她需要一个借口,一个能碰瓷的借口。这个借口不能太严重、也不能太轻巧,用银子就能解决。 大雕,刚好合适。这是自己的宠物,又是活生生的一个生命。能不能用银子衡量其价值,全在自己一张嘴上。 是以,她当机立断,就它了。雕兄见谅! 苏牧野冷笑出声,没好气地不去看不要脸面的叶凤泠。他收起写完晾干墨迹的条疏。又摊开另一份,准备回复。 才抬手,已经有人立来身旁,为他磨墨。 叶凤泠讨好一笑,轻轻撅了下嘴,垂下头去。 少女唇红肤白、扬目温柔望来的一眼,摄人心魄、昳丽动人。 到了嘴边的讥讽之语被苏牧野咽了回去,他吸了口气,撇撇嘴,润笔、下笔。 碧纱添香萦被看,绿衣捧砚待月明。 叶凤泠就这样一会儿磨墨、一会儿裁纸、一会儿洗笔地伺候了苏牧野半日。中途洗砚端进来两碗黑乎乎的汤药,一碗给苏牧野,一碗给叶凤泠。 喝药的时候,叶凤泠踮起脚想比较下谁的汤药更黑更苦,被苏牧野横来一计眼杀灭的彻底。 不情不愿地喝完,嘴里苦的不行。可这里不是她的小院,没有果脯解苦,只能使劲咽着口水煎熬。 苏牧野皱眉不悦,吩咐洗砚去拿杏干儿和甜柿饼,说完,似乎为自己又心软后悔,胸口起起伏伏,自己跟自己生闷气较劲。 叶凤泠嘴里的苦味被柿饼的甘甜中和,心里泛起一丝甜,与之相伴的,是急速膨胀的信心。 她见苏牧野依旧不理会自己,坐到椅上对着一本折子冥思苦想,自告奋勇跑去煮茶。 自小经常为外祖父烹茶,重生后还很认真地专程找先生学过,手法之娴熟优雅,饶龟毛又挑剔的苏牧野,都被她唬住了。 手里的折子再难吸引目光,他撑着头似笑非笑看着她埋头苦战。 水雾缭绕、白烟寥寥,逼人的丽色都淡去了几分。 叶凤泠时而瞥到坐在椅子上拿着折子翻看的苏牧野凝视望来,可一旦她望过去,他就若无其事的收回眼神放到折子上。等她回过头继续煮茶,就又觉有目光落到身上。 反反复复,她的茶煮的心不在焉,他的折子,看的潦潦草草。 自己伏低做小这么半天,他还是淡着脸不理她……想来还在气头上。她做的那样过分,他生气是应该的。 叶凤泠心中琢磨,要如何能既让他消气、又不损自己颜面呢? 好似她变脸诡诈的表现他都不喜欢……别人看到的她的美、她的善变、她的温良,在他这里都无可无不可。记得,最让他动容的,是锦屏山里自己又邋遢又丑还哭哭啼啼的样子——呃,尴尬了,难不成自己要卖惨? 她偷偷瞟了一眼,再度撞上他铁石心肠的眼神……想半天后,叶凤泠硬着头皮:也许他就是喜欢她出类拔萃、与众不同的骤雨梨花……可能她越娇弱,他越觉得自己有男子气概…… 苏牧野忽摔开折子,厉声:“水开了!” 叶凤泠被吓一跳,手里一抖,眼看溅出的热水珠就要落到她纤纤玉指上,有衣袖先落在她眼前,把她向后一勾。 眼花缭乱间,她便落入一个微凉怀抱。 小壶里的热水还在汩汩冒着热气,水花飞溅、雾气弥散。 叶凤泠在苏牧野推她起身时,用手勾住他衣角,侧坐在他大腿上,把头埋去那人胸前。 她悄悄向上望着,见他向后一靠,舒了口气,冷冷道:“前面说的话,这么快忘了?” 怎么可能忘记,那话被烙刻在她脑中——以色侍人,人轻之。 夜夜让她羞恼又愤懑,憋在心里,不上不下的。 叶凤泠瘪嘴不吭声,伸手环抱住那劲瘦的腰,鼻尖抵在他胸前来回蹭着,温温柔柔,缭缭绕绕,并不放肆、也不魅惑,就像婴孩儿用小小鼻子蹭父母似的,依赖、缠绵、眷恋、不舍。 苏牧野本来天大的火气,被她这样蹭着蹭着,却变成了惆怅,一时都忘了动作。 叶凤泠的厚脸皮,在关键时刻,又一次撑住了场子。顶着如芒目光,她嚅喏:“我的美人计只对你用,好不好?” 苏牧野挪开目光:“叶三小姐多亏啊。” 叶凤泠:“亏不亏,我心里有数。” 苏牧野忽而笑起来,想动却发现自己被叶凤泠章鱼似的扒住,压在椅子里:“你觉得我就是那等肤浅之人?” 叶凤泠弱弱娇嗔:“你不肤浅,是我……” 她想说的是:是我主动找的你,说到一半,不知怎地想起了前世,情绪霎时低落。垂着头,叶凤泠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原本还担心事到临头,泪珠不能及时赶到,没想到,自己的身体和情绪如此配合。 叶凤泠一面庆幸、一面怅惘,原本五分做戏的眼泪变成了十分真情流露。 吸了下鼻子,她猛地想起来煮的茶。 才要立起来,却被人抱住。 苏牧野一如既往寡淡着脸,手上却不松劲。 两人你瞧我、我瞧你,看了半晌,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一时之间,只闻水开咕嘟声。 “水开了……”叶凤泠红着脸启唇道。 她挣脱出苏牧野的手,掩着心慌,尽量稳重地把茶壶从火上移开。这时候那些学的优美好看手法全被抛置脑后,稳稳当当倒满茶盏,又看着苏牧野浅啜一口,眉角显而易见地舒展开后,心方稳稳落回肚子。 心里的小人骄傲地原地转圈圈,自鸣得意,她的技艺从来不会掉链子,连食不厌精的苏世子都挑不出毛病。 第316章 嘴唇上的牙印 第316章嘴唇上的牙印 叶凤泠要站起来再去煮上一壶茶,被苏牧野拦下了。 “怎么不走?” 叶凤泠浑身僵硬起来,她当然清楚,这个“不走”不是问她为何不离开书房回小院,而是问她为何不离开洛阳回苏北。 心里苦笑,她把刚揣回兜里的厚脸皮又一次拿出来戴好,扬起脸:“你不送我,我就不走。” 苏牧野咳了一声,乜她一眼。 叶凤泠眼睛丝毫不敢眨,就怕撑不住溢出泪水来,现在还不能落泪啊:“我知道你生我气了。我也生自己的气。可是若因为这事,你就不送我回苏北了,我怎么跟外祖父交代。况且……” 她见苏牧野抬起头看了过来,眼里泛起波光潋滟,像一个受尽了委屈却又倔强不肯说的孩子:“你舍得让我一个人走么……” 再也忍不住,白练如雨落,颗颗晶莹、粒粒剔透,大珠小珠砸去苏牧野眼里。 叶凤泠吸着鼻子:“苏牧野,你想好了,真的要让我自己走么?那你看着我说,我再也不想见你了。我立刻就走!绝不回头!你说啊!” 她指着屋门,正准备起身,哪知刚伸出手指就被苏牧野捉了去,死死握着不肯松手。 叶凤泠瞪着苏牧野,气势渐起,正色道:“当初说要娶我的人是你,现在说让我自己走的人也是你,反复无常、出尔反尔,你好意思做,我都不好意思听!”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将倒打一耙演绎的惟妙惟肖,连了解实情的人都要偏信三分了。 苏牧野望进叶凤泠的眼睛,目若点漆,炯炯有神,这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清澈飘影、皎若明星。叶凤泠心里更酸了,不光酸,还有很多分不舍。 她努力抑制住涌到眼眶的眼泪,强控眼泪要落不落,想摔开紧握自己手指的那双手,又犹豫不决。 心起起落落,眼泪滴滴答答,瞟了一样不动声色的他,叶凤泠一咬牙、一跺脚,提着裙角立起来扑去他怀里。 这一次,苏牧野没有推开她,望向她的目光隐落晨光。 他手与她在衣袖下握在一处,叶凤泠仰目望着他,目中缱绻之情,让她不由自主升起几分不自在。 耳畔嗡嗡的,白灵那句:阿泠,大胆点!成功占领高地! 叶凤泠忍下羞涩,将苏牧野抵在椅中,轻轻亲了下苏牧野的鼻尖。见他没反应,抿着唇,又蜻蜓点水落去他唇上。 “唔……” 苏牧野反客为主,嵌住她一只手腕,把她搂在怀里,用力咬了她嘴唇一下。 叶凤泠吃痛惊呼,捂着嘴不敢置信地滑步后退,正好落入苏牧野算计里——她身后不远便是宽大书案。 身子触及书案,被迅若惊风的的苏牧野起身按住,圈压在胸口,邪佞笑容闪过,他微低身躯,双唇跟着侵袭过来。 昏天暗地的纠缠,他的气息漫天网织,纷纷扬扬自上兜头罩下。 待叶凤泠气喘促促,苏牧野才松了手,他摸摸那张殷红的脸颊,突然开口,语声极为漫不经心:“我一直在想,喜欢你何处?也在想,自己身上何处能让你动心?一直不得其解,你知道么?” 他的双眼晶莹如玉,眸色深处的黝黑瞳仁如一汪镜湖,不起丝毫波澜。 叶凤泠紧盯住他的脸,久久未再出声。 回到小院时,叶凤泠的脸还是红的,她捂着脸趴在桌子上,心里懊恼又自责。 当时,苏牧野问完那句话,就一直凝视着自己,目光热切长远,自然随和的如同山巅朝阳、天际流云,只是这暂露的温暖一角,被芳心纷乱的叶凤泠遮盖过去,掩淡了灿烂耀眼的炫目光彩。 叶凤泠没有回答,苏牧野也没有再为难她。只是扶她起来,又叫洗砚送她回小院。她走到门口时,身后飘来一句:“两日后,启程回苏北。我送你回去。” 她捏紧裙角,眼眸缩起:“……” 心中欢喜,不自禁就要转身。 “这两日我会很忙,你安分些。”说完后,苏牧野不给她开口机会,挥手让洗砚带她出门。 月麟奇怪地看着进了屋就没有抬起过脸的小姐,轻声问道:“小姐,柔兆能下床走动了。” 一直沉默着的叶凤泠,听到月麟提起柔兆,眉骨突兀地跳了一下,抬起脸,沙哑着声音开口:“看过大夫了么?” 在书房,她只看到了洗砚,却未见墨盏,这几日,芷园里也没有墨盏身影。叶凤泠暗自沉吟着。 月麟点头:“看过了,大夫说肩膀的伤外面皮肉瞧着好多了,里面筋骨还得养段时间,不能提重物。” 叶凤泠再次沉默,不能提重物,也就是不能动武了啊。可柔兆还想回到神机营去,这就难了。 她站起来,迈步要去看柔兆,被月麟拉住。 “怎么了?”叶凤泠道。 月麟脸上飞起红晕,不好意思地望着别的地方,手指着叶凤泠嘴唇。 叶凤泠蓦地冲到镜子前,镜中少女人影婀娜,只是饱满红唇上破了皮,且隐约看得出牙印…… 难怪一路回来,洗砚都没有抬眼看过自己! 她心口疾跳,跌坐回椅:这个苏牧野! 柔兆见到叶凤泠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带着面纱、不伦不类的妙龄少女,略略讶异,柔兆神情很快恢复正常。 养伤这几日,柔兆一直在想,若是苏世子执意追究自己任务失败,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叶凤泠添麻烦。可让人忐忑的是,没有人来打扰她,也没有人来责问她,就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一般。 见到叶凤泠的这一刻,她终于舒了口气。 “你的事……我还没有跟苏世子说。”叶凤泠有点儿不好意思,谁让她自己的事都是一团乱麻,根本无暇他顾,好在苏牧野也没有提柔兆的事,给了她喘息机会。 “不过,你放心。我觉得你回神机营的问题不大,只是大夫说你肩膀的伤还要养段时间。过两日我要启程回苏北了,你是随我一同走,还是留在芷园?” 柔兆有些紧张,叶凤泠要走了么? “苏世子他?” 叶凤泠有些不自在地道:“他同我一起走。” 垂着头默不作声的柔兆让叶凤泠有些摸不清心思。她发觉,摘掉面具后的柔兆,冷淡、沉默,好像黯淡夜空里的一根枯枝,偶尔被月色照到才会显露一二,大多时候都隐于黑暗,无迹可寻。 这样的性子她接触不多,也最让她心里没底,无他,表露越少,越让她抓不住弱点——攻其不备,首先是要了解对方。柔兆这种性格的人,让她了解不到! “若叶三小姐不介意,我想同你一处。直到关于我的定夺出来……”柔兆想的很清楚,自己面前没什么路,要么回神机营,肯定有某种刑罚等着自己,要么不回神机营,迎接自己的是比死亡还恐怖的折磨。 现在之所以没人搭理自己,只可能是苏世子还没有想好怎么定夺自己,或者就是眼前的人——叶三小姐,还在自己身边,让苏世子不便下手。 她想,既然苏世子同叶三小姐一处,自己还是也跟着一起比较好,看是否有机会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更重要的是,跟在苏世子身边,才有机会知道墨盏如何了。 叶三小姐不清楚神机营的规矩,她清楚。那日劫狱,虽然是叶三小姐插手,但墨盏实实在在朝自己人动手了,这犯了神机营大忌。才受过鞭刑的墨盏,又遭遇了什么样责罚呢?为何他再也没有来看过自己? 柔兆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偏她谁也问不了,只能在这里闷头暗自着急。 望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的柔兆,叶凤泠攀谈的话卡在喉咙里:“……” 既然柔兆想跟着一起走,那便一起。自己也正好趁着路上机会,同苏牧野敲定柔兆去留。 她转身时,瞥到柔兆眼里快速飘过的急切的、紧张的、恐惧的眼神,叶凤泠:“……” 柔兆深吸口气,神情终于有了松动:“叶三小姐,你知道墨盏情况么?” 叶凤泠心情复杂,劫狱那夜口口声声撇清关系的冷面囚徒,与眼前愁绪染眉的清愁女子身形相重合,她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才从书房回来,没有见到墨盏,这几日园子里也没见过他。” 话音一落,她就见柔兆脸色煞白,唇角被紧紧抿住,浑身上下透出一种情绪:痛不欲生! 叶凤泠忙道:“你别急,我见洗砚没什么反应,说明墨盏应该无事。”虽然接触不多,但对苏牧野身边两个近身小厮情况,还是多多少少有些了解,洗砚和墨盏,关系不错。 柔兆已经恢复淡漠,她望了一样叶凤泠,勉强扯了下嘴角,算作回应。 叶凤泠犹豫片刻,还是离开了,留柔兆重新躺回去,继续盯着床榻帷帐顶琢磨自己的心事。 第317章 软语慰石头 第317章软语慰石头 既然定好启程日期,收拾行装的事就紧锣密鼓张罗了起来。叶凤泠自然不用亲自动手,但她看着月麟忙前忙后,忍不住也跟着偶尔打打下手。 除此外,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到书房那处。一日过去,苏牧野如他所言,没有找过她。两日过去,还是没有动静。 叶凤泠心里打鼓,他真的这样忙么?忙到都没时间来看一眼自己? 不知不觉,幽怨被带出一二,纨娘逮个正着。 纨娘感叹:“掌柜的,还记得从云梦山出来,你口口声声跟我说你对苏世子不动心。没想到,才多久,就芳心大乱、少女怀春了!” 叶凤泠脸有些热,故作自然地继续收拾手上包裹,不理睬纨娘。 月麟提着包裹从身边走过,扭头问叶凤泠:“小姐,前日你说要给苏世子做些东西,我把针线带着么?” 阻拦不及,纨娘一字不漏听到。纨娘翘着手指,用一种你也有今天的眼神望着她,哈哈大笑。 叶凤泠恼羞成怒,站起来把手里包裹砸向纨娘,被纨娘灵巧躲开。 玩笑过后,纨娘拉叶凤泠去一旁,左右张望一番,才悄声道,最近石头情绪有些不对,让叶凤泠得闲去看看。 没有前言没有后语,叶凤泠欲再问,纨娘却不多说,只一脸深沉望着她, 心里存事,别的都无法让叶凤泠静下心来。她放下手里正在收拾的包裹,起身去找石头。 彼时,石头正在马厩里给马添草料。 叶凤泠站在一旁,笑呵呵望着他。不过月余,石头变化巨大。出京都时,还是个萎缩胆小的男孩子,现在身量窜了一大截、做事也井井有条,举手投足间,沉稳气质一览无余。 “掌柜的!”回头看到叶凤泠,石头惊喜出声。他已经好久没有单独和叶凤泠说过话了。进到芷园,叶凤泠反复生病,石头只能通过纨娘和月麟,了解到叶凤泠的情况。 看到叶凤泠来找自己,石头喜笑颜开。 叶凤泠走过去,跟石头一起往食槽里添草料。她问石头:“你最近在忙什么?” 石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褚掌事在教我打算盘,说以后用的到。” 叶凤泠有些意外,旋即明了。褚亮这是存了栽培石头的心。一路过来,几个人情分日渐深厚,跟一家人一样,含香馆的生意,石头早晚都会接触到的。叶凤泠心里也赞同褚亮的做法。她心思一动。 “我记得你说过自己是京都人士,还记得小时候的事么?” 石头摇头,有些难过。他和家人离散时大概四五岁,哪里有多深刻的记忆,只记得有个姐姐,这么多年,姐姐的样子早就模糊不清。 叶凤泠后悔提这个话题,歉疚地摸摸石头的脑袋。 石头弯腰又拿起一把草料扔进食槽后,望着叶凤泠,期期艾艾。 叶凤泠:“怎么了?” 石头:“掌柜的,我能不能问你个事?” 叶凤泠:“嗯,你说。” 石头:“大家都说花桃儿就是天山空影谭绎……还说,说他是番波斯国的走狗,是……是真的么?” 见叶凤泠沉吟,石头急急地道:“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有些不敢相信。” 石头的心情,和心里所想,叶凤泠很清楚。刚得知这些时,她自己也在心里别扭了半天。直到后来,她才想通理顺。 看石头垂头丧气,叶凤泠大概了解到纨娘让自己来找石头的用意了。所有人里,她是和花桃儿接触最多的人,也是最清楚番波斯国走私一案内里的人。现在外面谈番波斯国色变,加上苏世子明显又霸道的态度,借纨娘胆子,都不敢随意开口聊花桃儿的。 除了自己,若说还有谁同花桃儿关系最铁,非石头莫属。 叶凤泠幽然道:“花桃儿就是谭绎,他是番波斯国人,一直以来都是借花桃儿的身份在国朝内刺探各路消息。这次番波斯国走私一案死的仁者就是花桃儿的师父。” 石头沉默半晌后低声问:“所以他一直在骗我们,是么?” 叶凤泠抬头看了看天空里缓缓飘荡的云层,淡淡笑道:“很多事情并非外人所能体会。他有他的立场,咱们有咱们的生活。相逢是缘,可不是所有的缘都会开花结果。花桃儿……可能在别人看来是坏人,但他没有害过我们,我们就不能说他不好。至于骗,若是没有言明身份,咱们也没告诉他咱们的来路。你说呢?” 在苏牧野告诉自己花桃儿已经离开洛阳城后,叶凤泠的心才真正放了下来。她最担心的就是花桃儿无法平安回到番波斯国,回到他说过的尔布尔士山脉。她和他,相识于微末,相交于险境,一起走过重重难关。尽管中间隔着国仇、族阂,隔着数不清的误解和秘密,但谁也没有真的害过对方,反而数次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出手相助。 这份情谊,已经不是简单的友情可以概括。 叶凤泠想起了洛阳府倒座里两人分别的场景。 当时,易容成苏牧野的花桃儿背好仁者尸体,凝望叶凤泠道:“你这样做,万一苏牧野追究怎么办?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怕叶凤泠误会,他赶紧跟着解释:“我可以先把你带离洛阳城,至于以后想去哪里,随便你。” 叶凤泠摇头,明知苏牧野会怒火连天,她也不能走。 花桃儿叹口气,忧心忡忡望了眼门窗:“好……” 叶凤泠笑笑,似安抚花桃儿不安的情绪,忽眉头一皱:“仁者死了,你回到番波斯国会不会很艰难?” 花桃儿定定地看着她,湛蓝的瞳仁像两弯月下的泉水,清澈又朦胧:“会。但是我必须回去。我得让我师父灵魂归天。” 他整个人立在冰雾缭绕之间,寒冷让他的发梢和睫眉凝出一层薄霜,叶凤泠突然发觉他的睫毛里混有金色,彷似阳光里明媚的那捧碎金被禁锢。 眼看着花桃儿抬步朝她靠近,叶凤泠的腿似灌铅丝毫动弹不得,直到他身上散发的温热触及到她的皮肤,她忙慌乱地别过脸。 花桃儿气息一窒,闪电般退开,轻声道:“阿泠,我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来国朝了,你……自己保重。不要轻易相信他人,哪怕……是苏牧野。他这个人……远比表面复杂。没有机会跟石头他们道别,你记得替我说一声。咱们……后会有期了!” 他嬉笑着,却笑得比哭还难看,让叶凤泠心里无缘由的难过,很难过。她生硬地转身,哽咽答应:“我记住了,你……一路珍重。” 过了好半天,也没有听到回答,叶凤泠回过头才发现,身后早就没了人,只余头顶黑洞泻下的那一斛星光,将自己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白茫茫冷气冰雾里,她微微怔忡,仰头望月出神——小楼寂寞心上月,也难如钩也难圆…… 石头长出一口气,脸上挂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哀伤,心中怅惘又难过。可就像掌柜的所言,他也没向花桃儿坦白自己,有什么理由去怪花桃儿不告诉自己他的身份呢。 叶凤泠轻轻碰了碰石头:“想不想知道他真正的脸是什么样的?” 石头疯狂点头,眼神狂热。 叶凤泠笑意融融,附耳过去,轻声细语。 “还有,他临别时托我给他向你道别,说后会有期。日后若有机会,咱们会再次见到他也说不准。” 石头眼睛里燃起希望,神采飞扬,咧开嘴笑了起来。 下了多日的雪终于停了。 风动云移,碧蓝成翡。清浅池水上,三只水鸭子咯咯叫唤,它们排成一队在池塘里嬉戏玩耍,时不时钻进水里,很快又冒头出来用翅膀拍水争斗,好不热闹。 一个穿短打衣裳的挺拔劲瘦青年曲着一条腿,坐在池边,捡起身边的石子,丢了过去,激起水鸭子不满,朝他飞奔而来。 青年轻轻笑,举起手边的弓挥舞。 水鸭子明显畏惧弓箭,见状扭头四散跑开,放弃寻仇。 青年忍不住笑出声。 不远处走来一位着淡粉云衫的少女。她轻皱眉头,如同芳华扶风,额间点缀的梅花妆容衬得她娇炽胜阳,容颜逼退满园花果光彩,令桃羞李让。 少女行到近前,双眸一亮又一暗,唤青年:“五哥,你又来看它们。它们有什么好看的?” 风微微拂动,水鸭子的叫声聒噪烦人,蒋奉奉嘴角的笑容消失不见。他扭头望向蒋若若:“什么事?” 蒋若若横他一眼,坐到他身边,娇嗔:“还不是那些表姐妹,烦的不行,一会儿要去听戏、一会儿又要去流苏飘开眼界,总之不让人闲下来。可恨家里竟只有我一个女孩子,再寻不出其他人替我受这份罪。” 蒋若若说着的同时,仔细观察蒋奉奉表情,发觉他真正是面如铜铁,无懈可击,心里气得不行,推他不依不饶:“你赶紧选一个出来,不然我就让她们都来找你!” 蒋奉奉哼了一声,丝毫不惧。 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彻底惹恼蒋若若,气得她立起来,叉着腰,抬起一条腿踩去池塘沿儿:“蒋奉奉,我告诉你,别给我来这套。白灵已经走了,也不会回来的。你再这样,信不信我去告诉祖父。咱们就看看,祖父会不会有我这么好说话!” 蒋奉奉神色一变,跳了起来,怒道:“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蒋若若憋了好多天的火气,一下发了出来,再不复人前蒋家小姐的端庄娴雅。 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是气势汹汹,最终还是蒋奉奉先败下阵来。他凄惨一笑,颤巍巍地伸出手,拂开散落在蒋若若眉间的碎发:“若若,你别逼我。” 蒋若若咬咬嘴唇,双眸里的愠色被冷静犀利取代:“你还没放下么?可是你们不可能啊。就算没有这些世家贵女,再寻多少姑娘,也寻不到白家头上啊。与其悲风伤秋,还不如去建功立业呢。万一未来功成名就,至少能稍微做主一下自己的事,不是么?” 蒋奉奉垂下头,冰冰凉凉笑了许久,才挤出一个“嗯”字。 语声凄惨,悠悠传向空中。他疲惫地躺倒在池塘沿上,身子转向池塘那侧:“告诉母亲,我选好了,陈家小姐。” 蒋若若敛了敛衣袖,一面朝回走,一面好奇地回头:“怎么是她?”陈家小姐长相平平、姿色平平,鼻子却长到天上去,端着京都贵女的样子扬武扬威,实是蒋若若最不喜欢的几个人之一。 她停住脚步转身,很是疑惑:“你是认真的?” 蒋奉奉:“再认真不过。” 蒋若若:“你跟她说过话?” 蒋奉奉:“没有。” 蒋若若:“那是为何?” 蒋奉奉:“因为她姓陈,因为她是祖父最希望我选的人,因为她是太子妃的堂妹。这些理由够么?” 他绝望地仰天枕臂,黑凄凄的发丝,干裂的嘴唇兀自在风中颤抖,眸里的神色宛如散开的烟花,脆弱而孤漠。 蒋若若脚步一滞,唇角翕动:“五哥……” 看着蒋奉奉阖上了眼皮,再不肯出声,她下意识地看去那几只雪白的水鸭子,沉默半晌,而后敛着衣裙,轻垫脚尖,慢慢地走开了。 再听不到脚步声,蒋奉奉睁开眼睛,眼神空茫,天上的移动着的云很像她雪白的耳垂,肉肉一团,可爱又柔软…… 忽云过日出,阳光赤炽,万物绽放喷薄出傲天生机,唯独地上的人看不见任何光亮,只眼睑流下了一条细若游丝的银线,在光芒下闪闪发光。 第318章 惜别洛阳城 第318章惜别洛阳城 承平十七年元月初六。 薄阳高照,晨风微温,通身雪白的骏马如白云飘过,风驰电掣地奔驰于官道之上。两侧宅舍森森,沃田连绵,偶有酒肆朱楼掠过眼前。 月麟回头见小姐昏昏欲睡,忙关好车窗,又翻出了毡毯盖到小姐身上。 昨夜小姐貌似做恶梦了,今晨又早早出门。一上车,睡眼惺忪的小姐就裹着毯子窝在车里不动。出洛阳城门时,蒋家小姐和蒋五公子前来送别,小姐也只是下去站了一会儿就上马车了。后来还是蒋小姐主动登马车跟小姐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 同蒋小姐的热情开朗不同,蒋五公子只得体的笑着,除了跟苏世子说几句话外,再没开口,对小姐也只是拱手行了个礼,洛水泛舟时的活泼开朗不见踪影。 月麟支着头,细细思量这些人情世故。她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叶凤泠,深深叹息,快回到苏北了,能见到老太爷的同时,也又要面对柳府众人了。也不知,到了柳府,苏世子会作何感想。 马车忽然变慢,车门被敲响,外面传来洗砚的声音:“公子说在前面停下歇歇。” 月麟答应着,踌躇半天,还是没有叫醒叶凤泠。 这次出行,前后一共四辆马车。苏牧野领着洗砚独乘一辆,叶凤泠和月麟一辆,纨娘、柔兆一辆,另有一辆放行李杂物。褚亮和石头一起驾着纨娘她们那辆马车行在叶凤泠车驾之后。 除此外,还有三十位洛阳府衙役骑马随护在侧。 一行人,浩浩荡荡、声势颇足,同叶凤泠低调无闻的出行截然不同。 马车停稳,月麟轻轻推开车门,又回头确定叶凤泠还在沉睡,才跳下马车。 洗砚等在外面,见月麟出来立刻又关上了车门,奇怪。 月麟忙道:“小姐还在睡着,我没叫醒她。” 洗砚撇嘴,刚蒋小姐同世子话别时,叶三小姐就眯着眼,迷迷瞪瞪的样子,后来行了一个时辰的路,也没有反应。还是自己看不下去,不忍心公子在车厢里左拿一卷书不喜欢、右翻一卷书不满意的折腾,提出来停车休整一下。他还想着,叶三小姐能趁此机会,跟公子多说几句话,没想到人家直接睡着了。 洗砚也是服气的很。 柔兆下车时,感觉到一束目光落在身上,抬眼便见苏世子冷冷盯着自己,浑身一哆嗦,腿脚发软。她硬着头皮,想向苏牧野行礼,不想苏世子冷淡的笑着,转身走了。 柔兆曾找机会偷偷问过洗砚墨盏情况,当时洗砚脸色一变,尴尬搓手,吭哧半天才道:“你先好好养伤。伤好了,他……他也就回来了。” 说完,他仓皇寻个借口溜了,留柔兆扶着马车,咬紧牙关:回来……也就是说墨盏被带走了? 纨娘蹦蹦跳跳拉着柔兆一同去采路边野花。柔兆现在用本来面貌示人,圆圆脸蛋,细嫩如豆蔻少女,加上她身量矮小,总让纨娘有种她还是十三四岁小姑娘的错觉,却不知,柔兆真正是比她还要大的年纪。 苏牧野背着手,对着紧闭的车门,扭头看月麟。月麟脸色一白,嚅嚅喏喏:“小姐一…一直在睡觉,我就……就没叫醒她。” 说着,她还朝洗砚那边挪了好几步,几乎将半个身子躲到洗砚身后。 洗砚眨着眼陪笑连连。 再次启程时,苏牧野径直迈步登上叶凤泠的马车。月麟要叫出声,被洗砚一把捂住嘴,塞去纨娘的马车上。 叶凤泠这一觉睡得香甜,连着好几日恶梦,白日又是忙活、又是挂心某人,让她精疲力竭。马车的颠簸具有奇佳的催眠效果,裹着软融融毯子,闭眼就呼呼睡了个昏天暗地。 醒来时,没着急睁开眼,她勾着唇角哼哼唧唧:“月麟,给我揉揉腰,好硬,硌得我好难受啊。” 一只手伸了过来,准确无误地摸上她纤细腰肢,一下一下有力地按着腰窝。 力道不轻不重、节奏不紧不慢,叶凤泠舒服的不行,像一只娇憨的猫,用脸蹭着毡毯,不愿睁眼。 “月麟,我渴了。”叶凤泠嘟着嘴,又道。 待她挣扎着从毯子里坐起来,揉着头迷迷糊糊睁开眼喝水时,眼前哪里有月麟,只有一个苏牧野板着脸端坐于车。 叶凤泠口里刚咽下的水差点儿喷出来,她磕磕巴巴:“你!怎么是你?月麟呢?” 风透车窗,轻拂如墨发丝,苏牧野长缎流波、木簪束发,肤似凝玉、眼若桃花,在细密光辉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叶凤泠。 她左脸上还残存着被压的红印,整个人娇滴滴的,才睡醒的懵然褪去她的世故圆滑,就像一朵玉兰花,在晨光下绽放出第一缕清香,春意盈盈、素净清雅。 苏牧野紧了紧手掌,突然觉得手很痒,极想这样一掌过去,将她拍死在车厢壁上,省得无所知觉地乱自己心神。 那日书房被看添香后,苏牧野言辞凿凿自己会很忙,让叶凤泠乖乖等着启程,然两日里,他无时无刻不盼着叶凤泠再来书房。自己身上的伤、脚踝的伤,那么明显,她都不想着来问一问么?还有柔兆的事、大雕的事呢,她怎么也不来问。 若不是陈楚实在黏的紧,苏牧野都想亲自去小院问问她,前脚刚表完情,后脚就又把他丢去脑后了? 实在可恨! 叶凤泠不知苏牧野心中所想,怯生生将水杯放去凹糟。 芷园的马车设计精巧,外面看同普通马车一样,内里却别有洞天。不光有高低适中的小塌,塌旁车厢壁上还架着小几,上刻凹槽,凹槽里摆着水杯、茶壶、食盒、妆奁、香炉等等。因都是按着形状丝丝入扣,根本不用担心会被颠簸震出。 叶凤泠第一次见时,心里暗自惊呼,不知何人想出的点子,真是精巧。 注意力又被凹槽里的香炉吸引,叶凤泠兴致勃勃地左摸摸、右看看,不知不觉忽略了眼前人,自是没有注意到马车里越来越冷冽的气息。 把精巧又别致的香炉放回凹槽,叶凤泠懊恼,这些日子,自己都没有好好读书,若是被向师父知道了,指不定如何数落自己呢,哎…… 也不知道向师父他们有没有到江南了?自己不清楚,有人清楚。 车厢里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气息,如覆薄冰,稍稍不慎,一触顷刻即成汪洋大海。叶凤泠眉眼弯弯的笑意,在触及苏牧野冰峰冷脸时,僵滞脸上。她弱弱唤道:“苏牧野?” 苏牧野见她终于知道搭理自己,目光褪了点晨曦露珠的清凉,轻声笑道:“又看见我了?” 闻弦音知雅意,叶凤泠讨好凑上来:“你脚踝的伤好些了么?” 苏牧野冷哼一声,望去一旁。 叶凤泠叹口气,凝视着他故意不看自己的双眸:“这两日……你有没有按时喝药?” 又是一声讥笑。 叶凤泠忍不住翘了翘唇,拧身伸出手指,碰了碰他的衣角,嗔:“你都不来看我……你” 苏牧野马上截住了她的话音,轻轻笑出声:“为挤出时间,我夙夜不寐,通宵达旦地处理公务,不比某人,还有空去回忆花桃儿的临别赠言。” “呃……”叶凤泠一声不吭地等他说完,咳了咳:“还有么?” 苏牧野俊颜一凛,幽幽望着她,看的叶凤泠渐渐不安。 苏牧野忽然朝叶凤泠伸出手,不知为何,她被他周身君王一样的气势所压,有些怯地往后挪了一下。 就这一下,让苏牧野的眼神儿霎时变化。他直接探身抓人,把叶凤泠捉至胸前。 冰绡雾霭般的绯红蔽罩于她面容,鼻尖充斥飘渺冷香,她深深地嗅了一口,紧紧抱住苏牧野的背脊,闷声说道:“你不让我去烦你,又来怪我不去看你,这样精怪,好难伺候。” 苏牧野回搂叶凤泠腰身,将唇印去她黑发、脖颈,吻了会儿先嫌恶一声“全是汗”,嘴唇却久久不离,停滞于此,四处啃噬:“若再让我知道,你想着那个番邦竖子,信不信我派人去把他撕了。” 叶凤泠两手并未放松,甜蜜笑起:“你好烦。” 尽管鬓发衣裙纷纷乱乱,但这笑容如九天弦月,照亮了整间车厢,为晴朗天气增添清丽秀雅之美。 “我是为宽慰石头。”叶凤泠细瞧苏牧野脸色后,加了句。 苏牧野冷漠双唇依然紧抿,脸上寒意稍霁,墨玉瞳仁紧盯叶凤泠樱唇,眼神专注而炽烈。 叶凤泠心中动容,牵着他手指,正对他眼睛,认真说道:“这几日,我日思夜想你问我的问题。你觉得一段好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在我看来,绝不是权衡利弊之后的那句我觉得你很好,所以喜欢你。也不是你才华横溢、地位尊崇,所以要站去你身边。你让我说你身上有什么吸引我的地方,我说不出来。我只知道,你难过,我比你还难过,你不开心,我也跟着不开心,不知道你哪儿哪儿不好,也不在乎你有什么好的,唯一想的,就是陪着你。别人谁说要带我走,我都拔不动腿,因为有你,在这里,我哪里都不想去……” “认识你以前,我对自己说,不能动心,那可太危险了。认识你后,我又对自己说,肯定没有动心。可现在,我无法骗自己……”她紧了紧他的手掌,微微一笑:“苏牧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你是否如我一样?” 如同极地冰山雪化、峡谷海浪疾退,苏牧野的眼神越来越明亮,容颜上覆盖的阴霾渐次消散,他低下头情不自禁地追逐两片香唇。叶凤泠由得他亲自己脸颊,庞染绛红、神彩迷醉,在那微凉的唇渐渐热烈起来时,微挑的眼尾风情熠熠,她声音低醇:“我的答案,你满意么?” 苏牧野垂眼,浓长的睫毛轻轻一掀,乌黑眼珠转瞬不离地盯着她,渐渐笑意如春、阳光扑面,他抵着她额头,轻声低语:“满意。” 叶凤泠自信又得意地微扬下巴。 “现在,你让我好好亲亲,我不光不追究柔兆,还送你一个惊喜。我数三下,你考虑。” 叶凤泠瞪大眼:“……” 他怎么知道自己正要提柔兆? 被他牵制环扣于胸,压倒在车厢矮塌上,叶凤泠一下子心神慌乱,开始算计起来。她脑中乱糟糟地想柔兆一事:不追究柔兆是不是等同于让柔兆自己选择去向,还有为何没有提墨盏?那个惊喜又是什么? 叶凤泠心神颇乱,看苏牧野勾唇弯眉,分明成竹在胸。他鼻息越来越近,若有若无地贴着,睫毛再次垂下,像小扇子一样忽闪忽闪搅乱她心,那薄厚适中的唇瓣翕动,完全不给她松神细思的机会。 苏牧野轻声:“三、二、一……” 叶凤泠羞涩心横,伸臂揽住他脖颈,任他唇贴了上来。 车外寒风习习、呼声幽鸣,车内两脸夭桃从镜发、对眸春水映妖娆。 只闻娇声莺啼、缠绵悱恻,听的人身麻手软、脸红心跳。 叶凤泠车驾上的车夫是洗砚专门安排的,目不斜视,唯有耳后红晕泄露了心中想法,他扬起马鞭,加快车速,绝尘追赶前面飞逝而行的马车…… 第319章 有山庄名曰藏剑 第319章有山庄名曰藏剑 叶凤泠最后和苏牧野敲定,等柔兆伤完全养好,让她自行选择去留。至于墨盏,无论叶凤泠如何软语娇嗔,都换不出苏牧野一句确切之语,只道墨盏他自有安排,不敢劳叶凤泠费心。 说到此处,苏牧野不顾叶凤泠挣扎,捞她近前:“我不玩闹了,别动!”随手从妆奁里取出一盒口脂,轻轻抹去她微微红肿的嘴上,瞥了她胳膊一眼,凶脸冷笑:“以后若是再让我知道你敢随便在自己身上动刀子,我就把你捆到床上,哪儿也不让你去!” 羞怒交加的叶凤泠神色凝滞:“呵呵,听你的,听你的。”她笑着去够苏牧野手里的口脂盒,这人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口脂抹的她生疼,又不敢挣扎,只敢在心里腹诽。 苏牧野怎会儿不知叶凤泠心中所想,坏心眼儿的又去取梳子,要给叶凤泠梳头发,吓得叶凤泠打了个滚儿就翻出了苏牧野的掌控,不顾鬓发凌乱,推开车门一条细缝,朝外道:“停车,公子说让月麟上来。” 苏牧野在马车里一把捉住叶凤泠的腿,压低声音:“假传我的话,谁让月麟上来了。来,我亲自服侍你。” “让你亲自服侍,只怕便宜的不是我呢。”软糯娇嗔,不见丝毫责备,只有甜蜜的矫情。 叶凤泠好说歹说才把苏牧野推下车,换了月麟来给自己梳妆打扮。 那边洗砚见阴沉数日的公子神清气爽、晴空一片,心下暗喜,终于雨过天晴了啊! 晓行夜宿、车马少休,顺着秦岭连绵山脉在官道上连行两三日,终于行至最后一座高山——芒砀山。 翻过这座山,再走个小半日,就能进苏北了。 芒砀山,又被称作砀山,因汉高祖刘邦斩蛇起义而闻名于世,孔圣人在此避雨讲学留下了夫子崖、夫子山等景观。 过砀山有两条路,一条是官道,绕山而行,平阔迢迢,至少需要三日。另一条是山路,曲折蜿蜒,至多两日,就能到达山另一侧。 洗砚问好过路柴翁,跑回马车前,向苏牧野禀报。 苏牧野推开车门,望着巍峨雄奇的砀山,轻轻笑着:“走山路。” 在苏牧野决定之前,洗砚已经猜测大概率会弃官道行山路。这次出行,是自家主子挤出来的时间,原意是趁新正年节后官务稍少,不仅送叶三小姐回苏北,还能去柳府打个照面。谁料上路后,才发觉,车速比预期的慢很多。倒不是洗砚不想加紧赶路,而是苏牧野和叶凤泠,一个身上有伤、一个大病初愈,他才稍微快一点,后面就传出公子要休息的吩咐。 一个时辰就要休息一次,每次休息公子又要领着叶三小姐看柳扶花,洗砚从开始的心急如焚,渐渐变得老僧坐定。他暗道,自家公子都不急,他急个什么劲,没看公子跟叶三小姐腻腻歪歪,恨不得在路上走个七天八夜才好么。 现在面前有妙趣横生、更适合幽会的有意思山路,公子果然如洗砚所想,抛弃官道,赶赴砀山。 通报完向砀山行进的决定,洗砚跳上马车,扬鞭启程。 马鸣萧萧,古道峻远,山路崎岖,车马行的艰难又缓慢。坐马车的人,也都不好受。叶凤泠才喝进去的汤药,被呕到帕子上。她脸色苍白、捂着胸口窝在角落。月麟在一旁眉头紧锁,犹豫要不要再泡一碗。 上路前,苏牧野让药房把他和叶凤泠的汤药都煎出来备好,又着人将煎好的药汤灌进一个个牛皮水囊里,带着上路。每次停下马车休息,苏牧野拉着叶凤泠闲庭信步、游山玩水,可怜洗砚和月麟,急急忙忙,点火热药,忙的手脚不停。 月麟想要不要推门跟车夫说一声呢?可是那个车夫脸总是板板的,看起来非常不好说话的样子,褚亮他们给车夫吃的,车夫都不要,只吃自己带的干粮,很是怪异冰冷。 她在这里天人交战,马车渐渐停了。 车刚停稳当,叶凤泠马上睁开了眼睛,双眸带光,清澈明丽,哪里还有一丝萎靡的暗哑昏沉。她推开车门,倏的一声轻巧跳下,紫影一闪落于车辕前。日日被苦汤药灌溉,她都要枯萎凋零了。叶凤泠鬼心眼的借晕车之际,逃避喝药。 那边纨娘、柔兆也散落下了马车。众人抬眼望去,发现马车停在一处庄户门前。 这是一座式样古朴的山庄,门口用两根高大石柱撑起,上挂一幅黑木匾额,书有“藏剑山庄”四个大字,石柱两侧还挂有楹联一对:十年磨红剑未了江湖,千载拭霜刃风起武林。 苏牧野噙着笑望着楹联不语,眉峰微动,手里紧紧捏了叶凤泠手腕一下,惹得她横去一计流流眼波、面颊生晕。 不等众人开口,山庄大门吱一声打开,从里面冒出来一个满头白发的老翁。 老翁老眼昏花、衣衫破落,揉着眼睛看了半天,最后很是失望的长叹出声。 洗砚上前寒暄,问能否讨碗水喝。 老翁有些疑心地踯躅半晌,最后看他们一行人衣饰华美,又人多势众,不情不愿地点头打开了大门。 进到山庄里,叶凤泠他们才看清整个山庄的样子。 这个山庄从庭院到宅座,明显被精心设计过,仿的江南园林叠石理水、宛转随宜的布置。园里水石相映,更有太湖奇石玲珑多姿,植立庭中。整个庄园虽然不过主宅五六座,却座座装潢典雅,布局朴素自由,能看得出,山庄主人品味很高。 叶凤泠隐隐觉得有些奇怪,白发老翁似乎并不是山庄主人。 老翁把他们引至正厅坐下,又为他们端来清水,才同他们闲话。 他果然不是山庄主人,乃是山庄主人身边老仆。数年前,庄主夫人意外惨死,小姐又被歹人拐走,庄主受不了打击,一夜之间,性情大变,遣散了全部仆从丫鬟,只留下自小服侍在侧的他。后来,庄主思女心情,离开山庄去寻女儿,留他一人苦守在此。 刚听到车马嘶鸣,他还以为是庄主带着小姐回来了呢,没想到一开门,又是一场空。 “老人家,庄主离开多久了?”褚亮问道。 “哎,掐头去尾,有五年了。”老翁抹着眼角道,“也不知活着还能不能见到庄主回来。” “当初你家小姐被谁拐的?这里这样荒凉,人家又不多,应该不难寻啊?”纨娘听的兴起,忍不住开口问。 老翁提起这事,面色骤变,气愤填膺:“拐走我家小姐的贼人武功高强,来无影去无踪,庄主花了不少银子请黑白两道的朋友打听,都没有寻到。后来,钱花完了,庄主仍然接受不了这个结果,才自己外出寻找的。” 捧在手心疼了十几年的娇儿,一朝不见,岂不肝肠寸断,尤其是在爱妻故去之后,叶凤泠一时又想起焚鹰谷谷主为爱女之故,跟仁者决裂死战,最终惨死洛阳的结局,心里无限唏嘘。 老翁可能是久未同人交流,说的话颠三倒四,一会儿念叨他的庄主可怜、一会儿又哭庄主夫人可惜,听的人大惑不解。 叶凤泠忍不住问道:“你前面说庄主夫人意外惨死,现在又说可惜,是何缘故?” 老翁哭的肝肠寸断,呜呜道:“你们不知,我们庄主夫人乃天仙下凡,人长的美丽,性情又好,跟我们庄主琴瑟和鸣,小姐活脱脱就是庄主夫人的翻版。若不是那一年青山寨的贼人打上门来,我们庄主夫人也不会受到惊吓,意外落水,香消玉殒。老天真是不开眼啊,让青山寨那帮乱臣贼子活这么久!还不收了他们去!” 青山寨,包括东青山和西青山两个山寨,是活跃于砀山附近的一个草莽帮会组织。最初是几伙山贼打家劫舍、占山为王,后由青山白刃王宇庭统一了这些山贼,又分设两寨,相互呼应支援。青山寨也甚少再干劫道,多是在江湖上接些押镖的生意,偶尔挑些为非作歹的富豪大户下手。因山寨建在深山,其内防卫严密、奇阵纵横,是以官场朝廷很难围剿,再说受害的多是商贾之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其在此为霸一方。 洗砚立在苏牧野一侧,轻声解释青山寨的来历。 叶凤泠几人听的津津有味,苏牧野则全程未发一语,只垂着眼用手指在衣袖遮掩下摩挲叶凤泠光洁柔嫩的手掌。 喝过水,也休息够了,大家准备出门上马。 不想,忽起稀奇大风,刮的漫天遍野飞沙走石。洛阳府衙役们不得不把马匹迁到宅座之后,借着石墙抵挡风沙。 立在屋内向外望,连山庄大门都看不清。 洗砚出去转了一圈,神情沉重,道看这意思,风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了,只怕会刮到明天。还道,辛亏他们停在此处,若是刚才继续向山里走,此时肯定境遇更惨。 走不了,那就只能留下。 老翁哭的过瘾,擦干了脸上泪水鼻涕,精神又恢复正常。他领着几个人来到一处宅座,言这是客房,众人可以今晚在此处休息。至于饭食,需要他们自己去厨房解决。诺大山庄,只有他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洗砚和褚亮拱手道谢,自去安排打点。 叶凤泠见苏牧野负手立于山庄里,若有所思。 第320章 窗畔鬼影 第320章窗畔鬼影 吃过潦草晚食,众人分散休息。 苏牧野招手叫洗砚近前,低声吩咐数语,洗砚点头应下,跑出屋外。 苏牧野起身看向叶凤泠。 叶凤泠忙站起来,笑盈盈走去他身旁,被他一把捉住手,拽着踉跄向前,出了屋子。 两人来到园中一处太湖奇石旁。耳畔是呼呼风声,沙砾打在脸上,生疼。 “怎么要来这里?进屋不好么?”外面风沙很大耶,行路在外,又不能沐浴,叶凤泠心里发愁。她现在日日和苏牧野行在一处,很担心有一日他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奇怪异味。 不过,她转着眼珠儿,为何每日同样不能沐浴,他就看起来总是纤尘不染的模样,莫非他一个人偷偷在马车里擦身?画面过于奇诡,叶凤泠忍不住呵呵笑出声。 苏牧野看傻子一样低头看了她一眼,微动衣袖一挥,把手掌伸到叶凤泠面前打开。 他的掌心里躺着几粒黑色沙尘。 叶凤泠眉角一跳,疑惑。 “砀山乃黄土土质,刮风吹沙应该飘的是黄沙砾。”苏牧野的桃花眼在傍晚黄天蔽日之下,明亮闪烁。 “那这是什么?”叶凤泠捏起黑色沙砾,用手指捻着。 “这是木炭灰烬,没有燃烧彻底的木炭。”苏牧野冷冽目光扫过她惊奇的面容,轻笑着拉她走到一处开阔地段,举目四望:“果然如此。” 叶凤泠深觉惊愕,脱口而出:“什么意思?” 苏牧野微微一笑,揉她发顶,又将她搂入怀里:“这座山庄名曰藏剑,可你看从内到外,一柄剑都没有。” 他的手从叶凤泠腰间穿过,轻抚其上,缓缓向上移动着。 叶凤泠微微扭了扭身子:“也许是有别的纪念意义呢?”又不是庄名叫什么,庄里就要有什么。 苏牧野搂着她笑道:“那整个山庄的布局怎么同八阵图那么相似?” 叶凤泠震惊,凝目望远,看了片刻后拽着他衣襟急切道:“竟真是八阵图的排布!”她早就隐隐觉得这座山庄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来哪里怪,还以为是自己的胆怯作祟。现在被苏牧野说出来,再一看,确实同八阵图非常像。 她没有见过活生生的八阵图,只是听外祖父讲过。八阵图是以乾坤巽艮四间地,为天地风云正阵,相传由远古诸葛圣人传来,最初乃以乱石堆成石阵,按遁甲分成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变化万端,可当十万精兵。传至后代,已十分罕见,却不料会在砀山里的一个不知名山庄内见到。 苏牧野拧了拧叶凤泠的脸蛋,有些意外:“你还知道八阵图?从哪里看来的?”据他了解,知晓这种阵法的人就不多,能够看出端倪一二的更少,像叶凤泠这种贵族小姐,更难有兴趣。 叶凤泠翻了个漂亮的白眼,自是听出他话里藏匿极深的一抹轻视:“跟我外祖父学的啊,我记得这种阵法变幻无常,普通人如果不熟悉,很难走出去的。” 苏牧野笑着点头,望向看似错落无序的亭榭廊槛,淡声道:“此阵最初是石阵,后有人改训练活人守站八门。没想到,这里竟改用亭台树木以及太湖奇石。能将庄园布置同八阵图完美结合到这种地步的,闻所未闻。” 好在,这个八阵图被人为动了手脚,阵型有缺,那些做阵门的的亭台树木和石头都只是亭台树木和石头。 风沙袭来,苏牧野闻风而动,觉察到隐匿目光,诡魅一笑。他转过头,璨璨望着叶凤泠:“今晚可能不会太平静,你要不要跟我睡?” 叶凤泠看清他可恨无耻的笑容,又想到马车里他的招数。当时她一时情迷,没想到惹来了“滔天大祸”,眼前人得寸进尺,食髓知味,抛去最后一层遮羞布。之后只要逮着机会,总要胡乱揉搓她。每每最后都是叶凤泠被揉弄得眼角眉梢都带上柔媚之色,粉腮带赤、明眸藏珠,他吁吁喘气,眼尾飘红,挺着十足本钱抱她“冷静”许久。 叶凤泠都不好意思见月麟和纨娘她们了,每次休息完走回马车,那些人都要用一副我们都懂的眼神望着她,偏始作俑者气定神闲、精神焕发,丝毫不觉羞耻。 她小心地避开他受伤的脚踝,踢去他的小腿:“你还说!我被你弄得,都没脸见人了!” 苏牧野轻松避开,双瞳紧紧擒住她的侧脸,俯身吻上了她明媚如阳的眉眼,含混说道:“那是她们没有眼色,咱们在一处说话,碍着谁了?” 叶凤泠使劲推开他,避开那张嚼着得意笑容的脸,用袖子遮住了自己红透的面颊。 把叶凤泠揉圆搓扁,见她眸带羞恼梨涡染霞,才低笑两声心满意足地搂着她走向宅座屋内。 行了几步,他微不可察地微微侧脸,杀意自笑着的唇角闪过。 这一夜,众人一同住在一座宅座之中,只是苏牧野和叶凤泠各自睡东西两间,褚亮、纨娘、柔兆、石头几人睡在偏房。那些洛阳府衙役则按洗砚吩咐倚靠在宅座里的桌椅上,就地酣眠。 是夜,纱帐呼啸随风乱摆,满院树枝草叶刷刷嗡鸣,月色在漫天黄沙空隙间,时断时续倾泻洒下,黯淡幽若地剪着伶仃人影。 想到一大个山庄,只有他们这些人,叶凤泠和月麟都有些噤噤。简单洗漱后,月麟关好窗户,又为叶凤泠放下纱帐,自去躺到不远的矮塌上。 寒风透过窗棂缝儿,前赴后继地涌进来,簌簌抖动的窗纱发出萧萧飒飒的响声,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黑暗中朝自己伸来。 叶凤泠抓着被子,颤抖不已。 忽然,她听到一声极细微的动静。接着,窗棂上映出一道黑影,叶凤泠牙关紧闭,瞪大眼睛,她在想要不要喊出声叫醒月麟。这么近的距离,月麟柔弱无武功,来到近前也是送死。 窗棂闩发出“咔”的一声响,“吱——”窗户被打开了。 叶凤泠摸出枕下匕首,用力捅上去…… 不想进来人影比她更快,双手虚张,飘若幽魂闪开,干净利索地卸掉她手上匕首,同时抓住她腰身,毫不客气地朝她脸庞脖颈扎去。 叶凤泠人被禁锢,索性狠心,张口咬下—— “嘶——”人影忍不住呼痛。 叶凤泠浑身僵硬,松开了口:“苏牧野?” 怎么是他? 竟然是他! 苏牧野压低声音:“嘘。”反身关上窗户,极快地用被子罩住叶凤泠。 “小姐,怎么了?”月麟在矮塌上撑起身,望着这边。 叶凤泠在黑暗里看到苏牧野咧嘴笑,露出银白牙齿,磨牙忍气道:“没事,快睡。” 月麟睡眼惺忪的“噢”了一声,有些不放心,起身想来看看,被叶凤泠急忙劝回矮塌。 等矮塌那边传来均匀稳定的呼吸声后,叶凤泠才敢推开被子,咬着牙小声道:“你疯了!若是让月麟看到,我的脸往哪儿搁?” 说着说着,竟带上了哭音。 苏牧野容颜玉白如高岭冰雪,瞳仁里的清辉在黑暗里闪闪发亮,带了叶尖露珠的剔透希翼。 他转身欺压而来,唇贴上了她:“担心你害怕,我才冒沙前来。若是无事,那我走了。” 话是这个话,但他退得极慢,几乎是叶凤泠才揪住他的衣衫,就复凑到面前。 花汁捣碎一般鲜妍芳菲的味道,夹着隐约桃子香味,苏牧野只觉要醉死在她的气息之中。 他的红颜知己不少,但多发乎情、止乎礼,绝没有一个像叶凤泠这样勾他、撩他、气他、算计他,把他的面子踩来踩去,让他在下属面前丢尽颜面。她的不羁、不驯燃起他强烈的征服欲望,几次三番的熊熊烈焰几乎没把他自己烧成灰烬。而现在,那样狡诈善变的人儿。 四周一片黑暗,屋外风沙漫天遍野,远处还有时断时续的轻微鼻鼾,两人睫毛相触,随着他扣腰搂抱的越来越紧,她搭在他颈上的手指抖的厉害。 正是因为看不见,五感才格外敏锐,她的睫毛抖得飞起,不光雪白面颊,浑身都完全红透,眼睛更是不敢睁开。 她有些不安又有些害怕,尤其是大腿处的灼热提醒着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有多迫不及待。可他的味道包裹着自己,强势、不容置疑的势头排山倒海压来,却又没有将她完全扑沉水底,他给了她反抗的机会—— 叶凤泠揪着他衣领襟口的手颤抖:她到底要不要反抗? 心里明明知道应该反抗,却又手足无力…… 苏牧野含住叶凤泠的唇瓣,喑哑道:“阿泠……帮帮我……” 叶凤泠:“……” 怎么帮? 她不是一无所知的小丫头,很清楚苏牧野的意思,可她不知道要作如何反应,皆因她的身体同样越来越热,鼻尖、额头全是细密汗珠。 睡觉穿的衣服,能有多厚,苏牧野的手已经不满足在外面逗留了,轻轻地就滑入了叶凤泠的衣襟,手指若有若无的…… 叶凤泠红着脸,脚趾头都收紧了,忽然胸口一凉,她细细地抽着气儿,惊地说不出话来,只觉苏牧野这人太不要脸,这种时候,这样的场合,怎么……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温香软玉,握在手里,不知被变幻出了多少形状。 叶凤泠才要挣扎,吓得她直接不敢再动,瘫软在苏牧野的怀里。她红着脸喘着气儿,气势恹恹:“放手……” 连她自己都没发觉这一声宛转缱绻,一波三折,何等魅惑诱人。 “嗯?”苏牧野的手下一重,一边发昏一边含混说道:“帮不帮?” 叶凤泠痛得“嗯哼”一声,伸手拧了苏牧野一把。 苏牧野终于松开了嘴唇,抵在她耳边道:“我教你……别怕……” 不待叶凤泠反驳。 可吻着她的人那样深情、那样热烈、那样情绪不稳,又让她心生怜惜。 寒夜深长,屋外衙役们起夜更衣声,山里鹰鸣狐啼音,远远飘来,又再次流走。 她的脸贴着他剧烈跳动的心口,被他按在怀里不能动弹。 她的身上,尽是他的气息,叶凤泠的睫毛颤着,带出水雾。 等到四周再次归于寂静时,她抬起头,看到苏牧野黝黑的、含着漫天烟霞的眼睛。 他抵住叶凤泠的额头微弱一笑,又轻轻吻去她睫毛上的泪珠,哑声:“怕不怕?” 叶凤泠低头,脑中一团乱,不知该回答什么,面红似血,娇艳欲滴…… 第321章 高温石室 第321章高温石室 从叶凤泠的屋子飘出来时,苏牧野有些失落,按他的本意,是要和她同宿一处的。可谁知缠绵之后的叶凤泠,死活不依,矫情又坚决地把他推出了窗户。 关上窗户前,她定定地望着不满的苏牧野,极快地亲了他嘴唇一下,媚眼斜飞低低笑着:“明早见。” 她的清澈瞳眸明媚灿烂,再美好的星光也比不上她眼底的那一抹娇柔。 苏牧野怔愣一下。 就这一下的功夫,窗户被彻底关上。 “咔”一声,还给闩了! 苏牧野低声笑起来,那笑纹朦胧于嘴角,缓慢散开。他摸摸鼻子,又看一眼身下,翻回自己屋内。 毫不客气地叫醒洗砚,换好衣衫。淡淡瞥一眼抱着衣服的洗砚脸上那忍耐不住的龌龊神情,苏牧野伸腿踢开他,冷哼出声:“看清了么?” 洗砚忙正色,点头低声:“三个人。一个老翁、一个哑巴、一个聋子。” 好不容易送走苏牧野,叶凤泠总觉得自己手上不得劲,虽然明知隔着衣料没有接触到,可耐不住强大的心理作用。 她蹑手蹑脚地起来,就着水盆里的凉水,仔仔细细洗了手后才躺回床榻。 翻来覆去,毫无睡意。闭上眼,立刻回到刺激又禁忌的场景,她捂着自己的脸裹着被子滚来滚去。 折腾了好久,才终于长长出了口气。叶凤泠扒开被子,准备安心睡觉。 入睡前,无意识地睁了下眼,只这一眼,便让她得来不易的睡意顷刻烟消云散。 窗棂旁,又一次出现黑影! 叶凤泠一惊又一气,暗道,苏牧野这个家伙怎么回事。 不想那黑影倾身探近窗纱,竟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叶凤泠大骇! 不是苏牧野! 被黑影舔过的地方,插进来一支点燃的线香。 烟雾细微、袅散于空。 叶凤泠缩作一团,看轻烟打着旋儿飘去矮塌、飘至屋子的每个角落。 她竭力控住砰砰心跳,一点点地将冰凉匕首握在手心,闭上了眼。 又过了一刻钟,黑影等她们完全吸入烟雾后,不知怎么一动,熟练地打开了窗户闩,拉着叶凤泠的头,把她拖了出来。 窗台下,另立有一人。两人合力,抬起叶凤泠飞快地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他们边跑边左顾右盼。 却不知,早有一人立于屋檐之上,随风微动,静静俯瞰所有。 两人抬着叶凤泠来到山庄东北角上,那里空空荡荡,除了几块奇石,再无其他。只见一个人在一块奇石上敲了几下。 瞬息之间,奇石缓缓下沉,露出一个狭小洞口,两个人手脚不停进入洞口,奇石顷刻复原回来,根本看不出来刚出现过的洞口的痕迹。 屋檐之上的人眸光璀璨,手掌微动,暗夜中有黑色人影闪现,从手里放出不知名的东西。那东西在夜空里抖了抖身体,使劲舞动翅膀,原地转了一圈后,朝一个方向努力飞去,屋檐上的人霎时如风曳动,飘去同样方向…… 霍霍磨刀声、噼里啪啦木柴燃烧声……叶凤泠在被放下后,微微睁开一条缝,马上被刺眼的明亮激的再度闭上眼睛。 可就是这极其短暂的一眼,已经足够让她看清自身所处环境。 这是一间被巨大灰色石块垒垫起来的石屋,石屋没有窗户,屋内高温炙热,宽阔脏乱,堆着数不清的柴火和煤石,更有七七八八泛着青铜色的石料横陈于路,角落里蛛网乱飞、杂物枚枚。一个赤膊赤脚、白发束簪的男子弓腰磨着什么,发出嘶嘶声响。他的正前方是一个直通到屋顶的火炉,炉里烈火烧得热炽,火焰跳跃,如同末世妖孽,张牙舞爪、肆意狂欢。 两个身量不高、衣衫褴褛的人围在白发男子身边。叶凤泠在眼缝儿里看着他们移走火炉上的黑色器皿,从一堆破烂杂物里抬出来一个特大型号铜锅放到火炉上。 大铜锅应是有时间没有用过,上面锈迹斑斑,更有结丝蛛网。 随着一声“咣当”,铜锅被放好。 白发男子对那两个人手舞足蹈一番,放下手里磨着的东西,拍拍手,朝叶凤泠这边走来。 她忙闭上眼,调整呼吸,详装昏迷。 白发男子立在叶凤泠面前很长时间,目不转睛地从头到脚检视。叶凤泠手心出汗。 有脚步声逼近。 “老爷,都迷晕了。”白发老翁的声音。 “嗯……你带他俩去把他们都料理了。” 被称作老爷,也就是白发赤膊男子答应又吩咐,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久未说话的不畅。 接着响起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白发赤膊男子从叶凤泠身上收回目光,转身拐去石屋另一侧,不知鼓捣什么东西。 叶凤泠轻轻呼了口气,再次睁开眼睛。也许是对迷香非常有信心,白发赤膊男子好似根本不担心叶凤泠会醒过来,就这么大剌剌放她躺在屋正中的地上。 叶凤泠见白发赤膊男子忙的不往乐乎,连往这边看一眼都不看的,便大胆的动了动手脚,坐了起来。 她觉得身上越来越热,大火炉的火焰发出的亮光照的整间屋子亮如白昼,温度直逼夏日炎炎午后。 眼见白发赤膊男子翻开一本书,对着书念念叨叨,又从箱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长方形木匣,从里取来出一柄长剑。 就算不懂兵器的她,也能看得出,这柄长剑纹饰华美精致、剑刃薄如蝉翼,剑柄更是镶嵌名贵玉石,实打实一柄绝世名剑! 白发赤膊男子,痴痴望着手里的剑,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一大堆的话,说到兴起时,更举着剑手舞足蹈起来。 完全沉浸于欣赏名剑之中的白发赤膊男子忘记了叶凤泠,使得她能够蹑手蹑脚爬起来。叶凤泠看准屋门方向,运力于脚,就要冲刺过去。 可屋门却被轻轻打开,如竹身影迅如闪电飘荡而入。只一瞬间,就来到了叶凤泠面前——四目相对,天雷勾地火。 身影掠着叶凤泠,闪去阴暗角落。 “你……你怎么找来的?”叶凤泠近乎呢喃,拽着苏牧野衣袖。 飘进来的苏牧野,嘴角挑起一抹宠溺之笑,摸了叶凤泠面颊一下,又停留于她的耳垂,脸贴近她面颊,轻声:“叫你推我出来。” 叶凤泠本就热得发红的脸,刹那烧似烟霞。她恨恨拧苏牧野一下,瞪眼:什么时候了,还在玩笑! 白发赤膊男子一直迷迷瞪瞪,此刻还抱着那柄长剑,直接躺倒在地。 叶凤泠松了口气,拉着苏牧野喋喋不休:“到底怎么回事?那个白发老翁带着两个人出去了,好像是要对其他人下手,怎么办?哎呀,不要再玩我的头发了!” 叶凤泠觉得苏牧野简直是个讨人厌的幼稚鬼,不揉她的脸了,又开始玩她的头发。 火光落于叶凤泠身后,透过她明丽精雅的脸部轮廓,斑斓红影如同小桃树枝上早起的春风,忽地绽开一朵又一朵的美艳之花,人比花更潋滟旖旎。苏牧野忍不住凑过去,亲了她鼻尖一下,眼眸流醉,似华美琉璃。 叶凤泠捂住鼻子,嗔道:“别闹了!” 苏牧野根本不怕,紧紧环抱她,低下头朝勾他甚深的面容上吻去。叶凤泠微侧脸颊,一边让他纠缠耳廓、脖颈,一边有气无力地小声催促:“等出去好不好嘛……” 热烈如荼的情欲被炽热温度加速,苏牧野撑着理智清明,控制住自己,缓了缓心神后,恋恋不舍地收回俊秀双唇,雪莲般手指停顿于叶凤泠微微敞开的领口,反复摩挲,含糊说道:“等出去了,你得补偿我……若是……” 叶凤泠不待他说完,红着脸忙不迭点头,她猛地钳住那只仍然不安分的手掌:“快想办法!” 苏牧野一箍叶凤泠后背,双眸异常明亮地直视她秋水瞳仁,轻声道:“别急,外面已经料理好了,就差里面这个了。想不想看戏?” 两人几乎是脸贴脸,隔得如此近,苏牧野又有些控制不住,俊魅容颜如帘畔夕阳。 叶凤泠松了口气,忙用手遮住他的嘴,莞尔:“怎么做?” 既然外面的人无事,就剩里面这一个,反正苏牧野武功高强,有好戏看,何乐而不为? 苏牧野落下她的手掌,弯眼坏笑:“就怕你会害怕。” 叶凤泠挑眉。 白发赤膊男子终于欣赏够、欣赏完长剑。他望过来,看到叶凤泠好好地躺在地上,如同沉睡一般,转身大步走去大火炉的铜锅前。 他带上鹿皮手套感知了下铜锅温度,点点头。 见出去的人一直没有回来,白发赤膊男子渐渐焦躁起来。可他只在屋门口打了几个转儿,就回过身来到叶凤泠跟前。 “别怪我,到了地下求阎王下辈子别再给你这张脸。”嶙峋的声音在叶凤泠头顶响起。 白发赤膊男子算了算时辰,不再等那三人回来,直接抽出一把刀,探出手抓叶凤泠。 就在这一刻,屋子里响起了另一道声音。这声音如林籁泉韵,又似敲冰戛玉,清冽润泽,听着就让人心里流淌起汩汩清泉。 “贺琮杰,你在这里躲了这么多年,不孤单不害怕么?” 第322章 婵娥利刃 第322章婵娥利刃 白发赤膊男子闻声惊变,掌心刀咣当掉到地上,左右四顾:“谁!谁在说话!” “是我啊,不记得我了么?被你炼成剑的我啊!” “谁?你到底是谁?” 白发赤膊男子,也就是贺琮杰,藏剑山庄庄主,张皇失措,跑去拿起那柄精美长剑,横于胸前,哆哆嗦嗦咬牙厉喝:“别给我装神弄鬼,有本事出来!出来啊!” 火光照在他布满沟壑的雪白面上,狰狞又可怖。 他盯着一片模糊的光影,眼睁睁看着光影越来越清晰,最终停步于地上那名绝色女子旁边。光影衣袖一动,有白色衣袍罩去地上女子。而一直昏迷不醒的绝色女子,竟自己睁开了双眼,站了起来。 叶凤泠站起来后,横苏牧野一眼,手忙脚乱地抓着他抛到面上的衣衫穿上:这人,刚才干嘛去了! 苏牧野对叶凤泠的眼神视而不见,缓缓向前走了一步:“贺琮杰,拿着手里的剑,不觉得害怕么?” “你……你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懂!”贺琮杰怕的不行,双手握着剑,向后连连倒退。 藏剑山庄,近些年声名全无,但在数十年前,也曾是江湖上响当当的门派。山庄并不以武功见长,而因擅长打造举世无双的兵器闻名于世。前任庄主贺奎,曾斥巨资打造数万弓箭、锤刀炼剑,以支持国朝推翻昏聩前朝。是以,藏剑山庄的名字,苏牧野早年在宫廷文稿中,就已见过。 只是,他没有想到,书卷上写的技法精妙、独步天下的藏剑山庄,竟然落魄至此。不仅如此,通过神机影卫传来的消息,掩藏于山庄的秘密更耸人听闻。 据神机影卫所述,现任庄主贺琮杰痴迷炼剑,从父亲贺奎手里接掌山庄后,不仅拒绝做朝廷的生意,同江湖上的名门大派都少了联系。他一门心思要炼造出盖世无敌之剑,不理庶务,疏于妻女,藏剑山庄很快没落了下去。 如果就是这样,倒没什么,真正耸人听闻的乃后面发生的一切。 他偶然在家中书斋翻出一本古籍,上面记载着前朝有人用美女血肉炼造出“婵娥利刃”,又在战乱中被损毁。这种“婵娥利刃”,据说需要将剑坯置于绝色女子血肉里,用高温炙烤灼烧七七四十九个时辰,直至血肉干涸,剑坯由青转黑方成。自血肉而生的“婵娥利刃”弥合了人的精魄与游魂,煞气极重,一旦与人交锋,犹如罗刹加持,持剑人功力大涨。 看到有人炼造出过“婵娥利刃”,贺琮杰就再也坐不住,他私欲作祟,丧心病狂,竟让贴身小厮偷偷去外面寻一些女乞丐,有时候还会在人伢子手里买一些小女孩回来,用她们尝试炼制“婵娥利刃”。 山庄开始传出流言,说庄主不满于只有一位夫人,但又怕夫人伤心,便偷偷买一些没有背景的女人进来发泄。 贺琮杰的夫人,出身于官宦之家,成年前家中突逢巨变,被世交藏剑山庄老庄主贺奎带回山庄。嫁给贺琮杰后,生下一女。她云鬟雾鬓,面如皎月,美丽又端庄、温柔又和善,在贺琮杰丢开庶务后,安心替他打理山庄,受山庄众人爱戴。 世事难料,一日,夫人外出归来,遭遇山贼劫道儿,两厢动手时,听到一句:“阿宁!”夫人望去,看到了失散多年的师兄。 她把师兄带来山庄小住,没想到被从未关心过自己的贺琮杰看到,认为她私通师兄,怀恨在心。 夫人师兄离去后,贺琮杰整日疑心,终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动手杀了夫人。为掩藏罪行,他伪装成夫人自己失足坠水而亡。又在葬礼之后,偷挖出夫人尸体,剔去骨头,用血肉成功炼造出唯一一柄“婵娥利刃”。 他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却不想一切都被自己年少的女儿目睹。 夫人师兄来到山庄,得知夫人意外身故,同贺琮杰大吵一架,又祭奠后方离去。 当时,夫人师兄前脚愤然离开,贺琮杰的独女就不见了,他心觉蹊跷,却不敢去询问夫人师兄,只得花重金找人寻找女儿。后来看寻女无望,干脆遣散山庄众人,只留下贴身小厮,并一个哑奴、一个聋奴。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炼制出“婵娥利刃”,更让人绝望的是,甚至普通剑刀,都难成佳品,如同被诅咒一般。 他想,一定是原料不行,或者就是偶尔来山庄借宿被他下令迷晕拿来炼剑的人血肉不精。 至于为何这个山庄发生过如此多命案,仍不被官府注意,实乃贺琮杰暗中举措得宜。他伙同三个仆人杀完人后,只取女子尸体来用,那些男子尸体都被扔去了砀山深处。官府一直以为这些人是被青山寨所杀。 有了这个挡箭牌,贺琮杰的藏剑山庄无虞地等来了叶凤泠一行人。当他得知这群人里有一绝色女子时,欣喜若狂,明知一行人里多人会武,仍迫不及待地要拿叶凤泠来炼造“婵娥利刃”。 按照他的计划,就算没有狂风怒沙,叶凤泠一行人也会被白发老翁留宿。三个助手偷运叶凤泠进来后,出去手起刀落,杀掉所有人。而他,则按照古籍所示,于子时将剔好骨的叶凤泠放到铜锅里,再把提前磨好的剑坯埋于她体内,四十九个时辰后,定能得到一柄心心念念的“婵娥利刃”。 “谢宁,这个名字,你不陌生。”苏牧野冷冷道。 贺琮杰手里的长剑发出嗡嗡嘶鸣,在灼热的屋里悲鸣出声。 怎么可能陌生,谢宁,就是他夫人的名讳,自从手上的“婵娥利刃”出世后,贺琮杰就再也没有想过这个名字。他告诉自己,古来成大事者,从不拘泥于儿女情长,更不被尘俗迂腐道德所牵绊。 可今日再次听人提到谢宁这个名字,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心疼了一下。 贺琮杰怒不可遏,厉声嚎叫:“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她!你是她师兄派来的,找我来寻仇的!” 说着说着,他又哈哈狂笑:“来啊,来啊,有了婵娥利刃,我不会再怕你们了。我天下无敌,你……你们谁都打不过我了!哈哈哈!” 苏牧野一手牵着叶凤泠,一手弹出珍珠。 贺琮杰手上的剑被他轻易弹落在地,发出振聋发聩的衰腐苍凉之音。 “五年,上百条人命……贺琮杰,你可对得起藏剑山庄的百年威名?到了地下,不要说谢宁,便是贺奎,都会抽你筋喝你血。”苏牧野看了一眼趴在地上栗栗危惧却还努力够“婵娥利刃”的贺琮杰,冷诮一笑。他手掌抬起,才要动作,被身旁一直默默无言的叶凤泠拦下。 “身上这么多桩血案,送他去官府不好么?” 苏牧野轻笑摇头,叶凤泠想的太简单了。 “藏剑山庄虽然声名不在,但它在朝廷里是挂了号的。贺琮杰的父亲,贺奎曾支持过国朝军队,就冲这个,今上、以及地方官员都会给藏剑山庄一两分薄面的,顶多判一个流放。你觉得他算受到惩罚么?” 叶凤泠隔着热火缭烟直视苏牧野,简直要看到了他波澜深处的倒影。 苏牧野缓缓落下那对弧线分明的薄唇,眼神清淡,又隐有笑意,万壑千山都带上了柔和光辉:“这种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从一开始,他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你说他自私也好、说他薄情也罢,人命、德操、善恶,在他眼里,如云如烟。为了所谓的剑,他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能狠心对妻女下手,视人命如草芥,这样的人,留他在世上一日,就会给那些陌生人带去隐患。” 神机影卫们并没有搜集到贺琮杰女儿的下落,苏牧野大胆猜测,此女要么流落尘世、伶仃度生,要么糟了贺琮杰毒手,只不过做的没有留下痕迹,不为人所知。 柴炭煤石烧得热火朝天,大铜锅上空无一物,在烈火之上发出咚咚厉音。 叶凤泠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再阻拦,凝视着苏牧野幽深似海的眸子,突然有些明了他身上的责任。 无法拯救苍生、亦无法恩泽天下,他形单影只地游走在黑与白、明与暗之间,在律法无法普照的缝隙中,尽力呵护百姓心中对善的追求,对生的希望、对正义的信任。他不是君子、也决难成为圣者,只是一个从阴暗渊薮返回的逆行者。从她的时光流波里看来,他将未知的不公不平不正击得粉碎,不惧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或是刺探、或是杀戮的目光与拳脚,轻描淡写、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从容又无畏,谈笑间还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她的心,在这一刻,与他同频共振。 她想,自己有多热爱生命,便有多喜欢眼前的人。 那些身份地位、功名利禄代表的浮华烟云,在他身后消弭逝去,那一点涂抹黑色、浸透世故的诡诈心肠内,有微弱却绵长的光芒被她捕获。 这个世上有无数的大儒、有无数的圣者、更有无数的正人君子,正在日光之下受人敬仰。可只有一个他,以及许许多多像他一样默默无闻、终生不被世人了解到的“隐形之人”,在为了正义而战。他们没有铠甲、也没有退路,他们一往无前,他们矢志不渝。 盯着立在贺琮杰旁边的那片模糊光影,血脉突然炙热地滚动,叶凤泠捂住胸口,回想起前世死去前绝望的时刻,自己仿佛单薄秋叶飘零林间,混杂着满心的颤抖不甘和痛入骨髓的怨恨,坠入深渊,永世不得飞扬。 那时的自己,多么希望有眼前的人出现啊! 他,还有他们,大抵生如蝼蚁,却熠熠美如仙神。 她的目光流落至贺琮杰紧握不放的“婵娥利刃”,轻轻笑了。 一世情缘一世苍茫, 不观生灭嗟叹无常, 佛祖渡人律法恕己, 万般红尘死生轮回。 那位叫谢宁的夫人,以及那些冤死的女子们,终于能瞑目,放心地转世投胎,开启新的人生了。 第323章 残忍之爱 第323章残忍之爱 苏牧野对贺琮杰下手时,叶凤泠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也没有回避地注视两人。只是那苍白盛雪的脸和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的不安。 她懂他肩上的责任、手上的生杀之权,但她同样小女儿心态地为他担忧不已:这样的杀戮会不会阴戾过重? 叶凤泠缓慢走近背对她立着的苏牧野。 贺琮杰已经死了,死不瞑目。临死之前,他还紧紧抓着“婵娥利刃”不放,嘴里狂笑不止:“阿宁,你看,我是最厉害的,不比你师兄差!父亲,我没有让你失望,我炼制出婵娥利刃了,这个世上唯一一把啊,能让藏剑山庄扬名立万的婵娥利刃!哈哈——你们谁都打不过我了——哈哈——” 说着他还扭头看去叶凤泠的方向,挣扎着伸出一只手:“小棠……来,爹爹给你婵娥利刃,来啊,来找爹爹……” 许久之后,叶凤泠哑然开了口:“他那个失踪的女儿叫小棠?” 苏牧野静默一会,平视前方,淡声道:“是,没有查到下落。” 火炉里的柴炭还在哗啦啦地响着,斑驳着满室的光芒。 叶凤泠感知到苏牧野微不可察的忧伤与无奈,极想说些什么安慰一下他。可她看了看被烧得通红的铜锅,看到上面残存的刀劈痕迹,最终抬头定定望着他的背影,坚定地说了一句:“泥泞诞生了跋涉者,它给忍辱负重者以光明和力量,同时也赐予了他们肮脏。人的一生,就是在寻找一种平衡。忠贞的人,永远会得到忠贞;勇敢的人,最后也是用勇敢走完旅途。每个人都会感谢这些泥泞中的跋涉者,正是这些最刻苦的坚守、最艰难的维护,在保护着芸芸众生,维系着清明盛世。” “总有一些人,要与灵魂作伴,让时间对峙荒凉。我好生欢喜,你是这些人。” 静寂片刻,苏牧野才转过身,眉目一如冰山冷川。 红光凛冽、异彩纷呈,他拿起地上的“婵娥利刃”。长剑薄翼如蝉,锋刃如雪花一般冰凉晶莹,映着一双闪闪发亮的厉眸。 苏牧野扫到叶凤泠关节泛白的紧扣十指,唇角耸动,俊美笑开。 两个人离开石屋前,在屋子里待了好半天。叶凤泠注意到苏牧野似乎对贺琮杰很是在意,不仅亲自用手为他阖闭上双眼,还挑起一片薄衫,盖去了他的面目。她问出疑问,苏牧野的回答是,他祖父和贺奎有旧。 这座石屋很大,角落里堆满数不清杂物。里面混杂一箱箱金银,估计是藏剑山庄多年的积蓄,还有很多具骸骨,从骨骼风化程度看,应该就是被贺琮杰拿来残忍炼剑的那些无名女尸。 除此外,便是一堆又一堆或是炼制出的长、短剑,或是还没来得及炼制的剑坯原石,零零碎碎、七七八八,都够装备一支府军队伍了。 苏牧野一手拽着叶凤泠,一手握“婵娥利刃”,来到贺琮杰取出“婵娥利刃”的那个大箱子前。 箱子里除了盛放“婵娥利刃”的长方形木匣外,还有一个样式有些奇怪的瓷质匣,以及若干信笺书卷。 苏牧野拿起信笺书卷入神翻看。叶凤泠有些无聊,低着头研究那个瓷质匣。 灼热难耐,石室内一片沉寂,苏牧野转动有些僵硬的脖子,目光扫到一处,忽然停顿,有阴厉锋锐一闪而过。他面无表情地捏着信笺,指骨用力,蓦地一笑,妥善收好信笺,放入怀中。 身边有些安静,苏牧野怆然叹了口气,复笑起扭头。一眼望过去,只见叶凤泠脸上挂着悲伤,正对着瓷质匣黯然神伤。 原来,瓷质匣里盛放的不是别的,乃是一整匣的灰白色粉末,粉末上堆放着若干女子饰品。这些饰品很是精美,在火光中闪烁着光亮,可以想见,带着这些首饰的女子,定光彩照人。 叶凤泠猜想,瓷质匣里装着的大约就是夫人谢宁了。贺琮杰到底没有把她的骸骨同别人混杂丢去角落,而是选择焚烧成灰烬,置于木箱深处,不见天日。 荧荧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叶凤泠想起了读过的这首诗词,心中混乱一片,腹有心酸无法言语。 贺琮杰爱谢宁么? 手握屠刀,挥向结发妻子的他,又用妻子血肉炼化成剑。他的爱,比死亡还要理所当然。 梦浅情疑,趟不过去的奈何桥上,是不是也只剩爱恨歌哭? 这样残忍的爱,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叶凤泠终于明白,世间有很多思绪,无法用语言形容,粗犷而忧伤,譬如此刻她的心情。 苏牧野把她揽进怀里,贴着她耳朵,轻声道:“这种瓷匣源自海外,传说专门盛放那些蒙受不白之冤死去者的骨灰。每个瓷匣在内壁都被刻了符文,保佑装着的人,得道成仙,位列仙班。一个瓷匣,价值万金。” 月挂砀山,寒淡如霜。狂风初停,万籁俱静。 两人从密道里走出来时,洗砚和衙役们等候在奇石旁。白发老翁和两个奴仆都被绑好。 石室凿于山体内,只悬一个类似烟囱功能的黑洞隐匿于山顶。奇石下的密道直通石室,是这座石室有且仅有的唯一一条路。这些年,因为怕夫人谢宁师兄追查谢宁死因,贺琮杰一直藏身于石室,竟从未出来过。 苏牧野未下密道,另辟蹊径在石室所处山体附近震碎山石,寻到了石室门口。 明晃晃的月光势不可挡地照到地上,照亮一整座静谧山庄。苏牧野让洗砚带着衙役们进到石室内抬出贺琮杰尸体,再把里面所有的兵刃都整理好带出来,至于那些骸骨,因为凌乱丢弃,只得用草席裹到外面,埋进山里。 叶凤泠问苏牧野,为何不早把衣衫给她,让她只穿着亵衣躺在地上未免太不合适了,虽然石室内很热。苏牧野笑如狡狐,贺琮杰难逃一死,至于那两个接触过叶凤泠身体的奴仆,助人下石、为虎作伥,交到官府里早晚死路一条,若是早早让叶凤泠穿上外套,他还如何温香软玉搂满怀? 一看他的眼神,叶凤泠就知道定是那不好的企图,又气又恼,扭过头不理他。 苏牧野不以为忤,老神在在地继续吩咐,偏他又不松开攥着叶凤泠的手,让想走走不了的叶凤泠感到分外尴尬。不见一群大老爷们儿瞪着溜圆儿的眼睛,明灯一样射来灼灼目光么?有谁处置事情还要带个红颜知己在身边的? 身边的人终于被差遣干净。苏牧野低声:“生气了?” 叶凤泠背着身子,闻所未闻不曾回头。 “开始没想让你继续假装昏迷躺回地上。”苏牧野绕去叶凤泠面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见到你,我定要先确定你是否平安,至于其他,都不重要。” 叶凤泠垂着头,心里的小人哼了哼,她轻轻地说道:“巧言令色。” 苏牧野毫不在意地揽住她腰,吻了下她头顶:“想不想知道我怎么找到石室的?” 叶凤泠的耳朵动了动,沉默以对。 苏牧野玩味一笑,他伸出雪白衣袖,猎猎扶风,手指微动:“来,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叶凤泠警惕地捂住嘴,哂笑:“脸皮之后,真是让人景仰……” 苏牧野双手虚张,不待她语声落地,已切身向她抓去。白衣飘飘,穿花绕树的身影,不过一招,便已得手,他当下不客气地朝她脸庞埋首,轻道:“才答应的出来补偿我,翻脸不认?” 联想到石室里他的行为,叶凤泠心里更加羞恼,挣扎道:“当真厚颜无耻,在这里等着我呢。” 苏牧野微微一笑,并未否认,只是语声感叹万千:“可惜出京前你不肯应我,不然这个时候纳采已成,哎。”说罢嘴唇抵死缠上,后背受着几计柔拳也不松手松口。 洗砚回来的及时。 叶凤泠听到脚步声,急中生智踩去他的脚踝,又被他灵巧躲过,不过他终于抬起了头。 苏牧野将她的手腕牢牢钳困于掌心,出于羞赧她不敢拼命挣扎。 “什么事?”苏牧野红着眼尾,淡声问道。 洗砚看向两人。 叶凤泠的面容如雾岚晚风,催红了白皙如玉的脸颊,侵染绛红晚霞夕光,她的双瞳幽冷逼人,半身隐于公子身后倔强地挣脱,却被自家公子拽紧了手腕。 公子半扭头轻喝:“庄重些!” 贼喊捉贼! 洗砚张了张嘴,忙低下头,偷偷扯了扯唇角,很快找到自己的声音:“贺琮杰的尸体要交给官府么?石室如何处置?” 贺琮杰的尸体若是交给官府,料想难能回到藏剑山庄。苏牧野沉吟后决定只送三个仆人见官,将贺琮杰尸体同夫人谢宁骨灰合葬于山庄内。至于石室,里面有一些器皿不便见光,直接封死密道,堵上入口,让石室以及它的秘闻尽数掩埋。 叶凤泠才要开口,就听苏牧野道:“两个时辰后启程。” 洗砚有些不解苏牧野的这些决定,惊讶:“不经官府就直接下葬贺琮杰么?” 苏牧野倨傲道:“照我说的办,官府若问,你就说我说的。” 叶凤泠侧目瞟了一眼苏牧野,沉住气不出声。 第324章 腹地山歌 第324章腹地山歌 耳边掠过冰凉刮骨的语风,空气变得清冷起来,远处夜鹰鸣啼不已。 洗砚离开后,苏牧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笼子。笼子不过巴掌大小,里面关着一种没有见过的东西——类似蝙蝠的极小物体。 它个头很小,还没有一根尾指长,简直就是蝙蝠中的侏儒,可灰绒绒的它头顶着一对非常大的耳朵,鼻孔更是向上翘起,近似豕鼻。 叶凤泠好奇不已,想伸手拿,被苏牧野断然拒绝。他道这种豕鼻蝙蝠胆小怕生,十分畏人,若是掌握不好,极易死亡,她可赔不起。 豕鼻蝙蝠被他又收回衣袖里,苏牧野悠悠迈步。 叶凤泠心痒不已,快步追上去,扶着他的衣袖,连声打听豕鼻蝙蝠。 不怪她孤陋寡闻,实在是连外祖父柳老太爷都没有提到过这种生物,怎能不让她好奇。 苏牧野见她精灵古怪、喜笑颜开的模样,眉峰颤颤,淡笑不语。 豕鼻蝙蝠是极佳的暗夜循道助手,只要放出它常食昆虫,上天入地,都能让它找到。可它却无法人工繁殖,若想驯服一只野生豕鼻蝙蝠为己所用,必须守在豕鼻蝙蝠出没的森林岩洞里,逮刚出生的幼崽,再由精通驯养之道的兽师精心饲养。就算这样,能够成功得到一只能用的豕鼻蝙蝠也是十之有一的运气。整个神机营,也不过三只豕鼻蝙蝠而已。 今夜苏牧野能够顺利找到山体里的石室门,便是手上豕鼻蝙蝠的功劳。 叶凤泠使出浑身解数,“割地赔款”地奉送上好多枚香吻,又羞答答地答应下“丧权辱国”的无理要求,终于得到了观察赏玩豕鼻蝙蝠的机会。 她喜出望外地捧他面颊吻了下,认真听他讲完注意事项,迫不及待地提着豕鼻蝙蝠扬长而去,一路上笑得合不拢嘴。 苏牧野脸色如同帘卷东风,折服了满院奇石珍草,洒落满地清贵和缤纷,望着她高高兴兴跑进屋里才腾身飞跃至屋顶。 直到上马车启程时,叶凤泠还在跟笼子里的豕鼻蝙蝠大眼瞪小眼,她怯怯地递过去苏牧野给她的小虫子,盯着豕鼻蝙蝠,哪知它根本不给面子,一动不动地趴在笼子里岿然不动。后来,还是她把小昆虫塞进笼子,才看到豕鼻蝙蝠迅若闪电地一口吞下,然后又趴回去继续装死。 经过她的不懈努力,实际上是四五只小虫以身殉道的悲壮虫生,再次递过去小虫子时,豕鼻蝙蝠终于敢探出头吃了。叶凤泠喜不自胜。 她打定主意,要把这么可爱的豕鼻蝙蝠从苏牧野身边搞过来! 马车晃晃悠悠在山路上攀爬前行,除了洗砚带着几个衙役留在藏剑山庄处理后事,其余人都正常上路了。褚亮、纨娘他们也中了迷香,浑身没什么力气,驾马车的事只能让衙役们代劳了。 苏牧野以不是洗砚驾马车为借口,冠冕堂皇地踱步上了叶凤泠的马车,又把月麟挤去后面马车上,恨的叶凤泠使劲捶他。 路上,叶凤泠问苏牧野,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贺琮杰有问题了,不然一切为何发生的时机刚刚好? 苏牧野不语。 叶凤泠俏皮地笑道:“不告诉我,莫非是怕我泄露了你神机影卫的身份?” 苏牧野心底的笑意如雨前茶一般涌上眼睛,盯着叶凤泠的眼睛笑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叶凤泠挑眉,很早之前呀,可她才不要告诉他呢。 苏牧野搂过叶凤泠,握着柔荑,看她一袭淡青色文幅褶裙,轻仰螓首、笑意盈盈。 “我祖父同贺奎早年有旧,幼年还见过贺府拜帖。贺家内情,我早就知道。一进藏剑山庄,那哑奴和聋奴就在暗处盯着咱们了。只是没想到,他们眼光颇高,真敢挑你下手。” 叶凤泠眨眨眼,钳住他游走的手掌:“山庄里八阵图的布局,是贺琮杰的手笔?还是贺奎?” 苏牧野摇头,如临月下影,面容冷淡下来:“贺家代代沉迷兵器炼制,阵法这些并无涉猎。那八阵图,我猜,可能是谢夫人的设计。谢氏出身官宦之家,虽是女儿家,却腹有韬略,可惜遇人不淑。” 叶凤泠叹息不语。 薄云光线打在苏牧野的睫毛上,照亮他雪冷瞳仁和眼底倦怠青色,叶凤泠明白他昼夜奔波奔波,不仅要操心一行人车驾,心里还装着数不清的大事小情,养尊处优的人吃了很多苦头,心中柔软,轻轻印下一吻。 眼敛疲色,一室温暖如春。 一时目光落到被苏牧野放置于车厢边角的“婵娥利刃”,问他要自己用么? 苏牧野心不在焉道:“自有安排。” 语声里泛出的不容置疑与笃定,令叶凤泠沉默。两人耳鬓厮磨,感情日渐深厚,她倍感甜蜜的同时,也隐有察觉,苏牧野似乎对神机影卫以及官场上的事讳莫如深。两人几次谈到这些话题,都没有进行下去。 就是现在,苏牧野也没有追问她了解神机营多少,只是搂着她阖眼养神。 她心思一动,有些明白,苏牧野八成是不想把她牵涉其中。她猜测,若非向师父缘故,可能品相大会和番波斯国走私一事,他都不会让她有插手的机会。 对着这样霸道专制的公子,她有时颇有些无可奈何,心里抑制不了对他的眷念欢喜。 叶凤泠伸出手掌,捧住了他的脸庞,将额抵在他下颌上,也闭上了双眼。 芒砀阴岭秀,碧嶂插遥天。 愿乘冷风去,直出浮云间。 铁角愁回马,心事两悠然。 行到水穷处,月出孤舟寒。 云横芒砀家何在?试登芒砀望豫川。 耳边传来悠扬高亢的山歌声,叶凤泠忍不住推开车窗。 砀山林木,葱茏郁郁,山坡逶迤棋布。 有猎户唱着山歌,背弓跳跃,在他头顶还有雄鹰盘旋高鸣,似是跟着猎户同行向前。 不过半日车程,他们一行人已经翻过了砀山主峰,进入芒砀山连绵腹地。穿过此处,再翻一座低矮铁角峰,就算过了砀山山脉了。 苏牧野告诉叶凤泠,砀山一脉山峰都不高,地势相对和缓,算是较为宜居的山地。因此,这里常年出没一些山贼草莽。前面提到过的青山白刃王宇庭就是砀山一代实际的最高掌权者。 青山寨寨落散布砀山内外,人数众多,许多草莽跟附近山民结合,生儿育女,既是山村居户,也是寨兵护卫,就算是官府,在砀山一代也不敢轻易同王宇庭对上的。 叶凤泠皱眉,她问苏牧野,明知如此,为何还要选砀山山路,怎么不走那安全平静的官道? 苏牧野狂妄笑起来:“有机会会会青山白刃,何乐而不为?” 实际上,能否遇到山贼,以及是否见到青山白刃,都是说不准的。近些年,青山寨已少打家劫舍,尤其同官府相关的车马,就算进入砀山,也多平平安安。那藏匿在山林之中的青山寨,非常隐蔽,极难被见到。 唱着山歌的猎户,又换了一首山歌:哎呦——郎骑白马过高山呦呼嘿,白马回头望杏花哎。妹是白杏花一朵呦呼嘿,哥是太阳才出山哎。 苏牧野在车厢里用手指叩击打着节拍,听得津津有味。待听到猎户再次唱第二遍的时候,忽然出声道:“捉住他。” 外面驾马车的那个板脸车夫打了个手势,立即有两个衙役从马上跳下,向猎户飞奔而去。 片刻之后,马车外车夫道:“公子,没捉到人。” 苏牧野握掌成拳,轻轻一笑:“罢了,随他去,让他们回来。” 话音才落,响起一阵哨声。 叶凤泠心知只怕那猎户有异,才要开口,马车忽然停了。 数丈远外是一片极其突兀的巨石群林。 石林背倚耸拔击空绿意悠悠的砀山,其他三面皆是松柏林木,两者间隔着一道数丈宽的环形焦土,泾渭分明。 叶凤泠风髻雾鬓,华胜缀发,轻松跳下马车,不去看苏牧野微皱了一下、不赞同的眉头,快步走到焦土附近。 她蹲下身,仔细观察地面半晌,想了想,捡起一根树枝挑起一撮炭灰似的沙土。 苏牧野背负双手,举目四望,目光在三面的松柏林木上停留半晌。 叶凤泠走回到他身边:“那土不是新近被烧过的……但为何会寸草不生?”她很疑惑,山里偶有火星,很正常。在大火所遗灰烬上应当很快便会重新草木茂盛才对,至少要有小草。可这一片焦土,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连虫鸣都没有。 她似想到什么可怕事情,慌忙跺脚,又在干燥沙土上摩擦几下。侧眼,果然看到苏牧野调侃的目光。 撇嘴,伸手去他衣袍中间,毫不客气地使劲拧了下,转身听到他控制不住的一声“嘶”,她唇角不由得微微翘了起来。 苏牧野挑眉瞪她。 众人都安静地看着苏牧野,等他指示。只见苏牧野休迅飞凫,飘忽若神,顷刻跃至一块巨石之上。 他全身都没有动,臂没有举,仿佛指尖都没有动,就到了远处。 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人又像燕子般飞了起来,又似一阵风似的,在巨石之间吹过。 等这阵风吹回来的时候,他的人竟又好好地站在原来的地方,手里却多了枝松柏叶。 倏忽来去,苏牧野连气都没有喘。 叶凤泠不是第一次见苏牧野轻功,没有什么反应,她的全副身心都放在巨石焦土之上,眼神迷离,瞠然自失。褚亮、石头、纨娘三人却是首次,尤其石头,双眼圆圆睁大,铜铃一样,迸发出惊为天人的殷羡光芒。 第325章 焦黑沙土巨石乱阵 第325章焦黑沙土巨石乱阵 苏牧野低下头,扬起眼睫,看白净的脸上弯弯的眉:“看出什么了么?” 丹唇轻列素齿:“巨石摆放有些奇怪。” 苏牧野眼尾向上挑,呵呵笑:“阿泠总是让我刮目相看。” 从地上站着看,看不出什么。但若立在巨石上俯瞰,巨石分布一目了然。 这是一座巨大的石阵,由八阵图幻化演变而来。每块巨石的位置看似随意,实则蕴含玄机。若是不懂阵法的人冒然走入石阵,会被困在石阵里,永远走不出来。 不光如此,苏牧野还注意到,另外三侧的松柏林木背后,其实也耸立着一块块巨石。也就是说,要想过去,必须经过石阵,只此一条路。 而在石阵之外,却是一片茂密树林。他没有进到树林里,单从外面看,树林似乎天然。 可眼前石阵,绝非天然,实打实的人为所筑。 感觉到他若有所思的探究目光,叶凤泠扬眼,毫不避让地与他对视,存在于那里面的狡黠便直直撞进了他的心中,让他瞳孔不由一缩。 即使两人海誓山盟,苏牧野也总会有抓不住她的感觉,似乎她还有什么瞒着自己,是连神机影卫和月麟都不知道的东西,在她内心深处,始终屹立不倒、顽固又持久的存在。 叶凤泠唇角紧抿,然后盈盈笑了。 “那焦土似乎有问题,活物都没有。”叶凤泠指着不远的地方,轻声道。 经过试验,最终确定焦土含有不知名剧毒,人的皮肉沾上,顷刻漆黑焦化。一个衙役正在给刚接触过焦土的衙役剔去掌心焦化皮肉,又从怀里摸出什么东西,塞进对方嘴里。 苏牧野问叶凤泠,是选择同他们一起坐马车穿过巨石阵,还是由他先抱她飞过巨石阵,去树林前等他们。 叶凤泠神色平静微笑自若,毫不犹豫选择同众人一起。 苏牧野似早有预见,也不多言。 马蹄被包上厚厚的毡布,苏牧野又吩咐砍了很多松树枝条并草木叶、石块带着,一个时辰后终于步入了石阵。 在踏入焦土地上的时候,叶凤泠透过车窗,不由抬头看了眼天空,看到上面时高时低地飞着一只鹰,舔了舔唇,心里蓦然有些明白过来,这鹰可能是来监视他们的。 没有雪没有风,冬末的天空高远而湛蓝,苏牧野让车门开着,神态悠然地盘腿坐于车厢门口,撑着胳膊目视前方。 他指挥着马车,马匹和其余车辆都跟在身后,从两块如同门户一样的巨大石块中间进入了石阵。 一进石阵,四周陡然暗了下来,一片寂静,让人胆颤心惊、四肢生寒。 越往里走,越发觉巨石阵不简单。巨石都是六七丈高的大石块,形状各异,粗细不同,既像就山开采出的石料,也像人工削凿的结果。可深山老林之中,突兀地矗立着这么些巨石,仅看这地理环境,要将巨石运过来就需要极大的人力物力,这巨大的工程量,实难让人无法想象其中艰辛。因此,叶凤泠在心里连连赞叹。 巨石同巨石之间,有的互相嵌触,不能过人过车过马,有的离了老远,似星罗棋布、又杂乱无章。地面倒是平整,如同外面所看,全是焦黑沙土,跟黑青色的巨石混融为一体。 如此大的石阵,要走出去不是一时半刻的事,苏牧野回头让叶凤泠把车厢小几上的药喝了,换来叶凤泠一个大大的白眼。 喝着药的叶凤泠注意到苏牧野让人一边走一边扔下石块。他没说理由,叶凤泠转念便想明白,他这是在做记号,防止迷路。 可是扔石块有用么?叶凤泠望着混沌无色、看不见太阳的天空,陷入了沉思。 苏牧野专心致志分辨巨石,凭借记下的巨石位置分辨阵行。 据传,八阵图可以追溯到上古华夏黄帝,后经姜太公、管仲、孙武、诸葛孔明等人不断改进和完善,以乾坤巽艮四间地,为天地风云正阵,分为天、地、风、云、龙、虎、鸟、蛇八个阵,加上中间的中军阵共是九个大阵。其中中军阵里又套有十六个小阵,外面八阵中各由六个小阵组成,也就是说,在他们四周一共大大小小错落分布着六十四个阵法。 苏牧野心里思量,巨石八阵图同书籍上记载的八阵图有所不同,六十四个小阵有重复、有对照,隅落钩连,曲折相对,不知布阵人是故意而为还是无意懒惰。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按照基础八阵图来看,是在“地载阵”之中。“地载阵”里巨石相连密不透风,许多小路纵横交错,似通非通,最是好进难出,极易迷失方向。 马蹄被毡布包裹,几乎无声。骨碌骨碌的车轮滚动声时紧时缓,在幽暗的石林中显得异常阴森可怖。如果不是因为身旁有人,叶凤泠一定吓得不行。 她悄悄抓住苏牧野堆在车厢里的衣袍,看他额头渐渐沁出细密汗珠。 苏牧野指路的速度慢了下来,他发现好不容易从“地载阵”出来后,自己又被绕在“鸟翔阵”中了。 “鸟翔阵”位于整个巨石阵的正北方位坎一宫,含栖息之意,从头顶看,似一只伏地的小鸟。“鸟翔阵”最大的特点是鸟雀横飞,具有冲击力度,巨石联结成线,挡在眼前,根本看不到出路,就仿佛是隔断了一切,形成天然屏障,休门便是隐于“鸟翔阵”内。 休门为水神,算是吉门。所以“鸟翔阵”不会让人直接死亡,只会叫人困死。 眼前的“鸟翔阵”却远非书籍上所写所画。黑石透出森森寒意,有风从巨石顶部间隙穿过,发出啾啾雁鸟哀啼的声音。走了足足两刻钟后,苏牧野发觉自己又回到了一块巨石下,眼前的景物没有丝毫变化。巨石脚的小石块仿佛嘲讽着他,根本没有离开的可能。 他忽地跳到车厢顶,极目远眺,却发觉原本澄澈高远天空不知何时竟然被蒙上了一层灰,像雾非雾,似云非云,就在巨石的上空,如同混沌一样蒙蒙暗淡,根本看不清远处。 白衣公子迎风而立,宽大袖袍于风中猎猎飞舞,俊朗如月剑眉星目的容颜上,出现了少见的凝重。 叶凤泠跪坐于车门处,抬头向外望,待看到车轮下的碎石块时,心下有些吃惊,他们又回到走过的地方了? “怎么可能……”叶凤泠低声喃语着,她的脸色有些怪异,心中寒气嗖嗖直冒。 立于车厢顶的苏牧野同她的想法一样,虽然巨石阵布置精妙绝伦,但他自幼熟读兵法,对排兵布阵更是钻研极深,寻常阵法不足一提,便是八阵图,他也曾于自己院中摆过许多次,早已烂熟于心。 怎么回事? 苏牧野余光看到车上叶凤泠朝他摆手,人影跹动,落至车门处。 叶凤泠让苏牧野抱她飞上车顶。 正片巨石阵仿佛没有时间流逝,一直保持着灰蒙蒙的状态,叶凤泠紧紧抱着苏牧野,不是很看得清周围的一切,但也不会完全看不见。 “这个阵好像不大妥当。”叶凤泠道。 苏牧野眯着眼,无意识地笑着,嗯哼了一声。 叶凤泠转动眼珠,最后落于一处,她凑去苏牧野耳边:“你看!” 苏牧野定睛,脸色微变。 衙役甩动手上的马鞭,把焦黑土地上的沙土抽的在空中乱溅。 沙土飘散开,露出其下的一堆白骨。 那是一具人的骸骨,血肉全无,只余骨骼。破烂的衣裳挂在上面,裸露出来,被风吹得扑扑摆动。狰狞的头骨,正对着马车方向,吓得纨娘大叫一声,扑入褚亮怀里。 叶凤泠望着四周一成不变的巨石、黑土,以及含混模糊的天空,仿佛永无止尽一般。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心上,沉甸甸的,让人快要喘不过气。 她感到有微凉落于额头,苏牧野温热的呼吸平稳而舒缓地铺满她肌肤,让她心安平静下来。 “别怕。” 随着这具骸骨被发现,众人陆续又看到了很多骨头。第一次行过时没有注意,在他们脚下走过的黑色焦土下,随便一鞭子抽下去,焦黑沙土翻开,便有块块白骨。 这些骨头,不仅是人的骸骨,更有一些鸟兽骨骼,所有的骨头都很相似,没有血肉,只有骨架。 生灵涂炭的死亡气息笼罩在每个人头顶。 苏牧野不得不命令众人停下车马。 他和叶凤泠两人在脚上包好毡布,踏上焦黑沙土。 砰!骨碌碌—— 脚上踢到了样东西,远远地滚出去。叶凤泠顿了一下,继续往前,不料一脚踩到某样东西上,清脆的断裂声在安静的巨石阵中响起,如同寒冬树林中干燥易折的枯枝。 叶凤泠不得不停下来,同一旁的苏牧野四目相对。 她的脚下,一条肋骨被踩的稀碎。 叶凤泠蹲下来,朝倒霉的肋骨主人道歉作揖,起身便要去帮肋骨主人找回头颅。 “别动!”苏牧野大力扯她回到原地。 叶凤泠怔了一下。 “如果走过那块巨石,有可能永远找不回来。”苏牧野皱眉沉声说出自己的判断。他语气平平,却带着冷静笃定的意味,可分明在陈述事实之下,带出淡淡的焦急和关怀。 苏牧野望了下天,又看一圈众人脸色,吩咐大家把马车里的松树枝和树叶拿出来铺到地上,再把被子平铺其中。虽然看不出天色,但按身体劳累程度也可以判断出,他们已经走了至少五六个时辰。 精神高度紧张的五六个时辰,抵得上平日赶路一整天。强压之下,近乎崩溃。不能再走了,必须休息够,养好精神。 因为不辨焦黑沙土剧毒成分,这些人没有生火,怕沙土中的毒会顺着烟火热气飘进鼻孔。大家只能靠彼此的体温熬过寒冷,再没有别的办法。 叶凤泠是躺在苏牧野的怀里睡过去的。她被苏牧野抱进车厢,又被喂了一点清水,刚闭上眼,就疲惫地迷糊睡沉。 苏牧野安静地抱着她,目光盯着她,移开,再又移回来。 他渐渐发现自己越来越抑制不住对她的渴望,哪怕只是看着她,什么都不做,就好似自己能望到天荒地老去,他已经在心中开始思量孩儿的姓名了…… 第326章 白虎图腾 第326章白虎图腾 叶凤泠梦到幼年坐在外祖父膝下练大字的情景了。 雕花窗棂裁剪出片片日光,炉香氤氲,穿着青袍的外祖父躺在摇椅上呼呼大睡。自己挺直腰背,一笔一划地写着。她从来不会偷懒,也不敢偷懒。若是被外祖父发现三心二意,罚抄《德训》跑不了的。厚厚的《德训》,抄一遍,至少三日不能出房门。 她抬起头,看外祖父睡得正香,呵呵笑着,忽觉头上一痛,有坚硬的东西重重砸到后脑勺。 委屈地揉着后脑勺,叶凤泠嘟着嘴气愤不满,心想一定是二表姐淘气,又来欺负她。于是转过脸,就要娇嗔,不料看到的却是一具白森森没有头颅的枯骨。 她浑身一僵,惊呼出声,扑通栽倒在地。 脚一蹬,叶凤泠从梦中醒来,满背的冷汗。 耳边传来压抑地咳嗽声,颇有些声嘶力竭的意思,是苏牧野。 叶凤泠发现自己手脚几乎全部缠在了他身上,八爪鱼一样搂地死紧。她赶忙松开,忆及梦中场景,莫名感到一丝不祥的恐惧,不自觉又贴去苏牧野身上。 见苏牧野的咳嗽没有停止,且他身体微微颤抖,叶凤泠忙一手按在他的胸口,一手按去他背后,轻轻为他揉按起来,神思却仍恍惚,有些迷蒙、有些懵懂,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力道越来越轻,位置渐渐远离胸口…… “呵呵,阿泠这么熟练,为别人揉过?”苏牧野因咳嗽而变得有些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叶凤泠的思绪,在密闭的车厢中响起。 叶凤泠一愣又一呆,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势因为走神而变得极其缓慢,已经脱离了揉胸的范畴,更像暧昧的抚摸调情。 她忙收回手,却连人带胳膊被抱进怀里。 “给别人揉过么?”苏牧野呼吸一长一短,甚不稳定。 刚叶凤泠沉睡时,愁眉深锁,他怜惜地凝望着她,心里幽幽荡过许多回忆。现在,她终于醒了,他也不再按捺忍耐,毫不犹豫地问出心里的问题。 他的眉眼如同寒月裁云,格外清幽,眼尾更有因咳嗽激起的红晕,格外魅惑。 叶凤泠不敢去看那双眼睛,只觉那双桃花眼里宛如漂浮千斛明珠,明明白白地有许多话要吞吐而出,在他毫不犹豫地低下双唇、浏览她的眉间脸颊之际,唇角逸出一句极轻极浅的回答:“没有……” 或轻或重的吻如雪片般啃噬落下,叶凤泠揪紧他领口,颤音被吞没。 他眸色渐渐深沉起来,急迫缠上她守护严实的领口,辗转三四,朝她雪白脖颈徐徐进军…… 碧纱车窗映透明明光亮,娇声软软、糯糯莺啼。 苏牧野捞起她,意乱情迷地埋首下去,只觉读过的所有话本禁书都难以描摹出眼前的温香软玉。 细润如雨、微软似泥,她所有艳色被他尽数掌握。苏牧野眼神暗晦,直视她横波瞳海,低头吻住她双唇,间或含混道:“乖。” 脸上飘过深深抑制欲念的氤氲幻影,手掌和唇并未放松,缠绵如山火爆发、似烈日膨胀,冲破往日藩篱,肆意奔腾着。 有异样感觉席卷叶凤泠全身,那张执着俊美的脸如此接近,自己四周充满了他的味道,她十指勉力推住苏牧野,颤抖说道:“不……这里不行。” “嗯。”他极不情愿地暗哑应声。 叶凤泠扯住他手腕,气喘吁吁:“我们……我们无媒无凭……” 苏牧野全身携着风云战栗,抬起充满着情欲的双眸看了她一眼,咬住她的尾音:“怪谁!” 叶凤泠眸色一紧,讪笑。 时光在指尖流过,情人间柔和炽热的吻,如似锦繁花,在车厢中朵朵盛开。 叶凤泠羞破了脸,心跳剧急,双面绯红低声嘶喊:“真的…我……我害怕,你别……” 不同于前几次的亲近缠绵,今日的恐惧不光刺激了叶凤泠,更让一直嬉笑倜傥的苏牧野变得极其强势和不容反驳。 ……千钧一发之际,叶凤泠竭力挣扎,眼眸中出现惊慌错乱,更有深深的恐惧流泻奔腾,眼珠成线涌出眼眶,前世的记忆又闪现眼前,她惊叫一声,卒然昏厥过去,头部缓缓朝里侧落,再无动静。 苏牧野神情冷峻,满目阴鸷,支起双掌凝视身下人布满泪痕的脸庞,眸中暗哑幽黑迟迟不能消减。 他忍不住伸出白皙柔韧指腹,淌过她鼻尖、唇瓣,最后停留于肩头。叶凤泠的身躯依然不动,仿佛冬眠昏睡的麋鹿。 苏牧野阴沉沉地望着她,继续抚过她腰间、长腿,好似慢慢鉴赏一品光滑玉洁的瓷器。 日前还无事,此刻怎地反应如此激烈? 瞳仁幽冷似海,宛如青天白云下的山间湖泊,清澈中带了凉晶。苏牧野冷漠地倚去车厢壁上一动不动,曲着腿等待叶凤泠醒来。 两人再次走出车厢,外面休息的众人还在睡着,叶凤泠松了口气。 她睁开眼时,对上苏牧野凉薄如九天寒月的脸,有些尴尬地低声道:“我……我觉得…”她停顿一下,想了个词语表述下去,“有些太快了……” 苏牧野冷漠一笑,并不言语。 叶凤泠见他没有反应,想了想,坐到他面前,正对他的眼眸:“我不排斥与你亲近,但……确实还无法接受这些,再说……再说咱们无媒无凭……” 国朝风气,男女大防并不严苛,婚前男女若情投意合,暗通曲款不算少见,尤其在贵族上流世家。然论及婚姻,仍尊文理儒道——婚前无妨,婚后必守。 苏牧野沉着脸,刚刚叶凤泠的反应绝不是简单地无法接受,她一定还有别的事瞒着他! 片刻后,他遽然微动,面上又浮现出淡如纤羽的飘渺之笑。 两人叫醒众人,快速吃了些干粮,便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叶凤泠抬头望了眼天空,想要确定时辰,却发现不过是徒劳。 巨石阵中,似乎没有黑夜,只有混沌白日。 这次,叶凤泠跟着苏牧野,没有上马车,而是走在焦黑沙土之上。衙役们还是骑马,纨娘和柔兆仍然在马车上,由褚亮和石头驾车。 许是知晓了焦黑沙土里那些白色光点代表着什么,被看到和发现的尸骨越来越多,经常走着走着就会踩到。 这些白骨有的匍匐于地,有的背倚巨石,或一人独卧,或两人、三人、四人纠缠,有些手上还有兵器,有些身上铠甲腐锈。 风一吹,竟会让人恍惚觉得这里曾是修罗场,似乎能听到哐当哐当的兵戎撞击声。 叶凤泠紧紧抓着苏牧野的手,心中寒气直冒。 “为何会有这么多白骨?”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苏牧野。 苏牧野无声地走在她身侧,目光冷静地看着一些,没有应声。 随着前行的路上的阻挡物增多,脚下变得越来越不好走,叶凤泠不得不边走边小心翼翼绕过一些已锈坏的兵器盾牌。至于白骨,开始她还有耐性地恭恭敬敬绕左绕右。后来因为挡在路上的白骨越来越多,绕都绕不开了,只能用脚比较温和地将其推到一边。 虽然仍然困于“鸟翔阵”,但他们所走的路已经不是第一次走的路了。叶凤泠不知道苏牧野是故意而为,还是有意尝试。倾于地被风吹得扑扑摆动的破旗,以及满地的断刀残戟不光提醒着众人这是一条新路,更让苏牧野的唇角越来越沉。 叶凤泠越走越不安,总觉得掠过发丝的风声中仿佛夹杂了金戈交击人马厮杀的声音。直到第三次经过插着一杆破旗的地方时,她终于意识到出问题了——他们又在原地绕圈!顺着新路走来走回! 苏牧野垂头朝她勾了下唇:“往回走。” 当她们再次回到这杆破旗处时,叶凤泠以及身后所有人只觉疲乏又不甘。他们大家于是选了另一条没走过的岔路。毫无意外的,两刻钟后,又回到了原地。 所有人走的精疲力竭,满心绝望。 苏牧野垂着眼皮,道:“就地休息。” 大家依言从白骨中清理出一块空地,铺上松树枝和树叶,或坐或躺停顿休整。 苏牧野没有回到车上,他带上鹿皮手套,捡起一些锈败的兵器,细细察看琢磨。 走近一杆破旗,用手抻平旗面。布帛已经被风蚀地破败不堪,大洞小洞几乎分解了旗面。可苏牧野还是在上面找到了他要的信息——一只张牙舞爪的白虎。 叶凤泠不太明白,更看不出这旗代表的意思,还未开口询问,苏牧野已经笑出声。 “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会亲眼见到。” “什么?”叶凤泠忍不住问。 苏牧野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滚动暗光:“前朝国号为睦,纪念开国黄帝在睦州发动兵变。睦朝的图腾便是骁勇善战的白虎。” “白虎……”叶凤泠不由讶异,她知道睦朝国号,但不知道图腾为白虎。 苏牧野却没理会她,转身又从土里的两具白骨之间揪出另一片旗面。这旗面比前一个破损的还厉害,几乎只剩下一块边角,叶凤泠猜测,若不是恰好飘落两具白骨怀里,只怕触土便化为灰烬了。 这块边角虽小,但上面却有一个图案。 苏牧野只瞥了一眼,就神色悚动。 上面是一个变形书写的“御”字,乃王室亲兵才能携带挥舞的幡旗。 陆续又找到几块旗角,皆有同样标记。 灰蒙蒙的光线下,他们还在一些兵器上找到了刻字——减去头顶一点的“卒”字。虽然锈迹颁布,却仍能清晰辨别出来。 苏牧野额角轻颤,凝神望着满地白骨,手指有些颤抖。 叶凤泠极为惊讶地在苏牧野脸上看到了一种从未出现过的神情——尊敬仰慕。他定定看着这些白骨许久,才长长吁出口气。再次垂下眼睑,没有说话,陷入沉思。 叶凤泠没有打扰他,只牵着他走到众人坐着休息的地方,让他坐下。 她自己抱着膝盖,默默疑惑,按苏牧野所言,这里的白骨应是睦朝军队,可他们翻遍附近旗子,都只看到一种图腾和文字。行军打仗,难道不是应该至少有两方队伍么? 第327章 睦朝往事 第327章睦朝往事 “前朝,也就是睦朝在灭国时期有一位很有名的将军,被称为镇国将军。因封地在豫州,百姓都叫他豫军王。”苏牧野的声音突然响起,平淡无绪,却明显很郑重。众人一时都望着他,认真聆听。 “豫军王用兵如神,几乎可以称得上战无不胜。本来国朝挥兵南下、北上,最忌讳的就是他。谁知,睦朝王室溃烂,奸臣当道,睦明帝任佞为亲,在两军交战的关键时期,夺了豫军王的兵权,只让他领着皇帝身边禁卫军。”说到这里,苏牧野怅然摇了摇头,似为豫军王惋惜不值。 禁卫军不同于一般军队府兵,兵器上都会刻有减去头上一点的卒字,代表对明帝的尊敬。明帝为天,禁卫军头顶坐着明帝,才是完整的“卒”。 “难道此处就是睦明帝最终陨命之所?”叶凤泠听得出来,苏牧野对那个豫军王是发自内心的崇敬,可她还是更好奇睦明帝是不是死在这里。外祖父告诉过他,国朝并没有亲手杀死睦明帝,且一直也没有寻到睦明帝的尸首,对外宣称的屠尽前朝余孽,不过是障人耳目。 苏牧野点头又摇头,轻声道:“应在此处。” 见叶凤泠眼里冒光,他好笑地刮了下她鼻子,怎地如此八卦。 转过脸,眼神陡然变化,其中闪烁着让人看不懂的光芒。 祖父苏亭亲口对他讲,自己曾随军追了被豫军王保护的睦明帝数千里,最终还是失去了睦明帝以及睦朝最后五千禁卫军的下落。 没想到,他们最后来到的地方竟是此处。正如叶凤泠所想,这里的旗帜、兵器以及白骨的姿势,显示出这些人不是被敌军所杀,而是被活活困死的。 此处乃豫州地界,是豫军王封地所在。常年行军打仗、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的豫军王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只有一种解释,行到此处时,豫军王已经不在。 苏牧野大胆猜测,当时,豫军王领着禁卫军,护佑睦明帝进了砀山,正要带领众人走过巨石阵,彻底摆脱身后追兵之际,睦明帝畏惧他倒戈变节,把自己交给国朝换取功名利禄,或者杀死自己,自立为王,干脆命人偷袭杀了豫军王。没有了豫军王的带领,禁卫军以及睦明帝根本走不出巨石阵,只得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魂断归天。 时光匆匆如沙砾被风吹逝,留下的这些白骨苟延于岁月,无声哭泣。真相到底是什么,也许永远无法被窥探了解,万事万物就像镜面反射,映照着曲折幽深过往,预示着势不可挡的未来。 “照这样说来,这些尸骨是几十年前留下来的了。”叶凤泠喃喃道,脑子里忍不住浮现当年那些将士兵卒威风凛凛的样子,再看看这片地的白骨,一股说不出来的酸涩感觉油然而生。 “从国朝开国立号算起,整整五十一年。”苏牧野应声,他显然没有和她想到一块去:“我更好奇的是,地上的毒来自哪里。” 叶凤泠脸色一下子变了。 苏牧野早已在心里想了半天这个问题,只怕这处巨石阵最开始就是豫军王布好的阵法,地上的毒很大可能在那时就被撒上了。至于阵法和毒是为了保护睦明帝,还是毒杀睦明帝,就不得而知了。 奇诡巨石阵加上剧毒焦黑沙土,难道他们真的再难能出去了么? “我们……是不是出去有些难了?”叶凤泠有些犹疑地问。奇门遁甲、排兵布阵,她只是当作兴趣打打牙祭,根本没有认真学的。 苏牧野从对往事的追忆中回过神来,目若寒星,脸似银纱镀容,矜持地朝她笑了起来,低首亲了下去:“做短命鸳鸯也不能在这里。” 叶凤泠怔忪一下,旋即面热,不自然地瞟去四周,见众人忙着分食干粮,才略略自在些。 苏牧野看着她灿如朝霞的秀面,耳畔处浅淡红梅,不着痕迹地掠起唇角。 一时之间,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听得阵阵阴风音和大家分食谈话声。月麟捧着干巴巴的炊饼来到叶凤泠跟前。 叶凤泠实在没有胃口,她摇摇头,转身从马车上取出医药匣。胳膊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为救柔兆在墨盏剑上那一划本就不深,又及时上了金疮药,好的更快。 现在结好的痂纷纷蜕落,露出浅红鲜肉,酥酥痒痒的,必须要抹一些药才能舒服些。 苏牧野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一双素手翻飞抹药,修的整整齐齐的指甲透出樱花粉红,落在同样淡粉的新肉上,让人心头也串起一阵酥麻。 他想到,就是这样一双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抓住神机影卫和苏离的特点,充分利用自身的优势,扭转局面,达成目标。 世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谁又能否认,很多时候、很多事,恰恰是女子和“小人”做成的。 虽然他从来不曾小瞧她,也相信只要她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成。但当她真正做到时,他却又不由得惊讶她骨子里所蕴藏的坚强、力量和机敏。他不禁想起那日锦屏山里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虽然后来两人穿越危机四伏的种种险境,侥幸逃脱,但他很肯定,就算自己一直不醒,她也有能力带离自己逃出升天。 死亡、苦难,都不能磨灭她的潜力和坚韧,只因她是这世上独一无二、难能可贵的奇姝! 叶凤泠抹好药又放下袖口时,恰好看到苏牧野睁着一双灼灼明眸出神地望着自己。他面容俊美,肤色白皙凉润,宛如冰晶雕琢一般。经历过反复走回到原点的挫败后,还带了一丝凛然倔强、遗世独立的刚硬色彩。只是面对她时,这双眼睛又打破了流冰碎影,含了五月暖阳的光芒,照射她身。 这样专注热烈的目光,让她脸一阵发烫,那似有若无的呼吸也变得灼热明显起来,她不由收紧手指。 就在此时,苏牧野耳尖微动,眸心攒箭,遽然成针。 别人都没有反应,叶凤泠第一时间察觉苏牧野异样。 一阵如同老鼠悉率一样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在阵阵鬼哭狼嚎的风声中隐约可闻。 叶凤泠心中一凛,纷乱的思绪瞬间收敛,才要动作,手已被身旁人抓住。 苏牧野猛地立了起来,吩咐众人抓紧时间就地休息。 说完,他拉着叶凤泠一同躺在棉被之上,还从车厢里拿出来斗篷给她盖好。 叶凤泠心思微动,柔顺听话,躺下后迅速地阖上眼,只留下一线缝隙。 屏住呼吸,耐心等待。 不过片刻,颇有些热闹的人群变得安静,一众人或倚或坐、或靠或躺,闭着眼睛,沉默休憩,把喧嚣的舞台留给了穿过巨石的风。 有碎石慢慢悠悠滚落到面前地上,又一会儿,灰蒙蒙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佝偻的人影。 佝偻人影在巨石之间躲闪穿梭,身形迅速,却畏畏缩缩。 叶凤泠只觉头嗡的一声,伏在她腰间的手微微按了她一下,似让她安心。 佝偻人影蹑手蹑脚来到马车前,伫立不动。他貌似对马有极深的恐惧,只敢绕着马车车厢转来转去,根本不靠近马匹。 随着佝偻人影走到近前,叶凤泠才看清,他手上提着一把马刀,还有一根断了的长枪头。 这人……劫财? 叶凤泠注意观察佝偻人影神色,发觉他脸上眉毛胡须乱飞,头发又脏又长,根本看不清人脸。不光如此,一股腐臭味道从他的身上飘散到空中,熏人作呕。 见休息中的众人都没有醒,佝偻人影胆子大了些,怯怯摸到车门处,尝试爬上马车。 说时迟那时快,苏牧野轻喝一声:“拿下。” 那些闭着眼似沉睡的衙役们,刹那跃起,轻松拿下佝偻人。 佝偻人被绑好,双手反缚背后,带到已经重新坐起来的苏牧野跟前。 还没走近,恶臭已扑人面鼻,月麟直接跑去远处。 叶凤泠缓缓将头从苏牧野强硬裹住自己的斗篷里伸了出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人,余光里苏牧野目光冷静,隐有光亮闪烁。 佝偻人乍一眼看上去又矮又驼,但实际上骨架很大,如果挺直腰背,估计很高。身上的衣服一片片、一段段,几难蔽体,长发纠结成缕,黑白相间。 这个人,在这里只怕呆了不少时日。 被制服后,他跪倒在地,惶恐不安。看他反抗以及步伐,此人并没有武功,那把马刀和长枪也被他第一时间没头没脑地丢去地上。 苏牧野目光一凝,拉着叶凤泠站起来,向旁边走了几步。 风声呼呼吹过,不过几步,她便闻不到那股代表着死亡的臭味了。 佝偻人颓丧地垮着肩膀,乱发下的双眼闪着不知所措的神色。 他不肯开口说自己是什么人,苏牧野摸了下巴一下,也不勉强衙役们上前威逼,索性让他走在最前面带路。 佝偻人起初是不动的,可他没想到,苏牧野虽是不逼迫,却绝非善茬,拿起婵娥利刃,往上面抹了不知什么东西,点若蜻蜓,轻轻划了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一下。 再抬头时,苏牧野笑吟吟:“有没有觉得麻?一天内不吃解药,就会肝肠寸断,口吐鲜血不止。” 佝偻人喉咙发出咯咯响声,终是不甘不愿地走在了最前面。 第328章 佝偻人 第328章佝偻人 让人惊讶的是,明明同样的路,同样的阵法,佝偻人七转八拐之后,眼前景物竟然一下子有了变化,前后半个时辰不到,他们脚下的焦黑土地上,再也见不到一根白骨。 叶凤泠眼前一亮,只道马上便能走出巨石阵,哪知幻想很快就被打破了。 她和众人看到了一个由很多小块碎石堆砌起来的石堆,石堆顶搭着几张黑乎乎的东西,看着不像木板,应是遮风挡雨的作用。石堆里还铺着厚厚一层收集来的旗布,旁边放着三个骷髅头和几块风干的肉块、肉皮,另有零零碎碎的杂物。 很显然,这是佝偻人的住处。 叶凤泠脸色有些难看,不光是愈发难闻的气味,她忽然意识到搭在石堆上的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了——那是人皮晾干后的样子。 苏牧野悄无声息将她揽进怀里,任清凉甘芳的衣衫铺满她面颊。虽然有些不自在,但叶凤泠却没有挣扎。 “送我们出去,给你解药,那一车东西也都给你。”苏牧野指着身后拉着行李的马车,温声对佝偻人道。 阵阵腐尸味道,令人欲呕,他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仿佛眼前不是由人肉、人皮、人骨堆砌的窝棚,而是缭绕仙境。 佝偻人看着他,又看着埋在他宽大衣衫后的叶凤泠,眼中升起疑惑:“你们……不杀我?” 话语生硬又迟缓,明显久未与人交谈过。 苏牧野含笑不语,算是默认,叶凤泠也重新站好站直。两人的手在衣袖下交叠,看上去同一对情深伉俪没有两样。 佝偻人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背着手就地蹲下。 “出不去……出不去的……”他把脸使劲贴去膝盖,嚎啕大哭:“进了这里的人,都别想出去……从来没有人出去过……你们别想了……” 苏牧野眼神平静,捏了叶凤泠手掌一下。 “你在这里多久了?” 佝偻人一愣,呆呆地望着苏牧野,问:“现在是哪一年?” 叶凤泠一听这话,心瞬间凉了大半,都不是问日子,而是哪一年…… “承平十七年元月。”苏牧野道。 佝偻人满含绝望,低声喃喃:“承平十七年了啊……十七年……呵呵……”重复了好几遍,然后一个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哀笑了起来,那声音仿佛受尽冤屈的昼夜啼鸣,闻者无不伤心落泪。 苏牧野见叶凤泠眉头皱起,轻咳了一声,打断发泄情绪的佝偻人,重复前一个问题:“你在这里多久了?” “……五年……整整五年了啊……”佝偻人颤抖着抬起头,乱发中眼睛通红呆滞。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但立即为这个举动后悔不迭,纷纷扭头大口呼吸,赶快把吸进去的臭气呕出胸腔。 叶凤泠忙扯过苏牧野衣袖覆于鼻上,他身上清清淡淡的似竹似兰味道,对抗腐臭味效果极佳。 “那三个头颅是谁?”苏牧野指着三个骷髅头平声问。 佝偻人微怔,看了眼稳如泰山的提问者,被他身上凛然气息所慑,不由自主答道:“那是……那是我的父母、儿子。” 随着这句话他身体颤抖不已,缓缓低下了头,苏牧野也因他的回答躯干微僵,但他没有评论,只是继续道:“如果想出去,就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砀山地属秦岭山脉支脉,又是豫州和鲁地交接,常年有数不尽的官商、流民奔走。佝偻人就在鲁地一带走商。 五年前,他来自豫州的妻子道,自从嫁来鲁地,竟从未回过娘家,何不趁着春风和煦,回一趟豫州。 佝偻人思来想去,觉得撂下年迈父母不妥当,决定举家前往豫州。反正他也是走商,正好可以趁此机会,看看豫州有没有什么商机。 那是三月杨柳初青,他们一家五口,其乐融融上路赶赴豫州。到了砀山一带时,原本担心青山寨山贼,不想直到翻过砀山,也没有草莽出现。不仅如此,他们还很好运的看到了一座山庄。山庄老翁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还同意让他们借宿一晚。 就这样,佝偻人和父母妻儿没有多想,睡了过去。谁知半夜醒来,他就看到有人提着银光闪闪的砍刀剁向自己父母…… 他大吼一声,起身搏斗,可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哪里敌得过两个孔武有力的家伙,被连砍三刀后,不得不仓皇逃出门。 佝偻人拼命跑,不知不觉,就跑进了巨石阵。没想到,追他的人根本没有进来。更没想到,自己绕了几圈后,竟再也走不出去,彻底迷失在巨石之中。 他忍着饥渴,在巨石阵里走来走去,不断做记号,不断走回原点。就在他濒临崩溃边缘时,忽然看到了三具尸体……他的父母以及年仅四岁的幼儿…… 父母和幼儿都是被砍刀砍死的,像破了气的皮囊胡乱堆叠于地,明显是被人抛至巨石阵的。三具尸体与焦黑沙土接触的地方,变得漆黑,如同烧黑的焦炭一般,他摸上去,手立刻灼烧疼痛。 佝偻人这才发觉,巨石阵的沙土有毒! 他对着尸体,痛不欲生。可无论如何寻路,他死也走不出去。且因巨石阵里阴风寒凉,又饿又渴又冷又受伤的他,开始发烧了。 为了活下去,更鼓着一口给父母亲儿报仇雪恨的气,他开始寻找食物,妄图寻一线生机。巨石阵里寸草不生、荒无生气,最终,他把目光落到了三具还没开始腐烂的尸体上…… 听到这里,叶凤泠忍不住闭上了眼,微微喘息着。 再睁开眼时,她已平复好心绪,只是当视线转到石堆窝棚,转到三颗表面光滑莹白的颅骨,转到那些风干的肉块和人皮时,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瞬间拥塞胸臆,让她心情一下子变得无限沉重。 她对着瑟瑟发抖、低垂着头的佝偻人道:“如果我是你,可能也会做同样的事。” 佝偻人因她的话,身体剧烈颤抖。 依赖三具尸体艰难度过了最初的几日,他的烧终于退了下去。佝偻人一边继续琢磨巨石阵,一边拼尽全力地搜集所有能吃能喝的东西。谁想,竟真的让他稀里糊涂绕出了些门道。他发现,巨石阵虽然庞大又诡异,但只要沿着固定的方向走,总能走到原点。 在这期间,他还看到了不少人走进巨石阵。开始他想上去打招呼,可待他看清那些人眼里的凶光,就不敢轻举妄动了。事实证明,他的躲藏十分正确。 走进巨石阵的人,最初还都齐心协力寻路找出口,慢慢的就会为了食物和水争夺抢食、大打出手。最后,要么留下的人侥幸存活,倚靠水和食物残喘度过最后几日,要么不等食物、水告罄,人就被绝望折磨疯了…… 父子母女、夫妻兄弟,亲缘、人性在巨大的恐惧和阴郁的环境下,土崩瓦解、支离破碎。 让佝偻人觉得奇怪的是,他发现很多时候,自己站在某块地域外,明明与那些人相距不远,可以看清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却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等他们死后,他上前收罗剩下的食物、水以及尸体,又依靠记忆走出那块区域。偶尔还有尸体从天而降,就像他的父母幼儿一样。他从最开始的不齿、不屑到最后的理所当然,不断地接收下这些“馈赠”…… 就这样,他度过了孤独、寂寞、直面死亡的五年。就像看戏一样,他看着一批又一批的人走进巨石阵,用各种方式死在他眼前,看着天上掉落的具具尸体,愤怒又无奈。 听完他断断续续的讲述,所有人都沉默了。还是有反胃的恶心感涌在喉咙,可没有人再去用鄙夷的目光看他。 能在阴暗不见天日的地方住上五年而不疯狂,这已经不是普通语言能够描摹出的强大心理承受力了。几乎所有人都自问做不到,至于那些尸体……更没有人敢想。 在佝偻人讲述时,叶凤泠已经镇定下来,此时神色从容,她悄悄瞟一眼苏牧野,发觉他目光盯在一处,像走神又像极其专注。 “很久没有人进来了,天上也没有再掉尸体。我们人太多,你渴得受不了,只能铤而走险,偷一些水回来。”苏牧野淡淡指出佝偻人的心思。石堆窝棚里有肉干,却没有水、也没有血液,加上寒冬年节,少有人进山,对于没有水源的此地来说,水无疑有着巨大的诱惑。 他猜测,每年的这个时候,应该都是佝偻人最难挨的日子。 佝偻人听到苏牧野的话,哆嗦地蜷成一团,隐在发丝下的眼中有着被看透的惊讶和恐惧,他没有否认。若不是实在渴得不行,他决不敢走到这么多人面前的。 苏牧野让人给他松绑,又把他的一个牛皮水囊抛给佝偻人,接着道:“你喝点水,然后再带我们走几圈。把你记得的路线都走出来。” 佝偻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他半晌,似在斟酌,直到确定他没有发怒、也没有阴谋,才慢慢抻直身体站起来。 他喝了几口水后就不喝了,一天只能喝几口水或者血液,肉也不能多吃,即便如此,很多时候他都在饥渴濒死的边缘挣扎度日。 苏牧野和叶凤泠都猜到了原因,都没有开口质疑,只是让他拿好牛皮水囊,跟在他的身后。 佝偻人露出感激的神色,在走的过程中不时停下脚步,等候众人车马跟上。 第329章 云垂阵 第329章云垂阵 有了佝偻人引路,走起来自然顺当,虽然不是出去的路,但至少有了希望。原来如同鬼打墙的几个地方,按着佝偻人的路线,轻松走出。苏牧野又发话,所有人便跟着继续转了好几圈,直到他看到叶凤泠脸色有些发白,才停止。 “鸟翔阵被改过了,不仅把其中六个小阵串联成一个天然的连环阵,六小阵各自也都被改了。”沉思半晌,苏牧野嘴角浮起一抹浅笑,眼中爆出从未见过的奇异光彩。 如果这真是豫军王所布,那只能说明,睦朝的灭亡是必然的。 原本因为他的沉默而噤声不语的众人闻言不由精神一振,全部目带希冀地看向他。 苏牧野才抬手,已经有人递过来一支松树枝。他唇角微动,赞赏地看了一眼笑眯眯的叶凤泠,然后就拿着那根松树枝,在焦黑沙土地上画起图来。 众人纷纷伸长脖子看,连佝偻人都悄悄探过来身子。只是他一靠近,其他人便迅速闪去了另一侧,除了两个人——画着图的苏牧野和一心一意看他画图的叶凤泠。 佝偻人有些难过和自卑,可实在迫切地想走出去,只得厚着脸皮守在图旁。 画到一半,苏牧野突然顿住。叶凤泠心领神会,猫腰要去给他寻些石子。 两根白森森的圆棍递到了她的面前,她唇角微抽,但很快恢复如初,轻轻笑了下,带着鹿皮手套的手接过了白骨,摆到苏牧野的图中。 见没被嫌弃,佝偻人立即露出欢喜神色。 有两个助手在一旁,一个由圆圈、方块以及白骨、石子组成的奇怪图形渐渐显现于焦黑的沙土上,一眼看去杂乱无章,但若仔细研究起来,却又隐隐感觉到其中蕴藏着某种规律。 “这是我们最开始进来的地载阵,这是我们目前所在的鸟翔阵。”苏牧野简单地解释着,然后看向叶凤泠,笑而不语。 叶凤泠摸着下巴,静默半晌,突地一笑,她带着鹿皮手套的手上一根光滑洁白的小臂骨盈盈落下,划过“鸟翔阵”,停在“云垂阵”上:“开、休、生、伤、杜、景、惊、死,我们所处为休门,那生门便在此处。”八门位置至关重要,死为生始,生乃死托,生死往复,循环无踪,这便是奇门遁甲的奥秘所在。 既然确定了“生门”位置,又参透八阵图的奥秘,叶凤泠以及众人脸上都闪起了希望的神采。 苏牧野笑了一下,脸上却没有真的喜悦之色。他弄明白了阵法以及八门,但单看“鸟翔阵”就能看出布阵之人的技艺之高,简直可以说神来之笔、鬼斧神工。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旷世奇才所布“云垂阵”,会轻易让人寻到生门么?答案是肯定的,不会。 当所有人立在“云垂阵”阵门,看着缭绕云雾、能见度几乎不足半丈的环境时,终于明白了苏牧野脸上那一笑的真正含义。 没有云雾,还穿不出去巨石阵呢,更何况根本看不清路了。走着走着,突然撞到巨石,真是好生头痛。 所有人里,最高兴的要数佝偻人。五年,整整五年,他都没有从“鸟翔阵”出来过,虽然看不清路,可是能走出“鸟翔阵”了,那走出叫什么云的阵还会遥远么? 他身上散发的澎湃喜悦虽然不足让大家接受他的靠近,却足够感染众人势气。所有人的心情多多少少好受了一些。 苏牧野又让众人原地休息,补充食物和水分,他自己闷头在地上涂涂画画不停。 叶凤泠心知他从入了巨石阵就滴水未进,想了想,从月麟那里拿来干粮和她的牛皮水囊,插混打科让他吃喝一番。 苏牧野无奈又好笑,扶着额头叹气,看清叶凤泠眼里的坚持后,只得依言停下。 云烟慢慢飘动,微风中还带有松竹的味道,不同于刚才的阴风鬼号,“云垂阵”当真是雾涌云蒸,绾茁元气仿佛沧海,迷蒙笼罩好似墨泼书画。 叶凤泠见苏牧野一边喝水一边垂着眼思索,根本没动炊饼,只得用清水洗了手,坐在他身旁,给他撕碎,喂他吃下。 苏牧野抬起头笑望过来:“如果咱们真出不去了,你会怎样?” 正在认真跟炊饼较劲的叶凤泠,愣了一下,旋即歪头:“没有这个如果。我相信你。” 苏牧野啧地一声,乐了。 叶凤泠目光疑惑,这个回答很奇怪么。 苏牧野用手撩起吹到她嘴角的丝发,玩味笑道:“看来,为了不辜负你的信任,我也要让你出去。” 叶凤泠别开脸不理他,只耳后的红晕泄露了她的羞涩。 休整结束后,苏牧野吩咐众人把车上的绳索都拿出来,系在每个人、马和车上。依靠这些绳索,二十多号人组成了一长个人马车串。除了纨娘、柔兆和月麟继续留在马车上,其余所有人都下了马,走在地上。 叶凤泠拒绝苏牧野让她上马车的命令,拉着他的衣袖倔强不松手,逼得苏牧野只得冷着脸把她系在身后。褚亮和石头以及另外的车夫,就算坐在马车上,也被要求系上绳索。 一切准备妥当,苏牧野看了眼头顶,攥紧身边人的手,道:“直行向前。” 佝偻人站在最前面,他后面就是苏牧野和叶凤泠。 原本苏牧野是要自己打头阵的,可佝偻人心知没有人愿意靠近自己,加上他极其希望走出去,自告奋勇要做第一人。苏牧野淡淡瞟他,只道,走在最前面可能有危险,若是回去“鸟翔阵”虽然忍饥挨饿,但至少活着,可若随他们入了云垂阵,说不准就是有去无回了。 听着苏牧野的话,佝偻人乱发下的脸霎时惨白,握着牛皮水囊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我……”他结结巴巴。 叶凤泠心中也打了个突,但没有言语。 “你要想好。”苏牧野眼神坚定。他虽然熟知阵法,但被天才改过的“云垂阵”到底如何,无人有把握,甚至连生门是否真的在此,都不敢说。跟着他们进去,好则生还走出巨石阵,坏则饿死在阵里,甚至还会遭遇无法想象的危险。这样的前景,佝偻人真的有勇气面对么。 佝偻人面色变幻不定,时而恐惧、时而呆滞、时而欢喜、时而悲伤,如同一张白纸,在短短时间内把人生各种情绪尽数展现。 叶凤泠突然觉得佝偻人实是憨直醇厚的人,正想开口解释,却被苏牧野捏了下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只得暂时忍住,沉默看着。 过了一会儿,就见佝偻人一咬牙、一跺脚,像是终于下了决心,攥着拳头看向苏牧野:“我……我跟你们一块进去……大不了……一死了之……我再也不要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了……” 说完这句话,他整双眼睛都红了,甚至隐约有水光在闪烁。 看到他的样子,叶凤泠心口莫名一酸,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叶府的日子,若是让她选择,她是寻千万个理由不回京都的,可谁让心口住进了一个人,逼得她不得不做好定居京都的准备。 苏牧野施施然一笑,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 就这样,明确了心意的佝偻人在苏牧野四平八稳的声音指挥下,领着一长串人,走进“云垂阵”深处。 “你刚所言是真是假?”是为试探佝偻人,还是果真不辨吉凶?叶凤泠一面紧跟着苏牧野,一面小声问道。 “你觉得呢?”苏牧野漫不经心地应了句。他周密谨慎、聚精会神,眉眼间的吊儿郎当似乎被云雾净化了似的,只剩下全神贯注。 不过行了几步就来到一个岔路口,只见东南西北各有小径,欲望向远处,皆茫茫然。苏牧野沉吟后,指了朝北的那条路。又走过一阵,似觉又回到了原地。这次,苏牧野指了东向那条路。 叶凤泠默默在心中道:“不要回来了……不要回来了……” 她的祷告果真有效,众人没有回到原地,却进入一片冰雪天地。 巨石全部被冰封,除了地上的焦黑沙土没有变化,所有一切都挂雪凝霜,空中云雾化作雪虐风凛,势不可挡地袭向众人。 所有人都缩作了一团。 最惨的当属走在最前面的佝偻人,他没有武功,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虽然五年巨石阵生活让他轻易不会生病,但雪窖冰天压下来,他还是毫无疑问地被冻成了冰棍儿。 叶凤泠心有不忍,让褚亮拿出他的衣服递给佝偻人穿上。 她见苏牧野蹙眉凝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些无聊地往旁边走了两步,伸手去摸巨石上覆盖的冰雪。 手被珍珠打中,疼的她打了个激灵。 苏牧野快步走到近前,紧紧握住她手:“你疯了!看那冰的颜色。” 叶凤泠屈屈鼻子。 覆盖于巨石上的冰层隐隐流动着淡淡的紫芒。天上不断飘落的雪花,竟然也是浅紫色的!更让人惊讶的是,所有雪花一旦接触到焦黑沙土,顷刻融化。 第330章 真假花海 第330章真假花海 “这冰可能有毒,不可轻易触摸。”苏牧野抬头注视着天空,冷静吩咐诸人要么披上斗篷、要么带好帏帽,总之尽量不要接触到冰雪。 淡紫色雪下的越来越大,鹅毛般的大雪花从天飘飘而落。人虽然都有遮盖之物,马却没有。 正如苏牧野预想那样,同淡紫色大雪花亲密接触的马匹们,渐渐走不动了。它们一匹又一匹地倒去地上,无论人们怎样抽打马鞭,都难让它们再爬起来。 马匹的嘶鸣声被平沙飞雪吞没,狂风好似护驾野兽,在雪的借势作恶下登上为恶巅峰。苏牧野只得下令丢弃掉马匹以及马车,所有人背着必需的行李,步行上路。 苏牧野一手握婵娥利刃,一手紧紧抓着叶凤泠。 又转过一座巨石,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凄厉叫声。 走在队伍中间的一个衙役被地上碎石绊住,面朝下摔倒。当他抬起头时,脸上和手顷刻焦黑,所有与沙土接触到的皮肤尽数发出嘶嘶声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着,如同燃烧一样。他疼的在地上打滚儿,系在腰间的绳索,顷刻牵动所有人,又有几个人随着他的动作倒在地上…… 叶凤泠窒了下,眼前一花,有光亮闪动,几段绳索被弹击断裂。 看着在地上痛苦地打着滚儿的几人,地上还立着的人心惊肉跳又束手无措:没有人愿意眼睁睁看着同伴忍受痛苦,可剧毒之下,谁又能妙手回春呢。 苏牧野手在衣袖下握紧,又松开。身上有灵虚幽昙香液,可现实的条件根本没办法调配成药液救人,而且……也来不及了。 不过少顷,地上翻滚的数人,接触到更多的焦黑沙土,导致原本只有面颊、手腕、脖颈等处溃烂的地方急速扩大……蔓延至被衣服覆盖的皮肤上……已经有人身体开始僵直了…… 苏牧野窒息着闭上了眼,生平第一次,他有了无能为力的感觉。 铺天盖地的绝望感从他的四肢百骸涌了上来,狂风骇浪吞噬尽血液中的温度,他浑身冰冷地立在那里,看着自己地伙伴无力、痛苦,在死神面前挣扎。 “若我……你会觉得我残忍么?”他突然轻声,脸上一片苍茫,墨玉瞳仁里是寂静海面下的深海狂啸。 叶凤泠心头一跳,回过神来,震惊地望向苏牧野。 他一手紧紧握着叶凤泠熟悉的灵虚幽昙香液,一手攥握成拳,十指皆寒白苍凉,道明了他此刻掩藏的内心。 叶凤泠呆呆地望着他,无法给出答案。 一个脸上溃烂地只剩下血红眼珠的衙役,用同样溃烂流血的双手爬向苏牧野,奋力挣扎嘶吼:“主子……给我个痛快……求你……” 苏牧野脸上的平静早已消失,惨白面容微微颤抖,一种窒息的痛苦将他容颜完全淹没。他静静地望着他们,眼底没有震惊、没有肯否,只有刻骨的伤痛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 衣袖下的手在发抖。 “求……求你……啊……” 喉咙干涩难受,仿佛卡了个核似的,苏牧野深深出了口气,似乎下了决心,咬牙侧过头,闭着眼睛轻轻点了下头,指尖一动…… 很快,地上的几人再也不动,静静地趴在那里,他们身上已经几乎没有完好皮肤,有的地方溃烂得甚至可以隐约看到白骨,焦黑沙土上还没有渗进去的血液上漂浮着正在融化的雪花,仿佛无言诉说着生命的脆弱。 雪花眨眼即逝,血液氤氲无痕,叶凤泠的额上滑下汗珠,渐渐模糊了眼睛,外表衙役装扮的这些人,应是神机影卫,不见他们个个沉稳有度、骁勇矫健,远非洛阳府衙役能比。 她靠近苏牧野,透过风雪看到脸色苍白的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斗篷下的侧脸被淡紫的雪意笼着,模糊不清。叶凤泠莫名地一阵心疼。 苏牧野抬起头看过来,脸色恢复如初,眉目却比之前锐利更多,眸色深邃黯沉,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脆弱。 “这是意外。”叶凤泠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放的轻松,不流露丝毫难过神色。然而开口后,才发现语言的浅薄。 苏牧野没应声,原本淡红的唇已然苍白无血色,头转开,不点头、不摇头。 再次开始前进的队伍,异常沉默和警醒,所有人都万分小心地看着脚下,同时用身上的布包裹好身体,只露着两只眼睛和鼻孔在外。 可就算这样,意外还是再一次降临了。 他们顶着风雪,艰难地走了半天,又一次同绝境对峙。 一块巨石在眼前挡住路,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淡紫色冰盖。也许是巨石故意被人为放置于此,也许是这里本来就没有路,总之,这是一条死路。 苏牧野神色蓦变,目光盯着巨石,其中所含的浓烈戾色几乎要将之刺穿。 八阵图中的“云垂阵”并不算复杂,与“蛇蟠阵”、“天覆阵”、“虎翼阵”相比,相对容易些。这里原本应是一道生门,穿过“云垂阵”的“左后地轴”,到达“左天后门”,继而走出阵地。 毫无血色的脸平静吩咐道:“翻过去。” 这里明明应该有路,却被改成无路。无论是何居心,苏牧野都不想再次折返回去了。别人可能没有注意到,耳聪目明的他分明察觉,他们走过的地方,已经被风雪掩藏,望回去,不要说路,连巨石都看不太清。 调头,只会陷入新的循环和怪圈。 巨石不算太高,可以用轻功跃到另一侧。让众人挠头的是,剩下的人里,有人不会武功,必须要有人抱着他们飞跃才有可能翻过巨石。 苏牧野解开系在他和叶凤泠腰间的绳索,抱着她,当先一步跃起,在叶凤泠还没感到晕眩时,已经落至地面。 可他们没有想到,巨石之后的地方,竟然是温暖如春、百花争艳的场景。 一簇簇、一捧捧的鲜花竞相绽放,一团红、一团黄、一团紫,端是繁花似锦、五色缤纷。这些花儿俏立在巨石之上,不知为何,竟能生长。苏牧野抱着叶凤泠飞至巨石之巅,四下眺望,南边是花、北边是花、东面是花、西面还是花,连他们刚翻过的巨石上都有花!不见尽头的花海,看的人头晕眼花。 花与花之间没有了风雪,亦无其他任何声音,静悄悄的情状怪异之极。 苏牧野唇角浮起一抹讥诮的冷笑,余光瞥到叶凤泠渐渐迷离的双眸,不由顿住,而后决然用力掐她鼻尖。 从被苏牧野带到巨石上看到花海后,叶凤泠就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中。这些缤纷花朵在她眼里飘来荡去,让她沉迷其中……渐渐的,她看到了苏北外祖家门口的那座青砖拱桥、看到了被外祖父责骂的二表姐和三表姐、看到了嘟嘴追着她要零嘴儿的苏牧妤,还看到了紫苏打着花面油纸伞,盈盈笑着立在绵绵细雨里…… 叶凤泠的嘴角不由地向上翘起,满心欢喜,刚要扑去紫苏的伞下,就觉鼻尖一痛,继而喘不过气来,憋得难受…… “咳咳……”她推开掐着她鼻子的手,用力喘息,自是没有注意到苏牧野松了口气的眼神。 “怎么回事?”叶凤泠捂着胸口问。 苏牧野眯眼又看了一圈四周,冷冷一笑,沉默地搂着她落回地面。 “你没觉得哪里怪?”他懒洋洋道。 叶凤泠闻言拧眉,惊呼出声:“其他人呢?” 苏牧野目光一闪,微笑启唇:“可知为何?” 叶凤泠摇头。 “我开始以为是幻境,其实是戏法。”苏牧野冷哼。 最初,他以为是秘术让叶凤泠进入幻境,但当她能自己清醒过来,苏牧野立刻意识到,这只是简单的戏法。 叶凤泠食过黄金蟒胆,寻常迷香等毒对她无效,所以才翻过巨石时,她并没有反应。可当她看到繁复花海后,不能自拔地沉醉其中、心神被牵,意外陷入自我意识之中。但她到底没有被那无色无味的药香影响,稍微一刺激,便能恢复如常。 至于苏牧野自己,当他翻过来看到春光明媚时,就已意识不对,仅一石之隔,就由冬入春,绝非正常。他暗中于掌心划道血痕,任疼痛席卷全身…… 事实证明,药香还是一般,仅用疼痛便可压制药效。苏牧野暗道,老天还是公平的,奇门遁甲方面的天才于治香平平。 花海里的花,有真有假,远处的那些几乎全部是假花,只有他们附近巨石上的才是些真花。 至于其他同伴为何没有尾随落入,苏牧野解释,应是阵法缘故,最大的可能是,大家翻过的巨石都在悄悄变化。 他也是在翻过后才意识到,挡在众人面前的巨石同旁边的那些巨石几乎模样完全相同,他们大家忙着解开绳索以及准备翻越石头,加上风雪交加,很自然地忽略了。 也就是说,虽然大家前后陆续翻过巨石,但翻的不是同一块,落下的地点自然也就不是同一处。 这样巧妙的设计,环环相扣,似乎每一条路都通有一种结局,和人生中不同选择后必有一份收获异曲同工。只不过,收获有喜有悲,结局有好有坏。目前看来,他们落脚之地还算不错。 第331章 传国玉玺 第331章传国玉玺 苏牧野往自己口里放了好几粒大大小小的药丸,说是提前预防,至于预防什么,他没解释。 越往花海里走,香味越浓烈,且不断变换。 鼻尖充斥香气,眼前繁花着锦,叶凤泠突然趔趄一下。 焦黑沙土上再次出现了白骨、兵器以及旗杆…… 三具骷髅白骨,被焦黑沙土掩映。叶凤泠就是被其中一具手上的雁翎刀绊住的。 骷髅白骨大多零散沉入沙土,只有一具骷髅蜷缩成团,半个身子还露在地上,且身体扭成一个怪异的姿势,手指指向他们正要走去的方向。 这具骷髅头骨旁的沙土下安安静静埋着一顶金色皇冠,纵是岁月流逝,星星点点金色始终岿然闪烁着。 苏牧野只是沉默地用眼睛打量,阻止叶凤泠要戴手套去白骨上摸索的意图。好一会儿,他用下巴点着这句骷髅手指所在的地方,道:“下面有东西。” 话音未落,掌风已经掀开焦黑沙土,露出一块似玉非玉、似金非金的东西。 苏牧野脸色惊变,顾不上同她说话,迅速带上鹿皮手套,蹲下扒拉掉表面沙土。 很多年的沉积,东西上的沙土着实不少,苏牧野扒了半天,才将它完完整整从沙土里取出。 这是一块通体墨绿接近玄色的四方形玉石,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呲牙咧嘴立于其上。 苏牧野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待翻过玉石,看清上面的字后,眼里迸发出激烈神采。 玉石上刻着八个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不需要解释,叶凤泠也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她和苏牧野几乎同时回头望去那个身体扭曲的骷髅,光看他的姿势,就能感觉到他全身所传达出的满腔愤恨。 苏牧野恢复镇静,朝叶凤泠缓慢咧开嘴:“你真是我的福星!” 这话说得叶凤泠又好笑又无奈,尤其他还是用这样调侃里带着正经的语气来说,忍不住开玩笑:“那你不应该给福星一些报酬么?” 苏牧野呵呵笑开:“想要什么?” 叶凤泠狡黠弯眉,没有回答。 两人心里清楚,苏牧野手上拿着的正是睦朝的传国玉玺。几乎所有人都没想到,被国朝寻了五十多年的东西,竟然被埋藏于砀山深处。 数百年时光淙淙如流水,中原土地上朝代更迭不休,传国玉玺只此一方。现在摆在京都皇宫里的玉玺其实是冯氏自己偷偷寻匠人打造的,临时充当传国玉玺。 从国朝建国至今,寻找传国玉玺从未被放弃,只不过一直是暗中进行。苏牧野怎么也想不到,几乎已经快被他放弃的一件事,于意料之外完成了。 用布包好传国玉玺,两人再次抬头时,却看到原本围绕着他们的巨石和花海不知何时被一团黑雾吞没着。 黑乎乎的团团云雾兜头罩下,如同洪水流泻铺散,让原本就看不清的天空更为黯淡。光明苟延残喘,好似被掐住脖子的野狗,没有规律,节节蹬腿败退。 苏牧野目光闪一下,护叶凤泠在身后,轻声:“你拿好腰间的香粉和玉玺,等会儿见机行事。” 叶凤泠没有武功听不出来,苏牧野却于迷茫昏暗中听出了人的脚步声。 终于要露面了么? 巨石阵中别的都好说,都有岁月明显遗留痕迹,只有他们踏入的花海里的鲜花,若无人打理,绝不可能娇艳茂盛。 一道风度翩翩的身影自浓雾之中走出。 此人身穿白色粗布长袍,上了年纪,无法判断具体年龄,相貌俊雅,只是眉宇间横有数道深纹,略有凄苦之相。 他神色漠然,似乎心驰远处,正在想什么事情,可脚下生风,眨眼便到了两人近前。 头顶如墨似幻,叶凤泠愕然仰头,看到苏牧野伸手拂了下她颊畔上的发丝。 心里升起强烈的不安,还未开口,只觉风掠耳、影动眼,淡而霸道的身影已然飞了出去。 衣角自掌心流走,叶凤泠脚下一趔趄,差点摔倒。 她眼睁睁地看着苏牧野身形如燕舞,朝眼前之人飞了过去。 清冽闪烁的婵娥利刃,在飞舞的云烟尘埃中,翻转如月影—— 在这一刻,苏牧野身上,有种武者之霸气,与他往日的嬉笑浪荡,一点都不一样。 叶凤泠望着他,心想:写字时的苏牧野,清隽文雅;喝酒时的苏牧野,邪魅狂狷;谈情说爱时的苏牧野,魅惑深情;气人的苏牧野,好想揍他;与人动手的苏牧野,唯我独尊。 他运智铺谋、运筹帷幄,偏又心思敏捷、深谋远虑。 难怪那么多颗芳心被捧去他面前…… 远处而来的人,接下苏牧野当头一剑,手中一把不知从何处摸出来的长刀,赫赫生风挥舞而来。 苏牧野的武功,来历不明。叶凤泠只见过他用剑、用暗器,或是徒手用掌。虽然不了解武林功夫,但以她局外人的身份来看,也能感受到远处而来的人身上蕴含的深厚内力。 叶凤泠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大概能理解苏牧野奋不顾身一击的心情,眼看那些手下、同伴无辜枉死,不为他们讨个公道,难慰他们在天之灵。 远处而来之人向苏牧野的软肋处砍去——向他腰间扫去,若有无声的气流,在空中突然改变着方向,毫无章法、如影随形。 苏牧野身形往后折,避开扫过来的大刀,凌空一刺。然在转瞬间,又以极快的身形,飘飘然,落到了那人身后。那人没有来得及回身,却在苏牧野重重拍来一掌时,柔若流水滑出,立时又直挺挺站直。 这两下动作,本来绝无可能连贯完成,但见此人膝不曲、腰不弯,陡然滑出,陡然站直,全身如同装上了机括弹簧,而其身体之柔软怪诡,仿若长蛇。 那人身刚站起,双脚踏出,喀喀两响,大刀劈向长剑。他两脚出脚虽有先后,但迅如闪电,好似同时踏出一般。 饶是苏牧野剑法娴熟,内功卓绝,也没能一招之内避开这一刀。 婵娥利刃在混沌阴暗之中被撞击,发出凌厉清脆之声。 苏牧野惊骇之下,只觉虎口一震,半身发热,虽用剑挡下,内心惊异非常,急忙抽身后退。 可不成想,刀锋闪烁背后,跟来带着暗劲的一掌—— 两人起起落落,在浓墨云雾中穿梭,两道白衣如雪的身影若隐若现。 叶凤泠眉心一跳,忽然看到有道身影从半空坠落。 顾不上其他,连忙跑过去。谁料还未到近前,就有刀光袭来她面门。 叶凤泠心中叫苦:看来来人武功奇高,苏牧野不是对方对手。 扑到她脸上的刀影,又快又厉,直刺于面。 原本跌落在地的苏牧野,飞起徒手,与那刀在空中对了一掌,刀势不减,气势强盛。额头生珠的叶凤泠,都能听到刀破开风的声音,她心中凛凛,心想砀山深处竟有这样的高手? 苏牧野落至叶凤泠身前,被刀风逼得往后退了几步。 他脸色煞白,体内因刚才那一掌痛的金丝般搅缠,一股炽热无比的内力激荡开来。 那人旋身落地,衣袂飞扬,发丝拂面,微微淡笑:“好多年没有遇上能在我手下走上十招的人了。痛快!” 苏牧野惊疑问:“你是谁?” 那人剑眉微挑,轻飘飘吐出一句:“青山白刃王宇庭。” 苏牧野面容凝滞,继而目中生光,他拂开叶凤泠的手,再次捉剑迎战,又一次攻向王宇庭。 青山白刃王宇庭,青山寨寨主,砀山一带实际掌权者。叶凤泠只听洗砚简单说了几句,万想不到草莽头目会以书生打扮出现于自己眼前。 在她的想象中,绿林草莽,大多出身卑微,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落草为寇。他们要么打家劫舍、要么为非作歹,霍乱一方。无论什么样的原因走上了这条路,最后都会变成刀口舔血过日子。这样的人,和文雅压根儿不沾边。 但王宇庭显然不在此列。 不管叶凤泠在心里如何揣测和焦灼,空中厉厉刀风剑影越舞越劲,暗浊云烟从各个方向穿梭而来,有隙便乘、见缝就钻。 苏牧野越战越勇,胸口的闷痛无法浇灭心中腾盛火焰。他已经明白,自己是打不过王宇庭的,但他与王宇庭的武功差距也没有大到可望不可及的地步。越往后打,苏牧野越能感受摸索出王宇庭刀法的路数。他不急不慌、默默记下…… 刀光快如闪电,风声鹤唳,苏牧野的剑影亦急如星火,杀气腾腾。 除了用剑之外,他又时而用掌、时而用暗器,招式也忽左忽右,偶有套路、偶又弃而不用,看似落于下风,实际仿若后浪澎湃,一重又一重,层层往上推,势如破竹、奔逸绝尘,竟也逼得王宇庭步步后退。 苏牧野的剑法杀机重重,辅助精妙轻功和暗器,稍不注意,便会中了他的埋伏,被逼上绝路。 王宇庭再不像一开始那么应对自如,凝着眉,看对面清俊年轻的青年——看上去握着剑流星赶月,却又像俊俏的书生一样文雅。两种矛盾的气质糅杂一身,可真是少见又耀眼。 心中一顿,王宇庭脚下便有了改变。他周身气流,再次一变,原本还有三分攻意,减为一分,眸色淡淡,刀光逐渐黯淡。 第332章 青山寨 第332章青山寨 突有一瞬,王宇庭露出了一个破绽,苏牧野一点都不放过这个机会,强攻而去,手中剑刃,直擦王宇庭咽喉。眼见王宇庭就要不敌,却于刹那之间,王宇庭的招式变了—— 他折身顿刀,借着刀的势,飞身而起。手中刀光势如冰雪,凛冽生寒,仿佛自从远古而来,破过剑鸣,劈向广袤地面,劈向了苏牧野。 强大的气势,不可阻挡。 苏牧野已知自己中计,他反应也快,疾速往后飘去。 而那排山倒海、势不可挡的刀,好似被悬崖勒住的马,擦着苏牧野的剑尖,转回空中、缓过三转后平稳落回王宇庭手上。 空中荡起洪亮笑声,王宇庭目光看向苏牧野,朗声称赞询问:“后生可畏!看来我确实老了,敢问一句,公子是谁?”在打斗开始,虽然惊异苏牧野轻功精妙、剑法卓绝,但他并没有太把对方当回事,只道不过十招就能拿下。谁料,三十招过后,他不仅没能制服对方,还在对方的剑法招式中,看到了自己出招的影子,天外飞仙般。 王宇庭心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竟被对方用在了自己身上,好有意思。 这么多年,他还从没遇到过这样才略深茂的对手。 可他也知道,对方被自己最开始那一掌打的气息受损,就算拖下去,能学到更多自己的招式,但也决计打不过自己的。为了不被这个难能可贵的“对手”一次勘探过多,王宇庭当机立断,结束这场比武。 苏牧野用剑支住身形,捂着胸口,冷笑吟吟:“明知故问?” 王宇庭眸光微变,笑得更加开怀,朝苏牧野拱手道:“苏世子风采,王某领教。还请世子赏光,来青山寨一叙。” 说着,他手上一闪,刀已被扔进迷雾。敛袖抬步,王宇庭转身带路。 叶凤泠紧抿双唇,上前扶住脸色苍白、神情冷冷的苏牧野。 “走。”苏牧野低声叹气道。 王宇庭话说得客气,实际意思再明显不过,巨石阵后,青山寨已经敞开大门,做好了接他们入寨的准备。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在王宇庭有意放慢的脚步带领之下,两人终于走出了巨石阵。 踏出巨石阵的一瞬间,漫天黑暗袭来,月色扑面,外面已经是黑夜了。 苏牧野和叶凤泠两人无言对视,都在心中一凛,巨石阵中不辨日月,颇有阵内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之感。 望向前方王宇庭背影的苏牧野,心中更沉。 青山寨,分为东青山和西青山两寨。王宇庭自立为大寨主,东青山寨和西青山寨分别由二寨主和三寨主镇守。他们来的便是二寨主坐镇的东青山寨。 当年王宇庭统一了砀山山脉附近所有山寨不久,就发生了山寨叛乱。当时,镇守东青山寨的二寨主意图联合西青山寨的三寨主,设计杀了王宇庭,然后瓜分青山寨。不想,王宇庭早已觉察二寨主有叛乱之心,在二寨主还未动手前就稳住了三寨主。 又在叛乱当日,瓮中捉鳖拿下二寨主。 令所有人吃惊的是,王宇庭并没有杀二寨主,只是同他深谈一夜,又让他继续掌权东青山寨,反而把原来的三寨主撤了,换上他人。 不知王宇庭对二寨主说了什么,从此后,二寨主再未起过异心,一心一意打理东青山寨,唯王宇庭马首是瞻。 这几年,国朝表面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但暗里南北世族林立,加上许多夷族势力暗中窥探,各方暗流涌动纷乱复杂。青山寨偏居一隅、窝在砀山之中,也有风雨动荡之微感。 加上两寨里窝藏了不知多少朝廷钦犯,王宇庭严令青山寨对外低调行事、对内加强防备。 苏牧野和叶凤泠一路走来,在夜色中看到沿山路有数不清的密道与暗哨明暗相间,一方有异动,消息能立刻传遍整座山寨,哪怕山寨自己人进出都须得留底,什么人,因为什么事,去了多久等等,来龙去脉登记的整整齐齐,以备随时翻查。 叶凤泠还注意到,所有人一见王宇庭,立即低头拱手行礼,而其他人,进出过路,都要掏出令牌,上面有名有姓,就算被他人盗去,只要遇上熟识之人,顷刻就能识破。 不知西青山寨如何,但在东青山寨,进了寨子,再想出去,看来不易。 王宇庭衣袖潇洒翩然,领着两人来到寨里一处清雅宅院。 院中山石古朴丑陋,溪池清澈,花卉草木不多,却甚雅致,叶凤泠只觉眼熟,可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苏牧野却暗暗点头,望向王宇庭的眸色更深了几分。 王宇庭进屋坐下,对二人笑道:“此处是我得意之作,还望世子不要嫌弃。世子身边众人,都已在寨中,等明日我让人送他们过来。” 说话间,他抬手示意上茶。 苏牧野眉目在阴影下浓的如同鬼魅,似笑非笑。 王宇庭哈哈大笑两声,“怎么,世子怕我下毒?”他一抬手,手中茶盏向外一泼,明明只是一盏清茶,泼洒出去时,苏牧野感觉到惊涛骇浪泼了过来,真气被压得一阵紊乱,那个倒茶的小仆直接摔倒在地。 噌一声,薄如翼的青剑横开,将惊涛骇浪挡下,发出刺耳剑鸣,似是随意一动作,轻而易举就将气势隔在身外。 苏牧野扭头对坐着的叶凤泠,轻声:“慢点,小心烫。” 叶凤泠:“……” 在王宇庭同苏牧野比武时,其余迷失于巨石阵的诸人,都被青山寨的人捉来了。他们有的心智受创、有的神思恍惚、有的疲劳不堪,几乎全部都是在毫无抵抗力的情形下被拿下。 好在,青山寨人也没有为难众人,只把他们关了起来,又给他们送去了水和食物。 除此外,苏牧野一行人的马车和行李也被找到带入青山寨。 叶凤泠暗想:听着意思,似乎这青山白刃并没有恶意,可是为何会让他们在巨石阵中困守多时?若是早些带他们出阵,那些神机影卫也不会死。 她心知,此事影响最大的是苏牧野,若有若无间,他的气息微微颤抖。 王宇庭恍若不闻眼前二人惊疑腹诽,扫了被叶凤泠攥在手中的传国玉玺一眼,淡然道他就住在隔壁,若二人有事,可随时去找他。 说完,竟大摇大摆走了出去,都没有留人守在此处院落门口。 苏牧野胸口疼痛难忍,迫不及待靠去椅子背,长出一口气。 叶凤泠见他脸色沉沉,知他又气又怒又痛,心疼不已,上前帮他轻揉胸口。 很快,又有青山寨人送来活血化瘀的药以及满满一桌吃食,面无表情道:“大当家说了,公子胸口疼是因为真气受创,这药抹于胸口,再好生休息,大概两日就能好了。” 叶凤泠拦住传完话就要离开的青山寨人,笑意盈盈问其他人被关在何处。 传话之人目不转睛盯着叶凤泠,心中沉浸于她的秀色明眸之中,面上不情不愿道,大当家说了,明日会送他们过来,至于其他地方,他们还是不要瞎走的好。 许是见叶凤泠蹙眉,传话之人走到屋门口,又折回来补了一句:“我们青山寨和那些地痞流氓聚众攒的山寨不一样,寨里机关、阵法繁多,你们最好不要乱走。受伤事小,丢命事大,好自为之。” 叶凤泠脸色微变,脑海灵光一闪,意识到为何院中布局觉得眼熟了,不也是同八阵图很像么!和藏剑山庄的宅院布置一样! 不同的是,藏剑山庄的一些太湖石被挪动,阵法有缺,而此处,山石、花草树木摆放位置都是阵眼。再回想王宇庭领他们走进来时,只走铺着细碎石子阶路,根本没有踏上一步泥土。 一面想着,一面给苏牧野上药。 苏牧野已经恢复过来,撩起眼皮望叶凤泠:“看出来了?” 叶凤泠看着他的脸色,清贵公子周身笼罩了一股透骨凉气,面色寥寥。 她点头“嗯”,片刻后轻声:“你没事。” 苏牧野唇角勾起,手拂去叶凤泠腰间,笑言:“我有什么事?” 叶凤泠盯着他眼睛,直接说:“你不要再难过了,他们的死不是你的责任。至于王宇庭为何任咱们困滞阵中,总能被弄清。” 苏牧野怔了一怔。 就见窈窕少女挨过来,揽住他脖颈,用怜惜的口吻,安慰他道:“跌倒在地是意外,谁都不想的。你在最后缩短了他们的痛苦,就是帮了他们。不要再自责了,他们也不会怪你的。” 眉目清俊的公子垂着眼半晌,轻轻叹出口气,唇角抿了抿,目有微微笑容:“嗯。” 叶凤泠心底微松,问道:“王宇庭同藏剑山庄有没有关系?” 苏牧野皱眉,他只清楚藏剑山庄的情况,对于青山寨,着实两眼一抹黑。青山寨近些年兴起,且寨内纪律严明,几乎没有逃脱退寨之人,相反,很多在白道、黑道混不下去的人,蜂拥进寨,让青山寨无声无息地疾速壮大着。就算是善于打探的神机影卫,也难以撬出青山寨的消息。 至于王宇庭此人,他倒是听说过一二。 青山白刃王宇庭,谜一样的男人,出身、背景,还有关于他的种种一切,都查不到。只知道他为人侠义、嫉恶如仇,同时武功奇高、足智多谋。光看其能笼络住砀山一脉的草莽山贼,手下还汇聚一堆亡命之徒,凭空建造出青山寨,又治下纪律严明,其手段就可见一斑。 王宇庭身上,连同青山寨,真是一团谜。 苏牧野想了想,宽慰叶凤泠,只道既然来了青山寨,就不用再受巨石阵之苦,无论如何,他们都得养精蓄锐。 两人吃过饭,又洗漱后,安安分分各自休息。 第333章 狐媚子 第333章狐媚子 第二日,果如王宇庭所言,其余众人都被送来。 月麟一见叶凤泠,苦着一张青青白白的脸,抽泣不已。她身后还跟着哭天抢地的纨娘和耷眉低眼的柔兆。 褚亮告诉叶凤泠和苏牧野,他们分别进入到不同的阵中,有的人一下进了沙漠荒原,被烈日灼烤;有的人则跌落海边,遥望浩渺水面束手无策;还有人陷入沼泽泥潭,慢慢向下沉去,若不是有人相救,早就见了阎王。 至此,众人对奇诡复杂、包罗万象的巨石阵的认识更上一层楼。 这些人中,出现一张陌生脸孔,他畏畏缩缩躲在门外,不敢进屋。最后还是褚亮拉他进来。 原本因为脏发让人看不清的面容,经过清洗和打理,终于有了正常人的样子。佝偻人,已经知道自己的妻子也于五年前遇害,他一面伤痛自己家人全无、孑然一身,一面兴奋于终于从巨石阵中出来了,又担忧自己身上的毒。 更忐忑的是,闹不清苏牧野这群人身份,单看他们穿着打扮,还有青山寨人对他们的态度,佝偻人在心里认定他们绝非常人。 一进屋,他就控制不住膝盖发软,跪倒在地。 苏牧野笑笑,抛出解药,让他暂时先跟在褚亮身边。 佝偻人仓皇应下。 叶凤泠心知不会一直留在这里,忍不住瞟去榻上。 眉梢眼角弯如新月,眸中波光荡漾,像傍晚洒在湖中的碎金,苏牧野外罩亮稠青色长衫,惬意半倚,朝叶凤泠招手。 “想出去?” 叶凤泠点头。 苏牧野歪头笑,不置可否,只让众人好好休息,静等他安排。 同众人打过照面之后,苏牧野又去睡觉了。叶凤泠一个人有些无聊,她见院门口当真无人守卫,干脆大模大样走出去。柔兆不放心,暗中跟着。 高树晓而密密,远山晴更叠叠。 纤云四卷露出苍穹一片,朗风吹皱画出雁字几回。 叶凤泠立在青山寨内一角,抬头欣赏砀山风景,心中思量不断。 东青山寨位于砀山铁角峰,寨内屋舍形如棋盘,看似排布规整,若仔细研究,又发觉无一不是依山势而建,当真是一步一景。 除了屋舍外,寨里最多的是太湖石,无论厨房、马厩、练武场、兵器库、还是门房、浴房、茅房,只要眼能扫到的地方,几乎都有太湖石的存在。若不是知道太湖石数量众多,又清楚王宇庭确实有人又有钱,能够轻松运进来这么多的太湖石,叶凤泠几乎都要以为这些是假的太湖石了。 藏剑山庄也有太湖石,而且照苏牧野说来,贺琮杰根本没有这些闲情逸致,那唯一可能喜爱太湖石的人,便是贺夫人谢宁了…… “啪——” 原本安静伏在树梢上的一大一小两只鸟被惊醒。一粒石子凌空飞去树枝间,大鸟慌乱地张开翅膀护住雏鸟。它们母子二人原本睡得四仰八叉,没成想有人如此不厚道,要来扰鸟清梦。 叶凤泠猛地一激灵,回过头,看到一个身形苗条、面容清秀的二十岁上下女子快步跑来。 她瞪向叶凤泠,眼光鄙薄、冷笑连连:“小七说的不错,果然是个狐媚坯子,难怪他愿意亲赴阵中领出来。来,看我一刀。” 说着,举起手里青刀,虎虎生风劈过来。 暗中的柔兆一拍手下树干,自树后跃出,挡去叶凤泠身前。 她同舞刀的女子纠缠着打了起来。 舞刀女子看着声势足,其实武功几乎仅限于提起刀、挥两下。才三招,就被柔兆一掌打倒,栽去地上。 她愣愣看着柔兆,有点不明白,明明看着比自己还小的年纪,怎么功夫能这么好,甚至比教自己习武的小七都好! 不过她顾不上这些,丢开手里的刀,扑去叶凤泠身上:“我让你勾搭男人,看我不抓花了你的脸……” 还不等她说完,只觉鼻尖飘过一阵烟尘,脑袋一昏,迷迷瞪瞪再次栽倒。 这次,她没能再站起来。 叶凤泠拍去手中红尘睡,探身戳了戳这个女子的脸蛋,蛾眉弯曲:“年纪不大、脾气不小,武功不好、眼光不差。”嫉妒她的美貌,说明审美还是在线的。 柔兆见少女眉飞色舞,米白色竹叶暗花冬袄下,天蓝色裙角飘飘曳动,一身素雅、精致无挑。叶凤泠还披着一件粉白细绒滚边的小披风,奶白色毛领衬托着如玉姝容,确实有些像狐狸。 “把她背上,咱们回去了。”叶凤泠回头喊柔兆一声,踮起脚尖,漪漪如风回到院落。 红尘睡撒的少,不过一炷香功夫,女子就醒了。 当她看清自己被五花大绑摆在堂屋正中地板上,气的火冒三丈,涨红脸大骂叶凤泠。 柔兆有些不能理解她的愤怒和激动,最初她还以为对方身怀绝技,替叶凤泠小小担忧一番,交手后才清楚,这人根本是没有武功,或者说练武还没入门,不过是会提着刀而已。 柔兆不知道她有什么底气觉得能教训叶凤泠。不看被骂的人,眯着眼笑嘻嘻听得津津有味么。 听女子骂了好半天,叶凤泠才朝对方摆摆手:“累不累?渴不渴?” 女子一噎,气的头顶要冒烟。 她一扭脖子,哼出声:“你等着,等会儿就要你好看!” 叶凤泠摸着下巴,暗忖,这人看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看装扮,也不是青山寨内普通寨民,只怕和王宇庭或者那个二寨主有关系。 如此的话……她计上心头。 “我猜,你在寨里有些地位。听你话的意思,觉得我在勾引王宇庭?”叶凤泠试探。 此言一出,女子转过头啐了一口:“你个狐媚子,别以为王宇庭同别人一样,会被你勾走,哼,他见过多少风浪,岂会上你这种胭脂俗粉的当!” “可是他昨日还跟我说,若是有事,可以直接去隔壁寻他的。”叶凤泠蹲下,撑着下巴有些不好意思道。 女子眼睛都红了:“我呸!你好不要脸!他天天忙着处置寨内事物,哪里有空搭理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我也知他忙,所以想着等午后再去,这不,还吩咐我的侍女去给我炖汤了,就是不知道那汤合不合他的口味,哎。”叶凤泠状似真的在为讨好心上人又不知心上人喜好而愁肠百结。 “你!你!他根本不会喝你的汤的!谁都知道这几日他为了拦截苏北皇商一事夙兴夜寐,哪里会在乎什么汤!你不许去!” 女子在地上打滚儿。 柔兆有些敬佩地望叶凤泠一眼:叶三小姐如此美人,不是一般人能驾驭的了,得亏世子心智足够强悍。 她看叶凤泠垂下眼,想了片刻,从腰间拿出一包香粉,毫不客气地撒去女子脸上。 女子露出惊恐表情:“你……你撒的是什么?” 叶凤泠扬眉,笑眯眯:“有没有觉得鼻子不太通畅?” 女子眉毛乱抖,吓得不轻。 很快,她就更害怕了,她发现自己闻不到味道了,眼见叶凤泠用指尖捏起桌上摆着的梅花酥,放到自己鼻尖,可自己根本闻不出来梅花酥的清甜香气。 她白着脸咧开嘴,哇哇大哭起来。 叶凤泠正要开口,自屋外疾步走入一个眉目深锁之人,正是昨日见过的王宇庭。 今日的王宇庭,穿着玄色长袍,气宇轩昂,挺拔儒雅,就算明明确确知道他已不再年少,叶凤泠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来自他身上成熟男性的魅力。 不同于苏牧野的亦正亦邪、年少轻狂,王宇庭浑身都被一种冷静、淡然,视死如归、勇者无惧的气场包裹。他那双手上,不光能舞刀弄剑、也能舞文弄墨。叶凤泠几乎可以想象,年轻时的王宇庭,翩翩然的样子会令人多么惊艳。 他身上的这份飘逸美感,随着年岁增长,渐渐变得内敛,带着沧桑感散发外扩,没有了青葱时代的张扬,显得格外深沉内敛,成熟世故。 “王宇庭,她……她欺负我……你怎么才来啊……”女子一见王宇庭,色厉内荏的劲跑个精光,只余下梨花带雨的委屈和柔弱。 叶凤泠略有些心虚,抬头强笑望王宇庭。现在她知道这女子跟谁有关系了,王宇庭不会为了女子跟自己动手? 王宇庭深深看了眼叶凤泠,没着急找她要说法,先给女子解开绳子。 女子一把扑去王宇庭怀里,揪着他衣袖抽噎不止。 叶凤泠咳嗽一声,立即微笑解释:“不过是逗乐的小玩意儿,一会儿就能恢复正常的。” 王宇庭垂着眼微微颔首,紧锁的双眉舒展开来,待女子不情不愿跟叶凤泠致过歉,才严肃地拖着她离开。 柔兆见叶凤泠落下唇角,想了想:“叶三小姐,要不要跟出去看看?” 叶凤泠樱唇轻启:“不要,连苏牧野都打不过的人,你才跟上去,就会被发现。” 柔兆大吃一惊,踌躇着没有说话,眼底骇然。 午后,叶凤泠午休起来,见苏牧野还在酣然沉眠,便在书案上翻翻捡捡,准备作画。 日光晕晕、清新山风徐来,小小轩窗对着远山青黛,轻描淡写,漫野画分青霭、飞崖遥挂碧峰,端是天然山水墨卷。 叶凤泠临窗凝坐,左手轻执袖口,右手握一枚徽州银豪,在雪白宣纸上运笔作画。雪腕如月扬明恽,光晕柔和,映衬两弯淡眉。她屏气静心,稳如寒松地涂抹。 忽而,有粒石子由外砸进来,落到书案上。 第334章 大叔萝莉 第334章大叔萝莉 叶凤泠视而不见,眼角跳了跳,轻轻移开放下笔管。 她收好画了一半的画稿,拿起书卷,倚去矮塌,不慌不忙翻开,看了起来。 又一粒石子砸进来,这次落到了她的脚下。 稳笃如山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似一名文雅秀士化身将才,不慌不忙地临场点兵——翻书。 再次砸进来的不是一粒石子,而是一把石子,簌簌落了满地。 片刻后,响起了没好气的声音:“你好无趣,都不惊讶下。” 被王宇庭拖走的女子,从窗外叉着腰瞪叶凤泠,气鼓鼓道。 叶凤泠语声微扬:“怎么?鼻子好了,迫不及待想试试别的香粉了?” 紧张地捂住鼻子,女子控诉地望着叶凤泠:“你好毒,看着文文静静的,没想到一肚子坏水。” 叶凤泠微微一笑:“彼此彼此。” 女子左右四顾,见四周静寂一片,护着叶凤泠的那个武功高强的人也不在,扬了扬头,绕进屋里。 她凑近书案,自己看宣纸上寥寥几笔,清晰流畅、粗细得宜,勾勒出苍翠远山、飘渺崖谷,难得叶凤泠将飞泉加入其中,融进浓林,更显风雅。 女子忍不住重新打量叶凤泠,心里讶异又敬佩。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下,用脚蹭地。 叶凤泠揉着额角,斜飞一眼:“有事?” “呃……上午我误会你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往心里去……我我知道你不是勾搭王宇庭的狐媚子了。” 扭捏再次道歉完,她双肩松懈。 叶凤泠扫她一眼,重回手上书卷:“嗯,我知道了,不怪你了。” 女子杏眼睁圆,起身又坐下。原以为道歉完,叶凤泠一定要发泄一番,怎么也要讥讽几句,唯一没想到的一种反应,是淡定从容的接受,就好似……好似根本不把自己当回事。 大概觉得受到了侮辱,又说不出口,女子心里乱糟糟,一双大眼睛达达望着她:“你为什么不理我?” 叶凤泠把视线从书卷上挪开,轻笑:“我为什么要理你?我们认识么?你都能不问青红皂白提刀来砍我,我为何不能不理你?” 喉咙被人掐住一般,女子张开的嘴,不甘不愿地闭上了。 她仰头看叶凤泠,看她娴静照水的样子,长睫浓密,怔怔然,仿佛看到了记忆中的那方剪影,也总是这样优雅从容的临风握卷,眼角忍不住滚下热泪。 叶凤泠吓了一跳,她是想冷冷女子,可没想到,看着热烈如火的人,怎么说哭就哭? 用叶凤泠递过来的帕子擦掉眼泪,又揩了揩鼻子,女子自我介绍。 她叫贺梦棠,今年二十一岁,因家中遭难,避祸于青山寨,那王宇庭既是她的故人,又是她的情郎。 叶凤泠咂舌,王宇庭再年轻,看着也是四十开外的年纪,贺梦棠的口味……真不一般。 许是知叶凤泠为何沉默,贺梦棠有些不好意思,垂下头,红了面颊:“王宇庭他不喜欢我,哎,我只是单相思……” 这就说得通了,转而心头一叹,叶凤泠有些理解贺梦棠,王宇庭的风姿,确实卓然玉举,一般小姑娘难能抵挡。 “我听王宇庭说,你和那个苏世子一起的?你们是一对么?”贺梦棠凑过来问道。 叶凤泠握着手里书卷,不摇头不点头,另牵话头:“所以你不算青山寨人?” 贺梦棠心无城府、简单明朗,点头:“我来了五年了,能算半个青山寨人。这里入寨必须经过歃血宣盟,王宇庭不让我入寨。” “前面你说拦截苏北皇商一事……”叶凤泠话没说完,就被贺梦棠立眉打断:“你问这个干嘛?” 叶凤泠轻松耸了耸肩膀:“好奇。” 贺梦棠狐疑地盯着叶凤泠,见她当真面不改色,只淡淡望着自己,心里一时又想起了记忆中的人,也常常这样望着自己,只是比眼前的叶凤泠多了疼爱和呵护,她眼圈又红了。 许是因为这层关系,加上见苏牧野他们一行人确实没有在青山寨里胡乱溜达,贺梦棠简单说了几句她知道的。 这几日,青山寨当真有件大事,便是寨内众人在为拦截苏北皇商运送御用香料进京一事做准备。 每年一过完年节,苏北负责种植皇家香料的皇商就会装好经过一年烘烤、晾晒的香料,浩浩荡荡运往京都。这是皇差,更是生意,是以,有幸成为皇家在苏北指定的香户,不敢大意。 这些年由王宇庭统领的青山寨,一直没有打过皇商的主意,不知怎么回事,今年竟要再次朝皇商下手。这事,是二寨主提出来的,他就是意思意思,以为王宇庭会不同意,也就过去了。谁料,王宇庭一反常态,沉吟一番后,拍板:干这一票。 涉及皇商,为了做到不留下明显痕迹,最好做成跌落悬崖或遭遇山体滑坡这种自然死亡,王宇庭和二寨主这几日一直在布置。 这也是为何王宇庭没有第一时间进入巨石阵带出苏牧野一行人。他当时根本不知道! 往常进巨石阵的人,一般都是一个阵就歇菜,顶多走过两个阵,几乎没有人会进入“云垂阵”。可苏牧野他们眼瞅着走过了“云垂阵”,而且还发现了前朝皇帝的骸骨,这可怎么得了。 从他们一出藏剑山庄就在暗处监视他们的寨民忙报告王宇庭。 王宇庭放下手里事情,进阵探虚实。 一见苏牧野,他就知道对方的身份了。 苏世子南下处置番波斯国走私一事,举国皆知,砀山离洛阳不远,加上王宇庭这些年刻意关注各方动向,对苏牧野这次的巡视路线,掌握个七七八八。 更何况,他还有自己的打算,就算苏世子不入巨石阵,他也要把苏世子“请”来青山寨的。 真正令王宇庭意外的,是苏牧野的武功。他只听说过苏牧野文采风流,没想到这位驰名国朝的纨绔,能文还能武,武功还不是一般的玩玩闹闹,基本可以算他遇到过的最高的了。 武者,尤其是到达王宇庭这个段位的武者,对武学的追求已经不仅是扬名立万、手刃仇敌,他们更多的是孤独地踟蹰于突破自我的漫漫长路上。 如果说最开始,只是想请苏世子来青山寨坐坐,现在的王宇庭,已经想让苏世子在青山寨住住了。他要等苏世子养好伤,再次切磋! 贺梦棠虽然年龄比叶凤泠大,心性却很单纯,整个人如同一张白纸。她道自己五年前来到青山寨,此后便长居于此。王宇庭对她呵护备至,可以算有求必应,唯有两件事不答应:一是不让她入寨,一是不教她武功。 无奈之下,贺梦棠只得找了青山寨里的一个名叫“小七”的青年,教教自己。可因为她习武太晚,学了好几年,只能提起刀挥一挥,根本算不上武林高手,让她分外挫败。 望着眼前娇憨女子,叶凤泠放下手中书卷:“五年里,你从没出过青山寨,可有人来找过你?” 贺梦棠欲言又止,轻轻摇了摇头。 “那你想离开这里么?”叶凤泠问道。 贺梦棠微僵,脸冒红晕,再次轻轻摇头。 送走贺梦棠后,叶凤泠拐去寻苏牧野。 草意萌萌,隔水涧簌簌生长。 苏牧野已经起身。 叶凤泠最后是在寨子里的一处八角亭上找到的他。 八角亭上坠八角,亭里人影望亭外。 迈过绕着八角亭的澄澈叮咚流水,叶凤泠看到苏牧野破颜一笑,说不出的风流狂魅:“聊完了?” 叶凤泠俏生生坐下:“你猜怎么着?我觉得遇到的就是贺琮杰的女儿,小棠。” 苏牧野挑眉,盯着叶凤泠。 “她说她叫贺梦棠,五年前来到青山寨,王宇庭是她的故人。”叶凤泠言简意赅。 苏牧野淡淡笑起来:“这就说得通了。” 看来,藏剑山庄后人还在,难怪神机影卫都找不到贺琮杰的女儿,看来一直藏身于青山寨。 叶凤泠想了想,又把青山寨要截苏北皇商的事说了。 苏牧野指扣石桌,默默思忖。叶凤泠也不打扰她,自顾自想心事。 耳尖一热,抬眼,坐在对面的人不知何时绕到身后,亲了自己耳朵一下。 叶凤泠捂住耳朵,涨红脸。 苏牧野牵着她的手,走下八角亭,沿她手腕细细抚摸。他微侧脸庞,乌黑眼珠盯着她松风水月的面容,突然说道:“给我讲讲柳府。” 叶凤泠目露疑色,苏牧野只是轻笑道:“有备无患。” 淡淡萦绕的兰竹香气自苏牧野身上传来,婆娑袅袅地透过她鼻端,薰得她脸颊愈发娇艳。 叶凤泠忍着羞意开口: “柳府世居苏北,外祖母早就不在了,我都没见过。外祖父领着两位舅舅,住在一处。两位舅舅都没入仕,柳府也不像京都世族那么讲究,更像是一般乡绅之家。大舅舅娶的苏北当地商贾之女,大表兄草草读过几年书就跟着打理家族庶务,娶了大舅母的娘家侄女。大表姐早年出嫁,因夫亡无子就回了娘家居住。二表姐听说已经定亲。二舅舅身体不好,常年在家养病,生的二表兄和三表兄一直在眉山书院读书,已经过了乡试,今年春闱要下场的。三表姐同我差不多的年纪,最是话多唠叨。” 午后寂静时光,薄阳之光静静流泻。 苏牧野衣袖云纹优雅如云,错落有致。她扭头看着他听得认真的清俊下颌,想了想又道:“外祖父告老之后无事一身轻,又是万事不挂心的性情,除了偶尔询问一下两位表兄学业,就是闲来外出游玩或垂钓。许是因为两位表兄常年在外求学,外祖父将我假作男儿养,亲自为我开蒙,指导我读书。后来还为我寻来向师傅、带我去江南走访香铺。如果没有外祖父,便没有今日的叶凤泠。” 苏牧野听得心下一凛,捏捏她的手腕,喟叹:“这样说来,你倒最得你外祖父喜爱了?那我……岂不是压力很大?” 第335章 切磋 第335章切磋 听到苏牧野的话,叶凤泠面染羞窘。 上一世时,从回京都,就再未回过苏北,一想到疼爱自己如珍如宝的外祖父,得知自己先是被嫁为妾室,再受凌辱而亡,不知会有多心痛,她的心就抑制不住地疼起来。这一世,她曾对自己言,再不会被人蒙骗了去,可谁能想到,会同苏牧野兜兜转转到现在的境遇。 其实她心里也在发虚,外祖父虽然娇纵她,可对这些世家子一直没什么好感。不然,也不会宁愿把孙子们送去遥远的眉山书院求学,也不送往京都。 她曾经听三表姐偷偷告诉自己,外祖父当年离京,就是因为不满世族党同伐异、欺压寒门。至于同叶府的亲事,若不是自己母亲死活非要嫁,指不定就会被外祖父退掉。 这种情况下,苏世子大张旗鼓地护送自己回家,还提前写了封信,叶凤泠用脚趾头都能想象的到,外祖父会有多不满。她在心里暗中祈祷:希望苏牧野能用传扬在外的才华和口碑赢得外祖父的喜欢,不然,她要怎么办呐…… 唇抿成一条细线,眉毛也打起了结,叶凤泠再顾不上青山寨这些事,难得的抑郁起来。 两日后,苏牧野收到王宇庭派人送来的战书,王宇庭迫不及待邀请苏牧野来青山寨武斗场切磋技艺。 切磋的消息,迅速传遍青山寨,不光东青山,就是西青山诸人也都赶来观看。 场内立着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场外坐着二寨主、三寨主等青山寨所有说得上话的人。再外面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观战寨民。 乌压压的人群,生生把光秃秃的武斗场衬出一种肃穆庄重的武林雄浑风貌。 叶凤泠坐在贺梦棠身旁,紧张极了。别人没有见识过,她可是见过的。苏牧野不敌王宇庭,可王宇庭却还是声势浩大、不容拒绝地扬言切磋,简直就是强人所难。 偏偏苏牧野也不听劝,痛快无比应下,还要笑不笑的让她不要担心。 纨娘私底下问叶凤泠,苏牧野有没有把握赢,换来叶凤泠叹息一声,吓得纨娘不敢玩笑,同褚亮两人愁眉四道,只有石头眼神迥亮,对苏牧野信心十足。 立在她身后的柔兆,同样双眼冒光,明显迫不及待一睹高手过招的兴奋神态。 而旁边贺梦棠挥着手,兴致勃勃给王宇庭加油助威。 一切都让叶凤泠无限担忧。 不提场外诸人反应,武斗场上,苏牧野一身白衣,于轻轻徐风之中,一手握婵娥利刃,一手虚空背于身后,眼睛光亮夺目。 数丈外,一把平平无奇长刀横在王宇庭身前,被众人瞩目。 江湖上过招,一向废话少。 “请。”王宇庭含笑淡声道。 苏牧野长眉微挑,微微一笑。 没有开口,人已飞出。 青青凛冽剑光闪落人眼,众人什么都没看清,只恍惚似见苏牧野右手一动,左手刷的一下,向王宇庭刺去。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只一瞬,王宇庭便觉气息凝滞,铺天盖地而来的剑波合着不知名的诡异寒流袭面掠人,对方剑气如怒潮狂涌,势不可挡,又似穿越万年冰川自天而降的洪荒之力,风驰云走。 不正面直撄其锋,王宇庭出刀锋偏势一触,但觉右臂酸麻,胸中气息微有触动,当即乘势纵出三丈之外,脸上笑意加深。 一招之后,不需有人出声,七嘴八舌的人群顷刻安静下来。二寨主、三寨主、贺梦棠以及所有青山寨人都瞠目结舌,贺梦棠甚至傻傻张开了嘴。 没有人想的到苏世子武功能让王宇庭闪避。 青山白刃王宇庭,在砀山一带,几乎是神一样的存在,须知所有人心甘情愿臣服的最重要原因,便是其武功高强,无人能望其项背。 一阵风起,王宇庭看光影流转,青年衣袂翩飞仿若行于云端,突地纵身欺上,以他最快身法,向青年纵去—— 一片枯叶,落在叶凤泠的眼梢。 她伸手接住,目光凝望场内。 被真气所激,众人很多时候都不能看清上下飘飞的两人具体招式,更不用说靠近、或是踏入一步,但所有人都目不转睛,静止盯着随风舞荡的白衣青年和黑衣强者。 转瞬之间,两人翻翻滚滚已拆了百余招,苏牧野连使巧劲,诱王宇庭上当,全被王宇庭化解。面对苏牧野阴冷寒凉的剑气,王宇庭用刚猛无俦的刀光尽数承受。 真气通过剑身、刀刃游走,场内风沙沉浮。 玉秀白衣青年持剑半空,如雪景般缓缓展开。他长衣翩飞、仙姿秀逸。其灼然玉举,惊才绝艳。 他仿佛是天外飞来的仙人,一剑寒霜,揭澄澈天幕,泻万千飘雪。 又好似逐浪前行的游侠,满身浪荡,扬飒飒斜风,卷满世山秋。 可他到底没有真正的仙人那般厉害。 又百招之后,苏牧野仍步步紧逼,状似不落下风。 王宇庭见状,心思一转,斯须扔了长刀,空手来战。 苏牧野神情微动,只觉王宇庭每一掌拍来,都是炙热刚劲,正好克制婵娥利刃上的阴寒煞气。 轻灵飘逸、缜密清隽的绝妙剑法渐渐不敌浑厚内力支撑的精奇凌厉掌法。 苏牧野鼻尖凝出细小汗珠。 眼见王宇庭又呼的一掌拍出,击在苏牧野身体右侧,登时泥尘纷飞,地上显出一坑,若不是苏牧野如箭般闪开,当场便会跌落在地。 不待苏牧野反应,王宇庭提起右掌,对准苏牧野直面击来,狂风呼啸、飞沙走石之中,他身形奇快,如流星迸发,追云赶月,其势不可阻挡—— 苏牧野心中凛然,被逼得跃后数丈以外相避,同时祭出婵娥利刃—— 雄浑掌风同寒冽剑光在空中相撞,风势大变,场外很多人身体不可抑制地向后倒去,一些单薄树木喀喀折断,只留下那些儿臂粗的老树干兀自顽强坚持着。 苏牧野再次见识到王宇庭澎湃功法的同时,王宇庭亦看清了苏世子波澜壮阔的剑势。 漫天剑光中,王宇庭身形一顿,霎时心神俱震,恍惚间,眼前浮起一道剪影—— 谢娘掌中轻,十步香尘生罗袜。妃弹塞上曲,千秋呼语入琵琶。 剪影中的人温婉舒雅,有着超越时光的惊人秀美。淡淡的柳眉、微卷的长睫,永远舒缓温暖的眼波……亘古长存的亭亭玉立在一瓶寒梅旁边,那飘扬的素色长裙和长长的耳坠子,衬出温柔的美人风韵,豆蔻年华、春光婉转,几乎又听到了她细声说着带点乡音的官话…… 刹那间,王宇庭泪流满面,心中大恸,掌风顷刻于空中凝滞,缓缓消逝。 叶凤泠的心悬在嗓子眼,屏着呼吸,都不敢讲话,就怕自己一开口,或者有什么举动,惹苏牧野分心。 她想,若是王宇庭不手下留情,或者他根本是设了个局,要当着青山寨所有人的面置苏牧野于死地,她会立刻冲进去,就算不能帮他什么,能跟他一起死,做对死鸳鸯,也没什么不好的。 什么铺子,什么番波斯国, 什么国家大事,什么责任大义。 全都跟她没关系。 她只在乎苏牧野一个人而已! 时间在叶凤泠这里漫长无比,在场上不过瞬息。那空中无声无息的流走真气、随风逐渐消散的凛凛剑息和威威掌意,惊诧着场内场外所有的人。 苏牧野以剑支地,手扶胸口,抬头微微一笑,这笑容如修罗般俊美,晶莹如鸽羽、妖娆似鬼魅。 而那边王宇庭的大脑,长久空白,只怔怔凝视着虚空。 直到对面传来一声“承认”才恍然醒来。 他僵硬地朝苏牧野颔首,定定望着苏牧野,半晌后突地朗声笑开。笑声如浪潮击拍,层层翻涌,一浪高过一浪。 场外众人也各自爬起立好,欢呼雀跃。 王宇庭朗声笑道:“王宇庭,字鹏举,今日交下苏世子这个朋友了,不知世子是否赏面?” 苏牧野脸苍如雪,俊逸分明,眸光灿若星辰,唇角勾起:“克己却之不恭。” 说罢,两人对视一笑,颇有伯牙子期惺惺相惜之感。 见苏牧野平安无虞地走下武斗场,叶凤泠身影翩跹,冲了过去。 与她同时冲出去的还有贺梦棠。 心急又高挑的贺梦棠无意撞了叶凤泠一下,直接将她撞去一旁。眼看自己控制不住身体,就要栽倒,叶凤泠气苦不已。 好在一道劲风刮至跟前,她的腰被一把抱住。宛如从天而降,无有防备,叶凤泠被雪白仙人抱在了怀中。 头晕脑胀,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可怜:“你……你没事……” 苏牧野身心俱疲,但心里欢喜畅快,紧紧搂她入怀,贴着她耳朵低声道:“无事。” 侧头,少女清新而明亮的眉眼,盈盈弯起。 这边叶凤泠还是有些不放心,挣脱开苏牧野怀抱,上下检查,见确如他所言,不是像上次交手一样身体受创,方松了口气。 那边贺梦棠扯着王宇庭的衣袖,娇声问道:“王宇庭,你怎么突然停手了?” 她一直紧盯场内,确定不会看错,最后两人只能算打个平手,并未分出胜负。贺梦棠不相信王宇庭打不过苏世子,尤其她看出了王宇庭刻意的停顿。 王宇庭望着她有六七分同那方剪影相似的容颜,怔忪。 茫茫白光中,王宇庭伸出手,扶正贺梦棠鬓发里因疾跑而歪掉的发簪,覆上她的脑袋,轻轻摸了下,微笑:“点到即可,本就是切磋而已。” 贺梦棠迷惑不解。 第336章 真实意 第336章真实意图 切磋之后,接着而来的便是青山寨常规项目——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恰逢今日是青山寨东西大小诸寨集会的日子,众人从武斗场上下来,直接进入酒桌环节。 王宇庭生性豁达、为人豪爽,他同苏牧野对着狂饮三大坛陈年老酒,连呼痛快。另一侧,二寨主、三寨主提着酒坛,迫不及待加入进来。一时间,只闻佳酿香飘、人声碎语,一片欢声笑语。 叶凤泠见纨娘拉着褚亮谈情说爱,石头和青山寨的人对着苏牧野身侧的婵娥利刃叽叽咕咕,柔兆和月麟都不见了身影,想了想,一个人踱步走出屋子。 东青山里除了守卫们还坚守在岗位上,其余的人都凑去喝酒了,诺大山寨一时之间有些冷清。 山巅上,有个人影长裙飘飞若云,绿树和烟霞环绕。 贺梦棠一个人抱着个小酒坛,靠在树下,望一眼远山高崖、喝一口辛辣温酒。 叶凤泠低着眼,唇角含着笑:“贺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贺梦棠一愣又一叹:“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叶凤泠明眸上扬,揶揄道:“王宇庭在那里拼酒,不担心么?” 难得的,贺梦棠睫毛颤了颤,叶凤泠看她面容僵了一下,有痛苦、有赧然。 “我心情不太好,你要是没事,就陪我聊聊天好了。” 叶凤泠挑眉,明媚一笑。 贺梦棠是个单纯明朗的姑娘,侧面看过去,曲线娉婷,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叶凤泠一时想起王宇庭为她解开绳索时的神情,目光变幽,沉静盯她。 “我看见苏世子拉你手了,还跟你说悄悄话,你们那样好……哎……可是我呢,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心里的情郎看都不看我一眼……”说着,她又仰头喝了口酒。 远处青山寨守卫换班的声音若有若无,头顶鸟鸣虫叫细细若若,擎天森森之下,有一女子孤芳哀悼。 “我好想我娘啊……要是她还在,至少能有个人抱抱我,可……”贺梦棠搂着酒坛子,难以自已地哭了。 她想起了很多事,很多平时想都不敢想的事。 自己原本是不知世忧的闺阁小姐,虽然家中人口伶仃,但从小也是娇生惯养。娘亲温柔又娴雅,爹爹严肃却从不呵责自己。对贺梦棠而言,从前日子里最让她烦忧的,是不能时时下山去城里寻手帕交玩。 可一切美好都在五年前的一个夜晚被打碎。 是夜,她躺在床榻上睡不着,想推开窗数星星。谁料,开窗入目,便是常年待在炼剑室的爹爹抱着娘亲,跌跌撞撞走到园子水塘旁。 月光似剑,泛着寒光。婆娑树影下,爹爹狰狞着面目,把像布娃娃一样不动不叫的娘亲抛进了水塘。 她不敢置信地就要大叫出声,却听到风中传来爹爹近乎疯狂的诡笑声:“谢宁,你这个贱妇,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同你那师兄的丑事么!哈哈!你别急,等我用你炼成婵娥利刃,就让你的师兄下去找你,哼!” 她捂着嘴,陡得跳起后退,差点撞翻身旁案几上的灯盏。她仓促无比地背过身,余光里恍惚看到爹爹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再之后,所有的场景都是支离破碎的,充满了光怪陆离的诡秘色彩:娘亲的葬礼、爹爹废寝忘食的炼剑、娘亲师兄来访、炼剑室里的争执…… 贺梦棠沉默地目送娘亲师兄愤然离开,滚到嘴边的那句“用你炼成婵娥利刃”怎么也没有说出口,可心里的猛兽正在呲牙咧嘴地嚼食着她的内心。 爹爹炼成婵娥利刃的那一日,她跪在娘亲的牌位前,凄凄凉凉。听到园子里一声声猖狂肆意长啸,坚硬的指甲扎进肉也不觉得疼,她喃喃自语:“娘亲,我要怎么办!怎么办!”声音灰暗而轻飘,像断断续续的尘灰烟袋。 贺梦棠最终还是跑了,她不想被爹爹炼成剑啊。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能找谁,绝望伤怀的她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了巨石阵,直到累、饿和绝望击倒她…… 醒来后,就见到了王宇庭…… 贺梦棠哭了很久,周围除了哭声,再无动静,感觉到清凉的风自四周吹拂面颊和衣裙,贺梦棠慢慢回头,看到叶凤泠已经坐在了地上,抱着膝凝望自己。枯叶飘絮飒飒瑟瑟地落着,几片洒到她肩上,又慢慢滑落坠地。 叶凤泠歪头轻轻笑了笑,没有开口问她哭泣的原因。这让贺梦棠松了口气,觉得隐有热流涌过心头。 同一时刻,苏牧野接连同二寨主、三寨主拼过酒后,眼眸含醉,坐在椅子上支着头,鬓发飘飞间,美人学士风采和潇洒武者情貌一览无余。 王宇庭已经离开酒桌,有人偷偷在苏牧野耳边轻言数句。 须臾,苏牧野晃荡着酒步,握着婵娥利刃,来到王宇庭的书房。 屋内,玄衣武者临窗静坐,怔怔望向山巅。 苏牧野睫毛轻颤:切磋是前奏,拼酒是烘托,这里才是开场。他挺敬佩王宇庭为人和治下手段。短短两日,仅几次走动,已经感受到青山寨优良严明的纪律,能把一群土匪草莽和亡命之徒治理成良民,绝非凡人。加上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这样的人,让他欣赏又好奇。 从王宇庭第一次出现在巨石阵,说出他是苏世子那句话开始,苏牧野就晓得,王宇庭一直在等着他。没有巨石阵,他也会同王宇庭见面的。他想,眼下的对话,极有可能会解开自己疑惑。 “世子,我想,你定也奇怪我为何会请你来此。”王宇庭回过头。 苏牧野目光灼热盯着王宇庭,一目不错。 “明人不说暗话,我们开门见山。数日前,我收到一封密信,里面言明,让我半路截杀苏世子。”伴随话音,一张纸片飞荡于空,轻飘飘落在苏牧野手边。 这是一张言简意赅、无名无姓的信,上书:新正年节,苏牧野过砀山、适苏北,伏击截杀,功成奖拔。 王宇庭瞥到苏牧野轻松随意的脸色陡变凝重,摸着下巴好笑道:“这封信送来时,信封上画有白狼图腾。” 苏牧野眼睛猝然眯起,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白狼,没有人比他再熟悉,正是国朝的图腾,因冯氏祖籍陇西,又兴兵于陇西,便拿白狼当作国家图腾,受香火供奉。有白狼图腾,那便是来自皇室授意了。更让人心惊的是,信上对自己行踪以及脚程一清二楚,难道是身边人出了纰漏? 一瞬间,数种想法在脑海中疾速闪过……苏牧野一言难尽。 他清风朗月,疏冷十分,眸光闪烁,心中微动:“为何要告诉我?” 信上写了,只要截杀成功,奖励提拔手到擒来。王宇庭的青山寨就算治理再好,也是草莽贼寇,如果能得朝廷招安,过了明路,无疑走上康庄大道。放着明晃晃的奖励不拿,反而告诉自己,不合常理。 王宇庭满不在乎摆手:“鹏举乃一介俗人、更是一介闲人,从未想过同官府多打交道。奖励我不稀罕。我只是奇怪,为何会是冯家人要取苏世子的命,哈哈,可真让人稀奇。” 苏牧野脸色变得更为诡异,定定而望,待看清王宇庭调侃笑声后眼神里的认真意,心头一怔。 目光流转间,心照不宣,他明白了王宇庭的意思:“你想要什么?” 王宇庭垂下眉眼,清浅莞尔:“很简单,我不掺和这场浑水,但风雨到来之际,也希望能有安身之所。我知世子天人之资、卓荦超伦,绝非池中之物,是以想借此机会和世子交个朋友。还望日后世子能给青山寨众人指条活路。” 苏牧野桃花眼一眯,语声清然凝脆:“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王宇庭敛去笑意,郑重点头。 虽常居砀山深处,对于国朝大小事,尤其朝堂动态,王宇庭的关注一点儿都不少,相反,他坚持花费大把金银购买各路消息——风云变幻的朝堂、权力倾轧的宫闱,以及南北世族动向,皆了然于胸、尽数掌握。 在他看来,国朝建国五十余载,表面看政清人和、百姓安居,实际上,因为世族和寒门的壁垒分明,皇权并不像众人看到的那样固不可摧。 在众多世族之中,苏国公府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这就不得不提到冯氏一族情况。 王宇庭今年正是知天命的年纪,他出生时,国朝百废待兴,才将前朝推翻,占领京都。他记得师父说过,冯氏一族登顶帝位,是踩着无数头颅上去的。这些头颅不仅有前朝余孽和党羽,更有开国肱骨旧臣,以及冯氏族内血脉。 到了今上即位时,据宫闱秘闻,先帝当时在今上和南平王之间摇摆,是皇太后力主推举今上,加上南平王本身性情闲散,才使得国朝帝位传承四平八稳。可就算这样,先帝手上的很多东西至今都没有全副交至今上手中。 照掌握的消息看,能够在今上和南平王之间斡旋一二、包括在储君位上“活动”几分的人,无非皇太后和长乐长公主,而苏世子便出自长乐长公主一脉,幼年还被先帝接进宫教养过…… 王宇庭笃信,苏世子很大可能并不如传言、是仅会耍耍笔杆子的风流俏纨绔,经过巨石阵比武、武斗场切磋,他的一些想法愈发坚定。 无论国朝权力如何更迭,他要的无非是砀山免遭生灵涂炭,砀山百姓能在乱世中求得一屋一瓦的喘息之所。 王宇庭毫无苟免意的目光和苏牧野微压的眼睛对视着,两人心里各自翻滚数种思量。 第337章 往事不可追 第337章往事不可追 窗外山路之上,蜿蜿蜒蜒皆是看不分明的或浓或淡绿意幽幽。葱郁密林之中斜斜伸出一道悬崖,被层烟轻环,风卷淡云、浮阳半昏,有两位少女携手自山巅上走来。 苏牧野低下眼,唇角拂笑,轻声道:“甚好。” 王宇庭目中笑意一掠,虚空握拳拱手。 说完此事,苏牧野抚摸了下婵娥利刃精致华美的剑柄,沉吟半晌道:“鹏举兄,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你可知我身边这剑叫什么?来自何处?” 王宇庭顿住。 “进巨石阵之前,克己携众曾借宿藏剑山庄一晚……” 苏牧野平声叙述贺琮杰设计谋害过路行人、利用女性血肉炼剑一事。 “至于贺夫人过世内情,当也与之相关……” 三言两语道明贺夫人遇害内情,苏牧野眼见王宇庭脸色惨白,青筋爆裂,嘴角抽搐,浑身抖得厉害,似有蛛网正绞缠着他的心脏,在血色模糊中勒出道道深痕。 命运的伏笔,很多时候就是充满着离奇和猝不及防。 苏牧野不过才离开王宇庭书房,还没顾得上同叶凤泠说话,就又被王宇庭叫走。 王宇庭恳请苏牧野带他去藏剑山庄,取出贺夫人谢宁骨灰。 正如苏牧野猜测,王宇庭便是贺夫人来到藏剑山庄多年后意外邂逅的神秘师兄。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敌不过时局动荡、沧海桑田。幼年合欢树下的海誓山盟,在变故面前,灰飞烟灭。谢宁选择嫁给贺琮杰,偏居一隅。王宇庭历经波折,统一砀山草莽,落草为寇。 再见之时,往事成烟不可追。 王宇庭万万没有想到,他以为的谢宁意外失足落水背后藏着的真相如此惊心动魄,沾满了鲜血和肮脏。他不能任谢宁无辜枉死后还受困于藏剑山庄。 苏牧野对此未置可否,但出声阻止了王宇庭对贺琮杰尸体泄愤。 咬牙切齿又不得不给苏牧野面子的王宇庭带着谢宁骨灰,回到青山寨,领着贺梦棠,一同将谢宁葬在了连绵青山之中的一处缓坡脚下。 面对谢宁墓立着的两人衣裙飞扬,恰逢晚霞飘散,西坠金乌迸发灿亮之光,照在两人身上,将他们拖得不似凡间人。 云环树绕、高低起伏,苏牧野和叶凤泠立于窗内看的目不转睛。 苏牧野俯身,见身边少女目光极亮,他怔怔,难以言说、非常短暂地,心脏突然停顿了那么一下:有些人,不能松手,一旦松手,可能就是一辈子的分离。 他想,王宇庭和谢宁,在年少分别时,一定没有想到再见会是十几二十年后。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相遇、最美好的结局要么是话本笔者精心编排的杜撰,要么源自矢志不渝、坚持不懈的努力,除此之外,再无可能。 日落尤其温柔,人间皆是浪漫。 谢宁的浪漫藏在藏剑山庄布置精巧的庭院布局中,王宇庭的浪漫藏在半生思念、不婚不娶。 而他的浪漫,不需隐藏,就在眼前。 一身深深浅浅的绿,白玉色衣带自胸口垂下,贴着她饱满的胸口,掠过腰肢,垂在裙边……澄澈明亮瞳眸倏地扬起,撞入苏牧野浩瀚无边的眼中。 他的瞳孔刹那旋紧,旋即散去,含着漫无边际的温柔笑意。 “明早出寨,王宇庭派人带路,大概晚间就能进苏北。” 叶凤泠呆住,立即惊喜:“真的?” 她开心跳起来,撞上一个柔软温良的东西。 苏牧野握紧她手腕,缱绻点头。 他没有告诉叶凤泠有人写信让王宇庭伏击截杀他的事,亦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曾在藏剑山庄贺琮杰箱里也看到过一封同样内容的信。 两封同样来源、同样内容的信如同两道“催命符”,分别送至藏剑山庄和青山寨,分明要下死手让他折在砀山。但发出指令的人,怎么也没有想到,被寄予厚望的两拨人马,要么根本没有拆信,要么拆信却拒绝合作。 发令之人很熟悉他,熟悉到确信他一定会弃官道选山路! 眼中寒芒一闪而逝,快的无人看清。 谜底要慢慢揭开、棋局也要步步为营。危险与机遇,都是一缕光。他若不想在光下枯萎,就必须在光下微笑。 苏牧野对着窗外日光,目光变幽,绽放桀骜狂狷笑容。 离开青山寨之前,苏牧野还向王宇庭提了个要求,将他那几位无辜枉死的衙役护卫尸体从巨石阵中运出安葬。借此机会,叶凤泠好奇问王宇庭巨石阵来源。 王宇庭眼里闪着诡异不明的光,上下打量叶凤泠,只肯说出此阵乃他师父先人所布,后经师父和他的数年修正更改,才是现在的样子,其余再不多说。 至于为何放任巨石阵摆放于此,王宇庭袖袍一甩,哈哈笑道:“这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各有各的隐晦和皎洁,也许别人觉得巨石阵是有进无出的鬼门关,可对青山寨众人来说,就是保家护命的安心石。” 他当然不会告诉叶凤泠,苏牧野同她几乎就要走出巨石阵了,若不是他及时赶到,他们几乎就要顺着前朝灭国君王的手指方向寻到真的生门。这是巨石阵成阵以来从未有过的! 遥望苏牧野给几座新坟恭恭敬敬地上香、祭酒,临风于坟前静立不语,王宇庭轻声说出一句让叶凤泠心头一跳的话:“传国玉玺在你手上?” 叶凤泠瞪大眼:“……” 王宇庭垂眸浅笑:“听我一句劝,轻易不要交出去。” “……什么…什么意思?”叶凤泠不解。 “你不用懂,只要把这句话带给感兴趣的人就行了。”王宇庭说完,朝天朗声狂笑,最后看了眼朝这边走来的苏牧野,拱手示意后转身大步离开。 “他跟你说的什么?”苏牧野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叶凤泠懵懵道:“他说传国玉玺不要轻易交出去……” 随着这句话一出,苏牧野脸上敷衍的神情一下凝滞住,有什么东西快速消失,让人抓不住。 “嗯,先放在你那里,除了我,不要告诉任何人,随身带着。”苏牧野道。 叶凤泠觉得这是个烫手山芋,试探:“万一我不小心弄丢了呢?” 苏牧野噗嗤一笑,伸手掐了掐叶凤泠的脸蛋。少女被他掐的吃痛,听苏牧野笑意满满:“敢丢了,就让你以身相许。” 叶凤泠红了脸,心里腹诽:……现在不就以身相许了么。 似是能窥她内心,苏牧野唇角含笑补了一句:“永生永世。” 叶凤泠:“……” 道别之际,苏牧野私底下悄声问王宇庭,拦截皇商之事,王宇庭抱臂无奈苦笑。 另一边,贺梦棠失魂落魄,心不在焉地跟叶凤泠说着话。 叶凤泠问她对以后有何打算,贺梦棠瞥一眼跟苏牧野窃窃私语的王宇庭,闷声不语。 能让娘亲泉下有知,她也可以踏实睡觉了,可爹爹也死了,藏剑山庄空无一人,她也不知自己的未来在何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待她听到叶凤泠道不久又要自苏北回京都后,幽幽叹气,原本还想多个朋友,青山寨离苏北不算多远,偶尔去玩一玩,这下可好,根本没有机会了。 不过当叶凤泠出声邀请她去京都转一转时,贺梦棠眼珠儿一转,心中又升起了几分欣喜。她没去过京都,或许磨着王宇庭,能有机会呢。 想到这里,她的目光又落回到拍着苏世子肩膀、潇洒儒雅的王宇庭身上,哎…… 启程前,苏牧野问佝偻人,是想留在青山寨,还是回鲁地。 佝偻人吞吞吐吐,直到苏牧野眯起眼睛,才说出想跟着苏牧野的话。 有丝意外,苏牧野微笑着问为何。 佝偻人道,他已经无亲无故,与其回鲁地睹物思人,还不如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但他没有功夫,留在青山寨也没什么意思。 苏牧野施施然笑了,挥手写下张纸片,又给了他十两银子,让他拿着这些自己到京都一座叫“凝霜”的宅院交给下人,言明是苏世子让他来的,并留在那里等自己。 他叮嘱了两件事,一是一路上无论遇到任何情况,都不准把纸片给别人看,就算死了也要在死之前把纸片吞了,二就是不到“凝霜”院,不准说出见过他的话。 然后穿戴一新的佝偻人就懵懵登登带着满心对苏牧野身份的震惊和敬畏走了。 “纸片上写的什么?”上路后,叶凤泠问道。 “什么都没写。” 叶凤泠扭头:“那你不怕他拿着银子跑了?” “他能跑到哪里去?”无论逃到哪里,若是他想找到佝偻人,易如反掌。他也不怕佝偻人对别人说出他的身份。佝偻人唯一的生路就是乖乖地到京都找到“凝霜”院等他回去。 之前的试探可以看出,佝偻人其实是一个有些憨直又心性坚韧的人,连那噩梦般的地方他都能忍耐坚持了五年,现在知晓了苏牧野真实身份,断断不会也不敢半路逃跑的。苏牧野必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同意佝偻人提出追随在侧的意愿。只不过在此之前,还是要再次考较一次。 叶凤泠一时又想起兴城书生。离开洛阳前,她亲眼看到苏牧野把兴城书生从书房里提溜出来,送上了回京都的马车,也是去“凝霜”院。 “凝霜”院看来是苏牧野的一处秘密之所,她暗道。 第338章 献殷勤 第338章献殷勤 苏牧野漫不经心地抚摸着手边的婵娥利刃,目光幽怨而迷蒙。 叶凤泠心情微妙,婵娥利刃自谢宁血肉化来,王宇庭和贺梦棠,一个是师兄,一个是亲女,怎么看怎么都是婵娥利刃的最佳保管者。 苏牧野眉峰微挑:“我问过王宇庭,他言谢宁一生困于藏剑山庄,若婵娥利刃放他那里,一定会被他束之高阁。不如留在我手,还能有机会瞰山河、赏乾坤。” 至于懵懂不谙世事的贺梦棠,直接被苏牧野忽略了。 “谁不知道,明明是你想要。”叶凤泠咕哝了一句,没有再多说。眼前人那番言辞也就蒙蒙别人,不要以为她看不出来他喜欢收集名器的心,只需要稍稍点拨一二,既会看眼色又人情练达的王宇庭怎么会拂了苏世子的意。 只是可怜贺梦棠,不过她转念一想,越是谢宁亲近之人可能真的越无法平静面对婵娥利刃,从这个角度来说,苏牧野带走婵娥利刃还真是件好事。 叶凤泠微微一思索,心思一动。 一直瞄着她的苏牧野轻点她鼻尖,眸底神色带着几分讽:“想打听什么?直接问。” 叶凤泠讪讪,扣住他袖口,不好意思道:“苏北城给皇室种香料的皇商就那么一家,就是我大舅母的娘家。” 苏牧野手指轻叩车窗,发出有节律的清脆声音。柳府诸人情况,他早烂记于心,自是知道柳大夫人胡氏一族。之所以问王宇庭这事,便是存了说和的心。可听过王宇庭闪烁其词解释后,他的想法变了。 看着脸上隐隐有忧色的秀丽面庞,苏牧野心情复杂,拦截皇商一事他不仅不会插手阻止,甚至还要推波助澜。一场腥风血雨将由皇商被截掀开序幕,胡氏一族的命运从这一刻起,也不再掌握于族人自己手中了。他的视线由叶凤泠身上飘至车窗外。 叶凤泠没能探听出想要的信息,不死心,又很不甘心就此放弃,要再开口时,听到前方马蹄声在山路上奔雷般响起:“公子、公子——” 一众人顺着苏牧野的视线往他们疾行下山的前面看去,见到葱葱郁郁的绿林间,闪出几位骑马的护从。 护从之中,一个白面小厮咧着嘴,挥舞马鞭,高声叫着。 眨眼之间,马蹄踏到近前,小厮从马上一跃而下,气息尚未喘匀,就急忙蹿到马车前,向苏牧野报告:“公子,我们等了足足两日。一切都准备好了。” 见叶凤泠从苏牧野身后探头,洗砚要笑不笑地朝她眨眼。 叶凤泠眉心跳了一下:什么准备好了?洗砚眼神好怪。 苏牧野轻哼出声。他朝身旁护送的青山寨人抱拳:“回去代我谢过寨主,就说青山寨一行之恩,苏某铭记在心。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诸位后会有期。” 洗砚:“……” 他又一次被主子刻意忽视了! 青山寨诸人抱拳回礼,调马离去。 苏牧野离开叶凤泠的马车,坐回自己马车上,洗砚刺溜一下钻了进去。 后面一直瞄着这边的月麟,提着裙子慌慌张张爬上叶凤泠的马车。 她见叶凤泠摸着下巴,闷闷不乐,出声问:“小姐,怎么了?” 叶凤泠压眉,一字一句道:“有事瞒着我!” 忙着收拾车厢的月麟身形一顿,见小姐静美如画地坐在绮丽裙裾褶皱之中,暗道:苏世子欺瞒你的事,可不止一件呢。 ****** 天上流云舒卷,阳光灿烂。 苏北城南的柳府本是此地巍峨独处的名门望族,自从十几载前柳公告老还乡,柳府如同千年老树,根枝老去、叶黄枯坠,在一片艳阳风光下也难掩没落。 柳公,姓柳名绰,字诚悬,时年六十九岁,是个面容清癯、看着不苟言笑的长者。他平素不苟言笑,但若是相识之人,便知,其生性放达、为人率真,最是喜游山水。奈何近些年风弊之症愈发严重,一旦发作起来,酸痛游走双腿,让他寸步难行。近几年,一进冬日,几乎只能闷在温暖屋内。 他躺在书房矮塌之上,任小厮轻轻按压酸麻右腿,阖着眼假寐。 小厮近身服侍多年,清楚老太爷心中所想。 自新正年节前收到一封信后,老太爷脸上就再没露过笑模样。年节合家团坐,老太爷也只是略略一坐,就又回书房枯坐。 他眼神儿不自觉飘去书案,在纸张书卷之上,放着的那封信,便是老太爷忧愁症结。 柳绰挥手让小厮退下,起身走到书案前,一眼看到碍眼的一张纸,冷冷哼出一声。他不明白,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外孙女,回京都不过半载,怎么就和一个纨绔不清不楚了。 瞧瞧信上写的话,护送归家,笑话,他就不信,以叶凤泠那个机灵劲儿,还能自己找不到回苏北的路?再说,不是还有叶府派的随从么。 打死柳绰也想不到,叶凤泠敢在随从一事上抖机灵,一面跟叶府说着柳府派人来接,一面对柳府道叶府有人送回。 “老太爷,刚收到信儿,有人来报,说表小姐酉时左右进苏北。”小厮进门道。 柳绰才要笑开,又似想到什么,心烦叹气:“去跟大夫人说一声,有贵客登门,做好准备。” 小厮领命退下。 柳绰站立不住,重重坐下,盯着那张信纸皱眉发愣。 随着距离苏北城门越来越近,叶凤泠的心情越来越激动。 她按着胸口,竭力按捺住心中雀跃,问了月麟三遍,她的头发乱不乱、妆容美不美,人看上去是不是容光焕发。 月麟非常有耐心,抿着嘴乐,一遍遍肯定回答。 她清楚小姐是怕老太爷觉得小姐过的不开心,想一想在京都叶府的日子,月麟暗道,其实就是不开心呐,而且紫苏一事,也不知小姐有没有在信中和老太爷说。 沿着官道从砀山脚下到苏北城需要经过三座古亭,它们分别是继庐亭、迎笑亭、落红亭。 刚才马车已行过继庐亭,没有停留。 不远的前方,迎面可见一座飞檐戗角的前朝石亭,上悬名家所书“迎笑亭”亭额。石亭在前朝国破朝灭时曾遭损毁,后柳绰归乡时,斥资重建。 “迎笑亭”亭柱为四根方棱,亭尖用宝葫芦结顶。原先旧亭无亭联,柳绰重建后,手书一副,就是现在众人看到的——松似高贤迎客笑,山径兴复满亭春。 苏牧野让车马停下休息。 他自马车上走下,全身上下焕然一新。 一身牙白色的宽袖束腰长衫,精致的腰间缀扣上系着一块通体墨绿的蛟纹玉佩,绿线流苏迎风摇曳,衣袂翻飞衬着绿树石亭,光站在那里背手而立嘴角轻挽的温润模样,完全没有平日常见浪荡风流之气。 玉冠长簪,剑眉挺鼻,灼灼动人的桃花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寒星。衣衫在风中微飘,翩跹似羽,异常俊雅隽永的容颜在夕阳下泛出积石如玉的光华。 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些残余的锐气,像大战后的剑刃,历经场场拼搏厮杀,被带回温暖家中焕发出那种平静的傲然。 叶凤泠心旌摇曳,花蝴蝶扑去他身上,没看清脚下,差点儿被碎石绊住。 苏牧野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腰身,双眸敛光,好笑道:“阿泠终于知道要投怀送抱了,不容易呐。” 他牵着叶凤泠,绕去石亭背后。 早有一个洛阳府衙役装扮的人立在那里,朝苏牧野拱手。 洛阳府衙役身旁,是两辆平平无奇、甚不打眼的马车,一辆车轱辘深深陷在泥土中,一辆车辙几乎无痕。 “头次登门,不能空手。这是我带的礼物,算作你我二人孝敬外祖父的。” 叶凤泠瞪大了眼睛,嘴角控制不住的向上翘抖,口上矫情:“谁是你外祖父。” “想笑就笑,什么时候又学会了矫揉造作这出新戏?”苏牧野笑吟吟,丝毫不理叶凤泠的话。 几分羞赧、几分埋怨,更多的是甜蜜,朝苏牧野翻了个完美的白眼。她明白洗砚眨眼的意思了,唔,好开心呀。 洗砚在远处看着自家公子光鲜亮丽地对叶三小姐献殷勤,挠挠头,揣着袖子凑到月麟跟前:“我问你哈,柳府住得下咱们这么多人不?” 按洗砚的意思,自家公子送了叶三小姐到柳府,最好不要住在柳府,一是无论如何,两人关系还没过明路,贸然住下,传回京都不好听。再者,他打听到的消息,柳府虽然人口不多,可是家宅内里阴私一点儿不少,而且貌似宅子还不算太大…… 可照眼前两人的腻歪劲儿,再联想刚伺候公子换衣时,稍稍提了一嘴,公子岿然不动的脸色,洗砚暗道,只怕公子就是要住在柳府、贴在柳府……灵光一闪,他的眼睛亮了下,貌似有些明白了公子的意思——不怕京都圈不知,就怕那几位知道装不知道。 嘴里发出啧啧声音,洗砚在心里给自家公子的厚脸皮竖起了大拇指,目送叶三小姐即将远去的良好名声。 月麟咬着唇,狼狈不已,柳府这些年着实没落,若是同苏北城其他家族相比,也就是平平,如果同京都世家比,根本天上地下。离开京都时,她和小姐就知道,她们前脚离开,二小姐就会搬进小姐惯常住的院子,也不知这次回去,小姐会被安排住在何处? 人精子洗砚,一眼看清月麟青青红红交错面色,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笑笑没再说话。 向叶凤泠简单解释几句两车礼物后,苏牧野摸着下巴,调侃中带着正经,伸出手指轻点叶凤泠额头:“在柳府,不许跟我动手,不许对我甩脸子,听到没?” 叶凤泠横来一记眼波,娇嗔不语:这人! 第339章 厚脸皮 第339章厚脸皮 复上路,苏牧野安安分分坐自己的马车,叶凤泠松了口气,同时还涌起一股失落,她拍拍脑门,在月麟的笑容下,红了面颊。 待看到第三座落红亭,叶凤泠知道距离苏北城南门更近了。才要从车窗移开视线,猝然停顿,接着连声疾呼:“停车!快停车!” 马匹被缰绳勒的扬蹄嘶鸣,叶凤泠提着裙角,从车上落下,衣袂翻飞朝落红亭中立着的人影奔去。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二舅舅的大儿子,柳二少爷,柳方泉,年过二十,已经考过了乡试。 往年过完年节,柳二少爷和三少爷就要收整行囊,远赴眉山书院。今年因为春闱在即,他们便干脆在家多住了几日,等直接赴京参加春闱。 柳二少爷柳方泉,长相肖似柳老太爷,身量清瘦,眼睛明亮有光,满含笑意望着跑来的叶家表妹。 十余载苏北柳府生活,叶凤泠同三位表兄接触都不多,大表兄念书时她还太小,后来接掌家里庶务,交道打的更少;三表兄性情端方内敛,素喜闷头读书;只有二表兄,会偶尔陪她和表姐们谈笑聊天。 她记得,以前二表兄每年从眉山书院回来都会给她带礼物的,零零碎碎,不值钱却贴心。 “二表哥,你怎么在这里?”叶凤泠扬着脸问。 柳方泉笑容温暖热烈:“我见家里下人们在收拾,就知道要有贵客临门了,看天气不错,就想何不来此散心。可巧儿,等到了你。”其实乃因柳老太爷贴身小厮“好心”告诉。 说完,他伸出手想像从前那样摸叶凤泠发髻,却突然停在半空,陡然背去身后,望着叶凤泠身后道:“这是?” 苏牧野送叶凤泠回苏北一事,柳绰并没有对家中人讲,是以柳方泉只觉得这位公子衣饰华美,气质尊贵,并不晓得是苏国公府世子苏牧野。 苏牧野瞥到叶凤泠对柳方泉笑眯眯样子,已在心里一哼,待看到柳方泉还想摸叶凤泠发髻,眉目间神色愈发清冷,外人一见便会觉得此人清贵不可攀。 他望着柳方泉,心想:容貌周正,远算不上俊俏,身量单薄,明显有病秧子趋势,只有点读书人的清正文雅还够瞧。 苏牧野唇扯了下,懒洋洋:“苏牧野,送叶三小姐回柳府。” 立的不远的洗砚掀眼皮,目光在三人身上打了个转儿。 叶凤泠忙为二人引荐,她乍然见到二表哥,心绪难以平静,开心的不行,拽着柳方泉不松手,连声问家里外祖父好不好、三表姐还那么唠叨么、舅舅和舅妈们如何…… 柳方泉自是知道苏牧野是谁,只不过一时有些搞不清苏世子为何会同表妹在一处,但他一向豁达,放下疑惑,低头对着叶凤泠絮絮温言。 紧盯抓着柳方泉胳膊的手,苏牧野眸子微微缩了一下。片刻时间,他眉目间冷意散去,闲散慵懒风流浮上眉梢,呵呵笑了两声,转身回马车上了。 洗砚眼睫颤一下,小跑跟上。 等叶凤泠眉开眼笑、心满意足,已经过去了好半天。 苏牧野敲车窗,让洗砚告诉叶凤泠,若不想赶不上晚食,就赶紧上车。 柳方泉是骑马而来,送叶凤泠上了马车,自骑马行于叶凤泠马车旁,两人隔着车窗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车辙声缓,官道上车马渐渐变多。 微凉的晚风、各具神情的脸,透过车窗,叶凤泠视线停落在苏北城门,心道:终于回来了。 苏北城,地处南北交汇处,不临海,却有河,三条河流纵横贯穿全城。城里水多、桥多、船也多,街道上行人一拨又一拨,衣饰繁多芜杂,初春之风拂过苏北城行人的眉眼,拂过马车风帆,拂过叶凤泠推着车窗的指尖…… 走过寻常街坊,来到南城高门大户积聚之地,古朴而不衰落,亭台楼阁、深巷高院,烟笼朱户日照琉璃的风光不输于烟雨江南,烟火气息之中俯仰皆拾优雅景致。 又行过几段岔路,小心翼翼躲开行色匆匆急着归家的路人们,洗砚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成功驾马车带领众人来到柳府门前,天知道,为了让自家公子满意,他可是提前就趟熟了道儿。 些许褪色的红色灯笼悬挂街道门户上,映着半新不旧的漆黑大门,洗砚从马车上刺溜儿下来,走至门前,轻击环扣。 门房只探头看了一眼,立刻打开了大门,同时有人跑进去通知老太爷。 这边苏牧野走下马车,回头看到叶凤泠扶着柳方泉下马车,他眉眼弯起,璀璨一笑。 偏头看一眼洗砚,洗砚瞬间领会,小跑着去到两车“礼物”跟前,请出了第一架马车里的“礼物”——一个人。 叶凤泠来不及关注这边,跌跌撞撞朝门里扑去。 不过半载有余,柳府内变化甚微,对于她而言,更觉一片温馨,就算去京都前偶有寄人篱下的凄清,现在再看,早就全部化作年少暖融的美好。 迎面走来不苟言笑的长者领着许多人,叶凤泠眼含热泪,哽咽出声:“外祖父,阿泠回来了。” 柳绰板着一张四方脸,眼眶红了红,鼻子哼了一声当作回应,绕开她,朝后面进来的苏牧野行礼。 叶凤泠:“……”外祖父甩脸子。 行礼拜见,步入正厅。 柳绰看一眼光鲜夺目、俊逸非凡的苏牧野,心情非常的复杂。 凭心而论,苏世子一点不像传闻中所言。从外表看上去他只是个锦衣玉面的世家子,加上恰到好处的笑容和得体的举止,不仅毫无世家高高在上的臭架子,反将平易近人的气场渲染的不多不少。 看一眼自家三个孙子,再想想身边差不多年龄的儿郎,若放在苏牧野身边一比,顿时全部失色。所以说,颜值在任何时候,都是一种优势啊。 不过这也不奇怪,柳绰早年同苏牧野的祖父苏亭打过不少交道,其俊秀容貌,世人皆知,引得好几位贵女在乱世中为其神魂颠倒,等后来生出了苏国公,又被本身貌美的长乐长公主以貌取人地挑中做了国朝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位驸马爷。 有这样的长辈在,苏牧野的容貌自然极为出色。 时下从仕的条件里,众所周知的是考过科举考试,此为才。但其实比才隐隐还要重要些的,乃身,即容貌和体魄。如果貌丑无盐,就算考中,也就是放个偏远小官,多半不会被启用,若是身体不好,一般也很难被委以重任,皇帝也是人,也怕活儿干一半,人没了,晦气还麻烦。 朝廷任用官吏如此,寻常人看人也是如此。 虽然柳绰对于叶凤泠同苏世子不可言说的几分隐晦关系十分不喜,尤其在苏牧野飘的举国皆知的名声洗礼下,那就更不喜欢这个世家纨绔了。但如今看着苏牧野神采飞扬、貌美如铸的模样,心里不得不承认,自家外孙女配苏世子,不算委屈。 可他心里却更别扭了,开始怀疑自己的外孙女是不是就是被苏牧野的容貌晃花了眼,望了眼乖乖巧巧坐在苏世子身边喝茶的叶凤泠,柳绰忍不住从鼻子发出一声轻哼。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这一声轻哼格外明显。叶凤泠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心里忍不住七上八下,悄悄瞟身旁的苏牧野,只见他似笑非笑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 褚亮上前,向柳绰行礼,又涨红着脸为柳绰引见纨娘。 柳绰颔首,略略说了几句。 之后,厅中再度恢复静寂。 最先坐不住的是叶凤泠的大舅母,柳府大夫人胡氏。对于胡氏而言,公公没有告诉她苏世子要登门,若是早知道,她一定要把两个女儿好好打扮一番。商贾家出身的她,可没有抹不开面的,见自家公公板着脸不吭声,忙起身询问苏世子一路过来累不累、有没有游览苏北景致,若是赶路匆忙也不怕,回头让柳良温,柳府大公子带着世子好好玩一玩。 跟着胡氏一同凑趣的,是胡氏的儿媳妇,小胡氏,也就是柳府大少夫人。婆媳两个舌灿莲花,叽叽喳喳,让正厅里一下热闹了起来。 叶凤泠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这样一衬,叶凤泠拘谨怯懦的二舅母愈发明显起来,她像根木柱子一样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身边的二老爷如出一辙。夫妻两个,全部低着头盯着地面,有股把地板看出窟窿的架势。 苏牧野莞尔一笑,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和颜悦色地回答着大小胡氏的问题,对答之间,丝毫没有桀骜不驯和清高孤傲,那朗朗如日月入怀、濯濯似春意拂柳的风华差点儿迷了大小胡氏心神。 尤其小胡氏,看一眼苏世子,再瞧自己夫君,心里暗道:啧啧,不怕货孬货歪,就怕货比货啊。她的眼神飘落叶凤泠头顶,不由地再次慨叹:谁能想到,八脚踹不出个屁的叶家表妹能有这样的造化。 尽管从进府开始,苏牧野就再没碰叶凤泠,两人更没说过话,但在场之人,都对他们二人的关系有了某种猜测。 又一次婉转推辞了大夫人的热情邀约,苏牧野朝耷拉着眼皮的柳绰笑道:“素闻柳公胸有万卷,笔无点尘,实独出当世圣贤。我同叶三小姐在京都相识,为其文采风貌折服,知其得柳公亲授,忍不住前来叨扰,还望柳公不吝赐教。” 柳绰闻言,盯叶凤泠一眼,脸色平静非常:“世子谬赞,当不起。” 苏牧野全然没有感受到柳绰的冷脸一般,继续道:“这次护送叶三小姐来苏北,实是知砀山一脉匪患猖獗,想叶三小姐闺阁弱女子,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还望柳公不要觉得我多事。” 柳绰胸口起伏,淡声道:“多谢世子。” 能将护花行径说的如此高风亮节,大义凛然,丝毫不避讳,柳绰以及柳府众人初识苏世子的厚颜。 “实不相瞒,来得匆忙,我又只带了这么几个衙役护卫,苏北之地于我而言,实在算是举目无亲、两眼一摸黑,只怕这几日的食宿还要麻烦柳公。不知克己这个请求是不是有些过分?” “……”柳绰深吸了口气,暗中扶了把跟前的案几,勉强扯动嘴角:“无碍,只是不知世子要停留几日?” 苏牧野摸着额头,沉思数息,为难道:“说不准,原想送叶三小姐到家就即刻返程的,但行路中听闻砀山青山寨匪寇近期活跃异常,让人难以放心。克己不才,虽胸无大志,却也有满腔热血,自当为苏北居民安危贡献一份力量。” 叶凤泠和洗砚无语地看着苏牧野,叶凤泠自我安慰的想,好在他还知道找借口,没有光杆儿耍混。洗砚则叹为观止,公子又一次刷新了自己的下限,打洗砚记事起,他就没见过公子为了找借口说这么多话。 “……世子高义。”柳绰听到这里,实在撑不住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后,腾地站了起来,吩咐胡氏为苏世子安排寝居,直接挥袖走了。 临出门前,回头看了眼叶凤泠。 至此,柳府众人彻底领教到苏世子的纨绔风采——厚脸皮。 第340章 心焦的柳绰 第340章心焦的柳绰 望着柳绰气急败坏的背影,苏牧野噙笑,他当然知道,这样直接住在柳府非常失礼。当然,他光明正大地护送叶凤泠已经大大不妥,可跟住进柳府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按他的计算,不出明日,苏北城府尹就要登门拜见自己,只要他在柳府,他送叶凤泠回来的事就瞒不住,最多三日,京都那边便可传开。届时,他倒要看看,祖母和父母亲还要拿什么搪塞他。 所有人里,胡氏是最乐意留苏牧野住下的,她正愁找不到机会跟苏世子攀关系呢。叫着小胡氏,又拉起“木头桩子”二夫人,大夫人喜笑颜开,风风火火为苏世子一行人安排寝居,连声催着大少爷赶紧替苏世子的马匹准备草料。 叶凤泠咬着唇,留下月麟打点收拾,自己匆匆忙忙去往书房。 一进书房,还没开口,就听到一声厉喝——“跪下。” 叶凤泠苦着脸,望着面前摆的端端正正的蒲团,委委屈屈地软着身子跪了下去。 正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的柳绰,看着外孙女曼妙妖娆的身姿,和那绝色姝容,在心里不住叹气。送叶凤泠回京都,他就不放心,总有一种感觉,外孙女这一去就变成了天上飘着的风筝,再也见不着。 好容易盼着外孙女回来一趟,谁成想,直接飞出来这样一桩在他看来“非常烂”的“桃花”。 当初把独女嫁在京都,就很不放心。别人都说锦衣玉食、烈火烹油,可在柳绰看来,那就是踩在刀尖上过日子。 他是眼看着国朝如何建立起来,又亲历过皇权更迭,对于皇家冯氏的性子很有几分认识。为官几十载,也清楚只要是在京都的世家,甚至是整个国朝的世族,就没有一个不想在储君一事上分杯羹的,可皇家的便宜,是好占的么? 这也是为何直到叶府来催,他才同意放叶凤泠回京都。按他的想法,若是叶府一直不闻不问,他就做主将叶凤泠嫁在苏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消停停、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奈何天不遂人愿呐…… 柳绰在心里恨铁不成钢,冷着一张脸,道:“我问你,何为妇德?” 叶凤泠瘪嘴,可怜兮兮抬头。 “别给我装可怜,你那几斤几两,我不清楚?何为妇德!”柳绰懒得理会叶凤泠装模作样的小心思,追问不休。 “幽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叶凤泠垂下头,闷声道。 “我再问你,三从是哪三从?” 叶凤泠叹了口气,有气无力道:“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而后,柳绰没有再问别的,只目光沉沉望着叶凤泠。 叶凤泠攥紧了身侧的裙子,低声哀求:“外祖父,我错了。” 头顶传来一声长叹,饱含无奈和心痛:“阿泠,我不知在京都,你都经历了什么,也不清楚你对苏世子到底动心几分,但你可知,光是他送你回苏北一事,一旦传回京都,将会为你带来什么?” 这一声喟然叹息,叫叶凤泠浑身一震——她近些日子都没怎么转的大脑动了动,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 是啊,苏牧野倾心女子,一向是众矢之的,从宫里的昭阳公主到宫外的莺莺燕燕,明枪暗箭,数不胜数。她现在没感觉,是因为山高路远,这些人的手暂时伸不到她的头上,可她不可能不回京都,这些人早早晚晚都会蹦出来,给她点“颜色”瞧瞧的。 就在她神思恍惚时,柳绰继续道:“据我所知,苏世子年过二十还未定亲,固然有其风流不驯之故,更重要的是苏国公不想过早定下苏牧野的亲事。他的身上,一半流着冯家的血,加上是二皇子伴读、蒋斯卿的关门爱徒,天生注定会卷入皇权倾轧之中。你的名节受损事小,性命安危才是大事。” 叶凤泠身形晃动,几乎软倒在地,她勉强挣扎道:“我相信他……再说……”她原想说,再说叶府也不会不管她,可话到嘴边,在看清了外祖父眼中心疼的目光后,实难出口。 柳绰正色道:“叶府什么样,你不用打马虎眼。紫苏的事,向师傅已经在信中告诉我了。当年你娘一意孤行,难道现在你也要重蹈覆辙么?” 叶凤泠整个人石化住! 她呆呆地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看你二表兄如何?”柳绰天外飞来一句。 叶凤泠回了神,强笑道:“二表兄很好,只是……” “只是什么?难不成你真同那花心纨绔私定了终身!”柳绰一直留心观察叶凤泠面部神色,看到这里,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又气又急、又惊又怒的他啪地拍了下案几,站了起来。 柳绰是个恪守礼法的人,从他明知大儿媳常常私揩柳府中馈油水也睁只眼闭只眼可以看出,他还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大面上过得去就行。胡氏虽然小气计较,但该做的都做了,也算尽到了长子长媳的责任。 一直以为,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外孙女,也不会让人失望,万万想不到,其会在短短半载时间里对一个纨绔剖明心意。可在他看来就刚才苏世子所言,实在一枚无耻、厚颜、狡诈……的纨绔啊! 若是换了和自己无关的人事,柳绰早就设法避开了,赶上身份地位不如,还要略施小惩一番,偏偏这苏世子身份尊贵,还考中探花,又巧舌如簧,占尽上峰——真真让人窝火。 就算为了即将去京都参加春闱的亲孙儿,除非失心疯了,或者避无可避,柳绰没有冲动到会当真惹恼这位世子……柳府未来开不得玩笑。 所以现在的他只觉得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处对劲的! 他不忍心就真的不管外孙女,觉得还是要挽救一下,不能在苏世子那边下手,那就在外孙女这边“锄草”。 叶凤泠此刻满心慌乱,来不及注意外祖父神色,她只想到了那些名门贵女的明枪暗箭,直到外祖父出声提醒,才陡然惊醒,是的,苏国公府很大可能是不愿娶她进门的,不然苏牧野也不会突然想到送她回来这么一出。 能劳动苏牧野在纷繁国事中挤出时间跑一趟苏北,本身就说明了京都数位上位者的态度。脑子里又冒出来蒋若若的态度和话……只怕……只怕蒋若若真的就是苏国公府相中的世子夫人! 叶凤泠默默自蒲团上站立起来,用衣袖抹去眼角溢出的眼泪,面罩冰霜,挺拔的腰杆如同冬色淡远的山峦。 柳绰怔怔。 室内安静温暖,只听得到隐隐约约的走动之声,那是下人们在准备晚食。 风牵裙带,长眉连娟,叶凤泠沉着眼抬起头,凝视着柳绰,低声轻语:“外祖父,你容我好好想想。你放心,我不会一叶障目、也不会无头无脑。但……我得……好好想想……” 光线暗淡下来,白日最后的一缕光辉打在贴靠于墙的书架上,将密密麻麻的书卷映出斑驳乱影,折射着香炉中飘出的袅绕淡香,顷刻遣退晚景凉白之色。 柳绰不忍外孙女伤心,但又不想她蹉跎悔恨半生,更怕她有性命之忧,沉声道:“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阿泠,除了苏世子,除了皇家,其他任何世家,我都不会如此忧心。” 叶凤泠垂下的头轻轻点了点。 吃晚食时,柳府男女分桌开宴。 男子那边如何,叶凤泠没有心情关注,她一个人拿着筷着,食不知味,微低眉眼盘算心事。 柳府的三位女娘子全部陪坐在侧,纨娘一向随心所欲,不太懂规矩,惹得柳府大小姐,夫死归家寡居的柳贤华频频侧目。 柳二小姐柳直影翘着手指,使劲伸长脖子,妄图透过屏风,看清苏世子的俊俏身影。她早订了亲,就是苏北城的一家读书人,夫婿今年也要跟着两位堂兄远赴京都参加春闱。即便如此,听说驰名国朝的“苏美人”来了,还是禁不住小鹿乱撞。 贴着叶凤泠坐的是被她冠以“唠叨”二字的柳三小姐柳言姿,二舅舅唯一的闺女,去年已经及笄,可婚事一直定不下来。柳三小姐的婚事有点低不成高不就,父兄无功名傍身,也没有银子,柳府一直是大房当家执掌祖产铺面,二房就是像影子的存在。再加上柳二老爷夫妇寡言少语、与世无争,二房不仅在柳府,在苏北城都仿佛透明隐形一般。 可谁也不明白,爹娘是据嘴的葫芦,怎么唯一的闺女却话痨,总在叽叽咕咕,都说,柳家二房父母子女五口的话都快让柳言姿一个人说完了。 “阿泠,苏世子私底下会同你开玩笑么?”柳言姿一面夹金黄笋鮓吃,一面捅咕叶凤泠。叶凤泠在柳府时,一向同她玩的最好,这么大事怎么能不写信告诉她呢,太不够意思了。 叶凤泠一声不吭地进食,默默品味只能在苏北尝到的金黄笋鮓,不理睬。 “喂,回魂了!怎么回事,去一趟京都,半点儿灵性都没了?”柳言姿示意月麟给叶凤泠夹些鲜蔬。 “人家哪里是没灵性,分明是做回伯爵府的小姐后,不惜得跟咱们说话了,哼。”柳二小姐语气含酸。 柳言姿蹙眉反驳:“别拿你的想法揣测别人。阿泠才不是。肯定是路上太累了。快吃,吃完赶紧去睡,等明天再和我们玩。” 柳二小姐冷冷扫了一眼端坐着机械吃菜的叶凤泠,撇撇嘴没再呛声。 柳大小姐意外地望了一眼叶凤泠,视线飘动,最后落在了立于她身后的柔兆身上。 柔兆对柳府诸人自称是叶凤泠身边丫鬟,可在柳大小姐看来,哪家丫鬟会板着脸、垂着头动也不动,丝毫没有伺候人的自觉。难道说叶府的丫鬟都比柳府的丫鬟高人一等么? 杯匙脆声如珠,发出叮叮碰撞,女子席面上五彩纷纭倚叠如山,叶凤泠极快将晚食对付下腹,起身离席。 第341章 你不尊重我 第341章你不尊重我 月麟和柔兆跟在叶凤泠身后,一路行色如云。 这次回来,叶凤泠被安排在柳二小姐隔壁,也就是她离开苏北前住的院子的一部分。她同柳二小姐共分一个大院子,中间隔个月亮门,被单劈出来充当客房的。 柳府实在狭窄拥挤,说起这个柳大夫人就一肚子气。 她的夫君儿子都没有读书,全部打理家族庶务田产,只能算乡绅。但公公却亲自为二房两个侄子联系书院,还年年带他们出去游访名士大儒。出门就要花钱,这些年陆陆续续花了不少“打水漂”的银子,有一年她推说账上没钱,结果公公直接卖了三分之一的宅子…… 现在的柳府其实不过是从前柳府的三分之二,但人口还是那么多,屋舍可想而知有多紧张了。 叶凤泠不甚在意,穿过月亮门,进了屋子,就倒去了床上。 月麟见柔兆抱臂立在旁边发呆,也不敢使唤她,自己忙前忙后,给叶凤泠点上熏香,又去打水。 烛光幽暗散发着昏昏柔光,屋中雪壁微黄。 叶凤泠蜷缩身体,抱着枕头,闭着眼。 光线浮在她脸上,明明暗暗如水波照拂。二表姐呵斥小丫鬟的声音传来,叶凤泠烦躁地翻了个身。 忽然,鼻子被人掐住,她睁开了眼睛。 鼻息间迅速充满淡淡酒香,苏牧野趴在床榻上,眼波流光,俯身盈盈望来。 “饭菜不合胃口?怎么那么早离席?” 叶凤泠努力掩饰自己心情:“不是,累了就回来了。” 苏牧野挑眉,他好不容易摆脱掉柳大老爷的劝酒,寻了个借口就匆匆回到寝居之所。换了身衣服赶来见叶凤泠,没想到她一点儿都不激动,他还以为要被揪着脖子问为何故意气柳绰的事呢。 叶凤泠保持着完美的面部表情,轻声嗔道:“你不去休息来我这里作甚,若是让别人看见,我的名声怎么算,你真当我名声不值钱呀?” 一日先是赶路,再是应付柳府诸人,苏牧野此刻疲乏的紧,没有留意叶凤泠的话,边脱鞋边调侃笑道:“你的名声什么时候值钱了。” 转身欲搂她入怀,美人却握着他手娇声道:“咱们说说话。” 侧卧对视,叶凤泠心里想法变来变去。近距离下,苏牧野终于察觉到叶凤泠情绪不对,他看到她眼中神情在犹豫、害怕、迷惘、坚定、愤怒间徘徊,他唇翘了下。 苏牧野还想再多欣赏她精彩的脸色变化一会儿,见叶凤泠骤然一咬牙,故作平静道:“你对我如何安排的?” 他勾着的唇角一顿,呵呵笑数声,刮了她鼻尖一下:“外祖父问你了?放心,等你回了京都,咱们就定亲。” 晚食前,他被柳大老爷拽着游览了一圈既不算大、也不精致的柳府,又亲自送他到寝居之处,絮絮叨叨的恭维,念的他头昏脑胀。苏牧野问过洗砚,这段时间,叶凤泠一直待在柳绰书房,看来,柳绰询问了两人婚事,不然以叶凤泠的性子,只怕还会缩着不肯面对。 望着柔顺娇软的美人,他微笑:“总之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苏牧野眼见叶凤泠闭眼,又睁开。 剪水幽瞳,盈盈潋滟,就如山涧中映月的清泉。清泉忽地荡漾,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脉脉伏动。 正当他盯她盯得有些出神时,只见叶凤泠面色一点点白了,身体也渐渐僵硬,苏牧野何等敏锐:“怎么……” 话还没说完,胸口一热,被美人扑满怀。他搂着她的手感受到跳的厉害的心跳,待要细看,被叶凤泠汗涔涔的手反握住,颤声入耳:“可是……昭阳公主……还有别人怎么办?我害怕……” 苏牧野抱住叶凤泠,低头看她战战兢兢,柔弱可怜地窝在他怀里,弧形优美的眼眶眨眼间就红了,心神动容。不忍她紧咬着唇,轻轻吻了下,笃声抚慰:“别怕,她们不敢当众行凶,况且还有人暗中保护你,我相信阿泠自保的实力。” 叶凤泠眸中闪着水光,松了口气,又似突然想到什么,一下握紧了他的手腕:“那那……宫里和你府上的长辈们呢……他们不同意怎么办?” 苏牧野背脊微僵,瞳孔针缩,但迅速被他掩去,抚摸着她后背,慢悠悠道:“我自有办法。” 心里的猜测慢慢成型,叶凤泠对上他戏谑的眼神,暗下决心,垂下眼皮,轻轻“嗯”了声,将头抵在他肩膀,柔弱又委屈,压着满腹心酸:“我信你。可从最开始就不被祝福和认可的亲事,只怕后来也会很艰难……” 怀里美人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把脸埋进他怀中,微微颤抖,好似真的在难过抽泣,为自己不被接纳而伤心。 苏牧野长声叹息,安抚她:“我也不瞒你,祖母、父母亲那边确实不愿同叶府再度结亲,但外祖母一向疼我,只要我喜欢,她一定会帮我的。所以,就算苏府有异议,我也能让你嫁进来。不过肯定开始会难过些,好在我对你放心的很,假以时日,祖母和母亲那里,一定会喜欢上你的。” 这便是男性女性对于家庭关系想法的迥异之处了。 在苏牧野心里,只要他喜欢,疼他如珍的祖母和母亲等过了别扭劲,定然也会喜欢,爱屋及乌的道理嘛。至于苏国公,反正父亲拉不下脸公然找儿媳妇不自在,直接被他忽略了。 可在叶凤泠看来,短短数语,传达出的信息确凿表明,苏国公三位长辈全部不同意她和苏牧野的亲事,不仅仅是简单的属意蒋若若,更是从家族角度拒绝叶凤泠、拒绝叶府。而被苏牧野寄予厚望的宫中皇太后的想法,也还停留在苏牧野一厢情愿想当然的阶段,并没有明确表示过对这门亲事的支持。也就是说,苏牧野背后的几位长辈,确实如外祖父所言,或反对、或回避、或搪塞、或含糊。 除此外,还有跟这门亲事隐形利益相关的上位者们——今上、几位皇子,以及叶府诸人。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难过了,而是炳炳凿凿危险的信号。 换位思考,若是有朝一日,她的子女不顾她和家族反对,执意婚嫁,按她的手腕和心机,要么佯装答应再伺机破坏,要么刻意冷淡静等合适时机。与那些人比,她应该还算“善良”和“软弱”的了。 叶凤泠竭力控制着胸口疾速膨胀的愤怒和恐惧,抬眸,眸中光华闪烁:“你送我回来一事,若被京都世家传开,我的名声怎么办呐……” 大约正在想着如何让皇太后同意这门亲事,苏牧野一时忽略了叶凤泠的眼神,有些意兴阑珊,干脆直言:“不出三日,消息就会传到京都,届时我再修书一封给外祖母,就说不娶你我就打一辈子光棍儿,他们肯定会同意的。” 怀中美人气息虚飘,暗香浮动,苏牧野的心思动了动,一时想起马车上她隔窗同柳方泉笑谈的飞扬神采,胸口涌酸……他俯下头,吻去叶凤泠衣领…… 叶凤泠心中发寒:苏牧野不光对自己的名声置若罔闻,还极其幼稚地认为所有人所有事都会按照他设想那般,他怎么敢、怎么能如此对她…… 强自镇定下来,叶凤泠感觉到有手慢慢自后背抚来胸前……可能是被她压着的胳膊不太舒服,欲抽出。 不想才要再次俯身,叶凤泠曲着的腿就向侧一抬一踢,踢向苏牧野毫无防备的膝盖。 他本能躬身护膝盖,才痛哼出声,人又被猛力向后一推。 若不是苏牧野反应奇快,后脑勺就要载到地板上。 坐在地上,手揉着膝盖,苏牧野看到怀里原本乖顺柔软、委屈害怕的少女灵活无比地跳了起来,再不见什么嘤嘤哭诉、怯怯惊惧模样。 罗衣少女与白衫公子对望,案几上的四盏灯烛散发着光亮,在他们身上摇曳,照得面孔时明时暗。 叶凤泠站在地上,余光里窗户和屋门被关的严丝合缝,俯眼看曲着膝眯起眼的俊逸世子,一时千言万语到喉咙——她喜爱他,她又惧怕他,他让她无处可逃,又使她无所适从。从前会茫然又很向往的感情,被外祖父的话,或者说被现实狠狠撕开了一道裂痕。 叶凤泠抢在苏牧野开口前道:“我没想到,护送我回苏北的背后有这么多弯弯绕绕,若是知道,便是打死我都不会同意。当然,后来是我亲自苦求你的,我此时本该无话可说。” 烛火昏暗,帷幔纷飞,她抚着胸口,想笑,努力了半天,就是笑不起来。可她也不想再哭,只得抿紧了唇角:“若是皇太后也不同意呢,若是他们宁愿你的亲事一直悬而不决,也不同意呢。那我怎么办……就不说这些,我回京都要怎么跟叶府诸人交代?我人是会无事,有神机影卫保护、有你明里暗里帮持,所有的一切,你都考虑了,唯独没有在意我的名声。是你太自信,还是我太计较,或者只能说……苏牧野,你的真心喜欢我里并没有真心尊重我……” “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就是挥之即来的一件精美物品。喜欢时,拿出来擦擦,静静把玩;不喜欢时,放进库房静候岁月落尘……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有想法……有说不的权力……” “……”苏牧野眸子凝缩,怔怔失神地看着眼前喃声控诉的少女。他坐在地上,想出声反驳她,可他却伸出了手指,于虚空中接下她睫毛上沾着的水雾。 他感受到了她的失望和哀伤,如同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地自深林流出,远瞧安详宁谧,细闻水声潺潺,滚烫的情感遇上冰冷的陈述,乍冷乍热,让他的手指微微发颤。 苏牧野猝然侧头,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到自己的狼狈,巧舌如簧的自己竟无法否定她的结论。 在他看来,名声、风评甚至传言都是无聊之人用来消遣的,真正成大事者谁会在意这些,历史史话从来是由成功者所书。待他和她成亲之后,无论她从前如何,有苏国公府和他给她做后盾,无人敢轻视她。也是因为这种想法,他从没觉得将他对她的心意昭然天下有什么问题,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和她商量。 “你习惯了掌控所有,包括感情。可一段关系不能由一个人说了算,那不是爱,是牢笼。我不知道别的闺秀小姐如何同你相处,但在我这里,这是行不通的。我想了又想,思了又思,看着日头一点又一点落下,不想开口诉说,仿佛诉说一分,就折损了一分我的骄傲。” 重新站起来,看着她哀哀清泠的眼神,一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问题,确如她所言,他把她的顺从当作理所当然,当她不顺从时,他也只会让她在一定范围内张牙舞爪,然后想方设法让她“顺从”。他们没有爆发争执,只不过是因为没有遇到合适的事,或者说时机。 这一刻,数种情绪仿似南地常年的潮气,渗进了他的五脏肺腑。 第342章 名医诊腿 第342章名医诊腿 苏牧野张口结舌,不知从何说起,仿佛所有的借口在瞬间都变得苍白无力。他只得僵直着脊背将叶凤泠抱起放到床榻上,然后面无表情的,盯着已经不哭、同样神色僵硬的她,任心头洪水滔天,几近淹没,到后来连在她面前站着,都觉得非常困难。 他转过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是夜,苏北城天降开年第一场雨。 哗啦啦,雨声在暗夜中咆哮,合着风声,呼呼打在窗棂。散发着淡淡霉味的被子挡不住四面灌入的寒凉之气,让本就没有睡沉的叶凤泠缩一团,抵在墙角。 幼时她最不喜欢夜里下雨,总会让她产生噬骨的孤独,好像满世界的生命都消失了,只有她一个人安静的、默默无闻的活着。 缤纷多彩的世界在雨中变得落寞而消沉。 雨下的这么大,可是再多的雨水,都冲刷不掉她心中的哀落——苏牧野什么都没说,只能说明他也认同自己说的话。 他喜欢她么,喜欢的,叶凤泠能找出无数个被喜爱、被宠溺的痕迹。可他对她的爱,又像一副沉重的手铐脚镣,让她背负着沉重。叶凤泠不是迟钝的人,相反她极为敏感,早就觉得这份爱半是明媚半是灰暗,让她欢喜也让她焦躁,可她一直想不出原因。 直到今日,她不断审度两人举动,终于看清,苏牧野内心清高孤傲、霸道专横,奉行唯我独尊,而她多思多想,外柔内刚,期待尊重和认可。两种思维造就发生分歧时,一个独断专行、自认为面面俱到,却不记得有“商量”二字;另一个一次忍耐、两次忍耐,第三次忍无可忍。 沉浸在爱情之中的叶凤泠,开始没想过这些,满心满眼都是少女怀春的悸动和欢喜,无暇他顾。 这一次,借着外祖父的话,恰好被她剖析了个彻彻底底。 听着沙沙的雨音,脑子迷蒙一片,她朦朦胧胧许久许久,直到雨声渐小,才陷入了睡梦。 接下来的两日,叶凤泠和苏牧野没有说话,因为他们根本没碰面。 苏北城府尹第二天一大早来到柳府,带着苏北城大大小小所有官员。苏牧野光是见这些官员,就用了一整天。第二天所有跟柳府攀扯的上关系的人家都上门拜见……到了晚上,柳府大老爷又拉着苏牧野乘船游览苏北城夜景。苏北柳府,因为苏世子大驾光临,一时之间成为全城瞩目焦点。 至于叶凤泠,则是一头扎进了褚亮和纨娘昏礼的准备工作。她答应过褚亮,回到苏北就办昏礼的,说做就做。第二天就挽起袖子拉着柔兆、月麟和石头一起,也不管她那憔悴苍白好像鬼一样的脸色多吓人。 褚亮自己在苏北城有一处小宅子,经叶凤泠巧思妙想,被弄的焕然一新、喜气洋洋。昏礼定在三天之后,是叶凤泠专门请柳绰算的日子,至于纨娘出嫁的地点,请示过柳绰后,定在了柳府。 这种事情,放在平时,柳大夫人一定不同意,可这两日因为苏世子,柳府收礼收到手软,人逢喜事好说话,痛快应允,还说给提供罗鼓唢呐。 从柳大夫人房里出来,叶凤泠闷头朝自己的屋子走。 因为心里存着事,加上走得快,就没怎么看清路,一下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表妹……”柳方泉扶住她胳膊,好笑地望着她。 叶凤泠愣了愣,柔柔一笑,下意识瞄了眼四周后寒暄:“二表哥要去书房么?” 柳方泉走的方向,是柳绰书房所在。 柳方泉点头:“听说苏世子专门带来名医,治疗祖父风弊之症。想去看看。” 叶凤泠脸色微微一变:“名医?” “对,那日接风洗尘时就说了。可是这名医架子大,说得睡饱了再看病,就拖到了现在。”柳方泉无奈道。 叶凤泠眨巴眨巴眼睛,哪里还有心情做别的,当下跟着柳方泉一起,快步去了书房。 他们到时,正好赶上名医望闻问切结束,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长吁短叹。 名医五六十岁的样子,面貌普通,带着一只绣花眼罩,搭配光秃秃的脑壳,怎么看怎么有种江湖骗子的感觉。 叶凤泠进屋时,脚下一顿,书房里不光有外祖父,更有寻来名医的人——苏世子,支着头,赖赖坐在桌旁。 柳绰撩起眼皮,见叶凤泠和柳方泉一同进来,眼神亮了亮,他问过下人和月麟,这两日,苏世子和叶凤泠没见面没说话,明显不同寻常。 “阿泠,你来。”柳绰朝叶凤泠挥手,叫她到身旁,然后又叫着柳方泉到一处。 立在苏牧野身侧的洗砚眼皮子乱跳。 公子同叶三小姐两人又闹别扭了,还不是一般的小打小闹。公子这两日人前笑脸迎人,人后阴沉寒面,总一个人垂着眼皮不言不语,快把洗砚吓死了。他偷偷去找月麟,得知叶三小姐忙来忙去,除了憔悴一些,形容举止同往常一样自然。 加上现在叶三小姐同柳府二少爷郎才女貌走进来,自家公子还稳定如常,洗砚拍板:公子定踢到了铁板,哎…… 名医眯着一只眼打量柳绰,唧唧嘴,道:“你这两条腿不难治,难的是药引。” 柳绰没开口,一旁柳方泉忙问药引是什么。 名医目光在屋里一扫,懒洋洋开口:“那东西早没了,说出来也就是让你们听听。桫椤,听过么?” 正为柳绰捏着肩膀的叶凤泠,闻言手颤,登时抬头瞪大了眼。 柳方泉挠挠头,桫椤是什么玩意,一种草药么? 名医嘲讽:“我就说,说了也没用……” “只要有这个做药引就可以?”那个进门就立在人影后的小姑娘出声问道。 随着她开口,苏牧野目光一闪,忍不住望去。 粉蓝色细绸夹袄,裹着她婀娜腰身,如墨的丝丝长发衬得脸色愈发雪白,眼底隐隐带着青色,同他对视上时,清澈水漾的眸子有一瞬间的失措,被勉力控制住。 他望着她,望了又望,根本不舍得挪开视线。两日里,他几乎没有停止的思考她说的话,心里苟延残喘的清傲和坚持,在见到她的这一刻,冰消雪褪。 这种感觉让苏牧野有种丢盔弃甲的羞赧狼狈,仿佛同他一直以来坚信的“胸有成略、行不苟合”相违背。在他有限的二十多年生命中,除了年幼时会听听祖父祖母的话,再无人能让他如此费心反复思量、辗转反侧。 现在凝视着眼前人,他变得愈发坚定,他喜爱她,就像自己早晚也会死亡一样坚定,她可以褪色、可以枯萎、可以明媚、可以张扬,怎样都可以。但自己只要望她一眼,万般柔情,便涌上心头。 如此跋扈无状、肆意妄为的情感,无人能挡,让他欢喜让他忧愁,更让他不得不为她改变、妥协。 他从没如此迁就过一个人。 “对,给我一丁点,我就能配出治这腿的药。抹三天,保管药到病除。”名医嚣张又狂妄。 “既然如此,你先把方子写出来。”一道声音抢在叶凤泠开口前,横插一杠。 名医扬眉,恶狠狠瞪苏牧野,砸两下嘴,没敢呛声,不情愿地写出药方,气呼呼地背着手出门了。 苏牧野好似看不出见叶凤泠脸上欲言又止,在她伸手够药方之前,先她拿起,递给柳方泉:“还望柳二公子尽快将除了桫椤之外的药准备齐全。洗砚,你陪着二公子一起去。” 颐指气使的语气让冷眼旁观的柳绰更加不喜,但他忍耐着,没说话。 待书房中只剩下柳绰、叶凤泠和苏牧野三人时,苏牧野朝柳绰道:“柳公,我有一事不明,能否同叶三小姐借一步说话。” 然后,只见他目光如电,扫向了叶凤泠:“叶三小姐,不知给不给在下这个面子?” 叶凤泠愣了愣,下意识的瞄柳绰。 柳绰见她如此,冷冷哼了一声:“什么事,不能在这里讲,还要避开人。” 苏牧野悠悠一笑:“番波斯国走私一案要事,叶三小姐是涉案人员,柳公,你看?” 言外之意,此事乃朝廷公事,不得被不相干的人听到,至于“不相干”的人,只能是柳绰了。 柳绰目光凌厉、面无表情地看着苏牧野半晌,看他一直从容微笑,不卑不亢又分明清楚自己不能拒绝他。 气氛不可控制地僵硬起来,苏牧野维持着笑容,不动如山。 柳绰心中气恼还尴尬,扶着桌子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叶凤泠见状,小声哀求:“外祖父……” 柳绰到底不忍外孙女难过,侧脸冷哼:“速速说完,我要考你的文理。” “嗯。”叶凤泠一脸乖巧应下。 柳绰见她这副自以为乖巧的模样,脸皮一僵,苏牧野也有点哭笑不得——两人俱是一个想法,也就自己能一眼看清她的伪乖巧了。 叶凤泠跟着苏牧野来到书房外,苏牧野情知不能得寸进尺,万一真把柳绰气坏了,伤心的是叶凤泠,救场的还得是自己。他停在院中长廊拐角、从书房的窗户正好能看清的位置。 低头看她,见她也是垂着头想事情的样子,心里一乐。 第343章 廊下和好 第343章廊下和好 “两日两夜,我想了你说的那些话。”苏牧野温柔地望着她,“你的感觉和心情我都理解,很抱歉让你觉得不被尊重、被忽略了。但实际上,这些在我看来,是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叶凤泠腾地抬起头,怒火横飞,在苏牧野含笑目光中,淡淡的、不冷不热的道:“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 枉费自己还以为他能想明白,会承认错误,然后改正,却不想人家根本没有觉得自己有错:你没错,那就是我无理取闹了! 叶凤泠在心里飞快地斟酌了一下用词,认为任何词语都无法表达她此刻内心的愤懑,干脆凉凉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想听你再说什么了。” 说完,转身就要走。 看她从头到脚满满的写着“我很生气”、“我很伤心”、“你离我远点”,苏牧野吃吃笑出声,伸手抓起她垂落在身畔的袖子,握紧细嫩手腕,把人扯回面前。 叶凤泠骇然:当着外祖父的面拉她手! 她直接跳起来甩开他,警惕地瞟了一眼书房窗口,见貌似无人,方松了口气,回过头狠狠瞪他。 苏牧野眉眼弯弯,在她威胁的眼光下,将手背去身后:“我还没说完呢。” 叶凤泠怨气浓浓,含嗔带怨地眼神与苏牧野噙笑戏谑的眼神对上,当即呆住,转瞬更怒。 被气的脸色都变了,苏牧野停止玩闹,撩袍坐下,示意叶凤泠坐下:“名声、流言蜚语、八卦情史,平时有闲心,我会听听,觉得好玩,但更深层的感受,其实一点都没有。你不用这样看我,这些在我这里就是不重要,若我想,随时能操控京都风评走向。真相,才值得我探究费心。我知道,你两日前的话,想让我反省,可本来就不是事的东西,有什么可改的。” 叶凤泠阴沉着脸听着,双唇抿成直线! 在她看来,他就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什么不当回事,不当回事的话,当初她和苏牧妤被陷害流落翠云楼,他会那么生气? 苏牧野大约也想到了此事,及时阻止叶凤泠发散想法:“进青楼不是普通的名声问题,况且你们是被算计的。” 叶凤泠咬着牙,顾忌着在外祖父眼皮子底下,沉声问道:“说完了么?” 苏牧野翘起唇角,柔声道:“你说完后,我重新想了咱俩的事,是我心急大意了,没有和你商量。这个错我认,罚我也领。但是要说我不尊重你,天地可鉴,我可是比窦娥都冤。” 叶凤泠低下头掩饰自己面上神色,听到苏牧野顿了下才道:“从小到大,除了我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的话,别人甚少能让我改变心意。可你想想,为了你,我改变了多少决定。你觉得,这不是尊重么?” 他看到叶凤泠揉着裙角,手指打结,继续道:“我也理解你的心情,你想要的无非是我做每个决定前,都开诚布公地告诉你。我现在可以明白告诉你,那不是我的风格,应该也不是大多数男人的风格。就算你,也没有每件事都告诉我,和我商量。你有你的骄傲,我也有我的傲骨。” “所以……你还是觉得自己没问题,是么?”叶凤泠深吸了口气问。 “……”苏牧野暗叹,“不,我有问题,有大大的问题,首当其中,便是不应罔顾你的意愿。” 叶凤泠胸口稍稍平静了些,有些落寞地道:“听听语气,多勉强一样……”她听明白苏牧野的意思了,无非是他觉得不重要的事就是可以独断专行,这件事上他认错,但下一件还是如此。 两个人的分歧就在这里了:当遇到问题时,苏牧野想的是他要尽快解决问题,怎么解决、如何解决,都有他的想法,他的世界里不容别人插手;叶凤泠却是想如何分享、分担他的喜忧,在她眼里,都各行其是,连做生意都谈不上。 心灰意冷下,见他一个劲儿的和稀泥,不禁更加伤心,起身又要离开。 苏牧野倏的伸手拦住她,幽幽望去,一字字道:“阿泠,我要如何表白,你才能满意。” 叶凤泠眉目颤了下,面上哀伤之色渐渐弥散开来:“我满意不满意又有什么关系,你的性格是不会变的了,我的也改不了,你不觉得累么……不觉得我没事找事么……” 苏牧野看她一眼,看透她所思所想,心头怒意微微起:“你要说什么!” 他现在的心情,有点百味杂陈。其实并没有想好如何同叶凤泠沟通这个话题,但当目睹她和柳方泉一块进屋,又看清了柳绰眼底的打算,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了,迫切地想和她谈谈,无论说点什么,总要和她说说话才行! 可说话的结果着实让他头大。 叶凤泠悲凉一片,沉默片刻,轻声道:“咱们都冷静冷静……我觉得……” “你给我住口!” 叶凤泠肩上一重,被苏牧野按住肩膀:“我哪里做得不好,告诉我,我会改,若是说送你回来这事,你觉得不妥当,也无碍,我有的是办法转移京都那边的视线,你若不想在定亲前将咱们的关系大白天下,我也能答应。但你休想别的!柳府或者别人可能有什么想法,我不在意,可若你有别的想法,别怪我做出什么丧失理智的事!” 他长身玉立,眸中神色让人不寒而栗,手稳稳按着叶凤泠不放,叶凤泠挣扎了几把,动都动不了,又是生气又是委屈:“你放手!” “不放!你不答应我,我就不放!”苏牧野也杠上了。 叶凤泠觉得肩膀都要被他捏碎了,心里更是疼痛,定定望他片刻,眼中便有了泪光,语带哽咽道:“你又勉强我!” 苏牧野呆了一呆,旋即松手,改为钳住她手腕,急声:“我……” 耳朵微动,他眼里光芒忽而闪烁,头突然贴近叶凤泠额头,起伏不定的鼻息喷在她的肌肤上,让她面颊抑制不住地红了,强力推搡他的胸腔。 流云远淡,萦萦环绕。 柳方泉从外面抓好药急急忙忙往回赶,洗砚追在他身后:“柳公子,您慢点啊。” 走近书房时,抬眼望去,隐约看到长廊拐角处有人影,行到近前,柳方泉才看清是叶家表妹和苏世子。 树影婆娑、云浅光明,廊下两人拉拉扯扯:表妹脸俯在双臂间,便是蹙眉抽泣,也是云鬓花颜的美丽。 而清俊朗逸的苏世子一手扶着她肩头,一手似握她胳膊,低头轻声哄着。 日晕之下,寻常日子都被清姿卓绝的两人染尽光华。 一时表妹拧着肩膀,不许苏世子碰,无论苏世子说什么,她都将脸别到另一边,不搭理他。 也不知苏牧野贴近叶凤泠耳边说的什么话,叶凤泠立即如被踩了尾巴般跳起,怒容难掩,眼睛被气得赤红、声音抬高:“你还说!还不是你非要我!你……” 她这一起身拧腰,伺机许久的苏牧野伸手抄住了她的腰,竟再不管那扇窗户了。刚急色冷容的公子这会儿笑着将她搂到了怀里,低头与她调笑:“好了,不许气了。我真的知错,以后只要涉及你的事,都先和你报备,好不好。阿泠原谅我,嗯……” 声音轻轻浮浮、有短有长,尾巴的字音还被拉长,勾的叶凤泠眼圈红了又红:“混蛋……” 苏牧野搂她不松手,将脸抵在她颈间,声音越来越低,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却能看到刚还恼怒不平的少女被他抚慰得乖顺了下来。 柳方泉神思恍惚,手里的药包“啪”的一声摔到了地上,他:“……” 身后连跑带颠的洗砚心里了然暗笑,小声惊呼:“咦,噢……我家公子和叶三小姐……咳咳……” 心里猜测苏世子同表妹可能关系匪浅,甚至已经不是简单世交关系,然而这几日从没看到过两个人形容过密,更别提眉目传情,柳方泉还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直到望着这样一幅场景,他才明白,两人都不是情思若有若无,当是已经倾心相许了,表妹那样的性子,若是不愿意,绝不会让苏世子近其身的。 在他脸色变来变去时,洗砚揣着袖子立在阴影中,仔细盯住他神情,判断着柳二公子的想法,一丝不苟地完成自家公子交代给的任务——探查柳方泉同叶凤泠关系。 被人盯上的柳方泉,毫无所决,只顾自己唏嘘,掩去心里若有若无的一丝失落,捡起药包,不理洗砚,大步走进了书房。 另一侧,苏牧野搂着叶凤泠,眼里光芒流动,待余光看到柳方泉离开,方淡定地松手,脸皮很厚地提醒叶凤泠:“刚好像你二表哥过去了。” 叶凤泠才勉强站稳,身形一僵,不敢置信地抬头望着他。 苏牧野面色如常,老实又憨厚地咧嘴:是的,我没骗你。 叶凤泠手指发抖,指着他控诉:“你故意的!” 苏牧野眉峰挑动,转移话题:“你手上有桫椤?” 叶凤泠诧异地扬眉:他怎么知道。 苏牧野缓缓点头,确定了叶凤泠手里有桫椤。桫椤是番波斯国神木,受番波斯人供奉朝拜,因为花桃儿的原因,叶凤泠手里有桫椤,没让他太意外。但是…… 他神色微滞,沉声:“等下我让洗砚去找你,按着方子上的用量给他。对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都不要透露你手上有桫椤。” 叶凤泠:“……” 见她偏头不解,苏牧野心情微复杂,她和花桃儿的关系,必须捂死,不能被京都的人察觉。现在知道叶府三小姐、含香馆掌柜柳叶就是一个人的人,还很有限,应该不难。至于桫椤,因其几乎灭绝无处可寻,若被其他人知道她身上有,无疑会为她带来危险。 “怀璧其罪的道理,你应该懂。”苏牧野道。 叶凤泠抿嘴,点头。 第344章 苏北含香馆一二事·上 第344章苏北含香馆一二事·上 有药方、有药引,配药相当快。听说有桫椤,名医惊得跳起来,连声问谁找到的,在哪里找到的,还有没有? 苏牧野大袖一挥,露出阴森森的笑容:“我手里的,你想要?” 名医脖子一缩,双手挥不停,被苏牧野撵着去配药、熬药,还被洗砚在一旁监视,美其名曰,帮他的忙。 心里咒骂:呸!当他是傻子啊,不就是怕他偷换掉桫椤么。笑话,他怎么会做这种不讲医德的事。 话是这么说,可当真的看到桫椤木,鼻尖飘过极轻的一缕幽香时,名医还是激动地面红耳赤,眼含热泪,贪婪又惋惜地吞了吞口水。 洗砚“好心”提醒,自家世子这两日心情不太好,再不加急干活,惹他不高兴了,后果不可预料。 名医幽幽怼他一眼:“我知道。别催了。” 心里再不甘,也得捏着鼻子干活,心里再次为自己悲催的运气气苦不已。 他是西北一带大名鼎鼎的游医,师承前朝方药大师,悬壶济世、妙手回春,名声响彻西北。本来过着有病看病,没病逍遥的日子,不想一日从天而降黑衣覆面人,也不说话,抓起他就飞。他要挣扎,直接被捂晕过去。 这还不算,到了苏北城,他才知道,绑他来的就是大名鼎鼎的苏世子。苏世子寻了个空隙和他“谈话”,威逼利诱:治好柳绰风弊之症,赏银百两,同时送他灵虚幽昙香液,不然就送他去军营。 名医听了这话,眼前一亮:灵虚幽昙香液!成交! 一面干着活,一面无限后悔,若是早知道还有桫椤,他定会在“谈话”时提出要桫椤的。 可惜可惜,鸡贼鸡贼! ****** 将剩下的桫椤木重新放回香囊,叶凤泠蹙着眉在屋里打转转,踌躇要不要去书房。她知道二表哥正在书房,陪外祖父读书。外祖父刚才说让她过去,明显就是找的借口,一是阻止她和苏牧野牵扯时间过长,再就是想为她和二表哥创造机会。 可苏牧野的话也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她的心意不准动摇。 虽然没再往深说,按照他桀骜跋扈的性情,叶凤泠深知,他是在警告自己,难不成他已经知道外祖父的意思了?这可怎么得了。 柳府的情况,远比表面看上去要复杂。柳绰还健在,两房同居一宅。加上二舅舅一家清心寡欲,不争不抢,所以维持着眼前的和睦。但两房上下,现在没有一个人入仕,说好听了叫醉心田园,说难听,就是后继无人。 偏偏大表哥天资有限,外祖父万般无奈,只得转为重点培养二表哥和三表哥。 这些话,外祖父无法对大舅舅一房言明,也没有跟二舅舅说过。 叶凤泠自小聪敏机灵,多次见外祖父对月长叹,心有戚戚。待她重生归来,对外祖父心事更明晓了几分:柳府若再不奋发,可就真的要沦为乡绅一流了。 倒不是说乡绅田舍翁不好,可同从前书香门第比,落差还是有些大。 世人眼光多市侩,不见嫁出去的女儿都看不上自己的娘家么,便是对着祖宗,外祖父都觉汗颜,世代书香断送他手,有何颜面下去见父母族老们。 想来这也是为何外祖父明明不满意自己同苏牧野的婚事,也捏着鼻子忍气不吭声,春闱在即,得罪了翰林院编修、今上面前红人、国朝知名才子,实在不太聪明。 哎,可是眼下,只怕苏牧野那个小心眼的家伙,已经盯上了二表哥,想到花桃儿、陆羽筠的下场,叶凤泠又一次深深的忧虑了。 柳方泉自然不知他的好表妹在为他的前程担忧。伺候祖父敷好药,又去厨房给祖父提来晚食,柳方泉慢悠悠回到二房院落。 一进门,迎面扑上来个人影,是自己的妹妹柳三小姐:“哥,阿泠要去含香馆,你陪我们去,回来的时候带我们去买酥烧饽,好不好嘛。” 柳三小姐摇的柳方泉晃来晃去,叠声央求磨得柳方泉不得不应。 是以,当叶凤泠带好帏帽,立在门口当了半天“门神”后,便看到了让她近不得远不得的人——二表哥由远及近走来…… 她心里一惊,咽了咽口水,同时还有些羞涩,须知,刚刚她和苏牧野在书房外的举动,大概率被二表哥一览无余,心里压力有些大。也不知二表哥是否了解外祖父心里的“小九九”…… 柳方泉见她带了帏帽,愣住,转瞬了然。女孩子大了,自然不可再随意露面,他看了眼比叶凤泠年长的亲妹妹,不仅毫无所觉,反而嫌弃叶凤泠带帏帽,看上去怪怪的。 心里叹口气,柳方泉捂着三小姐的嘴,朝叶凤泠宽慰一笑,大步迈出门。 这次回苏北城,一是探望外祖父,重回柳府;二是打理苏北含香馆以及江南含香馆的生意。 离开苏北前,含香馆的生意都是叶凤泠自己打理掌管,几个掌事账房均由她一手挑选提拔,全是心腹之将。柳绰早就对柳府诸人言明,含香馆他出资的钱,叶凤泠已悉数归还,含香馆完完全全是叶凤泠自己的产业,同柳府毫无瓜葛。 回到京都后,因为隔山跨水,叶凤泠便将许多事务托付给了向师傅,等到向师傅也去京都后,就被移交到柳绰手里。柳绰虽然分出精力替外孙女掌眼,行事却极其有分寸,每月都是自己带上帏帽出门去含香馆,从不让含香馆掌事们登柳府,就怕以后说不清。 叶凤泠此次回来,柳绰私底下叮嘱叶凤泠想想如何妥善管理含香馆。他对叶凤泠直言,自己帮她看着不是长久之计,向师傅移居江南,可掌管江南一带含香馆,但苏北这里,还是需要找个人。 时下的铺子,多地联营并不算很流行,就是因为人心易变,主家又难以各地店铺都亲历亲为。只有一些世家豪绅,会养着专门管理铺面掌事的人,这些人唯一的任务就是常年游走奔波,巡视各地铺面,将铺面情况及时汇报给主家。 叶凤泠没有闲钱养这样的人,只得愁眉苦脸思索如何解决苏北含香馆的事。在这之前,要先去看看生意如何。 他们来的不是苏北城主店,叶凤泠专门挑了一家不在城内中心的店铺。一进店里,立刻有小厮迎上来,笑问需要什么香。 柳方泉和路上说的口干舌燥的柳三小姐都看向叶凤泠。 只见叶凤泠很随意的说先看看,话音未落就往二层走。 二层一般都会放一些珍稀名贵的香,若不是大户或常买香之人,多不上楼,在一层就能挑到日常所需之香。 小厮眼角吊起,极快地打量三人服饰,见是体面细稠,嘴角松了松,为难阻拦:“不是小的不让各位上去,实在是上面正有贵客试香,掌事吩咐了,不能随意放人上去。” 叶凤泠脚下一顿:“意思这二层不是谁都能上的?” 小厮摇头,好心解释,含香馆的规矩,除非大单客户或者达官显贵,不然不能上二层,只准逛一层。 “那二层的香同一层放的香一样么?”叶凤泠柔声细语问道。 小厮再次摇头,十分骄傲:“我家的香方,都是治香名士亲传,许多香只有我家有的。二层都是些好香、名香,是专门给高贵有钱有权的顾客准备的。呵呵,小的看您三位形容,只怕买不起二楼的香,不如随我看看一楼的?” 扫视一圈,一层摆放的香粉和香料区区数种,只够得上她去年离开苏北时摆放的十之三四。 容颜被帏帽掩盖,小厮听到数声冷笑。 立在帏帽女子身旁的明丽小姐皱起眉:“买香还要被分三六九等吗?不就是花银子的事么,赶着送银子你们都不要啊……” 叶凤泠眯起了眼,哼道:“可不是。” 说着,她脚步不停,身形灵巧轻快地登上二楼,柳方泉和柳三小姐忙跟上。 小厮啧啧嘬牙花子。 上到二楼,确如小厮所言,有人试香。一名穿着万字不断头花纹长衫的人,起身拦下叶凤泠三人。 叶凤泠气笑了:“怎么,我来买香,你家不卖?” 穿着万字不断头花纹长衫的人,也就是这家店的掌事,陪笑:“我们店的规矩,非常客或贵客,不能在二楼停留,会影响其他试香宾客的心情,还望足下见谅。楼下的香您随便买。” “我就是要买二层的香。”叶凤泠气怒道。 掌事皱眉想了一想,笑了:“实不相瞒,二楼的香,您买不起。” “噢?那你给我讲讲都定价多少?”叶凤泠几乎压不住心里的火气,手攥成拳。 掌事一愣,没想到遇上个硬茬子,面上颇为尴尬,朝小厮狂使眼色,被叶凤泠一眼抓住。 叶凤泠几步走到正在试香之人面前,待她看清香炉里焚的是价值千金的“南朝遗梦”,而所谓试香之人,却是掌事亲兄时,怒火中烧,一拳砸到桌上,嘲讽笑问:“这就是试香的贵客?” 掌事不知事漏,只当叶凤泠三人是来找事的,指着叶凤泠欲呵斥。 不想突然听到帏帽下飘来三个字:“石采风。” 掌事的喉咙陡然被掐住一般,仿若见鬼,哆嗦着手指问:“你……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叶凤泠徐徐摘下帏帽,露出雪肤花妍,轻轻扯动唇角:“你看看我是谁,才多久,都不记的主子了?” 这名叫石采风的掌事一下跌坐在地,魂飞魄散:“掌掌柜的……怎么是你?” 叶凤泠弯下腰,笑得如暗夜鬼魅:“怎么不能是我!” 亮明身份后,叶凤泠也不废话,直接叫闭店关门,坐在二楼试香的桌子旁,问石采风为何如此做生意,安的什么心。 第345章 苏北含香馆一二事·下 第345章苏北含香馆一二事·下 石采风不老实交代,顾左言他,气的叶凤泠呵呵笑,轻飘飘告诉他,麻利儿说出来实情,不然拼了她所有家底和关系,也要让他牢底坐穿。 见另外一男一女都被叶凤泠打发到一层坐着喝茶,石采风在心底斟酌一番,权衡轻重利弊,最终还是决定交代清楚。倒不是怕叶凤泠送他去府衙,而是怕柳府。别人可能不清楚含香馆同柳府的关系,但苏北城的几个掌事门儿清,每个月来店里巡视的就是城南柳府的柳老太爷。 能做掌事的人,绝非市井泛泛之辈,大多心思细密,每月来的人就算头戴帏帽,可不甚便利的腿脚以及声音、穿着、举止,都显示了来者身份。自家掌柜从不言明,他们几个乐的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这几日,苏北城几乎人人都知,国朝知名才子、纨绔,长乐长公主独子苏世子住的地方,就是柳府。别看柳府现在无人为官,谁能说得准以后呢,人家可是跟京都的苏国公府都有关系的人家! 若是让叶凤泠知道石采风心底转过的弯弯绕,只怕胸口的气更要多上几分。 据石采风交代,最初不是他决定将客户划分三六九等、故意减少一层香粉香料的,而是主店的掌事这么做,然后偷偷告诉他如果照做,每个月可得纹银五十两。五十两不算巨款,架不住掌事一职的月俸才五两,余下的要视店铺收入计算提利。这半年来,含香馆生意平平,尤其近一两个月,闹番波斯国奸细闹的,香粉行业全部疲软,他每个月到手超不过十两。 利益当前,恶从胆生,石采风暗戳戳加入主店掌事行列。挠挠脸,他道,为了糊弄柳老太爷,每次柳老太爷巡店,他们都会请一些人来店里扮作客人,营造出繁荣假象。加上柳老太爷有风弊之症,几乎从不会上二楼,所以他们的勾当一直没有被发现。 叶凤泠翻开账本,这个店面近半年收入,逐渐递减,到近两个月,刨去治香工人和小厮月俸,几乎入不敷出。她把账本摔的啪啪响,喝问:“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石采风揣着袖子,眉毛拧成两团,支支吾吾。 叶凤泠歪着头冷笑连连,用手支着下巴,眯起眼睛:“石掌事,有没有觉得脸不太舒服?” 石采风一惊。 “放心,不是多厉害的毒,只会让人浑身起疹,若不及时服解药,最多皮肤溃烂几块。”叶凤泠双眉一扬。 石采风惊恐万状,瘫软在地,再不敢隐瞒。 背后主使者,不是别人告诉他的,实乃几次偷去主店观察后,他自己得出的结论。 主店同他这间店面经营模式一样,二楼轻易不让人上去,但为数不多的能上去的人里,有一个石采风不陌生的身影——苏北城另一间香粉大铺古月香的掌柜——胡德宝。 说到这里,石采风偷偷瞟了一眼正在沉思的叶凤泠,心里打鼓,他大概猜出叶凤泠真实身份,自然也就清楚胡德宝同柳府的关系:胡德宝的大姐,正是柳府当家夫人、叶凤泠的大舅母胡氏,胡德宝的闺女,也就是那位亲上做亲嫁给柳府大少爷的大少夫人小胡氏。 实际上,这是一个意图蚕食吞并含香馆的“宏图大计”。按照胡德宝的计划,如此经营的含香馆势必寒了那些常客的心,更难吸引新的客人,须知,苏北城里能花得起成百上千的银子买香的人凤毛麟角,真正支撑香铺长长久久屹立不倒的还是日常香粉香料的出售。 只要含香馆生意一天比一天差,胡氏的古月香生意就会一日日愈发红火。等到含香馆经营不下去、治香工人和小厮们拿不到月俸的时候,他坐收渔翁之利,岂不美哉? 已经偷着乐的胡德宝绝对想不到,含香馆真正的掌柜叶凤泠,会突然杀个回马枪,发现他勾结含香馆掌事的事。 叶凤泠摸着下巴,犹疑着,猜测大舅母和大表嫂是否知情。 胡氏,苏北城豪绅,商贾巨族,也是皇商之一,旗下经营着包括香铺、药铺、酒楼、钱庄诸多产业,在苏北城外,更有绵延纵横几个山头的香料田和药田。这样的人家,为何突然打起了含香馆的主意? 叶凤泠的疑惑,在坐到含香馆主店掌事王良品面前时,才被解开。 王良品,秀才出身,考到年过四十,仍未中举,家中祖产被他花费精光,干脆经商。叶凤泠遇到他时,正巧赶上他被前东家乱棍打出门,爬在路边等死。 叶凤泠救了他后见识文断字、精明世故,暗道这种人天生适合做掌事,待听说他是秀才,还为他惋惜过,问他是否再考虑一番。在她看来,有秀才功名,去做个教书先生,有钱又有名。王良品摇头,他家老母年过八十还没看到孙子,他没时间蹉跎,得赶紧赚钱娶妻生子。 见他意志坚定,且确实将店铺打理的井井有条,叶凤泠放心的让他当了掌事,又在回京都前为他置办好宅子、将主店店面托付于他。 显而易见,王良品没能承受叶凤泠对他寄予的厚望,不光变节倒戈,更狼子野心要亲手送她的含香馆走上绝路。 两人分坐一桌两侧,叶凤泠望着不动声色的王良品,齿凉心寒,农夫与蛇的故事,外祖父很早前就教过自己,没想到有朝一日活生生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自问待王良品不薄,更是给对方充足的信任和裁量自由,怎么还是没能留住人心?是她的问题还是对方的问题? 叶凤泠目中阴沉晦暗:“王掌事,为什么?” 王良品撩起眼皮,镇定如常:“掌柜问什么为什么?” 叶凤泠气笑出声:“让我猜猜,古月香答应让你去做主店掌事了?还给你良田、美婢、豪宅?”王良品为考试把家里祖产卖个精光,心愿之一就是将祖产田地买回来。若是只给银子,估计很难打动他,毕竟含香馆这里也有钱赚。 王良品垂下了眼,没有吭声。 “别人可能不了解,王掌事应该不会不知道我同柳府的关系,自然也知胡家和柳府的关系。”离开苏北前,叶凤泠曾悄悄对王良品言,若有要事,去柳府寻人。她还以为王良品是心腹嫡系,没成想,最先背叛她的恰恰就是她最信任的人。 王良品仍然不吭声。 叶凤泠轻笑出声,笑声里含着不知名的意味,这丝意味无端让王良品有些烦躁。 “看来你是不想说了,没关系,我可以去寻你那八十多岁的母亲,问问她忘恩负义四个字怎么写,顺便问问你的族亲,家中秀才从商又一门心思做奸商,有何缘由。” 王良品心里一惊,猛地抬头。 “怎么,觉得我不敢?”叶凤泠扬起下颌,骄傲又张扬。 王良品恍惚了一下,他发现,不到一年的时间,掌柜的变化很大,不说完全变了一个人,也能说蜕变的有六七分不同。从前的她,矜持、典雅,像一把刚出锋却未经世事历练的新剑,现在的她,多了明媚、自信,仿佛披霞裹云、旭日东升的朝阳,有着融化一切、不可一世的炙热。 叶凤泠歪头扯扯唇角,意思:你确定不说? 王良品深呼出口气,声音僵硬:“我可以说,但你不能追究我。” 叶凤泠哼一声,想得美,她敲敲桌面:“王良品,这么说,你现在说,我可以保证不追究你家中老小。若不说,等我状告到府衙,你那脏银来历……实话告诉你,我开含香馆,本就是为一颗爱香的心,苏北不开,照样可以去别的地方。但是你,一旦进了牢狱,再出来想重新开始,可就难了,呵呵。” 四十多岁的老秀才,还是经商坑害主家的奸商,不用叶凤泠动手,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事到如今,叶凤泠才算真正看清王良品的嘴脸,还在妄图用胡德宝的诡计跟自己交易,毫无悔过意,这样的人,自己当初是怎么挑中的,她懊恼的想一板砖拍死自己。 见王良品还在沉吟,叶凤泠抬头望眼窗外夕阳,心急如焚。 二表哥和三表姐被打发着先去买酥烧饽,这么久过去,应该快回来了。如果这里再不能完事,明日她还要再来攻克王良品。时间拖的越长,对她越不利,万一王良品又生出别的事端、给胡德宝通风报信怎么办?快刀斩乱麻的道理,叶凤泠懂的。 她眼睛转转,另辟蹊径:“王良品,我从前敬你是读书人,从来对你礼遇有加,我想,你投靠胡德宝,一定有原因。若不想说,我不逼你,但你要告诉我胡德宝的想法,以及柳府大夫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我不奢望你知恩图报,只想求一个互不相欠。你告诉我,我不怪你,也不主动追究你,如何?” 王良品静静看她,四十多岁的脸上,刻着同年龄相符的精明世故,他突地一笑:“可以。” 第346章 从黑市入手 第346章从黑市入手 胡氏同柳氏,在苏北城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存在,他们一个纵横商界,一个耕耘诗书,直到柳绰母亲在苏北为长孙仓促定下胡氏的长女。当时柳绰还没有归乡故里,一门心思扑在功业仕途上,也没将母亲和妻儿接到京都,得知母亲欲同同城胡氏结亲,没多想,含混应着。 等他反应过来时,母亲已经换了庚帖。令人颇感莫名的是,大儿子没有读书的天分,配个富家娘子,还算般配。 这种微妙的平衡在柳绰归乡后被打破,柳府无人在朝为官,胡府的生意却滚雪球似的越做越大,后来还成为了皇商。别人或许感触不明显,柳府大夫人胡氏最为失衡。尤其在意识到二房两个儿子肉眼可见的即将步入仕途,自己夫君和儿子都无缘官场,只能掌掌家族生意,她的心态崩了。 当看到柳绰为叶凤泠出钱出力经营含香馆,她的不满情绪到达顶点,只觉公公偏心极致,不光偏心老儿子,更偏心闺女,没见闺女被嫁到了京都世家么。 心态一旦变化,许多事的发生也就顺理成章。胡氏找到自己弟弟,由弟弟出面,暗中用计捣乱含香馆生意,临危之际出手相助盘下含香馆,再私下转到小胡氏手里,这样一来,胡府里子面子都占全,她在柳府的腰杆儿也更硬。 本来,叶凤泠一回来,胡氏要跟弟弟商量一下的,她也怕叶凤泠发现闹出来。可谁料苏世子也来了,胡氏日日忙着收礼和迎来送往,喜不自胜,竟把这件事忘去脑后,这才让叶凤泠逮个正着。 叶凤泠唇角讥诮笑意一勾,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自己的衣袖,挽上捧着新鲜热乎酥烧饽的柳三小姐,朝柳方泉露齿莞尔,心中疾如风,面上徐如林,施施然回到柳府。 至于王良品和石采风,都被她以已经下毒为由,勒令闭门家中等她解药。 翌日清晨,褚亮带着一份状纸,敲响了苏北城府的堂鼓。 苏北城府尹才从小妾的床榻上爬起来,幕僚已立在门外,神色凝重。 府尹了解完始末,要叫人去唤王良品、石采风和胡德宝等人,幕僚拦住:“大人,此事要慎重。” 府尹不明。 幕僚:“胡德宝同柳府是姻亲,又是本地皇商,今年运送赴京都的香料刚刚启程,这个时候,怕是不宜闹出别的事。” 柳府里现在住着苏世子呢,那位可不能得罪。 府尹了然,将此案件压下,转身又爬回床榻,继续酣眠。 柳府里,叶凤泠盯着褚亮问:“这案子没开堂,没有什么说法么?” 褚亮摇头,他道:“花钱偷偷问了个衙役,说是碍于柳府和胡府皇商一职,被压了。” 被压的案子,再翻出来什么时候审理,可就完全看府尹心情了。 叶凤泠眯起了眼。 今早,她差柔兆和月麟两人去全城其余四家含香馆逛了一圈,只有两家还是她离开时的经营样子,另外两家掌事也已倒戈,也就是说,六家店面里,四家都被收买了。若不是她回来发现,恐怕真的要给含香馆“收尸”了。 来不及懊悔,叶凤泠有些为难,如何跟外祖父说这件事呢。不说是不可能的,可要不要说出来大舅母全在叶凤泠一念之间。 叶凤泠很有些投鼠忌器,若让她完全不追究,肯定也不行。 “掌柜的,得赶紧定下如何处置这四个掌事。王良品和石采风都暴露了,虽说一时半会儿不敢跑,但时间一长,说不准。另外两个万一听到风声……”褚亮提醒。 叶凤泠点头,褚亮的担忧正是她的担忧。杏月姬效用也就三四天,她起身去找外祖父。 不出叶凤泠所料,柳绰听完此事,惊怒交加,直接掀翻了腿上敷着的药,气的在屋里转圈摔东西。叶凤泠忙劝外祖父,说她明面上不想追究大舅母,但还是要教训下胡家,杀鸡儆猴。 来书房的路上,她已经想清楚,大舅母这边她如实告诉外祖父,这样万一将来再有什么,也好有份背书。苏北府那里压着案子,说明白道这边行不通了,她就从黑市入手好了。 叶凤泠劝完柳绰,听着他胸口呼噜呼噜的声音,也不说话,闷着头一心一意计划着。 柳绰气过后,暂且压下心底失望和愤怒,黑脸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他看得出来,外孙女八成已经想好了对策,若是从前,他还可能放手叶凤泠锻炼一下,不闻不问。可昨日他亲眼看到苏世子同外孙女相处,心知青年儿女正是情浓时,估计难以分开,这种情况下,外孙女如何做就很值得思量了,搞不好苏世子再插手进来,连累柳府事小,拖两个孙子后腿事大。 春闱前后,柳府不能出任何丑闻。 叶凤泠哪里不明白柳绰的担忧,斟酌一番启口道:“外祖父,苏北府尹压下了褚亮的状纸,官司怎么打需要想想办法。不给胡家一点教训,这口恶气我实在咽不下。大舅母这边暂且可以放一放,以王良品为首的四个掌事和胡德宝,我是一定要给他们颜色瞧瞧的。” “嗯,你想去黑市上找人?”柳绰人老成精,一下抓到叶凤泠言外之意。 叶凤泠也不隐瞒,她笑了笑:“您放心,这事是我自己的事,要由我自己解决。” 一句话堵死了柳绰走到嗓子眼儿的话,他还能说什么呢,只得叹着气,挥手让叶凤泠离开。 不出半日,褚亮就在黑市里找好了人。黑市里的人,看钱说话,买主只要给的钱足够多,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啥都可以干。他们按照叶凤泠吩咐,潜入四个倒戈掌事家中,偷换胡德宝给他们的胡记钱庄的银票、在每个掌事家的子女中各挑一个,带出放到城郊的一处庄子上。然后,又去了趟胡府…… 除此之外,叶凤泠让褚亮带着石头和柔兆,抓紧时间,速速收购苏北以及周边城镇能买到的一种香料,有多少买多少。至于银子,从六家含香馆账面上拿,她又单独跟外祖父借了几百两,说定七日还,三分利。 做完这些,她就安安心心等着喝褚亮、纨娘的喜酒,有些抱歉昏礼前让褚亮这样跑动,叶凤泠专门翻出治香工具,潜心调配,说要做出绝品好香,送给褚亮和纨娘。 柳府东南角上的一座庭院中,几支横溢的白玉兰挑出房檐角,莹白如雪、振翅欲展,朵朵疏懒横卧,俨似美人娇俏飞天。 才睡了一觉清醒过来的俊美公子,慢条斯理给自己煮茶,偶尔望一眼窗外玉兰姝色,偶尔抬着眼看身边的小厮。 日斜西方,影落栏杆,秀花成堆,新绿染柳。 公子噙笑问:“她这几天鼓捣什么呢?” 洗砚笑呵呵回答:“叶三小姐在忙着打狗。” “噢?” 三言两语说清含香馆的事,洗砚眼珠子骨碌碌转:“主子,咱们插手么?” 苏北府尹为何压案子,大伙儿心知肚明,胡府敢明目张胆欺负含香馆,不知自家公子会不会冲冠一怒为红颜呢? 苏牧野哧笑,望着“咕嘟咕嘟”翻滚的茶汤,开口道:“你寻个空去附近寺庙捐点儿香油钱,另外寻人去找几个乞丐和孩童。记得做干净些。” “是。”洗砚从善如流,心领神会。 他出门口不过片刻,转身又回到屋内,低声道:“青山寨于未时一刻动手。”说着,还递上了三个信封。 苏牧野快速浏览后,一如既往将两份信在茶炉上烧成灰烬,指尖抛出另一封:“给她送过去。另外,我今夜要离开苏北,最快明日下午才能赶回,这期间,你想好如何说。” 洗砚愣了下:“主子自己走么?” 苏牧野点头:“不用担心,我去见个人,没有危险。你确保无人知道我离开过。” 也就是说,在任何人看来,他送叶凤泠回苏北,一直滞留于柳府,一步都没离开过此城。 洗砚很有些不放心,但苏牧野根本不给他反驳机会,催他尽快去办事。 茶香远溢,悠悠萦绕。 目送洗砚对眉深锁离开后,苏牧野啜一口倒了三泡、近乎寡淡的清茶,修韧手掌飘若浮云,茶炉炭火转瞬即逝。 叶凤泠从洗砚手里接过信封,有些意外。这信是覃如是写来的。上一封信,她还没有回,就又收到了第二封信,算着时间,这应该是年节前寄出的,那也就是说跟第一封信没隔多久。 信开头的寒暄,被一句话匆匆带过。后面的话令叶凤泠小小惊了一下。覃如是在信中说,路峰已升任安南都护节度使,在朝廷正式任命交州刺史之前,继续兼任。因是坐镇一方的实权军职,路峰需回京都领旨叩谢,覃如是想跟着一起回来,谁知临行前一夜,她不当心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起不来床,只能抱憾错过同叶凤泠相聚了。字里行间看得出,覃如是非常遗憾,而且她还在信上写了后来发现是厨房用错了食材,把发霉的熏肉做给她吃了。 阖上信,叶凤泠皱眉,一如她前世那般,路峰的后宅阴私不断,覃如是举步维艰,连吃食都掌握于他人之手,若是有人想要她的命,简直易如反掌。早在京都,见识过苏牧野同覃如是相处,她就清楚,覃如是只是苏牧野手上的一枚棋子,这枚棋子可能美丽、可能温柔,但也只是一枚棋子。无论覃如是怎么想,从她嫁给路峰开始,她就把自己的命交到了苏牧野甚至其他人手里,不为自己所控。 叶凤泠只能祈求,苏牧野为了他的筹谋,会保护覃如是,路峰能稍微怜香惜玉一些。就算对军政一无所知的她,也明白,升任安南都护节度使的路峰,手下可是执掌着安南边防军的人,无论哪位皇子继承帝位,都要使劲拉拢。这个时候的覃如是,身价自然随之水涨船高。 视线由手中信移向洗砚,叶凤泠想到了洗砚背后的主子。从那日书房外吵嘴和好后,叶凤泠都不曾去找过苏牧野,他也没有来找她。在外人看来,就好像他们两个人毫无瓜葛、清清淡淡一样,可只有叶凤泠知道,她心底对这份感情的烦躁并没有减少。 第347章 书房对弈 第347章书房对弈 洗砚咳了两声,打断叶凤泠的沉思。 洗砚弯着眼睛,朝她手中信努嘴。叶凤泠忙道,她一半天儿就要回信,写好了叫月麟送过去。 洗砚自是应了,脚却长在地上不动,对着叶凤泠笑的意蕴悠长。 叶凤泠笑道:“还有事?” 洗砚摇摇头,又点点头,拢着手,凑近叶凤泠,近乎耳语:“青山寨行动了。” 叶凤泠额角一阵狂跳:“当真?” “嗯,今日未时一刻。”洗砚挑挑眉。 叶凤泠微微红了脸,将头撇向一旁。她没想瞒苏牧野,却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知道她要做的事了。 洗砚继续笑呵呵,打了个千走了。 叶凤泠深吸口气,调头一心一意回信。 写完回信,打发月麟送信,叶凤泠迈步朝书房走去。外祖父已经敷药两日,不知那骗子模样的名医到底靠不靠谱。 路上,她遇上同样朝书房去的三表哥柳正礼。柳府这一辈起名,未取族中排下来的从水旁,柳绰自定选用“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为几个孙辈命名。 三表哥在大排行上行四,便取名“正礼”。三表姐曾戏称,辛亏叶凤泠的名字不是由柳绰来取,不然轮到她,可就是“极”这个字,光是想想,就觉头大。 三表哥同二表哥生的很像,气质和性格却截然不同。他少言寡语,冷淡清幽,几乎没什么朋友,成日里不是读书,就是读书,完全将“读书”两字贯彻到骨子里,被三表姐挖苦:若是死在书案上,都得挺尸等小厮送饭时发现。 见到叶凤泠,他淡淡点了点头,自顾自行在前面,没有丝毫攀谈之意。 叶凤泠小跑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忽然,柳正礼脚步慢了下来,扭过头问她:“你也去书房?” 叶凤泠扬起澄澈如水的瞳眸望他:“嗯!” 柳正礼神色纹丝不动,转过身继续迈步,只是步伐比先前慢了不少。 叶凤泠松了口气,走到柳正礼身旁,同他并肩而行。 柳正礼冷不丁说了句话,宛如平地惊起一片雷:“苏世子欲娶你?” 叶凤泠瞪直眼,脸登时全红。 柳正礼淡淡瞟了一眼,又道:“苏世子真的允文允武?” 叶凤泠硬着头皮含糊点头,经查处番波斯国走私一案,苏牧野会武的事是瞒不下去了。 柳正礼继续道:“传闻他擅四国语言,懂蛮夷文字,是真是假?” 叶凤泠:“……”她心里觉得有些怪,三表哥怎么一直在问苏牧野。 见叶凤泠木然无应答,柳正礼沉默了会儿,再次不死心开口:“他是不是有匹爱马,据说是大宛马”,怕叶凤泠不知道大宛马,还体贴的解释了句,“俗称汗血宝马,真的么?” 叶凤泠:“……” …… “我来提问你来回答,你不回答我继续提问”的游戏持续到两人走到书房才结束。短短几步路,叶凤泠颇走出些地老天荒的感觉。 这么多琐碎的问题,砸的她一个头两个大,恍惚间感觉自己非常不了解苏牧野,她……她根本没关注过这些好么,而且为何三表哥问的问题都是围绕苏牧野的,还问的如此详细、如此精准。 不要以为她没有看出来柳正礼极其失望,用一种“你到底有没有把人家放在心上”的眼神谴责着她,仿佛她在暴殄天物,冷落金光闪闪的苏世子。 叶凤泠脑壳儿嗡嗡响,整个人都凌乱了,她同三表哥接触不多,在柳府住了这么多年,说过的话加起来貌似都没有今日一天三表哥跟她说的多,到底是她不正常,还是他不正常? 是以,书房中的几个人看到的场景,便是一脸嫌弃无比又强自忍耐的冷漠公子,同一个神情僵硬、尴尬苦笑的窈窕少女,携肩来到眼前。 彼时,院中樱花怒绽,粉意朦胧,书房内温暖舒适,香气飘渺如丝,锦衣公子曲掌支颐,斜靠在雕花木椅上,衣领微敞,露出了一截白皙的领口。他眸子幽亮如星,蕴光流华,正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 见叶凤泠满身花香走了进来,眉立时深弯,瞳仁刹那化作墨黑曜石,泛起潋滟光彩,唇上笑意愈加明显。 在苏牧野面前,摆着一张棋盘,他正在和柳绰对弈。 不同于苏牧野慵懒的姿势,柳绰双腿散发着淡淡药香,眉心微蹙,五指并拢轻抚桌面。 棋盘旁边,立着一高一矮、一男一女,柳大小姐和柳方泉。 “三弟,表妹,你们来了。”柳方泉打招呼。 柳大小姐柳贤华朝他们笑了笑。 叶凤泠朝二人行礼,不理睬一道如影随形的殷切目光,默默立去柳绰身后。 柳正礼草草行礼后,双目炯炯有神,盯向一个人——苏牧野。叶凤泠注意到他身子微微发抖,脸庞笼光地立去苏牧野身侧。 叶凤泠:“……” 棋盘上的棋子排如繁星,看得出两人已经厮杀有段时间。叶凤泠认真将万分复杂的棋局抽丝剥茧,一层层理出头绪。棋一直是她的弱项,外祖父评价她,善布局、易性躁。前期精心排兵布阵撒下的网,常常被沉不住气的她胡乱收了,浪费又可惜。 柳绰落下一子,苏牧野挑眉,随机跟着落一子,柳绰深深望他一眼,又落子,苏牧野再次快速跟着落子,他好像根本不加思索…… 柳绰目露不解,没有多言,继续落子,断下苏牧野一片白子。 苏牧野保持着慵懒的姿势,双腿微张,雪白的衣襟铺落在膝。他神色自若,好像无关痛痒,就仿似被杀的不是他白子,而是黑子一样。 “该世子了。”柳方泉提醒。 叶凤泠从棋盘上移开目光,撞入一道被矜持包裹的火热,脸有些发烫。 苏牧野满意,垂下眼睑,从容落下一子,再次抬头凝注一方。 叶凤泠站立难安,脸上的热意一波高过一波,先是细缕成丝顺血脉缓流,等到柳大小姐和柳方泉都开始顺着某人目光看向她时,那股热浪层涌叠障,瞬间四散游弋,从头到脚简直羞恼到爆炸。 这人,就不能专心下棋么。 叶凤泠离开棋盘,自去烹茶。 苏牧野勾起唇角,掠满笑容,故意装作看不见柳绰不满的目光,轻声道:“柳公,得罪了。” 在他又一子落下后,原本隐隐处于下风的白军逆风翻盘,反杀一片。那股吊儿郎当的棋风刹那改变,势如拔旗斩将,疾如野火燎原,再不复开始淙淙流淌的不息潺湲,生机化作锐利,挥剑斩退黑军。 棋盘之上,尽管落子交点已不多,胜负之锤的摇摆空间仍无比宽广,空白处仿佛千里山河,黑白对峙,铁马金戈,狼烟四起,阵云开合。 一直观棋的柳大小姐默默退开几步,去陪叶凤泠一起烹茶,留下的柳方泉和柳正礼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均在内心慨叹不已。 在叶凤泠他们来之前,柳方泉已经和苏牧野下过两盘,尽数陨败。棋艺不精,他无话可说,可他没想到,苏世子棋艺竟直逼柳绰。在他的世界里,祖父棋艺,精妙夺魂,鲜少失手。苏世子年纪轻轻,棋艺也能达到这样地步,还考中了探花,相比之下,自己真的可以算作一事无成了…… 与柳方泉的自惭形秽截然不同,柳正礼整个人陷入一种狂热情绪里,他傻傻地看着棋盘,又抬头看执子手谈的苏牧野,暗道,世人称赞苏世子是通国之善弈者,真不是夸大啊,那别的肯定也是真的了! 一时之间,他眼睛一眨不眨,亢奋地盯着苏牧野。 同样对通国之善弈者的评价有感觉的,是同苏牧野对弈的柳绰。他扪心自问,自己的棋艺在国朝里排不上前五,也能到前十。回到苏北这些年,每当风弊之症严重时,他无奈地被困室内,只能一个人研究着残局。 以他六十多年的棋艺,在同苏牧野对弈时,仍感吃力,足见对方确实于此天赋异禀。 下棋和别的不一样,是真正讲究天份的一项艺技。棋艺里有精微筹谋、有殚述妙法,还有赌术眼界。 一方小小棋盘,如同寰宇江河,举手投足、子落子亡间,死生往复、天地轮回。 通过这场对弈,柳绰对苏牧野的心性和人品有了更深的了解。 然后,他更不放心了…… 苏牧野的棋术和落子气道奇异多变,诡谲难测,看似落子无意,回想但觉步步惊心。他从第一步就在布局,但步子之间偏不落窠臼,让人开始时摸不到头脑,行子时他时轻挽如布流云、时潦草似乱墨迹,将攻防有序、稳健凌厉的柳绰打的阵脚不稳、首尾难护,从最初的不以为意变成举棋不定,最后到惊心犹疑。 由棋观人,苏牧野此人,虚虚实实、真假难辨、深不可测,远非明面看起来那般风流浪荡、不以为意,世人称其纨绔,只有一个可能,是他自己想让世人如此认为! 这样的人,若单旁观,柳绰必要大大称赞勉励,若是亲己,铁当规劝。现在,他是摘得外孙女芳心的人,让柳绰忧虑不安,只能自我安慰,至少他对外孙女很有几分上心,自己算是站在他这一方…… 又一子落后,柳绰百感交集地抬头望向苏牧野,待他看清苏牧野睁着秋水寒潭的眼睛目含缱绻盯着的地方,立着红潮遍生,娇媚旖旎的外孙女时,脸上一僵,才升起的些微好感和欣赏转瞬淡了下去,心头怨怒顿起,只是他一时不知是要怪春心萌动的翩跹少女多些,还是怪步步为营、狡诈圆滑的世家贵子多些。 他冷冷哼了一声,出声唤:“阿泠,上茶。” 才烹好茶的叶凤泠僵了僵,有些疑心,难道外祖父发现自己多煮了好几道,特意依苏牧野口味煮尽茶涩? 侧脸瞥一眼,发觉外祖父没看她,全副身心还放在棋盘上,叶凤泠松了口气。她看了眼一直杵在她身旁的大表姐,在那道若有所思的目光下,脸更热了。 第348章 孔雀眼 第348章孔雀眼 棋已进尾声,柳方泉和柳正礼都观棋观的心潮澎湃、面红耳赤,见叶凤泠和柳大小姐端上清茶,也不多想,拿起来就喝。 叶凤泠亲手给柳绰奉上他惯常用的茶盏,里面的茶是他心爱的君山银针。 另一侧,柳大小姐垂着头,露出优美如天鹅一样的脖颈,双手捧起一杯庐山云雾。 清透盈盈、色泽明亮的茶汤,盛在胎薄似纸的玉白茶盏里,再配着染了凤仙花红的秀丽指甲,看的人心旌摇曳。 苏牧野挑了挑眉,看着柳大小姐。 “世子,请用茶。茶煮过三遍,苦涩尽去,只余醇甘。”柳大小姐脸微侧,淡淡光芒自室外映入,浮于她抹了胭脂的面颊之上,睫毛轻颤,无限风情尽数展现。 苏牧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也不接柳大小姐手里的茶盏,只扭头看着束手立在一旁的叶凤泠。 叶凤泠垂目,装作没有看到苏牧野眼里的意思。 柳大小姐举着茶盏,无人接下,脸色登时变了,没想到苏世子丝毫不顾及她女儿家的面子,跟外界盛传的貌似不太一样啊…… 眼看柳绰都抬头望来这边,柳大小姐脸上青青白白一片,再无娇羞,就在她进不得退不得的时候,斜横伸出一双手,接过了她手里的茶盏,又递给苏牧野。 柳大小姐抬头,愣住。 苏牧野挑目,衣袖上银丝滚边闪闪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他抬手接过茶盏,目露兴味,柳府三少爷有点儿眼色。 清甘入唇,鲜爽富韵,苏牧野心中满意,赞赏地对叶凤泠笑道:“叶三小姐好技艺,不仅擅烹茶,还懂品茶,庐山云雾香凛持久,最适合三道水之后再饮。好茶。” 他目光流波缱缱,似笑非笑,尾音微翘,生生将话说的人面红耳热。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和她身上打转儿,目色各异,比如有恨铁不成钢、有探究打量、有平静了然…… 正是这时,苏牧野伸出修长指节,拈起一枚白子,轻轻置于一点,终结了此次对弈。 柳方泉和柳正礼为两人数子,最终,苏牧野以半子的优势小胜柳绰。 柳绰心中难以言说地咯噔了一下,在柳正礼的喝彩声中,不由自主地看着吊儿郎当的世家公子,目光幽深、出神,目光再焦虑地望向身边—— 他揉着覆在药下隐约酸麻的双膝,目光闪烁:“世子棋艺精湛,老朽不如。不过,下棋终究闲暇取乐,立足于世,通五经贯六艺方为正道。” 一直垂着眼的叶凤泠心里一动,暗自好笑,控制不住地弯了下唇,听得清冽如泉音响起:“愿闻其详。” 今日来书房,一是同柳绰再打打交道,再就是知道自己能在这里顺理成章的遇上叶凤泠。来的时候,看到柳方泉正在陪柳绰下棋,一时无聊,也是拼着一口证明给柳绰看的气,苏牧野主动提出同柳方泉对弈。 两盘过后,他没想到,柳方泉棋下得真心一般,自己都没怎么动脑筋,就赢了…… 然后便是同柳绰这一盘。 苏牧野心知柳绰不满意、不赞成他和叶凤泠的婚事,没有公开反对也就是因为春闱在即,可以说对自己、对苏国公府偏见极重,且其为人孤傲耿介、高节迈俗,与其故意输个一子半子,不如展露锋芒。 只是,他没想到,棋之后,对方又摆出了君子六艺。 苏牧野微笑自若,非常好脾气地听柳绰开始长篇大论。他余光瞥见叶凤泠翘着唇角偷笑,心里轻哼。 柳绰说的口干舌燥,最后落到一个问题上:“君子六艺里,世子最为擅长哪一项?” 能考中探花,又在翰林院任职,就算是长公主之子,身上也是要有真才实学的,况且通过对弈,柳绰已经确信苏牧野绝非善类,灵光一闪,便生出了考教对方一二的心思。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也就是礼节、音乐、射箭、驾马、书法和理数。 六艺里,礼、书、数,几乎所有读书人都很擅长,那便只剩下乐、射、御三项供苏牧野选了。 他唇角上扬:“御。” 叶凤泠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她以及其他人都看出来,柳绰分明存了考考他的意思,他说个御字,难道还要去骑马么?不说柳绰现在腿上敷着药,就是柳府窄仄情况,也没有地方让他打马表演马术。 叶凤泠也能理解苏牧野内心的傲娇,他一个天之骄子,为了她刻意讨好柳绰以及柳府诸人,又是随身携礼,又是访来名医,借住柳府虽是为砸实两人关系,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在苏北城里让柳府出尽了风头,不见连苏北城府尹都不敢轻易接涉及柳府的案子么? 爱意昭昭,春庭摇荡。于苏牧野这般骄傲的人来说,他又是否为别人做过这些呢? 叶凤泠从前不齿那些耽于情爱的女子患得患失,然到了自己这里,又不可免俗地控制不住满脑子乱想…… 果然,苏牧野话一出,柳绰脸刷地沉下,如黑锅。 苏牧野眨眨眼,忽然笑了一声:“忘了,柳公现在不便行动……其实乐,我也略懂一二。” 阴晴不定的脸色缓缓舒展,柳绰撩眼皮扫一眼苏牧野,若有所思:“我这里无甚乐器,那就射。” 叶凤泠:“……”自家外祖父睁眼说瞎话的水平如江河漫山,屋里古琴当当正正摆在书案旁,还有竖笛、玉箫……好,好在她见识过苏牧野骑射功夫,当是没有问题。 摆在叶凤泠眼前的关键,已经不是苏牧野展现技艺能否出彩,而是外祖父不要再被气着、那个气人的家伙不要太过分!夹在其中的她,好为难…… 苏牧野无可无不可,眼波一转,瞟叶凤泠:老狐狸带出来的小狐狸,脑袋又不知道在想什么,看自己的眼神儿怪异的很! 柳方泉从墙角取来柳绰的弓和箭筒,路过古琴时,顿了一下,然后平静如常走过。 柳绰扶着叶凤泠和柳正礼,立在屋门口看一圈后,视线定格于立在正堂的一架屏风上。 屏风宽一丈,高六尺,上有艳花朵朵,绚丽缤纷。五彩花朵之间,登石昂首一只丹口玄目、细颈隆胸,坠羽展屏的孔雀。孔雀光彩动人,美丽无缘,自背至尾,有五色金翠闪闪发光的圆纹,相绕似铜钱。同它雀屏交响辉映的,是头上一只雀眼,圆润细小、娉婷悦目,美不尽言。 柳绰下巴微绷,淡笑:“世子,这架屏风在书房摆了十四年,正是阿泠被送来时,我那叶府女婿千里迢迢送予我的寿礼。上面画有一只孔雀。老朽想,既然在院中射箭,不如请世子屈尊射一射这只孔雀的眼睛,如何?” 苏牧野玉冠白面、长身如松,立在棋盘旁。 他们两个,一个立在屋外,一个立在屋内,一个在日光下,一个在氤氲中,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门,四目相对。 苏牧野眉梢眼角弯如新月,眸中波光荡漾,落着繁星,唇角弧度似讽似笑:“孔雀眼呐,看着不太容易的样子。” 柳绰笑笑没有说话。 一直贴着苏牧野站立的柳三公子柳正礼,担忧地望着苏牧野。 小厮们将屏风搬出屋子,放置在院门处,距离屋门口约十丈。柳方泉将弓和箭筒递给苏牧野。 苏牧野叹一声,有些为难,抬起弓试了试又放下,朝柳绰道:“克己有一问,还望柳公为我解惑。” 柳绰坐在搬出来的椅子上,端着茶盏,不冷不热道:“你说。” “往前数朝有名武将,年轻时去提亲,因那家小姐姿容出众,求亲之人海海。那家便决定射箭赌胜,谁能射中屏风上孔雀的眼睛,小姐便许配给谁,武将一箭中第,娶到貌美小姐。今日我射孔雀眼,若无奖赏,总觉动力不足。” 柳绰品茶的动作一顿,眼里精光闪烁:“世子想要什么赏?” 他眼神凌厉,直直望着苏牧野,心里不住冷哼。 苏牧野不惧不杵,发如流泉,顾盼神飞。风吹着他的衣衫,勾起他额角泻下的几绺乌发。 众人眼看着苏牧野不怀好意地望向叶凤泠,咧嘴露出森森白牙:“在京都时,叶三小姐多次助我,让人深感惶恐。此次查案途中,又被叶三小姐所救,克己只觉缘分天定。不如……” 叶凤泠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面染绯霞,胸口起伏不停,她掀起眼皮,美目似波,恨恨瞪向清隽面孔。 柳方泉和柳大小姐惊讶的微张开嘴:难道苏世子要在这里求亲? 柳正礼钦佩地仰望苏牧野,愈发坚定了某种想法。 苏牧野见所有人都竖着耳朵听他说下去,轻笑道:“不如……请柳二公子随我一同回京,由我陪柳二公子先打点好住处,静候柳三公子来京赴考。这样我也算为二位公子的春闱出一份力,报偿叶三小姐。” 全场一阵寂静。柳方泉骇然、柳正礼惊喜。 柳绰猛地抬头,嘴唇紧绷成一条细线,苏牧野的意思是,要亲自提携两个孙儿……这诱惑不可谓不大,几乎瞬间击垮他心里的防线。 第349章 飞来的提携 第349章飞来的提携 柳绰没有直接给出答复,他泼出手里的茶,沉吟后问叶凤泠:“阿泠,你觉得呢?” 叶凤泠愣住,外祖父为何问自己?她呼吸急促起来,脑子一转,马上想明白了。 国朝科举考试,分为乡试、会试、殿试。两年前,两位表哥已经顺利通过乡试,今春赴京,是要参加京都举行的会试。除非会试通过,否则是没有机会参加最后一轮的殿试的。 苏牧野所言的出力,其实是指提前赴京,混进京都学士圈,掌握文人墨客、朝堂政法第一手“资料”。若再有能力,拜访一些名士大儒、高官学士,是为更好。可千万别小看这提前的准备,同样寒窗苦读数十载出来,人和人之间固然差距参差,但大多数都是伯仲之间,也许就是提前一星半点的准备,就能谋一个脱颖而出的机会。赶上运气好,拜访的人里有人恰好被今上点成命题人,考中的可能性又翻了好几倍。 稍微有能力的人家,早就去京都做准备了,比如韩齐光,去年入京,现在已经在几位皇子跟前和京都勋贵圈亮过相,还在今上那里挂了名字,考中是板上钉钉的事。 柳府两位公子却到现在,还在苏北。苏牧野开始还觉得奇怪,想了想就了然。不让两人提前入京,也许恰恰是柳绰为两人选的一种准备:保持稳定心态,不以他人举动生喜生忧。既然没有条件带他们在京都找路子,那就干脆直接去考试,这份决绝的魄力颇让苏牧野敬佩动容。 也是通过柳绰这个举动,苏牧野敏锐地感知到柳绰同京都叶伯爵府之间冷淡的关系、以及柳绰骨子里的孤傲。 按理说,叶府三房夫人是柳方泉和柳正礼嫡亲姑母,柳府还为叶府养育一位嫡女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柳绰不提,叶府也应主动提出邀请柳府二位公子提前赴京小住。可照这个意思看,叶府估计没有提,或者就是意思意思。 这就值得玩味了。 苏牧野对叶府的认识更深了一层。 叶凤泠此刻想明白了外祖父为何问她。自家长辈们没有邀请两位表哥提前赴京,连母亲都没提过,现在苏世子出京巡视一趟,就带回了柳府的一位公子,简直不要太惹眼。 她完全可以想象,若苏牧野当真带着柳方泉一同归京,街头巷尾定会议论纷纷:被苏世子带回来的人是谁?同苏世子什么关系? 这虽然大大有利于二表哥和三表哥的前程,但同时也大大考验着她的名声,当然了,在她看来,现在自己也不剩什么好名声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含情脉脉、眸光闪烁地望着她呢,眼神里传达出的意思仿佛在勾着她提问:是想要你两位表哥的前程更光明顺利些,还是想要继续压着咱俩的事? 这人太坏了!坏透了! 叶凤泠被撩的浑身酥麻、被气的眼波潋潋。 偏那人还抱起了臂,好整以暇开口笑问:“叶三小姐,柳公问你话呢。” 叶凤泠:“……” 她面上神色变来变去,刚要开口回答,被柳方泉拦截:“祖父,表妹,我……” 柳正礼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急中生智踩了他一脚,疼的柳方泉腾地跳了起来…… 叶凤泠心里好笑,从从容容道:“外祖父,我觉得有苏世子陪二表哥一路,甚好。” 柳绰目光复杂,数种情绪交融心头:感动、无奈、羞愧、自责,最终融汇为心中长长一声叹。他原本要拒绝的,听过叶凤泠的回答,心思又动,垂着眼的目光明灭闪动。 没有让众人等太久,柳绰撩起眼皮抖开皱纹,微微若笑:“如此柳某先谢过世子。” 说完,却在心里提笔一挥,在苏牧野大名后面缀上一行小字:诈谋奇计、挟恩图报。 苏牧野装模作样微笑:“谢柳公成全。” 柳绰被他话里的得意气个仰倒,绷着嘴角侧头不看。 柳方泉还要再次开口,柳正礼横怼一眼:没看苏世子要射箭了么,捣什么乱? 柳方泉瞪眼:你明白不明白刚才那话的意思啊? 柳正礼:谁不明白。表妹自己都没说啥,祖父也没说啥,你说啥! 柳方泉:…… 如此的话,柳府可就要欠苏世子、欠叶凤泠的情了,叶凤泠好说,血缘至亲,苏世子的人情,是那么好欠的么?柳方泉困惑祖父为何做这样的决定。 冬末春初,庭院春花包蕾蕴华,苏牧野阖目感受了风向,再次睁开眼,只见他拈弓搭箭,双臂张开如满月,嗖地一声射出一支羽箭。羽箭带着势不可阻的锐利,穿过微弱持久的春风,由近及远,在数双瞳眸注视之下,噔的一声,准确无误地击中孔雀眼。 身旁传来欢呼声,柳三公子柳正礼啪啪拍手惊叹,叶凤泠扶额,她已经懂了,自己的三表哥完全是苏牧野的无脑粉,无论苏牧野做什么,都在狂热的崇拜着、雀跃着。 柳绰毫无意外,皮笑肉不笑地称赞了一句:“世子好风采。” 苏牧野彬彬有礼:“过奖过奖。” 柳绰太不想看他那张脸了,又侧过头去。 射过孔雀眼,自有小厮搬屏风回屋。 苏牧野潦草行礼,转身慢慢踱步离开。叶凤泠和柳方泉忙着扶柳绰回屋,没有注意到有两双眼睛爆发同样的热烈目送贵公子如淡天琉璃般,飘飘拂袖,渺渺消失。 柳方泉在叶凤泠离开书房前,拉她到角落,苦口婆心劝她跟苏世子说一声,他不用苏世子带他去京都,他相信凭自己的实力,能够金榜题名。就算考不中,还有三年之后,他和三弟都还年轻,万不可为了他俩的前程,影响叶凤泠的终身大事,让她难做。 叶凤泠心海涌热潮,仰目看他:“二表哥,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真的没什么,京都勋贵圈子,各种八卦多的很,我……我这种小透明……总之你放心好了。估计过不了多久,苏世子就要启程回京的,你近期赶紧收拾准备一下,到了京都如果有事,可以去找叶府后门斜对角一家姓鲁的管事,就说是我让你去找他的。” 说这些时,叶凤泠心里很不是滋味,明明是叶府正正经经的姻亲,可柳府这些年受的慢待,着实让人齿寒。最让人难过的是柳氏的态度,别人怎样叶凤泠都能理解,亲生母亲,对自己娘家冷心冷肺,却让她一次感受到了超越血缘的世态炎凉。 柳氏可以这样做,叶凤泠身为女儿无法置喙,但她不行。叶府生了她,没养没教,柳府是外家,真心实意对她,就算为了外祖父,她也要设法为两位表哥铺好路。她已经在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有必要赶在春闱前赶回京都了。 无论如何,有她在,表哥们有什么事,她还能想想办法,别人,根本指望不上的。 柳方泉静静地望着她,忽然轻声:“表妹很信任苏世子。” 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柳方泉同叶凤泠接触不少,很了解叶凤泠的性格,她看着绵软好说话,实则十分有主见。这次从京都回来,她的主见上又添了些手起刀落的果决,从她跟含香馆变节掌事对话可窥一二。若不信任苏世子,她决不会当众如此回答。这样的回答无疑默许了苏世子要同柳府攀关系的举动;这样的举动,除了求娶,没有他意。 柳府真没有什么能让苏世子看得上眼的,除了一个养育长大的叶家小姐。 叶凤泠咬着嘴唇:“是,我认为他一定会帮你们几分,但……二表哥你……不要轻信任何人……而且京都局势……那些世家关系比较微妙,苏世子在其中尤其难对付……” 她现在就跟护着破壳小鸡仔的老母鸡一样的心态,既怕两个表哥受到不公、碰壁,又担忧他们过分天真,易于信人。他们是端坐书斋读书、未经世事的无知公子,不要说苏牧野这种段位的人,就是韩齐光那样的,想骗骗他们,简直易如反掌。 好在,苏牧野应该不会对他们怎样,叶凤泠暗道,自己还要再跟苏牧野好好说说才行。想着想着,脸上就带出了丝焦急。 柳方泉好笑,也不点破,不再耽误她,放她提着裙角朝外跑。 头顶旧枝新绿点点,无意半落婉婉幽香。步转回廊,轻云细风,他怅然若失,将心底来不及说出口的话永久封存。 “方泉,你来。”柳绰在里屋唤。 柳方泉应声,大踏步走入屋内,留下斑驳寒意,候人间,等闲看。 离开书房,叶凤泠看了眼天色,判断着距离晚食还有段时间,呵出一口白气,搓了搓手。气温回暖,可早晚温差还很大,太阳只要一落山,一下冷许多。现在金乌西坠、晚霞绮绮,她出门穿的少,身上不显,可脚趾头立时感觉有些发木。 她迈步朝一个方向行去,才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娇声:“表妹且慢。” 第350章 翻滚冒泡儿 第350章翻滚冒泡儿 叶凤泠僵直了脊背,她走的这条路,不通别的地方,只通向客房,住着苏世子的客房。 回过头,是柳大小姐柳贤华提食盒扭着腰肢而来。 柳府大小姐,二十望三十的岁数,寡居在娘家。出嫁没多久,夫君患恶疾去世,她无子,不想在婆家受气,自己拉着嫁妆回到柳府。这几年为再嫁一直在挑来挑去,誓要嫁的风风光光、扬眉吐气。 “表妹,你要去找苏世子么?”柳贤华柔声问。 叶凤泠有些尴尬,想说不是,可她又不好意思在柳家表姐面前睁着眼扯谎,只得讪笑。 柳贤华了然,将食盒塞进她手里,道这是苏北城里最有特色的小吃,乃柳大夫人特意让人买来的,既然她要去,正好给苏世子带过去,省了自己的麻烦。 说完,朝叶凤泠眨眨眼,一扭腰身,袅娜离去。 叶凤泠跺跺脚,瘪嘴:一个两个,都比她还要关心苏世子,哎…… ****** 到达东北角客房时,叶凤泠轻手轻脚进了院落。她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间被满院怒放粉樱吸引。 柳府里栽种着好几种樱花,花瓣和花色各有千秋,这座小院里,正是叶凤泠最喜欢的飞寒樱。五枚花瓣盛开极繁密,靓丽粉色犹如朵朵粉蝶满院飞舞,美丽异常。 等她想起来手中食盒时,一摸,已经凉了。 往里走的时候,她暗想,听说苏牧野还有他身边的那些衙役们按着苏牧野要求,被安排在一处了,可她进来的这里,静寂无人,根本不像住着那么多人。叶凤泠心思一动。 径直朝正房走去,门口连洗砚都不在,她有些迟疑,莫非苏牧野没有回来? 正要转身,听到屋里有响动。 她想了想,轻轻推门进屋。 放食盒到桌子上,又摸进里屋,叶凤泠恰好看到青年劲瘦的后背。 黑发撩在一边,衣衫半解,苏牧野刚沐浴完,正在穿衣。 叶凤泠进院时,他就看到了。现在回头望了她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 叶凤泠整个人如石塑垛在门口,想转身,脚却提不动。 她看到他的后背,开阔的肩、颀长的背、精窄的腰,以及被绸裤掩盖着的挺翘的臀部。白皙背上肌肉紧实、线条流畅,匍匐紧贴于桀骜盘亘的骨架,给人一种蕴含无限力量的感觉。随着他穿衣抬臂,多处骨节都在运动,偶有凸起,在自半掩窗棂间偷偷跑进来的金光中,好似佛光加持,让人难抑口干心躁。 “好看么?”苏牧野低笑。 叶凤泠怔忪回神,猛然转身:“你……你洗澡怎么不关门!” 后面还有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听见我进屋,怎么不出声提醒! 苏牧野仍在低笑:“我在我的屋子沐浴,你跑进来,怪我不关门,讲不讲理。” 叶凤泠双手捂脸,心跳的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哼一声,朝外走。 不想,身后一阵风起,她的领口被拎着,向后跌去。 叶凤泠羞恼,转脸就要呵斥,不期然碰上一道柔软的唇,就搁在嘴边,恰好等在那里。 受了一记苏牧野的亲吻,随后粉嫩面颊又被咬了一口,她摸着脸,愠怒道:“你让我怎么见人!” 苏牧野搂着她,拉下她手仔细地瞧了瞧,道:“嗯,不够明显。” 叶凤泠气坏了,极想伸手掴掉他脸上的坏笑,撅着嘴压半天火,推他:“前两日说的话,你忘了么?不是答应凡事要跟我商量,带二表哥同回京的事,怎么算。” 苏牧野忙作势拍了下脑门,举手表态:“哎呀,我的错!既然如此,那我不带他回京好了。” 叶凤泠咬牙剜他,拂下他的手,皱眉:“你故意的,是不是?” 专挑这件事,在两人吵架后提出来,其心可诛! 苏牧野用手指夹了夹她的面皮,道:“那你说,你同意不同意,我听你的。” 叶凤泠冷冷对视,终究在他的厚颜无耻前败下阵,垂头丧气:“你记得照顾好我二表哥,他人很单纯的。” 苏牧野眸光微缩,没吭声。 叶凤泠揪着他敞着怀的细绸袍边缘,细细唤道:“听见了么……” 苏牧野似笑非笑:“怎么算照顾好?”他声音不高不低,有着沐浴后的清爽温润。 叶凤泠睫毛轻微一颤:“……” 苏牧野心里冷笑,自己不说,她还真当自己是傻子。柳绰明里暗里都在为柳方泉和叶凤泠牵线搭桥,还在他眼前创造机会!若不是他气量大,柳府现在已经被拆了。 从在落红亭外看到他们表兄妹情深若海开始,他始终耿耿于怀,不能释然。据暗中保护叶凤泠的神机影卫所言,柳方泉还专门陪她去含香馆……哪怕他说服自己叶凤泠望向柳方泉的眼神没有一丝男女之情,但两人那日隔车窗笑语嫣然的情态仍然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清高如苏牧野,不拔掉这根刺,他无法安眠。 带柳方泉同回京都,是他磨着牙做出的决定:只要一想到他离开后,有这么一位体贴随和、知冷知热的表哥守在叶凤泠身边,他就抓狂。这样看来,拼着路上诸多不便,带走柳方泉还是划算的。 他自认已经够通情达理了,都不计较叶凤泠为了柳方泉的前程不要名声的做法,不想叶凤泠还跑来特意提点他要照顾好柳方泉,苏牧野心里的酸气正在咕噜噜翻滚冒着泡,呛的他鼻酸头疼。 叶凤泠屏声静气,后知后觉听出丝言外之意,忧心如焚:貌似自己……把这事越搅越僵……苏牧野该不会知道外祖父心里的小九九了? 她偷偷向上瞟他,看他唇角讥诮,心里咯噔一下。 苦着脸,叶凤泠难得的说了实话:“你别气……外祖父就是那样一说……你没看么,这两日他就没有再主动叫我去书房了呀……”说着,还用粉嫩整齐的指甲戳他裸露于空气中的玉白胸口。 她知道苏牧野的秉性,肯定不是随意想出来的带走柳方泉,现在这个表情,外祖父的想法实打实暴露了,为了让苏牧野不小心眼儿的给二表哥小鞋穿,她得顺毛捋。 果然,苏牧野淡淡开了口:“你别哄我,你外祖父问你的问题,你怎么没去回答他。” 叶凤泠立刻抬头,继而垂目,是啊,若不是知晓了他们祖孙对话,怎么会那么清楚外祖父的盘算。 苏牧野见叶凤泠在眼前装死,恨的牙痒痒,趁她怔怔低头时,抱起她大步走到床榻,直接把她摔到被子上,压了下去。 叶凤泠被摔的发懵,刺目的冷嘲热讽眼神将她钉在床榻上。 苏牧野低下俊颜,乌黑沉笃的眸子清清闪光,一片摄人光芒。他视线移向某处,看着被修身夹袄包裹的身体颤颤不息,格外诱人。 “你给我小心点儿……不然……我……”白皙修韧的手指伸向她脸颊,顺着她绸缎般丝滑的肌肤,一路向下,唇边漾起不怀好意的笑。 叶凤泠俏面飞红,大窘。她五指如钩,紧扣着他,手下的肌肉渐渐绷紧,心里惊呼:不好!就要起身—— 苏牧野一手挡在床榻边缘,指身宛如钉子入板,岿然不动。脸上忽而咧嘴,不待她有动作,合身扑上。 “啊……”细碎呼喊最终被悉数吞没,只传来模模糊糊的字句:“苏牧野……现在……你……你放开我,你这个……混蛋!” 尾句已被完全堵住,挣扎着发不出声音。 苏牧野又一抬手,床边帷幔登时被放下,遮挡住撩人春色。 只听闻压抑的、长短不稳的喘息,夹杂着若干含混发音:“……收些利息……不然……我,可照顾不好你那单纯的表哥。” …… 纠缠了一阵,苏牧野在控制不住自己之前,凭借令人发指的控制力,抖着手用被子裹住叶凤泠,抱在怀里,气喘不止:“阿泠。” “嗯。” “阿泠。”平静后,他又唤了一声。 “嗯?”红成弯虾的叶凤泠还埋在被子里,模糊不清应声。 “我每晚躺在这里,都想,这就是你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啊。原来你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走在柳府樱花树下,我会想,矮豆丁的你从前在这条路上蹦蹦跳跳;在书房里,我会想,被外祖父罚抄书的你定要嘟嘴瞪眼;到正厅享宴,我又会想,年年年节你都在这里磕头、吃团圆饭。昨日走过苏北城的几座桥,又忍不住立在桥上想,你的泅水就是在这些溪流之中练出来的……” “苏北不大,盛满了岁月里你的娉婷剪影,在我没有看到的地方,你一个人是不是很辛苦……” 叶凤泠的头慢慢自被子里冒出来,她红了眼、红着脸、红润一双唇,把头抵去他的肩窝,手慢慢地拂上他脸,停在他说不停的唇瓣上。 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是两世为人都未有过的经历,她想起自己很多个夜晚偷偷窝在被子里的想念,想起那仿若浮在海面上飘摇无依的不安,在曲曲折折、跌跌撞撞后似乎终于等到了归宿…… 第351章 氤氲幻影 第351章氤氲幻影 眼前的男人,总有办法绕过自己的心防,卸掉自己的铠甲,用熨帖的温暖融褪自己的孤寂与悲苦。 叶凤泠心旌摇曳,胸口温柔满溢,成川成河。 苏牧野被打断,声音克制隐忍:“……你干什么?” “嘘,别说话,”叶凤泠小声,“你说的我心酸酸的,好难受……” 少女向上动了动,使劲抬起头,喉结被她亲上。苏牧野浑身一僵。 她像一根羽毛一样,软绵绵、轻飘飘的趴在他身上,可她哪里又是一根羽毛,没有羽毛能光蹭一下,就让他体内血液跳跃、真气乱行。 他的衣袍本就没有穿好,松松垮垮的,少女娇嫩的身体贴着他稍微一动……顷刻使他溃不成军、难以自持。 苏牧野闭上了眼,几下重力吸气吐气,之后倏的把她翻了个个儿,又抽出身下被子,蛮横粗鲁地盖到了她身上,只露着一个脑袋,同他对视。 两人发丝交缠,鼻息交融,苏牧野望着她,忍不住俯下身给她一个湿漉漉的长吻。 然后再次起身侧脸,闷哼出声:“别试我,别勾我,以前我能忍,现在……” 说着,扭过头,让叶凤泠看清他眼底的狂舞乱飞,那双灼灼桃花目里,一片血红,桃花怒放、漫山遍野、山火蒸腾、吞天蔽日。 从前的风流,是外人眼中的风流,是无意又无心的风流,没有一个女子会让他拥有如此异样的情感,以及伴随情感而生的无穷无尽的纷繁情绪。红颜知己、亲戚姐妹、倾心丽人……只能让他一时沉醉,若说长久停在心里,从未出现。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一直跋涉在一条漫无目的、不知终点的修身养性之路上,修的身是君子身、武者身,养的性是政客性、棋手性。 一如祖父为他取字克己,就是要让他始终牢记回心有性、慎独复礼。这么多年,他也尽力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用为己之心,克己,用克己之心,成己。 渐渐的,他会觉得做一些事怪无聊、很乏味,清心寡欲的后果是厌世恶俗。直到叶凤泠出现,那血脉贲张的异样热烈,那饱含生机的意气冲动,从体内油然而生。 此种感觉叫他初尝,便沉迷,此中销魂滋味,难以言表,然他又是极为理智的人,总想控着那个度,不让自己太过痴迷。 他不想让自己太在意她。 他不想让自己太迁就她。 他不想让自己为她改变。 他还想慢慢改造她,向着自己想要的样子转变。 可现实总是让他风风势势计划,困恼怨怨结束。她没怎么变,他却一直在变。变的越来越在意、越来越迁就她,变的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她现在一挨上他,苏牧野便再难承受,心里恨不得立时将叶凤泠就地正法,可他也知,这对他无碍,对她,到底有损。倒不是觉得自己不会娶她,只是一想到若被祖母、外祖母和母亲察觉她婚前破身,定会有不满。 他,不愿她受委屈。 叶凤泠眼波映水,滟滟流华,她能感受到他的热烈索取、怜惜呵护,感受到他紧绷强忍下的跳跃热血。 一瞬间,她有些心疼,就像心尖一小块儿被温润、挂着倒刺的猫舌舔了一下。 “……苏哥哥…”她娇娇软软叫一声。 “……你……再叫一次……”苏牧野额上渗出了汗,青筋微颤抖,手肘撞到床榻上,发出重重响声,就要抑制不住欲念氤氲的飘渺幻影。 叶凤泠媚眼翻飞,快速缩回被子里,发出嗡声嗡语:“……只此一次,下次看心情。” 金光透过北风吹荡的帷幔,打到他脸上,一片绚烂璀璨。 苏牧野片霎失神,转瞬咧嘴。 待眸中欲星散尽,苏牧野再次隔着被子抱她入怀,唇轻轻啄一下那点嫣红,低头轻笑,同怀中娇宠喃声细语起来。 窗口,晚风徐徐,柳大小姐站在那处,攥着手帕,眼里看到的是飞荡纱幔里少女侧头,同衣衫不整的绝色仙人细密亲吻。 她满目不可置信,摸着滚烫的脸,心里翻来覆去重复一句话: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她? 从小唯唯诺诺的表妹,就算在祖父的支持下开起了含香馆,也还是一样柔软可欺。 柳大小姐蹙着眉,心中疯狂嘶吼:我呢?我怎么不行? 同未经人事的表妹比,她风华正茂、妇人美韵,除了门第一般外,她不比表妹差的!表妹能取悦苏世子,她也一样可以!她甚至有信心能让苏世子更舒服! 屋中气氛已由火热变为温馨,柳大小姐的心却还在焚烧。她趔趄逃出了院落,怕自己再待下去,就会忍不住冲进屋里。拼命扼住心里的那份渴望,她要赶紧回去,从长计议。 柳大小姐到的时候,正逢苏牧野气息不稳,意乱情迷,一时失察。一旦神智回炉,他立时察觉到窗口有人,心里气恼影卫们不司其职。 实际上,暗处的神机影卫也很无辜,尤其跟着叶凤泠的那位,他一见叶三小姐进了自己主子的屋子,心领神会一笑,轻飘飘飞去远处,为主子站岗放哨了。赶上这位神机影卫比较憨,放哨途中邂逅出任务归来的同僚,两人在暗处交头接耳、交换八卦,就这么着,漏了绕小路进院的柳大小姐。 开始,苏牧野不知是谁在偷窥,心中警醒,当柳大小姐控制不住急速喘息时,他听出这是柳贤华,那个逾矩递茶给自己的人。 心底冷笑,苏牧野不再理睬,一心一意同叶凤泠温存。 金光飘、粉樱落。晚风摇、幔飞扬。 叶凤泠从被子里爬出来,衣裙全是褶皱,她埋怨地横苏牧野一眼,见他曲着腿靠在床头,长发贴面,要笑不笑望着她:“满意了?” 叶凤泠讨好地干笑两声。她磨着苏牧野答应务必妥帖安排好二表哥和三表哥住处,还要保证他们不被权贵欺压、安全无虞直到春闱结束,就差让苏牧野点头说给他们两个安排榜上有名了。 苏牧野面上潮红还未完全褪下,他扯着叶凤泠,有气无力地乜她一眼:“你当我是万能的?” 叶凤泠红着脸,装作看不懂他异样的反应,笑着讨好他:“没有你,是万万不能的。” 苏牧野按着额头无奈而笑,拽过被子盖到了腿上。 叶凤泠转转眼珠儿,道:“快到晚食时间了,三表姐叫我去二房用饭,我得走了。” 苏牧野不置可否,哼笑一声,看少女从旁边爬过他,专程绕着他的腿,下床穿鞋。 叶凤泠趴在床榻边伸手够自己的鞋子,听到身后青年吟吟笑叹:“阿泠,总是用过即走啊。” 叶凤泠回头:“……” 不待她陪笑,脚踝就被握住,身后人将她倒拖回去。 叶凤泠尖叫出声,换来苏牧野用食指轻轻点了两下,她就惊恐地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 “还挣?那我就继续点穴了啊。” 叶凤泠忙搂住苏牧野,她非常识时务,才不要动弹不得呢。 苏牧野得意笑,伸手一拂,她就觉喉咙微松,又能说话了。 “咳咳,你干嘛啊……我真的要赶去吃饭了。”叶凤泠热血重新上脸,敏锐地感到自己坐着的地方,一片灼热。她不敢乱动了。 苏牧野不再玩闹,笑道:“胡家,你预备怎么办?” 叶凤泠浑身激灵,略有心虚,眨眨眼:“呃……出血出钱,臭名声。” 苏牧野暗道,果然如此,这个小狐狸,心跟蜂窝煤似的,胡家犯到她手里,不倒也要被扒层皮。 叶凤泠心里一动,抬眼:“你打的什么主意?” 苏牧野无辜地望着她,装作听不懂。 “来之前,你还说送我到家就回去的,怎么好几天了都不走。我才不信,你就是光为了我,此处定有别的事。”叶凤泠一阵见血。 “你猜猜。”苏牧野摸了摸下巴,目光闪烁。 “猜不到,你那样鸡贼,我怎么猜得到?” “猜不到,就再想想,我觉得你能猜到。”苏牧野声音沙哑,有着莫名的性感。 “跟你一块来的那些洛阳府衙役们呢?”叶凤泠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苏牧野眼睛一眯:“自然有他们的事做。” 叶凤泠垂目沉思,忽而抬头:“这批香料有问题?”说完她就皱眉,“不对啊,胡家敢设计含香馆,凭的是皇商身份,若不干好这份差事,还怎么横行于世,按理说不会自砸招牌的……” 苏牧野轻笑:“香料没问题,要香料的人有问题。” 叶凤泠震悚。 苏牧野颊畔笑意已冰冷,挨着她微汗的脸蛋,轻声:“记住,再回京都后,不要相信任何人,除了我。” 离开京都时,对于上位者们来说,她还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世家女,虽然长得漂亮,有些才气,可这样的姑娘,一抓一大把,不稀奇。再回京都,她已经是引的自己亲赴苏北充当护花使者的八卦女主角,以苏牧野对那些人的了解,定不会让她轻松好过。他已经在后悔了,后悔自己一个忍不住,拖她进入漩涡。 可若是让他再做一次选择,还是要如此。既然认定她是携手一生的人,就必须有胆识、有能力跟自己抗压所有,他也坚信,她不会让自己失望。 第352章 二房用饭 第352章二房用饭 叶凤泠:“……” 她在心底自动翻译理解为,会有人对你下手的,届时你要照顾好自己小命。 苏牧野看她苦着脸,微笑,忍不住又低下头,吻得她身子发软,双目朦胧,他说:“你说的对,我来苏北这事,草率了。现在为了证明我改正恶习的决心,特要跟你说一声,今夜我得离开苏北一趟,最早明日下午、最迟后天回来,此事除了洗砚,没有别人知道,现在再加一个你。” 叶凤泠迷迷糊糊的,撑着被湿润长吻亲的糨糊一样的脑袋:“……” 她真想揍苏牧野啊,这种事,跟她说的那些事一样么?看他的表情和眼神儿就知道,他的小算盘打的啪啪响,告诉她,是想让她跟洗砚一块为他隐瞒行迹。 一口老血咽下,叶凤泠气的恨恨咬他一口! …… 两人又磨蹭好久,才终于离开床榻。苏牧野看到外面摆着的食盒,扬眉。 叶凤泠解释,是大舅母差人买来让他尝鲜的,路上遇到大表姐,她让自己带过来。 听到柳大小姐,苏牧野眉峰微动,他一手扶着叶凤泠的腰,一手揭开食盒瞧了瞧,不以为意道:“你和柳大小姐关系如何?” 叶凤泠歪着头,没有多想:“还好,她比我大的多,我们很少一处玩,二表姐、三表姐和我玩的多。” “你小心点,就算不在京都,也要警醒。”苏牧野难得提醒她。 叶凤泠疑惑。 苏牧野戏谑:“除非你不介意将来多出很多姐妹来。” 叶凤泠眼光一闪,若有所思。 她垂目轻声:“那又不是我能左右的。” 苏牧野手缠着她的发,唇角高高翘扬,贴去她耳畔,近乎耳语:“还不能左右?你再厉害些,我都要死在你身上了……” 他声如浮冰穿玉,碎银流光,直接叫叶凤泠听傻了,脸颊蓦地绯霞胜火,手脚绵绵发软。 苏牧野自忖失言,不该在她耳边说这般轻浮之言,好在看她反应,似乎也没有明白过来。 看她要开口,他忙截住:“别问了,总之你得照顾好自己,乖。”心里长吁一口气。 叶凤泠捂住脸颊,埋首在他怀中,浮现狡黠眼色,她想,就让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懂,不然以他的无法无天劲儿,指不定要如何戏弄调笑她呢。 见她果然听话的伏在他怀里,安安静静、乖乖巧巧,苏牧野心中大悦,觉得她真是随着自己心意长的,该机灵时伶俐精巧、需说话时八面玲珑,想要什么还会讨好人,虽然有时性子急躁些,也不算什么。他目中染笑,一下一下亲着她额头,轻笑声溢出。 叶凤泠的脸更红了…… 苏牧野要送她去二房,被她严词拒绝,她要先回去换身衣服才行。而且她才不要同光芒万丈的苏世子一同走来走去呢,不说别的,传到外祖父那里,岂不又气坏了老人家。 临走前,叶凤泠正式警告苏牧野,不准故意惹外祖父生气。苏牧野散漫听着,对天发誓,他从未故意惹柳老太爷生气,相反,他一直坚定不移地将赢得柳老太爷认可和欣赏的目标贯彻始终。 见叶凤泠气鼓鼓地不依,苏牧野敷衍地拍拍她的背,想了想,保证尽量顺着柳老太爷,才让她勉勉强强接受,含着羞意离开了。 转过身回到院里,苏牧野眼里笑意立刻消失,他拍拍手,不知从何处跳出来一个黑衣覆面人。 “盯着柳贤华。” 黑衣人领命离去。 不久,洗砚归来,带回来消息,青山寨事成。 苏牧野颔首,道按计划行事。 若说这次来苏北,最大的收获,当有三个:一是两份密信;一是青山寨王宇庭;再就是苏北皇商被劫。 三件人和事看似毫无关联,可他敏锐地感知到其中存在着某种内在关联,虽然还未被他完全理清,但只要被他发现,就已成功一半了。 他忽然笑起来,惹得洗砚惊诧地抬头。 叶凤泠还真是福星,每次都是因为她,让他陷入一些混乱和麻烦,可也是因为她,带给他许多收获和生机。也许,通过这次苏北之行,说不准就直接为他改了命! 苏牧野:“今晚我离开后,柳府可能有事发生,你见机行事。我告诉她离开的事了,如果有需要,叫她帮忙。” 洗砚骇然,心扑通扑通狂跳。他并不清楚主子收到的密信内容是否和神机营相关,依他经验,就算无关也多半是极隐秘要事。这种情况下,主子都告诉了叶三小姐自己的计划和安排,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啊。他心底一片惶然。 而叶凤泠并不知道洗砚对于苏牧野告诉她秘密离开一事的震惊,重新换上一套衣裙,就领着月麟去二房吃晚食了。 柳府大房和二房都住在西侧,一前一后,各自成院。前几年柳老太爷卖柳府宅院时,卖出去的是二房院后的三个小院。小院卖出去了,大房也没有腾出新的房间和院落,二房的子女不少,所以住的非常拥挤。柳方泉和柳正礼两人共居一座屋宅的东西两间,柳三小姐虽然自己独居一屋,可连书房都没有,只能在床榻旁委委屈屈支着一小方桌充当书案。好在两个哥哥常年不在家,她若是读书写字,就去他们的屋子。 叶凤泠出门有些迟了,一路疾行,心里不住咒骂苏牧野磨磨蹭蹭,她总隐隐觉的他就是故意要让她迟到,貌似只要跟二表哥相关,他就要搅一搅,气死个人。 柳三小姐柳言姿立在门口,看到她的影子才松了口气,她好怕叶凤泠寻个借口不来,那就太打他们二房的脸了。 姐妹两人手挽手进屋。 一时行礼完落座。因为叶凤泠还未及笄,又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就没有男女分桌。也是没有地方分桌了,叶凤泠随意一打量,就看出屋子里箱笼摆放的满满当当,摆完一张桌子已经到极限。 桌上摆的菜肴虽不名贵,但看得出巧用心思,很多都是苏北当地特色菜肴,还有几道京都口味的菜,想来是怕叶凤泠吃不惯。 叶凤泠噙着笑朝柳二老爷和二太太甜甜地道谢,回过京都,她最想吃的,便是眼前这些菜。当下,也不客气,美美享用起来。 来之前,她就想过,今晚的小宴,定是柳方泉提出来的。在柳府这么多年,同二舅舅和二舅母接触不多也不少,两人都是低调的不能再低调的性格。 大舅舅和大舅母会偶尔关怀她几句,或是叫她去大房用饭,二舅舅和二舅母从未有过,她来二房,也多是寻三表姐,甚少被留饭。但逢年过节,二舅母都会亲手给她缝一件新衣服,料子一般,却和三表姐的总一模一样,还有鞋子、布偶、香囊、绢帕……林林总总,二舅母为她做的东西,堆了一大箱子,现在还在柳老太爷的库房里放着呢。 她还记的,小时候二舅舅病的没有现在厉害的时候,会带她和两位表哥、二表姐、三表姐一起下河摸鱼,还在夏天给他们粘哔蝉,让他们能香甜安眠…… 美好的时光,沉淀在记忆里,一经回忆,便泛起潋滟柔光,温暖直抵人心。 老实、细心的二舅舅和二舅母就是存在感太低,正式场合几乎从不说话,赶上柳绰开口问,也是柳二老爷闷声回答几个字,多的一句没有。也许,这是他们的一种保护色,天长地久,保护色渗进肌肤,融为一体,想改也改不了了。 这么一想,能提出邀请她来,并且还妥帖周到色色准备好,只能是那个温润如玉、从容练达的二表哥。加上苏世子提出要提携两位表哥的事,二表哥肯定是过意不去了。 不吃不能安人心,想通后,叶凤泠吃的更踏实了。 饭桌上非常安静,除了丫鬟们夹菜时筷着触碰碗碟响起清脆声响,没有人开口。 气氛严肃又拘谨,叶凤泠故作不知,从容不迫吃个七分饱。 示意月麟放下筷着,叶凤泠微笑停下。随着她停筷,其他人也都停止进食。 柳方泉看出来叶凤泠有些拘束,笑着道:“表妹难得回来一次,总也没有一处闲话了,一块喝喝茶?” 叶凤泠欣然点头。 正值冬末春初、还没出正月。夕阳落下,带走所有余晖,只留黑暗和寒凉笼罩人间。 夜风扑面,乍暖还寒,他们坐在堂屋里,遥望窗外檐角坠下的红灯笼发出昏昏柔光。再往远看,只能看得到墨蓝色的幕布上被冲出几缕清浅暗云,有如泼墨画家无意留下的失误。 柳二老爷看着病容满面,神色枯败,坐下后也不饮茶,只一口一口喝着汤药。 叶凤泠想到外祖父的腿似乎真的有好转,主动问道:“既然有名医在,不如让名医来给二舅舅看看,总这样喝药也不是办法。” 柳二老爷端着汤药的手抖了抖,吓得被呛住了,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这病,治不好。” 叶凤泠颇有些尴尬,要再开口,被柳三小姐拦了话:“爹爹的病是心病,哪里是药能医的好的。” “柳言姿!”柳方泉喝了一声,严肃地看她一眼。 柳三小姐瘪嘴,不敢再说话。 第353章 你过的不好么 第353章你过的不好么 话没头没脑,但叶凤泠多少猜得到,柳府现在情况说简单也简单,无非是两房钱、人失衡;说复杂也复杂,涉及到未来前途,少有人能心如止水。 大房一子二女,儿子读书没天份,一个女儿守寡在家。二房二子一女,儿子全部过了乡试,只要考中,大小有个官做。 仕和商,地位差距有如天壤。 这样的情况下,二房的做法无疑是非常明智的,不争不抢,只要等着熬着就行了。 夹在其中,叶凤泠不好说什么,笑了笑,准备另起话头。 可有人比她更想另起话头,一直冷漠端坐不语的柳正礼,倏尔抬头:“表妹能不能帮我问问世子,带我跟我二哥一块进京。” 叶凤泠愣了下,这个嘛…… 他见叶凤泠迟疑,急道:“既然早晚都要启程,何苦留我一人在此。提前几日到,还能熟悉一下环境。” “呃……这个我做不了决定,或者三表哥你直接去问苏世子。”死道友不死贫道,叶凤泠一点儿不犹豫地献出了苏牧野。 “可我觉得我说不管用,还是你说……”柳正礼的话被柳方泉再刻意不过的咳嗽打断了。 “哈哈,三哥,你崇拜也要有个限度嘛,就算再追着,苏世子也不会多看你一眼的。”柳三小姐奚落。 柳正礼不搭理她,真的低头认真思考跟苏世子毛遂自荐的措辞了,想到几个理由,他腾地站起来,一阵风跑出去,得赶紧用笔记下来! 柳三小姐笑得更欢了,拍着叶凤泠的肩膀道:“阿泠,你最好提前告诉下苏世子,千万别被三哥吓到。我告诉你,他的书案上可堆着好大摞的书啊纸的,全是苏世子做的诗词歌赋文理文章,连那些写给艺技的艳词都有呢。” “咳……咳……”柳方泉咳得更夸张了,他无力的扶额,弟弟妹妹,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柳三小姐这才意识到,忙捂住嘴,瞪着大眼睛,支支吾吾:“阿泠你……你不会不知道这些……我还以为……毕竟苏世子的事,大家都知道啊……” 这便是找了一个驰名国朝的风流纨绔的弊端,他的倜傥浪荡史,不光自己知道,别人也知道,外人知道,家人也知道,完了大家还不能当着自己面讨论,自己也不好意思跟别人继续八卦,真的心累又憋气…… 叶凤泠揉了揉额角,点头:“没事,我知道的,我还认识那个艺技。” 哇,柳三小姐眼冒精光,恨不得立时拉着她细细询问,她好好奇能得苏世子赠诗词、英雄救美的艺技人到底什么样。可她扫了眼脸黑滴墨的二哥,耷拉下唇角,乖乖坐好闭嘴。 这时,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的柳二太太突然开口了。她貌似非常不好意思,还没说话,脸就红了,结结巴巴说了好半天。 柳二太太很感谢苏世子和叶凤泠愿意为柳方泉和柳正礼打点,她说道,自家银钱有限,公公离开京都数载,很多关系难以重拾,这次赴京参考,只怕要让苏世子和叶凤泠费心,她无以为报,只能日日在菩萨面前为他们两人诵经祷寿。 质朴的话里饱含着真挚的感激和谢意,听的叶凤泠心里热乎乎的,与人为善,最熨帖的就是对方能感受到自己的真心,以真心换真意。 在柳二太太说话时,柳二老爷也不住点头。 叶凤泠灿烂笑开:“我在柳家这些年,舅舅和舅母平时对我最是和善,什么都想着我,二表哥和三表哥也照顾我,说谢就太见外了。” 她看了眼温柔笑望着自己的柳方泉,难得触动心事:“其实,我实在希望两位表哥能金榜题名。舅舅舅母不知道,我回京都,虽不久,也算遍历炎凉。这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同家人闲话家常。绮阁朱门、锦衣玉食,实比不过阖家温馨。” 并不是她矫情,叶府里从上到下,各有各的心思和盘算,父母不理、姐妹失和,唯一能让叶凤泠觉得给予些温暖的,大概就是隔房的大伯母了。可就算是大伯母,也是看在自己懂事明礼,前途可期的面上,同自己近乎起来的。现在面对柳府二房,她才感受到一丝对她的诚心爱护。她相信,就算没有苏牧野带柳方泉回京一事,二房也会如此对她的,一如从前。 柳三小姐听完叶凤泠的话,又惊又奇,她还有柳府绝大多数人都以为,叶凤泠回了京都会如鱼得水,毕竟她被养在外面,家里人肯定会很想念她的啊。 还想继续再问,柳三小姐又被二哥狠狠警告了一眼,不甘不愿地闭了嘴巴。 那边,叶凤泠又同柳二太太聊起了两位表哥赴京需要准备的东西,话语一下密集起来。 闲话盏茶功夫,叶凤泠起身告辞,她心里挂着事,不想久留。 柳三小姐要送叶凤泠,被柳方泉拦住,道更深露重,还是他去送稳妥些。 两人行在路上,月麟错后几步,安安静静跟着。 柳方泉边走边问叶凤泠含香馆的事她准备如何处置。那日他只看到掌事石采风事漏被抓,具体内情并不了解,但他心思细腻,前后一想,就猜出多半是掌事糊弄,坑了叶凤泠的含香馆。他想,既然自己别的忙帮不上,若是含香馆的事,也许能出出主意。 叶凤泠顿了下,随意笑道:“含香馆的事,我自有安排,二表哥不用为我担心。相反,我觉得三表哥那里,二表哥反而要多关注些。” 在她看来,崇拜苏牧野没什么,但着了迷就不太妙了,尤其现在春闱在即。 柳方泉点头。他又转过头,在黑暗中眼神发亮:“表妹在叶府过的不好么?” 叶凤泠咬着唇,轻轻点了点头,不是不好,是很不开心,可她又不能说什么,给她锦衣玉食了,还是高门小姐,在大多数人看来,已经很好了啊,做人不能不知足。 柳方泉凝视她,没有多问,只是用怜惜的目光温和地望着她。 叶凤泠叹了口气,悠悠道:“欲带其冠,必承其重,既然给了我叶家小姐的身份,我就必须知生恩、懂孝德。其实也没什么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说这些了。”叶凤泠抛开心底泛起的酸涩情绪,脑子转回到正事上,“二表哥,此去京都,因跟着苏世子一处,定不可避免会遇到很多世家子弟,我回头捡着一些主要的给你列出来。他们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脾气大多骄纵任性,切莫跟他们发生冲突,能忍就忍、能避就避。在春闱前,你和三表哥只要保证安稳康健就行。” 柳方泉正要推辞,但看到她满脸担忧,他倏而一怔,咧嘴笑了:“好,我记住了。” “另外……”叶凤泠沉吟着,除了这些,她还有一个隐忧,“苏世子这次出来是有差事在身上的,若是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你也要尽量装作无知无觉,总之,不要多管闲事,也千万别好奇。” 苏牧野为人狡诈又小心眼儿,万一存心找二表哥的不自在,怕不得有一百个法子,好愁人! 柳方泉若有所思,叶凤泠幽幽叹气。 月洒霜雪,遍地银光。 …… 回到院中,又目送二表哥身影缓缓消失于浓稠夜色,叶凤泠转身看到柔兆正站在回廊前眺望着,见她回来,微微点了下头。 叶凤泠眼神一闪,快步进屋。 柔兆道:“胡府出事了。” 月麟也跟着进了屋,赶紧关上了门。她们的院子跟柳二小姐就隔了一道月亮门,太近了,这边说话大点声,那边都听得到。 “苏北府衙呢?”叶凤泠问。 “已经有两家去报案了,另外两家在黑市花了银子,估计还得再等等。”柔兆道。 叶凤泠在黑市找的是要价最高,据说服务最好、口风最紧的人,黑市的人这点信誉还是要讲的,不然以后谁还找他们做生意。 一分钱一分服务,钱到嘴封,无论黑白哪道,都要讲诚信。 叶凤泠吩咐月麟去准备沐浴,她得养精蓄锐,明日还有硬仗要打。 她见柔兆还杵着,疑惑。 柔兆犹豫半天,开口道:“我刚出去一趟,回来见到柳大小姐住处附近似乎有黑影。”她自己就是神机影卫,自然清楚影卫们平时蹲点的习惯和做派,一眼看出柳大小姐被盯上了。 叶凤泠愣住,瞬间了然,笑道:“这个我知道,是……世子吩咐的,咱们不用管。” 柔兆松了口气,若是往常看到这些,她是不能说的,但现在…… 见她目有失落,叶凤泠心里一动,叫住她。 叶凤泠问柔兆,她身上的伤已经痊愈,对以后有什么打算,如果还想回神机营的话,叶凤泠可以找个机会跟苏牧野商量一下。 叶凤泠没有直接说出苏牧野已经同意的事,她隐隐感觉,若是直说,依柔兆的性子,多是铁了心回去的。 第354章 香料落崖 第354章香料落崖 听到叶凤泠的问题,柔兆神色张皇,如惊弓之鸟:“是世子让小姐问我的么?” 叶凤泠忙摇头。 柔兆放下心,过了半晌才开口:“我知道,世子很快就要离开苏北了,我必须做个决断。可不知墨盏安危,我总放不下……” 叶凤泠也很愁,她明里暗里试探很多次,只要一谈到墨盏,苏牧野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嘴严的不行。换句话说,他本来就嘴严,能跟她说的都是他认为可以说的,别的他总是在打太极。 墨盏情况不明,柔兆这边就定不下来。可正如柔兆所言,苏牧野在苏北待不了多久了,柔兆的去留总要有个说法。 叶凤泠想了想,出主意:“我是觉得,你与其因为墨盏摇摆不定,不如先抛开他想一想。至少,你要先定下来,是留在我身边,还是跟着苏牧野回京都。” 私心里,叶凤泠极想留下柔兆,她和月麟都不会武功,就算有神机影卫暗中保护,可到底让人不够放心。从头培养个武功高强的心腹又有些困难,看到眼前这个,她便生出了挖墙脚的心! 也许苏牧野已经看出了她暗戳戳的小心思,也许他根本没把柔兆当回事,无论如何,叶凤泠已经挽起袖子,努力着。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 不等柔兆答复她,就听得远处遥遥传来一声女子尖叫,凄厉万分,吓得叶凤泠手一抖,惊疑不定地问:“这?” 月麟也从里屋跑了出来,满脸惊慌。 眨眼间,柔兆就闪出屋外。月麟望着叶凤泠,嘴唇哆嗦小声道:“听着声音……有些像……大夫人……” 叶凤泠眉头微动,月麟本来就是柳大夫人从胡府带来的,自然对柳大夫人的声音最熟悉,她这样说,多半就是了。 柔兆很快就回来了,告诉叶凤泠和月麟:“是大房那边出了事。现在柳老太爷和二房的人都过去了,小姐你呢?” 知道了尖叫来源,也就大概猜到了原因。叶凤泠心知,今夜将注定不平静,她也不耽误时间,披上件斗篷,又让柔兆去叫洗砚,便领着月麟,迈步如飞的朝大房走去。 路上,她插空问月麟:“你简单给我说下胡府现在的情况。” 月麟呆了下,凑近低声道:“胡府老太爷和老太太都不在了。大夫人一辈是一子二女。除了大夫人外,还有一位姑太太嫁去外地了,少有走动。胡老爷生了二子一女,小姑太太就是咱家的大少夫人,另外两位少爷,不太提气,一个喜欢逛青楼,一个好赌成瘾,现在胡府全部都是胡老爷在管。” “我记得你还有家人在胡府?”叶凤泠问道。 月麟轻轻点了下头,她的父母已经不在,只有一个跛足的哥哥在胡府郊外庄子上做花匠。她这回回来,没能见到哥哥。 叶凤泠牵起月麟的手,加快了脚步。 她们到大房时,几乎柳府所有的主子都在了。叶凤泠看到小胡氏和二表姐捂着脸哭,柳大小姐扶着柳大夫人,不住给她揉胸口。 再看柳大夫人,靠在椅子上,鬓发凌乱,脸色青青白白,张着大口使劲喘着气,看到叶凤泠进来,眼睛瞬间亮起来。 “外甥女,你可来了!”柳大夫人惊喜地喊出声。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聚集到走进屋的叶凤泠、以及随在她身后的洗砚身上。 “出了什么事?”叶凤泠一面脱下斗篷,一面行礼。 柳绰沉着脸,平静道:“你大舅母娘家运往京都皇室的香料车翻进悬崖了。” …… 时间拉回到下午,苏牧野正和柳绰书房对弈时,胡家的二十辆香料车驾浩浩荡荡自苏北城出发。这批香料将途径大城小县,顺着官道,一路向北,直抵京都。 这次胡府当家人胡德宝没有跟着一块儿,派出胡府大管家随行进京。 跟皇家做生意,其实同一般生意也没有太大区别,不过是需要上下打点的人多了些、香料价格要的高了些,二者相抵,油水不多不少,同普通买卖基本持平。可做皇商的最大好处,是免徭役和赋税,胡府是地地道道的商贾,产业众多,单是免赋税,就让胡德宝乐开了花。所以这份皇差,他加了一百二十万份小心,特意叮嘱大管家,路上当心,进京都后花银子不要手软,相关官员都要打点好。 大管家一并应下。 目送香料车上了官道,胡德宝迫不及待地回家爬上小妾的床榻,准备一展雄风,两个儿子都不成器,他想着若能再生出个儿子,还来得及教养一二。 正到关键时刻,就听到小厮哭喊声此起彼伏响起。 香料车本来行的好好的,谁知突然天降巨石,轰隆隆从峭壁上滚下来,正正当当砸上二十辆香料车…… 胡德宝也从榻上滚了下来,疾声大喊:“二十辆啊……全没了?怎么还不去找!” 小厮趴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另一边就是悬崖,望都望不到底儿,没有路下去啊。 “大管家呢,他在哪里?”胡德宝提着裤子,青筋暴动。 “大管家在后面……马上就到……” 皇商运送的香料车翻了,此事震动苏北府衙。府尹派出衙役们把胡府的伤员全部接回城。 等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胡德宝已经确定,二十车香料,一点儿没剩,全部打了水漂儿。 他瘫软在椅子上,头疼欲裂,整整二十车啊,他花了一年时间从种到收、到晾晒、到择选,全都是苏北道地香料,市面上买都难买到的好货。掉水还要出个响呢,怎么就能这么倒霉被莫名而来的滚石砸没了呢。 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连声叫大管家进来。胡德宝不死心,吩咐端着胳膊的大管家立刻带人去悬崖下找,找不到不要回来! 大管家不敢不听,迈着沉重的步伐跌撞出门。 胡德宝又叫小厮进来,让小厮速去柳府送信。无论如何,他要抓住苏世子这根救命稻草,万一上头追究下来,也能有人帮忙递个话。 柳大夫人接到信儿后,惊怒交加,急火攻心,那一声尖利叫喊就是出自她口。胡府同柳府是姻亲,还是亲上加亲的两层姻亲,自然不能等闲视之。可因为事前知道了柳大夫人串通胡德宝图谋含香馆一事,柳绰心里已经是怒火翻腾,若不是叶凤泠拦住他说她自有办法,让柳绰不要表露,柳绰早就责问大房了。 他现在看着一家子从里到外,全被柳大夫人闹得无法休息,心里更加不满,重重哼声:“既然府尹都派了人跟着一块去寻,想来早晚能找到,老大家的不用着急。此事要从长计议。” 柳大夫人闻言,忙扑到柳绰跟前,跪在地上,满脸是泪:“父亲,您不能不管不救啊,那不是别人家,那是我的娘家,是温儿、华儿他们的外家啊,呜呜呜,我可怜的弟弟,他可要怎么活啊……” 哭着哭着,她还把小胡氏扯到身旁,让小胡氏跟着自己一块求柳绰。 柳绰被哭的脑袋仁儿疼,撑着头皱眉,沉声问:“你想怎么样?现在事情都还没出定论呢,能怎么帮?” 柳大夫人的哭声戛然停住,沾满鼻涕眼泪的脸从帕子里抬起,小心翼翼道:“求求苏世子,让阿泠去求求苏世子……” 被胡德宝派来的小厮,告诉柳大夫人,无论二十车香料找来与否,肯定都无法按时运送到京都了,皇家那边定要追究。好在苏世子正好在柳府,何不让苏世子帮他们说说话,看看能不能宽容些日子。打点关系的钱好说,关键是苏世子愿意帮忙开这个口。 “哐啷!” 柳大夫人话还没说完,一只茶盏已经连盖带碗被砸到了地板上,里头的茶水泼出,溅了她一身。 柳大老爷和大房三个子女忙扑通扑通跟着跪倒在地。 柳绰为人放达散漫,平日鲜少发怒,但他也最讲规矩,一直苦于老妻早逝,无人能教导两个儿媳妇,他身为公公,不好得多说,是以对柳大夫人和柳二夫人从来宽容。 但今日这话着实气到了他,原来大儿媳打的主意在这里,难怪刚才一见叶凤泠进来,立时眼睛冒光。是不是在她眼里,天真的认为,只要叶凤泠放下身段去求求苏牧野,苏牧野再挥挥衣袖跟京都打个招呼,她胡府的事就了了。 无知妇人!误家误子! 别说朝廷有律法、皇商有管例,就是苏牧野,在京都也不是只手遮天的,没见苏世子都只敢在风月场上浪荡么,在翰林院里还不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再说,让叶凤泠去求苏牧野,这让女儿家的骄矜放到何处。她胡府不要脸面,柳府还要呢,被京都叶伯爵府知道了,叶凤泠还怎么回京都。 再一想到,叶凤泠还专门为二房两个孙子巴巴费心铺路,柳绰的心里更加不是滋味,看向柳大夫人的眼神也愈发凌厉。 柳大老爷向来最惧父亲,也最了解父亲,一看那个脸色,就知道父亲心里在想什么,忙作势拍打柳大夫人一下,跪走到柳绰跟前:“父亲,她是混说的。全是因为被这事冲晕了头脑,才说出这些话,父亲和阿泠千万别往心里去。胡府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哎……”说着,用袖子擦起了眼泪。 柳大夫人还要说,被柳大小姐拉了拉衣袖,身体一顿,哭的更加撕心裂肺。 一时之间,满屋都是凄惨哭声。 第355章 变化的态度 第355章变化的态度 柳绰心里愤懑犹如惊涛怒浪,对大房失望透顶。 一直立在叶凤泠身后阴影里的洗砚,嘴角微微挂笑,从阴影中走出,朝柳绰道:“我家公子今日疲惫,早早歇下,差我来看看。听完这事,我倒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哭声一下小了,柳大夫人不等柳绰答话,喊道:“快说!” 见柳大夫人没有一点儿当家夫人的沉稳和礼数,柳绰很是难堪,只是他也有些好奇洗砚会说什么,就没着急开口斥责。 “香料车是否能找到还没有定论,暂且不提,与其想着让京都那边宽限时间,不如想想如何在规定时间里完成差事。” 洗砚见柳大夫人听的认真,笑了笑,继续道:“如果香料车找回,那问题就是用更短的时间运送,如果香料车找不回,胡府不如先想想怎么凑足京都定下的香料。” “无论如何,难题还是在没办法按时运送到京都啊?”柳大少爷脑子转的快,提出疑问。 洗砚点头:“大少爷说的是关键。据我所知,胡府历年都是走陆路官道运送香料,这次既然情况特殊,何不考虑下水路。小的不才,在外面也有一些人脉,若是胡府和大夫人需要,能帮忙寻寻漕运,只是,价钱上嘛……呵呵……肯定会贵一些。” 时下,漕运系统单立于地方府衙以外,由朝廷在中央统一管理。每个城池县镇,只要有河流经过,都会设大小漕运司站。漕运只运送朝廷货物,比如军粮军备物资、盐、各地饷银、朝贡、官妓等等,并不对外开放。 人们能看到的渔船捕鱼,都是沿河沿海渔民营生,可以在规定区域进行,也可以作为短途工具,但运送大宗货品,却是被禁止的。 这一点其实也被百姓诟病,正是朝廷中正在讨论商议的一个话题,有的官员认为应该全面开放漕运,无论是官府还是百姓,都有权利享受快捷便利的河流运输,有的官员道如果不加限制,河道势必拥挤,一旦发生战乱、天灾,供给就会被影响。这事吵到现在也没定论,百姓生活也仍然依靠陆路。 大家都知道漕运性质特殊,自然从没往上面想过,现在听洗砚一说,心里顿时升起无数希冀,尤其柳大夫人,听的眼神都直了。 “意思洗砚大人您认得苏北漕运司的人?”柳大夫人迫不及待问道。 洗砚微笑点头:“等胡府能给出结论,到时候咱们再商量价格。” 一直默默听着的柳绰,沉吟不语,他察觉苏世子身边的小厮突兀发言不合常理,但看立在身旁的叶凤泠神色平静,也就没有再开口。 从大房出来后,同二房人在路口分手,叶凤泠领着月麟和柔兆往回走。同她住在一处的柳二小姐没有一块出来。 叶凤泠朝洗砚招手:“你真认识苏北漕运司的人?”她已经做好了被大舅母死缠烂打的准备,也看出大舅舅包括大房其他人其实心里也都认同大舅母的话,还不等她开口,洗砚就跳了出来。而且还抛出了一个远比让她去求苏牧野、又由苏牧野去京都走关系更好的选择。 如果能走漕运,不仅节省时间,按时运送到京都,圆满完成皇差,而且还能跟苏北漕运司的人打上交道,以后也就多了便利。这样的诱惑,不可谓不吸引人。 洗砚揣着袖子笑呵呵,点头哈腰,打定主意猛拍叶凤泠的马屁。搁以前,他认为叶凤泠嫁给公子,不过是成为世子妃,叶凤泠手段、人品、心性,跟他以及他的差事没太大关系。 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自家公子明显一头跌进了叶三小姐温香软玉的怀抱,不能自拔,不仅是美人惑君,美人还让君子开始交代“家底”了,可了不得。 洗砚并未说明他跟苏北漕运司到底是何关系,只说让她尽管放心,请她继续按计划行事,其余的都交给他就行。 回到屋里时,叶凤泠还有点晕晕乎乎的,哼了一声:“奇怪。” 月麟问什么意思。 叶凤泠犹疑:“洗砚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月麟摊手表示不知缘故,她从来看不懂这些机锋,只安心做个呆萌丫鬟。 叶凤泠决定暂不考虑这个,转过头看到柔兆突然跪了下去。 “怎么?”她下意识出声。 柔兆认真表示她想好了,要留在叶凤泠身边。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就做出决定了,叶凤泠不由地惊讶,眼珠一转,劈头问道:“为何?” 柔兆咬着唇,低声:“就算回了京都神机营,世子也不会让我见到墨盏的。小姐说的对,现在我应该先抛开墨盏做决定。跟在小姐身边,是神机营最开始交给我的任务,我没能做好,我想与其去干别的,不如继续完成这项任务。也许世子能看在我誓死如一的份上让我有生之年再见一眼墨盏。” 这话听的叶凤泠心里有些发酸,柔兆的事,跟别的不一样,她不能过多插手,但又不忍心撂下不理,现在柔兆自己能相通,最好不过。 叶凤泠点头,表示会帮她跟苏牧野说的。 等柔兆下去,叶凤泠躺下,唏嘘不已柔兆和墨盏,又想了一遭明日可能遇到的情况,才翻身睡去。 明媚韶光,石桥绮陌。朝阳逐渐升起,溪水潺潺流淌,温情脉脉流向城外。阳光下,城西胡府金碧辉煌的大门散发着刺眼的明辉,照的过往行人不时停下,羡慕地指指点点。 胡府里的胡德宝可没有行人的闲情逸致,一夜的时间,嘴边就起了三个大火泡,疼的他呲牙咧嘴。 事情不可预料地朝最坏的情况发展着。据派出去的人回复,砸落到悬崖下的二十车香料神奇地不见了! 昨夜,胡府的人,加上苏北府衙役,一共五六十号人,在猎户带领下,举着火把摸黑绕到悬崖底,找了整整一夜,也没找到香料车,只拾到几块马车车板。 胡德宝这才明白过来,他的香料车不是遇到天灾,乃实打实的人祸! 难怪巨石落下来不早不晚,还专挑香料车驾砸,人就几个受了点轻伤。可知道被人算计了,也更愁人了。二十车香料看来一时半会儿找不回来了,他上哪儿去找香料交差啊。 京都那边可还等着呢,不办皇差,银子事小,命事大啊。皇家才不管滚石天灾还是人祸,怎么年年都无事,就今年有事,分明不想好好干皇差了。 再严重点,耽误了宫里贵人们用香,搞不好脑袋就搬了家。二十车香料里有好几味是苏北特产香料,想不被人注意到,简直不可能。 胡德宝急的火上房,不仅嘴边的大火泡疼,牙也跟着肿了。 他猛然想到昨夜柳府小厮来传的话,一拍脑门,连声叫着大管家,又把两个不务正业的儿子叫进来,细细吩咐。 这边胡府水深火热,那边苏北府尹焦头烂额。 昨日下午开始,陆续有两户人家来报案,说孩子被人掳走。府尹开始没当回事,忙着处理皇商香料车被砸。 到了今日早晨,又有一家来报案,也说孩子被掳了。府尹这才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派出衙役拿着丢了的孩子画像四处调查,回来说听到城门前的几个小孩拍着手唱的一首童谣,貌似跟案子有点儿关系。 府尹听完童谣,沉下了脸。 那童谣唱的不是别的,正是领着皇商差事的胡府。 “一切行动,都要小心;十差九错,只因胡说;好好张嘴,乖乖听话;洪钟无声,满瓶不响;作威作福,金银来找;终日昏昏,不如躺倒;胡说胡说,小孩快跑;胡说不跑,捉你喂鬼。” 衙役说不知哪里传出来的童谣,已经传的城门那边的小孩、乞丐都在哼唱,估计很快就要传遍全城,而且还有小孩说,看到过画像里的孩子,被人抱着出城向南走了。 南边都是一些庄子和药田、香料田,确实是藏人的好地方。 府尹头疼欲裂,只觉按下葫芦起了瓢,一事追着一事冒。 不等他下令,幕僚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府衙外面围上好多人,都是跟着看起哄看热闹的,丢孩子的三家人都跑去公堂上了,说有重要物证呈现。 府尹眉头一皱,掀开袍子开堂。 不讲乱成一锅粥的苏北城府衙,叶凤泠这边一大早起来就被人堵在了被窝。 柳大小姐陪着小胡氏,来请叶凤泠去小花园赏樱花。 料峭初春,寒气还浓,八重红枝垂绽放枝桠,一朵一朵扑簌簌喧嚣盛开。这种樱花为樱中奇品,枝条细长,花朵为重瓣粉色,垂枝上花量巨大,绯如云烟霞锦,触目震撼。 几株八重红枝垂还是柳绰在京都为官时移栽此处的,依稀可见柳府曾经盛景。 穿着月白交领绣八宝缠枝幅裙,披银狐出峰毛领披风,远远看去,只觉立在樱花树下的人如仙娥般冰清玉洁,飘飘欲仙就要乘风离去。 第356章 神来之撞 第356章神来之撞 眼前姝容叫柳大小姐眼神儿变化,她掩藏好心里的羡慕,上前挽住叶凤泠,用手摸着银狐毛领温温道:“表妹这披风好精致,是京都铺子的手艺。都说人靠衣装,可我说,其实这话应该反着来讲。” 叶凤泠仰头,露出浅浅梨涡。 “衣服要靠人来穿,才能让别人看到它的美。譬如这披风,若不是表妹来穿,换其他任何人,都穿不出这飘渺如仙的味道。” 叶凤泠状似羞涩,垂下头红了脸。 见叶凤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软糯柔顺,柳大小姐微微松了口气,心里又多了几分信心。她拉着小胡氏一起围着叶凤泠说了好几车的恭维话,将叶凤泠夸的天上有、地下无,连立的离三人老远的柔兆都听的皱起了眉。 叶凤泠温温柔柔笑着,颇有些无趣,又有几分无奈,她明白大房的人定是想和她套近乎,甚至可能还没有放弃让她去求苏牧野的想法,若是那边用漕运加快运香料进京,这边又有苏世子在京都打通关系,双管齐下,岂不更保险。 从柳大小姐和小胡氏的眼里,她看清了她们的盘算,只装着不知,还不想戳破这层窗户纸。叶凤泠在等,等苏北府衙的消息。 说了一会儿,柳大小姐忽然垮肩,拉着叶凤泠坐去小石登上,拿起绢帕擦了擦泛红的眼圈:“不怕表妹笑话,从你离开后,其实府里的日子一直不太好过,这两年生意难做,祖父的性子你也知道,喜欢什么花钱从不手软,加上两位堂弟读书上下打点,账上的银子总是入不敷出,母亲主持中馈,劳心劳力,好几次都要母亲用自己嫁妆来填。” 叶凤泠眨眨眼,没吭声。 另一面小胡氏忙叹气:“可不是,二婶惯会当甩手掌柜,只管花钱不管赚的,若不是我和母亲的娘家常常救济,咱们全体都得喝西北风。” 小胡氏没读过多少书,从小就在家里铺子跟着算账,最好斤斤计较,认定二房大小都是在用着大房赚来的银子坐享其成。 柳大小姐不理会小胡氏,拉着叶凤泠的手腕,继续念叨:“表妹,你也看到了,现在舅舅家出了事,若是不管,难免让人说薄情。换句话说,比如将来咱们柳府出了事,你能不管么?肯定不会,谁不知道,娘亲舅大,没有舅家,就没有咱们的现在,你说是不是?” 一旁的柔兆听的眼睛眉毛一阵乱跳,她没有在内宅里待过,遇到叶凤泠才开始走进深深庭院,从前她还觉得叶凤泠说话拐弯抹角、意蕴万千,现在看来,原来大家都是这么说话啊。 叶凤泠微笑:“洗砚不是说了可以找漕运,怎么,还有其他的困难么?” 柳大小姐将叶凤泠的手牢牢攥在手心,闭上了眼,任明媚的日光照在她浮粉抹脂的面上,一颗闪着光的泪珠缓缓自她眼角滑下。 半晌后,她才睁开眼,血丝若隐若现:“不瞒表妹,舅舅早晨派人来说,那二十车香料不翼而飞,胡府加上衙役五十多人,在悬崖底找了一夜都没找到。现在……也不知道舅舅要急成什么样。好在,我知道无论如何,表妹都不会撒手不管,苏世子不会见死不救的。胡府万一出了事,咱们柳府也得受牵连啊,远的不说,就是两位堂弟在春闱时怕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叶凤泠心里一跳,明目秋波横动,妙盈盈望着柳大小姐。 旁边的小胡氏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不敢再开口,用一双眼睛左右乱瞟,目光在柳大小姐和叶凤泠之间来回乱窜。 柔兆咳嗽,咦了一声。 对视被打断,叶凤泠极快的掠起嘴角,又极快地恢复平静。 两个人影由远及近走来,是柳二夫人和柳三小姐。 小胡氏惊讶地叫出声。不止她吃惊,叶凤泠以及柳大小姐都意外。 柳二夫人甚少出院,除非有客至或者逢年节全家吃团圆饭,再也就是柳绰叫了。她以及柳二老爷都窝在那个小院里,不知忙着什么,被小胡氏戏称“忙着发霉”。 叶凤泠忙站起来向柳二夫人行礼。柳大小姐也拉着不情不愿的小胡氏行礼。 柳三小姐睁着清明透亮的瞳眸望着她们三个,笑呵呵:“大姐,大嫂,表妹你们干啥呢,为啥不叫我,偷偷摸摸说什么小话?” 柳大小姐微笑:“混说什么,别让表妹笑话。无非赏赏樱花,不知二婶怎么想起来来园子了,我回府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在这里看见二婶,”说着,她捂着嘴笑了起来,“别是二婶知道表妹喜欢樱花,特意来偶遇的。也是,堂弟们马上要进京了,确实需要跟表妹多走动走动,咱们家在京都也是有亲戚的呢。” 这话含沙射影,听的叶凤泠都皱起了眉。柳二夫人娘家无人,阖府皆知,这时候这样说多少有些不好,还拉扯上两位表兄。 柳二夫人脸涨红,指着手里的篮子,支支吾吾,道她并不知道她们在这里,年年这个时候她都要来捡拾樱花瓣回去做花酱的,若是影响她们赏花了,她就过会儿再来。 小胡氏翻了翻眼皮,冷哼出声:“我说二婶怎么不想管家里的事,原来都忙着做这些风雅的趣事,难怪能教出那样聪敏伶俐的弟弟们。敢问一句二婶,这花酱不会做完了拿出去卖,用咱们园子里养出来的花卖了换钱,好算计。” 柳大小姐瞪一眼小胡氏,笑道:“怎么这么跟二婶讲话,二婶才不会像你一样掉进钱眼儿里去呢。以前不知道就算了,这回让我们逮着了,等花酱做出来,二婶可别藏着掖着,记得拿给我们几个尝尝啊,还有祖父和父母亲那里,对了,还有表妹,咱们不能厚此薄彼,表妹和咱们是一家人。” 柳二夫人惶惶点头,扯着愤愤不平的柳三小姐闷头往前走。 不知怎得,她们好像没看清路,直接一头撞到了立在柳大小姐一侧的叶凤泠。 就见柳三小姐“哎呦”一声,摔去地上,紧接着,叶凤泠就感觉被人推了一下,控制不住地扑到柳三小姐身上,柳二夫人紧随其后,压去叶凤泠身上……叶凤泠被上下夹击,压了个瓷瓷实实…… 一切发生的太快,连柔兆都没反应过来,她冷脸跳过来,大力拉开柳二太太。 四周响起尖叫声,早晨起来就被柳大小姐拽着出来,叶凤泠都没来得及吃早食,又经历一番连摔带压,她就感觉眼前一堆乱糟糟金星闪来闪去,耳朵嗡嗡的响,加上小胡氏大呼小叫一阵乱嚎,她头更晕了。 柳二太太吓哭了,搂着叶凤泠从上摸到下,嘴里念叨不停:“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外甥女千万别出事啊……都怪我……都怪我……” 柳三小姐忽然“啊”的叫了出来,“血……有血……” 听见有血,所有人都慌了,现在的叶凤泠,可是柳府的金字招牌,一点事儿都出不得啊。 迷迷糊糊、不容反抗,叶凤泠被抬回她住的地方,才睡醒的柳二小姐都被热闹吸引了过来。 带着眼罩的名医耷拉眼皮给她扶完脉,出来对众人道,叶三小姐受了惊吓,胳膊还被磕破了皮,得好生静养。 柳大夫人听完哀嚎一声,上去就要打柳二夫人,吓得柳二夫人躲去柳二老爷身后,大家拉架的拉架,劝人的劝人,呼天抢地,好不热闹。 最后,还是柳绰被柳方泉扶了进来,把所有人都骂走了,才还叶凤泠清净。 等柳绰也走后,叶凤泠才劫后余生地从床榻上下来,她猫着腰小声问月麟:“都走了?” 月麟点头,忍着笑低声:“小姐没看到,大夫人气坏了,说要为你讨公道,谁看不出来是想趁机泄私愤。可怜她追着二夫人跑了好几圈,二夫人一点事儿没有,她摔了狗啃泥。等老太爷进屋,她正抓着二夫人要打,被老太爷一嗓子吼的跌地上了。你说是不是好倒霉。” 旁边柔兆白着脸后怕:“没想到你们打架是这么打的,还不如我们直接动手来的痛快。” 月麟和叶凤泠再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叶凤泠还向窗外月亮门瞄。 月麟上来给她揉腰:“小姐别担心,老太爷怕二小姐来烦你,特地把二小姐带去了书房。现在,阖府里,除了两位老爷和夫人们各自回房,其余都被按在书房练字呢。” 叶凤泠闻言彻底放松,她实在怕了大舅母。以前没有什么利益上的冲突,感觉不明显,这次因为含香馆的事,再加上胡府出事,大舅母以及大表姐几人行事作风,叫她耳目一新,偏她念着原来的情分,也看在外祖父的面上,不忍凡事做绝,不得不捏着鼻子忍下。 她一面吃着月麟从厨房端来的鸡丝热汤面,一面暗戳戳猜测,若是大舅母知道后面即将发生的事,还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来呢。 第357章 苏北府衙断案上 第357章苏北府衙断案上 月麟给叶凤泠摆好凉菜,嘴里念叨:“大夫人和二夫人性子真是十万八千里,一个是点了火的炮仗,一个是堵了嘴的茶壶。大夫人想巴结小姐,怎么就想不到给小姐煮碗面呢,哎。” 听话听音,叶凤泠伸出去夹小菜的筷子顿在半空:“你说这面是二舅母吩咐煮的?” 月麟点头:“是啊,走之前,二太太叮嘱我等下去趟厨房,说折腾一早上,小姐一定饿了。” 叶凤泠愣住,将筷着放到桌上。 月麟同立在一侧的柔兆齐刷刷将目光放到叶凤泠身上。 叶凤泠叫两个人坐下,直直看向柔兆:“刚才在花园里,你看清了么?” 柔兆有些不确定,她当时离得远,加上柳大小姐和小胡氏挡着,就只看到柳二太太和柳三小姐撞倒叶凤泠,别的就不清楚了,但她记得,拉开柳二太太的时候,柳二太太一只胳膊垫在叶凤泠身体下面。 叶凤泠的心跳漏了一拍,别人不清楚,她却肯定,自己胳膊上根本没被磕破,三表姐喊的那一声“血”自然并不是她身上的。可当时,名医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就出去宣布自己需要静养,叶凤泠一下就反应过来,这是有人帮自己。 开始,她以为帮自己的是外祖父,现在想想,一切发生的似乎都太快、太顺利了些,而且能在自己同大表姐和表嫂刚赏樱花不久就得到消息,除了住的离小花园不远的二房,不太可能是其他人。 月麟也意识到了什么,惊呼出声:“你们才走不久,我出门寻纨娘,见到二少爷行色匆匆从二房跑出来,看着方向是去的书房。” 当时,柔兆跟着叶凤泠出门,月麟一个人抱着叶凤泠送纨娘的香粉盒,以及她和柔兆送的贺礼,溜溜达达出门,差点儿被走的飞快也不看路的二少爷撞翻。 叶凤泠缓缓笑起来:“没想到,这么多年,都被二舅母唬住了。” 月麟不解。 叶凤泠也没解释。 先是同三表姐来小花园出手撞倒自己,再由二表哥请来外祖父,当然,还要加上名医诊断,环环相扣、丝丝入理,若不是自己敏锐,就要想当然的把事安到外祖父身上。无声又无痕、润物细无声,大房几人的性格、自己的难处、外祖父的脾气、能找的帮手,简直是用了一个遍,就好像用一根极细的线串起了所有人,又在事情结束后,轻轻抽走了细线,让人再想探查,也寻不到端倪。 叶凤泠都要忍不住拍手了。 再联想到月麟所说的大舅母追打二舅母的场景,她已经十分确定,此事绝不可能是除了二舅母之外的第二人,二表哥、三表姐、名医,甚至外祖父,都被二舅母借来一用。 实在是妙啊。 想想大表姐的盘算,再想象大舅母的跳脚,叶凤泠扶着桌子,哈哈笑了起来,笑的月麟和柔兆不明所以。 叶凤泠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连声问月麟,二舅母娘家从前是做什么的? 月麟回想了下,说貌似是跟老太夫人沾亲,二夫人的父亲是落第的书生,多年考不中秀才,家里穷的揭不开锅,老太夫人看着可怜,聘了二夫人来。没成想,二老爷也考不中秀才,二夫人就越来越沉寂,后来直接都不怎么出院了,家里的事更是从不插手。 叶凤泠听的津津有味,拈起一枚杏脯,甜甜笑开。 不等她吃完杏脯,褚亮就传信儿进来,苏北府衙现在正热闹,胡府已经被传唤了。 叶凤泠拍拍手,立刻吩咐月麟留在柳府,无论任何人来,都咬死自己仍在睡觉。 她自己,则叫柔兆带着,翻出柳府,直奔府衙。 苏北府衙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衙役们肩膀挨肩膀挡在公堂门口,就怕人挤进去,扰乱府尹断案。 公堂之上,坐着脸色发白发虚的府尹,旁边是苦脸幕僚。 府尹:“你们说有关键物证,是什么?” 堂下跪着的三家人,正是叶凤泠含香馆四个变节掌事中的三个,连同他们的妻子和父母。妇孺都在哀哀哭泣,三个男子相互看看,同时从怀里掏出份东西,一一呈递。 石采风跪着,愤懑道:“大老爷,我们都是含香馆的掌事,前些日子,有人偷偷给我们送来这个,然后用孩子性命威胁我们,必须听话,不然就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大老爷,青天大老爷,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 一听含香馆三个字,府尹眼皮子就是一跳,同幕僚对视一眼。 接着去翻看递上来的东西——好多张印着胡记钱庄票号的银票,最大面额百两,最小面额五十,不多不少,每家都是一百五十两。 联想前面收到的状纸,也就是说,是胡府的人威胁这些人暗中勾结,里应外合做空含香馆,现在眼看快成功,又掳走了孩子? 府尹摸着下巴:“凭这几张银票,就说是胡府掳走你们三家孩子?”府尹问。 石采风咬牙:“还有城门的小儿,说看到抱孩子的人穿的衣服是胡府下人衣服。这还不够么?” 城门小孩被带上公堂,童声清脆,扬言看到的就是胡府下人,不光他看到了,还有好多人呢。被衙役拦着的人群嗡嗡响着,传出来好几声叫喊:“对!我们看到了,看到了!就是胡德宝派人干的!” 幕僚凑到府尹耳边,轻言数声。 府尹摸了摸银票,下令去请胡府老爷来。 带着帏帽的叶凤泠在柔兆的保护下,挤进人群最前面,透过衙役们的胳膊缝,向里望。 胡德宝很快就来了,府尹让人给胡德宝搬了张椅子,才开口问胡德宝此事。 胡德宝呵呵冷笑,不以为意:“大人,可要给小人做主。小人遵纪守法的良民,还是皇室钦点的香料商人,怎么会干这样下三滥的事,再说了,区区几间含香馆,有什么值得我谋图的。这几人,分明是想讹诈我,还望大人明鉴。” 这话一出,石采风气的呼呼喘气,外面人群都静了下来,全部看向堂上高坐的府尹。 府尹连连点头,让幕僚将银票拿给胡德宝看。 胡德宝满不在乎接过,看了一眼,就好笑地扔到地上:“大胆狂徒!竟敢拿假银票来框大人。”他站起来,朝府尹行礼,有条不紊道,这几张银票都是假的。他得意地拿着银票给府尹展示,他们胡记钱庄的票号都做了特殊处理,无论是手感还是图纹,都和这个有细微差别,最简单的鉴定方法,就是对着光亮照看,若有重纹,才是真银票,没有,就是假的。 石采风三人慌慌张张拿起银票对着光亮照,果然银票票号的地方没有重纹。三人顿时像被抽走了骨头,软做一团。 幕僚也鉴定一番,还找了几张其他的胡记银票做对比,他朝府尹点头,胡德宝所言属实。 胡德宝走到石采风跟前,用脚踢他,不怀好意道:“石掌事,莫不是你联合这俩人,想自己做空含香馆,再扣我头上?” 不等石采风反驳,胡德宝扭身朝府尹大声道:“还望大人明察,只怕就是这三人贼喊捉贼,自己藏了孩子,再来诬告,这样的人,如果不给点颜色,恐怕真的不知道公理何在。” 石采风三人气的眼睛冒血,认定是胡德宝用假银票蒙骗他们,又掳走孩子封他们的口。偏他们无计可施,手上除了银票,没有半点儿胡德宝的凭证。见其中一个人就要喊出私下勾结的内容,胡德宝心急眼快,上去就是一脚,踢的那人口吐鲜血。 府尹眼皮子抬也不抬,就跟没看见一样,拿起惊堂木,就要结案。 这时,从人群里蹿出来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一天前来击鼓的褚亮,自称含香馆负责人。 褚亮手捧状纸,大声喊冤。 人群里爆发一波又一波的呼喊,支持着褚亮说出冤屈。 府尹要被气歪了鼻子,含香馆这个时候冒出来算怎么回事。 褚亮不管府尹心思,噼里啪啦,竹筒倒篓子,把含香馆几个掌事勾结胡德宝,私自更改含香馆经营模式的事全说了,只隐去柳大夫人和胡德宝密谋一处。 胡德宝原本心里美滋滋的,没想到凭空出现一个含香馆负责人,还把什么事都抖搂出来了,心头猛跳,顷刻间几乎确定,柳府表小姐定是已经知道了实情。 这……这可怎么得了? 府尹见胡德宝脸色突然变了,也起狐疑,让人把褚亮叉出去的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了回去。他转了转眼珠儿,跟幕僚商量几句,抬头问褚亮说这些可有凭证? 褚亮淡定从容,从怀里掏出含香馆六间店铺近半年的账簿,又从人群里揪出来四个小厮,道这就是证据。 账簿上写明跟胡德宝勾结串通的店面营收情况,全部入不敷出,濒临关门,四个小厮,分别在这四间店面里干活。 四个小厮趴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先前收了胡德宝派人送来的封口银票,可这不义之财让他们睡不安稳,正逢掌柜的回来,赶紧跟着来了,就想求个心安。 褚亮又质问石采风三人,死到临头,还不说实话么,难道真的要等无良歹人坑害完他们的孩子才肯吐真言? 石采风恨恨瞪着胡德宝,同另一个掌事一块扶着被踢吐血的那人,大声痛哭,顾不得怕被追究,一五一十交代出三人跟胡德宝密谋勾结一事,只是他们没有提到另一个人关键人物王良品,这让立在人群里的叶凤泠侧目。 看来,王良品手里还有这三个人别的短处啊。 第358章 苏北府衙断案下 第358章苏北府衙断案下 胡德宝瘫软在椅子上,顾不上去分辨石采风三人的指控,见鬼一样指着褚亮,高声喊:“你!你不是含香馆掌柜的!” 他自然清楚叶凤泠才是含香馆真正掌柜的,可当初柳大夫人也告诉过他,不要将此事外传,不然惹恼了柳老太爷,很多事就不好办了。 褚亮森森一笑,索性站了起来,走到胡德宝跟前:“胡老爷,那您说,谁是含香馆掌柜的?” 胡德宝像被人打了一拳,冷汗刷的顺着鬓发流下来,脊背发凉,他就是知道谁是含香馆掌柜的,现在也不敢说了啊! “那这勾结含香馆掌事意图做空含香馆的罪,您认是不认呢?”褚亮步步紧逼,气焰嚣张。 府尹见不等他问话,堂下的人自己你一言我一语的对峙起来,深觉丢了面子,惊堂木拍的啪啪响,亮起嗓子插话:“胡老爷,你来说。你!退下!” 褚亮不怒不气,笑呵呵作揖退后。 胡德宝张口结舌,喉咙格格作响,又看了一眼胸有成竹的褚亮,心里天人交战数息后,不得不丧着脸应下了罪,但坚决否认掳孩子一事。 他想明白了,承认意图做空含香馆大不了罚点钱,但若是真逼得柳府表小姐撕破脸,皇商香料的事就没办法收场了。两者相较取其轻。 府尹又惊又疑,难理解胡德宝前后反复变化,幕僚脑子转转,轻声道,只怕这含香馆也不好惹。 府尹眉毛一跳,计上心头。 他问褚亮,既然胡德宝认罪,涉事掌事也在此,他想如何了结。 褚亮慢条斯理道,了结不难,胡老爷需要赔付含香馆这半年来的亏空,并且立下字据,再也不能做任何有损含香馆生意的事,若是违背,天打雷劈、断子绝孙。 褚亮声音明脆高亢,说完,外面围着的人群都静了半晌,接着便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呐喊:“让他写!让他写字据!” 府尹挥手叫胡德宝上前,示意他这个情况,眼皮子一抬,又轻言几句,胡德宝摸了摸嘴角的大火泡,咬着后槽牙,点头答应。 当场赔钱、当场立字据,出了血还吓破胆的胡德宝浑身软成面条,靠在大管家身上。 这事是解决了,可那掳走的孩子还没有结论,以石采风为首的三个掌事不干了,撒泼打滚,要让胡德宝交出来孩子。 胡德宝急怒攻心,顾不上维持风度,下死力气连踢带打。双方都是有气没处撒,竟直接在公堂上大打出手。 气的府尹把惊堂木拍烂了都不管用,还是衙役们一拥而上,分开双方。 正僵持时,从外面跑进来一个衙役,说有孩子消息了,有人曾经在城南的一个庄子外听到了孩子哭。 府尹忙唤人去解救孩子。 一切发生的太快,胡德宝就觉得自己还没喘匀气,三个孩子就被带到了公堂上,跟在孩子身后的是有些眼熟的几个人。 石采风三家人各自搂上自己的孩子,痛哭流涕,纷纷趴在地上求府尹主持公道。 胡德宝这才反应过来,难怪觉得眼熟,可不眼熟么,这几个人穿的衣服就特马的是自己府上下人的衣服啊,等等,城南庄子? 衙役汇报,三个孩子就是在胡府位于城南的一个种香料的庄子里找到的,被关在柴房里,一直没人管,这几个下人都是守庄子的。 府尹看向胡德宝的眼神一下变了,他没想到,孩子还真是胡德宝掳走的啊,顷刻化身严明公正、铁面无私青天大老爷,心里盘算刚才提的价码还可以再加点了。 “来人呐,胡老爷还不交代,只能上点刑了,不然真不把咱们府衙放在眼里了。” 胡德宝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按到了条凳上,三下五除二挨了十大板。 可他不是糊涂人,清楚有些罪应该认、可以认,有些罪不能认,这种掳孩子的罪,不能认啊…… 府尹也看清楚了胡德宝的态度,且他还有自己的小九九,啪一拍惊堂木,发话先把胡德宝押入大牢,等候提审,此案过堂再议,至于石采风三人,勾结外人谋空主家,虽然不触刑律,但影响甚重,判各自罚银十两,以儆效尤。含香馆褚亮签字画押,自行归家。而石采风三人要随时等候过堂再审。 人群里议论纷纷,所有人都竖着耳朵、瞪大眼睛关注公堂。被柔兆护着的叶凤泠,留心堂上褚亮和胡德宝的同时,余光里瞥到一抹熟悉身影,定睛一看,不是王良品又是谁。 其实被掳走的孩子有四个,其中一个就是王良品唯一的儿子。四个孩子被叶凤泠从黑市上找来的人假扮胡府下人“掳走”后,放他们在城南庄子上,由黑市的人暗中递给他们吃喝和水。 按照叶凤泠本来的计划,不过一个日夜,这些人就要闹到公堂上,由孩子失踪倒逼出含香馆被做空一事,届时再引衙役去到庄子上救出孩子们,铁证如山,不信胡德宝不认罪。 可千算万算,她算错了一个人,便是王良品。 王良品一发现独子不见了,立即去黑市花钱请人去找,找了一天都没消息,他反应过来,暗道此事不简单。石采风三人叫他一起来报案,他也不来,反威胁三人若是露出他来,让他们三人好看。现在立在公堂外看完全部,弄明白了始末,只是他心里更急,为什么只找回来三个孩子,他的孩子呢? 看着他急色表露于形,叶凤泠心里冷笑,王良品定是想借石采风三人报案,自己躲在暗处,他以为四个孩子都在一处,一旦寻回来,他直接领走自己的孩子就行了,既不出头又不惹眼,坐收渔翁之利。 他想到的,叶凤泠也想到了。在刚褚亮报信给她的时候,叶凤泠就吩咐褚亮了,告诉黑市的人,提前将王良品的孩子带走,她要另作安排。 没出她所料,王良品确实连公堂都没上,她想,自己还担心以小人之心度人,没想到,对方是个比自己还小人的小人。 案子暂时停审,人群慢慢散了。叶凤泠给柔兆递了个眼色,两人放慢脚步,尾随王良品走出府衙。 王良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到家中,家里母亲妻女全部不在,下人们也不见了踪影,他心里一惊,跌跌撞撞跑遍整个宅院:偌大的宅子,空无一人。 眉头深皱,整个人被极深的恐惧笼罩,正沉思时,眼前慢慢走近一个人。 “王掌事,在想家人去哪里了么?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也要拿出些诚意才行。我的含香馆,被你害的流失了那么多客户,伤了无数主顾的心,这笔帐,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不追究了。” 叶凤泠踱步到近前,打量了一圈宅院布置,称赞:“所以说读过书和没读过书就是不一样,这装潢、这布置,有品位,有格调,可一想到是拿着坑含香馆赚来的钱修的,我就心疼。” 王良品稳住心神:“你想要什么?” “你能给什么?”叶凤泠轻声笑道。 时至此刻,王良品已经彻底清醒,一切都是眼前人的局,难怪胡德宝也不敢不认罪,那个叫褚亮的人一出,胡德宝自然明白叶凤泠已清楚他做下的勾当。王良品也听说了运送进京的香料车出了事,只怕此刻,胡德宝最怕的就是叶凤泠翻脸,柳府翻脸。 大难临头各自飞,胡德宝现在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情去肖想含香馆,王良品心思老练,掂量了下自己,怅惋而笑:“若要我的命,尽可拿去。坑了含香馆,是我对不起掌柜的,我无话可说,可我家人……还有那幼子,却着实无辜。我为掌柜的执掌苏北城含香馆数载,就算后来对不起您,可先前那些付出也是付出啊,还望掌柜的看在我年老体衰、家中母老子弱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 叶凤泠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居然一直都没有泪滴淌下,她微微笑了笑:“你说的潸然泪下,我却没有被感动,实在抱歉。以前我跟你讲情谊,你回头捅了我一刀,现在我跟你讲生意,你又来跟我拉感情。王良品,话都让你说了,别人说什么?你最好抓紧时间,不然你的妻儿老母……” 叶凤泠险些被王良品的巧言糊弄感动,她心里估摸着时间,催促王良品拿出诚意。 王良品的脸被一团阴云笼罩,让叶凤泠看不真切脸色,但他眼里隐藏的凶光渐渐迸显。 叶凤泠摇了摇头,似乎再次为他惋惜:“你若对我下手,你的妻儿老母也会遭殃。” 王良品一听,那握紧了拳头又无助的松开了,他仰天长叹,眼角晶莹闪烁,终于开口道愿意出白银一千两求叶凤泠放过他们一家老小。 叶凤泠摇头,伸出手指,比了个五。 王良品倒吸一口凉气,龇目欲裂。 叶凤泠笑吟吟:“我知道你有这么多,就算不够,还有这个宅子,卖了怎么也值五百两的。不过……这还不够。” “还要什么?” 王良品真没想到,叶凤泠会狮子大开口,他以为自己一番检讨能换来叶凤泠好心宽恕,心里滚过疑惑,以前的掌柜貌似很容易心软啊,现在竟然变得让他都无法揣测了。 若是看得清王良品心里的话,叶凤泠怕会笑开花,她一直觉得自己该心软的时候有些冷,不该心软的时候乱好心,不光害了自己,还害了好多身边的人。 第359章 心狠与心软 第359章心狠与心软 此刻的叶凤泠端着一张娇媚乖巧、惑人心神的脸,莞尔:“写一张你的罪状。先说好啊,这不是我强迫你的,也不是主动追究你的,是你想求我宽恕,自认罪行。” 王良品深深望了叶凤泠一眼,冷笑数声,进屋几笔就写出了一页用词考究、字迹工整的“认罪书”,同时拿出来几张银票,递给叶凤泠,道他手里只有这么多,剩下一千五百两等他卖了宅子凑够了送去含香馆。 叶凤泠笑眯眯接过,检验后收入怀中,转身向外走。 王良品拦住她,要他的家人。 叶凤泠温婉笑道,静候即可。 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轻轻说了一声:“再也不见了,王良品,你好自为之。”说完,羽步翩跹走出了大门,留王良品呆愣于昏淡日色之中。 天高云阔、风清水远,日光透过敞开的大门洒遍院落,参差不齐地铺上石阶和屋檐。王良品坐在大门口,呆呆地望着天儿,忽然忆起了第一次见到掌柜的场景。 当时他被前任东家赶出来,不给结工钱,像一条任人欺凌的老狗,趴在路上,被前任东家小厮拳打脚踢……疼着疼着他就昏过去了,醒来时鼻尖飘过一阵芬芳,一个带着帏帽的少女站在他面前,少女身边是个脸上有雀斑的小丫鬟,小丫鬟笑嘻嘻问他,愿意不愿意来给她家掌柜的做账房。 他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掌柜的摘下帏帽时,仿佛有数万朵绚丽花卉齐齐绽放于心头,那样精致曼妙的女子,像从天而降的仙女,飘到他眼前,给他工作,给他银钱,给他希望,给他未来。 她就像一团光,明知永远无法拥有,但还是想无限靠近,感受她的温暖。 可这样美好的女子,却还是离开了。临行之际,掌柜的说她要离开一段时间,请他照看好含香馆。没有道何时归来,亦没有言明去往何处,王良品其实心里是怨的,自己就好像又做回了那条被丢弃的老狗。若不会永远信任,为何要给他希望,给了希望却再次丢弃,比不给希望更让人怨恨。 一日日的等待加剧了他的恨,胡德宝应时出现,让他的恨有了发泄的洪口,他病态地想,也许只有含香馆快倒闭了,她才会再次出现。他在等她,等她来给自己一个了断。 了断来了,这回真的还清了,无论是恩,还是债,他都还清了…… 王良品摸了摸自己已经开始花白的头发,头一次埋怨老天,为何要让他在丧失了所有希望的年龄遇到一个人,又让他重燃生活希望时夺走他的梦想,为什么! 远处有孩童牙牙学语声渐渐靠近,还有叽叽喳喳的女子闲话声,他揉揉眼睛,从门口站起来。 他的老母亲被下人们搀着,年少妻子怀里抱着独子,被小厮丫鬟们簇拥着走近,满脸洋溢喜气的他们说早先有衙役登门来报孩子找到了,叫全家所有人去府衙做笔录。谁知去了才知道案子已经审理完,有人把孩子交还给他们,告诉他们回家等后信。 王良品愣愣地望着朝他伸出胳膊的独子,两眼冒出泪花。家人们还以为他是喜极而泣,只有他自己知道,抱着独子的自己,心里有多想说一句“对不起”。 可惜没有机会了啊。 王良品卖了家宅,亲自送一千五百两银票到含香馆,可掌柜的拒绝同他再见,这是后话。 这边叶凤泠从王良品家出来后,走在充满烟火气的大街上。街上人潮涌动,正是卖货郎卖货赚钱、逛街者随心买乐的时候。 被帏帽掩映着的眉眼充满失落。没有人知道她内心有多失望,对王良品的失望,对石采风的失望,对大舅母的失望,对自己的失望。 重生归来,是外祖父的爱、向师傅的教导给了她新的生骨。刚开起含香馆的时候,颇有些百废待兴的感觉,没有治香工人、没有顾客、没有名气,有的只是她心里的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她觉得自己能做出点样子的,一定不会再跟前世一样了,她拥有新的生命和崭新的未来。 在这样的心境下,她遇到的王良品。救他同救紫苏的心理差不多,看着他们就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她不忍心,她想自己能有机会重活一生,他们遇到她了,也能有新的机会去生、去享受幸福的。 可是,为什么自己真心付出的人,一个用生命报偿自己,留自己一辈子默默悔恨;另一个用背叛偿还提携,让自己像个傻子被耍的团团转。她想,人性可真是好难的一本书,她勘不透、看不清。 怀里的银票和“认罪书”被捂的热乎乎的,她的心却冷冰冰的,西风里鸟鸣莺啼声声起,诉尽冬日苍茫离去。眼望春至,人影葱茏,故人离去,她还在这里,如同她多年前走在这条路上,怀揣新生的希望,带着长雀斑的小丫鬟,救下一名落第老秀才,然后充满斗志,大言不惭要将香粉生意做大做强…… 目标还在,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消失,只留她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这条路上,流尽苦涩的泪,尝遍各种滋味,坚定不移地跋涉前行,不死不休…… 柔兆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叶凤泠身后,她有点担心。从王良品家出来后,叶凤泠就不言不语,木木登登地走着。 偶尔撞到人,叶凤泠也不停下、也不道歉,继续怔怔向前,就像提线的木偶,无法掌控自己的步伐,无助又无法拒绝地被迫向前走着,走到地老天荒、走到海枯石烂,走到生命尽头。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叶凤泠撞到的人也越来越多,柔兆不得不忙着跟被撞到的人道歉,同时还要急着追叶凤泠的脚步,就在她觉得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时,终于看到叶凤泠停住了脚步。 晚风来袭,风声幽鸣,身旁熙攘人群的吵闹声将叶凤泠的思绪拉回现实。归梦如春,悠绕故乡。 她抬头看了眼这家酒楼。酒楼精巧美丽,八角飞檐上别出心裁的悬挂叮咚铜铃,伴着呜呜风声拂动鸣奏,满是趣味。 帏帽下的嘴咧开笑了笑,迈步走进酒楼。 店小二见有客至,满面春风迎上来,带叶凤泠到二楼靠窗的位置,又按着她的吩咐上了几碟小菜和一小壶冬樱粉酿。 柔兆紧随其后,甩开迎上来的店小二,一阵风地上了楼,坐到叶凤泠对面。 樱香缭绕,幽幽清远,叶凤泠单手拿起酒壶,仿似未见柔兆脸上的冷然,替她斟了一盏粉红色的冬樱粉酿,“尝尝,苏北特有的酒酿,只有这个时节有。” 柔兆跟了一路,早就口渴,当下也不客气,一饮而尽。放下后只觉嘴里酒香甘醇,余韵微淡,点评了一句:“这酒淡的很。” “当然,这是专门给小姑娘们喝的,难能喝醉。”叶凤泠摘下帏帽,露出娇颜,淡淡笑开,也仰头饮尽。 柔兆看她恢复如初,有些惊讶,问她可是因为王良品难过。 叶凤泠又饮下一盏粉酿,举止没有平日婉约含蓄,没有吭声,看得柔兆眼下一滞。 远山嵯峨蓊郁,云霞飘渺含情,苏北的天连着青山,青山连着粼粼飞泉,山水草木、雾霭风岚下,小城淳朴自然的风气一览无余。 叶凤泠一手托腮,一手端着酒盏,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歪着头笑望柔兆:“我救王良品的时候,含香馆还只开有一间铺面,他也一贫如洗。几年过去了,含香馆在苏北开到了六间铺面,他过上了高楼庭院,仆从服侍的日子。可他却背叛了我,你说,人心是不是很易变。” 她又是一笑,饮下不知第几盏酒酿,不待柔兆出声,继续道:“我有一个丫鬟,叫紫苏。你没有见过,她也是我在路上救回来的。她为了我……为了我,死的凄凄惨惨的,现在还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待在玉顺山脚下呢,我总会梦到她跟我说她冷,可我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她。我怎么有脸去看她呢,害她的人还在得意猖狂。你看,同样是我救的,对我做的事这么不一样。但他们都离开我了,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风水不太好,你来保护我,也摊上各种事……” 她如同沉入迟暮的山峦,眼中光亮一点一点地熄灭。 柔兆听的面色黯然,淡淡注视着眼前人,极轻地摇了下头:“我的事,同你没有干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她见叶凤泠嗤笑一声,不信的样子,干脆放下了手里的剑,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喝下。 “我不大会劝人,也搞不懂你们很多的想法。但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可能你听了会好受些。” 叶凤泠停住手上动作,集中注意力。 “有个小姑娘,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总也长不大。她最害怕的事就是被当作妖怪,可最后她的父母还是把她看成邪祟,卖进了青楼。好在,她遇到一个好心的妓女,结果没多久,妓女就死了。她又过上了不断被嫌弃的日子,直到有人带她进了一个组织。在那里没有人用异样眼光看她,因为大家根本没精力,所有人都在拼了命的练武、出任务。小姑娘非常喜欢这个地方,她想让她为这个地方死都行的。可谁料,因为一些意外,她被这个组织踢出来了。” 说完这些话,柔兆冷漠的脸上流露出忧伤,忍不住又喝了一杯。 叶凤泠湛黑眼眸怔怔望她,怯生生道:“你就是那个小姑娘?” 柔兆点头。 铜铃声清脆绵长,铃铃作响,叶凤泠没有想到,柔兆的过往竟是这样的。 第360章 桌前对峙 第360章桌前对峙 “我早就想过,自己可能真的是天生孤苦命,甚至真是身染邪祟,所以才会被所有人唾弃。有时候也想,要不死了,一了百了,可一想到前面受过的那么多苦,就有些不甘心。其实我没什么喜好、没什么计划,因为没有多余的选择让我选,光是活着,就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叶三小姐,我跟你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告诉你,我大概能体会你的感受,可我觉得你比我过的强多了,我都能好好活着,你有什么可抱怨的。不喜欢大可给他们些教训。” 叶凤泠直接听呆住,一向寡言的柔兆,什么时候说过这么多的话?虽然她劝慰人的方式是用惨比惨,但不得不说,效果良好。按着柔兆所言想来,叶凤泠竟觉得自己还真是无病呻吟。 她哈哈大笑,抹去眼角泪珠,又让店小二上了一壶冬樱粉酿。 两人相视而笑,那层若有似无的隔阂在不知不觉中消失的无影无踪,叶凤泠心里觉得有趣,跟柔兆你一杯我一杯,吃着小菜、听着铃鸣、吹着晚风,聊的有声有色。 一时问到带柔兆进组织的人是谁,柔兆踌躇后,才轻声道,是墨盏。 倒酒的手停滞,叶凤泠抬头,明白了柔兆的愁苦,转移开话题。 恰在此时,柔兆咳了一声。 叶凤泠抬眼,看到柳方泉笑盈盈立在两人桌前。 临近赴京,柳方泉见今日天气好,找了个走访拜别同学的借口,从书房集体练字的“酷刑”里逃了出来。正趁着晚霞往家走,到拐角一抬头,好巧不巧看到二楼有个熟悉的身影端着酒盏临风而坐。 柔兆忙站起来,她的身份是丫鬟,自知不能暴露,立去叶凤泠身后。 柳方泉看了她一眼,想到什么也不点破,风度翩翩坐下,问叶凤泠何故一个人在此饮酒。 叶凤泠举着冬樱粉酿给他瞧,陪笑央求,千万莫要告诉外祖父。以前年年下来冬樱粉酿的时节,她都会跟二表姐、三表姐偷偷溜出来喝,但总会被外祖父发现。天晓得,因为冬樱粉酿,她抄的《德训》怕垒有一人高了。 柳方泉嘴角抽了抽,无奈好笑:“外祖父以为你还在养神休息,结果你偷溜出来喝酒,还要拉我跟你一起扯谎,好不知羞。” 叶凤泠嘟着嘴不依,不怪她嘴馋,实在是过了这个季节,就喝不到冬樱粉酿了呀。而且,而且,她自己在心里忿忿,还有人给她下了死命令,不许她喝酒……哎,神烦。 心知柳方泉一定不会告密,叶凤泠得寸进尺地又叫了一壶,抢在柳方泉出声阻拦前,道:“二表哥,你要入京了,春闱前,我也不知能否赶回京都,先在这里祝你金榜题名、蟾宫折桂。” 她抬手敬请一杯,调皮翘起嘴角。 柳方泉意识到叶凤泠怕是喝的有点儿高兴了,垂眸笑了笑,落落大方接过。 不光不会告发她,还跟着同流合污,叶凤泠愈发兴奋,笑弯了眼睛。 酒楼二层视野开阔,将街巷风光尽收眼底。柳方泉挑着苏北新鲜趣闻,色色讲给叶凤泠听,言辞有趣、惟妙惟肖。见叶凤泠和柔兆都竖着耳朵听,尽量捡着小姑娘喜欢的讲,这份细致入微的体贴都博得冷面柔兆起了好感。 冬末春初,风穿古城,寒凉清减微染几点薰暖,柳方泉放下酒盏,转视一眼街头,眼神变化,口中赞叹:“好马。” 叶凤泠眨眨眼,缓缓回头。余光里,柔兆眼角颤抖地低下了头,神色模糊。 青石街面上,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步伐稳健地缓步行来,马上的白衣公子优雅如兰竹,风姿玉朗,清冷俊美,一双深邃而飞扬的眼,毫不掩饰地望来。 三三两两的行人已躲避街边,噤声不语,或好奇或艳羡地仰头注视白马白衣。苏北素淡的街面仿佛被点化,霎时凉了空气,白了石面,沉寂厚重的冰雪在马前铺开缓缓铺开。 叶凤泠深深吸了口气,用右手抚上前额。她想到什么,猛地从座上跳起,把桌上的三壶冬樱粉酿迅速抱到旁边桌子上,又坐回原位继续端坐……喝茶。 动作一气呵成,看的柳方泉和柔兆煞是无语。 店小二的吆喝声响起,俊美容颜含着笑缓步登上二层,眼光随意一扫,嘴边的笑又深了几层。 柳方泉抿下一口茶,左手松开杯缘,面容平静地起身行礼,言语落落。 玉面白衣公子看也不看他,哼笑出声,眉宇间冰雪连天,显赫森冷。晚风吹过他墨黑发丝,深拂讥诮眉眼,如同破冰裂川,激点寒星。 众人虽不识苏牧野身份,但见他孤高傲许的身影,凛冽不凡的气势,心知多半惹不起,纷纷逃离,不敢停留二楼。 柳方泉不是第一次感受苏牧野的气场,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风尘仆仆、武者气息外露的苏世子。华贵气质之下,苏世子惊鸿身影和如仙容颜自是令天地万物失色,可那眸中的阴厉锋锐更牢牢让他印象深刻,经久难忘。 苏牧野的目光直穿而来,波澜不兴,嘲讽之中隐隐透着冰凉刺骨的寒意。寒意如剑,击穿内心。 柳方泉心中一凛,努力不动声色地沉稳回望。 窗前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气息,如履薄冰,让人心知肚明,稍有不慎,争执一触即发,浪卷拍涛。 叶凤泠心里怨恼自己运气差,稳着声音轻声道:“世子……我出来尝尝以前惯常吃的小菜,不想碰上二表哥拜访友人归来。这才一处聊了聊天……二表哥,要不你先回去,对了,记得不要告诉外祖父……呃……你懂的。” 她感觉到苏牧野气息不对,眼神儿更是不对,峥嵘神情透露出,她必须先把二表哥弄走。 叶凤泠心存侥幸,希望苏牧野能看在这是外面,控制住桀骜不驯的脾气。但她显然低估了纨绔肆意妄为的习惯。 苏牧野双手垂落,衣袖微微盛风,飘逸清雅,白色的衣衫衬得他面容隐透青色,墨眉桃眼,紧盯柳方泉,不曾移动半分。 在柳方泉又朝他拱手行礼、意欲擦肩下楼时,苏牧野左手微动。 叶凤泠心咚咚疾跳,当即拉住他胳膊,眼含警示色彩:“世子。” 苏牧野冷冷扫了她一眼,雪颜白衣,气息凛然暴涨。叶凤泠见状,遽然掐他手掌,加重语气唤了一声:“苏牧野!” 柳方泉回眸,看到叶凤泠望过来的着急神情,落寞生笑,拂袖下楼。 苏牧野一直静立不动,冷漠地吐出几个字:“我怎么跟你说的。” 叶凤泠嚅喏,支吾不语。 苏牧野冷笑数声,忽然高呼:“如此紧张,莫非是怕我对二公子礼数不周么?” 楼梯上的柳方泉从容不迫,心口绞灼,终是不忍心,回头望了一眼。 就这一眼,给了苏牧野机会,他隐于袖中的右手微动。仿似掠过一阵微风,一股迅疾的力道轻忽无声,白光亮如流星,准确无误地袭向柳方泉背后。 柳方泉虽不识世务,但叶凤泠的举动已经传达给他此处危险的讯息。他是聪明人,能看出苏牧野笼罩周身的杀气,所以才会从容不迫选择避其锋芒,安静顺从离开。 当白光闪出时,心存警惕的柳方泉看到了,可他身无武功,束手无策,愣愣看着白光击上身体,膝盖后传来剧痛,身体支撑不住,向下跌去…… “二表哥!”叶凤泠惊呼,愠怒非常,推开苏牧野,要去看柳方泉。 苏牧野一把搂过叶凤泠,也不管柔兆就在旁边,附身咬去叶凤泠嘴唇,眼聚锋刃:“还喝酒了?” 叶凤泠心头突突,又气又虚又羞又恼,抗拒挣扎:“混蛋……放开我!” 苏牧野缓缓笑了,如破冰裂川:“别急,他没事,不信,你看。”顺着他瞟去窗外的眼光,叶凤泠看到柳方泉确实无碍,一个人走在街上,只右腿走路有些异样,方松了口气。 柳方泉勉强支撑前行,边走边回头,似是十分不放心。 苏牧野收回透着刺骨寒意的目光,冷冰冰地意有所指:“感人的兄妹情,嗯?” 叶凤泠气结,满心困顿又气他出手伤人,推搡他,径自朝楼下走去。 不想身子一轻,被人抱着从二楼跳了下去—— “啊!”叶凤泠小小惊呼出声,自然而然的把头埋入了苏牧野的脖子,脸面大窘,又忍不住在心里担忧,这么高,若是摔下去,怕不得摔成肉酱。 苏牧野没有落地,他轻飘飘,如菩提叶飞,恰好落至门外白马之上。 叶凤泠被他横放坐在身前,整个人都是软的,坐都坐不稳,只能靠去他怀里,腰肢更是被铁钳似的手掌紧箍,难以动弹。 不知他做了什么,白马撒啼奔行,晚风刮得叶凤泠眼睛都睁不开,自然没有注意到苏牧野身上浑然天成的冷戾如刀似剑,披荆斩棘,割裂了空气。 白马疾驰而过,丝毫不理路边柳方泉不敢置信的惊讶。 一直都只是听说提纵之间、信手拈来的轻功,只在心里暗自想象一二其玄上加玄,柳方泉还从未见过。刚才苏牧野那在半空如同平地一般轻松写意的纵跃,让他大大开了眼界,同时也更加深刻地领略到自己同苏世子的差距。 光是立在平整的地上,柳方泉都替叶凤泠捏了一把汗。 马上的叶凤泠顾不上这些,吓得使劲抱住苏牧野,断断续续道:“你……你要去哪里?” 狂风卷发,裙裾飞扬,路边飘来的几片樱花瓣吹向她脖颈,痒的她想拿开又不敢松开抱着苏牧野的手。 苏牧野低头望来,唇角噙笑,张扬不羁。他漆黑眸中的光,如野火般燃烧,在绛红霞光中,热烈旖旎绽放。 河水潺潺,桥影浮动,楼宇宅院,倒影骗骗,河两岸景色犹如百里画廊,在漫天云霞中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就像画者几笔勾勒的浅墨,留在澄白雪纸上,影绰动人。 马跑的越来越慢,后来直接是小碎步踏着,哒哒哒,哒哒哒。 叶凤泠从苏牧野怀里探出头,发现出了城,在距离城门不远的河堤上。 苏牧野目眺远山,清冷如铸。他感受到怀里人的动作,目光褪了点寒凉,说道:“从昨晚到现在,我除了见必须见的人,说必须说的话,其余时间都在马上。” 不等叶凤泠回应,他精准握上细弱手腕,面色清冷:“往回赶时,我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你一个人昨日对着我笑的模样,穿山跃水、踏石过河,我只有一个念头,早些赶回来,同你多待一会儿……” 平生从未相思,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一入相思门,才解相思意,尝过相思苦,更怕相思起。 话越说越慢、头越垂越低,凝视着梦里心里时时弯起的明眸,苏牧野瞳蓄隐怒,俊颜微变,直接吻去路上盯了许久的嫩白与樱粉花瓣。 叶凤泠一声不吭地等他说完,在他俯身时,伸手揽上他脖颈,深深地嗅了一口,紧紧抱住,闷声哀求:“我知道错了。” 苏牧野抬起头,唇抿成一线,趁势冷厉:“喝酒已是大罪,还跟别的男人对饮,罪加一等。” “……那不是别人,是我表哥。”叶凤泠叹口气:“再说,表哥对我也无意,你不要乱吃飞醋。” 苏牧野眉立眸炽,冷声笑起来:“管他有意无意,放任你喝酒,就是大罪。”看叶凤泠不敢再还嘴,心里的火才稍微势缓。他自不会告诉她,那柳方泉看她的眼神儿,决不是普通兄妹情,男人看男人,很多时候比女人看男人准的多。若不是碍于叶凤泠,光是觊觎他的女人这一条,就足够柳方泉死个十几回了。 “好……是我的错,好不好嘛。”叶凤泠盈盈望来,媚眼如波、桃腮染绯,酒意袭满她全身,让她整个人都仿佛像一枚从冬樱粉酿里冒出来的酒精灵,漂亮又醉人。 如此乖巧,如此娇媚,苏牧野险些绷不住,但他不想让她蒙混过关,回搂叶凤泠腰身,将唇扎向她面颊、衣领,吻了会儿突然又想起叶凤泠这副样子被柳方泉欣赏过,又生气恼,发狠咬开叶凤泠衣领,久滞不休地用力咬她脖颈,威胁道:“若再让我看到一次,信不信我活剐了他!” 叶凤泠忙小声求饶:“信,信。还望苏哥哥大人有大量,饶了这一次,嗯……”她被亲的浑身发软,晕透粉面,气虚声弱。那红光由脸,一路向下蔓延,惹苏牧野愈加发狂。 …… 第361章 碎语离情 第361章碎语离情 许久之后,苏牧野才依依不舍起身,呼吸紊乱、眼眸晦暗,显示着他不稳的情绪。 叶凤泠动也不敢动,腿侧的灼异样提醒着她,决不敢点燃枯草燎原之火。她娇喘吁吁,音线撩人:“你……手别乱动……咱们说说话。” “嗯,”苏牧野又低头吻住她的双唇,手留恋不已地从她衣襟中缓缓退出,间或含混道:“什么话?” “事情都办完了?”叶凤泠缓了几息,才用正常声音问道,手指穿过他墨黑发丝,摸了下他的后脑勺。 “嗯。”他又想低头使坏,被叶凤泠阻止。 苏牧野极不情愿地抬头,控诉地望着她。 叶凤泠趁势推开他:“二十车香料去哪儿了?” 苏牧野突然咬住她尾音:“你就是上天派来折磨我的么,霞染霜绛、河堤柳垂,你就只想和我聊这个?你明明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想不了……” 叶凤泠心头发虚,讪笑不已,只得又让他胡乱在身上揉摸搓掠,催促几次才让他回归冷静。 苏牧野深吸一口酒香,抱着叶凤泠跳下了马。 两人挽手走在河堤之上。 微寒春风,迎面吹拂,金色的夕阳照亮了整片天地,天边云、青山崖、河堤水、树枝桠、脚下石,全部被镀一层朦胧橙黄。 霞染千秋、柔侵百骸。 “怎么想起来问香料车?”苏牧野扭头看到叶凤泠嘴角高高翘起。 “你猜到什么了?”他有些好奇。 叶凤泠停下,仰头注视雪白无暇的容颜,狡黠一笑,并不开口。 原本她以为那些香料被青山寨王宇庭拿走,可早先在公堂外看到胡德宝时,她突然大胆萌生出了新的想法,为何苏牧野反常的在苏北停留,为何离开青山寨前他跟王宇庭窃窃私语又不对自己泄露一丝,加上他对自己如何对付胡德宝隐有关注,一切都说明,苏牧野在打这批香料的主意。 虽然具体企图,她不知道,可她清楚,香料已丢,胡德宝暂且入狱,苏牧野可能真的在苏北待不了几天了。 她紧捏住洁白衣袖边缘,充满不舍,可她也理解,他不会也不能一直留在苏北的,暗下决心后,飞蛾扑火般扑开双臂投入他的怀里。 苏牧野嘴角咧开笑纹,双唇落于她发丝,紧紧抱着她,低声道:“我并不知晓二十车香料要运到哪里,不过……” 见叶凤泠抬起了头,苏牧野笑容更盛:“王宇庭给我行了个方便,答应让我的人跟着护送香料车去往它们会去的地方。结果,我拭目以待。” 通过王宇庭语焉不详的解释,苏牧野心领神会,这次拦截皇商并非王宇庭本意,实乃他又接到的一项神秘指令。 苏牧野尝试猜测,指令发出也是通过一封印有白狼图腾的信,王宇庭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 王宇庭只说他也不知要将香料运送到何方,信中说每走到一个目的地就将会收到新的信告诉他们下一个目的地,青山寨的任务,就是护送香料车平安运抵未知神秘地点。 得到的信息已经足够苏牧野筹谋,他安排扮成洛阳府衙役的神机影卫脱下衙役皮,换上青山寨服,化身青山寨寨民,混进王宇庭的手下,跟着香料车一起。至于胡府,也不能忽略,自留有足够人手于暗处窥视。 亲自坐镇布置好一切,苏牧野的苏北之行趋近尾声。今日在回来路上,他又得到一个消息,朝廷拟派了新的洛阳府尹,已经快到洛阳了。他也要准备启程回京都了。京都里一大摊子事都在等着他。 得知这个消息后,他赶回苏北的心更加迫切,他明白自己无法再任性妄为,必须要和她暂时分别。她早早晚晚也要回京都,但一想到山长水远,无论她有何事,他都鞭长莫及,他的心就一阵慌乱。 看着他眸色黝黑透亮,隐隐闪耀银光,叶凤泠抚上他的脊背,安抚他的不安:“你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噢,对了,柔兆说她想先留在我身旁,正好能保护我嘛。” 苏牧野淡笑不语,只眸中浩瀚波澜泄露了一丝他的不安。 两人骑着马缓缓回到柳府时,夜已坠星。 叶凤泠被苏牧野牵着手,送回房间,又催促数遍,才终离开。 月麟咬着唇,差点儿没急疯了,尤其当看到柔兆一个人回来,她起身就要去找老太爷。辛亏柔兆拦着她,说有苏世子陪在叶凤泠身边。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我眼皮子一直跳,就怕出了岔子,而且也确实差点出岔子。”月麟一边关着门窗,一边急声。 叶凤泠身心俱疲,但她还是先跟等苏牧野身影消失后才敢白着脸进屋的柔兆致歉。 苏牧野不分青红皂白地掠她离开,柔兆追也尴尬、不追也尴尬,怕是为难死了。 柔兆摇头,只道,她平安归来就好,自己无事。沉吟了下,柔兆又道,她看着柳二少爷失魂落魄地走回柳府,游魂一样,可能受了些刺激。 叶凤泠扶着桌沿儿的手顿住,神色掩于暗影中,轻轻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坐下后才问月麟差点儿出岔子是什么意思。 这么一会儿功夫,月麟已经把所有门窗都关严了,扭头向叶凤泠小心翼翼报告:“你们走了有段时间,大夫人忽然领着大少夫人哭天抢地过来,非要见小姐你。我死命拦着都没拦住,辛亏二夫人和二老爷及时来了,这才劝住大夫人。” 叶凤泠挑眉,心知这是大舅母知道胡德宝被关入大牢的消息了。 月麟继续道,大夫人见二老爷二夫人门神一样杵在这里,无计可施,只得领着大少夫人去找柳老太爷。晚食前后,阖府好一阵闹腾。除了二少爷、叶凤泠和苏世子外,所有人都齐聚老太爷的书房,大夫人非要磨老太爷同意拿银子去赎胡老爷。 叶凤泠打断,疑惑“赎胡老爷”是什么意思? “大夫人说,府尹落井下石,见胡府的二十车香料找不回来,认定胡府要倒,迫不及待地要分一杯羹,跟胡府的人说,胡德宝人涉两案,犯了扰乱商界公平竞争秩序以及肆意掳害幼童之罪,若想不受牢狱之灾,需得缴纳罚款十万两白银才行。而且还要胡府把位于城南郊外的两个庄子交上来。” 叶凤泠闻言惊叹,苏北府尹胃口好大! 这样的狮子大开口,也不知胡府愿不愿意割肉放血。 事实上,胡府想不答应都不行,胡德宝是当家人呐! 可生意铺的大,投入的资金自然也多,铺面很多,需要的流动资金同样多,胡府手上的银钱根本不够十万两。除非有人愿意帮忙,不然除了交上两个庄子,胡府还要再卖几个庄子才能凑够这笔“赎金”。 柳大夫人一收到消息,一刻不停来找叶凤泠,她不敢去想叶凤泠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跟弟弟做的计划,但为了胡府不倒,她舍了老脸硬来求叶凤泠。按她的想法,叶凤泠去求求苏世子,十万两罚银就能免了。 因为二老爷和二夫人的搅合,柳大夫人没能见到叶凤泠,她心不甘,又去求柳老太爷。 “外祖父怎么说?”叶凤泠把头埋进浴桶,又冒出来,抖去满脸水珠。 月麟拿起锦帕,为叶凤泠擦背:“老太爷说手上的现钱都被小姐借走了,当时大夫人的脸就绿了,用头抢地,要一头碰死在大家面前。幸亏大老爷和大少爷眼疾手快,拦了下来。” 叶凤泠听的有滋有味,为外祖父的祸水东引鼓掌。借钱时,叶凤泠就跟柳绰说了,这钱要用来买香料,是光明正大、有借有还、利息忒高的借。柳绰果然听明白了叶凤泠话里的未尽之意,在合适的时机合适地说了出来,绝了柳大夫人拆东墙补西墙的心思。 叶凤泠想,如此一来,估计大舅母又要卷土重来,奔着她铆劲了。 沐浴后,躺在床上,她伸展腰肢,左右拉筋,默默想着心事,看到月麟坐在椅子上对着烛火绣罗帕,眼珠转了转,轻手轻脚穿上软鞋,摸到柜子边翻来翻去。 她记得自己明明藏在这个柜子里了啊,莫非记错了? 叶凤泠懊恼,垂头丧气地转身,撞到月麟怀里。 “小姐,在找什么?”月麟莫名地望着她。 叶凤泠尴尬笑笑,摇头。 月麟看到叶凤泠有些发红的耳朵,心思微动,绕过叶凤泠,从另一个柜子里取出来一个缝了一半的香囊,递给叶凤泠。 见月麟了然的模样,叶凤泠垂下眼皮,接过香囊,几步跳回床榻,还掩耳盗铃地把帷幔放下来遮住自己。 月麟歪头想了想,好心地走到床前,轻声道:“小姐,收口时记得压好线。另外,如果绣一些花纹会更好看。”她没好意思说出口的是,用天水碧这种颜色的绸缎做香囊,实在鬼斧神工,若不绣些花纹,只怕苏世子带出去要被人笑掉大牙的。 好半天,她才听到叶凤泠闷闷问出声:“绣什么好看?” 月麟差点儿笑出声,枉小姐给自己花了那么多独特又雅致的花样子,怎么到了这里,就变傻了。 不敢取笑,月麟掰着手指给叶凤泠提供了许多花样建议,后来干脆还提出配着香囊打个络子,坠在香囊下,更显别致。 直到月上三更,叶凤泠才在月麟的催促下熄灯睡下。 第362章 昂贵的茅苍术 第362章昂贵的茅苍术 翌日醒来,正在享用早食的叶凤泠被柳大夫人、小胡氏以及柳大小姐堵在了屋里。 叶凤泠揉着额角,有些烦恼地暗自慨叹,大房吃早食的时间好早啊,每次都弄的她饿肚子开始应酬。 柳大夫人觑叶凤泠,猜测着大房跟胡德宝密谋一事是否被发现。见叶凤泠态度如常,笑脸相迎,方微微放心。 她拉着叶凤泠的手,哀戚:“外甥女,你可一定要救救胡府,你若不管,我还有整个大房可就没活路了。” 柳大小姐接话:“娘亲,你莫急,表妹一定会管的,是不是,表妹?” “要怎么帮呢?”叶凤泠问。 等的就是这句话,柳大夫人急声:“公公说,他手上的现银都被外甥女借走了,这个,胡府现在着急凑十万两,你看?” “可是我的银子都拿去买香料了啊。”叶凤泠为难。 柳大夫人和柳大小姐傻傻眼,不敢置信,齐声问:“全部都买香料了?” 叶凤泠叹气,道就是因为含香馆账面上的银子不够,她才咬牙跟外祖父借的,七分利呢。 小胡氏最沉不住气,看败家子的神情:“表妹你是傻子么?手上怎么能不留现银。” 叶凤泠眼圈登时红了,委委屈屈:“那表嫂你手上还有多少银子啊。” 小胡氏咽住,心虚地转移话题。 叶凤泠知道眼前几人手里都有不少体己,但都不想拿出来,这十万两赎金摆明是打水漂儿的钱,有去无回。 她很抱歉自己帮不上忙,可该表的关心还是要表,叶凤泠问香料一事怎么办。 说到这个,柳大夫人更愁,这次是真的愁的掉眼泪:“哎,我苦命的弟弟是造了什么孽,哪个挨千刀的搞走了香料啊,整整二十车,让我们胡府怎么交差啊。” 柳大夫人哭的肝肠寸断,小胡氏也愁眉苦脸,只有柳大小姐,捏着帕子,坐到叶凤泠身旁,轻声慢语:“表妹,或者你去求求世子呢?看看能不能跟京都那边求个情?” “怎么求情?是宽限时日,还是赔付金银?”叶凤泠故作不懂。 二十车香料,胡府花费一年心血精挑细选的,若是凑足怕是至少还得一年。已经即将拿出十万两白银加两个山庄的胡府,还能赔皇室多少钱?而且关键是,皇室缺钱么?皇室要的是香料,你香料没有,拿钱来,到底是谁给谁当差? 这话问的柳大小姐脸青青白白,柳大夫人哭的更加伤心。 柳大夫人三人磨了叶凤泠一个上午,见叶凤泠油盐不进,也不赶人,就是一副我没钱,我也不会去求苏世子的态度,没办法只得离开。 她们一走,月麟就上前,道褚亮递进来消息,胡府的钱庄今日没有开门,另外,以石采风为首的三个变节掌事都找到含香馆,想回来继续效力。 叶凤泠冷笑,告诉月麟:“去告诉褚亮,让他们三个该去找谁找谁,谁许了他们光明钱途,去找谁。含香馆永远没有他们的位置了。” 说完,她又叫回来月麟:“让柔兆叫告诉石头去,今晚就是昏礼了,叫褚亮赶紧歇歇。咱们去看纨娘。” 这边叶凤泠领着月麟在柳府帮纨娘梳妆打扮,那边胡府急得火上房。 正如叶凤泠所问,现在摆在胡府面前的难题,最可怕的并不是十万两白银,而是那二十车香料。已经确定香料车被人从悬崖下偷走,怎么交差啊。 胡府先想的办法,是从苏北城其他香料铺里买够那几种香料。打听一圈后,胡府众人的心凉了一半,不是买不到,而是买不够。 二十车道地香料,还都是苏北特有的,作为苏北数一数二的胡府一年都只能种出来二十车,其他还都是小香铺呢。况且,其他香铺还有自己的小心思,这个时候不去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若是胡府能从皇商位置上摔下来,他们岂不是有机会接下这个肥差了。 各有各的心思,各打各的算盘。 胡府又想出来一个办法,就是从苏北城周边小城高价购买。半日过去,小厮们快马加鞭回来报告,大部分香料都能凑够,只有一种叫做茅苍术的香料,买不到。胡府两个公子和胡夫人急得跺脚,偏偏茅苍术乃苏北最富盛名的一种合香,是调配很多香方必不可少的一记佐料。没有茅苍术,皇室那边很快就会发现今年运送的香料有问题。 小厮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望了眼胡夫人和胡公子们,怯怯道,有一家店铺,他们都没去。 胡夫人忙问哪一家。 小厮道,含香馆。 说完,小厮就用一双小眼睛偷偷瞧胡府几位主子。 胡大公子气喝为何不去? 小厮支支吾吾。不是他们故意不去,而是昨日胡德宝带着大管家去府衙前特意叮嘱,近期都躲着含香馆走。 胡德宝跟柳大夫人密谋含香馆一事是瞒着胡府其他人的,胡夫人和两个胡公子一无所知。胡大公子一脚踹翻小厮,自己领着人兴冲冲奔向含香馆。 含香馆主店这几日都闭店,胡大公子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开着的含香馆。进去劈头就问,店里有多少茅苍术,他全要了。 店里的掌事姓黄,抬起眼皮,见是胡大公子,手上一顿,呵呵笑开。 黄掌事道,茅苍术有是有,就是价格有些贵。 胡大公子满不在乎地说全部要了。 黄掌事笑眯眯地扒拉半天算盘,报出价格:十万两白银。 胡大公子怒吼出声:“你穷疯了?茅苍术平时才一斤顶多五两。你要我十万两?” 黄掌事点头,安抚焦躁的胡大公子:“随行就市的道理,大家都懂。茅苍术我们收来就贵,卖出去肯定更贵。现在的价格一斤一千两,一共一百斤,不多不少,够装一车。胡大公子尽快给我答复,若是有别人来买,可能价格还得涨。” 十万两白银,惊的胡大公子毛爪,以及胡府一票人,包括柳大夫人。 被请回娘家的柳大夫人听完,腿脚发软,跌进椅子,心道:完了,定是知道了。 再巧也不能这么巧,全城及周边小城的茅苍术恰好都没了,就含香馆一家有一百斤,说出去鬼都不信,除非含香馆提前就有意识的囤积。再联想到叶凤泠借走柳老太爷手里所有的现银,柳大夫人百分百确定,叶凤泠知道她和弟弟密谋含香馆的事了。 胡夫人和两个胡公子不明白内里,催着柳大夫人拿主意。 柳大夫人心肝乱颤,哪里说得出什么,她不敢冒头,自己回了趟柳府,又叫胡大公子带着凑好的几万两银子,直奔府衙。 两人把手中银票数好,交给府尹幕僚,终于领回板子上身在牢房苦挨一夜的胡德宝和大管家。这次为赎出胡德宝,柳大夫人自己搭进去了整整两万两,心里呕血。 可她顾不上这些,扯着气若游丝的胡德宝连声问要怎么办。 胡德宝毕竟沉稳老练,听完所有后,咬牙拍板,让大管家再去卖山庄和药田,务必凑够十万两。他想好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柳府表小姐已经给指明了路,刀山火海他都得跳下去。 不然,恐怕整个胡府都得跟着玩完,他现在都怀疑,二十车香料是被叶凤泠弄走的,可他找不到证据,啥也说不出来,苦的跟黄连有一拼。 胡德宝又嘱咐柳大夫人,去寻苏世子那个小厮,不是说可以走漕运么,他们就走漕运,先把皇差交了,再想其他。香料再不出发,就是漕运都快赶不上交货日期了啊。 洗砚一点都不意外柳大夫人上门,他附耳苏牧野轻言数句。 苏牧野从矮塌上坐起来,瞟他一眼,笑出声:“你去找漕运司?” 洗砚舔脸作揖,笑道:“公子忘了?在苏北漕运司当差的不正好是我那不成器的表叔么。” 苏牧野挑眉,想起来了。 洗砚一家老小虽是在苏国公府当差,但早就从奴籍上划掉了,不过因世代忠仆,便一直留在苏府。洗砚这个拐着弯儿的表叔家,早年跟着先皇打江山,也谋了个一官半职,正是在漕运司上。 洗砚等苏牧野示意,果然见苏牧野摸着下巴沉吟,半晌后挥手叫洗砚走近。 等面对柳大夫人时,洗砚话说的巧妙,漕运司那边他已经打好招呼,运香料没问题,二十车一艘大船就能搞定,但是费用这块儿有点复杂。 柳大夫人扶着柳大小姐从椅子上站起来行礼:“洗砚大人快讲,钱好商量,关键是时间。” 洗砚忙错身避开,笑道:“这钱就是跟时间有关。您也知道,漕运河道上不光行一条船,同时那是有很多船的,这船一多,事就也多。胡府若是想二十天内将香料运到京都,至少得这个数。” 说着,他比出了两个手指,在胸前交叉。 “十……十……”柳大夫人哆嗦着嘴唇。 洗砚帮她说全:“十万两。这是最少的,如果想尽快,十天内的话,得再翻一倍。” 柳大夫人欲哭无泪,攥着柳大小姐的手指骨泛白。 洗砚身体微微弓着,也不着急。 柳大夫人道:“此事干系甚大……我得去跟胡府商量下。” 洗砚应声,应该应该,不急不急。 送柳大夫人离开时,柳大小姐故意错后一步,慢慢踱步回眸,为何苏世子都不露面。她停住脚步转身,被身后洗砚拦下。 望着寸步不让的洗砚,柳大小姐忍着羞意问:“两日未见苏世子,世子可是身体不适?” 洗砚笑弯了眼睛:“这……恐怕不是大小姐操心的事。” “苏世子在柳府可千万别觉得不自在,若是有需要,洗砚大人尽可来找我。”柳大小姐端庄得体地关怀着。 洗砚笑而不语,身体纹丝不动、严严实实地挡在柳大小姐面前。 他抬头望了前面一眼,道:“大小姐,大夫人在前面叫您呢。” 柳大小姐咬着唇恨恨不舍地望了一眼那扇窗户,终不甘不愿走了。 洗砚抖抖袖子,刺溜儿跑回了屋。 第363章 出嫁 第363章出嫁 承平十七年元月二十六,申时,柳府后院。 满室的红色,连院子里都按照叶凤泠的吩咐在廊下挂上红绸,还有飞檐下随风晃来晃去的红灯笼,被红绸包好的石凳,贴着大红喜字的院门、窗棂,布置精美又别致,象征着甜蜜顺遂的未来。 纨娘一大早就被丫鬟和喜娘挖起来,梳洗、净面、净身,现在已经穿好嫁衣端坐在床榻上,手里被喜娘塞上一个苹果,整个人紧张兮兮。 她的嫁衣是叶凤泠亲自从苏北针线绣坊里挑好花样,又让几位绣娘日夜赶工追出来的,款式考究的鸳鸯锦绣,配着金丝银线,华丽庄重。 见叶凤泠和月麟终于来了,纨娘腾地从床上跳下来,唬的喜娘暴汗,急匆匆把她赶回床榻上,让她坐好。 纨娘抱怨不休:“成亲好麻烦啊,掌柜的,为什么要弄这么复杂啊,不就拜天地么,哪里跑出来这么多讲究。” 叶凤泠扶额,这场昏礼已经算很精简的了。比这再精简的只有覃如是和路峰那一场昏礼,可是覃如是是远嫁,又非正室,京都昏礼只是意思一下,回到交州,还要正式再行礼的。 她安抚纨娘,立在屋里扫视一圈,见都准备好了,满意笑开。挥手叫喜娘和丫鬟们都下去,还把月麟赶走了,才偷偷摸摸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瓷盒,递给纨娘。 “这是什么?”纨娘拿在手里把玩。 叶凤泠脸有些红,小声:“冷香丸,呃,专门给你调制的……吃了对你有好处……” 纨娘呵呵笑起来,放小瓷盒入怀的同时,啧啧打量叶凤泠:“想不到你还懂这个,哈哈……我就说掌柜的不简单。” 叶凤泠暗道,估计纨娘想歪了,但她想,歪就歪,本来也是为了让纨娘的洞房花烛夜更舒服些的,虽然她也知道纨娘深谙其道,总归是片心意。 距离褚亮来接亲的时间越近,纨娘越紧张,一会儿是头上发饰太重,一会儿是身上嫁衣太厚,总之一切都让她不满意。 叶凤泠好脾气地劝她忍忍,轻声道:“虽你说太复杂,可我还是觉得简办了。纨娘,时间太仓促,我只能做到这些,不过我想,仪式这些其实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和褚亮踏实过日子,未来一定会更美好。” 纨娘闻言不动,低着头静了半天,才轻声回道:“……我知道。谢谢掌柜的了,我和褚亮都是孑然一身的人,其实早就看淡了这些。你无需担忧。”说着,她抬起鲜眉红唇,眨眨眼调侃:“我反而比较期待你和苏世子的昏礼。你会请我去的……若是不请我去,也太不够意思了。” 叶凤泠瞪她一眼,从喜娘手里接过喜帕,盖去那斜着眼笑望自己的头上。 此时,褚亮迎亲的花轿已经到了门口。 这边叶凤泠领着柳府众人等褚亮进来。 “来了!新郎官来了!”柳三小姐喜气洋洋喊了一声,人群立刻有了变化。 柳老太爷今日作为男方长辈,坐在褚亮小宅子的高堂位等褚亮接回纨娘拜堂,柳府其他人便算作了娘家人。除柳大夫人没有在,其余诸人都穿着喜庆的衣服,笑语看着。大家倒不是跟褚亮纨娘有多熟,都是冲着叶凤泠的面子,或者说苏世子的面子来的。这场昏礼从头到尾都是叶凤泠亲历亲为,眼见她对纨娘和褚亮很看重,柳府的人连带着也对他们二人的昏礼表示了客气周到的祝福。 苏牧野跟着褚亮走进来,一身淡紫色礼服,不算特别隆重,但也跟平日不同,金银小团花、玄色腰带加玄色官靴,腰间佩镂空白玉牌,头上簪着羊脂白玉的发簪,走在褚亮身旁,气宇轩昂,英姿勃发,同白衣的清俊文雅截然不同。 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注意新郎官,全部都看向了苏牧野。 只见俊美华贵的苏世子,向柳绰行礼后就踱步到叶凤泠身旁,毫不避讳地伸出手指,拂开叶凤泠肩膀上的一片樱花瓣。两人虽然没有说话,却有随意气息脉脉涌动。 苏牧野盯着叶凤泠单薄的缂丝云团绣纹暗嵌金丝裹边小袄和那轻薄叠层湘裙,皱眉:“你怎么穿这么少?”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骤然变冷,她不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多受凉么。 叶凤泠往旁边挪了一步,轻声:“不少。你离我远点。” 苏牧野眯眼:“为何。” 叶凤泠嗔怨:“你没看大家都在看咱俩么!”又悄悄挪远一步。 苏牧野黑眸闪耀,抬头看,所有盯着这边的人都不能承受苏世子凛然目光,纷纷或低头、或扭头……他贴去叶凤泠身侧:“没有人看。” 叶凤泠:“……” 另一边,褚亮念完提前准备好的催妆诗,激动地看着纨娘被石头背出来。时下风俗,新娘子出门,要由家中兄弟背出,送上花轿,纨娘没有兄弟,石头自告奋勇,承担此职。 唢呐吹奏,锣鼓敲响,大家热热闹闹送纨娘上了花轿。褚亮骑上高头大马,扭身朝叶凤泠抱拳行礼。 叶凤泠笑语莹然,颔首致意。 目送一路远去的红色,叶凤泠心中莫名有些伤怀。苏北城樱花盛开,宛若烟霞,垂柳嫩芽初萌,随风摇摆,她的身边,有人离开、有人远去,有的人再也见不到,有的人也不知还能见几面。 苏牧野立在她身旁,感受到她情绪低落,极快地握了她手一下,在她翻脸前,快速低声道:“十万两,走漕运,你想要多少?” 叶凤泠眼角一跳,忍不住瞥一眼立的不远的大房几人,脸上神色微动:“嗯?” 苏牧野双眉舒展,露出灿烂笑容,引叶凤泠到角落。 人一少,他贵公子的形象顷刻被做坏嘴脸取代,“昨夜怎么睡得那么晚?想我了么?” 满口调笑,一手已迫不及待握去她手腕。 叶凤泠快吓死了,不远就是人群,他偏要在这里…… “什么十万两?”见甩都甩不掉那讨厌的、摩挲着她手腕、并不断向里的手,叶凤泠红着脸开口,她想,速速说清,好速速离开。 “胡府出十万两,走漕运,你要不要?”苏牧野莞尔。 叶凤泠惊又不惊,当时洗砚出头说能跟漕运司的人搭的上话时,她就知道这事不会简单,现在看来,胡府又要刮一层皮下来了。 对于叶凤泠而言,她的目的很简单,胡德宝跟大舅母合谋算计她的含香馆,那她就要让胡德宝放点血。从下定决心教训胡德宝及四个变节掌事开始,她就开始布局。 她的计划,一共分三步。首先,找黑市花银子把四个掌事的孩子借出来一用,同时偷换掉四个掌事手里胡记钱庄的银票,那是胡德宝同他们串通勾连的联系。等孩子们被送到胡府郊外庄子上放好后,她就等着四个掌事自己跑去告状。第二步,四个掌事打听到有人看到胡府下人掳孩子后,跑去公堂上跟胡德宝狗咬狗,自然而然牵扯出含香馆被做空一事,褚亮登场推波助澜,敲定胡德宝和四个掌事的罪。第三步,胡府香料车意外失落,需要重新凑齐香料,她提前买尽周围小城及苏北城所有茅苍术,坐等胡府找上门,一次性让胡府出血。 牢狱、银子,里子、面子,都有了。 实际上,三个步骤下来,还是有一些出入,比如,苏北城里不光出现胡府下人掳孩子的谣言,还出现了童谣;比如,王良品忍住不去公堂上指正胡德宝;再比如,洗砚横插一嘴,提出漕运解决香料运输。 前两个虽和计划有出入,也顺利走过来了,现在关于漕运一事,叶凤泠心里有些不安。她的不安,源自对苏北皇商被截整件事的不安。苏牧野到现在也没告诉她,为何会留在苏北这么久。还有,苏牧野口中“用香料的人有问题”到底具体指谁? 这些都像一团团迷雾,于她眼前身边浮动,她能窥中零星端倪,却始终猜不到迷雾背后的真相。最可怕的是,她怀疑苏牧野也在猜测中,不然以她对他的了解,应不会如此有耐心。 现在苏牧野问她要不要十万两,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了。茅苍术赚来的十万两足够她弥补含香馆的亏空,还能有大量结余。 似乎有些意外她的不贪,苏牧野趁叶凤泠失神,用另一只手挂了她鼻子一下,换来叶凤泠不满的白眼。 两人自以为在角落里无人注意,或者说是叶凤泠掩耳盗铃地觉得大家没人瞧这边,看不清苏牧野宽大衣袖下不老实的手。然而柳府诸人,无一不在关注着。 众人只看见苏世子散尽一身高高在上的世族气势,嘴角始终噙着宠溺微笑,加上眼角眉梢流泻出来的柔情,令他整个人亲和起来。他笑容宛如日光般灿然,俊美容颜在疾速后退的日光中熠熠生辉——原来苏世子温柔起来是这样,原来苏世子对阿泠是这般喜欢! 柳三小姐羡慕极了,同时心有失落。从听说叶凤泠能回来,她就偷偷在心里想,如果阿泠能嫁回来,嫁给二哥,该有多好。可是她也明白,凭自家的情况,这门亲事实难。娘亲都专门叮嘱自己千万管住嘴,什么都不准说。现在看到苏世子和叶凤泠的形容,她悄悄看了眼发呆的二哥,心里默默惋惜。 第364章 特殊云纹 第364章特殊云纹 昨夜柳方泉身边小厮悄悄来找,要治跌打损伤的膏药,柳三小姐不放心,跟着去看。柳方泉腿上青肿一大片,可他严词勒令不许外传。柳三小姐左问右问,都问不出柳方泉被何人所伤。走之前回头,她看到柳方泉手里有闪烁亮光一闪而过,瞧着好似是颗珍珠? 陷入回忆迷惑不解的柳三小姐,被耳边响起的声音拉回现实。一旁柳二小姐问柳大小姐:“大姐,二哥和三哥都要跟着苏世子一起进京,是真的么?” 柳三公子登门对苏牧野直言,想跟着他和柳方泉一同进京,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苏牧野痛快无比的答应下来,还大笔一挥,写了一幅字让柳三公子带回去,写的字是“谨言慎行、行远自迩。”柳三公子拿回去后,品鉴到夜深,还是柳方泉催他,才睡下。 此事被传开,今日一早阖府皆知。柳二小姐因为未婚夫婿即将赴京赶考,日夜赶工为未婚夫绣罗帕、打络子,错过了很多八卦,是以有此一问。 柳大小姐盯着一处,愣愣出神,手里锦帕被揉的乱七八糟,恰如她那火烧火燎的心,她没仔细听妹妹的问话,无可无不可的点头。 柳二小姐撅嘴,转过头问柳三小姐,两人窃窃私语起来。 一旁的柳方泉,此时才抬起头,目光自角落扫过,无奈苦笑,那幅拿给三弟的字,“谨言慎行、行远自迩”,不仅是赠予三弟的勉励,更是对他发出的通牒,如同他一直攥在掌心的珍珠,直接、犀利、不可抗拒。 另一边的胡府,听匆匆赶来的柳大夫人说完,胡德宝躺在床上瞪大眼睛不说话。柳大夫人恐怕弟弟受了刺激,不敢催促。 胡德宝叫来大管家拿来所有账簿,仔细翻过一遍,抬头跟柳大夫人道,他决定选加急十日的漕运。 柳大夫人不解,在她看来,二十日的时间也是够的,如果前几日顺利出发的话,二十车香料得一个月才能运到京都。柳大夫人质疑:“府里还能拿出来二十万两?” 胡德宝眼睛发红:“没有!茅苍术已经买回来了,这回为凑足二十车香料,里里外外又花出去十几万两,香料田都被我卖了。” “胡闹!卖了田以后还怎么翻身,明年的皇差怎么办?”柳大夫人怒其不争。 胡德宝如何不懂留得青山在的道理,可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他想了,柳府表小姐的含香馆就是混香圈的,这次一役,自己不仅没盘回来含香馆,还让整个胡府差点翻车,万一以后柳府表小姐再下个绊子呢?他决定避其锋芒,运走二十车香料后,看看要不就把皇商差事卸了。 柳府大夫人不同意,香料生意跟别的不一样,一本万利,而且家里多年积攒的香方、治香工人、调香师,如果不做香买卖,太不划算了。 姐弟两个,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在这个问题上不欢而散。但是关于漕运的事,还是按照胡德宝的选择定下来了。 洗砚欢欢喜喜收下胡府变卖家产凑来的二十万两白银,转脸跟苏牧野报备后,去了苏北漕运司。 不过一日,二十车香料就被装上船,浩浩荡荡离开苏北城,驶向遥远天际。 胡德宝抹去满头的汗,回头看看人流攒动的街面,欲哭无泪。这几日过的,跟过了一辈子似的,胡府从里到外都被刮的干干净净,四十多万两白银呐,就这么没了,他辛苦拼搏了多半辈子打下的基业,一朝不再。 几乎整个人都瘫软在地的胡德宝,在小厮的搀扶下,爬上马车,他还得去收拾残存的钱庄铺面,重整旗鼓,撑好胡府的壳子。 …… 看着满面红光的褚亮,还有他脸上止不住的笑意,叶凤泠和月麟忍不住捂嘴笑。成亲对褚亮似乎没有大的影响,一早起来就打听胡府情况,同时又给苏北含香馆剩下的掌事开了个会。 叶凤泠和褚亮商量过,苏北六间店铺关掉两间,只剩四间,除了现在已经有的管事,再招两名管事,在所有管事全部到位前,暂由褚亮和石头负责打理。 经过一路的锻炼,石头现在说话办事有模有样,不仅会打算盘,学了认字,而且还自己琢磨着辨认香料,有事没事就往含香馆跑,虚心给里面的治香工人打下手,俨然想继续在治香上学有所成。叶凤泠乐的成全他,挑出好几本基础书籍送给他。 除了这些,褚亮告诉叶凤泠,石采风三个人的事经过那日公堂外看热闹的老百姓宣传,整个苏北城都知道了,大家都唾弃他们背信欺主的行为,没有店铺愿意再雇用他们,三家人只得准备迁居别地,另谋出路。至于王良品,在送来银子、也知道叶凤泠不会再见他后,悄没声息地卖了宅院,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了苏北,去了哪里,谁也不清楚。 叶凤泠告诉褚亮含香馆寻找新掌事的事不急,还是要多陪陪纨娘,换来褚亮不好意思的挠头笑,她也就不再多说。 送走褚亮,叶凤泠又翻出来香囊,绣了一小会儿,忽然想起来,自己说过给二表哥写京都勋贵名单,放下香囊,走到书案前。 庭院幽渺,樱瓣纷落,高檐廊腰、轩窗秀色迷蒙于晕晕日光之中,渐渐乱人双眼。柳二小姐走到月亮门,看清西窗处笔走游龙的旖旎身影,心生艳羡。 她先站立片刻,抬头望了眼天儿,才扭身叫丫鬟回去等她,自己进屋寻叶凤泠。 柳二小姐到来,有些出乎叶凤泠的意外。从前虽然一处玩的多,但她知道二表姐心眼儿小,惯爱捻酸吃醋,自尊心又很强。这回回来,两人名义上分住两院,实际就是一个院子。这样近,二表姐一次都没来找过她,可见其多不想往她这里凑。 她放下写了一半的名单,用书卷压住,陪着柳二小姐坐下。 柳二小姐故作不在意地打量一圈屋里陈设,又仔细瞧叶凤泠穿的衣裙。她早就注意到,叶凤泠每日都在换新衣服,回来这些日子都没见过上身重样的。其实这事还真和叶凤泠无关。她少会花心思在衣裙钗环上,都是月麟在为她打理。她身上穿的、带的,一部分是离开京都时带的,一部分是在洛阳城置办的。 刚出京都赶上械斗那次,叶凤泠吩咐把包裹全部抛出去,根本没想过会拿回来。可在洛阳城芷园,当洗砚领着人把一路上被她或丢或当的衣服钗环全部清洗整理干净分成两部分摆到面前时,不得不说,她非常动容。 当时,洗砚一本正经道,这一部分是被人穿过、带过的,那一部分是没有动过的,他家公子道,叶三小姐日后尽量还是不要随手乱丢自己的东西。洗砚苦着脸好心加了句,不然他们做下人的找回来实在很费时间和精力。 叶凤泠脸热,尴尬地听洗砚叨叨完,转过头就让月麟把那些别人穿过的衣裙放进箱子深处,至于没被别人穿用过的,则被月麟收拾好放回日常备用。 除此外,苏牧野还让人送来很多衣裙,件件都跟比着她的身材裁剪的一样,非常合身。一身身、一套套搭配得宜,把白灵和纨娘羡慕坏了。 叶凤泠也不知苏牧野哪里挤出来的时间和闲心关心女儿家的打扮,明明他说自己忙的连看她一眼的功夫都没有,怎么有时间给她挑衣服? 就是这几箱子的衣裙,让叶凤泠穿到现在还没穿完一遍,她没注意,可不代表别人没关注。柳府下人们都悄悄在传,京都叶伯爵府好有钱,没看表小姐穿的戴的,不光没重样,而且件件精致华贵,价格不菲。 柳二小姐在心里估算着叶凤泠今日穿戴的一身行头,心里先存了三分气,她怎么都觉得叶凤泠自己穿戴和用的东西比给她的礼物好。 见二表姐盯着自己不言语,双唇抿成一条短线,叶凤泠心知这主儿又别扭上了,她低敛眉目,四平八稳地坐着。 “听说苏世子要带二哥和三哥一块进京?”柳二小姐手抚着椅子旁边的案几,咽下酸气,直接问道。 叶凤泠点头,她有点儿明白二表姐来的目的了。 “我未婚夫婿,高家二公子,你知道。”提到心上人,柳二小姐不能免俗的有些不好意思。 柳二小姐比叶凤泠大三岁,在叶凤泠离开苏北后订的亲,就许给了苏北城里开书馆的高家老二高立。高家虽然是商户,但高立四年前考中秀才,上次春闱没中,又温书三年,准备今年再次赴京参考。 柳二小姐对这门亲事非常满意,她外祖家是商户,家里自己这一方也没有读书人,能找到一位读书的夫婿,而且文采是祖父也夸过的,简直开心得意的不行。 就是这份开心持续到亲眼看见苏世子围着叶凤泠转时,戛然而止。她明知叶凤泠很大可能会嫁的比自己好,可亲眼看到,还是难以接受。这也是为何她从不来找叶凤泠的原因,怕受不了。 今日过来,也是受了大姐的怂恿。大姐这样说的:同样都是一样近的关系,为何他们二房的人,表妹就会费心,咱们大房就不能求求表妹呢。你不去问,表妹还以为你不需要呢。 想想也有道理,柳二小姐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别别扭扭来了。她问叶凤泠能不能让苏世子在京都也照顾提携一下高立。高立已经启程赴京了,就是在京都时,请苏世子抬抬手多关照一二。 猜到对方来意,又确定后,叶凤泠着实有些头疼。因为含香馆的事,她对大房心里多少有些膈应,可二表姐来求,她又抹不开面子,想了想,答应跟苏世子提一句,但苏世子的主,她是做不了的。 怕二表姐介怀,叶凤泠赶忙加了句,二表哥和三表哥的事,也是苏世子自己提的,她开始根本不知情。 柳二小姐根本没听出叶凤泠的潜台词,只认为她答应,这事就成了大半,开心起来。原本她就是活泼的性子,前几日是忙着为高立准备赴京零碎小物,现在心事放下一大半,立时恢复本性。再也忍不住,拉着叶凤泠要看她的衣服和首饰。 叶凤泠推辞道:“那些有什么好看的。” 柳二小姐酸唧唧翻白眼:“你当然觉得没意思,可我喜欢看啊。快,给我看看京都的衣裳样子,回头我照着做几件,等春闱后就能上身啦。” 叶凤泠放弃抵抗,耐着性子跟柳二小姐一起翻出来衣裙和花样,研究了一下午。 这一番研究也有收获,从来没被她多加注意的衣裙,叫柳二小姐瞧出些门道儿。她指着一条茜红色流彩暗花云锦衣道:“这是什么花纹,为何每件衣角都会绣这个?” 叶凤泠一呆,拿到近前仔细端详,果然是,每件衣服,或是衣襟里侧、或是裙角袄边,总会有几针一样的舒卷云纹,精致、古朴、淡雅,透露着穿越时光的浩瀚深沉,让人非常眼熟。 她心里一动,伸手摸上云纹,默然不语。而后柳二小姐再说些什么,她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的恍惚模样,柳二小姐也不在意,表妹从小就是这样,习惯了。 等柳二小姐心满意足的拿到好几个花样子,又跟叶凤泠借走月麟去给她指点针线后,叶凤泠一个人关上门,把被月麟放到箱子深处的那些别人穿过的衣裙,以及自己惯常换洗备用的衣服全部找出来,一件件翻看。 那些被别人穿过的衣裙上没有云纹,但同样是由京都带出来、被重新找回、没有被别人穿用过的所有衣裙,连同苏牧野在洛阳城为她置办的衣裙,全部都在边边角角被绣上了云纹。 银丝银线,清浅低调,遍布于她的身上和眼前。 望着摊了一屋子的绚丽缤纷彩衣,她垂下眼,睫毛微微颤抖,面染红霞。 第365章 美人凶猛 第365章美人凶猛 昨日傍晚同叶凤泠分手后,苏牧野回到住处,写了一晚上的回信。他将陈楚汇报的信息尽数整理好,单独誊抄三份,一份寄送到今上御案上,一份寄送到东宫,一份寄送到凝霜院。最后一份上,被他单独标明,转三皇子阅。 此外,他又从书案上纷繁众多的信件中挑出一封,眯着眼盯了很久,终是耐不住打开。看过后,唇角挂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扬声叫洗砚把这封信恢复原样。 睡眼惺忪的洗砚,内心抹汗,看都没有看手里的任务,迷迷糊糊往外走,他就知道自家公子不可能让这封信顺利到达叶三小姐手里的,看看。 一夜伏案,苏牧野睡到了中午才悠悠转醒。醒来后,他问洗砚,叶凤泠在做什么。洗砚眨巴着眼睛,不怀好意道:“叶三小姐去柳二公子处了,说是送京都勋贵名单。” 残存着满脸迷茫:“什么勋贵名单?” 洗砚清清喉咙:“怕两位公子不了解京都世族关系,叶三小姐特意写了一份列明世家情况和相互关系的单子。” 苏牧野冷笑出声:“她亲自送过去的?” 洗砚心里好笑,也不点破,点头叹息。 苏牧野扬下巴:“你去把那个游医叫来。” 从二房出来,叶凤泠走到小花园的几棵盛放樱花下,停下脚步。 花瓣莹白、粉嫩,花枝轻摇,斑斑点点飘落而下,零落如漫天星斗。她睁大着眼,注视着摇乱的花影,心思随着影子晃动。 刚去二房,她悄悄问二表哥身上的伤如何了,二表哥脸色登时变幻,眼里流露出欲语还休的色泽,又生生被什么阻拦住,破碎一地。 叶凤泠咬着唇,明白了苏牧野醋意来源。这些年,她竟不知二表哥存了这样的心思,一时又存疑,外祖父提出让她嫁给二表哥的意思,是知晓二表哥的心意还是不知?不过,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当前最重要的便是,两位表哥的春闱不能被影响。 叶凤泠双手合十,闭上眼念念有词。 不等她求祷结束,洗砚神情慌乱地跑来找她,说苏牧野突发恶疾。 叶凤泠眸子微瞠大,昨日还见他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 洗砚眉毛堆在一起,搓手请叶凤泠快去看一看。 贴身小厮语焉不详,明显有猫腻。 进屋看到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玉树临风的苏牧野,叶凤泠就知道这主仆二人又在糊弄人。 糊弄人的小厮早就跑远,糊弄人的主子静静坐在面前。 她抿唇:“你病了?”病了的人会穿的风流潇洒、立即站出去选美都可以么? 苏牧野板着脸:“嗯,病了。” 叶凤泠瞪着眼前唇红齿白、清风宜人的贵公子,忍住笑意:“怎么个病法?” 苏牧野云淡风轻地指着头:“不舒服。” 叶凤泠扑哧笑出声。她走到他身前,秋波漾漾,勾人心魄:“怎么不舒服法?” 苏牧野掀起眼皮,冷哼出声:“某些人前脚答应的好,后脚就跑去体贴周到。” 叶凤泠被看的略有心虚。 苏牧野唇角一抹凉笑,盯着神色难看、颜色却好的脸蛋,出声:“这病因你而起,你得负责医。” 叶凤泠:“……” 她乖乖伸手,灿烂笑开:“本人来医,药到病除。” 一个交锋,二人四目对上,各自忍耐。 叶凤泠坐在苏牧野身边,手握住他手腕,感觉他脸侧向另一侧,她红着脸,心里啐一口他的幼稚……苏牧野后脑勺有眼睛一样:“你心里骂我?” 叶凤泠吓得缩脖子:“没有!” 忙双手握住那只玉手,甜声道:“怎么敢骂你。” 苏牧野:“……” 叶凤泠站起来,绕到他身后,在他头上按摩起来,不急不缓、徐徐发力,按着书上教的穴位,一下又一下。 温香软玉、清甜气息,世间没有几个男人抵挡的住。叶凤泠这样的美人,只要她肯软下身段,存心讨好一个人,很难不成功,再稍微努努力,轻易便可博得人好感。苏牧野喜欢她的乖顺和柔媚,偏又介怀她的美人计。 可理智是一码事、身体的反应是另一码事。 叶凤泠用力倾斜为他按摩头部,呼吸穿过他的黑发、耳后,玉云雪凝时有时无拂过,飘飘若若、忽左忽右……偏美人不自知,为了让他更舒服,总要倾上身全力压下用劲……苏牧野额上慢慢出了汗。 这还不算,叶凤泠又转着腰肢,绕到他面前,要从前面按他额角。 水火两重天的煎熬,苏牧野几乎就要忍不下去。就在他无意抬眼间,瞥到叶凤泠微勾的唇角,心中一顿。 按摩了好半天,叶凤泠私心打鼓,有些惊讶苏牧野的忍耐,她硬是坚持着,又按了一刻钟,才结束。 美人拿出怀里锦帕给自己擦汗,嘴上撒娇:“舒服了,我可是专门看过这方面的医书。” 苏牧野凉凉扯扯唇角,毫不领情:“一般般。” 叶凤泠僵硬,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怨怼。醋劲太大,薰的人头晕。 叶凤泠:“……我……” 苏牧野打断:“甜言蜜语对我没用。” 叶凤泠脑子打结,干巴巴道:“我去告诉他们这些,也是怕他们给你惹麻烦。” 苏牧野微愣,脸转过来,盯着坐在身边的人,轻声:“你当真是为了我?” 叶凤泠郑重点头。 就见前一刻还满面冰霜的冷脸,下一刻雪褪冰消,脸色好了很多,桃花眼又变得充满笑意,人也似乎重新鲜热。 叶凤泠心思玲珑,偷笑不已……接下来的时间,她又是亲手煮茶、又是揉肩依偎,哪怕苏牧野口口声声称他不受“甜言蜜语”影响,叶凤泠也化身柔情蜜意绕指柔,夸人的话一箩筐倒出来,说的郎心似铁的他脸含春风,神情愉悦。 洗砚扒墙角听的嘬牙花子,自家公子被叶三小姐,那叫吃的死死的。 美人凶猛,猛如虎呐。 …… 时光静好,余韵悠长。 苏牧野心不在焉地环拥叶凤泠,将她拖到双膝上坐好,沉声道:“我要走了,你可有什么话要跟我讲?” 叶凤泠颜面先是因他行云流水的动作一僵,继而又怔,握紧那只游走在腰间的手,低头望着他。她看到他雪冷瞳仁,看到他眼底隐约的青色,以及难掩的倦怠苍白,心知他昼夜奔波,再加上各方或明或暗的争斗纷扰极耗费心神,养尊处优的人很是吃了不少苦头,心中酥软,亲吻他面颊。 “你回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万事小心。”她伏去他身上,直盯着苏牧野墨玉瞳孔,眼神无比认真。 苏牧野温柔勾笑,双手钳住她细腰:“还有呢?” 叶凤泠未挣扎,手揪了他垂落耳畔的细柔发丝,发恨道:“回了京都……若有别的小姐……” 苏牧野眼眸生光:“嗯?” 叶凤泠咬着唇,整个人窝进他怀中。 苏牧野勾出她脸颊,双唇含住樱红,肃然道:“洁身自好而已,不难。但你也要记得,不许招惹别人。” “呃……”叶凤泠心里暗暗发苦,面上娇羞如春。 苏牧野抚摸她圆润耳垂,温暖微笑:“不要以为我不在身边,你就可以肆意而为。花桃儿的事还没完呢。若是再有他人,不会如此简单了。” 明明白白的警告,宣示着他对她绝对的霸道。叶凤泠只觉海潮般的酸涩涌入四肢百骸骨,对着这样的跋扈,她倍感无力,总是在无可奈何和自责难安中游走,心里却抑制不了对他的眷恋欣喜,她想,他真是生来克他的。 想着,就顺嘴说了出来。 苏牧野朗朗笑开:“彼此彼此。” 叶凤泠忍不住掐他掌心。 “我从未如此挂心一个人……就好像手上握着一根线……”叶凤泠没藏住心思,喃喃失声。 苏牧野听到此处,抬起头来,黑眸紧揪住她的心脏:“嗯,我懂。” 叶凤泠长长的卷睫微微抖动,面带隐忍之色。 苏牧野瞧着她这副模样,将她圈在怀里,慢慢抱起:“我不在身边,凡事切记忍耐,不可冲动。总归要记得,万事有我,不可以身范险。不要让我担心。” 叶凤泠笑了笑,有些不自然:“你不是留有神机影卫保护我么,担心什么。” 苏牧野吻了吻她脸颊,看着她眼睛说道:“总觉得你又在憋什么主意,我真怕你背着我做些危险之事。” 那一双桃花眸幽深清凉,透着黑曜石般的瞳仁泄露了太多情感。叶凤泠看着风姿玉朗的脸、墨如凝漆的眼、高挺冷峻的鼻,心里砰砰直跳,只觉喉舌干哑一片,趁着沉溺心神之前,撇过脸不出声。 苏牧野爱极她这样害羞的样子,轻笑不断,一时心里柔情万千,仔细聆听她小鹿乱撞的心跳,侧过头亲了亲她的黑发。叶凤泠收紧手臂,贴近他鬓角之下的秀气耳垂,顺着他衣领望去,看清熟悉的云纹边饰,心底清流脉脉涌荡,她吞吐着说了一句:“苏哥哥……我会一直想着你的……” 叶凤泠红晕双颊,闭着眼,樱唇浸染烟丝醉软的柔和,浑身颤个不停,委实羞赧难言…… 第366章 被撞个正着 第366章被撞个正着 似兰似竹清香袭人,鼻尖的清风自然吹拂,叶凤泠在沉迷暧昧的气息里,迷迷瞪瞪睁开眼,看到苏牧野眯着眼、忍笑微睇:“你……” 她遽然羞恼,要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被他轻笑着似藤蔓缠紧,手腕用力,发力紧贴,不透一丝风意:“还怕我么?” 叶凤泠想起了马车上自己抖簇晕死过去的场景,不发一语地搂紧他修长脖颈,颜似丹鹤不敢抬头。 苏牧野轻抚上她单薄后背,凝视积聚于她发顶的日影:“你定还有其他瞒我的事,不想说,就算了。但你要记得,在我眼里,所有一切都比不过一个你。” 字字好似银钉,砸落到她心田之上,又痛又麻。 “好了,我后日启程,洗砚已经去通知你的二表哥和三表哥了。你什么时候回京都?”苏牧野偷窥一眼白中泛红的细嫩香颈,低笑不断,他心中极想耳鬓厮磨,但他也清楚,相处时间越来越短,很多事必须先交代清楚,比如叶凤泠的归期。 “放开我,好好说话,听话。”他见叶凤泠一直默不作声死圈着他脖子不肯松手,也不再催,邪佞一笑,两手巧妙翻转,叶凤泠毫无防备地被他打横抱起,又在空中划开裙裾,双腿分开稳置于他双膝上。 刚还挺直如松的人,瞬息间坐下。 而她,骑坐在他膝上! “轰”的一声似春雷鸣碾,叶凤泠脸涨如紫玉,浑身没有一方透白肌肤,慌乱就要立起逃走,苏牧野早就圈搂住她腰身,紧攥不放:“什么时候回京?” “痛!”叶凤泠皱眉叫喊,被他手按着不得动弹。 “这招不顶用了。”苏牧野邪邪笑开,掐紧她腰线。 会舞剑、善编舞的她,怎会因这种动作疼痛。 叶凤泠秀眉拧突,沉下脸喝道:“快放开我!” “你先回答我何时回京。”苏牧野脸庞线条紧绷,俊美刚毅交相辉映。 “四月……啊……你干嘛!”叶凤泠呼痛。 一双眼睛危险眯起,“四月?”嘴下含混用力:“你再想想……” “好嘛好嘛……三月……嗯?” 苏牧野扎身游移:“再给你一次机会。” 簇簇酥麻沿着周身传递,浑身松软无力,叶凤泠双掌抗拒,又不忍撕抓他面庞,半躲半避纠缠许久…… 直到两人都喘息嘘嘘才停下…… 苏牧野抬起发红的眼睛,下颌绷紧,瞳仁之中隐隐跳动火焰:“二月,最晚的极限。” 二月?怎么可能。现在已经接近月末,二月回京,岂不是说他前脚离开没多久,她就要启程了?那怎么行,她的本意还要去江南走动一圈的,要去看看向师傅和含香馆。若是有时间,还有成都府…… 苏牧野却不管这些,在他眼里,二月启程,最快也要三月才能抵京。三月春闱结果一旦出来,届时京都婚嫁频繁,他必须在此之前把二人的婚事敲定,免得夜长梦多,他可还记得京都有人惦记着眼前人呢。他不能等,也不想等,或者说根本等不及了。 他扶起她紫涨的娇面,直视她眼底:“叶凤泠,今年年底前,说什么也要把你娶进门。所以你必须二月动身,再晚就不像话了。” 叶凤泠又惊又羞,可看着深邃明眸里的笃定哀求,手指颤抖,有些于心不忍,双手抱住他头颅,唇形颤抖:“我依了你便是……你先放开我……” 说罢,她向前扑进他怀里,企图用他黑发遮掩自己的红潮颜颊。 苏牧野心满意足,松开她腰后的手,捧住她脸,深情亲吻。 容颜胜似月白瓷玉画绛紫,锦心流转,双鬓斜倚发丝摇。 庭前宛如冬去春来薰风暖,相思摇曳,玉指成环袖缠绵。 两人吻的投入热烈,全是彼此,只觉满心都是被岁月打了结的丝线,难以解开,牵肠挂肚,一圈圈、一层层,裹缚着彼此,如磐石、如蒲草,地动山摇间,化作永远。 …… 直到屋门被“砰”的一声打开,接着有惊呼声喊出:“公子!”“阿泠!” 两人猛然惊醒。 柳绰领着柳方泉立在门口,满脸不可置信,还有垂着眼立成一根柱子的洗砚…… 她蹭地从苏牧野膝上跳下来,害怕羞忿,被淡定从容的身边之人一把扶住,掩在身后。 苏牧野侧身挡住她,朝门口立着的两人微微一笑,正视柳绰凌厉眼睛:“不知柳公和柳二公子来,有失远迎。” 柳绰和苏牧野的眼神在空中冷冷对视了片刻,两人各自转头。柳绰才要出声,被柳方泉拉了拉衣袖,又把到了嘴边的呵责给咽了回去。 他压抑着满腹火气,咬牙道:“还请苏世子赏光移步,我有话要说。” 苏牧野跟着柳绰去到偏间,柳方泉留在原地,侧过脸不去看叶凤泠,只轻声道:“表妹要不要先回去?” 叶凤泠面染重彩,手脚冰凉,不敢看他,慌乱点头,急匆匆从他眼前掠过,漪漪如风跑出院子…… 柳方泉目送她背影,想起刚刚看到的一幕,她娇媚近妖地伏在苏世子怀里,两人动情拥吻……她那样忘我,都听不到洗砚在外面的呼唤……可见她有多喜欢苏世子。柳方泉想,只希望苏世子不要辜负她,不然他…… 无意识攥紧的拳头又松开,掌心的珍珠沁凉蕴温,提醒着他所有。 洗砚笑眯眯立在柳方泉身旁,心中为自家公子的一箭双雕赞叹不已。 叶凤泠心跳如鼓,慌不择路地跑回屋里,像被鬼追,吓了月麟一跳,连柔兆都意外地看着她。 低呼一声,叶凤泠把脸扎进被子,羞愧至极。虽然时下青年情侣卿卿我我不算什么,贵族男女有些还会暗通首尾,但外祖父却甚看重名节,让他见到自己如此,只怕要被气死,叶凤泠觉得自己给外祖父丢了脸,满心惶惶,急恼之下,竟哭了起来。 哭声一起,月麟和柔兆对视一眼,觉察事态严重。月麟坐到床边,想问又不敢问,轻轻抚着叶凤泠的背。 叶凤泠闷在被子里,哽咽出声:“你去……去问洗砚,外祖父跟苏牧野说什么了……别理我……” 月麟一向惟叶凤泠命是从,带上门离开,离开前嘱咐柔兆守好门窗,不可让别人看到小姐哭泣。叶凤泠从小就是如此,如果哭了,都要一个人躲避在暗处,轻易不肯让人见到她真心泪水。至于那些做戏的泪水,就另当别论了。 月麟走后,叶凤泠干脆脱了鞋,在床上用被子将全身盖住,扑在黑暗中呜呜咽咽。以前跟苏牧野之间腻腻歪歪,都只有两人知道,就算在人前,偶有逾矩,也能用借口遮掩。这一次,却被大白于天光之下,自己还是那样不知廉耻的模样……叶凤泠越哭越难过,一面唾弃自己,一面抱怨委屈……哭到后来,她甚至都不知自己为何要哭了,只是怔怔流着眼泪。 哽咽连连的她,没有听到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直到有人掀开她蒙着头的被子。 缩在床角的叶凤泠抬起泪目,看到噙笑使坏的罪魁祸首。她看到他,更加委屈、生气,扭过脸,继续滴答地掉眼泪,不肯理他。 就听苏牧野扭头淡声:“守好门。” 叶凤泠闻言立即拒绝:“你出去!我不要再见你了!” 苏牧野笑得更欢,身子一晃,就上了床榻,将被子一拉又一扯。 叶凤泠千娇百媚、泪光莹莹的小脸露了出来。 她泪眼婆娑,用力瞪着他,仿佛他是那狠心始乱终弃的汉子一样。 知她害羞委屈,苏牧野不等她开口,言简意赅:“外祖父同意你我的婚事了。” 叶凤泠:“……” 一句话就点中她的七寸,让她张口结舌,再顾不上掉眼泪:“……你你们说什么了?” 苏牧野扯唇角,好笑地用袖子给她抹了抹脸上的泪,道他用真心实意换取柳绰点头。只要柳绰点头同意这门婚事,在叶凤泠心里,就能给宽恕她自己找到借口……她也就能调整过来心情了。 不得不说,苏牧野很了解叶凤泠。 柳绰的认可,对于叶凤泠来说,甚至比京都叶府的认可还要重要。这也是让苏牧野最初决定跑一趟苏北的原因,他想,她在意的,他一定要让她满意,她看重的,他便要让自己也看重。 随着离期确定,苏牧野懒于继续跟柳绰打太极,他要让柳绰明白自己非叶凤泠不娶,而叶凤泠也非自己不嫁。 事实证明,这一趟来的非常值。 叶凤泠慢慢坐直脊背,等着他解释:“你怎么说的?”外祖父对苏牧野的不喜欢,叶凤泠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能感觉到,而且前几天外祖父还在给她和二表哥牵线,怎么这么快就同意婚事了,难道是他用权势压人? 觉察到叶凤泠眼神的变化,苏牧野快速的、简单的:“我没仗势欺人,也没恃强怙宠,你不信,大可自己去问外祖父。” 叶凤泠见苏牧野不肯多说,但眼神笃定,不得不信了。一时又反应过来,“谁是你外祖父,从进苏北前,你就如此,不许你叫,这是我的外祖父。” 眼前人笑的让她恼恨牙痒,无处发泄的怒火,总要找一个口子才行。 苏牧野懒得计较,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心里滚过刚才和柳绰对话情形。 第367章 争取 第367章争取 正如叶凤泠想的那样,柳绰对苏牧野成见极深,若不是因为春闱之事,只怕真会直接拒他于门外。 可就算没有春闱,苏牧野也打定主意要拿下柳绰。 他不绕弯子,开诚布公道回到京都第一件事就是进宫请旨求赐婚,况且柳绰也看到了,两人你情我愿、情盟深许,今生今世都分不开,难道柳绰真的忍心棒打鸳鸯? 柳绰被苏牧野的不要脸闷的脸红脖子粗,他才不想讨论这些小儿女情怀,劈头就问,苏府和叶府若在朝事上有分歧怎么办?据他所知,叶府一直隐隐偏倒现在的东宫,但苏牧野可是二皇子的伴读,且蒋斯倾也是二皇子的恩师。 苏牧野极快地辩驳,储位之争,历来敏感,他虽是二皇子伴读,更是今上的臣子,首要便是服从圣命,至于其他,不会烦碍二人婚事,也毋需柳绰挂怀。 柳绰仔细甄别苏牧野神情变化,一无所获,苏牧野此人城府极深,难以被抓出破绽。无论他如何刺探,苏牧野的每个回答都无懈可击,简直就是完美绝佳孙婿。 不光如此,苏牧野为征得柳绰同意,狡善地暗示柳府今年的春闱必会榜上有名,至于是留京都,还是外放,全看柳绰心意。 在柳绰拒绝之前,苏牧野垂眸沉声道,这也是为了叶凤泠。京都叶府对叶凤泠真心多少,想来柳绰也知,柳府势起,不光是柳绰想看到的,和叶凤泠干系甚大,更是苏牧野所愿。 对苏国公府以及其所处的圈子而言,娘家无人或者说背后没有支撑的女子,不仅是容易被欺负那么简单。 话到此处,柳绰才算有些放心,愿意尽量接纳苏牧野,他虽看重柳府未来,也看重苏牧野愿意为叶凤泠筹谋的心以及尽的力——春闱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敢夸下海口承诺榜上有名,对于浸润官场懂其生存之道的人来说,实难。不过……这是不是也说明了,苏牧野背后手段颇多,图谋不小呢。 柳绰盯着苏牧野好半晌,突然道:“你和你祖父很不一样。” 苏牧野怔愣。 柳绰微微笑了下:“他从不感情用事,怎么养出了你这样的性子。”想起曾经在京都朝堂上的日子,柳绰戏谑又嘲讽,加了句:“你和蒋斯倾也不太一样。” 这两人都曾是柳绰同僚,他们一个是老谋深算变色龙,一个是看似万事不在意的笑面虎,都有一颗比石头还硬还冷的心,所以才能在变幻浮沉的宦海里乘势而起。跟他们相比,柳绰输就输在了耿介忠直四个字上,他转念一想,也许苏牧野还是年轻,没有历练到那个地步也说不准。 换了心境再看苏牧野,柳绰终于不再那么难受。在门口看到那一幕时,他真想上去踢开这个勾走自己乖巧外孙女心的人,他不在乎功名利禄,也不指望叶凤泠夫贵妻荣,他就想让叶凤泠找个许她一世安稳、无忧无虑的夫婿。 让柳绰完全放下成见的,是苏牧野最后一招杀手锏。苏牧野道,叶凤泠的才和貌早在京都上位者那里挂了号,不嫁给他,就会嫁入宫中,想来,与几位皇子比,他应该更靠谱些。 退一万步讲,到了现在,难道柳绰还以为叶凤泠可以随意嫁给无权无势的人家么?叶凤泠愿意,叶府都不愿意的。权和势才能让叶凤泠保命,她的一生,注定要享受荣耀、承担重压,不然,等着叶凤泠的,定是动荡和争抢。 柳绰彻底叹服,望着苏牧野的眼神几番明灭,最终摇头笑开,拍着苏牧野的肩膀道:“为了让我同意,也是难为你了。” 至于后面两人又谈了什么,无人可知。 苏牧野不太在乎旁人怎么想他,也不关心那些蜚短流长……然他却憋着心口那股气,不肯让别人觉得叶凤泠会受委屈,他也不是柳绰心中所想的那种小人。 两人谈完走出门外,看到月麟拽着洗砚问东问西,柳绰玩味一笑,轻哼出声,挥手叫柳方泉离开。他们二人本就是听说苏牧野生病,过来尽地主之谊,现在一看,苏世子哪里在生病,分明生龙活虎。搞不好这场撞破,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戏! 柳绰冷笑连连,乜苏牧野一眼,让他好自为之,挥袖大步离去。 苏牧野问清月麟来意,挑眉,几步来到叶凤泠门外…… 被苏牧野擦着泪的叶凤泠,哭不下去了,而他也不再孟浪,给她盖好被子让她睡一会。叶凤泠拽着他袖子很想问清他和外祖父到底如何说的,可她看着他低俯的眉目,就明白,他摆明不愿告诉她,再联想外祖父的性子,叶凤泠幽幽叹气,只怕她永远也难以得知具体内容了。 她手被他放进被里,被他温情脉脉的眼神看红着脸,她有一种他在宠爱自己的感觉,这感觉让她羞涩、得意又无限快活…… 帷幔垂荡,笼住床上少女。 苏牧野离开时,叶凤泠已经迷迷糊糊睡过去。 带好门,苏牧野对一直守在门口的月麟道,不要让叶凤泠睡太久,晚食前两刻叫醒她。月麟不敢不应。 然冷面世子并没有立即离开,脚步一转,朝旁边的一个屋子走去。 在苏牧野推开门前,柔兆已经警惕地站起来,垂着头笔直立在墙角。 苏牧野扫视一圈屋里陈设,似嘲似讽一笑,他干脆直接:“你要留在叶凤泠身边?” 柔兆有些慌地点头。 苏牧野微笑:“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还是觉得有她挡在前面,你就真可以随心所欲了?” 柔兆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哽咽:“没没有……我只是,想将功补过。” 冷笑声响起,“神机营的规矩,你应该明白。既然你要留在她身边,自然也不再算神机营的人了。” 心底冰凉一片,柔兆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引颈就戮。 神机营规矩,除了死亡,没有其他理由能让人离开,要么直到生命尽头,要么逃离被追杀。柔兆一直都知道,如果她不回神机营,等待她的只会是死亡。可她也幻想过,或者苏牧野能给她一些时间,让她有机会再见一次墨盏。 看来,还是奢望了。 好半天,都没有等到意料之中的那一刻,柔兆睁开眼睛。 苏牧野冷冷地盯着她,眼里是说不出的审慎。 柔兆踌躇。 苏牧野淡淡一笑:“看来叶凤泠没有告诉你我已经答应她让你重回神机营的事。也对,她存心想留你,自是要试探一二。放心,一时半会儿我不会杀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柔兆呆住,抬头看向苏牧野,怔忪道:“主子请讲。” 苏牧野悠悠道:“一,贴身保护叶凤泠,尤其注意她身边的人,包括叶府、包括柳府。二,除非有我同意,不然不可见墨盏,哪怕他来找你。” 他的声音清淡似风,袅袅消弭于唇畔耳边,柔兆听着这云淡风轻的话,默然无语。 “你的命从这一刻开始,就不再是你的命了。” …… 柔兆匍匐于地,颤声问出心底的话:“我……我能问一句……墨盏现在在何处么?” 苏牧野把玩着手里不知名的一团东西,轻声笑:“为了你,他敢跟自己人动手,你觉得他会在哪里?你现在能在这里好好待着,都是他用自由换来的,你还想往下问么?” 说着,他将手里东西丢去满脸是泪的柔兆面前,冷声:“回京都时,记得带好,你是鲁和罗,柔兆已经死了。” 那一团东西缓慢舒展开,在窗口透进来的光线下,闪动着瘆人的苍白,是曾经覆于她脸上多时的人皮面具。柔兆咬着牙抓人皮面具进掌心,抱住膝盖,将自己蜷缩成一小团,沉在角落的黑暗,无声又无息。 苏牧野走出到门外,气息微动,眸中杀意一闪而过。 当日墨盏罔顾他的指令,叫叶凤泠一起去截柔兆,又想对神机影卫动手,间接导致叶凤泠插手伏击花桃儿行动,让他又气又痛。神机营的规矩,对自己人动手,杀无赦。 好在,墨盏只是意图动手,洗砚及时赶到,阻止了他犯下滔天大错。为平息此事在神机营中影响,苏牧野不得不对墨盏严惩不贷,不仅废掉墨盏一只手,更派墨盏去边疆战俘营服役一年。就这还被苏离嘲讽徇私护短。 墨盏虽不同洗砚从小服侍,但一直被他寄予厚望,因为一个女人,违反他的指令,让他气恼难抑。若不是看在墨盏和叶凤泠的面子上,柔兆此刻已经被带回京都神机营,接受属于她的惩罚了。 但既然柔兆被叶凤泠那个鬼精灵洗脑,心甘情愿为她鞍前马后,苏牧野乐的顺水推舟,诚如叶凤泠所言,她的身边确实需要一个武功高强之人,无论京都内外,她的安全都让他忧心。 第368章 以物易物 第368章以物易物 嫩柳簇芽,挂在条梢,隐约可现。叶凤泠睡得很沉,大概是睡前哭的厉害,耗费她太多气力,还是月麟挽起帷幔,让夕阳的金光照到床榻里的雪壁上,才唤醒了她。 揉着眼睛,叶凤泠懒洋洋。 月麟捧着剥好的圆滚滚鸡蛋来给她揉眼睛,哭过的双眸四周,微红发肿。叶凤泠舒舒服服地躺着,安心享受月麟的温柔。 她问月麟,苏牧野什么时候走的。 月麟柔声笑道走了好半天了,之后老太爷那边还派人来看过小姐,听说小姐在睡,就回去了。 叶凤泠腾地坐起来,忐忑外祖父是否要叫自己去训诫。 月麟按住小姐,耐心解释,老太爷派来的人说了,让小姐好好休息,后日一早苏世子要启程回洛阳,会带二少爷和三少爷一起,明晚将有宴席,届时小姐需要出席。 叶凤泠闻言恹恹,后日就走了啊…… 月麟见状,起身从书案上拿来一封书信,递给叶凤泠,是苏世子走之前留下的。 信封上字迹清晰工整,书有苏北柳叶亲启几个大字。打开来看,竟是成都府的陆羽筠寄来。 陆羽筠在信中问候叶凤泠回苏北一路是否顺利,又简单说了几句他和韩桃戈的婚事定在了五月,现在他被家中琐事困住,无法来苏北,邀请她若有空去成都府游玩。信的最后,他写了几句话,是关于他们和白家兄妹在流苏飘酒楼里看到的青玉石地板花纹。 陆羽筠写道,他回家后去书斋里翻了好多天,功夫不负有心人,竟真叫他找到了关于这种花纹的记载。这是一种中原地区没有的花,叫做波斯鸢尾花,此花经能工巧匠精心培育,能开出同百合花非常像的花朵,花色有白、黄、绿、蓝等多种颜色,多姿多彩,混在百合花中不易分辨察觉。且此花还有特殊之处,它是番波斯国的国花,传言被选来祭祀守护番波斯国皇室。在番波斯国的习俗里,该花纹被广泛用于各种装饰。 他觉得流苏飘的地板刻有这种花纹,很不寻常,极大可能同番波斯国有关系。 叶凤泠心中掀起巨浪,联想起冰室暗夜她听到假仁者所说的,特意在流苏飘引苏牧野上钩,难道流苏飘是番波斯国在国朝的一个暗桩? 捂着胸口,她不敢往深想。 仔细检查一番信封封口,见确实没有被拆过的痕迹,微微放心。 旋即心中一惊,陆羽筠寄给自己的信,到了苏牧野手里? 吃过晚食,又安静拿起香囊收尾,女红是叶凤泠的短板。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耐不住性子去做这样枯燥的针线,在她看来,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去研究如何调香、或是练字画画。这些年来,她的贴身衣物和小物件,多出自月麟之手,她的唯一贡献,就是画些花样子。 谁能想到,她也会有这样费心给别人绣香囊的时候,叶凤泠揉揉酸疼的脖子,嫌弃地看着自己绣出来的东西,微微撅嘴,她探头看一眼旁边月麟绣好的锦帕,再回来看看自己手里的,重重叹气。 可再丑,看在她眼里,还是觉得也有可取之处的。 月麟推门进来,发现叶凤泠微弯着身子,姿态很是僵硬地在缝绣,衣裙拖在她身后的榻上,莹白纤细的脖颈在烛火映照下,散发出温柔的光芒,煞是好看。 月麟欣慰,这就对了嘛,哪有女孩子不动动针线的,再怎样成亲后拿给公婆的针线活也要自己亲手缝的才显有诚意。但就是小姐这浑身肃然的模样有些过,瞧着倒不想做针线活,仿佛在领训…… 绣着绣着,叶凤泠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跟苏牧野说所谓的提携二表姐未婚夫婿的事。 看一眼天色,她有些犹豫,这么晚了,或者明日再说? 恰在此时,洗砚颠颠跑来,叶凤泠忙把手里针线藏到床上。 只见洗砚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笼子。 叶凤泠惊喜喊出声,从榻上跳下来,接到手里。月麟在旁边也好奇地张大眼睛看去。 巴掌大小的笼子里,伸出来一个灰绒绒的小脑袋,正是让叶凤泠觊觎许久的豕鼻蝙蝠。它仿佛认识叶凤泠,下意识地伸出头细嗅嗅叶凤泠指尖,确定是熟悉的气味,就又在笼子里趴下了,一点儿都不怕她的样子。小小一团的模样可爱的简直没法说,那一下小小触碰,叫叶凤泠心软如水,欢喜无比地捧在手心,眼光再也离不开了。 洗砚见叶凤泠喜不自胜的样子,又瞥到月麟眼里的羡慕,心里一动。 他眯缝着眼笑道:“给叶三小姐请安,这是我家公子让送过来的。怕您不清楚如何养它,公子还专门找人详细写了一份养它需要注意的事项呢。公子说了,既然叶三小姐喜欢,可以拿来给小姐养一些日子。但小姐需要拿东西来换。”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取出一叠写满字的纸笺,递给伸长脖子瞧的月麟。 叶凤泠眼睛从豕鼻蝙蝠身上拔不下来,不甚在意:“拿什么换?” 洗砚忙道:“就是您的那只雕。” “嗯……嗯?”叶凤泠抬头,什么意思? 说来那只雕也是实惨,先被叶凤泠用计捉住,后目睹自己伴侣惨遭毒手,阴阳相隔。这还不算,它被迫跟着叶凤泠走了一路,想死都死不成,只能苟延残喘地度日如年。一路加上到苏北,都是褚亮和石头在照顾它。前些日子,褚亮忙着含香馆的事和准备昏礼,照顾大雕的重任就落到了石头身上。 本着关爱叶凤泠及其身边一切人的原则,柳方泉偶尔也会关注一二石头。顺着柳方泉的目光,苏牧野难有闲心的了解了一番这只曾被自己修理过的惨雕。然后,就生出了据为己有的心。 如同叶凤泠了解苏牧野一样,苏牧野也很清楚叶凤泠的悭吝,直接要,她定是不肯的。这才有了眼下以物易物的说法。 如果是往常,叶凤泠铁定断然拒绝,那大雕她还想找人好好训练呢。可被拿来换的是豕鼻蝙蝠啊,这么可爱的小家伙,要再从自己身边被夺走,怎么可能! 洗砚眼见叶凤泠挣扎良久,才不情不愿道:“我不是给他啊,只是借他玩玩。到时候还要还给我的。” 他忙不跌点头,那是那是,心里同时响起声音:到时候您都一块入了我们府里,哪里还分你的公子的。 先雕后人,稳扎稳打,公子从来招无虚发啊。 如此这般,惨雕的生命轨迹发生了质的飞跃,这是后话。 叶凤泠截住要出门的洗砚,把柳二小姐托付之事说出来,又加道:“我并不了解高立此人,但听说他文才曾被外祖父夸过几句。你家公子怎么说,回头你告诉我一声。” 说完这些,她就再也顾不上洗砚,一心一意逗弄豕鼻蝙蝠去了。 月麟送洗砚出门,洗砚瞟了眼偏于一隅的那间屋,悄悄问道:“柔兆这两日怎么样?” 月麟迷茫:“什么怎么样?” 洗砚敲她脑门:“她说要留在你们身边?情绪如何?” 月麟揉着额头,恍然大悟:“挺好的。” 洗砚摸摸下巴,不语。 月麟见状,懒得理他,转身往回走。 洗砚拦住她,有些忸怩:“哎,我和公子可要走了啊,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月麟稀奇:“我跟你有什么可说的?” 洗砚扶额:“好……” 月麟想了想,瞪直眼睛,紧张兮兮看了一圈,轻声道:“我能不能问你个事?” 洗砚眼睛一亮,翘首以待。 “你……你知道不知道墨盏去哪儿了?”不光叶凤泠搜窟窿打洞想探听,她也好好奇。 眼里光彩瞬间陨灭,洗砚没精打采:“谁让你问我的?” 月麟赶紧摇头,生怕被责问一样:“没人让我问,纯属好奇。” 洗砚瞪着她,恨铁不成钢,半晌耷拉下脑袋,闷声:“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不然公子就要罚我了。除了这个,没有别的了么?” 月麟很清楚苏牧野对洗砚的态度,踮起脚安慰地拍了拍他松垮垮的肩膀:“好好当差,不然世子又要打你了。” 洗砚内心呕血,扶着胸口,跌跌撞撞离开。 月麟进屋时,叶凤泠抬头问了句:“你和洗砚说什么了,这么久?” 月麟随意道:“我问他墨盏在哪里,他说不能告诉我。” 叶凤泠盯着豕鼻蝙蝠的眸子顿住,慢慢坐直,悠悠叹气。 第369章 克夫命的远大理想 第369章克夫命的远大理想 这一夜,叶凤泠直到夜过三更才睡下。无梦好眠,早晨醒来,天光晴好。 苏北的初春,来的早,也来的轻巧。有时一场雨,就会将翩跹而至的春意吹打回去,要再等云霁日出才能再闻燕咛。 昨夜虽然睡得晚,但睡得沉,叶凤泠的精神头不错。她趴在床脚,翘着脚小心翼翼掀开小笼子外玄色罩袋一角,看豕鼻蝙蝠睡得四仰八叉,心里欢喜。一抬眼,就看到柔兆青白着一张脸立在眼前,唬一跳。 叶凤泠问柔兆出什么事了? 柔兆轻轻摇头,只道她最近睡得不好。她见到豕鼻蝙蝠的小笼子,也升起丝兴趣。在神机营的时候,一直只听说,从未见过。 叶凤泠招手让她近前,掀起一角,示意她瞧。 那样毛茸茸可爱的一团,自然深得女子们欢心,就算是没有任何嗜好的柔兆都不能免俗。她看得不错眼,眼巴巴的望着,羡慕道:“那样小……哪里来的?” 叶凤泠笑着道:“我跟世子用大雕换的。” 弯着腰看的目不转睛的柔兆浑身一僵,强扯笑容,复站直身体,离豕鼻蝙蝠远了些。 叶凤泠一心扑在豕鼻蝙蝠上,没有注意到。 她看够豕鼻蝙蝠,便想将昨夜赶工的香囊再包装一下。 月麟被她拉来做技术指导。 叶凤泠原本想用一块锦帕包上香囊的,可以就用月麟绣的那块,又好看又精致。 “可是小姐,这样会不会被世子误会锦帕是你绣的啊。”月麟眨眨眼睛,锦帕可是也有定情的含义在的,若是被误会,以后扒出来,依照苏世子那蛮不讲理的劲,大概不舍得怪小姐,就只能怪自己了。 叶凤泠翻出了一条自己若干年前动手绣的帕子,“这个呢?” “会不会有些……寒碜……”月麟道,能让惯说好话的月麟如此说,可见此帕子的绣工多么鬼斧神工。 叶凤泠脸一黑,抓起帕子看了又看,“我觉得绣的很好啊。” 素缎锦帕上绣着一只白鹤,还有象征着水纹的波线,惟妙惟肖,意境很足。 “苏世子贵胄出身,又见多识广,我觉得,与其用锦帕包,不如找个匣子,那种雕刻花纹的呢?”月麟说着,开始给叶凤泠梳头。 叶凤泠直着身子让她梳头,自己继续包香囊。 思来想去,她总觉得专门用个匣子装这些,大题小作,而且不太好带,拿给他后他也不好装,万一被别人看到,也麻烦。 想罢,她抛弃技术指导的建议,固执地用自己绣的那方帕子把香囊包了起来,还打了个蝴蝶结。 月麟梳好头,低头看见叶凤泠的动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叶凤泠嗔怪,不敢再说,转身去取钗环。 梳妆打扮之后,叶凤泠带着柔兆,出门上马车。 明日苏牧野要走,叶凤泠预备出门买些苏北零嘴和特产,从洛阳出来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往京都寄送,只怕回了京都会被苏牧妤念死。 马车不紧不慢地行在路上,叶凤泠从车里带好帏帽,掀开车帘向外瞧。 这一瞧,就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连着行过两条街,古月香的铺子都大门紧闭。她问驾车的车夫。 车夫道,胡府的古月香倒了,已经兑给城内另一家开香铺的了,这两日都在盘点清兑,再开门恐怕得等换好招牌。 “胡府不是很有钱么?”柔兆跟着叶凤泠有些日子,又参与了叶凤泠整治胡府,不由得有些疑惑。 一下出四十万白银,再有钱也得伤筋动骨。叶凤泠摸了摸下巴,没应声,她放下车帘,不再看外面。 苏北的特产和零嘴不少,叶凤泠叫车夫带着,逛了小半日,才都买齐,有些她还多买了一份。 回到府里时,正是太阳高高挂在头顶。 她在门口下车,见到柳大小姐从另一辆马车上跳下来,捂着脸哭哭啼啼跑进门去。两个柳大小姐的贴身丫鬟,白着脸气呼呼的。 叶凤泠拦住其中一个:“月兰,怎么回事?” 叫月兰的丫鬟怒不可遏道:“他们郭家太过分了,四处散播谣言,非说我们小姐克夫。姑爷明明是婚前就有病的,怎么怪的上小姐。还不是仗着家里有人在京里当差么!” 柳大小姐先前嫁的郭家,是城北的读书人家,郭母娘家子侄有在京都为官。当初柳大夫人和柳大小姐也是看中这一点,才在得知郭家公子身子骨不好的情况下,也甘心嫁过去。 这些叶凤泠都清楚,她不明白的是,郭家姐夫去世好几年后还有人嚼舌根子?好生奇怪。 到了下午,她就听说这事愈演愈烈,闹得柳大小姐上吊了。被发现的及时,给救了下来,不过脖子上有好深的一圈紫痕,要好久才能消下去。 月麟一面给叶凤泠上妆,一面唏嘘柳大小姐命不好。 柔兆不明内里,请教月麟这种怎么是命不好? 月麟:“大小姐一直在相婆家,我听月兰说,最近正好有个秀才想说亲。秀才年过三十,家里有铺子有祖产,先头那位留下一个女儿。秀才家长辈想趁着春闱前先定下,等出了孝就成亲。今日就是去参加诗会,谁承想遇上了郭家的姑太太。” 所谓诗会,其实就是给男女双方相看彼此一个机会。如果中意,回去后禀明双方父母,自有男方上门提亲,若是无意,也就燕过无痕,了无声响,谁也不会折损颜面。 “郭家姑太太怎么会去参加诗会?”叶凤泠沉吟。 月麟:“也是倒霉,组织这场诗会的人选的地点,就是郭家姑太太的嫁妆铺子还赶上郭家姑太太今日去店里,就撞上了。” 柔兆还是不明白怎么是命不好。 月麟很有耐性,继续解释:“大小姐嫁过去不足一年,姑爷就去世了,这在外面看起来,就是大小姐命太硬。其实这几年少有人提了,哎。这门亲事若是能成,多好啊。”月麟很是遗憾,她对柳大小姐感官一直很好。小时候,她被柳大夫人责罚,好几次都是柳大小姐为她说话,这样好心的人,却被命运苛责。 同一时刻,柳大小姐坐在柳大夫人的屋里,打开妆奁,对镜梳妆。 柳大夫人有些可惜,不太放心的问柳大小姐:“你确定这样行啊?我觉得这个王秀才条件不错,说就是为了相看你,才等到现在还没去京都呢。万一今年考上,你可别后悔。”王秀才是托胡夫人的关系,他曾经在街上见过柳大小姐一眼,才办完丧事,就磨着母亲来打听柳大小姐。初时,柳大小姐确实也动心了。 可自从叶凤泠和苏牧野来到柳府后,貌似香喷喷的王秀才转瞬变成臭烘烘的烂狗屎。她想,既然叶凤泠能找到苏世子这样的,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她,怎么就不能嫁个高门子弟呢? 诗会上,若不是她主动出声吸引郭家姑太太,对方也不会注意到她,继而破口大骂她克夫。柳大小姐存心就想搅黄这场相看,她的未来,不在苏北,在京都! 柳大小姐不以为然,仔细描好柳叶弯眉。她看着镜中的柳眉凤目,自信地仰起头,斜横柳大夫人一眼:“娘,这算什么好的,京都有大把的世族贵公子,你还怕以女儿的姿容挑不到一个好夫婿么?” “可是……可是你姑姑还没回信呢,而且你毕竟嫁过啊。”柳大夫人不像柳大小姐那样乐观。 “嫁过又如何,若是对方真心爱上我,就算我生过孩子都没事。何况我没生过。娘,二房那两个马上就进京都了,若是真的考中,指不定就要留在京都为官,等二叔和二婶进京都去住的时候,你能甘心?” “呸,他们一家想的倒美,从我这里吃饱喝足,养的油光水滑,想一脚踹开我们,去过那光鲜亮丽的好日子,做梦。”柳大夫人最不满的就是二房两个侄子读书从仕。 “所以说,娘你放心,如果我能在京都寻到好夫婿,还怕你和爹爹不能来京都么?”柳大小姐最懂柳大夫人的心,对症下药,精准有疗效。 柳大小姐又仔仔细细用一条樱粉红色的薄纱围住紫痕明显的脖颈,姿态优雅地挽上柳大夫人的手,弱柳扶风走去正厅。 日落酉时,金辉拖着长尾落下地平线,天幕一点点暗了下去,柳府大门大敞四开,迎接苏北城各方宾客。四处升起的红灯笼,映暖广厦,灯火如蛇如龙,阖府被照得亮如白昼。 柳府好多年都没有这样热闹过了,下人们擦肩错身、喜气洋洋,不停上菜端盏,为正厅中正在进行的宴席送上珍馐美味。 今夜之宴,乃为苏世子举办的饯别宴,苏北府尹等大小官员悉数到场,只要和柳府能攀的上关系的商贾富豪,也都携礼凑来跟前。 灯光璀璨、华光满厅,丫鬟下人们往返不停,不断送上新鲜菜肴。男女分席而食,叶凤泠坐在女子席面上,吃的心不在焉,听着屏风之隔的另一面箫鼓喧嚣,人物繁阜。而到了她们这边,只是一些妇人相互恭维、闲谈絮语。 柳三小姐坐在她旁边,捅她,示意她看柳大小姐的脖子。柳大小姐白天还上吊呢,现在就能坐在这里面不红脸不热的淡定用餐,不得不让人佩服。 叶凤泠没心情理会这些,略略扫了一眼,继续心猿意马,思忖自己袖子里的“礼物”要怎么送出去。 柳三小姐见她不理人,觉得很是无聊,扭头去和柳二小姐说话,姐妹两个指着席上的其他小姐窃语不停。 柳三小姐有眼色,不代表别人同样有眼色,几位苏北城里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围坐到叶凤泠旁边,不住攀谈。这让一心求清净的叶凤泠头疼。 她瞅准机会,拉柳大夫人进场,巴不得有机会在这些官宦夫人面前露脸的柳大夫人喜不自胜地接过话茬,给了叶凤泠逃出生天的机会。 就在她松口气的时候,柳大小姐悄无声息地坐到了她身旁。 第370章 樱林深处 第370章樱林深处 脖子上是粉红色纱巾,脸上妆容精致得体,只有眼角还残存着一些红晕,看得出,柳大小姐很厉害的哭过。 叶凤泠心里微微警惕,她对柳大小姐的戒备来自两方面,一是苏牧野的出言提醒,再就是回来后几次接触,柳大小姐绵里藏针的行事作风,给了她不一样的体验。 离开苏北前,柳大小姐在她眼里,只是一位表姐,温柔体贴,极会察言观色,还带着那么一点的精明世故。这次回来,却让她看出了几分贴着翩翩风貌的浑不吝,这样的人,要心计有心计、要手段有手段,一旦被缠上,会很麻烦。 可已经打定主意、下了决心的人,岂是你想躲就能躲的掉的。 柳大小姐轻轻握住叶凤泠的手,哀婉欲泣:“表妹,我心里好苦。” 眼皮子跳起来,叶凤泠试图把手抽出来:“我懂表姐的苦。” 柳大小姐一手紧扣叶凤泠,一手拿锦帕擦眼角:“你小小年纪,哪里真懂呢?表妹,我和你比不了,想我命途坎坷,又是这样的情况,想寻个良人真是比登天还要难。你我从小感情就好,必不会视我于水深火热之中而无动于衷。” 叶凤泠见自己的手牢牢被对方攥着,干脆放弃了挣扎,清清冷冷问不知自己如何才能救表姐出水深火热。 柳大小姐放下锦帕,双手裹上叶凤泠手,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苦涩一笑:“经历过郭氏一门的婚事,我心如死灰。但不忍家中祖父和父母亲为我担忧,也知道常居柳府到底不便。如今我只求一门差不多的婚事,求一个体贴关怀的良人,可谁知道,竟也如此之难……” 柳大小姐注意观察叶凤泠,发觉她从始至终都只垂着眼皮,木然的听着,心底略有些失望,私以为软糯心善的表妹,多少都会同情自己一二,没想到一丝怜悯的情绪都没有。 也罢,自己同她从前接触少,自然感情不够深厚,自己得有耐心和毅力才行。 柳大小姐摸不清叶凤泠心思变化,眼眸闪烁着:“不知表妹能否……能否为我的终身大事操心一二呢?” 所以这才是大表姐的最终目的,叶凤泠美目撩动:“我么?” 柳大小姐微微点头。 叶凤泠忽而笑起,若有所思地打量柳大小姐,相貌中上、身材不错、心计八分、手段六分……若是放到京都闺秀圈子里,可能会混出些小名气,可惜放在苏北,英雄无用武之地。她不是不能体会柳大小姐努力向上爬的心,但这方式和吃相,着实让她不能苟同。 她把笑容收起来,脸色冷下去,直言拒绝:“我不行。” 柳大小姐嘴角抽动,强笑:“表妹准是开玩笑,怎么上来就不行。表妹能为两位弟弟那样费心,怎么就不能为我们大房的人操点心,还是说同样的血缘,就有远有近?说出去可不让人笑话。” 叶凤泠面无表情地不接茬。 表妹如此不配合,就算是向来油润的柳大小姐,都微尴尬。可她始终不放弃,“表妹,我的终身大事就放在你身上了,若是不答应,我……” 就在她要说出些“威胁”之语前,一个端着盘子走过的小丫鬟,不知怎的,脚下不稳,手里盘子滑倒在柳大小姐身上——一盘子的鲜烩百合从上倾倒下来,一片不落的淋柳大小姐满头满脸。 “你!来人,给我把她拉下去用棒子打!”柳大小姐气疯了,她向来以自己品貌自命不凡,受此污秽,再顾不上叶凤泠这边,仓惶起身离去。 叶凤泠仰头,注意到刚那小丫鬟脚滑手滑的地方,静静坐一位耷拉着脑袋的夫人。 斑驳灯影洒落在这位夫人身上,她的面容隐在阴影处,看不清具体表情,但一袭普通绫缎袄裙纤整无褶皱。这位夫人不是别人,正是影子一样的柳二夫人。 叶凤泠端起桌子上的茶盏,朝柳二夫人坐着的方向微微示意,在鼻端还未弥漫起茶香前,已经一口饮尽。 宴过多半,叶凤泠也没想出如何送出礼物。今夜宴席,苏牧野是主角,被万众瞩目,很难脱身出来寻她。可若错过今夜,明日一早他就启程了,送行时人一定不少,哪里能有机会让她送礼物。 就在她急得顿足搓手时,有个小丫鬟从外面走进来,引她出门。 一到屋外,叶凤泠忍不住连打三个喷嚏,接着,兜头就罩下一袭温暖厚重的斗篷。 苏牧野把从自己身上脱下的斗篷给她穿好,又把斗篷帽子拉到她头顶,还拍了下她的头。被他牵着,两人走向花园樱林。月麟和洗砚两个人远远的跟着。 枝条垂蔓,森森盘绕,月光透过薄雾照到樱花瓣上,斑驳人眼。 两人不知不觉间走到樱林深处。 叶凤泠的肌肤贴着被他体温捂热的斗篷里面,浑身皆暖,“你大摇大摆走出来,里面的人不找你么?” 苏牧野低头笑吟吟地看向她,声音中染上一层淡淡的沙哑,将他本清透疏朗的音色衬得充满磁性,魅人心魄:“我头痛,先行离席,无人敢置喙。” 叶凤泠怔了怔,没想到他给的理由如此……但他又叫自己出来,万一给别人看到? “放心,那个小丫鬟是外祖父找的。外祖父体恤我一片痴情,特地给我这个机会。至于其他人,不用理会。”苏牧野微微扬眉,喝过酒的眼眸越发明亮,璨璨盯她。 情话自来瘆心撼魂,叶凤泠心跳忽然失去了规律。她伸手探进袖中,想把包好的香囊掏出来,但迟疑了半晌,还是没好意思拿出手。 这一刻,月麟说的“寒碜”两个大字不断的循环在脑海里。 苏牧野见她不动也不说话,以为她在难过自己即将启程。他抬起头,看了一圈,突然纵身跃起,很快又落回原地,手里多出一支盛放如霞的樱花。头上几缕黑发散落下来,搭在光洁饱满的额角,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上面还占着几片樱花瓣,欲落不落。 “樱花树下送卿时,一寸春心逐折枝。”苏牧野把樱花递到她眼前,修长而蕴含力量的手衬着清瘦枝条,有一种古朴清雅的韵味,他接着道:“待你回到京都,京都的樱花也要开了,到时你我再一起赏樱,可好?” 叶凤泠心里甜如蜜,眼波清澈映月,如碧泉涌动,滟滟水翦。 “盼卿答复。”苏牧野笑容灿灿,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眼神幽静又裹着炽热光芒,凝望于她。 “好。”叶凤泠被他的笑容感染,也烂漫笑开。 收了人家的鲜花,怎么也要有回礼才行,叶凤泠审慎地瞟他一眼,心里又生挫败:苏牧野送自己的东西是这样高雅美好的樱花,而自己……同样是表情,怎么她的就那样“寒碜”呢…… 她想了想,一咬牙,决定还是送出去,毕竟是自己熬夜绣完的。一跺脚,将帕子掏了出来,猛的伸手递到苏牧野面前。 苏牧野正要抬步走近,花前月下倾诉衷肠,被叶凤泠突如其来的动作唬一跳。 不远处看得分明的月麟不禁鬓角冒汗,有这么送人礼物的么,自己小姐就是有够特别。 “这个……送给你的。”叶凤泠心里慌慌,却强迫抬头看着苏牧野,装作一副镇定的模样。 树影簌簌婆娑,那浮在俊美男女身上的光辉,如同河面随风流动的波纹,清透柔美。 雪肤花妍、积石列玉,挺拔与婀娜、娇媚与清朗,在这一刻被月光定格住。 苏牧野低头看着被叶凤泠捏的紧紧的帕子,目光顺着她的胳膊,看到她眸中。四目对视,他看到有星光摇落。 他唇动了动,竟仍然半晌未说话。 见他接都不接,叶凤泠面容红到极致,鼓起勇气,迎上去,在他不反对的情况下,颤颤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他掌心。 然后,装作不在意的扭过肩膀,欣赏月亮。 苏牧野轻轻笑了一下,慢慢摊开手掌,看到一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呵呵笑出了声。解开素缎锦帕,四周的遮挡顺着掌心散开,露出一个天水青色方胜形香囊,缎面上用金色丝线绣一丛兰花,下端系有百吉络。那丛兰花仿佛能散发出幽香般,醺醉了人眼。 他捏了捏,里面有东西。 又抖开那方锦帕,看清上面绣的……似乎是一只白鹤振翅欲飞,构图稚嫩、配色简单,苏牧野嘴角笑纹加深。 叶凤泠偷偷觑他,手心全是汗,美目流波,声音也小了:“我不太擅长这个……” 苏牧野没说话。 她失落地低下了头,发现攥着樱花支的袖口被勾住,苏牧野把樱花支拿开,把香囊塞到她手里。 嗯? 苏牧野低头俯眼看她,目光流连停落到自己腰上。 叶凤泠有些明白了,抖着手指将香囊系向他腰间。她从没这样近的摸过他的腰,平时或是宽松潇洒、闲雅雍容的衣袍,或是丈宽腰带,甚少能看出明显身形。在她低头给他系香囊时,手无意识地触碰到他的腰,才发觉肌肉劲实、隐藏蓬勃力度。 苏牧野轻笑出声:“好摸么?” 叶凤泠脸滚烫似火烧,娇横一眼,手连忙离开。 她的手在撤离,却遭到阻截,被苏牧野抬手握住。感受到手里的汗意,他挑眉,凤目飞扬,灼灼望向她。 叶凤泠使劲挣扎,苏牧野却抓着她那只手,不肯松开。他亲自拉着她的手,一同抚上悬在腰下的香囊,眼睛仍然注视着她。 叶凤泠脑子轰一下,心犹过电,蹿起丝丝缕缕的热,迅速烧遍她周身。 他的气息包围着她,蚕食着她,仿佛一团又一团的丝线,将两人裹作蚕茧,永永远远停在这一方天地中。 苏牧野把樱花支复放到她掌心,搂她连同樱花支一同入怀,俯身贴耳,唇碰了下她耳根,成功让她手脚发麻:“只给你摸好不好?” 他见她闭着眼,朱唇轻颤,眉目昳丽,艳艳风情随风流动,心想,再过几年,她的风姿,怕是会惹的整个京都的公子们为她痴狂。 何其有幸,他在她还未完全被世俗侵染成墨前遇到了她,又在她还不足够坚硬前攻进她心房。 他们的缘分,纠纠缠缠,环生往复,让她和他都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恰时,远处传来人声,听着像是柳府诸人送客出门,叮咚环佩声、清脆高声笑,在风中遥遥飘远、散尽。 就这样默默的凝视着她的瞳孔越来越黑,越来越暗,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望进她那颗曲折蜿蜒的内心深处。 用手拨开挡在颊旁的樱花支,苏牧野格外庄重的轻轻印下一吻,而后收起调侃笑意,只静静抱着她垂眸不语。 缄默的海洋里,充斥着一股说不出的、饱含压迫的情绪。这股情绪竟比以往的唇齿交融更给人炽热、放浪感觉。 他的环抱越来越紧,紧的她呼吸渐急促,他从未如此沉默地,用一个拥抱宣誓着他强悍的、霸道的情感,强势地仿佛攻城略地一般,要拉着她坠入无边极乐世界。 叶凤泠闭上眼,尽量努力地去贴合这份叫自己浑身战栗、心神失守的悸动。 …… 第371章 送礼余韵 第371章送礼余韵 叶凤泠想推开他,却使不上力,悄悄睁开眼缝,在氤氲月光中,看到他玉白的面漾起红晕,黑长的睫簌簌颤动,而那双浩瀚无际的瞳眸一直静静地望着她。隐于平静海平面下的动情,于春山如睡之中在她心里发出砰的一声,好似无数烟花漫天绽放。 苏牧野笑意浅浅:“我从小带过很多香囊,有长辈赏赐、有姐妹取乐、也有红颜知己相赠,可我从未仔细看过是何图案、有何寓意,更不用说去想它们被丢去哪里。这是第一个给我带来无尽欢欣的香囊。” 叶凤泠喃声:“苏哥哥……” 苏牧野指腹揉着她盈盈一握的腰肢,面容上仍是一片幽静。已经褪去人前的风流浪荡,也没有惯常的清贵孤傲,他这样沉静的模样,含着如烟的雾气,散发幽幽暗暗的光芒,叫叶凤泠无法移目。 轻声渺渺、萦绕于耳:“情这一字,到今日我竟又有一层体会。”他的手游走于香囊之上,仿佛徘徊在叶凤泠的心尖,“我从不知,一件不甚精巧的香囊会让我心翻狂狼,几乎击垮我所有的理智,我也不知,自己会以物喜到雀跃欲吼。谢谢你,阿泠,让我能拥有它们。” “我会一直带着它,直到你回来,给我换下。” 他撩目望她,用手拂过她秀盈樱唇,用绵绵情思淹没她的湿润星河。 叶凤泠讷讷不能言语。 苏牧野唇边浮起笑容,再次亲上她…… 叶凤泠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触碰到了他灼热又寒寂的内心。 …… 远处的月麟,看着樱林月光下的缠绵人影,被温情所感,眼角滚下热泪。洗砚在一旁煞是不解,红着脸问:“你哭什么?这种场景……你想哭?” 他原来觉得月麟有些呆,现在觉得她不仅是呆,更是傻,花好月明、郎情妾意,难道不是应该羡慕么……何来眼泪啊! 月麟弱弱白他一眼:“你懂什么,我家小姐受了那么多委屈,现在觅得良人,我为她高兴,有何奇怪。” 洗砚松了口气,他真怕月麟情感方面不甚正常。 他垂下眼,从怀里摸出干净的素色锦帕,递给她擦眼泪。 月麟不接,自己从袖子里掏了帕子出来。 洗砚无力地收着锦帕,声若游丝:“你家小姐要嫁去我们苏家了,你呢,什么打算?” 月麟迷蒙望着他:“嗯?” “你的年纪看着不小了,难道不想嫁人么?”洗砚轻声。 月麟轻轻摇头,“我听我家小姐的。苏国公府人很多么?” 洗砚有点儿没能跟上她的话,愣了下回答:“嗯,挺多的。” “那到时候看,是不是我嫁给在苏府的人,对我家小姐有些帮助。” 洗砚呆住,“你要为了你家小姐嫁人?” 月麟点头,理所当然道:“我被大夫人带来柳家,是跟在小姐身边后,才过的舒心起来的。没有小姐,我现在应该会被打发回胡府了……”回了胡府,那两位少爷……月麟都不敢想自己的结局。 “而且,有小姐给我撑腰,日子应该不会难过。”她有些羞涩地笑起来。 洗砚弱弱试探:“万一你小姐让你嫁一个花花肠子的呢?”以洗砚对叶三小姐的了解,这事她可说不准干得出来。 月麟绞着手指,好半天后无所谓地笑了:“反正我白日要跟在小姐身边的,他自去花心,和我没有多大干系的。” 洗砚在心里给月麟跪了……这样的想法,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一时之间,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都继续望着樱林里的人影,一个怔怔出神,一个哀哀欲悼。 樱林中,叶凤泠倒在苏牧野怀里喘息,他的手段实在厉害,分明只是亲吻,其他地方都没碰,就能叫她浑身丢了力、神游天外,只晓得嘤嘤抽气。 到最后,叶凤泠:“你……别亲我了……呀……” 苏牧野轻声笑:“叫我什么?” 叶凤泠:“苏哥哥……” 苏牧野:“以后也这么叫……” 看到她亲手缝绣的香囊,苏牧野心潮澎湃,却更生留恋,明早就启程了,两人至少大半月不能相见,弄不好她再出幺蛾子,时间会更久。 他一个从来果决断然的人,因为遇到她,变得瞻前顾后、当断不断。 她明明是手段白出、圆滑诡诈的“黑心”莲花,可在他眼里,她却那样柔弱可欺,让人放心不下。言笑殷殷之下藏着她不想让他看到的不舍。 苏牧野轻轻地亲了下她额头:“苏哥哥在京都等你。” …… 两人走出樱林时,四周已然寂静无声,柳府的人,都各自回去休息,柳老太爷的人来找叶凤泠,被月麟和洗砚拦住,说世子正在跟叶三小姐交代一些要事,不能被打扰。 柳老太爷的人不敢反驳,远远望了两眼,转身离开。 苏牧野把叶凤泠仔仔细细裹在斗篷里,送她回去。 路上,他状似无意问叶凤泠,为何给苏牧妤带回苏北特产的同时,也要给覃如是送一份。在苏牧野眼里,叶凤泠和覃如是当初结下几分友情,但也少不了利用彼此的心理,又是传信、又是回礼,不太寻常。 叶凤泠一手握樱花支,一手被他攥在掌心,叹息:“她是苦命人,嫁给路峰那样的人……哎。” “路峰怎么了?”苏牧野暗道,路峰手握实权人又稳重,后宅虽有些乱,但论地位身份,覃如是不吃亏。 叶凤泠不吭声,用脚踢开一颗石子,石子咕噜噜滚到路边黑暗里,不见了。 “你貌似对路峰的后宅之事很了解?”苏牧野低声。 叶凤泠有些走神儿,没有注意听苏牧野的话,问道:“你和覃如是有联系么?” 苏牧野心思细密,扶着她肩膀,定定望去:“当初在街上救下覃如是乃无心之举,现在她只是我留在路峰身边的一粒棋子,别的什么都没有。我和她的联系只围绕着路峰一些举动。” 见叶凤泠有些发怔,苏牧野凑近她,小声道:“我绝不会将我心爱之人送去别人身边,从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叶凤泠清楚的闻着幽幽兰竹清香,那香气里带着他的冷漠和清贵,轻而易举的撩动心弦,也默默昭示着他的冷酷和无情。 苏牧野深深看她一眼,暂时放下了这个话题。 送叶凤泠进屋又细细叮嘱她许久,苏牧野才领着洗砚,一人慢慢踱步往回走。 日前离开苏北的那一夜,他去见的人,正是路峰。 路峰由京都回交州,路过江南,同苏牧野约定暗中见面一叙。苏牧野隐藏行迹,赴约相见。 据路峰所言,西南边境近一年异动频繁,受国朝封赏的藩王大肆招兵买马,且跟包括南邵国、吐蕃在内的边陲小国私下往来不断。 路峰还表示,安南边防军军备情况不容乐观,国朝里裁军削兵的呼声甚嚣尘上,军费连年下降,军中已经出了杂音。前任安南都护节度使留下的烂摊子加上严峻的边疆局势,让路峰束手束脚,这也是他迫切需要在国朝之中寻求联盟的最重要原因——他需要一双眼睛,而苏牧野需要一双手,二者一拍即合。 苏牧野在心里咀嚼着路峰透露的信息,心情沉重。国朝地域辽阔,且多是土壤肥沃的中原地带,围绕国朝的都是些弹丸贫瘠小国。小国蠢蠢欲动、大国犹自酣眠沉睡。 番波斯国经他见招拆招的阻拦,暂时偃旗息鼓,收缩势力,却暗中已经在联合吐蕃。现在又得知南邵国和吐蕃有往来密切……苏牧野沉吟,西南之地,或早或晚,定生异乱。 放眼国朝兵卒,安南边防军被路峰所控,安西边防军的统领,正是京都叶伯爵府的大老爷、叶凤泠的大伯父——叶维阳。 至于安北都护府、安东都护府、北庭都护府都还暂且平静。 苏牧野抬头看着一轮明月缓缓被云翳遮住,掩盖满目清辉。 兵卒是獠牙,民生是骨血,只有獠牙,没有骨血,必死无疑;拔尽獠牙,唯余血肉,坐等宰屠。也许上位者们以为最血腥的开国镇压阶段已结束,下面就是抚顺民心、坐享其成了。却不知,真正的挑战已然暗流涌动,战役也远远没有结束。 夜已深,而人还未眠。等人沉睡后,又是新的一日到来。也不知明日的晨光是否如同今夜的月色一般,带带给这片土地新的希望和欣喜。 第372章 不告而别 第372章不告而别 元月二十九,风清气正、天高云淡,宜出门,宜远行。 氤氲香气,缠绵悱绕,浮在空气之中,徐徐飘散。叶凤泠睁开眼睛时,头有些发懵。她就记得自己昨夜被苏牧野送回来,将樱花支插进梅瓶,又看了眼豕鼻蝙蝠……她想着,今早还要起来为苏牧野送行,她得早早入睡,好早早起床、用心打扮一番。 可不知为何,眼睛闭上直接到了现在,这一觉睡的格外沉,梦都没有。 叶凤泠一下坐了起来,急声呼唤月麟。 月麟欲言又止地掀帷幔、侍梳妆,见叶凤泠神色恍惚,有些不忍,怯生生道:“小姐……苏世子已经走了……” 嗯……嗯? 叶凤泠愣住,什么意思? 昨夜她睡下后,苏牧野折返回来,亲手点了叶凤泠的穴位,嘱咐月麟看好,今晨不要叫醒叶凤泠。为免伤感,苏牧野直接亲手掐断了她送行的想法,让她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呃……世子说送行无非说几句场面话,怪没意思的。还……还说若小姐真的心里有他,就赶紧收拾收拾行李回京都……”头顶叶凤泠杀人的眼光,月麟顿时心虚的小了声,但随即又道:“世子那个脾气……小姐,我真的害怕。” 叶凤泠捶了下床板,气呼呼撅着嘴,不要以为她不知道,不给苏牧野送行,也就不能给二表哥和三表哥送行了,这个人,真是的! 她正在穿衣打扮,柳二小姐和柳三小姐相携而来。 两个人斗着嘴进了屋,柳三小姐咦了一声:“你真是才起来的啊?早晨祖父说你这几日精神不好,我还不信,看来是真的。莫非是不舍苏世子走?” 叶凤泠白她一眼,故作冷脸。 柳二小姐哼道:“别以为我没看见啊,昨夜你提前离席,就是去跟苏世子幽会了。啧啧,还亏你是什么世族名门呢,如此不讲究。” “至少阿泠没有日夜伏案给自己的心上人做这做那,一般一般。”柳三小姐戏谑。 柳二小姐分辨:“那是他求着我做的,不然谁愿意做呢。” “真可怜!”叶凤泠望着柳二小姐叹息道,“那就索性别做了,晾着他。等我回了京都,专门去教训一下高立,告诉他可千万别再找我家二表姐了。” 柳二小姐正沉浸在回忆中,想高立捧着自己亲手缝制小物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憨傻模样,听了这句话没多想,就道:“那可不成,我……” 说到这里,被柳三小姐没忍住的“噗嗤”笑声惊醒,叶凤泠和柳三小姐,以及旁边的丫鬟们都笑出声来,柳二小姐气的跺脚,怒道:“好啊!你敢取笑我!” 叶凤泠一本正经学着她道:“那可不是,我……怎么敢取笑表姐你呢,怕你还来不及。” “你个讨人厌的!”柳二小姐提着裙子追打她,两人在屋里绕着柳三小姐跑了几圈。一时之间,只听得到欢声笑语。 有柳二小姐和柳三小姐的插混打科,苏牧野离开的第一日很快就过去了,直到夜幕降临,再次入睡,叶凤泠心头才涌起离愁别绪,她对着豕鼻蝙蝠的小笼子,用手指逗毛茸茸的小家伙,自言自语:“哎,太坏了,走都不跟我道别……” 柔兆木着脸,立的远远,看着叶凤泠说着豕鼻蝙蝠听不懂的话,跟走到近前的月麟对视一眼,转身出门。 月麟小心翼翼拿过来一只眼熟的檀木匣,“小姐……这是世子留下的。” 叶凤泠心神微动,没有着急打开木匣。她和月麟对这个匣子都不陌生,里面的那根乌木发簪还曾被懵懂的自己戴在发中,后又还给了苏牧野…… 兜兜转转,现在它又回到了自己手上。世事变迁,心境大不相同。再次打开木匣,抚摸上古朴精致的阳雕云纹,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有唏嘘、有喟叹,更有一丝甜蜜。 这是苏国公府夫人身份的象征,出自京都泰和坊,通体润泽的乌木,触之微凉、温和淡雅,若不仔细看,也许很难发现其不凡身价。 叶凤泠压下唇边笑意,叫月麟仔细收好檀木匣,她扭头望去窗边那一支默默怒绽的樱花,心海翻涌生潮,也不知他行到何处,是否按时吃饭、好好休息…… 同一时刻,京都翠云楼春风阁,香烟袅袅,美人如云。 纱幔里新调教好的舞妓蝶舞翩跹,玉袖飘渺,说不尽的旖旎风情。 一锦衣公子横卧矮塌,手执酒盏,朝立在窗边的青袍公子招手:“怀嘉,来品酒。” 青袍公子转过身,眯起眼瞧绸衫半褪的舞妓,看她们将雪白肌肤堂而皇之露于人前,眼神妩媚慵懒地一眼又一眼勾着他和榻上公子。 不等青袍公子开口,春风阁的门被从外推开,一个小厮满头大汗跑进门,他递上一封信,小心翼翼道,凝霜院传来。 矮塌上锦衣公子坐直身体,挥手让舞妓和小厮都下去,慢悠悠拆开信。 只见他面皮一僵,露出惊愕,继而又笑,一副啼笑皆非的样子。 青袍公子起了兴致,走过来要看信,被锦衣公子闪避开。 青袍公子皱眉:“不是表哥的信么?” 锦衣公子望了望屋梁,忽地拍了下案几,哈哈大笑。 青袍公子被吓了一跳,眉拧成一团。 锦衣公子笑够后,神色变得古怪起来,他扶着案几沉吟片刻,才乐不可支对青袍公子道:“你猜怎么着,克己让我……”话说一半,他又捶着案几露出鬼笑:“让你戏弄我,如今求到我头上,看我……” 眼角瞥见冯怀嘉,也就是三皇子狐疑地看着自己,锦衣公子,即南平王世子到底没有把接下来的话说全,嘿嘿一笑,道:“这是克己写给我的信,不便给你看,不好意思喽。” 三皇子抱着双臂,眯眼不语。 南平王世子叫人拿来笔墨纸砚,就在堆着酒菜的案几上,大笔一挥,写了两封信,一封送去凝霜院,自有人操心送至苏牧野手上,另一份,则飞向了京都某处,发挥它的效用。 写完信,南平王世子越想越觉好笑,迫不及待要同三皇子分享:“啧啧,你信不信,克己这回是栽了。你说咱们眼见多少闺秀小姐被他伤碎了心,还从未见过他对谁这么上心过。还让我给想办法叫叶府催苏北还人……” 三皇子好奇地问:“他为何不自己出手,怎么叫你想办法……” 南平王世子拍大腿:“所以说他贼啊,他出手,叶府的人得多不爽啊。我出手,出了事我兜着,跟他屁关系没有,你说这人黑不黑!这么多年,我替他背了多少黑锅,我容易么!” 南平王世子暗道,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求来自己头上了,这次看他不让苏牧野放点血的。 三皇子笑着道:“表哥一向知人善用,寻了你,也算物尽其用。”调侃了一句后,他又好奇问:“你有什么办法?” “这就不能告诉你了,哼”南平王世子阴险一笑。 三皇子笑眯眯好心提醒:“表哥马上就要回来了,你可小心点。据说,父皇等着厚赏表哥呢,而且,叶三小姐,貌似也不太容易对付……” 南平王世子想到叶凤泠的手段,不由一个哆嗦,道:“克己这口味,真是出类拔萃!” “你既知道,能想到什么主意——告诉我,我来给你把把关。”三皇子循循善诱。 南平王世子阴阴一笑,也不瞒着:“很简单,说太子倾心叶三小姐,经过数月相思发酵,情根深种。苏国公府世子为何会去一趟苏北啊,大家便要猜测八成是受了太子的托付,结果一路朝夕相处……嘿嘿,你说,这么关键时刻,叶府是不是得赶紧绑叶三小姐回来,理清楚她跟太子、苏国公府世子的三角关系?” 在苏牧野和叶凤泠之间乱入一枚太子,若不是搅屎棍,那就是飞来神笔。 “哐啷”一声,三皇子失手摔了手里的酒盏,目瞪口呆道:“你疯了!你明明知道太子对表哥……你这样岂不是害了叶三小姐……” 南平王世子拊掌笑道:“放心,叶三小姐可不会有事,人家是连你都看不上的人,区区东宫侧妃,真不会放在眼里。既然克己都求到我这里了,可见他现在的忐忑踌躇,而且还说明他没有完全搞定叶三小姐,不然不用他催,叶三小姐就应该巴巴跟着他一块回京都的。就京都现在的情况来看,我这个办法虽然凶险,但一定管用,而且对叶三小姐在叶府的处境有大益。不信,你且瞧着。” 三皇子吃吃道:“你是说……叶四小姐?”他脸色突然一变,垂下了眼眸。 南平王世子眼里精光一闪,用手指敲案几:“怀嘉,还没看清么?坦白告诉你,据我妹所说,叶四小姐志在东宫,皇后和陈氏那里都已经拿下,只差慈宁宫和一道赐婚旨意了,你还在幻想什么?” 三皇子白着脸摇头:“……我只是没想到,她会变这么多。” “你没想到的多的很,若不是我妹护着她,我娘亲早就惩治她了。不过,嘿嘿,她的事……算了,不跟你说她了。二哥最近在忙什么?”南平王世子聪明的转移了话题。 因为和蕙郡主原因,南平王世子曾专门调查过叶四小姐,一番彻查下来,触目惊心。但他也没有冲动动手,一是叶四小姐深得叶伯爵府里掌权者的喜爱,再就是自己的妹妹中了邪一样维护,后来又因为三皇子缘故。现在三皇子是苦海回头了,但叶四小姐也搭上了东宫的线,南平王世子便愈发不能动她了。 不过他不敢动,不代表别人不敢,他狡黠一笑,这不是,能收拾叶四小姐的人来了。 他倒要看看,经自己巧夺天工地一搅合,几方人马会如何应对,京都局势又会如何变化。 南平王世子用力一拍案,仰天狂笑:“我要把这件事传遍整个京都!” 第373章 回到洛阳 第373章回到洛阳 距离洛阳城六十里的官道上,几骑马匹呼啸而过。夜月当空、暗星闪烁,马蹄嗒嗒声响在静寂中传荡。 洗砚朝前面的苏牧野喊道:“公子,歇一下,柳府两位公子瞧着似乎有些不妥。” 苏牧野微勒缰绳,侧首,果然见柳方泉和柳正礼脸色惨白,在马上摇摇欲坠。 他心中叹气,长腿微夹马腹,手上用力,旋即让马慢了下来,所有人停顿休整。 抓紧时间回洛阳,苏牧野留马车慢性,自己带着一行若干人骑马上路,已经在马上跑了整整一个白日,按他的计划,再一个夜晚,应该能在日出前进洛阳城。不过,他显然高估了柳府两位公子的身体。 苏牧野根本没有下马,在马上俯视两人,气息冷如霜露。 柳方泉敛住心神,尽量沉稳问道:“世子,今晚不休息么?” 苏牧野眸如星亮,嘴角极快动了下,似乎是笑,又似乎是嘲。他清淡笑道:“二公子和三公子不用跟我一起走了。你们随洗砚一起,休息半宿再上路。” 洗砚看着苏牧野,情知不能反驳,只得眼巴巴望着自家公子带着其他人打马离去,在暗夜之中仿若几道流星光芒,极快地消失于眼前。 洗砚朝羞愧难抑的柳家两位公子,露出古怪笑容:“在外多有不便,二位公子莫嫌弃,咱们只能就地倒下睡觉啦。” 柳方泉和柳正礼:“……” 就地……就地怎么睡? 就见洗砚把马栓在路边的一棵树上,然后就真的就地躺倒,闭眼之前还好心提醒他们:“咱们就休息两个时辰,然后继续上路,你们确定还不抓紧睡?” 说完,阖眼呼呼睡过去,竟真的不管他们了。 柳方泉和柳正礼不得不照猫画虎,有学有样地也躺去草地上,在清寂寒夜中,对着寥落寒星,沉沉睡去。 柳方泉只觉自己刚闭上眼,就被洗砚叫醒了。抬头望天,仍然黑漆漆一片。荒郊野岭,此起彼伏地响着狼啸和鹰鸣,还有很多种翅膀扑愣愣的声音……让人心里没底。 他们一行三人爬上马,顾不上黑夜,摸黑在官道上策马前行。经过旭日初升、经过高山河流、经过村郭小镇……在日落前,终于进了洛阳城。 洗砚马不停蹄赶到芷园,被告知苏牧野已经去了洛阳府。他让胖管家安排招待柳家两位公子,自己又翻身上马,赶去洛阳府。 此后整整两日,柳方泉和柳正礼都没有看到过苏牧野和洗砚,或者说他们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只听说行李马车也进芷园了…… 洛阳府里,苏牧野揉着额角,头发晕。他不眠不休一昼夜回到洛阳,又处理了一白天的政务,才得到几个时辰的休息。 夜半子时,苏离到来,寻他说神机营的事,他不得不萎靡不振地趴在床榻上,闭着眼跟苏离讨论,确切的讲,是苏离在说,他在听。 “番波斯国果然贼心不死,智者和勇者大肆招兵买马,国内已经将征召年龄降至十二岁。德者这次把手伸到了西南,有人注意到,最近昆州出现了不少钱庄和香铺。”苏离颇看不上他这种为美色不管不顾的行为,说话夹枪带棒:“还有那个谭绎,说是被萨瓦克送去番波斯国宫廷里了,如何处置还没得到消息,你总归可以安心做事了。” “另外,吐蕃意图同国朝联姻,已经有人去往京都求娶昭阳公主。宫里传来消息,冯家想选宗室女或者世家女替代昭阳公主。呵呵,冯家一贯喜损人利己,端看这次是损冯氏,还是损世家了。” 苏离望着窗外初升红日,焕然如新跃出天线,宛如上苍赐给大地的回礼。 苏牧野半天没听到苏离再开口,缓缓睁开双眼,刹那的喑哑灰暗消退,他的眸色也如旭日一般,炙热拂芒。 “南诏皇室在做什么?”他哑声问。 “南诏君主上月底偷偷去往迦楼缕波,三日后折返回南诏国都。”苏离道。 番波斯、吐蕃和南诏三国并次相连,由西至南坐落于国朝边疆,迦楼缕波是吐蕃和南诏两国交界地带,如此说来,南诏君主应是私下同吐蕃的人碰面了,很大可能达成某种协定。加上番波斯国和南诏两国都在屯兵,苏牧野心慢慢沉往深渊。 “这事你要怎么和冯家说?”苏离突然冷笑问道。 世人皆传,神机影卫效忠皇室,是皇室伏于暗处的鹰眸和利爪,在这次外出巡视之前确实如此。可伴随出京都一路向南,苏牧野一面按计划解决番波斯国等事,一面陆续发现蛛丝马迹——想要置他于死地的隐秘痕迹。在砀山,他更是确定了幕后黑手来自于冯氏,就不得不让他重新思考神机营的走位了。这事他没有瞒苏离。 神机营由先皇和苏亭共同创立,又经两人共同嘱意交到苏牧野手里,不仅是祖父和外祖父的心血,更事关无数人的性命,还是国朝百姓的隐形屏障,苏牧野决不允许被冯家肆意毁掉。想置他于死地的原因,只有一个,知晓神机营在他手里并觊觎。可应该只有今上一人知道他和神机营的关系才对……苏牧野这些日子反复思量着…… 至于苏离,一直对冯家抱有敌意,他的原因很简单:当初能狠下心手刃功臣的家族,没什么好家风。这次又盯上了苏牧野,更让他勃然大怒。 见苏牧野黯然无语,苏离讥讽:“别以为你身上流着冯家的血,他们就会心慈手软。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更要对你狠下杀手。” 苏牧野凉凉瞥一眼苏离,他无法说明自己正在等待着求证结果。但他能够理解苏离对此事的愤怒。苏离一生都献给了神机营,如果说苏亭当初是创造者,苏离就是守护者。他辛苦守护一生的东西效忠的人,回过头要来斩杀他的家族,怎能不让他愤恨。能说服苏离稳住,不回京都搞暗杀,已经是苏牧野尽了大努力的后果。苏牧野答应苏离,一定会彻查冯氏情况,绝不会因同冯家有血缘关系,就泯没了苏家一脉风骨、姑息冯氏。 说完正事,苏离突然眯眼邪笑:“我听说,你把柳家两个小鸡仔整来了?还真是为了那个小丫头,操心操力啊。别怪我没提醒你,带他们在身边,搞不好就都扯进来了。” 苏牧野乜他:“早晚都要被扯进来,由不得他们。” 苏离哈哈大笑,负手出门,闪身消失不见。 笑声才消失,白面小厮就进了门,道新任洛阳府尹今日午时到洛阳。 苏牧野起身,示意洗砚去叫陈楚,他今日就要把洛阳府尹的官符、官印交出去! ****** 苏牧野离开两三日,叶凤泠才完全适应。她打定主意,尽快处置好含香馆的事,再抓紧时间去一趟江南。江南的几间含香馆在向师傅和季阳的精心打理下,生意红火,名声日眷。因陆羽筠的缘故,成都陆家为含香馆的香料大开便利之门,双方合作愉快。可叶凤泠还是想走一趟江南,去见见向师傅,她担心自己再回京都后,难能有机会出来了,也不知向师傅的新家是什么样子? 想到此,她坐不住了,起身去找外祖父,言明她要走一趟江南。 柳绰的腿已经康复,经过江湖名医的妙手和桫椤木神效,风弊之症尽数除去。江湖名医没着急离开,他攥着苏牧野走之前拿给他的灵虚幽昙香液,在心里破口大骂。 苏世子太不地道,灵虚幽昙香液是给他了,可是怎么用没告诉他啊,他尝试了三次,全部失败,吓得他不敢再轻易糟蹋一共就这么点的金贵液体,只能怂怂地在心里咒骂。 不过,名医眼睛一转,瞄准叶凤泠。他暗道,苏世子虽然走了,可凭他一双火眼金睛,苏世子跟这位柳府表小姐关系匪浅,只要扒住柳府表小姐,定能再见到苏世子。 叶凤泠来到书房时,名医正给柳绰检查完腿,他磨磨蹭蹭不离开,厚着脸皮挨在书房看这对祖孙说什么。 柳绰敬重他为自己医治好腿,也不勉强,笑呵呵随他便,转过脸对叶凤泠去江南的决定表示了支持,同时还提出他要跟着一块去。 叶凤泠眨巴眨巴眼睛,有些不确定:外祖父是在家憋坏了,这么想跟自己出去玩…… 柳绰一眼看清她心中腹诽,哼笑:“你现在这么招蜂引蝶,我不跟着去,能放心么?” 叶凤泠吸口气,从苏牧野走后,外祖父说话就酸酸怪怪的,总要她哄。她幽怨地望着柳绰:“外祖父,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不过,万一家里有什么事,你不在的话……” 柳绰“嗯”一声,然后挥手:“那位尊贵世子走了,家里能有什么事,现在最大的事就是你。” 叶凤泠:“好……好……” 窗外红日娇艳,春意翘着脚尖,在幽葩回环中携暖而至。春燕呢喃、蝶舞翩然,艳阳风光缠绵入眼。叶凤泠立在窗边,穿着鹅黄色襦裙,全身素然无嵌饰,唯一的装饰就是系在胸口的月青色缎丝绒编的菱花络绦。黄色的淡雅仿佛月色周边的光华,干干净净的素裙没有明绣、没有暗纹,却将叶凤泠妩媚的娇艳相得益彰衬出,小女儿的清纯佳丽,在清雅纯美中如风拂过眼角。 柳绰看着叶凤泠,心中喟叹悠悠,再次确信了苏牧野的话,这样的姿容,非高门大户,绝难承受。 坐在一旁喝茶吃点心的名医,也砸着嘴,没有眼罩的一只贼溜溜的小眼睛目不转睛盯着叶凤泠转。他久在江湖上混,也算见多识广,而且还是行医之人,早就深谙这人穿衣裳和不穿衣裳的区别,但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柳府表小姐,绝对算是女人中的翘楚了,难怪苏世子会拜倒在这条石榴裙下。 第374章 托付与羞愧 第374章托付与羞愧 名医这边心思乱飘,那厢叶凤泠和柳绰定下明日就启程去江南。祖孙两人以前也常常干这种心血来潮的事,柳府诸人早就习惯了,只有柳三小姐一个劲的嚷嚷要跟着一块去。她的理由很充分:她没定亲,而且没见过什么市面,正好可以跟着祖父和阿泠一块开阔眼界。 对此种说法,柳绰有些头疼。熟料柳二小姐听说后,也跟着一起凑热闹,她的理由同样充分:她定亲了,若是出嫁后肯定少有机会陪伴祖父身边,何不趁此机会,让她彩衣娱亲,孝顺祖父。 柳二小姐和柳三小姐追着柳绰念念叨叨,不依不饶,逼得柳绰捏着鼻子答应,带上她俩。两人欢呼,奔来叶凤泠处,追着她问江南都有什么好玩的,让叶凤泠好生无奈。 明日启程,今夜便抓紧时间收拾行装。叶凤泠在天黑前抽空叫来褚亮和石头。她这次去江南,要带上石头,留褚亮在苏北继续招募含香馆掌事。 褚亮道:“掌柜的,掌事一职人选我不担心,只要慢慢用心寻,总能寻到靠谱的人。但是若我也跟着回京都的话,苏北含香馆这里,要交给谁掌眼呢?” 这个问题也困扰了叶凤泠好久,她沉吟后道自有想法,褚亮只管安心寻找合适掌事即可。 目送褚亮离开,叶凤泠转过脸从自己的香料堆里扒拉半天,又翻开各个箱子……直到月麟看不过去,追着她主动要帮忙,才停下手。 叶凤泠望着手边的酴醿香粉以及一整套赤金嵌翡翠滴珠头面,吩咐月麟帮忙寻匣装好。 绯色如云似锦,鸟语樱瓣明艳若剪,旖旎春阳几近沉没,傍晚金色随身铺散,叶凤泠一派清闲宁和地步入二房。 二房小院清幽素简,丫鬟们打着瞌睡,小厮偷偷摸摸跑去角落不知商量什么,叶凤泠扫视一圈,眉头微蹙。 柳三小姐和柳二老爷都不在,她径直去寻柳二夫人。 叶凤泠的突然到来,叫柳二夫人慌了手脚,她拘谨地招呼叶凤泠,还要唤人去把柳二老爷找来。 叶凤泠微笑拦下:“二舅母,今日我就是来找您的。” 柳二夫人神色微变。 月麟把带来的匣子放到柳二夫人面前,退去叶凤泠身后。 叶凤泠:“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二舅母不要嫌弃。春已至,夏不远,酴醿花暮春开花,乃沉香密友,最适合于春夏时薰衣敷身,我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些香香粉粉能拿得出手。我见二舅母去捡拾樱花瓣,可见是爱香之人,特特寻来酴醿香粉。至于赤金头面,是我孝敬二舅母的。” 柳二夫人不自然:“这……怎么好意思……” 叶凤泠挽上柳二夫人,娇嗔:“二舅母总是想着我,以前年年都要给我裁衣缝物的,这份心意我时刻牢记在心。再说,我可有事要求二舅母,这些……就当作我的敲门礼。” 柳二夫人瞪大眼,“求我?” 叶凤泠甜甜点头。 她想好了,苏北含香馆怎么都得找一位能帮她掌眼看着的人,此人关系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而且还必须不痴迷金银钱财。这几日,她让月麟悄悄跟二房的小丫鬟打听了柳二夫人,还拜托柔兆暗中来二房探视过好几眼。 各方信息汇总下,柳二夫人的形象跃然呈现。这是一位性情内敛,轻松自在的活在自己的世界的闲心妇人。不喜抛头露面,但对女红诗词都很有钻研,不在意吃穿,却又会色色研究些时令小吃,总之,她总能把自己的日子安排的满满当当,根本不似外人以为的那样“闷”。可偏偏在人前,她又会敛藏起所有光彩,用灰扑扑的样子封存自己于阴影里。 了解实情后,叶凤泠对自家这位二舅母越发喜欢,她觉得以前的自己根本就是睁眼瞎,才会错失这样一个有性格又心思玲珑的人。她打定主意,要请动柳二夫人出山,助她的含香馆一臂之力。 柳二夫人被吓死了,支着手连声拒绝。可叶凤泠是什么人,那是除非她没看上,若是看上了,说什么也要搞定拿下的人。叶凤泠巧语连环,从感情牌到二房未来,从柳三小姐相婆家,再到两位表哥前程,一桩桩、一件件,全部被她拿来做筹码。这么一堆“利诱”下来,她原以为柳二夫人多少会心动,没想到柳二夫人还是咬死不同意,翻来覆去,就用一句话搪塞:她人苯嘴拙,难堪大任,请叶凤泠另谋他人。 叶凤泠眼里带着跳跃的火光,与她平时的软糯娇媚天差地别。 只见她吸了几口气,闭上眼,长睫覆眼,一副放弃的模样。半晌,才樱唇轻启:“好的……哎,可怜我自小就远离父母,终于回到京都,却受尽亲族白眼,无非嫌我不受家族重视。原想好好经营含香馆,能以此傍身,不想却差点儿招了歹人的道儿……几乎就要血本无归,现在……现在我来求舅母,实在也是走投无路。” 叶凤泠看到柳二夫人眼皮动了动,继续道:“但凡我能寻到一位合适的人选,绝不会来麻烦二舅母。我知道二舅母不想卷入是非,也明白二舅母性情质简,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我……哎……” 过了许久,叶凤泠都没有再说话,柳二夫人亦垂着眼皮不言不语。 叶凤泠心里失望,有些拿不定主意,难道自己真的就此偃旗息鼓? 就在她私心挣扎时,柳二夫人动了。 柳二夫人覆上叶凤泠的手,很温柔,水一般。 她轻声:“若是……若是你真的为难,找不到人,我就帮你顶一阵好了。” 叶凤泠眼里迸发光芒,如雨霁云散、天光盛放。 柳二夫人眼神平静,不起波澜,在这样的目光下,叶凤泠雀跃的心不自觉沉静下去,她发现,柳二夫人还有不可多得的一个特质,便是能让身旁的人放松。 青黑发丝被盘的整整齐齐,覆压鬓额,面容秀气柔和,雅致春风和夜色里,柳二夫人整个人都被一层柔光笼罩。平淡的话语,不急不躁的语气,她如同一潭幽泉,中心泉眼汩汩涌流,表面平整无波,带来抚慰人心的力量。 静水深流、宁静致远,一缕极淡的佛前香飘过鼻尖,叶凤泠为自己的心计而羞愧。 柳二夫人:“我不能保证做好,但我一定尽力,从未管过这些,你可要说清如何做……若是做的不好,千万莫怪我……” 叶凤泠呆呆看着柳二夫人。 “二舅母,谢谢你,我……是真的需要你的帮助。”叶凤泠眼角微润。当着褚亮,她从不敢表现出自己的焦急,可她心知,一日不找好看管含香馆的人,她就不能放心离开。 柳二夫人淡淡笑了笑,轻轻揉了叶凤泠的头一下。 从二房出来,月上枝头。 叶凤泠跟柳二夫人说了许久的话,她将含香馆的情况以及需要注意的情况挑着重点尽数告诉柳二夫人。柳二老爷从外面回来看到叶凤泠和柳二夫人坐在一起窃窃私语,惊诧不已。 晚食也是在二房吃的,柳三小姐高兴坏了,她就喜欢人多热闹,两位哥哥离开后,二房又变成了日常只有三个人,爹爹和娘亲两人谁都不爱说话,每日都是她一个人叽叽喳喳,好憋闷,有叶凤泠在,她的话题更多了。 柳三小姐拉着叶凤泠的手,欢快地送她回去。 叶凤泠问柳三小姐,没有人来说亲么? 柳三小姐已经及笄,可无论柳二老爷还是柳二夫人,没有一个人张罗相婆家,着实有些奇怪。 说到这个话题,开朗活泼的柳三小姐陡然沉默下去。她垂下头,牵着叶凤泠的手指头,摇摇晃晃:“不是没有,是我不想嫁。你知道么,胡府前段时间来提亲,大伯母想聘我去当她二侄媳,被祖父拒绝了。娘亲和爹爹觉得,这种情况下,我的婚事还是拖着比较好。” 叶凤泠:“胡府那个好赌成性的?” 柳三小姐点头,眼圈瞬间红了:“大伯母说亲上做亲,三哥知道后气的要去找大伯母理论,被爹爹和二哥拦住了。爹爹说的对,这种时候,与其去理论,不如盼着二哥和三哥金榜题名。我总想着,若有一日哥哥们能去做个官,我和爹娘就能跟着去了。到时候,我在外面寻个称心如意的夫君,岂不美哉!” 柳三小姐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自己就给自己解了心宽,还回过头告诉叶凤泠要装作不知道这事。 这门亲事被柳绰拒绝,柳大夫人在府里不得劲了好多日,到叶凤泠回来前才好些。若是再提起,只怕大家又会被折腾。 叶凤泠扯了扯嘴角,表示知道了。 月麟听过全本,在无人时对叶凤泠念叨:“辛亏老太爷清明,胡家二少爷真不是个好归宿,我听月兰说,整个苏北城都没人愿意嫁闺女给他做媳妇,就算胡家愿意出三倍的聘礼,都不行!” 叶凤泠逗着豕鼻蝙蝠的手指收了回来,望着收拾行囊的月麟,眼神晦暗无光。 第375章 深夜来人 第375章深夜来人 临睡前,叶凤泠摸到被她从手腕褪下放到枕头底下的崖柏手串,心里一动,隔着帷幔问月麟:“月麟想过要嫁什么样的人么?” 月麟正给自己铺被褥,心高高提起:“小姐……要把我嫁出去么?” 叶凤泠听出月麟害怕,忙从床榻上跳下来,跑到月麟睡的矮塌上,郑重其事道:“不是我要把你嫁出去,而是你若……可一定要告诉我。” 月麟见过紫苏枉死,一心放在叶凤泠身上,抗拒道:“我等小姐出嫁了再说,到时小姐帮我挑个夫君就好了。” 叶凤泠:“你就心里没有憧憬过么?” 月麟坐下来,拿起旁边的薄袄为叶凤泠披好:“我和紫苏当初说好了的,一直陪在小姐身边。紫苏她已经不在……我就更不能走了。至于憧憬,小姐也知道我从来下不了狠心,有小姐给我把关,我才放心。” 叶凤泠抱住月麟,头蹭来蹭去,像一只猫儿一样,心里直犯迷糊。 柳三小姐偷偷跟自己讲,那日给苏牧野送行,叶凤泠睡得香甜没有出现,柔兆也没去,月麟被柳大小姐贴身丫鬟月兰拉着去了。当时,苏世子身边那个白面小厮专门跟月麟说了好半天话。柳三小姐好奇地问叶凤泠,白面小厮和月麟很熟么? 叶凤泠几句话应付过去柳三小姐,回过头自己犯疑:自己这些日子陷在同苏牧野的情窦初开,忽略了许多细节,这样一说,她确实回想到,貌似洗砚每次过来,都会找月麟说话。她想,若是月麟有意,自己肯定会随她心意的。可照月麟反应和回答,她又貌似对洗砚无心? 月麟的事一直算是她的一块心病,若是嫁在苏北,她不舍也不愿,若是嫁在京都叶府,她觉得自己将来嫁出去,以月麟的脾气,铁定受委屈。除了苏北和叶府,其他的她又不太熟悉…… 月麟拍着叶凤泠的肩膀,轻声道:“小姐真的喜欢苏世子么?” 叶凤泠直起身,瞪大眼。 月麟忙摆手:“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觉得苏世子那样的性格……让人有些害怕。”月麟算是少数真正跟苏牧野打过很多交道的人,包括柔兆的事,她也清楚。从她的心里,盼着叶凤泠寻到一位品貌俱佳的夫君,同时也生怕自家小姐被骗。经过苏北一行,她猜测苏世子跟自家小姐应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她开心着、也忧心着…… 叶凤泠一眼看清月麟的担忧,心里暖呼呼,嗷地一声抱住月麟,忍着羞意,点了点头:“他……虽然有一大堆毛病,但是我还是想嫁他的。” “你放心,我没忘了咱们当初的愿望,开铺子、赚银子、寻夫君。现在京都含香馆没了,可是咱们还有苏北和江南啊,银子嘛,胡府给咱们补了亏空。至于夫君,呵呵,我盘算着,嫁给他,至少再开铺子,没人敢欺负咱们了。” “所以说,既然我会长长久久留在京都,月麟你怎能不找夫君呢?哼,找了夫君也能陪着我啊,我不会同意你榆木脑袋里的吊诡想法的。紫苏……紫苏她是不在了,若她在,我一样要给她张罗婚事。” 月麟腮染绯红,手指绞作一团,她虽然打定主意唯叶凤泠命是从,但到底涉及自己终身大事,一时也没有什么想法。不过最后,月麟提出了唯一的一个要求:她要嫁的人必须性情忠厚老实,不偷奸耍滑。 说完知心话,叶凤泠被月麟赶去床上,又香香甜甜地叫月麟给自己盖好被子。熄了灯后,黑暗中睁开一双滟滟明眸:忠厚老实,不偷奸耍滑,跟洗砚简直南辕北辙的性情,看来月麟果然对洗砚没有任何想法。叶凤泠默默闭上了眼睛,准备沉入梦香。 然天不遂人愿,叶凤泠才迷迷糊糊有了睡意,就被月麟摇醒。 “小姐,老太爷差人来唤,说有急事,让小姐赶紧去书房。”月麟慌慌张张叫醒叶凤泠,柔兆早已立在门口。 灯火通明、绚如白昼。 书房里不光有柳绰,还有两个婆子,一个身着缎面褂子,举止有度,明显不是一般仆从。叶凤泠觉得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缎面褂婆子恭恭敬敬向叶凤泠行礼,她自称姓程,乃京都叶伯爵府叶老夫人身旁的管事婆子,特奉叶老夫人命,前来接叶三小姐即刻归京。 这话惊呆进屋的叶凤泠。 眼角余光看到外祖父脸绷的紧紧的,垂着眼不看自己,叶凤泠心里又是一动。 她随和乖巧:“程妈妈,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怎么这样匆忙。 程妈妈笑望了眼柳绰:“三小姐离京时日不短,老夫人甚是思念,就是大夫人和三夫人也都日日盼着三小姐早些回去。现在年节过完,加上柳老太爷身体看起来也无大碍了,三小姐自然要回去,总在外面住着实在不合适。时间一长,旁人就该议论叶府的教养了……还请三小姐快快收拾行囊,咱们得赶紧上路。” 叶凤泠猛地一震:“现在就要上路?”她忍不住有些疑心,猜测难道是苏牧野又出了什么怪招。 程妈妈笑道:“对,府里专门派了护卫来,一切都准备好了。三小姐收拾好,咱们就启程……” 叶凤泠不听程妈妈的话,忙去看一直沉默的柳绰,欲言又止。 柳绰挥手让程妈妈下去,他道自己要嘱咐叶凤泠几句。 程妈妈警醒地扫过叶凤泠和柳绰,领着另一个婆子出门。 月麟赶紧拉着柔兆出门,又带好了门。 叶凤泠:“外祖父……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大半夜就要让我启程?” 柳绰把手边的一封信递给叶凤泠:“刚这个老仆交给我的,你先看看。” 信是叶伯爵亲自写的,先问候柳绰及柳府众人云云,叶凤泠看的心烦。后面的四句话却叫她直接叫出了声。 “……东宫倾心叶府三小姐流言阖京甚嚣尘上,引宫中贵人相问,请柳公督促凤泠即刻归京,免生事端。” “外祖父,我没有!”叶凤泠急道。 柳绰当然知道叶凤泠不是那种三心二意、愿意嫁入皇室的人,只是柳府的来信让他更加摸不准京都局势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叶凤泠:“苏世子离开前向我承诺回京就会去宫里请旨赐婚,算着时间,他应当还未回到京都。信上所言云里雾里,你以前可觉得太子有异样之处?” 叶凤泠忙端正了坐姿,坚决摇头,她对太子感官并不好,远没有到两相生情的地步。太子看她的眼里是有男人看女人的旖旎想法,可绝没到“倾心”,这流言真是让她又慌又疑。 “还有一事,前几日我意外收到一封信,来自翰林院侍讲学士石墨清。石老是我同乡,也是同科,他在信中提及叶府有意让叶四小姐入东宫侍侧。”柳绰道。 一个接一个的消息,直接把叶凤泠震懵了,她不得其解地茫然着——叶凤媛要嫁给太子当侧妃,为何又传出来太子对她倾心,什么跟什么啊? 柳绰拍了下书案站起来:“你和凤媛关系如何?” 叶凤泠停顿没吭声,垂下了头。柳绰懂了。 已经冷静下来的叶凤泠,暗自思量,如此矛盾的传言和实情,看似毫无逻辑,恰恰说明有人在搅局,至于搅的谁的局、什么局还难以看清,关键是自己身在其中。叶府心急接自己回京都,怕是迫切想弄清迷雾后的真相。 毕竟从没有过亲姐妹同嫁皇室储君的先例,就算嫁了,太子妃陈氏以及陈氏的家族能愿意么,两个叶府嫡出小姐来做侧妃,她的太子妃还怎么稳稳当当坐下去! 作为绯闻斡旋中心,叶凤泠很确定自己跟太子青青白白,瞬间想通这极大可能就是有人不愿意叶凤媛嫁进东宫而故布迷阵。可谁这么缺德,要造自己的谣,叶凤泠恨得牙痒痒。 想明白后的叶凤泠,反而恢复了镇静。她安慰柳绰,自己这次回来,虽然待得时间不长,却阴差阳错带来了名医,医好了祖父的风弊之症,这就是最大的收获。回京都后,一时半会儿可能出不来,不过没关系,早回去有早回去的好处,可以在两位表哥考试时搭把手。 叶凤泠跪到柳绰面前,仰起素白小脸,努力笑意融融:“外祖父,阿泠这就要回去了,咱们的江南行看来我是去不成了,好遗憾。虽然我不能去,您可以去啊,去帮我看看向师傅,然后写信告诉我……我这一去,实难知何时才能再回来,您一定要保重身体,阿泠不在身边,您要记得少生气、少贪凉,修身养性,颐养康荣……”声音越来越下,头也低了下去…… 第376章 第376章十万两 头顶传来温热,柳绰慈爱地望着她,心酸又不舍。叶府来信来人,他没有借口和理由阻止,叶凤泠毕竟姓叶,能以身体有恙唤她回来,叶府还算给他面子。可从小捧在手心的宝贝,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踏入那隐隐匿刀光剑影的地方,怎么能安心呐。 他现在倒真心希望苏牧野能早点求下来赐婚旨意,与其跟东宫打联联,还不如嫁给苏牧野呢。 …… 柳绰起身关严窗户,转身走到书架上,从里面抽出来几本书卷,书卷后露出一个暗格。他从中取出一摞纸票,摆到叶凤泠面前,道:“这是十几年来叶府送来的银票,除了抱你来时留下的五万两,陆陆续续,大概有十万两了。” “外祖父?”叶凤泠一惊,叶府不可能让柳绰白养叶凤泠,她是清楚的。可她也没有预料到外祖父分文未动,更没想到外祖父会将银票交给自己,忙道:“现在府里……” 柳绰笑起来:“柳府是柳府,你的是你的。柳府再落魄也还没到要贪出嫁女儿夫家的银子份上。你两个舅舅家我自有安排,这是柳府给你的,你就拿着。” 叶凤泠:“给我……” “你先听我说。”柳绰平静的道:“这些年银票给的越来越少,为何?” 叶凤泠低着头不说话。 柳绰道:“我久居苏北,不了解京都旧历,但再怎样,孩子越长大花费定是越多的。我只能揣测叶府不再那么需要你了。所以既然他们是这样想法,我也不打算还给叶府了。” 叶凤泠紧紧攥着裙角。 柳绰将银票郑重地放到叶凤泠怀里,“可谁也没想到你会这样出色,叶府见过你后明显不打算对你撒手了。私心里我是极不想叫你趟京都那摊浑水的,倘若没有叶府对你态度的前后变化,舍出这张老脸,我也要拼一拼留你在苏北。但现在叶府摆明姿态要你回京都,我的盘算算是彻底落空。” “外祖父……” 柳绰挥手,让叶凤泠不要插话。 “原想把这笔钱分作两份,一份给你,一份分给你两个姐妹和弟弟。现在我主意变了,这些你都自己留在手里,不要告诉任何人,哪怕是你母亲,知道么?” 叶凤泠吃了一惊,心中惊疑一片。 柳绰笑了笑,眼里却毫无笑意,道:“这是外祖父欠你的,必须拿着!” “不!外祖父怎会欠我!”叶凤泠惊呼。 “贞淑变得我都快认不出了,可能她浸润世家深宅太多年,便也变作那慕荣慕利的无知妇人了……你在外数年,回去后竟忍心对你那样冷漠,还有凤媛……”柳绰静静地望着她,“你大约不知道,无论是褚亮、向师傅都一直和我通信,紫苏的事、含香馆的事,我全了然。你在京都过的什么日子,休想瞒我。” 不待叶凤泠回应,他就道:“你祖父武夫性格,虽然现在长了点脑子,总归还是长于后宅夫人之手,几乎被你祖母牵着鼻子走。你祖母,早年还有几分骨气,这几年看着却像扑着权势飞的蒲蛾,找不着北。叶府现在全靠大房撑着,二房庶出不足为惧,论到你们三房,几乎没剩什么了。” “可是……可是也不能都给我啊……”叶凤泠眼眶渐渐红了。“这些年我吃在柳府、住在柳府,花了不少钱……” 柳绰笑着道:“多大了,还哭鼻子。给你就是给你的。”他再度收敛笑意,严厉道:“你那父亲成日吊儿郎当,不干正事。你们三房能攒多少私房?你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就有三个。除去你长姐已出嫁不算,现在马上就涉及到你和凤媛两个——你可知这嫁妆就得准备多少?如果真的是你嫁入苏国公府、凤媛嫁入东宫,为了让你们不在夫家受欺负,叶府估计要掏空半个家底。你这里不肯要,到时候如果你那偏心的祖母和父亲苛寡你,你要怎么办?” 叶凤泠面红耳赤道:“我自己有体己……还有含香馆呢……” 柳绰闻言笑出声,似嘲小儿的天真:“你真以为含香馆能值多少钱,不要说京都的含香馆已经关门了,就算把江南和苏北的含香馆全算上,在苏国公府面前,都抵不上什么的。谁家小姐没有体己,嫁妆是嫁妆、体己是体己,莫混作一团。这本该是你祖母、外祖母、父母亲操心的事,但……哎,孩子,我已老了,盼的无非是你们能过的顺遂,那些浮华利禄,在我看来,不过过眼烟云。可别人不会如我一样想,嫁妆不丰厚,就是会被嫌弃的。世情如此。难道你想在苏牧野的家人面前丢脸?” 见叶凤泠一直嗫喏着不肯接,柳绰忽然冷冷哼了一声,道:“你可知道我为何对苏世子的求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叶凤泠脸红着抿嘴,不敢作声。 “他对你的用心、你对他的情意,虽是一方面,却不足以打动我。真正叫我改变想法的,是你日渐长开的容颜。他说的很对,不过回京数月,叶府对你的看法、京都对你的看法就已天翻地覆。这次你回去,一定会遇上更多的事……” 柳绰语气中难掩森然和不忿。 叶凤泠屏息凝神的听着。 “既然躲不过去,那就去做人上人好了。你不愿入宫,我也不愿你入宫,所以我们必须寻找一个敢在冯家面前为你遮风避雨的家族,试问,有比苏家更好的选择么?说到这里,我必须嘱咐你,你和苏牧野固然有感情,但在权力面前,最忌讳被感情蒙蔽双眼。苏牧野是苏牧野,苏家是苏家,你是你,叶家是叶家,就算是我,也先是柳家族长,才是你外祖父。阿泠,不要太相信看到的一切,没有任何人会无条件的选择你、成全你。” 叶凤泠一怔,陡然脊背窜上凉气。 柳绰深深叹了口气,道:“知道为什么你处置王良品、石采风和胡府时,我没有阻拦你么,你实在生的好,出身又高,如果不能练就一副心肠,实在不能让我放心。咱们不去主动害人,但也必须防着旁人打你的主意。现在是有苏牧野挡在前面,若没有他,我实在不敢想你会面临什么。” 叶凤泠神色惊骇万分! “不过你也不用害怕。既然缘分让苏牧野属意钟情你,咱们也得努努力搭上这艘船。虽然不知这艘船最终会驶向何方,但总归能庇护你一刻。很多时候,一刻就是生机!” 柳绰眼里露出寒色,冷笑:“说这些就是告诉你这十万两银子你必须拿在手里,甚至你母亲都不能给!外祖父最后再教你一次——就算是至亲,也有私心,你母亲是我亲生女儿,凤卿、凤媛、子瑜和你都是嫡出。但在我眼里,你又与他们不同,你是我亲自抚养长大的。经年累月、寸草春晖的感情决计难用一视同仁可以说服。凤媛自有你祖父母、父母亲去疼,我替我亲手养大的外孙女攒嫁妆,没什么不对。所以你给我听着,这笔钱,牢牢攥在手心。这样的留一手,是世族生存的必备技能,懂么?” 柳绰的一声喝,叫叶凤泠一个激灵。她噙着泪,下意识地点头。 “十万两,并不多。不管你最后嫁不嫁苏牧野,总归会在京都出阁,这千里迢迢,我不一定有力气去了,所以这就当提前给你添妆了,待你日后出嫁,柳府自还有添妆,却只能是面子情了。钱是叶府的,却是外祖父和你地下的外祖母给你的。”柳绰伸手抚着叶凤泠微微有些凌乱的鬓发,音神动容,“叶府和你没感情,自然不会把你当回事。既然对你不亲,那你也毋需过于纠结许多事,照着规矩来就是,犯不着耗费心血伤怀。我如珍如宝疼大的孩子,可不是为了给别人拿去糟蹋的。” 叶凤泠眼里涌出大颗大颗泪珠,晶莹如湖草露珠,在雾霭晨曦之中滑入湖中,她终是忍不住,抱着柳绰的胳膊压抑哭泣。 自幼离家的仓皇无助,归家后的委屈愤懑……经外祖父的话语被完全发酵……白墙黛瓦、青花烟雨的南地终归不是她的故乡,哪怕她再眷恋南地舒适宜人的气候、桥街相连的街景、软语秀丽的民情、缤纷香甜的食物,哪怕她再不舍,也总要回到世阀林立、权势辉煌、底蕴氤氲的京都啊。 迢迢京都、深深叶府,那样冷,那样冰…… 柳绰摸着叶凤泠的头顶,拿起银票让她收好,温言道:“阿泠这样聪明、这样能干,还有什么怕的呢。回到京都,多听多看,少说少话,牛鬼蛇神、魑魅魍魉很快就会现行的。” 见茫然的外孙女不知不觉松了口气,柳绰打趣:“在苏牧野面前也这样的话,可不是好事。” 叶凤泠又是羞惭又是气恼,哽咽道:“我只在外祖父面前如此。” “呵呵,”柳绰也不拆穿她,轻叹了口气,“放心,再怎样你代表着叶府,他们不会不管你的。况且,廉颇老矣、尚能举饭,我在京都也有一二旧识,自会留意叶府的。若你有什么不对,苏北到京都这条路,我还是能爬动的……” 叶凤泠点头,哪里还有心思退让十万两银票,满心都是“外祖父竟为我操心如此,外祖父怎么能为我操心到如此程度……自己是没有祖父祖母、父母亲疼,可她有外祖父,外祖父就是她世界里的阳光,永远带给她温软,永远坚定的支持她、呵护她…… 她浑浑噩噩的收好银票,擦干眼泪,回去收拾行李。 第377章 仓促启程 第377章仓促启程 祖孙两个离情别绪,絮絮低语。门外的月麟压力山大,她发现那个叫程妈妈的一直在盯着自己看,眼神很犀利,神情很严峻。月麟在心里期盼着老太爷和小姐快些说完,她实在不想顶着瘆人的目光了。 立在她身边的柔兆明显没怎么受影响,脸垂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面容,但身上那种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冷漠和稳重反而叫程妈妈看的心里微惊,这人……是柳府的丫鬟么? 时间不长,书房的门就被打开了,叶凤泠出来领着月麟和柔兆回去收拾行装。 程妈妈再次上前跟柳绰和叶凤泠道,叶府三夫人,也就是柳氏托她带来口信,说自己孤身在京,久未见家人,听闻家中大侄女和二侄女品貌俱佳、蕙心纨质,邀请二人随叶凤泠一起来京都叶府做客。 叶凤泠混混沌沌,不发表态度。 柳绰一张脸拉长,直接拒绝,道两个孙女一个守寡、一个待嫁,都不宜出门做客。 程妈妈笑眯着眼,不置可否。话传到了,至于柳府怎么办,她一个下人管不着。 …… 这一夜注定是慌乱的,叶凤泠帮着月麟连夜收拾,忙成陀螺。回京都跟去江南不同,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再回苏北呢,很多东西都得打包带上。人手不够,柔兆都被抓了壮丁,她僵硬地帮叶凤泠叠衣服,叠了半天不伦不类,气的月麟干脆让她去搬箱子。柔兆大大松气,这种精细的活计只能让她手脚打结,还是花力气的活适合她。 叶凤泠抽空自己数了数外祖父给的银票,足足十一万,全部是整个国朝通行的票号,在所有钱庄都能兑换白银。热乎乎的手拿着沉甸甸的银票,叶凤泠眼角湿润,柳府情况并不算好,这些年她眼见柳府衰败下去,连宅子都卖了一部分了,可就算如此,外祖父都没动这笔钱,足见外祖父将自己排在了柳府前面,这样深沉厚重的爱……她捂着胸口,惶恐自己不能叫外祖父放心,不能成为外祖父的骄傲…… 月麟呼唤声叫她敛起心神,把银票单独放进贴身的包裹。转身看到月麟额角的汗珠,心思微动。 整整忙一夜,叶凤泠的行李才全部收整完毕,被柳府的下人抬到马车上。叶府这次足足派出三十多人,全是懂拳脚功夫的练家子,光婆子就有四个,程妈妈是带队之人,所有人都听从程妈妈指挥。 朝阳缓缓自东方之巅入头,穿透迷茫的晨雾,静静地洒落在苏北城整洁干净的街道上,风行声断回廊,疏疏穿过院落墙头、穿过柳梢樱枝,芽瓣拂动如翩跹起舞的女腰。叶凤泠披好斗篷,去书房向柳绰辞行。 还未到书房,就听到哭嚎声叫。 柳大夫人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柳绰拒绝让柳大小姐和柳二小姐跟着进京的事,带着大房所有人,守在书房哭闹不休,誓有柳绰不答应她们绝不离开的架势。 柳绰气的吹胡子瞪眼,呵斥柳大老爷带柳大夫人离开。可柳大老爷却像中失心疯,从未有过的跟自己的父亲顶上了牛,也求父亲让两个女儿去叶府走亲戚。再加上柳大少爷、小胡氏……书房真是赶得上闹市街集,十分热闹。 跟在叶凤泠身后的程妈妈,垂着眼皮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有看到柳府的闹剧一般,好脾气地提醒叶凤泠,抓紧时间,启程不得耽误,京都叶府的人可都盼着她呢。 叶凤泠迈步进门,看到柳绰被气的脸色发紫。柳绰和叶凤泠都清楚,柳大夫人就是捡着叶凤泠启程的时候、叶府仆从能看到的时候,故意如此,逼柳绰不得不答应让柳大小姐和柳二小姐进京。 叶凤泠心中冷笑,朝月麟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去合力把柳大夫人从柳绰的脚边架上座椅。在脸色难看的柳绰开口前,叶凤泠笑道:“外祖父,既然母亲有请,两位表姐也有意,您何不依了众人心愿。只不过,有些事我有些不明,还是想问问大舅母。” “还是阿泠体贴,你问。”柳大夫人收起眼泪,强自压抑喜悦。 “两位表姐虽然去京都做客,可柳府在京都也有旧宅的,表姐们到时候是随我一块回叶府居住还是回柳府?”叶凤泠问道。 “当然是住柳府,堂堂闺阁女子,怎么能在自家有宅子的情况下去麻烦亲戚家,日常拜访就够了。”柳绰拍板。从叶凤泠开始插嘴,他就明白外孙女的意思了,心中怅然,为昏子聩媳脸红。 柳大夫人恼自心生,捂着帕子咬牙切齿,她和柳大小姐已经商量好,悄没声地跟着叶凤泠进叶府就成了,现在这样提出来,她的两个女儿明显不好意思直接再去住叶府,除非柳夫人提出来,可柳夫人那里…… 叶凤泠“噢”一声,心平气和继续道:“啊,还有,两位表姐入京后,只怕吃穿住行都得花银子,这要怎么……” 说到一半,她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猛地捂住嘴,面色发红望向柳大夫人。 柳绰皱眉道:“此去京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一切后果自负。花销方面也由大房自己承担。京都的旧宅只有老仆,你们自己记得带好仆从和银两。” 这个意思就是两位柳府小姐在京都的花销不能再走柳府公账了,大房诸人脸色全都变了。柳大老爷张口:“这……这恐怕不合适……” 小胡氏一贯肆意惯了:“为何二房两位小叔去京都就能花公中银子,大姐和二妹就不行?” 柳绰悠悠回答:“他俩带的盘缠是老二卖书、老二媳妇儿卖嫁妆卖出来的银子,没从公中支一个铜板,怎么,老大家的,你没告诉大家么?” 怎么不知道,大房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以为柳绰不知道。这些日子柳绰安心治腿,又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叶凤泠身上,柳大夫人及大房的人以为他根本不清楚公中账目。 柳绰目光如炬看向柳大老爷:“你弟弟公是公、私是私,你呢?若是你媳妇摆布不好这几本帐,那我就不麻烦她了。我虽老了,但算算帐还是可以的。” 柳大老爷听的惊心动魄,他拉着柳大夫人赶紧跪下,连呼他们肯定也会公私分明,两个闺女的花销自己承担,绝不私占公中钱财一分一厘。 闹剧以大房得到柳绰许诺,同意两个孙女去京都却又不得不自费住柳宅为结局。 程妈妈全程都立在叶凤泠身后,头发丝儿都没动。在京都时就听说柳府落魄,到了苏北一看果然如此,不仅宅院旧窄、仆从无礼,掌家夫人还毫无矜持雅贵。母亲如此,养的女儿能好到哪里去?她瞥了一眼扶着柳大夫人的柳大小姐和柳二小姐,心中嘲讽,也就脸蛋勉强算得上美貌,其中一个脖子上还有一圈淡淡红痕,也是奇怪。可……有自家小姐珠玉在前,程妈妈再看去柳大小姐和柳二小姐的眼神,便带了丝不易察觉的不屑。 柳大小姐的行李是早就暗中收拾好的。只有柳二小姐毫不知情,她整个人被巨大的欢喜冲晕了头脑,手足无措。柳大夫人最深切的希望也不在柳二小姐身上,不以为然,让丫鬟简单扒拉几件衣裙,就连人带包裹给柳二小姐塞进了马车。 有柳绰铁面无私地看着,柳大夫人不敢向公中帐上伸手,不得不忍痛拿出来银子,又跟柳大小姐咬了半天耳朵。 叶凤泠立在马车下,抱着柳绰胳膊,仰脸强笑:“外祖父,莫气。阿泠要走了,你别太想阿泠。若实在想,就偷偷来京都看阿泠,阿泠保准不告诉别人。” 长久板着的脸终于露出丝笑纹,柳绰笑叹。 叶凤泠从柳绰身旁走到柳大夫人跟前,拉着柳大夫人衣袖轻言数语,还意有所指地眨眨眼…… 破晓已逝,街石灰暗古朴,俨似深山古刹静修的老僧一样隐没。迎着熹微晨光和料峭春寒,叶凤泠又一次收拾好身心,跟着叶府派来的程妈妈,踏上了归京的路。 ——第二卷完—— 第378章 洛阳同骑 第378章洛阳同骑 车转马飞,风景如裁,月麟仔细掩好车窗,回过头看到叶凤泠目视柔兆。柔兆在离开柳府时又带上了和罗的面具,化身鲁和罗。随着面貌变化,她的“性格”和妆发也都被改变,连同那把剑也被她丢到了暗处。 叶凤泠看到这副情景,没有说什么,扮作和罗有好有坏。鲁和罗的身份能让柔兆在叶府如鱼得水,还免去了和罗之死的解释。可新“鲁和罗”的出现也意味着鲁妈妈一家不能得知真鲁和罗已亡故的真相,叶凤泠怅然。 梳着丫髻的柔兆侧脸对叶凤泠说道:“这是世子的吩咐,小姐不用担心,叶府的情况我都清楚。柔兆已死,从此后我就是和罗。” 叶凤泠平静应了一声,不再看她。 同一时刻,洛阳城的苏牧野也在做启程准备。风透帘幕,炉生凝香,在空旷寂静的洛阳府衙内,他一一接见完新任洛阳府尹、陈楚及洛阳大小官员,单独嘱咐陈楚、洗砚各人事宜,众人各自散去。 苏牧野一袭白袍,云袖舒卷,伫立于温暖朝阳下,越发衬得俊朗如仙,身披柔和光辉、眉目一如霜天冷雪,不含一丝热气。 洗砚去而复返,正赶上苏牧野疾风出掌。他灵巧如猴,飞快闪躲,心知是刚送到的那封信触了公子眉头。小心翼翼走近,对全身笼罩着“我很不爽”四个大字的公子说道:“都安排好了,柳家两位公子已经出城等候,随时都可以启程,就是蒋府那边……这个……” 苏牧野斜横怒目:“怎么?” 前一日,蒋斯倾忽然叫苏牧野去一趟蒋府别院,拿出京都苏国公府送来的信给苏牧野。二皇子不日大婚,受宫中授意,长乐长公主邀请蒋若若去京都小住。 蒋斯倾挑着眉毫不客气道,赶上蒋奉奉有事要出门,没办法送蒋若若进京,既然苏牧野眼看回京都,正好带着若若一起。 苏牧野没有立刻答应,蒋斯倾不满,冷下脸,气哼哼。 苏牧野无奈,硬着头皮应承下这趟差事。 出蒋府别院时,遇上从外面回来的蒋若若。 “克己,你回来啦?柳叶还好么?她和白灵一走,我就度日如年啦,偌大的洛阳城,枯燥乏味。”蒋若若笑语盈盈跟他打招呼 苏牧野看一眼天色流云,目若刷漆,长身如松,他眼上覆着轻纱一般,淡若无痕地笑了。 …… 眼下蒋府又出岔子了? 苏牧野觉得,自己回到京都第一件事就是要郑重地跟父母亲好好谈谈,他要亲口跟长辈们说清楚自己对蒋府的看法,对蒋若若的态度。 洗砚摇头又点头,蒋家小姐不想坐马车,非要骑马,扬言要跟苏牧野一同策马扬鞭,驰骋春风。人都到外面等着了。 那样满目是笑、满溢星光的曼妙女郎,实在让人难以拒绝,洗砚是顶不住了,只得来求苏牧野示下。 苏牧野讥诮笑出声,他看着窗外飘来荡去的柳枝,袖袍轻动,一点弧光闪过,那些迎风飘荡的碍目柳枝尽数折断…… 洗砚听到头顶声响:“好,告诉她,我陪她。” …… 残寒暗随冰雨滴,草树偷向柳春催。 上路后,叶凤泠自有一套打发时间的方法:要么看看随身带着的治香典籍,要么翻开包了无数宝贝的小包袱,要么逗逗豕鼻蝙蝠。她留心细细一捋,发觉自己这一趟出京,真是收获满满,不光有香料、有香方,更有各种“纪念品”,例如番波斯国的银币以及……传国玉玺…… 手摸着传国玉玺,叶凤泠发愁,这些东西怕是要贴身带着,可现实情况却不允许。就不说柳二小姐时不时来她马车上溜达,程妈妈以及柳大小姐两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她,几乎想在她身上瞧出花来。若不当心,自己这点家当早晚要被她们发现。 不行! 她的视线在马车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到了打瞌睡的月麟身上。叶凤泠把包裹里的传国玉玺放到一个大号香囊里,又捏起块奇楠香塞进去。 月麟被叶凤泠动作吵醒,揉着眼睛不解。叶凤泠正经着一张脸,把香囊放进了月麟的小包裹里,道这是她托月麟保管的香囊。 保管?月麟被吓了一跳。 叶凤泠捂住她嘴,莞尔:“别怕,让你带着就带着。不用打开,就放在包裹里别理会就行。” 月麟不敢怒不敢言地答应着。 叶凤泠又看了眼一直闭着眼假寐的柔兆,从包裹里挑了个绣五彩老虎挥舞虎拳的可爱香囊,把桫椤木从匣子中拿出来放进去,同样放进另一块奇楠香,递给柔兆:“这个给你,一样的。放在包裹里。” 柔兆睁开眼,叶凤泠朝她眨眨眼睛。 柔兆淡定接过塞好,又闭上了眼。 只剩下最后一个——又一次回到她手上的那根乌木发簪。叶凤泠将木匣包好,同豕鼻蝙蝠的小笼子放到一处。 推开车窗,叶凤泠支着下颌望去窗外。 风拂发丝、贴面微痒,临行前的那封信,像一块石头沉沉压着她的欢喜。叶凤媛想嫁进东宫,这个她理解,也符合叶凤媛贪慕权势的心性。可是为何要把她搅进来呢?而且苏牧野送她回苏北还不够明显么,苏国公府世子化身护花使者,这是多吸引眼球的八卦啊。 若她在京都,就算不主动往前凑,也会竖着耳朵听听的。 这么大的“桃花”下还能谱出姐妹情牵东宫的畸形恶俗恋情,不得不说,京都人民的嘴和心,真不是一般的大。 或者这就是不想叶凤媛嫁进东宫的人想出来的“搅烂一锅粥”的招数? 叶凤泠脑子里冒出一个又一个的想法,又一个又一个的戳破,脑中的小人玩的不亦乐乎,连匆忙启程不得和褚亮纨娘好好道别的怅惘都忘记了。 这边叶凤泠一颗心又奇又怕、水煮沉浮时,另一辆马车里的程妈妈心里也快速飞着很多想法。她乃叶老夫人身边得力婆子,家中亲人俱是叶府各房主子的左膀右臂,可以说很多时候她的一句话,都比得过府中不受重视的主子的话。 这次被叶老夫人派出来接三小姐,是逼不得已。随着春闱日近,京都世族相姑爷、聘女儿的活动也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许多人家都开始在准备参考的青年才俊中挑选乘龙快婿,叶府亦不能免俗。 叶府的三个女孩子,各有千秋,但跟三小姐和四小姐相比,二小姐明显不算太出色。叶老夫人和王夫人商量后,决定效仿别的人家,寻个有潜力的考生,先定下二小姐的婚事。 话风透出去,就被群起而攻之。头一个反对的是叶二老爷,他以二小姐年龄不算大为由拒绝。同样反对的还有叶二夫人和二小姐。 二房三个主子的心思,府里几乎所有人都门儿清。在叶二老爷刚转任户部郎中的时候,曾传出来太子欲聘二小姐进东宫的谣言,后来谣言自己消失不见了。而二夫人和二小姐,则一门心思扑在三皇子身上。 程妈妈不以为意的撇嘴,四小姐那样的品貌都没能嫁成三皇子,二小姐那样,呵呵。 不过,若说府里还有谁能跟四小姐一较高低,还真只能是自己带着的这位三小姐了。程妈妈心说,不知三夫人那样的人,怎么就能生出这样三个闺女,全都俘获了东宫太子的心,大小姐没嫁东宫,四小姐嫁,四小姐还没来得及嫁呢,又传出来三小姐得太子倾心的流言,总之,太子的心是离不开三房了。 跟着程妈妈的一个婆子凑上来,闲聊打法时间。 “不过几个月,感觉三小姐眉眼又长开了些,瞧着真跟天仙下凡一样。宫里那位喜欢的事,保不齐是真的啊。”婆子道。 程妈妈横婆子一眼:“背后私议主子,小心你的皮。” “嘿嘿,这不是就咱们老姐俩么,你说最后是两姐妹同嫁进宫去,还是一个嫁一个看呢?” 程妈妈作势拍了婆子一下,禁止她再议论此事。其实这个婆子问的问题,也是她心里想的问题,不过她才不会问出口,这种事交给叶老夫人去头疼,她只管把叶三小姐安全带回,就算交差了。 想到交差,程妈妈不由地仔细回味了一番三小姐的行事做派。柳府里,三小姐明显在柳老太爷跟前十分得势,言辞张扬又犀利,同在叶府的形容貌似差别不大。可细细品读,不难看出,叶府里的三小姐手腕更圆滑、更谨慎、为人也更低调,再联想三小姐四小姐的几次交锋,程妈妈眼里精光乍现,东宫侧妃鹿死谁手,还真说不准。 一时马车行缓,原来是进了洛阳城。 程妈妈默算了时间,决定在洛阳城里休息半日。 叶凤泠以及柳家两位小姐都长出口气,日夜在马车上颠簸,铁打的人都受不住。现在能用脚走路,简直仿佛进了仙宫。 带好帏帽的她们跟着程妈妈步入一家酒楼,打牙祭。 柳二小姐见叶凤泠摘下帏帽后,只脸色稍显疲乏,肌肤还是盈盈泛光,小脸又娇又媚,羡慕不已,坐去叶凤泠身边问她用的什么脂粉,还有没有,给她一些。 柳大小姐听着,心里也想要,偷瞄一眼程妈妈,看对方似乎没注意她们,忙跟着讨要:“表妹如果还有,也给我些,我们出来的急,什么都没带。还有胭脂、香粉那些,也要一些才好。” 听到大姐的话,柳二小姐才意识到自己的张口貌似给叶凤泠带来了什么,她羞的低下了头,想改口说不要了,让叶凤泠只给大姐就行,可一想到高立也在京都,她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叶凤泠慢条斯理地夹起桌上菜肴,笑着答应,让月麟记好等下回马车上就拿给两位表姐。 柳大小姐提着的心稳当放下,称心遂意,脸上带出喜悦。 程妈妈定定看了一眼叶凤泠,神情不变,转身去给护卫们点菜了。柳府两位小姐的行李足足装了三车,没带脂粉? 吃着吃着,叶凤泠这一桌就听到了隔着婆子和护卫桌子的那一桌客人高声谈论。 谈论的主角不陌生,正是苏国公府世子。 谈论的内容不稀奇,正是苏世子的浪荡风流。 新任府尹已经就任,苏世子交解差事后,急如星火回京都。不过离开时,苏世子不光俘获走洛阳城一众少女的芳心,还带走了洛阳城的一位名门娇艳——蒋府六小姐。 “你是没看见,当时那场景,真是男俊女靓,两人策马同行,有说有笑,若说他们是一对情深伉俪,我都相信。” “我看见了!当时我从城外回来,在城门那儿迎头遇上的。蒋家小姐的马恰好受惊,是苏世子施展功夫制住的那匹马,怕蒋小姐再有危险,两人同乘一骑呢。” “如此说来,蒋府和京里苏家的联姻看来是真的了。我可听说,这次蒋小姐进京,就是长乐长公主特意邀请的,要去陪苏世子一块参加二皇子大婚。啧啧,咱们洛阳城又少了一位出色闺秀、京都也又要多一位矜贵贵妇了啊。” “哈哈,管她闺秀还是贵妇,还不是被苏世子收拾的服服帖帖……” “真是真是……” 远处的笑谈热闹喧嚣,眼前的桌面鸦雀无声。柳二小姐摸不清状况,歪头看叶凤泠:“阿泠,蒋小姐是谁?” 叶凤泠放下手里的筷着,用帕子擦嘴,微微侧脸轻笑:“洛阳蒋家嫡出小姐,蒋斯倾的孙女,算是苏世子的师妹。”见柳二小姐还要问,她缓缓站起身,带好帏帽,朝隔桌的程妈妈道:“程妈妈,我吃好了,去门口等大家。” 陈妈妈答应,看着叶凤泠背影的眼神,眼神数变。 自家这位三小姐,别看人没在京都,身上的流言蜚语一直没断,在传出东宫倾心她的流言前,最惹人注目的,是苏国公府世子亲自护送其回苏北。当时叶老夫人听说后,连夜跟王夫人商量。还不等两人商量出结论,又传出了东宫的事。三小姐简直可以算作京都八卦排行榜实时热门人物了。也是这个原因,迫使叶老夫人下定决心,尽快把三小姐弄回京都。无论是东宫太子还是苏国公府世子,到底怎么回事,叶府急需知道实情。 不仅叶府,整个京都都想知道! 重新启程后,叶凤泠趴在马车塌上,闭眼不语。阳光打在她的睫毛上,根根被照亮,仿佛雨前旋舞的蜻蜓,簌簌轻颤。 月麟心里炸翻了天,面上带出忧郁,她不敢问叶凤泠,拿眼睛瞟柔兆。谁料柔兆看都不看她,只问叶凤泠,用不用跟世子联系,她们身边有神机影卫,如果叶凤泠想联系苏牧野,柔兆有办法。 等了好久,才见叶凤泠动了下,把脸翻向里侧,冷冷道:“不用。” 柔兆和月麟对视一眼,两人都低下了头。 马车里一时再无人声,只听得轻轻浅浅的呼吸声若隐若浮。 第379章 主动蹭行 第379章主动蹭行 接下来的一路,苏世子和蒋家小姐的风流韵事参差入耳,几乎到了每次停歇都能听上几句的地步,叶凤泠也渐渐麻木起来。 反而是柳二小姐愤愤不平,对苏世子的态度天翻地覆,再不会在心里羡慕,看着叶凤泠时也欲言又止。 叶凤泠装作看不懂柳二小姐眼里的同情,以及柳大小姐露出的了然,继续该吃吃、该喝喝。她的做派意外地得到程妈妈侧目,心里对叶凤泠的看法又有了细微变化。 因为叶老夫人偏宠叶凤媛缘故,程妈妈算是从小看着叶凤媛长大,很了解叶凤媛性格。四小姐那就是志做人上人的心思,不然也不会在和三皇子婚事不成后,立刻扭转目标,把主意打到东宫身上。 程妈妈理解叶凤媛,不代表赞同。在她看来,世家里门门道道虽然多,但大多关着面子,只要娘家不是太落魄,多少能过的差不离。若嫁入皇家,情况就不一样了,就算太子有朝一日荣登帝位,侧妃也越不过正妃去,说到底,就是做小老婆。可是四小姐的性子…… 心里无奈,程妈妈看向叶凤泠的目光就多了些欣赏,在叶凤泠提出去香铺逛逛时,痛快地答应了。 两位柳家小姐自然要跟着一块。 他们车马现在停歇的小城距离京都已经不算远,百姓穿着都是北方打扮,入春里也依旧夹袄夹棉。 叶凤泠在进城时就发现城里有者者居,心头痒痒,想去转转。她没想到程妈妈这么好说话,腹里打好的草稿都没派上用处,就被同意去逛街了。 精神稍稍振奋的叶凤泠领着两位表姐踏入者者居。月麟和柔兆跟在身后,化身和罗的柔兆一改平时冷漠,活泼娇俏,围着叶凤泠问东问西。虽然她身材个头都和原来的柔兆一样,让柳大小姐、柳二小姐以及程妈妈狐疑好久,但脸孔和性格实在南辕北辙,众人只得压下疑问,接受了这是鲁妈妈的女儿这个现实。 柳大小姐更细心,拉着叶凤泠问为何和罗在苏北没有住柳府,被叶凤泠用和罗怕生、自己住在外面敷衍过去。柳大小姐扯着帕子“噢”一声,不再问了。 这家者者居客流不大,也许是跟城小有关,叶凤泠留心浏览一遍平常香粉,见还有二层,就想向上走。立刻有侍香娘子迎上,引叶凤泠一行人向楼上走。 二层一如京都布置,一间间的试香静室香烟弥漫,不同的香味飘散、汇聚、交融,形成一股独特的香气。苏北没有者者居,两位柳府小姐立刻被吸引,扑进一间试香室。 叶凤泠落后一步,问侍香娘子城里共有几家者者居。 侍香娘子骄傲道,只此一家,还加了句,她家所有的香料、香粉都是京都者者居直供,假一赔十。 叶凤泠笑笑。 世上之事从来无巧不成书,叶凤泠说什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熟人。 “咦,这不是叶三小姐身边的俏丫鬟么!”清朗男声响起,是南平王世子,立在一间试香室门口,笑眯眯望着叶凤泠。 带着帏帽的叶凤泠眼皮子轻跳,这种情况下再装作不认识是不可能的。 她隔着帏帽轻纱跟南平王世子打招呼。 柳家表姐们跑出来,她们不认识南平王世子,但见叶凤泠礼数周全,也忙跟着行礼。柳大小姐一眼接一眼的瞟去这位玉面锦衣公子。 公子一身青衣身姿挺拔,眼尾嘴角噙笑疏朗豁达地望过来,那系在腰间的蛟龙纹玉佩,巴掌大小,通体碧绿润透,名贵非常。这样的人,非富即贵,而且定是大富大贵。 柳大小姐行礼的身体愈发柔软,含羞立在叶凤泠身侧,提议进试香室坐坐。 南平王世子意外地望了一眼柳大小姐,笑呵呵应着。 坐下自有侍香娘子点香备茶。南平王世子见叶凤泠迟迟不摘帏帽,轻笑出声:“许久不见,叶三小姐和我好见外。还记得经叶三小姐的讲述,我才能认出香叶天竺葵。” 叶凤泠嘴角抽动,这南平王世子,记性好,脸皮着实不薄。她摘下帏帽,轻轻一笑。 南平王世子愣住,没想到几个月不见,叶凤泠粉雕玉琢的脸似乎更为娇艳,不过他转念一想,难怪苏牧野那个家伙炸毛似的催叶三小姐回去,就冲这个脸蛋,回去晚了,还真指不定出什么事呢。 叶凤泠奇怪南平王世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南平王世子笑道:“在京都闲来无事,你也知道,克己外出了么,我寻思来这里等他一块回京,结果没等到他,等到了你,可见我的运气一如既往的好。” “原来公子认识苏世子啊,不知公子尊姓大名?”柳大小姐突然插声。 南平王世子端着茶杯的手一顿,这人是谁?刚才不仅迫不及待地最先摘下帏帽,还两次插话。只见他悠悠一笑:“在下冯茂行,家住京都宣平坊,不知姑娘是?” “原来是冯公子,幸会幸会。我姓柳名贤华,这是我妹妹,我们乃京都叶伯爵府的亲戚。”柳大小姐活力四射,热情之气薰满静室。 南平王世子的眼神在对面的人身上扫了一圈,柳二小姐尴尬地恨不得钻进桌子底下,她还记得祖父教过的,遇人行事不可过于冒进。与柳二小姐相比,叶凤泠反而老神在在,不以为意。 “柳家的小姐……失敬失敬。”南平王世子似笑非笑,扭过头又问叶凤泠,是要立刻启程么? 叶凤泠不知该说什么好,南平王世子眼里的意思过于明显,生怕她看不出来似的。 半晌她才道:“启程时间要看家中安排,我是做不得主的。世子有事忙不妨先行,千万别耽误世子办正事。” “你家里来人接你了?谁?”南平王世子问道。 叶凤泠默了默,道:“祖母派了贴身婆子来,并无他人。” “噢”,南平王世子拍大腿,站起来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和你们一块上路。克己现在应该都进京都了,反正我是赶不上他的,能护送叶三小姐一程,也是我的荣幸。” 听着这话,叶凤泠脸色红红白白,她抗拒:“这似乎不妥……” “哎……叶府和我家是世交,我和叶三小姐也是熟人,不用和我客气。就这么说定了。”南平王世子连声叫着外面的小厮,吩咐驾马车去和叶府的车马汇合。 叶凤泠跺脚:“世子,这不行!”她欲怒不怒,“我们三个姑娘家,贸然和世子同行,恐怕惹来非议。” 已经蹿到门口的南平王世子回头和蔼道:“放心,我和叶三小姐可传不出来非议,再说……叶三小姐身上的非议还少么?哈哈。” 叶凤泠气的脸涨红,眼睁睁看南平王世子疾步走出店,而自己身边的柳大小姐竟也裙角飞扬,一阵风跟着跑出去了。 只有柳二小姐捏着叶凤泠的袖子,呆呆问她:“你叫他世子,他是谁啊?和苏世子一样么?” 叶凤泠咬着后槽牙,恨恨道:“南平王世子,今上的亲侄子,京都四奇之一。” 柳二小姐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足足半晌才道:“啊,怎么如此泼皮。” 叶凤泠扶着门框,感觉到自己被陷入艰难的环境中……等会程妈妈看到凭空而降的南平王世子,恐怕还不知道要如何看自己呢,哎,气死人了。 诚如叶凤泠预想那般,得知南平王世子硬要跟着一块回京后,程妈妈耷拉下眼皮,绷着一张脸,看都不看叶凤泠,只催三位小姐上马车,即刻启程。至于说什么也赶不走的南平王世子以及其招摇的马车,程妈妈干脆就当没有看见,不管了。 晓行夜宿,车马粼粼,春风由南向北吹拂,用温热吹绿嫩芽,用暖风吹开蕊瓣,一朵朵花骨朵次第绽放,纷纷扬扬,花开花飞之间马车距离京都越来越近……南平王世子坐在马车外面,伸手接了满把杏花,又任风卷走它们。 小厮一边驾马车,一边问自家公子为何非要不辞辛苦跑来小城等叶三小姐,何不选京都城外的驿站等。 南平王世子嘿嘿笑,这可不能告诉小厮,自己当然知道跑这么远辛苦,若不是为了躲苏牧野那个混蛋,他至于么。什么来等苏牧野,都是他随手扯的慌,现在只有跟着叶凤泠,能保他的平安! 他就不信,苏牧野敢当着叶凤泠来揍他,到时候一进京都,他把叶凤泠平安送进叶府,再麻溜跑进慈宁宫,嘿嘿,然后坐等看苏牧野如何扭转乾坤。 小厮不解自家主子那古怪的表情和笑容,只加紧扬鞭,在绿意屠苏、浅绯交织的春光中,跟上前面叶府的马车。 第380章 三希堂谈话 第380章三希堂谈话 韶光流逝、暗夜如水。灯树光华转影,春风倾吐寒梅。 苏牧野在街市喧嚣如花、万家灯火闪烁荡漾的时刻,回到京都城。他骑在马上,于泠泠风声中勒住缰绳,扭头吩咐洗砚领后面马车先行回苏府,他有事要去处理。 蒋若若在后面的马车上推开车门,嘴边的那声呼喊还没出口,就只看到一身白影如流光,飞逝消失于车水马龙之中。她看着璀璨灯光照进青石街面,看着栉次鳞比的亭台楼阁光影映照夜空,脆竹般的人流声击穿耳膜…… 直到洗砚驾马吆喝声响起,她才被震醒,然后抬起头目视前方,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 苏牧野没有心情欣赏熟悉的繁华夜景,也没有终于归家的惊喜与欢欣,他直奔南平王府,要向南平王世子讨帐。 一脚踹开南平王府里世子居住的院门,他冷声高喊:“冯茂行,你给我滚出来。” 南平王夫妇正坐在水榭里听小曲,听到匆匆而来的管家来报,南平王挥手叫艺伎人暂停:“你说克己回来了啊,快,叫他来跟我讲讲番波斯国的事。” 管家忧心如焚:“苏世子要找咱们世子,可世子爷出门了啊,我们说世子不在,苏世子不相信,都快把世子院子给拆了,这……” “那个院子本来看着不太成样子,正好趁此机会重新休一休。”南平王丝毫不关心院子,一心扑在苏牧野身上。 管家一噎,暗悔自己怎么忘记自己王爷一向偏袒苏世子又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个性。每次亲戚家出什么热闹,南平王一定要打探的清清楚楚,有时候还要亲赴现场,一饱眼福。 南平王妃将管家暗恼失言的神色看在眼里,淡淡的道:“茂行前几天在做什么?” 管家挠头,不知道啊,自家的小主子那也是个纨绔货,几乎不会做什么正事的。 他正要说话,就见南平王世子院子里的小厮匆匆跑进来,一把跪到地上求救:“王爷、王妃快救救世子的院子,找不到世子,苏世子说要点火烧了屋子!” 寒风微啸,倒春寒姗姗来迟,偶尔甚至还飘些小冰凌的,烧了屋子,南平王世子回来了住哪里啊。 南平王妃冷哼出声:“闹到这个样子他都不露面,可见是做贼心虚。没担当的货,不用管。苏家小儿不是没分寸的人,都是小孩子的矛盾。” 南平王在一旁连连点头,柔情四溢望着南平王妃,夫妻两个不再理这事,叫艺伎继续刚刚的小曲。 管家和小厮:“……” 翻遍南平王府、凝霜院以及翠云楼都没有挖到南平王世子,苏牧野阴森笑起,吩咐神机影卫暗中去寻南平王世子,一旦有消息,即刻来报。 他风驰电掣纵马飞奔回苏国公府,流风回舞、白衣翩飞如雾,发丝若云扶风,马匹嘶鸣一路响遏,引街市上行人纷纷驻足。 苏国公府守门的护卫早就等在门口,一见白影从远处飘来,忙一面开中门迎接,一面打发人去府里报信。 苏牧野略作梳洗,没有去苏国公和长乐长公主的敕造正房,直接去三希堂见祖母苏老夫人。苏老夫人端详着数月不见的孙儿,不禁泪如雨下,祖孙相见,叙不完的别情、道不尽的对孙儿的怜惜。 一时叙完闲话,苏老夫人问苏牧野有没有去见苏国公和长乐长公主。苏牧野摇头,道此刻长乐长公主应该正忙着招待蒋若若,自己就先赶来见祖母了。 苏牧野坐在苏老夫人下手第一把椅子上,端起苏老夫人命人准备的莲子羹,一口接一口的吃着。 苏老夫人让婆子丫鬟都下去,关好门,自己喝了一口手边的茶,这就是要和苏牧野长谈的意思了,苏牧野眉峰挑动。 苏老夫人皱眉望着苏牧野:“你的婚事怎么说?不用跟我打马虎眼,蒋家小姐已经来了,明白告诉你,这可是宫里授意,特意邀请蒋小姐来京,住在咱们府上。” 说话时她眼风一直没从苏牧野脸上离开,除了嘲讽,这个孙儿的脸上甚至还有些微的嫌恶,都是最不该出现的神情。至此,苏老夫人已经基本能肯定,孙儿对蒋小姐当真一点儿异样心思都没有,看来那颗心还挂在叶家那个小姐身上。 老太太忍不住叹息,别看苏牧野风流纨绔,流连花草,可家中所有人都知道他从没认真过,不过是浪子心性,不想被家中妻室羁绊住手脚,他们都理解,所以从也没有强硬逼过他。 直到叶家那个小姐突然回到京都又离开,自己的孙儿就跟中了邪一样,卯足了劲非要她去叶府表明苏府态度,如此心急火燎和不听劝阻,简直跟那沉迷阿芙蓉的瘾君子似的,让她越想越头疼。 她沉住心思,只等苏牧野回来再细细观察。 现在人在眼前了,苏老夫人再不能欺骗自己,以前还愿意在自己面前掩饰几分的人,此刻一听婚事话题立即避也不避地就这么看着自己。 姜是老的辣,酒是陈的香,就这么一句话,苏老夫人立即试出了苏牧野的心意。 “我不会娶她的,苏府想和蒋家联姻,不用非要我。”苏牧野放下端着莲子羹的碗,淡声。 苏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最得意的孙儿还真是以貌取人的肤浅心性:“胡闹,九章刚多大。” 苏府现在适龄的儿女就苏牧野和苏九歌两人,苏九章还是毛头小子,苏牧妤更是孩童,苏牧野这话简直就是不管不顾,学那市井泼妇不讲理一样。 苏牧野又回答了一遍:“反正我娶谁是我说了算,就算宫里也不能勉强我的。” 苏老夫人目瞪口呆,想了想语重心长问苏牧野:“叶家那个丫头到底哪里好?” 苏牧野笑了笑,眸含星光,流波袭来,状似无奈地扶了扶额头:“她一身的毛病,又娇气又计较,锱铢必较还心浮气躁,确实不适合娶来做稳稳当当的当家夫人。不过,我已经立下誓言,若不娶她,身败名裂,祖母一定不希望我兢兢业业半天什么都落不下。” 苏老夫人人老成精,一见苏牧野的样子加上他信口开河的话,哪里不知道苏牧野在耍混。她也是从年轻时过来,也尝过男女情爱滋味,酸甜苦辣,让人沉醉、无法自拔。可走过后回过头瞧,才发觉性情相投、家世相当才是最要紧的,儿女情长都会被日常过日子的鸡毛蒜皮磨尽的。 可这话就算说出来,自己的孙儿现在肯定也听不进去,有些事必须自己去走、去体会。 苏牧野一时想起长乐长公主和苏国公那里只怕还有两轮,心里就泛起烦躁,若他真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家中长辈,只怕他们的态度就会大相径庭了。但他现在手无证据,只能按兵不动,不能打草惊蛇。 苏牧野起来坐去苏老夫人身边,伸手抱住祖母,像小时候一样哀求:“祖母,她生的那样好看,你想想若是我们生出的孩儿,得多俊啊。你不是最喜欢小孩子么,你说我们生几个合适呢?” 苏老夫人简直哑口无言,婚事还没落听,都想到孩子了。她忍不住伸手摸了下苏牧野脑门。 苏牧野任苏老夫人颤抖着手摸去额头,心中暗想,为了尽快敲定婚事,彩衣娱亲的项目他认了。 蒋若若临时跟着回京出乎他的意料,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不得不承认,这事似乎也顺理成章,尤其联想自己离京前宫内宫外传出的话。 他以前不排斥,不代表现在能接受。就算没有叶凤泠,经过一次离京出行,他也永远不可能娶蒋若若了。他的婚事一直都牢牢把控在自己掌心,从前不打紧是没遇到非娶不可,现在么,谁都休想在中插一脚。 苏蒋联姻,是宫中和宫外很多人都乐于见到的,同时也被不少人打着主意暗戳戳准备动手脚。 这就是苏牧野的机会,能不露声色委婉推脱的机会。 不过,他还是希望和叶府的婚事得到家中长辈的同意,这对叶凤泠至关重要。 苏牧野就跟幼时一般,使出混不讲理的劲儿,揉搓得苏老夫人毫无办法,她哎呦叠声埋怨出声:“我真不知自己造了什么孽,有你这样的混球,你祖父地下有知,会被你气活的!” 苏牧野笑了:“那岂不是合了祖母的意。” 苏老夫人狠狠拍打苏牧野后背:“你啊,我这里好说,你娘那里恐怕难让你如愿。叶府和咱们家的关系,你也清楚,加上你二婶那里,你娘是宁愿你打光棍儿也不想让你娶叶家姑娘的。听我一句劝,这事缓一缓。现在蒋小姐还在府里住着呢,你这么大张旗鼓,让蒋家把面子往哪里搁。” 理是这个理,可苏牧野已经收到消息,知道叶凤泠不日就要回到京都了。若是她到时候看到蒋若若住在苏府,指不定会闹出什么。 “就算我和老师师生情谊深厚,蒋小姐青春少艾,住在咱们府,实在于理不合。或是让她去住蒋府,或是进宫好了。这事我去找外祖母。”苏牧野立刻起身,要进宫。 苏老夫人死命扯回来苏牧野:“你饶了我行不行,祖母求你,你刚回来,不要生事。明日好好去宫里请安复命,等过几天,我去叶府走一趟,回来咱们再商量。就算你现在一竿子支到宫里去,也不能立刻定下来你们的婚事啊。这事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总也要叶府点头。” 老太太眼睛睁大,凛光乍现:“克己你要想好,真的就是她了?” 苏牧野垂着看不清神色的眼眸徐徐抬起,盯着苏老夫人郑重道:“是,我想娶的人就是她。” 苏牧野离开的时候,苏老夫人在他身后追了一句:“跟你娘说的时候,别怄气。你要为叶三小姐想想。” 苏牧野的脚步顿了顿,并未回头,健步如飞离去。 苏老夫人站在门边望了好一阵才回身往里走,身边婆子露出头扶着她。苏老夫人边走边叹气:“这个性子,真是……只盼娶了媳妇儿能被上好嚼子。” 婆子捂嘴笑:“老夫人,儿孙自有儿孙福。” “他是有福了,我不是还得给他操心么!蒋小姐有什么不好,要貌有貌、要才有才,出身又好……”苏老夫人念叨。 走到一半,苏老夫人突然折返,要赶紧回房,她猛然想起,自己那扯混孙儿竟连孩子都想出来了,别是两人有了首尾,造孽呦……若是那样,婚事真是拖不得,她得赶紧去算算日子。 第381章 住不了人的燕泓春暮 第381章住不了人的燕泓春暮 被念叨的蒋若若此刻正坐在长乐长公主西偏间,秀气地吃着茶点。进府时已经过了晚食时间,蒋若若不想再吃油腻腻的菜肴,便道只略略用几块点心就好,再说许久未回京都,她也想念京都点心的香甜滋味。 长乐长公主道:“阿衡,让厨房赶快再做几种点心来,蒋小姐不要客气,府里的点心师傅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手艺信得过。” 蒋若若忙拦下阿衡,爽朗笑开:“殿下叫我若若就好,家中亲人还有克己都这样叫我的。不用再劳烦点心师傅了,我晚上只吃六分饱,祖父教我的养生之道。” 长乐长公主也不勉强,她端坐主座,上下打量蒋若若,越看越满意,蒋小姐相貌英气雍容,自带端庄大气,一双杏目炯炯有神,一看就是聪明又果决的人,加上身量高挑,体态匀称,看得出身体素质很不错。 长乐长公主喜欢书画,但也是从小女儿时期过来的,自然也有纵马驰骋的青春岁月,那时候的自己也如眼前少女一般,脸上洋溢自信骄矜、意气风发的明芒熠熠。以己度人,她不仅不觉得蒋若若气场强盛,反而喜欢她的张扬耀眼,加上对方恰到好处的一丝羞涩,让她心里更放心几分。 蒋小姐对自己儿子有情,最好了。夫妻之间,不反感是第一,若能互萌情谊,可就是喜上加喜。无论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喜欢不喜欢,只要女方有情,就能较好的弥合一些性格上的摩擦。 长乐长公主性情直爽,豪迈不羁,张口就想安排蒋若若住到苏牧野院子旁边的“燕泓春暮”,话音才启,就见从外面疾行进来一袭白衣。 蒋若若用手捋了捋裙子上几乎看不出来的褶皱,乖巧地起身向苏牧野行礼。 苏牧野唇角噙着似有若无地笑,微微颔首就坐去长乐长公主右手边第一把椅子上。 “母亲,蒋小姐长途跋涉,定然累了,肯定想赶紧去休息的,你想闲聊,等明日再说。”苏牧野端起阿衡奉上的清茶,啜了一口。 长乐长公主一口气被噎的不上不下,剜一眼苏牧野,只得道:“说得对,阿衡你领若若去燕泓春暮。” “等一下,燕泓春暮没办法住人,”苏牧野懒懒一笑:“刚我出来时看到房顶上破了个大洞,一时半会儿修不好的。” 长乐长公主眼皮子乱跳:“……” 母子俩目光交错,火药味实浓,最终长乐长公主冷哼出声,吩咐阿衡带蒋若若去燕泓春暮旁边的“绿杨风晚”。 等蒋若若身影消失不见,长乐长公主“啪”地拍响案几,斜睨苏牧野:“你趁早死了心,我是不会要姓叶的儿媳妇的。” 别看长乐长公主平时一副温顺理家、孝顺公婆的贤良姿态,骨子里的傲慢与生俱来,从没丢失,不过是被她很小心的掩饰起来,一般不露于人前。但亲密如夫君、儿女,可都是很了解她的强硬和锋锐的,向来退避三舍,不敢直掖锋芒。 苏牧野已经用眼尾的余光巧妙地打量过长乐长公主了,母亲今夜妆容精致典雅、身穿娟纱金丝绣花长裙,头带金累丝托镶凤舞钗环,手上还有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光坐在那里就金光闪闪,贵气逼人,现在再配上骄纵气势,俨然想先声夺人。 苏牧野没有如同在三希堂那样嬉皮扮脸,只梗起脖子,轻飘飘说了一句话:“如果没有叶三小姐拼死相救,我现在已经开始腐烂了。” “什么!”长乐长公主惊得从椅子上站立起来,脸上不复刚才的硬气。 苏牧野仿佛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边向后仰靠,边慢悠悠道:“信上没跟祖母和父母亲说,是怕你们担心。再说,我当时身受重伤,也没什么力气写字。不过,叶三小姐救我是真,我要娶她的心意也是真,母亲你莫要错配鸳鸯。” 话里的坚持再明显不过,长乐长公主却顾不上跟苏牧野拧巴,她一辈子就生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样样不成器,天天让她操心,儿子虽然偶尔忤逆一下,但几乎可以说没让她多费心。她在心里向来以儿子为傲,唯独这次的婚事,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鼓着心不低头。 不成想,儿子一回来就抛出了这么惊天地的“消息”。她现在全副身心都被苏牧野受伤吸引,催促苏牧野说清楚。 苏牧野垂着眼皮,挑挑拣拣,只把番波斯国联合江湖人前后伏击截杀的事说了,关于砀山的两封信,尽数被咽回。望着长乐长公主愤恨冒光的眼睛,苏牧野顿了下又道:“番波斯国的事没完呢,萨瓦克那伙人跟国朝世族甚至宫中都可能有联系,虽然我现在没有证据,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们早晚会露出痕迹。所以娘亲,我的婚事,不能随便定下来。” 长乐长公主听明白了,在心里将番波斯国的人大卸八块,嘴硬道:“我知道,所以才选的蒋若若啊,你老师的孙女,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了,连你舅舅都看重蒋家,这样的人,娶进门你喜欢就多看看,不喜欢自去外面,我又不会拦你。何苦非要娶那家的人,你是想你亲娘被气死么!” 在长乐长公主心里,蒋若若以及所有可能会嫁给苏牧野女子们,什么想法不太重要,什么脾气也不太重要,只需要满足三个条件:出身名门、性情正常、不姓叶,就可以了,至于苏牧野婚后如何,在她看来,随便。反正儿子高兴最重要。 当然儿子高兴的前提是不能让她不高兴。 可世事真是难料,千盼万盼,盼着浪荡子扭转心性想通成亲,结果盼出来一个姓叶的“意中人”。长乐长公主都想撬开苏牧野的脑袋看看,这小子是不是就想着怎么让她生气啊,那么多闺阁小姐不要,怎么就非要在那家子里选! 长乐长公主的心理活动,苏牧野比谁都清楚,他摸了摸鼻子,走到长乐长公主椅子旁,伸手拽了一下长公主的宽大敞袖,小声道:“娘亲,蒋小姐没那么好,阿泠也没你想的那么不好,她是姓叶,可从小在苏北长大,和二婶的脾气天差地别,你莫用有色眼睛看她。再说她还救了儿子呢。” 这样谨小慎微的语气,跟小时候犯了错逃不过去又不想挨手板的模样一丝不差,就算明知无辜是装出来的,也还是瞬间叫长公主软了心,她怕自己一时忍不住答应,扭过头。 苏牧野转转眼珠儿,用更小的声音道:“为了救我,阿泠跟我一块坠崖、还割肉放血喂我,这样的付出,我不以身相许,合适么?” “坠崖?割肉放血?”长公主扭回来,脸刷的白了:“你都被逼到这个地步了?” 苏牧野老实点头:“对,不坠崖就要被人拖着交给番波斯国人,中了江湖上的奇毒,正好阿泠吃过解药,用她的血才把我救回来。这部分你以后可以问她,毕竟我当时已经奄奄一息,什么都不知道了。” 长公主听的心碎了一地,眼泪哗哗掉下来,她没想到自己儿子风光无限、扬名立万背后藏着这么多凶险经历,她擦掉眼泪,咬牙:“都是谁害得你?你把名字告诉我!” 苏牧野揽住长公主,清风一笑:“这仇我自然会报,娘亲不用忧心。只是救命之恩不能忘,阿泠和我的婚事,娘亲还要帮忙。” 长公主一把推开苏牧野,哼哼:“阿泠阿泠,叫的好亲热。你的婚事可以过后再议,至于叶府小姐,我还要再斟酌。在此之前,你给我收好你的爪子,不然别怪我翻脸无情。她救你是她的事,救命恩也不一定非要娶进来。好了,你回来有没有去给你祖母和父亲请安?” 情知此事不可能一蹴而就,苏牧野见好就收,能换自己母亲答应考量叶凤泠就是阶段性胜利,毕竟自己母亲同叶姓的心结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开的。 他十分体贴地道去过祖母那里,还未去见父亲,这就去。 长乐长公主挥袖赶他走,又见阿衡回来,想起绿杨风晚临水寒凉,询问蒋小姐是否习惯。 阿衡一面给长公主卸妆疏发,一面道:“奴婢瞧着蒋小姐真是可人,看着张扬,相处起来却得体有礼,进退有度,礼仪、学识都是一等一的好。最难的是那份雍容自若的气度,远非一般世族可比,要我说,跟曾经的殿下有些类似呢。” 长公主听了心里更添烦闷,将铜镜啪的扣到妆台上。 阿衡见状,不敢再说,手下动作愈发轻柔。 不久,苏国公进门,阿衡忙躬身退出,将门带好。 长公主娇横流波,看清苏国公脸上乱跳的筋肉,噗嗤笑出声:“怎么,那个混账也气着你了?” 苏国公白她一眼:“我不是气他,是气自己。” 长公主闻言神色变化,坐去苏国公身边。 第382章 归府试探 第382章归府试探 苏国公想的看的比长乐长公主更深更远,从苏牧野向他言明自己一路经历的种种,他的心就如狂风卷起滔天海啸,波澜震荡。对苏国公,自然和长公主不同,关于冯家的一些事,苏牧野也挑拣讲了几句,又把关于洛阳城的一些看法讲清。 父子谈了许久,不仅交换了京都内外形势,更对春闱前后的可能变故做出预判,包括边境莫测局势。 这是从未有过的,父子俩均放下心结,推心置腹。苏国公老心欣慰,只觉出去一趟儿子成熟不少,拍着苏牧野的肩膀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你会武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你要想好措辞。” 苏牧野浑不在意地笑笑:“无碍,早晚都会知道,拖到现在已经够了。不过父亲,我同叶府联姻的事势在必行……” 同样的事情,一个晚上说三遍,也是很让人烦躁。不过为了尽早定下亲事,苏牧野捏着鼻子忍了。 苏国公更多的考虑集中于叶府和苏府关系,苏叶已是姻亲,再度结亲,意义不大。可苏牧野却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那便是既然京都世家几乎无一不有自己的盘算,与其再找一门姻亲,不如还是叶家,不添助力,也不能在风波中提供铠甲,但至少没有增加新的负担。况且叶凤泠从小被养在外面,同叶府诸人关系并不亲近,在京都人脉也不丰富,进了苏国公府,安心相夫教子即可。 “你答应了?”长公主听到这里心提起来,心里暗骂苏牧野,惯会看菜下跌,跟自己就是卖惨撒娇,对苏国公就是以利诱之。 苏国公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扯了扯唇角,但眼里却丝毫也无笑意:“我怎么会答应,看他那架势,只得先含糊稳住。不过克己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他不想娶公主,不愿同蒋家联姻,娶别人还真不如娶叶府小姐。” 苏府已经是一家之下、万人之上。立在权力顶峰,难免被炽热灼烤,苏府现在求的是稳、是谋得下一任君主心中不可替代的位置。这些不能仅靠联姻,况且很多时候,联姻联不好,可容易翻车,被带沟里去。 苏国公知道长公主肯定不高兴,他们一家和苏府二房的关系不温不火,二房里自己的弟弟和叶夫人更是势如水火,再娶进来一位叶姓小姐,只怕叶夫人那边会有异动、叶府会起异心。 不过苏国公并不认为长公主真会为一己之私不顾大局,这也是为何他要在今晚跟她摊开讲。蒋小姐已经住进了府里,外面关于苏蒋联姻的说法马上就要传开,这个节骨眼儿,突然变人,貌似也不妥当。到底如何,还需要他们夫妻俩商量个对策。 反正,经过苏牧野的搅合,苏府里三位当家主事者都没睡好,各自在心里骂了苏牧野成百上千句…… ******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初春的寒意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时有时无,又一场春日飞霜卷走了人世的严寒,送来了京都的春天。 融融日光、和风惠畅,时令递嬗的足迹走遍北地,所经之处犹如画笔轻染,均是淡翠浅绿,万紫千红,一簇簇地在大地上次第冒头。 瑞气催黄鸟,晴光点碧苔。叶凤泠盯着窗外被风吹起的成茵绿草,觉得外祖父说错了,并不是草色遥看近却无,而是芳草萋萋,春意自脚下升起,在车前铺开,引领着人走向春天,走进希望。 她趁着马车在城门处小停片刻,环视四周,楼台高耸、万丈锦绣,一切都显得勃勃生机,如同她离开时那般。 繁华、春梦,喧闹、浮光,京都城里有着数不清的路,有着数不清的未来,很多人在此一鸣惊人、很多人在这里埋葬梦想。 京都,一座从地狱到天宫咫尺之遥的城池,百姓安居乐业,世族安享荣华,官员宦海沉浮,学子逐梦春闱。 叶凤泠把石头叫到马车上,吩咐他等会不跟她去叶府,直接回东市通济坊那处宅子,然后立即去苏国公府寻洗砚,问清柳府两位少爷的住址。 柳府在京都还有旧宅,多年无人居住,只有一二老仆守着宅子,叶凤泠猜测柳方泉和柳正礼不一定会去住老宅,很有可能被苏牧野另作安排。 她估摸着,今日自己回叶府后肯定要好生细细“解释”一番,等自己能腾出空、得到允许出门,怎么也得明后日了,在此之前,她必须摸清两位表哥情况。 石头拍着胸脯保证完成叶凤泠交代。临行前,褚亮专门跟他交代过,褚亮无法即刻来京,叶凤泠在叶府外的很多事都只能由石头去做,他年龄小、经验少,是不足,也是优势,不容易引起别人注意! 叶凤泠摸摸石头的头,想起来另一桩事——两位表姐。 表姐们目的不同,行事也有区别。柳大小姐一门心思要钓金龟婿,弄明白南平王世子真实身份后,一路上见缝插针套近乎,惹得程妈妈看她们三人的眼神越来越冰冷。柳二小姐则全心想着未婚夫婿,见拉不住姐姐,干脆躲到了叶凤泠身后。 叶凤泠见状也不着急,想管是管不住的,但不管也不行,柳府教养不严,对她的打击致命。临行前逼大房人答应不住叶府、住柳府,尽可能减少生活上的窥探只是第一步。 她这边正和石头说话,马车从外面被敲响。 “叶三小姐,等会儿我送你到叶府门口,就不进去了。回头你记得跟克己说,我可是披星戴月、风雨兼程地护送你一路啊。咱们的友情,金石可镂。”南平王世子笑嘻嘻在外面说道。 叶凤泠在车里翻了个大大白眼,南平王世子的风评是性情洒脱、不拘小节,可实际相处下来,脸皮神马的,不存在的。 马车动了,从城门到叶府,又走了足足小一个时辰。南平王世子果如他所言,马车都没下,也没有露面,在叶凤泠等人进叶府后,立即掉转车头,车轮抹油地朝皇宫飞驰而去。 与此同时,苏国公府上空飘过一道黑色身影…… 归府拜见长辈,自是契阔洒泪,叶凤泠恰如其分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尤其在面对叶凤媛时,几分迫切、几分思念,上前紧紧抱住叶凤媛,让叶凤媛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数月不见,叶凤媛出落的愈发清雅。云堆花髻、淡粉织锦,光是高挑婀娜的身影,就能让人感受到她身上绝色佳人的味道。 跟叶凤媛相比,叶凤泠显得更为纤细单薄,身量也没有那么高。 可叶凤泠手劲大,令人窒息的拥抱洗礼下,叶凤媛毫无褶皱的织锦裙装霎时多了数道横纹,偏叶凤泠还洒上好几滴“姐妹情深”的眼泪,把叶凤媛恶心坏了。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叶凤媛变得更加圆滑。她喘过气来,跟叶凤泠四目相对,火花四溅,硝烟泯灭于交错视线中。两人姐俩好的手挽手,柳家表姐们相见,各自殷勤微笑。 仔细打量叶凤媛的装扮和气场,柳大小姐扒拉开叶凤泠,挤进两人之间,抓住叶凤媛大打亲情牌。看的在场诸人神色各异。 叶老夫人从三人进毓珀堂开始,眼神儿除了最初看一眼柳家两位小姐,剩下时间全部都在观察叶凤泠。 窈窕身形、皎洁肌肤,花髻秀口、眉目如画,黑鸦鸦的发丝只绾着时下最普通的随云髻,没有明珠、亦没用金银,就用四五朵淡粉樱花点缀在侧,可就算是叶老夫人用最挑剔眼光看,也不得不承认,素净质朴的妆扮反而将叶凤泠娇媚柔嫩的绮丽风流衬托的光彩照人。 加上那身月白色华锦交领夹袄和群青色长裙,少女最引以自傲、最珍贵无价的青春年华迎面扑鼻。 叶凤泠从被柳大小姐挤开后就安安静静的站在她们侧后方,目光柔和宁静的看向堂中高坐的数位长辈,已经行过礼、也同姐妹打过招呼后的人,像被一圈光芒笼罩,是“玉人”这般词汇都不能描述的美好。 叶老夫人心里已经有七分确定日前在京都流传的蜚语了,她现在更想知道的是,太子、苏世子和叶凤泠的韵事是单向还是双向,以及这些儿女情长到底牢靠到什么地步。 不仅叶老夫人在观察叶凤泠,府中其他的人也都在暗暗揣测,其中有两人的心理最值得玩味。 一是二夫人秦氏,她目光扫过柳府两位小姐后,想嘲讽一二,但眼神儿转到叶凤媛身上,暂时压下,三房现在气焰日盛,她的女儿婚事还在飘着,不宜触霉头。 再就是三夫人柳氏。柳府两位小姐能进京,完全托了银票的功劳。年前叶凤媛用从前要挟柳氏的借口从柳氏这里讹走大量银钱,具体不知做了什么,直接造成柳氏囊中羞涩。平日三老爷花钱大手大脚惯了,三房一下变得捉襟见肘。年后正巧柳家来信,随信而来的还有几张大额银票。信是柳大夫人写的,银票被美其名曰拿给外甥女和外甥当零花。只不过在信结尾,柳大夫人提了个小小要求,她的两个女儿都没去过京都,十分想去长长见识。 柳氏心领神会,趁叶老夫人接回叶凤泠的机会,满足了这个要求。 现在看到两个侄女,一个据说守寡在家,却言行放肆、自来熟的可怕;那个订了亲的畏畏缩缩,行礼请安都说的磕磕巴巴,心里亲近之意凉了个彻底。 让她意外的,是自己的二女儿,叶凤泠,出落的愈发璀璨夺目,就算站在叶凤媛身边,都不能遮盖住她的光芒,那通身的气度、无法忽视的青春光辉,让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能从她身上移开。 柳氏的腰杆儿挺得更直了,目下无尘地轻哼出声。 打过招呼,按理来说,柳大小姐和柳二小姐就应该打道回府了。柳氏没想留她们,拖着不开口。叶老夫人见柳氏态度清冷,也就没有开口。 柳大小姐想死赖着的心在众人顾左言它的忽视中土崩瓦解,不甘不愿地领着柳二小姐一步三回头告辞离开。 第383章 者者居买香行 第383章者者居买香行 外人走了,叶老夫人眼皮一垂,打发掉其余人,只单留下了叶凤泠和王夫人。 门外古杏古桃抽出无数黄豆大小蓓蕾,点点滴滴绣于窗口枝头,虽还没有杏火桃侬的热闹,却已经将春意带到了叶府。 叶老夫人盯着叶凤泠,好半天才开口:“三丫头,你清楚京都的流言。” 叶凤泠收回投注于叶老夫人脚下青玉石的目光,一点儿也不意外这个问题,摇头。 叶老夫人朝王夫人欠了欠下巴。 一直含笑注视着叶凤泠的王夫人,深衣宽袖,仪态端庄,几句话解释清楚苏国公府世子苏牧野、东宫太子和叶凤泠之间的蜚短流长。 叶凤泠朝高坐两人拜了拜:“苏世子送我回苏北柳府,乃因我无意卷入番波斯国走私一案,为保我人身安全,不得不走那么一趟。至于在苏北逗留,也和苏北皇商案有关。而东宫……”她瞟到叶老夫人扶着椅子的手指收紧,轻松笑笑:“我全然不知晓,除千秋宴上同太子殿下打过照面,余下再无接触。” 叶老夫人身子一晃,脸向前倾:“当真?只是如此?” 叶凤泠坚定点头,咬死不承认身上的两朵“桃花”。若说回来前,她还纠结如果叶府人问她苏牧野的事,自己要怎么说。现在飞来太子的意外倾心,她反而不烦心了,两朵“桃花”一朵不留,一块掐了! 反正她现在也想掐死那个哄骗她的登徒子、偷心贼! 叶老夫人脸上露出失望,但被她很快掩饰住:“也是,蒋斯倾的孙女就住在苏府呢……哎……” 按着她的想法,就算叶凤泠身上的流言都是真的,也不怕,一家女百家求,是大好事,而且求的还是这样两位。就是四丫头那里有些棘手,叶凤媛一心要嫁东宫,已经是叶府所有主子心照不宣的秘密了,突然冒出来叶凤泠,叶凤媛定是不依的。 叶老夫人想的也好,大不了两个孙女一起嫁,娥皇女英的故事不是没有。等太子登基,拥有两位后妃的叶府,想不抖威风都难。以两个孙女的姿容和手段,笼络住太子是小儿科,搞不好,未来的后位都可期待。 结果,叶凤泠这里爆出来的真相是,两段流言全是子虚乌有,这太叫人心里没底了。苏世子还好说,太子那边怎么回事?难道是有人故意放出的流言,混淆视听? 意识到此事大有文章的叶老夫人坐不住了,要去书房找叶老爵爷。她丢下叶凤泠,径自离开。 王夫人恭敬送走叶老夫人,转过脸朝叶凤泠笑:“阿泠来送我回去。” 叶凤泠心头一跳,几步向前,扶住王夫人的手。 从大房回到宜秀居,一下瘫软倒去床上,叶凤泠揉揉肚子,觉得好饿。月麟领着守院子的小丫鬟去厨房提吃的了,还得一会儿呢。 她翻身起来,换了软底鞋履,点上一炉“百合香”,身心才彻底放松下来。 百合香乃用沉水香、丁子香、兜娄婆香等众多味合香调出的,被她去年离京前配好、洒上陈年花雕、和了白蜜用蜡纸封存于瓷罐。经过时间的窖藏,点燃的线香散发出醉人芬芳,薰的人飘飘欲醉,如梦似幻。 叶凤泠抬头看到柔兆脸色古怪地无声走进来,眼眶红红的。 “怎么了?鲁妈妈一家如何?”叶凤泠心知相比自己在叶府长辈前的经历,柔兆的难关更不容易。 扮一个人简单也难,在陌生人面前模仿其音容笑貌简单,在熟人和亲人面前过关煞是艰难。 柔兆叹息。 鲁妈妈和鲁管事的大女儿出嫁多年,身边只留着一个和罗和鲁生。和罗从小最会撒娇,深得夫妻俩喜欢,甚至比儿子都娇宠。离开这么久,想的夫妻日夜睡不着,可盼着闺女回来了,几乎没把柔兆揉搓至死。 若不是柔兆推说叶凤泠这边需要她服侍,鲁妈妈还不打算放她回来呢。 稍微想想,就能想到几乎没有什么跟父母相处经验又性情冷淡的柔兆,有多害怕满腔爱意的鲁家。好在,和罗是叶凤泠的大丫鬟,最重要的是做好叶凤泠跟前的活计,鲁家能少回就少回罢。 柔兆感觉到叶凤泠提不起精气神儿,尽职尽责地问是否需要联系神机影卫。在她看来,叶凤泠回到京都,应该会想第一时间见苏世子。 熟料,刚还脸色和缓的叶凤泠,眼里厉光闪过,冷哼出声:“不用,没有我的吩咐,就算他们联系你,你也不要回应。” 因着这一句话,叶凤泠后面的用饭也兴致全无。然而更让她倒胃口的事紧跟着到来了。 柳氏差人叫她去三房正房,说要叙离情。 叶凤泠深吸一口气,青白着一张脸,杀气腾腾地冲到了三房。 柳氏专门选的叶三老爷和叶子瑜都不在时候,至于叶凤媛,则闷在桃花坞不知道鼓捣什么。 她拉着叶凤泠的手,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见叶凤泠始终垂着眼睛波澜不惊,收起了眼泪。 “泠丫头,你离京后发生不少事,阿媛得皇后青睐,现在不仅是昭阳公主伴读,更跟太子妃成了密友。她常去东宫走动,自然跟太子殿下也熟识……这一来二去的,你也知道……不知你对太子殿下如何看?”柳氏迫不及待地问出心底的话。 都叫上阿媛了啊……叶凤泠心中冷笑。 “母亲这话好奇怪,我对太子殿下如何看?我跟殿下都没说过几句话,何来看法。”叶凤泠装傻。 柳氏不气馁:“那那苏世子呢?他可是送你回了柳府啊……你们……到什么程度了?”紧张地恁是鼻尖都逼出汗来了。 “路过洛阳时被卷入番波斯国走私案,苏世子担心我安全才送我回苏北。别的什么都没有。”叶凤泠冷冷道。两家是亲戚,担心自己安全合情合理。 “怎么可能!”柳氏气急败坏都跳脚了,她早就盘算好,两个女儿,一个嫁东宫,一个嫁苏国公府,从此后她在叶府不说横着走,也得是高人一等。 叶凤泠懒得跟柳氏打太极,她早就看明白了,叶府真正能左右她婚事的人,在毓珀堂,眼前的母亲以及根本连面都碰不到的父亲,说的话都比不上王夫人。再联想到这夫妻二人的偏心,叶凤泠满心荒凉。 柳氏却不想轻易放过她。柳氏不信就凭叶凤泠的模样,和苏世子走一路能什么都没发生?风流成性的苏世子能坐怀不乱?她狐疑地望着叶凤泠,认定是女儿在忽悠自己,眼珠儿动动,更换语气。 叶凤泠气笑了:“母亲,伯母约了我明日陪她去买香,若我今天不早些歇息,明日晚起,只能实话实话说被母亲拉着夜话了。” 这话直接捏住了柳氏的七寸,府里有两个人让柳氏畏惧,一个是叶老夫人、一个就是王夫人。柳氏憋着气,啐一口,直接站起来拐进西偏间,竟连跟叶凤泠虚与委蛇都免了。 叶凤泠不以为意,笑着对不知所措的小丫鬟道:“快去跟上三夫人,三夫人头疼,可要小心服侍,别触霉头。” 小丫鬟慌乱点头,心说三小姐脾气可真好。 叶凤泠没有骗柳氏,第二日一大早就跟着王夫人出了门,直奔者者居。春日到来,加上春闱就在眼前,王夫人的两个儿子不日就要到家了。 叶伯爵府的嫡长孙和次孙一直在白鹿洞书院读书,年年只在年节时回京都一趟,今年因为春闱,年节都没回来,赶不巧路上叶大公子病一场,到现在两人还没回到京都。 王夫人收到信,得知叶大公子叶子卓已经病愈,和叶子鸣两人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便可抵京,心中着实欢喜。 叶凤泠虽然觉得有些疲乏,但能出府,也算一种收获。 她耐着性子陪王夫人挑香,色色解释比对,把者者居的侍香娘子都听愣住。王夫人与有荣焉,自家侄女精通香道,又是钦点的“洛神”,没能大放异彩,是时运不济,可论才学,那是别人比不过的。 两人挑香挑的津津有味,全神贯注,都没注意到另有一架马车悠悠荡荡停在者者居门口,从上面下来两位妙龄小姐。 一个梳双丫髻、带珍珠发钗,穿水红绫裙的雪玉团子般的小姐蹦蹦跳跳,拉着穿宝蓝色暗绣缠枝牡丹花绫裙英容小姐步入者者居。 “呀,泠姐姐!”雪玉团子尖叫,扑到叶凤泠身上,仰起头甜滋滋笑开。 英容小姐缓步上前:“柳叶……真的是你么?”蒋若若有些不确定的唤道。 叶凤泠抬眼望过去,同蒋若若彼此视线于空中交汇,她微微一笑:“是我,在外行走,多有不便,还望蒋小姐见谅。” 蒋若若噙笑表示理解。 这边苏牧妤叽叽喳喳,向王夫人行过礼后就扯着叶凤泠不放,非要拉她回苏府。 叶凤泠觉得脑仁都疼了,只得答应苏牧妤等得闲一定去苏府拜访,她也没忘自己是苏牧妤习字师傅的事,定会去指导一二的。 整个过程,蒋若若一直身姿如花的等在一旁,没有一丝不耐烦,相反还在苏牧妤忽略王夫人时,朝王夫人抱歉地欠了欠身。 目送蒋若若和苏牧妤离开,王夫人在侍香娘子为她们试香时,状似无意问叶凤泠怎么和蒋小姐认识的。 第384章 失意与得意 第384章失意与得意 叶凤泠将洛阳品香大会一行掐头去尾尽数告诉王夫人,结尾还加了句,苏世子同蒋府关系匪浅。 王夫人“嗯”了一声,好半天后才目色深沉说道:“急流勇退后突然送掌上明珠进京,所图不会小。” 叶凤泠扭脸望出窗口,同王夫人一起看向街角。那里,蒋若若被苏牧妤领着,仔细瞧路边小贩摆放好的盆栽花卉,两人指指点点、举止亲昵。 “她看你的眼神,分明早就认识你。”王夫人轻笑道。 “呵呵……”叶凤泠低头。可不是早就认识么,洛阳时对方亲口说看见洛神画像,也就清楚自己的身份了啊。 王夫人挥手让侍香娘子把香粉包起来,拉着叶凤泠的手出门:“她有蒋府撑腰,你也有叶府做后台。须知,蒋府手上的笔杆不一定拼得过真刀真枪。”说着还朝叶凤泠眨了眨眼睛。 叶凤泠被大伯母的举动逗笑,耳根子发红。 王夫人摸了下叶凤泠的头,扶着丫鬟登上马车打道回府。 能在京都混出些名堂的闺秀小姐,没有一个是草包。这位蒋小姐还未回京,就已经在宫里挂了号,回到京都又住进苏国公府,传说极得长乐长公主喜爱,所有见过她的名门贵妇,无一不称赞其品貌俱佳、德操宜室。 出身显赫又声名在外的贵族小姐,却专门拐进者者居跟叶凤泠打照面,王夫人嘴角笑意更深,只怕那些流言蜚语,并不都是空穴来风呐。 送王夫人上马车离开,叶凤泠领着柔兆钻进人群。昨日她已经和王夫人说好,趁着出门的机会去寻柳家表哥。关于柳家两位表哥进京赴考的事,叶凤泠没瞒王夫人。她想过了,自己若是想随时进出叶府,王夫人是一定绕不开的。提携柳家虽然不一定为王夫人乐见,但对叶凤泠意义重大。她拼着惹王夫人厌恶也要努力争取。 不知何故,王夫人听完她陈述,并不惊奇,也没表现嫌恶,反而看向她的目光添了些别的东西,很好说话地答应下来替叶凤泠遮掩。 也许是被自己不忘养恩的心意感动,或者是看重自己的价值,总之,叶凤泠又一次赌对了。 赶到通济坊时,正好石头和鲁生都在。叶凤泠离京后,这处宅子一直被鲁妈妈一家照应,为不空宅,鲁妈妈便叫鲁生住在这处。石头回来,鲁生也没立刻走。鲁生想着,也许小姐会用得上自己呢。 这不,就让鲁生猜着了。 叶凤泠见被鲁生搂的结结实实的柔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细细胳膊在空中无助扑腾……她忍住笑意,叫鲁生别忙着跟妹子叙旧,先驾车带自己去找柳家两位公子。 石头在路上告诉叶凤泠,真的如她料想那样,柳方泉和柳正礼没有住在柳府旧宅,选了离国子监不近不远的一个小宅子落脚。昨日洗砚领石头过去,跟石头念叨,宅子可是他家少爷考中探花前温书歇脚的地方,这几年多少人想借去,都被公子拒绝了,这回舍得拿出来给柳府用,还不是看叶三小姐的面子。 洗砚说半天,见石头木愣愣的,貌似根本没转过弯儿该把话带给叶三小姐,不得不点破:“石头,这话我说给你了,你能记住么?” 石头“啊”一声,点头。 洗砚:“记住后还得记得跟叶三小姐说。” 石头嘿嘿傻笑。 然后他就连这段一并跟叶凤泠说了。 叶凤泠脸色发冷,水灵灵的大眼睛动都不带动的,不接话茬,只问石头是否见过柳府公子。 石头摇头,洗砚带他认门时候,柳府公子恰好都不在,他就自己回通济坊了。 石头指着路,鲁生驾马车左拐右绕,最后停在一处石青色木门前。从外面看进去,宅院四四方方,院里一棵桂花树高大枝茂,几乎占尽半个院子。 叶凤泠跳下马车,上前叩门。 门被打开,探出一个陌生的脑袋,问叶凤泠找谁。 叶凤泠仰头,道柳叶前来。 陌生的脑袋扫了他们几人一眼,砰的关上门。 很快,门再次被打开,俊雅身影快步走出,柳方泉神采奕奕望向叶凤泠:“表妹!” 叶凤泠嘴角绽开笑容。 柳方泉告诉叶凤泠,柳正礼出门访友,他正在温书,听到小厮来报柳叶,一惊又一喜。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去江南么?”以叶凤泠对含香馆的看重,不太可能错过这个机会不去江南的。 叶凤泠摇头,她不愿说被接回京都的缘由,只追着柳方泉问他们来到京都后的情况。 “一回京都,苏世子就把我们送到这里了。第二日带着我们还有高立去国子监转了一圈,还拜访了国子学、太学几位博士。前几日又领我们去过一趟顾府,就是翰林院学士顾世平的府邸,我从没想过,有机会能同顾学士清谈文理。” 叶凤泠松了口气,看来苏牧野没有把这事当儿戏,还是尽心的。 “不过我的资质有限,跟博士还有顾学士谈后,发觉很多东西还未勘透,今日想再整理一二。正礼比我强,才思泉涌,一早又去国子监了。”柳方泉道。 “你们有没有遇到那些世家公子?”叶凤泠问。 柳方泉点头:“第一日就碰到了魏国公府世子和秦国公府世子,见我们和苏世子在一起,非拉着我们一起去翠云楼。”说到这里,柳方泉脸色发红,他和弟弟从未进过青楼,这也算第一遭了。 “翠云楼……”叶凤泠扶额,自家冰清玉洁的表哥们啊。 柳方泉又道:“去国子监那日,遇上了江南才子韩齐光。表妹……是否同韩兄很熟?” “怎么?” 柳方泉笑了笑:“韩兄听说我们姓柳,又自苏北而来,立即就问是否同你相识。得知阿泠是我们表妹后,更是热情周到带着我们转遍国子监。今日正礼出门,就是应韩兄之邀。” 叶凤泠听的心肝儿跳了跳:“他在国子监遇到你们的时候,苏世子在旁边么?” 柳方泉点头,叶凤泠脑仁儿又疼了。 宅院虽小,五脏却俱全,厨房也有、浴室也有,俨然绝佳幽静读书场所,叶凤泠再无不放心的,心中对苏牧野的气恼也去了三分。 她盘算着时间,准备离开。 正往门口走,门被在外敲响。小厮打开门,走进来三个人。 叶凤泠一抬头,略过最前面的三表哥,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韩齐光。 韩齐光今日同柳正礼在国子监里消磨尽半日,准备来叫柳方泉一起,去吃京都茉雅居,不成想意外邂逅归京的叶凤泠。 他只觉得耳鸣轰炸,仿佛平地起惊雷,脸上登时泄露出无限惊喜:“叶姑娘,你回来了?” 叶凤泠脚下顿住,迅速整理好心情,微笑点头后很快调转了视线。她得回府了,再晚赶不上吃晚食,若叶老夫人或柳氏存心找她,很快就能发现她回来第二天就溜出门。这个时候,她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在叶凤泠跟两位表哥交代解释时,韩齐光痴痴地看着叶凤泠,她穿的戴的还是那般素净,头上只用一根白玉发簪,再无其他。可浑然天成的自然清新越发显得她的脸晶莹如玉,数月不见,她就如同那开在枝头的芍药,原来微张一片朵瓣,现在数片绽放,露出了里面的娇媚花蕊,绚丽缤纷、美如画卷。 韩齐光的整颗心却像被掏空一般,他想起了京都正在流传的谣言,想说点儿什么,却又无能为力,最后只能垂下头静静立在一旁。 有失意的人,自然也会有得意的人。柳正礼一改往日话少闷篓子脾性,拉着叶凤泠说了好几句话,几乎句句不离苏牧野,偶尔也提上一两句韩齐光。 叶凤泠都主动截过三次,都没阻挡住柳正礼的侃侃而谈,急得叶凤泠太阳穴直突突。 不等柳方泉开口,韩齐光突然笑道:“再不走,茉雅居的座位可就被抢了。” 这话一下让柳正礼跳起来,他蹿进屋子,没了声音。 柳方泉不明所以,跟进去看。 一时之间,除了韩齐光身后的黑面小厮和叶凤泠身旁的柔兆,就只有韩齐光和叶凤泠两人了。 “叶姑娘。”韩齐光忍不住又招呼了叶凤泠一声,他的声音里藏着道不尽的雀跃与压抑。 叶凤泠心里有些乱。离开京都前,韩齐光不求回报的帮助自己,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给了她一线希望,让她深受触动。就算他在紫苏的事上有些犯糊涂,但叶凤泠还是在心里充满了感激和一丝说不清楚的愧疚。 刚离京时,她偶尔还会想起韩齐光,想过等自己回京时,两个人遇到会说些什么。随着经历越来越多、见到的世界越来越广阔,她想起韩齐光的时候越来越少,到后来,便是连这个名字,都没有再出现于脑海中,直到此刻…… 第385章 故人相邀 第385章故人相邀 叶凤泠没有完全理清对韩齐光的心情,她想,曾经自己应该是真的动心了,不然不会在再见时,心里跑过慌张。但自己对韩齐光也是真的死心了,慌张过后只剩怅然与几丝狼狈,红枫林下的悸动再无踪影。 自己是走出来了,可对方还被困其中。叶凤泠很清楚的感觉到韩齐光对自己的深情,这让她倍感压抑。 “韩公子这几日为两位表哥奔走,我在这里先谢谢韩公子。”叶凤泠笑道。 都是一样要考试的人,放着书本不看,一趟趟带着人跑国子监,不用挑明,叶凤泠也清楚韩齐光的用心,她心里更加愧疚,发愁怎么还韩齐光的人情。 韩齐光不以为意,柳家两位公子虚怀若谷、清风明月,是他求之不得的良师益友,就算没有叶凤泠的关系在,他也要结交一二的。 了解叶凤泠在叶府处境,韩齐光不欲叶凤泠为难,道她若是着急回府,尽可先行离去,他等两位柳公子换好衣服,同去茉雅居。 叶凤泠点头,不再尴尬客气,领着柔兆直接出门登马车。 韩齐光直直立在门口目送马车离去,惘然若失。去年的这个时候,他第一次见到她,那时她荏弱遭欺,步履维艰,他则岌岌无名,毫无章法。 不知不觉间,她摘得“洛神”…… 不知不觉间,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不知不觉间,她心中的游船,离他越来越远,远的他摸都摸不到了…… 岁月这条河啊,静静地、悄悄地、无声无息却从未缺席地流淌着,一个紫苏之死就真的能让她和他分道扬镳么,到底是什么在她和他之间划下了那道永远填不上的沟壑? 桂花新意浓、春光疏影斜,他望着她的远去,无能为力,心凉如坟。 “韩兄,我换好衣服了,咱们走。”柳正礼的声音适时响起。 韩齐光回神,含笑答应。 把石头送回通济坊,叶凤泠叫鲁生加快速度。但日落斜垂之时,街道不是你想走就能走的。叶凤泠的马车好巧不巧赶上了一拨游街的花灯队。 花灯队趁太阳没落山,赶着送一批花灯去翠云楼,敲敲打打、游龙蜿蜒,吸引过街行人纷纷驻足,看的那叫一个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围观人越来越多,花灯队走的越来越慢,街口可不就被堵死了么。 叶凤泠感叹京都繁华,那花灯队的衣裳、道具、华灯一看就价值连城,绝非一般小作坊做的出来的。 听行人闲话,才知道这是秦国公专门定的,送去翠云楼讨头牌花魁的欢心。 “秦国公”名字一出现,叶凤泠耳朵动了动,她探出头看的目不转睛。 “柳大小姐身边的月兰。”柔兆出声,她眼神好,看得准。 叶凤泠定睛望远,确实是月兰,从路边买完花糕,转身登上一架马车。 “跟上那马车,别太近了。”叶凤泠道。 足足两刻钟,花灯队才走过这条街,街道重新恢复通畅。月兰登上的马车也开始动了,拐进旁边一条街。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中间隔着段距离。 忽然,前面的马车停下,叶凤泠看到柳大小姐和柳大小姐前后走下马车,连帏帽都没戴,径直走进一家酒楼。酒楼不陌生,叶凤泠去过,正是茉雅居。 两位表姐怎么来了茉雅居?难道是两位表哥约了她们一起? 以叶凤泠对柳方泉和柳正礼的了解,这事恐怕不太可能,须知他俩就是被韩齐光带着来的。 鲁生在车前轻声道时辰不早了。叶凤泠有些犹豫走不走,她总觉的柳大小姐像个暗雷,充满了不确定性,不弄明白她无法心安。 不用她纠结多久,疑惑就被解开了。两位柳小姐进门后,柳二小姐返身又走出来,立在门口,翘首以盼。不一会,就见一个面貌文秀的书生满脸是汗匆匆跑来。书生和柳二小姐明显认识,神情激动,脸红非常,两人一前一后羞答答进了酒楼。 叶凤泠笑起来,这就是高立啊。她出声叫鲁生驾马车离开。 不想鲁生才调转马头,就迎上来一个穿梅花图案褂子的婆子,问车中坐的是不是叶三小姐。 马车里,柔兆一把拉住叶凤泠的手,挺身向前道:“什么事?” 婆子道,叶三小姐不用紧张,她家主子同叶三小姐是故人,得知故人归京,感念厚谊,特邀叶三小姐过府一叙。 说完,婆子转身在前带路。 柔兆示意叶凤泠,貌似旁边没有其他暗哨,暂时安全,是否要去跟着看看。 叶凤泠嚼着“故人”两个字,抬头看了眼天色,破罐破摔,心道就算回叶府也晚了。 婆子似乎也不太识路,绕了好几圈冤枉路,最终停在一条巷口。回过头对着马车道,巷子窄,需要叶三小姐下马车走进去,她先行去禀告主人。 夕阳红霞布满天际,橘红色的光线笼罩着整座京都城,竹影、黛瓦、白墙、篱笆,整条小巷都被映上温柔之色,合着空气中晚风特有的柴火、饭肴气息,白日残留的温热正一点点被夜色吞没。 叶凤泠十分胆大,留鲁生在巷口,定下若是半个时辰她和和罗不出来,就赶回叶府报信。她自己领着小丫鬟“和罗”走进了小巷。 小巷在外面看不清尽头,走进来后才望到白色院墙里若隐若现的楼宇式亭台,高檐斗拱、镂花窗格,竟仿的是浓郁江南韵味的寻常巷陌。 “想好了?”柔兆轻声问。 叶凤泠点头,她心中充满了好奇,故人是谁?谁是故人? “会不会是苏世子?”柔兆问。她虽然弄不太明白卿卿我我、故弄玄虚那一套,但也知道男子若想讨心仪女子欢心,总会搞出来很多花样。 “不是他。”叶凤泠肯定。她也不清楚为何自己能确定不是他,但就是有那么一种直觉,这个“故人”不是他。 婆子立在门口静候,她身边还有两个丫鬟,身材姣好、面容精致,彬彬有礼地领着叶凤泠主仆二人来到一处水榭之上。 “叶小姐稍后,主子马上就到。”一个丫鬟脆声道。 院里古意悠悠、阁楼台榭、绣房雕甍,无一不在低调中透露着年代感。最引人注目的是眼前那一大片水池,或者说湖。湖几乎占了整座院子的三分之二,水榭和水榭、阁楼和亭台之间,都是一条条长廊,长廊架在湖面上,被自湖水中探出头的石柱花灯照的色泽瑰丽。 金乌烟霞、粼粼波光,碧翠泛褐的水草蔓延廊基,柳枝冉冉而动,带来清新气息,沐浴全身。 叶凤泠深深吸了口气,感受着独特的湿润空气。 婆子和丫鬟口中的主人很快现身,一袭水红色长裙之上,是满头珠翠、云鬟雾鬓。 “叶三小姐,好久不见。”曾于晋城被救的秦嫣,袅娜如云行到近前。 “你……孩子呢?”叶凤泠发现秦嫣腹部平平,算着时间,还不到生产啊。 秦嫣眼里迅速流过一些东西,她低低笑了起来,笑到最后,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叶凤泠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狼狈地扯了扯嘴角,以示歉意。 秦嫣擦去眼角泪,惬意轻松斜倚于水榭里的美人塌,瞟着叶凤泠:“你同苏世子的事是真是假?” 叶凤泠眨巴眨巴眼睛,沉默以对。 “不想说也没事的,我就是好奇。我和他……早就不可能了,哎……” 叶凤泠同柔兆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到小心。柔兆不认识秦嫣,只是单纯觉得住在这种地方,又长得如此妖媚,不合常理。 “你昨日才回京都,我原本没想这么快叫你来的,怎么也要让你好好歇歇。可是你想歇,有些人可不想让你歇呢。”秦嫣笑津津翘起手指,自得地欣赏自己的长甲。 “什么意思?”叶凤泠问道。 秦嫣望向叶凤泠,别有深意的笑了…… 她几句解释清自己现在的身份,乃权贵外室,俗称“野花”,住在权贵的私宅里,过着金丝雀的生活。既然接触权贵,必然了解权贵经手的事,秦嫣听说有人要对叶凤泠下手,还是贵人托了好几层关系,扬言要让叶凤泠身败名裂。 叶凤泠忙问贵人是谁? 秦嫣笑眯着眼,说她也没查到,唯一能肯定的是,贵人已经布好网,就等她入局了。 叶凤泠愣住,贵人……局…… “我会帮你留意,也算还你救我之恩。但今日请你来,最主要是想求你一件事。”秦嫣坐直,严肃起来。 第386章 四处救火 第386章四处救火 秦嫣想要一种香粉,能让人神志陷入幻象的香粉。她听说叶凤泠调制香粉厉害,就想问问叶凤泠手里有没有这种香粉。她可以买,价格随便叶凤泠开。 叶凤泠完全懵住,陷入幻象,这个有些难,但扩大心底欲望的,她手头就有。 秦嫣敛眉想想,道,扩大心底欲望也可以。 她告诉叶凤泠,因为番波斯国走私一案,京都的香粉铺子刚经历完一番严查,许多技艺高超的治香工人和治香大家,同番波斯国稍微有一丝关系,都被带走了。这就造成许多香粉不再售卖。不要说这些有特殊用途的香粉,就是普通香粉、名贵香方,都被炒到了很高的价格,一些已经根本买不到了。 况且,她要买的特殊香粉,本来就不能摊到明面上,自然更困难。 秦嫣很关心叶凤泠手上香粉的功效,她要找个时间做试验看看效果才行。叶凤泠犹自迟疑。 “你放心,我不是去害无辜之人,被我用这个香粉的人,罪有应得。这是我的私事,不宜牵涉你进来。你只管卖给我香粉,别的都跟你无关。”秦嫣话里仗义和袒护戳中叶凤泠。 两人定好,回头叶凤泠准备好香粉,差人送去翠云楼妙云处即可,至于价钱,到时候叶凤泠直接跟妙云结算。 不等叶凤泠追问妙云何人,刚在门口迎人的小丫鬟,步态急而不乱地登上水榭,俯去秦嫣耳边。 就见秦嫣眉毛颤颤,唇扬嘲意,离开舒适美人塌,扶着小丫鬟的手,风情万种地朝叶凤泠飞了个媚眼,道她的金主来了,恕她不能再相伴,日后得闲再详叙。 离开小巷时,正值华灯初上。叶凤泠回头望,仿佛能透过这堵白墙,在一片水雾氤氲朦胧之中,看到高低错落的飞檐冲破迷雾,黛色、白色、青色、红色,或深或浅、或浓或暗、或远或近,与那在苦乐悲喜之中顽强挣扎的生命共谱作一道艳丽光芒。 坐上马车,叶凤泠没急着离开,悄悄对柔兆说了几句话。柔兆古怪的看她一眼,没有多问,转身跑回小巷,于无人处跳上了白墙。 约莫一炷香,柔兆就伴着月色跑回到马车上。 “如何?”叶凤泠轻声。 柔兆神情凝重:“你猜我看到了谁?” “就算你说苏牧野,我都不会多惊讶了。”叶凤泠看着柔兆有些发白的脸色,试图开玩笑缓解下气氛。 柔兆摇头:“东宫太子。” 叶凤泠的面上掩不住的惊讶。 太子是秦嫣金主?呃,叶凤泠心中不禁道,贵圈真乱呐!太子到底搞了几个女人? 叶凤媛、秦嫣,完了还加上一个飘在流言中的她…… 柔兆看一眼叶凤泠,有些不忍心地轻声道,跟着太子一块儿的,有好几个人,其中还真就有苏世子。 叶凤泠浑身僵住,深深吸了口气,才压下胸口郁气,冷声吩咐鲁生回府。 …… 叶凤泠重回京都应接不暇之际,苏牧野忙的脚打后脑勺。他的繁忙从叶凤泠回京前持续到回京后,且继续持续着,貌似短期内都无尽头。 回到京都第二日就进宫一整日,被今上拉着絮叨整整半日,午食吃的御宴,太子、三皇子作陪。下午抽空去慈宁宫,陪皇太后读过半卷佛经,直到月上琉璃碧瓦,才踩着一地清辉出宫门。 不想南平王府的小厮守在宫门口,一见他出来,朝他陪笑行礼,道南平王有请。 这位住在宫外的舅舅,跟宫里的那位可不太一样,苏牧野笑笑,并不推辞,打马去到南平王府,自是一夜叙话。 等从南平王府出来,已经是第二日一早了,苏牧野也不客气,直接在南平王府梳洗沐浴,赶去上早朝。 …… 回京后的数日俱是连轴转,被无数人拉着陷在酒池肉林中拔不出腿的苏牧野几乎没怎么回苏府,有时彻夜长饮都是有的。在这期间,他还跟着操持了二皇子的昏礼。 就算魏皇后下死命令,没有二皇子的配合,很多事宫内六局根本没法办。这群人冥思苦想,求到了苏牧野头上,谁让大家伙都知道二皇子跟苏世子关系铁呢。 苏牧野也不推脱,大袖一挥,领着他们去找二皇子。不知苏世子如何跟二皇子说的,反正他们这伙人终于能妥善安排皇子大婚了,齐齐在心里长出口气,抹去脸上的冷汗,今上和魏皇后那里可算能交差了。 二皇子昏礼如期举行,接着就发生了叶凤锦口中的皇室“轶闻”。具体过程远比叶凤锦所言曲折和惊心。 不愿成婚的二皇子原本准备死扛拧到底,可苏牧野横插一脚,别出心裁“劝解”。 “你是可以随自己心意,可你想过刘小姐么。已经赐婚,就算你拒不成婚,她也不可能另嫁他人的。而且,婚事拖一日,她就要遭受世人冷嘲热讽,还有宫里的谩蔑。”苏牧野摇着扇子,不咸不淡道。 二皇子脸色阴了下来,迟疑半晌才道:“若我成婚才是真正害了她。” “非也非也。”苏牧野嘴角挂笑,靠去窗棂旁,逆光望来:“成婚后,刘小姐才可以被解救出来。你想,现在她能出门么,不行;她能有自己想法么,做梦。”见二皇子皱着眉思索起来,苏牧野缓了口气,继续道:“你不想耽误人家,大可娶进门后寻个借口一别两宽,只是中间耽误几年青春而已。可你若不娶……呵呵,不说你,便是刘小姐,也要被闲言碎语淹死。” 二皇子无言以对。 苏牧野心中大骂他念道法念呆了脑袋,冷冷的道:“不是她,也会是别人。总会有一个人沦为牺牲品。你在这里磨叽的功夫,反不如娶她进门言明你心,搞不好能求她原谅,你也不用自己在心上挂副枷锁了。” 半晌,二皇子喃喃道:“哎……” 苏牧野忽而冷笑起来,咄咄逼人问道:“还是说你怕自己假戏真做,日久生情?不敢娶进来?” 二皇子冷怒道:“胡说什么!” “那你就是担心刘小姐是探子、是奸细,来刺探你的虚实的?”苏牧野厉声道。 “我有何虚实,坦坦荡荡,无愧天地。”二皇子冷眉冷眼,不屑。 苏牧野“啪”一声收起折扇,走到二皇子身旁,轻拍对方肩膀:“放心,我查过。刘尚书的家教还是好的,刘小姐没问题,也没有情郎,温良恭谨、清秀佳人一个。你言明心意,对方不会胡搅蛮缠。” 就这样,听过苏牧野与众不同的话,二皇子可算正常出席昏礼了。但他的“正常”只持续到拜堂前。拜堂时候一袭道袍就算了,第二日进宫谢恩直接带上“仙丹”,将道心凛然、飘渺出尘的“冰心”皇子人设立的稳稳的,也将今上和魏皇后气的死死的,同时叫百姓大众的“八卦”吃的饱饱的。 被魏皇后丢出皇宫后,刘小姐这位可怜的皇家新妇苦着脸同二皇子回到宫外凝霜院。原本今上准备将精心布置的皇子府在今日正式赐给二皇子,二皇子夫妇的箱笼以及二皇子妃的嫁妆早就抬进去了。这场闹剧一出,今上被气狠,直接甩脸子,不再提这件事。 这就导致夫妇二人没啥东西,也没地方住,今上不赐,那座皇子府就不算属于二皇子。 凝霜院里除去两个仆人,就剩被苏牧野塞进去的佝偻人和文弱书生,冷灶冷炕,愁的二皇子妃的贴身丫鬟和婆子直抹眼泪。 好在苏牧野及时赶到,带来了苏国公府的仆从和护卫,解了二皇子的燃眉之急。他们夫妇也就暂且在凝霜院住下。 这一住就住到了叶凤泠回到京都。 听说叶凤泠抵京,苏牧野下了早朝就往宫门口赶,步伐急促、绯衣飞扬,如雪中红梅,何等神采奕然。太子在后面叫他,要为他再次举办小宴,被苏牧野婉拒。 秦琰在一旁调侃,是不是赶着去会相好的,或者赶回家去见蒋小姐? 苏牧野摸了下鼻子,笑笑不正面回答。 太子体贴温和:“孤也好几年未见若若了,前两日她进宫没赶上,下次找个机会你带她出来,咱们在宫外好好聚聚。”说着时视线擦着苏牧野腰间的天水青色香囊而过,了然笑开:“克己也到了不讲究配色的年龄啦。” 苏牧野一滞,垂头讪笑。 天水青色香囊,配着绯红朝服,已经不是另类,而是怪异的脱俗。这种颜色除了搭配白色外,几乎和别的颜色都不太搭调…… 秦琰也看去苏牧野的腰,哈哈大笑起来。 同太子和秦琰分手,苏牧野走出宫门坐上马车,心已经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飞向了城门,他心中喜悦与忧惧并存:她是不是已经听说了流言,还有我的赐婚旨意还未拿到…… 一面愁绪不断,一面摩挲腰间香囊,苏牧野想了想,推开车门朝外面洗砚问道:“这两日柳家两位公子如何了? 洗砚转眼睛,暗道公子这是怕叶三小姐回来不好交差啊。他忍着笑意,回复一切正常,只是韩齐光同柳家公子们走的很近。 苏牧野哼笑出声,又问那丑雕怎么样。 洗砚忙道,已经找到人在矫训,大概再多半个月就能结束。 洗砚扭头笑嘻嘻调笑:“公子这般殷殷切切,倒真像那盼着妻子早日归家的丈夫一般。” 苏牧野微怒睇他一眼,但那唇角的笑意说什么也掩饰不住。 洗砚收起面上的笑,顿一下,低声:“公子,跟着送香料的兄弟两日没信儿了。” 轻松面色陡然转至阴霾沉郁,苏牧野手摸着香囊,曲线俊雅的线条变冷变硬,他垂下眼缓缓道:“再派二十人,带上豕鼻蝙蝠。” 第387章 憋气与撒气 第387章憋气与撒气 穿着朝服貌似有些不妥,苏牧野改道先回趟苏府。他迅速沐浴换装,就要骑马去城门。 熟料蒋若若求上门来。 她求的事听着挺简单。蒋府在京都有宅子,还很大。多年没有正经主子住,一些宅座年久失修,蒋若若这次回来就想着好好修一修。可她一个闺阁少女,哪里懂修房子的事,便来找苏牧野,叫他领着她去看房、商量如何修葺。 苏牧野眼眸闪烁了一下,脑子里快速想着措辞。 蒋若若盈盈莞尔,只道若是蒋府房子修好,她也能早日搬出苏府了。到底不是自己家,多少住着还是不太方便。 苏牧野盯她,轻轻笑了,那他就陪她走这一趟。 洗砚在门外抹把脸,蒋小姐这心理战玩的,不遑多让啊。 蒋府离苏府距离不远,他们很快就弄清房屋破损程度,苏牧野道回头他跟今上提一句,直接找宫内六局来帮着修。 蒋若若心中满意,却提出了要在蒋府里重新开个池塘的要求,以及另建一座书斋、一座画室、一座琴房、一个练武场…… 等记录好蒋若若复杂的要求,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从来不急色的苏牧野脸上难得带出情绪,他沉着脸让蒋若若还有什么需求直接跟洗砚提。 蒋若若也不生气,温雅和顺地笑望苏牧野大步流星朝门口走,转过脸朝洗砚咧嘴笑开,小声道:“你家公子这么着急,不会是要去接心上人。” 洗砚心里突突,脸上跟着假笑。 不等他搪塞,就听到旁边的蒋府下人惊叫:“不好了,小姐落水了!快救人啊!” 蒋若若在洗砚眼前,身轻如燕地一个脚滑,跌进了蒋府原有的静湖…… 才走到蒋府门口的苏牧野脚下一顿,手攥紧香囊,长身冷漠欲继续朝外行。 “哎呀,小姐昏过去了,快去叫大夫!” “苏世子,苏世子,你快回来看看我家小姐啊,呜呜,我们小姐可不能出事啊!” …… 苏牧野才踏出门槛的脚徐徐收回来,沉寂着容颜,眼里浮起厌恶,又很快被压下,转过身瞳仁里已是一派焦急。他身旁迅速围拢上蒋府仆从,扯着他去看蒋若若。 等到请来大夫,蒋若若也悠悠转醒时,已经距离叶凤泠进城过去一个多时辰了。苏牧野面无表情地负手立在阴影中,粼粼双目浏览自己母亲屈尊亲至蒋府,还罕见地劈头盖脸骂了自己一顿。 长乐长公主恨铁不成钢,骂苏牧野忘恩负义,这样的宅子,里面屋舍空荡陈旧,哪里能住人,他竟然还着急催蒋小姐回家,良心真是被狗啃了。 长公主骂完苏牧野,拉着蒋若若的手就道,蒋小姐哪里也不去,就住在苏府,不要理她那不成器的儿子,万事轮不到苏牧野做主。 蒋若若沉默了一会,抬起翦水秋瞳,无限寥落望过来:“克己,你真的愿意我住在苏府么?会不会觉得我太麻烦?” 苏牧野静若雕塑,偏头看长乐长公主一眼,戏谑道:“怎么会,求之不得。” 长乐长公主长舒出气,视线同苏牧野于空中交错而过,扭脸招呼仆人立即护送蒋小姐回府。 这边苏牧野面容平静,待屋中只剩下洗砚时,突地发出一声冷笑。 洗砚凑上去,轻声:“叶三小姐已进叶府,公子你……” 苏牧野挑眉,目视黑暗阴影缓缓道:“回府,蒋小姐落水,我若还流连在外,岂不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洗砚:“……” 哎,女人何苦为难男人啊。 虽然错过叶凤泠进城,苏牧野却没让自己错过另一个人。在府里乖巧扮演半日体贴热心好师兄,苏牧野忽然跟长乐长公主说要进宫一趟。 一个时辰后,苏牧野已经提着南平王世子的衣领,健步如飞走出宫门,坐上马车直奔凝霜院去。 洗砚马鞭一扬,暗戳戳想等会是去南平王府找大夫,还是在路边随便挑个医馆呢,啧啧,找外面医馆搞不好得自己垫钱,算了,还是绕远去南平王府好了。 接下来的一夜,对于凝霜院所有人来说,印象都极其深刻、经久难忘。 二皇子吩咐二皇子妃不要出屋门,转身抱臂冷眼旁观,根本不理会南平王世子鬼哭狼嚎: ——“二哥,二哥!你再不管,就要少一个能陪你喝酒、能陪你论道、能陪你聊心事的弟弟了!” ——“二哥,你帮我去叫父王,求求你了!嗷!苏牧野你小子,玩真的啊!” ——“我错了错了,真的错了,停手,克己,我可是你知心好友,不看僧面看佛面呀,咱们一奶同胞!” 苏牧野扯下外袍,小心翼翼把腰间系着的香囊抛到洗砚手里,又解下腰带缠上手掌:“谁跟你一奶同胞!” 南平王世子提着裤子,心里骂苏牧野不是东西,打架专门先把他衣裳打烂,让他跑不出去,堵在院子里追着揍,太损了:“我爹和你娘一奶同胞,咱俩就是一奶同胞的同胞,嗷!别打脸!别打脸!” 苏牧野扭了扭脖子,干脆脱下上衣,露出白皙遒健上身,又转动几圈手腕,合身飞向南平王世子。 他习武的事,在这次出巡前少有人知,为数不多知道的几个人里,就有二皇子和南平王世子,不过就算知道,他们见识过的顶多就是拳脚功夫,关于轻功那些,并未有幸欣赏过,今夜可算一饱眼福。 南平王世子被苏牧野的功夫彻头彻尾“伺候”了一番,从凝霜院的屋里到屋外、屋顶到院中、池子里到假山上……直到月被云翳遮住,外面的更鼓敲过三巡,苏牧野才觉痛快,撒完胸口闷气。 他如丝绸一般光滑的皮肤泛着淡淡莹润,发丝垂于脸庞,颓废邪魅之极。单腿支起踩在南平王世子屁股上,右手垂于膝前,弯腰用左手使劲戳了南平王世子嘴角淤紫,疼的南平王世子眼泪都流出来了。 “这嘴……我瞧着不顺眼的很。”俊美面容上,挑起一抹邪佞,衬得人眸似寒冰,有如暗夜而生的幽冥修罗。 南平王世子一个激灵,一股寒气忽然袭上心头!苏牧野这个人心眼小的很,一贯对自己心爱的东西护短,这次算触到他的逆鳞了。 可南平王世子也不是吃素的,他争辩:“哎!你求我帮忙,又没说不能做什么,我肯定是要以为你解决问题为先啊,有什么不对!” “我让你想办法催叶府接人回来,没让你散播太子跟她有私情。”苏牧野眼中露出寒色,脚下愈发用力。 “疼!疼!我的肋骨要被你踩断了!那是谣言,屁事都没有,叶府要不是心虚,会心急火燎的接叶三小姐回来么!可见,他们就是想倒去太子那边!”南平王世子噙着泪,被苏牧野踩的不住咳嗽、呻吟。 苏牧野神色变幻莫测,似泠泠寒露破开浮光迎来朝阳之色。南平王世子心知说到苏牧野心坎儿里了,又添一把火:“若不是我这个法子,叶家老四现在已经被赐婚给太子了,你愿意眼睁睁看安西边防军落入他囊中?” 感受到背上的脚没有继续用力,南平王世子松了口气,知道被揍即将结束,一个没忍住,用一句话再度把自己送进了坟坑:“再说,你送叶三小姐去苏北不一样是损了人家名节么,只许你放火、不许我点灯啊……嗷!!” 苏牧野一把将南平王世子的脸按进土里,眉目不动,眼里闪动的是冷酷如针的光。 二皇子摇摇头,挥袖进屋了,洗砚则搓搓手,去给自己主子烧水了,打完架不得沐浴更衣啊,自家主子太累了。 等苏牧野坐在二皇子对面,端起二皇子为他煮的茶时,已经是许久之后的事。 “你这功夫,确实精彩。”二皇子淡声。 苏牧野得意,洗髓易筋、舐血悬胆,若不是经历过非常人能忍的磨砺,如何能习得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的武者行才走几步而已、远未登顶,不过这些不足跟二皇子道了。 “番波斯国真如你所言,贼心不死么?”二皇子又给苏牧野手边茶盏倒满。 “嗯,”苏牧野点了点头。 “你预备如何?” 苏牧野笑笑,没说话,不是他预备如何,而是番波斯国预备如何,萨瓦克准备如何,国朝打算如何,他,可没有资格开口。 “你跟叶三小姐,应是定了?” 苏牧野揉额头,“只差一道赐婚旨意,若不是冯茂行!”苏牧野咬牙切齿,恨不能将被洗砚送回南平王府的南平王世子拖回来再揍一顿。 “呵呵。”二皇子笑了笑,如此在意叶三小姐同太子传闲话,可见是定心了,“茂行的法子虽然有些狭劣,却不失为一个浑水摸鱼的机会。” 苏牧野冷哼出声,再好机会,他都不稀罕,哪怕叶凤媛嫁入东宫,安西边防军也不一定能被太子啃下,叶府大房和叶府三房,是两个概念。 二皇子笑出声,“少见你真心,护的这样厉害。与你相比,大哥才郁闷。” 作为绯闻里的双男主,苏牧野和太子的情况大相径庭:苏牧野没有娶亲,且一直秉承纨绔人设,同贵族小姐谱写风流韵事,入情入理;但太子,储君位,从来雍和粹纯,性行温良,是举世公子的楷模,一下子同时跟一家姐妹俩传绯闻,简直不要太让人跌眼珠子。 更何况,其中一段绯闻的出现如此猝不及防,无迹可寻,让太子气的冒火跳脚,还不能表现出来,气上加气,要气死了。 第388章 自残 第388章自残 苏牧野阴恻恻道:“他还算知道做的干净。”南平王世子虽然外表不着调,关键时候,还是明白举重若轻,传的绯闻不尽不实,就挂了两个名字:太子、叶府三小姐,其他关键内容一无所有,叫太子想查详实和来源都查不到。 “不过……你可要小心,”二皇子一阵见血指出,“三弟有次和父皇聊天时提到洛阳诸事,大哥就在一侧,你对三弟的引导瞒不住……加上现在你会武的事满朝皆知……” 一个圣眷深隆的宗室纨绔,有些才华,有点风流,不足为惧,但当纨绔突然开始专心搞朝政,一心教导皇子时,就变得不那么可爱了。 “嗯,”苏牧野点头。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会害怕,更不会退缩。 东宫这段时间忙着扑灭四处乱窜的谣言,加上苏牧野初回京都,风头正盛,无心也不宜挫苏牧野锋芒。可不代表以后不动手。 “陈府大公子这些日子连续递上两本折子,道苏国公府世子恃功横行、骄奢淫逸,回京后昼夜荒淫无度,巧立名目大肆敛财收礼。”二皇子道。 苏牧野斜瞟他,“你不是不看折子么?”二皇子昏礼前,今上还是保留着偶尔递送几本折子和条疏给他过目的习惯,如果三皇子赶上也在凝霜院,就跟着一块看。 “那日无聊,随手抽出来两本,没想到就看到了你的大名。”二皇子悠悠发言。 苏牧野理了理袖口:“这有什么,参我的折子一向不少。忠君爱国的人多如牛毛……” 二皇子沉吟。 陈府大公子,太子妃陈氏的亲哥哥,东宫嫡系,已经开始直接上折子历数苏牧野的“罪状”,东宫的心思一目了然。他们看到了,别人也能看到。若说出巡前,东宫还在维系表面的和平,还有那么几丝拉苏牧野入营的意思,到了现在,愿和睦共处的温情面纱已荡然无存。 “不对,你早知道这折子的事。”二皇子反应过来苏牧野过于平静。 苏牧野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神机营的存在是二皇子和祖母父母都不知道的事,只要他想,今上案头的折子条疏来源都能信手捏来,不过需要小心些,不被今上发现就行了。 “虽然我久不上朝,但听着怀嘉的意思,这半年来大哥结交了不少寒门能臣。”二皇子道。 二皇子离经叛道许久,并不有损他对政治的敏感,许多看法称得上一语中的。跟上折子参苏牧野比,结交能臣才是令苏牧野更需要警惕的。 “我自有打算。”苏牧野道。 二皇子见自己的提醒到位了,放下心。反正苏牧野本来就是说话说一半儿留一半儿的人,心机厉害的紧,只要被他发现的端倪,总不会被轻易放过。 正事谈完,接着就是二皇子在道家心法上的新领悟分享,直至晨曦微薄……苏牧野久未同二皇子秉烛夜谈,两人不禁都有些意犹未尽。 再“纸醉金迷”、“骄奢淫逸”,早朝还是不能耽误,苏牧野回了趟苏府换朝服,直接去上朝了。 另一边,南平王世子躺在漏风破洞的屋中,呻吟不已。南平王妃看他一眼,冷冷一笑,也不理矫情的他,只吩咐管家尽快把屋子修理好。至于南平王,压根儿没搭理可怜的儿子,他忙着根据苏牧野口述,编写一段番波斯国商女和国朝酷吏的爱恨情仇话本,到时候放到茶馆和说书馆里,一定会爆火。 和蕙郡主呢,一早就进宫了,她记得今日叶凤媛要进宫向魏皇后请安的。 下朝后,苏牧野被昭阳公主拦在宫门处。昭阳公主质问苏牧野跟叶凤泠到底是何关系,是不是真如传言那样。 苏牧野皱眉望着她,不言不语。 金碧飞檐,在碧空如洗的明媚春光里,振翅欲飞。宫门拐角处静寂无声,似乎无一丝人烟,只流淌着微微淡雅的衣香。 昭阳公主胡乱地抹掉自己眼角的泪花,眼里转过一丝切齿恨意。 “真想不到,我的克己哥哥会跟别的男人一样,被狐媚迷了去。还是说,男人都色心色胆,就喜欢那种水性杨花的不正经女人。” “闭嘴!”苏牧野看都没看她,吐出两字。 昭阳公主身躯重重一震,突地露出诡异笑容:“说都不准说,呵呵,可见真是爱到了心坎里。” 苏牧野眼眸转向飞檐之上,冷冷道:“我要娶她,这是定了的。” 昭阳公主先是呆住,继而面色惨白,仍咬着嘴唇勉力发问:“姑父姑母都同意了?” “湘君,你应该知道我的性子。我的事从来不用别人同意。”苏牧野清淡的语气萦绕周身,使的对面之人脸色遽变。 “这么多年……我守了你这么多年……呵呵。”昭阳公主轻笑一声,笑靥如花:“真没想到,会是她。呵呵。” 苏牧野冷冷地盯视她的面目,不置可否。 昭阳公主仰起脸,眼里深情似水,满满流溢出来:“若是我愿意同她一起……” “我只会有一位妻子,也只会是她。”苏牧野一字一顿冷冷说道,接着又加了一句:“你以前的动作我都不追究了,唯独她却是不行。” 昭阳公主终于忍受不住,娇躯簇簇抖动,大滴大滴晶莹泪珠滚落,她忽然含糊地逸出一声,冲上去紧紧抱住了身前冷漠之人。 苏牧野伸出手决断地掀开昭阳公主柔软的身躯,拔腿欲行。 昭阳公主哭的肝肠寸断,突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巧匕首,狠狠朝心窝插落。苏牧野听闻声响,忙袍袖一挥,将匕首卷走,凌空虚弹一指,点了昭阳公主的穴位。 可匕首终究已经划破昭阳公主胸口的宫装,在胸口刺出血色氤氲一点…… 苏牧野紧抿双唇,抱起昭阳公主,飞若矫龙朝慈宁宫疾驰,卷起了一阵寒冷的风。 待跟皇太后交代清楚昭阳公主身上伤口始末,已是斜阳熔金。 苏牧野没有想到昭阳公主会当着他的面出手自残,脑中快速闪过许多年少记忆,各种情绪的昭阳破成碎片,最终定格成躺在床榻上那张绝望的脸,繁复往事被混乱忆起,他默默闭上了眼睛,心中涌现一丝酸楚,一时默不作声。 马车外洗砚问是否直接回府。 苏牧野冷淡说道:“去茉雅居。”他约了陈楚,要在茉雅居酬谢对方出巡一路的尽心尽力的帮助。 算着时间,陈楚应该早就到了,也不知是否还在。 苏牧野心烦气躁,连着两日都被各种事情打乱计划,让他根本寻不到机会去见叶凤泠。更令他不安的是,叶凤泠那边也没有丝毫音讯。他问过洗砚,负责保护叶凤泠的神机影卫根本没有传信。叶凤泠难道不想念自己么,不像自己这般迫切希望见到自己么? 因为没能立刻拿到宫中赐婚,苏牧野多少有些心虚。他还记得自己刚回京时跟外祖母陈情的场景,外祖母脸上难得挂上迟疑。 皇太后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语重心长解释,她对叶三小姐印象不错,也早就明晓了苏牧野的心意。但这个节骨眼儿赐婚,有些不妥。 苏牧野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孩子,别用这眼神儿看我。”皇太后道。 苏牧野哑然,露出颓然。 “太子想聘叶四小姐进东宫,若不是我压着,现在人已经在东宫里了。叶府手握兵权,除去叶维阳不算,叶栋早年在军中的威望也不容小觑。这样的家族,配上叶四小姐那等心性,不能不让人担心。” “如果没有此事,你和叶三小姐的婚事,我定是不打磕巴儿的应下。可现在,如果叶府嫁一个姑娘进宫,又嫁一个姑娘到苏国公府,你觉的你皇舅舅的位子还能这么稳么。不要说我,你皇舅舅那里就头一个不答应。” 觉察到苏牧野身上凌厉的杀气升起,皇太后蹙眉,按住外孙的手,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所以就要牺牲我,让我娶蒋若若?”苏牧野略显苍白的容颜阴笑了起来,心中愤恨。 “没要牺牲你,只是这婚事暂且拖一拖。只要叶四小姐嫁不进东宫,叶三小姐嫁给你就没问题。” 苏牧野咬着牙,心里嘲讽,知道这是外祖母在给自己指路,或者说在告诉自己今上心里的想法。 “这是外祖母的想法,还是皇舅舅的想法?” 皇太后别有深意地望着他,笑了:“有区别么?” 苏牧野弯眉轻挑:“当然有区别。” 皇太后哈哈大笑,抚着苏牧野的后背,不住点头:“你就当帮外祖母一个忙好了。” 苏牧野对上皇太后那双格外清明坚决的眼眸,脊背一震。 他在离开前最后问了皇太后一个问题:“外祖母一向得佛缘有佛心,听说初岁月的定光佛圣诞未曾庆典,不知即将而来的普贤菩萨圣诞可要摆佛塔,或者……直接等三月的准提菩萨圣诞再瞰佛光?” ……初岁、仲春、季春三个月份恰好对应伯仲季长幼顺序,“初岁元祚”是首、是开始、最长的意思,仲则意为第二,至于季往往代表幼子。 假如可以,苏牧野一定不想问外祖母这个问题。可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外祖母又对他言明想借他的手阻拦叶凤媛嫁入东宫……逼得他不得不一探究竟。以他对外祖母的了解,对方一定不会对储君位没有打算和想法。 苏牧野看到皇太后抬眸,眼中带着一丝寒意,神情傲然不留余地,望着他缓缓笑了…… 第389章 一页纸笺 第389章一页纸笺 “公子,到了。陈大人的小厮在门口呢。”洗砚在马车外道。 苏牧野回过神儿,轻勾唇角。 同一时刻,叶凤泠的马车正好驶离茉雅居对面街角,跟着秦嫣派出的婆子去见秦嫣。 彼时,柳家两位小姐领着高立已经坐在韩齐光对面了。从叶府离开后,柳大小姐第一时间差人去打听柳方泉和柳正礼落脚的地方,她也猜到了两个堂弟很可能被苏世子安排另居他处。 不出柳大小姐料想,他们两人还有自己的准妹婿都住的离国子监不远。她和柳二小姐商量,直接登门有碰钉子危险,干脆寻个机会来场“偶遇”好了。 柳大小姐叫小厮候在柳方泉他们小院旁边盯梢,听说韩齐光要带他们来茉雅居吃饭,赶紧收拾打扮好,还多了个心眼儿,叫人去喊高立一起。这样她们出现在这里顺理成章:高立约柳二小姐相见,柳大小姐陪妹妹同行,不想巧遇到两位堂弟和堂弟的友人。 柳大小姐的心思,柳方泉隐有察觉,他不想直接揭穿堂姐,低眉顺眼装作看不懂柳大小姐眼里的暗示。 柳正礼一直忙着拉韩齐光聊《中庸》中的“五达道”,不以为意突然冒出来的堂姐和堂妹。 坐在他身旁的韩齐光一面含笑听他大谈阔论,一面微微侧首,躲开对面柳大小姐的露骨的眼神。 两个堂弟一点都不帮忙搭梯子,那位韩公子也除了打招呼时看过自己一眼,再未留意,柳大小姐有些坐不住了。 她打一看到韩齐光,就能感觉到对方文雅清明的气质,更不用说那流泻于举手投足间的随意高贵。心里多了丝计较,又多了好奇,柳大小姐悄悄追问高立这位韩姓公子到底是谁。待听说韩齐光乃苏国公府外孙、江南韩府那位名冠江南的知名才子,她的心突然间就失了控。 柳大小姐脸上迅速泛起红晕和笑容,上翘的嘴角压都压不住,虽然自己嫁过人,可如果能得韩齐光垂青,哪怕去做小她都能接受:宁为官门妾,不为商户妻。 柳大小姐四处打量一圈,看到他们所待的雅间临街,开着的窗子正对一座山。 暮色苍茫,春风缕缕。洁白云丝被西方天幕中的金光染成斑斓晚霞,五光十色蔓延了整个天空。远山朦胧,江水飘渺,炊烟街景在窗口处,若虚若幻,变作一幅浓墨轻点的山水画卷。 柳大小姐起身走到窗口,手指远处:“那是何山?甚是巍峨。” 高立性子好,忙道那就是京都名山玉顺山,历来是大家出游的好去处。 柳大小姐恍然大悟,扭过脸,用自己最美丽的侧颜对着韩齐光,娇声问韩齐光能否为她讲解一二玉顺山历史,她同妹妹从未来过京都,对这些风景名胜很感兴趣。 被点名的韩齐光,不好意思拒绝,简单说了几句。 才要转话题,柳大小姐又开口,请韩齐光赋诗一首,让她欣赏一二江南才子的风采。 请求一提出,在场几人脸色齐齐变化。若是诗会上赋诗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者只有男子在席,可柳大小姐一位寡居娘子,今日同韩齐光又是第一次见面,就敢提这样的要求,实在不能不让人侧目。 柳方泉手拍桌子,就要阻止,却被身边的柳正礼拉住。 柳正礼一脸看热闹的神情,推了韩齐光一把,逗弄他露两手给大家看看。柳正礼跟韩齐光混的最熟,也最敢跟他开玩笑,加上他确实好奇韩齐光的诗才。文人相轻,颠扑不破。四书五经、文史杂论上,他比不过韩齐光,诗才上却不一定,柳正礼在心里摩拳擦掌。 他的小心思瞒不过柳方泉,同样瞒不过韩齐光。 “呵呵,菜已上齐,再不吃可就凉了。今日请两位柳兄来此,本就是尝鲜,至于作诗,日后有的是时间。江南才子的名头,可是不敢当。”韩齐光温和又不失礼貌的婉拒。 闻弦音知雅意,柳方泉在心里恨不能拿棒子打死自己没眼色的弟弟,没看出来堂姐的打算么,跟着瞎起什么哄啊。不要说柳大小姐嫁过人,就算是云英未嫁的闺阁少女,都攀不起韩齐光。 但他还得跟着打圆场。 可那个一根筋弟弟明显没有听到柳方泉心里的话,柳正礼挑挑眉,不满意韩齐光态度。他眼珠子一转,其味深长的笑了:“韩兄,不敢作诗莫非是看不起在座各位。我可知道,你袖子里藏着一首好诗,定是你得意心爱之作。何不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柳正礼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柳方泉打断:“韩兄,舍弟无状,还望别介意,我们……” 柳正礼恼柳方泉打断自己说话,不等韩齐光反应,竟一把扯上韩齐光的衣袖。 也是赶巧,韩齐光意外邂逅叶凤泠时,曾想把袖中纸笺还给她,后来见叶凤泠赶时间、加上心有不舍,便又把攥着纸笺的手缩回了袖中。 收的急、放的潦草,柳正礼这一扯,那轻轻薄薄的一页纸笺便自韩齐光的袖口悠悠荡荡飘落到地上。 柳正礼抢在韩齐光动之前猫腰拿到手,直接朗声念出来: “琐窗春暮,满地梨花雨。 君不归来情又去,红心散沾金缕。 梦魂飞断烟波,伤心不奈春何。 空把金针独坐,鸳鸯愁绣又窠。” 这是一首花间词赋,乃前朝花间派诗人所作,意境清虚哀婉,将闺情绮怨渲染的格外蕴藉克制。然最令人惊讶的,是纸上清俊字迹,起承转合间流露雅正秀丽风骨。 “这……这是女子所书……”柳正礼呆住,便是再蠢都意识到了不对劲。纸笺怕是韩齐光心爱女子所书,不见纸笺边缘已经微微起卷,明显常被翻阅所致。 柳正礼忙将纸笺递还韩齐光,整张脸涨红,羞愧不已。 却有人动作比韩齐光还要快,一只纤巧手指讨巧一夹,将纸笺夹走了。 “这诗写的真好,且让我们姐妹欣赏一二。”柳大小姐将纸笺展开于自己和妹妹眼前。 两人神色皆变,柳二小姐口无遮拦:“这字好眼熟啊……咦,怎么那么像阿泠的字……” 柳大小姐心中一顿,这就是叶家表妹的字!不可能错,她们姐妹几人都在柳老太爷的书房被罚写字过,谁的字长什么样子,最是熟悉。兄弟姐妹几人里,只有柳正礼和叶凤泠交集最少,认不出叶凤泠的字迹。 韩齐光……同叶家表妹? 屋里出现一瞬间诡异的沉默,无人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变得不可闻。 高立意识到气氛变化,虽然不太明白到底出了何事,但知道问题多半出自纸笺,赶紧探身从柳家姐妹手里抽出纸笺,还给韩齐光。 柳方泉简直被柳正礼做的事呕的吐血,不得不给弟弟擦屁股,郑重向韩齐光致歉。但他心里同时也响起另一个声音:原来如此。 难怪韩齐光会对自己和弟弟另眼相看,难怪…… 因为这个插曲,后面的席面便都有些应付粗率。韩齐光面对柳家姐弟、高立或是探究、或是晦暗的眼神,除了些微失措,很快镇定下来,也不遮遮掩掩,淡然接过纸笺重新收回衣袖。 同柳家兄弟相交,本就是意外。若不是那日他偶然被同乡邀去国子监,也遇不上苏牧野带着柳方泉和柳正礼、高立三人。能得苏牧野于百忙中抽出空亲自领着去国子监,不可能是一般人。韩齐光目光被吸引,稍一打听,就知道了这都是叶凤泠的亲戚。 短短半日接触下来,柳方泉和柳正礼的性情被他大概摸清,除了高立有些小家气,叶凤泠的两位表兄竟十足君子气质,叫韩齐光不免心动。 柳府对于叶凤泠意味着什么,韩齐光不含糊,后面的频繁交际水到渠成。韩齐光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没有叶凤泠,他也会因性情相投而同柳府相交的。可再怎么找借口,在见到叶凤泠的那一刹那,韩齐光还是感受到了心中无限的欢喜。 他想,所有一切都是值得的,能看到她有如一支春花,俏生生立在那里,他就觉得自己的世界亮了起来,漫天花海竞相开放。 心意被窥知,韩齐光自认倒霉,却也并不觉得很尴尬。他想娶叶凤泠,想光明正大的日日看到她,无非现在身上无功名,他又不想委屈她,这才还坐在这里没有求母亲即刻去提亲。 这些人是叶凤泠看重之人,那便也是值得他用心结交的人。 柳方泉和柳正礼,万万没料到韩齐光如此洒脱,摆出一副“就是如此”的坦荡态度。兄弟二人包括两位柳家小姐一时都在心里嘀咕,韩齐光难道不知苏世子和阿泠的事?韩齐光不是苏世子的姑表兄么?或者京都风尚彪悍,奔放感情很寻常。 最不平静的当属柳大小姐。她虽不年少,也还有争强好胜之心,伸手夹来纸笺就是想看看韩齐光心里的女子到底写字如何。字如其人,这个道理世人都懂。柳大小姐还自我安慰,就算对方字写得好看又如何,自己的模样不差,诗词歌赋也都懂的。谁知……竟是自己的表妹,攻克韩齐光的信心瞬间被打击了大半,心想亏得自己没付出多少呢,否则以她这点儿水平恐怕真的未必能邀得韩齐光宠爱,毕竟叶凤泠的书法笔力以及才华均得自己祖父亲手栽培。 草草吃完席面,柳家兄妹们和韩齐光各自回府,自是不提。 却是坐在他们雅间隔壁的两个人,神情值得玩味。 第390章 寒门之道 第390章寒门之道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苏牧野和陈楚。 打回到京都,陈楚的日子就不太好过。原本他就是被太子临时点兵派去跟着苏世子出巡的帮手,一路上兢兢业业、事事尽心,除了聊城遇袭隐瞒过苏世子会武外,可以说真是一颗丹心向东宫。后来苏世子会武的事被世人传开,陈楚终于松口气,觉得自己既全了苏牧野的救命恩,也放下了对太子隐瞒实情的愧疚心 但铁打的纨绔,流水的兵,回到京都后太子就叫他说了一次似是而非的话,竟再也没有找过他。陈楚开始还自己解心宽,定是太子殿下政务繁忙,才没空理会自己。怎料,前几日从同僚那里听到,太子隔不了几日就要叫上两三位寒门能臣小聚一番,小聚的内容并不多出彩,聊聊诗词、谈谈文理。可越是这样不出彩的小聚,越能看出谁是太子心腹啊。 陈楚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行事可能、大概没让太子满意。他暗自闭门思过,想破头也没想出来自己哪里做的不对,索性直接登门求见太子,想死个明白。 太子当着他的面说的话、态度全部无懈可击,然后继续不搭理他。还是同僚一句话点醒他,别是太子本身就非常不满苏世子,没见陈大人这些日子一直在参苏世子么。太子和苏世子,大概率面和心不和。 啊,原来如此! 陈楚茅塞顿开,捶胸顿足,拔腿要去找太子自陈忠心,又被同僚拉住。 同僚暗戳戳问陈楚,苏世子为人到底如何。 这话可是不好回答。 须知,他们这些寒门子弟,来自国朝四面八方,家里几乎都是一穷二白的平头老百姓,个个均苦熬数年才得以考中入仕,在朝中无根无基,就像那浮萍一般。大家伙求的无非是国家安定、乡里富庶、政途稳当、族人荣耀。 这些的基础是找到一个光明正确的方向,东宫太子固然是正统,可他们也常常在心里犯嘀咕,今上对储君的态度着实暧昧,不太看重,绝不轻视,不过分干涉、更不理流言,但对二皇子和三皇子,却非常上心。别看今上各种不满意二皇子,成日揪二皇子、三皇子骂一骂,若不是私心在意,哪里会花心思瞅。 最容易揣测出上意的几个地方之一就是宗室表现,其中苏国公府世子简直太耀眼了,他一肩靠冯氏皇室,一手握苏氏,又是二皇子伴读,跟南平王世子、三皇子走的还近,他的一些做法,简直可以被拿来作为上意范本分析。 借着出巡的机会,陈楚得以和苏世子搭上,到底是福是祸,真不好说。所以同苏世子话都没咋说过的同僚等不及想在陈楚这里淘些“实在货”。 陈楚摸摸鼻子,寻个借口搪塞过去,转过脸搓搓手,也不着急再去找太子了。 不等陈楚有动作,苏牧野递上帖子,要宴谢他,这如何不让人惊喜。 作为被监视者,回来还知道感谢一下自己呢,那用了自己的人,却翻脸不认人,不得不说,陈楚的自尊心被狠狠划道口子。 这也是为何苏世子迟迟未到,陈楚也没着急离开茉雅居的缘故。他意识到这场见面很可能改变自己的未来。 两人坐下寒暄,彼此试探。陈楚的想法比较简单,他想问问苏世子对于几位皇子的看法,但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直接问,他就敲边鼓,从东宫花草到二皇子求道,再到三皇子的勤奋刻苦,方方面面、边边角角,都被他拿来当作闲话聊。 苏牧野没着急,悠然自得地打着太极,他早已摸清陈楚的处境,掐着这个时间叫陈楚出来也是他的算计之一,太早陈楚对东宫还未死心,太晚搞不好会彻底灰心,直接退到第三阵营——左右不靠,冷眼旁观。 一时见苏牧野不说话,陈楚沉不住气了,他朝苏牧野陪笑:“出京一路,许多地方都对世子多有得罪,还望世子大人海量,不跟我计较。我家中三代才出了我这么一个当官的,许多事实在没人教。” 也不知苏牧野在想什么,眯了眯眼睛往后一仰道:“陈大人性情直率、心怀天下,好似一块璞玉,现在缺的不是雕琢的手,而是识货的眼。” 陈楚心里一动,忙抬头望去苏牧野,谨慎、仔细地品读这句话里有几分真心。 苏牧野猜到陈楚犹疑,因又笑着道:“金无足赤,犯错不可怕,怕的是知错不及时改。人最难的,便是看清迷雾背后的航道。” 话中有话,浅白又不那么含蓄,陈楚到此时已经搞懂苏世子意图,但对其到底站队哪位皇子,还是有些迷糊。 不等他想明白其中玄机,就听到了隔壁飘进来的声音,有人在念一首诗词。 一首花间派旖旎闺怨小诗,不太常见,却也算是花间精品。 就是不知何故,听完这诗后,苏世子脸色一变,放在桌上的手震得一动。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雅间里静的都能听清隔壁的笑谈之声。 原来是一位公子袖中藏着心爱之人写的纸笺,被友人无意发现念了出来。陈楚摸着鼻子笑着调侃:“春闱日前,学子们在京苦读,聊以情诗寄情还真够雅。” 话音才落,就见苏牧野脸上突地诡异一笑,绽开了一朵惊艳绝伦的花:“呵呵,是啊,苦读还有空在这里读情诗。” 再之后的谈话,苏世子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凝滞于同隔壁共用的那垛墙,没动过,神色数次变幻不停,无端让人惊心。 立在茉雅居门口,目送陈楚离去后,苏牧野一手摸着腰间的香囊,慢条斯理问洗砚,今日叶凤泠都去过哪里。 洗砚在心里为叶凤泠抱屈,可真是天降大锅,叶三小姐的运气也是没谁了。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汇报叶凤泠在柳方泉和柳正礼住处遇到过韩齐光,说过几句话。 苏牧野手指弹开香囊,缓缓开口道:“你说他们一起聊天儿了?” 洗砚抹汗。 “太子现在在哪里?”苏牧野突然转了话题。 洗砚摸不清苏牧野想法,道按着习惯,今夜太子会留在宫外别院。 “那咱们也去凑凑热闹。”茉雅居门口的灯笼摇摇晃晃,一缕细细红光蜿蜒而下苏牧野俊美脸庞,他稳着身形临时改变主意:夜月当空、岁月如醉,寻欢作乐正当时。 洗砚听了苦着脸去驾马车,私心里十分想劝劝自家公子,可一想公子那个脾气,又咽下了满口的话。凭借多年默契,洗砚清楚公子今夜定要去见叶三小姐的,不然也不会火急火燎赶来见陈楚。可谁知踩上这样一枚“暗雷”——让公子知晓了叶三小姐同韩齐光闲聊。 洗砚一时忍不住又埋怨叶凤泠,明知道自家公子醋劲大,还不知避嫌。那韩齐光同那个谭绎可不一样啊,谭绎再怎么样也娶不了叶三小姐,可韩齐光不一样。洗砚打包票,若是叫长乐长公主知道韩齐光对叶三小姐的心意,怕是要敲锣打鼓撺掇韩夫人去提亲的。 洗砚正出神,就听到苏牧野在车里吩咐:“明日就去宫里六局领人,尽快把蒋府修好。” “好嘞。”洗砚嘴角忍不住一咧。 听出车外洗砚揶揄,苏牧野哼了哼,靠去榻上,闭目沉思。 按他计划,今夜要去私会佳人,可刚听过一出“纸笺传情”,那心口气怎么都顺不过来。苏牧野双掌交握横于身前,面容冷漠,一双乌黑瞳仁突然睁开,于黑暗中闪闪发亮。 与其去了向她解释拿不到手的婚事、解释蒋若若暂居苏府、解释太子同她的流言,不如想想怎样尽快将婚事砸实。外祖母那里已经吐口,只有东宫娶叶凤媛的事黄了,他的这门亲事才能被提上日程。身处权力漩涡多年,苏牧野早就习惯了万事皆可被交易的调性。 摆在他眼前的这个问题其实还算简单的了,阻止叶凤媛嫁入东宫,无非两个方向想办法,一个是太子这边,再就是叶凤媛那边。根据掌握情况,叶凤媛破釜沉舟为入宫铺路,不容易寻到空子。而太子这些年私底下玩过的闺阁小姐不太多、也不算少,大多都是一些京都小门小户里的小家碧玉,偷养在外面一两年就被嫁出京都,再给小姐娘家一些好处堵嘴。目前,太子陷在秦嫣的柔媚蜜情里,基本上三日就要出宫住上一夜,笙歌取乐,偶尔还要叫上亲信一起。 想起报上来的太子的荒烂,苏牧野心里竟有些淡淡的厌恶,越了解越惊心、越惊心越愤怒…… 他压下去心头不适,心思一时又转到寒门官员身上。太子一定想不到,当日精心挑选的“内线”正在被自己策反。苏牧野微勾嘴角,太子可真大意,也许是过分自信,认为一个寒门普通官员,想用就用,不想用就甩,反正朝里还有大把的臣子等着被挑,就跟那些等着被他临幸的小姐们一个路数。 太子的目光一直牢牢瞄着那几位寒门能臣,觉得只要得到能臣支持就将寒门子弟们悉数收入囊中,却不想,寒门跟世族最大的区别,就是在朝堂之中没有亲族思维。寒门子弟,多凭造福百姓、流芳百世的气节,致力于在朝堂上谋得一席之地,是真正苦读数年熬上来的。 关系对于迈入官场的寒门来讲,重要也不重要。没有关系,难被提携,但没有关系,大不了升迁慢点,只要不站错队也不会被那些世族关系牵绊。这还是文臣想法,到武将,想的更简单,老子拼命练兵就行了,管谁当政,有兵权在手,谁都不敢小瞧。 越是动荡、越是充满变数,越凸显一个真理——保住小命第一位,只有坚持到最后,才能看出谁是最后赢家。 那几位寒门能臣只是眼前身处高位,一旦翻车,可不一定有多少寒门臣子会去救,趋利避害,人之本性。 跟这些凤毛麟角相比,陈楚算是寒门臣子中的“中流”,既不算特别出色,也没吊车尾,真真正正同许多寒门臣子都能说得上话,是个“老好人”的存在。 苏牧野看中的也恰是他的这个性格和位置,人足够谨小慎微,也有鞠躬尽瘁的忠心,还加了点小人物的算计,可以左右逢源,是寒门这张官员网络中处于不显眼却十分重要的节点,这种人用好了,就会像一把“钥匙”,开启无数扇心门,又会像一根细线,串联起许多的寒门臣子。 行走于官场的关隘,就在着眼大处,落脚小处。既能分析清楚大环境、大关系,又能用自己的小心思、小设计、小想法,一点点拨亮各处环节,但又不能让这光亮过分夺目,引得别人在意。 苏牧野游刃有余地玩弄着手中权柄,打定主意通过陈楚这枚良将撬动整张寒门官员网络。 就是被太子拉拢的那几位寒门能臣,他也没忘眉来眼去。他的抛“媚眼”可不走寻常路。能臣嘛,不缺光明前途,无论谁上位,都会被寄予厚望,他们向往的是真心实意的敬重,以及曲高和寡的伯牙子期之情,光用财、用权可不行,更要用心、用才去吸引、去打动。 攻心之计,苏牧野从来算无遗策。书案上的那些诗词文理编论全部是他夙兴夜寐、冥思苦想,已经由专人悄悄循着合适时机“送”到寒门能臣的面前,剩下的便是坐等效果…… 苏牧野于黑暗的车内慢慢坐直身体,理了理自己的衣袍,嘴角缓慢绽开弧度,冰颜初破,晃动着锋芒锐利的华美。 第391章 凤锦的坚持 第391章凤锦的坚持 跟秦嫣见过面第二天,叶凤泠就让柔兆带着“芙蓉映月”去翠云楼找那个叫妙云的,不是她缺钱,纯粹是想看看秦嫣到底要给谁用这个香粉,以及此中原因。 叶凤泠总觉得,秦嫣那个没了的孩子以及沦为太子外室的背后,一定藏着什么。她还摸不准藏着的内情是否和自己相关,单凭女人直觉,秦嫣本身就是个大大的问号,太发人深思了。 然而眼下最让她不安的,乃秦嫣说的虚无缥缈的“贵人局”。 能被秦嫣称之为“贵人”,无非皇宫里的几位及相关人,目前就俩人跟叶凤泠有实际交集——苏牧野、叶凤媛。 所谓“贵人局”也定是冲着这两个人来的。苏牧野这边,要么昭阳公主、要么太子妃陈氏,多半是女人妒忌心理;叶凤媛这边,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叶凤泠已经听说叶凤媛得魏皇后喜爱的过程,十分离奇,乃魏皇后那日忽然头晕,眼看就要栽进御花园的池子里,正巧叶凤媛陪着和蕙郡主在御花园游玩。叶凤媛挺身而出,拉住了魏皇后。魏皇后幸运地倒入旁边宫婢怀里,叶凤媛却因脚滑,一头摔进水池。 正值寒冬腊月,风呼呼刮,落水叫叶凤媛大病三日。三日后醒来第一句话便是,不知皇后娘娘可好。 魏皇后大为感动,对叶凤媛的态度翻天覆地,不仅要给叶凤媛赐婚,还让叶凤媛做了昭阳公主的伴读。 叶凤媛婉拒赐婚,道自己年龄还小,家中姐姐们还未定亲,自己也不便草率。若是皇后娘娘垂怜,能给她多些机会服侍皇后娘娘,就是给她的赏赐了。 妙语连珠、口吐莲花的叶四小姐,从此荣升坤宁宫座上宾,同昭阳公主前嫌尽释、跟太子妃成为密友,反倒是和蕙郡主被排到了后面。不过和蕙郡主一向唯叶凤媛马首是瞻,并不介意。 叶凤泠趴在书案上,用手指敲着案沿儿,叶凤媛的手腕今非昔比,简直可以说一日千里,能把对她成见极深的魏皇后和昭阳公主一并拿下,不得不说太厉害了。可她想嫁入东宫,怎么太子妃陈氏还能和她成为密友,再不喜欢太子,心再大,也不能和觊觎自己夫君的女子成真姐妹? 太子妃陈氏的心思,还真是难以捉摸。 柔兆出门不久就回来了。 翠云楼妙云,京都城里响当当的头牌花魁,当红招牌,裙下之宾如过江之鲤,数不胜数,遍布全城各个阶层。不知秦嫣如何跟妙云交代的,柔兆一拿出“芙蓉映月”,妙云当即眼神变了,挺着鼓鼓囊囊的胸脯,晃着比筷着还细的腰肢,摇到柔兆面前,用嫣红指甲勾起香粉盒,眼尾斜挑:“这就是那香粉?” 柔兆木然点头。 找人进来当着妙云和柔兆的面,吸入香粉,半晌后人神志涣散,开始大喊大叫,口出秽语。 妙云叫人来把失去正常意识的人扶出去,朝柔兆娇软软笑了:“多少钱?” 柔兆报出叶凤泠交代的价格。 妙云柳叶弯眉飞平,也不还价,爽快地叫丫鬟拿给柔兆银子。 “等一下,你是不是来过青楼?”妙云在柔兆即将迈离屋子时问了一句。少有人会见到她不红脸,男人大多眼睛黏在她胸臀,女人则多盯着她的妆容看,只有这个女的,从始至终都用一种看猪肉的眼神看自己,太不爽了。 柔兆微不可察点了点头。 …… “都没还价?”叶凤泠望着眼前一包白花花的银子,略有心虚,银子来的太容易,拿着有丢丢心虚。 柔兆点头。 “那……”叶凤泠刚张口,就见柔兆迅速卷起银子,闪去床榻侧里。 叶凤锦从外面大摇大摆走进来,“泠妹妹!” 她来替二房秦夫人传话,邀请叶凤泠午后去二房喝茶。 叶凤泠欣然答应。 传的话传到,叶凤锦不着急走。她走到香炉前,屈着鼻子使劲嗅嗅:“这是什么香啊,怪好闻的。” “静中趣”,塔香中的精品,可焚可薰,里面多是植物香料,代代花、金银花、薄荷叶、白芨,点睛之笔是一点沉香和琥珀,最适合于静修时点上一炉。 鉴于叶凤锦屡次从叶凤泠这里“拿”香,叶凤泠笑笑没开口。 “瞧你那小气的模样,”叶凤锦嘟囔。 小插曲不足影响叶凤锦的心情,她赶出去月麟,仔细关好门,鬼鬼祟祟把叶凤泠拉进内室。 “你知道么?二皇子大婚的乌龙!”叶凤锦眼睛亮晶晶,一副快来跟我讨论八卦的神情。 叶凤泠咦了一声,二皇子大婚,她还真不知道,刚回来还没得及摸清京都各方动态。 叶凤锦一脸果然如此、我就知道你不了解的得意嘴脸。二皇子大婚的事被皇室下了封口令,大家都不敢公开闲话,全都偷偷摸摸的“传播”着。 “冰心”皇子年前被赐婚,娶的是刘尚书家的小姐,原本要腊月成亲的,因为二皇子拒绝的态度,生生拖到了今年年初。魏皇后不想再等,直接勒令宫内六局尽快操办,在二月初成礼。 本该是皇家喜事,谁知昏礼时,二皇子穿出来一身道袍,这还不算,他领着刘小姐去皇宫谢恩,怀里抱着一匣子“仙丹”走进坤宁宫,回敬给今上和魏皇后。 此举不亚于直接往魏皇后脸上狠狠扇上个嘴巴,把魏皇后气的当场摔了匣子,直接把二皇子和新晋二皇子妃赶出了皇宫。 现在二皇子和二皇子妃就住在宫外的别院,继续炼丹修道。 “你说刘小姐是不是很惨!”叶凤锦坐在香炉旁边,借机多蹭着嗅嗅香味。 叶凤泠伸出手指,拨开她的头:“像个小狗一样,你喜欢,我可以送你点,但你得给我点东西。” “啥……”叶凤锦傻愣,脖子一下缩回去,叶凤泠那“小算盘”打的精,她可不止一次着了道儿。 只见一根莹白透粉的圆润指甲点上自己的鼻子,耳边响起清甜娇音——“回来那日我见你腰上系了一块胖头鱼戏莲的玉佩……” “不行不行,那是我外祖母专门给我寻来的,标准冰花芙蓉玉,绝对不行,你这个强盗!”叶凤锦急的脸都红了,光想着如何扞卫自己的宝贝玉佩,哪里还记得二皇子的八卦。 叶凤泠却抱起双臂,吟吟望着叶凤锦,也不说话,就那么望着对方笑。 叶凤锦忍不住抱怨:“你怎么这么黑啊!” “一般一般,说,你有何事要求我?”叶凤泠扭身坐下,做好了被求的准备。什么二皇子八卦,八成是“敲门砖”,用八卦打前站,真会想,有够省的。 叶凤锦扭捏起来,吭吭哧哧。 她脸上升起团红晕,心思全摆在脸上了,叶凤泠看了心里只觉好笑。 叶凤锦的确有事想麻烦叶凤泠……关于三皇子。 叶凤泠眼神一动,这人还没死心呢啊。 “我听说苏世子不是送你回苏北了么,你俩一定挺熟的,他跟三殿下那么好……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三殿下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这么久你都没摸清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么?”叶凤泠也是给叶凤锦跪了,敢情她的喜欢都是“默默”的。 叶凤锦脸红的没法儿看,垂着脸,不敢抬头。 叶凤泠看她这样,不知怎的,觉得有些眼熟,心中一震,她放下自己的心事,忽然对叶凤锦生起了一股“将心比心”的共情。 这样小心翼翼、不敢宣之于口的年少慕艾,哪怕一个字、一句话都觉得唐突对方,打扰对方,混杂着感动、纯真、稚嫩以及青涩的感情,是内心最纯洁的独白,只敢一个人对着月亮、对着星星,悄悄拿出来看一眼。 它像雨霁云散后的虹霞,烂目之丽,美到哀伤。 半天听不到声音,叶凤锦捂着脸望叶凤泠,发现她整个人陷入一种沉迷,一动不动地睁着水蒙蒙的眸,思绪仿佛在袅袅香烟中哲哲飞舞远去,她的眼神轻忽,落在远处空荡荡的一个画盘枝莲的梅瓶上,好像穿透了空气,并没有抓住什么、又仿佛正在努力追逐着什么…… “我……实在没办法了,现在三殿下不怎么爱出去玩,成日研究那些朝政……根本见不到他……我……”叶凤锦说着说着就被苦涩淹没,整个人消沉下去。 叶凤泠乌黑眼珠动了动,抖动纤秀睫羽,簇簇如同柳絮轻曼。她回过神,拉叶凤锦坐到近前,轻声问:“你真的那么喜欢他么?你要知道嫁给皇家并不是容易的事,说不准以后他还会娶别人……你愿意么?” 叶凤锦僵了一下,眼光凝聚住叶凤泠眸中跳跃的星火,喃喃自语:“……我知道……可……可我一想到永远不能嫁给他,就难过……难过的想扒开自己的心……我没办法……” 叶凤泠懂了。 有些人注定会不停奔跑,追寻心中的太阳,无限靠近炽热,哪怕被灼烤,也在所不惜。追寻本身就带给他们巨大的满足感,这是无以言喻的幸福,真正的幸福。 她甚至觉得叶凤锦活得很充实、也很满足,因为叶凤锦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并且矢志不渝的坚持着。 这份坚持赢得了叶凤泠的尊敬,她决定帮叶凤锦一把。不论最终能否成功,至少叶凤锦的深情值得一次表白和被关注。 叶凤锦离开宜秀居时,怀里抱着“静中趣”,哼哼小曲。 月麟从门外进来,跟往外走的柔兆差点儿撞上。月麟心头痒痒,追问叶凤泠跟叶凤锦聊什么了。 叶凤泠正立在香炉前挑香,笑笑不答,瞳仁里的辉光零散,芒如缤纷落英,渐渐地低微不明。 第392章 秦氏下跪 第392章秦氏下跪 春光如海,翻涌一地明媚。空气中弥散着一种慵懒而安详的气息,耀眼日光刺的叶凤泠眯起眼睛。 应叶二夫人秦氏之邀,叶凤泠在午后稍加打扮,扶娇花、问弱柳,一个人领着柔兆穿行在雕梁画栋里。 淡淡熏风欲暖亭廊,青青草色渲染阶边。 行过叶府花园,她系在腰间的香囊被路边探出头金叶女贞刮住,叶凤泠蹲下身耐心分开被刮开的丝线。柔兆跟在她身后,见状忙蹲下帮她。 头顶传来人声。 “绣容,若四小姐再不同意咱们的婚事,我就要娶香岚了。”一道男音响起。 “你要敢娶香岚,我就去老夫人面前把咱俩的事抖落出来!”绣容道。 叶凤泠按住柔兆的手,示意她别动。主仆二人屏息细听。 许是绣容挣扎了几下,布料摩擦发出声音。片刻后,传来绣容气急败坏的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老子娘就是看中了香岚是程妈妈的闺女。黑心烂肝货的,当初没有我去求四小姐,你们一家能从庄子上调回来?现在想攀高枝了,我呸!” “别急啊。是他们要我娶,我可是一颗心都在你身上。可四小姐迟迟不放你,总不能让我打一辈子光棍。再说,程妈妈都提了,我老子娘也不敢不应啊。” “你这话也就糊弄糊弄别人。我可知道,如果不是你成日去程妈妈面前晃,她能看中你?不怕告诉你,若你敢见异思迁,信不信我还能把你们赶回庄子上去!”绣容威胁。 “信信信!你绣容多厉害啊。那香岚跟你比,就是一朵打蔫的喇叭花。不见就是绣屏,当初都没能在你手下讨到好么。”男子陪笑。 “呵呵,你知道就好。绣屏是被卖了,就算不卖,等我回来,四小姐跟前也不会有她的位置。咱们再耐心等等。四小姐说了,只要赐婚旨意一下来,她就放我离开。到时候我留在叶府当个管事娘子,你做管事,岂不正正好。” 后面便是一些淫词秽语,夹杂着啧啧口舌交融声音。 …… 许久之后,叶凤泠和柔兆才站起来。 绣容曾被罚去洗衣房,又在绣屏被卖后叫叶凤媛重新要回桃花坞。叶凤媛身边除了这位绣容,就还有另一个叶老夫人拨去的大丫鬟。 从绣容话里透出的意思,叶凤泠了解到叶凤媛很有把握能拿到赐婚,都已经对丫鬟许下了承诺。只是不知她的承诺到底能否被兑现。 阳光穿过淡薄的云层,照耀着白茫茫大地,反射出银色光芒,耀得人眼睛发花。叶凤泠揉了揉发麻的腿,转身轻巧离开。 秦氏一个人坐在日常起居的西偏间里,装饰着紫丹花藤流苏的显赫富丽家具,静静吐尽权贵气焰,又在此起彼伏的阴影和光芒交错里孤寂的守望。 丫鬟带进来叶凤泠,秦氏起身迎人,挥手叫丫鬟们全部下去。 门被带好,秦氏望向眼前一张惊艳极致的脸,看她长发如波,优雅清香一如月下仙子,面目上拢着薄纱般的柔亮。 秦氏心中升起一股怨恨,柳氏那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好命,生出来这样的女儿,她不认、她不服。 她真是受够了大房、三房,为了他们,二房不知忍下多少的气,牺牲过多少。这些年她已经看清,因大老爷手中握着兵权,公婆凡事都听大房的。至于三房,百姓爱幺儿,不见就算三老爷天天不干正事、附庸风雅,柳氏日日作妖,老夫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老夫人这样就算了,二房不是亲生的,她认。可老太爷也当看不见二老爷和叶凤锦一样,任着四丫头欺负她的凤锦,是可忍熟不可忍。 因为没有生儿子,秦氏这么多年一直觉得亏欠叶家,除了偶尔跟三夫人争锋掐尖,从不与王夫人对上。她不是没有自尊,也不是呆傻痴苶,可为了唯一的女儿,她硬是把血往肚子里吞,就算是二老爷多少年不进她的卧房,她也忍耐着,可偏偏…… 从传出来叶老夫人和王夫人欲给叶凤锦挑个普通举子的消息,秦氏再没睡过一个整笼觉。她在心里磨牙:凭什么三房的两个丫头可以嫁高门,她的闺女就要去做个普通妇人,比她自己嫁的还要差。 叶凤泠见秦氏脸色不好,转过面容扫视屋内陈设,悠悠一笑:“二伯母邀我来品什么茶?” 这是叶凤泠第二次来二房,没想到被带到了秦氏日常起居的房间,自己和秦氏关系到这么亲密的地步了么? 她预料不到秦氏的心思,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见招拆招。 秦氏神情变幻,突然站起来,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刹那间她的脸上就是眼泪汪汪:“三丫头,求你救救凤锦,二伯母在这里给你磕头了。你若不搭把手,凤锦就真的没有活路了啊。” 叶凤泠倒吸口气,忙起身避开。她要叫秦氏丫鬟进来,被秦氏一把扯住裙角,压低声音哽咽道:“别叫人!别!给二伯母留点面子。” 叶凤泠面上一派焦急,只得扶起秦氏,问到底出了何事。 待又落座,秦氏抹把脸开口道:“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不会厚着脸皮来求三丫头的。你可知四丫头要嫁进东宫的事?” 叶凤泠点头,微微警惕。 秦氏看着表情滴水不漏的叶凤泠心里不由叹息,若是自己的闺女能像叶凤泠这般,她还有什么担心的。 秦氏求的事其实同叶凤锦跟叶凤泠说的事差不太多,都和三皇子有关。不过秦氏显然比叶凤锦考虑的更全面,求得也更具体、更复杂。秦氏想让叶凤泠帮忙给三皇子带话。带话的内容便是,若三皇子答应娶叶凤锦,秦氏愿意以百万金银、成百铺面作嫁妆。 叶凤泠心惊又糊涂,秦氏好大手笔,而且这跟叶凤媛嫁东宫有什么关系? 秦氏后面的话解开了她的疑惑。 从来没有姐妹两人同嫁皇室的先例,若叶凤媛先嫁入东宫为侧妃,叶凤锦是说什么也嫁不了三皇子的,不要说今上和魏皇后不会同意,就是叶府都不能答应。一个侧妃、一个正室,如何交际?两个皇子,叶府怎样选,资源怎么分? 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秦氏不愿让叶凤锦远嫁。 “远嫁?二伯母这话我不懂了。前面我都能理解,可我想,就算不嫁三皇子,只要二伯父和二伯母不点头,谁也不能勉强二姐姐嫁到京都外。”叶凤泠道。 秦氏似下了大决心,将音量降到最低:“我告诉你,切不可外传。吐蕃已经派出使者前来求娶昭阳公主。皇家一定不会允嫁,那就只会在宗室或者世家里找。和蕙郡主那些,也都是被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女,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叶凤泠嘴角一挑,露出一丝淡淡嗔笑:“就算如此,二伯母怎么肯定最终会花落二姐姐头上?” 看了下秦氏的神色,叶凤泠体贴地开解秦氏:“二伯母莫急,这事不好说的,别自乱阵脚。” 叶凤泠面如凝脂,容颜美丽,于清冷中散发出天真无邪的光彩,俨然为伯母解忧的好侄女。如果不是知道内情,秦氏也定会被她轻快如铃的声音抚慰,甚至会觉得自己杞人忧天。 然而,现实情况并非如此啊。 秦氏眼泪已经不再流,抬起一双锐利的眼,盯着叶凤泠道:“三丫头,我只要你一句回答,帮不帮我带这个话。无论是走苏世子这边的关系,还是走太子那边,又或者是南平王世子,只要你能帮我带回来三殿下的回复,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京都流言秦氏也了解,而且她还知道,南平王世子送叶凤泠到的叶府门口,自家这位侄女身上的桃花着实不少。 话语一字一顿,划破四周空气,伶仃生寒。 叶凤泠皱了皱眉头。 秦氏急道:“我以凤锦的命向你保证,你不会后悔得到这个秘密的。” 叶凤泠心里已经不是一般的震惊,秦氏的焦灼根本无法掩饰,对方就算不是图穷匕见,也差不多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了。 “若不弄清楚二伯母着急的原因,恕我不能答应。”叶凤泠笑容清谈似风,袅袅消弭于唇畔眼角。 秦氏看着她云淡风轻的笑容,默然无语半晌,终于开口。 “我会像没头苍蝇一样,全都是拜你二伯父所赐。”秦氏眼中充满憎恨,扭曲的嘴似乎要啐出满心怨怼,整个人直接站了起来,按在案几上的手不住痉挛。 此时的秦氏活脱脱一头困守洞穴、陷于绝境的母狼,准备把她眼前的任何东西都撕成碎片。 “你二伯父转任户部郎中后,心变大了,也变狠了。他要把我的凤锦送去东宫做妾,辛亏东宫没看上凤锦,我又使关系花银子,才压下去流言。这回一听说吐蕃来人,有送闺女去顶替公主和亲的机会,他竟恬不知耻地要再把我的凤锦推进火坑。太子答应,只要凤锦去和亲,他的户部郎中就能变成户部尚书。你叫我放宽心,可能么?” 叶凤泠再控制不住,惊愕出声:“二伯和太子?” 秦氏哂笑,都笑出了眼泪:“是啊,你二伯可是有大志向的人。早在四丫头搭上东宫前,你二伯就已经站好队了。三丫头,我今日求你,实在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我不愿我的凤锦嫁给东宫,也不想让她千里迢迢远去吐蕃,只想让她在我眼前畅快如意。她喜欢三殿下,我就算拼了命也要让她如愿。我求你看在和凤锦都姓叶的份上,帮帮我们,来世我给你做牛做马,在所不惜。” …… 第393章 夜色朦胧 第393章夜色朦胧 月色如纱静美,纯洁无暇胜似白玉圆盘。仰头望去,又恍惚觉得那月亮之上坐着一位慈悲而怜悯的菩萨,永恒的注视着沧澜大地,看人间悲喜。 华光似水,叶凤泠背靠在矮塌上,一个人默然注视着窗外皎月极久。秦氏最后搬出来拳拳母爱叫她无法抗拒,尤其是离开二房时,才睡醒的叶凤锦小跑出来把胖头鱼戏莲的玉佩塞到了她手上,鼻子翘的老高,屈尊睨她:“答应给你的,拿去。不许卖了啊!” 那样鲜活的人,那样快意的闺阁少女,一旦被送去吐蕃和亲,会变成什么样呢?叶凤泠不敢想象。然她在心里唏嘘,就算不是叶凤锦,也会是另一个世族小姐,顶着公主的名号,从此背离故乡、黄沙滚滚、马嘶雁鸣。 人类的爱是自私的,秦氏为了叶凤锦,不惜同自己的夫君撕破脸皮,而自己,也在心里拨着属于自己的小天平。跟叶凤媛相比,叶凤锦虽然才貌一般,但更像一个会吵架会拌嘴的姐妹。叶凤泠调笑她、算计她,却也真心希望她能得到幸福。就算没有秦氏的请求,她也已经决定帮叶凤锦一把,现在看来,这次的“帮助”要速速推动落实。 秦氏告诉叶凤泠,吐蕃使者不日便会进京都,那时候就来不及了。她还委婉的提醒叶凤泠,最好尽快定下亲事,免得夜长梦多,尤其叶凤泠身边还有蠢蠢欲动的亲妹妹、偏疼偏爱的父母双亲。 一想到自己身上,叶凤泠就觉得窒息。 疏影渗月、云转光华,微寒的风吹拂起她的发丝和胸口衣带,淡蓝色的飘逸融进朦胧月色,极尽温婉秀雅之美。 月麟和柔兆都不在,一个去针线房领她的衣裙,一个被鲁妈妈叫出叶府吃团圆饭。只有院子里的两个扫地丫鬟,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窃窃私语。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叶凤泠回头,意外而惊喜地看到负手噙笑的白衣公子,束发簪玕,眉眼清俊。他人立在烛光下,目凝流波,潋潋含情,周身笼着一层微弱的、柔和的白光。 有匪君子,会弁如星。 苏牧野一闪身,已经跳上矮塌,还很讲究的脱了鞋,眼角眉梢全是喜悦。 叶凤泠先是欢喜,接着便是气恼。尤其看见苏牧野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惬意举动忍不住来气。 “不想我么?”苏牧野伸手欲揽,被叶凤泠推开。 “你不陪若若小姐,来我这里做什么?”叶凤泠忍住脾气冷下脸。 苏牧野挑眉:……他就知道,肯定是这些事。 他没着急辩解,平静地打开手掌。手骨修长而匀,除了指腹上微有薄茧,整只手在烛光下散发玉样光彩。手掌上静静躺着一个天水青色的香囊,香囊另一端被系在他腰间。 叶凤泠心脏砰砰,浑身又酸又涩,低着头不吭声。 苏牧野眼神幽深,贴去她耳边:“别人笑话我,我都没摘下来。” 叶凤泠嘴角动了动。 苏牧野若有所思,叹息一声:“既然你不愿见我,那我就不碍眼了,你早些休息。” 一只小手猛地捉住他衣袖,死死拽住。 苏牧野捕捉到叶凤泠气恼的神色,微妙一笑:“醋着的你,竟也如此动人。可惜可惜……” 终于看到抬眼,终于被翻一个好看的白眼,苏牧野轻笑:“可惜别人无法欣赏此等风采。” 叶凤泠攥着衣袖的手发抖,使力甩开,却被连人带手一把扯入清凉蕴香的怀抱:“好了,她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么。若真跟我置气,才是中了她的计。”苏牧野从头到脚打量叶凤泠一遍,蹙眉,“你脸色怎么这样差,回来受委屈了?” 叶凤泠这些日子快被苏牧野气得吐血了,先是听一路他的风流艳史,回到京都又迟迟不见他来,仿佛自己的回来同他没有丝毫干系,更不用说影子都没见到的赐婚了。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偏偏身边的人还都很没有眼色,经常无意的戳她心窝子,路上柳二小姐一直追着她问蒋若若跟苏牧野的事,回到京都后月麟则总用一种忧心她情路坎坷的目光看她,就是柔兆,都日均一问要不要传信给苏牧野。 一切都让叶凤泠气愤,心里攒着火,如同小兽愤怒的挣扎,跳跃于她的血脉上,又在她胸膛中翻搅。她都开始恨苏牧野了,且打定主意,就算他来,也不要原谅他。 叶凤泠深吸一口气:“我问你,咱俩的……婚事怎么说?”再想委婉,也无济于事,她按捺不住,直接问出口。 苏牧野眼神一动,撩开她耳边落下的披发,淡淡笑了一下:“外祖母已答应为你我赐婚,只是需要等段时间。” “为何?”叶凤泠心里发苦,她最担心的事发生了,以苏牧野的性格,能让他忍耐等待的事,绝对不简单。 脑海里闪现出蒋若若在者者居里笑靥如花的脸庞,她瞬间理智全无,哪里还能管中计不中计,满面隐怒,心肝都气得加速跳起来。 苏牧野的眼神立时变化。 叶凤泠已经知道他时时爱看何处,心里又羞又气,红了眼圈:“你混蛋!” 她趁苏牧野失神,一阵风地跳下矮塌,赤脚要往外跑。 苏牧野顿觉额角登登跳痛,飞身抱住她,直接抱进内室。 叶凤泠:“放开我!” 苏牧野:“不放,你偷了我的心,现在才让我放开,晚了。为你,我得罪一大堆人,你赔我。” 叶凤泠眼圈更红:“我没招你,你别往我身上泼脏水。” 苏牧野眸里星光流转,心中无奈,举起手指天发誓,若他在婚事上欺瞒叶凤泠,让他不得好死…… 叶凤泠被吓得吞了音,慌慌捂住他嘴,不许他继续说下去。 苏牧野咬住她手指,怜惜地一一亲吻过去…… …… 夜里起雾,空廖寂静。 叶凤泠仰起脸,满心怨愤又期待地望着苏牧野:“宫里有意撮合你和蒋若若?” 苏牧野眼眸幽暗,魅惑一笑:“有人撮合,就有人拆台。你不用担心。” 叶凤泠双掌抓了他肩膀直推,泠音娇弱:“别……我有事和你说……” 说话间,他的手掌再次撩起了大火,源源不断点燃她全身,“唔……什么事比咱俩的事更着急?” 叶凤泠羞的浑身紧缩,快要哭了。可恨苏牧野不消停,整个人如影随形,笑道:“乖……” …… 第394章 告诉我 第394章告诉我 纠葛、缠绕,飘若流云的触碰搅乱她心……叶凤泠突然惊恐地睁大了双眼,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不是情动战栗,而是恐惧、是惊怖,仿佛她正在经历着一件极其骇人的事。 苏牧野猛地抽离起身,深深凝视探究,他幽深的眸子静若冰山,简直望向了她瞳海深处,手下一动。 “……你害怕?”苏牧野紧绷着下颌,俊美曲线变僵直,仔仔细细观察她双颊褪色、惊惧不似作伪,心中不忍,俯身亲吻下去…… 几次亲密,叶凤泠不同的反应引得苏牧野困惑,很多时候明明已经动情,可叶凤泠竟会突然僵硬痉挛、甚至晕厥。他猜测她有事瞒他,神机影卫查了许久,几乎没把叶府和柳府翻过来,都查不出叶凤泠曾被凌辱、欺负过。 苏牧野只能暗自猜测,叶凤泠天生对此事在心理上存在障碍。此等想法一冒头,他就心头一沉……万般无奈,思量许久,终有了今夜的粗浅一试。 头顶绣帐帷幔绣着锦绣团花,簇簇如蝶,叶凤泠最初无限惊骇畏怯,在苏牧野的似水温柔下溃不成军,又在他不断变化之中,只觉漫天星月都沉沦了下来,紧随其后的感觉更是让她抑制不住低呼出声…… 始作俑者浑身都像冒着火,看她痛苦、折磨、忍耐,看她扭曲的愉悦着,私心里极想就此同她合二为一,心底痛炙发烫的感情再一次被强悍理智狠狠压下,他的眼眸越发黝黑深沉。苏牧野抿紧双唇问她:“叶凤泠,看着我,还怕我么?” 叶凤泠浑身软成一滩水,浑浑噩噩、昏昏沉沉,回过神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颤抖着把脸埋进被褥,痛哭出声:“你走开!” 苏牧野唇畔掠起,笑容似暗夜流星,瞬间不见。他把手缓缓自被褥中抽出,凝声一字一句:“我如此喜爱你,就差把心剖开捧到你眼前,怎会勉强你,但我不能忍受你怕我。” 叶凤泠闭着眼,颗颗泪珠从眼角滚落。 前世的记忆再次被翻出,叶凤泠浑身迅速凉透,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从深渊里匍匐向外,抓住她的脚,拼了命拖她进可怕又凄清的黑暗。 那些眼泪、那些悲哀、那些浓的化不开的愤恨,又一次涌进她的脑海,在她感情的波涛里颠簸着。 大滴大滴的眼泪迅速浸润被褥,她痛苦地哽咽出声,那是最深刻的绝望,是她最想忘记的碎片。 没有自尊、没有自我,行尸走肉地游离于繁华都城之外,在所有人眼里,她是一个笑话,甚至在路峰眼里,她也仅是一个布偶,被路峰扔在床榻上肆意凌辱的布偶…… 苏牧野看出她异样,果决地将她翻转腰身,搂紧在怀,又掰过来她的脸,侧首吻尽她脸上晶莹,再吻上她的眼睑:“告诉我,到底发生过什么?” 轻柔发丝拂落在两人面上,参差的额发松懈葳蕤,叶凤泠身体颤颤发抖,咬紧牙关闭不开口。 娇媚的脸宠由粉红变成苍白,嘴唇变得铁青,苏牧野猛然惊醒过来,心中懊悔,恨不得揉碎她镶嵌在胸口,慢慢晃动:“好了,好了。我不问了。” 叶凤泠肢软身斜,有气无力,在苏牧野的喃声轻慰下,渐渐松弛心神。 皎洁月色点点滴滴渗入室内,明亮烛火妖妖娆娆盘旋狂舞,带来一室光晕。风飘尘埃,不停撞击着微动纱幔。 …… 灯若花、夜似水,茜红盈纱新糊的窗棂正对着明月,徐徐风开,月影映人。苏牧野下床按叶凤泠所言在箱笼里翻翻捡捡半天,待他递进去小衣,想再度跳上床,一个没防备,被叶凤泠一脚踹下来。他摸了摸鼻子,讪讪,垂下眼笑起来。 …… 两人肩并肩靠在床榻边叙话。 苏牧野告诉叶凤泠,苏府马上就会来人相看她,可能会有些刁难,她不要害怕,也不要耍心眼,平常心安安分分。至于其他,一切有他,不用叶凤泠操心。 叶凤泠脸色仍红晕晕,气的拍他,什么叫耍心眼,说的她很奸猾一样。 苏牧野懒洋洋地搂着她,眉骨轻微展开:“我娘亲跟你姑母有些不对付,这些年就是面子情。这回要娶你,我娘亲可谓是有火发不出,如果说什么做什么,你不要往心里去。” 叶凤泠甩开他黏糊糊的手,仰脸不服气:“去年我做牧妤习字师傅时,长公主很欣赏我。” 苏牧野笑出声,那是因为她不知道你会做她儿媳妇啊,若是知道,只怕说什么都不会邀请你去苏府小住的。 叶凤泠看明白苏牧野心里话,懊恼的低下了头。苏牧野轻轻咬了咬叶凤泠白嫩圆润耳垂:“一切都是暂时的,其实我娘亲没多少心思放你身上。” …… 有什么比知道准婆婆并不真心喜欢自己,更失落的呢? 又有什么比知道就算自己再好也不可能得到准婆婆的喜爱,更让人心情复杂的呢? …… 两人一时静默无语,半晌,还是苏牧野打破了尴尬。 他安慰叶凤泠:“我娘亲是纸老虎,只要你乖乖的,她不会为难你。现在是对我有气,撒到你身上。等咱们成亲后,她就不会再管你了。” 到时候只怕长乐长公主不仅不会管束她,反而会急不可耐地交出中馈。这些年因为处置家事,长公主烦坏了,杂七杂八的琐事实在阻挡她的练字大业。 她盼儿媳妇多年,就是盼着赶快脱手中馈,天知道,她有多想做无事一身轻的婆婆。 叶凤泠娇剜他一眼,不想同他争辩内宅妇人们的小心思。 她自是听懂了苏牧野的暗示,怕她会小心眼记恨,提前铺垫好,到时候无论长公主做什么、说什么,她都不能再多说了,而且还要去理解对方。苏牧野拿捏住了人性,知道她和长公主的脾气,把最坏的可能先一步摊开放到她面前,生怕她再度搅局。 放平时叶凤泠大概是不依的,就算不明面上找回场子,也要暗地里出出气。但奇怪的是,苏牧野一顿操作,她的心里反而升起了莫名的理解,体味出他的左右为难。 叶凤泠挺起腰,软去他怀里。 一时想到叶凤锦的事,叶凤泠又直起身,郑重望向苏牧野,道她要见三皇子一面。 苏牧野一滞,狐疑地冷声:“什么事?”他还记得,自家外祖母曾经想撮合怀嘉和叶凤泠。 叶凤泠:“……” 她拖住苏牧野胳膊,讲明白她要帮叶凤锦试探三皇子心意,同时帮秦氏带话。 听到秦氏的要求,苏牧野眼神一变:“你说叶二老爷跟太子私下做过协定?” 叶凤泠点头。 苏牧野出声笑起来,桃花眼波光粼粼,看得叶凤泠一愣。 苏牧野笑了好一会才道,此话由他来传,叶凤泠就只安心等着相看就行了。 “你觉得三殿下会答应么?”叶凤泠也有颗八卦心。 “你觉得呢?”苏牧野反问。 按叶凤泠想来,秦氏的算盘多半落空,毕竟三皇子从头到尾都没关注过叶凤锦。 苏牧野看了一眼歪着头的叶凤泠,头发披散着,身上的水蓝色衣裙早就一团乱,歪歪斜斜,隐约可见新换好的小衣……媚色如波、鬼魅惑心,辛亏落下帷幔,谁也看不清。 “若是以前的怀嘉,实打实拒绝,现在嘛,说不准。”苏牧野道。 叶凤泠心里腹诽,意思现在的三皇子变得见财眼开了? “多亏了叶四,生生让怀嘉一夜长大。他现在的一些想法,我也有些摸不透。总之,此事真说不准,咱们拭目以待。”苏牧野眼神一闪,“你是不是都不注意自己笔迹的?” 先是衣裙钗环、再是字画笔迹,说叶凤泠粗心大意也好、不拘小节也好,苏牧野一直在为她收拾、寻找遗落之物的路上狂奔。 叶凤泠扯了扯唇角:“外祖父那里有好多,别的地方没有了,”她望着帐顶想了想,“噢,牧妤那里有几张我写给她的字帖。” 这就对上了,韩齐光手里的字笺八成就是这么来的。 “怎么了?”叶凤泠问。 苏牧野托起她的手,亲了亲手背。他才不会告诉叶凤泠韩齐光贴身珍藏她的笔迹。 “你回去,我要睡觉了,”叶凤泠转转眼珠,她已经看到月麟立在外面向内室偷偷探过好几次头,矮塌下的男子鞋履泄露了苏牧野的存在。月麟一直守在门口,还轰着小丫鬟们回屋睡觉了。 苏牧野道他要留下,叶凤泠死活不同意。 “你快走,快走。”叶凤泠头疼地催促着。 苏牧野的脾气却出乎意料的好,“这么想睡?”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睡,我看你睡着了再走。” 没梳洗怎么睡?这人是专门来气自己的么? 苏牧野就那样看着叶凤泠,摆明态度,若叶凤泠不睡着,他是不会走的。 两人眼神互不退让。 叶凤泠心里叹气,她没从苏牧野眼里看到退让,那就只能她低头了。 她乖乖地在苏牧野身边侧身曲腿躺下,闭上眼睛开始数羊。 苏牧野调整坐姿,转向伸直了腿,将叶凤泠的头抬起来搁到自己的大腿上:“睡。” 叶凤泠心里涌起丝甜蜜,使劲吸了口气,任似兰似竹的气息充斥胸腔。苏牧野身上的味道,出乎意料的好闻,淡淡的、清冽的,放在诸香中低调不明显,可也决不会被忽视。这股香气总会带给她平静,让她仿佛置身于寒澈冷寂的冰湖之上。 叶凤泠蹭了蹭脸,拨开讨厌的手指,转过身埋首继续数羊。 她以为自己枕在苏牧野腿上会辗转难眠,哪知道不过转眼功夫就混混沉沉。然而,那被她从脸上拨开的手指,竟无师自通地从她微敞的领口伸了进去。 叶凤泠一把捉住不规矩的手,抬起头怒目瞪苏牧野。 “我怕你压着不舒服,想帮你摆正。”苏牧野说的无比淡然,眼尾因为笑意微微挑起,风流又魅惑。 见叶凤泠要起身,苏牧野一手按下她:“睡,我不闹了。” 说完,还举起双手于空中,力图证明他的言而有信。 叶凤泠磨牙,懒得跟他犟,打不过他,又没有他厚颜,还不敢叫出来,可不是等着被欺负么,她觉得自己真是浑身力气没地使。 再次躺好闭眼,这次苏牧野没有再毛手毛脚了,只是一下一下轻轻揉抚着她的发丝。就在这一下又一下的脉脉温情中,叶凤泠真的睡着了…… 第395章 纵马撞车 第395章纵马撞车 这一觉直接到了第二日清晨。 叶凤泠自己完全不知苏牧野何时离开的,等她醒过来,月麟顶着黑眼圈红着脸告诉她昨夜苏世子亲自给她擦脸,磨蹭到三更天才离开。 叶凤泠吃了一惊:“我一直没醒?” 月麟一面服侍她洗漱,一面点头,道:“世子走之前吩咐,叫你以后不许晚睡,若被他知道……会要你好看……” 想到苏牧野说这话时嘴角的笑意,月麟忍不住羞涩,主子们太奔放,做下人的实难。 叶凤泠撅嘴:“谁要他管。” 月麟捂嘴笑,也不去点破叶凤泠嘴角的甜意。 舞过剑,又吃完早食,叶凤泠跟王夫人说一声,就领着月麟和柔兆出门了。 月麟微弱抗议,道刚回来,许多东西要归置,她想留在府里,被叶凤泠斩钉截铁拒绝。月麟追问出去做何事,叶凤泠也不告诉她,只叫她乖乖跟好自己。 主仆三人出叶府,鲁生驾马车,一路出城,来到玉顺山脚下。 越往外走,月麟越觉得路有些眼熟,她忽然惊呼出声,旋即眼眶发热。 叶凤泠拍拍她的手。 晴空万里,无风无云,不同于下葬那日的阴雨霏霏。 紫苏的墓在玉顺山脚下,离琼江支流不远,依山傍水,可以看出风水很不错。 柔兆立在马车旁,忍受着鲁生聒噪的呵护,眼睛一直没从墓前的两个人身上移开。 叶凤泠跪坐在墓前已经半个时辰,像块木头动也未动,眼中并无过多悲戚,只有淡若烟云的哀落。去年回京的欢声笑语凝结在她脑海中,她深深呼出口气,自袖口拿出胖头鱼戏莲的玉佩,埋在墓前:“你一向喜欢这种可爱精巧的玩意,这是从二姐姐那里诳来的,给你拿着玩。” 月麟满脸是泪,用帕子擦都擦不尽。 “你放心,害你的人我不会放过的,我知道我很没用,尽顾着自己,根本没考虑你在下面又冷又孤单,都是我的不好。你再等一等,我要亲手送她去你面前,交给你处置,好不好……紫苏……” 叶凤泠手指抖的厉害,缓缓抚上墓碑,从篆刻规整的“紫苏之墓”四个字上一一划过。下葬时洗砚问墓碑要刻什么字,叶凤泠才意识到,自己连紫苏姓什么都不知道。似乎从救下紫苏后,紫苏的世界里就全部是自己了,再没提过她自己的从前。 全心全意地为她,最终连命都给了自己,用鲜活灿烂的一辈子偿还这份恩情。 绿意淡漠,风中传来残冬的眷恋,新枝嫩叶呜呜抖动,像极了悲伤的哭泣。叶凤泠敛住心痛,静静地抬头望去京都城。人似白杨隽永挺拔,面若冰峰干净沉寂。 柔兆在远处看着叶凤泠没有任何表情,从始至终没有掉一滴眼泪,在月麟泪洒满地的衬托下,她的坚毅赢得了柔兆的尊敬。 因为柔兆知道,有一种人会将伤痛藏在心里,不到山穷水尽,心里的曲折蜿蜒是看不清的。 祭奠完,叶凤泠没着急离开。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月麟。 信封里面是两张卖身契,分别写着王圆和王方两个名字。 月麟睁大微微红肿眼睛。她被卖进胡府前,就叫王方,王圆是她的哥哥,那个还在胡府庄子上做工的跛足哥哥。 启程时,叶凤泠借道别,凑去柳大夫人耳畔。她告诉柳大夫人,若想她不再追究其勾结胡德宝做空含香馆之事,就将月麟兄妹二人卖身契寄给她。日前,柳大夫人的信到了,里面装着两份卖身契,至于另外的带字信纸,已经被叶凤泠抽出来另放。 叶凤泠见月麟呆呆傻傻,连哭笑都忘了,轻轻笑了。她挽起月麟胳膊,亲昵蹭着撒娇:“还记得以前说过,咱们永远都在一起么?现在只剩咱们两个在这空荡荡的人世,我们不能光悲伤自怜,更要坚强走下去。我知你一直害怕被胡家要回去,趁这个机会正好把你要过来。你和你哥哥以后自由了。大舅母说问过你哥哥,他想留在苏北,继续在胡府做事。月麟,从此后,你不是我的丫鬟了,你是我的姐妹,要一直留在我生命中的姐妹。” 月麟呜呜哭出声,回身紧紧抱住叶凤泠。 叶凤泠替月麟做主,将两份卖身契全烧了。纸灰随风飘飘摇摇,像一只只灰白蝴蝶,飞去远方、飞去天际,再也无处寻觅。 本是尘埃,何惧别离…… 冬霜褪尽,春光趁早…… 回到城里,街上行人陆续变多,马车的速度慢下来。鲁生问叶凤泠要直接回叶府么。 叶凤泠想了想,决定去柳府看看,两位表姐那日离开后就没再发出声响,让她有些没底。 鲁生答应着,扬鞭驾马。 然就算马车安安分分行驶在路一侧,留出旁边宽阔场地给对头车马行人,该倒霉时也是要倒霉的。 一群骏马嘶鸣着耀武扬威,由远及近,行过之处,鸡飞狗跳、一地狼藉。众多黑马里有匹雪白引人瞩目,加上马匹上坐着的骄傲冷艳美人,街上众人纷纷一边四散逃命,一边不要命地回头瞧。 突然乱起来的街市叫叶凤泠忍不住推开门,只一眼,她就心头一跳。 骑着白马的美人,不是昭阳公主又是谁。 叶凤泠想叫鲁生赶紧驾马车到一旁避开,却已然来不及。 白马带头风驰电掣、横行霸市,直接撞去叶凤泠的马车。 关键时刻,柔兆手拍车辕,搂着叶凤泠从车窗破出,两人在地上滚了两滚才停住。 叶凤泠头晕目眩,眼冒金星,顾不上看自己,慌乱找月麟。 她手腕却被紧紧攥住—— 尖利的嘶鸣之音被马鞭抽打地面发出的清脆响亮淹没。 “啪——”眼瞅着马鞭就要甩去叶凤泠脸上—— 柔兆忍无可忍,抓起手边的一根扁担挑子,她要打下白马上飞扬跋扈的美人。 “且慢!”有人出声阻拦。 昭阳公主铁青着一张骄矜傲慢的脸,停住手上动作,扫视叫出声的人,轻蔑一笑:“我说谁这么有胆量,原来是蒋小姐啊。难道蒋小姐要给这个狐媚子讲情?哈哈,别怪我不告诉你,她可是你和克己哥哥婚事的绊脚石呢!” 昭阳公主眼睛赤红,说到“克己哥哥”四个字时面颊肌肉抖一下,神情近乎扭曲。从她知道蒋苏要联姻开始,就辗转反侧,不等她找蒋若若的麻烦,又听说苏牧野和叶凤泠的绯闻。她原以为这次的绯闻定也就是苏牧野的风流债,很快消散。谁料苏牧野竟然亲口对她说要娶叶凤泠,还警告她不准找叶凤泠麻烦。 还从未有过一个女人能叫她的克己哥哥如此看重,看重到跟自己下通牒。苏牧野此举无疑往昭阳公主心口的熊熊妒焰上再浇火油,烧的她丧失理智。 不让她找叶凤泠麻烦,可不包括叶凤泠“主动”挡她的马。不给叶凤泠点教训,她咽不下恶气。 至于蒋若若,原先还存着几丝年幼相识的熟捻,自从知道她是长辈们属意苏牧野娶的人,又见其开口要救叶凤泠,那些旧情瞬间烟消云散。 新仇旧恨、新欢旧爱,今日让她一块教训教训! 看清昭阳公主眼里滚过的杀意,叶凤泠扶着柔兆努力站起来,她仰脸对着昭阳公主露出怜悯笑容:“公主可要想好,这一鞭子下来,是什么后果。街上人不少,不可能全都被封口,公主撞我马车,又要当街逞凶,就算到了金銮殿上,也是大大的一个“罪”字。” “这不是别的地方,是天子脚下,我也不是艺技人,是伯爵府的小姐。最重要的是,众目睽睽,伤了我,谁也跑不了!” 一字一句,响亮的打到昭阳公主的脸上,气的她七窍滚滚冒烟。 一旁的蒋若若眉心一跳,忙拦去昭阳公主马前打圆场,十分严肃:“湘君,你不要任性。撞马车是路窄人多,是意外。若你再胡闹,谁也救不了你!不要说叶伯爵府,就是苏国公府都是不依的。” 前面的话还算中听,最后说到苏国公府也不依,再度掀起昭阳公主心中妒浪,她怒不可遏:“有本事就叫他们来定我的罪啊,蒋若若,你给我闪开,不然我连你一块抽!” 剑拔弩张之际,叶凤泠给柔兆递了个眼色。 就见柔兆轻飘飘飞去昭阳公主马上,如入无人之境抢下马鞭,又落回到叶凤泠身旁。 若非逼不得已,叶凤泠不愿叫柔兆露身手,不见一旁的鲁生眼睛都看直了么。 可柔兆不动手,就要逼暗处的神机影卫现身了,两者相较取其轻。 昭阳公主大吃一惊,怒上加怒,想不到叶凤泠敢叫人跟她动手,她大声喊着身后的护卫们。那些护卫中一个貌似是统领的人,骑马冷静挡在昭阳公主前,不知在昭阳公主耳边说了什么。 只见昭阳公主神色数变,忽然露出阴恻恻的笑容,睥睨马下诸人,掉转马头,扬长而去。 第396章 被撞反响 第396章被撞反响 叶凤泠心一沉,顾不上背影逐渐消失的昭阳公主,忙去看月麟。好在马车侧翻时撞上街边货摊,缓解了冲击力道,月麟只腿被砸伤,其余地方没事。至于鲁生,托驾车在外的福,人没事,就是显然刺激不小,眼睛都不敢眨的盯着柔兆看。 蒋若若上前柔声安抚叶凤泠,要拉她回苏国公府,说苏国公府有她带来的名医、灵药,被叶凤泠拒绝。 这种情况去苏国公府,叶凤泠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有多尴尬。 蒋若若却没消停,反而借着用她马车送叶凤泠主仆回府的机会,直接进了叶府,又进到叶凤泠的宜秀居,亲眼看着叶府诸人忙乱慌张。 这是蒋若若第一次来叶府,她被叶老夫人请去毓珀堂,坐到夕阳西下才翩然告辞离去。 宜秀居终于送走哭天抢地的柳氏,叶凤泠长出口气。 当街纵马撞车,还要扬鞭行凶,昭阳公主简直癫狂,粗暴的直截了当,叶凤泠都要给昭阳公主的无法无天下跪了。不愧是天之娇女,想打人就打人,想下黑手就下黑手,就是自己加上蒋若若两人软硬兼施,都不能让她冷静,可见其心里对自己有多恨,对苏牧野有多势在必得。 叶凤泠一面细心给月麟受伤的腿擦药,一面想心事。 蒋若若的突然出现也不太对劲,刚刚好在昭阳公主撞完马车扬鞭未落时出声,表面上蒋若若全程都站在自己这边,仗义又正直,可叶凤泠不傻,那一句“苏国公府也不依”明显是柴火,往昭阳公主怒火堆里又添上的一块柴。 不过叶凤泠始终觉得蒋若若最初的目的并不是逼昭阳公主对自己下手,而是想来叶府!她想,对方大概早就尾随着自己马车,如果没有昭阳公主出现,八成要制造偶遇,黏上自己跟来叶府。 至于来叶府作甚,叶凤泠心思一转,抬起头扫视一眼屋内陈设,暗道,这位小姐不简单,跟自己一样,致力于做到知己知彼。有什么比日常生活环境更能体现一个人真正的性情呢?又有什么比走近一个人的亲属更能快速准确了解其弱点和喜好呢? 蒋若若在叶凤泠眼里的狡猾程度更上一层楼。 对于这场意外,叶府诸人反应不一。叶老夫人又叫叶凤泠问话,刺探为何昭阳公主会平白无故撞她马车。叶凤泠一如既往装糊涂,这回王夫人在一旁出声为叶凤泠解释,道京都城里几乎没有几个小姐没被昭阳公主欺负过,叶凤泠长得好、又有才华,狠狠戳昭阳公主眼睛,想不被“收拾”都不可能。 叶老夫人还不死心,但她也知道以叶凤泠的性格,肯定不会轻易说出什么了,只得放她回去。 二房那边由叶凤锦亲手送来一些伤药,至于三房,只柳氏在最初大夫给叶凤泠扶脉时,跟着在场,之后再未露面,就派了个婆子过来问候几句。三房其余人全部失声,好似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一般。 好在叶凤泠练就一颗强大心脏,不以为意。唯一让她隐隐不安的,是住不远的叶凤媛。桃花坞里安静如斯,从主子到丫鬟,全部敛气息声,就算去毓珀堂请安偶尔碰上,叶凤媛也是笑靥如花,仿佛跟叶凤泠一点过节也没有。 不同寻常的友好只有一种解释,叶凤媛要么在憋大招、要么已经挖好了坑。她们两人都清楚,时至今日,经历过卖身翠云楼、紫苏之死等桩桩件件,再谈和好,全然镜花水月。 叶凤锦偷偷跟叶凤泠咬耳朵,说重回交际圈后,叶凤媛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虚情假意像长在脸上一样,外头一面倒全都夸叶凤媛性情随和、雍容大度,就连南平王妃都不再插手和蕙郡主和叶凤媛交往了。 叶凤泠问叶凤锦叶府诸人如何看待叶凤媛的变化,尤其叶老夫人和王夫人。 叶凤锦一声冷笑:“祖母的心偏成什么样,你还不知道么。自然叶凤媛什么样都是好的。不过大伯母那里,倒没见叶凤媛去过几次。去年底太师府寿宴,叶凤媛也只是打几根络子充样子,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敷衍。” 都不叫四妹妹了,直接称呼起名,叶凤锦和叶凤媛的仇结一如既往呐。 同叶凤泠不一样,叶凤锦和叶凤媛是真正一同长大,曾经还有些情意,却也极容易起摩擦,叶凤锦打小就心里怨恨叶凤媛处处压制她,而叶凤媛呢其实也从来没看上过处处争强好胜又做事说话不过大脑的草包叶凤锦。一家姐妹最后弄得反而仇人一般。 叶凤锦还告诉叶凤泠,别看跟三皇子闹掰,叶凤媛一从庄子上回到京都,就又去跟三皇子“偶遇”了,谁想到三皇子不肯回头和好。后来不久,叶凤媛就得到魏皇后赏识,又不久,便跟东宫太子传出绯闻。 “你说这是不是算作小人得势?”叶凤锦气急败坏,一旦说到叶凤媛,她很难心平气和。 叶凤泠垂着眼皮淡淡笑了笑,她比叶凤锦想到更多,叶凤媛的手腕、心机,早今非昔比。从前的叶凤媛,还有几根傲骨,就算狠毒,也局限于小女儿心肠。现在的她,明显对人情世故有了更深的理解,深谙害人时得掂量着不把自己赔进去的道理,所以才会一直按兵不动。 叶凤媛在等待,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叶凤泠脑海里霎时飘过这句话。一旦她再次出手,无论是自己还是叶凤锦,只怕都会有性命之忧。小人得势后面往往跟着的是斩草除根! 若叶凤锦但凡有点儿脑子,叶凤泠都要提醒她几句。可一看到叶凤锦脸上深恶痛绝的表情,她嘴里的话就咽了回去。跟快速成长的叶凤媛不同,叶凤锦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还是直截了当的表达喜恶,粗暴的明显,这当口叶凤泠要是对她说出自己对叶凤媛的猜测,估计明天那话就要传遍叶府。再想到今日敢光天化日行凶的昭阳公主,叶凤泠领悟,有娘疼的孩子是块宝啊,是块搞不好会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新手宝贝”。 好容易摆脱喋喋不休、大倒苦水的叶凤锦,叶凤泠简直觉得耳朵逃出生天,天上的月亮都更明亮了些。 屋里,月麟已经躺在矮塌上沉沉睡去,柔兆呆呆立在角落。 “你怎么向鲁生解释的?”叶凤泠问。从来没学过武的小妹妹突然能飞身夺鞭,鲁生一定一肚子疑问。 柔兆脸上浮起愧疚,她跟鲁生没多解释,只说出京后遇上奇人,传授给她一身武功。柔兆对鲁生撒娇,磨他答应不告诉鲁妈妈和鲁管事。 想起鲁生困惑不解却坚定点头的样子,柔兆觉得心里不得劲。一个慌言要用无数个慌言去圆,对几乎从不跟谎言打交道的柔兆而言,太难了。 叶凤泠见她满腹心事也知她心里肯定不好过,为她倒上一盏茶。 “阿泠,你没事?我们来看你,可吓坏我们了!”柳大小姐和柳二小姐踏门进屋。 她们来叶府请安,一听说叶凤泠在街上被撞,急吼吼奔来宜秀居。 那日归府没能来宜秀居,这回可算开了眼。姐妹两人仔细观赏一遍,恨不得连地板花纹都扒下来瞅瞅。 柳二小姐颇看不上:“还以为你住的多好呢,为何这么窄,而且家具看着也都破破旧旧的。你好不容易回来,就这么对你?” 她并不知道,世家的家具最忌讳崭新,新的家具都要专门做旧。半新不旧才能有历史厚重感和沧桑感,符合淘尽时光的古老宅院身份。叶凤泠想了想,简单解释几句。 柳二小姐恍然大悟,却提出新的疑问:“家具旧我懂了,可是屋子好小啊,”都比不上叶凤泠在苏北的旧居,她跑到院门口朝外探头望了望,又提着裙角登登跑回来:“那边桃花坞是阿媛妹妹的院子,为何我看着比你这里大好多?你们不是都是三房的姑娘么?” 柳大小姐觑叶凤泠的脸色,笑呵呵插话:“你瞧你,一来就这么多问题,也不问问阿泠有没有被伤。” 柳二小姐拍脑门,立时绕着叶凤泠转一圈,大松口气:“看来没事。刚听叶老夫人说,吓坏我们了。你做什么去惹昭阳公主?” 在柳二小姐心里,公主高高在上,轻易不会主动找人麻烦的,只能是叶凤泠说话做事触霉头。她扭头看了一眼矮塌上月麟糊着黑乎乎药膏的腿,又气又急,恨恨戳叶凤泠脸:“要不你去找昭阳公主道歉,公主想来大人有大量,不会跟你计较的。” 柳大小姐闻言也点点头,她们两脸为叶凤泠考虑的样子,把叶凤泠逗笑了。 她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还是不告诉两位表姐昭阳公主找她麻烦的原因了,就让她们觉得皇家高高在上,也是不错。 柳大小姐见叶凤泠不往心里去,朝柳二小姐甩眼色,拉叶凤泠到椅上坐下:“阿泠,你别觉得我们说的不打紧。你在京都毕竟人脉根基浅,跟公主作对没好处的。退一万步讲,你想耍威风也等嫁给苏世子后啊。现在,别因小失大。” 柳二小姐连连点头。 叶凤泠跟没听见后半句似的,叹息地摇了摇头:“表姐们说的,我懂。人不能和天作对,但若天非要打雷下雨,人也没办法。” 柳二小姐脸白了:“你说昭阳公主成心的?” 叶凤泠委屈:“天下都是皇家的,咱们只能任人宰割。” 柳二小姐气的跺脚,转过头同情地望着叶凤泠。 柳大小姐见状活跃气氛,提出想去桃花坞转转。她的提议得到柳二小姐赞同,姐妹两人眼巴巴瞅叶凤泠,想叫她带她们两个去。 叶凤泠笑了,招手叫院子里扫地小丫鬟领两位表姐去桃花坞,至于她,需要在这里照顾月麟。 一直在矮塌上的月麟看着柳府两位小姐的背影不无担心:“四小姐的性子……” 叶凤泠也正看着她们的背影,不过她不担心。叶凤媛现在需要维护自己完美形象,只要两位表姐不提无礼过分要求,叶凤媛是不会怎样的。毕竟,柳府姑娘教养不佳传出去,就算名声最受损首当其冲叶凤泠,同为柳氏生的叶凤媛也好不到哪里去。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叶凤媛才不会干。 至于两位表姐会不会在叶凤媛身上有新的体会,叶凤泠就管不了了。京都世家捧高踩低,太过寻常。两位表姐正好可以长长见识。 第397章 乱葬岗得荜菝 第397章乱葬岗得荜菝 马车被撞一事,柔兆征求叶凤泠意见,要给苏世子传信吗,叶凤泠忙拦住。不成想,二更不到,柔兆忽然从外面进来,神色紧张,手里拿着包裹,包裹里有个匣子和一堆治跌打损伤的膏药。 看来苏牧野已经知道这件事。 膏药能被理解,就是未免有些过多,叶凤泠盯着摊开的膏药,心思一动,抬眼望去靠在矮塌上专心绣花的月麟。 匣子里的东西有点怪,竟是一颗散发着腐烂味道的荜菝。柔兆说,苏世子交代,请叶凤泠留心京都哪里生长有这种荜菝。 荜菝,是一种香料,原是植物果实,多生长于南地。匣子里的荜菝,散发阵阵腥臭味,整个呈灰色发黑,非常不新鲜,若不是叶凤泠习香,被向师傅逼着学认各种香料,见识过荜菝样子,几乎难以辨别。 荜菝有特异香味,其植株乃攀缘而生的藤蔓,最长甚至可达三四丈。这种藤蔓在西南地区、江南等地都很常见,可若放在京都的气候下,除非有花匠照料,不然决难成活,更不用说结出这样饱满的果实。 拿这颗荜菝给叶凤泠,是苏牧野无奈之举。他身上被太多人盯着,想秘密探查一些事难于登天,当他得到荜菝时,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叶凤泠。她懂香料、心思细,对产香作物的生长习性还都很了解,与他相比,她更能不那么引人注意的流连京都。 当时,苏牧野立在乱葬岗上,脚下是一排排神机影卫尸体,他盯着洗砚手里的荜菝,冷声吩咐,送去给叶凤泠。 清风盛起,吹拂苏牧野和洗砚衣角簌簌作响。苏牧野身边立着数十位黑衣覆面人,他们赶来为同僚收尸送行。苏牧野突地一挥衣袖,自脚下尸体的脸上划过,尸体微张的嘴被复位合好。 尽管他心里有所准备,但亲眼看见这些兄弟惨死,仍是痛苦地避开眼睛。 身边洗砚身躯颤抖,有如锥刺。前面派出去的神机影卫长居洛阳周边,后来派出去的乃京都神机营的卫士,他们一个个都是洗砚精挑细选出来的,几乎人人都跟洗砚有过交集。不过数日,再次见面,竟是在这孤魂野鬼乱飘的乱葬岗上。 洗砚薄唇紧抿,难受的不行。他知道,自己的主子比自己更要难受…… …… 谁都没想到,数日前,由青山寨民护送的二十车香料最后悄无声息地进了京都,不过一炷香,连车带人全部失去踪影。暗中监视的神机影卫见鬼一样,在京都城翻来覆去的找半天,毫无所获,只得赶紧上报。 苏牧野下令另派人搜索追查,后续更加耸人听闻。派出的神机影卫像中了邪,纷纷消失,只言片语都没留下。 洗砚这下真慌了,亲自带着人去找。京都城的三教九流他都认识,黑市白道全趟一遍,终于寻到蛛丝马迹——有人在乱葬岗见到过青山寨民的衣服。 如此才找到这群神秘消失的人。包括青山寨民、乔装神机影卫以及后续派出神机影卫在内,五六十号人全被下了毒,神态安详的躺在乱葬岗上,被野狗啃食、遭风雨侵袭。 苏牧野听洗砚报完,眼神仿佛剑尖凝成一泓光亮,划动静谧空气,悉悉率率斩落昏昏日光。他紧握成拳,僵直如铁的来到乱葬岗。 眼前之景,是上天对他自作聪明的嘲笑和惩罚,他的自大让他亲眼目睹悲惨的一幕。 天地昏黄,万物朦胧,苏牧野自一具具并排摆好的尸体前走过,空茫双瞳下涌动着无法言语的愤怒波动,他在一个手指弯成奇怪姿势的尸体面前停下,从尸体嘴里发现了荜菝。 …… 这颗被神机影卫藏在嘴里的荜菝成为寻找到吞下二十车香料以及毒杀神机影卫的关键线索。 苏牧野顾不上自责,就收到了叶凤泠马车被昭阳公主纵马撞翻的消息。他想,自己可能真的放任昭阳公主太多次了,造就她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在苏牧野的记忆中,昭阳公主幼年虽骄纵,但却还算温文矜持,宛如西子湖畔的桃花,临水而照。后来每每看到她对自己身边红颜下手,他总安慰自己,她会长大的。然,这一次,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昭阳确非曾经昭阳,温暖回忆、连同那日自残后心中升起的愧疚尽数褪去。 苏牧野猛然记起才看过的那些死去的神机影卫们的脸,全部是中毒后的呆滞无神,如同一张张木板。他很害怕,害怕有一日,叶凤泠也会变成木板,直挺挺躺在自己眼前。 不,绝对不行!他不允许那样的场景出现。 苏牧野身躯越来越僵硬,手指攀附于桌沿虚空扣起,他需要抓紧时间了。 叶凤泠马车被昭阳公主当街撞翻的事以最快的速度迅速占据京都八卦榜。第二日京都城大大小小的茶馆就开始流传“骄公主怒撞世家女,逢旧爱新欢逞雄威”的段子,沸沸扬扬、满城哗然。 叶凤泠心有些慌,她觉得事态的发展不太妙。她跟昭阳公主的梁子,就算是昭阳公主仗势欺人,可在今上和魏皇后看来,谁不向着自家人。如此打昭阳公主的脸,跟扇皇家脸没区别,她不是活腻了是什么。 据叶凤锦得到的消息,城里无论大小说书馆,一个不落,全在讲这新鲜出炉的话本,场场爆满,还被演绎出了许多别传、秘史,剧情精彩纷呈之密集,连叶凤锦都想去听听了。 事有反常必有妖,叶凤锦只顾高兴有热乎八卦可以传,叶凤泠却一下子想到了蒋若若的绵里藏针、想到昭阳公主离去前嘴角的阴笑、想到秦嫣嘴里的“贵人局”…… 叶凤泠让柔兆传信苏牧野说她想见见他,问问流言的事。哪知柔兆去了很快回话道:“世子说这几日他很忙,没有空闲,不过……” “不过什么?”叶凤泠急问。 “不过世子说让小姐看看再做一个香囊,挑个大众平常配色,他着急戴。”柔兆道。 叶凤泠心里吐血,他没工夫见自己,也不解释,倒是心安理得地使唤人。叶凤泠心里十分不是滋味,还颇有些委屈。 可她转念想,自己都听说的事,他能不知道么,还有心思想香囊呢,可见没有自己想的那样严重。她悬着的心稳稳落回肚子里。旋即却又别扭起来,她被撞,就算没有受伤,但也受惊不小,他怎么都不来看看她,还一点面子都不给的拒绝她要见面的请求,真是……真是讨厌! 情爱里的小女儿,难免拿乔,觉得对方好歹也得哄着点儿自己。这样的情绪使得叶凤泠心里产生了落差,直到宫里来人传旨时,还冷着脸在心里狂捅小人。 慈宁宫太后懿旨,宣叶凤泠明日申时一刻入宫觐见。 心里正在挥舞大刀的小人呆住,正在生闷气的叶凤泠脸绿,从自己泼天委屈中抬起头,她意识到更大的挑战来。 这厢叶凤泠收拾好心情,摆正态度,做好入宫准备,那边今上日常议事起居的紫宸殿正在上演闹剧。 坊间流传的话本,也在宫里传开,魏皇后大怒,质问昭阳公主为何要平白无故去撞世家小姐的马车。昭阳公主一贯骄横,见魏皇后揣着明白装糊涂,闭口不谈她对苏牧野的心意,还勒令她去向叶凤泠道歉,哭哭啼啼跑来紫宸殿找今上“评理”。 今上正在欣赏三皇子的课业,殿里立着三皇子、翰林学士顾世平、石墨清、陈峰以及苏牧野。 见昭阳公主梨花带雨一阵风跑进来,三皇子眼皮一跳,忍不住看去苏牧野。 苏牧野垂着眼帘,一动不动,立成一根石柱。 听完昭阳公主哭诉,今上淡笑如风,无奈地望一眼石柱外甥,心恼女儿的没眼色,当着翰林学士们就敢大放厥词,把自己纵马撞人说成街窄人多,对方不懂避让,故意挡路。漏洞百出的颠倒黑白,叫今上胸口凝滞。 “此事朕知道了,你先回去。”今上淡淡道,脸上笑意已十分清浅。 昭阳公主被愤怒冲昏头脑,又看到苏牧野也在殿里,黏着不肯离开。 三皇子忙给她递眼色,偏昭阳公主一向不把三皇子这个兄长当回事,视其眼色若无物,只随自己心意,略过几位翰林院学士,直接走到苏牧野跟前,娇娇弱弱泣道:“克己哥哥,你要相信我。马车都是专门定制的,怎么到了我这一碰就倒下了呢,里面有猫腻!外面都传是我故意去撞叶府小姐,我真是冤死了。” 这话说的,连三皇子都懒得看昭阳公主,他不能理解,昭阳怎么敢去撞叶凤泠,更不能理解撞了后怎么有底气信口雌黄,她当别人都是傻子么,当街上的百姓都是聋子和瞎子?一大早,三皇子就收到消息,无论是慈宁宫、坤宁宫还是眼前的父皇,都已经弄清楚昨日始末。慈宁宫目前没有反应,父皇这里看样子是打算水过无痕,早朝时专门点叶府二老爷上前奖赞。此举明显是在给昭阳公主擦屁股。 怎么魏皇后教训几句,昭阳公主就听不了了呢,还敢闹到紫宸殿上,三皇子头开始疼了。 那几位翰林学士全都眼观鼻、鼻观心地置身事外,就跟没听到昭阳公主的话一样。 被昭阳公主点名,苏牧野唇绽微笑,眼神骤然攒聚,森森寒意、青光粼粼,照亮他脚下方寸。只呼吸之间,再看向苏牧野,只剩一双灼灼桃花眼微微笑弯。 苏牧野不搭话,昭阳公主脸发白,好歹她还记得这是在今上和翰林学士们面前,她面目扭曲,扭头跑了,连对今上行礼都忘了。 今上又开始问顾世平三皇子的功课,殿中一时只有今上爽朗笑声和顾学士、石学士平稳回答声音。 第398章 陈氏底气 第398章陈氏底气 从紫宸殿里出来,三皇子拉住苏牧野,偷偷问他,叶三小姐可有事。 苏牧野懒得聊这个话题,百无聊赖地摇了摇头。 三皇子踌躇半晌,终是友爱妹妹的心情占了上峰。他扯苏牧野去到角落,压低声音替昭阳公主道歉。 在他心里,无论昭阳公主嫁不嫁苏牧野,苏牧野都是他的好表哥,甚至他还很乐见昭阳公主被苏牧野拒绝。不说苏老夫人,就是长乐长公主的性子,昭阳公主都摆不平,到时候结亲可能会变成结仇。尤其他还很清楚苏家表哥可不是外人看到的真纨绔。 这些话他和魏皇后甚至今上都掰开揉碎了给昭阳公主讲过,架不住昭阳公主不撞南墙不回头,死活不听劝。 “你替她向我道歉,怀嘉你的脑子莫不是读傻了?”苏牧野好笑。 三皇子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脸涨红。 苏牧野拍拍他肩膀,笑吟吟道:“听说最近太子常拉着你出宫体察民情?怎样,有收获么?” 二皇子大婚至今,一直呆在凝霜院不挪窝,三皇子原来总去凝霜院盘桓,现在多了二皇子妃,为避嫌,便老老实实呆在皇子居住的三清宫。太子见状,每每叫上三皇子一起出宫玩乐,美其名曰体察民情。 三皇子没想到苏牧野的话题会一下跳到这里,尴尬挠头。 苏牧野捏住三皇子肩膀。 三皇子脸刷的白了,肩膀处咯咯作响,疼的额角冒汗。 苏牧野俯耳三皇子:“好好看折子、写条疏,若敢总这么声色犬马,信不信我亲自动手给你好好松松筋骨。” 三皇子硬生生被苏牧野黑手“伺候”,摇晃半天站稳身形,苦着脸点头。 苏牧野甩动双袖,冷哼出声:“昭阳的事,你少插手,自有舅舅和舅母做主。”他看了一眼三皇子随风而动的发丝,脸上露出一抹坏意,笑道:“我正好有一件事要问你。叶伯爵府的二小姐,有意么?其母承诺嫁妆数以万计、铺面数以百计。” 呃……呃? 三皇子懵住。 却见苏牧野不等三皇子反应,自问自答:“这事不小,你不能直接给答复也对。那你考虑一下,再告诉我答复。不过,别忘了,叶府二房可还等着呢。” 这门亲事在苏牧野看来,不算坏,别看叶府二房地位连三房都比不上,可是二房夫人秦氏娘家乃京都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家族产业几乎遍布各行各业、国朝各处。身为秦氏独女的叶二小姐,嫁妆少不了。任何时候,真金白银最实在。 有好就有坏,坏就坏在叶凤锦也姓叶,皇太后不愿看到叶凤媛和叶凤泠一个嫁给东宫、一个嫁进苏国公府,同样不会愿意看到叶凤锦嫁给三皇子的。在苏牧野心里,谁的亲事都不能阻拦他娶叶凤泠,三皇子都不行! 既然秦氏提了,他也要看看三皇子对自己有何打算,聊亲事就是非常好的切入点。 果然听完苏牧野的话,三皇子脸色一变,他显然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婚事不是简单的一门亲,跟朝堂存在着千丝万缕联系,牵一发动全身,都不为过。皇家三个皇子里,就只有他还没娶正妃了。 不提苏牧野出宫去作甚,单讲昭阳公主跑出紫宸殿,一路跑进东宫,一头扎入太子妃陈氏怀里,嚎啕大哭。 陈氏怀孕数月,正是肚子上顶个球的时候,被昭阳公主不管不顾的一扑,差点儿平衡不好倒下去。宫婢宫侍们心跳到嗓子眼儿,太子妃这肚子要是出了事,她们谁也活不了。 “嫂子,他欺负我!”昭阳公主挥着拳头,泣血哭诉。 陈氏眼里快速闪过一丝厌恶,面上恰到好处的同情开解。 昭阳公主攥紧陈氏胳膊,直起身:“最可恶是那叶家贱人,不就撞坏她一辆马车么,嚷嚷的全京都都知道了,不仅母后数落我,连父皇三哥都不帮我讲话。还有那个蒋若若,装什么贤惠,八成就是她起哄宣传,叶家贱人和我都是她的敌人。” 很清楚苏牧野从没考虑过娶昭阳,陈氏嘴上应和,心里却将昭阳公主从头到脚嘲讽一遍——这位公主小姑脑子真的不太够用,她和叶家那位三小姐以及蒋小姐怎么比,后者一位被苏牧野亲自送回苏北,一位跟着苏牧野一路回到京都。公主小姑呢,苏牧野恨不得绕路走避之不及,皇室几家子谁不了解,也就她自己还在做春秋大梦。 嫁入东宫数年,陈氏只生出一位公主,肚子一直没动静。这一胎简直像飞来的幸运,她偷偷问过御医,确定怀的是位皇子。她的腰杆立刻硬起来,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捧着昭阳公主了。可她还不能跟昭阳公主撕破脸,一是毕竟瓜未熟蒂未落,另外就是她还要借昭阳公主的手做几件事。 心里将昭阳公主恨得死去活来,脸上更加柔和,陈氏招手叫宫婢近身,把昭阳公主扶开,她有法子小惩叶三小姐。至于蒋小姐么,随昭阳公主心意。 送走昭阳公主,心腹宫婢回到陈氏身边,为陈氏被昭阳公主掐紫的胳膊上药,轻声道:“娘娘,万一……昭阳公主会不会供出您来?” 以昭阳公主的脑力,心腹宫婢很有些担心自家主子被坑。 陈氏和婉一笑,拍拍心腹宫婢的手,抚摸上圆滚滚的肚子:“放心,只要我的皇儿在我身上,我就没事。至于昭阳……若她敢把我供出去……我就让她哭都找不到地方哭!” 心腹宫婢放下心来,叫人为陈氏端上滋补汤药。 陈氏一边舒心享用,一边吩咐心腹宫婢回头记得做干净些,不要留尾巴。 心腹宫婢赶忙应下,随即惋惜道:“娘娘这般聪慧,古往今来,奴婢知道的女子里就没有人能及的上娘娘,就是男子也是屈指可数,可惜,太子殿下却看不到娘娘的好……” “我要他看到我的好做什么?”陈氏漫不经心的笑了笑:“这世上哪里有处处称心如意的好事儿。只要我肚子里的皇儿乖乖听话,我就谢天谢地了。古往今来,几个天子能像父皇一样,再说就是父皇和母后,也非铁板一块呢。更何况那许多不得丈夫尊重、没有子女的悲苦女子。山野村妇、庙堂皇后,抛去身份,其实没什么两样。现在就看咱们的太子殿下能不能遵守他对我爹爹说的保证,若他一心要去学汉惠帝,偏宠戚夫人和赵王如意……呵呵……” 心腹宫婢笑捧上清茶给陈氏漱口,她是陈氏自家里带进宫的,铁杆心腹,大胆调笑:“娘娘这话说的,咱们太子殿下龙章凤姿,加上还有皇后、皇太后看着呢,绝不会做那等宠妾灭妻的事的。” 陈氏撇嘴讽笑,自己的夫君自己可太了解了,若不是自己娘家势力大、根基深,自己又在魏皇后面前得脸,只怕他都敢不进自己寝室的门。 再想到前几日看到被昭阳公主领着在魏皇后面前讨巧卖乖的叶凤媛,陈氏笑容如冰刀般凛冽,慢条斯理道:“近日才女没有动静么?”叶家这一辈女儿们姿容出众,也着实不团结,窝里就斗的乌眼青一般,貌似叶二和叶三还好些,但叶凤媛那个样子,哪里还记得她姓叶,身后有两个姐妹。这样的人,一朝得势、气焰嚣张,但若跌下来,也摔得最惨。关于叶凤媛跟太子那些风流韵事,陈氏早就看开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多美好啊……”可惜永远不可能得到了,陈氏叫宫婢扶着她在屋里转圈。她看开自己跟夫君的貌合神离,不代表允许有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叶家才女,也是时候吃点苦头了。 翌日午后未时,叶府马车缓缓驶向皇宫。如今正逢二月末尾,春意朦胧,可谓芳草新芽嫩嫩、柳枝绿豆青青。上次进宫还是去年夏天,如同分明节气一般,彼时心境与此刻心情迥然有异。叶凤泠不禁推开车窗,趴在窗边看得津津有味。 因慈宁宫提前派出宫侍等在宫门,叶凤泠的马车一到宫门口,她就被请下马车,由宫侍领着,一路畅通无阻向慈宁宫走去。 别看柔兆第一次进皇宫,在神机营时早就背过皇宫舆图,宫里各处宫殿位置烂熟于心。是以,她神情淡漠的跟在叶凤泠身后,目不斜视。 今上一生专情于魏皇后,导致后庭诸多宫殿都是空的,走半天,只遇到几波宫内六局办宫务的宫婢宫侍,正经主子一个没碰到。 同上次来相比,慈宁宫里多出了一块一人高的寿山石,被摆在慈宁宫一进门的地方。春日暖阳、光芒四溢,寿山石赫赫生辉。 宫侍解释,寿山石是苏世子出巡带回来的,被皇太后放到门口,说这样能日日看到。 叶凤泠有些奇怪宫侍为何要多嘴告诉她这些,她记得慈宁宫的宫侍宫婢嘴都很严的。 察觉到叶凤泠眼神里的疑惑,宫侍嘴角翘了翘,不再多话。 第399章 慈宁宫闲话 第399章慈宁宫闲话 出门早,宫门口还没耽误,叶凤泠心里估算下时辰,确定自己没有迟到,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入慈宁宫正殿。 殿里不仅坐着皇太后,另外还有两位头簪珠翠、金光耀眼的贵妇,以及三位闺阁少女,叶凤泠心一咯噔,长乐长公主端然正坐紧盯自己,她对面坐着南平王妃。 也是赶巧,南平王妃特意进宫来请皇太后下个月初五赏光莅临她的寿诞。南平王妃是晚辈,还是儿媳妇,有皇太后压在头上,过生日想大办都不行。可不办也不像样子,她和南平王商量后,决定就在南平王府摆一日宴席,请戏班子、杂耍班子热闹热闹。见今日天气好,她领和蕙郡主来慈宁宫请安加邀请皇太后。赶上长乐长公主也在,她便连苏国公府一道请了。 正说到宴席布置琐事,就听宫侍禀报,叶府三小姐到了。 南平王妃心里话回儿,抬起眼皮看了眼对面的长乐长公主以及坐在长乐长公主身旁的蒋若若,回过味儿来。今日有戏看呐! 她不着急聊宴席了,端起茶杯,安安静静做好看戏准备。 谁能想到,目下无尘、孤标傲世的南平王妃私底下乃京都八卦榜的忠实拥趸。 掐金丝缠石榴花枝碧水青蜀锦春衫,配着鹅黄色的香囊、白如凝脂的玉牌,春日第一抹鲜嫩踩云踏风扑面而入。特意好好妆扮的叶凤泠,随云髻上簪明珠辉耀,耳边缀两粒晶莹琉璃轻晃,衬上雪肤花颜,青春气息里带出盎然璀璨,光是走进来区区几步,叶凤泠的美已经让人心醉。 南平王妃眼神发亮,她可记得叶三小姐,千秋宴上大放异彩的“洛神”,还从自己那个滑如泥鳅的儿子手上诳走了香叶天竺葵。这样的小姐,想让人印象不深刻都不行。 不光南平王妃仔细咀嚼着叶凤泠颜值,皇太后和长乐长公主也全都在细细品度。 皇太后看见叶凤泠显得十分高兴:“出去一趟眼见是没受苦,出落的愈发齐整。快来近处,让我好好瞧瞧。” 叶凤泠被皇太后拉住手,按到了皇太后坐的矮塌上。 叶凤泠有些惶恐,忍不住睃趁眼长乐长公主,就见长公主专心致志喝茶,似乎并未过多看自己,她心里有庆幸,又有失落。 “月初的宴席,叶三小姐去不去?”皇太后握着叶凤泠手不松,脸朝南平王妃问话。 南平王妃忙道帖子已经给叶府送过去,邀请了叶府所有人,尤其年轻小姐们,必是要到场的。 皇太后点头,扭过脸来对叶凤泠笑道:“平时懒得出宫,到时候你记得带我好好逛逛,你们这些年轻俏丫头,最会玩的。” 叶凤泠笑了笑,并不答应,只羞涩道:“我年轻能懂什么好不好,还不是跟在祖母、伯母、母亲还有姐妹们身后。太后您经历多,只怕到时候要嫌我烦,问东问西,巴不得清清静静看戏品美食呢。” 皇太后笑出声来,拍拍叶凤泠的手。 一直坐在长乐长公主身旁的蒋若若,笑得捂上嘴,一手指叶凤泠戏谑:“太后快别听她的,叶三小姐在外面最懂玩也最会玩的。我跟我五哥出府偷偷打牙祭,都能碰上叶三小姐,可见她的话不能信。” 这话一出,在场几位贵妇心里俱是一动,蒋小姐同叶三小姐早就认识啊,还是在洛阳的时候,看来叶三小姐出门回外祖家探病也没太着急嘛,还有时间下馆子。 叶凤泠眼珠儿轻轻摇动,清澈的眸子水汪汪荡漾,含着无尽笑意望向蒋若若。 “番波斯国走私一案闹得洛阳城人心惶惶,我行到洛阳见无法即刻启程,只得苦中作乐喽。诸行无常,一切皆苦。我不能左右众生、也做不到心无所住,就只能般若心自在,动静体自然啦。” 世事变化无常,总会遇到苦难。我左右不了他人,更做不到放弃正在执着追求的东西,就只能选择修行自我,无论是珍馐美味还是鸟语花香,在我这里都是动静之间的自然,不存在什么刻意不刻意。 貌似在回应蒋若若的话,又似乎在解释她对于番波斯国走私案的某些看法,又彷佛还有那么一丢丢自我人生体味。用佛理来解答,柔软消弭锋芒于谈笑,自带从容,连长乐长公主都抬头专门看了叶凤泠一眼。 皇太后的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了不少,这个话题不好继续下去,再聊下去万一聊出来番波斯国走私一案细节就麻烦了。 叶凤泠仿佛没看见似的继续道:“离京月余,竟如同脱胎重生一般,许多佛理从前不懂,现在终于能有所勘悟。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我想自己恐怕到不了见如来的地步,但若能练就一双看透假象的慧眼,能在变来变去的虚妄里护好本心,戒怨戒嗔,便是我的大造化。” 此话一出,坐在和蕙郡主身边的昭阳公主猛地抬头,眼里迸发出刻骨恨意。她还没找叶凤泠理论呢,叶凤泠就敢在皇祖母、姑母眼前给她抹眼药,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叶凤泠不跟她一般见识么,大人有大量的不计较。 昭阳公主都能听出来的意思,别人更听的出来了。 在场诸人一时各有心思。 蒋若若直言不讳笑道:“知道你性子好、又懂佛理了。太后、殿下,王妃你们不知道,昨日我在路上看到湘君的马和叶三小姐的马车撞上,没唬掉半条命。辛亏她们一个果毅勇决,当机立断勒紧马嚼,另一个灵巧翩跹,翻身滚出马车,不然呐……小时候还不觉得,这次一回来,横竖怎么都觉得咱们京都城有点小了,街道都不够宽,哪里盛得下浩然蒸腾的皇气!” 口齿清晰、语音俏皮,昭阳公主故意纵马撞车的举动经蒋若若说出来,就是街道不够宽,皇城不够大。言语之中,谁也不踩不贬,稍稍拍下皇室马屁,又举重若轻地替昭阳公主开脱出来,连叶凤泠都不得不佩服蒋若若玲珑口舌。 皇太后看眼蒋若若,又回头安慰地拍了下叶凤泠的手,最后目含警告地盯一眼昭阳公主,这事就算翻篇儿了。 坐在昭阳公主和南平王妃中间的和蕙郡主想插话,被南平王妃瞪的缩了回去。 看过一场好戏,南平王妃心满意足,她不是没有眼色的人,麻溜儿要领缺心眼的自家闺女告辞离去。 皇太后出言留下和蕙郡主,道她新得一些上供绫罗丝帛,里面有好几匹绚纹织染烟罗,最是难得,适合她们这种小姑娘摆弄玩。皇太后叫身边掌事宫婢带昭阳公主、和蕙郡主、蒋若若和叶凤泠去库房挑烟罗。 一出正殿,昭阳公主狠狠瞪叶凤泠,咬牙冷笑:“别以为在皇祖母和姑母跟前卖好,你就能嫁进苏国公府,我是不会让你如愿的。还有你,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用不着你帮我说话!” 根本没有克制音量大小,叶凤泠、蒋若若、和蕙郡主以及掌事宫婢听的清清楚楚,叶凤泠甚至怀疑身后的正殿都能听到。她都为昭阳公主着急,就不能忍着点脾气么。这样公然叫嚣,自己一旦出了事,昭阳公主跳进琼江也洗不清啊。 叶凤泠想的,也是蒋若若心里想的,两人对视,皆是看到无力。至于和蕙郡主,这几个人她谁也不喜欢,谁也不站,听见当没听见,跟着昭阳公主的脚步登登往前跑。 叶凤泠挽上蒋若若的手,甜甜笑开:“刚谢谢蒋小姐为我周全。”叶凤泠心存的就是先摆态度,然后委婉解释自己不会记恨昭阳公主。 从昨日接到慈宁宫懿旨,她就暗戳戳开始揣测,皇太后八成想安抚她,息事宁人。一进殿,看到昭阳公主在座,她对心里的想法更加坚定。没有蒋若若开口,她自己也要往这个话题上引。有了蒋若若开口,她见风使舵,信手拈来几句佛理,水到渠成解释清楚又表明自己不敢、也不会记恨昭阳公主的心理。 叶凤泠一时感叹,蒋若若此等眼色和心机,不在自己之下。既生若若何生阿泠啊! 绚纹织染烟罗,是一种花色繁复不规则的丝纱罗帛,轻的仿佛烟雾,那些如水波一样流动的各色绚丽花纹随烟逐雾,如梦似幻。 看到烟罗的第一眼,叶凤泠就爱上了,难怪世人都想飞黄腾达,这样好的东西,没人不喜欢。 除叶凤泠外,其余三人皆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无他,她们从小就用烟罗糊窗格、做披帛、裁罩裙,只不过这次的花纹瞅着更精致些,渐变色彩更新颖出挑些。 皇太后说让她们四个一块挑烟罗,那也得昭阳公主先挑,之后是和蕙郡主,再然后才轮到蒋若若和叶凤泠。 掌事宫婢毕恭毕敬请昭阳公主上前挑选。 第400章 库房黑手党 第400章库房黑手党 库房西间置着一张铁梨象纹翘头案,包着卷云银边,十分古朴。上面摆好共计十六匹绚纹织染烟罗,花色各有千秋,如花绚烂盛放眼前。 翘头案旁还有许多杂物,零零碎碎,都是历年剩下的贡品,灯笼、绣屏、香案、梅瓶,不一而足。 昭阳公主淡淡瞥一眼叶凤泠站的方向,在心中无声的笑了。她的脸颊没控住,稍稍抖动。 就这极细微一动,被一直留心的叶凤泠察觉,心生异样。 昭阳公主挑出四匹并排最靠东的烟罗,都是偏清淡的花纹和颜色,跟她平时穿衣喜好并不相配。 叶凤泠察觉到蒋若若眼神变化,眉头微蹙。 下面轮到和蕙郡主选,不等和蕙郡主开口,昭阳公主抢先就替她做了决定,挑了她定下来的四匹旁边挨着的四匹,花纹花色有重复。昭阳公主偏头睨和蕙郡主:“和蕙,这几匹配你,人得有自知之明,千万别学有的人,一门心思攀高枝,哪天摔得粉身碎骨都不知怎么死的。” 和蕙郡主被昭阳公主欺负地愤愤不平,不肯应声。她太讨厌昭阳公主了,一点姐妹情都没有,成日就知道欺压她,如果不是看在阿媛的面子上,她才不会跟昭阳公主在一间屋子待。 轮到蒋若若和叶凤泠,她们谁先挑没有定论,全看两人。掌事宫婢望着她们不说话,只举手示意。 就在两人互相谦让客气的时候,昭阳公主再次发声了,直接昂头朝蒋若若道:“蒋小姐远道而来,又是蒋斯倾的孙女,你先挑。” 蒋斯倾当初在翰林院教二皇子、苏牧野的同时,也指点三皇子和昭阳公主,算是昭阳公主半个老师。昭阳公主直呼其名的做法,无疑将她不把蒋府放在眼里的心思暴露无疑。 蒋若若眼里寒芒一闪,似笑非笑望去叶凤泠。 叶凤泠回转面目,微微一笑:“公主殿下都说了,蒋小姐莫再推辞。” 叶凤泠瞪着灵灵闪动的大眼,看蒋若若抬手,刚要指出要哪四匹,就听昭阳公主再次自作主张地拍板,将和蕙郡主那四匹旁挨着的四匹“为”蒋若若定下。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最靠西的四匹,花色秾丽、花纹繁复,虽然美丽,但相较那些清淡颜色,显得有些老气。 叶凤泠心说,这就是昭阳公主想要的结果么?她觉得还好,就是搭配上得用点心,月麟有经验,至于花样子,嗯,她得回去好好琢磨一番。 “叶三小姐,大概几人里就你没用过、穿过软烟罗。怎么不上去看看,还是说皇祖母的赏赐,并不被叶三小姐放在眼里?”昭阳公主冷笑。 走神的叶凤泠蹙眉,被逼着略移两步,凑近欣赏。 瞬息间,昭阳公主一步迈去叶凤泠身后,手臂快速一动,用力将叶凤泠推出去,铁心要叫叶凤泠撞上翘头案一角。 动作行云流水、叶凤泠倒的不带磕巴,展示出施力者的充分准备和破釜焚舟。 不知为何,昭阳公主使劲时身子晃了一下,用力方向出现偏差,叶凤泠的额角堪堪擦着翘头案角过去,撞上案头西面的精致宫灯。 楠木灯架上的琉璃灯罩转八面,描摹着八位秀容绮姿的的美人。美人们或含羞带臊、或琵琶遮面,脉脉含情望向撞下来的美人脸。 “哐当——” “哗啦——” “啊——” 翘头案终究避无可避地被带倒,十六匹绚纹织染烟罗争先恐后砸到叶凤泠身上,宫灯、绣屏这些杂七杂八碎了一地,站的最远的掌事宫婢面色大变。 叶凤泠只感觉头被撞的很疼,还有手上,细细碎碎、嘶嘶啦啦地疼。她心跳停,继而松气,辛亏足够警醒,在意识到被推出去的同时用手捂住了脸,不然等着她的,怕是灭顶之灾。 时人重貌,无论做什么,顶着一张好看的脸,总是事半功倍,容易被优待。就算是苏牧野那里,叶凤泠都不敢想象,若自己被毁容,对方还会一如既往如海誓山盟那般坚贞么。一日可以,天长日久呢? 此事过于突然,叶凤泠直接被抬到慈宁宫皇太后的碧纱橱。 御医看过后对皇太后还有长乐长公主道,叶三小姐头上有肿包,手上被碎琉璃划破了几处,其他的伤目前看不出来。 皇太后和长乐长公主脸色很难看,叫过来昭阳公主、和蕙郡主和蒋若若,问当时情况。 和蕙郡主吭吭哧哧,一个字没蹦出来。蒋若若则先是担心叶凤泠破相担心的流眼泪,后又期期艾艾望了昭阳公主一眼,才道她顾着看软烟罗,没留神,就记得昭阳公主挡在自己眼前,然后叶三小姐就栽倒了。 皇太后忽然转头问仰着脸悠闲自得的昭阳公主。昭阳公主理直气壮,说是叶凤泠自己着急去看软烟罗,撞翻了翘头案,把库房弄的一团糟,还连累的她们三个精心挑出来的软烟罗都打了水漂。 软烟罗极薄极轻,最怕重压和撕扯,十六匹绚纹织染烟罗落在地上,又摔又踩,全部报废。 昭阳公主见叶凤泠毫无声息的躺在里面,阴险一笑,慢条斯理道:“皇祖母和姑母不知道,蒋小姐和叶三小姐好磨叽,推来推去,我等不及就自作主张叫蒋小姐先挑的。也难说最后剩的四匹叶三小姐不满意,就干脆毁了所有,让我们谁也得不到。” 这么说时,昭阳公主威胁地盯住和蕙郡主:“和蕙,我当时是不是这么说的?” 和蕙郡主心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顿时语塞。 皇太后望向和蕙郡主,示意她回答。 冷场片刻…… 和蕙郡主撇撇嘴,点了下头:“有这回事。” 皇太后又追问蒋若若,蒋若若也承认自己和叶凤泠挑选顺序是昭阳公主定下来的。 昭阳公主满意地看见皇太后和长乐长公主脸色迅速阴沉下去,轻咳一声抑制住狂笑,尽量若无其事稳声道:“咱们别玩鹰被鸟啄了眼,可能根本就是一出戏呢?” 说话间,叶凤泠自己走出来,她双手被白麻布包扎着,直接跪到皇太后跟前,露出无瑕玉颜,状似没有听到昭阳公主的话一般,轻声慢语:“太后,我没事。就头上被撞出一个角,手上也只是几个小口子。都怪我不小心,贪着看那几眼,没留神一头栽了下去。” 皇太后神色变幻莫测,冷眼看向叶凤泠:“确定是你脚滑,自己栽倒的?” 叶凤泠一口咬死此事跟别人无关,弄得皇太后和长乐长公主对视一眼,不得不就此不再追究。 皇太后想留叶凤泠在慈宁宫养伤,被叶凤泠态度坚决婉拒,她以才归家很多行李还没收拾完为借口,不回头地出了宫。 临出慈宁宫前,叶凤泠脚步一转,领着柔兆一起,去了趟慈宁宫小厨房。 打发蒋若若自行先回苏府,又看着昭阳公主耀武扬威哼着小曲跑出门,皇太后头痛欲裂,身边宫婢为皇太后轻揉胸口。 长乐长公主坐在一旁,冷笑出声:“昭阳这几年看着越发不成样子了,坤宁宫都不管?” 皇太后没好气地瞥一眼长公主:“只要跟克己扯上,她就着魔似的,八匹马拉不回来。” “呵呵,”长公主心道——“快别往我儿子身上扣屎盆子,我宁愿要姓叶的儿媳妇,也不会要昭阳的。”不过昭阳公主再怎么说都是皇太后的亲孙女,长公主咽下讥讽,哂笑作回应。 带四人去库房挑烟罗的掌事婆子一直跪在殿外,被皇太后叫进殿问话许久。紧跟着,小厨房的掌事婆子也被叫进殿内。 皇太后和长乐长公主都好奇,叶凤泠专门去小厨房做什么。 掌事婆子讪讪笑,从怀里掏出来叶凤泠叫柔兆给她的东西——一个装满黑色软膏的小瓷盒。 慈宁宫小厨房地处阴暗角落,去年叶凤泠就给过掌事婆子“体仁圆”香丸,掌事婆子没舍得自己用,偷偷给宫外的孩子了。这次叶凤泠给她的是抹在关节处治疗风湿骨痛的膏药。黑色软膏散发出腥臭味道,据叶凤泠所言,乃是她求一位西北名医所制,对风湿骨痛有奇效。 掌事婆子一面抹泪,一面羞愧,她再不敢将叶三小姐的好意送出去了,人在做、天在看,遇上心地这样好的小姐,是她的福气。 皇太后了解叶凤泠跟小厨房掌事婆子的渊源,并不算太吃惊,她把小瓷盒还给掌事婆子,问叶凤泠有说过问过别的什么? 掌事婆子仔细回想,忽拍头一下:“有,叶三小姐看过我做晚食的备菜。” 长乐长公主倏地侧过脸:“怎么说的,你细细道来。” 当时,叶凤泠带着柔兆去小厨房,她双手被包扎,无法拿物,叫柔兆代她送小瓷盒给掌事婆子,她自己则在小厨房里随意走动一圈,含笑问厨案上备好的瓜果菜肉是给晚食准备的么? 掌事婆子不作他想应声,见叶凤泠貌似很感兴趣,忙专门给她指出来这些食材要做哪些菜肴。 刨除皇太后的口味,剩下的就是长乐长公主爱吃的,叶凤泠心里有数了,不再耽误掌事婆子做事,旖旖如风离去。 第401章 我不用你撑腰 第401章我不用你撑腰 叫掌事婆子下去,皇太后抬头问长乐长公主对叶凤泠的看法。 长公主哼出声,兀自别扭的不肯说叶凤泠好,反问皇太后蒋若若如何。 皇太后皱了皱眉头道:“你别扭着,克己分明说不会娶蒋家小姐。难不成你要两个儿媳妇?” “把我逼急了,他要是娶就得娶两个。”长公主不甘心。 皇太后一听,立即一瞪眼,手指着长公主怒道:“你别搅乱,就蒋家那个丫头精明劲,贴贴随她祖父一个样,要是真的这样两个人全进门,你怕要被折腾死。” 长公主胸口起起伏伏,知道皇太后说的是实情。蒋若若外表看着八面玲珑,这样的人那是心眼儿贼多的,跟叶家那个丫头不相上下。若真是苏牧野一口气娶两个,苏国公府怕是都得被拆了。可若就这样同意苏牧野娶叶凤泠,她实在咽不下气。 不说别的,一旦赐婚,二房叶夫人就得出幺蛾子。别看现在叶夫人天天“养病”,那是被逼无奈,无处下蛆。叶凤泠这个嫡亲的侄女嫁进来,亲姑母怎么都可以说几句话。一想到好不容易平静几年的日子就要被打破,长乐长公主头就嗡嗡疼。 她又想骂那个讨债的儿子了。 皇太后安慰长乐长公主好半天,才把长公主的毛捋顺。她们两人其实早就弄明白了库房里发生的事。带着四个姑娘去库房的掌事婆子虽然没直接看到昭阳公主动手,但那突如其来的一跃加上叶凤泠栽倒后昭阳公主志得意满的笑容,真相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一个时辰后,叶凤泠前脚回到叶府,宫里的赏赐后脚就到了。 慈宁宫、坤宁宫,甚至连今上的紫宸殿都派宫侍送来药材补品以及绫罗绸缎、首饰钗环,苏国公府、南平王府也紧跟着送来。叶府阖府震动。 宜秀居院子里,堆满一抬又一抬的礼品。 面对叶府诸人,叶凤泠同样一口咬定就是自己栽倒的,留叶老夫人和王夫人疑惑不解。待她身影消失后,两位心里却又有了新想法,此是后话。 一回到宜秀居,迎面飘近一个身影。 接着,叶凤泠就被抱住,腰被勒的生疼。柔兆惨兮兮地跪在众多抬礼品中间,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是她推的你,还是你自己不小心?”苏牧野微微松开手,打横抱起叶凤泠送进屋。宜秀居的小丫鬟全部被月麟派出去做事了,院子里除柔兆,就剩一个拖着腿清点礼品的月麟。 看清没有别人,叶凤泠稍稍松口气,用两个被包成熊掌的手推开苏牧野不老实的爪子,娇嗔:“我都这样了,你还欺负我。” “别转移话题,回答我的问题。”苏牧野坐在矮塌上,搂她入怀,细细检查她头上肿包。 修长手指穿过乌压压的发丝,一片滑腻柔软。发簪脱落、发髻散开,叶凤泠不满的小翻白眼。 苏牧野瞪眼,手微用力,换来叶凤泠“嘶”的叫出声。 “说不说?” 叶凤泠轻轻抿嘴,半晌悠悠叹气:“是不是她推的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伤已经伤了,万幸没大碍,”她从让人窒息的怀抱里费劲抬起手,“别看包的邪乎,其实就是几个小口子,真的没事。” 苏牧野听完没说什么,只沉默地盯着叶凤泠看。 叶凤泠知道苏牧野生气什么,但自己既然打定主意冷处理此事,就不能做贼心虚,只好由着他看。她自己也盯着苏牧野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只要她不承认,苏牧野就不能确定昭阳公主下黑手。她真怕自身魅力过大,苏牧野冲冠一怒为红颜,直接去整治昭阳公主。须知,那不是为她出气撑腰,而是给她招灾。 先是当街被撞、再是慈宁宫被推,不管叶凤泠和昭阳公主私下关系如何,两件事若全被舆论探明,揭破昭阳公主对她抱有敌意的同时,也算把昭阳公主蛮横跋扈的形象坐实了,就算叶凤泠嫁给苏牧野,以后进宫魏皇后那里要怎么搞,就是皇太后,也不一定会一直站在她这头的啊。 躺在碧纱橱的时候,她听着昭阳公主混淆黑白甩锅,心里气的生疼,可还是咬牙忍下了这口气。她想,韩信尚能忍胯下之辱,不能因为这样一个暴躁没有脑子的女人赔进去自己,更不能任由对方将自己拉进深渊,叫别人渔翁得利。 “阿泠,你知道么,你只有心虚的时候才会装腔作势,面对我时,若非动歪脑筋,你是不会跟我这样对视的。”苏牧野平声道。 叶凤泠心里大呼糟糕,原来她有这个弱点,她怎么不知道,倒是多亏苏牧野提醒了。 “你是不信我说的话喽?”叶凤泠故作生气。 苏牧野轻笑出声。 叶凤泠依然死撑。 苏牧野又一把将她扯回怀里,轻轻揉上发丝,叹息出声:“就不委屈么?还是在你眼里,我永远都会不分青红皂白偏袒昭阳。” 叶凤泠不语,她还记得千秋宴前那些遭遇,苏牧野亲口对她说——不要对昭阳动手。那时她是屈辱愤懑,现在她却想的更多了。一个人拥有的东西越多,在意和害怕才会越多。 对昭阳公主,她已经打定主意,亲自动手解决,不会依靠苏牧野,哪怕自己多吃亏、多受罪也无所谓。只不过如何动手以牙还牙还要好好计划下,总不能让别人看出和她有关。可如果苏牧野搅和进来,她的动手会变得“难上加难”。 苏牧野静默半晌:“阿玲,你不仅得学会理解我,还得学会相信我。” 叶凤泠的眼仁微微一缩,她清楚苏牧野看透了她心里的盘算,但让她真的如同一团菟丝草攀援于他,她自问做不到。此刻是昭阳公主,他的亲表妹,以后还不知有谁,不知会发生什么,她总要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做事,去走路,她可以为了他去成长,但不会为了他缴械。 前世的经历教会叶凤泠的一条质朴的生存之道——永远不要把主动权放到别人手里。 苏牧野无奈地摇头:“看来这心结是一时半会儿解不开了。” 叶凤泠垂着眼皮,面无表情。 苏牧野俯脸轻轻亲了下她抿成短线的唇,妥协让步:“我不问你了。但你得答应我,近期不要有动作。一切等婚事定下来再说,嗯?” 桃花眸中落桃花,白玉簪白、凝墨眸凝,晕晕日光笼罩他眉眼,发出银银耀眼之光。 “嗯。”叶凤泠仰起脸答应。 她的睫毛扇了扇,有晶莹的碎光闪闪烁烁,让蓬头的她显得不伦不类,楚楚动人中又透出一股滑稽邋遢。 苏牧野抹掉叶凤泠眼角湿润,翘了翘唇角:“想了解我娘亲的喜好,为何不问我,去小厨房逛什么逛,不知道那地方腌臜么。” 叶凤泠心想你这消息可真够快的,连我拐弯儿去趟小厨房都知道。 刚要讥诮,就见苏牧野忽然鼻子吸了一下,眼睛落到了她被包扎好的“熊掌”上。 事实证明,叶凤泠还是不够小心,敌人招数多到防不胜防。她手上抹的药又被添加了不好的东西。 招不怕旧,管用就是好招。 苏牧野为她重新上药、包扎手背上的伤口,又嘱咐她这些日子哪里都不要去了,在家安心养病,如果觉得哪里不舒服,就叫柔兆利用神机影卫传信给他。 说到神机影卫,叶凤泠想起来那颗荜菝。她问苏牧野,哪里得来的。 苏牧野脸寒,盯着叶凤泠道:“你不用管哪里来的,一旦看到荜菝藤,立即告诉我。” 叶凤泠心里一突,嫣然一笑:“若真被我找到,你拿什么谢我?” 苏牧野神色稍缓,似听到了很好笑的笑话似的,欺负叶凤泠“熊掌”无力,上下其嘴:“用我自己酬谢你……” 叶凤泠躲开深浅啜饮、如影随形的嘴,轻轻叫唤:“你问过三殿下没?二伯母那边还着急要回信儿呢?” “你是怎么想的?”苏牧野用力吮吸甘甜唇瓣后问道。 叶凤泠其实没多大感官,她只是很同情叶凤锦,觉得少女情怀骤然梦醒有些凄婉。 苏牧野见她发呆,盯着她月下荷花般的极致诱惑,把皇太后可能不愿看到叶府同时与皇家、苏家联姻的情况说了,也就是如果她和叶凤锦的婚事,只有一个能顺遂心愿,她要怎么选? 叶凤泠心沉得仿佛坠了秤砣,良久才道:“我不知道。” 为了自己的婚事,牺牲叶凤锦么?她于心不忍。可若是为了叶凤锦的婚事,叫她梦碎,她也不愿。 第402章 洗砚在行动 第402章洗砚在行动 等等…… 叶凤泠猛地抬头,控诉望向苏牧野。 这人好可恶! “如果三殿下不应这门婚,也就不用我做选择了!”叶凤泠嗔怒。 苏牧野唇角再次勾起笑容,恰似雪融冰消:“是的,怀嘉如果不愿,就没这个烦恼了。不过据我所知,他能回去考虑,这就说明……” “说明什么?” 苏牧野正面叶凤泠严肃道:“说明他动心了。”至于是为钱财动心,为叶府背后兵权动心,还是为人,就见仁见智了。 叶凤泠有丝恍惚,疲软倒在苏牧野怀里。她了解叶凤锦的执拗和深情,也了解三皇子以前对叶凤媛的情根深种。聪明人有个毛病,喜欢刨根问底。三皇子就算愿意娶叶凤锦,又有多少真情呢?叶凤锦如果知道秦氏以百万嫁妆为诱,心中又何种感受? “遇到你是意外,但我很庆幸。”庆幸他的婚姻不用再被当作筹码,苏牧野说话时又可恶地揉她胸口一下,拉起她的“熊掌”,轻柔抚摸,辗转数下,“你要习惯,也要学着用手上的东西去换你想要的东西。你的两位伯母都不简单,虽然目标不一样,但手腕都有。”大夫人不必说,就是秦氏在现在提出以婚为易,都不可小觑。苏牧野换位思考,放到年前,三皇子还是孩子心性,放到之后,可能三皇子已经寻到更合适的联姻目标。 不早不晚,刚刚好,也恰恰来得及。 叶凤泠玲珑心肠三转九回,忽笑靥攒花:“我和太子的流言是怎么回事,阻止叶凤媛嫁东宫么?”进宫前,她还没有参透这场飞来的流言,直到她感受到皇太后释放出的善意……再加上苏牧野说的关于皇太后不愿叶家同时跟皇室、苏家联姻,她幡然醒悟,飞来流言根本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真正的目标不在她,而是叶凤媛! 叶凤泠斜睨玩“熊掌”玩的不亦乐乎的人,丝毫不为他的“教诲”所动,“是不是你?” 苏牧野但笑不语,叶凤泠知他在等着自己发问呢,“明知我和她不对付,她还伤了三殿下的心,只是这样公然阻止她嫁进东宫,不会……惹怒太子么?” 叶凤泠为苏牧野担心。 苏牧野点头。 “那你还做?”叶凤泠直起腰肢。 连她都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太子更能想到。流言无疑明晃晃告诉太子,有人对他的马子下手了啊。 苏牧野投来的目光含有赞誉:“阿泠真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透。单凭几句流言,查不到我身上。不过我确实要阻止叶凤媛嫁进东宫。此事告诉你是让你心中有数,对你跟太子的流言不用往心里去。明眼人都不会当真。” 叶凤泠到此刻才理解了苏牧野,想来他刚回京就被皇太后当头一棒,告诉因为太子和叶凤媛不能赐婚,心里一定十分愤恼。但她又暗道,从苏牧野对此事的回应来看,他十之有八跟太子不合。再联想到苏牧野手里的神机影卫,她愈发觉得苏牧野有后招。她观苏牧野眼睛,清明静澈、悠悠隽雅,在一望到底直通内心的洪流之上,一簇又一簇的百转千回如波寥落涌动。 “你对皇家的三位殿下如何看?”叶凤泠又问。 苏牧野眼神闪烁一下,并未细言,只道:“你只要知道绝不会是现在的太子问鼎那个位置就行了。” 叶凤泠又是一惊,他竟说的如此有底气,可见其背后还有多少她不了解的。 苏牧野去后,叶凤泠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处境,昭阳公主一事上,她稳住苏牧野的同时,苏牧野也命她稳住。然她并不认为这就是秦嫣嘴里的“贵人局”,私以为,就昭阳公主的脑子,想不出来这条看似莽撞实则歹毒的计策。 苏牧野闻出来她手上被抹的药被添加了“料”,抹在伤口上,顺着血液进入体内,不会致命,却会对子嗣有害。苏牧野问清为叶凤泠扶脉御医以及上药的宫婢,告诉叶凤泠他要亲自去查。 苏牧野应该也是不相信先毁容后伤身的一套操作是昭阳公主所想。 叶凤泠叹息,自己就是一块靶子,请等着各路人马明枪暗箭,咻咻朝靶心努力,一次不行,那就两次,两次不行,那就等等继续卷土重来……哪怕她身边有神机影卫、有柔兆,依然避之不及。 想到柔兆,叶凤泠望去窗外。 苏牧野离开时,叶凤泠举着被包的更加厚重的“熊掌”夹住苏牧野衣角,朝院子撅嘴。 “她跟在你身边,唯一的用处就是保护你。结果一而再、再而三出纰漏。要她何用?”苏牧野化身冷面匠,对她的求情视若无睹。 叶凤泠赶紧道:“当时我们在库房里,她没办法跟进去啊。你这是强人所难。” “照你这么找借口,那别人都没法干活了。”苏牧野不为所动,坚定不移地罚柔兆露天跪满两天两夜,不许喝水、不许吃饭。 走到门口,他又回头严厉警告叶凤泠,如果她插手,在柔兆领罚的事上耍滑头,那他就把柔兆调回京都神机营,让她去接受积压日久的那些“惩罚”。 …… 月麟别扭着一张脸走进屋,一瘸一拐。 见叶凤泠看她,很不自在地理了理鬓发。 叶凤泠挑眉,笑道:“刚洗砚是不是来过?” 月麟眼瞪溜圆:“小姐看到了?” 她走过叶凤泠身边,被两只“熊掌”啪地钳住裙子。 “他来干嘛?”叶凤泠扑闪扑闪大眼。 月麟头疼:“来给我介绍适合婚嫁的男子。” 叶凤泠:“!!” 苏牧野翻墙,是心之所向,是公子英姿,作为公子身边的小厮,一般而言,是不能随随便便翻墙的,尤其还是叶三小姐的墙头。奈何洗砚自认为最会摸自家主子的脉,详细讲述一番他跟着苏牧野一块翻墙的重要意义——为叶凤泠割舍不开的心爱丫鬟提供夫君人选,有助于主子的心上人安心备嫁,主子和主子心上人岂不皆大欢喜! 洗砚在苏国公府所有适龄单身男青年里精心挑选出三位候选人,把他们的情况详细跟苏牧野报备,又道此三人一水儿忠仆,最是牢靠,兼三人性情、喜好、专长各有千秋,正好可以让月麟随心所欲的选择。 他的提议和准备得到苏牧野侧目,盯他老半天后,苏牧野走到他跟前用力拍了下他肩膀,皮笑肉不笑地道:“小心玩脱了。” 洗砚疼地呲牙咧嘴,嘿嘿不做声。 待在神机影卫敬佩的目光下翻墙成功,鬼祟摸到月麟跟前时,洗砚先哥俩儿好的绕月麟三圈调侃她跛足怪样,见月麟欲怒不怒,方笑嘻嘻道他为她带来了夫君人选,全部能够满足她永远陪在她家小姐身边的愿望,包她满意。 洗砚挑的三人,一个老实厚道到被欺负都不出声,只知道闷头做木匠活;一个世故油滑,人情练达,负责府里食蔬采办;一个则舞文弄墨,乃苏府书斋的小厮。 洗砚一面留心月麟表情,一面催她做出选择。 月麟绞着手指,瞟一眼半掩的屋门,又担忧地看一眼跪在太阳地的柔兆,皱眉摇头:“我选不出来。你很闲么?怎么有空想这些事。”回到京都,月麟忙的不行,宜秀居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她操心,柔兆嘛,除了武力值爆棚外,闺中琐事根本驾驭不了。 同为仆从,为何洗砚总一副看起来很闲的模样,月麟不禁心中狐疑难道苏世子很闲,苏世子的小厮也很闲? 洗砚等的心焦,揪着月麟的裙子边,睨她:“这有何难,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么?放心,凭你在叶三小姐跟前的地位,这三个上赶着娶你。他们都是家仆,在苏府里人脉丰富,对叶三小姐百利无害。” 月麟坚定地摇头,咬死要问小姐。而且她懒得跟洗砚再磨叽这些无聊的话了,不让喝水不让吃饭,那总不能不让别人给撑伞。月麟跛着足,拿起靠在墙角的伞撑到柔兆头上。 留洗砚一人立在风中眼巴巴凌乱…… …… 叶凤泠憋笑憋的肚子疼,眼珠儿滴溜溜乱转,戳了戳月麟鼻尖,问道:“那三个人里必选一个,你选哪个?” 月麟不说,让叶凤泠为她挑。 叶凤泠笑起来,只道月麟先选,选完她就选。她是小姐,丫鬟得听小姐的。 月麟被说服,认真思索好半天,两颊抹晕:“老实厚道的。” 叶凤泠好奇,“为何不是第二个或者第三个?听着他们都比第一个更有前途啊。” 月麟端庄回答,她是想找人安稳过日子,不惹事最重要。前途这些,干到顶头儿就是苏府管事、大管家,若对方真有这个命,她还要担心会不会应酬变多,耽误伺候小姐呢。 老实厚道的人,看着没啥大本事,就是一手木匠活,可有手艺,不仅可以在苏府做工,以后想出府赚些碎银子补贴家用,也很方便。 分析的头头是道,可见月麟是真的想的很透彻,对自己找什么样的夫君目标清晰坚定。叶凤泠咽下嘴边点明洗砚心思的话。 月麟说完这些,后知后觉捂住嘴,意识到自己是想问小姐的,竟被小姐问出了心里话。 叶凤泠笑笑转了话题,主仆俩人一时又说到别的地方去了。 第403章 不得不应的邀约 第403章不得不应的邀约 叶三小姐这一次轰轰烈烈的“受伤”很快被忽略过去,皆因满城都在关注三件事——三月初一开始的春闱、三月初五南平王妃寿诞以及吐蕃朝贡。 春闱会试三日一场,初九结束。 距离考试开始就只还有几天,叶凤泠不想叫柳家表哥因她受伤的事分心,差鲁妈妈去通知石头,以她被家中长辈阻拦、难以脱身出府为由,请柳方泉和柳正礼安心备考,等他们考完再聚。 鲁妈妈回来时形色略有不对。 通济坊宅子里新来了个带眼罩的光头,自称叶凤泠恩人,鼻孔朝天。叶凤泠听完笑起来,很像骗子的江湖名医来了。 不等她细问鲁妈妈,就听到院子里的小丫鬟此起彼伏地高声行礼。 一袭靛青色春衫薄裙飘飘进屋,叶凤媛领着绣容登门宜秀居。 叶凤媛妆容精致,言笑晏晏,瞥一眼院子里跪着的柔兆,又从那些礼品上扫过后,才撩起眼皮望叶凤泠。 金缕绣衫,珑璁花髻,美人光华刺她眼眶发热,心里发堵。 叶凤泠示意鲁妈妈先下去,叫小丫鬟们上茶,她自己清清淡淡一笑,叶凤媛登她的门,少见!多怪! 叶凤媛看出宜秀居人面对自己主仆都如临大敌,不以为意,碰都不碰茶盏,只道她受人之托,应昭阳公主之意,来邀请叶凤泠两日后出府看杂耍。 不等叶凤泠拒绝,叶凤媛美目寥寥,不怀好意道:“三姐姐若不去倒也没什么,就是怕昭阳公主会觉得你看不起她。公主那脾气,想来三姐姐深有体会。”她觑一眼“熊掌”,嘲讽笑开:“杂耍班子是新来的,太子殿下做东,请亲戚家的兄弟姐妹们尝鲜,咱们府上所有公子小姐都被邀请了。噢,对了,我还叫上了柳家两位表姐……若不是不知柳家表哥们住哪里……能见到太子的机会可不多,三姐姐知道表哥们住在哪里么?” 叶凤泠直接忽略叶凤媛最后的问题,皱眉道:“表姐们也去?” 叶凤媛了然,护柳家表哥护的紧呦,她矜矜点头,就知道叶凤泠放心不下柳家表姐。从未和柳家人接触过的叶凤媛,私心里极其讨厌柳大小姐和柳二小姐,觉得她们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提醒大家她有一个多么无能丢人的外祖家,加上柳大小姐油滑钻营、柳二小姐呆傻憨土,若不是为了引叶凤泠去,她才不要和她们多打交道呢。 叶凤泠也清楚叶凤媛故意用柳家表姐诱自己赴约,问道:“还有谁去?” “瞧把三姐姐吓的,好像赴个约就会被吃了一样。看看这满园院的礼品,现在谁敢小瞧三姐姐啊,捧着三姐姐还来不及。”叶凤媛阴阳怪气后才道,除了叶府外,就只还有南平王府的人。太子还想请苏国公府的,奈何苏牧妤被长乐长公主拘着,苏九歌和苏九章忙着照顾“生病”叶夫人,都不能出门。 既然如此,叶凤泠便道那她恭敬不如从命,会去赴约看杂耍。 叶凤媛见目的达到,也不多待,扭身就走了,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 月麟担心自家小姐举着两只“熊掌”出门吃亏。 叶凤泠沉声:“你以为我不去她就能消停么。指不定又会搬出什么冠冕堂皇、拒之不得的借口出来。还不如先称她的意,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等这么久,终于等到叶凤媛准备出招儿了,叶凤泠摩拳擦“掌”,勇敢应战。 两日后,京都西市丰邑坊上的京都戏楼。 戏楼里正对着戏台的二楼雅间,是看戏的最佳位置。从这个位置望出去,能看见一副有意思的对联——“一捧雪,二度梅,三娘教子,四进士,五台山前搬和尚;六月霜,七星庙,八件棉衣,九莲灯,十王庙里换人头。”据说只看对联,就能直接点戏,堪称一绝。 除了叶凤泠和柳家表姐,叶府其余诸人显然对此处极为熟悉,就是久在外的叶府大公子和二公子都明显来过不止一次。 前些日子他们回到叶府,叶凤泠正式看到了传说中的两位堂兄。上一世从她回京都到出嫁再到夭亡期间,他们一直在外读书。 叶府大公子叶子卓身体羸弱,看得出来先天不足,叶子鸣结实硬朗,但眼神阴郁,给人冷暗感觉。他们见到叶凤泠时,倒是都为她的绮容秀貌小小讶异一阵。 两人今日领着妹妹们出来,俨然得到叶府家长授意,充当大家长角色。叶子卓专门叮嘱叶凤泠她们,切记不要乱讲话。他瞥一眼叶凤泠突兀瞩目的“熊掌”,淡淡笑开,“等太子他们到了,杂耍开始,三妹妹如果不适,就自行先回去。我告诉车夫在戏楼门口等着了。” 叶凤泠闻言眼梢微动,还未开口,就被叶凤媛截话。叶凤媛娇声软语,嗲嗲嗔怪:“大哥你别逗三姐姐,哪有看一半走了的,还是当着殿下的面。三姐姐可是昭阳公主特意关照的人。” 叶子卓目光在叶凤媛和叶凤泠身上不动声色的打了个转儿,无奈摇头,朝叶凤泠抱歉一笑。 雅间里放着好几盆绿植,猗猗可爱,皆长势喜人,别具匠心,可见这处专门备以招待贵客。 众人才坐下,就见门被砰的打开,走进来锦袍贵公子,一见叶子卓和叶子鸣,喜笑颜开:“许久不见啊,二位,你们这一出去就跟远游蓬莱一样!真真潇洒!” 叶子卓和叶子鸣忙起身,就见锦袍贵公子身后又走出一位手持折扇白衣公子,不是玩世不恭苏牧野是谁。苏牧野身后,闲庭信步走进来韩齐光。 苏牧野极快扫一眼独步人群的“熊掌”,唇角微勾。 南平王世子,也就是锦袍贵公子心里哂笑,他就知道此人为何早早挖他出门,分明存着怕心上人吃亏的心思,呸,德行! 南平王世子拨开叶府两公子,直接走到叶凤泠跟前,笑得不怀好意:“叶三小姐手上包扎的手法我看着有些眼熟啊,不知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位大夫的手笔。前些日子我被没人性的恶魔伤的贼重时候,四处寻这心灵手巧的包扎圣手!” 旁边其他人不明所以,叶凤泠面上微微一红,南平王世子却是心领神会,自话自圆:“噢,也对,这种小事哪里记得清。可叶三小姐,小事可以忘,我一路辛苦送你回京都的大事你怎么能忘了呢?” 叶凤泠这才想起来,貌似南平王世子说过叫自己跟苏牧野说一声他送自己归京的事……她给忘了…… 叶凤泠面上一僵。 南平王世子忿忿瞪了眼叶凤泠,才要开口,就被人用扇子敲到了头顶。 “怎么,你还要以自己是护花使者挟恩图报?” 苏牧野仗着比南平王世子高小半个头,举手就是一扇子,敲的南平王世子狠狠回头瞪了眼苏牧野。看清苏牧野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南平王世子转脸眉开眼笑,还很恶趣味地拍了下叶凤泠的“熊掌”,大概意思是,我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你……们一般见识了。 叶凤泠:“……” 苏牧野脸色有点不好看。 南平王世子适时拉着沉默的韩齐光招呼大家落座,让苏牧野寻不到找他茬的机会。 “今日的戏班听说是贵府特意从西部一带找来的?”叶子卓问南平王世子。 “我父王听人说他家戏法新奇,为博我母妃欢心,巴巴求人家来京都巡演。所以说啊,人一旦陷入情爱,就会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南平王世子心安理得取笑自己父王,摸了摸下巴,又飞快地扭头问叶凤泠:“叶三小姐,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叶凤泠才不接话,装耳背。 南平王世子还要说话,却听到身边的人将折扇在掌心用力一敲:“茂行,你话这么密,是不是想给大家讲讲你的坎坷情史?” 南平王世子微恼,立刻瞪一眼苏牧野:“什么坎坷情史?别闹,看杂耍就认真看杂耍,身为名门公子,要时刻谨记自己是青年表率。” 苏牧野“啪”的一声打开折扇,笑里藏刀:“这不就是想看看你是怎么当表率的么……不好意思?没事,我来帮你说。” “哈!”南平王世子闻言悻悻,举手投降,“我不是表率,您是,您才是!千万莫同我一般见识!” 苏牧野噙笑摇扇徐徐。 “……”南平王世子抹汗,叶子卓笑笑,装作什么都看不懂听不懂的样子,道:“听着声音,殿下到了。” 几人忙收敛之前嬉笑,出门相迎。 第404章 重现小三 第404章重现小三 太子一身姜黄常服,金冠玉带,儒雅随和,温文有礼。三皇子相比起来,低调的多,淡灰色常服,带银冠、束缂丝腰带,蹬着玄靴,眉眼清秀,神态从容。 其实太子、三皇子、南平王世子从外貌上看,十分相像,不过太子五官更像魏皇后些,显得棱角分明,三皇子像今上多些,南平王世子出自南平王,自然同他们也像。反而是苏牧野,乍看也能看出来眉目之间几缕联系,细瞧却又不同了。 两位皇子随从不多,二楼雅间门口立着六七名,楼下应该还有皇家侍卫。皆是身着寻常世家仆从的衣服,训练有素、英武有形。 众人寒暄过后,各自落座。 叶凤泠身边坐着叶凤锦和柳家两位表姐,叶凤媛坐去昭阳公主下首,并不和她们坐一处。 从三皇子出现,叶凤锦就变得羞羞答答、神思不属起来,叶凤泠几次提醒都无济于事,干脆放弃。 叶凤泠扭过头看另一侧,柳大小姐眼神聚光,从屋里公子身上一一扫过,那份热切和期盼毫不掩饰,遇上不认识的,必要揪着叶凤泠的袖子问清楚家世情况、婚配与否。柳二小姐,则一头扎进昭阳公主的华贵璀璨、光辉夺目的钗环衣裙里,充耳不闻叶凤泠叫她别总盯着公主看的言辞。 “阿泠,坐在太子殿下身边的那个穿万字花纹锦袍的公子是谁?”柳大小姐问道。 叶凤泠定睛看去,“那是秦国公府世子,秦琰。”想明白自己若不介绍清楚,柳大小姐不会消停下来,叶凤泠干脆一一点明:“秦世子旁边的是韩齐光,韩公子……” “阿泠和韩公子很熟?”柳大小姐打断叶凤泠,插嘴。 叶凤泠眼神飘渺了一下,轻笑:“我去苏府小住过,自然不算不熟。” 柳大小姐笑笑没说话。 今日请来的杂耍,叫嘎布戏班,在杂耍界小有名气,之所以愿意千里迢迢来京都,乃应南平王府之邀,专门来京都庆贺南平王妃寿诞。 太子和南平王世子商量好,他们几个人连上相好的兄弟姐妹,先行掌眼,也算提前为南平王府把关。 南平王世子不想忍受某位仁兄时明时不明的诡谲心绪,坐到了三皇子旁边。三皇子悄悄与南平王世子道:“叶三小姐怎么也来了?你不知道她得在家养伤吗?我听说皇祖母那边还要派御医去叶府查看叶三小姐的伤势。就算你请了,表哥会不管?” 南平王世子轻哼,暗道你太看得起我了,叶府根本就不是我请的,但这话现在却不好说了。南平王世子觑眼苏牧野,小声道:“绯闻双男主、双女主全部在场,还有昭阳这个炮仗,你说会不会啪一声炸了!” 三皇子看着南平王世子幸灾乐祸的笑脸,头疼:“皇祖母发话,昭阳要是再乱来,就让她去种地。我就担心表哥忍不了,为叶三小姐出手教训昭阳。再怎么说,那也是我亲妹妹啊。” 南平王世子奸笑道:“种地!哈哈哈哈,亏祖母想得出来。放心,现在克己可不会小不忍乱大谋,没看连熊掌他都忍了么。” 三皇子一想也是,轻松笑了起来。 最尊贵的客人已至,嘎布戏班开始表演。 除叶凤泠她们所在的雅间安静无声,四周全部都是嘈嘈切切说话声。京都戏楼楼下人海如潮,一张张四方小桌人挨人,乌泱泱全是脑袋瓜子,戏楼小厮穿左穿右,送茶点、端茶水。 戏台上,嘎布戏班第一个节目光行头就叫大家开了眼。 两根男人大腿粗、三丈高的木柱被抬上高台,上来就是劲爆的高空走索。八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四四分围住圆木柱,每人腰系粗绳后仰借力稳固木柱。木柱中间连一根绳索。一个头戴纱巾覆面的丰满女子顺木柱攀援爬到顶,她身手敏捷,胆大如斗,最吸引人挪不动眼珠儿的却是她鼓囊囊的胸脯和饱满翘臀,台下的男人们忍不住吹起了口哨。 太子摸索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轻笑出声。秦琰直接笑出声:“不说还以为是翠云楼来的呢,这戏班真是藏玉避珠。” 三皇子皱了下眉,秦琰怎么说都是秦国公府世子,怎么能当着满屋子的小姐公然开黄腔。碍于太子都没有出言阻拦,他自然不好说什么。 南平王世子撇撇嘴,朝苏牧野递了个眼色,却收获到赤裸裸的无视。 就见丰满女子双臂打开成“一”字,甩脱脚上鞋,用白嫩嫩脚丫缓缓走上被风吹晃的绳索。 人群爆发惊呼声。 丰满女子一步一步走到绳索中间,她的样子仿佛不是走在半空之中,也不是在风中和绳索合为一体,而是就在土地之上怡然漫步,偶尔会停下抬头欣赏头顶日光,甚至还躺在绳索上休息,将自由和随心所欲展现的淋漓尽致。 所有人,包括二楼雅间里的尊贵客人们,都激动起来。昭阳公主、和蕙君主、叶凤锦和柳二小姐甚至纷纷站起来,想看得更清楚。昭阳公主最大胆,直接趴到栏杆上,使劲伸脖子。三皇子无奈地起身去拉她,生怕她摔下楼。 就在丰满女子即将走到终点时,一阵微风吹过,持续了足足半炷香。大家都替绳索上的人捏把冷汗,不想丰满女子就像被黏在绳索上一样,如叶随风微摆,岿然无恙。然微风并非一无所获,它成功掀开了女子脸上的那片轻纱——高鼻深目、玉白肌肤,丰满女子竟是番邦人的长相。 戏楼里顿时响起又一波如潮惊呼。 一直在认真看杂耍的叶凤泠心砰砰狂跳,半空上的脸跟记忆里的面庞重合,这人她认识! 不光她认识,苏牧野也认识! 叶凤泠的目光瞬间投注到坐在前一排的人身上。 此刻,苏牧野眼神也起了变化,他认出丰满女子乃昔日自己请叶凤泠代为教导舞蹈的翠云楼舞妓、被叶凤泠起名“小三儿”的诺伊娜。 再去看戏台下嘎布戏班其余人,里面赫然还有“阿大”苏塔,却没有“阿二”帕尔旺娜。 当时,苏牧野为逼迫叶凤泠狠下心破釜沉舟,当着叶凤泠的面叫她们三个饮下毒酒。实际上,那毒酒并不会要人性命,只能毒哑人。药效发作期间,人陷入昏迷,跟假死很像,才会让叶凤泠信以为真。 苏牧野记得自己叮嘱洗砚妥善安置好三人,送她们离开京都。 他长眉蹙起,眸光变得幽暗深远,直觉和经验都告诉他,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 苏牧野无意识地瞟了一眼叶凤泠,见她正直直望着自己的模样,心怀大畅,她总算知道该看哪里了,一时也将因番邦舞女重现眼前而产生的不安郁闷消去不少。 叶凤泠见苏牧野看过自己,又扭回看戏台,脸上一如既往吊儿郎当,根本看不出来他到底发现没发现小三。 柳大小姐恰时轻声道:“阿泠,你和苏世子的事,没有公开么?我看你俩眉来眼去都是当面又当众,怪刺激。” 叶凤泠眼角抖动。 她又发现柳大小姐一个特点,真要是直接起来,也是什么都敢讲的。 如愿以偿让叶凤泠脸颊泛起红晕,柳大小姐心里嘻嘻笑。她打定主意要攀好叶凤泠。叶凤媛虽说也是嫡亲表妹,但凭柳大小姐多年混迹市井的经验,这个四表妹实在有些傲、有些冷心,以为她看不出来四妹妹看不起自己和妹妹啊,不过是为了多捞点好处扮睁眼瞎罢了,没有叶府的牌子,她才不想多搭理四表妹呢。 她倒不埋怨四表妹不可一世,人家有资本,她就是有点儿可惜叶凤媛,眼高于顶的人呐,要不真有那个命青云直上,不然往往眼睛望越高、最后摔得越惨。 然柳大小姐也不是一个自怨自艾的人,相反她能够迅速适应各种环境,快速找好自己的位置。比如今日的场合,她和妹妹就是陪着叶府三位金贵小姐的看客,也就稍稍比丫鬟多个座儿。 别看叶家四表妹坐在昭阳公主下首,那一双含情脉脉的瞳眸可是没闲着,偶尔就要送一波秋水去到主座正位,柳大小姐咂咂嘴,看来京都城的流言是真的啊,四表妹真的要走大运了?柳大小姐一下心潮澎湃起来,脑筋儿飞速转动,心底算盘啪啪作响,计划着如何再度和四表妹搭上话,借四表妹的势开启她的人生巅峰。 第405章 雅间风云 第405章雅间风云 不同于在座大部分人专心致志盯着戏台上的杂耍目不转睛,坐在靠过道一侧的韩齐光,控制着自己不去回头,不去看日思夜想的人。距离春闱没几天了,今日得知他要来,魏国公府世子魏麟小小惊奇,道他要点兵脱不开身,还以为韩齐光忙着温书,也不会来呢。 韩齐光笑笑,寻了个放松心情的借口,故意不去看魏麟一脸别蒙我、我可知道你咋想的戏谑表情。 在城门处分手时,从来洒脱爽朗的魏麟,一敛轻松,意味深长地望向韩齐光道:“齐光,军中接到军报,从西到南的边境近期都不太消停。这个节骨眼儿,你应该知道军权的意义,叶三小姐虽是叶府三房,却深得大房王夫人喜爱。大房没闺女,跟三房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叶三小姐的婚事恐怕不再跟以前一样轻松易得了。尤其你也知道殿下和叶四小姐……无论叶三小姐叶四小姐多不合,在外人看来,她们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妹。” 韩齐光眉心一跳。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我可听说,苏牧野那小子往慈宁宫跑了好几趟了,加上昭阳公主又是纵马又是撞人的,恐怕住在苏府的蒋若若是苏牧野的栈道,他的陈仓可另有其人。”魏麟的话再直白不过。 如果苏牧野真下定决心对叶凤泠不放手,就算韩齐光中状元都没用。今上不可能惜才惜到伤害心爱外甥的心,况且,从韩齐光跟苏牧野的关系上讲,韩齐光真的想要、或者说能和苏牧野为了一个女人正面刚么? 魏麟了解韩齐光,同样了解苏牧野,所以才有这一番语重心长。 韩齐光怅然笑笑,摇头又点头。 魏麟心知他不好受,大力拍着他肩膀,朗朗大笑:“区区一个女人而已,没了她,还会有别人。等我值完这轮班,你也考完了,咱们一块儿去庄子上打猎。带上几坛好酒,篝火烤肉、皎皎月色,什么烦恼忘不掉?” 韩齐光伸手捶了魏麟肩膀一下。 …… 不光柳大小姐留意到苏牧野和叶凤泠的眉目传情,全心关注叶凤泠的韩齐光更是早就感觉到了,还有南平王世子再明显不过的调侃……韩齐光一阵心酸。 微风沙沙沙,犹如沙砾滚落箔纸,在他心尖划过一道又一道褶皱。 人生漫漫,时光清浅,他先遇上的她,可他却错过了她。她和他明明真实的近在咫尺,她却无所察觉…… 韩齐光还是忍不住,微微侧头,望了一眼画在心口的人。 浅紫色绣暗竹银丝纹镶边春衫,配一条藕荷、粉蓝对拼绣明竹罗裙,头上斜髻如云,簪着竹枝,素面淡妆,偏生娇俏惑神。通身上下一股名士风流的洒脱意味,气韵绰约里带着难以描述的典雅与疏朗。 她手被裹成“熊掌”样子,无法饮茶吃茶点,只能干巴巴垂着眼帘坐着。 她还是那样明媚耀眼,除灵动明眸里闪过几丝狡黠想法,再难叫人抓住她的小心思。 韩齐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高空走索结束,戏班人忙着收拾戏台。看戏的人都趁这个机会离开座位去方便。 苏牧野招手叫洗砚近前,洗砚点头离开。 太子恰好看到,调笑:“克己,看个杂耍还看出问题来了?给孤讲讲。” 苏牧野见雅间里所有人都看向自己,懒懒笑了:“是有问题,身材真是不错……此等尤物竟然在辛辛苦苦耍杂耍,老天真是牛嚼牡丹。” “哈哈,我就知道,你不会放过她。快说,是不是叫洗砚去买她了?”秦琰抚掌大笑。 “别闹,我不过想起来出门时娘亲叫我给她买没药香,怕忘了,叫洗砚麻溜儿先去买,省得等会儿我还得再跑一趟。”苏牧野向后仰,舒舒服服靠去椅子背,随手扯上长乐长公主当幌子。 秦琰一脸我才不信,招手叫来他的小厮。 小厮跑出去又跑回来,在秦琰身边立好,道:“嘎布戏班的老板说,苏世子的小厮没问他买茉朵儿,不过却详细打听了好半天。老板说,若苏世子有意,他就叫茉朵儿上来。” 秦琰和太子相视一笑。太子指着苏牧野,恨铁不成钢,“你这样胡闹,叫若若如何。别看若若今日没来,孤在这里,你今日就不能胡闹!来人,去告诉戏班老板,苏世子对茉朵儿无意,叫茉朵儿继续好生练习技艺。” 仆从应声领命而去。 苏牧野摊在椅子上,朝太子抱了个不伦不类的拳。 太子这话虽然是向着苏牧野说的,但说话时声音并未放松,雅间里的人都听见,俱笑了起来,气氛一下轻松起来。 柳大小姐捅叶凤泠,挑眉。 叶凤泠视而不见。 “对了,孤记得,你在外面巡视时亲自送叶三小姐回的苏北。叶三小姐倾城之姿,又是钦点的洛神,趁着叶三小姐在,孤想问问,路上没被克己欺负?” 叶凤泠眼里精光一闪,太子身为东宫,和苏牧野玩笑没问题,他们是君臣又是表兄弟,可堂堂储君,直接问几乎没说过话的自己,是不是有些……唐突?不合时宜? 然她若是害羞低头,到底显得小家子气,若神色坦然理所当然,又显得没有姑娘家的羞赧娇媚。 叶凤泠仰面露出嫣然一笑:“苏世子算是我表哥,自家亲戚,哪里有欺负不欺负的。” 太子愣了一下,眼睛在叶凤泠身上转一圈,笑着对身边的秦琰道:“本想讨个巧,既教训克己,又卖叶三小姐个好,未料到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倒叫孤没台阶下了。” 秦琰笑眯眯盯着叶凤泠,接话道:“殿下也不要觉得自己吃了亏,实际上我早就碰过钉子了,叶三小姐看着好说话,其实圆滑的紧。” 可不是碰过钉子,秦国公府求娶小姐、以及小姐身边丫鬟全部被拒。 叶子卓、叶子鸣脸色不太好看起来。秦琰话里话外点叶凤泠,就是点叶府。 三皇子戳一下南平王世子。 南平王世子摸摸鼻尖,觑一眼苏牧野脸色,嘿嘿没接话。 他才不要掺和进去,苏牧野这个家伙如今陷在热恋之中,丧心病狂的很,为了叶凤泠那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搞不好自己成了被殃及的池鱼,亏不亏呐。不过他忌惮苏牧野心狠手辣,却并不怕别人,也知道别人不一定怕苏牧野。 果然,秦琰在危险的边缘疯狂试探,又加了句:“也不知日后谁有这个福气消受得起叶三小姐,哈哈!” 南平王世子眼睁睁看着苏牧野不着恼不动气,烂烂明目哂睨秦琰:“自有人有这等福气。说到福气,秦兄的福气可真说不准。听说秦国公府又添丁,秦兄当兄长着实够本儿,接二连三、顺四来五,何时是头啊。” 秦国公老当益壮,喜当爹,大张旗鼓办满月宴。目前为止,秦国公府除秦琰是嫡子承世子位,往下一串六个庶出弟弟,若不是秦琰流连风月,拖着不肯成亲,他的儿子都得比弟弟大。 此事一向被秦琰视作奇耻大辱,他没办法管着秦国公不去播种,只能在外面摆脸色,轻易没人敢当面往他伤口上撒盐,不想苏牧野骂人专揭短。 秦琰一巴掌拍桌子:“你说什么呢!” 苏牧野忙立起身作揖陪笑:“哎呦,忘了忘了,秦兄最烦这些家长里短,我的错!秦兄莫急莫气。跟我动手,若是把你打坏了,有人心疼,必要来找我讨公理……六个小弟弟,我可惹不起!下不去手啊!” 南平王噗嗤笑出声,三皇子也弯了眉。 “……你!”秦琰横眉立目,怒色交加,被眼珠子一转的南平王世子按去椅子上。南平王世子贴着秦琰耳朵轻声:“你想在这里跟克己动手?殿下还在呢,传回宫,皇伯父会怎么想!” 太子的声音适时响起:“好了好了,你俩怎么跟小时候一样,见面就掐,真让孤头疼,快消停看杂耍!” 叶子卓起身招呼仆从为大家续添茶水,话茬很快被略过。 叶凤泠低头悄悄勾唇,论气死人功夫,苏牧野排第二,无人敢争锋。 在大家闲话时,戏台上第二个节目已经开始了,杂耍经典项目——人兽相斗。 高大粗壮的武者立在台中央,对面是一只威风凛凛的棕狮。人狮对峙,惊险刺激。棕狮张着血盆大嘴朝武者扑过去,被武者抓住前爪摔倒。台下叫好声响起一片。 棕狮再度进攻,向左虚扑,又猛地挥爪拍向武者。武者脸上顷刻被抓出五道血印。 人群爆发“吁”的骇叹。 大家早被精彩表演所吸引,全部目不转睛的盯着舞台,甚至连仆从小厮都忘记侍候主子。 叶凤泠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后过去,她回头,看到绣容向外走的背影。 经过几轮动人心弦较量,棕狮最终被武者驯服,武者身上也挂上好些血道子,武者不以为意,翻身骑上棕狮。 凶猛狠恶的棕狮在武者手抠狮鬃的掌控下,钻火圈、越高杆,像温柔乖巧大猫咪。就在大家全部松懈之际,棕狮朝台下张大口,露出獠牙长啸,吓得楼下看客们噗通噗通下饺子似的从椅子上摔下去。 棕狮身上武者接过茉朵儿,也就是小三诺伊娜递过去的一把弓箭,虎虎生风射向人群。 人群哗啦四散逃开,雅间里所有人倒吸凉气。 箭光闪烁,迅若流星,飞入人群。 昭阳公主“哇”叫出声! “好!”二楼上太子发出赞叹。 原来,那箭射中的,不是人,而是一只老鼠!人群跑走露出一块空地,一只肥嘟嘟的老鼠被一箭穿喉,当场毙命,只有长长尾巴略微动了下,显示了生命的流逝。 屁滚尿流逃到一半的看客们回过头才明白虚惊一场,脸白如纸的他们马上从地上爬起来,加入鼓掌喝彩的潮水,甚至有人直接把钱袋子扔到了戏台上。 骑在棕狮上的武者骄傲自得,他又一次举起弓箭,众所瞩目,就见他弓弦拉满,咻地一声射出,这支箭猝不及防,竟直直朝二楼叶凤泠他们这群人所在的雅间射来! 第406章 箭穿胸口 第406章箭穿胸口 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只看见一道银光闪了一下。 眨眼功夫,箭穿窗而入—— 叶凤泠自惊愕中惊醒,来不及尖叫出声,一道白影如流云,呼的一下飘在她眼前。 来人转过脸,面容冷峻,手从她头上扫过。 “大哥!” “叶大公子!” “子卓!” 坐在前排的叶子卓被利箭从背后一箭穿胸,绛红色快速氤氲他胸口。 有人惊呼、有人慌跑,雅间里乱作一团。皇家侍卫们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太子,另有人跑出去控制嘎布戏班。 苏牧野松开搂着叶凤泠腰的手,贴着她耳朵轻声道:“别怕。” 然后就闪身去查看被一箭穿透胸口的叶子卓情况。 叶凤泠感觉头顶处自四面八方而来的目光,有了然、有调侃、有愤恨。她心里一叹,得,绯闻算坐实了。 苏牧野看过叶子卓,抬起头,给南平王世子递了个眼色,望着叶子鸣快速道:“箭头被喂毒,又射穿了胸口,不宜立即拔箭,先回叶府。” 叶子鸣抱着叶子卓的手发抖,知道苏牧野说的是实情,咬牙点头。 被所有人担忧的叶子卓,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光彩,胸口血流的虽不多,但箭透胸腔,一旦拔箭,那才是真正的考验。就是现在,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体已经像断了线的风筝,只需一阵清风,就能吹散! 叶凤泠浑身发冷,她有些担心王夫人承受不了。别人她不清楚,但王夫人有多珍爱这两位堂哥,她深有体会。一位常年孤身于内宅侍奉公婆、处置家事的贵妇,丈夫远在千里之外,几年见不到一面,两个儿子也顶多一年回来一次。终于盼到两个儿子回京都参加春闱,结果最受倚重的长子突然中箭,生命危在旦夕。 这样的打击,一般人难以面对。 身边的叶凤锦吓得捂着脸呜呜哭,柳大小姐和柳二小姐虽没哭,眼眶也红了,她们都是第一次直接见到人被箭射穿,惊悚苦骇。 只有昭阳公主瞪大眼睛,望着或是喊人拿药、或是疏散人群的乱糟糟,似困惑、似不解、似惋惜。而一直坐在昭阳公主身边的叶凤媛在第一时间奔到叶子卓身边,握住叶子卓的手哭的肝肠寸断。 太子叫皇家侍卫们开道,速速送叶子卓回叶府,他带着秦琰匆忙回宫去请御医。三皇子不顾昭阳公主执意跟着去叶府的想法,听苏牧野俯耳数句后,强制带昭阳公主离开。 被仆从、小厮、丫鬟们簇拥着向外走,叶凤泠特意扫了一眼戏台。 那个箭术超群、眼光凌厉的武者在看到叶子卓中箭后,第一时间喂棕狮和自己两粒毒药,在官兵到来之前就毒发身亡了——死在戏台之上。 除了他们所在雅间里的人离开,京都戏楼所有人都被京兆府衙役留下,挨个登记。京都叶伯爵府的公子被刺杀,不亚于平地起惊雷,而且现在还说不好刺杀的到底是叶子卓还是太子…… 回到叶府,阖府陷入混乱。叶子卓是嫡子长孙,不出意外,就是下一代的爵位拥有者,几乎可以说是叶府嫡系身份最高的公子了,要是出了事……叶老妇人一听说叶子卓生死不明,当即晕了过去。王夫人守在叶子卓身边,眼神发直。 南平王世子、苏牧野、韩齐光都跟着一道护送叶子卓回到叶府。宫里的御医、京都城名医全被请来,杏林高手们给出的结论是,箭上有毒,且不能确定是何种毒,解毒无门,而且比解毒更紧迫的乃尽快拔箭止血。可一旦拔箭,若是血流止不住,可能就来不及解毒了…… 眼看着叶子卓进气多出气少,昏迷不醒不说,手也越来越凉,王夫人崩溃大哭。 苏牧野立在人群之外,面容银白,神色流离扫过屋里的人,走到床榻边,声音恳切:“王夫人,我出巡在外时,偶遇西北地区江湖名医,如果信得过,不妨让名医来看看,也许能知道是什么毒。” 王夫人没有反应,陷在悲痛中无法自拔,叶子鸣疯狂点头。 叶三老爷阻拦:“宫里御医都无法确定的事,江湖游医怎么可能有办法,世子别被骗了。” 叶二老爷应和叶三老爷,也认为江湖人不靠谱。 叶子鸣期盼地望向叶老太爷,带着哭腔:“祖父……我哥……” 叶老太爷面色沉稳:“无论御医、江湖赤脚大夫,只要有本事,都当得起叶府座上宾。还望世子速速将名医请来……我孙儿……” 说着,也哽咽起来。 秃头带眼罩的江湖名医其实早就到门外了,屋里人的话听一清二楚,他冷哼出声,在苏牧野示意下忍气仔细检视一遍叶子卓。只见拉着脸的江湖名医翻转脸色,兴奋的嘴里啧啧称奇:“多少年没见啊,这怎么又出来了。” 箭头上被喂的毒,稀罕又精贵,乃番波斯国宫廷秘毒,一向在中原少见,基本流通于番波斯国宫廷内部,供皇室倾轧挥霍。 番波斯国? 所有人都震惊了。 江湖名医摸着下巴,唧嘴:“这毒不好解,而且这人身子骨太差了,解了毒多半也拖不过拔箭,不如就让他这么去了,省得受罪。” 番波斯国宫廷毒药顺着血液入体,中毒者顷刻昏迷无知觉,如果不解毒,可以一直昏睡下去,活死人一般。 叶子鸣意识到什么,朝外跑,被苏牧野揪住。 “放开我,我要去找那个嘎布戏班,他们手里肯定有解药!”叶子鸣悲愤交加。 南平王世子同情地望着他:“子鸣,你冷静点。一出事,嘎布戏班就都被抓了,搜遍他们所有东西,都没找到毒和解药,戏班老板和那个射箭人都服毒自尽了。” 苏牧野眼眸闪了一下,把江湖名医叫开,不知说了什么。 江湖名医回来就转了话锋,说他能解毒,不过有个前提条件,需要清场所有人,除了他之外。另外,他解完毒再说拔箭的事,无论解毒拔箭,人过去都不能怪他。医者只能尽人事,活不活还得看天命。 所有要求都被答应了。 南平王世子、苏牧野和韩齐光被叶老太爷请去书房。路上,南平王世子悄悄问苏牧野哪里找来的江湖名医,看着怎么那么不靠谱呢? 苏牧野轻微裂开嘴角,华贵慵懒地像一只贵宾猫:“意外之喜,如果不是他有几把刷子,我也不敢把他送来叶家。” “那子卓这次能挺过来么?”南平王世子忧心忡忡,嘎布戏班是他父皇找来的,结果出了这事,叶子卓没事还好,万一有好歹,叶大老爷那边怎么交代啊。最惨的是,当时太子还在,现在都说不清一开始到底是想箭射太子,还是叶子卓了。 南平王世子平时游戏人间,实际上脑子清醒的很。他的父王可是曾经被皇祖父寄予厚望过的。这样的前提背景,南平王府这些年一直活得战战兢兢,生怕惹今上猜忌。自家父王更是向戏班、话本等所有玩物丧志、好逸恶劳的领域不断插手插脚,就差赌和嫖了……连带着跟三位皇子、三个亲侄子的关系,都疏远冷淡,那是能躲多远躲多远。 近两年,因为储君位,南平王多次耳提面命南平王世子,叫他一定离太子远远的,实在不行,就躺地上耍赖,也不要跟着掺和事。 这次若不是太子死乞白赖要看杂耍,秦琰跟着敲边鼓,他才不答应呢。看到苏牧野也要去,他心里方微微松懈。不想,这么个大雷,直接爆了! 炸的他心里泪流满面,恨不得立刻跑回家,求父王原谅。 南平王世子愁眉苦脸:“等会儿你送我回去啊,给我说说好话。” 苏牧野抬起眼睫,凉凉开口:“如果大公子挺不过去,我估计你可能来不及回南平王府了。宫里就得把咱们几个提溜过去。如果大公子挺过来……”苏牧野望了眼天色,“你觉得舅舅会不会已经赶来了?” 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就听到小厮跑进来对叶老太爷道:“老太爷,南平王已经进门,直接朝书房这边来了。” 南平王世子眼前冒金星,脚下直发软,一把抓住苏牧野胳膊:“你扶着我点……” 苏牧野同一直默默的韩齐光对视一眼,两人架起南平王世子,迈步进书房。 ****** 叶子卓情况,叶凤泠这边并不清楚,她们女眷都被送回闺房,柳大小姐和柳二小姐被直接送回柳府。叶凤泠急得在宜秀居里绕圈圈,一遍又一遍让小丫鬟去大房那边守着。 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说箭上的毒御医们都说不会解。 又一个小丫鬟魂不守舍跌进门,说苏世子找来了一个怪人,能救大公子。 叶凤泠放心了。 离开京都戏楼时,她偷偷揪住洗砚,叫他去通济坊接江湖名医来。一路加回到宜秀居,叶凤泠都在忐忑,担心洗砚去接,江湖名医不来,或者江湖名医来了,叶府不信。 好在现在看来,江湖名医顺利进府给大堂哥看过了,以江湖名医鬼斧神工、出其不意的医术,可能能救大堂哥一命。 又跑回来一个小丫鬟,上气不接下气道:“三小姐,老太爷他们同意叫那个秃头大夫给大公子看病了。秃头大夫好怪,说只能他留下,所有人都不能旁观。若不是苏世子作保,看二老爷和三老爷架势,要把秃头大夫打出去呢。就算这样,秃头大夫说也不能保证一定救回来人,说什么……什么天,什么命的。” 叶凤泠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挥手叫小丫鬟歇歇再去候消息。 江湖名医都不敢保证……那万一,万一大堂哥不行了…… 第407章 红叶为记 第407章红叶为记 叶凤泠脸色立颓,心中念头几转,她问回来的小丫鬟王夫人在哪里?苏世子离开了么? 小丫鬟说苏世子、南平王世子和韩公子都被请去了老太爷书房,南平王也来了。至于王夫人,被二公子陪着,就立在秃头大夫救大公子的屋子外面,说什么也不走。 叶凤泠眼底了然,母子连心,这个时候谁都不可能把王夫人拉走。月麟见叶凤泠脸色幽静,不知在想什么,她心里一动,把叶凤泠春天用的薄披风拿出来,手里还多拿了一件披风:“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不知王夫人要等到什么时候。天气凉,小姐要不要……披上件衣服?” 叶凤泠低眸。 猩红色的披风,领口处被月麟精心缝上一圈白绒绒兔毛,雅致又俏皮。另一件披风应是新做的,叶凤泠没见过,靛青色罗纹锦缎绣着团圆花,大方庄重。 “把那盒甘松薄荷香给和罗。我要去看看大伯母。” 叶凤泠到大房时,已经是暮色斜阳的时候了。往常这个时间都正在用晚食,今日的叶府,至少在大房,没有人有心情想食物一事。 叶子鸣跪在地上求王夫人回屋子里去等,被王夫人断然拒绝。她像一座丰碑长在了叶子卓房间门口,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叶凤泠若有所思,她示意柔兆把披风为王夫人披上。 王夫人扭头见是她,眼神飘忽,又转回头一动不动继续盯着房门。 叶凤泠用“熊掌”轻轻碰了下王夫人苍白无力的手,轻声道:“大伯母,如果大哥知道你在外面饭不吃、水不喝,他会多难受、多自责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是您告诉我的话。现在大哥是还没醒,他早晚都会醒过来的,大伯母不趁现在把琐事料理完,难道等大哥醒了再去耽误时间么?我想……”叶凤泠望了一眼紧紧关闭的那扇冰冷房门,“我想江湖名医既然能得到苏世子肯定,一定有过人之处,既然说他能解毒,就一定解的了。此时此刻咱们能做的,就是把手上的一切冗杂做完,然后静候佳音!” 地上的叶子鸣听了叶凤泠的话,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不止,殷切地望着王夫人:“娘亲,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应该快了。您先去吃饭,我在这里守着。等您吃完,大哥就醒了。咱们还要拔箭呢,您不能倒下去!” 王夫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似乎想说什么,却浑身颤抖,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叶子鸣还想再说,被叶凤泠打了个手势制止。 晚风瑟瑟,如同生锈的斧子,钝拙地雕琢着在场所有人心,遗下刻骨铭心的牵挂和不舍。叶凤泠感受到自己身边的人就像黯然凋谢的樱梅,满载着千斛柔情,目睹生命一丝丝抽离,无能为力、无计可施。 “你在这里守着,阿泠也是,一开门……立即去叫我……”王夫人眼神暗淡,心知叶凤泠说的是冰冷实情。作为一位母亲任性的时间实在有限,自己的婆母不知醒过来没有,南平王也来了……叶府不能指望二房、三房,一切都等着她去打理……王夫人在这一刻,升起浓浓怨怼,对叶府婆母无能的嘲弄、对妯娌冷眼旁观的憎恶、对夫君弃家离京的愤恨…… 然叶凤泠说得对,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柴烧,不趁现在去把事情料理好,等会儿卓儿醒了要用什么的时候,等着抓瞎么?叫二房、三房看笑话,叫府外的人看笑话? …… 王夫人离开后,就剩下叶子鸣和叶凤泠,以及离两人有几步的柔兆。 “你知道么,爹爹从小就不在家,除了娘亲,就只有我哥天天管我。在府里,他看着我,出了京都,他照顾我。我总觉得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是被我气的。这次去看杂耍,我哥其实不想去的,他回京路上那一病没好利索,是我非要去,他怕我惹事,只得跟着……谁想的到会发生这种事……”叶子鸣说着说着哽咽住。 都是自己、都是那个嘎布戏班、都是那个射箭武者……叶子鸣咬牙切齿……他现在腾不出手,若他哥安然挺过醒了还好,不然他绝不轻饶那些人……以及自己…… 叶凤泠深吸口气,转身用眼神示意柔兆把甘松薄荷香拿给叶子鸣。 “二哥闻闻这个,我自己调配的,虽然这个时候咱们谁都没心情,可我想,正如刚对大伯母说的,大哥如果清醒过来,一定不想让你为了他去做危险的事。天子脚下,为非作歹的人必将得到严惩,在此之前,咱们得先仰起脸,迎上头顶阳光。”叶凤泠道。 金晖遍地十里金,一样悲欢一样波。叶凤泠在叶子鸣闻甘松薄荷香时,偶然一抬头,眼前飘过一道白影,很熟悉。 她回头看柔兆,见对方满含深意望了自己一眼。 叶凤泠莲步移动,留柔兆在叶子鸣身边,自去房前溜达。路过了偏角的一条暗路,她慢慢走近暗路口,确定叶子鸣兀自自责忧伤,方侧头,往里面瞥了一眼。 胳膊一痛,接着人就被扯进了暗路。 两侧高墙荫郁,尘土飞扬,夕阳西下的影子如水波一样映在两人脸上、眼上。 叶凤泠面颊瓷白、唇比雪白,身子纤弱,在晦暗迷离光线中,挥起“熊掌”,嗔怒:“你疯了?”这是大房,说不准叶家的人谁会突然进来,若是看到两人公然拉拉扯扯,真是要被念到死! 苏牧野扯嘴角,懒得废话,只是叶凤泠总觉得他嘴角那一丝掩也掩不住的笑意似是对她担心的嘲讽。 他摊开手掌,露出一片红叶。苏牧野严肃问道:“你坐在雅间里,都有谁从你走过?全部告诉我,一个也不能漏。” 叶凤泠愣住,她一面坐着叶凤锦、一面是柳大小姐,身后是柔兆……等等……还有一个人,绣容从她身后走过过。 “她在第二个节目之前、第一个节目之后经过,你确定么?”苏牧野脸上笑容全部收敛,沉声问。 叶凤泠肯定。 “怎么回事?和她有关?叶凤媛为什么要害大哥?”叶凤泠急声问。 见苏牧野垂着眼皮闷不做声,叶凤泠踢了踢腿。 “若我所料不错,那箭根本要射的人就是你。你坐的位置前面正对着前一排叶子卓和叶子鸣中间。我当时看的很清楚,叶子卓起身欲转,才正好从背后中箭。换句话说,没有他的话,就算我当时跳到你跟前,可能也来不及阻挡那支箭,现在躺在里面的人,就是你了!” 先把小小红叶插到叶凤泠鬓发之中,就算被人发现,也能说无意落到头发里的。对于眼神犀利的武者,只需一小片醒目红色,就能告诉他谁是目标。 一箭射出,恶毒之花顷刻绽放。 苏牧野唇角上挑,又笑了起来,可眼睛里冷意慑人,这笑比不笑还怕人。他伸手替叶凤泠理了理额发:“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别人可比咱们着急的多。” 叶凤泠定定地看着苏牧野,“是叶凤媛?还是别人?” 苏牧野点头,又拍了她头顶一下,朝她的“熊掌”努嘴:“一对比,熊掌还是放你一马了。不完全是她,或者说不仅有她。她没那么大本事,拿不到箭上的毒。想害你的人不想让你死,只想让你昏迷不醒。” 只能怪叶子卓自己身体本来就破败不堪,又从背后被箭穿胸口,这才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 “那现在大哥如何了?你来就是为了找我问这件事么?”叶凤泠像是问题发射器,一个接一个冒。 苏牧野把掌心红叶甩去地上,抵住叶凤泠额头,轻轻吻了下她嘟起的唇:“别着急,我得一个一个回答啊。我用灵虚幽昙香液已经解了你大哥身上的毒,但他胸口的箭等会儿拔的时候不好说,看天命了,哎。你做好心理准备。叶子卓一旦挺不过来,你大伯父很可能会回京。到时候叶府一定有变动。搞不好,京都都有变。具体原因以后再跟你细说。总之,这件事告诉我们,对方已经按捺不住了,你能做的,就是叫柔兆寸步不离你身旁,我会再调人暗中守在宜秀居附近的。” 春日衣衫单薄,苏牧野的手已经不满足在外面逗留,轻轻地就滑进了叶凤泠的衣襟,手指若有若无的来回刮弄。 苏牧野含住叶凤泠唇瓣,含糊道:“真想快点娶你进门,我天天实在没多少精力分到这些事上。哎,若是能把你放进袖子里该多好……你记得要比现在更警醒些,记住了么……” 叶凤泠红着脸,脚趾头都收紧了,只觉苏牧野这人太没正行,什么时候了,还这样…… 她刚要挣扎抗议,又听到对方厚颜无耻加条件。 “还有……我叫你做的香囊做了么?不要奇奇怪怪的颜色。” 叶凤泠浑身发软,细细抽着气儿,心里气的不行。 苏牧野见好就收,知道这个当口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耳朵一动,他再给温香软玉致命一握后,于叶凤泠反击之前,呼地一下飞上房檐,裂开嘴露出森森白牙,瞬间人就不见了。 叶凤泠差点儿没哭了,红着脸暗啐一口,跺脚撒气。 房门吱一声,江湖名医和叶子鸣的交谈声响起。 再顾不上别的,叶凤泠往外跑,很快她顿住,回过头从地上用“熊掌”艰难夹起了那枚红叶,才折身离去。 第408章 拔箭 第408章拔箭 叶子卓毒解了,人也醒了,迷迷糊糊不能辨人脸。 王夫人和叶子鸣眼里重新燃起希望之光,母子两人围在叶子卓床榻前不离开。 叶老夫人叫人搬了把椅子放在床头,扶着丫鬟颤颤巍巍坐下,泪如雨下。她最疼爱的大孙子,怎么能遭此毒手。 叶老太爷领着南平王、南平王世子、苏牧野、韩齐光以及叶二老爷、三老爷都站在屋里,听江湖名医讲拔箭。旁边还另外立着两位南平王带来的所谓神医以及一名宫里紫宸殿的宫侍。 “毒解是解了,但说好了啊,这命只救回来一小半。我早就说了,他底子太差,这么长时间过去,就算胸口扎着箭血流的不算太多,掐头去尾算中间,还得一大碗呢。没有毒,光让他流一海碗血,都得见阎王,何况还中了毒呢。”江湖名医无视叶老太爷越来越白的脸色和背后越来越悲痛的哭声,开门见山。 叶二老爷一把扶住支撑不住的叶老太爷,烦躁道:“那到底拔不拔这支箭啊,你给个准话!” 江湖名医翻白眼不吭声,他可记得,先前就是这人想把自己赶出去。 南平王轻笑,朝趾高气扬的江湖名医拱手行礼:“我这位世兄心疼自家侄儿,言语可能多有得罪之处,神医莫怪。听说你是我外甥寻来的,若不尽力去医,只怕我外甥这边也不好交代是不是?” 外甥? 江湖名医摸摸光头,有了兴致,用一只眼在南平王和苏牧野之间回来打量。 苏牧野给他使了个眼色,咳一声接口:“舅舅说的是,阁下有什么条件只管提,只要能救回叶大公子,叶府、南平王府和苏国公府倾全力也会满足。” 江湖名医满意了,他又回过头瞟了一眼立在床尾望过来的叶凤泠,眼睛眯起来。 下午睡觉睡得好好的,突然被洗砚从床上拽下来,已经够让人憋气的了。一路火烧屁股到叶府,又差点儿叫人轰出去,是人都得甩袖子走。不过嘛,这又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叫江湖名医寻到由头,能亲眼看苏牧野调配灵虚幽昙药液! 现在他手艺学到手,很想立即逃离,逃的离苏狐狸越远越好! 叶老太爷回神,意识到南平王和苏牧野话的意思,直接站起来,对着江湖游医深深鞠躬,老泪纵横。他半生戎马,无愧天地,唯觉对不起大儿子,为了叶府的兵权离家多载,家中妻子操劳叶府家事,两个孙子游学在外。现在只要能救回叶子卓,就算送出半个叶府他也愿意。 听着叶老太爷请求,叶二老爷要去扶叶老太爷的手缩了回去。旁边叶三老爷愣住。 江湖名医摸着下巴,挑眉:要什么好呢?他想要桫椤木,但看苏牧野那个眼神,他知道自己敢说出桫椤木一个字,怕是就难见到明早的太阳了。 他斟酌又斟酌,生怕自己要少了吃亏。 所有人都等的有些不耐烦时,那边忽然传来王夫人惊呼,“卓儿,卓儿,你怎么了?别吓娘啊!你醒醒!啊——” 叶子卓失血过多,又晕了过去。 苏牧野笑吟吟走到江湖名医身边,手迅若闪电捉住江湖名医手腕,同时俯耳低半个头,“啊?什么,名医想来苏国公府住啊?没问题!名医驾临,我们苏府蓬荜生辉、求之不得,就这么说定了!” 江湖名医目瞪口呆,不敢置信,被苏牧野恬不知耻、信口开河的态度吓疯了,哆哆嗦嗦:“我我没……” 苏牧野手上用力,如厉鬼一般盯着他,阴笑:“你不乐意?” 江湖名医整条胳膊都被捏的酸麻,“嗷!乐意乐意!” “那你去不去拔箭救人啊?” “去!去!” 江湖名医余光向南平王那些人求救,然,这些人里,除了姓叶的那几个瞠目结舌,其余全部见怪不怪,甚至南平王还有点儿小骄傲地望了苏牧野一眼,他心中哀嚎:这都是什么人啊,强盗都比他们讲道理! 江湖名医不敢怒不敢言,揉自己手腕,边向床榻走边吩咐下人们去准备东西。 他来到床前,回头看了苏牧野一眼,面无表情道:“再说一遍,治死了不算我的。你还有你,”他指着南平王带进来的两位名医,“过来给我搭把手,还得再来两个人坐上去抱住他的头和脚。等会儿,我一说开始,就拔箭,你们按好他,保证人不乱动。” 叶子鸣首当其冲坐到了叶子卓头旁。 叶老太爷要亲自上阵,被江湖名医嫌弃。江湖名医眼珠子一转,不怀好意朝苏牧野笑:“苏世子,你来。抱住他脚,怎么踢你都不能松手呦。” 一切就绪,只差拔箭。 江湖名医撸起袖子,啐一口,握上了箭尾,才要用力,忽扭头厉声喝退身后数人:“我说,记好了,等会儿肯定血花乱溅,谁也不准靠近、不准叫出声!要是影响我们施针止血,你们就等着收尸!” 王夫人靠在叶凤泠身上,用手捂住嘴,流泪点头。 “一二三、开始!” “快,快,剪刀、消毒棉线、银针给我!” “你给我用手按好他,外面人的端盆热水来!” …… 叶凤泠先是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儿,接着就是眼前血红一片,无数血花真的如同江湖名医所言那样,争先恐后迫不及待地飞到半空,模糊了人眼。 叶老夫人没忍住尖叫一声,又一次倒下了。屋里的叶二老爷和叶三老爷不得不手忙脚乱抬叶老夫人出去。 王夫人则一声没吭地睁眼看着,用帕子紧紧堵住嘴,不敢发出一声,就好像她只要出一声,叶子卓的命就没了一样。 叶凤泠咬紧牙关,也不肯露怯。突然肩头一沉,王夫人无声晕了过去。 不等叶凤泠开口叫人帮忙,肩头一轻,是韩齐光帮忙扶住了王夫人。 两人合力将王夫人半抬半扶到外间。 韩齐光看出她眼底的焦急,柔声安慰:“放心,王夫人没事。这种时候昏过去比站在那里强。倒是叶姑娘你……脸色那么白,手上还有伤,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这里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的。” 叶凤泠咬唇摇头。 这个时候她不能离开,她走了,王夫人但凡需要,都找不到能搭手的人。叶二夫人和柳氏全跟凭空蒸发了一样,就开始打了照面,面子情都不顾。若不是有南平王、南平王世子、苏牧野、韩齐光在这里,连帮忙压着叶子卓的人都找不全,叶凤泠真觉得大房太可怜了。 叶府在京都的地位、在皇室人眼里的价值,所有都根植于叶大老爷数十年戍守边关,几乎可以说叶大老爷凭一己之力托着整个叶府的荣华富贵。尽管两世她都没有见过这位大伯父,丝毫不妨碍她对自家大伯父的敬重和崇拜。殄灭匪寇、保国安民的精神柱石值得每个血性儿女用心底热血去浇筑。但她也弄明白了形势比人强的道理,铁打的兵权、流水的将军,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没有叶府和叶老太爷,大伯父可能也不太容易收拢住安西边防军,稳坐安西都护节度使。 当下最让人不安的是叶府后继无人的窘境。叶府下一辈里,女孩子不说了,公子里叶子瑜太小,什么都看不出来,叶子卓身体不好,无法习武,叶子鸣身体好了,又赶上父亲不在身边,母亲忙于后宅中馈,祖父祖母溺爱,生生耽误了。 眼瞅着兵权到叶大老爷这儿就到头了,真真叫人心焦,这也是为何叶老夫人迫切希望和皇室联姻成功的根本原因。只有和皇室成为姻亲,才能真正稳固住叶府的地位,若能押对大宝,喜上加囍。中央集权,权在中央、利也在中央,向中央聚拢,永远不会出错。 不见就算叶老太爷曾经在军中享有威望,到现在,当年的那些旧部老的老、死的死,军中早换上一茬又一茬新人,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军中再无旧人立锥之地。 叶凤泠一面用“熊掌”为王夫人轻拍后背,一面在心里走马灯。身旁的韩齐光没有回去里间,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神色。 好半天后叶凤泠才意识到气氛似乎有些奇怪。叶老太爷、南平王等人都在里面心惊肉跳看叶子卓徘徊于生死之间,她这边走神,旁边立着一位同样走神的。柔兆守在不远处,亦不知到底是走神还是日常发呆。 “呃……又到春天了,远离湿润南地,在干燥北方,不知韩夫人咳疾有没有好些?”叶凤泠打破僵硬的宁静。 韩齐光忽而抬头,极淡地一笑:“陈年痼疾,哪能那么容易好。若不是因挂心我,母亲也不会留在京都这么久。” 从去年到今年,整整一年,韩夫人都窝在苏国公府一角,不参加社交,不出府游玩,无声地、孤寂地等待着……叶凤泠有丝恍惚,曾几何时她的生活也是这样的,甚至连主动选择孤独的权利都没有…… 她撩目望韩齐光,情真意切道:“回头叫江湖名医去为韩夫人看看,别看名医长相奇怪,还是江湖人,着实有真本事,尤其一些疑难杂症,他常年在西部地区行医,什么病症都见过。就是有时候用药开方有些怪,万不用存疑。” 韩齐光用一种很忧伤的眼神看她,看的叶凤泠心发虚,她反思哪里不对么? “叶姑娘如此笃定江湖名医医术高超,是听克己说的……还是私下见识过名医施展医术?”韩齐光侧头……轻声问。 叶凤泠眼眸瞪大,他突然这么问,她反应不过来,大脑轰地一下空白,想不出理由隐藏。她怔了半天,看韩齐光露出了了然神色,就知她的呆滞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所以克己送叶姑娘去苏北……真的不仅仅是因为番波斯国走私一案。听说柳公贤良方正、最不喜世家,却能邀克己住柳府数日,想来定十分欣赏克己才华。”韩齐光声音透着悲凉,宛如筛子,漏掉了所有欢喜与愉悦的光斑。 叶凤泠懵然,不是她不想回复,实在不知说什么。她想这样也好。 韩齐光已经弄清了自己想弄清的事,或者说早在流言满天飞,叶凤泠依旧毫不避讳地愿意让苏牧野住在柳府、危急时刻苏牧野毫无顾忌当众搂叶凤泠入怀而柳家两位小姐都面无惊异的时候,他就清楚了。 韩齐光对上叶凤泠失神的眼睛,声音若即若离:“……我还以为等春闱后……却没想到那次红枫树下时光再难重觅……”他苦笑低下头,“也好……只要你觉得开心,能够幸福就好……等叶大公子转危为安后,我就请江湖名医为母亲看看,光先在这里谢谢叶三小姐了……” 韩齐光慢慢回身看了一眼里面,又低头看看王夫人,神色已恢复寻常,温声:“估计还要有段时间,叶三小姐不如也坐下歇歇。我……我先进去了。” 说完,深深看了叶凤泠一眼,有什么东西快速从那双温然清雅的眼睛里抽离,他转身进屋。 叶凤泠靠着王夫人的胳膊轻微颤抖了一下,柔兆走到她身边,什么都没说。 第409章 南平王交代后事 第409章南平王交代后事 没多久,王夫人清醒过来。她问清情况,没着急进去,呆呆地坐在外间的椅子上,不知想着什么。 夜已深,云翳变幻犹如地狱来使,暗沉天幕急掠吞噬淹没之景,云块瞬间来了又去,已然拼凑出人世间的悲伤离合。 里间传来一声“大功告成!” 王夫人从椅子上弹起来,如同离弦的箭,猛地奔进里屋。 江湖名医手上、挽起的袖口上尽是鲜红血迹,他抹一把秃头上满溢汗珠,怨怼瞪苏牧野:“我尽力了啊。至于他熬不熬的过去,得看他自己了。拔箭太晚,失血过多,就算好了也得算半残,估计一辈子都离不开药罐子。辛亏托生在你们这种锦衣玉食的金银窟,搁平头老百姓,活个屁。” 苏牧野一袭白衣尽染,污秽的衣衫盛开大片氤氲红花,连脸上都被溅了点点血红。相对而言,他算好的,叶子鸣更像花猫,咧嘴傻笑的花猫。 听江湖名医说完,所有人神色俱是一缓,救回来就行,至少今夜不会立即死人,就是阶段性胜利。南平王暗道,好险,悬在南平王府头顶的那把刀不会立刻落下来了。 不提王夫人、叶子鸣、叶凤泠以及听闻长孙捡回来命又扑到床头痛哭不已的叶老夫人如何为深陷昏迷的叶子卓擦脸熬药。这边南平王向叶老太爷告辞离去。他一并将南平王世子和苏牧野带走了。韩齐光自行回苏国公府。至于那名紫宸殿的宫侍,早在江湖名医宣布拔箭完成、人当下死不了时就脚底抹油疾行归宫了。 马车上,南平王仰靠在座塌上,长吁出气。他突然想起什么,伸腿踢了南平王世子一脚。 “干嘛踢我?”南平王世子不满,既然叶子卓暂时死不了,这事就不算没法收场嘛。 南平王世子瞥一眼对面闭着眼揣袖子假寐的苏牧野,心中哀嚎,从小到大,这些长辈们就喜欢偏心眼儿,对面那个埋汰损成那样,都还是好人,自己这个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干,两袖清风、夹着尾巴做人的人反而成了坏蛋,天理何在啊! “踢你都是轻的。等会儿进宫后你跪在紫宸殿外面,跪到明天早起上朝。”南平王磨牙下令。 南平王世子像被针扎,一下子爆了,跪到上朝,那就是叫所有人都知道他干了啥啊,闹呢,他还要不要在京都城混了…… 南平王不管儿子不甘抗议,一言堂拍板。他转过脸对苏牧野严肃道:“克己,你要相信我,我真不知道嘎布戏班有问题。” 苏牧野动了,睁开眼睛,一双墨眸射寒星,脸庞曲线冷峻如霜。 如果没有叶凤泠头顶红叶,他还不能肯定南平王府到底有没有跟着插手搅合,现在嘛,他有八分把握,这事南平王府确实是顶缸。 原因无他,南平王府捞不到一点儿好处,反而惹上一身腥。今上对南平王府的忌讳,在皇室、世家乃至京都城都不是秘密。近些年立了太子后,南平王府的日子才算好过些。这个节骨眼儿,非极特殊情况,南平王府决不会选择跟叶府结仇的。 搞这么一出刺杀,先不论是不是想射太子,光是把叶子卓射残、射死,就够南平王府喝一壶的。怕今上找不到借口发作么?怕节度使将军叶大老爷不找麻烦么?怎么看,南平王府都讨不到好处。现在是叶子卓暂且救回来一命,若是今夜真翘辫子,苏牧野敢打包票,今上敢把南平王推出去给叶大老爷任杀任剐。 到那时,局势会更混乱。长乐长公主、皇太后对叶府的看法、对叶凤泠的看法,乃至他和叶凤泠的婚事,那都得跟着打水漂,功亏一篑。万幸,江湖名医自己蹦了出来,苏牧野庆幸,这个秃头实在贼心不死,敢追来京都,歪打正着,也算帮了他这一次。 从叶府出来,南平王马不停蹄就往皇宫赶,他和苏牧野,甚至南平王世子都清楚,今上一定还没休息,也在等着叶府的消息,等叶子卓是生是死,等南平王进宫请罪。 对于南平王而言,一场更大的考验即将到来。 然对苏牧野而言,也同样是场考验,关于两位舅舅、关于皇室和世家貌合神离、关于君权和军权较量的游刃与捭阖。须知,今上正想由头试探性削减军费呢,才有人提出来迎合圣意,安西都护节度使的嫡长子、昔日名震四海的叶老将军嫡长孙就被皇室宗亲找人下毒射杀,简直不要太刚。今上还想不想稳稳当当坐皇帝了。 甚至于,苏牧野已经在考虑,要不要趁此机会,拖当了多年缩头乌龟的南平王府下水,彻底搅乱冯家的一滩浑水。他是清楚了,那箭要射的其实是叶凤泠,背后主谋躲不过那几位。但南平王、今上都不知晓啊。在他们心里,正在上演互相猜疑戏码。 今上臆测南平王找嘎布戏班是不是最开始想射的是太子,结果不小心射到了叶子卓,或者根本就是想射杀叶子卓,激化节度使和今上的矛盾。今上也清楚,自己有三个儿子,就算太子死了,皇位按理也轮不到南平王来坐。加上这些年南平王羽翼被他修理的都快成秃鸡了,想反是不可能的,只能捣乱添堵。 南平王揣度,这事是不是打一开始就是今上的局,让太子忽悠自己傻儿子邀请叶家来看杂耍在先,自导自演射杀叶子卓在后,既威慑节度使,有助于推动削减军费,又能借叶大老爷的刀,干掉自己,如果叶子卓死了,还能乱一乱叶府,叫叶大老爷掌军权掌的悲伤憋屈。一举数得啊。 南平王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再想到太子进宫后就没了动静,越发肯定了自己猜测。叶子卓没死,不能借力叶家,但意图谋害皇储的罪名还高高闪烁空中呢,一样是死罪。他坐不住了,这么搞,他妥妥要被搞死的结局。不能指望皇太后,若母后被今上成功洗脑,以皇太后那个脾气,搞不好都得亲自提刀砍自己。 南平王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变得刷白。他猛然坐直身体,扭头对苏牧野道:“克己,这些年舅舅没亏待你,关键时刻,你至少得保茂行一命,就是让他去当平头百姓都行。还有和蕙,那丫头有时候脑子缺根弦,好歹是你表妹,能帮一下是一下啊。还……还有你舅母,如果能去庙里青灯古佛最好了……” 看架势在交代后事,苏牧野噗嗤笑了,他扬起沾满污秽、不甚干净的胳膊,拍拍南平王,出声安抚:“舅舅不用担心,皇舅舅不会怎么样的。大不了一顿责骂,罚点银子,削你点汤沐邑。不过,嘎布戏班的事,舅舅是听谁说的?” 南平王心说你说的轻巧,敢情你不是今上的眼中钉、肉中刺,你没被戳来戳去十几年,就差装王八了。他想了想,握拳砸手心:“我也不瞒你,是我去一个茶馆听书,那说书的说的,把嘎布戏班说的神乎其神。你也知道,你舅母就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我才上了心,专门拐去等说书的。他告诉我能联系上嘎布戏班,就是得先付定金一百两。为讨你舅母高兴,加上有茶馆老板做保人,我就付钱了。接着嘎布戏班就来了,后面就到今天这样了。你们几个可是第一批看到嘎布戏班的人,我自己都还没见过他们呢。哎,这都是什么事啊!” “哪家茶馆?”苏牧野问道。 “楼外楼,离西市不远,常年人山人海的那家。”南平王道。 苏牧野眸中幽幽若若,他瞥一眼听的津津有味的南平王世子,以及忧心如焚的南平王,吟吟笑开:“舅舅想不想快速脱身?我能给你出个主意。” 南平王眼前一亮。 ****** 夜风入树影,树叶哗哗抖动。皇宫一角的宫殿处,开着一扇窗。殿里养着许多盆花卉,五颜六色,大朵大朵婀娜如百合。花瓣饱满华美,绰约多姿,仿佛盛世之光照耀满殿。一只手在紫色的花瓣上抚摸着,任淡淡的、清晰的纹理划过掌心。 草木茵茵,远处虫鸣轻啭,悉率可闻。 这一方雅静被一声咳打破。 “南平王从紫宸殿离开了?就待了两刻钟?”温雅男声问。 “回殿下,是。南平王跟陛下大吵一架,气喘呼呼走了。走的时候还骂街骂了一路。现在应该阖宫都知道了。”一个小宫侍垂首弯腰道。 “苏牧野和冯茂行呢?”太子神色一瞬间古怪起来。 “苏世子追南平王出宫,南平王世子被南平王扇了一巴掌,跑去慈宁宫了,估计今夜不会出宫了。”宫侍回答。 着闲散常服、披发于肩的太子冷笑一声,一下扯断了紫色花瓣。 “紫宸殿里到底是怎么说的?你细细道来。” 据宫侍描述,南平王带着南平王世子和苏世子大张旗鼓进宫,先把紫宸殿门口的花盆踹稀碎,又推开了拦在身前的宫侍。南平王就好像市井泼妇一样,对着今上大喊大叫,说今上要杀要剐随便招呼,大不了他直接去地下跟先皇说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呐。 今上已经知道叶子卓没死,闻言愣住沉吟。 第410章 先声夺人 第410章先声夺人 南平王不管在小辈面前有脸没脸,直接盘腿坐地上开始抹眼泪,他对着今上哭骂,说你想削减军费,想不出辄,就用他开刀,没问题啊,但得提前给个信儿。开水烫猪是不是还得先对着猪亮亮刀子,剃个毛发什么的。另外,找的什么破办法啊,如果射死了叶子卓,是不是想叫节度使把冯家皇位给端了。自掘祖坟也不过如此!谁给出的馊主意,叫出来他得问问,安的什么心。早知道今上这么糊弄事,当初这皇位就应该由他来坐。 这话一出,紫宸殿所有的宫侍宫婢全部噗通噗通跪下,个个抖成筛子,南平王世子腿肚子发软,心慌气虚。 觑眼脸色沉得黑黢黢的今上,南平王稳稳心神,又喊道,他招谁惹谁了,不过是想给自己的媳妇过个生日,去找了个戏班,谁知道会摊上这种事,如果说没计划没预谋,他都不信。南平王质问今上,为何那箭不射太子、不射苏牧野、不射秦琰,偏偏射叶子卓,敢说不是为了军费的事? 今上静寂地坐着,神情微动,他淡淡问南平王戏班哪里找的。 南平王梗着脖子,气哼哼说出楼外楼茶馆。 接近着他又拍大腿气道:“皇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楼外楼茶馆里可多达官贵人去听书了。不说别人,你赞赏了好几回的叶府二老爷就是常客。如果做局,是不是得做干净点,别让我抓住尾巴。我是傻,但你对傻弟弟,是不是也得有点起码的尊重。这么多年,我哪件事伸过手,什么时候扯你后腿了,你扪心自问。这么说,就是到了地底下,父皇都得抽你大嘴巴。哼,气死我了!” 今上嘴角抽了抽,愣了数息,才轻咳一声微微低头,烛影微动,叫人看不清他脸上变幻神情。 苏牧野上前一步,扶起来南平王,嘴带浅笑和稀泥:“二舅舅倒打一耙的功夫,真厉害。皇舅舅一句话没说,你连外祖父都从地下搬出来了。这到底是来解释的,还是来问罪的。” 今上抬起头,瞧了一眼南平王满脸鼻涕眼泪的邋遢模样,不禁也笑了起来。 苏牧野见状笑笑:“皇舅舅别生气,二舅舅实在是急糊涂了、气糊涂了。我们一直守在叶府,滴水未进,难免气燥。二舅舅去叶府前就派人去过楼外楼茶馆了,刚进宫前才得信儿,当初牵线搭桥介绍嘎布戏班的说书人已经跑了,茶馆老板倒是抓住了,他说自己收了五十两银子,才答应给做保人的。至于说书人和嘎布戏班的事,他一概不知。” 茶馆老板现在在京兆府尹手上,如果想对峙,一问便知。 今上紧盯了苏牧野一眼,忍俊不禁:“你这身是什么样子?” 苏牧野作势掩鼻叹息:“我帮着大夫给叶家大公子拔箭,被分配抱脚,可不就弄成这样了么。我还没处说理去呢。” “哈哈,”今上止不住笑,气氛为之渐松。 南平王浑身肉乱跳手脚痉挛,脸上欲笑不敢笑的窝囊样子,叫今上笑得更欢了。 …… “后来没叫京兆府尹和楼外楼老板进宫问话?”太子追问。 宫侍摇头:“笑过后,陛下就叫南平王回府闭门思过。陛下原想留苏世子问话,苏世子说他受不了身上的味道了,必须赶紧回家洗漱换衣,反正叶子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陛下一听就准了,还叫苏世子回去先洗漱再请安,别吓到苏老夫人和长乐长公主。” 太子盯着窗外的阴影,俊容上一片狰狞扭曲:“从小到大,我一直忍耐,从不敢奢望父皇多夸我一句,就怕被说好大喜功,形不克制……这样压制着心性活了二十多年……现在我才看明白,父皇根本就没看上过我。老二他喜欢、老三他喜欢,苏牧野他喜欢,连冯茂行他都又爱又恨,只有我,他连多看一眼的时候都没有。我哪里是太子,分明是他挥之即来的阿猫阿狗!” 他慢慢地站起,走到窗畔停止,看漆寂幽渺的黑暗萨满他周身:“你看看,今日我明明应该是最该被关心的人,可从我回宫到现在,紫宸殿有人来问我么?就是今天那箭射到我胸口,是不是都没人理我,是不是就趁了他的心意,能光明正大换个人来做他的东宫太子!” 宫侍大惊,急声:“殿下慎言,宫里隔墙有耳啊!” 太子平静好半晌,方扭脸微微冷笑:“放心,东宫护卫都是秦琰跟魏麟一个个挑的,全是军营出来的。如果在这里都不能随心所欲,那我还不如一头碰死,省的还得忍气吞声学勾践卧薪尝胆。” 宫侍看着他面容,叹息:“殿下不用伤心,只要殿下坚持住,光嫡长子三个字就能牢牢稳住东宫位。再说,还有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呢。她们不会任由陛下废长立幼的,二殿下已不足为惧,三殿下毕竟还未成羽翼,不能跟殿下您相提并论的。” 太子手扶窗口,遥望远方。宫侍劝慰,如石沉水。他现在担心的,不光是老二和老三的圣眷,更是站在老二和老三旁边的人,那个身手奇好,当着他面能飞来飞去的人。而且,他已经隐隐感觉到朝堂上的风向在不知不觉变化着,原来几乎无人在意的老三,也会被朝臣议论了,有的寒门臣子还会专门请教老三一些问题。这不是一个好征兆。 不行,他等不了了,不能坐以待毙。 宫侍见太子俊容狞恶,忙陪笑道:“殿下今夜要去娘娘那里么?听说白天娘娘叫了御医来请平安脉。” 东宫里的夫妻貌合神离不算秘密,宫侍想了想怀里的香囊,有意提醒太子该去陈氏屋里问问孩子了。很多事,必须面子上过得去。 “今日我累了,就歇在这里,哪里也不去。”太子神色立冷,不耐烦地拒绝。他也知道怎么都应该去陈氏那里走个过场,可今夜他心情着实不算好,懒得看她那张言不由衷、虚情假意粉饰后的脸。 宫侍心里叹息,只得应声退下。 夜浓星黯、月移云断。 瑟瑟风声之中传来鹧鸪叫声,一道身影融入黑色,落在稀稀落落的林木之间,又轻踏上宫墙碧瓦,最终消失于清辉沉沉的夜景。 苏牧野回到苏府时,正好赶上更夫敲四更天的梆子——“咚——咚!咚!咚!” 沐浴出来,洗砚身边立着一名黑衣覆面的影卫,等在书房。 苏牧野眉眼墨黑如画,双唇薄韧含风,舒展的面容透露着慵懒随意,仿佛一丛秀雅兰草,葳蕤茂盛。 “主子,前日,番波斯国、吐蕃和南诏各派出了人马,在吐蕃东北部与我国交界的雍曲班扎地区秘密会谈。他们用的是波斯语,兄弟们听不懂。吐蕃和南诏都带了翻译官。”影卫禀报。 苏牧野双眸冷了起来:“去的都是谁?你们认识么?”神机营定期会分发一些需要牢记的人物画像和名讳,尤其近期在西南边境盯梢的影卫们,人人手里都有一份几个临国的知名文臣武将图册。 “番波斯国派的是德者。吐蕃和南诏派的不认识。”影卫道。 苏牧野手指轻叩桌面,思考着。他已经得到消息,仁者一死,谭绎带着仁者尸体回到番波斯国,按理说应该继承仁者衣钵,荣升萨瓦克四大长老之一。不知是谭绎无意权势,还是萨瓦克内部争斗,总之仁者原来势力被智者、勇者和德者瓜分殆尽,德者收入囊中的最多。而谭绎,据说被德者送进了番波斯国宫廷,再无音讯。 而今,不过月余,番波斯国又想卷土重来了。这次不再单枪匹马,还鼓捣起来吐蕃和南诏的野心,看样子是想一鼓作气联动出兵。 三个国家波斯国因为萨瓦克近些年的鼓吹和煽动,攻打国朝的想法深入民心。吐蕃次之,无他,地广人稀,地势复杂多变,自然环境恶劣,常年民不聊生。南诏更次之,原因跟吐蕃恰恰相反。南诏地窄人绸,土地肥沃,百姓过的滋润,且民众笃信佛道,不喜杀戮。番波斯国定是逐个击破,再拉拢利诱,才能让这样两个弹丸小国蠢蠢欲动、拿枪布兵,做起了吃肉喝汤的美梦。 “安南边防军近期怨声载道,发生了好几次内讧,都被路峰压下去了,还杀了两个副将。安西边防军整体一如既往,没有异样声音。”影卫道。 苏牧野站起来,幽清瞳仁望过来,似那寒山寿湖,冰凉彻骨:“告诉路峰,必须稳住安南边防军,必要时可以跟藩王打一场,给安南边防军开开荤,还能警示一下南诏。朝廷这边我来解决。另外,派几个人去雍曲班扎,摸察当地党项族族长的情况,速速回报。” 影卫领命离开。 洗砚不解,目前人手本来就紧张,为何还要分人去查党项族,那不是一个人数很少的游牧民族么。 第411章 提醒 第411章提醒 苏牧野慢悠悠开口:“雍曲班扎地区最是易攻难守,偏那里正好是安西边防军和安南边防军都不爱管、不想管的地方,只因那里没什么油水,驻军最少。只有党项族守着故土过部落牧草的生活。他们对当地地势最了解,掌握着许多舆图上都没有标记的山路小道。如果你想从西南进攻国朝,会选哪里呢?” 洗砚沉默了会,突然又说道:“谭绎会不会回去交代了公子的情况,他们已经猜到神机营和公子的关系,所以才专门跑去雍曲班扎开会,故布疑阵。要不然为何吐蕃、南诏都派的是不引人注目的名臣,番波斯国却派了咱们都认识的德者。” 锦屏山一行,苏牧野和神机影卫的关系疑点暴露不少,若有心,前后联系,想猜到不算太难。 苏牧野摇头:“行兵布阵,跟我是不是神机营的人关系不大。就算如你所说,他们没有想法在雍曲班扎地区打开缺口,试问,还有哪里能让他们下嘴呢?安西边防军戍边多年,牢牢把持着西部边境沿线地区,叶维阳无论是治军还是维持边城稳定,都很有一套。只要叶维阳不倒、安西边防军不乱,西边就没有软肋让他们下手。至于路峰,我想只要他真刀真枪跟昆州那边的藩王来一场,安南边防军的异声就能消失。等他吃完藩王的血肉,正好补上军费的亏空。纵观下来,除非他们分兵进攻,不然定要合力朝雍曲班扎下手。” 番波斯国想分兵进攻,就没必要搞私会了,联手摸黑最重要的就是“偷偷”二字,私会最容易暴露被发现,得不偿失。 洗砚默然,苏牧野看他紧皱的眉头,续接道:“我现在比较好奇的是,谭绎去了何处。要知道,他易容术绝妙,能变成任何他想变成的人,这样的人,难道真的会被番波斯国藏于宫廷?我是不信的。我觉得,番波斯国为了保证仗能打胜,很可能派人偷偷潜入京都。别忘了,国朝可还有不少他们的内线和暗桩呢。” 洗砚跺脚,猛地抬头:“主子,那个茉朵儿,也就是诺伊娜、帕尔旺娜和苏塔三个,当时我将她们送出京都三十里,放到了一家庄户上。你在叶府和进宫的时候,我去了那家庄户。当时的庄户夫妇全都消失不见。问同村人,说是屋子闹鬼,突然就不见了,就发生在我送去三人后不久。我查过屋里摆设,没有收拾离开的迹象,应该是被带走了,大概已经被灭了口。” 苏牧野心底冷笑一声,抽出负于身后的手掌,伸手端起清茶,轻啜一口,双眸清亮:“你看,这不就对上了么。为什么诺伊娜和苏塔能消失不见,只有一个可能,她们易容成看客,混在人群里。” “那我赶紧去京兆府,人应该都登记在册了。”洗砚往外跑。 “回来!等你想起来去抓人,人早跑了。这事歪打正着,给咱们提了个醒,谭绎可能已经来了。”苏牧野脸上凝聚起一层寒意,眼神儿阴厉锋锐,“叫苏离速回京都,告诉他,抓谭绎交给他了。如果捉到,可以任由他处置。他心心念念的易容术就在眼前。” 洗砚跟着苏牧野多年,有些猜得到苏牧野对于谭绎的心结,但他还是得问清楚:“此事要不要让叶三小姐知晓?毕竟……好几回她都搅局成功了……” 顶着瘆人的寒光,洗砚盯着脚下阴影,声音越来越小,为了京都神机营的同僚们,他要抗住! “不许告诉她。传话给柔兆,只要见到疑似谭绎的人,立地斩杀。不用等苏离到。”苏牧野嚼碎满室清寒。 “蒋府修完了么?蒋若若今日在做什么?”苏牧野突兀地问了一句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题。 洗砚脸发黑,大吐苦水:“修蒋府,那真是八字概括——修完了拆、拆完了修!蒋小姐一天一个想法,把宫内六局折腾地够呛,已经想回宫请罪撂挑子了。哎……我问过绿杨风晚的丫鬟,蒋小姐今儿一天哪里也没去,安安分分呆在苏府,就只给苏老夫人和长公主请安。”洗砚咂嘴总结,“十分罕见。” 要知道,蒋小姐的性子,是能立着不坐着、能跑就不走,回京都这些日子,整个京都城没让她遛遍了。就是皇宫边边角角,她都走了好几圈了。 苏牧野拿起放于书案一侧的蝉娥利刃,缓缓拉开剑鞘,白泽立现,剑影寒光凛冽。 洗砚看着他睁着如水似冰的眼眸,一手轻抚冰凉锋刃,嗡嗡鸣音回转。苏牧野面色凝重抚摸名剑,宛如欣赏心爱珍宝,全身除了眉眼发冷,竟带着一种虔诚的意蕴。 他垂首半晌后,手腕微动,莹白剑芒流泻成河成海,透出凛冽寒意……足足约莫一炷香,苏牧野方收好剑,转过脸告诉洗砚,务必盯紧蒋若若,尤其是明日,看她出府去哪里,见何人,以及买什么东西,吃什么零嘴,所有一切,都要关注。 洗砚神色一动,他意识到苏牧野对于蒋若若、甚至蒋府的忌惮,虽不明却重重点头。 洗砚离开前,试探性提醒苏牧野,要不要调墨盏回来,近期京都神机营人手有些紧,而且叶三小姐那边老出事,或许墨盏回来多一个人,多一双眼睛,能有益处。 苏牧野凉凉瞟他一眼:“别想趁机给他求情。让他回来跟在柔兆屁股后面?还不如继续在战俘营里给我反思呢。你也是,把对月麟的心思放一放,很多事不能急于一时。” 洗砚脸有些红,扭头蹿到屋外。 冷风拂面,陡一激灵,洗砚反应过来,公子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旋即安心,看来公子没意见,嘿嘿。继而腹诽:不急于一时,当初公子自己怎么没稍安勿躁呢…… ****** 叶伯爵府的大公子被戏班杂耍技人射杀,还能有比这更劲爆的事么? 京都城大街小巷议论纷纷,加上京兆府尹亲自带队,挨家挨户捉拿逃犯,更有悬赏百两的缉拿令贴满坊门街口。大家都说,行凶之人,早晚得被绳之以法,别看叶老爵爷老了,雄狮老而弥坚,没听说自各地府军以及边防军队递上来的折子如雪花般飞向皇宫么。朝野内外、街头巷尾都在关注着此事走向。 相比外人看热闹的心情,叶府王夫人才是真正伤在儿身、痛在娘心。她只在叶子卓被拔箭完听叶凤泠的劝勉强吃了半碗稀饭,整整两日再没进食过,日夜守在叶子卓身边。其余人都熬不住,各去休息。 窗格微开缝隙,对着室外微凉春意,那几株木槿悄然守护,不闻几丝虫鸟鸣叫的声音。 秦氏领着叶凤锦来探病,在外间略略坐会,见王夫人无心理会她们,很有眼色地起身告辞。临出院门时,迎头撞上柳氏带叶凤媛进门,秦氏微笑停住。 柳氏原不想理秦氏的,被叶凤媛拉住,不得不敷衍的行个礼,又在叶凤媛要行礼时,拦住,“阿媛你等等,马上你就是有大造化的人,跟为娘不一样。你现在就得开始学着改改这见人就周到行礼的毛病。万一行礼习惯了,以后轮到别人给你磕头,你不得心里别扭啊。我做主了,今儿起二房这边的礼就免了。你说呢,二嫂?” 秦氏瞥向叶凤媛,叶凤媛正好也簇着眉投来一道含讽的眼神,故意作不知所措,秦氏心底冷笑,伸手拽住要理论的叶凤锦,欲笑不笑:“是啊,四丫头眼瞅着扶摇直上,给我行礼,给她姐姐行礼,都是折煞她,我们懂。就是这人总仰着下巴走路,容易一脚摔个狗啃泥。弟妹和四丫头可得走路当心些。” 柳氏一听就要炸,可她转念一想,秦氏的话越难听,不就越是不敢正面刚的意思么。她原本就瞧不上秦氏装模作样、惯爱摆谱,总想煞一煞对方的威风,这些日子总寻不到机会,今日不过瘾,更待何时。 “就算摔狗啃泥,那也得有摔的机会。不是我说,二嫂也要把给二丫头寻婆家的事上上心了。这二丫头想做老姑娘,啃叶府的底子,我不拦着。但耽误了我们三房闺女定亲可就不地道了。我们四丫头跟二丫头不一样,一日不定下来,京都城里就得有多少家的公子不死心。耽误三房没事,耽误了京都城的世家,那就是万人唾弃的罪人!”柳氏专拣能扎秦氏和叶凤锦心窝子的话说。 年龄不大的叶凤媛是百家求,年龄正当婚配的叶凤锦是门口罗雀,对比太强烈,话语好诛心。 叶凤媛见叶凤锦被气的发晕,秦氏手都抖了,笑笑:“娘亲别说了。咱们是来看大哥的,站在这里这么久做什么?” 柳氏欣慰地朝叶凤媛点头,扭过脸倨傲道:“不能跟二嫂比闲心啊,我们三房跟大房是一母同胞亲兄弟,正经嫡系,大侄子被歹人所害,我是急在心痛在心,恨不能天天陪在大嫂身边……瞧我这记性,还在这里扯这些,二嫂怕不是得赶紧回去给二丫头挑夫君,那我们就不耽误你们时间了啊。” 说完,不等秦氏出声,拉起叶凤媛就向里走,边走边说:“让你路上磨蹭,没看么,二房又赶在咱们前面了,显得她会做人。可惜啊,再想拍大房马屁都没用,也不看看谁才是叶府正正经经的主子。哼。” “娘亲快别说了,给二伯母留些面子,好歹有这么多年妯娌情份。”叶凤媛劝。 母女俩就这么一唱一和走远,秦氏身后的丫鬟恨不得头埋进胸里,根本不敢看二房两个主子的脸色。 “娘!你为什么不骂她们!”叶凤锦怒瞪着秦氏。 秦氏脸色难看的吓人,控制着没发火,回头对小丫鬟们下封口令:“刚看到的不许外传,不然……” 小丫鬟们忙跪下磕头。 秦氏深吸口气,拉扯气的脸红脖子粗的叶凤锦往二房走。回到二房,很快就有一个小丫鬟悄悄出门,消失在去宜秀居的路上。 第412章 自陈实情 第412章自陈实情 终于熬到能拆掉“熊掌”,叶凤泠喜不自胜。月麟小心翼翼往她已经愈合结痂的手背抹药,问叶凤泠大少爷真的没事了么? 叶凤泠很肯定地点头。她想起来王夫人没心情吃饭的问题,吩咐月麟去小厨房熬些梗米粥,只把浓稠的米汤部分盛出来,叫柔兆送去大房。 那日拔箭完,叶子卓昏迷整整一夜,第二日快到中午才清醒。江湖名医又行针又换药,可算给了句准话,人算彻底救回来了。 重新开药方,江湖名医交代,现在还只是刚恢复意识,以后他一日两次给叶子卓行针,大概再四五日,人就能说话了。怕人围着太多,打扰叶子卓恢复,王夫人赶走叶子鸣,又送走了叶老太爷和叶老夫人。叶凤泠见状,顺势离开。 至于江湖名医,这段时间就住在大房,等叶子卓康复再去苏国公府。 叶凤泠离开前,拐去找江湖名医问箭上的毒是什么毒。 江湖名医撩眼皮打量她,不急着回答叶凤泠的问题,皱眉咂嘴:“我说,你到底看上那个苏狐狸哪里了?我看你也是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不愁吃不愁嫁的,怎么如此肤浅,一点没学到你外祖父的智慧。苏狐狸心眼那么多,心肠又黑,别到时候骗你心还坑你人。” 叶凤泠扶额,回头扫一圈院子里没人才放心。她跟苏牧野的事,停留于风流韵事,还没落到明处,不想江湖名医倒是心大,在大房院子里就咋咋呼呼的。不过她也看到了苏牧野逼江湖名医拔箭的过程,心知脾气古怪骄傲任性的江湖名医受了不小委屈,不发泄发泄难消愤懑。 江湖名医不等脸红的叶凤泠劝他,大袖一挥:“得了,我也不说了。你们这种小姑娘,最爱看脸,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早晚有你吃亏的时候!你问的毒,是番波斯国宫廷秘毒,这毒只有番波斯国皇室手里才有,以前我在陇西那边看到过番波斯国的人中毒,在国朝内这还是第一次。”说着,他摊手,“别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管治病医人,阴谋阳谋那都是苏狐狸的事。你问他去。” 番波斯国宫廷秘毒! 诺伊娜她们正是番波斯国过来的舞妓,看来嘎布戏班的射杀和番波斯国还有联系。叶凤泠心砰砰跳起来,她可没忘,花桃儿说过,萨瓦克在国朝内还有很多“暗桩”。再联想到头顶的红叶,叶凤泠不由得疑惑又痛心,叶凤媛要借番波斯国势力害自己么?叶凤媛到底知道不知道在她做什么啊?勾结外夷、与虎谋皮? 番波斯国打的主意,经过品香大会诸事,叶凤泠深有感触。这个民族极度缺乏安全感,他们外表自傲,内里自卑。在他们的想法里,自己民族的同胞被优待,其余人生来就应该为他们服务。表现出来,就是对内讲究“和”,讲究彬彬有礼,对外讲究的是丛林法则——巧取豪夺。 这回在苏北柳府,叶凤泠曾专门就番波斯国这个国家和国朝关系,问过外祖父。外祖父当时告诉她,正是因为番波斯国自然环境实在恶劣,除了冰川雪山,就是沙漠山地,番波斯国的人想过的更好,除了掠夺和扩张,没有别的办法。而国朝,就是他们最垂涎的那块“肥肉”,天天坐在“肥肉”边上,却无法下嘴,任谁都忍受不了。再加上萨瓦克这个组织需要借战争扎根于番波斯国、壮大自身,国朝自然成为他们最理想的“掠夺”目标。 战争,对于番波斯国皇室,可能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既然萨瓦克愿身先士卒,早就腐朽僵化的皇室何乐而不为。 战争,对于番波斯国百姓,乃及国朝百姓,才是真正的灾难。 柳绰摸着叶凤泠额发,满目沧桑:“阿泠,你要知道,时世如同天降大雪,当你看到雪花飞舞时,雪花已经落到了肩头。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我观番波斯国这几年的动向,大胆猜测番波斯国宫廷已为萨瓦克所蛊惑,忘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才乃善之善者也。他们等不及,才会破釜沉舟。若他们一直保持商贸乱国朝的居心,长远看来才是大患。” “所以早早晚晚会有一场战争?”叶凤泠问道。 柳绰狡黠地笑了:“我不能肯定,但我想,只要萨瓦克还想继续发展壮大,番波斯国宫廷是拿不出来钱给他们的,不朝国朝张嘴,难道去打吐蕃么?别忘了,吐蕃可是比番波斯国还穷的国家。兵者,有道者不处,萨瓦克明显不讲道理,或者说只讲他们民族的道理,那这场战争,在萨瓦克眼里,就是他们必下的一步棋。我想,这对于叶府来说,反而会是一件好事。对于你和苏牧野那小子的婚事会是一大助力。你不要小瞧你祖父和大伯父,他们都是真正沐浴过战火的,从死人堆儿里爬出来的,就是在朝政上缺根弦儿,武将的通病嘛。但你父亲可明显被你祖母养废了,哎。好在目前苏家小儿不是外面传言那般,不然你让我如何去地下见你外祖母。” 之后的话题一度沦落为外祖父悔恨自己不懂教养子女云云。 …… “明天就是春闱开考,大少爷这样不能参加考试了?好可惜,准备了三年,结果临考前出了事,辛亏二少爷还可以去,不然大夫人得多懊恼难过。”月麟从厨房回来唏嘘。 叶府上一辈中,大老爷走荫补,直接去了军营,二老爷考了多年考到会试,虽没中进士,也靠着叶伯爵府的关系,混进了朝堂。到了三老爷,一直在考,从未考过,最后是叶大老爷看不过去,找人给弄了个校书郎的九品小官。 是以,叶府上下都对两位少爷的春闱寄予厚望,不成想考前直接倒下了一个。 “只要大哥能好起来,再三年也不晚。多少人考了一辈子都考不上,远的不说,咱们府里……”叶凤泠咬掉说一半的话。 屋里一静,月麟嘴角抽了抽,忙收拾好食盒递给柔兆拿走。 叶凤泠却是若无其事,径自轻松,根本没把失言放在心上。再度回京,她就见过一次父亲,还是在大房守着叶子卓时,可见这位父亲多不把她当回事。无论是回京、还是受伤,问都不问一句。既然父亲当她是“死的”,那她只得“安静躺尸”。 比起被或刻意或无意的忽视,更吸引人的,乃三房月例推迟发放。 月麟悄悄问过三房其他院的小丫鬟,近几个月,月例都发的很晚,最多可以拖将近一个月。再一打听,仅三房如此,大房、二房全是正常发放,可见是柳氏这中间倒手的环节有问题。 叶凤泠万分庆幸,自己手上有不少体己,不然出门连买个胭脂水粉都捉襟见肘。月麟问她要不要让鲁妈妈去打探。叶凤泠摇头,她现在全心都是那个“贵人局”,她总觉得一日不搞明白“贵人局”,她一夜就睡不安稳。 这边主仆两人正闲话,有个小丫鬟一脸焦急跑进门。 小丫鬟俯耳叶凤泠。 叶凤泠眼神骤变:“马上就有大造化了?” 小丫鬟点头:“我们夫人叫问问三小姐,说好的事何时能来回音儿?” 叶凤泠含笑道:“你回去告诉二伯母,话已带到,至于回信时间,我并不能左右。不过我保证,一旦有消息,即刻送去二房。稍安勿躁。” 小丫鬟折身匆匆离开。 从窗格中渗入的光芒,照亮箱笼一角,外面传来新芽嫩条沙沙拂动之音,春的气息正在弥散。叶凤泠觉得手背上痒痒的,想挠又不敢,只得一遍遍细细摩挲,用手指尖的清凉缓解痒意。 从叶凤媛和自己那位母亲敢明目张胆在大房门口给二房没脸的举动来看,叶凤媛嫁东宫的旨意可能真的就要下来了。 叶凤泠立在窗边,推开窗格向外望,眼前掠过一大片光明,刺得她闭上了眼睛。过了会儿才再度睁开眼,发现原来是天上正好飘开一朵云,炽热骄阳前没有了遮挡,肆意射出光线。 她垂眸半晌,从枕下取出红叶。 王夫人连续应付二房、三房两拨探病的人,心力交瘁。才坐下一口接一口喝着柔兆送过来的米汤,就见叶凤泠一个人神情不算平静的进门。她看一眼等着收食盒的柔兆,心里有些奇怪,叶凤泠不是没有分寸的人,明知她现在什么都懒得管,只想守着儿子,还来,便是有事了。 王夫人放下碗。 两人进里间,叶凤泠叫柔兆守在门外。 她拿出来那枚红叶,放到王夫人手边的案几上,再然后跪到了地上。 “大伯母,思来想去,我觉得这件事还是应该告诉您,哪怕您恨我怨我都无所谓。”叶凤泠坚定地望去王夫人盛满困惑不解的眼睛。 “出了什么事?”王夫人严肃起来。 叶凤泠沉气,将京都戏楼嘎布戏班射黑箭的真正目标不是叶子卓而是她一事详略得当陈述。 第413章 大房态度·上 第413章大房态度·上 “什么?你说那箭不是要射卓儿,也不是太子,而是你?也就是我的卓儿差点儿做了你的冤死鬼,他到现在躺在那里昏昏沉沉都是因为你和四丫头之间积怨争斗!”王夫人听完叶凤泠的话,脸色迅速沉了下去,迸发出强烈愤恨。 叶凤泠羞愧地垂下头,没有反驳。此事本来就是因她而起,叶子卓几乎可以说救了她一命,从什么角度来讲,她都亏欠大房,亏欠叶子卓,就像月麟所言,叶子卓的春闱被毁了,甚至要在床上躺几个月。 她忍着酸涩泪意,给王夫人磕了个头:“大伯母,我知道说什么,都无法回到去戏楼之前,也无法让大哥健健康康的顺利参加春闱了。此事我实在不知如何才能弥补,但如果不告诉您真相,我又担心给家里招来更大的灾祸。” 王夫人冷眼盯着叶凤泠,心里已经冷静了下来,更大的灾祸? “我问过江湖名医,得知箭上的毒是番波斯国宫廷秘毒,这毒寻常买不到。能用并且敢用此毒在京都行凶的人,一定同番波斯国有关,且来头不小,同时又不惧朝廷追查。我开始以为只是四妹妹和我之间的事,可若是……”叶凤泠抬起头,晶莹泪珠簌簌而落,“若是……若是四妹妹真的同番波斯国的人有了联系,大伯父正领兵戍边在西境,皇室会不会觉得咱们府上……有异心?” 王夫人脊背一凉,她手指颤了颤,愣了数息,冷着脸问道:“你说这红叶出自四丫头,除了看到绣容在你身后走过,还有何证据?” 叶凤泠道:“春初的新鲜红叶其实不容易得,这红叶是乌桕叶,据我所知,叶府里就花房有一棵不太高的乌桕。昨日我叫丫鬟去看过,那棵乌桕正是半红半绿的时候。我的丫鬟还听说绣容和负责花房的周秉有私情……我想,绣容想要一片红叶很容易。至于其他……确实没有了。” 王夫人收回目光,一言不发。 叶凤泠再次磕了个头,言辞恳切:“我同四妹妹旧有宿怨,可若说害她、让她亡,天地可鉴,绝无此心。我一直想的是,姐妹缘差,那就与礼相和好了。但没想到我不杀伯仁,会有伯仁因我而伤、而死。先是去年紫苏之死,今有这支冷箭,不知道未来还有谁会被无辜卷入。万般无奈,我只能将此事如实相告大伯母。大伯母也清楚,无论是祖母、还是父母亲,恐怕我还没说完,就会给我安一个诬陷的罪名。” 王夫人不冷不热道:“你为何觉得我会凭你一面之词相信你?” 叶凤泠心跳地快起来,她手指蜷缩起来,缓解着自己的紧张,并不知道自己的小举动被王夫人悉数看清。 “我知道自己说的没有真凭实据,红叶也可以说是我让丫鬟去花房捡的。可大伯母,我没有动机做这样的事啊。苦心孤诣筹划射箭杀人?不要说我刚回京都连嘎布戏班和京都戏楼都不知道、没去过,退一万步讲,我设计出歹毒计策,就算成功对我有什么好处呢?给我荣华富贵?让我加官进爵?还是让我成为舆论中心?仅仅想栽赃四妹妹,我不需要大费周章绕这么一大圈,揪上两位皇子、南平王府、苏国公府,事倍功半不划算。” 王夫人望着叶凤泠,又是震怒又是犹疑,她自然清楚三房两个丫头私下小动作不断,可从来也没想到过矛盾会激化发展到今日地步。此事过于重大,不能立即做出判断,加上她心中被恼恨充斥,撇过脸冷道:“此事我已知,自会去调查清楚。在此之前,你不要再将此事告诉他人。” 叶凤泠见王夫人再不复从前温雅和蔼,暗暗叫苦,赶紧答应,带着柔兆退出大房。 屋里清凉,大房人口又少,从来寂静无声。王夫人目光扫过叶凤泠跪过的地方,那里早就空无一物。呆滞一会,她叫进来心腹婆子,吩咐下去。 之后,叶凤泠便开始了煎熬的等待。她依旧日日让月麟熬好米汤,由柔兆送去大房,却都被原模原样提了回来。柔兆道,王夫人说了她已经开始正常吃饭,不再需要喝米汤。 叶凤泠垂着眼听,不改决定,一意孤行执意叫柔兆去送,后来王夫人都不再露面,由丫鬟传话叫柔兆离开。 就这样,到了三月初四这一日,江湖神医宣布叶子卓肺腑上的伤已经无大碍,后续就是喝药调养,只要按着他开的方子吃,再有一个月就能下床。 王夫人不贪心,叶子卓能捡回一条命,她已经阿弥陀佛,对江湖名医感恩戴德。江湖名医自鸣得意,大摇大摆登上洗砚驾的马车,怀着百炼成钢视死如归的意志进了苏国公府。 送走江湖名医,王夫人回过脸摒除仆从,跟叶子卓关起门密谈了两柱香的时间。从叶子卓房间出来,王夫人叫丫鬟去宜秀居请三小姐过来。 不想,月麟一瘸一拐过来回复,小姐午后出门去看柳家表小姐未归。 被王夫人找的叶凤泠,出门本意并非柳家表姐,而是秦嫣的人找到了鲁妈妈家,说她要见叶凤泠。 微风入帘幕,卷起红袍簌簌拂动,飘扬的长发落在雪白的面容之上,犹如琼玉映影,散开凌乱柔靡之美。 秦嫣看了一眼眼底略有青色的叶凤泠一眼,笑道:“叫你来不是看你发呆的。尝尝,这是我新得的好茶,说要长五年才能摘一回。你要喜欢,包点回去。” 叶凤泠抱歉一笑,为她不专心致歉。 秦嫣随手抓起长塌旁放在玉石台上的鱼食,飘然撒出去,看到湖中游鱼争先恐后挤破头,呵呵笑出声。她笑完才感慨道:“我没有亲姐妹,跟那些堂姐妹处的也不好。没想到你这有亲姐妹的,还不如我当初。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是不是有这么一句话。真不知叶凤媛的脑袋是怎么长的,她怎么就认定了你一辈子都会被她踩在脚底下,一点都不担心你会报复?” 叶凤泠冷笑:“她不是认定,是势必要让我一辈子凄凄惨惨。只要我凄凄惨惨,叶府所有人就会全力以赴支持她,无论什么事。” “也是,叶凤锦实在扶不上墙。当初我就不喜欢叶凤媛,现在还是不喜欢。好端端放着三皇子妃不做,非要去东宫做侍妾,是不是在她看来,太子妃和陈家都是傻子啊。”秦嫣说着坐起身,托起下巴好奇问叶凤泠:“若她真的嫁进了东宫,你要怎么办?任她宰割?” 叶凤泠眼里慢慢蓄满深潭涟漪,从容娴雅,“首先,她得先嫁进去,其次,嫁进去后能保住命。最后,你觉得我会让她走完前两步么?” 秦嫣先愣,而后哈哈大笑,指着叶凤泠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外表看着这么软捏可欺,哈哈。难怪叶四费老鼻子劲要把你搞死,想来,她也知道你不会坐视她势起。” 叶凤泠神情淡漠地望着秦嫣,摇晃手指:“你错了,她对我不算什么,她的未来我也不在意,但看不到她,对我可太重要了。” 叶凤泠有时候也会问自己,她和叶凤媛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活生生的你死我活。而且她还知道,哪怕自己不反击,躺平,对方都不会放过自己。直到听过秦氏派小丫鬟来传的话,她才猛然清醒,柳氏、叶凤媛都是一样的心理,要么为其所用,要么就得被她们踩到脚底板下面过日子,她们需要不断用别人的失败和痛苦满足自我内心膨胀的欲望。 秦嫣收敛笑意,叹息出声:“你有没有怨过你的父母亲。在他们不管你,放任叶四欺负你的时候,有没有怨恨?” 叶凤泠心思动了动,歪头盯着秦嫣,道:“当然怨过,一度怨到怀疑人生。可我外祖父告诉我,既然对我不亲,那我也不用纠结了,犯不着耗费心血伤怀。谁长这么大都不容易,生命多宝贵啊,不能浪费在无穷无尽的怨恨上。放下过去,才能看到未来。” 她瞧着秦嫣沉默的侧脸,微微笑起:“我觉得你并不快乐,就算你在我眼前总在笑着……我想,多半和那个有缘无份的孩子有关。此事我无法劝解你,只想告诉你我读过的一句佛经——累念积虑,为心走使。” “累念积虑,为心走使……”叶凤泠走了后,秦嫣问丫鬟听过这句话么,丫鬟们齐齐摇头。别看秦嫣世家出身,佛经这些她一贯嫌闷,甚少涉猎。她叫丫鬟们出去找个教书先生才弄明白:没有得到的希望得到,得到之后又怕丢掉,积累怨念忧虑,让心永无安定。 人生在世什么最可贵? 身心安稳最是千金不换,是最大的幸福。心安,没有念虑;身安,没有磨苦。 秦嫣哑然失笑,嘴里越发地苦涩:“说的轻巧,哪有那么容易放下。”她了解叶凤泠是想告诉她只有真正随缘了才能顺利,真正随缘了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 可……太难了啊…… 其实秦嫣之所以叫叶凤泠来喝茶,乃因她得到消息,吐蕃使者要来京都求娶一位公主,宫里有意从世家里选,而叶凤媛正在魏皇后耳边不遗余力地吹风夸叶凤泠。 当时叶凤泠听完眼里寒芒微动,云淡风轻笑了笑,谢过秦嫣关心。叶凤媛做什么都不能让她意外了。好在,她手里的牌还没打,还有不少地方可以下下绊脚石,总归不会叫叶凤媛顺利嫁到东宫的。叶凤泠笃定,苏牧野一定在想办法,那她所能做的,就是在不搅大局的情况下,因势利导,给叶凤媛好好上一课! 眼前正在出的牌,就是叶府大房。 第414章 大房态度·下 第414章大房态度·下 听闻王夫人找,叶凤泠进门不歇,直接去大房。 王夫人神色淡漠,先摆手叫人关门关窗,又让叶凤泠坐下,才轻描淡写的道:“你说的事,我命人去查过,周秉和绣容有私情不假,可也不能单凭一片可能来自叶府花房的红叶就断定叶凤媛跟嘎布戏班有关系……” 叶凤泠敏锐注意到王夫人直呼叶凤媛其名,非平日的“四丫头。” “……但,我问过卓儿,他说那支箭确实是朝着你的方向射的,他正是因为想转身提醒你才被误伤。我原本内心气不过,觉得都是因为你,甚至于是你们三房的阴私扯得我儿几乎丧命。可卓儿劝我,劝我你也是无辜,并不知情……哎……”王夫人深吸口气,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三丫头,你没有做过母亲,等你以后当了母亲,就能理解我的心情了。” 见叶凤泠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她长叹出声,挥手叫叶凤泠坐下。 叶凤泠一点也不意外王夫人的愤怒,此事叶子卓就是无辜被伤,险些丧命,换谁都接受不了。这也是为何她要将此事告诉王夫人,愤怒由明转暗,并不代表消失。叶凤媛既然敢掺和进番波斯国的势力漩涡,就得承受相应后果。只要给王夫人一丝头绪,这丝头绪就能像楔子一样插进王夫人和叶凤媛、大房和三房之间。 王夫人略略思索,心平气和道:“今日叫你来,是想问你,对于叶凤媛一心想嫁给东宫太子做侍妾,你什么看法?” 叶凤泠福至心灵,平淡的、冷静的回答:“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好选择,无论是对四妹妹而言,还是对叶府而言。” “噢?别看现在是侍妾,有朝一日东宫荣登大宝,叶凤媛怎么都能拿个贵妃,若真生下一儿半女,未来更不可预期。从这点上看,嫁太子比嫁三殿下强太多了。”王夫人沉声静气。 叶凤泠道:“表面上看确实如此。可今上正值春秋鼎盛,东宫问鼎还不知等多久。时间一长,变数就多……我没什么高瞻远瞩的见识,却明白一个道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步子迈太大,容易打脸。我只能祝福四妹妹能够得偿所愿。” “你说对叶府不是好选择,什么意思?”王夫人道,东宫继位的问题太过敏感,不宜深谈。 叶凤泠眸中闪过光亮,轻声道:“都是阿泠愚见,如果说的不对,还望大伯母指导我。” “你说,愚见不愚见,我自有判断。”王夫人微微眯眼。 “大伯父常年戍边在外,手上的兵权既是底气、也是凛刃,皇室不大可能愿意见叶府做大势起。一个节度使不可怕、一个世家子也不可怕,但一个世家出身的节度使就可怕了。我这次回苏北,见识到番波斯国走私一案,曾请教过我外祖父,番波斯国近年蠢蠢欲动,实在不是好信号,西边增加兵力、军费就在眼前。试问,如果四妹妹嫁进了东宫,今上为了帝位会眼睁睁看东宫和安西都护节度使过从甚密么?阿泠斗胆猜测,可能这也是为何宫里还未赐婚的原因……” 就算魏皇后再喜欢叶凤媛,只要今上不点头,叶凤媛就不可能嫁的进东宫。 “四妹妹和二姐姐又不同,大伯父和父亲一母同胞,血浓于水,四妹妹真正是千娇万贵长大的世族嫡出小姐,不要说侍妾,就是太子妃都当得。这样的身份,有朝一日……能和现在的太子妃和睦共处?就算她们二人愿意,陈府和叶府都不答应。”叶凤泠道。 听到兵力、军费两个词,王夫人眉角动了动,她抬头冷声道:“按你这么说,她是铁定嫁不进去了?” 叶凤泠摇头,正色道:“不,恰恰相反,我想四妹妹已经有了七分把握。她的底气从何而来我不知晓,只是……只是觉得,若任由她一意孤行,可能大伯父手中的兵权……就……” 不能坐视安西边防军被太子吞下,只有一个结果,就是削权,无论是调叶维阳回京、还是再派一位将军去安西都护府,都不是叶府愿意和能接受的。 王夫人缓缓笑了,不屑道:“阿泠恐怕自视甚低了,我来告诉你,现在可不仅是叶凤媛想嫁东宫,”她眼神一变,嘴角睥睨笑意更深,“是东宫想娶叶凤媛!皇室既想要兵权,又知道咱们铁定不给,这才想用这门亲事吊着。你要知道,边境越吃紧,冯家越想强化和咱们府上的关系。所以,婚事成不成、婚事怎么成得看叶府的态度。” 又爱又怕,恰能形容皇室冯家的心理。 王夫人沉默了片刻,忽然笑道:“阿泠觉得三殿下如何?我记得去年皇太后曾有意撮合你和三殿下?到现在,皇太后对阿泠也是喜欢非常。” 叶凤泠心里一惊,脑子空白了一下,忙摇头:“此事……殿下钟灵毓秀、韬光敛彩,阿泠愧不敢配。” 王夫人笑着摇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是难得的聪明孩子,我和你大伯父商量过,如果一定要嫁一个姑娘给冯家,选你最好。经此一事,我更坚定了这个想法。叶府能接受姐妹嫌隙,但不能接受同室操戈。仗还没打,就敢掏刀子捅自己人了,这样的心,实在让人不放心。” 叶凤泠呆了一呆,道:“我?” 王夫人挑眉:“对,就是你!你大伯父已经知道卓儿受伤始末,现在就等着冯家怎么给结论。如果对方息事宁人,联姻这页就掀过去了。若冯家有所表示,咱们也要适当回应。就像你刚才所说,今年边境不太平,你大伯父也是难过。你了解就省得我废话了,值此艰难之际,还望阿泠为叶府、为边境百姓尽一份力量。你放心,嫁给三殿下,不会比嫁东宫差,以阿泠的心性和聪慧,我想拿下三殿下的心,也是很快的一件事。” “……” 见叶凤泠彻底傻了,王夫人缓了语气,道:“实话告诉阿泠,当初就是我力劝你祖母,临时急寻你归来。三房有三房的打算,我能理解,可三房的打算不能凌驾于叶氏一族,你和叶凤媛相比,无论是才、貌、人,均更胜一筹。就算没有卓儿受伤一事,我和你大伯父也不准备送叶凤媛进宫。” 许是明白叶凤泠一时难以转过弯儿,王夫人也不心急,她其味深长道:“你也清楚,叶凤媛一旦嫁进冯家,不会放过你,你愿意受其挟制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三殿下聪敏好学,性情又醇厚,而且……还同苏世子、南平王世子都交好,未来天怎么变,真说不准。有叶府给你做后盾,阿泠只管放手去做。而且你难道不想报这一箭之仇?不想报当日紫苏之仇?”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情爱一事,如过眼烟云,咱们这种人家,婚姻总是离不开政治和权力的,不管是有意栽花、还是无心插柳,你既然生是叶家的人,就要为这个姓氏付出你自己。”王夫人现实又冷酷的话语冲击进叶凤泠耳朵,她久久未能回神。 万没想到,自己想借王夫人于叶子卓受伤的愤怒,插手调查叶凤媛,结果反而倒逼王夫人代表的大房,坚定选自己去跟皇家联姻。叶凤泠脸色阴了下来。 柔兆回来问叶凤泠要不要传信给苏牧野。 叶凤泠冷冷地道:“你不是每次都会传信么,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来问我?” 柔兆一愣,虽然她每次都会悄悄传递信息给神机影卫,但大部分时候她都还是会问一遍叶凤泠的想法,以示尊重。 月麟见状,忙朝柔兆摇头,推柔兆出去。她绕到垂头生闷气的叶凤泠跟前,柔声劝道:“小姐有气别往柔兆身上撒啊,她性子直,别看平时冷眉冷眼,真要认真了,只会自己伤心。有什么气跟我使,我是小姐从小的丫鬟,心理素质比较强。” 叶凤泠半晌才喃喃道:“等会儿你帮我跟她道个歉,我心情不好,不该乱说话。” 月麟答应着,她见叶凤泠恹恹的,猜被王夫人教训狠了,想转移叶凤泠的注意力,赶忙拿出来她给挑的宝蓝色螺纹缎,问叶凤泠这个颜色用来做苏世子的香囊可以么。 叶凤泠一听香囊,怔住,随即心中恼怒的雪球滚的越发大了…… 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竟不由自主掉了眼泪。 叶凤泠擦着泪,冷笑着道:“他们一个个真当我土性,随意捏来捏去。都有自己的盘算,都让我为了大局忍耐奉献,谁想过我的心情!我不争,就要踩着我,踩扁踩成烂泥,我争了,又说我心眼多,怕我搅局。反正我争还是不争,都有人不满意。竟是想再逼死我一次么!” 叶凤泠忍不住厉声问月麟:“你说我是嫁苏牧野那个混蛋,还是嫁三皇子?” 月麟直接吓傻,噗通坐到了地上,讷讷地道:“……三皇子?” “是啊,大伯母说叶府想用我去跟皇室联姻,挽救叶府兵权和未来!”叶凤泠咄咄逼人:“而那口口声声在外祖父面前夸下海口的苏牧野,叫我忍耐,等着宫里颁布赐婚旨意。你说,最后会是苏牧野先从皇太后那里拿到赐婚,还是叶府先跟今上谈好,叫三皇子娶了我?”她惨然一笑道:“终归我是做不了自己的主,以前就是这样,这次还是如此……我大概是逃不掉了。” 第415章 说小话的南平王世子 第415章说小话的南平王世子 月麟迟疑片刻,抖着声音问:“能不能叫苏世子赶紧去宫里请旨呢?” “你以为他没去么?长公主不愿再娶一个姓叶的儿媳妇,皇太后不接受叶府同时跟皇室、苏家联姻……这样的环境,就算我嫁给他,日子能过得舒心么?不见那日看杂耍,苏牧妤和九歌表姐都没去么,无非是不想和叶府多掺和。长辈们给他早就看好了蒋若若,人家舒舒服服住在苏府好不惬意……” 月麟心疼地眼泪哗哗掉。 叶凤泠捏着帕子,泪光烁烁,凄声:“总而言之,人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都让我去理解。可谁来理解理解我呢?就算外祖父想留我在苏北,都是叶府不答应的。” 叶凤泠在月麟眼里向来有自己的主意,记忆中这样当着人前痛哭伤心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使紫苏自尽,叶凤泠也是躺在床榻上背过身默默落泪,叮嘱月麟关好门窗……如她这样难过,月麟真觉天要裂开口子了。 ——想到去年回来后的挑匹衣料都得看人脸色的冷遇,想到紫苏下葬时头顶凝固着黑红血色的伤痕,想到小姐日日夜夜伏案研究香方一手开起来的含香馆一夕被毁……月麟心中顿痛,再也忍不住,伸手握住叶凤泠的手。 她小心避开手背上结痂的伤口,低声道:“小姐,别难过,你要想要么苏世子、要么三皇子,他们都是天人之姿,别人打着灯笼都撞不上的。现在可是放在小姐面前等着被挑。如果……如果紫苏在,一定骄傲的不行。车到山前必有路,这句话小姐念给我听过,我理解的意思是就算眼前挡着高山,车马到了山前面,总能找到一条路。柔兆已经把事情传给苏世子了,咱们就等等看,看苏世子那边怎么说,他那么喜欢小姐,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叶凤泠落着泪,心里已经不像面上如此伤心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么?那也得会驾车选方向,方向错了,路就越走越窄,最后无路可走,困死在山里。 她慢慢擦着眼角,渐渐平静下来。朝月麟勉强微笑,叶凤泠回过头握紧了拳,眼中寒光闪烁:大伯母说任何盘算不能超越叶氏一族,说的不错。不过大伯母怕是忘了,叶府一族只管生、不教不养,坐等她长大,想用就拎起来用?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如同皇室想跟叶府要兵权得看叶府答应不答应一样,想让她为了叶府再付一世姻缘,也得看她乐意不乐意。 ——作为在柳绰倾注晚年所有心血栽培出来的寒窗攻读、涉猎子史经籍、琴棋书画的晚辈,叶凤泠从柳绰身上学到的可不仅是忠直耿介! 在柳绰护佑下,她被纵容、被珍爱,都没想过要为了柳家抛头颅洒热血。到了叶府,轻视、谩蔑随处可见,还厚着脸皮叫自己去慷慨地奉献一辈子,做梦去。 叶凤泠神色冷静的思索着自己接下来可能遇见的人、以及准备去做的事,手中狠狠捏断了一支紫毫…… ****** 三月初五,南平王妃寿宴。 春光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 远处玉顺山枕绿波潺潺,琼江催啼莺啾啾,南平王府檐脊翘出碧空,像展翅的青龙,翩然欲飞,府内后花园小桥流水飞红点翠。 碧玉琉璃瓦,锦缎墙架花,青玉石地面上立满了三三两两交谈取笑的公子、小姐、贵妇。南平王府正门前赤金九龙描漆大匾尽显豪奢靡气,上面泼墨走龙四个行书大字——南平王府。 叶凤泠从马车上下来,仰头眯了眯眼。 一夜未眠,辗转无法入睡,私心里一直在等柔兆送出信儿的回音,然而混蛋又一次干了混蛋行径,一夜都没动静。 早晨起来,叶凤泠眼底一片青黑,脸色苍白吓人,她气恼地把豕鼻蝙蝠从床头踢开,勒令月麟一天不许喂食,又把选出来为苏牧野做香囊的锦缎剪成稀巴烂,胸口方舒服了。 之后,安安分分吃早食、梳妆打扮。 …… 宴席原本计划是从晌午持续至午夜,因前几日戏楼刺杀,南平王跟南平王妃商量了下,决定取消生日宴。熟料,请消的折子送到紫宸殿就被打了回来,南平王还在闭门思过,无法进宫陈情,只得写折子。 今上拍板,宴席照常办,但特殊时期,只庆午宴即可。 南平王见状,苦着脸接旨。南平王世子皱眉:“这意思,皇祖母、皇伯父和皇后娘娘还来么?不来还好些,来了可是尴尬。”自己父王那日撒混耍泼的模样,啧啧,皇祖母听了先拊掌大笑,后喟然长叹。 南平王本就烦着心,此刻听南平王世子一句句嘀咕,更有些怫然不悦:“怎么,人家来不来,还得先跟你报备一番才行?人家是谁,你是谁,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天天没事竟往事上凑。没有你整事,你母妃还能看杂耍,现在只能看看那老掉牙的戏班!” 南平王世子耷拉眉眼,忍气吞声,自从南平王开始闭门思过,几乎日日提溜他骂几遍,生而为子,好难啊,更可恶的是把他塞进府里画圈的人! 旁边南平王妃心里也烦儿子找事,却只微微一笑:“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简办,早点应酬完,早点歇着,实在和我心意。” 南平王感动地眼圈刷的红了,握着南平王妃的手,深情款款:“娘子,都是我不好,没本事还养了这么一个儿子,你放心,等这场事完了,我就去跟母后磨,说什么得让母后答应放咱们去就蕃,不在这破地方受气了。跟着我,你太受委屈了!” 南平王妃笑而不语。南平王抹把脸,回头踢开南平王世子,撵他去看着人把水榭收拾出来。 南平王世子掏掏耳朵,朝天翻了个白眼,气哼哼走了。 …… 立在门口,叶凤泠回头望了眼从街口持续到脚下的香车如云华盖似雨,小小乍舌,道:“南平王府这是给多少人家发了帖子啊?” 一旁的叶凤锦撅着嘴道:“说是七品官以上都收到请帖了,若不是前两日戏楼那事,来的人得比现在看到的还得多,我娘说好多人怕被沾包,找了个理由推辞了。”虽然知道叶凤泠同叶凤媛不是一拨,叶凤锦还是对三房人充满了不忿。 单论一家虽然谈不上这样人潮如海的场景,但每家下头的子孙可不止一个,比如叶伯爵府,这次叶老夫人和王夫人都以照顾叶子卓为由留在家里,只二夫人秦氏、三房柳氏,带着叶凤锦姐妹三人来了,男宾那边叶老太爷也没来,就叶二老爷、叶三老爷。这还是没来全,加上丫鬟随从,前前后后也有六驾马车之多。 以此类推,可想而知为何车马能堵了街口了。 叶凤泠心说,也不知皇太后今日还会不会来,照那日宫中看到的,皇太后兴趣盎然,可是发生了戏楼刺杀,又难说了。 叶府到的不早不晚,女眷们直接被领去后花园,一会儿午宴就摆在后花园的水榭上,抬目能看到丫鬟、小厮们忙忙碌碌。 雕花栏窗、青玉台矶、曲折游廊、别致轩室,处处精雅、转圜皆贵。 叶凤媛一进门被和蕙郡主拉走,叶凤锦带着叶凤泠往里走。有认识的小姐,有不认识的,大家看到叶凤泠,都讶异住。昔日名动京都一时的“洛神”回来了啊。叶凤泠随和甜美,亲切又不失矜持,完美重融京都闺秀圈。 叶凤锦遇上相好小姐妹,叽叽喳喳问东问西,将叶凤泠抛到脑后。叶凤泠笑笑,领着柔兆贴边儿立去树荫下。 忽然耳边一声咳,有人略移了两步,靠近叶凤泠:“叶三小姐手没事了?” 叶凤泠看了来人一眼,淡笑回一句:“嗯,好了。” 南平王世子自袖中抽出一柄折扇,哗啦一下抖开,轻摇数下,微笑问道:“我听说那个秃头大夫已经被接去了苏府,子卓兄算是死里逃生了?” 叶凤泠微一蹙眉,她左右看了一眼,发现似乎大家都尽情交换着自己知道的各种八卦,一时没人注意这边,才道:“虽然不能起身,但已经可以说话、进食。名医走时说想下床至少还得再养一个月。” “万幸万幸。”南平王世子笑着看了一眼一直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那个小丫鬟,又靠近了半步,轻声道:“叶三小姐还不知道,昨日克己突然进宫,在慈宁宫盘桓到深夜,最后满脸怒容离开,径自去凝霜院削平了一座宅院的竹子。” 叶凤泠愣了下。 南平王世子并不在意叶凤泠颇为冷淡的态度,淡笑继续道:“据说,克己是因为想要一纸婚约没忍住跟皇祖母大吵一架,被皇祖母扫地出门。今儿早起又听说我那姑母直接去凝霜院把人揪回了苏府,你看,苏府的人到现在还没来呢……叶三小姐,知道克己这么着急,是想娶谁么?” 叶凤泠皱眉,头疼不已,跟皇太后吵架,很好,这门亲事还飘着呢,人已经得罪的差不多了。她轻声慢语道:“世子你耳聪目明都不知晓,我更不清楚了。” 叶凤泠想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岔开,就瞅着南平王世子问了一句:“世子不用出去迎客么,怎么站在这里?” 她不问这个还好,一问,一直挂笑的南平王世子脸色迅速黑了下来。 他近乎咬牙切齿的道:“骨肉相残,如之奈何!” 这么说时,南平王世子怨恨地盯住叶凤泠。 第416章 开宴 第416章开宴 叶凤泠一头雾水,顿时语塞。 冷场数息…… 南平王世子忽然收起折扇,凑近叶凤泠耳边,嘁道:“这些日子叶三小姐养病又心系子卓兄,没怎么出门逛。京都城蒋府的房子修了不短时间,颇引人注目,不光克己身边的洗砚跟着忙前忙后,克己还把宫内六局都搬到蒋府,外面都传,等蒋府修好的时候,蒋苏联姻就成了。” 叶凤泠脸色从容,斜斜瞟眼南平王世子:“世子跟我说这个作什么,蒋小姐虽和我相识,但我们交情不算深,蒋府修房子和我无关。” 话是这么说,南平王世子如愿以偿地看到越发淡漠的俏颜,阴险一笑,斜睨叶凤泠,慢条斯理道:“噢,和你无关?那前日克己陪蒋若若去西市马场挑马、又去者者居给我姑母买香粉也和你无关了……嗯,他们自去成双结对、跟叶三小姐确实没什么干系。怪我,还想用小道消息跟叶三小姐打商量呢?” 叶凤泠眼神一动,尽量若无其事道,“商量什么?” 南平王世子轻咳一声抑制住狂笑,风姿翩然:“叶三小姐动手前,麻烦放我妹子一把,她脑子不太清楚,我们没办法。好在没酿成大错,我在这里提前替她讨个护身符。” 叶凤泠心中腾的一下,悬在喉咙,她看到南平王世子眼神里的认真。 “什么动手?”叶凤泠坚决否认。 南平王世子笑意淡下去,压的声音极低:“京都戏楼跟我南平王府无关,我们也是吃挂落的倒霉蛋,还望叶三小姐看好目标,别弄错了对象。” 度过最初心惊肉跳后,南平王世子暗自复盘那日情景,他觉得如果今上没插手,那就只能是主动找他要看杂耍的东宫嫌疑最大,东宫加番波斯国秘毒……实在刺激!至于东宫为什么一面跟叶四偷着情,一面又要射叶子卓,他就猜不透了。猜不透是猜不透,然他想起当时苏牧野凌空飞去叶凤泠身边……以及苏牧野全程置身其中,不得不隐隐猜测,里面可能掺和着叶凤泠。 这是一种直觉,凭他多年跟苏牧野、太子打交道、又了解苏牧野对叶凤泠心意而生的直觉! 摸不透实情不妨碍他想出路,苏牧野领了皇命,协助京兆府尹调查此事,追踪番邦技女,叶府一直没动静,各路人马明显都在等调查结论。无论怎么说,南平王府失察的一个罪名妥妥脱不开的。这没什么,今上总不会把他们一家推出去斩了,唯一让他觉得不安的是外表瞧不出来喜怒的叶凤泠。 叶凤泠这朵黑莲花的手腕,他历历在目。 和蕙一直跟在叶四身后,给魏皇后吹耳边风,想搞叶凤泠去吐蕃和亲,这事瞒不住,叶凤泠一旦知道,就要跟叶四针尖对麦芒,到时候和蕙八成被推出来……一想到这个场景,他就心烦。和蕙那边他能盯着,叶凤泠这边防不住啊,最好的办法,就是提前跟叶凤泠商量一下,给他个面子,给南平王府一个面子。 “在不希望叶四捞好的角度上,我和叶三小姐是一个阵营的。”南平王世子满意地看到叶凤泠大眼睛里盛满震惊,又添了句:“必要时,叶三小姐可叫我一起。” 南平王世子又打开折扇遮住脸,笑得志得意满、阴险快意。 通气是一件事,埋雷也是一件事。克己啊,克己,你不是给我下了禁足令,逼我在家忍受父王的夺命连环骂么……那你也享受享受心上人的无穷无尽醋海风波! …… 南平王世子离开后,叶凤锦几步走到叶凤泠跟前,问她和南平王世子聊什么聊的南平王世子满面春风。 叶凤泠略略敷衍过去。 叶凤锦眼睛冒光,熊熊燃烧的八卦热血让她忍不住跟叶凤泠咬耳朵,道秦世子秦琰这几天厄运连连,先是半夜回家路上被运夜香的车撞翻,浑身腌臜,再是下早朝出宫回府时迷迷糊糊乱进了抬棺材出城入葬的白事队伍里,都跟着走到城门口了,才反应过来。 这还不算,今日秦世子没有来,说是被秦国公揍了。 叶凤泠眉眼乱跳。 叶凤锦笑得捂肚子,“她们说秦世子打了一个庶出的小弟弟,小弟弟的娘不干了吹枕边风,秦国公一早起来就提着棒子揍秦世子,脸打坏了,不能出门。” “你说,会不会是苏世子干的啊?那日咱们都看见了……”叶凤锦意味深长地望叶凤泠。 叶凤泠唇翘起来,笑而不语。 临开席前,苏国公府终于到了,苏老夫人、长乐长公主和叶夫人都来了,包括蒋若若在内的公子小姐也都来了。苏国公府一到,众人纷纷朝水榭走去。叶凤泠扫一眼,人群里没有苏牧野。 叶凤泠还没在座位上坐下,就听到有人在远处咦了一声,朝她挥手道:“泠姐姐!” 抬头,是苏牧妤隔着数人朝她打招呼,苏牧妤身边的苏九歌也露出惊喜笑容。 穿着杏红长裙配茜色半臂,梳回心髻簪玉兰花红宝石的苏九歌熠熠生辉,衣饰靓丽,气质恬淡,叶凤泠眼波一动,苏九歌这身张扬妆扮同她平时喜好不太配,不爱出门的叶夫人都亲自来南平王府应酬,看来目前苏九歌的婚事还没有定下来。 叶凤泠想了想,只挥手示意回应,并未凑过去。苏九歌、苏牧妤和蒋若若坐的比她们靠前,离夫人们的席位更近,此刻过去若不向苏老夫人、长乐长公主、叶夫人行礼,显得她不懂礼数,可若行礼,想到南平王世子所言,呃……叶凤泠淡定苟缩。 有些时候,多做多错、多说多错,不如装死装傻。 见叶凤泠径自坐下,苏牧妤愣住,她想过来被苏九歌拦下。一旁蒋若若朝苏九歌嗔道:“九歌姐姐干嘛拦牧妤,我也想过去跟阿泠打个招呼呢,不知她手上的伤好没好,还有戏楼射箭的事,希望她没受惊才好。” 苏九歌笑盈盈道:“宴席快开始了,你们俩个不要乱跑,若想玩等会儿再玩,阿泠又跑不了。再说了,牧妤你忘了大哥出门前怎么交代你的了么!”说着,转过脸对着蒋若若眼睛笑道:“牧妤小孩子心性,若若你别由着她乱来。这样的场合,叽叽喳喳跑来跑去,别人一眼就能看到牧妤闹腾。” 苏牧妤微微一怔,有些失神地安静坐下。蒋若若看了一眼苏九歌,笑笑没说话,自然坐好。 这一幕叶凤泠并没有看到,此刻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广阔水榭里的三个位置吸引住。 所有座位呈半圆弧形依次排开,三个主座摆在圆弧凹进去最里中间,高高被垫起,最中间一把椅子金碧辉煌,龙盘虎据,一看就是只有今上能坐。三主座前设案几非她们面前的紫檀木镂空雕镶大理石面单层几,全部被锦布所围,案几之间还放着暖房催开的海棠盆景,迎着春光争相竞吐绽放。 水榭里人越来越多,众人陆续坐好,一队彩衣丫鬟手捧金盘金碟,穿花蝴蝶似地送菜摆着,接着又有小厮侍从呈上各色瓜果时蔬、酒水杯盏。 叶凤泠看到水榭外的湖水之上,正对水榭圆弧座位,另架起一座高台,高台上已经立有扮好的舞女和乐师技人,调弦试音、走位摆姿,为开宴第一曲作准备。 与叶凤泠参加过的苏老夫人寿诞相比,南平王府摆宴明显更随性,跟宫里千秋宴比,则更简单。想来,南平王府这次是想简办的。 人诸已坐好,南平王携南平王妃避了主座三个空位,准备宣布宴席开始。 就见他才抬手张口,遽然响起噔噔噔脚步声。 小厮面带喜色跑到南平王跟前,轻声数句。 南平王和南平王妃叫着南平王世子、和蕙郡主匆匆下水榭,过长廊,迎上一丛人群。人群中间两抹明黄身影引人注目。 今上、皇太后、魏皇后带着宫里的主子们到了。 众人纷纷立起,心落回肚子里:看来南平王府圣眷犹在,大概率不会倒,那大家来参加宴席也不会出大事了。 叶凤泠见叶凤锦踮起脚伸脖子,雪白两颊迅速弥漫浅绯,衬着她今日装束,倒仿佛是一朵娇艳欲滴的杜鹃花。 顺着叶凤锦的目光,叶凤泠顺利看到了三皇子,以及三皇子身边的混蛋…… 苏牧野走在人群后面,跟三皇子两人一左一右低声说着什么。 鸦青色广袖长袍,飘逸清雅,腰扎玄色宽带,头上乌发束在简单的墨玉冠内,以乌木簪固定着……苏牧野浑身上下尽是潇洒超脱气息,一股风流恣意、轻灵自在的感觉跃然眼前。 唯一称得上败笔的,便是垂在他腰间的天水青色的香囊……颜色不配、形状不配……生生成为完美无缺的美人身上的一滴“墨点”。 叶凤泠听到身边的小姐们窃窃私语,讨论苏世子美人风采依旧,但选香囊的眼光差了些。说是这么说,这些人的眼睛却都盯住了苏牧野看。浩浩皎洁、如云如月,似不染尘埃,人们羡慕地看着,感受着。 叶凤泠心平气和、面色无波地欣赏着苏牧野的谪仙凤仪,看到对方目光如炬转到自己身上,脸色立冷,心里气呼呼哼起来。 正和三皇子说着什么的苏牧野顿了一下,一抹狐疑飘过,待他又去看叶凤泠,就见叶凤泠已经随众人一起向帝后、皇太后下跪行礼。 今上携魏皇后、皇太后坐上主席,挥手唤众人平身,只略略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叫对面高台奏起宴乐,寿宴正式开始。 第417章 换衣 第417章换衣 面前案几上菜肴精致美味,南北小菜应有尽有,叶凤泠满腔心事,神思恍惚,一筷子伸出去,她顿住……南平王府请的厨子竟然手艺出奇的好。她又吃好几口,细细品度,觉得比宫宴的味道还要好些。这也是能理解的,宫宴最重要的是外型和名头,而南平王府的宴席,追求的是口味和新巧,目标不一样,厨子们的手艺自然发挥的各有千秋。 叶凤泠虽然吃的滋味足,还是克制不住地看去一个方向,看他身长腰细,曼曼然行走如行云流水一般,清雅、多情中又透着一股隽冷感地向主座上三人敬酒、向南平王夫妇贺寿……直到魏皇后叫出蒋若若的名字,夸他们两人郎才女貌…… 叶凤泠注意到,别人也注意到了。叶凤锦瞟一眼,语调幽漫:“那位蒋小姐一看就不是善茬,你小心些。我这段时间听她好话听的耳朵起茧子,那些小姐妹个个都说蒋小姐兰心蕙质、善解人意,连我娘都说要是我像她那样就好了。依我看,那就是披着白莲花皮的大尾巴狼。我听说,唯数不多不吃她那套的就是昭阳公主和叶凤媛,哈哈。” 昭阳公主不喜欢蒋若若,叶凤泠早就猜到,反正只要跟苏牧野有关的人,昭阳公主都不喜欢,就算蒋若若是蒋斯倾唯一孙女,都不能让昭阳公主给面子。 “听说第一次重见,昭阳公主就给蒋小姐下马威,所有人都以为蒋小姐会同以往那样想办法跟昭阳公主握手言和,不想蒋小姐鸟都不鸟昭阳公主,反而所有人问起来,她都说是她自己不好,惹昭阳公主生气。这般下来,我的那些小姐妹们,更是一面倒心疼蒋小姐。你说昭阳公主惨不惨。哈哈,恶人还真是自有恶人磨,哎,好盼着蒋小姐能跟叶凤媛对上。”叶凤锦支着头,喋喋不休。 说到叶凤媛,叶凤泠正看到叶凤媛从和蕙郡主身边换坐到昭阳公主和太子妃陈氏中间,平日总是矜持骄傲的美目此时润似温玉,叶凤媛伸出手指,温柔无比地替太子妃陈氏拂了拂耳边落下的颊边发。 太子妃陈氏报以感谢笑容。 叶凤媛又为陈氏布菜不停……两人眼底写的,乃赤裸裸的姐妹深情…… 叶凤锦顺着叶凤泠眼神看一眼,凑近小声道:“你知道么,这几天大哥病的那样重,她还是出了好几趟门,也不知在忙什么,祖母不管,大伯母没心情管,跟她相比,咱们太听话了。” 叶凤泠放下手里筷箸,心不在焉:“四妹妹一向想得多,自然比咱们忙,太子妃一直跟四妹妹关系很好么?” 叶凤锦掩袖,借着高台上飘来地丝竹乐声,靠近叶凤泠,眨眨眼:“反正大家看到的都很好。你是没在京,不知道,听说皇后娘娘还拉着太子妃和叶凤媛的手,欣慰两人投缘。真是叫人笑掉大牙,我才不信,叶凤媛那个脾气,会真心喜欢太子妃。从小到大,我就没见她真心喜欢过谁。哼。” 叶凤泠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平静的道:“太子妃快生了。” 叶凤锦点头,她的注意力立刻转到了太子妃到底会生男生女一事上……叶凤泠左耳进右耳冒地听着,隔席看着陈氏与叶凤媛谈笑风生,又转头看去离得不远的东宫……就见东宫嘴角噙笑,眉目温柔,有意无意扫着陈氏……身边的叶凤媛。她一时又想起别院里的秦嫣,心下实在不喜,干脆扭过了头。 正逢一个上菜的彩衣丫鬟,端菜上几,侧身间,菜汤洒到叶凤泠的裙上。 叶凤泠眉梢微动。 彩衣丫鬟低眉顺眼,忙低呼请罪:“哎呀,小姐,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 叶凤泠宽容笑了笑:“无碍,附近有更衣的地方。” 彩衣丫鬟弱弱道:“有……给小姐们预备的更衣舍在郡主院子里。” 叶凤泠示意柔兆去车上拿衣裙过来。柔兆迟疑,叶凤泠朝天看了一眼,示意她无事,有暗处影卫。 柔兆还是犹豫,叶凤泠只得道:“和罗你去车上拿衣裙,速去速回,我们等会在郡主院门口等你。” 从水榭出去,顺着一条岔开的长廊走到头一拐就是和蕙郡主的院子,她们此刻立在水榭门口,都能看到。柔兆终于松口,她趁人不察,转身就跑,风一般,把彩衣丫鬟看愣住。 叶凤泠朝彩衣丫鬟微微笑,让她前面带路。 春意芬芬,湖边青草丛生,岔开长廊一侧栽种各种藤萝乔木,还没到花开,许多花骨朵随着嫩绿的新枝顽皮地探到半空,廊上隔一段挂一只鎏金花架,有翠羽鹦鹉、花衣画眉、绣眼百灵,还有长尾草雀,见叶凤泠经过,一只只歪着头拍拍翅膀,叫声此起彼伏,非常热闹。 在彩衣丫鬟身后走着的叶凤泠,眼里渐渐升起疑惑,她总感觉这个丫鬟哪里有些奇怪。彩衣丫鬟一直垂着脸,从没抬起过头,叶凤泠默默思索着,确定对方故意不想让自己看到脸。 很快到了和柔兆约好的汇合地点,彩衣丫鬟停住,问叶凤泠是否要先进去,还是在这里等。 叶凤泠眼波从彩衣丫鬟依旧低着、看不清神色的脸上掠过,刚要开口,浑身一僵。 绿丛掩映中,她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一颗小小荜菝。 她忍不住向里疾走几步,不仅是一颗,零零碎碎好几颗! 叶凤泠心下吃惊,忙四下寻找,错过了身后彩衣丫鬟慢慢抬起脸的举动。 …… 柔兆捧着一套衣裙,健步如飞朝长廊尽头走去,拐弯一看,院门口立着叶凤泠,松了口气。 她见叶凤泠一个人愣愣地注视着湖面,有些疑惑,那个彩衣丫鬟呢? 叶凤泠沉寂面目闭了闭眼睛,尔后转过头朝她微微一笑:“有人来找她,她就走了。不过走之前她扶着我去了趟更衣舍,我们自己去换衣服就行。” 很快换好衣裙,主仆二人缓缓走上长廊,往水榭走。 忽然——眼前一闪,从长廊外闪进来一个人,桃花眼微勾:“阿泠。” 叶凤泠一怔,才看清是苏牧野。他一手扶廊柱,一手握拳放在嘴边。因为背着光,看不清他神色,只依稀感受到眸中闪闪发光,欲烈灼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叶凤泠嘴边笑意飞快消逝,冷面淡声。 苏牧野勾唇笑起来,要去握她手,被她躲开。 他咳了咳,觉察到两人站在长廊上说话实在不便,上前拉起叶凤泠几步就拐去长廊另一个岔道上,又一拐弯,是个墙角。 叶凤泠甩开苏牧野的手,背过身,低声道:“你还找我做什么,不是马上就要和蒋小姐定下了么?” “谁说我要和她定下了?”苏牧野心如电闪,笑起来:“你知道我昨日入宫的事了?” 他绕去叶凤泠面前,勾起她洁白盈光的下颌,俯眼凝视同梦中相合的绰约秋波,噙一抹笑调侃:“我去求的是咱俩的事,这个醋劲怎么还没过。现在留她在我府上,一是宫里的意思,我不好直接拒绝,再者她身上有些疑点,放在眼前最方便。天地可鉴,我和她可清清白白。” 叶凤泠微僵,脸色一点儿都没缓和。苏牧野眯起了眼,不动声色扫一眼离得不远的柔兆。 柔兆朝他轻轻摇头。 苏牧野心里叹口气,他绕了叶凤泠走一圈,停在她面前想看她手上的伤,又被叶凤泠挣扎开。他长眉簇起,好笑又无奈“你在闹什么脾气?难得能见面,这几日我着实忙。那日戏楼的事还没完,你大概不知,诺伊娜、苏塔一直没被抓到,还有介绍嘎布戏班给舅舅的说书人也无影无踪,京都城里城外一直在搜捕,我怀疑她们要么易容潜藏,要么就是已经离开。还记得番波斯国萨瓦克么,这次的戏楼刺杀,和他们脱不开干系。你若是恼我没去看你,我无话可说,可你若气我不把咱们婚事放心上,我就太委屈了。” 苏牧野说到此处笑意更浓,“昨日我和外祖母吵几句嘴,气的她骂我色心急欲,就差让我去跪外祖父的灵位了。为了你我可是把几个长辈轮流顶撞一遍,你还不心疼我,叫我找谁去抱委屈?去找蒋若若,你不是更生气么!” 苏牧野轻言细语,难得的说了许多温存含情的话。他平日很少会说的如此露骨,突然这样一表示,叶凤泠脸色绯红的同时,则将苏牧野深深看了一眼。 飞过一记冷漠眼风,推开苏牧野扑过来的爪子,叶凤泠淡声:“我问你,戏楼一事最后要怎么处理?南平王府不承担失职失察之罪,叶府会甘心么?” 苏牧野闻言笑意变浅,他轻轻揽住叶凤泠腰,凝声道:“不怕告诉你,如果抓不到诺伊娜她们,就京兆府里关着的嘎布戏班的人,此事很难善了。嘎布戏班的人并不是番波斯国人,他们确实就是戏班本来的技人。问题出在服毒自尽的嘎布戏班老板身上。可死人也开不了口了。哎。依我看,最可能的结论是,舅舅领一个失察罪,被削汤沐邑,今上厚抚叶府,要么同意向安西边防军增加军费,要么娶一个叶府的小姐进宫。” 见叶凤泠眼睛瞪大,苏牧野拍了怕她的双螺,不紧不慢道:“放心,不会是叶凤媛。我昨日就是去跟外祖母商量,想让她同意把你赐婚给我,当作安抚叶府,被外祖母拒绝。外祖母给的理由是,现在叶府的态度还很暧昧,对各地如雪花而来的折子视若无睹,她要再等等……大不了叫怀嘉娶了叶凤锦,然后再赐婚咱俩就行了。” 叶凤泠定了下神,皱眉:“你觉得是增加军费可能性大,还是赐婚可能性大?” 苏牧野俊秀眉目舒展开来,他温柔地看了眼叶凤泠的侧颜,俯身欲吻,却被躲开。 叶凤泠抿紧唇,垂着长长卷曲眼睫:“问你正事,你总动手动脚。今日这么多人,万一被看到,该说我不庄重了。既然你打定主意娶的到我,何苦急于一时。你先告诉我,增加军费的可能性有多大。” 第418章 青蛇传里有青蛇 第418章青蛇传里有青蛇 茵茵草木,模糊人影。湖水畔幽谧闻水声潺动。苏牧野遭遇连番冷脸,心里着实不痛快。他想到昨夜神机影卫传来的消息,想叶凤泠接连被设计,又迎头听闻叶府联姻打算,心里定是十分难受,不然也不会一夜都没睡好。 角落处日光斑驳,细碎的光亮如同星子一样洒落在她身上。 他贴近叶凤泠身后,沉敛气息,静了静,方道:“从今上的角度看,联姻可能性大,今上想削减军费想了很多年,轻易不会让步。从外祖母坚持不允东宫和叶凤媛的婚事上看,同意叶凤锦和怀嘉的婚事可能性也不大。宫里还没统一意见,这也是为什么要来参加南平王妃寿宴,借机和一些近臣内眷聊聊。”他话音微顿,轻笑了一声,“可惜你们叶府也滑头,从叶老太爷、叶老夫人到王夫人,能当家作主的一个没来,来的全是菜鸟弱鸡,让人想打听都无从下手。呵呵……” 叶凤泠眼睛咕噜噜地动着,忽而张目望远,见高台上的舞女们收身跪地,马上要退场,忙抽身要走。 苏牧野见状,脸色顿时又沉,倏的伸手拦住她,一字字道:“我说了这么多,你一个好脸都不给我,现在又不说一句,就要走!” 敢如此甩脸子给他瞧的人,也就叶凤泠了。 叶凤泠想了一会儿,猛地抬起头,明眸素寒,秋水泠波,脸冻成冰块儿:“这么久都拿不到赐婚,让我日日夜夜无法安心。你还有理了!不如把话摊开,赐婚一日不到叶府门口,我一日就不理你!” 两人谁也不让谁,一个要走,一个不让走,对峙片刻,到底苏牧野先败下阵来,缓缓放下手臂。 叶凤泠低哼一声,也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伤心失落。她昂首挺胸要走上长廊,不想肩上却一重,是苏牧野重新抬手,按住她的肩,低低道:“赐婚波折是我不好,没有如期履行我的承诺。我已经对外祖母和娘亲言明了,若她们不给我赐婚,我就搬出苏国公府,自己上门提亲。你放心,不过月余,此事就会有结果的,你也不用睡不好了。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又何尝心情好呢……” 他面上疲惫没落之色渐渐弥散开,手却稳稳抓住叶凤泠不放,叶凤泠扭身好几下,都甩不开。 她回身用手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定定看了他片刻,冷笑一声:“你惯会做戏,我不想听你的话,只想看结果。等你真搬出苏国公府再说。” 苏牧野呆住,瞳仁骤缩,只觉心疼了一下。 叶凤泠眸中讥诮闪现,趁苏牧野失神之际,轻松跳开,如兔子一样逃离。 苏牧野凝视叶凤泠背影,似疑惑、似不解、似失望、似无奈…… 刷一声,空中落下一个黑衣覆面人,道:“主子,有动静了。” 苏牧野脸色登时一变。 …… 回到水榭,叶凤锦抬头,愣了一下,“竟是第一次见你穿这种颜色。” 叶凤泠原本穿一身樱粉色,梳双螺,插琉璃步摇,坠琉璃耳珰。现在换成一身绣团花雪青色留仙春衫长裙,外罩的牙白色缂丝小褂没变,领口和袖口都用璎珞结成菱花丝格,腰间还系群青色香囊和羊脂美玉牌。 颜色一变,气场迥异。 本就眉眼秀妩,如此色泽下,更显明丽活泼。却是叶凤泠的神色,愈发清冷,浑身多了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之气。 “下面是什么?”叶凤泠边座边问,一双明眸紧紧盯住高台。 叶凤锦漫不经心道,请来的是梨风苑,唱的曲目也是皇太后最喜欢的名曲青蛇传。因为寻常宴会常看,她以及许多小姐们都看腻了。 叶凤泠看出叶凤锦毫无兴致,她小声惊呼:“你瞧,今日唱戏竟然用的真蛇!” “什么……”叶凤锦一听蛇眼神亮了,整个人都兴奋起来,哪里还有懒散。 南平王怕引起不必要的骚乱,在梨风苑开始布场时,先站起来解释,此次为求逼真,梨风苑的青蛇传专门抓了条无毒小青蛇,等会儿曲目开始,大家不用惊慌。 今上闻言笑了起来,侧头跟魏皇后说了句什么,魏皇后望了一眼南平王,无声笑了。 另一面,太子叫过来南平王世子,嗔怪:“皇叔还没长记性啊,杂耍的官司还没过去,这又弄蛇,就不怕出事?” 太子已经了解到,戏楼刺杀到现在关键人物一个没抓到,南平王还算闭门思过期间,就是这场寿宴,都是今上不计较赏的恩赐,至于亲临现场,乃是皇太后执意要来,今上不得不捏着鼻子跟出宫。 南平王世子手里攥着酒盏,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呲牙咧嘴:“殿下又不是不知道我父王的脾性,那是最会找俏的主儿,非说没有杂耍已经够寒碜的了,若再没点新奇惹眼,这宴办的也太水了。殿下放心,那条青蛇我和父王亲眼检查的,确定五毒,牙也都被拔了,绝对没有危险。” 南平王虽然性情肆意不羁,却绝不是没有分寸的人,都言辞凿凿保证了,太子朝身边三皇子笑:“听见了,我就说肯定没事,你还不放心,非要拉茂行来问问,耽误人家品酒。” 三皇子敦厚,也不觉得尴尬,笑起来:“我也要喝,你那案上的酒看着就和我们的不一样,不行,我得去你那儿喝!” 南平王世子肉疼,阻拦不及,生生被三皇子抢走了他自己偷偷尝鲜的新出坛美酒。兄弟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勾肩搭背,窃窃私语,喝的热闹。 太子不想跟着弟弟们一起闹,又没有秦琰在一旁闲话,颇觉无聊。他思忖片刻,招手叫过宫侍:“你去给我拿壶雄黄酒,我得驱驱身上的邪性。” 宫侍会意而去。 布置完毕,唱腔开启。 青蛇传故事耳熟能详,唱法、身段基本也就是那个味道,但因为有一条活体青蛇在高台上游走爬行,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着。 就见那条小蛇跟着乐声、鼓点,摇头摆尾,竟似听得懂人言一般,真好像是即将化成人形的蛇精。 主座上的三位看的目不转睛,尤其皇太后。这是她最喜欢的曲目,就算没有青蛇,也喜欢看。她一面看,一面心里难过,南平王为何冒着被议论的危险找花头,当然一方面是给南平王妃的寿宴添彩,但肯定有想让自己开心的成分在。 ——皇太后看了眼南平王的席位,却见方才还拉着南平王妃低声说话的南平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交谈,端坐在席上,正看着自己,见自己望过去,露出骄傲一笑,那笑容似乎在说:母后,你瞧,我又整来新奇的玩意儿了,你开心不—— 皇太后满心酸楚,目光沉下去,浮影重重,她是最清楚皇帝对南平王忌讳的人,先皇直到临终,都不太满意今上,是因为她以及一众老臣的坚持,才勉强接受了今上继位。开始几年,今上和南平王的关系还算可以,后来日渐疏远,非重大节庆,南平王几乎不会进宫,就是皇太后,为了不给南平王府惹麻烦,都少叫南平王进宫,想儿子了就叫孙子孙女进宫看看。 前几日的戏楼刺杀,不亚于平地起波澜,皇太后最担心南平王被今上推出去当靶子,整日提心吊胆,好在此事由苏牧野经手,很多东西就有了可操作的空间。想到苏牧野,皇太后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了叶凤泠的头上。 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同意苏牧野和叶凤泠不难,难的是,一旦苏牧野娶了叶凤泠,不提蒋斯倾曾点名要跟苏府联姻,光是苏家和叶家的关系更近一层,就会让太子对苏家的不满加剧……太子想娶叶凤媛、苏牧野想娶叶凤泠,摆在皇太后面前,无疑就是两人在争叶府……争取叶府手里的安西边防军。 皇太后垂下眼帘,上一辈时嫡长子战战兢兢坐上的皇位,这一辈又在重走这一条路,她忧心忡忡,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给我倒杯酒来。”皇太后吩咐。 身边宫婢手执银光酒壶,朝酒盏倒去。 正逢高台上一声高挑唱腔飘来,宫婢心里发慌,微微一个颤抖,酒倒的撒了不少到了案几上。散发着醇厚香气的琼浆顺着华美锦缎向外氤氲蔓延…… 宫婢吓得跪倒在地,不住磕头。皇太后意兴索然,端起酒喝了。 目送叶凤泠离开后,苏牧野闪身消失了一会儿,才回到水榭。他望一眼叶凤泠方向,见她目不转睛盯着高台,心里一动,转过头也看向高台。 此刻,高台上正唱到天地崩裂、日月同天,青蛇历经苦痛幻化成人形。一位技人把青蛇绕到了脖子上,水榭里响起叫好声。 技人转身从道具中拿出来不知什么东西,向空中一撒,众人便觉鼻尖飘过一阵好闻香气,就见那前一刻还乖乖趴在技人头顶的青蛇忽兴奋起来,在半空中左右摇摆,间或张开嘴,吐出蛇信子,却因其身量细、头又小,莫名有些喜感。 水榭里爆发笑声,正剧的情节已经不重要了,暴怒的青蛇成为焦点。 然此时此刻,一直同太子妃陈氏、和蕙郡主、昭阳公主取乐开心的叶凤媛,遽然端起案几上的酒盏,蛾眉曼睩、楚腰卫鬓,袅袅起身走到三个主座前。 第419章 一条又一条 第419章一条又一条 叶凤媛今日妆扮的格外明丽华贵,湘妃色瑞草云鹤散花掐丝上褂,配着丁香、艾绿重色八幅湘裙,云髻正中簪一朵盛放牡丹花,京都这边正常的牡丹花开放还得一个多月,如今她头上这朵真可以说比宝石金银都要名贵。 水榭里的人,有的还在看高台,有的目光转到了叶凤媛身上,有的人悄悄瞄叶府来的夫人,秦氏和柳氏。 秦氏早就打定主意,万事不管,眼观鼻鼻观心坐的四平八稳。柳氏则有些迷糊,似乎不明白叶凤媛要做什么。 就见叶凤媛耳上金珠摇摇晃晃,人飘然下降,向今上和魏皇后祝酒。 之后,叶凤媛又倒满杯中酒,走到皇太后案几前,盈盈下拜,轻启朱唇。 皇太后淡淡的笑了笑,并没同魏皇后一样,夸赞叶凤媛,但她也不能不给叶凤媛、不给叶府面子,她刚要去拿案几上的酒盏,就听身边执壶宫婢大叫一声——“蛇!蛇!几下有蛇!”—— 哐当一声,叶凤媛不假思索扑向了皇太后,案几被她撞翻,皇太后被扑倒…… 一条不知从何而来,何时到了皇太后的案几下的青蛇支起蛇头,那双黑色豆粒蛇眼嵌于昂着的蛇头上,正冷冷注视着四周,它顺着案几的锦缎缓缓爬出来…… 水榭里骚乱一团。 皇太后很快被飞身闪到跟前的苏牧野扶起来护去身后,除了微微受惊,浑身上下并未受伤,一旁的今上和魏皇后也已经被侍卫们保护好。 苏牧野望着狼藉之中,浑身都是汤汤水水的叶凤媛,目光闪烁起来。 乍一看,叶凤媛貌似也无事,除了她胳膊上同样缠着一条青蛇……两条青蛇嘶嘶吐信,似交换信息,带出危险的讯号。 苏牧野快刀斩乱麻,手指微动,两记白光闪过,两个蛇头顷刻被击穿…… 发生了这事,好好的寿宴明显无法继续。南平王和南平王妃大眼瞪小眼,南平王握了一下南平王妃发凉的手,扑到主座前请罪。 梨风苑的人被带上来,技人同手同脚走到死去的两条蛇跟前,哆嗦着翻看过洞穿着珍珠的蛇头,回复说这不是它们带进来的青蛇,蛇无毒,但牙齿还在。 众人面面相觑之际,和蕙郡主那边传来尖叫声,她扶着的叶凤媛软若风中残花,忽忽悠悠飘到了地上,这才看出,叶凤媛被青蛇咬在胳膊上,小小的伤口呲呲冒着点点殷红鲜血。 水榭是待不了了,无关人员被送出南平王府,只剩下了相关相近的几家人。今上和魏皇后、皇太后移驾南平王府正殿。 送人出门空袭,三皇子拉着手足无措的南平王世子,急声:“怎么回事,不是你和皇叔一块看着的么,怎么还能多出来两条蛇?” 南平王世子内心抹汗,你问我,我还不知道问谁呢。南平王怕出事,专门拉着他一块检查梨风苑戏班所有人及所有道具,确实就是一条青蛇啊,哪里又跑出来两条!有人在搞南平王府啊! 先是看杂耍看出来带着番波斯国宫廷秘毒的箭横空飞出,再是看青蛇传看出来两条没拔牙的青蛇……乖乖,南平王府面临建府以来最大的危机! 等陪着南平王世子送走宾客,三皇子和南平王世子一起走进南平王府正殿时,恰逢魏皇后领着一众宫侍宫婢脸色难看的往外走。 原来,太子妃陈氏受到惊吓,早产了! 生是不能在宫外生的,魏皇后让人抬着陈氏匆匆回宫,留今上和皇太后解决这里的事。 三皇子、南平王世子又恭送魏皇后,再度进门时,看清正殿里除了皇家人,就只剩苏国公府、叶伯爵府、太子妃陈氏娘家以及南平王府的主子们。俩人听到太医院李院判正说到叶四小姐的情况。 “……叶四小姐的身孕不到两个月,男女还摸不出来……” 南平王世子脚下一顿,差点儿没脸着地磕下去,他瞪大了眼睛扭头看三皇子,三皇子也正瞠目发愣。南平王世子心跳加快,忙踢对方一下。三皇子立刻低下了头。 两人站去苏牧野身边。 “嗯,所以说叶四小姐被青蛇咬伤没事,反而是身孕不稳。呵呵……没出阁没定亲的闺秀小姐,从天而降了两个月的身孕,这真是奇闻一件了。柳氏,你知道此事么?”皇太后轻轻笑了。 南平王世子和三皇子进来前,李院判刚给叶凤媛处理完伤口,回来通报叶凤媛的情况。叶凤媛怀有身孕的消息前脚从李院判嘴里说出来,太子妃陈氏肚子后脚就疼了,紧接着羊水就破了。前后之连贯,不得不让人感慨——所谓姐妹情深,是不是也代表着缘分浓厚,一个孩子上身、一个孩子临盆。 在问柳氏时,皇太后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只不过她还要看看几个人的反应。 柳氏哪里还有刚才魏皇后夸赞叶凤媛时的狂妄傲气,茫然推诿,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叶凤媛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不光她想弄清楚,其他人也想,比如皇太后、比如今上、比如太子…… 对于太子而言,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让他无从插手、插嘴。 时间拉回到大家迈步来到正殿时刻。 彼时,叶凤媛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挣扎着来到正殿。昭阳公主一进殿,不等皇太后坐下,就立到了皇太后膝前,恳请皇太后看在叶凤媛以身涉险在青蛇嘴下救出皇太后的情分上,好好奖赏叶凤媛,不然会让叶府、让叶老爵爷、叶老夫人寒心的。 这话听的屋里许多人嘴角直抽,叶凤媛和苏牧野在救皇太后的功劳簿上一半一半。 不光昭阳公主恳求,一直扶着叶凤媛的和蕙郡主也抻皇太后的袖子,哀声求着,她说的话更叫人难以拒绝:“皇祖母,阿媛从来就是这种舍己为人的性子,以前救过我,后来还救了皇后娘娘,都是明证。她不光至公无私,还从来谦逊克简,最难得的,一身才气纵横,平日里不光教我写诗作画,也会陪我下棋弹琴……这样完美无缺的人,这次为了救您,被那么恐怖的蛇咬了一口,不值得你奖赏一番么?” “是啊,阿媛还总劝我,要好好读书习理,叫我不能任由性子来……皇祖母,阿媛现在就缺一门好亲事,您抬手的事,正好还了这份人情啊。”昭阳公主毫不客气地开口,“再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多难得的一件事。祖母不总是教导我,要慈悲为怀么,给阿媛赐婚,就是慈悲!” 明明清辉映亮了殿内物、人、景,皇太后心绪起伏,并不作答。 魏皇后看一眼垂着眼帘不开尊口的长乐长公主和南平王妃,讥诮之意闪过飞睫。她满是慈爱地望着柔柔弱弱却还坚持着坐在这里的叶凤媛,跟皇太后打商量,道她和叶四小姐投缘,宫里陈氏也喜欢叶四小姐的脾气,叶四小姐还是昭阳公主的伴读,不如将叶四小姐聘进宫来,给宫里添添喜气。 聘进宫,肯定不是三皇子,那就是聘进东宫了。 皇太后目光如电,冷笑了一声,她看出来了,自己不给话,叶凤媛是说什么也不走的,别看人楚楚可怜坐在椅子上,任胳膊上的伤口流着血,说客从上到下,从老到少,应有尽有。皇太后按捺了一下,才能心平气和讲道理。她的道理就是太子妃陈氏还未生产,此时赐婚叶四小姐,昭告天下东宫迎娶侍妾,对陈府和百官都是一个考验,不合适。 今上听了也觉得皇太后考虑的全面。 魏皇后沉默了片刻,不死心道:“其实这倒不算什么,只要……”不待她说完,太子妃陈氏就扶着宫婢站起来了。她的肚子太大了,根本跪不下去,只得站着对皇太后陈情。 “皇祖母爱护,贞娘铭记在心。正如湘君所言,阿媛现在就缺一门好亲事。我素来同阿媛好的一个人一样,如果能有阿媛来宫里跟我作伴,也省了我日日的期盼。到时候,母后有人说知心话,湘君有良师益友,殿下多一朵软花解语,就是我,也增添了一位帮手。从我嫁给殿下那日起,我就知道殿下是胸怀天下的人,身为皇家的媳妇,必须有这样的自觉,那便是以殿下的需要为需要,以殿下的未来为未来。我、以及陈府都是殿下的臣子,更是冯氏的臣民。还望皇祖母答应,给阿媛赐婚。”太子妃陈氏似有所触动,胸腔淡淡起伏。 在她说话时,没有走的陈氏大夫人,即太子妃的母亲,几步走到殿前,跪在陈氏身后应声,道陈府对此绝无异议。 皇太后被堵的哑口无言,心沉到低儿。她看了一直立在太子身边的苏牧野一眼,沉吟道:“如此来说的话……” 第420章 谁的孩子 第420章谁的孩子? 不想一阵低沉笑声响起,苏牧野笑得咳了起来,难得刻薄:“不是应该先查清为何凭空出现了两条青蛇,且青蛇怎么到了外祖母那里么,怎么这就讨论上了叶四小姐的婚事?叶四小姐别心急,晚些伤口愈合不了。论功行赏没错,先得把作恶为非的人捉出来,不然二舅舅一家怕要懊糟死。何为主、何为次,大家别弄混了……” 话音才落,却听到长乐长公主淡淡笑起来。她头上的双鸾芍药分心宝石簪在殿外映照进来的阳光里赫赫生辉,折射之间犹如染上一层光晕,望过去,比邻座的叶夫人还显年轻。 “哪里都有你,没有你,别人不知道要先说正事?”长乐长公主飞一记眼刀给儿子,转过脸似笑非笑的提醒叶凤媛:“叶四小姐,你确定不去处理下伤口么?据我所知,蛇这种东西,咬一口,就算没毒,也是不干净。” 叶凤媛脸憋的通红,没想到苏世子这么不给自己面子,长乐长公主还插嘴……一时词穷。 长乐长公主露出会意的笑,神情玩味:“噢,你是怕给南平王府添麻烦?不怕的,二哥、二嫂,和蕙跟叶四小姐那样好,就让叶四小姐先去和蕙那里处理伤口,你们看可以么?” “当然没问题,还望叶四小姐莫嫌弃寒舍粗漏。和蕙,你和我一起送叶四小姐过去,”南平王妃立刻起身笑吟吟接口,直接叫丫鬟把叶凤媛架出门了。 苏牧野还在殿里补上一句,李院判已经等候在外,丝毫不顾忌长乐长公主不满的白眼以及殿内若干干瞪眼。 之后,南平王扑到了皇太后脚下,哭天抢地,诉不清他的冤屈。 皇太后心里松了口气,推开南平王的手,直接问道:“谁给你出的找梨风苑演青蛇传的主意?” 南平王一呆,眼睛不由自主看去了一个方向。 就见苏牧野再次迈步出列,拱手行礼:“此事乃我为二舅舅想的讨巧之计,原想既然不能看杂耍,那就找戏班好了。可若是寻常唱戏,又实在无趣,可巧那几日听说梨风苑新排演了活蛇青蛇传,就推荐给二舅舅了。万没想到,还会出事。依我看,此事多半不出在梨风苑身上。今日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南平王府请梨风苑表演的事没瞒人,稍微有心就能打听到。这两条蛇极有可能是别人趁乱带进王府的。” “那此刻都把人放走了……”今上蹙眉。 苏牧野轻松笑了起来:“虱子多了不咬,反正现在也在查着戏楼刺杀一案,不如将此事一并交给我好了,叫着京兆府尹贺大人一起,两案同查。” 今上脸色变幻一阵,终寂静道:“这事还不算着急,戏楼刺杀一案,你们三日内必要给我结果……” 说话间李院判满脸是汗的进了门。 …… 听到叶凤媛怀有身孕的刹那,许多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太后不相信、魏皇后不相信,太子不相信,昭阳公主不相信,叶府的人不相信……就是长乐长公主,都愣住了,眉头皱了起来。 等魏皇后带走太子妃,皇太后跟着就叫昭阳公主、苏九歌把殿内未婚小姐和公子们都带出去。 一时之间,殿内所有的目光都投到了太子身上。 大家看到的太子,是眼神发直,恍惚呆愣,是继而狂喜,止不住笑弯眼角。 孩子是谁的……不用问了,一目了然。 叶府叶老夫人、王夫人都没来,来的人里能替叶凤媛说话的就只有柳氏,柳氏也不含糊,直接跪下开始哭,要向孩子的爹讨说法。 皇太后气的胸口疼,她咬死不同意赐婚,丝毫不管太子磕头恳求,这一场闹剧最终算是暂时无疾而终。 今上淡淡瞥一眼太子,同阴沉着脸的皇太后回宫了。 这边南平王送走众人,被南平王世子拉住。 “父王,你说实话,真是克己告诉你的梨风苑新编排的青蛇传?”南平王世子问道。 南平王耷拉着眼皮,弹掉袖口上没有的尘土:“不然你以为我敢这个当口还蹦跶?” “可……这是为什么啊?克己想干嘛?”南平王世子嘟囔不解,他倒没觉得苏牧野会坑南平王府。 南平王负手向前走了几步,低声道:“这两日你给我盯紧了和蕙,不要让她出府。叶四小姐和太子都在玩火,咱们家玩不起,看着就行了!” “我虽然早就知道太子和叶四搞到了一起,可怎么也想不到俩人敢弄出孩子来。这么一弄,皇祖母不想叶四进宫都不行了啊。或者这就是太子的一出计。”南平王世子冥思苦想道。 “这不算什么,单看今上怎么选了,是选把叶四小姐娶进宫,继续试探削减军费,还是为了自己位子稳,暂时放下军费这码事。太子和叶四小姐的私情,以及叶四小姐肚子里的孩子压根儿就不重要。”南平王浑不在意道,重要的是今上的态度。 “若没有孩子的事,还看不出来,这么一看,简直就是叶四和太子联合起来想逼皇祖母就范唱的戏。就算皇伯父同意了,皇祖母那里若就是不点头,连皇伯父都没办法的。”南平王世子啼笑皆非道。 南平王一面吩咐仆从把梨风苑的人送去京兆府,一面扭头笑:“所以说啊,咱们得谢谢叶四小姐和太子,不是俩自作聪明的人自曝其短,今上和魏皇后还指不定怎么想呢。” 南平王世子咧嘴笑起来:“照我说,如果我是太子,想娶叶四,想要叶府的兵权,就直接大大方方找皇伯父言明,不就成了?这样绕弯子,七拐八扭,束手束脚,哪里像储君。” 南平王笑睨道:“趁早闭嘴!你不在那个位置,自然不知道那个位子的不容易,你以为你的皇伯父愿意太子势起啊。今上还没老呢,太子已经开始瞄军权了,我有时候都怀疑,太子身边的人是不是都巴不得太子早点翻车啊,指的路没一条对的。我且问你,你觉得三个皇子里,哪个最聪明?” 南平王世子抱臂用力思索,忽而拍手,“论最有才华,那肯定是二哥了,如果论小聪明,太子跟怀嘉差不多。” 南平王恨不得扇自己这个糊涂儿子一巴掌,“我告诉你,无论是才华,还是聪明劲儿,都是老二拔尖儿。我是弄不清老二到底是真无意还是假无意,不过就目前来看,你皇伯父的心里,最珍爱的,还是老二。太子反而是三个里面最傻的。至于怀嘉嘛,不上不下,将将及格而已。不行了,我觉得再不教教你,你真要被自己蠢死了。” 南平王揪着南平王世子的耳朵进书房。 “三个人,争一个位置,一个有名无才,一个有才无名,一个资历最浅,啥都没有,要怎么争?” 南平王世子苦笑:“这我怎么知道。打小我就知道自己跟权、跟名都没啥关系,说争更是没有争过。” 南平王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其实这问题不难,争就是不争,不争才是争。好比三个人走一条路,想走到最前面的唯一方法,就是退后一步,让出一条道儿,叫另外两个人先过去。” 见南平王世子一头雾水,明显没听明白,南平王心中叹气,继续道:“先过去的两个人,总得决出来谁先谁后,因为路窄必须一个人一个人走。退一步,让另外两个人的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让他们内耗,等他们斗的两败俱伤,总会有人蒙受损失,这就是此消彼长,有了比较,让旁观的人看出,谁是争权的,谁是干事的,自然就众望所归了。此时,退后一步的那个人就有可能建立起来真正的权威,扬名立万。否则,若抢先走在最前面,就会促使后面的人结成联盟,走在前面的人就可能成为第一个牺牲品。” “可那两人若是不内耗呢?”南平王世子化身好学宝宝,脑子转的飞起。 “这是人的趋利本性,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而且就算他们不想内耗,他们背后的人也会推着他们走向对立面的。”南平王睥睨笑着,继续道:“当然还有一个最大的不确定性,就是可能两人的内耗过程极快,不等退后一步的人出场,就已经决出胜负,有一个人脱颖而出抢在最前面。但对于退后一步的人来讲,至少已经消灭了一个对手,剩下的对手经过内耗,元气也已受损。怎么看,退后一步的人都更有胜算。” 南平王世子目不斜视,专心致志盯住了南平王手指上的碧玉扳指,不说话了。 按照南平王的理论,现在退后一步的人是二皇子,不见今日二皇子都没露面么,只让人送来了凝霜院的贺礼。而站在前面即将要打起来的人,是太子和怀嘉? 可是这也不太符合实情啊,怀嘉要人没人、要权没权,连亲都没定呢,可以说身后毫无背景和势力,拿什么跟太子争? 南平王知道南平王世子内心正在翻江倒海,他也不着急,慢悠悠给自己煮茶,又徐徐倒茶、品茶,然后问了句:“还没看明白?那我问你,太子为何紧盯着克己不放,鼓动手下虾兵蟹将去参克己。” “因为他不想克己站去怀嘉身边,帮着怀嘉对付他自己。”南平王世子脱口而出。 南平王啜口清茶,摇头:“不仅如此,因为东宫想的很透彻,克己是站在老二身边的。东宫一日没坐上那个位置,老二一日就是他的心腹大患。太子立不容易,废可是容易的很。克己出巡江南一行,成名成事,赚足了一票呼声,又拉满地方官员好感,无论他站老二,还是站老三,只要不甘愿俯首东宫,东宫就不能心安。况且……你皇伯父还很信任克己,你觉得东宫太子能睡得着?” 南平王世子恍然。 “下面到了又一个重要问题了,你觉得咱们南平王府要怎么选?”南平王似笑非笑的问。 第422章 凭空消失+1 第422章凭空消失+1 月麟听完柔兆所言,惊得头皮发麻,说什么都不能相信,叶凤媛敢婚前苟合,还…还怀上孩子。不过一想到孩子是太子的,她就能理解了。毕竟四小姐那样子,别人的孩子,她也不屑于要。 “我瞧着小姐兴致低落,怎么回事?”月麟问柔兆。 柔兆摊手:“和苏世子吵架了,担心婚事的事。” “苏世子知道大夫人想让小姐嫁三皇子的事了?”月麟道。 柔兆点头,不光知道了,又去宫里求旨着,然后又被拒绝了。两人谁的心情都不好,几句话不欢而散。 月麟脸皱作一团,男女之间最是怕这种小摩擦,大的变故往往能让感情更坚固、激发两人心里对抗一切的勇气,小摩擦则像是漏进鞋里的小石子,磨脚又膈应人,找它费时间费力气,不找就总在那儿提醒着你石子的存在。 既然心情不好,白天又吃宴席,月麟想给叶凤泠做点清淡的苏北小吃,她自去厨房鼓捣半天,端回来一碗酒酿圆子。 看柔兆还立在门口,屋门依旧紧紧闭着,月麟不淡定了:“小姐一直没出来?这么长时间没叫人?” “我进去又被撵出来了,她说要一个人呆着。”柔兆无语,她一根木头,立在哪里都不出声,不影响叶凤泠一个人呆着啊,可叶凤泠偏偏不叫她在屋里待着。 月麟思索了下,把食盒递给柔兆,趴在门上,轻轻敲着门:“小姐,我做了酒酿圆子,放的桂花蜜糖当馅儿,趁热吃几口。这个不禁放。” 没声音、没反应。 月麟担心叶凤泠又一个人偷偷哭,心揪起来,蹑手蹑脚跑到窗口,轻轻挑开窗格,向里望去。 内室里光线昏昏暗暗,没有叶凤泠的身影,帷幔高高挂着,床榻上没有躺人。 月麟抿嘴,又跑回去拍门,一直没人回答。 两个丫鬟感觉不对劲,破门而入。 屋里竟真没有叶凤泠! 柔兆皱眉:“我一直在门口守着,还进门看了一眼……”她猛地顿住,神色骤变,眼里盛聚冷光:“糟糕!我去找苏世子,你守在这里!” 不等月麟回答,她人就闪身不见了。 月麟提着食盒,张皇无措,她……她把小姐弄丢了? …… 苏牧野赶到宜秀居时,目光冰冷,额角润珠,整个人散发着寒意。他一一走过屋里所有角落。 白光已逝,烛火微微,光线飘摇飞舞,满室清凉与寂静。他默默停在内室书案前,目光停驻在侧面箱笼上,鼻尖飘过一丝陌生香气。 月麟有些踌躇地道:“小姐说想一个人歇歇,我们就都出去了……怎么也想不到……” 苏牧野转过脸,面容冷冽指向箱笼:“你去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月麟慌慌张张跑过去,腿上伤没好利索,几乎没被自己绊倒,辛亏洗砚在旁边扶了一下。担心她腿伤不能久站,洗砚觑眼苏牧野,挪去箱笼旁帮月麟抬着箱笼盖。 东西没少,可是箱笼里明显被人翻过了,衣裙放的顺序都不是原来的顺序。月麟一向细心,会按颜色放置衣裙,很容易就能发现被动过的端倪。 苏牧野脸色突然变了,临近暴怒,看得洗砚心惊肉跳。他想,莫非叶三小姐不满公子迟迟拿不到赐婚旨意,自己卷铺盖跑路了?可是又说不通啊,没有武功的叶三小姐怎么出的屋,连盯梢的神机影卫都没看到她的影子。 月麟心下急切,忘记了心底对苏牧野的畏惧,禁不住出声呐喊:“小姐去……去哪里了啊?” 苏牧野冷笑连连:“好问题,我也想知道答案呢。”他盯着外间檐下开的小小气窗,心里渐渐涌现凉意和焦急:“叶凤泠平时藏东西一般都藏哪里?” 月麟发怔地看向苏牧野,显然不理解这个问题,嗫嚅道:“都是放贴身的香囊里,小姐说东西贴身才把稳。” 苏牧野一掌拍到书案上,阴厉启口:“不对,肯定没贴身带着。不能随身带的话,她会放哪里?” “那就是交给我,就放在箱笼里。”月麟说着突然顿住,她怯怯望了一眼苏牧野,犹豫半晌才道:“这回回来到家前,小姐曾给我和柔兆一人一个香囊,说让我们先拿着……” 苏牧野冷笑出声,这就对了。 “洗砚,你速去神机营调出所有影卫,全城搜捕,一旦发现番波斯国人身影或者谭绎,立即传信给我,记得带上豕鼻蝙蝠。另外,通知宫里,盯紧东宫。”苏牧野冷声道。 洗砚心一咯噔,不敢多问,掉头出门。 “世子的意思,小姐被人抓走了?还是番波斯国人?”月麟惊疑看向苏牧野,只见对方闪闪冷耀瞳仁,如冰珠寒露,全是寒光。 “回来的人根本不是叶凤泠!呵呵,这就是她一心相护的恩义之人,心心念念想的就是偷她东西!”苏牧野讥诮。 月麟大骇,去看柔兆,柔兆一脸平静,显然已经弄清楚原委。 从发现叶凤泠不见,柔兆就反应过来了,她身边的叶凤泠不是真正的叶凤泠,而是被人易容假扮的叶三小姐。这就解释的通为何她会觉得叶三小姐身姿较平常更加轻盈,说话虚虚实实,而且,对于月麟的触碰,反应那么激烈。 苏牧野竭力告诉自己要冷静,可他心里仍是控制不住的翻江倒海,尤其一想到能易容逼真到月麟、柔兆以及他自己都分辨不出来,只能是谭绎杰作。而谭绎,穿着叶凤泠的衣服,就意味着他碰过叶凤泠,亲自脱的叶凤泠的衣服! 心中想到此处,当即恨不得亲手杀了谭绎! 他脸色先是发白,然后红红青青,格外玄幻,只觉整个人要疯了…… 然更让他发狂的,是叶凤泠的消失。消失意味着她落在了谭绎手里。谭绎不惜拼着可能暴露的危险孤身来宜秀居,固然有拖延时间,让他发现叶凤泠失踪更晚一些的原因,更重要的是,谭绎想要叶凤泠手里的某样东西,不是叶凤泠贴身带着的东西。 这一点通过谭绎翻过箱笼能看出来。好在叶凤泠防患于未然,提前把某种她认为重要之物分放到月麟和柔兆手里,叫苏牧野又欣慰又担忧。 欣慰于叶凤泠性命应该暂时无虞,担忧于不知谭绎会做出什么举动逼迫她交出想要的东西。 月麟失魂落魄。 苏牧野木然地盯着她,告诉她一切装作叶凤泠无事的样子。如果明早之前叶凤泠没有回来,就对外宣称叶三小姐生病卧床休息,无论任何人来都不许她们进门探病。 他想了想,走到书案前,抬笔写了一封信,交给月麟,叫她连夜亲自送去王夫人处。 信上的字迹同叶凤泠笔迹一模一样,看得月麟惊呼出声,内容是说叶凤泠自觉近日变故连连,心觉不安,想辟谷静修数日,望大伯母理解云云。 月麟叹服时,苏牧野灵机一闪:“她出门前佩香是什么?” 月麟使劲想半天,摇头,她记不清了。早晨叶凤泠心情不好,她全心都是说话逗小姐笑笑,忽略了佩香,是叶凤泠自己选的。 苏牧野失望至极,他抬起头,望向床榻,仿似当日叶凤泠仍娇娇弱弱躺在那里跟他闹脾气。夜风舞动,搅乱了室内光影流转,看着那个虚空的位置,他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 流光溢彩如梦似幻,京都城外的琼江上红黄蓝绿缤彩纷呈,画舫从船舷到舫顶,全是璀璨灯火,把一江游水映照的俨如仙境。自敞开的红色舫柱间放眼向四周观望,两岸多彩多姿的灯影、似走马灯上的妙笔画面,一幅幅呈现眼前。 一座座游船、一座座画舫,来来往往自江面缓缓行进,宛如一座座游走着的玲珑宫殿,倒影在水里。那水波也被染成了五颜六色,风姿绰约,愈远愈艳、愈远愈魅。 入夜之后,京都城的达官贵族、浪人才子,或应约、或闲逛、或寻情、或问花,总会顺着四通八达的街道,走到琼江边,踏上一座游船画舫,开启美丽靡然的夜生活。 这几日正在春闱会试,浪荡才子少了,却一点没影响江上这一片销金窟忘忧地的繁华,昼夜笙歌曼舞依旧,欢声笑语盈满一江春水。如果说有一点什么与众不同,便是今夜的客人更多些,今夜的客人手脚更大方。 叶凤泠醒来时,第一感觉是冷,浑身冷到起了鸡皮疙瘩。她悠悠转醒,先谨慎地动了动手指,倾听四周一片安静,连呼吸声都没有,方稳住心神缓缓睁开眼睛,打量四周——一间无门无窗的暗室,一张柔软洁白的软床,以及同她一样躺在床上的一个人,蒋若若。 关于如何到了这里,她回想不出,只记得刚捡起荜菝果,背后就被点了一下,眼前一黑……她想,自己多半是被挟持了,可身边的蒋若若是怎么回事? 不等她多想,蒋若若便醒了,揉着额头坐起来。 此时,叶凤泠才发现,跟蒋若若相比,她有什么不同……她没穿衣裙,只有一身雪白亵衣!不仅如此,她头上钗环、耳上琉璃珰,以及贴身香囊都被洗劫一空! 也就是说她防身的香粉……也被拿走了! 叶凤泠内心咆哮,脸上一派风轻云淡,还有闲情对蒋若若微笑:“好巧,蒋小姐。” 蒋若若似是有些发懵,语气古怪:“阿泠怎么……这副模样?瞧着似乎……像被人轻薄过一样。” 第423章 摊牌 第423章摊牌 叶凤泠垂下眼眸看着身上的亵衣亵裤,暗自苦笑磨牙。但她坚信不能叫蒋若若看笑话,悠悠道:“看来遇上的歹人对我身上的财更感兴趣,把我的香囊和银票都掏走了,反而留下了色,好庆幸。” 蒋若若笑起来,十分敬佩叶凤泠:“这个时候,你还能开玩笑,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叶凤泠似有些意犹未尽,笑吟吟:“彼此彼此。” 两人从床上跳下来,在房间里摸索半天,也没找到门。不过却有意外发现——她们听到一阵说话声音。 声音从头顶传来,是甜的发腻的女子说话声—— “公子……我的好人儿……” …… 接着便是一阵剧烈抖动的簇簇之音,叶凤泠脸面大燥,暗暗诅咒,她看去蒋若若,发觉对方虽然颊染红晕,神情却甚是玩味,明显听的不亦乐乎。 叶凤泠:“……” 很快,头顶男女声音渐止,依稀听到一句:“开船!”接着就有更多光亮自顶部射入。 借充盈于室的光辉,叶凤泠和蒋若若全瞪大了眼睛,充满不可置信。 无他,她们所处的地方,竟然在水下。 不远处,一艘画舫驶向远方,也就是说刚听到的声音来自画舫。画舫正好停在了屋顶,才让她们“有幸”亲临一场嘤嘤软语同阳刚之力的“对决”。 水波如绸,清澈透亮、丝滑无骨,向上望去,水泡仿似蜂蝶翩跹,步步飞跃,朝着水之上、风云中,且吟且行的玉盘不懈努力着。 无人能想到,伴月而生的潮涌之下,不光有毫无尽头的黑暗,更有一方辟出的秘密水屋。 脚下的地板映照着琼江的水纹,一晃一晃闪着银光,白亮如雪的四壁上也落着层层叠生的波浪,以及波浪之中的鱼影、泡影。 两人商量了下,统一意见,必须尽快找到出口,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叶凤泠心中一动,此房间内只有一张大床……她绕床而走,走到床头,又停在床位,灵机一动摸去床尾的柱子。 手腕用力,“咯”一声,床面下露出一个寸方大小的洞。 叶凤泠抬头看着蒋若若,禁不住笑起来:“多亏留我们在此的人没有绑了我们的手脚,不然可就麻烦了。” 蒋若若先是惊异,再是喜悦,朗声大笑:“你可真厉害!” 她没急着去看床面下的洞,只认真直视着叶凤泠,眼眸里闪动着不辨意味的雀跃:“阿泠才学斐然,心思玲珑,关键时候还素有急智……你的性子我很是敬佩喜爱。我知道以前做了不少惹阿泠厌恶的事,包括克己……可我说的那句想成为姐妹的话不是一时兴起,就算不能成姐妹,也希望日后多多相处,可以渐渐成为自然亲密的朋友……你考虑一下。另外,和我成为朋友,不吃亏。至少你不会吃亏。” 眉间含笑,唇角带风,蒋若若双眸熠熠生辉,十分明亮,叶凤泠感受的到,但凡蒋若若愿意,她能让所有人喜欢上她,真的很难拒绝这么一位有礼有节风雅识趣的美貌闺秀。 看着叶凤泠欲言又止、实则不为所动的神情,蒋若若嘴角弯弯一笑:“阿泠不必惶恐不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我什么时候恭候大驾。我没那么不识时务,也知道交朋友不是逼良为娼,此刻咱们想办法逃出去才是正经。” 叶凤泠笑呵呵,心下微微叹息:如果蒋若若不是蒋若若该有多好啊。 两人跳进洞里,拾阶而下,里面光亮依旧,四周透明壁板浅浅的反射着粼粼水波光影,在她们四周,分布着许多水下管道,高低错落,有粗有细,最粗的可以容车马过,最细的只能单人通行。 沿着透明壁板建造的管道走了许久,尽头赫然伫立着一堵晶莹无暇的水晶壁。 叶凤泠摸了一下透明壁板,确定,这是琉璃。 蒋若若则踢了踢水晶壁,回头道:“后面是空的,应该能打开。” 叶凤泠无端想起了云梦山下的密室,冥冥之中,走近水晶壁,她仔细观察水晶壁上的纹理和颜色,抬手在一处稍亮的地方轻轻放上手掌,原本完整一体的水晶壁应声自中间而开。 蒋若若这回惊得微张开了嘴巴:“你怎么知道这么开门?” 叶凤泠眨眼笑起来:“猜的。” 蒋若若眼睛更亮了,没有注意到叶凤泠眼中神采黯淡了下去。 水晶壁背后是一间顶部透明的房间。这房间跟她们所处的那间不太一样,凌乱冗余,一看就是不爱收拾的人居住之所。 叶凤泠一走进,眼神就是一晃。四面壁上都雕刻着一种独特花纹——硕大美丽的波斯鸢尾花,婀娜多姿、美轮美奂,在头顶射下的蒙蒙霏芒中,散发着独特的美感。 等她再扫过墙角堆着的各种衣料、发饰、靴子……以及各种各样看不出是什么的软的、硬的、香的、臭的物体,叶凤泠不得不承认,她知道是谁点了她的穴,把她放到此处了。 她努力回想了一番当时水榭里的场景和经过,确认那个一直垂着脸的彩衣丫鬟,就是花桃儿。花桃儿又来到京都了啊,他没能从萨瓦克的泥沼里脱身么?或者是他不愿意脱身,总之他这次来,一定所图不小。叶凤泠无限怅惘起来。 蒋若若眼珠骨碌碌转着,她看出叶凤泠打进房间,心情就差了,浑身飕飕冒冷气。虽然不想触霉头,可她认为,时不我待,现在不是想心事、悲风伤秋的时候。她催着叶凤泠找出路。 叶凤泠心思一动,问蒋若若是怎么来到此处的。 蒋若若眼睛眯起来,似在使劲回想:“当时我在远处看着你立在和蕙郡主院子门口,就想过去跟你打招呼,没成想等我走到门口,你已经不见了。我就向里走,走着走着脖子一痛,就晕了过去。再睁开眼,就看到你了。” 叶凤泠追问道:“你看到我时,我身边没有其他人么?” 蒋若若很快道:“有的,一个小丫鬟跟在你身后。” 叶凤泠眸子飞快一闪,长叹一声:“看来咱俩真是同病相怜。” 蒋若若沉默着看她侧颜,忽然问了一个问题:“虽然现在很不合时宜,我还是忍不住想问问你。你到底喜欢克己哪里?你别担心,我没别的意思,纯粹好奇。在我看来,你出身不低,人聪明美丽,不缺钱不缺爱慕者,而且你也不是看脸的性格,克己那种性子,对于一晌贪欢可能还有点吸引力,可对于你这种冷静克制、谨慎小心的人,应该不是首选。” 她俩谁都清楚,苏牧野这种男人一定不会老老实实听话、被人控制,只能他控着别人,蒋若若无比肯定,叶凤泠也非轻易肯俯就之人,那么问题来了,她喜欢他什么?在了解了对方真正性情和手腕后,喜欢他什么? 叶凤泠低眉敛目不言不语。 蒋若若发出一声轻笑:“我以为咱俩都够聪明,可以开诚布公地聊聊天,说说心里话的。之所以这样问,实在是好奇心痒,你也知道,我同克己幼年相识,他身边的红颜女伴几乎全部认识、了解,她们没人能出我意料,唯独一个你。说你奇妙也好,说你诡谲也罢,总之,实在出众……你若不想聊就算了,咱们还是先找路……” 叶凤泠听着她的轻笑声,微微一笑:“既然说到这里,我就聊聊我的看法。什么是首选?在我看来,感情没有优次和先后区别,所有给感情强行套上的排序,不过是常人思维所不能接受的一种弱者手段。这个事我也是才想明白没多久。在现在的我眼里,苏牧野确实跋扈又龟毛,十分难伺候,却神奇地能让我感受到自在,跟他在一起,我就是我,他看得到我的好与不好,我们各得其所,这就足够了。至于所谓男女之间此消彼长的控制欲,我从没想掌控他,若他想控制我,恐怕也要看我乐意不乐意。” 曾经,她在心里默默肖想苏牧野,扭着劲地想方设法围追堵截那份心情,现在,她要努努力,去过一过畅怀肆意的人生。 人不风流枉少年,美好时光遇到心旌摇曳的可人儿,她不会再懦弱。 蒋若若慢慢吐出一口气,双手抱臂胸前:“你这副态度,倒让我有些理解他的癫狂了。你别这样看我,癫狂这个词我从没想到过会出现在克己身上。从小到大,他都是外表俊美内心冷酷,典型的人前无害纨绔,人后心机深重。哪怕是苏家长辈们不同意他只身回陇西,都没让他变化多大。这次住苏府,我同长公主殿下身边的阿衡姑姑聊天,她对我吐露了两个秘密:一是克己已经跟长公主殿下摊牌,如果娶不了你,他就不做这个世子了,出去自立门户。二是只要能娶你,他愿意放下手里一切,不再插手朝堂之事,甘心做一名翰林院编修,只谈文理,不聊政事。第一点先不说,第二点其实是多年前长公主殿下对他的期望,不过被他一直唾弃罢了。” 充满热意的眼眶瞬间涌出晶莹。 叶凤泠显得极为震惊,瞪大了眼睛,不让眼角滚烫的泪水滚下。她想起了许多事许多人,最后颤抖般的想到苏牧野。 感受到胸口澎湃张扬的鲜亮感情,叶凤泠深深闭上了眼睛:放弃所有,洗手做个闲散文人墨客么?光想都能想到那样骄矜自傲的他,有着匡扶大义士子理念的他,饱读诗书苦练习武的他,多不屑剪除理想的棱角,融世入世又退世遁世!他怎么如此疯狂!原来他比她还要害怕和恐惧,日常点滴细节突然全部展现,一一在她眼前走过。 在她心里,固然肯定苏牧野对自己喜爱非常,却从没觉得他会为了自己直接改变人生理想;在她心里,她竟然真如他所言,没有真正相信过他对这份感情的执着;在她心里,此刻涌动的震撼让她久久不能平静。 她多想能立刻见到他,告诉他她对他的眷恋。 第424章 夜色正浓 第424章夜色正浓 “你也不相信是,我听了也是跟你同样表情。毕竟我算是很了解他的,更了解现今的京都和国朝,于他而言,退后就是万丈深渊,往前走可能还有点生机。偏偏他的癫狂都是源自一个你,我能不好奇么。在洛阳城第一次见到你时,除了觉得你非常漂亮,我没有其他感觉。后来甲板上发生惊变,你死里逃生,才叫我刮目相看。我真是很喜欢你的性格,莽撞中带着点勘透世事的温热凉薄,包容着一往无前的天真。你身上似乎有种魔力,能轻而易举、手到擒来得到我费尽心力才可以从别人那里获取的好感。我先是嫉妒,再是羡慕,最后是想赢得你的好感。不得不说,你真是漂亮的像神山尖上的那抹雪。所以尽管你是克己非要娶的姑娘,尽管你一直不喜欢我,我也还是喜欢上你了。”蒋若若走上前想替叶凤泠擦拭泪水,叶凤泠猛然惊觉,快速拍落蒋若若的手腕。 蒋若若自嘲一笑,不以为意。 琼江的水轻轻地晃动着水波,一道又一道的褶皱光影落在叶凤泠脸上,她忽然抬头,问蒋若若:“说了这么多,蒋小姐既然如此了解苏牧野,又如此了解我们之间的感情,还说很想和我做朋友,为何还要横插一脚呢?还是你有自信,可以从苏牧野的心上把我替换掉?”叶凤泠眨眨眼,摒弃泪意,从容如昔。 蒋若若弯眉略挑,狡黠地笑:“谁说我喜欢他了?如果你面前站着一个你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能看穿你心思的人,你会喜欢他?当然,你可能会,但是我可不会。” 叶凤泠错愕。 蒋若若幽幽一叹,拍了下叶凤泠的肩膀:“虽然我不喜欢他,但我们蒋家要和苏家联姻是确定的。这是我祖父和今上定下的事,就是苏牧野都不敢正面对着我祖父说不的。你以为为何宫里迟迟未下旨赐婚你和苏牧野,无非是冯家不想娶我进宫,但又知道不和蒋家联姻,北方世族根基不稳。说白了,这事不以他、你、我个人意志为转移,恕我无能为力。除非……呵呵,也没有什么除非,阿泠还是把感情看得太重了。就算你现在和克己情深似海,人生还有那么长时间呢,谁能保证你俩全都始终如一、至死不渝。看开些,接受我,对你对克己对我,都是一种解脱。何况,我要的只是在苏国公府、在皇室里的一个位置,克己的感情,我根本不在意。” 叶凤泠被蒋若若理直气壮地态度迷乱了双眼,怔忪地立在波光粼粼的地板上,她想,蒋若若真是足够坦诚,也足够有恃无恐。然她心里飘过一个疑惑,蒋若若的底气是什么,就是因为蒋斯倾是苏牧野的老师,蒋家是百年世族? 蒋若若歪着脑袋,又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想插足你们俩啊,从小到大,我还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呢。若不是太子已娶了正妃,我祖父和我都不屑去东宫做侧妃,二殿下又一心向道死不悔改,三殿下着实有点儿幼稚,再说今上也不乐意我嫁给三殿下掌控他,我岂会落到如此境地。克己这个人,又无情又狡诈,心黑手毒,十分难啃,连我祖父在他手里都难讨到好处,实在不是好选择啊。可谁让我姓蒋,是蒋家这一辈里唯一一个能嫁到京都的姑娘,这也许就是我的命。” 说完后,她走近叶凤泠,敛衽一礼:“如果以前多有得罪,我向你赔礼道歉。另外,关于我五哥和白灵的事,我要为自己辩护一下,他俩确实不合适,能放白灵安然离开洛阳,已经是我对她失礼之处的弥补了。若非我隐瞒,叫我祖父知道了,白家兄妹性命都有危险。” 叶凤泠见蒋若若又变得温柔似水起来,有些惊呆她的变脸之快,暗道此等货色简直跟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足见心性之强韧、目标之明确、脸皮之醇厚。 蒋若若抬起头,古怪笑了笑,清晰说道:“我做的错事我认,做的好事也得告诉你。你在慈宁宫能保住这张娇艳欲滴的脸,多亏了我。那日没有我推昭阳公主一下,你至少额头一个大口子。” 叶凤泠跳起来:“果然是你!你同昭阳公主有过节?” “我就说既然昭阳公主早有计划,怎么会就想撞我到地上。可若说帮我……我跟昭阳公主相比,貌似我对你的威胁更大。”叶凤泠不仅不傻,相反敏感多疑。她猜到可能是蒋若若插手,但想不通原因,就一直不问不追究实情。在她看来,蒋若若这种人,不会无事献殷勤,一定有打算。与其追着对方问,不如静等对方亮相,自己好歹掌握个主动权。 这不是,对方忍不住,自个儿就开始“自陈实情”了么。 蒋若若剜叶凤泠一眼,叉腰嗔怨:“我就知道你知道,还等着你问我呢,结果你从来不问!表面看,你虽然是我头号劲敌,可我不喜欢克己,自然无所谓。至于昭阳……”蒋若若脸色一阴,恶狠狠道,“她但凡有一丝对我祖父的敬重、对我蒋家的敬畏,我就不会挡她的路。人蠢不可怕,又蠢又张狂就过分了。帮你,就是给她添堵,我当然要帮帮你了。” 叶凤泠:“……” “但是——”蒋若若拖长了语调重重说了一句,让叶凤泠心尖没由来的一抖:“我的帮助不是的,你也得帮我一个忙才行!” 叶凤泠瞥一眼脸庞沉寂于碎发阴影中的蒋若若,眼里含烟,没有说话。 …… 藏青月色,蜿蜒小路,沙沙作响的树叶似在回忆白天的热闹和繁忙。一盏又一盏的八角红木绢纱绘时令花卉灯笼,好似一座座昏黄灯塔,点缀在朦胧静谧的叶府中。 叶府后宅的门被吱一声打开,一个慌不择路的身影跌撞进门,从怀里掏出碎角银子丢给守门仆从,刺溜蹿进了后宅。 守门仆从不着急关门,眯着眼瞧半天,确定人进了四小姐的桃花坞,回身关好门,脚底抹油去向大房方向。 桃花坞里,叶凤媛从床榻上跳下,赤脚踩在地板上,抓着进门的周秉,也就是绣容相好的小厮,急声:“生了什么?” 周秉正了正脸色,痛心疾首:“儿子,生了个小皇子。我等在宫门口,小宫侍一告诉我,我就飞奔回来了。说是魏皇后大喜,一个劲儿说小皇子生的快,是个疼人的。今上都高兴的在紫宸殿要了一壶酒。” “那殿下呢,殿下什么反应?”叶凤媛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几乎颤抖着声音问。她不知道自己怀孕,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她的月事一直都不准,上个月没有来,她和绣容都没当回事,加上每次同太子欢好后都会吃避孕丸药,更是放心。 从庄子上重回叶府,叶凤媛就明白了,若想不被抛弃,必须拥有强有力的追随者。她意识到自己误会三皇子,想重修旧好,没想到三皇子死不回头。难过固然难过,可叶凤媛不允许自己难过,她快速调转枪头,瞄准了东宫太子。恰在那时,听说太子曾经钟情于自己嫡亲大姐姐叶凤卿,叶凤媛很聪明的开始打听、靠近叶凤卿的打扮和行为。 她的努力有了回报,太子果然对她喜爱非常,许诺娶她进东宫,登基后封她做皇贵妃。委身于太子,叶凤媛的心迅速膨胀,她冷静分析当下局势,看出叶府既是一块“骨头”,也是一块“肥肉”,她的身价很高。加上她早就察觉太子对二皇子、苏牧野的忌讳,便自告奋勇出谋划策,她的条件之一,就是太子要帮她收拾她的亲姐姐——叶凤泠。 太子听闻她的请求,不太能理解,亲生姐妹,有吵有闹正常,叶府三房又没皇位,值得你死我活? 叶凤媛垂着眼角,抚胸半晌,抬起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睛,哀泣道:“殿下不知,我的清白……便是被我这位好姐姐设计丢了的。呜呜,先是坏我名节、再是毁我清白,后来还把我逼到走投无路远走庄园……这样的姐姐,若不提前下手,万一……万一她真如流言那般私下同苏世子苟合,那叶府岂不就被苏世子收入囊中?小人一朝得势便猖狂呐!” 太子默然不语,脸上掠过阵阵阴晴不定的乌云。 两人第一次时,叶凤媛并未出血,太子早就疑心,不忍相问,不想今日叶凤媛自己主动提及。 叶凤媛用帕子按住眼角,梨花带雨,把腹内草稿尽数说出。在她的描述中,自己的清白乃是叶凤泠找人于自己同和蕙郡主午憩时,偷偷下手,具体怎么做她不清楚,因为她被迷晕了,唯一能肯定的是,叶凤泠歹毒到连亲妹妹都不放过,这样的人,自己除掉她就是替天行道。 实际上,叶凤媛并没查出来到底是谁下的手,她想,反正要有人领了她心中的这份愤怒和仇恨,那就叶凤泠好了。 不知是相信她的这份“委屈”,还是被叶凤媛关于苏牧野娶叶凤泠的论断打动,太子答应了叶凤媛的请求。 第425章 孤身赴约 第425章孤身赴约 嫁进东宫、斩灭叶凤泠,两件事都重要,却缓急不同。前者是叶凤媛更迫切需要的。挡在她嫁进东宫路上最大的一块“绊脚石”便是慈宁宫的皇太后。太子、太子妃、昭阳公主、魏皇后都被拿下,唯独皇太后,怎么都不肯接纳她,叶凤媛心里恨得要死,想出了一条施恩图报的计策。 按照她的计划,她被无毒的青蛇咬一口,众目睽睽之下救下皇太后,皇太后说什么也得厚赏她。届时那么多人帮她敲边鼓,不信不逼皇太后应允太子娶她。 计划很丰满,现实很骨干。 她怀孕了! 太子妃恰好临产! 这个节骨眼儿,为了太子妃的肚子、为了陈氏一族的面子,冯家不可能赐婚的。不过好在,她有了身孕。 这就是她翻身的底牌。就算太子妃生了儿子又如何,太子不喜欢的儿子没有用,未来还有那么多年,她有信心也有实力助自己的儿子登上那个位置! 就在叶凤媛胸怀大志,畅想辉煌之际,皇宫里有人欢喜有人忧。 东宫添子,喜事一件,几乎冲淡了皇太后对于叶凤媛怀孕的愤怒,她亲自移驾东宫,细细看一番太子长子,拍着陈氏的手让她好好休息,一切都交给她和魏皇后。 皇太后和魏皇后商量,陈氏刚生完太子嫡长子,于公于私都不宜娶叶凤媛进宫,关于叶凤媛孩子的事更是不能公布。魏皇后一颗心又偏回到新出生的亲孙子身上,难得同皇太后意见统一起来。 午夜十分,叶府的大门被宫里派的宣旨宫侍敲响…… 宫侍走后,叶老太爷握着滚烫的懿旨,悲愤不已。皇室的意思简单明了,让叶凤媛好生“修养”,尽量不要外出,等身子好一些,再谈婚事。叶老太爷一辈子光明磊落,没想到临老被皇家羞辱一番,可怪谁呢?冯家没逼着叶凤媛怀孕啊…… 义愤填膺,带出前几日因为担忧叶子卓伤势的焦急,气怒交加下,叶老太爷病倒了,此是后话。 跟着来叶府宣旨的宫侍一同出宫的,还有另一个骑马飞奔到苏国公府的小宫侍。紫宸殿宣苏国公府世子苏牧野即刻入宫觐见,不得有误。 琼江水色清幽,穿京都而过,洒落一城莹白璀璨。 京都城里发生的一切,对于困在琼江水底秘密水屋的两人来说,毫无所觉,她们正绞尽脑汁想如何从水屋里逃出去。 两人发现,水下管道虽然四通八达,但她们所处的这间屋子只有一道门,就是那面水晶壁。两人猜测要么这里有机关,直通江面水上,要么得出去,去那看着交错纵横的管道之中选路,碰运气。 叶凤泠又扫视一圈屋里陈设,她暗自理清思绪: ——花桃儿挟持她来到此处,拿走了她衣裙钗环,想来是想假扮她。假扮她的目的要么为做事、要么为取物。对方明知苏牧野关注自己,想来不会是做事,那就只剩下取物了。 ——挟持她不算,还挟持了蒋若若,到底是有什么目的呢? 弄不明白蒋若若和此事的关系,她感觉心里发怵,浑身上下冒凉气,咧着嘴抚了抚手臂,或者花桃儿就是想用蒋若若换东西?找谁换,明显是苏牧野了,换什么,怎么换? 叶凤泠头疼欲裂,却觉肩膀一暖,蒋若若从杂物堆里挑出一套女子衣裙,朗声笑语:“穿上,你这副模样出去,实在引人犯罪。” 叶凤泠从善如流,手脚利索的套好衣裙,竟然刚刚好,不得不说蒋若若实在了解自己。 就在她俩裹足不前商议不止时,听到一阵机括轰鸣声,两人对视一眼,不容细说,默契的趴进了屋里唯一的一件家具——床,的底下。 ****** 苏牧野踏上一座画舫,冷颜穿过水晶门帘,手无寸铁出现在诺伊娜和苏塔面前。 再次直面熟悉之人,诺伊娜和苏塔均是神灵一震,她们对于那杯毒酒的印象之深刻,旁人无法理解。 相同的人,相同的尊贵,相同的凛然,那些街头巷尾流传的关于番波斯国走私一案前因始末,都只是道听途说的细碎边角,今晚生动鲜明的苏世子再次出现了,诺伊娜和苏塔胸膛中的复仇烈焰熊熊燃烧,为了国家、为了族人、为了自己,是时候叫苏世子付出代价了。 苏牧野进到船舱里,冰封雪颜缓慢舒展,神色如常里有着让人不能忽视的轻松惬意。月光如洗,一澄万顷地透过淡淡云彩,洒落到他精致深邃的俊秀五官上,朦胧氤氲出一层煌煌光华。他面不改色地打量船舱、打量诺伊娜和苏塔、打量水晶珠帘。 诺伊娜发现苏牧野连贴身小厮都没带,真正一个人孤身赴约,心里暗自惊心。她不知道,苏牧野进宫前接到信息,说有人在苏府他的窗边留下一句:丑时一刻,琼江水畔,佳人难觅,静候君音。同一时刻,宫里传话宫侍也到了,他只得先入宫,出宫后直奔琼江。留给他安排布置的时间并没有多少。 苏牧野身披满斛星光,光彩夺目走到两人面前,扯了下唇角:“帕尔旺娜呢?” 诺伊娜心下一沉,接着勃然大怒:“若不是你们,帕尔旺娜也不会死?” 原来当时洗砚送三人去的那家庄户,见三人胸大臀圆,肤色雪白,遂起歹心,想卖三人给人伢子,三人夜里听到庄户夫妻密谋,惊恐交加,起意反抗……混乱打斗间,帕尔旺娜被庄户男人失手捅死。就在她们和庄户夫妻对峙的千钧一发时刻,番波斯国的萨瓦克从天而降,几下解决庄户夫妻,又把三具尸体扔进山里,才带走了她们两人。 苏牧野望着诺伊娜阴森凌厉充满仇恨的双眸,猜到了什么,不再问了,他微微笑开:“约我来的人呢?你们做不了主,把能做主的人找出来。” 苏塔按住情绪激动的诺伊娜,马上应变自如:“世子既然知晓我们只是小卒子,那就别为难我们。桌上的酒,世子挑一杯喝了。喝了后自然就能见到我们主子了。” 船舱正中间摆着一张四角小桌,桌上两盏清酒,俱是清澈见底的白,酒香馥郁芬芳,看得出是陈年佳酿。但在此时此刻出现于此处,意味着什么在场诸人心知肚明。 两盏酒,要么一盏有毒,一盏无毒,要么两盏皆有毒。更重要的是,喝了酒才能见到背后虎视眈眈的人,即将面对什么,可想而知了。 苏牧野专注地盯着两盏酒,又抬头看了一眼吊在船舱顶部的层层夜明珠,看一圈又一圈柔和绮丽的光芒勾勒出光晕。 苏塔眼珠转动,娇笑出声,拍了下手掌,一套衣裙自船舱外扔进来,正是假叶凤泠消失时身上穿的那套衣裙。 苏牧野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拿起一杯酒,喝了下去。 见苏牧野毫不惊慌,冷漠淡然,除了拾杯饮酒没有一丝多余动作,诺伊娜和苏塔心中惊疑更甚。 不过她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事需要交给主子了。苏塔又娇笑一声,右手一扬,拉了下水晶珠帘,画舫船舱的门和窗寂然闭阖,半晌机括转轴轰隆声响后,船舱竟突然加速坠去深深水下…… 眼前一黑,接着一亮,苏牧野目不转睛盯着船舱四壁自外面罩着的木板中脱落,蜕壳一般,露出透明水晶壁……伴随一声“哐当”,船舱落地了。 水波翻涌、气泡成群,游鱼慌乱奔逃,水草飘飘荡荡。 苏塔又拽水晶珠帘中的一根,就听“哐哐”数声,船舱同什么链接上。接着,船舱门自外向内打开,苏塔示意苏牧野跟着她。 走在水中管道,苏牧野唇边笑意渐起,不等他开口发问,苏塔就停下了。 他们停在一个门口,苏塔用力推开了门。 宽阔的房间正中摆着一张引人遐思的水晶软床。床上铺着烈火红焰绣并蹄莲床单,床单上躺着两个近乎裸体的男女。 叶凤泠发丝凌乱,只着桃红色肚兜,下身半盖一层红色软纱,她静静侧卧在一个面容精致的高鼻深目异族男人怀中,呼吸微薄,紧闭双眸,动也不动。 异族男子,苏牧野认识,花桃儿谭绎。 只见谭绎睁开冰蓝色瞳眸,贴叶凤泠耳畔印下一吻,自发丝缠绕的亲密中起身,露出仅着白色短裤的雪白邱健肌肤,同苏牧野四目相对。 苏牧野用鹰一样锐利锋芒的眼神一寸寸掠过床上魅惑人影,眼中寒光如云凝聚,苍白盛雪的面容上几近透明。 苏塔注意到苏牧野的手指在颤抖,浑身气息瞬间暴涨,她忙不着痕迹地挡到门口,微笑着道:“世子息怒。若世子不顾大局,在此造次,我们可不敢保证被点了睡穴的叶凤泠会不会突然醒来,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苏牧野突然盯视一直没有开口的谭绎一眼,又冷冷看了一眼苏塔,苏塔被吓一跳,娇笑戛止。 苏牧野右手一挥,突然凌风出手击谭绎一掌,掌风浑厚汹涌,谭绎闪躲不及,而后捂住胸口,摇晃两下,嘴角流出鲜血。 第426章 苏离来了 第426章苏离来了 谭绎不以为意地抹掉唇边鲜血,阴恻恻道:“你确定要在这里动手?”他眼神掠过床上兀自沉睡的美人。 苏牧野又盯住床上看了一眼,转身走回到船舱,像个高贵冷艳的帝王一般,坐到椅子上。 苏塔和诺伊娜要帮谭绎穿衣,被谭绎拒绝。他随手抓起一件薄袍穿好,冷漠地走进船舱。 船舱里一片静寂,在场四人各怀心思。 苏塔和诺伊娜打着眼色,疑惑刚不是看着苏世子喝下了毒酒么,怎么还能用武?有武功的苏世子杀伤力太大,谭绎根本不是对手。 诺伊娜眼神示意:“我去叫帮手来得及么?” 苏塔眼神回复:“看看再说,可能毒药发作得等一会儿。” 谭绎突然笑了,他旋转面目看苏牧野一动不动,好似冰雕,道:“咱们都是熟人了,我也不想废话。今日约苏世子来,是想谈个生意。若世子同意,你能带走一个人,若不同意,你也要留在水下。” 苏牧野哼笑出声:“你是代表萨瓦克,还是代表番波斯皇室?我了解的,萨瓦克已经没有你立足之地了。” 诺伊娜和苏塔惊呆,两人被萨瓦克救下后,一直藏身在京都城郊,直到被谭绎叫出去分配任务,她们还以为谭绎和萨瓦克是一回事,谭绎代表的就是萨瓦克。 谭绎脸色变得很不好看,压抑着愤怒,“我生是萨瓦克,死也是萨瓦克,这点不劳你费心。”他心情明显变差,不再兜圈子,直接说出想招徕苏牧野的意图。番波斯国想打仗,又清楚跟国朝正面交手大概率打不赢,便想利用国朝内部的矛盾投机取巧,妙取豪夺一些利益,比如边境的土地、比如边境的贸易。 谭绎试图说服苏牧野跟萨瓦克联手,跟番波斯国人做朋友,在朝堂上对战事推波助澜,制造恐慌,这样国朝皇帝心虚之下可能为了政局稳定不开战,直接割送一小座城池。他表示,番波斯国不会白让苏牧野出力,金银细软、美女宝马,只要苏牧野提出来,番波斯国都会满足。 苏牧野撩着眼皮欲笑不笑,谭绎真是仁者的徒弟,招徕人的手段都如出一辙。是用心了,但是貌似用心程度不够,给的诱饵也不诱人,他缺金银细软、美女宝马? 谭绎自然能看出来苏牧野不屑,平静了一会,继续循循善诱,道他了解到苏牧野跟太子关系不冷不热,若苏牧野想在储君位上动脑筋,不妨考虑下跟番波斯国合作,番波斯国人可以给苏世子做“良弓”眼前的“飞鸟”,只要苏世子需要,他们可随叫随到,搞事、生乱,然后等着苏世子施展才华“制服”他们。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想得到重用,靶子的存在是关键。若靶子能为自我所用,到时候皇室信任、皇子倚重,全部都是信手拈来。 谭绎这个“饵”有点吸引力了。 苏牧野眼里流过一抹黑沉,抖了下袖袍:“你们的提议对我而言风险太大,不合作,我也能逍遥跋扈,合作了万一被捉出来反而命都没了。再说,光凭一个我,是说不动今上的,更不用说左右朝堂风云,我可没那么大本事。” “放心,我们已做好万全准备,只需苏世子振臂一呼,自有百应。”谭绎道。 苏牧野笑笑,只要一座城池?他不信番波斯国使大劲,就咬一小口肉,肯定还有别的。现在是哄着他上车,上车了想下车就难了。届时还不是他们提什么要求自己要做什么? 买卖不划算,还很危险。 苏牧野依旧摇头。 船舱中又陷入岑寂。谭绎心浮气躁,他想出个方法试探苏牧野,站起身一步闪到苏牧野跟前,伸出了手。 苏牧野并没有动。 谭绎遽然出手,抓住苏牧野,喀嚓两声,苏牧野的双肩被他卸下,凹凸形状突出衣衫。诺伊娜惊愕大呼:“你疯了么?那人可是要他活着。” 谭绎冷冷一笑,他的目的很明确,证明苏牧野真的已经内力尽逝:“苏牧野,有句话叫先礼后兵,礼貌已经讲完了,现在是给你颜色瞧的部分。此痛不足以报我师父含恨而亡的仇,咱俩的帐回头算。你要知道,别人只是要你活着,没要求你跟以前一样满面春风地活着。现在,你可以好好考虑我的提议了,我提醒你,你的答复至关重要,我没耐心,别人也没耐性。” 苏牧野脸色苍白,一道细碎汗流蜿蜒而下,他咬着牙盯住谭绎卷曲向上翘的睫毛:“你说我只用振臂一呼,可见朝堂中还有不少被你们收买的人。别人是谁?是愿意跟你们合作的人之一,他应该同我相识,还想我在朝堂上继续翻云覆雨,对我的官职以及同冯家亲厚程度知之甚深,是我的亲朋好友。借你们的手逼我,不显山不漏水,成功了垂帘后坐,失败了有替罪羔羊,足见是位纵横捭阖的老手……” 谭绎听的恼羞成怒,控制不住又伸出了手。 “住手……”苏塔扑身挡在谭绎和苏牧野之间,转眼狐疑瞪着谭绎,语声娇魅:“你这么一再动手,是为了叶凤泠那个美人,还是为了我们的大计?”有了对谭绎忠心程度的怀疑,苏塔完全有理由认为谭绎在携私报怨。 谭绎收手背去身后,气怒交加,他看出诺伊娜和苏塔对他的不尊重和不信任,却无可奈何。仁者死后,他在萨瓦克内部的地位一落千丈,这次能被派到国朝,是借番波斯国皇室的力,而诺伊娜和苏塔两人,他隐隐猜测对方是萨瓦克德者安插在京都城的眼线,他不能跟她们闹翻。 苏牧野满意三人嫌隙已生,冷漠的嘲笑着,细缕的汗流持续不断地流淌着,很快布满他苍白脸庞。 再看谭绎,缓缓转过气怒面目,对苏塔道:“你们知道仁者是怎么死的么,就是被他巧言令色害死的。他最会离间人心,如果你们相信他的话,咱们的任务必然会失败。而且,既然说只要人活着就行,说明对方也想给他点教训,你们想想枉死的帕尔旺娜,就不想给她报仇么?” 提到帕尔旺娜,诺伊娜哭成泪人,直接拽出来苏塔,大声而哭:“这是他应得的,你不要烂好心……你好心,帕尔旺娜也活不回来了!” 没有苏塔阻挠,谭绎又伸出手,他这次想试一试练的半吊子的掌法。因稳不下性子练武,多年来他的武功处于打打闹闹混日子阶段。直到品香大会一行,让他意识到武功不好的困窘,数月来,下狠心练武雪耻,此刻正好可以小试牛刀。 苏牧野深邃的五官上没有任何表情,全身萦绕着一种看弱者的俯视,这种气场愈发激怒谭绎。 他忍无可忍,迅猛拍去—— 然同一时刻他背后风动,接着剧痛袭来。谭绎控制不住跌去一旁。 穿着夜行衣、浑身滴答水的白发老者破门而入,朗声怒喝:“谁想的在水下建房子,想法不错,但搞偷袭太难了。”言外之意,丝毫没有为业内同僚考虑! 苏离一掌劈开了谭绎,视线略扫过室内诺伊娜和苏塔,不急不忙笑起来:“你们两个……” “……放她们走……”苏牧野冰雕端坐,要放走苏塔两人。 话音未落,苏离人已冲飞,直逼谭绎面门,两人在狭小船舱里过起招来。 诺伊娜灵机一动,想趁乱挟持苏牧野,被苏塔拉住。苏塔俯耳诺伊娜,不知说了什么,两人转身疾速离开船舱。 一片凌乱,咣咣当当声响不断,夜明珠和水晶珠帘随着气息震动左右摇摆,散发着皎洁光芒。 苏牧野朝纠缠而战的两人看了一眼,淡声:“先把我胳膊复位。” 顷刻之后,苏离飞落他身前,十分鄙薄地哼笑,咔嚓一声斧正了他肩膀,然后又飞身扑向正朝船舱门奔逃的谭绎…… 苏牧野扶着肩膀转动几下,平缓骨膜酸痛感,启唇而笑的同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眼里明辉崩裂,在苍白面色下镶嵌出锋芒锐利之刃……不等舱内两人分出胜负,人已不见。 半空中,一道白影似流星划空,霎时从苏离手里截出谭绎。 满头大汗的谭绎可谓才逃狼窝,又进虎穴,苏离稳健强劲掌风他尚能抵挡一阵,而苏牧野的招式,可谓招招毙命,摆明了要他命。 双拳难敌四手,不过十招,谭绎从半空中掉了下来,一只白中泛青有如鹰钩的玉手如影随形,咔嚓两声,谭绎的脚踝被苏牧野尽数卸下…… 无法施展轻功的谭绎,趴在地上愤恨瞪向苏牧野,只见他一手摸进头发……说时迟那时快,一记白光闪过,他从头发里摸出的毒药被珍珠打落在地…… 苏牧野从地上拾起毒药,放到鼻前嗅了嗅,一抹嘲讽凉薄的笑容生在嘴角:“番波斯国宫廷秘毒,不想被逼供,就把自己毒成活死人,等着自己人救出去再吃解药活过来。计划不错,就是动作慢了一些。又恰好遇上我,可惜了。” “你不是喝了毒酒么?怎么会还有内力,还有武功!”谭绎不愿相信,脱口而出。 苏牧野挑眉笑了:“因为我事先吃了解药啊。你们番波斯国的毒有多少,我就吃了多少解药。别忘了,你们能花钱买消息,我也能。”神机影卫常年流窜各地,不光探听消息,还肩负着收集各种毒和解药的任务。就像集腋成裘的瘾君子一样,神机营负责掌管毒方、毒药的影卫平生最大喜好,就是毒药库里再添新宠。 只要谭绎用的是番波斯国或者萨瓦克的毒,苏牧野就中不了毒。 谭绎气的用力捶打地板,胸口呕血。 苏牧野瞳仁聚光,杀气渐涨,等这一刻等很久了……他朝谭绎一步步走去。 第427章 安全感 第427章安全感 仅两步,苏离伸手拦在眼前:“你说过,人交给我处理。说话不算话可不行。” “那是先前的话,现在的命令是就地斩杀。”苏牧野扬起下颌,眼神嗜血,像执掌生死大权的天神一般盯着地上苟延残喘的蝼蚁:“此人已经不单纯是萨瓦克,他还联结了番波斯国宫廷,又跟国朝里的人勾结,不除不行。” 苏离不吃苏牧野翻脸不认这一套,嘴角寒风飘飘。他抱臂挡去谭绎身前:“你敢起誓说没有叶凤泠的话,你也会杀他?用叶凤泠的性命起誓。” 苏牧野一噎。苏离寸步不让,表情极具冷嘲热讽之意,他转身点谭绎周身大穴,令人动弹不得,回过头语重心长:“你也说了他跟这么多人有联系,此刻杀了他,就是自断线索。反正他又没怎么样叶凤泠……别这么看我,若他真敢怎么样叶家那个小丫头,你怎么可能忍到现在。所以说嘛,忍一忍,把他捉回去,撬出来更多的信息,才是明智选择。你不想见他,那就交给我审。许久没回京都了,正好跟营里的兄弟们联络下感情。” 苏离似知晓苏牧野在犹豫,不等苏牧野回应,转脸提起谭绎,噗地飞出船舱,至于如何回到水面,想必要同他下来时一样选择了。 离开洛阳后,苏离径自奔赴西南一带,日前接到传信,火速回京,夜子时方入京都城门。怎料,一进京就被早就等候多时的洗砚带到了琼江边上,洗砚话简单又直接,叶三小姐被谭绎捉走,苏牧野孤身犯险,等人接应。 苏离望望夜空、望望江面灯红柳绿,摸了下鼻子:“什么意思?” 洗砚揣着袖子,嘿嘿笑:“二太爷不知道,公子接到的信儿是约在画舫上。公子登画舫之前略略看一圈,凭他对京都城内外掌握情况来猜测,画舫里多半有机关,人十之八九被藏在另一处。听盯梢的兄弟们讲,画舫突然震动,船舱竟然落到水里了……想来贼窝应该藏在水下,二太爷接应可要下水了。” 苏离揉了揉额角,抚摸了下身上白崭崭的锦袍,运气半晌。 洗砚看戏不怕台高,催促苏离尽快下水,他变戏法一样拿出来一身黑色夜行衣,神机影卫标配,递给苏离,清清喉咙:“怕二太爷一路风尘,特地备好了咱们的衣服,二太爷快换上,抓紧时间下水。晚了,公子回头要怪的。” 关于苏离的白衣,有一段渊源,神机影卫常年黑衣,便于隐匿身形,只有几人例外,苏牧野为一,洗砚也算,另外就是苏离了。白衣,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一种身份象征。洗砚常年守在京都神机营,苏离在外,白衣少碰白衣,但洛阳一行,两人白衣撞衫多次,洗砚偶有不爽。但他人微言轻,无论资历还是辈分,都排在苏离之后,只能忍了。不想苏离却直接跟苏牧野说洗砚一个小厮,总跟着穿白衣,不是神机影卫就算了,身为神机影卫,如此穿衣属于逾矩。 洗砚暗暗记下这笔“小帐”,一直盘算着什么时候找回来。今夜听苏牧野安排苏离接应,正中下怀,乐呵呵准备好了黑色夜行衣,恭候苏离大驾。 苏离一眼看穿洗砚小心思,讽刺一笑:“无耻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洗砚一哆嗦,乖巧站好,俨然被苏离气场所慑。 苏离心知洗砚在苏牧野心中位置,笑哼数声,干净利落换好夜行衣,扑通跳进江水。 之后,洗砚一直静静等候在江边,过了大概两刻钟,洗砚跳上江边高树,发出鹧鸪声叫,很快数个黑色身影,像暗夜的蝙蝠,簇簇落到树下。 夜阑人静,琼江上的游船画舫已然全部灯灭,一江银带摒弃克制,放肆地朝变幻的夜空奔跑。天色朦胧,远处浓稠深沉的黑,变得不再纯粹。 苏离提着谭绎回到岸上,他问洗砚,有没有看到别人上岸。 洗砚摇头,他始终瞪大眼站岗放哨,瞌睡都不敢打,绝对无人能逃过他的眼睛。 苏离沉吟,如此看来,那两个小娘子,要么还在水下,要么另有上岸之路。要说番波斯国人真会想,在神机影卫的眼皮子底下弄出了秘密水屋,说京都城里没内应,谁会相信。好在,谭绎在手,内应露出真面目也快了。 他不理睬洗砚,带着谭绎和几个神机影卫走了。 琼江之下,目送苏离仓皇离去,苏牧野冷静头脑,压下愤怒,直接回到看见叶凤泠的那间屋子。 床上叶凤泠还在沉睡着,婴儿一般,丝毫不知屋外石破天惊的打斗。 苏牧野仔细看着床上的叶凤泠,突地笑了。笑声引出了躲于暗处的诺伊娜。 诺伊娜有些阴晴不定看着苏牧野:“你怎么不着急?不想把她唤醒么?” 苏牧野转过目光,落在她脸庞上:“她又不是我找的人,着什么急。着急碰上你们提前抹好的毒药,给自己找苦头?” 诺伊娜美丽的面目扭曲起来,泛着一层诡异青色的光芒:“你怎么知道……你……” 苏牧野冷漠的道:“苏塔留你在此看守,除了诱我中毒,还想做什么,一并说了,我给你个痛快。别怪我没提醒你,她走,你留下,其实就是她活,你死。去报信,一个人足够了,我不会给你们第二次机会。” 苏牧野的声音不紧不慢,却字字冰冷,像刀子一样直戳心窝。诺伊娜忍耐不了,狰狞着嘶喊朝苏牧野扑来。 她都没看清苏牧野怎么动手,就被摔去墙壁,咚一声落到地板上。 “你知道我们会去报信,还放走我们,你这么自大迟早要栽跟头。看来你想要的不是叶凤泠,是那个蒋若若啊。不然怎么会面对如此诱人胴体,都无动于衷。”诺伊娜吐着鲜血,艰难的说道。 “放你们走是为了给对方报信,省的对方搞不清楚状况,拖来拖去,耽误我的时间。至于床上女人,你们以为随便找个人易容一番就是叶凤泠了?我被骗一次,就不会被骗第二次。最后问你一遍,说不说,不说的话,你现在的感受将会是以后你回想起来最舒服的瞬间。” “……你杀了我!”诺伊娜并不怕,没能让苏牧野再次中毒的不甘心支撑着她残存的勇气。 苏牧野幽幽道:“看来你还是不成熟。萨瓦克的人已经抛弃你了,这种时候不为自己不是傻么。罢了,朽木不可雕。”他弹出一颗穿肠烂肚丸,转身离开了房间。 再也听不到声音时,叶凤泠和蒋若若才从床下爬了出来。她们所处的房间位置独特,正巧处于另外四间秘密水屋的中心,而后落下来的船舱则位于其中的两间秘密水屋之间。是以,趴在地板上的两人,贴耳于地,依稀听清所有谈话声。 了解危险已经解除,两人全松了口气。不等回神,水晶壁被砰的从外面击碎了,碎末裹挟着一道声音,低沉缓慢——“过来。” 头顶月光折射水影迷离渗进,拉长了一条瘦瘦高高的人影,蒋若若定睛一看,赫然正是苏牧野。她身旁的叶凤泠,如狡兔一般,飞奔扑向人影。 叶凤泠控制不住哗哗滚眼泪,趴在苏牧野怀里,气息紊乱。 其实她不愿哭泣,不想让他看到自己邋遢的模样,她多想完美无缺,可不知怎的,心里一点一滴的委屈、无助、张皇被无限扩大。 妾心自酸楚,况对木瓜山。 她又一次肯定,飘忽抓握不住的安全感,终是由苏牧野带给了她。 模模糊糊的,脑子里闪过好多场景。 大多是上一世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挨磨、反反复复的凌辱,她隐约想起了刚嫁给路峰时,被路夫人寻错关在暗室一昼夜,又饿又渴又怕的自己一边哭,一边有气无力地拍暗室的门,拍到自己失去意识都没人开门…… 时而又想起自己那化成一滩血水的孩子,新婚夜伤了身子迟迟不孕,她很快被路峰抛去脑后。不想数月后被路峰又想起来玩弄几夜,竟神奇怀孕。伯爵府出身侍妾生的孩子,对路夫人的威胁不容小觑。她很快就小产了……月麟伤心绝望地抱着她哭泣,哭叶府不管不问、哭路府昏天黑地、哭叶凤泠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再之后,月麟也被命运之神无情地夺走了…… 若是曾经,有人如苏牧野一样出现救自己、救月麟就好了,若是有人愿意给她一条生路就好了。 而时间总是轮回的,齿轮转动,车辙往复,她又出现的时候,遇到了他。 叶凤泠抿着唇,被他紧紧的抱在胸口,感受着他气息不稳的胸腔起伏。她想,自己真是越来越脆弱了,上辈子那样的经历她都活了那么久,这会儿已经练了一身“神通”,精神反而更娇贵,这么点波折,都让她想渴求温暖呵护…… 在苏牧野出现前,叶凤泠从没感觉害怕,也不觉得恐惧,为了求生,她可以不择手段、可以绞尽脑汁,她的目标只有一个——好好活着。 从遇到他开始,她学会了哭泣、学会了抱怨、学会了撒娇,是他,将她遗落在前世的温软一点点寻回,给了她一方任性的天地。同样是他,教会她不必事事逞强,可以躲在他身后,娇娇弱弱。 原来,原来,安全感是这样的啊…… 第428章 翻墙而来的荜菝 第428章翻墙而来的荜菝 哭了半天,叶凤泠才察觉到气氛有些不比往常:苏牧野盯着她的双眼、头发、身子上上下下地扫视,目光炽烈如阳,沉浮着恨不成器的光彩。 她一时狼狈地低下视线,觉得难堪、窘迫,既激动、又委屈,还不想自己的软弱被他看透。 叶凤泠从苏牧野钳子一样冷硬的胳膊中起身,本能地后退。旋即发觉是徒劳,周身又被温暖的、熟悉的、让她沉迷的气息笼罩。 苏牧野轻声:“没事了。是我疏忽,连你都能认错,以后不会了。你恨我。” 叶凤泠眼角的泪水汩汩而泻,似开闸的河水,她哽咽地摇着头,脸埋在他怀中,自己都弄不清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 那多日来辗转的难安、永远不敢印证的自尊,那见到他的欣喜,全部化作抱住他脖颈的一声“苏哥哥”…… 蒋若若自苏牧野进门起,就一直盯着他瞧,看他情绪难掩地抱住叶凤泠,看无限温柔与无尽自责两种情绪交替出现在他脸上,看一直无坚不摧、刀枪不入的叶凤泠委委屈屈窝在他怀里洒泪不停。 儿女情长的两人终于记起来屋里还有一个她,苏牧野紧拥着叶凤泠,将她脸贴自己胸口,抬头看向立于不远处,静静望过来的蒋若若,淡淡地道:“你没事。” 此刻听他说出这句话,蒋若若眼里飞快闪过什么,让人看不清楚。她摸了下自己的发尾,悠悠笑起:“多亏了阿泠,我安然无恙。” 苏牧野微微颔首,又垂下头盯着叶凤泠,“哪儿来的衣服?” 叶凤泠身子轻微一震,一言不发,在苏牧野领口蹭着眼泪。苏牧野慢条斯理抹了下她眼尾,为她擦去半滴晶莹泪珠:“没关系,人已经在手里了,总能让我出气。” 叶凤泠如芒刺在背,越发地不敢言语。 苏牧野心脏跳的更快了些,本已平静清润的眸底,卷起刀光剑影、腾腾杀气。 既然找到两人,下面的问题就是从秘密水屋回到江面。叶凤泠问另外房间假扮自己的人怎么办,苏牧野瞥一眼走在前面的蒋若若,突然一稳叶凤泠后脑,左手紧箍她的腰身,狠狠地吻噬了一口。 叶凤泠羞恼大急,唯恐前面蒋若若回头发现。好在蒋若若只脚步略顿,全程都未回头。 苏牧野一袭得手极快松开,旋转身形握着叶凤泠向前走,口中颇有些不以为然:“她已经死了,诺伊娜为了让我中毒,给那人浑身抹毒药,我再去的时候,离她死透还有一炷香。” 叶凤泠极为吃惊,瞳孔无意识地左右飘动两下:“你什么时候知道她不是我的?” 苏牧野笃定淡笑:“若我说,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不是你,你信么?” 叶凤泠眼睛瞪得大大的,扑闪闪雪精灵一般。 苏牧野眼神轻轻掠过她胸口,邪魅笑起:“若非南平王府上谭绎借了我愧疚的心情,令我大意失察,岂会让他浑水摸鱼……你的衣裙都是我给出的尺寸……” 叶凤泠眨巴眨巴眼,急忙捂上苏牧野惊天动地的嘴,耳根红透。 她怎忘了,此人最是厚颜无耻! 苏牧野躲过她的手,侧头亲了下她鬓角,温热气息吹拂而过,不容忽视。叶凤泠嗔怨,察觉自耳廓至脸颊,一点一点地升起温热。 始作俑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咧咧嘴角,似乎很满意叶凤泠的口是心非的羞涩。 一时苏牧野又看向了走在前面的蒋若若,眼神陡然加深,幽暗不知明灭。 没能找到其他回到琼江水面的方法,三人只得利用游泳技术,用力游向江面,好在三人水性皆惊人,很容易脱了身。 湿漉漉的苏牧野抱起同样湿漉漉的叶凤泠,登上洗砚备好的马车,丢下一句“送蒋小姐回苏府”后就离开了。洗砚陪笑,恭恭敬敬亲自送蒋若若离开。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离开,少顷又出现数名黑衣覆面人,扑通扑通跳下江面。 疲惫的月躲进了云层,只留下几点星子在懒懒地闪耀。琼江水面宛如镜子,倒映着天上云星,偶尔,鱼儿探头,泛起涟漪,破碎一江光影。 马车上,体贴的洗砚备好了干净齐整的男女衣饰,从头到脚、由里及外。两个浑身都湿透的人,上马车第一件事便是换衣服。 叶凤泠解衣带的手突然顿住……她艰难地回头,发现一双眼睛闪着幽幽青芒,于车窗透过的微弱光线下,熠熠望来。 “你……转过脸去……”叶凤泠脸红了,苏牧野要凑近,被她猛地踢开。 苏牧野沉默了一下,竟十分好说话的转过身背过脸。叶凤泠有点懵,心生不安,温顺的苏牧野绝对不正常。 不过她顾不上想这些了,拂晓已近,气温处于一日里最冷的时刻,她哆哆嗦嗦地用最快的速度换完衣裙,还随手重新给自己绾好发髻。 马车徐徐向前,车辙滚动压在青石板驰道上的声音充满了古老和沧桑,在这一刻,伴随着马蹄哒哒和零星极静之中的若干声响,叶凤泠第一次感受到了京都城穿越时光和风雨的厚重。 洗尽铅华,深情又无情,一座城池历经数朝百代,风雨兼程、矢志不渝,那么多人和事早就被时间泯灭埋葬,但城池的砖瓦仍在惊艳着岁月。 马车里有棉被,换好衣服的叶凤泠被苏牧野用棉被包好。他坐在她面前,俯眼看她手背。 绾起的长发在晃晃悠悠中陆续坠落至肩,长发分散如云,她雪白的脸被如春暖意熏得粉红一片。苏牧野原本放在她手背上摩挲的手,渐渐移到她耳下。 他墨黑凝眸,似雪容颜,无人知道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叶凤泠有点儿发慌,打破了沉默,她问苏牧野她的失踪有什么影响。 苏牧野简短叙述了南平王府发生的系列变故。 听到叶凤媛怀孕,叶凤泠一时深深感慨着没出声。 静寂之间,苏牧野捏起了她的发尾,执于掌心反复查看。叶凤泠面上阴晴不定,猛然抬头道:“有个事情,我之所以会被花桃儿……谭绎寻到机会点穴,是因为我看到了荜菝果,就在和蕙郡主的院子里……”提到花桃儿三个字时,叶凤泠敏感地感觉到苏牧野看向自己的目光冷了一下,快速转口“谭绎”。 “荜菝果新鲜且不是一颗,我觉得荜菝藤应该就在不远处,当时我想捡起来,才会被偷袭……” 苏牧野目色一暗,“还记得位置么?” 叶凤泠点头。 不过一刻钟,两人就来到了叶凤泠被偷袭的地方。 临近破晓,天空青白隐隐,黑已经不是纯粹的黑,白也远非想象中的白。黑白交错融汇,带来混沌迷蒙。 借着含糊光线,叶凤泠轻松找到了草丛里躺着的几颗荜菝果,递给苏牧野。 她道:“这种荜菝,是西南一带特有品种,果实较小,长到这种程度大多就是熟透了落地。因为它有特殊香味,许多鸟并不爱吃,尤其北方,所以只能是人为带到这里,要么就是被风吹来的。” 苏牧野仔细瞧着指尖荜菝果,目中情绪汹涌如潮,分外凶烈,他道:“你大概不知道,当日随着青山寨一同押送二十车香料的兄弟全都死了,甚至青山寨的人也死了。人死香料失踪,发生在京都城,如此诡异的事,却查不出来眉目。” 他看到叶凤泠蹙眉问自己:“胡府后来又凑齐的二十车香料,顺利交付皇家了吗?” 苏牧野脸沉着,把荜菝果握在手心:“顺利,没有任何问题。” 正是因为没有问题,没有人质疑,才更让人不解。苏牧野不信,能不留痕迹地杀了那么多人、藏匿下二十车香料的人,会不关注重新补上的二十车香料,而且不在苏北香料上做文章。事实就是,皇宫里的二十车香料无人问津,皇宫外的所有香粉铺,也从未出现过苏北道地香料。 这么平静的原因,只有一个了,此人压根儿不用香料换钱,而且正在刻意弱化苏北香料存在感。表面越平静,内里藏着的秘密可能越吓人。不换钱的香料,用处只剩下治香了。 叶凤泠不用辨别,都能了解到他愤怒的情绪,她想了想,转身走进草丛。 和蕙郡主的院子其实不大,四四方方,位于湖水一侧,背靠南平王府院墙。昨日南平王府发生不少事,和蕙郡主害怕,便跑去找南平王妃睡了,小院里只有几个小丫鬟和婆子守着。众人正在酣眠,两个谨慎又细心的人迈着猫步一般轻巧的步伐,丝毫没有惊动任何人。 叶凤泠眼力比不上苏牧野,她小声告诉苏牧野荜菝藤的特点和叶子形状,将在模糊昏暗中寻找荜菝的艰难任务交给了苏牧野。 功夫不负有心人,竟真让他们找到了。 小院靠东的一个倒座屋后角落,一丛荜菝安安静静的攀附于墙。他们发现,这丛荜菝并未扎根在南平王府小院。它们从墙的另一侧爬进来,数条纤枝,重重叠叠,一根绕着一根,缠绕、纠葛,杂乱无章的平摊在墙角。 叶凤泠轻声问苏牧野墙那边是谁家。 苏牧野眼神变了,陈翰林府。 陈翰林,叶凤泠挺熟悉。她想起了苏牧野那枚闻名遐迩的“死忠粉”——“书香小姐”陈语涵。陈语涵姓陈,太子妃也姓陈…… 似乎知道叶凤泠脑子里在想什么,苏牧野道:“陈语涵是太子妃族妹。陈家主宅在江南,京都城里只有两个陈府,一个是陈翰林府,一个就是太子妃的娘家。算起来,陈翰林同太子妃父亲算是隔房堂兄弟,不过两家人关系颇冷淡。” 能找到荜菝,已经算意外之喜,苏牧野不想让叶凤泠牵涉其中,他送叶凤泠回叶府。 重回马车后,叶凤泠的眼珠子还在不停转着,明显想着自己的心事。她挺直腰身,靠在苏牧野怀里,仰着头道:“有一件事,若不告诉你,我总无法放松。虽然不知道跟你的事是否有关。” “你说。”苏牧野屈膝靠在马车上,手指玩着她胸前衣带,漫不经心。 “刚在水下你应该注意到墙上的花纹了,那是一种名叫波斯鸢尾花的图案,相传是番波斯国国花……呃,这花和图案我在两个地方见到过,一个是洛阳流苏飘酒楼……另外就是蒋府游船上……” “你想说什么?蒋府和番波斯国有关?暗通曲款,是这个意思么?”苏牧野噙着笑意,温和望着她,继续道:“你还少说了一个地方,洛阳向府。” 叶凤泠有些狼狈,看来苏牧野早就知晓花的秘密。纵蒋斯倾跟苏牧野的关系,跟朝堂千丝万缕的联系,似乎都在嘲笑她的想法有多可笑,她眨了下眼,不死心试探:“我不是说蒋府,而是……会不会蒋府里有人偷偷……” 第429章 还害怕我么 第429章还害怕我么? “你觉得这个人是谁?你认识姓蒋的人,一共就两个,蒋若若和蒋奉奉,因为白灵,你心底对蒋奉奉非常厌恶,而若若嘛,你也不喜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很多事不能光靠大胆猜测,更要有证据才行。蒋府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这也是为何我会任由蒋若若住在苏府。这些话你跟我说过就行了,别跟别人讲,包括王夫人和外祖父,是为了你好。蒋府里我的那位老师老于世故、知交遍地,不仅在朝堂上,就是江南,甚至军中,都遍布其众多同科老友。至于蒋若若和蒋奉奉,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你知道蒋奉奉现在在哪里么?他在西南,拜堂成亲时同老师大吵一架,离家出走。外人看,就是蒋家五公子玩心重,不愿被拴住,浪荡江湖,实则我了解到他去往西南最终的目的可能是昆州藩王。不过他尚在路上,我还不能确定。而蒋若若,我幼年读书时在她手里吃过不少闷亏,其心性堪比男儿,不光我、连我娘亲都知道。由孙子孙女可略窥我的老师了。” 这是叶凤泠第一次听苏牧野如此冷淡又客观的评述蒋府蒋斯倾以及蒋奉奉和蒋若若,话里的信息之多让她咂舌:“你说……你说蒋奉奉去西南了?那……” “你想问白灵?你大概不了解西南情况。昆州算是西南之地的中心,南通南诏,北承吐蕃,历来兵家必争之地。长居于昆州的藩王实际是我外祖父在世时立的一位远房冯姓表叔公。这位表叔公在打江山时骁勇善战,故而被派去守卫西南边陲,也有令其同安南都护节度使相互辖制之意。表叔公平生唯一的遗憾是无儿无女,当年就蕃昆州时收养了一位义女。这个义女你不陌生,就是白家现在的当家夫人,白灵的母亲。原本作为当地土皇帝唯一义女,万不会嫁进白家,怎奈白夫人宁愿拼着被表叔公逐出家门,也要嫁白老爷。在表叔公夫人去世后,白夫人同藩王府私底下的一些联系也断了。这几年,白家的生意不好做,也跟此事有关,表叔公刻意打压白家,在昆州是明面上的秘密。” 见叶凤泠听的入迷,苏牧野心头好笑,他已经摸透叶凤泠其实跟其他闺秀小姐有着一样的爱好——听八卦、聊八卦,一时又想到南平王妃那样孤标傲世的性格都喜好绯闻,可见女性对于八卦的狂热。 他不了解,八卦本身就是一种情感交流的方式,说白了是对各种人际关系的一种隐秘追寻。交换八卦的过程,就是满足感爆棚的时刻,知道八卦越多,安全体验也会随之增加。 “近些日子从西到南边境都不太平,路峰执掌安南边防军后一直困于军费紧张,军中不满之声日隆,跟表叔公的矛盾也越来越尖锐。摩擦加剧,或早或晚得有一架。这个节骨眼儿,蒋奉奉往西南赶,我不得不怀疑,蒋府想在西南之地分一杯羹。至于蒋奉奉跟白灵,是没有可能的。蒋奉奉娶的京都陈府的小姐,据说已经拜过天地,上了族谱,除非白灵愿意私奔或做小。你觉得白家、白灵自己,能接受给人家当小老婆?”苏牧野笑道。 初听闻蒋奉奉去往昆州,他也吃了一惊,不过他从没认为蒋奉奉是因为白灵去西南。无他,蒋奉奉没那个勇气反抗蒋斯倾,他去西南,只会是一个原因,蒋斯倾让他去西南。至于去西南做什么,苏牧野无法确定。 所以苏牧野在等,在一边观察着蒋若若,一边等待蒋奉奉的消息。 蒋斯倾,他的老师,从来都是身体力行给他上课,苏牧野暗道,看来这次对方依旧如此。 心思被瞧的一清二楚,叶凤泠讪讪地捶他一下。苏牧野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在想着什么。 “虽然你对蒋府有自己的想法,可我要告诉你的是,今夜蒋若若跟我一同出现于水底,一定有问题,因为她在撒谎。她说是看到我站在和蕙郡主院门口,才跟着走进院子被人袭击,声称看到丫鬟走在我身后。可我除了发现荜菝果蹲下那一刻,丫鬟转到我身后外,一直都走在丫鬟身后的。” 蒋若若并非如她所言紧随叶凤泠之后进到院子里,她只可能早就在院中,或者后来又至。 苏牧野扬目,挑眉示意,他轻轻笑了起来:“我一直都不相信她是被人挟持,她的凭空消失,背后肯定有点什么……好了,关于蒋府、蒋若若到此为止。如果她主动找上你,你就花点心思跟她周旋,记住一个原则:不同她狼狈为奸就行。我既怕你学会她的那些手段,又想你如她一般凌厉。” 叶凤泠微愣:“你不是希望我安分守己么?” 苏牧野摇头:“我错了。想我回京都后叫你暂且忍耐,静候佳音,实在是错误决定……我太过自大。你和我终究是不一样的,女儿家本就娇嫩,你又没有武功,哪怕你心思玲珑,足智多谋,但撞上真正敢下黑手的人,照样束手就擒、任人宰割。你想用自己的方式去解自己的危局,是对的,我错了。” 苏牧野竟向她认错! 叶凤泠眸子清水一样荡漾,心中突然一跳,他提到的问题算是两个人一个小小分歧,以叶凤泠暂时退让为终……让她又委屈,又心酸。叶凤泠低下头:“不……我若动手去报复,肯定会影响许多事的。我想过了,反正只要我命还在,许多仇怨都不着急的。毕竟你也清楚,我……不是不记仇,而是不着急报仇。我……一直算不上真正的正直良善。” 苏牧野:“不善良挺好。坏一点刚刚好,仁慈会被人所伤。恶天寒而辍冬、恶地辽而辍广,我恶你被欺而辍善。” 叶凤泠楚楚美目中神采流动,心中甜蜜……她被他温柔的目光看得心尖酥软,涌起了无限勇气,她想解释一下花桃儿的事。 她鼓起勇气:“我和花桃儿……” “不用解释。”苏牧野一根手指抵去她唇上,打断她。 叶凤泠凝滞,胸口闷了一下,有些茫然有些受伤地垂下眼帘,他还是介意的……拽着他衣襟的手指无意识地弯曲撤回,眼影模糊之中,他起身对车外人道:“速回叶府。”他这么着急要把自己送回去,都不想同自己多待一会…… 叶凤泠眼眶发热,腰杆拔得直直的。心里难过,泪意就要忍不住了,手上一热,人被拢进温暖。 苏牧野坐回来,握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从上方俯视看她,见她要忍不忍的模样,轻声笑:“有些事,你不用说。谭绎对你……做过什么,我不想听你告诉我,我会不高兴。我想知道的,自己去查,不想知道的,就是觉得不重要……考虑到你个人安危,我很庆幸这次来的是对你心存眷念的谭绎,你能理解我的意思么?” 叶凤泠怔然。 “阿泠,当我站在没有你的宜秀居时,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所有一切都是因为有一个你的存在,而有了意义。你想象不出我多迫切想要你,又不忍你委屈……这份矛盾心情,日日夜夜折磨着我。可如果生命和清白只能选一样时,我希望你选择生命。” 他慢慢地说话,让她看到他眼中柔软的光。 苏牧野在黑暗中,缓缓低下头,闭目与她贴额,呼吸相触,他溢彩流华的眉眼撞击进她的气息。 “你还害怕我么?” 一手搂她腰,一手抚着她的面,苏牧野与她鼻碰鼻,在叶凤泠怔忡间,再次深情款款地问了一声。 他用不紧不慢、深处带着勾人摄魄的语气问她:“还害怕么?我想知道缘由,你却不想说,我不会勉强你,也不愿你惧怕我……” 叶凤泠睫毛颤飞似蝶,她明白苏牧野在询问几次亲密时她异乎寻常的抗拒背后到底发生过什么。其实她还是怕的,记忆刻骨铭心,永生难忘。但她也不愿伤苏牧野的心。找她、救她、宽慰她、跟她道歉,苏牧野一夜都在以她为先,叶凤泠实在不想令他挫败……然她也不能欺骗他,这种事也骗不了。 叶凤泠不敢看苏牧野的眼睛,低着头刚要措辞:“我……唔。” 似乎算准了她会说什么,苏牧野眼神一动,唇凑了过来,吻住她。他用潺潺的、缱绻的,有着致命吸引力的亲吻,堵下她张口欲出的话语。 叶凤泠大脑乱成浆糊,混混沌沌,像迷茫的小鹿,他的离开让她不知所措,显然没能立即从细密温存中回过神来。她一时没作声,而苏牧野又一次低头亲了下她鼻尖,手指拂开她耳边一缕细发,催促她回答。 叶凤泠面如桃花,又恼又羞,升起嗔意:这人好坏,用美色诱惑她! 他这样风流动情的模样,温柔似水捧着一个女子的脸,使出浑身解数亲的她软化如泥,试问哪个女子会被他吓到,会害怕他,能拒绝他? 叶凤泠心知,只要自己说出否定的回答,他一定会继续使坏,只得“被迫”地搂着他脖颈,羞涩地笑了下,清甜、赧然,如三月翘立枝头迎风怒放的桃李芬芳,漂亮的似仙女。 苏牧野看得桃花眼眯起,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狂啸,汹涌湍急、逐浪拍岸。 叶凤泠浑然不知巨兽已被唤醒,柔柔贴上他面庞,亲昵的仰头碰了碰他的下颌,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脸颊擦着他喉结而过…… 只此一下,苏牧野按在叶凤泠脸旁的手一下子用力,周身热血沸腾,眼里欲光盛亮…… …… 第430章 望而却步的洗砚 第430章望而却步的洗砚 也不知过了多久,早就停在叶府后宅墙外的马车里传出一声:“离远些。”驾车之人忙赤红脸腾地飞上树枝。马车门被打开,只见苏牧野抱着从头裹到脚的一团,凌空跃起,飞入墙内。 因吻的太猛,狼性爆发的某人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叶凤泠只觉脸疼、嘴疼、前胸后背都疼,甚至连腰,都酸的不行。天知道,她被胁迫着做了多少种奇怪动作……若是不做,某人就要恬不知耻地在马车上让她知晓真正的厉害。 最激烈时,叶凤泠明显感觉到苏牧野有些控制不住——他的情动有烈火燎原之势,当下便想推开苏牧野。可软乎乎如她,怎么可能推的开一具充斥着蛮横力道、如狼似虎的身体。 苏牧野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面红耳赤,呼吸都有点急促,整个人透着一种可以把人烧成灰烬的嚣张。哪里还是那个不急不迫、隐隐中甚至有几分清心寡欲味道的清隽美人。 不由自主地,叶凤泠人也跟着烧了起来,她长长的睫毛因他的盯视而颤抖,人下意识地扭动想脱身,却听到他低哑微浊的声音:“别动!”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叶凤泠娇艳欲滴,唇红艳艳、眸水汪汪,整个人透着一股引人蹂躏的慵懒妩媚,偏她还迷蒙的望着他。 真是个妖精。 美艳、青涩,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神奇的在她身上同时展现。她就好像云雾之后懵懂无知的仙娥,带着试探的心,不知世间多少贪婪魔念,飘落凡尘。 从遇到她,到认识她,到走近她,到得到她的心,这条路他走了许久,不知不觉间,他想象的未来里,全都她的身影。 全是她! 对上这样的目光,苏牧野呼吸更加急促,他略有难堪的低咒出声。原想逗逗叶凤泠,顺便解解她的心结,再偷香窃玉温情一二。两人几日未见了,他日思夜想,不说念念不忘到焚身,也差不多快沦落到需要念佛经入睡的地步了。 但他并没有想真的怎么样她,一是她才脱离险境,疲惫需要休息,再者他也不愿在马车上仓促解决两人“大事”。可事实的发展总是偏离预想。 苏牧野呼吸依然急促,他艰难地闭上双眼,似乎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低声道:“我不会委屈阿泠……况且我若现在动你,实在控制不好自己,怕会伤到你……你若不想……不想……就帮帮我!” 他缓慢地指引着她,在叶凤泠不自抑的战栗中,帮助她帮助自己。 可怜的叶凤泠,纵然慢慢适应习惯着两人肌肤相亲,然此事还是不甚熟练,上一次……上一次是迷迷糊糊,惊惧交加之下的屈从,而此刻,打在她脸上灼热、一瞬不瞬的目光,让她羞的头顶冒烟,脚趾都蜷缩了起来。 …… 结束的时候,叶凤泠浑身僵硬,一张脸红的耳尖冒火,衣襟里因紧张,已然湿透。 苏牧野察觉到她的紧张,伸出不稳的手,用略有薄茧的指腹抚上她的脸,在划过时,激起一串串闪电般的触感。他专注地、哑着声音呢喃:“阿泠,我……我太想……”想到她的帮助根本让他无法纾解…… 泛红的眼尾、滚动的喉结,他想什么,叶凤泠怎会不知。 然她只能在他要将她拆骨入腹的眼神里迅速裹好自己,希望他手下留情,不要让她又累又困又饿又渴之上,再加上别的不适。 苏牧野看着眼前一团“蚕蛹”,怅然忍耐,俊美的脸孔涨的通红,额头上渗渗冒光的汗水顺线流下,他努力用深呼吸平缓自己的激动。 就在这时,叶凤泠突然忍住羞涩,仰脸咬住他耳垂,软软唤道:“阿泠只喜欢苏哥哥,没有其他任何人,一直只有你……”绵软的声音中带着安抚,仿佛梦幻般的呢喃。 无比动听、无比温柔。 只喜欢、一直喜欢…… 苏牧野眼中血色褪去了些,他含住暗色中那抹鲜红,嘶哑问道:“没对其他人动过心?” 叶凤泠连忙答道:“是,现在只喜欢你。”叶凤泠知道他是那么的骄傲,别看嘴硬说不在意她的清白,不想听花桃儿对她做了什么,实际心眼小的不行。直接想就地杀了花桃儿、到此刻的激动,均是来自对她与花桃儿相互隐有不忍、曾经动心的猜想。他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猜测:若花桃儿不是番波斯国人,她是不是就会跟他驰骋江湖、肆意人间? 叶凤泠的敏感再次戳中靶心,在她并不知晓花桃儿为试探苏牧野,专门将别人易容为假叶凤泠、近乎赤裸的搂在怀里的情况下,幸运地歪打正着。 已经走向平静的苏牧野从鼻中发出一声轻哼,不甚满意叶凤泠的回答,“现在只喜欢你”……不要以为他听不出来她的狡黠,过去和未来呢? 就这样成功安抚住濒于爆炸的野兽,叶凤泠被苏牧野抱回宜秀居。 朝阳正在升腾,沉睡的大地缓慢苏醒过来,毫无生机的黑暗被生机盎然的光明驱逐,金灿色泽一缕一缕、一片又一片,一层复一层爬上窗台、爬进堂屋。 月麟急疯了,趴在桌子上哭泣。洗砚撑着下巴坐在一旁,时不时拿起干净干燥的绢帕递过去,他想,辛亏家大业大,绢帕足够。女人是水做的这句话,一点不错,看月麟样子得哭了很久了,竟然还有眼泪,好厉害! 洗砚送蒋若若回到苏府,跟长乐长公主通了气,脚底生风奔来叶府。熟练的翻墙,熟悉的羡慕目光,洗砚嘿嘿笑着朝暗处的兄弟们打了个手势,利落跳进宜秀居。他以为苏牧野跟叶三小姐早就回来了,没成想他都来了,这二位还没出现。 眼珠子一转,他猜多半是干柴烈火,烧的正旺。就见洗砚也不着急,坐到呜呜趴着哭的月麟身边。边递绢帕,边告诉月麟,叶凤泠没事了,被救出来了,现在正和他家公子浓情蜜意着呢,让月麟不要哭了。 不料从来纯善的月麟,并不相信他的话,认为他是为了让她不再担心,扯的鬼话。 洗砚愣住,不敢置信指着自己:“我……骗你?就因为这事?” 月麟哽咽道:“嗯。我知道你是好心,不想我担心小姐。从在芷园我就看出来了,你很照应我。虽然我感激你,但却不傻,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有空跑来宜秀居,可见是没有小姐的消息,世子派你来安稳住我和柔兆,顺便看看有没有出岔子。你回去,告诉世子,我会按照他的吩咐做好应该做的事的。” 擦擦眼泪,又揩揩鼻子,月麟瓮声瓮气:“我只有一个兄长,远在苏北,很少能感受到兄长般的呵护,没想到素昧平生的你会这么暖心,还帮我选夫君……我问过小姐了,若小姐嫁进苏国公府,我就选那个木匠。你放心,我在苏国公府里,一定会好好服侍小姐,劝着小姐跟世子安稳过日子。只要主子们高兴,你我都会很轻松。你的大恩大德,我一定铭记在心。” 洗砚傻眼了,他挑出来三个人,存的试探月麟喜好的心。他想,既然月麟口口声声说她没什么想法,不如自己找来几个人试一试。逗月麟选夫君的过程,他也能看看自己跟对方想要的夫君有什么相似点么。 千算万算,他都没想到月麟想要木匠那一款,那……那位是三个人里跟他最不像的啊,简直是南辕北辙的性格。 洗砚内心枯萎了……再不复刚翻墙时的欣喜。他黯然失魂地问月麟:“为什么是木匠,另外两个不好么?”要知道,木匠可是最不讨主子们喜欢的,也没什么前途,就只能一辈子做个手艺精湛的木匠。 月麟毫无所觉地抹眼泪,带着丝迷惘回答:“我知道的,我自己也没什么本事,只是普普通通的丫鬟,若非小姐原因,苏国公府的家仆都看不上我的。小姐说过,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不贪心,也不想要荣华富贵,能平平安安过一世,就足够了。” 平平安安么……这四个字仿佛魔咒一般,定住洗砚。他欲言又止地望着月麟。 身为苏牧野的贴身小厮,打出生起就跟“平平安安”四个字无缘。幼年,他跟着苏牧野一起习字、习武,同时还要学着接人待物、打点迎合。对外,他是苏牧野鞍前马后的油滑小厮,明的暗的、香的臭的,主子不能做的,他得做好做对。对内,他家全是苏国公府的仆从,能被选到苏牧野身边,多亏了自己祖父、父亲两代人数十年如一日的忠诚,这种忠诚将持续一生,直至生命尽头。 从他跟着苏牧野一块进入神机营的那一刻起,他就明晓了自己的使命,为自己的主子排忧解难、出生入死。或早或晚,他会直面危险,算不上主子手里的一把刀,可他却是主子身前的一面遁甲,关键时刻,是要去舍身救主的。到那时,他的性命也就真的听天由命了。 平平安安,大概是他最难承诺的东西。 洗砚垂下了眼睛,默默又拿起一条绢帕,递给月麟。他轻轻的说:“好的,那等叶三小姐出嫁了,我就帮你说媒。那个木匠人很老实,家里情况也不错,确实适合过日子。你的眼光真不错。” 月麟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怔怔地望着洗砚。 “你别奇怪,我没有兄弟姐妹,家里父母就我一个孩子。实在是觉得你有些呆傻,太容易被人骗了,才想帮帮你。”他语气难得正经,目光热切长远,含着似喜似悲的韵味,“再说了,你是叶三小姐身边的红人,帮你就是帮我自己,等叶三小姐进门了,是我正经主母,讨好主母乃小厮分内之事。所以你不用觉得有负担,若真想感激我,就等亲事定了请我喝谢媒酒。” 第431章 讨要“助兴”香粉 第431章讨要“助兴”香粉 月麟早就忘了哭,心中被一股莫名的忧伤笼罩,她后知后觉感觉到了洗砚在伤心难过。 在回苏北前,她对洗砚的感官,停留在此人有着超乎正常小厮的大胆油滑。等到被苏牧野带在身边,她频频被洗砚使唤,开始不显,后来也渐渐反应过来。不过她向来勤快,跑跑腿干点活儿没什么,只偶尔在心里略有不满。 真正让月麟明确感受到洗砚对她的关怀,是在跟叶凤泠住回到芷园之后,或明或暗的帮助、喋喋不休的调侃,还有在苏世子面前对她的照拂,她都了然于心。她想,自己的好心终于有了好报,那些日子的“苦劳力”没白当,洗砚心底还是好的。 直到洗砚热心肠为她张罗夫君,月麟才意识到洗砚对她的关注貌似超出了普通认识的关系,柔兆还算是洗砚他们那边的人呢,都没看洗砚这么关心柔兆。她想了又想,得出结论,洗砚是在把她当妹妹看…… 洗砚一直在看着月麟,看的她都开始慌乱了,才转了头。 恰在尴尬时刻,苏牧野抱着叶凤泠回来了。 月麟眼里再没有别人,扑上去查看叶凤泠有没有受伤。不怪她害怕,被裹的严严实实的叶凤泠,披头散发,眼波流水,面红若火,摸叶凤泠手,也是滚烫,实是一副受惊起热的样子。 苏牧野神清气爽抱叶凤泠进内室,丝毫没有一夜未眠的疲倦。他放她到床榻上,把她从薄被中剥出来,又吮一口她肿起来的嫣红唇瓣,才起身出去叫月麟进来服侍她洗漱。 叶凤泠心颤颤的,有种不真实感,苏牧野简直将她捧在掌心一样,她思绪乱飞,如云一样荡来荡去。无论怎么样,一种不能忽视的幸福味道,还是顺着她的眼角眉梢,流了出来。 沉浸于甜蜜心情的叶凤泠,没有注意到月麟的心不在焉。 苏牧野没有立刻离开,等叶凤泠重新换好衣裙、净面之后,又坐回她面前,至于两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能透过叶凤泠耳后红梅猜测一二了。 再不走就赶不上早朝了,洗砚耷拉着脑袋在门外小声又催了一遍,终于盼出苏牧野,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按照苏牧野写的信,叶凤泠这几日都要辟谷,月麟反馈她昨夜送信去大房时,王夫人正在同大少爷叙话,看了她手上的信,王夫人道让叶凤泠安心休息,别的什么都没说。 此后几日,叶凤泠开始了“辟谷”休养。真不吃饭是不行的,不过不能从厨房提饭食了。柔兆会武功的重要性立刻被充分挖掘出来,她日日趁人不备翻出墙买吃的,再翻回来,往返数次,孜孜不倦。 叶凤泠安安静静窝在宜秀居辟谷,想着自己的心事。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心急和苏牧野的婚事了,心思转到更发人深省的几件事上。 其一是叶凤媛怀孕遵懿旨于家中休养。纵然身怀皇家之子,如同免死金牌在手,叶凤泠还是有些不解,叶凤媛不是最爱惜名声的么,还听说她努力在京都城坊间经营乐善好施的美名,这么一怀孕,就算目前没传出去,只要她生出来孩子,大家不是傻子,一算就能算出来日子不对。 叶凤媛的想法和路数,真是让叶凤泠有些摸不清头脑了。 其二是蒋奉奉去西南。同白家兄妹分手后一直没有联系,京都到西南昆州,路途遥远,书信不便,加上双方分手时也未约好通信,叶凤泠并不了解白灵的情况。就她所知,离开洛阳时,白灵当是放下了对蒋奉奉的异样情愫,可若再次见到蒋奉奉呢?苏牧野说蒋奉奉去西南跟白灵无关,可叶凤泠还是认为,蒋奉奉一定会去见白灵。哎…… 其三便是苏牧野和太子的矛盾。她在秘密水屋里听到了花桃儿对苏牧野说的话,对朝堂暗流汹涌有了直观感受。连花桃儿都知道太子跟苏牧野之间日益冰冷的关系,足见此事已经不算秘密。 太子是嫡长子,深得魏皇后钟爱,娶了陈家小姐为正妃,还生下了皇室第一个孙儿,储君位稳如泰山。苏牧野身为长公主爱子,从前风流任性,经查办番波斯国走私一案,民间名声逆转翻盘,在世家中呼声也不错。 单从身份上讲,苏牧野是万万不能跟东宫掰手腕的,天下姓冯。不过苏牧野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不说其在宗族世家中的影响,从今上到皇太后,明显对苏牧野宠信有加。任凭太子暗中找了多少人公然上朝弹劾苏牧野,给苏牧野下绊子,都被今上不咸不淡地压了下来,只批阅一句:知道了。 这还不算苏牧野手里握着神机影卫这一支影子一样的谍报系统…… 是以,太子和苏牧野的争执,归根结底是一场时间的拉力赛。太子在熬,熬着旧的皇朝衰退,新的朝阳升起。苏牧野在等,等着三皇子成长,成熟到可以同太子一决雌雄。 就算苏牧野不说,也不可能打听到,叶凤泠都猜到了,今上对太子可能是不满的。作为深谙圣意、精明狡诈的苏牧野,敢跟太子面和心不和,只能是他揣测出宫里对东宫看法的分歧。 这人多大胆啊,敢插手储君位,在谁当皇帝的事情上动脑筋。 这人又多无畏啊,无畏到如果他看不惯,就要动动手脚,就算不能完全按他心意来,至少不能是他不能接受的局面。 就叶凤泠旁人来观察,太子实在有些德不配位,好色、荒淫、手足情淡,貌似在朝政上也没什么建树,至少叶凤泠没听说太子做过什么。最让她无法直面的,还是太子在明知三皇子跟叶凤媛好过一场后,还能收下叶凤媛这枚芳心,整出来一出婚前有孕,再想到别院的秦嫣……叶凤泠简直觉得此人是淫棍…… 可是淫棍有淫棍的本钱,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只要他能坐稳东宫位,就有资本跟苏牧野扳平。 今上到底一天天老去了啊…… 一旦山陵崩,天下易主,那可就是太子说了算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帝想要臣子的命,连理由都不用费心挑,自古以来,由于种种原因被皇帝打压报复的能臣还少吗? ……叶凤泠越想越惆怅,苏牧野走的这条路,真是走一步看一步,步步惊心,充满变数。她只希望,他能逢凶化吉,把控好全局。 今上的命关系到了苏牧野的命,叶凤泠偷偷问柔兆,神机影卫有没有人负责今上的安全,不怪她想得多,实在一旦今上死了,太子立刻就能为所欲为,实在令人忧心。 柔兆垂着眼皮,用只能两个人听清的音量告诉叶凤泠,神机影卫里没人去皇宫保护今上,进皇宫的神机影卫都是去探听消息的。在神机营里,将军才是他们的主子,今上……额,某些时候是他们探听的目标……但叶凤泠也不用担心,就她所知,今上身边有死士,武功高强,明暗皆有,直接听令于今上,弑君的难度,大概跟移开玉顺山、填平琼江有一拼。 阿弥陀佛,叶凤泠放心了。 内室外,月麟在缝叶凤泠的软底鞋,她一时走神,针扎到了手指上,登时涌出一大滴血珠。 “三妹妹在做什么?月麟,你流血啦?”头顶传来一个脆生招呼。 听到声音,月麟顿时一个激灵,迅速道:“二小姐啊,小姐在屋里休息。我……没事。” 叶凤锦没多问,一个丫鬟,还不值得她费心,何况她今日来是有要事的。 屋里的叶凤泠跟柔兆使了个眼色,迎上去。 叶凤锦气喘吁吁,眼里满是阴霾,不等坐下就言明她的来意。她来是问叶凤泠讨要香粉的,最好是那种能“助兴”的香粉。 叶凤泠:!! 助兴?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么? 绾着流云髻的叶凤锦似下了极大勇气,肯定就是叶凤泠理解的那个意思。她咬咬牙,才开腔说出几个字,眼圈就红了:“三殿下……三殿下说他无意同叶府联姻……让我……莫蹉跎年华……” 从南平王府寿宴上回来,叶凤锦就眼皮子总跳,觉得要有事发生。昨日她回外祖家,在街口遇上一辆低调精致的马车。 她的马车被拦住,穿着便装的宫侍走出来请她移步茶楼。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入目一身半新不旧的水青色葛布直缀,公子如玉,典雅温和,淡淡笑着在雅间里等她。 梦寐以求的场景啊,叶凤锦简直要飘了,她忍不住掐了下自己,用疼痛提醒自己这不是做梦。 三皇子轻轻笑着,仿佛没有看到叶凤锦孩子气的动作,先问了问叶子卓的伤势,然后便说出了叫叶凤锦肝肠寸断的话。 当初秦氏托叶凤泠给三皇子过话的事,叶凤锦开始不知道。秦氏见叶凤锦茶饭不思,加上叶凤媛公然给二房没脸刺激了叶凤锦,秦氏怕暴躁的闺女忍不住闹出事,就告诉了叶凤锦。此后,叶凤锦便小鹿乱撞地幻想着三皇子答应提亲……直到三皇子告诉她,他无意于她,哪怕有百万金银为嫁妆,都不愿娶她。 第432章 三位女人,三种想法 第432章三位女人,三种想法 叶凤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茶楼,怎么登上的马车,怎么回到的叶府。她没告诉秦氏,一个人抱着被子偷偷哭了一夜,翌日一早来找叶凤泠。她想好了,既然叶凤媛能先跟太子搞出个孩子出来,等着宫里妥协迎娶,她何不也试一试。 从小到大,她想要什么,外祖母、母亲都会帮她达成所愿,唯一的一次帮不了,就是嫁给三皇子。她不聪明,也不笨,知道母亲提出来以百万嫁妆吸引三皇子提亲的办法,是母亲能做到的极限了。母亲不能逼着三皇子娶她的,叶府也没那个能力,何况她本身就普普通通,三皇子从来也没多喜欢她。 总是张牙舞爪、闹腾鲁莽的叶凤锦,突然开了窍,决心用旁门左道最后再拼一次。她想好了,哪怕事后三皇子不认,她也无怨无悔,与其把自己交给别人,她更愿跟三皇子共度春宵。 叶凤泠简直被叶凤锦天马行空的想法震傻了。她摸摸叶凤锦额头,露出怜悯之色:“二姐姐,先不说要达成你的想法会有多难,光是让三殿下吸入助兴香粉不自知就不可能。你想过么,就算三殿下同你玉成其事,只要他不愿、甚至是宫里的那几位不愿三殿下娶你,你就不可能嫁给他的。你以为四妹妹一定能嫁给太子殿下了?真的说不准啊。” 心里感慨了下,叶凤泠握着叶凤锦冰凉的手,安慰她:“我能体会你的心情,喜欢一个人没错,我很敬佩你的勇敢。可喜欢一个人不能喜欢到丧失自我。现在三殿下只说是不愿耽误你,可如果你算计了他,他可能就是埋怨、嘲讽、憎恨你,你能接受?让自己喜欢的人恨自己,真的是你想要的?你以为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无怨无悔送给对方了,可你问过对方想要么……最简单的,如同秦琰世子非要送你珍贵礼品,你会开心,会感谢他?还是你会气恼他缠着你不放?” 叶凤锦一直很讨厌秦琰,叶凤泠随便用秦琰举例,就是想告诉叶凤锦,她想的办法,绝不是拉近三皇子的良策,反而可能让三皇子真正厌弃她。 三皇子这个人,叶凤泠有过几次接触,还暗中细细观察过。在叶凤泠看来,跟叶凤媛相恋之前的三皇子,热忱单纯、纯真善良。分手后,整个人快速成熟,依旧温柔敦厚,却开始入世辨世了。从他能彬彬有礼同叶凤媛打招呼就能看出来他的蜕变。 对待男孩,可能热烈和诚挚就够了,对待男人,热烈和诚挚恰恰有时令他们望而却步,谁都怕遇上“狗皮膏药”。 成熟男人,会权衡得失、会比较损益。 美女他们喜欢,美女背后的家世,他们也想要,不那么黏人、有分寸感的带家世美女,才是他们首选。 如果没有秦氏提出来的百万金银,估计三皇子不会拖到现在拒绝叶凤锦,可能一开始就拒绝了。 叶凤泠同情地望着叶凤锦,事到如今,她无能为力。这门亲事,本身就不被叶府赞成,现在三皇子也不愿意,宫里的人更不用说了,叶凤媛还没解决呢,再蹦出来一个叶凤锦……呵呵……不可能的。 只有叶凤锦和秦氏一方愿意的婚事,成不了。 叶凤锦哭了一会,慢慢停了。她使劲抹掉眼泪,只看她表情,叶凤泠就知道自己的话白说了,对方一个字没听进去。 “你不帮我,是么?宁愿眼睁睁看着叶凤媛那个贱人嫁进东宫得势猖狂,都不愿帮我,是么!”叶凤锦脸上狰狞。 ……叶凤泠心中暗吐一口血,只得郑重表态:“不是我不帮二姐姐,实在是有心无力。我的香粉都是熏香、香丸,用来薰衣服、薰屋子,那种能助兴的香粉,我没有啊。” 若真给叶凤锦这种“助兴”香粉,她会愧疚难安的。 叶凤锦唇边、眼角俱是恨意,沉默地瞪了叶凤泠一眼,不听叶凤泠继续解释,一阵风跑走了。 叶凤锦一走,月麟和柔兆进屋,她们在外面听个七七八八。 月麟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堂堂叶府的小姐,想学那不登台面的招数,太让人无语了啊。 叶凤泠默了一下,嘱咐她们不要多言,就是苏牧野那边,柔兆都不要传信过去。 柔兆有丝犹豫,她的职责就是把叶凤泠身边发生的所有事一五一十汇报给神机影卫,汇报给苏牧野,不传信,追究下来,她又要被罚。 叶凤泠展开一个温柔的笑容:“你别怕,此事我直接跟苏牧野说,他不会追究的。放心好了。” 见叶凤泠如此笃定,柔兆横了横心,点点头。 这边叶凤泠安静“辟谷”,那边桃花坞里主仆发憷。 叶凤媛抚着平平坦坦的小腹,在屋子里绕圈圈:“到底怎么回事?那药丸你确定问清楚了?真的能避孕?没出问题?” 绣容拼命狂点头,她昨日偷溜出门,去了相熟的一家医馆,确认她们手里的避孕药丸没问题。 叶凤媛望着眼前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瓶,心绪起伏。 跟太子好上后,隔几日,太子就会传信叫她出门。或是别院、或是客栈、或是游船、或是马车,甚至还有一次,在郊外村野……胡天海地、无拘无束。叶凤媛开始还很放不开,在太子的精心调教下,她也尝到了滋味,渐渐沉迷其中。 每次欢好后,她都会吃下一颗避孕药丸。药丸是太子给的,说是由宫中太医院的御医精心调配,不伤根本。一瓶吃完,太子又遣人送来了一瓶。前后两瓶,瓶子一样,药丸看着也一样,可是……可是自己怎么就怀孕了呢? 叶凤媛疑心避孕药丸出了问题,但绣容查来的结果,确实没问题。那就是说,肚子里的孩子真是意外之喜了,是上天赐给她的! 一种狂放喜悦爬满她秀美面庞。 绣容不像叶凤媛那样乐观,相反心惊肉跳,她已经被叶老夫人叫过去好几次,如果不是叶凤媛拼死留她在身边,叶老夫人早就惩罚她护主不力了。她心里悄悄委屈,护主不力……主子要去偷情,自己能拦着么,偷情对象还是太子…… 丧气的绣容,一面收拾好两个小瓶,一面刺探她自己的婚事。她跟周秉好了不短时日,早就该成亲了。叶凤媛先前答应东宫婚事定下后,就成全她和周秉。现在孩子都有了,嫁东宫不是早晚的事么,绣容想求求叶凤媛,能不能先让她跟周秉定亲,等叶凤媛出嫁了,她再成亲。 她的请求一说出来,叶凤媛眼神就变了,嘴边笑意瞬间收敛。 叶凤媛柔弱笑笑,拉起绣容的手:“绣容别急,你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周秉跑不了的。你看我“被休养”于桃花坞,不能出门、不能探友,连给你筹办一场像样的定亲宴都不行。你我主仆多年,我早就把你当我亲姐姐一样了。实话告诉你,我想好了,从定亲宴、到婚宴,我都要好好给你操办,不可马虎。所以你就别急了,再等等,等殿下从宫里讨来赐婚旨意,到时候,你就是东宫妃的大丫鬟了,周秉家的人也不敢欺负你的。” 绣容勉强笑笑,叶凤媛每次都用借口搪塞,她怎会不觉。话说的好听,可是她本来就不在意定亲宴啊,周秉那货,想娶老婆想的冒火,再等下去,他可能就跟别的小妖精跑了啊。人家可不管什么东宫妃大丫鬟,反正一辈子都会在叶府做仆,叶凤媛嫁出去了在府内的影响就小了,东宫妃的大丫鬟,还真比不上叶老夫人身边得力婆子的闺女! 绣容不能肯定叶凤媛到底有没有为她考虑,然叶凤媛这么说,明显还是不松口,她灰心失望,胸口起伏数下,咽下了嘴边的话,恹恹走开。 不多时,周秉从外面跑进来,带回来一个消息:东宫刚出生没几日的小皇孙貌似不太好。 此事要从南平王府寿宴第二日开始说起。 太子妃陈氏生下皇室第一位皇孙,志得意满,不顾婆子宫婢劝阻,执意起身。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陈氏兴致勃勃地将两句诗抄写于案前,墨迹淋漓,笔锋畅达,她好生欣赏了一番,待墨干透,舒心笑出声道:“许久未动笔,就数这幅字写的最好!给我裱起来,挂到堂屋去。” 宫婢抿嘴笑:“那奴婢可要给娘娘好生裱起来。” 陈氏轻快地一拍掌。她看到宫婢好奇的眼神,耐心细细讲解:“休小看这两句诗,我能走到今天的地步,多亏了这两句诗。便是未来,只要恪守此句真意,就能笑到最后。” 宫婢一惊,道:“居然如此?恕奴婢愚钝,诗句意思不就是如果牡丹也能言语,定会倾城倾国,纵然无情,丝毫不影响它那芳姿艳质成为绝代名花……奴婢解释的对么?” “对,怎么不对。想我从及笄到嫁进东宫、再至现今,受过多少委屈,若我桩桩件件都说出去,虽然能让那些欺我辱我的人受到教训,可我自己的光华也会受损。”陈氏离开书案,扶着宫婢走到贵妃榻上躺下,悠然继续:“我偏偏没有说一句自己难处。殿下再不喜欢我、再忽略我,我都不抱委屈,更起劲的大方宽厚,你看,皇后,皇太后,今上,谁不说我好,谁不站在我这边。” 宫婢乖巧拿过来美人捶,替陈氏轻轻捶着腿,疑惑道:“这我明白,娘娘能忍人所不能忍之气,吃人所不能吃之苦,堪比女中豪杰。只是娘娘说继续坚持这句话,能笑到最后,我猜不到。” “没错!”陈氏微笑着道:“坚持下去,就能笑到最后。我且问你,你觉得殿下顺利继位可能性有多大?” 第433章 皇孙安危 第433章皇孙安危 宫婢歪了歪头,一点都不被话题吓到,笑着道:“这个不是十拿九稳,也得八九不离十。” 陈氏含笑道:“错了。别看殿下现在耀武扬威,蹦跶的起劲,那是因为二殿下不争、三殿下还是个半大孩子。你看今上对殿下的态度,客气疏离,哪里像对三殿下那样手把手教。从我嫁给殿下起,就没见过今上跟殿下生气。试问,真正疼爱儿子的父亲,会不训斥孩子?就像我会一句都不斥责阿元么,爱之深、责之切啊。”皇孙大名还没起,陈氏自己取了个小名阿元,只敢偷偷叫一叫,乳名轮不到她起,听说魏皇后正在斟酌思索。 “你再看二殿下,以前就总被今上甩脸子,现在直接给赶出宫住了,到现在宫外建好的二皇子府都关着门不给二殿下。你以为为何,今上根本不想让二殿下住去宫外。可是皇子成亲,非东宫,都要搬出宫,这是祖制,今上不能改,正好魏皇后生气,今上就顺水推舟,跟着做冷脸父皇。” “啊?”宫婢一惊,顿时住了手,诧异的望着陈氏。 “如今今上春秋鼎盛,精力旺盛,距离殿下继承大统,至少还得十几年,这期间会有什么变故,谁能说得清啊。”她示意宫婢给她揉一下腰,暗道等下还要叫医女来给她推拿一番,生孩子太累人了,浑身像被拆过重装。 “那……那娘娘怎么还说笑到最后?”宫婢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抛了美人捶,挽袖用力。 “因为长子嫡孙四个字!十几年,足够我的阿元长大成材,成为皇太孙了。殿下不看重我们母子无所谓,我本来也没多指望他。我儿子的储君位,希望在我儿子自己身上,谁也拿不走!”从皇孙生出来,太子都没来过她的寝居,就算月子中不便相见,至少也要差宫侍来传个话才好看。足见,太子多不期待这个孩子,多厌恶她这个太子妃。 陈氏笑意更浓:“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不光连我没问过,阿元也没问过。这样的父亲,就算他继位了,皇位能落到我的儿头上么?” “奴婢明白娘娘的意思了。”宫婢笑着道,“只要咱们的小皇孙健健康康长大,殿下关心与否、在意与否都不重要,今上和皇后娘娘不会不管小皇孙和娘娘的。” 陈氏点头:“从阿元生下来的这刻起,他对我的作用就到头了。日后但凡他对我不好,都是他的问题,而我,只要继续无情便可动人,留下感情好好去打动除了他之外那些能左右国朝的人才是明智之举。呵呵,最可笑的是,咱们的这位殿下,还没看清现实呢,还闷着头觉得老二、老三,乃至苏世子是他的对手,他不知道,今上早就放弃他了。不过用他占着那个位子,堵住朝臣的嘴,给合适的继承者腾出时间成长。” 宫婢若有所思道:“这样说来……对咱们小皇孙威胁最大的……是那两位了?” “是的,在这件事上,咱们跟殿下的目标暂时一致。所以他要去折腾、去跳脚、甚至撕破脸,我都不管,只要不弄出人命,在今上那里都是小事,会睁只眼闭只眼。等他收拾二殿下和三殿下收拾的自己差不多要断气的时候,就到了给我儿子腾地方的时候了。” “你别小看二殿下和三殿下,他们一个都不傻,再加上苏世子那个人……让我去站队,我都不会站殿下。你看看殿下成日跟什么人厮混,秦琰、叶凤媛,还有我那个娘家哥哥,唯一一个真的能帮上忙的魏麟,还聚的越来越少了。没人帮不可怕,一群自作聪明的人瞎出主意才可怕。呵呵,反正我是不会带着我儿子跟他走向灭亡的。” 宫婢喃喃道:“娘娘说的我听懂了,可……可等二殿下和三殿下任何一个势力大起来,咱们的小皇孙不就拼不过人家了么?” 陈氏欣然点头又摇头:“是,所以我不会坐视他们任何一个起来。等我缓过这口气,把那个才女摆布完,就要梳理一下两位弟弟的关系了,还有那位苏世子。在我的阿元长大前,谁都休想过好。争储,历来是皇室消耗最快的途径,这也是为何今上会叫殿下先坐上储君位,他要防止三个儿子打成一锅粥。他们不喜欢打起来,不代表我不希望打起来。只有打起来,才能全部消耗,不然万一有一个坐稳了,我的阿元可就赶不上了啊。” 宫婢一时沉默了,半晌她才幽幽叹气:“容奴婢说句诛心的话,娘娘如此英明,若是殿下能跟娘娘一心,有娘娘扶持,岂会成为靶子……娘娘既然都看明白了,是否考虑一下拉拢殿下呢?” 宫婢是陈氏心腹,私下里说话向来随意,所以陈氏也不计较她的谮越。陈氏带着一丝忧伤道:“拉拢?他和我,谁都看不上谁,如何一心。况且,若我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皇后娘娘头一个不开心。我只是太子妃,太子才是魏皇后和今上的亲子。” “……啊?”宫婢一怔。 陈氏叹了口气,道:“你没嫁人不懂,儿子和媳妇吵架,公婆明面打儿子,心里其实在打儿媳。儿媳太厉害了,他们担心儿子被架空,成傀儡;儿媳妇没本事,他们又嫌弃儿媳妇拴不住儿子的心。总之,儿子始终是亲儿子,儿媳妇永远是外人。别看我现在得脸,那是因为冯家人自觉理亏,一旦我插手殿下的事,他们立刻就会不满。”陈氏眯着眼,慢慢道:“太子有这份血脉情做依仗,深得皇后钟爱。我的阿元虽然同是天家血脉,到底比太子要隔上一层。阿元真正可靠可依的,只有我。” 陈氏自嘲的一笑:“所以知道为什么我要叫才女吃苦头了。才女明显跟我想到一起去了,她进宫、她生子、她还占得殿下心……到时候我和阿元怎么办……她能等,因为她有殿下情谊跳板,再来十个、二十个美女也不怕,可我不行。不趁着先手觑到一线生机,我和阿元将来没好日子过。你近半年来伺候我读书,可注意过我读的都是什么?” 婢女眼皮微动,顿时一惊:“历代皇后传记!” “错了,”陈氏眼神一厉,“是历代不得好死的皇后、后妃和太子妃传记!”她漫不经心地掠发过肩,感慨道:“从古至今,那些不受宠爱的太子妃没有一个是好下场,她们的孩子,要么挫骨扬灰、要么贬斥流亡。一想到我的阿元也会变成那般,我的心都疼了起来。好在,我不是安安分分等着厄运降临的人,提心吊胆不敢等,临深履薄不能等……” 宫婢见陈氏眼神越来越凛冽,忙转移话题至皇孙上。 陈氏果然含笑问起儿子:“阿元怎样了,奶娘那边你都弄好了。” 宫婢点头,扶陈氏坐起来:“娘娘放心,三个奶娘全是家里送进来的,皇后娘娘派去的两个都只在边上看着。从昨夜到现在,小皇孙吃了四回奶了,别提多有劲儿了,连奶娘都称从没见过这么瓷实的小婴孩呢。还不哭不闹,沉稳的很呐。” 陈氏心情更好了,她看着宫婢,欢快一笑:“明知是儿子,生出来还是控制不住开心。天意真是站在我这边,桩桩件件都顺利,就是才女都想不到,她能怀上孩子,更想不到她怀上孩子,也嫁不进东宫,因为我先一步生了最金贵的皇太孙!我倒要叫她好好体会体会偷人夫君的滋味,她不是才名满京都,不是美艳冠天下么,哈哈,且看我一层一层给她扒下来!” 宫婢吃吃笑开,连连点头:“娘娘算无遗策……那个才女……就要自食恶果啦!” 皇孙出生后,没有挪动,一直放在东宫太子妃陈氏的寝宫里,魏皇后说了,等满百天再移宫,切不可惊扰皇孙。宫里处处以皇孙为先表现出来对于皇孙的偏爱,甚至于对皇孙的帝后宠更甚于太子,在京都城掀起一波议论。一时之间,所有目光都注视到了皇孙身上。 渐渐的,宫里起了一股谣言——皇孙就生下来吭哧过两声,之后再没哭过,给奶就喝,不喂不闹也不哭,始终呆呆躺着,无论什么动静,皇孙神情都不变,别……别是沾染了什么邪祟。 开始奶娘和宫婢、宫侍们还没口子夸皇孙天生王者沉稳气势,不动如山,到后来,他们全都意识到皇孙似乎不太对劲。 魏皇后和皇太后也听到了传闻,纷纷赶到东宫坐镇,太医院院使领着几位太医院圣手,满脸是汗的出来禀报——皇孙貌似真的有问题,不是谣言说的邪祟上身,而是先天不足,俗称痴傻。 此等结论一出,还在坐月子不能见风的陈氏等不住了,披头散发趔趄跑出来,她不相信,自己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皇儿,会是傻子! 魏皇后同样懵,脸色很难看,被喜添孙激起的巨大惊喜哗一下,碎地一滴不剩,但她不得不稳住东宫情况,把疯了一样一会儿要跟太医院院使拼命、一会儿要带着皇孙出宫寻仙问药的陈氏送回寝居。 而皇太后,神态之中倒不见什么惊慌,只隐有失望和难过,她要亲自去紫宸殿告诉今上此事。嫡长子生的嫡长孙先天痴傻,还有比这更重要、更关乎冯氏一族血脉延续的事么。皇太后起身时,眼前发黑,辛亏身边宫侍使劲扶住她。 她顿了一顿,沉沉的道:“皇后好生照拂太子妃,把东宫的宫婢、宫侍都换了……没商议出结果前,什么都不能外传。就是陈家那里,也别叫她们进宫了,就说陈氏产后体虚,无力应酬。” 魏皇后点了点头,道:“母后放心。”此刻位于东宫的人里,除了皇太后、魏皇后、陈氏、皇孙、皇孙奶娘,几个心腹宫婢宫侍,以及早就习惯了不多说一句皇家秘闻的太医们能如往常一般,余下所有人全部被换走。等待他们的,是一种最确定、最稳妥、能守住秘密的方式——死亡。 第434章 今上有他的想法 第434章今上有他的想法 皇太后一步一步走到紫宸殿时,苏牧野正在跟今上汇报戏楼刺杀调查结果以及南平王府寿宴的相关人事。 戏楼刺杀最直接的凶手,那名武者和嘎布戏班老板都服毒自尽,没有线索。至于番邦女子——诺伊娜也已丧命于秘密水屋。另一名苏塔,当日未上台表演,注意到她的人不多,并不算在重要涉案人员之内。 秘密水屋一段,苏牧野掐头去尾,截取蒋若若被挟持部分禀报,叶凤泠失踪被他隐下。 一支喂了番波斯国宫廷秘毒的毒箭,被南平王寻来的戏班射进叶伯爵府大房嫡长子的胸口,国事、朝事、家事,三者占全。苏牧野和京兆府尹商量过,将此事定性为番波斯国人唬弄南平王,妄图借南平王的手挑起国朝世家矛盾,进而离间皇室和世家的关系,达到他们祸乱国朝的目的。 嘎布戏班其余人按律当斩;南平王胡乱寻人,糊涂又愚蠢,削汤沐邑,同时责令其向叶府赔付叶大公子所需全部医药费用,并亲至叶伯爵府请罪。 最重要的关键点来了,怎么跟叶维阳解释。苏牧野见今上蹙眉许久,一拱手道:“克己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今上长叹了一声,道:“你说。” “叶维阳手握重兵,在军中势力不小,加上叶老爵爷余威犹存……就这么告诉叶维阳,恐怕会心存不满。就算把二舅舅推出去交给叶维阳处置,大概率也难平对方郁气。眼下补偿方式,上中下三者。上者,是谓称心如意,使叶维阳乃至安西边防军由里到外、从上至下,甚至国朝几支军队全部遂心遂意——增加军费、压平朝音。中者,是谓差强人意,堵了叶维阳和叶府的嘴,叫军中其他人有不满却无话可说——不增军费、冯叶联姻。下者,是谓怨声载道,叶维阳敢怒不言,另外几位节度使坐山观斗、摇旗助威——削减军费、升官加爵。” 节度使和皇室的矛盾,由来已久并日益尖锐。冯家坐上的皇位一直不太稳当,首先是南北世家门阀林立,地方大权旁落,皇室权力广受掣肘;其次便是封疆大吏节度使们手握重兵,常年在外,就算家眷子女都在京都,天长日久,难保臣心不变。这两年,冯家一方面用各种方式加强跟世家的联系,同时也暗戳戳想无缝凿洞地削减军费,并试探着慢慢收拢军权。 皇室有皇室的打算,世家和节度使们也有世家和节度使的打算。当初打下来江山,冯家人当皇帝,给他们的许诺就是论功行赏、荣华富贵,现在想把权力拿走,紧跟着拿走的就会是金钱、土地。世家和节度使们不傻,自然不干。 本来削减军费的事,这两年被闹起来好几次,已经愈演愈烈,得到了许多朝臣和天下士子的拥护,今上龙心偷乐。叫他丢下挥舞了好几年的小锄头,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又一想神机营送上来的那些消息——番波斯、吐蕃、南诏皆蠢蠢欲动……今上心头几乎要滴血。 他不选称心如意、也不选怨声载道,勉勉强强接受了差强人意。 选择没有出乎苏牧野意料。苏牧野唇角动了动,继续问冯叶联姻怎么办。就见今上沉吟几息,慢声说出了他的决定:太子不娶叶四小姐,要么选叶子卓为驸马,要么聘叶三小姐为三皇子妃。 今上说完,半天没有回音儿,一抬头,苏牧野已经跪到了地上。 今上挑眉,很是玩味地笑了起来。 苏牧野板着脸瘪嘴,仰头说出自己的意见:两个选择大概都不算太妙。 话音才落,今上身边的宫侍撩起眼皮瞥了瞥苏牧野,心道,苏世子仗着宠信,准备开染坊了啊,大胆又直接地怼今上,不要命。 “叶大公子身子骨不太好,又中了这支毒箭,可谓九死一生,这样破败的身体,嫁昭阳过去,就算琴瑟和鸣,也难保能相携到老,更何况,以昭阳的性格……万一把叶大公子折腾过去,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再看怀嘉娶叶三小姐,据我所知,前者遭受初恋情伤,正埋首朝政,无心风月,后者另有所属,强行配对,坏人姻缘,不妙不妙。” 宫侍:“……”大抵全天下敢公然说昭阳公主性格不好的人,就是眼前这位了。 今上若有所思地笑骂:“你不喜欢湘君就算了,不要觉得别人也会不喜欢她。怀嘉不着急娶亲,嗯,这个我是赞同的……不过叶三小姐另有所属朕怎么不知。” 苏牧野脸红了红,不太自然咳两声,再次重申:“其确实已立下誓言,非意中人不嫁。舅舅不知,也是正常。闺阁小事,而且叶三小姐又低调又内敛,规矩还聪慧,当然不会大肆宣扬。” 宫侍了然,苏世子不仅脸俊人胆大,还很不要脸,这副样子就差指着自己鼻子对今上说,她的意中人就是我,她非我不嫁。 御案后传来淡淡笑声,今上笑着摇头。 苏牧野梗着脖子,任由红晕自耳后蔓延至眼尾颊边,微微俯下脸,在殿内所有人看不清的阴影中眼冒精光。他早就猜到冯叶联姻势必摆上台面,粗看之下,要么冯家嫁闺女,要么叶府嫁小姐。跟皇太后的想法略有不同,今上提出来嫁昭阳公主,绝非一时兴起之语,反而是其深思熟虑的结果。 就跟今上选差强人意一般,苏牧野不过揣测上意,适时递梯子,怎么办、如何办,今上早就想好了。嫁皇室唯一的公主昭阳公主给叶府,安抚叶府、绝吐蕃使者求娶心思,一箭双雕。届时,叶府满意,叶维阳尽心带兵戍边,昭阳公主不用和亲,留在京都帝后眼前,吐蕃那边,另嫁世家女过去,三方满意。 想法再美好,也抵不住拖后腿的名声和性情,今上头疼怎么嫁闺女。这番话实乃试探苏牧野。今上清楚,自己以及几位皇子偏袒昭阳公主,苏牧野作为旁观者,跟叶府的人挺熟,还掌管神机营多年,分外了解叶府情况,他的看法,大体上算客观公正,哪怕他不满昭阳公主一些做法,单看他没有追究昭阳公主对叶凤泠下手,今上就很满意苏牧野的识时务和顾念亲情。 苏牧野的看法,侧面反映出叶府接受公主下降的可能性大小。 至于苏牧野和叶凤泠的事,今上早就知道,都劳动昭阳公主一而再找叶三小姐麻烦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自己这个外甥的反应,也很有趣,竟是破罐破摔,脸皮赁厚的模样。今上一面感慨公主下降想法很可能破产,一面好笑苏牧野的浪荡风流性子竟会改道痴情种。 甥舅二人互守盘算,彼此试探,气氛融洽又随意。 随着一阵“皇太后驾到”的通传声响起,殿中人神色均是一变。皇太后鲜少亲至紫宸殿,天大的事顶多派人来请今上去慈宁宫。 太后落座,黯然不语。今上看一眼苏牧野,对方目视前方,神情从容,没有破绽,看不出其到底了解不了解太后来的原因。 只见皇太后深深吸了口气,三言两语说清楚东宫事由,又把太医院院使和几位参加诊断的太医叫进殿里详细说清痴傻程度。她挥手叫太医们下去,眼里闪过一抹痛色,犹豫着道:“太子还不知道这件事……哎,我原想等陈氏这边出了月子,寻个由头把叶府那个处置了,现在看来……” 东宫嫡长子是痴傻,过于重大,饶是今上都反应了半天,面上表情虚虚实实,变来变去。听到皇太后说到此处,他淡笑了一声。笑声里隐落讥诮。 宫侍微弱不可察的哆嗦一下,被敏锐的苏牧野捕捉到。苏牧野眼波翻涌,随着今上同皇太后暗潮叠生的交谈,渐渐退成一片浩瀚苍茫的水波。在今上、皇太后达成共识——尽力医治皇孙,明日派太医院院使去叶府给叶四小姐诊脉后,他动了。 太子跟叶凤媛的偷情已经不那么招皇太后恨了,当下最令今上和皇太后担忧的,是叶凤媛肚子里孩子的健康问题,太子血脉是否带有隐疾。二皇子三皇子都没有生子,太子妃已有的一个孩子是女儿,冯家第一个孙辈男性却是痴傻,若……痴傻可多先天而来啊……皇太后不敢往下想。 苏牧野见殿内一片安静,皇太后和今上都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他咳了一声,唤回两人注意力,似斟酌、似犹豫,一双桃花目冷彻幽静地望着今上和皇太后,道:“外祖母和舅舅最好还是先听听我关于南平王府寿宴调查的结果,对于……此事可能就会另有判断了。” 话题转的如此之快,皇太后不禁一怔,今上眼睛眯了起来。 第435章 掉包计 第435章掉包计 苏牧野道,南平王府寿宴上的酒被查出问题,确切的讲,是皇太后饮用的酒被放了一些佐料,能引起蛇兴奋,跟梨风苑的技人撒去空中的香粉一个原理。被酒水吸引的没有拔掉牙齿的青蛇,激动狂舞,一旦撞上人,咬几口算轻的。 说到这里,苏牧野话锋一转,径自说起另一件事——太医院的一位医官突然辞官回乡。按理说,辞官不奇怪,奇怪的点在于这名医官不过二十岁出头,颇受院使青睐,正是一片光明前景,哪里能有比在太医院供职更好的出路? 无巧不成书,端着南平王府寿宴药酒去太医院找院使,遇上医官辞官,苏牧野偷偷长了个心眼儿,派人去搜医官的住处,结果令人跌破眼珠,搜出来两个一模一样的药瓶,以及几张药方。 苏牧野从衣袖里拿出来药瓶和药方,递给宫侍。 他十分严肃,不再是那个嬉笑怒骂、放浪随意的纨绔子,“药瓶里的药丸看着一模一样,甚至闻起来味道都很相似,实际的功效背道而驰,一个是保胎丸、一个是避孕丸。至于药方,我请院使看过,确定药效是催产。” 听到这里,皇太后和今上脸色全部阴沉无比,今上连一贯的淡定都无心维持了。 苏牧野接下来的话更加耸人听闻:“事件过于离奇,我觉得这名医官不普通,就叫人偷偷捉了关到太医院的一处偏房里,不想昨夜竟被人悄悄放走了。辛亏京兆府那边打过招呼,人在东城门被捕,现在关在京兆府里。给他稍稍上了点刑,审出了不少东西,都在这里。” 一张轻飘飘薄若浮云的纸在今上和皇太后手里传阅,上面内容看得两人触目惊心。 ——医官交代,药丸和药方都是东宫要的。避孕药丸是一个脸嫩的小宫侍,保胎药丸和催产药方是一个年长宫婢。他们都说是东宫殿下致意,不能外传和声张,各给了医官五百两银票,还有京都城外数百亩肥沃良田地契。 “此事过于诡秘,我不敢不查。据医官回忆,悄放他走的是那名年长宫婢。我命人根据医官所言画像,按图索骥,确认脸嫩小宫侍乃太子贴身宫侍,年长宫婢亦是太子妃贴身宫婢,两人目前还在二位殿下跟前当值。”苏牧野自持又冷静,等待上位者反应。 “……此催产药药效如何?”皇太后的失望难以克制。 “医官说当时配药要求的是,尽量不伤母子本体,在这个基础上尽量将生产日期提前一到两个月。可再温和的药,既然用了,就有影响,医官之所以要跑,就是因为听说皇孙不太好,害怕是催产药的原因。”苏牧野道。 皇太后难过的捂住了胸口,紧抿的双唇泄露出愤怒。 太子身边宫侍和太子妃身边的宫婢很快被带到紫宸殿。今上让人请来了魏皇后。 真相如破冰见阳,大白天光。 叶四小姐和太子暗通曲款良久,四个月前医官先按照东宫来的面嫩宫侍要求配出避孕药丸,被送到叶四小姐手上。面嫩宫侍交代他只偷偷送出宫交给叶四小姐贴身丫鬟一瓶。 两个月前医官又按照东宫来的年长宫婢要求配出保胎药丸,也被送到叶四小姐手上。年长宫婢死活不开口,选择在帝后面前吞金自尽。 好在,叶四小姐贴身丫鬟被带进宫,当面指认出自己曾接到过两人送来的避孕药丸,一个是面嫩宫侍,一个就是年长宫婢。 也就是说,太子没想娶叶凤媛之前叫对方怀孕,但陈氏却偷偷换了药,令叶凤媛怀上了孩子。这也就能理解那日太子的反应了,先震惊,后不解,继而狂喜。 至于催产药方,则是陈氏别有用心的设计,只要她的儿子在叶凤媛被赐婚之前生下来,宫里的长辈就不会轻易同意叶凤媛嫁进来,步步为营、招招见底。 紫宸殿里静寂的可怕,上位者的愤怒在沉默之中酝酿着。 “所以……我的孙儿痴傻,是陈氏喝了催产药的缘故?” 苏牧野把太医院的药材账册拿给魏皇后,再次解释:“极大可能是,院使大人看过催产药方,说其中两位药剂量下的有些重……况且,没到日子的催产,形同早产,胎儿大多还没长好。” 魏皇后的脸扭曲一片,若不是今上拦着,她要直接带人去把陈氏绞死。 除了东宫一揽子纠葛,还有南平王府寿宴皇太后被青蛇袭击的事。叶四小姐贴身丫鬟说出两条青蛇是她偷偷装在自家小姐备用衣裙里带进南平王府,交给了一位南平王府的彩衣丫鬟。提前放好青蛇,布置上能令蛇兴奋的药酒,再舍身救下皇太后……细节都被串联起来,原形彻底暴露,除了彩衣丫鬟不翼而飞、倒酒丫鬟暴毙而亡,一切都清楚明了了。 之后的扫尾调查中,又查出来许多不为人知的秘闻。 ——比如陈氏孕期常用的熏香里也添加了有催产作用的香料,开始未用,在大概一个多月前开始日日焚香,正是掉包叶四小姐避孕药丸之后。 ——比如叶四小姐一直打着太子甚至皇室的旗号在民间偷偷放贷:把银子借给濒临破产的商贾,再暗中差人去抢生意,等商贾无力支撑时,叫人拿着放贷契约收贷。靠着这种方式,太子和叶四小姐在区区三四个月的时间里,拿到手九家老字号商铺和数十座宅院。 涉及出人出面的活,叶四小姐要么用太子部从,要么找和蕙郡主奶娘儿子,外面的人都以为是皇室冯家的手笔,敢怒不敢言,含恨咽下哑巴亏。 ——还比如,叶四小姐曾买过一种特殊香粉,这种香粉闻多了会让人晕眩。去年冬天魏皇后有段时间常感觉疲惫和倦怠,就与此有关。甚至叶四小姐能以己落水勇救皇后娘娘,也是源于此。 在所有的秘闻之中,还有一份大大的“惊喜”,那便是别院秦嫣怀孕了! 秦嫣上次出现在冯家人的眼里,还是去年经昭阳公主设计于众目睽睽之下被轻薄,而后仓促嫁出京都。谁能想到,她不仅回来了,还成为了太子的新宠,被养在宫外别院。 苏牧野抹去额头汗珠,请今上示意,他再次挑没人在的时间单独来紫宸殿就是保全冯家颜面。 “秦嫣去年就已回京,我命人去查过,她的夫家已经或生急病,或欠债不还被人追讨,全部亡故。她回来后先是住在京郊秦国公府别院,后被太子殿下接到了别院。别院对外挂在秦琰名下,实际上却是太子殿下在宫外落脚的地方……呃……克己自己也去过,只是没见到过秦嫣,也不知……” “荒唐!胡闹!”今上再难控制,一把掀翻御案,墨汁从砚台里四溅飞落,苏牧野盯着自己衣角被墨染黑的斑斑圆点慢慢氤氲,眼神闪烁了一下。他嘴边极快闪过的嘲弄,似一根锋锐冰棱,击穿粉饰浓厚的宫闱殿宇。 “太子殿下那边貌似还不知晓秦嫣有孕,是她身边的婆子偷偷出门去医馆抓药被我的人撞上了才了解的。”苏牧野躬身俯首。 今上背过脸,久久没有出声…… “然后呢?”叶凤泠亲手剥开荔枝绯红外壳,露出晶莹剔透、香汁淋漓的饱满果实,塞进苏牧野的嘴里,眼睛亮盈盈,琉璃映光、满室生辉。 苏牧野趁机含了下她嫩生生的粉嫩指尖,满意看到秋水蕴怒、蛾眉娇嗔,方慢条斯理吐出荔枝核,唇上一抹讽刺笑意:“太医院院使确定叶四肚子里孩子目前没问题,又去过别院给秦嫣扶过脉,也是这么说。她们两人要么一块入宫、要么一个入宫,外祖母急需一个曾孙来验证东宫血脉是否健康。倒是皇舅舅,无可无不可,不过秦嫣的事,令他破功,我没想到。” 叶凤泠剥荔枝的手顿了下,眸中渐生担忧:“秦嫣是自愿的么?你肯定知道她和我见面,这事里有你的几分手笔?” 苏牧野混混笑开:“你放心,我从没勉强过秦嫣。她跟太子的事,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的想法,我不过顺水推舟。就算东宫皇孙还有叶四,我都没来得及动手脚,或者说我才起意,陈氏就动手了,既然有人冲锋陷阵,我还着什么急。”不过他也不是一分力没出,安排太医提前等在南平王府、在宫里推波助澜流言蜚语、买通绣容去的医馆大夫……可以说为陈氏的“晴天霹雳大计”做上了完美注脚。 叶凤泠起身清洗擦净双手,软去苏牧野怀中,有些怅惘地玩着他的衣袖。 “看你这模样,就知道你在想什么。秦嫣嫁进东宫,算是不错的结局,你真以为她会甘心寻个无名无姓的平民黯然一生?她的经历决定了她的选择,不报仇她会死不瞑目……你真是个傻瓜。”苏牧野俯下身,紧紧抱住了叶凤泠。 叶凤泠剜他一眼,幽幽叹气:“我明白,只是……哎……还有二姐姐的事。你知道三殿下拒绝秦氏提议了么?” 苏牧野眉骨微动,三皇子已经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三皇子不想成亲,至少目前不想,跟人、嫁妆、家世无关,他纯粹不想成亲。 “你离叶凤锦远一些,我感觉她不会轻易死心。怀嘉的性子,一旦认准,九头牛拉不回来,别让他们把你带进坑去。还有叶凤媛那里,你也不能掉以轻心。太子一日不倒,无论她嫁不嫁进宫,都有翻身的本钱。且让她再威风几日。我现在反而期待她嫁进宫,宫里外祖母、皇后,以及被禁足的陈氏,都看清了她面目,进宫后反而不容易让她整出幺蛾子,不进宫在叶府更叫我不放心。” 叶凤泠慢慢地挺直身躯,在苏牧野平静地声音中听出他的担忧,默默思索起来…… 第436章 苏离碰钉子 第436章苏离碰钉子 苏牧野前脚卸下京都戏楼刺杀和南平王府寿宴意外两桩,立马被今上甩上一件费力不讨好的差事——跟着礼部、宫内六局准备迎接吐蕃使者,身后还带着个小尾巴——三皇子。 他在叶凤泠这里待不了多久,要赶去礼部开会。 走之前,苏牧野犹豫了下,选择告诉叶凤泠实情,跟民间放贷、偷情生子相比,太子还干了更大胆的事:暗中与番波斯国人合作。无论是那支毒箭,还是南平王府寿宴上易容的彩衣丫鬟、斟酒丫鬟,都是太子授意安排。 此事过于庞杂,苏牧野在今上面前隐瞒下来。他考虑手中最重要、最直接的证据——谭绎,不能交给今上。一旦扯开此事,叶凤泠就会被牵扯,甚至弄不好洛阳品香大会里的一些事也要被重新翻出来。 这是苏牧野最不愿看到的,跟番波斯国的人有联系,几乎也就跟苏国公府夫人位置无缘了,今上、皇太后,以及长乐长公主一定会蔓延多想。要知道,叶维阳戍边对抗的人,就是番波斯国人,那边亲生伯父舍生忘死保家卫国,这边侄女三番两次放水番波斯国萨瓦克,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说不过去。 苏牧野叮嘱叶凤泠一定不能跟任何人吐露她和花桃儿认识一事。 叶凤泠温顺的答应着,仰着脸微眯起眼,看他脸庞上被勾芡出一层迷蒙温雅的轮廓,满足地在他胸口处蹭了蹭,低声呢喃:“我知道了。我的辟谷已经结束,春闱会试今天考完了,明日我出门去和柳家兄弟姐妹们聚聚。” 苏牧野冰晶双瞳一扫她的额发,深深吻了吻她的头发,不吭声。 “我是一定要去的,你不要乱吃飞醋……”叶凤泠不依不饶央求,语气软硬之间来回变换。 苏牧野依旧冷脸,到底磨不过叶凤泠娇香软玉,搂她缠绵许久才自鼻腔里发出一声不甘不愿的“嗯”…… 洗砚在门口探头望一眼,嘬牙花子,回过身一抹脸老实站好。立在他不远处的柔兆有些奇怪的挑眉。 月麟从厢房一侧走过来,怀里抱着叶凤泠要的香料,看到洗砚的一瞬间,她有些慌。 还是洗砚主动打破了沉默,微笑着跟月麟打招呼,自然接过她身上的香料,送进堂屋。跟往常不太一样的是,帮过忙的洗砚戳回到门口,没有挨在月麟身边侃天侃地。 月麟有些不得劲,她愣愣地看着洗砚,不知所措。 柔兆眼里兴味发浓,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儿。 月麟踟蹰,她很不喜欢身上不自在的感觉,尤其在洗砚不复聒噪,朝着她曾经期望的安静转变时,原以为的轻松没有到来,反而愈发不自在。她开始怀念原来说不停的洗砚了。 她在柔兆了然的目光下徘徊踱步。 另一边的洗砚置若罔闻,又一次冒险朝里屋喊了一声。 月麟终于下定了决心,朝洗砚走去……然同一时刻里屋的门被推开,苏牧野大步流星出来。 洗砚忙跟上,主仆二人迅速消失于墙边。 月麟咬了咬嘴唇,默默垂下了头。 从叶府出来,又去了一趟礼部,苏牧野懒懒地躺倒进自己舒服的宽阔床榻,任卷碧为他更衣净面。 连轴转之下,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他昏昏欲眠,困得恨不得睡上三天三夜。 轻轻关好门,卷碧端着水盆朝水房走去,见到洗砚坐在长廊上望天儿,眨眨眼,停下脚步。 洗砚见状,坐直身体,眼珠儿转转,招手叫卷碧靠近。 苏牧野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他趿拉着软底鞋,踩在地板上,随手拿过一件闲散衣袍披上,来到院中。 春末的夜,挂着迷人的色彩,又有点深沉的浪漫。因为天晴,深蓝色墨空像是艺术家的画布,云翳边缘清晰明朗,泾渭分明,有些地方还残存着晚霞的斑斓色泽,如同美人勾画的弯弯眉尾。 院中一人白衣扶风,头顶夜空伫立凝视。 苏牧野脚下无声朝对方走去。 苏离来找苏牧野商量谭绎。谭绎骨头很硬,除了交代他跟东宫太子暗中勾结,再没别的。萨瓦克在国朝的“暗桩”,他咬死不说一字。威逼、利诱、上刑都不能撬开他的嘴,下毒,试了几次,全部无效。还是苏牧野提醒苏离,谭绎吃过神奇蟒胆,可以说百毒不侵。想来那日谭绎要吃番波斯国宫廷秘毒,大概率是谭绎自己知道那种毒对他有效。 苏离爱惜谭绎易容之术,不忍喂他番波斯国宫廷秘毒,神机营目前还没有这种毒的解药,谭绎中了毒,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嘛。 苏牧野冷笑数声,他的襟口松松垮垮,长发未束,浑身隽凉秀致。 苏离试探性的问能否叫叶凤泠出面,柔情攻势,用用美人计。 一记寒光掠过,苏牧野脸色立变。 苏离撇嘴,心里叹息。这事他想了几日,一直没好意思开口,就是怕苏牧野翻脸。苏牧野有多宝贝叶凤泠、多介意谭绎,他不是不知道,可特殊时期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啊,此刻大家等着谭绎的消息“大清理”,这边始终问不出东西来,也不是个事。 苏牧野原本很好的心情,被苏离破坏殆尽,他怒摔衣袖,折返回屋。 苏离碰了一头钉子,悻悻跳上墙头…… 洗砚觑着苏牧野垮着的脸、僵直的下颌、挺立的鼻梁和冷硬的眼眸,小心翼翼送上各路信息汇总,之后耷拉着头等苏牧野吩咐。 苏牧野沉思片刻,忽抬头目色熠熠望向洗砚,不动声色问道:“你这几日怎么回事?” “昂?”洗砚怔住。 苏牧野没有继续问下去,转了话题,叫洗砚把墨盏召唤回京。 洗砚摸摸头,吭哧道,“可是墨盏的刑罚要到年底才算完……”他话里的未尽之意很明显,苏离就在京都,墨盏一回来就要被抓个正着,苏离一向看不惯他们小辈不按规矩行事。 苏牧野不以为意,望他一眼,像笑不笑:“叫他回来,你也能抓着空休息忙忙自己的事。苏离那边你不用管,墨盏剩下的刑罚记在账上,回头他还要去服役的。” 洗砚唔了一声,装作听不懂苏牧野的暗示。 苏牧野摸摸下巴,眼睛眯了起来。 ****** 三月初十,阴云。 叶凤泠一早出门,去柳府同柳家表姐汇合,又在街坊口遇上等候多时的柳家表哥们,大家一起欢欢喜喜去琼江边踏青。 一见叶凤泠,柳大小姐就缠着她问东问西,从叶大公子安危问到南平王府寿宴,还有京都城里甚嚣尘上的皇孙病情。 很显然,不能参加南平王府寿宴,让柳大小姐自认为错失一万个攀上金龟婿的好机会。好不容易盼到叶凤泠来,心存许多指望,实在不愿轻易断了念想。 中途她带着柳二小姐登过叶府门,都被打发了。叶府这些日子一直闭门谢客,三房全部宅在府内,让所有想探听消息的人无从下手。 “许多事涉及皇室内闻,不便宣扬。表姐还是谨言慎行比较好,以免惹祸上身。我大堂哥身体已无大碍,可以扶着人在屋里走几步了。”叶凤泠谨慎的笑面应答。她相信,皇家的一些决定马上就要出来了,在此之前,就算有风言风语,也不能从她这里传出去。 柳大小姐精明依旧,立刻明白确实发生许多不可言说之事,便道:“凤媛表妹怎么没来?上次她还答应我,要领我们游览琼江秀色。莫不是她身体不适?” 当下话题就要往叶凤媛身上引。 叶凤泠意味深长笑起来,“表姐说的好准,四妹妹可不是身体出了问题,一直闷在桃花坞,若表姐不放心,可以等会儿随我一道回府,看看能不能去探望一二。” 话锋转的如此之快,饶是柳大小姐都有点发愣,她一下不敢答应了。叶凤泠如此坦然邀请,叫她心里没底。 柳二小姐全程都没怎么插嘴,其脸上是醉人的薰红,恋爱女人特有的温柔,十分醒目。 等到下车后,叶凤泠一面同柳方泉、柳正礼聊天,一面留心柳大小姐。不出她所料,柳大小姐捏着帕子认真想着。叶凤泠暗中偷笑,她的邀约不是一时兴起。 自从太医院院使来过后,桃花坞被府内的护卫团团围住,吃食都由叶老夫人身边程妈妈亲自提进去,铁桶一般,苍蝇都飞不出来。叶凤泠自是知晓叶凤媛身上发生的所有事,可她不知道叶凤媛知道不知道。若能进到桃花坞里看一眼叶凤媛,叶凤泠是十分乐意的。 惠风和畅、春意葱茏,天空飘着几朵云彩,阴着天,也遮了阳,让人觉得不晒刚刚好。 不知不觉间,他们几人行到琼江之滨。柳二小姐一下马车就随高立离开他们一群人自成小团体。柳大小姐一个人走在最后,柳正礼昂首挺胸走的脚下生风,神情自得、心旷神怡。 第437章 造访桃花坞 第437章造访桃花坞 叶凤泠捂嘴笑,“三表哥一定考的极好,看他走路就能看出来。就是在柳府,我都没见过他这么欢快。” 柳方泉体贴地行在临江一侧,好气又好笑:“连考九日,出来时我连步子都是虚的,看别人也跟我差不多,只有正礼,神采飞扬,出考场大笑三声,如果不是眼底大块乌青,真想不到他在参加科举。” 叶凤泠惊讶道:“真是难以想象那样的场景。” 柳方泉微微笑开,语速不紧不慢,侃侃而谈,给叶凤泠讲了讲此次考题,又挑几件考生轶闻趣事。 在他身旁,叶凤泠目光亮极。从两位表哥放松程度看,两人考的应该都不差,至少三表哥一定考的极好,实在叫她欣喜若狂,她打定主意回去就给外祖父写信,还要给向师傅写信,前些日子向师傅来信,特意询问柳府两位公子是否抵京。 然说着说着,似无意的,柳方泉话题转到了韩齐光身上。 他说道:“昨日出考场没有见到韩兄,我和正礼稍作梳洗,吃两口东西,厚着脸皮登门苏国公府,想向韩兄致谢,顺便跟韩兄探讨一下题目。表妹猜如何?”他见叶凤泠大眼睛忽闪忽闪望过来,笑意加深,“倚竹园里,韩兄一个人抱着酒坛子醉的不省人事。我和正礼唬一跳,还以为他考的多不好。后来听韩兄贴身小厮讲,韩兄出考场闷头回府,跟韩夫人说过几句话,就一个人自斟自饮,嘴里念念叨叨,似乎是有难言的愁绪无法释怀。最让人奇怪的是,韩夫人也不管,任韩兄在竹林又哭又笑。” 叶凤泠心头一跳,未接话。 踏青后,柳大小姐又一次提出上门探望叶凤媛。她下定决心,看看叶凤媛到底如何。她的提议没有得到柳二小姐赞同,柳二小姐不太喜欢叶凤媛,满心全是未婚夫婿高立,难得的没有跟着姐姐。 叶凤泠一点不打磕巴,带着柳大小姐回到叶府。 两人先去拜见叶老夫人和叶老太爷。南平王府寿宴之后,叶老太爷就病了,缠绵病榻,叶老夫人没见两人,打发她们直接去找王夫人。 在大房,王夫人看一眼神色略有忐忑的柳大小姐,又望望微笑沉稳的叶凤泠,心思一动。她温声劝阻:“四丫头病了许久,连三弟妹都不想见,你们这样过去,恐怕会打扰她静养。” 柳大小姐一听,就打起了退堂鼓,自己姑妈都不进去看亲闺女,恐怕自己去了也没好脸。她原本存的一半探听一半卖好的想法,灰飞烟灭。 然开弓没有回头箭,旁人也不给她反悔机会。 叶凤泠上前一步,凑到王夫人跟前,轻声细语:“大伯母,四妹妹一个人闷了这么多天,定有许多心里话想说。我们去了,既能陪她闲话家常,又能为她解解心宽。虽说是静养,可总不说话,容易郁气丛生,对她身体有碍事小,日后被四妹妹提出来,要说咱们没人关心她……怎么算?况且……只说静养,不叫四妹妹随意走动,没说……咱们不能进去看啊。” 柳氏不去看,是柳氏不想惹麻烦,没有摸清宫里意思前,柳氏那种性格不会扮演“贴心好母亲”的。 王夫人沉默了片刻,忽然挥退身边丫鬟婆子,屋里只剩三人,她盯着叶凤泠,严肃道:“三丫头,我知你素有主意,可你要记得,四丫头是皇家交给咱们的人,不能出岔子……” 叶凤泠闻言认真回答王夫人,就差对天起誓了:“大伯母放心,我们进去就是跟四妹妹聊聊天,一根手指都不会碰四妹妹的。我想着,春暖花开了,我们踏青归来,怎么也要将春意带到四妹妹跟前才对。” 柳大小姐咬着唇,怯生生听着,再听不出来,她就是傻子了,哪里是叶凤泠陪自己,分明是自己做了搭子,自己这位表妹特别的、十分的,想去见凤媛表妹! 王夫人心安,她不是十分想阻拦叶凤泠去桃花坞,相反,她还挺想看看叶凤泠会跟叶凤媛说什么,以及叶凤媛会作何反应。碍于她掌家夫人的身份,许多事她说不得、做不得,但叶凤泠不一样。年龄小,叶府正经姑娘,跟叶凤媛一母同胞,还是姐姐,就算俩人闹起来,也能用姐妹嫌隙搪塞。 唯一不太放心的,是这位柳大小姐,嘴严么,王夫人不希望叶府的事被传的满大街都知道。 叶凤泠一眼望穿王夫人内心活动,她柔顺地靠在柳大小姐不自然僵巴巴胳膊上,朝王夫人笑道:“大伯母放心,大表姐知道不能乱讲话的。祸从口出道理我们俩个懂。京都这块土上,八卦多、是非多,危险也多,一个弄不好,自己粉身碎骨没事,最怕连累一家人跟着遭殃。大表姐你说呢。” 柳大小姐犹豫片刻,才小声道:“是……王夫人放心,多一句我都不会说……要不,既然四妹妹静养,我改日再……” 叶凤泠快速截住柳大小姐话:“大伯母你看,既然大表姐都如此说了,您还不准我们去桃花坞看看么?您再不应,大表姐都不好意思要走了。她其实心里十分挂念四妹妹,让大表姐这样回去,指不定会多不放心。” 柳大小姐噎住,眼珠子快掉出来了,闷闷看着叶凤泠。 王夫人噗嗤笑出声,丝毫不理柳大小姐明显的“不情愿”,有叶凤泠在,柳家小姐出不来幺蛾子。她想了想,差人去叫叶老夫人跟前的程妈妈,由程妈妈跟着叶凤泠、柳大小姐两人走一趟桃花坞。 路上,柳大小姐慌乱的不行,揪住叶凤泠偷偷问她,“阿泠你说实话,凤媛表妹到底出了何事,怎么还有皇家的事。我可是你亲表姐,你不能坑我啊。” 叶凤泠瞟一眼走在最前面的程妈妈,淡淡笑了:“表姐这话说的奇怪,我怎么会坑表姐。是表姐自己提出来要去探四妹妹的病,我为表姐磨大伯母答应,大表姐应该谢我才对。四妹妹到底出了何事,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你只要记得今日看到的、说到的不说出去,就没事。走,程妈妈等着咱们呢。” 柳大小姐张口结舌,揉着衣角,踌躇不敢前,最后见程妈妈和叶凤泠都回头望过来,才咬咬牙、跺跺脚,跟了上去。 桃花坞里种满桃花,春日之中,花瓣朵朵灼绽。墙头春风,浅碧深红,桃花染香衣袖,花间醉,人迷离。 院里桃花翩翩似蝶飞,宛如一池霞锦,屋里箱笼家具古朴华贵,精致美观,足见叶凤媛在叶府的地位。 看到叶凤泠、柳大小姐披着一身桃花香气走进屋中,叶凤媛不禁微眯了眼。脸色显出一丝苍白带出几许憔悴的气息,凋零尽她的清纯气息。 叶凤媛手指都没动,躺在美人塌上冷冷地道:“你来做什么?不是说我在静养么,怎么还放你进来,程妈妈?” 被点名的程妈妈落后一步立在叶凤泠身后,身形如同钉在地上,她一板一眼回道:“柳家表小姐和三小姐忧心四小姐孤独无聊,特地求了大夫人来看四小姐。” 叶凤泠一袭冰蓝色绸缎春衫百褶裙,双目炯炯,自叶凤媛脸上、身上扫一遍,目光停在叶凤媛腹部一下,极快的收回。 柳大小姐则一直用叶凤泠挡住自己,眼睛却没闲着,直勾勾盯着叶凤媛使劲瞧。 “四妹妹,我见你院中桃花纷繁,春意闹嚣,十分美好,你怎么不去院里走走?还是说,没了绣容在身边,别人用起来不得心应手。对了,四妹妹有没有听说,绣容被交给京兆府了,受过刑罚,什么都交代了,包括青蛇、包括药酒。她大概是活不成了,哎,想我去年初回府里,最先认识的丫鬟,就是绣容和绣屏,不成想她们两个,没一个有好下场,真是天不遂人愿啊。”叶凤泠笑意盈然。 柳大小姐无语地侧头看了一眼叶凤泠,这是探病的语气?话已经不是含沙射影,而是刀光剑影了。等等,绣容,京兆府,乖乖,好大的事……泠表妹明显有备而来啊,不见那边媛表妹脸都青了么。 这还不完,柳大小姐又听着叶凤泠继续开口,“还有一事,我听说后,心急如焚,觉得很有必要跟四妹妹讲一讲。近日有人看到秦国公府小姐秦嫣回到京都了,不仅……呵呵……四妹妹也知道,秦琰世子一向同太子殿下要好,自然秦小姐也跟殿下相熟,一来二去的……”叶凤泠说的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粉颊如桃、人比花娇。 等到意蕴万千中带着点不可言说之味的沉默过去,叶凤泠缓缓吐出几个惊天动地的字:“好似秦小姐……亦身怀有孕了……” 这话好似五雷轰顶,轰的在场所有人天灵盖嗡嗡响。 最接受不住的当然是叶凤媛。她忍不住一手捂去小腹,一手指着叶凤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秦嫣也怀孕了?真的假的,谁告诉你的,殿下知道么,宫里怎么说的!” 一瞬之间,叶凤媛眼泪滚滚而下,语无伦次。 秦嫣跟太子的事,叶凤媛不是一无所知,许多事早有端倪,太子的性子从来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叶凤媛一直安慰自己,至少秦嫣嫁过一次的身份也比不上自己……现在,她又有了身孕……千算万算,算不到秦嫣也怀孕了! 不提她内心咒骂话语到底是针对秦嫣还是太子,叶凤媛勉力冷静下来,抹去泪水,恨意穿膛刺骨,她意识到叶凤泠专门大费周章来此告诉自己这些,就是要看自己笑话的。 不,她不会让叶凤泠看她的笑话,谁都可以嘲笑自己,叶凤泠不行! 叶凤媛蔑视叶凤泠此等毫无新意、毫无伤害值的动作,嗡嗡的脑海里滚动着几句话:我要相信殿下,殿下不会忘了我的,秦嫣怀孕没事,我也有孩子,只要我坚持下去,就能东山再起! 第438章 人肉垫子 第438章人肉垫子 从绣容被突然带走,叶凤媛就陷入一种恐慌,她清楚绣容经手太多事,还那么胆小怕事,一旦用刑,定招架不住。连着一日一夜没阖眼,叶凤媛未能盼回绣容,彻底死心——绣容折了。 就在这时,她看到院子里多出来护卫,加上太医院院使登门诊脉,她心知无论是叶府还是宫里,对她的肚子都很看重,自己这条命当是暂时保住。 不等她彻底想通,叶凤媛又通过一个护卫得到了太子传进来的纸条,让她安心养胎,一切等待即可。 叶凤媛彻底放心,从此过上了吃饱睡的安逸日子,直到叶凤泠到来。 “我自然有我的消息来源,我来告诉四妹妹,是看在咱们一奶同胞的缘分上,不忍你蒙在鼓里。可看四妹妹的模样,分明怀疑我居心,让我怎能不伤心。回想咱们相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竟少有相互理解的时候,真叫人唏嘘。四妹妹莫嫌我多嘴,如果真的影响了你养胎的心情,我就是罪人了。我……我要怎么向父亲母亲、祖父祖母交代啊……毕竟她们一直爱你如珍,没有了你,那便只有我一个闺女在跟前了啊……” 这番话把叶凤媛气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可她还不能反嘴,她想骂叶凤泠,碍于程妈妈在跟前,想砸叶凤泠,又看得出来叶凤泠的那个小丫鬟一直半挡在叶凤泠身前,眼神凶厉地盯着自己…… 她强压下怒火,不理叶凤泠话,直接掉头冷冷吩咐程妈妈:“我要静养,还望程妈妈尽快把人带走。不然我的肚子要是出了事,叶府几个脑袋都担待不起。” 叶凤泠吓得忙扯柳大小姐到身前,喘了口气,弱弱道:“大表姐,你快劝劝四妹妹,你瞧她脸上的雀斑都气的更明显了。我也不知道哪句话惹到了四妹妹,哎,我这人嘴笨心又直,真是……表姐不是很担心四妹妹么,快去帮我讲讲情。” “……”叶凤媛胸腔一口血涌进大脑,她眼都红了,直接从美人塌上赤脚跑下来,直直朝叶凤泠奔去,正撞上被叶凤泠推过来的柳大小姐…… 说时迟那时快,机灵的柳大小姐赶忙一个虎扑,垫到梆硬地板上,让叶凤媛倒在自己身上,她自己两眼一翻,干脆地晕了…… 程妈妈简直被眼前发生的事吓懵,叶凤媛说的没错,她的肚子,现在是叶府重中之重。不过跟叶凤媛想的不同,在叶老夫人和王夫人那里,叶凤媛的身孕是烫手山芋。没有此事,叶子卓被刺杀的事,冯家必须给叶府一个交代,叶府的腰杆挺得直直的。有了叶凤媛的身孕,很多事就没法谈了,叶府可以公然找冯家讨说法,但闹开的话,叶府姑娘教养问题也被牵连出来,叶府没有定亲的小姐,以及叶子卓这一代生的闺女的教养……都会被人诟病。 这些内情,叶凤媛不清楚,程妈妈却明白。她眼看着柳大小姐用自己做垫子接住了叶凤媛,料到叶凤媛不会出大事,松了口气,不太那么着急的吩咐人去请大夫。 叶凤泠全程冷眼注视。她和柔兆立在门口,没有往屋里多走一步。 等一切重回平静,叶凤泠才用帕子擦掉眼角的一滴泪,默然摇头:“都是我的错,我这就去向大伯母请罪,叨扰了四妹妹,是我不对。好在大夫说四妹妹没事,不然我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说着,她作势擦去额头冷汗,拉起被大夫“掐”醒、白着脸的柳大小姐,扭身向外走。 “等等!”叶凤媛在塌上粗喘着气,让丫鬟扶她抬起半个身子。她愤恨望着叶凤泠,一字一顿道:“叶凤泠,你别得意。几次你捡命,是老天不开眼,等到下次,就没那么好了。哈哈,你以为秦嫣怀孕了,殿下就会抛弃我?我告诉你,我和殿下,是在菩萨前许了前世今生的感情,没什么能把我们分开。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人,你听到了么,没有任何人能离间我们!” 叶凤泠侧着脸,任浮动光辉映洒她鼻尖眉目,宛然生辉。 她歪头俏皮一笑,“是么,那为何你如此怒不可遏,你在害怕什么?四妹妹,你跟我说这些,是在恐吓我,还是在安你自己的心?”最后的补刀,叶凤泠心满意足看清叶凤媛脸上瞬间裂开的狰狞…… 从桃花坞出来,叶凤泠直接对程妈妈说她去向王夫人解释,问程妈妈是直接回叶老夫人处,还是跟着她一起去大房。 程妈妈沉吟了下,眼神闪动,要跟着去大房。 到大房门口的时候,叶凤泠请程妈妈先行一步,她跟柳大小姐说几句话。 程妈妈十分客气地笑笑,径自走远。 这边柳大小姐见鬼一般,盯着叶凤泠,诚惶诚恐:“阿泠……凤媛妹妹怀孕了?怀的还是太子的?” 叶凤泠讥诮一笑:“是的,这个八卦,精彩。刚推了表姐一下,还望表姐见谅。好在表姐跟四妹妹都没事,万幸。” 柳大小姐双手捂脸,显然被这么惊人的消息吓住了。此刻的她无限后悔自己自作聪明,还妄图左右逢迎呢…… 叶凤泠拍拍她肩膀,柔声安慰:“别怕,宫里马上就会有旨意,四妹妹大事就要定下来了。到时候,一飞冲天说不准。表姐快回去,大伯母那里我去说。表姐只要记住,此事不能外传,不然……” 看着柳大小姐跌跌撞撞远去,叶凤泠微微侧首,轻声问柔兆:“放好了?” 柔兆垂下眼眸,“嗯。” 叶凤泠高兴地仰脸笑起来,轻轻松松走进大房。 之后的几日,叶凤泠很是逍遥,她白日总要出府走动,不是去通济坊看石头,就是去跟柳府表姐们游玩京都,柳大小姐开始还不敢出门,后来见叶凤泠无事一身轻的样子,才放松下来。 叶凤泠挑了个时间到苏府登门拜访,她特意备下四份香粉,分别呈送苏老夫人、长乐长公主、叶夫人和韩夫人。前三者都很欢喜的收下,到韩夫人时,对方欲言又止地望着她,终是没有说什么,只拉着她手叫她有空多来苏府走动,给自己讲讲治香之事。 叶凤泠乖巧地答应着。 离开倚竹园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凤尾森森,遥想上次来此的心境,目光恍惚。忽有人影跑近,是韩齐光身边的黑面小厮。 小厮交给叶凤泠一本书卷,道是他家公子送给叶三小姐,留作纪念。 叶凤泠接过,熟悉的《六地诡道》。 她粗略一翻,眼神定住——书页中夹着一张纸笺,她写的花间词赋。 “琐窗春暮,满地梨花雨。 君不归来情又去,红心散沾金缕。 梦魂飞断烟波,伤心不奈春何。 空把金针独坐,鸳鸯愁绣又窠。” 她记起,那是一个雨天里,她静坐书案,兴致上来,特地写给苏牧妤的字帖,竟然在韩齐光这里……他一直珍藏着她的一页纸笺么…… “替我跟你家公子道谢,就说我……祝他蟾宫折桂,得偿所愿。” …… 从倚竹园出来,叶凤泠去百花深处寻苏九歌。回京都后,她还没有好好同苏九歌叙话。南平王府寿宴上匆匆一瞥,难解思念。 春花烂漫,映的处处缤纷绚丽。丫鬟们忙进忙出,各司其职。苏九歌一手握卷,一手负在身后,在廊下悠闲自得。 一如记忆中的样子,苏九歌静静笼罩在柔纱梦幻中,云鬓累累,彩衣蹁跹,她踱步的姿势极为好看,有一种随时乘风而去的飘逸,因为这份飘逸,显得格外空灵,使大多数人都忍不住见之生怜。 “九歌表姐在看什么?”叶凤泠噙着笑,走到近前,一把抢过来苏九歌手里的书。 苏九歌也不恼,眼睛一亮:“阿泠!” “我去给母亲请安,听说你来了,还说要去寻你,是母亲说你又去了倚竹园,我就想,你忙完正事,肯定要来寻我的。”苏九歌笑吟吟,十分高兴叶凤泠到来。 姐妹两人携手进屋。 叶凤泠看到屋中里间的宽大书案上,码着厚厚一层的宣纸,全都写着字,最上一张的字才写一半,书案上的笔洗里还插着碧玉笔管……苏九歌是为了等她,才拿着书卷立到了门口。 坐下后,叙尽别愁,叶凤泠迫不及待问苏九歌婚事情况。她刚在叶夫人那里,已经听叶夫人唠叨半晌,心中清楚这是苏九歌头疼的头一件事。 果然,苏九歌畅快肆意的表情凝滞,幽幽一叹:“阿泠,不骗你,我要被烦死了。母亲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提出来给我相看,可我根本不想嫁。母亲觉得我得了失心疯,已经请人去那些尼姑庵上香捐香油钱了。就是父亲那边,都被母亲三日一封信催着在湖北给我找婆家……” 叶凤泠沉默了下,轻轻问道:“恕我多问一句,表姐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人么?” 苏九歌闻言一愣,继而眼神发直,她微微苦笑,摇头。 叶凤泠心念电转,二皇子已经成亲,苏九歌再有任何想法都是枉然,她都明白的道理,精于京都内宅生存之道的苏九歌有什么不明白的。不过是念念在兹的固执作祟。 第439章 九歌婚事 第439章九歌婚事 “姑母慈母心,为表姐着急是肯定的。像我……”叶凤泠顿住,摇摇头,咽下那句“像我想有人为我操心都是奢望,继续笑着道:“表姐若不嫌我烦,就听我一句话。其实表姐只需要想明白三个事,一是要不要嫁人,二是如果不嫁,父母故去后自己以何为生,如果嫁,要嫁在京都,还是京都外,最后则是,嫁一个自己喜欢的,还是喜欢自己的。表姐想明白这三个问题,难题迎刃而解。” “……我若说我不想嫁呢……”苏九歌憋了许久的心里话,终于能一吐为快,她也顾不上贴身丫鬟芍药还在屋里,就说出了口。 叶凤泠余光看到芍药脸色大变,嘴角翘了翘,对苏九歌道:“可以不嫁。表姐要想好,姑父姑母健在无事,若有那么一日,身边亲近之人因各种原因远离,你是否还能有足够的勇气应对孤单寂寞的人生。不是我吓表姐,离京都之前,我也偶尔如表姐一般想。然一路上,我见识到贫苦夫妻相依相伴,也历经数次生死大劫,教会我明白一个道理,陪伴是最长久的深情,想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我们一辈子总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有的我们喜欢,有的喜欢我们,选择一个人,归根结底就是选择一个同伴开启一种生活。想叫自己舒服些,我们在随心所欲的同时就得保持一点小小理智,明白什么是适合自己的,什么是自己能够驾驭的了的。这是做女人的智慧,也是谋生的智慧。” 苏九歌若有所思,她定定望着叶凤泠,问叶凤泠:“若你是我,你要如何?” 叶凤泠懒懒笑起来,她看到芍药在苏九歌身后紧张的咽着口水,朝自己作揖,哑然失笑,道:“若我是表姐,就好好在那些名门公子里挑,能被姑母选来,定有过人之处,或是家世、或是才学、或是品貌。而且……如果让我来挑,大概要选一门在京都的亲。” “为何?”苏九歌听的认真。 “因为我放心不下家中母亲和幼弟,担心我出嫁后,母亲无人说话排忧,嫁在京都,走动方便,还能跟娘家互有照拂。就是将来幼弟的诸多事,也能搭上手。” 苏九歌目光闪动,看住了叶凤泠,欲言又止。 叶凤泠微微一笑,指点迷津:“韶华易逝,不是空话。女儿家的青春短短几载,我们既要享受青春的曼妙,也要抓紧青春的机遇。嫁人从来是女儿家第二次投胎,所遇非人是苦,远嫁无助是难,表姐听我一句劝,过去的就让它们过去,无论是喜是忧,我们不能把自己困死。你不去用心看、用心挑,别人再着急都没用。难道真的要让爱护自己的父母白发苍苍时放心不下,让斗转星移的尘世泯灭掉我们平凡幸福的光芒么?我从不相信,幸福凭空掉下来,势必有付出、有妥协,才能走向幸福。想不劳而获,门儿都没有。” 苏九歌不知不觉满脸是泪,眼角晶莹闪亮。身后芍药大松一口气,感激地眼眶发红望着叶凤泠。 叶凤泠劝苏九歌的话,并非临时起意,实是她有感而发,又目睹秦嫣坎坷经历。她深深懂得了,离开家族庇护的女子,就算身有奇遇、奇运,大多还是会被涛涛巨浪卷入生活的漩涡。她们奋力挣扎、努力拼搏,依旧不可避免走向一个终点,嫁人、生子。当然也有另外的道路,譬如千毒千佛手王琪,譬如庵里的尼姑,一生执着追求心中理想,坚强、隐忍。 她不希望苏九歌走向那条另外的道路,苏国公府不会允许苏九歌做这样的选择的。叶凤泠问过苏牧野,苏九歌婚事。苏牧野给她的答复是:九歌有她自己的使命,身为苏国公府一员,她必须做出应有的贡献。 这就是当代士大夫的想法,跟王夫人对叶凤泠说的话意思一样。 她们受了家族供养,就要去为家族献出婚姻。 叶凤泠无法改变环境,只能寄希望苏九歌自己想通,在家族可接受的范围内挑一个喜欢她的人。 婚姻,不是一个女人生命的全部,却是必不可少的一种生命体验。 趁着苏九歌进屋净面,叶凤泠拉住芍药,问芍药叶夫人提的是京都城里哪几家。 芍药擦擦眼睛,瞥一眼屋里,回过脸忙道:“有几家文官,还有武将,大多是世家子弟,跟咱们府上都熟。比如魏国公府的魏麟世子,夫人就很心仪。奈何小姐不敢兴趣,说舞刀弄枪,打打杀杀,跟她说不到一处。” 魏国公府,后族,武将世家,魏麟本身是东宫伴读,现在又领着左卫参军,真正是简在帝心的实权青年。不用想,苏国公府其他人一定也乐意。除了家世、前途外,魏麟人品似乎还行,叶凤泠记得他跟韩齐光关系很好,为人豪爽。确实是门好亲事。 芍药叹气:“除了京都城的公子们,二老爷还从湖北那边选了几户世家,也都是品貌俱佳的公子,可……可小姐就是咬死不答应。因为这事,夫人和小姐生了好几次气了。” 好在看小姐的样子,似乎听进去了,芍药对待叶凤泠就像看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对于她们这些贴身丫鬟而言,小姐出嫁,她们跟着作陪房是最好的出路。赶上小姐糊了心出家或作居家女冠,她们就得跟着一辈子待字闺中。 叶凤泠状似无意问道:“秦国公府世子和南平王世子,没被姑母考虑?” 芍药一惊,瞪眼:“表小姐是不晓得秦世子的性子,那是走马观花、放浪形骸的纨绔,京都城里稍微疼女儿的家,都不愿嫁闺女过去。至于南平王世子,长公主殿下提过一嘴,被夫人拒绝了。” 也是,长乐长公主跟叶夫人不睦多年,叶夫人一定不愿唯一女儿嫁的人同长乐长公主有关系。单是南平王世子跟长乐长公主叫姑母一宗,他就不符合叶夫人的择婿标准。 叶凤泠心中叹气。她自然知道秦琰根本不会被苏府考虑,才临时拿秦琰做个挡箭牌。 苏九歌从内室走出来,突然愣住:“若若?” 叶凤泠头皮一麻,抬起头。 蒋若若踩在门槛上,背光露齿而笑,“听说阿泠来了,我一路紧赶慢赶,就怕追不上。终于叫我逮到人了。” 苏九歌忙要叫芍药奉茶端点心,蒋若若笑着摆手:“九歌不用忙,我来是有正事叫阿泠帮忙。阿泠不会忘了答应我的事?” 话是轻轻柔柔的笑语,意是明明白白的干脆。苏九歌有些不解,在她看来,蒋若若和叶凤泠相识不久,交情不会很深。不过她向来懂眼色,望着叶凤泠,等看叶凤泠意思。 叶凤泠点头笑,明白蒋若若那在慈宁宫救自己的恩情讨上门了。择日不如撞日,她也挺好奇蒋若若想找她帮什么忙。 芍药一面收拾茶盏,一面问苏九歌蒋小姐会找表小姐帮什么忙呢? 苏九歌默默看着渐行渐远的两道背影,没有回答……如果两人关系真亲近,叶凤泠不会不去找蒋若若,而现在却是蒋若若专门来百花深处带走叶凤泠……亲近与否,一目了然。 她叫芍药停下手里收拾,去看看苏牧野在家么,如果在家告诉对方叶凤泠被蒋小姐请去“绿杨风晚”了,如果苏牧野不在家,就去找二小姐,叫二小姐去“绿杨风晚”寻叶凤泠。 “绿杨风晚”坐落于苏府后花园东北侧,是一座临湖而立的两层阁楼,阁楼后连着一方小小庭院,有井有秋千,十分有童趣。 叶凤泠来过苏府几次,都过门而不入。不是她不想逛,是“绿杨风晚”等闲是关着门的,据说此处乃苏老夫人特意给自己闺女建的,可惜她一生只有两个儿子,也就没有人住过此处,直到蒋若若住进来。 进门后,两人拾阶上二层,来到书房。 蒋若若请叶凤泠临窗而坐,正好对着满园春色碧波,美人临窗,风动景飘,煞是动人。 “我请阿泠帮的忙,实则是给白灵写一封信。不怕告诉阿泠,我五哥月余前动身去西南昆州,大概还有几日就要到了。他到后会先拜访祖父旧友,等忙完正事……这么说,我怕他会去找白灵,想请阿泠代笔,给白灵写信告诉白灵我五哥已经成亲,跟我五嫂拜过天地、祭过祖了。”蒋若若脸上是浓的化不开的恳切。 叶凤泠蹙眉。 蒋若若耐着性子解释:“阿泠莫觉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五哥那个人,看着精明,实际有时候一根筋。我就怕他一时忍不住……万一误导白灵就坏了。其实这也是为白灵好。如果不是我实在着急,也不会自曝家短给你。望阿泠看在我出手相援的份上,帮我这个忙。” 叶凤泠其实没有多大惊奇,她只是觉得蒋若若的反应不太对劲。若她或者蒋府真的不放心蒋奉奉,为何还要放蒋奉奉去西南。若真如蒋若若所言蒋奉奉顺利成亲后才启程,又怎么担心的需要叫自己给白灵提前做“预防”。只能说明,蒋府派人去西南,是早就定下的,是非蒋奉奉不可的,而且,蒋奉奉的婚事一定不像蒋若若说的那样顺利。 叶凤泠轻笑了一声,很好说话的按照蒋若若的要求写好信。她拿起信纸给蒋若若过目,提醒道:“我没有和白灵通信,不知白家地址,也没有送信之人……” 蒋若若极快地抢走信,告诉叶凤泠,她只管写信,送信到白家的事都交给自己。 叶凤泠看着蒋若若风姿款款剪影牵动着一室春光,缓缓笑了。 第440章 海棠春 第440章海棠春 阳春三月,杏花浓妖桃花盛,苏府花园中正飘着满园的海棠花雨,纷纷扬扬,如云似霞,连成一片花的海洋。远处看,绽放于绿叶之中的海棠花瓣,颜色鲜艳,仿佛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在连绵波动、随风飘荡的海浪之上卷起一涌又一涌绚丽光芒。 写过信,叶凤泠告辞,蒋若若不依,非要拉她去欣赏海棠春景。叶凤泠去年没有赶上苏府海棠花期,一直只是听说,尤其听苏牧妤挺着小胸脯说过很多次,当下心生向往,跟着蒋若若一道朝花园走。 “绿杨风晚”紧挨花园,窈窕少女,猎猎风情,一前一后,隔几步是柔兆和一个蒋若若的丫鬟跟着。 苏府不只种一个品种,囊括有长于西北的花叶海棠、长于西南的西府海棠、常见于北地的垂丝海棠,以及喜欢爬坡入林的西蜀海棠。四种几乎不可能同时出现于一处的海棠品种,全部栽种在苏府花园里,且棵棵葳蕤、盛放苞蕾,花意葱茏,真是不可思议。 回想苏府花房奇异珍稀花木,叶凤泠感慨苏府的花房匠人一定技艺非凡。 蒋若若见叶凤泠开心地蹦蹦跳跳,几乎是每一棵海棠都要绕好几圈,看了又看,愣了下才扶着腰笑起来,她没想到叶凤泠喜爱花木几乎到痴迷程度。 叶凤泠眼神一动,拉着蒋若若给她细细讲几种海棠品种异同,边说边遗憾没有带自己的笔墨颜料匣子和描花画本,不然能把如斯美景记录下来。 听到这话,蒋若若神情微弱变化,抱臂笑笑没插嘴。 两人转过弯儿,听到自海棠花海中心飘来一阵沉而旷远、有如天籁的古琴乐音。粉红瓣雨下,三位公子放浪潇洒,超然物外,饮酒作画取乐。 今日正值休沐,魏麟从城外军营回家,洗个澡出门寻韩齐光。他想着,韩齐光已经考完会试,正是可以放松放松的时候,想约韩齐光一同去郊外狩猎。 不想,捉到倚竹园里一位眼底青黑的宿醉丑鬼。魏麟哭笑不得,只得放弃狩猎想法。他想了想,觉得心病还需美酒解,既然韩齐光想一醉解千愁,他作为知交好友,此时不舍身陪君子,更待何时? 魏麟脑子一转,差人去南平王府找南平王世子,勒令南平王世子带上珍藏的“醉花阴”,速速赶来苏国公府,效仿古人,品酒赏海棠。 南平王世子正是百无聊赖烂在府里发霉的时候,一听邀请,鲤鱼打挺跳起来,呲牙咧嘴挖出六坛“醉花阴”,风风火火赶到苏国公府。 见韩齐光形态,南平王世子摸摸下巴,睨魏麟一眼,暗道魏麟这贼心,分明打着陪好友的幌子,馋他的酒了。又是一个惯会装傻充楞的家伙,哪里是楞“木头”啊。 三人命小厮在海棠深处摆好案几,架好画架,懂行地配上一世欢古琴技师,肆意取乐饮酒。 确切讲,取乐饮酒的是魏麟和南平王世子,韩齐光始终沉默地对着海棠花作画。 他的笔下,海棠花枝缠绵,瓣开似锦。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点点红,一朵朵妖娆艳丽的花朵,像一个个害羞掩面少女,脉脉不语,婀娜斗春。在粉红一片的纷飞花意中,有美一人,欲语还休,侧颜回眸。那泠泠瞳眸、纤细腰肢、妩媚气质,活脱脱仙女下凡。 南平王世子伸开曲着的腿,踢魏麟,努嘴示意他看画架。 魏麟喝的脸红扑扑,望一眼,耸肩无奈,劝过,没用。 南平王世子揉额头,庆幸苏牧野这些日子忙的脚打后脑勺,日日跟礼部的人掰扯,不然看到又是官司。不过,若苏牧野在家,一起饮酒……大概韩齐光也不会作画作的这么露骨。 收笔画完,韩齐光瞳仁焦点集中在画中仙女许久,神色悲凉。 魏麟和南平王世子瞧的牙酸,拉他赶紧喝酒,喝醉了就都忘了。 蒋若若和叶凤泠循乐音走到三人跟前时,入目便是三个程度深浅不一的酒醉狂徒。 醉的最厉害的当属怀抱酒坛子耷拉着脑袋,阖眼养神的韩齐光,其次便是醉醺醺、红艳艳的魏麟,南平王世子喝酒越多,脸越白,此刻端着酒樽,仰脸露出白皙俊面笑嘻嘻跟她们打招呼,神智清醒,舌头不大、身子不飘。 魏麟醉醺醺地抱着酒坛喝下坛子里最后一口酒,才回头看清是蒋若若、叶凤泠,眼里光芒闪现,拱手示意。 酒坛子骨碌碌滚到叶凤泠脚下,她感觉到魏麟对自己态度冷淡,那拱手礼是朝着蒋若若行的。 魏麟打了个酒嗝,醉眼朦胧问南平王世子:“怎么办?” 南平王世子踢了踢旁边最后一坛“醉花阴”,嘲笑他:“看来你酒量没涨啊,不都说在军营里最好练酒量嘛,怎么到你,还跟以前一样。才几坛,就这样了。” 魏麟翻白眼,不理会南平王世子当着两位小姐取笑挖苦,看向依旧闭眼小寐的韩齐光。 两人都有些头疼,又有些好笑,韩齐光为什么买醉、为何画画,为何一坛下去就倒,全拜眼前某人所赐,酒入愁肠人自醉。现在人到跟前了,韩齐光却醉的一睡不醒,这缘分,哎…… 魏麟摇摇晃晃站起来,要去拉韩齐光,他招呼韩齐光的黑面小厮一起,收好画架,给韩齐光送回倚竹园。 黑面小厮心里却在感慨,得知叶三小姐来府里,自家公子专门躲出倚竹园,谁能想到两人还是能遇到。 不想,有人动作比黑面小厮还快,蒋若若身姿矫健跳过去拿画在手,啧啧称奇:“艳杏烧林,桃夭灼灼,我见过许多人画春花,从没见过画的这样好的。芬芳旖旎、烂烂若锦,阿泠快来看,这海棠画的笔尽其妙。咦,这画中还有个仙女呀,若隐若现、飘飘欲仙。” 一直望着韩齐光的叶凤泠怔了一怔,她凝望画上仙姝靓影,莫名想起了玉顺山上的红枫林,下意识地摸了下袖中的那本《六地诡道》,带着她肌肤的温度,微暖。 魏麟和南平王世子对视一眼,皆有些无力,不过他们一个仗着“愣”横行京都,一个靠着“混”游戏京都,岂会被此等小事难住。 南平王世子呵呵笑着,身子一晃,十分不客气地从蒋若若手里抢回画,三下五除二卷好,弯弯唇打马虎眼:“这画是画着玩的,不能污了二位小姐的慧眼,等我们画出来更好的,再给你们过目欣赏哈。海棠花开的不错,正好游玩,我们赏的差不多了,先行离去,蒋小姐和叶三小姐继续。” 说完,他朝魏麟甩个眼色,一起朝花园外溜。 走两步,南平王世子突然调转回头,急忙忙抱起剩下的那坛“醉花阴”,不好意思笑笑:“这酒我窖藏不少年,不能浪费。我知二位小姐不饮酒,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叶凤泠和蒋若若:……嗜酒如命……名不虚传。 全场最可怜乃韩齐光,什么都不知道呢,就被魏麟粗鲁地架到胳膊上,拖着往外跑。 叶凤泠看南平王世子和魏麟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无奈、有点好笑、又隐有愧疚,她拉着蒋若若,要往里走,离开此处,反被蒋若若握住手掌,踉跄跌回原地。 “殿下!”蒋若若惊喜呼喊挥手。 抱着酒坛子的南平王世子全身僵住,与此同时,才拖人行丈远的魏麟眼角一抽。 两人惶惶回头,一棵洋洋洒洒飘香落瓣的垂丝海棠旁,长乐长公主眯着眼望向他们。长公主身后,是一队抱笔墨纸砚、书案长几、茶盏食盒的丫鬟。 蒋若若露出明丽笑颜,一手指着南平王世子他们,对长公主笑道:“两位世子还有韩公子在此处赏海棠、作画饮酒,十分潇洒。我们才来,他们就走,好似我们是老虎。“蒋若若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殿下也是来赏海棠的,好巧!” 长公主清淡一笑,如炬目光从叶凤泠身上扫过,又在蒋若若拉着叶凤泠的手处停了一下。 她扶着阿衡看了一眼望天望地就是不望自己这边的南平王世子,哼笑一声:“茂行,你又拉人喝酒,还来祸害我家的海棠了!” 长公主想练字,同时也不愿辜负美好春光,身边阿衡便提议来此如霞如蔚的海棠花下练字。 看到丫鬟们手里捧的东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叶凤泠感慨又羡慕,长公主日子过得好逍遥啊。 被长公主点名“批评”的南平王世子惴惴不安,回过头是醉的人事不省的韩齐光和红脸红眼的魏麟,转过脸则是似笑非笑的跋扈姑母,内心无限唏嘘,十分后悔这张忍不住找欠的嘴。 只见他不动声色地把手中画卷背去身后,嬉皮笑脸打招呼:“姑母你看你也来赏花了,也得可怜可怜侄儿不是。魏世子好不容易休沐,韩兄又是才考完,我们仨都憋得不行,这才斗胆松快,我们正要走呢,真的!你瞧,我们知道自己有损世家公子颜面,我们这就回去面壁思过!姑母您快领两位小姐好好赏花!” 然有人不给他偷溜的机会。 清脆笑声响起,彷佛地狱之音:“殿下不知道,他们画了一幅意境超脱的海棠美人图,乃我见过的画中翘楚。世子怎么着急,殿下都来了,而且也是赏花,何不拿给殿下过目,叫殿下品度一二。” “……”南平王世子看了眼蒋若若。 “……”魏麟看了眼叶凤泠。 “……”黑面小厮看了眼垂着头软成面条的韩齐光。 “……”叶凤泠白着脸看了眼秀眉轻挑的长乐长公主。 第441章 我美我骄傲 第441章我美我骄傲 很快,丫鬟婆子小厮重新归置此处,低矮案几被撤,长条高案放好,还有长公主惯常坐的椅子。南平王世子手中的画被阿衡接过来,平铺放在高案上,徐徐展开。 叶凤泠心快速跳了起来,想抽出来蒋若若手里自己的手,发觉是徒劳。蒋若若拉着她的手,侧头朝她咧嘴笑:“你瞧,南平王世子小气的,都不乐意给殿下看。要不是被咱们发现,殿下就错失了一幅好画。” 长公主仔细看着,又抬头看了眼叶凤泠,和蔼可亲地问南平王世子:“这画谁画的?” 南平王世子后背都出汗了,他甚至在想,说自己画的能不能蒙混过关。 “你画不出来,魏世子一向不爱这些,看来是齐光画的了啊。”长公主自己想出来答案,绝了南平王世子舍身堵枪口的可能性。 她朝一直没吭声的叶凤泠招手,叫到近前,问叶凤泠,觉得画中美人像谁。 “……”叶凤泠盯着画长出口气,余光里,南平王世子急得抓耳挠腮、魏麟冷淡又嘲讽的目光、蒋若若一脸真诚求解,还有长公主,玩味又深沉的视线,一览无余。 南平王世子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见叶凤泠、长公主谁都不理他,转了转眼珠,悄悄走到魏麟身边,扯扯他袖子。 魏麟回头,南平王世子比了个你速速离去、我留下想办法的手势。 不想,等着叶凤泠回答的长公主似侧身长了眼睛,大声道:“茂行——” 南平王世子后脖梗子发凉,闭了闭眼睛,一抹脸,转身挡住韩齐光,朝长公主走去。 魏麟无语,伺机脚底抹油。 一直醉的神志不清的韩齐光,被又是拖着、又是拨来拨去,还有嘈嘈杂杂说话声音,加上清风缕缕吹过粉面,一头醇浓酒意被吹散,此刻悠悠转醒。 他借着酒劲推开黑面小厮和魏麟,摇摇晃晃趔趄到高案前,一把抓起众目睽睽的画作,惺忪醉眼看不清都有谁,只看到了叶凤泠一个人。 “叶姑娘,这是……送你的画。希望……希望你喜欢……”韩齐光满脸的酸楚,任谁看了都不能无视。 叶凤泠顾不上面前长乐长公主,心下焦急。长乐长公主的问题这下不用回答了,画的作者都要把画送自己了,画里美人像谁还不清楚明白吗。 韩齐光从出了考场就徘徊在醉生梦死里,常常分不清梦境、现实,他以为眼前景是自己幻想的景色,眼前人是梦中翩跹的倩影,把手伸向了叶凤泠,要把画塞进叶凤泠手里。 他身形不稳,又着急,在魏麟和南平王世子动手前,已经带倒了高案,手眼看就抓到叶凤泠—— 叶凤泠脸一红,垂着眼睛翻转侧身,闪到韩齐光侧面。她从韩齐光手里抓到画,在韩齐光被魏麟扶住时,轻轻说道:“多谢韩公子美作,韩公子醉了,赶快去休息。喝过酒最怕吹风,万一回头闹起病就麻烦了。” 那边南平王世子和魏麟哄着好不容易拖走了韩齐光,俩人一人出一身汗,一半是累的,一半是冷汗。 尤其南平王世子,心里嘀咕,等苏牧野回来知道了,指不定怎么闹呢,还是赶紧让韩齐光“病病”好了。他和魏麟商量好,从府外弄进来一包蒙汗药,直接给韩齐光灌进去,才拍拍手,跑回了南平王府。 这边叶凤泠目送三位酒后狂徒风驰电掣逃跑,暗松口气。继而心又提了起来,她看到长乐长公主温柔地笑着,眼里冰冷一片。 “叶三小姐跟齐光很熟,私下有交往?”长公主坐下,撩起眼皮盯着叶凤泠问。 这话问的直接,答却十分不好回答。不熟,对方怎么专门送画给自己,喝醉了都想着要塞进自己怀里。熟悉,那就意味着有交往,一位是深闺小姐,一位是应试举子,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有的交往? 叶凤泠额头冒汗了。她想到苏牧野交代给自己的话:安分守己……她不仅没做到安分守己,还又捅了篓子。 思索半晌,叶凤泠左右为难,然她无意间看到蒋若若胸有成竹的笑意一刹那,茅塞顿开。 叶凤泠索性仰起头,含笑道:“不敢欺瞒殿下,我和韩公子确实算的上熟悉。先是去年登玉顺山时一路同行,后又遇到其同我柳家表哥们一起走访国子监,算下来,光聊天谈话就有许多次,更不用说碰到遇见了。韩公子用我入画,也不算稀奇。登玉顺山时,他见过我涂涂抹抹、速写描摹,我们在书画之技十分投缘。” “聊过书画技艺,就能拿你来入画?我家齐光性子温厚,可从来不往闺秀堆里凑。从他回到京都,就没见他特意关照过哪位小姐。”长乐长公主笑起来。 蒋若若豁然开朗:“原来如此,韩公子和阿泠是书画友人,难怪看起来韩公子一点都不见外地把仙女脸画的跟阿泠一模一样了,那样传神,就好像画过很多次似的……” 叶凤泠娇娇嫩嫩白一眼蒋若若,作势嗔怒:“蒋小姐这话我不爱听,韩公子书画一绝,享誉江南,画什么像什么是肯定的,第一次画一样画的传神。”她不给蒋若若说话机会,转过羞红的脸对长乐长公主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解释道:“至于为何拿我来入画,我只能理解为韩公子觉得我人美,配得上这满园海棠花意。” 长乐长公主和蒋若若都愣住,谁都想不到叶凤泠脸皮如此之厚,这话的潜台词就是:对方觉得我美丽漂亮的跟仙女一样,才会拿我入画。至于有没有其他情愫,叶凤泠既没否认也没承认。 语气里的骄傲根本掩饰不住。 叶凤泠想了,无论否认还是承认,都会衍生出来无数问题,那就只认为是自己足够美丽好了,他人倾心是自己不能控制的事情。 再说自己夺得“洛神”入画入册,有人倾慕自己不是很正常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苏牧野,不也是倾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 她的话让在场其他人十分不得劲,其中尤以长乐长公主心情最为复杂。 叶凤泠收敛起羞涩,望着眉眼笑意依旧的蒋若若,话说的更好听:“蒋小姐如此喜爱这幅画的话,不如等韩公子酒醒过来,忙完殿试,给蒋小姐画一幅。到时候海棠谢了,有山茶、有紫玉兰,一样美轮美奂。蒋小姐也不用酸成这样了。” 蒋若若终被噎住,眼光沉了下,很快溢满笑意。 旁边的长乐长公主眼弯了起来,瞟一眼蒋若若,唇角慢慢翘起来。 说话间,苏牧妤一阵风刮进海棠花海,她嘟着嘴不满,指责叶凤泠来了也不去找她玩,而且说是去“绿杨风晚”,怎么跑到花园里了,让她一顿好找,鞋差点儿没跑掉。 见撞上长乐长公主,苏牧妤脸一白,哀嚎不已,想趁机玩乐的心一紧,什么运气啊,这都能遇到母亲,这个点儿母亲不是应该雷打不动练字的嘛! 果然,长公主的注意力一下被转移开,开始考教苏牧妤的字。 叶凤泠则寻了个机会告辞离去,带着海棠美人图走的。 她不知道,自己离开后不久,苏牧野匆匆回府,直奔海棠花海而来。他立在早就没了人影的海棠树下,冷笑不已。 “韩表哥病了?病的醒不过来?”苏牧野淡淡地问。 洗砚拢着袖子,小心谨慎道:“是,说是南平王世子和魏世子走后,就没醒了。南平王世子走前特意交代,酒劲大,还吹了风,怎么都得睡到后天,还让大家都别去打扰。” “那画呢?” “被叶三小姐带走了……额,好在就长公主殿下看见了,老夫人没看到……”洗砚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哼,”苏牧野斜挑眉毛,“蒋若若带她来的花园?” 洗砚神色一变,低声道:“专门去百花深处请来叶三小姐,在绿杨风晚小坐片刻就出来逛花园了。同一时刻,殿下那边出的门。” 苏牧野“哦”了一声,“走,咱们去正房。” 苏府正房里,长乐长公主舒服地倚躺在矮塌上,叫阿衡给她用美人捶轻轻敲打小腿肚。旁边的丫鬟端上来一碗藕粉赤燕,服侍长公主一口接一口喝下。 长公主手指轻抬,“把香换成江南帐中香。” 阿衡不解:“殿下不是才说近日不用沉香么,帐中香主料是沉香……” 长公主凤目瞠起,无可奈何笑道:“等会儿就要有人来上门讨公道了,我还嫌弃什么沉香不沉香的,能让我心平气和不发火就不错了。” “母亲要跟谁发火,牧妤么,还是我?”苏牧野长腿迈进屋,直接接过来阿衡手里的美人捶,坐到塌边,笑着为长乐长公主捶腿。 长公主笑容温润:“你一回家就来我这里,衣服都不换,别是听说叶三小姐来过,特意来打探虚实的。” 苏牧野笑容微僵。 长乐长公主真诚笑道:“打探虚实还好,兴师问罪可就不聪明了。我正要问问你,那叶三小姐跟齐光怎么一回事。以前听你姑母说过,想等齐光高中后定亲,当时我就感觉你姑母心中已经有了人选。现在看来,别是人家早就相中叶三小姐,你反而是后来者。追着别人身后喜欢,你还要不要脸。” 苏牧野脸色臭臭的,手上美人捶挥的越来越快。 第442章 又哭又笑 第442章又哭又笑 长乐长公主笑容消逝,板起脸:“你想过没想过,这种关系,她就算进了门,你姑母那边要怎样摆布。你祖母你也知道,指望不上她笼络你姑母、笼络齐光。咱们苏府本来孩子就少,九章还小,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加上你二婶和二叔的关系摆在那里,你父亲稍微插手九章教育,你二婶就跟斗鸡一样。我和你父亲还想着,你和齐光年龄相当,可以相互扶持一二。你难道真要来单打独斗,匹马叱咤江湖的一套!” 长乐长公主抽出来苏牧野手里的美人捶,递给阿衡,叫所有人都下去。她坐起来,摸着苏牧野的脸,慈爱地道:“克己,为娘不在意她的家世、也不在意她的性情,但为娘在意她是否会全心为你。不说别的,你看看她的同胞妹妹,叶凤媛。前脚把怀嘉迷的五迷三道,后脚就敢跟太子把孩子怀上,还有她的娘柳氏的为人……看一个人,不能光看她说的做的,也要考虑她的周围环境。她血脉亲人都是如此品行,你让我怎么放心娶她进门。” 苏牧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听得他平声道:“娘亲说了这么多,无非还是不满意她,不同意我的婚事。” 长乐长公主气恨地横眉立目,“你怎么就是说不通呢。你是要诚心气死我么!是,我不同意,你死了这条心!” 苏牧野倔强地抬起头,满脸坚毅:“我可以告诉娘亲,从来都是我一个人,奔行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没有同伴、没有遁甲,只有我自己。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同伴的。” 他凛然坐直,清冷又俊美的容颜盖浮冰似暖阳高照,星星点点,渐渐浅浅雪化成水,脸上交织着两层光线——动容于父母对他单打独斗不安的浅笑,怔忪于娉婷人影闯岁月动荡生死契阔的凝重。 他沉浸于自我思绪,浑然不觉长乐长公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俊颜重重如层峦叠嶂,眼里炙热谁也欺骗不了:“直到遇见她,我才觉得有人真正懂得我的孤独,能让我从心底开心起来。娘亲好好想想,真的要拒绝我吗,在我几次三番重申要娶她为妻后残忍地不讲道理地拒绝我吗?从小,外祖父告诉我要辅佐表哥表弟,祖父告诉我要肩负苏国公府一脉忠烈,我所有想要的东西、想走的路都被剥夺,连我的字,都是克己。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喜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有没有人关心过我到底累不累、难过不难过。娘亲,我也是普通人,也想要普通人的幸福,回家看见一个我喜欢的人在家中等我。” 长乐长公主怔怔呆住,不知不觉间泪水四溢,洒落膝头。 这番话的怨恨怅痛别人或许听不懂,骄傲又任性的长乐长公主听懂了。 苏牧野用冰澈琉璃双瞳折射耀耀光采,漠然凝视着长乐长公主,瞳仁里升华出坚定不移的光芒:“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相信她同韩表哥之间清清白白。至于韩表哥如何想,我和她都没办法。她嫁进来之后的事,自有我和她去想办法。我对她有信心,对我自己更有信心。我知道娘亲是担忧我,怕我一个人太累,想给我找帮手。可是靠忍让感情得来的帮手,会是忠诚可靠的帮手吗?我正好想借这件事,看看韩表哥如何选择。他选择我,我不会让他后悔他的选择。他不选择我,我们也不一定是敌人。你要相信韩表哥的品性,更要相信自己儿子的实力。” 长乐长公主呜呜哭的发抖,精致妆容被泪水冲的左一道右一道,再不复人前高傲骄横的美丽公主,活脱脱被逆子气的肝肠寸断、无处伸冤的可怜慈母。苏牧野无奈地搂住母亲。长公主拍着他,心疼又心酸,以及一腔无可奈何、望之兴叹的懊悔悲愁…… 好不容易哄好长乐长公主,苏牧野随口问起长公主最近是不是还在临摹《化度寺碑》。 长公主一边任丫鬟为她擦面,一边横目哂谑:“可不是,临来临去,都跟我想要的差点意思。我答应了你外祖母要写一幅好的给她供奉到佛祖像前,越急手感笔力越差。天天还要操心你和牧妤,我真是上辈子欠你们的。” 苏牧野对着长公主的白眼,笑笑:“怎么想起来去花园里临帖了,那里有风又有花瓣蚊虫,不会影响娘亲发挥?” 长乐长公主不以为然:“这有什么,练字讲究心静意平,但我岂会被那等俗物影响。还是阿衡说了我才想起来去花园转转,不然可就错过了那幅海棠美人图。” 苏牧野心知再往下说恐怕长公主又要翻起来,一想到她要娶的儿媳妇是别人早就看上的,貌似还跟别的公子有过牵扯,傲娇如长公主如何受得了。无论苏牧野如何解释,长公主都认定韩齐光那样的性格,绝不会主动招惹女孩子。害的韩齐光那样痛苦不可自拔,可见叶凤泠没有把控好男女分寸。 不过,她也看明白了,苏牧野是铁了心,铁心到神志不清、六亲不认。她果断放弃阻拦,打定主意等叶凤泠进门后再好好“调教”。眼下有一百件比儿女情长更重要的事。 重新焕然一新的长乐长公主叫住起身要离开的苏牧野,带他进书房,她很严肃正经地问苏牧野,关于三位皇子,他怎么看。 苏牧野摸摸鼻子,笑了:“娘亲什么意思。” “昨日我进宫跟你外祖母详谈,你外祖母的意思要聘秦嫣和叶凤媛同入东宫,至于陈氏,就是个空架子了。那位皇孙,我去看过,确实痴傻,承担不起继承大统的重任。你外祖母的意思,东宫这边等等看那两位生出来的是什么,同时要抓紧给怀嘉娶亲了。老二那里,什么情况,他怎么跟死了一样,都不知道主动进宫请罪。你外祖母想徇私都没有机会。” 二皇子成亲后十分老实地宅在凝霜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所有人都断了联系。哪怕南平王府寿宴,哪怕东宫生子,他都只是象征性地送上几瓶丹药,差点儿没把南平王和太子鼻子气歪。 皇太后跟长乐长公主抱怨过好多次,摆明想让苏牧野当传声筒,给二皇子指路,让二皇子进宫请罪,求得今上和魏皇后原谅,重回冯氏正常交际场。 苏牧野眉眼弯弯:“二哥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美,除了吃的差些,但是他一个居家修士,也不讲究这些。只是苦了二嫂。我问过他,他说不着急去请罪,再等等。娘亲回头劝劝外祖母,切莫跟二哥动气。倒是怀嘉的亲事,确实需要抓紧了。” 长乐长公主不满苏牧野擦边球式回答:“你别避重就轻,我问你三位皇子的事呢。你跟老二好,我们都知道,可现在的架势,老二退的就差跪到东宫门口了。而太子……”长公主眉头一皱,“实在不像样子,就是你皇舅舅,我看着都快忍不下去了。我听说你这两天带着怀嘉跟礼部死磨,你觉得怀嘉如何,与太子相比,孰轻孰重?” 也就只有长乐长公主敢明目张胆把皇家争储的事说的如此直白,生怕苏牧野听不懂她的问题一样。 只不过她把换太子想的简单了些,苏牧野却认为这等事必须一击即中,一次若不能置对方于死地,大概率要被反扑。所以他在太子做的一些事上意见十分有保留,且他隐隐认为拔掉太子最难的不是把太子从储君位上推下去,而是连根拔出来太子背后的所有势力。 斩草必须除根,一网必得打尽。 至于太子和三皇子,谁优谁劣,他私以为,没那么重要。只要怀嘉能保持住一颗正直醇厚的心,他就能帮他把皇位坐稳。太子和三皇子,苏牧野不是凭谁优谁劣做选择,而是谁能容他、谁不能容他。 苏牧野临走前,长乐长公主欲笑不笑地对着苏牧野打趣:“叶三小姐貌美远胜常人,这骄矜的气性也跟着见长,最奇的是脸皮着实不薄,瞪着眼糊弄我。也是难为若若了,忙前忙后还碰一鼻子灰。” 苏牧野脚步顿住,蹙着眉:“娘亲明知道,还……” “还什么!我去赏花都不行啦?若没有海棠美人图,我还了解不到叶三小姐的厚颜呢,滚刀肉一样。你不要蒋若若我不管了,但蒋家你别轻举妄动。若是南北世家不稳,你皇舅舅非得扒了你的皮。”长乐长公主下通牒。 苏牧野不悦的冷着脸登登走了。 阿衡为长乐长公主端来茶,担忧地道:“殿下,世子会不会生气我帮若若小姐传话啊?” 长乐长公主笑她杞人忧天:“放心,我若不点出来,他反而心里装着。这么说了,他就不怪你了。要怪也应该怪他自己摆不平这些女人,哼。”长公主翻脸不认是自己强留蒋若若在府里,一心撮合她和苏牧野的事了。 她放下茶,眉头渐渐收拢,蒋若若借她一用撞破韩齐光对叶凤泠倾心的事倒没什么,实际上在叶凤泠十分浑不吝地自骄自傲、自吹自擂时,她反而觉得此女前途不可限量。她最烦那些放不开手脚的人,做都做了,怕什么。没胆承认,当初就不要做嘛。若不是因为涉及韩齐光、她为儿子看好的帮手,她也不至于生气。 青春年少,谁没点少男少女情愫? 无论以前如何,只要叶凤泠能全心对苏牧野,她就能忍下这口气。(不忍也不行,自家儿子柔情牌都要打烂了) 与其说长乐长公主是迁就叶凤泠,还不如说是她对苏牧野的腹黑有自信,如果叶凤泠真敢跟韩齐光有点什么,自家儿子那样刻薄阴狠的性子,韩齐光不可能现在还好好参加科举的。 “克己这个性子还是不行,我得找时间好好跟他谈一谈。”长乐长公主思索良久,心想:不能给别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坏水得闷在肚子里才好用,就算只要儿子不谋反,做什么都有人给他担着,但该低调还是要低调的,尤其在明面上。 第443章 守株待兔动 第443章守株待兔动 叶凤泠回到宜秀居,又仔细品鉴一番海棠美人图,有些头疼。她想,苏牧野应该一定已经知道这事了,那他肯定要来看这画,别的不说,画中美人被描摹的精致眉眼、纤细娜腰,将一腔深情演绎的昭昭在目。 嫉妒是肯定的了,希望这妒火不会在殿试前烧到韩齐光头上。 叶凤泠很鸡贼地将《六地诡道》连着花间辞赋的纸笺一并夹到书架上众多书卷中间,极不起眼,无迹可寻,又把画放摊在书案上,乖巧地等待被人“查阅”。 她自己端着一碟桃花糕、一壶茉莉花茶饮,跑到屋外窗檐下躲清静。屋里月麟突发奇想在搞大清扫,已经搞了两天了,要把宜秀居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部擦拭清洗一遍,叶凤泠的被子、帷帐都没能逃脱,大概只有她身上的一套衣裙免遭劫难。 这春日的傍晚,绿意跃目,新叶嫩生生映在了新换的茜红烟罗窗纱上。金光经绿叶返照,在窗纱内外的地上照出一块块的滤光,墙角一排叶凤泠心爱的花木盆栽,包括韩齐光送的宝珠茉莉、从南平王世子那里讹来的香叶天竺葵,都在抽着新芽,欣欣向荣,宁静柔谧。 叶凤泠坐在小杌子上,纤纤玉指拈起一块淡粉色的桃花糕,小口小口的吃着,不时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上一口,神情满足而悠然。 身前一暗,消失了一炷香功夫的柔兆闪现。 “怎么样,有动静了么?”叶凤泠抬手拂开面颊上的碎发,眼睛炯炯发亮。乌鸦鸦的头发束成重叠发髻,秾丽照人。 柔兆点头,也坐下来:“连着三日早晨起来不舒服,每次都是请的同一个大夫。那个大夫日日午后去一趟昌明坊。我刚去看过,在街尾有一家当铺。问了伙计,大夫今日拿着几张当票,又改签成死当,领出来八十两。” “那咱们继续等着,大夫马上就要再次上门了。派人在门房盯着,一旦有消息,立即通知我。”叶凤泠展容笑道。 柔兆探身,目露好奇,看向叶凤泠手边的桃花糕,眼里分明艳羡。 叶凤泠把小碟子拿起来,抬到柔兆面前:“尝尝,月麟拿手糕点,用早晨新摘的桃花做的,甘甜清香,一点不腻……” 不等叶凤泠继续夸奖,柔兆已经拿起来一块,一口吞下。 就见她满足的闭上眼睛,微微点头:“味道不错。” 叶凤泠与有荣焉:“我们当初光研究这个方子就试验做了好多次,连向师傅那么挑剔的口味,都喜欢。” 柔兆毫不客气又拿了一块,问叶凤泠:“你有没有觉得月麟有些不对劲,昨夜她把我的床单被罩都换了,今早还把我才穿一天的衣裙抱去洗了。”柔兆惯常穿的衣裙一共三四套,除了现在身上穿着的一套,全被月麟洗了,柔兆默默祈祷不要下雨才好。 叶凤泠略作思索,不太确定:“月麟一向勤快,许是见天气好,想大清扫……” 春虫稀碎,暖融融的清风,偶尔带来不辨其名的春花香,温柔地犹如少女被心上人搅乱的那一波心潮。 柔兆轻笑,她拍拍手,站起来,望向叶府院墙之外,没有再说什么。 叶凤泠端着茶盏的手一顿,低敛蛾眉仔细回味,直觉柔兆在暗示什么…… 翌日一早,大房王夫人才慈眉善目看着叶子卓喝下汤药,就听到院子里丫鬟请安声。 叶凤泠鲜美亮眼、一身青春之气,偏移步间优雅自然,风流绰约不减,让屋里的母子二人心里如出一辙地想着一个事情:钟灵毓秀,大抵如此。 叶凤泠一双盈盈妙目扫过叶子卓,落于王夫人面容上微微一笑:“给大伯母请安。大哥看上去精神好太多,想来不过几日就能去院子里走走了,赶着春光好,既散心又赏景,一举两得。” 王夫人笑起来,嘱咐小厮照顾叶子卓,携叶凤泠走去隔壁。 这个时辰,若不是有事,叶凤泠绝不会登门造访。王夫人和叶凤泠已经生出一种默契,在叶凤泠前几日执意领柳大小姐探视叶凤媛后,愈发明显。从桃花坞回来,叶凤泠没有隐瞒她所知的关于秦嫣怀孕、绣容被押送京兆府的消息,关于消息来源,她则推说乃友人传来。 想到叶凤泠进宫过数次,同苏牧妤、苏九歌交好,尤其去年千秋宴后在京都也有几位闺中女友,王夫人没有多作打听,随后将消息告知叶老夫人和叶老太爷。 而她自己,对于叶凤泠公然惹怒叶凤媛的行为,没有任何苛责,只淡淡说了句:“日后不可了,”叶凤泠从容应下。 坐下后,叶凤泠脸上笑容渐缓,道:“大伯母,若非必要,我不会早早来打扰。实是情况危急,不得不来。” 王夫人望着叶凤泠的目光充满好奇,能叫叶凤泠称为危急的事……唔,且听一听。 叶凤泠抿抿唇,三言两语从头开始说她的“危急大事”。 从她回京,三房一次月例都没发过。按理说她离家数月,期间的月例应该发到留守在宜秀居的鲁妈妈手里。实际上柳氏一个子儿都没给宜秀居发过,辛亏叶凤泠离开前留下几十两散碎银子,保证鲁妈妈以及宜秀居的小丫鬟们撑过了这些日子。 月例不发,叶凤泠开始没当回事,直到前一日在外面逛街时,意外看到了一架台屏。台屏精致古朴,绣色靓丽,是金贵又少见的木槿花开双面绣。正因花样少见独特,叶凤泠才能一眼认出来,此台屏一直是叶凤媛的心头爱。叶凤泠第一次去桃花坞时曾被叶凤媛拿出来炫耀过。 怕认错,叶凤泠立即去柳府叫上柳大小姐、柳二小姐一起折返这家绣坊确认,她们也都认为这就是桃花坞的木槿花开双面绣。她们第一次去桃花坞时,都曾被惊艳到。 叶凤泠偷偷让小丫鬟去问,绣坊掌柜道,这是他前一日新买来的,特地放在店里做镇店之宝。 “木槿花开双面绣台屏?放在绣坊里展示?”王夫人将下人挥退,眯起眼问道。 叶凤泠点头:“我问掌柜他多少钱买的,掌柜不肯说。我后来花了二两银子,在绣坊一个绣娘口里打听到绣坊掌柜花了二百五十两从当铺淘来放到柜台上撑面子的。” 当铺,也就是说台屏先被叶凤媛当了,又让绣坊掌柜买走…… 这面木槿花开双面绣台屏,王夫人知道,来源颇辉煌,乃叶老太爷一旧部有一年送来的年礼。当时一被打开,就受到众人瞩目,叶凤媛素来得宠,嘴还甜,说的叶老夫人当场送给了她。因为这事,叶凤锦闹了好几场脾气。 按理说,这种来历的物什、又是长辈所赠,绝不能拿出来变卖的。叶凤媛缺钱么? 王夫人双眉之间,竖起几道纹理,叶凤泠缺钱她信,叶凤锦和叶凤媛缺钱,她不信。不提叶凤锦,就说叶凤媛,光王夫人知道的,叶老夫人时时有赏赐,三老爷也是笔墨纸砚、钗环首饰一得到好的就往桃花坞送,叶凤媛这位小姐的日子,甚至比三房当家夫人柳氏都要宽裕。 “嗯,这事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么?你继续说,不用担心,把你想说的、知道的都说出来。我知道你肯定不仅仅说一架台屏的事。”王夫人语气里颇有引诱的意味。 “本来我以为是四妹妹缺钱了,倒不开,想着去提醒她一下。可一想到前两天探视碰壁,我就心里打鼓。拖着拖着竟拖出来新情况。此事我得细细说。鲁生,就是我院子里鲁妈妈的小儿子,月余前被发现沾染上赌博恶习,被鲁妈妈和鲁管事打断了三根荆条才悔悟。他交代自己口袋里银钱不够,去借的高利贷,前前后后加一起,利滚利,欠人家二十两纹银。这么大数额,鲁妈妈变卖了家里许多值钱东西才还上。昨日鲁妈妈突然跑来告诉我,她在街上看到自己带鲁生还钱时收钱的人跟周秉混在一起。” “你是说,周秉同放高利贷的有关系?”王夫人眼眉高高挑起,望着叶凤泠的眼神为之一动。 “大伯母也知道,我早就注意着周秉呢,也清楚他跟桃花坞原来的大丫鬟绣容,是一对。不能不让我想象,大概、可能、也许桃花坞的四妹妹参与了放高利贷一事……”先放贷,发生了意外,再倒卖财物,入情入理,讲得通。 叶凤泠看到王夫人眼里凌厉光闪,瞥了自己一眼。这一眼,叫她无端心头一凉。叶凤媛在外放贷欺压商贾敛财的事,皇家没有对外通报。苏牧野告诉叶凤泠,因太子深陷其中,皇家为了颜面,极大可能不会通报,只是收缴脏银、店铺、宅院退还给被欺压的商贾。 不对外通报,叶凤媛的丑陋嘴脸便继续被隐藏。除了吐出去金银土地,几乎对叶凤媛声名没什么影响。不光叶凤泠不忿,更有其他人忍受不了。这个其他人就是二房秦氏。 秦氏娘家乃富豪,生意遍布各行各业,耳目众多。商贸之消息,唾手可得。叶凤媛伙同太子民间放贷的事,她早就知道了。这也是她早先许诺叶凤泠帮忙给三皇子递话,她回报叶凤泠的消息! 石头根本不烂赌,被叶凤泠拉来充当合理铺垫,进而“意外”获知叶凤媛放贷,至于关键人物、实情,均由秦氏一手提供。 早在最开始,叶凤媛为了凑足本钱,掏空柳氏嫁妆、三房私房甚至月例,中途陆续悄悄当了许多不起眼小物件,全是活当。她把所有钱全部投进去,想着赚回来钱再赎回来,可是资本的车轮一旦转动,很难有人能控制住欲念不想赚更多,叶凤媛总想着再放几笔贷,再取回来也不晚……直到事发钱被官府全部收缴、绣容被带走……绣容身上带着几乎所有的当票…… 叶凤媛着急上火,面上还要装作一派祥和。没想到天降大喜,她在妆奁最底层找到了那些当票——她以为绣容没带走,实际是那日叶凤泠进到桃花坞里,叫柔兆把偷偷在京兆府牢狱中绣容身上搜出来的当票,悄无声息地放进妆奁。 当票送还叶凤媛,非叶凤泠发善心,而是她要看叶凤媛怎么堵那个硕大的金银窟窿——柳氏嫁妆、三房私房。在堵大窟窿之前,得先解决小窟窿,三房拖了一个多月的月例。 只要叶凤媛有动作,叶凤泠就能猫捉耗子,捉她个正着,将她串通柳氏,私扣月例,暗中放贷的行径曝光。外人不了解就算了,叶府的人们得了解了解,尤其宠爱叶凤媛至深的那几位。这也是秦氏想看到的。 在撕掉叶凤媛面具的道路上,秦氏同叶凤泠握手同步向前。 第444章 层层扒皮 第444章层层扒皮 叶凤泠没想到,叶凤媛选择把活当改死当,她以为叶凤媛要托人带着当票找太子或者和蕙郡主呢,转念一想,她才摸透叶凤媛的想法——此刻太子也正焦头烂额,恨不得找无数个借口跟放高利贷的事撇清,而和蕙郡主,从南平王府寿宴后,一直被南平王妃拘在王府,等闲动弹不得。 叶凤媛下定决心铤而走险,她赌没人来桃花坞,没人发现桃花坞少东西,等到桃花坞被解禁的时候,她也被赐婚了,叶府诸人便不敢跟她计较这些了。 她想找周秉去做这事,但思及绣容不在了,叶凤媛担心周秉生异心,干脆找了个能冠冕堂皇进出桃花坞的角色——大夫,那位绣容曾经拿着避孕药丸咨询疗效的医馆大夫。 若没有叶凤泠、没有秦氏,叶凤媛大抵糊弄的过去。世事无常,叶凤泠横空出手。 时间缓慢流逝,叶凤泠感觉到王夫人不光在思考,目光还一直流连在自己身上,她稳住心神,小声提醒:“我派了小丫鬟去门房守着,听说刚刚大夫进门,现在应该正在桃花坞诊脉……我想着,四妹妹出不去,能跟外界有联系的,就是这位大夫了……” 身为公门小姐,打听内宅事、尾随内宅人,没什么打紧,叶凤泠理直气壮告诉王夫人她对叶凤媛的“悉心、特殊关注”。 王夫人突然笑起来,轻点叶凤泠额头一下,笑得叶凤泠不明所以。就见王夫人一点没犹豫,直接起身叫人去请叶老夫人、秦氏和柳氏去桃花坞,然后领着丫鬟婆子,带上叶凤泠,浩浩荡荡直奔桃花坞。出大房时,叶凤泠拉住王夫人,俯耳轻言,王夫人眼睛微眯,望着叶凤泠笑意愈深,招手叫个婆子吩咐下去。 桃花坞里,叶凤媛额角贴着两块膏药,病病歪歪躺在床上,隔着帷幔,咿咿呀呀。叶老夫人派来的小丫鬟按照大夫吩咐忙前忙后。大夫立在一旁收拾药箱,正要离开。 王夫人和叶凤泠到时,其他人还没到。她们径直走进内室。王夫人拦下大夫的行为惊动到叶凤媛。 她从床榻上下来,面色苍白、有气无力问王夫人为何不让大夫走。 王夫人坐下喝着茶,慢悠悠道等会儿叶老夫人到了再说此事,还很体贴地叫丫鬟快扶叶凤媛上塌,莫凉到、莫累到、莫惊到。 人很快到齐,王夫人一句废话没有,劈头问柳氏三房这两个月的月例发了没有。 柳氏手脚一哆嗦,脸色大变,她忍不住看去床榻方向。 叶老夫人哪里看不出问题,联想到最近听到的风言风语,惊疑不定。 听得一道柔弱无骨的声音自床上飘来:“祖母别急,母亲平日事情多,怕银子乱放忘了,特地放到我这里。绣喜,你去把靠东墙抽屉里的那包银子拿出来。里面有八十两,正好是这两个月的月例。也是我身体不适,无心顾及,不然早就给母亲送过去了。” “对,对,我总忘东忘西,子瑜年纪小,闹来闹去,幸好有阿媛帮我想着。这不是阿媛这些日子身体不好么,我不敢来打扰她,不然月例早发下去了。”柳氏说着,赶忙叫丫鬟接过来绣喜手上包裹。 “上个月月例拖到这个月发,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叶府发不起了呢。当主子的没事,可怜三房的丫鬟小厮婆子管事那么多张嘴,还有三丫头这种才回来的,连买胭脂水粉都买不起。”秦氏奚落嘲讽。 柳氏脸上青一块白一块,不敢还嘴。叶凤媛一哂,横眼秦氏,旋即气喘吁吁向叶老夫人求情:“祖母,这事怪我,你别怪母亲。我知道我招人恨,自小就是如此,说一句话走一步路就要被人念叨,恨不得捉我满头小辫子编排,连带的整个三房都战战兢兢。现在我这个样子,也不知还能在家住几天,我不指望别的,就盼着家里伯母们能看在我往日乖巧听话的份上,给我留份清净,给母亲留份体面,给三房留份尊重。” 王夫人突地笑了一声,伸出手不轻不重拍了秦氏胳膊下,调侃道:“你做伯母的,快别说了,不知道四丫头身体受不了气啊。”她转过头对着叶老夫人道:“这事怪我,没弄清楚,风风火火叫这么多人来桃花坞,扰四丫头清净不说,还差点冤枉了三弟妹。” 叶老夫人皱眉垂眼,没有出声。 秦氏看一眼王夫人,眼珠儿骨碌碌转了转,冷不丁自打一下嘴,咒骂:“都是我这张嘴,什么话别人不爱听不知道啊,还总往上面撞。打你一下,看你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秦氏身边婆子唬住,着急忙慌看秦氏的嘴,声调尖利:“我的夫人,不敢下手啊。万一打坏了,传出去就是伯爵府夫人掌掴自己只为博侄女一笑,秦府丢不起人,就是叶府也架不住看热闹的人们说三道四,没听说过正经朝廷命官的夫人要对没及笄的小姐低声下气的呢。” 秦氏懊恼自己不知轻重,站起来挪一步朝叶老夫人告罪:“母亲见谅,我就是顾头不顾尾的性格,最爱说个小话,还总干这种不考虑后果的事,这以前没事,四丫头就是四丫头。可以后……四丫头马上一飞冲天,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啊,我……哎呦……” 随着秦氏毛躁后退没回头,碰倒椅子,带翻案几,连带着把案几上的茶盏摔到了地上——瓷盏破碎一地,茶水四溅。最惨的当属她们三位夫人背后不远立着的一架桃花漫天站喜鹊横版刺绣屏风,无辜地被茶水泼个正着。 秦氏的婆子大叫出声,害怕被叶凤媛讹诈一般,慌慌忙忙去擦,结果令人惊异的一幕出现了,屏风上的桃花经过茶水浇浸,竟然氤氲墨散……绣屏上绣的不是丝线,而是笔墨! 叶凤媛四肢冰凉,面无人色。另一侧柳氏眼发直、唇发抖…… 屏风被搬到跟前,众人这才发现,哪里是桃花漫天站喜鹊横版刺绣屏风,分明是笔墨书画屏风,只是图案、大小、样式同刺绣屏风一模一样。 王夫人双眉一挑,杀伐果决,叫人把桃花坞所有丫鬟婆子捆了,她道,堂堂伯爵府小姐闺房的东西,怎么会被人偷梁换柱,此事非桃花坞人不能有机会下手。 叶凤媛咬着唇,满头大汗。 然更叫她心慌意乱的是,王夫人不由分说要查查还有什么被倒走了。婆子丫鬟们翻箱倒柜,丝毫不理会她的拒绝,连叶老夫人都没有如往常一样站出来为她说话,只冷眼看着一屋子人走走停停。 随着王夫人身边婆子报出一件件物什名称,叶凤媛头上的汗越出越多。 比她更惨的是柳氏,仿佛被雷劈,又呆又傻,平日骄傲尖酸模样尽无,整个人愣摊在椅中,一句话说不出来,更不用说帮忙想办法了。 统计结果,一共少了二十二件物品,涉及屏风、香炉、花灯、墨锭、名砚等,除了钗环没动,其他能动的不起眼小东西要么消失、要么被换成赝品。那件桃花漫天站喜鹊横版刺绣屏风是被调换的最大一件物什。 叶老夫人不敢置信,痛心疾首,“到底怎么一回事!” 不给叶凤媛回答机会,王夫人身边得力婆子带进来一个掌柜模样的人以及一架台屏。此人自称是城中一家绣坊掌柜,两日前在当铺买回一件台屏,结果刚突然来了叶府小厮,说请他过府一叙。 木槿花开双面绣台屏,满京都城仅此一件。 秦氏跳起来啐一口:“来人,给我打出去这胡说的混账,叶府还没沦落到过不下去卖家底呢!”她又转头对上气不接下气、浑身乱颤的叶老夫人道:“母亲别气,此事定有隐情,一定不会是四丫头挪用三房月例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亏空,卖空闺房只为填坑,咱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万一屈打成招,四丫头一哭,皇室还不找咱们麻烦啊!” 王夫人忍住不笑,拦下可怜汪汪的委屈掌柜,差人去叉周秉。 叶凤媛刚想说话,被秦氏叉腰喊话。秦氏口口声声叫叶凤媛养精蓄锐,别多说话,小心气大伤身、气短损命,尤其她现在一张嘴上挂着两条命呢,肚子出好歹,她的嘴就真说不清了。 叶凤媛被怼的头顶冒烟,脸红脖子粗,眼神发直。 周秉起先不说,后见叶老夫人、王夫人全部冷面望来,又看到立在叶老夫人身后的程妈妈一个劲儿朝她使眼色,心一横,劈里啪啦交代个底儿掉,不光交代出叶凤媛放高利贷欺压商贾,还友情奉送了绣容出门找医馆大夫甄别避孕药丸的事。他看到大夫在场,以为这事也事发了,没成想,大夫只是在当票活改死的事情上打了个酱油。 “避孕药丸”四个字一出,全场哗然。然此事跟太子息息相关,实在不便发表言论,就是秦氏都小心的避开这个事,只瞄准放高利贷开腔。 秦氏又蹦又跳愤然不已:“母亲,这可是天大的笑话,从我嫁进叶府就没听说过,正经闺阁小姐能放高利贷,还……还沦落到倒卖闺房财物,这要是传出去,咱们府上姑娘名声怎么办呐。”她眼角打量着叶老夫人的脸色,滑溜改成小声嘟囔:“别人或许没事,那是因为有肚子、有皇室做后台……可怜我的凤锦,亲事没定,夫君没影,乖乖巧巧的,直接被家里姐妹闷个绝杀,冤枉不冤枉,我和凤锦要怎么活啊——” 说着,秦氏已经捏着帕子声势浩大地哭起来,她身边的二房丫鬟婆子都跟着一块抹泪。 “哐啷!” 一只斗彩官窑茶盏连着盖子扣到了秦氏面前地上,里头的茶水洒了一地,吓得秦氏哭声寸断、手指一紧,往后退了一步。 王夫人给一直立在她身边的叶凤泠递了个眼色,示意叶凤泠上去把秦氏扶回椅子上。 叶凤泠上去拉秦氏,反被对方捏了胳膊一下。叶凤泠抬眼,看到秦氏眼神投注到床榻方向。 第445章 聊聊嫁妆 第445章聊聊嫁妆 前一秒要背过气的人,霎时神智归拢,叶凤媛看清众人对于“避孕药丸”的避讳,又一次给自己找到了主心骨。 她佯装虚弱不适,在绣喜帮助下,如娇花委落跪去叶老夫人面前,用力掐了掐掌心。叶凤媛楚楚可怜望着叶老夫人,动情哽咽:“祖母,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再不敢欺瞒。放高利贷之事,实在不是我能做主的……您也知道,我平素跟和蕙郡主走得近,许多事都是为别人担着干系……刚周秉没说清楚,在外放贷的是和蕙郡主奶娘的儿子和他,我……我真是无可奈何、被逼下水的啊……不然我怎么舍得、忍心把长辈们赠给我的心爱之物卖出去。我的心疼的日日夜夜睡不着啊……” 顿了一顿,她含悲哀泣:“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这是我幼年启蒙时祖母告诉我的话,阿媛铭记在心,未有一日敢忘。还记得那一年夏夜萤虫乱飞、碧纱橱亮,阿媛贪一角碎银吝于打赏,祖母搂着我给我讲了半夜慷慨解囊、博施济众的故事。受教于祖母的阿媛怎么可能是大发不义之财、唯利是图的小人。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阿媛只能说,是命、是运、是我的小不忍害了我自己。祖母,阿媛不敢怨恨,只想求祖母看在我从小到大的乖顺上,给阿媛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叶凤媛先是小声哭泣,后来直接是嚎啕大哭的模样,一改她往日矜持典雅风范。 又扯出来南平王府和蕙郡主奶娘儿子,叶老夫人如鹰锋利眼眸看去周秉。 周秉不敢隐瞒,道确实如四小姐所言,是和蕙郡主奶娘带着他一起,不然他一个花房小厮,根本找不到那么多需要借钱的人。 叶老夫人先是怔住,再是凝神思索,继而不忍。在她心里,叶凤媛将放高利贷的事推成和蕙郡主拉自己入伙、自己不敢不从的解释,成功说服了她。到底是最被寄予厚望的孙女、又从小疼到大,叶老夫人始终不愿相信叶凤媛心肠歹毒,作恶多端,哪怕别人拿出来证据,只要叶凤媛能找到借口,她还是坚定地要再给叶凤媛一个机会。也许,她要相信的,并不是叶凤媛,而是她记忆中、期待中的叶凤媛。 王夫人和秦氏都看出来叶老夫人又心软了,碍于她们两房儿媳妇在场,才忍住没有立即原谅叶凤媛。 叶凤泠也看出来了,心头怒意冉冉,不甘再次叫叶凤媛不受任何惩罚蒙混过关。不等她动作,却听王夫人稳稳当当开口道:“我听明白了,四丫头是说受和蕙郡主牵连。先不论堂堂郡主不缺银子不缺地为什么会想出来放高利贷的点子,就说我昨晚听说的一则新鲜事。京兆府前些日子捉了几个京都城常年为非作歹、鱼肉百姓的恶霸,其中之一号称南平王府亲戚,京兆府尹贺大人不敢妄动,连夜登门南平王府,这才知晓,哪里是亲戚,只是和蕙郡主奶娘的儿子,这位奶娘去年就被逐出王府了,南平王称跟南平王府再无关系。奶娘儿子交代了许多桩罪,其中之一便是为叶伯爵府小姐牵线搭桥,放高利贷。很巧,我娘家表妹夫乃贺大人堂弟,知道了这件事。表妹思来想去,终在昨晚差人告诉了我。” 叶凤媛的哭声戛然而止,冷汗冒一层,盯着王夫人脸色一片煞白、随即一色惨红——她一手捂胸口,一手捂嘴,竟是向后一仰,整个人摇晃着昏厥过去! 同一时刻,叶凤泠眼睛冒光,瞪看王夫人!王夫人早就知道叶凤媛放高利贷的事了?难怪那样有底气杀来桃花坞,她转过头去看叶凤媛,畅快无比,看叶凤媛这次还怎么抵赖。叶凤媛以为叶府不会派人去南平王府找人对质,以为叶府会悄悄眯起来认了,她一千个一万个没想到,王夫人打听到和蕙郡主奶娘儿子口供,更没想到,王夫人愿意插手! 一席话之后,一片静寂。柳氏已经吓得失了常人神色,王夫人不给柳氏任何遁走机会,侧头吩咐婆子去柳氏身边扶好三夫人,扶不住,就两个人架着! 王夫人十分严肃地望向叶老夫人道:“母亲,四丫头的事,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现在因为她身体原因,肯定是不能罚她。可若真的继续放任纵容,我想,不光府上这一辈的闺女,就是下一辈可能都会受牵连。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今日正好两位弟妹都在,我认为关于三个丫头的嫁妆问题可以谈一谈了……三丫头,你别动,事关你自己终身大事,留下听一听。” 刚要避走出门的叶凤泠被王夫人叫回来,她红着脸有些不知所措,在接收到王夫人一记安抚眼神后,心绪平静,重新坐了下来。 秦氏没想到王夫人的话题会直接从叶凤媛的事上跳到小姐嫁妆,她坐直身体,聚精会神。 王夫人心知叶老夫人十分不满,自己的做法有蔑视婆母之嫌,就算自己执掌中馈,关于家中女孩嫁妆的任何决定,还是应该从叶老夫人、叶老太爷嘴里说出来,尤其她还没有闺女。最初她没想管此事,想着自己少操心,只等娶儿媳,至于嫁妆,怎么都会从公中账上走,她无所谓,也不在乎这些钱。可经过这件事,她不这样想了,叶凤媛已经胆大到敢私自放高利贷,还敢倒卖府里财物,这种行为,往小了说是孩子心性,不知天高地厚;往大了说,触犯刑法。再不管制,说不准以后把叶府带沟里去。最明显的,跟太子私通,婚前有孕,直接影响了大房的决策,影响到叶维阳的军务,这是王夫人不可容忍的。 桃花坞能卖的已经被叶凤媛卖完了,剩下叶凤媛能再打主意的就剩下嫁妆了,王夫人打定主意,要在嫁妆上灭灭叶凤媛的威风,让她知道叶府里不是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她会嫁进东宫,在叶府,也要听叶府掌家夫人的话。 “我看过叶府旧账,上一辈没有小姐出嫁,再上一辈时候,府里还没来京都,都没有参考价值。也就是说,叶府小姐出嫁陪嫁银两数目,要从这一辈定标准。这段时间,四丫头的事闹的,我跟母亲曾私下商量过,觉得三个丫头每个人一千两差不多。二弟妹、三弟妹认为这个数合适么?”王夫人毫不客气地说出数目,她没有闺女,所以这个数多了她拿不到、少了……少了二房、三房也得忍着,这家是大房在当! 叶老夫人皱眉,原来她和王夫人商量的是一千两,但当时她也说了一句话:四丫头若是嫁给皇室,嫁妆品格便不可等同另外两个,需再多加些。怎么大儿媳好像忘了这句话一样。 柳氏被吓得脑子完全转不动,那边叶凤媛还在“晕”着,不能为自己说话,剩下秦氏,本来就没指望叶府给叶凤锦多少陪嫁,能有一千两就不错了。尤其一想到叶凤媛也只能拿一千两,秦氏一下舒坦了。而叶凤泠,亦是如此想,是以,没人反对。 王夫人很满意这份安静,她伸手端起茶盏揭开盖碗,慢慢喝一口清茶,润过嗓子,才启口,“当然,这只是公中定下数额,若另外长辈馈赠、各房私添,也都可以。曾经母亲也提过,若是哪个丫头嫁的门第高,是不是要加一些陪嫁,我想了想,觉得不妥。三个丫头在府里一样吃穿,除三丫头从小在外长大,剩下两个丫头可以说从来一碗水端平。一家姐妹,最忌讳有偏有向,嫁出去过得好坏全在自己,但在叶府,从来都是公平的。无论对方是何门第,都是一样的嫁妆。” 到此时,叶凤泠方领会到王夫人挑此刻此地说嫁妆的用意。叶凤锦和自己都没定亲,只有叶凤媛没定亲、却怀了孩子。最早嫁出去的一定是叶凤媛,而且看着就是嫁东宫,算得上整个国朝最高门楣,谁家能比天家大。按道理,给叶凤媛多点陪嫁,没问题。叶府陪嫁少了,也是打叶府自己的脸。可王夫人的意思,就是明明白白告诉叶凤媛、告诉三房,甚至告诉叶老夫人,她不同意给叶凤媛多添嫁妆,哪怕叶凤媛嫁给太子都不同意。 叶老夫人脸都绿了,怒色昭昭,可对上王夫人毫不退让的锋锐目光,叶老夫人冷静了些。同时,她感觉到程妈妈在扯自己的袖子,暗示她不要当众甩王夫人脸子。 王夫人目光掠过程妈妈,落去被丫鬟往额头放冷绢帕的叶凤媛身上,又爆出一段话,这话终于击垮叶老夫人理智,她怒喝出声:“我不同意!” …… 京都城一条极静街道尽头的一座宅院,空旷寂寥,几个小丫鬟甚是无聊的扫着空无尘埃的石阶,她们都是二皇子妃的陪嫁。从来到这座名叫“凝霜院”的宅院后,就过上了一种大隐隐于市的生活。没有娱乐活动、没有八卦趣闻,有的只是日落日升和几个奇奇怪怪的人。 凝霜院最初是二皇子在宫外落脚之地,放着二皇子所有研习道家心法必备之物。因苏牧野常常来寻二皇子,久而久之,变成了两人在宫外碰面会所,到后来,一些苏牧野需要安置的人,一股脑都塞进了凝霜院。 奇奇怪怪的人,主要指神神叨叨布衣秀才、畏畏缩缩佝偻丑鬼、咋咋呼呼秃头名医。是的,秃头江湖名医被苏牧野从苏国公府踢皮球滚了出来,发配来到凝霜院了。 第446章 竹影公子丛 第446章竹影公子丛 江湖名医离开叶府,半是忐忑半是惊恐被洗砚接进苏国公府,他先给苏老夫人、长乐长公主开调理身体药方,又被苏牧野提溜到倚竹院给韩夫人扶脉。空闲之余,江湖名医偷偷照着看到苏牧野调配灵虚幽昙药液的过程试了试,令人不解的事出现了,他调出来的东西一如既往不对劲!手里灵虚幽昙香液被他消耗殆尽。江湖名医气的四肢发抖,苏牧野又一次骗了他! 江湖名医气势汹汹去找苏牧野,被苏牧野一掌拍到一边。江湖名医揉着胸口站起来,不死心追问,换来苏牧野凉凉睥睨:“噢,有秘诀,不过不能告诉你。秘诀秘诀,告诉你了,还叫秘诀?” 江湖名医那叫一个气,放狠话说不治韩夫人了。苏牧野抖一下衣袖,温和一笑:“前辈几次和我交手,还没摸清楚我这个人脾气呀,刚一掌不是我手下留情,前辈现在得忙着救自己。咱们不是合作关系,而是雇佣关系。我雇用你,你受我差遣。我不会叫你白干,但也不是说你想要什么就能要什么的。谁是主、谁是仆,你需要搞搞清楚。” 之后,自有洗砚动手叫江湖名医“搞清楚”苏牧野的“主仆之别”。洗砚提江湖名医回客房休息,亲自为江湖名医熬药、上药,笑嘻嘻劝:“名医,我家公子时面冷心热,时面热心冷,您如果估摸不准时机,就消停些。不然,苦头有您吃的。不是我吓唬您,就算您跑回西北,我们也能把您捉回来。再告诉您一个事,您自己掂量——如果不是我们从西北把您弄出来,现在您已经被星耀剑派给灭口了。” “什么……意思!”江湖名医破锣嗓子喊一半,赶紧压低了声音:“星耀剑派出什么事了?” “星耀剑派没出事,是您救的那几个星耀剑派逆徒又闯回星耀剑派,想暗杀剑派里的剑宗、搅乱剑派,剑派平息骚乱后专门派出一队人马去西北地区找您,要给您点颜色看看。谁让您老手贱救那几个逆徒呢?我们的人前脚带走您,您的窝后脚就被端了,哑奴死了。”洗砚一五一十告诉江湖名医实情。 江湖名医听愣在床上……从此再没折腾,老实听话地给韩夫人开药方,嘱咐韩齐光韩夫人的病要调养一年方能好转。不知苏牧野怎么想的,待他说清楚韩夫人病情后就将他打包送来凝霜院,再无吩咐…… 正在扫石阶路的小丫鬟一抬头,看到风姿高俊、飘渺如仙的冷面公子,脸一红,微低下头唤道:“二……二殿下……” 半晌没有声音,小丫鬟再抬头,面前哪里还有人影,只能看到一抹渺茫衣角,隐隐随风动。 竹林哗哗,绿叶随波逐浪,荡尽红尘。置身绿影森森之中,清凉涤退疲劳、清幽荡尽靡顿。 清风扫过,风卷绿浪,带出一阵摇曳,同时发出有节奏的鸣响,像美妙乐音盈盈入耳。苏牧野闭眼躺在竹条编的摇椅里,懒懒倦怠,好似睡不醒的花狸猫,他手上在空中画着圈的扇骨,就是花狸猫的尾巴,一圈又一圈,时快时慢、时左时右,自娱自乐。 不远石桌上摆盘残棋,一位白面圆脸俊雅公子苦思冥想,解着棋局。另有一公子手里握着小酒壶,对着一丛矮竹,喃喃细语:“你们说,要是把酒埋在竹子根儿底下,会不会酒香变竹香?我家有花有水,庄子上还有那么多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树木,就是竹子没几根。你们猜怎么着,是我母妃的手笔,她说以前有人笑话她瘦的像根竹子,从此后她彻底厌弃竹子,拔了她能拔的一切竹子……这不是因噎废食是什么。我身上没有竹君风雅之气,全赖母妃。要不,我就在二哥这埋酒,再放个小厮来看着……” “埋酒可以,小厮免了。”二皇子脚下生风,行到近前,几步走到棋盘旁,一手拈起一枚黑子,落在盘中,换来圆脸俊雅公子惊叹:“啊,原来如此!” 二皇子笑笑:“克己不要给怀嘉摆这种吊诡棋局,对棋艺提升没有帮助。你的那套棋术不适合怀嘉。” “花狸猫”闭着眼勾唇:“那你教他,教完了,我来考教。” 二皇子坐下,睨他一眼,不接话茬:“你怎么有空了,不是说你很忙么?”转过脸,又对着三皇子道:“你去礼部,有什么收获?” “花狸猫”不吭声,三皇子笑嘻嘻,目光从棋盘上抽出来,瞟眼摇椅,道:“礼部都是一帮老头子,天天礼法有云,各种找事。我可算开了眼界,一件事,能磨许久,左也不是、右也不合,有用的建议没有,没用的意见一大堆。表哥说了要怎么办,几位老臣个个指手画脚,反正就是不同意,但要让他们出办法,什么都说不出来。真是头疼。” “你们就是忙成驴、累成狗也没用。等事安排完,功劳全到尚书头上,反正是去帮忙,干脆作壁上观好了。”从竹子堆里回过神的南平王世子,坐去石墩子上,翘起二郎腿,跃跃欲试出馊主意。 “那怎么行,这是怀嘉第一次正经跟政事,就算没有出众政绩,也要有所获益,不然对不起父皇这份苦心。”二皇子不同意南平王府世子看法。六部里,礼部算是没有实权的部位,很适合没经验也没多少头脑的三皇子初学乍练,赶上吐蕃使者来,民族外交之政如临渊得鱼。 “再说,派了克己打头阵,就能看出父皇的意思了。是遇到难题了?”二皇子皱眉。 南平王世子愣了下,心想,苏牧野专门叫洗砚去南平王府叫自己出门,在所有人都知道他跟三皇子被拴在礼部的时候,不正常!南平王世子立刻警醒起来,斜睨那只“花狸猫”。 “花狸猫”依旧装死,三皇子面上竟掠过一丝尴尬,他想了想,干咳一声,道:“也不算难题,而是吐蕃使者来信,提了一大堆要求,衣食住行,一点不客气,最无礼的一桩乃要求三位皇子和一位公主一同站于含元殿前迎接。礼部尚书云外之来使,所求合礼,予其所求。两位侍郎也颠头耸脑,我和表哥懒得掰扯,直接出来躲清闲。” 三皇子心想,吐蕃使者真敢提,他都怀疑对方是不是了解到了二皇子脱离俗套的皇子生活,特意想出的这条。叫三位皇子和一位公主整整齐齐立去含元殿前,很困难,非常困难。困难之一,离经叛道二皇子此刻相当于“流放”在宫外,是让二皇子自己主动请求跟着接待吐蕃使者,还是叫今上主动拉下脸召二皇子进宫呢,前者二皇子明显没意思,后者今上明显不愿意。困难之二,已经知道吐蕃使者要来求娶昭阳公主了,还把昭阳公主放到人家面前给对方看……不是傻是什么,三皇子想不出来别的解释。 至于礼部尚书为什么要点头同意这样明显会被今上拒绝的要求,三皇子略一想,就想的到是有人给礼部尚书施压,让其下绊子。反正今上定是不会同意的,只要苏牧野先忍不住,三皇子年轻气盛跟着,跟礼部尚书吵起来,朝中立即就会有人说他们两个仗势欺人、有辱世家、皇家风范。 三皇子想得到,南平王世子和二皇子更能想得到。 竹影中,几人一时都没出声。 一直闭目假寐的“花狸猫”一声笑击碎一斛沉寂。 苏牧野翻身坐起来,一腿屈膝,一腿微弯杵地,摇椅戛然而停立。他虽然笑着,眼中全是冷然,问二皇子:“吐蕃使者来京,按理说你是要出席的。皇舅舅一直没吐口,就是宴席排位的条疏折子都没阅回,可见在等你反应。你真要不去,把脸打到底么?” 二皇子脸色顿时变化,牵强一笑:“是,我不准备跟吐蕃使者打交道、有接触。凝霜院挺好。” 苏牧野定定望了二皇子半晌,云淡风轻微微笑:“那好,回头我去跟皇舅舅说一声,别再考虑你了。” 他百忙之中抽空来凝霜院,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问二皇子一个答复,到底给不给今上这个面子。今上叫苏牧野跟进推动使者接待,分明存了想笼络回二皇子的意思,可惜二皇子揣着明白装糊涂,铁了心把“忤逆”人设立稳,立到别国上位者的心里。 二皇子松口气,道:“多谢。” 苏牧野无所谓的摆摆手,他眼神飞动,觑眼神游在外的南平王世子,唇翘了下。 二皇子和三皇子都注意到他的眼神,眉心一跳,目不转睛起来。 苏牧野温和地笑道:“茂行,有一事好奇,你得为我解惑。” 南平王世子有点儿没反应过来,“什……么?” 苏牧野挑下眉:“你府上隔壁的陈翰林家,平日有何消遣爱好,家中几人惯常爱去何处走动?” 南平王世子如梦初醒,瞪大眼:“陈翰林家……不是你顶头上司么,你问我?怎么,他家哪里惹到你了?事先说好,我家跟他家可不熟。那家人,眼高于顶,谁都看不上,一惯视我父王跟我为皇室蛀虫,每次碰到,打招呼算好的,好几回直接无视我们。也就他们是陈家人,又是翰林府,不然……” 没说完的话,大家都懂,不然南平王世子一定要杀杀他们威风。 苏牧野呼啦打开折扇,挡住半脸笑意,露出桃花眼尾:“这么说,你一点都不了解陈翰林府了?那怎么陈家的花木长到和蕙院子里,你们都不管,我看着还保护很好的样子。不说,还以为你们两家私交甚笃。” “……这个,”南平王世子顿时皱眉,突然震惊:“你去过和蕙院子!” 第447章 前朝地宫 第447章前朝地宫 苏牧野勾勾嘴角,“你别管我去没去过,只回答我的问题即可。” 南平王世子扶住额头,头疼欲裂,他就知道苏牧野不会平白无故找他。和蕙郡主的院子紧邻陈翰林府,早在数月前,南平王世子偶然发现院子角落里多出来许多草木,他不认识,但不妨碍他认出不是南平王府的草木。他私下问和蕙,和蕙道,都是陈翰林府的草木养的太好了,好到翻墙爬砖,长到这边。 他见和蕙还很骄傲的认为,能得到这些草木,是捡便宜的事,也就没往心里去。现在经苏牧野一问,他也生了疑,陈翰林府恨不得跟南平王府撇清任何关系的性子,怎么会任由草木爬出来也不理会。据他所知,陈翰林可是很精细的一个人。 南平王世子拿眼角偷偷瞥一眼苏牧野,不太肯定道:“和蕙年纪还小,许多事不知轻重,你大人有大量哈。那个你要知道,和蕙出事,我父王可是会拼命的。” 苏牧野看了眼手里的折扇,极想将它丢去南平王世子脑袋上。 从叶凤泠认出荜菝果,俩人顺藤摸瓜摸到陈翰林府至今,苏牧野先后派出数波神机影卫,花费大量精力和时间。 他着实没有想到,自己那看似刻板端方、淡泊名利的上司,私底下藏着熊心豹子胆。 江南陈家,在京都一共两房,太子妃陈氏娘家,和陈翰林府,两府同宗同族,交往异常寡淡。表面上,陈翰林清高孤傲,看不起太子妃陈氏娘家,在陈氏嫁进东宫后,跟陈府的关系降至冰点,寻常年节都不走动。 就是如此有性格的陈翰林,府中却种着连片珍惜香料草木,不仅有南北两地香料,连盛产于番波斯国的罂粟都有!且成功躲过了去年京兆府严打番波斯国香料的京城大搜查。陈翰林借普通草木做掩饰,悄悄种植、悄悄收获。收获的香料全部被藏到陈翰林府地下。 多么神奇,陈翰林府地下挖出来同地上宅座一样大小的地宫。地宫里有屋、有通道,还有香料窖。在陈翰林府地宫里,神机影卫找到了神秘消失的二十车苏北香料。 利用豕鼻蝙蝠,神机影卫潜入陈翰林府地宫,暴走地宫联通的地道。四通八达、纵横交错,京都城内城外数十座宅院,甚至皇宫、甚至玉顺山,在地道的串联下,形成一幅恢弘骇人的地下城池…… 当日,二十车苏北香料一进京都城,就被人领到地道入口,所有人进入地道,在地道中遇害,又被人把尸体通过地道运至城外,抛至乱葬岗。无声无息、神鬼不察。 这样庞大的工程,绝非一朝一夕可完工,苏牧野拿着神机影卫画出来的舆图,去皇宫集贤殿书院翻了整整一日一夜,终于让他找到——前朝灭国前,灭国君主已经着手修建地宫地道数年,后因战乱不得不停止。随着前朝国家覆灭,地宫地道一事也随之掩埋。如果不是二十车苏北香料,苏牧野也想不到这事上。 苏牧野没有将此事告知今上,一个人握着地宫舆图沉吟。他长身立数个中宵,在银月清辉里理着思路,心思如九曲连环,一环一环解盘扣。他想到花桃儿看似唾手可得的番波斯国宫廷秘毒、想到琼江下秘密水屋。也许,就是利用了地宫,才能如入无人之境地修建好秘密水屋而不被神机影卫发现,加上堆在陈翰林府地下取之不尽的各种香料…… 他又叫洗砚连夜派人去摸陈翰林府和东宫、陈府关系,得回的消息如他所想,陈翰林府实则为太子所用,府上数份秘密条疏,全部为弹劾自己。 苏牧野震惊又感叹,饶是神机影卫无孔不入、通天入地的谍报系统,仍然无法穷极方方面面,这又一次说明神机影卫的神秘被打破,别人已经学会躲过神机影卫暗中行事。 按照目前掌握情况看,别人大概率是太子,太子跟番波斯国人秘密勾结,在国朝内也已经培植起自己的一方势力。太子想用苏牧野,又怕苏牧野,而且他知道苏牧野手里握有神机影卫的秘密! 苏牧野先将二十车苏北香料车情况,写成密信传送回青山寨,告知王宇庭;再吩咐洗砚撤回留守地宫地道的神机影卫们,只单独守住地宫若干出入口即可。转身想了想,苏牧野脸皮一抹,拽着身后小尾巴,叫出来南平王世子,来到凝霜院小聚。 关于南平王府,苏牧野现在有些矛盾,他能肯定南平王明面上没跟太子掺和,南平王世子不思进取、醉生梦死,但……和蕙郡主……跟叶凤媛牵扯过多,明里暗里为太子做过不少贡献,和蕙郡主的举动是个人行为……还是已经得到了南平王的默许? 地宫已经挖到了和蕙郡主院子正下方,施工时地上之人没有感觉是不可能的,只能是和蕙郡主选择隐瞒…… 苏牧野望着南平王世子,无半点玩笑意味,凝声道:“你身为兄长,到底知不知道和蕙都做了什么吗?舅舅知道和蕙做过什么吗?你说不追究她,她的一些举动已经濒临通敌卖国了。想想边疆老百姓,想想蛮夷入侵带来的生灵涂炭,你的不追究未免太轻松。” 二皇子、三皇子、南平王世子三脸震悚:“什么?” 南平王世子直接蹦起来,指着苏牧野磕磕巴巴:“你你别乱说啊,小心我家告你诽谤!” “没有证据我不会乱讲,和蕙跟叶四小姐过从甚密,我无法判断和蕙到底知道不知道叶四小姐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就目前我掌握情况来看,和蕙是许多桩案件的从犯。我今日叫你来,就是看在舅舅舅母和你的面子上给你们南平王府提个醒。和蕙可能在你们看来还是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实际上她远比你们想象的要胆大、要无畏、要无知。如果不承认无知,我就只能用蓄意谋事去解释了……” 三皇子听到“叶四小姐”四个字的时候眼神变了变,他跟二皇子对视一眼,旋即都理解了苏牧野的意思:叶四小姐跟太子、和蕙跟叶四小姐,那和蕙就是帮太子动手、磨刀了…… 南平王世子要疯了,他被巨大意外击中,失魂落魄,缓缓坐回石墩子,嘴里喃喃:“不会的……不会的……” “没有什么不可能,也许是名、也许是利、也许是我们无法窥视的某种情愫,诱使着和蕙一步步走向深渊。我不能说她走的一定不是正确的道路,这只是我伺察一角,碍于舅舅和你,我不想在和蕙身上动刀。但若她执迷不悟、誓死追随,休怪我手下无情了。” 言外之意,你们再一味要求别人宽宏大量、而不解决“自身”问题的话,亲戚情份是无法定住冰冷正义的铡刀的。 南平王世子深一脚浅一脚走远,二皇子转过脸教训苏牧野:“你干嘛把话说的那样生,茂行和叔父又不知和蕙行径,毕竟是他们亲妹、亲女,总要给他们接受真相的时间。”二皇子深知苏牧野话说的越狠,越是没准备追究的意思,然他到底觉得有些严厉了。 苏牧野神秘一笑:“话不说狠,茂行保准不当回事。舅舅和舅母是管不住和蕙的,慈父慈母,若茂行再不去做冷脸兄长,难道真的要叫和蕙追着叶四跑进死胡同?放心,茂行不会介意我的话,舅舅也不会,相反,他们会感激我,会对……恨得更厉害。”苏牧野哗啦收起扇子,摔进手心,而后向上一指。恨谁更厉害,三人心知肚明。 二皇子和三皇子哭笑不得。 转过脸,二皇子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三皇子,淡声慨叹:“还记得听过叶四小姐一曲古琴,悠扬清越、余音绕梁。再想不到她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苏牧野捏眉心:“我也想不到自己会看走眼,可见这些闺秀小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他想到宜秀居里某人身上挂着的“暗雷变明雷”“桃花”。 三皇子没有说话。 之后,苏牧野又同二皇子聊了一会儿道家心法,见一个小丫鬟偷偷摸摸探头好几次,意味不明笑笑,起身离去。 临走时,苏牧野行走曼然,特地嘱咐二皇子近日帮他看几眼塞到凝霜院的几位奇奇怪怪人士。 二皇子不情愿:“你怎么还不把他们领走。” 苏牧野装作看不懂二皇子的忍耐,懒怠道:“没地儿放。” 二皇子不理他,直接走开。苏牧野和三皇子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望二皇子身影消失不见才登马车。 马车没有如三皇子所想回宫,拐七拐八,走街串巷,驶进一条窄巷,停在一个空无一食客的面摊前。 还没有到晚食时间,面摊前煮面老妪都在闭眼打瞌睡。 长日昏昏,片云天共远。 被叫醒的煮面老妪认出苏牧野,一张脸满是褶皱,眼神喜悦又克制:“公子回来啦?这次出远门时间真长,叫人担心。” 苏牧野轻轻一笑,说了几句闲话。 还是老规矩,两碗素面,一碟酱牛肉。 三皇子有点懵,但他一惯信任苏牧野,又嗅到自老妪面摊飘来阵阵清香,一时食指大动。 素面上桌,不用苏牧野客气,也不嫌弃桌椅简陋、食筷粗糙,三下五除二,干掉了一碗面、一碟酱牛肉。 苏牧野嫌弃:“你慢点吃,阿婆再来一碗。” 三皇子憨厚露齿,毫无尴尬意,只顾惊赞:“这面真不错,表哥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早不告诉我!不够意思。” 苏牧野眉骨展动:“告诉你,叫你带人来连锅端回家?我且问你,你觉得叶四能跟你在这张桌子上一块吃面么?” 第448章 吃素面、聊未来 第448章吃素面、聊未来 三皇子听前半句还在笑,后半句时脸色登变,他望着苏牧野,放下手里食筷,轻声:“……表哥想说什么?” 苏牧野垂下眼睑,幽若睑影依稀可辨,他温厚如邻家关心后辈的白衣青年佳俊,没有奚落、亦无轻视,更没有好为人师的自以为是,只淡淡笑道:“叶四早在千秋宴前就曾偷偷打听过太子,也许她是想了解宫里更多的信息,也许只是想尽快熟悉皇室之人……这些曾经的想法本身已经不重要了,但她早就没有把你当作唯一选择的做法,你需要知道。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她不是那位贱妾,你也不是。时过境迁,你们不光做不成恋人,甚至连朋友、连路人、陌生人,都是不可能的了……” 苏牧野坐在背光一侧,暗影缭缭,眸子清黑,一身气质萧萧肃肃,夺目的风流气度被完全压住。 他把又端上来的素面推到三皇子面前,静静望他:“在你看来,你有旧情,有不忍,可对方没有。现在是我坐在这里,有朝一日我不坐在此处,换你来直面旧爱,你能忍心下手么?我想你不能……你会犹豫、会心软、会逃避……有用么,没用。” 三皇子凝滞在桌前,脸色白透,面目有些阴晴不定。他没想到苏牧野会一眼看透他的心事,脑中呆呆地记起了花前月下繁复往事,一时默不作声,低头安静吃面。 苏牧野瞥了一眼沉默的吃面者,对他在叶凤媛一事上装聋作哑早已习以为常,他冷淡道:“没有人愿意刺破你心头脓疮,如果不是叶四敢蹬鼻子上脸,我也不会做此恶人。你放不下心头的白月光是你的事,但我要对叶四动手,你莫怪我怨我。” 三皇子心中涌现着强烈的酸楚,他使劲咽干净嘴里最后一口素面,放下食筷,道:“你们不用说这些大道理,我都懂。我早就放弃了跟叶四小姐的感情,感情不是一个人的事,她想走,我留不住的。可我认为,分手不一定就要你死我活。如同,大哥、二哥和我,也不一定鱼死网破。” 苏牧野突然身子一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三皇子,嘶嘶一笑:“太子、二哥和你……你有什么好主意?说出来让我听听。” 三皇子笑笑,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一味妥协和躲避不是好方法,二哥的做法已经证明了……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思考,大哥之所以介怀二哥,无非二者信息上处于失衡状态。就好比一个人认为对方私藏弓箭,为了自身安全日日带长矛,被认为藏弓箭的,生怕被长矛戳到,只得躲闪避讳。殊不知,躲闪反而加剧对方认为他藏弓箭的猜测……循环往复,都是根据对方行动改变着自己的行为……我认为反而不如一人拿好弓箭,一人握好长矛,真刀真枪干一架,互相底牌晾干净。赢了的有筹码,输了的无怨悔。譬如二哥,真的对那个位置没想法的话,大不了到时候叫大哥看清他实力才华都有,唯独没有那颗心,如此一来,大哥也可以真正从心底放下了怀疑……” 苏牧野双眸敛聚着凛凛光芒,控制不住讥诮笑容:“……怀嘉,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你看到的那样简单,人永远理解不了自己认知以外的事物,这是事实。你看到的太子、二哥,是他们想让你看到的样子,不要低估人心底权力欲望对亲情和人情的扭曲程度……我可以清楚告诉你,无论二哥做什么,只要太子上位,二哥都是一个死字。你想为你们三人寻到一条各得其所的通途想法,趁早掐灭。” “不光是你,就是皇舅舅、外祖母,都不寄希望于你们三人全部安然无恙。历朝历代,权力更迭少有不伴随排挤倾轧、鲜血流亡,上一代有皇舅舅和二舅舅,这一代有你们三人,是你们的命,也是责任。你能去想寻找新路,我很欣慰,恰恰说明你看明白了二哥自困在僵局中难以脱身。若我是你,在寻新路的同时,更要多为自己想一想,太子和你,你和太子,二哥与太子,以及皇舅舅、皇后娘娘、外祖母与你们……绝非太子即位就会皆大欢喜的。” 三皇子微微垂首,身躯一片簇簇抖动,苏牧野看见他如此模样,眼里流露着一种慢慢欣赏的残酷和痛心。三皇子不想直接对太子宣战,他还在想温和手段和方法,在想两全其美,这是他的善良、醇厚,也是他的幼稚。 对于苏牧野这种浸于世故、长于谋算之人,被摸清底牌的对手,就不再算得上敌手了。太子到现在都没太把三皇子当回事,恰恰在于他看清了三皇子心中的这份“不忍”。到二皇子那里,太子只能摸到二皇子在退,至于二皇子心中真实所想,太子总觉得摸不到边儿,所以他的敌意一日比一日浓。 敌手之间,意念的较量远胜于实力比拼。你看到的敌手是你想象的敌手,真正的敌手正在看着你跟想象的敌手过招。 苏牧野眼眸里盛着尖利如针的刺,击穿三皇子稚嫩想法。他的冷酷远没有结束。 直到三皇子回到宫中皇子居住的三清宫,躺在微凉静寂的夜里,一闭眼,脑中还是白衣公子衣衫无风而展的模样。 白衣公子冷冷地、不急不缓微笑:“怀嘉身上,已经不仅有怀嘉的理想,更有许多人的性命和未来。不说别人,譬如我,若太子即位,可能都无法留得全尸。你不战而败,要死许许多多人,你侥幸得胜,也要死许许多多人。区别在于,你败,国朝风雨飘摇,你胜,国朝或许一线生机……你忍心不去为百姓拼搏开创披荆斩棘的幸福生活吗!” 三皇子痛苦地彻底闭上眼睛,和蕙行径涉嫌通敌卖国,等同于太子已经通敌卖国……联想到京都戏楼刺杀……叶子卓中的箭上来历不明的番波斯国宫廷秘毒……再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大哥真的和番波斯国有接触么?在知道番波斯国人每年欺压杀害无数国朝边疆战士、百姓、搜刮国朝民脂民膏的基础上,秘密进行着不被国朝朝堂了解、不被父皇许可的接触? 黑暗中,一双微红双眸腾地睁开,射出一道比豹子犀利锋锐的目光。 送三皇子到宫门口,看着三皇子全身气息凛冽似冰走入重重宫闱,苏牧野眼神里恢复一派冷澈清澄,他冷声问洗砚叶凤泠今日做了什么。 洗砚按捺不住汇报叶凤泠的“丰功伟绩”。 慢慢悠悠的车轮压在砖石街道上,在静夜谱出安定人心的夜曲。 黑暗马车里,苏牧野抱臂端坐,阖目养神,“王夫人定下叶府三位小姐公中嫁妆每人一千两没有惹怒叶老夫人,反而是后面说的话惹怒了?你再卖关子,信不信我罚你去营里受训!” 洗砚盘腿驾车,象征地挥一下马鞭,嘻嘻笑:“公子舍不得,我走了,谁能这么体贴。公子好奇,干脆去叶府找叶三小姐,不用我费口舌了,兄弟们来报,叶三小姐已经回宜秀居了,我猜着正等公子去呢。” 身后传来声响,洗砚早有准备,兔子一样弹起跳下马车,躲过苏牧野偷袭。由于他有意识放慢马车速度,十分轻松地再次登上马车,哭脸扭头:“到底去不去叶府啊?” 洗砚觉得自己等的头顶长草,才等来苏牧野一句:“直接回府,我去倚竹园。” 洗砚怔忪大惊,不敢再说话了。 被洗砚当作一乐事的闲话,在叶府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叶老夫人和三房夫人、叶凤泠,在晚食前各回各院。 叶府大房,王夫人同叶子卓、叶子鸣同桌相食。 吃过晚食、丫鬟婆子们纷纷退下,王夫人看了眼蔫蔫打盹的叶子鸣,温声叫他去休息。叶子鸣考完春闱会试,大玩七日,美其名曰,玩完再好好温书。叶子卓停在府里养伤,无人管束他,昔日京都一纨绔隐隐回归。 叶子卓皱眉看叶子鸣萎靡不振离开,轻揉额角。 王夫人拉下叶子卓手,为叶子鸣向叶子卓求情:“经过卓儿死里逃生一事,这些功名利禄,在我看来,更如纸屑尘土一般,只要你父亲和你们兄弟二人平安,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鸣儿想做什么,就让他做,苦读这些年,终于能跟好友聚聚,别再拦着他了。” 叶子卓一愣,叹气。 第449章 死磕嫁妆 第449章死磕嫁妆 王夫人慈目暖融,她看着失而复得一样的长子,更加坚定认为自己顶撞婆母做法没错。叶府不能再任由叶老夫人昏聩无能、只手遮天,以前偏袒叶三老爷,把叶三老爷养成只会风花雪月花银子的“废物”,现在变成偏私叶凤媛,无论叶凤媛说什么做什么都始终认为叶凤媛还是曾经的风光霁月“京都第一才女”,根本无视自己几次三番明里暗里提醒。 没有叶子卓受伤给她敲警钟,她可能还在睁只眼闭只眼。在亲儿走一遍生死、叶凤媛不怕死沾番波斯国人连番刺激下,王夫人勇敢地迈出第一步——顶撞叶老夫人、坚持重申大房意见。 她都能想象,叶老夫人此刻一定正在跟叶老太爷哭诉,叫叶老太爷写信给叶维阳,详尽叙述自己这位儿媳多么无礼,要让儿子教训不尊婆母的媳妇。叶老夫人想不到,王夫人的书案上已经写好一封给叶维阳的信,即将瞄着叶老夫人和叶老太爷的“家信”,一同上路。 王夫人自信,自家夫君慧眼如炬,不仅不会责备自己,还要赞一句自己做得对! 一声轻咳叫王夫人回过神儿,她叫丫鬟端进来参汤,又催婆子熬药焚香。 重新落座后,王夫人想了想,问叶子卓:“那日戏楼刺杀时,你有没有觉得三丫头哪里有不对劲?” 喝着参汤的叶子卓顿住。 “她和南平王世子、苏世子关系如何?”王夫人道。 叶子卓缓缓道:“两位世子都对三妹妹关注颇多,包括苏府外孙韩齐光都在暗中打量三妹妹。但若说她与谁最亲近,我想,是苏世子。” 王夫人眼神一变。 “我站起来本就为提醒三妹妹,侧身中箭时,见到苏世子飞身挡去三妹妹面前,二人举止亲密,隐有默契……我想,传言苏世子钟情三妹妹极有可能是真的。母亲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难怪,”王夫人松了口气,飞快道:“三丫头回京都不久,不可能有多深根基,却总能有惊人之语,固然有她聪敏玲珑缘故,我始终觉得她身后有人给她消息、暗中助她。听你一说,十之八九就是苏世子了。” 她心想,难怪连三皇子那样的皇室贵胄,叶凤泠都不动心。 “嗯,三妹妹回苏北一行,跟苏世子接触良多,难保不动心……只是……如此一来,父亲那边就有些不好弄了。”叶子卓身为长子嫡孙,家族事之视野、眼界皆非其他人所及。 他和王夫人都想到了叶维阳,以及叶维阳手中的安西边防军。太子、苏世子不合,京都城外的世家可能还云里雾里,他们这种身处漩涡中心的人家,最快知晓。叶府到了不得不站队的时候了啊,母子两人心都飞到了千里之外,猜测着叶维阳对此事有何看法…… 同一时刻,叶府二房正在上演一出夫妻、父女混战家庭伦理剧。 叶老二爷把秦氏正房砸个稀巴烂,还踢了秦氏几脚,丝毫不理叶凤锦、婆子丫鬟们的哭喊嚎叫,挥着衣袖径自大步离开。 叶凤锦心里一口气憋着,公然想骂父亲,被秦氏死死捂住嘴。 秦氏忍住腰上疼痛,嘶嘶抽气,低声喝止:“锦儿!不可跟你父亲顶嘴!那是你父亲!” 叶凤锦红着眼抱住秦氏,见秦氏疼的浑身一哆嗦,眼泪瀑布奔泻,破口大骂:“他不是我父亲!我没有这样卖女求荣、油糊了心的父亲!先是想把我嫁去东宫当小老婆,得亏人家看不上我。他抱着东宫大腿狂舔,舔来一个户部郎中的屁官。现在看叶凤媛那个贱人要当东宫小老婆了,又想出来逼着咱们去舔叶凤媛!就是街上叫花子都比他有脸!是不是只要谁能给他好处,他就去舔谁?娘亲,咱们走,不在这里待了,咱们去找外祖母。呜呜呜——” 就见秦氏全身都颤抖起来,嘴唇都青紫了。心腹婆子忙拉开哭闹不休的叶凤锦,给秦氏揉胸搓背,救回要厥过去的秦氏。 秦氏碰都不敢碰自己的腰,那里被叶二老爷狠狠踢了两脚,至少淤青,好在她还能站起来走动,说明骨头没事。她挣扎着趴在矮塌上,叫婆子偷偷出门找家小医馆带回来大夫,又打发掉所有丫鬟。 望着灯下发丝混乱一团、衣袖都扯掉了的叶凤锦,秦氏泪盈于睫。她强笑安慰叶凤锦:“锦儿莫怕,他不敢卖你,只要我活着,他就休想。今夜发作一番,他就撒气了,能消停一段时间。关于他说的叫你去跟叶凤媛做好姐妹的事,听听就过。娘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听完这个消息,一准儿高兴。” “你大伯母发话了,你们姐妹三人,公中嫁妆都只出一千两,无论所嫁人家什么样。听明白了么,哪怕叶凤媛嫁太子,都才有一千两的嫁妆。这还不算,你大伯母还要从叶凤媛一千两的嫁妆里扣除她卖了的那些物件,剩下才能拿出来给她做嫁妆。” 叶凤锦张大嘴,急声:“她不是把桃花坞卖空了么,一千两能够?” 在触及秦氏冰冷讥讽的一道目光后,叶凤锦恍然:“大伯母不会想让叶凤媛光杆嫁东宫!祖母没反对吗?祖母那么疼叶凤媛,不可能同意的啊!” 秦氏想痛快地笑,可腰实在疼,变成欲笑欲哭的矛盾容情:“你祖母不同意。但我看着,她不同意也没用,叶府现在不是她说了算了。叶凤媛被气的都不装晕了,跟你祖母抱作一团。你祖母看上去完全忘了叶凤媛放高利贷、倒空桃花坞的事,直接跟你大伯母顶牛,还说要去太师府说道。你且等着,这事没完,叶凤媛想从叶府拿银子往自己口袋装的日子过去了!就是她亲娘,都没敢吱声。” 当时,王夫人一提出来要在叶凤媛的嫁妆里扣除桃花坞物品损失,叶老夫人就爆了。叶老夫人心胆俱裂,挽起袖子想打王夫人耳光。屋里别人怎会让她真的碰到王夫人,前有秦氏、叶凤泠起身阻拦,后有王夫人身边丫鬟婆子团团护住王夫人,连叶老夫人身后的程妈妈都变了脸色,死命抱住叶老夫人。 乱成一锅粥之际,叶凤媛从床榻上“醒”过来,娇软趔趄,冲上去扑进叶老夫人怀里,哭着道她请求叶老夫人不要因为她跟大伯母置气。所有一切都怪她,谁让她偏听偏信,不忍拒绝和蕙郡主,都是她咎由自取。大伯母这样提议,也是考虑了叶府利益,她既然身为叶府孙女,自是一切都以叶府为先,只要大伯母满意、叶府能昌隆日盛,她便无憾无悔。 一番话说完,叶老夫人更生气了,指着王夫人鼻子骂王夫人贪图公中银钱,克扣隔房侄女嫁妆,猪狗不如…… 话说的十分严重,饶是沉稳有涵养的王夫人都没忍住气红了脸。她冷冷笑道:“母亲如此说,便是认准我私心作祟,故意针对四丫头了。既然如此,母亲只管去太师府,若是觉得太师府门楣不够高,还可以去宫里找皇后娘娘,我就在此静候佳音了。” 说完,竟丝毫不理铁青脸色的叶老夫人,直接出桃花坞回大房了…… 叶凤锦早就听的忘了哭,她满脸敬佩,赞叹不已:“从没见过大伯母这样硬气,我还以为她就是泥捏的菩萨,常年做烂好人。哪里想得到她敢直挫祖母锋芒。不过……这样闹起来,祖父和大伯父不会教训大伯母吗?祖母会不会真的去宫里找皇后娘娘告状啊,叶凤媛怀的是太子的孩子,大伯母不怕皇家生气啊?” 秦氏白着脸,尽量稳住声音,笑道:“你大伯母连叶凤媛借和蕙郡主当幌子招摇撞骗的事都知道,会没想到这些?她敢说出来这些话,就是想好了退路,不用咱们担心。我告诉你这事,是要让你自己留心眼儿。叶府里的争斗日趋白热化,叶凤媛跟叶凤泠、大房和三房,他们争他们的。咱们娘俩赶紧给你找夫君是正经。你父亲的样子你也看到了,指望不上,你外祖母那边……再是富豪,再有儿郎花钱考举人捐官,也跟叶府这种世家没法比。所以,明日不出门,后日也要出门。” 叶凤锦愣住,出……出门去哪儿? 秦氏眼冒精光,去苏国公府,找叶夫人!叶夫人正在给苏九歌张罗亲事,手里握着许多适龄公子,她们不跟苏九歌抢,只要在苏九歌挑完看不上的那些公子堆里扒拉扒拉,准能找到适合叶凤锦的夫君。 叶凤锦垂下头不吭声。 秦氏脸色转暗,心痛如绞,面上还要哄着叶凤锦,至少先去看看,万一遇上合眼缘的呢,没有就算了,肯定不强求。 叶凤锦这才咬着唇轻轻点了点头。 派两个婆子护送叶凤锦回她闺房,秦氏再也忍不住,虚脱靠倒在心腹婆子身上,一身身冷汗,她切齿骨寒,夫妻十几载,这不是叶二老爷第一次动手了,早在很早前,他就会对自己施暴,要么耳光、要么拳打脚踢,丝毫不给秦氏体面。叶老夫人从来装聋作哑,秦氏习以为常。 她唯一想不到的是叶二老爷对太子卑躬屈膝到不仅自己跪舔太子,还要拉着她们母女一块跪舔叶凤媛,甚至撺掇自己去帮叶老夫人对付王夫人! 也许在叶老二爷的心里,她和叶凤锦根本比不上官位、前程来的重要。 被打只能忍了,闹出来无非别人能公然看她笑话,没人愿意趟浑水帮她,就是自己娘家和叶府,都不会同意她和叶老二爷和离的。再说,为了叶凤锦,她也不能和离,让自己闺女在定亲前背上一个亲生父母动手打架和离的名头,闺女还怎么寻亲事。她的一辈子已经到头了,秦氏只盼着叶凤锦能不钻牛角尖吊在三皇子身上,消消停停听话嫁个京都名门公子,前程倒是其次,人品最重要! 她握紧拳头,缓缓闭上了眼,任由比海水还要咸还要苦的泪顺着面颊滚滚而下。 第450章 赐婚旨意到 第450章赐婚旨意到 叶凤泠对于大房和二房发生之事一无所知,她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沉寂着面目回到宜秀居。 月麟穿身半旧丁香色褂子,牙色下裙,正在整理叠叶凤泠衣裙。见叶凤泠和柔兆脸色不对,忙放下手里活计。她在宜秀居里听到桃花坞那边又吵又闹,十分热闹。 叶凤泠大眼睛炯炯有神,神采奕奕,猛然变脸,如花笑靥绽开。 王夫人提出的每人嫁妆一千两,叶凤泠根本不在乎,她手里有柳老太爷赠予的十万两银票,还有从苏北胡府手里挖出来的十万两,刨去留给褚亮整顿苏北含香馆等花费,她算得上一个小富婆。 柳老太爷当初说法得到印证,柳氏把嫁妆全部拿出来给叶凤媛放高利贷,无疑未考虑叶凤泠。叶凤泠心底冷笑,就算没有此事,自己出嫁时,柳氏都未必舍得拿出来多少嫁妆给自己,现在么,柳氏根本没嫁妆可以给自己了。至于叶老夫人那边,叶凤泠根本不抱希望。 她攥着自己手里的钱,谁也不靠,气定神闲。 见月麟整理衣裙,叶凤泠问道:“这几日为何把所有衣裙、被褥都清洗整理一遍?有什么事么?” “也没什么,觉得自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勤快一些。宜秀居里咱们不在,这些东西没人敢动,趁着阳光好,正好拿出来透气晾晒,还能清点衣裙。我盘算,小姐的夏裙还要再做几套才够,还有秋衫,若是……一旦离开宜秀居,不能衣裙简薄,别人会小瞧咱们的。”月麟手下动作不停。 叶凤泠听的眼神一动,调笑道:“我衣裙够穿,倒是你和柔兆,挑几匹喜欢的颜色,做来穿穿看。你们总穿半新不旧裙子叫我脸往哪儿搁,说出去,该说我小气巴拉的了。” 月麟顺从地翻出来几匹花色鲜嫩绫罗,叶凤泠欢欢喜喜挽袖子跟月麟一起忙活,两人拉着柔兆量身量、挑花样,宜秀居一片欢声笑语。柔兆瞪叶凤泠:“我衣裳够穿,为何又要给我做。”柔兆乃杀手生活素养,日常配备两套衣裙,足够换洗,再多在她看来就是累赘。 叶凤泠警告地回瞪:“身为丫鬟,服从小姐命令是天职。你不能只有两身衣裙。” 柔兆撇嘴:“我有四套,只是其他三套都被月麟洗了,这才两天穿着一身。” 抗议被无情镇压,叶凤泠自作主张给柔兆定下一身缠枝兰花纹夏裙、一身冰裂荷花纹停蜻蜓夏袍,前者端庄秀丽,后者意趣盎然。 柔兆艰难逃脱叶凤泠“魔爪”,刺溜转出屋。 叶凤泠纤纤玉指停落在一幅萱草蝴蝶缀云丝暗纹的花样上,兴奋笑起来:“还记得这个花样不,是我跟三表姐研究好几日才画出来的,你最喜欢了。快拿去绣房,给你绣一身。” 月麟淡淡瞥一眼,没多大兴趣的模样,推说自己衣裙够,不再另作。 “……”叶凤泠顿觉无语——月麟不对劲。往常她也温温顺顺的,可绝非如此这般。叶凤泠转转眼珠儿,小心翼翼以玩笑的语气跟月麟打听:“上次洗砚来有说替你寻夫君的事吗?你告诉他你的想法了,他精心选出来的三个人,肯定都很了解,有没有又说什么别的信息?” 月麟盯着桌上一点烛火,双瞳散漫,花容尽退颜色,如同残暮的夕阳憔悴。她轻轻点头:“我告诉他了,他说等着喝我的谢媒酒,还说那木匠确实人老实靠得住。” 叶凤泠大吃一惊:“他没说别的?” 月麟手抓着衣裙,沉默地摇头。 “这真是……”——洗砚难不成真诚心给月麟寻夫君?叶凤泠仔细回忆洗砚所作所为,始终不能说服自己,她觉得要好好跟苏牧野聊聊此事了。看月麟样子,分明存下心事,若洗砚敢挑逗月麟感情又不想负责任,那她便要亲自动手教训洗砚为月麟讨公道。 月麟收拾衣裙的结果,收拾出好几身占地方衣裙,有出京后被叶凤泠散去流民中被沾染过的衣裙,还有前几天叶凤泠被花桃儿挟持时,花桃儿穿的那一身,后者乃苏牧野从秘密水屋里给她拿回来的。 苏牧野拿回来时冷风飕飕勒令她销毁,不许再穿,想起他冷脸场景,叶凤泠就感觉后背凉凉。从花桃儿被再次被捉,到现在已经许多天,她不敢打听,更不敢流露出一丁点关心,生怕苏牧野生疑。 她抿了抿嘴,吩咐月麟把这些衣裙全部销毁。 第二日一大早,叶凤泠被月麟摇醒。宫里来人了,叶府所有人两刻钟内要去毓珀堂集合,宣读圣旨。 两刻钟后,毓珀堂里一片肃穆,久病消磨尽叶老太爷矍铄,叶凤泠注意到叶老太爷瘦了很多,头发全部白了。叶老夫人脸色冷厉,看都不看王夫人。 被婆母公然下面子的王夫人一如既往、温文尔雅,立在叶老夫人身后,丝毫不意叶老夫人忽视、诸人好奇。 面白无须、四十上下的一位宫侍,脸上浮着淡淡一层薄笑,打量全场,目光在叶子卓和叶凤媛身上特意停留一下,笑道:“人都到齐了,咱家就不耽搁时间了,这边宣旨完,咱家还得赶去秦国公府走一圈呢。叶老爵爷病情一直挂在今上心上,这不,宫里专门派来一位医官长住叶伯爵府,等叶老爵爷康复后再回宫复命。” 宫侍话信息太多,叶凤泠还来不及细细咀嚼,就听到一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她跟着叶府所有人一起,恭敬跪下听旨。 这道圣旨一共宣布两件事,头一件乃为叶维阳多年戍边生涯所付辛劳给予表彰,封叶维阳为子爵,赐封号,赏封地。第二件跟叶府三房有关,赐婚叶府四小姐叶凤媛为东宫侧妃,四月十六行礼入宫。 叶凤泠偷偷瞄一眼叶凤媛,看到她一手抚摸小腹,一手撑地,脸上是志得意满的骄傲。叶凤媛感受到叶凤泠目光,侧脸望来,眼里盛满奔腾轻蔑,晃动着胜利者狂热之光,似乎在说:你等着,给我好好等着! 叶凤泠面无表情回过了头。 宫侍离开后,叶三老爷和柳氏全都喜上眉梢,围住叶老太爷,问东问西。叶老太爷神情不动,耷拉着眉眼,他只说出一句话,顷刻止住三房夫妇兴奋,“宫侍又去秦府宣旨了,还不快派小厮去秦府打听?” 叶三老爷一愣,方会意,他不放心派别人去,干脆自己领小厮兴冲冲朝外跑。 留下的柳氏,下巴扬的高高的,轻哼一声,绕到王夫人前面,亲热地扶叶老夫人朝毓珀堂里走,边走边道:“母亲,下月阿媛就要出门了,她的嫁妆还要您给多多费心了。” 叶老夫人当即愤然,故意拉高音量,让在场所有人都听清:“放心,阿媛是我亲孙女,又要嫁进宫中,若真如那等狼心狗肺的人所言,不带多少嫁妆,岂不叫满京都看叶府笑话。我还不老,轮不到别人在我头上指手画脚,我的孙女嫁妆,我想让叶府拿出来多少公中就要拿出来!” 这话在点谁,无人不清。叶老太爷头疼不已。 王夫人泰然自若地向叶老太爷、叶老夫人行礼,扭身领着同样沉默的叶子卓和隐有怒色的叶子鸣,翩翩离去。 叶凤泠趁秦氏带叶凤锦告辞时,跟着一块出门。她注意到秦氏走的很慢,步伐不稳,联想到早晨扫地小丫鬟跟月麟咬耳朵的只言片字,垂眸。 她追上秦氏和叶凤锦,从腰间解下香囊,递给秦氏身边婆子,道这是她自己调配的四和香,选沉香为主香,搭配雀脑香、鸡舌香等,静心安神。 秦氏含笑谢过叶凤泠,还推有些冷淡的叶凤锦跟叶凤泠道谢。秦氏望着叶凤泠双股斜卷簪琉璃芍药的清透玉颜,微笑道:“谢谢三丫头的好意。不知三丫头听说没,你们姑母这些日子一直在带九歌外出游玩,那样不喜欢出门的人,带着九歌日日约京都城夫人们喝茶看戏……我想着你们姑母没什么空回来,不如我带锦儿去凑凑热闹。三丫头想不想一块去?” 叶凤泠心领神会,天真笑起来:“我也想凑热闹,二伯母带我一个。什么时候去?” 秦氏含笑道:“明日午后乐意斋品茶,咱们未时一刻出门,三刻到,你姑母约了魏国公夫人、翰林院学士石老儿媳、工部尚书韦夫人品茶。” 叶凤泠眨眨眼,迟疑着道:“姑母知道我不请自去,会不会怪我添乱啊?” “乐意斋雾前雨花和蒙顶甘露都出名,你没喝过。我领你和锦儿出门散心品茶,恰好路过而已,你姑母端方持重,不会介意。你只管放心。快回去挑挑衣裙,明儿咱们轻轻松松品茶去,争取高高兴兴回家来。”秦氏安慰叶凤泠。 ……不光自己不请自去,连秦氏和叶凤锦都是打着“偶遇”的旗号啊。 叶凤泠不免在心里给秦氏竖大拇指,秦氏为人,面皮松软自洽,能屈能伸,内宅生存力实强,若非自家二伯父非祖母嫡出,只怕就是王夫人,都要发愁秦氏。 好在,自己跟秦氏目前没有利益冲突点。想来,秦氏就是想将“偶遇”变得不那么刻意,才愿意带上自己,一个庶出兄弟媳妇和侄女可能引起叶夫人怒火,再加上一个嫡亲侄女,还是跟自己女儿关系要好的侄女,叶夫人就是有火,也不能明显表露。 秦氏的算盘……啪啪响。 第451章 乐意斋相亲 第451章乐意斋相亲 叶凤锦不满秦氏要带叶凤泠一起,嘟嘴酸溜溜嗔道:“娘亲干嘛带她,这是帮我挑夫君,还是帮她挑啊。”她心想,就凭叶凤泠的长相,站自己身边,自己还有个屁美丽可言。如果再聊聊诗词歌赋,好,她怕是要被比到石头缝里去。 秦氏叹了口气,瞥叶凤锦一眼道:“你好好跟三丫头相处,为娘不会给你亏吃。你没有亲生兄弟姐妹,你外祖家的姐妹们……她毕竟跟你都姓叶,你别学叶凤媛,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说不准你要求到三丫头身上的。上次问三殿下不就是么。叶凤媛是嫁进东宫了,那又如何,三丫头还没嫁呢,你不也说,她跟苏世子暧暧昧昧的。带着她去,正好给咱们壮胆。你姑母可能把咱们扫地出门,不可能不给叶凤泠面子。再说,那位石翰林,跟三丫头的外祖父是同年,我这次就是想看看石翰林儿媳石夫人性情如何,石家大公子今年下场了,极有可能高中,咱们不奢望,那石夫人可还有个小儿子呢。我打听过,比你大一岁,正在读书,今年是为避开其长兄才没下场。非长子,还是嫡幼子,门庭清贵,只要石夫人通情达理,就是门打着灯笼难找的好亲事。” 叶凤锦正经蹙眉,抱怨:“说来说去,她们都比我嫁的好……” 秦氏摇了摇头,正色道:“嫁得好不代表过得好。你看娘跟你姨母比,谁过得舒心?”秦氏的妹妹嫁给秦氏一族生意场上伙伴,在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生了三个儿子,偏生没有女儿,一向疼叶凤锦跟眼珠子似的,扬言叶凤锦出嫁她要添妆十万。 叶凤锦垂头辩解:“姨母还不是要求娘亲,帮她找官家女儿当儿媳。” “是啊。你姨母嫁的表面上没有我风光,实际日子过得比我松快。我顶着叶伯爵府儿媳头衔,内里糟心一片。凡事有得必有失。你原来想嫁三殿下,娘亲不拦你,是因为你喜欢。现在三殿下那边不成,咱们就得实事求是,最好寻一个家风清正读书人,不求家里多有钱,咱们不缺钱,只要他能对你好,有前途就行。看看娘,你还不懂吗?至于三丫头和叶凤媛,她们嫁得好,你有需要就打打交道,她们如果看不上你,大面上过得去就行了。叶凤媛那里你我都不想挽回,三丫头这里你也要放弃?娘亲目前看着,三丫头可比叶凤媛有心多了。”秦氏从婆子手里拿过来香囊,放到鼻子下闻闻,递给叶凤锦:“这是什么,这是善意。生意场上有句话说得好,开门不打笑脸人,三丫头心机不输叶凤媛,长得又好,嫁的错不了,你跟她搞好关系,无论你嫁到谁家,都能借的上力。你自己好好想想!” 叶凤锦握着香囊,暗自思量。 另一边,柔兆不解叶凤泠为何要去凑热闹。叶凤泠一本正经道:“上次宽慰九歌表姐不知是否有效,不看看总不能放心。前面才去过苏国公府没多久,姑母不请、牧妤被困在课业里无暇顾我,我自己不方便再次主动登门,能跟着二伯母亲临相亲现场,实不可多得。唯一不太妥当的是,二伯母都是不请自去……” 叶凤泠下意识摸了摸脸,带着丝忐忑继续道:“……希望某人不会多想,姑母能给我面子,二伯母可以左右逢迎,不然……可就尴尬了。” 叶三老爷带回来的消息浇灭叶府众人一盆欢喜,宫侍在秦国公府宣读的圣旨乃赐婚秦嫣为东宫侧妃,于四月十五日行礼入宫。 叶凤媛目色狂乱地立在桃花坞门口,双目赤红,令小丫鬟绣喜恐惧惊悚。她看到四小姐发丝纠结,衣衫飞舞,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在薄阳中凸显,她按捺住害怕,抖着声音问:“四小姐,起风了,咱们……进屋去,您现在得保重身体啊。” 叶凤媛心中纷乱如潮,只觉眼前脑海中都是太子揭开秦嫣盖头时秦嫣那双羞涩欢喜的眼眸,心里大恸气息翻滚,终于闷哼一声呕出大口鲜血。 耳鸣嗡阵,眼冒金星,叶凤媛紧紧抓住绣喜冰凉的手,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重重向后倒去…… 三月十六日,未时一刻,京都城南门不远的乐意斋门前,停数辆马车。马车旁立有正在照料马匹的车夫和小厮。乐意斋掌柜点头哈腰给几位衣着锦缎的小厮、仆从倒茶、捧茶。 乐意斋二楼雅间,不大不小,雨过天晴软烟飘纱半挂窗口,遮挡住正午时分微微发烫的日光,几把红木座椅成井字摆开,正中一张红木刻双鹤相捧翘头案。案两足上分别雕刻一只仙鹤,琢磨的活灵活现,甚至于鹤顶镶血红宝石,鹤眼嵌深邃黑曜石。案上错银螭纹夔身铜熏香炉袅袅吐着香烟,有茶博士洗手于清幽一片中极雅致地烹茶。 叶凤泠随秦氏抵达乐意斋时,正逢茶博士烹茶完毕,展现娴雅茶艺为所有人倒好清茗,默默躬身退下。 雅间因秦氏、叶凤锦、叶凤泠到来显得略拥挤,翰林学士石墨清儿媳妇石夫人专门站起身为秦氏腾出挨在叶夫人左侧座椅,改坐去苏九歌身边。 叶夫人十分冷淡,与秦氏打过招呼,又清冷瞥一眼叶凤锦叶凤泠,就不再理会她们,转过脸一心一意同魏国公府世子魏麟母亲纪夫人交谈。 叶凤泠脸发红,她十分清晰感受到叶夫人冷脸,不光在她们进门时掩饰不住惊诧,甚至都没有叫婆子给她们上茶具,公然无视,表明叶夫人对秦氏三人到来的不满。 工部尚书韦夫人看起来有些疑惑,她人心直口快,直接问秦氏:“秦夫人也是受叶夫人邀请么?我还以为只有我们,不然肯定要等秦夫人的,这样真是太失礼了,见谅。” 叶凤泠狼狈不堪,脚趾都在扣地,好在石夫人似看出秦氏不自然的微笑以及叶凤泠僵硬嘴角,微微一笑,截了韦夫人话茬,扬声叫门外茶博士再上三套茶具。 秦氏朝石夫人露出感激微笑。 叶凤泠打量雅间众人,除叶夫人、纪夫人、韦夫人外,还有妆扮明丽照人却百无聊赖的苏九歌,以及一名十分眼熟小姐。她扑闪扑闪眼睛,想起来了,是那位跟自己在慈宁宫外比赛踢毽子的魏家小姐。 当初魏小姐看出了她隐藏实力,虽心有微词,却心服口服,还十分通达地叫她日后比试就要敞敞亮亮。她十分艳羡其直接坦率,是以印象深刻。 明显魏小姐也记得叶凤泠,笑起来同她打招呼,对于叶凤锦,魏小姐兴致寥寥,谁都喜欢光彩照人、鲜艳夺目的美丽嘛。 叶凤泠想交朋友,更记得自己此行目的。她妙目看去苏九歌,见对方对她报以无声微笑,转眼又垂下头盯着身前地板心不在焉地发呆,心头一沉。再看苏九歌身后芍药,咬着唇对自己轻轻摇头…… 在场之人都不是傻子,几乎全都明白这场品茶的真实目的。叶凤泠连夜叫柔兆利用神机影卫打探回来消息,叶夫人请的三位夫人,除纪夫人育有叶凤泠熟悉的魏麟世子外,石夫人有两位公子,韦夫人更是生有三子一女。石家大公子才学在京都城很出名,尤以算学出众,二公子比苏九歌小一些,但时下女大一两岁的亲事比比皆是。韦夫人三子,两子已成亲,只有韦三公子还未定亲。韦三公子才学一般,武艺略通,最引人瞩目乃其出众外貌,若非苏牧野比他早生几年,“美人”一词大抵要落到韦三公子头上。英俊俏儿郎,还有出众好家世,足以弥补才学不足,况且韦三公子爱好广泛,喜好云游的个性,得到京都城多位小姐倾心,韦家门槛都快被踏平了。 韦夫人其实不愁给韦三公子说亲,她的意思是再等等,今年韦三公子命犯冲煞,不宜下场不宜娶亲。可听说叶夫人给韦夫人下帖子后,韦三公子难得问韦夫人叶夫人是否就是那位得帝后赞赏的女中笔仙的母亲一话叫韦夫人心动。须知,自家儿子摘得无数芳心,从未动容,难得留心哪位闺中小姐。她打定主意要来见见苏九歌。 见到苏九歌后,韦夫人分外满意。叶夫人跟苏国公府二老爷夫妻关系不睦,闻名遐迩,她还以为苏九歌可能受其父母失和影响,孤傲古怪。不料千秋宴上那位风华绝代的女子,出落的朱唇雪面,愈发端庄秀雅。在一份大气矜重之外,还流露出一股我见犹怜的风姿,在受夫人们推崇的儿媳妇必备高高在上典雅之外增加几分引公子心折的楚楚动人之柔弱。 不得不说,苏九歌少言寡语、眼神空灵,反而俘获住在场三位夫人。她们都认为如此姝色既能掌家,又可栓住儿子心,乃百里挑一儿媳妇首选。 这就是时下内宅夫人们心里隐秘的小九九:她们企盼儿媳不妖媚得引儿子无心正事,又担心儿媳过于呆板无法得到儿子欢心。儿子跑到外面花天酒地,更让夫人们糟心。 第452章 偷窥狂魔 第452章偷窥狂魔 挑剔的夫人们对叶夫人愈发热络,显得叶凤泠几位年轻小姐们所坐一角冷冷清清。 魏小姐跟随伯母纪夫人相看苏九歌,乃毛遂自荐。魏府女儿少,魏小姐从小养的骄纵,又因姑母魏皇后贵为国朝后宫最高且唯一的女主人,深受魏皇后女子当自强言论影响,最喜舞刀弄枪,跟堂兄魏麟感情深厚。听说纪夫人要去相看苏九歌,魏小姐眼珠子一转,磨着纪夫人带她一起来。她要看看苏九歌对魏麟是否有意,若有意,她就认了苏九歌可以当她堂嫂,若无意……她不能允许魏麟娶一位心中无他的女子。 坐下后,魏小姐主动问苏九歌好几个问题,都无法点燃苏九歌闲话激情,魏小姐毛躁没耐心,渐渐不满。碍于纪夫人跟叶夫人聊的火热,她只得在心里憋气。直到看见叶凤泠进门,她注意力立即被吸引。 无他,叶凤泠留给她的印象过于深刻,先是千秋宴上夺魂摄魄“逐月流光舞”,再是慈宁宫里与陈语涵精彩对峙,加上踢毽子小小插曲,魏小姐认定叶凤泠乃心机深沉之绝顶聪明。她急不可耐想会会这样的小姐。 湖水绿细绸长裙,云鬓累累,玉肤花妍,弯弯双眉下一双眸子大而明媚、乌黑发亮,嵌在芙蓉花一样的秀面上,正略带严肃,小鹿一样。 魏小姐毫无顾忌问叶凤泠:“叶三小姐是不是前段时间没在京都,几次聚会,我都只看见叶四,寻你半天都没有。” 叶凤泠向魏小姐解释,她回苏北探望生病的外祖父,一去一回,花上数月。 “你外祖父在苏北?哎呀,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从苏北回来的么,原来你从小住在外祖家啊。苏北那边好玩么?跟咱们京都风景差别大不大。你外祖父在那边做什么营生?”魏小姐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可见刚刚跟苏九歌“聊天”把她憋成什么样。 叶凤泠微愣,别的问题都好说,外祖父做什么营生一事,着实叫她有些为难。柳老太爷乞骸骨多年,早就淡出京都世家视线,加上柳家一代无人入仕,门厅凋敝,几乎跌出世家关注范围,甚至还比不上那些驰名南北的富翁豪绅。这些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叫叶凤泠亲口承认自己外祖家道衰落,着实有些难。 夫人群里一位夫人偏过头插话:“蒋小姐连柳半山名号都没听过?叶三小姐外祖父乃苏北大儒柳公,曾官至翰林院学士,后身体抱恙提前乞骸骨,今上再三挽留都无法令其改意,其耿介终直为世人所赞。叶三小姐自小在柳公膝下长大,难怪人才气纵横、气度超脱,想来定得柳公真传。” 一席话听愣住魏小姐,她没想到叶凤泠住的很偏远的外祖父这么有名气,半天才喃喃唏嘘:“难怪你瞧着就是不简单的样子。” 叶凤泠感激地朝为自己开腔的夫人——石夫人,报以一笑。对方和蔼望她,笑意如清风微拂。 再之后的谈话,蒋小姐对叶凤泠态度变化颇大,隐隐添几分尊重,甚至还跟叶凤锦说了几句话。 叶凤泠不以为意,态度一如最初,并不因石夫人盛赞其外祖家而拿乔作势。她的沉稳内敛赢得蒋小姐更多敬意。 跟蒋小姐闲闲而谈时,叶凤泠一直留心关注苏九歌。苏九歌穿的衣裙、带的花簪、坠的耳珰,都跟苏九歌喜好不符……而且苏九歌脸上无害羞,无抗拒,用一种随便无所谓态度坐在此处……走神…… 叶凤泠眼神沉沉从苏九歌身上抽回来,随意一瞥,浑身定住。 不过片刻,叶凤泠就从雅间出来了,她悄悄拉柔兆到角落问道:“你肯定注意到了,那面墙是不是不对劲。你跟我讲过,有人为了能监听监视,会用特殊材料垒墙,还会留气孔。洛阳府衙牢狱里就有。那面墙是不是也是?” 叶凤泠座位正对的方向,是一面通体雪白、只挂着一面玉璧的墙面。叶凤泠在看苏九歌时不经意看出墙体颜色略新,刷墙涂料质感迥异。乐意斋掌柜布置这样精致典雅的茶室雅间,分明专门备以贵客所用,怎会空出一整面白墙,只挂着一面不甚名贵的玉璧。 事出反常即有妖,物非正常当为异。 柔兆看着叶凤泠,沉吟了下点头,她脸上快速闪过纠结,似挣扎着什么,在触及那道信任明亮的目光后,用极轻声音缓慢道:“那面墙连着一道隔断,仅能容一人在其中。” 四目相对,叶凤泠福至心灵,刹那领会柔兆意思。她眉毛跳动,狡黠笑开:“你带我去隔断入口。” 柔兆心想反正自己说了,领不领叶凤泠去也没啥区别了。 走到乐意斋一层,绕进后院,又登几级台阶,左拐右拐好几下,才来到一间屋子门前。这里明显为乐意斋后院部分,按理说住乐意斋店员和掌柜。柔兆走过屋门,停在门口竖匾前,不知按了何处,木匾发出轻微声响。 柔兆左右仔细查看,确定无人路过,方推开了竖匾。 竖匾背后隔断内,一锦衣玉服公子似愁似悲,极不雅地挤在狭小隔断中,紧贴墙面,眼睛聚精会神盯视小孔。他专注偷窥专注到入神入迷,都没听到竖匾移开的声音。 叶凤泠:“……”她以为能看到某人的,没成想撞上一位嘴里乱跑马车的皇室另类——南平王世子。 叶凤泠使劲咳一声,见南平王世子还如入无人之境,不得不加重声音又咳了一声。 南平王世子随意瞥过来,重重一愣,指着叶凤泠,见鬼一样:“叶……叶三小姐?”他赶紧捂住嘴又看了眼小孔,确定一墙之隔的室内叶凤泠座位空空无人,猛拍脑门,暗恼自己只顾看苏九歌,忘记屋里还有个跟苏牧野那货如出一辙的“黑心莲”。 南平王世子到底老练,旋即整理好心情和形容,抖抖衣袍走出隔断,来到隔断另一侧无人房间。 叶凤泠叫柔兆守在门口,她关上门,立刻把脸一翻:“冯世子再怎么说也是天皇贵胄,做如此鬼祟之事,不觉可耻么?” 南平王世子很是了解叶凤泠翻脸比翻书快的个性,浑然不怕,嘿然道:“叶三小姐若不是也想暗中偷窥,怎会跟我走到一处。咱们半斤对八两,谁也别说谁。况且,因为克己,咱们也得处好关系不是。” 叶凤泠先皱眉,再目中流光盈盈望南平王世子一眼,忽而一笑:“冯世子说得对,我们得处好关系。你放心,你倾心九歌表姐倾心到不惜放下公子身段,尾随她一路来到茶室的壮举,我会一五一十告诉九歌表姐的。绝不能叫你满腔情谊空空无人解!” 南平王世子闻言登时一惊,几乎想扑上去捂住叶凤泠的嘴。他对苏九歌的心事,瞒了许多年,瞒到除他自己外,只有明月了解。若被叶凤泠大剌剌一说,他明知苏九歌心里对自己无意,万一恼羞成怒,日后岂不是连普通邻家友人都做不成了? 南平王世子磨着后槽牙压低声音:“你想干嘛,说。只要不告诉九歌,我都答应你。” 叶凤泠冷冷一哼,抱臂端详南平王世子,眼神审慎,似在打什么主意。 南平王世子发憷,使劲咽了咽口水:“你了解克己的,我跟克己是好兄弟,你不要让我去他眼前班门弄斧,所有一切会引他发怒的事都不行!” 叶凤泠一哂:“你这样怕他,肯定也知道苏府无意嫁九歌表姐给皇室,包括皇室宗亲。你还这样痴恋,不委屈?” 南平王世子眨眨眼,有点儿跟不上叶凤泠诡诈多变的思路,谨慎答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九歌本来就没看上我,苏府、克己如何想她的婚事,我没有发言权的。” 叶凤泠如何听不出南平王世子话里戒备之意,看着他,缓缓笑了,她道:“等会儿韦三公子会寻借口登茶楼,不出意外,石家两位公子也会露面。你若想不被九歌表姐知道你尾随她,就要答应我一个事。” “什么事?”南平王世子如临大敌。 “等会儿跟我一块回雅间。”叶凤泠摸着下巴道。 南平王世子沉默着,叶凤泠也沉默着,半晌两人都没说话。 南平王世子脸上笑容有些僵,唇抿着,叶凤泠提的事真让他头大。 叶凤泠眼睛幽黑,认真正经道:“都不试一下,怎么知道不可能。” 南平王世子心脏重重跳了一下,脸颊难得上绯。 叶凤泠笑起来,情真意切,“九歌是我表姐,你放心,若她真看不上你,我是不会插手的。” 放心……怎么放心,不站到面前去,他还能默默看着她,若……若被发现、被拒绝,不要说苏九歌,就是苏牧野都不会允许自己再暗中有动作的。南平王世子笑的比哭还难看,无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罢了,已经被抓到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早晚都要爆,不如趁此机会,好好看看她。苏牧野问起来,自己就把不要脸混横耍到底好了。 从屋子出来时,南平王世子碰叶凤泠隔壁,若无其事道:“我进去打个招呼,在韦老三来之前寻个借口走行不行?” 叶凤泠看着他,嫣然一笑,犹如山茶初绽,随即迅速板起脸,冷冷的道:“你说呢!” 第453章 暗中较量 第453章暗中较量 叶凤泠离开后,魏小姐又陷入无话可说境地。一边苏九歌持续发呆放空,另一面叶凤锦三魂丢了两魂一样,问一句答一句。魏小姐心里怄气怄得要死,打定主意回府好好跟魏麟“说说”今日相亲。 在场不高兴之人除魏小姐外,还有一个,就是品茶席会主角、策划者,叶夫人。她满肚子火,发不出去,憋得胸口生疼。最让她生气的人,是毫无眼色、不请自来的秦氏,别以为她看不出来秦氏打的主意,想在她的手底下给叶凤锦扒拉夫君,自己来就算了,还带上叶凤泠,她若把秦氏三人赶出去,也一并折了三房面子,那是她亲弟,她不忍。叶夫人捏着鼻子容秦氏坐在此处,偏对方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无论叶夫人跟纪夫人、石夫人、韦夫人哪位夫人说话,秦氏都专心致志旁听,适时插话,烘托的气氛刚刚好。秦氏左右逢源,并不主动提及叶凤锦,如此润物细无声式“推销”效果明显。石夫人已经打量好几次叶凤锦了,还问了一嘴秦氏叶凤锦生日大小。 逢半路杀出“截货之人”已经够堵心,叶夫人还要忍受苏九歌心不在焉。出门前,叶夫人费心打点苏九歌穿衣打扮,出门后,叶夫人嘱咐苏九歌说话行礼,品茶时,叶夫人给苏九歌递眼色递的眼睛都抽筋了,苏九歌毫无所动。到后来,叶夫人干脆放弃了,她想,反正看几位夫人样子,都挺满意苏九歌,就随女儿去。 对叶夫人情绪感受最深的,当属立于苏九歌身后的芍药。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几乎是度日如年才等到有婆子上来禀报,说韦三公子看到门口停着韦府马车,得知母亲在楼上,询问是否可以上来讨杯茶喝。 韦夫人笑着抱怨:“方玉说今日寻好友给老师过生日去,没成想这么早席就散了。他这孩子,一向莽撞,叶夫人别介意,我这就打发他回家。咱们继续聊咱们的,别让他坏了咱们兴致。” 叶夫人压住心底喜悦,忙拦住,一叠声叫婆子快请韦三公子上来,她道:“三公子性情疏朗,难得不嫌弃我们这些人细碎无聊。再说,走了那么久,外面太阳又大,还不赶紧让三公子喝杯茶润润喉,你这母亲不心疼,我们这些伯母要心疼的。” 纪夫人和石夫人也都应和。 韦三公子走上二层雅间的时候,正好撞上叶凤泠、南平王世子立在雅间门口,三人在略微昏暗拥挤的廊道中交逢,就听韦三公子含笑行礼:“好久不见世子,今日怎么在此……莫非也是同在下一般上来蹭茶喝的?” 穿交领深衣,外罩群青广袖绸袍、束玉带、蹬玄靴,手持折扇的美貌公子在昏暗之中含笑走近。 南平王世子朗朗而笑,目中一炫,道:“哈哈,方玉兄啊,若不是遇到叶三小姐,也不知众位夫人在此。既然知道,不上来讨茶喝岂不是我没礼貌?原来方玉兄跟我打的一个主意,有缘有缘。” 叶凤泠眸心一跳,温婉如水向韦三公子行礼,对方含着不解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旋儿,笑笑点头致意。 推门入室,见到叶凤泠背后突然冒出来的南平王世子,在场所有人都惊了。 叶夫人和纪夫人愣目相视,石夫人淡笑不语,韦夫人看看丰神俊秀韦三公子,又看看袍子穿的松松垮垮、头发束的不甚整齐的南平王世子,骄傲一笑。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秦氏,秦氏笑着道:“还以为只有一位俏公子,没成想一下进门俩。来人快上茶具。” 叶夫人反应过来寒暄招呼,只她转头间剜叶凤泠一眼,恼怒之意昭然若揭。 魏小姐、苏九歌和叶凤锦跟两位公子打过招呼。魏小姐眼神闪烁,目光在韦三公子和苏九歌之间来回跳跃,她心想,自己倒要给堂兄好好盯着点,若苏九歌有一丁点对韦三公子的兴趣,她定要据实告诉堂兄。 叶凤锦则看愣了,主要是韦三公子人确实长得好看,加上穿衣打扮考究,整个人如同一块璞玉,闪烁耀眼光芒。 而受到所有人暗里关注的苏九歌,除了礼貌得体行礼外,并未过多关注韦三公子一眼,反而疑惑不解看了好几眼南平王世子。 就是她这几眼,韦三公子笑呵呵将注意力重新放到南平王世子身上。两位公子你一言、我一语逗的在场夫人们笑不拢嘴,气氛融洽和谐。 一时聊到科举读书,春闱会试刚结束没多久,大家都在翘首以盼结果,对会试榜首猜测纷纷。 韦三公子笑问南平王世子觉得谁最可能夺得会试榜首,他道:“此次共有举子、国子监监生五百六十人,光江南一代考生就多达四百,其中不乏佼佼者,比如江南才冠、苏国公府外孙韩齐光,”说到这里,韦三公子专门朝叶夫人致意后才继续道,“扬州才子许光雄、西南才子吴定安,真可谓人才济济,云集辈出。只是不知,他们这些才子里,最终谁能得到主事考官青睐,点为会元。” 其实,这不光是韦三公子关心的点,亦是京都世家瞩目所在。国朝重视科举,即使皇室宗亲、太师尚书之子,一旦踏上考场,也只有一个身份,即是考生。会试考的是真才实学,选拔的是国之栋梁。是以,能考过会试,摘得会元称号的举子,无疑真正才学过人,有真本事。 所有人都知道,会试之后殿试,是真正决定名次的时候,经过层层选拔出来的济济人才,进皇宫、考皇卷,最终走上人生巅峰。殿试考卷会由翰林院学士和国子监博士阅判,最终名次却由今上拟定,可以说排名先后不过在圣心一念之间。 什么能决定圣心呢?除了才学、运气外,还要有名气,包括考前名气,以及朝中有人在今上耳边吹风。试想,一个名字在今上耳边被念叨数十次,念叨的今上都记住了,哪怕没见过真人,一看到这个名字写的试卷,今上不会特意留心么? 摘得会元便是最简单、最直接叫今上记住名字的方式! 韦三公子提到名字几人均是目前夺会元的热门人选,坊间甚至已经开设赌局,赔率吵到了一赔十、一赔二十…… 南平王世子眯起眼睛看向韦三公子。韦老三今年没下场,对外宣称的是命中犯煞,无非是寻借口躲过今年众多才学彪炳的璀璨举子,等三年后,纵然还有新的有才之士源源不断涌向京都,但到底不会如今年一样多了。今年是近三届科举以来江南来人最多一届。 自己不下场,反来套他的话,想从他嘴里听听他对谁更了解。南平王世子纵然醉心玩乐,对政事的敏感也绝非常人,立刻察觉韦三公子想透过他了解到皇室对这些才子的认知程度。换言之,连正经事一件都不干的南平王世子都有兴趣的人,皇室里岂不是人人都知了,那在今上耳边出现名字的机会岂不是更多了。 南平王世子抚掌拍手,哈哈大笑:“说到这里,韦三公子不应该问我啊,更应该问石夫人才是。我一向哪里有乐子往哪里钻,这些人里就认识一个韩齐光,还是托我那纨绔表兄的面子,其余人就是我想认识,恐怕人家都没空。石家大公子今年下场,石夫人才是真正心系春闱之人。” “世子谦虚。世子凤子龙孙,生来就是遥遥华胄,日常不在意这些是世子飘逸洒脱,真正的远见卓识,非我等苦读之士可比。世子也说了,认得韩齐光韩兄,不说别人,韩兄可是夺会元最热门人选。玉不才,无缘结识韩兄,但心里一直艳羡韩兄高才,世子不如跟我讲讲韩兄为人才学,日后我若有幸,也好同韩兄亲近一二。”韦三公子不放弃,势要南平王世子评价一番,别人不认识没关系,那就聊聊韩齐光。 别人或许不了解韦三公子意图,南平王世子焉能不知。他读书读到从皇宫被轰出来,南平王夫妇见他顽劣,不仅不管,反而愈发纵容。不喜欢读书,那就练练功夫,功夫练半吊子,那就想干嘛干嘛,完全放养。 这么多年,南平王世子除了酿酒、品酒、鉴赏酒的古籍书卷摸过几本,其余文理知识大多抛到九霄云外,让他评论这些才子,好比叫一个双腿瘫痪之人望着马技娴熟的勇士评论他们的骑术,不是找茬是什么! “韦三公子既然这么好奇韩兄,干脆等会儿跟着叶夫人回苏府得了,既能认识韩公子,还可以蹭口饭吃。反正茶已经蹭了,不差这口饭。”南平王世子一点面子没留,再次拒绝。 他见韦三公子和韦夫人面色均是一变,忙挥手笑道:“哎呀,瞧我,忘了,韩兄这段日子忙复习备考,不比韦三公子悠闲自在。不如这样,改日我做东,约上韩兄、韦兄,再叫上我那位纨绔表兄,哥儿几个一起喝几杯如何?我们南平王府别的不敢说,酒是管够的。” “酒就免了,我不善饮酒,世子也少喝为妙。既然世子不愿跟我分享韩兄雅作才篇,不如聊聊前两天听说的一桩艳事。”韦三公子恢复冷静,装作听不出来南平王世子的嘲讽。 第454章 醉花阴卖不卖 第454章醉花阴卖不卖 南平王世子算翠云楼常客,基本只喝酒赏舞,不过夜,除了被苏牧野设计的那几次险些失了清白身的夜晚……翠云楼里,南平王世子最怕一个人,妙云,无他,妙云就是那个要夺他清白的美女蛇。前天,他如往常一样去翠云楼散心,撞上妙云心情不好。妙云秀目一挑,非要跟南平王世子拼酒。干别的不行,喝酒嘛,南平王世子喜欢,俩人从早喝到晚,又喝到早……最终一起醉死过去。醒来后南平王世子拍拍屁股走人。下午传出来流言:南平王世子翠云楼大展雄风,整治头牌妙云一日一夜,最终两人力竭方休…… 南平王世子:…… 这事传的街头巷尾皆知,很是出彩。 南平王世子发怔,心一沉,忍不住瞥了眼苏九歌,见苏九歌状似未闻,又庆幸又失落,暗道,这就是对方无意自己的好处了,自己干啥都没事,哎。 感情正在遭受凌迟的南平王世子呷了口茶,慢条斯理的道,“嗯,传言不可信,譬如大家都说韦三公子今年不下场是因为担心自己考不过江南来的举子们,这种传言就十分荒唐。韦三公子怎么会自卑呢,韦三公子只是因为命犯煞气,才避开这一届科举考试的。我身上那些风流韵事嘛,同样子虚乌有,就当作给诸位夫人、小姐们打牙祭好了。也是我的荣幸。” 韦三公子微窒息,这冯茂行,好险诈,几次三番往自己不下场上绕,摆明了说自己才学不行,韦三公子有心为自己争一争,又觉得自己说什么对方一定一脸我屁都不懂,你对着文盲聊书本,不是傻是什么。 “世子总推脱,是不是看不起方玉。方玉有自知之明,哎,方玉还想借此机会跟世子套套近乎,不想世子看着和善亲人,实则处处设防,真让方玉的热心犹如雪天被浇了冷水,怎一个失望了得。”韦三公子故意自嘲,几分玩笑、几分认真。 南平王世子看着他,忽然笑了,点点头:“韦三公子还是少跟我打交道比较好,我名声差、脾气怪,就一个躺在祖宗功劳簿上啃老本的,只会喝酒。韦三公子想不喝酒跟我聊学问、聊名声,不是请等着找气受么。” 话说的如此露骨不给面子,韦三公子不由愕然! 叶凤泠哭笑不得,她是想叫南平王世子进来跟韦三公子一较高下,从外貌到风采,不仅在苏九歌面前露露脸,也能叫叶夫人注意到南平王世子。计划很美好,实操没眼看。 叶夫人脸红一阵白一阵,旁边韦夫人更气的七窍生烟,她作为工部尚书夫人,日常交往多是要脸要皮的清贵读书人家,鲜少同世家宗族接触,这次为了韦三公子才特意出门应叶夫人邀请,没想到遇上南平王世子这等不要脸货,气的心突突。 纪夫人和石夫人感觉还好,她们明知韦三公子特意上楼就是想在苏九歌面前表现,自家儿子不在,她们端乐得做看客。 看的津津有味的还有一人,魏小姐,她见韦夫人和韦三公子脸色一变再变,眼睛亮晶晶,忍不住笑着插嘴:“冯世子,你总说喝酒,我也总听别人说你喝酒,连我堂兄都赞你的醉花阴甘冽醇香,可见你真的很懂酒。我实在不明白,喝酒有什么好玩,为何你们男子拼着命往酒坛子里扎,是许多事上愁的不行,无法排遣,不得不借酒消愁么。要是这样,那不是将将好说明爱喝酒的人没本事解决事,只会喝酒,都不做实事?” 南平王世子扫到魏小姐,不露痕迹地从苏九歌身上划过,他似笑非笑点了点头,道:“魏小姐说得对,我懂酒爱酒好喝酒,就是因我享受醉生梦死的过程。天下之大,纷扰众多,我解不开任何一个,只能在我的醉花阴里找安慰了。可那些不喝酒的人就一定干实事了么,他们干的是实事,还是打着干事创业的幌子行鸡鸣狗盗之事,谁也不知道,只能任由时间去检验啦。世上有圣人、有完人、有伟人、也有好人,我做不了他们,也不想为非作歹,就想喝一口醉倒于我的一方天地,试问谁也没碍着,我有何错?” 魏小姐若有所思,南平王世子懒洋洋地站起来道:“茂行今日上来本就是讨茶的,现在茶也喝了,招呼也打了,再不走就是没有眼色了。还望茂行鲁莽冒失没有惊扰众位夫人。” 说着,他已经起身,朝外走去,宽袖敞袍,微微飘拂,随心所欲的风流之气横扫全场,一时之间,叶凤泠瞧得眯起了眼,她想,南平王世子看着不显山不漏水的,没想到怼起人来一套一套的,丝毫不落下乘。兼这份洒脱爽朗,在气度上比那韦三公子高了不止一个台阶。 南平王世子要走,大家再怎样也要送一送的,看不起放在心里看不起,皇家面子要给。众人走下台阶,来到乐意斋门口。 春光明媚,南平王世子用袖子挡了下光,仰头眯眼自嘲一笑,施施然朝自家马车走,想着回去要好好醉一场才能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忽觉袖子一紧,他诧异地侧了侧头,就听见一道极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世子的醉花阴卖不卖?” 南平王世子浑身僵住,努力控制住接近痉挛的脸部肌肉,深吸口气,回头微笑:“苏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苏九歌见人停下脚步,迅速撤回手,飞快瞟一眼身后一堆瞪大的眼珠子,有些不自然道:“若世子卖的话,我想买两坛。” 南平王世子心里飞着乱窜的烟花,面上压抑,呼吸间他已经想好措辞:“我的醉花阴全都是我亲手酿的,只赠不卖。苏小姐想要,赶明儿,不,等会儿我就让人送去苏府。” 苏九歌一怔,坚定回绝:“不卖的话,我就不要了。也只是刚听魏小姐说的一时兴起。世子不用给我送。” 南平王世子脸白了,这……这要怎么办? 叶凤泠一直伺机而动,抓住时机跳出来,强挽住苏九歌,柔柔软软如春水,望去南平王世子,嗔怨:“世子以为我们是什么人,等着跟世子一块昼夜取乐的妓人吗?表姐要买酒,乃看得上世子的手艺,不想世子反而羞辱我们,实在不应该。” 南平王世子这才反应过来,懊恼不已,肝肠寸断。他额头冒汗,讨好陪笑:“是我考虑不周。如果苏小姐想买,我给苏小姐算五两一坛。醉花阴主料是桃花和米糟,原料轻松易的,并不珍稀。如果是苏小姐自己品尝,我就给苏小姐送窖藏一年的酒,酒劲小、酒味清浅,最适合小姐们雅兴小酌。” 闻弦音知雅意,南平王世子顺着叶凤泠的提示,爬坡上坎儿,一气呵成。 苏九歌有些犹豫,她这些日子心情不好,夜里睡不好,又不想吃药。一直想尝尝美酒,奈何家里父亲不在,幼弟年龄小,二房几乎没什么好酒。她不好意思打扰忙的见不到人影的大哥,一直停留在向往阶段。刚听魏小姐说到醉花阴,临时起意,这才不管不顾追上来问。 问过就反应过来,此举有些出格,不用说叶夫人,就是自己这关都过不了。苏九歌退缩了。 叶凤泠眸中水光轻漾,若有笑意。她踮起脚凑到苏九歌耳边,轻声数语,苏九歌眼睛瞠亮,莞尔眉弯。 南平王世子直接看呆。 叶凤泠见苏九歌答应,扭脸要说话,哪成想南平王世子一脸呆傻,根本不知收敛,牙酸的叶凤泠狂翻白眼。 跟南平王世子定下约定,叶凤泠、苏九歌两人回到门口众人之中,相视一笑,藏起二者小秘密。 再之后没多久,石家两位公子顺道来接石夫人回府,也跟苏九歌打了招呼,品茶之席结束。 回府的马车上,叶凤锦好奇问叶凤泠,她和苏九歌跟南平王世子叽叽咕咕说什么着。 叶凤泠意慵人懒,笑笑:“没什么,随便说了几句话。” 叶凤锦不满:“你们玩的好,不带我一起。你和九歌表姐是姐妹,和我就不是么,按理说,咱俩都姓叶,应该比她还近一层才是。偏你次次都跟外人好,把我撇在一旁。” 叶凤泠目瞪口呆,眨巴眨巴眼睛,脑子没转动,叶凤锦什么时候真把自己当姐妹了?她怎么不知道! 叶凤锦咬唇,低头道:“实话跟你说,你不帮我那事,我还是生气的。但……反正我想明白了,和你是姐妹,就不应该强人所难,以前有些事我做的不对不好的,你多担待些,以后……咱们好好相处,争取做好姐妹,好不好……” 叶凤泠不动声色,呵呵笑了起来:“二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本来就是好姐妹,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快别噘嘴了,等会下车咱们还得去给祖母汇报今日品茶的体会呢。” 大约是这些日子经历了不少事,爱恋之人的无情拒绝、亲生父亲的自私自利、慈爱母亲的忍辱负重,叫叶凤锦一下长大,也懂看人眼色、听人话腔了。她脸上褪三分蛮横、多出几分怅惘,闷闷道:“你不信我,我听得出来。就是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你回来这么久了,我早该看清你为人并不是跟叶凤媛一样的,可我……我就是嫉妒你啊,你长得比我好看,才学比我好,又会治香、又会舞剑,还有苏世子那样的裙下之臣,跟你比,我真是一无是处。大概唯一比你好的,是我有个疼我的娘亲。噢,还有我行二,你行三,得叫我一声姐姐。今日跟你说这么多,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大人有大量,能接受我的求和意。” 叶凤泠借着映照进车厢的莹莹光亮,淡漠噙笑,许久后才浅浅掀动嘴角:“二姐姐也说了,不应强人所难。你现在非要我答应跟你做有里有面的好姐妹,根本不给我时间考虑的做法,还不叫强人所难?什么是姐妹,怎么做姐妹,二姐姐还应该再想想。” 微风吹入,车窗轻轻晃动,打碎了一车厢玲珑剔透的细碎光影,忽明忽暗的光晕下,叶凤泠的面容远寂而清寒。 第455章 梦中情人 第455章梦中情人 是夜,叶凤泠才躺下,刚阖上眼,就听到身边响起一声嗤笑。 “看来是累坏了,不然怎么这么早就要睡?都不知道动动手加紧一下我的香囊吗?” 声音低柔如砂砾过耳,沙沙沙,撩向榻上少女肺腑灼热之处,叶凤泠含情目凶悍瞥去,波澜一重又一重,不等她开口,被人连被带人卷进了怀里。 一番你追我赶、你来我往的唇齿相依后,叶凤泠红着脸,往苏牧野怀里蹭了蹭。她仰脸露出姣好面容、清亮明透的眼睛,在烛火柔光似水流年里跟他凝视。 苏牧野低头笑起来:“我真是服了你,不光自己会勾人,还要带着别人一块勾人。我一个痴情种还不够啊,非要整出一队才行?你莫不是专门来坑我的。” 公子眉目间风华轻荡,面红如绛霞,目光在空气中跟叶凤泠缠绵,静静定格。空气微凉适宜,四周静谧响虫,那唇间的芳菲如同林木清香,诱着苏牧野再次低头,他搂住怀里娇软佳人,为所欲为,眼睛越来越迷离—— “哐当”一个小丫鬟起夜没看清路,踢到路边的空花盆,刺耳动静划破夜寂,惊醒意乱情迷的一对男女。 苏牧野喘着气,恨恨揪了叶凤泠脸蛋一下,“你别招我。我问你,茂行对九歌的心意,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叶凤泠捂着胸口装傻:“今日,我还以为隔断里的人是你,万万想不到是冯世子。” 苏牧野剜她:“……是我?九歌相亲,我去偷窥,你糊弄鬼呢?如果是你相亲,我还可能过去看看。不过,要是你的话,我大概会直接站去你面前,看看谁敢来跟你相亲。” 叶凤泠嗔笑,在他腰上拧了一下:“你说什么呢?我干嘛去相亲。我犯得着么?” 苏牧野多聪明啊,一点都不给她转移话题的机会,戏谑问:“何时?冲你问芍药茂行有没有被二婶考虑过,我就知道,你定一早就知道了。” 叶凤泠被说的脸红不好意思,好似她故意瞒着他一样,她强声反驳:“听你这话,你也早就知道了?” 苏牧野“嗯”一声,一点儿不尴尬地道:“我知道是正常,你怎么知道的。”他说着想了想,忽然玩味笑了,觑叶凤泠调笑:“莫非你是偷听得来的,所以才不好意思说。” 叶凤泠:“……” 故作镇静的小表情暴露无疑,苏牧野好气又好笑,掐住她的脸,低头恶狠狠道:“你不光会偷听,还敢瞒我,结果还成功瞒了这么久,现在又忽然插手……阿泠,怎么就这么坏?” 叶凤泠脸被他掐的疼,吟吟几声捂脸:“你别总掐我脸,好痛……明天红了,我怎么办……” 她手被扒开,两片温热薄唇附上,“我给你亲亲……” …… 叶凤泠以为苏牧野如往常一样,要跟她厮混许久,不想苏牧野亲热后,捞她走下床榻,伸手拿了件斗篷把她罩上,翻墙落于一匹高头骏马前,正是许久没见过的逐日。 “要去哪里啊?这么晚了……明早我约了柳家表姐去逛街的……唔!”叶凤泠嘴被堵上。 她捂嘴恨恨瞪去,换来一句:“把你卖了换钱!不然难解我气。明知我家不想跟冯家联姻,九歌嫁谁都比嫁茂行强,还非插手,是怕我累死的慢点,还想让我气死?” 苏牧野几分揶揄、几分戏弄,轻飘飘的,嗔撩叶凤泠一下。 叶凤泠脸颊绯红,心中吐舌头,带着几分天真撒娇气,娇声:“你没看到九歌表姐样子,真要给她找个她不喜欢的,指不定日子过得多糟心。冯世子是没什么可取之处,但有一点,他钟情九歌表姐,情深意重。就冲这一点,我都要帮他。帮他就是帮九歌表姐,也是帮你嘛……” 苏牧野伸手擒住叶凤泠双手,稍一用力,绕她转了个圈飘至自己胳膊内侧。他轻点叶凤泠鼻子尖,宠溺又无奈:“你呀……哎……” 南平王世子梦中情人,一直算得上苏牧野身边“十大未解之谜”之一,不光苏牧野不清楚,二皇子、三皇子他们也都不清楚。所有人都只雾里看花静静观摩南平王世子暗恋某位世家小姐,痴情无悔到甘心保持暗恋、从不逾矩,连名字都不暴露。 不仅如此,南平王世子还守身如玉,十分爱惜自己在男女情事上的名声…… 大概他唯一跟女子同处一室过夜的经历,就是苏牧野设计他了,就那样,他都没屈从于“依兰香”强大催情功效,此事还真叫苏牧野对南平王世子另眼相看。 大约是南平王世子如此感人肺腑的一腔深情过于强悍,引的苏牧野在有闲心时稍微关注了这位“梦中情人”一下。这一关注不得了,苏牧野咬牙切齿,南平王世子的相思火烧到了自家后院,竟是苏九歌! 他斟酌再三,再三斟酌,终压下提南平王世子再打一轮的心情,暗道,若南平王世子一直保持无声无息暗恋人设,他就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不知道。反正苏九歌也不知道。 不想,此事叫叶凤泠捅了出来…… 苏牧野简直败给叶凤泠了,她是他福星不假,也着实是他克星——能够精准打乱他棋盘的克星。 从苏牧野、苏国公府,甚至于苏家二房那对不和睦的夫妻,每个人都认定了魏麟是最合适的九歌夫婿,石家公子、韦家公子,不过找来陪衬。只要苏九歌不强烈反感,这门亲事就是板上钉钉。连宫里今上、魏皇后都已隐隐赞同。 不然,为何魏麟最近频频光顾苏国公府,找韩齐光是一回事,偶遇苏九歌也是一项任务…… 然,叶凤泠出来搅浑水了,生拉硬拽进南平王世子这枚憨货,美其名曰给南平王世子一个机会,给苏九歌一个机会。苏牧野敢打保票,南平王世子自己都要承认,魏麟实打实好夫婿人选,苏九歌嫁进魏国公府一定比嫁进南平王府舒服。 苏牧野双手掐着叶凤泠的腰,举她上马。在她扶马背时,他已经飘飘落于她身后。温热鼻息流于叶凤泠脖颈,她面颊渐渐烧起来,回头看他面沉如水,她脸上的笑有些僵,唇抿着,神情讪讪的。 苏牧野见她欲怕不怕的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心里忽柔软一下,目中染了笑。 逐日好像认识叶凤泠,湿漉漉的鼻子呼呼喷气,在叶凤泠探手去摸马脸时还侧首舔了下叶凤泠手心。 叶凤泠兴奋地咯咯笑,被苏牧野瞪眼,老实了。 缰绳提起,不用苏牧野出声,逐日撒开蹄子向前跑起来。 明月隐树、长河没天,悠悠古城道,不知是何年。 他们两人一马,朝着城外飞奔,清明夜色如风掠过,天上星河好似鱼尾,飘飘荡荡。叶凤泠不解苏牧野要带她去哪里,他们就像一对要私奔的小情人,远离尘嚣,将凡尘琐事尽抛身后。 一路过江踏水,向上攀登,山路崎岖盘旋,马越跑越慢,四面萤火柔光,如水如斯。 苏牧野终于拉了一下缰绳,逐日扬起前蹄,发出嘶鸣,停在玉顺山半山腰处,叶凤泠被抱下了马。 青林垂影,远山蒙蒙,山风飒飒吹,野树上青霄。明亮月色簌簌婆娑,打照两人身上,那浮在俊男美女身上的光波,流动如草,曳曳柔美。 苏牧野攥着叶凤泠的手来到半山间一处突出去的巨石之上。巨石旁横斜向上生长有迎客松木。松木葱茏,黑夜中好似有手的巨人,挥舞强健手臂,朝着远方、朝着天际,眺望呐喊。 山上风极大,只一会儿,就把叶凤泠吹的有些哆嗦,苏牧野却只着单袍,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叶凤泠一只手紧张的捏着香囊,她感受到苏牧野心情不太好。可刚在床榻上,他明明……甚至比平时还要激动……叶凤泠悄悄望他,美目流波,大着声音:“我们是来赏月的?” 她的声音被风吹碎,消散在清涧云涛的目视下。 苏牧野没说话,他在犹豫,是否要告诉她这些消息。 叶凤泠轻轻摇晃他胳膊。 苏牧野低头,眸中神色微晃,摇落满斛星光,唇动了动:“你多久没收到覃如是的信了?” 叶凤泠拧眉,心中疑惑,稍一计算,大骇。 苏牧野仍俯眼盯着她,眼里渐渐弥散一层浊雾飞霜,他一字一句,言简意赅:“我才收到消息,这个月初六,她流产血崩而亡。” 叶凤泠如遭雷击,胸口砰砰乱鼓,胸膛之中的绞痛如龙摆长尾,快要捣碎满腔内脏,冲突而出。 “死……死了……流产……血崩……”唇中逸出几字后,她面容狰狞颤抖,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捏的她骨肉格格作响。簌簌抖动中,苏牧野毫不犹豫把她紧紧抱入怀里。 叶凤泠闭上双眼,止不住心中疼痛,流下滴滴晶莹。 第456章 芳魂逝去 第456章芳魂逝去 苏牧野抬起头出神地盯视远方夜幕上豆点光明,在熠熠生辉的繁星中寻找着神秘的寄托。他眼光变得无限飘忽,从听到消息以来汹涌压抑的酸涩终于逃出了胸腔。 眼前飘过很多纷纭往事。 “我第一次见到她,并不是在街上,而是在一世欢的琴房。一世欢掌教刘风知邀我去谱曲,思及刘掌教曾替牧妤寻过古琴师傅,我便去了。她瘦弱单薄、坐的很直,箜篌一曲听的所有人泪流满面,她却轻轻一笑,那笑里有俯视沧生的慈悲,亦有洞察人心的凉薄。只那一笑,便让我记住了她。” “而后,在街上遇到有人拦她马车,你知是谁拦?秦琰。秦琰要请她去秦国公府单独为秦府家宴弹箜篌助兴,覃如是不从。秦琰要用强,被我挡下。其实过程很轻松,秦琰并没太当回事,事后我买了两个番邦舞妓送给秦琰,他也就掀过这一页了。可覃如是十分感激我,视我为拯救她的天神,把我当知音。只要我有吩咐,无论是谁,去哪里,她都愿意委身。” “她被赐婚路峰那日,我曾给过她机会,要送她去江南。然我也猜到她一定不会去。那时,唯一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你,凭空出现,圣母心爆棚,数落我、拯救她。等到她进了路峰后宅,我并未多在意她,只知道她按时传信出来,汇报路府明里暗里消息,直到……神机影卫发现到了规定时间,她没有再出现。去打听才知道,她已经被草草收殓,就地葬在交州了,都没有运回路峰浙东台州的祖坟……” 有一双眼睛一直停留在他记忆之中,许久未被想起,直到听闻她的死讯……苏牧野说不清心里澎湃汹涌的情绪是什么,是怒意、是悔恨,还是不舍?他想,如果世间还有一个人能理解他此刻心情,就只能是叶凤泠了。 黑夜天幕压顶,风声鹰唳,瑟瑟呼啸席卷。 叶凤泠闭着眼软软趴在他怀中,浑身力气被抽离。苏牧野的话刮过她心肠,令她五内俱焚。她还记得覃如是寄来的最后一封信,结尾是:阿泠,京都的樱花开了,我记得樱花开时,大街小巷都是樱瓣飘飘,小姐们爱俏绣樱花、簪樱花,小孩儿们贪嘴,闻樱花、吃樱花,纷纷扬扬的粉色,铺天盖地,美极了。我真想再荡一次一世欢后院的秋千架,再吃一次掌教做的樱花糕啊! 叶凤泠用力在苏牧野衣领上蹭掉眼泪,推开他凄惨一笑,如同黑夜中盛开的妖艳迷离之花,她攥紧了手掌:“她的死有蹊跷么?大夫人……”叶凤泠顿了下,改口:“路夫人做了什么?” 苏牧野眼里凌光一闪,他扶住她双肩,凝视她眼底,像吸食一切的深渊般,晦暗无边无际。 “不是路夫人,是路峰突然回交州府邸,喝醉酒去了覃如是房间,覃如是不知自己有孕。路峰在床榻上……动作过重,覃如是突然出血不止……” 叶凤泠的惨笑慢慢凝滞了,她别过脸咬唇,几乎不能控制地咒骂出声!路峰,他果然跟上一世一样,粗暴凶恶,唯我独尊、随心所欲……上一世是自己,这一世是覃如是,还有多少女子如同她和覃如是一般,毁于路峰之手。 淡淡月光星影下,叶凤泠睁着寒潭幽深的双瞳直视飘渺空气,带着一股隐没的倔强冷血,她想化作一柄利刃,能刺穿路峰胸口的利刃,为过去的自己、现在的覃如是报仇雪恨。 苏牧野冷凝看她,抿着血色近无的唇,桃花目中泛起冰冷凛冽之光,语气抑郁低沉,带着混杂了颤音的不甘,身形却是挺拔尊贵骄傲如阳,“你恨路峰只是因为覃如是么?” 叶凤泠浑身重震,瞳缩成针。 他望她雪白了双颊,眼里嗜血锋辉一点一点沉默,她旋转面目,背对苏牧野,无声拒绝回答。 眼前是苍茫辽阔天水一线,京都城盏盏灯火同天上星月交相辉映。身后高涧激流声震耳欲聋,鹤唳鹰鸣…… 两人在巨石上并肩伫立极久,苏牧野长长叹口气,把叶凤泠身上斗篷裹紧,又摸了她脸蛋一下,才道“除此事外,还有一事——”语声深沉。 “西南来报,昆州白府小姐日前失踪,白家悬赏金银万两。蒋奉奉一直住在藩王府,表面看未和白灵有过接触。” 叶凤泠面上耸动震惊,连番的震撼纷至沓来让她有些无力支绌,但她仍提醒自己必须冷静。 “白府……几位小姐?”叶凤泠借着熹微光芒,无意识瞪望连绵远峰,其实她眼前几乎看不清什么,一片黑暗。只有身后激烈水声、耳边呼呼风啸,提醒着她,正立在天地之间,倾听苏牧野道出一个又一个残忍的消息。 “白府只有一位小姐,白灵。大概几日前,她如往常一样上街会手帕交。白奇忙家里生意,没有跟着一块。日落时她还没回家,白老爷夫妇察觉有异,派出府里所有人出去找,找了整整一夜都没找到。白府已经报官,在黑白两道都找了关系,花了银子,甚至白夫人曾低头去过藩王府求藩王。时至今日,仍然没有消息。” 叶凤泠垂下眼睑苦笑,感觉这个世间之事真是令人措手不及,不过月余,许多事都在翻天覆地发生变化。“蒋奉奉没有什么反应么?” “没有,我派人专门盯着蒋奉奉。他进昆州后,始终住在藩王府,没有出过门。但白夫人去藩王府时,他曾现身。听过白灵失踪,他没有多余反应。一切都表现的过于完美,反而证明其有问题。白灵失踪,十之八九跟蒋奉奉有关。”苏牧野平静地开口。 蒋奉奉踏路下西南,神机影卫如影随形。入昆州、见藩王,蒋奉奉行云流水。蒋府想联络藩王的意图并未隐瞒。只不过在这个敏感时期,蒋府的做法过于张扬,不能让苏牧野放心。 其实,上月末到这月初,西南发生了一件大事。安南都护节度使路峰领着安南边防军跟藩王手下的团结兵真刀真枪干了一场。这事苏牧野提前给今上递了消息,思及科举考试正在进行,今上压下了这则军务,只暗中一道圣旨八百里加急追到昆州刺史头上,责令昆州刺史尽快出面调停。 这就不能不提到国朝的军队分布情况了。 国朝军队整体大致分为三块,一是府兵,包括中央禁军十二卫、各地刺史手中府兵,由十二位大将军和各地刺史负责。二是戍守边关的边防军,掌握在安西、安南、安北、安东和北庭五大都护府节度使手里。三便是零星散落于各地藩王手里的团结兵。团结兵其实是一些当地武装力量,不入军籍,日常部分时间操练防守作战,部分时间回乡耕种。 府兵数量众多,兵力强盛,但主要集中于中央禁军十二卫,屯兵于京都城外延数十里、百里,各地刺史手中府兵数很少,形成了居重驭轻的局面,有保皇室安危的重要意义。 边防军数量同样不少,作战实力最强,兼常年戍守边关,对当地作战地形了然于胸,乃最重要的军事防备力量。五大都护府中除安东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因戍守边境线较短,且接壤邻国小且稀疏,几乎没有什么危机。相对而言,安西都护府、安南都护府和安北都护府压力最大。这几年恰逢北方突厥内乱,安北都护府休养生息,也没什么事。 至于人数最少、力量最弱的团结兵,依赖藩王自配军饷,朝廷概不负责。昆州藩王旗下的团结兵算的上整个国朝里实力最强的团结兵团。昆州藩王钱多、会带兵,加上这些年没有奢靡享乐,一心一意就在研究怎么做大做强团结兵团,搞得今上坐在紫宸殿都有些忐忑了,不知昆州这位皇叔到底想干嘛。 鉴于昆州为西南地区首府,最为富庶,是安南边防军私下财源,跟同样在昆州乃至西南敛财配军饷的藩王团结兵,真乃强龙遇上地头蛇,一山不服一山高。 矛盾经年日累,不可调和,路峰先杀鸡儆猴解决安南边防军异声,再乘势拉兵到昆州城外,跟团结兵大战三日三夜。 最后以昆州刺史出城调和、藩王同意支付五十万两白银支援安南边防军为结局。 经此一仗,路峰成功捋顺安南边防军,改变安南节度使多年受气的局面,同时威慑南诏。志得意满的他,快马加鞭回交州,大宴朋党。这也是覃如是丧命缘由,路峰酒醉找覃如是寻欢,导致胎死人亡…… 第457章 一些想法 第457章一些想法 翌日,柳大小姐、柳二小姐登门,到三房向柳氏请安时,柳氏洋洋得意,恨不能立即昭告天下叶凤媛即将成太子侧妃的喜讯。柳大小姐不遗余力地跟着吹捧,得柳氏青睐。柳氏喜气洋洋道:“大侄女不用着急,等阿媛入宫后,叫她在太子的手下里挑一挑,看有没有丧偶无子的官身。若是官职不小,有子也没事的。” 柳大小姐眼神动动,喜不自胜答应着,转过脸来冷笑一声:“丧偶无子……未婚才俊我都还得考虑考虑呢,咱们姑母可真看得起我。” 柳二小姐蹙眉,压低声音:“姐,凤媛表妹真要去当小老婆啊,她可是伯爵府的小姐。” 柳大小姐使劲戳柳二小姐额头,嫌弃地看她:“你傻啊,那是给太子当小老婆,能一样么,日后太子即位,这个表妹就要成贵妃了。要是给我,我也去!什么大老婆小老婆,灭了灯脱了裤子都一样。你呀,也就守着高立那个呆货的命了。” 柳二小姐撇嘴,不再吭声。 柳大小姐愈发后悔那日被叶凤泠拿去当枪使,她暗道,要找机会跟这位小表妹联络联络感情才是。 两人到宜秀居,先看到立在院子里指挥小丫鬟们搬东西的月麟,向里望,见到屋门口房檐阴影下,有一男一女在说话。影落婆娑、微风习习,光斑雨点一般晃动,叶凤泠正对院门,一眼看到柳家两位表姐,她微笑着对叶子鸣点头,道:“替我谢谢大伯母,我都知道了。母亲已经差人送来了这两个月月例,我这边暂时不会缺钱,大伯母和大哥、二哥不用挂念我。倒是我听说大哥的病,又反复了?箭伤还没好么?” 叶子鸣怒容难掩,声音抬高:“箭伤本来好得差不多了,要不是被气狠了,也不能触发旧疾。辛亏神医走之前留了药方,不然母亲又要哭死。” 叶子鸣一早受王夫人所托亲自来宜秀居送银子。王夫人不放心让婆子传话,正巧叶子鸣在旁边,抓叶子鸣当了“壮丁”。 王夫人的意思是,她已经卸下主持中馈之责,日后要安心在大房照顾叶子卓、教导叶子鸣,叶凤泠一个人小小年纪,在府里无依无靠的,万一再遇上月例迟发,很可能吃不饱穿不暖,她手里有一些散碎银两,先拿来给叶凤泠防身。若遇上什么事,再去找她。另外,因为王夫人不再主持家事,叶凤泠要出府用马车这些,也要直接去找叶老夫人、或者新的中馈夫人了,王夫人很抱歉。 叶凤泠没有过多推辞,她想到这是王夫人的心意,她若不收,反而不好。大不了用不完的话以后寻机会再送还给大伯母就好了。 提到叶子卓病情和叶府中馈一事,叶凤泠多问了嘴,大房药材补品这些可还够,她这里存有许多,有以前宫里赏赐的、还有秦府送的、苏府送的,林林总总,一大堆。 叶子鸣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拍拍叶凤泠肩膀,笑道:“三妹妹放心,大哥吃的药还是有的。母亲只是不理事,大房的底子还在,再说……哈哈,总之,你不用担心。我娘是担心你受牵连,你反过来担心我们。要我说,咱们都好好照顾自己,就没事的。” 叶凤泠被叶子鸣的开朗带动真心笑起来,甜甜地点头。见柳家表姐们走近,两人止了口。 叶子鸣同柳家亲戚打过招呼,转身离开。 柳大小姐眼睛冒光,问叶凤泠叶子鸣来找她干嘛。 叶凤泠淡定地笑笑,并不答话。三人本来约好今日上街逛发钗,叶凤泠推说昨夜没睡好,起夜吹了风头疼,要留在家休息。 两位柳家小姐悻悻离开。走出宜秀居时,柳大小姐停住脚步,她目色划转,哄柳二小姐先回柳府,她要去一趟桃花坞为那日自己打扰叶凤媛静养道歉。 柳二小姐单纯脑白,痛快地走了。她不喜欢叶凤媛,更看不上叶凤媛堂堂正经小姐要去当小老婆行径。在她看来,宁为商人妻,不为官家妾,当然最好是堂堂正正嫁给读书人为正妻,如她一般。退一步讲,就算没有高立,柳二小姐也坚决不会去给那些当官的做妾的。懵懂不解的第六感里,柳二小姐觉得叶凤媛这个小表妹跟自己谈不来,自然也不要往上凑。至于大姐的想法,她实在管不了。 送走两位表姐,叶凤泠歪在美人塌上,双目泛红、毫无生气。她从自己藏宝贝的香囊中翻出来覃如是写来的几封信。字迹还在,香魂已逝,想到千秋宴上两人曲剑合璧再无可能,叶凤泠忍不住捂住了脸,低低地呜咽出声。 在远处瞧着的月麟不自觉红了眼圈,她转身出门,捧进屋小银盆,银盆里有几张黄纸和剪刀。 月麟示意柔兆把门关好,对着还在哭的叶凤泠轻声道:“小姐,你要是实在难受,不如剪几张纸钱。府里没有白事不能随意祭拜,咱们就在屋里点上,给覃小姐烧烧。她在那边就不会受穷了。再说,覃小姐在那边,也不愿看你为她这么伤心的。” 叶凤泠愣愣抬起头,扑到月麟怀里,将脸庞深深地藏在了她的衣衫中。 昨夜三更天,叶凤泠才被苏牧野送回来。月麟和柔兆一直守在屋里,又急又怕。怎料兴高采烈、情意绵绵出门的两人,一个哭哭啼啼、一个沉默冷面进屋。月麟和柔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苏牧野叫她们都出去,又过好久才出门,吩咐月麟点“妙篆”。 到了早晨,她们才从叶凤泠嘴里得知覃如是死了,白灵小姐失踪了。前者,柔兆不认识,后者,她们二人实实在在接触了好久,都很伤心。 了解叶凤泠跟覃如是渊源的月麟,更能体会叶凤泠难过,替她找来了烧纸钱这一发泄伤痛方式,只要关好门,不会出事。 叶凤泠听从月麟建议,亲手为覃如是剪纸钱,焚烧祷告。忽敲门声响起,鲁妈妈一脸凝重站在门外。 三人忙灭了火、把银盆踢到塌下。柔兆扭头看叶凤泠擦好眼泪,方打开门。 鲁妈妈顾不上看自己闺女,进屋凑到叶凤泠耳边,小声道:“三小姐,五更天时有个小厮来家里,说世子都准备好了,问你定什么时间?人还没走,一直等着,说没有回音不走。” 叶凤泠意志消沉,发怔半晌才道:“你告诉小厮,就说明日巳时,务必保证无人窥探。” 鲁妈妈领命而去。离开前,她屈屈鼻子,狐疑不已,眼神在月麟和柔兆身上扫了半天,终惧怕叶凤泠主威,不敢多言。 再次关好门,把剩下纸钱全部烧完后,叶凤泠已经不再哭了。她想,月麟说得对,覃如是一向当自己为姐妹,不会忍心自己悲不自胜。况且,无用的悲痛不过是弱者的借口,害如是死的凶手还活着,她必须收拾起悲痛,想想怎么报仇。 苏牧野怕她想不开,昨夜搂着她说了一大车的话,无非叫她不要着急,现在路峰动不得。死一个路峰不算什么,安南边防军一乱,遭殃的可是数座城池、以及城池之中无数无辜者的生命。为了大局、大义,他们现在要跟路峰握手做朋友,若真想为覃如是讨公道,那就等稳定下番波斯国、吐蕃和南诏之后。 叶凤泠承认苏牧野说的有道理,也能理解他的为难,可所有这些都不足以成为路峰不付出代价的借口。她暗中握紧拳头,绞尽脑汁想了好半天,突露出诡异笑容,瞳仁里的仇恨像把刀子尖锐刺眼,明晃晃地嗜血残忍。 叶凤泠写好两封信,一张信纸放入没有姓名的小信封,另一张放进写着“褚亮”的大信封中,然后她把先前没有姓名的小信封也放进大信封中。封好信封封口,叶凤泠将大信封放进明日要穿的衣裙里。 手从丝滑锦绸上滑过,叶凤泠眼神飘忽,她暗暗祈祷,希望九歌表姐能有个既能让家族满意、又能让自己满意的归宿,不再重蹈许多女子悲苦凄凉一生挣扎无望的覆辙。然她转念自嘲,苏牧野都那样说了,明显除了魏麟,所有人在苏府看来都配不上苏九歌的,深情又如何、九歌表姐喜欢不喜欢又如何,在这场庞大、恢弘、永无休止的权力涡旋里,她们这些女子,只能沦为献祭。 上一世有她,这一世有覃如是、有秦嫣,还有那自以为嫁进皇宫就能执掌生死大权的叶凤媛,甚至还有就算嫁给苏牧野也要肩负着叶府和苏府联手重任的自己。 叶凤泠缓缓踱步,带着泠泠一阵微风,靠到美人塌上。精致的五官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常常含笑的眼睛里明澈似冰。 第458章 叶府中馈之纷扰 第458章叶府中馈之纷扰 天清气爽,宜秀居墙头花开如盛,过往小丫鬟无不驻足而探。她们叽叽喳喳,偶然飘进宜秀居的只言片语听的正在摘花瓣的月麟神情凝重起来。 她挎起小花篮快步进屋,见午憩后的叶凤泠躺在床榻上眼珠儿骨碌碌转着。小姐恢复元气,脸色重回粉嫩晶莹。月麟稍稍迟疑,放下小花篮,用牙钩悬起帷幔,为叶凤泠梳妆打扮。 敷面、描眉、点唇、绾髻、插簪,带耳珰、穿罗裙、缠罗帛。最后,提上乳烟缎攒珠绣鞋,系上宝相花云烟如意香囊,叶凤泠满意而笑。 月麟觑叶凤泠神色,不知叶凤泠是要出门还是作甚,为何妆扮得如此隆重。她顾不上其他,把自己听到的过墙之音尽数转述:“小丫鬟们都在传,说老夫人马上就要指派三夫人主持中馈了。上午老夫人专门领三夫人去见了各个管家、管事以及府内主事婆子。小姐,大夫人才交回中馈账本第一天,老夫人就这么做,是不是故意打脸大房?” 叶凤泠轻哼出声,举把镜左顾右盼,拿起笔画眼角几笔,掩盖一点她哭过发红的眼尾。 “二哥已经说了,大伯母卸下中馈,大概很快就会被交到合适的人手中。现在叶府最大的事就是为叶凤媛即将嫁东宫,还有人比母亲更合适吗?祖母不可能让二伯母管家的。” 王夫人昨日交回账本,清点好内宅银钱,无论叶老太爷如何打圆场,都只用一句“儿媳自知不能令婆母满意,不敢再占此位置。卓儿病情反复,到现在还躺在榻上,为尽母责,我只能如此,还望父母亲能予以谅解”回应,再无其他。 叶子鸣跟在王夫人身后,不再去外书房温书。大房的门被砰的一声关上,如同隔绝尘世藩篱,将叶府大房同其他人泾渭分明分隔开来。 叶老夫人气的摔出去手里茶盏,捶胸大哭,骂王夫人、骂叶维阳,叶老太爷被叶老夫人哭的头疼,他懊恼地发觉自己是劝不回大儿媳了,只得扶着小厮一步一步艰难挪回书房。他沉思许久,还是选择给叶维阳写了一封信,道交还中馈乃王夫人主动提及,非他们二老授意,待叶凤媛出嫁后,当交还回王夫人手中。 叶府上下,从王夫人开始清点整理账目,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猜测是不是要变天了?四小姐嫁进东宫,扶云直上,三房难道敢骑到大房头上? 不给大家捣乱机会,气到丧失理智的叶老夫人叫去柳氏,大嗓门问柳氏愿意不愿意接中馈。 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柳氏被砸懵了。她大喜过望,一蹦三丈高,几乎控制不住面部表情。 始终立在叶老夫人身旁的程妈妈,没有再拉叶老夫人,安安静静听叶老夫人吩咐,恭顺出门,又回身把门带好,留叶老夫人单独“叮嘱”柳氏。 “那……大老爷能愿意?再说,三夫人身上无诰命,前面立着两位朝廷有品大员的诰命夫人不主持中馈,让三夫人来……传出去好听么?”月麟想不通叶老夫人的想法,再生气不是应该关上门解决吗,这样一弄,外面人不就都知道叶府大房不受叶老太爷夫妇待见了吗,大老爷还戍边在外呢,这么对待功勋卓着的嫡长子妻儿,既不好听又不好看。 叶凤泠冷笑不语,她真觉得叶府能撑到现在,多亏了王夫人。如果没有王夫人,都不用外面人对付算计叶府,叶府自己就能把自己玩死。连月麟这种长于内宅的丫鬟都知道,中馈不能越过诰命夫人,随随便便给人,叶老夫人和叶老太爷能不知道?先不提柳氏是什么人,光王夫人交回中馈一事,叶老夫人就不应该接! 唯一支撑门庭的嫡长子在外领兵,手握重权,嫡长媳出身太师府,故交遍布京都城,多年掌家从未出纰漏,突然交出了中馈,搁谁听说不得问一句为什么啊? 叶凤媛和太子联手放高利贷的事,太子那方被皇室压下,可皇室分明没压叶凤媛的罪责,不过没追究而已,消息还是由京兆府尹捉到的和蕙郡主奶娘儿子嘴里说出来了啊。王夫人因为处置犯下大错的侄女遭到婆母厌弃,不得不交出中馈、退隐一隅。还不用说叶凤媛身上的赐婚有多一半是大房嫡长子用命换来的…… 试问,谁了解完不得骂一句叶老夫人昏聩、骂一句叶凤媛失德失行、不配为东宫妃、骂一句三房不识好人心,恩将仇报! 接了也就接了,叶老夫人最好的做法,是放在自己手上谁也不给,实在想给叶凤媛嫁妆放水的话,就拿到叶凤媛出嫁后,再找个借口交回给王夫人。如此这般,外面人还能说一句,叶老夫人心疼孙女,还能猜测一番王夫人是不是真的私底下压制三房。 自以为是、刚愎自用的叶老夫人,如叶凤泠和王夫人所料走了最臭的一步棋,要把中馈交给柳氏。 柳氏,九品校书郎妻子,从没掌过家,在京都城人缘也不算太好,要见识没见识、要才干没才干、要人脉没人脉,还是一个头顶两位嫂嫂、都能弄出来挪用、拖欠月例的三房媳妇。如此主母掌家,不说三房人不放心,就是整个叶府下人,怕都提心吊胆。 这么做唯三的好处,大概就是叶凤媛能够随心所欲搂嫁妆、柳氏可以为所欲为揩油水、叶老夫人得以百无禁忌羞辱王夫人。 羞辱就羞辱,王夫人有什么好怕的呢? 叶老夫人、叶凤媛、柳氏这些人兜兜转转的算计也不过是叶府内宅里一点点金银,她不在乎!没有叶凤泠煽风点火,她也已经想好要重整叶伯爵府风气了。旧的风尚如同旧的王朝总要逝去,新的朝阳必将带来新的希望,凭她有夫有子有娘家的本钱,什么样的局面都能让她扳平,进而扳回来! 再高的门楣她都不怕,因为她知道自己站住一个理、一个礼。若没有叶凤媛婚前怀孕、皇室捏鼻子赐婚,她可能还要掂量一番太子背后的冯家会为叶凤媛出头到什么地步。否则,一旦过了,哪怕她不在乎,叶维阳那边被冯家拿捏住就不划算了。至于其他人,甚至都没在王夫人费心考虑的范围内。唯一一个跟苏牧野暧昧传流言的叶凤泠,还被三房所有人敌视、疏远,一直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王夫人觉得,连运气都很眷顾自己。 有自信、有底气,想好了退路,王夫人非常平静、自然地交出中馈。她要叫全京都城上上下下都了解一下叶伯爵府,了解一下叶老夫人祖孙。不破不立,想要塑造新的世界,必须打碎陈旧和迂腐。而且,也是时候叫常年远在边关的夫君看看他的亲生父母是如何对待她们母子的了。 叶凤泠看明白王夫人想法,不光如此,她还看出了王夫人伏脉千里的用意——叶凤媛放高利贷一事,可以往大说、也可以往小说,端看怎样运作。若叶老夫人、叶凤媛吃了这一仗的亏,不拿公中银子当嫁妆,王夫人只得把此事消化于叶府之内。可这几位比着赛着鼠目寸光,爱财如命,不舍得、不甘心,那王夫人就要用自己多年积累的名声和叶维阳的威名打响叶凤媛的“名号”了。 嫁进东宫又如何,生了皇子又如何,一个声名狼藉的东宫妃能有什么前途。日后无论何时,叶凤媛闺中倒卖公中财物、放高利贷欺压商贾的名声,永远如同一把钢刀,悬于她高高在上的凤冠之上,多么耀眼、多么炫目。就是叶凤媛的孩子,都得受牵连,带着这个污点立在朝堂之上,接受万民敬仰……和腹诽。 “咱们不用担心大伯母,只要关好宜秀居的门,不招惹桃花坞就行了。你记得叫上所有小丫鬟,给她们开个会,这段日子一定离桃花坞远远的,哪怕在府里受欺负,也暂时忍着。等以后我再替她们找回来场子。”叶凤泠失神了片刻,嘴角却忍不住勾了勾:“现在,你跟我走一趟三房,我得为明日的出门求一个恩典。” 立在三房正房门外,听到了屋里传出来柳氏意气扬扬的高声笑语,叶凤泠神色变幻,调整好脸上表情,方迈步入室内。 第459章 来自亲生父母的谩蔑 第459章来自亲生父母的谩蔑 一进屋,她才看清,不仅有柳氏,叶三老爷、叶子瑜都在。他们抬眼见叶凤泠,俱是一愣,似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她是谁一样。 叶凤泠眼神变了一下,旋即弯弯笑起,行止有度拜见父母,又摸了摸叶子瑜毛茸茸的小脑袋。她和叶子瑜很少能见到对方,她甚少来三房正房,叶子瑜大多时间被关在外书房读书,姐弟并不熟悉。柳氏和叶三老爷对此皆不以为意,在他们看来,叶凤泠早早晚晚嫁出去,叶子瑜太黏恋姐姐没什么好处。万一叶凤泠嫁的不好,姐弟感情好了,叶子瑜岂不是还要为叶凤泠费心力。只有叶凤媛这种有大造化的姐姐,才值得叶子瑜亲近。 “三丫头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啊?”柳氏捏起帕子,擦了擦嘴,在座之人的手边,分别摆着一小碟茉雅居最新出品的樱桃粉蒸,乃柳氏亲令婆子出去买回来尝鲜的。翻身农奴把歌唱,苦熬多年,她终于能用公中银子给自己买点好吃的了,柳氏立志,要走公账吃遍京都城好吃零嘴,再打几件首饰。王夫人铁定贪了许多,她若不贪,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叶凤泠视线拂过樱桃粉蒸,观察敏锐的她笑意加深:“阿泠特来向母亲讨恩典。昨日我陪二伯母上街,偶遇姑母和九歌表姐,私下跟九歌表姐约好明日游琼江……明日出门……不知行不行……” 柳氏柳眉竖立,冷笑连连:“三丫头,不是我说你,你要么跟在大嫂身后,要不追着二嫂,那一日桃花坞里大房、二房联合起来欺负我和阿媛,你都不出声,反而帮扶外人。你这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啊,没有三房,没有你父亲和我为你们姐弟几人拼死拼活的挣,哪里有你们的嫁妆。你现在来问我了,怎么不继续去舔大房了?还不是看我得势,又扒上来。哼,真不知爹爹是怎么教的你,谁亲谁疏、谁香谁臭都不知道!” 叶凤泠忙跪下,满脸惶恐,眼圈刷的红了,她呜呜哭起来,十分伤心:“母亲教训的是,都是阿泠不懂事、不懂亲疏。母亲别和我一般见识,好在四妹妹得配东宫,又身怀皇嗣,真真正正的高贵有福之人,我……我能有四妹妹一半的福气就好了!哎……和九歌表姐去琼江,也是阿泠想看看能不能遇上一位名门公子,阿泠不好高骛远,只要身家正派,家财阔绰,就足矣了。毕竟,任哪一家,还能大的过皇室呢,这个道理阿泠懂的。” 柳氏终于把心里堵着的气撒出来了,她总觉得叶凤泠看不起自己,偏她既找不到叶凤泠的短处教训叶凤泠,也没什么可拿捏其的地方。此刻,作为一名主母和母亲,她找到了从未有过的自信。柳氏从鼻子发出一声“嗯哼”,意味她赞同叶凤泠说的话。 从叶凤泠进屋就没出声的叶三老爷发话了,“三丫头能这么想就对了,你比不上阿媛,我们都知道。你也不用过分自卑,到底是咱们叶府三房的闺女,万不可自降身份,相亲一事还是交由你母亲、祖母来办才好。不过,既然你和九歌已经约好,爽约反而不妙。”他转头对柳氏正色道:“明日你派几个婆子丫鬟好生跟着三丫头,就是大姐那边的人见了,也能看出来咱们给大姐、九歌面子。” 柳氏答应下,轻蔑地瞪叶凤泠一眼,继而嗤笑:“听见了,这就是亲爹亲娘,无论你以前做过什么狼心狗肺的事,爹娘都不会记恨你,反而为你色色考虑周全。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回去好好准备明日的出门,记得别穿的那么素净,好像咒我和你父亲一样。” 叶凤泠大松口气,感恩戴德又说了好多夸赞柳氏和叶三老爷的话,才喏喏退出三房。 她转身刚迈一步,裙子被抓住。 叶子瑜从屋里一溜烟跑出来,仰头瞪着水灵灵大眼睛,抿唇望她。 叶凤泠心一跳,牵牵嘴角,问道:“怎么了,子瑜?找三姐姐有事?” 叶子瑜脸涨通红,眼神倔强,直勾勾盯着她不言不语。 叶凤泠去看叶子瑜身边婆子丫鬟小厮,一个小厮看了叶凤泠一眼,脸微红着迎上来扯叶子瑜,要带他回外书房。 叶子瑜使劲踢小厮一脚,扭回脸,用绷得紧紧的声音道:“三姐姐不哭。” 就见他跺跺脚,扭头像个小炮仗一样跑远了,一旁站着的丫鬟婆子呼呼啦啦追上去。刚被踢的小厮,站起来不好意思地又看了一眼叶凤泠,脸愈发红了,同手同脚追叶子瑜而去。 叶凤泠目光随着叶子瑜小小身影飘摇,轻轻笑出了声。 …… 为了能助南平王世子一臂之力,叶凤泠不惜忍受亲生父母辱蔑,真可谓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做的努力,到目前为止,不为人所知,大抵也难为人所知了。 作为她倾心设定的主角之一,南平王世子,此刻正满头大汗忙着布置、研究明日琼江游。贴身小厮玉沥从叶府回来一五一十汇报叶凤泠交代时间,说完喘着粗气,问同僚、另一小厮金波呢。 南平王世子烦躁地挥挥手,金波被他派去琼江边种桃树了。 乐意斋门口,叶凤泠提议她和苏九歌相携出游,在琼江边饮美酒、赏江景、品春光,乐意淘淘。美酒将由南平王世子提供,乃其亲手所酿“醉花阴”。 叶凤泠自认为自己的提示已经够到位了,以南平王世子的机灵劲,一定能领会要义,抓住关键。 她没想到,鉴于南平王世子实在激动,过于领会要义,抓的重点有些多了,不光派人布置琼江边流徽榭,还特意跑到流徽榭里望八方。东边再有几棵柳树,正好和堤坝上烟柳相连,南边有条小道时常过人过车,太影响视觉效果,西南那片若种上连片的桃花,放眼望去,烟霞如锦,心旷神怡。 能派出去的人都被派出去了,种柳树的种柳树,封路的封路,种桃树的种桃树…… 玉沥听完目瞪口呆,脑子里只冒出一句话:世子疯了,怎么办呐。 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派去叶府打听消息的活儿乃众多工作中最轻松的一项。 南平王世子背着手在书房转圈圈,猛地抬头,指着玉沥急声道:“乐声,还差乐声。你去一世欢,找刘掌教,就说我说的,明日要跟他借所有一世欢的名师,务必到场。他们的座次,嗯,回头我画在舆图上,你提前带他们熟悉好场地,不要走错。这事交给你去办,记得,要所有名师,选至少三首……不,五首……嗯,万一重复了就不好了……十首,选十首名曲,练好合奏。你怎么还不去?” 玉沥晕头转向被踢出了书房,他深觉此等任务要在一日内完成绝对不可能,为了自身安全和晋升前景着想,他摸着脑袋去找南平王了。 南平王仔细问过玉沥始末,又再次确定了一遍,明日要用流徽榭的乃苏府苏九歌和叶府的叶凤泠,抚着下巴呵呵笑起来。他摸出来一块金光闪闪的牌子,递给玉沥:“一世欢哪够,去,到宫里把好的乐师和舞技挑些带出来,明天直接带去流徽榭。另外,记得去苏国公府找苏世子说一声,就把你刚刚跟我说的告诉他,再带上这张帖子去趟魏国公府。” 一份名帖在天空划出好看的弧线,掉进玉沥怀里。 “记住,这是你家世子邀请魏麟去流徽榭赏景的请帖,一切都是冯茂行的主意。” 玉沥欲哭无泪,彻底凌乱了,这是交给自己多少事啊,一摊不够,再来一摊跑腿的,他命好苦,比苏世子跟前的洗砚还苦! 不提玉沥如何挖空心思、求爷爷告奶奶在一日内完成南平王父子交代的所有任务,夜幕时分,南平王世子悄咪咪溜到了南平王妃休息寝室屋外。 他朝小丫鬟竖起手指,示意她们不要出声。 一步一步朝屋里挪,待看清内室无人,松口气,大步迈进。 他记得自己母妃有收藏色泽鲜艳的蜀葵绢锦习惯,为随时随手就能欣赏,南平王妃一般将最心爱的蜀葵绢锦放在寝室。 箱笼里没有、高脚案上也没有……南平王世子摸摸下巴,脚尖朝床榻走去……他摸去床头枕边,脸上露出得意笑容,就知道,母妃得放手边,这不是,叫他找到了么。 南平王世子翻出两块最花哨艳丽的蜀葵绢锦,小心翼翼揣进怀中,转身朝外跑。 迎头飞来一和田玉水中丞,正中南平王世子面门。 南平王世子被砸的嗷嗷叫,狂揉眼角。 三步外,高贵冷艳南平王妃此刻正冷冷地望着他,目光厉凌,面上无一丝暖色。 南平王世子顿时一个激灵,忙不迭行礼:“母妃!” 南平王妃面无表情看他半晌,气氛越发的僵硬起来,南平王世子心中着实尴尬,七上八下,眼角还疼的不行。 见他如此,南平王妃身边一婆子小声道:“王妃,世子一向顽劣,您不还说这样天性烂漫,最是幸福么,您看世子眼角都青了,再不敷一下,恐怕要肿的。” 婆子说了情,南平王妃才冷哼了一声,道:“来人给世子大人敷眼角,顺便把他怀里的东西给我掏出来!” “哎!哎!母妃……”南平王世子想拒绝,一跟南平王妃冰冷蕴怒视线对上,霎时泄气,只得乖巧地任由丫鬟婆子给敷眼角。 南平王妃见他这副自以为乖巧的模样,脸皮一僵,婆子也有点哭笑不得,两人俱是一个想法——世子看来多半没死心,又在打鬼主意! ……母妃还让人给我敷眼角,可见没真生气,怎么就恰好被抓到了呢!南平王世子全然不知自己的不死心叫南平王妃看一清二楚,心里还在如此想着…… 第460章 母子意见相左 第460章母子意见相左? 母子二人各怀心思,南平王妃又冷哼一声,端起婆子斟好茶水,拿盖子慢慢刮着碗沿儿,缓缓呷了一口,才问:“你拿蜀葵绢锦干嘛,别告诉我你喜欢。说谎前先看看对象,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干啥,趁早掐灭扯谎的心。” 南平王世子心提起来,他迅速换了思路,摇头晃脑道:“我不要了,母妃。我眼睛也不疼了,这就滚,不给您添堵。” 南平王妃歪头瞧他心急火燎向外跑,忽笑了:“想去讨姑娘欢心想疯了,都来自己母亲床榻上偷东西了啊。冯茂行,你有胆做,没胆认,谁家姑娘会看得上这样的你。你给我滚回来!” 南平王世子咬着唇,无可奈何哭脸:“母妃,你既然知道了,何不成全儿子。我就用两块,回头我给你再寻来更好看的花样好不好?” “……”南平王妃沉默片刻,看了一眼南平王世子皱成一团的脸,又扭头盯着窗棂下摆放的高高梅瓶看,一时之间,屋里仿佛连呼吸声都停止了。 半晌后,她沉声问:“她就是你一直喜欢的人?” 南平王世子猛然抬头,耳微微红了起来。 又静了片刻,南平王妃慢慢的道:“你可知道魏国公府正在和苏国公府议亲,我听说只差合八字了。与魏麟相比,你有何胜算?” 南平王世子抿抿嘴,脸白了白,垂头不语。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谁家孩子谁心疼。苏九歌的父母不会愿意嫁她给个不着调的酒鬼,更不用说人家现在还没看上你呢。你巴巴如此兴师动众,是生怕自己的心思没人看出来?还是嫌你们家南平王府的颜面丢的不够多?和蕙油蒙了心,已经够让人发愁,你又来闹这一出,不用你皇伯父费心,你父王生生被他一对儿女作死算了。”南平王妃淡淡的道,“这些也还罢了,早些咱们还能有点动手脚机会,你千挑万选,非要在魏苏两家已经准备好联姻的时候出手,你的脑子到底怎么长的……” 她看了眼低着头的儿子,“不是我给你泼冷水,魏麟要才有才,要前途有前途,就连家世,都比你强。慢说你还没摘得苏九歌芳心,若你真抢她过来,魏麟能咽的下这口气?眼瞅着到手的媳妇,硬生生被你横刀夺走,就算为了魏国公府面子,他都得叫你吃点苦头。你吃苦头没事,你的心爱之人呢,你忍心叫她跟着你一块受罪?茂行,非我冷情,实在是你这腔心意,名不正言不顺,活生生不要命。不要脸,你父王母妃能救你,不要命,怎么救你啊……” 南平王妃淡然道:“在你皇伯父眼中,除了皇室人关心的权和利,这天下之众,皆如草芥。你和苏九歌有无情意不重要,苏国公府和南平王府联姻于你皇伯父一定不算好事。我和你父王之所以迟迟不给你和和蕙定亲,就是不想在大局定下之前走错一步。这不仅是为南平王府,更是为你和和蕙。我们已经老了,还能活几年,你们俩才是我们真正爱重所在。听完我这一席话,你确定还要操办明日之事?” 南平王世子低声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答应了要卖苏小姐两坛醉花阴,就一定要送去给她。” “答应?”南平王妃笑了笑,忽然毫无征兆的道,“你大概不太了解苏九歌父母的事。当初苏叶两府联姻,外界都传是老苏国公想给儿子找位端方持重的妻子,所以才会挑中叶夫人。实际呢,叶夫人倾心苏二老爷多年,曾对叶老夫妇言非苏二老爷不嫁。叶府主动找上苏国公府,促成此件婚事。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婚后,叶夫人发现苏二老爷跟她以为的一点都不一样,苏二老爷也不喜叶夫人性情,一对佳偶变怨偶。是两家长辈看不过去,劝着拉着哄着迫着让他们生了两个孩子,再调苏二老爷出京,才稳住这一对夫妇。你所以为的对方永远是你以为的,真正的性情只有在天长日久的相处中方能了解。你爱玩、爱闹、无所拘束,我和你父王爱你天真烂漫,爱你洒脱飘逸,可苏九歌呢,据我所知,她喜读书、喜习字,是叶夫人精心精意培养出的一位出类拔萃的名门闺秀,由此可见叶夫人对其寄予厚望。不论叶夫人能否接受你,就是苏九歌,能和你把日子过到一块去吗?” 见南平王世子一时间回答不出来,南平王妃轻蔑一笑:“你的表情只有痛心疾首,一点猝然觉醒都没有,想必自己早就想过好几遍这个问题了罢?怎么到现在还不能流利的回答。” 南平王世子捏紧了拳,缓缓道:“照世人来看,我是不如魏麟可靠有本事。” 南平王妃扯扯嘴角。 “可……可我喜欢她!”南平王世子抬起头,面上不知是羞是怕是急是怒,赤红一片,一只眼角点点青紫,明亮眸子里满是坚决,声音不高,却透着执拗,“我就是喜欢她,她……不一定喜欢我,我知道。可是我想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她一个机会,如果我努力了,她并没对我动心,我无悔,她也没失去什么。可若万一她……对我也有意,就算拼着跟魏麟干一架的危险,我也要去。” 南平王妃并没有为南平王世子突如其来的勇气而动容,她神色平淡,眼神含着不知名的东西,嘴上却带着一丝轻嘲,静静的道:“喜欢,能喜欢多久?你才多大,便以为自己年少痴恋能抵抗动荡岁月了?幼稚。” 南平王世子怔怔静止,眼前仿佛飘飞远远跑开的倩影,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在支离破碎中消逝—— 他闭上眼睛,大着胆子道:“母妃嫁给父王前难道不知道父王这一辈子都要活在皇伯父的冷酷监视下吗,可母妃还是嫁了。这么多年,母妃后悔吗,可有觉得喜欢一词不足以信任,觉得父王对您的呵护令您窒息?” “我对九歌,如同父王对您,父王这么多年始终如一,不悔初心……私以为,您是最不应该不相信天长地久的。除非……除非你从心底不喜欢父皇,觉得他对您的珍爱是负担……” ——南平王世子惊愕地噤了声,他看到南平王妃猝然厉笑,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跟前,使劲踢了他一脚。 南平王妃秀眉一挑,不住冷笑:“你个混小子,敢来质疑我了!我看你真是胆子肥的没了边儿,敢用你亲爹亲娘的情事当例子。” 南平王世子瘪嘴,不服气小声嘀咕:“……你还不是用我心上人的亲爹亲娘情事当例子,来而不往非礼也。” 南平王妃盯着南平王世子许久许久,久到南平王世子连呼吸都放到了极微弱的地步。她才甩袖走回矮塌。 她把手边放着的蜀葵绢锦摔到南平王世子脚底下,有些漠然道:“拿去,赶紧从我眼前消失。明日去琼江边记得带一炉香。叶三小姐懂香,苏九歌也喜欢香,小姑娘们就喜欢精巧好玩的,你去你父王书房偷出来孔雀蓝釉暗刻麒麟纹三足香炉,再顺一管好笔,结束前送给苏九歌,她一定会高兴的。” 这话……这话的意思是母妃不仅对自己勇敢追求爱情不阻拦,还……还给自己出招?南平王世子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欣喜若狂的看着自己慈眉善目的母妃,吃吃道:“母……母妃?” 南平王妃使劲按了按额头,转过脸看着毫不掩饰自己惊喜交加的儿子,眼神复杂,恨铁不成钢道:“我本想如果你没想明白,点一点你,让你别像个傻子一样出去给别人当笑话……但既然你都想明白了,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一幅痴傻心境……我也不拦你了。你自己选的媳妇,自己去追,追不上不怪我和你父王,追上了……自有你自己去疼。不过,叫我再知道你编排我和你父王,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皮!” 南平王妃深深看着他,冷冷道:“选爱人并非简单一眼万年,也是看运气的。我跟你父王,走过风风雨雨这些年,早就谁也离不开谁。我从不后悔选择他,他也同样如此。我们的感情不需要别人评判,如果你遇到一个人能跟我们一样,那你就走狗屎运了。滚。” 南平王妃浮上来倦色,摆了摆手。 “……是……”南平王世子恭敬行礼,告退出了门。南平王妃身边的婆子追出来,把蜀葵绢锦塞进南平王世子怀里,悄声道:“世子别怪王妃说话狠。王妃刚从王爷书房回来,拌了几句嘴,心情不太好……又见你为给心上人做俏偷王妃心头爱……难免气堵。哪个娘不疼儿子,若不是为了世子,王妃也不会跟王爷拌嘴……”婆子惊觉说多了话,忙捂住嘴,扭头钻屋里去了。 留下南平王世子一头雾水站在疏影横斜之下,为了自己跟父王拌嘴? 第461章 计划破产 第461章计划破产 琼江水柔荡轻波,水声潺潺涌动,从京都城穿城而过。宽敞精致的流徽榭坐落于雪羽连天琼江边,最宜望远观景。 今日的流徽榭显得更外拥挤,上面被放置有遮阳伞架、美人座椅、鲜蔬果盘,不远处的林木后坐着二十四位乐师技人,严阵以待。 南平王世子贴身小厮玉沥、金波抹一手汗,苦笑摇头,终于按着世子的要求不负众望准备好了。 二人才想抓紧时间歇一歇,就见远处两匹高头大马拉着张扬奢华的马车,由远及近。 南平王世子金光闪闪、玉树临风,一身妆扮比年节进宫参宴还要耀眼。他怀抱两坛用蜀葵绢锦包装好的醉花阴,木着脸巡视四周。 见全部按照他的想法色色准备完毕,松了口气。把醉花阴交给金波,背着手躲到树旁,他在想,等会儿要说什么,怎么说呢? 自己对苏九歌的心意,一直是开在暗处无人关心的野花,享受自由生长的快乐,忍受着没有未来的萧寂。他还记得多年前在苏国公府花园里见到的场景,苏九歌脸上还带着一点稚气,一个人跑到海棠树背后抹眼泪、踢打海棠树。从来举止得体、毫无贵门女子骄纵造作之气的人,突然形单影只的发脾气,真叫人印象深刻。周围很安静,连风声都没有,能听到她哭诉母亲的严厉、父亲的无情、伙伴的顽劣……原来她的烦恼一点不比别人少。 从此后,他就注意到她了,看她继续做众人眼里的乖乖女,看她默默喜欢自己二哥,看她表白被拒、看她肉眼可见的瘦削下去…… 这些都是记忆碎片一角,被他小心翼翼地收藏在脑海里。偶尔休息时,他就会任浮光掠影从记忆的缝隙里浅浅溜过去。有时候,他甚至冲动地想跑到她面前对她说,九歌,你要不要看看我。但很快这个想法就会被他自己否决,算了,明知她不喜欢自己,还凑上去,岂不增加了她的烦恼。他不希望她不开心。 ……然半推半就、阴差阳错终被叶凤泠逼上梁山,南平王世子使劲拍了下树干。 到底走到了这一步,再不行动,难道自己真的看她定亲?若是她喜欢对方也就罢了,偏偏他比谁都清楚,她根本不喜欢魏麟。眼睁睁看她“被迫”走进不想要的生活里,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她不会开心。 这是他不能忍受的。 南平王世子突地笑起来,叶三小姐说的挺对,都不试一下,怎么知道不可能。就算不可能,不试一下,自己不心疼自己么?脸皮这种东西,自己就没当回事过。 玉沥和金波忧心忡忡,他们和大多数人一样,只知道世子心里有人,没成想是苏国公府的大小姐啊,那是什么人,苏世子堂妹……一想到苏世子,两人就腿软,再一想到苏世子已经知道了世子今日的准备……哎…… 京都城内,蔷薇轻摇、梨花带笑,春季花团锦簇,处处盎然美色。叶凤泠坐在马车里,朝叶府派出来的婆子程妈妈落落大方一笑。 要说,柳氏办事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她想在叶老夫人跟前卖好,自告奋勇把叶凤泠约了苏九歌游玩琼江的事说了,叶老夫人转念一想,指派出程妈妈跟上,既能盯紧叶凤泠不做伤害苏九歌的事,又能看清叶凤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同柳氏身边的婆子相比,程妈妈明显更难应付,叶凤泠面上盈盈妙目,心里咒骂不休。好在,程妈妈一上马车,就清楚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她只是派来跟着叶三小姐的,不会指手画脚,请叶三小姐放心。 叶凤泠笑笑,目光收回。 程妈妈跟着就跟着,只要不出意外,南平王世子当能在九歌表姐面前露脸,无论如何,带九歌表姐品品美酒散散心也是好的。 按照叶凤泠的计划,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她和苏九歌姐妹二人把酒言欢,说不尽的快活,南平王世子殷勤备至换来苏九歌意有所察。 不同于叶凤泠过于完美的想象,南平王世子只想佳人在侧、醉花阴在手,时机适宜之际,他寻到机会一吐衷肠。 准备再充分、情节再简单,理想和现实总会产生差距。 叶凤泠和苏九歌前后脚抵达流徽榭,两人到时,流徽榭上已经站满了公子哥儿。他们欢声笑语、举杯畅饮。 南平王世子早早候在流徽榭外,翘首以盼心上人。心上人没来呢,等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公子们。 这些公子约好了似的,径直来到流徽榭,不客气地取用酒水糕点。那些乐师,则被公子们点曲奏乐。流徽榭顷刻间变成大型酒会现场,若不是南平王世子手疾眼快,抢下一坛醉花阴藏好,不等叶凤泠和苏九歌到场,醉花阴就会被糟蹋的毛都不剩。 南平王世子满腔愤怒难以言说,冷着脸听这些世家子弟们侃侃而谈,他们都是听说今日琼江边有宴,宴上备酒乃千金难买的醉花阴才来的。宴席不稀罕,醉花阴稀罕啊,还等什么,众人呼啦涌来琼江边凑热闹碰运气,没成想还真有宴席,真有醉花阴! 耳边是丝竹妙音,娓娓动听,眼前,是桃粉成海、柳荫连绵。韦三公子笑对僵硬着脸的南平王世子慨叹:“冯世子好巧心思,为叫大家放松痛快,设景封路,摆酒奏乐,不遑皇室风采。” 玉沥和金波同情看一眼自家世子,皆在心里叹息:看,就知道难如世子意。 南平王世子恨不得把酒泼到韦三公子脸上,他满怀怒气,脸上笑呵呵、心里脏话连篇,心知自己被坑了。望着眼前乱糟糟、闹哄哄的流徽榭,南平王世子恨不得跳进琼江。 不等他想办法赶走这群不请自来好像苍蝇的客人们,叶凤泠和苏九歌就到了。 叶凤泠扶了扶额头,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这……这就是南平王世子的精心准备?一场大型酒会,加一堆言行无状、饮酒取乐的公子? 她快速转身,不去理会程妈妈疑惑不解的目光,对苏九歌笑盈盈:“表姐,咱们换个地方好了。这里……” 苏九歌也是目瞪口呆,有点儿搞不清状况。 那边南平王世子正被几位公子扯住衣袖,不依不饶非要他再拿几坛醉花阴出来。玉沥眼尖,凑去南平王世子耳边。便见耳微红的南平王世子原本冷淡的面色,忽然有了表情,他猛然回头。 大家顺着南平王世子目光看到了叶凤泠和苏九歌。 韦三公子看南平王世子大步流星朝她们走去,微微一笑,提步跟上。 南平王世子心知自己心血多半付之东流,他不想苏九歌失望,走到一半,吩咐玉沥数声,才转过脸讪讪望叶凤泠和苏九歌。 叶凤泠已经瞟到落后几步的韦三公子,柔声笑道:“看来世子很忙,我们就不打扰了。我和九歌表姐自行游玩。” 南平王世子不自然笑笑:“……好的罢,酒我叫玉沥送去你们马车上,你们自己随意,银子不用着急给我……” “什么银子?冯世子怎么还跟两位小姐要起银子来了?”韦三公子清风拂面来到近前。他含着笑朝苏九歌和叶凤泠拱手行礼,清新温蔼气息一览无余。 南平王世子大脑轰一下,厌恶之情抑制不住的浮上脸皮。 韦三公子看都不看南平王世子,只对苏九歌笑道:“苏小姐要游琼江么?不知方玉有没有这个荣幸,能陪苏小姐走一走。那边桃樱缤纷,最是难得,素闻苏小姐喜习字,方玉前些日子新的一本《十七帖》,今日赶巧遇到苏小姐,想请教苏小姐一些问题。” 《十七帖》,早就失传的大家书法帖,韦三公子手里有? 不用看苏九歌,就是叶凤泠心都痒痒了,她嫌弃地看一眼南平王世子,看看人家,看看你自己,我想帮你说话都找不到理由! 南平王世子:…… 出乎所有人意料,苏九歌眼里光芒一闪,笑容可掬地拒绝了韦三公子的提议,道她今日出门时间有限,并不能随心所欲畅游琼江。她望一眼天空晴日,拉叶凤泠要离开。 韦三公子稍稍蹙眉,很快舒展,朝另一侧打招呼:“魏世子、秦世子!” 叶凤泠眼皮一跳,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魏麟和秦琰立在不远处,眼睛眯着,似笑非笑看着他们这边。 “茂行,你又在搞什么?不仅把琼江弄的喧嚣闹人,还把两位小姐气走了。你看看,叶三小姐都不开心了。”秦琰开着玩笑,眼神掠过苏九歌,停在叶凤泠身上。 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黑葡萄,清澈明亮,里面的水汽能滋养人心一般,看着就舒心,再观那通身气质,少女烂漫里几丝魅惑,桃花润润唇色和肌肤,比起一年前的含苞待放,如今越发叫人难以移开眼睛了。如果说苏九歌是清雅高贵叫人不忍亵渎的观音,叶凤泠便是妩媚娇弱的九天玄女,秦琰心里泛酸,明明自己先看上的,怎么就叫苏牧野那小子钻了空子。 不同于秦琰,魏麟朗目星眼,灼灼望向苏九歌和南平王世子,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儿,间隙瞥一眼韦三公子,唇角似嘲似笑。 第462章 一拨未平一拨又至 第462章一拨未平一拨又至 南平王世子白了脸,心里莫名心虚。 苏九歌不喜欢魏麟,他清楚,可魏麟对苏九歌的心意……貌似他从没细想。南平王世子想到自己跟魏麟也算从小玩到大的好友,冷汗涔涔。 魏麟和秦琰的出现,出乎所有人意料,叶凤泠眼底流光闪烁,目光在魏麟、秦琰、韦三公子和远处乱乱哄哄的公子堆上飘过,她心脏急急跳:苏牧野,一定是他在搞鬼,只有他,才想得出这么蔫损的主意。 南平王世子想亲近苏九歌,他若明火执仗反对,恐怕有损兄弟情份、亲戚情面,若不做点什么,真叫南平王世子搅乱苏九歌的心,他又不甘愿……还有谁比魏麟更适合出现于此,击碎南平王世子不切实际的念想? 不用他出手,甚至他都不需要露面,只要叫魏麟出现就可以了,不见南平王世子一脸尴尬、狼狈不堪的窝囊样子啊。 叶凤泠怔忪的心,深深叹息。 南平王世子肉眼可见的失了神采,有些不自然地躲开魏麟目光。 苏九歌静静听着韦三公子和魏麟、秦琰打招呼,她悄悄问叶凤泠:“阿泠知道魏世子今日会出现此处?” 叶凤泠忙摇头,诚恳抱歉道:“我实在不知道,我以为……就只有咱们两个,顶多加上一个冯世子,哎——” 苏九歌笑笑,没再说话了。 …… 一时说到来此缘由,魏麟笑骂出声,“明明你邀请我来的,怎么翻脸不认?” 一张光彩夺目的请帖被抛出。 南平王世子看着手里请帖,脸色忽然精彩起来,他看看苏九歌、叶凤泠,又看了看魏麟,以及一脸看好戏的秦琰、韦三公子,半晌才苦笑着道:“确实是我家请帖……谁给送去的?” 魏麟看南平王世子,心头对他这仿佛质问的追根问底有些不喜,念着两人熟稔,皮笑肉不笑指玉沥。 “……”南平王世子看到玉沥畏缩躲去金波身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强笑道:“哈哈,是我忘了,见谅见谅。” 秦琰却不放过南平王世子,连声追问醉花阴还有多少。 南平王世子暗擦一把冷汗,肉疼不已地吩咐金波玉沥速回王府再取……两坛醉花阴过来。 “曲曲两坛,哪里到哪里,那日你跟魏麟、韩齐光都能喝好几坛,怎么到了我来,就只有两坛!”秦琰蛮不讲理。 南平王世子顿时气结,但一对上魏麟平静无波的目光,气性便折了大半,他捏着鼻子又加了两坛。 叶凤泠看出来苏九歌不虞之色,加上心有愧疚拖其进此诡异局面,忙硬头皮道一声告辞,匆忙离去。 她还想叫苏九歌换个地方玩,却被苏九歌婉言拒绝。 苏九歌有些无精打采地对叶凤泠道:“阿泠不用自责,和你无关。是我懒怠,原想一醉解千愁,没想到惹出来更多官司。你不要多想,我是想回去练字,并非生气。再说……我又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叶凤泠听着,心酸不已,尤其见到苏九歌脸色恹恹、了无生气的神色,更是头疼。 她毫不怀疑,苏九歌已经认定自己将会嫁给魏麟,苏九歌没必要也不想反抗,只需要扮演着叶夫人、苏府需要她表现的样子。至于出嫁之后呢,大抵会成为一位合格的妻子、和蔼的母亲、温良的女儿……苏九歌自身的欢喜和爱好,随着漫天飘落的花瓣一般,埋葬于岁月。 叶凤泠握着苏九歌手腕,满脸都是心疼,她想说许多话,都因为程妈妈眈眈注视咽了回去。 苏府和叶府的马车在城门口分道扬镳,苏九歌道她要去茉雅居给苏牧妤带樱桃粉蒸。叶凤泠手扶马车门,又气又恼,她摸到袖子里的信,唇紧紧抿起。 叶府的马车没有回叶府,折返朝城门外疾奔。 南平王世子正生无可恋地看着秦琰拉魏麟一块大快朵颐、大口喝醉花阴,小厮金波突然发出一声低呼:“咦,叶府马车?” 南平王世子一愣,诧异地扭头看,果然是叶府马车……单独的叶府马车…… 叶凤泠在马车停稳后朝程妈妈微微笑,语调不紧不慢,手把腰间系着的香囊拿下来递去程妈妈眼前,道:“还望程妈妈瞧得上眼,这是我的丫鬟月麟亲手缝制的香囊,采用苏北地道针绣法,不名贵,却新巧。” 程妈妈捏了捏鼓鼓囊囊的香囊,眼光复杂。 “我想着,祖母关心九歌表姐,特意差程妈妈顶着大太阳出门跑一趟,如果我不孝敬程妈妈,岂不是太不懂事了么。此外,有件事恳求程妈妈,我想单独跟南平王世子说几句话,是……我的私事。” 程妈妈眼神挑动,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点头应允。 待叶凤泠带着鲁妈妈那个小女儿和罗走下马车后,程妈妈立即拆开香囊,她大吃一惊。香囊里装着一张叠整齐的银票,五十两。 府里三位小姐,二小姐不必说,手头最宽绰,从不缺金银。四小姐在私自放高利贷之前,也是不缺钱的,只有三小姐,从苏北那等破败的柳府归来,又不招人疼,还赶上三夫人挪扣三房月例,瞧着是叶府主子里最“贫穷”的一位。想不到,一出手,就是五十两,或者,是三小姐早就想好了要同南平王世子说小话,为封自己嘴,忍痛准备的大红包。 程妈妈垂眸想了想,心安理得地收香囊于袖中,闭目在车里养神。叶凤泠话说的清楚明白,叶老夫人派她来,最重要的目的是保证叶三小姐不会对苏九歌动坏心眼,至于叶三小姐自己……只要不出大格,叶老夫人是不太在意的。熟知叶老夫人心意的程妈妈,决定作壁上观,三小姐自己的缘分,留给三小姐自己发挥,同她没什么利益冲突。联想到王夫人对三小姐的另眼相看,程妈妈愈发坚定。 叶凤泠叫柔兆以及南平王世子身边小厮都停在五步开外,她引南平王世子来到树荫下,微微侧身,借栉次鳞比树干挡住远处那些公子们的目光。 南平王世子眉头蹙着,脸色青白交错,仰头看了看盎然枝叶,低头幽幽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哎……” 叶凤泠双唇一抿,露出一个大小适宜的微笑:“你送请帖给魏麟?脑子进水了么?” 南平王世子哑然,吞吞吐吐。 叶凤泠妙目微转,猜到那请帖只怕是有人“刻意而为”,她笑的高深莫测,轻声道:“你以为,魏世子对我九歌表姐有几分心意?” 南平王世子看叶凤泠一眼,脸色刷的变白,沉默不语。 叶凤泠转过面目微微一笑:“顶多一分。” 南平王世子惊愕地摇头反驳:“……不可能。” 若不是心有苏九歌,何苦特意来琼江一趟,还拉着好友秦琰一起。南平王世子不赞同叶凤泠的说法。 叶凤泠静默半晌,突地笑靥如花:“你看,别人把你心思摸的一清二楚,若非有我,你就算想表白,都不可能成功。如果你知道九歌表姐要去见潜在情敌,你会横冲直撞、丝毫不顾及九歌表姐的颜面冲出去?你不会。你宁愿自己踌躇痛苦,也舍不得叫九歌表姐尴尬、不舒服的。” 魏麟对苏九歌,可能有几分欣赏,但一定没多少情意,就看魏麟不主动跟苏九歌打招呼、不体贴苏九歌情绪,对韦三公子和南平王世子只有嘲弄而无嫉妒,就能看得出来。今日魏麟之所以会来琼江,一是魏小姐跟他说完乐意斋发生的事后,他对南平王世子突然显身起疑,二是收到了南平王世子的请帖,他又休沐在家无事,便叫着秦琰来走一圈。 想不到收获颇丰。 魏麟瞧出来南平王世子不自在的表现,这对于了解南平王世子的魏麟而言,实在轻松。原来,苏九歌就是冯茂行暗恋多年的人啊,想起家里正在紧锣密鼓推动他跟苏九歌的婚事,魏麟难得的沉吟起来。 这边南平王世子听完叶凤泠的话,脸色又红又青,他意识到叶凤泠说的貌似是对的……喜欢一个人,绝对不可能做到心如止水。比如苏牧野,人前再端着,见了叶凤泠,还不是时时刻刻关注着……可魏麟……似乎从未对苏九歌多在意,甚至比不上秦琰。 可就算魏麟无意,魏苏联姻也已被抬到明面,只等一纸赐婚。他沉默半天,轻声:“魏麟心里怎么想,我管不了。他们的婚事本来就是上面做主,喜欢不喜欢的,没什么。” 说完,南平王世子自嘲一笑:“他有心无心有何区别,只要能带给九歌幸福和荣耀,就足够了。” 叶凤泠冷冷地看着南平王世子,道:“原来你对九歌表姐的喜欢不过如此啊,连光明正大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你是对自己不自信,还是在找借口。魏麟能带给她幸福和荣耀,你不能?都说男子薄情,我还不信,今日可算见到实人了!” 南平王世子凝眉片刻,突然抬头盯着叶凤泠道:“我和九歌的事叶三小姐为何如此关心?你跟九歌关系亲近,我知道,可似乎叶三小姐并非那等会为了别人不惜招惹是非的性子啊。” 从乐意斋开始,叶凤泠就隐隐鼓励自己表现,她的热心不同寻常,不能不让南平王世子生疑。 叶凤泠眼波闪动,温温一笑,竖起两根手指,道:“一是我不想九歌表姐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她那样好的性格,值得遇到一位真正懂得她好的人。二是……实不相瞒,我有一事要麻烦世子。” 第463章 茉雅居爆炸 第463章茉雅居爆炸 南平王世子警惕起来,却见叶凤泠已经拿出来一封信在他眼前晃了晃。 望着眼前变脸比翻书还快的美人脸,南平王世子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上去对于叶三小姐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不然为何她总是用一种能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眼神看自己,就仿佛、仿佛自己的想法逃不出她的掌控。 这种感觉太不爽了。 南平王世子短促地、勉强地笑了一下,手指着信,几分无力:“什么意思?” “我想送封信出京都,此事不能叫苏牧野知道。我没办法,但我相信,世子你有办法。你放心,你帮了我这个忙,我就帮你迎娶美娇娘。前提是,你真能得九歌表姐欢心。”叶凤泠不想拖泥带水,很直白地报出条件和诱饵。 南平王世子一时犹豫起来,别的都好说,一句“不能叫苏牧野知道”直戳他死穴。苏牧野什么人,那是闻到一丝味儿就能扒出一个坑的人,太子这段时间被他扒的束手束脚,老老实实靠在魏皇后身边扮演迷途知返乖宝儿子,只敢暗地里在礼部给苏牧野下下绊子,大动作一个没有。 这等情景之下,借他胆子都不敢欺瞒苏牧野什么事,尤其事关叶凤泠。 可叶凤泠的诱饵着实吸引人。 叶三小姐是什么人,那是顶着将似铁郎心捶打成绕指柔光环的炫目人设,而且她还是苏九歌好友兼表妹,她说帮自己迎娶美娇娘……嗯,南平王世子陡然间浑身涌上难以言表的激越。 许多事,不能想,一想就容易放飞心灵,比如他可以教九歌酿酒,可以带九歌出去玩,可以陪九歌作画写字,可以共剪西窗、却话巴山夜雨……甚至于,他们将会一同享受儿女绕膝的温馨…… 南平王世子沸腾了,他捧着一张红彤彤的脸蛋,在背着好友帮好友情人送信和帮助心上人表妹赢得心上人欢心之间,坚定不移地……倒戈向后者。 他安慰自己扑扑飞远的愧疚心情,叶三小姐早晚要嫁给克己,那就算他的亲戚了,对亲戚施以援手,是他冯茂行为数不多的一项珍贵品质,以后克己也要感谢他的。再说,就叶凤泠这规格、这品质的枕头风,得罪她,恐怕自己以后也会过得艰难。 南平王世子走神了一会儿,觉察到旁边的视线,侧头看过去,对上叶凤泠闪闪发亮的大眼睛,立即板正面皮,表示他愿意效劳。 只不过在抓到信的时候,南平王世子不太放心地再次确认:“这信不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别你要造反让我给你往外送信儿,我不想死。” 叶凤泠微微笑了笑,摇头:“是我苏北私事,同你们那些国朝大事不相干。苏牧野那家伙心眼赁小,龟毛又矫情,我不想多和他废话。” 南平王世子脑子里已经杜撰出叶凤泠身上的一段陈年旧“桃花”情史——她在苏北藏有青梅竹马的感情,青梅不想被无情冷酷暴戾成性的苏世子知道,只得暗地里找人处理掉“竹马”,这份信便是一个信号。 唔,懂了。 叶凤泠从南平王世子脸上的表情读出来他脑子里一定正在进行一些不怀好意的想象,为了保证信能安全到达褚亮手里,她幽幽加了句:“若被苏牧野知晓此事,不光是我,就是传信的你,也难逃干系。还望世子千万小心。” 南平王世子凛然。 这边两人遮遮掩掩,诉说不可告人之事时,秦琰凑去魏麟脸前,问魏麟对苏九歌感官如何。苏魏联姻之事,许多人家都已闻风,秦琰眼看太子听闻消息时,摔了一方名贵好砚。太子的怒火来自于苏牧野不光不遗余力挖着他手底下那些寒门子弟,还把主意明晃晃打到了魏国公府头上。魏麟,是他的伴读,乃东宫嫡系,一旦娶苏九歌进门,无论两人感情如何,在外面看来,魏国公府跟苏国公府就是姻亲了。 偏偏最令太子惊恐错愕的是,今上和魏皇后、皇太后对此事都没有反对,反而隐约支持。太子怒了。 太子不敢公然反对,随着年岁增长,他和伴读们的感情也日益有了亲疏远别。秦琰一如往昔,常伴他左右,为他鞍前马后。魏麟,先在禁卫军当差,又调去禁军十二卫,少有时间陪他。太子常常有一种无法控制魏麟的感觉,但他始终相信,魏麟是母后为他选的左膀右臂,直到此事上魏皇后如沉石入水无痕的态度,叫他心里没底起来。 左思右想下,太子派出秦琰,前来探一探魏麟口风。 魏麟朗声大笑,端起醉花阴,咕嘟咕嘟喝下,眼光闪烁望着秦琰笑。 关于娶苏九歌,纪夫人对魏麟的交代是,若他实在不喜欢或心中另有其他人,家中不会勉强。可苏九歌着实是个好姑娘,纪夫人深觉同自己举世无双的儿子相配。魏麟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一心放在训兵、领兵上,家里的妻子只要不出大格,他都能接受。不过……南平王世子喜欢苏九歌这事出乎他意料,让他产生了犹豫。 秦琰此刻说的话叫魏麟心思一动,他刚要启口,就见自己家的仆从打马由远及近。 城里突然发生爆炸,茉雅居被炸,波及周围屋舍数百间、过往行人无数,茉雅居里面的宾客和店员非死即伤,京兆府尹已经率人赶到现场,正在组织营救。 在场之人顿时大惊失色,京都城里发生爆炸,这事太大了。 叶凤泠和南平王世子也注意到这边情况,叶凤泠一听到“茉雅居”三个字,心脏一紧,追问道:“爆炸发生在何时?” 仆从迟疑了一下,见自家主子颔首,方拱手道:“大概是巳时三刻,正是人流密集时,许多人都提前赶去茉雅居定座位,还有送菜送肉的农户,伤亡惨重……” 巳时三刻,叶凤泠脸色遽然转白,喃声:“九歌表姐……” 她和苏九歌大概巳时二刻在城门处分手,苏九歌说要去茉雅居买樱桃粉蒸…… 听闻苏九歌可能在爆炸现场,南平王世子两颊迅速消退了血色,他没有一丝犹豫,跳上一旁魏国公府仆从的马匹,风驰电掣一般,打马离去。 另外的魏麟和秦琰,脸色也都变了,纷纷回城。 叶凤泠吩咐车夫,直奔茉雅居。马车里的程妈妈听闻苏九歌可能正好赶上爆炸,几乎没吓晕过去。 叶凤泠赶到现场时,被眼前景象深深震撼。 昔日车水马龙的街坊上,成片房屋坍塌倒地,碎裂的墙壁如同流星般坠落满地,火焰仍然高昂,百姓仓皇逃窜、哀嚎悲戚,整片区域被恐惧和绝望笼罩。地上有的地方飞溅着斑驳血迹,仿佛盛开的红蔷薇,妖艳夺目。叶凤泠眼前一阵阵发昏。 她看到京兆府尹在跟魏麟、秦琰说着什么,距离他们不远处有许多京兆府衙役们,有的忙着灭火,有的忙着扒土救人。 茉雅居周围街道上被意外伤到的人还好些,大部分都已救出,最严重的是茉雅居里面。三层高的茉雅居被夷为平地,如果仔细看,甚至能在茉雅居的断壁残垣中看到一些支离破碎的肢体……骇人又可怖。 一个跪在华屋丘墟上的身影闯入眼帘,正是陷入癫狂、浑身哀恸的南平王世子。 魏麟独自一人走到徒手挖着废墟的南平王世子跟前,道:“已经派人去苏国公府问过,苏九歌确实还未回府,但也不能确定她就正好在爆炸发生时在茉雅居里。几个府上都派出人全城寻找苏九歌了,应该很快就有消息。” 风吹过废墟,卷起魏麟衣衫袍角,袍角在层层烟尘灰土中拂过。他举目四望,浅浅掀动嘴角:“倒是从未见过你如此失态,我要进宫一趟,叶夫人可能马上就要到了,你……好自为之。” 直到身边人离开,南平王世子始终没有抬头,他专心致志扒着手下废墟。他的脑海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苏九歌一定不会死的,他要找到苏九歌。 叶凤泠来到南平王世子身旁,蹲下同他一起挖开废墟。两人谁都没说话。 四周嘈杂喧嚣,京兆府衙役们的吆喝、伤者的哀嚎、家属的悲痛,混杂成一片末世哀歌,两人所在之处,却仿佛遗世独立,隔绝其外。 他们最终也没能找到苏九歌,反而救出了一位妇人,妇人被茉雅居墙壁砸倒,双腿被压,所幸性命还在,是为数不多的在茉雅居里仍然生还的人。 苏国公府人马已经到了,叶夫人发出一声尖利的哀号——京兆府衙役找到了苏府马车残骸以及马匹的尸体,马车残骸位置正是茉雅居门口,残骸附近除了车夫尸体没有其他人,那人应该就在茉雅居里。 苏牧野也赶到了现场,他叫洗砚带着人和工具,不停歇的挖茉雅居废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叶凤泠最后的记忆是苏牧野朝她疾步如飞走过来,他的脸上冰凉凉一片,与平时冷漠矜贵大不相同…… 第464章 一口酒、一条命 第464章一口酒、一条命 午后下了雨,月麟推开窗,让新鲜空气徐徐飘入屋里。床榻上的人按着额头清醒过来。 叶凤泠在茉雅居前昏倒了,被苏牧野派人护送回府。叶府叶老夫人听说茉雅居爆炸后,不敢置信,要亲去现场,被程妈妈劝住,说现场已经被京兆府戒严,等闲进不去,就是叶夫人也已经被送回苏国公府了。 只有京兆府衙役、苏国公府仆从们还在挖着废墟,苏世子下令,今晚之前,哪怕把整片废墟都翻一遍,也要找到苏九歌。 随着时间推移,当时陪在苏九歌身边的人尸体陆续被找到,一个婆子、一个丫鬟,只有苏九歌,还没有找到。 叶凤泠死死捏住月麟手腕,眼睛失神的盯着空气,心里冰凉一片:“丫鬟是芍药么?” 月麟哽咽出声:“是……听说已经不是全尸了……凭着身上的衣裙确定的身份……那婆子也是……” 叶凤泠心中大痛,她竭力冷静却还是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 从昨日到今日,南平王世子冯茂行仿佛过了好几世一样。昨日他满心欢喜和激动,今日他满身悲凉。 苏牧野到现场后,就叫玉沥和金波带冯茂行回南平王府,他不走,死活不走。玉沥金波都没办法。苏牧野没再勉强他,转身离开。玉沥和金波只得一个回南平王府报信,一个留下来帮忙挖废墟。 冯茂行在细密雨声里,亲眼目睹着苏国公府的人找到苏九歌身边的丫鬟和婆子,他想,是不是接下来就是苏九歌了。 尽管这是预期中能够想到的过程,冯茂行还是不能接受,他整个人沉到了最黑暗的深渊,身体里所有的器官都仿佛被捏碎了。但他这么痛苦,偏偏意识极其清醒,处于一种能清晰感知外界一切的情况。 他不相信,那样美好优雅的人,会被老天收走,她都还没开心的笑一笑呢,都没肆意的享受生活呢。 冯茂行眼里的光渐渐聚拢,转身离开了废墟。 苏牧野虽然没再理会冯茂行,但一直留意他,见他突然离开,想了想,叫一个小厮跟上去。 冯茂行离开茉雅居废墟,走到街道上。雨水打湿他头发和衣袍,他仿若无感。形单影只的身影像是街头游荡的孤魂。他走过一摊又一摊乱七八糟的杂物和石板,走到了勉强支撑着的茅屋草房群中。这是距离爆炸最近的未被震塌的一片民居,也是贫民区,再往回的那几排房屋,都倒塌了。 冯茂行停在第一间茅屋门前,探身问里面的人有没有看到过一位身材高挑、穿橙桔色衣裙、带一串六七根长短不一的镂空金珠子项链的年轻小姐。茅屋里一家三口正端着饭碗,愣愣摇头。 冯茂行微微躬身道谢,又走向下一间茅草屋。 跟在他身后的小厮,掉头离去。 挖掘废墟工作一直持续到傍晚,小雨转停,潮湿的空气里夹杂着灾难后特有的腐败气息,令人作呕。苏牧野双手负后,看洗砚大汗淋漓跑到身前,对他和京兆府尹贺大人道,茉雅居的废墟都被翻了一遍,一共找到大概三十八具尸体,大概的意思在于大部分尸体都是残尸,有几具只有一些身体部位了。三十八具尸体里并没有苏九歌。要么苏九歌没在茉雅居里,要么就是苏九歌站的位置距离爆炸点太近……可能找不到尸体了……根据马匹车辆、丫鬟婆子来看,苏九歌不太可能没在茉雅居…… 京兆府尹心一沉,不由自主看去苏牧野,就见苏世子眼含碎冰,什么都没说,走到苏小姐随身婆子丫鬟的尸体旁边,静立不语。 京兆府尹只得问洗砚,这要如何向上交代,宫里的今上还等着看条疏呢,而且后面还有一大堆事,整理路况、安置灾民、调查爆炸……不能因为苏小姐一个人的死,停下所有活。 洗砚示意京兆府尹稍安勿躁。 不提苏牧野令人带三具尸体回苏国公府如何交代,南平王世子冯茂行已经不停不歇、挨家挨户问过一大片民居了。他的心越来越冷、步子迈的越来越慢,双臂僵直垂于身侧,持续不断地轻颤。 就在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街角最后一间茅屋前时,他回头望去,发觉自己已经距离茉雅居隔三条街了。悲伤、灰心、哀痛、颓丧交替出现于面目,最终被压制在脸庞深处,淡淡远去像一阵青烟。冯茂行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老妪的声音。 这家的茅屋紧靠街角,又小又破,看得出茅屋主人生活一定十分艰辛。门被打开,探出一头脏乱白发,老眼昏花的老妪眯着眼仰头看冯茂行,问他找谁。 冯茂行重复问老妪是否看到过一位衣饰精美、貌若天仙的贵族小姐。 就在他晦涩迟缓地说完,准备接受老妪摇头,如同前面所有人对他这般回复时,老妪迟疑地点了点头。 冯茂行身躯猛烈震动,急步入内,触目所及,窄仄昏黑的茅屋里,摆着一张低矮小床,床上躺着的昏迷不醒的人,正是苏九歌! 原来,当时苏九歌并没有跟着进茉雅居,她叫芍药领婆子进去买樱桃粉蒸,自己则留在了马车里。 坐在马车里的苏九歌随意一踢脚,踢到了那坛醉花阴。被蜀葵绢锦包装的分外华贵的醉花阴,勾起苏九歌兴趣,她想尝闻名遐迩的美酒想很久了。揭开蜀葵绢锦,又打开了酒坛,一股清新浓郁的桃花香味扑鼻扑面,苏九歌瞬间心醉。望着宽大酒坛口,苏九歌无处下嘴,难不成她要学那些公子哥儿们捧坛对嘴灌? 别说她接受不了,万一酒水撒到衣裙上,被母亲闻到,铁定一顿训诫跑不了。 苏九歌思来想去,深觉如果不在此刻偷偷喝几口,回府一定没机会了。她抱着酒坛子,跳下马车,进到街对面的一家小食肆,她想的很周全,借用小食肆的杯碗尝几口美酒,再赶在芍药和张妈妈出来前回到马车上,神不知鬼不觉。 可变故总是突如其来,她刚端起美酒,就听到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轰隆——”,接着她就被强大的力量推去墙角,耳朵瞬间听不到声音了……闭上眼前,她看到滚滚浓烟如铺天盖地的沙尘暴雪一般,腾空而起,伴随着猩红色的火焰妖艳绽放,仿佛朵朵妖娆艳丽的彼岸花,争奇斗艳…… 苏九歌是被茅屋老妪的儿子救出来的,年轻壮汉恰在小食肆里帮工,发生爆炸时,他侥幸未受伤,奋力往外爬时,看到了被墙角乱石压着的苏九歌,见苏九歌年轻貌美,且衣着华贵,猜其非富即贵,便顺手救她出来。 年轻壮汉把苏九歌带到家里后,交代母亲照看,转身出去找大夫,谁知这一去就是一个下午,到现在还未回来。 不怪年轻壮汉,实在是他连跑四五家医馆,全部挤满了受伤的病患,医馆大夫忙着救命,没人出诊,年轻壮汉手上又没多少钱,只得往更远的医馆跑…… 冯茂行想立即带走苏九歌,但他才一碰苏九歌,苏九歌就痛苦地呻吟出声,冯茂行猜测苏九歌受了严重内伤,这种情况下,不能随便挪动苏九歌。他解下腰间玉佩,让老妪拿着去茉雅居废墟处,报南平王府名号,就说找到苏家小姐了,速速带人来。 老妪被冯茂行说的名号吓软了腿,晕头转向朝外跑。 冯茂行握着苏九歌冰凉的手,面色雪白几近透明,他想,老天一定是听到了他的祷愿,他回头要去檀溪寺再塑一座金佛,以谢上天垂怜。 叶凤泠是到第二天才得知苏九歌生还的消息,她即刻起身,要去苏国公府,被柳氏拦下。柳氏道,苏九歌身受重伤,一直昏迷未醒,叶夫人已经哭厥过去好几次,宫里的人、魏府的人、叶府的人,林林总总挤满苏国公府二房,她再去不是添乱么。况且叶府叶老夫人、王夫人、秦氏都去了,留下柳氏看家护院,所有人必须听她的,好好不闹事。 叶凤泠冷着脸回到宜秀居,叫柔兆抱她翻墙。柔兆为难,昨夜苏牧野特意传话过来,让她还有神机影卫看好叶凤泠,不许叶凤泠发疯捣乱。 叶凤泠冷笑,发疯捣乱,虽然她自己为了苏九歌遇险自悔一千遍一万遍了,但听到苏牧野这般说,心还是针扎似地疼了一下。 柔兆瞥月麟,向她求助。 月麟刚要开口,就听到叶凤泠吩咐柔兆:“那你出去帮我打听一下南平王世子在哪里。怎么,我不出门,想打听事也不行了么?” 柔兆被叶凤泠看地发憷,转身就跑。 月麟推叶凤泠一下,“小姐又迁怒,明明知道柔兆做不得主。好在九歌小姐大难不死,一定能好起来的。我听说苏世子把当初给大少爷看病的名医都请过去了,还有宫里太医,你放心等消息好了。” 叶凤泠神情莫测,她开始沉浸于苏九歌遇难的悲痛中,没有反应过来。现在回过头想,才意识到,茉雅居会发生爆炸充满着离奇的意味?在京都城组织筹备爆炸案,绝非易事。而且爆炸的时间,不早不晚,正是苏九歌一行人进到茉雅居里面的时候。 昏迷之前,她听到京兆府衙役向京兆府尹汇报,死伤人群里除了苏府苏九歌身份最贵重外,就只还有一个九品小官的家眷,另有三位富豪商贾,其余皆是平民。 很明显,如果不是寻仇,就是想制造混乱,可巳时三刻这个时间,似乎距离最佳时间有差距。午时之后才是茉雅居最热闹的时候,巳时三刻,仅有一些提前来订雅间座位的人,还没到午食时间呢。 第465章 暗雷定点爆破 第465章暗雷定点爆破 柔兆很快回来,不光带来了消息还带回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冯茂行送苏九歌回到苏国公府后,一直没离开,痴痴守在苏府二房,此刻不光苏牧野、魏麟,就是苏老夫人、叶夫人都看出来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不知苏牧野跟冯茂行说了什么,冯茂行悻悻点头,终是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不过他留下了小厮玉沥,跟在洗砚身边,苏九歌一旦清醒即刻报告给他。 苏九歌虽然还没睁开眼,但在江湖名医又是施针、又是灌药的鬼斧神工操作之下,连吐五口血,终于不再呻吟喊疼了。她被爆炸冲击伤到肺腑,需好生调养,至于是否有其他后遗症,江湖名医也没有把握,一切要等人彻底醒了才能看。 总之,命是保住了,其余的,要看天数了。 经此一事,叶夫人几乎崩溃,眼瞅女儿亲事在即,不想天降横祸,她把这份灾患全部算到了叶凤泠和苏牧妤头上。前者约苏九歌出门游玩,后者央求苏九歌去茉雅居买樱桃粉蒸,相较而言,后者更可恨。 叶夫人理都不理长乐长公主,面子都不讲了,更是当众不准苏牧妤近身探视苏九歌。 苏牧妤委屈的眼眶通红,哭哭啼啼跑出百花深处,长乐长公主脸含冰刃,被一直站立其侧的蒋若若拉拉衣袖,方忍下一口气。韩夫人看一圈在场诸人脸色,说要去长乐长公主处叨扰一杯茶,苏老夫人咳了咳,拄着拐杖跟着她们出了二房。 苏牧野朝同样想追出去的韩齐光递了个眼色,自己追上苏牧妤。 他问苏牧妤:“你什么时候跟九歌说的求她给你带回来樱桃粉蒸?” 苏牧妤挂着眼泪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她打着哭嗝道:“昨日晚食啊,若若姐姐家里送来洛邑酱鸭,我们凑在百花深处一起吃的。” 苏牧野眼神微妙地变了一下,“当时你说的是茉雅居的樱桃粉蒸?” 苏牧妤呆呆停在那里,都忘了哭,她不傻,相反还很机灵。 耳边传来自家哥哥低沉声音:“此事不要跟别人说,回去好好睡一觉。二婶只是气昏了头,等九歌醒了就没事了……蒋若若那里,你不要吱声。” 苏牧妤愣愣点头,木偶似的回了自己的院子,她一头跑进内室,妆台上蒋若若昨日才亲自送来给她的五彩珠花在满室余晖之中闪耀着绚丽色泽,珠花旁,放着的一面小巧把镜,还是蒋若若亲自带她去街上淘来的,她爱不释手。 苏牧妤捂住脸,又一次呜呜嚎啕,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为不当心害了姐姐而哭泣,还是为不敢相信猜测到的真相而哭。 袅袅春风,吹开透明窗纱,拂过屋里少女一耸一耸的肩头。 …… 柔兆带来的访客不是别人,乃许久未见的苏离。 苏离单独找叶凤泠,实被逼无奈之举。他旁敲侧击数次,都被苏牧野左挡右挡,到后来苏牧野直接撂狠话,再提叫叶凤泠见花桃儿的话,他就亲自动手斩杀花桃儿。苏离气鼓鼓噤声。 上一次见苏离,还是洛阳城里,一晃已经过去数月。苏离一如往昔潇洒豪迈,武者侠气尽显。他进门瞟一眼宜秀居,再看叶凤泠脸上神色,爽朗笑开:“怎么,你又跟克己那小子置气了?瞧你那挂油壶的小嘴就知道。快别气了,我来找你是有正事。” 苏离递给叶凤泠两张纸,画着两个人像,女人她认识,乃数日前京都戏楼混在嘎布戏班里的苏塔,后从秘密水屋逃脱,另一张画中人是个男人,高鼻深目、头发稀疏,最有特点的是他一双硕大扇风耳朵,这人是番波斯国人相貌,她不认识。 “第一张你应该认识,前次被克己放走了。后面那个是萨瓦克德者。自从仁者死后,德者接掌国朝内萨瓦克残余势力,换句话说,现在德者管着番波斯国在国朝内的这拨人。花桃儿谭绎被排挤。若非有番波斯国皇室支持,花桃儿无法谋划京都戏楼刺杀、以及挟持你。我们现在抓到谭绎,想从他嘴里问出来京都城里萨瓦克的暗桩,但是他不配合,宁死不说。这事克己没告诉你。” 叶凤泠猜到苏离登门一定有事,但没想到是和花桃儿相关,一听苏离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平静面目不起波纹,叫月麟给苏离上茶,嘴角挑起苦笑:“前辈应该知道,我答应过苏牧野不插手此事了。而且……若我多嘴,花桃儿十之八九会性命难保。” 苏离摆手:“你听我说完再回答我。本来我也没着急,想着跟他磨,谁知一磨就磨出来了茉雅居的事。我许久未回苏宅,也没见过苏辞的孩子。但我们苏家本来就人丁不旺,若是再被萨瓦克搞死几个,岂不是太冤了。苏九歌不是你表姐吗,你忍心眼睁睁看着你表姐被萨瓦克的人害了而不动手?” 叶凤泠腾地站起来,又惊又怒:“茉雅居爆炸是萨瓦克干的?” 苏离在发生爆炸后、京兆府尹还未带人赶到的时候,就去茉雅居废墟上走过一圈,他当时不知道有苏家人被埋在里面,只当作巡察摸消息。茉雅居事前被人于暗处放置暗雷,不是一枚,是好几枚,分布于茉雅居入口、一楼柜台、二楼雅间、三楼屋顶,还有一枚埋在茉雅居门口宾客多停放马车之处。这些暗雷一经点燃,快则片刻,慢则几息,就会爆炸。 根据暗雷数量,苏离判断,萨瓦克此次行动绝非一般制造慌乱,乃精心布置的一场谋杀,至于谋杀目标,他当时并不清楚。直到传来消息,苏家大小姐很可能遇难,死无全尸,他才顿悟,这是针对苏家人的一场谋杀。 苏离在昨夜又去了一趟茉雅居废墟,从那些摆在一旁断手断脚的无名尸体中,辨认出两具肤色雪白、带有易容之物的番邦人。一切都清楚了,这两人就是当时负责点火的萨瓦克。其中一个便是叶凤泠手里画像上的苏塔。 鉴于萨瓦克明目张胆到敢直接搞爆破,苏离不能忍耐,等不及跟苏牧野商量,直接来找叶凤泠。 叶凤泠开始还很抗拒,听到这里,胸腔一团烈火冉冉,她想起来自己看到的那些流离失所、痛失亲人的无辜百姓,想起来徘徊于生死线苏九歌,想起来因为一记冷箭错失春闱的大堂兄…… 叶凤泠表示她可以去见花桃儿,但后续很可能带来一连串严重的连锁反应,最重要的便是苏牧野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花桃儿。 苏离保证,他已经想好了,叶凤泠跟花桃儿谈完后,他立即派人送花桃儿离开京都神机营,他会殿后跟着一起走,苏牧野暂时离不开京都,无法亲自追杀,至于派出去的神机影卫,苏离可以应付。只是,叶凤泠这边,就需要她自己解决了,苏离笑呵呵调侃,“反正他舍不得罚你、也不会怎么样你,大不了你撒撒娇,哄哄他,就过去了。但是问出来暗桩,乃十足紧急重要。” 从萨瓦克此次行动来看,其在京都不光有人,还有暗雷,一定还有许多隐藏的势力。什么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次是小试牛刀,下一次呢,若是真炸个皇宫什么的,不用军队打过来,国朝光内乱就够百姓们喝一壶的。 叶凤泠显然也明白此中关键,她跟着苏离不回头离开叶府。 月麟不认识苏离,柔兆认识。月麟问柔兆叶凤泠这是去干嘛,柔兆脸色难看至极,她留下一句“我要去找世子,你看好家”,就飞身离开了。 此刻,苏牧野正在苏府二房,立在苏九歌病榻前,他身旁立着眼底青黑一片的冯茂行。病榻上,苏九歌已经醒了。从昨日到今日,苏九歌整整昏迷了一日一夜,终于清醒过来。 因为伤到了喉咙,她还不能说话,只能在床榻上朝苏牧野点头或摇头。 苏牧野简单叙述了一下事情经过,指着冯茂行道是他找到的苏九歌。 苏九歌看去冯茂行,微微笑了一下,这一笑牵扯到脖颈上一道伤口,她又疼的忍不住蹙眉。 苏牧野睨眼睛看直的冯茂行一眼,唇角轻勾,几步走开。 冯茂行看看苏牧野背影,犹豫了一下、又一下,还是厚着脸皮没有跟上,他走近床榻一步,垂下眼睛紧紧盯着苏九歌纤细白皙的手腕,轻声道:“救你出来的是一户贫苦母子,我已经派人给他们送去了银子,还帮他们置办了一套小宅院,当作救你的酬谢和封嘴。我想着,此事不宜大肆宣扬,不然传出去,于你闺誉有碍。克己也同意了。你……苏小姐好好养伤……如果有什么需要,尽可以来找我……我……” 明显脑子跟不上嘴,说到后来,冯茂行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他都不敢多看苏九歌一眼,生怕看到她痛苦的表情会忍不住……伸手…… 在老妪去叫京兆府尹和苏国公府的人时,他一个人坐在漏风昏昏的破败茅屋里,对着不知生死的她,踟蹰又茫然。他很想把她带去南平王府治病,甚至想送她进宫,叫太医院所有太医、医官施展医术,可他也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守在这里等着人来。 他既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在她的任何事上开口,甚至于,叫她知道他的心意,都还没来得及开口。 第466章 十城连炸 第466章十城连炸 苏牧野领着冯茂行离开后,苏九歌一个人睁着眼睛静静望绣花床帐帐顶久久,若有所思。直到丫鬟玉兰捧上药碗,才回过神。芍药惨死,苏九歌身边大丫鬟只剩下了玉兰。苏九歌闭了闭眼睛,平静地开始喝药,一口又一口困难地吞咽着。 苏牧野、冯茂行没离开苏府,直接去了苏牧野书房。 冯茂行坐在靠椅上,无精打采、失魂落魄,毫无往日风采。他知道自己心仪苏九歌的事苏牧野一定看出来了,作为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兼兄弟,他自认为非常了解苏牧野,更清楚苏牧野现在最看重什么——国朝局势、未来储君、边境安危。魏国公府的魏麟,不说跟三个全相关,至少也能挂上两个,这样的人,苏牧野正在想方设法、不遗余力“勾搭”,联姻实在是上乘之策,况且魏麟本身配苏九歌,并不辱没苏九歌。 缩脖子靠到椅子背儿,一道声音闷闷传来:“你带我来此要说什么,说。我听着呢。” 苏牧野四仰八叉躺倒在矮塌上,也不脱履,一脚懒懒搭去一脚上,他缓声问道:“茂行,我问你,若明日宫里就赐婚九歌和魏麟,你要如何?” 冯茂行摊在椅子里的手蓦地扣到案几上,手背青筋直冒,少顷却放松下去,似乎放开了所有。他镇定下来,沮丧垂下眼帘、心如死灰笑一声:“我能如何,回家准备给魏麟的新婚贺礼,顺便看看挖哪几坛酒,等他们大婚时送过去给他们添彩。” “不想说什么了?不觉得有遗憾?”苏牧野不太相信的语气。 南平王世子被他问的一愣,敲了两下眉心,似怅似叹:“都到了那个时候,我还说什么。给她增添负担么?再说魏麟确实是好归宿,我……没什么遗憾和不平的。她从小活得压抑,若是嫁进人口不多、帝后看重的魏府,想来会很轻松,皇后娘娘也会喜欢她的……只要她过得舒心,我就没有遗憾。” 语气十分平静,根本听不出来挣扎和犹豫,当然也没有他一惯的顽劣张狂。 苏牧野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地又问了一遍“不后悔?” 椅子上的人久久没有回音,冯茂行手按住额心,问自己后悔么?当然后悔,后悔为何要约她出门,后悔为何没有亲自送她回苏府,流徽榭上的人对他而言,比不上她一根头发丝,他竟然那么放心的看她只带了一个婆子和一个丫鬟回城,在叶凤泠折返回来时都没意识到可能会有危险。 他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苏牧野忽然翻身坐起,朝陷入沉思的冯茂行咧嘴灿烂一笑:“走,咱们出去打一架。” 就在书房外的空场上,两人翻上倒下,你来我往,苏牧野不动内力,不用刀剑,赤手空拳“胖揍”冯茂行一顿,毫无意外地又以冯茂行求饶结束。 冯茂行只觉自己前一刻刚喊了一句“停!停!停!不打了!”紧接着屁股就被踹了一脚,像一块被摔出去的抹布,摔了一嘴狗啃泥。 他气哼哼起身拍土,嘟嘟囔囔抱怨:“什么玩意儿,明知道我遭受情伤,还欺负我功夫不及你,呸,不够兄弟。” 苏牧野玩味一笑,转瞬神情复杂,挺立如竹望天,他缓缓道:“昨日我站在芍药尸身前,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想自己婚事被人左右,为何又要去左右别人婚事。九歌是我妹妹,虽然我希望她能为苏国公府做些什么,但不应该用她一辈子的幸福做赌注。魏麟是不错的一个选择,如果九歌喜欢,我双手赞成,若她不愿,我和苏国公府也不会勉强她。话已至此,你自己掂量着办。” 什么……什么意思? 冯茂行一惊,拍土的手停在半空,不上不下。苏牧野这货什么意思?为何他听着像是要给他放水的意思?冯茂行深深疑惑了,不是说明日就赐婚么,又说他不会插手了,难道说……明日赐婚是假的? 那颗死去并不多时的心,被一段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吹“活”了,就好像被太阳晒得濒死之鱼,忽迎大雨,得幸游入河流,重获生机。 冯茂行嘴角朝上大大裂开。 苏牧野早转身朝书房走去,背着身不回头地挥手,意思大概是——不用谢? 冯茂行惊愕于苏牧野会如此近人情,浑身一阵火热一阵冰凉。火热在他觉得自己可能还能努力试一试,冰凉在……他才叫金波利用南平王府特殊书信渠道送出去了叶凤泠那封要命的“情信”呐。 被苏牧野这深厚如海波浪涌的兄弟深情淳淳感动着的冯茂行,再度忧愁起来。 并不知晓那封信、也不知道此刻叶凤泠已经见到花桃儿谭绎的苏牧野,独自坐在书房里,捋着心事。近几日,他被困在礼部,忽略了府里,更忽略了许多细节,如果不是茉雅居爆炸惨案,他还处于大意阶段。 万幸,苏九歌捡回一条命,没有因自己失察带来无法挽救的灾难。也正因如此,让他真切感受到了冯茂行对于苏九歌的认真心意。江湖名医悄悄告诉苏牧野,苏九歌受伤颇重,虽然表面看上去身上只有一些细小伤口,骨头不折、皮肉无碍,但距离爆炸中心距离过近,爆炸产生的气流对脏腑伤害极大,短则数年,重则一生,都得吃着药。辛亏救回来的早,再拖一天半载的,神仙都没办法。 想到若非冯茂行不死心地挨家挨户寻找,单凭那老妪和年轻壮汉请来的医馆大夫和治疗环境,苏九歌可能都熬不到被找她的人发现。 在这件事上,苏牧野很知冯茂行的情。加上,从昨日到现在,魏麟仅在苏九歌刚回府时现身一次,又回城外军营了,其对苏九歌的心意也很明显了。 苏魏联姻,原本是一剂良药,专治太子,同时还能拉拢魏麟,但若魏麟对苏九歌兴趣不大,拉拢的意味也就没那么强了,在妹妹的终生幸福和气一气太子之间,还是前者更重要。 春去夏渐至,书房窗口植有嫩竹翠叶,绿意一尘不染,竹影澄明透碧。一道墨色身影无声无息飘至窗口。 苏牧野眼里流露笑意:“还不进来。” 永恒不变的黑衣墨发,剑眉星目,坚韧薄唇,一路风霜丝毫不损其冷面寡情,墨盏进门递上一张纸条,上书:吐蕃、南诏汇兵于雍曲班扎地区,粗略估计十五万,对方借高山错综地势,掩藏行迹,屯兵驻扎之地远离人烟。 也就是说,除番波斯国之外,另外两国已经下定决心要跟国朝来一场真刀真枪的大战了。比较耐人寻味的是,负责穿针引线的番波斯国反而没有派兵。吐蕃和南诏不傻,一切都说明了番波斯国要么不准备派兵,另有贡献,要么就是他们兵分两路,双管齐下。无论哪一样,都不是国朝能够承受的。 苏牧野背着手立在窗口沉吟一刻,灵光一闪,他似乎明白了茉雅居爆炸案的用意——萨瓦克不仅要制造慌乱、谋杀苏九歌、破坏苏魏联姻,可能还有……“号角”的作用…… 门外响起脚步声,苏牧野、墨盏扭头望去,洗砚白着脸飞奔入室。 据报,由南至北,金陵、成都府、长安、洛阳……包括京都城在内共十座古城、名城在昨日一天间,先后于巳时三刻、午时一刻、未时二刻、申时三刻、酉时、酉时一刻、酉时二刻……以一刻为间隙,发生爆炸,爆炸发生地点均为城内人流密集地,各地条疏奏报正在快马加鞭送往京都城。 一场爆炸不可怕,可怕的是同一天十座城,有规律、有节奏、有计划的接连爆炸,不讲多少无辜百姓性命不保,不讲官府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恢复秩序、安抚灾民,消息一旦传开,民心不稳是肯定的,政局动荡才最可怕。 兵法云,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预先攻之,必先乱其心,散其志,不乏其力也。 萨瓦克的盘算明晃晃,苏牧野心中烦躁。 屋里静得可怕,洗砚跟墨盏大眼瞪小眼,用眼神打着招呼。 洗砚:嗨,许久不见,你怎么样? 墨盏:安好。 洗砚:你能提前回来,多亏了我,知道。 墨盏:哦。 洗砚:没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墨盏:没有。 洗砚:…… 很好,洗砚扶着额头,赶上木质心肠铁憨脑壳的同僚,实苦。 苏牧野低着头一步步踩在地板上,不知在想着什么,他没叫两人离开,只慢腾腾地踱步。他嚯地抬起头来,屋外传来柔兆声音。 柔兆没想到会在此见到墨盏,她满心都是叶凤泠跟苏离离开去见花桃儿谭绎的事,进屋汇报完才察觉一道目光专注望来。 如梦中惊醒那般,柔兆忙垂下眼帘,她听到苏牧野咬着牙,声音沉沉:“你说叶凤泠跟着去了?” 苏牧野心中急怒,袖中手掌握紧,等不及柔兆回答,已经闪身不见。 洗砚瞟一眼屋里剩下的人,嘿嘿笑道:“我得跟去灭火,墨盏刚回来,收拾一下。你们……慢聊……” 仿佛被狗追,洗砚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一室清辉,带来一室清幽,书案上,接近干涸的墨池里,浮着一片飘入的竹叶,竹叶轻轻随风荡,仿佛那心儿,缓缓摇曳、不知何终。 第467章 再见花桃儿 第467章再见花桃儿 苏牧野赶到神机营的时候,叶凤泠已经见到了花桃儿。 花桃儿被关在一个单独的黑间里,开了一小扇气窗,他的肩胛骨如同曾经柔兆一样,被“铁绝锁”贯穿,让人毫无出逃机会。 不仅如此,花桃儿双脚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摆放于他面前,看起来脚筋已经被挑断了。 苏离带叶凤泠进黑间时,花桃儿正闭目养神,如同一朵高岭之花,坐在那里不动如山。就算苏离发声“你看看谁来了”,他都没有睁开眼。 过了很久,花桃儿听到有脚步声离开,方缓缓睁开了眼睛,不期然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这双眼睛曾在无数个黑夜给他温暖和希望,引领他咬牙坚持了下来。现在,正一眨不眨盯着他,里面多了很多不知名的东西,就好像万水千山、群峦沟壑,隔开了他俩的前世今生。 他的心,疼了一下。 花桃儿咧嘴笑起来,他想起来苏牧野对叶凤泠禁脔一般的注视,觉得她能来看他一眼也挺好,他终于不用再生不生、死不死,好像一团烂肉一样,摊在这里了,等苏牧野来了,就能给他个痛快。 春晖从气窗里漏下几许光斑,有软风吹入,拂过叶凤泠花鬓,如绸如丝,温柔得让人沉醉。 花桃儿近乎贪婪地盯着眼前风华绝代的人影,血液突然有些炙热的滚动,他长叹一口气:“我不想说,你别逼我。” 叶凤泠面容本是平静,听得花桃儿一唤后,一反平常颤抖起来:“你不说……可你知道死了多少人!你觉得他们不是番波斯国人,命就不值钱吗?” 靠着墙的花桃儿愣了一下,偏过头,平声说道:“对不起,但我不能说。你杀了我。” 叶凤泠往后退了一步,痛心疾首:“我原以为,你做这些事,有你无可奈何的不得已,所以我从没怪过你。甚至于你挟持我、去我房间找东西,我都不怪你,因为我相信,你心里还有善念,还有光义……” 一阵抽气声响起。 “你离开国朝后,我回苏北又回京都,遇到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事,可它们都比不上京都到洛阳那一路,当时惊心动魄、吓得半死的那些事,只剩欢欣和怀念。石头不止一次问我,花桃儿还会回来么,我都告诉他,会的,一定会回来看我们的。褚亮和纨娘成亲前,纨娘抱怨不停,说你一走一点信儿都没有,连他们成亲这样喜事,都没办法通知你……我们大家一直在想你……无论你想不想我们。” 气窗外风吹叶子哗啦啦的响,叶凤泠仰望那一小方绿意,看了看风荡云影的痕迹,最终转身,黯然神伤地说了一句:“我一直没来见你,没有救你,是因为我知道只要我来,你就会有危险。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 她认识的花桃儿,是阳光的、勇敢的,嘴上说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话,手上热心帮助朋友的嘴硬心软之人,是那个为了成全师徒恩义不惜以命换命的侠义儿郎,而眼前的人……是谁? 叶凤泠在来的路上想了很多话,威逼?利诱?或者色诱?可在看见花桃儿的那一刻,她发觉自己竟然什么都不想说了,她明白花桃儿什么都懂,花桃儿也明白她明白,可他依然回国朝回京都了,选择了一条布满黑暗阴霾的毁灭之路,从他踏上这条路起,他就失去了曾经所有明媚过往,除了继续走下去,别无选择。 面对这样不计后果、无所畏惧的狂徒,她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脚踏在门口,叶凤泠最后又说了一句:“石头就在京都,日日都要去你告诉他的那家说书馆听书,他觉得……你如果回来,以你爱热闹的性子,一定要去凑凑热闹,他就能碰到你了。怕错过你,刮风下雨,他都要去。” 花桃儿神色厉变,方才冷静淡定全数消失不见,脸色扭曲犹如困兽,他忍痛拉伸锁链,手掌抚上冰凉如雪的地面,再也不曾移开。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叶凤泠站在神机营门口,很抱歉地告诉苏离,她并不能让花桃儿吐露暗桩。苏离摸着下巴,似笑非笑。 他眼神忽一变,看到神机影卫朝他打了个手势。 “你且等等。” …… 苏牧野踏步入神机营,气势惊人。许久未来,留守营中的兄弟严阵以待、略显慌张,他们都明白老大为何前来,苏离已经打过预防针,比较难搞的是……在一刻钟前,苏离带着花桃儿快马加鞭离开了京都。 苏离体谅兄弟们不易,上马前特地提点大家,苏牧野来了,直接请到红颜知己待的地方,不要多话、不要多看,立身成佛,安静等待即可。 大家伙儿感动非常,有前辈指点,安心多了,丝毫不觉这坑就是前辈挖的。 叶凤泠所在之处,乃神机营辟出来的一块菜地,营里兄弟们大多普通老百姓出身,平日月例薪水有限,本着能省则省、自家种植吃得放心的原则,在神机营里开垦菜地,还养了几头猪、几只鹅。 怕弄脏裙子,影响等会儿发挥,叶凤泠恋恋不舍地打远看了看猪和鹅,然后老老实实蹲在菜地旁,数菜叶。她看到一只小飞虫趴在菜叶上吃的欢快,觉得有趣,用手指一点一点轻轻推小飞虫。小飞虫也不怕人,兀自埋头啃食,不要命的贪吃。 叶凤泠一边玩一边感慨,任谁也想不到啊,神秘莫测、无影无踪的神机影卫们,会自己种菜养猪,啧啧,苏牧野的管理路数果然不一般。 苏牧野一进神机营,扫一眼苏离坐骑不见踪影,心里就有了数。他脚下无声,立在叶凤泠身后看她半晌,她都没反应,显然自娱自乐的开心。 然他心里的怒火却是越烧越高。一而再、再而三,明知自己会生气,她还是要见花桃儿,苏牧野简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是捆、是绑、还是盖个小黑屋把她关起来?貌似都不行。可只要他一想到花桃儿对叶凤泠的昭昭心意,想到叶凤泠顶着这样一幅妩媚天真的容颜跟花桃儿共处一室,那无可奈何的心情瞬间暴戾,他想撕了花桃儿。 大抵迁怒便是如此。 苏牧野又动了一步,刻意加重脚步声。 叶凤泠眨眨眼,看清身后一道人影,收回玩小飞虫的手,拍了拍裙子,站起来回头,露出耀眼的笑容:“九歌表姐醒了?” 苏牧野背过身,仿似未闻,冷淡的问道:“你跟谭绎说的什么?” 叶凤泠吐吐舌头,把说的话从头到尾复述一遍,并非她不想偷奸耍滑,实在是,她知道就算自己不说,苏牧野也有的是办法弄清楚。与其让他从别人嘴里听到,还不如自己说呢。 “我们大家一直在想你……呵呵……”苏牧野一脚踩碎菜地旁放着的木桶,发出的“嘎巴”清脆声音叫叶凤泠脑壳凉飕飕的,她后知后觉,这句话貌似是有点问题。 她当时情之所至,没想那么多,把心里话秃噜出去了。她想,花桃儿明显死活不开口的架势,若不柔情感化,实在没法。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她自己都没把握,花桃儿会不会感动。好在,她的策略没问题,花桃儿还是花桃儿。 当然她说的话也都是实话,石头……确实很想他……他们大家……也是的。 苏牧野回过头时,正看到叶凤泠露出一丝忧愁、一丝怅惘,他陡然变脸,转身向外走。 叶凤泠第一时间察觉他气势汹汹,心底飞速窜上一声“不好!”当下她一个激灵,大惊失色下硬是仓促粗暴地去抱他,她本意是想拦住他不去追苏离,没成想力气太大,抱人变成了背后撞人,撞得自己脑壳发晕。 而苏牧野此刻整个人全被妒火点燃,加之叶凤泠那脸上刺眼的忧愁一激,任凭他如何告诉自己要冷静,都冷静不下来。他想花桃儿说了暗桩,用处就没了,杀了正合适;花桃儿不说暗桩,他也不留花桃儿的命了,暗桩他自己想办法。总而言之,花桃儿必须得死。苏离坐骑再好,不过几刻功夫,跑不了多远,他不信以逐日的脚力,拿出来一晚,他都无法解决此事。 因心里被炽烈情绪冲撞地生疼,脑子里又算计着苏离跑路路线,苏牧野没躲开叶凤泠一撞,完全处在不设防的状态。 加上叶凤泠撞过去力道颇大,他生生被叶凤泠撞了个踉跄。 苏牧野面色狰狞扭头,下意识将她拉在怀里护住,一只手还不由自主地挡去她额头上…… 这一切说来复杂,事实上只发生在电石火光之间。 叶凤泠看清苏牧野眼里杀意,纤长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她蹙眉红眼,轻轻唤了一声:“疼——” 苏牧野才要从她额头拿开的手,怎么都挪不动了。他脸上咬牙切齿加凶恶嫌弃,手却轻轻揉着。大概是真的被撞得痛了,叶凤泠脸色泛白,对上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时,抖了抖,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好疼!” 明知对方在装模作样,利用自己的心软,得寸进尺顺竿爬,苏牧野既恨又爱,脸色始终难看,他打量了叶凤泠不知是被撞的还是被他揉的红红的额头,张开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声音沉沉道:“你难道不知晓用头去撞人有多危险吗?若我用了内力或者反身回击,你怎么办?就算我什么都不做,只要一躲,你就得摔到地上。你!” 叶凤泠咬着唇,楚楚望着他,突然搂住他脖子,不住用脑袋去蹭他,声音细细弱弱:“嗯……我知道了……我错了……你看在我额头都红了的份上,就不要气了……也不要追苏离了……好不好。” 认错态度良好,死不悔改,尤其在花桃儿一事上,知法犯法,真乃叶凤泠也。 苏牧野心先是软作一团,听到后来又恨不得扒出她的心狠狠抽打,但到底没能挣脱开她的粘腻怀抱。他一手抚摸着她柔软发丝,冷冷一笑,抬头看去一个方向,用搂着叶凤泠的手摆了个动作。 顷刻间,他们头顶少了一片阴影,漏下更多阳光。背对阴影的叶凤泠毫无所察。 第468章 只准跟我喝 第468章只准跟我喝 月上中天时,苏牧野也还没送叶凤泠回去。叶凤泠自己也没提,她想的是,多磨苏牧野一会儿,苏离就能跑的更远些……花桃儿也就更安全些。 在神机营里时,叶凤泠一通胡搅蛮缠,非逼着苏牧野答应不追究花桃儿,然她努力半天,无论如何说,都只换来一句——此事跟你无关,你别说了。哪怕她主动用美人计,都被苏牧野挡住。 他俯下身盯着她眼睛,狞笑道:“你为了他,都甘愿以身饲我了,你说我能放过他么?” 叶凤泠立刻麻爪,隐隐觉得自己貌似干了件蠢事。 苏牧野哼了一声,摸摸她头,不再多说,见她呆呆傻站着,忍不住低头啄了她一下,拽着她出了神机营。 两人拐进一条小巷,又过了两条街,才来到主干街道。叶凤泠回头,诧异极了,她竟然认不出刚刚从哪条巷口出来的! 苏牧野掰回来她的脑袋,冷冷道:“别看了,除非有人带你去,不然你找不到路。营外的路做了特殊设计,虽处于闹市,却十分隐蔽安全。” 叶凤泠讪讪,撅了撅嘴,心想苏牧野总是这么犀利,看出来她想记路,实际上,她确实想记下来,回去画在舆图上……呵呵。 此刻的街头,正是热闹的时候,叶凤泠摸摸瘪下去的肚子,闻着四面八方飘进鼻子的食物香气,使劲咽了咽口水。再饿,她也不敢对着头顶冷脸说饿。除了刚才那蜻蜓点水的一啄,苏牧野连亲都没亲自己,明显被气狠了。 为了打破僵局,叶凤泠主动找话题,她摇了摇被苏牧野攥着的手,软软地问道:“九歌表姐醒了,名医怎么说?南平王世子在哪里找到的九歌表姐?他又去看过九歌表姐了么?” 苏牧野渺了她一眼,“饿了?” 叶凤泠一噎。 绕进一家小食肆,才坐下,就听到食肆对面的说书馆里响起一片叫好声。说书先生刚刚讲完一段精彩故事,故事主题——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哪怕贵人,也难逃此魔咒。不见昔日京都城第一才女也悄悄走出深宅,私放高利贷了么,所以说啊,这金银二物,最是好物,任谁都不能不为它们折腰。 “照您这么说,就没人不爱财了?” 说书先生:“非也,非也,世间还有三种人,他们不爱财、不贪色、也不恋权。” 说书先生捏着胡子,啪一声打开折扇,笑呵呵继续道:“你们看那剃去三千烦恼丝的和尚,看那仙风道骨沉迷丹药的道士,还有那吃过断头饭坐在牢房里尿湿了裤头的临刑犯,他们谁爱财,谁贪色,谁恋权?所以说,财、色、权,真乃凡尘羁绊,连如仙女下凡一样的京都第一才女都跟我等俗人一样,拼了命的追,咱们也就无需不好意思啦!” 叶凤泠伸长脖子想看清楚说书先生,被苏牧野敲回来:“快点吃。” 他自己碰都不碰桌上点的饭菜,只一杯接一杯优雅地喝着清酒。 叶凤泠有意拖延时间,不动声色地吃的极慢极挑拣,她看看苏牧野空无一物的碗碟,讨好地舀出软绵滑口的芙蓉小圆子放到他碗里。 见他看一眼芙蓉小圆子,又扫到她脸上,叶凤泠捏紧了筷箸。 苏牧野拿起勺子拨了拨芙蓉小圆子,扒拉好几下,还是吃了。 之后,在叶凤泠不断投喂下,苏牧野零零散散也吃了几口。叶凤泠问苏牧野,为何叶凤媛的事会出现在说书馆里,宫里的太子不管吗? 事实上,太子想管但不敢管。 南平王府寿宴上的意外牵扯出许多内幕,包括魏皇后被叶凤媛所救的事。明面上,魏皇后什么都没说,可再没过问过叶凤媛,毫不掩饰的忽视叫所有人明白了魏皇后的意思。太子这段时间在宫里狂刷存在感,自然清楚魏皇后心里有气。他担心因为自己嫡长子是痴傻影响帝后对他的看重,更担心自己跟番波斯国人秘密接触的事被发现,日日活得心惊胆战,根本无心拉扯叶凤媛,更不用提叶凤媛的名声问题了。 能管的人不管不说,还有看戏的人搭台子。 南平王常年混迹于京都城三教九流玩乐圈,尤其熟于戏本行业。甚至很多时候,他都要亲自下场动手写上几部,自家夫人寿宴被人当作垫脚石的恶气,他不敢明面表态,背地里没少下功夫,再想到和蕙郡主身上的桩桩件件,南平王振臂高呼,领着麾下的编剧们摩拳擦掌、废寝忘食,好好打磨出了一本“才女放贷记”。一经上市,立即产生轰动效应。 最牛气的是,戏本上都没隐匿或修改名号,直接用了京都第一才女的称谓,简直不要太打眼。南平王想好了,如果宫里的人有意见,他就叫人赶紧改了,换成远古城主女儿,将写实剧改成神话剧。左等右等,宫里都没反应,他手里的“备用稿”毫无用武之地,真是可惜。 叶凤泠听的目瞪口呆,“还……还能这样操作?” 苏牧野邪魅一笑:“你以为我那二舅舅真是吃素的?他不过不想给一双儿女惹灾祸。叶凤媛这次做的太过了,才会让我连她设计皇后的事都查出来,不然,凭她肚子里的孩子,皇后可能还会扶持她。” 和秦嫣相比,魏皇后过去明显更欣赏叶凤媛,秦嫣那是和昭阳公主有仇的。可这么一来,魏皇后对两个都不喜欢了,在魏皇后看来,这两个人真正沦为了生孩子的机器。她就等着看她们生出来的是皇孙还是皇孙女,以及是否健康。 “秦嫣比叶凤媛早嫁进宫一日,乃因秦琰的面子,太子对她们两个,都没什么真情实意,他现在忙着扮演孝子贤孙,顾不上很多事。” 叶凤泠已经放下了筷箸,托着下巴看他喝酒。他这个人看上去斯斯文文清清俊俊的,喝起酒来却有种青衫落拓的疏狂自在。许多次看他喝酒,光是他不言不语、自斟自酌的样子,就让人沉迷。谁都想不到,如此潇洒飘逸的文人雅士表象下,藏着疯狂狠辣的手腕,一面让人倾心、一面让人恐惧。 他平淡地说着宫里的琐碎杂事,说着苏九歌的病情、冯茂行的举止,语气说不出的随意,可叶凤泠看着他喝酒的模样,真切地感觉到他此刻十分的孤独。 夜风入食肆,带来市井烟火气,厅堂里人声袅沸,他一手抬腕斟酒,微微扬起脖子一饮而尽,在将偶尔带着水汽的桃花眸掠过她,竟然有种让她透不过气的感觉。 从回了京都城,他就很忙,忙中偷闲去看她的几次,大多匆匆,两人已经许久没有不慌不忙地静静相处了。不羁肆意、风流倜傥的样子,在她看来,似乎有些飘渺疏淡,带着时间远离的模糊感,却在始终不变的含情双眼中再次清晰起来。 叶凤泠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喜爱如此真实而热烈,他看透一切的眼神告诉了她,就算她的小心思让他不爽,因为可以陪她,他依旧稳稳地坐在这里。再多掩饰也不能遮盖他如同陷入热恋的每个人一样:想要和她亲昵厮守、又时时不安嫉妒。 心里软成一滩水,叶凤泠想让他不再孤独、不再不安,招手又要了个酒杯,推到了他面前。 她还记得苏牧野不许她喝酒的事,可这是跟他一起喝酒,她倒要看看他叫不叫她喝。 苏牧野眼眉一挑,“想喝酒?” 叶凤泠点点头,左右看了看,在无人注意的空隙,突然起身探过去在他嘴角吻了一下。 骤然遭袭,苏牧野手里动作一顿,轻轻笑了起来,给叶凤泠倒了一杯。 有第一杯,第二杯、第三杯就顺理成章了。 等到走出食肆时,叶凤泠已经脸颊晕红,醉眼迷离地靠在苏牧野怀里不起来。 两人磨磨唧唧走到琼江水边,身旁行来行往许多人,看着拉拉扯扯的二人,露出会心微笑。 行到一座小桥,桥下围上一群红色的锦鲤,还有正在茁壮生长的荷叶,叶凤泠在苏牧野怀里不老实地踢脚下石子,把水里的锦鲤吓的从水中跳跃起来,一条接一条溅起片片水花。 水波粼粼,浮游着头顶的光点,像散落在温柔水波里的星星一般,梦幻美妙。棵棵纵水而拔的荷叶好似一片水底长出的森林,在锦鲤吐出的水泡和斑驳光点之间微微曳动。 叶凤泠喝的晕乎乎的,美滋滋极了,她紧紧抓住苏牧野的衣袖,依着他说不着边际的醉话,还非要他回答。苏牧野好笑地摇头,一共五杯,他数着呢,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见苏牧野但笑不语,晕了头的叶凤泠深觉受辱,踮起脚勾着他下颌,眯缝着眼嘻嘻道:“这位公子,瞧着俊俏的很,不如跟我回家。我有银子,有嫁妆,保管叫你吃香喝辣。” 苏牧野咳了咳,笑弯腰,他见桥两边有不少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忙抱起叶凤泠,几步下桥,靠去一颗巨大樟树下。 他用手摸了下叶凤泠额头,灼热烫人,又用手指轻抚着她脸上的胭脂色,俯下眼盯着她轻声:“好,你带我走。” 叶凤泠满意极了,有种捡了大便宜的感觉。她跳起来,捧着苏牧野的脸,狠狠亲了一口,因她醉的东倒西歪,从亲嘴变成了亲鼻子。 苏牧野笑出声,抵她在树下,借着夜色下没有挂灯的宽大黑暗树荫,亲自教她如何勾引。 …… 叶凤泠被吻的迷迷糊糊,简直变成一捧烂泥,摊在他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她没有意识地睁开眼,看到眼前两簇星光令人心醉。这光好像细密无形的网绳,无声无语之间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又藏着几乎难寻踪迹的脆弱,故意裂开一个角,让她看到,让她心疼,让她不舍,带着让她根本兴不起拒绝的味道。 她一会清醒一会模糊,清醒时战栗于他攻城略地,模糊时欢喜他温柔缱绻。她简直要死在他身上了。 喘息着的苏牧野,看着好似没了腿挂在自己身上的人,一手点在她唇上抚摸,一手牢牢把控着她的腰肢,笑道:“以后还喝么?” 叶凤泠毫无所觉,笑着点头。她喝醉了之后变得异常主动,也不会害羞了,黏在苏牧野身上,亲密乖巧的让他心软的一塌糊涂。苏牧野头低下来,喃喃道:“只许跟我喝,记住了。” 第469章 再见,花桃儿 第469章再见,花桃儿 大樟树下消磨了许多时光,苏牧野觉得再不带叶凤泠回去,她敢在这里傻笑一个晚上。偏偏她的傻笑格外讨人喜欢。她会用脑袋蹭他的下巴,还会讨好地亲他,还可怜兮兮抽鼻子。 简直了。 她还不让他笑话她,他一笑出白牙,她就立刻委屈唧地控诉瞅他。苏牧野在这时候终于明白了“烽火戏诸侯”和“一骑红尘妃子笑”的缘由——不要说点狼烟玩、要荔枝吃,就是让他去给她摘星星摘月亮,当她用这种眼神看着他,用这种语气说出来,他估计都会给她摘。他想,辛亏她已经把求他饶花桃儿的话抛置九霄云外了,不然他可没底气拒绝她。 细细想来,真是可怕。 苏牧野亲了亲叶凤泠额头,要抱她回叶府。叶凤泠抱住大樟树不撒手,哭闹起来,大声的喊着:“你要把我卖了么?我告诉你……我有个很厉害的情人,你卖我,他就来卖你!快放开我,我饶你不死。” 苏牧野闻言,坏心眼的撒了手,她又反过来抱住他的腰,掉了眼泪:“你个死鬼,因为别人比我年轻貌美,你就不要我了。你这样喜新厌旧,会遭雷劈的!” 苏牧野瞠目结舌,不晓得叶凤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泼妇招数,又觉得新奇的很,他哈哈笑着把她放到腿上坐下,掐着她的鼻子尖,问她:“若我有朝一日真喜新厌旧了,你会怎么办?” 叶凤泠反应有点慢,好不容易消化了这句话,前一秒哀哀垂落的眼角登时立起,她叉着腰认真凶狠:“那我就找人把你们这对狗男女一起做掉!” 苏牧野嗤嗤笑着,“唔,怎么做掉?谁敢接你的生意?” 叶凤泠又想了想,颇苦恼,“可能银子花的少不了了,不划算呐,要不我花这些银子再找个夫君好了……” 苏牧野阴阴勾唇:“那你不怕我找人把你们这对狗男女做掉?” 叶凤泠撑着头,烦忧不已,她猛地拍了下苏牧野大腿,扑到苏牧野怀里,娇媚笑起来:“你蒙我,你才舍不得呢,你只会把狗男人做掉!” 苏牧野被她迷迷糊糊又精明狡黠的小孩子模样逗得无法自抑,将她捞进怀里,捧着她的脸,轻声回了一句:“对,我舍不得你,你做什么我都舍不得你。” …… 把难缠又娇憨的醉鬼送回宜秀居后,苏牧野搜走了宜秀居里所有和酒相关的物品,包括带着酒酿香气的糕点,和治香原料。他给不安分的叶凤泠盖好被子,又哄她睡着后,瞥了一眼神思不属的柔兆,想说什么,静了一会又没说,只对月麟吩咐,明日一天都不许给叶凤泠喂荤腥,只许她喝粥。 跳出叶府后,一匹高头大马等在路边。逐日烦躁地发生嘶鸣声,蹄子不住刨地跺脚,用实际行动向主人表达它对疾奔的渴望。 墙根处蹲成一顶蘑菇的洗砚拍拍屁股,蹦出来,低声道:“南门出城,向东南二十里,再正东五里,预计林场中休息。” 苏牧野酒气已散尽,容颜苍白冷漠如雪,不久之前还满含笑意的瞳仁里冰凉成海,他望一眼月色,眼睛闪闪发亮,冷淡哂笑:“明日早朝说我宿醉。弓呢?” 洗砚忙奉上一把古朴单调、毫无花饰的弓箭,正是叶凤泠曾经见过苏牧野狩猎用的那把。弓弦上紧,箭筒里的银羽箭明辉锃亮,闪动着嗜血的光芒。 苏牧野放出从宜秀居里带出来的豕鼻蝙蝠,接过了弓箭。 便见他白衣飘飘,鬼魅难言的身影已到马上。逐日激动地打了个响鼻,迫不及待飞奔而出,眨眼间,已不见踪影。 洗砚抹下满头虚汗,看一眼叶府院墙,啧啧感叹:“这一回,只怕真凶多吉少了,哎。” …… 苏离带着花桃儿上路后,一路提心吊胆。因花桃儿脚筋尽断,苏离只得将他双脚绑缚于马镫上。两人不敢停歇,狂奔出城。 大概离城十里,他们遭遇第一波追兵,五名神机影卫从草林冒出。花桃儿无法下马,只得在马上仓促应对,苏离不出双掌,只撒香粉,大喝一声:“意思意思得了,我真撒三步逍遥散,咱们都不划算。” 叹息未止,如同皂荚爆果,又跳出来五条人影,将他们两匹马两个人团团围聚。后来的五人中一人朝其他人喊道:“主子说了,苏离伙同歹人逃跑,俩人一并拿下。大家别怕,这是三步逍遥散解药!” 没说完,空中已经撒出一层粉末。 苏离:…… 避无可避,苏离不发一语欺身而上,掌势如龙虎出山,又如梨花遍地,朵朵绽放于咽喉。 神机影卫们闪身躲避,分五五阵型围困二人。苏离瞅准时机,为花桃儿打开一个缺口,一掌拍去花桃儿马匹的臀部,“向前跑,别回头。” 他自己跳转回身,仿似吃了灵丹妙药,瞬间幻化成一道人墙,掌花翻飞挡的密不透风。 花桃儿纵马跑出十里之后,才被苏离追上。 苏离叫花桃儿暂且停一停,他掏出来身上的包裹,抛到花桃儿怀里。 花桃儿一看,两眼发直,是他的百花香囊! “没时间了,你用最快时间,把咱俩容貌变一变,身上管不了,至少脸换了!”苏离喘着粗气催促。不是他没事找事,实在是担心苏牧野出其不意的手段,把脸换了,有备无患。 易容过程中,苏离极其认真、近乎虔诚地盯着花桃儿,花桃儿手抖,“你别这么看我,我感觉自己像被狼盯着。” 苏离咧嘴笑。要知道,他如此热心救花桃儿,就是对花桃儿的易容术垂涎三尺,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偷师太亏了。 夜光如水,合着身旁空旷风声连成一片。花桃儿有些担心地问:“确定跑得掉?我怎么觉得很玄呢。” 苏离警惕地观察四周,头也不抬低声道:“肯定要有几波追兵,只要熬过今晚,就没事!苏牧野那小子,明天一大堆事,没空耗在你身上。除非你说的暗桩地址有问题。” 花桃儿吓的失手一抖,差点倾散了材料。 苏离皱了皱眉,“你别真唬人啊,不是开玩笑的。苏牧野那人,若再叫你折进去几个自己人,他敢动全国朝的势力,追捕你。” 花桃儿脸色有些白,摇头:“我没骗你们,就是吓的。” 苏离替他收好百花香囊,脱口而出:“那就好。刚那十个人架势,连我的三步逍遥散解药都带了……看来真的很生气……简直对你恨之入骨。”顿了顿,许是才想起来还得带人跑路,把人吓坏了不行,苏离又往回找补:“你庆幸是我救你,不然无论你说不说,都是一个死。他不会让你直接死的……” 花桃儿紧皱眉头,判断苏离言语真假,愈发惊疑不定地望着苏离那张面目全非的脸。苏离心下早已有了为他安排后路的打算,此刻见恐吓他死心塌地跟自己走的目的就要达成,不动声色地做了个再次启程地手势。 两人策马飞驰,朝着夜色深处跑去。 大概不停不歇两个时辰后,连马都累的呼呼喘白气、冒虚汗,跑不动了。 届时,他们已经来到了一片林场。天色如霜凝白,拂晓在即,花桃儿累趴在马上,央求苏离好歹让他喘口气,再这么跑下去,不要说被神机影卫捉到,他自己就能把自己累死。 苏离狐疑地回身眺望,只有一拨追兵,着实出乎他意料。这种做法绝对一反常态,苏离隐隐觉得奇怪,却不敢对花桃儿言明,他怕花桃儿直接就地卧倒,束手就擒。但他始终相信苏牧野做事不会如此草草,那句“撕了花桃儿”的话他可没忘,若他不小心顾全,苏牧野那货一定会杀了花桃儿。 昼夜如珠划转,林场里老鸦呱呱数声,光线模糊惨淡,月色用尽最后气力将自己铺开在繁茂树冠之上,如细丝渗入。 灰沉沉的夜色中,苏离眸光如炬,他见花桃儿确实脸上身上一层虚汗,怕再勉强跑下去,对方真会昏倒,那他岂不是得牵着对方的马一步一步走了么。叹气一声,苏离不太情愿地同意就地休息片刻。 树叶尖利如镝,碎屑一般散落坠地,花桃儿很快沉沉睡去,苏离坐在树上,抱臂睁眼,他不敢掉以轻心,留心听闻四周动静。 一刻、两刻…… 苏离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才要出身唤花桃儿,忽然感觉到林子上方涌起一阵强风,如同疾风折服劲草,呼呼地刮来衣衫鼓荡的声音,吹得他眉眼俱是一凝。 他不敢乱动,更不敢出声了。夜色之中,不辨敌友时,最好保持潜藏。他凭借多年经验和锋锐目力耳力,看出来人气势强烈,如携云卷雷,杀气繁重匍匐席盖天地。 心里一滞,苏离有了不好的预感。 有白色人影流光微现,自邈远林间叶梢掠过,那道白色身影犹如灼亮烟火,速度极快,转瞬即逝,根本抓不住影像,普通人只会觉是自己眼花,但苏离断定,晃动于苍茫沉色之中的幻影,是人,是被黑夜衬托、隐匿着的人! 苏离更不敢动了,直觉脊背发凉,他祈祷花桃儿此刻不要清醒、不要出声,这样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然,那道凌空飞跃的人影,仿若惊鸿,出现了三下,动静分明又轻忽无形,苏离额头出了汗。 他心里确定了,苏牧野来了。 这个认识实在可怕,苏离没有料到,苏牧野真的会因为区区一个花桃儿,纵马一夜追赶……那句“撕了”真的要言出必行了么? 流云白影再次出现,呼地飘到十里之外,冷峻面容正对风声瑟瑟、月影重重,只见白影冷冷一跃,鬼魅立于树梢之顶,轻烟云霭、缭绕雾风,白色衣衫翻飞如岚,好似月下仙人凝望大地。 空中传来犀利呼啸箭音,苏离猛然疾速抓起地上花桃儿,飞进密林。与此同时,他又听到尖啸风声,苏牧野竟是连发了两箭! 花桃儿仓皇睁眼,还未说话,浑身一震,满眼不敢置信,瞪视苏离。 他的咽喉处,一根仍然带着银白光辉的利箭,穿过风和雾、横切林翳鸦鸣,从高至低凌厉扑下,呜的一声,准确无误被贯穿。 苏离再也托不住他,眼看着花桃儿笔直倒下。 冷月清辉,照射在林木之上,像是覆上了一层白雪…… 苏离立在花桃儿尸体前,重重叹了口气,替他闭上双眼,又拿走他身上的百花香囊,想了想,提起他的尸体,折身上马,朝白色身影处狂奔。 树木浓峻,强壮枝干在怒号的风中岿然不动,苏牧野提着弓,呼的一下似一片浮云,几个跳跃,回至逐日身上。少顷,轻盈灵巧的豕鼻蝙蝠飞回他挂于逐日耳边的小笼,他等身后马蹄声响近,方轻夹马腹,消失于白芒晨昏之中,脸上的冷漠和身后追随的万顷天光连成一片,成无边云海。 第470章 会试放榜 第470章会试放榜 小食肆里的清酒不同于名门窖藏,叶凤泠是在一阵又一阵的头疼里醒来的。她尽管不会被醉酒打倒,可起身后,却觉得自己脑袋疼的快要炸裂了。而且,她还模糊记得一些醉鬼说的话、做的事。 叶凤泠简直没脸想苏牧野如何看自己,那个熊孩子一样抱着苏牧野腰撒娇不撒手的家伙不是她,不是她啊! 好在,苏牧野不在眼前,她还能稍稍心理有点安慰。 月麟想笑又不敢笑地端上一碗清粥,道苏世子吩咐了,她一天都得喝粥。叶凤泠僵硬着脖子,呃? 好容易做完一套心理建设,叶凤泠坐下来平心静气,她待着待着感觉眼前有点空,歪头问月麟,柔兆呢? 月麟一脸我有秘密,你快来问我的表情。叶凤泠这才知道墨盏回来了。她摸摸下巴,若有所思。 凝霜院竹林。 一丛竹,一片流云,一盘棋,一位公子,一壶茶。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怎么,自己跟自己下棋,不研究丹药了?”苏牧野撩开衣袍坐到二皇子对面,微眯的眼睛里露出几丝意外,伸手捏起一枚黑子,啪嗒一声敲在棋盘上。 二皇子沉迷丹药不是虚话,更不仅仅是迷惑他人的幌子,他是真的喜欢并精于此道。苏牧野、南平王世子、三皇子、魏麟、秦琰他们这群人都收到过二皇子馈赠,还都好奇地品尝过,好歹没吃死过人。至于其功效,目前还看不出来。 往常这个时间,正是午后昏昏欲睡之际,二皇子不是在炼丹,就是在读道家心法,总之不会一个人在此手谈。 苏牧野见二皇子不理睬,心思微转,毫不客气地拿起茶壶闻过,但笑对嘴饮下。备了自己最喜爱的茶,又摆好棋盘,不愧为知交好友,猜到了自己一准儿会来寻他。 足足一个时辰后,两人才结束眼前局,数过子目,白子赢一子半。苏牧野长呼出口气,彻底放松下来。 “你有心事?十城连炸父皇怎么说?”二皇子慢条斯理将棋子收归棋盒,神情淡漠。 “若我说,十城连炸还有后招你信不信。不如你来猜猜,后招是什么,猜对了我送你一味炼丹秘材,千金难求。”苏牧野笑的意味不明。 二皇子凤目微挑,他逡巡苏牧野一周,清清冷冷:“猜不猜放一旁,你昨晚做什么去了,怎么一副被吸了精血的样子。” 苏牧野临近日中才回到苏国公府,草草洗漱,入宫面圣,出宫就奔凝霜院来了。他自然不说昨夜行踪,笑眯眯含糊其辞,催二皇子猜十城连炸后招。 整个早朝都是围绕十城连炸,任谁都看出来这是一出恶性危机事件,今上始终淡然,他清楚背后之人就是番波斯国萨瓦克,然他和苏牧野都认为,雍曲班扎屯兵到底意欲何为还不能最终确定。曾经,苏牧野猜测三国会经雍曲班扎入攻国朝,但当南诏、吐蕃真暗中排兵布阵时,他反而有了新的想法。 新的想法需要讨论,苏牧野这不就风尘仆仆来找自己的小伙伴了嘛——二皇子。并且他还没有带三皇子。 “你都这样让我猜了,可见你心里有了数。十城连炸,当是番波斯国那伙人特意搞的,有其他某种含义,譬如告诉国朝内的其他番波斯国人某种信息,或者给国朝外他们想告诉的人某种信号……可能真的要打仗了。”二皇子脑子一转,联想纷飞,“不过,怎么都感觉苏九歌既像被牵连、又像被设计,你的堂妹不是惹上什么人了。” 苏牧野欣然点头,可不是惹上了人,因为有嫁给魏麟的可能,就被盯上了。一旦想通一些事,接下来的便一通百通。 这也进一步印证了苏牧野的一些猜测,他望着二皇子,欲言又止。许多事,他说了,二皇子不会往心里去,可有些事,一旦说了,只怕难以预料,想到二皇子急于抽身,他终是没有说出来。 “那你要怎么办?等着这仗打起来,还是如何?”二皇子问。他清心寡欲不代表他不关心百姓生死。国朝遭难,最凄惨的莫过于在战争劫难中流离失所、不见天日的人民。建朝几十年,刚刚休养生息恢复神采的中原地带,如果再次经历一场生与死、正与恶的角逐,估计又要尸横遍野了。悲天悯人的二皇子默默心焦。 苏牧野轻轻一叹,他能如何,他并不能做什么。手和脑袋的区别就是,脑袋可以指挥手,可以在手不听话时,用别的办法教训手,但手不能左右脑袋。身为一只手,就要有手的自觉。 “你为什么还不去求赐婚?叶维阳远在西北,耳目却在京都不少。我不信你不知道,趁着叶府内乱的时候,快刀斩乱麻娶了叶三小姐,再动动脑筋帮一下大房,绝对能在叶维阳心里挂上号。”二皇子摩挲着手中的棋子,缓声道。 苏牧野淡淡笑了笑,没有回答。 是的,现在他去找外祖母求赐婚,磨一磨,应该不成问题,别看叶凤媛要嫁进东宫了,发生过东宫嫡孙痴傻后,叶凤媛这个人的威胁反而降低。东宫嫡孙健康的话,叶府手握兵权,叶凤媛有依仗,入东宫一定要生是非。现在,除了叶凤媛入东宫,还有个秦嫣,嫡孙不可能继承大统,又棋逢对手,加上大房跟叶凤媛的关系一日比一日凉,皇太后态度有了松动。 不着急赐婚的反而变成了苏牧野。尤其在苏九歌被设计九死一生后,他十分担忧一旦赐婚,叶凤泠的人身安全。他没有那么多精力一眼不错看着她,这种时局下拉她越近,她越危险,他也越不安。 危险,好似黑暗中扒开一条缝的恶魔,于暗处窥探,随时寻找时机挥出魔爪。不能在他身上找出破绽,就要对他身边亲近的人下手。苏国公府和魏国公府联姻都不能接受,苏国公府和叶府再度联姻,还是他亲自娶,能被接受么?跟魏麟在十二卫做参军比,叶维阳手里可是十几万边防军。 “看来你是舍不得。畏畏缩缩、瞻前顾后,”二皇子明白了。 苏牧野伸了个懒腰,捏起了一枚黑子。 接下来的两日,整个国朝都是平静中带着一丝期待,春闱会试即将放榜。三年一试,青衫白头,多少人的青春岁月在此刻被点亮,多少人的漫漫一生在此刻被改变,会试结果决定了学子们是打包回家,三年后再来,还是扶云直上,迈进皇宫含元殿。 身边多位学子参考,叶凤泠望眼欲穿地盼着放榜,不仅如此,她还偷偷叫柔兆出去下了押。 到了放榜这日,柔兆一早出门,很快回来,带回来新鲜出炉的会试结果。 江南韩府韩齐光高中会元,因其在两年前的乡试时同样得中第一名谢元,一时间,整个国朝都沸腾了,街头巷坊再不议论十城连炸,全都转了心肠纷纷猜测随后的殿试,江南才子能否再接再厉摘得头名,成就国朝建国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啊。坊间私设的赌局赔率飙升到一赔一百。 柳家两位表兄、柳二小姐未婚夫婿高立都考中,排名先后不提。叶府的叶子鸣反而落榜了,他窝在大房,不肯见人。 叶凤泠对于表兄们的成绩,喜不自胜,立即给柳老太爷写信,还给向师傅去信。待她写完信,柳家两位表姐也欣喜若狂的进门来找她。柳二小姐高兴的脸一直红扑扑的。柳大小姐却有些意兴阑珊。从宜秀居告辞出来,柳大小姐又去桃花坞探望叶凤媛,柳二小姐还是没有去。 会试放榜后,接着便是殿试,殿试定在四月二十日。届时考中的贡生们有幸走进皇宫,于含元殿中应试作答。题目将由今上亲自出,监考也是今上。至于判卷,由翰林院数位学士大儒同批,最终名次交由今上。 叶凤泠决定先不为两位表兄庆祝,以免打扰他们备考心绪,但她还是定了一桌席面,叫人送去表兄们蛰居的小宅子。 下午时,叶凤泠专门去大房转一圈,王夫人并没多少失落,反而很有些看不上叶子鸣输不起的姿态,母子俩正在闹别扭,叶子卓好笑又头疼。从大房出来,叶凤泠唇边笑意瞬间消散,齿寒生凉。除了叶老太爷身边小厮来过大房,勉励王夫人和叶子鸣外,叶老夫人毫无反应。不仅如此,她还注意到府里各处的小厮丫鬟,话里话外带出来对叶子鸣的鄙夷。下人们敢如此做,一定是得了主子们的授意,谁的授意,还用说么? 叶凤泠摇摇头,领着柔兆回到宜秀居,关紧门窗。 第471章 一只小奶狗 第471章一只小奶狗 一天都在忙写信、忙开心、忙安慰的叶凤泠,此刻正在偶尔爆噼啪烛花的细柔灯火下,兢兢业业绣香囊。针法又错了……拆了重来……又错了……糟糕,拆多了……叶凤泠心力交瘁,欲哭无泪。 苏牧野踱步入内恰好看到这一幕,窗棂上挂的绣花半透明绣帘被风轻飘飘吹着,美人塌上清水芙蓉一般的人儿,举着颜色正常的香囊左看右看,似沉思、似懊恼,把盈盈脉脉表述的清清楚楚。 叶凤泠叹口气,认命地放下手里香囊,她没纠结多久就想开了,决定等会儿让月麟来挽救,等月麟把这一块绣完,她再接手回来……反正苏牧野也看不出来。叶凤泠小狐狸一般笑了笑,无意识抬头,愣住……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叶凤泠被苏牧野那双自带勾子的眼神看的心慌,眨眨眼,不太自然地打了个招呼:“呃……你来了啊。” 又一次酒后失德,叶凤泠不得不认清了一个悲惨现实,苏牧野不让她喝酒是对的,她真的不能喝酒,不仅为别人带来麻烦,还给自己挖坑,她现在尴尬地脚趾扣美人塌。 苏牧野明显清楚叶凤泠的窘迫,并以此为乐,他徐徐坐到美人塌上,又徐徐拿起了半成品香囊,看了一眼,挑眉:“这就是你给我绣的香囊?这针法……很少见呐” 叶凤泠恼羞成怒,要去夺香囊,被苏牧野反杀,他轻轻嗅着她身上的味道,眼神幽深明灭:“酒醒了?还记得答应我的事,怕你忘了,提醒你下,只许跟我喝酒。” 面一红,叶凤泠哼了一声。他的唇凑上来碰了一下,她支吾:“……嗯……可是我会嘴馋嘛……” 他的唇再与她缠一下,分开时,她浅浅嘤了一下,似叹非叹,让两人贴着的呼吸都有些紊乱。面容贴着,叶凤泠手搭着他的脖颈,有些暗示地催了催,示意他想亲就赶紧,别一下一下看似碰,却又不碰,勾的人心痒耳赤,心中急躁烦闷。 苏牧野再次俯身,又再次停住——叶凤泠简直想踹他。 苏牧野:“嘴馋也不行……你酒量几乎没有,酒品……呵呵……”意思让你跟我喝都是给你面子的宽大处理。 叶凤泠:“……” 苏牧野笑意满眸,盯着她鼓起来的脸看,“你那样可爱的样子,我可舍不得叫别人看到……你难道不知道,好东西都得捂好喽,不然容易让别人捡漏,等着捡我漏的人可是排长队呢。” 叶凤泠脸上露出笑意,苏牧野继续夸她:“你便是酒鬼,也是世上最好看的酒鬼。” 叶凤泠:“……” 她轻声:“别夸了,骂谁是酒鬼,以为我听不出来么……唔……” 双唇挨碰,这一次终于结结实实亲上了。 …… 叶凤泠问苏牧野要豕鼻蝙蝠,被苏牧野一巴掌拍手心儿:“说过只是给你玩玩,我要收回去了。” 叶凤泠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想到了自己的大雕。苏牧野又意意思思拍她头,道大雕训好了,但不能给她放到宜秀居,太惹人注意,等她嫁进苏国公府就能看到了。叶凤泠听完不高兴了,感觉自己的东西被苏牧野算计走,什么都没了。 苏牧野似乎早有准备,拍拍手,门被推开,一只肥嘟嘟的土黄小奶狗被放进来。小奶狗四只爪子是深褐色,肚子那里是白色,短短一截小尾巴,还有湿漉漉的大眼睛和黑珍珠一样的圆鼻头。 叶凤泠的心瞬间被奶酥了,要跳下美人塌去摸狗,被苏牧野按住。 小奶狗明显刚出生没多久,才跌跌撞撞会走,扫视四周一圈,就扭着小胖身子朝着美人塌这边来了。它想爬上塌,奈何腿短,急得左右乱晃。 苏牧野抄它起来放到叶凤泠眼前。 小奶狗天生自带雷达系统,避开苏牧野,嗅着叶凤泠,肉乎乎小尾巴甩的飞起,然后仰起脑袋朝她奶气十足地汪汪了两声。 叶凤泠彻底沦陷,抱起小奶狗眼睛都笑弯了。 苏牧野好笑:“就知道你会喜欢。暂且赔你这个,别说我贪你便宜。这是我专门去宫里挑来的,你取个名字好好养。别看现在小,长大了可以陪你去打猎。” 叶凤泠一脸喜色,亲了苏牧野一口,以示感谢。 苏牧野把小奶狗从叶凤泠怀里扒拉出来,递到屋外,回过头搂着她问对于柳方泉和柳直礼去哪里做官有什么想法。 柳方泉和柳直礼中举,哪怕殿试名次不好,也算入仕,只要苏牧野想,就能给他们“活动”一二。依苏牧野的意思,外放历练最好,一是积累经验和名声,再能增长阅历,留在京都,凭柳家的情况,他们跟寒门没有什么区别,一定会受到排挤,大概率要从最底层慢慢往上熬。京都城的官位有限,萝卜比坑多,年年想调进来的人如过江之鲤,竞争激烈。 可留在京都有一个最大的好处,能把柳府三房接进京都城,叶凤泠也能有几个亲近之人,这才是苏牧野看中的。 叶凤泠心里荡漾般生起甜意,同时仍保持着清醒。她不准备插手两位表兄入仕,无论留京还是外放,她都支持。两位表兄都心有鸿鹄志向,自当天高任鸟飞。 苏牧野心里有了数,笑笑没说话。 叶凤泠却想到了另一件事,她推了推身旁的人,问苏牧野洗砚最近可有异常。 苏牧野眼皮快速地掀了一下,“嗯?” 叶凤泠将自己的观察和猜测告诉苏牧野,换来对方不以为意的回答:“你别管了,让他们自己折腾,你是主子,不是老妈子。再说,这种事,你插手没用。” 叶凤泠望他一眼,闷闷不乐道:“月麟从小在我身边,我一定要给她找一个她喜欢的人的,她若过不好,我也过不好。” 苏牧野:“……” 被叶凤泠的话架上火的苏牧野,略无奈扶额,嗔她一眼,“我来想办法。” 叶凤泠甜甜笑了。 苏牧野似知道叶凤泠接下来想说的话,提前堵她嘴,道:“此等事到此结束,柔兆那边你别动,她是神机影卫,跟月麟不一样。还有冯茂行那边,你也不许动!虽然九歌还在养伤,但她的婚事还是要听祖母、父亲以及宫里人的意思。” 苏牧野翩翩俊俏,专注看她,眸子清澈如水中浸玉石般好看,配着他表面严厉、实则宠溺的说话语气,少有人能不动容。 叶凤泠面颊飞红迟疑道:“……嗯。” “你觉得合适是你看来,还有许多别的你看不到的呢。”苏牧野再次柔声解释。 他调墨盏回来,一方面分担一部分洗砚身上事务,另一方面也是基于神机营的需要。按照花桃儿交代的萨瓦克暗桩信息,墨盏带人连续捣毁了几个点。过程中遇上过埋伏,但都化险为夷。花桃儿的信息虚虚实实,有真有假,辛亏墨盏经验丰富。 有得必有失,不太好的一面便是柔兆也在京都,还就在叶凤泠身边。若非叶凤泠这边没有合适的人能接手柔兆,苏牧野真想把柔兆派去西北或西南。现在,他只能尽量减少墨盏来宜秀居这边。 至于苏九歌和冯茂行,不需要苏牧野操心,叶夫人已经跳了出来,不光拦下每日来苏府二房请安的玉沥,还把冯茂行送过去的药品一个不剩地打包送回了南平王府。冯茂行再也没能见到苏九歌。 叶凤泠勉勉强强接受。 苏牧野将鼻尖碰着叶凤泠鼻尖,用骤然降了好几个调子的声音,温柔道:“咱们的婚事再等等,我怕现在赐婚你会有危险。安全起见,你还是暂且再当一段时间的叶三小姐,嗯?” 这声音简直要把人活生生溺死,叶凤泠已经毫无抵抗力了,深觉苏牧野抓住了情话关键。 “嗯——”感觉自己胸腔里涨满了什么,酸软酸软的,在苏牧野一声又一声的“阿泠”中彻底迷失。脑子里完全想不了其他的,只能听着他一声声地唤,越唤声音越低,缠绵悱恻的声音最后消失在不知什么时候相触的唇齿间。 苏牧野的吻就和他的人一样,虽然柔和,但强势的绝不许人有一丝退缩,他一寸寸巡视侵占,渴求着她每一丝气息,也将自己的炽浓之味染上她的。半阖的眼里,一向嬉笑讥讽的眼中闪烁着天上的星河,就连长长的睫毛都掩盖不了其间的光辉,将叶凤泠的心神颤抖毁灭。 他的表情和动作,每个细微之处都在诉说他的爱恋和激动,把人前的克制和骄矜丢了个干净,这种情绪好像瘟疫,霎时传染到叶凤泠身上,飘落到屋里的边边角角。 她不知什么时候也露了笑。 苏牧野放开她,看到她被亲的迷迷糊糊带笑的眼,忍不住又摸摸她红润的唇,再次俯身贴上去,摩挲侵入。 第472章 三入慈宁宫 第472章三入慈宁宫 这一夜苏牧野没走,硬是磨着叶凤泠同意他睡在宜秀居……的矮塌之上。两人于内室一南一北,呼吸交错、缠缠绵绵。 主子们甜甜蜜蜜,苦了守夜的丫鬟和小厮。洗砚抱着小奶狗,蹲在门口,有些无聊地看小奶狗翻来覆去在地上打滚儿,内心哀嚎:自家公子好歹让叶三小姐说一下怎么安排这只狗啊,难道真叫他守着一只狗守一夜么?他也忙了一天,好想睡觉啊。 正在腹诽的洗砚眼帘里渐入一双藕荷色绣玉兰花纹绣鞋,小小的脚尖,乖乖巧巧停下,一双手轻轻抱起来小奶狗,声音细柔如绵:“我带它去睡觉,你去休息。厢房里有一间是空的,里面有现成被褥,你凑合一晚。” 不等洗砚说话,月麟就抱着小奶狗转身进了一间厢房。 洗砚站起身,失神地看着窗棂上透出的人影,轻柔美好,带着抚慰人心的味道,一如她平时周到妥帖。 他向洒光窗棂迈步,突然又停下,脸上闪过挣扎,最终懈松了双肩,扭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 自从这只小奶狗来了,宜秀居整个院子热闹了不少,先前因为叶凤泠交代闭门不出、惴惴不安的小丫鬟们,一个个笑得像花儿一样,每天乐呵呵地逗着小狗玩。院子里总能听见小姑娘们清脆的笑声,还有小奶狗的汪汪叫,就连偶尔过来送东西的婆子丫鬟们,都喜欢逗一逗这只爱撒欢、爱撒娇的小狗。 小狗被起名为“桃花糕”,因为它是一只小母狗,而且很喜欢吃叶凤泠递给它的桃花糕,由此得名。别看整个院子的小丫鬟都喜欢它巴结它,月麟更是照顾它面面俱到,它却好像自动能认主,每天大部分时间都爱跟着叶凤泠转,把叶凤泠骄傲坏了。 叶凤泠看书习字作画,它就在脚边趴着玩自己的爪子,或者抱着叶凤泠的绣鞋啃。叶凤泠如果治香,它则屈鼻子绕圈圈乱嗅,自得其乐。月麟眼巴巴看着,觉得桃花糕太可怜了,忍不住想抱它去院子里玩。可抱走了,它象征性跑两圈就又绕回屋里,追在叶凤泠脚跟儿旁边。 月麟:“……难不成苏世子已经跟它说好了,叫它跟着小姐?” 叶凤泠哈哈大笑,愈发喜爱它,简直到了要和它一起睡一起吃的地步。 桃花糕因其通人性,惹得柳氏那边都听闻了。柳氏身边的叶子瑜偷偷跑来宜秀居,玩了好几次,后来还是柳氏亲自带人来押走了叶子瑜,并且告诉叶凤泠看好小狗,不得扰乱叶子瑜读书。 “哎,明明咱们什么都没做,都被责备,三夫人真是……”月麟愁眉相对,她是柳府的丫鬟,私心里还是希望叶凤泠和柳氏能相处好,可现实一次次击碎她的美好愿望。 她听说,柳氏为叶凤媛准备嫁妆准备了许多,不光有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还有各式古木家具、玉石古玩,别说一千两,一万两都超出去了。就是当年叶夫人出嫁,都没有这么多的嫁妆。 叶老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柳氏变本加厉,还趁机给三房添置了许多家当,据说三老爷的外书房换了一水的紫檀木书架…… 叶府其余人里,叶老太爷病时好时坏,不理事不管事,叶二老爷日日几乎都不在家,大房全体失声,秦氏和叶凤锦也一反常态的保持缄默,叶府出现了一股诡异的沉默和平和。 月麟对此大呼不解。 叶凤泠闲闲打了个哈欠,嗔了她一眼,抱着桃花糕倚去榻上:“这有什么奇怪,大家都在明哲保身罢了。你不是也说,二伯母又带着二姐姐出去做客逛街品茶吃点心好几次么,对于二伯母来说,谁当家都和她们关系不大,现在最要紧的是帮二姐姐寻个好夫婿。一旦叶凤媛入了宫,拿我第一个开刀,二姐姐紧随其后。” 桃花糕似乎知道叶凤泠在说的话让她心情不好了,抬起壮壮的前肢扑到叶凤泠的胸口,蹬着小腿,舔了舔叶凤泠脸颊。叶凤泠痒得咯咯笑。 月麟发愁地看着不着急婚事的自家心大小姐,颇感无语。但她也清楚,苏世子和小姐一定是达成了某种共识,不然小姐不会如此心平气和的窝在宜秀居里,连柳大小姐频频造访桃花坞都不变色。 会试放榜后,柳大小姐和柳二小姐几次来叶府,开始柳大小姐还会跟着先来宜秀居里坐坐,后来直接和柳二小姐分道扬镳,径直去桃花坞。 柳二小姐坐在宜秀居里,忸怩不安,手指都绞到一起去了。 叶凤泠笑笑,“二表姐怎么了,是高立这两天没带表姐好好逛京都城么?” 柳二小姐白她一眼,似下了什么决心,偷偷告诉叶凤泠,她觉得自己大姐这几日有些不对劲。 叶凤泠眼里闪过锋芒,“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大姐到底在做什么,就是听我的小丫鬟说,看到过月兰出去抓药。我见大姐也没生病,就留了心。发现大姐房里存着好多包药粉,我偷了一包出来,你看看。”柳二小姐递过来一方小小纸包。 纸包里是磨得极细的粉末,桃花糕在叶凤泠脚边绕来绕去,忽然打了个喷嚏,看上去又憨又可爱,逗得叶凤泠和柳二小姐都笑了起来。 叶凤泠没有闻粉末,转过头叫柔兆拿出去找个医馆问问。 问回来的结果便是,这是莪术、三棱、麝香三者的混合物,最重要的功效乃活血化瘀、行气破血,可以说叫“一通百通”。 叶凤泠心里有了谱,叫柔兆拿着这包粉末去找苏牧野。 柔兆退后一步,低头不吭声。她不想去苏国公府,苏世子说过不让她见墨盏,前一次在书房里碰到是不知情,再去就有故意之嫌了。再说,想到书房里两人相对……柔兆无声地拒绝了叶凤泠的话。 最终这包粉末是通过另一位神机影卫送过去的。苏牧野回话:知道了。 叶凤泠气的干瞪眼,知道了是什么鬼!这人,多说一个字会死么! 她正揪着桃花糕发泄心中怒火,就听到一阵慌乱人声。宜秀居大门被打开,宫里来人,宣叶凤泠进宫。 立在宫门口等待的宫侍,面目端庄,气度不卑不亢,上来先给叶凤泠施礼,和和气气道一句:“叶三小姐辛苦了,请随洒家即刻前往慈宁宫,太后娘娘正在等候叶三小姐。” 叶凤泠脸色变了又变,这一瞬间她想到了无数个可能,所有可能都和一个人有关,苏牧野。然苏牧野才说不急两人婚事,皇太后紧跟着就宣自己入宫,实在不能不让人心里打鼓。 “不知太后娘娘唤我前来所为何事?”叶凤泠没准备问出来答案,不问又不放心,想了想,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说了这句话。 宫侍含着笑道:“叶三小姐莫怕,见了太后娘娘就知道了,照洒家来看,却是一件好事。” 叶凤泠心里一松又一沉。宫侍口里的好事,会是什么?如果仅仅是自己跟苏牧野的婚事的话,应该是直接赐婚,而不是突然毫无预兆的宣召入宫…… 问不出来什么,又拖延不得,叶凤泠仓促之下也不知道柔兆有没有给苏牧野传信赶来救场,心中实在有些忐忑,勉强笑了笑。 出门时叶凤泠要带柔兆的,宫里的人道皇太后说了,只宣叶三小姐一人,丫鬟婆子一概不用,柔兆和月麟就都被留在了宜秀居。 这一路走的当真是心乱如麻。 春日晖光透过窗棂照在慈宁宫内殿地板上,由于天光明亮,将罗汉塌上老人脸上每一条皱纹都照的清清楚楚。老人阖目小寐,头顶的赤凤衔珠点翠金钗晃晃悠悠,打在润白珍珠上的光点落到地板上,映得迈步入殿的叶凤泠眼前一花。 她顿了顿,顺着光芒看到皇太后脸上的苍老无处遁形,但这份苍老不仅无法让人生出同情怜悯,反而含着犹如老树枝干的那种岁月凝练的坚韧,坚韧之外,更有深沉。 皇太后猛然睁开眼,有锐利一闪而过,待叶凤泠再去看时,只有慈爱和包容。 叶凤泠怀着十分的警惕和恭敬行礼,被皇太后拉到近前坐下。 皇太后静静笑着仔细打量半晌叶凤泠,嘴角笑意加深:“所有人都喜欢好看的人,我虽不能免俗,到底不能体会一如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啦。听说克己最近常歇在外面,叶三小姐听说了么?” 叶凤泠一愣,脸色骤变。 苏牧野确实磨着在宜秀居过夜已非一次,不过……这事……皇太后怎么知晓了,这么快、这么犀利么? 还有,苏牧野那个混蛋,难道没有安排好家里,若是皇太后知道,长乐长公主是不是也知道了呢? 叶凤泠顿失魂,脸色苍白,瞬间失血,继而燥红。她恨不得捶死苏牧野! 第473章 “磨” 第473章“磨” 叶凤泠僵硬地坐在皇太后身侧,一只手还被皇太后握在掌心,她眼睛直直盯着殿内地板上的光斑,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她直接被皇太后口出惊语吓得面目全非,心惊肉跳。被人猝不及防揭破跟苏牧野的关系没什么,她已经习惯了,并且这本来就不算什么秘密了。但……长辈突袭一句“最近常歇在外面”,饶是她的齿厚脸皮,都没能挺住,直觉一颗少女心被人扔到了绞肉机里面,羞耻至极。 皇太后见叶凤泠紧张地手都微微颤抖缩回袖中,被自己按着的手青筋隐隐在动,淡淡笑起来。 “我也从年少走过来,自然知道这种时候最是情切切良宵一刻千金。但许多事还是要三思而后行,女子最讲贞静,女子名声,最是矜贵,身为闺阁秀丽,无论有无人知,都要谨小慎微。要知道,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暗处盯着你,一旦被抓住破绽,粉身碎骨都有可能。到那时,贪一时小欢而损百年情缘,岂不痛哉。”皇太后语重心长,如同每一位关心晚辈的长辈。 叶凤泠听的心头一凛,脑子嗡的一声,羞愧地低下了头。 “叶三小姐可知我今日为何叫你入宫?”见叶凤泠一双瞳眸雾蒙蒙望过来,带着清澈懊恼的童真和茫然,皇太后又道:“便是想问一句,为人妻者,叶三小姐以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叶凤泠怔忪,瞳孔竖成了一条细细的直线,让她显得愈发呆愣,“端庄顺从、知耻守节?” “呵呵,”皇太后略有嘲讽笑起来,她靠去罗汉塌上的软垫,用富有意味的眼神看着叶凤泠摇头,“这是男子们对女子的要求,他们不想被女子所控,自然要求女子顺从为先。三妻四妾、左右逢欢,妻子知耻守节,家宅才能稳定。你看那被猎来的狐狸,若不先修剪其利爪,怎么能放心豢养。这是同样的道理。” 论城府心机,十个叶凤泠也比不上皇太后,叶凤泠抿着唇摆出虚心受教的模样,心却不敢松懈,她已经意识到,皇太后绝非简单指责苏牧野和她不守礼教,无媒过夜。皇太后偏爱苏牧野,世人皆知。皇太后是什么人?就算想拆散她和苏牧野、找她的麻烦,也绝不会放到明面上留下痕迹,叫外孙跟自己离心。 那么皇太后想表达的,或者说想在叶凤泠这里得到的,显然不止于此! 皇太后微笑着道:“你应该读过吕后的故事。吕后一生精明强干,陪汉高祖风风雨雨多少年,吃过多少苦头,元配发妻啊,后来为了汉惠帝几次以皇后之尊跪求诸侯,可谓是为高祖和汉惠帝做尽了一切。从妻子、从母亲任何角度来讲,都无可指摘。不想汉惠帝帝权在握后,反倒护起赵王如意,往自己母亲的心口捅刀子。不是狼心狗肺是什么?可你看史书上是怎么写的,街头巷尾又是如何流传,大多都在说吕后先恶毒地将戚姬做成人彘,又毫无容人之心,毒杀如意,还说吕后夫妻离心、儿子怨恨都是报应。亏得我不是吕后,不然我也要活活被气死!” 叶凤泠冷汗涔涔,皇太后这个例子举的……怎么说呢,貌似不太那么应景,又隐约透漏着什么,她来不及细想,更不敢吱声。 皇太后走神了一瞬,很快回神继续道:“在我看来,为人妻者,不能听之任之,最怕以夫以子为天。他们说得对、做得对,你可以在一旁看着,他们做的不对你不能助纣为虐,他们做的对他们有利对你有害时,你更不能一时心软智昏,忘了自我。这个世上,没有人值得百分百付出,哪怕是血肉至亲。人,还是得自私一点啊。” 那冰刃一般的凛冽笑容,那俯视苍穹洞悉一切的眼神,如刀刻石壁一般在叶凤泠心上留下丝丝刮痕,她懵了。 “哈!”皇太后开心的笑出了声,“你别以为我是在教你怎么对付克己,我的外孙我自然疼惜。正是因为真心疼惜我才不愿他鼓风入天,他再桀骜也得有个能拘住他的人,长乐已经管不住他了,苏括也不行,只有你,被我寄予厚望。我不期待叶三小姐主动做什么,只希望在克己想不到、想太少、想过多的时候,能伸一伸手,别一味迁就他。你就把这当作一个长辈的拳拳相求的慈悲心肠。” 离开宫门,坐上马车,叶凤泠脑子还是一片空白,她缓了半晌才理解了皇太后唤她进宫的意思,然她心思微转,一阵冷一阵热。 表面看,皇太后说的是苏牧野任性地留在宜秀居过夜,自己不仅不拒绝,还跟着一起胡闹,无论两人有没有突破最后一层防线,在有心之人看来,此举无疑置礼教礼法于无物。一旦被宣扬,叶凤泠的声名受损,苏牧野也会被构陷。 然若再稍稍往深里想想,皇太后意有所指,似乎跟皇室倾轧、跟国朝时局都有那么点关系。那句“这个世上,没有人值得百分百付出,哪怕是血肉至亲”不仅像对一些旧事发出的慨叹,又好似提醒着她,对叶府、对自己的血肉亲人不能过度付出。 叶凤泠长叹一声。 她是一路畅通无阻出宫、回叶府了,自然不知道苏牧野和皇太后这对祖孙在慈宁宫又聊到了深夜。这一夜,苏牧野没能去成宜秀居,宿在宫中慈宁宫。 翌日清晨,叶凤泠特地捧着一碟桃花糕和一小匣子碎角银子,去央求柳氏准许她出门。这些日子柳氏一心扑在为叶凤媛准备嫁妆上面,无心搭理叶凤泠。而叶凤泠也从不去柳氏面前晃。她已经摸到了和柳氏相处的精髓——投石问路,在柳氏这里就是投银子问路。 想做什么,拿点银子出来,再奉承一些好话,听听柳氏奚落,基本就能搞定了。 叶凤泠晃晃脑袋,忍住掏耳朵的冲动,抖落在柳氏跟前染上的两袖戾气,一身轻松出门。 她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越想皇太后的话越心惊,要不是皇太后是苏牧野的亲生外祖母,叶凤泠都觉得皇太后完全在为自己考虑。用如此看似直接实则柔软又暗含无限意蕴的手段,关怀了自己、规范了外孙、还敲打到骨头上,皇太后真应了那句“姜还是老的辣”。 皇太后的话给叶凤泠提了个醒,什么时候都不能失去自我,在感情中迷失理性。这一记振聋发聩的劝导,叶凤泠既感动又后怕,因为她发现,自己真的许久没有为自己打算了。这些日子,她一颗心都围着苏牧野转,围着婚事转,丢了许多事。就连向师傅来信上都毫不客气地责问叶凤泠,问她是否许久没有习香,所谓香道,她还记得多少。 叶凤泠半夜坐起来抱膝望月好久,长吁短叹,后来还是桃花糕趴在塌沿儿,甩着尾巴、伸出舌头傻乎乎舔她才让她心情好了起来。 抱桃花糕到被窝,叶凤泠摸着一手温温热热、肉乎乎的奶肥肉,重新沉入香甜梦境。 叶凤泠出门是想看看铺面,苏北含香馆已经料理好,柳二夫人和褚亮都给她来信汇报了情况。若非叶凤泠有事吩咐褚亮去做,褚亮已经回到京都城了。既然褚亮不在,叶凤泠决定自己亲自动手,带着石头挑挑铺面,筹备重新开间含香馆。 这边叶凤泠重整旗鼓、热气腾腾忙活起来含香馆,那边有个人坐于涂炭、抓心挠肝。 南平王世子冯茂行自从苏九歌被炸伤,一颗心就煮在了水里,温水煮。他派玉沥去苏国公府请安,赶上苏牧野在还好,还能进门。若苏牧野不在家,玉沥基本只能徘徊在门房位置。后来,玉沥还把冯茂行最初送去的那些药品抱了回来。 叶夫人说了,多谢南平王世子危难之际寻得苏九歌,此恩苏国公府定当铭记在心。恩义在怀,药品免了。话不可谓不打脸,态度不可谓不明显。 冯茂行又气又恼,他很不放心苏九歌的伤势,搜窟窿打洞想看看。为此,他都去求上了长乐长公主。 长乐长公主这些日子被叶夫人怼的不行,正靠在屋里平心静气,见自家侄子来,哪里有不明白的。救苏九歌回来那日,冯茂行的样子,就差在脸上印上几个大字——“我心仪苏九歌”了。 以前她无聊时还想过这个事,现在她是十分不愿意冯茂行娶苏九歌的。 “姑母,我想探望苏小姐。”冯茂行开门见山,端着一张俊俏生辉的圆脸,既轻松又自然。 长乐长公主按额角的手一顿,喘口气道:“九歌还在养伤,不便见客。你别想了。” 冯茂行毫不气馁,正襟危坐对长乐长公主道:“那日是因我失察,没有派人护送苏小姐回府,我跟克己是好兄弟,跟苏小姐也算从小到大相识,可以说是半个兄妹都不为过。苏小姐遭难,我若充耳不闻,别人该说我不懂事了。再说,我身为姑母您的亲侄子,主动登门探望苏小姐,不也是为姑母您长脸么。还望姑母能带我去二房。” 长乐长公主气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个侄子怎么回事,睁着眼说瞎话还得睁睁眼呢,这强词夺理、颠倒黑白的话怎么离开的那张嘴啊。她现在和叶夫人相看两生厌,许多事甚至已经需要韩夫人在中间传话了,侄子还要让她领着去二房! 冯茂行呵呵笑着,打定主意不见苏九歌一面不走。 不想,当他的姑母看透他的打算后,比他还不要颜面,直接着人哄他出门,根本不给他再胡搅蛮缠的机会。 冯茂行摸摸鼻子,立在苏府花园的树荫下半晌,转身朝倚竹园走去。 倚竹园门口,他遇上蒋若若,颇感意外,眼神闪了闪。 在磨韩夫人一个时辰后,冯茂行终于如愿以偿,找到了一位愿意并且能够领他进二房的人,韩齐光。 两人一路来到二房门口。 第474章 盼君知、怕君知 第474章盼君知、怕君知 去二房的路上,冯茂行状似不经意地问韩齐光,蒋若若经常去倚竹园么? 韩齐光闻言步履不停。 自从苏九歌受伤,苏牧妤就像转了性子,自动宅在自己的院子,再不蹦蹦跳跳四处乱逛,包括蒋若若那里。听府里丫鬟们说,蒋若若几次去找苏牧妤,都被苏牧妤以身体不适为缘由挡了回来。 少了一个玩伴,蒋若若略显孤单,偶尔便会来倚竹园寻韩夫人消磨时光。 冯茂行笑了笑。 苏九歌被炸幕后黑手,一直是冯茂行关注重点。他没有放弃私底下查证,寻到一些蛛丝马迹。拿着那些东西去找苏牧野,对方非常意外地看他,破天荒夸了他一句:“想不到你努力起来,也是很突出的。” 冯茂行懒得跟苏牧野打太极,追问事实真相。苏牧野抬头望天儿好半天,才似笑非笑道,他目前查出来的,这起爆炸、包括十城连炸,都跟番波斯国的萨瓦克有关,而且……京都城茉雅居爆炸发生前,光苏府里就有许多人知道苏九歌要去茉雅居,这个许多人有苏牧妤、有蒋若若,还有一些丫鬟婆子。其他的,请冯茂行自行联想。 冯茂行心一咯噔,愣愣道:“不会是我想的那样?” 苏牧野耸了下肩,挑眉笑而不语。 冯茂行:“……” 正是因为那一场对话,冯茂行对蒋若若的怀疑达到了顶峰。但一方面他不在苏国公府,蒋若若这些日子几乎不出苏府,另一方面,他忙着担心苏九歌,被相思折磨,是以怀疑只是怀疑。 脑子里上演曲曲折折,正踟蹰着要不要提醒韩齐光,冯茂行已经跟着韩齐光来到苏九歌百花深处门口,他们运气不错,赶上叶夫人不在。玉兰在院门口看到韩齐光和冯茂行的身影,提起裙角一溜烟跑进屋。 她凑到苏九歌床前,小喘吁吁:“小姐,表公子领着南平王世子来了!” 闭目的苏九歌睁开了眼睛。 她还不能连贯说话,只能发出一些零碎声音。身上时时刻刻都很痛,就算有江湖名医开的止痛散,那种由内而外发散的痛还是痛,只是从被尖锐利刃拨皮抽筋式的疼变成针扎指缝的疼。这一点可以从她已经塌下去的脸颊上看出来。 韩齐光和冯茂行走进屋,韩齐光温声问苏九歌几句,见苏九歌浅浅笑着点头,偶尔出声回“嗯”,放下心来。他转身跟玉兰要江湖名医开的药方。 在这个过程中,冯茂行一直僵硬地立在苏九歌床前两步,压根听不进去韩齐光跟玉兰的对话,满眼都是苏九歌苍白瘦削的脸。苏九歌更瘦了,搭在塌边的手腕不足一握,腕骨棱角分明几乎要冲破白皙皮肤。 觉察到冯茂行呆呆的视线,苏九歌动了动手腕,她看向冯茂行,眼神平静,带着一点点不一样的温和色彩,微笑了下。 冯茂行觉得耳根有些热,他沉默了一小下,轻声:“苏小姐是不是没有胃口,我听一些大夫说,脏腑受伤,最是难熬。吃过东西不舒服、不吃伤又好的慢,怎么都不舒服。还有……你咽喉受损,说话就牵扯到气管,还是少出声比较好,可以把想说的话写出来,或者干脆把常用的话写出来备好,你需要时,抬抬手或者用眼神示意就行了。要不,我帮你写……” 而说完这些话,冯茂行顿住,一下手足无措,他感觉自己是不是有点说多了,好像意思太明显了,苏九歌会不会多想,她现在养伤最忌讳多思…… 苏九歌眼波微动,噙笑看着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冯茂行看她似乎想坐起来,仓皇上前扶住她,他想,主要是她那摇摇晃晃的身形让人太担心了,根本不是自己脚比脑子动作快,也不是自己早就跃跃欲试想缩短两步的距离。 苏九歌从枕边拿出来笔和纸,写了几个字。 冯茂行触电一样松开扶着苏九歌的手,看到苏九歌写的是:谢谢你找到我。 他专注地看着苏九歌,有些不好意思挠头:“没什么,你……无事……我就放心了。” 苏九歌睫毛簇簇抖动,又写了几个字:“母亲遣人送还药品,我无法开口,还望你不要介意。醉花阴,我还没来得及品尝,你能回头再卖我一坛么?” 冯茂行俯眼望着最后几个字,指尖轻微地颤了下,心脏更是不合时宜地猛跳。 这一次他没立即吭声。 苏九歌放下笔,要把纸收起来。 冯茂行却伸手抽走了这一页纸,他衣袖拂过,带动一阵微风。风动之下,细弱的手腕分明僵了一下,只冯茂行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不能察觉。 冯茂行沉默地收纸张入袖,又从系于腰间的香囊里拿出一块黑黢黢、拇指大小的四方木头块,放到了苏九歌枕旁。 “醉花阴的事……等以后再说……这是黑檀木,凝神静气,有助眠之效。我幼时不肯好好睡觉,母亲特地求檀溪寺智显长老念经开光过。我猜你此时可能被病痛折磨难以安眠……拿来……给你。就放在枕旁,不用理会它。” 静穆沉古、纹理交错,黑檀木在檀木中少见而珍贵,因其还能防百毒,传言真正生长百年以上的黑檀木泡水可以治疗许多毒。 苏九歌拿起黑檀木块,手指擦过几乎摸不出凹凸的光滑木纹。木块不大,毫无花俏造型,当真只是一块木头,不认识的人可能都会觉得是块黑炭,她一摸之下,就猜出这一定是南平王妃费了许多心思找来的黑檀木。只有贵族世家,才会懂得黑檀木真正的价值,不以雕刻花纹为目的,又故意保持不会引孩童兴趣的拇指大小,只取安眠静气。 他母亲寻得黑檀木给他,他却拿来给她? 苏九歌平静的心湖上,春水生花,涟漪荡起,她怔怔看着冯茂行,看他好似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拘谨又忐忑地绷紧脸,生怕她不要一般。 那些压抑着的心事、藏匿的情绪,终于被一览无余地表露到光亮之下。 韩齐光和冯茂行离开时,苏九歌沉静地望着他们背影消失,玉兰立在床头,絮絮而语,苏九歌漫不经心地摩挲掌心的黑檀木,低着眼出神。 突然,她迟疑了下,抬手示意玉兰去给她倒水。待玉兰离开,她举起黑檀木,在木块一面,看到两个字——安康。 雕功拙略,明显是新刻上去的,且故意刻痕极轻、字极小,似乎生怕被人发现。 黑檀木静静躺在苏九歌手掌心上,刹那间心被软软地触碰,她仿佛听出了那没有说出口的心事,洞悉那人为何在所有人都要失去希望的时候,坚持寻找自己。 相亲相遇、卖酒设宴,茅屋救助、赠药关怀,那人图的是什么,正是那句不当其时、却挂其心的一句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盼君知、怕君知、想君知、忧君知。 一扇门,他推了许多年,也没推开,只因心事难言。 …… 京都城里有会试放榜、叶凤泠手头忙含香馆重开,同一时间,新婚后和纨娘留在苏北的褚亮,告别了新婚妻子,踏上去往西南的旅途。 纨娘想跟着,被褚亮拒绝,留在苏北,两人约定若一个月后褚亮没有按时归来,纨娘即刻启程回京都。 褚亮这趟远行,第一站乃千毒岛。叶凤泠信中交代褚亮,亲手将信中信交给千毒千佛手王琪,并听从王琪安排。 一路晓行夜宿,褚亮费了不少劲才找到千毒岛,又找到了王琪。王琪看过叶凤泠的信,抬起耷拉的眼皮问褚亮:“她给你的信上怎么写的?” 褚亮忙把信掏出来递过去,他见识过王琪手段,十分听话。 王琪看过后离开片刻,回来时肩膀上已经多了一个小包裹,她那破锣嗓子嘶哑着笑出声:“难得小美人没忘了我,还赶上我心情不错,她的忙我帮一帮。我虽然不喜欢出门,但去西南着实吸引人。你随我一起,咱们走趟昆州。” 就这样,褚亮又随王琪一起继续向西南行去。几日之后,两人已经进了昆州。 王琪到这时候还没告诉褚亮叶凤泠到底想做什么,她吩咐褚亮打听一个人,安南都护节度使路峰。路峰平时并不在昆州,多在安南都护府或是安南边防军营里。 褚亮了解到路峰两日后要回一趟昆州,因为路夫人家在昆州,路老爷、也就是路夫人的爹、路峰的老丈人要过七十大寿了。两日后,就是寿宴,路峰一定会携妻来拜寿。 王琪凌乱头发披散而下,根根枯涸,偏又像草一样的坚韧有力。她的干净形象只在季阳眼前持续那么一小会儿,一旦回到她自己的世界里,又变成脏兮兮的老妪了。 一个白色瓶子从“杂草堆”里被抛出,在空中划出完美弧线,落到褚亮怀里,王琪摆手道:“这是金波花雨毒液,你想办法送进那个叫路峰的混蛋玩意嘴里。噢,等下。” 她又扔了好几瓶毒药出来,有粉末、有液体、有毒丸,或是让人一睡不醒、或是见血封喉、或是乱人心智,林林总总,各式死法被王琪介绍了一遍。她满不在乎道:“我这个腿脚,不太方便现身,小美人专门叮嘱叫我小心点,只能麻烦你亲自走一趟了。不过你不用怕,有了这些毒药,你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最简单的就是冲上去把金波花雨洒到他脸上,然后再把这些毒药洒出去掩护你跑路就行了。就是你洒的时候注意别洒到自己身上……不过洒到也没事,我有解药。” 这便是叶凤泠的请求了,不直接杀死路峰,只让他“享受”一番金波花雨。 第475章 吐蕃使者入京 第475章吐蕃使者入京 叶凤泠在给王琪的信里简单介绍几句季阳近况,笔锋一转,提到了她的一位好友,被家中夫君虐待致死,请求王琪施以援手,拿出金波花雨让她能为好友报仇。如果王琪有时间、有心情,可以一并去西南昆州转一转。 王琪最恨薄情寡义,尤其薄情寡义的男人,简直是她眼中钉肉中刺,在她看来,死一百次一千次都不为过,金波花雨都是便宜路峰的了。鉴于叶凤泠信中专门提醒王琪注意躲避神机影卫,是以她按捺住心底翻腾怒意,将此事交给了褚亮。 弄清楚的褚亮心里嘀咕,路峰那是朝廷命官、大将军啊,自己怎么才能顺利接近并且下毒成功呢?不等他挠头,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了——青山白刃王宇庭! 褚亮大吃一惊,他脑子转的飞快,盯上了王宇庭,同时迅速给叶凤泠去了信。这次写信褚亮按照叶凤泠吩咐,用了特殊笔墨,虽然叶凤泠没提原因,褚亮还是猜到叶凤泠是想躲过苏世子的眼线。 王宇庭在昆州不叫王宇庭,改名王庭,摇身一变,成了昆州刺史幕僚。若非贺梦棠在街上闲逛,褚亮也不能顺藤摸瓜,发现王宇庭。 褚亮脑子一转,跟着贺梦棠和王宇庭,花银子找路子进了路夫人父亲的寿宴。路夫人娘家办宴,在昆州得算大事。藩王府的藩王都来了,昆州刺史更是带着手下得力属官早早立在门口,静候路峰大驾,王宇庭赫然在列。 歌舞升平、高朋满座,八珍玉食、觥筹交错,寿宴持续一夜。褚亮扮作某个属官的小厮,躲在路夫人家里一处角落,在午夜时分路峰被人搀扶着回房休息的路上,莽撞撞了路峰一下。 他脖子上立刻架上了数把闪着青光的刀剑,被人团团围住。褚亮确定,自己的生与死就在一线之间。路峰属下要杀了褚亮,被路过路夫人拦下,道今夜乃父亲寿宴,忌讳杀生,不如放人一条生路。路峰碍于在老丈人家里,难得的没有反驳路夫人。 直到被人抛出大门,褚亮的腿还是软的,他没看错,昏暗的灯火之中,那个叫路峰的人,豹头环眼,威严凶狠,眼里的杀意一闪而过。 褚亮摸了摸手里的小白瓶,长出口气,这一趟惊吓不白受,总算不辱使命。 完成叶凤泠交代任务,王琪并不着急离开,她向往西南许久了,这里有数不清的草药,反正叶凤泠在信中也说了,让她暂时不要回千毒岛,最好选无人认识她的地方隐居个一年半载,她决定干脆留在西南,潜心收集草药。至于褚亮,王琪认为不归自己考虑。 就这样,和王琪分手后,褚亮一路风尘回了苏北,将将赶在纨娘动身上京都前抵达。叶凤泠的回信也到了苏北。 这一次,叶凤泠告诉褚亮,带上纨娘,不用着急,慢慢赶往昆州,到了昆州后,直接带着叶凤泠的拜帖登门白府,然后再等她吩咐。 纨娘见褚亮读信的表情是懵的,噗嗤笑出声,飘着媚眼笑道:“怎么,掌柜的又给你出难题了?” 这回可不是难题,是谜题。叶凤泠信上白纸黑字,未用特殊笔墨,书写着几个大字——白灵失踪至今,你尽量住在白府跟随白奇左右,向我汇报大小诸事。 褚亮心里涌起强烈不安,他直觉昆州要出事,前几天在那边时,他频频看到军队从街道上走过,还能听到城外滔天练兵之声,这个时候,白灵却失踪了!加上王宇庭现身昆州,一切都似乎说明,昆州、乃至西南将有大事发生。私心里,他不想带纨娘一起去,然而纨娘岂是褚亮可以左右的,坚决跟着一起走。 褚亮第二次抵达昆州时,距离他第一次从苏北出门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京都城里刚刚张灯结彩、火树银花迎接了吐蕃使者。 吐蕃使者浩浩荡荡进到京都城时,正巧赶上连日阴雨天气。 杨柳阴阴、细雨如酥。春风一夜吹梦香,闲花落地见流莺。夜晚清新雨水使京都城焕然着一股亮丽安静的气息,宫墙内飞甍参差的琉璃瓦,宫墙外钟鸣鼎食的朱红院落,配着寂静悠长的小巷和干净整洁的街道,无不迎接着洗涤万物的洗礼。 叶凤泠一早在院子里舞剑,桃花糕安安静静蹲坐在一旁,好似看得懂一样,尾巴甩得飞起。 空气中回荡着余散萦绕不去的湿润潮气,远外笼着一层透明飘渺的青雾,叶凤泠抬头看了一眼,暗道,终于天晴雨霁了。 两日前吐蕃使者团入京,比原定时间足足提前了十日,可以说十分突然。若非礼部早就做了充足安排,很可能翻车。 吐蕃使者团带队者为吐蕃王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强巴仁增。他先是带队朝贡,跪拜今上,再用吐蕃语和国朝官话各表达一次对国朝的敬仰慕孺,最后请求今上赐给他们吐蕃一位真正的公主,让吐蕃和国朝的关系永永远远坚硬强固。 吐蕃直抒胸臆式求婚行为好似一颗石子,激起京都千层浪花。 反应最激烈的当属昭阳公主,她在慈宁宫、坤宁宫、紫宸殿之间来回穿梭哭泣,以死相逼表达坚决不会嫁给吐蕃王的意愿。 同一时刻,和蕙郡主“病倒”,一度严重到南平王夫妇开始为爱女准备棺椁,两天时间,南平王府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搭灵堂。 世家们看出些门道儿,一改平日奢靡喜宴的作风,纷纷关紧大门,不放自家女儿出门。是以,两日时间,在贵如油水的淋漓春雨目视之下,京都城世家盘踞街坊被收割尽喧哗。 叶凤泠抱起来桃花糕,亲自给它洗踩过雨水的胖爪子,边洗边兴致盎然地听小丫鬟们磕闲话。 四月十五、四月十六连着两日东宫挂灯迎新人。叶凤媛披桃粉嫁衣、簪鸾钗,声势赫赫入了宫。比她前一日入宫的秦嫣一反从前张扬,轻车简从,只拉了两车看上去几乎没有什么的嫁妆车。前后对比,十分明显。 叶凤媛入宫后,除了向帝后、皇太后行礼外,还向太子妃陈氏行礼,跟早她入宫的秦嫣见礼。一日折腾加上一夜颠鸾倒凤,第二日开始,叶凤媛的肚子都不太好了。她下身见血,隐有落胎之兆,辛亏宫中太医医术高明,不过她至少要在床上躺三个月,且三个月中忌房事。 这事没瞒住,不光在宫里传开,宫外许多世族官家都听说了,大家秘而不语。 小丫鬟们正在聊的八卦就是这一件。 ——“我听说,老夫人和三夫人急坏了,也不管是不是四小姐进宫第二日,昨日慌慌张张递牌子入宫。程妈妈闺女爆料,四小姐形容特别糟糕,住的地方也不宽敞,见了老夫人和三夫人就哭。” ——“都要落胎了,还能好到哪里去。你说四小姐也是,明知道有身子,还要胡闹。我嫂子就是怀头胎的时候没轻没重,最后孩子没保住,过了好几年才又怀的我侄子。这种事……万不可大意。” ——“这又不是四小姐能做主的。听说那秦家小姐媚的不行,四小姐要不赶紧把太子的心拉过来,怎么跟秦小姐打擂台啊。” ——“那你说,咱们府上的四小姐和秦小姐,谁能笑到最后?” ——“哈哈,我可听程妈妈闺女说了,秦小姐嫁进去那晚,太子去秦小姐屋里坐了坐就走了,俩人根本没一块睡。这么说来,还是咱们四小姐有本事啊。” …… 月麟走过去,哄开了小丫鬟,叶凤泠听八卦时间到此结束。她懒洋洋站起来,拍拍桃花糕小脑门,笑吟吟道:“给你个机会,你说谁能赢?叫一声是秦嫣,叫两声是叶凤媛。” 桃花糕盯着叶凤泠,扑闪闪圆溜溜的黑眼珠,“汪汪汪”叫了三声。 叶凤泠:“……” 月麟笑出声抚掌:“小姐,三声是什么意思?” 叶凤泠多机灵啊,弹桃花糕鼻子的功夫已经想好了措辞,扭头笑道:“桃花糕说,它还没想好答案。” 月麟:哈哈哈。 秦嫣出嫁前,叶凤泠曾想见她一面,但苏牧野道,秦嫣已经不住别院,回到了秦国公府,且同叶凤媛一样被宫里派的人“保护”着,无论是出府还是叶凤泠去秦国公府都不方便。她只得放弃了这个想法,改为遣鲁妈妈送她的贺礼到秦国公府。 鲁妈妈回来说,她被请进秦国公府见到了秦嫣小姐,秦小姐人很丰腴,唇红齿白,身体养的很好,加上能请她进去问话,看上去随意舒心。 鲁妈妈还说,秦嫣叫叶凤泠不用担心她,等她在东宫安顿好自会唤叶凤泠入宫聊天。 叶凤泠这才放心,同时也确定了秦嫣确如苏牧野所言,是自愿入宫的。听过小丫鬟们的话,她觉得秦嫣真是十分爱惜肚子里的孩子,宁愿不亲近太子也要保护孩子。相较而言,叶凤媛显得急功近利了些。 关于秦嫣和叶凤媛,且有交手在后,不过二人目前,重心都在肚子上面,前者采取避开锋芒、与世无争的路线,后者走上夺太子心、占太子身之路,日夜纠结如何在笼络太子和稳固胎儿之间取得平衡。道不同、心境不同,结局如何,还真不好说。 第476章 欲求不满苏世子 第476章欲求不满苏世子 一丛美人蕉喝足了雨水,鼓涨涨扬起了耀武扬威的叶片,顶着一张花团锦簇的脸,在烟雨蒙蒙后笑瞰街坊行人。 叶凤泠摸着美人蕉饱满肥厚叶片,满意极了。 含香馆新的铺面就坐落于通济坊街口,离石头居住的小宅子很近。叶凤泠找到了从前几个治香工人,重新操办开张营业。“逐月流光”甲号粉因被香玲珑盗版配出香粉“含襄缘”,被叶凤泠永久弃用,“逐月流光”香粉,即曾经的乙号粉重新上市。 此外,叶凤泠又把这半年来自己调配的一些香方拿出来放到市场上,她要看看效果如何。 这么一通忙活,好多天就过去了。此刻望着眼前焕然一新、典雅精致的含香馆,叶凤泠自豪之情油然而生,她拍拍手,觉得还是开铺子适合自己,瞧瞧,自己多能干。 就算铺面是苏牧野派洗砚送到自己面前的……若是没有自己妙手妆扮,如何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捋顺所有杂事,把香料货源、香方加工色色安排妥当?所以说,还是自己能干! 说起来,自从皇太后宣叶凤泠入宫“提点”她后,苏牧野就再没留留宿宜秀居了,几次送东西传话都是派洗砚过来,他来宜秀居的次数一只手掰得过来,叶凤泠猜测,一定是皇太后跟苏牧野说了什么,因为她能明显感觉苏牧野在控制他自己。当她向苏牧野求证时,对方叹气连连,不满道:“你知道就少勾我。” 之前事情多,他顾不上叶凤泠,后来他担忧她安危想夜夜守在她身边,却叫皇太后逮个正着,给他下通牒,若不顾礼法胡乱来,皇太后就把叶凤泠接进慈宁宫放到身边看着。想到宫里昭阳公主、太子等人,苏牧野眸中暗色加深,叶凤泠还是待在宜秀居方便些,至少她能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比如逛街、比如捣腾含香馆。 再说,一旦真被皇太后弄去身边,他可能连些“汤汤水水”都喝不到了……苏牧野权衡利弊权衡了半天,勉为其难答应跟叶凤泠保持正当、正直、无碍风化的男女关系。 ……最好的办法,就是他少见她…… 苏牧野欲求不满,只得把糟糕心情发泄到别的地方,比如发奋图强日日提溜督促三皇子,把三皇子折磨的苦不堪言;再比如追查萨瓦克暗桩、追击德者,连带着偶尔叫上南平王世子一起“磨刀”。第一位受害者还算有目标有追求,在朝堂上下愈发如鱼得水,惹太子频频侧目。第二位受害者真是纯粹的受害者,冯茂行只想混吃游乐,恨不能躲事躲出京都城,加上他现在一心扑在苏九歌身上,被苏牧野盯上,真是好比被深渊的大黑手揪住了命脉。 冯茂行在又一次被苏牧野派活的时候,弱弱反抗道:“克己,你知道我只想酿酒、喝酒的,我能理解你叫我去陪吐蕃使者喝酒,但陪吐蕃使者爬琼山参观檀溪寺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这一趟至少一整天啊!还有这跟萨瓦克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叫我去啊!” 苏牧野扫了不忿的冯茂行一眼,挑眉:“哦,我知道啊。和蕙那些事还压在我手里呢,这是给你机会让身为兄长的你为亲妹犯下错行将功补过。另外,你自己什么身份你自己不清楚么?以前不使唤你,是怕你喝酒误事,看你在追查九歌被炸一事上的成绩,我认为自己错过了一员大将,无限懊悔,现在就是给你表现的机会。” 苏牧野心想,不用在这里给我抱委屈,你想围着九歌转,抱得美人归,我这里还想呢。既然是兄弟,那就得“同甘共苦”! 冯茂行气的脸都红了,指着苏牧野跳脚,“你!你!你!”了半天。 苏牧野哥俩好的揽过来冯茂行肩膀,温温一笑:“就是陪陪吐蕃使者,那个强巴仁增就是喜欢喝酒,逛檀溪寺是必须走的行程,你快去快回。赶日落前就能回城。再把使者团往酒楼里一丢,不就你说了算了嘛。我觉得萨瓦克的德者肯定要想办法联系强巴仁增的,你只要守好强巴仁增以及他的几个亲卫,不愁钓不到德者。” “你是不是存了心不让我亲近九歌?”冯茂行就像委屈的大孩子一般看着苏牧野,心里骂开了花。 苏牧野真的很想一脚踹飞冯茂行,最好直接踹到强巴仁增跟前,九歌,现在就叫上了!呵呵,他可不知道谁给这个酒焖子的胆子。可谁让自己还得用冯茂行呢,他笑着摇了摇头,极尽温和:“你想多了。等你忙完,我亲自带你去百花深处。” “唔。”冯茂行稍稍气平了些,他在心底盘算着,苏九歌还躺在百花深处,反正自己去了只能离得远远的看两眼,还得是叶夫人不在的时候,赶上叶夫人在,连韩齐光都一并被赶走。既然如此,趁着这个时间做几件苏牧野满意的事,讨到苏牧野欢心,换来苏牧野的帮助,嗯,不亏。 想开了的冯茂行雨过天晴,又一次俯首甘为孺子牛,傻呵呵去带吐蕃使者团了,完全忽略了背后苏牧野痛快又解气的眼神。 这些事叶凤泠是不清楚的,她就只知道苏牧野情绪时好时坏、反复无常,对她一会冷一会热。明明想抱她想亲她,偏偏推开她自己对着墙冷脸发脾气。有几次,两人之间气氛正好,他突然起身离开,丢下她一个人对着空气娇羞难耐。 她本着多读书多学习的心态,从书斋里淘出来好几本医书,快速翻过后,唇角翘起,猜到了一二……男人呀…… 苏牧野的反复无常还表现在强烈的占有欲上。花桃儿就不说了,除了花桃儿,叶凤泠见其余男性、包括柳家表兄,他都要求她戴好帏帽。叶凤泠惊诧又不解,得到苏牧野的答复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京都城里萨瓦克隐在暗处,叶凤泠极有可能被坏人盯上,戴帏帽是为了她的安全考虑。 貌似有点道理,等等,在屋里见柳家表兄会遇到什么坏人? 这是什么见鬼逻辑? 后来,她渐渐回过味来,意识到苏牧野此人惯会挂羊头卖狗肉,分明是不想她被别的男性见到,但他不直说,太会装,那腔占有欲里面夹着酒心,外面还包裹着柔情似水的糖衣,哄着她乖乖吞下去,醺醺醉人,甜丝丝撼牙,让她生不出抗拒的心。 他不愿意她关心柳家表兄,又不明说,只不断用什么事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更多在意他。桃花糕是他找来的,含香馆的铺面是他找来的,宜秀居里一本又一本的时兴话本、各类少见香方书籍堆满了书案,这还不算,他还要求叶凤泠为他做香囊,打络子,学做鞋!恨不能让她时时刻刻想着自己。 几乎暗藏惶恐的小心思简直了,叫叶凤泠一想起来心就软软的,束手无策地立地就擒,只得尽量满足他。 …… 一只脚踏在含香馆门口台阶上,手还摸着门口美人蕉的叶子,叶凤泠隐在帏帽下的美目,飞扬着,笑得甜蜜又开心。 石头从含香馆里跑出来,手里攥着书本,见到叶凤泠身影的一瞬间,眼里迸发出耀眼的光采:“掌柜的,你来了怎么不进去?鲁妈妈和鲁管事都在里面呢。” 叶凤泠松开美人蕉,摸石头脑袋,笑道:“我不进去了,就是来这里转一圈。你怎么出来了,拿着书要去哪里?” 石头还在继续学香,跟着叶凤泠给他找的治香师傅,此外,叶凤泠还给他找了个老秀才做习字师傅。石头一天天的时间被安排的满满登登。 石头举起手里书本拿给叶凤泠看,不好意思的低头小声道:“我昨天的功课没做好,王师傅叫我去他家,他要罚我当着他面写字……”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后来,石头面色赤红,不安地抬头偷看叶凤泠一眼:“掌柜的,你会不会嫌弃我苯啊……” 叶凤泠好笑地拍了石头一下,“怎么会!你习字晚,能到现在的程度已经很不错了。只要你坚持下去,吟诗作画我不敢保证,但识文断字是没问题的。走,我送你去王师傅家。” 石头松口气,眼睛弯弯,重重点头。 叶凤泠和柔兆、石头上了马车,不慌不忙朝王师傅家驶去。 路上,石头抓耳挠腮。叶凤泠摘下帏帽放到身旁,眯了眯眼睛。在石头又一次搓手后,叶凤泠出声了。 就见石头咬了咬唇,瞥一眼冰块脸柔兆后,问叶凤泠有没有花桃儿消息。石头说他前两天曾在街上看到过一个背影很像花桃儿的人,他大喜过望,蹬蹬追过去才发现认错了人。他想,距离花桃儿回番波斯国已经好几个月了,会不会花桃儿想念大家,偷偷回京都城看望他们呢?他可是告诉过花桃儿他们在通济坊宅子地址的。 叶凤泠听后萎顿,凄然一笑,沉默了许久,才道,花桃儿没回来,但是他给自己来过信,说等忙完会来京都城的。 石头瞪大眼睛,连声追问信的内容。 叶凤泠喟然接道:“只是十分简短的一封信,区区数字。” 隐在暗影之中的柔兆默默看着叶凤泠,又看看石头,没有吭声。 叶凤泠想到自己在洗砚送含香馆铺面地契房契时,偷偷问洗砚苏离和花桃儿情况。洗砚浑身一僵,很快呵呵笑道:“苏离已经回到京都了,花桃儿我没见到。但据说已经被苏离安排好,叶三小姐请放心。” 见叶凤泠惊愕表情,洗砚赶忙接道:“花桃儿性格洒脱跳跃,因脚筋被挑断心情郁闷,想看看能否寻到世外高人接上脚筋。是以他拒绝被苏离送回西北,选择独自远游在外。苏离没办法劝他听话,只得灰溜溜回来了。不过临分手前,苏离给花桃儿备好了盘缠,凭花桃儿那身易容本事,肯定无事的。” 叶凤泠沉吟,觉得这种选择符合花桃儿脾气,就算苏离放过他,他一定也不想跟神机影卫多接触。加上他一向最以轻功自傲,脚筋断了,轻功就废了,这可让他接受不了。 她终于放下心来。她想,也许他真的能寻到一位名医,接好他的脚筋,恢复那身出神入化轻功,然后踩着风偷偷溜回来,看她、看石头一眼。 洗砚见叶凤泠松懈下来的表情,心底抹汗,暗道公子果然神机妙算,猜到叶三小姐一定会找他追问花桃儿消息,嘱咐他提前想好怎么说。 哎,可惜叶三小姐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花桃儿已经不在人世,被自家公子一箭穿喉,尸体还保存在神机营地下冰窖里。就是苏离,都被自家公子狠狠罚了……叶三小姐真的只能永远与冥想中的花桃儿对话交流了…… 第477章 当偷听遭遇偷听 第477章当偷听遭遇偷听 同石头分手后,叶凤泠没着急回叶府,叶老夫人和柳氏忙着给叶凤媛寻偏方良药,无心打理叶府琐事,更不用说叶凤泠这头儿了。 叶凤泠坐在鲁生旁边,戴着帏帽,轻快地浏览着被春雨冲刷的淅淅沥沥街道,偶尔见到小贩摆出的各式精巧有趣小物,便要跳下车细细把玩一番。马车上很快堆起了一座小山,珠玉钗环、绣花阳帽、五蝠香囊、美人团扇、泥塑土偶……她还买了一小块花纹艳丽的番波斯绒毯,给桃花糕睡午觉用。 因为有帏帽,那些小贩和路人只当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舌灿莲花、拼命推销。叶凤泠不着急不着慌,精挑细选、款款砍价。小半个时辰过去,满身成就感。 又一次起身叫小贩把谈好价的一盆幽灵兰搬上马车,叶凤泠从香囊里拿出来一角碎银,递给小贩。转身之际,帏帽后的她意外瞠目——蒋若若! 裙裾飞扬、乌发金簪,高挑朗目小姐从一家钱庄出来,上了马车。 叶凤泠忙跳上马车,吩咐鲁生跟上,卖幽灵兰的小厮追在马车后找钱,被叶凤泠挥手不要了。 马车行的时间越长,叶凤泠心中疑惑越大,这条路好熟悉……前面的马车停了,从车上下来一个穿青衣束冠发的公子哥儿——还是蒋若若! 蒋若若换了身男装,扭头跟车夫说了句什么,而后一个人施施然走进一座富丽堂皇、雕梁绣柱的楼阁,楼阁匾额上金光闪闪三个大字——“翠云楼”。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味道。 当叶凤泠叫柔兆用银子换回来两身男装、她们手忙脚乱换好站在翠云楼大厅时,鼻尖满是香气,眼前一片金银光辉,蒋若若早没了影子。 此时正是翠云楼一天中最清净的时候,大部分妓人都在补眠,只有伶仃几个妓人百无聊赖打牌嗑瓜子——扫一眼叶凤泠和柔兆身上质地下乘的衣服料子,眼神又回到了手里牌上,都没起身招呼她们。 叶凤泠没办法,见老鸨都没有,只得抓住一个扫地的小丫鬟,塞了一角碎银。小丫鬟立刻变热情洋溢,叫来不知藏身何处的老鸨。又一张银票花出去,老鸨慢悠悠带叶凤泠来到二层长廊拐角,指着最里面一间房道:“你说的那位客官就是进的那间屋子。那是一间被包月的客房,时常换人,我也弄不清里面都有谁,你自己敲门看。” “那间客房隔壁有人住吗?”叶凤泠问。 老鸨点头,压低声音:“那是秦世子的包房,不过秦公子白日常常不在。” 叶凤泠懂了,秦世子,秦琰。 转转眼珠儿,叶凤泠打发了老鸨,放轻脚步走到秦琰包房外,朝柔兆微微点头。 经过柔兆巧手点化,秦琰包房的锁……开了。两人飞速闪身入内。 叶凤泠来不及观察四周,见窗户都被关的严严实实的,忙屏住呼吸趴到墙壁上,仔细听着。 屋里有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女的是蒋若若,男的声音低哑陌生。 ——“六小姐,五公子那边还是没信儿,老太爷发了好大的火。要不您再写封信给五公子,五公子不是最听您的话吗?好好劝劝五公子,别跟老太爷拧着了,赶紧回洛阳圆房。” ——“呵呵,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那五哥,跟得了失心疯似的,哪里听得进去我的话。他现在只想着怎么找到白灵,早把我这个远在京都城一心一意为他操劳的亲妹妹忘到脑后了。” ——“哎,早知道还不如直接让他们把那个白家小姐做掉,省得五公子惦记着。六小姐还是心太软了啊!” 一阵脚步声响起,像是有人在屋里徘徊绕圈。 ——“这样,我再去写一封信,你尽快送到那边人手上,把白灵送出昆州,最好送出国朝。但记得别伤害她,给她找个地方派些人手看着,她没有武功,又是弱女子,翻不出大浪花。” ——“那……老太爷那边要是问起来……” ——“先别告诉祖父,一切后果我承担。” ——“好……好。六小姐容我多问一句,您在苏府住了这么长时间,还是没能抓住苏世子的心吗?老太爷的意思,若是苏牧野一直不愿意,不如咱们……” 男音被打断,蒋若若不耐烦地道:“我知道了,祖父已经在信中跟我说过。现在京都内局势远不是你们表面看到的那样,太子在帝后心目中位置大不如从前,我在信上没办法把所有情况都写上,你回去告诉祖父,苏牧野那边不能轻易动,我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从别的地方下手。也许,不用让我嫁给他,咱们一样能得到咱们想要的东西!” …… 原来白灵是被蒋家人绑走的,蒋奉奉听着也跟蒋斯倾起了争执,且为了不圆房挨在昆州不离开。叶凤泠直起身子,一边揉着腰一边回头,打算叫柔兆离开。她听到蒋若若开门走远的脚步声了,她们只要再等等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 可是为何柔兆一脸僵尸表情,像是吓得不轻? 叶凤泠看着柔兆一动不动的眼珠,顿了顿,朝自己的左边望去。 窗帘深处阴暗之中,身形颀长、如松如竹的清俊身影抱臂靠在墙上,正似笑非笑望着她。 叶凤泠拂了下耳畔落下的青丝乌发,用漆黑温玉眼眸望向人影,做出讶然惊喜状:“好巧!你竟然也在这里!” 柔兆:“……” 苏牧野眼神热烈染笑意,随意地扫过柔兆,视线落回到叶凤泠身上。柔兆立刻往门口走,不想身后又传来脚步声。 “哈哈,一点儿都不好玩。我们三个在屋里这么久,眼瞅着你俩进来,结果你俩一个都没发现我们。要不是克己故意发出声音,这个小丫头还察觉不到呢。现在神机影卫的警惕性都这么差了么?”苏离爽朗的声音响起来,他身后跟着黑衣墨盏,从内室深处走出来。 不怪柔兆没有发现,三人里除了墨盏功夫稍差些,且身上还有伤,另两个无声无息,如飘渺尘埃一般,让她根本听不到气息,加上她跟叶凤泠一样,一心系在隔壁,自然无暇顾及。 柔兆羞愧地低下了头。 苏牧野瞥垂着眼不动声色的墨盏,淡淡笑了,“你们先回去,等会儿神机营里见。” 苏离啧啧两声,没有继续讽刺挖苦,朝叶凤泠抖抖眉毛算是打招呼,推开窗户刷地不见了。墨盏落后半步,在窗口处停顿了片刻,才闪身离开。 不用苏牧野出声,柔兆早飞出房间,还体贴地把房门带好、躲得远远的。 一切都发生的有点快,不等叶凤泠脸燥,忽腰肢被揽,她人被拖抱入怀。 满怀香气,旖旎暧昧,苏牧野摸了下她眼睛,俯眼看她水波潺潺的秋瞳,好似看清她心里别别扭扭的小火苗,轻声笑道:“不是去看含香馆了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叶凤泠眼波流转,粉霞潋滟:“路上看到蒋若若……就跟着来了……唔。” 颊畔忽然一凉,叶凤泠睫毛轻微颤扬。 苏牧野忽而倾身,亲在了她面颊上。 其实叶凤泠的样子着实不算太妙,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有几滴汗珠,妆容在她换男装时都被抹掉了,头发束的歪歪扭扭,因为过于投入地趴墙偷听,脸颊沾上一团墙粉,白白的,像唱戏的丑角。 可美人就是美人,便是这样滑稽,苏牧野也觉得她好看。 叶凤泠简直要被吓死了,她被苏牧野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于秦琰进门那刻拖进了窗帘后,竭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 他甚至庆幸自己想的到拖叶凤泠进窗帘后,而非破窗离去,不然哪有此等感受。 第478章 帘里帘外 第478章帘里帘外 在苏牧野浮思联翩的时候,叶凤泠,纯粹吓傻了。 她所有的力气和精气神在被苏牧野拉入黑暗的一瞬间,都飞跑了。后来响起那等声音,她更是脑子嗡嗡嗡,彻底乱成一锅糊糊。苏牧野突如其来的亲吻,如同妖精吸走她大脑里的血液,让她的脑子更转不动了,只能傻傻地任苏牧野又亲又摸。 片刻后,她理智刚刚回归,窗帘外的床榻吱呀声音却突然加快加大了,而自己身上的苏牧野,更是土匪一样……她稍微动了动,苏牧野的手就将她扣的越是发紧,吻也越发凶狠,那手劲差点儿没把她勒岔了气。 她终于知道,苏牧野憋的有多难受、男人在这种事上多不能受刺激了。 什么骄矜、什么儒雅、什么点到即止,都是狗屁装出来的,苏牧野现在的样子,跟一匹披着清贵精致公子皮的饿绿了眼的狼没什么两样。 叶凤泠脑子里乱糟糟一片,她隐隐约约听着床榻那边消停了。心里一紧,若是他们这边的声音被发现,就秦琰那货的德行,她的名声怎么办啊,皇太后刚刚“点拨”过她! 心里越想越气,越想越急,叶凤泠掰开苏牧野已经蹿入衣襟的手,卯足了劲儿去咬苏牧野,可谁知反而助长了苏牧野的兴趣…… 耐心的、反复的、柔软的、僵硬的。 火山岩浆喷发一样。 暴雨滂沱倾盆一样。 苏牧野目中情绪滚烫,烧的噼里啪啦,温情又热烈、急切又克制。 叶凤泠袖中的手指蜷缩着,无意识地抖着。他的感情腐蚀着她的意志,拉她一道沉沦,让她好不容易拢在一处的理智重新化作散沙。他喷在她面目上的气息、热起来的呼吸,无一不在反向诱惑她,将她溺倒在他的汪洋大海里,一同赴死…… 少女浑身发抖,呼吸渐剧烈,眼神茫茫然,她忘掉了一切,只记得眼前激动赤红的面孔。 终于坚持不住,叶凤泠身子软软向后倒去,苏牧野唇仍紧贴她,声音含糊而沙哑,近乎于无地呢喃一声:“我们……我们……我真的不想忍了……” 怀里的美人全身酥麻,微微侧面闭了眼。 ……这个妖孽啊,自己忍不住不说,还始终勾着她,勾的她丢盔弃甲,恨不能化到他身上。最可气的是,他还一副自己多辛苦忍耐的模样,好似始作俑者都是她,他就是无辜可怜于风中瑟瑟摇晃的小白花! 太可气了! 叶凤泠决定装死! 苏牧野动了动身体,一点都不尴尬地把自己的想法通过身体反应告诉叶凤泠,见她闭着眼红着脸气都不吭,眸中欲色渐退,略有遗憾地叹口气,他多希望她顺水推舟地羞答答同意,又希望她冥顽不灵地继续抵抗一阵,他想放倒她,不止耳鬓厮磨,真刀真枪如同床榻上男女一般…… 美人在眼前,喷香扑鼻,他忍得日日夜夜心浮气躁,饥肠辘辘,从未有过的渴望着一个人,乃至于每次光见她,他都觉得冒火…… 然而,不行啊。外祖母的通牒好似警铃,时时刻刻在他耳边响着,她被他的家人死死盯着,婚前若是稍微逾矩,她一定会被指责;若是有了身孕……他也不一定能护她和孩子周全。 最重要的是,苏牧野不确定,若是两人真的……自己能否有那个意志力从她帐中出来……怕会不管不顾昏天暗地……那可太可怕了。 苏牧野摸摸她眼皮,身体彻底恢复冷静。 窗帘外的床上呼噜声打着旋儿飘,秦琰睡着了,至于那婉香,裹好薄透艳美轻纱,懒洋洋慢吞吞地走出了房间。 苏牧野抱起柔软成泥的心爱人儿,从窗帘后闪出来,推开窗,跳了出去。 帘后打情骂俏时,结束会见祖父幕僚的蒋若若匆匆回到苏国公府。她不胜纷扰,在绿杨风晚的秋千上静静想着心事。 自从她来到京都城,以为手到擒来的事举步维艰。按照蒋斯倾计划,此刻她应该已经被赐婚给苏牧野,成为苏国公府“准世子夫人”才对,而不是不伦不类地住在苏国公府的后宅,“默默无闻”。那些最初追捧她的小姐、夫人们,都做鸟兽散状,不再簇拥在她左右了。 摇摆的墙头草们在她看来不算事,最令她心有余悸的,是苏牧野对她的态度。 在洛阳时,苏牧野还会迁就她心情,会派洗砚偶尔问候,回到京都,除了修缮蒋府以及水下密室营救,他再未单独找过她。几次苏府花园里遇上,苏牧野都是打个招呼就走,生怕被她拖住一样…… 蒋若若既松了口气、又提起一口气。松了口气在于,苏牧野到现在貌似还没有抓住她的小尾巴,提起一口气则是,他明显不再信任她。 也就是,他不再信任蒋府了。 这可是个危险的信号。 蒋斯倾、蒋府,跟京都城里皇室的联系,集中在外人眼里,总结为两个人,二皇子和苏牧野。他们都是蒋斯倾的得意弟子,哪怕数年未有联系,也不妨碍师徒情深。二皇子离经叛道不假,但其始终姓冯。至于苏牧野,更是朝堂“红人”。 有这样两位弟子闪闪发光照耀京都城,哪怕蒋斯倾离开国朝政坛,也丝毫不减其余威,蒋府在世家中地位始终超然。 蒋若若最初并不能理解蒋斯倾的一些安排,但当她置身于京都城,重新以一个成年人的视角去看待这个世界时,她渐渐顿悟了。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世族贵胄,亦然。蒋府能够从前朝到现在,始终屹立于中原地带,享受着无尽荣华、沐浴瞩目荣光,固然有前辈打下的基业原因,更重要的是,蒋斯倾在朝代更迭、皇权交接的两场角逐中选对了方向。 而现在,同样的选择摆到了蒋府面前,他们正在重新抽筹。 蒋若若来到京都城,嫁给苏牧野,是蒋斯倾的希望,对于蒋若若自己来说,她只把这件事看成一项家族任务。和她同样肩负家族任务的蒋奉奉,却不像她一样“听话”。 在向叶凤泠倾诉蒋府轶事时,蒋若若其实是有选择的隐瞒了一些东西。蒋奉奉同陈家小姐是拜了天地,但没入洞房。蒋奉奉以蒋斯倾叫他去西南拉拢藩王为由,成亲第二日就远走高飞了,并且直到现在也不回洛阳,把新婚妻子晾在家里。 以前听话的孙子突然不听话了,蒋斯倾自然要调查,一来二去,牵扯出白灵的事,蒋斯倾大怒。他利用特殊的渠道,找人挟持绑走白灵,以此逼迫蒋奉奉回洛阳。 可惜事与愿违,蒋奉奉置若罔闻,摆出一副他根本和白灵不熟的态度。 双方一下陷入僵局。 然而远在千里之外的蒋若若却瞬间懂得了自己哥哥的心思:恰恰在意,才会“不熟”。蒋奉奉和蒋若若两人都知道,蒋奉奉一旦回了洛阳,等待白灵的一定是个“死”字。为了白灵不死,蒋奉奉无奈出此下策。 蒋若若用脚尖抵住地面,拖着下巴幽幽望去花影葱葱,五哥到底是傻还是聪明呢。她能看出来蒋奉奉的用意,祖父会看不出来么。若说之前只是待估蒋奉奉有多喜欢白灵,到了这个地步,祖父怕是十分明晓蒋奉奉的心意了。 用从自己手里学去的小计谋掉过头来对付自己,祖父怕不得被心爱的孙子气的揪胡子。 这步缓兵之计真的只是缓兵半步啊,白灵彻底沦为了蒋奉奉和蒋斯倾博弈的棋子。她的派人看住白灵大概只能保白灵不久,剩下的,就要看五哥下面的选择了。 五哥还有她暗里小助一把,她呢? 蒋若若伸指缠发,起身绕着秋千打步子,犹如林花雨燕,朦胧住一片春光。头顶花瓣簇簇落下,蒋若若盯着飘到地上的花瓣,忽而笑叹出声:“也许我真不该来洛阳……” 话说一半,似想到了什么,她眼睛骤然亮起,转恨声气道:“说那么多,连仗义出手和患难与共都用了,竟然一次都没打动,真是铁石心肠……可越是如此,怎么我越是喜欢了呢!” 不远处,小丫鬟畏畏怯怯地靠近,小声道:“蒋……蒋小姐,长公主殿下唤您……说是宫里来了旨意……” 蒋若若回京都没带多少下人,小丫鬟是长乐长公主派到她身边的,最初觉得蒋小姐笑呵呵十分好说话,伺候久了才发现蒋小姐分明笑面虎:满意了笑笑,稍微不满意就要找她们麻烦。最可怕的是,蒋小姐从不明着指责她们,只是在和长公主、苏老夫人聊天闲话时不经意的失口。 被责罚过好几次的小丫鬟们,哪里还敢掉以轻心,纷纷收起对蒋小姐的轻视,她们心里只剩……害怕。并且全部暗暗祈祷,蒋小姐快搬走,这种精明又强干的主子太难伺候了啊。 蒋若若背对着小丫鬟嘴角轻忽一笑,似毫不意外宫里突然下旨,只犹自磨牙霍霍:“我就再试一次,不信得不到你的喜爱,哼!” 第479章 春狩旨意到 第479章春狩旨意到 宫里的圣旨不光送到了苏国公府,京都城内所有九品以上官员人手一份,今上宣布明日一早,起驾远郊围场狩猎,京都九品官员家中适龄未婚配闺秀全部参加。 这一道圣旨不可谓不突然,打乱了众人阵脚。这也是今上希望看到的,就是要让这些人没办法动手脚,抱病、定亲、出京探亲,都赶不及。 苏国公府,苏九歌重伤在床,被今上特批准许留在家中。除苏九歌外,苏牧妤、蒋若若都在春狩名单上。 同一时刻,叶伯爵府也收到了这道圣旨,二房里叶凤锦吓哭了,她想起了叶二老爷,愈发觉得这道圣旨像催命符,不,催婚符——眼前甚至滚出她披红妆惨兮兮远赴吐蕃的场景。 秦氏搂着叶凤锦不住安慰,心里揣了一只兔子。 圣旨上叶凤锦、叶凤泠的姓名醒目不容更改,她根本没办法也没时间想办法,难道真的眼睁睁看着亲生独女被远嫁吐蕃? 秦氏愁的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此是后话。 且说苏牧野当时抱着叶凤泠跳出翠云楼,直接送她回到宜秀居。 桃花糕多半日没见叶凤泠,正无聊地自己在地上滚来滚去,见到主人从天上突然掉下来,狗目瞪呆,接着就汪汪汪狂吠。 苏牧野冷冷看它一眼,桃花糕刺溜蹿去月麟脚后跟儿,扒着月麟裙角,不敢怒不敢言地瞪苏牧野。 叶凤泠推开苏牧野那黏糊的手,拍拍裙子,朝桃花糕张开了双臂。 她起身偏着头,面颊上红晕至眼尾,眼中神色狡黠,活气满满,声音柔婉飘散:“这可是你送我的,怎么,都不准抱?你和一只狗争什么?” 苏牧野:“……” 半张芙蓉面,笑盈盈、娇俏俏,分明逗耍他。 苏牧野半边身子都酥了,眼中流光溢彩、神采飞扬,心里暗道,这狗送的不太对,回去要罚洗砚,出的什么破主意。 霸道无理地把桃花糕从叶凤泠身上剔掉,苏牧野一阵风卷叶凤泠进屋。 阳光斜织,倒影珊珊,亮辉落在花木阴影外,檐下有些清凉,许久之后,门开了,眉目淡雅、黑发拂散的公子似闲庭信步踱出,迎风眯起了眼。 他觉得脚边有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桃花糕尾巴竖直向上,蹲成一座钟乳石,狗视眈眈。 苏牧野哼了一声,如愿以偿看到桃花糕抖了抖。 屋里响起酥软声音:“桃花糕。” 尾声随风转了一转,脚下已经没了狗影。苏牧野犹豫了一瞬,终是狠心离去。雪白身影如仓野孤鸿,片刻消失于风中。 院子里正在浇花的月麟后怕地摸摸胸口,辛亏她有先见之明,在柔兆回来时提前肃清了那些小丫鬟,不然苏世子光天化日横空出现,得把那些爱嚼舌头的小丫鬟们吓死、迷死。 柔兆在出包房时猜到苏牧野大概率亲自送叶凤泠回叶府,出门叫上鲁生就提前驾马车回了府。 目送苏牧野离开,柔兆被叶凤泠叫到跟前。 叶凤泠头发有些乱,眼睛清亮,手没有意识地抚摸着桃花糕。她脸轻微偏了下,躲开桃花糕舔舐,贴着面颊的金玉耳坠轻微晃动,衬着秋水般的眼眸,灵动而妩媚。这副耳坠柔兆不记得见过,叶凤泠进翠云楼前耳坠可都取下来了。 叶凤泠失神许久,脑海里飘过许多交叠记忆,那些记忆一重又一重,在眼前的尘埃上浮影成像。 她肩膀突然颤抖,眼睛闭上,抚摸桃花糕的动作停住。 “你……知道花桃儿的消息么?”叶凤泠轻轻问道,声音不稳。 她了解柔兆虽然时时刻刻在自己身边,但跟神机影卫们还是保持着许多联系,有的她清楚,有的她不清楚。平素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作不知,但现在,她想问柔兆一句实话。 柔兆瞳孔缩小,愣了一下,低头。 叶凤泠沉默了半晌,抬起眼盯着柔兆:“我看到苏离腰间有百花香囊,那是……那是花桃儿的东西,他不可能随便给其他人的。你身为神机影卫,就算不刻意了解,应该也有所听闻,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他……还活着么?” 柔兆猛地抬头。 叶凤泠已经走到她面前,手压在她肩上,不让她抬头。叶凤泠沉着的声音在耳: “没有亲口问他,就是不想因为这事闹得大家都不愉快。他不舒服,我就不舒服,你们也跟着受牵连,这个道理我懂。” “你是我救回来的,我不会让你再被责罚。此事……我知道也会当不知道。” “我没求过你什么,只想问一句他……还活着么?你若知道,烦请告诉我,谢谢。” 刚苏离转身之间,无意露出的百花香囊一角,被眼尖的叶凤泠一眼看到,她来不及震惊,也没有亲自开口向苏牧野求证。她怕自己真的从苏牧野嘴里听到最可怕的消息,会控制不住、口不择言。 …… 柔兆带好门,一回身看到月麟咬着唇望过来。她淡淡道:“小姐说让她自己待会,叫咱们不要打扰她。” 月麟担忧:“又吵架了么?我看苏世子离开时不像生气的样子,怎么小姐情绪不太对?” 柔兆脸上一片冷淡,心中却隐隐不安。面对叶凤泠的发问,她无法昧着良心撒谎,只能用沉默相对。可就是她的沉默,给了叶凤泠答案。 她亲眼看着叶凤泠脸色慢慢苍白到几近透亮无暇。那双如雨滴清荷般眼睛里一滴滴溢满泪水。 叶凤泠慢慢闭上了眼睛,纤黑的睫毛在微尘中抖颤,轻轻说了句:“我知道了。” 迎着淡舞流转的光线,有两道晶莹泪痕顺着脸颊闪烁淌落。 …… 春狩旨意到时,叶凤泠已经从屋里出来了,她神色平静听程妈妈说过圣旨,表示自己会老老实实连夜打点行囊的。 程妈妈离开前,好心地告诉叶凤泠另一个消息:叶维阳要回来了,叶老太爷和叶老夫人接到叶维阳亲笔书信,叶维阳被授予子爵,要回京谢恩,快则数日,慢则半月,叶大老爷就要到京都城了。 叶凤泠眉角带了丝冷凝,朝程妈妈会意一笑。 程妈妈见善意被接纳,也不多话,起身走了。 月麟上前问:“大老爷回来,大夫人的委屈……” 叶凤泠眉目弯弯,冷意散退。 现在最慌的应该是叶老夫人,这些日子大房过的日子说是被虐待也不为过,不光蔬食不甚新鲜,下人们的态度也是墙倒众人推。京都城里早就闲话四起,若不是叶凤媛嫁入东宫,让人们不敢肆意讨论新鲜出炉的东宫侧妃家事,只怕街头巷尾早就传开了。 叶凤泠十分敬佩王夫人的忍耐力,就是如此,王夫人都没有回过一趟太师府,更没怎么出门,唯一一次出门就是去苏国公府探望苏九歌。那次探望,王夫人“灰溜溜”的去,“灰溜溜”的回府,低调又沉敛,不给众人打听的机会。 外面流传的版本都是叶老夫人和柳氏散播出去的,一些不明真相的小官夫人跟着起哄,那些真正的诰命夫人、中馈夫人们,没有一个吭声。大家都等着王夫人说话呢,偏偏正主儿就是不吭声,任由婆母和妯娌随心所欲。 有理不在声高,王夫人深谙此理,是以稳坐大房,不动如山。面对各种诋毁和谩骂,全都一笑置之。 叶维阳要回来了,叶府内讧也该结束了。无论是叶维阳、还是王夫人,都不会放任叶府继续乱糟糟下去,他们只是一个在京都蛰伏等外援,一个在西北酝酿冲现场。二者相遇时,便是一切水落石出、重新规整的时刻。 叶凤泠毫不怀疑,自己这位大伯父,挑这个时候回京,一定不仅是谢恩领爵,甚至都不仅是肃清叶府。这种领爵位谢恩屁大点事,可有可无,不是很重要,尤其对于戍边大将而言。但当爵位谢恩叠加上自家媳妇被欺负到快吃不饱饭,后宅不稳到儿子病病歪歪没人管,任是今上似乎都不太好意思不让叶维阳回来。 这对常年分居两地的夫妻远比看上去的亲密,这是叶凤泠的第一感觉。 京都局势更加混乱,混乱到稳如泰山的大伯父都要亲自回来看一看了,这是叶凤泠的第二感觉。 也许,对于自己的婚事,这位大伯父也会有自己的见地…… 苏牧野神色凝重,清俊当风的身子稳伫如山,只见其白衣翩翩,蝴蝶般在风中流转落下。 “有消息了?”他缓缓抬起清凌凌的深眸,凝聚于前。 “冯世子来信儿,强巴仁增贴身属官日前失踪了一会儿,应该是去接头了,失踪地点是城东平康坊街口。我派人去摸过,附近只有一家钱庄最可疑,怕打草惊蛇,没有进钱庄。”洗砚道。 苏牧野眼聚窗外斜枝,临风笑开,这不是,就让他等到了“突破口”。 “蒋若若常去的是哪家钱庄?”苏牧野道。 洗砚张开了嘴。 “叫苏离晚上亲自去摸一趟平康坊街口那家钱庄,翠云楼出门右拐过两个街口的那家,让墨盏去。”苏牧野道。 “可是墨盏刚回来,身上还有伤,连着好多天……要不换个人?”洗砚有些不忍。 苏牧野直视前方,缓缓吐出几字:“有伤还敢见缝插针去宜秀居外蹲着呢,没伤岂不是更敢去了。你再给他求情,你也别睡了。” 苏牧野送叶凤泠回宜秀居时,察觉到宜秀居外不光有日常换班盯梢神机影卫,还多了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位自以为无人看到的墨盏。 洗砚不敢再说。 第480章 请注意你的言行 第480章请注意你的言行 苏牧野叫住向外跑的洗砚,继续道:“你再去宫里抱一只小公狗回来,放到我院子里,叫卷碧好生养着,不许娇纵。” 洗砚回头对上苏牧野光华璀璨的眼神,懵了,找不到自己的舌头:“公子……公子什么时候喜欢狗了?不是嫌它们叫唤吵闹么?”苏老夫人和长乐长公主为了迁就自家公子,都不养猫养狗的,当初牧妤小姐想养的袖珍狗都被苏牧野丢出去大门了。 苏牧野挑高眉,睨洗砚一眼:“叫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洗砚搓着手走了。 苏牧野按住额头,长叹出声。 自己是不喜欢养这种没什么用处的小狗,架不住叶凤泠喜欢的入了迷。他刚刚才把桃花糕丢出去,叶凤泠那嫣红的唇扭脸就嘟了起来,噘得老高,几乎可以挂油壶,煞是可爱。 她斜眼看自己,秋波流转,假惺惺道:“人、人、你容不下,那样可爱的小狗,你也容不下,那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其实可以改成一狗不容何以容天下,聊赠于君。” 一番四不像的说辞,被她说出来,配着那阴阳怪气的语调、流动的眼波、拧着的身子……苏牧野勾唇,知道对方心里指不定如何奚落自己、如何翘尾巴呢。 他低笑一声:“苏哥哥教你个理儿,下次嘲讽人时,注意下自己的眼神,一切都挺合适,就是眼睛别瞪那么大。嘲讽都非驴非马,看的人牙酸。” 叶凤泠:“……” 恼羞成怒,猛地摔了珠帘进内室。妙妙女郎鼓起腮帮子,瞪着眼不说话。她忽而扭身,捂脸作泣:“你不尊重我,呜呜呜!” 苏牧野:“……” 叶凤泠嘤嘤哽咽:“我就知道,人一旦握进掌心,就不再珍惜了。说的比唱的好听。以前跟我说,呵护我如珍如宝,什么生怕我不开心积气成疾,什么我想做任何事都支持我、做我坚实后盾,敢情全是忽悠人的。把我骗了,就开始修理我了,不去说亲事,也不让见亲戚,养一只狗都要看人脸色……嘤嘤嘤,我怎么这样傻,我还体谅他辛苦,处处让着他哄他开心。”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诚不欺我矣。” 苏牧野:“……” 矫情做作的人儿,哪怕花着脸、素着头发,也不惹人厌恶。反而她偷偷从袖后露出的含情凝睇眨呀眨,娇俏又妩媚,勾的他心魂荡啊荡。她故意说歪理,用一眉一眼将动人一词打在身上……苏牧野喉口滚动一下,狼狈偏头咳嗽一声。 他稳稳心神,拿出一副金玉耳坠,亲手给她戴上。 叶凤泠不老实地乱动,被他不爽地弹了下脑壳:“别动,当心扯的你耳朵疼。疼了又要怪我不怜香惜玉。这是吐蕃使者进献,我专门从外祖母那里挑来的,你这几天都带着它,听到了?” 叶凤泠忍着笑搭他肩膀,心里甜的冒泡——虽然不知他为何要她带这种沉甸甸的金玉耳坠,可她最喜欢的便是他无可奈何饱含宠溺的柔声,能捋平她心上所有褶皱。 她忍不住笑,却不肯让苏牧野看到。 扭身想跑时,挣扎的手被苏牧野捉住。他紧扣住她的手,不只唇上噙着笑,还俯下脸,唇贴着少女饱满莹润的耳骨,一寸寸亲了过去。 叶凤泠“呀”了一下,耳畔酥痒,脊背向上爬起绵绵碎碎抽缩感。 被苏牧野弄得差点浑身发软跌倒。 她羞答答扭头,对上苏牧野风流荡情的眉眼,他的唇贴着她耳垂,一手攥她手腕,一手贴她腰窝,她想跑都跑不掉。 叶凤泠被他的眼神和亲耳朵弄的脸红,又“哎呀”了一声。 苏牧野从清贵公子皮囊中钻了出来,像一位纨绔子弟一般,得心应手用自身美色随心所欲勾引良家小姐:“狗是我送来的,人随你使唤,到底谁哄谁?我得问这位嘤嘤小姐一句,如此想出门跟别的男子会面,是不是认为得到了就不用珍惜了?” 得到我的心,就不珍惜我的情了?苏牧野反将一军。 叶凤泠:“……” 苏牧野眼波撩她:“婚事早就谈好了,跟你解释你也同意了的。至于那两位亲戚,哪里是普通亲戚,那是被外祖父打量着想配给心爱外孙女的翩翩公子。既然你招来了人,我岂能不仔细盯着!” 叶凤泠:“……” 苏牧野眉毛再挑了一下,深深看她,眼底有凌厉光闪:“如果不是看你面子,我岂会让出两个名额,你知不知道今年江南俊才有多少!你的亲戚那点才华,只能算中等,同籍同族同户一张榜上有名,岂是那么容易的?” 会试试卷采用匿名判卷,排序定名次时才会揭开姓名。就算如此,很多时候为了平衡各地学子苦读心绪,同籍同族多半只取最优。这也是为何像类似石翰林这类名儒都只叫石大公子下场,留石二公子下一届再说。苏牧野思及叶凤泠和柳府情况,暗叹柳绰老狐狸,留了这一手,故意送两位柳表兄到他眼前,为叶凤泠满意,柳绰满意,他排除万难也要特地“关照”一二,保留下两位苏北柳姓“苗苗”。到了殿试,他不便再插手,纯粹要看柳方泉和柳直礼的才华和运气了。 叶凤泠怔住,她没听说过同籍同族这一说法,然她聪敏机灵,一想便想通其中关窍,难怪两位表兄名次都不靠前,想来是为了不打眼。她望着苏牧野的眼神有了变化。 叶凤泠没想到,苏牧野真的会为了她去动手指,哪怕仅是不引人注目的一个举动,对于他这种骨子里刻着清高孤傲的人来说,实在不可思议。尤其此情此景,她竟然听出了一丝委屈。 四目相对,爱意丛生。眉眼流转间,皆是若有若无、似是而非的情愫。丝丝缕缕,像带着爪子的网绳,一落到对方身上,顷刻抓入骨血。 望着望着,苏牧野就将那别扭的妙妙女儿家抱到了怀里。他低头与她调笑,她蹭了蹭额头,露齿笑开,拿拳头在他胸前嗔怒一捶。他抱着她,缠缠绵绵、卿卿我我,许久后不知怎么的,亲到了一处。 …… 不再是帘后,也没有让人惊惧又刺激的旁人,苏牧野越发大胆,自然不再老实。 叶凤泠恼羞不已,不肯让他如愿。 苏牧野眼眸黑成墨,口上笑:“百媚春生魂自乱,雪云前采骨都融。想我读此句时,从来没想过会有今天。原来我总说,诗词无情人有情,现在看来,还是我虚妄了,不是诗词无情人有情,而是诗词含情人恋情。” 发力厮缠一刻,见叶凤泠茫然散乱如花、气息紊乱如雨,苏牧野这才满意地松开了她。 这人极爱她那二两肉,推都推不开。还没成亲已是如此手段,若是成亲之后了……叶凤泠低咒:“登徒子!” 苏牧野低头笑声沙沙:“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和不想想你的深渊里苦挣,你还这样勾我,你说你傻不傻。现在你就跟我的命根子般,真是离不了,一听你这样香甜叫,你的苏哥哥极易被你勾起兴致……” 他微低身躯又侵袭过去。 待至叶凤泠气喘郁郁才松了手,他摸摸那张殷红的脸颊,突然开口,语声极轻极缓:“再叫两声苏哥哥来,乖……” 叶凤泠骇然:……这人快疯了? 他这副样子,当真有点吓着她。虽然叶凤泠确实想试一试苏牧野,看看是不是如她所猜想那般,他在用逃避控制他自己,见到苏牧野自甘堕落的这副轻浮嘴脸……她全明白了,他人前真是收敛着的,这人一旦放开,太过吓人。 叶凤泠抚着胸口,柔柔一嗔:“你别这样……你……” 苏牧野俯眼凝神,目色幽幽,视线落于她衣衫不整的地方…… 叶凤泠:……这人无可救药了! 她一下子跳出去一步远,侧过身,不肯被他看去。叶凤泠羞道:“你变了,也太会甜言蜜语了。” 苏牧野桃花眼轻勾,嗤笑一声:“这就叫甜言蜜语了?”这刚哪到哪儿啊。 慢悠悠地望着她:“我的傻阿泠,这可不算甜言蜜语,怕吓着你,待日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但笑不语、充满暗示地瞟她一眼,眼中尽是不可言说的神情。 叶凤泠窘迫:什么意思? 苏牧野见叶凤泠迷迷糊糊的样子,大笑。但他不解说,而女子在这些方面天生不如男子领悟的快,直到苏牧野离开,叶凤泠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苏牧野撑着头回忆起叶凤泠当时表情,不自禁再次笑出了声。 “你真是无可救药了,你祖父要是见到你现在的样子,怕不得气死。”苏离大摇大摆走进屋,落拓坐下。 “春狩都安排好了,你确定德者会现身?据我所知,德者和仁者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仁者争强好胜、好大喜功,德者警饬谨慎,老鼠似的。”苏离道。 对于苏牧野要先钓出德者,不惜推迟摧毁所有暗桩的执念,苏离不赞同。 苏牧野衣袖盛风飘摇,双眼晶莹如玉,眸色深处的黑瞳仁如一注清湖,不起波澜。 直觉,跟武功一样,需要不断的训练,建立起绝对的信心,人就能在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的出手。德者先借花桃儿谭绎之手,挟掳叶凤泠,试探自己。再用十城连炸,试探今上,同时想炸死苏九歌,搅乱苏魏联姻,给苏牧野点颜色看看。 此举不亚于公然下战书。 苏牧野四周升起盛炽的杀气,刺的苏离眼睛眯起来,他呵呵笑开:“你很想赢他啊,有必要么,只要最终达到目的不就行了,争那一口两口闲气没什么意义,况且九歌没死。” 苏牧野看着窗外交横树枝。光线落在他面容上,将深刻英俊的脸影划为两畔,一侧神情冷漠,一侧沉入黑暗。他弓指敲敲桌面:“如果我假设河里没有鱼,我又怎么吃的到鱼呢?” 苏离回过脸细瞧了他面目,斜挑长眉。 苏牧野脸庞在光线里映衬着微亮,线条流畅而漠然,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 第481章 我要见洛神 第481章我要见洛神 街市喧嚣、商铺鳞次。 韩齐光今日从国子监步行回苏府,路过街角时,看到了一抹熟悉身影。 彼时,戴帏帽的少女鸦丝如瀑,一手拂过幽灵兰秀雅的叶片,蹲在路边同小贩比划着。一阵风过,帽纱纷飞,那隐在纱后的侧容明艳妩媚,乱入眼眸。许是太投入砍价,她连腰间丝络散在地上都不知。 韩齐光呆呆地愣住,脚下步子再难迈动。 后来,他见她急匆匆跳上马车离开,一时之间竟有想追上去喊住她的冲动。理智拉住了他的步子,他失魂落魄、晃晃悠悠回了苏府。 夜晚时分,躺在床上,韩齐光怎么也睡不着。 他多少日子没见着叶凤泠了?那个他想在金榜题名后一心求娶过的姑娘?曾以为可以遗忘在角落里的人,在他于街口看到的一瞬间,她那撞入阳光里晶莹透白的肌肤仿佛一下就照映出了他内心的念念难忘。 她好像一点儿也没变,还是烟胧雾绕般缥缈。韩齐光知道自己应该对她死心,可在黑夜里只有他自己的时候,他却不得不承认,他始终放不下,要把心隅内保存着他们两个人共同记忆的时光碎片偷偷拿出来一遍遍端详。 苏牧野在他画过那幅海棠美人图后,专门找了他一次。两人在竹园中,对坐无言良久。最后苏牧野缓缓站起来,亲口承认,去年含香馆被查封乃他手笔,目的就是迫叶凤泠去求他,因为那时他已经喜欢上叶凤泠了。而后洛阳相遇、送人回苏北,都是他主动而为,对于叶凤泠,他的心意一直张扬明晰。 韩齐光从头到尾没有说话,直到苏牧野离开。 他一个人孤独落寞地坐在森森凤尾、千竿万笔碧绿竹海里,说不清胸口的感觉。苏牧野的意思他懂,然而他还是觉得自己被背叛了,来自于他最欣赏的亲人背叛,明明是他先走近她的心,为何最后是另一个“他”摘走了她的心。韩齐光不信,苏牧野不清楚他对叶凤泠的感情。正是这一点让他无法释怀。 与此同时,他又想起了叶凤泠当初对自己的若即若离,原来并非出于矜持,而是她其实并未真正对他动心。 见过叶凤泠再回京都后对自己斩钉截铁地避讳,他不得不承认,她从未因他跟别人这样保持距离……她真的很喜欢自己的表弟呀。 挫败感、屈辱感交错并行,压得他喘不过气,难以面对苏牧野。 直到会试放榜,韩齐光仅在大场合下碰到过苏牧野,私下里,两人再未有过交往,哪怕洗砚送来苏牧野专门自宫中集贤殿书院选来的大家孤本。 一切都等到殿试之后再说……韩齐光睁着眼睛没有焦距地望着无边无际黑暗,默默想着…… 第二天一早,韩齐光心里空落落的准备出门,他跟柳方泉、柳直礼约好拜访名儒,在苏府门口遇到坐等他的南平王世子。 韩齐光眼角抽抽,望望天边朝霞,瞪着冯茂行,无语。 冯茂行起身掸了下衣袍,微笑:“韩兄,好巧。你要出门?我几日没来拜访,不如先请我喝口茶再出门。” 韩齐光按额头,有气无力:“你为何不能去找别人,我今日约了人……” 冯茂行已经等不及地推韩齐光往回走,边走边宽慰他:“就一会儿,你带我去二房走一圈,回来坐我马车,不耽误你多少时间的。” 鉴于冯茂行几次三番强行拉韩齐光当挡箭牌和通行证的行径,他一出现,韩齐光就明白,他又来看苏九歌了。韩齐光不明白,冯茂行为何盯上了自己,不去找苏牧野,这位冯世子不是跟苏牧野关系很好么?叫苏牧野带着去,就算叶夫人在家,可能都不敢拦着不让进门。 冯茂行怎会不知韩齐光心里所想,但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绝口不提苏牧野。实则不是他不想叫苏牧野领他去,而是现在苏牧野一见他,恨不能塞一堆事,根本不给他来看苏九歌的机会,借他胆子,他都不敢自己往苏牧野枪口上撞。 且他都躲成这样了,还能天天被苏牧野手下逮到。要不然他为什么一大早蹲苏府门口,就是怕晚一刻被苏牧野捉走啊。 有时候想想,同样是世子,为什么做人做事差距这么大呢! 冯茂行看着惨兮兮的韩齐光,不忍地拍拍对方肩膀。他也不想麻烦韩齐光,可刨开苏牧野,苏牧妤被叶夫人厌恶,苏九章毛头小子敢把他裤衩问掉,长乐长公主……额,不骂他就不错了,只剩下韩齐光,总不能叫他去请苏老夫人。 可怜无助的韩齐光就这样,责无旁贷地成为了冯茂行悱恻恋爱路上的第一块踏脚石。 不提韩齐光、冯茂行两人在二房遇上叶夫人给苏九歌喂药、被冷言冷语哄赶出二房大门诸事,这边叶凤泠,和叶凤锦姐妹二人各带一名小丫鬟,打扮的光鲜亮丽,坐上宫里派来的马车,一路颠簸赶赴远郊猎场。 这次春狩打着招待吐蕃使者团的幌子,实则想在这些官家女、世族女中挑出来一位替代昭阳公主和亲远嫁,目标很明确,行动很果决。皇室坦率的让吐蕃使者团都说不出话来。 强巴仁增阴鸷满满的面孔在马车里若隐若现。他怒气冲冲:“国朝这老皇帝看不起人,咱们明明说的要娶公主,他干什么,想塞个歪瓜裂枣吗?公主和不是公主,我还是分的出来的!” 属官们大惊失色,唯恐强巴仁增声音太大,被外面的宫侍听到。他们跋山涉水、走了好几个月才到京都城,还没完成吐蕃王交代的任务,要是这时候被国朝皇帝给办了,那就前功尽弃啦。 在属官百劝之下,盛气凌人的强巴仁增才忍住了气,留下最受倚重的一位属官,把别人都踢下了马车。他悄声问这属官:“和那边说好了?到时候一起行动?” 属官鬼鬼祟祟看了看窗外,做贼一样,“都布置好了,您只需要喝酒打猎烧烤就行了,跟在吐蕃一样。其他的交给我们。” 强巴仁增满意,他最不喜欢动脑筋,辛亏吐蕃王派了这些属官跟在身边,什么都不用他操心,不然他要郁闷死。想到不用搞事业,强巴仁增心思一下活络,他色迷迷地问属官,这些京都小姐里最漂亮、最有名的是谁,他要趁此机会好好调戏一番。 属官抹汗,赶忙把需要注意的几户人家小姐细细讲给吐蕃王傻弟弟听,没别的意思,他怕自家吐蕃王爷乱来,惹上大麻烦。 几家特别需要注意的小姐里,就有叶凤泠,属官特意点出,这位叶三小姐,乃苏世子绯闻女友,享誉国朝,特别的……不普通。他的潜台词就是:王爷,这位小姐名花有主,你别掐花,绕着点走。 不想,他家王爷还就喜欢这种有挑战的,尤其听说是苏世子的绯闻女友后,眼睛一亮,手上打了个响指:“洛神,是,我听说过。王兄那里还有一幅洛神画像呢,仙女似的。我可得好好瞧瞧,要是真那么美,把她拐回去给我做王妃也不错啊。” 属官惊骇! 强巴仁增兴冲冲等着看叶凤泠,然他左等右等,等了一个白天,到晚上篝火晚宴时,都没看到叶凤泠。他脸黑了,揪过来属官质问,那位叶三小姐呢? 属官很委屈,他其实也好奇,但那么多小姐,确实没有叶三小姐啊。 强巴仁增不开心,眼珠子一转,跑到太子那边,心直口快问哪位是叶三小姐。 太子和秦琰对视一笑。 秦琰意味不明笑道:“王爷好问题,我们也疑惑呢,怎么叶二小姐在,叶三小姐不在。叶伯爵府的圣旨殿下看过,叶三小姐的名字清清楚楚错不了。要不,王爷你去问问苏世子,他肯定清楚。” 强巴仁增扑了个空,被秦琰虚晃一下,想拿他当枪使。强巴仁增有些憨,但不蠢,他看了一眼跟三皇子把酒谈笑、意气风发的苏牧野,阴阴沉笑,扭身朝今上的御案走了过去。 四下里,别看大家饮酒闲聊,却都不动声色地看着吐蕃王爷。就见这位身高八尺、臂膀腰壮的大汉朝今上一抱拳,嗓门粗犷地问道:“敢问陛下,那位洛神在哪里,我想见见?” 离得不远的太子没忍住,噗嗤笑出声。他和秦琰皮笑肉不笑地看去苏牧野,且等苏牧野如何解释。 今上微微笑了笑,瞟一眼放下酒杯、淡眉淡眼转过身的外甥,道:“叶三小姐没在么?这是怎么回事?” 身边魏皇后凤目高耸,看了眼强巴仁增、又看了眼苏牧野,最后目光落到了今上身上。 宴席上所有人都停下了说话,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哦,叶三小姐被外祖母叫去说话了,还有牧妤,陪着一起呢。”苏牧野不慌不忙道。 “那陛下赶紧把洛神叫来,我要见见。”强巴仁增耀武扬威瞪了一眼苏牧野,毫不客气提要求。 今上没说话,眼皮一撂,酒杯往御案上一顿,立即有其他人凑上来不由分说向强巴仁增敬酒,那边强巴仁增的属官们也被劝酒。顷刻间场上酒薰人眼,重新恢复热闹。 数十壶酒灌下去,强巴仁增喝的迷迷瞪瞪,再想不起来洛神。 苏牧野看了一眼醉眼惺忪的强巴仁增,又瞟太子秦琰方向,问老实倒酒的三皇子一个问题:“我是不是看上去很好欺负?” 三皇子手里酒洒出去几滴,惊住不动:“怎么会?” 苏牧野:“那就是我看着是个软柿子。” 三皇子:……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的、软、世子么…… 三皇子坚定地摇头,把手里洒剩半杯的酒递了过去。 苏牧野唇边笑意愈发深了,比夜色还浓:“不然怎么敢上来就问我的女人!”找我麻烦? 吐蕃王故意派这么个憨包弟弟来自取灭亡的么?苏牧野和三皇子一时都有些怀疑,吐蕃王是否想借国朝人的手把这个弟弟干掉,排除吐蕃王位危机。 不然,怎么这么敢? 第482章 寻人代嫁 第482章寻人代嫁 所有人驻扎在皇室行宫。行宫建在郊外,一块绕过琼山的开阔坝子之上,背靠一座不高的荒山,对着一大片草场和密林,乃皇家御用猎场。皇室人差不多年年都要来此避暑。今年因为吐蕃使者到来,避暑提前,变成了春狩。 对于首日篝火晚宴上因自己而起的小小浪花,叶凤泠全然无知。一到郊外行宫,她才下马车,就被一名德高望重的宫侍领到了皇太后所在之处——榆林宫。 之所以说是德高望重的宫侍,皆因一路走过去,所有宫侍宫婢都朝这位宫侍行礼,而这宫侍脚步都不停,行走如风,显然习以为常。 叶凤泠仔细观察宫侍步态仪容,得出结论,她几次进宫都没见过,此人并非皇太后日常所用之人,那,这人的来历就有意思了。 皇太后所住的榆林宫是她惯常所居,宽阔空荡,殿宇繁多。同叶凤泠一块被叫来的,还有苏牧妤、蒋若若。 三人中,苏牧妤明显对榆林宫最熟悉,轻车熟路绕去皇太后寝宫,趴进皇太后怀里,软软唤了一声:“外祖母,我想死你了。”直接叫皇太后眼眶红了。 有些不解苏牧妤恹恹倦怠模样,皇太后没着急问苏牧妤,转过脸先叫人给叶凤泠和蒋若若安排住所,领她们梳洗打扮。 春狩大概也就两三日,一大群小姐们被安排在行宫内,只有叶凤泠和蒋若若被带到了榆林宫、住在榆林宫,可以说分外打眼。 连魏皇后都私底下问今上,难道皇太后和长乐长公主真的想让苏牧野一起娶两个吗? 今上笑笑没回答。 这边叶凤泠梳妆打扮好,扭头一看,带来的小丫鬟对着包裹愁眉苦脸。包裹里的几身衣裙都是分裙衫叠放,叶凤泠却叫她按套搭配挂好,她……不会搭配。 叶凤泠出门,正常应该带柔兆或月麟。再回京都,次次出门带柔兆都快成了固定习惯,这次本来也是这样计划的。怎料,先昨夜月麟着急帮她收拾包裹,摔了一跤,摔到上次被昭阳公主撞马车砸伤的膝盖,旧伤遇新伤,腿肿了。后今晨起床发现,柔兆面色青白、脚步虚浮,昨夜她拉肚子拉了一晚上…… 就这样,月麟和柔兆都被留在宜秀居养伤、养病了,叶凤泠点了一个活泼娇俏的小丫鬟跟着出门。临上马车前,柔兆还扶着人要跟上,被叶凤泠用力推了回去,凶巴巴要她好好养病。 念及家里伤员病号,叶凤泠叹口气,认命帮小丫鬟把衣裙搭配挂好,又把钗环放好,回过头时,蒋若若已经笑吟吟立在门口看了好半天的样子。 蒋若若见叶凤泠一袭樱草色缠枝粉桃立领短衫配飞仙裙,松松绾着宝髻,耳朵上一双金玉耳坠闪闪发光,眼睛眯眯弯起:“我发现你绾发髻从来都是很简单的单髻,钗环也少戴,是嫌压头吗?” “还好。”叶凤泠一愣,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随口道。 “我以前和你一样,后来我母亲耳提面命逼我戴钗环,说头面是脸面,可以不过于奢华,但该有的一定得有,不然容易被人笑话。” 叶凤泠挑眉笑了:“好,我记得了,谢谢你。” 蒋若若松口气,手指不经意般划过叶凤泠一边金玉耳坠,挽起叶凤泠向外走:“就喜欢你这种性子,不会觉得我是在奚落你。这些日子跟闺秀小姐们打交道,把我累够呛。也就是跟你,还能随便开开玩笑。” 叶凤泠有感于心,点头:“是挺累的,不过习惯了也就好了。我刚回京都时几乎没有朋友,跟你不可同日而语,这么一看,你的累也挺叫人羡慕的。” 蒋若若翻了个白眼,扭叶凤泠脸蛋一下:“我不奚落你,你倒开始嘲讽我了,是不是。我且问你,为何九歌被炸你一直不来探病,我们在府里都盼着你来,结果你一次都没来。今日九歌不在,我要替她讨讨公道,你还是不是九歌的好表妹了?” 叶凤泠眨眨眼,捂嘴笑了:“敢情是这事,我说你怎么一见我就挑刺儿。不去苏府是因为我母亲不让我去给姑母添乱,而且那日如果不是我叫了九歌表姐出门玩,也不会遇上事……我多少不太好意思嘛。” 蒋若若想了想,忽然叹了口气,赖赖看叶凤泠道:“你能躲开,我却不行。这些日子苏府里气氛着实……哎……” 说话之间,已经回到正殿前,抬头望去,殿上挂着的牌匾被绿叶遮盖,宫侍在一旁解释,榆林宫有皇太后谕旨,所有牌匾上的枝蔓都不折断,只修剪。层层叠叠的葳蕤绿意,叫人一看便心情舒畅。 殿宇前的两棵高大榆林树冠里,翘出遮不住的飞角,悬着一只铜铃,悠然自在。 恰逢铜铃撞风,飘渺荡远,两人都没说话。 待铃声嗡嗡回旋终结,叶凤泠方垂目笑起,她听出蒋若若想引她追问苏府内宅琐事,可她着实不想了解。就算知道只要她和苏牧野在一起,早晚都要面对,她本着可以晚一日就晚一日心态,绝不自己给自己找堵。 她的沉默换来蒋若若会心一笑。蒋若若暗道,叶凤泠果然不好奇苏府之事,看来真的同叶夫人关系一般,大抵只和苏九歌关系好一些。 殿内苏牧妤眼眶红红的,趴在皇太后怀里睡着了。见她们进来,皇太后朝她们竖起手指,“嘘”一声。 轻手轻脚放苏牧妤躺平,皇太后带她们去到另一个房间。 皇太后交代她们两人,无论是在榆林宫还是行宫走动,都要记得带好宫侍宫婢,行宫不比皇宫人多繁华,万一走丢或迷路,不是闹着玩的。另外,明日有狩猎,她们可自行选择去不去…… 说话间,昭阳公主卷了风进门,皇太后的话说到一半。 鬓发纷飞、凤目高悬,昭阳公主捂着脸,风风火火跑进来。她一见皇太后身边坐着叶凤泠,眼睛立时鼓了起来。 “你……你怎么在这里?”昭阳公主伸手想打叶凤泠,被那位德高望重宫侍一把拦住。 皇太后脸色瞬间冷凝:“昭阳,你想在我面前打人不成?叶三小姐是我请来住在榆林宫的,和蒋小姐一样是客人。你再这么胡闹,我就不管你的事了。” 昭阳公主咬牙,胸脯气的忽上忽下,喘好几口气,才压制住怒火。她哂笑一声,不看叶凤泠,扑到皇太后身上大哭。 叶凤泠和蒋若若:“……” 原来,世族女里有人含沙射影埋怨昭阳公主不嫁,导致大家集体被折腾。昭阳公主不乐意听,跟对方吵起来,还动了手。魏皇后听说后,派宫婢当着众位官家小姐的面教训昭阳公主一顿。昭阳公主自觉脸面被踩细碎,过来找皇太后搬救兵。 皇太后听后脸上挂一层冰霜,带着冰碴子那种。她推开身上大泪小泪噼啪掉的孙女,问昭阳公主到底知道不知道皇家这次组织春狩是为了她的婚事。 昭阳公主抹着眼睛,点头。 “你父皇母后为你的事操碎了心,不惜丢掉皇室颜面,不顾众臣不满也叫来了这么多位小姐,就是想在她们之中挑一位能替代你的。可你看看你在做什么,帮倒忙!你不想嫁,别人就想嫁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我们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现在是你和你父母昧着良心坑别人闺女,你还要别人闺女对你感恩戴德!昭阳,人得把心摆正了啊。听我这么说完,你还觉得你母后做的不对?”皇太后苦口婆心。 今上和魏皇后不想嫁昭阳公主,奈何寻不到一个特别好的借口,另外的皇室女和蕙郡主,被南平王夫妇护的严严实实,恨不得先给埋地底下去,让他们不太好意思下手了。无奈才出此下策。帝后想的是不一定要选门第多高的小姐,只要是官家出身就行,赐个公主名号,给些汤沐邑,再封小姐家族个爵位,小姐家族也就不觉得亏了。 家族能忍,不代表这些小姐能忍,谁想远嫁和亲? 最可气的是,昭阳公主还在大家眼前耀武扬威,能不激起众怒吗? 这场架就是这么打起来的,据说挑头的还是魏小姐,昭阳公主的舅家表妹。 这个档口,昭阳公主本来最好就是蔫着,甚至不出现才好。偏强巴仁增咬昭阳公主咬的死紧,那边公主贴身宫婢刚说一句公主身体不适不宜参加春狩,强巴仁增就要亲自探病,把昭阳公主吓得只能“痊愈”。强巴仁增仗着是使者团老大,又是吐蕃王亲弟弟,遇到他喜欢听的国朝官话就听得懂,不喜欢、不满意的则一律“我听不懂,我只表达我想要的,你们给我想办法”的表情。把帝后和昭阳公主恶心的不行。 且昭阳公主愿意来春狩还有别的心思,她想趁此机会见见苏牧野。这些日子苏牧野跟被神点化一般,完美躲过宫里昭阳公主的各式围追堵截,唯一躲不过去的地方就是紫宸殿。在昭阳公主去过几次紫宸殿后,再到紫宸殿门口,被宫侍告知,今上下旨,非召唤,昭阳公主不得踏足紫宸殿,把昭阳公主气歪了鼻子。 此刻昭阳公主抹掉眼泪,呸了一声,粗着声音:“那……那我忍了这口气,就不用嫁了是。” 皇太后眼神愈发冷,她不明所以地笑了下才道:“是,大概你不用担心了。你父皇会给你安排好的。好了,你气坏了你母后,快去给她道歉。” 见昭阳公主一点都不留恋地朝外跑,视叶凤泠、蒋若若如无物,皇太后不由得用手捂上了眼睛。 叶凤泠和蒋若若见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第483章 玩转榆林宫 第483章玩转榆林宫 山野毓秀,紫霞生烟。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叶凤泠就被德高望重宫侍隔着门喊醒了。宫侍问叶凤泠,是否要去参加春狩,叶凤泠想了想,问清自己确实可以不去,痛快利索地说自己不去了。 德高望重宫侍默不作声退下。 叶凤泠立在浮云染紫的幕天之下,看到蒋若若房间亮了又变黑,有人声和脚步声离开,暗道,蒋若若去参加春狩了呀,那自己不去正好! 这次来行宫,只宫里三大上位者来了,长乐长公主、南平王府都没来长辈,两府晚辈里,只有苏牧野和苏牧妤来了。苏牧妤一来就被皇太后搂在身边,跟叶凤泠一样,吐蕃使者团见都没见到真人。 颇值得玩味的是,昨夜篝火夜宴,皇太后没去。皇太后的态度,在叶凤泠看来,有点像反正我来了,但我就是来散心的,别的事跟我无关。 也许是因为苏牧野提前跟皇太后打了招呼,也许是皇太后自己想到不能让外孙伤心,反正叶凤泠幸运地成为除苏牧妤之外,第二个没有参加狩猎的小姐。 她领着小丫鬟和德高望重宫侍,在榆林宫里溜达。 此地果然是个风水宝地,走几步,叶凤泠就感觉到一阵清新山风拂面,带着无比干净清爽的气息。榆林宫里草木茂盛,望远处有青山连绵,还有辽阔草场,让人心旷神怡、悠然气爽。 她一身素色纱裙随清凉山风纷飞,脸上没任何阻挡,冰肌玉颜、清澈灵犀,宛若云中仙子,令人惊艳。 采了两把野花,又用叶片上的晨露洗过手,叶凤泠陶醉忘我深吸口气,她有点儿想大声喊一嗓子,瞥一眼德高望重宫侍,悻悻收敛起这个念头。 德高望重宫侍目不斜视,视眼前绝色为空气,不咸不淡说道:“榆林宫里还有菜地、农田,叶三小姐若是想看,洒家可以带您去。另外,榆林宫后有一山泉水蓄的清池,太后娘娘自己用的,如果叶三小姐有兴趣,可以泡一泡。” 叶凤泠面上噙笑,心中紧张,德高望重宫侍非常会看人眼色,到了能读人心的地步。她刚脑子里闪过的想法就是,这里怕不是得有山泉! 德高望重宫侍躬身行了个礼,平静道:“鄙人姓冯,这里人都叫我冯公公,叶三小姐也可以这样叫。我乃先帝御前宫侍,看苏世子长大。这次被太后娘娘派来服侍叶三小姐。” 简单几句解释清楚自身来历,又用一句话点名为何会随侍叶凤泠左右,冯宫侍说完就去前方带路了。 叶凤泠愕了一下,老老实实跟上。冯是皇室姓氏,这宫侍却说自己姓冯,要么是本来姓冯,没被改姓,要么就是被赐冯姓,无论哪一个,都证明此人不是普通宫侍。不等她开口套话,眼前出现了一片菜地。 蒋若若一早去打猎,赶在午前已经猎到了一对杂毛长耳兔,她兴冲冲回榆林宫,想送苏牧妤和叶凤泠一人一只。走进榆林宫不久,还没看见人,就听到了叶凤泠的笑声。是很舒服惬意的笑,不是那种假装高兴的假笑。 蒋若若步子停下,眯起眼站在远处看着。 叶凤泠被几个宫婢簇拥着,正站在一小块瓜田里。瓜田大概是行宫宫人自己种的,爬满地面的藤蔓甚至延伸到旁边墙面,爬上墙外去了。地面上结了十几个绿油油的西瓜,叶凤泠弯腰去敲西瓜听响,几个宫婢在一旁替她提着裙角。 阳光洒下,铺满她全身,散落到瓜田之中。那位昨日带她们走动的宫侍,立在瓜田外,面无表情地看着。叶凤泠很有兴致,用以前跟外祖父学来的方法,一一敲过那些瓜,最后选中了其中一个。 宫婢们摘下被挑中的瓜,按着叶凤泠吩咐抱去小厨房。叶凤泠拍拍手,又扭身跳进另外几块菜地,挑挑拣拣摘了不少蔬菜。待她心满意足直起腰,脸上已经布满大大小小不少汗珠。 蒋若若以为叶凤泠摘完就要出来的,不成想她又冲到另一个角落,猪圈,看了半天。宫婢们生怕叶凤泠裙子被弄脏,心惊胆战劝她别看,可叶凤泠摸着下巴喃喃自语:“看大小还不能宰,哎,错失一锅乳香猪肉吃。” 猪圈里的小猪可不是一般品种,乃长着黑白花纹的乳香猪,叶凤泠一见心思就活络起来,她还是跟外祖父去江南的时候吃过一次,那喷香美妙的味道,经久难忘。可惜小猪还太小,不然就能撺掇皇太后宰了炖肉吃。 其实叶凤泠刚开始也是很拘谨的,但见到菜地又看到乳香猪,再瞅冯宫侍根本不管她,她心里就撒了欢。妙目一转,叶凤泠心里升起许多主意。 远处看戏一般的蒋若若,把手里兔子抛给身后小宫侍,留下句:“送去小厨房,交给叶三小姐”,直接转身回自己寝室沐浴更衣了。 等蒋若若曼妙莲步来向皇太后请安时,殿内已经摆好一桌满满当当的菜肴。 新鲜沁水珠的菱形西瓜碎块上浇乳白色类似牛乳的汁液、裹糖衣被炸的金光闪闪的地瓜块块耸立、鲜嫩莹绿的细嫩青丝段被紫皮茄子裹好……菜肴正中乃一小盆散发着扑鼻椒香的熏烤兔肉,蒋若若一下觉得肚子空了,她笑盈盈坐下,然后开始了和苏牧妤的抢兔肉大战。 这一桌菜肴都是出自叶凤泠之手,她亲自去小厨房指点厨娘,还跟皇太后建议,可以摘几个西瓜送去苏国公府和南平王府,西瓜可是金贵瓜果,大家都喜欢吃。 皇太后摸着她俏生生的脸蛋,笑着答应。 冯宫侍那里,叶凤泠也没忘了,特地让自己的小丫鬟把西瓜拌和熏烤兔肉送去,至于别的菜,不能久放,只能算了。 吃过午食,叶凤泠拍一下苏牧妤鼓起来的小肚子,唇角轻勾。苏牧妤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手里筷箸同时飞速夹起最后一块兔肉,朝蒋若若吐舌头。 蒋若若失望极了,撅着嘴放下筷箸,朝叶凤泠道:“阿泠,下次多做些,兔子你要多少,我能猎来多少。” 皇太后听了哈哈大笑,把叶凤泠搂进了怀里。 榆林宫里的时间过得飞快又逍遥。歇过午觉,叶凤泠又被冯宫侍领着去泡山泉。 这回,蒋若若也不去狩猎了,跟着一起,苏牧妤也是,追在叶凤泠身边不撒手。皇太后人老懒得动,放任她们三人结伴而去。 山泉说是山泉,水温并不低,冯宫侍解释这是一处天然泉眼,常年恒温,若非皇家御用,可能就变成一处知名温泉了。 叶凤泠和蒋若若都想起了玉景潭,景色不同、泉水不同,但十分难得,竟然两人会再次同泡温泉。 这也是不得不感慨的缘分了。 花木蓊郁,鸟鹤争春,山泉水池四四方方,规整如骨牌,身后泉水叮叮咚咚,眼前水面清澄明澈,何等静美。叶凤泠陪活力满满的苏牧妤玩了一会儿,坐去蒋若若身旁。蒋若若头朝后仰,枕在池边玉枕上,黑发散开成扇,由宫婢们抹香膏柔柔的搓着。 叶凤泠戳蒋若若胳膊一下,对方立即睁开眼,莞尔笑了:“阿泠不试试这个香膏吗?我从者者居淘来的,据说京都城小姐们都爱用。” 叶凤泠摇头,她只用自己调配的香粉、香膏,这次没带,她就不用了。 蒋若若闻言不以为意,又闭上了眼睛。 叶凤泠却开口提起另一桩事。 她问蒋若若寄给白灵的信有回音吗? 蒋若若水下的手指动了一下,仰着脸道:“没有呢,阿泠怎么突然问起来这个了?” 叶凤泠学蒋若若仰面躺靠玉枕,道:“我有些不放心,如果你这边一直没回信,我就托人联系白灵和白奇了。想来,他们虽远在西南,但若是想联系,还是容易的。” 蒋若若睁开眼,坐起来。她挥手叫宫婢们下去,随手把头发包好,对着叶凤泠道:“你若信得过我,可以把信给我,我帮你送信。” 叶凤泠迟疑:“会不会太麻烦了……” 蒋若若握住叶凤泠水下的手,游说她:“不会不会,正巧我也想再给白灵写封信呢,咱们把两封信放一起,白灵收到一定很高兴。” 叶凤泠若有所思,小算计在脑海里打转。 最初蒋若若用人情逼她写的那份信,到底送没送到白灵手里她不清楚,但有一点,既然白灵是蒋家人掳走的,蒋若若又在翠云楼那样交代手下人,白灵的下落蒋若若一定清楚。叶凤泠想,自己写的信能到白灵手最好,到不了也不亏。只不过她的信蒋若若这伙人铁定拆看,如何措辞她还要好好斟酌一番。 叶凤泠看了情真意切的蒋若若一样,对蒋若若是好是坏的界定,有些拿不准。她是坏人吗,似乎她也没做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光凭她是自己和苏牧野婚事上的绊脚石就说她坏,很不公平。可说她是好人,也不尽然,白灵的事、苏牧野的叮嘱,甚至苏牧妤突然的冷落疏远,都提醒叶凤泠,面对蒋若若不能掉以轻心。 叶凤泠安静地坐在蒋若若身边,听着她时不时的聊几句趣闻、说一些轶事,心里转着自己小心思的同时,感受着蒋若若对自己的关注和……喜欢? 很多时候,人与人的关系就是很微妙。叶凤泠明知蒋若若无时无刻不在刺探自己,又时时处处体味到蒋若若释放的善意,这种感觉太奇怪了,甚至让人发毛。 她在小厨房指挥厨娘做午食,看到那对兔子时,第一感觉就是这是蒋若若猎来的,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么想,后来一问,果然如此。 第484章 又是刺客梗 第484章又是刺客梗? 冷不丁,一旁的蒋若若转过脸,小声与叶凤泠说:“阿泠还是不信我吗?我想交朋友的话是真心的。不知你有没有那种感觉,明明身边都是人,但还是觉得孤独悲落。” 叶凤泠明眸灿然回望,她心里念头起来,盯着蒋若若,心想:要谈心吗……好的,她正好也想找个人来谈谈心里话呢。 叶凤泠给自己找到了一个话题,回以微笑:“会有,且常常。没回京都时,我寄居在外祖家,可那毕竟不是自己家,没有归属感,好似一片无所依傍的落叶,不知去往何处。回了京都,发现家里人很多,心思很杂,自己……什么都不算,小透明一枚。孤独悲落,时时刻刻,如影随形。哪怕现在,我还是觉得自己孑然一身,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水汽缭绕眉目,少女容颜深邃鲜明。 “不知你如何想,我反正很感谢这份孤独,它让我认清自己,不断审视自己的内心。许多事,哪怕想做也不能做,因为一旦做了就脏了手,再也洗不干净了。” 蒋若若微微一怔,旋即笑开:“我也很感谢这份孤独,它让我认清身边人和事,同时告诉自己,许多事不是想不做就不做的。我和你不一样,我的家族对我寄予厚望,精心培养我,花费无数心血,就算为了还这份情,我也要继续走下去。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来去自如只是一场梦。我不杀伯仁、伯仁非因我而亡,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见谅。” 午后阳光炽烈,古朴纯真榆林宫如同苏醒的巨人,缓缓舒展开四肢百骸,令繁荫之下的山泉清池沐上温暖光辉。 …… 号角声响,狩猎结束,众人归营。西垂暮色中,挂在行宫廊下的一排排气死风灯在鹤唳风声中铁马般相撞,叮咣乱响。行宫里的练武场上,围着许多人。 练武场中间,两名赤膊勇士正在角逐,一位来自吐蕃,一位来自国朝。 打猎时,强巴仁增听太子无意间说起苏牧野武功高强,心痒难耐,从草野上下来就嚷嚷要比武玩,输了的人晚上喝酒跳舞。 大家拗不过强巴仁增,不见这位吐蕃王爷又跑去找今上了嘛,缠着今上答应苏牧野必须参加。 等苏牧野背着弓回到行宫,迎接他的便是鬼火一般的无数双烁烁闪眸,最亮的一双飘到他跟前,裂开白森森牙齿,“苏世子,就等你了,来,咱们比武。这是圣旨呦。” 苏牧野心口沉下,从马上下来,把弓递给洗砚,缓缓走到练武场上。晚风传来他森冷低缓的声音:“我为什么要跟你比武,我没接到这道旨意。” 立在人群里的三皇子走出来,手掩着鼻子,边咳边道:“……咳……父皇确实下旨了,让你负责陪王爷比武。太子殿下帮着拟的旨意。” 强巴仁增斗志昂扬睨苏牧野、三皇子,再扫过他们身旁那些用帕子掩着脸,却露着一双双眼睛的小姐们。这次来春狩的姑娘可真多啊,个个油光水滑,看的强巴仁增百抓挠心,恨不得立即拐带一个回吐蕃。至于这位苏世子,他嘬牙一言难尽。一身白袍、一层风尘,头发纷乱飘飞,可那小脸白净的,清风朗月,就算脸上无一丝笑意,疏冷十分,姿色也比白日整齐时更盛,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连强巴仁增都忍不住多瞧几眼,旁边的小姐们看苏牧野的眼神自然更是几乎未移开过。大家晚食都无心吃了,心潮澎湃等待比武。 说是比武,不仅仅比划拳脚,强巴仁增已经着人准备好了弓箭、刀枪棍棒。 苏牧野睫毛轻抖: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这么多项目,都比划完,让强巴仁增满意松口,至少月上三竿……看着意思,比武完还要拼酒的……这吐蕃王爷确定是神机影卫们暗查出的酒囊饭袋王爷? 苏牧野心里焦灼:他猜测今夜极可能有事发生,然强巴仁增狗皮膏药一样…… 容不得苏牧野推辞,太子已经迈步出列,温文尔雅说了今上的意思,今夜要让强巴仁增尽兴,也就是说,如果强巴仁增想比武,那他们就要陪着比武,如果强巴仁增想喝酒,他们就跟着一块抬酒桌。 苏牧野微压的眼睛同温雅太子对视,他桃花眼一眯,从善如流:“好的,没问题。”当即跳进了练武场…… 强巴仁增嘿哈一声,扑进了练武场。 三皇子:“……”他趁人不备给洗砚递了个眼色,往前迈了半步,挡住洗砚身形。片刻后,他身后空空,哪里还有洗砚的影子。 …… 下午泡过山泉,叶凤泠回屋又眯了过去,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皇太后道她们三个肯定泡的虚脱,干脆不等她们吃饭。皇太后自己吃过饭慢悠悠去捡佛豆,心很大的任由她们三个各自睡得昏天暗地。 叶凤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摊在床上问小丫鬟现在什么时辰了,狩猎的人都回来了么? 小丫鬟叽叽喳喳:“大家都去练武场啦,说是那个吐蕃王爷和咱们的苏世子在比武呢,已经打了一个多时辰。别看吐蕃王爷功夫不行,身体是真好,被苏世子那么摔都没事,还不断爬起来往上扑呢……” 叶凤泠腾地翻身坐起来,眼睛直了:“比武?比到现在?” 她望望窗外皎皎明月,神色纠结。她以为苏牧野狩猎回来怎么都要来找自己呢,没想到他精力这么旺盛,都旺盛到有心情跟吐蕃王爷比武了? 叶凤泠并不知道,苏牧野此刻心里正在乱飙脏话,他一次次把强巴仁增掀翻,一次次又被强巴仁增扑倒,对方越战越勇、屡败屡战,简直头疼死了。因为对方是吐蕃王爷,苏牧野不能把对方打死、也不能打废、打残,只能意思意思。他还得控制着自己的招式,尽量不叫太子那伙探照灯一样的贼眼摸清他的武功路数。这种打架太累人了,好几次他都想一掌拍死强巴仁增,奈何三皇子使劲在场下朝他飞眼,那眼神的意思就是:稳住!控制你自己! 苏牧野:“……” 太子、秦琰这拨人此刻心里也在骂娘,太子心想:好不容易挑唆强巴仁增缠上苏牧野,以为能一次摸清苏牧野武功来路和真实水平,没想到这小子这么贼,说什么都不动用真功夫,把强巴仁增像狗一样溜来溜去,好烦…… 自己要不要再派个侍卫上去,不要脸地磨着跟苏牧野打一场呢,苏牧野会答应吗? 而众位小姐们同样目瞪口呆:“……” 她们以为的比武,是白衣飘飘,是迎风翩跹,是淡雅的,是丰茂的,不是眼前的凌乱、肮脏、一地“鸡毛”乱飞……没错,苏牧野已经被强巴仁增扑的灰头土脸了,再不复俊俏公子模样。 脸还是那张好看的脸,身形还是那秀挺健美的身形,可是斑驳泥土印记实在有损公子威仪,第一次见到苏世子、“苏美人”满身狼狈,脸色冷的像厉鬼。 小姐们一面春情荡漾于苏牧野禁欲系的冷面形象,一面愤愤不平,吐蕃王爷太过分了,明明苏世子在让着吐蕃王爷,怎么还是纠缠不休,点到即止的美德吐蕃人不懂吗?有几个小姐已经达到怒火中烧的地步,跑到练武场边,摇着帕子为苏牧野呐喊助威。 苏牧野头更疼了。 而令他头疼的始作俑者,心里也不爽到了极限。苏牧野这家伙怎么回事,看不起自己吗,用几个招式来来回回打自己,根本是不尊重自己,强巴仁增觉得自己武者的尊严受到了侵犯,扑的更勤更猛了。他想好了,你不拿出来真功夫,我就不放过你,看咱们谁耗得过谁! 一时间,比武进入焦灼僵持阶段…… 蒋若若混在闺秀群里,不动声色扫视一圈全场,准确找到想找的目标,暗暗笑了下,朝目标走去…… 叶凤泠百无聊赖地在床上打摆式好半天,起身寻找蒋若若和苏牧妤,发现她们一个都没在,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得一个人独自出门踏着夜色溜达。 榆林宫里深沉树荫影壁一望无尽,衣裙掠水惊鸿,冯宫侍不言不语,领着两个宫婢隔三步远跟在叶凤泠身后。叶凤泠慢悠悠地走在宫里水流边,一会儿研究水边花草、一会儿凝神看水中小鱼。霏霏花瓣悠悠然从头顶落下,随着游水漂浮。想到皇太后看自己眼里的开怀和遂心,她心中无比激荡。边散着步,边琢磨着明日走之前要不要写几道苏北小菜烹饪方法,送给皇太后讨欢心。 顺水流徘徊来去,不知不觉走到了白日她们来过的山泉清池一带。 清池泉水在月光的照射下,映照出璀璨华光,似蝉翼薄纱般蜿蜒曲折着,叶凤泠看呆住。 然在她愣神的片刻,水面突然泛起涟漪,扑棱棱地冒泡,一只手从水里伸出,一把抓住了叶凤泠地脚…… 电光石火之间,变故发生了。 水里噗噗噗跳出来十余个黑衣蒙面刺客,一人一剑捅倒冯宫侍,其余人朝叶凤泠聚拢。 叶凤泠吓得魂不守舍,才要尖叫,被身后宫婢猛拽踉跄,顺势狠狠踩了抓她脚的刺客,刺客受不住疼,跌回水里,激起无数水花。 宫婢拽着叶凤泠拼命跑,想要躲开这些刺客,另一个宫婢大喊大叫朝相反方向跑,因为夜色过于朦胧,场面有点混乱,叶凤泠头晕脑胀,没反应过来。 慌不择路跑了片刻,越跑越偏僻,叶凤泠开始觉得不对劲。她发现这个宫婢对小路很熟悉,带她跑的方向却不是榆林宫,而是榆林宫身后的荒山…… 第485章 两拨刺客 第485章两拨刺客? 她停下来,看向那神色紧张的宫婢,“你要带我去哪里?” 宫婢紧紧抓着她,力气十分大,“叶三小姐,别怕,我带您先避开那些刺客啊。” 叶凤泠看了看周围,想拽出自己的手:“那你为何要往荒山上跑!” 宫婢面色一变,手摸去腰后,与此同时,黑衣蒙面刺客出现,重新围了上来。就见宫婢手上多出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闪着锋利的光芒,她朝黑衣蒙面刺客使了个眼色,嘴里阴气怪笑:“叶三小姐,对不起了,有人要买你的脸!你是乖乖让我动手,还是让这些人绑上你再等我动手?” 叶凤泠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刺客和宫婢是一伙的,只不过她有些糊涂冯宫侍是苦肉计还是真的也被蒙在鼓里。时间不给她思考的机会,宫婢已经来到眼前。 宫婢以为叶凤泠要大喊大叫,不想她缓缓笑了,山魅一样的瘆人笑意徜徉面庞。 “你……你笑什么?”宫婢发憷,握着匕首的手抖了抖。 “我笑你一叶障目,认为这么几个人就能制服我!” 风卷沉墨,带来远处画像,黑暗处,草叶听着山泉歌唱,默默地绽放叶尖。叶凤泠拍拍手,树上轻盈无骨地落下四个黑影,宛如浮云。 叶凤泠轻轻一笑:“只留一个活口就够。”说着她身子盈盈一转,隐去树干阴暗之中,把场地留给神机影卫们。 四位武功高强的神机影卫,井然有序、飘荡如云,数招内解决了黑衣蒙面刺客,留下面无人色的宫婢。宫婢手里的匕首“咣当”摔到地上,她个人也软瘫在地,不住朝树干阴暗磕头,嘴里反反复复重复:“不关我的事啊……真的跟我没关系啊……不关我的事啊……都是公主……是公主叫我来……来毁了叶三小姐的脸……是公主啊……” 叶凤泠举步走到她面前,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匕首,直视宫婢:“这把匕首是公主给你的?” 宫婢哆嗦着点头,下一秒发出好几声凄厉的叫喊,叶凤泠把匕首插入了她的大腿、另一条大腿、和两个肩膀……叶凤泠同时摸出一包粉末,洒进宫婢嘴里。 “好好享受,芙蓉映月,外面买有市无价,跟你就不收钱了。”叶凤泠刚要朝神机影卫说把人丢去荒山上,眼里迸发不敢置信。 她看到树上飞出许许多多闪着银光的细丝,细丝上站着黑压压的人影! …… 血水如泉涌出,侵染了身上纤尘不染的衣衫,斑斓如花触目惊心。只不过瞬间,叶凤泠身边的四个神机影卫就倒在了血泊之中,身上布满血洞,汩汩冒着热血,血腥气模糊了她的眉眼。 树上的银丝线被收起,一个同样黑衣覆面人影走到叶凤泠面前,发出桀桀笑声,如鬼怪夜啼。 “叶三小姐,久仰久仰,你不认识我。不急,等会你就认识了。我知道你百毒不侵,所以只能委屈你一会了。”此人一挥手,立即有人上来五花大绑叶凤泠,绑的跟咸鱼没什么区别。 这一伙人明显有备而来,不仅杀光神机影卫,杀了宫婢,还遍搜死去神机影卫全身,把神机影卫身上藏的毒药毒粉和解药都翻了出来。那个跟叶凤泠说话的人,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瓶,往四个神机影卫的尸体上弹了弹。 就见立即从四周草丛里爬出来许多昆虫蛇蚁,大快朵颐啃食尸体。须臾功夫,除了一大滩辨不清颜色的黏稠腥液,神机影卫尸骨无存。 叶凤泠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 刺客的头儿,也就是跟叶凤泠说话的那位,又发出桀桀笑声,“哈哈,不愧是苏世子喜欢的人,看到这场面都能忍住不叫不哭,佩服佩服。” 之后,这伙人扛着叶凤泠快速向荒山转移,可能因为抬叶凤泠,不便于走银丝,他们改为在地面上奔跑,叶凤泠睁着空洞无声的眼睛,暗暗心惊:这伙人走路没声音!这么多人,一点声音都没有!难怪他们能站上纤细银丝,他们到底是谁? 叶凤泠本来以为有两方人想对自己不利就已经够惊险了,谁知道这伙人才跑路一刻钟,又遇上了埋伏。 抬着她的两个人猝不及防下被两支冷箭刺穿胸口,当即倒地身亡。叶凤泠也中了一箭,不过她稍微幸运一些,箭没有扎中要害,只是扎在了肩膀上,然而还是痛得她眼前一黑,吭了一声。 “嗖嗖”数声连连响起,箭头牢牢插入草丛中兀自嗡嗡响震。刺客领头儿回过头,树林草丛后密密麻麻欺上众多甲胄,犹如铺地而来的波澜,箭头闪耀,亮闪闪一片。后一拨刺客——甲胄人们排列有序,搭弓上弦,寒森森的箭头直对前方,后排矗立其后,亦然引发欲射。 刺客领头儿一个手势下去,根根银丝转瞬击出,双方蓄势待发。 叶凤泠忍痛滚去一旁,抬首打量局势,同时被绑在身后的双手疯狂寻找尖锐石块。 就听刺客领头儿爆出怪笑,似是讯号,又哗哗几声,众人滚地入天,四散飞动。四周局势瞬息万变,仅仅一个眨眼间,双方仿如刀俎上的鱼肉,互相宰割,银丝、乱箭,飞影、甲胄,人影前赴后继倒下,腐败落叶也不过如此。 叶凤泠终于磨断手上线绳,又解开脚上绳扣,她一咬银牙,用力折断肩膀利箭,趁着局势混乱不堪,纵力朝黑暗里一跃! 成败在此一举! 强风盛起,卷动草叶簇簇乱鸣,叶凤泠拼尽全力提起一口气,奋勇飞奔。刺客头儿听到风声,欲飞身去追,不想被一支乱箭拦住—— 顿时箭如蝗发、羽飞成注,黑压压布满草地上空。 正是这一波箭雨救了叶凤泠,让她得以逃生。 叶凤泠慌不择路,身后羽箭齐飞如叠嶂,草木为之凋零,她不敢回头,只管全力奔逃,没心情也没能力看清到底往哪个方向跑了,肩膀越来越重,手指流连处,黏黏的液体缓慢地向外涌动……血……心头一慌,脚下不稳,一脚踩空,叶凤泠摔入了泥坳…… 泥坳四周的树都掉光了叶子,光秃秃,黑夜下像无数狰狞可怖的爪牙。暗淡光线照不到的泥坳角落里,叶凤泠仰头躺在地上,浑身疼地打哆嗦。她使劲攥了下拳头,用力吐了口气,暗忖只要自己再坚持一会,等到两拨刺客打到两败俱伤,等到苏牧野发现她不见了,就能顺利脱险了。 后两拨刺客她不清楚来源,但第一拨是昭阳公主所派确定无疑,这次她一定要叫昭阳公主付出代价! 就在叶凤泠耐着疼痛等待时,她随意一抬眼,目光戛然一滞。 光秃秃树干上有银丝闪现,一抹狭长身影笔直立在银丝之下,冷月孤影、阴气森森。 叶凤泠又一次落入第二拨刺客手里。原来两拨刺客是同伙,不过因双方都没见过彼此,各自领命来到此处,这才不当心乱打作一团,叫叶凤泠钻了空子。万幸,他们越打越觉得不对劲儿,及时报出名号,避免了进一步自相残杀,成功对上话的同时又捉回了朝网外钻的“大鱼”——叶凤泠。 刺客领头儿亲自绑上叶凤泠双手双脚,“不小心”地按了她肩膀短箭一下,换来一连串抽气声。水鬼般欺近叶凤泠怪笑:“是不是觉得我们得两败俱伤,你就能浑水摸鱼了?哈哈,想的挺美,还知道找个泥坳躲着,难怪纳辛中了你的美人计。哈哈,好可惜,我不是他,不懂怜香惜玉。我告诉你,别指望苏牧野来救你啦,他的人现在正火烧眉毛、自顾不暇,根本没空搭理你。我来问你,纳辛在哪儿?桫椤木在哪儿?” 叶凤泠心底卷起滔天巨浪,纳辛……是花桃儿啊!这个人找花桃儿,还叫的是花桃儿的族名!这人是萨瓦克! 几乎瞬间,她就猜到了这群刺客的身份。 刺客领头儿摸下巴,阴鸷的眼睛眯起,“不说是,我脾气不好,兼我手底下不少人折在苏牧野手里,你是苏牧野的姘头,就是一伙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也算我们的死对头了。奉劝你别挑战我耐性!不就是百毒不侵么,我照样可以叫你生不如死,比如……把你丢给我的手下玩一玩!” 立刻有人凑到刺客领头儿耳边,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叶凤泠听不懂的话。 刺客领头儿踢开献计献策的手下,气道:“怕什么,那边就说要留着她的命,又没说不能玩她,这张绝色脸赏给你们,你们有什么不满意的!一群饭桶……”后面又是一串叽里咕噜话,叶凤泠猜测是刺客领头儿在骂人。 不等叶凤泠回答,就有一个穿着甲胄的持弓携箭之人走到面前,居高临下睨半天叶凤泠,扭脸问刺客领头儿:“这就是苏牧野的情人?” “对,大名鼎鼎洛神,你们王爷想见的人。”刺客领头儿调侃。 甲胄人跟自己那伙人密谋半天,对刺客领头儿道:“人我们得带走。” 刺客领头儿不干,今夜的行动最重要的目标就是抓捕叶凤泠,别的都不是事。 甲胄人也不干,两拨人差点儿因为分赃问题再度打起来。 叶凤泠已经麻木,听不见四周乱七八糟的声音,她在危机四伏的场合、生命岌岌可危情境下,忍住内心汹涌,一面焦急苏牧野那边到底遇上何事,一面烦躁多方人盯上自己……她隐隐觉得,这回被盯上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开篇……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在某个时间某个角落正在进行着…… 第486章 带金玉耳坠的少女 第486章带金玉耳坠的少女 两方人马商量的结果,刺客领头儿先带叶凤泠离开行宫一带,由甲胄人带队殿后,然后把叶凤泠到底交由谁抓在手里的问题交回给上头人决定。 甲胄人有些不放心,盯着刺客领头儿冷冷威吓:“你们别捣鬼,我们虽然这回来的人不多,但也不是好惹的,尤其我们王上,早就做足了准备。如果你们骗我们,咱们就战场上见,到时候看看是你们的阴谋诡计管用,还是我们的铁蹄铮铮好使!” 刺客领头儿阴笑一声,并不作答。 送走甲胄人,刺客领头又回头盯上叶凤泠。 阴晴不定,薄月烘云影。不等恐吓,叶凤泠老实道:“桫椤木不在我身上,纳辛下落我也不了解。” 她的回答刺客领头儿明显不信,叶凤泠只得忍住气,放低姿态,幽幽一笑,“既然你知道纳辛和我的渊源,自然也应该清楚苏牧野忌惮我插手纳辛的事,他怎么会告诉我纳辛下落。还有桫椤木,确实不在我身上,放在我两个贴身丫鬟的包裹里了,你们可以去找,反正我又跑不了。” 染病西施、忧愁美人,长颦减翠不凋霞,双眼呆滞无神的叶凤泠一笑之下,依旧看呆了她身边的黑衣覆面刺客们。 刺客领头儿眼珠儿微动,沉沉一笑,又推了推叶凤泠肩膀的短箭,听到一声难抑的痛呼点头,方痛快地道:“你以为我会立刻派人去找你的贴身丫鬟取桫椤木?然后惊动苏牧野放在你身边的人?哈哈,我偏不!我得带你看场戏,然后送走你,再去取。你说的很对,你又跑不了,只要我发现你骗我,立刻就能找人把你轮了。嘿嘿,我知道你们这边有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我就想看看,你被轮了,苏牧野那小子什么表情,看看他还愿意要你吗……” 再之后的话,叶凤泠没有听到了,她被刺客领头儿一掌劈晕,昏昏不辨日月…… 叶凤泠的遭遇,苏牧野并不知晓。彼时,他还陷在名为强巴仁增的一滩泥沼之中,无法抽身。 强巴仁增终于打累了,确切讲不是打累,而是打饿了。他叉腰挡在苏牧野跟前,一肚子想法思量过去,探寻的目光瞥向苏牧野,要苏牧野给一个合适解释:你为啥不用真功夫跟我打! 苏牧野脸黑如煤,心里冒着火气,他已经很久没有被气到说不出话来了。如果当时拂袖而去、不理圣旨,他毫不怀疑太子转脸就会去今上面前告他一状,当着吐蕃使者团不给今上面子,苏牧野不允许自己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可遵照圣旨跟强巴仁增打,又被缠住丢不开,苏牧野真是恨死了太子以及强巴仁增,这些人抓住他没时间寻借口、找替身,生生堵着嗓子眼儿给他塞恶气,是可忍熟不可忍! 打就算了,强巴仁增还恬不知耻迫他展示武功,苏牧野脸色变幻,面白不似玉,似鬼,朝强巴仁增贴近。 光映寒华,满场的杀气怎么都抑制不住,如同眼前飞扬的尘埃,攫强巴仁增的眼睛。他惊恐地被苏牧野骇人气势逼退一步,呼叫:“你要干嘛?” “王爷想比武?这么比不好玩,没劲,咱们来点新玩意儿,王爷敢不敢?”苏牧野冷冷一笑,过度的怒意令他苍白肌肤染上一抹瑰丽。 语声虽然混乱,但强巴仁增心里狂笑,终于逼疯苏牧野了啊!他眸中透出惊慌,扯着嗓子喊:“敢!来!” 苏牧野遽然伸出手腕,绕过强巴仁增,指向虚空,冷冷道:“手和腿,选一样,十招一场,一场一根手指,玩不玩?” 两人或用手、或用脚,交手过招,十招算一场,十招内谁身上被打痕迹越多,算谁输,输的人剁一根手指。 苏牧野的脸静寂地悬于柔和灯光间,漆黑如墨发丝分拂两颊,越发衬得面庞冰冷如刃。俊美的脸上无一丝血泽,仿似覆盖着层层披雪山峦。风声啸起,雪化飞扬,点点生机正在被泯灭。 强巴仁增没想到苏牧野所谓的新玩意儿这么血腥,他铁青着脸……手脚发僵。 苏牧野寒袖轻动,侧脸勾唇:“来不来?” 强巴仁增默然片刻,突然笑了起来:“哈哈,肚子饿啦,先去填饱肚子,咱们的比试回头再说!” 仿佛生怕苏牧野继续追问,强巴仁增踢开脚边的兵器,拽起属官们呼呼朝外跑,秦琰在后面追都追不上。 苏牧野转了视线,眸色深沉同太子对视,礼貌行礼,走出练武场。 行宫内碧树绿草在黑夜环绕下,浓暗不可分辨。苏牧野才听洗砚报神机影卫跟吐蕃刺客交手,伤亡惨重,就听到榆林宫传讯,叶凤泠意外遇袭,生死不明。 皇太后捡佛豆中途被打断,冯宫侍深受重伤,倒地昏迷于山泉清池旁,另外两名宫婢分别于榆林宫两个地方被杀,一名宫婢身边还倒落着十余名黑衣覆面者尸体,而叶凤泠,失踪了。 汇报完所有情况,洗砚大气不敢喘,小心观察苏牧野表情。 他们的人马跟吐蕃刺客交手,意料之中,有伤亡也合理,但叶三小姐遇袭着实出乎意料。尤其想到叶三小姐身边的四个神机影卫,洗砚更是心惊肉跳。他只能希望,事情不要朝最坏的方向发展。 阴翳遮月蔽星,四周沉沉死气冷淡地骇骨,草虫悉悉率率的动响,在万分静谧中,显得格外悚人心魄。 “蒋若若今晚在何处?”苏牧野没有沐浴更衣,顶着蓬头垢面立在风里,背对洗砚开口。 “在练武场,中途去了一趟净室,没有异样……目前没发现……”洗砚道。 苏牧野突然回头瞥视一眼,洗砚立即改口,垂手不语。 “你去找怀嘉,让他领人悄悄把蒋若若控制住,尽可能不要惊动太子,外祖母那边就说是我说的。挑五个宫婢给强巴仁增和他属官送去。另外,迅速传信给苏离,以京都城为中心,向城外延十里搜索德者,尤其注意上次摸过情况的钱庄。” 洗砚走后,苏牧野默然片刻,眉角突然生出一丝抖颤,鬓边乱发被风散成几缕,顺风飘拂,他如一座塑立雕刻,颓败的神色令人无端想起一句话:听弦断,坠花湮,三千痴缠一朝风涟,一片伤心画不成。 苏牧野算到吐蕃刺客动手,猜到德者行计,却没想过叶凤泠会被席卷入漩。私心里,待在皇太后身边,有冯宫侍作陪,两个晚上,不会出事。可世事从无绝对,他想不出端倪,这些人带走叶凤泠有什么目的,除了逼自己妥协,叶凤泠手无寸铁有什么用?他目前得不到答案,所以他只能判断,这些人肯定有他还没参透的意图,同叶凤泠相关,相关到不惜惹怒自己也要带走叶凤泠。 参差阴影,一袭白衣,月下孤立,侧颜成槁。 …… 三皇子领着人来到榆林宫,他先叫人悄悄围住蒋若若房间,自己迈步同皇太后密谈一刻钟,出来后一个手势下去,身穿宫侍衣服的侍从们无声无息进了房间。 之后,他又专门去看冯宫侍。冯宫侍被捅在肺部,血流不少,辛亏被发现的及时,不然已经一命呜呼。 随行大夫围在冯宫侍身旁,见三皇子进门,忙屈膝行礼。 冯宫侍大口喘着气,形如枯木,一双犀利鹰眼却明亮如烛火。他告诉三皇子那些刺客是从水里跳出来的,直奔叶三小姐,叶三小姐跟着一名宫婢跑了。 三皇子望着冯宫侍侧脸,顿了顿道:“两名宫婢都死了……还发现十余名刺客尸体……” 冯宫侍大惊失色,没有血色的脸白的像死人。 得知三皇子已经控制住蒋若若,且人留在榆林宫守着,苏牧野眼光精散。 ——德者先同吐蕃属官接触,却按兵不动,由吐蕃刺客暗夜伏击神机影卫,苏牧野判断出德者坐于幕后,想当幕后操盘手。 ——吐蕃王爷要么不知晓萨瓦克和吐蕃王的勾当,纯粹终朝醉饱,要么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羁绊自己。 指下传来冰凉胜雪的触感,如月出光华的清冷,指腹间是丝滑一般的流畅,苏牧野无意识地抚摸着香囊,细细摩挲表面纹理,仿似平素他触摸着她一样。 叶凤泠大概率被德者派人浑水摸鱼带走,此去前途渺茫,倘若发生变故,苏牧野不知如何要救她。德者性情变幻不定,且叶维阳即将抵京……德者是否会拿叶凤泠当筹码,他真的说不准。 谁都无法预测明日的命运,这个教训早在苏九歌被炸生死未卜时,老天爷就活生生地告诉过他。 洗砚跌跌撞撞跑进来,撩起袍角,突地向他跪下。 双膝嗵的一下砸在寂静冷硬的地面,骨骼错顿有声,打破了室内清冷宁静。苏牧野微侧面容,端坐不动:“说,出什么事了?” “有人在荒山里寻到一名耳带金玉耳坠的锦衣少女……发现……发现……” 触及冰冷眸光,洗砚狠心一口气说完:“发现是昭阳公主,非叶三小姐。人已经被带回来了,是直接送回寝宫,还是……” 苏牧野眼光宛如灯花迎风一爆,亮起了不少光芒,陡而消泯成线。 第487章 “诉衷肠” 第487章“诉衷肠” 丑时,行宫一角。 清醒时,叶凤泠眼前一片黑暗,嘴被堵住,无法发出声音,四肢被紧紧绑在一根柱子上,整个人成平躺状。肩膀的箭已经被取走,并且上了药,至少她觉得没有那么疼了。 然而她无法动,连手指都被绑的结结实实。 用了半天想明白昏迷前情形和自己的处境,叶凤泠的脸色刷的煞白一片。 目不能视,仅能感受风的方向,空气被挤压,不太寒凉,叶凤泠猜测没有在室外。四下一片安静,一种诡异的、让人心慌意乱的安静。蒙着眼的叶凤泠想起刺客领头儿说的丢她给属下,全身哆嗦一阵。深呼吸几次,她令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清白很重要,但跟性命比起来,还是后者更可贵。无论如何,她得努力活下去。 彻底平静后,她便开始细细倾听,默默寻思抓住自己的这拨人到底想做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有门被推开又关上的声音。通过声音她意识到自己似乎……躺在高处? 顾不上这些,她歪歪头,竖耳倾听起来。 “克己哥哥,你来啦!” 叶凤泠先是一喜,接着心凉,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划过心田——“湘君。” 昭阳公主白裙飘飘,俏生生立于琉璃灯火下,宛如和光同尘的精灵仙子,她双眸微眯,出神睇视缓步入内的苏牧野,脸上带出痴迷表情。 她的身后,更远处的屋外,苏牧野看到皇家侍卫屏息藏匿。 所有的埋伏准备妥当,就待猎物乖乖入毂。 神机影卫才把昭阳公主交给洗砚,就团团围上了许多皇家侍卫,陪着洗砚一起护送昭阳公主回寝宫。在之后,苏牧野便收到通知,昭阳公主有请。 苏牧野明白了,昭阳公主出现在荒山,是一计,诱使他手下神机影卫出手现身的一计。 就算他能够金蝉脱壳解释黑衣覆面人深夜鬼鬼祟祟出现于行宫旁荒山上和他无关,洗砚却没办法独善其身。洗砚认识那拨黑衣覆面人,不然怎么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解救”出来昭阳公主? 神机影卫和吐蕃刺客的角逐是蒙着遮羞布的黑暗角逐,不会被摆到桌面上。那么出现于此的黑衣覆面人便是暗夜之魂,是见不得光的身份,苏牧野只有祭出洗砚,担下勾结刺客的罪名,别无他法。 除非……昭阳公主愿意放洗砚一马。 想也知道不可能,昭阳公主一个人大晚上不睡觉跑到荒山上坐着,等待神机影卫发现带她回到行宫,行为本身就表明,她参与了这场计划,忠实地执行着。 “克己哥哥,咱们许久没有说过话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十分想念你。是不是如果不为洗砚,你也不会来此?”昭阳公主眼角流露哀婉。 苏牧野没说话,只坐在软垫上细细打量昭阳公主的妆扮。 细薄白纱敞袖宫装,梳着堕马髻,斜插一根孔雀点头金步摇,耳坠金玉,活脱脱的叶凤泠惯常妆扮。 昭阳公主欣喜于苏牧野的打量,横抬双手在苏牧野跟前连旋了几圈,含情脉脉看着他道:“我美吗?” “你一直都很美。”苏牧野道。 “那跟叶凤泠比呢?”昭阳公主问。 苏牧野慵慵抿唇淡笑:“各有千秋。” 她嗔了苏牧野一眼:“克己哥哥总是这样狡猾。” 明显两人全都心知肚明彼此意思,且都懒得绕圈子。昭阳公主见苏牧野温温软笑,顷刻软了半边身子,她一时又想起从前岁月,心底又酥又麻又怨又嗔,恨意如同蓬勃的杂草,肆意生长着,侵吞心底荒漠。 苏牧野笑笑不予置评,他问道:“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都可以。但洗砚的命,得留下。”在行宫里跟不辨身份的刺客勾结,罪名太大了。如果苏牧野不想办法,几个时辰后,等待洗砚的就是刀起头落。 昭阳公主冷哼一声,莲步轻移,趋近苏牧野。她眼底散发幽幽青光,像是水草遮掩的纵横沟壑。 “我要什么,克己哥哥不是一直都清楚吗?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告诉克己哥哥一事。众人都知,吐蕃使者向父皇求娶我,这次来行宫就是为了挑一个人替代我嫁去吐蕃。挑谁,父皇和母后其实心里有数,我懒得管,但是克己哥哥不知道的是我跟父皇求了个恩典,能指一名小姐同嫁去吐蕃作媵妾。克己哥哥,你觉得我会指谁去呢?”昭阳公主仰面骄傲笑着。 夜风盛起,吹拂昭阳公主宫装丝纱簌簌作响,她突地一挥衣袖,倚身落去苏牧野膝上,薄香袅袅,飘散入鼻,魅影魂魂,不吝风情。 昭阳公主回转面目,妩媚笑开:“克己哥哥,你瞧我耳朵上的金玉耳坠好不好看?等会儿你要亲手为我摘下,待……再亲手为我戴上可好?”口中娇笑,宫纱裹挟的细腰不断舞动,灵活如蛇。 苏牧野面色雪白,眼里含着一抹兴味:“谁为湘君找来的金玉耳坠?我十分好奇。” 这副金玉耳坠乃他亲手为叶凤泠戴上,特意叮嘱她不可随意更换,就是为了保证神机影卫在行动中,如果遇到叶凤泠不会失手。万没想到,自己的用心最后成了洗砚的催命符,成了别人制衡他的寒刃。叶凤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苏牧野瞳仁飞速变幻,又飞速回趋正常。 昭阳公主瞧着他的侧脸,开心又自得地笑起来:“不就是克己哥哥你么,不好意思直接送来给我,就托别人特意送。说起来,我真该感谢叶三小姐,如果不是看到她耳上的金玉耳坠,我也想不起来戴我这副。既然是如此美丽尊贵的东西,我绝不会允许别人跟我一同享用!” “话说回来,克己哥哥怎会喜欢那种弱不禁风模样的,怕都不够你的一回合之战。”昭阳公主有些不自然地说出了自己精心准备的腹稿。为了迎合苏牧野,她决心一改从前高冷清贵。既然叶凤泠那等狐媚子能哄骗表哥,她也可以变成那样,只要表哥喜欢。 “女人呐,还是身体结实有韧劲才好。”昭阳公主扭了扭腰。 苏牧野一手缓缓搂上昭阳公主细腰,惹得对方娇吟出声,一手抚过面前美人秀面寸寸,嘴里喃喃,尾音撩人:“湘君,你变了……变得我都不敢认了……” 女人的心是极为敏感的,一点点细微的变化都能察觉,尤其是用心的女人。 昭阳公主立即感受到苏牧野对她态度的转变,心里大动。她的目光愈发热切,握了握拳头,尾音上挑:“那我的变化你喜欢吗?” 苏牧野眼波如潮,懒懒微笑:“自然。” 昭阳公主眼睛一亮:“我同叶凤泠相比呢?” 苏牧野顺手握上昭阳公主抬起来的小拳头,亲了一下,邪魅勾唇:“想知道?我可不能白说。” 昭阳公主作为计划里的一枚棋子,身份贵重,头脑一般,易冲动、无法无天,还有个致命弱点,念念不忘苏牧野。如今眼见多事之秋,多方势力混作一团,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都想趁乱分一杯羹,昭阳公主在这种时机骤然出手,很让苏牧野惊疑。 当然昭阳公主的行径无疑已经证明了她出手的原因。苏牧野摸清这一点后,松了口气。他在心底开始快速思量。 昭阳公主整个人缩进苏牧野怀里,极尽撩拨,她胸口憋着一团火,烧尽理智。凭什么叶凤泠能得苏牧野青睐,而自己成为昨日黄花,她不信当自己也学会那等下贱勾人招数后,还会输给叶凤泠。 苏牧野想要“彩头”,昭阳公主一心要探明自己求而不得的答案,欣然应允,答应只要苏牧野说的让她满意,她就能装作没见过洗砚同黑衣覆面人接头,是黑衣覆面人把她丢回了行宫,被洗砚恰好捡到。 苏牧野低头贴到昭阳公主耳边道:“你们二人自是不同,因为在我心里,本来就有先来后到。” 昭阳公主愣住,失神地望着那双朦胧如烟雨江南的眼眸,仿佛回到了从前堤边寻柳、廊下望雪的时光。 这双侵雪染霜冰亮闪烁的光眸正直勾勾盯着她,目光直似能洞穿她的心脏。 “叶凤泠姓叶,乃叶维阳亲侄女,同王夫人关系极为密切,还不被叶府三房喜欢。这样的人,谁娶谁就能成为叶维阳亲信。兼之其从苏北而来,在京都几乎没有根基,娶回家只能一门心思讨好婆家,掀风起浪是不敢的。你我从小一处长大,你对我的性情了解得一清二楚,那就更应该知道,男女之情于我如尘埃草芥一般,只是身体需要,真情最好没有。” “再说,咱们这种长于高梁锦秀富贵堆儿里的人,有几个会真心付出,谁没有自己的小心思、小算盘。就是昭阳你,也不可能喜欢一个对你没有半点好处的人。我对叶凤泠,有心动,也有情动,但若说让我为了她,舍生忘死,还不至于,以后更是不可能。” “我不信,你为了她,数次顶撞姑母,还拒绝蒋若若的婚事。”昭阳公主吃醋道,显然不太相信。 “想赢得一个人的心,总得做点什么。还记得老师给咱们讲过的‘归,吾娶女’的故事么。夏姬天生丽质,美到用十余年杀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最后和巫臣相守于别国。史书上读来,夏姬结局似乎不错,不用在无数的男人手里被周转,但对巫臣而言,他叛逃离开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家族被自己所累死的死、亡的亡,就算和心爱人成亲生子,以一己之力影响了楚国的衰落和吴国的兴起,但他永远也无法回到自己的国家了。红颜祸水是真真正正的存在的,尤其手握重权、能左右男人的女人。娶妻娶贤可不是空话。在我眼里,叶凤泠同夏姬没有区别,使用得当,神兵利器,一旦沉迷,粉身碎骨。” “你……你说真的?可……可若你真的爱上了她呢?都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昭阳公主冷笑一声。 “呵呵,我有过多少红颜知己,你不清楚么?她再美,也有年老色衰的一日。我若不在她貌美如花时得到她的心,等她美貌不在,还有何用处。不过,对于你,我在十岁时就告诉过你,以色侍人,人轻之。”苏牧野用手指拨了下昭阳公主耳上金玉耳坠,淡淡目光隐含热忱。 第488章 选不选,有什么区别 第488章选不选,有什么区别 思及苏牧野从前艳情风流史,昭阳公主心里的醋意总算是减轻了一点儿,“那我怎么办,克己哥哥你真的不要我了?你好狠的心……” 她攀附上苏牧野脖颈,凝指交错,望着眼前浑然天成的玉面云霭,眼神渐渐迷离起来。 苏牧野停顿了一下,瞳眸里星火明灭不休,从来俊美的脸庞上迸发出狂野惑人雌雄莫辨的美,他缓慢地俯面…… 昭阳公主浑身一颤,控制不住呻吟出声,急促又羞涩嗔道:“……我们……我们去榻上……” 苏牧野手指从昭阳公主嘴唇上拂过,唇角笑意愈加深邃,温柔应下。 …… 枕上云起又云落,帐里蝶锁几纵横。 花心醉,春情含露吮花髓,柳骨折,玉露纷纷淋柳眉…… 被绑的瓷实的叶凤泠,空洞地躺在她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眼睛前静静阖闭黑暗,她多想那些刺客把她耳朵也塞上啊,可惜,他们故意要让她听到这些。 风轻缓温柔地吹着,似晚来的潮汐,一浪一浪轻轻拍打着沉默的岸,如果用乐曲比喻的话,一定是一曲婉约深情古曲,缓慢悠长,轻盈若蜻蜓点水,浮光掠影般挥洒而过。在这层舒缓之上,是不能忽略的女子吟哦和喘息。 过了许久,久到叶凤泠都麻木起来,昭阳公主声音又一次响起,低而靡软央求:“克己哥哥……我什么都不想要,只要你……只要你……” “……好……” …… 时光停止着,叶凤泠的背后是空旷尖锐的石子,硌得她生疼,沉沉嵌于她无法扭头看去的方向,黑洞洞、香飘飘、血淋淋、软氤氤。她脑子有些转不动,觉得自己大抵算的上凄凄凉凉。这种感觉就好像她回到学绣菱花交叠压线针法时,戳在指腹正中的那一下,扎了后好半天没反应过来,直到月麟看见把她的手指含进嘴里,她才觉出一丝疼,嘶嘶啦啦、时断时续。后来她每次拿起绣针,都会不自禁想起那一扎,真是触及灵魂的一痛。 她的思绪灰暗而轻飘,荡通五感,浮在四周,像那种冻在冰天雪地里的大水缸上飘渺成烟的白水汽,费力又苟且地在寒风中摇曳,方向还不一定由自己做主。 一切回归安谧也不过一万年那么久。 叶凤泠终于被放下来了,她就感觉有人把自己从高处提破麻袋一般摔去厚厚绒毯上,眼前的黑布、手脚的捆绑一起被拿掉了。 大脑一片空白,她缓缓抬目,雪白中泛着粉泽的美丽躯体,随意披着一件华丽衣袍坐在不远处,头发凌乱,发丝被汗水粘在额头,透出一种妖娆无双的旖旎之乱,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无比享受地看着她…… 昭阳公主将叶凤泠呆滞的神情尽收眼底,她看了看叶凤泠肩膀,再看了看叶凤泠耳旁的坠子:“是不是有许多想不明白的?包括你耳朵上和我一模一样的金玉耳坠。” 叶凤泠看着昭阳公主轻轻晃动的金玉耳坠,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她意识到盖在黑暗中的幕布即将被揭开。 “其实一点都不复杂,吐蕃上供两副一模一样的金玉耳坠,号称采集天地之精华。克己哥哥送了你一副,又拿给我一副。戴上金玉耳坠,就会被克己哥哥的人救下……” 叶凤泠突然抬头冲着昭阳公主笑了笑,用扫蝼蚁一般的眼神扫了扫昭阳公主,然后颇为感慨地摇头道:“公主下次说假话之前先看看对象,金玉耳坠从来只有一副,就是我耳朵上戴的,您耳上那副,要么是特意仿制,要么就是吐蕃人手里还有一副备用的。这种式样精美、材质少有的精致贵饰,朝贡时不可能有两副一模一样的。” 一股酷烈暴虐的气息激起切肤寒意,叶凤泠不动声色垂下眼帘,调整了下坐姿,被绑的太久,手脚血液都有些不畅,她感觉全身像被碾过一样,不太听使唤。 昭阳公主脸上笑意被恨意扭曲,她的金玉耳坠确实就是她找宫内六局连夜仿制的。她听人说苏牧野从皇太后那里拿走一副金玉耳坠后,妒海翻波,忍不住也想拥有金玉耳坠,幻想着是苏牧野送给自己的。 她没想到,来到行宫后,有人专门来告诉自己,说只要她戴着金玉耳坠去小山上坐一坐,就能得到苏牧野另眼相待。她开始听不明白,但不妨碍她尝试。见到洗砚的那一刻,她恍然大悟,同时雀跃不断——有了这个凭仗,苏牧野再不能忽视她。 在她小鹿乱撞等待苏牧野驾临时,又有人来告诉她,她派出的人马尽数折损,但叶凤泠已经落网,并被绑到了房梁上,除了不能告诉苏牧野叶凤泠下落外,她可以尽情发挥。 昭阳公主因为喜欢苏牧野,一腔怨恨全加在了叶凤泠身上,甚至不惜动用许多关系,找来人假扮刺客,就算她的人马没能毁叶凤泠容貌,叶凤泠还是难逃厄运,这算不算疏而不漏呢。 昭阳公主克制住想毁掉叶凤泠的心绪,语气一变,极为得意地看着叶凤泠:“你这么淡漠,连看我都不想看,是在故意掩饰你的醋意吗?你不用感激我让你听到了克己哥哥的心里话,如果你愿意,将来咱们可以成为一家人。” 叶凤泠面无表情地回视昭阳公主,她知道自己现在只要露出一丝怯懦,就会如了昭阳公主的意。 “啧啧,你真该照照镜子,你能控制表情,却控制不了眼神。你不相信听到的,可却回不到从前了是不是。别着急,我还特地为叶三小姐送来一位故人相聚。” 昭阳公主一拍手,就有名皇家侍卫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提溜着一个人,确切讲是一个浑身鲜血的人。 皇家侍卫抓着那人的头发往上一提,那人面上全是血,根本看不出面容。 “哎,真可怜。”昭阳公主叹气。 皇家侍卫迅速抓起那人身上的衣服在那人脸上胡乱使力擦了擦,总算是露出了小半张脸来。 叶凤泠脸色一变,仅仅看了一眼,决然避过脸,生生压抑着抖颤。 猝不及防,她又一次被痛苦击中,那人……那人是石头啊…… 昭阳公主胳膊搭在膝上,微微一笑,姗姗侧身,欣赏叶凤泠身上的人间惨剧。 双眼泛红,叶凤泠用指甲掐入掌心,脸上却浮出了一丝笑意:“公主大费周章把他弄来,不会仅找我唠嗑,有什么要求说。” 昭阳公主起身走到叶凤泠身前,居高临下看她身上的衣裙混杂血污凌乱不堪,皱折着裹在曼妙身上,额前黑发披散而下,在暗淡昏黄下特别碍眼。 “两条路,你继续留在京都城,嫁给克己哥哥,不过需要奉我为主母。另外嘛,离开克己哥哥,永远不许踏足京都城。在了解克己哥哥的真实想法后,你选哪样呢?”昭阳公主低下头,直视叶凤泠眼睛。 “我说过,公主说话前要看看对象。第一条路根本不可能,无非是你试探我而已。我没有选择,只有第二条路,不是么?”叶凤泠闭了闭眼睛,然后缓缓睁开,平静道。 刺客领头儿说过,让她看场戏,再带她走,昭阳公主根本是在忽悠她,她想若自己选择第一条路,昭阳公主一定怒不可遏。 然她已经不想激怒昭阳公主了,她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想早点看看石头是生是死。 昭阳公主坐回软垫,咯咯笑出声,“你还真是精明。你不相信克己哥哥的话,从你的眼神里我看出来了,庆幸的是,我也没那么相信,留你在身边,搞不好克己哥哥就真的完全沉迷了,我可受不起那样的损失。你听好了!如果我知道你回来、或跟克己哥哥私下联系,立刻就会找人去苏北杀了你那位外祖父。你也知道,我一向娇纵跋扈,就算杀个老臣也没什么,大不了被父皇教训一顿,但你可就失去了唯一疼你的人呦。” 若非来人告诉昭阳公主叶凤泠不能杀,昭阳公主恨不能立即搞死叶凤泠,在她看来,杀一个叶凤泠,跟碾死一只小蚂蚁没什么区别,反正大家谁也不能因为叶凤泠死杀了她。不过,昭阳公主转念一想,叶凤泠被带走也好,剩得叫她背上一个杀人名号,还能解决劲敌,一举两得。 最令她满意的,是今夜苏牧野的表现,终于回到了从前愿意娇纵她、陪伴她的样子。 昭阳公主思及刚才噬魂吞骨的柔情,身子又软了下去,她手指轻轻拂过手腕上的红梅,眯了眯眼睛:“为了让你走的心甘情愿,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应该已经清楚慈宁宫库房里就是我推的你。推你后我去找过克己哥哥,告诉他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还会义无反顾置你于死地,要我同你和平相处,永远不可能。我以为克己哥哥会教训我,但他只是看看我走了。直到现在,让我再度寻到机会对你下手。叶凤泠,也许克己哥哥真的很喜欢你,但决没有喜欢到为了你杀掉我。他对我的容忍,就是你的威胁。” 叶凤泠掌心已经被掐得血肉模糊,只是她不能有任何表现,她刚抬头,心就一沉,背后有人!不等她回头,脖子又是一痛…… 第489章 丧失理智 第489章丧失理智 这一夜,注定人仰马翻,注定成为许多事的转折点。后半夜,榆林宫突然失火,火苗未在第一时间扑灭,一下子笼住了整个宫殿群,皇太后护着苏牧妤被救出,蒋若若也被三皇子带出大火,只有叶三小姐,据说在大火中受惊,昏迷不醒,被皇太后带回宫内调养,连叶伯爵府都没回。 当时站在烈烈火苗前,看着宫侍们把一桶桶的水浇下去,人声混杂,苏牧妤拉着皇太后的手,抬头看皇太后那深沉的眼神,想说什么又没说,低下了头。 翌日一早,所有人随同帝后,启程回京都城。吐蕃王爷强巴仁增一反常态,不仅再没往苏牧野跟前凑,还龟缩于使者团馆舍,不再外出,让人摸不透他的想法。 苏牧野直接回到苏国公府,从三皇子手里拖走蒋若若,惹所有人瞩目。另外,洗砚因顶撞苏牧野,被派去西南参军,即刻启程,非苏牧野同意,不许回京都。 三皇子没忙着回宫,跟在苏牧野、蒋若若身后,一同来到“绿杨风晚”。 “叶凤泠在哪里?或者说德者在哪里。”苏牧野立在蒋若若眼前,双眸清冷,堪堪扫视一眼满眼兴味的蒋若若,加了一句“你大概认为我不能怎样你,但我可以把你送去强巴仁增跟前,再加点香粉。” “你是个目的性强、执行力也强的人,你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争到手。本没什么不好,相反我还很欣赏你,就算你偷偷动手脚,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这次,你不应该把叶凤泠牵扯进去。你们的目标是我,不是她。”苏牧野冷冷道。 蒋若若听着冰冷彻骨的语声,身子纹丝不动,她转头看屋外秀丽风景,淡笑应道:“你还是她有什么区别,只要能迫你交出手里的东西,就可以了。你不娶我,我只能如此。你最好谢谢我,如果不是我,她现在已经死了。多少人想要她的命,你不会不知道。” …… 蒋若若回想起自己跟德者谈话,她亲口告诉对方,如果直接杀了叶凤泠,不仅拿不到桫椤木,还会瞬间激怒苏牧野,日后连转圜余地都没了,与其杀了不如带走,可以永远牵纵苏牧野。且有叶凤泠在手,花桃儿谭绎早晚也会露面,不是么。 花桃儿的下落,是挂在德者心头的一桩事。萨瓦克只知道花桃儿被苏牧野抓了,但到底是生是死,没有音讯。花桃儿不同于其他人,德者有些不放心。 德者摸着下巴,发出桀桀笑声:“蒋小姐是多恨叶凤泠啊,连痛快的死都不愿意赏给她。” 蒋若若缓缓伏下腰身,掐下一朵波斯鸢尾花,慢慢旋转:“你错了,我不恨她,相反我喜爱她,才不愿她这么快死去……”眼波盈盈一转,落及德者面容上,微笑:“只要留她一条命,对我就足够了……” ……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蒋若若回神问,问苏牧野什么时候知晓她隐藏在暗的身份。 苏牧野在叶凤泠失踪第一时间就派人来控制住自己,明显早就摸清了她和番波斯国的联系,蒋府和萨瓦克的关系大概也被扒了出来,蒋若若没多少惊奇,只是有些好奇,为何苏牧野按捺到现在,他到底在等什么? 苏牧野冷笑出声,心知蒋若若打算抵死不说实话了。他迈步朝外走去,路过三皇子时说道:“等会儿进宫代我向外祖母道一声谢,就说这些日子要麻烦她多费心照顾叶三小姐了。叶三小姐经此一惊,身心受创,不仅见不了外人,连叶府的人都免了。” 三皇子伫立在门口温暖早阳下,身披柔和光辉,他“嗯”了一声,目送苏牧野大步离开,想了想,回头对蒋若若道:“希望蒋小姐将来不会后悔自己所作的一切。” 蒋若若朗声笑出声,瞟一眼三皇子:“三殿下难道不好奇我们蒋府想要克己手里什么东西?” 三皇子微微笑了,“他手里有许多东西,你们看中的一定是了不得的东西。既然了不得,当然不能轻易试探。”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话原本说民心向背,我私以为说君权臣心一样通用。” 三皇子歪歪头,“蒋小姐好口才,时时刻刻不在挑拨离间。可惜,我没什么大志向,无非百姓少受一点罪,君权、臣心什么的,我还不着急去考虑。另外,奉劝蒋小姐一句,最好期盼叶三小姐身心都无碍才好,我的表哥从昨夜到现在,受了不小刺激,真说不准拿蒋小姐开刀。” 如何开刀?送去强巴仁增跟前还真不错,毕竟现在帝后正在找人去堵吐蕃王的“永为交好”的心愿。 蒋若若:“……” 苏牧野一从“绿杨风晚”出来,就被等候在外的阿衡拦住,带到了长乐长公主面前。除长乐长公主外,还有苏老夫人和苏国公。 他们要问苏牧野的事,不是别的,而是昭阳公主。别看帝后、皇太后刚刚进宫,紫宸殿的宫侍已经进门苏国公府好半天了。宫侍带来口信,昭阳公主到今上面前哭诉,说她和苏家表哥两情相悦,求今上赐婚。 宫侍对长乐长公主道,今上觉得此事不太可能,特意稳下昭阳公主,遣他来问问苏世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苏府三位家长都没去行宫,他们单凭帝后匆忙回宫、榆林宫被烧、叶三小姐受惊养病于慈宁宫做出判断,春狩一定发生了什么。 苏牧野当着苏家三位家长,亲自对着紫宸殿宫侍温声道:“此事我会亲自去向皇舅舅解释,此刻我还有事,不能即刻进宫,还望海宫侍为我向皇舅舅告个罪。” 海宫侍恭敬行礼,回宫复命。 苏国公望着苏牧野弥漫血丝的眼睛,升起不详预感,沉声:“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叶三小姐失踪,应该是被萨瓦克的德者捉走了。”苏牧野冷淡地道。 屋内其余三人都没说话,气氛倏然变得耐人寻味。 “昭阳那里是怎么回事?”长乐长公主控制不住猛拍案几。 “不足为虑,三日内我会了结此事。叶三小姐现在对外说就是在慈宁宫养病,劳烦母亲得闲去探病,回来再跑一趟叶府。”苏牧野长身而立,冷漠不减。 待苏牧野走远,长乐长公主和苏国公对视一眼,把目光投注到扶着小丫鬟起身向外的苏老夫人身上。既然苏牧野都说了他的决定,她还要说什么呢,苏老夫人心里五味杂陈,叶三小姐能不能找回来,找回来后又要怎么安排,自有这个甚有主意的孙子决定,她……只能多去佛堂烧烧香了。 行宫突发大火、叶伯爵府小姐受惊入宫、昭阳公主哭闹不休要嫁苏世子,都还没来得及发酵,就被一件更大的事压了下去——殿试。 一个月前榜上有名的莘莘学子,整装待发步入含元殿。朝野上下、市井坊间,一时众说纷纭。有人说,此次殿试瞧今上意思,似乎不太看重啊,没看宫里宫外都在围着吐蕃使者团转,这一届贡生有些惨呐,尤其那些寒门子弟,苦熬多年,一朝上榜,不得今上看重,哪怕授官也大多会被忘到脑后。也有人说,今上也有苦衷啊,吐蕃使者撵着要娶昭阳公主,如果不哄好吐蕃王爷,和亲的事怎么洽谈? 说到昭阳公主,不是有人传出来说昭阳公主求嫁苏世子么!这皇家唯一公主到底会花落谁家呢? 同一时刻,苏牧野立在凝霜院廊下,仰头看阳光透过碧玉琉璃瓦参差不齐地撒明暗光影落地,如人眼影波纹一般。 二皇子理好袖袍,款款出了门,转过边角,便看见阶下,赫然伫立的雪白冷漠身影,他心里叹了口气,移步走上前。 苏牧野道:“昭阳的事,你不要插手,也别怪我。” 二皇子无言。昭阳公主所作所为,二皇子已经听三皇子说了,他身为亲兄长,都无法为昭阳公主开脱,但正是身为亲兄长,不得不多问一句:“你同昭阳……到底?” 昭阳公主楚楚可怜追在今上身后,不惜以她所剩不多的声誉为赌注,言辞凿凿她同苏牧野已经有了首尾。此言不亚于平地惊雷,饶是今上都狰狞了面目。 那日春狩归来,苏牧野先在宫外待了一日一夜,第二日一早入宫直取紫宸殿,带着今上赶在早朝前奔赴昭阳公主寝宫,正正好捉到昭阳公主同强巴仁增于榻上颠鸾倒凤。 今上大怒,捉强巴仁增下狱,再看昭阳公主,双目媚波如水,情欲难拔,根本分辨不出来今上是谁,抱着海宫侍往海宫侍怀里扎……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昭阳公主和强巴仁增双双被人下药了……查来查去,只查到是一种迷幻药粉,能迷失人心智,把人心底欲望扩大。再往下查,断了线索…… 因为此事和殿试正好交错,宫里帝后不得不捏着鼻子忍下这口恶气,先把殿试忙完。才提起来的赐婚又一次不了了之。 这件事只有皇室人了解,连宗亲都瞒了下来。二皇子作为嫡亲兄长,再疏冷寡淡,也关心亲人,他望着苏牧野,把嘴里话滚了好几遍,到底没说出口。 他能看出来,昭阳公主和强巴仁增被下药不简单,几乎跟苏牧野直白告诉帝后就是他干的没区别,刚硬冷情到帝后为之色变,不然也不会在长乐长公主闻讯进宫后避而不见。此事还涉及的一位关键人物——皇太后,从回宫后就进了慈宁宫小佛堂,对昭阳公主的事情如若未闻,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苏牧野态度如此强硬,摆明了已经不仅是怒火中烧,分明丧失理智。连三皇子听闻后都半天没反应过来。三皇子暗道,不是蒋若若么,怎么变成了昭阳?他一肚子疑惑,在面对上苏牧野霜天雪地、不含一丝人烟的脸后,咽了回去。 二皇子再想求情也不好意思开口,他问的那句苏牧野到底和昭阳公主有没有发生什么,只能算求苏牧野看在昭阳公主赔上清白的份上饶她一命。 苏牧野冷笑出声,理都不理这句话。 清白是什么,二皇子可以去问问强巴仁增,昭阳公主真正的滋味到底如何,而非问他。这世上唯有一人有立场、有资格问他这句话,可这人不在他眼前,如人间蒸发一般,让他无迹可寻…… 第490章 地洞里清醒 第490章地洞里清醒 五日,整整五日,苏牧野几乎穷尽他所有能力把京都城翻了两遍,都没能找到叶凤泠一根头发丝的痕迹。不仅叶凤泠,萨瓦克的人马也一并销声匿迹。他派人盯紧的钱庄,一夕之间,人去楼空。除了前朝地宫还没查完,别的线索全断了。 花桃儿交代的那些暗桩,只剩最后两处没有捣毁,里面聚集人马跟着钱庄同时撤离殆尽,叫神机影卫扑了个空。苏牧野闷在自己的书房,足不出户,不断调集、会见,同时专门派了墨盏去守宜秀居,守住月麟和柔兆两人。令他失望的是,五日里,宜秀居一切恍如平日,无任何风吹草动,恍如叶凤泠还在。 唯一有一事算的上异常,含香馆的石头不见了。但石头的不见跟叶凤泠异曲同工,无迹可寻。 月色苍凉,阴影连成一片,如同有人巧妙临案作画,泼墨之色转眼吞噬闪亮地板。苏牧野玉颜厉面拖着一个满身血污的人形物体走出昭阳公主寝宫,下令苏离即刻启程去往西北。 寝宫内,昭阳公主萎顿瘫在地上,胆颤不已,吓傻了。刚刚苏牧野在她眼前,亲手示范如何用一只人手把一个人折磨的面目全非。 被苏牧野拖出门外扔在地上的人,就是行宫里为昭阳公主提去石头的皇家侍卫,在交代完他所知道和经手的一切后,被苏牧野拖来昭阳公主眼前。 最让昭阳公主战栗的,是苏牧野钳住她的下颌,意图活活掐碎。她当时吓得魂飞魄散,舌头打结地说出所有她见过的人和听到的话。后来更是苦苦下跪哀求,哀求苏牧野不要将她嫁给强巴仁增,她宁愿终生不嫁留在京都城。 看着苏牧野冷酷无情的脸,昭阳公主终于明白她捅了多大的一个篓子。遍寻不到叶凤泠,苏牧野濒于癫狂,完全无视三皇子和苏家人劝告,顶着被帝后追究的后果亲自登门“问”昭阳公主叶凤泠下落,若非最后一丝理智作祟,他真想把昭阳公主脖子拧断。 这样的面容,哪里还有半点那一夜榻上温存小意。 昭阳公主一时想起三皇子悄悄对她说的话,“表哥现在正处于暴怒之际,你切莫往火上浇油了。强巴仁增那里,等回头我为你想办法,你就好好待在寝宫哪里也别去。如果叶三小姐安然回来,表哥一时疏忽加上我和二哥敲边鼓,可能就大事化小,如果叶三小姐有个三长两短,想必他一定……到时候再说!” 昭阳公主哭泣着匍匐在地,暗暗困恼,若三皇子知晓自己对叶凤泠说的话,可能就不是这么说了。苏牧野之所以这么气怒,一半原因在于叶凤泠确实被萨瓦克德者捉走,另一半原因乃得知那一夜叶凤泠就在房梁上,听了整个全程! 苏离立在树影之后,见苏牧野双袖灌风,冷漠前行,赶紧尾随跟上,他偷偷打量苏牧野的脸,不放心地道:“我可以立即去西北,但是……京都这边……” 别看萨瓦克一夕撤空,到底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况且吐蕃使者团可还在呢,洗砚已经被迫离京了,墨盏双拳难敌四手,他再走了,苏牧野这种样子,真让人担心。 苏牧野:“京都怎么了……十二卫在此能出什么事。萨瓦克只敢搞搞爆炸,真刀真枪他们不敢,人也不够。等我把地宫翻完,就亲自去西北会一会德者。你先去,能摸到叶凤泠最好,摸不到就在那里等我。最迟十天,我就过去。” 那朝里的事你不管啦?殿试之后琼林宴你不参加?苏离几欲破口而出,看到那一脸冷冰冰的茬子,又什么话都吞回去了。 因为担心,苏离破天荒跟着苏牧野回到苏国公府,一路上无论苏离说什么,苏牧野都置若罔闻,不发一言。他进屋反手剥下血袍,扎头倒向碧波水池。水珠刀片翻滚,洗尽他一身脏污,苏离按着额头见苏牧野潜在水下,蹲在水边踌躇着劝道:“你担心她我了解,可不能不管不顾。难道她死了,你还不活了不成?” 水声哗然,苏牧野自下分水而出,露出俊美容颜,他紧抓几缕水丝,仰起苍白盛雪的脸,恨声道:“德者真敢动她,我一定亲自去番波斯国转一转!” 苏离默然,苏牧野又冷冷说道:“你不要耽误时间了,我已下定决心,谁也阻止不了。你若想少些人遭受无妄之灾,趁早上路。” 苏离心下揪然,眉眼沉寂,敛容正色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说了。只有一事,你可能不知,我早年曾听说过桫椤木,被番波斯国奉为神木,据说番波斯国皇室多年一直苦苦追寻,德者这次不遗余力捉走叶凤泠,大概率就是奔着桫椤木。” 也就是说,叶凤泠愿意交出桫椤木还好,若是投机取巧,德者那关一定不好过。 苏离走后,苏牧野立在水里,暴戾劈了一掌,水波掀起滔天巨浪,溅湿了整个地面。 卷碧守在门口,怀里抱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奶狗,硬生生把惊呼朝肚子压。 她透过门帘缝隙,看到苏牧野发丝凌乱,面颊青紫无光,接连猛拍数掌,差不多切碎了水池玉石,才气息紊乱地停了下来,披上干净衣袍走出浴房,从她眼前直直走过,立于庭前阶下冷漠不语。 月已沉西入底,想必今晚又是一夜独立。 ****** 叶凤泠双眸紧闭,眼睑微微跳动,她陷于一场梦境汪洋无法醒来。 大海上无风无云,只有黑暗,暗沉成墨,天空突扯一道电闪雷鸣的光亮,生生映照出一张镶着桃花眼的笑脸。 她反射地动了动手指,口中虚弱的念了一声:“苏牧野……” 身上很疼,疼到她控制不住地打冷战,流出身体的汗液经风吹凉,津津地粘在身上,如同蚂蚁噬骨咬皮,是一种战栗到极致的痒疼。 她察觉到了全身温热迅速骤退,趁着完全失去意识前,拼力喊了一声:“苏牧野!” “醒醒……”她确信有人在呼唤她,很遥远、很轻微,生怕被人听到一般。 轰隆一声,地动山摇,叶凤泠人被震得撞到头顶。 “泼醒她。”桀桀鬼声响起。 水哗的倾倒而出,如同冰凉凉的瀑布,叶凤泠抵挡不住,平摊于地面的身体佝偻成虾。 那个刺客领头儿盘腿坐在她眼前,在光线暗淡飞舞中,朝她笑露白牙,炫耀地展示出他眼眸里的一抹残忍,慢慢欣赏黑暗中的窈窕美人、惨白无血色的脸上每一个表情。 叶凤泠动了动手脚,努力支撑坐起来。 他们所在的地方,又潮湿又冰冷,还偶尔会响起地龙翻滚一样的轰鸣声。过了好半天,叶凤泠才意识到,她似乎……被带到了地下? 刺客领头儿朝一旁努嘴,示意叶凤泠那个软成一团,不知道还有没有气的人,就是昭阳公主捉来用以威胁她的人——石头。 刺客领头儿让人点燃一根蜡烛,在荧荧烛光下,揭下面上黑布。 他好笑地望着叶凤泠搓揉石头胸口,像在看一个怪物:“你的眼神告诉我,你认识我?” 叶凤泠找了个相对舒服的位置,墙根儿,靠着喘过几口气,一面继续揉搓石头胸口和手腕,一面回视刺客领头儿:“嗯,我见过你的画像。德者。” 她所靠墙壁凹凸不平,冰凉刺骨,却正好可以刺激她不被疼痛和恐惧击倒。 刺客领头儿、德者呵呵一笑:“你有什么想问的吗?我现在心情不错,可以考虑回答你。” 叶凤泠艰难地撑靠着,嘴角嘶嘶抽气,心里焦灼一片,她最担心的是石头到底能不能坚持下去,她摸着石头胸口,偶尔鼓动一下,心跳微弱。 “你是要带我离开京都城吗?能不能救一救我手里的人。他如果死了,我就自杀。你可能可以防我一次,但防不住我次次。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总能找到死得其所的办法。” 突然冷风一闪,德者手掠到叶凤泠面前,极快出手扇了她一个耳光,又极快坐回原地,笑吟吟地道:“问你要不要问问题,不是让你跟我讨价还价。你现在是人质,别给我找事。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被苏牧野那个王八蛋逼到这里。你手里的人,我没给你扔了就是给你很大面子了,救他?呵呵。” 叶凤泠顶枚鲜亮的掌痕,默默垂下眼睛。 德者出手很快,快到她看不清,说明一个问题,德者武功比她想象中还要厉害,她肩膀带伤,石头生死不明,在一片黑暗潮湿地洞里,即使拼尽全力也逃脱不了。 对于强大而狡诈的对手,叶凤泠从不冒险。 德者貌似很乐于欣赏她怒而不敢怒的样子,这一点多发生于刚愎自负人身上,譬如苏牧野、譬如昭阳公主、譬如那些江湖中人…… 叶凤泠回忆仁者音容,对比德者,心里叹气,德者拥有同仁者一样的自傲,却似乎更难缠,更谨慎,想必只有她虚弱到毫无威胁,对方才可能稍稍松懈一分。 德者见叶凤泠冷淡自己脸上火辣辣的伤痕,嗤笑道:“你没问题,我有。我就想问问你听过苏牧野的床事后,有何感想?” 叶凤泠撩起眼皮,狡黠笑开:“感想谈不上,我现在只想保命。既然你们已经给我指好了路,我没什么可说的,求口气而已。” 德者挑眉,有点儿意外叶凤泠全程平静,他闪身到了叶凤泠近前,伏下身轻轻抚着她脸庞,手指柔软无骨,透着出人意料的兰花香气,眼波鬼魅难言:“我这次来京都,一共带来一百二十位族中子弟,苏牧野屠去六十六人,你既然死心塌地爱慕他,那就替他受这六十六鞭……” 手指猛地一拉,划出一道血痕,另一手已经握上一条黑乎乎的鞭子。短短皮鞭,啪的一声,在黑暗里响亮地抖了个鞭花。 “你是个有意思的女人,我竟然理解有人说想留你一条命的含义了。”德者笑声如鬼怪夜啼,慢悠悠抽下一鞭,“放心,我会为你疗伤,保证你活着走到西北,最主要的是,能保证我能够天天这样折磨你。” 冰凉的岩石咯着叶凤泠脊背,面上、身上落下毒蛇一样甩不掉的鞭子,时不时发出疼的受不了的呼吸,她看着光亮,背靠黑暗,掩饰住眸里烁烁火焰。 第491章 寻隙 第491章寻隙 就这样被折磨的昏过去、醒过来,反复数次后,德者终于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叶凤泠闭着眼听德者用她听不懂的话吩咐手下离开又回来。 经过仔细观察,叶凤泠已经弄明白,他们所处的地方就是京都城地下,一个不明具体位置的中转站。这里没有光明、只有黑暗。潮湿的地面、冰冷的四壁、渗着水丝的角落,一切构成了她能接触到的所有。 叶凤泠身上的伤确如德者所言,缓慢痊愈着,就算断断续续又添新伤,实际上她最疼的肩膀已经好了不少,她默默在心里算着时间,确定德者用在她身上的药膏绝对有奇效。 相比之下,石头的情况算得上喜忧参半,喜的是在叶凤泠几次三番哀求德者后,不知德者突然想到什么,大发善心赏了一瓶药,还找人给石头清理了伤口,这样一来,石头至少暂时保住了性命。忧的是,石头一直没有睁开过眼睛。 石头直挺挺躺在地上。叶凤泠摸了摸那冰凉的手和脸,在石头耳边轻声唤道:“石头,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声音,记得一定要活下来……另外,万一我把你放到哪里,你千万别怕,等着我就行了……” 叶凤泠最后抓住石头的手腕,狠狠掐了一下:“记住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把石头手放回他身上,叶凤泠刷地抬头,目光在守着她和石头的几个人身上逡巡。 德者有事离开,许是这段时间叶凤泠装的十分高明,将荏弱秀柔演绎的淋漓尽致,加之石头连醒都没醒,他判断叶凤泠不会跑,且在这黑黢黢的地洞里也跑不了,竟然只留下了三个人。 叶凤泠与一个抱着短刃的人目光对上,对方投来阴沉沉的笑容。 叶凤泠记忆回笼,想起了在行宫中就是此人捅了冯宫侍一剑。这人朝身边另一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话,两人一同看向叶凤泠,流露出龌龊意味。 抱着短刃的人见叶凤泠脸转瞬白如纸,嘎嘎大笑,又说了几句话。此时,静静坐在稍远位置、一直没有插话的人摇头,意思不同意另外两人想法。 抱短刃的人不忿,飞快冲过来扯住叶凤泠胳膊把她提起来,痛得她又是一阵虚寒直冒。 “……疼!疼!这位壮士,就算你不乐意待在这地方看着我,也不用对我下毒手,我的肩膀可是刚养好了一点,用的你们萨瓦克神药,若再反复,就得用更多神药了!” 抱短刃的人一愣,脸更黑了。 反应这么大,叶凤泠立时知道自己猜对了。别看德者故作镇定,他们这伙人一定是被逼无奈才躲藏于此,且身上药物一定短缺,就是这三人身上都有伤——没有包扎的伤口。 刚摇头的人,出手把叶凤泠解救出来,脸色臭臭地告诉叶凤泠不许说话,老实待着。 叶凤泠唇角笑意冷冽。她不敢反抗,以防被这伙人杀人灭口,但她一直在等待机会。刚好,在这场对话后不过一刻钟,机会就来了。 就像她第一次醒来时那样,又开始地动山摇起来,飞沙走石,这种摇晃这段时间出现好几次,几人开始都没当回事,直到地洞顶上开始往下落石、落土。 要塌了! 叶凤泠眼眸寒起。 有变动!有变动就有机会!一直几双眼睛盯一圈,她才真正无处下手! 三个萨瓦克,也就是看着叶凤泠的汉子,商量决定,带叶凤泠和石头转移。 多亏这次转移,叶凤泠得以看清地洞之外,纵横躺着数条幽深曲折地道,通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三人里,刚解救过叶凤泠的人似乎是小头目,仔细辨别过地道几个方向后,挑出一条带他们走进去。 路上,叶凤泠被那个抱短刃的人头朝下扛在肩上,很意外竟没绑上她的手脚。 叶凤泠视线下落,落到了抱短刃的人腰上,停顿了下。 一刻钟后,叶凤泠开始不舒服,肩膀疼、头晕、恶心想吐,用各种借口拖延时间,三个萨瓦克都开始焦躁不满,小头目想了想似笑非笑看她好几眼。 叶凤泠不在意他们怎么想,她的目的,就是趁着停下的机会迅速看清地道结构。她要为自己和石头脱困活下去不放弃努力—— 又一刻钟后,在叶凤泠又一次哎哎呀呀叫唤不停下,扛着她的萨瓦克翻了个白眼,直接把她摔到地上,威胁她再找事,他就在这里把叶凤泠剥光,就地正法。 叶凤泠心快速跳了跳。到眼下地步,她其实已经不太在意清白贞操了,能活着,活着脱险就是她的目标。但想到苏牧野那个样子……他如果不在意,就不会到现在都不越雷池一步了。 然而她同时想起了绑在房梁上时听到的声音…… 把纷繁跳跃的想法揪出来,脑海里的小人使劲踩碎,啐一口。 叶凤泠闹够了,自知触碰到三人底线,乖乖表示她不会折腾了。但实际上,她惯来不轻易气馁。 尤其这回换成小头目扛她了。她趴在此人耳边,开始窃窃私语。 ——“你们是萨瓦克,我听说过,也知道你们都是一群热血战士。你在番波斯国还有亲人,你想他们吗?” ——“尔布尔士山的景色是不是很美啊,每当下完雪,天空放晴,晶莹的冰塔林在阳光下翻出淡绿,就像一个巨大的碧绿玉盘……” ——“波斯鸢尾花真是我见过最美的一种花,花瓣婀娜曼妙,似美人跳舞,旋转翩跹……” …… 这名萨瓦克开始不言不语,慢慢地也会回她一两句,后来破天荒说了两句番波斯国国都名称和景致。 在另外两名萨瓦克看来,他们两人就好像在喁喁低言一般。 叶凤泠美目流转,婉婉而絮,她怂恿这名萨瓦克走快点,走到最前面去,这样能早点走到地方放她下来,她肩膀实在疼。 萨瓦克似在沉思,掐了她腰一下,“你别多事!老实点,我们目前不会杀你,但也不会纵容你闹事。” 叶凤泠勉强一笑,声音不自觉哀落:“我知道,拖着石头我也跑不动啊,实在是身上的伤口疼,如果我真的伤势加重,等德者回来,你们也不好交差啊!” 小头目眼睛眯起,他想起德者走之前交代的话,手上的动作不自禁放轻。 自己肩上的女人,不仅是苏牧野的情人,还是花桃儿谭绎的情人,如果谭绎真的被苏牧野搞死了,那这个女人就是唯一剩下知道那个地址的人,而且她手里还有桫椤木……小头目了解的事情多,自然知晓德者远比表面上说的更在意叶凤泠生死,不然也不会在他们如丧家之犬找路子往外跑的时候给这个女人和那个拖油瓶治伤。 “你再等等,最多再一刻钟就到了。” 叶凤泠心思一动,软软“嗯”了一声,抬起头对身后怀抱短刃扛着石头的那人露出嫣然一笑。 笑容如三月花开,灼灼夺目。 怀抱短刃的人,一时怔忪,想难怪能惹众人垂青,竟是如此绝色。 …… 灿烂明丽笑容激荡起怀抱短刃人心里的酸意,他提出要跟小头目换换肩膀上的人,不出意外被小头目拒绝。 叶凤泠闻言,面色不自在地低下头,留下一瞥含羞意。 怀抱短刃人:“……” 争吵如期而至,走在最前面的另一人赶紧回头劝架。小头目看不到叶凤泠眼神,自然不清楚期间叶凤泠又抛出好多个媚眼,个个媚眼都被成功接收,且自行被解译为美人有意,奈何有人横亘于中。 推搡间,叶凤泠这具饱经磨难的身体,险些晕死过去,尤其在小头目和怀抱短刃人动手后,又一次掉到了地上,眼前发黑。 她不断给自己打着气,同时看准时机,迅速爬起来,使出平生最大力气朝另一条黑乎乎、望不到头的地道跑去。 她想好了,这三个人明显只有小头目认路,且看着也是半吊子,他们手上就一根蜡烛,地道里没有光线,岔口繁多,只要绕来绕去,不信跑不脱。 就算找不到地道出口,大不了饿死渴死,也好过被萨瓦克牵着鼻子走,她隐隐猜测如果德者再不回来,这三人里那两个心起歹意的人搞不准真的会把她剥了。靠那个小头目阻拦,根本不可能。 黑暗不光吞噬光明,更能扭曲放大人心底的丑陋欲望。 三个萨瓦克很快回过味,朝她飞奔而来。 …… 第492章 善意的回报 第492章善意的回报 夜,极静。 中宵之月挂在瘦瘠柳梢,朦胧素淡,挟着云朵的苍白之色,冷漠拂照细密网格。缝隙中透过惨白的月光,落在苏牧野的脸上,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脸色比它更冷清。 “叶凤泠,你到底在哪里!难道真的已经被带离京都城了?”苏牧野身上还是朝服,出宫后他就站到宜秀居的墙外,从日落站到月生。 他猜测德者一定会折磨叶凤泠,但猜不到会如何折磨,想到昭阳公主身边皇家侍卫说叶凤泠被带走前肩膀带伤流血不止,他心口就是尖攒如刺,神魂荡走。 最令他心慌的是,叶凤泠听到了他对昭阳公主说的话。反复安慰自己,她那么聪明,一定能理解那是自己的权宜之计,还是无法平静。换位思考,如果自己和叶凤泠易地而处,他早就疯了。 而且,叶凤泠不知道他对昭阳公主用了“依兰香”和迷药,在她看来,自己分明跟昭阳锦帐春宵共风流……他不愿过多捉摸叶凤泠想法,只能一遍遍懊恼、悔恨、怨怼,复杂激动心绪如一枚枚附骨之钉不断拍击他头颅,让他根本静不下心休息。 扶墙壁的手指绷得发白—— 刹那间,他心里生起一走了之、立刻去寻她的念头。夜长梦多,既然已经知道了方向,怎能让叶凤泠处于危险中? 若非想到祖父临终前交代的话,他几乎顷刻就要牵起逐日飞奔出城。 现在他只能勉强稳下心神,快速安排运转自己的时间。 他无法休息,所有人也似乎同时忘了他同样需要休息。先是殿试结束,今上阅卷频频唤他侍立在侧,极尽宠幸。再是吐蕃使者团不停上书,问国朝讨要他们无辜单纯的王爷。今上把吐蕃使者团的一团事打包交到他手里,美其名曰他懂吐蕃话、好交流,且了解皇家内闻,能够妥善平衡各方情绪…… 除了朝事外,西南传来消息,路峰近期脾气愈发暴躁,多次不明原因处置西南边防军里中青将领,引发军内传出不满声音,兼雍曲班扎敌军暗中推进数十里…… 西南之北,叶维阳已经启程快马加鞭往京都赶。叶凤泠失踪的事现在是有皇太后顶着压力瞒住,包括叶伯爵府在内的所有人就算心生疑惑,也不敢多嘴。太子曾想在慈宁宫试探虚实,被皇太后挡了回去。一次可以,次数多了就不行了。叶维阳回京,叶凤泠作为嫡亲侄女,说什么都要回叶府的。 心力交瘁之下,苏牧野靠去墙上,缓慢滑落,气势陡然由强悍冷冽转为绝望悲伤,加上眼底憔悴,看上去狼狈又凄惨。 墨盏从未见过自家公子这般模样,一时犹豫了,立在远处顿步不前。他感觉自家公子此刻就像一个易碎的泡沫,漂浮于汹涌冰河之上,脆弱茫然。 墙角人嘴里喃喃犹自说着:“你别怕,他们不敢杀你的,再等我几日就好……千万不要硬碰硬,你那么机灵,肯定会安然无恙。别怕,别怕……” 声音越来越低,低不可闻,最后完全安静下来。过了许久,苏牧野抬起头看向墨盏方向,轻声道:“什么事?” 墨盏递上纸条。 ——江南学子聚众闹事,金陵、扬州多地府尹暗中镇压。 ——蒋斯倾责蒋家大公子携蒋斯倾亲笔书信进京面圣,预计十日后抵京。 ——路峰委任王庭为参军,即日随同参将挺进雍曲班扎。 四周很安静,安静的像坟冢,连风声都没有。 苏牧野脸色一点点发白,又一丝丝回青。或许他不用非要等翻完地道,干脆不管吐蕃使者和琼林宴了,朝中那么多能人志士,并不一定非要他留在这里…… 一定要去找叶凤泠,路峰派出参将,说明雍曲班扎情况很不妙,他预感将有战争大爆发,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叶凤泠流落在外! 苏牧野目起杀意,面无表情,碾纸条成烟,起身朝冰川化雪般寒冷深夜、朝坍塌了粼粼脊角的隐秘宅院走去。 踽踽背影、独行于寐,微弱的光芒从悲怆天幕折射,在地上映出一道寥落长影。 …… 黑暗中,叶凤泠趴在地上,屏住呼吸,暗暗祈祷三个萨瓦克不会用石头泄愤,只要石头不死,她一定能想到办法把他找回来。 事情要从叶凤泠在怀抱短刃人肩上那一眼说起。 怀抱短刃人腰间系着一个眼熟的香囊——叶凤泠的香囊。难怪自己腰间什么都没了,原来是被此人拿走了。香囊里没多少东西,只几张银票、几角碎银和三小盒香粉。 叶凤泠趁怀抱短刃人不备,摸回了自己的香囊,同时心生一计。此人刚才已经表明对自己有兴趣,又私藏自己的香囊,心思不单纯。且言语间对小头目恭敬不足,分明不满已久。 最轻松的挑拨便是在原有的裂痕上轻轻拨那么一下,弹指一挥间让嫉妒恶之花盛放。叶凤泠的挑拨生效了。 三个萨瓦克在身后追逐,叶凤泠浑身烧灼之感,左拐右拐,中途跌倒两次,都顾不上检查腿上疼的地方到底有没有流血。 终于甩掉身后三人,她伏于黑暗,平缓呼吸。实际上,三个萨瓦克离她所在位置不远,她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但黑色给了她掩藏的可能。 如她所料,三人不知是找累了,还是害怕迷路,骂骂咧咧往回撤。 叶凤泠松了口气,软软向后倒。 就在这一瞬,有手掌从她身后绕来,捂上了她的嘴! 叶凤泠:“……” “嘘!别怕,我带你出去。”一道温柔女声袭入耳中,叶凤泠脸颊处传来温热,心里轰然一响。 不会……不会才出狼穴、又入虎口! 自己要不要这么倒霉! 待三个萨瓦克脚步声彻底听不见,叶凤泠身后的人才松开了捂她嘴的手,小声道:“吓到你了,我看到他们带着你,还以为你们是一伙的呢,要是早知道你是被迫的,一定帮你忙了。” “现在点蜡烛有些危险,你能看清脚下路么?先给我上去。” 就这样,叶凤泠跌跌撞撞,被只能看清朦胧轮廓的女子拖着走出了地道。 她们顺着一个干涸的井口爬上地面,来到一座种着一棵巨大银杏树的院落里。院落年久失修、寥无人烟,且大门是从外面被锁上的。 银杏树上银杏叶繁密遮天,在碧空微风下,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就像一首美妙乐曲回荡在院落上空。 院落四四方方,只有一间小屋,屋里锅碗瓢盆齐全,除了床椅陈旧、门窗横斜,单论幽静,无出其右。 从那一夜行宫山泉清池边开始,到此刻,叶凤泠第一次见到阳光,身上的疼一下子齐齐涌出,她捂着脸,瘫在银杏树下,呜呜哭起来。 哭半天,也没人说话,叶凤泠透过模糊指间,悄悄打量了一眼院落,看到救自己出来的女子有条不紊地烧水、淘米,最后端着一个小托盘来到叶凤泠身边。 女子神色冷峻、身形袅袅,加上地道里言谈举止有礼有节,似乎不是普通村妇,如果不是一侧脸颊上有一块疤痕,几乎可以算作一位美女。不知不觉,叶凤泠放下了手臂,眼泪继续流着,眉头簇紧盯着女子。 女子给叶凤泠肩膀换了药,又把她跌破的膝盖清洗干净,包扎好,还递给她一块干净细麻布,微微笑了笑:“擦擦脸。” 见叶凤泠仍愣愣地默然不语,女子停住手下收拾动作,轻轻道:“看来小姐真的不记得我了。去年在保定府城外,幸得小姐出手相助,把我从恶霸手中救出来,还为我雇好马车送我来京都。刚在地道,我是听到小姐声音熟悉,才停下的。” 叶凤泠震颤,过了一会儿才拍了一下脑袋失笑:“原来是你!” 当时她们一行人才出京都城,纨娘仗义相助,她还曾吐槽纨娘乱发善心,害怕被救下的美妇人拖累,草草打发对方离开,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此情景下重逢,为对方救下。 叶凤泠一时奇怪,美妇人当初说过是从兴城出发赴京寻夫,怎么瞧着样子是一个人住在此处呢?而且,分手时,美妇人脸上没有疤痕啊! 喝下温水、稍稍咽几口没什么米粒的粥,叶凤泠在美妇人帮助下洗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澡,躺在摇摇晃晃的床榻上,眼睛一闭,就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沉沉无梦,叶凤泠睡到霞光万道才醒来。 美妇人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堆草药,托着胳膊立在灶前游移不定。 叶凤泠爬起来,看出美妇人想给她熬点汤药,却不认识这堆草药。她弯腰挑挑拣拣,凑足几味止血散瘀、宁心安神的草药,自去找东西捣药。 一面捣药,一面同美妇人聊天,叶凤泠这才了解了美妇人来京都后的经历。 美妇人抵京投奔亲戚,发现人去屋空,根本找不到亲戚。她一个人住在客栈,盘缠很快见底儿。无奈只得借住到城郊农家,靠做针线绣活艰难维生。在此期间,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自己夫君。当初夫君被人诬陷入狱,判了流放。有人偷偷告诉她夫君将会被带到京都,如果她想救人,就去京都等。 可谁知等她千辛万苦来到京都,根本求告无门,不仅寻不到夫君,连自己活下去都成了问题。她的容貌更为她带来灾祸,农家儿子见她貌美,心生歹意,好在她机警,赶在农家儿子动手前逃出。举步维艰之际,她被一个身染重疾的尼姑救了,带到此处。尼姑没多久死去,又留下了她一个人。 暖风穿透入室,叶凤泠心生敬意,自己还以为自己多凄惨,同美妇人经历一比,自己的凄惨真是不算什么了。她虽然几次在生死边缘走过,到底有苏牧野明里暗里呵护,没有风餐露宿、没有缺衣少食。再怎么说,她身为伯爵府小姐,仍然享受着普通老百姓无法享受的物质条件,跟美妇人这种今日愁明日的朝升暮合比,她的日子算好过的。 一时提及美妇人脸上疤痕,美妇人摸脸苦笑:“女尼故去,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能龟缩于此。怕被歹徒盯上,思来想去,自己划了一刀。活都活不去下去的时候,容貌这些就只能算身外物了。”她指着大门接道:“门外的锁,也是我自己当了最后一根银钗,买来的。这样锁上,外人就会觉得院里没人,不会再上门欺压了。” 正是因为美妇人无意发现了枯井之下的纵横地道,才想出了“栈道—陈仓”这种瞒天过海的招数。她用月余时间在地道里行走,弄清记牢几个出口后,当机立断锁闭大门。进出院落都走地道,反正日常只她一人生活,此举最是安全。 美妇人行走在地道中时,偶尔会遇上有人,她都是躲在暗处或拐进岔路,等人走过再重回她的主路。靠着日渐娴熟的认路和躲避,她转遍地道大半同时全身而退。 叶凤泠无法控制自己表情,目瞪口呆看着美妇人,暗自惊心美妇人的胆大和幸运。地道目前看是萨瓦克的通道,但好像又不仅有萨瓦克,不见德者来去也十分小心谨慎么。如此险境下,美妇人当地道为日常所用,叶凤泠都不知是要说她厉害,还是心大了。 其实美妇人也许多次想重新打开大门,但只要想起农户儿子那张猥琐嘴脸,她就立刻放弃了这个想法。她的心情和叶凤泠此刻心情其实有些类似,大抵都是先努力活着,与其被侮辱,还不如死个痛快。如果死不了,那就是捡着命了。 第493章 叶凤泠的伤心 第493章叶凤泠的伤心 清冷夜风灌进废弃井口,呜呜作响。在一片极静的夜里,只有长在最高处的银杏叶片陪着星子,缠绵婉转,深情凝望。 喝完自配汤药,叶凤泠向美妇人表示,能否请美妇人带她重回地道,她要去救石头。美妇人想了想,问叶凤泠还记得和石头、也就是那三个萨瓦克分手时的位置吗。美妇人能够带叶凤泠回到捂她嘴的地方,但美妇人不知道叶凤泠具体是从哪条路上跑过去的。 地道虬枝盘错,就算听得到声音,很多时候中间可能隔着许多岔口,一个不慎走错,就回不到原地了。 叶凤泠自黑暗中缓缓转过脸,若有所思。她奔跑时有意沿途洒下香粉,只要循着气味,不难寻回去。最令她担心的,是那三人到底会带走石头,还是把石头丢在原地,或者直接杀了石头以绝后患…… 风吹拂起她的碎发,夜晚氤氲潮气扑面而来,地道内外皆是沉沉静寂。叶凤泠注视着夜空,脑海中走马灯转过和石头有关的一个又一个画面。 “你就带我回到见我的地方,原地等我。一个时辰后,如果我回不来,你就别等了。” …… 走在地道中,能够感受地道不是一个时期修建成的,而且挖的十足粗糙,连最基本的照明设施都没来得及布置,就像一个豆腐渣半成品,地道里遍布许多断头岔路,也就是死路,都是没来得及挖掘留下的尾巴。叶凤泠灵机一动,问美妇人那些草药从何而来。 美妇人脸有些红地回道,她在地道里行走,陆续发现一些藏着东西的地洞,林立于地道边缘,如同一箱箱宝藏。可能放东西在此处的人觉得不会有人发现,地洞真的就只是一个洞,什么门啊、守洞口的人啊、动物啊,都没有,进去取用,说信手拈来都有些言重。她实在过不下去、缺什么的时候,就会……下到地道里溜达,也许溜达着就能捡到……不……发现点什么。好在美妇人恪守君子之道,只取用必须物品,甚至拿金银时还要把她绣好的绣品放到地洞里。 叶凤泠扶额,不知如何评价这种行径,可能这便是恪守庭训的闺阁秀色引以为傲的清高骨气。换做褴褛一身的她,大概是不会坚持这些迂腐思想的。毕竟被运到地洞里藏着的金银,百分百不那么正当干净。 无论这些从天而降的馈赠什么来路,没有它们,美妇人活不到现在,叶凤泠也就不可能被救。叶凤泠感恩合掌念叨好几句。 弄清楚草药来源,两人不再生疏,叶凤泠发觉美妇人的坚贞冷毅里透着一丝呆萌,也许是久未和人接触,又或者是看透人生,想活得简单一些。唯有一件事被美妇人念念不忘——等待和寻找她的夫君。 美妇人告诉叶凤泠她曾在街上看到过一个和夫君很相像的背影,那人刺溜一下钻进小巷……跟雨天滴落地面的雨滴一般,混入小水洼,无影无形。 但美妇人却大受鼓舞,坚定了自家夫君就在京都的想法。她盘算着,过段时间积攒的绣品差不多够卖几两了,看看把地道里存放的金银兑出来一点,然后顺地道出去打听一下。 今日她之所以下到地道就是去探路的,接连几日她每每探路中途都会被地龙翻身吓到,仓促退回井口。唯有今日地龙还没发怒。不过她算着时间,告诉叶凤泠小心,也许晚上地龙又要发泄积攒了一日的怒火了。 叶凤泠侧脸藏于淡淡烛火映照之外的阴影中,随着轻轻跳跃的火苗,明灭可见她忽明忽暗的容颜,似乎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寂冷凄清。地龙翻身的说法,叶凤泠不信,她更相信是暗雷所为。通过德者和那些萨瓦克的言行,叶凤泠猜测苏牧野大概率正在围剿德者,摸着身边潮湿冰冷的墙壁,她想,用暗雷炸地道出入口,轰出萨瓦克,着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不过这些话不用向美妇人解释那么清楚,很多时候了解的少一些,是一种幸运。 叶凤泠孤身回到和三名萨瓦克分手的地方,聆听四周动静的同时,用脚轻轻踢着脚下。半晌后,她失望地垂下头,石头没在。看来他们带走了石头。 她有些木讷失神,立在一朵微弱烛苗的亮影中。 先是于德者手下示弱忍耐,再突逢美妇人,叶凤泠除了睡觉,一直没有时间厘清自己的心绪。现在就剩她一个人了,在暂时安全的环境下,站在看不清来路、望不到未来的岔路口,她终于能够仔细想想这几日经历种种。 第一拨刺客是昭阳公主派出,第二拨刺客是萨瓦克德者,第三拨刺客是另外一伙人。她看到的三拨人,第一拨和第二拨有勾结,第二拨和第三拨暂时联合,那第一拨和第三拨认识么,或者说是否三拨根本就是一伙呢? 她很快否定了最后一种猜测,不可能是一伙人,如果一伙人一定不会如此费劲周折、分伙突袭。 思来想去,她认为这些事跟自己实在没什么大关联,她会被捉,一是桫椤木由花桃儿那里被萨瓦克知晓了在她手里,另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和苏牧野的关系。 想起苏牧野,她手抖了一下,蜡烛摔到地上,噗地灭了。 叶凤泠没着急捡起来,继续静静立在原处。 其实她心里远比在昭阳公主和德者面前表现得要愤怒和痛苦。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在生死关头,被她锁在心底。 此时此刻,复杂情绪如猛兽攀笼,撕鸣怒号,扯得她胸口窒息疼痛。 上一世她在路峰后宅,路峰找谁她都无所谓,她唯一期盼的只是路峰别来找她就行了。 这一世,在苏牧野身上,她学会了爱人、学会了被爱,更倾尽满腔真心真意。她就像一个骨子里藏着疯狂赌念的赌徒,把感情押宝到苏牧野身上,贪婪又狂热。 一路走来,她跑、他追,她退、他逼,她陷在他编织的情网之中,把狡黠心机套在脸上,却捧出了一颗心放到他的丝网之上,被裹缚、被禁锢。而她还傻乎乎地洋洋自得。 当她亲耳听到苏牧野对昭阳公主虚与委蛇、娇宠怜惜时,说不嫉妒、不难过是假的。哪怕她再对自己重复,那是权宜之计、不知道到底为什么权宜的权宜之计,她还是忘不掉一声声的娇啼、忘不掉昭阳公主身上隐约于轻纱之下的点点“红梅”。 还有那句——“以色侍人,人轻之”的话,苏牧野也对自己说过。想当初她还曾因这句觉得他是正人君子,自认为认清了苏牧野骨子里的孤傲。原来啊,他也曾对昭阳公主说过,在早于对她说的很多年前,就温声细语、谆谆教诲着昭阳公主。 是不是那时,他对昭阳公主,就像对现在的自己一般,宠溺、娇纵,还有冷面的严厉,以及藏在严厉背后不自禁流露的不忍和无可奈何。 这些思绪不能想,一想就像决堤的河流,冲倒树木、冲毁农田和屋舍,冲垮整个世界。河水流经的所有地方,寸草不生,荒芜成野。 叶凤泠面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流下眼泪,眼眶却火热灼烧。她轻抚过自己手背,捂住黑暗中的双眼,想起去年第一次去南平王府庄子上看到的昭阳公主对秦嫣行凶,又想起她自己在慈宁宫被昭阳公主推倒,突然笑了,轻声呢喃:“原来是一样的啊。” 无论是秦嫣,还是她,苏牧野都没有做什么去平息她们的怒火,至少在昭阳公主那里什么都没做。他不知道她们受的委屈么,他知道,可他选择了沉默。 这是不是说明,对于昭阳公主,他不仅有青梅竹马的手足情,更有一丝隐藏极深的愧疚。 如是而已,她终于懂了。那些所谓珍贵呵护,从来不被她独占,她只是其中之一,甚至都不是唯一。 跟秦嫣和昭阳公主相比,她才是那个幼稚不堪、抱着不切实际想法的人,因为她就算嘴上说着想找个寻常夫君的话,心底里还是如同每个小女儿一样,憧憬着得意郎君——疼自己、爱自己、时时刻刻挂念自己、愿意为自己付出一切的郎君,满如盈月夜夜不息。可是啊,人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对于她和苏牧野而言,都没有呢…… 她蹲下来抱住膝盖,品尝着喉间翻涌的酸涩,将痛苦抑制在最深处,埋下了头。 浅浅的呼吸,化成一阵阵平波无疾的风,从纠肠百结的魂灵深处传出,在空旷无光的地下深处发出无声的啜泣。 …… 许久之后,叶凤泠捡起蜡烛头站起身,她听到了脚步声,由远及近…… 第494章 断发变身 第494章断发变身 叶凤泠心里隐隐有种直觉,德者还没离开地道。脚步声响起,她绕去安全地方,隐藏在黑暗之后,选择静观其变。 “这条路先前走过,直通城南郊,中间岔路最少,而且南郊出口还未被炸。如果德者想跑,从这里出城最方便。” “还有几个出入口没有炸?” “还剩五个,三个都在城内,除城南郊这个外,还有一个在城北破庙外不远。破庙常常会被乞丐们借宿,不太适合出入。” 苏牧野拢起手,淡淡地说:“去守城北,尤其注意那些乞丐,一旦发觉乞丐行为有异,立地斩杀。” 连轰炸好几日,几乎把所有出入口都炸毁,苏牧野分明在迫德者狗急跳墙。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德者竟真忍住死守于地道,一次都没露头。不可能不解决吃饭问题,看来德者这拨人是用易容蒙混出入。 “那……城里的三个出入口?” 苏牧野微微咳嗽直视前方:“不炸了,留着。” 地道既然可以被萨瓦克和太子所用,一样能被他所用。最好是被他们共同使用,那样的话,他才能捉贼捉赃。 苏牧野手里的地宫舆图是前朝图纸,跟实际地宫地道排布有出入,尤其在出入口标记上。一些舆图上有的出入口已经被改动,同时还多出来许多地道和出入口。 后续多出来的地道乃太子派人日复一日偷偷挖出来的。换言之,太子手里有完备的实际地道舆图,而苏牧野没有,这让苏牧野失去许多先机,给了德者钻空子的机会。 好在,苏牧野可以用暗雷轰炸,把前面德者轰炸国朝居民的仇报了,在轰炸过程中慢慢排查地道,完善舆图。太子只得憋着气干瞪眼——追查德者是苏牧野领的皇命,谁都不能插手置喙。 “主子既然身体不适,为何还要亲自来此,我们可以办好。” 苏牧野哂然一笑,拢了拢衣襟,没有回答。他立在寒冷潮湿的地道内,平静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雾。 一直向他汇报的神机影卫将苏牧野的细微动作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另问他事。 …… 叶凤泠回到美妇人等待地时,距离她离开早就过了一个时辰。她以为美妇人已经离开,不想对方对着一盏极微弱的烛火,有些无聊地坐在地上,还在等着。 胸口涌动热流,叶凤泠咧开嘴笑了。 她们没有立即爬出井口,小心避开神机影卫,叶凤泠又让美妇人带着她去拿草药的地洞、拿金银的地洞溜达了一圈。 美妇人有些不赞同地看着叶凤泠用随身带的包布裹药材,几次欲言又止。叶凤泠熟练装傻,故作看不懂美妇人脸上写着的“你这样做不对”的几个大字。她要调配点香粉,没有香料,只能在草药堆里翻翻捡捡了。 这一夜,叶凤泠没睡觉,仔仔细细回忆自己香粉的香方,苦熬整宿。 在天亮之时,已经整理好一个小包裹。 叶凤泠摸了摸自己肩膀的伤口,想想求美妇人再帮她一个忙,即偷偷从地道口溜出去,找一个老秀才递口信。 在美妇人离开的时候,叶凤泠自己又下到地道里,循着提前洒好的香粉,找到藏金银的地洞。这次她带了一块更大的包布,扎扎实实裹足一大包金银,搭到没有受伤的一侧肩膀上。往回走的途中,她又转回到前一夜去过的同三个萨瓦克分手的岔口,打开手上提着的水囊,一边洒水,一边往回走。 香粉的淡淡味道,就是痕迹,昨夜苏牧野没发现是他患了风寒,加上那神机影卫对香味不敏感,换成德者或者健康的苏牧野,叶凤泠确信香粉一定会让自己暴露。 暴露自己算好的,要是给美妇人带去麻烦,她就太良心不安了。 肩膀的金银不轻,向后沉沉坠着,压的叶凤泠不仅背疼,胸口里也疼。 她废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枯井,坐在悠悠清风之下,轻轻笑了。德者找她、苏牧野也找她,他们一个为物、一个为情,平白将她折腾的一身伤,还连累石头生死不明。 如果自己回去,回叶府,先不说别的,昭阳公主那句“派人去苏北杀了外祖父”就能叫她寝食难安。反观她若不回去,同她有关的人都能无事,好好活着。 既然如此,叶凤泠下定决心,暂且出去避避风头。她私不肯承认自己是被苏牧野伤透了心,把一切都归咎于朝事无常,她惹不起,总能躲得起。 唯一让她不放心的就是石头,可就算她跑回去找德者,对方也不会放过石头的。自投罗网+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蠢事,她铁定不干。 重新收拾好自己的小包裹,烧一大锅热水慢慢悠悠洗了个澡,再换上美妇人的麻布衣裙,绾出寻常村妇常用发髻,叶凤泠缓步来到银杏树下。 她挖了个洞,把掌心的金玉耳坠小心翼翼埋好,用脚踩实,转身靠上宽大树干,头仰起怔怔而望遮天蔽日的浓密树翳:“既然我不知要怎么再面对你,那就交给时间。凡是种种,皆为过往,方将哀荣,皆为可盼。” 美妇人回来后,告诉叶凤泠她所见所闻。她知道的地道出口只剩下一个可以用,其他两个都被石土掩埋堵上了。导致她只能从唯一幸存的那个出口出去,多走很多路才找到叶凤泠给她的地址。老秀才收下美妇人给的银子,答应日就去一趟含香馆打探石头情况。 叶凤泠望了望天,和美妇人确定到那个能用的地道出口位于南郊,心头一沉。她眉间深皱,问美妇人手里还有院落大门上挂锁的钥匙么。 美妇人点头,她好好保管着呢。 “如果你信我,咱们即刻打开大门离开此地。你另外买一个小宅子住。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么久都没被发现,只能用运气好解释。可现在非常时期,运气不顶用。这个出入口早晚会被发现。” 美妇人神色一顿,有些不放心地道:“万一我再被那些流氓地痞盯住……” 叶凤泠:“……”流氓地痞真的不算威胁啊。 美妇人:“要不我用石头把井口堵起来呢?” 叶凤泠:“一你我都没有那么大力气找来能够堵严实洞口的石块,再者院子里没有石块,只能出去找,是从地道出去找,还是从大门出去?这个想法不现实。你不用担心流氓地痞,你救了我,我一定会把你安排妥帖。” 叶凤泠拍拍手里的土,拉着美妇人又下了一次地道,快速从金银地洞里再取一包金银出来。为平息美妇人羞愧难安的心情,叶凤泠把院落里稍微值钱一些的东西都带上了,连同美妇人绣品一股脑全放到金银地洞里,她对美妇人解释,这是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况且取用这笔本来就来路不明的财富自救她们这种弱女子,也算为金银主人积德行善了。 她的歪理迷糊住美妇人,让美妇人竟一时无法反驳。 叶凤泠:“离开这里后,地道的事你千万别告诉别人,也别回这个院落了。就待在我帮你找来的宅子里。我会雇一个婆子陪你一起住,对外你可以自称夫君外出走商。等你寻到你的夫君,就赶紧离开京都城,不要回来。” 美妇人有点反应不过来,但她知道叶凤泠是想帮她,也就没有反对,默默收拾了一番,打开大门跟着叶凤泠走了。 在她们离开后的第二天一早,有人影从枯井里爬出,站在银杏树下摸着下巴,发出桀桀笑声。 …… 三日后,叶凤泠乔装扮作离京寻亲的孤儿,坐在镖队的马车上,跟着镖队一路向西行。 叶凤泠不会易容,但她曾有幸观摩过花桃儿妙手换颜,细细琢磨一番后,草草找来几种花桃儿告诉过她的原料和泥膏,胡乱抹了抹,也算稍微掩盖住几分天资丽容。她顶着所谓“改头换面”的脸问美妇人,看着如何。美妇人脸皱作一团,指着她的头发和脖子直言不讳:“看你发质和脖颈弧线,都能看出你非寻常小户出身,还不用说你走路步态和咬文嚼字的说话习惯……” 叶凤泠咬咬牙,没忍心往脖子上来一刀整疤痕,反手拔出头顶发簪,摸着流水丝滑的乌发,心一狠,隔断三千烦恼丝,彻头彻尾变成了短发小子。她心疼地把自己割下的头发绾作一团,交给美妇人,请她回头离开京都前送去含香馆,转身背上小包裹,就登上了镖队马车。 之所以选镖队,是图镖队人员混杂,来往进出都不引人注意。叶凤泠找的是京都城最大的镖局,花了不少银子才说通镖局掌事同意她跟着。 镖局掌事上下打量她,有些狐疑的道:“怎么看你怎么像小姑娘,腰那么细,你别是私自往外逃找情郎的什么小姐。” 叶凤泠眉毛乱跳,又摸出一锭银子塞进掌事手中:“瞧您说的,哪有我这么土的小姐。我从小吃的不好,长得瘦,风一吹就倒,我们一家子都是,不然我爹娘也不会早早抛下我去往极乐世界啊。您行行好,带上我一个。我保证不给大家添麻烦,到了目的地我就走。” 镖局掌事捏了捏手里的银锭子,呵呵笑起来:“那好,带你没事。你记得别惹事。现在时局不太稳当,咱们这趟镖还是往西走的。提前说好,如果遇上意外,生死概不负责。” 叶凤泠忙陪笑答应,签下生死状。回过头,她就低咒一句,自己运气太差了,京都最大的镖局竟然近半月就这一趟镖,还是往西走的镖。番波斯国就在西边,德者本来要押她往西北走的啊……可如果不这趟走,就得等到半月后,或者再找另外的镖局。半个月的时间,叶凤泠不认为自己有那个能力保证不被发现。萨瓦克、神机影卫两拨人,对了,还有那队甲胄人代表的第三拨刺客,都在找她……她必须立即离开。 第495章 一路向西 第495章一路向西 寅时不到,漆黑的天才泄出一丝灰蒙,叶凤泠已经打理好自己。她随行只背了一个小小包裹,轻装简行。扮作未束冠男子不适合带香囊,便将金银换好的银票缝在了胸口,这样一来,浑身上下只留下几十两散碎银子。 又是一夜光怪陆离梦境,出了一身汗,粘腻不堪,但出门在外不能经常沐浴,加上她要时时小心不被人发现自己女儿身,只得忍下种种不适。 掐了下自己看不出本来肤色的脖颈,不出意外黏黏的,叶凤泠一面嫌弃一面满意,弯弯眉眼,跳上马车。 镖队押镖目的地在西北伊州,据说送的是一批珍贵药材。药材主人没有露过面,只吩咐送到伊州自有人接货。镖队里除一名姓方的总镖头、十余个镖师、三四个趟子手和一个杂役外,还有三个镖队编外人员。叶凤泠为其一,另外便是白发苍苍柱拐棍儿的耄耋老人和五大三粗、憨厚实诚的中年男子。 三人都是因故离开京都往西走,蹭跟镖队以图安全。白日,他们坐在队伍尾巴的马车里被颠得昏昏欲睡兼屁股蛋儿生疼,夜晚跟着镖队一起或入住旅舍、或露天宿营。几日下来,叶凤泠已经和大家都混熟了。 化名柳涯的她凭一张绣口,哄的同车孔二哥言听计从,一度要拉着她拜把子。叶凤泠额角大冒虚汗,使劲掰开孔二哥搭在肩膀上熊掌一样大而有力的手,狼狈笑道:“拜把子这种事不能急,再说路上也没这个条件,如此重要庄严之事,怎可儿戏,待日后小弟设好香炉,再同二哥叩拜天庭。” 孔二哥挠挠头,笑呵呵答应着。他再度要搂上柳涯,被柳涯巧妙躲开。见柳涯已经凑到张爷跟前嘘寒问暖,顿觉自己运气好、眼光佳,一出京都就遇到了知己。 接过叶凤泠递过来的牛皮水囊,张爷抚着白胡须,笑眯眯道谢。张爷自称来京都城寻老亲,奈何抵京后旧病复发,金银几乎花光,老亲也早就故去,只得用最后一点银两求着镖队收留,回到伊州。 叶凤泠微笑表示不用谢,心里丝毫不敢松懈。同车两人里,她最在意的便是这位慈眉善目的张爷。别看人老,还一副病歪歪样子,但目光矍铄,言辞考究,一瞅就非普通小门小户,这么大岁数,单独一人赴京寻亲,本就奇怪。没找到亲戚,又能搭上镖队,更是不简单。为求得镖队收留,叶凤泠足足花费七八十两,就这样,镖队里的人,哪怕杂役开始都没把叶凤泠当回事,一副有他没他都一样的态度,反而对张爷隐隐露出尊敬。 试问,如此之人,如何能让叶凤泠放心。 她时时刻刻不在担心被看穿女儿身。 若说出京前,她抱着十足信心,认为自己能够平安无虞先向西,再往南去往昆州,或者直接悄悄摸去江南也不错。出京后越往外走,她的心情却愈加沉重。 时局动荡,那些大城、古城里依旧灯火辉煌、朱门酒肉,但在乡间,因为去年冬天严寒大雪,造成冬麦收成锐减,民不聊生。 她亲眼目睹了民生凋敝的四字含义,同疾苦近距离接触。在经过官道旁一个破落不堪的村子时,叶凤泠花了几个铜板从村里小孩手上买了三个窝窝。她本意想换换口味,加上她从没吃过,一见孩童争先恐后把手上金黄色的圆锥形物体往嘴里塞,立刻觉得肚子咕咕叫。 在她递出去铜板的时候,孔二哥还劝她别浪费钱呢,说这种窝窝,放在镇上买,一个铜板能来三个,而且孩童手里的窝窝一看太小了,还不够塞牙缝。 叶凤泠不以为意,本就为尝鲜,要那么多做什么。她递给孔二哥和张爷一人一个,然后拿起手里的往嘴里塞,一口咬下去……她立即吐了出来。 满脸不敢置信,叶凤泠眨巴眨巴眼,喃声:“怎么里面有沙子!” 孔二哥已经吃完手里的窝窝了,同样不敢置信瞪叶凤泠:“什么沙子?窝窝不都是这个味儿吗?你不会没吃过!” 坐在马车最靠里的张爷,咳好几声后才和煦道:“窝窝最开始是用棒面和的,今年收成不好,许多人家棒面不够吃,想出一个绝招,往窝窝里添沙子。也不多添,只要每个里面加一捏就行,十个咱们手里这般大小的窝窝就能多匀出来一个。外表看不出来,吃下去也不明显,而且吃不死人,能扛饿,绝招就被推广了。” 的确,外表看窝窝,金黄色灿灿好看,但如纸表面下却是含着沙子的内里……孔二哥吃习惯,加上这个窝窝因为添加的沙子少,都觉不出来沙子味道了。也只有叶凤泠这种第一次吃的人,入口一瞬间就品尝出来沙砾的苦涩。 这件事带给叶凤泠极大冲击,她从没经历过吃不上饭的时候,只有吃的不好,过得不舒心。去年离京她也曾遇上流民,但流民悲苦也只是一小群人,可一路看到的一个个村庄,已经不是一小撮人的肚子吃不饱了,而是许许多多条活生生人命,扒着时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苟延残喘的艰难活着。 当时她捧着手里缺了一口的窝窝,久久没有言语。在她沉默时,觉察到一道视线扫落,放在平常,她一定抬眼谈笑风生转移大家注意力,但那一日她生不起半分玩闹心情,淡漠的任由打量视线围绕周身。 之后,她再没随意买过过路村落的食物,偶尔看到路边乞讨的人,也没有烂好心给钱。不是她不想,而是孔二哥和张爷,甚至镖队的人都告诉她,看好钱财,不要找事。他们只是路过,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如果遇上有组织的乞讨碰瓷,搞不好一队人马都会折在半路。 叶凤泠幽幽叹息,表示她懂了。 孔二哥见他低落,以为她想念父母了,便常常拉着她给她讲笑话。叶凤泠也不辩解,笑盈盈听着,适时捧哏,逗得孔二哥愈发兴起,连张爷也呵呵笑跟着插言,马车里的气氛重新变好。 对镖队所有人来讲,这个叫柳涯的半大小子,面容清秀,举止有礼,嘴甜心善,还很有眼力见儿,不仅细心照顾同车一老一大老粗,还总跟在杂役身后帮着镖队做些力所能及的琐碎小事,是个很不错的后生。除了身体貌似不太健康的样子,真的是风吹吹就脸色立刻不好了。 这一日行到关内灵州附近,马车外掠起一阵阵的灰尘黄烟,一行十几人的队伍分成前后两拨人赶路。远远望去,人头马头攒动,好似黄色纱幔上几个黑色污点。 马车外人低头疾行,满脸风霜,不时听到一个高声叫骂的声音催促加紧加快。方镖头骂完前面一拨人,调转马头跑到后面一拨人最后,继续叫骂:“格老子的,你们给我快点!不赶在日落前进城,都得吃沙子喝马尿!” 叶凤泠靠在马车里,头昏昏涨涨。连着两夜宿营在外,叶凤泠几乎没怎么睡,又吹了不少风,她觉得自己貌似在发热。辛亏脸上糊着东西,红晕不明显,不然十分关怀她的孔二哥一定已经大呼小叫了。 她听到车外方镖头气急败坏的呼喊,忍不住推开一丝车门向外望。昏黄干涸的沙土、连绵无人烟,总有大风呼啸,刮起满地沙尘乱舞。身后传来低沉咳嗽声,抑郁如山峦滚风,一声声不断。叶凤泠忙关紧车门,不让沙子被风吹进来。 孔二哥难得发愁道:“哎,到灵州了啊。我记得小时候从灵州过,富庶丰饶,绿洲一大片一大片的,如果不是这些年朝廷不管,任由世家砍伐树木修大宅子,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听说从去年冬天到现在,灵州这边死了不少人了。” 张爷看一眼叶凤泠,摸着胡子道:“小心祸从口出,灵州这里,一旦说错话,轻则罚银入狱、重则流放充军,不是闹着玩的。” 孔二哥哼了一声,愤愤不平低咒几句,到底不敢大声说了。 叶凤泠抿下嘴,问为何区区说句话都能充军。 孔二哥道:“你可知灵州刺史是谁?” 叶凤泠茫然摇头。 “灵州刺史乃京都城秦国公得意门生,三年前调任灵州后就颁布了法令,不准私议朝廷。三年里因为大大小小私骂朝廷而判流放的人不在少数。有钱还好,花点银子赎出来人,不用去边境受罪。没钱就只能被送去西北边防军或者西南边防军了。”张爷淡声说道。 孔二哥跟着点头,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扭过脸严肃叮嘱叶凤泠:“柳涯小弟,你一看就没什么在外行走经验,这个年纪最是好奇冲动的时候,记住哪怕到了伊州也千万小心,别惹那些当官的。西北那边跟京都可不一样,京都城里官帽子多的跟芝麻一样,在外面,一个屁大点官都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你这没啥根基的小白兔,还是警醒些。” 叶凤泠连连点头。她原本还想走到一半就跟镖队分道扬镳向南走。可灾荒和风沙叫她认清了现实。孤身一人,在慌乱的世道里,真跟小白兔没区别。更不用说她还是个没有功夫的柔弱女子了。她打消中途离队想法,抱定主意跟着镖队走到伊州,从伊州再找镖队向南。 紧赶慢赶,他们一队人马、两拨人,到底没能在天黑前赶到灵州城。方镖头骂街骂了一刻钟,方才压下火气吩咐大家扎帐露营。 第496章 必经套路——劫镖! 第496章必经套路——劫镖! 镖队所处位置在一座土坳背风方向的坝子上。此时,大风骤歇,落日无声,天地苍茫,黄晕满目。叶凤泠强撑着帮杂役和孔二哥把帐篷支起来,她看大家都在忙着,无人注意自己,快速穿过人群,走到土坳一侧几块碎石后。 从包裹里拿出一个小药瓶,倒出几粒小药丸,又摸出来一片草叶压去舌下,叶凤泠才算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到地上,垂下头重重喘息。临出发,她特意备下几瓶常用药,还带了一小包草药,就怕中途生病。可到真正生病的时候,她发现最大的问题不是药的问题,而是如何解释几瓶药的来历。别看小小药瓶,价值不菲,叶凤泠买的可都是京都城几家知名医馆的独家秘方。 身为父母双亡、远走他乡的孤苦青年,身上衣衫都是粗麻,怎么会有一大堆的名贵药丸? 基于此因,叶凤泠忍住了在车上翻药,选择找无人之处偷偷吃药。另外,她也不想让孔二哥为了她的病大呼小叫。 叶凤泠闭目缓许久,等觉胸口闷灼感减轻些,才睁开眼看着满目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荒凉。除了不远处的马匹嘶鸣和镖队人吆喝点火声外,只余蒸腾的空气从下向上浮动,薰迷人眼。 转过身朝人群走,叶凤泠愣住,几步开外,张爷拄着拐棍儿立在黄沙之上,遥望天际,脸上尽是风霜意。 在这一刻,叶凤泠确信张爷一定经历过许多不为人所知的过往,暮景桑榆,英雄迟暮,看尽天下涛浪,是非成败转头空。黄沙依旧,青丝早为白发,多少事,都付笑谈。 张爷扭过脸温煦笑开:“还担心柳涯年少不周,看来是我们多虑了。这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药,对风热、风寒都有效果。日服一粒。” 叶凤泠咬着唇接过。 “出门在外,小心谨慎是对的。你很幸运选上此镖队。方镖头走镖二十余年,在道上很出名,绿林、黑道都要给他几分面子。路程已过半,只要不出意外,咱们当能平安抵达伊州。” 觉察张爷在向自己透露自己不了解的信息,叶凤泠有些讶异的扬目,琉璃雾眸,清灵闪闪,好似两影月下浅潭。 张爷目光一闪,回头看一眼忙的热火朝天的众人,又笑着道:“不过,抵达伊州之际,劝柳涯最好即刻离队。此趟镖主人不明,道上称之为无头镖,多乃见不得光的东西。说是药材,具体是什么,咱们谁都不知。为了性命,记住能走就赶紧离开。” 叶凤泠若有所思,突咧嘴一笑:“谢谢张爷提点。柳涯还有一事不明,请教张爷。”同行这些日子,张爷看着跟她和孔二哥打成一片,实际上一直明哲保身,牢牢占据马车最里位置,甚少出头出言。今日是他跟叶凤泠说最多话的一次,由不得叶凤泠不惊奇。 “我们素昧平生,前一句我还能理解为张爷看我年龄小怕我不懂道上的事,后一句……着实乃肺腑之言,非亲近之人不会说……” 张爷用手里的拐棍儿使劲敲了几下地面,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哈哈大声笑,他眼露狡黠道:“你想问我为何突然跟你说这种自己人才能说的话……嗯,你说得对。也许是我老了,看到眼里有光的少年总忍不住想提点几句,你就当年老之人好为人师的老毛病好了。” 叶凤泠的眼睛还是盯在张爷身上。 衣袍如叶翻转,拐棍儿已经向前移动,人又拼命地咳嗽起来。 “别小看镖队里任何一个人,言尽于此。走,孔二哥该等急了。” 吃过用热水泡过的炊饼,叶凤泠不敢去水塘子里洗脸,悄悄打开张爷抛来的药瓶,一股清香之气扑鼻,灵丹妙药! 叶凤泠默默咽下一粒,眼睛眯了起来,看向隐藏于光影后的白发老人。虽然张爷来历成谜,但对她确实没有恶意。包括孔二哥,都在隐隐照拂她。比如孔二哥做什么都拉着她一处,独独洗脸洗手时没有强求她一起去,甚至在杂役拉她时,还帮她挡了回去。 可若说他们看穿她乔装,又不太像。使唤起她来,毫不手软,生火、烧水、搬行李、喂马,样样没让她少干。 实在太奇怪了,叶凤泠心七上八下的,绷紧了弦。 她只得安慰自己,好在遇上的都是好人,而且就算赶上风沙,运气其实算好的,说书馆里的劫镖之事她一次没遇上。 有时候,话就是不能说太满,想都不行。叶凤泠刚窃喜没有遇上劫镖,不过一刻,“刷刷刷”几个绿林大汉就从沙土中冒出来了。 叶凤泠简直开了眼界,他们扎营、生火这么久,这群人难道一直埋在沙子下面吗?他们不用呼吸? 飞蝗一样的绿林大汉俯冲镖队,水塘子里的人顷刻飞起。 为首方镖头提起身边马刀,自己闪身到药箱车前,瓮声瓮气大喊:“护卫!”那些平日里被骂的怂蛋一样的镖师们,纷纷抽出家伙,个个像敏捷猿猴,揉身而上。 刀影璀璨似流光,光到影到,绿林大汉在药箱车周围散花般倒下。 孔二哥蹿去一边,提小鸡仔一样提起叶凤泠跳到张爷身边,搂住叶凤泠低声道:“这种场面没见过,过不过瘾!咱们可得躲远点,小心被砍到!” 叶凤泠顾不上甩开肩膀上孔二哥熊掌,眼里全是方镖头极快极猛的移动身形,几乎一人一刀,在昏黄沙地上开出一朵又一朵妖艳血红的花…… 不过十来个绿林大汉,镖队没怎么费力气就解决了。立在血腥气里,方镖头提着鲜血淋漓的马刀,喊众人立即收拾东西,即刻启程。 大家动作很快,然而还是被又一波的劫镖人马拦住了。 这一次来的是一群黑压压骑着马的人,人人斜挎短刀,面容肮脏,发乱如蓬。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像擂鼓催催,唬得方镖头面色一变,挥马刀于半空:“不好,是马匪!护卫,都拿出来真本事!” 马匪之所以被称为马匪,就在于他们是真正的匪徒,根本不讲道理,也不讲开场白。一个应该是头领的人坐在马上眯眼盯着方镖头甩一句:“哈哈,是方大爷啊,好久不见!”当作寒暄,旋即打个手势,身后马匪们提马倾身围了上来。 孔二哥钻出马车,回身把车门死死关紧。马车里张爷似乎咳嗽得更急更厉害了,叶凤泠赶紧递过去牛皮水囊,被张爷伸手推开。她注意到张爷一手紧握拐棍儿,一手捂嘴,眼睛却在黑暗中亮的瘆人。 马车外沙尘漫布,看不真切情况,只能见到刀光剑影闪动,不辨敌我。叶凤泠没忍住捅车窗一个洞,透过豆大洞眼向外望。定睛一看,马匪头子跟方镖头缠斗不休,其余马匪分为两拨,一拨致力于困住镖师们,另外一拨则暗暗绕过打斗人马,逼近药箱车。原来马匪行动都是如此有规律的啊。 就在那拨暗戳戳马匪即将抵达药箱车的时候,本来守在队尾马车车门外的孔二哥,腾地飞了起来,欺上马匪群。拳起风落,马匪脖子发出嘎巴一声,破布般从马上栽下去,孔二哥顺手牵马成功,坐在马上,狠狠向周围马匪身上招呼。冷冽无情、凝神对敌的孔二哥哪里还是她认识的憨厚汉子,早已化身为无情怒猿。无论他身形如何变动,始终不肯背对众人。越来越多的马匪聚集到孔二哥跟前,瞄准了药箱车,像藤蔓般缠住孔二哥。 “柳涯!”已经被叶凤泠不知不觉间忘记的张爷咳嗽着开口,身子在马车中越发显得病歪。叶凤泠首次发觉张爷的存在感被他自己掌控于手。 “……呃?”叶凤泠怔忪回头。 “不要出马车!看好这只箱子。”布满皱纹的手指向马车最里一只暗红漆木箱子,随着咳嗽身体,枯瘦手指微微颤抖。 “……呃!!”叶凤泠脑袋发懵,什么时候出来的箱子! 这些日子,她天天在马车上,根本没注意到有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箱子。箱子非常随意的和座椅绑在一处,若是座椅上坐个人,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如果不是张爷故意挪开一条腿,叶凤泠现在也看不出来…… “那是灵州附近马匪帮的二帮主,人称‘一刀没’马钱。”张爷淡淡地说着,一边起身推开了马车门,跪在马车门口,堪堪挡住叶凤泠和那只箱子。 叶凤泠双眼一凝,目光越过张爷肩头,正好看到孔二哥双拳舞的虎虎生风。 “原来是雍曲长臂拳啊。柳涯应该没见过孔二的拳法。”张爷掩住嘴角,又是一阵咳嗽,“雍曲长臂拳源自远古猿猴灵巧攀援,被党项族人创出,最是考验气力和身形,骑在马上飞拳,身形受阻就成了靶子。” “那……”叶凤泠想问问怎么办啊,一层又一层前赴后继的马匪,一共这么多的有限镖师,就算孔二哥横空出世展现惊人拳法,怕是也支撑不过去。 张爷才起势挺胸,很快缩了回来,他抖动着身子咳嗽,压抑着低低的笑声:“别急,你听,救兵来了!” 第497章 叶维阳出场 第497章叶维阳出场 弯弯一轮弦月挂在蔚蓝天空,几缕絮状浮云点缀其旁。整片天空又阔又空,无边无际。白日里那样大的风,到了晚上,竟然奇异地止住了。 张爷嘴里的“救兵”是轰隆隆马蹄声。 马蹄声比马匪来时更加沉闷响亮,绝对不在少数。马在任何时候都是精贵的存在,马匪有马是生存所需,除了马匪外,能出现如此之多的马匹,不是世家贵族,便是军队从事。 一时之间,众人齐刷刷掉头看去——乌泱泱看不到头的一长骑队在暗夜中飞快迫近。 临到近前,一匹膘肥体健的骏马奔到众人面前,马上穿着铠甲的军人眯着眼睛望向混乱不堪的场景。 张爷始终专注眺望,咦了一声:“不是灵州刺史手下府兵!” 马蹄声沉闷却训练有素,不是府兵能是什么?叶凤泠同时好奇起来。 极静的夜晚,一队能够引起地面震动的骑队风驰电掣停在打斗现场,形象也完全展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骑队一水儿全副盔甲,步伐之间杀气十足。随着他们马蹄陆续逼近,方镖头和马匪帮二帮主不由自主地紧牵起缰绳,蓄势待发。 哪里还有人记得打架,大家都被黑夜里突降的骑队军兵震住了。 方镖头这方人马想的是,镖队合法押镖,无论是府兵还是别的什么人,只要不是黑道,当能放镖队一马,若那么倒霉赶上黑道,大不了拼一拼。 马匪帮二帮主马钱却双眼眯起,一抹暴戾中夹着阴烈的火焰雄雄燃烧,他在考虑要不要即刻调转马头逃跑。 然,哪怕马匪们想跑都跑不了了。 那个骑队最前的铠甲军人,几乎是突然哗地一声拔出长刀,同时马踏飞燕,只见他右手一掠,刀锋架上了马钱的脖颈。 铠甲军人动作太过迅速,马匪们一个都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他得了手——擒贼先擒王,颠破不灭。 寒森森的刀锋,映着惨淡月光,闪耀着令人心胆俱裂的死光。 气息千钧一发,许多人包括叶凤泠的额头背后,已是汗下如雨。无人打斗,马蹄声渐歇,剑拔弩张之势一览无余。 此时,骑队中间有一匹高头大马踱步而出,马上人没像其他人穿泛着银光的盔甲,仅着寻常锦缎常服,偏他的出场宛如金戈铁马、朔风怒雪,压的平平的嘴角带出万里凝霜、十重雷鼓的萧萧杀气。 这个人不好惹,叶凤泠心里迅速下了定论。 挡在她前面的张爷又发出一声咦,不过他这回没有说别的。 锦缎常服男子面白无须,鬓角整齐,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如果只从外貌看,很像读书人家的儒生。但一双眼睛犀利如豹,光是看人就能带给人泰山压顶感受。外貌、穿着、气场和眼神,全都透着违和。 在场诸人鸦雀无声,似乎连大气也不敢呼一口,亦或是不能。这股暴虐气息真叫人挠头。叶凤泠忍不住稍稍动了动,发出一丝细微响声,她立即感受到一束冷电扫过,心不由自主提到嗓子眼里。 冷电倏地收回去,锦缎常服男子平平开口,“灵州马匪帮,闻名遐迩,本来没打算动手的,不想生生撞上。马钱,协同马匪帮帮主霍乱一方数年,百姓深受其苦不敢言。既然叫我赶上,便不能袖手旁观了。你是自裁还是等我手下副将生取首级?” 随着这道严肃又嚣张话音落下,那位铠甲军人的刀锋动了动,压抑的低呼声四面而起。 马钱一瞬不瞬盯着对方,握紧手上短刀,声音有点嘶哑:“我死了,能放过我的兄弟们么?” 情势逼人,他已经看出来自己这伙人打不过骑队,还不用说加上一支打红了眼的镖队。他死了没什么,纵横戈壁十几年,早已看开生死,只可惜这一队随他外出劫道的弟兄。 锦缎常服男子却是低低一笑,这一笑,沙哑、低沉、杀气沉沉。他瞪目冷冷,道:“不能,你先死,他们随后到。在场马匪,一个都跑不了。” 马钱闻言,目眦尽裂,手上刀光森寒,直沁入骨。他慢慢抬起头来,径直望向锦缎常服男子,哑声怒喝:“我能问问你是谁么?这么大口气!” 脖颈上的刀,慢慢向前一抵,瞬间血流不止。 锦缎常服男子冷冷道:“安西都护节度使,叶维阳。” 叶维阳!! 众人面面相觑,难以置信,紧接着齐齐抽气,安西都护节度使! 叶维阳的名字可能不算太出名,但安西都护节度使的官职,在西北地区却是家喻户晓。西北老百姓对节度使的信任甚至高于国朝皇帝,毕竟番邦贼寇打进来,皇帝不会保护他们,节度使大人可以的。 只是节度使大人常年待在伊州以西的安西都护府,甚少出现于人前,怎么会突然现身于灵州附近? 车内,“叶维阳”三个字一滚落入耳,便如落在油锅中的水,“滋——”的一声,令叶凤泠心底整锅油都沸腾起来。她控制不住地头撞上马车壁,在张爷意外的眼神中,尴尬地笑笑,掩下满心惊慌。 车外的马钱却是整个人定住,被闷了个大雷,他脸色迅速转青,剧烈地扭曲起来,沉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真是叶将军?我——” 叶维阳浓眉皱起,瞪着马钱,突然的,右手一抬。 刀动血溅,头落身倒。 叶凤泠压抑不住,低呼出生,她迅速捂住了嘴,到底泄露出胆颤心寒,张爷回身警告地瞪了她一眼。 马车外其余马匪怒不可遏,纷纷拔刀暴起。 叶维阳又动了动手,几十骑兵身形已经发动,刀枪钩链,雪花般舞动,不过片刻,便将所有马匪尽数斩杀。 场上气流突泻如江河直下,随即戛然而止,犹如一曲气势澎湃的乐章还未到高潮便已至终了,天地寂静如初。 叶凤泠等到刀剑声停止后才复睁开眼睛,她怕再像刚刚一样叫出声惹来关注。 事实证明,她的闭眼是正确的,触目所及,一地支离破碎,马匪们大多被一刀毙命,几乎个个死不瞑目,许多都是头身分离,凄惨至极。叶凤泠捂住跳成一锅粥的心脏,冷汗湿透衣裳,涔涔直下。静谧中,张爷无限感叹的声音,轻若耳语:“传闻叶将军领兵如神,真是名不虚传啊。就算只是亲卫,能带出来这样厉害的亲卫,也是从未见过。” 此刻,他的脸上有一种极其奇怪的表情,目光茫然而空洞,仿佛一个人所有的记忆在一瞬间被岁月带回到遥远过去。那一把声音苍老浑厚,听在耳里竟恍惚有悲欣交集的味道。 他没注意,在自己身后,那个名唤柳涯的年轻小子,愣愣靠在马车壁上,身形微微颤抖,似在纠结什么,最终垂下了头,将自己缩的更小,小到哪怕透过张爷与车门空隙,都辨认不出…… 解决完马匪,方镖头带领众位镖师朝马上叶维阳行大礼。 叶维阳坐在马上,淡淡扫了一圈镖队车马,轻点了下头,一言未发,带领骑队又一次踏入黑夜。银色马蹄闪动,一道道弧形之光震得地上黄沙纷纷飞扬,在空中翩然旋转,借着不明夜色,星星点点散布到远方,成就一片燎原之势。 偶遇叶维阳的经历叫整个镖队精神亢奋,甚至亢奋一词都不够精确,大抵沸腾二字比较合适。 路上讨论叶维阳、吃饭讨论叶维阳、睡前讨论叶维阳,叶凤泠捧着牛皮小水囊,有些失神地看着勾肩搭背的镖师们,腹诽不已:去澡堂难道也讨论叶维阳么? 对于叶维阳在民间的受欢迎程度,叶凤泠有了极其深刻的理解。她身边唯一一个没有开口闭口叶维阳的人,就是张爷了。可叶凤泠私心揣测,就是张爷,怕也在心里默默崇拜叶维阳,不见无论孔二哥说什么,他都一脸笑容享受啊。 叶凤泠简直服了。 不过她同时浑身洋溢在自豪情绪中,自家大伯受欢迎嘛,是好事。上一世没见过这位赫赫威名的大伯,这回见到了,不亏!她甚至偷偷幻想,如果自己一个没忍住跳出来跟大伯认亲,会不会留下一段叶维阳侄女远行千里、于马匪镖队混战中临危不惧的坊间佳话呢! 方镖头从桌旁站起来,走向坐在另一桌的张爷,路过青色人影呆呆出神,他瞪了瞪眼睛,拍了青色人影脑袋一下。 当时肃然起敬目送叶维阳的骑队离开后,方镖头和镖师们收集马匪的首级,以及完好马匹,连夜疾奔进灵州城。 方镖头把马匪首级交到府衙,换来灵州刺史幕僚一句“甚好”,一两赏银都没有。许是早就习惯了灵州风土人情,方镖头不以为意,转身将马匪留下的马匹牵去黑市卖出几十两纹银,带着镖队众人入住灵州城最豪华客栈,大吃大喝三日。 今日便是第三日,放松歇脚时光即将结束。镖师、趟子手,以及那名小杂役,都忙着再去澡堂洗一遍。只有方镖头,单独寻张爷,窃窃私语,不知讨论什么重要机密。 叶凤泠本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顺好自己的毛躁短发,将目光从方镖头和张爷身上收回,不期然撞入一道含着愧疚的大眼里,是孔二哥。 她心里喟叹一声,自从孔二哥露过身手后,就开始用这种“我瞒了你许多事,你千万莫怪我,我有苦衷的”眼神望着她,同时不遗余力讨好她,神烦。 第498章 真正标的物 第498章真正标的物 一掌刮起雄风的厚掌拍下,叶凤泠的身子被孔二哥拍得歪歪斜斜。 “柳涯,你真的没什么要问我么?”孔二哥瞪着水灵灵牛眼,甚是可怜望过来。眼神里饱含期待。 叶凤泠沉吟下,有些木讷道:“……什么都能问么?” 孔二哥疯狂点头:“你问,你问。” 好的…… “孔二哥用的拳法是家传的吗?看着好生厉害的样子。”叶凤泠道。 孔二哥有些不好意思点头,他从小习武,练雍曲长臂拳,掐指一算,得二十来年了。 “孔二哥原来对我说是受人之托跑一趟伊州,也就是说孔二哥家不在伊州,也不在京都?”叶凤泠道。 孔二哥拍了下大腿,长叹一口气,“是啊,我家在雍曲班扎。你听过这个地方吗?我好几年没回过家了,跟我爹吵了一架就跑出来了,浪荡江湖。如果不是这次收到我哥传信,我也不会管这种闲事。我已经想好,办完我哥交代的事,就回家看看我娘和我哥。”熊掌握拳,显示决心。 他见叶凤泠无所谓地点头,人还是有些呆呆的,咧嘴笑起来:“柳涯都不问我为何开始没说自己会武啊?” 叶凤泠一愣,仰面弯弯眉眼,露出讨好的笑容:“咱们本就萍水相逢,能聚室一欢足矣。何况孔二哥处处照拂我,我如果再多打听就是我没眼色啦。况且,孔二哥不也没追问我的来历吗!” 水眸清波,目中光华澄澈坦荡,似青莲浮水,缓缓绽放。 孔二哥脸有些发红,心说柳涯这小子瞧着真不像个小子,这汪汪大眼、殷红翘唇、直挺小巧的鼻子……他使劲晃晃脑袋,把脑子里的绮念赶走,暗暗告诫自己,柳涯是男的,自己也是男的,男的和男的之间不能有什么,就算自己总无意识地把柳涯当成女的,怕柳涯跟他们这群大老爷们儿一块洗脸沐浴不自在不叫柳涯一起,但柳涯也是男的! “……呃,话是这么说,你就没好奇我为何对你这么好啊?”孔二哥挠头,讷讷问道。 叶凤泠微微一笑:“为什么呢?” 其实她是不好奇的,她看出孔二哥尽管先前隐瞒了身藏武功之事,但人心思赤诚、粗枝大叶,不像有坏心的人。这样的人,看到一个父母双亡、面黄瘦弱的青少年,很容易生起保护欲。她还活泼单纯,大方好说话,把她当好朋友不算出格。 “实话告诉你,我以前有个小妹妹的,跟我最好了。只可惜她长到十二岁那一年被南诏闯入国朝的流民害死了。我娘一病不起,我离家的时候还没好呢。我哥和我立下誓言,此生必为我的小妹妹报仇,不杀光雍曲班扎的南诏贼子誓不为人!” 叶凤泠张大了嘴,看着孔二哥垂下头,用从未有过的激愤语气说着。 平缓心绪许久,孔二哥才继续道:“我的小妹妹爱说爱笑,和你很像,虽然没有你眼睛大,但她皮肤白,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美好。而且无论我怎么支使她,她都笑眯眯答应着,跟你一样。见到你……我总是想,如果我的小妹妹还活着,应该也会跟你一样招人喜欢的……” 自从孔二哥向她强行剖析内心后,叶凤泠的在镖队里的日子愈加如鱼得水。孔二哥变得比先前更“体贴”,这份“体贴”表现在他终于不再有事没事搂她了,却改为拍她头。一掌下来,叶凤泠常常脑壳生疼,可她不忍破坏自己在孔二哥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同时也知道在孔二哥心里,他拍的不是她的脑壳,而是他那位阴阳相隔的小妹妹的脑壳…… 能让孔二哥高兴高兴,叶凤泠想了又想,忍了。 就这样,镖队一行人在五月十五玉盘浑圆的日子,入了伊州城。 晚风吹来很是凉爽,春末的天气,在伊州这边,还得算春初。叶凤泠轻轻哼着小曲,想起来外祖父说过,这边春短如脖子,俗称“春脖子”,加之昼夜温差大,是以大家都穿易于穿戴的衣衫。如果天热,就脱去最外一层,如果天冷,立马加衣。 她提前买好衣衫,早早赶在日落前套上,保证自己好不容易痊愈的风寒不会复发,还提醒着孔二哥和张爷添加衣物,换来两人暖融融的微笑。 伊州城不大,入夜之后街上人影伶仃,街旁小店大多关门熄灯,只有几家客栈、酒肆还在营业。空荡荡的街上,烟火气熹微。 思及张爷前面对自己的“好言相劝”,叶凤泠提出跟镖队分手,自去找亲属。 方镖头板着脸从马上望过来,凶巴巴道:“你记得清你亲戚的地址啊,别走丢了。伊州这边晚上跟京都可不一样,没什么人,出了事没人救你!” 叶凤泠反话正听,知道方镖头在担心自己,脆生生咧嘴笑着答应着。她又走去车尾马车前,跟孔二哥和张爷道别,约定等两人都忙完后,就去城中心的酒楼相聚。 孔二哥冷着脸不看叶凤泠,哼哼两声表示听到了。张爷用拐棍儿敲打马车,温煦点头。 叶凤泠挥手跟众人再见,转身走入街巷。 夜里漆黑一片,几点孤星点缀在天幕,狗吠声此起彼伏,搅动万籁沉静。 叶凤泠背着小包裹走着走着,突然拍了下脑门,她想起来签着自己大名的生死状还在方镖头身上呢。虽说柳涯是化名,但到底是自己笔迹,还印有手印……叶凤泠想想,折身往回走。 她期待,镖队还在那条街上,没走多远,不然可就要让她好找了。 一脚还没踏出巷口,叶凤泠正要喊出声,就听到一声厉喝:“方震天,你以为你能逃得走吗?不枉我追你多时,速速交上你的狗头!” 镖队刚从食肆出来,听到阴冷撕裂的语声阴恻恻响在无人空阔街道上,个个脸上露出惊恐神色。 前后两个方向,一层又一层马匪坐于马上如虬枝乱林,一道漆黑双目闪耀着凌厉冷酷的光芒,正是来自喊话方镖头的马匪帮帮主马德仁。 马德仁眼睛细细眯起,和苍白的脸色、落拓乱发配合在一起,说不出的冰冷瘆人。 马匪帮出现于此,既让人意外,又不意外。意外在于,马匪帮能够如入无人之境入城而不惧怕官府,同时官府也不缉捕。说不意外,则是马匪帮二帮主马钱惨死,马德仁寻仇寻到镖队头上,似乎也算说得过去。 叶凤泠一时没再向外走、也没跑,抱着小包裹躲去巷口大槐树后。跑已经来不及了,马匪帮只要看到有人跑八成就会将她看作同伙。两条腿可跑不过四条腿! 双方人马都是人狠话不多的类型,一声“护卫!”响起,镖车四周的镖师已经不见人影。方镖头眼疾手快,高大身躯急速跃起,直取马德仁。 已经坐去车尾最后一辆马车里的孔二哥一如既往出手相助。这一次,他的身后,还多出了一道轻飘飘的影子——张爷! 嘴角牵动着一丝笑容,眼光若有若无地瞟回马车,张爷挥动手里拐棍儿,震开包围他左右的马匪。只见他用脚轻轻一勾,将马匪手上缰绳踢断,拐棍儿飘如竹叶敲到人头和身体相接之处。脚尖轻轻再一触马头,人已掠开几丈远。再看那名马匪,一头栽去马下,被马蹄践踏不发一声。 张爷这一式“惊鸿春雷”身法一气呵成,动作行云流水般潇洒流畅,在场之人无不悚容。 正在跟方镖头缠斗的马德仁,惊惧叫喊:“星耀剑宗!” 从叶凤泠这边望去,只依稀看到被认出名号的张爷坚毅沉默的侧脸,迎着流淌微亮的光彩,凉凉一笑,临风而立,凛凛英勃。 星耀剑宗不是应该用剑么,怎么改用棍棒了?这不仅是众人的疑问,也是叶凤泠的疑问。 更有心直口快马匪问出声。 张爷眉眼低沉,一边飞快舞动手中拐棍儿,用密不透风的奇诡招式扫落一层又一层马匪,同时整个人却如远山岿然静寂。 原本因敌方人数众多而稍有心虚的镖师们,因星耀剑宗的加入,士气大增,双方一时之间难分伯仲。 酣斗之中,一直以绝快身姿凌空飞舞的星耀剑宗张爷,眼睛微眯,陡然纵身闪回车尾马车。电闪火花之际,空中突兀地响起一阵阵鹧鸪叫声,短促尖急,不成曲调。 落至马车前的张爷听后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声音里却带着一丝抖动:“人来了!” 三个字大家都听到了,纷纷凝神细看。 一阵风起,黑衣覆面人如潮铺卷飘落。所落之处,每个黑衣覆面人面前几丈之遥的马匪……和镖师纷纷倒地,有的还抑制不住,身形微微颤抖,沉闷哼声。 方镖头似乎惊晓到什么,大声吩咐,“快撤退,不要管药箱了!” 话音未落,白烟已弥散至他眼前鼻尖,霎时觉手中马刀千斤之重,力不扛鼎,再坐不住马上,跌去地面。 咚噗咚噗咚噗接连声响,马上所有人都躺到了地上,甚至有些马匹都跪倒吐起了白沫,如被人抽去筋骨。 黑衣覆面人团团围住张爷进入的马车,身形如钟,只有衣袂飘飘在天地昏暗光线变幻中淡淡飞舞。 “我们只要你手里的箱子,不想要你的命。但若你拒不交付,那就别怪我们了。”一个黑衣覆面人冷冷道。 半晌过去,马车里传出张爷声音:“好。” 随之,车门大开,暗红漆木箱子飞了出来。 黑衣覆面人打开箱子看过后,相互示意,闪身飞离,有一人消失身影前丢回马车一个瓶子…… 跪坐于巷口槐树后的叶凤泠,用力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秀面之上,是止不住的抽搐变形。 她已经顾不上思索没听过名号却明显十分有名气的星耀剑宗是何方神圣了,谁能告诉她,为什么神机影卫来到了伊州!就差一点,如果她没有先行离开,此刻已经被神机影卫堵在了马车上。 这趟镖说是运送名贵药材,镖队上下包括方镖头也十二分小心的保护药箱,可神机影卫盯上取走的偏偏不是药箱,他们甚至连药箱车都没靠近,径直走向车尾的马车,摆明了就是奔着暗红漆木箱子来的。 联想到灵州城外张爷欲出手之前的托付,叶凤泠明白了,那些药箱是幌子,真正的标的物是暗红漆木箱内之物。 至于众人所中之毒,无疑乃苏离的三步逍遥散。 叶凤泠眼睁睁看着张爷,也就是星耀剑宗从马车中缓缓走出。他扫视一眼忍受着痛苦、形如蝼蚁的众人,目不斜视那些或愤恨、或鄙夷、或期盼、或狂热的眼光,黑黑眼眸闪过一抹冷厉的光。走到马德仁面前,他一棍儿下去,马德仁气绝身亡。 又走去方镖头面前,他重重叹息,待要说话时,耳尖微动,神色立变。 “走好……咱们……” 两个平静的字弱弱坠入丝丝缕缕光线,张爷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方镖头,留下不舍之意,纵身消失于夜色之中。 望着张爷离去方向的方镖头眼神涣散,似身心遭受巨大震动,身子匍匐定住,背部微微颤抖…… 第499章 施以援手 第499章施以援手 天蒙蒙亮,灵州城郭笼罩在冷淡阴郁色彩之下,绵延开去,城外黄沙漫漫凄清,晦涩荒凉、寂静无声。 城内一座民居角房内,叶凤泠趴在桌子上沉沉睡着。她又做梦了。 梦中,她脸颊微红,清艳裙裾扫地,漪漪如叠花。桃花糕绕在她脚下,调皮又可爱。门帘被打起,月麟捧着新折的花枝,笑吟吟问她是插梅瓶还是吊起来晾干花瓣。 花影掩面,美人望花。叶凤泠指尖在花瓣上拂过,道她要执笔作画,画中主角便是脚下嗅来嗅去、哼哼唧唧的桃花糕和月麟手上花枝。 说话间,门帘又被掀开,一身风霜的苏牧野衣袍风流、宽袖敞领,手中提着盒子,立在门口。清矍俊秀的人儿,脸上神情淡淡,似有些心不在焉。他递过来专门送来给她的盒子。 叶凤泠欢喜跑过去,打开盒子一看,鲜血淋漓、面容狰狞的一颗人头! 待她想看清人头是谁,画面突然变得模糊,风吹黄沙漫天飞舞,一颗颗头颅呼啸滚动朝她砸来……有马钱、有马德仁、还有方镖头、张爷……以及孔二哥…… 梦境混沌无光,宛如开天辟地般浑浊、无声……漫过天地河流的鲜血,汩汩流动……呲牙咧嘴的头颅近在鼻尖…… 叶凤泠惊叫醒来,身前背后一层冷汗。她捂脸好半天才平静下来,扭头看床上,眼睛闪烁着。 昨夜她藏于大槐树后,眼见张爷乘风离开,待要离去,才走两步,又退了回来。她料想张爷突然离开,一定听到了什么风声,她若不出手,这一地的活死人估计一个都不落,全得落网。 艰难地把软手软脚孔二哥拖去大槐树后,又趁夜色浓厚,找来一独轮车,她将将赶在人来之前,离开了这个街口。彼时,她还不知自己和孔二哥躲过的是什么。 推着沉甸甸独轮车一步两喘气的走了三条街,叶凤泠没敲开一扇门。她不放弃,又走了好半天,终于放下独轮车车把,使劲抹去额头圆滚滚冒不停的汗珠,再一次咚咚咚跑去敲门。这回门开了,男主人揉着眼睛警惕地探出一个脑袋问她干嘛。 叶凤泠手举着一角银子,故意晃晃,叫银子的光芒尽量多的射入男主人眼里、心里。 如愿以偿得到一小间屋子,叶凤泠忙上忙下,把孔二哥安顿好。她刚想推起独轮车回街口看看,就听到门外响起哗啦啦脚步声。 军队入城! 叶凤泠这下不敢乱动了,她关好门窗,守着孔二哥,睡到了现在。 日出之后,叶凤泠得以打量这家人,男主人是个在伊州城卖炊饼的买卖人,女主人在家缝缝补补,家中没有孩子,没有老人,十分清净。当然,也十分清贫。 在男主人走后,孔二哥醒了,他身上三步逍遥散药效已经减轻不少,坐起来眉眼沉沉如山倾。 “孔二哥,到底怎么回事?” 孔二哥看见柳涯蓬乱着头发,满脸担忧。 “我看张爷一直守着那个盒子,难道孔二哥早就知道那盒子的存在了?”叶凤泠问道。 她早先不关心镖队,是因为觉得和自己没关系,但看到神机影卫出现,她思来想去,心里小人用头砰砰撞碎好几堵墙,最终还是耷拉下眼角,认命地开始拐弯抹角套孔二哥话。 “嗯。”孔二哥手握成拳,放到了膝盖上。他抬起头,眼里含着化不开的浓重,郑重向叶凤泠道谢。 叶凤泠淡淡笑起来,起身给孔二哥倒杯水,道:“孔二哥如果信得过我,不妨跟我讲一讲。实不相瞒,早晨这家的男主人已经出去回来过一趟,就是专门告诉我,昨夜进城一队骑兵,不仅封锁了一整条街,还在昨晚开始就挨家挨户搜人了。” 话说一半,剩下一半意思需要孔二哥自己理解。开始挨家挨户搜人,就算不知道搜谁,但大概跟镖队和马匪帮脱不开关系。这个当口,如果孔二哥不说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不光他有危险,救下他的叶凤泠,以及收留他们的这对夫妇都有麻烦。 两人在屋里静默着,窗棂上滚过呼呼风声。夜止春风,随着朝阳一起,又开始刮了起来。世界里剩余的,只有风和黄沙。 “哎,我跟你说过,我是收到我哥来信出来帮忙的。其实具体事儿我也不清楚,信上就告诉我数日后护送方镖头的镖队来伊州,护送之物为暗红漆木箱。其余什么都没说。我找到方镖头后,他让我跟在镖队最后,嘱咐我不到最后关头不出手。我也是到昨夜才知道,暗红漆木箱竟然不在药箱车上,而是在咱们那辆马车里!” 他用手指挠头,百思不得其解,“昨夜一听说张爷是星耀剑宗,我就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了。马匪帮我熟,就是一群见钱眼开的玩意儿,马钱是图财,马德仁是报仇。但常年闷在星耀剑派里的剑宗蹦出来,太少见了啊。后来又落下来那些洒毒粉的黑衣人,我当时就想,我孔老二大概要交代在这里了。要不说呢,人还是得积德行善,谁让我未卜先知交下柳涯你这个兄弟了啊,哈哈,不然也不能活命。” 孔二哥喋喋不停地感慨着,叶凤泠的眼睛闪闪发光。 过了正午,卖炊饼的男主人急急慌慌回来,同时带回来爆炸性消息,伊州刺史被下狱,伊州府里现在坐着的是节度使叶大人!不仅如此,伊州府衙外面悬挂十几二十个脑袋,说是灵州那片的马匪帮帮主和他手下心腹! 已经能起身的孔二哥一听,望着叶凤泠,瞪眼。 叶凤泠轻轻摇头。 她和孔二哥已经商量好,无论暗红漆木箱里到底是什么,既然已经被黑衣人拿走,镖队人也全都被带离街口,他们两人择日不如撞日,最好立刻离开伊州这块是非之地。 收拾好小包裹,轻点银钱给这对清贫夫妇,叶凤泠和孔二哥对视一眼,打开了大门…… 同一时刻,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京都城凝霜院里,苏牧野正在跟三皇子上演全武行。 数日前,殿试出结果,江南才子、苏国公府外孙韩齐光摘得头名状元,成为国朝建国以来第一位三元及第的翘楚,钦点入翰林院。苏国公府为此摆宴三日,风光无限。 昨夜举办琼林宴,今上宴请新科进士,百官同庆、鸾章映壁。宴上吐蕃使者团又一次上书讨要他们的王爷,这次上书内容不同以往,里面写明吐蕃王爷心仪昭阳公主,吐蕃使者团已奏请吐蕃王,愿意换吐蕃王爷强巴仁增同国朝联姻,同样永以为好。 吐蕃王是愿意,今上不愿意啊。昭阳公主放着王后不做,下降去当王妃?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么!何况,特地选在琼林宴上说这事,不由得让人怀疑吐蕃使者团用心。 苏牧野当时坐的四平八稳,眉目一动,悠然望远。他日日围追堵截德者,翻着京都城玩猫捉老鼠游戏,晚上还要回复各地信件条疏,一场风寒叫他起热两日。就是如此,今上和吐蕃使者团都没容他喘口气,双方各行其是,拽着他大倒苦水。 苏牧野几乎暴躁。他情绪上的那根弦在得知德者最终逃脱出城向西绝尘时,砰的一声,断了。 既然如此,那昭阳公主也别想舒坦了。 琼林宴吐蕃使团上书便是如此来的。 经吐蕃使者团乱哄哄闹腾,琼林宴草草结束,今上拂袖而去,几位新科进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齐齐看向韩齐光。韩齐光笑容隐退,袖随风动,在婆娑生姿树影下,朝今上离去方向行礼,随后跟着翰林院学士们一同离席出宫。 苏牧野不以为意地笑笑,朝吐蕃使者团使了个眼色,施施而行,准备回府。 三皇子抓住他一处一角,质问:“表哥真的想把昭阳嫁去吐蕃?” 苏牧野拽拽袖子,没能抽回,口中不以为然应对:“我怎么想不重要,这事得皇舅舅定。你没看皇舅舅怫然么,大概是不能遂吐蕃意的。” 一丝阴霾笼罩在三皇子眉眼之间,温雅的表情开始浮出阵阵铅云,犹如天空阴晴不定。苏牧野持续微笑,用尽各种方法哄骗三皇子,最后见他仍是紧拽袖角愁眉不展,狠狠心正色道:“怀嘉,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关心这些事。昭阳自己怕都没你这般发愁。还是你不相信我了,认为我在搪塞你?” 苏牧野眉目如覆霜雪,眼光变得似冷锋一般犀利。三皇子哪里见过如此冷厉的苏牧野,生性温厚的他一时之间无法应对,只得苦涩地笑着松开了手。 云翳大片大片变幻不停,从东飘到西,从白滚到黑,在夜空堆积,被蝉鸣刺破。 日出东方,天光大亮,凝霜院里,三皇子握着一把剑,怼到苏牧野眼前。一夜之间,三皇子又来“质问”苏牧野。 苏牧野与三皇子对峙一会儿,见他身形坚定、脸色铁青,最先软和下来,微笑说道:“怀嘉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即可,我何时没有满足你们。” 三皇子凄惨笑起:“表哥……你莫怪我……我问过昭阳,她说确实和你行过周公之礼……你不能如此狠心……” 苏牧野伸出左腕,反手一勾,轻松卸去眼前剑,淡淡一笑,宛如静湖微澜,止水不兴:“能留她一命,我就已是看你和二哥面子了。我没动她,只是下了点药,真正同她行过周公之礼的人被皇舅舅关着呢。你想为亲妹拔创问错人了。” 一直背手立在旁边观战的二皇子眼神一动,挑了一丝了然。 “可昭阳确实不想嫁去吐蕃……”三皇子白着脸继续求情,被苏牧野打断:“谁想嫁过去?你疼你的妹妹,别人就不疼别人的闺女姐妹了?” 照苏牧野看来,今上不愿意嫁昭阳公主,固然有不舍亲女原因在,更重要的是,皇家真正想要的驸马,是他。 懒得跟三皇子纠缠,苏牧野挥手叫墨盏把三皇子用绳索捆好,送回宫去。 坐在二皇子的书房中,苏牧野面色冰冷,写字狂草。二皇子低头看苏牧野的字,苏牧野平时写字总在不停变换字体,二皇子还从未见过龙飞在天的草书呢。 看了半天,二皇子没认出到底写的是什么,谦虚问:“何意?” 苏牧野阴沉着脸:“无意。” 二皇子挑眉,见苏牧野转手折了狂草纸张入袖,也不追问。 苏牧野起身,在屋中徘徊,二皇子见状,手叩案面,道:“怀嘉的话你不用往心里去。他想起一出是一出,若他真看着昭阳要被嫁去吐蕃而不反应,才叫人担心。” 苏牧野冷笑:“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 三皇子找上门是背后有人授意。苏牧野停顿了一下,脑中飞快转着想法。 二皇子不愿牵扯进任何事里,但苏牧野此时正是焦头烂额、多事之际——二皇子慢慢道:“你不要急,你急了就给了别人空子。” 苏牧野顿住,面色温和了些。 二皇子再看眼他,心里组织好语言,说道:“早就习惯这些了,不是么。皇家里外就是这些,无论谁身陷其中都是如此。我能心平气和万事不理,乃我忘本负义,可不是因为我同你关系好。” 也就是说三皇子的态度才是一个皇子正常的反应。 “二哥这话说的还是偏向怀嘉啊。”苏牧野讥诮。二皇子话里话外为三皇子开脱。 “嗯,毕竟他是我亲弟弟。如果我不把你当兄弟,也不会跟你说这些了。你昨夜又熬夜了,回去歇息。射出去的箭要让它飞一会。” 苏牧野眼里精光微闪,极快的消失。 第500章 三皇子背后 第500章三皇子背后 心知二皇子夹在中间也不容易,苏牧野揉揉额角,面色不虞地点点头。如二皇子所说,从昭阳公主到三皇子,没有今上的支持和操纵,是不可能敢对他动手的。舅甥之情,只是表面一层布啊,华丽的宠幸也不过就是梦幻泡影,一戳就破。 今上倚重他、栽培他,说白了冲的是他身后的神机营。这队卫士们,看着不起眼,跟十几万府兵比,都得说是蝼蚁望大象,但这只蝼蚁偏偏被先帝交到了苏牧野手上,让今上束手束脚。 私心里,今上是想把神机营从苏牧野、苏家手里拿回来的,然后给苏牧野安排更适合他,甚至说冯家觉得更合适的位置,看上去似乎很合皇家意,但实际操作起来,顾虑其实非常多。 首先就是没有一个足够信任并有实力的合适之人、势力能够掌控神机营,不能正常运行的神机营将让今上失去眼睛和耳朵,这是恐怖的。另外还有养虎为患的威胁。苏牧野身上还流着冯家一半血的呢,尚且桀骜不驯如此,换做他人,一旦生了异心,很可能皇权不稳,不是闹着玩的。 今上不是没有考虑过从皇室宗亲挑个人,然扒拉来扒拉去,一是没有合适之人,二是他越想越不放心。皇室宗亲也姓冯,其实比苏牧野在天下人眼里跟皇权的距离更近…… 这对今上来说是很可怕的。苏牧野再怎样,到底能用皇太后、长乐长公主以亲缘牵制,加之苏国公府人丁不甚兴旺,怎么折腾,都能消化在内部,不足以撼动皇权。而其他人,冯家人、三个儿子,无论哪个,单拎出来,要么太远、要么太近。 南平王不用说了,这辈子都不可能染指任何实权。三个皇子,不论资质如何,但凡一人手上接管神机营,这个儿子将来登基还好,不然,兄弟阋墙指日可待,谁都得骂他这个父皇。想到此处,今上方想明白先皇苦衷,也感慨先皇再喜欢南平王,到底也给他这个嫡长子留有几分父子情。试想如果神机营交到南平王手里,今上估计得天天躺御塌上“烙饼”。 但如果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苏牧野一手神机营,一手寒门玩的飞起,还跟三皇子勾肩搭背哥俩好,今上又实在有些不放心。 找不到合适接手的人、又忌惮其坐大,最好的办法便是再给他套上一根“绳”,拴牢闸里的猛虎,这实际是很毒的计策。 所以其实在今上的心中,从未放弃过下降昭阳公主到苏国公府的想法,不过他一直游刃有余地掌着度,在试探苏国公府众人反应之间不断调整策略。吐蕃王求娶昭阳公主不过一个小插曲,并不能影响今上真实的想法,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嫁昭阳公主给吐蕃。 但对于苏牧野而言,情势却完全不同。自他从祖父手里接过神机营,又被先皇特意接进宫教养后,就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朝堂之上、国家之间、世界维下,奉行的法则,从来不是所谓道义、也不是血脉亲情,而是智慧——凌驾于利益和权力之上的智慧。 祖父苏亭讲的是韬光养晦,能装孙子绝不当爷,追随先皇鞍前马后,又让自己长子迎娶唯一公主,跟冯家做了亲家,尽最后一把力气把苏姓推入世族之林,不太好的地方便是被绑到了先皇这驾战车上。这种策略在建国前后是合适的。那时候的冯家、先皇没有能力、也没有精力一并整合这群旧臣,必须选择联合一部分、打压一部分、制裁一部分。苏亭代表的苏姓一族是先皇背后的支撑力量,除非苏亭自己想撂挑子,不然必然走向冯苏二姓亲密无间。 到了苏牧野这里,起初也曾打算萧规曹随,踩着祖父的脚印走下去。奈何太子不上道儿、二皇子天马行空,只剩下三皇子这个还没长成、极易被左右的“墙头草”。迫于自身和苏国公府未来安危,他唯有铤而走险,寻找到突破口。不然,等待他的,很可能是卸磨杀驴,这把刀就算不在今上手里,也会被下一代君王挥舞。 第一步、十分重要的一步,也是最触及今上软肋的一步,便是争取寒门,织结寒门和世族之网。 从前朝到国朝,寒门、世族就被一道天堑隔开,井水不犯河水,有条不紊维持中原文明奔腾向前。作为维持二者平衡的王权,也在一代代、一朝朝赓续。现在,苏牧野却在试图打破这道壁垒,背靠世族,跟寒门眉来眼去。 此举不亦于一根芒刺,精准刺中冯氏皇权。于是,在神机营权属问题之上,新的一场博弈开始了。今上既欣慰苏牧野愿意带着三皇子一同趋近寒门,又不安于三皇子对苏牧野日益加深的信任,以及不停揣测苏牧野到底同寒门相交到何种程度。 今上在苏牧野的举动中不断刷新对自己这个外甥的认识,升起极大顾虑的同时,更想把昭阳公主嫁给他了! 这不仅是为了未来皇储登基政局安稳考虑,也是为了捆绑寒门之势力。要知道,今上从登基开始,就心怀雄图壮志——将林立世族、门阀掌控的地方大权收拢中央,扭转皇权旁落之态。就算不能削减世族权益,至少不能让他们持续膨胀。遏制世族最好的武器,非寒门莫属。 世族和寒门的矛盾,根深蒂固,彼此心知肚明,并且始终亦敌亦友的齐头并进着。谁都不想自己倒下去,被对方和虎视眈眈的王权吃掉尸体。若非太子过分投靠世族,也不至于引起朝中寒门反感。由表及里,寒门的怒意如风吹麦浪从京都朝堂迅速扩散到国朝地方,再反向吹回,恰好被苏牧野寻到时机,摇身一变成为寒门“好朋友”,为寒门之士提供新的“避风塘”。二者一拍即合,纵然没有立即站到一起,也算交上朋友了。 当然,这也是今上对太子最失望的地方,身为储君理不清朝事、看不透权力流势,还当什么储君,就是登基了都得被人玩死,还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此是后话。 立在寒门对立面的世族,对于苏国公府世子亲近、拉拢寒门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不是傻子,相反十足精明。苏牧野再亲近寒门,本质上还是世族出身,除非苏牧野生出反骨、数典忘祖,不然不可能调转枪头,真搞他们的。相比苏牧野,冯家拉拢寒门可能更能让他们少喝一杯酒、少吃一块肉。 皇权、世族、寒门,都是棋手,在棋盘上摆子行步,苏牧野一边挨皇权、一边出身世族,注定了他无法抽身其外,如果真能把寒门笼络好,反而可能会加速世族倒向、追捧他的态度。现在嘛,这些世家们选作壁上观,默默观察,观察皇室反应、观察寒门心意、观察苏牧野手段。 想通这些的时候,就是苏牧野决定摒弃祖父韬光养晦、按部就班姿态的时刻。他毅然决然选择了另一条充满险阻、同时蕴藏无限机遇的道路。 他的婚事,便是这条道路上出现的第一个岔口——娶昭阳公主意味着向皇权妥协、娶世族小姐意味着稳稳站在世族团队、娶寒门女子……不太可能,苏国公府包括皇室都不会同意。 两个选择里,他选择了世族小姐,而叶凤泠,作为养在寒门大儒柳绰手里十几年的京都圈外围闺秀小姐,简直天降奇妻,几乎可以算是完美匹配他需求的妻子人选。 其实从苏北回京都之前他没想这么多,完全追随心意硬杠,但出京一路经历加上回京后对朝局重新有了理解,他拍案而起,愈发满意自己眼光、满意叶凤泠出身。在他看来,叶凤泠能堵住皇室、世族的嘴,还能让柳绰这条几乎半死不活的寒门线重焕生机,而且身后叶家还有安西边防军……苏牧野根本找不到自己不娶叶凤泠的理由,甚至在心里暗暗想,就算他和叶凤泠两人不情投意合,光冲叶凤泠身后一串“东西”,他都得把叶凤泠娶进门。 这一串“东西”也是压倒苏老夫人、苏国公同意点头的最后一根草。他们同长乐长公主不同,冯家嫁进来一个公主就够了,再多反而不妙,苏姓一脉从没想继续跟皇权靠那么近。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长乐长公主在苏牧野婚事上的意见大多停留于情感指导层面,高屋建瓴部分不归她左右。 宫里对于苏牧野要娶叶凤泠,不温不火、明明暗暗。魏皇后反应不大,皇太后始终不吐口,今上则揣着明白装糊涂。苏牧野看到这些,已经明白了皇室的态度。考虑到时局和番波斯国等诸多问题,苏牧野决定暂缓婚事。 然,昭阳公主撞上来了。也许昭阳公主对叶凤泠动手真是临时起意,但今上事后做法无疑让苏牧野明白,皇室是支持昭阳公主赖上他的。 这当然不行。苏牧野不同意,苏国公府更不同意。整治无赖的最好办法,就是比他更无赖! 不论苏牧野没有真睡过昭阳公主,就是睡了,他不想娶,皇室都不能逼他娶。苏牧野查出吐蕃使者团派出过刺客携手萨瓦克,无意间也算助昭阳公主一臂之力,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昭阳公主塞给了强巴仁增。吐蕃王和吐蕃王爷兄弟共妻,也是不错的。 当然,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今上不会允婚。昭阳公主,帝后唯一的嫡公主,光这个身份,就能做出很多文章,注定沦为权力漩涡中的一滴水珠。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早早为长乐长公主选好夫婿的先皇疼长乐长公主真心更多一些。今上会支持昭阳公主嫁自己,可不是因为昭阳公主爱慕自己,而是自己背后的东西被今上看重且叫今上左右为难。 面对苏牧野明目张胆拿昭阳公主开刀举动,苏国公看明白也装不明白,退避三舍,留出舞台给苏牧野充分发挥。他已经想好,除非今上要推苏牧野出去斩了,不然他一定不出手,就看看事情如何解决。其他世家也都三缄其口,连寒门都没人吱声,大家一个思路,这是皇室家事,嫁不嫁都无所谓,只要不嫁自家闺女就行! 这就造成一个尴尬的局面:没人主动给今上找台阶,吐蕃使者团一个劲儿在后面撵,不是吐蕃王就是吐蕃王爷,摆明叫今上随便选。 实在憋气! 苏牧野真正的意图也很明显了,就是在对冯家人表态,表明他的态度——不仅我不会娶昭阳,搞不好我还可能真把昭阳送去吐蕃。在苏牧野愤怒、今上运气时,皇太后的姿态值得玩味,她为苏牧野摆平叶凤泠失踪一事,却在孙女和外孙的婚事问题上退避三舍,无疑在释放一个信号:她并不赞同这门婚事,碍于许多因素不能公然反对,所以才选择缄默。 如此一来,冯苏联姻掣肘变的更多,大家对此的信心自然越来越淡。 三皇子提剑指苏牧野可能有三皇子对昭阳公主的兄妹深情,可能更多在于今上在三皇子背后的鼓动。苏牧野想到了这一点,二皇子也想到了。 跟像死了一样不发声的太子、咋咋呼呼被当枪耍的三皇子相比,闷在凝霜院的二皇子无疑证明了自己“与世隔绝”的一大好处——置身事外。 二皇子和苏牧野都心知肚明,也许苏牧野的强硬态度会改变一些三皇子对他的看法和态度,甚至出现滑坡,但苏牧野坚决不会让步。让三皇子跟苏牧野同频共振的君臣联心从不是委曲求全,而是亮明底线。诚实的底线,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第501章 战火点燃 第501章战火点燃 苏牧野离开凝霜院时,得到消息,伊州得手,成功截获萨瓦克意图运送至伊州的名贵药草——五裂黄连、云山厚朴和昌马肉苁蓉。三种药草都是价值千金的珍稀药材,乃御用贡品。如果逐一去寻,难度极大,且品相不如御用。因此,德者的计划是一次性想办法集齐,再用国朝自己人的镖队转移视线,神不知鬼不觉运出去。按照德者想法,此刻他应该带着叶凤泠,抵达伊州,从方镖头手里拿到暗红漆木箱,然后逃之夭夭。 可惜先是叶凤泠兔子一样跑脱,再被苏牧野困于地宫如丧家之犬,他离开京都的时间生生被拖。等他抵达伊州时,已经日月变天。一想到自己没能完成王上嘱托,德者气的肝肠寸断。 他生气,有人比他还气。 阳光洒满白衣周身,光影翩跹有如雪池春融,苏牧野立于窗畔,转眼看着园中曲桥流水,面目冷凝听手下汇报。 注视水流的人转过面容。 “柳涯?” 手下点头,“那个镖队镖头姓方,幼年为番波斯人收留,成年后方回到国朝,后一直往返于各地从事押镖。这次他手下带的镖师和趟子手都是精挑细选的骁勇之辈,雍曲长臂拳和星耀剑宗也是此人暗中找来,只有一个名唤柳涯的年轻男子不知出身何处。动手时,这名年轻男子已经不在镖队里,许真的只是蹭借出行。” 修长墨眉、薄仞抿唇、锋锐目光,苏牧野当风而立,浑身隐有潜流暗涌,手下有一种不妙的感觉……这似乎是盛怒迹象…… “呃……那名年轻男子年龄在十四五岁,荏弱面黄,弱不禁风,尤以眼睛大而给人留下印象……” …… 苏牧野脸色白到接近透明,在人都离开后,捏碎了窗台。 听完手下说出柳涯情况,他有七成把握,那就是叶凤泠。等到他亲自问过镖局掌事后,七成变成了十成。 一想到叶凤泠能够自如进出镖局、安然计划离京路线,他心底的怒意就横冲直撞、飞来飞去。 明明已经从德者手里脱险,她为什么刻意躲开神机影卫,为什么不来找他? 苏牧野心里有些发慌,胸口堵的生疼。 命运有时在分岔点就是变得格外有个性。 叶凤泠在地道里听到苏牧野声音时是故意不现身,她并不知道、或者说根本没有意识到京都之外神机影卫也在铺天盖地寻找她,她以为苏牧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离京。 实际上,苏离早于她出京都,同样向西,跑到了叶凤泠前面。萨瓦克德者晚于她出京都,亦一路向西,却被神机影卫追上交手数次,脚程被拖慢,没能追上叶凤泠。就这样,两拨找她的人,一前一后,全都与她阴差阳错、失之交臂。也不知,这是她的幸还是不幸。 如果没有暗红漆木箱,大概苏牧野也不会注意到叶凤泠的身影。 苏牧野早就怀疑德者亲赴京都城,不仅是搞搞破坏、联络联络吐蕃使者,肯定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德者想带走叶凤泠,苏牧野认为这是因他之故。直到听说宫中太医院里有萨瓦克足迹,他意识到,也许德者的目标,从开始就是太医院。 太医院里有什么,有药材,全国朝品相最好、种类最全的药材。 后果如他所料,三味珍稀药草被盗。 捋清诸事,满心寒澈。 苏牧野当机立断,决定即刻动身前往伊州。 墨盏忽飘至书房,带来惊天动地的消息。 …… 宫门内,今上叫来几位重臣,讨论刚刚得到的边境战报:雍曲班扎突现十万军队,已踏破国门,百姓纷纷四散奔逃。因雍曲班扎位于安西都护府和安南都护府势力交叉地段,驻兵最少,十万军队如入无人之境,不费吹灰之力,占领雍曲班扎。 苏牧野要去伊州的脚步又一次被阻。他忙着与其他官员一道在朝中研究该如何应对战事,办公办得焦头烂额。同时,他还要劝着朝中激进之士,防止吐蕃使者团被国朝人杀了泄愤。 后来实在无法,他只得硬着头皮把吐蕃使者团领进苏国公府,又请求今上从十二卫中抽调护卫近身保护。 雍曲班扎的军队,无战书挺进,属于不宣而战。吐蕃、南诏两国也都没有吭声,摆明就是先打后谈的态度,出乎今上预料。 朝中人七嘴八舌,说开战的有、说派人去求和的也有,关于派兵遣将,宫里乱成了一团。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两拨人,分别是主和派,以太子、秦国公为首;主战派,以王太师、十二卫将军为首。 主和派认为对方既然没有宣战书,说明还有讨论空间,不如先派使者去谈谈,如果能谈好,当可以避免战火绵延,若谈不好,再正式宣战也不迟。主战派则认为,对方既然都打进国门了,无论开出什么条件让对方撤兵,都比不上实打实反击回去。且既然是两国军兵合二为一,说明早有预谋,搞不好就会来个狮子大开口。 双方争得热火朝天,今上眉头却越蹙越紧。 雍曲班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两国之兵突然进军就是想抢占先机。既然入了国朝,再想叫他们安安静静退兵,几乎是不可能的。主和派的声音听一听就行了。可如果直接调兵过去,是从叶维阳手里调,还是路峰手里呢? 这个问题其实不是新鲜问题,早在得知两国隐匿十五万军队于雍曲班扎之外时,今上就在考虑了,只不过一直没有想出来两全之策。 如果只是吐蕃、南诏和国朝三角关系,谁出兵都没问题。但现实还有一个番波斯在一旁眈眈伺机。叶维阳调兵,番波斯若浑水摸鱼也咬上来就麻烦了。换路峰调兵,昆州藩王不能让人放心。对今上来说,皇权至上,是第一顺位重要。在抵抗外族入侵时,先要保证皇位稳固,再谈其他。 想法是这个想法,却不能直说。上位者与朝臣的区别就在于,国家可以更替,一朝天子一朝臣,只要臣子愿意,总能卷土重来。但天子就不同了,天下是天子的家底,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实难翻盘。 所以,对于今上来说,战乱是一时的,皇位才是永恒的。朝臣的注意力绝大多数仍是如何解决十万敌军,到今上眼里,十万敌军是一角,辽阔疆域更是核心利益所在。如果要他掂量掂量哪边重要,今上一定会选面积更大、重量更沉的一面。 朝中还是有许多人隐隐猜出今上踌躇原因。 苏牧野抽空回家跟苏国公府言明他的想法。苏国公背着手在书房来回踱步,愁思满满。听说儿子回来就找自己,心里咯噔一下。 如今一切向着好的方面发展,苏牧野纵然屡屡挑战权威,不停蹦跶,但为人处事愈加从容,尤其在寒门臣子中很吃得开,苏国公才觉放心一些,就遇上战火硝烟。 他望着表面乖巧微笑的儿子,眼神微变…… 苏牧野咳了一声,就朝事、众人意见和苏国公讨论一下,苏国公还沉浸在今上不驳秦国公说辞时,就听苏牧野沉吟一下后说:“西边战事乱,我想去边关……” 苏国公一下子:“……!” 立刻厉声:“我不许!” 苏牧野被苏国公突然抬高的声音吓了一跳。 温温的风穿透而过,哗啦啦地卷起纱幔流苏飞舞,屋里静得令人窒息。门外侍立左右的小厮也被苏国公一声吼吓得往里看。 苏牧野挑挑眉,瞟一眼门口。 “你给我老实待在京都,哪里都不许去!你要想去边关,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 两小厮对视,心领神会,世子又被国公爷训得狗血淋头了,如果等会儿要动家法,他们可得兵分两路——一人取家法用件,一人赶紧跑去搬救兵。 屋里的训斥如火如荼,丝毫没有停下迹象。 “去什么边关?那里多危险你知道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趁机出京都,是不是还想去找回来那位叶三小姐!你一堂堂七尺男儿,竟被儿女情长糊住眼,这些年的书你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父母在,不远游,你知道么?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你还记得吗?我知道你担忧战事,然我等已经在尽力,你即便去了,一个毛头小儿、世家公子哥儿,身边从来离不了人伺候,能帮上什么忙……” 苏牧野道:“我不去了。” 苏国公气的呼呼喘气、头顶冒烟:“……你不要以为我在恐吓你、威胁你,也别给我另寻他路。我是为你着想,为咱们苏家考虑,你并不适合……” 苏牧野头皮欲炸。 搁以前,他是不甚在意苏国公发火与否、怎么说他的,就是板子再上身,都没什么。可苏国公第一反应就反应到叶凤泠身上,这就大大不妙了。他去边关,纵然有一百万分见叶凤泠的想法,也不能叫苏国公这样认为。不然他没事还好,但凡稍微出些差池,家里长辈一定会对叶凤泠生出偏见。 苏牧野心中憋屈,长睫覆眼,鼻梁高挺,日光一重重望窗照在他面上,映衬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第502章 用银子开道 第502章用银子开道 苏国公还在说着,他最担心的事发生了。从知道西南局势不稳,他就在担心着,担心打起仗来,苏牧野桀骜轻狂,一意孤行,担心今上就坡下驴真同意苏牧野随军出征。苏国公府孩子少,男孩子里,除了苏牧野,就只有一个苏九章,韩齐光虽然也算苏姓一脉后人,到底姓韩。苏九章少不更事,能够承担起朝事至少还得十年。这个时候,如果苏牧野出点事,苏家人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他想,如果叫自己那位年迈母亲知道苏牧野的想法,一定得敲着拐棍儿追着打他。是了,母亲舍不得打不听话的孙子,只会嫌弃儿子不中用,管不住孙子,逼着儿子扮黑脸。等教训完,母亲再上前一把鼻涕一把泪扮演慈祥贴心祖母,把锅全甩到儿子身上……多少次了,都是这样…… 想到这里,苏国公脸彻底黑成锅,他苦口婆心、唠唠叨叨。 苏牧野撩眼皮,盯着窗户底下地板上聚光斑点,默然片刻,“我知晓了。宫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走到门口,苏牧野停住脚步,“你们两个姓什么叫什么?以前在哪里当值?” 两个小厮猛然惊醒,不敢不答,道他们此前随管事打理外围之事,近日才调来书房伺候。 苏牧野迎风一笑,笑容细致而含蓄,只余涟漪似的波纹停驻在他嘴角,像是吹皱了一池春水。 “要么自己回原来的地方老实蔫着,要么就滚出苏府,你们自己选。”他微笑自若,没有丝毫火气。 两个小厮膝盖发软,跪倒在地,心里惊惧交加。 对于苏牧野不问青红皂白就要书房小厮离开书房的举动,苏国公没多问,也不阻止。只是叫来管家,详细问了问这两个人近几年经历,而后吩咐管家把两人在府中的家眷都挪出苏府,三个月后,陆续找借口赶两人出府。 他捶着膝盖,怅然望窗外流云,不住叹气。就算他这么说了,看苏牧野那个架势,分明听不进去,只怕,自己唯一的儿子,真的会先斩后奏。苏国公想起来母亲和骄横跋扈的公主妻子,心口忽然一滞,他仰头重重靠去椅背,捂住了脸。 …… 进宫前,苏牧野吩咐卷碧两件事:“一是给他迅速整理出来几身日常惯穿衣袍,放好其他日用之物,包成包裹;二是从明日起,她要去绿杨风晚近身服侍蒋小姐,直到他回来。 卷碧沉静而立,点头应下。她忽一歪头,引苏牧野发现一只嗷嗷乱叫的小奶狗。 苏牧野按了按额头,吩咐把狗送去给苏牧妤养。 写完几封信,叫墨盏速速传出,苏牧野沐浴束发,着朝服、蹬朝靴,最后在腰间系上天水青色方胜形香囊。他低头摸了一下发白的绣线,漠然伫立一刻,淡淡叹了口气。 衣袂迎风绽开,典雅如兰。 …… 吐蕃和南诏大军过境的消息如风卷草叶,急速刮过国朝,城里城外、乡间地头,大家都在为是不是又要打仗了担心着。战争代表着疮痍、代表着累累白骨,意味着又要征兵了,家家户户都要送走父亲、丈夫、弟弟、儿子,然后开始遥遥无期、日复一日的等待。 没有噩耗就是最好的家信。死亡、失踪、被俘,是所有后方百姓最不愿听到的三个词语,可在战争时代,却又那么频繁、鲜活的旋转,留下永远不可磨灭道道伤痕。 小孩子们对战争没有多少恐惧,他们出生在和平年代,以为日子本来就是风平浪静、安逸舒适如流水淙淙。老人们、年长者们个个忧心忡忡,十几年前那一段断壁残垣、尸首连坡的场景似乎还在眼前,这才多久,又要开始打仗了啊。已经年老卸甲归田的战士们,呆呆地看向西方,想着曾经抛头颅、洒热血的战火岁月,回忆曾经并肩作战过的战友们,还有那些倒下就没有再站起来的无名英雄们…… 同样听闻十万大军过境的还有伊州城内的叶凤泠。那一日,她打开大门,准备和孔二哥趁乱跑路,怎料正遇上要敲门搜查的官兵。 叶凤泠反应很快,腿脚麻利地回头叫孔二哥快给官爷们倒茶,同时给清贫夫妇递了个眼色。 官差奉命搜查通敌奸细,正是最心烦时,见叶凤泠口上吊儿郎当,手下递过来银子,嘴里小声求官差别吓到家里哥哥嫂嫂,眼睛一亮,终于赶上一个“懂事儿”的了! 伊州刺史是从京都城调来的,明晃晃朝里有后台的样子,就职伊州城后,不遗余力搜刮民脂民膏、贪污朝廷分拨下来各种款项,同时黑白通吃,跟城外强盗土匪勾勾搭搭。如此不思进取的结果,就是伊州刺史手下府兵七扭八歪、懒散度日,早不记得枪怎么拿、刀怎么甩了。从官差到府兵,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俸禄清如水,不多捞点钱真的要喝西北风啦。 伊州城为何入夜街上只有鬼魂跑,就是源于此,百姓们生怕被官差府兵盯上,找茬讹钱,早早关紧家门,躲避酷吏。 也不怪伊州刺史万事不发愁,再往西有安西都护府,出什么事只要去找叶将军就行了,反正每回边境出事,也都是叶将军出头。伊州刺史只想着贪够银子,熬够资历,过几年往上面花点银子疏通门路,趁早调回京都是正经。 历任伊州刺史都是这个思路,叶维阳已经习惯。伊州刺史从级别上同他的安西都护节度使是平级,但因他身上有爵位以及各种加封,一般来说,伊州刺史要听他的话,尤其在对方手里府兵才区区两万人的情况下。若非这次正巧让他赶上,又收到不明来信,告诉他有奸细给番波斯国人偷偷运送国朝珍稀药草,他也不会愤而怒起,直接把伊州刺史绑了。 叶维阳生平最恨事之一,便是自己人给敌方通风报信。国朝人帮番波斯人走私倒运,地方官员不管,还放任马匪帮寻仇,公然在城中拔刀对峙,别人能忍,他不行。叶维阳杀鸡儆猴,先屠尽马匪帮一群胡狼之辈,再绑伊州刺史。他还要把为番波斯人做事的奸细一个个都揪出来,直接杀太便宜他们了,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顺便也告诫其他人,为番波斯人做事就是这个下场! 说回到叶凤泠这边。官差们目睹完刺史被叶大人一言不合就绑去大牢,不敢耽搁,屁滚尿流往外跑,争着抢着搜查奸细。奈何他们有心也无力啊,伊州城城墙破败,奸细既然能从现场跑走,肯定早就逃出城了,怎么还会留在城里等着被抓。 这话却是不敢直接对叶将军讲的,那样文质彬彬的人,张口闭口就是砍人,看手下慢了还亲自动手,伊州城大小官差全体噤声,恨不得离叶将军远点、再远点。所以他们全都跑出刺史府搜人了,搜的无比专心。 搜到叶凤泠和孔二哥借宿这家时,已经日头过半,官差心叹晦气,一家家都是破败穷户,想揩油都没有油水。正在他没什么好心情走到这边街角时,遇上了叶凤泠和孔二哥出门。 叶凤泠先递过去几两散碎银子,轻轻嘶一声,拉领头儿官差去一旁,解释道:“唐突官爷是我们的罪。不知到底出了何事,这般兴师动众?我家大哥大嫂就是卖炊饼的,没见过大世面,还望官爷小声些,别吓到他们。” 领头儿官差颠颠手里银子,觉得叶凤泠说话口音不太像本地的,他嘿一声:“叶将军发话,搜查奸细,怎么你有意见?” 叶凤泠忙作揖道不敢。 领头儿官差儿看一眼男主人,又吊起三角眼盯叶凤泠,嘿嘿两声:“你说是你大哥,我怎么看着不像呢?你这小脸蛋,跟你大哥的鞋拔子脸天上地下啊。还有那个虎背熊腰的人是谁?快说,不然把你们押去叶大将军跟前!” 叶凤泠端着一张近乎谄媚的脸,嘻嘻笑道:“实不相瞒,我们是前两天刚回来的。我小时候生的弱,家还穷,被我爹娘送人养,养到养父母翘辫子了,我才敢回来找亲生爹娘。我也奇怪为何我大哥跟我生的不像,或许我们一个像爹、一个像娘?那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是我花银子雇的打手,不然就凭我这小身板儿,说什么也找不回来啊。” “不知道官爷们找的奸细有几个,长什么样,有没有画像,我们反正就两个人,您自己检查,我们一定配合。” 孔二哥在一旁听的一愣一愣的,他放弃了自己想开口帮柳涯忙的心思:这么信口开河瞎掰,他说不来。 领头儿官差开始也不信,但他问过对这一片熟悉的小官差,又展开画像仔细对比一番叶凤泠和孔二哥,方摸了摸下巴勉勉强强点头。他眼珠子一转,再度欺身靠拢叶凤泠:“虽然说你们不是奸细,但外乡人来伊州,怎么不知道去刺史府备案呢?” 叶凤泠闻音辨意,赶紧把钱袋子拿出来,双手奉上:“罪过,罪过!这是我们的罚银,先给官爷拿着,省着官爷再跑一趟了。我身上真是只有这么多,我的大哥大嫂日子……” 领头儿官差扫一眼叶凤泠身后近乎麻木的大脸、以及不远处吓得瘫在地上说不出话的夫妇,嘿嘿一笑,招呼官差们走了。 关上门,叶凤泠黄脸透白带青,看起来薄得像一张纸,她抬头注视孔二哥,斩钉截铁道:“咱们立刻走!” 背着孔二哥给清贫夫妇留下一张银票,叶凤泠换上一身男主人衣服,又让男主人想办法找来一身孔二哥能穿进去的衣服换好。两个人不等天黑,脚底抹油往城外狂奔。 路上,孔二哥问叶凤泠怎么知道官差会相信她扯慌,叶凤泠轻轻一笑,宛如一朵青白浮云。 当然会相信,一是她昨夜偷听到男主人对女主人讲,如果他那个送人的妹妹还在,也像叶凤泠这么大了。叶凤泠当时还笑,怎么一个两个都觉得她像妹妹,说什么也想不到这一句话能救了她和孔二哥。 再者,搜查奸细不出意外就是搜孔二哥一个人,他们两个人,数量上先不对。孔二哥早晨又被她突发奇想散了发髻,改编成发辫盘起,扎上一块布,形如西北汉子,形象上也有了出入。就算那双大牛眼不能掩盖,有了银子扫路,不愁这些官差不糊弄放水。 毕竟,抓到奸细他们没有好处,搞不好叫叶将军知道他们收银子,反而麻烦多,还不如混混弄点儿银子呢。 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这些官差小鬼最想得开了。 第503章 这该死的运气 第503章这该死的运气 戈壁黄沙遭风吹,尘土飞涨蒙翳天。叶凤泠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咯吱细碎响声的沙砾之上,看野生荆棘疯长,一片荒凉交织寂静,惨碧碧不含一丝人气。远处天地沉寂犹带光晕,烟光缭缭。 她低头看看满身风尘,弯腰拍了拍衣袍下摆。 一股灼烈的焦躁又涌上咽喉,叶凤泠忙用力咽口水,可惜咽过好几次,嘴里干的冒烟,她认命淘出来牛皮水囊,精心精意咽下几口,赶紧盖上塞子。琼脂甘露不为过啊! 走在前面的孔二哥回头喊她快点跟上,两人必须在日落之前赶到下一个小村子,不然就要喂狼了。 叶凤泠有些不太相信孔二哥的认路能力。在镖队里,孔二哥装的一副混江湖很久的样子,随着越来越熟悉,他的江湖浪子外皮被剥开,叶凤泠磨牙,此人内心根本就是个憨憨,还是个被卖了都为对方数钱的憨憨。 官差都说了,在搜查奸细,通敌的奸细,表明镖队有问题,方镖头有问题。到了这种时候,叶凤泠更相信自家大伯父不可能信口开河。可到了孔二哥嘴里,咬死方镖头是被冤枉的,方镖头既然是他大哥的朋友,就一定是个好人…… 哎,叶凤泠懒得跟他理论,无所谓了,先离开此地再说。 她一面加紧步子,一面摸了下脸蛋,流不少汗,也不知抹在脸上的东西还在么。 孔二哥走到一丛半人高的沙蒿旁边,一屁股坐下,瘫躺在地,闭着眼等叶凤泠赶上来。 沙蒿高翘、掩映成锥,疾风掠起两条人影,一横一竖。叶凤泠踢一脚似乎睡过去的人,眯着眼睛瘆瘆:“……不会这么倒霉……” 触目之及,光芒照射头顶,毫无阻力地让他俩无处遁形,身后的影子散落零碎,如雨点点滴滴。 远处数个黑点正在飞速逼近。 光线流连过叶凤泠微糙发黄的皮肤,在干燥皲裂的嘴唇上微微停留,最终照亮了眸子里的凝重之色。她的神情透着一种紧张。 孔二哥爬起来甄别,张口结舌:“我日它姥姥,是骑队!” 哒哒马蹄声转眼到耳边,如同悲怆的洞箫,尾音沉厚悠长,紧钳住两人心脏。 他们没看错,骑队正对着他们而来,就像一团乌黑浓云,戈壁上的蓬草纷纷匍匐,朝圣臣子一般。 一滴汗蜿蜒滴落脸庞,他们瞪着眼看清熟悉面容、听到熟悉声音…… 两人又被带回伊州城,一步一个脚印走出去一个多时辰脚程,在铁蹄铮铮下,不过两刻灰飞烟灭。叶凤泠被搭在那个一刀杀马钱的铠甲军人马上,颠婆一路,下马后趴在地上狂吐。孔二哥跟她相同待遇,到底比她结实,没吐,只是脸色极差,捂着胸口上下倒气。 铠甲军人急匆匆冲去刺史府主院,奔跑的急,脚下甚至有点踉跄,额头上汗流如注都顾不及擦上一擦。 自有人提起叶凤泠和孔二哥跟在后面朝主院赶。 叶凤泠进院门口时,正听到铠甲军人嘶声叫道:“禀将军,雍曲班扎十万大军越境,已占据地区要塞,境外似乎还有后备军。” “扑通扑通”两声巨响,却是刺史府幕僚们脚下不稳,摔倒在地。 一幕僚急急站了起来,颤声道:“消息可确定?” “万分属实!朝里正在讨论求和还是应战。” 幕僚向后倒退一步,脸色苍白,喃喃说道:“十万呐……吐蕃不怕番波斯趁虚而入吗?” 淡淡端茶碗,掀开茶盖儿,叶维阳平静啜一口。茶汤清冽如阳,映着白面凛冽肃冷的眉目。 “后面两人怎么回事?”叶维阳眼皮一撩,不问战事,先问跪倒在门外的风尘仆仆两人。 铠甲军事道:“我回城途中遇二人,想起来其中一人曾出现于通敌镖队,就一并抓回来了。” “噢?”叶维阳这一声出口,叶凤泠直接心提到嗓子眼儿。 奸细!她的脑海中不断回响这两个字。 不仅不能指望孔二哥想法子,还生怕孔二哥为方镖头喊冤,叶凤泠半个身子扑到了地上,恨不能把头扎进地下,她慌慌张张大声叫道:“大将军饶命!小人……小人是从京都城往西寻亲的,根本不是什么奸细。容小人问一句,大人说的奸细是跟谁通气的奸细?” 意思就算栽赃也得让我死个明白。 铠甲军人表情一凝,冷声喝道:“当然是番波斯!那帮番邦头子!” “童真。”叶维阳出声,铠甲军人立即闭嘴。 “说罢。”上面又传来命令声音。 “说……说什么?”叶凤泠颤颤道。 叶维阳抿嘴儿一笑,一丝嘲讽的笑纹爬在他嘴角。叶凤泠偷偷上瞟,正瞟到这一笑,她心凛,无论叶维阳表情怎么变,是笑是怒,悍戾之气如烛燃烧,没有熄灭过。这股气势让叶维阳生出生人勿近的蛮横和我能左右你生死的暴虐。 明明世家贵子的外貌,却像冷嗖嗖冰峰雪柱,还是暴风雪刮停后的狰狞冷酷、能压死人的雪柱子,给所有人无情的错觉。 叶维阳抬头盯了她一眼,不耐烦说道:“你旁边的人是雍曲长臂拳,跟着镖队一块走的,也就是我要捉的奸细。你是谁?” 孔二哥想为叶凤泠解释,被叶维阳一个眼神逼退,僵作一团。 呃……怎么说呢,叶凤泠此刻心情非常之复杂、十分之为难。说实在的,如果她说自己姓叶,名凤泠,大概能击碎叶维阳脸上一成不变的淡定,定然畅快爽爆。可她一旦表明身份,大概率不可能独自离开,拖不过三日就得被叶维阳打包送回京都,那她跑这么远、受这么多罪不就打水漂了么。 她转转脑筋,不管怎么编,只要不说出自己姓叶,保命还是可以的。 叶维阳显然洞察力极强,他盯着叶凤泠,命令道:“不要跟我玩花样。你到底是谁。” 目光锐利无比,不过铠甲军人几句话,他便从中听出了叶凤泠两人打算。 昨夜那群人全部中了观音莲指的三步逍遥散瘫在地上,无骨蛇一样,等着他带骑队入城捡人头。独独雍曲长臂拳不在其中。只有一个解释,雍曲长臂拳被救走了。 能助雍曲长臂拳脱困,又躲开派出去的官差搜捕,单独两人走出城数里地没人发现,这可不是简单蛮力可解释的了。尤其他又对雍曲长臂拳家里事了解颇多,顺带也挺了解这个化名孔二哥的人到底什么性情,他更确定,一切都是出自眼前的青年,凭一己之力,在不清楚自己踏上的戈壁有多可怖的前提下,试图自救逃脱,这已是大本事。 眼前这个青年,或者是少年,不可小觑! 之所以说叶凤泠不清楚踏上的戈壁有多可怖,乃因叶维阳扫过叶凤泠身上背着的小小牛皮水囊。从伊州城向南走到最近村落,骑马得两个时辰,步行就更长了。烈日炎炎、黄沙漫天,就带那么小的水囊,不是找死是什么。 再看雍曲长臂拳也是一样,叶维阳瞬间清楚,这青年没在戈壁生活过,而雍曲长臂拳嘛,离开太多年,加上心大,竟也犯低级错误…… 叶凤泠想了想,慢慢说道:“小人姓柳名涯,天涯海角的涯。家住京都城,因父母相继故去,无处傍身,才典当家当,蹭跟方镖头的镖队,一路来伊州寻亲。” 她已经反应过来,这套说辞没漏洞,自己是花了银子给镖局找的镖队,纵然镖队有问题,可是自己不知道啊。不知者不怪。 话音一落,刚那个说话的幕僚旋即瓮声瓮气笑了起来,“名字还挺有意境的。” 叶凤泠勾了勾唇。这幕僚刚还哭丧脸,被敌军吓破胆的样子,一听叶维阳问她来历,立刻转了笑脸,插嘴也没让叶维阳斥责。看来,叶维阳颇器重此人啊。 “镖队原本不想带我一起走的,是我塞银子给镖局掌事。因为近半月来西边的镖队只此一支,我没得选择。”叶凤泠无力道。 叶维阳目光锋利地盯着她,叶凤泠抬起头稍稍对视,立即低下头,窗外夕阳红霞入室,橘红色的天穹飘飘荡荡笼罩向下。 红光下,少年蓬头乱发,面黄肌瘦,但神情自信而从容,透着一种笃定的力量。慌张和害怕都是浮于表面的掩饰,这人根本不害怕。 叶维阳沉吟,此人没说实话。不过,这也不怕,是魔是鬼,时间长了,都得现原形。 好一会,头顶人方道,“你说你寻亲,你的亲人叫什么,住哪里?” 叶凤泠眨巴眨巴眼睛,道:“亲人姓柳名淮,是我家老亲,说是走商来到伊州,已多年没有联系,我也不知他住哪里。若非我父母两家人口伶仃,我也不会千里迢迢跑来伊州。如果大人能帮我找找最好了,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大人恩情。” 人名是胡诌的,想来这位大伯父日理万机,且战火已起,怎么可能有空搭理自己,只要应付过眼前,就足够了。 幕僚又多嘴,“咦,在伊州城姓柳的可不多,鄙人不才,正好管的是户籍这一块,定方要是信得过我,交给我去查好了。” 叶凤泠:“……” 在场之人都没想到,叶维阳竟真的同意幕僚的自荐,叫幕僚为叶凤泠查找亲属,同时也能验证叶凤泠身份真假。至于孔二哥,被叶维阳单独留下。 第504章 菜羹之缘 第504章菜羹之缘 风刮得越来越急,一声催过一声,夜色渐渐降了下来。刺史府内灯盏高悬,白影绰绰,仿佛一颗颗惨白星子,霎时吹满蔚蓝夜空。 幕僚自告奋勇带叶凤泠去休息地方,他身后像是长了眼睛,一旦叶凤泠走的慢了,便开口道:“麻烦快点。” 走在后面的人眼光闪烁不定,这幕僚两条腿貌似不一样长,走路一拐一拐,而且口音……不太像伊州这边啊,一口标准官话,标准到似乎出自京都…… 叶凤泠被带到马厩旁边的一小间黑漆漆、臭烘烘草房门口,被告知这就是她暂时要住的地方。幕僚眯眼见叶凤泠还是宠辱不惊,嘿嘿笑起来:“你可知道,能住这里,不跟镖队奸细关一起,要感谢谁?” 叶凤泠一怔:“……感谢叶大人仁慈,呃……还有大人您……” 幕僚嘴咧得更开,伸手到叶凤泠眼前摇晃:“停。能左右你生死的人不在,你不用装害怕。因为我知道你根本不害怕。你要感谢的是你身边那个孔二。如果你不是跟他在一块,大将军才懒得搭理你呢……唔,看来你果然不清楚孔二底细,不然也不会这个表情。” “我和孔二哥在镖队里相识的。”叶凤泠心里一凛,急忙解释。 幕僚继续摇手:“你不用解释啦,你的情况,那帮镖队人早就交代清楚了。我们是没想到,你还和孔二在一起。你不是说寻亲吗,我替你找找,当作你好心肠的谢礼。” 叶凤泠:“……”她不想要谢礼啊,这谢礼搞不好要让她翻车的。 事情走向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不过一个晚上,谎言便被戳破了。 幕僚站在小黑屋门口,凶恶嘴脸居高临下瞪叶凤泠:“说,你是谁。柳淮这个名字,三十年内都没出现在伊州城。再往前我没翻了,不过看你年龄,不可能再往前找的。” 叶凤泠一手撑脑袋,恍恍惚惚,头嗡嗡冒着星星,小黑屋太臭了,薰得她根本睡不着,旁边马匹一晚上都没闲着的吃草料……吃的她越来越饿……她现在的模样,大抵跟饿扁的幽灵差不离。她想过独自一人外出的各种惨相,唯独没想过会和马做邻居。而且还是她饿着,马吃的饱饱的…… 咳了一下,叶凤泠一手按压瘪下去的肚子,刚要继续扯谎,被幕僚堵住。 幕僚摸摸下巴,皮笑肉不笑:“你口音是京都官话,用词文雅,说话一听就是读过书的,还不是普通随便读读那种。昨日你扑地上给大将军行礼,那姿势可是挺标准。看你脸色,应该住不惯这种茅草屋……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是镖队人所说的贫寒孤子!” 幕僚一拐一拐走近叶凤泠,蹲下来笑望叶凤泠,带着一丝犀利恶毒:“不说实话,可是会被大将军杀头的呦。不骗你,真的。” 昨日幕僚带叶凤泠走后,叶维阳单独讯问孔二哥。孔二哥一向崇拜叶维阳,能得偶像亲自垂询,又喜又怕,什么都说了,包括那封让他帮方镖头的家信具体内容。说到叶凤泠,孔二哥有些不确定,但他举手对天起誓叶凤泠是好人。 叶维阳显然另有打算,他冷冷点头,瞅孔二哥,问他是准备回家,还是继续在外面漂着。 孔二哥傻住:“将军不惩罚我吗?”不是说自己是奸细吗? 叶维阳摇头:“此事你和镖队的镖师们都被骗了,我只惩罚需要惩罚的人。你如果想回家,我可以派人护送你回去。不过你也听到了,雍曲班扎被南诏和吐蕃军马控制……恐怕你族人正忙于应战……” 孔二哥当即跳起来,怒意昭昭,他道要回家去杀光南诏贼子。 叶维阳神情温和了些,慢慢道:“你有想保家卫国的心,很好。既然如此,不如等等。你族人熟悉地形,最善伪装,一定无事。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学学怎么打仗。” 就这样,孔二哥被叶维阳以学习排兵布阵为由,暂时留在了身边。 孔二哥为方镖头求情,被叶维阳讥讽怼回:“姓方的才是真正奸细。” 一镖队人马,除了方镖头,没人知道暗红漆木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也没人知道标的物真正的主人是谁。方镖头选骁勇镖师、趟子手还觉不够,为了稳妥,又找来星耀剑宗和雍曲长猿臂。如此煞费苦心为番波斯人筹谋,不是奸细是什么。 既然已经找到雍曲长猿臂,弄清楚来龙去脉,叶维阳一点都没犹豫,当晚就砍了方镖头的头,跟马匪帮那拨人一样,挂伊州府衙外示众。 所以说,幕僚嘴里的砍头真不是说着玩玩,如果叶凤泠是奸细,命运将和方镖头一模一样。 彼时,叶凤泠并不知道方镖头已经被砍,但她清楚幕僚话里威胁之意,闲话拉扯了一堆,最后面上带着和煦的笑,道:“……大人也说了,我是不是奸细,是否了解镖队情况,孔二哥和那些镖师都可以为我作证。既然如此,请问我找的亲人到底叫什么,有那么重要吗?我一个人孤身在外,凭什么你们问什么我说什么!”谁不都有点隐私么。 幕僚挑眉,上下扫一眼叶凤泠身量,外表粗糙破落,气质儒雅温和,仔细看手指,修长且无茧……幕僚嘿嘿笑两声,若有所思,丢下句:“既然你不愿说,那就算了。” 还真扭身一拐一拐走了。 叶凤泠咬牙,这幕僚这回来分明就是试探她的虚实的,上下打量、旁敲侧击、威逼恐吓……却决口不提让她离开……她觉得自己当初救孔二哥,就像牵出来一个线头,后面滚出来一大团麻线,理都理不清……好生麻烦…… 咕噜……咕噜……好饿…… 叶凤泠厚着脸皮问人找孔二哥,她得先解决肚子饿、住小黑屋的问题。听幕僚的意思,孔二哥貌似在自家大伯面前很有面子,那她也就不用客气了。 之后的日子,叶凤泠跟在孔二哥身后,成了一条小尾巴,在刺史府里绕圈圈。她提出想离开,孔二哥帮她去说话,却被铠甲军人告知,大将军忙于处理公事、研究军务,一切跟大战无关的事都往后挪,他俩谁也不见。 期间,叶凤泠频频偶遇那位跛足幕僚。 跛足幕僚叫赵向前,三十多岁的年纪,一直在伊州城做刺史幕僚,迎来送走三任伊州刺史,这回被绑的刺史就是他的第三任主公。刺史府人传言,赵幕僚最贪生怕死,害怕打战,害怕是非,甚少出刺史府,跟长在刺史府一样。 在叶凤泠看来,赵向前可不同寻常。他不仅熟知伊州城各项庶务,管着刺史府内大大小小的事,还跟叶维阳关系密切,几乎上下午各一趟跑刺史府主院,足见叶维阳对其倚重。联想到听说的各种小道消息,叶凤泠大胆猜测,只怕赵向前根本就是叶维阳的人,什么伊州刺史幕僚,一层外人眼里的皮。 这一日,她又在刺史府里撞上赵向前。确切讲,是赵向前故意蹲点等着捉叶凤泠。 事情是这样的,叶凤泠被困在刺史府,在争取来一间正常屋舍、趁月黑风高夜战战兢兢洗过一个澡后,恢复往日活泼。鉴于无所事事,她便生出自己做点饭的想法,奈何刺史府厨娘泼辣凶蛮,以为叶凤泠想抢她饭碗,扯开嗓子骂叶凤泠。 叶凤泠大眼对厨娘小眼,根本插不进话,万万想不到这世上的误会如此可怕,她才只站在厨房门口踮脚望了一眼啊…… 她想做饭,源于她实在吃不惯西北的饼子,又厚又瓷实,一口下去,牙都要碎了。好几个夜晚,她都是做梦梦到喝桂花圆子笑醒的,醒来枕头都湿了……口味不同,她也不敢指望厨娘能单独给她开小灶,便想问问能不能找个时间自己做点爱吃的。 厨娘推叶凤泠三步远,斩钉截铁告诉她没门儿,刺史府由里到外所有人,都得吃她做的饭。 叶凤泠弯弯眉眼,也不生气,反过来给厨娘一个劲儿赔不是,又说上几车奉承话,哄的厨娘眉开眼笑后,一步三回头回屋了。 是夜,树节嶙峋、阴翳浓郁,浓墨暗色中轻轻跳出灰袍身影,缓缓朝厨房潜近。厨房房檐上悬挂的两盏灯笼,吱吱呀呀飘荡在风中,发出单调的噪音。 安静、死寂。 一只老鸦惊起,磔磔飞向远方天空。声音拖着抖颤的尾巴,还未消逝,突然长华映空,自黑夜中劈来声势浩大的练兵声,有如海浪排空而来。 叶凤泠捂住胸口,翘翘嘴角,有练兵声很好,那她等会做什么发出声音就没问题了。 她仓鼠一般,蹑手蹑脚进厨房,洗菜淘米、小心翼翼点小灶,废半天劲熬出一小锅菜羹。 就在她端着菜羹,准备回屋享用时,一个黑影从门口跳出来,直接抢走她手里的大碗。 叶凤泠又惊又怒,上前抢夺。 不料一声哼笑响起,“味道不错,看来你也不是全无用处。” 黑影已经移到门外,在灯火下让叶凤泠看清他的脸,赵向前是也。 夜风拂起赵向前的衣角,上上下下起伏,他的身形微有些佝偻,正不紧不慢一勺一勺喝着叶凤泠的劳动成果。 叶凤泠要被气死了,她强压怒火,转身欲走,却又被叫住。 “再做点,我给大将军拿去。” 叶凤泠撅着嘴高高抬下巴,装作没听见。 “如果大将军高兴了,可能会放你走。” 叶凤泠瞬间转身,捧笑脸答应:“好嘞!” 赵向前嘿嘿笑起来。 之后每每忆及此事,赵向前都会说,这是一碗菜羹的缘分。 第505章 挑明 第505章挑明 叶凤泠挽袖洗手做羹汤时,赵向前自己把碗洗了,然后就盯着她……做饭,跟监工似的。 边看还边跟她聊天。 “口味偏淡,放了糖,你喜欢的口味不是京都那边的啊,像南边的。” “看你瘦不拉几的,真想不到会做饭,一般男子很少会进厨房。” “听说前一晚你让人给你烧不少水,是沐浴吗?为什么不跟孔二去澡堂?” “孔二说他都没见过你洗脸,更不用说沐浴……” 叶凤泠啪地一声捅开冷却炉灶,扭过脸阴恻恻笑:“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几日叶凤泠以为无人在意她,实则日日有人暗中窥视,汇总她大小事上报给赵向前。了解细节越多,她身上的迷雾越重。言谈举止骗得了人,但喜好和习惯,总会露出马脚。赵向前已经很确定叶凤泠一定出身高贵,而且……是个女人! 他从孔二哥那里得知叶凤泠从没当人洗脸沐浴过,又联想到刺史府里叶凤泠如厕的诡异,很轻松猜到真相。 一位高门小姐,独自找到镖队出京都、向西行,又在不该管闲事的时候救了雍曲长猿臂……难怪不怕叶维阳,想来此女定然有所依仗。 抱着敲山震虎的心思,赵向前白日间故意来找叶凤泠,意外目睹厨娘骂叶凤泠、叶凤泠反哄厨娘的桥段,他嘿嘿笑起来,叫人盯着叶凤泠,拭目以待。 叶凤泠并不知赵向前的深不可测,只一门心思想吃一口合胃口的菜羹。她以前甚少亲自动手,都是指导厨娘,这回又是生火、又是动刀,已经让她手忙脚乱,偏生赵向前东一句、西一句不停刺探,惹她火冒三丈,直接发了火。 说完那句话,叶凤泠意识到语气不对,磨磨牙,回头继续生火,不再理睬身后人。 炉灶里的小火苗晃晃悠悠、悠悠晃晃茁壮高涨,照的叶凤泠脸上亮一块、暗一块。她眉眼明丽,俏鼻高挺,浓密的睫毛正半垂着,很用心地注视着火焰。因为专心,半抿着嘴,脸颊上显出浅浅的梨涡。 厨房外练兵声声震耳,眼前炉火昏暗,浮光影动。 难怪要装成男子,如此秀色,如果洗净铅华,怕是连京都城都走不出…… 赵向前难得这么悠闲,一时心内起了无聊感慨…… 可是他想的出神,在叶凤泠看来,却是此人紧盯自己看。 那热切的眼神竟比正午烈日还炙烤人!叶凤泠脸颊被炉火烤得发热,心里更如热锅烧冷油,面上看着风平浪静,下面暗流涌动。 她加紧手下动作,快速做出一锅菜羹,盛好递给赵向前。 赵向前见她紧闭着嘴,生出逗逗她的心,问她:“你可知为何厨娘暴躁,却能屹立不倒?” 叶凤泠谨慎地摇头。 赵向前道:“厨娘汉子以前在大将军手下做副将,一次跟着大将军巡查边境时,被番波斯人设伏杀了,留下家里父母、妻儿六口人,如果没有在刺史府做厨娘的活计,光靠军队发的抚恤金,一家子都得饿死。” 叶凤泠愣住。 赵向前收起笑意,颠颠手里的菜羹,朝叶凤泠抛了个你懂的眼神,“所以无论厨娘手艺多不好,刺史府都不会辞退她的。刺史可以随便换,刺史府里的人嘛……呵呵……” 流水的刺史,铁打的刺史府。 赵向前走出厨房几步,又折回来朝里探头,提醒叶凤泠:“其实你的菜羹做的味道很不错,我估摸着大将军一定喜欢,以后可能就要拜托你了。” 叶凤泠原本正在想心事刷锅,听了这句话,不觉懊恼的一惊,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这几日在刺史府里溜达,她并非全无收获。比如她了解到自家大伯父生活十分轻简,除了吃饭、睡觉、练兵、开会,不干别的事。再比如,大伯父手下的军兵日子过得拮据又自律。那个叫童真的铠甲军人,是大伯父亲卫,不仅天天洗衣,还会自己缝补衣物、袜子。叶凤泠第一次看见时,闹了个大红脸,她……真没见过男人针线活能好成那样的,针脚细密,还懂挑选布匹拼接,补完不注意都看不出来…… 也有不是这样的军兵,比如那些伊州刺史手下的府兵,个个儿吊儿郎当,除了晒太阳就是晒太阳,在叶维阳发话让他们去练兵后,还妄图请假蒙混,最后叶维阳亲自下场鞭打逃躲练兵的人,才让这群府兵老实。 原来兵与兵、军与军之间的差距,也是十分巨大的啊。 收拾好厨房,叶凤泠一个人在院子里踢石子儿玩,边舒展筋骨边想后面怎么办。身上的银票没多少了,如果再出点事,不一定能够支撑自己走到昆州、或者江南。想到被困于此、做不得自己的主,叶凤泠心头火又噌噌噌往嗓子眼儿顶。她使劲踢一粒石子入黑暗,听到一声“嗷——” 又是赵向前! 就算是夜里,赵向前也能看清笑里含刀的眼神投射过来,心里好笑,脸上笑吟吟道:“大将军很满意菜羹,明日你继续做。” 叶凤泠微笑,笑意未达眼底,只温和问道:“能问一句赵大人,我什么时候能离开么?” 被这么一问,赵向前想到了自己此来的目的,朝一旁一努嘴:“坐下说。” 叶凤泠勉强一笑,距离赵向前三拳,小心坐下:“你们留孔二哥,我能理解。但是留我,我实在想不通……” 赵向前嘿嘿笑出声,一句话止住叶凤泠所有话:“你一个千金小姐,着急去哪儿?” 叶凤泠呼吸急促起来,结巴一下:“你、你瞎说什么……” 好惊吓。 赵向前:“放心,我没跟大将军说。自己猜的,看你反应,我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鼻尖渗出汗,脸涨通红,叶凤泠呼吸紊乱,手脚发软,她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着说:“你想要什么?” 不管对方怎么猜到的,跑来告诉自己又说叶维阳还不知道,这是想敲诈的意思? 赵向前面色古怪:“你怎么会怕成这样?我又对你没有恶意。莫非……你的真实身份确实有问题?” 叶凤泠重重出气,低下头,没出声。 练兵已经结束,四周格外幽深寂静,赵向前环视四周,慨叹:“我猜你定有不得已的原因,一个小姐跋涉千里,不是为人、就是为情。背井离乡的生活还挺孤单的,如果可以,劝你还是回去。战火纷飞,无论是西边、还是南边,都得乱一阵,相比较来说,京都城还是安稳些。” 见叶凤泠一直垂首,没反应,赵向前撇嘴,“你别觉得我危言耸听。年少不知离家苦啊,家里再有不顺心的事,忍一忍就过去了。可一旦跑出去,那就真是自己一个人挑大梁,顶不住、天掉下来就被压死了。我看你出身不低,搞不好是个贵族小姐,无非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等你见识过战场那些生离死别就知道喽,除了生死,人世间没有大事……” “我回不去了……”叶凤泠音调疏冷,“如果回去,我的家人就会有危险,而且……我也不想回去……我确实是出来寻亲的,不过不是在西边,而是在西南。只因出京时合适的镖队就这么一支,没办法才跟着来的伊州。我原想抵达伊州即刻往南,没成想裹进这些事里……” “我一个弱女子,如果不变装自保,根本寸步难行。多少个夜里,我都吓的睡不着,生怕被人看出来我是女子,睡着了也会做噩梦,梦到被捉、被打、被凌辱……” “你也说你没恶意,那你能帮我问问叶大人吗,什么时候能放我走。我想赶紧去到西南,找到我的亲人,不再颠簸流离、漂泊无依。” “赵大人,你听我说。”她打断了赵向前想询问的话声,楚楚可怜,“我知道你要问什么,问我是不是在京都城惹上什么事了?还有什么难言之苦?我只能告诉你,我是惹上了不得的大人物了,如果我回京都,自己生死事小,连累至亲事大。” “等一下!”赵向前总算能插口,眯着眼问道:“我能帮你跟大将军求情,但你至少得告诉我你姓什么。” “我姓柳啊,如同大人姓赵。”叶凤泠笑眯眯地拍了拍赵向前肩膀,说道:“如果赵大人不姓赵了,可能我也不姓柳了。谁知道呢!” 赵向前眼神一闪,脸上一片肃杀,却是没有再说话。 第506章 硝烟弥漫 第506章硝烟弥漫 承平十七年,五月二十五,距吐蕃、南诏大军踏入国门十日后,各路消息如同沸水,聚集一起炸开了内忧外患的国朝全境: ——吐蕃、南诏铁骑从雍曲班扎地区全线压进,趁边防群龙无首之际,斩杀小镇乡村游牧百姓万余人,完全占据雍曲班扎,以此为屏障继续侵吞西疆领土,战火直下剑南关,西南诸城岌岌可危。 ——除西南疆境,西北番波斯国集结兵力,兵压吐火罗,西北极有可能被迫成为第二个战场,安西都护节度使速调数万精兵,屯兵在侧,传闻抓获番波斯奸细数百人,皆斩首示众,鲜血淋漓、腥风横行。 ——中原腹地多地爆发动乱,灾荒频发,数万流民涌向城镇,世家门阀或开仓放粮、或紧闭城门,番波斯萨瓦克隐身幕后,操纵流民动向。 ——江南学子聚众生事,质疑授官内幕,卖官鬻爵被扒,牵连出多位地方政要,影响波及数城,且呈扩大态势,已有学子组织赴京面圣。 五月底天气薰热,尘土挥扬,苏牧野日夜兼程,到达伊州城门。城墙破败、遍生杂草,热气如潮上涨,在屋顶半空流荡,跳动的蒸腾气息似贪婪舌头,一卷一卷啃噬人们的眉眼。苏牧野白袍染灰成花袍,强抑下眸子里的血色红光,回头对墨盏道:“你们等在城外。”转身朝城内奔去。 几日前,今上下旨责令安南都护节度使路峰出兵雍曲班扎,委任苏牧野为参军。苏牧野手持圣旨,由京都出发,没有直取西南,一路向西奔赴伊州,昼夜不息,着魔中邪不为过。 伊州刺史府内,赵向前刚刚处置完杂事,着手安排军粮军饷,眼前一黑,已有人影落下,正是面色冷凝的苏牧野。 “人呢?”苏牧野瞟向赵向前。 赵向前嘿嘿陪笑,此事还真怪不上他。两日前,叶维阳率骑队,离开伊州城,回安西都护府,一并带走了孔二和叶凤泠。而他忙于处置各种杂事,没来得及传讯回营。前任伊州刺史被叶维阳绑了下狱,新任还没到,叶维阳走后,伊州城一切便都交到赵向前身上做主。赵向前一人恨不得分成八瓣,就这还不行呢。 主要是他身上的事儿着实有些多,表面他乃伊州刺史幕僚,实际他也算叶维阳亲信之一,多年来负责看着伊州城这一片,无论伊州刺史如何,只要他在,伊州就被叶维阳实际掌控。除此外,他还是神机营一员,把西北边境一些有用没用消息隔三岔五传回营内。 前段时间,他收到信儿,让注意一名叶姓女子,据说乃老大红颜知己,名扬神机营圈子内外,不等他动作,就迎来了苏离。苏离到伊州后跟赵向前喝了顿酒,气急败坏疯狂吐槽,叫赵向前充分了解了叶姓女子丰功伟绩。 送走苏离,赵向前被窝还没捂热,连夜又迎来叶维阳。他急急系好裤子,投身捉拿奸细的任务之中。不成想,叶凤泠跳到眼前。起初,赵向前没想那么多,随着观察渐深、又确定其为女子后,赵向前悟了——搞不好这就是老大的红颜知己啊。 他一面给老大去信,一面想方设法稳住叶凤泠。 赵向前清楚要让叶凤泠这类人留下,不能用蛮力,得智取。他向叶维阳进言,难得遇上一个会做饭、做饭还合口味的青年,人又机灵有眼色,不如留在军中帮厨,也算解决叶维阳胃疾。原来叶维阳多年戍边,吃食不合口,加上风餐露宿,胃疾严重,已经到了偶有呕血地步。这回回京都,一是解决叶府内宅事、再者观望一番京都风向,另外就是找御医好好看看胃疾,可叹半路听闻雍曲班扎生乱,叶维阳勒马回西,一切计划都破产。 为了让叶维阳松口,赵向前还说,已经查明柳涯亲人并不在伊州,具体在哪里柳涯自己也说不清楚。与其放柳涯离开,在乱世里徘徊,不如暂且留在身边,保其安全。待战后,若其还想走,尽可放其离开。再者,有柳涯随同,孔二也能安心,不会总念叨着着急回雍曲班扎。 舌灿莲花、一举数得,赵向前见叶维阳应允,嘿嘿笑起。 反过脸对着叶凤泠,他使出浑身解数卖惨,把叶维阳的胃疾描述的极其严重,严重到再不调养大概活不到明年的样子。 叶凤泠并不晓得赵向前当面一套、背后卖她的行径,听到大伯父胃疾严重,心头一沉。思及王夫人和两位堂兄,长吁短叹,不再提离开,开始每日研究药膳,在膳食上想方设法做出花来,以求叶维阳多吃两口。 赵向前没想到苏牧野会亲自来伊州,他以为朝廷下旨后,苏牧野得直接去西南,所以两日前叶维阳离开时,他也没插嘴,还甚觉叶凤泠在叶维阳眼皮子底下,安全又稳妥。 现在老大到了眼前,一脸人你给我藏哪儿了的凶神恶煞相,赵向前欲哭无泪。他挥了挥手,有气无力道:“人已经跟着大将军回安西都护府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见苏牧野丧失理智到拔腿往安西都护府奔,赵向前深谙苏离所说“美色误人、美人误国”十分对,拼命挡在门口。安西都护府,位于伊州城西一百多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茫茫戈壁滩上建,那里军事守备严密,贸然前往,极易引起叶维阳警觉。如果此时挑明叶凤泠身份,不说护送叶凤泠回京都一路有多危险,回到京都更是面临重重险境,还不如暂且留在叶维阳身边。 苏牧野没说话,语气有些微妙:“你说她吃不惯西北饮食?” 赵向前微愣,点头,把夜晚蹲墙根儿逮叶凤泠私开小灶的事讲了一遍。 苏牧野青着脸冷冷瞅他,眼光像在看一个傻子:“她好不容易做的菜羹,被你吃了?” 赵向前身子一震,心道,坏了,玩大发了。可……那时他也不知柳涯就是老大红颜知己啊…… 既然叶凤泠已经不在伊州,再多停留已然无意,苏牧野飘落到逐日背上,轻提缰绳。 耀眼明日嵌贴天际棱线,大地被衬的暗沉萧索。托着光明的沙漠浪头无边无际,像是一片暗流涌动的海洋。戈壁滩上气候顷刻之间就会发生很大变化,忽而天气晴朗,忽而风沙骤起。黄色大海之上的明日,照出万点光亮闪耀。 路上遇到狼群,苏牧野手握婵娥利刃剑柄,剑尖寒光凛凛,猛烈剑气劈斩大地,震飞沙砾,摧毁一切。 杀气纵横如匹,云锦霞绽,影之所至、光华直击。 摧枯拉朽的霸气之下,凶恶贪婪狼群变成一地尸体,头狼侧躺于地面,血水形成一缕缕肮脏的细流,它大口大口喘气,仇恨地盯着坐于马上的苏牧野,前胸被剑刺穿的地方,斑斓抖动,像是振翅欲飞的血色蝴蝶。 苏牧野拦下要给它一剑了结的墨盏,“对付这种头狼,最好的方法就是杀而不死,秃鹫已经来了,走。” 那匹头狼了然无生气,如同待宰的羔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几匹骏马离开后,一团黑色“团雾”飞速降落,吞噬整片血色……“团雾”离开后,只有累累白骨,被风沙无声掩埋。 又行过半日,苏牧野留下墨盏和逐日,独自一人走向远远飘起炊烟的方向。 …… 军营是什么样,叶凤泠以前不知,现在摆在她面前的,似乎也不同于她想象中的样子。安西都护府,建在人烟稀疏的戈壁荒漠上,是一处类似军营,又类似小城的军事政事集合体。都护府里不仅有一排排军兵用来住的毛坯土屋,还分设包括商贸、娱乐、日用、仓储等多个领域,保证军兵能够生活、戍边两不误。 既然有商贸,定少不了普通百姓的足迹。 安西都护府往东一百里是伊州、往北六十里乃庭州、往南二百里有个石城镇,再往西百里开外,则有焉耆、疏勒两镇。焉耆、疏勒就在边境上,不光有国朝人,还有不少番波斯人混杂居住,是以那里是叶维阳常常筛查奸细的重点地方。 虽然距离城镇都很遥远,最近庭州光步行都要走两日才能到安西都护府,可依然有许多百姓愿意骑着骆驼、骡马,带足货物来安西都护府做生意。这不光能维持生计,也是对国朝戍边军兵的支持。 更有一些百姓干脆在安西都护府外扎帐篷住下来,久而久之,安西都护府外也形成了一小片屋舍,军民和乐。 叶凤泠和孔二一到安西都护府就被安排到了叶维阳主帅院旁的一个帐篷里。白日里,孔二被童真叫走,叶凤泠则被厨娘带到厨房,由厨娘盯着摆弄膳食。 刚开始,厨娘很不信任叶凤泠,也看不上她筷箸一样细的身段,直到叶凤泠做出来一桌子她见都没见过的精致菜肴,厨娘才算勉强接受叶凤泠和她成为同僚。 厨娘带叶凤泠去集市上买菜、去都护府外的百姓集市上淘稀奇食材,还带叶凤泠逛遍都护府里她们能逛的地方。安西都护府里练兵、仓储等若干地方,是军事重地,对外保密,非军将、士兵不得入内,靠近一些都要被以通敌罪论处。 厨娘耳提面命,千叮咛万嘱咐,叫叶凤泠一定注意,如果拿不准能不能靠近,就绕道,宁可累腿,也不能玩命。 叶凤泠甜甜笑着,感谢厨娘凶巴巴下的关心,表示她就待在厨房,哪里都不去。 安西都护府的厨房非常大,光厨娘就有十个,分别负责不同军营的伙食,带叶凤泠的这位厨娘是负责骑兵一二三营的,也就是叶维阳亲卫。叶凤泠的定位是大将军专属厨子,自然归她领导。搭配两日后,厨娘悄悄跟童真报备,这个叫柳涯的小子,人不错,嘴甜手勤脑子灵,关键是脾气好,从来不发火,在厨房里和大家打成一片。已经有人想给柳涯说亲了。 童真把情况又汇报给叶维阳,换来叶维阳一个抬眼,“找军医给他看看。” 童真愣了下,领命而去。 第507章 相见不成欢 第507章相见不成欢 苏牧野潜行入安西都护府时,恰逢狂风卷来骤雨降下,豆大的雨点噗噗打到黄沙上,砸出坑的同时也被快速吸干。风声怒号,掀动军旗风幡抖成腾蛇。厨房里的厨娘队把晚食备好,赶紧往家跑,生怕被暴雨拦在厨房。 戈壁滩上的暴风雨,最大的时候可以把人吹跑。 叶凤泠跟顶头上司厨娘道她还要继续再做一道羹汤,留在厨房埋首准备食材。等她被外面哗哗如狂嘶野马怒吼的崩腾风雨惊醒时,厨房里已经只剩她一个人。 天全黑下来,厨房内频频被闪光霹雳划入,宛如天神收到信号,撕开天幕,舞出一道又一道剑光。大雨猛烈敲打屋顶,冲击窗口,狂扫一切、毫无顾忌,十分瘆人。叶凤泠翻出来蜡烛点上,继续鼓捣手上活计。 昏黄的烛火摇晃着一个孤单的影子,简朴灶台、结实桌案、单调食材,灶台旁孤落落的一小堆柴火被飘进门的雨水打湿一半,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跳跃的黄晕。 叶凤泠微微垂首在灶台前,缓缓用调羹搅动锅里羹汤。自家大伯父口味还真是刁钻,喜欢咸甜口味,一切辛辣都不爱,还有那些椒香佐料,更是厌恶。在西北这边,这种饮食喜好能坚持这么多年,叶凤泠也是服的。在她来之前,其实童真给叶维阳找过好几个厨子,要么偷奸耍滑、要么手法不地道,叶凤泠的前一任还被查出是奸细,惹叶维阳大怒,直接把那厨子给腰斩了……自此后,童真就放弃了找私厨的想法。 看来,番波斯人真是无孔不入,听了许多奸细出没的段子后,叶凤泠都忍不住开始用审慎的目光打量每一个出现在她眼前的新面孔了。顶头上司厨娘给她讲述,这些年来,因为奸细刺探军情,带来的几场边境动乱,死了不少军兵,留下一大堆孤儿寡母,安西都护府里这些厨娘、以及做杂活的妇人,十之八九都是。就是顶头上司厨娘自己,虽然不是遗孀,但家里公公、小叔子都死在番波斯国人手下,提起来她就咬牙切齿,恨不能把番波斯人大卸八块、炖了。 叶凤泠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能体会亲人无辜丧命的悲伤。当她再次走在安西都护府内时,对上一张张饱经风霜的面孔,扬起发自内心真切的笑容。 人生路上的磨难,凡不能把你打倒的,必将使你更坚强。 这里的每个人都在用强劲、坚忍的意志努力生活着,她更没有资格抱怨,况且,她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把羹汤盛好,放在一旁。她看了眼窗外张扬、无所顾忌的银河飞泻,微微笑起来。今夜不知又有多少人喜极而泣,戈壁滩上的雨水那是比黄金还珍贵的存在。 大雨、希望、未来,叶凤泠胡乱想着。她忽然停下刷锅的手,在围裙上抹去手上水珠,拎起根儿擀面杖,走到厨房空地。 软剑那些都留在宜秀居,如今在手擀面杖,又笨拙又滑稽,却被叶凤泠如臂轻舞。时至今日,她终于懂了外祖父那句——不在漫漫岁月磋磨中失去“乐心”的意思。跨行山川、走过戈壁、游出江河、飞跃悬崖,从绝望走向希望、在殷切期盼中黯然神伤,所有的一切都在改变,唯她心中的剑没有变。哪怕只是一根擀面杖,也能成为她舞剑的工具。“乐心”不为娱人,只为自洽。 以梦为园,自步成蹊。 擀面杖不再是擀面杖,变成她手中怡然自乐的“梦之杖”,如雪花飘落、似雨意横飞。 一曲舞毕,心绪前所未有的开怀,叶凤泠破颜一笑,灿若春华。 “哐当——”孔二哥踩碎一个木桶,满脸张皇失措现出身形。 他脸红的猴屁股一般,支支吾吾:“柳……柳涯……你在跳舞吗?好……好看……” 叶凤泠一惊,连忙转过身,埋怨道:“吓死我了,孔二哥你走路都没声音啊。不是说跟着一起操练?怎么来这里了?” 骤雨初至,练兵结束后,大家风卷残云吃饭,急急忙忙冲着去洗漱,都想赶快收拾好自己,安安心心钻被窝听雨声。孔二哥没忙吃饭,他想起来叶凤泠可能还在厨房忙,赶来叫她尽快回帐篷。 然这一段不伦不类的跳动,如晴天一个惊雷,重重地打在他单纯质朴的心口上。柳涯挥擀面杖挥的委实悦目,让人心旌摇曳。 叶凤泠意识到什么,语声微顿,清婉一笑,托起一旁冷热正合适的羹汤,塞到孔二哥手里。 孔二哥面容呆呆,不好意思地笑笑:“柳涯你笑起来真不像个小子……哎,我又想我那小妹妹了……” 叶凤泠:“……” 几句打发孔二哥代她送去羹汤,暗喜又可以躲过一次在自家大伯父眼前晃了。每次送吃食,她都能感觉到大伯父锋锐的视线围着她转。似乎是军人天生的警觉,让大伯父始终不能信任她。好在大伯父是话少之人,选择暗中观察、自行揣测,省了她不少口舌。 叶凤泠打定主意,趁此机会,发挥长处,尽量多利用当地食材搭配出一些大伯父喜欢又养胃的食谱,这样如果她离开,交给顶头上司厨娘也可以放心。秉承认真负责,她不仅跑了好几趟安西都护府外的医馆,学习药膳常识,还分门别类备好许多养胃食材,今日的羹汤就是一次尝试。 她拿出来纸笔,一笔一划做好记录,回头扫一眼打扫干净的灶台厨案,拍拍手,朝厨房门口走。 雨点噼里啪啦捶在屋顶,脚下布鞋的硬底发出嗒嗒清脆响声,叫人无端想起来京都酒宴上玉壶酒觞相击之音。叶凤泠怔忪一下,自嘲笑起,过去和现在,真的是冰火两重天一般。 门口暴风雨吹入,卷起衣袍下摆翻飞如浪花,叶凤泠行走在风中,仿佛乘着风要飞起来。 然,突然她浑身僵住,心如鼓捣,血液里似乎爆炸开来,汩汩跳动有声。眼角触及阴冷无表情的精致面庞,她猛然醒悟:真的是苏牧野! 他这么快就寻到了她的下落? 苏牧野早就到了,一直立在窗口,把叶凤泠舞擀面杖和孔二看呆尽收眼底。他关上厨房门,隔绝厚厚雨帘,走到叶凤泠跟前。 两个人都低着头,一句话都没说。 叶凤泠紧咬银牙,后退一步,抬头就见苏牧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色幽寒、缭绕成波。 他们根本没起争执、也没有矛盾,上一次面对面还卿卿我我,谁能想到才多久,就天翻地覆。 是冷战吗? 貌似又不是,叶凤泠胸口滚过京都城地宫中听苏牧野声音的情愫,她从来不是一个大度的人,只是有些时候很小心的藏好自己的自私,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如果说在听到苏牧野和昭阳公主帐内欢愉后立即见面,叶凤泠一定揪着苏牧野领口哭闹求解,甚至学那市井泼妇一哭二闹三上吊。 可这些日子,她反复被磋磨、不断遭受变故,心早就凉了,或者说在苏牧野忙于应付各种插曲、她独自踏上西行之路时就已经凉了。 她不在乎苏牧野没有第一时间亲自去找她,她知道他一定按瓢起瓢,身陷纷扰,如果苏牧野立即头脑一热、眼睛一闭,不管不顾追她身后,那叶凤泠才要重新衡量他整个人。 她只是一直在等着苏牧野给她一句话,一句关于如何定位她的话,一句她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的解释。 走在京都城为美妇人租房找婆子,她打听到叶伯爵府的小姐被接进宫养伤了。而昭阳公主则在是婚配吐蕃王爷还是苏国公府世子的八卦榜上星光闪烁。 她立在人群之外,听人头接耳、议论纷纷,心也跟着浮浮沉沉。太多次的欲说还休,磨尽了她的等待,让她的坚守在无光的遮挡下腐败溃烂。 人的心,既坚韧又脆弱,坚韧的时候一句哄闹、一声叮咛、一个许意、一份信念就可以等候数十年,无畏风雨岁月。脆弱时,只是一个转身、一次错过就能叫心像琉璃一般摔碎在地。 叶凤泠曾经有多嫉妒昭阳公主、嫉妒那些被苏牧野温柔呵护过的女人们,现在就有多怨他。他可以扯谎、可以找借口,可是却一次次让她失望,而且,为什么要和昭阳公主假戏真做……还是说那不是假戏……他们也曾真情许诺过…… 胡思乱想发酵出恶灵之花,在心底阴暗处汲取怨怒和悲愁,一节节拔高。 而对于苏牧野来说,万般话语闷在胸口,时间拖得越久,他就越发说不出口,一切的倾诉都成了不合时宜的马后炮,甚至还有逃避真相之嫌。 他私心里期盼叶凤泠哪怕给他一个愤怒的眼神,一滴伤心的泪水,就能鼓励他把心底的解释都说出来。 可是他自从知道叶凤泠是自己主动走出京都城的,就明白了叶凤泠的意思,她宁愿离开也不想问问他。 她是伤透了心,还是恨到极致……还是……还是又想逃离他。苏牧野一直没忘,叶凤泠说过喜欢没有拘束活出精彩人生的愿望。 忘不了,京都城神机营冰窖里躺着的花桃儿,就是跟叶凤泠拥有相同生活愿望的人! 苏牧野手攥成拳,指骨青白如碎瓷冷刃。 第508章 气话还是真心话 第508章气话还是真心话? 叶凤泠闭了闭眼睛才再抬起头来看苏牧野道:“我不离开这里。” 苏牧野能找到这里,肯定已经安排好怎么把自己带离这里,叶凤泠了解苏牧野,如同苏牧野了解她。 苏牧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他伸出手,想拉叶凤泠,被叶凤泠仓促躲开,同时露出警惕。 “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叶凤泠两唇薄薄成绸,清清冷冷道。 就算做不了什么,至少也要弄清楚身边的告密之人,或者说那一双隐藏的“眼睛”。 苏牧野默然垂下眼睑,“只问这个么?我在马上数日不休,你就要问这些?” 叶凤泠喉头一紧,脱口而出:“当然不是……你有没有石头音信,他到底是生是死……” 苏牧野嘲讽地笑了,道:“石头被德者扔在地宫,我的人找到他送去凝霜院交给江湖游医了。”他的笑没有达眼底,反而透出来多许凄凉。 叶凤泠何其敏感,自然听懂苏牧野的委屈和憋闷,她静默了片刻,这才重新抬起头看向苏牧野:“我不想回京都,自然也做不成你的贤内助了。你放过我好不好。” 苏牧野听到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自胸口传出,怒极反笑,心绪反而平和下来,哼了一声。 叶凤泠再退后一步,撩开衣袍朝苏牧野跪下郑重大礼道:“最初相识时,公子就觉得我是水性杨花、招摇撞骗的恶毒之人,其实我也算是。这么久来,承蒙公子厚爱,数次连累公子卷入是非,是我薄情寡义不能匹配公子,只求将来不再拖累公子。我目前身无长物,唯有苏北和江南的几间含香馆,如果公子想要,尽可以拿去。若是公子觉得在我身上投入太多……难以放手……还请公子听我一句劝,我同其他小姐妇人并无多大区别,无非眉眼生的好一点,如果公子仔细挑选,定能找到比我美一千一万倍的,实在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精力和人力。” 含香馆是叶凤泠手里唯一值钱的底牌了。失去含香馆,叶凤泠也就失去了能独立有尊严活在世上的底气。但想到外祖父、想到自由,她也甘愿。 头上的人久久没有出声,叶凤泠的头还磕在地上不起身,也没有抬眼去看苏牧野的脸色。她想他们两人走到如今地步,真是怎一声时也、命也。 他在她想找夫君时出现,成为她最害怕的人、最忌惮的人、最依赖的人、最喜爱的人。又在她一心一意想嫁他的时候,再次给她的世界带来崩塌,让她清醒意识到自己根本经受不起、也再不想忍耐为人掣肘的日子了。 结束离开是最快、对双方最好的一条出路。她能从诸多麻烦中脱身,他也能无情一身轻,是尚公主、还是另寻名妻,都与她无关。 沉默叠加沉默,久到雨水顺着门缝往里流成一条小溪。叶凤泠微微侧了侧身抬起头,就见苏牧野手一扬,劈开了桌案,同时拽起她躲开朝她飞过来的碎木。 力道之大,桌案顷刻成了许多块儿,木腿木屑乱飞,发出巨响对窗外惊雷呐喊。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你连问问我都不问,都不给我解释的机会。还是说我的解释在你眼里一文不值。锦屏山里的表白还历历在目,转眼间你的深情就烟消云散了?是你太傻,还是你当我太傻。生气可以,你怎么对我发脾气都行,为什么要跟我说这种话。你不知道我会伤心难过吗?” 叶凤泠被那桌案残尸吓得有些不知所措,在苏牧野身边,他很少疾言厉色,大多数时候都是懒洋洋带着嘲讽笑容怼人,生气时候更喜欢笑,笑得人毛毛的,表情愈发温和。然后再背后玩阴的动手脚整治人哭爹喊娘。 像这样近距离当着她、暴怒动手还是第一次。 叶凤泠面色惨白地看着苏牧野。 苏牧野手伸向叶凤泠脸,被叶凤泠的哆嗦弄的停下,望她一双美目泛起害怕之意,忍不住又自嘲笑出声来:“你还想听我的解释吗?” 那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难过,叶凤泠听着只觉悲哀。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摇头,心里的小人狂用头撞地,不住狂喊:不要告诉我!我不想听!我才不要听你和别人做了什么! “我原以为你是不怕我的,看来你也怕我怕的厉害,都不敢听我的解释。你的选择是对的,跟我在一起,有许多的麻烦,搞不好你一家子都得脑袋搬家。”苏牧野松开掐着叶凤泠胳膊的手,道,“我不要含香馆,也不勉强你,更不会带走你,也算全了咱们这么长时间的感情。你是不是希望我说出一别两宽的话,呵呵。我不像你,说不出来。” 苏牧野突如其来的“通情达理”,叫叶凤泠愣在原地。情之一字,哪里那么容易来去自如,所有的无风无雨只不过掩人耳目的慌张逃避。她这一世就想做凉薄之人,万想不到遇上面前的人,在她凉薄时还温暖着“体谅”自己,然后用比她更平静的语气说出来“一别两宽”四个字。 她差点儿没忍住掉下眼泪。虽说怒气翻涌的两人,拼的就是谁比谁头皮更铁、嘴巴更硬、心肠更狠,其实最后结局只会有一个——两败俱伤。 “这里是有我的人,既然你要跟我断,那我也不能告诉你他是谁了。你想去哪里?或许我能安排送你一程,最后帮帮你,算作你被我牵连的赔罪。”苏牧野声音疲惫,老态龙钟。 叶凤泠喉咙肿疼,咬紧牙关摇头,她怕自己控制不住,被声音出卖。 “呵呵,也对,以你的性子,既然要断就会断的干净,就跟对韩表哥一样。我且问你最后一句,你……这是气话还是真心话。” 叶凤泠闻言,心里一疼,侧开头一字一顿:“真心话。”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也不看彼此,仿佛都在等着对方再度开口。 可谁也没再开口。 叶凤泠回过头就只看到一个背影,衣衫湿透、紧贴在身上的背影。 叶凤泠扶着身边桌案的手一紧,默默垂下眼眉,心道:终于说出来了。眼泪再忍不住涌了出来,黄豆大的滴落。 比她想象中要顺利,苏牧野也没有多纠缠,一切都不太真实,虚幻的如同梦境。狂风骤雨成为一切注脚。她哽咽地捂住了嘴巴,感受着一针一针的锥心之痛,脑子里的小人头破血流,捂着头哀哀而泣。 一直过了许久,她也没能站起来,蜡烛都燃尽了。孔二哥端着空碗回到厨房,一进门差点儿被她绊倒,惊呼出声:“我的妈!怎么蹲在这里,黑漆模糊连灯都不点?” 叶凤泠叫住孔二哥,拽着他硬邦邦的胳膊立起来,脚踩面前一滩水渍,强笑道:“刚刚突然头晕,缓了半天,现在没事了。你把碗放那里,明天我再收拾。” 孔二哥凑近看一眼她白的瘆人的脸色和两个兔子红眼,一巴掌揉上她额头:“天哪,你不会被暴风雨吓傻了!” 叶凤泠使劲推开孔二哥,抱着胳膊朝外跑,的确吓到了,吓得她浑身冰凉,连五脏六腑都是凉的。 到夜里,她就头疼的睁不开眼了,躺在被窝里浑身发烫打冷战。 童真正好领军医前来,赶走大呼小叫的孔二哥,让军医给叶凤泠扶脉。 再之后,叶凤泠被人抬到另一间帐篷,比和孔二哥那一间要小,却在叶维阳院子里。 …… 走出安西都护府和来时心情不同,苏牧野根本没有刻意避人,好在因风烈雨密,没有引起骚乱。但还是有人速速将生人入内的事儿报给了叶维阳。等叶维阳赶到生人出现地点,哪里还有人影,空余雨水卷起浑浊的浪沫。 苏牧野头淋大雨,回到墨盏几人身边。墨盏他们早在暴风雨开始前,就搭好了一个小帐篷,主要是他们拿不准苏牧野得多长时间解决完人生大事,在他们眼里,苏牧野千里迢迢私自往西跑一趟,怎么都得一夜……万万想不到,一个时辰不到,苏牧野就出来了。 墨盏拿出来随身带的烧刀子,递给苏牧野,又赶紧给他找干净衣衫换上。 其他人则冒雨飞速又搭出来一个帐篷,转移进去。 盘膝坐帐内,听雨滴落帐顶,望斗转星移、万物岑寂,风声卷电闪雷鸣而逝,似呼啸出悠久的悲伤。苏牧野抬头注视旷远沉默苍穹,在缓缓移动散去的厚重云层空隙,凝望寂寥星辰发出璀璨又晶莹的光芒。 像极了明眸善睐的清瞳。清辉流盼,光彩奕奕。 这么多年,只有一个人的双眸能长久停踞于心,无法忘记。 她的名字就像刻在心间的纹理,细密清浅,用力时看不出来,静下心却永远存在。 苏牧野终究敌不过多日疲惫和动荡情绪,孤独坐了半宿后,倒地睡去。 天亮透后,他抖了抖靴上冰露珠,踏马上路。 临出发前,苏牧野左掌握住悬在逐日脖颈上的婵娥利刃,摩挲两下,仿似下决心,撇动唇角,眉间挑起一抹邪佞:“吩咐照顾好她,顺便给雍曲长猿臂找点事做。” 墨盏点头。 第509章 钓鱼执法 第509章钓鱼执法 叶凤泠醒来发现自己住的帐篷和以前不一样了。她翻身坐起来,揉着额角,脑袋有些发懵。帐帘被掀开,顶头上司厨娘端碗进来。 她给叶凤泠熬了一碗姜汤,让叶凤泠趁热喝下再睡会,顺便告诉叶凤泠,童真已经跟她说过,今日大将军的饭交给她,柳涯休息一日。 顶头上司厨娘看叶凤泠端碗秀气地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内心感慨,她就说柳涯这小子前途无量,这才来多久,就得到大将军青睐,单独给帐篷不说,还挪到了大将军院子里,光这份殊荣和看重,就是多少人盼不来的。她打定主意,回家赶紧在亲戚里扒拉扒拉,看看有没有适龄小丫头。看柳涯的样子,应该喜欢温顺会来事儿的,西北姑娘性情开朗大方的多,还真得好好琢磨琢磨。 叶凤泠不知厨娘心里已经在畅想招她入门为婿,喝完姜汤,浑身热乎乎、软绵绵,她心情不好,懒得多想为何突然被搬到这里,蒙上被子,又睡了过去。 从搬入叶维阳院里起,无论是生活还是差事,一时都变得十分得心应手起来。生活上,童真凡事提点她,每日入夜后为她提来一桶清水,也不说为什么,就叫她随意使用。她要出安西都护府逛集市,要么童真陪她一起,要么会有其他军官陪着,帮她提东西、付银子。差事上,顶头上司厨娘越来越热络话多,不仅喜欢拉她话家常,还要介绍家里的小姑娘给她认识,美其名曰怕她孤身在外想家。 这几日天冷,又赶上叶凤泠来月事,便想熬炖驱寒的猪脚姜。可惜猪脚,也就是豕这种家畜在西北这边很金贵,加上处在戈壁滩上,光是凑足一锅猪脚,都得等上十天半月。叶凤泠依着以前记下的烹饪食方熬炖浓浓一小砂锅猪脚鸡蛋和老姜,浸泡半日,味道最是时候。 她自己盛出一小碗鸡蛋和老姜,把其余分成一多一少两份,少的给大伯父送去,多的给孔二哥留着,等孔二哥练兵回来吃。 顶头上司厨娘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逗笑叶凤泠。 她笑眯眯解释,大将军脾胃失和,老姜虽然滋补,刺激性也大,不适合一次性吃太多。而孔二哥,身体康健、胃口巨大,自然能多吃。 叶凤泠想了想,把食方递给顶头上司厨娘,微笑道:“因为我用的食材都是大将军自己掏腰包,不敢私自给别人。这是猪脚姜食方,大娘如果想做,可以照着来。” 厨娘千恩万谢,她其实就想要这个,吃不吃的放一边,偷学一手是正经。 叶凤泠回到自己小帐篷,吃了一口,姜汁里满是猪脚的胶质,就着热汁吃一口鸡蛋,浑身都暖暖的,隐隐作痛的肚子终于好受了些。 如今既然已经被苏牧野知道自己在这里,更清楚身边有苏牧野眼线,她也就不再那么慌张了。调理大伯父的胃是最重要的,其次……便是想想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 叶凤泠端着空碗回厨房,漫不经心地想着,突然开口问顶头上司厨娘:“大娘看见猪脚是谁送来厨房的么?我还以为这么多猪脚得等好几天呢。” 厨娘忙着抻拉面,头也没回道:“就是采办的老张头,他一大早提着一笼新鲜猪脚还有老姜,不是你昨晚说要用么。也就是你说话,搁我们要点什么,他不磨个好几天不算事儿,哼!” 叶凤泠看看脚边空荡荡的提笼,笑了笑道:“原来是他啊。” 这个老张头以前对她要食材也是一样敷衍,自从她被搬去叶维阳院子里住后,态度天翻地覆调转,但单凭一个普通采办,想一晚上凑齐这么多猪脚,也是不可能的。 当日,叶凤泠不经意间又交代老张头,说她要给大将军做西北雁肝,以形补形。老张头第二天一早苦着脸表示,寻遍了集市,也没发现卖大雁的,拿别的来凑数行不行? 可不过半日,老张头又兴高采烈跑进厨房,道他遇上赶来安西都护府卖猎物的猎户,扛着一肩头的货物,不光有大雁、还有各种天上飞、地上跑的,他来问问叶凤泠除了大雁还要别的么。 不消多时,叶凤泠便裹上厚厚狐领围脖,出现在了安西都护府大门前。 那个卖猎物的猎户急急转头要走,叶凤泠却面无表情道:“大雁都还没交货呢,你就要走?回去怎么交差啊!” 乔装猎户虽然扮作猎户模样,还专门带了个西北毡帽,可叶凤泠一眼看出,此人脚步轻浮,分明武功不低,不是神机影卫是谁。 影卫见既然被老大红颜知己认出,索性大方起来,转身撂下肩膀一堆猎物,一股脑儿卸开大雁、狍子、野兔、羚羊、野猪腿,真是各种野味,应有尽有,让人眼花缭乱。 叶凤泠紧绷着脸道:“你们怎么知道我食方上都需要什么?在军营里都敢安插这么多探子啊。你们老大没告诉你们,我和他没关系了么……你们不用再监视我了?” 这些问题严重超纲,不属于影卫回答范畴。但影卫心知,如果叶凤泠真把自己捅出去或者不收下这些猎物,那传回去大概自己一个失职是跑不了的。 他搓手咬着嘴唇,可怜兮兮看叶凤泠:“叶……啊,不对,柳……公子,我们老大吩咐了,照拂好您的日常起居,您看您这几日胃口不太好,我们传信过去,老大便连夜写了一些您喜欢的,又巴巴叫人千万不着痕迹送到您手边。” 叶凤泠不为所动,道:“厨房里谁给你们通风报信我的食方?” 影卫拱了拱手,含糊其辞:“柳公子是了解咱们这队人马的,我们不过领差事干活,做主轮不上我们,您的问题我一个都答不上来。求您看在咱们数次交手的份儿上,留点香火情,把东西收了。不然我真的……” 叶凤泠被堵的脸红扑扑的,望着一地杂七杂八野味,咬牙暗恨。枉她还以为苏牧野这次通情达理,真的放过她了,不想他根本没把她的话当回事,该监视监视,不光监视,还开始让人拐弯儿说情了。 别以为她看不出来神机影卫那副可怜相下面为老大抱屈的心情。如果放从前,她真的会感动,尤其想到苏牧野此刻正在前线打仗。可现在,她新恨旧怨一块涌出胸口,干脆铁了心肠,冷冷道:“果然是做了参军的人,发放号令不限于军队。不过我与他已经没关系了,他这么做,只会让我更恨他。你不告诉我厨房眼线也不打紧,找几个人我还是拿手的。烦请你传话回去,如果不想让我看不起他,就别再做这些事了。好聚好散,留线尚许相见。” 影卫被说得直噎,若是可以,他真不想伺候这位娇小姐啊,奈何老大隔三岔五一封信过来,他不伺候也得伺候。 他虽没读过多少书,但“好聚好散,留线尚许相见”的意思还是听得懂的,也就是说,如果撕破脸,不留下一丝颜面,日后那是连面都不见的。好家伙,影卫心里抹汗,红颜知己脾气好烈。有这样的拒绝在前,他下面的话便显得多么不合时宜…… 可是老大的吩咐,他又不能不做,所以只能撇了脸皮,收敛可怜相,木木道:“老大说了,叫柳公子等他忙完西南战事,届时会亲自回来解释。” 解释什么? 影卫摇头,他只管传话,反正老大的原意就是在叶三小姐发现他们踪迹时,说这句话,再递出来一封信。 叶凤泠原本因为月事,就心浮气躁,听过苏牧野传话,眼睛一挑,更觉荒诞,心头火气直接炸翻。她都说断了,还解释什么。如果愿意听解释,她早就在京都城地宫里就露面了、在苏牧野站在安西都护府厨房里时,就开口问了。 换一般人,应该都不会相信这是苏牧野说出来的话,毕竟他那么清傲骄矜的人,怎么会这么快打脸吃“回头草”。就算她这“回头草”还滴答着新鲜露珠、刚刚出炉,他可是从不缺女人自荐枕席的热门俏公子。 但叶凤泠深知苏牧野壳子下面装着的是蛮横不讲理的泼皮不要脸,一点儿都不疑心此话出自苏牧野之口。 苏世子都这么委曲求全了,她还是就坡下驴——这是叶凤泠从神机影卫眼神里读取出来的意思。她更气了! 要是可以,她真想亲手写一封信,奉送她此刻心里咒骂,摔去他脸上。不过她忍住了,不要大雁、不要那些野味,更不要那封信,扭头回了小帐篷,抱着膝盖生气。 孔二哥练兵回来找叶凤泠,表达昨日对美味猪脚姜的感谢。自从叶凤泠搬去叶维阳院子里,他身上被安排的活动更多了,不光要跟着练兵,还要跟在童真屁股后面解决处理都护府杂事。这是叶维阳亲自下的命令,孔二不敢违抗。 这样一来,等他忙完,往往已经月上三更,柳涯早睡下。孔二体谅柳涯每日日出前起床准备一天吃食,不忍打扰柳涯休息,只得悻悻落寞去睡觉。算起来,他们好多日没在一起聊天了。 孔二一点不见外的掀帘入内,见叶凤泠气鼓鼓,摸不到头脑,问道:“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吗?说出来,我帮你去讨公道!” 叶凤泠半死不活撩眼皮,恹恹无力。 她正想找孔二哥呢,无他,想跟孔二哥打听童真。 第510章 风干九重葛 第510章风干九重葛 叶凤泠托腮望来,眼波似流,勉力一笑。 蜡黄的脸、温柔的眼、娇弱的笑。 孔二哥发愣。 叶凤泠故作不知孔二哥的失神,其实孔二哥忙起来她是高兴的,再发展下去,她真觉自己是女人这事快被孔二哥看穿了。 拉回思绪,她一心一意问孔二哥童真的事。叶凤泠已经留心好久,童真极有可能就是苏牧野放在安西都护府里的“眼线”。她的理由很充分:一则童真叫人把她搬到了叶维阳院子里,还单独给她分配一个帐篷;再者童真每晚亲自提水,作为叶维阳亲卫首领,实在奇怪;还有,给孔二哥安排事、告诉老张头不可轻视她、找军官陪她逛集市……处处都是童真影子! 越想越觉得童真有问题。 孔二哥是耿直人,他问叶凤泠什么意思,难道童真是番波斯国的眼线? 叶凤泠瞪了他一眼,道:“当然不是,我怀疑他是别人的眼线。” 除了番波斯国还有谁?孔二哥糊涂了。鉴于这些日子他脑袋里装的全是打仗练兵,根本没空想别的,叶凤泠把神机影卫四个字咽了回去。 她本想一吐为快,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 到底为何没有说出去这个秘密呢?她不去想这个问题。 孔二哥最不喜欢话说一半,太憋屈了,他沉吟了下,扭脸出去把正在巡视都护府的童真拉进帐篷。 童真开始不知道孔二哥拉他干嘛,没太反抗,待意识到是进叶凤泠的帐篷,激烈地挣扎,奈何孔二哥那雍曲长猿臂的称号不是花钱买的,有力臂膀一钳,童真呆若木鸡被“捧”进了帐篷。 叶凤泠抬眼一看童真脸色以及躲闪视线,瞬间明了,童真知道自己是女人了! “你是不是别人眼线!”孔二哥声音大剌剌。 童真眼皮一突,猛地抬头:“什么眼线?都护府混进眼线了?” 叶凤泠不放过童真脸上一丝变化,眼光深邃悠远,她忽而困窘一笑:“没有,我逗孔二哥玩呢。想试试他是不是足够警觉,他没反应过来,反而把童真大哥你抱来了。” 童真推开孔二哥,恼怒他们两人拿眼线二字开玩笑,警告他俩,大将军查处奸细最清水无鱼,搞不好会死人的。 叶凤泠的大眼睛里有着露水一样的明亮,极快地答应着,跟童真对视时,如同滴晨露坠入古井寒潭,摇晃出高深莫测的涟漪。童真心虚地撇过眼,掉头离开。 叶凤泠在童真掀门帘向外走时,天真追问一句:“童真大哥,你怎么知道我每晚想用清水又不好意思麻烦大家的啊?” 童真脚步一滞。 “对了,我那日是病糊涂记不清了,后来听孔二哥和大娘说,是童真大哥忙前忙后帮我搬家,又找军医又帮我擦脸擦手。一直没好好谢谢童真大哥,今日一并谢了!” 童真叹息一声,回头看了眼仰着脸笑得像狐狸的叶凤泠,斟酌一番叶维阳对叶凤泠态度,眉间几不可见微鼓一下,道:“我都是听命行事,你要谢我就谢错了人。” 说完,摔帘而出,才走两步,袖子却被人从后拽住。 叶凤泠嘴角挂着浓浓笑意,语声却十分冷静,“童真大哥,话可不能说一半。我应该谢谁?大将军吗?还是谁?我知你是忠直磊落之人,我亦不会胡搅蛮缠。只是这些日子许多事让我迷惑。如果不说清楚,我可说不好明日大将军的膳食会不会出问题。” “你敢?”童真气急,抓住叶凤泠胳膊,眉毛根根横立,显然当真。 叶凤泠眼睛压了一下,又缓缓上抬,她心思极快转念,在若远若近的将士军兵练兵声、巡查兵吆喝声、零散士兵玩闹声中,用嘴摆出了戏谑口型——“你猜我敢不敢。” 几乎是霎时,童真脸砰的红了,神色却是阴晴不定。 叶凤泠好不容易把胳膊从童真的铁爪中自救出来,也不点破,掠了掠唇角,踮脚尖轻声:“童真大哥告诉我,不然我可能真的会直接去问大将军呦。我会怎么跟大将军说,可就不一定了。刚我没告诉孔二哥实情,那眼线二字可是我送给童真大哥的呦。” 童真面带惊异,似乎不能接受一直没什么脾气的柳涯忽然露出爪牙,只觉有一只大锤从他头顶砸落一般。“眼线”二字绝非儿戏,在安西都护府几乎跟“奸细”划等号。他在叶维阳身边多年,对自家将军多痛恨奸细了如指掌,就是眼前人,也是近几日才从叶维阳心里“可能是奸细”的池沼里爬出来。 叶维阳对付奸细手段,不仅有抓、捕、屠,还有不大肆宣扬的“欢迎告发”,也就是说,叶维阳欢迎一切人告发检举身边可疑人,一经举报,立即调查。自己没问题是没问题,可如果被告发是眼线,经过彻查后,还能否继续当大将军的心腹就不好说了啊。自己有没有心结、会不会埋怨大将军是个“雷”,大将军会不会猜疑自己不满、生出二心又是个“雷”。 柳涯太损了!也太坏了!把人心之间细若游丝的牵连和推敲摸得一清二楚。 童真常年在军营,接触女性最多就是厨房大娘及其亲戚,还有安西都护府外集市的小商小贩,第一次遇上睁着眼说瞎话、倒打一耙还让他说不出话的女人。 眼前女人显然不得到想要的话誓不罢休。 童真抬头望天苦笑,塌下脸极轻极快道:“给你换帐篷是大将军吩咐的。至于给你提清水是赵大人来信托付我。” 他想了想,继续道:“给你擦脸擦手一事我是无奈,早就想跟你说句抱歉。因为大将军交代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你真实情况,所以只能我动手。你可以放心,大将军和我都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外不容易,恰好你又精通厨艺也愿意留在这里,便替你隐瞒下来。大将军说了,等时局稳当了,你想走随便走。没人拦你。” 叶凤泠脸上风云变幻不住,垂下眼睑掩藏火焰般闪烁的光芒,“谁说我愿意留在这里的,赵向前?” 童真怔忪,下意识点头。 叶凤泠发出“呵呵呵呵”笑声不断,听得童真不由自主头皮发麻。 跟童真谈过后,叶凤泠回帐篷见孔二哥已经走了,脸色全黑下来,她终于弄明白到底谁是眼线了!哪里是童真,分明是答应向叶维阳求情、实则刀切豆腐两面光的赵向前! 叶凤泠深吸一口气,捂住又开始隐隐疼起来的肚子,脱鞋钻被窝。她得动脑筋怎么甩掉这群黏人又恶心的眼线了,不然等到苏牧野忙完西南战局,大概率是要卷土重来的。一想起昭阳公主,叶凤泠心又疼了一下。 虽然这么想着,叶凤泠还是被苏牧野的跋扈气得没睡沉。暮色西沉时,她懒懒起身,坐起来的同时就看见了放在枕边的书信。 一定是神机影卫看她不收,偷偷放进来的。叶凤泠立意不看,拿起信要撕,想到有碎纸屑留下,又要扔进炉灶烧干净。可等她蹲在炉灶前,辗转捏紧信封,又默默回了帐篷。 当信纸被抽出时,一朵风干的九重葛从信封里跌落下来。 叶凤泠捻起干花,认出这是长在西南最常见的一种花朵,因其有九种花色、生命力顽强、花开连片绚烂如海而得名。西南那边的姑娘,在花开季节都爱采来编在辫子里。她听白灵讲过,九重葛的花语是坚韧永不放弃的爱意。手里这一朵红色九重葛颜色艳丽,热烈如火,光想象都能感受到一片红色九重葛盛放时,何等夺目妖娆。 叶凤泠将花放置到枕边,犹豫了很久才慢慢将信展开看。 信纸很厚,居然有七八页。上来就先解释叶凤泠看到这封信时应该是已经觉察到神机影卫在身边。解释之后……叶凤泠反复看了两遍,都没捞出来正经意思。 她以为苏牧野要么解释他和昭阳公主那轱辘事,要么就是说一些情话哄她软下心肠,总之不会是她手里这封信的样子。 苏牧野先描述他一路向南路上风景,戈壁连着雪峰,点点湖泊似镜,云杉环拥倒映,风光如画。后讲抵达昆州拜访藩王,跟蒋奉奉见面诸事。最后又聊路峰性情跟以前比变化巨大,来了个下马威摆出九曲十八盘为难他。辛亏他性情变好,收敛骄傲,在军营里除了理理庶务、管管粮草,不操心其他。雍曲班扎这个时节风景很美,漫山遍野开满九重葛,有很多种颜色。他最喜欢红色,象征热烈,让他想起她。 若是没有决裂,单从书信内容讲,根本就是久别重逢的情人之间唠叨爱语,分享日常点滴。 叶凤泠自问自己哪里热烈?明明每次都是他很热烈啊! 而且,为什么要写给她这些! 叶凤泠心绪难言,没忍住嗅闻了一会儿信纸上的花香,一时脑子里全是那个人穿着风骚的白袍子跑去山坡上采花…… 待她意识到在愣愣发呆,使劲摇头,想别的事转移注意力。 路峰更加暴躁,还不给苏牧野面子。不知苏牧野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信中,字里行间无不渲染出一个独断专横、不讲情面的上司形象,叶凤泠嘴角上勾。 然她又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想偏了,心中一凛,连忙收起了笑意,然后慢慢起身,走向厨房炉灶,将信投入火焰,看它一点点化为灰烬。 只剩下那朵风干却依旧火艳的九重葛,被她刻意遗忘,静静躺在她的枕旁,望着她在帐篷内外进出、于日月交替中起身躺下…… 偶有风至,吹起一丝袭人花香,悠悠荡尽她的梦中。 第511章 从朋友到敌人 第511章从朋友到敌人 叶凤泠于叶维阳麾下专心颠勺之际,苏牧野正在各种人、事的团团圈圈里翻滚。 离开安西都护府一路向南,他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婵娥利刃上的血就没彻底擦干净过。他把在叶凤泠那里受冷眼攒下的火气全部发泄到路上的牛鬼蛇神身上。 从野狼群到绿林劫道儿、还有京都各方势力派来的探子、吐蕃和南诏潜入的刺客,林林总总,一个没落,全都奉献出生命倒在苏牧野半垂眼皮挥出的杀手锏下。 墨盏对于苏牧野腰杆挺直坐在马上,一身冰冷披风沙、踏落日,注视雪峰云霭的模样印象深刻。放以前,苏牧野能不出手就不出手。而现在,他次次第一个拔剑,不等对方报出名号,也不留一个活口,场面充满血腥和暴力。 有什么点燃了自家公子心里的火焰,放出一团冰雪般的雾气始终萦绕在公子双瞳内。墨盏知道,一切都源于叶三小姐。 同样清楚原因的还有苏牧野自己。他一路狂奔,甚少休息。可只要一休息,入梦便是她剪去如瀑青丝的样子,冷冷眉眼说凉薄话语,句句像刀片剐着自己的心。梦中惊醒,便有一股热血狂蛇般不受控制在血管里窜动……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在逐日背上的他,第一次恨一个人恨到蚀骨难安、爱一个人爱到咬牙切齿。是以,他的脸色始终阴沉得如雷霆密布。不仅吓住随行几人,还吓到跑来汇合的洗砚。 进西南山岭后,洗砚突然骑马哒哒哒追上。他从马上滚下来,哭哭啼啼抱上逐日的大马头,挂着眼泪向苏牧野诉离别之苦、重逢之喜。可惜一腔情谊换回苏牧野一脚踢。 洗砚一手拍簇新衣袍、看逐日撒开蹄子风驰远去,一手抹眼泪望墨盏,主子怎么了?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有洗砚加入后,队伍气氛明显好一些,主要是洗砚比墨盏多一张嘴,见缝插针在苏牧野耳边念叨些什么“不能和女人一般见识”、“女人越是生气越是在意,如果不生气才麻烦”、“分手这种话听听就好,哪一对小情人不闹掰几次,没有闹掰过的爱情算不上情比金坚”…… 洗砚见苏牧野俊颜冰冷坐地上喝闷酒,却没有叫自己滚开,心下狂喜,面上依旧不露声色:“若我说啊,叶三小姐也就是面上看着绵软,实际上性子硬的紧。这种性格必须顺毛捋。可别以为只有男人讲面子,女人动起怒来一样真真的。” 苏牧野冷淡的嗤笑一声。 洗砚一脸我就知道公子你拉不下脸来问我的笑容,掏了掏耳朵慢吞吞道:“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这话正反都好使。正着来,那就是郎心变酥软、梨花压海棠;反着来,便是任妾心如磐,敌不过水滴石穿。我觉得,叶三小姐一个人孤零零在男人堆里,天天围灶台转,原来诗情画意心肯定得不到疏解。如果这个时候,有人隔三岔五来一封有意思的信,给她的枯燥乏味生活增添点色彩,唔,想来叶三小姐肯定开心。公子,你说呢?” 当夜他们入昆州,接着便赶场一样拜藩王、会蒋奉奉、打马奔雍曲班扎,足可称得上连轴转。等苏牧野有空静下心细想洗砚话时,已经抵达雍曲班扎军营。 洗砚翻出来不知什么时候买好的精致信纸,备好晾干的九重葛花朵……九朵,一种颜色来一朵。色色准备好摆到了苏牧野的书案上,然后又把神机影卫传来的叶凤泠近日食方和日常小札摊开…… 待苏牧野沐浴出来,桌上摆的满满登登。他冷冷瞥视自作主张的小厮,目光如烛,脸色骇人。 洗砚不怕死进言:“公子派人盯视叶三小姐,以叶三小姐的聪明,早晚都会发现,若公子不提前写点什么,只怕会新恨加旧怨。” 打蛇打七寸,洗砚还是很能摸清苏牧野想法的。苏牧野近日就是在头疼此事。他当时是又气又累,昏了头顺着叶凤泠意思说话。其实还没走出安西都护府他就后悔了,意识到自己在把事情越搞越糟。但一惯骄傲不允许他回头腆脸开口解释,就这样硬撑着一口气到现在。 表面硬气,心底其实在敲鼓,他也在想叶凤泠如果发现神机影卫踪迹会如何。会不会直接告诉叶维阳,还是忍气吞声不理会?前者可能给自己带来大麻烦、后者……貌似他都不相信叶凤泠会忍气吞声。 辛亏事情多,忙的他有借口短暂逃避。然逃避不是办法,他总要想方设法把两人的关系掰回正途,而且必须在他回京都之前。 苏牧野端起茶盏,啜饮一口,然后不经意间问:“最近可有新出什么时兴话本?” 墨盏茫然望洗砚,洗砚打了个手势,心领神会,伸出脖子说道:“今日帮王庭王幕僚跑腿送信给贺小姐,看到贺小姐正捧一本《虐恋情深重圆记》看的入迷,公子要是有兴趣,我给公子讲讲?” 苏牧野一眼狠狠瞪过来,一言不发,却是坐下拿日常小札看起来。 洗砚朝墨盏递了个“我说的没错”眼神,清清喉咙,开始讲述他嘴里的《虐恋情深重圆记》。天作之合的才子佳人因缘际会下相逢、相恋,遭遇重重误解、分歧,不断冲破难关,解开心结,最终和睦如初,甜甜美美度过一生。故事俗套、情节单调,唯剧情和苏牧野正在经历的情关如出一辙,听得苏牧野眼神眯了起来。 他放下日常小札,手指轻击书案,没着急下结论,叫洗砚想办法弄来好几本情爱话本。仔细研读一夜,方磨磨蹭蹭下笔。一封信写了改、改了写,几经易稿,写文理文章都没达到这个字斟句酌的劲儿,把洗砚看的摇头叹气,勾墨盏脖子道:“记住了,虐妻一时爽、追妻忙断肠。” 在两位小厮眼里,冷静自持、嚣张霸道的主子,自从跌进叶三小姐这个坑后,那可真是离经叛道、打断牙往肚子里咽……真像那等被姑娘小姐勾引得魂不守舍的愣头青少年,拈轻怕重,偏偏还要憋着一口硬气,把嘴硬一词表现的稳稳的,只折磨自己日夜难眠、情绪无常。 他们也就是偷偷想想,当着公子面,就是洗砚都不敢这么说,只恭谨守在一旁,同时跟墨盏提前备好送信儿渠道,确保信一经定稿写好,就能立即插上翅膀飞去西北。 除叶凤泠这边,苏牧野还有其他头疼事,打头便是和安南都护节度使路峰关系。以前他们关系还不错,明暗相补,互为便利。自从苏牧野来到雍曲班扎地区的军营,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先是苏牧野看出来路峰性情大变,喜怒无常、暴躁不堪,安南边防军内一丝杂音都无,非常不正常。再者,自来敏锐十分的苏世子,发觉军中上下对自己好似有些偏见,表面恭顺,带着讨好的嘘寒问暖,实则事事架空他,美其名曰让他好好休息。 “世子,您如此尊贵,这种小事怎么能让您做?我们来就好!” “这是最近新出的战报,请世子过目。节度使将军说了,如果您有不懂的,直接去问他。但我们觉得,哪里会有世子不懂的事呢,嘿嘿嘿嘿。” “世子,为何要来做参军,莫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我们有世子这般身份地位,在今上那里那么有面子,我们可不来。啊,这就是我们跟世子的差距啊,惭愧惭愧!” 苏牧野漫不经心应付过去,私下找来王庭,也就是青山白刃王宇庭密谈。王宇庭早在数月前就通过曲折方式跻身路峰幕僚团队,混的还挺好,不仅得路峰几分重视,还交下一二“知己”,大家同是幕僚,在共同为路将军出谋划策的同时,合伙交流升官发财合法手段。 王宇庭告诉苏牧野,路峰不光性情大变,且功夫和记忆力似乎都出了问题。这些日子,路峰悄悄派人抓回许多游医,全都严密关在路峰院子里,若非他细心,也难发现。另外,在跟吐蕃、南诏敌军对峙过程中,大仗没打,小仗好几场,全以安南边防军胜利为终。现在军中士气高涨、路峰嚣张得意。王宇庭觉得不对劲,但他一个人能力有限,只能徐徐观察。 苏牧野倚门目送王宇庭,挑眉细思,这事有意思了,难不成路峰得了不治之症?想了半天抬头,就见洗砚领着两位前凸后翘的丫鬟立在眼前,朝自己挤眉弄眼。 苏牧野眉眼深邃飞扬,潋潋而飘,瞬间把两个丫鬟飞的面红耳赤。她们眼角余光不住瞟浮在地上的清俊影子,却是等了又等,翩翩公子也不搭理她们。就见苏世子站门口不停地吩咐随从小厮和军士做事,不进屋也不出屋。 一个丫鬟大胆抬眼,抛出媚眼,眼尾微勾,略略有些撩人,明显受过调教。她深吸一口气,望向天然含情桃花眼颤抖唤了一声:“世子爷……”音线柔美、一波三折。 苏牧野浪荡笑开,笑得两个小丫鬟浑身立即酥软、花枝乱颤,他问:“谁让你们来的?” 那个大胆的丫鬟连忙道:“禀世子爷,是节度使将军,特意找礼仪婆子教我们礼仪,等我们练的过关后才松口叫我们来的。将军说了,世子爷从未随过军,就算有小厮,到底比不上我们细致。我二人定当尽心竭力照顾世子爷,让世子爷如在家中。” 第512章 党项族祭祀 第512章党项族祭祀 苏牧野看着她,眼里笑意已消失,语调悠慢:“噢……既然如此,你们先在这里跳个舞给我看看。” 两位胸怀大志的无辜丫鬟,顾不得羞涩,起舞弄清影。 在她们跳舞期间,苏牧野没有停止吩咐军士干活,这就造成人来人往的院子门口立即拥挤一堆无聊军兵,探头探脑、交头接耳。 一曲舞毕,苏牧野抱臂抚面,点头道:“还可以,换一支舞,继续。” 就这样,两位无辜丫鬟迈向可怜,足足跳了两个时辰,没有歇息、不给水喝,最后坚持不住,噗通噗通接连倒地。 苏牧野嫌弃地瞥她们两个一眼:“你们的体力太差了。这般体力哪能伺候好我。话说,我若不要你们,回去路将军会不会杀了你们,嗯?” 无辜而可怜的丫鬟面色煞白,血色褪得一滴不剩。对上苏牧野冷漠又怪异的眼神儿,当即把节度使大将军所有交代都说了出来。比如,最好伺候到苏世子床上去,如果能怀上一儿半女,她们就能跟去京都了。再比如,要留心苏世子都和谁交往,把苏世子平日做事说话都记下来,上交节度使大将军。 苏牧野眼里最后一抹平淡彻底消弭,看两个丫鬟就像在看两个死人。在这一刻,两丫鬟心里同时升起一句话——清高尊贵苏世子哪里会看得上她们啊。 苏牧野嘲讽笑道:“事儿我知道了,你俩可惜了。慢走,不送。” 当夜,路峰亲自宴请苏牧野,特地为自己的唐突致歉。苏牧野玩味笑笑,不接话茬。从前是朋友,未来可能不是,从前是敌人,未来可能也不是。朋友、敌人,总在变化着。 丫鬟事件后,军中稍微有些眼色的将领都看出来,新来的参军和节度使大将军有点不对付。别看他们一个是三皇子的亲表哥,一个是三皇子好友,同在三皇子身边,偏偏气场似乎极为不合。俩人也不撕破脸,只是前者整日在军中晃来晃去,把茅厕的石头都研究了一遍,且有继续晃荡趋势,气的后者颁布好几条军营新规定。后者则除非必要,甚少叫前者参与军事讨论,还是在幕僚提醒下,才忍气把粮草庶务交到前者手上。 幕僚一这样提醒:“大将军若完全架空参军,只怕朝廷那里不好交代。就是三殿下来信询问,只怕也难回啊。” 幕僚二附和:“如果大将军信不过参军,不如只分一些出彩不易、出错轻松的庶务给参军。这样一来,对三殿下那里可以说您倚重新参军,只要出了错,那怎么办还不是您说了算嘛。” 幕僚三附议:“依我之拙见,最容易出错的就是粮草,但若全部交到新参军手里,只怕也有不妥,最好是大将军再派一人,名为协助,实为监督,更可随时插手。” 路峰点头,目光在一众幕僚和副将之中扫过,问谁愿同新参军一道管理粮草庶务。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节度使大将军不满新参军,摆明要下绊子,这时候跟着新参军,就算是去做卧底,那也容易跟着吃挂落,最后两头不讨好,不划算。 便见一人踱步站出,正是气宇轩昂、朗眉疏目王庭。 路峰甚感欣慰,许给王庭许多好处,拍板定下了苏牧野同王庭一起掌管粮草的事。 有一就有二,从粮草到军备,千头万绪,苏牧野跟路峰接触和交手愈发多了起来,所有人白着脸站在一旁胆战心惊,不见血腥,杀气漫天。这俩人哪个都不好惹,大家连劝和都不敢劝,只能观战。 自古以来,军营里将军负责战场上主战,参军主持战前战后事务,二者相辅相成、珠联璧合。配合的好,无往不利;配合的差,丢盔弃甲。眼下这支庞大的安南边防军中,主将和参军的争斗,已经快比雍曲班扎真正战场上的争斗都要精彩了。 …… 不提苏牧野如何抗衡路峰,和路峰在试探中磨合争斗。在安南边防军和参军陆续到位后,雍曲班扎地区的抗敌压力被大大缓解,该地区居民终于不用四处逃窜、找地儿躲藏了。大家都跑去安南边防军后方,盼着大战尽早结束,他们好能重回家乡。这些百姓之中,有一撮游牧民值得关注——党项族。 据说,党项族族长日前带领族人偷袭了一次南诏军营、全身而退、空手而归。之后穿山入林,藏匿行迹,一晃就到了安南边防军大后方。没人知道他们行走的路线,也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去一趟南诏军营。只知道这支人数不少、男女皆骁战,小孩都能骑马射箭的族群举办了一场盛大祭祀,燃放焰火、载歌载舞。 路峰和苏牧野都很关心党项族,分别派人或明或暗去摸情况。因他们同时也都在关注对方,是以第一时间知道了对方的举动,两人各自沉吟、各自思索着。 同样还有一人关心党项族,那便是远在西北的叶维阳。叶维阳听童真汇报完党项族异动,叫来孔二,问他,党项族什么活动会燃放焰火、载歌载舞。 孔二问清来龙去脉,也不藏私,告诉叶维阳,这是一种招魂送行仪式。党项族人若非正常死亡,被人杀的,杀人者身上有死者冤魂;被动物杀的,动物身上粘附死者怨念。为让死者无牵无挂投胎转世,需要将谋杀之人或动物的骨头放进祭坛,超度终结。 孔二浑身躁动,满眼阴霾,高声喊道:“这么说,白翀那个混蛋肯定跟着南诏军团来雍曲班扎了!我要回去,给我的小妹妹报仇雪恨!” 这一段故事,叶维阳了解。孔二,真名拓拔耀真,乃现任党项族族长第二子。数年前一拨南诏流民流窜到雍曲班扎,挟持了党项族族长之女,索银不成,杀人泄愤。当初那拨流民贼首就是白翀。后来白翀姐姐入主南诏宫廷得南诏王喜爱,一朝得势,白翀一跃成为大将军。几年之内,统帅南诏主要军团,成为南诏着名国将。 弄明白祭祀缘由,叶维阳便没有放孔二回雍曲班扎。从南诏军队反应看,党项族应该没杀成白翀,可能只是取到一块骨头,不然也不会举办祭祀活动了。既然党项族已经躲到安南边防军后方,显然是要蛰伏起来,这个时候若放拓拔耀真回去,叶维阳的筹谋便没什么用了。 不知叶维阳跟拓拔耀真,也就是孔二哥说了什么,反正孔二哥闷闷不乐、大步流星冲进了厨房,找叶凤泠,也就是柳涯出都护府去外面找酒喝。 叶凤泠把手擦干净,看眼孔二脸色,想了想,让顶头上司厨娘帮自己看着锅。从灶台一侧条案下摸出来一个灰黢黢的小坛子,在孔二哥眼前晃了晃,眼弯弯成月牙。都护府里非行宴禁止饮酒,这是军令。 两人不敢打破如山军令,走出都护府,坐栅栏跟儿喝酒。确切的讲,是孔二哥喝、叶凤泠看着、听着。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金色的阳光暖暖打在脚面上,带了层荧荧光晕。叶凤泠手编一根草茎,陪孔二哥发泄愤懑。 这小坛酒是采办老张头拿来孝敬叶凤泠的,估计想借叶凤泠的手试探着送去叶维阳跟前。奈何叶凤泠装糊涂半路拦下,藏了多日,现在拿出来喂到孔二哥肚子里。 酒是烧刀子一类烈酒,味冲酒劲大,几口下去,孔二哥就上脸上头了,醉话连篇。叶凤泠偶尔转过目光看看春色、偶尔歪头看看孔二哥,微微笑了。 自家大伯父肯定对孔二哥有安排,从大伯父不断往孔二哥身上灌输施加东西就能看出。可能是觉得孔二哥嘴不严、或者是还没到时间,总之大伯父没跟孔二哥摊开讲明白。她想,自己能看出来的事,孔二哥自己肯定也清楚。不然也不会这么想回家,叶维阳不让,他就真的不回。 一些情绪,总要发泄。如同枝上会长叶、叶间会开花、花里会结果、果里冒新芽。 待孔二哥完全喝醉,抱坛开始打鼾,叶凤泠起身招呼士兵把他抬回帐篷。她则举步回厨房继续围灶台奋斗。路上,她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看,猛地回头,就见一群士兵坐在都护府的路上晒太阳,没人注意她。叶凤泠凝视那群士兵极久,意味深长,看来赵向前不是唯一眼线,安西都护府里还有其他明面上的人是神机营的。 叶凤泠曾有那么一段时间,纠结要不要告诉叶维阳神机影卫的事。她大概猜得到神机影卫不仅仅散落于安西都护府,可能各个都护府里都有。但是否会因为自己的缘故,安西都护府里的神机影卫最多呢?这么多的神机影卫会不会刺探出更多的信息,传递出去?她着实替自家大伯父捏了一把汗。 但她转念一想,只要说出神机影卫,就得说明白自己是谁,那她就别想继续在外面混了。加上,也许神机影卫并不一定同叶维阳为敌,她就在寝食难安中熬过一日又一日。 她心里清楚,自家大伯父不是一般人,论打仗,没问题。论敌后工作,肯定也没问题。不见就是赵向前那样绝顶聪明的人,这么多年都还徘徊在伊州城呢,没能进到安西都护府里来。这些神机影卫们,极大可能都在外围溜达,当当士兵、干干杂活,真能打入叶维阳心腹团队的,少之又少,极大可能没有。 不过这些都是她的猜测,真实情况,就连叶维阳自己都不敢保证。而那最清楚的人,她也不想再问他了。 因为……战时他再不能来西北,等战后,他来之前,她一定想出办法离开了。 虽然叶凤泠白日里不得空闲,忙着在厨房张罗,可是每每深夜熟睡半梦半醒时候,总是会习惯性靠去枕头一侧,嗅闻那抹花香。每睁开眼时,都要过好一会儿,才能想起,她和送花之人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她不再想做苏家的世子夫人,而那人……纵此时还心有不甘,只要时间够长,一定会忘了自己…… 第513章 “恶性循环”怪圈 第513章“恶性循环”怪圈 每次醒来,余下的夜晚,大约都是睡不着的,只不过她强迫自己不要深想睡不着的原因。有时候她干脆起身,点亮烛火,静下心回忆食方,或者默写香方。一段时间下来,食方积累一摞、香方积累一摞,堆在床头,蔚为壮观。 只有一事,令她颇为烦躁,每每打乱她平静下来的心绪。隔三岔五,就有一封信突兀出现在枕边。叶凤泠试过关牢帐篷、试过请童真找人守帐篷门口,都没用,信还是会出现。有些时候猖獗到她趴在桌子上睡着时,睁开眼,信就在脸上……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不知如何形容心里的惊惶,生怕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坚定心意被摧毁,尤其信上内容越来越私密,什么路峰赏丫鬟、幕僚赠美人的内容都有。比这更不要脸的是,苏牧野还把他的春梦写在信里。她算是体会到这位探花郎的文笔有多婉约、辞藻有多绚烂了,字字不离燕婉情,句句皆淌风流意。还未读完,她已经脸红心热,整个人扭成麻花,连烧的时候都要背着人,生怕被人看到。 叶凤泠气的直跺脚,把那朵干花一并烧了……然而三日后,又一封来信里,夹着新的一朵九重葛到了……叶凤泠被气疯,头埋在被子里,闷了半日闷出来一条妙计。 不过片刻,叶凤泠捏着一封热气腾腾的信走出帐篷,直奔童真而去。她把信递给童真道:“童真大哥,上次你不是说跟赵向前赵大人私下有通信么。我想给他寄封信,能不能劳驾您找人送信时顺带把我的信带给赵大人?” 童真心里猛地一突,看叶凤泠。 叶凤泠意有所指动动手指,羞涩一笑,意思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心仪赵大人。 童真吞了吞口水木讷道:“呃……行倒是行,就是赵大人三十多了,貌似原来娶过媳妇,还是个高门小姐,后来死了……你了解么?” 叶凤泠低垂秀眉,莞尔:“谁没有点过去啊,我还被人耽误过呢。这些没什么,赵大人屡屡为我打算,我深感于心,无以为报,唯以身相许,奈何他在伊州、我在这里,时局又乱,只能以信寄情,聊表心意了,还望童真大哥为我二人牵线搭桥,多多相助。” 童真听得脸红,心道柳涯这人,真是难以捉摸,一时一个想法,不过跟赵向前关系,貌似确实不错,在伊州城时就听说他们两人月下谈心……唔……懂了,郎有情妾有意。童真不再劝,痛快地把信寄出去了。 此后,叶凤泠每收到一封苏牧野硬塞来的流水账信,转身就给赵向前写一封一往情深、深情款款的示爱信,然后送去童真那里。童真好几次欲言又止,望叶凤泠的目光带着点同情。寄信这么多次,一封回信都没有,也不见柳涯伤心,还一个劲儿写,这得是多深重的喜欢啊。 实际上,赵向前一封示爱信都没收到。叶凤泠的信,一封不落,尽数被劫走、加急送到西南雍曲班扎某人手里。 第一封信送来时,洗砚捧信匆匆入帐,“公子,那边来信啦!” 苏牧野正在用饭,闻言筷箸掉地上不捡,眼冒喜色,不擦手就接过信打开。待看完,他慢慢抬头,磨着牙问:“这信还有谁看过?” 表情太瘆人,洗砚被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小心翼翼摸风向回答:“没人看,传信就说是叶三小姐写的。怎么?信有什么问题么?” 苏牧野腾地站起身来,把桌子掀了,直直冲出了营帐,走到逐日跟前,才冷静下来。他的两抹薄唇紧抿,看起来显得俊魅冷情。黑色纤长的睫毛经过日光照射,投下两片淡淡的阴影。 自顾自平息一会,方重重喘气,目光重又变得冷静深沉,沉默地走回营帐。 洗砚简直吓傻,觉得自家公子莫不是相思病病入膏肓,行为严重失常。 他不知,苏牧野心里正是一阵热一阵凉,类似走火入魔、抽筋洗髓。 两人见完,他这边没有一日不在想她。而她呢,饭没少吃、觉没少睡,在叶维阳固若金汤的都护府里混的风生水起。 再反观自己,不仅夜晚睡不沉,白日操心军务间隙还要绞尽脑汁琢磨写信。借鉴时兴戏本不算,都沦落到拐弯抹角向貌似老成持重的王宇庭取经,问他如何挽回心爱女子,打听怎么才能让女子消气。 在做这些事时,他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好笑,现在看着手里情意绵绵的字句,明知她在故意气他,还是忍不住怒从心起、继而悲从中生。尤其想到自己写了那么多封信,她回都不回,还把千里迢迢代表心意的九重葛烧了……他又妒又怨,恨不能把她按在床上打…… 苏牧野紧紧握了下手掌,信碎成粉末。他的心如同转轴水车,上上下下翻腾。压下莫名愤怒,慢慢吩咐洗砚道:“盯着点赵向前,以后所有叶凤泠的信,严禁拆开,违者必罚。” 洗砚脸青了白、白了青,脑内风暴狂转,有点明白过来苏牧野突然发飙原因了。好在他也算经历千磨万击,坚劲得如韧竹一般,听完匪夷所思吩咐后,难得不多嘴,讷讷领命,慌不择路往外逃。 从此后,西北戈壁滩和西南高原岭地之间,形成了一个“恶行循环”的怪圈。苏牧野给叶凤泠的信由三日一封变成两日一封,后来是一日一封,而叶凤泠给赵向前信的数量也随之水涨船高。可怜螺丝钉赵向前赵幕僚手里的活儿是越来越多,无辜的扮演着毫不知情的忠心工具者,并且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在老大那里已经记了密密麻麻一厚本小黑账! 黑账越记越厚就算了,一日赵向前突然接到一纸调令! 调他离开伊州刺史府,去安西都护府就职的调令! 这是叶维阳的杰作。童真看不下去叶凤泠对赵向前感天动地、誓不回头的“单相思”,将此事详细上报叶维阳。主要是,叶凤泠寄信寄的过于频繁,频繁到跟军讯、政务一般,谁都不敢担责。 别人不知道叶凤泠是女的,叶维阳是知道的。而且叶维阳猜测赵向前也早就知道了,不然为何频频在自己面前为叶凤泠说情,还私底下来信央求童真照拂柳涯。可见,赵向前对柳涯并非完全无情。 一切误会在此刻被完美迭代,蜕变成为一个更大的误会。 赵向前虽然是跛子,一点不影响其在叶维阳心中地位,十分受器重。这些年之所以留赵向前在伊州,一是伊州在安西都护府东边,乃后方,必须留一个稳妥之人看着,再者叶维阳始终坚信时间是检验一个人忠诚与否的一道试金石,想完完全全成为他的心腹,必须耐得住寂寞。赵向前这些年做的让他颇为满意。另外,便是赵向前自己表示不想离边境线过近。 这里头还有个缘故。赵向前最初来西北不是一个人,是带着媳妇的,还是个高门小姐。两人私奔跑到西北这边,想隐姓埋名定居下来。可惜正逢那几年边境乱,番波斯国人常常流窜到边境小镇为非作歹,高门小姐被番波斯国人抓住,不堪受辱,自尽身亡。赵向前也被番波斯国人打断了一条腿,历经艰难,逃脱出来。后辗转数年,终谋得叶维阳青睐,成为伊州刺史幕僚。有着这段经历过往,想来定然对边境线上的小镇有着特殊阴影。非必要,叶维阳不准备叫赵向前往西挪。 不过身为礼贤下士好上级,叶维阳也为赵向前终身大事考虑,留住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一个家。柳涯嘛,在叶维阳眼里,是无父无母的孤女,有几分急智,人也踏实,而且还出身京都城,看起来识文断字,跟赵向前除了年龄上差的有点多,其他条件莫名般配。 思及此,他便十分好心地另派两位得力心腹去伊州接替赵向前,把赵向前替换出来了。 赵向前迷迷瞪瞪,有点儿摸不清状况,他一面给神机营去信,一面收拾包裹,骑马哒哒哒跑到安西都护府,在叶维阳和童真意蕴万千的目光中,被吩咐去跟柳涯打招呼。 正巧叶凤泠又写好一封示爱信,拿来给童真。 都护府里正是午憩时光,宁谧盎然,一蓬蓬草叶无声昂扬,荆棘枝头吐出蕾芽,空中充满了小虫子们呢喃的繁音,上面覆盖着的,是士兵军将们淋漓鼾声。破过静寂春色,叶凤泠抬头正面赵向前。 她努力调整着面部表情,生怕自己忍不住上去揍赵向前,款款递信给赵向前。 赵向前不知自己马甲已经掉了,嘿嘿笑着接过。 叶凤泠微低下头,左右瞟一眼,见无人经过,迅速朝赵向前行了个女子礼。唬赵向前一跳。 叶凤泠又甜甜一笑,似西北正下来的雪白大蜜桃,尖上顶着一丝红晕的那种,甜的发腻。齁赵向前发懵。 待他回过神,叶凤泠已经走远。他一面慢慢走向自己的帐篷,一面打开信。 一目十行,赵向前本就不利索的腿脚直接跪了,他跌坐在自己小帐篷门口,眼冒金星——叶凤泠给他的信,第一句话就是——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地地道道、标标准准情诗! 第514章 向焉耆进发! 第514章向焉耆进发! 赵向前爬起来去找童真了解实情,他现在可算明白大将军和童真看自己的眼神哪里怪了。 听童真拍自己肩膀劝自己别太强硬,哪怕不喜欢柳涯,也要给小姑娘一点面子,收那么多情信都不回一封,人家柳涯得多伤心呐,赵向前欲哭无泪,咬碎牙吞下这口黄连。掉头来找叶凤泠。 他绷着脸,恭敬站在厨房里,朝站在灶台前挥大勺的叶凤泠拱手:“以前多有得罪,还望柳公子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啊!”那么多封信,自己没收到,肯定有人收到了。谁收到,不用问脚趾头都能想到,赵向前怕的要死,若不是厨房里那些厨娘们左瞥右瞄使劲瞅,他得跪下求叶凤泠放过他。 说话时,赵向前变成一脸痛心疾首,就差将心剖出来的样子。 叶凤泠很认真地回头:“没有怪罪,何来原谅。我心仪赵大人日久,想跟赵大人同行同止。哎,可惜我不是女儿身,不然……” 见赵向前被调来安西都护府,叶凤泠第一反应童真好八卦、自家大伯父好喜欢做红娘啊,旋即心一凛,意识到或许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这些日子,她住都护府里,日日接触的厨娘们基本都是附近村镇人,大家整天议论焉耆、疏勒动乱,猜测着边境局势走向。西北这边的百姓,跟京都城百姓最大的区别,就是对战事极为敏锐、对军队将领痴迷,京都城八卦榜那些东西,在西北没人看。可一旦说起来哪里可能打仗、驻军将领身后二三事,那人人都能讲出一箩筐东西。这些将领,在百姓面前,就跟走秀的宠儿一般。 顶头上司厨娘已经给叶凤泠普及完叶维阳背后叶伯爵府一二事、童真副将背后一二事以及叶维阳心腹团队要员诸事等等。同时,她这两天一直絮絮叨叨担心家住焉耆的妹妹家。 最近焉耆、疏勒的许多流民开始往东跑。这可不是好兆头,只能说明,焉耆、疏勒再往西的吐火罗,有异动。 赵向前被调来安西都护府,说不准也有这方面原因。 叶凤泠的话惊呆一众吃瓜厨娘。大家面面相觑,开始用新的眼光打量叶凤泠,暗道,难怪柳涯看不上她们推荐的西北姑娘们,原来……原来好这口……不过,柳涯喜好是不是有点儿忒怪,不要女人要男人就算了,挑的赵大人年龄大、腿脚差、还一脸精明贼像,怎么看怎么都担心被对方卖了…… 新晋绯闻男主角瞪大眼,别人不了解叶凤泠到底是谁,他了解啊。大将军的亲侄女,自家老大红颜知己,现在是悄咪咪稳在此处,等未来身份曝光,大将军得怎么看自己……想想就头皮发凉。 无论赵向前怎么说,叶凤泠都是你说你的,我对你有情是真的,到后来整个厨房的厨娘们都开始劝赵大人,别再当着人面这么说了,没见柳涯委屈的眼圈都红了么,换她们来劝柳涯。 赵向前脚踩棉花,浑浑噩噩回到帐篷,歪歪倒去床上,气的捶胸。第二日一早,他抱病躲在帐篷里不出去。可惜他料不到叶凤泠比他想的更不按套路出牌,端着熬好浓香白粥,前来探病。 赵向前脸色微变,磨牙小声问叶凤泠到底如何才能放过他。 叶凤泠放下碗,凉凉低笑了一下:“简单,你帮我想个办法,逃离你们的人的监视。” 赵向前把随身携带的匕首递给叶凤泠,老实说道:“叶小姐,想必你已经了解我的身份了。我现在任务之一是保证你安全待在此处并严密注意你的动向,若我放你走,老大会砍我脑袋的,所以如果你想走,不如先用这匕首捅死我,这样我死在你跟前,老大说不定念在我一片忠心的情份下,给我修个好看的坟头。” 赵向前说完,还指了指胸口,把一刀毙命的位置给叶凤泠点出来,让叶凤泠下手找准,免得他多疼好几次,叶凤泠还累手。 叶凤泠颠了颠手里匕首,问赵向前,就不怕自己把他搞死么?这个搞死,明显不是捅死。说实话,叶凤泠认为,如果自己豁得出去,搞死赵向前不太可能,但搞废还是不太困难的。光冲知道他身在安西边防军、心在神机营这一桩,就足够做文章了。 赵向前告知叶凤泠,他先前诓骗叶小姐信任的事确实不地道,叶小姐撒气是应该的。但叶小姐身为叶伯爵府的小姐、大将军亲侄女,自然心胸宽广、得饶人处且饶人,气出了肯定就会放过他的,这点胸襟还是有的。况且把他搞废、搞死,对大将军有害无利、对老大有害无利。当然了,叶小姐真过不去这个坎儿,他也没辙。 这副滚刀肉的嘴脸倒是打消了叶凤泠继续写情信的念头、以及在赵向前身上下手的想法。赵向前这人光杆儿一个,拼不要脸,叶凤泠是拼不过这种人的,她偃旗息鼓,另起炉灶。 见叶凤泠停止“作妖”,赵向前心里抹冷汗,同时更加警惕起来,他意识到自己接手了一个多么棘手的烫手山芋,叶小姐不亏是老大红颜知己,冲这份能屈能伸、收放自如的劲儿头,那一般男人都受不了。 赵向前的“病”痊愈了,叶凤泠不再送信,两人还都丝毫不觉尴尬地聊天打屁,童真和厨房一众厨娘有些唏嘘,心里五味杂陈。 打打闹闹、鸡飞狗跳的时光很快飞逝,一夜,前线传来军讯——番波斯数万大军,自吐火罗一路向东,直奔疏勒,兵临城下。 如许多人所料,番波斯国同国朝的战争,在西北边境,打响了。 春风不知愁,揭去黄沙一层又一层。天昏地暗、荒漠广袤,日照和云影都无法给这幅画面增添一丝柔情。叶凤泠骑着一匹马,在黄沙之中随同行军人马小心翼翼踏足在锯齿形的沙丘之间,深恐不慎就会踩入流沙漩涡。 番波斯国兵围疏勒,叶维阳立即调就近驻军援助。疏勒城护卫之战打了三天三夜,最终解救成功。转头看,焉耆却落入了番波斯国手里。 这次番波斯国为挺进国朝,在吐火罗地区做足准备,摆明有备而来,且意图不小。叶维阳权衡再三,选派一员猛将宁昆率骑兵营绕去焉耆后方,伺机而动。跟宁昆搭配干活的参军便是赵向前。赵向前出征没问题,一点儿磕巴不打,提了唯一一个要求,带上叶凤泠一块。 如果自己身上马甲没掉,肯定不会带叶凤泠,毕竟小姑娘太麻烦了。马甲掉了,赵向前想的就多了。叶维阳这边好说,老大那边,对那批要命的情信迟迟没有反应,只能说明在憋大招,赵向前着慌,生怕自己出征时被营里兄弟们“教训”。这事搁以前他不信,架不住亲眼见识过老大千里奔袭只为会美一面的壮举,他觉得,拿自己撒气这种事老大还是干的出来的。所以,纵然离美人越近麻烦越多,赵向前还是选择将自己和美人牢牢捆绑,以保证自己的安全。 想法是这么个想法,但运作就看赵向前手腕了。他先找到叶维阳,隐晦暗示自己跟柳涯目前关系“时好时坏,大体稳定发展”;再找叶凤泠,只说了一句话:如果跟着自己去焉耆,可能有机会暂时逃离监视;同时去信雍曲班扎,言明叶维阳近期极大可能兵压吐火罗,在留守空巢都护府、随军深入吐火罗和随自己去小支线的焉耆战场之间,无疑去焉耆是保证叶凤泠安全的最佳选择。 最终结果如赵向前所愿,叶维阳同意赵向前带走叶凤泠,叶凤泠自己也愿意去焉耆转转,老大那边的来信,亦是没有反对赵向前提议。 因为计划是绕去焉耆后方,路线自然不是行人商队常走路线。众人一边前行,一边怨声载道。 马上首领是叶维阳麾下猛将宁昆,身材五短、豹头环眼,下盘夯实的稳踞马上,凛凛生风。他的身后,带领着一片黑甲骑兵,黑压压地迤逦成长线隐现黄沙。 叶凤泠跟宁昆也有接触,宁昆此人喜好吃肥肉,常常仗着身为大将蛮横光顾厨房,在得知叶凤泠乃叶维阳私厨后,半是威逼半是利诱胁迫叶凤泠给他开小灶炖肉。叶凤泠对付这种人,游刃有余,建立起深厚的“不可见光”关系,从宁昆那里淘到不少好东西,比如她身上大小合适的黑甲、银光闪闪的匕首、短小却好用的银鞭……宁昆兵油子出身,私下搂不少番波斯国好东西,又没有成亲,对这些不在意。只要叶凤泠炖好肉,他闻着肉味便要啥给啥。 叶凤泠的好人缘叫赵向前嫉妒地两眼通红,偷偷给叶维阳打小报告。之后虽然宁昆被叶维阳教训了一顿,但赵向前自己同样被宁昆带着手下教训了一顿……这次会派他跟宁昆搭伙,叶维阳也存了几分让两人重修旧好的意思。 赵向前转转青紫手腕,鄙夷的哼了一声,换来叶凤泠不明所以的一眼以及宁昆居高临下的轻蔑一瞥。 “到哪里了?”赵向前在马上发问。 不远的叶凤泠茫然望去宁昆。 宁昆抬目四视,看着烈日烘烤下升腾着的滚滚热浪,“按舆图来看,快到博格达山。” “骑兵营恐怕撑不住了。”赵向前一声叹息。 叶凤泠抬目望前望后,发现果然不光人被晒的发蔫,马也不太有劲了。但她没有吱声,自己只是个厨子,是因为跟宁昆和赵向前关系都不错,才跟在他俩附近,事关行军途的事,她还是不发声的好。 第515章 直言要害 第515章直言要害 舆图上的博格达山位于焉耆城镇东北方向,二者之间有一片被名为艾丁湖滋养起来的绿洲。番波斯国之所以先拿下焉耆,可能就是奔着这片绿洲来到。叶维阳给宁昆、赵向前下达的军令是,首要任务牵扯番波斯国在焉耆一片兵力,能拿下焉耆最好,若不行,争取用包括但不限于围城的招数给番波斯国军队制造恐慌,但要防止被包饺子。 宁昆严格执行叶维阳指令,打算绕到博格达山西北峡谷一带,从焉耆城西北突击进攻。赵向前赞同宁昆想法。 已经走到博格达山附近,眼前先是渐渐出现一小片一小片的草场,继而是低矮灌木,灌木之上托举着三种色彩。最上一层的天空湛蓝如波,下面连着山顶皑皑白雪送来迎面可感的雪山寒气,再之下便是绿意高矗的山体,沉默又坚强地承载所有。太阳一下出来了,在几片白云间朝雪峰投下光影,就像白缎表面绣上了几朵银灰的暗花。 素糅雪线、蜿蜒翠绿、密密塔松撑天,叶凤泠瞬间被高原荒漠盛现的绿洲雪山美景冲击到,抑制不住发出惊呼。 赵向前骑马到她身边,鼻孔朝天翘:“没见过,我就说你跟着来不吃亏。这时节的博格达山景色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候,如果站在艾丁湖那边望过去,更能看到镜映雪峰青天萦盈的美妙。哎,可惜,艾丁湖现在应该已经被番波斯国的人占领了。” 接连赶路,骑兵营早已人马困乏,宁昆下令休息。 然众人才下马,就遇到了伏击。早有一小队侦察兵埋伏在灌木之中,瞅准机会,暗放冷箭。 宁昆率众人负隅顽抗,不太费力就歼灭小队侦察兵。这个地儿不适合再做休整地,骑兵营连夜赶路,进了博格达山。 赵向前神色凝重,悄声问叶凤泠:“如果是你,会只派一队侦察兵吗?” 叶凤泠手指握紧缰绳,苍白有力,“你想让我做什么?” 赵向前用欣赏目光看叶凤泠,笑道:“我说什么,宁昆现在顶多听进去半耳朵,不如柳涯帮我去进言一二。这一队侦察兵里一定有人早溜回去报信了,咱们不能再走原来的路线,必须立即撤退,想别的办法靠近焉耆。” 叶凤泠双瞳晶亮,仿似山涧清泉闪闪发亮,狡黠一笑:“我有什么好处?”她可就是一个随军的厨子,只要她不想,就不用掺和进大将和参军的争斗里。 赵向前似乎早就知道叶凤泠会有此一问,不急不徐道:“咱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柳涯最好还是帮我一把,不然真要是落入番波斯国圈套,你的下场一定比我惨。” 叶凤泠眼神一变,看清赵向前眼里殊无笑意,她想了想,打马朝宁昆跑去。 最终,他们从博格达山中退出,原路折返回到路上一处沙丘地带,在满嘴沙子的洗礼下扎帐休整。 选这块地方,也是赵向前提议,黄沙漫天,大风一夜都不会停,平整空旷的视野能够及时发现敌情,同时黄沙又能为他们的人马起到几丝掩护。最重要的是,万一有敌军突袭,他们能立即四散朝八方撤退,打乱敌军一锅端的计划。 简陋营帐内,一张卷了毛边的舆图摊开放在正中,对坐互相看不顺眼的二人,宁昆和赵向前。两人正在讨论下一步怎么办。 叶凤泠端两碗进帐,递给二人,顺势坐在舆图一侧。刚赵向前的话给她提了个醒,现在她和骑兵营的命运是相同的,若是能顺利完成大伯父军令还好,完不成……她可不想在人生地不熟的西北落入番波斯国人手里。萨瓦克的德者心心念念她手上的桫椤木,要再被抓住,她不认为自己有原来的好运气能再度逃脱。 心念极快转变,叶凤泠不再冷眼旁观,她得为骑兵营做点什么。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那些侦察兵身上有股特殊味道?”叶凤泠漫不经心道。 “行军打仗,哪有空弄得香喷喷的,又不是姑娘家。”宁昆仰头喝干净叶凤泠递给他的肉汤泡米,挺了挺腰身,无意识地接口。 赵向前斯斯文文一口一口喝着,眼神儿在叶凤泠脸上逡巡一圈,笑了。 “不是普通汗味,是很独特辛香味道。”叶凤泠肯定道。 宁昆和赵向前都放下了碗,抬头望她,赵向前双目凛凛聚集叶凤泠身上:“柳涯知道的不少啊。” 叶凤泠微微一笑:“我常年围绕各种食材,对味道比常人敏感一些也是正常。”她目视前方,语声平静:“如果我没猜错,侦察兵可能接触香料后沾染上这些味道。” 赵向前咧嘴一笑,手撑在盘腿的膝盖上:“哦?” “我曾在京都闻到过类似香料,用在人身上,能调节心绪,用在牲畜身上,极易使之癫狂燥热,比如马,刺激疾驰狂奔还是可以的。” “难道不怕折损宝马?”宁昆道。 “是,所以一般来说,越是高门大户越会慎重用这些香料,无论对人还是对牲畜。尤其在西北军中,我想没人财大气粗到会把战马搞残搞疯。” “柳涯的意思是?”赵向前扶着下巴探身向前。 “马服药后,狂性大发,迅猛如雷,能从想象不到的绝地冲出。” 宁昆端坐舆图前,双目闪闪一亮,猛拍叶凤泠肩膀,哈哈大笑:“柳涯,真有你的!原来你是想说这个,倒是迂回肠子!我明白了,你想告诉我博格达山脉一路都不安全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给我讲番波斯国人鼓捣香料呢。” 他似乎很是高兴一般,旋即面色一沉:“不从博格达这侧走,那就得穿越无人区啦。” 焉耆城已被番波斯国军队控制,来往要塞通道一定设下重重关卡,他们这拨人只要露出一丝头发,当场就得被砍成肉酱。 赵向前低下视线,盯着舆图不语。 帐内一时岑寂。 叶凤泠心里预料赵向前定是听出弦外之音,想必宁昆也会有所察觉,不由得黯然叹息,希望自己的举动不会给自己带来更多麻烦。她起身拿着空碗走出营帐。 大风呼呼狂掠,休整的队伍躁动不安,马匹长嘶声此起彼伏,挟着滚滚的冷风,嘈杂混乱。叶凤泠抱臂裹紧身上狐裘,这是临出发前童真拿给她的。 童真道,此乃大将军私藏,本想带回京都城当作礼品送出,瞧着她穿大小合适,大将军就让童真拿来给她了。戈壁荒漠夜晚寒冷,士兵还好,她这种小姑娘,不注意的话,很可能丧命于一场风寒。 怕叶凤泠多想,童真特意指出,这可是赵向前“无意”间跟大将军闲聊时提醒的话,大将军有成人之美,替属下出了这件狐裘,柳涯要想感谢,别忘了感谢正主儿。 叶凤泠当时愣住,接下狐裘后,味如嚼蜡,心里涌过热流的同时,还有许多丝别扭。 …… 寒风积、愁云烦,烛火似的星子只闪了一下就被云层捉回,沉坠入惶惶夜幕中。有人坐到叶凤泠身边,很不客气地摸了一下叶凤泠身上狐裘,羡慕咂嘴道,“好东西就是让人眼馋啊,这又是宁昆给你的?” 叶凤泠剜一眼装糊涂大神赵向前,不搭理他。 赵向前嘿嘿笑起来:“你刚说的那个香料刺激马能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冲出来的话,有几分把握?” 叶凤泠眉毛微微一动,眼瞳如渐生涟漪的水面,波纹一直延及瞳心:“哦,八九分。我特意在每个侦察兵尸体前转了一圈,个个都有这个味道,都是手、靴子两处气味最浓。想来他们极可能是刚给马闻完或喂完香料被突然调出来盯梢的。” 赵向前点头,他深深望叶凤泠,眼里带着少见凝重:“叶小姐能出手相助,赵某代骑兵营上下感激不尽。叶小姐可能不知,如果骑兵营出事,大将军那边的计划就不能施行,到时候很可能影响西北整个战局,不知有多少西北百姓会无辜丧命。” 叶凤泠眸光震动,滚过寒芒似的光亮,淡淡一笑。 “既然叶小姐选择说出此事,想来叶小姐定已想出破敌之策,不如跟赵某聊聊。”赵向前狡猾一笑:“苏离前辈可给我讲过叶小姐偷梁换柱助谭绎夺仁者尸首的绝妙之计……叶小姐别害怕,此事苏离前辈叮嘱过我不可外传,我不过钦佩叶小姐神机妙算,忍不住前来叨扰。” 叶凤泠戒备望赵向前:“你认识苏离?”说完,她就懊恼地哼了一声,苏离也在神机营,自然认识赵向前了。 “当年没有苏离前辈救我,赵向前早就变成一抔黄土啦。叶小姐完全可以信任我,无论是从老大那边讲,还是大将军那边讲,我都决不会害叶小姐。”赵向前道。 叶凤泠呵一口哈气,眉目如水,嘴角一挑露出明媚笑容,宛似天人宛似仙:“我是想到了办法,就怕你们不敢用!” 第516章 庭州买货 第516章庭州买货 叶凤泠会想到这条计策源于她摸到自己瘪瘪的钱袋子。从进西北开始,她就一直在花钱,没有进项。有出无进,钱袋子里的银子越来越少十分正常。若能用银票倒还好些,叶凤泠发觉,兵荒马乱时,银票不太顶用,那些钱庄掌柜许多都卷铺盖跑路了,哪里还有人给兑换银子。 这可不行,她可是抱着找准时机彻底甩掉身后一堆眼睛的远大目标,银子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行军途中,无聊时她在思考、下马休整做饭时在转脑筋,还要抓紧时间跟士兵们侃侃大山,脑子里渐渐浮现出想法。但她毕竟不太了解西北,对心里想法不太有信心。她刚在舆图前故意那样说,就是想勾赵向前主动来问。 这不是,赵向前来了。 她的想法,就是充分利用战乱的特殊时机,以贩商倒卖为帽子,明目张胆走去焉耆。 西北战事焦灼,整个西北沿线都封禁了,或是国朝、或是番波斯国,还有一些绿林匪帮,妖魔鬼怪齐齐在官道上上演群魔乱舞。几乎所有运货来西北的客商都被阻断在向西必经之地——安西都护府北边的庭州。 往前一步,是恶如虎狼的蛮兵,回转向东,运送货物的路费就白搭了。 还有一个方法,就是去安西都护府外集镇。谁都知道,此时军兵日日移动,安西都护府再多军兵,都比不上疏勒、焉耆二城百姓消费力高。 所以有不少客商左右为难,干脆留在庭州贱价甩卖货物。 客商们所求不多,够本钱就行,毕竟若是再搭上回程路费,损失就更大了。 只是战事持续,东西商路阻断,庭州的客流量也不比以往,许多客商贱价溅出血也没能卖出去多少,日日肝肠寸断。 听到这里,赵向前看出来叶凤泠架势,便问:“你想骑兵营扮作贩卖货品的客商,进到焉耆城里?你要知道,骑兵营的人可没带多少银子,就是宁昆手里都干净着呢,用什么买货,而且焉耆城里的人也没心情买什么紧俏时兴的外地货。” 叶凤泠微微一笑道:“所以我们的目标不是卖货给焉耆百姓,而是卖货给焉耆里的番波斯国军将士兵。大将军不是说让你们牵扯番波斯国的兵力吗,咱们在货品上动动手脚,卖给他们的士兵,赚了银子,然后出焉耆,去疏勒。”叶凤泠趁着宁昆不在,打算说服赵向前,把她从侦察兵身上顺来的一个行军背囊找出来给赵向前看。 “你看他们士兵带的东西,干粮、水囊,这是必备,发现没有,他们还有一个小包专门放糖块。我想你应该比我清楚,番波斯国人的饮食喜好,他们很喜欢饮茶,尤其爱在茶里放糖。士兵们都是翻山越岭来到国朝,肯定喝不惯国朝的茶,所以就自带糖块。带的糖块不可能永远用不完,他们肯定得买,焉耆城里糖的储量是一定的,现在又没什么客商过去,如果咱们带着糖块去卖……” 叶凤泠从怀里掏出一张请都护府里经验最老道的向导画的舆图给赵向前看,“除博格达山外,想入焉耆,要么走官道、要么就是绕一片号称无人区的荒漠,与其把命交给天决定,还不如试试官道。虽说会有番波斯国兵卒把手关卡,但你看,老向导还画出一条捷径,走一段官道后能直通到焉耆城北,是在一片灌木草场之间穿行,若是赶上风沙云雾,来去更是自如。” 赵向前在西北混了这么久,都不知道有这么一条捷径,听叶凤泠说完,十分惊讶地问叶凤泠是怎么问出来的。 叶凤泠牵动了下嘴角,像是得意、像是骄矜,慢慢道:“花了我三张名贵香方。”老向导多年奔袭来往西北诸城,风里来雨里去,关节严重受损,日日忍受风湿骨痛,叶凤泠抛出三张能缓解骨痛的香方,细细给老向导讲解如何抓药、如何做成香丸、如何煎服。三张香方里就有曾经送给慈宁宫小厨房掌事婆子的“体仁圆”。 对老向导来说,黄金白银不能买他动摇,唯能让他骨头缝不再酸胀的药方,即叶凤泠的香方,能让他老泪纵横。这条被他用来保命用的小路便交代出来了。 其实这也是叶凤泠准备用来保命的小路,但她想来想去,最终无法真的弃骑兵营士兵不顾,还是拿出了这张舆图。有这条小路,若运筹得当,入焉耆城不难,难的是这伙子大头兵们,怎么能变成客商,不被番波斯国兵卒看出来,而且还要在焉耆城卖完货品安然离开。 叶凤泠想了半天,都没想出好办法,她觉得其实可以借赵向前那颗狡诈的脑袋用一用。 这事太大了,赵向前踌躇要不要先探探宁昆口风。可叶凤泠却说:“如果你能把我计策的后半段补齐,宁昆那里我去说。” 赵向前用力按额头,叶凤泠一脸正色道:“刚你也说,人命比天大,大将军的军令和西北安定是最重要的事。你身为参军,若不能在关键时刻拿出魄力,力挽狂澜,还有什么脸去大将军面前复命。你那表面的贪生怕死难道真的长到骨头里去了?” 这话说的可伤到赵向前自尊了,叶凤泠这样认为。 然赵向前却斜眼意味不明笑:“我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怕叶小姐还有别的打算。别最后我们是完成使命了,但把叶小姐丢了……那对我而言,还是失职啊!” 叶凤泠心里一动,心里恼恨赵向前一开口就点到关键紧要之处。她腾地站起来,像只气势汹汹的小孔雀,哼出声:“你让我信任你,你却不信我。哼,算了,你们自己去想办法,我去睡了。”背过身后,眼眸里闪过气急败坏的阴霾。 夜寒蔼浮、氛氲萧索,黑暗之中,一双眼睛炯炯发亮,焕发出灼灼烂灿的光采。 这一夜,注定是不眠夜。叶凤泠辗转反侧,怕赵向前否定她的提议。赵向前则静卧沉思。 他听苏离讲过叶凤泠助谭绎从老大手里夺走仁者尸首的丰功伟绩,还盛赞过叶凤泠在洛阳锦屏山里奋不顾身跳崖的勇举,心里有准备叶小姐敢于捅破天的心气儿,相当清楚人是有真本事的。但他从没想到过有一日会直面苏离嘴里的叶三小姐,还亲耳听叶三小姐说出来这样一条角度刁钻、奇诡的计策。最可怕的是,纵然有许多不足,这计策却几乎算得上眼下最合适的路子,周详,却出人意料。真付诸实践还不出纰漏的话,搞不好能给大将军极大助力。 回想叙述时叶小姐笑嘻嘻引人入套的神情,赵向前爬起来撕下一细条碎布,书写数字,从自己那看上去瘪塌塌的小包裹里掏出来一只红腿小隼,小心翼翼把细条碎布放进小隼腿上的一小圈丝网内。 他屏息倾听半晌,确定帐外已无说话声音,才掀开帐门,揭开红腿小隼眼睛上覆盖的黑布,放小隼无声潜入黑暗夜色。 叶凤泠提出来的计策,难点之一,在于骑兵营军兵化身客商,马匹兵器、行军装备这些怎么办,扔了?军兵几乎个个一脸兵相,怎么能让人看着不生疑惑? 难点之二,便是叶凤泠所言,离开焉耆的事。卖完货品,除非一点破绽都没有,可就是没破绽,恐怕都难离开。就他所知,什么叫控制城池,那是只能入、不能出,若有入有出,万一混入奸细怎么办,番波斯国同样纠查奸细,手法一点不比叶维阳温柔。 还有叶凤泠没有想到的难点,或者说还能大做文章的地方,只在糖块里下手,太慢了,范围也太小,既然都混进城里,若是能搞出些别的动静……甚至把守城大将捉了……在这点上,叶凤泠明显还是稚嫩、胆子不够大。赵向前一个闭眼间,脑子里就定出好几条“作奸犯科”、“胡作非为”的大计。 除以上难点外,还有最朴素的一个问题,那就是在庭州客商手里买货品的银子哪里来? 赵向前一夜熬眼通红,一早就蹲去叶凤泠跟前。 身为厨子,叶凤泠是没资格睡帐篷的,她把自己裹成蚕茧,挨在宁昆帐篷外,听一夜风声,睡得头重脑轻。 一睁眼看到赵向前,她心道:稳了。 叶凤泠跟赵向前打好商量,她出银票,当作买货品的钱。作为回报,骑兵营在焉耆卖出货品赚得银两,都要交给叶凤泠。赵向前痛快答应,在他看来,叶小姐要银子就好说了,至少银子没到手之前,她不会跑了。 剩下的事,叶凤泠没跟着操心,除亲自上阵把计策解释给宁昆听并撺掇宁昆用妙计在叶维阳面前风光露脸外,她一直安安分分躲在人后看赵向前运作。 去庭州很顺畅,银票兑换银子也没出问题。挑货物,赵向前做主买了叶凤泠所说的糖块,还有风干的药材、布料这类不易颠簸损坏的货物。因赵向前掌管伊州多年,对西北各种物材价格行情熟记于心,收货杀价时,那叫一个稳准狠。 加之有些客商急于回些本钱好离开这多事之地,纷纷咬牙贱价卖给了这个跛子。 如此一来,叶凤泠的一张银票就装满了整整三大货车。 到这里,叶凤泠还没另眼相看赵向前。 骑兵营的马匹、武器装备被放到赵向前租赁下的一个仓库,人人都换上赵向前特地从流民那里划拉来的破布烂衫,只有五六个人穿的衣服算得上衣袍完整,其中就有叶凤泠、赵向前。最可笑的是,宁昆被赵向前分配穿破衣不说,还得带破帽、穿破鞋。宁昆翻脸不干,赵向前嘿嘿阴笑:“钱已经花了,宁将军要是因为这等小事跟我斗气,可就算贻误军机了啊。” 宁昆被噎得半死,在叶凤泠疯狂递眼色下,屈辱忍下这口气。 临出发前夕,赵向前又买回来数十个大板车,和数百只黑尾肥羊。叶凤泠见状,眼前一亮,原来赵向前最想用的是肥羊啊。 她转转眼珠儿,跟宁昆要了两个大头兵,晃晃悠悠出门去。待她回来,便跑去找赵向前叽叽咕咕说了半天话。出门撞上宁昆不满的怨妇脸。 宁昆问她,为何总跟赵向前眉来眼去,难道真的像军中传言,她有龙阳之癖?有龙阳之癖也没啥,为啥非得是赵向前,军里大把英武健壮青年等着被挑呢,比如……他自己…… 叶凤泠嘴巴闭了三闭,才回过神儿,她明白过来宁昆在抱怨她厚此薄彼,没有“雨露均沾”,忍住笑意,她只得带宁昆出门。 不知叶凤泠鼓捣什么足足叫所有人等了两日,才终于起步动身,向焉耆而去。 第517章 “羊”吃人 第517章“羊”吃人 一行人出城场面极其宏大,甚至引许多路人围观。 赵向前准备的数十驾空马车装上黑尾肥羊,被破衣烂衫、流民形象的骑兵营士兵赶着,士兵们头发剪的长长短短、脸上被抹的黑一块、黄一块,打远瞅,谁都不能把他们和威风凛凛的骑兵营划等号。 黑尾肥羊没有全部装上车,非老弱都在地上被流民赶着自己走。他们驱赶着大批羊群,不慌不忙踏上官道。 叶凤泠穿的是一身夹棉秋衫,样式很肥厚臃肿,腰间扎上一条粗麻绳子,头顶跟宁昆一样带毡帽,脸上更是抹上了锅灰……赵向前正了正自己的羊皮瓜帽,看一眼叶凤泠污黑小脸、甚是丑陋的打扮,很中肯道:“像是放羊的……” 眼看叶凤泠垮脸儿,赵向前嘿嘿笑,亡羊补牢道:“看上去足够安全。” 叶凤泠哼一声算是对落井下石的回应,满意瞅自己这一身,暖和还能隐藏自己,足矣。 赶羊上路注定脚程慢,不如骑马云电闪速,她靠坐在板车上,看着天边红日渐渐西沉。整个沙漠被晚霞笼罩着,色彩变得柔和极了,橙红的光融入朦胧天地,不时闪过的小片绿洲也似在霞光中浮动飘散。 几人打发时间闲聊,赵向前故意提及苏牧野在西南近况。 ——据说苏世子仗势欺人,以自己乃今上钦点参军为由,挑战节度使路峰权威,对战事指手画脚,质疑路峰施发作战命令,在安南边防军中引发争议。路峰要苏世子公开检讨平复动荡军心,换来苏世子立下军令状,五日为限,亲自率一队人马,向着雍曲班扎敌军深入的地带进发。杳无音信四日后,第五日一早,苏牧野率半队伤兵归来,用血肉之躯印证他的质疑是正确的:若冒险挺进,将落入敌军圈套、功亏一篑。据闻苏牧野归营时,浑身浴血、铠甲破碎,但不损其风姿飒飒,看的军中将士眼含热泪,嘶哑呼喊,场面激越昂扬,连公开辱骂过苏世子的资深老兵都愧疚难言…… 说到这里,赵向前似无意瞟眼叶凤泠,换叶凤泠白眼飞来,他摸摸鼻子嘿嘿笑了好几声,才清清喉咙道:“苏世子这一次虽然伤重一头从马上栽下来,也算得偿所愿,就是路将军都热泪盈眶向其赔礼,安南边防军中更是一改对其风评,终于相信苏世子不是草包纨绔了……” “那可说不准,这些世家子惯会做戏,哼,谁知道姓苏的是不是提前算好。”宁昆鄙视除叶维阳以外一切世家子和读书人,坚定不移认为他们猪鼻子上插葱——装像。 赵向前无视宁昆的话,一边收敛目内精光,一边朝叶凤泠露出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刚说出苏牧野栽下马,叶凤泠呼吸就凝滞了的表现可没被他忽略。 叶凤泠舒了一口气,半合上眼睛想象……满身血污、铠甲尽碎,都无法坚持到下马,他受的伤应该很重……也不知随行军医医术靠谱不靠谱…… 像这般无聊消磨时间的机会其实并不多,对于他们而言,紧张、刺激才是主旋律。 在夕阳完全沉下去之前,他们快走到荒凉灌木丛时,赵向前脸上现出犹豫,他和叶凤泠对视一眼,提议要不今夜就在官道旁歇息,待明日天亮了再入曲折蜿蜒小路。 叶凤泠却语气坚决反驳赵向前:“不行,就是在这里歇息,该出事一样出事。咱们这群人和羊目标太大,无论发生什么,被人看见,难保不传到番波斯国军队耳朵里……按计行事,我心里有底……你的滥好心要收一收。” 赵向前半晌没做声张,向宁昆望去。 宁昆望望天,望望远方,沉吟后拍板儿:“也算替天行道了,既然咱们已经……就听柳涯的,走!” 一队车马羊群,就这样慢慢走入灌木荒野之中。 就在太阳完全没有了身影、他们走到一处平整草丛时,叶凤泠叫住宁昆和赵向前,示意他们就在此地休息,埋锅煮热汤吃饭。 吃完饭,大家都睡下,挤成数个大团子的羊群也不再咩咩叫唤。远处忽冒出来眼冒凶光的几十个彪形大汉,飞快接近宿营地,准备手起刀落、截杀这波客商。 这伙悍匪头目片刻前紧皱眉头,埋怨这队人不走寻常路,再往前不远就有一个小湖泊,取水休息都很合适……不知怎的,客商人马偏偏停在了长满杂草、不好下手的地方…… 悍匪们的想法是杀人、然后留尸体在旷野喂狼,再带走所有货品和肥羊。其中一人挑最弱的一个目标,领头客商之一射箭,原以为领头客商会应声倒下,可没想到,脏兮兮的半大小子居然用一只小铁锅飞快挡在了面门,那箭咣当一声便被铁锅格挡下来。 脏兮兮小子反应神速,挡下箭后,立即拍打铁锅,同时从马车上跳下来转入白花花羊群不见了踪影。 那些倒在地上状似熟睡的流民们,一听铁锅咣当声就拼命往羊群里钻。 悍匪们见此情形忍不住哈哈大笑,流民可真有意思啊,没见过世面不说、贪生怕死到这个地步,难道缩着脖子躲在羊群里就安全了? 他们放下心,全力冲刺到近前,准备直奔货品马车。然呈半圆形摆放的马车羊群里,突然冒出来手拿利器的“羊形人”。 等彪形大汉们看清站起来的“羊形人”手里拿的是银光闪烁的真刀真枪时,已经来不及了。个个都是历经战火洗礼的精兵好手,如雨点般扑向彪形大汉们。 一阵阵哀嚎声响起,彪形大汉们纷纷倒地,宁昆没有像叶凤泠和赵向前一样躲在羊群中,他从羊群身下掏出来宽长军刀,跟着马车上跳下来的兄弟们一起劈杀劫匪。 战斗结束的非常快,不过一炷香功夫,悍匪们便被击杀大半,只剩下两三个,吓得双腿发抖,跪在地上哀求网开一面。 这些劫匪说什么也想不到,他们的劫道儿行径早在庭州城里就被发现了。 彼时,叶凤泠领着两个大头兵出门溜达,原意是想买点香料,意外发现身后有人跟着。她不动声色回到住处,叫大头兵悄悄摸出门循迹探查。原来这是一伙常年守在庭州之外打劫过往客商的劫匪,他们注意到叶凤泠这拨人财大气粗、买了不少货品,还打听到他们不日要启程去焉耆,便盘算着宰杀这队“肥羊”,大捞一笔。他们跟着队伍行进,入小路后故意跑到队伍前面,埋伏设置陷阱。 当时听完叶凤泠汇报,赵向前大吃一惊,还有些汗颜,他可是老江湖,怎么没留意到有人盯上他们了呢。 叶凤泠扑哧一笑道:“你日日忙于打点各种琐事,还去牧场砍价买羊,自然没精力留心这些。既然让咱们知道了,说明老天故意帮咱们。我有个想法……” 他们其实根本不怕劫匪,毕竟这是一群兵,动真刀真枪,不一定谁吃了谁。但他们害怕被另外的人发现他们身上带着武器。赵向前又去找买羊的牧民,买下十来张羊皮,找裁缝连夜做成从头裹到脚的羊皮袄,为保证逼真,羊皮袄头上那里还挂上两只小羊角。穿上羊皮袄的士兵们跟着羊群一块上车,隐匿于白花花攒动羊群中,手里拿好武器,随时待命。 既然知道有人盯梢,这队人马才会不着急,慢悠悠在官道上磨一整日,赵向前和叶凤泠都心里清楚,悍匪们既然决意下手,一定会想办法摸清他们出发时辰路线,很可能在适合打劫的地方设置陷阱和埋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就要入小路时,赵向前会犹豫,其实也是恻隐之心作怪,他清楚只要入了小路,那些劫匪出场,就必定是个死字,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下。所以他才劝叶凤泠就在官道上歇息。万一劫匪改变主意临时放弃,劫匪们也就不用死了。 叶凤泠怎会看不出赵向前想法,但她不能同意,不该心慈手软时就不能心慈手软,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这还是苏牧野教她的呢! 叶凤泠从羊群中钻出来的时候,宁昆正带领士兵们清理战场,给那几个没死的悍匪补刀。 相比而言,宁昆就更爽利,他的想法相对简单,既然敢打劫,就别怕丢命。以前没遇上他们是悍匪运气好,既然叫他遇上,那肯定要替天行道的。 这些自以为聪明的悍匪至死都没想明白,为何他们从未失过手的行动会失败?还有这队客商到底为何放着不远的前面那一小湖泊处不选,偏偏要在这里除了草丛屁都都没有地方休息。湖泊那里有他们埋下的陷阱暗桩,能不费吹灰之力,把这队客商包抄了…… 叶凤泠支了支毡帽,露出晶亮眼睛,带着宁昆最先抵达悍匪们布置完备的湖泊处,在宁昆没注意时找到几件东西,塞进了自己的小包裹。 第518章 复杂改观 第518章复杂改观 这一遭解决了路上最大忧患,余下的路程,变得一点不算困难。 因为远离官道,还在野外,每天白天赶路,只能糊弄吃一口凉食,只有到夜里时,敢稍微点火做点热汤。叶凤泠使出浑身解数,带着两个大头兵,把采摘到的野果、野菜和猎来的野兔炖一大锅,让每个士兵都吃饱喝喝。她还选在一天夜里,跟赵向前商量着挑出几只黑尾肥羊,宰杀后切大块熬煮,再扔进野生姜,煮烂后捞出来蘸佐料吃。 这一顿羊肉,就算没有酒,也叫众人吃的酣畅淋漓。 黑尾羊本身就是西北特有美味,以滋味鲜嫩肥美闻名,不需要太过复杂的调料烹饪,只要弄熟,光沾盐吃就别有一番风味。更何况叶凤泠还拿出自带的、用各种香料调和出的辛辣咸香蘸水,完美压下羊膻味,香辣的感觉在众人味蕾上跳动。 别说宁昆,就是赵向前都觉得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一顿炖羊肉。问过叶凤泠,他才知道,这位贵族小姐原来对香料真的很有研究,看着平平无奇的蘸水里,放了许多种香料,豆蔻、甘草、陈皮、花生、灯笼辣椒……真是非常精致讲究! 叶凤泠把剩余香料收好,暗自咬唇苦笑,厨艺一事,她其实兴趣一般,最初单纯想做给外祖父吃,后来打算笼络夫君用,回到京都城后,她在习香间隙关注食方,其实只存一个念头,就是想在嫁给苏牧野后,用食物为媒介,赢得长乐长公主以及苏国公府那些长辈的欢心。 所以她不关注那些名贵菜肴,专在口味独特的时兴小菜、各地特色菜肴上下功夫,比如这蘸水配方,就是她为了做熏烤羊架、兔肉等烧烤类食物专门备下的。 谁能想到,她心心念念准备做给吃的那些人没有品尝,反而是这群素不相识的士兵们最先吃到了。叶凤泠如今再想起她为嫁给苏牧野做的那些准备,竟有种上辈子的感觉。 手里的蘸料吃完后,她也不准备再费心配了,如果可以,她要把蘸料配方卖了,把那些前尘往事都一并忘记……以后,她大约就不会再想起这些了!叶凤泠闭目饮下一大碗羊汤。 又三日后,他们终于走出这条曲折偏僻荒凉的小路,真的看到了焉耆城北门。赵向前恭敬朝叶凤泠拜了一拜,惊叶凤泠跳起来,美目瞠视:“你干嘛?” 赵向前满脸郑重:“先是直言博格达山路线险情、再献计助力、还有路上精准寻路,此等大恩虽不能大白天下让众士兵了解,但赵某还是要代全营士兵、代大将军在这里先谢过叶小姐。” 叶凤泠有些脸红,她自然听出赵向前真心实意道谢,但也正是真心实意才让她更不自在,自己的所作所为里,大概更多是为了自己的安危,这种大帽子压下来,她受之有愧。 赵向前行礼后咧嘴一笑,欲扭头找宁昆商量入城的事,被叶凤泠叫住。她支支吾吾问赵向前有没有给叶维阳去信。 赵向前心领神会,嘿嘿笑起来:“放心,我已经去信告诉大将军了。走漏军机是大事。这便是我要代大将军专门感谢叶小姐的地方。” 博格达山脉处设有专门给马喂香料的伏兵,只能说明一个问题,知晓骑兵营路线的人当中有人泄露军机。赵向前一进庭州,第一件事便是差人回安西都护府送信。 关于接下来安排,赵向前和宁昆商量决定留叶凤泠、也就是柳涯在城外,加上另外三个士兵,当作接应。他们剩下的人继续以客商和为客商驱赶羊群的流民身份,进入焉耆。 叶凤泠有些惊讶赵向前会放心留她单独在外,他不是一直都严防死守怕自己跑了么? 赵向前无奈解释,他其实不放心,但跟他们进城,若叶凤泠不小心落去番波斯国人手中,那他就是罪人了。任务和生命比,当然后者为先。 叶凤泠深深注视赵向前,诚心诚意说了一句:“谢谢你。” 赵向前此人带给叶凤泠的感官实在很复杂,最初她认为他是胆小的幕僚,后来是一位侠义心肠的好官,再之后急转直下变成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代表人物。深入接触后,她又看到了他对无辜之人的慈悲和口是心非下的体贴与良善。但他身上最让她动容的一点,乃他始终用一双客观、冷静和公平的眼睛看待这场战场、这片土地和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故事。 有一场发生在他们闲聊中的对话,给叶凤泠留下极深印象,甚至可以说改变了她对这场战争的很多看法。 叶凤泠问赵向前,大家都知道番波斯国军力、国力都比不上国朝,为何还要打这一仗。 赵向前摇头晃脑道:“战场之外还有很多因素。民心民气、军心战力,君臣聚和,庙堂运筹,尽皆国力。财货国力,绝非国力之魂。你觉得打不赢是因为你不是番波斯国人。” 番波斯国自然环境恶劣,多雪山高原,不适宜百姓居住。这些年来,萨瓦克教化深入人心,锤炼出一代非常适合战争的军民,可以说,在战场之外的准备,被萨瓦克推高到极致。 两国交界地带,番波斯国人时不时作乱一下,惹国朝军兵镇压,在国朝百姓眼里,这跟邻居来家里捣乱,教训一二没什么区别。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在番波斯国百姓眼里,则是国朝军队残忍凶暴,他们已经那么穷困了,富庶的国朝人连口饭都不赏。 视角不同,想法不同,结论不同。 赵向前十分无聊,他身边没带书,白日除了跟宁昆斗斗嘴,就没什么别的大事了。所有人里,他把叶凤泠视作“不一般的朋友”看待,尤其在采纳叶凤泠扮作客商的计策建议后,愈发喜欢和叶凤泠聊天。见叶凤泠认真无比,内里好为人师的心情占据上风,他继续侃侃而谈。 “国力之魂,根基在庶民,魂魄在庙堂。也就是说,一个国家它的国力如何,是否能发展下去,根基在于国家的老百姓,灵魂、魂魄,在于国家的执政者。” “只有当老百姓和执政者高度认同,才是一个国家比较有希望的基础。我不了解朝堂情况,单就我在西北这几年来看,大将军的很多做法还是很有前瞻性的。你看边境上的百姓,出事了都是往安西都护府后方跑,为什么不继续往东跑、往南跑、往北跑?” 叶凤泠摇头,其实这也是她奇怪的地方,换作她自己,大概背起家当,撒腿得跑上一个月,直到跑到京都城才算完。 赵向前很骄傲的仰脸笑起来,“是源于安全感三个字。你可别小看这三个字。大将军戍边这么多年,别人会说抵抗外敌是一桩功绩,在我看来,重塑边境百姓安全感才是最大的功德。” “国力之魂的根基就是每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老百姓没什么大的追求,吃饱饭、睡安稳觉,生活有点盼头,这些就够了。一个国家,如果说老百姓没有安全感的话,大多都会生出一种想法:想那么远干嘛,过一天算一天。人人都是这种想法就完了,没谁好好过日子,这个国家就没希望了。有了安全感之后呢,老百姓会想,我这辈子得做点什么,现在做什么、五年后做什么、十年后做什么,即使这个人再穷再苯,架不住基数大,人人都想做点什么,积累下来就是了不得的事情,整个国家的人民就会有朝气、有希望。你说,安全感重要不重要。” “前面我说番波斯国萨瓦克这些年功夫没白下,把国力之魂搞起来了,但萨瓦克忘了一件事,就是安全感。民心聚集想打仗、想要国朝土地,那是因为他们穷怕了、被打怕了,其实本质是变得更没有安全感了。刚开始不显,越往后,没有安全感就会让萨瓦克的筹谋变成一盘散沙,如同沙上堆砌高楼瓦厦。我们呢,打仗不怕、兵荒马乱不怕,老百姓还坚信未来可期。你如果看看安西都护府后方的百姓就明白了,大家都带着衣服粮食和银子,大家伙式儿可没带多少,这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我们就是暂时避一避,回头总有一天会回到家里的。” “看着,只要一场伤筋动骨的血战就能叫番波斯国百姓丧失信心。没有了信心的军民,那就是丧家之犬。时间站在我们这边。” 叶凤泠听得入神,在板车上呆坐半晌,再次抬头看赵向前时,她终于明白为何自家大伯父会放心把伊州交给他、苏牧野会将他安插进安西边防军中。只有这种胸襟、如此视野的人,方能真正透过风云变幻的战乱表面看清两国真正的矛盾和差距,用一颗淡定、冷静又百折不挠的心守候在边境线上。 她突然非常好奇,想了解赵向前的过往,什么样的经历可以塑造出来这样表里不一的内外?以及他是否恨逼死了他妻子的番波斯国人? 第519章 一遇故人 第519章一遇故人 大队人马离开后,叶凤泠和三名士兵拐去城郊村庄借宿。叶凤泠觉得自己身上臭的发馊,迫不及待洗漱休整,静待合适时机。 不过第二日早起时,她就叫上三名士兵从村户家跑到荒野上的灌木丛里,丢出把匕首催他们三人赶紧剃成光头扮成流落在外化缘的和尚。这个年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不可私自破坏,三人死活不答应。 叶凤泠却说:“昨夜我出去在村里溜达一圈,获知番波斯国官兵为查奸细,日日早晨开始从城外向城内挨家挨户搜查,所有非本地居民的一律押去城中,逐一询问。若是国朝士兵,就地杀死,其余全部充作奴仆。番波斯国是的国家,如果扮作和尚,倒是有可能蒙混过关。” 士兵甲大惊:“那……那宁将军他们怎么办?” 叶凤泠示意他们别急,赵向前扮客商、宁昆是流民,既然昨夜城门处没异动,说明他们一队人顺利进城了。只要进到城里,货品那些都是其次,赵向前那样聪明,一定早就拟定好最合适的计策,不见不用自己劝说,宁昆就很痛快地和赵向前勾肩搭背商议要事么。退一万步讲,他们就算被抓,有一大群黑尾肥羊和紧俏货品做幌子,足够忽悠支撑小半日。小半日深入番波斯国军队里的机会,往往足够完成赵向前那些计策了。 相对而言,叶凤泠这边连她在内四个人才是最危险的,他们手上没有货品,意味着没有足够有说服力的掩饰身份,人少、手上没武器,加上自己是女人,一旦被捉,等同束手就擒。 叶凤泠可不想自己把自己送去番波斯国人手里,所以赶着天不亮跑出来,变一变装束。 头发和性命之间,似乎变得好选多了。 三名士兵不再犹豫,互相帮忙剃掉头发和胡子,一时间脸蛋儿和脑袋全体光秃秃,互相看看大笑,觉得自己爹娘都认不出了。 叶凤泠笑嘻嘻道:“这样一来,万无一失!”她把捡来的三根木棍儿和从村户家里顺出来的三个破碗递给三人,叫他们去城门口转悠化缘打探消息,怕他们不会,叶凤泠专门突击教了几句佛家用语。 三人谨记赵参军离开前告诫的话,不能留柳涯一人,时刻保护柳涯。士兵甲提出留下陪叶凤泠,被叶凤泠拒绝。她很善于说服人,尤其对她没有戒心的人,一番话把士兵甲说动,同意离开。 果然待天全亮时,番波斯国士兵开始进村盘查,离得老远就看见一些流民被捉住塞到牲口车上,往城里拉。三个光头和尚也被拦下,阻拦兵头见是出家人,愣了一下,忙双手合十行礼,略略问过几句,就放他们自由离去。 等三人身影完全消失,叶凤泠迅速给自己换了一身行头。再次出现在人前时,她已经是一位穿棉布襦裙、梳长辫、一只手吊在胸前的受伤村姑。坐在小毛驴拉的马车上过城门,叶凤泠被官兵拦住询问,得知她是城北村里某户的姑娘,要进城找医馆看受伤的手臂。 官兵仔细打量叶凤泠,核对过户籍人口账册,确定这人是本地人,就黑着脸放行了。他们不知道叶凤泠昨夜在村里溜达正好遇到她扮作的姑娘从城里看大夫回村,福至心灵,想出来这招扮回女娇娥的戏码。头发是最难解决的,她跑了好几家才买到有人愿意剪下来的头发,又找村户买回一些马尾毛,连夜编成看上去像那么回事的长辫子。 至于在城门口化缘的三个假和尚,根本没看出来这个一脸娇憨的美人是柳涯。 其实这些番波斯国官差守城门,最喜欢给过往俊俏姑娘媳妇搜身,仔细验看身上有没有危险物品。看叶凤泠这么一个明眸皓齿的绝色美人出现,当即好几个好色官兵就有些蠢蠢欲动,要叫叶凤泠下马车。奈何叶凤泠一动、一张口,就有一股浓烈气味袭来,腥臊味道熏人。所有兴致瞬间都没了,纷纷避之不及掩鼻叫她赶紧走。 进城后,叶凤泠把身上的牛膀胱拽出来扔了,又迅速拆下头上发辫,换回原本男装。因为来不及找东西抹去脸上,她只得用长围巾遮住了口鼻,可就算这样,那露出的眉眼,还是非常引人注意。 叶凤泠进城,目的之一是找钱庄兑换银票,之二便是给远在苏北的外祖父和昆州褚亮去信。她从京都城出来是仓促选择,如果一直没有音讯,他们一定会担心她。 脑子里冷静分析接下来要怎么走,脚下步子不停,焉耆城所有镖局的生意都停了,除了本城周围村户能正常进出、输送粮食蔬菜,城内居民一律不得出城。进城时不查,出城时城外村户需要凭手里刻有姓名、户籍的木牌才能放行。叶凤泠沉吟,也就是说,她手里没木牌,出不去了? 事实上,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番波斯国官兵定下来的奇葩条款,焉耆城百姓明面上执行着,私底下却联合城外村户,形成一条见不得光的“出城产业链”:城外村户进城把木牌租给城里人,然后找地儿住,等城里人回来还木牌,若城里人不回来了,他们就去番波斯国官兵那里登记木牌遗失,领取新木牌。 这样做虽然风险大,但利润高,而且普罗大众摸透番波斯国官兵暂时不想屠城、只想驯化本城百姓、奴役他们的想法,颇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肆意。 叶凤泠生出去黑市租借木牌想法,路上,无意间的一个转头,却直接僵在了原地。 春风送暖、风幡飘扬,街上车水马龙喧嚣入耳,具有西北城镇特色的屋舍栉次鳞比,拗口难懂的方言小鸟一样飞在半空,给这座陷于战乱的边疆小镇蒙上一层灰色却富有生机的薄纱,一如叶凤泠此刻心情。 肤白盛雪、深邃蓝眸,挺俊鼻子下是樱红厚唇,洋娃娃一般的甜美长相……那人……那人为何那样像花桃儿? 长久以来,她都以为花桃儿已经不在了,毕竟当初柔兆的反应是沉默。人前叶凤泠镇定微笑、如常生活,转过身后在许多个时刻,许多次地想起自己这位非敌似友的“熟识者”。没有人知道,她有多么懊悔、多么难过。 情理上,她知道花桃儿站在她的对立面,代表着番波斯国的立场,不论其他,光是眼前的战争都和萨瓦克息息相关。她之所以会被德者追缉,也是因为花桃儿说出了桫椤木的下落。 可她还是无法恨他,只恨铁不成钢地怨他为什么又回到国朝、为什么还在替萨瓦克做事。她还怨自己,为何会忍不住帮苏牧野去逼问他、无形之中在他最绝望的时候逼迫他成为背叛者…… 叶凤泠一直追着那抹熟悉身影奔跑,看着那道骑在马上的身影轻巧地拐进街巷,心中大急喊了一声。声音出口就被热闹的街市吞没。跑进街巷,哪里还有人和马的踪影。 她不甘心地继续往街巷深处走,走到头却发现是死路。 揣着萧索灰凉的心情,叶凤泠落寞又哀伤。一人捂胸口沿歪七扭八的街道缓步而行。不知不觉,满脸是泪。 “咦,你看着有点眼熟……等等……是你?”一道熟悉声音在头顶响起。 叶凤泠大而清澈见底的眼睛惊疑看向挡在眼前的人——苏离。 一个激灵,暗雷轰炸天灵盖儿,她转身就跑,心里强烈翻腾起热浪,苏离怎么会在这里啊?自己被苏离捉到,岂不是又回到原点了么! “你给我站住!”气急败坏声音迫飞身后。 叶凤泠跑的更快了,她知道自己跑不过苏离,专门往人群里钻,妄图借拥挤人群蒙混过关。 苏离双臂一展,掠过半空,皱眉紧紧盯住这个让他无语的身影。 …… 追击游戏结束的过于快,快到叶凤泠都没反应过来。苏离直接探下铜爪铁掌,老鹰捉小鸡一样提起她后衣领,把她从人群里提溜出来……又在众人不敢相信的惊叹声中急速撤离。 苏离起初没认出叶凤泠来,单纯觉得这个西北姑娘眼睛可真亮,在大街上哭哭啼啼,一点都不担心被人瞅,待听清抽泣声,狐疑凑近,真正叫他确定这就是叶凤泠的是叶凤泠慌不择路的奔逃! 见到白眉白发、面目清俊的他吓成这样的,除了被他追杀过的人,那就只可能是正在被他追寻的叶凤泠了。 两人最后落于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苏离把叶凤泠摔去地上,破口大骂:“你这个丫头疯了不成,怎么会来这个地方!这里在打仗,你懂不懂什么叫打仗,就是分分钟可能硝烟四起,无数人朝你砍的兵匪窝子!” 叶凤泠鬼道的很,很快听出来苏离似乎不知道她在自家大伯父的安西都护府里做厨子的事,似乎以为她是被德者挟持出京都,又想方设法逃脱来的焉耆。她抱着脑袋一声不吭听自己被骂的狗血喷头。 第520章 再遇故人 第520章再遇故人 苏离骂过,撒完气,脸色才恢复正常。他之所以来焉耆,可不是因为叶凤泠,虽然他确实一直在西北这一片转悠,更多的精力其实放到了围捕德者。神机影卫们传信儿萨瓦克德者近日在焉耆现身,苏离一听哪里还管什么打仗不打仗,单枪匹马潜入焉耆。 世上的事就是无巧不成书,他进城不过一刻,就遇上叶凤泠,心道,哪怕捉不到德者,也算解决一桩心事。 人是找到了,怎么安排叶凤泠又成了苏离一个头疼事。他是能送叶凤泠出城,但不可能离开苏北送叶凤泠回京都,苏牧野又在雍曲班扎呢……苏离问叶凤泠她为何会来到焉耆。 叶凤泠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只道:“说来话长,待度过这场劫难后,再仔细与您说。” 苏离没勉强她,安排她住进一间车马店,留下一句:“你消停在此等我回来,德者可能就在城里,你要是乱跑被抓走,可不怪我。” 心知叶凤泠一见自己就跑不对劲儿,根本不像是从德者手里逃出来的样子,而且苏牧野离开京都后就没再催过他寻找叶凤泠,也透着诡异,苏离决定先去找神机影卫们打听苏牧野的这位要命红颜知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叶凤泠一个人留在车马店房间内,渐渐平息似野马奔腾的心绪。寒意入网聚拢收紧周身,明明穿的不薄,还是感受到惊蛰人身骨的冰凉在迫近。 窗外处处莹莹光亮,车马店里客流稀少,少有的寂静如雪。她想离开,站起来又坐下、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反复数次。 她不认为自己搪塞苏离的话能坚持多久,只要苏离知道自己不是被德者带出京都、是自己跟着镖队来到的西北,怕不得立即五花大绑自己。苏离不会害她,但苏离一定会让她插翅难逃。 她得赶紧走。可走又面临重重险阻。德者在焉耆、赵向前那拨骑兵营只要完成大伯父的任务跟三个假和尚接上头,就会知道她跑了……她气急交加,控制不住情绪,打碎了屋里桌上的豁口瓷茶碗。 豁口瓷茶碗摔在地上,碎成一片片的废墟,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房间徘徊,宛如春雨连击青石厉瓦,哐当声音裂出空气波纹的响颤。叶凤泠刚要弯腰捡碎片,房门就被推开了,车马店老板跑进来通风报信:“快跑快跑!番波斯国那伙贼人的指挥部给人烧了,贼人恼羞成怒,正在街上随意抓人,说要捉拿纵火嫌犯!没天理啊,拉不出屎赖茅房,捉不到下手的人,就拿咱们老百姓出气!” 叶凤泠面色惊愕,怔忪一立,抓起小包裹就跑到车马店门户向外望。 焉耆城官衙的方向火光冲天,天空黑烟浓滚,在大风的助力下,泼水成烟。离这么远,叶凤泠都能看清烧去半空的火舌,宛如疯狂舞动的巨龙,随着风势不断旋转方向。不仅官衙,许多地方都烧了起来,很快连成一片又一片的火海。火焰舔上房檐瓦片,带动屋舍燃烧,激烈的爆炸声里夹杂着瓦片急雨冰雹一般的漫天纷飞,人们滚滚爬爬逃离火场,腿脚慢的被顷刻掉下来的砖瓦和木板砸伤、砸死。 穿着番波斯国军装的士兵们挥舞着大刀在街上疯了一样捉人、砍人,破开弥漫浓烟,化身地狱厉鬼。 焉耆城彻底乱了。 “快看宣德楼上!”有人高喊。宣德楼是全城最高的一座建筑,共五层。楼顶窗户支出来一根长戟,血红缨络流苏随着一丛黑色毛发在大火浓烟中张扬飘摇。黑色毛发来自一个血肉模糊看不清人眼的首级。 “哇,是守城大将,那个杀光城里所有官儿的贼兵头子!” “莫不是叶将军派人来救咱们了?快,快,抱上收拾好的包裹,赶紧跑!” 火灾引发全城动乱,守城大将被赵向前和宁昆的人马刺杀并割下首级激怒番波斯国军兵,他们恼羞成怒,开启胡乱杀人模式。赵向前已经预料到此种情况,在纵火时派出四队人马奔赴四个城门,把守城门的虾兵蟹将解决,推城门大敞四开,振臂高呼,叫城里百姓速速向外逃。 大将被杀,番波斯国军兵陷入小小慌乱,大将手下几个心腹各自为政,有人赶着去宣德楼上拿回大将首级,有的怒发冲冠杀百姓泄愤,更多的人马在追杀宁昆领着的一队人马。一时之间,没有人想起来去夺回城门,瓮中捉鳖。 杀守城大将、纵火突袭敌军指挥部,这是军令,赵向前必须做,但他和宁昆商量过,不能让城内老百姓被兽性大发的番波斯国军兵报复。他们兵分两路,宁昆用肉身当靶子,带着小分队在城里四处乱跑,尽量吸引更多敌军没头苍蝇一样兜圈子,给向外逃命的百姓争取更多时间。赵向前腿脚不行,就守在城门口,设计陷阱,准备给前来夺城门的敌军来点颜色。可惜这群各自为政的散沙敌军,压根儿没想到来城门,给赵向前懊糟坏了。 他揣着袖子,立在南城门大石墩子上,眯着眼望人群,竟有丝遗世独立的味道。 手下问他:“赵参军怎么知道柳涯一定会从南门走啊?四个城门呢,要不要告诉另外三个城门的兄弟们,一并盯着点?” 赵向前满脸高深莫测:“不用,她肯定走南门!” 百姓如潮水,前赴后继向外流泻,根本没有人想起来回头看一眼生活多年的家园,大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再不跑,就要死在番邦贼兵的屠刀下了! 有人哭喊、有人哀嚎、有人咒骂,更多人紧抿双唇,加紧脚下步伐,这座昔日繁华、热闹、带给无数人温暖和欢乐的边境明珠,如被巨石击碎底座的大船,正在迅速被巨浪拉扯入海,头顶滚滚浓烟之下,是浓浓的血色在蔓延。 叶凤泠趁乱顺着人流一起往城外跑,四个城门里,她最初想走北门,可以回那条保命小路上苟几日,想到三个假和尚,她放弃了。剩下三个城门,西门外荒漠一片,且距离正在打仗的最前线不远,东门外是通向安西都护府最近的官道,灾民、流民人满为患……最后,她选择了南门,在舆图上画出自己要走的路,包好从车马店厨房带出来的一包炊饼,闷头就朝南门奔。 这一次,她一如既往用男装,脸上被画的一道又一道,还把衣袍撕破。原以为能瞒天过海,却还是在城门处被守株待兔的赵向前截住了。 叶凤泠被带到赵向前跟前,气的跺脚,大喊:“你就不能当作没看见我啊!童真说过,大将军发话我可以随时走!” 这话不仅是跟赵向前说,也是告诉旁边那些骑兵营战士,她是自由身!没卖给他们安西边防军! 赵向前拐着走跟前,把她背着的小包裹抢过来,温声细语咧嘴笑:“不能。不是跟你说过了么,老大发话,你没了,我也活不成。” 他故意混淆老大意思,摆明吃准叶凤泠不敢当着这群士兵面说出神机影卫和苏牧野的事,那他嘴里的“老大”就只有一层含义,是叶维阳。 骑兵营的战士们纷纷劝叶凤泠,告诉她赵参军有多担心她,不吃不喝连茅房都不上,就在这探照灯一样等她,快别置气了,等完成任务,大家伙一块分卖货品和黑羊的钱哈。 叶凤泠气的脑门子嗡嗡疼,涨红小黑鬼儿一样的脸,一声冷笑,直接扑去赵向前身上。她还就不信了,抢不回自己的小包裹。那小包裹里有能救命的干粮、香料,以及从来路上那群悍匪处偷藏的迷药和匕首……若是没有小包裹,她真没办法跑了。 叶凤泠心知此刻不能硬拼,但她既为出气,更为以后逃跑做准备,一定要把小包裹拿到手。别看赵向前腿脚不好,身体可是很灵活,左右闪躲,如同逗花猫。最后实在躲不过了,把小包裹抛给士兵,自己反手钳住叶凤泠蛮动的胳膊。 身在其中的两人自然清楚对方意图,一个气势汹汹、一个笑面狸猫。可在外人看来,俩人就像闹别扭的小情侣,尤其旁边的骑兵营战士们,眼都看直了,哈,赵参军和柳涯真有一腿! 那些向城外逃命的百姓却顾不上欣赏城门口的“男男情事”,只来得及留下嗤笑嘲讽,就被汹涌而至的新一层人流冲去远处了。 叶凤泠被控制住后,气呼呼喘气,胸口起伏不停,她懒得看赵向前志得意满的嘴脸,侧过头往城里瞧,那双被怒火薰红的明眸刹那瞪圆。 她牢牢盯在不远处那张熟悉的面容上,看的目不转睛,身边一切声音都在这一刻流逝,期间谁在呼喊,她不知道,谁从身边跑过,她不关心。她唯恐一双眼眸不够,看不清那个马上的人影。 真的是花桃儿! 日月变幻、恍如隔世,一念谓之生、一念谓之死。生之时,千般蹉跎;死之时,万般嗟叹。 于喧闹中注视,于安静中等待,她和他之间,隔着数不尽的逃命百姓,隔着国仇家恨,隔着她的愧疚和思念。 似乎察觉到了这一束久的不同寻常的凝视,那个马上身影向叶凤泠这群人所在的位置扫了一眼。 四目相对,叶凤泠眼睑颤动如鼓,瞳仁都在这一刻凝缩,只觉牙齿里渐渐咬出血丝,微微凉苦。 身旁赵向前松开她双臂,拍了她肩膀一下:“哎,回神儿了,怎么了你?气傻了?” 叶凤泠不理会赵向前,始终聚目于人流之中骑在马上的白衣胜雪,她无意识地张口喊了一声:“花桃儿”。 破碎于空气的声音,零星散落在混乱中,她来不及去看赵向前陡然惊悚的变脸,只觉有人影从空中袭近,散发出数九寒冬的冰凉气息,鬼魅般贴近,凌空将她抱了起来—— 再睁开眼时,她已经坐在马上,身后的人轻声吐出两字:“坐好。” 骏马嘶鸣,于混乱中打开一条道路,迅如苍鹫地扑向荒野灌木,衣衫飘飘、马蹄嘚嘚,快的看不见两侧人影,只有胸腔里的一颗心,在跳跃…… 第521章 故人身份 第521章故人身份 雪峰迤逦,水泊清透,纵然身处荒野之上,一路行来,青色盎然盈目。在战火不曾污染的地方,一切明净得生成另一方净土。扑鼻而来野生荆棘的清香,合着高大肃穆青柏,透出几点穿透苍白的洪荒禅意。 马停在一棵粗壮青柏树下,这个引叶凤泠失态的花桃儿穿一身滚边白丝素袍,身形清瘦俊朗,负手立于几步开外,平静中带出几丝火热地望着她。 叶凤泠踌躇了一下,才开口道:“花桃儿,是你么?你的脚好了?还有你身上的伤……” 花桃儿正视叶凤泠双眼,冷澈见底,犹如天山冰池飞入青练白光,溅起密密的飞沫。他点头,但没有开口说话。 叶凤泠已经不像最初那样激动茫然,语声里虽然还有些迟疑缓慢,但脸上带出真切笑意,她盯着花桃儿默默打量,同时诉说了她为何会出现于西北。 在此过程中,花桃儿听到一些地方,微微颔首,时而微露笑意,时而蹙眉凝思,在听到叶凤泠联手赵向前,以人为羊、出其不意歼灭悍匪那一段时,冰封甚久的玉颜,慢慢溢出了些耐人寻味的笑。 初时是极浅的微笑,然后竟是不能自抑般,突然笑咳起来。他自顾自笑了一阵后,笑声渐歇,目光重又变回冷静深沉。而此时的叶凤泠早已住嘴,用一种奇异古怪眼神看着他。 “你不是花桃儿,花桃儿笑从不是这样姿态,细看下来,除了这张脸跟他相像,身形、眼神、动作、笑声都不对,你到底是谁?” 这一段诉说本身就是叶凤泠的试探,她以为面前的人怎么都会搭话,然她几次故意漏出破绽或等对方提问,对方都不跳坑,唯脉脉望她。 太诡异了。 越是回想深思便越心惊,叶凤泠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萨瓦克的易容之术有多厉害,她真真实实见识和体验过,怎么还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对方含着笑意的眼神一闪,向前迈一步。 叶凤泠立即跳起来:“你要做什么?”她心底很慌,拔腿欲跑:“我认错了人,就不打扰你了……” 深不可测的眼眸之中流动的笑意渐渐消失。 叶凤泠脸白如纸,手遭擒住,被用力一拽,身体随即失去平衡,朝前倒去,却正好跌入一个怀抱里。 她突逢变故,张口欲叫,还未发出声音,带着微微凉意的手指便牢牢地捂住她的口唇。 “别动。”一道饱含压抑声音响起,叶凤泠登时松懈,同一时刻,滔天怒火蒸腾盘旋。她用力挣扎,身体却始终被牢牢地禁锢住,对方一只手松开她手腕,下一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环绕住她的腰,将她的两条手臂一并牢固地束缚在他臂弯之中。 大的有点出奇的力量勒的她腰腹和手臂又涩又疼,叶凤泠脸一红,恨软弱的自己跟男子比天生力量悬殊,更恨这个无耻之徒冒名顶替诓骗她流露真情实感,她使劲用头撞对方。 花桃儿,或者说带着人皮面具的苏牧野不为之所动,任她发疯一样扭动冲撞,压抑住喉头血腥痒意,用下颌稳稳抵住她落拓炸毛的脑袋,就是不放手。 叶凤泠挣巴来挣巴去,见无论如何对方都不松开,垂了垂眼皮:“你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非得逼我把话说难听么?” “苏牧野,你要再不放手,我就咬你……” “身为一名公子,为难我这样一个有家回不得的弱女子,你还要脸不……” …… 多难听的话都说了,叶凤泠觉得换自己,别人这样骂她,早就受不了怒起,奈何苏牧野就是不松手,不光不松手,也不回言、只中间咳了好几声。 真荒谬。 叶凤泠在心里说。 她怎么都想不到会在焉耆见到苏牧野,还把对方当作花桃儿,她想自己真是昏了头,花桃儿和苏牧野气质相差那么多,怎么能认错呢。还有,明明下定了决心离他而去,为何又会在听出他忍耐不咳和闻到他胸口血腥气息时,胸腔里那颗笨拙地掩饰着、认真地苦恼着、谨慎地逃避着的心脏,会控制不住的疼了一下…… 他又咳一声,还很沉重的呼吸着,不知怎么的,叶凤泠就觉鼻头一酸,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也没能阻止那泪珠子往下滚。她恨他出尔反尔,说好断了又蹦出来,更恨隐约觉察了自己那再明显不过的不舍和心疼,她的头偏去他胳膊上,躲开那血腥来源,轻轻地靠了上去。 环着自己的双臂搂得更加用力,头顶有什么落于顶发,如蝴蝶翩跹停留,飞快地离开。 苏牧野温柔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以及看着被自己抱在怀里不再挣脱的人。 她开始撞胸脯那几下,几乎没让他吐血。为扭转在安南边防军中的名声和形象,苏牧野和王宇庭携手设计,诱使傲慢自大的路峰做出错误决策,由他勇敢反对,身先士卒深入敌军证实路峰行军路线的错误。好处是,军中那些看他是草包的人开始对他改观,坏处便是,他受了不轻的伤,不得不用回昆州筹措粮草的借口离开军营,寻医养伤。路峰若知晓他的病情,一定会给京都去信,宫里、苏国公府若知道了,他就别想继续在安南边防军待了。 这次的战争,是他期盼已久的翻身仗,更是影响他未来的决胜时期,真要是因为这点伤被调回京,苏牧野会呕死自己的。然他才躺下喝了一口药,就收到叶凤泠来焉耆的消息,再一日,又收到德者现身于焉耆的消息,他哪里还待得住,踢开抱着自己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洗砚,就奔焉耆而来。 路上,他思考要怎么现身在叶凤泠面前,既顺理成章又不泄露自己的刻意。要是弄成还像上次那样的结果,他得一头撞死。左思右想下,苏牧野想到了京都神机营冰窖里的花桃儿……既能混进番波斯国萨瓦克,又能忽悠一番叶凤泠,套一套她的心里话,一箭双雕。 手下的身躯很柔软,就算她脏的像鬼一样,头发更是惨不忍睹,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这不要命、不要脸的行为值了。其实他没想这么快跳出来的,焉耆城动乱出乎他意料,打乱了他的节奏,却不料亲眼目睹她和赵向前在城门口拉拉扯扯,他再忍不住,出手将她拉入怀中。 抱上她之前,他还有一些残存的委屈和恼恨,抱上她后,只剩下零星的骄傲在残喘。 他无比庆幸自己来这一趟,又无比欣慰她的暂时听话,听话坚持到他来到她身边。 尤其是刚刚看到她小心翼翼避开自己受伤的胸口,轻轻靠上他胳膊那一刻,他的眼睛都红了一下。 还好,她放不下。果然,洗砚、王宇庭他们说的是对的。 从上次两人谈崩分别,他无数次假设再见面要说些什么,然后他发现自己打了无数次的腹稿,到需要发挥作用的此时此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似乎只要一开口提那些话,就会重新撕开两人之间的裂痕,把最伤感情的丑陋现实摆到眼前,这种认知格外深刻地浮现于他的脑海里。 他不要再去给本就雪上加霜的两人心境再增加风雪,世上只得一个阿泠、一个真的会跟他说分手、说再无瓜葛的阿泠,他无比清晰的明白了这一点,他不要让自己陷入进退不得的困窘。 但他要怎么做让她消气呢? 苏牧野沉默着、思索着,而时间,也就在沉默和思索间慢慢地流过,越来越漫长。 随着时间流逝,叶凤泠双腿站的有些发麻,她总觉得鼻尖血腥气愈发浓烈,忍不住叹口气,打商量:“你先放开我,咱们好好说话,行不行?”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有马蹄声穿过丛林传入两人耳中。声音太细微,叶凤泠是没什么感觉的,苏牧野眉头微皱,不及细想,手上微用力,抱起叶凤泠,几乎不发出丝毫声响,轻若流风,快似流星,霎时之间,人已经移动到粗壮青柏枝间。 钳着叶凤泠的手忽然松开,改为快速拂袖劈落枝叶,紧接着,一手又回去捞住她腰肢,一手却是摸去苏牧野脸上,将那张花桃儿的人皮面具揭了下来。 身在浓密翠叶青枝里,叶凤泠还没找好平衡感,视野便忽然一黑,却是一只手覆在了她双眼之上,与此同时,她的身体被按在树干上,完全被压制着,丝毫动弹不得。 膝盖顶着膝盖、身体与身体相扣。从手到脚,亲密无间。 叶凤泠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生恼意,她似乎知道对方想做什么,微微侧头,“你要再罔顾我的意见,为所欲为,我就咬舌。” 第522章 跟着你 第522章跟着你 头顶压迫意稍缓,金口终于开了:“阿泠。” 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求和意味。 “还记得我说过么,你总是勉强我,明明答应和我断了,又来这套。你……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叶凤泠冷冷道。 过了很久,她才听到回答,“你何时听过我说跟你断了的,那是你说的。我可没同意,我还告诉你了,一别两宽四个字你别想在我这里听到。” 叶凤泠怔忪,回想一番,发觉对方竟真没明确说出同意两字,原来……原来早在那时他就没把她的话当回事,给她挖坑呢。 叶凤泠怒道:“无耻,放手!” 苏牧野放开覆于她眼上的手,双手紧紧搂她压去树枝上,头趁机埋去她的脖颈,含糊着说:“不放。你要是狠心,就把我推下去,反正我现在已经半死不活了,死在你手里,也算得偿所愿。” 叶凤泠就要用力的手缩了回来,换苏牧野偷偷一笑,微微松开些她的身子,手使劲掐了下叶凤泠的腰,恶狠狠道:“你如此钟爱谭绎,钟爱到愿意随他策马离开?” “我愿意和谁策马就和谁策马,不关你的事。”叶凤泠伸手推开苏牧野的脸。 苏牧野低头用鼻尖碰了碰叶凤泠的耳朵,“我……和昭阳……”才说到这几个字,他就看到叶凤泠富含生气的眼圈转瞬染樱,急急道:“真没什么……天地良心!” 叶凤泠呵呵冷笑出声,陡然扭过脸蹬着苏牧野一字一顿:“手腕红梅、娇娆肌骨,是我听错了、看错了?” 苏牧野顿了一下,没有开口。 一阵风起,吹动发梢。 风声过后,叶凤泠灰污一片的脸上带出浅浅痕迹,苏牧野从未见过她如此哀伤,可那双眸子仍在微微闪光,星月淡翳,湖波潋滟。 “我从没幻想过你以前没有过动情,甚至隐隐猜到了你和昭阳公主、秦嫣之间,也曾如你我一般亲密。但我想不到,亲耳听、亲眼见那些的时候,心会那么疼。我一遍遍告诉自己,你有许多不得已、那都是权宜之计,可它们还是存在我的脑海中啊。我以前有多喜欢你,听到那些时就有多恨你!苏牧野,我是人,而且是个十分自私小气的女人,根本容不得别人背叛我。与其以后天天想起这锥心刺骨的疼,我宁愿现在就动手斩断这段感情。 叶凤泠看着苏牧野道,“你早就给我下过定论,说我凉薄自私、阴险狠毒,说的没错。而且我还在感情上举棋不定,现在是没有合适的人……不然我早就献出自己,寻得一方清净所在,哪里还会让你逮住我。对了,还有韩公子,我就是最开始看中了他,若是早知会有今日……呵……我绝不会亲手堵上那条路的。” “不想继续跟你有瓜葛,也是因为我觉得你太麻烦了,人精明不说,身边还有那么多的乱七八糟,光一个昭阳公主就让我差点儿尸骨无存,还给我外祖父带去隐患,我可受不了。”叶凤泠自嘲地笑道:“真没想到,计划步步为营的我会走到这一步,明明我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很明确的,我就是自私自利的本心,逐利向生。” 她停顿半晌,使劲压抑住哽咽,继续道: “还有花桃儿,我真没想到,你利用了他,杀了他,最后、最后还要顶着他的脸去杀他的族人。就算我知道他做过不少错事,难道一条命抵给你还不够么?” 看到苏牧野假扮的花桃儿出现前,她还偶尔幻想一下,万一花桃儿没死呢。见到那张人皮面具被剥下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叶凤泠垂下眼皮,脸上那些红意渐渐褪去,只剩悔和恨,是她害了花桃儿。 伤心、绝望倾盆而来,刚那丝生出的不舍和留恋,在极致的疼痛下,冰消瓦解。叶凤泠声音飘渺的仿佛旷野的云一般:“我其实一直有种担心,自己会像曾经的秦嫣一般,在你的那些皇亲国戚‘关照’下,成为你的过去,眼巴巴地盼你回头瞅我一眼。然后这一天真就到来了。坐上来西北的车时,我对自己说,我以为自己等待的是一个承诺,其实,是那一刻的到来——离开你、继续往前走。” “你不要把自己和秦嫣比,你们在我心里根本不一样,还有昭阳,我和她……” 叶凤泠无限萧索地挥了挥手,“你不用解释,我不想听。其实咱俩挺像的,无利不起早,凡事必有因才用力,你的婚姻,包括你的感情,那都是太有价值的东西了,我给不了你相应的回馈,我本身价值根本没那么大。很多事上你的态度已经表示出这一切,是我太幼稚,直到现在才看清。昭阳公主无论做什么,你都能包容,都找的到理由再给她一次机会。秦嫣那么无辜,却还是无声无息的嫁了,在你明知她是因为你的关系才被昭阳公主施毒手的情况下,没有救她一把,难道不是因为她在你眼里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嘛。嫁出京都,不仅让人追查不到昭阳公主身上,还能抹掉你的无情和残忍,你从未想过她被欺负的活不下去,会跳楼。” “轮到我时,待遇比秦嫣要好得多,可同样的,我被昭阳公主害的次数也更多。你一遍遍给我加保护,神机影卫、柔兆、让我少出门、慈宁宫皇太后照拂,可为什么我还是会出事呢,因为防不胜防四个字啊。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是暂时缓解病痛,治标不治本。你知道么?你知道,可你还是装不知道,让我继续忍耐。” “苏牧野,你对昭阳公主如此忍让,只能有一个原因,你自认为负了她。连青梅竹马的表妹你都能抛掷脑后,我有什么资格求你始终如一?这张脸么,呵呵,我可没这个自信。” 苏牧野摇了摇头,“不是,我从未对昭阳有过承诺,我唯一做错的是没有及时告诉她我对她无意。” “哦。”叶凤泠笑了笑,显然是不信的:“这样啊,随意。这些话我原本不想说的,有损你我彼此颜面。但你非逼我到这种地步。你真的不打算放过我是么,哪怕我心里恨着你,伺机报复你的亲人也不放过我,是么。我没有和你开玩笑。若你强行把我送回京都,我真的会下手的,不止是昭阳公主。拼去这条命不要,我也要为自己讨这个公道。” 苏牧野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变幻数次,他看着叶凤泠的眼睛轻声道:“我明白了。”头偏去一方,有些无力地放开了握着叶凤泠腰的一只手,改捏住树枝,只留一只环侧扶她。 两人之间又是久久沉默。叶凤泠默默抹去模糊了眼帘的泪水,“你把我放下去。这样纠缠很没意思。我不是你的玩具,或者说不是你需要的那种不太聪明的玩具。其实忘掉一个人很容易的,比如我这些日子就从未想起过你。你的那些信实在让我头疼,你觉得很感人,在我看来,那都是手段、是你想挽回我用的耍的小聪明。这么一想,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只有恶心和嫌恶。” 她看到苏牧野的身体晃了晃,眼睛全红了,那眼里的天池早就变成一片干涸死寂的枯坑。 爱一个人那是一种非常勇敢无畏又非常容易凋零的东西,喜欢的时候极喜欢,一旦爱意消逝又会变得极冷漠。脆弱的爱,禁不住恶语相向的消磨。只消一句话,就能正扎心灵深处的那一点。 不过一个瞬间,她和他就到了树下。不远处的马已经没有了,想来是被刚刚靠近的人顺走。 叶凤泠头重脑轻地离开,可是脚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她再顾不得什么娴雅、端庄风度,一屁股坐在地上,抓了一把青草放进嘴里咀嚼,用苦涩微腥的味道冲淡胸口伤心。坐了好半天,她终于有力气重新站起来上路了。 走几步,她皱了皱眉头,身后那个没离开、久久伫立望着自己的人一直都在…… 不知走了多久,转眼已是熔金挂西,没水喝的叶凤泠身心疲惫。她一路走一路蒸空大脑,漂浮于寂无人烟、壮阔枯燥的野外,身上除仅剩下的一张银票,别无他物。远处的景色不变、身侧的草叶缓缓掠去,身后跟着一个鬼魅难言的“尾巴”。 “尾巴”不说话、走路没声音,保持着距离她五步远的位置,随她平行移动着。天幕绛霞,孤烟袅袅,叶凤泠停下回头。 苏牧野见状,只是扫了一眼就又重新垂下眼皮。 叶凤泠后知后觉地想着,苏牧野没有看自己吗? “我说的不够清楚?”叶凤泠低着头轻声道。 苏牧野抬了抬眼皮道:“你忘了一件东西在我这里。”青白修韧手掌慢慢摊开,天水青色缎面香囊孤零零的躺在上面,因为被攥了许久,香囊上金色丝线绣的兰花图案已经被汗水打湿,香囊下坠的百吉络磨损严重,碎出一根根细丝、随风飘动。 叶凤泠心颤了一下。 “既然断就断的干干净净,再无瓜葛。你送给我的东西,拿回去。” 苏牧野将香囊递到叶凤泠跟前,等待她的宣判。 叶凤泠笑了一声,抓起香囊就抛去空中。快速转身的她没有看到苏牧野本就苍白的俊容刹那阴鸷,刀刻一般的深邃狰狞扭曲起来。 第523章 出其不意的一踢 第523章出其不意的一踢 再次往前走的叶凤泠借观察路边野草的机会偷偷回头,身后已经没有人影,茫茫旷野,唯余她一人。 说不清心里的感受,是一种万里锦绣河山也不能填满宽旷的空虚,不知为何缺少了什么。心里的小人同她一样,耷拉眉眼,脚步乏力的行走着。她走一步,心里小人走一步,她笑一声,心里小人哭一声。 浑浑噩噩的叶凤泠“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走边哭,哭得不可遏制。心里小人撅着嘴委委屈屈哭着坐下开始用刀割爬满心口的症结藤蔓,断一根藤蔓流一滩鲜血。不过几根,心口内外上下,满是血污。 眼前突然落下黑影,正撕心裂肺发泄的叶凤泠吓得开始打嗝。她看到苏牧野侧过头不看自己,伸出手戳进她眼窝子:“丢了总能被找回来,来,你毁了它。”同时递上来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匕首。 便是天仙,无所顾忌的哭也够丢脸的,更何况是蓬头垢面、故意丑化过自己的黑脸叶凤泠。叶凤泠脸发烧,难堪地转过头,用袖子擦去鼻涕和眼泪,“既然你都说了要毁了,为何要等我动手。”言外之意,你动手就行了。 她算知道他离开去做什么了,闹半天是把香囊又捡了回来。说不清心中的滋味,酸酸的、涩涩的。 “我舍不得。既然你这么斩钉截铁,我想,碎一个香囊的力气你还是有的。”苏牧野句句紧逼,残忍又恶毒。 叶凤泠仰脸,用已经开始肿起来的金鱼大眼瞪苏牧野。她伸出手去—— 恰在此时,苏牧野开口道:“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 …… 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 叶凤泠的手僵在半空—— 这是她藏在香囊里的秘密,是她羞于对他说出口的期待和向往。香囊乃双面绣,里面绣着的两行字就是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 ……做一双永不分离的鞋履,同行同止,左脚伴右脚,缺一不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想要和他白头偕老,想要他永远不离开她,却又不愿亲口说出来。 别人她只是为了嫁而嫁,苏牧野,她却是贪婪地想要他唯一、独有的爱。她真贪心,既想索取、又要骄傲——她怎么那么不自量力呢。 绣时有多甜蜜,此刻就有多伤感,字字扎心,如放大的死亡般,夹着彻骨冰寒,扑面而来,使叶凤泠面色惶然。她以为苏牧野没有看到呢,毕竟他从未问过她。 良久,勉强整理好情绪,叶凤泠缩回手,苦笑道:“随手乱绣的,大可不必当回事……” 苏牧野面容剧烈变化,眼眸猛地缩了,一把握紧手里的香囊。 他发现两行清秀小字的时间并不长。出京都前,每当想起、担心她时,他都要拿出香囊摩挲一阵。看的久了,他对香囊里装的东西生出好奇。打开后,发现里面是一张叠好的符纸,平安符。 将平安符装进去时,他意外摸到香囊内有凹凸不平,翻过面,被藏于里面的字就露了出来。 情爱如山如云,如海如雾,欲忘忘不得,欲避避不开。苏牧野当时坐在晚风中看窗外艳丽花朵浴光绚烂,美丽不可名状,而他茫茫心间,尽是对她脉脉思念。 …… 苏牧野攥紧手里香囊,额头青筋颤颤。 他又问了一次:“你真的不要它了?” 叶凤泠紧咬双唇,咬出了血味。她猛地伸手去抢苏牧野手里的香囊,要不要的,既然是她绣的东西,就得给她,由她处理,扔了又捡回来,继续在这里逼她算什么事。 苏牧野的手背去身后,不给叶凤泠,香囊和她就像够不到彼此的天涯和海角,她根本奈何不得苏牧野。叶凤泠疯狂地去掰苏牧野的手,跟魔障了一般。 苏牧野死死捂紧香囊,对叶凤泠突然的出尔反尔无动于衷。 叶凤泠心里涌出的无端愤怒加上被人看破的慌张让她丧失理智,直接低下头一口咬在苏牧野的手腕上,使劲使的恨不能咬断。 血液染红了叶凤泠的牙齿,她尝着甜腥味儿才回过神,无力地松开了嘴,眼泪嗒嗒打湿苏牧野的手:“……你为什么总逼我……为什么这么讨厌,为什么总跟我作对?你不是说还给我么……给我呀!事到如今,没有念想,对我们彼此才是最好的。” “我叫你毁了它,你在犹豫什么?”苏牧野冷冷地抽回手,他已经冷静下来。 叶凤泠失去平衡,一下跌倒在地,膝盖撞的生疼。她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你给我,我就毁了它。” 苏牧野蹲下来,抚摸上叶凤泠的脸庞,用深邃夜空中闪烁繁星一般的眼睛凝视她:“你不会。你舍不得。你就是纸老虎,张牙舞爪,话说一箩筐,心里纠结的要死。杀花桃儿我没什么可解释的,没有你他一样得死。剩下你扣我头上的帽子,有对有错。看你样子,我就知道无论我现在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你脑子里跑来跑去的那些罪状大都是你的猜测,还有许多东西是你不了解的呢。就算是上公堂打官司也得听听对方讼师怎么辩解。” 他用那只没有被咬的手,一下下把叶凤泠脸上的眼泪抹去,十分用力,带着泻不出去的恼火。 叶凤泠:“……”这个人无可救药,反正无论她说什么,他都用一副你正在气头上我不跟你计较的态度怼回来。刚在树上时,她那些话似乎只一瞬击中他。而香囊,也许一开始确实是被他生气丢出来的,但后面不知怎的,就变成了他手里的“诱饵”,诱出她的矛盾内心。 她站起来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苏牧野却像看出来她想什么一样,动作敏捷地扑向她。这次他根本不给叶凤泠说不的机会,也不要什么颜面了,急切地寻着她的唇。 叶凤泠推苏牧野肩膀,使出吃奶的劲儿,对方却使力地抱着她的腰。 只是叶凤泠的力气哪里比得上苏牧野,加上她一要推搡,想起来他胸口的伤,人便走神了一下,苏牧野微微一使力就将叶凤泠圈在怀里。 两人滚到了地上,叶凤泠后背被摔的发疼,倔强劲儿冒出来,腿上发力,在苏牧野压上她唇的那刻,愣是踢到了关键部位。 这出其不意的一脚,疼的苏牧野满额头汗珠,噗通倒去一旁。 叶凤泠手脚并用、狼狈地爬起来,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劲儿太大了,但她想反正已经豁出去了,也不在乎有多丢脸,谁让他又要做登徒子。 她扭脸就要跑,却见苏牧野黑沉着吓人的脸,爬起来后从背后又抱住了叶凤泠的腰,将脸紧紧抵去她头上。 人一旦突破了底线,跨过那条线,再做什么都说得通了。 这个规律放在苏牧野身上,就是活生生的事例。如果以前谁告诉他,有人能在罔顾他想法,伤了他后还能全身而退不说,自己还要上赶着去挽留,他一定嗤之以鼻。但现在,他顾不上疼的不行的命根子,还得强忍痛抓住要跑的人儿。 叶凤泠回身要推开苏牧野,苏牧野就趁机咬上叶凤泠的嘴唇,急渴得仿佛沙漠里三天三夜没喝水的人。他用力把她裹进怀里,根本不管胸口又裂开的伤口,只怕她又跑开。 叶凤泠先是怔忪,继而悲凉,她突然不合时宜地想笑,他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又要用这等手段迷惑她。 …… 单方面的热情总是无法持久,加上苏牧野下身疼的不行,吻了一会儿,在叶凤泠不再试图挣扎后就挺直了腰身。他磨牙低声怒吼:“……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做什么!你要是把它踢废了,最后哭的是你自己!” 见叶凤泠垂着头装死,摆明一副我没办法你、但我可以不理你、不回应你的态度,苏牧野想起在焉耆城门口见到的那一幕,叶凤泠和赵向前,随意、亲密,她那么活泼,脸上神色灵动富有生机。 叶凤泠稍稍动了动,就在她想挣开一点点,叫胸口不被压那么难受时,却感觉搂上她腰的手往上一提,她的唇又被印在了他唇上。 苏牧野再次“行凶”,不复第一次那样潦草,怎么蛮力怎么来,很快叶凤泠就觉得嘴唇又疼又麻,腰也被苏牧野的手箍得几乎快断了,她要出声抗议,却被他等到机会…… 辗转相贴、厮磨中夹着撕咬,好像要用尽一辈子的跌宕起伏偿还彼此愤与怨、爱与恋的纠葛。 鹰唳、风行,日落、月生,荆草微微低垂,叶脉羞佝扭转,婆娑影翳带出前尘往事的回忆和不死不休无绝期的缠绵意味。 第525章 你保证不再惹事 第525章你保证不再惹事 风和日丽,明媚阳光拂照于小屋内外,原野上万物生机盎然。午后,苏牧野睁开眼清醒过来。一动发觉胸口沉沉、撕痛不已,比被南诏士兵射出的倒钩刺毒箭击中时还要疼……一呼一吸间,针窜入骨的痛麻袭卷全身,他捶了下床板,立即飘进来一个人影。 人影很了解苏牧野心情和心意,直接道:“叶……呃……柳公子在外面熬药。四个兄弟围在旁边。” 叶凤泠到底是谁,神机营里基本上没人不知道了,思及苏牧野下的封口令,这位脑子灵的影卫挑了一个最稳妥的称呼——柳公子。他在心里为自己的聪明劲儿鼓掌,没见自家老大脸色立即灿烂起来了么,还允许自己帮忙扶着重新躺下……这份信任来的该死的容易,啧啧。 苏牧野其实很想喝水,喉咙干的冒烟,但他死撑着等叶凤泠回来。只要她没走就行,醒过来第一刻,他脑子浮起的想法就是,自己竟然没有在昏过去前交代影卫们盯牢叶凤泠,尤其是他昏迷的时候。 看来,她还是心软了。 苏牧野无意识地勾起了唇角。 神机影卫向苏牧野汇报焉耆城最新情况。番波斯国军兵陷入兵权混战,场面失控,全靠萨瓦克暂时稳住各派。城内大火已经被扑灭,番波斯国军兵追到国朝骑兵营战士五人,全部斩首挂在城门楼上,其中就有骑兵营主将宁昆。骑兵营参军赵向前率余部从停留在焉耆城南十里的地方,看样子应该是在寻找柳涯。 焉耆城发生动乱,直接影响战争最前线,番波斯国已派出支援部队,正中叶维阳下怀,此是后话。 苏牧野听闻赵向前带人还停留在附近,吩咐传信给赵向前,即刻启程,按叶维阳要求继续行动,叶凤泠这里不必理会。 正说到此处,窗户被砰的从外打开,跳进来白发白须潇洒武者。 苏离起初不知道苏牧野也在焉耆,昨夜城中大乱,他计划趁势捉拿德者,遇到盯梢神机影卫,才得知苏牧野携伤挂彩、不远千里来了焉耆,联想在他手里溜走的叶凤泠,苏离哪里不明白苏牧野此等名为干事实则窃香的行径,嗤之以鼻。 德者早在大火之前,就已悄悄离开,再次失去行踪,苏牧野和苏离先后扑空。但也不是全无收获,苏牧野查出萨瓦克盯上叶凤泠的真正原因:得到桫椤木去救番波斯国国王以及获取中原前朝皇室陵墓位置。 番波斯国王室有一种天生而来的隐疾,需常年用药物压制,传闻神木桫椤药效最好。因桫椤木已灭绝,番波斯国王室未曾用过桫椤木配药,古药方积尘落灰。从花桃儿口中得知有桫椤木重现于世,番波斯国王室哪里坐的住,派出花桃儿、萨瓦克想方设法拿到桫椤木。 除桫椤木外,前朝皇陵关系更大。番波斯国现任国王是先皇辈的同龄人,了解许多宫廷皇室秘闻,嘱意萨瓦克在陆续几十年中派无数刺客、武者前往中原大地各处,寻找前朝皇陵……下埋着的奇珍异宝。苏牧野猜测,叶凤泠和花桃儿在云梦山意外落入的那个地下密室,可能就是前朝皇陵的一部分,至于前朝皇陵,叶凤泠一句带过的香樟村极可能就是。 苏离进屋后,神机影卫非常有眼色的退出门,自觉站在门口站岗。 仗着苏牧野没有还手之力,苏离坏心眼地伸手撩被子看一眼苏牧野胸前伤口,冷冷哂笑:“啧,你对叶三做什么了,能把已经缝好的伤口弄裂开。你小子悠着点啊,别怪我没警告你,以你现在的身体,要真不讲死活胡天胡地,很可能留下遗症。男子精血……” 苏牧野砰地一声又捶了下床板,苏离邪恶一笑:“哈哈,估计叶三不会让你得手。”他从车马店出来,听神机影卫汇报叶凤泠是自己从京都城跑出来的,当即一拍脑门,暗道:坏了! 等他回到车马店,果然叶凤泠已经跑了。是以,苏离已摸清苏牧野并没有捋顺叶凤泠的炸毛,很肯定俩人关系……嗯,正处于非常微妙的时期。 玩笑适可而止,下面轮到正事…… 商量完关于萨瓦克、关于西北战火的问题后,话题一时转到了赵向前身上。苏牧野状似无意问苏离有没有跟赵向前聊起过叶凤泠。赵向前是苏离救回来的,在神机营里同苏离关系最亲近。 苏离脑子里正想下一步继续往西走要不要添一件毛领大氅,听到这话,脸色不太自然僵了一下。 苏牧野冷冷道:“难怪赵向前那么容易就采纳了她的提议。”若非事前有了解,赵向前那种人怎可能如此冒进。 苏离心想:看苏牧野脸色,莫不是赵向前对叶凤泠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不可能,赵向前可是跟他讲过,今生不会再娶……由于苏离十分了解自家眼前这位有多不讲道理,尤其涉及叶凤泠的事上,他立即简单解释了几句赵向前的经历以及对亡妻的深情思念,旨在表明赵向前绝对不可能有非分之想。 苏牧野淡淡移动了下眼珠,没说什么。 “你大概是不想听,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目前西北这边,你若不想落得叶维阳跟前无人可用,最好不要动赵向前。他现在是在给神机营做事,但只能说一半身子在营里,真要反水,咱们动手还是比较难的。我救他的那几分恩情,他这么多年做的事其实算是还的七七八八了。很多事上,你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就暂且算了……” “没有一半身子在营里的说法,生是神机营的人,死也是。他当初既然选了这条路,必须从一而终。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当然不会动他。有才华的人,在我眼里是比金子还珍贵的东西。” 苏离刚要笑,结果又听苏牧野道:“可惜你在西北这么多年,竟然还没有完全收服他。” 话里奚落嘲讽之意过于明显,苏离呵呵冷笑数声,压下暴跳如雷,坐着指骂苏牧野兔崽子,藐视长辈,不尊师长。 苏牧野没说话,只慢悠悠地打量了一眼苏离,谁家长辈会如此说话? 苏离哪里读不出他的意思来,立即又是一顿开天辟地般咒骂:“好,好,好,算老子狗拿耗子、好心当成驴肝肺。苏牧野,你这个混小子,这次看在你重伤在身的份上,老子就不教训你了。等你好了,你跟我去你祖父墓前,咱们好好说道说道!”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苏离赶紧慌慌追加一句:“不许找你祖母当靠山!”苏离活到现在最害怕的一个人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苏老夫人。 他回京都却不住苏国公府就是因为不想见苏老夫人,这么多年,苏老夫人从未放下让苏家二老爷苏辞过继到苏离名下的执念。 苏离一生未婚,前苏国公,也就是苏牧野祖父愧疚到死,临终时留下遗书,嘱咐苏老夫人想办法把苏辞过继给苏离,这样也算能让苏离有后世香火供奉。 此事苏家人都知道,连苏辞都做好了准备,实际上,就算过继给苏离,除了家谱上要添加几笔,别的没什么大影响。唯一不同意的人就是苏离。漂泊江湖一辈子的浪子,早已不在乎这些俗世陈礼,苏离对前苏国公解释多次无果,又对苏老夫人解释多次继续无果。后来,他就干脆不回苏国公府了。 苏牧野扯了扯嘴角,去就去,苏离也就这一个杀手锏了。他见苏离还赖着不走,闭上眼道:“我就是喜欢看你看不惯我又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苏离狂拍桌子,把桌子拍断了根腿儿,桌上茶碗啪啪摔碎,他抬步就出了门,边走边骂。 走到门口,气过劲儿之后才想起来,苏牧野这么着急要把自己气走,莫不是不想叫自己碰上叶三? 他扭头又回来绕了一圈,在小屋外搭起的草棚下找到了埋头过滤药渣的叶凤泠。 因只是林野中猎户偶尔过夜的地方,设施简陋,草棚遮住璀璨阳光,棚顶下光线暗柔迷离。光线落在叶凤泠身上,形成了一个瘦长而沉默的剪影。她耐心、细致地过滤了三遍药渣,端起来自己喝了一口,觉得温度可以了,方准备端回屋喂给苏牧野。 回头,苏离正抱臂笑吟吟望着她。 叶凤泠腿脚有些发软,她看出苏离眼里的调侃和淡若无痕的谴责,心里一沉。药由神机影卫端进去,叶凤泠随苏离来到小屋不远处一个背风处。 从侧面望,苏离面庞线条同苏牧野很相像,只不过他的容颜上泛着时光刻下的宁谧之光,勾勒出远看泼墨河山的豁然和淡漠。 苏离脸上笑意已逝,呈现一抹凝重神色:“叶三小姐,或者说柳涯。我叫你出来,是要你给我一个答复,在西南战防结束之前,你必须不再惹事。” 第526章 木屋同眠 第526章木屋同眠 语声里没有威胁诱惑,就像只是普通长辈的普通殷殷相询。 “我才知道,克己从京都出来时已经来找过你一次。上一次,尚且还有墨盏跟在左右,这次,他瞒过所有人独自跑来,不管不顾,丝毫不把生死放在心上。身上的伤你也看到了,再严重点,真可以交代在这里。他于出任军职时擅自离开西南,只要被有心人知道,重则粉身碎骨,轻则削职查办,我觉得你不会不懂。” 见到苏牧野身上伤口情况前,苏离没太责怪苏牧野,年少轻狂、鲜衣怒马,谁都有过。但背着一个身负重伤的“雷”不抓紧养伤,还继续在疯狂作死的边缘反复横跳,他觉得有必要警告一下苏牧野了。念及苏牧野一副要死不活的头铁样子,警告大概率也没啥用,苏离调转枪头,瞄上叶凤泠。 他的要求在他看来不难,只要叶凤泠老老实实不找事,苏牧野就能消停。他也品尝过情爱滋味,自是了解男男女女纠葛情仇,没有这些,情爱哪里还有味道?但现在非常时期非常情况,苏牧野身上容不得出岔子,作为世家小姐,苏离认为叶凤泠能够理解这些。 几句话好似天外传来的苍茫回响,一下震碎了天边羊群般的飘荡云朵,切出层层叠叠卷毛风絮。叶凤泠心海生潮,眼睛里带出难得的惆怅。清亮划星的眸中竟含有紧张的轻颤,积郁一点一突聚集,很快形成一片万顷海洋。 “前辈知道我在京都被谁挟持,自然清楚我受过多少次磋磨。苏牧野和我……可能确实不太合适……就算我从此刻到西南解困什么都不做,之后也要走的。到时候……” 闻弦音知雅意,苏离听出叶凤泠一心求去的意思,有些头疼地盯叶凤泠,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变得死脑筋了。苏牧野这种性子的人,不可能放叶凤泠离开的。叶凤泠想彻底摆脱这一切,除非一种情况,苏牧野决定撒手,还得是无恨无怨的撒手。 “当你面对一个你不了解的对手的时候,适当的畏惧和退缩是合理的。但是当你了解了他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之后,特别是发现他到底有多少‘尖牙利爪’时,畏惧和退缩就没有必要了,要么解决他、要么成为他的同伙。” 叶凤泠心里一窒。 “我以前劝过你,今日不再老生常谈。我不是和你商量,而是通知你。叶三小姐,克己身上有我们苏家太多心血和期望,他不能有丝毫闪失。这次苏家能同意他出京都,已经是最大的让步,若是克己出事,凶手肯定逃不了,无意间送给凶手机会的你,在苏家人眼里就是帮凶。别觉得我们不讲道理,绝对强权面前,谁拳头硬谁有道理!” 苏离话意思很清楚,苏牧野出事,叶凤泠跟着一块受牵连;苏牧野不出事,叶凤泠也没事。反正,她是跟苏牧野绑一起了…… “另外,还有一事,你是不是和赵向前走的有些近?赵向前曾经娶过亲,且无意续弦。”苏离深邃目光落及叶凤泠乱七八糟的头发上,眼皮抽了半天,继续道:“若是可以,还望叶三小姐不要在克己面前体提及赵向前。”不提都醋成那样,再提,赵向前八成又得被敲打。苏离深觉苏牧野被养的过于肆无忌惮、专横跋扈,奈何性子已经定了,硬掰是掰不回来了。哎—— 叶凤泠倔强地回瞪苏离,苏家人这种不给人回话的聊天方式过于恶劣,全部都是我决定了你就得怎么做,丝毫不把别人想法当回事。苏离穿透性的目光扫过叶凤泠眉眼,淡淡一笑,如清风拂面,笑容逐渐加深,转成诡异,“说的话可能叶三小姐不爱听,作为赔礼,我送你一句话,只要你不离开克己,怎么折腾他都没事,要是有机会,你可以拉我一起。那小子确实太讨打了,若非就他一根独苗苗,我都想揍死他!” 叶凤泠内心呵呵,苏牧野的空手套白狼原来是家学渊源啊,苏离这打几棒子给画个大饼的眼熟行径,好侮辱人!而且,就冲苏离找她下通牒的护犊子劲儿,他怎么可能跟她一伙对付苏牧野,能不帮着苏牧野算计她就不错了! 小屋里,神机影卫低低唤道:“老大?”声音格外小心。 床上的人哑着喉咙道:“说了什么?” 俊美清华的脸上,那双明澈凝墨的双眸,正定定望着屋顶沾满灰尘的蛛网。 神机影卫低声复述。 慢慢的,慢慢的,床上病公子阖上双眸。 他那无力的,平放于床侧的白净的手,突然一用力。 砰地一声,本就单薄的床板顷刻裂出一条缝。 慢慢的,一个低低的,暗哑的声音轻轻传来,“确实不太合适么?”说着说着,病公子低低一笑。 笑声轻轻飘开,转眼便消失在空气中,影卫定神看去时,瞅到的是自家老大那微微绷直,宛如捕食的野兽一样强劲的脖颈,上青筋隐颤,还有那沉静得没有丝毫表情的俊美面孔。 苏离离开后,叶凤泠自己立在风里待了好一会儿,直到神机影卫来找,说苏牧野不肯喝药。她忙抚平心情,挂上一张心平气和的脸,进屋处理那个在任何地方都要横着走的家伙。 “我要喝水。”苏牧野眼皮都不睁,听到叶凤泠脚步声就开口要水。 叶凤泠瞅瞅眼睛使劲往上看的床旁人形立柱,眨巴眨巴眼,听话地去倒水,服侍苏牧野起身喝下。 “得先吃点东西,不然喝药对胃不好。”苏牧野凝视她,慢腾腾道。 叶凤泠撩他一眼,端起桌上的米汤,先尝一口不算太凉,坐在床边舀一勺送到苏牧野嘴边。 苏牧野并不张口,眼风一扫,人形立柱刷的一声消失。小屋的门也被从外轻蹑蹑关紧。 叶凤泠脾气不太好地埋怨:“你够了啊。我是看你有伤在身,才不跟你计较的。” 苏牧野适时捂了下胸口,叶凤泠立即闭嘴,轻轻吹一口实在不算热的米汤。苏牧野眼睛眉梢弯了弯。 喝完米汤喝完药,按大夫交代,苏牧野要尽量多的休息,伤口才能好得快。叶凤泠给苏牧野盖好被子,才要起身,手指被拉住。 “嗯?” 苏牧野不言不语,只用一双含情脉脉桃花眼无限怅惘地望着她,望的她脸都要红了,“你到底想干嘛?” 不能怪叶凤泠心情不好,从昨夜到现在,她就在椅子上坐着眯了一小会儿,早就又累又困,而且浑身还出了不少汗,粘腻难受。 “你走了,我睡不着。”苏牧野轻轻地道,声音小到叶凤泠要竖起耳朵听。 叶凤泠心一颤,看着苏牧野眼窝处的青黑,想说什么又没说,半晌后不自觉放柔了声音:“我要去洗漱,你看看我的样子,脏鬼一枚。你是擦过身的,我可没人伺候。” 苏牧野“唔”了一声,抬手摸了叶凤泠眼皮一下,松开了她的手。 匆匆洗漱,又换了一身神机影卫的衣衫,没办法,她的小包裹被赵向前抢走,苏牧野身上啥都没带,神机影卫盯梢能带些换洗衣服就不错了。叶凤泠挑一身簇新没上过身的新衣套上,把长袖长裤挽起来,又把头发打理好,方回到小屋。 床上的人睁着眼睛望屋顶,根本没睡。 叶凤泠叹气,她已经预见到自己未来一段时间的日常了,只要床上大爷伤不好,她就得照顾大爷心情。 她撅着嘴把鞋脱了,爬上床,小心避开苏牧野胸前伤口,在苏牧野特意给她留出的被子和床板之间空隙处躺好。 苏牧野想转身面对她,被叶凤泠手按住:“你就这么躺着,大夫吩咐的。不许乱动!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苏牧野“噢”了一声,手在被子里勾住叶凤泠的手指,抿了抿唇,闭上了眼睛。 叶凤泠把脸埋进苏牧野肩头,不待她细想,排山倒海的困倦便铺天盖地压来,眼皮再支撑不住,被睡意踩实。她沉沉睡去。 在她呼吸声平缓规律起来后,苏牧野却再度睁开眼,忍着疼微微侧身,将她揽进怀里,看她全然放松的眉眼靠在自己肩窝,微微笑了笑,握着她手阖闭双眸。 漫漫晨昏,太阳西落东升,世界迎来昼夜温差,万物继续蓬勃生长。疲惫的、温暖的;羞惭的、眷恋的,时光在两人头挨头的不必言说的默契里流过。 足足躺了三日,苏牧野才能从床上下来。按大夫预计,至少还得五日,方能骑马。苏牧野却大手一挥,吩咐立即启程。西南那边,洗砚和墨盏拖不了多久,他再不回去,翻天都有可能。 叶凤泠抗议,揪着苏牧野衣袖,欲哭不哭的,苏牧野毫不避讳抱了她一下。她只得垂头叹气,什么都没说了。 说什么呢,他反正不听。自己想说什么,他知道,大概情况真的是十万火急,苏牧野并不是那种会马虎自己身体的人……她咬唇,不去想苏牧野千里迢迢跑来焉耆的多此一举缘由。 第527章 三重身份 第527章三重身份 “柳涯,你真的是昆州人么?看你长相真是看不出来啊!” “去去,别挡着柳涯给苏大人做饭,今日大军归来,你还不手脚麻利儿点,要是一会儿人回来,你冷食切不完,趁早给我卷铺盖滚出去!” “哎——” 叶凤泠笑呵呵躲开厨房里穿来穿去的帮厨伙夫们,把她从军营附近采来的山野菜用水焯过,调一碟料汁浇上。赵向前抢走的小包裹,被神机影卫送回身边,那些调料、香料原封不动放在里面,只是少了迷药。她无法确定迷药是被赵向前拿走、还是被神机影卫拿走。思及苏离所言,她咽下疑问,当一切如常。 几日前,她被苏牧野带着,风驰电掣回到雍曲班扎。一路几乎可以用不下马、不休息的非人折磨来形容。苏牧野先前离开雍曲班扎的借口是去昆州调粮,他在离开昆州时,留下洗砚和墨盏处理。等苏牧野带叶凤泠行到雍曲班扎国朝军营东三十里时,刚好赶上洗砚和墨盏带的押粮小分队从昆州而来。 当时,洗砚一见苏牧野,人立刻飞奔成一个圆球,朝苏牧野的马狂冲,他抱住马头,一阵哀嚎,根本不给苏牧野问话机会,最后又是被苏牧野一脚踢开。叶凤泠坐在苏牧野身后,颇有些尴尬。苏牧野给她在军队里的定位仍然是厨子,专门从昆州找的私厨。有谁家厨子要和雇主共骑一马? 汇合后,苏牧野没有立刻回归军营,先下马叫押粮小分队原地休整。他被洗砚和墨盏扶去一旁避人处。一个戴帽子的人被带到苏牧野面前,叶凤泠差点儿没叫出声。这人可是熟人,带绣花眼罩的江湖名医。想来那帽子是为了遮挡光秃秃脑壳才戴的。 江湖名医横一眼叶凤泠,鄙夷她大惊小怪,伸手毫不客气扯开苏牧野胸前衣衫,露出雪上加霜的伤口,眉眼难得染上凝重。 他一面用清水和随身带的药品处理,一面压低声音近乎幸灾乐祸道:“我告诉你啊,你要再不听话休息,搞不好这伤会往里烂。不是吓唬你呦,现在看着已经有这个趋势了。”天气越来越热,伤口一旦化脓感染生出毒素、位置离心肺可很近…… 叶凤泠大惊,忍不住抓紧苏牧野的袖子,直勾勾盯着江湖名医,脸上就差写上五个大字——“还不赶紧治!” 苏牧野看清叶凤泠反应,平静的眼中泛起一圈涟漪,又很快消失不见,他暗含警示地看一眼江湖名医。 江湖名医呵呵笑一声,没再说话。 旁边听着的洗砚心里重重一沉,他最担心的事又一次发生了。自家公子先是不要命踢开他和墨盏孤身奔西北,现在回来伤口果然不好反重。照这个意思,就算回到军营,估计也难行动如常,可真是愁死个人。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苏牧野呢,雍曲班扎又打了好几场局部战役,国朝赢多输少,路峰骄纵之焰更盛从前,正在磨拳霍霍要大战一场呢。若是路峰都出动,身为参军的苏牧野不太可能躺着看戏。 洗砚和墨盏带江湖名医去准备药,叶凤泠忽然伸出手摸了摸苏牧野脸颊,触手滚烫的感觉让她愈发忧心,整个手掌都覆了上去,最后她的手停在了苏牧野的眼睛上,在那双眼睛上摩挲一会儿,将目光放在苏牧野干燥起皮的唇上。 她垂着头思索一会儿,才缓缓仰头靠近,踮着脚尖在苏牧野唇上舔了一下,苏牧野动了动,唇间溢出一声轻吟。 叶凤泠一手抓他袖子,一手撩开苏牧野额间碎发,手指向下划过苏牧野溢着细小汗珠的鼻尖,整个人轻轻抱住他倚在原地。她微垂下头靠近他胸口,叫人看不清表情,只听得她用压抑的声音道:“你答应我,你不会死。” 苏牧野眼神剧烈波颤,似乎很认真考虑了一下,然后才抬手抱住她,“我答应你。” 不远处洗砚嘬牙花子,半是忧愁半是欢喜,长嗟短叹。 由于有江湖名医混进军营,暗里给苏牧野施针用药,加上叶凤泠绞尽脑汁做药膳猛补,苏牧野胸口伤总算有了起色。 苏牧野的回归,在军营里掀起一小波热潮。不少军将都到苏牧野的营帐里走一圈,以示欢迎,自然见识到了苏大人身边新晋的一名侍从、对外宣称的私厨。由于苏牧野走哪儿都带着叶凤泠,一时之间,柳涯的大名在军营里流传甚广,路峰都晓得。 这些日子,苏牧野衣食起居都放到叶凤泠手里。叶凤泠集齐贴身丫鬟、老妈子、知心红颜三重身份,事无巨细、事必躬亲。要是苏牧野仍然保持以前君子模样还行,最令叶凤泠头疼的就是他撒娇和卖惨不分地点、不分场合。 在听到江湖名医那一句吓死人的话前,苏牧野相对好一些,也可能是都在马上赶路,他没力气、没时间。从叶凤泠说出情意绵绵舍不得他死的话后,他便开始变本加厉折腾叶凤泠。 上药别人的手法都有毛病,必须叶凤泠亲手来。喝药要么太烫、要么太凉,只有叶凤泠一勺一勺吹过喂到嘴边才能咽下去。换衣服这种事,更是得辛苦叶凤泠,洗砚直接生掰出来一个匪夷所思的理由塞给叶凤泠——公子有洁癖,除叶三小姐外,不允许别人碰他衣袍。从前啊,从前他都得提前沐浴更衣才得近公子身,现在没条件自然只能劳驾叶三小姐了。 叶凤泠:“……”又开始骗鬼了,主仆俩一起睁眼说瞎话。 别的都还好,最让叶凤泠尴尬的是沐浴和如厕问题。擦身的话,她还能稍微糊弄一下关键部位,但是沐浴,她躲不开啊。 第一次沐浴事件发生在回到雍曲班扎军营第一夜。洗砚和墨盏往浴桶里倒满热水,像被车撵一样狂跑出门,十分上道儿给门关好。苏牧野站到热气蒸腾的浴桶前,张开双臂,翘着嘴角等叶凤泠给他宽衣解带。 叶凤泠不禁回想自己这短短两世,到底做过多少亏心事,才会遭受这些让人忍无可忍还必须得忍的折磨。她自己从来都不好意思叫月麟和紫苏给她脱衣服,每次沐浴都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怎么到了这里,她变成了伺候人的那个,而且缭绕热气里,那个俊颜秀面俏大爷还一副便宜她了的表情。 之前没经历过不觉得,现在正在经历中,叶凤泠更加清楚的明白了,苏牧野大概真的彻底放飞自我了,根本不在她面前维持任何跟颜面相关的东西。她忽然无比怀念从前那个装模作样、装腔作势的贵族清傲公子。 叶凤泠白着脸解开苏牧野外袍、里衫,把他脱得浑身上下就剩一条亵裤,跟褪了毛的白斩鸡一般。 苏牧野盯着她,哑着声音道:“你擦身擦的不仔细,我就不追究了,现在连脱衣服也开始糊弄我了啊。” 叶凤泠用手指戳他胳膊,侧脸不看他精致腹肌,清清喉咙:“快点儿进去,名医说了你只能稍微泡一泡,不能时间过长,且胸前胸后都不能沾水。” 苏牧野不动,眯起眼看清她耳后泛起红光,蓦地弯腰往她耳后吹了一口气,满意看到耳后红晕蔓延到脖颈,并一路向下,如烈焰红花般旖旎。 最后是叶凤泠用手指勾他手指,黏糊糊地摇了摇,苏牧野才咧咧嘴,不再吭声,进了浴桶。然后他要叶凤泠帮他忙,搓洗。叶凤泠瘫着一张罗刹脸,整个人都麻木了,她深深觉得,苏牧野再这样下去,她很可能忍不住在他伤好前自己动手结果了他,再自行了断。 从这里就能看出,这两位的羞耻心明显不在一个度。 心里小人挥大刀赫赫生风,叶凤泠却是最终叹口气上前动手,谁让她自己中了对方的美人计加哀兵之策,晕乎乎的就说出了“你答应我不能死”这种话呢,现在再怎么不方便她也没法眼看他把水糊上伤口。那是她忍辱负重伺候日益“坚强”的伤口啊! 苏牧野脸上的愉悦戳她眼窝生疼,偏他还得寸进尺要求叶凤泠不要放过边边角角。 叶凤泠:“……”这活儿没法干了! 当然最后一些部分是苏牧野自己动手解决的,叶凤泠直接把澡巾摔到了他的脸上,捧着红苹果脸蛋一口气跑出营帐,留浴桶的人慢慢拿起澡巾,踌躇满志。 沐浴外,还有一项更叫人脸红不好意思的如厕问题。在焉耆木屋苏牧野几乎不能动的三天里,都是叶凤泠扶着他去,苏牧野曾妄图骗叶凤泠更近一步帮他,被叶凤泠严词拒绝。 当时不方便是主要的,另外是叶凤泠羞耻度还很高,脸皮薄,放到回来军营之后,也许……叶凤泠坚决制止住自己脑子里的虚拟情景。 其实叶凤泠的心思活动,苏牧野一清二楚,并十分享受其中。从小到大,他很擅长运用示弱和卖可怜的手法获取他人偏倚,这些在长辈面前尤其适用。但跟异性相处,他甚少体会。 到叶凤泠这里,起初他是病急乱投医,无奈下试试叶凤泠会不会为自己心软。到后来,他如同吸食阿芙蓉上瘾般,只觉得叶凤泠一脸纠结是继续随他任性还是翻脸生气的小表情很可爱,尤其她手指动来动去、眼神儿充满生气、脸色忽红忽青,有趣的他险些当场笑出来。 之后叶凤泠乖乖好脾气垂着眼皮、噘嘴前脚追后脚为他忙前忙后的样子,更让他想亲一亲她沮丧的垂下的眼帘。幸好,他忍住了,并继续支使叶凤泠做这做那。 苏牧野脸上不露分毫,心中暗自叹息,若不是有路峰明里暗里下绊子,他真想让伤口好得再慢一些。 苏牧野身边两个小厮,洗砚是心知肚明自家公子套路,凡事不用苏牧野说就帮公子提前挖好坑儿,典型月黑提灯、杀人递刀的毫无道理忠仆心,墨盏性情憨直,偶尔还想搭手帮叶凤泠一些,被洗砚踹去一旁。洗砚咬耳朵墨盏:“大木头!没见公子给你使眼色使得眼皮抽抽么,公子正在享受心上人无微不至深情款款感天动地全方位照顾,你瞎凑什么热闹!” 墨盏窘困,此后也随洗砚一起退避三舍。 第528章 安南边防军 第528章安南边防军 除贴身琐事,苏牧野的营帐也一并从洗砚手里转交到叶凤泠手里。夜晚要睡在里面端茶递水,白日里需要打扫、归置文件。 叶凤泠为苏牧野收拾桌子,看到了桌上放着的一个木匣,打开是许多封信,就是叶凤泠写给赵向前的示爱情信,被苏牧野整整齐齐收好。叶凤泠笑笑装作没看见,再去收拾别的。 她又发现一大堆自己的画像,明显是苏牧野画的,还都像模像样配诗词留落款。叶凤泠把它们一张张叠好收拢,回过头问都不问苏牧野一句。 干枯的九重葛花瓣、悲情诗集选、崭新漂亮的女子发簪……叶凤泠看了一个遍,始终不言不语,叫特意摆好一切的洗砚失望不已。 所有东西里,大概只有两份信让叶凤泠真正动容。一份是从江南而来的书信,季阳写的,信上问苏牧野在西南是否顺利,以及京都城里叶凤泠受惊被接进宫休养到底怎么回事。另一份乃自苏北而来,却是外祖父柳绰所写。 前一封还算意料之中,第二封可真是叫叶凤泠抓头发弄不懂,外祖父怎么会给苏牧野写信?她迫不及待拆开信,一点儿都不觉得不合适。 柳绰在信里写了许多对于南诏、吐蕃两国百姓、军队以及宫廷朝事的看法,还有不少国朝建朝时边境旧闻,提携指导意味十分明显,她的名字只出现在最后两行字,柳绰言思念外孙女云云。外祖父思念她的样子真是挺不走心的,分明对她的安危很放心。 叶凤泠默默将信又放回远处,心里哼了一声,转头依旧不问苏牧野,嘴角却忍不住偶尔弯一弯…… 回到前文书,叶凤泠在厨房做好小菜端回营帐。她见出战大军还未归来,有些无聊地立在苏牧野营帐门口观察。 在她眼里,安南边防军和安西边防军很不一样。叶维阳麾下军将许是性子大都随叶维阳,除了少数诸如宁昆那种比较活泼的、如赵向前那种十分狡诈的,其余都是严肃话少、憨直勇毅的脾性,导致军营上下是严肃有余、活泼不足。 到这里,军将们几乎一人一个脾气,爱说的、爱闹的、爱喝酒耍酒疯的、喜欢勾搭军营附近那些山户小媳妇儿大姑娘的,应有尽有。甚至于,叶凤泠都听说过路峰身边那几位心腹幕僚合伙入股在昆州开买卖……这哪里是军营,分明是个军民有仗一块打、有钱一块赚的生活生产两不误联合体。让她想不明白的是,看似奇形怪状的大家伙意外和谐! 且安南边防军相比安西边防军,单独多圈出一个营帐红灯区,里面有一般军队都不配备的人——妓人。据说这些妓人是从昆州拉来的,绝大多数自愿,路峰花银子给她们赎身,条件就是伺候好军营里的士兵们,等到大仗结束,给她们银子和自由。 这种操作在苏牧野刚来时也懵了,不过苏牧野比叶凤泠在此事上更看得开,十分公平地赞了一声路峰聪明。 纵然这是一门双方都有利可图的交易,叶凤泠还是有些不能接受。所以她一向绕开那片营帐红灯区走,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她们,另外她还怕那些女人看出来她是女人。 她不好奇妓人,架不住妓人对她好奇。那两个被苏牧野退回去的美丫鬟,后来就去了妓人营帐,跟着她们一块儿去的还有长了腿儿的苏世子不近女色、性情阴晴不定、整人手段暴虐的谣言。当叶凤泠作为一个受尽苏世子“宠信”的瘦削青少年横空出世,这些妓人的眼睛齐刷刷盯到了她身上,她们真想看看叫柳涯的小少年是如何从不惹苏世子生气,夜夜同苏世子共寝共食。 叶凤泠对这些毫不自知,她自己在无意之中俨然已是安南边防军中的名人了。是以,她立在营帐门口一小会儿,已经被动同路过的三拨人打过招呼了。一拨是军将头领们、一拨是两位年长幕僚、第三拨是跟着路将军亲卫走的一个妓人。这名妓人正是那一日在苏牧野面前冒头掐尖儿的丫鬟,她对苏牧野诓骗她跳舞一事耿耿于怀,特意向亲卫求情,换来绕路从苏世子营帐前过。 路过妓人状似踉跄一下,不意掉金钗落地,她脚一踢,正巧将金钗踢到了叶凤泠脚下。妓人哎呦一声,忙跑近猫腰捡金钗,同时仔细打量叶凤泠,边打量还边朝叶凤泠猛抛媚眼,几乎快把脸上的三层香粉抖掉一层。 见叶凤泠无动于衷,妓人又一晃,在敞开衣襟之中露出细腻滑嫩的肌肤,姿态说不出的娇媚羸弱,但凡是个正常男人,在军营这种连只鸡都是公的的地方,大概都要忍不住心生疼惜的。 只可惜,叶凤泠顶着男人才忍得下去的半短不长蓬发,似笑非笑欣赏她的美人乱惑,身子却是一动不动,还稍稍退后两步,生怕被讹诈似的。 那带领妓人走的亲卫唯恐耽搁时间,脸色沉下去,凶神恶煞拽起妓人,都不给妓人开口说话的机会。按军营律令,妓人只能在单独圈出来的红灯区活动,不可私自在军营内走动,也只有路峰需要人服侍时才会叫人把妓人带去他的营帐,别人都得亲去红灯区解决。 路峰亲卫了解路峰喜好,在路峰归营前就将妓人带去沐浴,等路峰回来豪饮后,等着路峰的就是洗的香喷喷、可以直接上马的销魂美人啦。 叶凤泠用手指弹掉袖子上并不明显的香粉颗粒,有些兴味索然,想回营帐待着,却被人叫住。熟人,王宇庭,即众人眼里的王庭王幕僚。 苏牧野去昆州调粮,正常王宇庭也要一起,苏牧野不放心军营,特意留王宇庭在军营。待苏牧野回来,王宇庭再次上前,跟苏牧野共同管理粮草等庶务。近几日这场大仗,路峰亲自上阵,苏牧野随行,王宇庭留守军营。 王宇庭是少数几个知晓叶凤泠真实身份的人之一,无论叶凤泠怎么往脸上抹黄漆漆的泥土包浆,光那双大眼睛,王宇庭就知道她是谁了。叶凤泠还收到过贺梦棠托王宇庭带来的信笺,算得上她在军营里为数不多的可以说真心话的渠道之一。 王宇庭踱步到叶凤泠近前,疏狂爽朗一笑,又抬步离开。叶凤泠手里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了一封信。 信是贺梦棠给叶凤泠的回信,她在信中写到,自己在距离雍曲班扎军营四十里远的小村子里度日如年,真想跟叶凤泠一样,化身男人来军营里玩,都怪王宇庭压死不同意,还专门找了个会武功的怪人看着她。 小女儿捻酸呷妒的口吻跃然纸上,贺梦棠还是那样娇憨天真,足见没受过什么苦和委屈。 叶凤泠私下问苏牧野,王宇庭到底怎么想的,苏牧野摸着她蓬发高挑眉毛道:“你别插手啊,王宇庭这个人十分有自己想法和性格,属于牛不喝水强按头敢直接把水槽踢碎的主儿,贺梦棠最后和谁在一起,没有王宇庭点头,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叶凤泠不满苏牧野这种万事男子做主的口吻,直直看着他嗔道,“难道真让贺梦棠一直等下去?”别以为她看不出来,苏牧野就是存心不告诉她,她可听洗砚碎嘴念叨苏牧野向王宇庭讨教挽回女子心意的举动。苏牧野不可能傻到只聊他的糟心事的,王宇庭的事他一定知道许多内幕。 苏牧野被叶凤泠磨来磨去,揉着额角告诉叶凤泠,他是听王宇庭说过战后带贺梦棠回藏剑山庄祭拜贺琮杰,不过此事王宇庭还未告诉贺梦棠,叶凤泠不准向贺梦棠透露一个字儿。 叶凤泠闻言心底一松,王宇庭愿意去藏剑山庄,还愿意亲去祭拜贺琮杰,足见其心意跟她们在青山寨时已大不相同。 有了这些打底,叶凤泠再看贺梦棠的抱怨,心安了不少。她提笔低头认真给贺梦棠回信,详细给她讲述军营妓人如何一步扭三扭的展现女子魅力的…… 信写一半,她就听到军营响起铺天盖地的马蹄声和人潮呼喊声。大军仗后归营了! 这一仗算是西南之战中较为重要的一仗,南诏、吐蕃出兵数万,同路峰亲率安南边防军主力大战三天三夜。不光被三国百姓关注,就是国朝京都城朝堂上的人们,都瞪大眼睛昼夜不寐等待着战报。 此场战事若是败了,就算不会立即兵败垂成,至少安南边防军主力会遭到重创,国朝里可能要开始准备谈判的使者团了。太子一系跃跃欲试。 若是胜了,自是传旨加赏,同时又会是主战派一波人冒出头,要求增派军将远赴西南,在安南边防军中打开缺口,分一杯羹。 总是各为利益。 天气日益炎热的同时,诸人引颈而望,都在盼着这一仗的消息。战胜或战败,将影响他们接下来的决策。 …… 第529章 粮草垛旁男女 第529章粮草垛旁男女 天下人都在看着这场战斗,雍曲班扎军营中,气氛同样凝重。大军归营前,三天里各种消息不断飘飞,喜忧参半。跟着消息一块回来的是一个个血肉模糊的尸体。第一天时叶凤泠脸色不由发白,她看着江湖名医时时刻刻精光闪烁的眼睛都充满了无奈,第一次理解到战争的真正含义。 用大把时间迷茫,在几个瞬间成长。叶凤泠忽然忆及苏离说过的话、赵向前的亡妻等等,想到紫苏、想到覃如是、想到花桃儿……灰色的心情,在韧杆上旌风翻卷,缠绕着云彩。 三个白昼、三个黄昏,叶凤泠数着手指度过,连睡觉都频频惊梦,生怕醒来会听到噩耗……直到王宇庭特意漏口风给她,方不再心事忡忡,换了心情去厨房做菜。做的菜她吃不下,都送给了王宇庭或者随便一位路过营帐的士兵。 现在一听到营帐外炸锅一样的呼喊声音,哪里还坐的住,跳起来朝外狂奔。 ——“胜了!我们胜了啊!” ——“快!赶快叫军医,这些都是伤员,快救人!” ——“速速将那些捉来的游医赶到大将军营帐去!” “救人”的话横七竖八往耳朵里钻,中间夹杂着“路将军突然自己从马上摔下来”的低声讨论,叶凤泠心一跳,本能停住脚。她炯炯有神望着路峰一名随行亲卫满军营找军医,嘴角略略上扬。 不过她很快回神,抓住身边跑过一人问:“苏大人呢?他回来了!” 士兵开始还很不耐烦,待看清她的样子,大脑空白了一下,竟是涨红了脸说不出话。叶凤泠见士兵呆呆的,以为苏牧野出了什么事,她在这里这么久还没看见洗砚和墨盏……叶凤泠控制不住急起来,使劲推开这个问不出话的士兵,又抓住另一个路过的士兵逼问。 第二个士兵也吓了一跳,讷讷说不出话,但他用手指指出了一个方向。 …… 此战算是大胜而归,大批军将士兵返回,空了三日的军营一下子热闹起来、用阵亡血肉和鲜血换回的热闹。 伤员众多,几乎所有无伤的人都被拉着给军医们帮忙。叶凤泠想挤开人群去那个士兵指的方向,中途被叫住数次帮人包扎伤口。 她咬牙,矛盾又无助,见不到苏牧野,她的心像只跳跳蛙一样不停蹦跶。然而她不能撒手不管地上躺着的流血战士,只得硬着头皮停下来、又停下来…… 就这样,在叶凤泠寻找苏牧野的过程里,她双手沾满鲜血,脸上也有,还不知怎的背上了一个小药箱,在军帐和伤员之间穿梭着。有人说苏大人就在旁边、有人说苏大人和大将军在一起,有人又说苏大人好像受伤了。在见到苏牧野之前,众说纷纭,叶凤泠愈发忧心,脑门虚汗刷刷流着。 日色已经几乎被黑暗尽数吞噬,叶凤泠转的脚都麻木了,才在厨房后身儿堆放日常食用的粮草垛附近,找到了苏牧野。 厨房的烟雾呼呼腾腾冒着,军营里血腥扑鼻,苏牧野靠坐在粮草垛前,逐日欢乐无比的大口偷吃粮草。洗砚和墨盏都不在苏牧野身边,他一个人,跟一匹马,静静待在方寸之中。 铠甲已经被苏牧野脱下放在一旁,外袍、脸上都有些浓的发黑的血迹和不知是什么的污痕。他闭着眼,睫毛浓长而温弱地垂落,风一吹,像银河上神鹊拖拉的仙河车飘过留下的片片银华车辙,被镀了光。 他就这么安静地坐着、睡着了。 叶凤泠身后跑过来一个士兵:“啊,苏大人在这里,大将军那里……” 叶凤泠飞快地竖起手指:“嘘!他受伤了,我得给他包扎。等下就赶去路将军营帐。” 说话的士兵茫然看了她一眼,大概认出她是苏大人闻名遐迩的贴身侍从,虽然没听说苏大人受伤,但还是慌慌张张跑走了。 叶凤泠踮着脚尖踩过地上草屑,走近草垛。逐日从粮草堆里抬起埋头苦吃的大马头,憨乎乎瞅了一眼,见是叶凤泠,凑过来用喷着热气的鼻子使劲嗅她,还用温热大舌头舔了舔她的手,之后就又低头继续苦战了。 叶凤泠蹲下,把小药箱轻轻放在一旁,眼神在苏牧野脸上、胸前扫视一圈,心被针扎的刺疼。无论什么时候,叶凤泠都没见过苏牧野不修边幅,他总是光鲜亮丽、油光水滑的像只花海豹,皮肤更是不显糙,京都美人如玉的俊逸绝非空穴来风。眼下不过区区三日,他的脸就瘦了一圈,眼底两大团青黑,下巴上的胡子茬青青一片……他难道三日三夜都没睡一会儿么? 叶凤泠更心酸的是,他那样警觉的一个人,她都蹲在他跟前了,还逗逐日,他还没有醒来,这得多累啊。 他难道不记得胸口还有尚未痊愈的伤口么,叶凤泠心里小人气鼓鼓,答应她的不会死的话果然就是糊弄人,这么积极、这么投入,好容易从战场上平安归来,若是旧伤复发,她是不是得哭死。 他怎么这么叫人牵肠挂肚、又气又恨又心疼呀。一整颗太阳坠在她心底,炽热又灼烫。 叶凤泠腹里抱怨不断,鼻端酸楚涩涩。抹去眼角水渍,叶凤泠先冷静下来检查苏牧野手脚有没有受伤,然后抬他胳膊,最后解开领口衣扣。待那滚着血红的狰狞伤口自衣袍内露出时,她再度被气到抽抽嗒嗒。 此时半个脸都靠在叶凤泠颈窝的人终于醒了。 苏牧野睁开眼一瞬间,浑浑噩噩,没弄明白自己在哪里。 黄昏早过,军营灯火点亮,朦胧光线下,一个满头翘毛的家伙正在一手抱他、一手擦眼睛,嘴里叽里咕噜,仔细听,都是“混蛋”、“骗子”、“怎么不死在战场上”、“回来就是骗她心疼的,只会欺负她”……这种有碍团结、非常之不礼貌的话。嘴里骂着还不算,她还要往他胸口上抹药。 冰冰凉的药膏一被抹到胸口,苏牧野禁不住浑身战栗颤了一下。他把脸凑去她颈窝,用胡子茬划过她肌肤…… 叶凤泠一脸绯红,同时心口放松,人醒了还有心情做这种举动,看来是没大事。她小声嗔一句:“亏你没再添点伤,不然我要被你气死了。”说着,她故意用大力,换来苏牧野手上青筋闪现。 叶凤泠气哼哼帮他掩好领口,低头正好瞧见他骨骼修韧、指节修长的玉白之手。一个男人的手,长这么好看,总是让人神思菲菲。众人皆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其实何尝不是男人第二张脸。反正在叶凤泠这里,苏牧野这双手真是给他加分好多。 尤其以她近一年多接触到的这些异性来说,还没有一个人的手比得过苏牧野。如此看来,他身上又多了一项优点。 叶凤泠专注地盯着苏牧野的手,神魂颠倒、绯意缭乱。颈窝忽然又被扎,苏牧野慢慢坐直,眼里没睡醒的诧异被轻浮的挑弄替代,他用很低的声音发出带着睡梦的混沌:“你看什么呢?春心荡漾。” 叶凤泠心一颤:“看你手长得这么好……忍不住想用针扎扎你。” 苏牧野眯起眼睛,哼出声。 他见叶凤泠眼波横流,盈盈而润,又温柔又狡黠,神采如山林里在猎户手下逃命多次的小鹿,心立时痒了起来。 爱情很多时候就是无数次的心动,相同的人,总会在许多个瞬间再次被打动。 漫天星光、晚风拂面,四目相对。 苏牧野就着靠在草垛的随意坐姿,拖叶凤泠到近前,与之拥吻。含含糊糊的,苏牧野轻声:“你想回营帐,还是在这里……” 突然,有王宇庭声音传来:“苏大人……” 王宇庭转个弯儿,旋即又转了个弯儿,带着几个士兵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嘴里笑着道:“肯定在那边,咱们再去找找!” 眼尖的他自然没有错过草垛子里亲吻的男女,内心感慨:年轻真好啊。 忽然而至的声音,又猝然褪去。 脸皮薄、尚存羞耻心的叶凤泠觉得分外不好意思,要往后退开。她用手去拦苏牧野的嘴,不肯再被他占便宜。水润的眸子,含着水雾一样,泠泠生烟,欲落不滴。水上燃火星,溅满漪漪水影。 她可真好看,把脑袋搞成这副鬼样子还是一如既往好看。 其实苏牧野情欲没有多少,单纯玩闹。刚从战场下来,身心俱疲,但叶凤泠的抗拒无疑叫他升起几分兴致。面上冷淡色不改,手却在叶凤泠直腰起身时,猛地拉她向前,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一手捂住她嘴,将她重新压入怀里。他俯下口,重新亲她。 叶凤泠手捶他肩膀,让他放开自己,“呜呜呜……会……会有人看见!” 苏牧野闭着眼,灯火照在他面上,睫毛下的阴影展翅欲扬,他觉得心热起来了,看来真是只有她能点燃自己滚烫的心火。什么人?和他有什么干系? …… 第530章 不给看的伤口 第530章不给看的伤口 夜间大风撞着铁马、兵器、鼓架等物,哐哐声不断,若远若近。士兵和将士们得胜欢呼声、行酒令声、醉熏后的胡话,全都清晰传了过来。而营帐其他地方,被抢救伤员的喧嚣、巡察兵来回走动巡检、路峰营帐进进出出众人声动划破着。战马的马鞍被粗心的士兵丢在了地上,偶尔过路行人稍微不注意,就会踩到,引起骂声不断。 远处灯火辉煌的地方,浓烈酒香四处飘散,夜宴庆战,厨房准备多时的各色菜肴上桌。红灯区不能出来的妓人,被特许化浓妆、着华服,在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将士面前载歌载舞。庆祝此战胜利的欢乐气氛被推至顶峰。 所有光线和声音,渐渐的,都在远去。落在眼前的,只有苏牧野垂目安和的面容。他用自己无形之中长出的温软尾巴裹缠住叶凤泠,将她亲的一瞬失神、手颤颤地揪着他肩上的衣。苏牧野模模糊糊用沙哑声音道:“有一刻,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叶凤泠眸子一缩,心一下子被击中,击得她六神涣散,心神剧痛—— 原来,他也会怕。总是一副沉着冷静尽在掌握的样子叫人常常忽略苏牧野也不过二十余岁,也有恐惧、忧愁、绝望和悲苦的情绪。他的神情太具欺骗性,或者说他故意要让所有人被自己骗过。 以为孤高的灵魂,不需要羁绊,却道然,寂寞的心灵,向往着栖息。 内心深处,他也害怕着,担心回不到她身边。 ……叶凤泠眼圈热了,心皱巴巴搓成一团。她又一次被苏牧野的“套路”给套上了,骤然搂紧他的脖子,身体热情地迎上去亲昵,整个人埋于他怀中不算,还将他向后推去。 谁还管会不会有人看见,谁还在乎旁边那匹贪嘴的高头大马充满疑惑的用马蹄碰地上滚成一团的两人! 这个迫不及待的充满昂扬生气的熊扑,震了苏牧野。他挑下眉,继而闷闷笑出声,有些好笑、有些宠爱地揉上翘飞冲天毛头。 两人倒在草垛里,腰间衣带不知不觉被扯乱,大胆而热情的拥吻,变得愈发不受控制,当叶凤泠试图亲住苏牧野喉结,轻轻喷出一口湿热气息时,便觉身下的人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为沙哑的闷哼。 苏牧野喘气不止,撩叶凤泠勾魂摄魄一眼:“阿泠在玩火。”虽然不想说,但天天晚上睡在一个营帐里,苏牧野已经觉得是对自己的莫大考验了,他时常宽慰自己,都是因为养伤才如此。但还是被江湖名医和洗砚看透他的自我矛盾和自我折磨,明里暗里泄露不少猥琐笑容。 不知想到了什么,苏牧野脖颈一下仰高,其下血管顿现,细小珠液浸出。修长的颈、细白肤理、优美喉结,掐住她腰的手蓦然用力……苏牧野身体滚烫,手不受控制移动着……接着他却重重吭出一声。 叶凤泠被这声吭惊醒,脸被他弄得大燥……他们两人……真真是……有辱圣贤。 推搡拉扯间,衣衫凌乱,叶凤泠窘迫。两人身体相挨时,她竟难捱得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才能配合他。她后怕之下又觉凌乱,心里小人早已原地猝晕过去,脸上冒出热腾腾烟儿。然忽然间,叶凤泠不知摸到了哪里,感觉手下的身体一颤一僵,那人身体本能的向后躲了下。 不是那种兴奋的。 而是逃避的、心虚的。 不对劲! 苏牧野手不动声色握住叶凤泠双手,不让她再有机会乱摸,用唇印住她大敞领口里的清透锁骨,一脸残念低低笑:“阿泠容我缓两日,此刻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叶凤泠没有预料般羞愤起身,冷冷清清盯着他,“不用糊弄我,你放手。你身上还有别的伤!” 那样的躲闪不是别的,只可能是伤口。 她推开他混淆视线的双手,瞪大眼睛望一眼他额头虚汗,潮红面庞上,透着不正常的青白。叶凤泠手在他腰间、腿上摸索:“苏牧野你又骗我!你明明受伤了!哪里伤了,快告诉我!不行,我还是先去叫名医来。” 苏牧野脸色难看地拉住叶凤泠惶惶不可终安的手脚,维持着笑容,将她勾回怀里,“小伤而已,气氛正好,你别扫兴。” 叶凤泠抬头看他一眼,这一眼中有繁花落地万红哭泣的隐悲,妩媚却充斥着对寒来暑往的控诉。 苏牧野:“……”她控诉他不按答应她的话做,眼里那层“你这么不爱惜自己不知道我会心疼吗”的意思过于明显,任郎心似铁的苏牧野,都不能忽略过去,他很有些狼狈——实在是他不想叫她看到他的新伤。 然叶凤泠是什么人,摸着苏牧野心里的石头过河都过了好几遭了,她颤巍巍、柔柔弱,搂着他脖颈贴靠着嘤嘤嘤、嘤嘤嘤。 苏牧野:“……”他服了她了。 他只得无奈笑道:“阿泠快别哭了。你的委屈快要把我淹了。回营帐,哎——”他是真心想延长一下此番情谊深厚的交流。回到营帐那种地方,他更怕自己控制不住,所以决不敢像刚才一般随心所欲。 路上,叶凤泠追问苏牧野,“你到底伤到了哪里?” 苏牧野避而不答,只侧过脸,“一点小伤,不严重。你莫担心。” 他说不严重,叶凤泠一个字儿都不信,非拽着他,要看个明白。怎料出战前还使唤她顺手无比的人,一反常态,说什么都不同意给她看。两人拉拉扯扯,拉扯到江湖名医进营帐,洗砚想笑不敢笑跟在后面,脸上表情灵动的堪比戏台上大戏。 名医到,叶凤泠迫不及待要脱苏牧野衣服。苏牧野身形奇怪地闪去一旁,斜乜她:“没你事儿了,你出去。” 叶凤泠:“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什么可害羞的!快点!” 她一本正经、心急火燎,苏牧野低头揉额角,比石头还顽固,就是她不走,他不脱衣服。 洗砚憋笑憋的肚子疼,名医则气呼呼大叫。 最后,还是洗砚劝叶凤泠赶紧去给苏牧野弄盆清水来,不然再这么双方僵持下去,伤势该更严重了。 叶凤泠狐疑地看一眼神情怪异的主仆,咬咬唇,摔门而去。 等她端水回来,苏牧野桃花目流波,嗔扫她一眼,身上衣衫已经换好,江湖名医和洗砚全都不见了。苏牧野在叶凤泠诡异的目光下,慢条斯理洗手洗脸,然后闲庭信步、夜兰幽绽般踱步出帐,直奔路峰主营帐。 叶凤泠想了想,没有跟上,她绕去找江湖名医。 江湖名医正要给一位伤员缝合大腿上的伤口,一见叶凤泠,就叫她赶紧帮忙。叶凤泠不推脱,洗手穿戴蒸洗过的麻布衣,跪坐下来,认真仔细为江湖名医打下手。 这一忙就忙到了后半夜,中途洗砚来过一次,见叶凤泠无暇顾他,也不打扰他们,回去复命。 终于把着急的伤员解决完,叶凤泠浑身是汗,她硬撑着挨到所有人都走后,凑到江湖名医耳边。 数点萤火飘摇,夜风入帐。叶凤泠一身清寒回到点着孤烛的营帐,瞥一眼主塌上裹在被子里的人,再扫桌上碗碟空空如也,心里哼哼数声。 移步到主塌前,一手掀开被子,同时以雷光之速扒下苏牧野亵裤,叶凤泠呵呵冷笑。苏牧野嘴里的小伤,可真小,屁股蛋上斗大的血洞,她都想不通他怎么在屁股上有洞的情况下还起那种反应的。这人,真是海水不可斗量! 苏牧野直接傻了,他常年稳定如常、清傲悠哉的脸扭曲攒花,接着涨红。 叶凤泠却不理睬,掏出江湖名医给她的药,恨声道:“你休想瞒我。枪头有毒,就算剜出来也不行。唯一有用的药膏就在我手里,你要是不想明早全军营的人都知道苏大人、苏世子屁股中枪,最好乖乖给我趴好喽!” 风水轮流转,昔日苦命小丫鬟一朝骑上马头,当家作主。 苏牧野银牙咬碎,恨不得抽秃头大夫筋、喝秃头大夫血,奈何他不敢也懒得跟叶凤泠打太极了。他实在太累,若不是为强撑等她回来,迷迷糊糊的,又怎么会叫她突袭成功? 叶凤泠伸手指,按照江湖名医所教,细细给他臀上的血窟窿抹药。 苏牧野只穿着亵裤,上身赤裸包裹药带,亵裤却被叶凤泠强扒开不少……苏牧野把头埋进被褥里,一声不吭,身体却使劲贴向主塌。 清瘦又遒劲的身躯,蕴着刀剑劈山的强力,肌肉嶙峋、骨骼线条流畅,皮肤如绸缎覆盖虬龙,在巍峨起伏中徘徊……叶凤泠手按在上面,脸上渐渐热了起来。 主要是她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刚刚扒亵裤的举动有多不考虑后果,手劲儿过大……扒的有点多了…… 重新抹过药后,叶凤泠刷地一下用被子盖上苏牧野,她自己刺溜儿逃开主塌,飞速洗过手,就倒上自己的小塌。慢慢用被子捂住脸,她方轻轻呵出了一口气。 完全黑暗之中,叶凤泠用手揪了自己脸蛋一下,呲牙咧嘴笑了起来。 翌日清晨,两人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苏牧野仍然像没手没脚的娃娃,坐等叶凤泠喂他喝药、吃饭,叶凤泠也如往常给他穿衣、擦脸,但两人谁也没看谁,眼睛互相逃避着。看的洗砚略有失望。 把药给叶凤泠,是洗砚给江湖名医出的损招儿。洗砚当然不敢让苏牧野知道,他就偷偷教江湖名医,先给苏牧野上一种药,留下最管用的药膏等着叶三小姐亲自登门求。这样一来,就算自家公子秋后算账,只要叶三小姐到时候给江湖名医求情,江湖名医就不会有事。 洗砚全程看戏、全程猛笑,他还将此事同墨盏分享,换来墨盏微微一笑。 第531章 反将一军 第531章反将一军 …… 此次大战,虽然胜利,但伤亡过于惨重,并不算成功一仗,尤其路峰不知何故在回营途中忽然昏迷坠马。醒来后,路峰口角拖涎、眼神呆滞,喝过游医们奉上的药汤方恢复常态。 行军打仗的主将突发恶疾,对整个军营而言都是危险信号。路峰对众人解释自己过度疲劳才会如此,立于一旁的苏牧野和王宇庭皆不置可否,只默默看了对方一眼,又看向别处。 当时苏牧野的眼光一直绕着给路峰端来药汤的那名游医流转。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药汤不是普通安神滋补汤药,加了大量全蝎、乌泡刺、马钱子,全为刺激神经、兴奋精神的草药。一般大夫开药方,绝不敢同时下如此大剂量,真正是虎狼之药。可见,路峰身体出了大问题,甚至到不惜用寿数换清醒的状态。 药渣被墨盏带出去悄悄处理,苏牧野用沾着一丝药渣味道的手指敲击桌面,忽然,他手起拍桌,一旁洗砚就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嘎嘣一声,不由缩了一下脖子。桌面被拍的陷出一个手掌印。 苏牧野手捂住脑门,深深叹气,他想起来路峰的身体毛病是什么了。 “近期有没有千毒千佛手的消息?”苏牧野道。 洗砚微凛,摇头。自从洛阳一别,苏牧野顾忌季阳,暂时停了千毒岛那边的布控,后来接连出许多事,神机影卫们便被派去执行更紧急的任务,王琪那里还真是许久没有人注意了。 脑子里跳出什么,洗砚惊呼出声:“难道是?” 他是苏国公府家仆,认识、见过苏家所有人,更清楚前苏国公苏亭死亡真相,无需苏牧野再多说,立刻反应到路峰的样子和前苏国公有段时间很像……前苏国公可是中了金波花雨啊…… 洗砚想到这里又犯起迷糊,自家老太爷中毒是因为许多原因,路峰跟王琪无冤无仇的,怎么会中毒呢,莫非王琪来西南了? 他好奇问出疑惑。 苏牧野戏谑笑出声:“别忘了覃如是。” 啊?噢。哎—— 洗砚垂下头默念佛经,发现身旁自家公子气息那叫一个平稳,表情已不见恼怒,看来叶三小姐这偷偷摸摸下手的做法不仅没薅到老虎胡须,还可能顺了老虎背毛。 对于这种发展洗砚竟然一点都不觉得惊讶,谁让人家叶三小姐会挑时机呢。会踢人还会哄人的石榴裙真可怕。 大战打响前,路峰出事,苏牧野多半发发愁,现在么,苏牧野心思一转,十分感慨自己运气好、眼光好,更加自得自己和心上人无意间的默契满分。 等到叶凤泠端着饭食进门来,洗砚揣好苏牧野的书信笑成一朵鲜花对叶凤泠恭恭敬敬行礼出门。叶凤泠有些莫名看去苏牧野,却只见到一个没有表情的侧脸。 这人,还不理她! 叶凤泠美目转转,鬼鬼一笑。她将做好的菜肴摆放到小几之上,一扭头,侧着脸的人形大娃娃从桌旁无声挪到了小几前坐好,依旧不看她。 叶凤泠便不着急动手布菜了,跪坐好,仰着脸开始盯人。 她目光滑过他的头发、耳朵、鼻子、下巴……还有喉结,不知不觉中竟想起了前一晚她亲吻在上面的感觉……叶凤泠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在苏牧野瞥来一眼时,叶凤泠赶紧眼神躲闪。等他看回小几上菜肴,她就继续盯他。 苏牧野不满:“阿泠巴不得我饿死?” 水灵灵大眼睛扑闪扑闪,像天边的星星一般纯净:“才不是!” 她只是想多看看他不情愿的反应。害羞又不忿的情状实在千载难逢,叶凤泠笃定下次再见指不定猴年马月,她昨夜在梦里还向那位用毒枪刺中苏牧野臀部的敌军兵将鞠了个躬呢。 她开始见他不脱衣给她看,以为他伤极重、伤到了根脉,是以不愿告诉她,纠结惶恐。从江湖名医那里得知这伤除了位置有些尴尬、毒有些影响伤口愈合,其实没什么后,心立刻放下的同时,又气又想笑。等到给他上完药,他开始不看她眼睛,她就觉得哇,太难得了,她竟然赶上一回苏牧野真正羞涩。 苏牧野伸手一指,打断叶凤泠内心绮丽乱飞的泡泡,示意叶凤泠喂他。 叶凤泠不动,继续望他。 苏牧野恼怒:“干嘛这样看我?你这个要笑不笑得眼神给我收一收。” 叶凤泠轻笑:“我又不曾说什么。” 苏牧野:“你是不曾说,你眼神里都写着呢。你把手里药给洗砚,以后我的伤……不用你上药了……你……唔!” 嘴里被不客气地塞进一个肉丸子,呛的他咳了一下,眼睛鼓出来。 叶凤泠莞尔温声:“你想多了,我心里全是对你的担心。上药这种小事怎么能麻烦洗砚,而且你不是有洁癖么,不是别人近你身都得沐浴更衣么,你就消停别给别人找事了啊,乖。” 又一个丸子递到了苏牧野嘴边,叶凤泠语气诱哄:“我特意为你做的牛肉丸呦,光剁肉馅都剁的我手酸,你瞧嘛。”她抬起另一只手,露出发红手腕展示。 苏牧野沉默了一下,张嘴老实吃了,只不过他还是不肯看叶凤泠,到底没有继续坚持让洗砚给上药了。 吃过饭,便到了隆重又别扭的上药时刻。 胸口伤好说,轻车熟路。轮到处理下一处伤时,苏牧野的做作难受劲出来了,他立在塌前半天都不动。叶凤泠见状,用手指戳戳他,又戳戳他,见还不行,干脆绕去他面前,背着手踮起脚凑近苏牧野的脸,慢吞吞道:“你不会害羞了。沐浴你都不害羞,这个你怎么害羞了?还是说你觉得这个位置留疤会影响你的完美?” 苏牧野脸上的肉痉挛地跳动,抬起眼凶巴巴瞪着叶凤泠。 叶凤泠恍然大悟,甜甜笑了起来:“噢,看来说中了。你别怕,反正别人看不见,只要我不说,将来你的夫人不会知道……你……” 苏牧野眸子紧缩,神情停顿一刹,脸上挛动跳跃的情绪化为乌有,他垂下眼皮,谐谑启唇,“我的夫人?还未来的?” 叶凤泠不怕死地伸手勾住他发丝,在指尖缠了几圈,垂下眼帘微微笑:“嗯,你早晚都会娶亲,咱们……” 她嘴里的那里“咱们迟早分道扬镳”还未说完,整个人就被压去了榻上。 叶凤泠挣扎。苏牧野眼眸幽暗、温柔下去,魅惑一笑:“阿泠最好别逗我,不然到底谁吃亏、谁看谁的笑话真说不准。我就是在这里把你真的怎么了,也没什么。回到京都我有一百种方法帮你在我家人面前做障眼法。倒是你,一旦我开了荤,只怕这一路你都不得休息了。嗯?” 他修长的手指搓着她的发丝,半掩不掩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克制而冷静,眸色黑得透亮,隐隐闪耀水光。见叶凤泠双颊褪色,温热的双唇蜻蜓点水吻了下她脸颊,安抚她的紧张。 “你别说你不知道这种抽身事外的语气会刺激我。还说我未来的夫人……你说我要是不管不顾让你下不了塌,我未来的夫人会不会现在就不开心了?”苏牧野手指不消停折磨,滚烫双唇又咬了上去,在她耳边语中带笑道:“我忍得辛苦你不体谅,还来自己拱火,阿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啊。我告诉你,我不想要未来的夫人,就想吃阿泠。” 他明面上还控着那个度,身子却已经热了起来。 叶凤泠惊恐的睁大了双眼,她承认自己是存了两分意小心试探的,她以为苏牧野可能愤怒、可能冷嘲热讽,唯独没想到他会猛扑上来。与此同时,她还意识到他……身体真的……十分动容。 这个玩笑闹大了。 “要不别等回京都了,咱们就在这里把人生大事解决了。”苏牧野根本不给叶凤泠退缩的机会,将人抱的紧紧的,明明白白一字一句的说完,伸手拂开叶凤泠颊边的头发,侧脸从她耳垂柔柔亲到嘴角,带出几朵浅浅的绯色,又继续一路向下…… 叶凤泠扭曲一张脸,挤出一句“家国大事在前,你身为参军,却耽于儿女情长、床第之私,是不是不太好?” 苏牧野愣了一下,笑不可支,对上她那双湿漉漉眼睛耐心回答:“耽误就耽误好了,家国不姓苏。我要是在这儿不务正业,正顺了不知多少人的意呢。阿泠如此为我考虑,我更不能辜负你的一腔深情了。” 他不能失去她,绝不能叫她跑掉。 苏牧野先是恼羞成怒,后来干脆假戏真做。她这么想塞别人给他,恨不得立即同他撇清关系,实在叫他忍耐不下去。 ……苏牧野几多焦躁、几多绞怒。 而叶凤泠被压在床榻间,感受到他那不安、如火山被压一样的情绪,彻底清楚自己捅了多大一个篓子。别看他还好好跟自己说话呢,若不尽快将他心头火气安抚下去,真把他理智烧尽,她也得跟着陪葬。 真要成了事,她敢肯定,苏牧野一定不会给她机会拿到避孕汤药,她的那些离开他的想法更是想都别想了。再多想想,以苏牧野的不要脸劲儿,叶凤泠都怀疑苏牧野敢把这种见不得光的私事透给外祖父……越想越可怕,越怕越抖,越抖身上的人喘息越急…… 第532章 京都来人 第532章京都来人 营帐内光线透明光亮,叶凤泠从来不敢小觑苏牧野的能力,这人手与唇仿佛自带魔力,所经之处酥软无骨、城池失陷。她赶在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前猛地双手环住苏牧野脖颈,将已经被扯开的领口紧紧贴上他微微喘息的胸膛,无一丝间隙:“苏……苏牧野,你别……我害怕……你得赶紧上药。这些事留着以后再说……” 苏牧野见她肯亲近自己,顺势放了她腰身,手掌忙不迭探入衣襟,掠出一片春光。他低哑问道:“为什么留到以后,你答应我了?” 细润如雨、柳垂摇枝,他手上加重了力道。 “我……我还没准备好。”叶凤泠交握双腕,使劲贴近他,尽量不让他得逞,“再说……再说,我不愿在此处……” 苏牧野眼底晦暗,直视她烟云瞳海,低头吻住了她的双唇,含混道,“缓兵之计么?若是我现在非要不可呢。” 叶凤泠避开眼睛,呼吸紊乱:“我拿你没办法……但……我会很难过的。” 苏牧野绷紧下颌,深深抑制住狂涌欲念泡沫,手掌和唇并未放松,缠绵许久在临近爆发之前,依依不舍抬起了头。 叶凤泠心落回胸口,动也不动,生怕再度点燃枯草燎原之势。她继续催促要上药。 “嗯。”苏牧野极不情愿暗哑应了一声,身体却不动。 叶凤泠轻轻推他,气喘吁吁:“那药名医说了,少一次都不行。毒是南诏特有的,若是不根除,会很麻烦。你不知道我听他说时,心里有多慌乱……” 苏牧野突然埋去念念不忘的桃香之处,使劲咬了一下,又抬首啄住她尾音:“你就是来折磨我的。你不用说了,我现在什么都想不了……等日后我再来享用你就是!” 叶凤泠眸色骤紧,讪笑不已。又催促了几次,才把阴晴不定的天神催动。 清凉药膏在指尖滑过,似情人柔和缠绵的吻,叶凤泠不敢再取笑,匆匆给苏牧野上过药,顾不上洗手,端起空了的饭碗逃似奔出门。 逃出魔爪,叶凤泠洗着碗短暂闪过疑惑,猜测苏牧野那句“我这不务正业不知顺了多少人的意”里“多少人”到底指谁? 国朝的土地上正在上演两场惊世骇俗的大战,一场在西南、一场在西北。西北那一场偶尔听洗砚向苏牧野汇报,叶维阳用兵出其不意却保守稳健,与番波斯国军队成僵持状态。同时叶维阳却对番波斯国涌入国朝的流民采取怀柔政策,士兵是俘虏、百姓是良民。这种赚取民心做法的结果,就是越来越多的番波斯国百姓开始质疑番波斯国发动的这场战争。 这一手玩的,就是苏牧野这种眼睛长在天上的人,都拍案叫绝。 和平时期,国与国的关系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战火硝烟起,国家对国家的策略变成斗而不破,换句话讲,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你惹我一下,我就惹你一下,宫廷之间,面上却还能笑着通话。大抵所有的战争,拼到最后,剩下的就是消磨彼方、增长己方的艺术。 所以说,叶维阳无论和平还是战争,都坚持用公平友好的态度对方彼方百姓,已经不仅是战术上的艺术,更是战略上的冒险了。 洗砚就提到过这种新式做法的风险。他道:“光粗略估计,从边境线上往国朝跑的流民至少上万。这么多流民趁机进来了,哪怕不是奸细,日后安置也是一个大问题。” 苏牧野笑着摇头。 这才是叶维阳真正的高明之处。什么是领航?坐在桅杆上,什么也看不到,不能叫领航;只看见地平线上出现的大量的普遍的东西,也不能算领航;只有当那些别人看不见、看不清,甚至看见会当没看见的时候,掌握那些还未发展成为大量的、普遍的、不可抗拒的大潮动向,才叫领航操盘。 番波斯国为什么会发动这场战争,就是因为人多、肥沃土地少,民不聊生,萨瓦克再朝民怨猛吹火,战争的野火便噼里啪啦烧了起来。这场战争总有结束的一日,可若是不解决边境线上的流民问题,早晚战争还会势起。 连年战争,西北永无宁日,最后受苦的还是边境线上所有的百姓。 正是叶维阳此举,叫苏牧野看清了叶维阳戍边多年的一点核心要义——和而不同、驯意融合。西北边疆本就地广人稀,边疆治理和守卫消耗大量人力,如果能吸纳进番波斯国人,不失为一种角度刁钻的方法。 洗砚不赞同,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苏牧野反问,西北当地本身就有许多人是国朝番邦通婚的后代,这些人为何愿意以国朝人的身份留在西北不走?影响一个人行为的,一定不仅有民族信仰问题,更多的其实是利益。当番波斯国人在此地扎根发芽,渐渐被国朝百姓的生活影响和包容着,天长日久,积年累月,等再有番波斯国人打来,他们一定会是第一批上去阻拦的人,因为他们不舍得自己辛苦创造的家园毁于一旦。驯服的最终结果就是信念的同化。 但苏牧野同样也认同洗砚的异议,流民那么多,一定有许多不轨之徒,厘清流民才是最难的一步。既然叶维阳敢收下这批流民不杀、不赶、不奴,就一定有办法摆平这批流民。 叶伯爵府因为有叶维阳,大概还能再繁荣昌盛十几年。思及叶伯爵府大房的两位公子,苏牧野有些惋惜叶子卓的身体。 除西北外,西南这片土地的战争似乎异乎寻常的顺利,小仗胜多败少、大仗从未失败,南诏和吐蕃十几万大军似乎根本不敌安南边防军。 这让人觉得不安,觉得南诏和吐蕃是否在酝酿可怕的阴谋,或者囤积着什么秘密武器和兵力,可以让国朝一败涂地。 不光叶凤泠感觉到不对劲了,苏牧野、王宇庭早就觉得有问题,只叹他们寻不到端倪,哪怕苏牧野亲自上阵,都没看出来虚实。 而坐在千里之外庙堂上的今上,想的更多,早就尝试着通过吐蕃使者团和吐蕃、南诏联络,问是否有和谈的必要。两国陆续给出答案,可以考虑和谈,但国朝需要派出足够有诚意的代表。什么叫有诚意?就是得姓冯。 今上沉吟,朝堂上的臣子们和朝堂下的世家们开始动起了脑筋。主和派长长舒口气,秉持如果能用和谈解决、不打仗甚好。世家势力则随风而动,一部分自私的世家看不到利益,毕竟打仗就需要从他们各地的钱袋子中掏钱,这仗是在国朝土地上打,打赢了就是个保家卫国,打输了打出来一堆难民,他们还得跟着擦屁股。这一派世家,和主和派一拍即合,联合一路。他们不断鼓吹谈判的好处,吹的今上不得不点头答应。 今上其实有些为难,不答应好像他舍不得派谈判代表,为了天下人和西南百姓少受战火荼毒,他捏着鼻子开始在皇室挑谈判代表。 最先被今上挑中的是南平王或者南平王世子,但京都城三教九流圈子里都有南平王的线人,他早在今上还没透出口风前,就揣着银子去了几个主和派的府上。是以,今上刚说出南平王府四个字,立即站出来人说不妥。南诏和吐蕃好不容易愿意和谈,也就是说南诏和吐蕃两国皇室都没想打仗打到底儿,这么难能可贵的和谈机会,若是叫南平王府两位不着四六的冯姓主子给搅合了,国朝多亏啊。还有人隐晦提出,南平王府能否真心实意帮宫里这一家子都有待商榷,前一场继位风波过去才十来年呢。意思是这么个意思,鉴于在朝堂上,词汇用的还是比较委婉的。 南平王府不行了,就只剩下三位皇子。朝堂众人一致推选二皇子殿下,仙风道骨、心如止水,最适合谈判了,还跟正在西南打仗的苏世子是知交好友,合适。 今上却笑笑不松口,转了眼睛看去太子。太子腿脚发软,别人或许不知,他却门儿清,几日前闹来京都面圣的江南学子已经进宫了,且到现在都还没走,他那些私底下卖官鬻爵的事儿已被曝光,今上不挑出来就是等他自己主动承认。现在今上这一计眼色发出,太子瞬间懂了今上的心思:他是太子,代表国朝名正言顺,还十分给两国联军颜面。 读懂上意的同时,心底恶龙亦开始咆哮,凭什么老二的命是命,他的命就不是命。苏牧野在西南呢,老二去了,苏牧野得拼命维护,换他去,苏牧野不给他挖坑埋土就不错了。 太子冷汗如雨,腿抖成筛,却怎么都没迈出那一步。 恰在此时,三皇子站了出来,他自告奋勇要做代表去西南和谈。三皇子的出声,叫主和派和那批自私世家噤了声,毕竟二皇子失宠他们是看在眼里的,三皇子可不同,是得宠的皇子,这件事还是交给今上拿捏好了。 三皇子的英勇和果敢激起寒门许多人热忱和尊敬,他们力挺三皇子。 同时,主战派也开始发声了。主战派中资历最老、地位最高的王太师,认为无论派哪位贵子去,都得再带上十二卫的将军,安南都护节度使路峰接掌安南边防军不久,派去的苏牧野更是没有作战经验,前面没有和谈,光是打仗还好。如果要送出皇室贵胄,还是小心为妙。 七嘴八舌的意见在朝中乱飞,若拉一个菜场买菜的妇人来看,会说这和她每天做的事没什么区别嘛,就是打嘴仗、狂砍价啊。 事实结果和菜场买菜确实没什么不同,买方、卖方,主战派、主和派轮番狂飙意见,各有所得。 国朝派出三皇子为谈判代表、派十二卫中的右骁卫骁骑将军陆时翀、左威卫明威将军谢静风随行赴安南边防军就任。 至于和谈到底是战是和,在国朝尚有实力、却也要付出一些代价的时候,总是很难讨论出结果的。 国朝朝堂向西南派出了和谈团队,且路峰这边大战初胜,支援边关的粮草、兵力一时都倾加到了西北。路峰派人送信申诉多次,朝堂都不太积极,幸亏上次苏牧野跑一趟昆州,跟昆州藩王打好招呼,昆州藩王一如既往支援着安南边防军粮草。 朝堂一看藩王愿意出手,更加拖延粮草供应。恰好,路峰近期忙于求医问药,朝堂人也以为拖延粮草有利于逼迫路峰同意和谈,双方诡异地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注:十二卫指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共十二队卫军,各设一名大将军、将军两人。十二卫居中御外,卫戍京师,算是国朝皇室手中皇牌军事力量。 第533章 及笄前波 第533章及笄前波 正在刷碗的叶凤泠不了解无常变幻风云,她的眼下只关心两件事。一是苏牧野的伤什么时候好利索,再就是她的生日快到了。 十五岁,及笄礼,娥眉曲曲生艳当时,玉貌盈盈待谁求娶。 前一世,她都没活到及笄,早早吞金而逝。新生的一辈子,跌跌撞撞,就算她此刻有家回不得、亲人不相见,至少她还平平安安、四肢健全的活着,已经算一种成功了。叶凤泠觉得有必要自己小小庆祝一番。 她掰着手指头算,距离她的生辰六月廿一还有六天,足够她给自己做准备。 不光叶凤泠在想她的及笄礼,还有许多人关注这件事。当中数叶伯爵府最忧烦。 自从行宫突发大火,叶凤泠被皇太后接进宫中静养后,再没出宫回过叶府。不光人不回来,叶府的人递牌子进宫也见不着叶凤泠。魏皇后那里是从没见过叶凤泠去请安的,慈宁宫里,叶老夫人、柳氏都曾试着提叶凤泠,全被皇太后不咸不淡地挡了回来,只用一句“她觉得叶三小姐颇有佛缘,正在礼佛,不便见客。” 叶老夫人和柳氏舌头打了结,她们一个是叶凤泠亲祖母、一个是叶凤泠亲生母亲,怎么成了皇太后嘴里叶凤泠的客人……实在不敢质疑皇太后威严,两人铩羽而归。 皇太后这里走不通,叶伯爵府又想起了东宫的叶凤媛。叶老夫人托人给叶凤媛捎信儿,请她帮忙打听叶凤泠的情况,到底怎么回事。 叶凤媛很快回复,她养胎于东宫,出行不便,帮不上忙。 气的叶老夫人敲断了香檀拐杖。 不是叶凤媛不想帮忙,而是她有心无力。嫁入东宫后,她拢共见皇太后和魏皇后一只手数的过来。白日里,住的院子有宫婢、宫侍守着,夜里,如果太子不过来,她就只能一个人躺在榻上数帐顶绣花。被她寄予厚望的太子,除了最初一个月来的勤一些,后来嫌弃她体宽面肿,便来的少了,最少可以到十日只来坐坐。 不能走动、无人可闲话的日子叫人发憷,好在住叶凤媛隔壁的秦嫣也是一样待遇,甚至在太子到访次数上还比不上叶凤媛,总算使叶凤媛心里好过一些。 叶凤泠被接进宫的消息,叶凤媛还是听宫婢打牙祭知道的,她捡在太子来小坐时提及,不料跟踩到了猫尾巴一样,太子登时炸毛,脸一下阴了。叶凤媛心一突,不敢再问。 叶伯爵府传信儿让她打听,叶凤媛有苦说不出,她倒是想打听,就怕银子花出去打水漂不说,真要是惹出麻烦,那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在这事上,叶凤媛难得的萎了。 日期越来越临近,皇太后一丁点儿准叶凤泠出宫回府的动静都没有,叶老夫人无法坐视不理。叶凤泠身为三房嫡女,太子侧妃亲姐,身份水涨船高,及笄之后接着就是定亲,皇家不讲道理的扣人实在说不过去。她发动身边一众老姐妹,寻计问策,还真问出了一个办法。 叶老夫人叫婆子给避居大房的王夫人传话,责令她操持叶凤泠及笄礼。 王夫人听完婆子传话,不答应不拒绝,转身叫上叶子卓和叶子鸣回了趟太师府,待到日暮时分方回。回叶府途中邂逅从宫里出来的长乐长公主车驾。 回到叶府,王夫人进门就病了,叶子卓和叶子鸣请医奉药、日夜陪守。这一场缠绵病榻的骤疾直到战云完全消退方痊愈,此是后话。 且说叶老夫人边骂王夫人,边着诰命品服,王夫人先拿出生病当借口躲开,她就不好意思再用了。再说,叶老夫人也是真想把叶凤泠接回来好好办场及笄礼。叶府女孩子里,她最心爱的叶凤卿出嫁多年,叶凤锦不是她亲孙女,剩下叶凤媛已经出嫁,算来算去,就只有一个叶凤泠值得她花几分心力了。 人越老越喜欢热闹,偏叶府孙辈人少,叶老夫人和叶老太爷时感膝下荒凉。 叶老夫人第二日一早亲去坤宁宫请安。魏皇后一听叶老夫人来意,眼皮都不抬,就叫人送叶老夫人去了叶凤媛的住处,还特意叮嘱祖孙叙完话无需再来坤宁宫了。 祖孙两人在一圈宫婢和宫侍的注目下,大眼瞪小眼半天。叶老夫人扫过叶凤媛所住院子,悲从中来。她明白了叶凤媛的推脱原因,想再次让叶凤媛打听的话,在嘴里咀嚼半晌,还是咽回到肚子里。 送走叶老夫人,叶凤媛回过头垂眉沉思。她倒不担心叶凤泠,叶凤泠就是死了她都不心疼,相反还得拍手笑一会儿。宫里对叶凤泠的态度太奇怪了。皇太后那里说是叫叶凤泠静养,这么久,她却从没听过慈宁宫传太医。按理说魏皇后很少会这么直接不给叶老夫人面子,大伯父可正在西北打仗呢。还有太子,为何一提起叶凤泠,就是一脸气急败坏。 叶凤媛眼里冒出不怀好意的光芒,她不准备帮叶凤泠回叶府,但她可以了解一下叶凤泠身上到底出什么事了啊。 翻出银子,买通身边守夜的宫侍,叶凤媛一个人趁夜黑风高,抱着三个多月的肚子,蹑手蹑脚摸去太子寝殿。东宫早非太子妃陈氏当权的时代,外紧内松,除了太子妃陈氏被关的寝殿守着里三层外三层皇家护卫,东宫其他地方入夜少见巡逻。 烛火辉煌,琉璃灯盏熠熠闪光。太子拿到各地拥趸送上来的条疏,就头疼地扔下去。宫殿正中,舞技跳舞、歌姬弹唱,腔调魅妩诱人,飘在殿堂中。陪伴太子坐在上位的一个宫婢悄悄打量一眼太子,看到太子在扔出条疏后,脸上阴沉怪戾的神情。 太子闭上了眼,手曲在案上打着拍子。这些花了银子买到官做的人,听到江南学子进京面圣的消息,都慌了,纷纷求他保住他们。 太子心底冷笑,这些人是没做过生意吗?什么叫买卖,银钱一讫、再无瓜葛。再谈其他,另立新契。他们求他保,他还不知道求谁保自己呢。朝堂上今上看他的眼神,已经不是看不起,而是蔑视了。太子何尝不了解自己父皇的心情。他深知,自己已经立在了悬崖边,要么奋力一搏、要么听话跳下去…… 袅袅婷婷的宫婢心里敏感一荡,从太子黑云压眉的脸色中,意识到太子心情不好,她仔细地回忆了一番太子妃教导自己时说的话,娓娓依去太子胸口:“……殿下在想什么?给奴家讲讲嘛,奴家可想知道殿下心里事了……” 太子哼了一声,睨她一眼:“我的心里事?” 宫婢软绵绵抬起梨花带雨的脸,用最美的侧颜对着太子翻滚着风潮的眼,雪嫩肌肤在敞到胸下的薄纱中如波颤抖,宫婢柔媚啜泣:“奴家想做殿下心里的唯一……不知殿下能不能给奴家这个机会……啊!” 就见宫婢如同一块被嫌弃的抹布被踢到了殿中,曼妙的舞蹈被打断,歌姬唱腔顿了一下,又都若无其事地继续。 一直立在太子身后不远阴影里的小宫侍捂嘴儿嗤笑,新冒出来的这批宫婢怎么这么上不得台面啊,不知又是谁在背后鼓捣来的,还想知道殿下的心里事……可真够好笑的。 踢飞了人的太子并不满足,站起来走到扑在地上犹自不敢相信挣扎着的宫婢跟前,居高临下阴恻恻笑道:“做我心里唯一……你这贱婢也好意思用唯一这个词!” 他用脚使劲踢了许多下,直到宫婢整个人疼晕过去,嘴角冒血,再无哭泣音,方背过手,慢慢走回上位坐下,满不在乎唤另一个陪侍宫婢上前。 歌台暖响、金光映人,舞技舞姿依旧婀娜纤巧。而那被踢得不知生死的宫婢就那样裸着赤嫩肌肤,躺在殿中,似一株还未来得及享受阳光照拂便被拂晓前的一场狂风暴雨摧残掉生命的无名野草。 隐藏在殿门口偷瞧的叶凤媛脸色发白,浑身发抖,咬唇咬得唇间鲜红渗血,她第一次见太子发火,好吓人,根本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温文随和、高贵典雅的太子殿下。她想退出大殿,却发现大殿大门被关上了。 殿内舞技和歌姬都已经退下,走出来一个宫侍和一个异族面孔的人。异族人操流利国朝官话,道西北战况超出他们预计,需要太子殿下在朝堂上吹风,另外,西南那边一切都在按计行事…… 叶凤媛被吓的动也不敢动。早她就知道太子和番波斯国的人有来往,她自己还给太子殿下出过许多主意,甚至她的主意都伤到了亲堂兄。叶凤媛以为那就是极限了,怎么也想不出太子敢插手战事。自家大伯父可就是西北战事的主帅,合着太子要帮番波斯国人对付国朝的军队? 她意识到,太子并不是她以为的使唤番波斯国人,貌似也被番波斯国人使唤着……这……她抱在肚子上的手指尖深深掐陷皮肤,疼的她一激灵。她得赶紧离开,不然万一被发现,按刚刚太子那凶残冷酷的劲头……叶凤媛不敢深想。 可她才动了一下脚,就被人轻轻捂住嘴,耳边响起极细极轻声音:“别动,不然咱们谁都活不了!” 叶凤媛:“……” 等异族人开始跟太子一块继续欣赏舞乐,叶凤媛被身后人带着在殿门口角落绕了几步,不知那人怎么一拐,竟拐进了一间隔间,又几步后,她已经走出了大殿。越走,叶凤媛越心惊,这人身披黑色拖地斗篷,俨然很熟悉东宫,而且前进方向正是她住的院子方向。 “你……你是谁?”叶凤媛忍不住问。 黑色斗篷脚步不停,只道:“我是谁你都不认识了,叶四小姐,噢,不对,叶侧妃真是贵人多忘事呐。” 第534章 收服俘虏 第534章收服俘虏 到院门口,黑色斗篷转身脱下斗篷帽子,仰起脸懒懒一笑,柔魅之意尽显,“咱们可是住了个把月的邻居啊。” 叶凤媛“呀”了一声,“秦嫣!怎么是你!你去偷窥殿下作甚?”此刻她脸上再不见了怯弱和惊恐,又升起颐指气使的傲气。 熟悉的口吻让秦嫣笑得更欢,“叶侧妃去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快回去。我没功夫跟你废话。给你个忠告,要是想保住你的孩子,最好少溜达。”秦嫣不担心叶凤媛告发她,叶凤媛只要多说一句今夜所见所闻,是死是活,她秦嫣都定会拉上叶凤媛一起的。 “你!等下!”叶凤媛脑子飞速转着,她这些日子有点儿明白过来自己和秦嫣同气相连的命运,一直拉不下脸找机会套近乎,此时正是不错时机,立即上前有些不自然表示邀请秦嫣去她院里喝茶。 秦嫣无动于衷,手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红唇微扬,语气犹如跟一个表面弃恶从善的惯犯打商量:“不好意思了,叶侧妃。众所周知,咱俩是竞争关系。这我万一要是在你那里闻到点儿什么、喝到点儿什么不好的,回去肚子出了事,算谁的?为了咱们都好,还是少联系为妙。” 叶凤媛不自然挪开了眼神,傲睨嘲讽:“你……你这人真不识好歹……你一个已经嫁了一次又嫁的,在我面前装什么装。再说,我要是想对你下手,会把你请到我那里去吗?” 叶凤媛的心情要多愤怒有多愤怒,她从来跟秦嫣就不对付,秦嫣在她眼里就跟当街卖笑的妓人没什么两样,婚前名声尽毁、婚后被夫家娘家厌弃,现在她屈尊愿意跟秦嫣交往,秦嫣还跟她拽上了。 秦嫣扶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斜瞟一眼叶凤媛,好笑道:“我说,叶侧妃,你怎么这么矛盾。明明看不起我,还邀请我去你那里。你以为我还真就是水捏的泥人不成?呵呵,别说你说了这些话叫我看清你真正怎么看我,就是没有你这些话,我都不可能去的。想知道为什么不?” 秦嫣都不等叶凤媛回答,继续哂笑出声,“因为我绝不会愚蠢到去和一个为了外人害自己姐妹的人联手的。呵呵,今夜其实我不是救你,是救我自己。你可千万别多想。夜色深了,我可要回去睡觉了,不回见、不回聊喽。” 说罢,竟真的不管叶凤媛,自顾自旖旖回了院子,留叶凤媛立在原地,气怒交加。 …… 京都城这边,叶老夫人想给叶凤泠办一场及笄礼的想法最终破产。此举不仅叫叶伯爵府疑惑不解,就是京都城其他世家都开始议论起来。皇太后却充耳不闻,无论谁提起叶三小姐,都用一句“叶三小姐伺佛心诚,礼佛不止、不言私事”打发。到后来,没人敢问了。 魏皇后和今上则都跟没听说一般,他们的注意力全放在三皇子身上。魏皇后不同意三皇子离京,无论今上如何说都不行,最后是三皇子亲自求的魏皇后。三皇子离京前,专门看了一趟昭阳公主。出宫后,又去凝霜院住一晚,第二日一早才回宫拜别帝后,向西南而去。 对于京都城里自己及笄礼所起风波,叶凤泠一无所知,她这两日就跟土拨鼠一样,在军营里绕圈圈,搜窟窿打洞找着什么。 …… 苏牧野已经收到三皇子来西南的圣旨,虽然和他预计的有出入,到底为西南战局的胶着提供了时间。上一场大战后,雍曲班扎附近百姓看到获胜希望,都涌到军营后方。其中,党项族抓住南诏军队休整抢了几次南诏军营,从敌军手里抢到不少粮食。 党项族不光抢粮食,还窃取到不少军机。党项族族长派出一个族人,跑来军营求见路将军,被正好从军营外回来的王宇庭遇上。 朝廷减缓发放粮草,仅靠昆州藩王配送粮草,有些显得捉襟见肘。军营厨房,这几日做饭都开始数米粒下锅了。苏牧野刚对洗砚吩咐几句,一抬头,便见王宇庭面色严峻朝他走来。他眉眼一动。 许久后,党项族族人被士兵送出军营,而王宇庭一直没从苏牧野营帐中出来。 待到晚饭时分,洗砚带着一小队人马回营,带回来许多木薯。木薯这东西算是雍曲班扎地区一种特产,因多生长在不好走的坡岭沟壑,又很难挖,除了一些山野村民和猎户,少有人喜欢费时间寻找。洗砚带好苏牧野提到的锄镐作为工具,又挑出来身强力壮一队士兵,背着筐花费一下午挖出来许多木薯。 洗砚交代厨房,把这些木薯磨成粉,储存起来。此后,只要有时间,洗砚和墨盏就会分别带领士兵出营,主要是挖木薯,顺带着猎各种野味。许多将士见状,也跃跃欲试想开荤,到后来,路峰专门着人安排列出一张单子,规划好每日能外出打猎挖掘木薯的营队。 在日益艰苦起来的对峙局势中,竟难得的出现了轻松时刻。 粮草还可以东拼西凑,实在不行就放人出去抢南诏或吐蕃军营,阵亡的那些士兵缺口,则需要补充新兵力。朝廷那边还在拖延,苏牧野则向路峰建议,拉流民和利用俘虏。流民入军,得抓紧时间训练,利用他们被敌军害的家破人亡的复仇心理。俘虏那边,苏牧野包揽下来,由他亲自训练。 路峰身边幕僚和军中将领们不信苏牧野能练好俘虏,偷偷在一旁扒墙角。他们就见木冠木簪、剑眉星目,一身白色宽袍在风中猎猎起舞。苏牧野脸上波澜不惊,站在瑟缩害怕、眼里却压不住仇恨的俘虏面前,平静地开口。 话音一出,所有人都被震住,国朝军兵摸着脑袋互相瞅,疑惑苏大人在叽里咕噜说什么。俘虏们却有人茫然,有的若有所思。 说过一遍,苏牧野又开口说一遍。第二遍他说的还是国朝军兵听不懂的叽里咕噜,但有人已经分辨出来,两遍叽里咕噜不一样,貌似是南诏话和吐蕃话。 猜到苏牧野在用俘虏听得懂的语言跟他们交流,却还是不了解苏牧野在说什么。 最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俘虏群里,陆续站起来一个又一个的俘虏。苏牧野已经停止说话了,他就那么平静地负手望着这群俘虏,身上被细碎阳光照抚,脸上没有任何征兆,但平白能让人感受到一份尊重。 渐渐的,越来越多俘虏站起来。到了最后,只有两人还蹲在地上,他们低着头,看都不看苏牧野。 苏牧野踱步到近前,淡定的神色,一双乌黑冷澈的瞳仁中并未惊起任何的涟漪。他轻缓地舒展袍袖,慢条斯理道:“你们不是南诏人、也不是吐蕃人,你们是番波斯国人。听不懂我刚刚说的,还不敢看我,你们以前见过我,怕被我认出来。” 苏牧野抬头各用南诏和吐蕃语言再次重复了自己的话,引发俘虏们一阵讶异。苏牧野暗自好笑,看来南诏和吐蕃跟番波斯国勾结的事真的只局限军队上层才知道,看这些俘虏们的反应,他们根本不了解为何番波斯国人会混在军营里。 最终,那两个番波斯国人被带走,苏牧野亲自开始训练这批俘虏。 俘虏本身就是士兵,别看个个抱头鼠窜,那是因为他们惧怕国朝士兵揍他们。当苏牧野把兵器重新分发到他们手上时,他们立刻变得生龙活虎、充满力量,每个人都迅速恢复到战时状态。 这些俘虏人数不少,足有一个营,自动分为南诏和吐蕃两部分,各自成团,除了苏牧野,在军队里谁的话都不听。也不能怪他们,被派来国朝土地上打仗的士兵,在本国内多是庶民,没几个听得懂国朝话。 算起来,苏牧野经手的这些俘虏变成士兵的速度远比那些入军流民快,而且素质和作战能力高出一大截。许多人心痒难耐,忍不住跑去问苏牧野到底跟俘虏们说的什么,怎么就能叫他们那么听话,不担心俘虏作战时反水吗? 苏牧野听了这话只是无所谓一笑。 前几日他收到柳绰来信,信中几句话给了他灵感。那句话便是“战争的敌人从来只有一个,就是发动战争那只手。南诏和吐蕃的求战之士是敌人,南诏和吐蕃的百姓是朋友。” 受到启发,他对俘虏们说的话便是:此战最终两个结局,你们的军队胜利或我们的军队胜利。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做国朝的士兵,南诏人去打吐蕃、吐蕃人去打南诏。战争胜利后,送你们回国并每人分发俸银五十两白银。若国朝战败,你们的俸银由我苏国公府出。愿意入伍的人,站起来。 对这些俘虏来说,他们已经是被自己国家抛弃的人。自己国家打胜仗,他们回去是战俘,是粥里的老鼠屎,被人戳脊梁骨,领不到任何俸银;自己国家打败仗,他们得等国家拿银子赎身回国,仗都败了,哪里还有银子用来赎他们,等着他们的横竖一个死字。 苏牧野提出的方案,无疑是这群战俘下半辈子有尊严活下去的唯一机会,没人不想活着,经历过战火洗礼的人更向往生。 第535章 女儿铃 第535章女儿铃 粮草和兵力的严峻问题得到暂时疏解,苏牧野又叫着王宇庭跑出军营好多趟,对外名曰熟悉地形。如此一来,他好几日没跟叶凤泠说上话了。 身上两处伤口都在稳步愈合之中,上药次数明显变少,许多时候苏牧野都顾不上吃饭,经常出现他回营帐时,叶凤泠已经睡了,他起床,叶凤泠还在睡着。 许是因为没怎么说话,苏牧野心里觉得怪,他察觉叶凤泠对他的关注度在降低,难道那日真的把她吓到了? 苏牧野不放心,叫来洗砚。 这一日午后,苏牧野从路峰主帐出来,蹙眉一路。路峰上午又昏倒了,情形和前一次一样,那些游医开药方下剂量更重,药汤闻起来气味刺鼻,苏牧野看的暗自惊心。他抬头见军营里人影伶仃、气氛安宁,知正是午休时光。 想起洗砚所言,苏牧野脚步一拐,向军营里一个特殊的地方走去——妓人营帐。 簌簌浓炎悠长日,荫荫帐台入影迟。 杂草生花,一小朵一小朵挤在叶凤泠身旁,盛织粉红锦衣。暖风荡漾,花叶摇浮,发出沙沙声响。叶凤泠盘腿坐在妓人营帐外的背阴处,口中衔着麻线声,手上动作不停。微微的光侧落打在她面容上,照亮了眸子里的虔诚之色。 她的神情透着一股紧张和谨慎。 苏牧野觉得眼有些疼。叶凤泠继放弃打理乱七八糟生长的头发后,又开始放弃闺秀仪态了,她现在天天穿长衣长裤,跟假小子没两样,跑的步子越迈越大、坐姿也愈发不像样子。苏牧野磨牙,下定决心,回去要就这个问题跟她好好谈谈。 叶凤泠身边蹲着一个妓人,妓人旁边摆放着各种小方盒,方盒里五颜六色的,瞧着似乎是脂粉那些。 苏牧野扫一眼妓人,莫名觉得眼熟,想了想,噢,是路峰给他下马威时送来的两个丫鬟之一。 脚步无声,静静伫立,苏牧野和同样当看客的妓人一道看了一会儿,看出些门道儿,叶凤泠在做一把伞。 “为何要做伞?”苏牧野突然问道。 正在努力将不听话的伞骨绑在一起的叶凤泠身子一滞,惊吓之下,嘴里叼着的麻线掉了,手里有三分意思的伞雏形哗啦一声,散落满地。 叶凤泠噘嘴,抬头嗔怪:“你做什么突然出声吓人!” 她没注意到,那名妓人一瞬间僵了一下,兔子一样跳了起来,草草朝苏牧野行礼就噌地钻进了妓人营帐。 叶凤泠茫然:“她怎么这么怕你?”这些妓人不是很好奇苏牧野吗,她能跟她们说上话可就是凭借她是苏牧野的私厨和贴身侍从啊。正主儿来了,好奇宝宝却跑了呢?好怪。 苏牧野忽略这个问题,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莫名其妙瞪她,然后用力把她衣服上沾着的土和草屑拍干净。 “你是不是忘了我身上的伤。太阳这么大,你不好好在帐里待着,跑这里做伞是几个意思?”苏牧野扯着叶凤泠往回走。 叶凤泠“哎”、“哎”叫着,眼里闪过什么,她把手从苏牧野手里抽出来,将地上的东西胡乱扒拉一堆,朝妓人营帐喊道:“我先放这里啊,等会儿就回来。” 苏牧野眯着眼看她,玩味笑了:“你又打什么鬼主意呢?”笑容如皎月出海、清净皎洁,把妓人营帐门内偷看的妓人们看的红了脸。 叶凤泠早已免疫苏牧野桃花脸,嘿嘿笑起来,飞快地朝营帐跑,她才不要告诉苏牧野她要做什么呢。 回到营帐上过药,苏牧野想小睡一会儿,他看了一眼木着脸躺下装睡的叶凤泠,有些不爽。好几日两人没好好说过话,她竟是根本不在意么? 苏牧野走到小塌前,双手一把将人抄起来,丢到主塌上,然后人便欺了上去。 见人还憋着气装睡,苏牧野恶趣味地揪叶凤泠脸颊,专挑她梨涡处揪,把叶凤泠揪急了眼。 “说不说?”苏牧野坏笑问道。 叶凤泠一脸无言,攥住他为非作歹手指,微害羞,装迷茫不解道:“说什么?噢,你说那堆东西啊,我帮妓人们做把伞,她们想试着扮江南美女。” “就这些?”苏牧野下意识不信。 叶凤泠坚定点头:“嗯!不信你去问那些妓人。”她打包票苏牧野天天恨不能多出来几个时辰练兵研究布阵的,绝不会没事闲的去妓人营帐转,再说他现在可是努力在扭转自己世家纨绔的形象呢,跟妓人沾上关系,还怎么塑造吃苦耐劳、奋发向上的有理想、有目标、有干劲的正面形象! 叶凤泠心里小人捂嘴偷笑翘尾巴。 苏牧野却在心里给此事用朱砂笔圈上。 大约确实困了,苏牧野长出口气,头挨去枕头,困意霎时耀武扬威跳到了眼皮上,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贴到叶凤泠耳边,温柔呼气:“胸前的伤口痒,你帮我揉揉。” 桃花眸流离生花,那样的期待,那样的让人无法拒绝,此刻的苏牧野又变回了一只懒洋洋爱撒娇的狐狸,伸爪子撩拨她,用一脸“我都这么累了你竟然不抱我不摸我”的真诚表情让对方在憋屈中自我反思,其恶劣狡诈程度堪比小时候花灯被二表姐抢走,又被二表姐告状说叶凤泠不带她一块玩,令人发指。 无奈苏牧野段数太高,躺在那里慵慵懒懒的样子过于无害,叶凤泠内心腹诽,手却不受控制地抚上了他的胸口。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他手摸上她手背的同时,眼皮垂下,呼吸绵长起来。 叶凤泠怔愣住,喃声:“你这么困还去找我……” 她慢慢撇了撇嘴,眼中含笑起身亲了下他额头。果然,他睡得很沉,根本没有醒。 叶凤泠给苏牧野盖上被子,又煮好一壶清茶,配上几块她亲手做的木薯糕摆到桌子上,然后轻轻带好门,吩咐门口守卫过一个时辰叫醒苏牧野,心情愉悦地朝妓人营帐跑去。 叶凤泠确实在做伞,但不是为妓人们做,是给自己做。苏北旧俗,女儿及笄,家中长辈会送其一把画着石榴花和玉瓶的纸伞,大户人家则是绸缎伞面上用金银丝绣石榴团花和玉瓶。 伞被称作“女儿铃”,因为雨滴浇在伞面上的声音,就像女儿家清脆嗓声一样动听。伞面上的石榴花寓意女儿出嫁后多子多福、玉瓶象征家中长辈希望女儿一辈子平平安安。每个苏北女儿在出嫁时都要带着这把伞登花轿。上一世,在京都被匆忙嫁出去,柳氏根本不记得苏北旧历。外祖父托人捎来的“女儿铃”还没到她手里,她就已经死了…… 军营里物资紧张,许多东西都找不到,叶凤泠想了不少方法,最终决定用竹签作伞骨、油纸作伞面,至于伞上的石榴花和玉瓶,她想办法跟妓人们搭上话,借用她们的胭脂水粉画上去。 做伞前她就知道,伞做出来一定比不上普通的及笄伞精美,但怎么说都是一份希望和寄托,她做的分外用心和努力。奈何叶凤泠没有任何做伞经验,光是攒伞骨这道头把工序,就叫她头秃,做了拆、拆了做,反反复复几日才算看着像样子。 妓人们无聊跑出来围在她身边看热闹,问道:“柳涯你费劲巴力自己做,还不如托人去军营外面买呢。你不是很得苏大人欢心吗?让他给你买啊。” 另一人却好奇另一件事:“柳涯,大夏天的你做伞是你自己用还是给苏大人用啊?” 叶凤泠笑着摇头,自怜道:“你们啊,都是只看到我外表的光鲜。有句话叫驴粪蛋子外面光。其实苏大人那个人……啧啧……真是不好伺候。不要说给我买伞,多一个铜板都得算计半天。” 所有人:“咦?” 早先蹲在叶凤泠跟前的那名妓人,也就是试图勾引过叶凤泠的春梦,忙不迭点头,另外一名妓人也跟着点头。这两人都是被苏牧野坑着跳舞跳到吐的。 叶凤泠抹去额头汗水,放下终于攒好的伞架子,把这群妓人反应看在眼里,她转转眼珠儿,轻轻弯唇笑了一下:“你们想啊,那洗砚和墨盏两人都是苏大人从家里带来的,我一个外面雇的能捞到什么便宜,还不是他俩看我好欺负,苏大人又舍不得使唤自家小厮。哎,所以说我倒霉嘛,原想逮着个好活儿,巴巴跟着来了,结果被困在这里,哪里都去不得,半分自由都没得。” 朱唇笑靥、顾盼生姿,锦心绣口、俏眉亮眼,清瘦却嘴甜的打工小青年,如此自强自立,还自己动手学做伞,虽然她不说伞到底给谁用,可这群妓人们却认定叶凤泠就是想孝敬苏大人。她们对叶凤泠,也就是柳涯充满了同情和喜爱,纷纷又跑回帐内翻出来压箱底的漂亮碎纱璎珞,主动要送给叶凤泠。 叶凤泠没要,她的伞用不上那些,再说这些妓人日子也不好过。她这种不贪小便宜的行径愈发惹妓人们怜爱,不约而同用看可怜小兽的目光注视着她,有人甚至都在想战后不知柳涯愿意不愿意收留她们,一块过日子…… 面对热情奔放又直接的妓人,叶凤泠咬唇,美眸闪烁,一副纵我有心却无力的荒凉架势,“实不相瞒,苏大人说了,花了银子雇下我,就不会轻易放我走。哎,这种日子怕是没头儿……姐姐们千万别为了我蹉跎年华,女子青春就这几年,一定要抓紧啊!” 妓人们感慨叶凤泠实在老实善良,遇上如此雇主还坚守信义二字,太可怜啦。 她们私下商量着得帮帮柳涯。于是,妓人们充分发挥了她们在军营里的影响力,对着那些来找她们休闲的将士们猛吹耳边风。 ——“柳涯好惨的,苏大人身边两个小厮总欺负柳涯老实,把活儿都甩给他。” ——“苏大人是不是有恶癖,专门喜欢压榨人,以看别人痛苦为乐?” …… 没多久,这些话就传到了洗砚耳朵里,洗砚表示:“……”青天白日被甩锅是不是就是他们这种,还不能回嘴…… 他在心里朝叶凤泠翻了个白眼,对叶三小姐这种故意给自家公子挖坑、顺便经营好名声的行为叹为观止。他再若有所思,叶三小姐是不是又想做什么坏事了,故意转移公子和他们的注意力? 在叶凤泠身上,洗砚森森觉得不能以常理推测。 洗砚绕去围观叶凤泠做伞,盯着那一把已经成型、并日渐艳丽的纸伞,托下巴思索。他想起来军营里有来自国朝五湖四海的士兵,手握成拳,啪一声砸到掌心,拔腿就跑。 第536章 春梦春水 第536章春梦春水 做伞过程中,叶凤泠跟那个被苏牧野吓破胆的妓人成了不错的伙伴。她得知那妓人名叫春梦,在被送给苏牧野前叫路将军特意改的名字。和春梦一样命运的丫鬟,叫春水。俩人是表姐妹,因为腿长人有两分姿色,才被路峰选中。苏牧野拒收她们后,路峰收用了她俩,转手却又把她们放到了妓人营帐。俩人卖身契还在路夫人手里,真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命运。 春水年龄小一些,还不会想很多,春梦却无时无刻不担心战争结束后她俩的去向,路府里没名没份的女人太多了,除了一位路夫人是朝廷诰命夫人,屹立不倒,其他人都是一阵新鲜期。若是回路府,就冲路夫人的手腕,她俩这种在军营里做过娼妓的人,得被唾沫淹死。 春梦那时候想勾引叶凤泠,就是看中柳涯是苏大人爱宠,若柳涯看上她,跟苏大人求一求,兴许能借苏大人的手把她和表妹从路将军手里要出去。 在叶凤泠做伞的事情上,春梦为叶凤泠提供帮助最多,还殷勤地在叶凤泠动笔时帮她抻伞面、兑调料,算是混熟了。 春梦把心里担忧和盘托出,叶凤泠手中笔顿住,抬起头,用异样眼神注视她:“你从路府来的?哪里的路府?浙江台州的,还是交州的?” 春梦愣了一下,柳涯怎么知道台州还有路府? “交州的。我和春水妹妹都是交州路府的丫鬟,在路夫人屋里当差。”春梦道。 叶凤泠面色微动,她放下手里画笔,十分有耐心的听春梦说完她的担心,然后托着腮“嗯”了一声,“你想让我去求苏大人,请苏大人去求路将军,把你和春水要走?” 春梦狂点头。 叶凤泠质疑:“可你不是说你俩卖身契在路夫人手里么?就算要你俩过来,没有卖身契,你们还是不能算自由之身。”换句话讲,只要路峰想,随时都能把她们要回去。 春梦咬唇:“我想过了,大夫人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当初路将军带走我俩要卖身契,已经被大夫人拒绝了,就怕我俩勾引路将军。现在……”她想说现在说不勾引也没人信了。 春梦继续道:“只要待在苏大人身边,路将军一定不敢要我俩回去。我分析过了,军营里这些大官,路将军就忌讳苏大人。等战争结束,苏大人肯定要回京都,只要把我们带去京都,哪怕在苏府里做个扫地丫鬟,我俩都乐意。” 合着春梦想一辈子靠在苏牧野的名声下,她倒是想的很通透,做过军妓的人生,就像被墨点染过的白帛,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了。这个世道,对女子尤其苛刻,与其回路府忍受非人折磨或漂泊在外受尽欺辱,确实不如当个世家贵族的扫地丫鬟。 叶凤泠心里感慨春梦的蠢萌,她大概不知道,苏国公府的扫地丫鬟,都得要身家清白的人呢。 不过,叶凤泠没有立即拒绝,答应帮春梦问问。她眼神一动,话题转去另一个地方。叶凤泠问春梦,在交州路府里日子过得如何?路夫人好相处么?后宅里的那些女人都是什么性格啊,有没有从京都来的贵女? 春梦心里有了希望,人复活络起来,“你说京都贵女,有啊,有一个覃姨娘就是朝廷赏赐的呢。只是可惜我们离开路府时死了。” “噢?既然是朝廷赏赐的,怎么会死?这样的身份难道不应该被好好供着吗?”叶凤泠一脸好奇。 “呃……我悄悄告诉你,你可别乱讲……”春梦觉得反正柳涯也不认识路府其他人,又要帮自己,加上她也有颗想八卦的心,便迫不及待地说了一大串轶闻。 覃如是嫁到交州后,在后宅地位确实不低,吃穿用度只比路夫人差,就是路峰,只要回路府,怎么都要去覃如是屋里转一圈,大多时候都会留宿。盛宠之下,路夫人便开始明里暗里趁路峰不在给覃如是下绊子,最牛的一次是路峰要回京都述职,已经定好覃如是随行,路夫人直接叫厨房人动手脚把覃如是搞病了。 后来路峰虽然查出来实情,却不了了之了,因为路夫人替路峰娶回来一个如花似玉美娇娘。 叶凤泠嘴边笑意僵住,日光照在她面上,照亮了眼角的寒意。 其实不用问她也清楚覃如是过的什么日子,因为上一世她亲身过过那种日子。如今想来,历历在目、唇凉齿寒。 一时又聊到伺候的路峰,春梦难得欲言又止。叶凤泠心思一动,垂下眼皮,慢悠悠画着纸面上的石榴花,一朵连一朵、一簇簇、一团团、一丛丛,每一朵都是一冲喷吐的火舌,连在一起,便成了一匹瑰丽无暇的红锦。光是看着油纸上的朦胧勾勒,就能想象到石榴花下窈窕身影漫步于雨中的烂漫。 春梦从侧面看着叶凤泠,一时有些恍惚,她顾不上心底划过的诡异感觉,说出了她对路将军的猜测。几次服侍,春梦明显感觉到路峰性情变化,从原来的凌厉冷酷变得愈发暴戾凶残。 前一日,春梦刚在路峰营帐里沐浴准备完,就听到了屏风外路峰大骂幕僚和副将,还把一个幕僚拉出去打了板子。这在从前是没有听说过的。不仅如此,春梦还见识到了路峰控制不住流口水、头晕目眩、手脚不听使唤。 春梦有些担心地问叶凤泠:“你说……路将军会不会生病了啊?” 谁都知道路峰昏迷了两次,军营里已经有了一些不好的传言。 春梦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脸都白了,她一抬头,却看到柳涯脸上挂着瘆人的笑意,眼睛都笑眯了起来。她心一缩:“柳涯你?” 再一看,哪里是笑容,分明是担忧。叶凤泠怔愣发愁地望着她。 身后有风掠起,无端叫人心凉…… 手上有忙事,时间便如白驹过隙,转眼就到六月廿一。 “女儿铃”已经完工,手工粗糙,胜在画作精美,惟妙惟肖,弥补了拙略的工艺。叶凤泠在阳光下撑开伞,欢乐地绕了一圈,满意极了。妓人们都围在她身旁拍手赞笑,有几个羡慕地摸上伞面,央求叶凤泠也为她们做。 叶凤泠满口答应,她把伞放在了春梦处,自去厨房准备自己的长寿面。 这两日不知怎得,苏牧野几乎没回营帐,一天到晚见不到人影。说是跟王宇庭又出军营熟悉作战地形了。叶凤泠落得轻松。 她端一碗素面,不慌不忙往营帐走,走到门口,随口问守卫苏大人回来过么。 守卫道,苏大人午前回了一趟营帐,换下长跑,只穿短打衣衫又出门了。 叶凤泠觉得不对劲,短打衣衫?她放下碗,叫了一个士兵带路去找苏牧野。 夏日草密叶浓,士兵领叶凤泠来到军营里辟出的一个小校场。由远及近,看到一队弓箭手在练箭。洗砚和墨盏都在,王宇庭也在,还有最意想不到的人,路峰。 叶凤泠顾不上路峰,在人群里寻找,没看到苏牧野。身边士兵指给她看:“你看在远处立着的人,那就是苏大人。” 一队弓箭手,齐齐搭好了弓、拉满弦,气势威武,正对数丈外立在草垛之间的苏牧野。再看苏牧野,一改往日风流倜傥的浪子模样,长裤短衫,脚踩军靴,头发全部扎在脑后成马尾。他锋锐挺拔、身姿清举,脸显得格外立体,剑眉飞扬、眼神冷冽,意气风发的立在阳光下。 叶凤泠唇角本带着见到苏牧野的欣悦笑意,下一刻,她僵住,瞪大了眼。她看到路峰模糊对弓箭手们说了什么,弓箭手方向不变,搭在臂上的箭瞬间射出,穿破空气飞射向草垛边的苏牧野。 而苏牧野微微笑起,御风而行,身轻如燕后退躲箭。箭如密雨,包围着苏牧野,从他被风吹得高高扬起的马尾发梢之间划过—— 领路的士兵尚未反应过来,尚未来得及解释,旁边的叶凤泠忽然跑起来,向箭雨中奔去。 那边洗砚已经看到叶凤泠,骇然,紧追叶凤泠。 叶凤泠唇白,奔跑速度赶不上箭的飞速,她瞪大眼看着那些箭不留情面地刺向苏牧野。苏牧野左右躲避,好似一瞬间僵了一下,侧过身躲箭时,向后一脚踩空,跌到了草垛上。 看到他灰白色的衣角在风中抖动,叶凤泠大脑轰地空了。一支箭戳上了苏牧野胸口,正中那个伤口。 叶凤泠双腿一下子软了、麻了。 凄声尖利:“苏牧野!” 她的出现过于突然,众人不知所措,一下子茫然,只看见一个青衣炸着头发的小厮忽地冲了出来,洗砚一脸惊恐、墨盏脸色也变了。 青衣小厮中途跌倒在地,脸白如纸透,手掌擦在地上—— 第537章 当众一巴掌 第537章当众一巴掌 叶凤泠浑身发着抖……日光明明,风吹衣袖,她的全身却出了汗,胸口腾腾跳动的心,如同一个即将涨破的脓疮,在薄翼的半透之中咕咚、咕咚。 慌张、恐惧、迷惑、不解。 刹那之间,她来不及思考,就跑向了他。 追上叶凤泠的洗砚赶忙扶她起身,不住小声解释:“公子没事!真没事!”由于不远立着不少人,许多话洗砚说不出来,尤其苏牧野还私下让他看着点路峰,尽量别叫路峰注意到叶凤泠。 此刻,洗砚心里只有一句话:什么叫怕什么来什么,这就是!反正只要沾上叶三小姐,他的差事总会变的一波三折。 叶凤泠忽地扭头,厉声:“你们疯了么?不知道他身上有伤!为什么让他做这种危险的事!你怎么不去当身先士卒的贴心小厮啦!平时就会说漂亮话,关键时刻为什么不管他!” 洗砚满头大汗,不是他不想,是路峰那人故意挤兑的啊。苏牧野根据南诏和吐蕃弓箭手箭术高超的特点,想出来给每个士兵在战衣里、胸口处绑铜片的主意。铠甲在外,在战场上一旦遇敌,容易被敌军挑破,远处暗伏的弓箭手再放几支冷箭,士兵们便噗通噗通倒地了,苏牧野上次就是这样中的招儿。 在衣里前胸后背要害处绑上铜片,既隐匿、又轻便,关键时刻还能保命。 主意报给路峰,路峰便要试一试效果,既然是苏牧野提出来的,那就苏牧野上阵试好了。路峰不知苏牧野胸口有伤,或者知道也装不知道。如此,才有了眼前一幕。 叶凤泠紧绷着心神,还要往前冲,被洗砚死死拉住。她不满洗砚阻拦,慌不择言:“你放开我,我去看看,你快去叫名医!”根本不理会洗砚翻来覆去的那句“公子没事”和使眼色快使脱力的眼珠子。 洗砚突然重重咳了一下。 叶凤泠侧头,怔愣住—— 这个功夫,苏牧野已经从草垛上站起,往这边走来。他衣服上有不少被箭擦过的痕迹,胸口正中有个被箭戳破的小口,头发微微凌乱,鬓角散下几缕碎发在风中飘着,但面如冠玉、如常行走,站到她身侧,一点事都没有的样子。 叶凤泠呆呆的、眼睛瞪如铜铃,眼角晶莹坠荷上清露。 她喃声:“怎么回事……你没事么……” 冤死的洗砚连忙撤去一旁,离两位“活佛”远一些…… 叶凤泠看向苏牧野。 苏牧野眼神中含着笑意和一丝嘲弄,柔声:“只是做个试验,你误会了。”他伸手,让她摸他胸口,硬邦邦的。“瞧你吓得。”声音轻轻的,手忍不住抚去她脑袋翘毛。 叶凤泠面无表情向后退一步,苏牧野眼睛轻微一眯,伸手要拉她,又被叶凤泠躲开。 叶凤泠:“你是不是觉得你功夫一流,什么试验训练都没问题,更不会出意外。因为你是苏国公府出来的,你的皮就比别人厚、骨头就比别人硬、命就比别人大、运气就比别人好?” 苏牧野:“……” 从叶凤泠突兀跑出来起,周围的将士们就看傻眼了,大家看着叶凤泠出人意料的激动、看着洗砚缩手缩脚拉拦、看着苏牧野温声细语解释……不约而同想起了军中苏大人和自己小厮之间不清不楚的流言。 王宇庭脸上调侃笑意不变,路峰却眼中厉光乍现,青衣小厮身形莫名有些熟悉……他似乎见过…… 苏牧野些微难堪,脸发僵。诚然他亲自上阵试验是被路峰半胁迫、半挤兑,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主意是他提的、他要不试验,别人上场被路峰动手脚出了事,主意搞不好就破产了。 这些话不能当着众人面对叶凤泠解释,而且他也不认为有对叶凤泠解释的必要。不过,他还从没被女子当众厉声喝问过,就是长乐长公主都没有过。 苏牧野沉默了半天,把手背去身后,有些不自然道:“我胸口绑着铜片,不会出问题的……再说,这里大家都看着,不能出什么事。” 叶凤泠眼角的露珠沾在纤长的睫毛上,脸色黄中透红、眼仁骤黑,让她身上多出冷冽沉暗的锐气。远一些立着看戏的将士们听不太清苏牧野在含糊说什么,她却怔了半天,灵感闪出,喃喃:“……你胸前的伤口就是这么来的,是不是?你跟别人厮杀,结果铠甲没了,然后被箭射中,是不是?” “还有那处的伤,也是不要命往前冲被人从背后偷袭来的,是不是?” “你要证明你不是个饭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就以身作则、一马当先,现在试验你怕别人说你颐指气使,也要往前冲——” 苏牧野缓缓点了下头。 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叶凤泠一个耳光闪过去,将苏牧野的脸直接打偏。苏牧野四周瞬息起了风一般,马尾都飘了起来,他的脸瞬间沉下去。而叶凤泠一声冷笑,掉头就走。 边走还怒声:“你不怕死你就去死,去,没人拦着你,没人管你!” 所有人对于眼前发生一切都张口结舌,大家看着苏牧野阴沉的脸色,不知说什么,只能低头。貌似真的没人敢打苏大人,连路将军那样暴虐的性格,最多就是逼苏大人自己跳坑,苏大人这种人,被人当众扇巴掌,还是被贴身小厮……呃,对外说是私厨……苏大人会怎么做呢? 将士们包括那些弓箭手全都低头不敢看、不敢出声。但那清脆响亮的耳光声,不止抽在苏牧野脸上,还抽在所有人心口,让人震惊不已——那名叫柳涯的厨子怎么这么彪悍,竟有胆子打雇主! 说两人没有不可告人的关系,鬼都不信呐。 苏牧野脸被打偏,当着众人的面,这份羞辱是他从未体会过的,强到极致的气愤和羞怒同时席卷,他盯着叶凤泠背影,眼冒寒星、冷冽如雪,一字一字:“你给我站住!” 两人之间经常拌嘴,动手可是不少见,没在一起时,苏牧野已经被扇过两个耳光,被踢过膝盖、被踹过裤裆、被用梅瓶硬物砸过……外表柔弱温婉的叶凤泠,内力对他从不手下留情。 以往苏牧野都忍了,因为叶凤泠还知道避人,还知道贤良淑德四个大字怎么写。加上苏牧野自忖有错,她生气发火确实应该。但这一次跟以前不一样,直接当众欺辱他,当着他率领的将士们。不光贴身小厮、近前服侍的丫鬟们知道了她的凶蛮,连他的属下们都看到了他的狼狈……苏牧野脑袋嗡嗡疼!他对她太好了! 苏牧野隐怒声音在后,叶凤泠昂头挺胸,根本不理会他的叫唤,她越走越快,后来直接开始跑,边跑边用袖子擦滚滚而落的眼泪。脸因为生气灿红冒火、眸子全然湿透,叶凤泠死死咬住牙关,一口气跑回营帐,把她的东西一股脑儿翻出来,包作一团,跑进了厨房。 始终提着一口气的洗砚,彻底吓傻,他见叶凤泠跑了,忙忙给墨盏递眼色看好苏牧野,一溜烟追去叶凤泠身后。待他看到叶凤泠钻进厨房,把被褥铺到了灶台后面,嘴角使劲抽抽,跟得风瘫一般。 洗砚试图说话:“那个,柳涯……”他不敢叫叶三小姐,硬着头皮叫柳涯。 叶凤泠手捂住脸,冷冷打断:“你不要说话!更不用劝我!再就是不许提你伺候的混蛋半个字!谁爱听他说话听他说,我是不听了。我就是个厨子,厨子只管做饭,以后饭做好你们自己来取,不取过点我就倒了!” 她这么害怕他出事,日日夜夜担心他的伤……就算两人之间存在那么多的疙瘩,她都能忍着,事事顺他意,就是因为她舍不得让他一个人在这里。她留在这里,哪里都不去,不回苏北见外祖父、不去江南见向师傅、不赴昆州会褚亮,也是因为她不想在他有危险时她不在他身边。苏离的恐吓算是恐吓么,她才不怕,她又不是没有死过……她怕自己让他分心,怕他再中一些乱七八糟的毒,她如此支持他,只求了他一个不要死,可他还是背着她如此不要命。 她对他那么迁就,那么好了,他却根本不把她的担心当回事! 他根本不把自己当回事! 生死之事,岂可儿戏?他去打仗不当逃兵,就够了啊,为什么每一次都要往前冲,都要带点伤回来,他平日跟她那么斤斤计较,为什么在生死上开始不计较了啊。旁人遇到生死大难,不说四奔逃散,也得想方设法保命。保存己方实力,才能有力气翻牌,这个道理他都不懂吗!他倒好,倒是不再是那个贵门纨绔了,比排头冲锋兵还用劲,生怕自己死得慢一点。 战场就算了,回来训兵试验他都不放过……真是有够抓紧表现的。 既然如此,那她还操心什么,他就去拼搏,去证明。 叶凤泠实在生气,又难过,呜呜哭了好半天,到后来扒着厨房门口看半天热闹的伙夫厨子们都进来开始劝了。 第538章 及笄之夜 第538章及笄之夜 洗砚急得上蹿下跳,一身身冷汗。叶三小姐当众给自家公子耳光,真是……怎么说呢……敢在老虎头顶拉屎——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自家这位公子,长这么大,除了现任苏国公打过两回板子,那真是别人一个手指头都没碰过啊,养尊处优大概都不够准确。被所有人捧着、追逐着的天之骄子,什么时候被人打过耳光?早先两人私底下几次动手,公子能忍下,洗砚已经叹为观止了,现在直接开始当众打脸,洗砚也是屡屡被叶三小姐的壮举刷新眼界。 刚他瞄一眼,公子那脸都气青了,额头青筋迸现,整个人已经开始扭曲起来。 洗砚怀疑,若不是苏牧野忌惮路峰在眼前,很可能当时就得上前把叶凤泠拦住。 这两人……哎……真是太不让人省心了!他命好苦! 洗砚小声劝着:“这个,虽说您是厨子不假,但您不也干小厮的活儿么,哪有小厮住厨房的,再不济也得住帐篷。要不我去给您安排个帐篷好了……” 叶凤泠:“不用,我就住这里,挺好的,有烟火气。” 洗砚无奈道:“那多不方便,日日三餐都得做饭,人来人往,您做什么都不方便的,要是叫公子知道了……” 叶凤泠:“说了不要跟我提那混蛋!” 洗砚挠头:“您是公子的私厨,不提公子……呵呵……” 叶凤泠站起来,冷冰冰道:“那我不干了行,不用他赶我,我自己有腿会走。不过我为什么要现在走,外面兵荒马乱,出去搞不好会被南诏和吐蕃流兵捉住,我才不走。我等你们开仗了再走。你放心,我不吃你家混蛋的粮食,我有手有脚,在军营里找得到活儿。” 叶凤泠又落泪:“我为什么要忍气吞声在这里待着啊,去哪儿不比在这里舒服?” 洗砚噤声,本想说我家公子哪里赶您了,求着您在这里还来不及呢,就差拴裤腰带上了。然他已经不敢刺激叶三小姐了。叶三小姐这个倒打一耙的功夫,他真是应付不了,只能敬佩加敬佩。 …… 劝不动叶凤泠,洗砚满脸沉痛回营帐,果不其然见到墨盏立在门口一脸凶神恶煞。 苏牧野当时硬忍咽下一口气,顶着一个掌印,宠辱不惊如常跟路峰、王宇庭议妥铜片一事。 他没能叫住叶凤泠,在一众下属面前颇觉抬不起头。看她跑远他想追,但面子让他下不来台,尤其是将士们脸上奇怪的、憋着的表情,更刺激着他此种事乃奇耻大辱。 苏牧野黑脸回到营帐,叫墨盏守在门口,除非叶凤泠来,别人一律不见。洗砚小心端着冰块进帐,让自家公子敷一敷脸——再清俊的面庞,添上一个清晰手掌印,都不算好看,尤其力道还不轻,半张脸都微微红肿起来 洗砚窒息:自家公子玉瓷一样的脸,就这样走了一路? ……被参观了一路…… 看到端冰块一脸心疼的洗砚,以及其身后毫无人影的空气,苏牧野更加尴尬生气。自己都如此忍让、不跟她计较了,她还拧着不来善后,还……还把铺盖都卷走了……以前她打他,别人不知道是谁下手,这一次!虽然也不知道是谁……但却知道是他的小厮打了他…… 苏牧野大马金刀坐在帐内生闷气,憋屈无比,不肯敷冰块。 洗砚很是摸透苏牧野脾气,兵行险着,劝苏牧野最好尽快敷冰块,不然接下来数日,他都见不了人,别忘了,京都派的和谈使者团马上就要到了……苏牧野用手捂住眼睛,沉着脸僵硬躺到床上,任洗砚取过巾帕,裹着冰块,给他敷到了脸上。 躺下平息怒火好一阵,苏牧野自觉心情好了一些,闷着声音问叶凤泠呢。 洗砚:“……叶三小姐说要住在厨房呢。” 苏牧野啪地把脸上冰块并巾帕摔到地上:“……胡闹!” 他瞪大眼,忍气压低声音道:“若我有不对地方,我可以解释、道歉。但我此事有什么做错的,出来打仗就是真刀真枪,人人都贪生怕死,谁还上战场?再说,她不问青红皂白动手打人,她还有理了!我不能惯她这种随心所欲扇人耳光的毛病!现在是在军营里,难道以后她不满了,在宫里也要动手吗!” 洗砚苦笑,心想叶三小姐大概也就敢对您下手,外人面前,叶三小姐脾气好着呢,和善又温婉。就是现在打了您,出去军营转一圈,就知道士兵们都说是您压迫人家压迫的太过分了。 不敢告诉苏牧野妓人营帐的那些个妓人专门跟路峰亲卫请求跑去厨房慰问柳涯了,还都带上了金银细软,让柳涯还给苏大人,了断雇佣关系,洗砚只为难道:“……那我再去劝劝。” 苏牧野复躺下,复敷上冰块,淡淡道:“嗯。” 待洗砚再次现身,已是晚食时分,他端着叶凤泠胡乱对付出来的晚食,脸色灰败进营帐。 洗砚:“叶三小姐说她不回来,也不住帐篷,就要住厨房。要是不让住厨房,她就干脆露天睡觉。” 苏牧野:“……” 洗砚悄悄抬头,看到苏牧野手拿着筷箸听完这句话后脸和脖子全红透了,却没有大动作。因为敷冰,公子额角水津津的,颊边沾发、眸子润透。忽地,僵半天的公子砰地摔了筷箸、把小几推翻,沉声:“她又来这套!以前私底下就算了,现在在军营,她还要等我去哄。” “都什么时候了,纵使我有说得不到的地方,为何总要我先低头?” 他惹她不满意了,他先低头;他让她伤心了,他先低头;她跟别人眉来眼去了,还得他先低头。 叶凤泠除了心情好的时候对他言笑晏晏,但凡她一不高兴,就拿他出气。 一不开心就不理他、就忽视他! 她总是目的性那么强,求他了、用他了,才上前陪笑;不爽了、不乐意,就得他拉下脸去讨她欢心。而他自己呢……竟真是次次如她意、遂她心愿。苏牧野心口热一阵、冷一阵,越想越烦,只觉自己是个大傻子。 他对着洗砚道:“我没错!她休想得逞!” 洗砚连忙点头:“是是是”,公子哪里会错。公子俊美无双、才华横溢,世间少有,绝不会犯错。 苏牧野道:“她要睡厨房是,好,且让她睡着!” 洗砚为难地吭了半天,道:“公子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巴巴想了好几天,又特地跑出去一整天踩点,临了来这么一出……洗砚都觉得没眼看自家公子了。 苏牧野把眼睛闭上,阴恻至极:“你给我把药上了,然后去看着她,寸步不离地看着。别的一个字都不准说。” …… 如角逐一般,都等着对方认错服输。 以前吵架,火气大、有打有骂,这一次,明明就在眼前,偏偏两人谁都不吭声,双双使用冷暴力。 生日这一夜,叶凤泠住在厨房灶台旁,怀里抱着“女儿铃”,手里攥着那个快揉碎了的天水青色缎面香囊,孤独可怜地入睡。 纤月流花落星光如泪,夏虫哀啭闻蝉鸣似悲。 梦中,她回到了苏北,依偎在外祖父膝下,一页一页翻着诗经,窗外鸟鸣如翠,繁花似锦,外祖父躺在摇椅上昏昏欲睡。看的有些倦,她刚要放下书卷,就听到一阵咕呱声,窗台下冒出来三表姐和二表姐的脑袋,朝她偷偷摆手。她小心翼翼瞥一眼外祖父没动静,方蹑手蹑脚出门,却不知她们才跑远,屋里摇椅上的人就睁开了眼睛…… 叶凤泠无意识地转身,泪滴顺着眼角没入了软枕,她的头顶立着一个沉默身影。身影挡住光线,站了好半天,长长叹息一声,欲伸手摸向她的眼角,却顿在半空,终是转身走了…… 翌日一早,叶凤泠发觉手里缺了两样东西,“女儿铃”和香囊全没了。她狐疑盯着眼底青黑的洗砚瞅,洗砚毛骨悚然。 叶凤泠摊开手:“我的东西呢?” 洗砚梗了下脖子,“被公子拿走了。” 叶凤泠闻言,低头看看自己,又是一番恨意滔天。她看向洗砚的眼神,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他,她总算知道洗砚是做什么来的了,敢情是专门给他的混蛋主子望风把门儿的。 洗砚近前一步,低声:“叶三小姐要是想要东西,只要去营帐里拿就成,就摆在营帐的桌子上呢。” 叶凤泠冷哼,斜睇洗砚:“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去。” 她决定了,连饭都不给混蛋做了。竟然趁她睡着偷她东西,什么狗屁公子,强盗还差不多。 …… 第539章 三皇子上线 第539章三皇子上线 苏牧野照常练兵,叶凤泠待在军营里,开始给厨房的伙夫厨师们打下手。她不给苏牧野做饭,苏牧野就只能吃大锅饭,洗砚抗议几次,叶凤泠充耳不闻,视洗砚为空气。到后来,洗砚苦巴巴菜着一张脸不说话了,只幽幽鬼魂儿一般黏在叶凤泠左右。 叶凤泠不知道,路峰悄悄遣亲卫来厨房看过叶凤泠,想唤她去主帅营帐。亲卫见洗砚冷飕飕盯过来,心里一突,噔噔跑回去禀报。路峰沉吟后,暂时放弃心里打算。 这一日,叶凤泠正忙着淘米,忽然听到外面鼓声齐震,有大事发生的样子。 士兵们跑进厨房,告诉今日加菜,朝廷派来的和谈使者团到了,三殿下亲临! 叶凤泠皱眉,三皇子怎么来了?又多了一个认识她的人,好烦。因为跟苏牧野赌气,她几日都没睡好,心情差、胃口就差,心力交瘁,看什么都觉得胸口憋着气。若不是真的因为出军营可能撞上敌军,她大概早就一走了之了。 转念一想,反正自己老老实实坚守在厨房,三皇子忙正事,不可能吃饱了撑的来厨房转悠,自然也就看不到她了。嗯,如此甚好。 按照叶凤泠的想法,三皇子来了就得跟苏牧野混作一团,苏牧野更没时间搭理自己了。 实际上,三皇子在苏牧野离京前正在跟苏牧野怄气,他被苏牧野教训一顿还没来得及消火,苏牧野就拿着圣旨离京了。三皇子顿时有些后悔,眼看苏家表哥为朝事日夜奔忙、亲自远赴战地,再看自己,自私地包庇亲妹,对比过于明显,三皇子羞愧不已。 三皇子想了一路,要趁此机会向苏家表哥郑重致歉,重修旧好,他已经被自己亲二哥教导过了,想通自己眼光的局限,虽然一想到昭阳公主,心里舍不得,但二哥有句话说的对——昭阳是冯家闺女,更是国朝的公主。一国公主,如果不能舍小义、为国生,哪还称得上公主? 知易行难,脑袋里的想法通了,行动上依然步步维艰。三皇子被路峰、苏牧野率领众将迎进军营,宣读圣旨,抚慰众将,再把酒言欢。这些都顺利,等到三皇子单独面对苏牧野时,才提昭阳公主四个字,就见苏牧野脸一沉。 三皇子舌头打结,暗啐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想了想,换了个方向,询问是否有叶三小姐下落。所谓静养于慈宁宫是假的,苏牧野离京前最糟心的事就是找不到叶凤泠,他想,若是这些日子表哥寻到心上人,估计心里的气有望消下去。 不想再度踩到钉板。 “你不用管我的事,我只问你,皇舅舅的意思到底是想打还是想和?”苏牧野道。 三皇子很想回答这个问题,可惜他自己都没想明白呢,他只记得临行前,父皇单独对他说:“一切不要出头,只顾全自己。”言外之意,凡事听随行两位将军意思就行了。 他如实相告,换来苏牧野沉吟。 从苏牧野的营帐出来,三皇子跟墨盏打了个招呼,背着手晃晃悠悠在军营里溜达。他第一次来到活生生的军营,如同家养的猫咪初入森林,瞪着凤眼对一切猫视眈眈,尤其听说还有妓人营帐,更是张大嘴愣了半晌。 他正逛的兴致盎然,眼前一亮,快走几步,拍上一个耷拉松垮的肩膀,正是洗砚。 三皇子没想到在这里遇上洗砚,他了解洗砚被贬离京真相,很有些不好意思,话不多说,上来先朝洗砚拱手行礼致歉,吓得洗砚一蹦三丈高。 皇子给自己行礼……洗砚摸着小心脏,忖自己最近得找江湖名医开点平心静气的药才行了。 三皇子笑呵呵提要求:“洗砚快来带我转军营,我还想去外面看一看,你给我找套你们穿的衣服,就是带铠甲那种……”他念念叨叨说了半天,翻来覆去就是一个意思,他要趁此机会好好感受一番战火的味道。 这么些年,洗砚了解三皇子天真烂漫的性格,也很喜欢他的拙朴憨直,平日接触多,说话也随便。洗砚抱膝捂脑袋,连拒绝带抱怨:“三殿下快饶了我。我现在一脑门子包,实在没精力陪您耍。要不我给您找别人好了?” 三皇子挠头,墨盏一直守在苏牧野身边,洗砚可是没有,在他看来,鬼滑的洗砚一定是在偷懒,怎么还一堆烦心事的样子?他嗅出不同寻常的味道,忙跟着蹲下摆手:“不行不行,就你了。别人我看不上,你要不同意,我就去找表哥。亲自求他把你匀给我用。” 洗砚捂脸,他斜瞟一个方向,见人还没出来,赶紧拉三皇子咬耳朵,悄声解释了他正在干的差事。 三皇子越听眼睛越亮,内心呜呼喊得飞起。真的找到叶三小姐了啊!表哥真是闷骚,明明跟心上人厮守缠绵,偏在他面前装深沉。他扑闪的眼睛扑闪出纯洁疑惑:“你不是要保护叶三小姐么,怎么在这里杵着?” 洗砚嫩脸微红,垂头捂眼:“这……这里是军营的茅厕……” 他是不想杵在这里,可老大发话了,寸步不离看着人,他怕叶三小姐长翅膀飞了,只能如此。不光他不好意思,叶三小姐每回都用看流氓的眼神看自己,看的他想自刎谢罪。 三皇子脸上笑容瞬间裂开,接着眉眼全变,像一只矫兔,跳起来闪身向前,眉开眼笑跟叶凤泠打招呼。 叶凤泠:“……”方便出来遇上三皇子,也是够尴尬。 三皇子原本存心讨叶凤泠欢心,曲线救国消苏牧野气,兼见缝插针给昭阳公主求情,但他发觉自己的计划可能难以实现,因为叶三小姐、即化名柳涯的帮厨正在跟苏大人怄气,还是一场被军营所有人都知晓、关注和咀嚼的怄气。 三皇子不加思索地站到了叶凤泠一方,枕头风的作用,他家就是典型示范。三皇子跟在叶凤泠身后去到厨房。然后他便怒了。在他看来,叶三小姐被自己的妹妹害的被胁迫离开京都(三皇子以为是萨瓦克把叶凤泠掳出京都的),好不容易被找到,绝不应该在厨房这等不见阳光、只闻油烟的地方苟着。 问清叶凤泠是主动坚持住在这里,猜她不好意思自己提要帐篷,三皇子好心肠提议要不他去跟表哥说说。 叶凤泠登时变脸。三皇子怎会看不出叶凤泠的别扭,抚掌微笑,道要不请叶凤泠搬去他的营帐住好了,反正有屏风,不碍事。 叶凤泠还没说什么,洗砚阴恻恻凑去三皇子耳边说了几句,三皇子立刻脸发白放弃了这个危险的想法。但他还是差人给叶凤泠搭小帐篷。比较诡异的是,小帐篷搭到一半,那些士兵突然被苏大人叫走了,之后再没人上去接手干这个活儿,半天下来,到晚上,小帐篷也没搭上。 三皇子正要去找苏牧野说叶凤泠住宿的事,迎头被护送他来雍曲班扎的两位将军拦下。 右骁卫骁骑将军陆时翀宽头大耳,肤色黝黑,人高马大,蛮横又精明,朝三皇子抱拳,“三殿下,借一步说话。”陆时翀身边的左威卫明威将军谢静风面色凝重,同样抱拳。 匆匆回到帐内,陆时翀脸色一变,急色道:“三殿下可知,从下午开始,军营里的士兵就开始拉肚子了,陆陆续续不少人,到刚才我们路过兵营那边,已经有人开始脱水、便血了。” 行军打仗,最怕出现传染病,是以,军医日日都要检查军营内外,确保饮水、饮食安全。今日出现众人拉肚子实是第一次。 陆时翀说着朝谢静风递了个眼色。谢静风出身世家,虽是武将,自带一股文墨气息,他细细的眉毛一挑,向三皇子进言:“咱们午前才到,不过一会儿就发生了这档子事,殿下一定要小心慎重。” 三皇子看着今上派来护送、协助他的将军,头脑发懵,小心慎重什么? …… 三皇子离开厨房后,叶凤泠就一个人坐在褥子上发呆,默默想着心事。洗砚仍然鬼魂一样飘在不远的地方,叶凤泠已经习惯忽略洗砚了。好几日过去,苏牧野真的没有来找她,叶凤泠心冰凉冰凉的,她有时候鼓起一口气,想收拾东西逃跑,却又每每犹豫起来。 中途洗砚、还有那些妓人们都劝她,何必闹成这样呢,只要她说个好话、服个软,给苏牧野个台阶下就好了。洗砚都已经开始故意向她透露,自家公子天天茶饭不思、用练兵排遣怒火。 第540章 一场哭泣引发的思索 第540章一场哭泣引发的思索 叶凤泠怔然出神,眼睛没有焦距地盯着地面,幽幽若若。洗砚飘过来,淡淡道:“公子白日虽不来,入夜可没少来,天天都得看看才行。您没吃好没睡好,公子可一样没吃好没睡好。” 俩人闹什么别扭,非挑这个时候闹别扭么?洗砚急疯了后就开始入佛了。 “可是我实在委屈嘛。我为了他留在这里,怕他出事,他自己却不在乎。我又气又伤心,他还跟我计较当众跟他动手。最重要的生死之事他反而不在意……他就是太自大了,太自信了,好像全天下都会惯着他一样。我就不信,换长公主她们知道苏牧野这么干,能不生气?” 叶凤泠憋坏了,就这么的说出了心里话。 “再说了,为什么一定要我先低头。这些日子我哪里不顺着他,我处处取悦他,处处以他为先,他是不是觉得我就应该如此!” 叶凤泠垂下眼,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滴答滴答砸到地上:“……洗砚,你最了解你家公子脾气的,他这么自大自信、我又如此倔强要强,我们凑一起不是天天要打架么。这是还没成亲呢,真要成亲后,我得多辛苦啊,上有高傲的婆母、下面有数不清的莺莺燕燕,完了我还得顺着他、取悦他……那是人过的日子吗?” 洗砚:“……呃……”这话真是没法接,叶三小姐发散性思维,好可怕。 然而爱情就是这样的。 好的时候如胶似漆,天上地下、眼里心里,全是你,你就是整个世界;不好的时候,一丁点儿的琐事就会被无限放大。情深似海抵不过一地鸡毛,多少年少海誓山盟过的夫妻在一点一滴的小矛盾里走向了和离,何况叶凤泠和苏牧野中间有那么多的疙瘩和死结…… 叶凤泠哀落不已:“所以我才说我们不合适。冲我俩的性格,就不行,他应该找一个贤惠、温柔、体谅他巍峨壮志的人,我也该找一个看不透我想法、视我如珍如宝的人……” 洗砚听得怕死了,唯恐眼前言行果断的叶三小姐真的立即要跟自家公子一刀两断。这……这被打的人还没说话呢,打人的已经准备撂挑子了……要是让公子知道,还不得质疑自己到底是怎么劝人的啊……洗砚腿肚子打哆嗦,都快要给叶凤泠跪下了。 洗砚颤声:“……那个……那个您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成不。别着急,做决定前一定不能着急!” 叶凤泠没出声,仍然静坐着,垂头思索两人感情。其实不是早就下定决心了么,早在京都城的地道里,还有安西都护府里,哎,什么时候,自己又心软了呢?叶凤泠怔忡。好的时候,他们特别好。不好的时候,他们俩能捅破天。也许多舛的婚事就是一种预示,俩人不合适……这是上天给她的一种提醒……” 洗砚转身向外跑,哐哐撞上大步生风的苏牧野。 叶凤泠仰头,看到苏牧野黑沉着脸,洗砚满脸鬼哭、一溜烟跑出门。 叶凤泠根本没动,只是静静坐着,也不开口,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瞥一眼苏牧野寒风呼啸的俊逸美颜,小白脸上的巴掌红印终于消失了。风靡国朝的“苏美人”又回来了,头上插的还不是木簪,改光耀闪烁的银簪,有够风骚的。 苏牧野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离开我的想法你还没放下,还想着嫁别人?你又看中谁了?赵向前?” 叶凤泠:“……” 她望了苏牧野一眼,瞬间有些担忧赵向前会不会被她连累,转而无奈叹气:怎么她想嫁人,就必须嫁他认识的呢?还有,为什么他一脸捉奸捉到了的表情! 叶凤泠冷淡的道:“你别拉扯别人。咱俩的事是咱俩的事,跟别人没关系。” 苏牧野顿时点漆入眸,额头青筋绷了一下,杀气四起。 叶凤泠却不怕他,深吸一口气:“怎么,你还要杀了我?我打你一巴掌,你就要动手还回来?” 苏牧野:“……” 叶凤泠是真不怕苏牧野。她就安静地坐着,垂着眼看自己的脚发呆,不管苏牧野有多生气。 苏牧野忽地走过来,抱起她,大步流星回了营帐。 他把叶凤泠放到榻上,坐到她身边,换了一副语气,来握她的手:“阿泠……” 叶凤泠往旁边挪,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另一只手同时摸到了自己的“女儿铃”。 苏牧野眸子一压,眼底神色难看,面上却不显,反而追着她跟坐过去,再次强硬握她的手。心里闪过一丝羞耻,面上却在讨好她:“好了,别气了。你都打了我一巴掌了,那么多人看着,气还不消么?我心里有数,不会不管不顾的。你生气,我也生气,难道真的一直气下去?阿泠,我胸口的伤还有那处的伤,你都不管了么?” 在洗砚面前斩钉截铁说自己绝不认错的苏牧野,眼下没人看着,抛弃了脸面,抓紧时间讨好叶凤泠。 苏牧野心发横,见她仍淡淡神情不回应,伸手就将她抱入怀中,低头追去耳边亲吻。叶凤泠耳朵麻麻的,轰地一下从耳根到面颊、全红了。她躲他的唇,气的拍他搂着自己的手:“混蛋,流氓……你别碰我……不许……把手拿开!” “阿泠……”苏牧野低声下气,贴着她耳朵柔声呢喃,手趁机拿走她手里的“女儿铃”,“你想想我的心情好不好,正得意洋洋想出来一个绝妙之计,还没弄利索,你就上来扇我一巴掌。打完不理我不说,还说要离开。哪有人吵架不动嘴、光上手,上手完还跑。你怎么就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呢?我好委屈……委屈死了……委屈的夜里伤口疼,也没人问……” 叶凤泠被他弄的喘息嘘嘘,咬着唇恨恨掐他,苏牧野吃疼地呼出声,抬起头可怜巴巴望她。 “你别又来这套,我想好了……咱们……” 话说一半被掐断,叶凤泠被压到了床上。密麻细细的吻贴着后颈,一路向下……苏牧野起身翻过她来,深情俯眼,雍雅面容在她眼前无限放大。 鼻尖碰鼻尖,唇若远若近,他悠悠慢声:“初绾云鬟,一夕方笄。寸眸剪水,斜鬟松翠,人无双,举措多娇媚。” 他知道啊……少女眼角发红,侧首闭眼,忍不住哽咽出声,张口时,又被他封住。 温柔攻势下,叶凤泠肢麻体顿,渐渐失了力气。叶凤泠气恼,伸手捶打他肩膀。 一呼一吸间,妙外不容言语状,暖雪被摧,玉融边拥。 苏牧野眼睛越来越亮,食髓知味…… 叶凤泠却突然哭了起来,推他:“……你知道、你知道还那样对我……”知道是她的生辰,知道是她及笄,还不理她,放她一个人可怜巴巴在厨房里吹冷风。 苏牧野叹气,头埋在她身上,声音含糊无比,委屈无比:“你天天又画又转的,我怎么会不知道。本来我想的是练兵完带你出去……结果呢,我半张脸都没法见人了,还怎么出去。我是有错,你就没错么,好好的及笄到底是被谁搞成这个样子的……” 叶凤泠红红兔子眼瞪圆,咬唇咬的用力:“我担心你,担心的什么都不做,担心的自己生辰草草敷衍,你现在还在跟我理论,你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是!” 旋即更悲伤起来,满脸是泪,哽咽连连,她真是一眼都不愿看见他了。 叶凤泠推开苏牧野,踢掉鞋,钻进被子里啼哭,要哭到地老天荒的架势,哭得苏牧野心烦意乱,心都茫茫然起来。 叶凤泠以前也哭,有悲痛欲绝、有梨花带雨、有欲落不落、有发酸的眼泪、有使小性子的眼泪,却极少有这种发自心眼儿为自己而哭的悲啼。她的哭声不大,抽抽嗒嗒、哽咽难休,泪珠也不成线,都是一颗一颗缓缓地流出眼角,慢慢地落到他的枕头上。 就是这种小猫一样不敢哭大声的哭最让人心疼,苏牧野心跟着一抽又一抽,如压闷石、似碎成茬。 他垂着眼,在恍惚间,想到了自己幼时被打的那顿板子。不同于叶凤泠对于及笄被忽略的不甘心,那是他长那么大第一次发觉有些事他再想做也不行,他快被许多块无形的石头压死了。 人人都说他金身玉容、前程似锦……于苏牧野来说,这些话从来只是扯一下嘴角,因为没有人看到他活得有多苟延残喘。 他身边的每个人都想给他灌输一套有益于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人人都防着他生出桀骜的想法,他们都在为自己考虑,为所谓道义、责任奉献,没有人关心他到底想做什么、想要什么。 苏牧野从来不觉得他的幼年快乐,习武、读书、生活,和谁玩、说什么都被安排好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怪物,在笼子里演绎着每个人都已经猜到的闹剧。他嫉妒过许多人,冯茂行、魏麟,甚至太子,二皇子,因为他们都比他活的自我。 每当夜深人静,苏牧野对自己人生的唾弃就加深一分,没人知道他有多想改变现状。因为这个缘故,他厌恶做作虚伪的女子,就像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样,让人恶心;可他也不喜欢一心顺着自己的女人,连自己的想法都没有,活着有什么意思;还有那些圣母心爆棚的贤女,他身边这种人太多了,再来一个,他要呕死。 如此一来,他几乎看不上一大批女子。这么多年,也只有一个叶凤泠,让他看的顺眼。苏牧野曾一心求解想弄明白她为何让自己放不下,也许正是她不少缺点背后的坚韧、执着、蓬勃生气,打动了他。然而,他又似乎总也掌控不了她。 比如,她在他觉得会抛弃自己的时候跳崖救他,在他觉得她会来找他的时候孤身离京,反正每一次,她都不按他的预判来。预判叶凤泠的预判一事上,苏牧野屡屡碰壁。 而今,听着她在耳边呜呜咽咽,苏牧野想到的是先让她发泄一会儿,然后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是他不对就是了。不顾惜自己是他的错,狠心不理会她的及笄也是他的错。他有很多错,在她面前,他好好认错就对了,只要她别再这么伤心,伤心的他都手足无措了。 ……苏牧野自己解开了自己心里的疙瘩,却不知道叶凤泠的内心正在经历崩塌。 第541章 长着玻璃翅膀的蝴蝶 第541章长着玻璃翅膀的蝴蝶 心中委屈一经放大,从来只会越来越委屈:从小到大,叶凤泠的生辰只有外祖父和舅舅家的人记得,这么多年,父母,祖父母无人问一句。在苏北时可以用山高水长做借口,去年回到京都,依然如此。等到叶凤媛的生辰,叶府张灯结彩,人人喜贺……同样都姓叶,差别能如此之大……到苏牧野这里……他知道装不知道,让她多么伤心…… 他怎么能这么狠心,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有多期待这个生辰么? 叶凤泠的心跟破了口子的天幕一般,不断漏下越来越多的回忆、情绪……和怨怼。 别人或许她可以无所谓,但是苏牧野让她无法释怀。别人可以忽视她,唯独他不可以! ……可是就算他不把她当回事……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除了哭还能做什么? 叶凤泠犹如被人当头一棒,愣愣裹在被子里,泪水蒙蒙,额上汗滴密布,眼睫上挂着的一滴泪落到冰凉的颊畔上,心乱如麻。 苏北,那不是她的家,过日子算仰人鼻息;回京都,家里没人当她是家人,她要看着人脸色过日子;含香馆生意红火,但她在京都没有根基,就要接受莫名折腾关门的结局……从前世到今生,教会她在夹缝之中讨好、作秀、违心的活,她必须学会为她和身边的人生存争取更多的机会。 这不是她长久以往的习惯吗,怎么到了苏牧野这里,她就想要的多了? 她有什么可矫情的啊!谁给她的底气? …… 叶凤泠哭着哭着开始打嗝,音调都变了。 苏牧野第一时间察觉不对劲,摸了下叶凤泠哭红肿的眼睛和脸颊上的泪痕,却看到她忙忙垂下眼不敢看他,一副心慌意乱被雷劈了的样子。 呃? “怎么了?”苏牧野柔声。 叶凤泠不答,她想说,我觉得我应该认错,还来得及么…… 苏牧野轻声:“都是我的错,你别哭了。我向你保证,我肯定会珍惜这条命的,要是死了,留你嫁给别人,我舍不得。但你不能总一不高兴就走,好像我很不重要一样,你随时都能抛下我……” 叶凤泠:…… 叶凤泠小声:“你不重要,我还会气你不在乎生死么?” 苏牧野幽声:“可你随时随地挂在嘴边离开我,我对你又算得了什么呢……你总有后路、总生他心……” 叶凤泠头使劲缩进被子,试探道:“你不觉得我无理取闹么?” 难道她当着众人面打他,他都不觉得她无理取闹?眼泪浇灭不识时务,烂漫少女的敏感执拗褪去后,谨慎巧滑的叶三小姐粉墨登场了。 “那个……我是做的有些过了……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野丫头较真……哎呦!” 叶凤泠被苏牧野咬了一口,喉间闷哼,忍不住伸出爪子想挠他,然她抬手,苏牧野就敏锐地抓住:“别对我动手……” 叶凤泠:“……” “除了动手这点,你都是有理取闹……”苏牧野用手抓了下头发,盯着她呆呆柔亮的眸子,咬了咬牙继续道:“哎……你要是生气,尽量不要当外人动手,对你风评不好……知道么……” 这句话像一把无形的大锤子,狠狠地敲碎叶凤泠的心壳。她身形微微晃动,闭上了眼睛,颤声,“苏牧野……” 他竟真的……真的不在意他那碎了一地的面子,他有多骄傲,她可是领教的清清楚楚。 原来,世上真有一个人会无条件包容她、不计后果地原谅她……叶凤泠心里的小人感动地扯帕子狂擦眼泪。 叶凤泠没再说话,伸手指勾上他的指头,摇啊摇。 时光缓缓而逝,帐外嘈杂声音越飘越远,他们就像坐在一叶扁舟之上,随着绵绵而动的情愫飘摇,光景须臾如山崩、如地陷,叶凤泠脑子里已经忘了及笄的委屈,满心全是“他得多喜欢我,能忍气到这个地步”,一腔热血开始翻滚了。苏牧野眸里含情,压根儿不给她诉说出激越心情的机会。不知不觉,两人又亲到了一起。 有情的男女不该独处、不该在榻上独处,尤其是刚吵完架。小小一张塌,一旦躺倒在上面,总有些事难以控制。 节奏慢慢的,徐徐的,她一开始抗拒推他,后来搂住他的颈,紧紧抱着他滚烫的身体。那句“对你风评不好”就跟火折子一样,点燃了她。苏牧野额上渗汗,喘气着、迷离着,控制不住地滚进了被子里,死死压住她。 叶凤泠看他动情模样,动心无比,眼前全是六月气层下的阳光,滞住了浮世尽头的乱云,在玲珑透彻的天海之上,凌风穿行。 她的感情,犹如长着玻璃翅膀的蝴蝶,在暗无天日的夜晚朝着月亮飞舞的玻璃蝴蝶,纤细脆弱容易受伤,一转头就会消失。这只蝴蝶第一次栖停落在了一棵银杏树的叶梢上,掠过时光,被金晃晃的阳光照着,浮出于她的生命。 叶凤泠胸腔里的心,咚咚翻滚着。她伸手扯上他的衣带—— 外衫落地、然后是里衫被压到了身下,苏牧野手揉着她的翘发,碰她额头,膝盖向前抵…… 那句“可以么?”几近不可闻。 他的手段一向多,本就偏温柔缱绻,但这会儿,他竟是什么都不做,只怔怔望着她,用明月初露山涧那样专注凝视的眼眸望着她,用说不出的幽深窒息人心之美撼动她最后一层心理防线。 轻轻缓缓厮磨,两人俱是一身一头的汗,叶凤泠心里既动容又羞怒,乱成一锅,可他这样有些憨绵的样子,她又气不起来了,只觉身子越来越软…… 软的她都记不起来那些恐惧的记忆…… 苏牧野缠着她问,叶凤泠被撩的难受,羞愧得快要哭出声来,双掌抓了他的肩膀直推:“唔……讨厌!”他是故意的吗?故意追着她问这种问题! 第542章 暴毙 第542章暴毙 ……空气渐渐变得燥热难言,两人衣衫落在地上,光线在叶凤泠雪藕一样的肌肤上跳跃,苏牧野试图用说话和亲密缓解她的紧张。 期待过许多次的场景到眼前时,有种不真实感。 苏牧野不禁回想起了藏剑山庄那一夜,秋冬的寒已然远去,托繁花如锦的浓烈之夏包裹上他。他目视身下落花飘零于池面的人,宛如一碧万顷的湖面上荡漾着婀娜纤嫩的“梦莲”,他紧紧注视“梦莲”上飘忽光影,嘴角破颜一笑。 他的忍耐力快顶不住了,就算面上满是不在乎,可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都在叫嚣着,再进一步,就再一步就够…… 见叶凤泠终于不再推搡自己,苏牧野绷紧了下颌,俊秀的曲线变得斧直,他要彻底拥有她。 然而门忽地被推开,三皇子大剌剌的声音冲了进来:“表哥,你为何那样对叶三……呃!” 苏牧野反应极快,被他压在身下的叶凤泠尚怔忡,整个人已被苏牧野用被抱裹住。他不管自己雪白赤裸后背,抱住怀里人翻身向外,用身体挡住光亮。 苏牧野怒极:“出去!” 三皇子:“……” 三皇子尴尬无比,急忙退出,立在门口捂住眼睛,暗道:塌上……有两人? …… 一刻钟后,苏牧野黑沉着脸,比这些日子跟叶凤泠怄气更加臭。典型的好事被破坏的焦躁烦闷模样。他找到蹲在草丛边发呆的三皇子,用力踢了一脚。 三皇子嗷地跳起来,脸红扑扑不敢看苏牧野,腹诽谁知道你们前脚还吵架呢,后脚就卿卿我我到塌上去了,而且不知道注意一下场合么? 实则,苏牧野已经把叶凤泠抱回了自己营帐,还关好了门,门口还有守卫,他不知道还要怎么注意! 这边三皇子在充分领略苏牧野的厚脸皮之际,王宇庭身边的一个小厮急吼吼跑来找苏牧野,说请苏大人即刻去兵营那边。 兵营里,哭喊连成一片,正是陆时翀和谢静风告诉三皇子的痢疾之患。到苏牧野去看时,江湖名医已经气累到站在兵营破口大骂了。不断有人被抬出去,又不断有人倒下,情形十分之严重、状况非常之糟糕。 这还不是最棘手的,主帅营帐传来一声凄厉女子尖叫—— 路峰死了! 光着身子死在了榻上,一名妓人衣不蔽体从榻上滚下来,抖成糠粒。 安南都护节度使、安南边防军主帅大将军,暴毙而亡,七窍流血、面目可怖,这绝不是小事。一时之间,主帅营帐里的所有人都安静地没有发出声音,听得到彼此呼吸起伏。 苏牧野目光滑动,自陆时翀和谢静风身上溜过,落去三皇子眼里。三皇子刚要开口,陆时翀一个箭步挡去三皇子和苏牧野之间,提议立即封锁消息,直到查出真凶。 旁边吓傻了的幕僚和参将、副将们全都不动声色地望向苏牧野,路峰已死,他们这些人去留未来系于安南边防军,相比于刚到的十二卫将军,还是苏大人熟悉些。 深思熟虑后,苏牧野请来江湖名医,得出路峰确实是中毒而亡,桌上放着的一碗粥里有毒,中规中矩的砒霜,见效快、市面流通广,最关键是很难查到确切来源。 陆时翀自作主张,指着地上的妓人说她嫌疑最大。苏牧野撩动眼皮,冷冷笑出声。陆时翀年少有为,军衔在他之上,是今上亲派来的三皇子“护身符”,敢这么肯定和直接,要么是傻、要么就是他才是下毒的人。 照谢静风的面部表情来看,不太可能是前者。可陆时翀为何来了就要杀路峰呢? 自从上次大仗之后,南诏和吐蕃两国联军一直休养生息,没有进犯,安南边防军也抓紧时间补充兵力、筹措粮草,双方可以说都在为下一场战争做准备。这个时候,朝廷派出和谈使者团,也许是想多留一条后路、也许是想缓解西北战事吃紧,总归不是无的放矢。 路峰和苏牧野有矛盾,和三皇子没有矛盾啊,甚至说,几位皇子中,路峰隐隐算得上三皇子的支持者,他能容苏牧野在此,多少也看了点三皇子的面子。作为派出给三皇子保驾护航的人,来了却把路峰干掉了……唔,苏牧野眼睛眯了起来,陆时翀有问题。 拉回思绪,眼下最重要是稳定军心,路峰的死是不能爆出去。苏牧野顺势请陆时翀主持军营工作,他自己退居二线,至于路峰,对外则称又昏迷清醒,需要静养一两日。 那名妓人,责令王宇庭十二个时辰看守。 陆时翀满意,皮笑肉不笑大力拍苏牧野肩膀,回过头,却冷冷一笑。 不过才入夜,苏牧野再回营帐,颇有些白云苍狗之感。他叫洗砚和墨盏,一个速速去传信,一个偷偷召集起来路峰旧部亲卫。三皇子也没闲着,被苏牧野想办法从陆时翀和谢静风的监控下提溜出来,派他去给江湖名医打下手照顾那些得痢疾的士兵。 三皇子的任务其实不在士兵身上,而是借着照顾的机会细细观察,找到痢疾病源。 第543章 夜袭 第543章夜袭 这一切叶凤泠都不知晓。彼时,她正一个人裹在被子里,像一条蚯蚓一样扭来扭去。三皇子突然造访叫人猝不及防。苏牧野快速穿好衣裳,回过头顺毛捋她脑袋上的翘发,贴着她耳朵低声:“等我回来。” 充满磁性的声音,勾魂摄魄,她一整个人呲呲冒烟,躲到被子里不理他。 针对这种乌龟行径,苏牧野摸了摸鼻子,低低笑出声,她这个人……实在让他又怜爱又无奈,不能逼太紧、也不能撒手不理,反正怎么她都得别扭别扭,跟那小火熬粥似的,一个不注意,粥就糊了…… 以前他还敢强硬着直接上,随着一日比一日在乎她,重视她的感受,那粗暴冷酷的劲头半分用不出来,连说说她的头发,他都得想想怎么用词……哎。 安排好事情,苏牧野快步回营帐,一推门,就见到他离开时什么样的塌和人,此刻还是什么样子。 被子变成了乌龟壳,那小小的人儿躲在龟壳里,缩成一团,连脑袋都不冒,也不怕把自己憋死。 苏牧野抖落被子,伸手一捞,准确无误接人进怀里。 怀中之人,眼角粉红、嘴高高撅着,双手糊上他眼睛,小声嚷嚷:“我没脸见人了。” 苏牧野只是眉梢扬了下,嘴角都不动。他见她还算知道把衣服穿好了滚龟壳,心里满意,脸上浮起些微笑意:“他不知道是你,不用担心。” 睁眼说瞎话环节又开始了,三皇子能不知道是自己?叶凤泠粉拳捶他胸口,绷紧脸瞪他。 苏牧野眼前一亮,眸心火苗微微跳了下,语气温温地道:“刚才听到声音了吗?” 叶凤泠点头。 “嗯,告诉你个事,别惊叫。路峰死了。” 叶凤泠脸僵住,揪着苏牧野领口的手停顿下来。苏牧野心口微滞,不放过叶凤泠脸上瞬间闪过的一抹复杂情绪,似怅然、似轻松、似解气、似迷惘。浮尘袅袅,那清雨烟云之眸半瞌,虚散地飘过昏晖,看不清眼底的光芒。 路峰,这个某种程度上,在叶凤泠离奇的重生命运上推了一大把力气的人,死了。那些浓烈的恨、滔天的怨,似乎在这一刻,突然地涌现、又骤然地消失。叶凤泠一直在等这一天,她留在安南边防军军营,一是为苏牧野,再就是她想亲眼看着路峰尝尽痛苦。 不对,金波花雨的毒性不会让人这么快毙命的…… 过了好半晌,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怎么死的?” 苏牧野歪了下头:“你猜。” 叶凤泠身子一下离开那温暖的怀抱,尽力向远离他的方向偏。她脑子有些乱,距离他过近叫她心里没底。 苏牧野脸色难看下去,他感觉到叶凤泠心情变差了,看来真是因为路峰之死。 沉默了半天,苏牧野才继续温温地笑,伸手从后拥她,她有些躲避的意思,让他愈发心里发沉。苏牧野对旁的女子少有耐心,非必要不会去讨好别人。对叶凤泠,耐心底线一低再低。 苏牧野忍气,从后抱住她腰,将她抱起,让她坐回自己腿上。 这姿势很是暧昧,叶凤泠百般不愿,苏牧野清凉的鼻梁蹭着她脖颈,痒痒的,麻麻的,且她不容易看清他的脸。 苏牧野却不容她拒绝,一手紧紧揽住人,一手搓她手,口中柔声细语:“阿泠还不准备告诉我么?” 叶凤泠:……告诉什么? “金波花雨。”苏牧野亲了她脖子一下,激起肌肤一层细碎波颤。 叶凤泠炸毛:“什……什么意思?” 苏牧野把脸抬起,眸子幽黑冷静,叶凤泠挺直腰,身量婀娜……于苏牧野冷眼之中摇摇欲坠。 叶凤泠手扶上额头,发觉到了这个地步,大概推脱不掉,且她若推脱,苏牧野搞不好要追究王琪。 她涨红了脸:“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路峰应该不是死于金波花雨。” 意思我是下毒了,但人死了可不赖我。 苏牧野眉挑了下,那眼神意思分明:那是你运气好。 叶凤泠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睫毛颤抖,说了实话:“大概两个月前,下的毒。呃,褚亮在昆州呢。” 苏牧野声音拉长:“哦……就他一个人?” 叶凤泠看他那眼神,眨眨眼,补充道:“起初王琪也在,得手后就离开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苏牧野不在意:“嗯……褚亮现在还在昆州呢。” 叶凤泠微崩溃,抓头发:“……他带着纨娘游览西南,应该快回京都了。” 苏牧野弯唇:“嗯。” 叶凤泠脸发皱,苏牧野的反应过于平静,平静地令她害怕,迫她追问下去。 苏牧野一反常态,不继续缠绵,也不兜圈子,将她放回榻上,微俯脸,严肃道:“我问你金波花雨,不是要追究你,而是提醒你。路峰死于砒霜之毒,目前很可能是新来的那个陆时翀所为。怀嘉身边两人目的不纯,敌友不辨,你一定要多留个心眼儿,就是怀嘉……” 苏牧野停住,手无意识地揽住叶凤泠,顿了下才道:“也不要太信任。军营里今日突发痢疾,不对劲儿。而且这几日,我出军营看过几趟,南诏吐蕃联军动向不明。所以我下面要说的话,很重要。” 叶凤泠紧张起来,控制不住抓住苏牧野的袖子。 “我会让洗砚带一队士兵,万一出什么事,他们会保护你。你不要怕、也不用慌,不用管我,安安分分去昆州。到了昆州,你可以去找褚亮,也可以去找昆州藩王。藩王按辈分,我要叫一声表叔公。你去了,他自会照应你。不过你得记住,蒋奉奉目前还留在藩王府,要小心。” “不行!你呢,你要去哪里?什么叫不用管你!你不是说要跟我不分开的么,怎么转眼又把我安排出去?”叶凤泠跳起来,扑到他身上,早忘了先前的别扭劲,恨不能长到他身上,“我不同意,我不走。你不用蒙我,会让你想把我送走,说明一定哪里出了大问题。你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我很聪明的!” 叶凤泠说不听,大有一直说下去的样子。她太了解苏牧野了,从这回再被苏牧野拘住,他摆明了轻易不会放她离开。 若是以前,叶凤泠闹脾气耍性子,苏牧野只会将又娇又俏的美艳佳人狠狠抱在怀里蹂躏一番,然后调侃几句,可这次他垂目一声不吭,默默抱住挣扎的她。 叶凤泠面色青青白白,咬住唇,眼里包住一大泡泪水。 她呜呜缠上苏牧野:“你要气死我了……谁稀罕你……你要死了,我就再找个比你好一万倍的郎君做夫君……日后你休想见到我!呜呜呜……你这个大混蛋,呜呜呜——” 明明杀伐果决的人哭得像个张牙舞爪空放大话的小孩子…… 苏牧野又心疼又好笑,强忍住心软,揉着她的翘毛,调笑道:“莫哭了,我的衣服都湿透了。你趁此时间赶紧把头发养起来,这些日子我天天看你头发、还有你那张似是而非的脸,眼睛都要生疮。你若是真的担心我,就乖乖跟着洗砚走,不要让我不放心。另外,关于嫁别人的话,说给我听听就算了,你要是嫁别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他笑着把她从身上扒拉下去,手指揩她的眼角泪痕,看她哭哭唧唧的可人怜爱样子。泪珠冒得太快,手指擦不完,他又用袖子去擦。见她呜呜咽咽、肩膀一颤一颤,眼睛、鼻子全是水痕,而且,脸上抹得所谓易容的东西也花了。 这样一张泪眼婆娑的花猫脸,黑一道、黄一道,黏黏糊糊,就算苏牧野带着好几层滤镜,都无法违心说出夸奖的话。但他却定定看了许久,突然俯脸亲吮。 这一吻,无关情欲,只有不舍,力道悱恻轻柔、温情多怜。若有若无的呼吸相贴,苏牧野额头抵住叶凤泠的额头,手捂住她后脑勺,忘情吮她的唇瓣…… 流光徘徊、余韵悠长。情切切浮云遮羞月、意绵绵暗火望残星。 …… 苏牧野预感没有错。 是夜,苏牧野在兵营里同三皇子一道追查痢疾流传源头时,忽而大地猛烈晃动,兵将们趔趄倒歪。原本放松的将士们一下警醒,纷纷穿上战袍、铠甲,手握兵器。 很快,消息传回,南诏吐蕃联军突然趁夜反击,兵至营外五里,正快马加鞭奔赴来袭。 苏牧野当即让人整兵列队,准备迎战。叶凤泠被苏牧野一指点下,交给洗砚送出雍曲班扎。所有人里,另一个人需要格外注意,就是三皇子。 陆时翀和谢静风商量,决定由谢静风带三皇子暂避战火,留陆时翀同苏牧野一道抗敌。苏牧野笑容玩味看着陆时翀,什么都没说。 三皇子本不想走,最后还是苏牧野不知对他说了什么,才灰白着一张脸乖乖跟谢静风率兵离去。 这一场夜袭猝不及防、突然又凶猛,南诏吐蕃联军攻击火力甚强。 安南边防军先失一大批患上痢疾的兵力,后主帅暴毙,虽尽力抵抗,死伤数仍不断攀升。 苏牧野身边洗砚不在,剩墨盏寸步不离苏牧野,黑着一张脸,化身地狱修罗,不断斩杀敌军于马下。 漫天星斗化作凄清残忍的光,荡漾在雍曲班扎的杳杳广阔中,也把肃杀冷冽的战场照成一片银白屠场。空气寂凉,风中充满沙土燥热微潮的气味,一个个机械的人,在黑夜中为了国、为了家、为了命,搏杀生死、搏尽希望。苏牧野坐在逐日身上,乱发被风吹开,化作一片片小刀,割伤着他的皮肤。 触目所及,尽是血和肉、土与沙。风寒似刀,剐着他的士兵们,徒留下“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的悲哀。 战火燎燎、厮杀无际。朝阳升起的时候,从天到地,混着晨雾和鲜血,满目绛黑。无数的尸体被踩在马蹄之下,战士们都杀红了眼,只要不是己方战袍,无需看脸,直接举刀举枪。 积尸草木腥,血流川原丹。征戍烽火、盘桓冈峦,何时离魂归故土、何处抔沙埋忠胆? 无数的人倒下、无数的人顶上,一切都未结束,一切刚刚开始…… 第544章 决定刺杀 第544章决定刺杀 叶凤泠清醒能动睁开眼时,已经被绑在马上跑了一整夜。清晨之时,彼星启明,日轮擘水、翠霭开金。 她的马是一匹老马,追着洗砚的坐骑哒哒跑动,在她左右前后,大概有二十来位骑兵。叶凤泠轻轻喉咙,要停下休息。 苏牧野送她离开的话说完,就被人叫走了,她趁机去找王宇庭,想问问具体情况,不意看到那名被贴上“真凶”标签的妓人,春梦。王宇庭没折磨春梦,只绑了她手脚,丢在地上。大概提前得到苏牧野的暗示,王宇庭寻了个借口溜出帐,根本不给叶凤泠开口的机会。 叶凤泠转转心思,偷偷给春梦解开了手脚上的绳索,她相信春梦不会傻到自己在帐内时给路峰下毒的。 但叶凤泠也让春梦先别急着跑,暂时装作原样留在这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若她回妓人营帐,很可能就要被真凶杀人灭口了。 春梦噙着泪点头,她扯住叶凤泠,悄悄说道,好像路峰根本没吃桌上的食物,是喝了一碗游医送上来的药后爬上的塌。 叶凤泠愣了下,问道哪个游医? 春梦捂住脸说记不清了。她不敢告诉王宇庭,就是因为她记不清路峰到底喝没喝粥,以及是哪个游医,她当时躺在屏风后的榻上在……做准备啊…… 叶凤泠愕然…… 从王宇庭那里回来,叶凤泠一个人在营帐里转圈圈,她拍了下脑门,这事应该问江湖名医啊,名医天天跟药草打交道,那些游医熬药时他基本都能瞄到,哪个游医给路峰熬的药,一问他便知。 然后,叶凤泠就在兵营里找到江湖名医的同时,跟苏牧野、三皇子和谢静风相遇了。 谢静风先前没有见过叶凤泠,但已经听说苏牧野身边小厮打了苏牧野一巴掌后全身而退的轶事,看三皇子表情,立时反应过来这人就是苏牧野身边那个“大胆却受宠”的小厮,瞬时仔仔细细上下打量起来。 叶凤泠顾不上谢静风,拉住苏牧野,把春梦的话告诉苏牧野。苏牧野揉她脑袋一下,唇边带笑地望她:“你还不知道,负责给路将军开药方熬药的游医们都被陆时翀将军给杀了。喏,刚杀完。” 叶凤泠眼睛瞪溜圆。 …… 此时,叶凤泠坐在地上,抱着她的“女儿铃”,神色莫测。洗砚催她上马启程,她推三阻四。这次夜袭来的蹊跷,又听说留下的是陆时翀,叶凤泠更担心苏牧野了。诚然,她按照苏牧野安排跟洗砚走是最安全的一条路,但她也就失去了苏牧野的消息。 别以为她没看出来,洗砚摆明送她到昆州就走的样子。到时候,她可真是只能乖乖等待他战后归来了。 洗砚看到叶凤泠表情,心发突突,他最怕叶三小姐不听公子话,偏偏那些迷药、毒药还都对叶三小姐不起效果,除了自家公子敢点叶三小姐,别人也不能上手啊。 两人互相瞅着,各自在心里吐槽对方,并高速转动脑筋如何让对方听话,这个档口,追来一波人——三皇子和谢静风。 洗砚心更沉,笑呵呵迎下三皇子。 三皇子脸上尽是焦急,看到叶凤泠安然无恙,松了口气。他身后带着的人马更多,得有一二百人,很有些壮观。 三皇子道:“叶……柳涯要去哪里?” 洗砚抢在叶凤泠回答前道:“柳涯跟我去峰州。”峰州位于雍曲班扎东南方向,是个人少宁和的小城,暂时还没被战火波及。 三皇子澄澈眼睛望向叶凤泠:“那就好,峰州虽然小,但目前最安全。柳涯去了可以安心等表哥打完仗……你们兵马似乎不多,要不要……” 洗砚又抢话推辞掉三皇子好意。三皇子讪讪朝叶凤泠和洗砚笑笑,准备上马离开。 就在此时,一直没吭声的谢静风突然出声:“我们从军营跑出来时迷了路,兜好大圈子才跑脱敌军攻击。最后似乎听说苏世子中了一支冷箭……” 三皇子登马动作停顿,讶然回头:“什么?静风你怎么才说!” 谢静风淡声:“一直在马上,顾不上说话。望殿下勿怪。” 叶凤泠神色微动,目光和谢静风幽若的眼神对上,对方眼里分明显示着张扬又恶毒的含义:要不要回去看看苏世子啊,弄不好苏世子性命危在旦夕呦。 旁边的三皇子震惊着,恍惚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表哥掩护他撤离了,结果自己中了箭! 三皇子一头热汗,他要回去救苏牧野,任谢静风和洗砚如何劝都不行。 叶凤泠冷眼旁观,她终于明白苏牧野所说的三皇子身边两人敌友不明的含义了。陆时翀她没看到,不了解,就这个谢静风。表面上,处处以三皇子为先,实则明里一套、背后一招,话里话外无不诱着三皇子往回跑。 不讲苏牧野中箭是真是伪,就冲谢静风阳奉阴违的劲儿,这人就不简单呐。 所有人里,最着急有两个,一个三皇子,一个洗砚。三皇子真心要回去,洗砚实意不让三皇子回去。到后来,场面变成了这两人拉锯,叶凤泠和谢静风含笑看戏。她和谢静风互相看一眼彼此,默默移开了视线。 其实叶凤泠心里也十分想回去,但观谢静风表现,她又有些怕自己回去了,苏牧野会分心,反而不妙。很多时候,做选择不难,难的是做选择的同时还要兼顾许多人性里天真的信仰。 …… 雍曲班扎军营遭夜袭,双方军兵整整鏖战一夜,至第二日上午,仍未结束。但国朝军队死伤无数,同时许多人还在忍受痢疾之痛,非常明显呈节节败退之象。 苏牧野腿下坐骑逐日累的大口喘粗气,不住吐出大舌头,马背上一层细密汗水。时间太长了,再这么下去,不用对方加力,安南边防军自己都快要倒下了,恐怕最后逃命都没力气。 破晓时分,陆时翀身边亲卫亲捶战鼓,敲响又一波进攻的鼓声。一批又一批战士冲上战场,而陆时翀却稳坐大后方。苏牧野心机敏锐,举一反三,大概猜到了陆时翀的想法。 原来如此。 路峰已死,所有人里,陆时翀军衔最高,又手握圣旨,安南边防军自然得听他调动指挥。 此战若败,他可率领残部撤绕后退,届时,和谈摆上桌面,顺理成章,天下百姓和庙堂百官都没话讲。此战若胜,他最后乘胜追击,然后缴获敌军俘虏,扬名立万。 或得名或得皇幸,怎么算,怎么不亏。只是可惜了这些一门心思保家卫国的热血战士们。 至于苏牧野本人,战败了是替罪羔羊,战胜了不过一个参军,还真挡不住陆时翀。 掌中婵娥利刃响动,发出清脆冷凌的剑鸣,苏牧野对墨盏吩咐数句,跳下逐日。他拍了下逐日屁股,逐日回转大马头,懵懂地看了一眼苏牧野,然后朝天嘶鸣三声,撒开马蹄跳出了战圈。 苏牧野独身一一走过脚下步兵和骑兵们的尸体,顺便帮他们阖上睁着的眼睛。走过一个腹部被砍的士兵时,被拽住,士兵咽咽发出微弱气音。 苏牧野低头凝视半晌,眉目不动。他蹲下帮士兵把流出来的肠子塞进了肚子,然后拿出一颗药喂给士兵。士兵握着苏牧野的手,满眼泪花,呜咽着说不出话,原来士兵脖颈处也被砍了一刀,气管受损,无法成音。 很快,这名士兵就不动了。苏牧野将他身体摆正,一探鼻底,察觉无一丝呼吸,唯剩指尖一片冰冷。而这在苏牧野“帮助”下没有忍受多久痛苦的士兵身边,是另一具已经硬邦邦的僵卧着的尸体——年轻又周正的面目冷硬如石,已死去多时。尸体手指和头朝向的方向,是中原故土。 苏牧野蹲了极久,再次起身时,眼底隐约闪现红丝。他找到收服的那批俘虏中的几个。俘虏们对苏牧野都很尊敬,听完苏牧野说话,互相瞅了瞅,然后操着本国语言跟苏牧野交流。不知他们最后达成什么协议,苏牧野重复了一遍俘虏们说的话,再用肩膀挨个撞俘虏们每个人肩膀一下,双方对视,笑别分手,十分诡异。 大地在许多马蹄和军队的践踏下,沉闷地轰鸣着。新一拨敌军冲击上来。这一次他们不光有马、有刀剑、有弓箭,还有火药和火雷……雷火绽炸,炮烟迷目,天空全是火焰吹出的花朵,乱哄哄、炫灿灿。日光都透不过火雷带起的浓烟,四面八方尽是乌云蔽日般的模糊。 苏牧野握紧手上婵娥利刃,深深看一眼浓密硝烟,而后回头朝战场后方潜去。 …… 最后方的陆时翀,此刻正坐在临时搭起的一个小帐篷里,看舆图,研究雍曲班扎地形。帐篷门口,是他自京都十二卫带来的贴身亲卫穿梭往来,间或伴有几句对口令的声响。 远处火雷轰炸声震耳欲聋,回环萦绕在帐篷四周,为此处团团围拢警戒的百名兵卫笼罩上一层风声鹤唳之感。 两名陆时翀亲卫正在交接,忽然一人响亮喝出声:“什么人?出来!” 伴随沉闷倒地声响,一劲瘦身影平缓踏前。循声望去,众兵卫纷纷倒吸一口气,有人更是喊出声:“苏世子!”他们都是自京都而来,喊苏牧野从来不叫苏大人,只称呼苏世子。 第545章 独龙涧 第545章独龙涧 苏牧野低眉敛目,周遭顿生风云,强烈的气息如同海啸滚来,在烟尘之中闪耀出一双森森眼眸,竟然比豹子还要凶狠冷酷。他极快地发动攻势,剑气猛烈、掌风雄浑,震起沙石满地飞扬。 巨大的响声惊动帐内陆时翀,他执枪披甲冲出帐篷,大喝:“苏牧野,你疯啦!敢跟我的兵动手!我乃今上钦派和谈使者,你要抗旨造反吗?” 苏牧野手下动作稍顿,转过含尘灰暗颓靡的面孔,眼里闪过凌利寒光,整个人如罩银霜,冷冷逼视陆时翀。他身上有数道伤口,却都不深,没有伤到要害。白光泠泠的人,冷着面目飞剑轻跃,剑影漫天而下,犹龙走蛇在兵卫间穿梭,滚滚的剑意切风掠出,招招追命、掌掌夺魂,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般猖獗和疯狂。 苏牧野竟是根本不理会陆时翀的话,态度一目了然。 陆时翀看了暗自惊心:这苏牧野是疯了吗,就算自己死在这里,还有谢静风呢啊。消息瞒不住,早晚会报给朝廷,他真是要造反不成! 不知想到什么,陆时翀眼底杀气顿起,咬着牙高声叫道:“苏牧野,刺杀朝廷命官,以下犯上,罪不可赦,给我拿下!” 所有的兵卫刹那行动,如门扇般压了过去,将苏牧野围住,密织的刀枪似网严密,困住核心的猎物。 陆时翀自己不上前,指挥兵卫们用寒光凛冽的枪头剑尖刺去苏牧野的要害,贴身逼近他,始终不离苏牧野左右。 蓦地,陆时翀看向一名亲卫,亲卫会意,趁着苏牧野身形旋转之际,同对面一亲卫二人双掌合击,两剑并下,切向了苏牧野。 苏牧野手上婵娥利刃被刀枪牵制住剑影,头顶上两个人似落叶飘转,狠狠地击刺向了他的天灵。 苏牧野袖袍赫然飞展,纵身一跃,一掌生风,生生劈向手执利器的头顶二人,冷冷一笑:“多谢。”便见他赤手抚过锐利之刃,长剑流转,光影莹莹,手掌被划开的同时,反手抽祭婵娥利刃划开了头顶一人的脖颈,血之氤氲艳卉点点翻飞,溅落到众人眼里。不等另一人动作,殷红的血掌已到眼前…… 兵卫们姿势来不及改变,包围圈里的猎物已经斩杀两人、掠脱飞出。 一柄冰凉泛着寒光的长剑猝然洞穿了陆时翀的心脏。铠甲金固、奈何敌不过裹缠怨灵的婵娥利刃那锋芒毕现的冷锐。 苏牧野面容如水、唇间噙笑,似前一日初见,隽永淡雅的声音若若荡出,微笑着谑语:“别担心,你的这些兵卫们一会儿就去找你。送佛送到西,不谢。” 陆时翀从正面被狠狠刺穿了心脏,面目狰狞欲裂,他感觉到了顺着剑尖流淌下去的血滴,如同他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他带着丝丝缕缕的战栗发出最后一问:“为什么?” 他身负使命而来,虽然不能算和苏牧野一伙,但至少应该没到兵戎相见的地步,他都没对苏牧野动手呢,怎么苏牧野突然疯了来杀他?陆时翀死也想死个明白。 修长入鬓的双眉、淡漠的眼睛,一身染血白袍逐风而动,衬得身子俊朗如月,可惜俊雅面容上没有一丝怜惜,双眼不眨地盯住陆时翀不敢置信的悚容。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为求名、求功都无所谓,但你不应视士兵们的性命为草芥。你的兵卫是人,戍边的战士们就活该填土埋坑么。天下大碎,尸横遍野,右骁卫骁骑将军亲自去地下向那些枉死的战士们解释。我之所为,不过送你去见战士们而已。” 苏牧野缓缓抽出了长剑,剑身由白转入全红,在烟火弥漫的战地里,发出刺目光芒。陆时翀手指苏牧野,吐不出最后的话,簇簇抖动着倒下。 陆时翀带来的兵卫们高喊出声,手上青光频闪,争先恐后切向苏牧野。苏牧野不惊不慌,嘲讽弭笑,身形如抽去魂魄的游魅,飘飘荡荡,轻逸飞走,只听得到那闪着幽幽寒光的剑身划开了空气,发出低沉悲鸣的虎啸龙吟。 这些兵卫才要追,便发现不知何时围在帐篷四周的安南边防军站了起来,数不胜数,这些人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弓箭,无需人号令发声,箭已破空而来,所有十二卫兵卫殒命于此,没有一人能够逃脱。 亲眼目睹这场惨案的江湖名医,躲在不远处的粮草车后,全身上下瞬间冰凉一片,不待他跑路,眼前已经落下一人,不是苏牧野是谁。 江湖名医跳起来,指着他说不出话。 苏牧野冷淡地伸出被利刃划开的手掌,示意他包扎。 之后,苏牧野面沉如水望向前方如火如荼的战场,唇中逸出冷冷的几字:“雍曲班扎已经保不住了。你自寻生路。我答应过告诉你灵虚幽昙药液调配方法,现在时间来不及,你若真想知道,可自行去江南含香馆寻一名叫季阳的人,跟他说苏牧野叫你去找他学的,他自会教你。” 话音落下,人已腾空而起,清幽长剑周身笼罩淡淡寒霜,远去的人影全身无不贯注着凛凛寒气。江湖名医呆呆地捧着手中的药瓶,回头看了眼满地尸体,又看向了苏牧野离开的方向,哪里还有人影,全是雷火和鲜红,弥漫他的整片世界…… …… 独龙涧位于雍曲班扎通往东北和东南方向的咽喉,呈角形亘座在高原之上,面前一片沟壑丛生的岭坡,最适合伏击歼灭。从独龙涧顶部向下看,可将岭坡之中的情况尽收眼底。南诏吐蕃联军指挥部就坐落在独龙涧顶部。 联军预备借助此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歼灭安南边防军残部,活捉苏牧野。 风声呼呼,打着旋儿滚落冲涧下,真是神仙也叹止难逾的鬼门关。 叶凤泠面色慎重地踞身马上,身后是默默不言的洗砚,在之后,三皇子及数百骑兵静静伫立独龙涧东侧方的一处洼地上,在风中整装待发。 此处洼地借一片天然茂密松林遮挡,不易被发现。松林叠翠,列嶂迎风,像是老天爷鬼斧神工之杰作。 叶凤泠微微俯瞰下方沟壑岭坡,似在审时度势,丈量着崖涧与沟壑的距离。 昨日她和三皇子都没有返回雍曲班扎军营,但两人谁也不走,气的洗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狂捶大地。 叶凤泠和三皇子商量,既然回去有危险,那不如想想苏牧野和安南边防军接下来将会去哪里好了。在场之人,叶凤泠没出过安南边防军军营,三皇子和谢静风刚来不足十二个时辰,只有洗砚,算是比较了解此地。 洗砚犹豫很久,见叶凤泠铁了心违抗苏牧野命令,只得道出,苏牧野提前给自己和安南边防军想好的撤退之路是独龙涧。 然赶到独龙涧后,洗砚浑身冷汗,无限后怕,他看到密密麻麻的南诏吐蕃联军已经张开了大网,就等撤退的安南边防军钻进兜子,一举全歼。 这可如何是好,洗砚急得火上房,都想出了他孤身回去阻拦苏牧野的主意。叶凤泠和谢静风同时拦住他,来不及了。看南诏吐蕃联军准备情况,只怕那边战场已经结束,安南边防军正在迫近。 叶凤泠其实不太懂排兵布阵,她看过的兵法书有限,最近看的一本还是偷偷摸摸夹在宜秀居众多书籍中的那本《六地诡道》呢。她把目光放到谢静风身上,微微笑开,直言,若苏牧野真被南诏吐蕃联军捉住,作为和谈使者的谢静风怕是很难开展工作了。 路峰已死,安南边防军目前最具核心领导力的人就是苏牧野了,陆时翀挡在前面也没用,路峰旧部又不是傻子。如果苏牧野被捉,不说对京都城的苏国公府很难交代,对宫里太后、长乐长公主很难交代,就是对天下百姓恐怕也不好交代。别说想隐瞒真相,三皇子在这里呢,冲三皇子不愿独身突围留下苏牧野的举动看,他肯定得把实情告诉宫里和朝廷的。 作为被今上寄予厚望的两位和谈将军,陆时翀还好,毕竟始终坚守在前线,谢静风先掩护三皇子撤退没撤退成功,再见死不救苏牧野,呃……怎么说谢静风以后的日子可能都不会太好过的。 所以谢静风最好的做法就是在叶凤泠和三皇子的期望下,想辙或救或帮苏牧野,成功不成功另说,但他得做。 在谢静风静静望着独龙涧之下的沟壑时,叶凤泠心跳的极快,没人知道不动神色表面下,她有多紧张。因为叶凤泠也是在赌,赌出身世家的谢静风和陆时翀背后不是同一个主子。 陆时翀来了就朝路峰下手,剑指安南边防军,却又不亲自护送三皇子,微妙中透着一丝疏离。想来,三皇子若是真出什么事,陆时翀可以推的一干二净。而贴身守在三皇子左右的谢静风,名为护送实则引三皇子回到苏牧野身边的行径,给了叶凤泠很大信心,她猜测谢静风一定在打安南边防军或者苏牧野的主意,而且是背着陆时翀打主意。 由此可见,陆时翀、谢静风,十分有可能不是一个主子。当然,若谢静风真的不管,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别的好办法,或者用点毒香粉? 叶凤泠努力屏着呼吸。 第546章 沟壑交战 第546章沟壑交战 谢静风抬头仔细斟酌独龙涧上下左右,他看出,等会很可能会有一支诱敌之师先冲下腹地沟壑,或诱或迫安南边防军进入看似不可埋伏的死胡同,再冲下精锐之师,跟第一拨人汇合,夹击安南边防军。 天时、地利,南诏吐蕃联军都算好了,几乎没什么救的必要了。谢静风觉得此刻自己如同扣弦激动的弓手,箭在弦上,三皇子被那个青衣小厮鼓动着逼他不得不发。 他还记得临出京时,今上交给他的任务:保护三皇子性命无忧,其余皆可商量。今上也了解他有自己的立场。事实上,十二卫里的大将军或多或少有些立场,只不过总体上是保皇党一脉。 谢静风自己出身京都世家,长于城外十二卫兵营,从小被当作十二卫未来的接班人培养,无论哪位皇子上位,他一个主卫大将军少不了。这次离京前,家族长辈特意交代他,盯紧苏牧野,重点审视苏牧野在安南边防军中的动作。苏牧野这位纨绔世子这两年小动作太多,已经引起世家族林许多人的警觉。 谢静风的家族隶属王太师一脉,主战不主和,跟陆时翀那种十二卫内挂主战羊头卖和谈狗肉的人设全然不同。所以,他和陆时翀,从最开始目的就不同。陆时翀是太子那边的人,旗帜鲜明就是要推动和谈成功,而他,和谈也好、继续打也好,都没问题。他在意的是苏牧野到底借此次来安南边防军做参军的机会做什么。 鉴于陆时翀军衔比他高,还很高调以太子亲信自居,谢静风自然不会跟他抢留在安南边防军的机会。他看出这个青衣小厮跟苏牧野关系亲密,而三皇子么,人憨憨好忽悠。由这两人带着自己回到安南边防军阵前,最合适了。 可惜,青衣小厮精明又严谨,拉拢过去三皇子,不回安南边防军阵前,直接改道来了独龙涧。谢静风先恼火,后庆幸,庆幸自己捡了条命。 目前比较难搞的是,青衣小厮和三皇子四只眼睛瞪着他,等他想办法。谢静风内心呵呵了。 …… 鼓声震天响,马蹄轰鸣耳膜,独龙涧里滚滚高亢之音回荡天地。 一条迤逦弯曲自北而来的通途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铠甲骑兵,骑兵之后是多如蝼蚁的步兵。军队如同片刻不息的海潮,浪浪翻滚,一波催一波,卷涌向远方。 骑兵最前隐约看到几位领军之人,其中就有苏牧野。 雷霆般的马蹄声轰隆隆奔驰在山涧,众人分离朝东向的前路冲去。 忽而,在这支残余撤退军队侧前方的山崖之上,飘出阵阵马蹄掠起的烟尘。南诏吐蕃联军伏兵自山涧顶部飞跃冲下,直击安南边防军腹部。 苏牧野双目眯起,仔细辨认估量烟尘之后的兵甲数,安南边防军要么停止向东行军,就地作战,要么被冲散成前后两团。前者也许能突围成功,后者却是被南诏吐蕃联军前后夹在独龙涧之中。 他耳畔传来夹杂着马嘶长鸣的吼声,心中一滞,微微叹息一声。 苏牧野嘱王宇庭率骑兵队继续突围,矢志向东不停。剩下步兵分为两部分,重伤残弱步兵殿后缓行,另外几营步兵随他一起,向南挺进沟壑坡岭迎战。 临分别之时,王宇庭纵声狂笑,望着苏牧野说了一句:“此战你若不死,我王宇庭便认了你这个真朋友。” 苏牧野望远处风驰电掣滚滚烟尘,亦然长笑,他用裹着白布的右手递出婵娥利刃,道一声“保重!” 王宇庭朗笑着接过婵娥利刃,眼里闪动说不清的浩然相惜,他在马上朝苏牧野拱手行礼,而后提起缰绳,不再犹豫,马踏飞燕如离弦之箭,嗖地飞远。 独龙涧上奔下的骑兵如入无人之境,彪悍猛烈气息越来越近,步兵们在风尘之中辨不清对方人数,但单是听声响,便知力量超过了己方。 当前一人面长耳大、眼飞眉横,头盔上带着雕饰成圆形的饰品,这正是时下南诏军兵的通行装饰。此人右手横握一方钉头锤,催马急拍的左手断了一指,伤口还在结痂状态。身后俱是带着相仿头盔的骑兵们,一眼扫去,铠甲重重、摩擦生光,和轰隆作响的马蹄一样夺人魂魄。 不光人有铠甲,马匹也被披上了寒气森然的银甲,在远处滚动刺眼光芒,透出铜墙铁壁的肃杀之气。 即使不懂军法谋略之人,也可看出这支军队的强大彪悍。按苏牧野指挥做好准备的众军将士兵,许多悔不当初,为何要参军、为何没有在上次离家前跟父母亲人多说几句话? 苏牧野自胸口掏出来一个香囊看了一会儿,睫毛微微颤抖,最后慢慢将香囊放回胸口。风灌注过他的衣袍,猎猎作响,苏牧野拿起手中长剑指天,在雷声般的马蹄中高声吼道:“众将士听令:迎面对敌,前锋砍马足、后股削兵首,前军随我分两支掩杀,后退者立斩!” 干哑吼声回荡在山涧,荡气回肠地激起兵士血性和勇气。只见苏牧野身旁前军均亮起手中武器,齐声呐喊:“安南戍边,摧坚断金!” 热血沸腾的嘶吼穿透沉霭积云,直破苍穹,凛凛掀开独龙涧一战,在傲宇之际滚滚鸣响。 这是一场注定牺牲的战斗,也是一场为先军和后兵求一线生机的战斗。步兵们了解,能活着走出独龙涧的人,一定是被救苦救难的观世音点化过的祥瑞之人,他们今生做不到福寿俱全了,也许下辈子有机会。 联军这边最先出动的是南诏骑兵铁狮营,由南诏国将白翀率领。他也听到了这鼓足士气的呼喊,面部仅是微微冷笑:“残兵弱将怎可能抵抗我的铁狮?” 白翀身边一名精通国朝文化的副将拍马追上,低头说道:“白将军,据说那苏牧野最是狡诈,虽然咱们对独龙涧熟悉,保不齐对方提前想了别的阴招儿,咱们最好搂着点。” 按联军计划,白翀的铁狮营最先,其后是吐蕃猛虎营,最后是联军剩余兵士,清扫战场。 白翀傲然睥睨,哂笑:“国朝人讲那些虚虚实实,偏遇上我,我就是他们的灾星!哈哈!那苏牧野不过黄口小儿,根本是个纨绔,别看萨瓦克那伙人怕他,我可不怕。看我如何擒他献给我的姐姐姐夫去!” 白翀一紧坐骑,横展钉头锤,一马当前喊杀过去。 顿时沟壑坡岭厮杀震天,喊声惊天动地的回响。 苏牧野的这伙步兵是抱着破釜沉舟、舍生取义的决心,拿肉身拼杀战甲裹体的铁狮军团。就算按照苏牧野所言作战,依旧不断有士兵被斩杀倒地,许多人被铁狮骑兵铁桶般的马蹄践踏,甚至来不及呼喊和抽刀,顿时脑浆四溅。 地上血流成河、尸体越积越多……他们就像凄艳的九重葛,在烂漫花期时被冰冷的利刃插进身体,生命随之破碎,永远地留在了独龙涧这片土地之上。 战斗之中,苏牧野也受了伤,但不致命。他双目紧紧盯住烟尘中高大醒目的身影,面沉似水,唇中逸出冷冷两字:“白翀。” 脚尖借力一点,人已腾空而起,青光凛凛,长剑当空划下,擒贼先擒王,白翀想找苏牧野的同时,苏牧野已经自己送上了门,因为他也迫切需要用白翀来鼓舞已军士气。 任谁脑袋顶突然落下来一个人影,都会吓坏。白翀大惊,胯下狠夹,马身疾退。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柄如蛇冰冷的剑身无声无息欺身闪来,贴上了他的铠甲,奋力一挑,将白翀身体上银甲卸下。 苏牧野反身后空,长剑回旋,人剑一体如出鞘的利器,在白翀还来不及惊叫时砍去白翀坐骑下蹄—— 嘶鸣、尖叫,白翀躲避迅如雷电的剑气,握紧钉头锤,跃起劈向苏牧野,直逼苏牧野心窝。 同时,白翀副将清醒过来,大嚷着:“保护白将军!”率领士兵们潮水般涌向苏牧野—— 苏牧野却像一颗冲天的弹子,两个起落便踏足飞出包围圈,他眼睛眯起,回身朝白翀讽笑,再次伸展双臂,看准了马上一名士兵,发狠撞去,将士兵撞落马下,顿时被践踏致死。苏牧野高声朗笑:“白将军,借你帅旗一用。”说完,已举甩帅旗,朝外飞掠。 帅旗如同一片大云,“呼”的一声扫开重重光影和血意,跟着苏牧野在交战的沟壑上空狂奔。苏牧野在空中翻转,巡视铁狮营连成一片的凛凛铠甲寒光之际,口中发力呼喊:“大帅已死,帅旗在此!”声音乘着凶猛澎湃的海潮,连绵起伏,四散而走,几乎用尽了他平生功力,响彻云霄。便是独龙涧顶部都能依稀听到声动。 白翀气的磨碎银牙,他兹裂双目,嗷地吼出声,又翻身上副将战马,高举钉头锤,意图削掉苏牧野踏马疾驰的脚踝。 他身边的士兵和副将们来不及阻拦,只得忙忙追在身后。眼看到帅旗之下,却见帅旗被插在了一名已经死了的骑兵身上,马匹受惊又无人掌控,在场上横冲直撞着。 勇猛的白翀忽闻脑后风声,心中一凛,忙回锤格挡,同时那些视死如归、忠心耿耿的士兵亲卫们合身扑来,生生替白翀挡下这一剑,立时毙命。白翀暴怒,忍受不住几次三番羞辱,推开身上死去的亲卫尸体,叫嚣着催促副将发信号催动铁狮营,疯狂扑杀。 此时此刻,第二拨猛虎营已经出动来袭,团团涌入沟壑坡岭,加入战场。 苏牧野眉头一皱,心知已经错失了擒杀白翀的最好时机。他眺目望东,心中滚过一个闪亮的念头,是死是活,就此一搏了。 第547章 援兵天降 第547章援兵天降 只见他再次夺回帅旗,借力一点,似一缕清风,游荡在沟壑之上,迅速蹿到崖壁一侧向上攀援。片刻后,他来到一处倒挂树枝上,站稳身形,用裹布右手贯注全身气力,奋力一呼,将手中帅旗像只标枪般投掷出去。 玄色金黄的帅旗破风洌洌奇响,“嗵”的一声笔直插入山涧夹侧的崖壁之上,迎风招展。 南诏铁狮营兵将顿时像开了锅的沸水,炸开一片,被人夺帅旗、扔帅旗,乃奇耻大辱也。 苏牧野当胸仰望数里之外,似乎聚起天地间所有力气,纵声长啸:“杀番贼,保家园,安南军,团结兵,冲啊!” 啸声浑厚绵长,纵是百里开外,也能听见隐隐回响在山涧间撞荡。 自独龙涧上到沟壑坡岭都敛目望远,果真看到自东而来混混黄沙,其中有许多片白光,有人率兵前来接应! 白翀又惊又疑,发力将手腕上藏着的短刺刺向马股,刺上沾染的迷药遁入战马血液,马匹抬蹄,带着铠甲,慌不择路冲向前方。 就在各方士兵陷入混乱之际,有穿着铁狮营和猛虎营兵服的战士大声用本国语言高声喊着什么,引起更加剧烈的恐慌和动乱。 白翀紧紧伏在马背上,一手抱紧马头,一手紧抓钉头锤,双目眯起。那些战士喊的话他听懂了——援军已至,大家赶紧逃命。 若不是他此刻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趁苏牧野回归战场之际,擒住苏牧野,他一定要亲手撕了这群害群之马。白翀告诫自己要稳住,瞄准关键,哪怕这场战役他输了,只要捉到苏牧野,他就是成功的。生,是俘虏;死,斩首级。 身后不断有马匹仰翻的声音,一道又一道南诏士兵身影笔直的栽倒,惊闻有援军至的安南边防军,像吃了兴奋剂,愈战愈勇,他们的身上不仅有保家卫国的责任,更有中原男子的铁骨雄风。 之后许多年,每当有人回忆这场独龙涧之战,都会用不可思议回忆。安南边防军以三个步兵营的兵力,力挫南诏铁狮营和吐蕃猛虎营,坚持到了昆州藩王的团结兵团至,实乃战场上的奇迹。要知道,铁狮营和猛虎营都是以一当三的王牌骑兵营,蜚声各国。 其实,苏牧野长啸呼喊只有一半把握,他不确定昆州藩王率兵脚程,更无法估算去引路的墨盏是否能和昆州藩王顺利接上头。但为了让步兵营再多坚持一刻,他只得出此下策。 好在,天神这一次站在了他这一方,没有让他对不起那些死去的战士。 顷刻之间,身着灰甲的团结兵团似飞入的灰色羽毛,从天而降,渗入沟壑战区。 无数的安南边防军士兵透过遮天的沙土,看到了灰甲衣饰的骑兵和步兵乍然出现,心中大喜,忍不住振臂疾呼:“援军到啦,拼了!” 苏牧野钉在崖壁之上,默默俯瞰大地苍生,他看到安南边防军的重焕生机、厮杀一片,看到了铁狮营和猛虎营的阵脚大乱,还看到昆州藩王老当益壮遒劲身影,更看到了无数殁于独龙峡的滚烫躯体正在冰凉下去……怒号的山风卷起衣角,他第一次发现,即使一身武艺,在沧桑的战场之上,也一样渺小的如同一粒尘土,萧瑟、无力,根本无法扭转绝对战势。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黄天当立,问百代借浮生。 …… 独龙涧下战事胶着时,叶凤泠和谢静风已经完成换装,成功混入了联军指挥部。根据分工,叶凤泠、谢静风两人亲身赴敌营,伺机浑水摸鱼,在指挥部的粮草或饮水里下毒。这还是叶凤泠根据安南边防军士兵得痢疾受到的启发。她不能让联军得痢疾,但可以用上她那些千奇百怪的香粉啊。 三皇子、洗砚两人则带领其余士兵,留在联军指挥部外面,准备接应。之所以要对联军指挥部下手,主要因为谢静风不光想不出来用百骑骑兵解救安南边防军的办法,还很肯定告诉叶凤泠和三皇子,如果他们冲下独龙涧,只有一个结局,跟着苏牧野和那群安南边防军一块上西天。 话说的犀利又晦气,十分惹人厌。可叶凤泠也知道谢静风在实话实说。安南边防军残部真正有作战能力的人着实不多,还一路丢盔弃甲的,兵力不足、作战装备也不行,天时、地利都在南诏吐蕃联军手里,再加上一个人和,真没办法。 叶凤泠抱着“女儿铃”,静思片刻,而后寡脸冷道:“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就算不行,也得试一试。”她不能眼睁睁看苏牧野死,更不能看着他陷入万劫不复的永生愧疚。早在芒砀山巨石阵中,她就看出苏牧野是那种宁可自己死也不愿意让手下人无辜丧命的拥有高尚情怀的圣人思想,跟她这种贪生怕死之徒天上地下。如果安南边防军真的在这里全军覆没,她觉得,苏牧野这辈子都得过不去这个坎儿。 哎——太难了,遇上这么一位胸有万里河山、抢着大包大揽的主儿,她也是被磨得没了脾气。 她想,既然没法正面硬刚,那就小道包抄好了。她不去战场帮他,她要去指挥部下毒。王琪前辈说的真对,有毒粉在手,确实在关键时刻,可以为所欲为呐。 联军指挥部被下毒,引发慌乱,如果可能,搞到主帅,实在不行,那就放火。浓烟上天,老家被点,那些联军士兵总得往回赶救场。最不济,她也算帮苏牧野杀点敌军。这一招儿,又是跟赵向前学的。 最开始提出这个计划时,谢静风十分不屑,不是他眼光高,实在手段上不得台面,而且他觉得叶凤泠手上的香粉没有叶凤泠说的那么管用。但三皇子和洗砚中了邪似的连连点头,他只能违心假笑一下表示唔。而且他也不想跟叶凤泠一块潜入联军指挥部,他是个目标明确的人,自己任务就俩,一是保护三皇子,再就是观察苏牧野,柳涯是谁,凭什么指挥他。 奈何这个叫柳涯的人不知怎么回事,谁都不要,就要拉上自己,他也是无奈的很。 是以,他俩都没能观看独龙涧下的两军对垒,更不知道昆州藩王率领团结兵团抵达战场,他们正忙着偷偷摸摸找机会下手呢。 叶凤泠在指挥部外面研究过,指挥部目前所剩军将士兵不多,除了主帅营帐里的人,就是外面临时厨房伙夫们热火朝天最忙。铁狮营和猛虎营都已出战,战役没结束,伤员也没送回来呢,那些军医全忙着补眠。整个指挥部一片宁静。 谢静风紧紧盯住叶凤泠身影,跟在她身后,佯装平静逼近联军指挥部的临时厨房。走在身后,有身高差,谢静风轻松看到叶凤泠扣的紧紧的领口处,白的亮眼的肌肤,他脚步微滞,很快恢复节奏。 叶凤泠走过厨房门口,绕到一根大树桩后,仰潋滟翦水,快速低声道:“不能在厨房里下手,人太多,咱俩谁都不会说他们的语言,肯定露馅。你看到了没,他们饮水是用那一排大水桶。” 在指挥部营地正中心的位置,排排放着数十个大水桶。水桶旁边立有两名士兵看守。水源,在军营里一向很重要。 这是现在重兵出动,不然不可能就留两个士兵。也就是说,此时是叶凤泠和谢静风唯一可能得手的机会。 叶凤泠心里飞速盘算如何引开两个守卫,丝毫没有注意到谢静风浓的看不清底色的眼,深深望着她,从她头发看到她的脚,最后盯住她的耳垂不移视线。叶凤泠拽谢静风袖子,急急道:“我想了个办法。这样,我负责在那边树荫下面装摔倒。届时肯定得有一个人过去查看我情况。我就想办法把他……”叶凤泠手掌在脖子上比了个动作。 在这过程中,谢静风路过大水桶,充分利用剩下的守卫视觉盲区,将香粉弹入所有大水桶,然后走到叶凤泠和昏倒士兵那里,两人看看能不能再把剩下那个守卫招手叫过来…… 此计最危险的地方在于若中途有人突然出现在空场,他们的计划就会破产,或者守卫士兵先开口说话而非动身查看。 真是一个脚踩在刀刃上跳舞的计划! 第548章 捣毁联军指挥部·上 第548章捣毁联军指挥部·上 谢静风静了片刻,突然道:“如果被他们发现,怎么撤退?”一旦被发现,可能瞬间涌出无数的士兵,他有武功想逃很容易,她可没功夫。 谢静风又一次看到叶凤泠露出一种似无奈似认命的表情,虽然她很快的平静下来,但是那嘴角快速消逝的一抹甘甜还是没逃过他的眼睛。 叶凤泠噙着笑开玩笑道:“那你就赶紧跑,不用管我,跑出去找洗砚他们来救我。” 她想过了,这个一身风险窟窿的办法几乎不可能成功,如果真的得有人留下吸引火力,那就是她好了。会拉谢静风一起,纯粹是怕留谢静风等在外面接应,谢静风自己先跑了……她看出谢静风根本不在乎苏牧野安危,只关心三皇子生死。 虽说拉住谢静风就是拉住那百余名士兵,到底不能拽着人家一块被敌军擒住,叶凤泠从来是非分明。她被擒,手里有毒粉、有毒粉解药,怎么都可以糊弄一会,若谢静风感念她舍己为人,真带着人马来救,搞不好还能得生。 在打起来的时候,若是能浑水摸鱼……嗯,叶凤泠玲珑心肠绕来绕去,继而有些神秘有些狡黠地笑了。 谢静风发怔地看着她笑开,问了一句:“值得么?”为了很可能根本行不通也不管用的办法白费功夫,舍出生命,值得么? 听他这么说,叶凤泠以为谢静风在为自己担心,有些意外地瞟他一眼,不由慎重的点点头:“值得啊,如果成功,那咱们就能救一把安南边防军。就算不成功,至少杀几个南诏吐蕃人,不是么?” 谢静风意味不明地笑出声,这人根本没听懂自己问的话。不过他转念一想,既然来都来了,空手而归不合适。 是以,谢静风不再消极怠工,动起了脑筋,他指出叶凤泠的办法漏洞百出,根本没成功的戏。问清叶凤泠手里毒粉什么功效,谢静风摸着下巴想出来另外一个办法。由他从两个守卫面前走过,随行走漏一地银子。 待两个守卫捡完银子并分赃结束,他再回去做寻找丢失银子的样子,由叶凤泠趁机在两个守卫注意力被分散时,路过水桶背面,把迷魂粉什么的放入水桶。 叶凤泠听完眼睛一亮,踮起脚感动地拍了拍谢静风肩膀。 谢静风呵呵笑,眼里带了丝丝兴味。 实施时,前面都很顺利,叶凤泠身上没散碎银子,由谢静风贡献的银子被撒落一地,那两个守卫果然没有叫住谢静风,任他走过。守卫捡起银子,喜笑颜开你一把、我一把。等谢静风折回去寻找时,两人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毫不知情。 守卫虽然装模作样,但都把眼睛挂在了谢静风身上,且由于谢静风没开口问他们,导致他们憋了半天也不好意思开口问谢静风低着头走来走去在找什么。 趁这个功夫,叶凤泠已经把随身携带的迷魂药给下到了水桶里,她加快脚步走到角落,朝谢静风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搞定。 谢静风面色不变,作势长叹一声,起身朝叶凤泠这边走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两个守卫松口气、叶凤泠放下心、谢静风脚步如风的时候,主帅营帐踱步出一人,正是此次剿灭安南边防军残部的联军主帅劝丰佑。劝丰佑是南诏王室宗亲,受南诏王钦派坐镇联军。他和吐蕃一位大将一前一后,交相辉映,意图一举歼灭安南边防军。 此时,他迟迟未收到铁狮营和猛虎营的回传信号,觉得不对劲,亲自出帐去看战场。 劝丰佑低声吩咐营帐门口亲卫,转身登马领着一小队人马疾奔向独龙涧顶部视野最好的区域。 劝丰佑主帅营帐门口只留了一名亲卫,亲卫抬头扫视一圈白日晃晃的空地,叫了一声。 叶凤泠还要走,被谢静风拉住。两人回头,亲卫朝他们招手。 亲卫叽里咕噜说了好多句话,同时还一会儿用手指水桶、一会儿指主帅营帐,把叶凤泠说的一颗心差点儿没蹦出嗓子。 谢静风紧紧捏住她胳膊,微微垂首,应了一声,同时掐了她一下,叶凤泠赶紧学谢静风发音也应了一声。 那亲卫哈哈笑了两声,转身离开。 叶凤泠目光抬起,看向谢静风,对方根本没看她,眼睛冒光,拽着她拔萝卜一样进了主帅营帐。 “怎么回事?你听得懂南诏话?”叶凤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小小惊呼。 谢静风白她一眼,嗤意明显,“不只是苏牧野懂南诏话。”不然为何今上会点他护送三皇子来雍曲班扎,作为和谈使者,听得懂南诏话不是很正常吗。 那亲卫的意思是让他们收拾主帅营帐,其实这活儿是劝丰佑交给亲卫的,亲卫偷懒,支使到他俩头上。 谢静风让叶凤泠留在帐内,他端着水盆去外面打水。 叶凤泠捂住胸口,越发觉得谢静风不简单,他们研究了那么久怎么下毒,谢静风都没说他听得懂南诏话。他就是故意的,故意不告诉她!若不是被叫住,只怕到离开,她都不知道这事,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们在指挥部这么长时间,听到的各种声音话语,其实他都明白,他掌握的信息比她多! 这是一种危险的感觉,叶凤泠心中充满了不安,不仅有对苏牧野安危的担忧,更有对自身安危的焦虑。 谢静风很快回来,他叫叶凤泠擦擦弄弄桌椅那些,自己却停在桌前,目不转睛看桌上案卷。 时间过的飞快,快到叶凤泠感觉她才把抹布浸润湿透,外面就响起了嘈杂声音。 劝丰佑回来了。 劝丰佑看清昆州藩王带援兵赶到,气急败坏,匆匆回营,传令派出剩余骑兵。 他大步凛然摔门而入,怒斥身旁副将们,大骂国朝军队虚实难辨,如同国朝人一般,奸猾虚伪。劝丰佑没有注意到,营帐里原本没有水的水盆不仅盛满了清水,还有一块轻若浮云的抹布飘在水面上,晃来晃去…… 在劝丰佑和众副将进门前一瞬间,谢静风神速拉上叶凤泠滚进了塌下。营帐里连屏风都没有,也只有塌下算是唯一一处不会立即被发现的隐秘之所。 叶凤泠没想到会遇此突变,整个人被谢静风拽进了怀里,紧紧抵在塌下最深处,谢静风还用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眼睛对她使着眼色,意思让她千万别动别叫…… 她咬紧牙关,心里升起不自在的感觉,主要是两人离得太近,在塌下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愈发紧仄,她都能感受到谢静风砰砰心跳。同理而言,对方肯定也听得到她紧张的心跳。 叶凤泠忍不住脸红了……她并不知道,自己一紧张,眼波漾漾、惊鸿显影的样子有多勾人。尤其是昏暗之中,注意不到她的头发和脸色,只能看得清映射光芒的眼眸折射出来的华彩,绝色佳人、倾国之姿,一双眼眸足以泄露。 谢静风目光一动,眼里的色泽又深了些,他已经肯定这名叫柳涯的小厮根本不是男子,乃女儿真身。且看洗砚、三皇子对其态度,身份肯定不低。如此殊容,加上苏牧野对其宠溺程度,谢静风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苏牧野的历任绯闻红颜知己们,锁定了一个人——叶伯爵府三小姐。此女跟苏牧野的情事在苏牧野离京前传的沸沸扬扬,而且叶三小姐还被皇太后一直留在慈宁宫静养……唔,联想到京都对叶三小姐外貌的评价,谢静风确定了叶凤泠的身份。 谢静风骨子里孤傲,又有大将果决之风,在十二卫待的这些年,让他目中戾气消散不少。鲜衣怒马的少年时期正在离他远去,那些儿女情长已经不被他在意,况且家中正在忙着给他定亲……然而,在这一刻,谢静风心里升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不知不觉,他松开了捂叶凤泠嘴的手,只是他的手没有离开叶凤泠的脸,反而轻轻摸了一下,用手指捻开,放到鼻前闻了闻。 易容啊,谢静风懂了,旋即有些嫌弃地看着叶凤泠,易容的技术着实不高明,这么明显的眼睛都不知道遮掩一二么,是苏牧野太自信,还是叶三小姐太自谦? 叶凤泠不知谢静风心里想法,她完全被谢静风毫不见外的举动弄懵了,拽她躲到塌下就算了,摸她脸是怎么回事,她是个男的,这谢静风难道喜好兔爷那一口? 她看向谢静风的眼神儿诡异起来,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忽略了谢静风还有一条胳膊搁在她腰间,始终没有抽出来…… 第549章 捣毁联军指挥部·下 第549章捣毁联军指挥部·下 美人吐气如兰,柔软的身体若是看大概看不出来,但接触之下,立即能感受到同男人硬邦邦的感觉不一样。谢静风心里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却还是逃不开少女脖颈间散发出的似有若无的幽香。他心口有些发麻,只得强迫自己凝神去仔细辨别劝丰佑和副将们的对话。 副将们都在劝劝丰佑赶快撤离此处,眼看歼灭安南边防军残部无望,他们最好立即动身去同夜袭军队汇合,不然等安南边防军和昆州那一批团结兵真的干翻铁狮营和猛虎营,下面紧接着就是乘胜朝他们这处下手。 劝丰佑焦灼踟蹰,他有些舍不得铁狮营,更挂心白翀生死。白翀的姐姐就在南诏王身边躺着呢。但副将们说的很对,独龙涧下安南边防军杀疯了,势力大涨反扑,死死压住了铁狮营和猛虎营。那昆州老藩王,人老心不老,练出的团结兵一个顶俩,不可小觑。 既然如此,只能杀身成仁了,劝丰佑决定自己亲率余兵,去迎夜袭重创安南边防军的联军部队,带联军部队来此,赶得上扫尾就扫尾,赶不上的话……只能怪白翀自己运气不好了。 打仗就是如此,打得过就干,打不过先跑,再伺机反扑,最忌死守一个坑。这次他会失策,就在于没有考虑到昆州藩王。不过,那边传来的消息,不是昆州藩王已经被拿下来了么,怎么还会横空出世跑来援军安南边防军? 副将们出帐点兵拔营,劝丰佑着手在营帐内收捡要物。走到塌前时,鼻尖飘过一阵粉尘,惹他打了个喷嚏。 劝丰佑脚步一顿,天生的警觉让他意识到什么,锐利目光逡巡一圈,他冷笑出声。只是还不待他叫喊出声,便觉浑身发软,头脑一昏,跟着人便失去了意识。 谢静风和叶凤泠赶紧爬出来,谢静风蹙眉问叶凤泠:“你给我吃的什么?解药?” 叶凤泠心跳如雷,冷冷瞪视谢静风,她刚提前把红尘睡的解药给他,不想他吃下去的同时,还用唇碰了下她的手指…… 是以,她站稳后,见谢静风一只手还扶着她、放在她腰间,马上抬起手就要一个巴掌呼上谢静风脸。 谢静风仿佛早料到了叶凤泠这一招,手一抬,就握住了叶凤泠纤细雪白的手腕。 “你放开!谢静风你别欺人太甚!”叶凤泠低声怒吼道。 “这一巴掌算我欠你的,以后可以让你打。可这会儿,咱们得赶紧溜出去,等会儿那些人冲进来,就麻烦了。”谢静风的声音里有隐隐的叫人无法忽视的正经,同时还有一抹不仔细根本发现不了的笑意。 叶凤泠气得跳脚,又想捂脸,可是她坚决不会在欺负她的人面前露怯。她第一次无比思念苏牧野,太想让苏牧野教训这个骗她蒙她还让她说不出反驳话的人了。 想到苏牧野,叶凤泠心骤紧,追问刚刚劝丰佑他们在说什么。 谢静风已经把桌子上许多信件纸张揣进了胸口,闻言道:“说他们要撤退了,不再管独龙涧下的战役。你放心,苏牧野那小子死不了,甚至可能比你过的还潇洒呢。有担心他的功夫不如想想咱俩怎么闯出去。” 叶凤泠气结,这人怎么说话呢,他就这么盼着苏牧野出事吗!她回头一定要告诉苏牧野! 等谢静风扫荡完桌面再看叶凤泠,就看到叶凤泠手里拿着劝丰佑腰间的匕首,跃跃欲试要捅劝丰佑。他吓了一跳。 “你要干嘛!”谢静风一把钳握住叶凤泠手腕,抢夺过匕首。 他真是猜不透叶凤泠,明明是大家闺秀,怎么动不动就想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暗下毒手段,现在又直接想趁对方中迷药昏迷之际下手捅人,哪里有一点世族小姐的矜贵和娇弱。还有苏牧野也是,喜欢的人是这种性格,这是不是就是一丘之貉的爱情模样。 “如果你杀了他,咱俩一定活着走不出去指挥部,你最好相信我。劝丰佑是南诏将军不假,但他也是一名不随意屠杀老百姓的将军。他一死,南诏王会即刻另派一个大将军来接替劝丰佑职位。新来的将军不一定比劝丰佑有涵养,尤其在对待国朝百姓一事上。” 甚至会比劝丰佑更凶残,更不好对付。 叶凤泠想想,忽地玩味哼笑:“你不是主战派的人吗,南诏大将死了,矛盾激化,不是正和你们的意了么?” 谢静风眼神变了,“想不到你还知道这些,谁告诉你的?苏牧野?我确实身处主战派。但我也是国朝一员,打仗自是责无旁贷,可如果对方是一位值得钦佩的名将,就不应该死的这么窝囊。我也想杀劝丰佑,却不是在这里,而应该在战场上,真刀真枪上阵。” 冷漠的声音、淡薄的眼神,谢静风把劝丰佑推到塌下,把匕首递给叶凤泠,冷冷道,“我言尽于此,哪怕苏牧野,都不会赞同你用这种方法杀死劝丰佑的。另外,我可以告诉你,他桌子上的很多信都是劝南诏王撤兵的信。” 叶凤泠看不清谢静风的表情,只觉得他似乎十分赞赏劝丰佑,却又唏嘘两人身处敌对的角色。 谢静风盯住叶凤泠,寂然一笑,那笑容远似寒山白雪:“武将最期待的结局,并不是什么封侯授爵,而是死得其所,死的坦坦荡荡。你不要光看他杀了那么多国朝士兵,也要看到他没有杀那些无辜的国朝百姓。” 战争掺杂着政治角逐、权派争斗许多复杂因素,武将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时刻,但只要一位武将不滥杀无辜、屠杀无辜百姓,大概率就是一位仁德之士。 这句话带给叶凤泠许多震撼,她默默移开了视线,用近乎执拗的语气回道:“我不懂你们这些人陂湖禀量的宽宏,我只知道,如果他不死,他就会对苏牧野继续不利。他刚刚出去就是去视察独龙涧下的战场的。也许他死了,还会有更加不好对付的人率领南诏军队,但至少,他的死,可以为苏牧野赢得一丝喘息反击的机会和时间。对我而言,这就够了。” 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她不是不讲是非的滥杀无辜,大道理她也懂,但因苏牧野身在其中,她无法坐视不理,更无法成为高高在上的训德者。哪怕手上沾染恶开出的血灵之花,她也要挥刀。这一刀不挥下去,改日可能就有一刀落到苏牧野身上。她绝不允许此等事情发生。 她做不成他的坚强铠甲,至少可以倾尽全力拔掉一些冷厉之刺。 谢静风说的话里有一句泼她充血的大脑一盆冷水——“哪怕苏牧野,都不会赞同你用这种方法杀死劝丰佑的”,若苏牧野真的十分敬佩劝丰佑怎么办……叶凤泠冷静下来。 她反转手上匕首,颇喜欢上面精致的花纹,收进腰间,拍拍手,从腰带上摸出来一包香粉,在谢静风面前摇了一下:“我可以不杀他,但总不能让他好过。你可以不担心苏牧野,不为安南边防军着急,因为你根本没把自己放到这场战役之中,我却不行。” 她的白玉珠帘经过改良,不仅能让人丧失嗅觉,还能一块攫夺人的味觉和听觉。经过她妙手调配,再不是一日恢复,至少得十来日才能恢复正常。 这个时间,足够叫劝丰佑所在的南诏兵团急一急,想想主帅听不到大家说话,还不够惊悚么。加上外面水桶里的杏月姬可以叫士兵们浑身起红疹……叶凤泠心情好受了些。 谢静风以为叶凤泠撒的香粉是普通迷魂香,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他看叶凤泠的眼光愈发难言:此女心性坚韧,难被人左右,心思却又略微蛇蝎……这样的人……真的是那个他听说过的水灵蕴秀、玉洁松贞的“洛神”吗? 两人最终一人端水盆、一人怀抱包裹出的营帐,遇上兵将阻拦,谢静风便道是劝丰佑大将军叫他们先把行李拿出来放去马上。 士兵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叫他们等下。士兵在主帅营帐门口请求进帐,没有声音回复。谢静风忙道,劝丰佑大将军说要去方便一下,没在帐内。 士兵还是不太相信,恰逢那位前面支使谢静风和叶凤泠的亲卫绕回来帮劝丰佑收整行囊,见状闻言从营帐门缝朝里看一眼,见劝丰佑确实不在帐内,便相信了两人,叫那士兵跟着谢静风他们一块把行囊送去战马处。 这样一来,两人就要分开了,谢静风需要去把水盆里的水倒了。而叶凤泠跟着士兵朝劝丰佑坐骑走去。 叶凤泠手发抖、腿打软。她胆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为了苏牧野,亲身闯联军指挥部,根本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的做法,但此刻她一句话都听不懂,只能根据带路士兵面部表情判断带路士兵心情,撞大运地微笑或蹙眉……她的翘毛根根竖直。 几步的路,走的叶凤泠一身冷汗。 劝丰佑坐骑单独拴在一处,跟别的军将坐骑区分开来,正在吃着精细草料,身上还挂有刚才跑出去没有干透的汗珠。叶凤泠见带路士兵一直盯着自己,觉得不妙。 她接连在谢静风处受气,又心焦苏牧野安危,火气便有些旺。就在带路士兵又一次开口时,她快速撒出红尘睡,要是让带路士兵发觉她听不懂南诏话,就迟了。 只一嗓子,她就得玩完。 香粉剂量很大,带路士兵指着她,惊慌破碎一地。 她使大劲把迷晕过去的带路士兵拖到隐蔽处,用脚碾了下马匹草料,视线落及不远处的粮草…… 片刻之后,联军指挥部正在奔走拔营的军兵们,大惊失色,惶惶救火救人救马匹。灰烟冲空,同独龙涧下沟壑坡岭的战火硝烟交相勾连,照应成景。 第550章 白翀易手 第550章白翀易手 耳畔劈里啪啦火焰爆跳声不断,眼前跑过一个个的慌张光影,叶凤泠思忖时机,欲提气纵身狂奔混乱,穿过空场,直达联军指挥部边缘。 正要向外冲,突然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将她一拖,叶凤泠心道:糟糕!她的手闪去腰间,不想又一只手冒出来抓住了她的手。 叶凤泠心思很快,用力将头怼去后方,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擦——” 唔,是谢静风啊,叶凤泠咽回道歉的话,皮笑肉不笑瞅着他揉腮帮子。 谢静风倒完水盆的水,找借口逃出了亲卫压榨的魔爪,然而他的脚步还是慢了……还没找到叶凤泠,火势已起,他不由得跺了下脚。 叶凤泠用脚踢谢静风,“怎么出去?” 谢静风费了很大力气才把骂人的话憋回去,他真想敲叶凤泠脑壳,就不能等逃出去后放火箭点火吗?外面这么乱,亲卫已经发现劝丰佑被迷晕了,正在满军营搜奸细和刺客呢。 他心里越想越气,越气脸色越冷,就那么攥着叶凤泠胳膊盯着她,简直要把她盯成蛀空的牙齿,麻木木的,还有丝风过而起的疼酸。 叶凤泠觉出不太对劲,谢静风好像真的生气了,有一种人生气其实不会破口大骂、也不会动粗动武,只会用一种看死人的目光看惹他们生气的人。 若是这会儿谢静风反水,她可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鸡”,没被南诏吐蕃人杀死,被国朝人弄死,实在太惨了点,叶凤泠不能接受。 她立即垂下头,做自省状:“我错了,谢将军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这种没眼界的白丁一般见识。我保证,以后涉及行军打仗的事,我一定听谢将军指挥!” 怕谢静风不相信,叶凤泠举起手摆了个姿势,那是向上苍起誓的手势。 谢静风神色几变,最终无力地松开自己的手,怅然笑着摇头,这人连认错都在钻空子,行军打仗的事,会找她么?他拍一下叶凤泠肩膀,低声问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你和苏牧野私底下也是这样吗?他说东你说西,他让你干嘛你偏不干嘛,总是有自己的主意,不撞南墙不回头那类。” 叶凤泠发懵,这人怎么不就坡下驴?她都道歉了,他还埋汰自己,好过分! 她此刻无比确信了一件事,苏牧野在世家子里真是一位会说话、又会办事的体贴周到、出类拔萃公子,她好想他啊…… …… 正在被叶凤泠思念的某人,却不太好过。 战鼓擂、疾风吹,马蹄扬、劲草摧。 苏牧野自崖壁之上飘落,左手握剑柄,右手缠布已被红意浸润。人如风般卷走,仿似不曾触碰身后直逼而来的寒气,直到横斜出一记追命锁魂钉头锤。 白翀身形张开,迅如电雷,蹭蹭几步踏马,到了苏牧野身前。 他凌空大喊:“拿命来!” 苏牧野身形被身后浑厚气力扫过,心中打定主意,扬起啐血之剑,一团寒气继续向前飞掠。他懒得跟白翀动手,当务之急,是找到昆州藩王,确保藩王安然无恙。 几个鹰起鹤伏,白翀紧追不舍苏牧野,消失于崖壁这方。 护卫白翀的副将和士兵们纵声长呼:“白将军——莫追——” 眼前哪里还有人影,副将大乱拍手,嘶声狂吼:“都愣着干啥?快去找白将军啊!” …… 白翀紧紧盯着苏牧野身影,使出所有功力和平生力气,顽强追逼。 独龙涧下的沟壑坡岭崎岖难行,滚石奇多,如散乱棋子,碎作泥石土堆。苏牧野的白衣在土色和绿意中极为显眼,泠泠带着一道光,于碎石间穿梭往复。 苏牧野忽然停住,回头露出邪魅狂狷一笑:“白翀,胆子不小。我苏牧野敬你这份孤勇,给你这个机会。”目光冷彻见底,是平日如常的阴厉锋锐。 白翀聚起气力,凝于钉头锤,挺身暴起,朝身前之人后背斩落。 苏牧野早已料到身后欺近的气息,无奈地讽刺一瞥,手中长剑横扫,急速转身,跃向了石堆。 白翀紧盯住苏牧野面目,阴恻恻地说:“有本事别用你那偷奸取巧的轻功,战场之上,是汉子,就真刀真枪干一场!” 苏牧野冷冷地用掌上裹布擦干净长剑,右手垂去身侧,剑尖指地,手腕一翻,用出惯用散花雾月的起手招式,“那就来!” 话落人暴雨掠起,带着寒风带着冰雪冲前斩下。 白翀大喝一声,力举钉头锤,如同举起强烈的罡气,震得沙砾山石纷纷飞散。 苏牧野双目沉聚,闪身避开,转于白翀身后,右掌拍出,不留余地。就见白翀邪祟一笑,竟扭身用胸口撞上苏牧野右掌。 一阵剧痛袭来,白翀胸口处留下一个血红的掌印——白翀区区将军之位,衣内竟穿有南诏国宝金丝软甲,隐有倒刺的金丝软甲。 两人缠斗了几招,苏牧野稳定气息,长剑一引,分花拂柳刺去白翀面目,这一式看似平凡无奇,剑身平平祭出,但却是人剑合一,旋以封喉锁骨的指法—— 然而,剑行一半,苏牧野胸口发痛,右手顿麻,左手剑支撑不住,砰地一声倒去一侧。 白翀手上白光闪闪钉头锤径直朝苏牧野空门大开的前胸奔去。苏牧野强撑分辨,咬牙纵身闪过,以剑当臂,划开一道弧形剑影。 “哈哈哈,饶你高强武功还是出神绝技,只要中了我精心为你准备的万里噬魂香,管你天王老子都跑不了!”白翀一戳钉头锤入地,耀武扬威,步步逼近苏牧野。 “万里噬魂香?看来你们和萨瓦克走的很近呐。” 此种毒第一次听说还是在洛阳品香大会上,正是仁者多年心血。 白翀啐一口入地,仰天狂笑,嚣张至极:“为了对付你,我们费老牛鼻子劲了。这么一丁点毒,花了老子五万两金子。你说你这条狗命多金贵。哈哈,不过好在,五万两没百花,捉到你,我们就能转手从国朝老皇帝那里掏出来五十万两。” 苏牧野似听到极好笑的笑话,笑得东倒西歪,他暗暗逼毒,同时满面惊讶:“原来我如此值钱!惭愧惭愧,我自己都不晓得。不过你能为我先花出去五万两,我已经很感谢了。如此厚爱,愧不敢当。” 白翀呸出声,懒得废话,他跳去石堆之上,眺目望远,使劲挥臂,召唤他副将们速速前来。 趁此时机,苏牧野双目闪耀凌利光芒,猛力拍地,不顾体内乱窜气息,再次铿然翻转,揉身催剑。 这一剑如出涧雪瀑,力道绵长又凄寒,奔流到霜天冰池畅快淋漓。带着苏牧野半生功力的剑影似山峦青影旁的清风,同他冷漠傲烈的瞳仁重合,凛凛贴他刀凿斧刻脸颊而出—— 剑气逼飞白翀头顶盔帽,劈开了他脸上热烈的狂喜,一瞬之间,白翀好似看到在苏牧野身后、身左、身右各出现了一道幻影,雪莲冰绡幻影附于苏牧野身旁,璀璨飘逸、华章瑰煌。 白翀面色变了,想是从未见过此种剑法,诡异多变、如影随形。放眼望去,天上、地下、烟中、风里,俱是身影和四泄的剑气,牢牢依附、仿似永不分离。 “你!你!是人是鬼?”白翀跌落石堆,魂波颤颤,中了万里噬魂香不是顷刻气血翻涌,腿脚瘫软成一团吗?怎么苏牧野还能飞起来用剑! 苏牧野眼睛是镜湖冰封,飘飘冰雪,神情一如往常的平静。他当然不会告诉白翀,为了站起来刺出这一剑,他毁去半身功力…… 就在苏牧野想落剑之际,簇簇跳出来几个人影。 斜冲出的数道人影挡在白翀身前,单膝跪地,向苏牧野行礼。其中一人起身仰面:“苏世子,党项族拓跋寿焘在此。白翀此贼人,乃我党项族十恶不赦之仇敌,还望苏世子能给个面子,让我们带走他。” 剑气生生被抽回,苏牧野捂住胸口,以剑当杖,隐忍皱眉。 拓跋寿焘再次请求,同时一拳捶晕没反应过来的白翀,伸手拨下他身上的金丝软甲,双手奉到苏牧野身前。他侧头看一眼已经踏马而来行到不远处白翀副将们,恳切道:“苏世子,我们去引开南诏番贼,您把白翀交给我们,如何?” 苏牧野垂着眼睛,笑了起来。他语声低沉压抑,慢慢道出两字“甚好”…… 白翀被带走了,白翀的副将们全部被截杀,再没有人的气息浮现于身侧,苏牧野轻轻呵出一口气,破了联军阻击,却猜不到会被白翀纠斗……人算不如天算呐。 风吹过他的脸,温柔的让人沉迷,苏牧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胸口拿出了那个香囊,紧紧攥在已被黑色血液润透的右掌心,左手之剑再也支撑不住他的身体—— 又是一声砰响,他仰面向天,重重向后倒地。 忽然之间,天地格外的静。只听得到风声过耳。 风灌入他的耳膜,吹动他灰扑扑的衣袍。 苏牧野煞白着脸,一动不动,口鼻冒血,身上疼的厉害,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如水花、如流星,缓慢流淌、急速湮灭。 透过云霭烟尘,穿过日光浮影,有无数人影陷落眼前,其中一人,娇俏泫泣,似仙又似妖,哼哼唧唧、勾勾缠缠,一会儿舞剑、一会儿画画,偶尔穿针引线、时又洗手调羹,她醉红的双眼脉脉望来,软软扑来他的方向,而他,再抬不起手,接住那抹娇憨的倾城酥雪。 他忽而很后悔,后悔没最后亲她一下;他又很庆幸,庆幸他们没能做成真正的夫妻。 这对她最好,至少她若想回京都叶府,还能寻一门不错的亲事。以她的聪敏和坚韧,她一定可以过的很好。 虽然那份美好里,不再有他的影子了…… ……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终究成为一场空梦。 两腋不生翅,二毛空满头。暝色无边际,茫茫尽眼愁。 天地旋转,失去了意识。 …… 第551章 失踪的苏世子 第551章失踪的苏世子 独龙涧下战局出现逆转,昆州藩王率领团结兵团顺利支援安南边防军,剿杀铁狮营和猛虎营精锐之兵。战火中,昆州藩王派座下副将寻找苏牧野,直到战役结束,始终没能寻到人。 时至傍晚,硝烟渐歇,安南边防军众将收拢残余兵力,停于独龙涧下沟壑坡岭。昆州藩王白髯飘扬,气如洪钟,再度派出百余人分散入沟壑之中,寻找苏牧野。 叶凤泠在谢静风帮助下,颇费一番功夫,才得以自联军指挥部逃出。他们同洗砚、三皇子汇合后,得知独龙涧下战事惊天翻盘,又惊又喜。 谢静风心情复杂,昆州藩王援军安南边防军,对于他们这种武将圈子里的人来说,绝对大消息。昆州藩王跟安南边防军梁子有多深,世人皆知,毫无征兆突然现身,不由得让人怀疑苏牧野在其中穿针引线,做了什么。 天色正在急剧变化,阴云和夕霞同时迸现。风变大、雨将至。他们选择不跟联军残部纠缠,奔去找安南边防军汇合。 路上,叶凤泠心中不自在,她感觉谢静风若有若无总瞟自己。她一转头去看,对方眼神立即飘走,等她回头后,再度飘回……她捏紧了缰绳,一紧马腹,跑去最前。 三皇子看出叶凤泠脸色不好,以为她担心苏牧野,追上她说话,试图缓解她的紧张。叶凤泠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三皇子,眼睛却在路上不住回扫。她看到遍地的尸体,有人的、有马的,血把土地都染红了。 万物凋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心里升起恐惧,她的眼皮跳不停,跳的她无法平心静气回答三皇子那些调侃闲谈。若不是三皇子几次叫住她,恐怕她都要走错路。 跟昆州藩王和安南边防军众将士接上头后,叶凤泠得知战役已结,大军陆续从沟壑坡岭中出来了,然苏牧野始终没有音信,派出去寻人的士兵们都回来大半了,苏牧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叶凤泠咬着唇听完,再也等不及,她要回去战场寻人。 谢静风和三皇子都出言阻拦。 “天马上全黑,大雨将至,你去有可能找不到他不说,还把自己陷入绝境。到时候我们还要再派人去找你。”谢静风道。 “柳涯,你莫急,我和洗砚出去找。你留在这里等表哥,若表哥自己回来了,见不到你,岂不又是麻烦。”三皇子加言。 三皇子的话引起新的一轮反对。谢静风和昆州藩王都不同意三皇子出去找人。 昆州藩王穿着颜色鲜艳的战袍,乌发白须,凤目高悬,嗓门大的出奇,他精明锐利的眼盯住三皇子,吼道:“你是怀嘉是,你小子不要添乱,好好在这等着。你——”他指向谢静风,又把手指在空中划了一圈,落到安南边防军的一个副将头上,“还有你——去找苏牧野。” “我也要去!”叶凤泠白着脸鼓足勇气争取,“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我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让我去找人。我熟悉苏……大人的音容,找起人来也方便。”她语速飞快,心已经飞离了这里。 “不可!”谢静风又一次出言反对,脸上透出一份急躁,“你不能去……大雨里,马容易陷于淤泥污水……你如此柔弱……” 叶凤泠打断:“谁说我柔弱!我身体很好,力气也不小,只是看着个头矮了点、肉少了点。平时我是装模作样不想多干活,实则我强悍有劲……” 众人:“……” 叶凤泠:“我不用你们照顾,身为苏大人小厮,在苏大人生死不明时,不去救人,苏大人回来会怪我的,是不是,洗砚!” 她睁着雾蒙瞳眸,眸中水润含悲,恳求地望着众人。那眼里的急迫任谁都不忍拒绝。 洗砚迟疑,不是他不想让叶凤泠去找苏牧野,而是他现在一心在想借口溜出去动用神机影卫,若带上叶凤泠,他一面要跟神机影卫联络,一面又要照顾叶凤泠,他觉得自己可能忙不过来。而且,谢静风说的很有道理,万一寻人时,叶凤泠自己出了问题,公子回来一定会迁怒…… 他跟墨盏视线在空中相遇,两人俱是万语千言说不出来。 叶凤泠:“……苏大人待我恩重如山,我服侍他这么久,最是了解他……让我去,让我去。” 在场知晓叶凤泠身份的人,全都捂住了额头,叶三小姐做戏的本事还是首屈一指。 叶凤泠根本顾不上考虑别的,她心中哽咽,强忍着才没哭出来。她根本不在意这群人的想法,若不是想多带几个兵,谁会磨嘴皮子浪费时间,有这个功夫,她已经深入沟壑坡岭了啊。 她唯一在乎的就是苏牧野。他平安,她才有心思想未来的事情,是走是留、是回叶府、回柳府、还是漂泊一生;他不能平安,她……她觉得一切都没了意思。 她始终希望,他好好活着,去做他喜欢的事,去完成他的夙愿。 她最喜爱的公子,岂能死了?死在这个山沟沟里? …… 众人拗不过叶凤泠,无论谁发话,都不能改变心性坚定的柳涯。她还口齿伶俐,要么有理有据、要么颠倒黑白,反正总能将众人不同意的话一一说服掰顺。她保证不拖累人、保证发生意外算自责,不找军队麻烦,她可怜无比、她身段全无。 就是昆州藩王,都被磨的没了脾气,大力挥手,像赶苍蝇一般朝叶凤泠挥手:“你,你,赶快去,别在这里说话了。听你说话,我头晕。洗砚、墨盏全都去,剩下人安营扎寨,今晚咱们就在此休息了。若是南诏和吐蕃那帮孙子还敢来,咱们就一口气直接干了他娘的。” 叶凤泠干净利索答应,水盈盈的眼睛怔怔望去,感激涕零,昆州藩王不由得瞪住眼睛,突然若有所思起来。 洗砚默默抹去额头冷汗,心道:藩王您肯定想不到,这位可就是我家公子托付给您的那位叶三小姐啊。 在苏牧野的计划里,他送出去给昆州藩王求救的信号,顶多能换来藩王派出部分团结兵团,藩王自己是不会来雍曲班扎的。洗砚护送叶凤泠去昆州,递上他写的信,藩王怎么都会看他面子,照拂叶凤泠,等到他打完仗再去昆州接人…… 然一切都没按计划走,一切都被意外打乱。 昆州藩王亲自率兵援救,叶凤泠不听话的半路杀来独龙涧……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洗砚为自家公子抱屈,更为自家公子担忧,他给墨盏递了个眼色,自己偷偷绕开,传信入空,召唤神机影卫。 待到上马,叶凤泠跌跌撞撞,扶着战马,半天没动。 突然,她想到什么,跑去问墨盏:“苏牧野没回来,逐日也没回来吗?”她以为苏牧野一直和逐日在一起。 墨盏摇头,写字告诉她,在雍曲班扎时,逐日就被公子放了,到目前没人见过逐日。 谢静风瞟到叶凤泠通红的眼睛,想了想,走到近前:“捉到的南诏和吐蕃几个大将里,少了一个白翀,也许他和苏牧野在一起。” 叶凤泠失望地垂下眼睛,没有说话。白翀又如何,多了一个敌军将领失踪,苏牧野不是更危险了么? …… 离开大部队,骑马赶往沟壑坡岭之中,兵分几路。谢静风原想和叶凤泠一路,被洗砚拒绝。洗砚打马带着十来个人,追在叶凤泠身后。 天已经趋近全黑,豆大的雨点稀稀疏疏,井然有序地缓缓滴落,像被人从天上扔下的铁珠,砸在地上,溅起薄尘。 叶凤泠虽目露焦虑色,到底冷静还在。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一定没事,如果他有事,我不可能一点都感应不到的。 然忽然间,听到天地间的轰响,来自头顶上方,叶凤泠心口蓦地一缩,她迟钝半晌,才仰头去看,就见乌云密布的天一下被一道闪亮劈开,像一条银龙电光,绵延于重重叠叠的阴云之中。 根本来不及捂耳朵,雷声已经又一次响起,震破耳膜。雷在厚厚云层之中隆隆地翻滚着,如同饥肠辘辘的巨蟒被紧紧束缚住挣扎不出来,声音沉闷而迟钝。呼啦呼啦,雷电挣破云层,持续发出耀眼白光,接着一声一声张大口,吐出了倾盆大雨。 洗砚看的呆愣:“这么大的雨……公子……”他脸上已经没了血色,人也轻飘飘的。他和墨盏之所以还阵脚不乱,就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家公子不会出大事,但天色骤变,公子却还迟迟未归,实在不符合公子秉性…… 叶凤泠发着抖,理智一下荡然无存。她再顾不上别的,一下子就疾驰跑进夜色、跑入大雨之中,喊道:“苏牧野——” …… 第552章 你在哪儿—— 第552章你在哪儿—— 苏牧野再次睁开眼睛时,有些迷茫,他的意识渐渐回归,浑身的剧痛随之清晰。还是仰躺的姿势,在冰冷寒雨下,避无可避。 万里噬魂香的毒已经侵入他的血液和神经,让他周身发麻,胸口一波又一波窒息感压来,合着闷痛,叫人生不如死。 他尝试动四肢,没有成功,想动弹,也不行,最后不甘心地动了动手指,用已经不再流血的手掌揉了一下掌心那个绣工一般、选色奇葩的香囊。苏牧野轻轻地叹气,细致地摩挲着香囊表面丝线,心神模模糊糊、渐渐不清,他觉得自己这两年好像在断断续续做着一个无边无际的美梦。 恍惚之间,他无意识地睁开了眼,立即被雨水滴入……但他看到了夜空光闪,如星流转。 苏牧野闭阖双眼。 巍巍京都,浮华依旧,叶伯爵府门口立着一个带帏帽女子。女子摘下帽子,露出明丽娇颜,在瑟瑟秋风中望着叶府恢弘匾额。有光落在女子脸上,如水波送影,一圈圈、一重重。 叶伯爵府大门打开,小厮跑出来对女子无情地道,叶府三小姐已经患恶疾被送出京都城,若是再有人冒名顶替,叶府就要派人捉她送去京兆府,还不快滚。 女子裙裾落梅般摇曳,人愣了一下,转身离开。 …… 又来到苏北柳府凋敝门庭前,女子哭着扑捶门板,撕心裂肺求看一眼病重柳老太爷,却被柳府小厮大力推开,砰地关紧大门。女子哀愁痛极,人瘫软于冰凉雪地,绝望的、无助的哭泣。为能在柳老太爷临终前再见一面,女子委身于胡府大公子,可惜还是没赶得及在柳老太爷闭眼前迈进柳府。 冰天雪地里,女子失魂落魄走出柳府,踉踉跄跄到城外河边,她满目悲怆,痛不欲生,望灰蒙蒙天空最后一眼,孤独又决绝地跳进河里,明明水性惊人,却不动不挣,闭着眼沉入河底,再未露面…… 苏牧野模模糊糊,如同看戏一般在脑子里看了一遍死后叶凤泠的日子,他如遭重击,胸口像被人挖出一个大洞,往外流淌粘腻鲜血。 猛地清醒过来,睁开眼,视线还是一片黑暗、漫天雨花,额头冷汗连连,苏牧野无限后怕,更无限后悔:自己走后,她怎么可能过得好? 天空斜劈闪电,震天雷鸣,滂沱大雨肆虐而起的漫天雨珠砸到身上,苏牧野努力平缓住心里的焦虑。他在心中苦笑,没有他,在那些人眼中,她就是一条没有用处的咸鱼,若叶府认她还好,不认,她的美貌只会是她的催命符……而她,根本学不会真正低头,那些小聪明不提也罢……她、真是让他太不放心了。 可叹他自诩千算万算,还是输给了意外,输给了自己的自负。他想象过很多种死法,唯独没想到过会像块石头一样瘫躺于天地逆旅之中。那些积极应对、那些九曲回肠,在拐弯儿加速的突变面前,落花流水。 若自己不那么自大自负该有多好。 叶凤泠知道他怎么死去的话要气死了? 若是他能……阿泠…… 只是模模糊糊想了一瞬,他就感觉到气血翻涌,赶紧强迫性地逼自己停止想象。这毒最喜欢血流的快了,他若还想多活一刻,就得控制好心绪。 眼下最重要的,是想办法让别人知道他躺在这里。 苏牧野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迫切地升起对生的渴望,他想活着,为了许多人而活,更为他自己、为他身边那个一身毛病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她而活。 苏牧野喊了两声:“有人么?” 雨声、雷声回答他。 之外就是他自己的呼吸声。 眼睛睁开又无力地闭上。 天已全黑,震天雷雨,宽旷的沟壑坡岭曲曲折折,想于黑暗之中找到一个动不了的他,难于上青天…… 忽然,苏牧野耳朵动了一下,霹雳雷雨,马蹄声响。他睫毛微微颤,睁目欲借着微弱夜光,望去马蹄声来向。他使劲发力呼喊。 狂风暴雨之中,他的呼喊被黑暗吞没,没有回声。马蹄声越来越近,苏牧野闭了口,不是来寻他的人,那就是敌军…… 他几乎已经预见自己落入南诏吐蕃人手里会享受到什么待遇,还有看似远在西北、实则行踪不定的德者以及德者身后萨瓦克。想要他死的人太多了、想要他不死不活的人更多。他就这样静静躺着、神志恍惚地等人来带他走、带他走向死亡。 雨滴持续滴在他脸上,让一张清冷白净的面容化作惨青凄厉死尸脸,苏牧野几乎已经在想咬舌自尽的可能性—— 马跑到他身边停下了,出人意料没有人的气息。马鼻子喷出的热气打在苏牧野脸上,一条暖乎乎湿嗒嗒的大舌头舔上他的脸。马蹄子还轻轻踢他,似乎在确认他到底死了还是活着……这种熟悉的憨柔叫苏牧野内心失笑,他怎么能忘了逐日…… 在雍曲班扎,他以为自己和安南边防军生死未卜,放逐日自寻生路,后来撤离向独龙涧行来,也想过找逐日,但转念一想,还未脱险,便放弃了这个打算。 想不到,最后找到他的是这位多年的伙伴。 逐日见苏牧野不动弹,不死心地继续踢,还加大了力度,踢了两下却又停下,就像在担心用力过大把人踢死了……舌头同时舔向苏牧野脖子脉搏。虽然没力气,苏牧野还能感觉到痒,他不敢再装死,懒懒唤出一声:“逐日,别闹。” 逐日一下开心了,撒欢儿跺马蹄,还朝天空嘶鸣出声,然后它又疑惑地瞪苏牧野,重新陷入苦恼,主人为何喜欢在大雨天躺在地上淋雨。 一人一马僵持半天,逐日放弃,小心翼翼不踩到苏牧野,用身体挡到他身上。逐日想给苏牧野的脸挡雨,被苏牧野拒绝,他道:“逐日,去旁边。”他宁愿被雨淋,也不要睁开眼看到逐日吃的溜圆的肚子。 逐日迷惑又委屈,往旁边挪小碎步,露苏牧野的脸于雨中,然后继续顽固地挡在他身体上方。 …… 在黑暗和暴雨双重夹击之下,火把的火焰欲灭不灭,摇摇欲坠地飘闪。叶凤泠一手持缰绳、一手举火把,无头苍蝇一般,却不放过任何可能。她一条沟壑一条沟壑的走,有些地方因为看不清,她要下马去摸。好几次,一脚踩进水坑泥潭,若非洗砚手疾眼快,她可能就要一头栽摔进去。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从子时前到子时后,从暴雨骤至到暴雨初歇,她不记得趟过多少条沟、走过多少泥泞,却始终没有找到苏牧野。她眼睁睁看到救出的人,有人濒死、有人说两句话就成了尸体,心中几近崩塌,雪崩一样。 洗砚的脸色也越来越差,传信出去这么久,影卫们应该也在行动着,可是始终没有回信,只能说明没人发现苏牧野踪迹。他开始被恐惧笼罩和支配,但他还要强打精神,实在叶三小姐的脸色太吓人了,他真怕叶三小姐晕在这荒郊野外的。 叶凤泠已经不再骑马,在马上容易漏过角落。她绝望般地喃声问洗砚:“你说,他会不会已经死了,所以咱们这么多人喊他,他都不回答。因为他根本听不到了啊——” 洗砚浑身一激,忙忙摇头,稳住叶凤泠,更像给自己打气:“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我派出咱们的人了,没回信儿是好事,说明公子没事!”没有尸体,就始终有希望! 叶凤泠捂嘴,泪掉如珠,啪地摔火把到地上,蹲下捂住脸。她身子一抽一抽的,没有一丝声音发出,无端让人觉得心酸疼痛。 他答应过她,不会死,可是……可是为什么根本找不到他。这么久过去了,谢静风和墨盏他们都没有按照约定发出信号,可见谁都没有找到苏牧野。几百人,找了大半夜……她实在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 苏牧野朦朦胧胧又迷糊过去,梦到许多人,走马灯一样,祖父母、父母、牧妤……待再次有意识,是被逐日的一个屁薰醒的。不知何时,逐日调转马头,十分开怀地吃起来他脚边的草叶,马尾巴还欢快地甩来甩去。一个响屁喷出,正被扫到他脸上…… 苏牧野脸都绿了,用最后一丝力呵斥:“逐日!” 逐日马头一顿,愣愣回头瞅地上的主人,不知自己哪里做的有问题,见主人没继续说话,又调回头无所谓的继续吃草…… 苏牧野喘着气,无奈地自嘲,什么时候他连个马屁都躲不开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思及此,他突然笑了,笑得无比肆意,似把胸口的不甘都笑出去。笑着笑着,他蓦地意识到暴雨停了,阴云已褪、玉盘重现。 天晴了啊,为何他却觉得越来越冷、身上的疼越来越淡,手指已经开始僵硬,他甚至连张口叫逐日别再踩他的衣角都做不到了。他的生命进入最后一刻,流逝的速度越来越快,地上的积水和他的血混在一起,散发出刺鼻的腥气。 苏牧野贪婪地享受最后一点嗅觉,他想他等不到营救的人了,自然也见不到她了。也许是幻听,他竟在幻想中听到了她的沙哑声音,模模糊糊的,“苏牧野,苏牧野——” 真好,临死之前,还可以依靠记忆还原出她的声音,不过这不是他最喜欢的她的声音,他最爱她发出软软娇娇的猫一样的细音,埋在他怀里,欲笑不笑的勾他情动;还有她被他气的脸红的模样…… 天地漫漫,光阴百代,浮生若梦一场。回望过去,念念不忘,为欢几何,唯辜负卿。 苏牧野眼皮像粘了糖,越来越沉,他闭上眼,再次听到遥遥女声——“苏牧野——” 苏牧野唇角勾起来,隔着时空、隔着阴阳,他知道她听不到他的心里话了,他只是说给自己听:“好好的,阿泠……” …… 第553章 你别死—— 第553章你别死—— 漫漫长夜,琉璃星月。叶凤泠跌宕,游晃,浑浑噩噩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她刚走进一个死胡同,都触碰到了崖壁,然依旧无他踪影。从死胡同出来,大家朝西侧更开阔地方走去,叶凤泠突然被脚下石头绊了一跤,脸磕在地上,糊上一层泥水。 呸一口,她摸索着爬起来,跪在地上,好半天没能站起来。 洗砚跑过来拽她。 叶凤泠摇摇手,道:“你们先往前走,我没事,我歇会儿。我手里有烟花信号,不怕出事。” 洗砚欲言又止,见看不到叶凤泠的脸,全部咽了回去。 就这样一个人默默跪了好半天,低着头,乱发横飞出去,就像有狂风把满山遍野的树木吹得往一边倒。许久之后,叶凤泠喃喃自语:“我不信,你若敢真的留我一个,我就……我就……” 语句破碎成针,扎得她心疼被火钻。 叶凤泠重整旗鼓,于绝望中不放弃希望,继续寻找。 “苏牧野、苏牧野——”天地间再一次盈满她的喊声。这一次,不再毫无回应,叶凤泠听到了踢踢踏踏的奇怪声音。 她既惊又怕还兴奋,召唤回洗砚和其他人,循踢踏音而去。 遽然奔出一匹烈马,抬蹄踢向众人,洗砚惊呼出声:“逐日!” 烈马先是燥怒暴烈,继而狂躁嘶鸣,最后试探地探出马头从叶凤泠和洗砚头上扫过,再次喷气出声。 叶凤泠一下跳了起来,喊道:“逐日在这里,那他肯定也在!” 似听懂了她的话,逐日达达望了她一眼,转头朝一个方向狂奔,叶凤泠声音一下急促,乱乱登上马,跟上逐日。 看到躺在地上的人那一刻,叶凤泠身子重重一震,高声尖叫:“是他,是他——快!” 她的冷静神情一下子变了。 周遭一切都失去了声音,叶凤泠盯着苏牧野闭目无声、浑身冷雨冰寒的样子,睫毛上的水眨下,唇似扬非扬、要坠不坠。她崩溃了一般,扑过去抱紧他僵硬的身体。 她把脸埋入他颈窝,呜呜啜泣着:“你真是……真是太讨厌了……怎么能躺在这里不出声呢,不知道别人担心的快要死掉了么……” “我恨死你了……你这个大骗子……” 洗砚急得团团转,想插手又插不进去,他真怕情绪激动的叶三小姐把自家公子勒死,没死在敌人手下,没死在暴雨洗礼中,死在叶三小姐怀里……哎。 士兵们纷纷松口气高兴起来,找到苏参军就能回去了啊,他们劝柳涯赶紧松开苏参军,让他们把人带回去。 叶凤泠浑然未听,只抱住苏牧野不撒手。然而不一会儿,她的哭声戛然而止,整个人再度僵死,控制不住惊悚颤抖,她把手指探到苏牧野鼻子下面,没有呼吸…… “公子!” “柳涯!” …… 承平十七年六月下旬,雍曲班扎之战国朝安南边防军兵败撤退,却在独龙涧下重挫南诏吐蕃联军精锐,致使西南战事出现巨大翻转,由战争僵持阶段进入战争反攻阶段。 数日后,国朝朝廷突然派军送来一大批先前扣押的粮草和补充兵力,加入安南边防军,跟昆州藩王麾下团结兵团汇为一股无坚不摧的强硬军势。 事后才知,这些粮草和兵力是二皇子游走于京都内外那些看热闹的世家,凭一己之力说服大家开仓拿粮。 不仅如此,王宇庭率领突围出去的骑兵队伍,半月后自成都府归来,带着新鲜粮草。苏牧野曾提前修书寄送成都、江南等地,号召世族捐粮抗敌。如此一来,哪怕痛失主帅,安南边防军因粮草极尽充沛,军队士气大涨,实力大大增强。南诏吐蕃联军不敌,节节败退。 南诏、吐蕃宫廷已经传令联军,希望议和谈判。 自从苏牧野被救回的那一夜开始,西南进入连绵雨季,诸城陆陆续续下了好几场雨,连夜淅淅沥沥、滴滴答答。雨水在屋外檐下的角落汇成小水流,连亘不断。 因安南边防军和昆州藩王的团结兵团正在紧锣密鼓组织反攻,以及议和谈判,苏牧野一行人便被安排到了敌后方的一处民居内。 半个多月的时间,苏牧野一直躺在病榻上,被江湖名医用药吊着最后一口气。那一夜临近破晓,苏牧野被带回安南边防军临时军营,所有军医一拥而上,看过后,对面前已经没有气息、只胸口剩一团热气的垂死之人摇头。 洗砚和墨盏不死心不放弃,利用神机影卫找到正在西南山里迷路兜圈子的江湖名医。江湖名医银针落花,把苏牧野踏进鬼门关的那只脚拉回来,但后续就无计可施了,拖到了现在。江湖名医说外表的那些伤口都不致命,只是万里噬魂香的毒入侵血液和神经时间太久,对身体损害巨大,虽然他把毒引出体,但损害已成,后面能不能清醒、恢复就看苏牧野自己的命数了。 叶凤泠提出她的血可以解许多种毒,江湖名医眼睛一亮,旋即黯淡,摇头晃脑,“他的毒已经解了,我给他施针时,其实体内余毒已经不多,我估计他自己逼出一部分,不然不会撑一夜。他的问题在于毒对神经、气脉的伤害。你别在自己身上想了,没用,有那个功夫,不如想想怎么让他醒过来,不然……” 叶凤泠听的泪盈余睫、摇摇晃晃,江湖名医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三皇子提出送苏牧野回京都,被江湖名医和叶凤泠拒绝,苏牧野现在的情形,最好就是原地不动,再来大颠簸,搞不好立即一命呜呼。三皇子作罢,天天对着叶凤泠和苏牧野长吁短叹。 不想,又十日之后,苏国公苏括带着宫中御医以及各地名医从京都赶来西南。 苏括到的时候,恰是一个小雨午后,三皇子在自己房间,江湖名医忙翻医典,叶凤泠独自跪坐在病榻前。 芭蕉叶凉、光华如水,叶凤泠颤颤伸手,手指碰到苏牧野冰凉的脸庞。她目中湿润,把重新洗净的香囊放到他的枕边。找到苏牧野时,他被人抬走,叶凤泠跪在泥水之中,惶惶无措。她无意识地低头,看到这个香囊孤零零地像颗弃子一般落在污浊里,心中大恸。 此刻,叶凤泠失落的、茫然的、无愿的地呆呆望他。 都说人死之前的阶段最是难熬。 身上的血流速变缓,呼吸越来越跟不上,心脏好似都被抽走。那样的痛苦,是不是苏牧野也从头到尾感受了一遍。 而熬过那个阶段,人就彻底感受不到身体的痛,魂魄肉体撕离…… 叶凤泠不敢想象那样暴雨雷电之下,他整个人被毒所伤,得有多疼、多孤单。他躺在天籁之下,看不到生的希望、被死的触角一点点缠紧,要用一种怎样的心情煎熬。 她慢慢打开他的右掌,给他血肉模糊的掌心换药。江湖名医第一次打开他右手掌时,惊呼出声,连声道,他包的好好的,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一层肉皮被侵染红黑血液的布直接沾了下来,掌心有一个个小小血洞,血洞已经不流血了,但翻卷出的肉叫眼睛挤压成一朵朵枯败绽不开的菊花…… 叶凤泠看着眼前灰青的脸,内心小人的哭喊声越来越弱:“苏牧野,苏牧野……” 她恍惚有一种错觉,仿似他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露出邪魅勾魂的笑,如同他总有意无意朝她笑那样。她以前嫌弃他玩世不恭、轻浮流气,其实她最爱他露出那抹惹人害羞的浪荡笑容,把他包藏的爱意泄露的一点不剩。 …… 雨声潺潺,滴答穿心,苏括进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病榻上的人脸色白青一片、毫无生气,病榻下,跪着乱发小厮,满目悲痛。 他咳一声,叫洗砚上去带走叶凤泠,把空间留给众位名医。 洗砚浑身皆僵,从看到苏国公盛意隆威自马上下来,他就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身为苏牧野的贴身小厮兼护卫,大战之际,不仅没有随侍左右,在苏牧野失踪时,也没有立即传信回京,而且还由着苏牧野任性地暂停了自己身边神机影卫的暗中保护……桩桩件件,他身上的罪几乎快把他压弯了腰。墨盏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已经被罚跪在外面了,若非还用他处理许多事,估计他也要跪去墨盏身边。 哎,洗砚心内长叹,扶起叶凤泠的同时,在叶凤泠耳边极轻声道:“忍呐。” 叶凤泠眼皮轻微一跳,没有吭声,给苏国公行了个礼就乖巧出门了。 之后的日子,她便只能偶尔隔窗望一眼屋内病榻,苏国公叫人把苏牧野的屋子围了里三圈外三圈,屋内更是只有御医、名医才可进出。 叶凤泠、三皇子以及江湖名医,都被排除在外。 面对如此强硬的姿态,江湖名医气愤交加,要破口大骂,被洗砚拼命捂住嘴。叶凤泠凉凉看一眼他们,转头回房间补眠。 江湖名医拉住叶凤泠,问她怎么突然不着急不担心了?叶凤泠有气无力认命状:“谁说我不担心!但苏国公盼他好的心总不会比我少,我乖乖等消息就好了。” 当真足够豁达、看得开。 江湖名医内心:……这能屈能伸的劲…… 看得开是人前,转脸叶凤泠却偷偷找上三皇子,已经十日了,她没看到一眼他的情况,她忍不住了,央求三皇子想辙让她看一眼苏牧野。 三皇子苦哈哈道:“叶三小姐,你要知道,我一向最怕我姑姑一家人,从姑姑到姑父、再到表哥,也就牧妤还好些。姑父目前明显一肚子气发不出来,让我把你搞进去,这不是要命么。” 他还有句话没说出来,姑父摆明就是不想叫你靠近表哥啊,我都是吃了你的挂落儿…… 叶凤泠在三皇子这里碰壁,又去问洗砚,奈何洗砚已经自动自觉在不忙时跪去墨盏身边刷忏悔感,她只得悻悻而返。 第554章 醒后胡话 第554章醒后胡话 翌日一早,雨水渐歇。谢静风率兵来探望苏牧野,并拜会苏国公。昆州藩王因坐镇阵前,不得亲自前来,由谢静风代为致意。 苏国公表情清浅,他来西南,只为苏牧野,别的在他看来,不值一提。西南之战,或早或晚都会结束,端看皇室是赚少还是赔多。苏牧野执意来安南边防军,已是他破例做出的让步,本以为苏牧野自己会多加小心,路峰会看在苏国公府和三皇子的面子上,容忍苏牧野,没想到路峰突然死了、苏牧野重伤濒死…… 他安抚下家中苏老夫人和长乐长公主,快马加鞭赶来西南,先想办法救回不孝子,再好好修理这个不忠不义的顽劣之徒。御医和名医们几日治疗下来,虽然苏牧野还没有醒,到底脸色好看了点,苏国公暂且安心,但见到和听说谢静风、昆州藩王这些人,还是让他气不打一处来。顾及面子,他敷衍接待一番,然后便要端茶送客。 谢静风起身,说还要找三皇子有事相商,苏国公请他自便。 谢静风此次来最重要的目的其实是带三皇子去参加和谈。三皇子有些犹豫,他担心苏牧野病情加重。谢静风劝道:“殿下别忘了,和谈这份差事是殿下当着文武百官亲自跟今上求来的,若是和谈时,殿下不在,等到战事结束,恐怕会有人寻此为错。” “既然苏国公已经到了,苏世子这里应该不会出大问题,殿下不如趁此时机速速结束和谈,再回来探望苏世子也不迟。” 三皇子这才点头同意离开。 从三皇子处出来,谢静风在民居里绕来绕去,绕到了叶凤泠房门前,他静了一下,方敲门。 那夜找到苏牧野时,他和墨盏看到天空中叶凤泠放出召唤洗砚的烟花,也随后赶到了现场。谢静风亲眼看到叶凤泠抱着苏牧野崩溃大哭的样子,最后没忍住在她遭受重创踉跄时上前扶了她一把。 他到现在还记得自己扶住她时,她轻轻问出的一句话——“我怎么办?” 这些日子,行军打仗空闲之余,谢静风时常被这句话萦绕,他想起京都关于叶三小姐的许多传闻,从突然被接回叶伯爵府、到一曲“逐月流光”夺魁“洛神”、再到被昭阳公主当街撞马以及后来的叫皇太后接进慈宁宫…… 他想明白了一些事、也想出了更多的问题。 今日前来,谢静风一为三皇子,再就是想问问叶凤泠,是否想回军营。这个问题有些傻气,可他还是想问一问,只因他偶然听安南边防军的战士们闲谈提到柳涯曾抱怨过苏参军欺压人,她在战后拿到酬金要离开苏参军…… 听完谢静风的问题,叶凤泠有些意外,目光闪烁盯着谢静风,“我不能离开,谢谢你来问我。” 答案是预想到的答案,心底松口气的同时涌起一丝失落,谢静风淡淡笑了笑,欲转身离开,被叶凤泠叫住。 叶凤泠请他晚点走,入夜后想办法把她提进苏牧野的屋里。民居里的人,会武功的、能被她说动的,都跪在院子里呢,剩下的,跟她一样不会武功。见到谢静风,叶凤泠第一时间想到此人可以带她进屋。 谢静风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忽而洒然地摇了摇头,叶凤泠以为那是拒绝意思,失落极了。 不想谢静风开口道:“好。” 就这样,入夜等最后一拨大夫给苏牧野喂过药离开,谢静风便带着叶凤泠从后窗翻入屋内。帮忙制服屋内守夜小厮后,谢静风深深看了一眼叶凤泠,又瞥一眼病榻上清瘦阖目公子,没说话,自顾自从后窗离开。 叶凤泠火急火燎,奔到病榻前,她看出苏牧野脸色好看很多,心中放松时,更觉酸楚。榻上人清瘦一圈,穿着素白的亵衣,如霜赛雪,长发半束、散落枕边,高高的鼻梁、没有血色的唇瓣镶嵌在已经有些凹陷的面庞上,不见丑陋,反而有和平时迥异的另一种清贵风流之美。 枕边的香囊,没被拿走,还如原样摆在那里,叶凤泠心安了一些。 她用手摸苏牧野胸口,感受到他砰砰跳的有力的心脏,喜极而泣。 她把脸埋到了他的手边,握着他手腕,咬着唇角呜咽。滚烫的泪落湿被褥,落到他微温的肌肤之上。那一直没动过的手指,此时却轻轻一颤,被她握住的手腕轻微的动了一下。 叶凤泠抬起头,发觉自己抓着的人确实又动了,他反过手,用指腹贴在她腕间,轻轻戳着。 叶凤泠俯眼,看他睫毛晃然,慢慢张开。 黑泠泠的、脆弱的桃花眼,幽幽望来,冲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对不起……阿泠……好久不见……你还好么……” 只此一眼,叶凤泠便又一次相信了佛祖,真的能听到人心底的声音。 …… 苏牧野清醒过来,所有人皆放下心。尤其跪在屋外的洗砚和墨盏,他们不用死了…… 醒来后,苏牧野躺在病榻上休养,听到人走来走去,还看到了自己的父亲。然后他发现,除了第一眼看到叶凤泠后,叶凤泠就再也没来见过他。 苏牧野不满,询问洗砚,叶凤泠在做什么。 洗砚觑不远处坐着啜茶的苏国公,尴尬笑而不语。 苏牧野费力开口:“去把她叫来,就说我伤口疼。” 洗砚不敢答应,垂下头。苏国公站起来,走到苏牧野塌前,冷笑:“私自跑两趟西北,根本不把圣意和军令放在眼里,你是不是嫌自己死得太慢,嫌皇家对你太宽容了。我和你母亲在家里日夜忧愁不敢睡,你祖母天天念经求佛,就是让你在外面胡天海地、为所欲为的?苏牧野,你当真觉得谁也管不了你了?” 苏牧野看一眼脑顶冒烟的苏国公,思考了下,闭上了眼睛,竟是一句话都不说。此举不亦于甩苏国公一个大大的冷脸,洗砚拼死拉住苏国公挥起来的手,真把自家公子打出好歹,这一家子谁也别舒坦了…… 苏国公呼呼喘气,走回到桌前,端起茶一口闷下去,转过脸对病榻上的装死之人道:“成亲前你别想见她。小小年纪,不思进取,只想儿女情长,我都替你脸红。另外,明日一早我就让人送她回京,正好叫皇太后、你祖母她们好好教教她妇德怎么写。待你能起身,也立即回京。” 自从查明苏牧野先后两次偷跑西北,只为见叶凤泠,苏国公整个人就不好了。他后悔答应苏牧野同意娶叶凤泠进门,觉得儿子太过沉溺情爱,简直被叶家小姐牵着鼻子走,但因婚事已经得到皇太后首肯,不能轻易更改,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后来听到禀报,叶凤泠偷翻窗入屋,还打晕守夜小厮,更是叫他看叶凤泠不顺眼,若非苏牧野当时正好醒来,他恨不能即刻送走叶凤泠。 苏牧野镇定地睁开眼,不怕死反驳:“她走了,我就不吃药。” 话音未落,茶盏已经飞到了他头上,哐当一声,砸碎在他枕旁。洗砚嗷的叫出声,飞身上前,幸亏没砸中,不然自家公子祸国殃民的脸就毁了。 苏牧野眼睛都没眨,负隅顽抗:“您没听错,我若不想喝药,十个人也灌不进去。” 洗砚敬佩无比:…… 苏国公面子被撅:…… 谈话不欢而散,第二日一早苏牧野果然开始拒绝喝药,几个大夫都劝道,若病人心绪淤堵,恐不利于恢复。苏国公到底抗不过苏牧野不喝药,铁青着脸放叶凤泠去照顾苏牧野。 叶凤泠心惊肉跳接下重任,实在苏国公跟她说话时,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几乎是咬着腮帮子表述清楚意思。苏国公对叶凤泠道,她可以照顾苏牧野,但要时刻谨记闺训,许多话、许多事不可肆意而为,更不可置叶伯爵府和柳半山的声誉于不顾。 叶凤泠被教训的莫名其妙。 她问洗砚,到底发生了什么。洗砚牙疼状捂脸,替她推开门,请她进屋自己去问自家公子。 叶凤泠一面给苏牧野喂药,一面询问。 苏牧野心不在焉:“没什么,就是我父亲想送你走,我就说你我已身心交融,很可能你腹内已经有苏家的骨肉,若放你单独上路,万一出事,父亲就是苏家罪人,祖父会从地下跳出来打死他的。” 叶凤泠:“……”她真想把药碗扣到苏牧野脑袋上。 苏牧野见下一勺药迟迟送不到嘴边,火上浇油道:“你怕什么?他不敢怎么样我,同样不敢怎么样你。再说,我说的哪里有问题,夜袭大战之前,没有怀嘉捣乱,你我早就共赴巫山云雨了。哎,我这伤到底什么时候能好啊……” 死里逃生的经历带给苏牧野很多感悟,更是狠狠拔高一大截他关于人生、关于伴侣的思想水平,他觉得自己以前很多事看的不透,还过于自负。他要稍微调整一些做事方式了,其中,和叶凤泠的关系推进,是第一个试点。 翻回头看,苏牧野自省,拖着两人婚事是个极大的错误,若没有濒死之时的胡乱梦境,他还以为叶凤泠在没有自己的世间可以过好。梦境出来,他唾弃自己,后悔没能尽早娶她入门,或者白纸黑字定下两人婚事。 哪怕他死了,只要有赐婚在,苏国公府就不会不管她,她最惨也能有个栖身之所。 苏牧野在心里不停骂自己,脸上却无所谓地信口开河。 叶凤泠用手摸了下他额头,郑重问道:“你没起热?”怎么竟说胡话? 苏牧野笑睨,不再多说。他是想做很多事,更想把胡诌的话坐实,可叹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想想,过过嘴瘾罢了。 叶凤泠念苏牧野重伤未愈,不跟他计较,自己在心里小声嘀咕,这人看人的眼神儿不太对,说的话更是不堪入耳,等会儿还是偷偷叫江湖名医过来给他看看,别是人被毒傻了…… 第555章 开始变天 第555章开始变天 等到苏牧野能坐起理事,和谈已经进行大半。苏牧野身为安南边防军参军,又精通南诏话和吐蕃话,责无旁贷掺和进和谈。每日他都要看许多条疏和传信,有看就要有回复,天天从早忙到晚。 叶凤泠见他一边病着,一边还要处理公务,以至于病情反复、低烧不住,也不跟他吵,叫来洗砚偷偷吩咐。当晚,苏国公就收走了苏牧野榻上放条疏写字用的小几,还把传送信件的军兵赶出了大门。 苏牧野眯眼瞅叶凤泠半天,玩味一笑,赖赖躺下。 叶凤泠以为这样苏牧野就会踏下心休养了,事实证明,她的想法和小聪明在苏牧野这种资深九转大肠面前是小巫见大巫。不过半日,苏国公就接到了圣旨,让他去江北荆州治理水患。 苏国公气急败坏把圣旨摔到苏牧野脸上,怒不可遏:“说,是不是你找人撺掇你皇舅舅下的旨!把我调走,你就又可以随心所欲了!”明明出京时跟今上和宫里皇太后都打过招呼,自己也算奉旨来救苏牧野,怎么人还没带回去呢,突然莫名其妙让他去治理水患! 苏国公简直想把苏牧野吊起来揍,偏偏忤逆之子根本不怕他,也不在乎他的生气,朝门口他的贴身小厮吩咐道:“快去给父亲收拾行囊,水患乃关乎民生之大计,不可耽搁。” 苏牧野转过脸温温笑开:“父亲别气,此事与我无关,极大可能是怀嘉所为。我榻上小几都已被您收走,哪里还有地方落笔成书。” 公然把屎盆子扣到三皇子头上,就是因为苏牧野知道,苏国公根本捉不到他动手脚的小辫子,而且不立即回京、参加和谈,不仅是他一个人的想法,更是今上的想法。苏牧野不过揣测了一番今上心思,在能起身第一日叫洗砚通过神机影卫传信回京都,正中今上下怀,轻松达到了送走苏国公、自己继续留在西南的心愿。 苏国公攥着圣旨心绪起伏,但他心里也明白过来,今上那边是见苏牧野醒过来没事,又想用苏牧野帮三皇子摆平和谈了。可以说西南之战不结束,苏牧野就回不去京都;三皇子不做出能给天下人看的成绩,苏牧野就回不了朝堂。 他苏国公百般不情愿又不得不的离开直奔荆州。临行之际,到底不放心独生爱子,转身叫来叶凤泠嘱咐了一车的话。 送走苏国公,叶凤泠就被苏牧野要求搬进他的房间住,美其名曰,贴身小厮就是要贴身日夜服侍。洗砚内心吐槽,公子这是又要作妖了啊,国公爷一走,就开始折腾,最妙的是,叶三小姐不怒不急,一脸笑眯眯的搬行李,怪哉。 拉叶凤泠入屋后,苏牧野得寸进尺,提出叶凤泠要跟他同塌抵足而眠,叶凤泠送给他凉凉一眼,半阴不阴笑道:“你差不多得了,名医说了,你的伤,看着好的快,实际上得养好久。原来胸口的伤、臀上的毒,都没彻底好利索,这次被万里噬魂香一催,你的气脉、精血都受损严重。若不想将来于子嗣有碍,劝你平心定气安分养病。” 可叹叶凤泠,为及时遏止苏牧野那些乱七八糟的有颜色想法,连“有碍子嗣”四个大字都搬出来了。 苏牧野眉头蹙起,这事是他忽略了,难道真的……自己目前不太行?他决定暗地派洗砚去问问江湖名医,此事不可小视。 苏国公前脚走,三皇子一听到信儿,眨眼便杀回了民居,同时随三皇子来的,还有王宇庭和贺梦棠。贺梦棠扮作王宇庭的小厮,跟来看叶凤泠。 不提两个姑娘说什么知心话,三皇子和王宇庭带来了不少关于和谈的关键信息。南诏、吐蕃虽然愿意和谈,但贼心不死,军队一直没有完全撤回到国朝边界之外,隐隐有和谈不成功、举兵再战的意思。同时,西北传来捷报,安西边防军兵压吐火罗,直逼番波斯国国都,歼灭番波斯国军队八万余,擒获俘虏近一万人。 番波斯国的萨瓦克日子不太好过,国内反战呼声越来越高,从宫廷到萨瓦克就快顶不住压力了。据说德者被传回国都,忙于应对萨瓦克内部动荡。 另外国朝京都,也正在变天。太子卖官鬻爵的事被江南学子爆出,恰在当时,冒出一位来自兴城的布衣秀才勇敢上书,直言自己被兴城知府林申陷害入狱,被判流放,后经江湖人士救助,得以重返京都,向今上言明此事。布衣秀才还道,林申不仅用假文书蒙骗一城百姓,更残忍害死了兴城唯一的廪生,只为掩藏假文书一事。 此案一出,举国哗然。太子头顶储君位岌岌可危,拥趸大难临头各自逃寻生路。今上连夜召集旧臣重臣入宫问话,比较离奇的是,二皇子冯怀信也被召入了宫。 原来,那位兴城布衣秀才就是被二皇子亲自送到的今上面前。 今上询问各位臣子意见,众人不敢多言。今上面无表情,看不出他到底想如何处置太子。只不过,今上当着几位重臣面问二皇子,为何留兴城布衣秀才到此刻才送进宫。 二皇子冷冷清清回答,因为他一直不能确定兴城布衣秀才所言到底是真是假,若是诬陷之言,他不敢给今上和太子找麻烦。 今上回过头问众臣是否相信这个回答。要是还看不出来今上的意思,这些臣子就白混朝堂那么多年了,赶忙应声相信。 之后,关于太子的处置依旧像一只悬在半空的靴子,没落到地上。但追随太子多年的一些旧臣兵将,陆续被撤、调职位,太子一派党羽江河日下,分崩离析之象已成定论。 就在苏牧野醒来那几日,又一则消息传出,太子通敌卖国,与番波斯国萨瓦克暗中接触,倒送国朝军务消息不说,还背地里为萨瓦克在国朝多城制造爆炸惨案穿针引线、提供庇护。 这个消息比太子卖官鬻爵引发的震动更大,简直像往沸水里放一枚冷炭,泛起巨大民愤。 证据由正在西南边境奋勇杀敌的左威卫明威将军谢静风提供,来自于南诏军营的军务往来信件,乃被南诏、吐蕃高层亲笔证实。 铁证当前,便是魏皇后、秦国公等人都无法再为太子求情,今上望着在紫宸殿前跪地反省三天三夜的太子,无动于衷。他已经给过这个儿子太多次机会,更为了平息此子心中多年积怨,亲手推开了另一个儿子,可结果这个儿子还是做出了一件又一件离谱离德的事。 今上拿起亲手写好的圣旨递给身边宫侍,道:“先念给他听听,明日辍朝,直接宣旨。” 圣旨很短,意思清晰,废太子、日后另择储君,封大皇子冯怀禹为东阳王,择日搬出皇宫。 不提废太子一事在京都城内外、国朝上下引起轩然大波,西南民居内,苏牧野懒洋洋听完三皇子忧心忡忡的话后,撩动眼皮,望着三皇子问道:“怀嘉对于大殿下被废一事有何看法?” 三皇子面色绷起,俯着眼无限哀落:“骨肉能几人,年大自疏隔。性情谁免此,与我不相易。那毕竟是我长兄,我欲上书一封,请父皇再行斟酌。” 三皇子的话叫王宇庭盯他半晌。 苏牧野欣慰点头,总算三皇子没有滥好心说出还相信大皇子的话气死他。 苏牧野同王宇庭短暂地对视一眼,又转去问三皇子,谢静风对于此事是如何跟三皇子解释的。那些举报大皇子为番波斯国萨瓦克做事的信件,可是被谢静风在三皇子眼皮子底下秘密送去今上御案上的。 三皇子低声:“静风没多说,只告诉我,此事关乎西北、西南战事,关乎数以万计百姓生计,晚一日告诉今上,国朝就多一日危险,边境上就会多死许多战士和百姓……经过独龙涧一役,我心愧疚难安……” 仅西南一战,就死伤无数、白骨累累,若算上西北,三皇子不敢想。如果说,出京都之前,他对江山和百姓的认识还停留在纸片墨迹,此刻已全然不同。上位者一句话,落上沃野千里,便是一座座大山。圣明之君对于一个国家,实在太过重要,父子情、手足情,略显单薄脆弱。 ……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三皇子脑子里闪过这句话。作为一个同长兄差了近十岁的弟弟,在他记忆里,父皇总是很忙,母后也没多少耐心。是长兄,不管出于讨好父皇、还是真心喜爱幼弟,事事带着他。二哥跟表哥一起玩,长兄便带着拖油瓶一样的他,宠爱他、骄纵他,不厌其烦教他读书、带他玩耍。 这篇诗句就是长兄一字一字带他背诵下来的:“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一朝一夕,岁月脉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兄不再如幼时那般看他,从什么时刻起,长兄变得越来越陌生…… 从小根植在三皇子心里的想法,便是长兄会是皇帝,自己当王爷。所以他可以轻松玩闹、可以气定神闲。但是长兄竟然变成了这副样子……对自己来说,一切来的太快,众人对自己的态度变化太大,叫他手忙脚乱又无法坐视不理。 青年英俊的面孔绷得快要撕裂般,手紧紧握拳,筋脉嶙峋跳跃,他快速转头离开,剩下王宇庭同苏牧野商议安南边防军中要务。 王宇庭颇有感触:“想不到三殿下是这种性子。” 苏牧野哂笑不语。三皇子出来一趟,看来真是好事,看过万里江山百态人生,悟出道理千条,再回京都,多半能走出稚嫩幻梦了。 第556章 二两银子的买卖 第556章二两银子的买卖 回归到和谈,苏牧野沉吟,西北之战不结束,南诏吐蕃的贼心就不死。别看太子倒了,三国联合讨伐国朝的诡计还未破碎,是以,和谈宜缓不宜急。 他叫王宇庭把他的想法带给昆州藩王,并告诉藩王,再等他几日,一旦他能下床,即刻启程回军营。和谈细则在他坐到谈判桌前,不可定下,哪怕谢静风如何说,都不能定。 今上派来的两个和谈使者,陆时翀被他和路峰旧部联合绞杀,朝廷一直没有反应,跟太子一脉树倒猢狲散有很大关系。陆时翀是寒门出身,朝中没人为他说话。 谢静风却不同,身后根基很深,人又富有心计,沉得住气,目前看还很得三皇子信任。这种人不能明着作对,只能徐徐图之。 苏牧野感慨了下自己这死里逃生一劫来的有得有失,得在于躲过了废太子风波,以及私自谋杀朝廷大将的口实,失则是给了谢静风机会插手安南边防军。路峰没了,安南边防军群龙无首,最是安插自己人的合适时机,却叫谢静风得了先手,怎不叫苏牧野捶胸顿足。 叙完正事,王宇庭提及一件自南诏军队传出的古怪之事。南诏大将军劝丰佑在独龙涧一役后突然食之无味、听之无觉、嗅之无感,五感丧失三感,持续多日,找数位军医诊治都无功而返,后来突然自行痊愈。那些留在独龙涧顶部的军将士兵们,则先后浑身起红疹,痛痒难耐,全身上下被抓的惨不忍睹。大家都说,南诏军营是受了那些死在独龙涧下的国朝士兵的诅咒。 苏牧野:…… 王宇庭笑问苏牧野:“我听谢静风言,那日他跟柳涯去过一趟联军指挥部,起了好奇心,想问问是什么毒粉,若是可以,拿来给我瞧瞧?” 王宇庭见多识广,阅历丰富,精力旺盛,早听说南诏军营起怪病就好奇,听谢静风语焉不详,更心痒,他了解苏牧野在叶凤泠身上的霸道,先在苏牧野这里试探。 苏牧野清俊,心里一顿,脸沉了下,矢口否认:“什么毒粉,不过寻常迷魂香,子不语怪力乱神,此事休得妄议。” 王宇庭意外地看眼苏牧野,心思一转,有些明白,呵呵笑过。他暗道,苏牧野不同意也没什么,贺梦棠那边会为他问叶凤泠的。 王宇庭走前留下了婵娥利刃,苏牧野抚摸青泠泠剑刃,寂然沉默半晌。他叫来洗砚,细细询问谢静风、叶凤泠闯联军指挥部的事,待听到自己醒来那夜是谢静风帮忙叶凤泠时,脸黑了一半。 谢静风,这三个字被他嚼碎在嘴角。 洗砚最善于揣摩自家公子心情,忍住没说出谢静风在路上偷看叶三小姐的事,他想,还是别刺激自家公子了。 苏牧野没有注意洗砚游移眼神儿,继续问:“谢静风家中没有给他张罗娶亲吗?” 洗砚心里唧一声,眼角抽了下:“……在张罗了,只是还没有挑到合适的,加上谢静风一直没吐口同意。” 苏牧野:“噢。” 洗砚冷静的:“若是突然插手,恐怕会引人生疑。”言外之意,本来可能大家都没注意,若是咱们插手,那旁边的人,包括叶三小姐,搞不好都会发现点什么…… 苏牧野笑了笑,漫不经心:“你说得对,看来你早就看出来问题了。连谢静风的亲事都提前调查清楚了。” 洗砚一愣,猛地一僵,脑袋发晕。 苏牧野:“还有别的什么蛛丝马迹,都一并说出来,我又不会吃人,怕什么。” 洗砚腹诽:您是不吃人,但您惦记着吃人…… 洗砚出门时,还有些恍惚,公子竟真的没多说什么,笑眯眯听完他叙述一遍谢静风对叶三小姐的特殊“照拂”,就让他出来了。 他深吸口气,决定还是别多想了,自己就是个小厮,干嘛操心主子的情事,那些麻烦事,让主子自己头疼就好了。 洗砚揣起袖子,噔噔跑去找墨盏。 …… 转眼便到了苏牧野重回安南边防军的日子。 驱车入军营时,开窗见军营空地上士兵稀少,练兵场上也没人,因苏牧野故意没说自己何日归营,一时之间,没有人搭理他们的车马。 马车缓缓停下,洗砚打开车门,扶着披风、束银冠的青年公子从车中下来,在之后,跳下来青衣小厮。 苏牧野身体还些微孱弱,着衣厚一些,面色上也许多憔悴,但他不经意瞥开的眉眼,清俊明秀依旧,让一路上迎面而来的军营士兵都愣了一下。 苏牧野神色冷淡,招手叫一个士兵近前,问军营的人呢? 士兵认出这是苏参军,先高兴地行礼打招呼,再道,“谢将军带着大家去帮老百姓们收稻子了!正在等和谈结果,大家伙都没啥事,谢将军听说附近老百姓地里的庄稼烂在地里没人收,就问谁去帮忙,嘿嘿,去了不少人。” 苏牧野意味深长笑了笑,抬步去找昆州藩王。 叶凤泠不便跟着,干脆叫人带她去苏参军安歇的营帐。洗砚讨好两位主子,特意把苏牧野日常衣裳搭配、随身零碎杂物如何归拢这种事,交给叶凤泠打点过目。洗砚笑嘻嘻:“这些是公子常穿常用,叶三小姐您都了解。这回还得请您给看着安排。”叶凤泠心有异样感,随手扒拉两下,想说还按原来的摆放。 但就是这么一扒拉,手下的衣裳弄乱了,一方淡粉色的锦帕轻飘飘,自一堆衣物中飞了出来。 叶凤泠美目瞠大,看着这方锦帕飘落到她膝上,悠悠平铺开。 这颜色、这材质……是女儿家用的帕子! 锦帕中心还绣着两只交项缠绕的鸳鸯,暧昧缠绵。 叶凤泠脑袋轰的一声,抓起锦帕细瞧,锦帕绣工一般、选色一般,除中心绣浓情蜜意鸳鸯外,右小角还绣着一行小字: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叶凤泠:…… 她脸色煞白,继而气的手发抖——抖着抖着她心窍倏通,怎么洗砚一点儿都不惊慌担心? 许是注意到她的注意,洗砚当即白脸,哎呦出声。 叶凤泠呆坐在榻上,看着洗砚忧心忡忡做戏,目里渐渐凝了冰霜,手上绞着锦帕,绞来绞去,却把锦帕一摔,人冲出了营帐。 待躲开洗砚追逐,叶凤泠嗤笑出声,这对主仆又在打什么主意。以苏牧野精细又龟毛的性格,怎会收下那种普通绣帕,而且,这么长时间,她一直和他在一处,都不曾见他身边有女子往来,军营里的那些妓人……苏牧野素来是连看都不看一眼的……在母蚊子都少见的军营里故意弄出来一条引人遐想的粉红绣帕,假不假呀。 叶凤泠撑着下巴,坐在厨房旁边不远的一个树桩子旁边,一面闲闲唾弃几句把别人当傻子的缺心眼儿主仆,一面用手捯饬头发。 几个月过去,头发长长不少,已经能扎起短短发辫了,可她扮作男子,扎发辫奇奇怪怪的,她便选择用水打湿压好头发,依旧散着。时间长了,水干后,风一吹,头发就会乱七八糟,所以她总时不时用手捯捯,以免吓到旁人,或者认不出她来。 她手上忙活,身边突然坐下一个人,甩了一团热乎乎冒香气的东西到她怀里。 新鲜出炉的花糕! 就算是最朴素粗糙的花糕,那也是花糕啊,对于在军营里混了个把月的叶凤泠而言,口水瞬间流了出来。 她迫不及待打开油纸包,小心拈一块,放进嘴里,发出醉心的一叹。 然后她歪头,朝坐在旁边看着她的谢静风笑盈盈道谢:“真好吃!谢啦。” 吃完说完她意识到平白无故受人家好意有些不妥,从腰间摸出来一角银子,捏了下,递给谢静风。 谢静风并不客气,收下银子,从她怀里拿走一块花糕,塞进了嘴里,同时含糊问她,什么时候到的? 叶凤泠噘嘴,白他一眼,收紧怀里油纸包,“才到不久,三殿下呢?你怎么会买花糕?” “三殿下去藩王那里了,我为什么不能买花糕?这里厨房做饭太难吃。”谢静风忍不住抱怨。 他真是吃不惯这些戍边军营里的大锅饭,跟京都十二卫比起来,简直可以用惨绝人寰来形容,但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趁着出军营的时候,想方设法多买点零嘴回来。花糕、素烧、甚至炊饼、包子,他都尝试过,花糕能放时间最久,是他最喜欢的选择。 今日一回营,看到有马车,立即猜到苏牧野回军营了,他没忙着去藩王营帐,先送花糕回帐,见大树桩边坐着一个发丝乱飘的人,便笑了。 他嚼着花糕,看叶凤泠侧脸皎皎,眼中浮动的全是幸福和满足,忍不住有了笑意。 叶凤泠侧头,发现谢静风似乎特别爱吃花糕的样子,割肉一般又拿出一块花糕递过去。她想,虽然自己付了银子,但对方跑腿了,多吃两块就多吃两块。 谢静风盯着她递过来的花糕,怔忪,忽而笑着摇头婉拒。他站起来,拍拍手,道自己要去商讨和谈的事了,让叶凤泠吃完把剩下的花糕放到通风地方,虽然天热,吃个两三天没问题。 叶凤泠感谢极了,在心里盛赞谢静风的有眼色,把他名字后面的叉叉给擦了。 谢静风走两步,又回到叶凤泠跟前,居高临下笑道:“听说你是苏世子的私厨,你要不要多赚一份钱?” 叶凤泠手正往嘴里塞花糕,面颊上还挂着一粒残渣,闻言不解。 “是这样的,我吃不惯大锅饭,你要是能天天给我做点京都常吃的吃食,我就给你一日一两手工费如何?”谢静风十分讲究,起了个新名词,手工费。 叶凤泠眨眨眼,咽下嘴里甘甜:“我手艺很一般的,你不要听信那些士兵信口开河的吹捧。” 实际上是她嫌麻烦,一个苏牧野,从吃到喝再到那身伤,已经让她抓头了,再多一份工作,她怕自己累死。 谢静风呵呵笑,继续加价:“二两一日,一日一顿即可,或汤面或小炒,我口味偏重,要多放点盐。” 二两啊……只是做顿饭……叶凤泠心里的小人眼冒金星,她知道自己动心了。 谢静风走了好半天,叶凤泠才回过神儿,喃喃自语:“我就被二两银子收买了?” 第557章 酿醋 第557章酿醋 谢静风敲定叶凤泠给他做顿饭的买卖,匆匆赶到藩王营帐。帐内,三皇子、藩王、苏牧野,以及朝廷另外派来的几位和谈属官都在,就和谈细则讨论着。 他一进门,就感觉到了一道凌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眼看去,正对上苏牧野闪烁眼神。 两人视线于半空相交,火光稍纵即逝。 昆州藩王故作热情招呼谢静风。 一时,提到南诏、吐蕃要求的减少岁贡、开通漕运商贸通道等条款,苏牧野和谢静风各抒己见,锐意直面,四目之下火星窜起。 对面而争的两位青年,皆是挺拔强势之人。一如庭前芝兰玉树、风流绰约;一如断崖险峰峻岭,铁骨铮铮。苏牧野脸上平静冰冷,看谢静风道:“漕运无论主流还是支线都不能给南诏、吐蕃开通,商贸一事可议、漕运免谈。” 谢静风似笑非笑嘲弄:“这天下,不姓苏,姓冯。岂是你说不行就不行的。三殿下都没说什么呢,你有何资格否掉?” 苏牧野目光抬起,不扫尴尬的三皇子、笑眯眯藩王和瑟瑟发抖的属官们,看向谢静风。 谢静风目中讥讽不减。 “天下不姓苏,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中原多河流,漕运路线错综复杂,不仅关乎百姓安全和日常起居所用,更是朝廷最重要的一条补给、联络线路。从先皇起,就定下了漕运司独立成部门,归中央调配管理。这是开国之策,不可更改。谢将军如果觉得这是我一己之言,尽可写信回京,奏请今上。”苏牧野淡声。 谢静风:“你以为我不敢?” 苏牧野目中带了丝丝笑:“绝没那么觉得。就是提醒一下谢将军,若一条一条来回奏请,恐怕今上会质疑谢将军能力,到时候,要是再派个别人来,可就尴尬了。不过,陆时翀将军不在了,确实觉得人手有些紧张。” 只一句,谢静风心中怒燃,却又忌惮不敢言,陆时翀是被眼前人杀的,但今上一句指责没有……实在令谢静风有些唇亡齿寒之感,在参奏苏牧野时束手束脚,而且三皇子还在旁边看着……他在心中咬牙切齿,想苏牧野为人之坏!正是这种纨绔,搅浑了世家,而今尾大不掉。苏牧野这是威胁他……谢静风从小就认识苏牧野,也算得上了解对方,深知此人最是装得光风霁月清高出身,好似心中满是家国大义,但实则自私,无时无刻不为自己、为苏国公府盘算筹谋! 二人对峙,三皇子在一旁迟疑开口:“……你们在生什么气,其实可以先把别的谈妥,留下这一条,一起回禀京都,送给父皇定夺。别的都没谈呢,你们就要打架的样子,是我错过了什么吗?记得你们以前相处的挺好的呀!”在京都可一块喝过酒呢啊! 苏牧野和谢静风都不再开口。 最终别的那些,也没有谈出结果。毕竟这是关乎国计的大事,缓慢而艰难推进是常态。 商量拟定暂缓,众人散去,苏牧野被藩王单独留下。 藩王径直问苏牧野,是否对谢静风此人有什么看法? 苏牧野微微一笑,笑中深意浓浓:“表叔公为何这么问?”私底下,他都是唤藩王表叔公,面厚嘴甜一向为苏牧野绝技。 藩王一脸不用蒙我、你这种小屁孩我一眼就能看穿的表情,“按理说,他在十二卫任职、你在翰林院溜达,井水不犯河水,你俩现在都在给怀嘉那个草包捧臭脚、抬轿子,不应该这么看不顺眼对方啊。你俩之间肯定有事,不要瞒我。” 苏牧野四两拨千斤:“没有,只是单纯不能在和谈上让步。” 藩王嗤哂,却不再追问,转而问苏牧野另外一事,京都废太子。 太子被废,成为东阳王,本应立即搬出皇宫,但东阳王颇有手段,磨魏皇后去向今上求情,允其在王府建成前,暂居东宫。此举虽然不符合礼规,也能说得通,可后面的事就不太对劲了。 工人们日夜赶工,东阳王府大概要一个月建好,不知东阳王跟魏皇后、今上如何说的,得到了太子妃陈氏、两位待产侧妃以及东阳王子女都留在宫内由魏皇后照看的圣旨,待侧妃们全部生产完,才搬离出宫。 这波操作可谓意义深远。 藩王直截了当问苏牧野,东阳王是不是还存着立皇太孙的想法,东阳王不做太子,等着自己儿子被立为皇太孙。皇太孙不用搬离出宫,可以一直住在皇宫。 苏牧野嗤之以鼻,在世家眼里,东阳王已经沦为弃子,身上两个洗不掉的污点让他注定无缘皇位,他所作的努力都是垂死挣扎。 藩王其实话里有话,他想试探苏牧野对于储君位的想法。 苏牧野沉吟一二,难得说出实话。独龙涧一役能翻盘,自己得以绝处逢生,全拜藩王援兵相救,他感恩在心,但储君位的事,他也无法做出判断,圣心难测。 他有一事未说。朝廷扣押安南边防军粮草,他曾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回京都交给二皇子,其实是一种变相试探,还有兴城布衣秀才,也是如此。他并未求二皇子一定去做,只是浅浅带出。 没想到,二皇子真的做了,并且做的相当漂亮,时机刚刚好、力度又合适,“冰心”皇子一旦热心,总是能让人眼前一亮。 苏牧野了解二皇子,相信二皇子乃真心担忧他、担忧边疆战事,可今上和文武百官不会看的这么简单。 圣心难测便在此处。 这些话他不能跟藩王说,藩王跟宫里那一家子之间又有一笔烂账,不是他能置喙的。 藩王:“克己不跟我说实话。我最讨厌那种假清高的人了!咱们有一说一,你觉得怀嘉这小子戏大么?” 苏牧野不紧不慢:“呵呵,戏大不大不是我说,表叔公不要为难我。就是我,不也是等不了伤好就要回来忙和谈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其余顺水推舟。” 藩王:……这些文士就是爱绕圈圈,讨厌。 不满苏牧野的保留,藩王挖空心思又试探了几次谢静风,同样一无所获。谢静风跟苏牧野一样,据嘴的葫芦、讲话滴水不漏,只聊军务、和谈,京都局势、储君改易,一概不知。 藩王气的牙痒痒,胡子一翘,拍拍屁股走了。 留下团结兵团,藩王骑高头马、配金光铠,威风凛凛,高视阔步地回了昆州,竟真撒手不管和谈了。 众人:…… 藩王走之前,到底耐不住又找了苏牧野一次,剑走偏锋,问南平王一家,问南平王世子冯茂行什么时候娶媳妇儿。 苏牧野意外的:“表叔公听说什么了?”冯茂行的婚事可是被称为“史上最不被人关注的婚事”,今上从来忽略、南平王夫妇亦然,苏牧野怀疑等三皇子娶亲生了孩子,大概今上才会关怀一二。 藩王声大如雷,抬脚就踢苏牧野:“你还给我装,我怎么听说你们家的一个小姐和茂行关系匪浅。宫里那一家你不告诉我就算了,宫外你还不告诉我,你小子太黑了,早知道我就不应该来救你,让你在独龙涧填坑埋土!” 苏牧野脸色有些难看:他把冯茂行惦记苏九歌这茬忘了,看来自己出来要死要活的时候,冯茂行暗戳戳矢志不渝地偷着九歌芳心,过得煞是美好啊,这绯闻都传到西南了。 苏牧野:“此事我确实不知。”他在心里转着想法,得赶紧修书一封,问问祖母到底怎么回事,另外,这个表叔公很关心京都里的人,连冯茂行的婚事都在瞄着。 藩王又踢了一脚苏牧野,满意见那白崭簇新的风流衣袍上留下两个大黑鞋印子,“哼,要不是怕长乐来找我哭鼻子,我才不管你,我走了,你自己折腾!” 苏牧野送藩王到营门口,被藩王赶了回来。洗砚心疼地瞅着苏牧野的白袍,叹气,天知道,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搞来一身如此精致的白色衣袍有多难,这刚上身…… 藩王走的事,叶凤泠也听说了,不过她顾不上跟大头兵闲聊,她自己一脑门子官司亟待处理——苏牧野跟她闹起了别扭。 那日她捧着吃剩下的花糕回营帐,一进门就见苏牧野眼睛冷飕飕瞪她以及她手上油纸包。白衣公子微微抬头,轻飘飘一句:“去把她手里的东西给我扔了。” 洗砚和叶凤泠:…… 叶凤泠坚定扞卫自己花银子买来的零嘴生存权,绕开洗砚,坐到苏牧野身边,“怎么了,我花银子买来的花糕碍你眼了?你尝尝,好吃的很。” 苏牧野冷哼,要伸手亲自夺,叶凤泠才不给他呢。她媚眼轻瞟,拿出来一块毫不客气地塞进苏牧野嘴里,边塞边软软撒娇:“好吃,等我吃完了,你叫人再出去给我买嘛。” 苏牧野看她的眼神很微妙,脸色十分难看,却没有说什么,强忍着咽下嘴里甜腻。 之后,叶凤泠发现,苏牧野变得怪怪的。 对她做的吃食横挑鼻子竖挑眼不说,还总盘查她白日做什么,连她去方便都要讲给他听,磨的叶凤泠故意咬他下巴。苏牧野诡异地搂着她任她咬,还亲自把下巴送到她嘴边,示意她别客气,把叶凤泠吓坏了,花枝乱颤推开他白嫩嫩的小脸。然后,苏牧野的脸又黑了一天。 第558章 浓浓醋意 第558章浓浓醋意 苏牧野这几日心情实跌宕,一是和谈一事上,谢静风绵里藏针,叫他吃了几个闷亏,再就是安南边防军率兵大将军、安南都护节度使一职,朝廷迟迟没委任,军里人心浮动,许多人猜测也许会是谢静风被调来,毕竟苏牧野这种长公主之子是不可能常年留在边关的。是以许多事上,众人隐隐有倒向谢静风看齐的意思。 从来习惯骄傲、唯我独尊的苏牧野,十分不快,又不能表现出来,憋在心里快把自己憋坏了。 更令他恼火的是,叶凤泠还答应给谢静风做吃食! 苏牧野听说这事时,差点儿没把营帐拆了,想骂洗砚,又觉得实在迁怒,想骂墨盏,墨盏无辜又冷淡地回望着他,苏牧野:…… 想骂叶凤泠……他又不敢…… 其实不是不敢,而是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能中谢静风的“奸计”。 苏牧野几次偶然看到谢静风守在厨房等着叶凤泠给他做吃食。两人有商有量、有说有笑,不经意间,少女漾漾美波露出的盈盈一笑,不仅晃苏牧野目光闪动,更让谢静风满眼惊艳。 同是男子,对彼此想法最是敏锐。苏牧野一眼察觉谢静风对叶凤泠有浓浓好感。 谢静风喜欢叶凤泠。 只要一想到这几个字,他就妒火中烧。但他努力隐忍,控制着自己,只因叶凤泠不知道谢静风对她有意。 不是他不相信叶凤泠为自己守得住,而是男女之间,最是奇妙,不挑破那层窗户纸,许多事并不会多想,可一旦互相了解彼此心意,再不想发展,也会产生若有若无、不可言说的情愫。 那种微妙的吸引和注意,叫苏牧野介怀。他才不要叶凤泠以后但凡想起谢静风,就会想到谢静风喜欢她! 苏牧野心中何等嫉恨,然而苦不能言,不能挑明,唯恐二人真的生出情愫。 实在憋屈! 还得忍! 但凡能换人来促成和谈成功,苏牧野都想让谢静风滚蛋,不要在叶凤泠眼前晃来晃去。 可惜,他和谢静风,谁也弄不走谁,一个是今上派来到安南边防军任参军镀金的青年才子、皇帝亲外甥,一个是今上派来给三皇子保驾护航的十二卫年轻将军、世家俊杰,真正棋逢对手、势均力敌…… 苏牧野和谢静风暗地里较劲,表现出来的,便是格外不“体贴”叶凤泠。倒不是不体贴,而是他想体贴,又被胸口“刺”扎的难受,体贴着体贴着就变了味,变成了找茬。苏牧野也很绝望。 他想不动声色在人前与叶凤泠做些亲昵举动,拉手这些都是常态了,他干脆想亲自陪叶凤泠去方便……(洗砚都在内心笑话自家公子,想的什么破招儿!)然后就被叶凤泠严词拒绝了,并且给他贴上了一个“变态”的称呼。 苏牧野脸黑黑的,冷笑一声,掉头就走。 当时旁观全程的谢静风:……苏世子讨女孩子欢心的招数儿确实不寻常。 他讶然之后,若有所觉,男子之间比拼在各个层面,谢静风自然觉察苏牧野不正常表象下的真实意图,他当作不知,只是看向叶凤泠的目光,带出几多感慨:京都里苏世子何曾对任何一位闺秀如此小心怯意,不过叶三小姐这般活泼机灵、嘴甜手巧,得人喜欢,也是正常,就是他…… 洗砚身为全程旁观者,为自家公子着急,悄悄提醒受“宠”若惊的叶凤泠,“叶三小姐,还记得那块锦帕,不问问么?” 日夜被苏牧野那蓬勃爱意折磨的苦不堪言的叶凤泠心领神会,抿唇笑了,噢,想被醋上一醋啊。 这一日,她端着熬好的鸡汤,推门入内。 苏牧野正伏在案头批改军务,侧影翩然,秀美的脸部轮廓和身形,叫叶凤泠怔了半晌,她在心里骄傲翘尾巴,单从样貌上看,没人比他再好看了。这么好看的人,还会变换各种眼神,似笑非笑的、看热闹的、戏谑的、让人难堪的、杀人于无形的……唔,越想越心旌摇曳。 叶凤泠捂住眼睛,深深吸口气,花蝴蝶般飘去书案前。 然“花蝴蝶”是她自认为,在苏牧野看来,头发乱糟糟、衣服怪兮兮、脸蛋蜡黄蜡黄的,怎么看怎么都辣眼睛的一只扑棱蛾子飞到了眼前。 他:…… 苏牧野抬头,矜贵地瞥她一眼:“你不是忙着赚别人的工钱吗?怎么有空给我熬鸡汤了?” 话里的酸味飘到五里之外,叶凤泠仿似未觉,捧鸡汤到苏牧野面前,侃侃笑语:“赚别人的钱,然后做成鸡汤给你补身体,好不好?你瞧,我把浮油撇去,一点都不腻,只放了一丁点的盐,本香还在,快尝尝。”她知道他不喜欢放很多香料的东西,无论喝茶还是吃饭,偏爱原汁原味。 苏牧野脸抽了下,目中却是染上几丝满意,从善如流接过,一勺一勺慢慢喝着。 叶凤泠挨在他身边,看案头他写的信,无意地:“……你最近有没有觉的身边少了什么?” 苏牧野原本温和享受片刻清闲,一听此话,眼角一跳,放下鸡汤,拽她坐到自己膝上,俯眼盯她:“少了什么?”那意思,我的东西不是由你打理的么,少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才是。 叶凤泠美目烁烁,脉脉流光,用袖子擦苏牧野嘴角,只一下,对方就嫌恶地躲开了。 叶凤泠:“那日我在你衣服里看到一方锦帕,绣着鸳鸯呢……” 苏牧野眉心跳火,看叶凤泠做作地把手捂去蛾眉之下,要变脸,苏牧野及时握住她的手,面容很冷、很淡,冷漠的如无情般,语气微嘲:“多少天了,现在才来问,是忘了还是不往心里去,哼。” 叶凤泠心里小人叉腰跳脚,狂骂此人小心眼儿,面上轻声:“你日日那样忙,我怎么好意思……再说,这种事,你竟还要等我来问……你不知道人家不好意思嘛?” 叶凤泠睫毛颤了下,落下一个哀愁的阴影,哪里是吃醋,已经是喝醋了。还是软骨下腰扭成垂泪“麻花”的苦情黄连戏份。苏牧野眼见她手在腰间摸了半天,姿态扭捏,面染炉光,羞羞答答摸出来一条打的歪七扭八的玄青色花绦,期期艾艾给他系在腰间。 她面上神情颇有些不自然,低声:“我绣不好锦帕,这条花绦结法还是苦思几日回忆起来的,你不许用别人的锦帕,只准带我打的花绦、络子,好不好?” 一句话被揉碎成糖珠子,前脚撵后脚地挤出贝齿。苏牧野身子猛的一僵,却动也不动。 叶凤泠颤颤伸手,手指尖碰到他的腰,又拂过花绦,然后虔诚的、憧憬的、茫茫的望他。 苏牧野猛地把她抱紧,拽住她细嫩手腕,坐着将她压靠在案桌之上,鼻梁与她微温的面孔相挨,轻声道:“那你说你只喜欢我,不会看旁的公子一眼。” 叶凤泠懵了,若不是气氛过于粉红,她真想笑出声,苏牧野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央求这种问题。 她忍笑屏息:“……我没为任何人绣过香囊、打过花绦……难道意思还不……唔!” 唇被堵住,他俯下来亲她,紧抱住她的腰拥吻她。 燕泥香暖、槐阴斑斓,猎猎谷风、摇摇波鸥,清幽一片里,苏牧野热烈地亲吻她,拥抱她,他扣着她的手腕,任她在怀中捶打,也不放开她。 他心中气怒,气她为何如此勾人、怒他人如蚊蝇嗡嗡眼前,他想低声下气叫她不许给别人花心思,可是那份心高气傲不允许,他不想折损己面,就好像自己比不过他人一般捻酸。 多日以来的憋忿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在唇齿相依里,被抚平。 苏牧野吻去她耳边,缱绻柔声:“今晚我带你出营,你穿裙子给我看好不好?” 叶凤泠被他亲的迷迷糊糊,身软体酥,眼神迷离,不及回答,就听到他追加一句:“不许叫别人看到你穿裙子!” 前一句还是烟雨覆了江南的绵绵情浓,后一句又带上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叶凤泠更迷糊了。 腻歪的时光稍纵即逝,苏牧野身为参军,前段时间一直养病,手上积压了许多军务,根本抽不出多少时间你侬我侬。安南都护节度使空着、谢静风是能躲就躲清闲,如此一来,苏牧野常常一天从早忙到晚,宵衣旰食不为过。 他把叶凤泠亲的舌根发麻后,手才从她衣内恋恋不舍滑出,老神在在给她裹好领口,端起案上剩下的鸡汤,一饮而尽。 叶凤泠被苏牧野放开时,手脚全都软了,以至于坐在他膝上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她恨恨推搡苏牧野,瞪他欺负她,换苏牧野道:“鸡汤味道不错,你只许给我熬。” 叶凤泠:……这人还没完了。 苏牧野忍住不告诉叶凤泠,她的“恨恨之瞪”在他眼里,却是娇羞的嗔恼,若非他手里一大堆事,他真不会这么轻易放开她。 第559章 求婚 第559章求婚 空中传来苏牧野轻笑,捏了捏叶凤泠下巴,开始说正事。 他告诉叶凤泠,太子被废,被封为东阳王,太子一脉树倒猢狲散,被调职的调职、被抄家的抄家、被缉拿的缉拿,那些通过太子花钱买官做的人,全部被下了诏狱。因为追查太子和番波斯国萨瓦克勾结,查出苏北皇商香料失踪调换细节,苏北胡府被牵连抄家,柳府大房的柳大夫人和柳大公子也被下苏北府牢狱。 叶凤泠脸色大变,她虽然和大舅舅一家关系不算特别亲密,但哪里能不管。 苏牧野揉搓她手指,沉吟道:“人肯定不会出事,不过得吃点苦头。现在正是清算太子一脉势力的高潮,我不便插手。等这阵风头过了,再想办法把人弄出来就是了。外祖父那里你不用担心,一点都不受影响。二房你那两位表哥,一个被放到岭东做九品通判知事,一个去了漕运司,虽然都不在京都,但还算不错,熬几年资历,当能走出两条通途。柳府二房不能搬到京都也没什么,至少可以侍奉外祖父,你也可以放心。” 当初叶凤泠说不插手两位柳家表兄的授官,苏牧野言听,但未完全计从。他斟酌后,选岭东潮州府尹下的通判一职给柳方泉,又让柳正礼去了漕运司。前者掌管粮运、家田、水利等诸多事项,还身负对州府长官的监察之责,最是考验人锻炼人,也最易出实绩。后者只要不出大纰漏,稳扎稳打,可在漕运司系统内部自下向上爬,有朝一日直达皇帝近前不是难事。两个位子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不可谓不用心。 苏牧野在吏部拟定官职前,详陈优劣,去书给柳绰,得柳绰首肯后方最终定下。不过这些事,柳家两位公子和叶凤泠就不必知晓了。 苏牧野选在这时候告诉叶凤泠柳方泉、正礼任职情况,也是让她做好心理准备,他们再回到京都时,柳家的几位公子小姐应该已经赴任的赴任、回苏北的回苏北了。 叶凤泠一时想到柳二表姐,便问高立情况。 苏牧野想半天才想起来高立是谁,他叫来洗砚。高立被任命去往巴州做九品县主簿,虽然地方有些偏僻,但能做一方之长,也是不错了。 叶凤泠打心眼里为二表姐高兴,同时涌起甜蜜之感,望向苏牧野的眼神柔的流水冒泡,这人,说他没插手,她才不信。洗砚在一旁招架不住,红着脸逃出营帐。 苏牧野故作如常,镇定地示意叶凤泠可以去准备了,他要赶在日落之前处理完手头军务。 叶凤泠捧一颗泡在蜜水里的芳心,蹦蹦跳跳回到自己的帐篷。她其实有个小帐篷,就在苏牧野营帐旁边,在苏牧野理事商讨军务时,她就回自己帐篷消磨时光。 她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铺开纸,给外祖父、柳家表兄、柳家表姐、二舅母、向师傅写信。在给外祖父的信里,她转告苏牧野告诉她的话,说请外祖父不用担心大舅母和大表哥,等过段时间他们就能回家了,写到两位表兄,她猜测外祖父肯定已经知道授官情况了,就没多赘述,最后写她自己,还在西南军营里,没受伤人很精神。另外,她还问外祖父二表姐的婚事定在什么时间,她想着若是有可能,她想回去参加昏礼。在给表兄、表姐和舅母的信里,就都是恭喜溢美之词了。 提笔写给向师傅时,叶凤泠脸上划过一丝犹豫,其实若没有苏牧野截她来西南的话,她计划是去躺昆州,然后转道江南想办法看望向师傅和季阳,但现在……叶凤泠有些拿不准自己的心意了,她揉了好几个纸团扔掉,最终只写了柳家表兄授官去向,关于她自己的事,一字未写。 把信交给洗砚,叶凤泠回到帐内,沉默着。 苏牧野的伤好的差不多了,西南战事也眼看结束,和谈终结,苏牧野一定要回京都的。苏国公走之前跟她说话,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让她劝苏牧野尽快回京,不仅要赶紧完婚,更要抓住此次西南战功,在朝中谋得新的地位。 听闻太子被废,她更想深一层,储君位空悬,想必苏牧野有他自己的想法,回到京都,他便又变回了那个有所顾忌、有所束缚、为众人所期的长公主之子,而她,势必要跟着他的节奏,学会隐忍、学会妥协、学会沉默。 她不想过那种日子,可她又舍不得他。 叶凤泠把脑袋扎进被子里,呜鲁呜鲁,她太纠结了,到底怎么破。她其实已经看出来苏牧野的念头了,那就是赶紧搞完和谈,然后卷她回京都,根本不给她说不的机会。 可是……可是她一想到花桃儿、想到昭阳公主,心就疼起来,又伤又悲,对未来充满恐惧。 天色很快暗下来,叶凤泠埋在被子里忧愁未来,忘了苏牧野说的带她出军营、让她换裙装的嘱咐,后来她纠结着纠结着,就睡着了…… 苏牧野来找她时,看到的就是榻上一团小小的人,蹙着眉、睫毛下闪着水渍,樱红的唇瓣无意识地翕动,苏牧野立刻便觉腹下有热流涌过。他失笑地抹开脸,上去掐住她的鼻尖,在她忍不住张开嘴时,俯身压了上去。 叶凤泠嗷呜一声,狠狠咬下,因为她的迷迷糊糊,大力出奇,苏牧野撑起身,手指抹过自己唇舌,一丝血红在他指尖留下痕迹。 叶凤泠伸手就想去挠苏牧野的脸,却被对方一把捉住,“好了,我在叫醒你,你咬我一口,便宜你了。快起来,我带你出军营。” “讨厌!强词夺理!”叶凤泠小声嚷道。 苏牧野拉她起来,抱了她一下,示意她别闹,亲手给她挑出一身水蓝色绣并蒂莲镶暗金波纹卷边湘裙,低下头重新亲了亲叶凤泠的粉唇,但不过蜻蜓点水一般就挪开了,“是我给你换,还是你自己来?” 叶凤泠脸唰地被他轻浮的话点亮了,闪动着烧死人的灼红,她一点不客气地将他踢出了营帐,还气鼓鼓地从里面把门重重关上。 苏牧野动动有些疼的舌尖,咽下甜腥味道,缓缓笑了。 …… 星如光转,夜凉如水。 叶凤泠没有穿苏牧野为她挑的裙子,自作主张选青色满地锦绣嵌玉兰蝴蝶对襟短衫,腰间用一条白玉蝴蝶扣的腰牌系住,下面是青莲色曳地滚金边长裙。她抓紧时间把脸洗干净,淡淡化了一个桃花妆,十分有创意的把青色沙丝编在发辫里,头上穿插小颗珍珠发饰,将她的十二分颜色烘托得仿佛银星映灿月,光艳夺人,又精致又可爱又新奇。 苏牧野忍不住抚上她空荡荡的耳垂,低哑问她:“怎么不戴耳坠子?” 叶凤泠仰脸,“不是骑马么,我嫌碍事。” 苏牧野忍了忍,脑门儿隐隐发痛,出京一趟,叶凤泠真是越来越懒。 他估摸时辰,觉得掰扯耳坠子的事有些不值当,便没有说什么,从洗砚手里接过来披风,兜头罩在了叶凤泠身上,然后打横抱着她闪到逐日背上。 风声逃之夭夭飞去耳后,月明叶碎、寒鸦穿行,簌簌星光如同一艘艘海底的沉船,在流云之上的河床里翻滚生辉。 叶凤泠身上的裙裾衣带被风吹拂着,飘到苏牧野的身上,伴他衣角旋转舞动,两人逆风穿行,跑出军营、跑进荒野。 她不知苏牧野要带自己去哪里,只觉这种时刻,哪怕星海崩、哪怕苍穹裂,他就是说要带她去死,她都甘之如饴。 苏牧野把叶凤泠搂在胸前,用披风将她包好,如同呵护珍宝一般,沉默又欣然。 等到逐日停稳,苏牧野抱她下马,叶凤泠才睁开眼看清所在。 她“呀”的叫出声来。 他们立在一处坡顶,今夜月圆光耀如明灯,点点繁星就是一颗颗的明珠,在天幕下,闪闪地发着光。 漫天钻石星光,满山坡的九重葛无声绽放,那不是普通的九重葛,它们的花瓣上好似被撒上一层银光粉末,折射月影星意,迸发银色磷光。 叶凤泠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色,她想起洗砚故意在自己面前提及苏牧野有段时间频频出军营……也许,她了解了答案。 她停了一瞬,裙裾如鸿羽飘扬,人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脸踮脚抱住他,甜甜笑开,任他在她眉心眷恋地印下一吻。 月光蒙蒙,少女翩跹袅娜,苏牧野已经许久没有见她穿裙子,一吻后有些忍不住的搂上她纤细腰肢,顺着向上,摸到少女腰间骨肉,食髓知味,手指跳了跳。他俯眼向下,透过领子,被一抹雪山逶迤破目,怀中少女微微动了动,浅行蓬雪覆盖的一层光就消失了。 苏牧野眼底生了火,心中杂念乱生,手下没有章法的同时,贴去她耳畔,幽目轻扬,含着愧疚道: “这是雍曲班扎地区特有的一种九重葛,入夜会发光,月圆之夜看最是壮观。我原想在你及笄那夜带你来瞧。阿泠,生辰快乐!抱歉,我不能给你办一场风风光光、高朋满座的及笄礼,让你如此受委屈,非我所愿。但我想,虽然没有及笄礼,却有无数朵九重葛为你庆生,你一定也能开心一瞬。” “九重葛的花语是坚韧永不放弃,它向光而生,如同我对你的爱意,桑海桑田、天陷地落,我心不移;云月皎皎,锦水汤汤,否与卿决。” “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你的心意我知,我的心意,你是否知晓?” “阿泠,你愿嫁给我么?愿意为我生儿育女么?” …… 第560章 得见真容 第560章得见真容 他手抚摸着上等丝绸,面上郑重地说出铭心刻骨之语,矛盾又鲜明,然而那目中火热、颊边燥红到底无法被掩盖,苏牧野持着不在意的笑意,缓解着叶凤泠的紧张,以及他的紧张…… 天籁俱寂、星斗如花,苏牧野一声声、一遍遍重复问着——“阿泠,你愿嫁给我么?同我一起永修同好、白首不离。” 他何曾这样过,何曾如此不厌其烦、碎碎念念一般,何曾连耳朵里面都红出浓淡,叶凤泠仰着脸,十分无措、十足感动、十万欣喜。 又轻、又温柔、又缠绵的声音,只是这样呼吸环绕着,轻声呢喃着,眼底深情着,被苏牧野抱在怀里的她,脊背上就升起了战栗感,血液滚烫起来,被他撩的红了脸。 叶凤泠双颊如绯,在皎皎光华里惊心动魄,觉得魂都要被他叫没了,她的心里好似被他塑出一轮船舟,于夜空下的九重葛银海之中,划出美丽的线条,向着最美好的未来扬帆起航。 船舟轻摇,化作月光照映的羽毛轻云,美妙极了。 苏牧野不急不忙,亲她一下又一下,问她一遍又一遍,大有她不答应,永远问下去的意思。叶凤泠喘着气,面如三月桃花,心中甜美,又升起嗔意: ——这人好坏呀。 她才要启口调笑说“不愿意”,那个“不”的口型刚张开,他就亲下来,又问一遍,让她重新回答。叶凤泠简直要溺死在苏牧野的风流和温柔里,她手搂上他的脖颈,彻底被心中对他的留恋和不舍打倒,微微笑了一下。 笑容青涩甘甜,带着一丝少女的羞赧,更有些微宿命般的追随。 苏牧野看的桃花眼眯起,俯去她眼上啄一下,一触即分。 轻轻碰过,叶凤泠忽而抬目,踮脚贴过去,亲昵地用脸颊蹭了一下他的喉结,羞涩道:“谢谢你,苏哥哥,我真高兴。从小到大,我无数次期盼及笄之夜,只因我觉得那在我的人生里有里程碑式的含义。现在我不这样想了,这一辈子就是为了让我遇到你。其实我那夜会很伤心,不是因为没有高朋满座、没有鼓瑟吹笙,而是因为你让我伤心。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就最开心了。及笄只是一个形式,而你,才是我的梦。” “如梦一般的你,健康的在我身边,还送给我一整座天地的九重葛,我觉得……今生无憾了……” 叶凤泠眼波流转,全心依赖,嘤嘤埋首他怀中,无视他殷切渴盼的目光,闭眼害羞。 有些话,无需说尽,沉默就是她最好的回答。 叶凤泠总想,寻一个方方角角都合适、都满意的夫君。然上苍让她遇上他,叫他们走过万水千山、走过迢迢云水,她不想再纠结了,既然命运亲手送他到她面前,又叫两人羁绊日深,那她就要爽快地接住命运的馈赠,抛弃过往,迎接新生。 她再不是上一世窝囊、怯懦的苏北柳府外孙,也不是被亲妹家人卖了、苦痛惨死的无声无息叶三小姐,她是勇敢、坚毅、敢作敢为的京都城叶府三小姐,是一舞扬名、艳压群芳的“洛神”,是独一无二、仅此一枚的叶凤泠。 她,还是他的阿泠…… 天上星河埋葬着月光流动形成的洁白天马,一同埋葬着她的过往。缄默佛语,萦绕耳际——“念过往,孑然一身,无所依倚,处性不能自立。愿今生,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自得安住”,梦幻泡影已逝,她光明广大,酿发新的征程,栽植善之种、收获安之果…… 苏牧野剧烈地喘了一下,一下子勾住她的腰,就在他力气突然变大、似要折断少女曼曼窈窕时,苏牧野遽然抬头,手指按在她圆圆一点的腰窝,滚珠子样留下他的指痕。 此刻的她,实在美好,极为美、极为绮丽,还透着一股请君采撷的欲拒还休,简直要焚烧掉他从里到外的克制。 苏牧野眼睛亮极,哑着声:“阿泠……苏哥哥甚爱你,哥哥的魂都要被你勾没了……你能不能答应哥哥一个要求……” 他压着自己的真实想法,如拨动琴弦一般,与叶凤泠长颈厮磨,点着火、放着火、又扣着火、抑着火。不经意看到她昳丽的、动情的粉面樱唇,看她如花一般绽放,苏牧野身体顿时更僵,许多地方都愈发不受控制起来……然他还在控着,磨叶凤泠答应他的要求…… 芙蓉面、柳枝腰,颤颤而曳,她真是败给他了…… 叶凤泠微微仰面,雾蒙望去,“你说——” …… 片刻之后,叶凤泠拧起了眉,浑身上下,哪里还剩一丝情动,她心中沉甸甸,如压大石,抿着嘴不说话。而苏牧野,愈发柔声地说着他的计划和安排: ——苏牧野、谢静风明日要一起陪三皇子入南诏、吐蕃联军军营进行和谈…… 说着说着,苏牧野停住了声音,他预感到叶凤泠果然生了气,脸色淡下去、手松开他衣袍、眼睛暗暗垂敛,再不看一眼那些默默绽放的九重葛。 他本意想让叶凤泠放心,上次他随意练兵、以身试险惹她动怒,苏牧野这次不想重蹈覆辙,选择提前备案。 “……你放心,我们带的亲卫都是以一当十的矫健战士,王宇庭也去,还有影卫暗中保护,联军营外,压兵十万,联军不敢对我们下手。我有如此多的安排,我不会死的。信我,阿泠。” “上次联军将军亲赴我方军营,这次换我方去对方军营,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不可能因为我一个人更改,连三皇子都去,我没有理由不去……” “你别担心,我为你想好了,有——” 叶凤泠眸子紧缩,猛地将手抽走。 她弄明白了,什么补过生辰礼,什么剖析内心求爱,狗屁,就是想给她灌迷魂汤,让她同意他跟着三皇子去联军军营。 叶凤泠脸全黑,扭身要走。苏牧野早料她会炸毛,赶紧伸手抱她入怀。而叶凤泠也早就料到,转身就一手打到他前胸,浑身发抖:“你故意的是,我生辰那日因为试验什么胸口破铁牌跟我吵一架,今夜说给我补生辰礼,又跟我说你要去送死。你高风亮节、你舍生取义。我就小人之心、自私自利了。我告诉你,我不同意!你肯定不带我,我猜到了,哈!没事,我反正管不住你,我不管了!你去,你前脚去了,我马上就收拾东西走。你别想用那些影卫困住我!” “没有,没有。在我眼里,你从不是小人。”苏牧野抱着她哄她,低头亲她脸被她躲开。他径直道:“我知道你这是关心我,舍不得我。我高兴还来不及……但我确实不能带你,你当然不能自己走。我派洗砚送你去昆州好不好,把逐日送你骑。你等我几日,五日,不,三日好了。三日后,我就去找你……” 叶凤泠一听安排的如此周到,愈发气恨。睫毛上沾着泪,眼妆全花了,她丝毫不被他的糖衣炮弹所迷惑,推开他,抖着手指,极气:“呵呵,苏大世子又来这套,敢情全部都安排好了呀,送我去昆州!做你的春秋大梦。我告诉你,到了昆州我就跑,让你再也找不到我。你若逼急我,我就自毁容貌,或者去青楼把自己卖了,我……我让你后悔死!” 叶凤泠已经口不择言起来,她要气死了,被苏牧野这个混蛋气炸了。他的身体刚好一些,伤口都愈合了,他就又开始折腾。江湖名医都说,经此一病,他的武功跟从前相比,大打折扣,再也不是那个飒沓如流星、登峰造极的白衣魅影。 可他还是不管不顾,都敢亲自跑敌军军营里去了,叶凤泠满目冰霜,心痛欲死—— 她根本不理会苏牧野的哄,说什么都要赶紧回去,哪怕苏牧野低声下气求她再欣赏一会儿难得的月圆夜景,都不为所动。 苏牧野无奈,心知捅了个大篓子。叶凤泠板着脸,跑到逐日身后,跟他兜圈子,丝毫不给他近身的机会。逐日傻乎乎以为两人在跟它玩游戏,非常兴奋,四蹄乱飞,苏牧野担心伤到叶凤泠,不敢用强,只得同意回营。 他原本的想法,是先补及笄生辰,再求婚,继而解释明日去和谈,最后卿卿我我,做些不可描述之事,奈何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他真是……真是……憋得胸口疼……身体也不得劲…… 从马上下来,叶凤泠气冲冲低头往自己的小帐篷跑,早忘了把披风系好。 跑的太急,脚下趔趄,眼前一黑,叶凤泠眼看脸要摔去地上,斜里伸出一只手,扶住摇摇晃晃、哭哭啼啼的她。 四目相对,电光火花! 半夜在军营巡视的谢静风只看到一团朦胧着光晕的青影欲倒,身体早于意识地动了,旋即心口一缩,一张美轮美奂、妙目如波的仙姝丽容出现于眼前,美人面颊染糖浆般,烂灿如云霞,似惊似怒、似嗔似怨,生动又诱人的顿住,小声挤出一句“谢谢”,就如狡兔一样跑掉,只留一道烟尘在他胸口。 第561章 你奔赴我离开 第561章你奔赴我离开 谢静风立在夜风之中,浑身如遭雷击,这是他第一次相信了人间绝色四个字,他已经反应过来,那双熟悉的眼睛、熟稔的声音、还有并不见外的跑开,无一不昭示,那是叶三小姐,闺名唤作叶凤泠的叶伯爵府三房三小姐,也就是曾经轰动一时的“洛神”本尊。 他去年在十二卫当值,没去参加千秋宴,后来也没有刻意追风看“洛神册”,是以,他一直不曾见过叶凤泠真容、见她穿裙绾发的样子,而今,他终于见到了。 这一眼,过万年,三月醉清风,六月花开荼蘼,他沉进尘俗,在她跑开后,心里生出了空空荡荡的陌生感觉。 感觉如此突兀、如此猝不及防,几乎击碎他自生而来的冷静。思及叶凤泠脸上的羞怒,谢静风阵忧阵喜,这心情,仿似下了千年的雪,就要淹没尘世时,忽然照入一道明亮,那一刻,雪化了,世界重新恢复原本的明媚。 谢静风愣愣地立成一根棍子,望着苏牧野风一般闪过,追入小帐篷,都懒得向他宣誓主权,他无意识地垂下浓眉,玩味笑起来,“原来如此啊,难怪……” 难怪眼高于顶的苏牧野一反常态死缠烂打、难怪苏牧野看的那样紧,恨不能捂在怀里,自己跟她多说一句话,都要被瞪……谢静风抬头望去圆月,喃喃数语。 声音太低、说的太快,星月都不知晓他到底说了什么。 只知道,这一夜,许多人没有如常安然入睡,有人辗转凉塌、有人泪湿枕边、有人踱步半夜…… …… 翌日,苏牧野脸色极其不好看地按照计划,随三皇子那些人出营奔向联军军营。昨夜无论他如何委曲求全,叶凤泠始终不为所动,还在他要近身时,摸出了香粉。 苏牧野不想叫好不容易说开心里话的亲密关系更添冰霜,只得留她自己在小帐篷睡。这一夜,他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打着狐狸反惹一身骚,可叹他还以为能一把夯实两人关系,更进一步…… 睡不好、心情不好,脸上自然没精神,加上一早见到谢静风意气风发,苏牧野又想起来昨夜谢静风好巧不巧地等在叶凤泠小帐篷门口,他的脑袋更疼了。 苏牧野招来洗砚,低声吩咐,抬起头时,正同谢静风若有所思的目光相遇,他无比清楚地看到谢静风露出白牙咧开嘴笑了。 苏牧野在心里捏碎了一颗核桃。 谢静风:“世子不带柳涯么?贴身小厮难道不随侍左右?” 苏牧野马下洗砚眼皮一跳,这谢静风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叶三小姐那是一早故意不搭理自家公子,自己去请不理,连自家公子拉下脸去都被赶出了门……不然自家公子能一脸恨不得炸了军营的表情么。 谢静风继续浇油:“早起见柳涯眼底青黑,还以为是被世子斥责了呢。柳涯这种既会做饭脾气又好的小厮,真是不好找,若世子不想用柳涯,不如转让于我,我补给世子五个袅娜娉婷的美艳丫鬟。” 苏牧野冷笑:“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可惜纵然贼心歹祟,只要那宝贝自己不想跑,就没有用。” 谢静风叹了口气:“世子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我只知道,柳涯一早忙着给我下面条,因为心情不好,连我口重的习惯都忘了,愧疚之下,又做了几张炊饼补偿,等会儿路上要是休息,世子可以尝尝,味道真是不错。” 侧脸笼着自得,偏那口气又自怜,谢静风面上做作气息看的苏牧野如鲠在喉,脸色愈发难看——就算明知道对方故意刺激自己,苏牧野还是……一口血憋在喉咙里。 洗砚同样目瞪口呆,大约他从没见过自家公子忍耐成这个样子都不反击,震惊又隐有敬佩地望谢静风,同时满心恶意,想要不要告诉墨盏,看看找机会给谢静风挖点坑。 谢静风还待再刺激苏牧野,遥遥的,听到一道细弱极淡的声音在马后响起:“谢将军。” 扭过脸,士兵操练为背景,不多远的小帐篷帘子在风中荡着,青衣蓬发黄面的叶凤泠不动声色走到他们近前,扬目望来。 谢静风立即从马上下来,语气尽量轻松道:“什么事?” 叶凤泠微微一笑,伸出手,手心朝上,有些调皮:“一共九日,二两一日,十八两。麻烦谢将军先给我结次帐。” 谢静风失笑,又看到一个词语长了腿跳到眼前,“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不光不觉眼前人市侩恶俗,反而觉得有趣,这意思莫不是怕自己回不来,先把帐结清? 谢静风直接给出一锭二十两,豪气地让她不用找了,剩下的当作点菜,说他们和谈归来要吃辣炒黄牛肉。 叶凤泠不在意的笑着应下。 要完工钱,叶凤泠没有立刻转身离开,垂着头立在那里不动。谢静风感到自己的后背快被瞪出个洞,心想不能逼人太甚,便同叶凤泠道声保重,翻身上马,朝前面的三皇子跑去。 叶凤泠垂着手,捏紧衣袖口,感觉到眼前地上覆盖一层黑影。 风不咸不淡地吹着,太阳暖意融融,黑影和她,置气一般,谁也不动、谁也不说话。 苏牧野抿紧唇,眉心沉沉,把他的腰上系着的花绦和香囊显露到叶凤泠眼睛落点范围内。 叶凤泠眼中光刀子似的剜了那两样一眼,冷哼一声,扭身就要走,走了一步却再走不动,人被在后腰处捏住。 苏牧野低笑出声,贴到叶凤泠身后。 洗砚无表情地低着眼,专心致志地盯着地上的小草端详研究草叶脉络。 苏牧野勾着她腰带,轻声笑:“还生气?你给别人做面条不给我做,我都没说什么,还不够下脸么?” 叶凤泠其实心里窝着一大团火,因为她知道苏牧野这人一旦决定做什么,鲜少改变。能让他提前告诉她,已经是他的极大改变。他那些臭毛病就从来没消失过,他刚愎自用到极限了。 到此刻,他去联军军营已是板上钉钉,不可能更改了。 但是男女之间你来我往,岂能一味随他节奏? 她正在心里搅动一池江水,身后苏牧野还在持之以恒“破冰”,“……我走后,你若不想去昆州,就在此处等我。每日不要光睡觉,也要晒晒太阳,要是想吃什么,就叫洗砚去给你买。实在无聊,帮我遛遛逐日,它最近吃的太好,肚子有以前两个大……我会保重自己的,你莫担心,安心等我回来,乖。” 许多时候明明告诫自己要心硬如铁,知道他的手段,唯恐上道儿,但越来越多的时候,明知道他故意,明知道他利用自己心软,自己还是不由自主地跳进他的“埋伏圈”。 叶凤泠咬唇,懊恼自己怎么硬是找个借口来看他一眼,更怨恨苏牧野摸透她吃软不吃硬,又开始甜言软语轰炸了。 她扭身拍开他的手,跳出了两步远。苏牧野眼神微变,见她人站的远远的,眼波飞斜,似气似怨,还有一抹娇嗔撩拨:“少摇尾巴,谁要担心你?我再不理你了!我要去昆州,你走了我就走。” 口上说着“我再不理你”,但她眼波撩人,口是心非,似是而非地诱着他。 苏牧野胸口立即热了起来,心狂跳起来,她又笑了,勾他心动的笑,欲休还迎的笑……苏牧野心酥的不能自已……迫不及待追上去。 叶凤泠人却已经往回跑了,同时三皇子打马来催。苏牧野眼神遽然变化,觉得身体某处不得劲,面上露出几分狼狈色,自己的伤真是好的差不多了,光是看她笑都忍耐不住了…… 他脸色不好,坐回马上,出发向前。待途中休息,墨盏送上食盒,打开里面是一排排精致的点心和甜糯香糕,苏牧野面色才温和了起来。他整顿好心情,全身心投入到和谈中。 自然要捋顺叶凤泠炸毛,但不急在此刻,只要把和谈摆平,他剩下的时间都是她的。 …… 目送苏牧野离开后,叶凤泠回到小帐篷,开始打包行李。她把从苏牧野营帐里顺出来的金丝软甲洗干净套到自己身上,又用针线缝自墨盏那里借来的五十两银票到腰带里,数数钱袋里的碎银,大概四十多两,嗯,差不多够了。 收拾妥当,叶凤泠把洗砚叫来,道,苏牧野不是安排她去昆州么,她现在要走。 洗砚一个头两个大,自家公子想送叶凤泠去昆州不假,可是昨夜俩人谈到地动山摇,公子滚完“钉板”,刚在马上专门告诉他,不送叶三小姐走了。 这……这怎么俩人就像非得跟对方较劲一样,一个往东、一个往西,片刻不让他休息。 主子发话,小仆不敢不从。洗砚内心郁卒,面上手脚不停安排马匹、扈从,只因公子没说不让叶三小姐去昆州的话,不送的意思是不主动送,不让去是说去也不能去。那叶三小姐最后发狠话告诉公子要去昆州,而公子已经全然不记得前一刻吩咐他不送的话,一脸春情荡漾。 洗砚“哎”“哎”数声。 第562章 联军军营一夜游 第562章联军军营一夜游 暂不提叶凤泠骑上逐日,在洗砚纠集的数十个骑兵扈从保护下,招摇又威风地踏上去昆州之路。 苏牧野和三皇子一众人进入联军军营时,正逢晚间准备开饭,军营里一片热火朝天,国朝的使者们用挑剔的目光打量联军军营,看到军营配置,心里俱是提起一口气。这南诏和吐蕃对待士兵未免过于随便,兵营里拥挤凌乱、厨房更是蚊蝇乱飞,便是军中刀枪、铠甲、战马配备,也都十分不怕被看到的摆在表面,把那等霍乱不死的贼心表现的立体又全面。 但看到联军里的几位将军时,国朝的使者们神色纷纷严肃起来,劝丰佑、轮珠、曲礼,这些赫赫有名、享誉几国的大将都在此处,不由得让人心里更不安。 苏牧野、谢静风、王宇庭都很镇定,三皇子则有些激动,他第一次来到敌军军营,不免新奇。他回头看苏牧野幽黑眯起的双眼,心里一顿,努力平复心境。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既然已经准备和谈,自然态度要随和、姿态要有礼。将士列队、鼓声敲响,喧天震动下,金贵雍容三皇子先行,在前引路,身后跟着苏牧野、谢静风,再之后便是联军的几位大将军。 当夜为迎国朝使者团,联军军营觥筹交错可通宵达旦。 宴席上酒肉丰盛,为表示款待之意,联军军营还请来了许多妓人,陪伴国朝使者。苏牧野刻意显示他的清贵傲气,用眼神逼退欲近身的妓人们,让他本就不算平易近人的气场变得愈发生灵涂炭。他不勉强自己,不代表不去勉强别人。 在谢静风、王宇庭和劝丰佑、轮珠喝的面红耳赤时,苏牧野到边上,礼貌性地喝下一杯酒,抓住机会提醒:“二位仁兄若能喝倒这几位大将,从他们嘴里问清楚联军下一步打算,咱们的和谈大概能更顺利。” 谢静风、王宇庭眼里朝他飞刀子,这人自己不喝就算了,还怂恿、软逼他们喝,好坏。 二人嗤笑,随意摆手,哄走讨人厌的苏牧野,鄙夷苏牧野耍心眼。但他们了解苏牧野算是身上有伤,不可多喝,兼二人都想尽快结束和谈,便抱着酒坛子晃悠悠站起来,对视一眼,振臂招呼,拉上三皇子和喝的东倒西歪的随行属官们,一起找联军大将喝酒。 苏牧野转一圈,没有回酒席入座,转身走出宴席,来到军营里。他找到随行而来的国朝士兵,叫出一队,带到避人处。 这队士兵,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他收服的愿意为国朝上战场的那群俘虏兵中的部分。俘虏兵在独龙涧一役上,趁乱穿回南诏兵和吐蕃兵铠甲,用本国语言喊话扰乱军心。独龙涧战役结束时,他们又换回了国朝士兵战袍、铠甲。 在苏牧野伤重回军营前,安南边防军将领认为他们再次倒戈变节,将他们跟新俘虏们关在了一起。苏牧野回归后,亲自写出一份名单,叫洗砚挨个从战俘营领了出来。 现在站在苏牧野眼前的,是一批想回自己国家,不留在国朝的。苏牧野给他们每人一张百两银票,告诉他们趁回到联军兵营之际,要么买通管理兵籍的事务官,说伺机叛逃回来,要么乘夜出联军军营,自回国内。 除这批想回自己国家的俘虏兵外,那些还留在安南边防军军营里、为苏牧野效过力的俘虏兵们,苏牧野准备在回京都时带回去,总要给那些信任过他的人相应的尊重和回报。 处置完俘虏兵的事,苏牧野在联军军营里闲闲赏月,他心情怪异地看着不伦不类的联军军营。确如王宇庭所言,联军做足再战准备,粮草、弓箭、马匹、战车,甚至火雷,都色色准备齐全,而且丝毫不避讳被他们这群来和谈的使者看到,足见其心里多有底气。但若说不想和谈,也不全然。 只能说明,西北战局形势岌岌可危,叶维阳不光给番波斯国带去极大压力,间接给联军都带来了压力。苏牧野低头微笑,笑中带怅:自己要走的路,着实还很漫长呐。 不提在西南立下的所谓战功要被谢静风分去一部分,就是辅佐三皇子的贡献,也要叫谢静风讨走一杯羹。回到大面上,西南、西北两场边境攻防战争,最终必将是西北之功甚于西南之功,就算事实确实如此,他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 再思及他杀陆时翀今上知、陆时翀杀路峰没有留下证据……路峰、陆时翀两人之死,搞不好就会变成今上和苏家在给自己论功行赏时的拉锯“暗雷”,苏牧野心里的不满更浓几分。 他甚至忍不住想:自己操心操力到底为了什么?就算自己什么都不做,照样可以逍遥度过一生。 但他转念想到京都城局势、想到储君位,不由的会心一笑:他不好过,宫里的皇室也不好过。嫡长子被废,嫡次子脑子转不过筋,嫡幼子年幼心软,唔,储君位还真是个麻烦事了。 不立,朝里国内人心惶惶,立,势必掀起新一场风波。 自己的皇舅舅看来又有的忙了。 世间的烦恼消除多是对比而来,若是有人比自己更不舒服,那心里也便好受多了,可以想着:我不舒服,那些地位高高在上的人比我还不舒服,我的不舒服,相对而言,似乎还更舒服些。 苏牧野亦是常人,心情回转,埋头思索起另外一桩事,洛阳蒋府动向。他来西南伊始,蒋斯倾曾来信一封,嘱咐他许多细节碎语,殷殷师长如在眼前。但苏牧野也知道,蒋家大公子自从进京都城后就没有离开回洛阳,蒋若若早搬出苏府,回蒋府同蒋家大公子同住。 数日前,二皇子来信告诉苏牧野,宫里传出今上有意为三皇子赐婚,主角便是三皇子和蒋若若。 所以,蒋斯倾是见先太子大厦已倾,又押宝到了三皇子身上? 其实,哪里是蒋斯倾押宝,分明是蒋斯倾要为蒋家于国朝行事寻找新的宿主。关于先太子如何跟萨瓦克勾结上,二皇子和苏牧野都心知肚明,蒋斯倾便是那中间的桥梁。大概对于萨瓦克而言,先太子的重要性都比不过蒋斯倾,因为太子会换,而蒋府、蒋斯倾可是常年屹立不倒。 可惜,这次拔掉先太子一脉势力,不能打击到蒋府。蒋斯倾反应奇快,早早手书给今上,递交投名状,表示想嫁蒋若若给三皇子,也就是变相表态愿意支持三皇子,换取今上宽怀原谅。这便是资深能臣的权谋之术了,永远能赶在浪头之前调转船头。 不过,苏牧野也不过分担忧,他摸着下巴,对月笑吟:“老师你说,你过早放弃怀信,到底是对是错呢?” …… 其余几人对苏牧野懒散赏月不甚注意,主要是他们没空没闲心,光是灌倒联军的几位大将军,就差点儿没把他们自己喝死过去。第二日一大早,谢静风扶着王宇庭,眉目深皱来找苏牧野。他们的酒劲还没下去,脸全都红扑扑如关公。他们算是酒量好、身体好、意志力强悍的,三皇子以及其余属官,干脆还没醒过来,就是那些联军大将军,也都在呼呼大睡着。 只有苏牧野,喝着南诏米花粥、吃着吐蕃酥油茶,享受着精致早茶时光,津津有味、面色清朗。 谢静风脸色阴沉,在苏牧野帐中坐着,自己给自己按摩头顶穴位:“喝倒的劝丰佑嘴倒是牢,什么都不说。轮珠、曲礼,也是。但是曲礼的一个亲卫不小心说漏了嘴——我怀疑联军根本不是真心想谈判,而是拖住我国朝西南大军。他们应该在准备一场大战……只是时机未到,需要时间。而且总觉得好像不是针对安南边防军……” 王宇庭赞同,眉头蹙起:“我们过来一路,军营里的士兵根本不在意,似乎不怕我们偷窥到他们的军备情况,显然是不准备跟咱们打的。” 苏牧野若有所思,手指扣击桌案,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他暗道,原来自己从前包括昨夜都想错了,这联军不是等西北之战结束,也不是怕叶维阳的安西边防军,他们……原来如此! 他飞快地抬起睫羽,用黝黑如墨滴的眼珠紧盯两人,问道:“你们现在感觉如何,若叫你们即刻上马,能不能跑得动?” 谢静风、王宇庭震悚。 不过一刻钟,联军军营的静寂便被打破,原本醉的爬不起来的国朝使者们,心急火燎登上战马,带着来时的士兵们,逃命一般往军营外跑。因为领头俊如天人的苏姓使者牵着的一匹马上坐着醉眼惺忪劝丰佑,联军守门士兵莫名其妙,不敢阻拦,眼睁睁看他们绝尘而去。士兵们四下摸不清状况,慌慌张张去找其余大将军。 可两将怎么叫都叫不醒,联军军营陷入无措,无奈等待下去。 如此,所谓赴联军军营三日的和谈计划,仅用一夜便结束了。回到国朝大军内,苏牧野、谢静风和王宇庭齐齐松气放心。他们身后,三皇子、和谈使者、属官们还在呼呼大睡着,被从绑着的马上卸了下来,放入车中。而劝丰佑,则被苏牧野喂闻叶凤泠见效快、效果佳的红尘睡,陷入昏迷和醉酒的双重魔幻梦境,无法醒来。 为保险,轮珠、曲礼也被喂闻红尘睡,若非清醒人数有限,只能带出来一名敌军大将军,搞不好,联军高层将领要被他们一锅端了。 这得庆幸是苏牧野急转直下的刁钻想法,根本出乎联军预料,在联军那里,国朝使者团至少得待一两日,不可能不进入和谈环节就跑路的,是以大家都不担心,连带着第一场接风酒喝的随心所欲了些。 到此刻,谢静风、王宇庭还没弄明白苏牧野此举原因,苏牧野只解释时间来不及讲清楚,大家先跑出联军军营,一切后面再说。 他们还以为苏牧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蛛丝马迹”,莫不是联军要把他们暗中捉了扣下?怀着对苏牧野的信任,他们强撑疼痛大脑,拿命跑马。谁知,抵达安南边防军安全的怀抱后,苏牧野又不急了。 只见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公子,广袖裳、长罗袍,衣袂上许多系着的带子被风吹起,在风中灵动流云,笑得恣意神飞,吩咐大军就地整顿,做好进攻准备。 进攻准备?什么? 第563章 反正她就是不听话! 第563章反正她就是不听话! 谢静风没忍住爆了粗口:“……擦,你想干嘛,能不能一次说明白?”若不是实在顾忌苏牧野身上流着皇家血,谢静风头疼到已经想暗杀苏牧野泄私愤了。 苏牧野清爽一笑,“没错,我要打联军,就是现在,趁着几个大将都醒不过来的时候,把联军军营踏平。他们不想和谈,咱们也不等了,先歼灭,剩下的再说。要和谈,让南诏和吐蕃皇室派皇子来。” 谢静风难得认真思考起来苏牧野过于突然的急拐弯攻打计划,苏牧野敢说出打联军,绝不会是无的放矢,只能说明苏牧野发现了什么,但他不想说。在对待南诏和吐蕃的态度上,谢静风和苏牧野大方向是一致的,只不过他们所属阵营略有不同,且在暗中角逐分享战功,难免呛火。 可这些不足以成为谢静风把个人感情矛盾放置于国仇家恨上的原因,既然联军不想真心和谈,他们还等什么,早打晚打都要打,现在打就是最好的时机! 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朋友,但也不一定是敌人,很多时候,是可以合作的。 谢静风慢慢地“嗯”了一声,“可是朝廷给咱们的旨意是和谈,非攻打……若是朝廷怪罪……”太子虽然倒了,主和派那群老家伙还坚挺着呢,瞪大眼睛等着看他们和谈的结果……他们从联军军营里转一圈回来,没和谈,还继续打仗,似乎过于不把圣旨当回事。 苏牧野眉骨微动,“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谢将军比我在军中时间长,这个道理想必比我领会的要深刻。就是三皇子那里……呵呵。” 那个睡得打鼾的白嫩皇子,实在好糊弄…… 二人狼狈为奸……不,一拍即合。说干就干,立即开始调兵遣将。 因为来时担心联军耍诡计,十万大军带足装备和弓箭,甚至连粮草车都紧紧跟在后面。一声号令下去,如倾巢出动的蜂蚁,安南边防军高声呐喊,朝联军大本营涌去。 联军大本营的士兵们完全懵了,怎么回事,那些国朝使者团不是跑走了么,怎么国朝士兵又回来了啊!最关键的是,劝丰佑大将军走了、轮珠、曲礼……怎么叫都叫不醒…… 仓皇披甲上阵的联军士兵溃败成定局,区区半日,安南边防军便没废很大功夫拿下了联军大本营,轮珠、曲礼昏迷着,成了俘虏,跟劝丰佑分别关好,还给套上了手脚镣铐。联军那些军备物资被苏牧野吩咐,一个不落,全部打包打走。 这一举趁联军大将无意识、联军军心涣散生擒两国大将的战役,如雨后春笋生长那般快速传递波送,引发包括国朝、南诏、吐蕃三国从宫廷到民间的极大震动,此是后话。 苏牧野在回安南边防军军营路上已经动笔写战事条疏了,他摊开两份纸张,一张以安南边防军参军自居,一张以神机营执掌者身份,分别写明停止和谈、转为歼灭的理由。 在他笔走游龙之际,谢静风同样没闲着,他写完给今上的奏章后,给王太师写了一封密信,上书:苏牧野此人,心机极深,难以把握,此次远赴安南边防军绝非仅限参军一职,似十分关注西北战事。另,叶伯爵府三房嫡次女三小姐疑在西南,不知是否……谢静风写到此处,突然顿笔。 他清楚,只要他把叶凤泠也在西南的消息告诉京都,势必引起王太师等许多世家注意。叶凤泠是叶维阳嫡亲侄女,且同叶维阳之妻王夫人关系亲密,这个时候出现在苏牧野身边,出现在西南,可真是大消息,加上王夫人就是王太师亲女……他想,若是自己运用得益,也许,利用世家间错综复杂关系为自己谋得一门满意的亲事不算太难。相对而言,在苏牧野来西南之后,今上一定更希望他谢静风娶到叶凤泠。 除今上外,许多世家一定也不乐意看到叶苏再次联姻,娶到叶凤泠,就是打通一条通向叶维阳的路…… 想通这一点,谢静风手中的笔顿了又顿,他想到了昨日早间叶凤泠站在军营门口目送他们离开的目光,那样目光从来围绕的只是一个人,代表着什么意思……如果他真的掐断她的这份希冀……谢静风想了又想,思了又思,长出口气,使劲拍了下还在隐痛的额头,咒骂一句,终究没有写完这张纸,无力地抓起密信,碎成风尘,再度措辞重写,略去叶凤泠这一段…… 谢静风想到的事,苏牧野其实也想到了。他写完给今上的两封信,再次铺平纸张,给宫里皇太后、宫外苏老夫人和长乐长公主分别写了一封信,翻来覆去就是一件事,即刻争分夺秒拿到他和叶凤泠的赐婚圣旨,哪怕用偷的,都要盖上那枚临时玉玺。 给三位女性长辈写完信,他的写信大业还没完。苏牧野又给自己的舅父南平王、叔父苏辞各写了一封信。 写给南平王的信里极尽溢美之词,最后恳请舅父帮忙插手一下自己的婚事,在京都舆论上搅合搅合,作为回报,他告诉南平王一个信息,昆州藩王在侧面打听冯茂行的婚事。反正昆州藩王当初在前一代皇位继承人上,是南平王的支持者,这个时候给南平王一个信号也算是一个善意提醒。无论南平王和昆州藩王私底下有没有联系,太子刚倒,最好夹起尾巴。 至于给苏辞的信,相对最简单,只有一件事,便是苏九歌的婚事问题。苏牧野同样把昆州藩王听说的“小道绯闻”告诉了自家二叔,叫二叔有个心理准备,以防被自家闺女突然的情动吓一跳。 冯茂行的德性,苏牧野最清楚,听到昆州藩王那样问,苏牧野立刻通过神机影卫了解了一番自己堂妹的最近情况,得知冯茂行头顶沉寂多年的红鸾星正在快乐翻滚……撩动了自己的女神芳心,至于绯闻,实乃冯茂行为推动两人婚事拨打的“小九九”,如果不是叶夫人花费大把银子狠压着、冯茂行不想气到未来丈母娘,可能现在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 所有信都写完,他们也回到了军营。然后,苏牧野裂了……叶凤泠竟然真的走了……他当时被叶凤泠那一眼勾的忘了再多叮嘱洗砚一句,就这么被叶凤泠钻了“脑筋十年不打结一次”的洗砚的空子。 立在小帐篷门口,望着收拾的干干净净、却明显卷走了所有值钱细软的景象,苏牧野因歼灭敌军而起的意气风发全部化成气泡,一戳,碎了…… …… 苏牧野他们突然调转态度,攻打联军,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叶凤泠和洗砚自然一样。他们走在去昆州的路上,气氛平和。洗砚猜想,这是叶三小姐自己提出的去昆州,且跟自家公子“打情骂俏”,是的,在洗砚看来,这两位主子就是如此恶趣味,翻来覆去用吵架来加深感情,彰显彼此在对方心中地位,好恶俗! 既然如此,那叶三小姐大抵是会安分消停的,洗砚难得的有兴致跟叶凤泠不带心理包袱的聊天。 没聊几句,叶凤泠话锋一转,问起了洗砚最不想提的一个话题,京都诸人对叶三小姐住在慈宁宫的看法和反应。洗砚心一咯噔,心想自己又踩坑了。 他斟酌着话语,道:“别的我不太清楚,苏府里的几个主子都是清楚的,至于叶伯爵府,大概王夫人了解真相,其他人……呵呵……” 叶凤泠秀美的眉眼垂落,“也就是宜秀居里的人也不知道了?你们就让她们为我担心了这么久?” 宜秀居里有两人,月麟和柔兆。 洗砚挠头,吭哧半天,方道:“柔兆……也知道。您离开京都后,公子曾想过派柔兆出京去西北,但想到墨盏,呵呵,您也知道,最后是公子亲自去了。” 柔兆应该不会告诉月麟的,这事是绝密。洗砚难得的沉默了下去。 叶凤泠瞟他一眼,再度垂下眼睑。她在军营里旁敲侧击问过苏牧野,洗砚为何突然不再找月麟说话了,苏牧野自然不会就这种私事问洗砚,在他看来,洗砚亦仆亦友,公事上受他压迫和提点正常,私事上,洗砚不说,他绝不会问。 可他也答应过叶凤泠想办法问出实情。当时苏牧野回想了一番洗砚态度变化前后,猜测也许是洗砚家中父母在洗砚婚事上有安排,或者是洗砚在功成名就前不想成家。他的想法都是从男子角度想的,叶凤泠听完嗤笑。 此刻,她垂下的目中掠起森然寒意,第一个念头,便是她要看看能否套出洗砚心里话。而让一个常年靠揣测主子意图活着的人说心里话,最好的法子就是下一剂猛药。不能让他觉出这是圈套……又要让其以为自己心无城府。 叶凤泠在心里向月麟道歉,自己不告而别,月麟一定既担心又伤心,作为赔礼,勘清洗砚心意好了。 第564章 什么都没说,什么都说了 第564章什么都没说,什么都说了 心里主意一定,叶凤泠言笑晏晏,聊起了她在苏北过的青葱时光,时光里有紫苏、有月麟。说到月麟,叶凤泠忽而扶额。 洗砚心头一跳,没忍住,追问叶凤泠因何变色。 便听叶凤泠哀哀而道:“说来不怕你笑话,我是个没用的主子。我的丫鬟,我却做不了主。” “为何这么讲?” “月麟其实不算柳府人,她是我大舅母从胡家带来的。在派来给我当丫鬟前,她常年吃不好穿不好,还要受欺负。最可恨的是,我的大舅母把她送来给我,却没有一并将月麟的卖身契给我。”叶凤泠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瞄洗砚。 洗砚发怔,也就是说月麟的身家性命其实被攥在那位柳府大夫人手里…… “这也就算了。你不知我真正担心的是什么。月麟还有个亲哥哥,在胡府的庄子上帮工,她的哥哥早年犯过错事,说过把月麟赔给胡府大公子的话。她哥哥和胡府不提了,但是月麟却记在心里。她和我说过,若是在她出嫁前,她哥哥或胡府派人来说亲,她便是粉身碎骨毁了身上的亲事,也要成全她哥哥的诺言。” 叶凤泠面上忧愁,心中则在想看你洗砚要怎么回答。 你若真的无所谓,那我便再不撮合你和月麟,反而将来还要给月麟找一位比你好一千一万倍的得意夫君;你若流露情意…… 洗砚脑子空白一片,他想起月麟对待自己亲事不太热络的样子,难道是因为这层原因……洗砚觉得心酸又心疼。 他默默垂下眼睛,闷声问叶凤泠:“你是她主子,你不为她着急吗?她那样事事以你为先,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为你付出,你不能不管她。” “胡府不是被抄家了么,那月麟的哥哥岂不是也成罪奴了!不行,若是不管,月麟知道的时候,很可能她的哥哥已经没了……”都愿意为了哥哥去当赔还物品了,得多看重哥哥啊! 洗砚自言自语,神色渐变,被抄家的主子和仆从,在狱中待遇天差地别,主子还可能留口气,仆从要么立即被问罪流放,要么就是活活被折磨死。 他在马上急得团团转,恨不能肋下插双翅,飞去苏北府把月麟的哥哥提出来。 叶凤泠看清洗砚担忧不是作假,心里奇怪的念头一闪而逝,按理说月麟身份配洗砚,也算够得上,以前她不和苏牧野在一块不算,若是以后她嫁给苏牧野,娶她的贴身丫鬟,怎么说洗砚家应该不至于看不上。 洗砚心里一定有别的疙瘩! 叶凤泠语气微变,换了路子,“洗砚你如此为月麟的事上心,为何要冷落月麟?你不知道月麟会伤心吗?还是说你只想玩弄不想有结果?” 洗砚怔了一下后,面颊微红:…… 好一会儿后,他弱弱问:“伤心?”他以为她不清楚自己的心意来着…… 叶凤泠横眉,叉着小腰,气势汹汹:“当然!我的月麟是那种为自己的事伤心也不会表现出来的人。你可知,在我离开京都前,月麟已经好久不给自己裁衣裙了,她还日日不停洗涮,唯恐自己闲下来,不是伤心是什么!” 越说越来劲儿,叶凤泠一通发泄,眼看着洗砚面颊红晕愈发浓重,额头都生了汗,她才停下:“……所以你说,你到底为何突然变了态度。难道真是你家父母给你另外寻了亲事?你告诉我,我回去立刻给月麟找别人。你找的那个苏府什么木匠,我可看不上!就是将来她哥哥叫她回苏北,也跟你没甚关系!” 洗砚慌了,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那个跟我爹娘没干系,他们挺喜欢月麟的……就是……就是……” 叶凤泠明眸闪了闪,似笑非笑,挺喜欢月麟,好啊,她的月麟什么时候见过洗砚的父母了? 洗砚觑叶凤泠表情,意识到说漏了嘴,捂住脸,小声解释:“……不是您想的那样,月麟没见我爹娘,是……我爹娘在您带月麟进宫时偷偷在宫门口瞄了一眼……” 洗砚家早就搬出了苏国公府,自己在京都城有宅子有地,只有洗砚还在苏牧野身边做事。听洗砚念叨过月麟,苏老翁夫妇自作主张守到宫门口,等候叶三小姐车驾。苏老翁以前在老苏国公身前做事,在京都三教九流里人脉路子颇多,打听世家里的小事,顺手拈来。 看过月麟,老两口回来商量一番,觉得挺好,便催着洗砚去提亲,然后便是洗砚试探月麟心意…… 叶凤泠回忆了一下,想到那几次进宫,感慨苏家真是从上到下搞情报工作一把好手:“所以呢,你为什么不提亲?” 洗砚内心哀嚎,他已经反应过来,暗忖叶三小姐打兔子似的,刨个坑放点饵,一次搂一把,次次不搂空,他已经分辨不清关于月麟的那些过往哪个真哪个假了,还是回答好眼前的问题先保命算了。 耷拉下肩膀,洗砚有气无力道:“叶三小姐也看到我的差事了,那就是把脑袋挂箭头的命,风里来雨里去,哪里需要哪里搬。月麟说过她想过踏踏实实的日子,我给不了她那份踏实……与其让她日日为我担惊受怕,还不如找个老实本分的嫁了呢。”他的爹娘生了他,没法选择他的差事,他却可以为她规避掉这个风险。 叶凤泠十分意外,怔住,再次看向洗砚的眼神多了点什么。她笑笑,没有继续向下问,却在临近昆州城门时,突然告诉洗砚,月麟是自由身,且她哥哥说用她赔胡府大公子的事是假的,但她哥哥大概率也受到了胡府牵连。 说完,她还朝洗砚,眨眨眼,一副我只能帮你到这里的样子。 洗砚:…… 叶三小姐好似什么都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 七月的西南,日头酷烈,草叶被晒的打了卷儿,他们一行人在官道边的茶摊歇脚。叶凤泠漫不经心扫过路边或蹲或躺的乞丐们,目光凝滞。 她忽而掩口,不好意思地说要去方便一下,同时在起身时,哎呦一声自己把自己绊倒在地,闹出不小的动静。 那边洗砚不知跑到何处给神机影卫传信儿,护卫们见叶凤泠拍拍膝盖皮实地咧嘴笑,不以为意。 叶凤泠绕去茶摊背后,等片刻,就见路边一乞丐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一跛一跛走到她近前。 她心头巨跳,低声:“你怎么在这里?” 乞丐撩起乱发,露出熟悉笑脸,“啊哈,你果然在此,我还说要进城去寻你!” 这乞丐不是别人,却是应该在安西都护府里为叶维阳效力的赵向前。赵向前告诉叶凤泠,他放出去给神机影卫传信的小隼被叶维阳亲卫捉到了。思及一旦被查到他身上,极大可能要叫叶维阳判定为奸细,连夜收拾细软逃了出来。 无处可去,赵向前只得向南走,他想的很透彻,要抱大腿就要抱最粗最壮的。听说苏牧野受重伤,他还犹豫着,待听说苏牧野又回到安南边防军了,他继续向南而来。直接联系上苏牧野,困难有些大,但找到叶三小姐,不跟抱上苏牧野这条大腿是一个意思么? 若说他为何没有利用神机影卫给苏牧野报信,实在是他的细软在出西北不久就被马匪抢了,这条命都是捡回来的,没钱没东西没隼,他根本联系不上神机影卫。万般无奈,他想到叶凤泠说过向南来昆州,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自己来昆州等好了。 是死是活,交给老天。 见到叶凤泠的这一刻,他高兴的手舞足蹈,迭声叫叶凤泠赶紧给他点吃的,饿死他了。 叶凤泠听闻,眼珠儿一转,告诉赵向前,他得先想办法帮她甩开这伙人,然后她就请他吃大餐。 赵向前痛快答应。 在洗砚没有回到茶摊时,那些蹲在路边的乞丐群忽然发了疯一般涌入茶摊,制造混乱,叶凤泠则趁乱跟着赵向前浑水摸鱼朝昆州城城门跑去。 望着远远被甩在身后的护卫扈从,赵向前不利索的腿脚尽量跟上轻盈的叶凤泠,问她那群人是谁? 叶凤泠头也不回,微微侧脸朝他盈盈笑开:“安南边防军啊,苏牧野的手下。洗砚你听说过,恰好不在,要不然咱们还不一定跑的这么顺利呢。” 赵向前:……他就是要找苏牧野啊,老天,让他回去成不成! 答案肯定是不成,因为叶凤泠这条“苏牧野大腿”之上的“胳膊”不同意。 叶凤泠进城第一件事,进成衣店买了两身男装,再找个客栈,开两间房,洗干净两人。 待焕然一新的二人再次出现,全部大变样,就是洗砚站到眼前,都认不出叶凤泠。 叶凤泠在成衣店里发现了时人为装潢头发和面容而做出来的假发套和假胡子,甚至连喉结都有,她大喜过望,全部买下来。 赵向前看着她,哈哈大笑。叶凤泠头上是长长束发、脸上一圈小胡子,喉咙上的喉结惟妙惟肖,乍一看真的看不出她是个女子。若说以前的柳涯是若雌若雄,现在的柳涯便是雌雄难辨。 第565章 再见白灵白奇 第565章再见白灵白奇 七月十五,晚,天降暴雨,浇涮西南大地。 大雨磅礴敲窗,铿锵有力,叶凤泠坐在昆州城北的客栈屋中,低着头练字。她许久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了。忽然,门被敲响。 叶凤泠落在宣纸上的笔尖一顿,是出门的赵向前回来了。 他们两人在这间客栈已经住了三日,白日里,赵向前按照叶凤泠所言去昆州藩王府门口蹲点盯梢,只为一个人,蒋奉奉。 入昆州第一日叶凤泠就走了一趟白府,找白奇打听白灵的事。白府里气氛萧索,因为白灵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白老爷夫妇悲痛欲绝,他们都觉得白灵一定已经凶多吉少了。只有白奇,还在坚持派人出去找。见到叶凤泠的第一眼,白奇没认出她来。叶凤泠开口说话,吓了白奇一大跳。 白奇告诉叶凤泠,白灵失踪后,他也怀疑过蒋奉奉,连续两个月叫人盯着蒋奉奉,但蒋奉奉轻易不离开藩王府,就算出藩王府,只会去两个地方,一个药铺,一个驿站。药铺是为藩王抓药,驿站是寄送家信。就是去这两个地方,次数也有限。 白家在昆州,算是地头蛇,哪怕被藩王府压制多年,依旧有些势力。白奇亲自去药铺和驿站摸查过,都没问题,药铺、驿站掌柜的还认识白家人,不可能白灵去了他们不认识。 白奇的寻找陷入绝境。 叶凤泠听过后让白奇不要心急,继续寻找的同时等她消息。 赵向前进门抱怨大雨来的突然,看到桌上叶凤泠练的字,眼神一亮,称赞叶凤泠字迹遒劲有力,看来是下过大功夫的。 叶凤泠笑笑不答,亲手为赵向前倒一盏热茶,捧去他眼前。 赵向前坐下后,也不客气,啜一口温热,觉得浑身暖起来后,神色慢慢有了变化,他压低声音道:“你猜的不错,那名为蒋奉奉的公子哥是个很谨慎的人。今日大雨,我原本已经准备走了,他忽然坐马车出门。我走走停停、紧赶慢赶才追上,虽然他还是去药铺,但是还是让我发现了问题。” “按理说,大雨天应该快去快回。但他的马车却停在半路一条街拐角半天,车上下来一个小厮钻进路边一家食肆。马车去过药铺回府时又绕到了这条街,等在食肆门口,小厮从食肆出来时手上提着一个食盒。” 叶凤泠面无表情听着,眼睛却越来越亮。 赵向前一脸得意道:“发现了没,那家食肆有问题,而且我猜若是按你所说,蒋奉奉不会不亲自见白家小姐的话,那个跳下车的小厮多半可能就是蒋奉奉。我没见过蒋奉奉,但小厮身手矫健,健步如飞,大雨中我根本看不清脸。” 有那么一刻,叶凤泠全想明白了。难怪蒋奉奉始终淡定,难怪蒋奉奉不用出藩王府去别的地方,因为他知道白灵下落。 那么,只要盯紧蒋奉奉,一定可以顺腾摸瓜找到白灵。在之前,也许那个食肆能找到一些线索。 哪怕大雨,叶凤泠也不想等了。她内心不安的感觉很强烈,白灵性子又烈又急,被捉走两个多月,身心一定遭受到了巨大打击,越早救出她越好。 赵向前哎哎呦呦不断声,他是真的不想出去了,大雨又潮又湿,他那条断过的腿,骨头缝里钻着寒气,又酸又胀。叶凤泠走到一半突然回头,翻出一个小香盒递给赵向前,笑道:“你回屋歇会儿,点上这个,对你的风湿骨痛有用。我叫店家给你准备了鸡汤泡饭和糯米血肠,你自己吃点。不用跟我出去,等我消息即可。” 赵向前刚要拒绝,被叶凤泠用力推回了房间,只见她大眼睛闪闪亮着光朝他眨了下,不必言说的默契和温柔一闪而过,门啪的一声被关上了。 赵向前嘿嘿笑了两声,从善如流转身点香,待他闻到飘渺悠绵的香气时,闭着的眼睁开,嘴角朝上咧,暗暗笑道:“好厉害的小姐。” 客栈里有白奇留下负责传递消息的白府小厮。叶凤泠叫小厮速速带她去白府。 对于大雨之下叶凤泠亲自到来,白奇愕然,旋即激动,能值叶凤泠亲自跑动,一定是白灵有了消息。白奇眼里闪动希望的光芒。 片刻后,白夜和叶凤泠一块乘坐白府马车去了赵向前看到的那家食肆,在食肆后门外发现一条小路,直通城外。 白奇一脚踹翻食肆掌柜,质问掌柜把白灵藏到了哪里? 掌柜吓得屁股尿流,连声呼冤枉,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啊,都是厨房伙夫走那条路。 叶凤泠瞥到一个厨房伙夫神色不对劲儿,指出让他回答。 厨房伙夫见被发现,老老实实交代,有人给他银子,买他封口,每次那人都是提着他准备好的饭,从厨房出去,走小路,大概半个时辰就会回来,再带上他重新备好的酒菜离开。至于那人到底去哪里,他是真的不知道。 白奇朝叶凤泠点头,这些人应该说的是实话,他们不敢和白家作对。 小路在雨水的洗礼下,泥泞一片,人的脚印、牛马蹄印根本辨别不清,一行人顺小路冒雨向城外走,来到昆州城郊外。触目所及,一片接一片的绿油油良田薯苗在雨水的洗涤下,更显浓密嫩绿,很明显是城里大户的庄子和田地。 白奇眯着眼看半天,脸色有些怪,“东边那一片是藩王府的地,难道是藩王捉了白灵?” 由于藩王多年打压白家,白夫人两个月前去求藩王都被扫地出门,由不得白奇多想。 叶凤泠摇头,她见过藩王,不像会阳奉阴违的性格,但她也没十足把握。两个人就在连天幕雨之下,看了半个时辰的田野雨景。 夏日暴雨来的快,走的也快,下了一个白天,终于在临近傍晚时,停了。 叶凤泠顾不上满裤脚子的冰凉泥汤,猛的惊呼出声:“快看!” 西边一个庄户的大门打开了,自里面鱼贯而出好多农人,全都扛着锄镐涌入田间地头。 叶凤泠指着有农人们出来的庄户问白奇,那里住的是谁?白奇愣了半天,才喃声道,那是白家的庄子,不过在三个月前卖了。买庄子的是个外地来的商人。 叶凤泠道:“白灵应该就在那里。” 大雨之后,其实不用很多人立即下田。田里土泥松软,全是积水,这种时候,最好是有人去打开几道排水沟渠,就够了。等积水散去、泥土稍微硬实一些,人再入田劳作。不然人容易陷入泥浆不说,田里的青苗也十分容易被人踩坏、踩死。 那么多人一下涌进田地,明显是不懂种地的门外汉,不是装的是什么。很多时候,过分的伪装反而是四脚蛇再加两脚,多此一举。 明确了目标,下一步便是如何进庄子。既然是白家庄子,庄子里的设施和布局,白奇心里有了数,他在地上给叶凤泠简单讲了一下庄子上有多少间屋子,马厩在哪里、厨房在哪里、后门有几个,最后拍大腿懊恼,怎么就偏偏卖给了蒋家人呢。 到此时此刻,若还猜不出谁带走了白灵,白奇就是傻子了。 叶凤泠略略安慰几句气怒不休的白奇,抓紧时间跟白奇商量对策,他们几个人与其现在动手,不如等到晚上。眼瞅着夕阳落下,这群外出装农人干活的人一定要回庄子里吃晚食,他们可以把迷魂药想办法下到晚食里,白灵吃过白夫人的各种草药,不怕迷魂药。 如此这般,夜黑风高之际,庄子上果然陷入了死沉寂静,白奇连踹所有房间,都没见到白灵,他挠着头问叶凤泠,会不会是他们想错了。 叶凤泠撑着下巴,觉得不会。这就是蒋家的庄子,刚她随便翻了一个晕过去的人的身上,找到了蒋家仆从的牌子。难道蒋奉奉把人挪地方了? 眼看搜救再次陷入无绪,有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时断时续响起。 在一面很是不起眼的墙角下,传来白灵呼救的声音。 原来,在蒋府人眼里,白灵已经被劫走了,他们同白奇一样,正在暗中满城搜捕,却没想到,人被蒋奉奉就藏在了最初关押白灵的庄子上。蒋奉奉从庄子里找到白灵后,没有带走她,让她躲藏在墙脚下不知何时刨出来的一个坑里。坑上有庄稼桔梗和各种杂物掩藏,除非到冬天需要动用储备的庄稼,不然平时少有人在意。 蒋奉奉找到白灵时,先确定她身上没有伤,人也没被虐待,方放下心。他立在白灵面前,任白灵抽他数个耳光不反手,侧着脸满眼痛苦挣扎,道:“你生气是应该的,若不是我,你也不会无辜被卷入这场风波。道歉什么的,没什么用。只要你安然无恙,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这话说的叫白灵眼泪直冒,她颤抖着,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你……你……快放我走!” 虽然没人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光听那些蒋府仆从聊天,白灵都已经明白了个七七八八。蒋奉奉已经和一个京都大户人家的小姐拜堂成亲,蒋府老太爷认为她和蒋奉奉有私情,扣了她要挟蒋奉奉。尽管她也知道蒋奉奉大概有苦说不出,但蒋家人的做法让她愤怒又不齿。没有人问问她,她什么时候同蒋奉奉有私情了! 换句话说,也许曾经有若有若无的几丝情愫,经此一事,任何的情动都已经伴随着远去的春光,烟消云散了。 她白灵,便是死,都不会同一个已经成亲的人有瓜葛。 第566章 抱怨喋喋休 第566章抱怨喋喋休 通过白灵的眼睛,蒋奉奉已经知道有什么消失了,他心默默流血,面上收敛,垂下眼睛,轻飘飘道:“可以送你回白府,但还会有人朝你下手,甚至可能会对白家下手。只要你在明面,就是靶子。我没能力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目前看,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你若想活命,想不牵连白家,就留在庄子上。” 白灵又恨又怨,气鼓鼓望蒋奉奉。蒋奉奉紧紧握了握拳头,“你不用急,再不久我就要离开了,到时候……你就能走了。反正这是白家的庄子,你也认识路,只要庄子里的人离开,你就能重获自由。我们……我们也不会再见了。” 蒋奉奉之所以来西南,一方面是不愿面对所谓的新婚妻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白灵在西南。他原想,趁着完成祖父交代的任务,悄悄看几眼,却没想到直接坐实了祖父对白灵的猜度,给白灵带来劫难。 他在听说白灵失踪时,第一时间想到了祖父,但他面对白夫人、在藩王眼前,不能露出一丝破绽,若叫藩王了解他认识白灵,那影响就更大了。 蒋奉奉稍稍打探,就找到了蒋家人藏白灵的地方。就如他告诉白灵那样,他没有能力在昆州找一个蒋斯倾找不到的地方给白灵暂居,只能将计就计,待在此处。 隔几日,他会带容易保存的食物和清水来给白灵,想办法支开人,让白灵出来透透气,同时替她清扫藏身之所。他不在的时候,无论白天黑夜,白灵都躲在墙下深坑,为了减少方便次数,白灵每天只吃喝很少维系生命,所以她听到白奇的声音时,发出的求救跟猫叫一般。 找到白灵,几人不多耽搁,离开庄子,直奔白府。白灵在路上搂着白奇脖子不撒手,弱哭唧唧,她浑身脏兮兮、臭烘烘的,可白奇却一点不嫌弃地紧紧抱住她,眼角处水光闪烁。 叶凤泠红了眼圈,她在为白灵安然无恙庆幸的同时,生起羡慕。白灵有疼爱她的父母、有爱她如珍的哥哥,就是撒娇,她都有三个怀抱可以扑……思及自己,叶凤泠抬起袖子,擦了擦脸。 白灵发泄后,有些不好意思,抽抽噎噎地笑望叶凤泠,娇俏喊了声:“柳叶——”然后便虎扑到叶凤泠身上,丝毫不怕自己的味道熏到叶凤泠。 马车疾驰于夜色之中,车辙后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划破街道的幽静、穿透夜色的浓暗…… 担忧白灵的回归再度引蒋家动手,白老爷夫妇在白奇劝说下,答应让白灵暂时避居他处,然他们想来想去,没有想到太好的地方。叶凤泠提供了一个地方,褚亮和纨娘在昆州的住所。 叶凤泠进昆州后没立即去找他们二人,暗中传信给褚亮,告诉褚亮她已经到了,择日会去找他。 当叶凤泠带着白灵兄妹抵达褚亮租的小院时,迎接他们的是,一屋子的花花草草和两个戴草帽穿草鞋握小铲的农人。双方皆被对方的打扮震住,互相辨认半晌,然后指着对方开始哈哈大笑。 西南的阳光、雨水和红色土壤,适宜各种植物。如果说高原上的红土地像一个百花争艳的大花园,那褚亮和纨娘的小院就是他们夫妻共同构筑的桃源深处。纨娘见到了许多她根本没见过的花卉,一眼爱上,走不动道儿,磨着褚亮栽种。 纨娘一改从前懒散,也开始动手干活了。俩人白日无聊就是种花、养花,晚上躺在榻上,还要讨论要怎么施肥、除虫,以及讨论不同的枝干嫁接是不是开出的花形状不一样这种话题,当真在成为资深花农的道路上越跑越远。 要不是收到叶凤泠的传信,褚亮和纨娘都快忘了叶凤泠叫他们等在昆州的初衷,他们被西南这片土地深深吸引住。 得知叶凤泠想让白灵暂避居于此,俩人双手赞成,他们正愁人手不够呢,马上要给一片花枝掐枝,还有除虫,根本忙不过来。白灵听的头皮发麻,瘪着嘴为自己的日子发愁。 纨娘一如既往活泼热辣:“掌柜的,你这是什么样子,好好的头发真给铰了,你也舍得!不怕苏世子嫌弃吗?我现在就是换个眼妆,都要问问褚亮,不然他不让我好好睡觉……唔……” 褚亮红着脸赶紧捂住纨娘要命的嘴,生怕她说出什么荤话吓到眼前两个还没出嫁的小姑娘。 纨娘后知后觉,缩着脖子小捂了下嘴,嘬油嘴状,抱歉一笑。 叶凤泠两世为人,什么没见过,白灵却红了脸。 既然聊到苏牧野,褚亮问叶凤泠下面的打算,是回苏北、去江南,还是回京都,他和纨娘有许多事都是道听途说,不太清楚。 叶凤泠咬唇,像被点了哑穴,张张嘴,说不出话。她总不能说自己因为和苏牧野置气,又偷偷从苏牧野的人手里跑出来了。 纨娘一看叶凤泠眼角抽抽就知道铁定又出问题了,能叫叶凤泠如此纠结的人,只有一个。她给褚亮递了个眼色,褚亮心领神会,借口给他们准备饭,拉白奇笑着离开。 在座只剩女子,纨娘翘起又细又长、丝毫不添赘肉的腿,晃荡着草鞋里染了凤仙花红的靓丽脚趾,亮亮嗓子,道:“说,掌柜的,你和苏世子怎么回事。是你惹他生气,还是他惹你生气,还是,你俩互相惹?” 叶凤泠翻了个白眼,冷笑:“我哪敢惹他。” 纨娘和绷着脸忍笑的白灵对视一眼,皆在心里偷笑。 “那就是他惹你生气了。我听说,苏世子在战场出生入死,又重伤、又偷袭的,哪里有空惹你生气?”纨娘闲闲,她突然暗悔,家里没备着瓜子,这种时候,应该有瓜子才有感觉。 她对瓜子的渴望刚刚闪过,她的好夫君就端来了茶水瓜子和削好皮、切好块的瓜果,纨娘和白灵一见,大喜过望,立即倒茶的倒茶、吃瓜果的吃瓜果,就是冷着脸的叶凤泠,都忍不住把手伸向了瓜果。 边吃,边埋怨,叶凤泠已经许久没有和人聊天了,军营里都是一群男的,她日日夜夜要提防被人发现她的女儿身,同时还要为苏牧野做这做那,根本没闲心表达内心的不满,苏牧野也没多少时间陪她,她真是快憋出毛病了。 对着纨娘和白灵,叶凤泠可算能好好吐槽一番,她一会儿说的伤心、一会儿说的生气,自己不觉,同那等戏台子上唱戏的小旦大抵只差扮相和仪态摆姿。 便见她怒拍小几木面,震的欢嗑瓜子的二人跟着抖了三抖。叶凤泠一脸被气的超脱升仙的表情:“你们说,我那样担心他,处处委曲求全,他还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是不是很过分?他就不想想,我会对别人那样吗?” 纨娘小心翼翼求证:“你打了苏世子一巴掌,当着军营里的士兵还有路峰呐?” 叶凤泠梗着脖子,嗯了一声。 白灵扒拉瓜子皮到脚下,又抓起一把,骨碌碌转眼珠儿,开口:“事后也没道歉嘿!” 叶凤泠目光沉沉,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我为什么要道歉,我后来都没找他理论呢,他每次都浑水摸鱼,根本不讲理。” 纨娘和白灵发出“噢”的长音,好一个浑水摸鱼,她们还挺想听这一段的。 纨娘问:“然后呢?” 叶凤泠深吸一口气,觉得反正天下没有捅不破的窗户纸,她既然要抱怨就要抱怨够劲,于是干脆说道:“有过一次死里逃生,他还不长记性,又要去南诏和吐蕃的军营里火中取栗,明明朝廷单独派了谢将军陪三皇子,他就安分做他的参军好了,还非要跟着去。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其实就是想要那份军功。他也不想想,万一他出了事……我……我怎么办?” 说着说着,叶凤泠眼尾飘红,眼里翻腾起滔滔迸溅岩浆,“谢将军虽然人精明一些,但是明显有备而来,在京都根基又深,最重要的是,人家师出有名,他就不怕回去被上面的人戳脊梁骨说他贪权么?天下好事哪能都让他占尽,也得给别人留点汤嘛,他那样招摇、那样自负、那样无法无天的,万一被人盯上,可怎么办!我要被他气死了!” 唔,谢将军……叶凤泠短短的几段话里,这个谢将军的名字出现了好几次。纨娘有神奇的直觉,她问道:“谢将军长得如何?性情如何?” 叶凤泠喝口茶水润润嗓子,老实道:“长得仪表堂堂,性情嘛,虽然不算太讨喜,也是个正人君子,比较有责任感。” 白灵投给纨娘一个赞赏的眼神,她挥舞“小锄头”,旁敲侧击,“感觉柳叶和谢将军接触不少,很了解的样子呢。” 叶凤泠点头,“他请我给他做饭,一日二两。” “二两?”其余两人惊呼。时下物价,一两银子足够普通五口之家吃饭吃两三个月的,二两银子一天,真是豪气。 叶凤泠扭过头,到底没藏私,叹口气,她怎会不知谢静风的心思。自从再回安南边防军营,谢静风没事就会绕去厨房,她不在,他就走,她在,他便杵在那里没话找话。加上苏牧野那个别扭的样子……她想不清楚都难。 可叶凤泠又想,本来谢静风和苏牧野就像打了鸡血一般明里暗里猛呛火星子,若是再掺和进去她,岂不是更说不清了。好在谢静风算得上君子,发乎情、止乎礼,除了和她多说几句话,并没什么别的举动,至于做一顿饭,叶凤泠不甚在意。 叶凤泠和苏牧野之间吵闹,纨娘和白灵已经听的耳朵起糨子了,她们在洛阳芷园看都看过多少,反而是谢静风这个新冒出来的人,比较有意思,俩人忍耐不住,问了不少奇奇怪怪的问题。 在纨娘又抛出一个“你们是否有过肢体接触”的问题后,她突然不说话了,手里的瓜子掉了一地,整个人像被钉子钉在原地,僵硬起来。 第567章 水到渠成 第567章水到渠成 正对着纨娘坐的叶凤泠,正奇怪怎么没了声音,就见白灵戳凉瓜的手抖了抖,一大块凉瓜掉到了小几上,骨碌骨碌打了几个滚,唧,摔到了地上。 叶凤泠后脖梗子有些发凉,心里有了不详的预感。 果然,一抬头,头顶一张似笑非笑的美人脸自上而下俯瞰她,“原来,他还抱过你呢,嗯?” 叶凤泠腾地跳起来,她看到洗砚用一种不忍直视的惨痛目光透过手指缝,偷看她,而问出石破天惊问题的纨娘,早拽起白灵,风一般刮进了屋子,留叶凤泠一个人惨淡面对瘆人又冰冷的目光。 苏牧野慢慢踱步走近,一双桃花眼死死盯着叶凤泠,嘴边竟还挂着笑,似乎并不动怒。可叶凤泠却知道,他很生气。 她不知道他听去了多少,但她想,自己和谢静风去联军指挥部时,藏在劝丰佑榻下的事,他肯定听到了。叶凤泠瞬间觉得心虚起来。 苏牧野看着叶凤泠半晌,终于开口道:“他碰过你么?” 叶凤泠没吭声。 苏牧野脸色立即变了,拔腿就要走。 叶凤泠一把抱住他的腰,给洗砚猛递眼色,让洗砚帮忙劝。洗砚心说,叶三小姐,您太看得起我了,因为把您弄丢了,我的腰都要被我的公子踹折了,我现在要是再冲上去,大概脑浆子会被打出来的。 不得不说,叶三小姐总有办法捅破自家公子心里的天花板。 洗砚学纨娘,绕过正在学小孩拔河的两人,冲进了屋。 苏牧野整个人冰冷如石雕一样阴沉,只胸口起起伏伏,他冷冷道:“松开,等我回一趟军营,再来找你。你先和白灵他们玩。” 叶凤泠心突突,就冲苏牧野脸上咬牙切齿、恨不得撕了谢静风蘸酱吃的模样,她要是放走苏牧野,八成谢静风性命难保。叶凤泠闹不清谢静风武功到底什么水平,但她担心苏牧野的武功不及从前,闻言抱的愈发紧,整个人八爪鱼一般挂到了苏牧野身上。 她解释:“他捂我嘴着,怕我发出声音惊动劝丰佑,别的没有,你别想多。” 苏牧野:“呵呵,若只是这点,你刚才不会那种表情。你把我当傻子。” 叶凤泠:…… 看,对方要是很了解自己,真的很难搞。 叶凤泠要烦死了,她在苏牧野又一次使劲朝外挣巴的时候,顺势松了劲,苏牧野一下没绷住,差点摔个狗啃泥。他像看怪物一般,扭回头瞪叶凤泠,却看到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欲落泪不落泪的望着他。 他的腿一下迈不动了。 叶凤泠:“你走。你不是要去找谢静风打架吗,快点去。要是他功夫比你好,我才开心呢。反正你的伤也没好利索,若能被他打死,正好省了事。我才不管你!” 她扭过头,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身后没有传来预期中的开门声。苏牧野过好半天,才走回到叶凤泠身边,搂她入怀,克制着情绪,“别哭了,我不去。” 叶凤泠伸手指勾住他的衣襟,目中氤氲。苏牧野的心登时被烫,最见不得她这样的眼神。 一滴泪自脸颊滑落…… 他却眼眸漆黑,深沉若海。 苏牧野低头,亲上她,吞咽下她嗓子眼中流出的抽泣声。 ——最会用这招,哭哭啼啼,装模作样。 ——最吃这一招,无可奈何,自甘堕落。 柳下飘香、门掩夏意,纷纷的花色里,虫蚕吃尽缠绵,蝴蝶带走缱绻,留下铺天盖地的烂漫和羞涩向院中男女潮涌。 叶凤泠软软地被抱在苏牧野怀里,在他宽大袖子里,感受着光华流离、明暗交替的动影。他们贴的那样近,近到他的睫毛鸦羽一样摩挲她脸上的娇嫩肌肤。 脸上的胡子、脖子上的喉结,包括头顶的假发,早已被苏牧野揭下,踩在脚底,叶凤泠自己的头发飘散在空中,看上去跟炸了毛的野鸡没什么区别。 苏牧野凭借十足厚的滤镜,生生望出永生永世的浪漫,她被他又看又亲的,颤抖着。 似叹非叹、似怜非怜,不用苏牧野说话,叶凤泠就能感觉到他心里的嫉恨。她目中蒙蒙,心头酸涩一片,喃喃诉情:“不要气了,真的没什么,不然我能留他活到现在?” 若谢静风当真敢欺辱她,凭叶凤泠的不吃亏劲儿,大概还真可能不管不顾的把谢静风搞死。苏牧野心里稍微舒服一点。 但他还是不开心,只要一想到谢静风曾跟叶凤泠共处于那样狭窄拥挤的地方,靠的那样近,他就浑身上下不舒服。 叶凤泠踮起脚亲了亲他向下扯的唇角,微微弱弱朝他眨眼睛。 苏牧野如她意扯动嘴,回给她一个十分牵强的笑。 叶凤泠:…… 苏牧野虽然说不去找谢静风了,但他并没进屋,他不知想到什么,深深看了一眼叶凤泠,又看了看满院的花卉,似下定了什么决心,牵着叶凤泠的手,出门登马车。 叶凤泠不解,问他要去做什么。苏牧野不答,只死死扣住她手腕,不许她离开他半步。 待路过一家客栈时,苏牧野吩咐停车,把她从马车上抱下来。 进客栈,第一件事肯定是开房间,叶凤泠突然有些懂了,她腿发软,要向外跑。 苏牧野直接点了她的穴位,搂着木头棍干瞪眼的她,一派淡定泰然跟客栈掌柜要了一间上等客房,还要准备崭新浴桶、皂角和热水。然后打横抱起叶凤泠,在众人意蕴万千的目光中,脸不红地走去客房。 一刻钟后,苏牧野直接把剥去外衣的叶凤泠放进浴桶里,伸手解开她穴位,丢下一句:“自己洗。”然后出去了。 叶凤泠扒着浴桶边,呆若木鸡。 这个澡,大约是叶凤泠有生以来洗的最慢最忐忑最无措的一个澡,她从有日光洗到了有月光,把水泡凉了,还没洗完。 苏牧野立在屏风后,一直没出声催她,就那么有耐心的等待着。 他伸出一根无鱼饵的钓竿,静静蛰伏,等待她这只鱼儿自己去咬直钩。 夜晚,房间里已经点灯,烛影飘忽,落及叶凤泠轮廓优美的侧脸上,仿佛是明月初露山涧一般轻灵。她其实不是不想,也不是害怕。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害怕过了,上一世的苦痛似乎随着路峰的暴毙,全部烟消云散。 她是有些茫然、有点不解、有丢惊慌。 可是,澡是不能一直泡的,她的手……都泡的皱皮了。 叶凤泠迈出浴桶,穿上苏牧野搭在屏风上的薄薄衣袍,捏紧了衣襟边缘,暗下决心后,飞蛾扑火般扑入屏风后的身影怀里。 她闻到清新的皂角味道,疑惑抬头,看到苏牧野嘴角掠开笑纹:“真是我的傻瓜呐,我难道不会再开个房间沐浴么?还有,你这是什么表情,浓情蜜意的一件事,在你身上像殉道一样惨烈,你是嫌我忍得还不够么?” 满口调笑,手却已经探入了叶凤泠的衣袍,从容又缓慢。 被压到榻上时,叶凤泠忽然问他:“为何非要在这里啊,就不能回京么,不是说回京就……”连苏国公都亲口承认了婚事,叶凤泠其实多少心里有了数,知道他们回京后,肯定很快就会成亲的,是以她其实还是挺不满苏牧野这种霸王硬上弓的猴急模样的。 苏牧野瞳仁黑得透亮,隐隐闪耀火光,“有什么区别?我忍不住了,就是这样。先前是担心在军营里,你会不好意思。” 叶凤泠脸一下红透,犹如舞袖红绡,使劲捶了他裸露的肌肉一下。这人说话能不能委婉些,回到他们初遇时的样子不好么。 苏牧野忽而眯起眼睛,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再说,你难道就不想么?要是我死了,你会不后悔?” 叶凤泠先是羞怒,继而心中突然一跳。她想起来独龙涧里,找不到苏牧野时的感觉了。只见她幽幽的眸,清清的荡,睫毛扇动——那时候她真的曾有一瞬升起无限悔恨,如果他死了,她和他连一丝牵扯都没有,连去他坟前祭拜似乎都没有立场。 ……只是这话她是不会对他讲的。 苏牧野俯眼亲了她一下,“阿泠,我当初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死后,你的样子。我方知晓你说的希望我活着是多么真切的一个愿望。我从来没为你考虑过,一心都是我的抱负。茫茫乱世,我若不在,你得有多难。幸好,我还活着。而今,我已拿到赐婚圣旨,今夜我不勉强你,你若不愿,我们就等回京都成亲。” 叶凤泠先是一愣,心被催软,接着目中微微一缩,升起嗔意,都到了这个地步,他怎么会放过她,哼,又是以退为进。她就不信,他能让她现在起来穿上衣裙出门? 叶凤泠仰着脸,从下方看他面容在烛光下温润清朗。他的目光有多温柔,她的心尖就有多酥软,叶凤泠忽涌起无比的勇气,想既然如此,自己为何不能顺了他的意,也顺了自己的心意,哪怕他明日战死、哪怕她嫁不成他,她都不在乎了,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 叶凤泠鼓起勇气,手挂上他的脖子,主动的给了他一个醉生梦死一般的吻。 呼吸似羽,行于夏日夜风之中,胸膛里跳动的心,飞速地奔跑,血液里滚动的,是汩汩热情。她整个人飘飘然,在缱绻的抵死缠绵里,跑向了他…… 中途时,叶凤泠瑟缩地抖了抖,闭眼:“苏哥哥……你……你不会让我痛。” 苏牧野剧烈地喘了一下,一下勾紧她的腰—— …… 窗外的天地,宽广而邈远,一夜小雨,滴滴答答,浇落夏荷、浇灭灯火、浇碎满城星光。霏微音稀处,浅浅沟渠,九曲通幽。 天上,月时隐时现,光华如裙裾银角抖落。 屋内,蓬门荜户、檐影似描,重峦叠嶂,枕边乌丝依依丛乱。 有凰之醴泉,有莺之鸣舞,绛绡缕薄,还照归轮。 …… 第568章 余韵 第568章余韵 长夜漫漫、长夜悠悠,一切发生的顺理成章。如同夏日落雨,雨浸荷塘,芳香笼罩人间,留下千古清艳。 早晨醒来时,叶凤泠觉得腰似要断了,声音哑的不行,她想起昨夜受到的酷刑,又羞又气,他哪里体谅她,他分明想方设法要她的命。 初时,他还有耐性,在意着她的感受,后来温柔便被狂野取代,人也根本听不进她的哀求。 嘤嘤哭泣、哽咽抽噎、凄声惨语,不断地喊“痛”,他都跟没有听到一样,还不断对她提要求,什么“阿泠再忍忍,一会儿就不痛了……你痛我也痛……不怕,我准备好了药,等会亲自为阿泠涂……” 还有什么“阿泠可怜可怜我,稍稍动一动,苏哥哥还记得你的逐月流光呢……” 到后来,他又用“莫哭了,你一哭我都要被你揉碎了……你再哭,可就总也结束不了了……” 最后,他已经开不了口了。 …… 荡荡悠悠的,黏黏腻腻的,叶凤泠真是被他翻来覆去、里里外外,煎了一遍又一遍,煎成了一条咸鱼……说好的身体亏空呢,说好的伤重损精呢! 叶凤泠开始看他动情至极,看他激动不已,看着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碎成一地渣渣,而她自己,丝毫没有感觉到趣味。待到后来,在他安抚下,才稍微品呷出一丝和前一世不一样的感觉。 只是她到底不能如他一般。 现在她瞪着和自己头碰着头、发缠着发,勾着唇角酣眠的人,气不打一处来,他怎么就非要一口吃到饱呢,叶凤泠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见不了人。 她越想越气,兼不知从何而生的勃然底气,动了动几乎要断了的大腿根,直接把睡梦中的苏牧野,从美梦踹进了现实。 苏牧野有些懵,他迷蒙着眼,见两人身旁无事安全,放下心,旋即笑起。 叶凤泠不让他捱过来,自己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蚕茧。 苏牧野望着被狠狠欺负过的美人乌龟壳,心情简直好的不行,他想,前一夜算是他有限人生里最跌宕起伏的一夜,他曾经有多盼望、有多压抑,当时就有多狂乱、多惊叹。美人乡、英雄冢,古人诚不欺他。 他的阿泠怎么能这样好呢。怎么能如此让他爱不释手呢。苏牧野现在看叶凤泠,哪怕她要往他胸口捅刀子,他都觉得自己会甘之如饴,还得替她递刀子。 苏牧野暗自咂摸,觉得大体上还算节制,一切只发生在榻间,除味道痕迹重了些。他昨夜已经亲自去提了热水,抱她清洗。他手不太熟练地给她上药,又一路抱她回到床榻上,为她擦发,与她同枕而眠。 若是洗砚看到,估计要心疼死,他那金尊玉贵的公子长这么大,连自己都鲜少伺候。 到此刻,苏牧野还记得昨夜躺在那里看她迷迷糊糊、柔柔软软睡在自己怀里的样子,他的心颤颤的,如云一般荡,有坠入梦间的不真实感。 他想她这样美、这样勾魂,他苏牧野如何舍得死,就算为了她,自己也得好好珍惜这条命。 然看着看着,他的身体又有了变化,苏牧野只得闭眼开始念佛经,随着她一道沉沉入梦。 …… 苏牧野先自己穿好衣服,又把被子里的“乌龟”剥出来,在她的推搡低咒里,无限温柔地为她一件件穿好衣裙,然后贴着她耳边道:“你不许穿男装了,乖。” 叶凤泠根本走不了路,埋在他怀里,任他抱她出客栈,上马车。 苏牧野却没带她回安南边防军军营,他送她去了昆州的一座精致雅幽宅院,道这是他母亲在昆州的一处私宅,既然她不愿去藩王府住,那就暂且在此处委屈几日,等他回去交代清楚军营的事,就回来带她一道回京都。 叶凤泠惊讶,和谈结束了么? 苏牧野刮了下她的鼻尖,亲她一下才道:“没有。没有和谈了,除非南诏和吐蕃愿意送皇子来国朝。怀嘉今日带着谢静风启程回京都,朝廷派了新的安南都护节度使和参军来,我等交接完手中事,就能离开了。京都已经开始准备咱们的婚事,我估摸着大概就在八月中。” 这么快吗?叶凤泠脑子完全没跟上苏牧野的思路,他的话里信息好多啊。 苏牧野又亲了她一下,“你现在的任务,就是赶紧把头发养起来,我问过那个秃头大夫,说是多睡觉、多吃黑色谷物,头发长得快,你日日喝一些黑米粥什么的,多睡觉,少乱跑。” 叶凤泠用手捂上他又低下来的头,这人完全变成亲吻狂魔,逮住机会就要亲来亲去的,把叶凤泠都亲烦了。 苏牧野知道叶凤泠其实还想问很多,但他的心思完全不在正事上,他的一颗心,恨不得立即飞回京都娶她进门,光明正大搂她躺平,在他看来,西南之战大抵就是如此了。 南诏、吐蕃连失几位大将,又被歼俘数万俘虏,从气势到兵力全部都不足以和安南边防军抗衡,尤其这边还有个身经百战、精明练达的昆州藩王,至少五年内,南诏和吐蕃恢复不过来。 感谢联军军营一夜游,感谢谢静风和王宇庭的那一场酒醉,只言片语点醒苏牧野,南诏、吐蕃联军可能最初就是想拿安南边防军小试牛刀。从路峰暴毙开始,安南边防军就走进了三国联手布下的天罗地网:先死主帅,再重创主力,若非昆州藩王,独龙涧一役便是西南之战的结点,再之后,南诏吐蕃乘胜北上,直接同番波斯国的军队,双向夹击安西边防军,待终结了叶维阳,大约挥师向东,剑指京师。 独龙涧战役胜利后,对方及时改变策略,妄图用和谈麻痹安南边防军,其真实意图还在安西边防军身上。若非苏牧野及时釜底抽薪,南诏、吐蕃联军已经暗度陈仓奔赴西北了。 这些后来从劝丰佑、轮珠、曲礼嘴里都得到了印证。 三位大将已经被押解送往京都了,等待他们的,是悬而未决的未来:南诏、吐蕃要么出赎金赎回他们,要么便要在国朝的牢狱里孤独终老。 而京都城里的局势,愈发不明朗。东阳王虽然如期搬出了东宫,住进宫外东阳王府,仍日日去宣政殿参加早朝,跟着朝臣们为今上出谋划策,俨然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早朝之后,东阳王还要去慈宁宫、坤宁宫请安,往往东阳王出宫时,已经月上柳梢。 东阳王再勤奋,都比不上另一位皇子一反常态的异军突起引人瞩目。二皇子突然打破避居凝霜院的常态,往烈锅滚油的宫朝内外投下两颗巨大的“石块”—— ——二皇子突然宣布他早就和二皇子妃和离了,碍于多种因素,拖到现在才公布于世,此后,原二皇子妃,即刘氏可自行婚嫁,而且,二皇子还亲自下场为刘氏解释,他和刘氏并未圆房,刘氏仍是处子。 ——二皇子自凝霜院搬回宫里住,恢复参加早朝。 这就出现了一种诡异又似乎正常的画面:两位皇子,一位从太子位退到了郡王,从宫内搬到宫外;一位从有妻恢复鳏夫,从宫外搬回宫内,共同站在宣政殿。 苏牧野初初听说消息时,差点儿自马上跌下去。待他看完二皇子亲笔书信,啼笑皆非,捂住脑门慨叹:“竟是这样原因,我还以为他转了性呢,真是……真是……” 二皇子云,他回宫,一是因为凝霜院的书看完了,他得回宫里的集贤殿书院换一批新书。另外就是他认识的一人,托他查一些东西,需要入宫。至于回去上朝,实在是他觉得苏牧野不在、三皇子冯怀嘉也不在、南平王世子日日沉浸在恋情里无法自拔,他想了解点朝堂动态,太不方便了,反正入宫住段时间,干脆自己去听听好了。 苏牧野相信二皇子应该真心就是如此,但他认为今上和朝臣一定不这么想,大概要生出许多风波。然后苏牧野愈发迫切的想回京了,倒不是赶去提醒二皇子,而是他太想看看二皇子要怎么应对。他就不信,二皇子还能躲,再躲到凝霜院,不可能啦。今上绝不会给二皇子这个机会的。 这还不算,还出现一个新的问题,三皇子这次回去,身上有赫赫凛目的西南战功一件,再不是从前默默无闻、软软糯糯的小皇子啦,估计东阳王又要坐不住了,不仅为他自己,更为他期盼的至少一位未出世的儿子,得恼上一恼、急上一急。 苏牧野不担心,反正今上身体还康健,留给三皇子的时间还很多,等待他成长、历练的机会还足够,到最后,皇位落不到东阳王一脉就足矣。 在同叶凤泠在公主私宅里欲生欲死厮混几日后,苏牧野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回了安南边防军军营,新任安南边防节度使和参军已经就位,有许多事需要苏牧野去做。谢静风是一拍屁股走了,他还得留在这里打扫战场,苏牧野一想就不爽。 但他转念一想,谢静风一抵达京都,立刻就会听说他和叶凤泠的婚事,想必表情会很精彩。他已经想好,送去给谢静风的二人昏礼请帖,一定得他亲自执笔,气不死谢静风。 第569章 怎一个甜字了得 第569章怎一个甜字了得 好不容易送走缠着她不放的苏牧野,叶凤泠足足在床上躺了一日,才觉得缓过来劲。她要被苏牧野揉死了,他就像喂不饱的狼一样,不管白日黑夜,兴致来了,想尽各种办法和理由拐她上榻。 最令她难忘的一个理由是:“月色真美,来,我给阿泠念两句我最爱的吟月诗……”念着念着,自然是念到了别处。到最后,他贴着她耳朵告诉她,月色真美,翻译成番波斯国话,就是我爱你。 叶凤泠信了他就是傻子。 到最后两日,叶凤泠感觉自己根本就没怎么见到太阳,她眼见他穿件家常袍,襟口松松垮垮,长发只束一半,慢悠悠地进出吩咐,论闲然安适状,根本看不出他前一刻还在她身上说出“只愿长睡不复醒”的混账话,出奇隽冷而秀致。 可吩咐完,苏牧野却又转回榻上,把艰难无比爬到榻边的她,拽了回去…… 不仅变着法在榻上折腾,苏牧野还要给她画眉、帮她绾发、为她描花样子、请她入画,有一日,甚至迈进了厨房,把洗砚差点儿吓掉魂。 洗砚战战兢兢亲自护送苏牧野回到屋门口,仆泪纵横,问清苏牧野想要一碗黑米粥,拍胸脯保证,他马上就给熬出来,只要自家公子千万别进厨房了,要是日后叫长公主知道,他洗砚不要再想什么光明前途了。 苏牧野想了想,招手俯耳洗砚。等洗砚尽人生之极速端滚烫黑米粥到门口时,苏牧野正负手对着夏光淡笑不语呢。他接过黑米粥,捧到叶凤泠嘴边,舀出一勺,吹了吹,喂进叶凤泠嘴里,微笑表功:“怎么样,我亲手熬的。” 叶凤泠有些怀疑,她凑近苏牧野衣服,一脸哀怨拆穿他:“一丝柴火味都没有!想我为你做过多少饭,你就连一碗粥都不肯为我熬……呜呜呜……” 苏牧野暗恨自己忘了气味这茬,他眼神微动,把粥放下,俯身吸走她嘴里残存味:“味道是不太对,这样,等苏哥哥学会了,下次为泠妹妹熬一大锅。今日咱们就在榻上研读一本古籍……” …… 在苏牧野煎鱼间隙,叶凤泠揪着他衣襟委委屈屈问他,为何那夜要去客栈,不直接来私宅,为什么要让她的初次那样敷衍潦草,说着说着,眼睛里就包起了一大泡眼泪,跟清池里的绚丽金鱼一个样。 苏牧野忍俊不禁,别以为他看不出来,她无时无刻不在别扭、不在羞娇。他道:“因为我当时懒得等了,再说阿泠不觉得在客栈里更有趣味吗?” 叶凤泠:……哪里有趣味? 叶凤泠冷着脸不吭气,心里对苏牧野充满了怨气。在客栈胡闹,然后让她一路忍耐羞耻心的拷问,忍耐到私宅。不用见她都知道,私宅里的仆从要怎么在心里看她了,估计得以为她是苏牧野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不讲矜持不讲闺训的乱七八糟女人……她忍不住反唇相讥:“……也是,苏世子红颜故交遍天下,若是直接带我回私宅,万一日后被长公主问起来,也不好交代嘛……” 苏牧野似笑非笑,“陈年的醋,翻来覆去喝,不会腻吗?” 叶凤泠:…… 苏牧野再扫她一眼,观察敏锐的他笑意加深:“我可没和任何一个红颜故交交到客栈里去。另外你可以放心,私宅里就没来过不是苏国公府的人,现在你也是了。母亲那里,应该已经在盘算着孙子的名儿了。” 以他这几日白日宣淫的疯狂劲头,估计长乐长公主早就知晓了,他母亲的私宅、别院里,全是先皇留给长公主的宫侍、宫婢、仆从,个儿顶个儿忠心……加八卦。 叶凤泠气的,再忍不住,一口咬上他的肩膀——这是谁的错!色痞子,这份不要脸的劲,连着把她的脸都丢尽了。 苏牧野好整以暇动了动肩膀,往她嘴边又凑近一些,望她一眼,仍是赖赖而笑:“你莫担心,逗你的。我怎么会那么想不开,不过你身体以前就受过寒,不宜再用寒药,我已喝过,所以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叶凤泠呆住:“你喝药?” 苏牧野点头,他反正喝那些调养汤药也是喝,多喝一副也没什么。他想过了,回京都前不能有孩子,一是他还不想叫自己开荤没多久就当和尚,再者她若怀孕,想必成亲时身段会不好看,母亲那样好面子,一定不乐意他的昏礼出现瑕疵……这就是有一位好面子又争强好胜的母亲的坏处了。 苏牧野一时想到叶凤泠最开始提及的“敷衍潦草”评价,眼神变了变…… 叶凤泠坐在床上,脸仍板着,心却又被他的细心感动伤了,她自己都忘记避子药了……而且他还怕她喝避子汤药伤身体自己把药喝了,叶凤泠被按进了蜜水,浑身暖洋洋的。 她的目光垂落到他宽松的衣衫上,脸颊忍不住翻红。因她想起闹腾时,脱了衣衫的苏牧野是什么样子,和平日的清俊隽雅慵懒完全不同,没了衣袍束缚,他的腰,窄而劲瘦,胸腹上,是并不太明显、却有轮廓的肌肉,还有修长健美的双腿……平日的衣袍,只让人看到他的风流清润,看不出他的好身材……果然上天偏心美人,什么都给苏牧野搭配最好的。 叶凤泠遐思联翩时,苏牧野敏感地望着她,眼神儿愈发深色起来。 叶凤泠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绷着脸:……哼! 她要出门去晒太阳。她绝不承认自己在回味,在欣喜。 苏牧野见她面红眸湿,分明动情,但他也不点破,似乎洗心革面,竟然同叶凤泠一同起身。他心知,多少要给叶凤泠一点喘息的时间和面子,不然她要被气疯了。 自认为体贴的苏牧野没让叶凤泠晒太阳,带她去见私宅的管家,并领她游览了一番私宅庭院,折一篮子的明媚花卉让她挑着簪头玩,把跟在身后的管家看的手脚发抖……自家世子,真是好眼光,专挑那开的少、珍贵无比的花卉折,虽然他们不用卖花赚钱,但他担心世子不懂掐枝方法,把花枝弄伤,要是日后开不出花,他的罪过就大了。 有美人陪、有艳花簪,叶凤泠再也板不下去脸了,强忍不住,开心的笑了。她这样充满真心的笑容、眼睛明亮,桃腮晕霞,何等娇俏妩媚。娇俏妩媚的,苏牧野无法视而不见,直接放下了自己手中的花篮,倾身。 他伸手捏她的脸:“多这样笑笑。” 叶凤泠开怀至极,开怀到便是他捏她脸捏的她疼,她都不计较了。曼曼妙龄女儿眸清若水,翦波脉脉,张开双臂搂住他脖颈撒娇,笑容又甜又美:“苏哥哥……” 她这样张臂搂人靠近,衣领下皓雪一般的肌肤上斑驳红点全部被俯眼的苏牧野看到了,室外白日光线明亮,不在意、看不清的都看清了。苏牧野双目瞬暗,直接转身压倒她在不远假山石上。他眼睛盯着皑皑雪山,在葳葳蕤蕤里寻觅。 眸里火光一跳,再不关注那繁乱嘈杂的花群了…… 管家老脸通红,提起被自家世子抛去脑后的花篮,慌不择路跑开。 …… 苏牧野终于走了,不光叶凤泠觉得轻松不少,私宅所有人都觉得头顶一座大山离开,能重见光明了。 不过,还是叶凤泠感触最大,她觉得再这么闹下去,自己会交代在昆州。万幸,安南边防军军务拉走了苏牧野。 第一日,她觉得很幸福,耳边清净的不行。第二日,她开始觉得无聊,到第三日,她忍不住用眼睛扫屋子里他用过的东西,他的家常袍还挂在衣架上,一双软底鞋履静静躺在家常袍下,还有他的发簪,和她的混在一处,被日光镀着金……到第四日,她开始失眠。 叶凤泠敲敲脑壳,觉得不能继续下去,不然她可能会成为第一个因为思念而亡的傻姑娘。她想起来赵向前,问被苏牧野留下看护她的洗砚。 洗砚看都不敢看叶凤泠,把头叠在胸口,回答,赵向前被苏牧野带去安南边防军军营了,说是要给赵向前谋一个职位。 这是赵向前自己的选择,他想既然回不去安西都护府了,他也不想回京都,还不如留在西南。西南风景宜人、气候温热,适合他这种懒散没有大志向的人。他在离开昆州前,思忖苏牧野应该不会让他再见叶凤泠,便留书一封,道尽他对叶凤泠的欣赏和感谢。 当然了,这封信叶凤泠是没有看到的。不过听到赵向前能得偿所愿,按照自己的意愿过日子,叶凤泠衷心为他感到高兴。 洗砚察言观色:“叶三小姐可是无聊了?” 叶凤泠:……嗯,还挺不好意思承认的,毕竟苏牧野刚走三日。 洗砚把管家叫来,说要派人去请叶三小姐的知交好友来游玩。管家搓手,不是他不给眼前准世子夫人面子,实在是长公主私宅乃敕造,里面一砖一瓦都是先皇给挑的,这么多年,别看长公主没来,私宅那一向都是被精心维护的小公主一般存在。 洗砚觑叶凤泠,有心卖好,揽过去管家,悄言:“你傻啊,不会只打开一个小院子,派人守好门口,不叫丫鬟们看见,由你我亲自服侍。如此长公主殿下不知道,世子夫人又满意,就是世子回来了,知道你尽心为世子夫人着想,也会对你另眼相待。不是我说,世子好不容易来了,你还不趁机赶紧讨好,等什么呢?” 管家恍然大悟,一招打通奇经八脉,忙不迭去安排。 叶凤泠要笑不笑看一眼洗砚,没说什么。 第570章 叶白蓝 第570章叶白蓝图 如此这般,纨娘、褚亮、白灵和白奇被请来陪叶凤泠消磨时光。开始大家都很兴奋,两日过去,纨娘、褚亮就不来了,他们院子里一大片的花等着照顾呢,哪里有空日日闲着没事胡吹海侃。 白奇要照顾白家生意,顺势也不再来,只有白灵算是清闲人,加上她不想回褚亮小院当苦劳力,干脆留宿私宅陪叶凤泠。 只有两人时,叶凤泠问白灵,对蒋奉奉什么看法。 白灵正在荡秋千的腿停住,她望着远方静了半天,才道:“他自是他蒋家的五公子,我一个小门小户之女,不堪为配。这几个月我过的跟做梦一样,虽然不全怪他,到底是他家人带给我的磨难。” 白灵一时想到她躲在那庄子上深坑里时,因为方便什么的都要在坑里,实在腌臜。然蒋奉奉每次来,都丝毫不嫌弃的帮她打扫,她不干,要自己来,他却不让。 她始终记得,他拿着扫帚在熔金余晖下,默默低头不出声的扫地样子,莫名让人觉得心里绞着疼。金色的光芒打落到他的束发,形成明暗交替闪动的斑驳,好似有一条细嫩幼蛇沙沙缓缓钻进她的心窝,又酸又疼。 不知不觉,白灵靠到秋千架上,点点晶莹闪现在眼角。 可惜这终究是个梦啊,他成亲了,而且他的那位祖父好可怕,动不动就上来捉人,她白家在昆州好歹也算有些名气的了,在他祖父眼里,就跟蚂蚁一样。白灵转念一想便明白,蒋奉奉来昆州能直接住进藩王府,出入如在自家,这样的家世下,可能他们白家真的就是小蚂蚁。 叶凤泠摸了摸她的发,沉吟:“其实……我听说的,蒋奉奉拜堂结束就跑了,他根本不喜欢那位陈家小姐……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他说话,只是觉得你知道后也许会好受些。客观讲,我并不认为你和他在一起会轻松……” 蒋家,从蒋斯倾、蒋若若到蒋奉奉,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哪怕苏牧野不说,叶凤泠都能感受到这家人的阴深可怖。在时局这摊浑水里,蒋家已经陷的太深,要么一朝耀阳、要么船翻人亡,蒋家已经没有退路。 由蒋斯倾对待白灵态度可窥其手腕狠辣,亲孙子的心爱之人,说捉就捉,根本不打商量。而蒋奉奉找到人后,顺势将人藏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蒋家人相互之间,都在不断试探着、碾压着。蒋家人的眼里,只有站到最高一层,才能有做决定的权力,剩下的人都是被支配的命运。 几分残忍、几分寒凉、几分无情。 白灵这种小白兔,根本玩不过那一家子。就是蒋奉奉,只是因为对白灵有意,才会迁就她。叶凤泠自己就栽在一个九曲回肠的公子身上,其中经历了什么,她最清楚。私心里,她觉得,如果可能,白灵其实还是待在家人身边会轻松些。 倒不是说白灵和蒋奉奉在一起就一定不会幸福,而是那条路大概率很崎岖,白灵不一定能撑到最后。 她和白灵,拥有最本质的不同,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所以她态度积极、勇于进击,若是让她安分待着,她必然急疯。而白灵,在蜜罐里长大,被父母和兄长呵护着,世界在她眼前本就灿若星河,一点的风雨就会摧磨掉她的烂漫天真,变星河廖若孤星。她天生是墙上明媚娇艳的菟丝花,顺墙而生。 她们就像走在两条并行不悖的道路,一路风景迥异,但终点相同。 人和人不都是这样么,每个人都有独属的一条路,我们不能评价别人在那条路上走的对不对、走的是快是慢。我们能做的,就是走好自己脚下的路,在别人需要关怀时给予鼓励、在别人跌倒时力所能及扶一把。 然人之一字、情之一字,每个人又都有不同的理解。 叶凤泠心有所感,随意而发。 白灵失神地笑了笑,笑意没到达眼底。 …… 和白灵玩耍间隙,被褚亮私下过一次。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叶凤泠说,他和纨娘想暂时先不回京都了,他们想留在昆州种种花草、晒晒太阳。无法继续帮叶凤泠执掌京都含香馆,褚亮提议在昆州开一家含香馆,有香料大户白家照应,有他打理,不愁打不开市场、干不出名堂。 叶凤泠略有失望,不过她已经想开,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每个人都在选择着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她支持褚亮选择,为表达谢意,她叫洗砚偷偷去把褚亮那个小院买了下来,另外还在郊外置办好百亩良田,当作褚亮这么多年为她辛苦操劳的酬谢。 关于褚亮所说的开含香馆,叶凤泠没草率决定,她问了白奇,又打探一番昆州知名香粉铺子,便放弃了这个想法。西南香料品质好、种类多,催生繁茂的香料市场和数不胜数的治香工人、不胜枚举的香方,叶凤泠的那些香方相比而言,并不具备很强竞争力。 她不能在昆州多待,在这里开含香馆,风险太大了。 不过,叶凤泠也不是全无收获,她发现昆州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盛开,品貌俱佳的各色花卉在昆州很不值钱。若是能把这些鲜花运到京都乃至整个北方,价格翻个五六倍不是难事。 但鲜花长途运输不便,娇贵还极度依赖本地的水、土壤。 叶凤泠福至心灵,萌生把鲜花直接在昆州加工好、再往外运的想法。她又一次找来白奇,两人鼓捣两天,拟定出一份合伙开发西南花卉的计划书。在他们的计划里,由白家负责收集、加工西南花卉,制成包括但不限于各种品类花卉香粉、香露、香膏和香丸,派人定期运送至京都,由叶凤泠的含香馆负责在京都进行二次加工,或调配、或加成、或赋诗配画,包装宣传,进行售卖。 除了香这一门类外,叶凤泠还提议,利用花枝、花瓣、花蕊制作出更多种类货品,比如可以用花瓣和面,烹制各种花饼、花糕;用花蕊调味,炼制花油;把花枝连着花一起风干,做成干花插梅瓶;把风干后的花瓣再黏去纸张上,搭配出一幅幅的百花图,洒上香粉后,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经过这样一番加工,大大减轻了运输的成本,充分搭配利用花源地和市场两地的长短版,实现供售平衡,叶凤泠可以根据京都城销售情况,远距离遥控昆州的加工,市场喜欢的,白奇这边多做,市场不太买账的,白奇就少做些。 京都城先作为第一个试点市场,等后期,可以将江南含香馆、苏北含香馆一起拉进来。 蓝图画的很美好,白奇眼睛冒光,连旁听的洗砚眼神儿都变了,他心说,还是跟公子报告一声,叶三小姐这门生意,要是忙起来,还有时间打理苏国公府及苏国公府名下的那些产业么,家里的长公主殿下盼儿媳妇盼了许多年,别儿媳妇来了,不仅解放不了自己,还得自己照顾儿媳妇的生活,那长公主殿下得气死。 公子的后宅幸福岌岌可危! 某种程度上讲,洗砚真是为苏牧野操碎了老妈子的心。 这边叶凤泠和白奇风生水起定加工场地、选首批加工花卉品种、指定各项具体操作,苏牧野在安南边防军军营里同样忙到飞起。 新来的安南都护节度使是一位寒门将军,姓方,配的参军是个世家子,就是魏皇后家的一个子侄。寒门、世家争执无处不在,新节度使和新参军如同曾经的路峰和苏牧野一样,不断斗法,为苏牧野交接公务带来重重障碍。 苏牧野适时推出赵向前,直言赵幕僚有大才,戍边多年,人可靠还有眼色。因为是苏世子推荐的,新节度使和新参军给几分薄面。一番考教后,两人都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新节度使看不上世家子,但他对苏牧野印象不错,觉得苏牧野算是世家子里的另类了,在朝堂上和他们寒门人走动,在战场上,不怕苦不怕累,能跟他们吃住到一起,不像那个新参军,还自带厨子(为还蒙在鼓里、不明真相的节度使大人掬同情泪)。苏牧野说这个人不错,说明人至少肚子里有点货,他正好懒得跟那个新参军打交道,不如叫赵幕僚当个传声筒。 新参军这里呢,悄悄拉住苏牧野,问赵向前是不是真的靠得住。得到苏牧野肯定答复后,也欣然接受赵向前留在安南边防军。倒不是新参军信任苏牧野,而是他觉得自己不一定能胜任参军一职,光是那昆州藩王,听说就很难搞。多一个幕僚,就能多一个顶包抗雷的。若能拉拢到自己这边,在对抗节度使的时候,不是多了一份力量? 各怀鬼胎下,赵向前算是留在了安南边防军。 赵向前有些担心叶维阳那边会不会找他。苏牧野给他吃定心丸,神机影卫已经找了个跟他差不多身形的尸体,当作死去的他,怼到了叶维阳眼前。在叶维阳眼里,他赵向前已经死了。 只要以后安南边防军和安西边防军不接触,大概率他赵向前是不会被关注的。 在南诏、吐蕃联军溃败后,叶维阳率领安西边防军由从吐火罗继续向西挺进,番波斯国王室和萨瓦克看等不到援军,只得违心喊了停战。叶维阳不依,颇有要打进番波斯国国都的意思,逼得番波斯国王室捏着鼻子急急举出白旗,寄出停战求和书。 目前,叶维阳正停在番波斯国国都外等着国朝的使者去谈停战条件呢。 第571章 怀嘉遇袭 第571章怀嘉遇袭 赵向前不像苏牧野想的那样乐观,近两三年西北、西南忙安抚灾民、遣送俘虏、战后重建等事,是没问题。但两三年后,万一两位节度使大人要在雍曲班扎那些交界地带来个会师,他不就露馅了么。 苏牧野呵呵笑道:“安西都护节度使的位置,叶维阳也就再坐一两年,一旦理顺就会被调走。一是他年龄大了,再就是我一旦成亲,宫里不会放心让叶维阳继续拥兵西北的。”苏家和冯家老家都在西北,当初是冯氏登顶皇位,苏家跟着进了京都城,隐身在世族丛林中。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冯家连苏家手里的神机营都想拿回去,又怎么会容忍自己老家被一个有隐形威胁的家族把守。叶维阳能在西北待那么多年,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叶家算是世家里相对比较单纯的存在,浅白的话讲,人缘不太行、姻亲不太上台面。除了叶维阳娶到王太师的女儿,二房娶的商户女,三房娶的寒门女,跟世家联系很淡。唯一的女儿虽然嫁进苏国公府,又跟苏家二老爷闹不合闹到满京皆知。 没有苏牧野叶凤泠的婚事,叶维阳的军权大概还能握个十年,但现在,不行了。 苏牧野娶叶凤泠后,相当于间接同叶府大房打上了交道,甚至连王太师那里都能聊几句亲戚情份,不用别人提,今上自己都要思考其带来的变化和影响。为何今上对苏牧野和叶凤泠的绯闻不咸不淡地冷眼旁观,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不乐意玉成其事。 若非苏牧野说动皇太后,可能他的婚事真的不一定成。别忘了,还有个昭阳公主一直虎视眈眈,见缝插针想插一脚。 赵向前虽然对京都上层姻亲关系了解有限,但他知道叶维阳是叶凤泠的大伯,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其中关窍,彻底放下心来,安安心心做起了他做过许多年的“暗桩”事业。 苏牧野回到自己营帐,刚想坐下喝口茶润嗓,墨盏就递上来一封信,京都加急。 苏牧野接过打开,一目十行。 肉眼可见,苏牧野原本轻松的面色,忽然有了表情,满腔悲愤难以言说。他忽地踹翻了案几,吩咐墨盏即刻启程回京,安南边防军里剩下的事都交给赵向前。 新节度使、新参军和赵向前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能令素来喜怒少形于色的苏牧野勃然色变,追在苏牧野身后问。 苏牧野坐上逐日,在马声嘶鸣中,垂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他含着冰渣的声音响起,冷冻温热夏风成挂霜冰刺,击穿在场之人,引发一脸又一脸惊悚——三皇子回京途中遇袭,受伤严重,性命危在旦夕。 墨盏得苏牧野吩咐,带江湖名医,即刻飞奔回京都。苏牧野先去昆州,接上叶凤泠,再回京都。墨盏这次没有犹豫,一是苏牧野身边恢复了神机影卫暗中护卫,再者他清楚江湖名医的医术关系重大。 苏牧野到达昆州私宅大门处时,洗砚和叶凤泠已经等在了门口。叶凤泠紧紧盯着风尘仆仆的他,眼底满是担心。 三皇子对苏牧野意味着什么,叶凤泠很清楚。不光是亲亲表弟,更是幼年玩伴、是知交好友,甚至可能是未来的君臣,三皇子身上,承载着苏牧野的希望和未来。 她怅然,抬起手揉了下微红的眼圈,抓紧苏牧野伸出的手,借力跳上逐日。 “坐好了,咱们要日夜兼程了,难受的话,跟我说。”苏牧野的声音喑哑低沉,像被风沙摩擦经年的针松老树皮…… …… 斗转星移,晷运倏如催。阴阳交割,万物岑如亡。一切都在循环始复,一切都在错位重排。 …… 离开京都,还是昭昭春日,再次归来,盛夏已逝。江湖月异日新,朝堂风云万变,京都的天地也悄然有变。每一则传奇、每一个历尽沧桑的故事、每一段惊天动地的历史,或许会载入无尽青史,但也可能被人遗忘。 “洛神”的风采早已没什么人记得,苏叶的绯闻成了真、落下帷幕,如今被人最津津乐道的是苏国公府的小姐和南平王世子的爱恋,同时还有许多的京都城百姓日夜为躺在三清宫里生死不明的三皇子祈福。 叶凤泠离京数月,重回京都,可以说察觉沧海桑田,也懂一叶知秋,她被苏牧野直接带进了皇宫。自有人送她去慈宁宫见皇太后,苏牧野未沐浴、未净面、未更衣,直接攥着马鞭去了三清宫。 三皇子的情况很糟糕,被宫里御医、宫外名医用汤药吊着气,乍一看,跟曾经的苏牧野有些像。但实际上,三皇子伤情比苏牧野严重得多。 苏牧野自身有武功,中毒初期用内力逼出不少毒素,加上江湖名医第一时间施针疏导,所以才能很快苏醒康复。三皇子就不一样了,被毒箭射中肩膀,双膝被砍了两刀,刀刃上也淬了毒。 随扈左右的护卫全死了,谢静风拼死拼活捞出来三皇子,跑回到京都。因为路上的两日两夜没有对伤口进行第一时间的消毒和处理,毒液已经侵入肺腑、骨骼和经脉,不知道有没有伤到头部。 膝盖上的两刀砍断了筋骨,哪怕谢静风用布袋固定了,但因为毒的作用,保住双腿的可能性很小了。 苏牧野到的时候,正赶上御医们和江湖名医起争执。江湖名医建议立即去腿保命,御医们反对,要保守治疗,尽量保住小腿。 毕竟,没有腿和脚的皇子,也就没有了未来。再说,宫里帝后可没同意断腿啊。帝后不发话,谁敢动刀;帝后发话了,御医们也不敢动刀啊。万一以后三皇子醒了,问谁给他断的腿,怎么说? 三皇子整个人既瘦削又苍白,躺在那里,就像一个被钉在床板上的人形标本,青白、凄怆。 苏牧野看到二皇子静静站在三皇子病榻旁,眉头蹙着,脸色时青时白,屋里屋外的人来来往往,似乎都和他没关系,他就那样沉默、宁静地看着三皇子,却平白叫人看出了他的痛心。 许是多年默契,二皇子冯怀信察觉有目光,侧首望来,迎着光微微眯眼。苏牧野看到冯怀信的下巴上,一层青青胡茬,眼下两团青云。 冯怀信轻声:“克己,你来看,怀嘉……他貌似真的很难受……” 苏牧野脸色又变,急步上前,果然见到三皇子额头挂下一缕一缕的汗,扭扭流下去,一寸寸都是活的一般。 三皇子得多疼,但他偏偏无法表达他的疼。 苏牧野见冯怀信始终发怔,只得叫过江湖名医,问具体情况。江湖名医告诉苏牧野,三皇子身上一共有两种毒,一种抹在刺中肩膀的箭上,不陌生,番波斯国宫廷秘毒,先前叶大公子中过的那种。既然苏牧野回来了,想来今晚就能解毒。 另一种是抹在刀上的毒,才是麻烦事。江湖名医说,此毒他无法判断,因为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毒,但有一点很肯定,是要人命、勾人魂的厉毒。就算不是见血封喉,也能噬人骨肉,不见三皇子的膝盖已经快烂成了两个黑洞么,血根本止不住,始终嘶嘶啦啦的流,这也是为何江湖名医提议立刻截肢。他认为,截肢,至少能试试保命,不截肢,大概命是保不住的。 未来、前途、皇位什么的,在江湖名医眼里,屁都不是。他见过太多生离死别,深以为,性命是本钱,本钱没了,啥都凉凉。 苏牧野听后,闭上眼睛让自己静了一下。他从早已等候在侧的墨盏手里接过药箱,清场不相干人群后,用灵虚幽昙香液调配成药液,为三皇子解了一种毒。然后扭脸直奔紫宸殿。 紫宸殿里,冷冷清清、凄凄凉凉。诺大的宫殿,被卸下几乎所有灯盏,再没有往日辉煌。今上一个人坐在龙椅之上,如同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看到苏牧野进来,只说了一句“你回来啦。” 再没说话。 今上让海宫侍只留了一盏小小烛台在御案上。烛台上的蜡烛呲呲燃烧着空气,滚下一滴又一滴的滚烫热泪,在蜡烛四周留下了一道道淤痕,微弱的烛光下,今上的头发,如雪一般洁白,苏牧野走之前的黑发已经黯淡了、发霉了、给虫蛀了,反正消失不见了。 两鬓一朝衰,长短尽成丝。高堂悲明镜,青发暮成雪。 经过数日,今上早已冷静下来,只是神情多少还有些恍惚,他问苏牧野:“看到怀嘉了么?他怎么样了?” 苏牧野语气尽量克制,一如从前恭顺:“我给他解了一种毒,但另一种毒目前看无解,也不知道是什么毒。” 今上点头,仰靠到龙椅椅背,一只手捂住了眼睛,“太医们怎么说?” “太医无计可施。为今之计,最好弃车保帅,不然再等下去,只怕……”苏牧野没有说下去。 他要表达的意思,今上已经懂了。 今上沉默着,苏牧野便安静地垂着头等待。直到有什么东西从御案上被扔到苏牧野脚下。 第572章 截肢 第572章截肢 是一本奏折,有人上奏,半路截杀三皇子的幕后之人,乃二皇子冯怀信。证据就是已经和二皇子和离的先二皇子妃手里有数张写有手足相残诗词的纸张,都是二皇子亲手所书。参奏之人正是先二皇子妃的父亲,兵部尚书刘大人。 “有人看到,当时截杀怀嘉的那些刺客,高声喊完数声誓死效忠二殿下,才亮剑下手。我问过静风,他证实确实如此。”今上用苍老的声线慢声说道。 “你说,我要下令给怀嘉截肢么?” 今上耐心十足沉吟。 无论刺客是不是二皇子派出的,这根兄弟之间的刺将永远存在了。 三皇子生还,失去了双脚、再无法纵马疾骋,他心里一定会怨恨的,怨恨对他下手的人,怨恨最后登上皇位的人。三皇子死,二皇子是不是背上了一座叫做一生悔恨的大山? 再不理会世俗想法,午夜梦回,还是会觉得自己是踩着亲弟弟的尸首登上了皇位。 这还是在二皇子不是真的凶手的情况下。若真是二皇子所为,今上已经不想去揣测那个可能了。 此事发生的过于突然,令他措手不及,结果惨烈到让他不愿面对。从登基到现在,十七年了,第一次有一件事让他觉得无论怎么做,他都对不起这个儿子。可他是一个父亲,更是一个国家的帝王。 他有他的无奈,更有他不能选择和推却的责任。 从三皇子抬进宫到现在,魏皇后已经病倒了,高烧不退,皇太后虽然没到那个地步,也躺在榻上,长乐长公主和南平王都在慈宁宫侍疾。 今上知道,没有时间让他再犹豫,他不能倒下。今上无奈地笑了一下:“我就不过去了,你和老二去看着点,今晚……就动手。再拖下下去,也不是办法。这本折子,你拿过去给老二,让他自己写个请罪折上来。” 苏牧野应声而去。 今上望着苏牧野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动。 …… 承平十七年八月初五,注定是许多人不能忘记的一夜。这一夜,三皇子自膝盖以下,小腿骨连着双脚,被江湖名医移开,然后用最上等的灵丹妙药止血、敷盖,三清宫上下忙了整整一夜。 与三清宫类似的,还有紫宸殿的一盏烛火、坤宁宫的一夜灯光,以及慈宁宫正殿里的亮如白昼。 叶凤泠被送到慈宁宫的时候,进门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南平王妃,南平王妃一改从前高冷,难得的朝叶凤泠笑了笑,然后带她去沐浴更衣。在叶凤泠穿衣妆扮时,南平王妃告诉她,长乐长公主陪在皇太后身边,两人情绪都很激动,叶凤泠说话一定要注意。另外,做好今夜通宵的准备。 三皇子一直没被截肢,一方面是今上狠不下心接受现实,另外就是众人都在等苏牧野回来解毒。换言之,今上、皇太后都还存着一丝侥幸心理。既然苏牧野回来了,那今夜也就要出结论了。这腿是留、还是不留。 总之,必然是一夜兵荒马乱。 在宫侍过来禀报说紫宸殿已经同意截肢的时候,皇太后从榻上坐了起来,颤抖着声音问:“谁说的?” 宫侍回道:“海宫侍亲自遣小的过来跟太后娘娘说一声,说是今上对苏世子发的话,现在三清宫那边应该已经动手了,苏世子和二殿下,还有南平王世子都在那边看着呢,东阳王也过去了。” 东阳王连夜入宫,直奔三清宫。 皇太后重重倒在榻上,吓的长乐长公主和南平王差点儿叫出声。好在,皇太后立刻又睁开了眼睛,锐利的视线瞪着帐顶八仙过海的图案,有什么自她的眼周皱纹流了出来。她让长乐长公主扶自己坐到正殿,望着正殿门口,面无表情,怔若雕塑。 叶凤泠见状,默默垂立在一侧。 不想,皇太后突然唤她。 “叶三小姐,你来讲讲怀嘉在军营里都做了什么,就从你第一眼见到他开始讲。”皇太后吩咐。 这个问题着实出人意料,叶凤泠发愣,转瞬有些明白,心里酸胀难忍。 叶凤泠同时微微不自在,感受到长乐长公主对她的注视,忙挺了挺腰肢。只见她走上前,俯下眼,用平静又柔美的声线,淡淡开口叙述:“……我第一次见到三殿下时,他差点儿没认出我来……” …… 其实叶凤泠和三皇子交集实在不算多,叶凤泠在讲述自己见到的三皇子之外,还把听说到的、洗砚嘴里的各种内容都补充了进来,就算如此,这一场叙述在半个时辰之后也结束了。 皇太后闭了闭目,没让叶凤泠退下,叫她重新从头再讲……再讲……再讲……足足三遍之后,终于有小宫侍用脚步声打破了重复的讲述。小宫侍跑进慈宁宫,叩头在地,说三清宫一切顺利,三皇子性命暂时无虞,只是人还没有清醒,御医们都说是失血过多,至少要休息几日才可能苏醒。 皇太后扶住榻沿儿,无力地挥手叫小宫侍回去,又把叶凤泠叫到跟前,拉了她的手道:“谢谢你,好孩子。你明日就出宫回家。” 叶凤泠忙应声,她看到南平王妃起身朝她招手,不敢耽搁,急急跟了上去。 长乐长公主端茶喝,对叶凤泠的离开眼皮都没抬。实则不住在心里发哼,若非气氛实在不好,她一定要问问叶凤泠那参差不齐的头发是怎么回事,叶凤泠祖父母、父母俱全,怎么好好的一头秀发变的狗啃一样…… 等叶凤泠离开后,南平王唇角方动了动,惹坐他对面的长乐长公主横他一眼。南平王忙甩了下衣袖,借喝茶掩饰失态。 他和长乐长公主打完眼风,同时把目光放到皇太后身上,皆在心里默叹:怀嘉可惜了…… 南平王妃带叶凤泠到偏殿,让她稍微休息一会儿,道天亮后,自有宫侍领她出宫。南平王妃特意嘱咐她,今夜见到的、听到的,出宫后一个字都不能说,记好了,她可是一直在慈宁宫的小佛堂礼佛,谁都没见过、什么都没听到。 叶凤泠感谢南平王妃提醒,郑重行礼。 南平王妃忙扶住她,不让她弯下腰,笑道:“还没有恭喜叶三小姐,以后你要叫我一声舅母。日后,我家和蕙那边,请你多多担待。她叫我们宠坏了,人虽不坏,却傻得很,若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叶三小姐不用顾忌,直言教训她就行。” 叶凤泠羞涩地笑笑,垂下了头。 南平王妃亲昵地拍了下她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 叶凤泠知道自己本不该睡的,但她实在太累了,连日奔波,加上刚刚翻来覆去的叙述,还有数道如影随形的目光,都令她身心俱疲。眼皮上像压几千斤的重石,光是靠坐在榻边闭上眼,不出片刻,她就不自觉地睡了过去…… 苏牧野忙完三清宫里的事,看着江湖名医移开血淋淋的残肢,又亲眼注视江湖名医为三皇子缝合好伤口,望一望月亮,已经五更天了。他留南平王世子、二皇子在此守夜,转身先去紫宸殿汇报情况,再折身来到慈宁宫。 他的身上还是回京都的那一身衣袍,上面又是土、又是泥、还有血点,当真触目惊心。 尽管猜到皇太后一定还未休息,但当他看到正殿灯火通明,所有人都正襟危坐时,还是微微有丝动容。 向皇太后讲完必须截肢的原因和截肢过程后,苏牧野顿了顿,继续把兵部刘尚书参奏二皇子、谢静风等多人听到刺客动手前高喊誓死效忠二殿下的事说了。大殿死寂一片。 长乐长公主率先打破沉默:“肯定不是怀信,坏信手里也没有人啊。” 二皇子刚回宫没几日,就去找人刺杀三皇子,除非脑袋进水才会这么干。这事怎么看怎么透着诡异。南平王夫妇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长乐长公主自问自答,声音不低:“所以说,肯定是有人故意嫁祸到怀信身上的。” 长公主说出一个人所共知的认识,原因倒不是二皇子手里没有人,而是二皇子不会傻到用这种方法斩落三皇子。只要他还有基本常识,就应该知道,这种方式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可以说他自己和三皇子都毁了。 苏牧野当然坚信不是二皇子所为,他现在比较关心的是东阳王这些日子和谁交往的多,明面上、暗地里都包括在内。在座之人是没法回答他的,他也没期待今夜就得到答案,目前他最想要的是一桶清水和一张榻。 在此之前,他环视一周,没忍住开口问:“叶三小姐呢?” 长乐长公主立即瞪他一眼,皇太后闻所未闻、犹自失神,南平王妃压着唇角,好心解释,“在偏殿休息呢,克己这副样子也赶紧先去沐浴。都给你安排好了。” 苏牧野淡淡地点了个头,起身草草行礼后头也不回地拔腿离开了。 长乐长公主重重气哼出声,娇横一眼南平王妃,南平王妃不以为忤,勾勾嘴角。 …… 第573章 出宫回府 第573章出宫回府 沐浴之后,苏牧野拐去偏殿一角,掀开床帐看到帐中安睡的少女。夏夜下睡莲一般,已经长到肩下的乌发凌散落在枕间,埋于锦被一半的脸颊因睡熟而绯红,整个人呈现一种凌乱的、无知无觉诱人采撷的美。 苏牧野朝不远处立着的小宫婢赞赏地点了下头。 小宫婢羞红了脸,疾步走出偏殿。 苏牧野把锦被拉下些,见叶凤泠不满地噘嘴,微微笑了笑,只好又给她挪回到原处。他极想就躺在此处休息,但正殿里坐着的一座座大神,哪位都不好惹,他自嘲摇头,真是不行了,他现在只要见她就想抱着她睡觉,可哪里有给他休息的时刻。 他欲起身离开。 不想手被人拉住。 锦被内的人撑坐起来,自床帐缝隙透过的明明暗暗、丝丝缕缕波动光线,照着叶凤泠模糊的面容,“三殿下怎么样了?” 苏牧野看了她半天,深深望她,慢慢的,露出一个极淡的笑,笑纹很快消失:“没事,很顺利。只是……他以后怕是不好骑马了,我要尽快多摆几盘棋,不然他会很无聊。” 在没有知觉的时候,泪水已经断了线落下,滴滴落在他的手上……叶凤泠另一手捂住泪汩汩冒出的眼睛,勉强而笑:“……那就好……” 苏牧野吸口气,用微凉的手指,拿下她的手,抹去她的泪珠,看她梨花照水,看她泪痕红浥,他低声:“阿泠,我要忙一段时间,成亲前可能都找不到时间去看你了,你别难过。” 他实在不想在此刻就三皇子的事多谈,他都不知道能解释什么,便挑了另一个话题。 本来成亲前一段时间,男女就要避嫌了,这也是为何长乐长公主一听苏牧野问叶凤泠就瞪他的原因。长乐长公主听说苏牧野和叶凤泠在昆州私宅里的所作所为,已是怒火暗烧,听到苏牧野在众人面前都不懂避讳,更觉难堪,他难道不知道他们让叶凤泠去休息,就是为了避开他吗,还问!还找! 苏牧野不是不知道,恰恰因为他很清楚,若是今夜他不见叶凤泠,大概真的只能等到成亲那日才能见到了。拼着被长乐长公主回家骂破头的危险,他也要告诉叶凤泠一声,让她安心。 他们的婚期定在八月二十八黄昏。她再等他二十三天……确切讲是二十二天,此刻已是初六,便……能日日见到他了。 一生一世的厮守面前,区区二十二天也就是弹指一挥。 …… 这一夜,不光宫内几大殿的人未眠,在后庭东北一角的东宫深处,同样有人一夜未眠。 叶凤媛坐在榻上,问她用银子培植出的心腹阿翠:“确定么?” 被唤作阿翠的小宫婢笑脸天真回答:“确定的啊,三殿下真的被截肢啦,这样一来,估计三殿下是不可能被封为太子啦,咱们东阳王的机会就大了。就算东阳王不能让今上满意,只要侧妃您肚子里的小皇子好好长大,那皇位可就跑不了啦。” 阿翠又说了许多捧哄叶凤媛肚子的话,叫叶凤媛烦上加烦,脸色越来越难看。往常能叫她心情好起来的话,此刻听在她耳里,只觉像是嗡嗡嗡的苍蝇音,令人作呕。 听到三皇子路遇截杀那一刻,叶凤媛不知道心里滚过的情绪是什么,有镇静、有不敢相信、有恐惧、有疑惑、有担心……已经很久没有人会让她担心了,因为她一直忙着杯弓蛇影为自己担惊受怕。 可是三皇子,冯怀嘉,到底还是跟别人不一样,尤其在听说他很可能挺不过来,后来又变成他要想活着就必须截肢的消息后,叶凤媛的心那么不可抑制地疼了一下又一下。 她忽然想起了一些旧时光。时光里,他自远处无限欢欣策马而来,脸上的笑容像太阳一样,还有他跑着去帮她摘花……太多了,那些她以为早就忘记的片段,纷纷簇簇涌了出来,几乎将她冲倒、淹没。 赶走阿翠,叶凤泠抱着肚子侧躺在榻上,肚子太大了,她已经很难仰躺,就是侧卧,也要一会儿一翻身,不然下面的腿就会被压的麻嘶嘶的。 没人为她按摩、她也怕身边的人对她心存歹意,所以叶凤媛很久没睡过囫囵觉了,她累的不行,但还在咬牙坚持着。在这一夜,在冯怀嘉再也不可能站起来的一夜,她终究破防,抱着让她几乎快喘不上气的肚子呜呜哭了起来。 叶凤媛说不清心里的情绪是什么,就像无数细针一样的雨砸向她,满心凄艾麻木、满身疲惫…… 因为哭的过于投入,叶凤媛连阿翠的行礼声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直到一个冰凉的手掌贴上她的额头,她才止了哭,抽噎着转过身。 这一转身,叫她向外冒的残泪直接缩了回去。 嘴角挂着嘲讽笑容的东阳王、先太子,俯眼盯向她,仔仔细细盯向她,手从她额头滑下,落到她眼角,挑起一滴泪,砰地一下弹开。 泪珠散于空,将陷于慌张的人惊醒。 叶凤媛:“殿下……您听我说……我……” 东阳王再度弯腰伸手捂住叶凤媛的嘴,皮笑肉不笑:“不用解释,今夜很多人都哭了,有些人没哭其实比哭更难受。为三弟哭的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好在,我能确定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所以你不用担心,你不会有事。” 见叶凤媛被吓得打哭嗝,东阳王撇撇嘴,柔声安抚:“好了,快别哭了,三弟没事,只是以后站不起来而已。他还是我的好三弟,还是我皇儿的好叔叔。我还要去看看嫣儿,你睡。” 说完,他还摸了下叶凤媛的头发,以示安慰。只是在他转身时,随手拽下一片脚架上摆放的鸢尾花瓣,力量太大,鸢尾花盆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瓷盆碎作一地,绚烂花朵瞬间被泥土玷污。东阳王不以为意,大步迈开,同时把擦过手的鸢尾花瓣扔到了脚下,踩了过去。 …… 朝阳光泽洒满大地,茑与女萝落地,啪嗒一声,将床帐里的梦中人惊醒。 叶凤泠睁眼,宫婢早已等候在帐外。她揉揉发胀的眼睛,叹口气,起身穿衣,踏着潮湿雾凝、漂浮清气,于蒙蒙微光中,出宫回到阔别数月的叶伯爵府。 叶伯爵府一如既往,若说最有变化的,当属叶老夫人。她见到叶凤泠时,态度不咸不淡,既不亲热也不冷淡,保持着一位祖母恰到好处的关怀和威严,她问叶凤泠在宫里有没有遇到过叶凤媛。 叶凤泠才刚升起的一丝轻松心情,噗地灭了,她微微笑,摇头。 叶老夫人状似不以为意地道:“阿媛虽然嫁进皇家做了侧妃,到底怀有皇裔,三丫头你虽然只是嫁进苏国公府,但也算和皇家成了亲戚,若是你们姐妹能相互帮衬,不愁未来。姐妹同心,其利断金……” 叶凤泠嘲意满满,到底忍住了打断叶老夫人的冲动,她实在不想在成亲前传出不尊祖母的话,苏牧野已经那么忙了,她不能帮他什么,不找麻烦就是她的体贴。 话是如此,却不代表她会逆来顺受,叶凤泠软软捂住头,于那喋喋不休的声音里找到自己的声音:“……祖母,我头有些晕。可能是长日礼佛的原因……您看……” 叶老夫人话被噎半截,眼神沉了沉,随即呵呵笑了笑,示意叶凤泠可以走了。 她注视叶凤泠如烟霭鹤飞旋出,目光凝注。 赐婚的旨意一来,她就明白了宫里的意思。叶凤泠被接进宫,甚至连及笄都不放出来,摆明一副防着叶伯爵府的样子,真好似他们不是叶凤泠的亲人,而那两世旁人反而成了救苦救难的圣人。最可恨的是叶凤泠,自始至终就没和她一心过,枉她还想过要给叶凤泠办个体面的及笄礼。 叶老夫人一时又想起东宫里的叶凤媛,心头便是一痛,她只希望,叶凤媛能一举得男。只要叶凤媛生下健康皇孙,不愁魏皇后和东阳王不对叶凤媛另眼相看。哪怕皇孙不能成为皇太孙,只要东阳王喜欢,叶凤媛就还有未来。东阳王妃陈氏已经是个活死人,叶凤媛距离王妃一步之遥。 对于叶老夫人心里的盘算,叶凤泠不在意。她在回宜秀居的路上从小丫鬟嘴里了解到,叶府里王夫人依然避居大房,哪怕叶老太爷叫了叶夫人回来请王夫人出来接回中馈都不行。叶夫人见说不动,后来也生了气,不再理睬叶府的事。 二夫人秦氏带着叶凤锦以苦夏为由,搬到郊外庄子度夏,躲开一府的鸡飞狗跳。三夫人柳氏苦哈哈支撑中馈,时不时要找叶老夫人帮她补漏洞,婆媳两人摩擦不断。叶老夫人嫌弃柳氏贪小便宜又不够油滑,不光摆不平府内府外管事,还处理不好人情往来,丢三落四,上个月连叶老夫人娘家的节礼都给忘了,后来补上的礼品质量太次,叫叶老夫人在娘家人面前丢了很大的面子。 而柳氏,埋怨叶老夫人光吩咐不出力,不想花钱还要档次,对中馈的账本看的太紧,叫她揩油越来越难。没有油水,她为何要办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以后叶府的大头财产又落不到她三房头上,为别人做嫁衣的事她柳氏是不想干的。 就这样,谁都不满意,连府里下人们也怨声载道。小丫鬟念叨一路,说最近厨房的伙食变得越来越差,他们都觉得嘴里淡出鸟来…… 第574章 方脑壳 第574章方脑壳 衣袂被风吹扬,叶凤泠淡面沉思。西北战争已进尾声,只等停战协定签完,大伯父就会回京。到时候,才是王夫人发挥威力的真正时刻。叶老夫人现在想把中馈还回去了,晚了。 不光叶老太爷着急,估计连自己的父母都在暗暗心焦,要是叶维阳回来,亲眼目睹自己妻儿过的日子,再想想自己拼死拼活在外面卖命,怕不得气得撕破脸。叶维阳没办法直接说自己父母不辨是非,但他可以教训嫡亲的幼弟,教训弟妹看戏不怕台高,在一旁煽风点火、兴风作浪…… 说话间,叶凤泠已经到了宜秀居院门口,还未迈步入院,就被一个自屋里冲出来的身影重重扑上。 同时响起的,还有委屈地哭诉:“小姐……你真是让我担心死了……你怎么能丢下月麟……” 滚烫的热泪淌到叶凤泠肩膀上,叶凤泠要开口的话粘在了嘴边,胸腔深处一团浆糊软软发热,她用力抱紧月麟,软下声音噘嘴撒娇:“……我也不想啊,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鲁妈妈在一旁用衣袖抹眼泪,柔兆常年冰冷无表情的脸上亦一闪而过宽慰。她始终瞒着月麟叶凤泠的消息,不是她不想告诉月麟,实在是她怕月麟过于激动,暴露不合适的情绪。宜秀居不远的桃花坞虽然空了,但叶府里还有不少的眼睛或明或暗盯着她们呢。 叶凤泠回来,不止大家高兴雀跃,桃花糕兴奋地满地打滚儿。他大了一圈、胖了三层,还记得叶凤泠,绕着她又扑又跳又叫,见叶凤泠被人拉着顾不上理它,干脆一口咬上叶凤泠的裙角,化身小秤砣,拖着四条腿等被叶凤泠拉着走。 叶凤泠扭脸低头哭笑不得,弯腰抱它,桃花糕嗷呜扒上叶凤泠胸口,再不肯离开。 屏退乱哄哄闹一团的小丫鬟们,叶凤泠坐下,把桃花糕放到膝盖上,丢腰间彩绦给它玩。一抬眼,她的手边已经多了一杯茶。月麟斟好茶,推茶到叶凤泠跟前:“小姐和世子的婚期定在八月二十八,小姐不在,昏礼礼服的尺寸我自作主张用的小姐离开前穿的那几身衣裙尺寸,等会儿我就叫人去跟三夫人说一声,得赶紧再量量。另外,六礼已经行到请期,只差迎娶。可是……” 月麟压低声音:“……可是小姐的嫁妆单子还没拟定出来呢,我花了银子去找三夫人那边的人打听,说是三夫人手下的公中拿不出银子了。” 年初嫁一位东宫侧妃,叶老夫人和柳氏做主,从明到暗,几乎陪嫁了小半个叶府,光银钱陪出去不低于一万两。才几个月,又要再嫁一个进国公府,公中一下周转不开,情有可原。 叶凤泠顿悟,这才是叶老夫人和叶老太爷想尽快把中馈交还给王夫人的真正原因。叶维阳回来,只要一查账,叶凤媛超额陪嫁就瞒不住了。前面叶夫人、叶凤卿出嫁,都赶不上叶凤媛一个犄角,叶凤媛何德何能敢带走那么多的真金白银。 一旦扯开表面轻纱,叶府的家丑便要暴漏于京都世家眼前了。 叶凤泠其实心里不太担心,她自己手里握有柳绰给的十万两银票打底,底气很足。只是十万两到底不能摆上桌面,再一时想到苏牧野提到过的好面子的长乐长公主,叶凤泠心一沉,看来为了自己将来能过的舒服一些,还是要想办法多争取一些嫁妆才行。 月麟见叶凤泠听懂了自己的暗示,忍不住继续道:“除了嫁妆一事,小姐也要看下含香馆。石头被救回来后,养病许久,上个月才完全好利索。自从小姐走后,含香馆只有鲁管事一个人和招来的临时管事勉力支撑,这几个月被者者居压制的不行,隐隐有入不敷出之相。小姐要是再不回来,我和鲁管事都商量着要关门了……”总不能放银子如流水一样打水漂。 叶凤泠眼睛眯了眯,“者者居?” 鲁管事先前随柳氏自柳府而来,后来在叶府干内宅事,管理铺子不算强项,能保证含香馆按叶凤泠定下的规矩来,已是不易。叶凤泠少不得感激一番鲁妈妈鲁管事夫妻,继而叫柔兆给神机影卫传信,她要见洗砚。 为什么找洗砚? 因为叶凤泠有些发懒,她自知自己现在若出府,不光叶府里的叶老夫人和柳氏不同意,就是苏牧野只怕都不开心。不出府怎么可能寻的到能挑大梁、精明强干的管事,找不到管事,如何能继续开下去含香馆?若是没有含香馆,她和白奇的叶白蓝图可就白画了。 那可不行。 洗砚来的很快,跳进宜秀居时,正碰到月麟自院门口走进来。两人打照面,皆是一愣。 月麟早先从柳氏那里听说苏北胡府倒了,正发愁自己的哥哥受到牵连,急得火上房时,收到了哥哥托人带来的口信儿,说是已经没事了,不光人从牢狱里被放出来,还遇上好心人帮他找好了车马,正往京都赶来。 月麟又惊又喜,慌乱了手脚,更摸不到头脑,等叶凤泠回来,她才解开了疑惑。 结果洗砚呵呵笑了笑算作打招呼,拔腿就去找叶凤泠说正事,跟她一句话没有。月麟准备好的道谢根本没派上用处。 她心里有些别扭,咬了咬唇,等在门口。 洗砚回话完,出门抬头便见一个低着头数蚂蚁的身影,叶凤泠片刻前的话还犹在耳边,“我告诉月麟她哥哥的事是你帮了忙”。叶三小姐是多喜欢给人牵线搭桥啊,他这还打算做无名英雄呢,直接变成好像迫不及待求表扬一样。 洗砚略显狼狈,踮起脚尖试图贴墙溜走。 刚走两步,一道温柔的声音掐住了他的命脉:“你就这么不想和我说话么?” 饶是洗砚脸皮比寻常人厚一些,被月麟这样一说,也是噎得咳嗽了两声,“……怎么会?我怕月麟你忙,叶三小姐刚回来,正是你最忙的时候,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等以后,咱们有的是时间叙旧……” “我不忙。你要是不忙的话,能不能抽空移步,我有东西给你。”月麟一本正经、老老实实摇头道。 被逼上绝路的洗砚,一时脑子打结,摸不清月麟路数不说,也扯不出别的借口,亦步亦趋跟着月麟来到了月麟的房间。 他没进屋,等在门口,抓耳挠腮,心里既期待又忐忑,升起许多想法又一个一个的自我戳破。等着的片刻功夫,真是叫他的心水深火热,如同转轴水车,上上下下地翻腾。 忽然,耳边传来声音:“你怎么了?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 月麟仰脸仔细打量着洗砚,她看出洗砚白白的肤色变成了小麦色,人瘦一圈,额头上还生出一层细小疙瘩,似乎是着急上火了,她想,看来他跟在世子身边很忙,这么忙还记着帮她去打点她哥哥的事…… 月麟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感觉,十分的不自在,又……让人有些欢喜…… 洗砚下意识地侧了侧头,他想起来自己额头长出一层包…… “小姐告诉我,我哥哥的事多亏了你……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才能感谢你,这二十多两银子,是我全部的身家,都拿给你。我哥哥能出来,上下打点,还有来京雇的车马那些,花的数目肯定比这个多,等我日后有了再给你……你先拿着这些。” 月麟想也知道,能把已经下了牢狱的囚犯从苏北府大牢里捞出来,还销了罪,得花不少功夫和银子,还不用说走的门路、贴的人情了。哥哥可以糊里糊涂,她不行。再说,自家小姐马上嫁进苏国公府,她作为小姐的贴身丫鬟,不能欠人情。若没有小姐,谁会搭理她?她欠的人情,其实就是小姐欠的人情。 洗砚吸了口气,缓缓道:“你叫我来,就是要给我这个?” “嗯,我知道不多,但……我只有这些了,你别嫌弃……我哥哥的事,我真心向你道谢……还有……” 洗砚轻轻笑了下,扫视月麟一眼,冷声打断她:“你不用谢我。就算没有我,等我家公子知道了,也要发话的,我不过是提前帮我家公子想到办好。” 月麟握着银子的手抖了抖,她极轻地“嗯”了一声,还是坚定地把银子递到洗砚眼下,固执的像头小牛犊,大有他不收下不放他离开的意思。 洗砚的眼神逐渐变得有些森然,然他看了看银子,又看了看低着头不再说话的月麟,心里叹口气,接过银子,转身就走。 月麟却牵住了他衣角。 洗砚调整下心情,回过脸,呵呵笑:“还有事?” 月麟察觉到自己刚刚说的话哪里惹了洗砚生气,心里有些急,但她没弄明白症结,只得胡乱找话,一时想起来洗砚原来说过为她寻夫君,便问苏国公府里的那个木匠是不是还在府里当差。 洗砚心头的热意快被迎头泼下的两拨凉水浇得寸渣不剩了,他有气无力道:“噢,他啊,还在。” 月麟怯怯望着他,脸有些发红:“那……那……” 洗砚到此刻方知自己给自己挖了多大的一个坑,面对月麟这种方脑壳,他的坑大抵得填个十年半载,才能填平。 生怕月麟说出来想和木匠双宿双飞气死自己的话,洗砚猛地拽出衣角,落荒而逃。 阔别数月后的第一次交谈十分不完美的不欢而散。 第575章 如此高明 第575章如此高明 叶凤泠始终留心月麟情绪,找机会拉月麟说悄悄话。 月麟还以为叶凤泠是要问什么呢,一听到洗砚的名字,立刻垂下了头,手指绞在一起,坐立不安。 叶凤泠自以为看出些端倪,笑嘻嘻地抱住月麟,欢喜道:“月麟以后还要和我在一起啦,咱们俩一起嫁过去好不好?到时候你要是想住在府里,我就单给你们辟出来一个小院子。” 苏府很贴心,送来整座国公府的院落舆图,提前给叶凤泠熟悉。苏牧野还单独送来一幅详细标注好他院子里各处摆放的放大版舆图,告诉她,若是哪里不满意,先在图上标出来,婚期太近,动土不吉利,等日后他再一一修建。叶凤泠不想叫月麟日日跑来跑去,便想着找地方单划一个院子给洗砚和月麟住。 桃花糕蹲在她俩脚下,跟着凑热闹,汪汪乱叫,努力提升它的存在感。 月麟瘪瘪嘴,慢慢抬起发红的眼睛,“小姐不要拿我开玩笑。” 叶凤泠大惊,终于意识到月麟的态度不对劲,哪里是羞涩,分明是伤心难过。 她瞪一眼还在叫着的桃花糕,示意它别乱高兴,捧起月麟的巴掌小脸,着急:“怎么回事?洗砚不是去和你说悄悄话了么?你……你们……没和好?” 月麟委屈了大概半日的情绪,终于找到发泄口,倒到叶凤泠肩膀,呜呜哭出声:“……我把银子还他了……结果他好像生气了……也不说话,拿起银子就走……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说的话哪里不对。小姐,我是不是特别不懂事,是不是特别没有用……” 就是因为她没有用,小姐离开才不带着她一起;就是因为她没有用,柔兆许多事才不告诉她;就是因为她没有用,洗砚……洗砚才觉得和她说话是浪费时间…… 敏感又柔弱的月麟,哭的很伤心。她其实也不想做一个没用的人,她也想像小姐那样又聪明又漂亮,既会说话还懂眼色,可……可没有人教她,她也学不会啊。她很气自己,又很气洗砚……偏偏自己就是那煮饺子的茶壶,倒半天除了倒一大摊水,饺子一个倒不出来。 叶凤泠不敢说话了,她意识到自己撇下月麟离开京都的举动伤害月麟伤害的不是一星半点儿,人都快留下心理阴影了…… 到月麟哭完,叶凤泠才算弄明白二人之间的乌龙,她心里的小人气的直跺脚,面上捏了一下月麟的脸:“你还问洗砚那个什么木匠了?” 月麟点头。 叶凤泠服了。 她转转眼珠儿,决定亲手教教方脑壳如何去和心仪的男子打交道。她让月麟打一条络子,要适合搭配浅色衣袍的,不显眼又显高档的颜色,络子花样要精致少见还复杂的。 她还要月麟做一匣糖莲子,连着打好的络子,一起交给柔兆。叶凤泠特意嘱咐柔兆:“就说这是专门给洗砚的。别的什么都别说。” 柔兆眼里隐有笑意,很上道儿:“那我怎么跟影卫说呢?就说是神秘不知名女子送的?” 叶凤泠眼睛亮晶晶,俏皮地拍着柔兆的肩膀,孺子可教也。 络子和糖莲子到洗砚手里时,身边齐刷刷亮起一溜瞪大不眨的眼睛。一名神机营的影卫迫不及待怂恿洗砚打开糖莲子给大家尝鲜,他闻了一路的香味,馋的不行。 洗砚脸有些发红,不太相信,“确定是给我的,不是给老大的?” 确定!对方专门叮嘱,生怕给错了人! 却听洗砚嘟囔:“别是想给木匠的……” 围一圈的影卫们忽然站直,纷纷向后退步。 洗砚毫无所觉,目不转睛盯着手里的靛青色象眼攒心梅络子,心绪起伏的厉害,连耳根都红了起来。 然他手里的东西突然被抽走,洗砚跳起来大骂:“哪个小兔崽子!哎!啊——是公子呀……” 难怪大家一下没了声音,洗砚敢怒不敢言地瞥一眼苏牧野,期期艾艾:“那个,这个……是给我的……” 苏牧野蹙眉,闻言瞪了洗砚一眼,洗砚赶紧捂了捂嘴巴,可眼神儿没变,控诉瞧着苏牧野。 苏牧野哼笑出声,抛络子和小食匣入洗砚怀。足见叶凤泠过的不错,都有心情指点人谈情说爱了,可是她知道叫别人心疼心上人,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心疼自己的心上人呢? 苏牧野看了一眼自己的脚下,又扫过自己腰间那个磨得有些透亮的香囊和发旧的彩绦,招过来洗砚,没好气吩咐:“你去一趟宜秀居,就说我要两双鞋,一双厚底一双家常、一身亵衣、两条帕子、一个香囊外加十条络子,必须她亲手,不许别人代劳。成亲那夜我得看到,不然我就叫她好看。” 洗砚直接给自家公子的不要脸跪了,这距离俩人成亲可就二十天啦,这么多东西,这叶三小姐怕不得挑灯夜战?这会儿洗砚打从心底为叶凤泠抱屈,这么苦哈哈的,能剩多少气力和好心情做新娘子啊! 却说叶凤泠听到洗砚的传话后,惊讶的下巴都掉下来了。 她连声追问洗砚苏牧野是不是疯了,她叶凤泠长这么大都没做过这么多东西。 洗砚难得的好脾气,摸着鼻子陪笑,他已经明白过味儿来,越想越觉得自家公子高明,既小惩叶三小姐不时时刻刻把心放在自家公子身上,还拘住叶三小姐不闹腾,又能到时候收获心上人亲手做的物件,最后借着“你没完成,我要让你好看”的不要脸借口讨好处……公子真是高啊! 洗砚压低了嗓音凑在叶凤泠耳边道:“听说长公主殿下最近喜欢攒心梅花斜绻结扣,想给随身佩多年的玉牌换条络子。” 叶凤泠真想踹一脚洗砚以及背后遥遥指挥的某人,敢情一家子把她当丫鬟了,这么使唤她,她还就不做了,看到时候他能怎么叫她好看! 叶凤泠叉小腰气呼呼朝里间走,走一半回来质问洗砚:“你怎么回事,看你平时挺机灵,怎么哄心上人这么费劲。” 洗砚立即换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下次要是再让月麟哭,我真的去给月麟找夫君。”叶凤泠威胁。 洗砚忙做出一个夸张的求饶动作,“不敢不敢。” 叶凤泠冷哼一声,悄声勾唇,留洗砚自去寻月麟道谢。 花影摇落,芳菲满园。一重重的林荫绿意映到了悬挂于窗口的斑驳竹帘上,暮夏之风拂过,万物蓬勃,亦有些慵懒。 书案前,叶凤泠拆开西南来信,悠悠自在。 白奇在信中告诉叶凤泠,干花加工场地和工人已就位,鲜嫩的花卉也采购完成,马上开工,大概第一批货能赶在八月中旬做好。他会日夜催赶工期,这样,他和白灵就能借着护送第一批货的机会,赶来京都参加她和苏世子的昏礼了。 在白灵的信里,则是一片清愁。蒋奉奉离开昆州了,随着他一同离开的,还有郊外庄子里的蒋家仆从和打手们,他们走的无声无息,就像他们的到来一样。蒋奉奉走之前,悄悄去了一趟褚亮和纨娘的小院。叶凤泠走后,白灵回去和纨娘褚亮同住。 白灵没有说蒋奉奉和她说了什么,只用了一句话总结自己的心境:旧事如天远,不知心恨谁。 叶凤泠侧过脸,幽幽看着帘外院子里垂着脸听洗砚说话的月麟,望到月麟耳后隐约的红晕,心有唏嘘。 蒋奉奉和白灵的相识,大概是如同流星一样的存在,虽然碰撞出火花,到底不能长久,也许这对他们两人,就是最好的一种结局了。 不过,蒋奉奉和蒋家人离开昆州,是不是说明蒋府撤回了在昆州、在西南的什么部署? 许多事叶凤泠不清楚,是以存着疑问。对于苏牧野而言,蒋奉奉离开昆州确实是一个信号。 他已经查清,当初安南边防军士兵莫名得痢疾就是因为食用了昆州藩王送去军营的粮草。那批粮草里被人下了药。昆州藩王在不知不觉间背上一口黑锅……药是蒋奉奉下的,目的不难猜测,和联军里应外合,联手送走安南边防军。 先独龙涧一役、后连锅端了联军,蒋奉奉见联军溃败已成现实,便转了话锋撺掇昆州藩王反了国朝京都城里的冯家。然蒋奉奉、蒋斯倾错误估计了藩王对国朝的忠心,被昆州藩王彻底看清居心。 至此,蒋府存异心已是不争的事实,就是不知蒋斯倾为何会想扶持国朝外的势力,对抗国朝。先皇打天下时,蒋斯倾是追随之臣,建国后,蒋斯倾带领蒋家一跃登上世家顶峰,就算蒋斯倾乞骸骨后,洛阳蒋家依然在世家里地位超然。 不图名、不图利,蒋斯倾想要的是什么?难道是自己做皇帝? 苏牧野想不通,就此问题找上二皇子冯怀信。二皇子这几日日夜守在三清宫,三皇子始终没醒过来。二皇子人反应正常了,虽然还有些心不在焉,听到苏牧野问这个问题,想了想,平静回复:“这个问题要问老师了。昨日蒋家大公子带着蒋若若来三清宫看过怀嘉,听着意思,蒋家还是想嫁蒋若若给怀嘉,哪怕怀嘉……” 苏牧野挑起眉,看看,外人听来,只会说蒋家重情重义,可叹辛亏自己查到了别的东西,不然怕也会被老谋深算的老师忽悠过去。 第576章 计划提前 第576章计划提前 根据谢静风描述,苏牧野叫墨盏率人回当初打斗地点,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打斗地点已经被人清理干净,刺客尸体被停放于当地义庄,已经开始腐烂。表面看来,尸体上没有任何能够代表身份的标记。 墨盏用带着的泥模,拓下刺客面部骨骼轮廓,又叫带过去的仵作再次验尸,查出一共五十名刺客里,除一人年龄在四十岁左右,其余皆是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那名四十岁左右的刺客,应该就是领头人。 表面没有标记,墨盏便让仵作剖开了这些刺客的肚皮,在腐败食物和人肉散发出的恶臭之下,辨别这些人在动手前可能吃下的最后一顿饭…… 费许多功夫,足足六七天,墨盏才查清,这些人是自洛阳而来的一批江湖草莽,收下重金,以命搏命,直奔三皇子而来。草莽在洛阳是地头蛇,流窜于邙山一代,不听官府话,只听命于一家,蒋家。 事情有些清晰了,要杀三皇子的人,不是二皇子,而是蒋家,然后蒋家现在还要嫁蒋若若给三皇子,表白忠心的同时侧面洗脱嫌疑。 苏牧野没有瞒二皇子。二皇子听完,眸中冷而带火,面颊上骨肉隐约跳动,显见被气狠了…… 是夜,二皇子回到自己在宫里的寝殿,躺下休息。才睡一更,便浑身冷汗,从惊惶梦中醒来。 寂夜明月,芭蕉映窗,乍然醒来的青年起身走到案前,月光照亮案上摊开的折子,折子上几个大字明晃晃刺痛人眼——纵三殿下身残有恙,我蒋府亦愿赓续前缘。 蒋府……老师…… 骤然间,福至心灵,二皇子扣在案上的手指微微发抖,面容绷起——他明白蒋府为何不嫌弃三皇子残疾了! 不要说三皇子残疾,就算三皇子不醒过来都没事,因为赐婚可以有,成亲不一定行。三皇子活不到成亲就行了! 三皇子已经回到宫中,能让三皇子死去的唯一办法,便是进宫来杀人。 理顺蒋斯倾前后行为,二皇子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摆在蒋府面前最便捷的一条路——谋反,同时想到了结局。蒋府、蒋斯倾谋反,要么举出一个靶子站在后面,要么亲身走到台前。前者保守、后者激进。 能叫蒋斯倾利用的人,当是那被废出宫的皇兄,东阳王了。 二皇子怔然惨笑,手扶住额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翌日一早,二皇子下了朝,忽然侧过眼,用复杂眼神叫住苏牧野。心有灵犀般,苏牧野眸子一闪,戏弄调笑:“二哥好久不主动找我说话了,该不会是想找我议论朝政?” 二皇子:……嗯,你说的八九不离十。 二人来到二皇子寝殿。苏牧野笃定无比扬目,瞥二皇子:“二哥脸色很差,看来是做梦了。”顿一下,苏牧野若有所思:“或者是二哥想通了什么。” 二皇子定定看曼然苏牧野半晌,忽然点头:“我不能坐以待毙,怀嘉已经没了腿,要是再没了命,实在太惨了。” 心照不宣,苏牧野几乎瞬间知晓二皇子想的什么,勾唇点点,甚为欣慰。 二皇子身长似竹,浩然成风,侧面隽冷,神色淡漠又隐含浓焰。他终于承认:从始至终,他都不是他一个人,他的身后站着许多和他休戚相关的人。他以前想的那些认为逃避、躲闪就可以解决症结的想法,实在幼稚。 国朝的存亡、百姓的死活、家人的安危,与他个人的命运紧紧纠缠在一起,这是他生而为人的责任、更是他不可推却和改变的现实。 他选择放弃,那就是朝局动荡、百姓再遭战火洗礼;他勇敢抗争,也许能为河海清晏换取一片希望。 上天赋予的命运神奇而又有趣,他的一些做法,可能在不知不觉间牵动着这个国家。 二皇子低低笑出声。 苏牧野瞥他。 看到二皇子放松了肩膀,笑叹:“罢了,就算为你,为……我也要尝试一番。你应该已经有了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苏牧野目中扬起了笑:“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 不知苏牧野到底和二皇子说了什么,等他离宫时,已经日垂西方。他拐去三清宫看一眼还没苏醒的三皇子,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便慢慢踱步到宫门口。洗砚等在门口,低声说着什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驾豪华又招摇的马车。 苏牧野眼睛眯起,看着马车上跳下来神采飞扬的南平王世子冯茂行。 “克己!你终于出来了,我等了你一下午,来来来,父王今夜要为你接风洗尘,快来,再晚了我回去要吃竹板的。” 苏牧野哼出声。 冯茂行行到近前,红了下脸,镇定地咳嗽一声,声音微微弱下一分:“这次接风宴不光邀请了你,牧妤还拉上了九歌和九章……呵呵,你就别耽误时间了……” 苏牧野:…… 他嗤笑一声,懒洋洋地应了:“噢。” 苏牧野负手跟上热锅上的冯氏蚂蚁,登南平王府马车去赴宴。 谁也没有注意到宫门口暗影处偷偷窥探的小宫侍飞快消失的身影。 …… 小宫侍没进宫,熟门熟路拐进小巷,来到一处黛瓦白墙的江南风色宅院,正是曾经秦嫣居住的先太子别院,现在的东阳王别院。 东阳王盘腿坐在一间净室内,身边坐着秦琰和魏麟,以及蒋家大公子。东阳王听完小宫侍汇报,一个眼神,小宫侍忙忙退下,并仔细关好净室门。 室内,东阳王面容儒秀端丽,神色却极冷。秦琰简短说清京都城内府兵调动,看向魏麟。魏麟神色闪烁,接口道明他联络好的十二卫中的几位大将军,委婉地提醒东阳王,虽然对方同意,但不可轻信,尤其在此时,宫里今上看似老态龙钟、被三殿下遭劫打垮的时刻。 东阳王只是平静坐着,沉敛聆听,呵呵一笑。 对面蒋大公子皱眉:“魏兄此言差矣,殿下身为嫡长子,继承皇位顺理成章,尤其在皇室内忧外患之际,更应挑起大梁。三殿下已经残疾,明显是遭了二殿下的毒手,若殿下不站出来,难道真的叫二殿下趁机钻了空子?就是将来三殿下醒过来,也会怪殿下不给他报仇的。” 魏麟与秦琰交换了一个眼神,若有所思,魏麟道:“……话不能这么说……” 蒋大公子摆手,拦下魏麟下面的话,对着东阳王进言:“蒋家五千死士已经就位,只要殿下一声令下,顷刻出动,控制宫中禁军不是问题,届时稳住十二卫,就算拿下了京都城。便是周边城镇府兵,看见殿下掌控皇宫,不愁他们不弃暗投明。” 蒋大公子又说了不少话,皆是兵变排布,形形色色,俱有考虑,看似天衣无缝。 等蒋大公子走后,连一向不爱动脑子的秦琰都觉出来不对劲,急急劝东阳王:“这么干怕不太行啊。苏牧野那小子回来了,谁知道他有没有挖坑留后招儿,我可听说最近从城外来了不少乞丐,貌似和苏国公府有些关系。还有昆州藩王,那是以前支持南平王那伙的,独龙涧一役上不难看出来,已经跟苏牧野穿一条裤子了……咱们不能轻举妄动啊。” 魏麟同样劝:“这种时候,一动不如一静。二殿下那边还没动静呢,咱们先动,岂不是暴露了自己?” 东阳王似在思索,睫毛浓长似女子那般秾丽,他微微笑开,指节扣响案几说了几句话:“你们不懂我的感受。我现在就是吊在半空的蚂蚱,想往上蹦蹦不高,想往下跳拴着脚。我是真没想到,老二能狠心朝怀嘉下手。连怀嘉他都容不下,更何况我了。再看父皇,老二做下这等事,他都视而不见……呵呵,被偏爱的从来都是有恃无恐……大概在他心里,只有老二一个儿子。” “若有大道,谁愿走那弯弯小路。罢了,是死是活,交给天定。此事夜长梦多,既然今夜克己去叔父那里松快,咱们也别错过这个机会了。就今夜。” 秦琰和魏麟大惊。 东阳王扶了下额,阴邪淡笑:“唯一的问题,这些世家想法实在不明。若直接动武,难免伤了和气。干脆你俩就去负责带人包围那个大姓世族,别的事,交给蒋大去做。” 秦琰和魏麟见再难劝动,心里都咯噔一声。情知东阳王已是下定决心,没有转圜,只好悻悻领命离开。 他俩出门见蒋大公子背着手惬意立在院内,目露愤懑,然他们也知,东阳王决计不甘心屈居二皇子身下的,这么多年,三人不说情同手足,也算交逢知己,关键时候,必是要鼎力相助的。 可东阳王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么? 眼前这位蒋府大公子说的话真的可以相信吗? 世情薄,人情恶,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东阳王给秦琰和魏麟安排好后,又和蒋大公子针对兵变之事讨论片刻。因为之前早已详论数次,细节全部定好,只差一声下令。既然选定今夜,提前行动,便要有斩获成功的信心。计划提前,意味着风险与机遇并存。风险变大,但对方也还来不及部署,机遇便也极大。 第577章 压箱钱 第577章压箱钱 天擦黑时,东阳王进宫一趟,他先去东宫看了一眼秦嫣和陈氏,站在叶凤媛门口垂眸待了片刻,离开后去坤宁宫陪魏皇后用晚食,最后去三清宫,坐在三皇子病榻前,念叨了半天,说的全是小时候的事。 出门时,他遇到过来探望三皇子的二皇子,兄弟两人俱是一愣。东阳王温温笑开,热情打招呼:“怀信,来看怀嘉啊。” 二皇子淡淡地望着东阳王,只轻轻点了下头,并没开口说话。 时光静谧,交错而过,二皇子忽然唤了一声:“皇兄。” 东阳王怔忪,侧过的脸上嘲意一闪而过。 却听二皇子殷切低声:“我没有派人害怀嘉,皇兄信么?” 良久,两人都没动,东阳王破静而笑:“我信不信重要么?父王和怀嘉信就好。” …… 魏麟回到镇国公府,速速找镇国公和镇国公夫人说了东阳王计划。镇国公气怒,大骂魏麟为何不劝住东阳王。 魏麟没有为自己辩解,咬唇不语。 镇国公:“胡闹!真是胡闹!我即刻进宫,你不要听东阳王的,他这是自寻死路,要活活逼死宫里的娘娘。娘娘这些日子因为三殿下已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要是他再折腾,万一帝后反目,岂不是正中那些人的下怀!” 不想从来听话又谨慎的魏麟,一反常态固执,站起来伸手横去镇国公身前,告诉镇国公,府外已经被他手上的府兵包围住了,府里所有人都只能进不能出。 “纵然我不能判断蒋家那个大公子是好是坏,但当初让我去给殿下做伴读的是今上,今上和姑姑都告诉过我,要坚定地站好自己的位置。”魏麟硬邦邦道。既然认定了主子,就不能背信弃义,东阳王是主子,更是兄弟,是需要他支持的手足。 镇国公眼睛一下瞪大,高声厉呼:“疯了!你真是疯了!你们这群黄口小儿,十二卫的那几位将军,岂是容易糊弄的,摆明哄着你们玩呢!” …… 魏麟不理镇国公夫妇劝阻,从镇国公府开始,依次控制住几座世家府邸。哪怕他刻意吩咐府兵们放轻脚步,还是引起不小骚动。只是京都城里的百姓一时弄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隔的远远的看热闹。 另外一边秦琰做着和魏麟同样的事。 …… 同一时刻,叶凤泠坐在美人塌上,在月麟的帮助下,努力练习打攒心梅花斜绻结扣。嘴上说着不做,她还是暗戳戳动手了。那些鞋子、亵衣什么的,没什么希望了,但是络子、绢帕这种,她还是可以努力一下的,尤其意识到洗砚在提醒自己。 别看苏府里人口不多,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相对而言,苏牧妤算是最好摆布的。可就是苏牧妤,也鬼精的很。叶凤泠一想到嫁过去后过的日子,就头脑发胀,再想想慈宁宫里长乐长公主看自己的眼神儿……叶凤泠丧气地摔开络子,趴在美人塌上,翘起脚丫,用手去掐桃花糕肥嘟嘟、毛茸茸的脸,噘嘴抱怨:“桃花糕,好烦呐——” 桃花糕看叶凤泠打络子看的发困磕下巴,见叶凤泠终于肯跟自己玩了,一下精神,嗷呜嚎了两嗓子,然后跳上叶凤泠……一人一狗就这样,在美人塌上玩闹起来。那打了一半的攒心梅花斜绻结扣被挤到地上,还是月麟看不下去,拾起来拿去一旁继续打…… 了解叶凤泠心结,月麟这几日开始夜以继日奋战,做抹额、做香囊、绣鞋垫、绣锦帕……小姐嫁过去头一日要奉上针线活的,虽然国公府这种门第不会真让媳妇亲手做,但不能没有。三夫人不管不理,连提醒小姐一句都没有,只能她帮小姐想着了。 叶凤泠回到叶府后,第一日回府先见叶老夫人、叶老太爷,晚一些再拜见柳氏和三老爷,之后,这四人就再没搭理过叶凤泠。除大房那边遣叶子鸣来过几趟送东西,府里便没什么人来道喜和坐一坐的,当真冷清到底。 虽然叶凤泠不在意,月麟却替自家小姐难过,谁家嫁姑娘不是欢欢喜喜,偏偏这叶府里没有喜气不说,嫁妆单子还飞在天上呢,要是不说,真看不出来十几日后就要办喜事了。她都怀疑自家小姐到底是不是三夫人的亲生闺女! 手上纤细手指不停翻飞,月麟心里越想越难过,不期脸上被温温热热的舔了一下,一看,是桃花糕呼呼呵气的肉脸,嫩红的小舌头又凑了上来…… 叶凤泠手里捧着桃花糕,笑嘻嘻:“不要打了,怪没意思。我叫了石头入府,月麟代我去门口看看,要是鲁妈妈他们来了,就带他们过来。我不好去大门口。” 虽然几位长辈不做好长辈应该做的事,但盯叶凤泠盯的死紧,不仅不叫出府,就是出宜秀居都得提前打报告,叶凤泠便干脆连院子都不出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从回来到现在,她都没去大房,心里对王夫人万分抱歉。 在叶子鸣有一次来送王夫人给叶凤泠的添妆时,叶凤泠不好意思地解释她没去见大伯母。叶子鸣爽朗一笑,豁然宽慰她:“这事不怪你,母亲就是让我过来告诉你,不用在意这些。日后有的是机会,不在这一时。另外,还有嫁妆的事,母亲说叫你心里有个谱,若是真的只给你一千两当压箱,你要怎么对苏国公府那边说。” 王夫人已经猜到,叶府公中没有钱了,不要说一万两,五千两都拿不出来,搞不好真的敢光棍儿拿一千两打发叶凤泠。除非叶老夫人或者柳氏愿意用私房体己贴补,不然叶凤泠的嫁妆一定很难看。 这不仅是落叶凤泠的脸,更是不给苏国公府面子。 苏国公府的彩礼抬来时轰动一时,头抬入叶府时,最后一抬还没出苏府,当真赚足一票眼球,十足风光。坊间传言,里面很多都是长乐长公主曾经从宫中带出来的珍品绝品,摆在头抬的是两座半人高的火红珊瑚礁,据说乃先皇御赐,足见苏国公府对叶三小姐的看重,还不用说后面沉甸甸的一抬又一抬不知道装了什么宝贝的红木箱子…… 彩礼越多当然越好,但尊贵又庞大的彩礼最大的问题是,不能变成嫁妆再抬回去,每一样都记录在册,对方也都知道。不光不能抬回去,还不能变成现银,许多都有宫制标记和苏府标记……现在这些彩礼一部分摆在宜秀居的院子里,一部分摆在库房,叫叶老夫人和柳氏又高兴又发愁。 高兴的是,这些彩礼补亏空大概是够的,但是怎么把嫁妆应付过去呢?以前准备下来的大件家具,绫罗绸缎这些好说,可以凑凑,关键是压箱底的金银…… 叶老夫人和柳氏谁都不愿拿出体己,两人就这么杠着、耗着,丝毫不考虑叶凤泠的感受、也不考虑叶伯爵府的脸面。 连避居大房的王夫人都冷眼看无语了。她暗暗想,若是叶老夫人不好好准备嫁妆,估计以长乐长公主的跋扈劲儿,可能以后都敢当面给叶老夫人没脸。要是以前,她一早就要去劝叶老夫人了,现在……碍于她自己这边还没理清,只得沉默旁观。 也是这层原因,王夫人无奈又歉疚,特地叫叶子鸣送了两次添妆,前后足足给了叶凤泠一万两。叶凤泠不要,叶子鸣不依,直言这是母亲和大房的心意,她必须收下…… 看着月麟背影,叶凤泠把手指给桃花糕叼着玩,脸色沉了下来。她知道月麟在难过气愤什么,她自己也生气。可就像叶子鸣所言,她只能做到心里有数,却不能真的明火执仗冲去给自己要嫁妆。 遍观府里上下,能在这事上有立场说话的,除了王夫人,就只有……叶凤泠心思一动……她觉得自己想到了个好主意! 叶凤泠写一封信,叫柔兆立刻送出府。 这个功夫,石头已经来到宜秀居,他被鲁妈妈打扮成小丫鬟的妆扮,当作鲁妈妈的侄女带进府来给叶凤泠磕头。 见到叶凤泠,石头激动坏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当初被萨瓦克折磨的昏过去后和叶凤泠在一起过,在他记忆里,就是被人抓走,然后用刑折磨……等他醒过来,已经在含香馆了。 石头告诉叶凤泠,“鲁管事说送我回来的人他们没看见,一打开门,我就一身血污地躺在地上。掌柜的,你是去了西北是么,那你有没有见到花桃儿?” 这话真是没法回答,叶凤泠以前还有点幻想,但见到苏牧野那张人皮面具,哪里不明白,花桃儿是真的死了,而且尸体就在苏牧野手上……不过她不打算告诉石头实话,留一些想象空间给未来,日子过的更快乐。 她叫石头入府,一是亲眼看石头安好,再就是要交给石头一件事。屏退其他人,叶凤泠问石头:“你还记得那位名叫蒋若若的小姐么?就是咱们在洛阳锦屏山里见过的。” 石头点头,他记得,是一位优雅雍容又英气爽朗的小姐,同苏世子关系亲密。 叶凤泠:“这些日子,我没办法出府,你伤刚好,别累着,力所能及地帮我看着点。把你看到的她去了哪里,在那些地方做什么、待多久记下来,然后交给鲁妈妈带给我。记住了么?” 石头好奇:“她是坏人吗?”他有些不敢相信那样漂亮的小姐会是坏人。 评判一个人是好是坏,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叶凤泠不欲给石头解释,转而提起褚亮和纨娘,把他们在西南昆州的花园介绍给石头。 石头关注点立即被转移,连连追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去。 叶凤泠爱怜地摸他脑袋,柔声道:“我成亲,褚亮、纨娘会来京都城的,你到时候亲自问他们,若是没什么事,你可以跟他们一块回去,好好转一转、玩一玩。那边风景当真和这边不一样,你肯定喜欢。” 石头欢呼,旋即脸有些发红,不好意思地瞟叶凤泠一眼又一眼。 第578章 围府 第578章围府 叶凤泠忍笑:“怎么?” 石头羞涩问:“掌柜的嫁给苏世子后,还会去店里吗?我还能见掌柜的吗?他们都说成亲后,女子要在家操持家务……我……” 初听到这个所谓的道理时,石头吓坏了,他从没想过自己见不到叶凤泠。但他想到苏牧野的身份和地位,立即明白这可能会变成真的。他满腔悲伤,伤心了很久。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开,石头虽然告诉自己要坚强,自己在长大,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孤独。 叶凤泠先露怔意,继而大笑,她哭笑不得,捏着石头的脸蛋,莞尔:“才不是呢,我不光要去含香馆,我还和白灵白奇商量好了,要铺开生意。到时候,石头来做我的左膀右臂,交给别人我可不放心。” 闻言,石头心落回肚子里,喜笑颜开。 叶凤泠和石头正在说话,月麟、鲁妈妈匆匆进屋,告知叶凤泠叶府被镇国公府世子魏麟带兵包围了。叶凤泠脸色惊变,没想到魏麟这样大胆。所有人错愕,叶凤泠向外走,再不顾叶老夫人和柳氏嘴里的规矩,直接去了叶老夫人的毓珀堂。 她到时,叶府所有人,除了王夫人和二房人,都在毓珀堂了。二房秦氏和叶凤锦在郊外,叶二老爷没跟着去,却也不在。 叶老太爷厉声喝问魏麟:“凭什么包围叶家?魏世子到底是受了谁的意?今上不可能这样对我们叶府……我家维阳还在西北为国家出生入死呢!” 魏麟彬彬有礼抱拳行礼:“我也是听令行事,还望老爵爷别生气。只要叶府人今夜安分待在府里,明日一早就解禁,我们不会伤害任何人。” 说话间,兵器碰撞声和打斗声从大门口传来。叶老太爷大怒,拿起墙上挂的战刀,就要奔去前院,被叶子卓和叶三老爷拦腰抱住。叶子卓给叶子鸣递了个眼色,叶子鸣点头,跟着管家跑去前院,魏麟见状又回头行了个礼,折身离去。 叶凤泠见状,提起裙角,跟在后面。她叫住魏麟,“魏世子,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魏麟听是叶凤泠,停下脚步。他见到一位妆容精致、眉目明雅的女子,裙裾曳地如扫落梅疾步到近前,脸上笑意淡若浮霭,“恭喜叶三小姐了。叶三小姐最好劝劝大家,不要和刀枪硬碰硬。噢,你问是什么事啊,不妨告诉你。东阳王今夜带兵入宫。” “带兵入宫!”叶凤泠暴呼。 魏麟似笑非笑,“怎么,很奇怪么?苏世子此刻正在南平王府吃宴呢,便是苏国公府,前一刻传来信儿,也已经被控制住了。” 叶凤泠面色煞白。 她看到叶府大门处,是一个个人高马大、身穿铠甲的府兵装束者,他们脚下,倒着的是叶府家丁护卫小厮……余下只有几个已落败不敌的叶府仆从。 魏麟目不斜视,直接越过同样吃惊的叶子鸣和叶府众人——“守好!一个人也不许离开!” 叶凤泠骇然,她有些茫然,脑子里不断回响着一句话——带兵入宫,她理解的应该没错,非传召带兵入宫,就是逼宫的意思。也就是说,东阳王,先太子要逼宫! 脑海里的话音戛然而止,因她看到军队后,走来的韩齐光。 一身玄色长袍,束玉冠、腰银带,叶凤泠自年初见过韩齐光后,到他状元及第,都没见过他,这是两人时隔这么久第一次见到彼此。韩齐光目色清冷,早没了从前的温雅柔和,立在叶伯爵府门口,面无表情眺望整座百年大院,月光照在他面上和身上,将状元郎的芝兰玉树气质照的愈发灿然,悠远的面容轮廓更让人见之忘俗。 魏麟和韩齐光交谈数句,然后骑马带兵离去。 韩齐光送走魏麟,穿过门口一排士兵,定睛望向门内的叶凤泠:“叶三小姐。” 叶凤泠:“……” 谁能告诉她,为何韩齐光也掺和到这些事里了,他不是做学问么,他不是老老实实的读书人吗? 韩齐光看向她,眸色微暗,依然无有动容:“只要叶府人不出府,不会有事。事情一会儿就会结束,叶三小姐不用害怕。” 叶凤泠神情冷澈,在叶子鸣的焦急表情下,挺直腰背,向前几步,走向韩齐光:“韩公子,你……为何要在这里?” 少女眼里的痛心不似作假,一下戳中韩齐光。 他侧目,微微笑了一下,“光不过一俗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亘古不变。” 叶凤泠眼中泪意若有若无,她僵硬无比地发出“噢”,紧抿上唇,没有再开口。草草屈膝行礼,叶凤泠转身离开。 月光下的公子,眼若星辰,衣袍漫扬,内心慨叹:下次再见她,估计她就要唤自己一声表哥了……哎……韩齐光踩着月光,离开叶府,朝京都城外走去…… 叶凤泠脸色很难看地走在回宜秀居路上,满面寒霜,内心被怒火烧的灼疼,她怎么都想不到韩齐光会步入逼宫的队列里。她忍不住低声咒骂:“傻子,呆子!自己好好做自己的学问就行了嘛,跟着掺和什么劲儿!” 别人跟着闹,那是因为别人有背景,韩齐光只是苏国公府的一个外孙,要是真出事,苏国公府搞不好会把他推出来顶罪,那韩夫人要怎么办。他就不知道为韩夫人考虑吗? 叶凤泠气的不行,泪光点点。 然,她的步子突然停了—— 有人……跟在她身后—— 叶凤泠神色难明、瑟瑟回头望去,便见一张熟悉至极的脸出现,来不及叫出声,就被人点了穴,发不出声音、动弹不得。 对方欺了过来,恰到好处接住软倒下去的她,咧开嘴露出白牙,鬼魅邪笑,“好久不见啊,叶三小姐。上次叫你捡漏跑掉,这次你可没那么好的运气喽。” 熟悉的桀桀笑声碎了一地。 风拂过,吹起一地遭了晚风凌虐的花瓣。花影翻转,残影照月,石子路上再无人影。细心之人可发现,叶府院墙墙根儿处,横七竖八栽倒着好几个黑衣覆面人…… …… 皇宫紫宸殿,今上自从三皇子截肢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夜里睡不着,白日头目森森,食用的丹药越来越多,效果却越来越差。想他从前觉得二皇子炼丹是歪门邪道,现在他自己也走上了这条道路,叫着许多道派炼丹士待在皇宫里专门炼制丹药。 过度服用丹药,极伤身,上流世家尽知的事,可今上顾不上这些,他已经离不开丹药了。没有丹药,他闭目要么是含着泪、寒着面的三皇子怔怔望他,要么就是凤目丹唇的魏皇后怨恨地看他…… 他无力承担这份过于沉重的愧疚,做了生命的逃兵。 今夜,他如常自海宫侍手里的托盘上捏起一枚鹤顶红色的圆形丹丸,放入嘴里,也不咀嚼,用力咽了下去。 海宫侍皱眉,迟疑地劝道:“夜已深,陛下今夜还是早些歇着。或许明日三殿下就能醒过来了……” 三皇子一日不醒,今上就一日一日枯坐在紫宸殿,实在不是办法。海宫侍又心疼又无奈,左右为难,他希望魏皇后或者皇太后派人来劝劝,他知道今上也期盼着,可那坤宁宫和慈宁宫都像眼瞎耳聋一般,没个声响。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谁都知道,可谁都没办法改变。宫里的三位主子在互相埋怨生气,互相抛冷脸。就是被关在寝殿的昭阳公主,听说都在日夜哀泣。 皇宫笼罩在惨淡愁云之下,跟正在死去的百年枯木一样。 “陛下今夜……是宿在紫宸殿偏殿还是去……”去哪里,诺大的后宫,只住了一位魏皇后,去哪里,不用言明。 今上心一动,随即又黯了下去——算了,去了也是相看两生厌,何苦自讨没趣。他长长叹气,扶着海宫侍的胳膊,费力站起来,朝偏殿走去。 …… 宫外,换上铠甲军装的东阳王望着天地沉吟。魏麟走到他身后,深锁眉头:“殿下真的做好决定了吗?这一步迈出去,可就退不回来了。再说,那蒋府……” “蒋府那五千死士到底不是听咱们的。”秦琰插嘴,“蒋斯倾老奸巨猾,真的会毫无所求的支持殿下吗?殿下,切记与虎谋皮哇!” 东阳王玩味笑,蒋斯倾自然不可信任,自他被从太子位上拉下来,他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蒋斯倾先牵线叫他和萨瓦克混在一起,又协助他卖官鬻爵,一步步推他步上断头路的同时,自己从中捞足金银,出了事,却推他出来顶罪,蒋斯倾自己提前写好请罪折给今上,把责任推的干干净净。 最关键的是,萨瓦克选择保护蒋斯倾,抹掉了蒋斯倾身上所有明线暗线,只把他这个国朝前太子拖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出来混,迟早都要还的。他既然走了这条路,断没有回头的道理,便是蒋斯倾,也别想回头了。 想推着他在前面,一步一个脚印走向皇位,想坐收渔翁之利,想国朝、番波斯国萨瓦克两面通吃,蒋斯倾不愧资深老练权谋家。只可惜,他着了蒋斯倾一次道儿,就不会着第二次。 蒋家这五千死士,既是蒋家送来的“护身符”,更是他手里攥着的一张“催命符”,他的命在,蒋家就在,他不在了,蒋家……呵呵…… 京都城的祸事无法避免,每个人都心有算计,等着一场好戏。 …… 第579章 兵变 第579章兵变 同一夜,被秦琰派重兵特意团团围住的南平王府里,刀光凛冽、照亮寂空。 苏牧野把玩着手上的酒盏,几分慵懒、几分调侃,望向严阵以待的府兵以及站在府兵前面的叶二老爷。 秦琰留下叶二老爷守在南平王府,守好南平王一家子和苏牧野,他自己奔到东阳王身边跟着一块闯宫门了。 从叶二老爷严肃的脸上能看出来他很紧张,毕竟他负责看着的是本次逼宫最容易出岔子的人物,黑洞一般的人物。还有那位笑得跟弥勒佛一模一样的南平王,也是深不可测的一位主儿呐。 虽然在外人眼里,叶凤泠马上要嫁进苏国公府,叶苏本也是姻亲,但在叶二老爷心里,他和叶府、和叶夫人、和叶凤泠基本上没什么关系,自然和苏牧野也没什么面子情和亲戚情份了。 冯茂行想跳起来找场子,叫南平王一个眼神怼回座位。南平王瞄一眼苏牧野,见苏牧野丝毫不急,心里便也不再急了。南平王想的很透彻,三个侄子,哪个登基,都得管他叫皇叔,今上没杀他,今上的儿子大概也不敢杀他,毕竟皇太后还健在呢。 所以,南平王坐的稳稳当当的,还叫丫鬟们继续斟酒,他的接风宴还没吃完呢。 苏牧野迎合南平王,跟南平王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喝了起来,苏九章还是少年心性,唯自己大哥马首是瞻,跟着闹要喝酒。冯茂行见状,歇了讨要说法的心,继续给苏九歌夹菜。 另一侧南平王妃冷冷的眉眼掠过叶二老爷,讥讽笑笑,扭脸照顾和蕙郡主、苏牧妤吃菜。 叶二老爷:…… 在苏牧野和南平王不动声色地安抚和牵线影响下,立在南平王府宴席旁的士兵们好似戏台子上被请去大户人家的保镖,舞着真刀真枪,瞪眼看主人们饮酒取乐,饿的头昏眼花还要保护主人们不被其他人打扰,士兵们一时都有些凌乱了…… …… 三更天、号角吹。 京都城已经沉入梦乡的人们,在自家床榻上,忽然感受到了大地传来剧烈的震动,纷纷起床查看。然很多人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被大地的震动跌得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倒下。不知来自何方、好像是四面八方,不断有轰然爆炸声传来。 所有人惊骇——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是有人打过来了么?” “啊,快跑,先跑出去再说!” 大地的摇晃和远方天地传来的震动纷至沓来—— 一部分人跑到了屋外,一部人没能跑出来,许多房屋,一间挨一间,骨牌传递般坍塌砸落,伴随而来的是鬼哭狼嚎一样的鼎沸哭喊。 大批军队调动,涌入了京都城,曾经固若金汤的城门,四敞大开,迎军队入城,铁蹄铮铮、兵马并行,直逼宫门。 火把光照人脸,所有人都意识到出事了。 聚在叶府毓珀堂里的众人在地动房摇一开始时就从屋内移到了院中,大家望着被浓浓云翳遮盖住的月亮,心焦不安。叶子鸣被叶子卓打发去看王夫人,叶子卓沉着气对叶老太爷道:“祖父,我去看一下三妹妹。”现在只有叶凤泠那边的人没音讯。 叶子卓带着小厮和护卫来到宜秀居,顷刻被眼前景象吓到窒息:宜秀居里的丫鬟和婆子们倒了一地,月麟、鲁妈妈那些都倒在屋内,叶凤泠没了踪迹,不仅如此,屋里还被翻得乱七八糟,院子里停放的彩礼木箱都被打开了…… 这是……有人趁乱行凶劫财又劫色? 叶子卓意识到此事不简单,一面吩咐人去报告叶老太爷,一面叫他的小厮拿着银子,看看能不能贿赂守门的兵将,出去报信,至少告诉守门的兵将,叶府遭贼。 …… 叶府里鸡飞狗跳,京都城中大街小巷,布满了十二卫军队,他们四处走动,京兆府巡逻的衙役们最先察觉,他们报告京兆府尹,得到京兆府尹回令:不予理睬,回京兆府待命。 不是京兆府尹不想趟浑水,实在是他哪边都得罪不起。东阳王那边,有十二卫数位大将军做靠山,联合了镇国公府和秦国公府等几大世家,气势汹汹,偏还很给他面子,提前一刻钟给他口信儿,告诉他今夜要逼宫……摆明叫他自己掂量着办。 而作为东阳王的对手……好,京兆府尹到目前为止还没看到抵抗的军队和人呢,三皇子在宫里躺着,二皇子也在宫里呢,那位大名鼎鼎的苏世子,竟也一直没有露头……看起来,京都城的军防力量全在东阳王手里啊,今上似乎都没有抵抗的能力。 京兆府尹虽然对局势做出判断,但他也没有头脑发热的加入东阳王,约束好家眷和京兆府上上下下,龟缩于府衙内,坐等天亮。 月暗星稀,正是动手的大好机会!任何地方,无论薄弱还是坚固,都不能放过! 东阳王手握长刀,振臂一呼,在暗雷开道营造起的浩瀚威势之下,率领麾下府兵和部分十二卫军兵,浩浩荡荡向宫门挺进。 但这一批逼宫之兵只是抢占了先机,很快,迎来了真正的对手——二皇子所率领的宫中禁军。 禁军挡在宫门处,在昏暗的月色下,背脊直面冰凉如刺的寒光,兵器交戈,拼搏厮杀。 头顶明月,时隐时现,云层薄雾,飘来飘去。 东阳王:“冯怀信,倒行逆施,先杀亲弟,后挟天子,给我上!” 二皇子冷静的:“顶住,守好这座门,就是守住整个国朝。” 洗砚重眉压眼:“殿下,城中已安排好,要不要开始了?” 二皇子眼神动了动,微微颔首。洗砚忙手抬起,朝空中发出焰火讯号。 小小的、绚烂的焰火,噗地冲飞上天,炸开一团巨大的红色火花,火花于空气中翻转,点亮许多人的眼。 早已藏身于城中的乞丐、流民,如蜂蚁出穴,涌向街头巷口,四处寻找站岗放哨的敌军和士兵们。他们不是真正的乞丐和流民,都是训练有素、身形矫健、历经战火洗礼的血性战士,一个猛扑就能干翻一个府兵,再一刀捅下,就是一个十二卫士兵。 …… 一夜漫长无比,东阳王手下兵马被截分为两部分,一部分随在东阳王左右,在宫门处和二皇子率领的禁军正面对抗,一部分随着十二卫将领在京都城内和神出鬼没的乞丐、流民明暗交战。蒋府派出的死士,跟在蒋大公子身后,同东阳王在一起。 蒋大公子听完手下汇报,惊呼:“不好,肯定是苏牧野捣的鬼!那些乞丐和流民身份有大问题!” 东阳王挑眉,冷笑出声:“管他什么乞丐、流民,只要能被十二卫拖住,我们解决了门口这些虾兵蟹将,控制住宫内的人,不就行了!” 东阳王想的清楚又简单,蒋大公子却不以为然,他心里道:可见是没有上过战场的生瓜蛋子,万一叫苏牧野以黄雀之姿追后捡便宜怎么办?他们苦哈哈打进宫,然后苏牧野又带着人以清君侧的名义围剿他们,最后他和冯家人都死了,胜利的果实被苏牧野摘了! 不行,这可不是祖父要的结果。祖父要的是,冯家人可以死可以活,但是冯家人活,只能活一个,冯家人死得连着苏家人一块死! 蒋大公子欲劝东阳王暂缓进攻,不想背后突然被尖锐的东西抵住,是魏麟拿着刀顺着他铠甲缝隙进入,刺到他的背后心脏处。 东阳王寒目望过来:“蒋大公子,怎么还不下令?再不下令,我就只能认定你也是敌人了。” 蒋大公子愕然,觉察到刀锋已经刺入了肌肤,他匆忙无比:“快!所有人听令,全力进攻!” 命令如此明确。 东阳王和魏麟都有些遗憾,东阳王遗憾蒋大公子骨头不能再硬一点,再多硬片刻,他就能趁机杀了他了。魏麟遗憾,蒋大公子反应好快,要是呆一些,他就能在东阳王思考的空隙“失手”捅下去了…… 魏麟收回刀子,带兵冲去前方,东阳王仍留蒋大公子在身边指挥对敌。魏麟走之前,递给蒋大公子一颗丸药,看着蒋大公子吞下去。 东阳王:“别怕,结束后就给你解药。” 蒋大公子:…… 与此同时,立在禁军一侧后方指挥的青年,眉峰间神色冷然,巍峨不动。他从接到洗砚传信后就在想,若是父皇母后面对眼前景象会是如何心境呢? 另外,苏牧野明知东阳王已生异心,却坐以待毙,是不是故意就是要用这种方式逼无争帝位之心的他退无可退,叫他不想管也得管,不想理会必须理会。 二皇子想的不错,这正是苏牧野釜底抽薪的招数。 若三皇子没有遇袭,苏牧野还不着急,总要等等再看。既然三皇子被人残害,无论是谁下的手,结果已然如此。二皇子再退,再不求未来、不求功绩,只会退到被人当作脓疮剜去那一步。与其最后悲怆结局,不如给二皇子当头一棒叫他清醒。 在苏牧野心里,一棒不行,那就再来一棒,他还不信敲不醒了! 所幸,三皇子的残疾能触动二皇子,东阳王也像抢着帮忙一样,着急忙慌要逼宫。苏牧野顺水推舟,稳坐看戏。 不怕敌动,就怕敌不动。不动他还要打草,动了,他就只需要等着捕捉惊蛇。 第580章 京都城乱 第580章京都城乱 夜风滚滚,凉意从心底扎过。 蒋府的五千死士非浪得虚名,身手厉害、有胆有勇,加入战斗后,禁军节节后退。死士们奋力冲杀,一径扑向宫门,眼看就要冲破禁军最后一层防线。 突然,天地间又一次响起震动,由远及近。东阳王和蒋大公子调转马头,望去身后,看到披星载寒月、铁马破银河,乌压压大军踩着夏夜凉风自远方而来。 东阳王目骤凝,扣住蒋大公子肩膀用力。 蒋大公子浑身一凛,努力辨别了一下,随即大喊出声:“啊——是十二卫的军队——不对啊,不是说他们负责城内么?怎么会这么多人朝这里来?” 仓促闭嘴,只因大军转眼到了眼前,同东阳王的人马、以及禁军、禁军身后的二皇子打上照面。 东阳王认出了为首的带兵将军之一,煊赫气势、横刀立马,俯眼望来,正是十二卫左威卫明威将军谢静风。谢静风身旁还有几位气冲霄汉的大将坐在战马之上。 谢静风同东阳王对望,忽而高呼:“东阳王慢侮天地,悖道逆理,今我等奉帝命兴灭继绝,有不从命者,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平之!” 冰撤寒锐的黑夜,被看不见的浓雾冷霜重叠笼罩,宫墙之外,战事正酣,谢静风及另几位将军率领十二卫中的六卫兵马破夜而出,与逼宫的东阳王正面刚上。 东阳王短瞬的惊诧后很快镇定,他看出来提前联系好的十二卫出了问题。十二卫掌卫印大将军共十二人,每人麾下又有将军两人,谢静风正是左威卫大将军下的一位将军。十二卫基本都是保皇党,牢牢被今上把控,但他许出的条件不可谓不丰厚,经魏麟作为传声筒,传到了十二卫诸位大将耳里,得到不少于八名大将军的允诺。不然他也不敢起兵逼宫。 此刻正在城中厮杀的十二卫兵马正是其中的两卫,其余兵马正在赶来的路上……兵马赶来了,却举刀向他,还说奉了今上命令…… 东阳王被悲凉击中,他全身肌肉紧绷,凝视对面骑在马上的威武将军,怒喝:“你说奉帝命?” 谢静风望脸色青青白白的皇室贵子,看难堪、尴尬、愤怒一瞬而过,面色紧绷,点头:“对,今上提前已下令,一旦京都城内有异动,我等即刻率兵前来,绞杀逆子,扑捉反臣,若遇反抗,格杀勿论。” 字字如刀、气势如虹,冰冷的话语,道尽了帝王的无情。 东阳王眼底神色猛颤,胸口如被石砸。他扣住蒋大公子的手青筋嶙峋跳起,映着他绷得快要撕裂般的面容。 沉默片刻,敌我双方对峙,火花于浮空暗闪。 “虎为百兽尊,罔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东阳王的话音飘入二皇子耳中,二皇子忽然一滞,眸子紧缩。这句诗,是年幼时,有一年中秋,他们兄弟三人偷偷喝酒,被今上发现,罚跪于紫宸殿侧时,今上对他们耳提面命说的一句话,用以告诫他们帝王之怒,动辄浮尸千里,只有血浓于水的父子深情能令帝王稍加克制。 …… “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少时的记忆,是刻在脑海深处不用费力铭记就能一生一世不敢忘却的眷恋。往事一幕幕不断重现,他们父兄四人,跨过万水千山,一步步走到现今的境地。 二皇子心中所想,何尝不是东阳王所想。 东阳王悲怆咆哮,仰头望苍茫无边黑夜,呼出最后一口郁气。他的脑海里,嗡鸣阵阵,脸上泪流纵横,他真想问问他的父王,到底有没有把他当儿子,还是只把他当作权衡世家、稳定朝局、立去高处的活靶子。 父王坐在皇位上,让他去为皇位奉献牺牲,让他眼看着聪明绝顶的弟弟和讨喜有人缘的弟弟,一日日羽翼渐成,却不管他的死活、不理睬他的梦想…… 从始至终,他就如工具般,活在父王的操纵之下、活在冯怀信的神童光环阴影里…… 东阳王儒秀面庞,诡异地露出一点笑意,在谢静风和二皇子以及身边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下,于马上挺直脊背,刷一下抽出了腰间锋锐长剑—— “杀!今顺人将革,不若随我一同杀出一条血路。所有人听令,能取冯怀信首级者,奖黄金千两,杀敌军十人,奖金十两,五人,奖五两,一人一两!” 说时迟那时快,东阳王大喝一声后,长身飞纵,跃下高头大马,手中剑劈开人流,向禁军侧杀去。 谢静风寒眸猛然收缩,肌肉如钢铁,轰然洞起,如猛龙入江、似恶虎出闸,追向东阳王! 擦——刷—— 刀剑追逐擦过,东阳王血红凸坠的瞳眸被光影映照。 冷风飞旋,劈山断水! 双方军马在两位首领的带领下,不再僵峙,挥舞兵器,口上大喝着,向对方冲杀而去—— …… 同一时,街巷之中的乱战如火如荼,世家听闻府外呼喊,纷纷开门放出府内家丁护卫,持器抗击。京都城一夜之间成了火热鬼窟,平民们忙着扒土救人、世家们不断攻杀那些企图围困住他们的士兵、穿着破烂的乞丐和流民则时而帮助平民救人,时而帮助世家们杀人。 不断的死亡发生在眼前,滚烫的热血滴落渗入冰凉土地,诉不尽的生命悲凉、道不尽的人世沧桑。 南平王府门口,王府护卫们同所剩不多的士兵激烈交战,惨叫声混作一起,血顺着街上石板缝隙流向黑夜。 王府里缓缓踱出一白袍簪玉公子。公子眉目如画、风鼓盈袖,如琳琅美玉,灼灼映月,望一眼夜空,负手穿过械斗之众,去向宫门。 空中忽然落下黑影,正是墨盏。墨盏披风挟冰,面目焦灼,递过来一张纸条—— “宜秀居遭袭,仆从尽迷,叶三小姐下落不明——” 苏牧野眼睛一缩,他冷冷挤出几字:“不是叫增派人手了么?” 墨盏急的着急却说不出话,是增派人手了,奈何对方有备而来,使用的迷药香粉是他们从没遇到过的,而且去的人武功高强,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混进的叶府,若不是叶子卓想办法把信儿告诉了围叶府的士兵,他们还不知道呢。 …… 这边苏牧野因叶凤泠又一次被人劫走措手不及,宫门处的局势已经发生翻天逆转。东阳王率领的人马可能打得过护佑宫门的那些禁军,但在不断赶至的十二卫面前,就如天空断了线的纸鸢,随风而逝,毫无可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了。 耳边兵器相撞的刺耳呼啸声席卷一切,美梦瞬间被现实击碎,东阳王心知若非谢静风有心相让,他不可能坚持到现在。 他的内心已经被接二连三的打击击溃,根本感受不到浑身浴血的疼痛,骨子里的残酷暴力顺着血脉急速迸发,东阳王心里只秉有一条原则:杀了冯怀信,让皇位上那个人也尝尝痛苦的滋味。 巍巍青年将军,一眼望穿东阳王盘算,不欲给这场已经潮退显出结局战事出纰漏的机会,一个折身穿云卸柳,挑开东阳王手中长剑,欺刀压颈—— “等等!” “不可!” “刀下留人!” 数道声音响起,谢静风望着刀下疯狂的眼神,神色晦暗,幽幽地收起了兵器,自有身边副将上前绑缚东阳王。 领头王子被俘,其余军兵纷纷丢下兵器,束手就擒。蒋府死士们,在人们靠近之前,便吞下了毒药,扑通扑通倒去了地上。 谢静风和几位将军,亲自护送二皇子向宫内走,在他们身后,是时哭时笑、癫狂成魔的东阳王、以及一言不发的魏麟和吓尿了裤子的秦琰…… 苏牧野赶到宫门处时,恰逢十二卫副将们准备清理乱糟糟战场。苏牧野冷眼幽深,洞若凝火,自地上躺着的尸体一一扫过,扫过一处,方停下。 被苏牧野盯着的尸体,是蒋大公子。在谢静风手下要绑缚他时,他已经吞了毒,嘴角流血栽倒,此刻安详又平静地躺在地上。 苏牧野:“去,往他身上砍三刀,除了胸口毙命处不砍,其余随便。” 一副将懵,但他不敢不从,不明所以听命行事。 第一刀没反应,第二刀的时候,地上的人突然诈尸,跳了起来,捂着鲜血淋漓处逃窜,被早就等候一侧的墨盏一把擒住,带到苏牧野跟前。 蒋大公子咬牙切齿:又是苏牧野,竟然又是苏牧野!这个混蛋,坏了他、坏了蒋府多少事! 苏牧野开门见山:“两个问题,你答好了,我能留你一命,答不好,你以及那位等消息的若若小姐,都见不到明早的太阳。听了好,叶三在哪里?德者在哪里?” 蒋大公子呸了一声,吐一口血水,心不在焉般仰头睨苏牧野:“克己,咱们是老熟人了,也毋需讲客套话,实话说,你的两个问题我都不知道,德者什么时候来的?” 苏牧野敷衍一笑,“蒋若若现在没在蒋府,等在一个你们以为随时可以通向城外的地方,有船在琼江码头备好,此刻人应该已经到了码头。可惜,那船不会驶向洛阳,只会打个圈回到琼江对岸。” 随着苏牧野说话,蒋大公子脸色逐渐变了,他眼神赤红,恨不得冲去撕了这个人:“她也算你师妹了,你就不能放她回去么,她只是个女孩子!一切都跟她没关系!” “这话骗骗别人就算了,在我面前还这么讲,简直是不把我当作老师的学生。你还是不知道德者和叶三下落,是?那好——”苏牧野抖了抖衣袍,作势要离开。 “等等——我说!但你要答应我不能为难若若!你发誓,用……你母亲的性命发誓,等等,加上你妹妹的终身幸福!” 苏牧野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动动唇角,依蒋大公子所言许下誓言,换来蒋大公子“他去了皇宫”的回答。 蒋大公子再抬眼时,眼前哪里还有苏牧野身影,只有地狱招魂使者一般黑着脸的墨盏,鬼火郁郁盯他…… 第581章 魔鬼 第581章魔鬼 宫内夜风呼啸长吟,盏盏灯笼被风吹得叮咣乱撞,天边日出如霞一般,染红半边天幕。 而苏牧野的面孔,血色消退,越来越苍白。原本他还维持镇定,一处处寻找,到此刻,他心已被极深的恐惧笼罩,几处宫殿他都找了,没有人。 皇宫下的前朝地宫,也让神机影卫们寻找着,同样没有人。或者蒋大说的根本是假话? …… 时间拉回。 头痛欲裂,叶凤泠被人扛在肩膀,穿过寒凉空气,起起伏伏,一会儿上房、一会儿遁地,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又落到德者的手里的现实,叫叶凤泠心如死灰。好在德者貌似没想杀了她,至少此刻还没这个想法。 在叶伯爵府里,德者以宜秀居所有人的命要挟她交出桫椤木,叶凤泠没犹豫,快速找到交给了德者。她想的清楚,上次通过昭阳公主挟持她,就是奔桫椤木来的,这回还是。她若是不给,估计以后的日子还不消停。 叶凤泠很机智,拿桫椤木时动了动手脚,只掰断一半递给德者。 德者不太确定桫椤木,毕竟他也没见过。 叶凤泠见状,好心解释香味和桫椤木形状,生怕德者当场翻脸,见对方犹疑,便翻出《香录》指给德者看。 德者望着她,阴沉沉地笑:“你是不是觉得用桫椤木打发走我,你就安全了?” 叶凤泠脸色刷的变白如纸。 “看来你还是知道怕的。放心,你既然痛快把桫椤木给我,我也不会过分为难你。但你是苏牧野那小子的姘头,我还是要教训教训你才能出气。” 不过分为难,也就是还要为难……记忆回笼,想起了上一次地宫里的鞭子。 德者倾身,看她贴着墙缩成一团,目色一暗,神色冰冷。但只是一瞬间,便重新换上了阴柔的笑。德者伸出手,握住叶凤泠吓得发抖的手腕,低头在她手指上轻轻一吻,满意看到叶凤泠颤抖停止。 叶凤泠脸白异常,只觉恶心无比,被他吓得快要闭过气去。 听德者冷笑道:“你明明不怕我,偏装模作样,跟你那死鬼姘头一个德性。我要拿你怎么办呢?怎么摆布你才能叫苏牧野最难过啊,这个问题的答案还真不好想。” 不给叶凤泠反应时间,德者猛地用力搂住叶凤泠脖颈,手同时摸去叶凤泠腰间,将她暗藏药粉、银票的腰带抽出来,然后低头道:“呦、呦,看看,都是好货色呢。可惜了,不能被你用在我身上。你放心,我会带回去好好研究的,然后用它们对付苏牧野。” 叶凤泠脸色难看,指甲戳破了掌心。 …… 德者在一处黑漆漆的地方放下肩头叶凤泠,然后也不怕她跑,走去一旁。 叶凤泠目测这是宫中的一处角落,因为她看到远处挂着的宫灯,正在一晃一晃。 德者回到她身后,拍了拍她肩膀,“来,给你准备好了。是你自己躺上去,还是我点你的穴,把你丢上去?” 在他们身后,是张被人改造过的矮塌,榻四周有固定住手脚的镣铐,榻一侧边缘被做成漏斗形状,锥形漏斗下面连着一个大大的牛皮水囊。 一切都透着诡异和违和。然德者明显不打算给叶凤泠多少时间思考。他见叶凤泠沉吟,直接上来点了穴把人砰的丢到矮塌上,啪啪啪啪四声,用镣铐固定住叶凤泠的手脚。 德者固定完镣铐,没有立即从叶凤泠身上挪开,用挂着冷冽笑意的脸,凑近嗅了一下叶凤泠的脖子,慢慢说道:“害怕么?别怕,这才哪儿到哪儿啊,等会儿才让你开眼界呢。不过,你可真香,还有你这张小脸,怪不得花桃儿宁愿死也要继续掺和事呢,要说他放的下,我都不信。不过,现在他消失不见了正正好,没人跟我抢功劳啦!” 德者抓住叶凤泠肩膀,身子下压,眯眼专注打量叶凤泠,如同看砧板上的一坨猪肉,又如看自己千万遍倾慕的梦中神女一般,嫌恶中透着好奇,好奇里带有痴迷。 叶凤泠闭上了眼睛,她知道自己跑不了,也不敢反抗太激烈,她能感觉到,德者的情绪十分不稳定,加上他本身狡诈狠辣个性,万一自己激起德者骨子里的暴虐来,最后受苦的还是自己。 德者心里不爽叶凤泠不搭理自己,面上继续“深情款款”低头与她贴面,高高鼻梁磨着她冰凉如玉的面容,阴冷无比怪笑:“呦,还是贞洁烈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着苏牧野那小子在榻上叫的欢着呢,怎么到我这里就不吭声了?呵呵,你信不信,我现在把你办了,苏牧野也没办法我。他正忙着帮你们那位二皇子抢皇位,没空理会咱们这边。” 叶凤泠细腰被德者掐住向上提、强行搂进怀里,她的手脚却仍被禁锢在镣铐中,拉扯之下,叶凤泠疼地出声。 她美丽的眼中露出惊惶色。 德者桀桀笑开,视线下落,拂过波澜起伏,停顿了一下。 叶凤泠美目瞪大,银牙尽碎。然后她强行叫自己麻木平静,她告诉自己,没事,没事,只要能活命,什么都不叫事。 德者手流连不离,哼笑出声,目中森寒色让人心慌。 他盯着她,看她先是愤怒、继而平静、最后冷漠,整个人像条干巴巴的鱼干,摇头道,“可惜了,已经被别人睡过的女人,从里到外透着肮脏,我不感兴趣。哎——” 那遗憾的神情太让人害怕了……叶凤泠掩下心中不安,脸色愈发惨淡。这人……这人是魔鬼! 由德者的话,叶凤泠知道了苏牧野应该正和二皇子在一处,也就是说不可能抽的出手来救自己,那她只能自救了。在这魔鬼手下每多待一刻,叶凤泠觉得自己的清白和命就跑远了一寸。 她低下眼睫,眸中神色变来变去,脑中一时想念、渴望苏牧野,一时又在绞尽脑汁思索如何说服德者放了她。德者已经从她身上下来,朝夜色挥了下手,立即有人走到叶凤泠跟前。 德者用番波斯国话朝来者下命令,同时人蹲下,手掌垫去叶凤泠后脑勺,让叶凤泠眼神抬高:“仔细看,好好欣赏你的美丽身躯。” 同一时刻,德者重新点了叶凤泠哑穴,叫她发不出声音,以及她周身大穴,叶凤泠无动无言,心生绝望。 幽幽暗暗之中,后来者解开叶凤泠衣裙,只余小衣和亵裤,然后拿出一把闪着鬼魅色泽的利刃,划开了叶凤泠玉雪一般的肌肤。 鲜艳的血液,争先恐后涌出,顺着冰凉表皮,流向矮塌,在矮塌上的凹槽里汇聚,进入那个漏斗,最终奔入牛皮水囊…… 目测判断血液流速,后来者陆陆续续在叶凤泠的大腿、臂肘处划出数道伤口,以保证血量够用。为了防止伤口愈合,后来者拿出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抹去伤口边缘,冰冰凉凉的,抹完,伤口四周痒痛感立即消失了。 叶凤泠想说话说不出来,想动被控制住手脚,死亡的寒风将她生生冻在矮塌上,冻成一具死里死气的准尸体。 随着血液自身体离开,牛皮水囊越来越鼓,叶凤泠头开始昏昏沉沉,眼前冒出嘈杂繁星,脑子里混沌一片,她毫无办法地准备放弃了。 叶凤泠没想到,德者会残忍到连挣扎的机会都不给她,她大概猜到了德者的目的,用牛皮水囊装满她那所谓百毒不侵的鲜血,留下一具干瘪无用的皮囊,暴露于幕天席地,等天光大白,宫婢宫侍们看到,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便是苏国公府世子未婚妻,被人扒光猥亵,又遭人放血暴尸,死状凄惨。 不用德者再做什么,光她屈辱的死亡方式,就能给苏牧野心口捅一刀。 杀人诛心,这话好像苏牧野说过不止一遍。 报复一个人,有时候不是让对方死,而是在对方生的时候给对方比死还绝望的痛苦。 德者做到了。 叶凤泠努力睁大即将阖闭的眼睛,她看到德者嘴张张开开,似乎在对她说什么,然后德者再次趴到了自己身上,一只手按在胸前,另一只手伸向下方。 叶凤泠终于听清了德者贴近她耳朵的笑声:“……你真是太美了,红色最配你,裹挟在红色中的人,让人欲罢不能……” 有什么凉凉的东西从眼角流了出来,叶凤泠闭上眼,想快点死去。她仅剩的触感带给她无助的认知——德者冰凉指腹正划过她的小腹……她的脸上突然闪现浅淡明亮的笑容,没有苦涩、没有艰难,只有破碎……胸腔里的东西一寸寸被万箭刺透洞穿,疼痛爆炸一样散发开来,比死亡更痛苦的死亡是缓慢死亡,比地狱更恐怖的地狱是走向地狱。 可惜叶凤泠身为死过一遍的人,很快接受现实,她真的正在死去。人们说与死亡多次面对的人会变得勇敢,叶凤泠自嘲,自己不光面对过死亡,还死了又活、活过再次将死啊。她了解死亡,所以她并不恐惧。 活过两辈子,她已经不亏,只是想到撇下苏牧野,失言于“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的诺言,让她心生伤感。情字上面,她终究福薄。 还有月麟、还有外祖父、还有向师傅……他们会多么伤心呐…… 叶凤泠全身血液流淌大半,她的生意完全消失,她再没有意识…… 第582章 气若游丝 第582章气若游丝 黑暗,漆黑无比的黑暗,一点点光亮都要随沉入四周幻灭。奔赶在窒息冰冷的黑暗里,心焦火燎,正前方一直有道白色影子轻微晃动,时远时近。 叶凤泠手上抱着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追白色影子,她想看清手上人脸,努力了半天都是徒然。 薄雾云晓、光芒弥散,手上的人浑身染血,毫无生气。 叶凤泠没注意,一脚踩进一片沼泽,深陷在泥泞中,走得越来越艰难。她开始沉没,污泥渐渐地淹到了她的腰、然后开始淹没她手上的人,最后让她喘不过气来…… 就在她觉得自己马上就不行了的时候,手上的人落入污泥,移动开去,而没了那人的她,竟然脚踩到结实地面,能够起身站立。 叶凤泠继续前行。走着走着,她意识到什么,回头看了一眼,便是这一眼,让她惊呼出声—— 那正在被污泥吞噬的人的脸,逐渐清晰,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污泥中的她,赤身裸体,双手交叠抱肩,面色安详。 缓缓的,那个“她”睁开了眼睛,同她对视上…… …… 苏牧野赶到皇宫花房时,天已经全亮。他本要转身离开,鼻尖一动,一丝血腥气息混着缕缕清晨雾气飘进了他鼻腔。举目四望,苏牧野最终在花房外的殿台上见到了让他肝肠寸断的一幕。 淋漓血意、青白肤色,衬着黑的刺目的发丝,一切都让时光静止下来。他跌到叶凤泠身旁,手拂过已经不再流血的累累伤口…… 苏牧野抱叶凤泠回到苏府,亲自给叶凤泠擦洗身体,抹上金疮良药,然后同她一块盖被休息。 洗砚满头大汗带江湖名医从宫里赶回,到屋门口问卷碧:“怎么样了?大夫们怎么说?”他收到墨盏传过去的信儿,唬个半死,宫里现在正乱作一团,城里各处也是乱糟糟,就是苏国公府里,几位主子都跟上了发条般,打点杂事、安抚下人或者入宫,不歇脚的忙着……这个节骨眼儿,要是叶三小姐真出什么事,公子…… 卷碧牙齿打颤,“公子……公子疯了……抱回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端出来整整两大盆血水,然后……现在说是要休息……可那人,好像死了啊。” 洗砚脸色全变。 他贴着门喊了一声,听到“进来”忙忙推门入内。 榻上,苏牧野脸色如冰、淡的透明,正在俯身给叶凤泠绑头发。洗砚踮脚瞟一眼叶三小姐,肤色青白……真的像死了一样。 洗砚字斟句酌,生怕刺激到苏牧野:“秃头大夫来了,公子要不要让他给叶三小姐看看?” 苏牧野拒绝:“不用了,阿泠太累了,让她先睡会。” 洗砚心咯噔一声,眼圈红了,“那……宫里……” 苏牧野冷笑:“宫里自有许多人抢着去领功,不少我一个。我不去,正趁了许多人的心愿。我今日都不出门,好好休息一番。你不要让别人打扰我们。” 洗砚眼角湿透,但没出声。他咬唇,转身出门叫江湖名医低声吩咐数言,又扯过呆立在门口的墨盏。 屋内,苏牧野喃声轻语:“阿泠别害怕,你已经不流血了,我都给你上好药了,还给你喂过灵虚幽昙香液,你只要坚持一会儿,疼马上就会消失。好好睡一觉,醒过来时,伤就全好了。你放心,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咱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这事怪我,又把你忘了。我真是差劲,总是犯这种低级错误,呵呵,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傻的蠢蛋了。你说是不是?” “我知道你喜欢去外面玩,你其实很不喜欢京都的环境。等你明天醒了,咱们就出发,你想不想回苏北看外祖父,噢,还有江南,对了,你不是和陆羽筠约好要去成都府玩么,咱们一起去。你喜欢这个主意吗?” …… “……又或者……或者你觉得太疼了,那……那就别再为难自己了……我想过了,生命其实很没有意思,无穷无尽的打打杀杀、勾心斗角,总有人不满意,总有人指手画脚,要是你想去没有痛苦的家园……那……那就去,只不过你等一会儿好不好,等一下我……” 苏牧野不敢用力,轻轻揽叶凤泠,侧脸亲了一口她冰冷的面颊,然后用自己的面贴上她毫无血色和温度的面,用自己身体的温度温暖她,让她不再全身冰凉。 世界很大、万物寂赖。光阴百代,逆旅过客,他抱着失而复得的人儿,身子一时冷一时热。没有反应的她,僵硬靠在他怀里,这种感觉就像他的心脏被挖下了一块似的,持续的、不断地挖着。 心脏抽搐痛感让苏牧野喘不上气,他竟然发现自己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有什么东西自眼缝之间落下,滴到她的头发上,而她,依旧无声无息,连抱怨一声都没有。 心中自我憎恨和剧痛像水中游蛇,纷至沓来撕扯上他的血肉…… 苏牧野紧紧地攥着被褥,告诉自己这是他愿意一生拥抱的人、一生相守的人,但他不愿意让她再受苦了,他愿意让她走,只要她喜欢。 思绪如利刃,一刀刀割在心上,疼的苏牧野颤动不能自己,人世最难忍的痛楚,不是生离、不是死别,而是亲手放开、目送深爱的人离去…… 苏牧野用胸口贴着叶凤泠的脸,默默不言、泪自成溪…… 洗砚和墨盏,一左一右进屋,身后跟着江湖名医。洗砚朝墨盏点了点头,抬下巴示意江湖名医。只见江湖名医手中银针一闪,刺向苏牧野后颈。 出乎洗砚、墨盏预料,苏牧野根本没有防备,头一歪,失去了知觉。 …… 叶凤泠对视上污泥中跟自己长了一模一样脸的人后,浑身热了起来。她眨眨眼,对方也眨眨眼,她向回走了一步,对方同时沉入污泥更深一分。 时间流逝,她觉得越来越热,不经意低头,哇地叫出声,自己身上的衣服什么时候烧了起来,连着她的身体一起烧。火光明亮,瞬间蔓延。叶凤泠忙倒地打滚儿,企图滚灭诡异火焰。 然而她越滚,火焰越大,到后来,她被烈焰灼烧的又痛又痒,干脆放弃抵抗,躺平在地上,等待被烧成人炭。 烧着烧着,她就意识迷糊了起来,喃喃发声:好……好困啊…… …… 叶凤泠再次睁开眼时,眼前一片白光,除了眼皮能动动,连转眼珠儿的力气都没有。白光里,有银色的丝线在抖动,那是什么? …… 兵变逼宫看似一时起意,实则已准备良久。循东阳王起兵的线路再次起出一串人,包括隐于人后的陈翰林、走到人前的叶二老爷等等。最引人注意的,当属远在洛阳的蒋斯倾。 谢静风等人护送二皇子入紫宸殿,转脸就领了一道圣旨,亲赴洛阳城,缉拿洛阳蒋斯倾。至于已经疯癫胡言乱语的东阳王,被今上下令圈禁于宫外的东阳王府,东宫里的东阳王家眷,随同圈禁,非圣命不许踏出东阳王府一步。 东阳王疯狂挣扎,狂妄纵笑,痛骂今上昏聩、错信奸佞,用词极尽不堪,若非二皇子求情,今上甚至动了一丝杀意。 最终,是突然出现于紫宸殿外的魏皇后,出面让东阳王冷静了下来。 魏皇后带走东阳王前,立在紫宸殿外的炙热阳光下,对着殿内今上还有数位众臣冷冷道:“我带东阳王去东宫,接上东阳王家眷再出宫。”说完,根本不理会表情尴尬又狰狞的今上,高傲冷漠离开。 关于剩下跟着东阳王起兵的人,大多摘官入狱,只有两人被留下,一个是镇国公府世子魏麟,另一个是秦国公府世子,都是带罪回府,闭门等刑。 从紫宸殿出来的二皇子步履沉重,他招手叫过来一个小宫侍,问苏世子没进宫么? 小宫侍立即禀报,苏世子似乎在找什么人,并没有来紫宸殿。 二皇子眉头蹙起。 苏牧野睁开眼的时候,距离兵变逼宫已经过去了三日。 这三日里,江湖名医每隔两个时辰给他换一次银针。他后颈上的银针能够封住他经脉和穴位,让他陷入昏迷,是洗砚和墨盏能想到的唯一一种叫他松开叶凤泠、不给救人添麻烦的方法…… 当时,洗砚和墨盏抬苏牧野去另外的地方,把叶凤泠交给江湖名医。 江湖名医一面碎碎骂他沾上苏牧野就没消停清闲,一面大汗小汗叫卷碧帮忙摆弄叶凤泠,方便他施针。 叶凤泠状况实在糟糕,失血过多,气若游丝,连江湖名医乍一看都以为她已经死了,但摸脉还残存一丝脉动,待听洗砚交待叶凤泠曾经吃过神奇蟒胆,江湖名医喜的拍手:“我就在书上看到过那玩意儿,看来真有啊。这个叶姑娘还真是踩了狗屎运。呃……这样说来,估计还有救。哈哈,快快,咱们试试,要是救过来,我又多了一具可以研究的人!” 洗砚心里抹汗:一具?人? 洗砚见卷碧一个人被支使的手忙脚乱,自作主张叫柔兆送月麟来了苏府。 三日里,江湖名医日夜盯着叶凤泠身体变化,还让月麟在屋里烧炉子、给叶凤泠捏脚等等,各种操作看的人眼花缭乱。然后,洗砚更不敢让苏牧野醒过来了,他怕苏牧野会打跑江湖名医。 第583章 我要成亲 第583章我要成亲 万幸,江湖名医鬼斧神工的操作,真叫叶凤泠缓了上来,终于不像具死尸了。 这一切都是在没有通知苏府几位主事者的前提下做的仓促决定,洗砚提心吊胆。不过他只要一想到自家公子那一脸生无可恋要殉情的表情,就坚定的给自己打气。 大概在苏牧野被扎针半日后,苏国公和长乐长公主还有苏老夫人匆匆赶来。待他们听洗砚汇报完后,当机立断让封锁叶凤泠被德者挟持凌辱的消息。苏老夫人专门去了一趟叶府,拟定对外统一口径,是叶凤泠在自家花园迷了路,根本没有消失不见过。 苏牧野醒来,第一眼没有看到叶凤泠,脸色骤变,听过洗砚和墨盏下跪解释,人发呆了半晌。 他不理地上二人,趿拉着鞋子去了叶凤泠身旁。 叶凤泠没被挪动,就躺在苏牧野的榻上,昏昏沉沉着。 苏牧野见叶凤泠脸上确实多出一丝血色,胸口处也有起伏,鼻子呼出来的气息是温热的,冰冷面色方转好一些。 江湖名医正手里拿银针,看样子在施针。月麟抽泣着和柔兆一起站在江湖名医身后,见苏牧野进来,急急让开。柔兆更是缩起了脖子。 苏牧野不管有其他人在一旁看着,直接脱鞋跳上榻,摸上叶凤泠的脸。这个举动把江湖名医吓了一跳。他没忍住骂出声:“你干嘛!老子还没扎完呢!”这人挡在那里,还让不让大夫医人了? 苏牧野:“你们都下去,把药端上来。” 竟是一副根本不准备让江湖名医施针的架势。 江湖名医:…… 苏牧野手摸过叶凤泠脉搏,确定她真的还活着,微微笑了。他见叶凤泠双目紧闭,脸色灰白透青,嘴唇黑暗,用唇亲了她的唇一下,贴去她耳边,喃声:“你要是不想死,那我也不死了。我等你醒过来。你不用着急。” 声音极尽缠绵,柔的流出一弯琼江。 江湖名医的咒骂声没了,尴尬地举针半空。周围呼吸声音都弱了下去。江湖名医沉默片刻,道:“妈了个蛋,老子第一次遇到不想让人救的。算了算了,反正她身上也没有什么要命重伤,只是那些小伤口,你也都给抹了药了。我把能干的都干了,剩下就是养气血,等着人醒。那我回宫里去看那个倒霉蛋了啊!” 江湖名医见苏牧野还是不搭理自己,委屈又憋气,哼哼好几声,嗒嗒走了出去。 月麟和柔兆见状也忙退出。 屋里清静又平和,没有意识的叶凤泠始终安详。她黑发如散云,仰面而睡,苏牧野一会儿用手探她鼻息,一会儿摸她脉搏,一会儿感受她的心跳。一遍遍确认叶凤泠确实还活着,一遍遍欣喜雀跃,清黑的眼眸里是浓的化不开的伤恸,唇角却高高翘起,表情骇心动目。 苏牧野修长手指自她肌肤上划过。忽然间,他撩开叶凤泠耳边碎发,目光落到她耳后,停顿了一下—— 在她耳后雪肤上,有一道红痕,似咬似吻。 痕迹留在耳后这样暧昧的地方,让苏牧野目色猛地一暗,厉意顿生。他伸指去红痕处揩了一下,没有擦掉,欲再用力,却停住。 苏牧野盯着红痕,目中情绪汹涌如潮,分外极端,心口有什么疾速澎湃,似蛟龙怒号摆尾毁灭天地……苏牧野压抑住,凑过去,轻轻亲了一下她耳后,然后用头发盖住了那抹红痕。 他沉着心,难堪无比地别过脸,平缓自己怒极、痛极的情绪,闭上了眼。浓长乌黑睫毛静谧覆盖眼上,随着他阴冷下去的心事微微颤抖。 ——叶凤泠近乎赤裸躺在宫里花房之外,曝于天地。自己抱她回来为她清洗身体时,她的肌肤上不仅有大大小小的伤口,更有青青紫紫的淤痕……一切似乎都在告诉着自己一个不争的事实:德者对她施过暴。 然他回来即刻为她清洗,极度的悲痛之下,细致无比,没有放过任何角落。只因他已经存了同她同归于尽的心意,把这件事当作生前为她最后做的一件事。现在想来,苏牧野冷声笑了,德者大概是个傻子,或者以为他只凭一眼就会被击溃,然后再不管她。 不想他早已想好,叶凤泠失身不失身在他眼里,同她的生命比,根本不值一提。更何况,他无意间探知,德者是故意做足了样子。 苏牧野暗道,这大概跟番波斯国的风俗有关,在番波斯国男人心里,尤其是信了他们国教的人心里,妻子可以娶好多个,女人也可以有许多,但如果对方是有妇之夫、或者已经许过人家的女人,就绝不能上手了。不然,就是破坏所谓的天道人和,会遭天谴的。 想明白德者卑鄙行径的目的,苏牧野却更气了。他被耳后红痕激起蓬勃怒意并非叶凤泠所谓失去了清白,而是他想到德者是在叶凤泠清醒着时做出种种举动,她那时要有多绝望、多痛苦、多屈辱! 德者是故意折磨她,更是公然对他示威,已经不是普通残忍,而是扭曲的变态。 一想到叶凤泠在濒死之际,身体上和精神上都在饱受折磨,苏牧野就恨不得即刻起身去追德者,不把德者碎尸万端誓不罢休。可是,她在眼前,苏牧野稳住狂暴肆意的想法,冷静告诫自己,没有什么能比她更重要,哪怕是德者故意摆出来的羞辱和报复。只要她能醒过来,便是放德者多活几年,他也甘愿。 再次睁眼的时候,所有情绪都已被苏牧野控制好。他起身把窗台下的美人塌挪到床榻边,自己躺到美人塌上。 如此一来,就不用担心自己万一举动不小心,会伤到她了。呃,又出现新问题,两人距离变远……苏牧野抿唇,伸手握去薄被下她那细细手腕,满意的笑了。 之后,苏牧野便跟长在叶凤泠身上一样,无论是喂药、还是擦身,以及解决病榻上人的生理问题,不肯假手他人,就是月麟都排到了他后面,插不上手。 苏牧野“长”在叶凤泠身上第二日,叶凤泠忽然来了月事,被褥上惊现一点点血迹,苏牧野如临末世,抱起叶凤泠不撒手,他以为叶凤泠身上伤口再次裂开了。还是月麟扎起胆子、红着脸提醒,苏牧野才恍然大悟,然后他便要亲手换月事带。 苏牧野的院子怎么会有月事带,卷碧用的也不敢拿出来给叶凤泠用啊。月麟和柔兆仓促来苏府,根本没想起来要带这种东西。 苏牧野丝毫不脸红地吩咐洗砚去找长乐长公主要,他的理由是,自己母亲是公主,用的东西一定是顶配最好的。 洗砚脸红成猴屁股,表示压力好大。 月麟和柔兆:…… 洗砚最终还是顶铁头完成了苏牧野交代的任务。在洗砚不走寻常路找长乐长公主身边阿衡偷偷拿走一包月事带后,此事自然而然传到了长乐长公主耳朵里。 她派人叫月麟和柔兆去正房问话。一听“月事带”三个字,月麟和柔兆脸腾地红了,鉴于此事带给她俩震撼过大,俩人持续发懵,没想太多、更没润色,直接说了实情。 长乐长公主大怒,势焰昭昭来到叶凤泠病榻前,叫苏牧野不许再胡闹。 “宫里派人问过几次了,你早朝不去,传召不理,到底想干什么,难不成她一日不醒,你就一日不出屋了?还有,喂药喂水端夜壶我忍了,但是那月事带……你到底还记不记的礼义廉耻四个字怎么写!” 一想到她如珍如宝娇惯长大的儿子,给别人换月事带,长乐长公主整个人就暴躁了。 苏牧野垂着眼眸,低声提醒:“小声些,阿泠还在养病。” 长乐长公主闻言更气,哆嗦着手指责苏牧野:“你……你要气死我了!我且问你,你说要娶她,好,我们给你娶。你要让她留在这里养伤,好,我们也同意了。你还要怎么样,真的要供起来一个祖宗吗?我告诉你,苏牧野,你给我适可而止,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要是逼急了我,信不信我……我……”长乐长公主“我”了半天没想出来能胁迫苏牧野的话,主要是阿衡一个劲儿拉她袖子,不让她继续说了。 边拉边朝苏牧野那边噘嘴示意,意思殿下悠着点,万一逼急了世子,真是抱着人跑了、殉情了,哭都没地儿哭去。 那日苏牧野欲殉情的表现经洗砚之嘴,已经被苏老夫人、苏国公和长乐长公主知晓了。 三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也是他们亲自下场处理好叶凤泠和叶府之间瓜葛的原因。他们担心万一叶凤泠真一口气上不来,苏牧野脑子抽筋跟着寻死觅活。 到时候,不要说会不会成为京都城的笑话,他们三个真是得悔不当初、抱头痛哭。 在苏国公的劝说下,长乐长公主对苏牧野日夜守在叶凤泠身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内里却在生气,气自己怎么生出了这么一个痴情种子。 气的厉害的时候,长乐长公主跳起来砸东西。闹得此事连宫里皇太后和今上都知道了。此是后话。 苏牧野似乎被自己母亲的话触动到什么,回过头,认真盯长乐长公主的脸,恳切求道:“母亲,我要成亲。等不到二十八了,就今天。” 长乐长公主神色惊变,撑不住亲生儿子的无理取闹,靠去阿衡身上,“你疯了!你——” 近距离下,长乐长公主才注意到苏牧野疲惫又哀落的面容,责备之语一下说不下去了:“……今日已经二十四,再等三日就好。你……着什么急!”又不是不让你娶。 苏牧野沉思着说:“我一刻都不想等了。三日之后,阿泠不一定能醒来,现在成亲和三日后没有区别。我只要在此屋中和她拜个堂就行了。” 苏牧野起身,噗通跪去长乐长公主跟前,用手揪上长公主的衣裙,像小时候一样低下头哀求:“娘亲,我要今日成亲。我……就要今日成亲……” 声音异常轻弱,稍一用力,就会被折断。近乎私语的寥落悲求瞬间击碎长乐长公主的埋怨,软了她心肠,她看到苏牧野头上的几丝银发,捂住了心口,长出一口气,恨恨屈服道:“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哎,依你。” 第584章 清醒 第584章清醒 叶凤泠的情况不能去堂中拜堂,更不用说乘花轿了。苏牧野直言,就在屋中拜堂,由他抱着叶凤泠行礼。 苏国公不答应,还是苏老夫人和长乐长公主联合劝服了苏国公。 三希堂里商议昏礼,苏国公几次欲拂袖离开,都被长乐长公主按住,长乐长公主当着苏老夫人面白他:“你是想和和气气、喜气洋洋把昏礼办完,能受你儿子一拜,还是赌气看讨债鬼背着你自己在屋里拜天地?”讨债鬼是长乐长公主新给苏牧野冠的名讳。 长乐长公主提醒苏国公,最好趁苏牧野还知道跟他们说一声,就坡下驴。反正苏牧野那意思,就是叶凤泠死了,都得娶个尸体,与其大家都不开心,不如暂且顺了苏牧野的意。 苏国公指出赐婚旨意定的日子,不能随意更改。 长乐长公主不在意,“那没事,我反正都要进宫把这个事跟母后解释清楚,只要她和皇兄不吭声,别人就不敢说什么。” 苏国公被闷了个底儿掉,气的拍手边桌子啪啪响:“我就没听说过,这么办事的!传出去,苏家的脸都要丢尽了。” 苏老夫人咳了一声,出声总结:“就按长乐说的办,你不要和克己闹。做父亲要有做父亲的样子。我问过那位名医,叶三小姐命算是保住了。既然如此,咱们就别做恶人了,遂克己的意好了,名声、面子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什么的。外面一样摆席,只是婚期变更。亲戚观礼那些,没有更清净。” 苏国公还欲反驳,汹汹气势在苏老夫人威严的眼神下,渐渐偃旗息鼓。在长乐长公主踩了他一脚后,心不甘情不愿捏着鼻子不吭声了。 这个消息不仅引起苏府地动天摇,更给叶府带去极大尴尬。主要是叶凤泠的嫁妆拖到现在还没送到苏府呢。婚期又提前了,总不能人嫁过去了,嫁妆还没出门。叶老夫人到这个时候方有些后悔,她没想到,叶凤泠都快死了,苏世子还要娶叶凤泠,根本不怕人娶过去死了,担个鳏夫的名号。 如此钟爱叶凤泠,若是叶府真的在嫁妆上做的太难看…… 想明白是想明白,叶老夫人确实囊中羞涩,她自己手边剩下的陪嫁,几乎都给叶凤媛带走了,余下一点点是她的棺材本。 就在此时,也就是京都城乱后,二夫人秦氏带着叶凤锦回到了叶府。叶二老爷被下诏狱,叶老太爷正在外为亲子走动,她们此刻回来似乎是关心叶二老爷情况。 虽然目前罪未罚及秦氏和叶凤锦,但若真的判叶二老爷脑袋搬家,叶凤锦就要守孝三年,至少三年内是没法出嫁的。母女二人回来等待叶二老爷结果也算合情理。 叶老夫人没空理会秦氏,秦氏却主动找上门,说她要为叶凤泠添妆,并且问叶凤泠嫁妆。秦氏插手叶凤泠嫁妆有理有据,因为叶凤锦还没出嫁,打听清楚叶凤泠嫁妆,她才好开始准备叶凤锦嫁妆。 叶老夫人高兴秦氏愿意出钱,不高兴秦氏指手画脚。迫于婚期提前,勉强忍下气,冷着脸告诉秦氏,公中给叶凤泠、叶凤锦准备的嫁妆压箱银钱就是一千两,其余家具大件另算,叶凤媛的嫁妆都是她和柳氏的私房添妆。言外之意,若是府里其他人愿意给叶凤泠、叶凤锦添妆,她没意见。 秦氏提出看公中账册,被叶老夫人和柳氏以她不是中馈夫人为由拒绝。 秦氏冷笑连连,争辩几句被叶老夫人以不尊婆母的理由赶回二房。 虽然不欢而散,秦氏还是大手笔拿出了五万两给叶凤泠添妆。 叶老夫人用秦氏的五万两、公中挪出来的一千两,再找大房讹出五千两,凑成五万六千两的压箱钱,弄出了六十四抬嫁妆,在苏府苏牧野和叶凤泠拜堂后第二日送到了苏府,此是后话。 拜堂在黄昏,苏牧野穿上早准备好的礼服,如谪仙人一般溢彩风华。一身锦绣华服,流动的暗纹都镶着滚边的金银丝线,头上束金玉之冠,行走之间一派尊贵喜气。 他给叶凤泠穿上叶府准备的礼服,亲手给她盖上红色盖头。抱着她跪下,拜天地、拜长乐长公主和苏国公。至于夫妻对拜,由月麟和柔兆扶叶凤泠完成。 拜祖先牌位留到叶凤泠醒来之后再说。 原本很复杂的昏礼,竟然以极其荒唐潦草的形式呈现于人前。长乐长公主表面劝苏国公冷静接受,实则心里老实不痛快。但她只要看到苏牧野漾着淡淡笑意的脸,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伴随一声“礼成!”拜堂结束了。 苏老夫人、苏国公和长乐长公主要出去招呼宾客,苏牧野扶叶凤泠躺好,一把掀开她头上红色盖头,看清她无声无息的脸,悲从中来。 耳边飘过月麟细细抽泣声,苏牧野吩咐:“等会儿你们把她脸上的妆容擦干净。”妆容让叶凤泠本就骇人的脸色看着更惊悚。 月麟呜咽着答应。 苏牧野低头看见叶凤泠如玉石般的净洁手指合拢着,眼里飘过一阵热意,他解下腰间的香囊,放到她手里,俯身在她耳边轻声:“我出去一下,你等着我。” …… 正在被烈焰包围的叶凤泠,不敌困意,闭上眼睛,黑暗吞没了她。 她又回到了十三岁,来京都之前。她立在书房窗外,听到外祖父和京都来的人在交谈,心里全是害怕。她忍不住冲进去说她不要回去。外祖父叫小厮带她出去。 叶凤泠呜呜哭,跑进柳府樱树林,抱膝蹲在一棵樱花树下。蓦的,有人敲她头,叶凤泠抬起雾蒙蒙的眼睛。她看到了白衣折扇公子立在眼前,含情脉脉笑问她为何哭。 叶凤泠跳起来扑上去,心里亿万春花,欣然绽放。她紧紧抱住苏牧野,流泪哽咽:“你怎么才来啊,吓死我了。我好像又活了一遍,你能明白吗?” 我好想你,无时无刻不在想你,眼前的景象都太让人害怕了啊! “我明白,我这不是来接你了么。乖,别怕。没事了。”苏牧野低声说着,把唇轻轻贴上了她的唇。 他看入叶凤泠的眼睛,慢慢解开了叶凤泠的衣襟。叶凤泠心慌慌,推开他,“你……你要干什么?” 苏牧野俊美明亮的笑容忽然变化,他半垂眼睛,又强硬地吻了下叶凤泠的脸,吻了她的颈,拉起叶凤泠的手,摸上他脸,笑吟吟道:“是我啊,你不认识我了么?” 那张熟悉的人脸慢慢变了,眼睛变了、鼻子变了、嘴也变了,所有都在变化,周围风声鸟鸣、枝叶飘摇之音集体消失,叶凤泠眼见苏牧野精致的眉眼变成了路峰那张豹头环眼、燕颔虬须的脸。 她惊呼出声。 变化没停,路峰的脸再次变化,变成了德者的高鼻深目,还有脸上那抹刺目阴邪笑容…… 叶凤泠想呼叫,又被封穴,德者猖狂笑开:“你还想跑?跑到哪里去?没人要你了。哈哈哈,走,跟我去番波斯国,给我做个烧火丫头如何?” 叶凤泠泪流满面,口不能言…… …… 天黑着,屋内灯火通明。月麟和柔兆给叶凤泠擦身。若非苏牧野被皇太后派来的宫侍叫出去,她们也没有这个机会。 月麟叹息,小姐虽然脸色好了很多,但还是没什么生气的样子。江湖名医说是气血两亏,得慢慢缓,具体缓多久不清楚,可既然救回来那日没死,大概是不会死了。 情况大家都清楚,看着还是觉得心疼。思及苏牧野的态度和行为,月麟又为自家小姐高兴。这些日子,除了拜堂那晚,苏牧野出去招呼宾客一小会儿,剩下时间都陪在叶凤泠身边,就是宫里来旨,都不能令苏牧野动容。 若不是长乐长公主亲自进宫解释,估计皇太后和今上都会问罪。不上朝、不听传召、不见外人,苏牧野生生斩断身边一切,颇有万般俗事皆抛的不管不顾、无法无天。 也辛亏苏牧野如此,苏府上下无人敢乱语,更没人敢轻视她和柔兆,就是苏老夫人、长乐长公主身边人都没有为难她们。过于平静的环境时常给月麟不真实的错乱感,好像她和小姐还在宜秀居一般,甚至有些在苏北柳府的感觉。唯一不同的,少了叶凤泠的欢声笑语。 若说有什么不方便,就是叶凤泠她们三人的惯常用品和那些日常衣裙、首饰等等物品还留在宜秀居,叶府只送来了嫁妆,别的都没送。 苏牧野不理会这些,月麟偷偷问洗砚。洗砚挠头,让月麟等等,反正叶凤泠没醒呢,用不上什么,等叶凤泠醒了,不用月麟提,公子自会安排好一切。 月麟只好继续忍着,在心里默默祈祷自家小姐早日醒来。 …… 叶凤泠第一次有自我意识睁开眼睛,是在后半夜。遥远的地方有一盏微弱灯火随风摆动,身边起伏着浅淡的呼吸,她第一反应是,自己又重生了?跟梦中一样?待她想动,才发觉手被紧紧握着。 暗淡的光线下,她侧脸看到熟悉的面庞,一如往昔精致。纤长睫毛蝶落成影,睡着的人带着宛如婴儿的放松。 “……呃……”叶凤泠顾不上震惊,嘤咛出声,她嗓子好干,想喝水。 侧转过身体,叶凤泠欲抽出手,惊动了美人塌上熟睡的人。 苏牧野眼里闪过迷离、茫然、激动、悲伤、欣喜,最终用一双湿润透光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足足一炷香后才哑着声音轻声问:“醒了?” 不等叶凤泠答复,苏牧野倾身向前,轻若浮云亲了她额头一下,翻身下榻端清水过来。 喝过水,叶凤泠无力地靠在苏牧野怀里:“我是怎么了?为什么觉得这么累,这是哪里?宜秀居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牧野用手指抵上她的唇,阻止她继续疯狂发问,然后抱她躺下,细心的盖好她四周的薄被。 “你刚醒,少说话。这是在苏府,你失血过多,侥幸捡了一条命,秃头大夫说了,多睡觉对你有好处。刚三更天,乖,再睡一会儿。” 苏牧野把唇轻轻贴上叶凤泠的唇,这一吻间,阳光如雨般浇透了叶凤泠身心,感受着他含着热意的爱从口齿间传入,在她胸中散开,弥合她破碎不安的心…… 叶凤泠终究虚弱,亲吻之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苏牧野轻含着,动也不动,像化成了石头。 月光下,一滴清泪,缓缓渗出,又慢慢流了下来,滴落到被褥之上…… 第585章 病中体贴 第585章病中体贴 翌日清晨,叶凤泠醒来,在苏牧野帮助下喝水、净面,待她需要解决生理问题时,月麟转身出去还带上了门,动作熟练,和苏牧野的配合堪称默契。 叶凤泠有些傻眼。 苏牧野扶叶凤泠坐起来靠到他身上,自然又随意问她是在床上解决还是去恭桶那边。 叶凤泠目瞪口呆,嘴有些发瘪。 苏牧野若无其事用手笼了下她脸颊旁的碎发,柔声:“怎么了?不好意思?那我去叫月麟。” 叶凤泠狂点头。 换月麟进来,苏牧野却不离开,立在旁边看着。导致叶凤泠根本用不出力,努力了半天都不行。她脸热的要命,倒弯唇角,控诉望苏牧野。 苏牧野摸了摸鼻子,轻轻笑一声,才出门。 月麟告诉叶凤泠,这么多天,苏牧野都没怎么出屋,几乎承包了叶凤泠的所有事,甚至包括如何使用月事带,她和柔兆除最开始几日帮江湖名医打下手,后面基本就是熬药加收拾整理杂务,清闲到发慌。 叶凤泠天灵盖儿差点被震翻,“我怎么会在这里?你和柔兆都来了?” 月麟三言两语解释过程,收拾完了,扶叶凤泠重新躺好,眼圈泛了红:“小姐被世子抱回来的时候,命悬一线,是洗砚觉得卷碧一个人可能忙不过来,叫柔兆带我过来了。后来拜过堂,我和柔兆就顺势住了下来。” 叶凤泠眼再次瞠目:“拜堂?”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兵变逼宫、满城动乱、叶府备嫁,根本想不到一睁眼,什么都结束了,自己还莫名其妙已经拜过了堂。 月麟看见叶凤泠眼珠儿滴溜溜转,知道自家小姐精气神儿回来了,彻底放心,跑出去说要告诉柔兆这个好消息。 叶凤泠一瞟见白色衣角,立刻窘得闭了眼睛。 苏牧野过来又躺到她身边,轻柔低声:“还困?我叫洗砚去请秃头了,等会儿让他再给你瞧瞧。药有些热,晾一会儿再喝。喝完了你再眯着,嗯?” 清新微凉的空气冲进鼻腔,苏牧野大概是沐浴过了。叶凤泠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见苏牧野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咬了咬嘴唇,索性小声埋怨:“……你干嘛在我睡着的时候拜堂啊?我都没披嫁衣呢……弄得好像我稀里糊涂进了你家门一样……还有,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苏牧野“噢”了一声,反应平淡,“我不想让你回叶府了,只有拜堂最顺理成章。反正东西都准备好了,除了那些宾客。不过你又不用见宾客,所以什么时间拜堂都无所谓的。至于你进我家门,你放心,我家没人在意这些。等你好了,咱们进宫给外祖母请安时候解释一句就行了。” 叶凤泠呆了半天,脑子有些打结,有些说不清心里的感受,既轻松又有一丝丝的失落,就像期待了许久的一场盛宴莫名其妙没了,她不断为盛宴做着各方面的准备,结果意外的一觉睡过,那些准备一个都没派上用场,真令人懊恼。 苏牧野搂住她能掐断的腰肢,和她拥抱在一起,把她手搭上自己的腰,慢慢贴脸到她眼前,吻上她额角、眉梢、眉间、鼻梁,最后到她的耳垂,用温润抚摸过她带着生机的肌肤……他开始微微颤抖……不再平稳的呼吸里载着满斛的缱绻、爱恋和温存…… 从一开始,叶凤泠就感受到了苏牧野小心又强烈的爱意,他十分谨慎、又十足轻缓,生怕磕碎了她一般。但就是在这几乎称得上寡淡的求索之中,他的爱意被层层压进了她的身体、心灵,连指尖都有麻意。 叶凤泠觉得,苏牧野就像一个正在剖开自己的囚徒,企图将她裹入心里,陷她整个人入他的身体,与他血肉合一。 这种感觉太新奇了,不同于曾经两人之间任何一次亲密。苏牧野的亲吻,要么热切馥郁、要么九曲十折,层层递进、变化多端,虽然让她舒服,也让她偶有嫌闷,若非久经沙场的纨绔,等闲人哪有这等本事。 是以,此刻流连忘返里的浅尝辄止便让她觉得莫名感动,心尖都抖了起来。 一句话也没有,两人如平静河水里自以为落入湍急的游鱼,仔仔细细品尝着多方,倾诉着彼此之间无法排解的惆怅和迷惘。 过了很久很久,苏牧野才停下。叶凤泠很羞涩,想往后缩,被苏牧野拒绝。 叶凤泠的手被苏牧野一手握着,他另一手则牢牢挡她腰背。他的眼睛,晶莹闪亮,看着叶凤泠低声:“对不起,阿泠,我……” 苏牧野闭了眼睛,再次睁开眼,“我以为德者还在西北,没想到他再度潜入京都,一直伺机对你下手。好在,你没事,不然我……”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醒了过来,往事的洪水猛兽,一口吞噬了所有的温情。 叶凤泠心脏猛跳,她想起来昏过去之间的恐怖画面。 大大的眼眸落寞半垂,目光自他含着歉意的眼睛里移开……叶凤泠又委屈、又难过,“……是谁找到的我?” “……你应该知道德者对我做过什么了。我……我……德者他……” 叶凤泠鼓起的勇气,杯水车薪,只够打开这个话题。她没有注意到,苏牧野目中微微一缩。 叶凤泠越想说什么越说不出什么,眼中发红,心中难过的要死,泪盈余睫、欲滴不滴。 苏牧野用手勾起她下巴,面容在日光中温润明朗。 他轻声,“是我找到的你,所以发生了什么我都清楚。有些事你不用说什么,说出来你难堪,我会心疼。我想知道的,自会知道,我不提的,就是觉得不重要。没有什么能比你现在躺在我身边,会笑会哭更重要的了。你能理解么?” 叶凤泠怔然:“……我不理解……你不是对这些……” 苏牧野:“我当然在乎这些,没有男人不在乎。但相比而言,我更在乎你。另外,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在番波斯国习俗里,如果真侮辱了已婚或定了婚约的女子,是会遭受诅咒的。所以,你可以放心,德者并没真的怎么样你。他是故意要激怒我。” 他安静地看着她,让她看到他眼里的光芒。 叶凤泠:“……可是其他人……”她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出门时,得面对多少的流言蜚语。 苏牧野抱她坐起来,用笔直高耸的鼻子与她鼻尖相触,那流光溢彩的风华泻入叶凤泠眼眸。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你只需要开开心心就行了,别的都和你没什么关系。” 醒过来之后,叶凤泠的喝药和吃饭就方便多了,再也不用苏牧野使用不可言说之方式。大概又躺了十天,苏牧野才答应让叶凤泠下床走动。在此期间,叶凤泠背着甜蜜又沉重的包袱享受苏牧野的精心伺候。 每天她需要喝三碗黑乎乎的药汤,还要吃两顿名义为饭,实际就是药膳的粥。药汤和饭(粥)的空隙,苏牧野会端滋补羹汤喂她。一天还行,连着三天,第四天叶凤泠开始抗议。她不敢拒绝药和饭,就说能不能把滋补羹汤撤了,她实在喝不动了。 一个劲儿灌,完了不让动,她就总想方便,苏牧野又不喜欢叫月麟近身,导致十次里有八次是苏牧野抱她去恭桶。叶凤泠感觉两辈子的羞耻心被这三天消耗光光。 苏牧野断然拒绝,不过他吩咐把羹汤改成小碗,多多少少让叶凤泠心里舒服了一些。 有一次趁苏牧野不在,月麟进屋收拾,告诉叶凤泠,她吃的是一勺一块金子。所谓羹汤,要么是用燕窝熬炖到看不出原形再配了精贵补品,要么是号称百年参王炖出的鸡汤,要么是灵芝、冬虫夏草煨出的鸽子汤、鸭子汤、鼋汤……每一样都是叫人看着心肝颤的东西。据说苏牧野翻过苏国公府库房后,觉得食材品相不好,专门去长乐长公主的私库走了一遭,气的长乐长公主跳脚,连声骂他娶了媳妇忘了娘,挖亲娘心肝儿去填补别人……因为这事,长乐长公主都跑去皇太后跟前哭了,最后是皇太后用自己手里的好东西给长乐长公主补上亏空,才哄好了长乐长公主。 皇太后还派人送来许多有钱都买不到的珍稀灵药,特意嘱咐苏牧野记得背着点长乐长公主。 叶凤泠眼冒星星地听月麟讲,脸上梨涡若隐若现。 在她醒来的第一日午后,苏老夫人、长乐长公主和韩夫人相携来看她。三个人对她的态度隐约有异。 苏老夫人仔仔细细瞧她半晌,摸着她的头和手,连声说“她受苦了”,叫她什么都别想,好好养病。等病好了再说别的。苏老夫人还特意告诉她叶府那边一切都好,让她不用担心。 叶凤泠忍着羞意答应着。 到了长乐长公主这里,她眯起眼睛,哼了两声,用不冷不热的语气让叶凤泠按时喝药,别闹脾气,不然叶凤泠一个人折腾,阖府都得跟着鸡飞狗跳。长乐长公主说话时,苏老夫人笑眯眯拍拍叶凤泠的手背,并没说什么。 叶凤泠脸涨通红,煞是狼狈。 叶夫人一如从前温婉随和,许是因为怕自己身上的病气过到叶凤泠身上,站的离床榻最远,用锦帕捂着嘴,边咳边道:“养病最忌多思,不过若是过于寂寞也不好。凤泠如果觉得无聊,可以叫丫鬟给念念书或者讲讲戏本。有了消遣,时光一晃就过去了。” “哼,还是悠着点。本来就瘦,这么一病,整个人就跟张纸片一样,要是听书再累着,别人怕就不是牵肠挂肚了。”长乐长公主闲闲道。 韩夫人咳了几声,压抑住笑意,无奈地瞟一眼长乐长公主。 长乐长公主无辜回望,意思,我说错了么? “我的儿媳妇和你不一样。你看你,一个人在倚竹园,什么都自理,我的儿媳妇,实在娇弱,就是我看了,都忍不住心疼,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堆到她面前。哎。”长乐长公主翻了个白眼,抖开阿衡在一旁扯她袖子的手。 苏老夫人忍笑,截下话茬,略略说几句,就带着长乐长公主和韩夫人离开了。 她们走后,叶凤泠噘嘴踢开偎上床的苏牧野,“都怪你!” 苏牧野呵呵笑,不予回答。 自己母亲不开心是有原因的,怎么着都得让母亲说两句解解气。这时候说两句比叶凤泠好了之后再说强。得便宜不卖乖,是皇太后派来的人偷偷告诉他的“金玉良言”。但这话是不好告诉叶凤泠的。 第586章 者者居幕后掌柜 第586章者者居幕后掌柜 叶凤泠醒过来第二日,叶夫人带着苏九歌一起来探望她。叶夫人说话口吻和从前比大相径庭。 她身后丫鬟捧上两大抱的药品和补品,砸落到屋里的桌子上,阵势满满,吓月麟和洗砚一跳。就是苏牧野,都意外地瞅了一眼。 叶夫人坐到叶凤泠病榻前,有些僵硬地表达她对叶凤泠的关怀之情,还特意把她亲自回府劝王夫人重新接掌中馈的事给叶凤泠讲了一遍。叶凤泠开始没反应过来,这事放在这里聊是什么意思? 无意间瞥到苏牧野挑眉,叶凤泠这才意识到叶夫人的潜台词,那就是我为了你的嫁妆特意回府奔走,你要知我情。 噢,在叶夫人眼里,她劝王夫人接掌中馈,等同于努力帮叶凤泠搞定嫁妆——王夫人出山,就会安排好叶凤泠的嫁妆、叶凤泠的亲事就可以风风光光、叶凤泠在苏府就更有底气、长乐长公主便会高看叶凤泠一眼。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叶凤泠笑嘻嘻听着,刚要开口,便听到苏牧野在一旁插话。 苏牧野:“二婶的好意,我和阿泠心领了。虽然没能按二婶心意来,但我们明白二婶全是为阿泠和我打算。我和阿泠在这里先给二婶道谢了。” 叶夫人矜持地点了点头,很满意苏牧野的态度,脸上有了丝笑意。 她眼睛在屋里扫视一圈,问起叶凤泠对新环境有没有什么不习惯,还说若是哪里不清楚,尤其苏府上下的规矩那些,可以去问她,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她和叶凤泠都姓叶,是嫡嫡亲的姑侄,她自然会站在叶凤泠这边给她最大的帮助,血浓于水,这句话从古有之。 叶凤泠被念的发晕,想弱弱反嘴两句,看到苏九歌有些发红的脸,又咽了回去。她在心里叹气,若说嫁进苏国公府,会多出来那么几件棘手的事,其中之一当属多了叶夫人这位姑母在眼前晃悠,甚至可能会比长乐长公主对她有偏见一事还不好处理。 叶夫人和长乐长公主关系不睦,连带着对苏老夫人也有意见,换言之,除了苏九歌、苏九章,大概叶夫人眼里,苏府的其他人都或多或少有些毛病。叶凤泠嫁进来,一边是贵为公主、跋扈强横的婆母,一边是嫡亲挑剔、积怨深厚的姑母,还真是不好摆布。 苏牧野看一眼苏九歌,苏九歌立即欢快插言,打趣叶凤泠,津津笑道,别看叶凤泠躺成了病西施,京都城里不知许多人在好奇着她。大家突然被请来喝喜酒,结果新娘子那被传的天花乱坠的绮丽容貌一眼没看到,就听说新娘子身体不好。身体不好,还能引的苏世子痴心一片,抬着新娘进苏府,那要是身体好了,得什么样啊? 所以说,叶凤泠得快快好起来,不光给大家看看曾经的“洛神”有多美,更是证明一下苏牧野的眼光,为什么会娶病西施。 叶凤泠茫然,什么抬进苏府? 苏牧野给她解释,她在拜堂前就在苏府养病的事没有对外讲,外面人知道的,是她被抬进苏国公府,在新房里拜的堂。这也是苏府和叶府商量好的,既算全了礼,又掩下叶凤泠昏迷不醒的事实。 苏九歌见叶夫人还想继续说,赶紧拉了自己母亲,说要去给祖母请安。叶夫人并不是日日去三希堂请安的,除重大节气外,逢五、十才去。今日正是初五,需要去请安了。 叶夫人有些不痛快地起身,最后留下话叫叶凤泠能起身后尽快回叶府给叶老太爷、叶老夫人和她的父母报平安,他们都很担心她。 叶凤泠淡淡笑了一下,恭恭敬敬在榻上给叶夫人行了个礼。叶夫人笑意到了眼里,扶着苏九歌离开。 转过脸,叶凤泠还没说话,就闻到了一股浓郁浑厚,她内心哀嚎,每日一小碗,又来了。 苏牧野从月麟手里接过来羹汤,眼睛发亮,灼灼逼人,用甜死人不偿命的语气哄她喝参汤。叶凤泠眼角跳跳,噘嘴倒下,用被子盖住了头。 到底敌不过苏牧野软磨硬泡,叶凤泠生生被灌进一碗据说活了几十年的鼋熬炖出的汤,那个味道,真是一言难尽…… 之后一直到她能够下床溜达前,叶凤泠时时刻刻沐浴在苏牧野爱之光里。表现出来就是苏牧野事无巨细围她转,比当初在昆州私宅里更甚。除了吃药喝参汤上不许叶凤泠钻空子,其他都是全面肯定,百依百顺。 吃饭时,苏牧野会把小几放到美人塌上,对着叶凤泠吃,美其名曰临美色、好下饭。若是叶凤泠想吃什么,他就勉为其难夹一口给她解解馋。为多蹭几口,叶凤泠只得紧靠着他,不断以色诱人换口粮。 叶凤泠:“我要被药苦死了,舌头都是苦巴巴的,你忍心叫我一直苦下去吗?” 苏牧野睨她一眼,微勾唇,“我尝尝。” …… “嗯,是有些苦,那你吃一口。”江湖名医说叶凤泠身体还虚弱,不能吃不好克化的东西,喝羹汤类比较好,所以苏牧野只捡着豆腐给叶凤泠舀了一小勺。 叶凤泠舔舔嘴唇,摇苏牧野的袖子,眨巴雪亮大眼睛卖乖:“你瞧我都有力气在榻上打滚儿了,其实多吃一口也没什么的。我今日滋补的汤都喝了,你要不要奖赏我一勺?” 苏牧野挑眉,“也不是不可以,就是这一口……怕你不自在。” 叶凤泠:“……” 一口之后,她捂着脸爬回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 两个人长时间腻在一起,细声私语,若是阳光好,苏牧野就命人将美人塌摆到窗边,抱叶凤泠并肩坐在美人塌上欣赏窗外风景。 叶凤泠:“你别老这么腻腻歪歪的,我都快被你养傻了。等以后我什么都不会了,你又该嫌弃我了,哼。” 苏牧野有多挑剔,她可太清楚了。 苏牧野:“你可以赖在我身上。” 叶凤泠发愁:“怎么可能,你要是想换个妻子,很轻松啊。就算我不依,也没办法。有句话你没听过么,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 苏牧野侧脸:“你想靠你自己?含香馆?” 叶凤泠点头:“等我好了,我要好好振兴含香馆。我和白奇约好了,他画西南那半,我画京都这半,连成一个完整的叶白香贸版图。” 苏牧野静了片刻,“你是想要银子,还是单纯想打理铺子?” 叶凤泠歪头,甜甜笑:“都想要!银子是目的,铺子是手段。等我把京都含香馆做好,就继续向外扩展,最后和江南向师傅连成一片。我是不是很厉害?” 苏牧野叹气。 叶凤泠忽然皱眉:“可是有个者者居很讨厌。你在京都肯定了解一些,者者居的幕后老板到底是谁?说是朝中大员,可是我怎么打听都打听不到。我的含香馆想做大做强,必须处理和者者居的关系……” 苏牧野清清淡淡瞟她,刷地起身出了门。 叶凤泠讶异。 不等她叫月麟,苏牧野就拿着一个大黑匣子回到她身旁。 匣子里是数本厚厚账册和一大摞银票。叶凤泠眼尖地草草溜了一下,都是千两面额的银票,目测至少几十万两。 苏牧野:“我还想你要跟母亲学掌家呢,既然你想打理铺子,那就干脆把它们理一理。” 叶凤泠被意外之财砸晕,手抓上匣子不松手,嘴上推辞:“什么啊,我其实没多少时间的,含香馆就一大摊事,洗砚说给我找的靠谱掌事还没信儿呢……咦?” 叶凤泠嘴巴长大,翻开一本账册,瞪苏牧野。 苏牧野罕见地轻咳了一下,摸着鼻子低声:“你不是想知道者者居幕后老板是谁么?” 所以,那个不遗余力压制、打击含香馆的香圈霸王店,就是苏牧野开的? 叶凤泠简直气疯,一把摔开账册,质问苏牧野,当初诬陷含香馆同番波斯国人勾结,又查封收走含香馆铺面的事是不是他指使人干的。 苏牧野抱叶凤泠回榻上,抵着她亲,却是不否认。 见叶凤泠不依不饶,苏牧野只好抱歉地看着她道:“那时候想逼你来找我,结果你却去找韩表哥……最后还不是我出手,可惜又被韩表哥无意间摘了桃子,也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叶凤泠捶苏牧野胸口,被他一把抓住粉拳。 苏牧野抵住她,低声:“我问你,你什么不先去找韩表哥?你不是不想和我有牵连么?怎么还来找我?”是不是说明他那时候在她心里就是特殊的了。 叶凤泠狠狠啐他,要反驳。 苏牧野哪里给她机会,手一挥,扯下床帐。 将近半个月的休养,叶凤泠气色已经好转太多,皮肤被床帐折叠漏进来的光一映,照出了堪比丝丝霞光的色泽,美的苏牧野一瞬间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裹在淡青色绣暗纹滚银边的家居常服里,白桃已经不是白桃,变成了荔枝肉,晶莹剔透,白得甜滋滋、水润润,让人恨不能一口全含到嘴里,然后大嚼特嚼,最好嚼出水来。 只是看似是荔枝般清甜,实则也蕴着蜜橙的酸,比如现在,就酸的倒人牙齿,口舌生津、望而却步。 蜜橙不许人靠近…… 第587章 冯茂行求助 第587章冯茂行求助 叶凤泠不喜欢苏牧野眼睛冒火地盯自己,仿佛盘桓无数心思,致力于织成蜘蛛网,一把束缚住她。 “你走开,我不要理你了。你故意看我那么难过,看我损银子、丢铺子,就想让我去求你……而且,我去求你了,你还要侮辱我!”叶凤泠带了哭音。时至今日,她还记得自己曾经有多绝望。 “我当时在生气。”苏牧野道。他绝不肯承认那时的自己处于十分微妙的情绪里,既想叶凤泠求他、把他当回事,又不想表露自己对她的在意。他以为自己可以撑好久,却不想一切自以为是的倔强,在敏锐察觉到她对韩齐光动过心思后,砰的一声炸了。 “再说了,我都不计较你给韩表哥写过花笺,你是不是也要大人不计夫君过的原谅我一回。” “夫君”这个词让叶凤泠脸红透,她差点儿忘了,她算已经成亲的人了,夫君就是眼前人。苏牧野不许她出屋,不许别人打扰她,不然她不可能到现在还心里凉粉一样,常常还以为自己是未嫁的女儿家。 她醒来后,月麟有次没注意,喊她小姐,被苏牧野听到。苏牧野当时很严肃地盯月麟一眼,此后,月麟再也不敢称呼她小姐了,都用夫人代替,搞得叶凤泠非常不习惯。 叶凤泠哼一声,不搭理苏牧野。她认为自己和韩齐光交往光明正大,那时候他们男未婚、女未嫁,没有问题。苏牧野就是在转移话题,别以为她听不出来。 侧过身向里,叶凤泠闭眼。 苏牧野笑了笑,贴着叶凤泠后背躺下,手探入衣襟,被叶凤泠捉住。 两人都不出声,床帐里的温度越来越高,叶凤泠脖颈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她动腿,要踢人,又被苏牧野夹住。 如此一来,她整个人被苏牧野扣进了怀里。 叶凤泠意识到了身体变化,扭着想翻过身,苏牧野使了力气不让她动,贴在她耳边,喷出灼热的气息:“别动。” 自从离开昆州,两人就没有真刀真枪亲近过。先是三皇子被截肢、再是京都城乱,最后是叶凤泠长睡不醒,苏牧野照顾叶凤泠的过程里,身心饱受折磨。 好在他能够控制自己,尤其每每看见叶凤泠那张没有血色的脸,所有情动都没了。 但现在叶凤泠醒过来了,他望了几日又水又亮、潋滟生波的秋瞳,眼见肌肤重新雪白如腻,夜里做梦都是在吃香甜爽口的糯米团子。 一听到叶凤泠含了糖的撒娇奶音,心立即为之一荡,可他又知道叶凤泠还很虚弱,此时若是他真做什么,极可能控制不住自己,真是伤了她,他岂不是更不划算? 苏牧野匀出一只手掐上她扭来扭去的水蛇腰,长长叹气。 但怀里小妖精不懂他的辛苦隐忍,兀自挣扎,扭的欢实。 叶凤泠觉得腰都快被他掐断了,险些叫出声来。 只听得“呲呲”几声裂帛之音,好好一件居家常服报废了,苏牧野扭转过叶凤泠肩膀。 久旱逢甘霖,拌嘴之后的亲昵总是来的格外热情。 叶凤泠觉得苏牧野的吻又密又紧,仿佛雨滴一般吮落,那气势,说要生吞活剥了她也不为过。 她心里还在别扭,身体却控制不住热切地回应,尤其他一边不让她乱动,一边不知是给自己催眠,还是让她放心,不断说着“我不怎么样……” 叶凤泠简直要被他的样子磨化了,就在她以为苏牧野会不管不顾闯进去的时候,他居然坐起来,然后开始急促地做了几个深呼吸。 叶凤泠恍恍惚惚,不明所以,又见苏牧野一下撇开了头,把被子劈头盖脸蒙到她头上,“我去给你拿衣服。” 说完,苏牧野就一阵风似地跳下床榻。 叶凤泠有些想笑,又有些满足,用被子盖好风光,露出一个乱糟糟的鸡窝头。她平行于薄被上的眼睛瞄到苏牧野好像流鼻血了,忍俊不禁轻轻笑出了声。 苏牧野一边扯出来一块锦帕擦鼻血,一边翻出一身新衣,扔到床榻上,丢下一句:“我出去一趟”,转身就去了隔壁。 换好衣服,叶凤泠攥着被撕坏的家居常服,耳根子还有些红,她想总不能团一团窝在榻上,但若是拿给月麟,肯定又要被笑话。 都怪苏牧野这个色痞子。 叶凤泠正头疼,屋外传来一阵佩玉叮咣脆响,接着有道欢快的人影蹦蹦跳跳进屋来。 若说苏牧野娶叶凤泠,谁最开心,苏牧妤当仁不让。 苏牧野和叶凤泠拜堂前,苏牧妤被长乐长公主拘在家中。叶凤泠住进苏牧野的院子后,苏牧妤暗戳戳想来,被苏老夫人捞进了三希堂。拜堂时,她远远看了一眼抱着叶凤泠拜堂的苏牧野,难过的哇哇哭。 终于盼到叶凤泠清醒,却被自己的亲哥嫌弃。 苏牧野拦住苏牧妤,只说她太吵太闹,叶凤泠身体虚弱,禁不住她折腾,不许她进院子。把苏牧妤气的直掉眼泪。 今日,她打听过自己的父亲要找哥哥谈话,掐着点儿偷溜进来。 看到苏牧野确实不在,苏牧妤内心欢呼:好幸运! 叶凤泠忙用被子盖住撕坏的衣服,拢两下头发,端庄坐好和苏牧妤说话。 苏牧妤扑到叶凤泠怀里,呜呜哭湿叶凤泠肩膀,然后抬起头:“泠姐姐,我要被你吓死了。拜堂时我哥抱你,一脸要死不活的样子,你那脸色,青青白白的,嘴唇也没血色。你现在好些了么?都怪我哥,不准我来看你。” 叶凤泠愣了下,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说起苏牧野拜堂时的样子。她笑笑表示自己已经好多了。 苏牧妤本就活泼爱热闹,还了解叶凤泠性子里也是爱玩爱笑的,加上她有心讨好,两人很快消除生疏。苏牧妤挑着她知道的京都大事趣闻,不遗余力给叶凤泠“补课”,听得叶凤泠开心过瘾的不行。 到后来,苏牧妤被叶凤泠拉到了榻上,两个人靠在一起叽叽咕咕。正说到苏九歌和南平王世子的绯闻。 苏牧妤捂着小嘴,贼兮兮低声:“我在我姐院子里撞上过表哥。啧啧,我姐还找借口呢,说表哥是来找我哥的,嘿嘿,我才不信,我又不是小孩子。” 叶凤泠八卦心泛滥,心里暗道冯世子动作好快,已经到了翻墙的地步了啊。 苏牧妤眉头突然蹙起,为那两人担忧起来:“可是二婶不乐意。我听说,祖母劝二婶都碰了钉子,二婶死活不答应,还说要去京都城外的世家公子里给我姐挑夫君呢。就是二叔来信,都被二婶撕了。” 苏二老爷在苏牧野好心“通风报信”后,通过一些渠道了解过冯茂行,已经能接受苏九歌嫁去南平王府了。苏二老爷对苏九歌心存亏欠,大概猜到前面说亲屡屡不成是苏九歌不愿意。既然苏九歌愿意嫁这个,反正不指着对方加官进爵养家糊口,他就同意了。 在叶夫人眼里,这是苏二老爷不把苏九歌当回事的表现,满京都城谁不知道南平王府空有外表,现在是皇太后还活着,等皇太后归天,搞不好今上一个心狠,南平王就要抹脖子。那时候,她的闺女岂不是一下跌到了谷底。 叶夫人最恨自己当初错嫁,誓死不许苏九歌嫁错人家,宁愿不嫁。而苏九歌,不忍母亲难过,只得自己发愁。冯茂行是既想敲定婚事,又不想苏九歌难过,两头为难。先前苏牧野没空搭理他,一听说苏牧野的新娘子醒了,立即拉着一车好酒,来苏国公府蹭吃喝了。 他不敢像从前那样直接闯苏牧野院子,立在院门口驴拉磨转圈。 苏牧野听洗砚报后出门,温和请他去书房。 冯茂行一路目不斜视,端着品貌俱佳贵公子的款。待进了书房,立刻变脸,耷拉眉眼,可怜兮兮望苏牧野。 苏牧野躺去书房一侧的矮塌上,眼皮垂下:“不用给我装样子。我二叔已经同意,你还想我怎样,让我抬着九歌去你家大门口?想都别想。” 连苏二老爷都是自己帮他理顺的,苏牧野等不及奚落冯茂行只盯着苏九歌看、不知道为两人未来考虑的差劲行为。 冯茂行自然感谢苏牧野,但他今日不是来感谢的,而是来求助的。是以,他继续挂着可怜相,嗟叹:“叶夫人实在不听劝,谁去说都不行。我娘亲都被我求着给叶夫人下帖子了,叶夫人生生不应。现在叶夫人根本不出门,让我娘亲想偶遇都遇不上。那日给你办接风宴能接出来九歌,是因为你和九章都去,苏老夫人发话,不然叶夫人绝不可能让九歌踏我家的门的。” 苏牧野:“所以呢?就这么点困难,你就抱怨了?” 冯茂行立即举手朝天,连声道怎么会,他来就是想问问苏牧野,他下一步怎么走。 冯茂行:“你也知道,去宫里找皇祖母求一纸赐婚不难,难的是让今上同意。我就是想问问,你觉得现在去……时机怎么样?” 兵变逼宫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东阳王不可能东山再起,三皇子虽然还没醒,但腿上伤口已经长的不错了。如此看来,就算今上没立储君位,二皇子是妥妥跑不脱登基的命运了。 二皇子身边近臣几乎为零,跟各个世家交往淡成云,相反,和一些寒门臣子关系还不错,其中和曾经随苏牧野离京出巡的陈楚关系尤为亲近。这份亲近也是相对的,似乎二皇子始终秉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准绳,从未改变。 所有人都在不动声色的观察和亲近二皇子,只有苏牧野,从宫变之日起,再没进过宫,连早朝都戒了。不由得引发外界揣测,苏世子和皇家关系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似乎那日只有二皇子一个人护佑皇宫,苏世子在宫外吃宴……呃…… 第588章 何谓圆房 第588章何谓圆房 和那些纯正吃瓜群众不同,类似冯茂行这种近身掺和了一点的世家,了解苏牧野确实是因为成亲偷懒,而且据说叶三小姐不知怎么回事患了病,这才叫苏世子只爱美人不爱事业。 作为二皇子的伴读兼表兄弟,苏世子日后必定要被二皇子倚重。一切都是时间的问题。 冯茂行起初求助南平王,讨到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反正现在苏府的亲事、刘府的亲事,应该是最打眼的。”刘府,便是二皇子妃的娘家。 这话叫冯茂行心凉半截,蔫蔫殃殃在家里飘了好几天。南平王妃看不过眼,踢冯茂行数脚,骂他是大糊涂蛋。 冯茂行被骂醒,揉着屁股,收拾心情来找苏牧野了。 苏牧野眼里精光一闪,哼笑:“什么时机?” 冯茂行在心里骂大街,脸上老实巴交:“克己你觉得今上会同意我娶九歌么?” 苏牧野清楚了冯茂行来意,眉骨轻微飞了一下:“揣度上意很难,但是我能告诉你,我家二叔,已经接到了调令,选任户部侍郎。” 户部侍郎,实权位置,熬几年有望升六部尚书。 苏二老爷在外多年,固然有躲避叶夫人之意,更深原因是苏国公觉得以京都局势,苏二老爷最好留在外面。宫里情况转向明朗,苏二老爷资历也差不多够了,当下正是回归中央的好时机。 从这个意义上讲,今上肯定是不愿意苏家和南平王府做亲家的。稍微好一些的是,南平王想娶的是苏家二房的姑娘,要是苏牧妤,那是想都别想。长乐长公主和南平王站到一起,今上要做恶梦的。 苏牧野自认为已经提醒到位,起身拍拍怔忪住的冯茂行:“路漫漫其修远兮,汝将上下而求索。或者你可以问问二哥。” 苏牧野还挺好奇,如果冯茂行求二皇子,二皇子会怎么拒绝冯茂行。 二皇子不傻,更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南平王府的存在实在特殊,冯茂行婚事迟迟拖着,连皇太后都不催,由此可见宫中对南平王一脉忌讳。 冯茂行几近崩溃,他见苏牧野抬腿要走,也不讲面子了,直接张开双臂挡去门口,“等会儿等会儿!你得帮我想辙,这要是苏伯父回来了,我和九歌的事就更难了啊!”他心说你倒是会分析,也娶上媳妇暖被窝了,就不管我的死活了吗?好兄弟没这么做的! 苏牧野捏捏手,动动脖子,觉得许久没有动筋骨了。 半个时辰后,洗砚扶起倒在地上不住捶地的冯茂行,耐心劝慰:“世子您看,天色不早了,我们没准备给您的饭。” 冯茂行欲哭无泪,跳起来捂着青了一块的额头,大声骂:“我带来那么多好酒,还不能换口饭吃吗?你们怎么不再抠门点!” 洗砚陪笑:“这……现在不是公子不再做主了么,您也知道,公子一向惧内。” 冯茂行:…… 叶三小姐那个脾气……冯茂行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他哼哼唧唧朝外走,也不算全无收获,苏二老爷即将回京,苏府叶夫人这边大概有望摆平,至于宫里,苏牧野也说了,问问二皇子去。 不提冯茂行气呼呼出门登马车进宫。那边苏牧妤和叶凤泠的悄悄小话聊了一下午。 话题开始还算正常,都是京都城的大大小小事,到后来,苏牧妤盯叶凤泠看时,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忽然红了起来。她趿拉着鞋子把门窗都关上,跑回来跳上床,眼睛亮亮地望着叶凤泠悄声:“泠姐姐,我问你个事儿。” 叶凤泠“嗯”答应着。 “那个……我最近偷偷看了不少话本,想问问你圆房到底是做什么?” 这个问题说出来……半晌没动静儿,苏牧妤扯叶凤泠,叶凤泠还是没反应。叶凤泠是给吓着了。 苏牧妤道:“我问过我身边的丫鬟,她也不知道。我又不能问别人。其实我想问我姐着,但是一想,你和我哥拜堂成亲了,肯定圆房了,这么算,我姐没你懂的多。”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的语气。 叶凤泠:就是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呢,她是知道圆房是怎么回事,但不能讲给苏牧妤听,要是叫长乐长公主知道苏牧妤是从自己这里听说的此种内容……叶凤泠一个激灵。 叶凤泠:“……其实……我一直没好利索,你也看到了……” 苏牧妤:“可是我哥不是天天和你睡一起么?难道你们一直没有圆房?到底圆房是做什么事呀,话本戏文里每次写到这里,就是一堆花里胡哨的词语,根本不写明白了。完了还都说圆房后女子娇弱如柳……难道是受伤?” 叶凤泠额头冒汗,不知所措,苏牧妤的理解,也不能说不对…… 苏牧妤把叶凤泠的表情理解为她也不清楚,不由得摇头叹气,“好,看来你也不知道。好烦,娘亲就让我练字、读书、弹琴,要把我累死了,还说要把我嫁出去省的我气她,可是我连圆房都弄不清楚,万一嫁出去受欺负怎么办!” 叶凤泠眨巴眨巴眼睛,这话她没法接,长乐长公主教女,哪里有她插嘴的余地。这一对母女,都不是省油的灯。 苏牧妤噘嘴,连呼心烦。叶凤泠狡猾地转移她的注意力,问她那日兵变逼宫结局。叶凤泠只隐约了解零碎,还都是苏牧野有选择讲给她的,一些她想知道的,不知是苏牧野忘了,还是故意,反正没告诉她。 其中就有韩齐光。 苏牧妤拍手:“啊,你说韩表哥啊。韩表哥最近在看宅子,说是想自己买个小宅子,不去住江南韩家本家在京都的旧宅。姑母也忙着在倚竹园里收拾、整理行李呢。” “那日兵变,韩公子没有受牵连?”叶凤泠不解。 她看到的是韩齐光和魏麟那拨人有说有笑,她没看到韩齐光离开叶府后,直奔京都城外,在琼江边拦住欲乘船逃离的蒋若若。 韩齐光,关键时刻捉到了蒋府在京都城除蒋大公子外,另外一位重要人物,蒋若若,算是立功一件,得到今上称赞,在朝中风头强盛。 叶凤泠脸上一臊,她错怪了韩齐光。 苏牧妤:“其实我真是看不清若若姐姐。我哥让我提防她,我还怀疑我姐受伤就是她动的手脚,可惜她总能出人意料。她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蒋若若被韩齐光捉到后,立即拿出一封请罪信,用词考究、行文极蕴功底,写的情深意重、感天动地。她在请罪信里历数自己犯下的错事,即在得知蒋大公子有反意时没有第一时间披露,包庇之罪无法推脱。她愿去寺庙剃去烦恼丝,赎清身上罪孽。 单这样一封请罪信其实不能令今上放过她,出乎所有人预料,随同请罪信送到今上手上的,还有一份国朝内所有番波斯国萨瓦克暗桩名单,比曾经花桃儿交代出来的更全。凭这份名单,今上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挖除几乎所有萨瓦克势力。 今上明白了,这份名单就是蒋若若递上来的“投名状”,或者说是蒋斯倾请求冯家留下蒋府一点血脉的最后努力。不光蒋若若当机立断“反水”,据谢静风传回来消息,他赶到洛阳蒋府时,蒋奉奉已经自己动手杀了蒋斯倾,以此表明忠心。而京都城大牢里的蒋大公子,不知从何处得知的消息,在蒋斯倾死讯传到今上御案那日,撞墙自尽了。 这还不算,神机营摸到消息,国朝许多城镇里陆续出现若干新的不明人士,操吐蕃和南诏口音,暗中做事。神机影卫传回,这些不明人士和江湖草莽接触不少,而不少江湖草莽头子曾在蒋府内做事…… 如此一来,蒋家还真是不能全杀了。今上征询过二皇子意见,下令谢静风锁上蒋府上下,押送回京候审,尤其要看好蒋奉奉。 至于蒋若若,今上颇欣赏她临危不惧的勇敢刚毅和请罪信中展示的文采,竟真下旨不追究她,一时令所有人侧目。 但蒋若若还是从京都城蒋府搬出来了,蒋府按律已经算是朝廷收缴的罪臣家财,她再住着就是没有眼色了。至此,蒋若若第一次沦落到身无分文、无家可归。 她立在京都城的车水马龙之中,听到或远或近的人音,闻着街上小贩摊位上飘过的食香,感受孑然一身的奇妙和悲凉。 蒋若若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回忆离开洛阳前一夜,祖父叫她去书房的场景。 灯烛高照,博古架上香烟袅袅,她的祖父,苍发如云、高挺似松,巍峨雪山立于天籁之巅一般,背手久久凝视一副楹联。这副楹联她有印象,是祖父从京都回洛阳时,亲手从京都蒋宅里摘下,一路带回洛阳。 楹联上书: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 意思是要在先贤们做学问的基础上开辟新的思想,七尺男儿岂能屈服天意等待被活埋。 所有前朝文士大儒都暗中唾弃祖父背信弃义、为国朝开国皇帝出谋划策推翻前朝,但蒋若若明白自己祖父的心事,曾经的追随是蒋家为保持蒋姓一族的荣耀埋下的一子。祖父是墨客、是儒士、也有过男儿气节,但为了家族,祖父放弃了。 或许祖父曾有过真心栽培二皇子,开创一个更好的朝代,随着二皇子离经叛道,祖父已经不想再在国朝的朝局上努力。 改变一个旧时代的最好方法,就是打破它,重塑它。 蒋若若没有问过祖父联合萨瓦克,到底是为创一个新的朝代,还是纯粹为抚平年少义气时的遗憾——国朝推翻睦朝,他蒋斯倾便推翻国朝。 就是在那一夜,祖父交给她那份萨瓦克暗桩名单,告诉她,不到最后时刻不要拿出来。除这份名单外,祖父还叮嘱她,若有一日他不在了,蒋若若要记住尽量救出蒋奉奉,哪怕付出她的全部。 蒋若若慢慢蹲下,抱住伶仃的自己,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苦笑,她自己都要活不下去了,怎么救五哥。京都城世家惯常逢高踩底,不要说理会此刻的她,便是同她说一句话,他们都不会愿意的。过街老鼠,形容她还挺合适…… 第589章 黑脸戏 第589章黑脸戏 蒋若若抹了下脸,重新站起来,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正默默凝视自己。蒋若若绽放标准笑容:“韩公子莫不是又来抓我的?” 韩齐光一身玄青色直缀,挺拔俊秀,闻言淡淡一笑,“你要去哪里?” 蒋若若微怔,旋即洒脱笑开:“去当铺当掉玉佩和簪子,然后找个客栈住下,等我家人们被押送到京都。” 韩齐光点头,看一眼蒋若若腰坠的玉佩和头上的玉簪,莞尔,“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去住我府上。只是我还有几日才能搬家,现在还在苏府客居,你介意么?” 蒋若若完全愣住。 韩齐光:“你不用多想。我只是觉得你一个女孩子,现在可能找不到合适停留的地方,既然今上赦免你,那你就是无罪的。无罪之人,不会给我带来什么麻烦。” 蒋若若低下了头,突然发问:“是二殿下还是克己?” 韩齐光脸上笑意加深,没有回答。 蒋若若再抬起头时,咯咯笑起来,声音亮如铃铛,向韩齐光行了个礼,几分调皮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走。真好啊,我的玉佩和簪子不用当了。” 韩齐光引着蒋若若来到苏府,住进了倚竹园。苏家人集体失声,好似根本没有注意到。 蒋若若白日里无聊,干脆帮病病歪歪的韩夫人收拾行李,偶尔同韩齐光遇到,丝毫不觉尴尬,大方又自然,赶上韩齐光有闲心,两人还要手谈几局,惹苏府下人议论纷纷。 长乐长公主虽然没有叫蒋若若去说话,阿衡却亲自去了一趟倚竹园,送上不少东西。苏老夫人也送了一些。 蒋若若高高兴兴收下,自己草草一算,东西足够应付支撑到蒋家人抵达京都,遂安心住下。 日子长了,韩夫人喜欢上了蒋若若的性格,甚爱她的爱说爱笑、一肚子趣闻,被她的活泼性子带着,还在倚竹园举办了一次茶会,虽然只有苏牧妤和苏九歌参加,也是很开心热闹。 叶凤泠万万想不到蒋府是这样的结局,她一时想起来昆州的白灵。京都城乱后,白奇和白灵、褚亮和纨娘,甚至江南的向师傅和季阳都暂缓了入京步伐。苏牧野和叶凤泠拜堂,他们没能到场贺喜。 白灵若是听说蒋府落败、听说蒋奉奉被押送进京了,会是什么心情呢。叶凤泠没忍住追问一句蒋奉奉的家眷是否跟着一块进京。 苏牧妤:“大概是。我听阿衡讲,蒋府所有嫡系都要被押来,不过有不少人在洛阳蒋府自尽了,哎,我还记得小时候去蒋家玩呢,蒋伯母还给我做团子吃。” 世事无常、彩云易散琉璃脆。基业大厦建成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坍塌往往就在转瞬之间。 为什么会有步步为营,为什么要稳扎稳打,只因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接踵而来。世间之事大抵如此。 苏牧野在冯茂行那里舒展过筋骨,泄出无名火,舒舒服服泡了个澡,迈着四方步进屋,他径直走向床榻,然后就跟苏牧妤大眼瞪小眼,齐齐僵住。 叶凤泠吓了一跳,赶紧躺好,同时为苏牧妤捏一把冷汗。 苏牧妤缩起脖子,战战兢兢穿鞋。 “你等等。”苏牧野立在榻旁叫住朝外逃命的苏牧妤。 “呃,哥,我怕泠姐姐无聊,我以后不来了。”苏牧妤猴精,不用指导开始认错。 苏牧野立在原地,扭脸问叶凤泠:“你有没有规矩意识,牧妤来看你,你不给对方看茶,还跟着她一块胡闹。哪有姑嫂一起瘫在新婚床榻上的?” 语气颇重,脸也臭臭的。 叶凤泠抬眼看着苏牧野,心想这人出去一趟,脑子抽风了? 苏牧妤也懵了,咦,哥哥不骂她,责备泠姐姐?她生怕苏牧野真生叶凤泠的气,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弄得夫妻不睦。 “不怪泠姐姐,都是我,是我缠着泠姐姐,都是我的主意!” “你才多大,你懂什么,就是她这种不看场合的纵容,才让你不谙世事的你走了错路,”苏牧野话更重了。 苏牧妤立马站去苏牧野和床榻之间,挡住苏牧野臭脸。她朝苏牧野拧眉毛瞪眼睛:“哥哥在颠倒黑白,我调皮关泠姐姐什么事。哥哥快给泠姐姐道歉,泠姐姐病还没好,要是心里存了气,你就是咱们家的罪人。” “牧妤,”叶凤泠小声的唤。 苏牧妤在身后朝她摆手势,让她不要说话。 “你要是再这么不分青红皂白乱怪人,我就去告诉祖母。”苏牧妤挺了挺腰杆儿,生起无限英雄气势。 苏牧野脸色好看了一些,“我知道你护着她,但是她要是总不改这种任性,带着你一块胡闹,将来指不定惹出多少麻烦事。苏府和叶府不一样。” 苏牧妤仰脸,“什么任性,泠姐姐才不任性!还有我们没有胡闹!泠姐姐既然嫁进咱们家,你就不能这么说她。哥哥以前就是这样,喜欢教训人,好不容易娶到了泠姐姐,怎么还不改这种讨厌的性格,小心泠姐姐不喜欢你了。” 叶凤泠一把拉住苏牧妤背在身后的手,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什么叫自己不喜欢苏牧野了,这种话真的不能当着当事人说出来啊。 苏牧妤却在担心叶凤泠会绷不住和她哥哥顶撞起来,她其实还挺了解叶凤泠和自己哥哥性子的,两个人个性都很强。 苏牧野叹口气,侧过脸意外没反嘴。 苏牧妤心花怒放,她简直打开了新大门,第一次在叶凤泠面前这么有面子,隐隐约约她能体会自己哥哥是想给她体面,才忍气吞声的。她更开心了。 回头朝叶凤泠做了个“别怕,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的表情,继续叮嘱苏牧野“不许数落泠姐姐呦,我会下次问泠姐姐的,哥哥别想瞒我”,巴拉巴拉…… 苏牧野后半程保持忍耐表情,但在苏牧妤走去门口时,说了一句话:“什么泠姐姐,你要叫她嫂子。” 苏牧妤立在门口,叉腰朝苏牧野吐舌头,然后笑嘻嘻唤叶凤泠一声“嫂嫂”,方蹦蹦跳跳离开。 等看不见苏牧妤身影后,叶凤泠坐起来,翻个漂亮的小白眼,“你干什么做戏?” 开始她没反应过来,后来叶凤泠已经看出苏牧野就是故意说她叫苏牧妤着急的,这人真是太坏了,在亲妹子和媳妇儿面前演戏。 苏牧野摸了摸鼻子,腻去叶凤泠身边,“我这都是为了谁啊。” 叶凤泠大力甩开苏牧野的手,嗤笑。 苏牧野也不恼怒,用手紧了一下叶凤泠领口,又伸手入薄被下握住她脚,嘴里道:“怎么这么凉,你刚没乖乖盖好被子。” 叶凤泠不耐烦地一脚踢开苏牧野的手:“不用你假好心。” 苏牧野抽出手掐住叶凤泠的腰,把她带入自己怀里,然后恨恨在嫩滑的脸蛋儿上咬了一口:“别装糊涂。” 叶凤泠抗拒着苏牧野,酸溜溜地道:“你明明是怕牧妤没大没小,我记在心里。为了你宝贝妹妹在我面前故意做戏,牧妤都这么护着我了,我以后哪里还好意思跟她多计较。” 苏牧野没忍住笑出了声,轻轻点了点叶凤泠的鼻尖:“孺子可教也,不过我可不光是为牧妤,更多还不是为了你。” 叶凤泠才不信他的花言巧语,一巴掌拍掉苏牧野的手,踢了踢被子,“我累了,眯一会,你别吵我。” 叶凤泠等了片刻,也没听见身后有动静儿,正奇怪这人怎么转了性。她又等片刻,终忍不住,转过身。 对方见她转身,也开始动作。只见苏牧野起身脱下衣袍,只着一件亵裤,赤露着上身。 “你要做什么?”叶凤泠一下拥着被子坐了起来。 苏牧野躺倒,支起手肘撑着头,“你说我做什么,娘子要眯着,我不陪着说不过去。你睡,我看你睡。” 叶凤泠真想骂苏牧野,他这么熬鹰似的盯,谁能睡得着。 苏牧野拉她躺倒,低头啄了啄叶凤泠的嘴唇,“你要是睡不着,咱们就说说话。” “你起开,我不要和你说话,我讨厌你。”叶凤泠推了推苏牧野,她新仇加旧恨,气还没顺过来呢。 “没事,我不讨厌你。你总不能找一个也讨厌你的人陪自己,我将将好。”苏牧野要是说起情话,没什么人能逃出他手掌心。 “你说我为了牧妤,我不否认,但你要说我不为你,我可不能认。我得把我的用心良苦给你好好讲讲,让你知道你嫁的夫君有多为你着想。”苏牧野拉了叶凤泠的手,将她搂入怀里,同时手从叶凤泠衣襟下摆探入,不知掐了掐哪里,叶凤泠微微不自在扭了扭身子,嘟嘴,“你就继续找补。” 苏牧野手下用力,叶凤泠嘤咛出声,踢他。 “你们女人全是心眼儿针尖大小,无论多大年纪,总是希望别人捧着自己的。我在娘亲面前已经那样护着你,要是再人前人后不说你一句,你的好日子只怕快到头了。你看你家大伯母,你大伯父处处以她为先,你祖母不就觉得儿子心偏的没了边儿。” 叶凤泠手揪苏牧野腰上肉一下,硬邦邦的,“你明白,还不知道在长公主殿下面前遮掩。” “什么长公主殿下,那是你母亲!”苏牧野恶狠狠咬了叶凤泠耳朵一口。叶凤泠尖叫出声。 苏牧野搂着叶凤泠苦笑:“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再说我就算再遮掩,祖母和娘亲也不会看不出来,到时候反而觉得我玩心眼儿,还不如大大方方告诉她们,你就是我的命根子,她们便也不好故意为难你了。” 叶凤泠心里哼哼,贴去苏牧野身上,嗓音扭成麻花:“哼,说的好听。” 第590章 得逞 第590章得逞 苏牧野亲了亲叶凤泠脸蛋。 “牧妤虽然小,到底叫我娘亲拿她没办法,若能多体谅你,加上你和她从前就关系好,实在是大大利于你在府里立足。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姐姐妹妹时是一种相处,姑嫂时是又一种相处。包括九歌那里,就算是亲表姐妹。你最好赶快习惯你的身份变化。在二婶和九歌眼里,你已经不是叶府三房一个不太受宠的小姐了,而是苏国公府下一代的女主人。你的一个态度很大可能是我、或者娘亲的态度反映。你现在是还没好利索,我祖母和娘亲放你好好养病,自然凡事不找你。你一旦好了,再想过这种随心所欲的日子,是不能够的。” 叶凤泠瘪嘴,她自然清楚,所以才瞅苏牧野莫名来气嘛。真是又甜蜜、又糟心。 苏牧野手不断作恶揉着,嘴里的话却再正经不过,“不过你也不用怕,我肯定不会放你不管的。等你好了,咱们先拜祖宗牌位,然后进宫给外祖母请安,给帝后谢恩,还要拜见皇室宗亲。我娘亲这边亲戚不多,半日足够。苏府远房亲属都在陇西,所以不用费工夫。但有几个人,我需要特别嘱咐你,你记在心里。” 叶凤泠光听就觉得事情好多,还要记,忍不住缩进苏牧野怀里,挤住了他的手。 “第一个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贵为国母,跟你单独相处机会很少,你一般跟着我娘亲就好,但若是万一,记住留心眼,不要被当枪使。不怕告诉你,皇后娘娘和外祖母有隙,连带和娘亲关系冷淡,不在意你是正常,若是热情反而不对劲。”还有没提的另一层,昭阳公主。单从昭阳公主身上来讲,魏皇后就不会喜欢叶凤泠。 告诉叶凤泠这些,苏牧野也是翻来覆去沉吟许久,他怕给叶凤泠带去心理负担,又怕不提醒,叶凤泠会吃亏。 思来想去,他最后决定还是说明白,省的叶凤泠自己钻牛角尖。 叶凤泠向上瞟了一眼苏牧野棱角分明的下巴,轻轻“嗯”出声。 “第二个便是南平王一家子了。你应该看得出来南平王府在京都、在世家里的尴尬。实际上,我年幼时,这位舅舅并不如现在一般,相当有人气、有势力。外祖父到去世前都没有立太子,今上是以大皇子的身份登基的。” 一阵心惊闪过,这话信息量着实不小。叶凤泠忍不住仰脸,视线同苏牧野相触,看到苏牧野朝自己点头,那意思就是你没想错,先皇就是曾有心把皇位传给南平王,若非病情加急,来不及安排,可能此刻坐在皇位上的人,就是南平王了。 “……因为这个,十几年了,今上都不给南平王府一丝兴起的机会。你还记得昆州藩王,那位表叔公以前很欣赏南平王,就是现在冯茂行的婚事,表叔公都在留意。所以,对于南平王府,你用亲戚的情份去相处,但不要过分亲近。只要宫里龙椅上坐的是今上一脉,南平王府都不太有可能势起的。”南平王府得先求保命,名利财富这些都是后话。 “类似南平王府,二殿下那边。不用我说,你也猜的到,现在二殿下是万人瞩目。就是我,都选择退避三舍。不是怕别人嫉妒,而是怕犯上意。呵呵,从前还能算兄弟,以后就只能论君臣了……” 说这话时,苏牧野停顿了一会儿,叶凤泠看到苏牧野眼神渺远虚空一瞬,然他很快回神,继续道,“最后一个,便是你的大伯母王夫人。” 叶凤泠愣住,微微撑起身子,“嗯?” 苏牧野重新搂回叶凤泠,“因为你嫁给我,叶府手里的兵权大概要被收回去。你大伯父戍边多年,功勋卓着,上次已经给了爵位,这次只剩赏赐婚事当奖励一条路了。宫里有昭阳公主,宫外有一个和蕙郡主,若是都不行,还有宗室女,总能挑一个出来。王夫人日后和你打交道不会少,多多少少要有求于你。但王太师那边,不能说和我关系不好,至少和我穿不进一条裤子。其中分寸拿捏你要自己掌握好。” 苏牧野故意避开一个人名,谢静风。谢静风出自王太师一派,借着出使雍曲班扎的机会,和三皇子产生联系,虽然没有保护好三皇子,却于兵变逼宫时在二皇子面前露了脸,日后定要去做二皇子的跟班。 心里不可能不膈应,奈何这就是朝局世事,今上正在操盘,他们便得遵上意揣着明白装糊涂,跟着步子走。 叶凤泠像打了霜的茄子,垂落面庞。 “才说这些你就觉得辛苦了?那我呢,为了你,我挖空心思,我叫屈过吗?阿泠把我的心勾走了,就不能为我付出一点?”苏牧野故意怪声,手却发了狠点火。 叶凤泠被弄得眼角眉梢都带上了娇媚,粉腮带赤,杏眼藏水。 苏牧野翻上身,胡乱啃一通,才稍稍饶过叶凤泠,给了她喘气机会。 叶凤泠上身衣衫揉的全是褶皱,里面海棠色的小小肚兜不见了踪影。床帐温香,满满都是叶凤泠身上的甜美气息,混合着吹进屋的晚风,飘的人鼻子里、心里,全是香甜。 苏牧野又低下头去。 叶凤泠:“你不说好好说话的么!”怎么又开始做这些? 苏牧野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我想了想,既然娘子不开心,不应该说话损耗娘子精力。我还是身体力行,让娘子开心为重。” 叶凤泠败给苏牧野这张巧舌如簧的嘴了,微微挣扎:“马上要吃晚食了……”等会儿月麟他们看见,多不好意思。 苏牧野抽空腾出一只手,掌风一扫,床帐再次落下,掩盖住万千春色。 一而再,叶凤泠便有些心软,不想惹来了“滔天大祸”,苏牧野泄干净的火又烧了起来,觉察到叶凤泠的柔顺,愈发得寸进尺,只拉着她的手道:“阿泠,好乖乖,你疼疼我。” 叶凤泠哪里见过苏牧野有这样摇尾乞怜的时候。 “你应我一次,以后我什么都答应你……”苏牧野火急火燎哄叶凤泠。 叶凤泠自然不肯,可苏牧野忍无可忍,硬是得逞了一回。事后,抓到被叶凤泠藏去榻角的那团可怜家居常服,清理了一下,然后才重新搂回叶凤泠,给她揉着手指,两人亲亲热热眯过去。 一觉醒来,已经入了夜,苏牧野起身就要喊月麟进来,被叶凤泠惶惶扑到身上捂住他的嘴。叶凤泠咬牙,气不过地道:“你别喊,那……那团衣服怎么办?” 稍微有常识的人,打开就能发现他们两个做了什么,羞死人了。 苏牧野用被子拥上她白皙腻滑的肌肤,道,“不要了。” 叶凤泠斜睇苏牧野一眼,撇嘴,“那你去处理,烧了,不许叫别人看见。” 苏牧野蹙眉。在他心里,他们已经成亲了,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连苏老夫人和长乐长公主都不管,还要怕被下人看见?而且谁敢议论他的这种事,不想在苏府干了么。 叶凤泠:“反正不能叫别人发现。不然以后……以后你休想再……” 苏牧野笑了,“你真是好笑,明明咱们是正经夫妻,偏偏被你弄得像偷情。不过……嗯,也别有一番滋味。” 苏牧野笑着捏捏叶凤泠脸蛋,给她又取出一套家居常服,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叶凤泠推苏牧野出去,她要穿衣服。 苏牧野不动,贴上来,“我给你穿。” 叶凤泠还要说话,就听苏牧野道,“你再说,我立刻就叫月麟进来收拾床榻。” 叶凤泠犟不过苏牧野,只得顺从了。 两人正在腻歪,就听到几声敲门音。 洗砚在外面唤苏牧野,“公子,国公爷那边的小厮来问,问公子……还记得和国公爷共进餐食这回事么?” 这话是过滤过的,原话是——“去给我叫那个小兔崽子,还记得他自己说的要来跟我吃饭的事不!” 苏牧野昨日去苏国公书房跟苏国公定下今晚一同吃晚食,然后苏牧野……给忘了……导致苏国公饿着肚子左等右等,最后忍不住派了小厮来揪苏牧野。 搁以前,苏国公肯定自己吃了,但这次,他正好也想叫苏牧野聊聊,开始还欣慰儿子成亲后知道主动找他吃饭叙事了,没成想,又被放了鸽子。 叶凤泠听完苏牧野解释,推他赶紧去书房。苏牧野抬起叶凤泠下巴,“你好好吃饭、喝药,不许耍心眼,我回来会问月麟的。” 叶凤泠脸红,答应。 苏牧野笑着亲了亲叶凤泠的粉唇,才一步三回头出了房间。 叶凤泠吃过饭,也就是喝了一碗雪燕梗米粥,等着喝药的空隙里,把丢在美人塌的黑匣子打开。 她从中抽出了两张银票,又叫月麟在自己的嫁妆里翻捡出若干盒香粉,吩咐柔兆送去倚竹园,交给蒋若若。 能在这样的时局里游刃有余抽身,已经不仅是幸运,更是能力的彰显。蒋若若人复杂、亦敌亦友,但她有句话说的没错,她确实对苏牧野并无男女情意,或者就是有,被她非常完美的遮蔽住。 从这一点上讲,叶凤泠是十分佩服蒋若若的。 苏牧野很快回来。叶凤泠还没喝药,他就推门进屋了。然后又是一个劲儿地不正经,叶凤泠被他搓圆揉扁,到最后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了。 夏末秋初,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时节,温度不冷不热,眼睛也被各种色泽填满。 翌日一早,叶凤泠醒来时,苏牧野已经不在。她伸伸懒腰,摸去身边,发现被褥微凉。叶凤泠坐起来,诧异问月麟,苏牧野去了哪里。 这段日子以来,第一次她睁开眼,看不到苏牧野。 第591章 叶府来人 第591章叶府来人 月麟嗫嚅回答叶凤泠,说世子一大早就起床出门了,只交代盯着世子夫人好好吃饭喝药,别的没说。 叶凤泠看月麟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眼睛,心里更奇。 她拉住月麟的手,“好月麟,你怎么了?” 月麟抬起一张红了满天的脸,不肯说原因。 叶凤泠威胁月麟,要是不说她就去问洗砚。 月麟乱了阵脚,凑近叶凤泠吞吞吐吐。 这回换叶凤泠脸红了。 她就说一早起来,那一团沾染了脏东西的家居常服不见了,只剩后来那身完好的堆在枕边。原来苏牧野是按着她的意思拿出去烧了。 就是他烧的着实有些兴师动众。叫洗砚找火盆,然后蹲在隔壁正正经经点火,他自己郑重其事盯着一团绫罗化为灰烬。试想,能劳动苏牧野亲自点火烧并必须确定烧干净的东西,得多重要啊。洗砚自然围在一旁,然后他就红了脸…… 路过隔壁门口的卷碧好奇瞟了一眼,然后红了脸…… 早晨起来练剑归来的墨盏动动鼻子,见到苏牧野蹲着,不解地探身看,然后也红了脸…… 苏牧野烧完后,拍拍手走了,月麟上前收拾,她已经从洗砚那里得知了烧的具体东西,自然面红耳赤。 其实月麟很想告诉小姐,要是总这么烧大概不行,不是厨房的地方升起烟火,会引府里仆从注意的,传到长乐长公主或苏老夫人那里,可能会有误会。 叶凤泠清清喉咙,捧着红成小太阳的脸,坐回榻上。 “少夫人,叶伯爵府二夫人领着叶二小姐来看您了,已经到了老夫人三希堂,大概过一刻钟会来咱们院子。”洗砚在门外传话。 叶凤泠看了看天色,这么早,这是吃完早食就出门了啊。 秦氏进门时,叶凤泠差点儿没认出来。主要是秦氏穿的低调,头上也素,人还憔悴,若是把身上绸缎的颜色换成白的,跟守丧差不离。 叶凤锦倒还是从前模样,进门后左瞧瞧、右看看,十分新奇。待她看到门口摆着的一架屏风上镶嵌满满一屏的琉璃珠玉,璀璨夺目,光芒耀眼,嘴因惊讶大大张开。她也算见过不少好东西的,还是被这么一满屏的琉璃珠玉震惊到了。 叶凤泠感激地递给提前准备好的东西。正是秦氏拿出来给叶凤泠添妆的五万两银票。叶凤泠特意多加了一些,当作酬谢。 秦氏不接。 秦氏道:“其实泠丫头不给我写信,我也要回来的。一是你的婚事,再就是你二姐姐的婚事,还有我手下的那些铺子也得回来看看。这添妆就是添妆。” 叶凤泠手顿住。 就见秦氏回头看了一眼觉得无聊又起身绕去看屏风的叶凤锦,扭过头对叶凤泠继续道:“我也不跟泠丫头见外了。今日登门,一是探望你的病情,见你没事,我心安了不少。再就是想托泠丫头一件事。” 秦氏面相上老了不少,头发里竟隐隐闪现银亮,叶凤泠默默心惊。 秦氏托的事并不是叶凤泠以为的为叶二老爷性命和前程奔走,而是叶凤锦的亲事。跟上一次请叶凤泠给三皇子传话不同,秦氏这次直言想嫁叶凤锦给三皇子,求叶凤泠跟长乐长公主说说,请长乐长公主探探宫里口风。 叶凤泠不解,三皇子现在还没醒呢,而且三皇子的腿……秦氏从来市侩,此请求不合秦氏的为人。 秦氏解释,“不瞒你说,我问过锦儿,她不嫌三殿下残疾。呵呵,我们不仅不嫌,还担心皇家和三殿下嫌弃我们呢。既然锦儿不想嫁别人,我总要拼着最后一口气试一试。我和锦儿不图别的,就想消消停停过日子。我已经看开了,什么前途,什么才学,都比不上憨厚纯良的性情,愿意踏实和锦儿过才是正经。求泠丫头看这些日子处出来的情分上,再帮我们娘俩儿这一次。” 叶凤泠看着秦氏:“可是祖母过问二姐姐婚事了?” 能逼秦氏着急到等不及自己痊愈回门,只能是有人给秦氏施压了。 秦氏脸上露出恨意。 叶老夫人没有明面说,但秦氏买通了叶老夫人身边的程妈妈。程妈妈传信儿,叶老夫人娘家有个子侄想娶叶家的小姐。叶家未定亲小姐只有一个叶凤锦。 秦氏一辈子活在叶老夫人积威下,根本不想嫁叶凤锦进叶老夫人娘家。可要是叶老夫人执意插手叶凤锦亲事,她是不能阻拦的。 叶凤泠懂了,应下。只是这五万两银子……秦氏不在意笑:“这算什么,泠丫头不用往心里去。若此事能成,我还要包一个大大的红包给泠丫头呢。” 叶凤泠想想也就不勉强了。 送走秦氏和叶凤锦,叶凤泠打起心情查看自己的嫁妆和物品,得知大大小小日常起居之物还在叶府,心里膈应起来。她把洗砚叫进来,说要派人回去拿。 洗砚进言,不如等叶凤泠身体完全康复后,借着回门的机会拿回来,一是不打眼、二是有公子陪着去,少夫人亲眼看着收拾,日后也少啰嗦。 看到叶凤泠脸上不太痛快的表情,洗砚心思一转,“若是少夫人觉得无聊,不如我去把寄养在二小姐那里的小狗抱来?” 先前儿洗砚提醒过苏牧野,苏牧野以江湖名医说叶凤泠虚弱的时候最好不要接触这些毛绒犬类为由驳了。 洗砚瞧着公子和叶凤泠都已经开始行不可告人之事了,估计叶凤泠身体已经没什么大事,故意在叶凤泠面前卖好。 叶凤泠立刻被吸引,寄养?小狗? 洗砚赶紧顺杆儿爬:“公子不是送了您一只桃花糕么,公子其实偷偷也养了一只小公狗,后来因为离京,怕小狗受苦,便送去二小姐那里寄养了。本来就是等着您来了,陪您和桃花糕玩的。” 那还等什么! 小公狗一抱来,叶凤泠心就酥了。 这只小狗和桃花糕不一样,纯黑色的皮毛,爪子大大的,四肢结实敦厚,但胆子出奇小。看见叶凤泠就躲去了角落。 洗砚笑呵呵:“它就是胆子小,抱去二小姐那里之前就这样,看来长了几个月光长肉,没长胆子。以前公子说要等少夫人来给起名字。后来二小姐给起了,叫星耀。” 星耀两个字一出,小狗探出头,瞅瞅洗砚,摇摇摆摆走到洗砚脚下,啪,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它跟洗砚还挺熟。 叶凤泠忍不住跳下床,把洗砚和小狗全吓住了。 洗砚一把抓起小狗,塞进叶凤泠怀里,“刚让卷碧给星耀洗过澡了,我就不打扰少夫人休息了。” 人噌噌噌跑出门。 星耀用爪子捂住脸,觉得抱着自己的人半天没动,偷偷露出半只黑如耀石的漉漉眸子,对上叶凤泠柔成水的眼睛,又赶紧捂了回去。 叶凤泠被这副软塌塌的模样萌到,抱着它上榻,用被子给它围了一个圈,自己趴下,双手撑下巴,等它熟悉环境。 星耀再次挪开爪子,下意识突突鼻子狂嗅,稍稍安心,抬头低低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得叶凤泠欢喜无比,伸出手指到星耀鼻子下面。 星耀歪歪狗头,不太给面子,再次埋头。 叶凤泠不着急,每只狗性格都不同,所以才有趣嘛。 等苏牧野回来,自己的榻上气氛已经变成人狗和谐大团结了。星耀被叶凤泠连揉带哄,兼投喂美食,彻底俘获。它意识到,自己的主人换成了叶凤泠,便开始接受叶凤泠亲昵。偶尔还互动一下。 见到苏牧野,它又怕又欢快地狂吠一阵。苏牧野,是它的主人,哪怕当初是洗砚和卷碧照顾它,它也知道,自己要吃要喝得苏牧野点头。所以,它屁颠屁颠凑上来求久别重逢的主人抚摸,接着,就被苏牧野丢下了榻。 星耀:!! 叶凤泠:…… “你怎么让它跑床上来了?”苏牧野不开心。前有桃花糕,后有这只狗,苏牧野光看叶凤泠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样子就知道,要是放任她玩,她敢把他忘去脑后千万丈。他早就后悔送桃花糕给叶凤泠了,这只狗他也是故意拖着不找苏牧妤拿回来的。 洗砚竟给他找事! 叶凤泠此刻满腔心思都放在怜爱星耀上,看到星耀一枚憨包怂蛋模样坐在地上困惑着,立即怒了,头也不抬:“它洗过澡了,干净极了。我要抱它睡。你要是不让,我就哭给你看!” 苏牧野被堵的说不出话,主要是叶凤泠这明目张胆不讲理的架势,真是少见。 到最后,星耀还是被抱回了床上。别的不说,叶凤泠那眼泪真说来就来。幸而星耀性子慵懒,就算在床榻上也只是趴着任叶凤泠摸毛(撸毛),实在乖巧。苏牧野便为了闺房之乐的安稳忍了。 叶凤泠把秦氏登门的事讲给苏牧野听,她以为苏牧野会反对自己掺和,没想到苏牧野眯着眼睛想半天,认真问她:“你觉得叶凤锦对怀嘉是真心么?” 叶凤泠很肯定点头:“当然真心,就从我回京都到现在,就没见过二姐姐多看一眼别的公子。你还记得当初在南平王庄子上玩,二姐姐对叶凤媛下手么。当时瞒不住的时候二姐姐不在乎别人看法,只盯着三殿下表情。非真心不可能。” 苏牧野沉吟,难得聊起三皇子情况:“秃头说怀嘉体内余毒快干净了,应该快醒了。哎,虽然经此一事,他失去了双脚,但从长远看,也不能说不因祸得福。就是他的亲事,有些尴尬。” 若身体健全,三皇子势必面临储君之争:他自己登基,得处理先东阳王和二皇子的去留,二皇子登基,他便要夹在先东阳王和二皇子之间。依三皇子的性子,二者对他都很难。 三皇子是同二皇子截然不同的性情,令他在许多事上做不到杀伐果决,而这,是对帝王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你的意思,二姐姐有希望?”叶凤泠郑重起来。苏牧野的回答真是超出她想象。 “还要看皇后娘娘和今上意思。不过这种时候,什么都比不上一颗真心。尤其在怀嘉尚昏迷不醒的时候。”苏牧野意有所指。 第592章 新妇第一日 第592章新妇第一日 秦氏来过后,叶凤泠被苏牧野压着在床上又躺了两日,才宣布痊愈。 走下床的那日是叶凤泠成为新妇的第一日,按例拜祖宗牌位、进宫请安谢恩。 天边才露出一丝鱼肚白,苏牧野就戳醒了叶凤泠。 院中鸟雀啾啾鸣叫,扑棱棱地往屋顶蹿去,连院中清池里刚冒出头的鱼儿也一下子钻入了池底石头缝里。 苏牧野翻箱笼找出叶凤泠亵衣,掀开床帐,看到静静趴在被褥上的人,露出一截雪白脊背,腰窝凹陷,蝴蝶骨精致雅秀。 他遏制住翻腾欲念,抱起人开始穿衣服,时不时偷香安抚自己。 叶凤泠原本一动不动趴着,颇有些生无可恋的意味,在被苏牧野系衣带时,微微抬起眼皮,剜苏牧野,嗔怒:“你就要让我出丑,是不是!明明说了今天要累一天,还这么对我!” 昨夜说好今日早早起床去请安走流程,她怕苏牧野出幺蛾子,特意睡之前依着苏牧野折腾,摆出了各种羞人姿势……结果早晨他还不放过她。 “自己走得动么?还是我抱你去恭桶那边?”苏牧野聪明不接话茬。 叶凤泠狠狠咬上他胸口,撒了气才恹恹道:“我自己去。” 苏牧野便扶着她站起来。 多日不怎么行动,叶凤泠腿脚发软,加上一早被征伐,才站起来,腿根就软了下去,跌回了床上。 叶凤泠倒抽了一口冷气,惊呼出声。 苏牧野心疼地将叶凤泠抱起来,低着头看她:“逞什么强?知道今日一大堆事还不节省体力。” 叶凤泠一爪子往苏牧野脸上挠,亏他躲得快。 苏牧野迈开大长腿,抱叶凤泠去对面侧间浴室,慢慢放她坐下,“要不要我伺候你?” 叶凤泠伸手抓起浴桶里的水瓢就往苏牧野身上泼水,苏牧野哈哈笑着往外头闪去。叶凤泠气的把水瓢砸了出去。 水瓢落到门口,发出“咚”的一声,水洒满地。月麟进门差点儿踩滑。 在月麟帮助下,叶凤泠总算借助飘着热气的水浴缓上一口气。都妆扮完,苏牧野才回来。 叶凤泠现在住的房间严格来说不是她应该住的,是苏牧野一直住的屋子,她的屋子在后面。但苏牧野不提让她搬,洗砚也不好意思提醒,谁知道公子是不是就是故意忘了呢。 这就导致原来叶凤泠养病时还好,她一旦也需要正常洗漱,和苏牧野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有冲突。苏牧野的解决方案就是叫洗砚收拾出来隔壁,自己去隔壁沐浴洗漱。 这波操作又把洗砚看愣,大呼公子真是完全不按规矩走啊。哪有世子夫人不去住夫人房间,窝在世子房间里,然后世子被挤到隔壁偏房……这要是叫长乐长公主知道……洗砚不敢想自己的命运。 洗砚日日在要不要提醒之间苦闷徘徊着…… 苏牧野进门时拿着一个小小方匣,递给叶凤泠。 叶凤泠接过打开,“这是什么——啊——”她惊呼,脸刷的红了,也不知是气是羞。 “你哪里找来的?”一块白色斜纹布料上,红梅斑斑。 苏牧野啪地合上她手上的匣子,俯脸贴上她耳朵,低声:“你说哪里?” 叶凤泠被苏牧野噎住,斜横他,“我怎么不知道你留着呢?”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阿泠的东西我什么时候留在过外面。等会儿让月麟拿着,交给阿衡。”苏牧野捏了捏叶凤泠光滑潋滟的脸蛋,轻咬一口。 这话倒是符合苏牧野一惯做法,他连她穿过的衣服都不许留在外面……只是……叶凤泠忍不住有些脸红。 她小声嘟囔:“想不到你家还看这个?” 时下验元红说流行也流行,说不流行也不流行。越是世家贵族越不太看重,许多年轻男女婚前早早尝过情事,成亲时自然不会有这种。 苏牧野严肃:“什么你家我家?” 叶凤泠垂眸撇过脸,本来就不是她家。加上一想起自己的初次被他那样随意对待,她更加觉得委屈。这该死的矫情。 “其实可以不看的。只是难免丫鬟、婆子嘴碎,而且我娘亲心高气傲,总要让她说不出话来。”苏牧野道。 察觉叶凤泠情绪低落,苏牧野伸手揉上她柔软细腻的手,微微用了力。 匆匆用过早食出门,先拜祖先堂牌位,再去三希堂给长辈敬茶。 苏牧野见叶凤泠步子迈的偶有晦涩,看了一眼等在三希堂门口望来的阿衡,手握拳又松开。 三希堂里坐着苏老夫人、苏国公、长乐长公主和叶夫人。身后站一溜苏牧野平辈。这些人里没有韩夫人和韩齐光。从血缘来讲,韩夫人算出嫁女儿,韩齐光不姓苏,加上非苏老夫人亲生,不在场也算正常。 苏国公虽然对苏牧野在这门亲事上的各种做法都有微词,但上面苏老夫人欢喜笑呵呵,旁边长乐长公主耷拉眼皮不吭声,他也就不好意思对姗姗来迟的二人露出不满了。 两人给几位长辈敬茶行礼。 苏老夫人等叶凤泠磕完头,立即叫身边婆子扶叶凤泠起身,拉过她,塞上两个格外沉厚饱满的红封,同时笑嗔苏牧野:“我做主把克己的也给你,你拿着买花戴。克己以后可不许欺负阿泠。”这话明显是从苏牧妤那里听说了苏牧野教训叶凤泠的事儿。苏牧野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长乐长公主瞥苏牧野微窘的笑容,哼了一声。不过她没有为难叶凤泠,全都按着礼来,骄矜喝下叶凤泠敬的茶,还在苏国公想说话的时候踩了苏国公一脚。所有人都像没有看见一样。苏国公僵硬地咳了咳。 比较有意思的是,苏国公和长乐长公主给的红封从外表花纹还是薄厚,都不一样,显然夫妻二人要么没商量,要么是各行其是。 叶凤泠猜的和实际情况相去不远。苏国公是想找长乐长公主商量的,不想长乐长公主娇翻白眼,语气臭臭的说让苏国公自己看着给,反正她是不给的,她要包一个一两银子的红封,好好给讨债鬼一个没脸。苏国公叹气,拿长乐长公主没办到叶夫人时,态度又是另一个样。叶夫人脸上笑容一看就很纠结勉强,似乎又高兴又不爽。她兴奋于侄媳妇是自己亲侄女,不爽于叶凤泠深得苏牧野疼爱。就冲苏牧野时时刻刻关注叶凤泠的眼神和几次护在叶凤泠腰侧的手就能看出来两人夫妻关系和睦。叶夫人自己婚姻不幸,看所有感情好的夫妻都带一丝酸葡萄的心理。 她这辈子被长乐长公主这个妯娌压得抬不起头,全方位的压制,存了一肚子的气发不出去。如今到了下一辈儿,可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 她就不信,叶凤泠会撇开她这嫡亲的姑母,和长乐长公主那跋扈嚣张的性子处好。叶夫人将预先准备好的红封递给叶凤泠,语重心长嘱咐道:“克己年纪不小了,你得赶紧替咱们苏家开枝散叶才是。” 这话是每个长辈都想对叶凤泠说的,只是叶凤泠才进门又刚痊愈,作为长辈都知道,这个时候不该给新娘子太多压力,否则行房那些事可能都成了任务。 叶凤泠倒看得开,把叶夫人的话往好的方向理解。苏家对开枝散叶的看重,众所周知,苏牧野不说是独苗苗,至少也是一枚宝贝蛋,从宫里到宫外都宝贝的不行。加上苏牧野年龄着实不小,放别人家,孩子早就满地跑了。 可这事也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的。例如昨夜到今晨,她是没有喝避子汤药,谁知道苏牧野喝没喝,看他那一脸轻松惬意不着急的劲儿,说不准就背着人偷偷喝了。 给长辈敬茶后,苏牧野带着叶凤泠跟几个同辈见礼。大家都认识,以前还一起玩闹,自然没有难堪。就是苏九章脸红的不行,表姐变成嫂子,挺突然的。 家里人口少有好处,拜牌位、敬茶不久结束。叶凤泠问苏牧野要不要去倚竹园一趟。苏牧野瞥了她一眼,说先进宫。 天知道叶凤泠怎么从那一眼里瞧出来一分酸唧唧的味道。她抿唇“噢”了一声。 进宫先向帝后谢恩。紫宸殿出来进坤宁宫,坤宁宫出来往慈宁宫走。叶凤泠问苏牧野昭阳公主的事。她还以为在坤宁宫会见到昭阳公主呢。 苏牧野拉着她的手,看一眼周围,“昭阳都在她自己寝宫。”吐蕃王爷强巴仁增被关在牢狱,好吃好喝享受着。他能不能娶到昭阳公主,全看西南那边和谈结果。 这些日子虽然没出门,苏牧野对西南和西北的关注没有减少。西北叶维阳步步为营、精准掐点,大挫番波斯国。西北老百姓都开始称呼叶维阳为天神了。西南都护节度使和吐蕃、南诏的和谈 推进速度慢,成果却不小。吐蕃愿意翻倍上贡,且承诺不再进犯。南诏比吐蕃有钱,在增加岁贡的基础上,还要花费数十万黄金换他们的几位大将军。 但吐蕃也提出了一个要求,或者说请求,就是吐蕃使者团提出过的,两国联姻。这回吐蕃王不敢要求国朝嫁公主了,吐蕃王要嫁……不对,是留吐蕃王爷强巴仁增在京都,入赘皇室。 消息是昨天收到的,苏牧野让神机营立即送到御案上。 为什么今日见不到昭阳公主?因为昭阳公主正在心急如焚想辙甩掉撵上来的婚事。 第593章 下马威首威 第593章下马威首威 慈宁宫。 皇太后和南平王夫妇、冯茂行、和蕙郡主都在,二皇子竟也在场,坐在皇太后下首。还有几位叶凤泠似乎见过但从未说过话的王爷、王妃、诰命夫人们。苏牧野悄声告诉叶凤泠,都是皇室宗亲。皇太后体谅叶凤泠大病初愈,自作主张把冯家在京都城里的亲戚都叫到慈宁宫了。这样苏牧野和叶凤泠就不用单独再跑着去拜会了。 慈宁宫正殿里肃穆安静,大部分人都低眉敛目,只有和蕙郡主在椅子上偶尔扭动一下。 敬茶收红封,叶凤泠恪守礼则,做的一丝不苟,也是真心实意。皇太后助她良多,叶凤泠心存感激。 皇太后叫宫婢扶起来叶凤泠,从头上拔下来一根纯金发簪戴到叶凤泠头上。发簪样式陈旧古朴,没什么花纹和雕琢,但分量十足,叶凤泠就觉得刚簪上,头皮就是一坠。 “这是你们外祖父当年送我的聘礼,这么多年我一直戴着。人老了,戴什么都戴不出颜色,样子虽然老旧,但希望它能把福气带给你们。”皇太后微笑道。 苏牧野立即伸手去叶凤泠头上摸了一把,嘴里道:“外祖母故意留到现在才拿出来,分明防着被我讹走。什么福气,我先沾点。” 皇太后大笑,作势打了苏牧野一下。 在场所有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有了这个插曲,后面气氛轻松起来。南平王夫妇和那些冯氏宗亲自然捧着叶凤泠和苏牧野,天花乱坠的夸。唯一令人意外的是二皇子做法。 二皇子虽然是苏牧野平辈,但居长,若是要给红封,也说得过去。众人都挺期待二皇子这位“冰心”皇子会给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兼好友什么见礼,不想二皇子直接递出去一个匣子,匣子里的东西不陌生,丹药。 众人:…… 丹药恒久远,一颗永珍藏。好的,众人心说,看来二皇子好炼丹还是没变。 收一堆红封和见面礼,认下好多位皇室亲戚,叶凤泠心力交瘁,脸都快笑僵了。她佩服地偷瞄苏牧野,好奇他怎么就能表现的游刃有余又神清气爽、活力四射的,还满脸骄傲,给他插对翅膀,他怕是能飞。 哎,果然人和人的差别比人和动物的差别还要大。 皇太后没多留苏牧野和叶凤泠,嘱咐他们回头都收拾好后再进宫来看她,就让他们出宫了。 从慈宁宫出来,身后跟着二皇子、冯茂行和和蕙郡主。后面这三位都是不想听长辈们互相吹捧扯淡寻个理由遁出来的。 冯茂行突然“哎呦”叫唤,叶凤泠清楚看到苏牧野眉骨动了动。 不想在宫婢和宫侍面前不给冯茂行面子,苏牧野忍下一口气,移步上前。 冯茂行眨巴眼睛,恶趣味说他自己脚崴了,需要苏牧野和二皇子扶他去太医院。 苏牧野笑了:“这种事怎么需要劳烦二殿下呢,快去,叫小宫侍抬竹轿过来。” 二皇子睨一眼冯茂行,点头。 冯茂行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嗷嗷叫唤:“我感觉骨头扭伤了啊,等会给我正骨的时候,克己你要是不给我看着,我会不安的。还有二哥。反正你们俩也没别的事,怎么就不能送送你们最亲密无间的好兄弟去太医院呢?” 叶凤泠虽然站在和蕙郡主身边,脖子却伸老长,啧啧,冯世子又开始不要脸了。 那边苏牧野和二皇子头疼地被冯茂行拉扯住,脱不开身。这边叶凤泠被迫开启和蕙郡主不愉快又不融洽的聊天模式。 和蕙郡主问叶凤泠:“你去看过阿媛么?” 叶凤泠心说,刚在皇太后面前不是还叫我表嫂呢么,现在又没称呼了啊,还是问自己最不想聊的一个人。 叶凤泠笑吟吟摇头:“没有。”然后她就扭脸问送他们出来的慈宁宫宫婢话,用后脑勺面对和蕙郡主。 和蕙郡主脸色变青,手攥成拳。 她听到叶凤泠问慈宁宫宫婢小厨房的掌事婆子最近身体怎么样。 宫婢:“张婆婆领了供奉出宫啦,太后娘娘看张婆婆年纪大了,便让张婆婆回家享天伦之乐。难得世子夫人记得张婆婆。我们都听张婆婆说过世子夫人,夸世子夫人调配的香丸更灵丹妙药一个味。” 叶凤泠笑道:“可当不起,都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那外祖母现在的饮食是何人打理呢?” 宫婢:“是长公主殿下早年带出宫的李婆婆。” 叶凤泠笑着点头,看来皇太后还是不吃宫里大厨房的饭菜,坚持用慈宁宫小厨房。以前她对这事没意识,经过苏牧野点拨,她敏锐觉察出皇太后在慈宁宫为了吃的方便看似随意设小厨房,可能还有更深一层原因——防范被人下毒。 至于防谁,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叶凤泠还要再问,就听脑后传来一道含着嘲意的声音:“真想不到,最后居然是你嫁给了苏表哥。” 和蕙郡主起初虽然心里不喜欢叶凤泠,但嘴上没想起争执。尤其她今日出门前被南平王妃耳提面命。 但叶凤泠不给她面子不说,还视她如无物。宫里住的其他人看不起她就算了,叶凤泠竟然也敢看不起她。曾经需要仰视自己的、叶府养在外面的无名小姐,突然间成为皇祖母的钟爱之人,而她这个正经的龙子皇女反而不被众人关注,这种落差叫和蕙郡主心里十分的不平衡。 更可气的是,那个慈宁宫的宫婢,对着叶凤泠摇尾乞怜,对着她时,就一句多的话都没有…… 不过,经历过不少事的和蕙郡主也长大了,懂得不能直接找人麻烦,学会了顾忌。正正经经应该直爽灿烂的闺中小姐莫名多出来超过年岁的酸刻。 连慈宁宫宫婢都意外地瞅和蕙郡主。 叶凤泠转过身,望着和蕙郡主板成一块面板的小脸,看到她额间冒出来的淡淡斑点,“呵呵。” 这话不太好接,众人都认为是她想方设法勾搭上苏牧野,用美色磨似铁郎心为绕指柔,实则从头到尾都是苏牧野死乞白赖狗皮膏药贴上来。不过叶凤泠懒得解释辩白,她为什么要跟和蕙郡主说这些。 反正自己只需要在一些公众场合下见和蕙郡主,顾好面子情就行了。 她讲面子情,对方不想讲。 和蕙郡主:“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那时候你就敢当面怼我哥。现在想来,不得不敬佩你的勇气。想来若是我和阿媛能有你一半的魄力,也不会一个常年待字闺中、一个栽进泥潭。你觉得开心么?” 叶凤泠叹息一声,和蕙郡主为何能和叶凤媛成为手帕交,就是因为她们的思维方式是一样的,永远习惯性看不起别人,把错误算在别人头上。叶凤媛是光彩外射,和蕙郡主是闷头黑化。 和蕙郡主踮起脚往叶凤泠耳边凑过去,“我也是在苏家表哥拜堂之后才听说的,原来苏家表哥和昭阳公主有过肌肤之亲呢。”和蕙郡主笑得幸灾乐祸的样子。 叶凤泠想起来自己听了全本的苏大美人情事,心里有些发酸。 和蕙郡主在叶凤泠脸上没有梭巡到任何愤怒,想了想遂又加了一句:“噢,不过想来你也是不敢问苏家表哥的,毕竟萨瓦克的德者在你身上也讨到了不少好处!” 叶凤泠的瞳孔猛地放大,她目光如刺,冷冷射向故意激怒她的“无辜”之人。 就看见和蕙郡主忽然变脸,眼圈红了,神情委屈起来,“我……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话,惹你不开心了?我……我一向不会说话……你……” “啪——”清脆的皮肉相击之音震住了在场所有人。 慈宁宫宫婢吓得“啊”的叫出声,捂住嘴,瑟瑟低头退后,离叶凤泠和和蕙郡主都远了一丈。 和蕙郡主不敢置信指着叶凤泠:“你……你敢打我?” 叶凤泠笑笑,挑了挑眉梢,“身为和蕙你的表嫂,既然你不知道叫我什么,我只能给你加深点印象。”叶凤泠停顿一下,看一眼不远处表情各异的三张脸,俯耳和蕙郡主。 不知她说了什么,和蕙郡主那刚要冒出来的眼泪,一下缩了回去,整张脸涨红,破口大骂:“你真是个贱人!” 叶凤泠脸上笑容褪去,感受到苏牧野走到她身边,盯了她一眼,然后严厉对和蕙郡主道:“道歉。” 和蕙郡主紧紧咬着唇,抵死不道歉。哪怕冯茂行瞬间健步如飞、逼她道歉都不低头。 和蕙郡主推开冯茂行,呜呜哭着跑回了慈宁宫。那名一直静静伺立角落的慈宁宫宫婢赶忙追去,临走前深深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叶凤泠。 出宫回府的马车上,苏牧野觑叶凤泠冷冰冰的脸色,清清喉咙,凑过去低声:“和蕙说什么了?” 能逼叶凤泠在成亲后第一次进宫动手扇到脸上,和蕙郡主说的话一定很严重。苏牧野从查出和蕙郡主包庇萨瓦克和前东阳王合伙挖京都城下前朝地宫后,见南平王府的人管住了和蕙郡主没再添乱,就没费心思多关注和蕙郡主的事儿了。现在,他暗下决心,回去要叫洗砚查查和蕙郡主。 如果不是傻,就是受到高人指点,生生往叶凤泠的枪口上撞。 不过,此刻最重要的是,弄清叶凤泠为何要动手。 这次动手,扇到和蕙郡主脸上,也是扇到南平王府脸上,还隐隐有蔑视皇太后的意思,那是在慈宁宫门口,还当着慈宁宫的宫婢。 叶凤泠这胆子……啧啧,不得了了。 苏牧野摸着下巴,低声:“娘子莫气,来,告诉你的亲亲夫君。亲亲夫君为你打抱不平。” 第594章 搬家 第594章搬家 直到回到苏府,苏牧野也没能从叶凤泠嘴里问出和蕙郡主说了什么。他的眼里凝起风暴,大概猜到了和蕙郡主说的话和自己有关系…… 里里外外应付七大姑八大姨一整日,叶凤泠进屋一头扎去榻上。 然后她站起来,正对上苏牧野贴过来的小白脸,两人面面相觑。 苏牧野:“怎么?” 叶凤泠手指床榻:“谁收拾的床榻?” 苏牧野扬眉:“大概是卷碧。”他的地盘上,收拾屋子这种事交给两个人,洗砚和卷碧,洗砚跟他们进宫,就只能是卷碧了。 “有什么不妥么?”苏牧野问出声。 收拾没什么不妥,只是叶凤泠忽略了这个事。昨晚做完,苏牧野自力更生换了被褥,换下来被褥被他扔去窗边美人塌上。到今早起床后,他直接没管。而叶凤泠迷迷糊糊,根本把这事忘了。 也就是说,他们做了什么,卷碧都看到了,还有她的肚兜、亵衣、家居常服那些,也被人洗了……叶凤泠越想脸越热,整个人燃烧起来。 “你以前都是叫卷碧近身伺候?”叶凤泠撇开眼。 苏牧野回味无穷地来回揣摩三遍这句话,方贴去叶凤泠耳边:“主要是洗砚。除非洗砚不在。”他不准备隐瞒叶凤泠,寻常人家,他这个岁数,血气方刚、年轻气盛,房里放几个人都是正常的,他算是异类。 不是他没有需求,而是……他有些挑剔、又有点忙,加上不缺红颜知己……不过这话肯定不能告诉叶凤泠的。 苏牧野压平眼角,告诉叶凤泠,卷碧最初是苏老夫人放来他屋里的,还有个练赤,定位就是他的房内人。后来练赤频频在他眼前晃荡,让他厌烦,就给退回去了。卷碧,一直留到了现在。 叶凤泠听的发呆,她感觉到有只小虫子正在小口小口咬着她的心脏。她和苏牧野在一起后,不自觉地克制着,不去探究苏牧野的过去。她以为自己不去想,就不用面对。可从两人做成真夫妻,他的娴熟隐隐唤醒着潜伏于她心底的声音——他还有过其他人,而且她很可能以后会遇到,在那些人眼里,是不是她和她们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她的运气好些,赶上他需要找一个妻子。 谁没有过情浓呢,哪段感情不曾经历过心潮澎湃和缱绻留恋? 叶凤泠前一世能心如止水面对路峰后宅的女人,天真以为自己同样免疫苏牧野的团团情事,没想到真正面临时,哪里还有冷静从容。 叶凤泠脸色更不好了,她按了按太阳穴,让自己平和下来。 苏牧野放在她腰间的手一紧,“我没动她,你别多想。” 叶凤泠眼波晃晃,闭了闭眼睛,再次睁眼时,已经一片平静。她翘翘唇角,莞尔:“我知道了。我不喜欢她帮我做事。你调她去你屋子。我有月麟和柔兆就够了。”大户人家夫妻都是各有各的房间,她虽没太弄明白苏牧野这个院子的摆布(那份舆图她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赶上兵变逼宫了),却也意识到自己住的地方不太对劲。 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捋顺这些。 苏牧野脸色有些冷:“谁说我要和你分开的。我的丫鬟不是你的丫鬟吗?难道说我要叫月麟做什么你能不答应?” 叶凤泠心一紧,没忍住:“月麟和洗砚……” 苏牧野眼睛眯了起来,手离开她的腰,呵呵笑出声:“我也知道了。娘子今日非要讨论清楚几个丫鬟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不可。” 叶凤泠摊开手,真诚建议,“要不你给我讲讲我的房间是哪间?你不觉得咱们现在弄得有些乱吗?等我把宜秀居东西搬来,连收拾都收拾不了。”明显这间房间是布置完备的常住房间,没有多少空余地方给她放行李。 苏牧野坐去窗边,半垂眼眸:“这是我从前日常起居之所,本来就是做咱们新房的。你若非要一间世子夫人的房间,在这间后面,隔一个小花园。” 两人敬茶回来,苏牧野不想同叶凤泠说这些,奈何叶凤泠逮着不放,他只能忍气。他倒要看看她真舍得搬去后面空荡荡的屋子?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住这里? 屋里气氛急转直下,冷的掉渣。 “嗷呜——”有弱弱叫声自床榻下传来。叶凤泠像抓救命稻草,蹲下去抱起来星耀。她抚摸着星耀,坐到苏牧野身边,用膝盖撞了一下苏牧野的腿,软了声:“咱们不能总这么乱着,要是叫别人知道,该说我没规矩、小家气了。我把屋子收拾好了,你不是可以多一个地方休息吗?苏哥哥……” 苏牧野没有回答。 叶凤泠望他淡淡挂笑的侧颜,凑上去唧亲了一口。 苏牧野扭过脸,满眼的笑意,“那好。你说的也有道理,我这里确实放不下你那么多东西。加上还有一只狗崽子。” 叶凤泠乖乖巧巧点头。 得到苏牧野同意,叶凤泠神色轻松地抱起星耀,招呼月麟和柔兆搬东西。她们在屋里走来走去,苏牧野就坐在窗边,慢悠悠啜茶。 洗砚听闻叶凤泠要搬去后面的世子夫人房间,心一突。不动声色挪去苏牧野跟前,压低声音:“公子,这个……真的要搬?” 苏牧野轻笑出声。 洗砚心抖了抖。 “你去告诉卷碧,不许插手少夫人的屋内事。”苏牧野道。 “那……您这屋?” 苏牧野凌利地瞟了一眼洗砚:“你手里的月例还想不想要?” 洗砚狂点头:“要!要!”懂了! 叶凤泠从外面回来就搬家,不光惊呆他们这个院子里的人,更在苏府引起一阵骚动。大家都猜测着,怎么回事?进宫一趟回来不忙着休息,折腾搬家?看来少夫人精力很不错啊,还有世子不拦么? 三希堂里,苏老夫人听说后,愣了下,探身问身边的婆子:“俩人没吵架?” 婆子:“听说没有呢。和和气气的。少夫人说要搬,世子痛快答应了,还看着少夫人搬的。” 苏老夫人蹙眉。 另一边,阿衡凑近长乐长公主絮絮耳语,长乐长公主发出惊呼,“啊哈,讨债鬼又打什么鬼主意呢?我还以为他多稀罕这个纸片人呢。” “纸片人”是长乐长公主给叶凤泠起的代称,除了不当着苏牧野和叶凤泠面说,在苏国公、苏老夫人面前说的欢脱。 只见长乐长公主翘翘手指,欣赏一下新染的漂亮指甲,嘴角升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叫阿衡俯耳过来。 …… 搬家本难,但叶凤泠东西不多,搬得快。不过个把时辰,就都搬干净了。连星耀的小窝,叶凤泠都让月麟记得拿走。 月麟从房间一角拎起星耀小窝,她觉得自己身上突然被一道目光击中,回过头,苏牧野似笑非笑盯着她手里的狗窝,就好像她拿的不是狗窝,而是世子宝贝的不得了的心爱之物。月麟看到洗砚朝自己疯狂使眼色,那意思大概是:你脑子进水了啊?就不能等回头再拿? 月麟腿一软,直接跪下了,“少夫人……少夫人说怕星耀不熟悉新环境,拿着它的窝,它才知道哪儿是它的家。” “噢,家啊。” 月麟再抬头时,眼前哪里还有世子身影。洗砚过来扶起她,刮了她鼻子一下,嫌弃她:“你真是笨。这时候就往后躲啊,随便找个小丫鬟过来,还你自己来,生怕死的不够快吗?” “可是,世子不是没说什么么?”月麟发懵。 洗砚有话难言地摸月麟那光滑白净装满水的脑门,摇着头叹气。他总不能说,自家公子那是话赶话,被少夫人弄得不能不答应,没看世子坐这里运气、茶没喝两口么,气倒是生了一肚子。 所谓世子夫人房间,格局和苏牧野的房间一模一样,都是东西两偏间,中间被厅堂连着。入门就是国色天香七色牡丹团簇立孔雀屏风。屏风后有小小方桌,用来进餐吃零食的。东侧间卧室、西侧间浴室。若是有客至,会去专门的会客厅,就在苏牧野房间之前。 叶凤泠最满意的就是屋前有个小花园,虽然很小,但是从窗口望出去,有绿树有鲜花,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屋后是一片荒地,叶凤泠盘算着,等鲁妈妈来了,她要让鲁妈妈开垦出来种上蔬菜。 星耀一如既往胆小,紧紧跟在叶凤泠脚边,连叫都不敢叫了。它眼珠儿骨碌碌转,拼命想爬到叶凤泠身上。可惜叶凤泠忙着把嫁妆分门别类塞进屋子,顾不上它。 叶凤泠叉着腰,有些遗憾,这屋子还是不够大,没有地方给她摆一个长长书案,既能调香、又能写字作画的书案。屋外偏角倒是有几间倒座,但那是给月麟和柔兆住的,还要摆她的大件嫁妆。就这都不太富裕。等鲁妈妈来了,月麟和柔兆得搬到一间去。 她看出来月麟一脸欲言又止,开口问:“怎么了,月麟?” 月麟:“少夫人,要不要去看看世子啊?我去拿星耀的窝的时候,世子好像不太高兴。” 叶凤泠咬唇,她知道他不乐意她搬出来,可她要是依着他,最后就是她难堪了。而且,她起心眼儿认为两个人还是有自己的空间比较好。她没那个心宽劲,从听说卷碧是苏老夫人给苏牧野准备的房里人,她就想上去哄走卷碧。 叶凤泠抚胸口,给自己解心宽:不气,不气,这都不是事。还有和蕙郡主,大不了南平王府不满意,可苏牧野也说了,对方不敢有什么动作。她现在就是那得势抖威风的花孔雀,必须杀杀以和蕙郡主为例的认为她软弱可欺的人的风势。 不过话说回来,她的抖威风,抖的可都是苏牧野的威风。月麟说得对,她还是要顺毛捋好苏牧野这位爷。 叶凤泠让月麟和柔兆继续收拾,自己抱起星耀,带着几个小丫鬟,一脸太阳花的回前面找苏牧野。 第595章 两对双胞胎 第595章两对双胞胎 叶凤泠见洗砚立在门口,还以为苏牧野正在忙,停下脚步。 洗砚赶忙道:“公子有些不舒服。”用脸色暗示:公子就是在等着您来呢。 叶凤泠闻言把星耀交给洗砚,自己进屋。就见苏牧野躺在薄被之中,没精打采的。 叶凤泠:“看你脸色不好,我去厨房给你做点吃的。”说着便转身。 敌方太明察秋毫,不按路子来,再装就没意思了。苏牧野悻悻坐起来,屈膝靠在墙上,手撑在膝盖上,一脸不满看叶凤泠:“娘子,为夫胸口疼。吃不管用,得揉。” 叶凤泠偷偷勾唇,旋即绷紧小脸,像一团玫瑰糯米丸子扑扑滚进苏牧野怀里,仰起脸缓缓绽放一个璀璨流华的明媚笑容。 苏牧野低头将唇抵在叶凤泠的额头上,“你可会气人了,自己知道不?” 叶凤泠踢开脚上鞋履,抬腿上床:“那你见我来了,还气不气?” 哪里还有气,眼前的小狐狸精成功把气点化成气泡,轻轻用玉指一戳,破了。 苏牧野捏了捏她下巴,“看在你还记得自己夫君的情况下,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不过你得赔偿我。” 赔偿什么? 叶凤泠娇嗔他一眼,别以为她感受不出来,他又想那些事呢。 “怎么?不乐意?” “换个不会下不了床的赔偿,行不行?”叶凤泠小声撒娇。 苏牧野玩味一笑,“可以啊,你别盯着卷碧了。” 叶凤泠闻言愣住,她克制自己,扭曲着笑容:“乱讲,我什么时候盯着卷碧了,我感谢她还来不及。” 苏牧野斜睇叶凤泠一眼,戳穿她的虚伪嘴脸,“你当你夫君是什么人,在你眼皮子底下会给你难堪?再说了,卷碧勤勤恳恳做份内事,人家冤不冤。” 叶凤泠听不得苏牧野一而再叫这个名字,嘟嘴,心里的娇羞暧昧正在缓缓飘远。 苏牧野笑道:“说你娇气你不信,因为这点儿事就要大张旗鼓搬东西,你这心眼儿比针尖还小。” 叶凤泠嘟着嘴不吭声,但抓着苏牧野衣襟的手指紧了。 “卷碧不过一个丫鬟,我用着顺手,有些情份。这些年她打理我身边不少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来了,她立即凑上来讨好,你不喜欢可以给她找点活,让她少有机会晃到眼前。搞出这么大阵仗,传出去,别人数白她事小,说你妒劲儿大事重。” “阿泠,咱们经历这么多,你还不相信我的心么?我高兴你为我吃醋,更绝不会叫你伤心。但不能因为你吃醋,就打死我身边所有的母蚊子。”传出去别人得怎么说她? 也只有苏牧野能把说教混在甜言蜜语里,可惜叶凤泠没那么容易受骗。 听到“用着顺手”、“有些情份”的时候,心里的酸意喷涌而出。再放开思维想象自己嫁进来前,俏丽丫鬟尽心伺候多情公子的画面,想到浴室、想到床榻,叶凤泠脸上娇娇软软的随和神情再装不下去。 脸上笑意淡了一丝,叶凤泠:“此事是我欠考虑了。这么一想真是好傻的一招。” 苏牧野被叶凤泠的语气弄得哭笑不得,他还以为她觉出自己不对,来撒娇道歉的呢,原来只是单纯来哄他。 他俩,到底谁哄谁? 苏牧野:“你要继续想什么招?寻卷碧错处,然后撵她离开?送回祖母那里,还是给她足够银两送她出府?或者帮她挑门亲事?” 叶凤泠尴尬,呵呵笑出声。 苏牧野:“是不是如果洗砚是个女的,也要被你安排上?” 叶凤泠摇头,“洗砚家在府外。”言外之意,她安排不了洗砚。 苏牧野真真是叶凤泠肚子里的蛔虫。借着搬家的功夫,叶凤泠已经在那些小丫鬟嘴里套出了卷碧身上来龙去脉以及这些年在苏牧野身边的地位。 越了解,叶凤泠越容不下卷碧。 苏老夫人亲自挑来放在苏牧野身边的,模样、性情自然不用说,还识文断字,琴棋诗画都有些涉猎,女红极其出色,苏牧野身上从里到外大小物件,许多都是出自卷碧之手。不仅得苏牧野倚重,更在小丫鬟中颇有威严,和洗砚、墨盏关系很不错。 若是她自己有这样一个丫鬟,那得骄傲地鼻子翘到天上去。 加上苏牧野话里话外的袒护。叶凤泠隐隐有种猜测。 纤细的睫毛颤如蝶翼,“你留着卷碧,是想堵祖母和母亲的嘴么?” 在她身边,长辈有妾室的少,但通房丫鬟这种房内人,几乎家家都有。主母身体不适,房内人负责替女主人满足男主人的需求。这才是苏牧野说一长串的根本目的。劝她容下卷碧,因为没有卷碧,日后还会有别人。别人不一定有卷碧这么听话、这么有眼色、这么……完美。 叶凤泠想通关窍,眼圈飘红。 她弯腰开始穿鞋。 身上本来就不舒服,昨夜睡得少,早晨被他折腾,劳累一整天,又听他说这些话,叶凤泠心里不是一丝埋怨委屈,快赶上决堤的口子了。 苏牧野从背后搂住叶凤泠:“一言不合你又跑。不说给我揉胸口么?” 叶凤泠闻言,冷笑,“我累了。你叫卷碧来,反正你用的顺手。” 身子被掰回去,苏牧野见叶凤泠脸上挂上了泪珠子,笑着叹气:“真是说不得了。我费劲口舌为的是谁啊。” “你不喜欢她,是。那就把她退回给祖母好了。快别哭了,嗯?”苏牧野怜惜地用手指抹去叶凤泠眼角的泪,想亲上去。 叶凤泠眼泪一下像海水涨潮一般冲了出来。她扭了扭腰,推开苏牧野。可她何曾是苏牧野对手,来回拉扯,三下五除二便被苏牧野重新拽回床上。 “你说得对,我不是没反驳么。我累了,你放我回去。卷碧的事,我才不管,你随便。”叶凤泠冷梆梆道。可惜声音里的哽咽破坏了整体气势。 “听听你的话,还有比你更矫情不讲理的人吗?不如你的意,就跟我使性子。你想独占我,却连一点诚意都不拿出来。难道不应该先温香软语勾的我离不开你,再花言巧语引我主动帮你摆平?”桃花眼笑得像狐狸,带着钩子望她。 “谁想独占你了!”叶凤泠不承认,残存的理智让她知道可不能落下善妒的口实。 苏牧野看着叶凤泠,笑意依旧,眸中却严肃下去。两人一时沉默。他舍不得让她碰壁,见不得她受一点儿委屈。下午和蕙郡主故意用言语刺激她,虽然不了解和蕙到底说了什么,但他已经差人去慈宁宫找那个宫婢问话了,总不能叫她背上这口渺视皇太后的黑锅。 他的保护做不到面面俱到,更多的还是需要她自己动手。他要教会她开头顾尾,扫地无痕。 叶凤泠垂眸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说不清心里的滋味,酸涩无比,实际上她也知道苏牧野没和卷碧发生什么,局面就被她弄成了这个样子。要是让她从旁观者角度看,的确是她小气。她倒想大方,只是念头一起,心口就觉得难过。她已经明白,自己这辈子是做不出上辈子的淡然劲儿了。 她还想过来哄好苏牧野呢,结果哄得自己先掉了眼泪。叶凤泠后悔不迭,深觉自己过来是主动找不自在。 两人的想法又一次南辕北辙。 苏牧野刚要说话,却听洗砚在外叫二人。 长乐长公主遣阿衡来送仆从了。 长公主听说叶凤泠搬屋子,念及苏牧野这边得用的仆从不太够,特意从自己的仆从队伍里挑出来几个,送来缓解叶凤泠手下人手不足的窘况。 丫鬟、小厮,各两个,数量不多,质量上乘。 丫鬟是一对双胞胎,小厮亦然。最奇的是,丫鬟长得袅娜纤瘦、白皙可人,侧面看竟有丝叶凤泠的味道。小厮呢,清俊温雅,白袍加身,活脱脱比着苏牧野来的打扮。 全体人士:…… 长乐长公主神了,哪里翻出来这么像的人啊。 阿衡恭敬给叶凤泠行礼。叶凤泠赶紧上前一步扶住。 阿衡顺势直起来屈了一半的膝盖,瞟一眼僵住脸的苏牧野,朝叶凤泠笑道:“殿下听闻少夫人这里在忙,生怕少夫人累着,催着我把纤云、巧月和青木、青林带来。不说别的,光收拾屋子,多四双手,就能给少夫人帮不少忙呢。两个丫鬟擅按摩,别看人娇小,力气给劲。两个小厮会点柔术,下次少夫人想动手,可以叫他们上。” 叶凤泠知道大家肯定听说自己打和蕙郡主一巴掌,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人发表看法了,脸上少不得微微泛红。 苏牧野瞪眼瞅阿衡回绝:“我们这儿人手够用,就不夺母亲所爱了。” 阿衡早就猜到苏牧野的态度,不急不慢:“殿下说了,世子要是说不要,她就得叫少夫人去帮她理理早年嫁妆了。殿下嫁妆那么多,估计一理少说几日、多则数月……” 苏牧野揉上额角,“留下。” 阿衡悠悠笑开,“另外,殿下还叫我跟世子和少夫人说一声,许久没有一家人坐一起吃顿饭了,今夜月色正好,正适合阖家团圆。殿下请世子和少夫人酉时三刻移步‘荟风怡景’。” 叶凤泠抬头看看天边打蔫的太阳,怕自己估量不准,扭脸看一眼屋门口的更漏,酉时一刻了……两刻钟后开始用晚食,现在塞进来四个仆从,长乐长公主真是怕自己闲着。 第596章 如此公婆 第596章如此公婆 苏牧野和叶凤泠紧赶慢赶,终于抢在酉时三刻联袂奔到“荟风怡景”。长乐长公主和苏国公坐在亭榭之中,不知说着什么,见到他们二人,住了嘴。 叶凤泠身为新媳妇,得伺候姑舅净手用饭。她先随苏牧野向长乐长公主和苏国公行了礼,然后挽起袖口在小丫鬟端上来的青釉官窑瓷盆里净了手,站去长乐长公主身侧,拿起银箸给公婆布菜。 苏牧野才有一丝要张口的想法,脚下已经被叶凤泠重重踩了一脚。他咳了一声,低头。 长乐长公主笑眯眯扫一眼他和叶凤泠,不以为然。 阿衡立在长乐长公主另一侧,适时给叶凤泠提醒,示意她长乐长公主和苏国公各自口味爱好。 整个用膳期间,桌面上一句交流也无,完全秉承了食不言的圣人言。叶凤泠站的左脚换右脚,飘飘摇摇的,终于听到长乐长公主出声:“行了,我可不是那些尖酸刻薄的恶婆婆,少夫人快坐。” 叶凤泠没敢动,拿眼睃了睃苏牧野。苏牧野微微颔首,叶凤泠又瞄一眼面无表情的苏国公,才坐去苏牧野身边。 她才吃了两口,又听得长乐长公主开口:“我送去的四个人,你们可得好好对待,那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小子,放普通人家,也是被当成小姐公子捧着的。要我说,就叫丫鬟去帮克己整理房间,小厮帮少夫人看家护院。既赏心悦目又省心省力。” 叶凤泠还没开口,苏牧野已经放下银箸,“我正要跟母亲说此事。我和阿泠手下人够用,四个人都钟灵毓秀,不如留在母亲身边替我尽孝。” 长乐长公主笑得意味深长:“长者赐、不可辞。听过这句话不?克己可能没听过,少夫人你听过没?”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叶凤泠还能有什么话说。 等出了“荟风怡景”,叶凤泠忍不住问苏牧野:“母亲好似对我不是那么喜欢,可我记得以前明明……”长乐长公主好练字,她来苏府小住的时候可是颇得长公主喜爱的,怎么当了儿媳妇,态度一下变化这么大。叶凤泠感觉里面一定有自己不了解的因由,长公主不是小心眼的人。 苏牧野深吸一口气,沉默片刻:“人的喜好总会变化。”至于为何变化,他没解释。 叶凤泠眨了眨眼睛,云里雾里。 有些事苏牧野不想提。当初叶凤泠在苏府花园里打他那一巴掌,落到长乐长公主眼里,决不是小事。长乐长公主娇纵又溺爱苏牧野,除了忍两回苏国公打苏牧野,但凡别人在苏牧野身上动心思,那都是睚眦必报。 早些年,秦琰被人修理的惨淡回忆一部分来源于苏牧野,一部分来源于长乐长公主的黑手。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宝贝蛋被人哐哐扇一耳光还毫无反应,长乐长公主无法淡定。她第一时间叫苏牧野问话。 “你和叶三小姐怎么回事?”长乐长公主边欣赏苏牧野脸上红肿,边问道。 “没什么。”苏牧野扭脸,不让长乐长公主看他脸上的手指印。 长乐长公主非常吃惊,她的儿子她最了解,头一回被人扇了耳光不还手,听着意思还想在她面前包庇行凶者。 长乐长公主心思微转,“你欺负人家了?” 苏牧野闭眼:“没有。我心甘情愿的。” 可真奇了! 长乐长公主明白苏牧野要是打定主意不说,那就休想撬出来一句。她放苏牧野出门赴宴,回头问阿衡:“你说克己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阿衡不太敢搭话,叶三小姐那姓叶啊。 长乐长公主虽有些触动,到底没太把叶凤泠当回事,直到苏牧野寄回来信说要娶叶凤泠,她再回想,只觉自己大意了,敢忽略苏牧野那么反常的举动。 也是这个插曲,长乐长公主比苏老夫人和苏国公更能理解苏牧野后面为娶叶凤泠孤注一掷般疯了的样子。她嘴上死硬,心里早就知道拗不过苏牧野。回过神儿后,她开始思考另一个事,那就是自己的儿子这么喜欢叶凤泠,那曾经舍得下手重扇自己儿子的叶三小姐,现在对自己儿子情深到几许? 倒不是她无聊到窥伺儿子儿媳,而是叶凤泠对苏牧野能付出多少,决定了她投桃报李能为叶凤泠兜多深的底。就冲叶凤泠成亲后头一日敢在慈宁宫门口给她的侄女没脸,她就知道叶凤泠这个脾气,又是一个点火着的炮仗。亏得自己的儿子能忍,长乐长公主扶额。 苏国公等苏牧野和叶凤泠走远,疑惑:“你为何要送丫鬟小厮过去?”长乐长公主平日真不是一个会屈尊跟小辈死磕的人,新婚期给儿子美好时光添堵? 长乐长公主理了理鬓发道:“自然是心疼纸片人。就纸片人身边那两个傻了唧的丫鬟,能顶什么用?” 苏国公愈发仔细盯长乐长公主:“你——” 长乐长公主横来眼波,伸手掐了苏国公一下。阿衡赶紧领着丫鬟们下去。 …… 苏牧野攥着叶凤泠的手,五步并三步往回赶,刚进屋,洗砚就追了进来。他得给新来的丫鬟小厮安排住处。 洗砚一个头两个大,直呼公子这日子精彩连连。跟纤云、巧月、青木、青林聊过后,洗砚自惭形秽。这四个人,个个说话滴水不漏、表情无懈可击,那真是仆从中的翘楚。 苏牧野恼怒:“赶去侧院角房住。” 叶凤泠叫住洗砚,她已经明白了长乐长公主的意思,那就是光明正大放四个眼线到她和苏牧野身边。无论是为不叫长乐长公主挑刺儿,还是拔高自己的贤妻形象,她都得乖乖接下四个人。 叶凤泠:“纤云和巧月留在前面伺候世子,青木、青林领去后院,让月麟给安排住处。” 洗砚敬佩地望叶凤泠。 苏牧野一头栽进被褥,闷闷道:“这两个你倒又不介意了?” 叶凤泠心说,我倒是敢介意呢。 送仆从加吃饭打岔两人前面谈话,叶凤泠刚要说话,无意间转身,看到了门口飘过的一抹青云,紧紧咬唇。 她:“你也累了一整日,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哎呦——” 一阵昏天暗地,她被苏牧野裹进怀里。苏牧野勾她下巴,看着她道:“就因为这点事,你就跟我分开睡?” 叶凤泠侧开脸。 苏牧野叹息一声:“我娘亲欺负我就算了,你还折腾我。”他一把抱起她,就近倒去美人塌,抵她在窗边,“咱们不说这些行么,好好睡一觉。” 叶凤泠朦胧着眼睛抬起头,瘪嘴哭眼,可怜兮兮环住苏牧野:“我难受。” 苏牧野被叶凤泠反复横跳的模样气的轻轻笑了起来,“嗯,我知道,我亲亲你,你就不难受了。” 叶凤泠白他,“欺负我。” 苏牧野低头啄她粉唇,到后来变成狠狠吮吸,叶凤泠瞬间软了身子,让苏牧野一下上了火。 “还疼么?”苏牧野抵住叶凤泠的唇问。 叶凤泠支吾了两声,环着苏牧野的手紧了紧,两个人就在美人塌上胡天胡地了起来。 新婚燕尔就是如此,天大的矛盾都能用床头床尾解决。 …… 另一边洗砚叫卷碧带着纤云、巧月去安置。卷碧领两人进屋后,忙着给她们找被褥和日常用品。纤云和巧月便道两人去提水。 一路摸回到苏牧野房间门外,纤云给巧月递了个眼色,自己蹑手蹑脚进了屋。 几声娇滴滴的求饶声响起,纤云很快出来,拉着巧月快步跑开。 直到躺在床上闭眼,纤云才算完全平息住跳的如雷响的心。她翻了个身,脑子里一遍又一遍过着刚才看到的画面:少夫人穿着鹅黄色软绸薄衫,桃红色小肚兜松松垮垮晃着,脸蛋红润的仿佛水洗过的嫩樱,整个人一上一下的被世子禁锢在怀里…那股子天然的媚态流落在眉间,攫获人心。 最令纤云燥热的是,软绸薄衫大敞四开,她清楚地看见世子的手消失于薄衫边缘,而少夫人身前隆起的手形清清楚楚…… 她又翻了个身,羞涩而遗憾着。不管男女,都是世上少有的好看,两个人那样投入、那样动情,连她进去都没注意到。原来男女情事是这般……这般让人心慌意乱、口干舌燥。可惜自己早就被长乐长公主交代了,不然……纤云觉得自己胸口有些烦闷,轻轻捶了下床板。 一夜被掀红浪,当真是邸深人静快春宵,心絮纷纷骨尽消。 鸳鸯香枕、枕上鸳鸯,连理绣被、被盖连理。 叶凤泠一个羞答答的回应带来可怕的后果,她就觉得自己被苏牧野往死里揉。从美人塌到床榻,后来去了浴室里……东西两间被苏牧野弄的满地是水。到最后,叶凤泠一脚踢开回头脱鞋没留神的苏牧野,滴着眼泪朝床榻最里侧爬。 辛亏苏牧野扶住床沿儿,不然就要被叶凤泠再次从床上踢了下去。他回头,一眼看到若隐若现晃荡的春色…… 叶凤泠以为已经到了尾声的浩劫再次被按暂停。桃花铺榻、香荔绽壳,花蕊吐蜜、木叶包拢,十八般风流阵仗轮番,浪荡纨绔采了桑蚕又插秧。 第597章 互相揣测 第597章互相揣测 翌日,叶凤泠是被饿醒的。她撑起前胸贴后背的身体,忍耐饥肠辘辘,扶着要折了的腰,喊月麟。 一喊,才发现喉咙像含了珠玉,沙哑无比。 月麟面无人色进来。 叶凤泠蔫搭搭问什么时辰了。 月麟不敢正眼看她,日上三竿都是好听的,再两刻钟,就要去厨房提午食了。 叶凤泠绝望地摔自己进被褥。 月麟告诉叶凤泠,苏牧野一早就起来了,先出去练剑,回来抱昏睡不醒的她半天,又去沐浴吃早食,然后便踏着薄阳入宫上早朝了,走之前特意交代所有人不许吵醒她,务必保证她睡到自然醒。 叶凤泠白着脸:“老夫人和长公主殿下那边没动静吗?” 月麟给叶凤泠往头上簪花,道:“世子叫洗砚去报病了。说少夫人昨日过于劳累,今日早晨脸色不好,还说等世子回来会带着江湖名医,给您扶脉。” 叶凤泠松口气,苏牧野总算知道遮掩,不然她的脸真是没地儿搁了。 月麟望着叶凤泠春情娇媚的潋滟颜色,贴着叶凤泠耳朵道:“柔兆说那两个丫鬟都会武,而且武功不低。那两个小厮比两个丫鬟更甚,轻功出神入化,走路都没鞋印的。” 叶凤泠挑眉。 星耀顺着门边溜达进来,趴到叶凤泠脚面上,仰头弱弱叫了一声。 叶凤泠低头摸摸它圆乎乎大脑袋,问苏牧妤现在中午在哪里吃? 月麟发愣。叶凤泠指点月麟去找院子里的扫地小丫鬟打听。 她望月麟急匆匆背影,暗叹,自己在苏府里真是耳聋眼瞎,是有洗砚这个左右逢迎的“投诚者”,可洗砚常常随苏牧野出门,相当于她在府里还是两眼一抹黑。 这不行。 叶凤泠努力站起来,挺直腰杆走到门口。院子里月麟拉着扫地小丫鬟闲话,柔兆抱臂靠在墙壁幽幽望天。 从来到苏国公府,柔兆的存在感更弱了。有柔兆主动缘故,更有叶凤泠暗中帮助。她俩都清楚,苏牧野一直插手减少墨盏和柔兆接触的机会。墨盏已经少回苏府了,日日被苏牧野派去京都神机营。 若非叶凤泠护着,柔兆很可能已经被苏牧野踢出苏府,派出京都都可能。叶凤泠私底下问过柔兆打算。柔兆淡然地表示她已经无所求,剩下的生命就是报偿神机营把她从泥潭中救出来的恩情,所以苏牧野让她去哪里做什么,她都没问题。 叶凤泠听完,心里很不是滋味。墨盏偷看柔兆的眼神她都受不了,而柔兆愣是能装看不见,远非一般人可比。叶凤泠不想放柔兆走,苏牧野那里又很坚决。墨盏、柔兆只能留一个在眼前的话,苏牧野是肯定留墨盏的。 叶凤泠也抬起头遥望天空了。 月麟问清苏牧妤每日中午都去三希堂陪苏老夫人用饭,叶凤泠便拉着柔兆手,去了三希堂。 白日时光过的飞快。 叶凤泠在三希堂用午食,又和苏牧妤一起在苏老夫人处休了个午觉。下午她准备回自己院子时,苏牧妤拉她去花园,两人对着湖水叽叽咕咕、眉飞色舞半天,方意犹未尽分手各回各院。 结果她回来发现苏牧野还未回来,便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给外祖父、向师傅和白奇白灵写信,写到掌灯时分。 三希堂里,苏老夫人靠在罗汉榻上,任身边婆子为她轻轻散了发,用篦子一下一下刮着头皮。 “你说她为何要扇和蕙郡主巴掌呢?”苏老夫人想找人聊天。 身边婆子老实笑:“这老奴可说不好。莫非是想立立威?”外面传的有鼻子有眼,都说苏牧野娶到的“洛神”不光人美,性子既野又烈,连皇室的面子都敢扫,皇家郡主说打就打,眼睛都不眨,最牛的是,苏世子根本不责怪,反压着皇家郡主给苏家世子夫人道歉。 苏老夫人摇头:“不会。我瞧这么久,多少能摸到一些这个丫头的脾气。估计是和蕙郡主踩了她的痛脚。和蕙郡主也有意思,还是一团孩子气。南平王夫妻也是不容易。” 婆子凑趣:“可不是,明明比咱们牧妤小姐还大几岁,偏偏做事上不得抬面。”婆子立即调转话风,苏老夫人这意思是和蕙郡主不懂事、欺负少夫人。少夫人没错,和蕙郡主有错。 苏老夫人忽而又笑了起来,“你说,这丫头也有意思,昨日陪长乐吃了饭,今天就颠颠跑来我的三希堂。生怕找不到靠山似的。” 婆子手上动作微顿:“那老夫人意思?”要不要帮帮少夫人呢? 苏老夫人眼皮阖上,半晌才似叹似喟道:“总不好叫克己为难。不过,也许不用等我出手,咱们看看再说。” 她知道的远比这个梳头婆子多,不用说长乐长公主送去四个仆从、吃饭时故意让叶凤泠夹菜伺立,就连昨日叶凤泠和苏牧野因为卷碧闹矛盾的事都清楚。她没想到叶凤泠是这样容不了人的性子,看叶凤泠外面表现出来的样子,还以为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或者本来拿得起放得下,后来变了? 一时,苏老夫人又想起了以前叶凤泠扇苏牧野的事、拜堂时苏牧野的脸色,在心里唏嘘,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话真没错。苏牧野这样倔强的性子,偏生遇上另一个倔强的主儿,俩人谁能降伏住谁,真说不好。 新婚时期,浓情蜜意能抚平许多分歧,之后,可就不好说了。 “也是,有世子那样疼着宠着,什么事能难住少夫人啊。听说昨夜要了好几次水。”婆子下意识认为苏老夫人意思是苏牧野会明里暗里帮衬叶凤泠。 苏老夫人不说话了。苏牧野帮是肯定的,除了苏牧野,会不会有别人出手呢?譬如那位骄纵跋扈的长公主儿媳,譬如二房里隐忍多年的二儿媳。 在苏老夫人揣测这些时,叶凤泠也盘腿坐在窗边揣测着。她的面前是一摊红封,手里捏着一张泰和坊干股股权书,嘴巴因惊讶大大张开,半天没合上。 柔兆难得留在屋里,逗星耀。她感觉半天没听到叶凤泠的声音,疑惑抬头。就看见叶凤泠脸色怪怪的,手指无意识在红封堆里扒拉。 这是昨日她和苏牧野收到的所有红封,她一面清点一面登记。此事本可以交给月麟,叶凤泠为了解了解亲戚情分薄厚,亲自整理、打发时间。 别人都没出问题,一水大额银票,唯独到了长乐长公主这里,给她的红封里包的不是银票,是一张泰和坊干股股权书。与此形成鲜明对比,长乐长公主给苏牧野的红封里包着一张写着“一两银子”的纸片。 叶凤泠:…… 这张泰和坊干股股权书上的股份数量还不少,当真是一纸抵万金的程度。捏着这份过分沉重的改口礼,叶凤泠说不清心中感受。 激动么,激动。真金白银,谁不爱。可以说这一份干股,光年年分红足够叶凤泠吃香的喝辣的,大概顶的上她开五间含香馆。泰和坊,传自前朝的古老手工艺工匠店铺,只接世家贵族生意,技艺精湛匠人无数,整个国朝只京都城一家。 困惑么,真困惑。长乐长公主的喜恶实在叫她摸不准。她已经听苏牧妤说了,在昨日她和苏牧野出宫回府前,已经有宫里宫侍飞奔来府里报信了。长乐长公主当着苏牧妤的面,摔了一个双耳粉彩窑瓷笔洗。 连苏牧妤都弄不懂自己母亲是气愤于叶凤泠扇了和蕙郡主,还是怒慨于和蕙郡主招惹叶凤泠。 打开登记完所有红封,时间溜到了三更天。月麟进来说洗砚回来了。 苏牧野没能信守早晨离开时说的话,他被今上拉着讨论西北、西南和谈,忙到晚上。然后又被冯茂行拉去二皇子处喝酒,太晚了干脆歇在宫里。 见叶凤泠有些担心,洗砚忙笑道:“公子没喝多,和二殿下他们又一起去三清宫了,所以就不回来了。公子特意嘱咐我跟少夫人说,让少夫人不要挂心,早早歇下。” 没苏牧野睡在身侧捣乱,叶凤泠终于睡了个囫囵觉。 醒来,叶凤泠梳妆打扮。一身靛藕、月白二色,衫裙曳地,腰系素带,裙尾散花如漫天繁星。头上乌蓬似云,额心由叶凤泠亲自动手给自己画了一朵金粉五瓣花,流光溢彩。 她站起来,原地绕一圈,直接看呆门口扫地打探的小丫鬟,连门外状似“吸食天光”青木、青林兄弟都看愣了。二人在心中惊艳并感叹:难怪长公主要派他们过来,这样的美人,有些时候确实不太安全。 因为起早了,叶凤泠便没忙出门,给趴在她脚下的星耀顺了两把毛,对月麟道:“你去把卷碧叫来。” 靠在门边的柔兆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叶凤泠扬起下巴:“怎么?” 柔兆:“没什么,还以为你不想看见她呢。” 叶凤泠:“这么明显么?” 柔兆点头,想了想道:“你确实得好好琢磨一下,我不清楚别的,但是见到过几次她送世子出门,都是看着影子没了才往回走。” 叶凤泠脸上飘过一丝冷意。 第598章 丫鬟卷碧 第598章丫鬟卷碧(加更) 那个扫地的小丫鬟,自认为已经是叶凤泠心腹,忍不住插嘴:“卷碧姐姐眼里心里全是世子。也只有卷碧姐姐能摸清世子爷真正喜欢什么。就是洗砚很多时候都要去问卷碧姐姐呢。” 小丫鬟看到叶凤泠眼里的鼓励之色,说的更起劲,“卷碧姐姐对世子爷上心,世子爷也给卷碧姐姐脸面。咱们院子里,只有卷碧姐姐一个人有资格去厨房点菜。赶上逢年过节,老夫人那里和长公主殿下都会有赏赐。” 柔兆闻声瞟一眼瞪大眼睛的叶凤泠,难得接话:“你们就不嫉妒她?” 小丫鬟不自在地扭了扭,“怎么会不嫉妒,但我们都知道比不上卷碧姐姐啊。人家是老夫人亲自送来的,还跟世子爷有感情,我们要是敢上去欺负人,世子爷就得扒了我们的皮。据说那个跟卷碧姐姐一块来的练赤,就是先被世子爷厌恶,后欺辱卷碧姐姐,才被送走的。” 站的离门不太远的另外几个小丫鬟都竖着耳朵听,虽然没说话,可也没人上前劝,可见也是想告状的。 “知道了。世子爷身边伺候的人总是矜贵些,你们多让着她就是了。”叶凤泠笑道。 小丫鬟噘嘴:“这是丫鬟还是小姐啊,我们只听说被收用了的算是房内人,没听说过什么都没干呢就高人一等的道理。” 柔兆玩味地笑了,这群小丫鬟很敢说啊。 叶凤泠没柔兆这么轻松看戏的心情,她愈发确定了一件事:苏牧野是真的很看重卷碧。苏牧野这种人,越是在意喜欢一个人,越会尊重对方。他忍到现在不动卷碧,只能说明他不想委屈了卷碧。在夫人没进门前收用的人,落到夫人手里,最是坎坷。 片刻功夫,月麟就领着卷碧来了。卷碧常年着青色衣裙,各种样式、各种材质,但全是青色。她今日穿的是一身绣着云团锦纹的烟罗纱。这料子上次见是在慈宁宫的库房里,当真乃御赐贡品。 看众人神色,不以为异,也就是卷碧常穿,不止一件了。 叶凤泠从前来苏府没注意过卷碧,昏迷的时候虽然卷碧有参与照顾她,但她没知觉。醒来后,便是月麟上手多了。若干次眼里飘过去这个人,都是匆匆一瞥。今日是她第一次仔细看卷碧。 杏眼桃腮,细眉薄唇,五官一般俏丽,但气质清幽出挑,望之能让人心生温婉之感,是典型的文人墨客喜欢的类型。叶凤泠还注意到,卷碧衣裙故意做的宽松,很好的遮盖住了她的胸部和臀部。 凭借女人直觉,宽松之下不是虚无。卷碧在有意识的隐藏玲珑凹凸身段。 叶凤泠呵呵了,也是,能被老夫人挑中送过来的人,怎么可能不是比照着苏牧野的喜好来的。 卷碧屈膝给叶凤泠行礼,神情有些瑟缩,天生柔弱小白花。 叶凤泠看着卷碧:“以前世子都是你服侍照顾?” 卷碧快速地抬眼看了一下叶凤泠,赶紧垂下眼皮,弱弱回答:“回少夫人。从前是我和洗砚一起,只有洗砚忙不过来时我会搭手。” 叶凤泠:“噢,那世子爷的内衣、家居常服、鞋子那些都是你做吗?” 卷碧停顿了一下,才艰难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是。” 叶凤泠微笑点头:“能得世子认可,可见你手艺很好。我身边丫鬟手脚笨,既然你女红出众,便给我做两双鞋子来穿穿。” 卷碧双肩立即松懈下去,连声道好。 “另外,纤云、巧月刚来,很多不顺手。你指导她们一下,以后世子那屋交给你们三个收拾,确保让世子住的舒心才好。” 卷碧飞速地抬了抬眼皮,垂下眼帘应声。 正常应该赏赐香囊或银钱,叶凤泠却好像忘了一般,叫卷碧原模原样两袖空空下去了。 柔兆:“我还以为你要提住的事呢。”苏牧野的院子里,空场多、倒座厢房角房少。为给青木、青林腾房间,柔兆已经和月麟合住了。 叶凤泠飞柔兆一眼:“这个不着急。” …… 宫里早朝结束,苏牧野弹开朝服上微不可见的灰尘,慢悠悠往宫外走着。他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上。 秦国公笑呵呵和苏牧野打招呼,邀请他去府上一叙。 苏牧野不太想去,奈何秦国公死活非要带苏牧野回府,苏牧野少不得给两分薄面。 秦国公找苏牧野不为别的事,就为关在大牢里迟迟没有被今上处置的秦国公府世子秦琰。秦国公就这一个嫡子,他求苏牧野看在往日情分上,帮忙打听走动一二。 苏牧野面露为难,“世伯也知道,兵变逼宫不是小事,那是谋反呐。能保命都是今上仁慈。” 秦国公一脸悲痛:“是是是,你说的没错。可是我看着魏世子不也一块关着呢么。我还想,今上总不会杀了镇国公府那棵独苗苗。我家秦琰和魏世子一样,如果魏世子因为皇后娘娘得到特赦,是不是……” 朝中有人议论,今上迟迟不宣布对魏世子和秦世子的处置,就是在等魏皇后低头求情。毕竟近日帝后不太和睦的事传的沸沸扬扬。 苏牧野敛目,笑而不语。魏麟和秦琰情况可不一样。魏麟上有魏皇后,自身又任职于十二卫,可以说若没跟着东阳王折腾,光明前程少不了,连他都不一定比得上魏麟。秦琰呢,文不成武不就,没少勾着东阳王不务正业,在今上眼里,东阳王罪大恶极、秦琰就是十恶不赦的帮凶。 不过这些他觉得秦国公也清楚,正是清楚才想走他的路子。不见镇国公府人就不太着急么。魏麟助东阳王那是有情有义的表现,要是不助反而惹今上忌讳。别忘了,魏麟是东阳王伴读兼表兄弟,也是二皇子表兄弟。 到最后,苏牧野也没有给秦国公肯定答复,只表示愿意问问二皇子。 出秦国公府,苏牧野步行回府。正值初秋时节,街上人流熙攘,摩肩接踵。月余前京都城乱带来的混乱和破坏已然消弭殆尽,市井重新恢复生机和活力。 苏牧野打了个响指,墨盏走到身边。 京都城乱时,那些乞丐和流民都是苏牧野自西南带来的俘虏,还有一些安南边防军里的伤残老兵,在京都城乱后重新隐于百姓烟火生活中。苏牧野从者者居账目里抽出数万金银,给这些人予以安身,帮助他们在京都城附近落地生根。 他还仔细筛选了一遍,挑出适合加入神机营发展的人。若是里面有人想离开京都,苏牧野便赠金允其离开。 在外人看来,苏牧野成亲前后足不出户围着新嫁娘转,实则他除陪伴叶凤泠外,几乎日夜不休。不光大刀破斧实操这些西南俘虏、士兵和神机营的事,更仔细研究着朝廷官吏调动。仅最近两个月内,吏部选调地方官员就超过五十名,今上似在做着什么调整…… 苏牧野目光幽暗,眺望夜幕下城外远方山雾:“你跑一趟西北,去找苏离,然后……” 他虽不能完全弄懂今上心思,但他势必要借助这场庙堂风波,为自己、为苏国公府谋得最多的利益。他幽幽想着自己哪里还有未顾全之处。 目送墨盏身影隐没于人流,苏牧野回头看到路边小贩,正在卖穿成串的茉莉花环。白白的丁舌花瓣在灯火下散发出可爱气息,馥郁香味顺着脚爬上苏牧野胸口。他觉得有趣,停下了脚步。 …… 叶凤泠揣测的为难没有到来。相反,长乐长公主对于她按时去请安显得有些不习惯,主要是长乐长公主起的很晚,而且长乐长公主并不是日日给苏老夫人请安。 长乐长公主扶着阿衡睡眼惺忪走出来坐下,撑着头缓半天才抬眼看叶凤泠,见叶凤泠身后跟柔兆,屋外站有她送过去的青木和青林,方压下几丝睡眠被破坏的烦闷。 长乐长公主端起一杯高脚琉璃荷叶酒觞,一饮而尽酒觞里的梅子酒,突然抬眼问叶凤泠:“你家老太太和你母亲有没有教过你掌家?” 叶凤泠一愣,忙摇头,脸微微红。长乐长公主一句话击中她心里的自卑之处。上一世到这辈子,没有人教过她掌家理事,原本她还想能向王夫人讨教一二,谁知又赶上王夫人和叶老夫人斗法撩开中馈…… 长乐长公主重重叹出口气,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她道:“我这里你不用日日来请安,若是有事我会让人去叫你。”言外之意,我不叫,你不用来。 叶凤泠还没开口,就见长乐长公主又摆了摆手:“我早晨起的晚,你若是来请安,我还得费神早起。你若实在睡不着、有精力,自去三希堂那边替我尽孝。我猜着,母亲应该和我一个心思,你有这个时间,不如料理好克己那个院子。等你能抓起那个小院,到时候还能帮我理理府里的事。” 叶凤泠不敢不应,长乐长公主脸上对于早起的厌恶之情都涌到她脸上了。 见叶凤泠还立在原地不告辞离开,长乐长公主意外地扬眉,叶凤泠终于知道苏牧野脸上常年挂着的嘲讽神情出自哪里了。 第599章 请安一行 第599章请安一行 叶凤泠:“我想问问母亲,关于红封里那份泰和坊干股股权书……” 长乐长公主恍然大悟:“你说那个啊。是我给你的,分红给你当零花钱,也省得你缺银子用。既然进了苏府的门,便收起叶府的那副穷酸相……”长乐长公主忽然顿住,她的袖子被身边阿衡扯来扯去。 阿衡朝脸快扎进地里的叶凤泠努嘴,示意长乐长公主注意点。 长乐长公主没什么好气地撇撇嘴,“……当然了,你以前做小姐时候,只能领月例,手头自然不宽裕,这也不赖你。现在你跟原来不一样了,你手松紧代表的是苏国公府和克己面子。先给你这么多,若是不够,再来找我拿。如果想打点你娘家或者你外祖家,也无所谓。” 长乐长公主其实对叶伯爵府迟迟不送嫁妆意见非常大,更对嫁妆品格嗤之以鼻。尤其当她找来人问清叶凤媛进东宫带的嫁妆数量后,差点儿没忍住派人去叶伯爵府质问。叶凤媛那是做侧妃,叶凤泠是嫁给她儿子做世子夫人,就算拉平嫁妆她都觉得跌份,更何况叶凤泠的嫁妆和叶凤媛嫁妆相差那么多。 在长乐长公主看来,叶伯爵府这是明晃晃不把苏国公府和她放在眼里的表现。顾忌苏牧野和叶凤泠面子,长乐长公主暂且忍住。她已经想好。等叶凤泠回门完,她就要进宫,叫皇太后把叶老夫人叫进宫,好好给叶老夫人讲讲“道理”。 哪怕经历颇多的叶凤泠也很是羞愧,这件事上叶府吃相过于难看。便是因为这件事,叫叶凤泠的心更冷了,冷到她根本不想回门。某种程度上,她甚至觉得苏老夫人、长乐长公主都比自己的亲祖母亲娘对自己好。 长乐长公主一时把话说过了,有些不自在,然她发现面红如枣的叶凤泠还立在那里不告辞。 长乐长公主无语地望着叶凤泠:……她还想回去睡回笼觉呢。 叶凤泠抿紧唇,扭捏起来。 长乐长公主好奇了,手肘搭在身侧案几上撑起下巴欣赏叶凤泠小表情,行,反正回笼觉睡意没剩多少了,她就看看纸片人今日到底还要说多少。 她看出叶凤泠额上的五瓣花是没见过的一种花瓣尖尖的新画法,还看出叶凤泠虽然看着身形单薄,但该有的地方都有,胸前鼓胀胀、腰细如柳,衬得臀挺翘而小丰,是个宜男像。她没忍住开始幻想,若是叶凤泠和苏牧野的孩子,应该挺好看的…… “我……有一事想……想向母亲言明。”叶凤泠桃腮泛粉,眨着剪水的凤眼怯怯望来。 长乐长公主倾身,“你说。” 叶凤泠:“其实是前两日入宫的事。我跟和蕙郡主发生些不愉快,在慈宁宫门口更是没忍住动了手……我知道是自己做的过了,想向和蕙郡主致歉,又有些不好意思,便想向母亲讨教,要怎么处置。” 长乐长公主凤眼飞起,笑着瞥了一眼阿衡,才回叶凤泠:“你原先准备怎么致歉?” 叶凤泠立在晨光之中,秀美如仕女画,轻声细语:“入宫去慈宁宫,在外祖母面前向和蕙郡主道歉。” 她是在慈宁宫门口打的人,必然要跟皇太后解释清楚。外孙媳妇打亲孙女,叶凤泠觉得皇太后很可能要心疼和蕙郡主的。 长乐长公主盯叶凤泠半天,突然抛出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听说独龙涧里,是你带着洗砚找到的克己?” 叶凤泠怔忪,呆呆点头。 长乐长公主瞬间绽放了一个笑容,当真如夜空翻腾焰火般的绚烂耀眼,又亮又暖。 她笑道,“这事已经解决了,你不用再想。和蕙那孩子被养歪了,母后那里很清楚。至于你动手,我不觉得过分,毕竟她说了什么我们都能猜到。就是你不应该在慈宁宫门口亲自动手。好在你没傻到跟着跑进去学泼妇堂下对峙。”她高抬下巴,“外面的青木、青林,身上有入宫的令牌,你出门记得带着他们,再有这种事,交给他们处理就行了。便是南平王府那里,也不用多虑。我没让和蕙来给你道歉,都是给兄长面子了。” 当日叶凤泠跟着苏牧野直接出宫,不知道后续事情。和蕙郡主冲回慈宁宫,也不管坐满的冯氏宗亲,跪在地上抱着皇太后腿大哭特哭,把被叶凤泠扇红的面颊展示给所有人看。 皇太后没让跟着的宫婢回话,只肃着脸遣散亲戚们,叫南平王夫妇领和蕙郡主即刻出宫回府。当日晚间,就有慈宁宫的小宫侍出宫去南平王府,带走了和蕙郡主身边所有的婆子、丫鬟。 之后无论慈宁宫或苏国公府、长乐长公主都没反应,就像忘了这件事一样,反而令南平王夫妇心惊。 南平王妃直接动手打了和蕙郡主,气的躺在床上掉眼泪。她和南平王原本准备当天送走亲戚们后,趁皇太后高兴商量和蕙郡主的婚事,计划全被和蕙郡主搅乱。 叶维阳两个亲儿子都没婚配,南平王夫妇已经猜到今上要挑个宗室女赐婚叶伯爵府,如果能嫁和蕙郡主给其中任何一个,至少能留京都,还拐着弯儿和王太师搭上关系……夫妻俩盘算着从皇太后这里入手,再走走二皇子那边路子,尽量今年把和蕙郡主亲事定下。 这回好了,和蕙郡主生生作没了一次绝佳求婚事的机会,还把不尊兄嫂的“威名”宣扬到了亲戚里。 南平王见南平王妃打了和蕙郡主,就没忍心再下手,但他看到皇太后叫人带走和蕙郡主身边的仆从,意识到南平王府内部出了问题。他脑子灵,招来冯茂行,吩咐他想办法见到苏牧野,一是道歉,再是表明他们南平王府对今上的忠心,最好想办法让苏牧野消了气。 这才有苏牧野去上朝第一日就被冯茂行拉去二皇子寝殿促膝长谈、回忆兄弟情深的戏码。 冯茂行也被和蕙郡主气到升天,他还想借叶凤泠和叶夫人的关系,请叶凤泠劝劝叶夫人呢,没想到和蕙郡主直接挑起争端。 他不仅气,还叹,叹和蕙郡主傻冒一枚,有宫婢在旁边看着,有他和苏牧野、二皇子在一侧,还敢出言不逊,是生怕别人不知她和叶凤泠不和?谁会傻到进宫敬茶后当众欺负人的?除非是被气疯了……所以说,到底是不懂事不懂礼的气人者责任大、还是被逼打人又不去告状的动手者责任大…… 叶凤泠是晕晕乎乎离开长乐长公主正房的。到三希堂时,苏老夫人的回答和长乐长公主猜测的一样,也叫叶凤泠不用日日来请安。苏老夫人说她都没给两个儿媳妇立规矩,更不会给孙媳妇立。叶凤泠要是真想尽孝,就在有空的时候来跟牧妤一起陪她用膳食。 叶凤泠结束请安大业,回到屋里一看更漏,时间还早。她想了想,叫月麟翻出宫里赏赐的补品交给柔兆拿着,慢慢悠悠去了倚竹园。 苏牧野故意不提带她去倚竹园,有他的小心思。叶凤泠知道装不知道,于情于理她都要去拜见韩夫人,更想对韩齐光说一句抱歉。她那样误解他…… 叶凤泠到倚竹园时,韩夫人正靠在摇椅上闭着眼听蒋若若在园里溜达着念《诗经》。少女清亮音色配着漪漪随风摆的竹叶摇散满园荒寂清冷,将闲散飘逸和肆意酣畅展示的淋漓尽致。 便是叶凤泠,都觉得人清爽松快起来。 蒋若若见到叶凤泠显得很高兴,她对韩夫人说她和叶凤泠是好友,叶凤泠沉默着接受了这个设定。叶凤泠心想,蒋若若似乎一直在“借刀杀人”,鲜少亲自动手,纵观其对别人,对她大概算手下留情了? 叶凤泠送上礼品,见韩齐光不在,也就不着急离开了。她应韩夫人邀请,在倚竹园吃午食,又和蒋若若一块品度了几味韩夫人新寻来的极品香粉,天色一晃就入了夜。 蒋若若却不放叶凤泠离开,拉着她说要一起吃涮锅子。 见叶凤泠有些为难,蒋若若招手叫柔兆回去看苏牧野回来了没。 她道:“阿泠着急回去做什么,若是克己回来了,我不拦你,要不然,你就留下陪我吃呗。涮锅子人多才有气氛,我一个人吃怪没意思。” 叶凤泠好笑:“韩夫人和韩公子不吃是怎么的?” 蒋若若无奈耸肩:“你说对了,就是他们不爱吃。上次我准备一大堆,结果最后全进了我的肚子,撑坏我了。” 叶凤泠没奈何,鉴于苏牧野没回来,她想想回去也是没事,便答应留下来。 韩夫人听说吃涮锅子,赶紧说她没什么胃口,用帕子捂着嘴使劲咳着躲了。 蒋若若一脸你看我没说错的表情。 叶凤泠“噗嗤”一笑。 涮肉汤锅很快端上来,还有蒋若若研究出来的十二色拌料,叶凤泠问清都是什么,有模有样调制。她调完,蒋若若凑过来用银箸沾一星放入嘴里,眼睛亮了:“怪了,难不成会调香这种事一通百通不成。你比我这行家调的料还好吃。” 叶凤泠骄傲仰脸。 她没忍住,也去沾了一星蒋若若的调料,咂摸一番,果然还是自己调的好。 蒋若若推开自己那碗,磨她再调了一碗,然后据为己有。 第600章 难言心事 第600章难言心事 等锅子汤沸期间,叶凤泠撑下巴,无意识望丝丝白烟,神色迷离。 蒋若若心里一动,看着肤光如玉、粉融似雪、目光发直的叶凤泠,开口:“你有心事啊?” 叶凤泠矢口否认:“嗯,什么?没有啊。” 蒋若若一脸我不着急的表情,“咱俩其实挺有缘分,不管承认不承认。我早说过,想和你做朋友,现在还是这份心意。你若有烦心事,可以跟我讲讲。出个主意什么的,我还是很在行的。” 叶凤泠矜持地笑了笑。 蒋若若搅了搅调料碗,“主要是我现在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儿做,不然……不然夜里总睡不着。白天身体和脑子都累了,方能睡个好觉。” 叶凤泠没吭声,她能体会蒋若若的心情,上辈子她嫁给路峰后就是这样的状态。 蒸腾的热气乱花人眼,薰红了面颊。 叶凤泠身边其实一直缺少女性长者的教导,更少有能说心事的密友,外祖父再疼爱她,到底少了一丝体贴,而月麟紫苏她们,怎么说都少了几分见识。她抬起头,笑笑,蒋若若洞察力惊人。 “我是有个烦心事。” 蒋若若含笑:“愿闻其详。” 叶凤泠三言两语说了卷碧。 蒋若若“噢”了一声,手放在膝盖上,撑着下巴,“卷碧我很熟悉,那是个不可多得丫鬟。”似乎努力回忆片刻卷碧言行,蒋若若笑出声:“这么一说,确实有些棘手。” 蒋若若见叶凤泠耷拉着眼皮,不动声色的样子,拿起银箸敲了调料碗一下,“我给你讲讲我娘亲如何?” 叶凤泠诧异地望过来。 蒋若若咧嘴笑:“我娘亲是蒋家上一辈嫡长媳,管着蒋府大小事,跟我爹爹生了我大哥、五哥和我三个孩子。娘亲刚嫁给爹爹时,爹爹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房内人,据说当真沉鱼落雁、柳絮才媛,连我祖父都对其颇为欣赏。” 叶凤泠眼睛晶晶亮,亲自拿公筷夹出一片涮的嫩嫩的肉送进蒋若若碗里。 蒋若若笑嗔叶凤泠一眼:“可就是这样一位品貌俱佳,同我爹爹默契十足的姝美佳人,大概在我娘亲进门后的半年左右被我爹爹亲手喂了一碗药,打下来孩子发卖出洛阳城。” 叶凤泠妙目圆睁,无声地问道:“怎么做到的?” 蒋若若:“人都有弱点,越有所求的人弱点越多。人还都有劣根性,你越不让他做什么,他越想做。我娘亲在教我同男子相处时,给我讲了这个事。她进门后没有为难这位佳人,反而没过新婚期就把她提为了妾室,是敬过祖父茶的正经妾室。然后你猜如何?” 叶凤泠眼睛都不眨地直看着蒋若若,等她面授机宜。 蒋若若也不卖关子:“成为妾室的佳人有自己的院子,再不能侍候在爹爹左右。她只能等爹爹找时间去看她。试想那时候爹爹和娘亲新婚蜜里调油,哪有多少闲情想起她。半年里,大概爹爹也就去看过她次,一夜都没有歇在她那里。结果,我娘亲有我大哥的同时,她的小院传出了喜讯。这可犯了我祖父的忌讳。不用我娘亲出手,我爹爹亲自让人赏她一碗药。她咬牙不喝,口口声声肚子比我娘亲晚半个月。我爹一听,又羞又气又急,直接喊来牙婆,打了孩子后把她发卖了。” 叶凤泠心想,这倒是个好法子,可她一想起要给苏牧野张罗妾室,心里还是别扭。 蒋若若吃过几口涮菜,用锦帕擦嘴,继续开讲。 “我娘亲告诉我,人只有被逼上绝路的时候才容易犯蠢。如果她从开始针对佳人,不仅会让爹爹本就偏的心更偏,还失了好名声。等以后出了别的事,家里长辈就不会再相信她了。那佳人若是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做妾室,我娘亲大概真的一时半刻不好对她下手。好在佳人没忍住。也不是佳人傻,而是佳人比爹爹年纪大两岁,出身又低,肯定等不起。日日见不到爹爹,更心里没底了。” “我把我娘亲的事讲给你听,并没让你回去抬举卷碧做妾室的意思。而是想告诉你,婚姻里不怕有第三者,就怕你自己乱阵脚。你嫁给克己,已经拿到五分手牌,只要稳扎稳打,不愁打不出十分胜利。关键是你不能跟克己对着干。我很了解克己,那性子,啧啧……” 蒋若若撇嘴,就差说:“也就你能忍”了。 “抓到把柄,不手软,一招毙命。不然就别露意。卷碧……呵呵,”蒋若若话说到此处,突然断了,不再向下说。 叶凤泠听的一阵唏嘘。人心本就是偏的,并不会因为你是正妻,男人的心就会向着你。一手烂牌能不能打出好成绩,还得看天意。可是一手好牌要是打烂了,却一定要怪自己的。连她自己都不能昧着良心说苏牧野对她不好。 所以,连长乐长公主都在关注着自己和苏牧野,要不怎么会说等她抓起自己的小院后再说别的。 叶凤泠直到离开倚竹园,脑子里也没理清思路来。她既不愿像蒋若若母亲一般上来就抬举对方,又不想坐以待毙,等待天上掉馅饼。 她走着走着,突然停住,立在湖水旁边。就是在里了,她来苏府小住下水采莲蓬被苏牧野逮住。也是在这里,她扇了苏牧野一巴掌。 天色正在急速黑去,湖水四周高挂彩灯数盏,湖中还漂着浮灯,水面霓虹回旋,成了飞霞的银河,暗映的水波折射斑斓光芒,形成天水一色,彩泽难掩。 叶凤泠忽而笑了起来,自己真是孩子心性,什么都没弄利索,先跟牧妤约好了挖出湖下淤泥,去做花肥,在花房里栽种南方水果。 柔兆默默走到她身边,望着湖水关心她:“少夫人没事?” 叶凤泠摇头,微笑:“站在这里想起了从前事而已。” 柔兆点头,不再说话。她明白,此刻留给叶凤泠一片安静就是对叶凤泠最有益的事。 两人站在水岸边,面临湖水粼波各怀心事。 叶凤泠沉浸在记忆里,没有主意到柔兆不知何时退到了后面很远地方。 一阵风起,吹起叶凤泠衣裙,于夜色里翻开朵朵昙花。她探手抓住身边人,要转身,不想被对方反手握住了手腕。 叶凤泠睁着澄澈的双瞳转视,看到眉目俊朗的年轻公子,就这样用温暖如春的眼神,越过风声、越过月色、越过树影,融入了她的滚烫心海中。 叶凤泠心里变软,甜甜笑开。 苏牧野把拿了一路的茉莉花环给叶凤泠带到脖子上,然后低头亲了一下她的额头:“一股涮锅子味儿,你又去哪里偷野食了?” 叶凤泠笑掀眼皮:“什么偷野食,好难听。我去倚竹园着,被蒋小姐拉住。” “这就是你不在家好好等夫君回来的借口?”苏牧野吻一路向下。 叶凤泠抱上苏牧野的腰,小声:“咱们回去。” 苏牧野没反对,拉起叶凤泠。 叶凤泠看到远处不光立有青木、青林、柔兆,还有洗砚,心知苏牧野应是回来直接来的湖边,便有些心疼他,用手指刮了下他手背。 苏牧野攥她攥的更紧,步子迈的更大。 然走着走着,叶凤泠便发现不对劲了。他们走的方向不是回院子,而是往花园方向。她想,苏牧野肯定是想事想入神了,“这路不对……” 苏牧野笑了一声,转身直接抱起她,飞了起来。 后面青木、青林要追,被洗砚尴尬地拦住。柔兆面无表情转身,开始往回走。 …… 花园荫蔽,几盏灯火掩映于森森林木之中,散发出柔和暗淡的光线,为整片园草铺上了一层淡淡光晕。 叶凤泠被苏牧野放下锁在了双臂和一块假山石之间。 “想我了么?”苏牧野的鼻尖在叶凤泠脸颊上轻轻摩挲。 叶凤泠猜到了苏牧野的打算,又有些不确定。毕竟这是露天席幕,想来苏牧野也就是吃吃豆腐而已。 只是当苏牧野的手开始探入叶凤泠的衣领时,叶凤泠死死拽着领口,脸色慌了:“这儿不行。” “为何不行?”苏牧野含着叶凤泠圆乎乎的耳垂问。 “咱们回去好不好,我想你了!”叶凤泠缩着脖子央求活祖宗。 “我也想你……我的傻阿泠,你不知我想这一天想了多久。”苏牧野正视叶凤泠,细细抚摸她脸颊,目光勾火,“还记得在锦屏山里吗?当时我就像,只要我活下去,就一定要抱着阿泠在天地之间来一次。” 叶凤泠以为自己好歹嫁过两次,多少算颇有心理承受力,没想到还是高估了自己的羞耻心。在苏牧野面前,她只有面红耳赤的份儿。 苏牧野抵她在石壁,“为了不让你害羞,我都选在这个时间了,你听,都没人。” 叶凤泠猛摇头,低头想从苏牧野腋下逃出去,哪料直接被对方拉着转了个方向,面朝石壁。 叶凤泠要吓哭了,“咱们回去好不好?苏牧野!”叶凤泠颤抖着尖叫。 “等不及了。”苏牧野轻声道。 她今日特意穿的轻便,薄纱初秋裙衫,两个人这样贴着,叶凤泠都能描摹出苏牧野的体型。 “不行!不行!要是让人看见,我的脸……呜呜……”叶凤泠开始哭。 苏牧野手牢牢把控着叶凤泠,“没人会看见,我听着呢,阿泠别紧张,你一紧张……” 叶凤泠预感大势已去,只能恼怒地吼道:“你别撕坏我的裙子,别弄脏了,等会儿我怎么出去啊?” “……你……事儿真多……”苏牧野额上浸汗呢喃,俯身替叶凤泠解起裙子来。 …… 第601章 丝来线去 第601章丝来线去 送走叶凤泠,蒋若若靠在倚竹园门口发呆。 为什么要把自己娘亲的事告诉叶凤泠呢? 她明显看到自己开口说娘亲时,叶凤泠眼里闪过意外。她很感谢叶凤泠没有问原因。 为什么呢? 因为啊,她的娘亲已经不在了。似乎,用这种若无其事的情绪闲话家常,她的娘亲就还在洛阳等着她回家一样。 谢静风率兵冲进洛阳蒋府,她的娘亲饮了毒酒,魂归西天。 传闻,蒋家当日一共死了几十口,有祖父、有父亲、有娘亲、有叔父、有堂嫂,还有数不尽的仆从……他们不想以阶下囚的方式被世人指指点点,他们誓死要做骄傲尊贵的蒋家人,永远守着洛阳那片土地。 这个消息还是韩齐光告诉她的,当时她听完,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里却冒出了泪。然后她说:“你能离开一会儿么,我想自己待会。” 再睁开眼时,韩齐光果然不在了。 蒋若若一个人蹲在地上无声地哭了很久。她想,世上最疼她的人,真真正正唯一只把她看成一个普通女孩子的人,走了,那个会担心她在京都一个人吃不吃得惯、会不会择席的人,也走了,那个小时候把着她的手教她写字的人,一块走了。 她的至亲,只剩下了一个在路上带手铐脚镣沐风栉雨的五哥,她的无忧和幸福,永恒停留在了承平十七年的初秋。而她,甚至都看不到爱她的人的最后一面。 此后,蒋若若连着做了数日的噩梦。梦里,她一遍遍看到亲人们无声飘远,而她怎么都追不上他们。她喊,他们不回头,她哭、他们不理睬。她多想求他们带她一起离开。可那些爱她的人啊,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再也不见,消失于梦中、消失于人世。 纵然她不说,韩夫人还是注意到了她的憔悴,提出让她出门逛逛。 蒋若若笑着婉拒,她什么都不想做,她只想睡觉,因为睡觉就能见到亲人们了。可一个人的睡眠是有限的。白天睡多了,夜里便会睡不着。 最后是韩齐光,用棋开解了她。 往常,她有输有赢。可这一局,她全力以赴,结果一败涂地。 蒋若若不服输,要再来。 一盘又一盘……输了又输……一夜时光,悄然流逝。 蒋若若方知平日韩齐光是故意放了水,若是他不想,她根本赢不了他。 蒋若若最后推开棋盘,冷笑:“不下了,没意思。你若想隐藏实力,便该有始有终,何苦再来虐我。是嫌我还不够惨吗?” 韩齐光一粒粒收着棋子,不理会她的羞恼,只道:“只有你不把输赢当成输赢,才有可能赢我。还来么?” 蒋若若苍白着脸,深深望进他平静无波的眸中。许久之后,她缓缓露出虚弱一笑:“你知道什么?你以为输赢是自己能选的么?你什么都不懂。” 韩齐光:“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祖父把那份名单交给了你,而不是你大哥。” 蒋若若重重一震。 韩齐光:“也许蒋公认为你会比你大哥更有希望打动今上,也许蒋公摸准今上只愿意放你这个女儿家一命,但我更愿相信,蒋公希望你能活下去。身为蒋家一员,你不是最惨的,身处国朝芸芸众生,你更不是最苦的。昔日常胜将军岳鹏举顶着靖康之变的国仇家恨,眼看收复失地在望,却生生被召回。他不恨么、他不痛么。可他却写下了‘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此种激昂慷慨之词,立志他日卷土重来。你自幼受教于蒋公,总说女儿当一样建功立业,不可能一丝傲骨没有继承。” 蒋若若:“……”什么卷土重来……这话可以随便说吗? 韩齐光温朗而笑:“我可没鼓励你谋反,我是说你想想你祖父隐忍多少年,始终不抛弃、不放弃。而你刚多大,人生还有那么长,会有无数种可能,实在没必要一蹶不振。何况,你不管蒋五公子了?据我所知,你活着,他尚有一线生机,你死了,再没人为他打算,他可就真的是必死无疑。” 蒋若若彻底愣住,来倚竹园住这么久,第一次听韩齐光一口气说这么一大串,她忍不住呆呆发问:“你为什么宽慰我?你我素无交葛。” 韩齐光已经收拾好黑白棋子,他望一眼外面天色,把棋盘收起来,起身俯眼,幽幽而叹:“因为我那日拦下了你的船。我不欲插手这些事,奈何推辞不过只得如此。蒋家之谋,和你有什么干系呢,身在大家族里,你的每一言在说出那一刻便泯灭消亡了……你就把我的宽慰看成我的歉意好了。” 说完,韩齐光安然自若向外走。 留蒋若若一个人干瞪眼杵在原地坐到天彻底放亮。 …… 回想下棋夜那位一本正经端着样子开解人的状元郎,蒋若若忽而笑了,韩齐光这个人真好笑,像一个读书读傻了的呆子。 “你笑什么?”韩齐光踏月而归,他有些不解蒋若若一个人,为何鬼一样立在倚竹园大门口,不进不出。 蒋若若见他,眼珠儿转转,主动提及叶凤泠,“我送阿泠出来啊。阿泠来拜见韩夫人,跟我们待了一下午又吃涮锅子,你没赶上,哎呀,好遗憾。” 韩齐光怔忪,脸上神色淡了下去,瞟一眼抱臂笑津津的蒋若若,翩若游鸿举步向前。 蒋若若追上去:“哎,你怎么不说话?阿泠可是有话托我告诉你呢。” 韩齐光停住脚步,目光扫过来。 蒋若若脚下一顿,“呵呵……阿泠让我告诉你,她错怪你了,望你不要介意。” 韩齐光再次拔腿。 蒋若若笑笑摇头,低声:“痴货”,跟了上去。 …… 苏牧野和叶凤泠两人回到屋里床榻上时,已经月上中宵,叶凤泠迷迷瞪瞪地被苏牧野半搂着回的屋子。她腰酸腿软,手掌都磨破了皮。 叶凤泠趴在床上,泪水涟涟。亏她还心疼他,他根本就是个混账。叶凤泠觉得自己再没脸去花园子玩了,气的捶床。 苏牧野撩起床帐,把叶凤泠放到他腿上,给她手和别处上药。 叶凤泠挣扎,苏牧野拍了她屁股一下,“别乱动。” 叶凤泠:……! 上完药,叶凤泠浑身又软成了水,被苏牧野押着喝了一小碗粥。 她陷在软软被褥里,眼皮被糖黏住,困得东倒西歪。苏牧野却不许她睡觉,“等会儿,你还没喝药呢。” 江湖名医给她开的补气血的药还在吃着。 苏牧野见她根本不理自己,俯身贴她耳边道:“你要是睡了,我就不客气了。” 叶凤泠立即眼睛瞪开,有气无力回他:“你走开。我今夜要去睡自己的房间。” 苏牧野挑眉,意思,你能自己走过去么? 叶凤泠被他的表情气死了,张口要叫柔兆进来。 苏牧野忙亲了亲叶凤泠的脸蛋,“好了好了,喝完药就抱你过去。舒服点了没?” 叶凤泠嘴撅得老高,带了哭音抱怨:“你就不能轻些啊?” 苏牧野:“已经够轻了,再轻我就只能看了。谁让你自己生的嫩,跟朵花似的。” 叶凤泠出手在苏牧野腰上掐了一下:“你这个臭流氓,你就是故意的!” 苏牧野摸了摸鼻子,轻笑出声。 算着时间,正好汤药温度合适,苏牧野端着来喂叶凤泠。 叶凤泠趴在床榻上,和星耀玩,小腿翘起来在空中晃荡,月白色绸裤滑落到膝盖,露出莹白纤嫩的小腿。 苏牧野眼花,“把腿放下。让星耀下去。” 叶凤泠“咚”的放下腿,狠狠瞪苏牧野。此人自制力差,怪别人! 她坐起来抱住星耀:“它洗了澡了。” 苏牧野此刻脾气好的不行,不再强求,一勺一勺喂她喝完药。然后便提起星耀后脊,抛去了床下,打横抱起叶凤泠,低声问她:“真要去那边睡?” 叶凤泠有心别扭,可又觉得有事后矫情之嫌,再说做都做了,赌气也没意思,便圈了苏牧野的脖子,靠去他怀里,哼了一声。 长腿大迈,苏牧野一路招摇抱叶凤泠从前走去后面房间。路上遇到仆从纷纷垂首避开。 熄了灯,合上床帐,叶凤泠问不请自上挤着自己的苏牧野三皇子如何了? 苏牧野搂着她,给她揉头发,“好多了,江湖名医过几天就来苏府。我到时候给他辟个院子,留他在京都待两年。等你生完孩子再说。” 叶凤泠抬头,“你怎么知道我两年内一定会生孩子,要是怀不上怎么办?” 苏牧野语气平淡:“你只是气血两亏,别的没问题。你自己别乱想。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是娘亲还是祖母?二婶?” 也只有这三个人敢在叶凤泠面前说这些事了。 叶凤泠咬唇,提到孩子,她又想起来卷碧了。主母怀孕,那是一定要安排房内人的。没有委屈夫君的道理,这是妇道。 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一想起苏牧野在她身上犯下的罪行,重演于卷碧身上,她就想跳起来撕人。 叶凤泠握住苏牧野手指:“苏哥哥答应我一件事。” 苏牧野:“不答应。” 叶凤泠被噎地痛苦,皱脸:“我还没说什么事呢。” 苏牧野抽出手指,微微用力戳叶凤泠脑袋:“你脑袋里想什么,我一清二楚。你别想了,赶紧睡觉。明早还要回门呢。” “回门?”叶凤泠吃惊地叫出声。 第602章 回门 第602章回门 苏牧野气笑了:“你不会忘了出嫁三朝回门。”他们拜堂惊世骇俗,回门也是从叶凤泠“痊愈”开始算的。心知叶凤泠不愿意回去,但本着结亲不是结仇的目的,回门是一定要的。 叶凤泠注意力一下转移,在心底猜测着叶老夫人和柳氏可能会出什么状况,想着想着便睡了过去。 待呼吸声平缓起来,苏牧野于黑暗中睁开了眼睛,轻轻用手摸着叶凤泠的额头,不知想着什么…… 一夜好眠。 早晨天将亮未亮,苏牧野就醒了,本该起身去练剑,手臂刚从叶凤泠的胸口收回来,叶凤泠就翻了个身。 苏牧野无声地往后撤,叶凤泠就跟着他挪。当苏牧野退到床边时,叶凤泠虽然睡的正香,手却无意识地在床上乱抓。 苏牧野笑了,试着把手放到叶凤泠身边,被对方薅住。然后对方安分了,嘟着嘴在他手上蹭了蹭,唇角微微扬起,继续好梦。 苏牧野躺回去搂叶凤泠入怀,亲了亲她脸蛋,低声:“你可真磨人。”他今日为回门特意休假,便不去练剑了,多陪她一会儿。 一想到自己坚持多年的练剑习惯这么容易就为了叶凤泠而放弃,苏牧野也是很唾弃自己。 然这份唾弃在思及才新婚就要忙于朝事冷落她,又咻的一声,灰飞烟灭。 叶凤泠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苏牧野阖闭双目,乖巧无比地躺在那里,安静漂亮地如同婴孩,忍不住噙起笑容钻入了苏牧野怀里,头顶着他下巴,揉他的腰:“你没去练剑么?” “有人拽着我不让我走,怎么练的成。”苏牧野吻了一下她的头发。 叶凤泠抬起头娇哼,“自己懒赖别人。” 苏牧野笑出声,低头用唇摩挲叶凤泠头发:“也不知是谁懒,从走路到吃饭喝药再到睡前洗漱,都得别人伺候着。稍微慢一点,立刻变脸。我也不知道自己娶了一朵什么花,你知道么?” 难以言喻的亲密,就像两人始终彼此连在一起,抱的跟比翼鸟似的。 叶凤泠避开苏牧野越来越往下的唇,拥被坐起来打了个哈欠。 大概她打哈欠在苏牧野看来都能勾人,叶凤泠刚要喊月麟,便又被压了下去。 “苏牧野!你放手!不是说回门吗?” “是啊,回门前咱们先做些应该做的。” “嗳……嗳……你别……你又欺负我……” 帐中传出低哑笑声,“我不欺负你,欺负谁去。再说,我欺负别人,你不得伤心啊。”然后又是一声笑:“阿泠可真是一朵花……” …… 立在门口的月麟和洗砚,互相瞅了对方一眼,脸皆红扑扑的。 洗砚咳了咳,“走,咱们先去吃点东西,不然等会儿该没空了。”照这个意思,两位主子起来后少不了翻天覆地忙活挤时间。 月麟头埋到胸口,嚅嗫:“……万一叫人……” 洗砚:“……你去吃,我看着。” 月麟不动。 洗砚说不动木头人,只得自己跑去拿吃的,回来跟月麟在门口立着啃。 月麟红着脸,借洗砚的手小小咬了一口。然后她就看到洗砚跟着在她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 月麟:…… 洗砚再递过来,她却连耳朵都红了,说什么都不肯再吃。 洗砚想了想,从另一边掰下来一块,递过来。 月麟还是不接。 洗砚不解。 月麟用手拽洗砚衣服,轻声:“我……早晨惯常不吃多少……你吃。” 洗砚:“当真?” 月麟侧开身,点头。 吃过东西,月麟递来一块绣小荷蜻蜓的锦帕,洗砚犹豫,不是别的,他有点舍不得用。这回换月麟疑惑:“你……不想用我的帕子?” 洗砚忙一把扯过,嘿嘿笑出声:“怎么会,既然我用了你就给我好了。” 月麟绞着手指没反对。 洗砚小心翼翼收好锦帕,轻轻喉咙:“那个你哥其实昨天下午进城了。” 月麟小声惊呼:“啊!他怎么都不来……”说到一半她才意识到以她哥哥的胆子,一定不敢来苏国公府寻她的。 洗砚:“你别急,有人带他去了含香馆,现在他和石头在一块呢。今日估计你是腾不出空出去的,等明日你跟少夫人请个假,拿对牌出府就行。” 月麟放下心,羞涩地瞟一眼洗砚,轻轻点头。 两人之间升起一阵不同寻常的沉默气氛,让人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 洗砚深吸两口气,下定决心,转过身面对月麟,问道:“月麟……那个……你上次送给我的络子我拿给我娘了……她很喜欢,你……你能再做一些么?” 月麟双手紧紧交握于胸前,怔怔望着洗砚。 洗砚从没这么紧张过,呼吸急促地不行。他仔细盯月麟,甚至都能看清月麟细细弯眉之中有一粒小痣。 月麟明显也很紧张,紧张到说话打哆嗦,“我……我……”半天没说出来后面。 洗砚心砰砰乱跳,猛地抓上月麟的手,低声:“或者,你亲手教我娘。明日我让我娘去含香馆找你学,行不行?” 这话意思再明显不过,月麟瞬间变成一只红的冒烟的鹌鹑,她要抽手,根本抽不动,被洗砚汗津津的手死死攥住。 月麟小声:“……你……你先放开我……” 洗砚喉结滑动一下:“不放,你先答应我。” 月麟生怕被过往小丫鬟们看到,扭捏着点头。 洗砚咧嘴傻笑,手却依旧没撒开。 正在此刻,屋门被砰地一声打开了,苏牧野披单褂、敞怀而立,望洗砚玩味而笑。 洗砚心一紧,一步挡去月麟跟前。 苏牧野睨洗砚一眼,不拆穿他派人守在城门口送月麟哥哥直接去含香馆的“狡诈”行径,淡声吩咐:“备水。” 说完,转身进屋,徒留洗砚轻轻吁气。 …… 回门要带的东西提前已备好,临出门前去三希堂拜别,苏老夫人和长乐长公主又给添了一些。望车辙深深的礼品马车,叶凤泠心情难以言喻。她若说心疼,别人该说她白眼狼了,可若让她开心,她还真做不出来样子。 苏牧野一眼看穿叶凤泠,被她小气巴拉的模样气得轻笑出声:“就冲他们记得将你接回京都,我都要感谢他们。等会儿你若不想说话就交给我。” 叶凤泠靠在苏牧野怀里,扭了扭:“嗯。” 苏牧野低头啄叶凤泠樱唇,她刚出门前吃的桂花糕又香又甜,苏牧野狠狠地吸了一口,叶凤泠乖得仿佛小白兔一样,让他一吃就上火。 他低声:“咱们没有在马车里……” 叶凤泠:“……” 下马车时,叶凤泠的脸还红彤彤的,眼波如水,流淌处皆是春情。她趁人不注意,掐苏牧野腰一下。 苏牧野正在同叶子卓打招呼的身形顿了下。 叶凤泠在他背后捂嘴偷笑。 两人被迎进门,先去毓珀堂给叶老太爷和叶老夫人磕头,见过王夫人、秦夫人和叶三老爷、柳氏。 众人上下打量了叶凤泠一番,见她罗衣璀璨,瑶碧华琚,眼睛清澈明亮,不说话嘴角也自带三分笑意,就知道叶凤泠在苏国公府过的不错。一时这些人心思各异。 这厢磕了头,叶老太爷带着叶子卓和叶子鸣招呼苏牧野去前院喝茶,叶三老爷难得没有忙着回他的书房研究学问,领叶子瑜也跟着一道去了。 叶老夫人状似关心看着叶凤泠:“三丫头,这些日子有没有遇到什么为难之事?” 叶凤泠笑着摇头:“没有的。” 叶老夫人一脸你回家了还不说实话表情,拉着叶凤泠,语重心长:“到底年纪小,又没个女性长辈在苏北教你。你去慈宁宫敬茶怎么打了和蕙郡主?这事我们都听说了,你就别瞒着了。” 柳氏几步走到叶凤泠身侧,拉上叶凤泠另一只手,满脸关怀:“可不是。你说你,有什么不能好好说,非动手。这下,大家都知道你这暴炭脾气了,可让我说什么好。” 三言两语,就给叶凤泠扣上了脾气暴戾的大帽子,根本没给叶凤泠解释的机会。放以前,叶凤泠可能还要想想要不要弥补几句,挽救一下自己的“名声”。 现在,她只微微一笑,点头:“长公主殿下也如此说我,万幸无人催我去道歉。” 此言一出,毓珀堂里就是一静。 王夫人低头笑了一声,上前把叶凤泠从叶老夫人和柳氏手里拉出来,道:“那就好。吉日良辰不说这些。你在苏府可都习惯?我记得苏家口味还多保留着西边的习惯,你要是吃不惯,看看从家里带一个厨娘过去。” 秦氏插言:“呦,哪有回门带回去厨娘的道理,说出去好像咱们责怪苏府慢待了泠丫头一般。要我说,真想带,得回头让厨娘自己去苏府,悄悄的进村。” 周围婆子丫鬟们都跟着笑了起来,气氛被拉回正途。 柳氏见叶凤泠耐心回应王夫人和秦氏,跟自己一句亲近话都没有,暗生闷气。她现在不敢怪到叶凤泠身上,只迁怒于王夫人和秦氏,认定她们合起伙离间她们亲母女。 叶凤泠不用看都能猜到柳氏心情,不过她已经不在意了。她提出要去宜秀居转转。 大家都知道叶凤泠是去收拾东西,毕竟她的许多日常用品都还放在宜秀居。王夫人顺势行礼告退。秦氏带着叶凤锦亦离开, 柳氏表情出乎意料变了变,她请叶凤泠去三房坐一坐,母女说说贴心话。 叶凤泠嘴角含笑,干脆拒绝:“我还是先去宜秀居,母亲那里,等会儿若是有时间,我和夫君一起去。” 柳氏喜出望外,叶凤泠这是看重自己啊,忙忙领人往三房跑,去收拾布置。 第603章 闹剧 第603章闹剧 叶凤泠穿花扶柳到宜秀居。 原本热热闹闹的宜秀居,荒无人音,鲁妈妈、小丫鬟们一个都没在,时时刻刻消停不下来的桃花糕也没了声音。 屋里情形更令人惊骇,外表瞧着那些物品还是一样摆放着,细看便能发现几乎都被挪动过,跟叶凤泠惯常摆放习惯格格不入。掀开箱笼,空空如也。 柔兆和月麟回她们屋子翻了翻,出来告诉叶凤泠,她们的包裹都没了。 宜秀居被窃了内瓤,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外壳。院子里的彩礼更是一根毛都找不到了。 叶凤泠胸口一团烈火左右窜着,她出门叫过来路过的小丫鬟问,碎角银子之下,什么都问出来了。 苏府派人接走月麟和柔兆后,宜秀居由鲁妈妈打理着,开始几日没事。后来三夫人柳氏忽然带着婆子小厮浩浩荡荡冲进来,不光把彩礼那些都抬去了三房,还把宜秀居里的其余东西搜刮了一遍。 鲁妈妈上前劝,被柳氏以刁奴欺主为由,打了十个板子赶出叶府。鲁管事和鲁生一并被赶走。 后来是叶老夫人听说后,派人来整理打扫了宜秀居。叶老夫人找柳氏要嫁妆,柳氏不给,婆媳因为这个置气好几日,最后叶三老爷做主,分出一部分送去叶老夫人院子才算摆平。 月麟在一旁气的人哆嗦乱战,哭丧音:“少夫人,她们欺人太甚!” 柔兆难得脸上青筋乱跳,捏手指咯咯作响,“我记得你给我们的包裹里放着重要东西。” 青林和青木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上前询问叶凤泠,是否需要做什么。 叶凤泠摇头。 她起初也被气的咬牙切齿,但见月麟和柔兆模样,反而冷静了下来。她坐去石凳,暗忖,叶老夫人和柳氏产生分歧的地方是分赃不均,非柳氏抄捡她的宜秀居。在家族长者看来,她嫁出去了,府里的东西自然而然变成无主之物,柳氏是她亲母,替她收拾乃情理之中。 若是她翻脸,极易被柳氏反嘴,指责她不尊亲母。她已经在慈宁宫门口打了亲戚家的皇家郡主,要是再传出顶撞亲母…… 叶凤泠进屋,指着角落里落满灰尘的梅瓶,“砸碎它们。” 柔兆没动呢,青木、青林已经手起梅瓶碎。 叶凤泠:“小心点,一人捡一块碎瓷片,咱们去三房。” 迈进三房,叶凤泠抬头看到柳氏精神焕发指挥着婆子丫鬟摆出各种名贵装饰,最刺人眼球的便是苏府彩礼里的那对人高红珊瑚,叫柳氏摆到了三房会客厅正中。富丽堂皇、美轮美奂。 叶凤泠抹一把脸,立刻涕泗横流,她扑到柳氏身上,大哭。边哭边嚎:“母亲,你为何砸碎我最心爱的梅瓶?那可是我最最最心爱之物,还是祖母赏给我的呢!” 柳氏不妨被叶凤泠扑住,人懵了,“什么梅瓶?” 月麟、柔兆和青林兄弟把碎瓷片扔到了柳氏眼前。 叶凤泠继续嚎:“我知道自己不得母亲喜欢,这么多年了,母亲丢我在苏北不闻不问。我总问外祖父,为什么别人都有母亲,而我没有。多少个夜晚,我因为思念母亲从梦中哭醒,又哭着睡着。母亲,我到底哪里不好,出嫁了,母亲还要砸碎我的梅瓶。若是我哪里做的不对,母亲说出来,我一定改正。要是改不了……我……就把命赔给母亲!” 柳氏阵脚大乱,叫丫鬟婆子拉开叶凤泠。可有青木、青林在,丫鬟婆子们根本无法近柳氏和叶凤泠身。 “三丫头,你……有话好好说……哎,别晃我啦!”柳氏的话音支离破碎散于空中,她人叫叶凤泠晃的鬓发飞散,钗环斜乱,推搡间眼看站立不住。 三房的婆子丫鬟都看傻了,拼了命想拯救主母,却被青木兄弟挨个绊倒。 柳氏气的胸口疼,她为了给自己挣面子,特意梳上高难度发髻,还插好各种名贵发簪,全被叶凤泠毁了。 “……松手,你给我先松手,有话好好说……” “我不管,母亲不给梅瓶一个说法,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不依。我想做母亲的小棉袄,求母亲给我这个机会!”叶凤泠嚎的肝肠寸断,哭天抢地程度,达到她人生极限。 柳氏被绕耳魔音击穿理智,手在空中乱抓。她意识到叶凤泠无意之中踩住了自己的脚,疼的撕心裂肺,尖叫一声。 与此同时,叶凤泠恰好撞到她在空中用力挣扎的手,在身旁人看来,就像柳氏狠狠地甩了叶凤泠一巴掌。 这一巴掌扇过,柳氏蒙圈,浑身一激灵。三房所有的丫鬟婆子都被“打”蒙了。 叶凤泠松开柳氏,脸被打得一偏,整个人顺势倒去地上。接着,叶凤泠挣扎爬起来抱上柳氏大腿,呜呜咽咽哭开了花。 柳氏又气又怕,端详着自己手掌,对叶凤泠说不出话来。 一通闹腾,哪里瞒得住,众人纷纷赶来。 苏牧野一路蹙眉,不理叶子鸣。待他看清叶凤泠脸上红痕,面色遽然冰冷一片。 叶凤泠哭得力气过大,都有些缺氧了,哭到后来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她就感觉有人把自己从柳氏身上扒下来,抱起来往外走。 叶凤泠睁开肿成娇桃的眼睛,抽噎着:“放我下来。” 苏牧野冷冷盯她:“你做什么?” 叶凤泠给他一个自以为是眼色的眼色,从他怀里跳下来,踉跄跪到叶老太爷身前,继续哭。边哭边诉她那无辜的梅瓶。 叶老太爷老脸涨通红,他哪里听不出叶凤泠哭诉的背后意思。不光叶老太爷懂,别人也懂。正行到三房门口的叶老夫人,拐杖灵活画了个圈,扶着婆子往回走了,根本没进三房院门。 院里,叶子卓上前劝:“三妹妹别哭了,既然是三婶弄坏的,叫三婶赔你一对更好的不就行了。” 叶子鸣“添砖”:“三叔,你看三妹妹多实心眼,跟小孩子一样。哪怕三婶手里没三妹妹看得上眼的,三叔那里也有啊。” 叶子瑜噔噔跑到叶凤泠跟前,天真地“加瓦”:“三姐姐是要梅瓶么?如果娘亲那里没有,我那里有,送给三姐姐。娘亲最近给我买了好多东西,三姐姐还想要什么和我说。” 柳氏发财了,当然要好生“滋补”一番三房人。 叶凤泠内心悲凉,睫毛上挂着晶莹泪滴,摸摸叶子瑜的头。 叶三老爷被架到火上,不太自然朝叶凤泠道:“快别哭了,叫姑爷看笑话。你都缺了什么,自叫你母亲给你找,哪里有这么不管不顾闹的。” 叶三老爷的态度倒是伤不了叶凤泠,不过叶凤泠也算看透了叶三老爷的心性。 她捂住脸,迷迷瞪瞪:“父亲问我都缺了什么?那可多了。我屋子里就像遭了贼,连丫鬟们的包裹都被偷了。我还想着,先问清母亲梅瓶的事,然后去京都府报案呢。” 叶府众人心下揪然:京兆府啊…… 苏牧野已经听明白了,把眼睛从叶凤泠身上挪开,看一眼洗砚。洗砚心领神会,朝空中比了个手势。 叶子卓和叶子鸣同时眼角一跳,聪明地后退一步,退回叶老太爷身后,不再出声。 叶三老爷又惊又怕:“胡闹!什么贼,哪里有贼!还要去京兆府,你是生怕叶府的脸丢的不够吗?” 叶凤泠:“……呜呜,我一个弱女子,又没什么见识,只知道丢东西要去京兆府报案,这有什么错。父亲怎么也骂我,父亲也不喜欢阿泠吗?也是,阿泠这么多年都在外面,没有机会给父亲尽孝,父亲自然不爱听阿泠讲话。呜呜,我的老天,这都是为什么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叶凤泠哭的不能自已,令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叶子瑜噘嘴给她抹眼泪。 叶老太爷被眼前闹剧气个仰倒,大吼一声:“够了!”他咬了咬后槽牙,指着柳氏和叶三老爷,要骂人,叫叶子卓和叶子鸣拉住。叶老太爷闭了闭眼睛,狂甩衣袖,责令三房速速查清宜秀居财物丢失一事。 叶子卓和叶子鸣送叶老太爷回前院书房。叶凤泠被月麟、柔兆架起来跟随叶三老爷和柳氏进屋厘清事情。叶子瑜碎步小跑跟了上去。 洗砚见苏牧野脚步没动,颇有些踟蹰,正要犹豫着开口,突然瞥见苏牧野冷漠的笑了,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自家公子绽放疯狂的怒笑,笑容冰凉渗骨,如同雪莲盛开,花瓣上带些冰霜珠子。 苏牧野:“不用叫贺大人来了,你直接去京兆府,把案件补齐,然后到街上转一转。” 洗砚看向自家公子冰冷的容颜,心下有些发秫,尤其公子那双黑白分明瞳仁,此刻已经只剩下从井水中打捞上来的冰镇之气,闪动着寒润的光华。 接下来的发展,完全变成叶凤泠哭着说出自己被盗走的一件件东西,柳氏在叶三老爷瘆人的目光逼迫下,不甘愿地叫人拿出来。月麟和柔兆的包裹被柳氏身边的婆子瓜分殆尽,没办法,只得惶惶七拼八凑出来一堆乱糟糟的东西。叶凤泠瞄到她给放的那两个香囊尚未被打开,松口气。 苏牧野全程挺拔着身躯站于檐下,冷冷淡淡地目视屋里。虽然他没进屋,但那目光有如无形之剑,叫叶三老爷和柳氏心惊肉跳,唯恐苏牧野说出什么。 登上回府马车,叶凤泠捂着脸泄了劲儿靠到苏牧野肩上。她还以为苏牧野会抱着她给她敷脸,结果对方压根儿不看她。 苏牧野忽然出声叫马车停下,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你先回去,我有事。”就下了车。 叶凤泠咬唇,眼里氤氲…… 躺在床上,任月麟拿拨开壳的鸡蛋滚着,叶凤泠腾地坐了起来,“不对,快叫柔兆出去找鲁妈妈他们,还有桃花糕。” 月麟按回叶凤泠,“少夫人别急,柔兆一出叶府门就去了。真想不到,三夫人胆大到这个地步,老夫人也……真是……哎……” 月麟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叶凤泠要回来的东西不足原来的十分之一,堪堪那些书和柔兆、月麟两人包裹,再有叶凤泠的调香香料和工具,也就是说,只有些看着不值钱的东西还没来得及销赃。那些金银细软、首饰衣裙都被柳氏或穿或戴或赏给了婆子丫鬟。别人上过身的东西,叶凤泠自然是不要的。 原以为能搬回来不少东西,哪里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其实少夫人直接跟世子说,让世子去帮您要,不行么,何苦要受这份疼。”月麟心疼。 叶凤泠挥手:“你不懂。这明明是我自己的事,要是把他掺和进来,指不定叶府的人会怎么往外传。有这一巴掌,他们才不敢说的太露骨。”都动手了,要是再落井下石,叶凤泠就敢反咬一口。 这一巴掌实在打得有些狠,不用说叶凤泠的脸,柳氏的手大概都肿了。滚了两个鸡蛋那红肿都还很明显,最后又用冰块敷了敷,叶凤泠方觉略微好些,再上了厚厚的粉,勉强算能遮住,但也经不起细看。 叶凤泠在屋子里待了半日也没出去,连应该去给苏老夫人和长乐长公主报回门情况都没去。苏牧野回到院子的时候已经入夜许久了。 第604章 心疼 第604章心疼 苏牧野进门时,叶凤泠正侧躺在床上看书,被打的半张脸正好藏在头发丝的阴影里。 叶凤泠见苏牧野进门,放下书坐起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借口不舒服没去给母亲和祖母回话,刚她们派人来问,还找你人呢。” 苏牧野:“怀嘉那里有动静,我进宫看了看,刚去过娘亲那里了。” 难怪了,入宫一趟,怎么都得半日。 叶凤泠惊喜:“三殿下醒了么?” 苏牧野淡声:“还没有,不过手今日动了。我刚才给娘亲提了一嘴你二姐姐的事,娘亲会问外祖母。” 呀,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叶凤泠今日见到秦氏和叶凤锦,颇有些窘迫,她还没来得及去求长乐长公主给递话呢。有苏牧野插手,省她踌躇多少。 叶凤泠下床给苏牧野宽衣解带换衣裳。她是立志要做他的贤妻的。 苏牧野低头看她给自己解下香囊、玉佩、腰带,问她:“吃过饭了?” 叶凤泠点头:“你要是没吃,我叫厨房给你温着粥和小菜呢。端上来就行。” 苏牧野握住她的手,“不用,我吃过了。” 他脸上没有笑容,继续问:“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叶凤泠想了想道:“没有啊。” “这个呢?”苏牧野用手指戳叶凤泠被打肿的脸。 这一戳还挺用力的,叶凤泠疼得“呲”了一声,“哎呦,你轻点儿,疼死我啦。” “都肿成这样了,就没什么想说的?”苏牧野冷着脸问。 “呃……其实是看着可怖,两天就能好。”叶凤泠索性仰起脸,叫苏牧野戳个够。 “还是没有想说的?”苏牧野还问。 叶凤泠烦了,手使劲扯下苏牧野外罩袍,也沉下脸:“你不是都看见了吗?还要我说什么啊。就是挨了一个巴掌,我又不是没打过别人。当成一报还一报好了。” 苏牧野半晌没说话,缓了好一会儿才道:“明明你没错,为何要挨上一巴掌。不挨这巴掌就拿不回来那些东西了?还是说,你觉得自己的脸不是脸?” 叶凤泠被苏牧野越来越高声的话语问住了,她心想,正是因为更珍惜自己和他的脸面,才要如此行事,不然以柳氏的个性,不知闹成什么样子呢。只是这话她哪里能当面告诉苏牧野,指责亲母?不行。 叶凤泠微微低了低头道:“我知道你心疼我,我不是没事么?你就给我留几分面子好不好。叶府没脸,就是我没脸嘛。” 苏牧野似乎气的不轻,不再理会叶凤泠,转身往浴室走。 叶凤泠道:“你要干嘛?” “我去洗澡。”苏牧野头也不回道。 叶凤泠叹气,觉得自己真是足够苦命,挨了打受了气还得劝人。她用袖子擦了下眼角,抹去无声淌出的泪珠。 正在她委屈的时候,浴室里传来苏大爷的叫唤:“给我拿一套家居常服进来。” 说来奇怪,叶凤泠私以为苏牧野回来应该先回自己房间洗漱沐浴,然后再来找自己。可不知是有意无意还是凑巧,苏牧野几次都是直接来找她,不客气地用她的皂角浴豆那些,搞得洗砚不得不次次跑来跑去拿他的衣袍、亵衣那些。 碍于叶凤泠定下纤云、巧月和卷碧负责苏牧野的屋子,她们三个人谁都不敢无故往叶凤泠这边探头,而洗砚,更是等闲不进叶凤泠这屋。这就造成苏牧野无论是日常洗漱、沐浴,这几日都是自己动手。 叶凤泠只得绕去他房间。 打开存放苏牧野衣物的立柜,看到一摞一摞分门别类整理叠好的衣物,叶凤泠注意到衣物不仅按类别分好,还按颜色深浅从上到下放好。她垂眸,如此细心,当不是洗砚。 既然叫她挑,肯定要挑她喜欢的颜色。叶凤泠手指停留到一袭淡粉色常服上,抽出。她摸出来,衣袍上绣着苏牧野最心爱的竹叶暗纹。心思微动,略略翻捡,果然不仅常服、亵衣,甚至内裤上都绣有竹叶。 叶凤泠准备好常服,叫洗砚给拿进浴室。洗砚抹把脸,陪笑:“少夫人给我条活路,我不能随便进去的啊。” 想想也是,小厮还是要避嫌。 叶凤泠出声叫月麟,没人应声,洗砚又抢道:“少夫人再给我个面子呗。” 其实叶凤泠没往深处想,听到洗砚说话,立时反应过来举动不妥,尴尬地笑了笑。 她把目光投向同样立在门口的青木和青林,哪知道二者比洗砚还绝,恭恭敬敬地道:“我们是伺候少夫人的人。”意思,世子不归我们管。 叶凤泠一口气憋在胸上没处发 洗砚心说,您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公子明明就是为了让您进去,这夫妻二人,均以折腾别人为乐,绝配。 叶凤泠垂下眼睑,亲自捧着衣袍进了浴室。 浴室里静悄悄的,苏牧野靠在浴桶里,头微微偏着,似乎睡着了。 叶凤泠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将苏牧野的衣袍无声无息放到了旁边的凳子上,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到苏牧野轻声唤她:“阿泠。” 叶凤泠回过头,视线对上苏牧野的眼睛。他保持着姿势不变,只是眼睛睁开,就那么静静望着她。 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快速划过,叶凤泠想抓没抓住。 “你为什么不找我帮你?”苏牧野问。 这才是苏牧野想问的问题。 叶凤泠低声:“不想于你声名有碍。我的父亲母亲什么样,我清楚。东西拿回来就没事了。其实,若没有传国玉玺和桫椤木那些,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我会直接放弃所有东西,当作真的遭了一次贼。 回答完,叶凤泠生怕苏牧野还要追问,逃荒似的出了浴室。 身后很快有了动静,苏牧野飞速穿好衣袍,走出来。 粉色常常很难驾驭,到男子身上,轻则有脂粉气,重则女里女气,穿在苏牧野身上,意外有一种说不出的俊逸出尘味道,仿佛画中仙。 苏牧野头发还滴水,他叫叶凤泠给他擦头发。 叶凤泠只得顶着半张肿肿脸颊,开始做小丫鬟的活计。苏牧野发丝柔软,软软的像狐狸毛,跟他的心狠手辣和强横霸道完全不匹配。 “你觉得你那个弟弟如何?”苏牧野忽然开口。 叶凤泠愣住,叶子瑜吗?她想起来离开叶府时,叶子瑜追到门口的样子,唇角翘了翘:“子瑜天真烂漫,还是个孩子。” 苏牧野没说话,只伸手捏了捏她的手心。 擦完发,苏牧野也不束发,抱起叶凤泠上榻休息。纯纯的盖被休息,叶凤泠有些不适应,苏牧野轻轻拍了下她额头:“睡觉。” 叶凤泠心一紧,赶紧地闭眼。 叶凤泠不知道,苏牧野其实早就回来了,一个人在书房枯坐半日,才去长乐长公主处。不知他对长乐长公主说了什么,反正离开后,阿衡便匆匆出府。第二日一早,长乐长公主难得早起进宫,直奔慈宁宫,这是后话。 苏牧野独自坐在书房时,想了很久。他了解叶凤泠和亲生父母之间感情不深,但没想到不深到这种程度,某种意义上比不上旁人。但凡有一丝为女儿考虑的心情,都不会在回门前把女儿的闺房院落扫荡一空的。世家大族的小姐出嫁,除非特殊情况,家里的闺房都是常年保持原样,就怕小姐回娘家的时候没处住。足见,叶三老爷和柳氏就没想过叶凤泠会回去住。 离开叶府时,叶凤泠明显是大战之后的松懈表情,一丝难过都无,说明她已经不在乎叶三老爷和柳氏的感受了。 再去看叶府众人反应,叶老夫人、王夫人、秦氏在闹剧发生之中都没有现身,摆明知道装不知道。想来,若自己不去,叶老太爷也会如此。就算自己去了,叶老太爷不也是只留下一句话就离开了么。叶凤泠在叶府的地位可见一斑。 说不清心里的滋味,更不愿揣度叶凤泠的心情。苏牧野自己身边亲人,除宫里的可能对他有忌讳,大部分都是骄纵和溺爱。这种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都是他在亲情之外慢慢摸索出来。 一想到嫁给自己前,叶凤泠在宜秀居里日日生活在这种环境下,苏牧野就忍不住难受。 他冷冷地笑了起来,叶凤泠嫁给他之前,他管不着。可既然嫁给自己了,那便是不能让别人欺负到她头上的。叶伯爵府几次三番转不过来脑筋,他就得教教他们怎么处亲戚关系,亲手掰正他们的态度。 …… 第605章 收拢人马 第605章收拢人马 早晨,第一缕阳光透过床帏照射到床上时,叶凤泠睁开眼,苏牧野已经起床不在。叶凤泠安心地又闭上眼准备睡回笼觉。她习惯性地夹起被子开始在床上滚,滚了半圈,就撞上了温热的障碍物。 “你连起床都不老实。”苏牧野的声音出现在她耳边。 叶凤泠猛地一睁眼,往后退了一点儿:“你不是去上朝了么?” 苏牧野身上换了一身月白色家居常服,叶凤泠鼻子动了动,闻出来他刚刚沐浴过,衣领都没系好,散乱露出大片胸膛。 “昨日回门太累,今天便不去上朝了。” 叶凤泠差点儿被口水呛到,这人说谎不打草稿。 苏牧野是练剑完又回到床上来的。他用手指轻轻按一下叶凤泠半边红肿脸,调笑:“开水焯过的猪头是不是就是这样?” 叶凤泠气得胸口疼,一大早就拐着弯儿骂人。 苏牧野贴上来,把自己镶嵌进叶凤泠身体,简言之,把她挤到了墙角。 叶凤泠暗骂这人不要脸,他那暗戳戳的想法,一览无余,正应了那句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惜姑娘家脸皮太薄,叶凤泠光是不动就被他弄得身子软如棉。 苏牧野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只伸手再次摸了一下她的面颊,自言自语:“嗯,很烫。”语气里有藏不住的笑意。 叶凤泠羞恼地拍开苏牧野地手,红着脸低声骂:“你,不要脸。” “我怎么不要脸了。关心自家娘子,有错?”苏牧野说着恶劣地动了动。 “寻常清晨都是如此。娘子要是看不惯,可以帮忙。”苏牧野口气甚是嚣张。 叶凤泠心一横,手起,身动,贴上苏牧野的同时,借力翻过了他,直接翻到了床下,趿拉上鞋子跳远。 大概动作突然,即使反应敏捷的苏牧野,也没薅住叶凤泠尾巴,就这么叫叶凤泠从眼前逃脱了。 叶凤泠志得意满用胜利者姿态瞥眼苏牧野,高声叫人给她准备洗澡水。 苏牧野并没如叶凤泠以为的有激烈反应,只是淡笑望着她。然后在她开始沐浴后,走进浴室,慢条斯理脱起衣裳来。 叶凤泠看到苏牧野的动作就觉得不对,“喂,你不是洗过澡了?” 苏牧野:“又出一身汗,再洗洗。” 叶凤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出浴桶,卷起自己的衣裳裹好,往浴室外奔。 苏牧野哪里会放她离开,裸着上身追向外,一把扯住叶凤泠的腰带。 两个人刚纠缠到一起,就听见门“吱呀”一声响了,“少夫人。” 纤云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苏牧野侧身将叶凤泠被扯乱露春光的身体一挡,推开门进来的纤云看到的就是苏牧野赤膊的背影。 纤云的脸立即就红得仿佛猴子屁股,嗫嚅道:“奴婢,奴婢……”话没说话,就又赶紧飞速地跑了出去。 叶凤泠是被苏牧野肉贴着肉抱在怀里,她身上的热度连上他的热度,灼红了她全身。 最要命的是,她刚才来不及穿小衣和肚兜……叶凤泠实在没脸从苏牧野怀里抬起头来。 她的心跳得厉害,苏牧野的心跳得也不慢,她听见苏牧野长长地换了好几次气,然后推她回浴室,自己却转身开门出去了。 叶凤泠难得感慨他君子一次,继而心里骂娘,他这么出去,岂不是被那些莺莺燕燕的看到他那身皮肉? 叶凤泠手拍在水面,溅起高高的水花。 苏牧野这一去,就没再回来。扫地小丫鬟跑来做耳报神,“国公爷派人叫走了世子爷。” 叶凤泠从香囊里摸出来几个铜板,打赏小丫鬟。 她叫月麟,发觉平常追在自己身后的月麟,从起床就没见到。正要叫柔兆,就听到一声熟悉的狗吠。 叶凤泠欣喜若狂,高兴地跳起来。 打远跑来一团黄色,正是那不见了的桃花糕。 桃花糕标志性的肉滚滚不见了,瘦的皮包骨,但大眼睛还是湿漉漉的,抱住叶凤泠呜呜,一阵狂舔。 月麟解释,她一早起床,就见到桃花糕饿的没力气倒在屋门口。她和柔兆赶紧又是喂水喂食又是给桃花糕洗澡剪毛。 “你说它自己出现在你们门口?”叶凤泠用不肿的半边脸蹭桃花糕脑袋。 月麟点头,低声凑去叶凤泠耳边:“我估计是世子。我早起问洗砚,洗砚支支吾吾的。就是不知道为何世子找回来桃花糕又不告诉你。” 确实很怪,依苏牧野的个性,难道不应该来找她表功,然后讹走些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么? 不管啦,反正桃花糕找回来就是最好的。桃花糕的叫声,引来慢悠悠踱步而来的星耀。 星耀眯起眼,仰脸看自己的主人怀里抱着的同类,浑身毛立了起来,喉咙里发出有警慑意味的低吼。 要是搁以前,桃花糕绝对不怵星耀,奈何它现在膘掉的太多,又被月麟拘着没给吃全饱,便很识时务地埋头进叶凤泠胸怀,装怂求保护。 星耀不干了,淡定狗性转变,扒住叶凤泠脚,非要叶凤泠抱它。 叶凤泠无奈,放桃花糕到地上,按着星耀脖子,耐心给它们介绍对方:“桃花糕,这是星耀,星耀,这是桃花糕,你俩以后要和睦相处。如果让我发现谁不老实,我就罚谁不准啃骨头。” 桃花糕眼珠儿转转,嗷呜一声迎合。 星耀还在低声吼着,但看一眼叶凤泠柔中带刚的眼神,仰头长啸一声,蹲下垂狗头不吭声了。 叶凤泠眼睛扫扫,点柔兆来当两个狗崽子的看护。柔兆的严肃被自己带笑的眼睛出卖。 柔兆在离开前,告诉叶凤泠,鲁妈妈一家找到了,还住在鲁家的宅子里,鲁管事和鲁生忙着照顾鲁妈妈,不然也不会没去含香馆报信。 叶凤泠一听,焦急:“鲁妈妈没事?” 柔兆一手拎一只狗,“现在没事了。说是被赶出府的时候,几乎丢了半条命。那时候你正生死未卜,鲁管事联系不上我们,又怕贸然去含香馆会被叶府的人注意到你和含香馆的关系,只得典当家当给鲁妈妈看病。” 柔兆昨夜已经看过鲁妈妈,在鲁家人眼里,她是他们最疼爱的小女儿和罗,见到她高兴坏了。 叶凤泠气的手发抖,但她还记得不能在人前说自己生身母亲的坏话,只叫月麟拿出百两金银。 月麟适时提出她要请假出府看哥哥。叶凤泠想想,干脆说她出府去含香馆,叫月麟一块跟着。 苏牧野院子本身有出府对牌,便于一旦有紧急情况能够联络。洗砚不在,还是问过扫地小丫鬟,才知道苏牧野院子的对牌都在卷碧手上。 月麟生气:“上次您叫她来,她怎么不说。难道还等着您去找她要这些?” 叶凤泠冷笑,反过来安慰月麟:“别急,饭得一口一口吃。今日咱们先出府,剩下的等以后再说。” 取来对牌,出府直奔含香馆。叶凤泠这才得知,含香馆已经被洗砚安排了新掌事,人一看就精明干练,和石头相处的也好。 叶凤泠留月麟和兄长叙别情,自己在青木、青林保护下,石头陪伴着,去看鲁妈妈。 鲁妈妈哭着求叶凤泠千万不要因为她的事跟柳氏生分。她哭道:“三夫人这几年也是过的苦,上有婆母和两个嫂子压着,下面的夫君又不贴心,娘家还不能帮衬。都怪老奴,没跟三夫人说明白。” 叶凤泠摆手不让鲁妈妈说这个。自己的脸还疼着,许多东西不用人说,她心里有数。 确定鲁妈妈身体确实没大事,叶凤泠便跟鲁管事鲁妈妈商量,请他们十日后来苏府。 “我想过了,虽然进苏府会规矩多、事情杂,比不上在外面自由自在。但我实在手头无人,还得劳二位帮我一把。”叶凤泠恳切道。 鲁管事鲁妈妈连呼不敢。 叶凤泠继续道:“如果你们没意见,就都进府来。鲁妈妈继续在我身边,我会给鲁管事安排一个合适位置。鲁生的话,先去门房如何?” 可别小看门房这个活儿,听着没有跟在主子身边体面,但任何府里,守门房非主子亲信之人不可为。皆因门房必须会迎来送往、接人待物,简言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宰相门前七品官,就是这个意思。 叶凤泠便是看中此点,想给鲁生一个历练的机会。她坚信,自己枕头风的威力,给鲁管事和鲁生安插进来不是问题。 她亦跟鲁家人点明,等她把鲁家人的卖身契拿到手,就不让他们跟苏府签卖身契了,以自由身在苏府做事,哪怕工钱少些,受些欺负也没事。将来是走是留可以自己做主。 柳氏赶鲁家人出府,没有一并交出卖身契。也就是说,若是柳氏现在去京兆府报案,鲁家一家子都得下狱,私逃出府。 叶凤泠沉吟,大概开始柳氏是忘了。只要叶府收到信儿,鲁家人去苏府做活,以叶老夫人和柳氏品格,那是一定要闹起来的。在那之前,她必须想办法从柳氏手里抠出来鲁家人卖身契。 交代清楚,叶凤泠出城一趟,去紫苏墓前祭拜过方回。 还未进院门,就听到了院子里传来狗叫声和银铃般的笑声。 苏牧妤来找叶凤泠玩了。 第606章 姑嫂闲话 第606章姑嫂闲话 苏牧妤抱着星耀,被桃花糕追着满院子跑,一群小丫鬟拍手叫好,连不常出现于人前的卷碧都立在旁边含笑望苏牧妤。 见叶凤泠回来,苏牧妤大大笑脸,扑闪大眼睛奔到叶凤泠面前:“嫂嫂出去玩,不带我!” 叶凤泠笑着戳苏牧野脸上婴儿肥,道:“不知道是谁把我的院子弄得狗吠人叫,不说感谢主人纵容之恩,还倒打一耙。” 苏牧妤撅起小嘴,直哼哼:“我现在是你小姑子,你得让着我,不然我就去祖母和娘亲面前进言,给你穿小鞋。” 叶凤泠给面子的哈哈笑两声,然后就抢过来星耀,俯面叫桃花糕:“走了,咱们不理这个小疯子。” 桃花糕“汪汪汪”高兴地围着叶凤泠脚跟绕圈,再不搭理苏牧妤。 苏牧妤气地跺脚。 小丫鬟们纷纷鸟兽状散开,叶凤泠向院子里走时,余光看到青衣飞快飘过,唇角噙笑而逝。 进屋后,苏牧妤抓住叶凤泠的衣袖,踮脚瞅叶凤泠的脸,“啊,真的被打了啊。” 叶凤泠还想瞒的,听到这话就明白,得了,根本没瞒住,至少苏老夫人、长乐长公主那里是肯定知道的。 “嫂嫂疼不疼?”苏牧妤脸上笑容没了,只有怜悯。 叶凤泠有些受不了这种眼神儿,赶紧阻止苏牧妤往深里想象:“就是看着厉害,实际早就不疼了。我皮肤薄,平日里虫子叮一口都肿一大片。你别乱想。” 苏牧妤坐着,脚在地上划圈,她垂首半天,突然低落地发问:“是不是嫁了人都会变成嫂嫂的样子,疼也得说不疼。嫂嫂这还是在娘家受的委屈,在我面前都不敢说。要是在婆家受委屈,岂不是更要咽下去。” 叶凤泠一惊,她没想到苏牧妤会有这种反应。赶紧把星耀放下,拍星耀和桃花糕小屁股,哄它们出去玩。叶凤泠坐去苏牧妤身边,拉起苏牧妤的手:“牧妤,我是真不疼。而且我也不委屈。” 苏牧妤不信,“嫂嫂不用打落牙往肚子里吞。外面都传开了,叶伯爵府偷藏出嫁女儿的闺财,在女儿回门时不光不还,还动手打人。你这脸是叶家舅舅打的吗?我哥竟然都不管,真是太差劲了。” 苏牧妤跟着苏九歌称呼叶府人,她从小丫鬟嘴里听到流言,第一时间跑去三希堂,告诉苏老夫人,得到苏老夫人鼓励来的叶凤泠这里。 叶凤泠更惊:“什么传开了?” 苏牧妤细细讲出自己听说的,结尾补上苏老夫人原话:“你去告诉你嫂嫂,凡事想开些,佛家讲究缘法,没有的不用勉强。等过几日,咱们一块去檀溪寺散心。” 叶凤泠感动地笑了,梨涡全现。 她抱了一下苏牧妤,轻声:“所以你看,嫁人不是好事吗?比如我,如果不嫁人,就不会有牧妤来安慰,也不会有祖母的宽怀啊。” 苏牧妤还是不开心,抱起叶凤泠胳膊,“可是我还是不想嫁人。嫂嫂你劝劝哥哥,别让我嫁人。你劝,我哥一定听。虽然他这个人不太靠谱,但是貌似还挺听你的话的。你看,为了你,他都开始冷着卷碧了。” 这话都是打哪儿来的? 叶凤泠一样一样问,“怎么突然想起来嫁人了?就因为我的事?” 苏牧妤踢脚,嘟囔,“不是……我听到娘亲跟祖母念叨了,说要把我嫁出京都,嫁去祖母的娘家。我不想去,我哪里都不想去,就不能不嫁人吗?” 苏老夫人娘家在皖西,确实距离不近。 叶凤泠摸着苏牧妤光亮甜香的乌发:“我能体会你这会儿的心情。我当初从苏北回来,也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生怕被稀里糊涂嫁出去。毕竟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但你看,我最后竟然嫁给了你哥哥,遇到这么多疼爱自己的人。你要相信,外祖母、母亲、父亲还有你哥和我都是一心为你打算的,给你挑的人一定是最好的人。” 苏牧妤的小嘴还是能挂油壶。 “要不这样,如果我知道要给你说谁,先偷偷告诉你,咱们派人悄悄摸情况。但凡不好,我一定劝你哥不答应?” “等你嫁过去,有不如意的,就给我写信,不好意思告诉娘亲和你哥的,都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若真是皖西人家,就算路途遥远,我就同你哥哥讲,年年派人接你回来住一段时日,好不好?” 苏牧妤眼睛亮了起来,默默盘算,路上一来一去数月,在家里住数月,去宫里住数月,剩下大概只够回婆家溜达一圈的,这个可以。 “哎……为什么要把我嫁出京都啊,”苏牧妤用力跺地,“一定是娘亲嫌我不争气,我这个臭娘亲。” 叶凤泠拍苏牧妤,“不许乱讲!”她怜惜地看着苏牧妤:“这你就是误会了。你不知道曾经嫂嫂多希望嫁出京都。京都城里多纨绔,世家关系彼此错综复杂,为了不让你受委屈,家里不想嫁你入宫,也不想嫁你在京都。不然万一你受委屈,没办法给你做主,岂不是更难受。但你嫁出京都就不一样了。这么说,举国所有世家,怕都得把你供在头顶。他们需要苏国公府和长乐长公主在京都的关系、在皇室的地位,和咱们府里关系是相辅相成的,自然不敢给你委屈。到时候,只怕你要欺负别人。” 苏牧妤脑子转过来,心底为之一亮,连连点头:“确实!当初祖母和娘亲想给我哥娶若若姐姐就是这么说的。蒋府需要苏家,若若姐姐不仅一心一意服侍我哥,还会捧着我。”苏牧妤突然拿手捂住了嘴,“嫂嫂,我,我不是……” 叶凤泠好笑地道:“我知道的。” 苏牧妤不好意思,“那是长辈们的意思,我哥可从来没多看若若姐姐一眼。” 叶凤泠点点头,嗯,就是纵马驰骋招摇归京、亲自陪伴左右修缮蒋府。 苏牧妤性子单纯天真,忍不住道:“其实我觉得我哥是故意的。娘亲最开始对若若姐姐的哥哥,那个蒋家五公子感兴趣,说自小见过,知根知底,对方文武皆通,又是幼子,没有承庭压力,提出将我嫁过去。我哥就说了一句,咱们这样的人家不能换亲,祖母和娘亲立刻不再提将我嫁去蒋府了。” 叶凤泠心想,苏牧野真能忽悠,明明是他不想叫苏府跟蒋府多有瓜葛,偏生要玩这么一手,不怪长乐长公主喜欢蒋若若了。 只是苏牧妤的性子让叶凤泠有些头疼,这些话是能对自己说的吗?若非自己和苏牧野情投意合,又了解内情,光是苏牧妤的话就能惹出波澜来。 苏牧妤也不是真傻,很快意识到其中关节,赶紧道:“嫂嫂,我不是说我们希望若若姐姐嫁过来,我只是……” 叶凤泠笑道:“你别急,我知道你的意思。就是我自己都想不到会嫁给你哥哥。” 苏牧妤鬼鬼一笑:“我知道!你和韩表哥……” 叶凤泠忙捂上苏牧妤这张要命的嘴:“咳……不许乱讲。” 苏牧妤自己捂嘴笑,“晓得晓得。听说哥哥去了苏北,我就看清哥哥心仪嫂嫂。我哥那人,懒得很,从来不会为了哪个小姐劳动自己的。不过,我了解不代表别人了解,这几个月,你不知道多少人来向我打听,哥哥为什么会和嫂嫂定亲呢。” 叶凤泠也来了劲儿,“噢,你怎么回答的?” 苏牧妤脸一红,“嘿嘿,我跑去问祖母、问爹爹、问娘亲、问哥哥,问了一大圈。” 叶凤泠眨巴着眼睛急切地看着苏牧妤,几位大王对自己的看法呦。苏牧妤生出甜甜的优越感,“要我说也行,嫂嫂借桃花糕给我玩几天。” 叶凤泠捏苏牧妤脸蛋:“不行,它刚回来,那么瘦,会被你玩死的。” 苏牧妤揉脸噘嘴,“那就星耀好了,就三日好不好。星耀明明已经认了我当主子……”娶了媳妇忘妹妹的白眼兄长! 叶凤泠砍去两日,“一日,明天这个时候,你给我送回来。” 成交! 苏牧妤道:“祖母和爹爹的回答差不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类的。娘亲直接说,因为她生了一个好色之徒。我哥嘛,说你生的好看,以后生的侄儿侄女会美上天。” 叶凤泠不太相信,“你不会在忽悠我?” 苏牧妤“咯咯”捧腹大笑,“嫂嫂真聪明,我哥才不会那么说。他当时脸皱成小老头,憋半天憋出来一句,因为你和我处的好。殊不知我早就看透了他,他肯定暗戳戳恋慕上嫂嫂,故意在那里挺着装样子。我估摸着,他去苏北搞不好就是故意昭告天下,这样嫂嫂名声被他搞臭,就只能嫁给他了。哎,得兄如此,莫之奈何呀。” “而且,能为嫂嫂冷下卷碧,足见哥哥有多喜爱嫂嫂。”苏牧妤摸着下巴,老学究一样断言。 叶凤泠头疼苏牧妤把“搞臭”、“喜爱”这类词挂在嘴边。 不过一个问题解决了,下面来另一个。 “你说了好几遍卷碧,她和你哥关系真的很好吗?”叶凤泠问。 苏牧妤一下紧张起来,“啊……我……我不清楚……” 叶凤泠狡黠莞尔:“你别怕,我正发愁不了解情况,怕万一处置不好,伤了卷碧不说,伤到你哥感情,要是因为这些事和你哥存下心结,反而不美,你说呢?” 苏牧妤顺着叶凤泠的话想,眉毛蹙起来,“也对……哎,你别说我说的啊。卷碧是祖母精心给哥哥挑来的人,跟练赤一块送来的。练赤人不好,我不喜欢。卷碧性子好,人又和善,最重要的是,她命运很凄惨。” 在苏牧妤的描述下,卷碧幼年失怙,跟随寡母和兄嫂长大。其母出身读书人家,教导卷碧,奈何在卷碧十五岁的时候,也病故了。兄嫂欲卖卷碧入风尘,正巧叫寻丫鬟的苏老夫人遇上。调教两年后,才放心送来苏牧野身边。 “哥哥被爹爹打了后,卷碧衣不解带照顾三日三夜没合眼,后来晕倒在哥哥榻前。”苏牧妤想了想,加道:“我记得,那次我听到哥哥对卷碧说,会对卷碧负责。” 叶凤泠瞳孔蓦地缩了一下。 第607章 背道而驰 第607章背道而驰 “……卷碧真的是个可怜人,离了咱们就没有家了。嫂嫂,你能不能别撵卷碧姐姐?” 叶凤泠垂下眼帘,“我什么时候撵卷碧了?更没有让你哥哥冷着卷碧。我特意安排卷碧和纤云、巧月一起负责你哥哥那屋。” “是哥哥?怎么会,明明哥哥那么……”苏牧妤惊呼道。 叶凤泠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怒火,勉强做到面不改色,她心说,自己都没出手呢,这说客就来了。更令人无法容忍的是,苏牧野竟然还亲口对卷碧有过承诺! “你想,凭卷碧是祖母送来的人,深得你哥哥喜爱,哪里是我能随意处置的。退一步讲,你觉得你哥哥是那种会因为我闹腾就冷着她的人吗?你哥哥有你哥哥自己的想法。” 苏牧妤摇头:“嫂嫂不知道,为了娶嫂嫂,哥哥差点儿没把家晃荡散了。”就是韩表哥,苏牧妤都怀疑,着急搬出去是为了避嫌。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哥哥去倚竹园了。 叶凤泠静下心,觉得有必要跟苏牧妤说清楚。苏牧妤弄明白,相当于苏老夫人也弄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她深吸口气,道:“我的确不喜欢你哥哥碰其他女人。我嫁进来,首先要尽心伺候你哥哥,为你哥哥生儿育女,更要上侍公婆、下礼姑弟。你哥哥愿意娶我,便是认为我能做到以上。所以无论你哥哥是抬举卷碧、还是冷着卷碧,一定都是为了家和万事兴。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做好我份内的事,做好一个主母应该做的。当然了,若是你哥哥愿意让我管,我可能会伸伸手,但你哥哥若不愿,我定是不能的。将来你嫁出去也要记住,咱们女人,首先修己、其次律人,最后束物。” 苏牧妤完全想不到叶凤泠会说出这种话,她有些被绕进去。她大概能理解叶凤泠不喜欢卷碧的心情,试想自己嫁人对方有心爱丫鬟,也会不开心。可她没听说过还肖想着管夫君的,尤其是想管自己哥哥的。 自己的哥哥,那是连娘亲都管不住的人。 可是……若是能管住……哇,岂不是很有成就感? 叶凤泠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天色已不早,我出去一日着实累,就不留你吃饭了。” 苏牧妤点头,乖乖抱起星耀离开。 叶凤泠送走苏牧妤,自己靠在美人塌上默默出神。 叶凤泠没想错,她的这段话很快就传到了苏老夫人耳朵里。 卷碧是苏老夫人这边送去苏牧野身边的丫鬟,论起来,自然是和三希堂更亲近。 苏老夫人身边的婆子觉得叶凤泠这话有不容人的意思,“少夫人这性子也太……”世子都没说什么呢啊,“也是咱们世子爷好性儿。” 苏老夫人听了婆子的话不由笑道:“这个丫头确实跟我原来想的不太一样,不过也没什么,克己喜欢,自会愿打愿挨,只要他们能和和美美,给我生个曾孙出来,我就万事不发愁。” 婆子想了想,问苏老夫人:“那卷碧?” 苏老夫人声音淡下来:“卷碧是我挑的,也得看克己愿意不愿意。再说,卷碧就是个丫鬟,撑破天能如何,往后瞧,克己冷着卷碧,未尝不是好事。” 婆子听苏老夫人这样说,才打住了话头。她从三希堂出来后,想了想,叫了个小丫鬟,低声吩咐几句,小丫鬟脚底抹油跑往世子小院那边。 夜晚静谧盎然,金菊花蕊无声绽放,墙头的竹枝吐着墨绿色的叶片。空中充满了小虫子们呢喃的繁音,破过黑暗的静寂,爬进角房窗户。 纤云悄声问巧月,“看清了吗?确定是三希堂那边的小丫鬟?” 巧月点头,有些凝重:“看来这个卷碧真的很得老夫人看重。殿下让咱们过来盯着她,这要是闹出事来,会不会咱们被?”她用手往脖子上比了个动作。 纤云和巧月的定位,是来伺候苏牧野不假,同时,还负责盯着新妇少夫人和卷碧,把两人的情况随时报告阿衡。巧月看到三希堂的人来跟卷碧讲话,担心若是因为她们的传信引发长乐长公主和苏老夫人婆媳嫌隙,那她们俩大概就要站出去顶缸了啊。 纤云嘲笑巧云胆子小,“怕什么,殿下就是因为想弄清楚才派咱们来的啊,把这些一五一十告诉殿下,我就不信殿下会放过那个挑拨惹祸的小妖精。” 巧月心思一动,认真问纤云:“你和我说实话,你不会对世子动心了。我看你总酸卷碧,还几次往少夫人那里探头,是想去打小报告?” 纤云立即就急了,“哎呀,你可别乱讲,谁动心了,我那是想问问少夫人需要帮忙吗,你看活儿都被小妖精抢着做了,咱们见天儿闲着,弄得好像就她真心实意对待世子似的。” 巧月握住纤云的手,“那就好。我可警告你,别忘了来之前阿衡姑姑跟咱们讲的话。世子那样看重少夫人,连带着殿下那里都是,你要是动歪心思,小心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纤云能听懂巧月的担心,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问道:“那你说……如果少夫人怀孕了,世子难道就一直忍着不找房内人吗?” 巧月猛地摔开纤云的手,“我就知道!你果然存了这种想法!” 纤云唬一跳,跳起来去捂巧月的嘴:“我的小祖宗,你要吓死我么?小点声啊,要是让那个小妖精听见,咱俩都得玩完。” 纤云抱住了巧月,凑去巧月耳边央求,“我的好巧月,你就别管我了好不好。我跟你讲,我决不会伤害少夫人,也不会去破坏世子和少夫人的感情。我就是……就是想给自己找个终身,若少夫人真的需要给世子找个房内人呢?咱们这种奴才命,混好了,配个奴才,生一堆小奴才。混不好,连小奴才都没有。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吗?” 巧月当然想过,但她想的和纤云想的可谓背道而驰。 在她眼里,俊是不能当饭吃的。她跟纤云不一样,不是府里的家生奴才,她是罪籍,阴差阳错被长乐长公主看到,因为和叶凤泠长得像,给弄来了苏国公府,尤其在知道她会功夫后,长乐长公主更喜欢她了。 她不想和世子产生什么联系,因为她知道那很危险。若是世子在经过她身边时,能扫她一眼,巧月可能还会想想,但是从来没有。相反,世子明显很厌恶她和纤云,从不让她们在世子在的时候进屋伺候。 巧月明白,世子或是因为她们和叶凤泠有些相像的脸,或是因为她们是长乐长公主送来的原因,反正就是看她们不顺眼。既然如此,那她们就应该抱紧长乐长公主的大腿,站好山头,同时不掺和进这个小院里的妻妾之争。 这些日子,巧月也观察了少夫人为人,摸清楚少夫人和府里各个主子的关系,然后,她愈发坚信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少夫人嫁过来,嫁妆破破旧旧、参差不齐的,陪嫁仆从和陪房可怜到就俩,这样的新妇,世子捧在手心,长乐长公主和苏老夫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都不管,二小姐追着少夫人玩……这样的人,自己怕是斗不过。 巧月年龄比纤云大一些,也渴慕俊俏少年,尤其像世子那样的翩翩佳公子,一举一动都蕴含着无穷魅力,光扫一眼都能让女儿家心跳如雷。可巧月在自己坎坷的人生阅历里也学会了做个老实人,当过罪奴的人,怎肯冒着重入深渊地风险去投机取巧搏一份缥缈未来? 纤云久等巧月回答都没等到,于是抱着巧月的手臂摇了摇:“巧月,你倒是说句话啊?你怎么想的你的未来,要不你和我一起,咱们……” 巧月冷了脸道:“不好意思,这等福分我消受不起。我以后不会再管你的事了,你好自为之。我要去趟殿下那边,你还去吗?” 纤云扫了一眼巧月,刚要说什么就听巧月道:“你放心,我不会把咱俩谈话告诉阿衡的。” 纤云讪讪一笑,为自己的小人之心不好意思。 她抱住巧月的手摇道:“那我们以后还是不是好姐妹?以后巧月可还要帮我啊。” 巧月失望地望着纤云摇头,“这件事上我不会帮你,也不会给你拆台。我只能保证,除非殿下或阿衡找我问你,不然我不会说出你的心思。” 巧月说完就走了,留纤云一个人垂着脑袋不知道想着什么。 在纤云巧月互剖心意之时,长乐长公主身边的一个婆子来找叶凤泠。长乐长公主让叶凤泠连夜派人去叶府请秦氏和叶凤锦明日来苏国公府喝茶。 叶凤泠明白,这是婚事有信儿了。她看了看月麟和柔兆,叫柔兆跟着长乐长公主的婆子,出府去叶府。 苏牧野又是一夜未归,还是洗砚回来传信给叶凤泠。叶凤泠注意到,洗砚传完信,都没回前院,匆匆跳上围墙,翻出府去。 苏牧野是抽空叫洗砚专门跑回来一趟,她哼了一声,压不住唇角的翘起,总算能心绪平静地铺床睡觉了。 第608章 谁是那把“刀” 第608章谁是那把“刀”? 秦氏和叶凤锦登门,直接被请去长乐长公主处喝茶。叶凤泠准备去跟前伺候的,却有阿衡领了叶凤锦来到她这。 阿衡道,长乐长公主携秦氏出门逛街,叶二小姐便交给少夫人陪着了。 叶凤泠一听,立即接话,“哎呀好巧,上次我还说要请二姐姐帮我选花样子呢。真是正瞌睡送来了软俏枕。二姐姐,你快来帮帮我。” 叶凤锦一脸激动和红晕,一把攥住叶凤泠的手。 阿衡点头叶凤泠上道儿,笑笑转身离开。 叶凤泠赶走丫鬟,悄悄问叶凤锦,长公主是如何说的。 叶凤锦高兴的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就是两句话,一句是“太后娘娘说最难得我这个时候都始终保持初心不变”,另一句就是“嘿嘿,嘿嘿,嘿嘿。” 叶凤泠的这位二姐姐,模样瞧着貌似精明,肚子里真是直通通的肠子。不过,可能就因为是这种性格,才会舍了命的一条道跑到黑。 “三殿下到现在也没醒呢,你真不担心万一……”叶凤泠忍不住提醒叶凤锦一句,婚姻毕竟是一辈子大事,嫁个正常人还有争吵和分歧,嫁给一个有可能一辈子醒不过来,哪怕醒过来也不能正常行走的皇子,绝对不是轻松的一件事。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没有和离的可能。而且,三皇子之前貌似并不愿意娶叶凤锦,若是以后三皇子醒了,又折腾怎么办?怎么看,叶凤锦都会面临重重困难。 叶凤泠觉得叶凤锦可能没想到这些。 “我还怕三殿下醒过来呢。他要是醒了,该不乐意娶我了。”看来叶凤锦想到了一些。 “我知道三妹妹在想什么。不怕告诉你,我喜欢三殿下,从小就喜欢。以前他心里只有叶凤媛,后来没了叶凤媛也不愿为钱娶我,我就更喜欢他了。他躺了这么久,我都不能去看他,我只有难过和伤心。我已经想过,也跟我娘亲说好,哪怕他永远醒不过来,就让我去照顾他,我都乐意。日后,他要是醒了,大不了我就再给他娶个他喜欢的人,只要能在他身边看着他,我就很满足了。” 叶凤锦脸红扑扑的,拍上叶凤泠肩膀,“这事我和我娘亲十二分感谢三妹妹。你的大恩我会记在心里的。你放心,我这个人,恩怨分明。你帮我这一次,日后有什么事尽可以找我帮忙。等我成了三皇子妃,宫里皇后娘娘肯定会对我礼遇有加,你想做什么只管开口。” 这话叶凤锦倒是没说错,不光魏皇后,今上和皇太后怕都会对三皇子这边偏心一些。 叶凤泠这回是真心实意地为叶凤锦高兴起来,她想,凭叶凤锦的真心和痴情,大概真能融退三皇子心里的壁石千仞。 她们两人欢欢喜喜挑了半日的花样子。 摆弄花样子时,叶凤锦眼神瞥到了叶凤泠头上的青玉发簪,是玉兰花形的簪子,造型十分别致,花瓣是用薄薄的玉片镶嵌的,渐青渐白,花蕊处点了橙色琉璃,逼真自然到仿佛就是枝头摇曳的玉兰。 叶凤锦最爱研究这些金银首饰,见过许多稀罕玩意,她琢磨着,也就只泰和坊有这种手艺,可她不记得见过这个样子。 她在心里撇嘴,生出不少酸意,直接问了出来:“三妹妹头上的簪子是苏府给的吗?咱们府里可没有这种好东西。”叶凤泠嫁妆有多寒碜,叶凤锦万分清楚。不是叶府,就只能是苏府这边了。 说着,她又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叶凤泠,继续捻酸:“上次我就想说了,你穿的裙子样子我都没见过,是哪里请来的针线绣娘啊,若是有富裕的,能不能匀我一个。” 叶凤泠有些哽,不是她不想回答,而是她也不清楚。 从她醒过来,自己穿的、戴的,都是月麟搭配安排好的。她本来就在穿戴上不怎么用心,完全放权给月麟。月麟呢,别看性子软,在这些上面还是很有水准的。经过月麟巧手安排,叶凤泠这些日子,真是头上插的、手上戴的,衣裳鞋子,内外没有重样。 其实,她们主仆本没有多少首饰和衣裙,但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谁放的,反正叶凤泠这屋的衣柜和妆奁被填的满满当当毫无缝隙。叶凤泠也曾问过月麟,哪些是新的,哪些是旧的。月麟表示,她也不知道。反正见到新的了,她就给叶凤泠搭配进去。 想想就可以想见,必然是苏牧野的手笔。苏府有针线房,但因为苏老夫人、长乐长公主和苏牧妤身边都有专门的针线绣娘,几乎不会动用针线房,二房叶夫人那边自持身份,也不肯去用针线房。导致针线房只能做做仆从衣物。 这回来了少夫人,一见世子送来各式名贵衣料布匹,这群人拼了命翻新花样,使出浑身解数,恨不能一天赶工出八件,就为给叶凤泠留下好印象,不要再架空他们了。针线房担心,在这么下去,他们这个部门会被裁掉。 除了府里针线房,苏牧野还会叫洗砚去搜集时兴花样和款式,找外面的出名绣娘绣来给叶凤泠穿。这是洗砚专门告诉月麟的。 叶凤泠不好意思告诉叶凤锦这些,只笑呵呵装傻。 叶凤锦见状以为是叶凤泠小气,怕给了她绣娘,会和自己撞衫。不过她也能理解,这样的簪子、这样的衣裙,足以叫叶凤泠在世家贵族里拔尖,换她自己也不愿意跟别人分享的。 叶凤泠看得出叶凤锦很喜欢,便伸手摘了簪子下来,刚要递给叶凤锦,说送给她,手却一顿,又缩了回来。 无他,只因她无意间摸到了簪子上似乎刻了什么东西。 她的动作引起叶凤锦注意。叶凤锦好奇心起,追着要看簪子。 叶凤泠推脱不开,只好又拿起簪子。 日光下,簪柄上刻着一排篆书,字密而小,却清晰可辨。 “永愿双行”。 “这是什么意思?希望你们永远在一起吗?可真是牙酸。”叶凤锦捂着嘴笑起来,脸却红了。也算窥到人家夫妻情话了。 叶凤泠眼睛发亮,没说什么,又把簪子插回到头上。 她才不要告诉叶凤锦,这是“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两句的开头四字。 也是因为这个插曲,叶凤锦后来便有些蔫蔫的,她趴在桌子上,看叶凤泠端详花样子,岁月静好,心中暗暗憧憬:若是三殿下和自己,也能如此便好了。 等到长公主和秦氏回到苏府,秦氏专程来向叶凤泠道谢。 虽然秦氏没解释她和长公主去了哪里、见了谁,但看秦氏满面春风的样子,叶凤泠就明白,这门亲,八九不离十了。 送走秦氏和叶凤锦,叶凤泠没有继续留在府里,带上月麟柔兆和青木、青林,准备出府直奔含香馆。 昆州第一批香料已经抵京,卸在含香馆后院,她得去交代新的掌事,如何分门别类打包售卖。 出门前,纤云突然蹦到了叶凤泠面前,咣当一声跪到地上。 叶凤泠吓一跳,桃花糕直接蹦到叶凤泠身前,朝纤云汪汪汪叫起来。 “这是怎么啦?”叶凤泠赶紧地抱起来桃花糕,道,“快起来,什么话好好说。” 不用叶凤泠递眼色,柔兆直接上前薅起来纤云。纤云心里一突,意外地看了一眼柔兆。此人小小一只,力气好大! 不过此刻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纤云不矫情,顺势站了起来,开始说出她的来意。 叶凤泠边听边打量纤云。长乐长公主送来的两个丫鬟,看着都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但性格和眼神儿截然不同。这个叫纤云的,据说是苏家家生丫鬟,眼神灵活,总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上回闯进她这屋看到她和苏牧野亲热的就是这个人。另外那个叫巧月的,存在感极低,到现在为止,叶凤泠都没和那个巧月说过话。 “噢?你的意思是,卷碧把给我做的鞋放一边,先给世子做鞋?”叶凤泠算了算,距离自己吩咐卷碧做鞋确实有段时间了。 纤云点头,攥着自己的裙子很紧张,“我刚刚路过她门口无意间瞧见,少夫人的鞋子做了一半,世子的鞋眼瞅做完了。她正给世子鞋帮里侧绣花呢。” 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了,都有闲心慢悠悠绣花,却不想给叶凤泠的鞋子收尾,明显是不乐意给叶凤泠做鞋了。 不动声色之间暗暗挑拨。 叶凤泠不说话,月麟忍不住接话,“你怎么知道那是给世子做的鞋?” 纤云一顿,抬头看了眼叶凤泠微笑的表情,道:“我见过世子的鞋子,都是一个样式的。世子喜欢穿厚底软帮鞋,还会在鞋边缘绣特殊云纹。我不会看错的。卷碧她在鞋帮里绣的是竹子叶。” 那是没错了,苏牧野对自己用的东西是很挑剔的,都是看上去貌似平淡普通,实则细节处彰显精致,这点叶凤泠深有体会。 叶凤泠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道:“卷碧给世子做东西正常。你们都是伺候世子的,本来就要在这种事上下功夫。来跟我说这个算什么本事。” “可是……可是……”纤云还要再说。 叶凤泠打断她,声音变柔和:“好了,我知道你是觉得她把世子凌驾于我之上不对。我懂纤云是特意来告诉我的。这样,你帮我盯着点她,若是她再有什么动静,来告诉我。发作一个人,总要理由足够充分才行。” 纤云眼神大亮,兴奋地点头。 打发走纤云,月麟和柔兆对视。柔兆问,“你真要对那个卷碧下手吗?” 叶凤泠娇娇而笑,“怎么会?哄哄纤云罢了。纤云想把我当刀,殊不知,自己被别人做了刀呢。” 月麟捂住嘴,“啊?” 第609章 西北噩耗 第609章西北噩耗 叶凤泠眨眨眼,意思没错,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怎么就那么巧,从来小心谨慎的卷碧会开着门让纤云看到自己给苏牧野做鞋,做鞋就算了,还是把给叶凤泠做一半的鞋摆到面上。卷碧明显就是故意让纤云看到的。 叶凤泠猜测,卷碧可能是想试一试纤云会不会告密,看自己反应,或者就是推纤云到自己面前,让自己注意到纤云的不安分。总之,卷碧在利用纤云,试探自己。 可怜自作聪明的纤云,轻轻松松上了当,做了别人的垫脚石。不过叶凤泠不准备遂卷碧之意。纤云是不够聪明。也正是因为不够聪明,叶凤泠才更要留着纤云。 用不聪明的人去撬动一个聪明的对手,才是最妙的,也是最打击人的。再说了,叶凤泠可舍不得动用自己身边的月麟和柔兆直接和卷碧对冲。总要有人做炮灰,长乐长公主送来的棋子刚刚好。 叶凤泠相信,无论是卷碧还是纤云,说到底都只是苏老夫人和长乐长公主扔来的一颗小石子,她们绝对不会因为两颗石子,真的打起擂台,更不会想让这些石子影响自己和苏牧野的感情。 苏牧野没有亲兄弟,自己要是和苏牧野感情变差,最难受的就是苏老夫人和长乐长公主,不说别的,只要自己不生孩子,这两位就得发疯。 不过,若是可以,叶凤泠还是不愿意和几个丫鬟闹起来的,一是实在跌份,再者,她最关心的,是苏牧野对卷碧的心意,这份心意的真假和深浅,决定了她到底要怎么对待卷碧。 叶凤泠暗自冷笑,若是苏牧野真难以割舍,自己一定要亲自操刀帮他割了!哼,他那么冷酷残忍的断了自己身边的桃花债,轮到他了,自己岂可放过他! 来而不报,非真爱。 到含香馆,一见满院子的香料、干花、香粉半成品,叶凤泠就把这些丫鬟琐事抛去了脑后,她兴高采烈研究起来白奇送来的东西。白奇不愧出身香料世家,不仅把他们在昆州商量定下来的那些香料以及香料衍生品送了来,还送来了各式口味的鲜花干饼,甜咸辣都有。这种鲜花干饼,既沥干水分便于保存,用油保持了鲜花的清香醇美,又被制成小巧便于携带的花朵式样,好吃又好看。 叶凤泠觉得一定可以大卖。但在售出前,还是要再加点什么。 叶凤泠冥思片刻,就在含香馆的柜台上,用笔墨简单勾勒了几幅包装花样。她吩咐新掌事,按着她画的花样,去定做纸盒和绸带,然后给这些鲜花干饼按一盒九个的标准包装。九个口味不能相同。 除了鲜花干饼,其余香粉和香料也是,都做成礼盒套装。 第一阶段,叶凤泠要让京都城的人了解、接受含香馆的产品,各种味道都试试,既是做宣传、又是推广普及,更是试探市场。 等到第二阶段,再根据顾客回购情况,拟定下一步扩大生产的计划。 忙着忙着,叶凤泠就忘了时间,月麟、柔兆也忘了提醒。她们俩都被鲜花干饼吸引住了,不住品尝。就连青木、青林都吃个不停。 叶凤泠没瞒青木、青林自己是含香馆掌柜的事,她觉得,就算自己不说,长乐长公主应该也已经知道了。而且因为苏牧野不讲道理的把者者居账目拿给自己核算,导致叶凤泠还要偶尔跑一跑者者居。 她要累死了。这么劳累,若还得费心遮掩,叶凤泠能哭死。 大伙忙的忙、吃的吃,各行其是,都没注意洗砚何时进来后院。 洗砚行色匆匆,请叶凤泠即刻出门登马车。 叶凤泠惊讶。然等她登上马车,更惊讶。因为马车里有苏牧野。 “怎么了?我以为你今日很忙的?怎么有空来接我?”叶凤泠以为苏牧野抽空来接自己回府。 苏牧野一把搂过叶凤泠,低声,“咱们现在去叶府。你听我说,你大伯父出事了。” “什么?” 两人到叶府毓珀堂的时候,毓珀堂里面已经乱糟糟哭声喊声一片了。 立在毓珀堂门口,苏牧野拉住叶凤泠,俯面贴着她耳朵低声:“等会儿不要过分伤心,嗯?不然我要担心了。”说着,破天荒地给叶凤泠整理了衣裙,手指在她已经看不出来肿的面颊上轻轻划过。 叶凤泠留意到苏牧野眼下有一丝青痕,没忍住心疼一句,“你这是多久没睡了啊?” 苏牧野唇角动了动,“一夜而已。走。” 两人迈步入内。 叶老太爷、叶子卓、叶子鸣都不在,其余叶府人一个不差,全部都在。 宫里传话的宫侍见到苏牧野,松口气,抹去额头大小汗珠,小跑过来,给叶凤泠行礼后,对苏牧野道:“苏世子可来了。您快劝劝叶老夫人,这……这算怎么回事啊。我还得回宫复命,就不多待了。” 宫侍像生怕被留下一样,说完就跑了。 原来,今日早朝时,今上对东阳王逼宫兵变一事的部分从犯做了判决。叶府二老爷被判流放岭南。也就是说秦氏和叶凤锦在苏府的时候,这道消息进的叶府大门。 叶老太爷才要出门看看能不能进大牢里见见叶二老爷,就被宫里来的宫侍堵在了大门口。 安西都护节度使、安西边防军大将军叶维阳,在和谈时,遭到刺杀,人受重伤,失踪不见。叶维阳亲卫全部被杀。安西边防军内将领找了三日三夜都没找到叶维阳,估计人可能跑进了雪山里,生还机会很小。 猝闻噩耗,叶老太爷经受不住打击,直接倒了下去。把传信的宫侍差点儿没吓死。忙活一下午,才救回了叶老太爷。人虽然睁开眼,但口不能言、身子也动不了。大夫说是中风,一时半会儿无法好转,能不恶化就是好事。 叶老夫人也经受不住,虽不像叶老太爷,但哭了一下午,人十分虚弱。 相比而言,王夫人算是坚强的,也掉了泪,但人没有崩溃,此刻坐在厅里,一个人发呆,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叶凤泠三步并两步跑到王夫人跟前,握住王夫人冰冷的手,“大伯母,大伯父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没事的。” 王夫人慢慢抬起头,努力想笑一下,但是没成功,她闭上眼睛,微微颔首。眼泪顺着她一日之间苍老下去的侧颜流了下去。 跟王夫人不一样,秦氏和叶凤锦虽然脸上没有太多悲戚,也没什么喜色,她们在担心,叶二老爷的事,叶凤锦和三皇子的婚事会不会受影响。鉴于这个场合,秦氏不好问叶凤泠,她看一眼一直担忧着王夫人的叶凤泠,难得开口对王夫人道:“大嫂还是赶快打起精神的好,我身边婆子刚看到弟妹遣开母亲身边所有人,不知是在商量什么。” 叶维阳是叶伯爵府的世子,身上还有个子爵爵位,他若是不在了,对叶伯爵府影响非常大。秦氏对这些无所谓,反正叶二老爷已经基本上跟死了没什么区别,她只等叶凤锦嫁出去,就搬去自己的陪嫁庄子上度日,是不屑也不想继续在叶府里受叶老夫人磋磨了。但王夫人不一样,还是有许多东西需要关注和争取的。 叶凤泠心里一动,她自然听出了秦氏弦外之音,手上微微用力,捏了王夫人手掌一下,轻声问:“大伯母,有没有派人去太师府说一声呢?” 王夫人长长出口气,“子鸣去了。” 叶凤泠和秦氏不再说什么了。 很快,叶夫人带着苏九歌和苏九章到了。叶夫人没进毓珀堂,直接绕去叶老夫人房间。 苏九歌和苏九章进来,打过招呼后站到叶凤泠和苏牧野身边。苏九歌悄悄问叶凤泠:“嫂嫂,是真的吗?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太突然了。” 叶凤泠醒来后,苏九歌就改了称呼,唤叶凤泠嫂嫂,开始两人都有些不习惯,几次之后方不再尴尬。 叶凤泠悲伤点头,她自己都无法相信。她见过叶维阳,更被叶维阳关怀过,哪怕那时候叶维阳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但从叶维阳对下属、对无亲缘之人都能那样公正明朗,足见其为人品格。这样值得人钦慕和敬仰的人,竟然遭受这种事,换谁都受不了。 没多久,太师府的王老爷,也就是王夫人兄长和叶子鸣赶到了。王太师听闻噩耗,伤心过度,不便前来,便让王老爷来叶府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王老爷没有入仕,算是普通布衣,但苏牧野和苏九章都上前执晚辈礼。叶三老爷不紧不慢上前,只点了点头。 王老爷到了,叶老夫人也在叶夫人和柳氏的搀扶下走出来。 叶老夫人已不再哭,脸上皱纹全部堆在一起,看得出来,叶维阳的失踪或者说死亡,对她打击巨大,巨大到叶老夫人已经不想遮掩自己的苍老。 叶老夫人坐下,扫视一眼,咳了一声,道:“叶府蒙此不幸,我儿维阳……维阳不幸罹难,实在是天道不公。不过,事情既然发生了,再说这些也无用。夫君中风无法理事,老身只能在此说一说府上的安排了。” 说到此处,叶老夫人看了一眼脸上如一滩死水,双目无神的王夫人,眼里嫌恶一闪而过,“维阳的葬礼等会儿开始筹办,之前,咱们先说说分家的事。”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愣,分家? 第610章 如此分家 第610章如此分家 叶老夫人平缓片刻心绪,继续说。她的意思,正好趁着大家都在,把家分了,叶维阳亡逝,叶二老爷判流放、有生之年大概也难回到京都了,这个家早晚都要分,不如现在分了。 苏牧野给不远的洗砚打了个手势,洗砚领会,悄悄跑出去,把正在照顾叶老太爷的叶子卓叫回到毓珀堂里。 叶三老爷第一个反对,他认为此刻最重要的是把叶维阳的葬礼办了,然后送走叶二老爷,再说,叶子卓和叶子鸣两个侄儿还未成亲,这个时候分家,大房的未来让人担忧。 叶凤泠眼角跳了跳,觑一眼王老爷,发现王老爷脸上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有什么想法。 叶夫人跟着叶三老爷说话,她也认为现在分家,大房处境令人不安,尤其大嫂一直不能理事,连中馈都没办法执掌,不如过段时间再说这些。 到这里,叶凤泠已经明白了,叶老夫人和叶夫人、叶三老爷应该算达成了共识,就是家是一定要分的,不是现在也是不久的未来。叶老夫人此刻提出来,其实就是变相通知大房和二房做好准备。 叶老夫人顺着叶夫人和叶三老爷给的台阶,要点头说那就先办葬礼。 不想一直没有任何表示的王夫人,突然开口了。她抬起头,盯着叶老夫人道:“既然母亲说了,那就今日把家分了。只有一事我不能同意,维阳只是失踪,不是死亡。人没死就给办葬礼,我认为不妥。分家可行,葬礼不行。” 叶老夫人大怒,“连今上都认同维阳已经死了,偏你在这里闹腾。你是嫌气我气的不够是吗?我儿死你都不让他死消停啊,他死在外面,你不让他魂儿回来,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王夫人咬死不同意给叶维阳办葬礼,无论叶老夫人如何哭闹和谩骂都不行。 叶凤泠注意到柳氏悄悄拽了一下叶三老爷的袖子。叶三老爷赶紧走到叶老夫人跟前,不知说了什么,叶老夫人终于停止谩骂,抹抹脸,“子卓你来说,到底给不给你父亲办葬礼?你是他亲子,你要说不办,我就不管了。反正我这个婆母在你母亲面前想来没有什么颜面。” 叶子卓比叶凤泠上次见显得更瘦了,但眼神异常犀利,他略显冷硬道:“我赞成不办。诚如祖母和母亲所言,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人都到齐了,今日就先分家。” 叶子卓都这样说了,别人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关于分家,三房三位夫人的陪嫁各自算,三房私产也各自算,只有公中的钱需要分一分。祖产那些是随着爵位走的。叶维阳无论是失踪还是死亡,头上世子头衔到底给谁,需要今上来定,是以,祖产也不用分。 叶老夫人道:“公中钱按理说应该三家平分,但三房都有未嫁娶的孩子,自是需要把嫁娶之资提前分出来。咱们家嫁妆按例每人一千两,彩礼按例每人两千两。这么算下来,大房得四千两,二房得一千两,三房得两千两。公中剩下的钱均分。” 秦氏听了冷笑不语,自己这房是庶出,唯一可能稍微对叶凤锦讲点骨肉亲情的叶老太爷还中风了,叶老夫人当然要不遗余力的偏向大房和三房,能分自己一千两,秦氏都得感恩。她心算着,分完嫁娶之资,公中剩下的钱应该是按两算的,还有何均分的必要。 实际上,叶老夫人就是这么想的,她原本准备一分不给二房的,是叶夫人劝她,不要不留情面,传出去将来影响叶家的公子说亲。 叶老夫人方才作罢。 大房、三房都没意见。 其实分家,分这点公中钱财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分房子,也就是目前大家住的叶伯爵府。本来叶伯爵府应该由叶老太爷、叶老夫人和世子一家子居住。但现在叶维阳是这个情况,导致很不好分,主要是叶老夫人不想和王夫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了。 叶老夫人提出,大房、二房都搬出去,留三房照顾她和叶老太爷。 此言一出,叶凤泠又是眼皮一跳,她心说,自己这位祖母是不是十分有信心能求得动宫中的今上改封叶三老爷为世子。 若说还看不出叶老夫人的心思,是不可能的。在场每个人都看出来了,但是每个人都不能说出来。 王夫人在叶子卓、叶子鸣和王老爷开口前,答应下来,只是她提出要求,要带走大房的一切东西,包括仆人。秦氏赶紧跟着,也说要带走二房的仆人。 叶老夫人没想到王夫人这么痛快答应,愣了一下,点头。 由于王夫人出奇的配合,导致这场分家进展地格外顺利。连叶凤泠都没想到王夫人会那么快答应。 回苏府马车上,叶凤泠问苏牧野,为什么王老爷全程都没发表意见? 苏牧野笑了一声,搂着叶凤泠懒懒靠在马车松软靠背上:“因为如果世子头衔给了岳父,大房争也没用。若世子头衔给子卓,早晚大房都会搬回伯爵府里的。在今上没下圣旨前,争这些没有用。” 叶凤泠哀伤叹气:“我就是心疼大伯母,她不知道得如何难受呢。我都怕她会想不开,希望大堂哥和二堂哥能好好开解她。”其实这话就是自我安慰,叶子卓、叶子鸣的伤痛不会比王夫人少。他们一直在等叶维阳回京都,却不想,人没有等回来,等回来了晴天霹雳般的噩耗。 苏牧野半晌没有说话,他低下头,亲了叶凤泠鼻尖一下,然后又吻上她的唇,把叶凤泠亲到喘不上来气,才松开。 他道:“别过分伤心,此事还要往后看。不过经此事,大伯母的坚强令我动容,阿泠若是能如此,我就放心了。”还有句话,苏牧野没有说,王夫人是少见的拿得起放得下。就算知道爵位和房产由宫里定,很多人还是很难一下说不要就不要的。 叶凤泠在黑暗的马车里,望他藏着星河的漂亮眼睛,看片片缄默震荡着银光,熠熠生辉照耀上自己的眸。 她伸手圈上他的脖子,把他头拉低下来…… 叶维阳失踪的事迅速传遍京都、传遍国朝,轰动朝野,尤其西北。据说许多西北百姓,自发在路上设祭坛,还有的直接赶去叶维阳兵营驻扎之地,要去搜寻叶维阳尸体。 相较而言,叶伯爵府的分家,只在京都城掀起了不小的风浪。一时间,世家们议论纷纷,甚至有人打听到了长乐长公主跟前。大家都很奇怪,为什么是王夫人带着叶子卓和叶子鸣搬出叶伯爵府。秦氏和叶凤锦搬出来,能理解,可是嫡长孙搬出来,不是很奇怪吗? 叶凤泠没空理会这些,她正在忙着宽慰王夫人、帮叶子卓、叶子鸣整理新家的同时,想办法从柳氏手里抠鲁妈妈一家人的卖身契。 分家时候,清点核对仆从名录,发现三房里鲁妈妈一家四口平时是算在叶府公中仆从里领月例的。可实际上,鲁妈妈一家是实打实柳氏的陪房,应该由柳氏自己发月例才对。柳氏利用执掌中馈的便利,把自己陪房都塞进了公中仆从队伍,钻空子占了许多便宜。若是鲁妈妈一家还在叶府倒好说,至少人在,最近几个月,是人不在,被领了空饷。 收到叶凤泠请求的秦氏,闹到了柳氏面前,让柳氏要么交出人、要么就把领的空饷吐出来,反正得填平这个坑。 柳氏当然不会把到嘴的银子吐出来,她想,鲁妈妈一家没什么用处,不如留给秦氏去烦恼,便将鲁妈妈一家卖身契甩了出来。柳氏道:“卖身契在这里,但人跑了,二嫂要是觉得亏,可以派人去找。找到你也可以领走。” 秦氏呵呵冷笑,抓起鲁妈妈一家卖身契,又核对清楚她要带走的其余仆从,再不跟柳氏废话,扭身就走,连招呼都不打,把柳氏气坏了。 秦氏转过手把鲁妈妈一家卖身契给叶凤泠送了来。叶凤泠不客气地收下了秦氏的好意和帮助。 搞定了鲁妈妈一家卖身契,下面便是着手安排鲁妈妈一家进府。她想了想,拍拍已经好了的面颊,特意选一条娇艳绮丽的粉色长裙,领口处开的十分宽敞,露出一大片雪白莹亮肌肤,甚至连雪意波澜都若隐若现,险丽惹眼。 脸上她不让月麟给上艳妆,堪堪扑一点点粉,嘴上抹透明口脂。如此操作,不仅没有艳俗,反而将叶凤泠本身的娇媚化作空山灵雨的清雅出尘,更透出一股薄雾破晓过滤后的妖娆。仅仅看着,就能叫人心跳加速。 叶凤泠走出屋子,阳光打照人影,青木、青林当即红了脸,赶紧移开视线,不敢再瞧。 叶凤泠自己也有些脸红,但她挺了挺腰肢,衣袂翻飞,绕去苏牧野的小书房。 苏牧野从案上抬头时,眼前一亮,这套衣裙还是他给她挑的呢,但他没想到叶凤泠会自己选来穿。他眼睛在叶凤泠胸前流连了一圈,然后唇角缓缓翘出笑意来。嗯,自己这几日貌似是有些冷落他的阿泠了。 第611章 帘帐风掀 第611章帘帐风掀 叶凤泠也没隐藏自己的小心机,她虽听不到苏牧野脉搏的跳动声,但能从苏牧野的眼神里看到自己努力的效果。她想,这还不够。 叶凤泠羞赧地瞟一眼苏牧野,看到苏牧野已经放下笔管,目中盛火,直直盯着她。 她稍微停顿了下,目中忽有狡黠色浮起,仰脸对他一笑:“夫君在忙?” 这算得上叶凤泠第一唤苏牧野夫君,甜甜的声音,让苏牧野心口一烫,但他仍在坚持稳着。他想,得是多大的事啊,值得她如此。 苏牧野唇角含笑,闲然优雅,如玉山之倾。他笑道:“娘子前来,何事?” 从来都不算太正经的两人,突然正正经经、咬文嚼字,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可苏牧野竟从中品出一丝趣味。闺房之趣,果然得探索着来,越探越有味。 叶凤泠移动莲步,来到案前,探身,看到苏牧野正在写折子,笑了笑。似乎是好奇折子上写了什么,叶凤泠不由得俯下身段。 如此一来,粉红裙裾、掐丝腰身、紧绷又大敞的领口,一片冰肌玉骨当真就在眼前,甚至连泛着光泽的衣裙之下的水红色肚兜都能瞥见一星半点儿。 叶凤泠头上只簪一根玉簪,正是那根玉兰花簪,侧脸明玉般,轻敷脂粉。如此素雅妆容,虽然平时也能见到,却绝无此刻能心旌摇曳之感。 不晓得为什么,她看来艳色变少了,憨气多了些,最美便是不自知的美,无意泄露…… 苏牧野一眼又一眼,喉结动了动。 叶凤泠忽然侧目,向苏牧野看来,大大又清澈黑亮的眸子,冷不丁望来,撞入苏牧野翻云覆雨的视线。 她还笑:“你在给蒋五公子求情啊?” 苏牧野目光略微下移,又快速上抬,似笑非笑:“嗯,怎么阿泠要聊这个?” 叶凤泠眼角飞红,眼珠儿转转,直接起身,不肯再给苏牧野福利。她飘飘转了一圈,坐到了苏牧野身旁,随手拿起一本书,瞟一眼苏牧野:“不是,我就是来找本书看。” 苏牧野:“噢,那娘子自便。” 叶凤泠怔了下,就听到苏牧野低笑了一声,她赶紧翻开手上书,心里暗骂,这个色痞子,哼,就是故意的,她倒要看看他能忍多久。 叶凤泠手上拿的是一本兵法书,十分晦涩难懂。但叶凤泠许久未看到此类书籍,一时间,竟当真看了进去,还看的津津有味,很上头。 连苏牧野何时起身,何时走到自己面前都不知道。 正看到精彩处,眼前书忽然被人抽走,接着人就被拽了起来。 苏牧野直接擒住美人唇,与叶凤泠缠绵拥吻,手上也不老实,一把推她到案上,坚硬的力道撞上她。 叶凤泠被这意外弄得短暂地“唔”了一声,当即红了脸。 “啪、啪、啪”,折子、书卷都落了地。 帘帐被风掀,并蒂莲簌簌破瓣。 花容月貌、乌发如云,苏牧野轻轻地拂过叶凤泠眉眼。 叶凤泠嘤咛着,她极爱他认真不言的样子,光是看他唇角严肃、眼神迷离,她的脸就烫了。 她伸手迷恋地摸向他的脸。 两人俱是重重一震,接着苏牧野目色更暗,力道重了起来。 一室靡乱,旖旎斑驳。 …… 半晌,苏牧野移开唇,缓了下,揉她手腕,轻轻叹声:“……哪有你这种勾人的,人还没勾上呢,自己先走神了。泠妹妹真是……”真是让他说什么好啊,辛亏他是只自愿上钩的鱼。他还得谢谢她愿意抛钩,给了自己机会。 叶凤泠却不肯承认自己勾人,更不愿弱了己方士气,她整个缩在他怀中,眼波流转,心火摇曳,娇滴滴:“苏哥哥自己定力不足,怪别人。” 这声音,让苏牧野握着她手腕的手当真一紧,呼吸再次转重。 可他还没弄明白她到底为了什么,还在负隅顽抗。 怀中的抛饵儿者勾勾搭搭,委委屈屈望着他,小鹿一样的眼睛就那么湿漉漉的,润泽闪光。 苏牧野一手盖上她眼睛,无奈:“说。” 叶凤泠几乎要憋不住笑,但她也控制着,眼角飞红,尽量平静道:“……我真的没什么想说的啊……啊……” 她话没说完,身下的裙子已经传来“咝”的一声,苏牧野伏下身,咬着她耳朵,磨牙:“再给你一个机会,快点说,不然小心竹篮打水一场空,陪了夫人又折兵。” 叶凤泠推了推,发觉这人身上温度奇高,心口一紧,赶紧开口:“我要叫鲁管事和鲁生进府,还有月麟的哥哥。” 苏牧野移开挡在叶凤泠眼前的手掌,“就这?” 他有些不能理解,这有什么难的,值得叶凤泠如此? 叶凤泠心里叹息,这就是男女思维的差别了。她耐心解释,“毕竟我出嫁没有陪房,突然从府外往府里带人,太扎眼不说,万一祖母和母亲问起来,我不好解释。而且,鲁妈妈一家再怎么说都是被我的母亲赶出叶府的,名声上不太好听。所以我想着,由夫君你插手,比较好。我想让鲁生去门房,这个也得夫君你安排。鲁管事和月麟哥哥倒是去哪里都行的。” 苏牧野垂着眼睑,静静听着,“唔”了一声,“说完了?” 叶凤泠揪着他衣袍:“嗯,行不行嘛”。 行或不行,苏牧野没回答她。此刻,他明显有更需要忙的事。 …… 书房的门没关,离书案略远些。窗户亦没关,只挂着卷了一半的帘帐,若有人影从外经过,便能看到里面两人面贴面。 万幸,洗砚在瞧到叶凤泠进屋时,赶紧清场了四周,更隔丈远立在太阳底下给主子站岗放哨,既苦情又贴心。 屋内,光影交错,抵额交颈,有如白鹤临水、有如玉兰绚绽。簪子被拿下放到了身边,青丝铺散,闭目绵绵,呼吸若有若无、忽远忽近。偶有反抗,全部淹没于海浪掀涌而来时,只有几朵小小浪花跳跃着,全然无用。 不知是因敞开的门窗,还是陌生的环境,苏牧野分外动情,他算着,自己这几日确实没有与她亲昵,所以光叶凤泠穿这么一身立在他眼前,就让他一身热汗。 而叶凤泠,只顾得上羞涩和害怕,她哪里知道苏牧野急得连房间都不回,连门和窗都等不及关上,她好害怕外面有人路过。可她不知道,自己越害怕,苏牧野越兴奋,导致他更想狠狠欺负她,让她哭得更厉害些。 苏牧野甚至对她道:“别忍着,叫出来。” …… 起先,是细细弱弱,后来是嘶哑、拉长之音,如丝线一般勾折。 甜美和香软、忘情和绵密。 压抑和沉迷、享受和放纵。 各种声音混于一处,仿若古琴铮鸣声般时轻时重,听在檐上鸟雀耳中,消散于天边云霞,羞红半片苍穹。 …… 叶凤泠后来是迷迷糊糊被苏牧野抱回的屋里,她只记得,他作死地欺负自己,从案上到长榻,长榻又变成椅子……她开始还哭着问他:“够了没?”后来连哭都没了力气。偏生他不依不饶。 那身粉红色衣裙可怜无比躺在地上,稀稀碎碎的。 回到屋里,苏牧野亲自给叶凤泠清洗后,留她昏昏沉沉睡过去。他叫洗砚到近前,着洗砚去办叶凤泠说的事。 洗砚问鲁管事和月麟哥哥要安排到哪里。 苏牧野想了想,看一眼洗砚:“你觉得呢?” 洗砚不太自在抬眼,赶紧收回了目光,“这个……嘿嘿,哪里有我说话的份啊。” “噢,那要是这样的话,鲁管事就去采买那边跟着路管家。月麟哥哥,去郊外庄子上好了。”苏牧野淡淡道。 洗砚傻眼,赶紧求饶:“那个……鲁管事还好,郊外庄子是不是……有点远?” 苏牧野笑了,睨洗砚:“你不是没想法吗?” 洗砚赶紧立正站好:“没想法!绝对没想法!就是,公子能不能……那个……尽量在城里?” 这要是去了郊外,月麟一去一回就得一天,他又没时间接送,洗砚明知公子故意要看他笑话,还是露了怯。 最后,苏牧野发话叫月麟哥哥去了花房,干月麟哥哥的老本行,种花。而那位要带鲁管事的路管家,总理苏府整个采办,实打实的业务骨干加苏国公身边红人,莫名打了个喷嚏。 路管家向洗砚打听,这几个人什么来历,怎么既不签卖身契,还直接从天而降。最匪夷所思的是,其中一个直接让世子点名由自己带。 洗砚暗忖苏牧野都把人送到路管家手下了,还让自己来说,应该是不准备瞒的意思,便道:“我可不能多说。不过,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 路管家拍着洗砚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那是,那是,我和你爹可是牌友,你爹最近在忙什么?回头我得去找他喝两盅。” 洗砚嘿嘿笑,“我爹也念着路大伯呢。别的我也不太清楚,但我听到的,那个鲁管事和咱们世子夫人有点关系。” 路管家眼珠油亮:“啊……噢,哈哈哈,这样啊。好嘞好嘞。” 洗砚继续嘿嘿笑。 之后,路管家直接去找了苏国公,把情况如实上报。苏国公眼皮子耷拉下去,拍桌沿儿如山响:“那臭小子又开始整这出!他怎么不直接把姓叶的全接进来?生儿子有什么用?” 路管家陪笑不吭声。 苏国公骂了半天,却没吩咐路管家一句有用的话,最后叹口气,挥手让路管家下去。 路管家一下明白了意思,打起十二分小心,开始安排人进府。 第612章 从龙之功 第612章从龙之功 苏牧野见叶凤泠一直睡着,也没叫她,自己躺去她身边,跟着一块睡。 半夜里,叶凤泠醒了,哼哼要喝水。 苏牧野给她端着喝完,又从后吻上了她的背。叶凤泠肩胛骨一下勾起,颤抖欲飞,她开始哭:“你松开我……呜呜……我要死了……” 背后亲吻如雨密密,青丝散于被褥,苏牧野如在她身上弹琴勾弦一般,闷笑出声:“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你的苏哥哥一点都没尽兴呢啊。” 叶凤泠大哭:“你走开!” 身后声音威胁她:“人我给你安排好了,你若是不信守承诺,我就毁约。” 叶凤泠哭哭啼啼,脑子转不过来,转肩,正对上黑暗中的两片唇。 …… 这一次只一回,就偃旗息鼓。 叶凤泠浑身湿汗,窝在苏牧野怀里,黏黏哒哒问他:“……还有鲁妈妈呢,不过她要来我这里,回头我自己去跟母亲说。” 苏牧野低头亲她:“确定不要我去说?” 叶凤泠推开他,摇头。她挣扎着要爬起沐浴,双股颤颤绕过他,从床帐间爬出,手臂都微微发抖。苏牧野欣赏了一会她腿软的根本站不住的美妙样子,笑了一声上手抱起她,再次动手给她和他收拾。 睡之前,苏牧野瞥叶凤泠浑身上下吻痕,不动声色地给两人盖好被子,搂着她甜甜蜜蜜睡去。 苏牧野早晨又没能练成剑,叶凤泠拉着他追问蒋家情况。 叶凤泠躺靠在苏牧野胸膛上问:“蒋五公子会被如何处置?”叶凤泠想起来那日吃涮锅子的蒋若若。从来不表露真情实感的人,在说到蒋大夫人时,眼睛里有水泽,开始她还以为是被热气薰的,后来她从苏牧妤那里听来,蒋大夫人、蒋大老爷都自尽了。回想那时的蒋若若,叶凤泠觉得很不好受。 苏牧野把玩着叶凤泠的头发,淡淡地道:“蒋奉奉被贬为庶民,大概再过几日就能放出来了。”这是他和二皇子努力多日的结果,也是为何他这几日会这么忙的原因。今上对蒋家的感情很复杂,尤其收到蒋若若送上的名单后。 也是看出今上难言心情,几乎没人愿意趟浑水。二皇子和苏牧野作为蒋斯倾学生,不忍蒋家真的不留人,他们想办法走了王太师和镇国公的路子,由这二位去跟今上吹耳边风。 今上权衡利弊,又考虑到南诏和吐蕃的探子们,终于下定决心赦免蒋奉奉,只是他削去蒋家所有世袭食邑,收缴一切财产,贬蒋奉奉为庶民,三代内不许入仕。 叶凤泠听着松了口气,捂着胸口道,“总算留下命了,那蒋家其他人呢?”她比较关注蒋奉奉那位新婚不久的夫人。 “陈家小姐在入京后就拿出来了和离书,自行离开了。虽然陈家已倒,到底还有些根基和亲属,陈家小姐再嫁不难。至于别人,男的充军,女的落入罪籍。蒋奉奉是因为大义灭亲杀了老师,才得到特赦的。”苏牧野道。 叶凤泠听的唏嘘,柔柔握上苏牧野的手。苏牧野一定很不好受。他和蒋斯倾似乎一直游离在敌友不分的丝线之上,有试探、有出手、有教学相长、更有彼此包庇,或者是苏牧野想到最后再揭开蒋斯倾的面纱,或者是他始终没有想好到底揭不揭。 某种意义上,蒋斯倾是用生命最后给苏牧野上了一课。 太阳东升西落,世界迎来昼夜温差,万物生长都有轨迹,也都有其发展变化的周期,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千年如一日的规律。国家朝代亦是如此。 创立、休养、繁荣、强盛、衰落、破败、覆灭。 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龙椅上坐的人在变,庙堂外的百姓不变,百姓脚下的土地永远没有变,土地滋养孕育的文明更是赓续不灭。 文明如丝如线,穿起了历史。真正高明的政治家,早就不再单纯做谋士、做肱骨,而是成为文明的推动者,去缝合朝代和朝代之间的文明缝隙。 不在乎朝代更迭,只在乎文明刻度。 政治家手里,最初的武器是剑,后来的武器是思想。剑负责披荆斩棘,思想负责反骨洗髓。 高明的政治家,奸诈狡猾,无论是哪方势力,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内心世界没有任何标准,又全是标准。 蒋斯倾也许不算忠诚的国朝臣子,但他一定是一位高明的政治家。他是第一位做到了游离于国家之上的思想者,在他眼里,这片土地不是有主之物,是谁有本事谁就能做老大的角逐之地。 谁能带给这片土地更辉煌光明的未来,谁就能拥有它。 无论是国朝、还是番波斯国、南诏、吐蕃,都只是蒋斯倾的棋子。强者是文明的选择,而他蒋斯倾,终其一生只追随文明一词,臣服于文明。 苏牧野扪心自问,做不到蒋斯倾这份孤勇。正是因为看到了这里,他才意识到自己和蒋斯倾之间真正的差距。 所有人都认为蒋斯倾曾经抛弃睦朝改投先皇是为保蒋家荣耀,只有蒋斯倾自己知道,他始终没有背弃过自己的理想,蒋家荣耀在他看来,不说一文不值也差不多。 而蒋斯倾会让蒋奉奉杀了自己,会留蒋若若从今上手里觅得一份生机,只是因为他认为,应该有人继续传承他的理想。 苏牧野会尽最大努力去救蒋奉奉,恰恰也因自己被老师的选择震撼和触动到。他做不到,不代表他不向往,他做不到至少可以去试试保留一颗火种。 也许火种会熄灭、也许火种会缓慢唤醒地下沉烬,只要火种在,总还有份希望。 苏牧野已经安排好,若今上实在不愿放过蒋奉奉,他会让人去劫狱,总要保蒋奉奉一条命。 庙堂未了思卿衣,中原风起拭青刀。 …… “也就是说蒋五公子又是一个人了?”叶凤泠喃喃。 苏牧野回神,他稍微一想,反应过来叶凤泠这话的含义。他笑:“你又在想白灵了。蒋奉奉虽然贬为庶民,但这辈子估计都会活在监视下,谁嫁给他,都不会过的很舒服。”蒋若若比蒋奉奉好些,也有限。 叶凤泠沉默了,她原想给西南的信中提一句蒋家事的,写到一半笔顿,最后自己还是一句都没提。 两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忽然,叶凤泠想到什么,瞄一眼垂着眼神的苏牧野,倾身贴着苏牧野道:“我问你个事啊,你要想告诉我就说,要不想说或不能告诉我就算了。” 苏牧野撩眼皮,“你说。” “我看最近者者居账目里,几次抽走大笔钱财,我知道有部分你拿去打点西南跟来的那些军兵,还有部分钱贴补了神机营的兄弟们,但为何还有一部分去向不明?” 叶凤泠看到苏牧野眼神变了,心里一动,话没停,“不仅如此,我还听说最近东阳王府总有人偷偷往里面运东西,宫里宫外都能看到听到,却无人议论。我想着……”叶凤泠指了指天上。 苏牧野不说话,嘴角勾着,就那么笑眯眯瞧着她。 叶凤泠:“身体虽然不能跟几年前比,到底底子在,再十几年是没问题的。那时候二殿下也要三四十了。若是二殿下能接受登基倒是还好,就怕二殿下再犯轴。不用别的,就一直不成亲可能就不行。” 苏牧野挑眉笑道:“阿泠在我面前真敢说啊。” 叶凤泠扑入苏牧野怀里,娇笑:“我还没说完呢。你别打断我。当初秦嫣突然和太子好上,我就觉得有些怪怪的。后来秦嫣竟能和叶凤媛一块嫁进东宫,就更奇。到现在,秦嫣快生产了。我想……” 三皇子这边变成残疾,未来子嗣目前还不好说,二皇子是这个样子,东阳王虽然废了,膝下可有两个即将出世的皇孙,只要有一个男嗣,好好长大。只需十年,就能成为一个羽翼未丰、又不威胁世家的皇嗣……谁能掌控这个皇嗣,谁就有希望谋得从龙之功。也是因为想到蒋斯倾,叶凤泠才突然福至心灵,想通了前后。 她心里产生了一个极震惊的假设,原来苏牧野早先就已经埋下了伏笔,站了队了。世人皆以为他站二皇子,其实呢,他不止有二皇子一条路,他还给自己“创造”了一个皇位继承人出来。从龙之功,任何臣子都抗拒不了的诱惑,在苏牧野这里,是主动安排,而非被动跟随。 看着叶凤泠震惊的眼神,苏牧野也收敛了笑容,坐直身子,定定望叶凤泠。 叶凤泠在苏牧野“吃人的眼神”里,赶紧向后退,摆手,“哎呀,我都是瞎说的,咱们快起床了,我今日还有一大堆的事呢。” 叶凤泠心虚地要去穿鞋,她试探到了苏牧野的真实意图,然而那么一个瞬间,她竟害怕起来,怕自己被杀了灭口。 叶凤泠:囧。 苏牧野翻身压住了叶凤泠,咬着她的耳垂,低声:“你还跟谁说过这些话?” 叶凤泠赶紧辩白:“没,谁都没说过!我保证!”光跟他说,她都要被吓死了。 苏牧野掰开她抓着床沿的手指,拖回到床榻里侧,“咱们的儿子一定聪明极了。” 叶凤泠:!! 想要聪明儿子,必须先把儿子生出来。叶凤泠不知道苏牧野怎么像被施针刺到了兴奋穴位一般,对她进行了惨无人道、灭绝人寰的新一轮打击。摆弄来摆弄去,还要她垫枕头玩,还要夸着哄着她来各种姿势…… 此次事件的结果,是叶凤泠在床上躺了整整一日方能下来榻,然后她的“娇弱”在苏牧妤来找她被苏牧野赶走后,又一次传遍了苏国公府。 苏牧野是神清气爽地再次出门了,叶凤泠却要忍受羞耻心折磨,她恨不能把苏牧野大卸八块,一块一块下油锅炸了! 第613章 长乐长公主谈话 第613章长乐长公主谈话 有苏牧野插手,鲁管事几人入苏府就是快,第二日,人就被安排上岗了。叶凤泠听说鲁管事跟在路管家身后,问扫地小丫鬟这个路管家是何方神圣。 扫地小丫鬟争先恐后给叶凤泠普及苏府仆从常识,“这位路管家是跟着老太爷一块从陇西过来的老人了,路管家的爹为老太爷挡过箭,路管家年轻时候上过战场,后来先给老太爷迎来送往,又去给国公爷牵马,最后年纪大了,不想跑来跑去,才专心留在府里管着采办一事。咱们府上所有采买,大小都得路管家同意才行。” 叶凤泠懂了,嫡系心腹,原来是苏老太爷嫡系,现在是苏国公的心腹。这种人,别看是仆人,很多时候一句话比主子还管用。 果然,扫地小丫鬟继续说:“逢年过节,京都里许多人家够不上来咱们府里递拜帖,都去走路管家的路子。路管家有的搭理,有的不搭理,还挺挑剔的。” 叶凤泠心说,那是因为路管家要搭理的人,都是苏国公府需要搭理、又不能用苏国公名义搭理的人。 如此看来,苏牧野是给鲁管事找了一个极惹眼的老师傅带。这样好吗?叶凤泠心里有些打鼓。她本意就是想给鲁管事找个事,入府后能成为她的眼线,了解一些小道消息,不一定有用,但能有助于她在苏府立稳脚跟。这么一来,导致鲁管事压力山大,想不干点成绩出来都不行了。 叶凤泠愁眉苦脸对镜自揽,连桃花糕和星耀在脚下撒欢争宠都没心情看了。 月麟走进来,道长乐长公主那边派人来叫叶凤泠过去一趟。 叶凤泠脊背一惊。 她诚惶诚恐来到长乐长公主跟前。长乐长公主微抬下巴,示意她坐下说话,还开口吩咐:“给少夫人来杯玫瑰酿。” 玫瑰酿就是叶凤泠第一次来给长乐长公主请安时,见到长公主大早起喝的葡萄酒。 抿下一小口,出奇的美味,一点都不涩,叶凤泠忍不住喝了一口又一口。 长乐长公主轻声笑:“慢点喝,这酒品着没事,后劲儿足,喝的急容易晕头转向。” 叶凤泠脸唰的红透了。 长公主转了话题,问叶凤泠叶府分家的事。 “三房公中钱财均分,大房、二房带走仆从,留三房在宅子里侍奉祖父和祖母。大伯母要搬到大伯父子爵爵位得来的那个小宅子里,算了日子明日动身。”叶凤泠说话很爽利,三言两语交代清楚主要意思。 其实这些长公主应该都知道了。 果然长公主一点都不惊讶,又喝了一口玫瑰酿,眼神遽然凌利起来,问道:“分家后,你要怎么走这几家亲戚?” 叶凤泠愣住,旋即她意识到在长公主眼里,自己嫁进来,叶府就算是自己的亲戚了,尤其自己跟亲生父母关系并不亲密,说亲戚好像还挺合适的。 “既然是亲戚,自然是按着礼节走,逢年过节有交集,平时大事小情按例来。”叶凤泠答案中规中矩。 长公主挑眉,“上次你回门我没问你,你脸上的巴掌真是你母亲打的?” 叶凤泠不语,点了点头。 “你恨不恨你母亲?我了解的你母亲十分疼爱叶凤媛。”长公主根本不管这是叶凤泠的伤口,一个劲儿的“撒盐”。 叶凤泠抬了抬眼皮,“以前恨过,现在不恨了。恨这种情绪是很飘渺又没什么用的东西,母亲给了我生命,就是给了我最重要的东西。母亲怎么对我是母亲的选择,我怎么对待母亲是我自己的操守,二者其实没有特别大的干系。不过,既然母亲见到我不太高兴,为孝一字,我还是少去给母亲添乱的好。” 长公主哈哈大笑。 “好,我不再问这个事了。今日叫你来,是有个事,你姑母和齐光不日就要搬走。原来,你姑母手里管着府上的花草和针线房两块。现在她冷不丁一离开,我身边没有合适的人接手。你既然已经嫁进来了,也需要学学理家这一块。正好花草和针线房算是轻松易上手的,你接下来。” 叶凤泠压根儿没料到长乐长公主突然抛出这件事,愕然片刻,她脑袋里第一个想法就是,含香馆怎么办?就现在她都已经觉得忙翻了,分身乏术,再加上花草和针线房,她估计得挑灯夜战。可她也看出来,这都是长乐长公主怕她应付不了,想办法给她减负后的结果。 叶凤泠有些忐忑地推辞:“母亲也知道,我在家没学过,突然一起管两项,可能有些应付不过来,要不我先来一个?” 长公主似笑非笑剜她一眼:“我知道你有事忙,但外面的铺子得忙,家里的事也得抓起来才行。咱们家里人口少,这是我现在还干得动,等以后了,这些里外都得你拿主意,莫不是你还等克己回来忙这些?” 叶凤泠吓得站了起来,不敢说话了。 长公主叹口气,“除非有宴或过节,另外变季时需要核对类目,平时事情不多。针线房主要就是仆从们四季衣裳和被褥替换,都是细心就能干好的。你要是懒得费心,就调教出来一个丫鬟帮你理着,你偶尔查查账册就行了。不过你要是不学,可是不行。等你学完,还要教教牧妤的。” 叶凤泠听前面还挺轻松,到最后一句直接郁闷,教苏牧妤可真是太难了,比干这两项活儿还难呢。 “我答应克己,不立即把中馈交给你,一是我盼着你们快点生孩子,另外就是你这样确实不让人放心。可这些早早晚晚都是你的事,趁我能帮你坐镇的时候立住脚,比什么都强。再说了,这也有助于你站稳脚跟,建立威望。你不会以为安插几个人就够了?” 叶凤泠体会到了长公主的拳拳心意,为自己的想法羞愧,真心道歉:“我错了,母亲。我一定好好学。” 长公主这才满意,她本来也没指望叶凤泠立即能解救她出苦海,只要叶凤泠点头同意开始,她就不愁不循序渐进地把手里的活儿过渡到叶凤泠手里。长公主在心里轻哼,讨债鬼以为软磨硬泡自己答应不交中馈就算完事了?讨债鬼还是年轻啊。 说完这个,长公主又提起了另一件事,就是苏牧妤的婚事。 “听说牧妤去跟你抱怨她不想嫁出京都了?” 叶凤泠心一凛。 “你别总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记得你以前来就很大方活泼,怎么成了我儿媳妇,变得像个鹌鹑一样。”长乐长公主最不喜欢扭捏造作之人,说话都憋着气。 叶凤泠心说还不是因为您每次都给我找点事儿做? 不过叶凤泠经长乐长公主这么一说,也觉得不能这样长时间相处,她缓了缓情绪,长长出口气,方抬头笑道:“主要是夫君说让我在母亲面前要谨言慎行。”叶凤泠毫不客气地找到了个替罪羊背锅。 长公主噗嗤笑出声,拆穿叶凤泠:“呵呵,讨债鬼才不会这么说呢,你不用蒙我。” “讨债鬼”,哈哈,叶凤泠没忍住,笑得被口水呛了一下。 然后,她就不太紧张了。 长乐长公主笑了笑,“你给牧妤解释的不错,这事上我感谢你。不过,经此一事,我倒是觉得,其实把牧妤嫁在京都城里也不错。我以前是怕未来她这个性子,惹出祸事。现在看,若是有你常常指点调教她,也许能板回来她那副猫嫌狗厌的样子。” 叶凤泠又差点儿笑出声,长乐长公主对苏牧野兄妹二人形容精准,鞭辟入里。但在嫁苏牧妤的问题上,她很清楚自己没有开口说话的资格和必要,就只笑笑。 “你的两个堂哥性格是什么样的,你给我讲讲。”长公主这句话一出,叶凤泠差点儿没从座位上掉下去。 她来不及深想,赶紧整理辞藻回答:“大堂哥性情温润,极有长兄风范,感情细腻,为人成熟,学问也很好,今年的科举是因为受伤耽误了,不然极有希望。二堂哥性格活泼,为人仗义,颇有侠士之气,喜欢舞刀弄枪,才学一般。” 长乐长公主听的分外认真,并不评价,又问叶凤泠王夫人有没有和她提过找儿媳妇想找什么样的? 要是还听不出来长公主的意思,叶凤泠就白长这么大了。她道:“大伯母一直都说等大伯父回来亲自为两位堂哥挑,祖父和祖母面前都是这么说的。两位堂哥,也从不着急。母亲,莫非是?” 长公主笑了,坦荡承认她确实有挑叶维阳两个儿子为女婿的想法,“此事你不要和牧妤提,我也只是先这么想想,还有讨债鬼也不许告诉。具体我还要再斟酌一番。要是你大伯母不搬出来,我可能还想不到你两位堂哥头上,搬出来这件事,叫我觉得你大伯母人不错,再就是头上没有迂腐和顽固的人压着,日子会过的轻松。”另外一层,长公主不便告诉叶凤泠,就是她认为叶府叶老太爷和叶老夫人脑袋不灵光,架不住生下的三个孙女有本事,一旦叶凤锦嫁给三皇子,再有叶凤泠这边,叶府不光不会倒,至少能混个四平八稳。 她不想嫁苏牧妤进招人瞩目的世家,更不愿意嫁其入末流,这种中间档次,人口不多的家庭,是她最心仪的。至于所谓年龄差距大啊、亲上加亲辈分乱啊这些,长乐长公主从来不放在眼里。 第614章 追讨旧债 第614章追讨旧债 叶凤泠大概揣度出了长乐长公主的意思,连连点头。然后她想了想,脑子转了个弯儿,笑着向长乐长公主讨帮助。 叶凤泠道自己身边没有什么对花草和针线活有经验的婆子,听说慈宁宫外祖母那里有不少宫婢要出宫颐养,她想接几位来苏国公府。不仅可以指导府里针线房和花房,还能教导自己院里的小丫鬟。 长乐长公主眼里闪过精光,有什么不明白的,笑着看叶凤泠脸上惭愧的红晕,“你倒是有自知之明,还不怕自曝其短,更挺细心,连慈宁宫的事都听说了。” 叶凤泠甜甜笑了:“还是上次给外祖母敬茶时,听慈宁宫的宫婢说了一嘴,母亲一说针线房这些我就想起来了。另外还有个事也要讨母亲视下,就是我原来在闺中身边有个婆子,鲁妈妈,因为一些事现在不在叶府做事了,我想请她来我身边打理杂事。” “噢,我知道,你自己安排就行。关于慈宁宫的宫婢,嗯,你容我想一想。”长乐长公主道。 叶凤泠翩然离开后,长乐长公主坐在榻上愣神,一旁的阿衡赶紧道:“少夫人毕竟还年轻,肯定不乐意学这些琐碎又费心的事,好在少夫人人聪明又机灵,学什么都快,殿下莫要太操心。” 长乐长公主听了阿衡的话不由笑道:“你以为我是为纸片人操心?” “难道不是?”阿衡惊讶,转而一想,“是了,不是少夫人,那就是牧妤小姐。牧妤小姐殿下更不用操心了,有宫里太后娘娘,有您,有国公爷和世子爷看着,牧妤小姐嫁到哪里都亏不了自己的。” “当然不是纸片人。纸片人不愧是柳绰教出来的。你看我刚说把花房和针线房交给她,她就提出来从慈宁宫接宫婢出来。别小看咱们这位少夫人。慈宁宫的宫婢来府里,知道是纸片人提议接她们出来,肯定要感激纸片人,自然站到了纸片人那边。等这些宫婢上手了,对下有身份有资历,对上有说话的资本。纸片人呢,只需要略微看着点就行了。如此省心省力,还帮母后妥善安置了身边老人、得母后感谢和喜爱的招数,亏得她这么快想出来。我倒是小瞧了纸片人。” 阿衡恍然大悟,“也只有殿下能看的这么清楚了,我是没看到这一层。” 长乐长公主瞥阿衡一眼,“你以为这就完了?没听纸片人说么,还要把宫婢放进她和克己的小院里。什么意思,那就是要用宫婢去管那三个丫鬟。针对谁,还不够清楚?” “原来如此!”阿衡惊呼,由衷的赞了一句,“还真是个好办法。”阿衡捂嘴笑望长乐长公主,“殿下还总嫌弃世子找的媳妇让您瞧不上眼,这回看殿下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就差生个漂亮的小小世子啦。” 长乐长公主被逗笑,“哼,这才哪儿到哪儿,只能说讨债鬼运气不错,没完全看脸挑媳妇。哎,要是另一个魔星能有这份运气就好了。至少学到纸片人一半的本事,我就不用发愁了。” 一提到苏牧妤,长乐长公主就抱怨连连,“你瞧瞧,她都多大了,什么都不好好学。她喜欢纸片人,倒是跟人家学学啊,学学怎么驭夫,学学人家怎么说话,学学人家怎么赚银子,怎么跟婆母斗心眼。也就是她生在我肚子里,把她放纸片人那家子,得被啃的骨头都不剩。” 阿衡赶紧劝,“这是咱们牧妤小姐有福气。再说了,您不也说了么,不行就把牧妤小姐嫁在京都,离得近,那叶府的两位公子,挑一个。我听着两个都还可以。”阿衡深知长乐长公主嫁女儿标准,也觉得只要叶府两个公子不谋反,老老实实过日子足矣。 长乐长公主无奈的点点头,“这个事还要问问母后,再看看皇兄的意思。我听说二哥那边想把和蕙郡主说给叶府。”长公主沉吟了一下,腾地站起来,要入宫。 出门前,长乐长公主不忿,“你看这纸片人精明的,逮准了有我在府里给撑着,有克己在后面给擦屁股。最气人的地方就是我只能过过嘴瘾,跟你和母后说说,完了还是得帮人家跑腿,谁让我就只生了一个儿子,还是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软骨头讨债鬼。真真太讨厌了!” 阿衡哈哈大笑,给长乐长公主整理衣裙,扶着拉长脸的长公主往外走。 往回走的路上,柔兆问叶凤泠,为何突然要接慈宁宫宫婢出来,不怕行事受阻吗? 叶凤泠眼波流转,哪里会受阻,出了宫的宫婢可就回不去了,除了抱紧自己的大腿,没有别的路。自己给她们体面,她们才体面,自己不给,她们在皇太后、长乐长公主、苏老夫人还有苏牧野这拨人眼里,那就是普通的奴才。 “好啦,走,咱们去倚竹园看看韩夫人,再去花房和针线房溜达一圈,看看月麟哥哥,了解了解情况。”叶凤泠拍了拍柔兆硬邦邦的脸蛋。 长乐长公主向来是行动派,上午入宫,下午就把六位出宫养老的宫婢并一位宫侍一溜带到了苏国公府。叶凤泠做梦都想不到这么快。 六位宫婢年龄全四十往上,都没有想嫁人的想法,能进苏国公府对她们来说绝对是天上掉馅饼。除去宫婢,最让人想不到的是跟着来的宫侍,老熟人,那位在行宫里带着叶凤泠溜达的冯宫侍。 冯宫侍一点都没有跟叶凤泠攀旧情的意思,上前给叶凤泠简单介绍了一下六人专长和性格,然后便退后等叶凤泠给她们分派任务,态度恭敬,还透着点疏离。 六人都是打理庭院、内务的好手,在慈宁宫伺候皇太后多年,针线活、花草这些丁点儿问题没有,其中一个还精通医术,会推拿施针,一个于算学有天赋,心算厉害。 叶凤泠分两人去针线房,两人去花房,精通医术和算学的留在自己的小院。精通医术的宫婢姓高、精通算学的姓方,叶凤泠尊称她们高姑姑和方姑姑。 叶凤泠笑着道:“我们这个小院,人少,仆从也不多,世子那屋现在是卷碧领着纤云和巧月打理,高姑姑你帮我看着,也不用做什么,就是指点一下三个丫鬟,确保世子舒服。方姑姑在我后院这边,帮我教教这群小丫鬟。看看谁值得培养看账本、打算盘这些。” 两人领命。 分派完宫婢,叶凤泠转过头笑问冯宫侍为何出宫来苏国公府? 冯宫侍始终清清淡淡的样子,“给世子夫人请安。上次行宫之变后,我被调到慈宁宫当差。架不住人年龄大了,就想出宫转转。听闻世子夫人这里缺人手,便不请自来了,若是世子夫人这里没有地方安排我,我再回宫去也无碍。” 叶凤泠惊讶,她还以为是皇太后不放心苏牧野这边,特意派冯宫侍来的呢。 “听说那次冯宫侍伤的很重,现在身体如何了?”叶凤泠问道。 冯宫侍微微笑了,“侥幸捡回条命,虽然痊愈,到底不能和从前比,所以才想趁还能动换个地方待待。” 叶凤泠能够理解这种心情。她想了想,便想让冯宫侍去打理苏牧野小书房,但这事不是她做主,最重要得苏牧野同意。 冯宫侍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道一切但凭叶凤泠做主。 新来两个姑姑还有个老宫侍,都是宫里出来的,一下在小院的丫鬟中炸开了锅。最不安的当属纤云和巧月这边。纤云惶惶问巧月,不会是长公主不想用她们了。 巧月看的清楚,安慰纤云,让纤云不要杯弓蛇影,一切等等看。 苏牧野今日回来的早。下午就回了院子,进门直奔叶凤泠而来。 叶凤泠正兢兢业业跟月麟学做鞋,不妨有人捂住自己眼睛,接着把她连人带手中的鞋面一并抱到了美人塌上。 月麟赶紧碎步小跑出屋。 “唔,我的鞋。我记得,成亲前,我给某人定下了要做什么,某人到现在没拿给我呢。”苏牧野道。 叶凤泠一听就觉得不对,打定主意蒙混过去,赶紧抛开手上鞋面,环抱住苏牧野的肩头央求道:“我这不是在做着呢么,我刚开始做没多久就遇到那件事了啊。你得给我点时间。” “噢,我要是不问,你就不说了?”苏牧野轻轻敲了敲叶凤泠的额头。 叶凤泠抬手揉了揉自己额头,娇滴滴地道:“想给你惊喜呀,提前说了,就不算惊喜啦。” “拿我当傻子忽悠?我有那么蠢吗?”苏牧野问。 叶凤泠赶紧顺毛捋:“你不傻,也不蠢,你聪明的紧。” 苏牧野笑道:“话说的好听也没用,手不抓紧,见天往外跑,就是没诚意。”苏牧野的手将叶凤泠的臀轻轻一托,让她跨到自己腰上坐下。 “身上还疼不疼?苏牧野挺了挺腰。 叶凤泠坐不住了,紧紧抓着苏牧野胳膊猛点头。 “瞧把你吓得,我能吃了你?”这话说完,苏牧野就后悔了。他看到叶凤泠明显想起了前晚自己在她身上做下的恶行了。 叶凤泠眼神一变,苏牧野赶紧圈了她在怀里。 “你还说!不是你,我也不会起不来躺一天!”叶凤泠恶狠狠道。 “嗯嗯,是我,是我一见你就走不动道,撒不开手,好不好。”苏牧野颠了颠叶凤泠的身子,开始反哄。 叶凤泠伸手去挠苏牧野,苏牧野笑着躲开。 叶凤泠气恼不过,“你总是这样欺负我,一点都不尊重我。” 苏牧野这可不依,贴着她脸颊喷热气:“我的傻姑娘,就是因为尊重你,才如此呢。” “苏牧野!”叶凤泠又被气到了。 第615章 旧事重提 第615章旧事重提 苏牧野笑道,“好了好了,我就不追究你没完成任务的事了,只要你现在好好给我做,就行。嗯?” 叶凤泠眼神闪烁起来,她手上这双鞋其实就是摆摆样子,既然掌管了针线房,还愁做衣裳鞋袜这些吗?哪里需要她亲自动手。 苏牧野早就窥知了她的心思,“我听说你托母亲从宫里找来了人,要好好整治下花房和针线房这两块?那是不是以后我的衣裳也不用少夫人费心思了呢?”苏牧野声音低了一个度。 叶凤泠被说的脸一红,带着一丝赌气道:“我的女红本来就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嘛要强人所难。我给你调香配香还不够吗?” 苏牧野掐住叶凤泠的腰,阴沉沉道:“我是逼着你日日给我做了吗?至少做一套的心意都不能有?” 叶凤泠眼睑低垂:“不是有卷碧窝在屋子里给你做衣裳、鞋袜这些,我看她做的很不错的,你又穿的惯,你就放过我。” 苏牧野咬住叶凤泠的耳朵:“又来是不是?我是碰她了,还是怎么她了,你就不能放过她,也放过我?” 叶凤泠退他:“才没有,你别乱讲。我正要跟你讲,新来的方姑姑调去管你那个屋子,方姑姑连上卷碧,纤云和巧月,应该差不多够了的,你不要总占着洗砚不放,弄得洗砚都没空和月麟说话。” 苏牧野压住叶凤泠,“噢,听着没毛病,细想,嗯,隐隐有叫我洁身自好的意思,还弄了个婆子来看着。” 叶凤泠刁蛮地道:“你有意见吗?有意见可以提。” 苏牧野:“不敢有意见。” 两人笑闹了一阵,叶凤泠想起来中馈的事,翻身挣扎着坐起来。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母亲让我接过来姑母手里的花草和针线房。虽然没明说,但是也提到了中馈。我想问问你,如果你觉得我接过来,你行事会方便些,我就接,如果你觉得无所谓,我想再等等。含香馆现在也正在起步阶段,事情是真不少。” 苏牧野低头亲了亲叶凤泠的嘴唇,然后又亲了亲,有种心意相通的温存味道。 “你先忙含香馆,中馈在你手里和在娘亲手里,对我没什么区别。”苏牧野道。 这就是人口少的好处了,不存在肥水流外人田的问题。 “那我就安心享福喽。”叶凤泠舒口气,懒懒向后躺倒。 苏牧野俯身捏了捏叶凤泠的下巴,“只怕你以后威望不够,不过你能想出来从慈宁宫要出来这些宫婢,倒是好主意。面子里子全都有了。” 叶凤泠骄傲笑了,她调皮地踢了踢脚,想到韩夫人和韩齐光要搬家,便问苏牧野准备送什么庆贺乔迁新禧。 苏牧野眼神微微变化,“阿泠觉得什么合适?” 叶凤泠用手指卷着头发思索,“姑母的话,我觉得送些香料最好了。我把白奇送来的西南香料每种选一盒,送给韩夫人。至于韩公子,他不在意金银玉石,喜爱古籍、兵法书和花卉那些。送礼最讲究投其所好,古籍和兵法书咱们可能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太好的,不如就送花草。正好他们新宅子里也需要摆一些珍奇花草,不仅给上门拜访的外人看,自己看着也赏心悦目。韩家花园花卉草木多,可运来也需要时间啊。还赶上我正好接手花房,不得不说,运气很不错啊。” 从韩齐光不愿去住韩家在京都的宅子,叶凤泠就猜到了韩齐光和韩夫人的一丝心理。大家族里有许多不可言说的味道,全在细节里。由此可推,韩齐光也不会从韩家花园运来多少珍稀花草的。叶凤泠送花草的想法绝对是很体贴的做法。 叶凤泠想到了,比叶凤泠更清楚韩齐光和江南韩家关系的苏牧野早就想到了。 他沉默着没问到底是谁运气不错。 不知不觉间他松开了掐着叶凤泠的手,轻轻抚摸着叶凤泠散在身侧的发丝,垂着目光不知想着什么。他缓缓道:“你想的很周全,窗台外面摆的那两盆花,一盆是宝珠茉莉,一盆是香叶天竺葵?” 花是从宜秀居搬来的,前者是韩齐光所赠,后者是南平王世子冯茂行所赠。叶凤泠惊讶于苏牧野还记得,“你竟然记得?” 苏牧野讽刺道:“这么有心意的花,我怎么会不记得。”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叶凤泠眨眨眼。 “就按你说的准备,我没意见。”苏牧野道。 有情之人,情绪上一点细微变化,都能被察觉。 叶凤泠坐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生气了?刚刚不是好好的吗?”她有些糊涂,难道是自己不应该操心这些人情往来?再说,若非是苏牧野的姑母,她也不会这么上心?叶凤泠不肯承认,那一份亏欠韩齐光的隐晦心理。 苏牧野没说话,略微平复了一下心境,他声音平平地道,“我没生气。就是觉得你有时间想怎么人情往来,没时间花费在我身上。” 叶凤泠瞬间有些狼狈,她发现好像确实是这样。 苏牧野却微微笑了笑,提起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我记得阿泠字写的好,画画的也好,花笺那些美不胜收,精巧无比,还有个专门画花样子的册子?”苏牧野道。 虽然叶凤泠问心无愧,但在韩齐光的事上多少有些心虚,闻言只轻轻地“哦”了一声。她心里的小人满头大汗。 “还记得当初我说过,让你给我写花笺,你不能不写的话吗?我后来没追着你要,你就不记得给我写几张?我可听说当初有人不用提醒就知道给韩家表哥又写又画的。” 这话越说越危险,叶凤泠头发都立起来了,旋即她惊骇,“这你都知道?”她就说当时他怎么盯准了花笺找茬,原来因为这个。 苏牧野的手微微使力捏叶凤泠耳垂,“你什么事我不知道!既然今日说到这里了,我必须得为自己问一句,若是没有我撒手不放,你是不是真的要选韩表哥了?” 叶凤泠道:“不会啊,我和韩公子不可能的。” 苏牧野一看叶凤泠的模样就知道她根本没理解自己的意思,又或者是懂了,只是跟他装傻。 苏牧野道:“是么?那我这样问你,如果将韩表哥身份换做我的身份,我换做韩表哥的身份,你是愿意嫁给他还是嫁给我?”苏牧野特意在“韩表哥”的称谓上加重了语气。 这个问题还真问住叶凤泠了。她顺着苏牧野的话头想去,不管怎么想都是韩齐光更胜一筹。韩齐光性格温顺,不像苏牧野这么挑剔难伺候,也不会把她耍的团团转,更不会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前任和情史,不会不顾她反对把她揉扁搓圆,她和韩齐光在一起,应该是那种有商有量、柔若清水般的相处。 叶凤泠的迟疑叫苏牧野脸色变得极难看,腾的站起来,拔腿就往外走。 叶凤泠心里“哎呦”一声,坏了。就说苏牧野难伺候,这又给她挖了个坑。 她要追苏牧野,哪里跑的过苏牧野的大长腿。就见一道飞烟,苏牧野转瞬消失于院门口,不知道去了哪里。 叶凤泠追到门口,气的跺脚。 当夜到熄灯时分,苏牧野都没回来,叶凤泠苦熬不住,忧心忡忡睡下了。 夜里三更天,苏牧野方回来,走到叶凤泠房间门口,脚步停了,转了个圈回到了前面。 纤云和巧月听到声音,透过窗户看到卷碧的门一下开了,妆容得体的卷碧进屋伺候苏牧野洗漱沐浴。 纤云不顾巧月劝阻,执意起身穿戴整齐,跑到屋门口,正赶上卷碧从外端来一盆清水向屋里走。 纤云微笑上前,“卷碧姐姐,我端进去,你做针线活做了一天,也累了。” 卷碧抬眼看了看纤云,淡淡地笑了,从善如流递过水盆,然后立在了门口,从头到尾没说话。 纤云不去理会卷碧不走,自己收紧小腹,挺直脊背,把饱满胸脯拔的高高的。 不过片刻,就听到屋里咣当一声,纤云捂着脸跑了出来,呜呜咽咽跑回了自己的角屋。而静静立在门口的卷碧,进屋捡起摔在地上的水盆,又去打了一盆水端进去,给苏牧野拧好了帕子,递了过去。 待卷碧熄灭屋里灯火,出门带好门。一回身,就看到了高姑姑在黑夜中厉鹰一样的冷冷眼神。 很意外,高姑姑没有说什么,转身走了。卷碧垂下眼眸,往纤云的角屋那里瞥了一眼,转身回屋洗漱。洗漱之后,她又回到苏牧野屋内,靠在门口,眯着眼打盹。 次日天还没亮,苏牧野就起身了,他穿好衣服掀起床帏,一眼看到了门口抱膝坐在地上的卷碧,卷碧嘴角还挂着笑容,也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 苏牧野起来立在卷碧头顶看了她半天,眼里神色不明,让人猜不透想法。 练完剑,苏牧野回屋收拾完,就要出门入宫上朝,在院门口遇到了冯宫侍。苏牧野脸上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反应过来,那个宫里来的宫侍原来是冯宫侍。 冯宫侍给苏牧野行礼。苏牧野微笑,问冯宫侍:“冯宫侍怎么想起来出宫了?” 冯宫侍重复一遍对叶凤泠说的一套回答。 苏牧野笑笑,问叶凤泠如何安排的,听到叶凤泠说让冯宫侍去他的小书房,苏牧野脸上笑容更深。 苏牧野无可奈何地摇头,“就按少夫人说的办。正巧洗砚日后也忙了。” 如此,冯宫侍去小书房的事算是敲定了。 临出门,苏牧野脚步再次顿住,他回头对冯宫侍道:“少夫人身边青木和青林,烦请宫侍帮我看着点。” 冯宫侍眼神微动,敛袖应下。 第616章 选择和被选择 第616章选择和被选择 叶凤泠一夜没睡安稳,早早清醒。她摸去身边,失望地叹气,翻过身继续眯着。好不容易挨到平时起床时间,方翻身坐起来。 吃早食时,月麟一副欲言又止。叶凤泠放下汤匙,“说,什么事。” 月麟尴尬地给叶凤泠汇报:“昨夜世子回来了,不过……歇在了前院,说是卷碧伺候的。”月麟这还是有挑有捡的说的,按扫地小丫鬟们说的,卷碧可是直接歇在了世子屋里,世子只要卷碧服侍,纤云进去都被世子骂出来了。 叶凤泠看着眼前一桌的精致糕点,瞬间没了胃口。她“噢”了一声,沉默半晌,呵呵笑了,“正常啊。那么晚了,他肯定不想打扰我,月麟你不要担心。快帮我换衣服,咱们今日得去大伯母那里忙一天呢。” 接下来一整日,叶凤泠都跟在王夫人身边帮忙,核对清点、迎来送往。王夫人催她早些回苏府,被她委婉推辞。 叶凤泠:“大伯母,你放心,府里我都安排好了,跟长公主殿下都说过今日我要来帮忙的,晚回去没关系。再说了,我辛辛苦苦一整日,大伯母都不管我几顿饭吗?” 王夫人无奈地笑了一下,不再多说。 如此,叶凤泠直到在子爵府蹭过晚食,才回到苏府。她一回来就看到小书房的灯亮着。 苏牧野回来了。 叶凤泠脚步没停,直接回屋沐浴、洗漱,昨日要解释的心情已经一点都不剩了。 苏牧野又一夜歇在了前院。 叶凤泠半夜起床把桃花糕和星耀抱上榻,摸着它们含着温柔和暖意的肚皮入睡。 前面几次孤枕独夜,都是苏牧野没有回府。这次连着两晚,两人各睡各的,哪怕没争吵,也在苏府仆从之间很快传开了。 毕竟新婚期间,突然分房睡,怎么看怎么透露着一种疏离和硝烟的味道。 更诡异的是,接下来数日,叶凤泠都没有和苏牧野碰面,他们两人一个忙着接手花房和针线房,还要日日挤时间跑去含香馆指点,一个除了忙公务,不知忙着什么。竟是各自忙的遗忘了彼此一般。 长乐长公主一早就知道了这则“小道消息”,她没叫叶凤泠,也没问苏牧野,只呵呵笑了两声,然后入宫。 自东阳王逼宫兵变,宫里的气氛一直不太和睦。从前还维持表面,现在已经隐隐有对峙趋势。这个对峙是指慈宁宫和坤宁宫、坤宁宫和紫宸殿、紫宸殿和慈宁宫。 也就是说,宫里三位主子,互不搭理,任由心腹们粉饰太平。 皇太后兴致不高,长乐长公主便隔一日入宫一次,陪伴左右,有几次还被叫到紫宸殿陪今上用膳食。 不光长乐长公主会去,南平王夫妇也常常入宫去慈宁宫。慈宁宫的小厨房一下比以前忙了许多。 凑到一起的机会多了,自然要聊天。 长乐长公主便问南平王夫妇,和蕙郡主的婚事。 南平王正在为此事头疼,他把问题抛给皇太后,求皇太后给和蕙郡主赐婚,不然和蕙郡主年纪越来越大,脾气越来越怪。 实则,南平王是害怕今上在西南、西北和谈过程中,把和蕙郡主嫁到番邦去,那他可就真是哭都没地方哭了。 皇太后焉能不懂南平王的心,她想了想,问南平王夫妇,心里有合适人选吗? 南平王和南平王妃对视一眼,开口道:“有倒是有,就是不知道对方心里怎么想的。” 皇太后有了兴趣,“你们给和蕙挑的谁?” 南平王咳了两声,说出叶伯爵府叶子鸣的名字。 叶子卓和叶子鸣之间,他犹豫了半天,叶子卓是长子,才华、性情都比叶子鸣好,但他有个致命缺陷,身子骨不好。南平王担心和蕙郡主嫁过去折腾起来,把叶子卓折腾没了,退而求其次,选了叶子鸣。 皇太后眼神动了动,闲闲瞟了一眼不动声色喝着茶的长乐长公主,沉吟:“叶家大房倒是不错,不过你皇兄那边……” 南平王心砰砰跳起来,他想说,就是皇兄那边不好说,我才来找母后您来的啊。 叶伯爵府分家后,京都城世家看热闹的同时都猜测叶府会就此败落下去,不料今上突然赐婚三皇子和叶伯爵府二小姐,同时指定叶子卓袭叶伯爵府的爵位,代替叶维阳成为新的世子,而叶维阳头上的那个子爵,由叶子鸣承袭。 这道旨意一下,王夫人的两个儿子一下成为京都城炙手可热的女婿人选。听闻,有不少人家派人登门询问婚事,虽然都被王夫人以叶维阳生死未卜为由推掉,但大家知道,王夫人早早晚晚都要给两个儿子议亲的,他们盯准了就行。 这也是南平王夫妇为何坐不住了的原因,僧多粥少,粥香溢出来被更多的人闻到,他们要是不努努力,可能一口粥都喝不到。冯茂行的婚事拖着就算了,男子年龄大两岁没事,和蕙郡主要是再拖下去,一旦被赐婚番邦,南平王是真没办法。 皇太后手揉额角,她虽然冷着和蕙郡主,心里还是疼这个孙女的,也想为孙女谋一门好亲。可皇太后也猜到了今上的意图,那就是准备用和蕙郡主去和亲。 吐蕃请求强巴仁增入赘国朝的事,到现在今上都不同意,摆明用了“拖”的战术,不嫁昭阳公主,就得嫁宗室女,扒拉一下,最合适的宗室女,就是和蕙郡主。 当时,南平王见皇太后话说一半不再继续,心一下沉到底儿。他背地里向长乐长公主打听皇太后想法。 长乐长公主眼里光芒闪烁,绕过南平王的话题,反问南平王:“兄长是更在意茂行的婚事,还是和蕙的婚事?” “什么意思?”南平王脑子一下转了起来,冯茂行和苏九歌的事,不说人尽皆知,也差不多了,尤其长乐长公主,既是冯茂行姑母,又是苏九歌的伯母,肯定了解。联想到长乐长公主这些日子去过几次紫宸殿,南平王眼睛亮了。 长乐长公主道:“上次陪皇兄用膳时,皇兄问了茂行在忙什么。”今上突然开口关心,绝不是无的放矢,只能说明今上想到了冯茂行。 南平王心领神会,在心里掂量了半晌,叹气:“手心手背都是肉,长乐你肯定能理解我的心情,换你你会怎么办?” 长乐长公主能理解,但是不能分享自己的路子。她的路子能走通的前提,就是南平王的手背被咬下来一口。 长乐长公主道:“我嘛,一般不管,任其自生自灭,你看我家克己,就不给我插手的机会。不过茂行这里,我觉得兄长还是尽早想办法的好。至于和蕙,其实最难的不是给她挑夫君,而是掰掰她。不然,等出嫁了还任性,那可就麻烦了。” 南平王被阴阳怪气的话刺的难受,没好气的回长乐长公主:“我让她去道歉行不行,别这么说话,再怎么也是你侄女。” 长乐站公主翻了个白眼,哼出声:“不用了,事儿已经过了。正因为是我侄女,我才这么说的。换别人你看我搭理吗?我家夫君收到信,小叔已经启程,怎么办,兄长好好拿主意。” 长乐长公主自认已经提醒到位,她看的清楚,若自己想嫁苏牧妤进叶府大房,那南平王是一定嫁不进和蕙郡主进叶府大房的,今上不可能答应叶府一下既娶郡主、又娶长公主之女。为了自己女儿可能的婚事,长乐长公主决定亲手推一推亲侄子的婚事。 南平王回去便和南平王妃商量,这双儿女亲事,如何选择。他从长乐长公主的话里,接收到信息:今上大概率只会同意一门他们提出来的要求,意味着冯茂行和和蕙郡主,肯定有一人要“被”放弃,“被”放弃的人的婚事就会交到今上手里。 选择是艰难的,尤其了解落选者结局的选择,最是艰难。南平王夫妇枯坐一夜,天空翻起鱼肚白时,南平王妃叫来了冯茂行。 南平王妃望着冯茂行,开口问道:“若我和你父王能帮你娶来苏九歌,但前提是你的妹妹可能要和亲远嫁,你能接受吗?” 冯茂行错愕。 南平王妃:“我们也不瞒你了,你姑姑那里给了信儿,今上正在考虑你的婚事,这时候我和你父王可以帮你拼一拼,可一旦你娶苏九歌,和蕙的亲事就会被交到今上手里。”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不用解释,冯茂行和南平王夫妇都明白。 冯茂行浑身一震,失魂落魄离开。 等他再次去找南平王夫妇时,说的话是:“如果真的我不娶九歌,和蕙就不用远嫁的话,那……我就不娶了。” 南平王王妃瞬间泪如雨下,自己儿子有多喜欢苏九歌,她比谁都清楚。不光她清楚,南平王也清楚。 南平王:“你想好了?不光是你不娶,而是日后今上把谁指给你,你就得娶谁,消消停停不惹是生非。” 冯茂行僵硬地点头,在他心里,不娶苏九歌,他的日子也就没了光采,娶谁也就没有了意义。 冯茂行离开后,南平王又叫人把和蕙郡主叫来,问了和蕙郡主同样的问题。 和蕙郡主起初满腔悲愤,气的跺脚。她一直被禁足,身边熟悉的丫鬟婆子都没了,事事不顺心,人愈发尖酸刻薄。怒火烧过,和蕙郡主想了想,嚅嗫道她不想离开父母和兄长。她道:“哥哥不娶苏大小姐,还能娶别人,可是我要是被嫁出京都,一旦有事,谁能救我?父王母妃,求求你们不要把我的婚事交给皇伯父。求求你们了。” 南平王夫妇没有给和蕙郡主肯定的答案,只是在她离开后,两人再次沉默良久。最后,南平王似嘲非嘲地感叹出声:“到底歪了啊。” 南平王妃捂住脸,哭出了声。 第617章 甜言蜜语 第617章甜言蜜语 不等南平王夫妇下定决心,和蕙郡主迫不及待地送给了他们一个大大惊吓——和蕙郡主偷偷买通看着她的侍卫,跑去子爵府,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真的钻进了叶子鸣的被窝。最终虽没玉成其事,到底坐实了“某种关系”。 此举不亦于在皇太后面前狠狠扇了南平王夫妇一个耳光。南平王夫妇派人去宫里跟皇太后说了一声,却没有再恳求皇太后为赐婚努力。反倒是今上宣南平王去了一趟紫宸殿。 从宫里回来,南平王目色冰冷望着呜呜在闺房里假装哭泣的和蕙郡主道:“你皇伯父会为你赐婚,你能如愿以偿留在京都城了。不过,你皇伯父也说了,要为你哥哥赐婚番波斯国公主。” 和蕙郡主重重一震,不敢置信放下锦帕,脸上没有多少泪水,只有困惑和一丝狼狈。 南平王长叹出声,负手怅然,“问过你的问题,我和你母妃同样问过你哥哥,他的回答是让他娶谁都可以,只要能把你留在京都。现在,你们兄妹都满意了。我和你母妃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成亲前,你就别出屋了,好好学学女红那些。” 南平王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听到身后传来哭声,真心实意的哭声。 迟到的哭泣有什么用呢,每个人对自己的选择都要付出代价。 前面叶伯爵府分家的热乎劲儿还没消散,宫里又飞出来了两道和叶伯爵府相关的圣旨。其一是赐婚南平王府和蕙郡主叶子鸣,其二是赐婚叶伯爵府三老爷。宫里把魏皇后娘家的一位守寡在家族妹赐给叶三老爷做平妻。为了使叶三老爷身份和镇国公府相称,今上还给叶三老爷的官位向上提了一级。 前面的赐婚还算可以理解,后面扎扎实实出乎所有人意料。哪怕叶凤泠,听到鲁妈妈跟自己说时,都使劲薅了一把桃花糕脖子后的毛,激起桃花糕反抗,嗷的一声,跳下叶凤泠膝头,委委屈屈蹿去柔兆身后。 叶凤泠顾不上安慰惨做替罪羔羊的桃花糕,追问鲁妈妈:“那府里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鲁妈妈这些消息是听柳氏身边的其他陪房说的,大家都是从苏北来京都的老人,从前鲁妈妈被柳氏赶出叶府,这些人不敢上前,后来见鲁妈妈重回叶凤泠身边,一家子都进了苏国公府,又纷纷攀附回来,跟鲁妈妈恢复了交往。叶府的消息自然通过鲁妈妈,流进了叶凤泠耳朵里。 鲁妈妈愁眉苦脸:“府里老夫人高兴的不行,嚷嚷着给那位魏家小姐准备彩礼呢。三夫人哭天抢地,说是都上吊着,辛亏被人救回来了。” 若真心求死,哪里那么容易被救,无非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妇人把戏。可不管柳氏如何哭闹,今上赐婚,那就是必须办的婚事。叶伯爵府不可能为了柳氏抗旨不尊,何况叶伯爵府根本没人愿意抗旨,甚至都巴不得柳氏真的出事。 鲁妈妈告诉叶凤泠,叶三老爷为了表示对这门婚事的看重,已经把自己的东西从三房搬到了外书房,说一是便于照顾中风的叶老太爷,再者也有那么一点“守身如玉”的意思。 叶凤泠嘴角抿了抿,讥诮满满。 鲁妈妈踌躇片刻,又道:“还有一事,不知和此事有没有关系。我听人说,前些日子,府里老太太隔三岔五就把大少爷叫回去,咱们三夫人跟着忙前忙后对大少爷嘘寒问暖,然后突然有一日毓珀堂吵了起来。在之后,大少爷就没回过府里了。” 叶凤泠眼睛睁大。她察觉到这其中铁定有事。 这几日她忙府里事和含香馆,没去子爵府、没去叶伯爵府,自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她想破头也没想出来,不代表她不知道找谁问明白。 叶凤泠拢了拢鬓间发丝,一路琢磨着踱步到小书房外。 午后日光悠悠,书房门口立着冯宫侍。洗砚今日休假,被叶凤泠赶出门陪月麟逛京都城玩了。 冯宫侍都没进去传话,直接让开,示意叶凤泠可以直接进去。 叶凤泠微笑,吸了口气,迈步入内。 屋内,苏牧野正在蹙眉看什么,见到叶凤泠,明显有些意外。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互相看看,又错开视线,气氛有些怪异。 苏牧野忽然笑起来,摸了摸鼻子。 他放下手中事,过来握住叶凤泠的手,拉她坐下。 “我这几日在处置神机营的事,经常出府,所以才没有去烦你。”苏牧野不等叶凤泠开口,抢先一步解释。 他虽然表面人在府里,实际上常常都是悄悄离开,尤其夜里。 “我知道你在忙,你不用特意解释的……”叶凤泠咬唇,又抬手拢发。 “阿泠来是想跟我说什么吗?”苏牧野意有所指。 叶凤泠咬唇。 苏牧野瞥一眼书房门口,见没有人影,便不再克制,打横抱起叶凤泠绕去屏风之后。叶凤泠这才发现,书房格局有变化,原来放在门口的屏风,不知何时被放到了书案之后。 而屏风后,摆了一张罗汉榻。 至于榻的用途,此时便显现出来了。 苏牧野紧紧禁锢住叶凤泠腰肢,坐于榻上,低声:“你还不赶紧解释解释,多少哄哄我。难道真的要看你家夫君在醋海里淹死?” 叶凤泠没忍住,噗嗤笑出声。也是这一声笑,把她的别扭笑没了。 “当时你不是走的很硬气吗?”叶凤泠翻翻眼皮。 苏牧野亲了她唇角一下,“我就在院子门外呢,偏你就追到门口,多一步都不走的。”语气里有丝委屈,没来由地叫叶凤泠心软了一下。 她伸手环住苏牧野的腰,叹口气,将头埋入他胸口处:“抱住我。” 苏牧野依言抬起手,将叶凤泠缓缓搂住,手臂勒的叶凤泠觉得自己脑袋都快被他勒崩了。 “每次你一提及韩表哥,我都恨不能把你捂在屋里,哪儿都不让你去,不让别人看见你……”苏牧野在叶凤泠耳边咬牙切齿道。花桃儿、陆羽筠这些,他都能解决,然韩齐光,苏牧野实在不好下手。 不光不能动,从大局考虑,还是要拉拢加深感情的表兄弟兼好友,如何不让苏牧野如鲠在喉。叶凤泠还火上浇油口口声声那么了解韩齐光喜好,苏牧野直接被汹涌嫉妒冲昏了头脑。事后,他也觉得自己拂袖离开太孩子气了,奈何,叶凤泠也没有给他台阶。 明知不该,叶凤泠埋在苏牧野怀里的脸上就是忍不住浮现出笑意来,她强忍住笑意道:“嗯,我知道。那日你问我的问题,我的确迟疑了。” 苏牧野抱住叶凤泠的手劲儿明显带着惩罚性变大了,他使劲咬了一口她耳朵,“你再说!” 叶凤泠掐了苏牧野硬邦邦的腰一下,娇嗔:“轻点,不然我可不说了。” 苏牧野哼了一声,到底松了劲,把下巴放到叶凤泠头顶,决心用泰山压顶压死这个小坏蛋。 叶凤泠:“如果你和韩公子……” 苏牧野打断叶凤泠,“韩表哥。”他发现几次刻意提醒都没用,叶凤泠就是改不掉称呼。 叶凤泠暗暗吐舌头,“好,是韩表哥。如果韩表哥是国公府世子,而你是个没有一官半职的读书人,我自然是选他的。”呃,叶凤泠觉得腰杆快断了,赶紧再掐了苏牧野一下,继续道,“因为他脾气好、不算计我、看不透我的内心,更不用说那些威胁、欺负、挖坑、甩脸子、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了。反而他会体贴我、尊重我,妇唱夫随。” 苏牧野冷笑,手松开。 叶凤泠反过来搂紧苏牧野的腰,自顾自道:“可是呢,就是如此显而易见的选择,我居然迟疑了,脑子就跟被人揍了一顿一样,懵半天也没说出选他,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傻。” “呵呵,阿泠总是会哄人,要是换韩表哥,八成就被你忽悠过去了。”苏牧野不上套。 叶凤泠抬脸,轻轻咬了苏牧野的下巴一口,她是真没发现苏牧野会如此计较这件事,计较到都快跟个孩子似的了。 敬茶那一日,苏牧野故意不带她去倚竹园,后来她提了好几次,苏牧野就是不带她去。韩夫人和韩齐光搬家那日,苏牧野也没出现。若非洗砚悄悄告诉月麟,苏牧野私下独自去过倚竹园,也去过韩齐光的新宅子,叶凤泠都得以为苏牧野和韩齐光绝交了呢。 闹了半天,他就是不带她去见韩齐光,就差直接在脑门上写上“我不乐意你见韩齐光”几个大字,叶凤泠都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叹了。 叶凤泠用手轻轻上下抚摸着苏牧野的背,带点安抚的意思,心知苏牧野就是想听点甜言蜜语,便把嘴角抿了抿,掩藏好笑意,软软发音:“换成他,还用我在这里解释吗?”她心里想的是,此人以后又得添一个臭毛病了——无理取闹吸引她的注意力。可谁让自己心软呢,知道是无理取闹,也得哄着顺毛。 “你甩脸子走,我追出去,一个院子的人都看见了,府里传的我多没面子呢。后面大伯母搬家,你也不跟我出席,我可难过了。可我不跟你吵闹,不是我不在乎你,而是我知道你很忙,很疲倦,不忍心。朝里的事我帮不上你,只能尽量家里的事不跟你闹别扭。” “你自己说,要是换韩表哥,他会这么对我吗?” 苏牧野推开一点叶凤泠,低下头用额头擦上叶凤泠额头。 叶凤泠把手放到苏牧野脖子后,圈成圈,“我为什么要去经营维护韩表哥那边,都是因为我想你定是看重韩表哥的,我不想因为我,影响到你们的关系。我没什么大抱负,以前就说过,开铺子、赚银子、寻夫君,现在我管着者者居、努力学着打理府内事、尽心处置这些人际关系,都是因为你是我夫君,换别人,我才……” 叶凤泠说的脸都红了。 第618章 悲剧柳氏 第618章悲剧柳氏 苏牧野慢慢侧脸吻上叶凤泠,摩挲着叶凤泠那樱花瓣般的柔软,道,“我的一颗心都被你拽在了手里,我爱听什么、想听什么,你全知道。”明知叶凤泠说话虚虚实实,苏牧野还是撑不住气,兵败如山倒。 话到此处,叶凤泠算是摸到了苏牧野的脉搏。甜言蜜语,不光女人爱听,男人也需要偶尔听听。山盟海誓或许转瞬化作过眼云烟,但在很多时候,就是生活的必需品,夫妻感情的调剂香料。 叶凤泠又参悟到一条婚姻真理。 不过,既然话已经说到此处,叶凤泠也想问苏牧野一个问题。她灿眸微闪,“我问你,若是没有我,你是不是就娶了蒋若若?” 旧事重提,不光苏牧野有发作的地方,叶凤泠更有想问的话。她感觉到眼前人明显地有了个顿了顿的动作,哪里不清楚答案。她也不激动,只继续问,“所以成亲,娶一位名门闺秀,在你心里,就是娶进门一个管家理事的人,是不是?” 这问题可不好回答,苏牧野深知其中有坑,毅然决然要转移叶凤泠注意力。 叶凤泠却不依,她浅浅笑,用手指压住苏牧野的唇,带着不容拒绝的魄力,道,“你不用回答,我都知道答案。可我仍然很欣喜,能和你成为夫妻。因为是你,哪怕你以前为别人动过心,有过别人,我还是飞蛾扑火一样,全情投入进来。苏牧野,我问你这个问题,不是翻旧账、更不是故意找茬,只是想告诉你,谁都有曾经和过往,我们没办法改变从前人和事,我们能做的就是携手向前,一起走过未来的许许多多日子。只有你信我,我信你,我们才能走的长远,你懂吗?” 对待聪明人的最好办法就是实话实说。 他们有许多次吵闹,表面是各种各样的问题,实则还是信任问题。叶凤泠语气有些伤感,她看清了症结,想努力修正,但这不是她一个人努力就能办到的。必须两个人一起努力。 她和他,都很敏感,也都接受不了欺骗。若磨合不好,最后伤到的是两个人。 “我懂了。”苏牧野给她脱了鞋履,压她在榻上,轻声,“你以为我为何问你这个事,就是因为我不要留一个暗雷在你我之间。你对韩表哥的看法,我早就堪透,但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你可以当这是我的骄傲,反正我必须听你亲口说明白。” 呃,叶凤泠表示无语,此人找虐。果然是别人虐不了他,他就开始自己找。 “而且就算你说你会选择韩表哥,也无所谓。我总有办法叫你明白,选韩表哥就是错误,选择我,是你做过的最正确且唯一正确的选择。” 叶凤泠:…… 她就知道,这人霸道不讲理到家了。别看他一脸淡然让自己做选择,其实只要不是他认可的答案,他定要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地一一修订回去。叶凤泠不由得想,就冲苏牧野这个劲儿,哪怕她真和韩齐光两情相悦,都得被他拆散喽。 于是叶凤泠就忍不住恶寒地抖了三抖。 苏牧野抚上叶凤泠脸,“真庆幸你没看上韩表哥,我成功拉住了你。” 叶凤泠乖的像小奶猫,边哄人边用脸蹭苏牧野手掌,“因为我只有在你身边,会觉得安心。虽然你欺负我,但我就是知道你不许别人欺负我。” 有丝抱怨,更多的还是甜蜜,甜蜜被带到脸上,叶凤泠笑了起来,眼睛里藏了整个春天一样绚烂明媚。 “那是,在我心里,再没有人别你更重要。我恨不得把心剖开给你。谁欺负你就是欺负我的心肝儿。”难为苏牧野能把原本肉麻兮兮的话面不改色讲出来。 叶凤泠自然不信这句鬼话的,不说别人,苏老夫人、慈宁宫太后、长乐长公主,她就不信对苏牧野不重要。不过她很聪明,不会自取其辱把自己和这几个人放到一起,让苏牧野去选择谁最重要。 “那说好了,以后你不许甩脸子给我看,不许再把这种事拿出来反复鞭尸了。”叶凤泠嘟嘴。 “嗯,阿泠也不许不把我放在心上,我的鞋子那些得加加紧。”苏牧野见缝插针催工。 这句话一出,又水又亮的潋滟秋波登时瞪大,恨不能把他盯个窟窿出来。 苏牧野哈哈大笑,揉上雪白细腻跟糯米团子一样的美人,他掐叶凤泠鼻子,“明日你空出来,我带你出去玩。” 叶凤泠眼睛一亮,可光芒转瞬湮灭,“明日我定好去见针线房绣娘,还和二姐姐定好去给她挑喜服的花样子。”叶凤锦和三皇子的婚期定在半年后,主要考虑三皇子身体原因,帝后还是希望三皇子清醒过来再举行昏礼。 “我去帮你推了,我带你去骑马打猎。” 叶凤泠哼哼两声,却没再反对,她也想出去玩。好不容易苏牧野腾出时间,她舍不得这个机会。 见苏牧野脸俯下,叶凤泠手推住火热胸膛,撒娇,“我话还没说完呢。” 苏牧野皱眉,叶凤泠来不就是解决两个人那场所谓“争执”的吗。 他翻身侧卧,一手支住头,一手不老实的作怪,“说。夫君今日有时间,务必面面俱到,包娘子满意。” 叶凤泠捶了他胸口一下,问他听说宫里赐婚叶三老爷的事了吗? 苏牧野眼神变了变,呵呵笑出声:“原来是这事。这事你就等着跟我去观礼就行了,别的不用管。岳父能再娶佳人,其实是岳母大人一手造成。” 叶凤泠“啊”惊呼出声,要坐起来,被苏牧野按住。 听过苏牧野的讲述内情,叶凤泠只想为自己的母亲默默点蜡,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是柳氏这种了。 分家之后,大房、二房搬出伯爵府,三房柳氏和叶三老爷迫不及待搬进了大房曾经居住的院落,美其名曰就近照顾叶老太爷。而叶老夫人慢慢回过味儿来,大房二房搬走了,就没那么多人来奉承她,向她请安了。叶老夫人心理不平衡,在柳氏的撺掇下,隔三岔五喊叶子卓回府给叶老太爷侍疾。 柳氏趁机围着叶子卓送水送饭,俨然亲亲好婶娘。实则柳氏瞅准叶子卓身子骨不好,想叫叶子卓被叶老夫人折腾的病倒,最好一命呜呼。叶子卓死了,叶伯爵府的爵位就会落到叶三老爷头上了,以后就是叶子瑜的。 柳氏见叶子卓跑来跑去没病,失去理智,直接下了毒。好在,叶子卓警醒,没有中计,带着证据跪到毓珀堂叶老夫人面前。 大房和三房比,也许叶老夫人会稍稍偏心小儿子,但亲孙子和儿媳妇放一起,叶老夫人妥妥维护叶子卓,叶子卓可是她的大孙子。 叶老夫人气的要叶三老爷休妻。最后是叶夫人出面做了和事佬,顾忌柳氏亲生的叶凤泠、叶凤媛两个女儿,不休妻,但由叶老夫人进宫求皇后娘娘做主,给叶三老爷再娶一房平妻,打理三房诸事,而柳氏,被夺管家权和叶子瑜的教养资格,关在后院,轻易不许出府。 本来此事是不能瞒叶凤泠的,但叶老夫人念及东阳王府那边叶凤媛临近生产,叶凤泠这边她懒得走动,也就没有公开。至于“苦主”柳氏,想找叶凤泠为自己求情,却被苏牧野安排的人暗中截住,那个跟鲁妈妈通风报信的人,是受了苏牧野的授意,有选择的告诉鲁妈妈。 叶凤泠心思微动,问苏牧野,“你在其中做了什么?”自己的母亲自己了解,柳氏会觊觎大房爵位不假,但借她胆子,也不敢亲自动手下毒,还那么巧叫叶子卓抓住了。 苏牧野大言不惭承认,“我只是找了岳母身边的一个婆子,叫婆子给了个建议,没想到岳母真的敢动手。我也没想到。”苏牧野起初想试一试柳氏为人,毕竟他不太了解柳氏,他想看看柳氏内心欲望阴影有多大。他万想不到,婆子一个提议,柳氏就上钩了,不仅快速挑了毒药,还亲自端去给叶子卓,都不能说是莽撞了,而是愚蠢。 但苏牧野不能让柳氏真的被休弃或者性命有碍,他只想叫柳氏不能在叶凤泠面前指手画脚、作威作福,更不想叫柳氏毁了叶子瑜。所以一出事,苏牧野就叫人给叶夫人递了信儿,暗中推动事态发展。关于那位镇国公府一脉的魏姓小姐,其实是苏牧野通过长乐长公主身边的阿衡翻拣出来的。 出身名门,却父兄均无,孀居在家,嫁给叶三老爷,能压制柳氏,抗衡叶老夫人,却不敢跟叶凤泠作对,相反,为了名声,得巴结叶凤泠。这就是苏牧野要的结局。 叶伯爵府已经四分五裂,他得帮叶府三房找个能稳定家宅内院的清醒者。 至于叶子瑜,苏牧野已经和叶三老爷商量好,待魏家小姐嫁进门后,接来苏府和苏九章一块读书。苏府里有叶夫人亲姑母,叶凤泠亲姐姐在,不怕叶子瑜受委屈。 对这个决定,叶三老爷欣喜若狂,苏牧野此举,基本算是给了叶子瑜未来一个承诺,入仕不愁。 当然,苏牧野和叶三老爷私下做的约定是不能告诉叶凤泠的,包括暗中推动赐婚内情也不能说。 叶凤泠竟然不知要如何说苏牧野了。虽然她和柳氏关系淡薄,但那到底是她亲生母亲,可苏牧野也是为了她才出手,她瞪着眼睛,气鼓鼓瞅苏牧野不说话。 第619章 小院暗流 第619章 小院暗流 苏牧野揉了揉叶凤泠紧绷的腮帮子,给自己辩解,“你放心,岳母在府里吃喝那些都不愁,就是出入暂时受限,是怕她现在出来乱讲话。等魏家小姐进了门,岳母就能出来看你了。”苏牧野无比肯定,给柳氏机会,她就敢来苏府找叶凤泠撒泼求援,这也是为何他认为必须找人制住柳氏的原因。 “只是平妻而已,无论从哪方面讲,魏家小姐都越不过岳母去,还能代岳母掌家理事,不是很好吗。”苏牧野道。 叶凤泠愤愤踢了苏牧野好几脚,嗔他一眼,这人说话太狡猾了,实在讨厌。她才不信他只做了那么一点呢。 哎,木已成舟,叶凤泠也不能再做什么了。她只是有些担心柳氏能不能受到了这个结局,她还担心远在苏北的外祖父听闻消息后会不会伤心。 苏牧野搂过叶凤泠剖白自己,“如果不这样做,万一日后岳母再给你委屈受,我怕自己控制不住。与其见你受苦,我宁愿提前安排好。我保证岳母不会有事,你要是不放心,回头可以常常接她来咱们府里小住散心。” 叶凤泠浑身一激灵,这个提议还是算了。柳氏为人,叶凤泠不抱希望。她把脸埋进苏牧野怀里,内心郁猝,自己这一世,父母亲缘还是差些…… 苏牧野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领着叶凤泠出城。苏世子招摇张扬,抱着叶凤泠同骑逐日一路风驰电掣,吸引一路目光。苏府里,关于世子世子夫人不合的传言不攻自破。 小院门口,纤云鄙夷地朝卷碧哼笑出声,巧月深深望一眼卷碧,又看一眼不远处注意着这边的高姑姑,使劲拽走了纤云。 高姑姑走来卷碧面前,问卷碧小院对牌和丫鬟小厮们的月例。卷碧这才回过神,把望着院门外的目光收回来,匆匆转身回去拿对牌和账册给高姑姑。 高姑姑、方姑姑和冯宫侍来之后,小院的气氛就变得紧张尖锐起来。扫地小丫鬟们起劲比拼,想争个出头机会。纤云这种稍微有些脸面的丫鬟,则想掐尖稳固住自己的地位。叶凤泠作为正室夫人,只关心自己那一屋的一亩三分地,其余都是笑脸柔声鼓励,从不断官司,也不插手管理小院杂事。 最让人心惊的是,少夫人看似“不务正业”的做法,苏府里没有人管,从苏老夫人到长乐长公主,均不闻不问。 这就导致许多摩擦最终涌到了卷碧手里,好几次卷碧都感觉好像是世子还没成亲前一样,但她清楚,叶凤泠是故意的,就是要用这些琐碎拱她到人前。偏生卷碧多次拉纤云入局,纤云身旁的巧月都把纤云拉走了,让卷碧好不恼火。 不久前,洗砚偷偷找过卷碧,问她是不是管的太多了,卷碧有苦说不出,她不敢说是叶凤泠故意放手不管,只沉默着摇头。洗砚望她幽幽叹息,却是没有再说什么。 洗砚的叹气叫卷碧心里一下没了底,好在苏牧野还没有过问,高姑姑一说要接手这些,卷碧迫不及待地交了出去,生怕交的不彻底。她还主动向高姑姑坦言,手上有少夫人吩咐做的鞋子,以后几日想安心做针线活,烦请高姑姑安排其他人伺候苏牧野。 高姑姑素着脸,问卷碧觉得谁能接手。 卷碧耷拉眼皮,“少夫人先前定了纤云、巧月和我打理,其余我就不知了。” 高姑姑早就了解,不笑不怒,“可是我瞧着世子不习惯纤云和巧月服侍。” 卷碧略带忐忑地动了动,“我把世子喜好已经都告诉纤云了,巧月一次都没上前过。”意思原来世子不习惯是纤云没注意到苏牧野个人癖好,巧月则根本没干过活。 高姑姑对着卷碧的头顶看了良久,“好,你就先给少夫人做鞋,别的我来安排。” 卷碧至此真正松了口气。 另一边得到高姑姑安排的纤云和巧月,反应不一。纤云上次虽被苏牧野掀翻水盆吓到,其实并没死心,私心里还是认为根儿在自己不够了解苏牧野。这回卷碧细细把苏牧野的要求和癖性都告诉她了,她定能得到苏牧野认可的。 而巧月,跟高姑姑请求,去负责给苏牧野洗衣、刷鞋、扫地、擦桌、换被褥这些。高姑姑一副任由她和纤云自己安排的样子,不置可否。 最后定下来,一切贴身服侍的活儿都是纤云来做,其余出力不挂彩的,交给巧月。 纤云有些不好意思,巧月却无所谓,还反过来郑重感谢纤云。 世子带世子夫人出去玩,贴身小厮洗砚没有跟着去,不是他松懈怠工,而是苏牧野不想带个电灯泡。 表面装得多不开心的“电灯泡”送走苏牧野,满面春风去找月麟。昨日,他们刚刚逛了一圈京都城,月麟买了不少小玩意,正拿着给柔兆分享,还有给桃花糕和星耀买的七彩绒线碎珠球。 见洗砚到来,柔兆赶紧躲了出去。 月麟有些不好意思,却没说什么,她已经见过洗砚的娘,自己的兄长也见了洗砚,在她心里,自己就是要和洗砚在一起的。 所以当洗砚问她有没有跟叶凤泠说成亲的事,月麟脸红成火塘色,还是小声回答:“说了。少夫人说她没意见,还……还说帮我准备。”准备什么,自然是嫁妆。这却是不好跟洗砚细说的。 洗砚嘿嘿笑,心领神会,他凑近月麟,悄声:“那我叫我娘找人去找你兄长提亲?你要不要给你兄长置办个宅子?你们也算在京都落了脚。”月麟兄长进苏府做工,到休沐时都是回含香馆,洗砚觉得想提亲,总不能去店铺里。 月麟咬唇,她有些拿不准主意,洗砚却恨不得立即出去把这事办了。他眼珠儿转了转,心里有了想法,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瞟一眼窗外,确定没人,洗砚手便不老实起来,跃跃欲试想扒拉月麟的辫子,被月麟一巴掌拍开。 月麟起身关上门,一扭脸,看见洗砚咧开花的脸逼到近前。 洗砚:“月麟,你真好,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关门才好耳鬓厮磨啊。 月麟踢了洗砚一脚,“我有正事问你。” 洗砚挠头,说两人亲事不用关门,现在反而关门了,什么事能比两人亲事还私密? 月麟拉着洗砚重新坐下,严肃问洗砚:“你跟我说实话,世子对卷碧是什么意思?别说你不知道,我看见你偷偷找卷碧说话了。” 洗砚心砰砰跳了三跳,第一个反应,月麟是叶凤泠派来套话的。他呵呵笑,攥着月麟手不松,“卷碧是伺候公子不假,但跟公子可是清清白白。你……你们别多想。” 月麟虽然有些一根筋儿,但是不傻,“你别忽悠我,少夫人没让我来问你,我就是奇怪,世子明明知道少夫人介意,为何还用卷碧,而且还不许纤云近身?” 其实这也是洗砚奇怪的地方。他、墨盏和卷碧相处多年,对彼此性格都很了解,在他和墨盏眼里,卷碧那就是给苏牧野预备的,所以许多时候他和墨盏甚至会特意把一些近身服侍的机会留给卷碧,也算结个善缘。 但苏牧野似乎一直没有收用卷碧,洗砚摸不透苏牧野心思,不过他却清楚卷碧对苏牧野的心意。正是因为清楚,他才不敢告诉月麟,叶凤泠的性子,洗砚比任何人的体验都深刻,那要是闹起来,搞不好能把这个小院搅个天翻地覆。 后来,看到叶凤泠把慈宁宫的两个宫婢和冯宫侍都搞来了,洗砚心里刮过一阵大风,他现在恨不得苏牧野给他安排神机营的外派任务,不为别的,只为躲开风口。 洗砚想到这里,使劲捏了捏月麟手,叮嘱月麟不要插手这些事。 之后无论月麟如何问,洗砚就是不开口,最后只听到月麟“呀”叫了一声,再就是一阵悉悉率率。 小院里发生的事情,正在郊外骑马的苏牧野和叶凤泠是不清楚的。 苏牧野带叶凤泠跑马半日,最后来到玉顺山脚下的一片地势高耸处。两人远眺京都城,隐隐看到金黄色琉璃瓦、朱红色的宫墙,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庄严典雅。 策马缓缓往山里行,中途遇到山溪淙淙,叶凤泠忍不住翻身下马,跑到溪水边,兴高采烈地玩水。忽然,她看到溪水里有银色小鱼飞快溜走,兴奋地大叫,“苏牧野,苏牧野!你快来看呀!有小鱼!” 苏牧野骑在马上懒洋洋踱步过去,从马背上居高俯视叶凤泠,“有你这样直呼其名称呼夫君的吗?” 叶凤泠嫌弃他的慵懒和矫情,“你快下来走走,等会儿太阳下山了咱们就得回去了呢。” “本来就是出来玩,被你弄得多赶时间。”苏牧野翻身下马,放逐日撒欢跑开去吃野草,他抱着叶凤泠,飞上一处像鸟喙一样凸起的石头上,眺望远处正在散尽灼热的西下红日,半晌后低头问叶凤泠:“恨德者吗?” 叶凤泠愣了下,呆呆望苏牧野。 “苏离已经捉到了德者,正在往京都赶。你想如何惩罚他?”苏牧野用平静的语调说着惊心动魄的话,就好像要是叶凤泠这一刻说砍了德者,下一刻他就真的命令苏离结果了德者。 叶凤泠想了想,不答反问:“你说呢?” 苏牧野一手揽叶凤泠腰,一手玩她的手指,目光幽冷而深邃,“自是要让他尝尽苦头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苏牧野从没在叶凤泠面前表示过对德者挟持她造成的连锁后果的愤怒,还在叶凤泠恐惧、担忧、害怕、抱怨时安慰她,弄得叶凤泠以为苏牧野不在意这些。到今日今时,她才感受到,他内心应是恨极,只是不想加重她的心理负担,才会那样云淡风轻,无所谓。 因为过于在意,所以便把恨埋在心底。一日不捉到德者,一日不吐露恨意。 叶凤泠没说话,只转过身踮起脚尖,吻上了他。 这是一场清淡而绵长的亲吻,带着她对他的安抚和她自己的心意,从唇到齿,由外及内。苏牧野微微一抖,慢探丁香,轻轻舐过她的唇瓣,呢喃,“不能放到明面,因为对你不好。但我也不会放过他。以后睡觉不用再做噩梦了,嗯?” 叶凤泠紧紧抱住了苏牧野,眼角晶莹闪烁。 第620章 情浓 第620章 情浓 看了会儿夕阳,苏牧野问叶凤泠肚子饿不饿。叶凤泠狂点头。 苏牧野笑起来,忽然将她抱起,跳向石崖之下,吓得叶凤泠惊声尖叫。 苏牧野朝逐日走去,“知道你这种姿色,要是不遇上我,是什么结局吗?” 叶凤泠没有手能捶他,就用头去撞他下巴,“什么结局?” 苏牧野桀骜自答:“至少一个压寨夫人是跑不了的。” 这句话还没什么大问题,当苏牧野让叶凤泠坐在自己面前,面对自己时,叶凤泠察觉到不对劲了。她开始奋力挣扎,“你要做什么?” 苏牧野低头含住叶凤泠红缨柔软,“刚不是告诉你了么,现在你是压寨夫人。给土匪做娘子,得先上车后补票。” 叶凤泠被这浑话逗的哈哈大笑,又碍于闺训觉得应该生气才对,脸上便表现出一副笑两声、气一气的扭曲模样,把苏牧野看的笑弯了腰。 苏牧野一夹马腹,单手控缰,用空出来的手探入叶凤泠衣襟。 叶凤泠哪里依,“哎呦,哎呦”叫唤出来。 苏牧野别好缰绳,一把搂住叶凤泠,抵着她额头低声,“咱们试一试,好不好?” 叶凤泠拼命摇头:“不行,不行,叫人看到怎么办?” 苏牧野低声哄着叶凤泠:“没人看到,这是荒郊野岭,我用披风挡着你,没人能看出来是你。” 马尾上挂着的披风原来是这种用途,叶凤泠被气的脸都红了。她还是不允,“不行!我不同意!你这个臭流氓,放我下去!” “好阿泠,等会儿你就知道妙处了,我知道你害羞,你就当可怜为夫好了。”苏牧野嘴上哄着,手上动作一点儿不耽误,披风已经披到了叶凤泠身上。 “什么妙处?你又勉强我?你说过,不逼我的?你出尔反尔!”叶凤泠恼羞成怒,开始咬人。 “我可没勉强你,等会儿你要是不满意,我就停下,好不好?”苏牧野手下一用力,痛的叶凤泠松开了叼上苏牧野下巴的嘴。她现在真是顾得了下面,就顾不了上面。 叶凤泠兀自挣扎,然苏牧野已经掐住了叶凤泠的腰,咬上叶凤泠耳朵,“阿泠心里想什么,我全知道。若阿泠想叫我身边一只母蚊子都没有,总得付出点诚意。我来教阿泠一招,阿泠要不要听?” “我不听,”叶凤泠抬腿去踢苏牧野,却再度被苏牧野手下治住,哎呦叫唤出声。 “不听我也得说。”苏牧野见叶凤泠眨巴眨巴眼睛,明显竖起了耳朵,心里好笑,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用力咬了一口,方道:“男人这方面和你们女子可不一样。你们能控制得住,男人不行,尤其我这种血气方刚、年轻力壮的。我们娶媳妇,最重要的可不是让她管家理事,而是被窝里那档子事。可是啊,人总是喜新厌旧的,就是你们女子,不也是喜欢新鲜样式的花样子吗,我可没见过你用一年前的花样子绣裙子穿。” 叶凤泠憋了一口气,气的脸鼓成了青蛙,“寻花问柳和热爱新生事物是两码事,你别混淆是非。” 苏牧野极爱她这副娇蛮样子,再低头亲了口她的腮帮子,“这是人的劣根性,天生的,说没有的那都是骗人,不诚实。现在咱们是浓情蜜意,我自然不觉,可你若亏待了我,岂不是给我留下了可乘之机,到时候我要是生了二心,伤心难过的是不是你自己?” 叶凤泠气狠狠甩开了头,“你就颠倒黑白,给自己偷腥找理由。” 苏牧野叹息一声,“我可没找理由。你看看那些夫人,有几个当初不是如花似玉的,可最后还不是要忍受男人们出去寻欢作乐。我这是把我们男人的大秘密告诉你了,你说我颠倒黑白,阿泠太不识好人心。” 叶凤泠怎么不知道苏牧野说的话,虽有玩笑成分,但其实就是实情。多少男人就是因为觉得家里妻子无聊,烦腻,就出去找了别人,留家里的妻子枯守等待。男人无趣了可以找别人,女人却不行,多么悲哀、多么残忍。 心一下酸楚起来,叶凤泠垂下头沉默着不说话了。 苏牧野使劲低头,勾起叶凤泠下巴,看她红红的眼圈,笑叹,“我好心巴巴跟你掏心窝子,你倒是悲风伤秋了。” 叶凤泠声都变了,推搡苏牧野,“你说的对行了,那你出去找,我才不管你。” 苏牧野无奈笑,“我可没说我要出去找,我就是不想出去找才要告诉你,至少给我口饱饭吃。叫驴拉磨还得给口粮呢,给一口,拉一圈,这个道理放哪儿都成立。” 叶凤泠用手抹了下脸,“哼”出声,“你就是在哄我。” 苏牧野:“是哄,也是教。阿泠要跟我做一生一世一双人,那就得学着勾着点我,要是指望我天生洁身自好,无欲无求,真是得要了我的命。换句话讲,只要我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什么事不都是你说了算吗?” 叶凤泠知道苏牧野的意思,就是要她下了床端起来正妻的贵妇范,上了榻拿出窑子里那些女人的本事,凭真本事让男人心甘情愿。 “你……你就会说我们女人。难道一份感情不是两个人的?凭什么让我们女人为你们付出那么多。若是你们真心尊重我们、爱护我们,就应该体谅我们的不易,心悦臣服好好和我们过日子。正是因为你们从开始就给自己找借口,才会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抛一个。” 说着叶凤泠更难受了,然她突然意识到苏牧野的手已经闯进了她的裙子。叶凤泠吓得赶紧压住苏牧野的手,恼怒不已:“你要做什么?” 苏牧野理直气壮道,“心悦诚服过日子,同时也是做我想做的事。” 叶凤泠瞠目:“我可没同意!” 苏牧野看见叶凤泠趾高气扬的模样就来气,昨夜她只让自己劳动了一次就哼哼唧唧不再给,这些日子他憋得难受,她却跟没事人一样,到了也不给口饱饭吃,“土匪就是不讲道理的,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要把你抢去做压寨夫人。” “苏牧野!你不要得寸进尺!”叶凤泠气疯了。 “是谁得寸进尺?做人家夫人没有做夫人的样子,夫君一个人睡冷被窝那么多天,不闻不问,现在我靠自己本事混饭吃都不行了?我真是命苦,还以为娶了媳妇就能有人知冷知热,没想到照样没人怜惜、体谅。我找谁说理去?”苏牧野唉声叹气。 叶凤泠好气又好笑,要被苏牧野的不要脸劲头磨成不倒翁了,苏牧野这个人,简直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代言人。可最后还是让他得逞了,平白废了叶凤泠的亵裤和衬裙。 逐日许久没有跑动,脚程本来就快,又开心,不用苏牧野牵引就知道自己找路跑着玩,一时快一时慢,一时陡一时缓,叶凤泠被弄得上上下下,不住捶着苏牧野,“你快控着马呀。” 苏牧野只紧紧抱住她,压上她唇,“阿泠且忍一忍,为夫……此刻心有余而力不足。” 最可怜叶凤泠一双细腿,承受不来苏牧野的力道,只能人把身子往后仰,如此一来,更是劳累。 天色越来越暗,进城的货郎纷纷出城回家,山野上炊烟袅袅、鸟雀争鸣,猎户自山间跳出,提着猎物走在山路上。 叶凤泠看到猎户出现时,差点儿吓晕过去,提起一口气,使劲缩进了苏牧野怀里,连声低呼:“快,快跑,有人!” 苏牧野被叶凤泠的一口气弄得闷哼出声,用披风罩住叶凤泠,夹了马腹一下,逐日嘶鸣仰蹄,如箭射出。 马飞奔,反而惊吓到了匆匆赶路的猎户,恍惚中,似乎能看到猎户抬头,叶凤泠直接吓呆,浑身战栗。 如此一惊一乍,让向来自傲的苏牧野,第一次尝到了失控的滋味,猛地抱紧了叶凤泠。 许久之后,苏牧野将头搭去叶凤泠肩膀喘粗气,有气无力道,“这么来几次,为夫要死在阿泠身上了。” 叶凤泠狠狠掐苏牧野腰,却不敢抬起头来。 苏牧野隔着衣料,咬上叶凤泠肩膀,“你松快些,不然我可动不了。” 叶凤泠闷在他怀里,不吭声。只在回到苏府之前,将擦过的亵裤和衬裙一角塞入苏牧野怀里,凶神恶煞:“等会儿你自己拿去烧了,不许叫别人看见!” 苏牧野十分好说话,抱她下马,还弯腰给她整理裙裾褶皱,看呆门房众人,最后目送世子牵着世子夫人清贵高冷回院进屋。 这一夜,苏牧野自然没有回自己那个屋子,一如前夜宿在叶凤泠那里,翻云覆雨,苦磨花心,直折腾到三更天方不再叫水,叫心中藏桃花的纤云失望不已。 往后数日,苏牧野都是白日出府上朝,午后回来,缠在叶凤泠左右。苏牧野给叶凤泠下了死命令,若是他不在家,叶凤泠可以出府去含香馆或者者者居,若他在家,叶凤泠就要留在府里,哪怕苏牧野手上有事,叶凤泠也要陪他待在小院里。 叶凤泠起初不干,眼睛一瞪,叫着月麟和柔兆就要出门,堪堪走到小院门口,就叫苏牧野拽回了屋里。 月麟小跑追在后面,红着脸把门死死关好。 第621章 花姨娘上位 第621章 花姨娘上位 叶凤泠昏昏沉沉睡了半日方回过来气,对苏牧野何时离开、何时出门完全没有感觉。万幸花房和针线房事情少,苏老夫人和长乐长公主也不派人来找她,不然叶凤泠这副样子根本瞒不了人。 叶凤泠也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苏牧野这个家伙恨不能把她拴在裤腰带上的做法,不用渲染,已经传遍全府。偏生大家还要知道装不知道,也是有够好笑。 也有真不知道的,苏牧妤就是一个。 好几次,苏牧妤过来找叶凤泠玩,要么被告知叶凤泠正忙,没空见人,要么就是被苏牧野亲自推出门口,气的苏牧妤去找苏老夫人告状。苏老夫人并不站苏牧妤,只搂着苏牧妤笑的意味深长:“你哥哥有事叫你嫂嫂帮忙,你帮不上忙,就别添乱。实在想玩,就去把你嫂嫂的小犬抱来,就说我说的。” 苏牧妤瘪下去的嘴高高翘起,奉“旨”来取犬。叶凤泠哭笑不得,不想给却也不敢驳苏老夫人面子。而苏牧野,反而喜笑颜开,连声高呼祖母最疼他,一点儿没有不乐意地把桃花糕和星耀打包丢给了苏牧妤,就差敲锣打鼓了。 这样昏天暗地、黏黏糊糊的日子过的飞快,直到有一日被苏九歌的贴身丫鬟玉兰哭着跑进来打破。 前一夜苏牧野难得放过叶凤泠,让她睡了个囫囵觉,早晨也没闹她,方让叶凤泠稍微恢复了丝力气。 鲁妈妈看的心急,却不敢使劲劝,私下叫了月麟,委婉说出她的担心。月麟红着脸听过,思前想后还是跟叶凤泠进言了。 月麟给叶凤泠擦背时,看着叶凤泠身上斑斑红痕,小声提醒叶凤泠如此这般对叶凤泠身子不好。 叶凤泠面色娇艳欲滴,头一下缩进水下。她哪里好意思告诉月麟,苏牧野根本不听自己的,每每她踢他、拧他、打他,不光止不住他,还会挑起他更大的兴趣,再说她也清楚自己的力道不过是给苏牧野挠痒痒、添加情趣而已。 最后的结果,就是激起他一轮又一轮新的“报复”。 月麟不忍戳破叶凤泠的掩耳盗铃,长长叹息。 叶凤泠心里不得劲,看阳光正好,便想出门去含香馆转转,不等她出屋呢,就见一个丫鬟从外踉跄跑进来,噗通跪到了自己眼前。 来人是苏九歌身边大丫鬟玉兰。 玉兰哭哭啼啼,脸上眼泪不断线。她哭道:“少夫人快去看看大小姐,求少夫人看在往日情分上,救救我家小姐。” 叶凤泠深吸一口气。 玉兰告诉叶凤泠,前几日苏二老爷回来后,二房日日都不太平。 苏二老爷回来,叶凤泠跟在苏牧野身后迎接入府,一路随着去到二房敬过茶。苏二老爷给人感觉和苏国公不一样,上位者威严不足,一副读书人的温隽之气。跟苏牧野告诉叶凤泠的,苏二老爷年轻尚武的话一点都不相符。 苏二老爷见到叶凤泠时,微微愣了下,大概是被叶凤泠的姝容绮貌震了震,然后便笑呵呵给了丰厚的见面礼,不光有红封,还有南边拉来的各种香料。后来还叫出来一个妾室打扮的美艳少妇给苏牧野和叶凤泠行礼。 叶凤泠瞬间了然,也许苏二老爷派人专门了解过自己喜好,但能这些香料的细心准备,一定拜眼前艳妾所赐。 苏二老爷选这种场合叫艳妾给苏牧野和自己见礼,其目的……叶凤泠不用看都能感受到端坐一旁的叶夫人浑身的冷意。 果不其然,玉兰告诉叶凤泠,二房争吵的源头就在这名艳妾。艳妾姓花,并非丫鬟、房内人这些,已经被苏二老爷提为了妾室,回来第一日就叫花姨娘给叶夫人敬茶。 叶夫人不肯接茶水,夫妻二人不欢而散,数日没有说话。 在苏九歌劝着下,叶夫人最后到底接了那盏茶。然后就传出来花姨娘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的消息。这下叶夫人不干了,苏二老爷摆明就是故意的。叶夫人要是知道花姨娘有身孕,说什么都不会同意抬其为妾室的。 因为这个事,叶夫人和苏二老爷都动了手。 从昨夜到今早,二房一直在吵架,吵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叶夫人和苏二老爷吵、叶夫人和苏九歌吵,最厉害的时候,叶夫人站起来要去撞墙,被苏九歌和苏九章拦了下来。中途叶夫人厥过去,把苏二老爷也吓坏了,急急抱着叶夫人回房间。 本来今早叶夫人清醒过来时还算平静,听闻苏二老爷去看过花姨娘后,直接起身要回叶府。苏二老爷因为连夜争吵,早晨都没有去上朝,闻言也破罐破摔起来,不仅不拦,还叫叶夫人快走。 把叶夫人气的几乎没再次厥过去。最后是苏老夫人带着长乐长公主赶到才稳住局势。 玉兰来找叶凤泠的时候,苏老夫人正在二房断官司呢。长乐长公主借口要去宫里陪伴皇太后躲了出去。 苏老夫人拉着苏二老爷劝,苏九歌跪在叶夫人榻前哭着求叶夫人为了她和苏九章,继续留在叶府。叶夫人形容憔悴,冷冷对苏九歌说了一句:“你是不想我和离,影响你的婚事。放心,我走了,你的婚事自有你的父亲做主,我再也碍不着你了。” 这一句话,差点儿没把苏九歌逼死。 玉兰见叶夫人话头不对,生怕这对母女再说出更伤感情的话,着急忙慌来找叶凤泠。在玉兰眼里,叶凤泠是叶夫人嫡亲侄女,和苏九歌感情也好,还是世子夫人,若来劝一劝,叶夫人怕是会听一听,毕竟这府里,除了苏九歌、苏九章,就叶凤泠和叶夫人关系最近了。 叶凤泠心想这里头的事情太复杂了,不仅掺和着上一代的恩怨,还有两桩婚事,苏九歌的婚事、南平王世子冯茂行的婚事,不见长乐长公主都躲了么。叶凤泠前两日刚听苏牧野念叨完今上想让冯茂行娶番波斯国公主的事呢。 可叶凤泠委实也放心不下。诚如玉兰所想,在这府里,叶夫人的面子,某种意义上就是她的面子,叶夫人若和离,她在府里绝对会尴尬,未来跟叶府的交往也难搞。 她换了身立领庄重襦裙,对着镜子拆下几根发簪,确定自己得体又严肃,方扶着柔兆去二房,青木、青林自然跟在身后。 二房里,苏老夫人还在和苏二老爷说话,叶凤泠直接走到叶夫人寝居门口,挥手叫其他人都留在外面。 才进门,就听到内室传来啜泣声和叶夫人冰冷又嘶哑的声音。 “好了,你不要再哭了。若不是为了你和九章,我早就走了。现在九章性子已经定下,你的婚事你有想法也不听我的,我何必自讨没趣。你要是当我还是你母亲,就劝你祖母放我走。至于你父亲,这不是有人照顾么,又不用你费心,你有什么可哭的。”叶夫人嘲讽满满。 “娘亲……我错了……”不用看都知道苏九歌哭的肝肠寸断,儿都劈了。 “我只是再提醒你一句,那冯茂行,现在肯定是哄着你什么都好,等以后了,你且看着。你最好自己留一手,别最后落到和我一样,那你就太没本事了。你走,让我静静,我被你哭的头疼。”叶夫人是真的不想听苏九歌哭了,声音里甚至有一丝厌恶。 叶凤泠心却因为叶夫人的话,软了一下。只有真的心疼过才会如此失望,若不是叶夫人见根本劝不回苏九歌,也不会如此说话。 叶凤泠一时想起自己的母亲,先是恨不能自己嫁给三皇子,后听说自己和苏牧野的绯闻,又是一副卖女求荣的样子,从来没有担心过。 真是对比出差距啊。 叶凤泠收拾心情,整理好自己要说的话。她肯定是要劝叶夫人的,身为苏牧野妻子,无论于苏府这边、还是叶府那边,她都得劝叶夫人不要离开,继续跟苏二老爷做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这也是叶凤泠听到叶夫人的话之前最初的想法。但此刻她突然升起许多怅惘,两世为人,她不了解自己这位姑母,也从没亲近过,可单从她所见所闻,叶夫人绝对过的很不快乐,也没什么存在感。 叶夫人说话唯一一次有人听,就是叶府分家时,劝叶老夫人,那还是在叶三老爷也那样说的情况下,叶老夫人才听了。 平日交际,叶夫人甚少出现,苏九歌开始议亲后才出门勤了,之前几乎都留在苏府二房,固然有性格原因,多多少少可能也是苏府和叶府授意。 单纯从旁观者角度,叶凤泠忽然很为叶夫人心酸。于后宅之中苦苦忍耐是极痛苦的一件事,别人或许没有感受,她在上一世可是刻骨铭心。 苏九歌和苏九章是叶夫人的一切,是叶夫人生活的重心和未来希望,可现在她宁愿不要他们也要离开,叶夫人,应该是真的心凉了。 将心比心,叶凤泠换位思考后,觉得易位而处,她可能……也要离开的。 苏二老爷没回来的时候,苏府二房做主的是叶夫人,两个孩子的管教也由叶夫人说了算,无论外面天如何变,至少这一寸天地是叶夫人说了算。苏二老爷回来后,二房叶夫人的话语权急转直下,大概只剩下管着自己那个屋子的事。不仅如此,还多了一个怀有身孕的姨娘。 叶凤泠身边亲戚里,几乎每个老爷都有心爱的丫鬟、房内人,可真正抬为妾室的实在不多,主要是帝后一夫一妻的表率在那摆着呢,许多人空有贼心,为了跟随上意,也不会轻易抬举妾室的。 苏二老爷回来立即宣布花姨娘的举动,狠狠打了叶夫人脸。可叹叶府此刻没有一个真正的主心骨,无人为叶夫人出头,不然叶府至少也得问一问苏二老爷的。 看清了这些,叶夫人才心灰意冷的想离开。被无视被抛弃的伤害,是永久无法愈合的,只会一次次的被扒开,结痂,再被扒开,再结痂…… 第622章 何去何从 第622章 何去何从 叶凤泠走到榻前,把哭的倒在地上的苏九歌扶起来,自己搬了凳子坐在叶夫人身侧。 叶夫人见到叶凤泠,依旧没有好脸色,尖酸冷笑:“怎么,三丫头你也要来劝我了?” 叶凤泠摇头,轻声,“我不会劝姑母,只想问问姑母想好离开后的诸事了么?比如姑母要去哪里,九歌的婚事您不管,那九章的婚事呢。还有对外是说和离,还是只是您出府休养?” 叶夫人愣了,有些意外地转过脸深深看叶凤泠一眼。她听出来叶凤泠称呼她为姑母,而非二婶。 这个称呼,似乎已经表明了态度。 叶夫人瞥开眼,哑着声音:“当然是和离,我有陪嫁庄子,去庄子上住,既不会连累叶府,也跟苏家没什么干系。至于九章……总归不会没人管他。” 能听出来,叶夫人是深思熟虑过提出来的和离,也把后路都想好了。 苏九歌不解叶凤泠为何这样问,有些着恼又不好直说,只望着叶夫人哭的真心,“娘亲,我错了,我不嫁冯世子了。你说让我嫁谁我就嫁谁,好不好?” 叶夫人扬起惨白的脸看一眼苏九歌,“九歌,你还不如三丫头懂我的心。我不想和你说了,你俩都走,让我歇一会儿。” “娘亲……”苏九歌还要说,却被叶凤泠拉到了外面。 叶凤泠吩咐叶夫人身边丫鬟看好叶夫人,另外赶紧去厨房端些好克化的食物来给叶夫人用。然后她就把苏九歌拉到了“百花深处”。 苏九歌眼睛已经肿成两颗大红桃,里面还包着泪水,浑身上下是叶凤泠从未见过的一种绝望哀婉气息。 叶凤泠拉苏九歌坐下,握了下她那凉的像冰块一样的手,倒热茶不由分说给苏九歌灌下去,接过玉兰递过来的巾帕给苏九歌敷眼睛。 叶凤泠支开玉兰去厨房提食物回来,低声问苏九歌:“九歌和冯世子的婚事如何了?” 苏九歌从被叶凤泠拉住,就失了精气神儿,人也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不知在想什么。 见苏九歌不吭声,巾帕下传来一阵温热,叶凤泠就猜到了苏九歌也已经知道今上要让冯茂行娶番波斯国公主的事了,所以她也不主动开口,就一手拉着苏九歌的手,一手扶好苏九歌眼上巾帕。 光晕明明,浮尘飘飘,白练如珠,一滴滴顺着颊侧滑落,垂坠肩头。 许久后,苏九歌拨开巾帕,哽咽:“嫂嫂,我……我真不知要怎么办了。娘亲怨我和冯世子有牵扯,父亲那里希望我能劝娘亲接纳花姨娘,可我……我谁的要求都满足不了,我真是太差劲了……”苏九歌彻底崩溃,倒在叶凤泠肩头放声大哭。 叶凤泠眼圈红红的,她拍着苏九歌的背,什么都没说,让苏九歌彻底哭出心底的委屈。 听说冯茂行要娶番波斯国公主时候,叶凤泠就问过苏牧野,苏九歌怎么办。苏牧野当时脸色很难看,气压低沉地告诉叶凤泠,无论冯茂行最终娶不娶番波斯国公主,都不可能娶苏九歌了,哪怕为了面子,他和苏国公府都不可能再同意这门亲事。 叶凤泠沉默。 此刻她安慰苏九歌的方式,同样是沉默。苏九歌和冯茂行的婚事已经不仅是世家婚事,更上升到了国事,谁都很难去扭转今上的想法。 苏九歌哭到眼泪干涸,方坐直身体,有些不好意思对叶凤泠道:“让嫂嫂看笑话了……我……” 叶凤泠打断她,“无事。我来其实只想告诉你,许多事咱们只能尽人事,剩下的就是听天命。九歌你劝姑母留下我能理解,姑母执意要和离,我也理解。我本来应该跟着你一起劝姑母的,但我一想到姑母留下后要面临的局面,那些话就说不出口了,还望九歌能原谅我的这份不忍心。” 苏九歌眼睛一酸,眼泪再次簌簌滚落,“我懂……我也明白娘亲的难过。” 正是因为明白,苏九歌才更自怨,怨恨自己为何先前没有顺着叶夫人挑一个叶夫人满意的夫君,怨恨自己为何要跟叶夫人对着干。 叶凤泠抚上苏九歌鬓发,为她理好凌乱,柔声,“九歌,其实你的难处,姑母也知道。二叔让你劝姑母,姑母要是不喝那茶,二叔多少会觉得你不贴心。姑母喝了,再同二叔起争执,也就和你无关了。姑母真的一片慈母心。而关于和离……” 叶凤泠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我本不应该对此事评论的,毕竟我是晚辈,可我这些年冷眼看着,姑母实在不快乐。哎,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苏九歌早就懂了,她心疼叶夫人,又不想父母和离,两种心情天人交战,再加上冯茂行的事,绞碎了她的心。 苏九歌突然垂了头,优美脖颈如失去伴侣的孤鹤,高洁却悲凉,“嫂嫂,也听说冯世子要娶公主的事了。” “嗯”,叶凤泠心里叹息一声。 “其实没传出来信儿之前,我就知道我和冯世子没希望了。那天他没来找我,只派玉沥给玉兰送了个口信,说家里想去求宫里给和蕙郡主赐婚,我就懂了。果然很快就传来他要娶公主……我感觉自己就像做了个梦……是好几个梦,一个连一个的。” “九歌……”叶凤泠都不知要如何安慰苏九歌,一次的打击不够,再一次打击,换谁都难以承受。 苏九歌摆手,“嫂嫂,我和你说此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除了你……我也无人能诉这件事了……”话音未落,苏九歌捂上嘴,再次垂泪。 她用袖子擦去眼角珠花,大口吸了几口气,宛如被浪潮冲到岸上的游鱼,“你告诉大哥,可以放心,我不会再见冯世子的,我……和他这辈子没有缘分。我已经想好了,大伯和父亲他们为我选谁,我就嫁谁。” 叶凤泠不语。照目前来看,苏国公府应该会很快给苏九歌挑一门亲事,苏二老爷已经回来,叶夫人的阻拦根本没了意义,父权社会,苏二老爷加上苏老夫人能够直接决定,连叶府都说不出反对。 甚至……叶凤泠猜测,苏九歌很可能被嫁出京都城。她真心后悔自己曾经鼓励冯茂行对苏九歌表明心境。 苏九歌似乎知道叶凤泠在想什么,她摇晃了下叶凤泠的胳膊,反过来劝慰叶凤泠,“嫂嫂不必自责,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我很庆幸遇到冯世子,更感激他。没有他,我应该已经死了的。我只求,若是我不在京都或者以后不方便时,嫂嫂在府里帮我看顾九章些,他还小,还不懂很多事……还有母亲那边……哎……” 苏九章自幼被叶夫人娇养,天真浪漫又骄纵蛮横,听说昨夜都和苏二老爷起了争执,苏二老爷打了苏九章。苏二老爷对苏九章动手,叶夫人不依,苏九章再不满苏二老爷对叶夫人态度,这场罗圈架就是这么愈演愈烈的。现在,苏九章被苏老夫人派人关在屋里。 “你放心,我若在府里,自然要照应九章。”叶凤泠应承下来。 她心思微动,问苏九歌那位花姨娘从昨夜到现在有什么动静吗? 苏九歌淡淡动了动嘴角,“花姨娘不太舒服,一直静卧休息。这位花姨娘陪在父亲身边多年,旅居多地,外面许多人早就视花姨娘是爹爹的妾室了。早晨爹爹还去看过花姨娘。” 若非苏二老爷这个举动,叶夫人也不会早晨醒来再次激动起来。 叶凤泠不语。 苏九歌却道:“嫂嫂不用担心,只要有我在二房一日,花姨娘肯定就只是一个姨娘,就是我嫁出去了,还有祖母。二房这边……其实不会出什么大乱子。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九章和父亲关系。” 两人同时叹气。 若叶夫人真的就此和离而去,苏九章怕会恨死花姨娘和苏二老爷,对峙是肯定的了。本来就淡薄的父子情,怕得加上一层风霜雨雪。 确定苏九歌情绪稳定,又变回那位周全理智的苏大小姐,叶凤泠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进门,苏牧野斜靠美人榻打瞌睡,手边掉着一本书卷。 叶凤泠轻手轻脚拐进屏风后换了家居常服,出来刚靠近美人榻两步,就惊醒了苏牧野。 “怎么不去床上睡?瞧你瞌睡的样子,靠这里也不怕脖子酸。“叶凤泠坐下给苏牧野轻轻揉着脖颈。 苏牧野动动肩膀和脖子,伸手搂上她的腰,“为夫在认认真真等娘子。怎么样,二房那里如何了?二婶还是铁了心要和离吗?” 叶凤泠手上动作停了。她把头靠上苏牧野肩膀,轻声细语:“二婶要和离,祖母正在和二叔谈,九歌很伤心,九章已经被关起来了。” 叶凤泠感觉到苏牧野沉默了很久,然后开口,也不知是给叶凤泠讲述记忆还是回顾着什么。 “我记得幼年时,二叔不是现在这样,他想走武将的路子着,被祖父硬压着读书,又给娶了二婶,心里一直怨气很重。”苏牧野道。 他目睹二房夫妇如何从相敬如宾到水火不容,感触很深。 “九歌出生后其实二叔二婶感情还算不错,当时家里想让二叔外放,二婶不愿意。因为这个,两人闹了很久。”一个想去外面,一个不想去,最后的结局就是互不干涉。 “到九章出生时候,二叔二婶已经连面都不怎么见了,好在几年碰不到一起,才相安无事到如今。我一直担心二叔回来,内宅这块会出问题。现在看来,哎,许多事该来的还是会来。” 苏牧野扭脸亲了叶凤泠面颊一下,“你不用多想,哪怕和离,府里和叶家也还是姻亲,祖母和母亲那边更不会因为这事对你另眼相看。至于那个姨娘,她的身份够不上和你打交道,会有祖母处理的。” 苏牧野没说的是,叶夫人只要和离离开,依苏老夫人个性,那是肯定要给苏二老爷再娶一房妻子的。有实权、名门出身、年富力强的苏二老爷绝对能娶来一位高门淑女,花姨娘的好日子才是真的到头了。 叶凤泠垂下眼神,心刺痛了一下,她问:“所以府上其实早就想过二婶和离的事了,是么?” 声音很轻,轻若初冬早晨凝冻成的最薄一层冰,手指一碰,就碎了。破碎冰片落到地上,转眼化成水。 第623章 窒息感再袭 第623章 窒息感再袭 苏牧野沉浸于回忆旧事,没有注意叶凤泠突然低落下去的情绪。 叶凤泠搂住苏牧野手臂,继续问:“二婶和离后会去哪里呢?回叶府吗?” 苏牧野低头,“想听实话?” 叶凤泠点点头。 “大概是不会回叶府的。不说叶府现在正忙着迎娶新人,迎回一位和离归家的姑娘很扎眼,为了和苏府继续维持表面友好,叶老夫人也不会留二婶在府里常住。二婶很可能去庄子上或者去寺庙。”苏牧野实事求是道。 因为叶夫人自己手里有嫁妆,可选择的余地还是很大的,加上父母都还在,子女也已成年,叶夫人能够过上富裕有余的安稳日子。若想安稳之外再锦上添花嫁入高门,大抵难一些。 不是苏国公府使绊子,而是叶府如今真正有实权的人没了,目前只有一个即将嫁入宫中的叶凤锦,一个马上娶和蕙郡主的叶子鸣,后继无人总归让人索然无味。 叶凤泠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但她没有再说什么。 苏牧野想了想,道:“你莫非在为二婶不平?觉得二叔过于无情,家里过于冷漠市侩?我可以这么告诉你,二叔和二婶的问题,不出在一个人身上,两个人各领一半责任。” 叶凤泠也不否认,“我知道。” 苏牧野轻笑出声,“我和二叔不一样,你和二婶也不一样,所以不要推人及己,嗯?” 叶凤泠一听就知道苏牧野想的是什么,笑了起来,掩下心底不适,起身去把自己做出来的鞋子拿给苏牧野试。 苏牧野大喜,眼里沉进了整条灿烂星河,抱起叶凤泠转圈不撒手,最后落进帐内,又龙精虎猛起来。 甜蜜的日子匆匆而过,转眼数日,到了十月底。叶伯爵府热热闹闹办婚事,魏家小姐接进了门。昏礼那日,叶凤泠随苏牧野回叶府,她专门去柳氏屋子坐坐。 柳氏比叶凤泠想象的要坚强,也更得体,不仅不闹,反而装扮一新,见到叶凤泠,态度极其之好,几乎没把叶凤泠捧上了天。 叶凤泠暗自心惊,悄悄问柳氏身边婆子和丫鬟,她们都说开始三夫人不是这样的,日日哭天抢地,是后来叶三老爷来过一次,不知和三夫人说了什么,再之后三夫人就又生龙活虎了。 不及叶凤泠细想,叶子瑜从外面冲进来,一头扎入叶凤泠怀里,好半天才出声,“三姐姐,我又多了个母亲,是么?” 叶凤泠忙蹲下,视线同叶子瑜悲哀的眼神对上,“怎么这么说?” “祖母对我说,要我以后叫父亲新娶来的夫人母亲,还说只有我哄好那个母亲,我的娘亲才能有好日子过。三姐姐,我不想叫别人母亲。”叶子瑜撅着嘴,扑到叶凤泠怀里。 叶凤泠一听就冷下了脸,“胡说!咱们只有一个母亲,你若是想称呼那位新夫人为母亲,就称呼,若不想,就叫夫人。” “可是……这样娘亲会不会难做啊?”叶子瑜忐忑不安,小声兮兮,生怕被屋里柳氏听到。 叶凤泠险些被话里的辛酸击倒,她拉着叶子瑜去了新房,在魏家小姐的丫鬟婆子面前,亲自抱叶子瑜去拜见新夫人。 叶凤泠扫一圈或明或暗的目光,冷冷淡淡对魏家小姐行礼,调高音量,“给新夫人请安。这是我幼弟子瑜,子瑜来见过新夫人。” 待叶子瑜行过礼,叶凤泠便开口提了要求,“我虽出嫁在外,但心疼幼弟,有个不情之请麻烦夫人,希望日后子瑜每日能多睡一会儿,早晚请安这些便免了。” 魏家小姐身边的心腹婆子险些没被气晕,刚要开口,就被已经揭了盖头、端坐于榻上的魏家小姐按住了手。 魏小姐,即新三夫人魏氏和蔼微笑,“这是自然,苏夫人正说到我心坎儿上了,都按苏夫人说的办。” 叶凤泠友好地点头,又说过几句闲话,便带叶子瑜来到一处没人的地方。她告诉叶子瑜,日后早晚都不用去给新夫人请安,就算叶老夫人让他去,他要不想去也不用勉强自己。另外,若是有什么事拿不准,就叫小厮去苏府找她,或者去含香馆也行。 叶子瑜耷拉脑袋还是不开心,叶凤泠只得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许下日后带他出门玩。 安顿好叶子瑜,叶凤泠又回到柳氏那边,轮流叫出来柳氏身边所有的婆子丫鬟,还差柔兆去叶老夫人处请了程妈妈过来。 等到黑夜降临、宴席结束,回到苏府时,叶凤泠状似不在意问苏牧野叶三老爷的新官职具体是做什么,还聊到了镇国公府。 苏牧野席上喝了几杯酒,又见别人拜堂成亲的热闹场景,心里起了别扭,草草敷衍叶凤泠几句,就拉她进了浴室,还不许人打扰,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叶凤泠拍打着身上的苏牧野,“嗳,别闹,让别人知道我的脸面往哪里摆?” 苏牧野抱叶凤泠胡闹,压着她耳朵,“你别管别人,先管管我。咱们都没洞房花烛,一想起来我就心里缺了一块。”说着还捉住叶凤泠的手往下按。 叶凤泠敌不过苏牧野。 浴桶之外的板凳、高几上都溅了水珠。 难得苏牧野后来先睡着,叶凤泠翻身坐起来,绕过苏牧野轻轻跳下床。 她趁夜色掩映来到月麟和柔兆的角屋。 柔兆跟月麟看了看彼此,俯耳叶凤泠,“说是外书房已经备好了屋子,小厮、丫鬟一应俱全,都是比照着九章少爷来的。” 叶凤泠内心冷笑,果然如此。今日她问过的人,话都讲的滴水不漏,套词完美,只有程妈妈,在叶凤泠许诺给程妈妈的女儿做媒后,挣扎了许久才语焉不详说出很可能叶老夫人进宫是有人指点的结果,具体谁指点,程妈妈不清楚,只知道叶老夫人突然就有了主意,转变之快不同寻常。 她之所以问苏牧野叶三老爷的官职和镇国公府,也是想刺探苏牧野对这件事的了解程度。结果苏牧野一语带过,不想多谈。深知苏牧野个性,叶凤泠断定苏牧野其实很清楚,却故意隐瞒自己。 月麟看清叶凤泠脸上如冰山雪峰般的冷意,拽叶凤泠衣角,“少夫人……别多想,其实现在也很好,不是吗?我听说三夫人挺开心的,子瑜少爷要是能来苏府读书,少夫人不也多了个伴?” 柔兆没吱声,如今的叶凤泠早非曾经她能随意开玩笑的叶三小姐了,有着一丝陌生的疏离,就像一块被渐渐打磨好了的玉石,泛着清冷孤寂的光芒,价值连城,让人望而却步。 叶凤泠冷冷望月麟:“你觉得是好事?有什么比亲生母亲陪伴更好的?前程吗?月麟,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和他生分,可我不是玩偶,也不是木头,能由着人摆弄。还是说你觉得我让人供起来就是幸福?” 再没有不清楚的了,叶三老爷娶魏氏从头到尾都是苏牧野的设计,他口口声声只是叫婆子提了一句,没想到柳氏就上了钩,想给叶子卓下毒,其实呢,若柳氏内心的贪婪没有被唤醒,也还有下一次,他总要叫柳氏露出破绽,然后捉住破绽,继而将魏氏塞进叶府。 被愤怒烧的身上都疼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叶凤泠只觉自己的心被一只铜臂铁手狠狠掐住,这手能通天地、能画未来,更能操控她的生命和生活。 可是谁给他的自信和权利,敢朝她身边的人下手,他难道不怕自己得知真相后生气吗? 对啊,他不怕,就像现在她明白过味儿来又如何,她什么都做不了。 叶凤泠整个人被窒息感笼罩,难过的喘不上气。 现在是身边人,以后呢? 不用和自己打招呼、不需要征得她的同意,肆无忌惮安排她身边的亲人命运,这是哪门子的尊重,这是赤裸裸的轻视! 叶凤泠突然蹲下抱住自己。 见叶凤泠流泪,月麟急得跟猫抓似的,一下子跪到叶凤泠跟前,抱住叶凤泠,她嘴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叶凤泠擦眼泪,跟着叶凤泠一块哭。 柔兆耳朵动了动,提醒叶凤泠,“世子醒了。” 叶凤泠咬了咬唇,离开角屋,同正要出来寻她的苏牧野撞上。 苏牧野见她脸上有泪痕,眼角压了下去,“怎么了?” 叶凤泠望进苏牧野璀璨如星子的眼,唇边掠出清淡的笑,“我有话问你。” 两人进屋,叶凤泠特意把门关严,推开苏牧野要搂她的手,坐去苏牧野对面。 “什么事?”苏牧野平静地、随意地、从容地用胳膊支起头,倚在案几上,清隽风流之气尽显。 叶凤泠闭了闭眼,心里的怒火不减反增,面前人就是总用这种闲适的姿态看似云淡风轻地一语带过,实则背后手腕迭出,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且问你,为何要不经我同意,私自处置叶府的事,你说受不了我母亲给我委屈,你如此做难道就不是给我委屈吗?”叶凤泠忍不住,连铺垫都不铺垫。 苏牧野看着叶凤泠,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同时以手扶额道,“原来是这事。我就说你从叶府回来情绪就不对,看来你都弄明白了。不错,我就是要架空岳母,把叶子瑜接来苏府,同时叫魏府和叶府联姻。” 叶凤泠脸色猛地一变,听话听音,她意识到魏府和叶府的联姻才是苏牧野的最终目的。 第624章 问题的答案 第624章 问题的答案 苏牧野定定地看着叶凤泠,“我没有告诉你,叶凤媛的肚子中途出了不少问题,有人给她找去许多香粉,有催产功效的、还有活血通络的。这些香粉,一部分是柳大小姐帮的忙,柳大小姐离京后,便由岳母接手了。若非发现的早,秦嫣肚子里的孩子不保,就是叶凤媛的肚子,可能也要出问题。” 两位前太子侧妃没出宫前,叶凤媛就有了动作。别看她手下没心腹,架不住身家厚实,陪嫁千金,东宫里,不乏为钱搏命之徒。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秦嫣好几次都着了道儿,此事连魏皇后、皇太后和今上都清楚。但为着叶凤媛的肚子,暂时隐忍不发。 苏牧野领命调查此事,查到柳大小姐和柳氏身上,他从中想了个辙,直接用卖出香粉的掌柜顶了罪,掩藏下柳氏。 但他没想到,叶凤媛和柳氏贼心不死。在叶凤媛和秦嫣搬到东阳王府圈禁后,柳氏仍然花钱找人往东阳王府里送香粉。 此事一旦被揭开,不要说柳氏,整个叶府都得受到牵连,而苏牧野,更是难辞其咎。 苏牧野不能杀柳氏、也不想把柳氏推到帝后面前。可想而知,要是让皇家知晓柳氏所为,叶凤泠基本上没什么未来了,长乐长公主可能都得气崩。 外人都以为东阳王被圈禁就是最终结局,实际上呢,二皇子一日不乖顺成亲生子,三皇子一日不清醒过来,东阳王的两个未出世孩子就是皇室的重点。连皇太后都十分关注,多次督促苏牧野暗中保护秦嫣和叶凤媛的肚子。 看似是叶三老爷娶了新娇妻,柳氏受尽委屈,实则这是苏牧野想到的最轻的、最不伤筋动骨的保柳氏命的方法。柳氏胆子太大了,或者说叶凤媛太无所畏惧了,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根本不在乎叶府其他人的性命,只想最后搏一搏,成则一鸣惊人,败则满盘皆输。 至于选择魏府的寡居小姐,也是苏牧野和长乐长公主商量的结果。 目前看来,叶府是个比较特殊的存在,尤其在叶维阳生死不明之后,看似后继无人,却神奇的历经数次洗牌,联系起了苏国公府、皇室、南平王府和太师府,成为今上这一辈三人的共同姻亲。 自然而然,后继无人的叶府成为一个权力对冲地带,调和着皇室的矛盾和分歧。苏牧野意识到,叶府的姻亲里还少一位关键入场者,镇国公府魏家。 若不拉魏家入局,意味着许多事上,魏皇后能够冷眼旁观。今上或许能接受,苏牧野却脊背一凉,这对于苏国公府和南平王府决不是个好信号。魏皇后以及镇国公府,能够稳坐高处,不惧风吹雨打这么多年,怎可小觑。 哪怕现在帝后关系不如从前,就冲今上仍然愿意维持恩爱夫妻的面子以及三位皇子都出自魏皇后,都明白魏姓一族的重要性。不然也不会令皇太后多年避退慈宁宫。 可这些他没有告诉叶凤泠,一是他不想再给她多加负担。叶凤媛会选柳氏当队友,纵然有她认为柳氏最好掌控,还有更重要原因,就是叶凤媛笃定柳氏出了事,叶凤泠不可能袖手旁观。所以,拽上柳氏,叶凤媛就给自己拉上一张保命牌。这也是让苏牧野倍感棘手的地方。叶凤泠这段时间压力很大,府内事多,府外又挂心含香馆,还要偶尔去王夫人处,苏牧野不忍心让她再去烦忧柳氏的事。 再者,事涉东阳王府和苏北柳氏。东阳王府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而苏北柳氏,柳大小姐早在数日前已经被悄悄押解来京,目前被关在神机营里。宫里的意思,一切等叶凤媛生完再说。若皇孙真的安然无恙还好,但凡有问题,柳大小姐丧命事小,很可能会牵连到柳绰。就是柳绰,此刻也不敢多说话。 “阿泠,个中细节很复杂,我不欲多说。我可以说,岳母这里,我问心无愧。你应该看得出来,岳母情绪很高涨,那是因为叶凤媛快生了。”苏牧野斟酌着,觉得还是得浅白解释几句才行,不然叶凤泠能把她自己逼死。 他道,“岳母帮助叶凤媛在外面买活血落胎的香粉,以及催产香粉,送进东阳王府,还记得太子妃陈氏么,当初就是这么提前发作生产的。暂时把岳母关起来,其实是保护她。这事我只告诉了你,皇室那里一句都不可泄露。” 叶凤泠大吃一惊,唰的站起来。她脸上血色尽失,瑟瑟发抖。 苏牧野飞快起身抱住她,无奈地摇头,“不告诉就是不想看你这样。叶凤媛算准了拉上岳母,你就不能不管她。你看,现在,因为岳母,我都束手束脚。” 叶凤泠缓了一会儿,恢复力气,她坐直,望向苏牧野,“也就是说,这样就能保住我母亲的命了?” 苏牧野犹豫,还是选择直言相告,“不一定,一切等叶凤媛生完。以我对叶凤媛了解,要是她的性命不保,很可能要拉上岳母一起。” 只要柳氏被供出,宫里是不可能不处置柳氏的,敢对皇嗣下手,绝对的死罪。 苏牧野在赌,赌叶凤媛的肚子,赌叶凤媛最后的选择。叶凤媛同样在赌。而那被关在叶府三房的柳氏,一样在赌。 不到掀牌那一刻,谁也不知道最后的结局。 苏牧野自然做好了靴子落地的准备,他想,正好趁此夜也让叶凤泠有个心理准备。 叶凤泠远比自己以为的要冷静。她心中的怒意小了些,不再冷着脸了。 苏牧野偎上来,用下巴摩挲着叶凤泠头顶,温声,“阿泠要相信,我都是为了你好。” “为你好”三个字一出,叶凤泠心底就是一痛,有什么破土而出。 叶凤泠身子没有动,轻轻问苏牧野,“二婶去了庄子上后,听说二房的花姨娘已经管起了二房的庶务。九章还去找你了?” 那一日二房争执,在大家以为大概苏二老爷和叶夫人会就此和离的最后关头,苏二老爷竟没有同意和离。 苏老夫人和苏二老爷谈了整整两个时辰,谈完又去和叶夫人聊了一会儿。半日后,就有人护送叶夫人去了郊外庄子。庄子离城不远,是苏府的庄子,苏九歌随后收拾好细软也去庄子上陪伴叶夫人了。 至此,二房就剩下了苏二老爷和苏九章两位正经主子,还有一个花姨娘算半拉主子。苏九章跟苏二老爷互相不搭理,气氛降到冰点,后来直接跑去外书房住,连二房都不回。 而花姨娘便趁此时机,得苏二老爷授意掌管了二房庶务。 苏老夫人听说后,长长叹气没有说什么,只吩咐人照顾好外书房的苏九章。长乐长公主更是不会说什么,知道装不知道,就是在花姨娘婉转表示想给长乐长公主请安时,叫阿衡出去送花姨娘回了二房。 苏二老爷回府得知花姨娘想去给长乐长公主请安后,倒是没斥责花姨娘,但翌日二房门口就多了几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负责二房人进出。 叶凤泠问苏牧野苏九章,是因为她知道苏牧野每日都专门挪出时间,在给苏九章指导功课。 苏牧野顿了顿,“你想说什么?” 叶凤泠手抚摸上苏牧野身上衣袍,指尖在衣袍上若隐若现的隐秘暗纹处停留,细密的针脚,藏着昭然若揭的情意。 “记得我跟你讲九歌说再不会联系冯世子,你说苏国公府做什么都是为了苏九歌好。” “到你和我,你声称,处处都为我考虑了,待我真的极好。我在想,二婶刚嫁给二叔时,是不是也有过这种极好的时候。”叶凤泠的声音太轻了,轻的仿佛沾了血的羽毛,漓漓哒哒的。 传闻,叶夫人当年执意嫁给苏二老爷,而苏二老爷是娶了叶夫人后,才踏下心正经认真温书考科举的。 “所以你看,我们女子甚是可悲,总是要被你们呵护着。” 苏牧野手一紧。 “有句话,我一直想问,又总不敢问。就怕伤到咱们的感情。可我又会想,会不会是被关照着的自己想多了。”叶凤泠道。 “什么,你问。”苏牧野被叶凤泠的语气弄得心飘飘忽忽的,他不喜欢她这种衰败哀落的语气,就好像她离他越来越远,全无平时的灵光,把明媚还给了天地一般。 叶凤泠话风忽转,爆发细利的音调:“你除了和我说,还对别人说过负责一生的话吗?” 苏牧野微微皱了皱眉头,“能值我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只有你。那句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我也只对你说过。” 叶凤泠浑身哆嗦了一下,苏牧野绕过了她的问题,他……没有正面回答…… 她声音破碎,“所有是有,是。” 叶凤泠挣开苏牧野胳膊,起身躺去床上,丢给苏牧野一个背影。 苏牧野站起来,看床帐随风轻摆,看光线把叶凤泠的背影映出细细的一条,孤单的躺在她身侧。 短短几步路,陡然变得艰难,似乎布满了丛生荆棘,能扎的人浑身是血、狼狈不堪。 苏牧野转身推门而出,去了书房。 一夜,他都没有回来,她未过问。 一夜,书房烛火未灭,人未眠。 次日天还未亮,苏牧野就回了自己屋子沐浴洗漱。他由着纤云服侍穿衣,眉头几次蹙起,却都没有说什么。 等到他出门路过两侧角屋,脚步顿住。 洗砚不解,身前传来苏牧野问话,“卷碧呢?” 洗砚眼角跳,往前一步低声,“卷碧在给少夫人做鞋,高姑姑安排纤云和巧月负责主子身边事。” 苏牧野没说什么,抬腿去了卷碧屋子。 卷碧早已起床,梳洗完毕,正坐在屋内认真缝着鞋。看得出,她手上在做的是一双女子鞋履,样式精致、花样隽永,华贵又美丽,不是她这种身份能穿的。 卷碧见到苏牧野立在门口,忙放下手里针线活,迎了上去,给苏牧野行了个礼,然后自然而然地替苏牧野整理了微微歪斜的衣襟,又调整了一下腰间那个陈旧的天水青色香囊位置。 洗砚立在远处,垂眼,余光处,他瞥到后院屋前似乎站着一个人影,瞧来有几分像……少夫人? 第625章 旧日仆 第625章 旧日仆 苏牧野垂眼看着卷碧,卷碧抬起头望向苏牧野,柔声道,“公子。” 哪怕苏牧野成亲,卷碧对他的称呼始终只有一个,公子,数年如一。 苏牧野叹息一声,“卷碧,是我对不起你。” 卷碧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咚”地跪在地上,抱住苏牧野的双腿哭着道,“求公子别撵卷碧,卷碧不要名分,什么都不要,只要能留在这个院子里就行,卷碧会做针线的,什么都会做,只求公子别撵卷碧。” 毕竟是待在自己身边日久的丫鬟了,许多个日日夜夜温柔体贴照顾,春秋冬夏朝夕相对,何况卷碧能解他意、懂他书画情,又进退有度、蕙质兰心,“你已经无家可归,就回祖母身边,祖母年纪大了,也需要一个细心的人来服侍。” 卷碧只觉得浑身冰冷一片,苏牧野做出的决定从来没有变过,她跌坐在地上,抬头望着苏牧野,“公子,是卷碧哪里做的不对吗?您告诉卷碧,卷碧一定改。” 苏牧野摇头,俯身想拉起卷碧,“起来,我叫洗砚送你过去。” “公子!”卷碧低声尖叫,即使到这种程度都不敢大声尖叫,因为苏牧野早晨已经改热水沐浴为冷水沐浴,就是不想烧热水动静大惊动叶凤泠。她哪里敢惹被公子捧在手心的天仙一般的少夫人。 卷碧委屈的不行,她已经尽力不去少夫人面前碍眼了,这些日子连屋子都不出,别说苏牧野,旁的人她都没怎么见、没怎么说话。见苏牧野不叫自己去书房伺候,卷碧还以为苏牧野是想在新婚燕尔期间给少夫人脸面。她一直安慰自己,无论少夫人如何安排,只要有公子在,自己就会没事,公子不可能对自己坐视不理。公子是念旧之人,对她、洗砚和墨盏一向另眼相待,尤其自己…… 可怎么忽然间,少夫人连面都没出,公子就开声要送自己离开。自己是从苏老夫人那里来的,再被送回,意义不言而喻,公子不要自己了。公子都不舍得让少夫人出声,亲自出声打发她,就是不想给别人机会说少夫人不容忍的名声。卷碧想到这儿,万念俱灰。 她腿软的起不来,伸手拽了苏牧野绯色朝服最下面的边缘一角,泪如雨下,喃喃不绝,“卷碧生为公子而生,死为公子而死,无论去哪里,都只有公子一个主子。碧纱窗下,卷爱不释,笔洗沉烟,棋声惊昼眠。” 碧纱窗下,卷爱不释,酣洗沉烟,棋声惊昼眠——这是苏牧野见到卷碧第一眼说的话,高贵如玉流华的公子靠在窗口懒洋洋一笑,流光溢彩、风华绝代,卷碧的名字亦由此而来。 就是那一笑,撩动了卷碧的心弦,此后经年,她的眼里、心里,全被一个人填满。 苏牧野掸了下衣袍,淡淡道,“去,日后你看上了谁,尽可告诉洗砚,我帮你安排,我许你一家荣华和前程。” 苏老夫人看着眼前跪着的卷碧,一时没反应过来,苏牧野怎么突然就打发了卷碧? 洗砚陪笑解释,世子不放心苏老夫人这里,送身边最贴心的大丫鬟来服侍苏老夫人,尽孝心。 苏老夫人呵呵笑了,瞟一眼卷碧身旁的包裹,意味深长问道,“真是克己的意思?” 洗砚心微跳,对上苏老夫人锐利的眼神,没来由地心虚了一下,但他惯扯闲篇儿,“可不是说呢,世子爷一大早就让小的亲自送卷碧来,就怕别人意思传的不详不实。” 苏老夫人撩撩眼皮,不轻易放过洗砚,“克己媳妇没说什么?” 洗砚脸上笑攒如花,“少夫人都不知道这事。公子说了,要叫少夫人听到风声,一准儿来烦老夫人,恐怕还得把人磨回去。”这话有编排叶凤泠小气不舍得心爱丫鬟之嫌,洗砚说完作势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连声呼“这张臭嘴”。 苏老夫人哈哈大笑,摆手叫洗砚回去了,回过头问卷碧,是要继续留在府里,还是出府自谋生路。 卷碧重重磕头到冰凉地板,眼角淌出泪意,哽咽:“卷碧请求侍奉老夫人左右。” 苏老夫人和身边心腹婆子交换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眼色。 不出一刻钟,长乐长公主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听阿衡当笑话讲卷碧被送回到三希堂。 长乐长公主愣了一下,尔后呵呵笑起来,“纸片人这是忍不住了?哎呀,难为讨债鬼舍得。啧啧,我还挺想要卷碧来给我裁衣裙呢,那手绣活真叫人眼热。” 阿衡揶揄,“殿下这回该放心了,别以为阿衡看不出来,殿下比谁都担心世子那个小院。” 长乐长公主哼出声,倒是没有出声反驳。 苏牧野送卷碧回三希堂的消息,不出一个时辰,就传至苏国公府每个角落,连苏国公处都听闻。 苏国公正听路管家汇报采办事宜,见到自己的小厮在门口谈脑袋,叫路管家停一下。 小厮忙跑进来凑去苏国公耳边。 苏国公敲了敲桌面,笑骂了一声,“这个兔崽子,看不出来啊。” 苏国公一时想起来前段时间听说过的鲁管事,问路管家,“那个鲁什么的,为人如何?” 路管家是苏国公肚子里蛔虫,闻弦音知雅音,详细说明鲁管事人性格特点和行事风格长短,还连带着把待在门房的鲁生和在花房种花的月麟哥哥说了说。 苏国公抱臂向后靠,闭上了眼。 路管家抿了抿嘴,踽踽后退出了书房。 相对众人反应,世子宅院反而最平静。叶凤泠在晨光中看着苏牧野俯身低声跟卷碧说着什么,看着洗砚特意后退的脚步,嘴角怎么都扯不起来,直接回屋,眼不见心不烦。 她一夜未眠,头疼的不行,扑进软乎乎被褥补了个回笼觉,把所有烦心事都抛去脑后。 月麟和柔兆不敢上前说话,守在屋门口,不许任何人扰叶凤泠清梦。 卷碧隔壁的纤云,捂着胸口,怔怔跌坐在床上。身旁巧月,安慰地拍了拍她肩膀。 纤云一把抓住巧月手,惊慌失措,“巧月,世子竟然把卷碧送走了,你看见了么,卷碧那样求都不能改变世子心意。” “我看见了,所以你要不要再想想自己的未来。”巧月庆幸自己最初选的方向。她还以为世子顶多是冷着卷碧,没想到直接不用少夫人出手,世子开口送走了卷碧。卷碧在小院的地位,虽然看起来不太高,但在整个苏府,在苏府所有丫鬟心里,就是天花板一般的存在。 那是矜贵天人世子身边第一人啊,年年过节,苏老夫人和长乐长公主都给红封的丫鬟,京都城里很多位贵人都听说过苏世子身边有位名卷碧的俏丫鬟,竟被世子送走了。这代表什么意思,身在这个院里的人,没有不清楚的。 月麟和柔兆立在屋门口,被过来过去的人左看看、右看看,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叶凤泠睡到中午方起来,有气无力刨几口饭,懒懒靠去窗口。她想到苏牧野所说叶三老爷娶魏氏内情,心里又起烦躁。刚要给柳老太爷写信,就有小丫鬟领蒋若若进了门。 蒋若若逆光进屋,暖橘色的光晕在她周围,让人看着就舒心。只是走近时,叶凤泠发现蒋若若眼里有抹忧愁,和自己的差不多,淡淡的带着一丝疲倦。 “咦,我还以为你正兴高采烈呢,怎么这副形容?”蒋若若故意大声。她从苏老夫人处过来,见到了落落寡欢的卷碧,哪里不明白,逮着机会打趣叶凤泠。 叶凤泠勉强笑了笑,问她蒋奉奉如何了。 蒋若若老实不客气,一屁股坐到叶凤泠身边,还让叶凤泠往里挪挪,竟一点不讲究的脱了鞋歪下。 叶凤泠听说,蒋若若帮着韩夫人搬完家,没住几天,就自己出来买了个两进的小小宅子,挂上了蒋府的牌子。然后蒋若若一直独自住在新宅子,等蒋奉奉放出来。算着日子,蒋奉奉应该没事了。 蒋若若脸上笑容淡下去,秀眉拉平,“我今日来有事要麻烦你,一是给我来几盆花,摆在家里看着能有点儿欢喜劲儿,再就是想问问白灵会来京都吗?你也不用瞒我,我早就知道含香馆是你开的,外面有市无价的西南香料和鲜花干饼那些,都是你鼓捣出来的,肯定跟白家有联系。” 叶凤泠侧目,“嗯?” “我没别的意思,问问而已,就算白灵来,我五哥也不会见她的。无非是我自己的臆想罢了。哎。”蒋若若道。 蒋奉奉被放出来,虽然无罪,但人彻底变了,日日睡觉,醒了就躺在院子里晒太阳,不出门、不见客,说没有神采也不是,就是有一种对万事都不走心的意思。 蒋若若想问问蒋斯倾死前情形,蒋奉奉每每听她提到这里,就脸色骤青,嘴唇发白,弄得蒋若若不敢再问,生怕蒋奉奉受不了自尽。蒋奉奉要再死了,她就真真是孤家寡人了。 伤痛的痊愈需要时间,没问题,但两人的吃喝也是个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为了置办这个家,蒋若若把苏府诸人给她的银子花了个七七八八,蒋奉奉回来后,她又买了一个婆子并一个小丫鬟照顾二人起居,算上一日三餐以及给蒋奉奉请大夫调理狱中受创的身体,蒋若若花光了口袋里的钱。 今日她来苏府,头上戴的、身上穿的都是苏府当日赠送她的物件,难为蒋若若拿得起放得下世家小姐的架子,不以为耻,依然落落大方。 叶凤泠心说蒋若若来的还真是很巧,她前两日才收到白奇白灵来信,他们兄妹二人借着运第二批西南香料来京的机会,已经上路,快马加鞭,不出十来日就能抵京的。念及蒋若若早晚会知道白家兄妹来京,叶凤泠便告诉蒋若若了。 蒋若若眼前一亮。 第626章 自伤 第626章 自伤 叶凤泠不得不出言提醒蒋若若,“按理我不应该多说这句话的,白灵的父母和白奇应该都不会同意留白灵在京都。” 蒋奉奉这辈子难再出京,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白灵若还愿意和蒋奉奉在一起,也要留在京都,白家在昆州数得上有头有脸,在京都可就是平头老百姓,根本不可能给白灵和蒋奉奉以庇护,搞不好,白家还得被蒋奉奉带进坑。 蒋若若苦笑,“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就是想请白灵劝劝我五哥,至少让他想活下去,有点儿想追求的东西。”人活着,要是没了盼头,也就跟行尸走肉差不多了。 叶凤泠笑笑,权作不知蒋若若的心思,她在苏九歌和冯茂行的事上充分意识到随意插手带来的恶果,再也不敢多说。缘来缘去什么的,自有天注定。就是她自己,外面人谁不说一句她踩了狗屎运,可实际呢,叶凤泠自知,自己就是活在罐子里的一株菟丝花,全仰仗苏牧野呵护。 现在是苏老夫人和长乐长公主不使劲干预她经营含香馆,她能随意出府走动,等日后长乐长公主真把中馈交过来,叶凤泠便是想出府,恐怕都分身乏术。 花房和针线房有宫里来的宫婢管着不假,但她也要花心思,最少两日都要见一下管事宫婢。由此可知,整个中馈的繁重。 所以,那些远走江南看望向师傅和季阳的想法真的很难实现了,叶凤泠觉得自己像被剪断翅膀的秃鸟,苏牧野给她的越多,她越害怕,手上越忙,心里越空虚,没有着落一样。人人都望着她笑,可她知道,大家都在看的,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苏牧野。 叶凤泠只能端着符合身份的笑容,一遍遍应对着外界,同时欺骗着自己,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幸福,只要能和苏牧野在一起。 她能感觉到快乐,和苏牧野在一起的时候,欲仙欲死。然苏牧野离开了,或者她一想到卷碧,想到身边长辈们的婚姻模样,就又变得烦躁不安起来。 叶夫人要和离之前,叶凤泠还不清楚内心时隐时现的感觉是什么,此刻,她已经明白过来,那是对未知必经一条路——火焰上的寒冰之路的焦躁和踯躅。 卷碧被苏牧野送走了,她高兴么,所有人都觉得她这回扬眉吐气了,只有她自己知道,苏牧野和她的感情受到了伤害。他感受到了自己咄咄逼人的尖锐和任性,而自己怨恨他曾对别人许下过诺言,恼怒自己并非那个唯一。 叶凤泠一遍遍自问,是不是所有夫妻都要经历这些,从亲密无间到缓慢的渐行渐远,至亲至疏,方为夫妻。 昨夜,苏牧野在书房待了一晚,未尝不是一种疏离表现。 叶凤泠眼睛酸了起来,忙转过脸,望窗外。 蒋若若遽然凑近,笑出声,“我原本就是一个人愁的不行,想来说找你聊聊开心话,没想到你比我还忧愁,都快愁成一首词了。难道克己又惹你生气了?让我来猜猜,今早刚送走卷碧,你却是这个心情,看来是昨晚的事。昨日叶府办喜事,嗯,可能和叶府有点关系。” 叶凤泠听的心砰砰跳起来,她瞪了蒋若若一眼,生怕蒋若若再猜下去,真猜出来什么要命的事情,自己怎么能忘了,蒋若若对这些事有着天生的敏锐。 蒋若若反瞪,拉叶凤泠起来,扬声叫月麟进屋给叶凤泠更衣。 叶凤泠吓一跳,“你要做什么?我不出门。”她的心情糟透了,什么都不想做,谁也不想见,蒋若若是自己找上门,她赶不走没办法。 蒋若若抱臂歪头笑,“不出门等着变美人图吗?得了,收起悲风伤秋,你有万难,难道有我难?有空干瞪眼闲着,不如陪我去一趟韩府,我上次答应韩夫人去陪她品香,你跟我一起。” 叶凤泠才要摇头,又被蒋若若点中死穴,“你不会是怕克己吃醋。放心,韩齐光不在家,他除休沐日能在家待半日,其余白日基本不在。你想见他都见不着。” 叶凤泠脑子动了动,意识到什么,觑蒋若若,“你是专门来捉我去韩府的?你在害怕什么?” 蒋若若脸上微僵,笑容有了不自然,她见叶凤泠若有所思,望望天儿,低头讪讪,“是这么回事,等会儿去了,你走的时候,我就跟你一块走了,就不用留下吃晚食了。” 原来,前两次蒋若若去韩府,韩夫人都非要留蒋若若吃饭,吃饭就意味着会对上韩齐光,这就很有些尴尬了。 叶凤泠狡黠一笑,眼睛晶晶亮起来。 蒋若若赶紧制止叶凤泠,“我能理解韩夫人好意,但我并没有那些打算。可韩夫人和韩齐光对我有恩,我不去也不合适。” 叶凤泠轻笑出声。 两人一路轻车简行,来到韩府。 韩夫人见到她们,十分高兴。忙忙领她们去自己专门存放香料的屋子,品香、论香,从日中到日落,病容之上染满余晖光芒,尽是温柔和喜悦。 叶凤泠数着更漏,适时告辞,推说要回府忙晚食拒了韩夫人挽留。韩夫人知晓叶凤泠身上事情多,不勉强她。对上蒋若若,就有些过分热情了,哪怕蒋若若说要回家陪蒋奉奉,也不松手。 蒋若若把求救的目光投到叶凤泠身上,叶凤泠捂嘴笑,跟着帮忙“劝”:姑母说得对,难得你来,姑母一个人吃饭过于寂寞,怎可如此狠心。蒋五公子那里,一定会理解的。” 蒋若若眼角都抽抽了。 韩夫人笑着拍了叶凤泠头一下,“克己媳妇快回去,克己还等着你呢。若若你跟我来,给我看看我的药方子。” 蒋若若脸有些绿,被韩夫人拉着往里走,扭过头恶狠狠瞪叶凤泠。 叶凤泠憋笑,矜雅挥手。 柔兆好奇,“韩夫人看上蒋小姐了?想撮合蒋小姐和韩公子吗?” 叶凤泠心想可不是嘛,她从未见韩夫人如此不给人拒绝的机会,强拉硬拽留人。足见韩夫人真的很喜欢蒋若若。 叶凤泠只在韩夫人和韩齐光搬家时来过一次韩府,匆匆送上礼品,连席面都没吃就离开了。今日,她走在韩府之内,方领略到了江南小院的柔婉风味。 韩府不大,妙在视野内一步一景,青石砖微尘不染,铺就出读书人家刻在骨子里的素雅和拙朴。院内栽种许多花木,都是精心打理着的样子,秋风袭过,送来袅袅清爽之气。 举目四望,无论是线条流畅的檐上风灯,还是墙上随性泼墨的题诗,或者廊下妩媚倚风的幔纱,无一不显示这是一座平和温馨的家园。行在其中,心绪不自禁平和轻松。叶凤泠慢慢踱步,遥望不大的池水内、丛丛芦苇下钻进钻出的水鸭,轻呼出气,心里飘过一句话: 手握古今书卷,漫淡度时光,永日送流年。 连没什么绮思柔肠的柔兆都感叹出声,“这里好安静,让人觉得舒服。” 叶凤泠笑着点头,“可不是。” “其实蒋小姐要是和韩公子在一起也蛮不错的,至少可以平平静静过日子。”柔兆感慨。 “嗯,”叶凤泠笑意加深,“韩表哥总是很体贴的,姑母也好相处。”他们就是那种身在尘世之中又活在俗世之外的人。 今日跟她来的柔兆并不知道她曾经最初想嫁的人就是韩齐光这种,人口简单、性情随和,换月麟,大概只会叹息一声,别的绝对不敢多说。 叶凤泠被自己的想法逗乐,同时浮起清浅感伤,令她的笑容带上捉摸不定。柔兆不明所以,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青木、青林都也摸不到头脑,不解她自己突然笑起来什么意思。 百卉含英,红叶黄花,弯弯回廊,前方月亮门处突然出现一道俊朗挺拔身影,是韩齐光。 乍然相见,两人都愣住。 叶凤泠心快速跳了两下,脸上涌起热意,就好像她故意捡无人时贪婪地欣赏院中美景,她一下局促起来。 明明十月的天全是秋凉,叶凤泠还是感觉到了最后一抹天白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光是不说话就叫她浑身尽显狼狈。 韩齐光直直望叶凤泠,意识到什么,微微侧了脸,笑了,“怎么这个时间回去,昨日家里送来新捞的河蟹,留下尝尝?” 叶凤泠后知后觉向韩齐光行礼,闻言浅浅笑着摇头,“不了,家里还有许多事,我也是陪若若来,叨扰姑母一下午,已经算偷闲。韩表哥快去,姑母还在等着呢。” 韩齐光背在身后的手握成拳,笑容不变,也不再留叶凤泠,但非要送叶凤泠到门口。 短短不长的路,两人都没有说话,韩齐光行在前,叶凤泠错后半步,就那么默默走着。 流云飘远、回风微旋,叶凤泠恍惚了一下,难以形容心中感受,仿佛一瞬间回到了自己刚回京都,回到了四方缘书斋,回到了玉顺山,回到了那段曾经满腹壮志、意气风发、棱角分明的时光。 就那么不可抑制的,叶凤泠的心疼了一下。不是因为韩齐光,也不是因为旧时光,只因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变了。 变化在她身上开出了花,花瓣泛着明艳珠光,花蕊芬芳无比,可花蒂处正在哭泣。 第627章 借旧讽今 第627章 借旧讽今 马车车帘放下时,韩齐光轻轻说了声“路上小心”,激得叶凤泠浑身颤抖了一下。马车驶动那刻,她呢喃了一声微不可闻的“珍重”。 车轮咯吱咯吱向前走,叶凤泠保持着一个动作,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少夫人?直接回府吗?”柔兆垂着眼轻声问,恍若不知刚听到过什么。 叶凤泠懵懂地扭过头望了她一眼,无力笑笑,“咱们绕绕,等会儿再回去。” 柔兆不问原因,吩咐车夫在街市上兜绕。 叶凤泠靠去软软背垫,用手掀开了车窗,静静望窗外灯火鱼龙转。 柔兆看着她,只能看到阴影里叶凤泠的剪影单薄又柔弱,脸色是少见的苍白。 她没忍住问出声,“是因为卷碧吗?”这是她和月麟讨论了好几次得出的结论。 叶凤泠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回答,只是扶着车壁的手紧了紧。 “卷碧被送走了,不就结束了吗?或者你觉得世子对卷碧心有留恋?”柔兆道。 叶凤泠摇头,“柔兆,你还记得刚见到我时的样子吗?我记得是在卫州城,你冒充和罗来到我跟前。那时候花桃儿还在,咱们走了许多地方,玩了很多好玩的,还救下了秦嫣……那时真开心呐。” 柔兆意外睁大眼睛,实在叶凤泠几乎从不会提及花桃儿,至少她很久没有听叶凤泠提过了。这个名字带给柔兆感触很深,每一次出现,都伴随苏牧野的波涛汹涌的怒意震荡。 叶凤泠轻柔地说着,“回想起来就像一场梦一样……花桃儿还说过布尔布士山,我都没有去过呢。我觉得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了。明明他救了我,却因我而亡。他那么喜欢笑,可最后我都没有对他笑一下,还那样说他,我……我真的很坏呀,也不知他在另一个世界……过的……好不好……” 尾音太轻,轻的让人心颤。 柔兆噤声,生怕刺激到叶凤泠再说出什么,也许叶凤泠不知道,也许知道装不知道,叶凤泠身边可一直有暗卫跟着,尤其出苏府后。 叶凤泠浑浑噩噩闭上了眼睛,再度沉浸回自己的世界。 到底是什么时候,她忘记了自己,一头栽进了感情的丝网中。兜兜转转、起起伏伏,紫苏死了、向师傅离开了、花桃儿死了、褚亮和纨娘留在了昆州,只有她回到了京都,如同上一世嫁在了京都城。 上一世她是个平平无奇妾室,这一世她如愿以偿嫁给心里最喜欢的人,可冷静回望,她还是落进了牢笼,只不过上一世是坚硬残忍的恶之笼,这一世是温暖华贵的爱之笼。 一滴泪水落了下来,在昏暗中晶莹剔透,若蚌裂珠现。叶凤泠说出了一个词,一个柔兆没有听过的词,“情深不寿”。 送走叶凤泠的马车,韩齐光立在门口望了许久,望到再见不到马车影儿,方回身。 蒋若若一脚踩在门槛上,一手扶在垂在身侧的胳膊上,就那么宛如一朵秾丽丰雅的牡丹花,瞅他笑而不语。 韩齐光尴尬地侧脸,耳根升起红晕。 “走,韩夫人在等你回来吃饭。赶紧吃完,我好回家了。”蒋若若转身,裙角漪漪如风,翻飞成蝶,走在前面。 韩齐光又看了一眼马车离去的方向,才迈步跟上。 …… 叶凤泠回到府里,已经掌了灯,小院一片静谧,苏牧野还没回来。 叶凤泠进屋先吩咐月麟回头记得去花房挑二十盆花卉,安排送去蒋府。话音落下,月麟就上前,说下午时候苏老夫人身边的婆子来着,叫叶凤泠得闲了去一趟三希堂。 叶凤泠哪敢拖拉,快速换了身妃红色衣裙,又往脸上抹两星胭脂,让自己惨白的脸蛋红润起来。 三希堂里苏老夫人已经吃过晚食,正听苏九章和苏牧妤念叨琐事,见叶凤泠来了,拉她坐到跟前。 苏九章起身跟叶凤泠打了招呼,踏步出去,他多少有些意识到了表姐和堂嫂的区别,也看得出苏老夫人是找叶凤泠有事。很多时候,人的长大,就是一瞬之间。 苏牧妤眼珠儿转转,装作什么都不懂,屁股黏在凳子上,就是不起来,苏老夫人身边的婆子递了好几个眼色都不行。最后是苏老夫人发话,赶走了苏牧妤这个小魔星。 苏老夫人仔细看了看叶凤泠的眼睛,看到叶凤泠微微有些胀的眼睑,愣了下,了然的神情一闪而过。 她慈爱地摸着叶凤泠鬓发,“下午去你姑母那里玩了?好不好玩?” 叶凤泠忙道宅院布置精美典雅,秀巧恰似江南水乡的黛瓦风华。 苏老夫人笑着点头,“你姑母从小就喜欢研究这些,你们过世的韩家姑父也是爱好这些个的。不然两人也不会感情那么好。” 叶凤泠第一次听到府里的人提到韩齐光的父亲,煞是诧异。 苏老夫人却被打开了话匣子,说了不少韩齐光父母的事。韩夫人当初自己挑中的夫婿,求了老苏国公,远嫁江南。据说开始几年日子过的很惬意舒适,伉俪情深、意浓缱绻,相同的爱好、同样的寡淡处世,韩夫人还一举得男生下了韩齐光。奈何太美满的人生总是会被上天插手撩拨一番,韩家姑父一病呜呼,留下韩夫人和襁褓中的韩齐光,开始数年被欺凌的悲苦日子。 叶凤泠听的出神,听到苏老夫人道:“这女人家啊,脾气不能太拗,也不能太软,要找好中间那个度。再好脾气的男人都有发火儿时候,再暴脾气的男人也会有柔情之际,全在女人如何哄。” 叶凤泠眨眨眼。 苏老夫人继续道,“你知我今日为何想聊你姑母吗?当初你姑父在世时,韩家其实很看重你姑父,有意为其走动,推其入仕,但你姑父不乐意,一门心思读书享受生活。你姑母纵着你姑父,不管。等到了房内人这些事上又苛刻的紧。导致你姑父亡逝时,身后只有齐光一根独苗。这几件事触怒了韩家族内的人,把你姑父不上进、子孙不旺怪到了你姑母身上。若非有苏国公府在后撑着,你姑母和齐光可能都会被赶出江南韩府。” 叶凤泠惊的张大了嘴。她想起韩夫人身上的柔婉之气,根本看不出年轻时在夫妻情事之上刚烈至此。 “所以说,咱们女人其实真的不容易,做好了,功劳没有。做不好,罪责都来了。我不是说你姑母的做法不对,只是觉得凡事,都讲究方式方法。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味。男人有男人的一套行为准则,女人也有女人的办法和对策,全在自己如何去排布。你和克己,我不担心别的,就担心你们俩闹别扭。克己看着好说话,实则相当固执,认准的事九头牛拉不回来。我看着你,其实也有些执拗。” 叶凤泠羞愧地低下了脸,她大概明白苏老夫人叫她过来的意思了。苏老夫人已经猜到自己和苏牧野之间因为卷碧有了分歧,虽然没到动嘴和动手地步,但铁定是有了不愉快。 心里滋味难辨,叶凤泠不知如何分辨,所以她干脆闭着嘴没有出声。 苏老夫人见叶凤泠始终不开口,眼里精光闪过,暗道还真是个榆木疙瘩,叹口气,“夫妻之间,无论发生什么,都讲究有商有量,可不能一位纵容、偏袒。你姑母当初最遭人戳脊梁骨的地方,就是没有规劝你们韩家姑父入仕,哪怕劝了对方不听,也没什么。可要是不劝,在众人眼里,那就不是合格的妻子了。人不是天上飘着喝仙气儿活着的,多多少少要顾忌身边人的感受,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叶凤泠怔忪,苏老夫人这是劝她有事和苏牧野商量,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叶凤泠有苦说不出,只僵硬地点头。 “下午克己回府,听说自己喝了两坛酒。这是打他从西南回来,第一次自斟自饮。我的孙子我了解,一定是心里存了事。他大了,心事不会跟我们说,但未尝不想和你说。”苏老夫人布满皱纹的嶙峋手掌握住叶凤泠软若无骨的小手,使劲攥了一下。 再回到自己的屋子,望着满室清凉,叶凤泠苦笑。 她叫来纤云和巧月,问两人,苏牧野何时回来、何时离开的。 纤云神思恍惚,呆呆不说话。巧月无奈,把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道:“回少夫人,世子是未时三刻回来,酉时左右走的,听着是南平王世子登门来找。” 叶凤泠听声音清脆,说话利索,多看了一眼,认出是那个从没往眼前凑过的巧月,有心考教,多问了句,“那你可看出世子有哪里不对?” 巧月再度瞅了一眼纤云,意识到纤云根本神游天外,只得道,“从外表看不太出来,只看到洗砚和冯宫侍一人抱了一大坛酒去了小书房,然后两人守在书房门外。世子走后,我进去收拾,坛子酒都没了。” 叶凤泠挑眉,特意仔细瞅了一遍巧月,让她们下去。 谁知,一直没出声的纤云,这时候反而神魂儿归位了,就是归的位有些错乱。她忽地扑到了叶凤泠脚下,死死抱住叶凤泠,喊出内心想法。 第628章 争吵 第628章 争吵 “少夫人,我错了,我不敢肖想世子了。求您千万别把我原来的话放在心里。卷碧那样能得世子赠诗的丫鬟都被送走了,我这种更不可能被世子放在心里的。”纤云叫道。 “少夫人!”月麟和柔兆唬一跳,上前扒拉纤云。 奈何纤云身上有功夫底子,加上人精神紧张,力气大的惊人,一时扒拉不开。 叶凤泠推开月麟和柔兆,把手柔柔搭上纤云肩膀,温蔼问道,“别怕,我知道你的心。是什么诗,你还记得吗?” 纤云根本看不到满头大汗的巧月和焦急柔兆、月麟的眼神儿,稍加思索,就念出来了早晨卷碧念的诗。 “碧纱窗下,卷爱不释,笔洗沉烟,棋声惊昼眠。”叶凤泠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唇齿生香,心底嘶嘶啦啦疼,再次笑了,“确实有韵味。难为你记得清楚。放心,你不会被送走的,就待在这里服侍世子爷。好了好了,快回去,我想休息了。” 纤云松了口气,咚地坐到了地上,然后被面无人色的巧月半拖半拽地扯了出去。 柔兆脸上难得带出担忧,朝月麟摇头,月麟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苏牧野回来时,月遥遥挂到了天稍儿边上。路上,他听神机影卫汇报叶凤泠今日一天都做了什么,包括去韩府,遇到韩齐光,两人说了什么,以及叶凤泠在马车里说的话。 神机影卫汇报时,洗砚听的脸都白了。他比所有人都清楚内情,连看都不敢看苏牧野。自家公子午后回府明显要找少夫人的样子,奈何扑空,人跟着蒋小姐去了韩府。公子心里烦闷,喝着酒等了一下午,没等回少夫人,等来了南平王世子。 南平王世子苦大仇深,为情所困,拉着自家公子去南平王府庄子上又是一顿豪饮,咣咣喝到眼皮上翻。 洗砚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二位喝那么多酒,恨不能把庄子酒窖里藏的所有酒包圆了,那真是千樽酒、万斛酿,酒气薰的玉沥和金波都扛不住了。相对而言,自家公子算好的,没有往死里喝,开始还劝着南平王世子喝,后来见南平王世子大有喝死自己的打算,又开始拦。 最终,号称千杯不醉的金樽酒仙可算倒下了,自家公子又盯着给南平王世子灌了三碗醒酒汤,安排好服侍的人,方才坐上马车晃晃悠悠回府。 千算万算,洗砚都算不到更大的雷在后面躺着呢,自家这位少夫人,不仅跟韩齐光若有余情的模样,还……还在缅怀花桃儿……洗砚头很疼,他都在考虑要不要左脚拌右脚,把自己摔惨点,逃离二位大佬对决。 不用看,他都能体会到自家公子此刻的内心。 苏牧野其实比洗砚想象的稍微好一点点,没有气到丧失理智,他虽然喝了不少酒,但始终控着量,保持着清醒。 似乎已经很久……苏牧野晃晃脑袋,想起来,自从心里住进一个人开始,就没有像今日一般喝酒了。 那纸醉金迷、酒池肉林的纵情畅饮时光,久远的如同尘封在墙上的画卷,泛着鱼骨栉次鳞比的规序之光。 他昨夜坐在书房,看烛花爆了一茬又一茬,脑子里跑马灯一样飘过一幅幅影像,他想起了轻狂张扬年岁里卷碧对自己的照顾,想起了许多年的情谊和默契,想自己何曾为过别人委屈自己,想叶凤泠但凡有一丝对他的体贴,就不会递出软刀子逼他处理掉卷碧。 卷碧,早非卷碧一个名字、一个人,化作代表着自己旧时光的印记和过往,是他自我投射到生活中的一个习惯。 她在逼他,迂回又绵软的逼迫他,在她和卷碧之间做出选择。卷碧在,她仍会在,但她和他之间总会有个疙瘩,磨来磨去。只有卷碧不在,他们才有可能愈合如初。 哪里是选择,分明是通告。 苏牧野自觉窝囊,长这么大,唯一让他妥协的事,就是那年屈服于家族留在京都城读书,可那是家族的责任。而现在呢,仅仅因为她的介意,自己就要送走一个根本没有错处、同自己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吗,实在屈辱。 但他还是摒弃心中不豫,叫洗砚送卷碧回到祖母处。他想,既然自己不想再兑现从前诺言,留下卷碧反而是耽误她。 因为此事,苏牧野早朝都听的稀里糊涂,满肚子憋闷,从宫里脱身后,飞奔回府,就想叫叶凤泠好好安慰自己,哪想的到,她没事人一样跟着蒋若若去了韩府。 这便是感情的奇妙之处,情浓之时也并非总是和睦的,怜爱蜜意里总少不了较着劲儿,就怕自己被对方拿捏住,就想对方多爱自己一些。 叶凤泠若等在府里,苏牧野便会自我安慰,虽然送走了卷碧,至少她是在意的,在意卷碧,就是在意自己,在意自己就是把自己放在了重要位置。 可叶凤泠偏偏不在,苏牧野心里分外不自在,尤其觉得自己落了下乘,捧着一颗真心巴巴上前,对方却根本不当回事,府里那么多双眼睛都比她更在意。 一口又一口酒下去,她始终没回来。 去了南平王府的庄子上,苏牧野喝的三心二意,他隐隐有些期待,盼着叶凤泠回府听说自己借酒消愁会派人来找自己。然,酒开了一坛又一坛,夜色愈加浓重,天上的星星都时亮时入眠,人却没有来过一个。 苏牧野内心怄得不行。 此刻听完神机影卫汇报,他只觉心凉了一半,原来自己一颗心煎在热油上时,她在做的,是漫步韩府,是偶遇韩齐光,在想念的,是那个番邦竖子。 良久的沉默,沉默到洗砚额头冒了汗,苏牧野才沉沉说了一句,“下去。” 待那位倒霉的神机影卫跳下车后,苏牧野视线飘落到洗砚身上,微笑问出一句,“看来我自轻自贱了?” 洗砚哐当跪下,汗如雨下,嗫嚅不敢言。 苏牧野进院子,风一样刮进屋,他进门后脚步便慢了下来。他看到叶凤泠正手握着一本书卷,懒懒倚在榻上,见他进来只淡淡点了点头,吩咐月麟和柔兆去叫纤云和巧月来服侍他。 苏牧野心烫在火炭上,俊面隐隐挂出一层冰霜,定定望着叶凤泠。 叶凤泠皱起眉头,她最讨厌他这样看人,如此眼神下,好似心底犄角旮旯的所有心思都逃不开他的火眼金睛。自己坦坦荡荡,自然不惧,奈何被人如此瞧,总仿佛对方怀疑自己一般。 “夫君不更衣沐浴吗?”叶凤泠垂着眼问,依然没有起身。 苏牧野忽然笑了一声,“你身为我娶进门的夫人,看来没有服侍夫君的自觉。” 叶凤泠被苏牧野的语气所伤,咬了咬嘴唇,“我人笨手没轻重,心也不够细,恐怕不能让夫君满意。纤云是卷碧手把手教出来的,想来能令夫君满意。” “人都已经送走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苏牧野领会到叶凤泠的暗刺,淡声反问道。 他这会儿径自坐到了最近的一把椅子上,酒和气愤融合交缠,烧的他头灼痛欲裂。 叶凤泠不答,只侧头唤纤云和巧月进来。 纤云和巧月一进来便见两位主子之间气氛怪异,满心不安却不敢多说。巧月没动,纤云大着胆子走向苏牧野,想扶苏牧野起来,却被苏牧野一脚踹到了地上。 叶凤泠见到,腾地从榻上跳下来,惊呼,“你疯了?”在她的屋子里踢丫鬟,是给丫鬟没脸还是给她没脸。 苏牧野沉着脸坐在椅上,勃发怒意令他青白肌肤染上一抹瑰丽,苏牧野阴恻恻一笑,“这就是你想要的?打发走看不惯的,用上你挑来的?叶凤泠,你真是可以。” 叶凤泠被这话怼了个仰倒,“我认为我有为夫君挑选丫鬟的自由,当然夫君也有接受不接受的自由。但踢人就是不对,我从不知堂堂尊贵世子何时开始跟丫鬟们计较。” 苏牧野冷冷地“呵呵”。 纤云和巧月都明白被卷入了主子之间的战争,两人眼里全都透出惊慌,巧月扶着纤云,直打冷战。 苏牧野用手揉了揉额角,他不想和叶凤泠起争执,既然回来,就是想好好把话说清楚。 他尝试缓和了语气解释,“这么多年,我都只把卷碧当个丫鬟,也许待她比待别人亲近些,可决没别的心思,我的想法,你应该最懂。你这样揪着不放只会把我往外推,阿泠你不是那样愚蠢之人。” 叶凤泠早就被那句诗伤的无以复加,一晚上拿本书一个字没看进去。此刻一听苏牧野这句话,先不论“比待别人亲近些”五个字搅动新浪,更加确信了对方根本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只认为自己无理取闹、争风吃醋。再一想这才成亲没多久已经如此,将来她年老色衰之后呢? 又气又悲,叶凤泠一颗心泡进了苦水,皱缩一团。 她忍住泪意,微微抬高下巴,用她自己都觉得晦涩的语言回答,“世子爷好大威风,教训完丫鬟开始教训主子了是。也是,在世子爷眼里,我哪里算主子,世子爷做任何事都不用和我商量,因为世子爷为我好。就是世子说出的这些话,都能算字字珠玑,真心实意为我好。” 苏牧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好言好语和她交流,她却讥讽自己。胸口一下暴怒,苏牧野忽地站了起来,“你我是什么样的感情,我对你什么样,你不清楚,竟然说得出这种话?” 第629章 争吵升级 第629章 争吵升级 他胃里翻滚的酒气瞬间炸开花,顶着烈焰啪啪燃烧。苏牧野遽然动手,伸出手腕掐纤云立起来,无限失望地质问叶凤泠,“那我问你,她做这些和卷碧做这些有何区别,我就问你有什么区别?你但凡有为我考虑,就不会轻轻松松做出这些事。若我逼你打发走月麟,你要如何做?” 这句话苏牧野本不愿说,但他见叶凤泠这样一副不在意自己的神色,什么都抛去了九霄云外,心里更觉窝囊,自己都做到如此地步了,她不肯俯就不说,还开始质疑起了自己对她的心意。 两人一起经历过生死,竟然会因为这种小事闹起来,苏牧野只要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被咬下去一大块。 在他这里,什么都可以质疑,但他的心意可昭日月,不容亵渎。他最恨的同样是,她的心意,被分了一部分到花桃儿身上,苏牧野不能再往下想了……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 叶凤泠手指紧紧握成拳,脸涨全红,苏牧野当着纤云和巧月说破这些,根本没有给她留正室夫人的面子。而且,在她心里,卷碧和月麟怎么可能是一回事。卷碧是一心一意要睡自己夫君的乱臣贼子,是她眼里的一根刺,月麟可是一心一意老实做丫鬟的忠心好仆。 “呵,又是冷言冷语又是拳打脚踢,不过是世子觉得自己委屈,舍不得卷碧。反正卷碧就在三希堂,你再把她接回来好了。她的屋子我可是特意嘱咐人留着呢,就怕人回来了不方便。世子要是懒得动,我去帮你要回来。”叶凤泠已经口不择言起来,人被凉阴阴的夜风流遍了全身,汇聚到脸上,化作斗士的面罩,让她带上了戏剧化的狰狞脸谱。 “是不是你觉得把我身边的旧女人都打发走,才能安心。你是瞧不起我从前,还是断定我日后必定风流狼藉,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不堪?你从来都没信过我。”苏牧野一阵见血地道。 灼灼眼神下,叶凤泠眼泪当场滚了出来,信任,他还敢跟自己要信任,那昭阳公主自己还没忘呢,就又听到了年少情深的一句赠名之词。她是想信任他,可他值得自己信任吗?他都玷污了自己的信任! 叶凤泠第一次后悔嫁给苏牧野,若是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像上一世的路峰那样,她就不会这样痛苦,这样计较,计较的连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跟个市井妇人有什么区别! 叶凤泠抹一把泪水,脱口而出,“信任不是要对方给的,是靠自己赚的。世子爷从前什么样,不用我提醒了。” 她的这副模样,越发刺痛了苏牧野眼睛,他都没和卷碧发生什么,叶凤泠就疑神疑鬼到这种地步,足见她有多害怕这些花花草草,说到底,还是对自己没信心,不相信自己对这段感情的认真。再想到被她深深埋在心底都不敢表露出的对花桃儿的眷念,仿佛她嫁给自己就是被迫的选择,苏牧野心火燎原,烧尽他最后的理智。 他扔开纤云,逼近叶凤泠,看进她红成一片的眼底,“阿泠,你想要什么?想要我把心剖开给你看么。阿泠,你要知道,两个人相处是需要磨合和迁就的,更需要冷静交流。你要是总这么任性,等我迁就你,没有人能忍受。你有你的喜好和空间,我也有我的。我喜爱你,情愿和你生生世世,可不代表我会为了你变成你心里完美的那个人。” 就是你心底的那个人,都不可能是完美的,苏牧野困难地咽回了这句。 苏牧野神情看似幽寒深邃,然不远处的纤云和巧月被苏牧野四泄外溢内力气场震的完全面无人色,恨不得就地死去。她们感受到屋里的烛火剧烈摇动,窗纱鼓鼓抖颤,世子乌黑的发丝乱飞入空,衣袖盈风似海浪翻卷。 “这都是借口,给人心易变找的借口。不妨告诉世子,我没有办法容忍你身边有其他女人,跟你所谓的喜好和空间没半毛钱关系。我就是这样的,不是任性,也没有等你迁就我。你最好庆幸没和卷碧发生什么,不然我定是不肯如此轻易看她离开的。不过,我也看出来了,世子是真的舍不得卷碧,我这就去帮你要回来。我觉得光房内人三个字配不起卷碧这些年的付出和等待,至少一个妾室身份才够。只是一条,我身子不好,无法服侍世子,还望世子能给我这个体面,此后不要来我这里。”叶凤泠见苏牧野动手已是怒极,再见他无所顾忌地扔下纤云,丝毫不在意纤云死活,还口口声声跟自己谈喜好、讲个人空间,更是绝望。她气昏了头,什么都敢说了。 苏牧野眼睛都红了,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你再说一遍。” “明明听明白了,还做什么让我再劳动一遍。”叶凤泠语气讽刺,“也是,换成多年默契的卷碧,不用等你说,就会贴心地再次重复,很遗憾,我不是她,没有和你那么多年的深情厚谊。” 门外的洗砚、月麟和柔兆听见争吵,个个噤声,如临大敌,就是再远些的青木、青林,都傻了。 苏牧野听叶凤泠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连不准自己进她屋子的话都说出来了,分明存了要挟的意味,磨着牙冷笑,“你好,你很好,你可别后悔。” 两个都是傲的不行的人,更都是聪明人,偏偏真的吵起架来,什么都忘了。 “我才不会后悔,最难的时候我都过来了。我只是想,当初要是真的一走了之,不再回京都就好了,人呐,只有失去了才明白当初的美好。我奉劝世子,日后好好对卷碧,失而复得最是珍贵……”叶凤泠说的自己心要疼碎了,后面再难说下去。 苏牧野却是听明白了,敢情是后悔了,后悔没有和花桃儿走,后悔选了和自己在一起。此事从来也是他心底的刺,“想知道花桃儿最后的样子吗?可是再没有比那一箭令我满意的了,他都没来得及腾飞。” 叶凤泠一下破防,眼里热泪再次涌出,哪里受过如此屈辱和刺激,指着苏牧野发抖,“你……你把他……” 苏牧野握上叶凤泠冰凉无比的手指,凑近压低声线,那声音仿佛一把淬冰的寒刃,劈开了叶凤泠的心壳,直捣她的心房,“一箭穿喉,声音都没发出,想来也是没什么痛的。” 吵架时,都恨不得把最伤人的话吐给对方听,最好能将对方一击而倒,苏牧野恨极叶凤泠要挟自己,恨极叶凤泠放不下花桃儿,他都想回神机营的冰窖把花桃儿翻出来鞭尸泄恨。 此话果然是叶凤泠大劫,她亲耳听到花桃儿如何被杀,哪里受得了,身子晃了晃,使劲推开了苏牧野,跑进浴室,呕吐起来。 苏牧野收回手,就那么僵硬冷凝听着她痛哭呕吐,闭上了眼睛,手握成拳,只觉万箭穿心。他怕自己继续待下去,两人之间愈发难以收拾,转身抬腿走了出来,飞身飘去墙外,再寻不到踪迹。 洗砚顾不上叶凤泠这边,跟着翻墙去追。 月麟和柔兆赶紧去看叶凤泠,月麟急得满头大汗,“怎么吐的这么厉害,赶紧去床上躺下,我去叫大夫来。” 叶凤泠拉住她的手,“不要生事,我是没有吃晚食,胃里泛酸。你悄悄去厨房给我随便找点热的来,记得别让人看到。”两人这次吵架肯定瞒不住,才吵完就叫大夫,坐实了自己拿乔任性,叶凤泠不想叫自己本来就没剩多少的妇德再次雪上加霜。 待她躺到床上,柔兆发愁,“何苦来说那些伤人的话。我听洗砚说,世子今日喝了不少酒,也是没搂住。刚出去脸都是青黑的,走路都有些不稳。” 叶凤泠此刻恨不能立即离开这里的心,哪里还想关心这些,“别说了,我想静静。你去拿药箱给纤云看看,她又被踢又被摔,估计伤的不轻。叫她和巧月待在屋里别出门。”叶凤泠心知,这两个人听到自己和苏牧野吵架全本,能不能保命全看运气,自己能护她们一时就一时好了,总归是受自己所累。 这一夜,叶凤泠处折腾了好久才平静,她吃过东西又吐了,月麟和柔兆都想叫大夫,却被叶凤泠死死压住。 翌日一早,叶凤泠顶着两个大大黑眼圈,跪到了三希堂。她话说的漂亮,说自己手下没有一个能理得清苏牧野身边琐事,务必要接卷碧回去。不光如此,自己和苏牧野商量过,卷碧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一个丫鬟太委屈,她和苏牧野准备给卷碧提提身份。 提身份什么意思,没人不明白。苏老夫人愕然。 苏老夫人早晨醒来就知道叶凤泠和苏牧野吵架的事了,当下听叶凤泠如此说,哪里有不明白,怎么都不肯把卷碧交给叶凤泠,只说让叶凤泠先回去休息。 叶凤泠咬着唇,几次恳求,后来开始磕头,大有不带上卷碧,自己就不离开的架势。到最后,是苏老夫人叫身边婆子拉扯起来叶凤泠,一路送回了小院。 连哄带催走叶凤泠,苏老夫人脸色沉了下去,心腹婆子不敢轻易搭话。 苏老夫人沉默了半天,吩咐人去找苏牧野,另外叫人拘好卷碧,决不许少夫人见到卷碧。 第630章 失落人逢失落人 第630章 失落人逢失落人 长乐长公主处,苏国公夫妇对坐在桌侧,两人神色莫测。他们是过来人,知道两口子哪有不闹个别扭的,但没想到会吵得这么厉害,貌似还牵扯出了许多前情旧事。 苏国公啪的放下银箸,没好气,“你回头教教克己媳妇,哪有这样做妻子的。”苏国公早就听闻叶凤泠隔三岔五出府跑铺子的事,一直忍着不管,这次听说吵架,便觉得叶凤泠没有照顾好苏牧野,撵走了苏牧野心爱的丫鬟不说,还顶着苏牧野的酒劲儿刺人。虽然他打过苏牧野,但私心里却认为苏牧野一向有分寸,只能是叶凤泠那边少了年长女性长辈的教导,性情不够恭顺。 不怪苏国公对叶凤泠另眼相看,实在是他去西南时跟叶凤泠接触过,本来就对叶凤泠剪发、在外乱跑颇有微词,后来叶凤泠被德者害的生死悬一线就算了,还勾的苏牧野要跟着殉情,最后嫁进门,听说跟叶伯爵府的亲生父母、亲生祖父母关系都不亲近,苏国公愈发对叶凤泠不满。 碍于不能亲自数落儿媳妇,苏国公也就忍着了。这回,他没忍住,对长乐长公主抱怨。 长乐长公主挑眉,欲笑不笑望苏国公,“呦,心疼讨债鬼了啊。为讨债鬼委屈?觉得纸片人乱吃飞醋不对,那个卷碧也不应该被送走?” 语气不对! 苏国公脊背发凉,惊觉自己没注意,差点儿自掘坟墓,白长乐长公主一眼,“你别乱联想啊。” 长乐长公主哼哼,懒得揪苏国公的小辫子,扭脸问阿衡,“你说那两个丫鬟被纸片人关起来了,不让出来?” 阿衡抱歉地笑笑,“虽然不能跟她们俩搭话,但问过青木和青林了,确实吵的很厉害,世子都动手了。” “什么?”长乐长公主惊讶,苏国公都仰了脸。 “不是朝少夫人动手,是踢了纤云一脚,可见气急了。”阿衡道。 苏牧野的脾气在主子里算好的,轻易不会亲自下手,只会体罚那些犯错的仆从,还多是小厮,丫鬟这些,他向来手下留情。这是长乐长公主和苏国公第一次听说苏牧野踢丫鬟,开了眼了。 两人意识到争吵比想象严重。 送走苏国公,长乐长公主叫来了叶凤泠。她想叶凤泠既然关起来纤云和巧月,自己也不绕圈子了,直接问本人比什么都来的清楚。 “和克己吵架了?”长公主开门见山。 叶凤泠没否认,苏牧野到现在也没回府,她料想根本瞒不住。实际上,苏牧野连早朝都没去,直接宿在了凝霜院,此是后话。 叶凤泠站起来,朝长公主行大礼,噗通跪到冰凉凉地板上,“殿下,我想把卷碧从三希堂要回来,夫君那里缺了卷碧不行,委屈谁都不能委屈夫君的。昨夜之事是我的错,等卷碧回来,我就自请闭门思过,不过您放心,花房和针线房的事我不会撒手不管。” 长公主似笑非笑盯着她不语。若换了其他婆婆也许夸叶凤泠贤惠有自知之明,可长公主本来就不一般。她端起高脚琉璃荷叶酒觞,一饮而尽里面的玫瑰酿,转了心思,笑道,“我确实不满意你们把卷碧送去三希堂,做什么不先问问我,我这里正缺一个手巧裁裙子的,那卷碧我眼热了好几年。不过呢,百善孝为先,好东西当然得紧着母亲。好了好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叫你来是想问问你,含香馆卖的西南香粉和鲜花干饼的,还有么,给我来一些,我要带进宫跟母后玩玩。” 叶凤泠红了脸,没想到长乐长公主来这么一手,竟摆明不管她和苏牧野争吵,一时她心里又没了底。 长乐长公主焉能看不明白叶凤泠心理,却不点破,催着叶凤泠回去派人取来西南香粉和鲜花干饼,她今日就要带进宫。 叶凤泠在府里辗转应对各方试探之际,苏牧野闷头大睡着。 苏牧野昨夜出门,一路掠风破雾,踩碎无数瓦、催倒无数棵松,最后停在凝霜院方歇脚。二皇子近日都宿在宫里,凝霜院里冷冷清清,没有人气儿,连床铺都潮乎乎的。 洗砚伺候苏牧野倒去床上,看着自家公子面色潮红蒙头大睡,心里哀愁不已,更为自家公子抱屈。 苏牧野早晨没起来,宿醉加气怒攻心,苏牧野发烧了。早朝自然是不去的,他也不想回苏府,干脆躺在凝霜院,喝了药继续睡,大有睡到天荒地老的样子。 连睡三日,连翘三日早朝,连着三日不回苏府,从苏府到宫里都意识到苏牧野这次真的动了怒。洗砚急得绕圈挠头,又不敢自作主张回府,只得苦巴巴守在凝霜院给苏牧野熬药。 府里,苏老夫人气的摔了茶盏,长乐长公主专门去三希堂安慰苏老夫人,说不聋不哑,不做阿翁。 这三日,叶凤泠一如平常,该去含香馆去含香馆,该处理杂事处理杂事。有心之人能发现,少夫人眼皮下一痕乌青越来越深,吃的越来越少,待在府里的时间越来越短。 第四日午间,叶凤泠伏在含香馆柜台上核对账目,正要落笔,被突兀的笑声打扰到。 蒋若若迈步进店,支手肘在柜台上,笑眯眯望叶凤泠,调侃她,“你这是几天没睡呦?跟鬼一样。” 叶凤泠撇嘴,低头继续写帐。 蒋若若绕去柜台后,仔细端详她的字,“相由心生,字如其人,你的字,力重而沉、笔峰尖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用刀写字。”蒋若若摇摇头,“满账本的杀伐之气,你确定不是在写金戈铁马的事,我可只看见妒恨恼嫉。” 叶凤泠啪地放下笔管,气不顺,“何事?我这正忙着呢。” 蒋若若生气,打了叶凤泠一下,“你还朝我发起火了。我这是特意来开解你的。当然了,也是又来求你的。” 叶凤泠挑眉,那意思再明白不过,这刚几日,就又求人了,频率未免高了点。 蒋若若摸了摸鼻尖,略微不好意思,然她一惯内心强大,旋即抛弃从前矜持,“是这样,我想问问你这里缺不缺人,我得给自己找个活儿。你知道,我五哥目前对赚钱没想法,我俩不能靠喘气活着,那就只能我来想办法了。” 叶凤泠惊讶,把心情从烂泥里拔出来,拉了蒋若若来含香馆后面。 不怪叶凤泠吃惊,在她眼里,蒋若若是真正的千金,从蒋若若吃穿用度、言谈举止,就能看出来蒋若若不光没吃过贫穷的苦,学的更都是小姐专享的闺秀之技,赚钱这种粗鄙之事,跟蒋若若的头发丝都沾不上边。 说什么她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蒋若若会来找她说赚钱的事,看意思是想在含香馆帮工? 蒋若若虽然是八面玲珑的性子,但面对叶凤泠,几乎次次都不拐弯抹角,好像那些长袖善舞的手段在叶凤泠这里用了也没用,还不如实话实说,更能赢得叶凤泠喜欢。 “我懂香,虽不如你那么精细,但我还是有自信比一般人强上一点。我的算学也不错,跟我祖父学的,另外书画这些也没问题。你含香馆不得扩大规模吗,肯定要招人。招别人是招,招我也是招,何不给我这个机会。”蒋若若怕叶凤泠担心自己吃人情,跟了一句,“我质优价美,包卿满意。” 叶凤泠被逗笑了,想了想,觉得可以给蒋若若这个机会。她故作不知蒋若若那份等白灵来的小心机,给蒋若若安排算账,就是她手上那本账册。 不过一刻钟,蒋若若就盘核好一本账册,叶凤泠扬眉,看来蒋若若真是精于算学。 叶凤泠找新掌事拟定契约,和蒋若若签字画押,约定好一月五两薪酬,另外卖的香粉、香饼、香丸那些,按份给提成。 蒋若若收契约入怀,突然探身抱了叶凤泠一下,贴着叶凤泠耳朵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叶凤泠恍若没有看到蒋若若明眸里闪动的水光,笑笑不做声。 蒋若若没有再问叶凤泠脸色的原因,拉着叶凤泠去参观了蒋府。 蒋奉奉见到叶凤泠,只轻轻颔首,就再度闭了眼睛。阳光照在他枯瘦惨白的脸上,无端让看的人心尖儿乱颤,仿佛这个人的生气殆尽无痕,只剩下一具躯壳曝晒在烈烈秋阳中。 蒋若若叹息,“你看到了,我五哥……”她难得哽咽了下,侧过脸望街上小商贩。 叶凤泠问,“有没有请旧识来劝劝呢?” 不说苏牧野,二皇子、南平王世子那些应该都和蒋奉奉很熟。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念旧的,忆旧时光能带给人一些力量,可能不全是温暖,总会有丝热度。 蒋若若摇头,“二殿下和冯世子都来过,克己也来过,都没有用。五哥就那么静静听着大家聊天,不插嘴不躲避,就那么听着。” 生无可生的贪恋,死无可死的理由。选生自己不甘,选死地下之人不甘,蒋奉奉被两种期待撑着,无喜无悲地熬过一日又一日。 叶凤泠不知如何劝慰蒋若若,她想起了自己前一世生前最后时光,貌似也是这样,最喜欢躺在阳光下,闭眼睛眯着,放空自己,什么都不想,只剩躯壳在尘世忍耐着。 许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伤作祟,失落人叶凤泠和失落人蒋若若在接下来的数日,常常一起对账册、逛街,她们坐在马车上,也不常聊天,就那么静静陪伴着彼此,流连于繁华喧闹的街景,从日出到日落。 遇上好吃的,两人就下马车大快朵颐;见到好玩的,彼此鼓劲儿,跃跃欲试。 偶尔恍惚间,叶凤泠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初回京都时,也曾如此逛京都城。就在她心情回归平和时,这份短暂的平静,在一日深夜被终结。 第631章 发动 第631章 发动 瑰丽苍翠的远树,藏于天际的流云,全部被浓浓夜色吞没。秋风灌注的漫漫长夜,斑斑驳驳,叶凤泠立在慈宁宫正殿,低头盯着足下玉石地板,心情偶涌波澜。 亥时一刻,传来消息,东阳王府秦侧妃发动。因为东阳王府全体被圈禁,长乐长公主便领着叶凤泠踏夜色入皇宫,陪伴皇太后等在慈宁宫。 宫里派出的稳婆、宫婢、太医那些扎堆儿在东阳王府,宫里三大殿彻夜通明等消息。 叶凤泠被通知的仓促,没来得及换下身上沉绿色绣大朵秀丽水墨牡丹的缂丝流云长裙,下摆处层层叠叠,端是站在那里不动,就展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暗雅低敛的雍容之美。 眉眼盈盈,唇不涂而粉,鸦色的云发随意绾起,从头到脚,只随意插着一根乌木云簪,再无其他饰物,但那冰肌玉骨的不染铅华在或明或暗的光线下动人心魄。 坐在南平王夫妇身边的和蕙郡主,呼吸微滞,这是继上次叶凤泠扇了她一巴掌后两人第一次碰面。叶凤泠淡淡笑着,丝毫没有尴尬。她想说几句刺叶凤泠,被南平王妃死死拽住,再对上长乐长公主暗含威怒的眼神,她便沉默了。 和蕙郡主除了不怕自己的父王和母妃,剩下宫里几个主子都怕,在宫外,更怕长乐长公主,因为长乐长公主从自己联合叶凤媛设计卖苏牧妤和叶凤泠进翠云楼那次后,就再不搭理自己了。 和蕙郡主被南平王妃告诫过,自己姑母这是给自己机会,不然自己是不可能安然无恙的继续出入皇宫的,一位皇家郡主不能出入皇宫,绝对是被皇家抛弃的意思。而今上赐婚后,和蕙郡主更不敢轻易触长乐长公主霉头,她怕不讲道理的姑母插手搅黄好不容易得来的婚事。 她想,暂且再给叶凤泠一个面子好了,反正等自己嫁给叶子鸣后,叶凤泠要叫自己嫂子。到时候长幼有序,自己就能还回去那一巴掌了。 可她自己,还是控制不住的一遍遍去看叶凤泠,看叶凤泠的裙子,看叶凤泠的妆容,看叶凤泠的脸色,她十分想看到一抹怨妇的仇怨,奈何叶凤泠伪装完美,像一块令人无从下口的坚硬圆滑石块。 和蕙郡主微微挑起唇角,内心冷笑,谁不知道苏家表哥这些日子连家都不回,就是因为和叶凤泠吵架,叶凤泠也就装装样子的水平了。而且叶凤泠再美丽有什么用,这里没人看她美丽就让她坐下,自己能坐着,她就得站着,谁让她不姓冯呢。 “还没消息吗?”长乐长公主有些坐不住了。 慈宁宫的宫侍摇头,没有人回来就是没有信儿。 正在这时,外面走进来两个人,确切讲是走进来一个人,跑进来一个人。跑着的人比走的人还慢。 走进来的是穿绯色朝服的苏牧野。他已经恢复正常作息,只是还不回苏府住,独自住在凝霜院。清隽俊雅的面容在烛光映照下如美玉生晕,五官如琢如镌冷硬。 苏牧野径自坐去长乐长公主旁边,看都没看叶凤泠一眼,更不用说和殿内几人打招呼。 大家顾不上理会苏牧野的张狂无礼,全部盯着后面跑进来的人。 小宫侍禀报,东阳王府里秦侧妃还没入盆,说是怎么都不行,疼的大人昏过去好几次,万幸太医院院使坐镇,给灌了汤药,还在继续努力着。 皇太后眉毛拧作一团。 小宫侍继续说,不光秦侧妃那边忙乱,叶侧妃也见了红。 所有人心里都是一动,这就不仅是看谁生出来儿子,更是看谁的孩子先生出来了。不占嫡,占长也是很重要的。 打发小宫侍出宫继续守消息,慈宁宫正殿落针可闻。 长乐长公主实在熬不住,跟南平王妃合力,劝走皇太后,帮着皇太后回寝殿梳洗眯一会儿。南平王被紫宸殿的海宫侍叫去陪今上,和蕙郡主见状自顾自去慈宁宫里自己的房间休息。 诺大宫殿里,顷刻间只剩下叶凤泠和苏牧野。 这是发生争吵数日后,两人第一次见到对方。一个坐在椅子上,垂着头不辨神色,一个立在旁边空椅后,侧着脸沉默着。 两人身上散发的冷意逼的所有人退避三舍。 殿门口的洗砚和柔兆同时扶额,往远处再远上几步。 叶凤泠定定看着脚下某处,眯了眯眼,她已经听说苏牧野留宿于凝霜院,还翘过三日早朝,把两人的争吵弄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今夜入慈宁宫,若非皇太后忧心东阳王府,只怕免不了一番询问。连南平王夫妇和和蕙郡主的眼神儿都一直在自己身上打转儿。 刚苏牧野进来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举动,叶凤泠清晰无比感受到和蕙郡主的嘲讽笑意。 叶凤泠刚好了一些的情绪又差了,心口难受的一抽一抽的。但她坚持不能让别人看笑话,打定主意不在苏牧野面前露怯。她已经想好了,反正手里有银子,等苏牧野消了气,肯回府里,自己就和他彻底摊牌,自己不拦着他喜欢谁、和谁在一起,他也不能拦着自己开含香馆,若他想另娶,她也能满足。 甚至于,她更希望他另娶,她恨不能离了他,自己消消停停过日子,就跟叶夫人那般。 叶凤泠不跟苏牧野打招呼,裙角飞扬出正殿往从前留宿慈宁宫的偏殿走去。柔兆赶紧跟上,慈宁宫宫婢们也忙上前为气势汹汹的世子夫人引路。 洗砚跺跺脚,都不敢进殿,他偷偷伸长脖子,探了下头,果然见到被拂了面子的自家主子满面冰霜望着殿外某处,手上青筋都冒出来了。 洗砚双掌合十,暗暗祈祷。 皇太后的寝殿内,长乐长公主没有骨头似的趴在窗边的罗汉榻上,任阿衡给她捏肩捶背。皇太后眯着眼仰在躺椅中,腿上搭着一条绒毯。南平王妃被皇太后推去照顾和蕙郡主了,屋里只剩下亲生母女和心腹。 “殿里两人没说话?”皇太后蹙眉出声问进来的宫婢。 宫婢答没有,不光没说话,眼神儿交流都没有,世子夫人走的飞快,世子没追,在殿内自己坐了许久,看起来脸色很不好。 长乐长公主笑了,“别着急,我还就不信了。”几日以来,吵架的两位正主儿,一个把忙挂到头顶,一个用病当借口,丝毫不理会两人争吵带来的恶劣影响,长乐长公主见状干脆破罐破摔,也不怕家丑外扬了,不光劝着苏老夫人稍安勿躁,还不准皇太后过问,更在帝后面前推说自己命不好,摊上一对儿活宝儿。 她想好了,就看这俩人谁先低头。无论哪位低头,她就站去对面山头,痛打落水狗,她还就不信了,这两人能忍着“见死不救”?长乐长公主压根儿没想到叶凤泠心里存了离开的想法,她私以为就是卷碧的问题,是苏牧野难忘旧情、叶凤泠捻酸吃醋。 皇太后不满长乐长公主这种看戏不怕乱的心情,“你没看到克己脸都瘦了一圈吗?你怎么当亲娘的,吵成这样都不管。” 长乐长公主撇嘴,亲娘数落,忍着听了。 又一宫婢进来了,“世子夫人不肯梳洗,趴在桌子上眯着了。世子进去抱世子夫人去床上,给世子夫人脱了衣裙,又给世子夫人盖了被方离开。看着是往二殿下那边去了。” 长乐长公主笑出声,眼神飞扬起来,一脸你看,我就知道。讨债鬼哪里撩得开手,也就是秋后蚂蚱,蹦得欢。 “还有别的么?”皇太后手指拨弄躺椅把手。 宫婢脸有些红,又不得不开口,“别的倒没什么,就是……世子在偏殿里停留时间不短,远远看着,似乎是搂着世子夫人……嗯,亲了亲。” 这话其实是轻减之后的结果,宫婢只要一回想起来自己见到的场景,就面红心热。 清贵骄矜的世子,抱着世子夫人坐在床上,又摸又亲,还捏世子夫人的脸。世子手指后来停留在世子夫人娇润似花瓣的唇上,来回轻碾,描着饱满微嘟的形状,那双桃花眼深沉琐视世子夫人。 许久后,世子方出来,吩咐她等会儿就算来信儿了也不要叫醒世子夫人,等天亮再说。 宫婢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看到世子脸色比进屋前好了不少,唇也红润了不少…… “亲了亲”的回答不详不实,皇太后一瞬间觉得好笑又好气,知道是在自己的慈宁宫,外孙简直跟在苏府里一样放肆。 罗汉榻上的长乐长公主哼出声,“还以为讨债鬼能挺多久呢,看见了,都没超过十日。骨头软到了家。纸片人可是瞧着硬气的很。您说让我管,我怎么管,是硬压着纸片人给讨债鬼屈膝,还是踢讨债鬼给纸片人赔礼道歉。别最后人家两个好了,弄得我里外不是人。反正我是不管的,您要是想管赶紧管,也算教教我怎么做婆婆。” 阿衡憋笑,劝长乐长公主,“殿下少说两句,知道您是不想叫太后娘娘愁宫外那家子的事。” 长乐长公主推开阿衡,嗔道:“就你话多。” 皇太后笑起来,心情稍微好了一点点。可当烛光照进皇太后那双冰湖凤目中时,里面固执停留着焦灼和忧愁。 第632章 皇室弄璋之喜 第632章 皇室弄璋之喜 东阳王府里正在生产的两个人,牵动着皇宫里几位主子的心,更牵动着宫外世家贵族的手和脚。 早在秦嫣和叶凤媛被挪出宫的时候,皇太后就让宫里太医给两人摸过脉。太医确定两人肚子里都是皇孙,而且因为坐胎时间相差无几,不能判断到底哪位先发动。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哪怕知道叶凤媛朝秦嫣下手,皇太后都没有动手。她就等看谁能先生下健康皇孙,再定夺秦嫣和叶凤媛两人结局。 秦嫣,出身秦国公府,因为是再嫁之身,不得帝后喜爱,加上秦琰跟着东阳王谋反,在宫里主子的心里地位更是一落千丈。不止秦琰,秦国公府现在整个势不如前。 秦琰和魏麟,是跟蒋奉奉同时从牢里出来的。蒋奉奉被贬为庶民,留在京都城,另外的两位则一个被判充军安南边防军,一个充军安西边防军,唯一的区别是,魏麟保留头上世子头衔,秦琰被削成了白丁。 可别小看这看似小小的不同,代表的意义和信号太重大了。时至秦琰和魏麟离京,秦国公府请立新世子的折子都没批下来呢。有人预言,这是宫里在等秦侧妃的肚子。要是生出健康皇孙,可能还有戏,要是出纰漏,估计…… 皇太后没有问过今上对秦国公府一脉的打算,但在她心里,对秦嫣和叶凤媛都不看好,这两个人,全部都提不起来,生下来皇孙肯定是第一时间抱回宫里的,至于生孩子的母亲,是去是留,端看帝后心情了。 皇太后的想法某种程度上和魏皇后契合,她也不看好秦嫣和叶凤媛。秦国公府和叶伯爵府都不得她欢心,她一面忙于斡旋昭阳公主的婚事,一面关心三皇子何时清醒,另外就是等着皇孙出生抱进宫亲自教养。 等待总是让人心焦,夜的黑暗快速撤退,骄阳之光一寸寸爬上天际,最终彻底占领整片天幕。 皇太后和长乐长公主后半夜都睡了过去,醒来发现还没有消息,均是一惊。叶凤媛还好说,半夜才发动,秦嫣那里可是早早就发动了,怎么到这个点儿还没信儿。 又耐下性子等到巳时,终于有小宫侍跑进门报喜,辰时一刻,叶侧妃率先生下了新皇孙,辰时三刻,秦侧妃肚子里的三皇孙方姗姗来迟。 皇太后扶着长乐长公主,急声问,“皇孙健康与否?” 小宫侍喜笑颜开,“院使大人说了,两位皇孙都是耳聪目明,叶侧妃所出二皇孙额头有块指甲盖儿大小的胎记。” 皇太后这才展露笑颜,连笑三声,长乐长公主和南平王妃纷纷凑趣贺喜。 同一时刻,紫宸殿、坤宁宫都得到了消息,宫里一片欢声笑语。因为东阳王妃陈氏所出嫡长皇孙痴傻而笼罩的阴霾终于散了,皇室血脉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东阳王妃陈氏。 很快,紫宸殿就传出圣旨,送入宫外东阳王府,废黜东阳王妃陈氏,遣送陈氏回家,接新出生的两位皇孙入宫教养。 正常而言,皇子皇孙成年离宫前,都住在三清宫。现在三清宫里躺着昏迷不醒的三皇子,新出生的皇孙就不适合再放到三清宫了。皇太后亲自去了一趟紫宸殿,跟今上和魏皇后商量,抱回了秦嫣所出三皇孙回到慈宁宫。 叶凤媛所出二皇孙则被魏皇后抱去了坤宁宫。 宫里因为新多出来的金贵小主子忙的人仰马翻,叶凤泠头顶皇太后炽盛“看重”,去东阳王府“慰问”两位劳苦功高的侧妃。 叶凤泠都没来得及回去换衣裙,就被长乐长公主塞上了马车。 在宫门口分别时,长乐长公主派身边阿衡跟在叶凤泠身侧,还有青林和青木。 叶凤泠绞着雪笋似的手指,觑长乐长公主表情,为尽量体贴上意,沉吟后小心地问,“母亲,您可能也有所耳闻,我和我的四妹妹性情不算太契合,若是惊扰到四妹妹休息……” 实在不能不提前问好,自己和叶凤媛不说势不两立,也跟死仇差不多,不仅叶凤媛想致叶凤泠于死地,叶凤泠现在也十分想教训叶凤媛。不是因为别的,端看叶凤媛拉扯脑筋不清楚的柳氏一块捣鬼,叶凤泠就想踹死叶凤媛。 自己想拼没问题,拉着家人算什么本事,就不为还未成年的叶子瑜想想吗?万一柳氏出了事,叶三老爷是一定会再娶的,叶子瑜的地位到时候就尴尬了。大家族里没有亲生母亲看顾,是很凄惨的一件事。 叶凤泠越心疼叶子瑜,越怨恨叶凤媛。没有皇太后这份“爱重”,她是说什么都不会去东阳王府的,她就怕忍不住上去扇叶凤媛。 除了叶凤媛,秦嫣那里,叶凤泠的心思也有些微妙。按理来说她救过秦嫣,两人后来还有过几次交往,类似朋友的关系。架不住叶凤泠会想起秦嫣和苏牧野从前的关系。这份不可言说的在意,随着叶凤泠和苏牧野感情日深,日渐浓厚。叶凤泠一想起秦嫣,就会揣测苏牧野和秦嫣当初做过什么……然后她就嫉妒起来……嫉妒之后又暗自唾弃自我……最终陷入恶性循环…… 长乐长公主眉梢微动,眼神轻飘飘转了转,爱怜地摸了下叶凤泠的发顶,微笑,“放心去,没事。我懒得去,你代我,也是代母后去看看。主要是看看两位侧妃的精神状态和身体情况,别的都不打紧。护好你自己就行了。” 叶凤泠懂了,这是认为小宫侍会看不清两位侧妃的真正心情,想更多了解东阳王府先后发动的内情,派自己去刺探秘情。听着长乐长公主意思,只要不弄得对方生命出问题,就没事,相反,还得保护着自己点。 叶凤泠手捧红心表忠心,“我会做好的。”既然想和苏牧野一拍两散,叶凤泠便为自己想了后路,想在苏国公府度日,必须抱好长乐长公主大腿,有时候想想,站婆婆这边的山头,可能比站夫君的山头更靠得住。 看到叶凤泠充分领会了话里意思,长乐长公主很开心,觉得这个儿媳妇还算可心,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再瞟一眼同样立在宫门口和二皇子闲话、腿一动不动的苏牧野,长乐长公主暗自呵呵,这不是,人追出来了。 叶凤泠也瞄到了苏牧野的身影,眼角发酸,她快速朝长乐长公主行礼,跟狡兔一般蹭地迈步上车,动作行云流水,把长乐长公主和阿衡都看愣了。 长乐长公主哈哈大笑,阿衡也噗嗤笑出了声,跟着上了车,柔兆随后亦上车。 车里的叶凤泠耳根发热,侧过脸盯着马车车壁上的繁复花纹研究,装作没有看到阿衡看透一切的眼神,只攥着衣裙的手指泄露了她的不自在。 清晨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衣裙发簪都被卸下,叶凤泠小小吃惊,转念埋怨宫婢或柔兆自作主张。可坐起来后,叶凤泠就看到了松松垮垮漏风的衣领口,再对上镜子里娇艳欲滴的微肿红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能进自己的屋子,青木、青林和柔兆都面无愧色,宫婢也一脸淡定视而不见,只能是苏牧野。 叶凤泠一口银牙咬碎,在心里把苏牧野骂了个狗血喷头。 柔兆当是能看懂叶凤泠变幻莫测的脸色,在叶凤泠眼神飘落到身上时,面无表情解释,“世子想进门,我拦不住。” 正经夫妻,她还是下人,都不用别人提醒,苏牧野脚步往这边一转,柔兆就赶紧往后撤退,况且她也认为这两人不能再继续这么杠着了,折腾的所有人痛不欲生。 洗砚和柔兆是一个心理,所以当苏牧野没待多久出来时,心里长长叹息。在他看来,要是自家主子磨着少夫人睡一觉,天大矛盾都能解决。 奈何这二人,一个比一个犟。 晨起梳洗后,叶凤泠在慈宁宫又见过一次苏牧野。皇太后从紫宸殿抱来三皇孙,是苏牧野跟着一块回的慈宁宫。 苏牧野跟所有人都打了招呼,唯独遗忘了叶凤泠,而叶凤泠手指蜷缩着,硬是连看都没看苏牧野一眼。两个人明明立的那样近,却都当对方为空气。叶凤泠心又酸又胀,差一点儿就红了眼尾。万幸大部分人都看破不说破,围着新出生的三皇孙瞧。 叶凤泠也好奇地瞅了好几眼转移内心悲卒。新出生的婴儿说不上好看,眼睛都没睁开呢,身子在襁褓里一扭一扭的。许是刚吃过奶,吭哧了两声,就安静了下来。喜的皇太后一个劲儿说这孩子是个稳重的。 长乐长公主颇为嫌弃,“看着嘴和鼻子还算秀气,就是不知道眼睛好看不好看。”她是颜值控,不然当年也不会愿意嫁给苏国公。 南平王妃笑笑不说话。 皇太后不乐意听,既然这个重孙被她抱来,那就是被她养的意思,自然被皇太后当成了最亲近的人,“你是没有孙子,当然看不惯我有重孙。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话是朝长乐长公主说,调侃的却是另外两根漂亮冰冷柱子。 长乐长公主瞥一眼撇开脑袋的叶凤泠和苏牧野,哼笑,“我倒是想有孙子呢,这事又不是我说了算。” 叶凤泠大窘,咬紧嘴唇,脸隐隐发烫。余光里,苏牧野清俊下颌冷冷闪光。 苏牧野很快寻了个借口,逃出门,长乐长公主挑眉嘲笑。 回过头,叶凤泠垂着头可怜巴巴立在殿内柱子旁,脸上神情叫长乐长公主咽回了嘴里的话。 第633章 东阳王府一行 第633章 东阳王府一行 马车行的快,叶凤泠收回脑子里乱七八糟想法,穿过披甲执杖的府兵,步入东阳王府。 秋风卷着府内满地落叶,扫出一院萧瑟。隐隐听闻妇人哭声,叶凤泠没忍住,问东阳王府里的下人,得知那是东阳王妃在闹,想带走皇长孙。 带走皇长孙是不可能的,哪怕皇长孙痴傻,也是皇室血脉。 叶凤泠没立即去见秦嫣和叶凤媛,立在东阳王府已濒凋敝的秋海棠前发了一小会儿呆,她在平复即将到来的曲折心情,望天儿想了想,她决定还是先秦嫣后叶凤媛。 回过头时,她“呀”了一声,竟是谢静风。 叶凤泠眨眨眼,离开安南边防军军营后,她就再没见过谢静风了。后来听说过谢静风去洛阳押送蒋家人回京,想不到他又被派来守东阳王府。 这位谢将军真是好忙。看得出其很受皇家倚重。 在叶凤泠端详自己的时候,谢静风一瞬不瞬盯着叶凤泠看。沉绿色长裙,繁复华丽的牡丹花朵,装束看似素净,但纤细腰身和层层叠叠的裙摆衬得面前人越发俏丽,只不过脸色不太好,过分苍白,眼睛还是一样湿漉和清澈,却带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清愁。 然清愁和沉绿色这种暗雅的颜色莫名相契,谢静风目光渐深。 叶凤泠仰脸淡淡笑了下,“好久不见,谢将军。”通过眼神儿,她明白对方早就猜到了自己的身份,只是她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时间。有心想说什么,眼风一扫,内心苦笑。 真是想不到,自己沦落到想畅快说句话都不行了。 谢静风亦扫了一眼不远的青木、青林,以及就在叶凤泠身旁的柔兆和阿衡,面无表情道:“想不到再见,你已经和苏世子喜结良缘。我因出京没能去赴宴,不好意思。” 话很简单,含义却颇深,叶凤泠眨眨眼,什么都没说,唯独“喜结良缘……”四个字,让她指尖颤了颤。 叶凤泠稍稍屈膝行礼,扭身离开去见秦嫣。这种场合、如此多双眼睛,叶凤泠必须谨记自己的身份,避嫌。 她往里走,自然看不到身后阿衡步子略停了一下,瞥视谢静风,笑得意味深长。 秦嫣比叶凤泠想象的更为孱弱,人始终昏昏沉沉,颧骨都凹陷下去,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味,便是午后都没散开。 叶凤泠坐到秦嫣榻前,轻轻握了下细的快断了的手腕,眉头深深皱起,手太冰了,冰的像死人。 哪怕叶凤泠正在和苏牧野冷战,见到这样的秦嫣,她都无法升起一丝嫉妒之情了。 秦嫣身边丫鬟告诉叶凤泠,因为难产,秦嫣疼了整整一日一夜,血流太多,若非太医院院使下了虎狼药,又找来催生产婆下死手,很可能孩子都生不出来。但孩子是生出来了,人也废了,以后生不了孩子不说,人也可能清醒不过来。 叶凤泠看出来这个丫鬟眼睛肿成了桃子,料想应是秦嫣心腹,垂着眼问:“生之前有什么问题吗?” 丫鬟认识叶凤泠,而且似乎知道秦嫣和叶凤泠的关系,噗通跪到地上,拽着叶凤泠的裙角哭诉,“别的我不清楚,但前面连请了好几次大夫来看,都说怀相不太好,可明明先前没问题的。就是自从用过叶侧妃送来的香后,才这样的。苏夫人,我人微言轻,也不想要这条命了,就是觉得我家小姐太苦了,盼星星盼月亮盼着皇孙出生,等皇孙生出来,小姐连看都没看上一眼啊,眼瞅着命快搭进去了,我……我真的……” 从开始一听话风不太对劲,阿衡就朝两侧的婆子和丫鬟摆手,让大家都出去。她多年立在长乐长公主身边,威信极高,是以没人敢反驳,全部畏畏缩缩退了下去。 叶凤泠皱紧了眉头,想不管,可一抬头看到床上进气多出气少的秦嫣,心就硬不起来了。她从苏牧野那里听说了叶凤媛在秦嫣身上捣鬼的事,看着阿衡脸上不意外的神情,叶凤泠就知道,长乐长公主也清楚内里。 皇宫的主子知道,却不处置,这就值得玩味了。 也许在这些人眼里,秦嫣要是真的挺不过来,香消玉殒,未尝不是他们所愿。 叶凤泠想明白、看明白了,越发撩不开手。她总记得秦嫣跳舞给苏牧野看时的张扬和明媚,那样鲜活的一条生命,就是因为卷入了权力争夺,就应该被如此对待吗? 再想到自己,叶凤泠情绪更低落,但脑子更清醒了。 一种强烈的不满和愤慨,像罗袜上一道裂痕,阴凉地在腿肚子上缓慢往上爬。 她坐到椅子上,温声叫丫鬟别着急,慢慢说清楚。 阿衡意外瞪叶凤泠,几次想打断丫鬟,都被叶凤泠刻意忽略。阿衡心里又气又叹。这事摆明没有问的意义,自家这位少夫人是跟世子吵架把脑袋吵坏了吗,在这里耽误时间做什么。 可叶凤泠就是耽误了,末了亲自扶起丫鬟,叫柔兆把身上的钱拿给丫鬟,“你拿着这些钱,打点这些婆子得花不少钱,你家小姐只要不咽气,你就不能倒下。你说的事我知道了,三皇孙现在被抱到太后娘娘那里,虽然被照顾的看上去很好,实际有没有人下手可说不准。若是你家小姐醒了,把这几句话告诉她,尤其她精神不好的时候,你多念叨几遍。” 不光丫鬟,阿衡和柔兆都大惊失色,叶凤泠此言几乎可以称得上诋毁皇太后了。人人都知道皇太后把三皇孙捧在了手心,在叶凤泠嘴里,怎么好似皇太后不上心一样。 叶凤泠眼珠儿转转,生怕颠倒黑白不够彻底,还专门站到秦嫣跟前,重复了一遍这话,才笑笑离开。 不过在叶凤泠离开秦嫣这屋时,特意把照顾秦嫣的婆子、丫鬟们叫到一起。 她轻轻喉咙,人端庄娴雅,话说的锋芒毕露,“秦侧妃始终昏迷不醒,我不确定是不是你们中有谁暗中下黑手,待我回宫自要禀明太后娘娘,派人来查。在此期间,你们谁都无法离开东阳王府。还望大家互相监督、互相提醒,为秦侧妃祈福。可别以为秦侧妃出了事,你们能活命。秦侧妃在,你们在,秦侧妃有好歹,你们跟着一块有好歹。都听明白了吗?” 大家瞠目结舌,实在是叶凤泠说的话出乎所有人意料,不是宫里已经把皇孙接走了吗,不是秦侧妃死不死,皇室不在乎吗,而且不是秦侧妃死了,他们才有机会被遣送出东阳王府吗? 叶凤泠哪里不知这些人的想法,了然一笑。她看到谢静风立在院门口怔怔望来,知道他定也听到了自己这个不伦不类的恐吓。 她朝谢静风摆了个手势,同时对着惊慌失措的众人继续狐假虎威,“谢将军,我说得对不对,这些人不能离开这个院子。” 谢静风来到她近前,高大身躯立在她身侧,深深看她一眼,领会了她偷梁换柱的意思,点头,“是的,你们谁都不能离开。苏夫人说的就是实情。” 叶凤泠的话可能有水分,但谢静风的话不会有毛病,谢将军就是率兵圈禁东阳王府的人。 这些人瞬间萎了,望着叶凤泠和谢静风喏喏不敢言。 叶凤泠眼睛亮了一下,有星星落入,侧脸对谢静风感激一笑。 谢静风盯着叶凤泠转瞬即逝的璀璨笑意,眯了眯眼,报以微笑。 因为这个插曲,叶凤泠到叶凤媛床前时,就显得比较仓促。叶凤泠只匆匆看一眼叶凤媛,都没打招呼说话,就往外走。 公然无视叫叶凤媛当即冷脸,色厉内荏,急声,“你给我站住!” 叶凤泠撇撇嘴,脚步不停,继续向外走,果然听到叶凤媛怒喝:“叶凤泠你给我站住!” 叶凤泠注意到阿衡眉梢抖了抖,她扭过脸,笑起来,“从哪个方面讲,叶侧妃可能都不能直呼我的名讳。”从叶家来说,叶凤媛要叫自己姐姐,从皇室这边来论,叶凤媛是东阳王侧妃,叶凤泠是苏国公府世子夫人,被圈禁的王爷侧妃对上势焰烜赫皇帝宠臣正妻,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就算是东阳王比苏牧野年长,能让叶凤泠叫尊称一句王妃或者表嫂的人,也是正经东阳王妃,而非侧妃。 打蛇打七寸,叶凤泠如愿以偿叫叶凤媛气的红了眼。 叶凤泠眉眼弯弯,往回走,笑着道,“叶侧妃看起来中气足的很,都能足到不讲礼节了。也是,毕竟是生下尊贵皇孙的劳苦功高之臣。相对而言,秦侧妃就没这么幸运了,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呢。” 听提及秦嫣,叶凤媛僵硬住,瞪大眼睛惊恐望叶凤泠,“你想说什么?” 果然她们彼此还是很了解对方的。 叶凤泠靠近叶凤媛,笑意加深,“我想告诉叶侧妃,秦侧妃要是没了,你说叶侧妃你的命还能留多久呢?” 最后几个字压在唇齿间,极轻极淡,在飘进叶凤媛耳朵的瞬间就被风击碎。 就见前一刻还趾高气扬、气场强大的女子顿时厉声尖叫,“你什么意思?你说明白了,叶凤泠你给我说明白,是不是谁告诉你了什么!” 叶凤泠笑着摇头,冷着一双大大眼睛,“谁也没告诉我什么,我只是想,任何事,都讲因果,有因必有果,善恶终有报。叶侧妃,你还记得子瑜吗?父亲娶了新夫人后,母亲一直被禁足,子瑜已经搬到外书房常住了,他还那么小,总会有委屈和悄悄话想说给母亲听的,可是他现在都说不了了。还有柳家表姐,她和你流着一半相同的血,你还记得她吗?” 叶凤泠一刻都不想和叶凤媛多待,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想动手,所以她赶在眼神变得骇人前疾步迈出东阳王府。 第634章 求命 第634章 求命 裙裾飞扬,步履成风,阿衡眉毛乱作一团紧紧跟在叶凤泠身后。 叶凤泠明白得先回苏府向长乐长公主汇报自己这一行的结果。她看出来阿衡憋了一肚子话。 “阿衡姑姑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叶凤泠忖着阿衡的年龄,尊称阿衡一声姑姑。 阿衡看叶凤泠一眼,声音冷淡,“少夫人把话都说完了,才想起来问我,是不是有些晚了。” 叶凤泠低声笑,去东阳王府前阿衡一脸慈爱看自己,现在是满面冰霜,对比不要太明显。 她抚摸着膝头铺散开的锦缎,指腹在暗纹上掠过,唇角微翘,“我没想和母亲还有外祖母作对,只是想救秦侧妃一命。为母则强、为母则刚,秦侧妃要是放心不下三皇孙,可能就会多一分求生的意志。虽然我没有孩子,但我想,任何一个孩子都不希望从小就没了娘亲。” 阿衡微微眯眼,“少夫人慎言。有些时候,没有比有更有益。” 是啊,秦嫣死了,皇太后便会心无旁骛抚养三皇孙,不用担心三皇孙日后生出异心。秦国公府也算和东阳王府撇清干系。未来三皇孙得势,可以凑上来,不得势,秦国公府也不会受牵连。 谁都算计的很好,唯独忘了那躺在东阳王府里苟延残喘倒气儿的生命。 叶凤泠不欲反驳,她想,自己做的事本来就是为了自己这颗心,旁人怎么想有什么关系呢。自己要是和苏牧野分开了,这些人和她更没有关系了。 发生于秦嫣身上的悲剧让叶凤泠齿寒,同时让她更想和苏牧野撇清,她开始痛恨这一切。 阿衡望着叶凤泠不思悔改的表情,简直不知要说什么好,心说,真不愧是世子喜欢的款,这副想一出是一出、无法无天的模样,那是如出一辙。 等到长乐长公主面前,叶凤泠简短说了秦嫣和叶凤媛情况,并把自己多说的话一并重复。 长乐长公主先错愕,后神色凝重起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叶凤泠很清楚,她无师自通下跪道,“请母亲先听听我的想法。我认为,秦侧妃的命留着对外祖母、对三皇孙更好。” 长乐长公主看一眼黑着脸的阿衡,觉得有意思,“你说。” “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皇后娘娘和外祖母一人教养一位皇孙,不是一时兴起,哪怕两宫不存比较心理,架不住外界会把两个孩子拿来比较。现在是孩子还小,什么都看不出来。再过两年,性情优劣、聪敏与否就一目了然了。二殿下和三殿下那边目前情势不明,而今上龙体安康,两位皇孙的前途,实在有些不可限量。笼络好皇孙心甚至比护佑皇孙长大更重要。” 阿衡出于本能出声提醒,“大胆!” 长乐长公主蹙眉低头,眼神晦暗的有些可怕。 叶凤泠突然感到头顶压人的目光拂到自己前额,她的手哆嗦了一下,即使她不抬头,也能感觉到长乐长公主正紧紧盯着自己。 叶凤泠控制着呼吸,没有顾忌阿衡提醒,继续道,“如此说来,外祖母教养的三皇孙,不仅仅是东阳王一脉的后代,更可能关乎国朝未来。我虽不懂帝王之术那些,但明白很浅显的一个道理,那就是孩子都孺慕母亲。三皇孙长大后,总要探寻一番亲生母亲的事,或明或暗的探寻。如果秦侧妃这个时候死了,极容易成为三皇孙成年后和外祖母之间的疙瘩。并不利于外祖母。” 长乐长公主手指不轻不重地叩击着案几,整个人后仰靠上椅子背,“你怎么知道,秦侧妃活着,会说母后好话?” 如同孩子依赖母亲,母亲天性舍不得孩子。把孩子抱走,母亲不可能心绪平和,年长日久就会有怨、生恨,所以才要去母留子。 叶凤泠暂且舒了一口气,她听出来长乐长公主听进去了,不然不会是疑问句。 她仰脸,露出笃定、清澈的目光,“不需要秦侧妃说外祖母好话,真正的强者从来依靠的是实力。外祖母,或者说母亲,会让三皇孙清醒认识到,他只能选择这个阵营。留下秦侧妃是体谅成全三皇孙的孝道,抱走三皇孙是救他们母子一命,给三皇孙一个强大的后盾和支持。” 若不抱走三皇孙,让三皇孙和二皇孙都被魏皇后教养,三皇孙天资出众还好,可能赢得魏皇后喜爱,否则,从小就会成为二皇孙的垫脚石。 小时候的三皇孙不会懂,但当他成熟后,就会理解。甚至于,叶凤泠认为,凭借秦嫣入宫前的理智,她定也能理解。 “其实,秦侧妃入宫前,我曾见过秦侧妃一面,秦侧妃变化很大,再不是出嫁前的心境,她十分看重三皇孙,是为了孩子可以付出一切的人。我私以为,这样的秦侧妃,只要告诉她三皇孙待在外祖母身边的意义,她定会感恩戴德的。保秦侧妃命,未尝不能说留下一手牌。” 长乐长公主脸上神色变幻莫测。 叶凤泠想了想,咬了咬牙,“另外……我认为保秦侧妃命,对母亲,最为重要。” 叶凤泠沉默片刻,看到长乐长公主没有一丝表情的脸,轻声道,“距离三皇孙真正成年至少还有十几年,十几年变数太大了。留着秦侧妃,就是留三皇孙在手心儿的一个借口。” 最后一句话压的很低,却平然叫长乐长公主瞳孔扩大,阿衡脸色亦变了变。 皇太后身体再硬朗,毕竟年纪大了,能不能活到三皇孙成年不好说。皇太后在,三皇孙会留在慈宁宫,其实就是在长乐长公主手掌心儿。而皇太后一旦崩逝,魏皇后都不需要找理由,就能把三皇孙带走。若秦侧妃活着,长乐长公主便多了和魏皇后谈判的筹码。叶凤泠相信,长乐长公主到时候是一定可以想办法从今上那里用秦侧妃当幌子,把三皇孙留在身边的。 留在长乐长公主身边,就是握在苏国公、苏牧野手里。 屋外天空已染上微微墨色,苏府的灯笼早就挂了起来。 屋内,长乐长公主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噢?” 叶凤泠破釜沉舟,“后宫空虚,三枝同根,根儿扎的日久,越难撼动。一枝凋零、一枝残败,一枝无花无果。枝不繁、叶不茂,根儿却不断向深,非祥瑞之兆。其实不光外祖母,可能今上心里也是急的,帝位现在是姓冯,未来呢,历史上牝鸡司晨的例子数不胜数。这个时候,总要有人站出来扶一把。” 若不做准备,待到山陵崩,朝政只怕顷刻就会落入魏氏之手,朝臣或许还能接受,最难过的应该是皇太后、长乐长公主,以及南平王。南平王一脉集体被“阉割”状态,皇太后最能倚重的便是长乐长公主。 只要长乐长公主能够利用好皇室里微妙的关系,甚至于不光能得皇太后支持,便是今上,应该都愿看到长乐长公主和魏氏打对台。 叶凤泠见到长乐长公主唇边出现笑意,心更安,她想自己赌对了。 从叶凤锦和三皇子婚事那么顺利出炉,叶凤泠就敏锐的预感到今上对长乐长公主的暗中支持。叶凤锦本人对三皇子的深情纵然感人,绝非真正打动今上赐婚的最后一根稻草。叶凤锦身上汇集的势力才是。 父亲被流放、母亲出身商贾,和叶伯爵府面和心不和,看似出身很糟糕的叶凤锦在今上眼里怎么看怎么完美。而叶凤锦又是苏牧野妻子的堂姐,婚事是长乐长公主一手促成。试想,只要叶凤锦能够在皇室中站稳脚跟,关系一定和长乐长公主这边远不了。 皇室里,上一辈说得上话的,只有魏皇后、长乐长公主,南平王妃已经没有发声的资格。下一辈里,东阳王废了,二皇子不乐意娶亲,目前只有三皇子妃。 三皇子的残疾决定了其一辈子富贵王爷地位,帝后更是会拼命补偿这个“苦命”的幼子。 叶凤锦这个三皇子妃的位置,显得尤为重要了。 在这个位置上,放叶凤锦,本身就是给长乐长公主派系的一个暗示。 长乐长公主哈哈笑出声,神采飞扬,眼睛亮的出奇,探身喜爱地摸了一下叶凤泠额头,开怀道,“柳半山手把手教出来的,确实不一样。行了,不用跪着了。秦侧妃的事,我会去安排,只要她自己不想死,就死不了。我和母后本来也没想要她的命,只不过这个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你这么看不下去,要冲出头做救美英雄,我也只能帮你擦屁股啦。谁让你是讨债鬼心尖上的人呢。” 叶凤泠一下扭捏,白皙面颊瞬间染上胭脂色。 长乐长公主转了转手上戒指,笑睨叶凤泠,“还不想和好?讨债鬼都追到宫门口了呢。你都不知道你走后,讨债鬼那眼神有多哀怨。” 叶凤泠紧紧抿唇,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长乐长公主仔细打量着纤细如天鹅般优美的脖颈,笑容消逝,“该给台阶的时候也要给个台阶,别连梯子一并撤走。切莫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叫别人钻空子。我不会插手你和讨债鬼的事,但我的要求也很简单,你必须生个儿子给我。只要生了儿子,你想怎么折腾我都不会拦你,但要是没儿子……”长乐长公主话说一半断了。 叶凤泠脸色微凛,明白这是长乐长公主下最后通牒。 看着叶凤泠身影消失,阿衡给长乐长公主端上来一杯茶,轻声问,“殿下怎么看?” 长乐长公主眼神凌厉,唇角高扬,“讨债鬼的眼光还是不错的,总归能让我放心了。就是这个脾气……看见没,都这么多天了,气儿是一点没消,看着还愈演愈烈。我都不知道谁给她的底气,敢这么叫板。” 阿衡道,“还不是世子爷和您。” 长乐长公主白阿衡,到底哼哼没再说话。 第635章 私会谢静风 第635章 私会谢静风 叶凤泠没有回小院,直接出府坐上马车去含香馆。手心全是汗,有大劫之后的轻松,她知道秦嫣的命算是保住了,至于叶凤媛,叶凤泠冷笑,魏皇后考虑的角度和长乐长公主可不一样。 叶凤媛以为她生出皇孙就首战告捷了,其实呢,从皇孙离开她肚子的那刻开始,她的命也就不值钱了。现在端看魏皇后还要不要用叶凤媛维系和叶伯爵府的关系。可叹,苏牧野先摆了叶凤媛一道,给叶三老爷娶魏氏进门,叶凤媛在魏皇后眼里的作用变得更小。 一个是废黜皇子身边不得出府走动的侧妃,一个是朝廷官员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平妻,怎么看都是后者更好用,后者还也姓魏。 只是叶凤泠担忧柳氏那边,不知道柳大表姐还有活着的希望么,这个问题靠她自己是得不到答案的,得去问那个人。 叶凤泠手攥成拳头,捶了马车车壁一下,疼的她呲牙咧嘴。 柔兆要去看叶凤泠粉拳,被叶凤泠灵巧躲过。 正巧路过一家卖花糕的食肆,叶凤泠打发柔兆去给她买。 柔兆前脚跳下马车,叶凤泠立即展开了手心被汗打湿的纸团,上书:申三,茉雅居门。 柔兆很快捧着花糕回来,叶凤泠勉强扯起唇角,吃了一块。她默默估算了下时间,又算了算含香馆到茉雅居的路程。 含香馆里,蒋若若正教石头算账,见到风尘仆仆的叶凤泠,都愣住。 蒋若若诧异,“这个时间,你?” 叶凤泠朝她眨巴眨巴眼睛,蒋若若眼角跳了跳,也眨巴眨巴眼睛。 叶凤泠边笑边往里走,说要去库房清点一下剩下的鲜花干饼。 蒋若若心思微动,剜她,“你莫非不信任我?这里有帐,店里掌事和石头都看着呢,我能做什么假?” 叶凤泠娇声哼哼,“这可说不准,谁不知道你现在口袋空荡荡。” 蒋若若有些生气,把账本摔得啪啪乱响。石头左右为难。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几句,呛到气头上,便要一起去库房对质。 去之前,叶凤泠扭脸叫柔兆留在柜台处,继续教石头看账册,至于青木、青林,来后院等她。柔兆挠头,她不会看账册啊。石头笑嘻嘻,拍着柔兆肩膀,道他来教她。 片刻之后,含香馆后门打开,穿着蒋若若衣裙,绾着蒋若若发型的叶凤泠快步走出。她低眉顺眼,朝茉雅居行去。 手里的纸条是谢静风塞给她的,叶凤泠纠结了一路,到含香馆才下定决心去会面。谢静风明明知道男女之别,还选这种方式,只能说明他真的有事找自己。对于安南边防军一行中,谢静风对自己的照拂,叶凤泠感恩在心,无论苏牧野和谢静风关系如何,至少谢静风到现在还在保守她是柳涯的秘密。光此一点,就能看出谢静风算个君子。 可叶凤泠也清楚,自己正在和苏牧野怄气冷战,隐于暗处的神机影卫、身边的柔兆、青木、青林,都是尾巴,要让这些尾巴知道自己和谢静风见面,叶凤泠用脚趾头都能想象到后果。 纸条上写的时间,申时三刻,已经过了,写的地点,茉雅居门,叶凤泠猜测是茉雅居门口。走到茉雅居门口,叶凤泠没有看到人,失望不已,转身正要往回走时,突然从茉雅居里涌出来一大群人。 人群散后,哪里还有叶凤泠的影子。 …… 叶凤泠第一反应是又被掳了,当她看清眼前之人,心放了下来。 谢静风和她立在和茉雅居一墙之隔的一条小巷深处。 左手民居,右手茉雅居院墙,夹道巷内,风清光暗,暮色氤氲了人眼。 短短时间,谢静风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不是叶凤泠在东阳王府见到的那身戎装。常服之下,五官深邃、棱角分明,黑发都束起在白玉冠里,衣袍之上淡金色的团字刺绣独特精致,典型世家贵公子。 叶凤泠有些发愣,实在是她从未见过谢静风穿除了军装、戎装之外的衣服。她揉着手腕,刚被人拽的生疼,不住上下打量谢静风。 谢静风意识到叶凤泠新奇的视线,朝她弯唇一笑,“许久不见,柳涯。” 叶凤泠笑了,柳涯这个称呼可真舒服,尤其是这些日子以来的心情衬托下。 “你找我什么事?快些说,我要赶回去。”叶凤泠轻轻松松笑起来。蒋若若那里撑不过多会儿,她不能连累蒋若若。 谢静风收敛笑容,墨玉珠似的眼睛盯着叶凤泠,里面含有叶凤泠在许多男人眼里见过的色泽,他声音低了下去,“原本不应该叫你出来的……但……我想问你,你现在快乐吗?” 叶凤泠脸色变了变,身体向后撤了一步。 谢静风看出来叶凤泠的戒备,身子没动,略作犹豫,直言,“你不用害怕。我没别的意思。若你想改变现状,我能帮你。若你不想……呵呵,我就祝福你。” 叶凤泠微微皱眉,“谢将军,你应该知道我已经嫁人了,还嫁了个十分难缠狡诈的不良纨绔。” 谢静风淡笑点头,“我知道,若非我离京赴洛,你和苏牧野的喜酒我定要喝上一杯的。你我相识于战场,我欣赏柳涯义气。所以我希望柳涯能过的快乐。” 最后一句话被他刻意加重了语气,身子却始终动没动。 他看到叶凤泠审慎的目光,看到她鬓角乱发随风曳动着,看到藏在发丝中若隐若现的圆乎乎、白盈盈耳垂。 谢静风耳根发烫,转了视线。 叶凤泠垂下眼睫,沉默半晌,她已经明白谢静风叫自己来的意思了。 “谢将军,感谢你的好意,但我快乐不快乐,是我的事,你这个问题,有些不够聪明。”叶凤泠仰脸,发现了谢静风微红的耳根,眉尖团攒成花。 所有一切都有了脉络,再联想起西南时苏牧野异乎寻常的表现……叶凤泠不是一无所知的少女,她习惯了众人对自己美貌的窥探,更清楚窥探之后或细或明的蛛丝网般心思。 可她没想到,谢静风到这时还有这份执念,明知苏牧野手段还敢肖想,实在不符合谢静风持重沉稳、波澜不惊的处事风格。她想了想,决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谢静风了解自己无意于他,甚至跟自己是否成亲都没关系。 她道,“谢将军,其实我觉得你可能很不了解我。比如今日我会来此,不是想和你叙旧,只是想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关照秦侧妃一二,至少别让她死于别人之手。” 叶凤泠摊开手,意思你瞧,我可是想着利用你呢,要不然我是肯定不会来跟你见面的。 谢静风嘴唇翕动。 叶凤泠凉薄自嘲,“你应该也注意到了,我和叶侧妃关系不太好。那是我的亲妹妹,可是我们都是恨不得对方死。所以你看,我根本不是外表看起来的美好,恰恰相反,我心地实在算不上善良,行为也谈不上高贵典雅。我这种从苏北而来、半路出道的闺秀,通常来讲,嫁人是很挑身份的,不然也不会选苏牧野,是不是?” 谢静风眼神沉静,音色低沉,“我知道你是什么性子,你不用诋毁自己。” 叶凤泠心重重一震,喉咙发紧。 与叶凤泠对视片刻,谢静风道,“以前我不知道,从西南回来后,我调查过你,所以你的很多事我都清楚。你做过什么,不用你向我叙述。” 谢静风的声音在寂静里有微微的沙哑。 叶凤泠有些傻眼,她陡然意识到,谢静风只怕很清楚自己的情况,包括此刻她和苏牧野争吵冷战,那句问的快乐与否,原来针对的是现在。 “我在安南边防军军营里听人说过你想离开苏牧野。后来又听闻拜堂时你身体抱恙,都没见外人。前几日再度有流言,说你和苏世子性情不投,新婚期间苏世子就开始留宿于外。我想着,你嫁给苏牧野可能另有隐情,若你想离开,我可以助你。你去哪里,我都可以派人送你。你不用害怕,我家已经在帮我说亲了。” 叶凤泠顿觉尴尬,自己……自作多情了……只是,如此说来,谢静风未免善良的过分了…… 接着,她便听到谢静风继续道,“你来见我想说秦侧妃的事,我猜到了。实际上,除了问你快乐与否、需要帮助与否,我也想告诉你一件事,十日后我要去苏北,处置、押解苏北苏南两地东阳王一脉余孽。” 望着谢静风嘴张张合合,叶凤泠脑中嗡嗡微响,她磕巴起来,“……什么……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苏北地区东阳王一脉余孽包括柳家,确切讲是柳家大房。今上特意标出来柳家大房,算是给柳半山留了颜面。柳家大房待押五口、柳大夫人娘家胡家所有人,都在被押解进京判决的名单上。他们陷入运送香料给废太子和番波斯国萨瓦克的麻烦里。 空气仿佛突然冻结,谢静风声音低的竟能让叶凤泠打了个寒战。 “我不确定苏牧野会不会告诉你,我也没有挑拨你们夫妻的意思,但……清查东阳王一脉余孽的提议确实是苏牧野提的。我开始不知道自己会被派去苏北经手这件事。今日在东阳王府见到你,便想告诉你,可长乐长公主身边大宫婢在,我就没开口。”谢静风道。 第636章 民居人音 第636章 民居人音 叶凤泠脚下一个踉跄,扶住旁边墙壁。 谢静风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终究没有伸出去扶她,“我能半路放走柳家大房,做成遇袭人亡的样子,但柳家大房这五个人就不能再用柳家人的身份活在世上了,他们将变成死人,一辈子流亡于外。这件事需要你和柳家沟通好。” 叶凤泠脑中混混沌沌,眼前金芒闪动。她艰难地开口,“你为什么帮我,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不仅是因为你,石翰林也找到了我,请我想想办法。但我想,通过石翰林,和柳绰联系太慢,不如通过你。东阳王余孽牵扯太广,今上不可能松口赦免,但柳家大房只是被牵连的小虾米,所以放他们一条生路,于我影响不大。不过……” 叶凤泠抬头望去,脸上一片茫然。 “不过,我也不是不求回报的。我要你在联军军营里撒去劝丰佑身上和军营水桶里的毒粉。简单说,我需要多少,你的含香馆就要给我多少。你能办到吗?” 叶凤泠浑身颤抖,“你知道含香馆?” 旋即她自己苦笑摇头,看来含香馆是自己开的已经不算秘密了。谢静风要她的香粉方子没问题,但让她给提供香粉……就很棘手了。 等等,叶凤泠被闷了一下的脑子转了转,“你不是说石翰林也找你了么,就算我不答应,你也要给石翰林这个面子。”叶凤泠指出谢静风找自己多此一举。 谢静风挑眉,“石翰林只是给我递话,我没答应他一定会帮忙。你这边答应了,我才会出手。”意思叶凤泠这边的好处是大头,石翰林那边是附赠。 叶凤泠:…… “此事我需要和我外祖父商量,恕我给不了你回答。”叶凤泠冷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谢静风要用大舅舅一家五口人性命换含香馆不计其数的香粉。 谢静风点头,他也没想叶凤泠立即答应,只是他提醒叶凤泠,“你最好尽快跟柳绰联系,在我回京前给我消息,不然就算我想松手指,都会没机会了。” 说完所谓正事,谢静风没忍住再次重申最初“橄榄枝”,“柳涯,柳家大房一事,不仅有我在其中,所以你手里的毒粉我是必须要换回来的,希望你别介意。但其他事,只要我有、只要我能,必会帮你,我的心意不变。至于原因……你就当是我,是我一腔心意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襄王有梦、神女无情。 叶凤泠别过脸,当作不解这一句的含义。 正在两人之间气氛尴尬之际,身侧民居内传来一阵嘈杂。 谢静风和叶凤泠同时身体一僵。 他们听到了好几道熟悉声音,有苏牧野、有王宇庭,还有安南边防军里的参将。 天色几乎全黑,夹道巷内的两人,已经看不清彼此轮廓了,只两双眼睛都闪着光。叶凤泠心咯噔一声,她心知王宇庭的身份这回算是暴露了,只是,为何他们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自己和谢静风站这里说半天话,隐于暗处的神机影卫没有发现吗,不可思议。 实际上,苏牧野和王宇庭这拨人今日约了在此相见,是临时起意,洗砚被苏牧野差回府了,神机影卫们虽然在暗处,但在王宇庭和安南边防军的参将身边,还是得谨慎,是以叫谢静风和叶凤泠歪打正着钻了空子,听到了他们的踪迹。 民居里又传出一道声音,叶凤泠眼角痉挛狂跳,根本控制不住。 谢静风本严肃紧张的心情,都被叶凤泠扭曲的脸逗笑了。他压低声音,轻声笑,“我要走了,不然等会儿被发现,于你于我都是麻烦。你能自己回去吗?”言外之意,他手下人已经不适宜再送叶凤泠回含香馆了。 谢静风了解苏牧野,此刻这附近一定或明或暗布满了苏牧野的人马,他自己都要想办法不露痕迹离开,若安排人护送叶凤泠,反而会弄巧成拙。 谢静风内心哀叹,真是足够巧了,要是没有叶凤泠在此,他是定要听听苏牧野和这波安南边防军的人要商讨什么“大计”,奈何叶凤泠在此,还是他约出来的,他要不管不顾孤身犯险,万一被苏牧野捉到马脚,怕会给叶凤泠带来覆顶之灾。 非必要,谢静风不想和苏牧野明刀明枪对上。 权衡片刻,他只得不甘心地选择离开。 叶凤泠迅速看了他一眼,“我可以,你先走。我和外祖父商量好要怎么联系你?” 谢静风咧嘴笑了,“你差人把信送去茉雅居交给掌柜就行,信上写好柳涯大名。” 原来茉雅居背后老板是谢静风。 感受到叶凤泠诧异的视线,谢静风多嘴解释了一句,“我有股份而已,你的大伯母也有股份。” 叶凤泠惊讶地张大嘴。 一个闪神,谢静风就消失了,留下叶凤泠一个人立在黑暗之中。她自己站了一会儿,捋清楚今日经历,方向巷口走去。 走出巷口,叶凤泠停到民居门口,鞋尖朝向大门,顿住。 后来又传出来的人声里,有一道让她胆战心惊的声音。谢静风可能不熟悉,不然谢静风决不会那么痛快地离开。 但叶凤泠熟悉,那是她那位生死不明的大伯父,叶维阳的声音! 叶凤泠立在民居门口的时间不长,足够引起守门人的注意。民居里有人跑进去禀报。 接着民居大门就打开,许久不见、满身风霜的墨盏,讶异望叶凤泠。 叶凤泠被墨盏带到民居内的一间无人房间,墨盏给她端上一杯茶。叶凤泠安静地坐下等待着。 以为会很久,没想到约莫半炷香功夫,苏牧野就过来了。 苏牧野身上不是上午见到的朝服,换了一身藏蓝色绣飞鹤如意纹锦袍,腰束缂金丝宽带,头发束在嵌猫眼金冠内,是极少见的富丽庄重,纨绔之气消褪不少,整个人矜贵儒雅。 叶凤泠得承认,从她第一次见到苏牧野到现在,他身上的飞扬随着时光逐渐沉淀,被岁月历练为了迷人的男性成熟风采。 男人不像女人,年岁的增长,带给他们更多的是魅力,仿佛陈酿的酒,散发出芬芳醉人的酒香。 加上如画眉眼、傲人家世,任谁都得说,叶凤泠有福气。 可惜,这份福气叫她消受不起,快把她压死了。 叶凤泠起初没有动,瞥了一眼苏牧野就挪开了目光,但她想了想,终是咬着牙站了起来。 苏牧野走到她旁边,看她。 两个人一时都没出声。沉默叫叶凤泠心口抽着疼。 她垂着眼眸,睫毛飞速地扇了扇,故意侧转过身体,这样一来,就不用对着苏牧野身体了。 极细微的一个动作,气氛却为之一冷。 苏牧野后退了一步,坐下,手放到了膝上,声音平平问道,“何事?” 叶凤泠深深吸了口气,再度坐下,僵僵回答,“我大伯父怎么在这里?” 苏牧野眉骨跳动:“他死里逃生,刚进京都。谁告诉你我在此处的?” 叶凤泠狐疑地,“你在其中做了什么?”大伯父进京不回叶府、不回子爵府、不进宫,先见苏牧野,要说苏牧野没在其中做什么,鬼都不信。 苏牧野冷冷哼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关心我?” 许是觉得语气暴露了什么,苏牧野脸色变了变,臭着脸敷衍回复,“不过是帮叶将军引路。” 叶凤泠睫毛剧烈颤抖,又是如此,这人又在打太极,连自己亲人的事,他都能瞒着自己,可想而知,还有多少事瞒了自己! 叶凤泠忽地心生更多怨恨,幽幽一笑,“看来娶了我,多少算帮了世子一把。” 苏牧野没有说话。他娶叶凤泠为情,但某种意义上,确实算借助叶凤泠和叶维阳说上话。 叶凤泠如何不知苏牧野沉默的意思,一股恶心的感觉袭上胸口,令她几欲干呕。她原以为苏牧野和自己是两情相悦,以为苏牧野单纯看中她这个人,万没想到,一直以来,做了小丑的竟然是自己,真相如此丑陋不堪。 苏牧野意识到叶凤泠会多想,几乎就要起身,却被叶凤泠脱口而出的话止住了动作。 叶凤泠道:“我大舅舅一家被划定为东阳王一脉余孽的事,你知道吗?” 苏牧野定定神,扭头死死盯住叶凤泠,额头青筋迸现,“谁告诉你的?” 清理东阳王一脉余孽的折子是他今早才递上去的,今上批下来旨意到此刻不足两个时辰,京都城知道这则消息的人不超出十个人,叶凤泠如何得知! 苏牧野严肃起来,语气加重,“你怎么找到的这里?” 听出来苏牧野又没有否认,叶凤泠握紧了手,控诉地望向苏牧野,“看来真是你。你提议的,那名单是不是也经过了你的手?你当初跟我说过段时间就能把人救出来,可转脸为了抢功、为了千秋大业,就能置我的亲人生死于不顾。我大舅舅一家明明和皇商送香料一案无关,你竟能视若无睹、袖手旁观,我算是看清了你。” 叶凤泠望过来的眼神叫苏牧野骨冷,他呆愣住。 苏牧野张口欲解释,发觉貌似是徒劳。他清楚柳家大房是被牵连,但因是他提出来的清理之举,便不好得擅作主张从名单中剔除柳家人,尤其他清楚今上了解他曾去过苏北。若是剔除柳家大房,势必需要他来为柳家作证,解释他在苏北具体做了些什么。而苏牧野的所作所为,大部分是不能让今上知道的,比如和路峰的联系、比如一手推动苏北胡家运送香料、比如和青山寨王宇庭的合作。 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只能捏着鼻子默认柳家大房的名字留在名单上。好在今上特意圈出来柳家大房,非柳氏全族,也算给了苏牧野面子,全了和柳绰的君臣情。 苏牧野原本还庆幸两人冷战,自己可以缓几日再和叶凤泠说此事,怎料被叶凤泠直接问到脸前,狼狈不堪,千言万语堵在了嗓子眼儿。 第637章 争吵二次升级 第637章 争吵二次升级 苏牧野情知捅了篓子,见叶凤泠起身要走,情急去拦,却被叶凤泠用力推开。 叶凤泠见苏牧野再度倾身,气的扭身要摆脱他的手,被苏牧野找到机会拦腰从背后抱住。 苏牧野手像铁钳一般箍着她的腰,将叶凤泠强行固定在怀里,低声解释,“不是你以为那样,你听我说。” 叶凤泠的下颌线条紧紧绷起,身体却是没动。 “我提议清理东阳王一脉余孽,所以我自然不好动手把柳家大房从名单上拿下来。我想着等人到了京都,再想办法。这几日实忙,不然也不会一直没回府。”苏牧野心一横,轻声,“前面我起热烧了三日。” 叶凤泠故意忽略苏牧野的示弱,满心都是因柳家大房而起的蓬勃怒意,眼底闪过一丝翳色,“人进了京都,你有什么办法?” 苏牧野失望,声音沉了下去,“把命救下来,再去路上做安排。”叶凤泠听明白了,先把斩首类立刻死人的刑罚搞成流放类好动手脚的刑罚,再做打算。 她嘲讽地笑了,笑得眼泪飞溅,“世子真是没有坐过牢,不知道监牢能把人折磨到什么地步。我大舅舅一家数月前就被关进苏北府大牢了,即将被押解进京,走一路,再等被判,可能都等不到你想办法救出他们来,人就被折磨废了。你不是见过蒋五公子吗,他到现在可还喝着药呢,手脚关节日日夜夜疼着。我不信你不知道这些!” 苏牧野提着叶凤泠肩膀,把她转过来,紧紧压进怀里,“你放心,我都派人打点了。我知道你担心大舅舅一家,他们一家性命都在。” 叶凤泠内心又痛又气,鼻子里全是他身上竹叶香气,绞的她胸口酸胀无比。她使劲推苏牧野,却被更紧的抱住。苏牧野说什么都不放开她,推搡到最后,叶凤泠无力地放弃了挣扎,一口咬到苏牧野肩膀。 苏牧野似毫无所觉,俯脸要亲叶凤泠额头,被叶凤泠躲开。 苏牧野眸中黑沉沉一片,他努力压抑着被叶凤泠拒绝的火气,尽量放缓声音,“你的问题,我都回答了。我的问题呢?你怎么找到的这里?清理东阳王一脉余孽的事谁告诉你的?” 谈情说爱固然重要,但搞清楚这些事更刻不容缓,尤其叶维阳正在此处。 叶凤泠胸脯起起伏伏,抬起脸,恨恨瞪苏牧野。蓦的,她脸上表情变了,笑露贝齿:“你想知道,是不是?” “可以啊,我告诉你。听好了,是谢静风谢将军告诉我的。至于怎么找到的这里,只能说我运气好,你运气差。我溜达着就能溜达到此处,听到了你和我大伯父的声音。是你们太不小心,还是我耳朵太好了呢?” 明明白白的意思,因为语调的轻重缓急搭配,生生说出了挑衅的恶劣味道。 苏牧野脸色瞬间变了,声音像寒冬腊九被灌上冰凉凉的雪水,是从喉咙到心底咕泠泠地发着不成字句的刮擦之音。他用力捏叶凤泠胳膊,重复,“谢静风?” 叶凤泠眼睛眯成剑鞘,脸上浮出不正常的艳色,不怕死地用一句更挑衅地话回答了苏牧野,“谢将军好心提醒我,真是难得好人。毕竟我自己的夫君都瞒着我呢。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可悲。” 苏牧野松开了手,后退一步,脸白的透明,“你知道他对你的心意了?知道还和他说这么多话?” 声音低沉平缓,可叶凤泠感受到了这声音背后欲卷起的惊涛骇浪。 她却不怕,哂笑一声,“全拜你那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所赐,想看不出来都难。你这话什么意思,觉得我不守妇道,觉得我水性杨花?呵呵,所以你们男人见一个爱一个就行,到了我们,恪守礼节正常打招呼说话就有损妇德了?何其可悲!” 苏牧野没想到等了这么多天,最后听到这个答案,叶凤泠心里的气还没下去,不仅没下去,还开始跟对她怀着歹意的男人“叙旧”了?枉他一听墨盏汇报叶凤泠来了欣喜雀跃的不行,以为她挨不住来寻自己和解,跟个毛头小子一样抛下叶维阳那边一堆事,跑来见她。 苏牧野阴沉着脸慢悠悠地道,“正常打招呼说话会说到朝事?还是我插手的朝事?叶凤泠,你别把我当傻子。” 叶凤泠在苏牧野说出来最后一句话时,身体控制不住后退了一步,她都以为苏牧野会打自己,毕竟他的脸色太难看了。 她故意激怒他,只因她被他伤到心碎。似乎只有这个方法,才能对冲掉她的怨恨和痛苦。 也是到此刻,叶凤泠竟神奇地理解了昭阳公主的一些做法,然后她就更痛恨自己了。 昭阳公主对秦嫣下手、对自己下手,因为昭阳公主浓浓深情付诸到苏牧野身上不得回应。而她呢,虽然没动手,但要是此刻卷碧出现在她眼前,她其实也是想下死手的。 嫉妒令人疯狂,失去理智。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以前的叶凤泠根本没有体会到这个阶段,所以才无法理解,无法理解昭阳公主的狠毒、无法理解陈氏的癫狂、无法理解秦嫣的决绝转身,待她自己体味之后才明白,无论你多聪慧、多警醒理智,在面对真正的感情时,也会表现得像个歹徒,锦衣夜行的傻瓜歹徒。 就好像她这般,明知道嫁给苏牧野是泥足深陷,爱上一个纨绔就是一辈子的沉沦,可她偏偏什么也做不了,束手就擒跳了进来,然后把自己活成了个笑话。 眼前飘过和蕙郡主的嘲讽笑意,飘过皇太后、南平王妃、府里内外上下众人的眼神,叶凤泠心底荒凉一片。 她怔怔流着眼泪,失神地问苏牧野,“何苦呢,你不信我,我不信你。你瞒我,我瞒你,有什么意思?” 叶凤泠明知道此刻的苏牧野再受不得一丁点刺激,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控制不住地说出了心声,“我们不如……” 叶凤泠游魂一样被墨盏送回苏府,靠到了美人榻上,心里难受极了,几乎喘不上气来,只觉得累。 可她还是强撑着给外祖父写了信,叫鲁妈妈连夜送出去,又把月麟叫到身边,拉着月麟的手问月麟,和洗砚的婚事到了哪一步。 月麟顾不上羞涩,摸着叶凤泠发颤的手,急声问,“少夫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啊,你怎么换了一身衣服,柔兆呢,青木、青林呢?你别吓我。” 叶凤泠这才想起来叫人去含香馆把柔兆几人叫回来。 她抱住月麟,想哭,却流不出眼泪了。 当时她几欲出口的那句“我们不如和离”,在苏牧野要杀人的眼神下,终究没有说出口。 苏牧野一声不出摔门而去,而后就是墨盏进来请她即刻回府。 叶凤泠头埋在月麟的裙子里,眼前漆黑一片,她不知如何诉说心里的感受,从前她要是看不惯谁,总要想方设法筹谋些手段,可多久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仿佛都不能由着自己的心而发泄出来,全被一个人牵着走。眼里心里、脚下手心全牵着一个他。 叶凤泠恼怒于自己的优柔寡断,唾弃自己重回前世的“软弱”,可怎么也挣脱不开束缚在身上的枷锁,苏牧野带来的一切叫她觉得恐惧和不安,同时衍生出了厌恶。 后来,叶凤泠好歹在月麟劝说下,吃了点东西,又好好泡了一会澡,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这一夜,苏牧野还是没有回府。但他的不回府,不代表不追究柔兆看护失察之罪。 叶凤泠睁开眼时,月麟抹眼泪吞吞吐吐告诉叶凤泠,柔兆的武功叫苏牧野给废了,人是被墨盏送回来的,如今正伤重躺在床上。 叶凤泠坐身,全身软绵绵没力气,但柔兆的重伤反而激褪去她的消沉,“请大夫了吗?” 月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昨夜您睡下后,洗砚就收走了小院的对牌,现在除非老夫人或者长公主、国公爷那边拿对牌来,不然咱们出不去府。府里的大夫看过,说性命无碍,只是身体受创不小,得好好养养,日后练武是不行了。” 叶凤泠紧紧抓着被褥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你的意思是,我现在也出不去了,是吗?” 月麟眼泪越抹越多,“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问洗砚,洗砚只说世子暴怒,亲自动手,墨盏怎么求都不行,柔兆也一个字不说。” “扶我起来换衣裳,我要去见母亲。”叶凤泠道。 长乐长公主看见叶凤泠时,微微吃了一惊,她以为叶凤泠这个时候怎么都得待在小院里消停会儿,“你怎么亲自来了?要出府吗?” 看来长乐长公主也知道苏牧野收走了小院的对牌。 叶凤泠脸色苍白的有些吓人,瞧着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一般,长乐长公主原本还想说什么,一见叶凤泠形容,收起了取笑之意。 叶凤泠跪下,求长乐长公主派人去宫里请江湖名医来给柔兆看看。 长乐长公主一言直击要害:“这个叫和罗的小丫鬟是怎么受伤的?” 叶凤泠脸色微微一僵,“因我之故,被夫君所伤。但她救过我多次,便是我死了,她也不能死。” 长乐长公主脸沉了下去,“既然是克己下手,你还要救?”这就是故意要打擂台了。 叶凤泠重重把头磕到冰凉无比的地板上,“我不敢和夫君作对,只要江湖名医给和罗看过,我就去向夫君请罪。求母亲给我这个体面。” 长乐长公主所求不多,只要叶凤泠能哄好苏牧野,她就满意,现阶段就是把苏牧野哄回来,再这么闹下去,她的脸和苏家的脸都快丢光了。 长乐长公主同意了。 第638章 心力交瘁 第638章 心力交瘁 从长乐长公主处出来,叶凤泠就去了柔兆的屋里。 柔兆正睡着,叶凤泠呆呆地坐在她床前。她不需要问柔兆,就知道失去武功对柔兆来说是什么滋味。将心比心,那一定是比死还难受的事情。她咬着嘴唇,忍耐不住地哽咽出声,她终于明白自己的任性和一时肆意有多害人。 柔兆本就被苏牧野针对,现在又失去了武功,她没有家人、没有去处,未来要有多难啊。 最窝囊的是,叶凤泠连为柔兆申理的地方都没有,便是请江湖名医过来,都要去跪求,更不用说出府的自由了。 叶凤泠指甲深深陷入了肉里,上辈子无情无爱,受尽磋磨,但情事上潇洒自在,这辈子呢…… 柔兆睁开眼睛的时候,是江湖名医查看她的身体,旁边立着落泪的叶凤泠。 “少夫人,都是我没有看护好少夫人,世子生气是应该的。幸亏少夫人没事,不然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对世子交代。武功这些没什么,我还能再练。”柔兆坐起身道。 “再练个屁,你不用骗她,苏牧野明显存心毁你经脉。你可好好养着。”江湖名医翘着胡子戳穿柔兆的谎言。 叶凤泠拉住柔兆的手,“你未来有什么打算,告诉我。想离开这里吗,要不我送你去江南或昆州?”她实在说不准苏牧野后续会做出什么事,只想待柔兆能下床了送柔兆离开。 柔兆摇头,“我哪里都不去。我是鲁妈妈的小女儿,应该待在主子身边。你放心,世子说了,这是对这次的惩罚。既然罚过了,就不会再追究我。只是,”柔兆措辞,“少夫人和世子……为何要闹到这个地步,我觉得世子气的人都乱了。昨夜要不是王宇庭拦住世子,世子都要去找……” 柔兆含咽下后面的话。 叶凤泠听懂了,没有回答柔兆。她请江湖名医开好药方,借一步说话。 江湖名医皱眉,“你和苏大世子吵架了?难怪你脸色这么差。” 叶凤泠拿出来一个香囊递给江湖名医,江湖名医狐疑打开,赶紧塞进了怀里,生怕被人发现的样子,紧张兮兮小声道,“你脑子坏了?干嘛给我桫椤木?” 叶凤泠淡淡笑了,“前辈,这是我手里唯一能被您瞧得上眼的东西了。我不求别的,只求你帮我带出去两封信,一封交到太平坊蒋府蒋若若小姐手里,一封送到驿站,加急送往苏北。” 江湖名医犹豫了,奈何桫椤木的诱惑过于巨大,他咬着牙接下了这档烫手差事。 叶凤泠提醒他,“前辈不要一出府就去送信。烦请前辈先回宫,然后寻个别的借口再出宫。” 江湖名医心知叶凤泠这是担心他被苏牧野的人盯上,担忧地望她,“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要不我为你摸个脉,你的脸色实在不好。而且,你和苏牧野怎么闹成这样?” 叶凤泠勉强牵了下嘴角,婉拒江湖名医的好意。 送走江湖名医,叶凤泠就叫来了在月麟屋子里绕圈圈的洗砚。 洗砚有些诚惶诚恐立在几步开外,觑一眼叶凤泠脸色,试探道,“少夫人,世子这回真是被气狠了,我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听说和那个谢静风有关系是吗?哎呀,那可是咱们世子顶膈应的一个人,抢了世子军功不说,现在还甚得今上倚重,和镇国公府走的还很近,就是二殿下那里,也称赞有加。” 叶凤泠看了洗砚一眼,笑笑,不接话茬,另起炉灶,“洗砚,你和月麟婚事打算什么时候办?” 洗砚愣住,“呃……我娘去提亲了,我们……婚期还没定呢……还想说请少夫人帮我们选选日子。” “那就宜早不宜迟,这个月月底我看有个日子不错,你们把婚事办了。月麟的嫁妆,我自有准备。你们新房我也提前买好了。就是你家……你家世子那里,你要去说好。”叶凤泠道。 洗砚似乎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怔怔望着叶凤泠,今日差不多就算是下旬了啊,作什么突然提起来还如此急? 洗砚心下揪然,不敢轻易答应,聪明地推说要先去问过苏牧野才行。 叶凤泠无可无不可,叫洗砚下去,拉着月麟进内室。 她拿出来一个匣子打开,里面放了厚厚一摞银票,还有几张香方,几张房契和地契,塞进月麟怀里,抱了月麟一下,“月麟,你跟我最久,最知我心事。我此刻没别的牵挂,最放心不下你和柔兆。柔兆……已经是那个样子,你定要好好的。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嫁妆,里面有城里的两个小宅子,一个我已经叫人布置好了,当作你和洗砚新房,若是洗砚家有别的准备,你就放着。另一个你自己留个心眼儿,别告诉洗砚留好。里面还有城外的几亩薄田,你当多个收益傍身。我催洗砚婚事,就是想趁我在长公主和老夫人那边还有面子的时候,把你嫁出去。嫁出去了,你就不要再进府了,你在外面还能帮我看顾含香馆。” 静寂之间,秋风涌入窗纱,吹活床帐上盛开的纷纭花卉,百花团簇下,叶凤泠整个人萧索又灰败,眼里血丝遍布。 月麟后背唰的出了一层冷汗,“小姐,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你别吓我。你昨日是去见世子了吗?你们没和好,又吵架了?” 叶凤泠不回答月麟的问题,只坚持让月麟拿好小匣子,并拿出来一个沉甸甸包裹,里面是精美艳丽的喜服并头面,“这是我提前去订做好的,一并给你。” 月麟大骇。 然叶凤泠不给她继续发问的机会,把她赶去照顾柔兆,说自己要休息。 月麟说什么都不离开,叶凤泠只好把巧月叫进来,由巧月服侍自己,月麟这才一步三回头去给柔兆熬药。 不提叶凤泠一个人把自己裹紧被子里,昏昏沉沉睡过去。另一边,洗砚火急火燎去宫门口等苏牧野。 昨夜苏牧野见过叶凤泠,怒不可遏,撑着和叶维阳、王宇庭等人利用前朝地宫转移到另一处民居,商量朝事到月上中宵。转过头他仔仔细细询问柔兆叶凤泠一日行程,待弄清楚叶凤泠金蝉脱壳私会谢静风后,一掌就废了柔兆武功,又要去找谢静风。 苏牧野被王宇庭出手拦下,两人打了大半夜,方冷静下来。 一早苏牧野就叫洗砚回来收对牌,还让洗砚守在小院。 所以,当苏牧野出宫见到洗砚,眼角就是一跳。他淡定地和别人作别,踱步上马车。 马车车帘一放下,他脸立即冷下来,“什么事,说。” 听完洗砚说叶凤泠如此着急要嫁月麟,还亲自去求长乐长公主请江湖名医给柔兆看病,苏牧野并未显出过多情绪,仅是低视阴影,像尊雕塑般不言不语。 洗砚颇有些踌躇,正犹豫着开口,突然瞥见苏牧野冷漠地笑了,是一种疯狂的怒笑,冰凉渗骨。 洗砚惊呆,旋即发愁劝道,“少夫人叫我过去说话时,我看少夫人那脸色实在差,听说昨晚就喝了两口粥,还吐了。其实挺多事,说开了就好了……” 苏牧野转过脸,冷冷看了洗砚一眼,把洗砚看的发秫,不敢再说话了。 “你现在回去,给我拿衣物送去凝霜院,然后再回去,盯紧了她。要是人没了唯你是问。你和月麟的婚事,随便你们,但是这段时间,你得负责看好她。” “那要是少夫人要出府呢?”洗砚不得不问。 “不许。哪里都不许她去,等我忙完再说。”苏牧野冷漠地注视着车厢内一角,刀削斧锉般的侧脸阴暗不明。 今日叶维阳将死里逃生“回到京都”,重见天日,势必又将引起朝局一番变动。自己派出墨盏去西北,还未见到苏离,叶维阳就出了事。墨盏和苏离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寻到蛛丝马迹,层层剥茧,弄明白了是今上暗中让人朝叶维阳下手。墨盏和苏离在番波斯国的雪山里跋涉数日,才找到奄奄一息的叶维阳。叶维阳身边亲卫为保护叶维阳都死了,叶维阳的双腿也严重冻伤。为此,叶维阳在西北休养了半月方能上路回京。 经此一事,叶维阳哪里看不清今上对其手握重权的忌惮,下定决心交出兵权,但怎么交、交多少就有讲究了。他感激苏牧野救命之恩,同意移交安西边防军内心腹众将以及安西都护府内外势力,但他也有要求,便是要送叶子鸣去参军。 苏牧野欣然应允。 叶子鸣不宜去西北,恐惹今上猜忌。苏牧野将安排叶子鸣成亲后前往安南边防军。而王宇庭带来的安南边防军几位参将,从前乃路峰旧部,在战场上和苏牧野出生入死,这次入京,一是拜见苏牧野,再就是求苏牧野给他们解决大龄单身男中年的婚姻问题。这几位想找门第高点的妻子,要能是世家女最好了,最不济也得是个小家碧玉。 光是捋顺这些事,苏牧野昨夜就忙的头皮发麻。但他一展望未来几日撵着砸下来的冗事,又觉得这几日还算清闲。 神机营内,今早接到苏离传信,不日就带着德者抵京。朝堂上,西南、西北的和谈都进入了尾声,除昭阳公主和吐蕃王爷婚事、番波斯国公主和冯茂行的婚事外,其余均已经谈妥。而就是后面这两门婚事,最是难缠,宫里几位主子闹着内讧,苏牧野被提遛来提遛去,费尽口舌。 可苏牧野知道他必须咬牙挺过去,最是关键时刻,最不能掉链子。权衡之下,他只得先委屈自己、委屈叶凤泠了,把两人的事往后拖。 第639章 八方力劝,各显神通 第639章 八方力劝,各显神通 当叶凤泠再度睡醒一觉爬起来,便听说了洗砚回来拿走苏牧野许多衣物,摆明要在凝霜院长住下去。叶凤泠对告诉自己消息的月麟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既然苏牧野身边能人辈出,并不需要自己做些什么,那她就安心做个瓶中雀好了。通过苏牧野不许她出门,叶凤泠算看清了自己的地位,那就是想和离门都没有,不光别想离开苏国公府,连自在进出的自由都没了。 月麟想方设法劝叶凤泠,无果。到柔兆时,选在叶凤泠看她时刻,旁敲侧击,“少夫人真的放心含香馆吗?” 叶凤泠抬起头看着柔兆不说话。 “其实我觉得世子是嫉大于气,只要说清楚……”柔兆没好意思说下去。 叶凤泠的手指却开始泛白,良久后才道,“内里并非你们所听所看,很复杂。” 柔兆道,“再复杂也绕不过一个情字,两情相悦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我不懂大道理,只一路看你们走到现在,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怎么会因为这些小事……” 叶凤泠:“许多事本来就是无法预料的,你别操心我了,养好你的身体要紧。” 柔兆冷淡的脸难得带上愁绪:“少夫人千万别因为我的武功怪世子,其实就是我的问题。呵呵,也是少夫人计高一筹。我没怪少夫人的意思,只是想告诉少夫人,日后再有这种事,少夫人跟我说实情就好,我……先是少夫人的和罗,再是柔兆。” 叶凤泠听柔兆陈情,心里愧疚更甚,叹息道,“我知道了。确实是我的错。以后不会了。好啦,我知道你操心我,放心,时间是良药,什么坎儿都能过去,急是急不来的。你看世子现在也不回来,我想和解也找不到人啊。” 柔兆嘴唇动了动,想说,洗砚天天杵在门口,眼巴巴看着,其实就在等您说一句话,或是去找世子、或是请世子回来。 柔兆坚信,只要叶凤泠说一句,世子定然放下任何事即刻回来。可她也看出来,叶凤泠是揣明白装糊涂,死扛就是不开口。 月麟柔兆劝不算,叶凤泠接连在小院里迎来送往好几拨劝和之人。 最先来的是贺梦棠。贺梦棠递的帖子用的是藏剑山庄贺家名讳,自然引起长乐长公主和苏老夫人注意,连苏国公都惊动了。 待贺梦棠登门,便先被苏老夫人见过,感叹了一番贺梦棠祖父以及父亲之事,才被人引着来见叶凤泠。 贺梦棠一进门就挤眉弄眼的,看清叶凤泠穿着家居常服,头发披散着赖在榻上,捂嘴笑起来。 叶凤泠正在和桃花糕和星耀玩,难得脸上有丝柔和,见到贺梦棠,十分高兴。 桃花糕和星耀是前日被苏牧妤送回来,说给叶凤泠解闷。送来时,苏牧妤楚楚望叶凤泠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叶凤泠摸了她脸一下,堵她话胎死腹中——叶凤泠说自己要去练字。一听练字,苏牧妤哪敢待,慌不择路逃出门。 叶凤泠也是通过苏牧妤表情,知道全府人都在看自己笑话,背地里大抵杜撰出了多少哀怨的戏本。 贺梦棠玩了一会儿桃花糕和星耀,就敛着眉,问叶凤泠,“阿泠和苏世子到底怎么回事?连王宇庭都让我来劝你。” 叶凤泠淡淡的,“夫妻哪里有不拌嘴的,无非那些鸡毛蒜皮小事。” 贺梦棠拿过来铜镜往叶凤泠眼前怼,拆穿她的粉饰,“你看看你,瘦成什么样子。打量别人看不出来吗?刚在三希堂,你家老夫人都说让我劝劝你。只是我有些迷糊,做什么都是劝你,是你和苏世子置气吗?因为什么事啊?” 叶凤泠拿过来铜镜扣在榻上,云淡风轻,“我年年入了秋都会胃口不好,过去这阵就好了。和世子也是我的错,我任性又矫情,还善妒,撵走了世子心爱的丫鬟。可惜我后来想挽回,别人不给我这个机会。好在,我占了一个正室的名头,还有叶府做靠山,日子总归不会太难过。别说我了,说说你。” 贺梦棠叹气,奈何无论她如何刺探,叶凤泠就好似那不开口的河蚌,不说心里话。她不光没劝成叶凤泠,还被叶凤泠套出了自己要和王宇庭成亲的小秘密。 王宇庭跟苏牧野定下三年之期,三年内,王宇庭为苏牧野鞍前马后,三年后,苏牧野帮助王宇庭解决青山寨招安事宜,彻底改变青山寨草寇身份。王宇庭和贺梦棠都不想等到三年后再成亲,便想等西南和谈结束后,回青山寨一趟成亲。之后去何处,看苏牧野需要。 叶凤泠为贺梦棠开心,爬起来翻箱倒柜,找出来以前调好的香丸和香粉,送给贺梦棠,算作贺礼。 贺梦棠觉得不太对劲,怎么叶凤泠这个意思,好像两人下次见面不一定什么时候样子。其实她这段时间都会留在京都,直到王宇庭办完身上差事,她还想约叶凤泠一块出门逛街玩呢。 贺梦棠眼神闪了闪,“你别耍赖啊,说过等我来京都了带我玩,现在我来了,你倒是想躲懒。” 叶凤泠拢了下头发,微笑,“不是我躲,是实在没空。我手上管着家里好几摊事,月麟马上就要成亲,和罗那里病的起不来。反正王宇庭也不太忙,你何苦闹我。” 贺梦棠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忧声,“阿泠,你到底怎么想的,就不能跟我说说吗?你这个样子,真的让人很担心。虽然我没见到苏世子,但听王宇庭的意思,似乎苏世子这些日子脾气一直不太好。” 这也是王宇庭叫贺梦棠专程入府劝叶凤泠的原因。两个人各自折磨自己,叫身边人看着难受又无奈。 叶凤泠视线移开,声音很轻,冷如冰封,“和你们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贺梦棠无功而返,不过一日,蒋若若便带来了白灵。 她们来之前,已经了解了叶凤泠近况。蒋若若明显清楚前因后果,特意叮嘱白灵,在苏老夫人和长乐长公主面前不要多话,就是到叶凤泠面前,最好也别提苏牧野。 白灵皱眉,“我上次收到柳叶来信,还很好啊,那字里行间的甜意都快腻死我了。” 蒋若若垂了眼帘,掐了下白灵白嫩嫩、水灵灵的脸蛋儿,没说话。 白奇白灵一进京都城,直奔含香馆而来。彼时蒋若若正在铺子里对账。白奇白灵听过蒋府之事,全体惊呆。白奇还好,白灵魂不守舍起来。 可当蒋若若请白灵去见见蒋奉奉时,白灵却拒绝了。她用脚尖在地上画圈圈,低声:“若若,我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些话不太好。但当初你们家对我做的事,我心里可还没过去呢。而且,你哥已经成亲了,我见他不合礼数。” 蒋若若眼睛雪亮,“我五哥已经和离了,那位前五嫂都再嫁了。”说起这个,蒋若若就心里憋气,陈家小姐和离归家,一个月不到,就敲锣打鼓改嫁给一个巨贾,过豪绅富太太的日子去了。速度之快、动作之高调,简直算得上公然打脸蒋家。 白灵还是拒绝。 蒋若若又想叫蒋奉奉出门来含香馆见白灵,怎料蒋奉奉一听白灵来京都了,脸变煞白,不仅不出府,连屋都不出了。 蒋若若扶额。 长吁短叹两日,蒋若若想了想,干脆带白灵来找叶凤泠。实则,她也是受人之托,专程来开解叶凤泠的。 她们二人进院时,叶凤泠正立在院里看小丫鬟们晾晒衣物、被褥。今日阳光正好,晒被子那些刚刚好。 一身水蓝绣七宝菱纹滚边袍褂,外罩宝蓝色缂丝轻纱,鲜亮的蓝色衬得人肤光胜雪,若是那腰身没有细如针,任谁都要赞叹一声美人如画、岁月静好。 “我的天,柳叶,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白灵惊叫。 叶凤泠见到白灵,脸上浮起红晕,不再惨白。 叽叽喳喳契阔一番,叶凤泠道她再盯着把苏牧野的被褥晾晒上就好,请蒋若若和白灵进屋等她。 白灵第一次来国公府,早就新奇的不行,眼睛都不够用了。叶凤泠见状,便叫巧月带着白灵去花园里逛。蒋若若道她不去,留这里陪叶凤泠好了。 叶凤泠也不勉强蒋若若。 白灵走后,蒋若若压低声音,“我昨日收到了苏北来信,按你所说送去茉雅居。” 叶凤泠咳了一声,轻轻颔首,“多谢。”她告诉外祖父回信会由她转手直接给谢静风,再之后便交给他们自行联系了。 叶凤泠提了多日的心,稍微松了些。 蒋若若看叶凤泠一会儿,缓缓别开眼,“你不会存了和离的心?” 叶凤泠指尖颤了颤,她给蒋若若送的信,只说请蒋若若暂时看顾含香馆,并接到苏北来信后送去茉雅居,一句未提自己和苏牧野之事,怎么蒋若若一阵见血指出了自己的想法? 蒋若若呵出声,“看来是真的。听说那日你离开后,克己始终未回府住,我就多少猜到一些,又听说月麟婚事急在眼前,再看今日你这个样子,果然如此。” 叶凤泠一瞬间露出了些微柔弱迷茫,很快被她掩藏好。她低声恳求蒋若若,“你莫和别人说。” 蒋若若神情严肃起来,客观告诫叶凤泠,“以我对克己的了解,是肯定不会同意的。而且我并不认为你俩有多大矛盾。真的只是因为卷碧?定有其他的事。你不想说就算了。但你要记得,许多事过犹不及,人总要学会妥协。” 蒋若若甚少说这么刻板教条的话,足见其也看出了叶凤泠的不对劲,或者说看出来叶凤泠意图放手一搏的想法。 叶凤泠笑笑,不说话。 第640章 碧 第640章 碧 眼看着被褥都被长杆高高挑挂好,高姑姑问叶凤泠是否需要把世子的冬衣也晾一晾。 叶凤泠沉吟,觉得既然摆了贤妻的样子,就要做到底,反正又不用自己动手。她点头,叫高姑姑领着纤云和小丫鬟们把苏牧野箱笼里的衣服都挂出来,掸平了褶子晾风。 纤云没注意,小丫鬟们也不熟悉苏牧野房间布局,见到衣服就往外抱,连衣柜深处的内衫、家居常服那些都晾了出来。 叶凤泠眼风扫过,不由自主走近细瞧。 她看到挂好的一排内衫边缘,是绣的精致典雅却刺目无比的竹叶暗纹,不光有竹叶,还在最不起眼的衣角处缀了一个小小的、变了形的碧字。 叶凤泠手捂上胸口,颤声问,“这是哪里翻出来的?” 小丫鬟凑过来看了看,清脆答道:“立柜最里面的,瞧着似乎是前年老夫人送过来的料子。以前这些都是卷碧姐姐打理……啊,不是不是,是……”小丫鬟惊觉说错了话,要改口,可又不知怎么改,卡在那里,不上不下,难受坏了。 叶凤泠捏住那个变了形的碧字,“没事,我知道是卷碧。你们都是听卷碧指挥的嘛。放心,过段时间,卷碧就回来了,现在是世子在外面忙,老夫人那里换季也离不得人,不然卷碧早就回来啦。” 小丫鬟细细觑叶凤泠,见叶凤泠当真面柔似水,才相信,惊喜无比,“真的吗?那可太好了,没了卷碧姐姐,我觉得都不会收拾了。纤云姐姐和巧月姐姐虽然也做的很好,但还是总乱不清世子的喜好。好在卷碧姐姐派人送衣服来时,会按颜色、材质那些叠好放好,不然我们真是得头疼。” 没心没肺的小丫鬟不觉自己说出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叶凤泠眼前金星乱冒,“噢,我还奇怪世子怎么有这么多衣服,不是洗砚拿走了一些?原来卷碧又送来了新做的啊。” 大概在洗砚抱走苏牧野当季惯常穿戴一日后,卷碧就偷偷派三希堂的小丫鬟送来了一摞新裁的衣袍,从里到外,光亵裤就做了十条,还有鞋子,外面穿的、家里软底鞋履,整整齐齐、一应俱全。 叶凤泠立在阳光下,遍体生凉,周围一切声音都忽近忽远。她恍惚着,走进苏牧野的屋子,让纤云把卷碧偷偷送来的衣服都拿出来。 冰凉指腹拂过细密针脚,拂过那含了情谊的暗纹,仿佛拂过的是埋藏于时光下的缱绻默契。 再去衣柜里,把深处那些还没来及抱出去晾晒的衣物都翻出来,果然每一件上,总有一个极不显眼的角落藏着一个碧字。 私密、隐晦,缠缠、绵长。 一切都那么明晰,明晰到她想骗自己都不行。算着不过从去年开始,卷碧才停了绣闺名,再之前,那么多年,那么多件,是不是苏牧野每次摸到这些,都会想起来家里有这样一位心爱之人在守候,在等他回来。 眼前物刺的叶凤泠眼眶泣血,她身子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住,吓坏高姑姑和纤云。 叶凤泠推开她们的搀扶,一步一步缓缓走出门,每走一步,她就觉得有刀子在自己心口划上一刀。 因为避嫌,蒋若若始终立在离晾晒衣物这边远远的地方,但当她看清叶凤泠脸色,心咯噔沉了下去。她疾步走过来,扶住叶凤泠,用手摸了下叶凤泠额头,“你没事?” 叶凤泠噙着泪,只觉无力,还未开口,便觉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前,听到蒋若若惊呼出声。 大概这段时间心情低沉、吃不进饭,身体变得格外糟糕,叶凤泠这一次闭眼,闭到了夜里。醒来时,头嗡嗡作响,耳边也是嘈嘈杂杂,有许多人说话的声音。 “那个小兔崽子还不回来是不是,气死我了,阿衡你留在这里,我去揪他回来。”长乐长公主气急败坏,听着是要去叫苏牧野。 响起苏老夫人的声音,“你别去了,叫洗砚去就行了。克己要是没事,肯定不会耽搁到现在,这两日又是宫外有人起死回生、又是宫里有人自尽的,事情实在又多又乱。还是先去把那个什么名医请来是正经。”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当心,这要是有个好歹,可叫咱们怎么办?”竟然连韩夫人都来了。 叶凤泠费力地睁开眼开口,唤了坐在自己床边握着自己手的长乐长公主,“母亲,我没事。” 众人看到叶凤泠醒了,立即七嘴八舌问她感觉如何,最着急的是长乐长公主,赶紧叫府里大夫给叶凤泠诊脉。 叶凤泠有些受宠若惊,更没搞明白状况。这些人也不给她开口提问的机会。她看到月麟忧心忡忡被挤到了外围,蒋若若和白灵都没走,立在月麟身边,一并神情紧张望着她。 她心思一动,不会是…… 府里大夫把她左右手的脉都摸了一遍,捻着胡子,给苏老夫人和长乐长公主道喜,“老夫人、殿下大喜,少夫人这确定是喜脉,我不会摸错。只是少夫人忧思甚重,恐有滑胎之兆。还是得赶紧调理上,不然后面都要卧床休息了。” 苏老夫人和长乐长公主喜不自胜,苏老夫人连声阿弥陀佛,长乐长公主哈哈大笑,连声叫阿衡拿银子打赏大夫,打赏全府下人。连从来淡定文雅的韩夫人都高兴地拍手,连声感叹,“这可是今年最大的好事啦。” 苏老夫人挤过长乐长公主,坐到叶凤泠身边,握住叶凤泠的手,安慰她,“别听大夫那么说害怕,咱们家什么都有,从现在开始好好吃饭、喝药,一定什么事都没有。克己那边,你不要多想,他这些日子也是忙的不行,私底下日日派人去小厨房偷偷问你吃了什么,还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呢,跟他小时候一个德行。等他知道信儿,看他来不来,到时候你别搭理他。” 叶凤泠呵呵强笑两声。她一手摸到小腹,有些不敢置信自己有了身孕。 可伴随意识清醒过来的还有记忆,叶凤泠胸口再度钝痛。 好在长乐长公主和苏老夫人都认为叶凤泠需要静养,没有打扰她太久。 她们还带走了蒋若若和白灵,生怕叶凤泠说话多了累到。 月麟跑到叶凤泠跟前,激动无比,叶凤泠淡淡笑了笑,略微问过月麟和洗砚的婚事,喝了药就说自己要睡下,不给月麟细问叶凤泠突然昏过去原因的机会。 许是因为药有安神的成分,叶凤泠这一觉睡得分外深沉,连梦都没有,是她近一个月来睡得最沉的一觉。 苏国公府少夫人被诊出孕脉,不说轰动整个京都城,至少在世家里引发小小议论。关于苏世子避居凝霜院的解读方向一下变了,从夫妻失和变为朝事繁忙,心疼爱妻,怕影响爱妻休息。不仅苏国公府上下激动无比,宫里皇太后都喜上眉梢,原想出宫来看叶凤泠的,但三皇孙感染风寒,皇太后只得留在慈宁宫照顾三皇子。但第二日一早就有无数的赏赐从宫里流进了叶凤泠的屋子。 太医院院使、妇科圣手都来苏国公府给叶凤泠诊脉,开了许多安胎药方,江湖名医直接从三清宫搬进了苏国公府,专门负责叶凤泠身体调理。 长乐长公主叉腰立在库房门口,活力四射挑给小婴儿做被褥的衣料,挑眉问阿衡,“母亲那里派人去请院使了?” 阿衡笑起来,“没有,我专门去问过张妈妈。张妈妈说以为是您这边派人请的。”张妈妈是苏老夫人心腹婆子。 长乐长公主哼笑出声,自己没请、苏老夫人没请、苏国公再高兴也想不起来这种事,那就只可能是苏牧野请来的。这个臭小子,长乐长公主没忍住,把心里话骂出声。 阿衡噗嗤笑,“殿下快给咱们世子爷留点面子,听说一日三遍叫洗砚跑来跑去,可就是不回来。我估摸着是不好意思,想要台阶,可少夫人说什么都不给。” 长乐长公主扶额,骂道,“哎,可真是两个活祖宗。纸片人药是一点不少喝,就是喝多少、吐多少,这么下去,哪里补的进多少东西。那边小兔崽子作死的死拧着,我真是服了。不就一个丫鬟吗,要是我,直接一杯酒赏下去,什么都干净。” 阿衡劝,“少夫人和您可不一样,再说,这不是里面还有老夫人的面子吗。这回听说卷碧被送到庄子上了,应该就消停了。” 长乐长公主做什么,都有宫里皇太后做靠山,从嫁进苏国公府,也只在叶夫人面前受过几次窝囊气,还是因为长乐长公主不想落下欺负弟媳的恶名。叶凤泠在底气上自然没有长乐长公主足。 长乐长公主撇嘴,“希望,我怎么那么不信呢。且等等看,要是还不消停,就算为了我的孙子,我也要除了卷碧的。” 正如长乐长公主所言,叶凤泠其实拼命想多吃一些,想乖乖喝药,她也知道这么瘦下去不是办法,可她想是一回事,胃口是另外一回事。 后来,叶凤泠都是一边吐一边哭,每每吐到最后,头晕目眩。 大家都愁的不行,默默盼着苏牧野回府,想苏牧野回府解开夫妻心结,叶凤泠便会好起来。 可被千呼万唤的人,却说什么都不回来,在凝霜院被苏老夫人和长乐长公主派去的人烦的不行,干脆住到了宫里,和二皇子挤着。操作看愣所有人,连今上都过问。 苏牧野寡淡着一张小白脸,揣袖子道他要和二皇子商量天下大事,住一起正正好,叫今上愣住,然后哈哈大笑。 第641章 我同意和离 第641章 我同意和离 皇太后听说后,把苏牧野叫过去,又把太医院院使叫去,当着苏牧野面再讲一遍苏家世子夫人身体情况。 太医院院使眼皮不抬,慢条斯理复述一遍早就跟苏牧野说过的话,说完,果然见苏牧野表情不变。 皇太后叫太医院院使退下,拉着苏牧野死劝,勒令苏牧野回去看看,换来苏牧野不冷不热回答,“实是事情多,等我忙完,立刻就回去。” 皇太后长长叹息,“克己,听我一句劝,女人家这时候最脆弱,最希望身边有人在。你何苦让你媳妇受苦又心里难受。她难受了你就好受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动作,明明放心不下,装什么装。” 苏牧野冷笑,“外祖母,我可没装,我是怕我回去,她更难受。与其如此,不如等等。不说了,我有事,先走了。” 说完,拂袖而去。 话说的硬气,但听到洗砚说叶凤泠又把药都吐出后,苏牧野还是没忍住发了火,一个人在二皇子的寝宫走来走去,没头苍蝇一样,扰的二皇子心静不下来。 二皇子蹙眉,“你要是放心不下,回去看看又如何。叶三小姐就如此可怕,能把你吃了?” 苏牧野根本不搭理这个没有媳妇、也没有爱人的鳏夫寡人,继续低头发愁。 被二皇子戏称为吃人“母老虎”的叶凤泠,被折磨的苦不堪言,那缠在心口的愁结暗恨,碰一下就疼,加上所有人都来看望过她,唯最应该来的那个人,一片衣角都没出现过,叶凤泠更加痛恨苏牧野,一刀捅死苏牧野的心都有了。 后来,再吐的时候,她就开始在心里咒骂苏牧野…… 这份心情在一日瑟瑟秋雨中被打破。她小憩醒来竟然看到了外祖父柳绰坐在床前,慈爱地看着自己。 叶凤泠揉揉眼睛,觉得自己一定睡的眼睛花了。 可再睁开眼,外祖父还在! 叶凤泠尖叫,哇哇大哭扑到柳绰身上,被柳绰按住肩膀,塞回了被子里。 叶凤泠拽着柳绰袖子,哭的肝肠寸断,哭到两个眼睛都肿成又红又水的桃子,方打着哭嗝问柳绰,“外祖父,你怎么来了?是为了大舅舅的事吗?” 柳绰用手指戳叶凤泠,恨其不争,“你说我为了谁。哎,我来京都,一半为你大舅舅,一半为了你。有人给我去信,一日一封,还派人来接,就差亲自去苏北请我了,我哪能不来。” 谁? 叶凤泠脑子动了动,有些明白,冷笑两声。 她不想聊那人,只追问柳绰柳家大房的事。柳绰为安叶凤泠心,按住哭哭啼啼的泪人,告诉她他没有同意谢静风说的那个办法。柳绰这次上京,就是为了面圣,陈情柳家大房这些年做的生意。他不光带来了那些账房先生,还把柳家的账册都带来了。 在来见叶凤泠之前,柳绰已经进过宫,和今上恳谈许久。纵然大小胡氏确实入了股参与运送香料,到底不算主犯,罪不至死。今上便判了柳家大房男丁戍边三年,女眷充罪役一年。比较遗憾的是,柳二小姐和高立的婚事是不成的了。高立不可能娶一个罪籍女,柳绰也不想耽误高立,做主退了婚。 高立不愿,架不住家里父母以死相逼,最终还是撒了手。柳二小姐逢此大变,精神不太正常。至于柳大小姐,终究被魏皇后赐下毒酒。因为秦侧妃醒了,不然,叶伯爵府的柳氏都要跟着下狱。这件事上,今上算是给柳绰和苏牧野面子,饶了柳氏一命。 叶凤泠懵懂听着,听到柳二小姐时,颤了一下,又听到柳大小姐,又抖了抖。 柳绰挥手拦住叶凤泠开口,“阿泠,但凡有办法,我都不会不救两个孙女。可是她们一个主动掺和进东阳王皇嗣的事里,罪无可辩,另一个就算嫁给高立,在婆家也会艰难。就是你三表姐的婚事,现在都难说了,苏北城无人敢娶。你母亲的命不算我救的,你应该知道今上到底是看的谁的面子。” 叶凤泠撅起嘴,想把头放到柳绰膝头,她觉得外祖父来了,一切的困难都不再是困难,自己也有了主心骨。在叶凤泠的潜意识里,叶府的人只能算血缘之亲,真正能带给她安全感的人,只有外祖父,从来包容娇纵自己的外祖父。 哪想得到头一下被柳绰拨开。 柳绰沉下脸,不给叶凤泠逃避的机会,“说完你大舅舅家事,现在来聊聊你和克己的事。阿泠是把女诫那些都忘了。我且问你,你难道真的对那番波斯国的逆贼动过心?” 这句话简直是晴天霹雳,叶凤泠万万没料到苏牧野会把俩人私事讲给外祖父,更想不到外祖父往那个方向想。 “外祖父!我没有!”叶凤泠惊呼。 柳绰这种士大夫向来视番邦人为异徒,叶凤泠吓的不行。 “还有那位少年将军呢?我早年见过谢静风祖父,哼,可真想不到自己外孙女会让谢静风如此惦念。”柳绰继续逼问。 叶凤泠微微张着嘴望柳绰,不知道为何连外祖父都不信自己了。但在柳绰凌厉的眼神下,只得乖乖回答,“我和谢将军什么事都没有,我想拜托他照顾秦侧妃,他想要含香馆香粉,才提出来救大舅舅一家的。”叶凤泠还算有脑子,知道隐去所谓“追求快乐”的暧昧帮助。 柳绰像是松了一口气,继续道,“既然如此,你对克己不满的地方就是那个叫卷碧的丫鬟了?被个丫鬟气成这样,阿泠不嫌丢人,我都嫌丢人。枉我宦海浮沉一生,临老还要给你们两个来当和事佬,说出去真得叫人笑掉大牙。” 叶凤泠心里一酸,坐起来,想了想,直接跪在床上,挺直了腰杆,揉揉眼睛,定定望着外祖父,沉声道,“外祖父,我和世子生气,有前面这些人的原因,但也不全是。我……我实在不想过这种日子了,你也看到,我被压得都要喘不上气了,处处受人掣肘。” 柳绰摸了摸叶凤泠发顶,“所以呢?你想如何?” 被温暖依旧的掌心拂过,叶凤泠眼泪又唰的下来了,她泪如雨下,“我想……我想离开。我想回苏北,要是回苏北不合适,那我就去江南好了。反正我不想再待在京都城了。” “那你可想过你肚子里的孩子?” 叶凤泠知道糊弄不过外祖父,自己擦了擦眼泪看着柳绰道,“这个孩子我肯定是带不走的,带走对他/她也不公平。所以我想等生产完,再提。我……我想和离。外祖父你帮帮我,好不好?” 若柳绰没进京,叶凤泠也准备在身体恢复一些后,给柳绰去信说明自己心意的。既然柳绰正好来了,反倒省了她浪费纸笔。 叶凤泠重重给柳绰磕了三个响头,“外祖父,我求你了。你救救阿泠。” 柳绰眼神闪烁起来,重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想清楚了?” 叶凤泠坚定地点头,心如铁石,“想清楚了,我知道自己这么做很自私,对不起孩子,对不起叶府,更对不起您,可我要是不离开,真的会死的。外祖父,我不骗你,我现在恨不得……恨不得……” 看着眼前瘦弱单薄的人,柳绰哪里不明白叶凤泠恨不得做什么。 他仰天长叹数声,说,“可以,不过在我同意之前,你得做一件事。” “什么?”叶凤泠眼里有了喜色,她没想到外祖父这么痛快答应,还以为要费许多口舌。 柳绰站起来,把门打开,对着门外喝道,“还不进来。” 叶凤泠怔怔望走进来的人,是那个许多日都不出现的人,面色铁青瞪着自己。 叶凤泠侧脸,鼻头泛酸。 柳绰走到屋外,又走回来,手里多了一把剑,递给叶凤泠,冷声,“阿泠不是恨不得吗,我的外孙女我了解,应该是恨不得捅他一刀是。这里没有刀,只有一把剑,你要是能刺他一剑,我就同意你和离。这一剑也算斩断你俩的羁绊,谁都不欠谁。” 风雨敲打着窗棂,如同敲击着人心最脆最薄的心房。 苏牧野从进门就没说话,走到距离床榻一步远的地方立住不动。 他的发丝上沾了雨水,衣袍满是褶皱,落拓的模样一览无余。 叶凤泠接过柳绰手里的剑,怔怔望着剑,半天都没动。 柳绰哼了一声,嘲讽:“不是说的话硬气无比吗,不是都想清楚了么。没出息!” 说完,柳绰就出了门,只留下一句,“什么时候你能刺他一剑,我什么时候同意你和离。” 叶凤泠心中委屈被柳绰的话气的一下倾泄出来,她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连外祖父都不帮自己了,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背弃了她。 从上一世到现在,再没有什么人是永远包容自己的了,都是有条件的。 人处于情绪化的心境时,总是难免会钻牛角尖。 钻了牛角尖的叶凤泠抱着剑,眼泪一个劲儿地掉,模糊了眼帘。 “你别哭了,也不用为难自己,要是真的想和离,我放你走。”一道声音响起。 叶凤泠抬头,泪眼蒙蒙里,苏牧野坐到她身边,扯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给你写和离书,不用非得等到孩子出生。你想什么时候和离都可以,只要你别哭了。” 叶凤泠紧紧咬着嘴唇,指甲使劲抠在剑鞘上,指甲盖儿都泛了白。 她看着苏牧野站起来,真的去不远处的书案上,落笔如飞,写了什么。 然后他走去了门口,开门,又关上。动作之干脆,一丝留恋都没有。 屋里极其安静,安静到只能听到窗外雨声。雨声越来越大,叶凤泠的眼泪越落越多。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哭了多久,久到雨声都变得和缓起来。 第642章 解开 第642章 解开 叶凤泠丢开剑,抱着腿将头埋到膝盖上,感觉眼睛疼得几乎快要瞎掉了。她只愿自己真的瞎掉才好,不然还要睁开眼看这个世界。 叶凤泠确信,苏牧野写的是和离书,只要她去签上名字,他们就一别两宽了,再和对方没有关系了。 按理她应该开心才对,应该立即起身去签上大名,然后潇潇洒洒收拾行李离开苏府,可是她怎么会那么痛苦,痛苦到恨不得瞎了、聋了、死了才好。 但她不能倒下,她的身上还有一个新生命,无辜的新生命,被她盼望着的新生命。 叶凤泠起身下床,来到书案前,入目之下,目瞪口呆。 哪里是和离书,是写满整张纸的“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 叶凤泠手里攥着纸,气急败坏,踉跄到门口,打开门还没张开口叫人,就被立在门口的人猛地抱住。 “你个骗子,放开我!”叶凤泠怒不可遏。 浑身尽是潮意的苏牧野,根本不听叶凤泠说什么,搂着叶凤泠进屋,用脚踢上门。 叶凤泠奈何不得苏牧野,疯狂地去掰苏牧野的手,他无动于衷、他强硬无比,叶凤泠手疼的不得了,心里涌起无边愤怒,低下头一口咬在苏牧野肩膀上,使力的、恨不能咬下一口肉。 她咬的位置就是那日在民居里咬的位置,苏牧野“嘶”了一声,却依旧死死压她在胸口。 血腥气冲入叶凤泠鼻腔,她回过神儿来,无力地将脸靠在苏牧野肩膀处,眼泪打湿整张脸,“不是说写给我和离书吗,为什么不放我走,为什么不能好聚好散?” “说完就后悔了。你的脾气实在不适合去祸害别人。”苏牧野打横抱起叶凤泠,放她到床上。 叶凤泠意识到什么,动作敏捷地坐起身,趁机想逃离开苏牧野控制。 只是她的力气哪里比得上苏牧野,苏牧野微微一使力就将叶凤泠重新拽回,又在她后脑勺眼瞅磕到床板的时候用手挡住。 叶凤泠狼狈地爬起来,就见苏牧野已经快速地脱了鞋,气的破口大骂,“你……你要干嘛!你个登徒子。” 苏牧野反正已经豁出去了,也不在乎多丢脸,人一旦突破了底线,简直就是肆无忌惮。他耷拉着嘴角,“我上我的床,抱自己的娘子,哪里是登徒子了。” 叶凤泠被气个仰倒。 苏牧野却不给叶凤泠喘息机会,直接抵她到墙角,死死抱住她,去寻她的唇,急渴得仿佛沙漠里三天没喝水的旅人,他一手下了死力气钳住她的腰,一手护上她的后脑勺。 叶凤泠的睫毛都能刮到苏牧野的眉梁骨,被苏牧野的力道搅的又疼又麻,她也被挑起了不服输的劲儿,狠狠用力,几乎就要咬到敌方势力,一血新仇旧恨。 奈何敌方势力过分狡诈,忽左忽右、声东击西,到后来,叶凤泠猛然惊醒自己上了当,生了退却之心。 而苏牧野垂眸看着乱了阵脚的人,想起了她故意挑衅自己的话,想起了曾经她和花桃儿相处的一幕幕。 …… 许久之后,嘴唇又疼又麻的叶凤泠呜呜哭出了声,也是这个哭声,唤回苏牧野的理智,喘着粗气抬起飘红眼尾。 他用手按了按蛮力下肿起来的唇瓣,呢喃,“娘子不仅不要夫君了,连孩子也不想要了,是么?娘子怎么敢如此狠心。” 叶凤泠用力抽出被他压在身下的手,推开他的脸。她的脸上全是泪水,连睫毛上都有小水珠,那双妙妙美目上下各挂大水泡,看起来既可怜又可笑。 她用手背擦了一把眼泪,还没来得急说话,就见苏牧野再度欺来,野蛮凶横地再次凿开她唇齿。 叶凤泠舌头疼的不行,愣了一瞬,就强烈地挣扎了起来。 而苏牧野只比她更张狂更粗暴,吓得叶凤泠一下不敢动,她怕伤到孩子。 见她不反抗之后,苏牧野一改强横,轻轻啄着叶凤泠的唇,缠绵的研磨起来。 叶凤泠此刻已经彻底被折磨的没了心肠,打、打不过,跑、跑不过,反抗、力气不够。索性干脆咸鱼等着,等苏牧野自己停下来,她就不信他敢胡乱来。 然苏牧野竟然真的一直亲昵,亲昵到空气越来越热、脸越来越红、身体越来越烫,叶凤泠都感受到了他身边的变化……不合时宜的,叶凤泠的肚子发出不争气的“咕咕”声。 苏牧野这才放开叶凤泠,蹙眉望着她的小肚子,“饿了?” 叶凤泠尴尬极了,往后挪了挪,离他远一些。她这些日子吃了吐、吐了吃,当真是少吃多餐典型代表,但此刻的肚子叫实在有损她的威仪气势。 苏牧野才柔和了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一丝。他起身去门口叫外面人去端吃食来。回过头,叶凤泠正猫腰穿鞋。 苏牧野把她压回床上,抱住她,“阿泠,咱们好好说说话,行不行。我知道你想和离了,但你至少得听我说完心里的话。你不听,孩子也要听的。不然孩子的爹爹太委屈了。” 叶凤泠低着头,头往一侧偏。 她面色酡红,鬓发落了一缕在耳边,苏牧野抬手替她拂去。 “我曾经确实起过收用卷碧的心思,我怜惜她孤苦命舛,更敬佩她于逆境中保存着顽强坚韧。正是因为这份尊重,我想给她留一份在未来主母前的体面。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会遇到你。后来和你在一起,我方体会到,生死与共的意味。你可以气我从前风流多情,我辩无可辩,但你要质疑我对你的心意,我死也不认。” “那日我送走卷碧,就是不想让她再影响到你和我。但我心里确实是有些委屈的,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小狗,你挥挥手,我就摇尾乞怜,偏偏你不把我的讨好当回事,某种程度上,我还比不上桃花糕。后来卷碧送来那些衣裳都是她自己的主意,我从未叫她做过。还有从前衣服上的那些花纹、字迹,我也并未注意。我只是觉得不影响穿,看上去又精致,便随着她了。要是让我知晓里面有她的名字,我怎么可能穿出去。” 叶凤泠冷笑,“你当然可以推的一干二净,人反正被祖母送走了。” 苏牧野攥住叶凤泠手指,亲了一下,“我用我祖母、母亲、外祖母的命向你起誓,我确实不知道,若我所言有一句虚假,便叫她们和我一起永世不得超生。” 叶凤泠咬唇不出声。 苏牧野继续道,“卷碧不是祖母送走的,是我叫洗砚送走的。我自认为曾经给过她希望,又翻脸无情,亏欠于她,才送她回了祖母那里。却不想,她敢自作主张在衣物上搞小动作,公然挑拨你我关系,那日若是你当真出点事……我能悔死。这就是我和她的全部事情了。那日你拿出房事来要挟我,气的我昏了头。其实我刚到凝霜院就后悔了,但拉不下脸。我总寄希望你会派人来找我。怎料等来等去,等来了所有人的询问,只有你,一句话、一个眼神都不屑于给我。” 叶凤泠抬起眼皮看了看苏牧野,又赶紧垂下,哼出声。 苏牧野手放到她的小腹上,贴着她耳朵道,“你不知道,我听说你有身孕,有多高兴。简直算得上我这辈子第二开心的事。” 叶凤泠倏地瞪他。 苏牧野笑起来,“第一开心的事,是和你那夜在昆州客栈里。” 叶凤泠不敢置信苏牧野在这种时候还敢说出这种不要脸的话,她又羞又气又怒,眼睛瞪得像青蛙,加上肿肿眼泡,逼真极了。 瞧瞧,他把一切都说的跟他自己没什么关系,全是她无理取闹,全是她嫉妒,再想到外祖父刚那说话的语气,叶凤泠觉得外祖父铁定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生生地将自己的下唇咬出了血来,像要生啖了苏牧野,又像是想咬死自己。 苏牧野心疼不已,一把将她头压在自己胸口,任她发了疯似的打自己,任她张口啃噬自己发泄。 苏牧野也不说话,只按着叶凤泠的头不松手。 到最后,叶凤泠终于打不动了,牙齿也咬酸了,才瘫软下来。 苏牧野见叶凤泠从愤怒转而茫然,心愈发酸软。他狠了狠心,凑到叶凤泠耳边,从牙缝挤出一句。 叶凤泠嗤声,明显不信,“你别骗我,你那样娴熟,怎么可能没有……” 苏牧野赶紧堵上她的嘴,贴着她唇脸红,“这种事又不是非要实际操作,我自然有我的骄傲。” 叶凤泠还是不信。 而且,说这个又如何,她……她才不在乎呢。 苏牧野恨声,“我怕被赖上行不行!等到你了,我期盼着被你赖一辈子,但你却要带着孩子跑路,你可真狠心。” 叶凤泠有气无力地推开苏牧野凑上来的脸,“我不是说了把孩子留给你,你家是不会允许我带走孩子的。”从长乐长公主和苏老夫人的态度就能看出来,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别说被自己带走,只怕生出来,就会立即被抱走。叶凤泠噘嘴摸了摸自己还平坦没二两肉的肚子,心生烦闷。 苏牧野眼神柔的滴出水,轻轻地抚上她的头发,一下一下的,好像给狗顺毛。 第643章 和好 第643章 和好 “你不是觉得我水性杨花、不守妇道吗?是看我有孕才来解释的,是。”叶凤泠冲破苏牧野首轮“糖衣炮弹”,他以为说清楚卷碧的事就行了? “我没说过,你别给我挖坑。”苏牧野回嘴。 “你没说出来,你心里那么想了。你都不让我出府,不就是怕我给你戴绿帽子吗。”叶凤泠甩开苏牧野的手,别以为她没感觉到他妄图想通过顺毛捋平自己心中怨气。 “我不让你出府,是不想叫谢静风再挖我的墙角。朝里事情太多,我分身乏术,只能出此下策。事实证明,是个馊主意。”苏牧野手开始给她揉腰,揉的力道刚刚好,舒服到叶凤泠都没拍开苏牧野的手。 “我是被你气糊涂了,你要是真的跟谢静风有什么,怎么会告诉我你俩见面的事。你来问我,就是想听我解释。我也是听了王宇庭分析才明白过来。”苏牧野低下头,在叶凤泠嘟出来的唇瓣上亲了亲,替她将唇上的血丝吃掉。 “后来的事是我的错,前面卷碧的事也是我没解释清楚,柳家大房的事,我本来就没想瞒你,只是还在想要怎么救人。事情没想明白,你就问到了脸前。万般无奈,我也顾不上脸面这些了,只得求助外祖父。幸好,外祖父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说到外祖父,叶凤泠更有气,秋季多雨,路远难行,外祖父晓行夜宿,定然吃了许多旅途之苦。 叶凤泠使劲推苏牧野,“外祖父年纪大了,腿又不好,你竟然劳动他老人家翻山越岭。” “所以我死皮赖脸求二殿下帮忙,叫皇舅舅留下了外祖父,省却外祖父回程之疲。外祖父学识渊博,蛰居苏北实在可惜,不如留在京都等着给几位皇孙开蒙好了。顺便教教我的儿子。”苏牧野老实不要脸。 什么……什么? 叶凤泠听了这话,险些没跳起来,高声追问,“真的吗?外祖父不回苏北了?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刚要不是你说出来和离惊吓到外祖父,我估摸着他是准备告诉你的。”苏牧野看着叶凤泠眼睛,微笑。指腹缓慢擦过红肿的眼睑,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 “反正外祖父留在京都,我的儿子也得留在京都城,你舍得我已经是绝情心狠,要再舍得下他们,那就是忘恩负义,无情无义。”苏牧野悠悠道,指腹用力,激叶凤泠颤了颤。 叶凤泠给苏牧野的话惊到了,或者说,完全被苏牧野厚颜无耻的釜底抽薪操作吓到了。 外祖父留在京都的话,很可能二舅舅一家也要来京都,那她回苏北做什么。就算她去江南、去昆州,总会牵挂着外祖父啊,到时候自己的孩子在京都,只要一回来势必触景伤情,她哪里舍得远离。 这个混蛋,存心要把自己拴在裤腰带上!不光拴着她,还把外祖父也拴上了。 叶凤泠鼻子都要气歪了。 苏牧野掐了叶凤泠鼻子一下,“我可不光是因为你,留下外祖父的。” 叶凤泠一时没明白过来,可她已经不自觉地伸手拽上了苏牧野的袖子,眨巴眨巴圆滚滚透亮眼泡看着苏牧野。 苏牧野满意,扯了她重新入怀,在她额头上亲了亲,“你上次不都说了我肖想从龙之功吗,那你就应该明白授业恩师对于一位皇子的重要性。” 蒋斯倾凭什么那么有底气,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乃二皇子、三皇子的老师,任何时候,二皇子、三皇子都要给他几分薄面。更不用说,老师能够在思想上引领皇子了。 柳绰、石翰林以及翰林院另外几位翰林目前都在今上的选择名单上,苏牧野请动柳绰出山,既能振兴柳家,又可壮大己方力量,何乐而不为。从皇太后到长乐长公主,都很支持柳绰留京。 叶凤泠白了苏牧野一眼,才要开口,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 叶凤泠:…… 苏牧野去门口端进来饭食,取了熬炖烂烂的血燕梗米粥,一勺一勺喂叶凤泠。 叶凤泠叼着勺子拒绝,苏牧野也不勉强她,只是眼底颜色沉了沉。 喝过粥,叶凤泠抱膝坐在床上,神色不明。 “阿泠,德者已经认罪伏法,具体细节我不便讲给你听,总之我让他万分后悔来世间走了一遭。谭绎的尸首我已叫人运送回番波斯国,给他一个落叶归根的恩典,算还了他救过你的恩情。我说过,我从未后悔杀他,我最后悔的是给他机会接近了你。若是你真的心里有他,等你生产完,我陪你去番波斯国祭奠他,如何?” 叶凤泠听了,心里简直巨浪滔天,苏牧野竟然愿意去祭奠花桃儿? 苏牧野把叶凤泠双脚放进怀里,苦笑作叹,“别看我说的轻松,心里可是不好受的紧。这是以退为进,你不会真的要我去祭奠他。” 叶凤泠避开对视,苏牧野身体微僵片刻,垂眼,“我懂了。” 苏牧野轻柔地把叶凤泠的脚放回床上,又给她盖好了被子,目光幽暗低落,整个人像打了败仗的雄狮,丧气颓废,“你好好休息,我……我就在外面,你要是难受了叫我。” 叶凤泠手紧紧攥住被子,蒙上头,不去看他那故作伤心的小眼神。 雨已经停了,天色放晴,院子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声音。 叶凤泠埋在被子里,听着外面人窃窃私语—— “那是世子爷吗?啊,世子爷他……” “嘘,少夫人正休息呢,小心打扰到少夫人,快走快走,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可是留世子一个人……呃,要不去叫洗砚。” …… 叶凤泠心痒痒的,觉得苏牧野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她翻身闭眼。 一刻钟后,她再度翻身。 又一刻钟,叶凤泠捶了下床板,气呼呼坐起来。 门外,苏牧野席地而坐,当当正正挡在她的屋门口,要不是叶凤泠脚步虚浮,都得一脚踩上他。 叶凤泠瞪眼,“你干嘛呢?” 苏牧野仰脸,一本正经剖析心境,“我娘子不让我陪她,我无家可归。只得以天为盖、以地为庐。” 叶凤泠手指发抖指着他,磨牙,“你是生怕我名声好听了,是不是?” 苏牧野眼神飘动,声音低哑,笑意中,语含威胁,“我已经不要名声了,哪里还顾得上娘子你的名声。” 叶凤泠心脏疾跳了一下,隐隐有不详预感。 恰在此时,自院外行来一群罗裙钗环的夫人,当前第一人,长乐长公主。长乐长公主身后,跟着来苏府探望叶凤泠的王夫人、秦氏、魏氏、镇国公夫人等等。 叶凤泠脸涨红,使劲踢苏牧野,“你快起来啊,来人了!”要是叫这些人看到苏牧野所作所为,她还有什么脸在京都城混。 苏牧野不为所动,抬眼皮懒懒道,“那娘子答应我,不和离了。不然我就不起来。” 叶凤泠捂住羞红的脸,不然她怕自己忍不住上去咬烂苏牧野那张包藏祸心的小白脸。她也破罐破摔了,丢下一句,“随便你!”又狠狠踢了苏牧野一脚,就扭身兔子一样跑回床上,继续做身娇体弱的“小白花”了。 床上的叶凤泠竖着耳朵,听长乐长公主问苏牧野为何坐在这里。 苏牧野笑呵呵回答,“恕我仪容不整给各位伯母、婶母请安。我惹了阿泠生气,她让我在此静坐思考己过,想的不全就不准起来。伯母、婶母们快帮我求求情。” 叶凤泠哀叹,她怎么会以为苏牧野在最后一刻能拾起节操呢,她真是太天真了。现在她的脸不光在苏国公府里不剩什么,在亲戚那里也没了影儿。 这群贵妇探望团并未进屋,主要是长乐长公主踢了挡在门口的苏牧野几脚,踢不动,又瞥见儿子身后那个明晃晃的鞋印子,就明白自家儿子的意思了,这是还没捋顺屋里那位,还不想让人打扰两人的意思,那还故意说这些话做什么? 长乐长公主心思转的快,转眼就猜到八成是故意说给屋里纸片人听的。长乐长公主横苏牧野一眼,慈母心累的为亲子擦屁股。她朝夫人们抱歉一笑,同时使了个眼色,大家瞬间明白了长乐长公主的意思,打着哈哈结伴离开。 等这些人走后,苏牧野又高声叫来洗砚,吩咐洗砚去告诉路管家,他要刷房。 洗砚挠头发懵,“主子要刷哪间房?”说着,他一眼又一眼觑苏牧野黏在门口地上的屁股,欲言又止。 苏牧野勾唇,“刷我那间,从里到外,全部重刷,里面的东西暂时搬到厢房去。” 洗砚有点回过味,“那主子您可就没地方住了啊?哎呦,外书房最近住的人有些多,您打短儿住的那间都腾出来专门给柳老太爷住了。” 苏牧野一脸孺子可教的笑容,“没事,若是娘子不管我,我就住在这里好了。半片瓦片,足够栖身。” 洗砚心里竖起大拇指,直嘬牙花子,嘿嘿笑着去找路管家。 屋里叶凤泠听的目露凶光,掀被而起,未料,她跑到门口还没开口,就叫苏牧野凶巴巴地抱回到床上。苏牧野握着她的脚,凶神恶煞,“你疯了!不穿鞋踩地板,现在什么天气,你什么身体,不知道吗!” 叶凤泠怔了一下,然后捂住脸,呜呜哭,边哭边叫,“你滚开,你就是因为孩子才来伏低做小的!” 苏牧野叹气,快速脱了外衫,又把沾了水的裤子脱了,才上床抱住哭啼啼的叶凤泠,求饶:“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我不该凶你。我是太心急了。你胃还难受么?原来不都是吃完一刻钟就要吐的吗,今日倒没有,是不是好受了些。” 叶凤泠不理人,兀自哭的伤心。 第643章 和好 第643章 和好 “你不是觉得我水性杨花、不守妇道吗?是看我有孕才来解释的,是。”叶凤泠冲破苏牧野首轮“糖衣炮弹”,他以为说清楚卷碧的事就行了? “我没说过,你别给我挖坑。”苏牧野回嘴。 “你没说出来,你心里那么想了。你都不让我出府,不就是怕我给你戴绿帽子吗。”叶凤泠甩开苏牧野的手,别以为她没感觉到他妄图想通过顺毛捋平自己心中怨气。 “我不让你出府,是不想叫谢静风再挖我的墙角。朝里事情太多,我分身乏术,只能出此下策。事实证明,是个馊主意。”苏牧野手开始给她揉腰,揉的力道刚刚好,舒服到叶凤泠都没拍开苏牧野的手。 “我是被你气糊涂了,你要是真的跟谢静风有什么,怎么会告诉我你俩见面的事。你来问我,就是想听我解释。我也是听了王宇庭分析才明白过来。”苏牧野低下头,在叶凤泠嘟出来的唇瓣上亲了亲,替她将唇上的血丝吃掉。 “后来的事是我的错,前面卷碧的事也是我没解释清楚,柳家大房的事,我本来就没想瞒你,只是还在想要怎么救人。事情没想明白,你就问到了脸前。万般无奈,我也顾不上脸面这些了,只得求助外祖父。幸好,外祖父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说到外祖父,叶凤泠更有气,秋季多雨,路远难行,外祖父晓行夜宿,定然吃了许多旅途之苦。 叶凤泠使劲推苏牧野,“外祖父年纪大了,腿又不好,你竟然劳动他老人家翻山越岭。” “所以我死皮赖脸求二殿下帮忙,叫皇舅舅留下了外祖父,省却外祖父回程之疲。外祖父学识渊博,蛰居苏北实在可惜,不如留在京都等着给几位皇孙开蒙好了。顺便教教我的儿子。”苏牧野老实不要脸。 什么……什么? 叶凤泠听了这话,险些没跳起来,高声追问,“真的吗?外祖父不回苏北了?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刚要不是你说出来和离惊吓到外祖父,我估摸着他是准备告诉你的。”苏牧野看着叶凤泠眼睛,微笑。指腹缓慢擦过红肿的眼睑,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 “反正外祖父留在京都,我的儿子也得留在京都城,你舍得我已经是绝情心狠,要再舍得下他们,那就是忘恩负义,无情无义。”苏牧野悠悠道,指腹用力,激叶凤泠颤了颤。 叶凤泠给苏牧野的话惊到了,或者说,完全被苏牧野厚颜无耻的釜底抽薪操作吓到了。 外祖父留在京都的话,很可能二舅舅一家也要来京都,那她回苏北做什么。就算她去江南、去昆州,总会牵挂着外祖父啊,到时候自己的孩子在京都,只要一回来势必触景伤情,她哪里舍得远离。 这个混蛋,存心要把自己拴在裤腰带上!不光拴着她,还把外祖父也拴上了。 叶凤泠鼻子都要气歪了。 苏牧野掐了叶凤泠鼻子一下,“我可不光是因为你,留下外祖父的。” 叶凤泠一时没明白过来,可她已经不自觉地伸手拽上了苏牧野的袖子,眨巴眨巴圆滚滚透亮眼泡看着苏牧野。 苏牧野满意,扯了她重新入怀,在她额头上亲了亲,“你上次不都说了我肖想从龙之功吗,那你就应该明白授业恩师对于一位皇子的重要性。” 蒋斯倾凭什么那么有底气,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乃二皇子、三皇子的老师,任何时候,二皇子、三皇子都要给他几分薄面。更不用说,老师能够在思想上引领皇子了。 柳绰、石翰林以及翰林院另外几位翰林目前都在今上的选择名单上,苏牧野请动柳绰出山,既能振兴柳家,又可壮大己方力量,何乐而不为。从皇太后到长乐长公主,都很支持柳绰留京。 叶凤泠白了苏牧野一眼,才要开口,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 叶凤泠:…… 苏牧野去门口端进来饭食,取了熬炖烂烂的血燕梗米粥,一勺一勺喂叶凤泠。 叶凤泠叼着勺子拒绝,苏牧野也不勉强她,只是眼底颜色沉了沉。 喝过粥,叶凤泠抱膝坐在床上,神色不明。 “阿泠,德者已经认罪伏法,具体细节我不便讲给你听,总之我让他万分后悔来世间走了一遭。谭绎的尸首我已叫人运送回番波斯国,给他一个落叶归根的恩典,算还了他救过你的恩情。我说过,我从未后悔杀他,我最后悔的是给他机会接近了你。若是你真的心里有他,等你生产完,我陪你去番波斯国祭奠他,如何?” 叶凤泠听了,心里简直巨浪滔天,苏牧野竟然愿意去祭奠花桃儿? 苏牧野把叶凤泠双脚放进怀里,苦笑作叹,“别看我说的轻松,心里可是不好受的紧。这是以退为进,你不会真的要我去祭奠他。” 叶凤泠避开对视,苏牧野身体微僵片刻,垂眼,“我懂了。” 苏牧野轻柔地把叶凤泠的脚放回床上,又给她盖好了被子,目光幽暗低落,整个人像打了败仗的雄狮,丧气颓废,“你好好休息,我……我就在外面,你要是难受了叫我。” 叶凤泠手紧紧攥住被子,蒙上头,不去看他那故作伤心的小眼神。 雨已经停了,天色放晴,院子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声音。 叶凤泠埋在被子里,听着外面人窃窃私语—— “那是世子爷吗?啊,世子爷他……” “嘘,少夫人正休息呢,小心打扰到少夫人,快走快走,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可是留世子一个人……呃,要不去叫洗砚。” …… 叶凤泠心痒痒的,觉得苏牧野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她翻身闭眼。 一刻钟后,她再度翻身。 又一刻钟,叶凤泠捶了下床板,气呼呼坐起来。 门外,苏牧野席地而坐,当当正正挡在她的屋门口,要不是叶凤泠脚步虚浮,都得一脚踩上他。 叶凤泠瞪眼,“你干嘛呢?” 苏牧野仰脸,一本正经剖析心境,“我娘子不让我陪她,我无家可归。只得以天为盖、以地为庐。” 叶凤泠手指发抖指着他,磨牙,“你是生怕我名声好听了,是不是?” 苏牧野眼神飘动,声音低哑,笑意中,语含威胁,“我已经不要名声了,哪里还顾得上娘子你的名声。” 叶凤泠心脏疾跳了一下,隐隐有不详预感。 恰在此时,自院外行来一群罗裙钗环的夫人,当前第一人,长乐长公主。长乐长公主身后,跟着来苏府探望叶凤泠的王夫人、秦氏、魏氏、镇国公夫人等等。 叶凤泠脸涨红,使劲踢苏牧野,“你快起来啊,来人了!”要是叫这些人看到苏牧野所作所为,她还有什么脸在京都城混。 苏牧野不为所动,抬眼皮懒懒道,“那娘子答应我,不和离了。不然我就不起来。” 叶凤泠捂住羞红的脸,不然她怕自己忍不住上去咬烂苏牧野那张包藏祸心的小白脸。她也破罐破摔了,丢下一句,“随便你!”又狠狠踢了苏牧野一脚,就扭身兔子一样跑回床上,继续做身娇体弱的“小白花”了。 床上的叶凤泠竖着耳朵,听长乐长公主问苏牧野为何坐在这里。 苏牧野笑呵呵回答,“恕我仪容不整给各位伯母、婶母请安。我惹了阿泠生气,她让我在此静坐思考己过,想的不全就不准起来。伯母、婶母们快帮我求求情。” 叶凤泠哀叹,她怎么会以为苏牧野在最后一刻能拾起节操呢,她真是太天真了。现在她的脸不光在苏国公府里不剩什么,在亲戚那里也没了影儿。 这群贵妇探望团并未进屋,主要是长乐长公主踢了挡在门口的苏牧野几脚,踢不动,又瞥见儿子身后那个明晃晃的鞋印子,就明白自家儿子的意思了,这是还没捋顺屋里那位,还不想让人打扰两人的意思,那还故意说这些话做什么? 长乐长公主心思转的快,转眼就猜到八成是故意说给屋里纸片人听的。长乐长公主横苏牧野一眼,慈母心累的为亲子擦屁股。她朝夫人们抱歉一笑,同时使了个眼色,大家瞬间明白了长乐长公主的意思,打着哈哈结伴离开。 等这些人走后,苏牧野又高声叫来洗砚,吩咐洗砚去告诉路管家,他要刷房。 洗砚挠头发懵,“主子要刷哪间房?”说着,他一眼又一眼觑苏牧野黏在门口地上的屁股,欲言又止。 苏牧野勾唇,“刷我那间,从里到外,全部重刷,里面的东西暂时搬到厢房去。” 洗砚有点回过味,“那主子您可就没地方住了啊?哎呦,外书房最近住的人有些多,您打短儿住的那间都腾出来专门给柳老太爷住了。” 苏牧野一脸孺子可教的笑容,“没事,若是娘子不管我,我就住在这里好了。半片瓦片,足够栖身。” 洗砚心里竖起大拇指,直嘬牙花子,嘿嘿笑着去找路管家。 屋里叶凤泠听的目露凶光,掀被而起,未料,她跑到门口还没开口,就叫苏牧野凶巴巴地抱回到床上。苏牧野握着她的脚,凶神恶煞,“你疯了!不穿鞋踩地板,现在什么天气,你什么身体,不知道吗!” 叶凤泠怔了一下,然后捂住脸,呜呜哭,边哭边叫,“你滚开,你就是因为孩子才来伏低做小的!” 苏牧野叹气,快速脱了外衫,又把沾了水的裤子脱了,才上床抱住哭啼啼的叶凤泠,求饶:“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我不该凶你。我是太心急了。你胃还难受么?原来不都是吃完一刻钟就要吐的吗,今日倒没有,是不是好受了些。” 叶凤泠不理人,兀自哭的伤心。 第644章 新的开始 第644章 新的开始 苏牧野用手指擦着叶凤泠眼角冒出来的泪珠子,语重心长,“阿泠,我知道你压力大,不光是府内外、更有人情世故这些,一下都压到你身上,让你害怕了,是吗?现在又加上孩子。你其实最气的是,发生这些事时,我不在你身边,抛下你一个人孤零零。这是我的错!我从前习惯了一个人,在我心里,只要我把一切安排好,就是最好的。我刚愎自用、我独断专行,只因我想给你最好的。” “但现在我知道了,其实结果有时候没有那么重要,尤其对于你和我,最重要的是相互依偎、同进共退的过程。我独自躺在凝霜院那些日子,常常彻夜难眠,总想起咱们在锦屏山里,星月皎洁、檀香悠远,那时候的你,是我的同伴,而非单纯追随我,所以你快乐,哪怕有生死忧患,你也没有觉得压力大。” “阿泠,我的自负害了我,所以我不能放你离开,只有你,才能踢碎我的自负。” “你愿意给我时间,让我去改变吗?” 叶凤泠侧着脸,双目红通通,隐含泪意。 命运是奇怪的,人生的际遇总是充满着变数,正如人心。无人疼爱她、无人喜欢她、无人帮助她、无人在乎她时,她便心有不甘,想证明自己、想给自己搏出不一样的未来。还会在失败后自怨自艾、自我怀疑。然有人捧她在手掌心,报喜不报忧时,她又生出了不被在意、不被看重的心思。 她想在他眼中展示出自己的力量,渴盼他眸中重现惊艳。 一切只因有了情,情不醉人而人摇摆其中。 他的自负伤到她的同时,她的敏感和过度自尊何尝没有伤到他? 叶凤泠意识到,他需要改变,自己也需要改变。 这不是蒋若若所说的妥协,而是每一段感情想要走的更远的必经之路——试探着融合彼此、笃定的包容彼此。 可她心里还是不舒服。 叶凤泠用手指勾上苏牧野手指,拉了拉。 对方立即用手掌裹上她的手,紧紧攥实。 这便是有夫君的感觉吗,无论到何时,都有这么一个人会坚定地站在自己身后,带给自己安全感。先前得知他去写和离书,心口那么疼,就是因为她以为他打破了这种认知。 不破不立,此人到这种时候,都在“算计”她,好坏! 叶凤泠伸出另一只手掐上苏牧野腰。 苏牧野僵硬地低声:“嘶……娘子轻点……快把我掐死了。” 叶凤泠瞪他。 苏牧野:…… 苏牧野自嘲一般:“掐,随便你掐,反正债多了不愁,肩膀上已经疼过劲儿了,不差腰上。就是娘子仔细手疼……” 叶凤泠唇角这才露出一丝笑,却一闪而逝,哼了他一声。她心里自然还有气,但也意识到了自己做法的偏激。 她更在心里懊恼,苏牧野摆明拉外祖父沆瀣一气,攥死了她的心,一丝一毫逃脱的机会都不留,何其可恨! 苏牧野哪里会错失叶凤泠心绪变化,瞥到她的笑意,一时没忍住,手一拽,就把人扯入了怀里。 四目相对,苏牧野俯面靠近,温度清凉的手指揉她脸上细嫩的肌肤,揉她肿胀的眼睑,呼吸缓缓与她纠缠。另外那手慢慢上移,按在她后颈上,轻轻揉搓,喃声:“阿泠不要气了好不好,苏哥哥心疼死了。” 叶凤泠一时失神,沉溺于他的柔情战术。但是屋外突然一阵喧哗,让叶凤泠回神。她眨了眨眼,发觉自己呼吸紊乱,鼻尖已经渗了汗。 继而恼——又勾引她!这个混蛋,又来用美人计了! 叶凤泠眼珠一转,在苏牧野压下来要亲上她时,忽然抬臂抱住他脖颈。 苏牧野激动地“唔”了一声,心神失守。当那双娇小柔荑抚摸上他的后脑勺时,便见那甜美唇瓣发出了甜腻的声音。 情意好似催命一般,顷刻撩拨得他面容红透,苏牧野声音沙哑,“别叫了。” 他憋了那么久,眼看还要做好久的和尚,哪里受得了这种。 偏偏叶凤泠故意要报复他,就是因为知道他什么都做不了,才要撩他啊。她脸贴着他滚烫的、上下吞咽口水的脖颈,娇滴滴抱怨:“人家真是对你失望呀!” 苏牧野微微一叹,仰起脖子,玉白的颈上已出了一层薄汗,水光细碎。自己这位千娇百媚的阿泠,真是把撩他当作手段了,让他身心舒畅时,更让他水深火热,欲火焚身。 苏牧野与叶凤泠抵着头,声音微浮,气息灼热吻在她唇上。 两人面都赤红。 苏牧野含情脉脉,轻笑出声:“阿泠不觉得眼睛不舒服吗?你的媚眼抛出来,我接着实在压力大。” 叶凤泠额筋跳了跳,一身激荡之意瞬间消失,她要被他气死了。 苏牧野喘声笑,紧密地贴着她耳垂,大力亲吮了一口,“别闹了,再不管你眼睛,明天铁定睁不开了。” 苏牧野舍开锦帐温存,疾步出门,脚步迈的极其之大、极其之快。 叶凤泠先咬牙,后眼神忽然一扬,露出一丝笑,哼,哪里是担心她眼睛肿,分明是自己定力太差。 苏牧野一会儿就回来了,拿进来剥了壳的鸡蛋给叶凤泠揉眼睛。 叶凤泠注意到苏牧野沐浴过,还换了衣服。她不动声色摸了摸衣服,确定衣服上没有乱七八糟的暗纹,又哼了哼。 长乐长公主送走这波打着探病旗号,实则来苏府探听宫里皇孙虚实的夫人们,身心俱疲。懒懒瘫在榻上,任由小丫鬟一下一下捏着腿。 阿衡点上长乐长公主最爱的没药香,笑道,“听说世子进屋了,又喂少夫人喝了药。到现在,饭和药都没吐,看来少夫人心结一解开,身体很快就能壮实起来啦,殿下也可以松口气了。” 长乐长公主有气无力,“哼,骨头软到家了,我都没眼看。那几位别看嘴上说的好听,哪个不在心里笑话我,笑话讨债鬼,就是纸片人,那都是人家嘴里的笑料。哎,可怜我好强了一辈子,到头儿栽了跟头。谁让人家揣了个金疙瘩不说,还把讨债鬼的心攥的死死的。” 阿衡被逗笑,刺破长乐长公主的虚假“不满”,“只怕不仅是攥着世子的心,也笼络住了殿下,要不然殿下也不会在世子送卷碧去庄子上后,又偷偷叫人打发卷碧远远的。” 那日叶凤泠昏倒被诊出身孕,所有人都欢喜雀跃,长乐长公主忙完后却叫来纤云和巧月,详细询问了叶凤泠晕倒前后,得知卷碧偷偷送自己做的衣裳进苏牧野屋子,勃然大怒。直接捅到了苏老夫人面前。 哪怕苏牧野动作很快,派洗砚送卷碧去了庄子上,长乐长公主还是咽不下胸口怒气,表面忍下此事,私底下却叫人把卷碧卖给了人伢子,特意叮嘱必须带离京都远远的。 长乐长公主故意留下痕迹,苏府里,苏老夫人、苏国公和苏牧野,甚至二房和几位大管家应该都知晓了,不过没人问她,也没人敢议论,她也就悠哉游哉不提了。 要不是看在前几年卷碧伺候苏牧野尽心尽力,长乐长公主哪里肯给卷碧一个被发卖的结局。 听到阿衡提及,长乐长公主冷笑,“那是便宜她了,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了,不要说她在克己心里算不得什么,就是真的是克己心爱之人,冲她这副嘴脸,我也容不得她。” 正在捏腿的小丫鬟瑟瑟抖了一下。 阿衡叫小丫鬟下去,亲自给长乐长公主按摩头部,见长乐长公主昏昏欲睡之际,苏国公踱步进来,忙垂眼退了出去。 另一边,苏老夫人问洗砚,“确定和好了?” 洗砚笑眯眯,“应该八九不离十,反正主子把自己所有退路都堵上了,要是少夫人再不心软,主子真得睡在院子里吹秋风、望秋月。” 苏老夫人彻底放下心来,一时又问起了洗砚和月麟的婚事。 这日之后,不知是不是真的因为心情好了些,反正叶凤泠确实没有像以前一样吐的泛酸水,渐渐正常吃饭、喝药了。但她还是心里别扭,对苏牧野没有好脸色,只不过实在难以抵挡扯下面子的苏牧野,被苏牧野磨着侵占了地盘。 苏牧野把自己的东西都搬进了叶凤泠的房间,然后又一次把桃花糕和星耀送去了苏牧妤那里,送走时,桃花糕、星耀用爪子捂眼睛呜咽,叶凤泠眼泪汪汪,堪比生离死别现场。作为补偿,他给叶凤泠送上一只新的宠物——旧物新宠比较贴切——那只云梦山里捉到的大雕。 大雕已经被苏牧野训练好,听哨音行动,能够远距离传信,先前都在神机营兢兢业业干活赚口粮,突然被洗砚带来这个巴掌大小的小院,大雕暴躁的扑打翅膀。 见到叶凤泠那一刻,大雕突然顿住。这只雕是野外长大,智力很高,先前一直不屈服于叶凤泠,最后是被苏牧野下了狠手才掰好了“雕心”。所以它记得叶凤泠,记得叶凤泠是杀害它伴侣的凶手。 它想报仇,可它也变得识时务了,从叶凤泠身上闻到了一丝令自己胆颤心寒的气味。果不其然,那个可怕的冷酷主子出现了,还亲了自己的仇人一口。 冷酷主子扭脸望来,用一道看似温和实则凌厉锋锐的眼神传达出明确指令——这是它的新主子。 大雕冷冷地别过头,高傲依旧,到底那双套在铁环里、左右摆动的雕足泄露出它的不安。 叶凤泠因为桃花糕和星耀被送走的悲伤被极大缓解,她围着大雕转来转去。 苏牧野虽然拿来大雕给叶凤泠看,但不许叶凤泠亲近,要等她生产完才真正教她训雕。 叶凤泠再度噘了嘴。 …… 承平十七年的秋天,很快就过去了。京都城迎来席卷浩瀚苍茫的隆隆寒冬,在又一个冰封雪飘的季节里歌舞升平、香车满路。 奇迹生还的叶维阳大将军卸下军职,安心留在京都城的子爵府里调理被冰雪冻坏的身体,不仅没有回叶伯爵府住,还把中风瘫痪在床的叶老伯爵接到了子爵府照顾,留叶老夫人在伯爵府里被叶三老爷一家供养。叶三老爷虽然身边有高门娇妻,心知一旦叶老夫人仙逝离去,自己就要搬出叶伯爵府,是以对叶老夫人照顾的无比精心。 三夫人柳氏在听闻东阳王府叶侧妃刚出月子就又怀上后,兴高采烈搬进了东阳王府照顾叶侧妃,算是彻底把叶三老爷交到了魏氏手里。叶子瑜则叫叶凤泠接到了苏国公府和苏九章相伴读书。 柳绰被今上留在京都,重入翰林院。京都城沉寂多年的柳府大门重新大敞四开,喜迎宾客。柳家二房回到京都侍奉在柳老太爷身侧。柳绰在柳氏离开叶伯爵府前,见了一次柳氏,劝她不要离开叶伯爵府、更不要去叶凤媛身边,奈何柳氏不听,父女不欢而散。 十二月时,三皇子大婚。大婚当日,三皇子缓缓睁开了眼睛,被大红喜字和身边新娘吓了一跳,但当三皇子听过半年多来发生诸事,沉吟片刻,握上了身边新娘的手。叶凤锦在盖头下喜极而泣…… 元月宫宴当夜,苏牧野和叶凤泠参加完宴席,坐上回府的马车。马车上,叶凤泠被颠的昏昏欲睡,眼皮子打架。苏牧野抱住叶凤泠,亲了亲她耳朵,轻声问她,“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 叶凤泠心中一动,瞌睡虫拍着翅膀飞走。她睁开眼,“不记得了呢。” 苏牧野点了点她的鼻尖,“我不信你不记得。” 叶凤泠甜甜笑开,手指绕上苏牧野的发丝,娇滴滴道,“那夫君你记得吗?” 苏牧野眉目清朗,风流一笑,施施然,“自然记得。” “噢?说来听听。” 苏牧野挑下眉,“说了有什么好处?” 叶凤泠目中荡漾流波,眨眨眼,笑出梨涡,“让夫君魂飞天外、欲生欲死的好处。” 苏牧野眼睛瞠亮,桃花眼里神采飞扬,“一言为定。” 叶凤泠撇嘴。 “那一日,我正无聊在客栈里转,瞧见从来懒得搭理女子的韩表哥温情款款跟一个会用曼罗香的绮貌女子说话,我就想,这等容貌要是过几年指不定惹出多少祸事。后来花房再见你,我便想这种辣手摧花的蛇蝎美人,将来到了谁家,都能掀起滔天巨浪,绝对让人不省心。” 目中流光般的柔美变得闪烁起来,叶凤泠乜他,哼笑:“嗯?” 苏牧野手为叶凤泠推开车窗,望车窗外浓墨天幕之上,五彩璀璨的烟火照亮寒冷夜空,发出耀眼的光芒。京都城上空源源不断地被烟火染得霞光四散、绚丽多变。在玉壶光转的烟火之中,缓缓升起两盏极大的孔明灯。 叶凤泠在苏牧野手指的指引下,扬目辨认出那两盏灯笼下飘着的绢帛上各写一行大字—— “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 字迹清隽潇洒,叶凤泠认出那是苏牧野日常手书所用字体。 苏牧野贴上叶凤泠侧颊:“若问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当是那日没有先于韩表哥和你打招呼,好在,我的运气不错。” 叶凤泠娇哼了声,贴面轻轻蹭了一下。 华光昭昭,寒风过眼,更吹落,星如雨、焰如锦。 蓦然回首,那人始终,在身侧,心相印、意相知。 仰望夜空,凝望许久…… …… 马车慢慢驶离皇宫,驶向街坊民居深处,马车里的眷侣言笑晏晏,轻声细语间,情意绵绵。天上烟火不停绽放爆开,照夜空亮如白昼,硕大的孔明灯载着美好期许,一点点向上,越飞越高,远离尘嚣浮世,横亘天际,将人间的繁华递送天庭。 河流蜿蜒入海、海水澎湃疾奔,整个国朝的夜空,俱是星空流光溢彩。 冬去春来,斗转星移,晷运倏倏如催,新的故事即将开启。 ——完—— 第644章 新的开始 第644章 新的开始 苏牧野用手指擦着叶凤泠眼角冒出来的泪珠子,语重心长,“阿泠,我知道你压力大,不光是府内外、更有人情世故这些,一下都压到你身上,让你害怕了,是吗?现在又加上孩子。你其实最气的是,发生这些事时,我不在你身边,抛下你一个人孤零零。这是我的错!我从前习惯了一个人,在我心里,只要我把一切安排好,就是最好的。我刚愎自用、我独断专行,只因我想给你最好的。” “但现在我知道了,其实结果有时候没有那么重要,尤其对于你和我,最重要的是相互依偎、同进共退的过程。我独自躺在凝霜院那些日子,常常彻夜难眠,总想起咱们在锦屏山里,星月皎洁、檀香悠远,那时候的你,是我的同伴,而非单纯追随我,所以你快乐,哪怕有生死忧患,你也没有觉得压力大。” “阿泠,我的自负害了我,所以我不能放你离开,只有你,才能踢碎我的自负。” “你愿意给我时间,让我去改变吗?” 叶凤泠侧着脸,双目红通通,隐含泪意。 命运是奇怪的,人生的际遇总是充满着变数,正如人心。无人疼爱她、无人喜欢她、无人帮助她、无人在乎她时,她便心有不甘,想证明自己、想给自己搏出不一样的未来。还会在失败后自怨自艾、自我怀疑。然有人捧她在手掌心,报喜不报忧时,她又生出了不被在意、不被看重的心思。 她想在他眼中展示出自己的力量,渴盼他眸中重现惊艳。 一切只因有了情,情不醉人而人摇摆其中。 他的自负伤到她的同时,她的敏感和过度自尊何尝没有伤到他? 叶凤泠意识到,他需要改变,自己也需要改变。 这不是蒋若若所说的妥协,而是每一段感情想要走的更远的必经之路——试探着融合彼此、笃定的包容彼此。 可她心里还是不舒服。 叶凤泠用手指勾上苏牧野手指,拉了拉。 对方立即用手掌裹上她的手,紧紧攥实。 这便是有夫君的感觉吗,无论到何时,都有这么一个人会坚定地站在自己身后,带给自己安全感。先前得知他去写和离书,心口那么疼,就是因为她以为他打破了这种认知。 不破不立,此人到这种时候,都在“算计”她,好坏! 叶凤泠伸出另一只手掐上苏牧野腰。 苏牧野僵硬地低声:“嘶……娘子轻点……快把我掐死了。” 叶凤泠瞪他。 苏牧野:…… 苏牧野自嘲一般:“掐,随便你掐,反正债多了不愁,肩膀上已经疼过劲儿了,不差腰上。就是娘子仔细手疼……” 叶凤泠唇角这才露出一丝笑,却一闪而逝,哼了他一声。她心里自然还有气,但也意识到了自己做法的偏激。 她更在心里懊恼,苏牧野摆明拉外祖父沆瀣一气,攥死了她的心,一丝一毫逃脱的机会都不留,何其可恨! 苏牧野哪里会错失叶凤泠心绪变化,瞥到她的笑意,一时没忍住,手一拽,就把人扯入了怀里。 四目相对,苏牧野俯面靠近,温度清凉的手指揉她脸上细嫩的肌肤,揉她肿胀的眼睑,呼吸缓缓与她纠缠。另外那手慢慢上移,按在她后颈上,轻轻揉搓,喃声:“阿泠不要气了好不好,苏哥哥心疼死了。” 叶凤泠一时失神,沉溺于他的柔情战术。但是屋外突然一阵喧哗,让叶凤泠回神。她眨了眨眼,发觉自己呼吸紊乱,鼻尖已经渗了汗。 继而恼——又勾引她!这个混蛋,又来用美人计了! 叶凤泠眼珠一转,在苏牧野压下来要亲上她时,忽然抬臂抱住他脖颈。 苏牧野激动地“唔”了一声,心神失守。当那双娇小柔荑抚摸上他的后脑勺时,便见那甜美唇瓣发出了甜腻的声音。 情意好似催命一般,顷刻撩拨得他面容红透,苏牧野声音沙哑,“别叫了。” 他憋了那么久,眼看还要做好久的和尚,哪里受得了这种。 偏偏叶凤泠故意要报复他,就是因为知道他什么都做不了,才要撩他啊。她脸贴着他滚烫的、上下吞咽口水的脖颈,娇滴滴抱怨:“人家真是对你失望呀!” 苏牧野微微一叹,仰起脖子,玉白的颈上已出了一层薄汗,水光细碎。自己这位千娇百媚的阿泠,真是把撩他当作手段了,让他身心舒畅时,更让他水深火热,欲火焚身。 苏牧野与叶凤泠抵着头,声音微浮,气息灼热吻在她唇上。 两人面都赤红。 苏牧野含情脉脉,轻笑出声:“阿泠不觉得眼睛不舒服吗?你的媚眼抛出来,我接着实在压力大。” 叶凤泠额筋跳了跳,一身激荡之意瞬间消失,她要被他气死了。 苏牧野喘声笑,紧密地贴着她耳垂,大力亲吮了一口,“别闹了,再不管你眼睛,明天铁定睁不开了。” 苏牧野舍开锦帐温存,疾步出门,脚步迈的极其之大、极其之快。 叶凤泠先咬牙,后眼神忽然一扬,露出一丝笑,哼,哪里是担心她眼睛肿,分明是自己定力太差。 苏牧野一会儿就回来了,拿进来剥了壳的鸡蛋给叶凤泠揉眼睛。 叶凤泠注意到苏牧野沐浴过,还换了衣服。她不动声色摸了摸衣服,确定衣服上没有乱七八糟的暗纹,又哼了哼。 长乐长公主送走这波打着探病旗号,实则来苏府探听宫里皇孙虚实的夫人们,身心俱疲。懒懒瘫在榻上,任由小丫鬟一下一下捏着腿。 阿衡点上长乐长公主最爱的没药香,笑道,“听说世子进屋了,又喂少夫人喝了药。到现在,饭和药都没吐,看来少夫人心结一解开,身体很快就能壮实起来啦,殿下也可以松口气了。” 长乐长公主有气无力,“哼,骨头软到家了,我都没眼看。那几位别看嘴上说的好听,哪个不在心里笑话我,笑话讨债鬼,就是纸片人,那都是人家嘴里的笑料。哎,可怜我好强了一辈子,到头儿栽了跟头。谁让人家揣了个金疙瘩不说,还把讨债鬼的心攥的死死的。” 阿衡被逗笑,刺破长乐长公主的虚假“不满”,“只怕不仅是攥着世子的心,也笼络住了殿下,要不然殿下也不会在世子送卷碧去庄子上后,又偷偷叫人打发卷碧远远的。” 那日叶凤泠昏倒被诊出身孕,所有人都欢喜雀跃,长乐长公主忙完后却叫来纤云和巧月,详细询问了叶凤泠晕倒前后,得知卷碧偷偷送自己做的衣裳进苏牧野屋子,勃然大怒。直接捅到了苏老夫人面前。 哪怕苏牧野动作很快,派洗砚送卷碧去了庄子上,长乐长公主还是咽不下胸口怒气,表面忍下此事,私底下却叫人把卷碧卖给了人伢子,特意叮嘱必须带离京都远远的。 长乐长公主故意留下痕迹,苏府里,苏老夫人、苏国公和苏牧野,甚至二房和几位大管家应该都知晓了,不过没人问她,也没人敢议论,她也就悠哉游哉不提了。 要不是看在前几年卷碧伺候苏牧野尽心尽力,长乐长公主哪里肯给卷碧一个被发卖的结局。 听到阿衡提及,长乐长公主冷笑,“那是便宜她了,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了,不要说她在克己心里算不得什么,就是真的是克己心爱之人,冲她这副嘴脸,我也容不得她。” 正在捏腿的小丫鬟瑟瑟抖了一下。 阿衡叫小丫鬟下去,亲自给长乐长公主按摩头部,见长乐长公主昏昏欲睡之际,苏国公踱步进来,忙垂眼退了出去。 另一边,苏老夫人问洗砚,“确定和好了?” 洗砚笑眯眯,“应该八九不离十,反正主子把自己所有退路都堵上了,要是少夫人再不心软,主子真得睡在院子里吹秋风、望秋月。” 苏老夫人彻底放下心来,一时又问起了洗砚和月麟的婚事。 这日之后,不知是不是真的因为心情好了些,反正叶凤泠确实没有像以前一样吐的泛酸水,渐渐正常吃饭、喝药了。但她还是心里别扭,对苏牧野没有好脸色,只不过实在难以抵挡扯下面子的苏牧野,被苏牧野磨着侵占了地盘。 苏牧野把自己的东西都搬进了叶凤泠的房间,然后又一次把桃花糕和星耀送去了苏牧妤那里,送走时,桃花糕、星耀用爪子捂眼睛呜咽,叶凤泠眼泪汪汪,堪比生离死别现场。作为补偿,他给叶凤泠送上一只新的宠物——旧物新宠比较贴切——那只云梦山里捉到的大雕。 大雕已经被苏牧野训练好,听哨音行动,能够远距离传信,先前都在神机营兢兢业业干活赚口粮,突然被洗砚带来这个巴掌大小的小院,大雕暴躁的扑打翅膀。 见到叶凤泠那一刻,大雕突然顿住。这只雕是野外长大,智力很高,先前一直不屈服于叶凤泠,最后是被苏牧野下了狠手才掰好了“雕心”。所以它记得叶凤泠,记得叶凤泠是杀害它伴侣的凶手。 它想报仇,可它也变得识时务了,从叶凤泠身上闻到了一丝令自己胆颤心寒的气味。果不其然,那个可怕的冷酷主子出现了,还亲了自己的仇人一口。 冷酷主子扭脸望来,用一道看似温和实则凌厉锋锐的眼神传达出明确指令——这是它的新主子。 大雕冷冷地别过头,高傲依旧,到底那双套在铁环里、左右摆动的雕足泄露出它的不安。 叶凤泠因为桃花糕和星耀被送走的悲伤被极大缓解,她围着大雕转来转去。 苏牧野虽然拿来大雕给叶凤泠看,但不许叶凤泠亲近,要等她生产完才真正教她训雕。 叶凤泠再度噘了嘴。 …… 承平十七年的秋天,很快就过去了。京都城迎来席卷浩瀚苍茫的隆隆寒冬,在又一个冰封雪飘的季节里歌舞升平、香车满路。 奇迹生还的叶维阳大将军卸下军职,安心留在京都城的子爵府里调理被冰雪冻坏的身体,不仅没有回叶伯爵府住,还把中风瘫痪在床的叶老伯爵接到了子爵府照顾,留叶老夫人在伯爵府里被叶三老爷一家供养。叶三老爷虽然身边有高门娇妻,心知一旦叶老夫人仙逝离去,自己就要搬出叶伯爵府,是以对叶老夫人照顾的无比精心。 三夫人柳氏在听闻东阳王府叶侧妃刚出月子就又怀上后,兴高采烈搬进了东阳王府照顾叶侧妃,算是彻底把叶三老爷交到了魏氏手里。叶子瑜则叫叶凤泠接到了苏国公府和苏九章相伴读书。 柳绰被今上留在京都,重入翰林院。京都城沉寂多年的柳府大门重新大敞四开,喜迎宾客。柳家二房回到京都侍奉在柳老太爷身侧。柳绰在柳氏离开叶伯爵府前,见了一次柳氏,劝她不要离开叶伯爵府、更不要去叶凤媛身边,奈何柳氏不听,父女不欢而散。 十二月时,三皇子大婚。大婚当日,三皇子缓缓睁开了眼睛,被大红喜字和身边新娘吓了一跳,但当三皇子听过半年多来发生诸事,沉吟片刻,握上了身边新娘的手。叶凤锦在盖头下喜极而泣…… 元月宫宴当夜,苏牧野和叶凤泠参加完宴席,坐上回府的马车。马车上,叶凤泠被颠的昏昏欲睡,眼皮子打架。苏牧野抱住叶凤泠,亲了亲她耳朵,轻声问她,“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 叶凤泠心中一动,瞌睡虫拍着翅膀飞走。她睁开眼,“不记得了呢。” 苏牧野点了点她的鼻尖,“我不信你不记得。” 叶凤泠甜甜笑开,手指绕上苏牧野的发丝,娇滴滴道,“那夫君你记得吗?” 苏牧野眉目清朗,风流一笑,施施然,“自然记得。” “噢?说来听听。” 苏牧野挑下眉,“说了有什么好处?” 叶凤泠目中荡漾流波,眨眨眼,笑出梨涡,“让夫君魂飞天外、欲生欲死的好处。” 苏牧野眼睛瞠亮,桃花眼里神采飞扬,“一言为定。” 叶凤泠撇嘴。 “那一日,我正无聊在客栈里转,瞧见从来懒得搭理女子的韩表哥温情款款跟一个会用曼罗香的绮貌女子说话,我就想,这等容貌要是过几年指不定惹出多少祸事。后来花房再见你,我便想这种辣手摧花的蛇蝎美人,将来到了谁家,都能掀起滔天巨浪,绝对让人不省心。” 目中流光般的柔美变得闪烁起来,叶凤泠乜他,哼笑:“嗯?” 苏牧野手为叶凤泠推开车窗,望车窗外浓墨天幕之上,五彩璀璨的烟火照亮寒冷夜空,发出耀眼的光芒。京都城上空源源不断地被烟火染得霞光四散、绚丽多变。在玉壶光转的烟火之中,缓缓升起两盏极大的孔明灯。 叶凤泠在苏牧野手指的指引下,扬目辨认出那两盏灯笼下飘着的绢帛上各写一行大字—— “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 字迹清隽潇洒,叶凤泠认出那是苏牧野日常手书所用字体。 苏牧野贴上叶凤泠侧颊:“若问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当是那日没有先于韩表哥和你打招呼,好在,我的运气不错。” 叶凤泠娇哼了声,贴面轻轻蹭了一下。 华光昭昭,寒风过眼,更吹落,星如雨、焰如锦。 蓦然回首,那人始终,在身侧,心相印、意相知。 仰望夜空,凝望许久…… …… 马车慢慢驶离皇宫,驶向街坊民居深处,马车里的眷侣言笑晏晏,轻声细语间,情意绵绵。天上烟火不停绽放爆开,照夜空亮如白昼,硕大的孔明灯载着美好期许,一点点向上,越飞越高,远离尘嚣浮世,横亘天际,将人间的繁华递送天庭。 河流蜿蜒入海、海水澎湃疾奔,整个国朝的夜空,俱是星空流光溢彩。 冬去春来,斗转星移,晷运倏倏如催,新的故事即将开启。 ——完—— 第645章 (番外一)梨花院落溶溶月 第645章 (番外一)梨花院落溶溶月 玉兰刚到庄子上时,十分不适应。庄子上不仅仆从少,事事亲力亲为,而且想吃什么也不方便,需要提前告诉庄子管家,最快也得第二天才能送来。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夫人和小姐的心情好了不少。 夫人不再日日愁眉深锁、尖酸刻薄,在小姐的劝说下,捡起来出嫁前的喜好——抄书。 庄子上罕见有书房,立着三面墙的高大书架,摆满书卷经籍,夫人每日必得消磨个把时辰。 夫人抄书时,小姐要么伏案练字,要么在庄子里选个背阴安静的角落,自己跟自己对弈。 一切都很美好,若是没有九章少爷隔三岔五跑来就完美了。 九章少爷说是来看夫人和小姐,实际上,玉兰清楚的很,九章少爷是不想读书,偷懒跑出来的,只有来庄子上,苏国公、苏二老爷不会拦他。好几回,九章少爷还把世子夫人的弟弟也带了来,两个半大小子,那真是闹腾的庄子上鸡飞狗跳、管家愁眉苦脸。 跟着九章少爷一块飞来的,是京都城里发生的大事小情、各种流言蜚语,什么叶大将军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命;什么被圈禁的东阳王府里叶侧妃才出月子又怀上了;什么三皇子性情大变,也开始炼丹…… 光是这些消息也还好,玉兰最想不通的是,九章少爷难道看不出来夫人和小姐不想听什么吗,那南平王世子高调迎番波斯国公主入宫、那二老爷亲自给花姨娘写诗作画的事为何也拿到桌子上讲。 果然,在一次苏九章气愤填膺念叨苏二老爷又给花姨娘画了一幅金菊秋千图后,叶夫人脸色变了。叶夫人冷笑:“九章,我还是不是你娘亲?” 苏九章愣住。 “若你当我是你娘亲,你就帮我回去收拾一些东西回来。上次我离开的匆忙,忘了带。” 叶夫人所说的东西,其实就是几幅画,插在二房画缸里。苏九章不以为意,拍胸脯保证。 月黑风高、暗星寥寥。 苏九章从外书房溜回二房。二房守门婆子一见苏九章回来,高兴的手舞足蹈,围着苏九章问这问那。苏九章好不容易安抚下过分热情的老仆,快步来到书房门口,停住了脚步。 书房里,一灯如豆,他那位长年在外的父亲盘腿儿坐在窗边,津津有味读着话本传记。身前一张小几,上面摆一壶清酒和一碟秋梅,好不悠哉逍遥。 苏二老爷煞是意外苏九章这个点儿回二房,毕竟苏九章在叶夫人和苏九歌离开后就没回过二房,哪怕在外书房遇上他,都是眼睛长在天上,搭理都不搭理他这个父亲。苏二老爷估摸,若非自己的兄长和侄子在旁边,苏九章敢立刻撒腿跑远。 苏二老爷拢起散乱衣襟,咳了咳,“你来干嘛?” 苏九章也有些不自在,他想不搭理,但怕回头大哥又数落自己,只得压下火气,侧着脸硬邦邦回答:“我来拿东西。” “这里有你的东西?”苏二老爷笑了,他的这个儿子跟自己小时候一样,都是恨不得离书房远远的人。 “娘亲叫我来帮她拿几幅画,就在画缸里。”苏九章道。 话说完,半天都没回音儿,苏九章疑惑地抬头。 便见苏二老爷眼神儿落于一处,似乎有些失神,手里的话本册子也被撂下了。 苏九章嗤一声,懒得跟苏二老爷废话,他快步进书房,直奔角落画缸而去。 奈何,有手比他要快,苏二老爷精准迅速的抽出数个卷轴,就是叶夫人让他带回去的那几幅画。 苏九章气红了脸,“你干嘛?” 苏二老爷施施然把卷轴放到身后书案上,扭脸冷笑:“这就是你跟父亲说话的态度?你娘亲教了你这么多年,怎么把你教成这个样子。” 苏九章被踩到痛脚,怒吼:“不许你往娘亲头上别乱扣屎盆子,你好意思奚落娘亲我们,你在外面跟娇妾风流快活时候,什么时候想过我们!我生病、姐姐生病、娘亲生病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们被人欺负时,你又在哪里?你有什么资格说娘亲!你根本配不上父亲这个称呼!你把画给我,我立刻就走,绝不碍你眼,你愿意跟你那个小老婆生几个就生几个……” “啪——” 一个巴掌扇到了苏九章脸上,扇的苏九章眼前金星乱飞。 苏九章一下跳了起来,上次因为花姨娘,苏九章和苏二老爷吵架吵到最凶,苏二老爷都没动手,今日竟已经上手了!苏九章更觉苏二老爷绝情。况且,从小到大,苏九章都没被人打过,只觉受了奇耻大辱。 父子两个就在书房动起手来。 二房的小厮婆子全体吓傻,只因苏二老爷明显也被气狠了,竟然亲自动手教训二少爷。 书房被砸的稀巴烂,面目全非,最后是苏国公和苏牧野来了才分开打的鼻青脸肿的两人。主要是苏九章鼻青脸肿,苏二老爷除了头发乱点,衣袍脏点,一点儿伤都没有。 相当于苏九章全程被单方面吊打。 苏二老爷鄙夷苏九章跟小鸡仔一样,抛下一句:“回去告诉你娘亲,这是我的画,谁也别想拿走。她要想要,亲自来找我拿。” 苏九章又要扑上去,被苏牧野拦腰抱住。 画不光没被苏九章摸到,隔了一夜,还被送到了苏牧野和叶凤泠眼前。 叶凤泠肚子还没显怀,纤弱依旧,懵懵看一大捆卷轴,一头雾水。她旁边苏牧野扶额。 苏二老爷自认为不能抱着卷轴上朝,又不放心留卷轴在二房,怕叫鸡贼的苏九章顺手牵羊。外书房更是不能放,苏老夫人那里也不牢靠。思来想去,苏牧野这里还算保险。 送来卷轴的小厮道,二老爷说了,叫世子给他看好,少一卷都不行的,尤其要注意九章少爷。 如此被宝贝的画卷,激起叶凤泠好奇。她和苏牧野偷偷打开—— “这……这是画?”叶凤泠凌乱了。 苏牧野也皱眉,画上笔墨粗糙,歪七扭八,勉强看出来画的是个女子。 抱着不解,两人把所有卷轴都打开看了一遍,然后同时默默在心底叹息一声。 几幅画里,都是一个女人,女人身边要么是花草、要么是蝴蝶、要么是云岚,都是最简单易画的线条。每幅画都标明了“书茂”二字,苏二老爷的表字。从题字猜测,画中女人应该就是叶夫人,年少青葱的叶夫人。 叶夫人想拿走的画、苏二老爷不给的画,一切都有了答案。 苏牧野把画收好,回来抱着叶凤泠叹气,“我二叔从小不爱读书写字画画这些,看来这应该是最初学画时的手稿,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二婶还留着。” 叶凤泠笑笑没说话,那日苏二老爷不同意和离,她还以为纯粹是因为不想苏九歌、苏九章说亲不方便,现在看来,原因远非如此。 一时又想起来二房那位新上位不久的花姨娘,叶凤泠无限唏嘘。 没等叶凤泠和苏牧野想明白二房乱七八糟的事,冯茂行登门了。冯茂行这回也不提苏九歌,只阴魂不散缠着苏牧野,美其名曰他不能自己待着,不然就难受的想死。为了保证生命安全,他必须找到主心骨,苏牧野就是他的主心骨。 苏牧野真想把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冯茂行一脚踹飞。 他好不容易推开朝中的事,不回应今上让他从翰林院出来转六部的话口,一心一意要陪伴爱妻,全都被冯茂行这个“大灯泡”搅乱了。 苏牧野从外书房回小院,冯茂行跟着,还备好给叶凤泠的礼品,礼品精美到叫叶凤泠都不好意思赶人。苏牧野去长乐长公主、苏老夫人处请安,冯茂行也跟着,简直比叶凤泠还像苏牧野的伴侣,很有些兄唱弟随的意味。 苏牧野咬牙切齿,磨着牙问冯茂行:“说,你到底想怎么样?你都去迎番波斯国公主了,还不明白皇舅舅的意思吗?” 冯茂行面如死灰,眼睛却亮如明星,说的话更气人,“明白。所以我无聊,生活都没了意思。跟着你,方觉得有点滋味。嫂嫂厨艺不错。” 叶凤泠度过孕期最初不适,精力一下旺盛如初,便想着在苏牧野在家时下厨犒赏夫君。冯茂行见了老实不客气,蹭着一块吃,把苏牧野气的脸黑如墨。后来,叶凤泠便做什么都做两份,苏牧野一份、冯茂行一份。 苏牧野更气了,不满自己爱妻劳心劳力、饱含爱意的精美菜肴被旁人瓜分。可一旦他要把冯茂行踢出门,冯茂行就露出此刻的表情——我想死,你下手。 苏牧野伸到一半的手脚缩了回来:万一把冯茂行打坏了,真的赔不出来一个原样的啊。 苏牧野被磨得没了脾气,提起冯茂行去蹲墙角,试图以理服人:“这么说,就是现在不把那个公主赐给你,我家也不会嫁九歌给你的。懂?” 冯茂行低头,让人看不清脸上神色:“不懂。” “因为明显皇舅舅要用你的婚事作为和别国联姻的工具,不是这位番波斯国公主,日后也会是别的公主、郡主什么的,或者是哪位封疆大吏的千金。嫁九歌给你就是不给皇舅舅面子。”苏牧野道。实在不是他不给冯茂行希望和机会,实在是今上对冯茂行婚事安排一览无余。冯茂行娶谁,不是南平王府的私事,关乎国家邦交,连二皇子都不能左右。 据说为了避冯茂行,二皇子都叫宫侍守在宫门口,一旦见冯世子入宫,立即通知二皇子转移。 是以,苏国公府不可能为了苏九歌跟今上作对,从苏国公到苏二老爷现在都巴不得撇清苏九歌和冯茂行的关系。 冯茂行手指抠着墙,指骨泛白:“那要是我不做这个世子呢?” 苏牧野头疼起来,“茂行,你理智些。你是舅舅唯一的儿子,更是皇家唯二未婚配的冯姓血脉,你觉得外祖母、皇舅舅会让你不当世子吗?”二皇子是娶了两个,死一个、和离一个,弄得皇宫“三巨头”不太敢给强拉姻缘了,冯茂行可还没娶过呢。 跟二皇子相比,冯茂行有什么底气跟今上叫板? “我很清醒,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这么清醒。你看啊,克己,我父王没有谋反之心,这辈子顶头是个亲王,窝囊点,但饿不死。和蕙出嫁了。除了我的婚事,我家其实没什么值得人惦记的了,对。我不当这个世子,不要那个王府,也就是穷点,苦点。现在就是两点,一是我撂挑子如何让今上不追究我父王母妃,再就是如何叫宫里放了我。”冯茂行抬起脸,一双常年嬉笑的眼睛满是坚定之色。 苏牧野都被问愣了,实在是冯茂行这话说的,当真鬼斧神工,他都不知道从哪头开始反驳。 “我来找你,不求别的,就求你揍我一顿,然后参我一本,把我往死里骂,最好扒的必须判死罪那种。”冯茂行还真是有备而来,从靴子里抽出来带着不明味道的纸张。 纸上详细列着他从小到大犯下的种种罪状,小到倒卖二皇子书本,大到联合番波斯国萨瓦克挖掘京都城前朝地宫…… 苏牧野:…… 敢情这货把和蕙干的那兜子事全揽到自己身上了。 苏牧野猛掐自己山根,“你是觉得外祖母舍不得砍你,是。再说,你要是被撸的毛都不剩,那我二叔更不会嫁九歌给你了。”以前离得远,苏牧野多年未接触苏二老爷,还不太了解。经过近日府内朝里接触,自家这位二叔,那真是比自己还要泼皮油滑的老江湖,做任何事都是无利不起早类型。 已经有许多人提出要和苏二老爷结亲,全被苏二老爷吊着呢,苏二老爷要从中挑出来最优的一门亲。可想而知,贫穷且落魄、无才又浪荡的冯茂行,距离苏二老爷心中贤婿得有多远。 别说苏牧野在苏二老爷面前不敢开口为冯茂行“塑金身”,便是苏老夫人或苏国公都不敢轻易插手苏九歌婚事。一是苏二老爷离京多年,弄成现在夫妻离心、子女生隙局面,苏老夫人和苏国公都心中有愧,对苏二老爷很迁就;再者,二房里搅合着叶夫人对这门婚事的反对,任谁都看得出来,在这门婚事上,苏二老爷已经和叶夫人站到了一条战线上,给冯茂行求情,就是同时触怒苏二老爷和叶夫人。 何况苏牧野本身也不认为苏九歌嫁给冯茂行会幸福。但对上冯茂行那双执拗又笃定的眼睛,想到两人多年兄弟情,苏牧野反对和推脱的话就卡在了嗓子眼儿,不上不下。 然后,冯茂行用一句话再次轰了苏牧野满脑门汗:“克己,你放心,我已经不寄希望娶九歌了,她跟着我也是受苦。摆脱世子身份后,我就开个酒馆安分度日。九歌要是嫁在京都城,我就留在京都。她要是嫁去外地,我便跟着去。总要看着她好好的才安心。” 这回换苏牧野懂了,冯茂行这是准备一辈子黏在苏九歌身上。 他的九歌妹妹何德何能啊,多了这么个名满国朝的痴情“大尾巴”。 了解了冯茂行的真实想法后,苏牧野头疼地躺在床上打滚儿,滚进叶凤泠被窝求安慰。 叶凤泠甜甜笑着往苏牧野耳朵里吹气,手伸向被子下,赶在那双矢志不渝揩油的手尚未占领高地前,制止战事起伏。 苏牧野遗憾地流连做坏一番,方不甘心地抱住香喷喷、软乎乎的娘子,撒娇:“你夫君要被冯茂行那个笨蛋气死了啊。” 叶凤泠学他说话,偏偏神色带媚,声音甜腻:“你娘子要被夫君这个混蛋磨死了啊。” 苏牧野睁开桃花眼,闲闲翻她。 叶凤泠胸口微痛,娇声连连笑,“好啦好啦,是九歌的事吗?” 苏牧野坐起来,把冯茂行的馊主意讲给叶凤泠。叶凤泠眼珠一转,说自己看法,“夫君先别骂冯世子,其实我倒是颇欣赏冯世子这次的勇敢。” 苏牧野摊开手,勇气有毛用? 叶凤泠给苏牧野出主意:“姻缘讲究缘法,也讲事在人为。夫君不如按着冯世子说的去做,不成,冯世子死了心。成了,对九歌也没什么影响。至于那黏在身边的说法,听听就好。我就不信,光杆儿冯世子有办法近九歌身。”世家夫人,居于深深庭院,苏九歌不想的话,冯茂行连苏九歌面都见不到。 苏牧野何尝不懂这个道理。 他独自坐去书房半夜,再三斟酌,终于落笔成书。 等玉兰再听到南平王世子的消息,已经是半个月后。苏国公府世子苏牧野突然上书参南平王世子勾结番波斯国萨瓦克,还有其他数桩恶行。这一本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宫内宫外、朝里朝外哗然一片。 今上大怒,当即捉冯茂行下狱。南平王彻夜跪在紫宸殿外,南平王妃跪去了皇太后跟前,夫妻两个不求别的,就求留冯茂行一命。 苏牧野从宫里慈宁宫出来就被提遛到了三希堂三堂会审。不光长乐长公主、苏国公在,苏二老爷也在,用一种很阴沉的眼神盯着苏牧野,恨不得从他身上看个窟窿出来。 苏牧野眉眼弯弯、风流倜傥,滑不溜手,绝口不提冯茂行那鬼斧神工要跟苏九歌身后的混账话,只说这是冯茂行求他的。至于冯茂行自己往身上捅刀子的原因,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长乐长公主扶额,苏国公和苏老夫人面面相觑,苏二老爷拂袖而去。 不知宫中“三巨头”是如何商量的,反正过了一个月,今上终究饶了冯茂行一命。不过皇裔犯法,与庶民同罪,冯茂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上削去冯茂行世子头衔,判冯茂行流放北庭都护府,三年后返回京都。 叶凤泠听说后很奇怪为何还要冯茂行回来,这种判流放的不都是一去不复返吗? 苏牧野点她脑壳,道南平王这一脉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京都城,判冯茂行去北庭都护府就是为了让冯茂行吃苦头,要是真不让他回来,万一搞点别的,今上得睡不着了。 这个结果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毕竟冯茂行和那位番波斯国公主的婚事就在临门一脚上,冯茂行整出这种事,打了今上一个措手不及,只得临时找来冯家一个宗室子,娶了番波斯国公主。 这股气不叫今上发出来,早晚得发到南平王身上。 只是,冯茂行这一去三年,等他回来,苏九歌肯定已经出嫁了,快点的话,孩子都生了。哪里还给冯茂行机会。 苏牧野暗暗猜测着苏二老爷有没有在其中推波助澜。只可惜他利用神机营好生摸查一遍,什么都没有发现。 冯茂行很快就上了囚车,押送去往北庭都护府。 出京都那日,暮秋风寒、流云飘远。二皇子、苏牧野、韩齐光,还有坐在轮椅上的三皇子齐聚北城门为冯茂行送行。 二皇子拍拍冯茂行肩膀,目光沉重:“放心去,等你三年后回来。” 从兄弟情谊上讲,二皇子希望成全苏九歌和冯茂行,可要是从皇室和国家角度,二皇子又不能违心给冯茂行放水,要知道苏二老爷官在吏部,那是能够在整个国家的官吏选任和调度上指手画脚的位置。二皇子只能许给冯茂行一个三年后的空口承诺,至于兑现什么、怎么兑现,还要看他自己的命运走向。 苏牧野踢了囚车里的冯茂行一脚,讥诮冷笑:“这就是你的好办法,你怎么不被自己蠢死呢。” 因为“检举揭发”冯茂行,苏牧野被宫里宫外所有人骂到头秃,就是慈宁宫皇太后,都把苏牧野叫过去骂了三遍,还不用说紫宸殿今上时不时给苏牧野甩脸子了。似乎所有人都认为,是苏牧野给冯茂行出的这个馊主意,苏牧野简直要冤死了。 苏府里,苏二老爷表面上没说什么,扭脸就在朝事上给苏牧野猛穿小鞋、还给苏离出主意如何在神机营里忠谏苏牧野,烦的苏牧野痛不欲生。苏府其余人全都作壁上观苏二老爷报复苏牧野,唯独叶凤泠会好生“安抚”自家可怜夫君一二。 要是遭受这些,最终能有个好结局,苏牧野也认了。偏偏冯茂行根本乱行拳,没把老师傅打死,自己把自己打去了北庭三年。赶冯茂行回来,黄花菜都凉了啊。 苏牧野被冯茂行弄得上了好大的火,可等他一见囚车里还在苦中作乐的冯茂行,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冯茂行摸了下囚服下的金丝软甲,朝苏牧野咧嘴露出白牙。苏牧野牙酸地侧脸闭目运气。 韩齐光递给冯茂行一个小酒壶,温润笑道:“里面是你最爱的醉花阴,多了怕被衙役抢走。” 冯茂行接过韩齐光递来的醉花阴,一饮而尽,摔壶去地上,仰天狂笑:“第一次这么轻松痛快,好酒。” 三皇子示意身后宫侍推他向前,仰起脸笑望冯茂行,“我给静风去信了,你去那边,别的不说,至少酒是管够的。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皇叔。” 谢静风忙完押送东阳王一脉余孽,就被派去了北庭都护府,实打实青年实权将军,前途不可限量。 冯茂行再次笑出声。 就在囚车即将启程时,苏九章打马行到近前。他慌慌张张从马上滚下来,跑到冯茂行跟前,伸出手在冯茂行眼前摊开,里面是一块黑黢黢、拇指大小的四方形黑檀木,正是曾经冯茂行送给苏九歌安眠的黑檀木。 苏九章朝瞬间整个人僵硬住的冯茂行眨了下眼,气喘吁吁道:“我姐让把这个拿给你看看,但不能给你,怕你喝多了给弄丢。她说等你回来找她拿……她还说……等等我想想啊,字真的太多了,太难记。” 苏九章拍了拍脑袋,轻轻嗓子,一字一字念出来苏九歌教他背下来的话: “秋阳朝雨寒,送君玉山孤。怜君迢迢去,惜此落花时。相忆看来雁,相守望回影。殷勤手中柳,此是向南枝。” 依依之别情、徐徐之宽慰、幽幽之期许,跃然字里行间—— 有许多话想对你倾诉,有许多事想讲给你听。 然你即将远行,我只能任往事耳边呢喃,任心事一针一线缠指尖。 我虔诚为你祈祷,祈祷你能一路顺风,祈祷你能平安归来。 相思绕岁月、命运打了结,解不开我和你注定的离别,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遍一遍的沉默。 我从未向你解释,也不求你的解释,可我知晓你懂我,诚如我懂你一般。 分别在即,我无法来到你眼前,但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论你在什么地方,无论什么时候,总有这么一个人。 草木流云、锦心如月,我折柳在南,等待着你我再次相见,等我把心口的那个答案亲口告诉你…… …… 直到囚车驶离很远后,冯茂行方回过神,一屁股坐下,埋下了头。 囚车四周的衙役们听到呜咽声,心下生奇,扭过头,只看得到前任南平王世子那红如小枣的耳根和哭的稀里哗啦、涕泗横流的小白脸…… 苏牧野走到呆呆看着囚车远去的苏九章背后,阴恻恻道:“二叔知道你来吗?” 苏九章浑身打了个冷战。苏二老爷特意下令,不许任何人给庄子上传信,摆明要瞒住苏九歌冯茂行被流放离京的事,这个时候苏九章横空出世,谁走漏的风声,一目了然。 苏九章没有听到预料中的骂声,只闻得苏牧野沉声:“回府不许提今日的事。” 苏九章撅起了嘴,心里哼哼,大哥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明明大哥帮冯世子最多,不然自己那位父亲哪能如临大敌不许姐姐回府,不就是怕大哥会带姐姐来见冯世子吗! 这些大人呐,全把他当小孩子,可还不是个个都指望着他! 第645章 (番外一)梨花院落溶溶月 第645章 (番外一)梨花院落溶溶月 玉兰刚到庄子上时,十分不适应。庄子上不仅仆从少,事事亲力亲为,而且想吃什么也不方便,需要提前告诉庄子管家,最快也得第二天才能送来。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夫人和小姐的心情好了不少。 夫人不再日日愁眉深锁、尖酸刻薄,在小姐的劝说下,捡起来出嫁前的喜好——抄书。 庄子上罕见有书房,立着三面墙的高大书架,摆满书卷经籍,夫人每日必得消磨个把时辰。 夫人抄书时,小姐要么伏案练字,要么在庄子里选个背阴安静的角落,自己跟自己对弈。 一切都很美好,若是没有九章少爷隔三岔五跑来就完美了。 九章少爷说是来看夫人和小姐,实际上,玉兰清楚的很,九章少爷是不想读书,偷懒跑出来的,只有来庄子上,苏国公、苏二老爷不会拦他。好几回,九章少爷还把世子夫人的弟弟也带了来,两个半大小子,那真是闹腾的庄子上鸡飞狗跳、管家愁眉苦脸。 跟着九章少爷一块飞来的,是京都城里发生的大事小情、各种流言蜚语,什么叶大将军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命;什么被圈禁的东阳王府里叶侧妃才出月子又怀上了;什么三皇子性情大变,也开始炼丹…… 光是这些消息也还好,玉兰最想不通的是,九章少爷难道看不出来夫人和小姐不想听什么吗,那南平王世子高调迎番波斯国公主入宫、那二老爷亲自给花姨娘写诗作画的事为何也拿到桌子上讲。 果然,在一次苏九章气愤填膺念叨苏二老爷又给花姨娘画了一幅金菊秋千图后,叶夫人脸色变了。叶夫人冷笑:“九章,我还是不是你娘亲?” 苏九章愣住。 “若你当我是你娘亲,你就帮我回去收拾一些东西回来。上次我离开的匆忙,忘了带。” 叶夫人所说的东西,其实就是几幅画,插在二房画缸里。苏九章不以为意,拍胸脯保证。 月黑风高、暗星寥寥。 苏九章从外书房溜回二房。二房守门婆子一见苏九章回来,高兴的手舞足蹈,围着苏九章问这问那。苏九章好不容易安抚下过分热情的老仆,快步来到书房门口,停住了脚步。 书房里,一灯如豆,他那位长年在外的父亲盘腿儿坐在窗边,津津有味读着话本传记。身前一张小几,上面摆一壶清酒和一碟秋梅,好不悠哉逍遥。 苏二老爷煞是意外苏九章这个点儿回二房,毕竟苏九章在叶夫人和苏九歌离开后就没回过二房,哪怕在外书房遇上他,都是眼睛长在天上,搭理都不搭理他这个父亲。苏二老爷估摸,若非自己的兄长和侄子在旁边,苏九章敢立刻撒腿跑远。 苏二老爷拢起散乱衣襟,咳了咳,“你来干嘛?” 苏九章也有些不自在,他想不搭理,但怕回头大哥又数落自己,只得压下火气,侧着脸硬邦邦回答:“我来拿东西。” “这里有你的东西?”苏二老爷笑了,他的这个儿子跟自己小时候一样,都是恨不得离书房远远的人。 “娘亲叫我来帮她拿几幅画,就在画缸里。”苏九章道。 话说完,半天都没回音儿,苏九章疑惑地抬头。 便见苏二老爷眼神儿落于一处,似乎有些失神,手里的话本册子也被撂下了。 苏九章嗤一声,懒得跟苏二老爷废话,他快步进书房,直奔角落画缸而去。 奈何,有手比他要快,苏二老爷精准迅速的抽出数个卷轴,就是叶夫人让他带回去的那几幅画。 苏九章气红了脸,“你干嘛?” 苏二老爷施施然把卷轴放到身后书案上,扭脸冷笑:“这就是你跟父亲说话的态度?你娘亲教了你这么多年,怎么把你教成这个样子。” 苏九章被踩到痛脚,怒吼:“不许你往娘亲头上别乱扣屎盆子,你好意思奚落娘亲我们,你在外面跟娇妾风流快活时候,什么时候想过我们!我生病、姐姐生病、娘亲生病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们被人欺负时,你又在哪里?你有什么资格说娘亲!你根本配不上父亲这个称呼!你把画给我,我立刻就走,绝不碍你眼,你愿意跟你那个小老婆生几个就生几个……” “啪——” 一个巴掌扇到了苏九章脸上,扇的苏九章眼前金星乱飞。 苏九章一下跳了起来,上次因为花姨娘,苏九章和苏二老爷吵架吵到最凶,苏二老爷都没动手,今日竟已经上手了!苏九章更觉苏二老爷绝情。况且,从小到大,苏九章都没被人打过,只觉受了奇耻大辱。 父子两个就在书房动起手来。 二房的小厮婆子全体吓傻,只因苏二老爷明显也被气狠了,竟然亲自动手教训二少爷。 书房被砸的稀巴烂,面目全非,最后是苏国公和苏牧野来了才分开打的鼻青脸肿的两人。主要是苏九章鼻青脸肿,苏二老爷除了头发乱点,衣袍脏点,一点儿伤都没有。 相当于苏九章全程被单方面吊打。 苏二老爷鄙夷苏九章跟小鸡仔一样,抛下一句:“回去告诉你娘亲,这是我的画,谁也别想拿走。她要想要,亲自来找我拿。” 苏九章又要扑上去,被苏牧野拦腰抱住。 画不光没被苏九章摸到,隔了一夜,还被送到了苏牧野和叶凤泠眼前。 叶凤泠肚子还没显怀,纤弱依旧,懵懵看一大捆卷轴,一头雾水。她旁边苏牧野扶额。 苏二老爷自认为不能抱着卷轴上朝,又不放心留卷轴在二房,怕叫鸡贼的苏九章顺手牵羊。外书房更是不能放,苏老夫人那里也不牢靠。思来想去,苏牧野这里还算保险。 送来卷轴的小厮道,二老爷说了,叫世子给他看好,少一卷都不行的,尤其要注意九章少爷。 如此被宝贝的画卷,激起叶凤泠好奇。她和苏牧野偷偷打开—— “这……这是画?”叶凤泠凌乱了。 苏牧野也皱眉,画上笔墨粗糙,歪七扭八,勉强看出来画的是个女子。 抱着不解,两人把所有卷轴都打开看了一遍,然后同时默默在心底叹息一声。 几幅画里,都是一个女人,女人身边要么是花草、要么是蝴蝶、要么是云岚,都是最简单易画的线条。每幅画都标明了“书茂”二字,苏二老爷的表字。从题字猜测,画中女人应该就是叶夫人,年少青葱的叶夫人。 叶夫人想拿走的画、苏二老爷不给的画,一切都有了答案。 苏牧野把画收好,回来抱着叶凤泠叹气,“我二叔从小不爱读书写字画画这些,看来这应该是最初学画时的手稿,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二婶还留着。” 叶凤泠笑笑没说话,那日苏二老爷不同意和离,她还以为纯粹是因为不想苏九歌、苏九章说亲不方便,现在看来,原因远非如此。 一时又想起来二房那位新上位不久的花姨娘,叶凤泠无限唏嘘。 没等叶凤泠和苏牧野想明白二房乱七八糟的事,冯茂行登门了。冯茂行这回也不提苏九歌,只阴魂不散缠着苏牧野,美其名曰他不能自己待着,不然就难受的想死。为了保证生命安全,他必须找到主心骨,苏牧野就是他的主心骨。 苏牧野真想把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冯茂行一脚踹飞。 他好不容易推开朝中的事,不回应今上让他从翰林院出来转六部的话口,一心一意要陪伴爱妻,全都被冯茂行这个“大灯泡”搅乱了。 苏牧野从外书房回小院,冯茂行跟着,还备好给叶凤泠的礼品,礼品精美到叫叶凤泠都不好意思赶人。苏牧野去长乐长公主、苏老夫人处请安,冯茂行也跟着,简直比叶凤泠还像苏牧野的伴侣,很有些兄唱弟随的意味。 苏牧野咬牙切齿,磨着牙问冯茂行:“说,你到底想怎么样?你都去迎番波斯国公主了,还不明白皇舅舅的意思吗?” 冯茂行面如死灰,眼睛却亮如明星,说的话更气人,“明白。所以我无聊,生活都没了意思。跟着你,方觉得有点滋味。嫂嫂厨艺不错。” 叶凤泠度过孕期最初不适,精力一下旺盛如初,便想着在苏牧野在家时下厨犒赏夫君。冯茂行见了老实不客气,蹭着一块吃,把苏牧野气的脸黑如墨。后来,叶凤泠便做什么都做两份,苏牧野一份、冯茂行一份。 苏牧野更气了,不满自己爱妻劳心劳力、饱含爱意的精美菜肴被旁人瓜分。可一旦他要把冯茂行踢出门,冯茂行就露出此刻的表情——我想死,你下手。 苏牧野伸到一半的手脚缩了回来:万一把冯茂行打坏了,真的赔不出来一个原样的啊。 苏牧野被磨得没了脾气,提起冯茂行去蹲墙角,试图以理服人:“这么说,就是现在不把那个公主赐给你,我家也不会嫁九歌给你的。懂?” 冯茂行低头,让人看不清脸上神色:“不懂。” “因为明显皇舅舅要用你的婚事作为和别国联姻的工具,不是这位番波斯国公主,日后也会是别的公主、郡主什么的,或者是哪位封疆大吏的千金。嫁九歌给你就是不给皇舅舅面子。”苏牧野道。实在不是他不给冯茂行希望和机会,实在是今上对冯茂行婚事安排一览无余。冯茂行娶谁,不是南平王府的私事,关乎国家邦交,连二皇子都不能左右。 据说为了避冯茂行,二皇子都叫宫侍守在宫门口,一旦见冯世子入宫,立即通知二皇子转移。 是以,苏国公府不可能为了苏九歌跟今上作对,从苏国公到苏二老爷现在都巴不得撇清苏九歌和冯茂行的关系。 冯茂行手指抠着墙,指骨泛白:“那要是我不做这个世子呢?” 苏牧野头疼起来,“茂行,你理智些。你是舅舅唯一的儿子,更是皇家唯二未婚配的冯姓血脉,你觉得外祖母、皇舅舅会让你不当世子吗?”二皇子是娶了两个,死一个、和离一个,弄得皇宫“三巨头”不太敢给强拉姻缘了,冯茂行可还没娶过呢。 跟二皇子相比,冯茂行有什么底气跟今上叫板? “我很清醒,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这么清醒。你看啊,克己,我父王没有谋反之心,这辈子顶头是个亲王,窝囊点,但饿不死。和蕙出嫁了。除了我的婚事,我家其实没什么值得人惦记的了,对。我不当这个世子,不要那个王府,也就是穷点,苦点。现在就是两点,一是我撂挑子如何让今上不追究我父王母妃,再就是如何叫宫里放了我。”冯茂行抬起脸,一双常年嬉笑的眼睛满是坚定之色。 苏牧野都被问愣了,实在是冯茂行这话说的,当真鬼斧神工,他都不知道从哪头开始反驳。 “我来找你,不求别的,就求你揍我一顿,然后参我一本,把我往死里骂,最好扒的必须判死罪那种。”冯茂行还真是有备而来,从靴子里抽出来带着不明味道的纸张。 纸上详细列着他从小到大犯下的种种罪状,小到倒卖二皇子书本,大到联合番波斯国萨瓦克挖掘京都城前朝地宫…… 苏牧野:…… 敢情这货把和蕙干的那兜子事全揽到自己身上了。 苏牧野猛掐自己山根,“你是觉得外祖母舍不得砍你,是。再说,你要是被撸的毛都不剩,那我二叔更不会嫁九歌给你了。”以前离得远,苏牧野多年未接触苏二老爷,还不太了解。经过近日府内朝里接触,自家这位二叔,那真是比自己还要泼皮油滑的老江湖,做任何事都是无利不起早类型。 已经有许多人提出要和苏二老爷结亲,全被苏二老爷吊着呢,苏二老爷要从中挑出来最优的一门亲。可想而知,贫穷且落魄、无才又浪荡的冯茂行,距离苏二老爷心中贤婿得有多远。 别说苏牧野在苏二老爷面前不敢开口为冯茂行“塑金身”,便是苏老夫人或苏国公都不敢轻易插手苏九歌婚事。一是苏二老爷离京多年,弄成现在夫妻离心、子女生隙局面,苏老夫人和苏国公都心中有愧,对苏二老爷很迁就;再者,二房里搅合着叶夫人对这门婚事的反对,任谁都看得出来,在这门婚事上,苏二老爷已经和叶夫人站到了一条战线上,给冯茂行求情,就是同时触怒苏二老爷和叶夫人。 何况苏牧野本身也不认为苏九歌嫁给冯茂行会幸福。但对上冯茂行那双执拗又笃定的眼睛,想到两人多年兄弟情,苏牧野反对和推脱的话就卡在了嗓子眼儿,不上不下。 然后,冯茂行用一句话再次轰了苏牧野满脑门汗:“克己,你放心,我已经不寄希望娶九歌了,她跟着我也是受苦。摆脱世子身份后,我就开个酒馆安分度日。九歌要是嫁在京都城,我就留在京都。她要是嫁去外地,我便跟着去。总要看着她好好的才安心。” 这回换苏牧野懂了,冯茂行这是准备一辈子黏在苏九歌身上。 他的九歌妹妹何德何能啊,多了这么个名满国朝的痴情“大尾巴”。 了解了冯茂行的真实想法后,苏牧野头疼地躺在床上打滚儿,滚进叶凤泠被窝求安慰。 叶凤泠甜甜笑着往苏牧野耳朵里吹气,手伸向被子下,赶在那双矢志不渝揩油的手尚未占领高地前,制止战事起伏。 苏牧野遗憾地流连做坏一番,方不甘心地抱住香喷喷、软乎乎的娘子,撒娇:“你夫君要被冯茂行那个笨蛋气死了啊。” 叶凤泠学他说话,偏偏神色带媚,声音甜腻:“你娘子要被夫君这个混蛋磨死了啊。” 苏牧野睁开桃花眼,闲闲翻她。 叶凤泠胸口微痛,娇声连连笑,“好啦好啦,是九歌的事吗?” 苏牧野坐起来,把冯茂行的馊主意讲给叶凤泠。叶凤泠眼珠一转,说自己看法,“夫君先别骂冯世子,其实我倒是颇欣赏冯世子这次的勇敢。” 苏牧野摊开手,勇气有毛用? 叶凤泠给苏牧野出主意:“姻缘讲究缘法,也讲事在人为。夫君不如按着冯世子说的去做,不成,冯世子死了心。成了,对九歌也没什么影响。至于那黏在身边的说法,听听就好。我就不信,光杆儿冯世子有办法近九歌身。”世家夫人,居于深深庭院,苏九歌不想的话,冯茂行连苏九歌面都见不到。 苏牧野何尝不懂这个道理。 他独自坐去书房半夜,再三斟酌,终于落笔成书。 等玉兰再听到南平王世子的消息,已经是半个月后。苏国公府世子苏牧野突然上书参南平王世子勾结番波斯国萨瓦克,还有其他数桩恶行。这一本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宫内宫外、朝里朝外哗然一片。 今上大怒,当即捉冯茂行下狱。南平王彻夜跪在紫宸殿外,南平王妃跪去了皇太后跟前,夫妻两个不求别的,就求留冯茂行一命。 苏牧野从宫里慈宁宫出来就被提遛到了三希堂三堂会审。不光长乐长公主、苏国公在,苏二老爷也在,用一种很阴沉的眼神盯着苏牧野,恨不得从他身上看个窟窿出来。 苏牧野眉眼弯弯、风流倜傥,滑不溜手,绝口不提冯茂行那鬼斧神工要跟苏九歌身后的混账话,只说这是冯茂行求他的。至于冯茂行自己往身上捅刀子的原因,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长乐长公主扶额,苏国公和苏老夫人面面相觑,苏二老爷拂袖而去。 不知宫中“三巨头”是如何商量的,反正过了一个月,今上终究饶了冯茂行一命。不过皇裔犯法,与庶民同罪,冯茂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上削去冯茂行世子头衔,判冯茂行流放北庭都护府,三年后返回京都。 叶凤泠听说后很奇怪为何还要冯茂行回来,这种判流放的不都是一去不复返吗? 苏牧野点她脑壳,道南平王这一脉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京都城,判冯茂行去北庭都护府就是为了让冯茂行吃苦头,要是真不让他回来,万一搞点别的,今上得睡不着了。 这个结果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毕竟冯茂行和那位番波斯国公主的婚事就在临门一脚上,冯茂行整出这种事,打了今上一个措手不及,只得临时找来冯家一个宗室子,娶了番波斯国公主。 这股气不叫今上发出来,早晚得发到南平王身上。 只是,冯茂行这一去三年,等他回来,苏九歌肯定已经出嫁了,快点的话,孩子都生了。哪里还给冯茂行机会。 苏牧野暗暗猜测着苏二老爷有没有在其中推波助澜。只可惜他利用神机营好生摸查一遍,什么都没有发现。 冯茂行很快就上了囚车,押送去往北庭都护府。 出京都那日,暮秋风寒、流云飘远。二皇子、苏牧野、韩齐光,还有坐在轮椅上的三皇子齐聚北城门为冯茂行送行。 二皇子拍拍冯茂行肩膀,目光沉重:“放心去,等你三年后回来。” 从兄弟情谊上讲,二皇子希望成全苏九歌和冯茂行,可要是从皇室和国家角度,二皇子又不能违心给冯茂行放水,要知道苏二老爷官在吏部,那是能够在整个国家的官吏选任和调度上指手画脚的位置。二皇子只能许给冯茂行一个三年后的空口承诺,至于兑现什么、怎么兑现,还要看他自己的命运走向。 苏牧野踢了囚车里的冯茂行一脚,讥诮冷笑:“这就是你的好办法,你怎么不被自己蠢死呢。” 因为“检举揭发”冯茂行,苏牧野被宫里宫外所有人骂到头秃,就是慈宁宫皇太后,都把苏牧野叫过去骂了三遍,还不用说紫宸殿今上时不时给苏牧野甩脸子了。似乎所有人都认为,是苏牧野给冯茂行出的这个馊主意,苏牧野简直要冤死了。 苏府里,苏二老爷表面上没说什么,扭脸就在朝事上给苏牧野猛穿小鞋、还给苏离出主意如何在神机营里忠谏苏牧野,烦的苏牧野痛不欲生。苏府其余人全都作壁上观苏二老爷报复苏牧野,唯独叶凤泠会好生“安抚”自家可怜夫君一二。 要是遭受这些,最终能有个好结局,苏牧野也认了。偏偏冯茂行根本乱行拳,没把老师傅打死,自己把自己打去了北庭三年。赶冯茂行回来,黄花菜都凉了啊。 苏牧野被冯茂行弄得上了好大的火,可等他一见囚车里还在苦中作乐的冯茂行,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冯茂行摸了下囚服下的金丝软甲,朝苏牧野咧嘴露出白牙。苏牧野牙酸地侧脸闭目运气。 韩齐光递给冯茂行一个小酒壶,温润笑道:“里面是你最爱的醉花阴,多了怕被衙役抢走。” 冯茂行接过韩齐光递来的醉花阴,一饮而尽,摔壶去地上,仰天狂笑:“第一次这么轻松痛快,好酒。” 三皇子示意身后宫侍推他向前,仰起脸笑望冯茂行,“我给静风去信了,你去那边,别的不说,至少酒是管够的。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皇叔。” 谢静风忙完押送东阳王一脉余孽,就被派去了北庭都护府,实打实青年实权将军,前途不可限量。 冯茂行再次笑出声。 就在囚车即将启程时,苏九章打马行到近前。他慌慌张张从马上滚下来,跑到冯茂行跟前,伸出手在冯茂行眼前摊开,里面是一块黑黢黢、拇指大小的四方形黑檀木,正是曾经冯茂行送给苏九歌安眠的黑檀木。 苏九章朝瞬间整个人僵硬住的冯茂行眨了下眼,气喘吁吁道:“我姐让把这个拿给你看看,但不能给你,怕你喝多了给弄丢。她说等你回来找她拿……她还说……等等我想想啊,字真的太多了,太难记。” 苏九章拍了拍脑袋,轻轻嗓子,一字一字念出来苏九歌教他背下来的话: “秋阳朝雨寒,送君玉山孤。怜君迢迢去,惜此落花时。相忆看来雁,相守望回影。殷勤手中柳,此是向南枝。” 依依之别情、徐徐之宽慰、幽幽之期许,跃然字里行间—— 有许多话想对你倾诉,有许多事想讲给你听。 然你即将远行,我只能任往事耳边呢喃,任心事一针一线缠指尖。 我虔诚为你祈祷,祈祷你能一路顺风,祈祷你能平安归来。 相思绕岁月、命运打了结,解不开我和你注定的离别,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遍一遍的沉默。 我从未向你解释,也不求你的解释,可我知晓你懂我,诚如我懂你一般。 分别在即,我无法来到你眼前,但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论你在什么地方,无论什么时候,总有这么一个人。 草木流云、锦心如月,我折柳在南,等待着你我再次相见,等我把心口的那个答案亲口告诉你…… …… 直到囚车驶离很远后,冯茂行方回过神,一屁股坐下,埋下了头。 囚车四周的衙役们听到呜咽声,心下生奇,扭过头,只看得到前任南平王世子那红如小枣的耳根和哭的稀里哗啦、涕泗横流的小白脸…… 苏牧野走到呆呆看着囚车远去的苏九章背后,阴恻恻道:“二叔知道你来吗?” 苏九章浑身打了个冷战。苏二老爷特意下令,不许任何人给庄子上传信,摆明要瞒住苏九歌冯茂行被流放离京的事,这个时候苏九章横空出世,谁走漏的风声,一目了然。 苏九章没有听到预料中的骂声,只闻得苏牧野沉声:“回府不许提今日的事。” 苏九章撅起了嘴,心里哼哼,大哥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明明大哥帮冯世子最多,不然自己那位父亲哪能如临大敌不许姐姐回府,不就是怕大哥会带姐姐来见冯世子吗! 这些大人呐,全把他当小孩子,可还不是个个都指望着他! 第646章 (番外二)柳絮池塘淡淡风 第646章 (番外二)柳絮池塘淡淡风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京都城烟柳弥漫,柳絮飘满枝头。蒋若若看完已经显怀、安心养胎的叶凤泠,从苏府出来往含香馆走。 她一手提着竹篮,惬意轻松。竹篮里是给叶凤泠看过的近一个月的含香馆账目。自从年前白奇、白灵离京回昆州,叶凤泠不便出府来含香馆后,便由她每月带账目上门汇报。 看上去枯燥乏味的工作,被她做的像模像样。 蒋若若起初去含香馆做工,一为拐白灵去家里看蒋奉奉,二为赚钱维持日常开销,不想坚持了几个月后,也发现了做工的独特滋味——和做闺秀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截然不同的感受。 原来,她还偶尔自怨自艾小小矫情一番,现在嘛,她只叹自己运气着实不错,跟那些从小过苦日子的人比,她可太走运了。 江边垂绿芽,春风吹皱一带银波金光。街上熙熙攘攘,小贩们争相兜售自己的货品,蒋若若想到家中蒋奉奉,停下脚步买了一包饴糖放进竹篮。 行到含香馆门口,抬头,蒋若若额角跳跳。 含香馆里,两位世家小姐正在挑选香粉,御史大夫郑家郑弥和纪相府的纪芙。蒋家出事前,蒋若若和郑弥、纪芙就是面子情的关系,来往交集很少。出了事后,更是失去联系。数月前,郑弥和纪芙意外发现蒋若若在含香馆做账房,便隔三岔五来一趟,买香粉是其次,挖苦讥讽才是目的。 蒋若若褪下从前骄矜,化难堪为动力,趁势推销不少香粉给两位高雅美丽的贵族千金,狠狠赚不少提成。 所以,今日是又要创收了么? 蒋若若笑盈盈进门。 正满头大汗招呼二位世家小姐的掌事见到蒋若若回来,松了口气,接到蒋若若无事的眼神后,把大场面留给了蒋若若,转去后院。 哪料得原来还关着面子情的纪芙今日满面怒容,见进门的蒋若若笑意灿烂、人比花娇,心头恶感更盛从前,起身上去就推倒了蒋若若,竹篮里的账册和饴糖哗啦啦撒了一地。 蒋若若直接被推懵,心想要不是没有准备,冲她自小浅习武艺的身体素质,怎么也能反推一下啊。 纪芙叉着腰,居高临下望着倒在地上发呆的蒋若若:“麻烦蒋小姐看清自己的身份,别纠缠韩公子了。你根本配不上韩公子那样的人,就是宫里都不会同意韩公子娶你的。” 蒋若若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土,仰脸笑了:“谁说我要嫁韩公子?纪小姐您也看到了,我现在天天跟算盘打交道,哪里有空去偶遇约会。话说,郑小姐和纪小姐有没有看我家新到的蝴蝶兰香丸,正宗西南地道香料研制,京都城独家销售,可包装成礼盒做闺秀间伴手礼。” 纪芙一脸被恶心到了的样子,不敢置信蒋若若堕落成这副市侩模样。 这哪里是从前那位高高在上、光芒万丈的世家明珠,分明市井卖笑香粉娘子。 纪芙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还是粘手又粗糙的劣质粗棉。 郑弥凑上来劝和,“纪姐姐,看蒋小姐的样子也不像对韩公子有意,毕竟你瞧……”郑弥手指着地上的饴糖,意思蒋若若都开始买饴糖吃了,和她们吃的用的差别太大了。饴糖可是她们的丫鬟都不吃的东西。 郑弥柔声道:“蒋小姐也别怪我们,实在是纪姐姐正在和韩公子议亲,凭空传出来韩公子心仪于你的绯闻,难免叫人奇怪。花会上又听魏家小姐戏言几句,纪姐姐这才心急起来。想来蒋小姐也是能够摆清自己位置的。对了,最近蒋五公子身体如何了?听说一直不敢见人?” 蒋若若笑意更深,“原来如此。我五哥就不劳二位关心了。既然误会解开,二位何不赏个面子看看我家香粉。” 含香馆是卖香粉的地方,既然推了人,若不消费一笔,实在说不过去。相比谁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蒋若若更关心能不能卖出去香粉。前者只是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后者是实打实自己和自己哥哥的口粮。 纪芙还是冷着脸,郑弥却挑挑拣拣,选了蒋若若推荐的那个蝴蝶兰香丸要打包带走。 出门时,蒋若若听到郑弥柔柔对身后丫鬟道:“雪樱,这个香丸赏给你了,你前日不是说你娘找不到合适的薰屋子的香丸吗,这个正正好。” 那个叫雪樱的丫鬟高声笑:“我代我娘谢小姐啦,不过我家也不是什么香的臭的都用的,待我回去先试一试效果再说。要是不行,我可要回来找蒋账房赔钱的。” 一阵欢声笑语过后,香衣鬓影渐渐飘远。 蒋若若自嘲笑笑,弯腰开始捡地上的账册和饴糖。 捡着时候,她觉得有人进门来,随口道:“客官先自行看看,容我收拾一下给客官介绍一二……我们含香馆……” 直起腰的蒋若若眨眨眼,进门来的人,一身青色常服直缀,头上簪根玉簪子,不是害自己被推倒在地的韩齐光是谁。 日光斜斜如织锦,缠着春季的风,吹动柳絮飘落在韩齐光的肩头。而他毫无所觉,慢慢踱步入门。 韩齐光负手立在含香馆内,皱眉望着蒋若若,少见的脸上没有温和笑容。他的视线落及她捧在掌心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饴糖上,眉头拧的愈发紧。 蒋若若快速抖落心头的柳絮,翻他一个白眼,回身将饴糖小心翼翼放到一张白纸上,撩起来眼皮,不冷不热笑道,“韩公子看好戏半天,不付钱可说不过去了。” 那边前脚走,韩齐光后脚进门,蒋若若才不信韩齐光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呢,可恶啊。 韩齐光有些不自在,好奇地扫视一圈含香馆,不接蒋若若的话,咳了咳才开口,“江南本家送的春笋到了,我娘亲叫我来接你一块尝鲜。” 蒋若若有些意外,以前都是韩夫人派丫鬟过来叫她,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日韩齐光有空亲自跑一趟。她知道他一向很忙,忙编书、忙协御案事、忙觥筹交错。 联想到郑弥和纪芙所言,蒋若若心有所感,觉得烦腻,更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淡笑婉拒:“今日帐还没清完,我就不去了。改日我亲自登门去向韩夫人解释。韩公子若是不买香,就自便。” 蒋若若其实多少心里存了气,她自问跟韩齐光真是再清白没有了,比和青梅竹马的苏牧野还清白,怎么莫名其妙就遭了池鱼之灾。 蒋若若把柜台上的账册摔得啪啪作响,掌事从后院探头望,见蒋若若脸色冰冷,赶紧又缩了回去。别看蒋若若顶着账房的名头,在自家掌柜面前可比他这个掌事还有面子,掌事一向唯蒋若若马首是瞻。 韩齐光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加剧:“我娘亲特意给你做的,你要是不去,就浪费了。” 蒋若若打定主意不去,更不想理睬韩齐光,推说还要带大夫回家给蒋奉奉看病,并不松口。韩齐光没办法蒋若若,坐到夕阳都被玉顺山吞没,方独自离开。 在此期间,蒋若若不搭理韩齐光,任他安静地坐在店铺一角。蒋若若一会儿啪啪拨算盘珠子盘账,一会儿招呼掌事和石头忙活店铺内杂七杂八的事,完全将韩齐光视作空气,还是石头看不过去,给韩齐光泡了一壶茶,才让韩齐光显得不那么突兀。 蒋若若看着韩齐光背影消失在街上行人之中,目中升起沉郁之色。 大概从年节后那次两人寒月下畅饮醉花阴开始,自己只要去韩府拜访韩夫人,都会被留饭,然后遇上韩齐光,饭后,韩齐光便自然而然送她回家。 月色融化了白日的规整,消弭掉距离,渐渐迷离容色、吞噬人心,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暧昧光晕。 平心而论,她很喜欢和韩齐光相处,轻松、简单,说话随性,谈天说地,她可以倾诉在市井中生活的一地鸡毛,韩齐光会聊聊朝里的事。韩齐光这个人最吸引蒋若若的一点,是他总能用一种带着光的视角去解读这个世界,还可以旁征博引调侃她身边那些琐碎,叫她觉得很有意思。蒋若若时常产生诡异之感,原来才子是可以这样用的。 加上能对弈,聊的上谱曲、骑射,韩齐光还会讲不少花卉培植小常识,不知不觉中,蒋若若视韩齐光为落魄生活中不可多得的一位佳友。 又因为她了解这位佳友心系叶凤泠,私心里有一种知道对方秘密的安全感——不怕对方害自己。甚至后来,她都可以用韩齐光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开玩笑。 而韩齐光,也不以为意,只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儿看她,彷佛在说,你知道还说? 蒋若若心说,知道才要说啊,尤其知道你根本没戏更要说了。 由于韩齐光越来越淡然,到后来连脸红一红都没了,完全不为所动,搞的蒋若若都没了兴致。这个话题才算揭了过去。 两人的亲近自然而然惹许多人猜测,最热心的当属韩夫人,其次便是叶凤泠,总旁敲侧击打听,每次蒋若若都笑笑打岔过去。 旁人或许激动,但蒋若若从未生过别的心思。 只因她了解这份自在相处的心情恰恰建立在韩齐光和自己相互无意的基础上。 蒋若若很清醒,别看她和蒋奉奉被今上赦免,可还是挂在今上心头的谋反之人,能活着是托了二皇子和苏牧野面子。这辈子,她也没有别的奢求了,只图活一日、享用一日光阴。至于嫁人,她是不敢想的,嫁谁都是连累人,而且她的五哥,也离不开她。 蒋若若辗转反侧,决定扼杀掉一切萌芽阶段的好感。 之后,蒋若若再去韩府拜访韩夫人,都会挑上午早朝时间,一早就去,赶在吃午食前离开,完美错开韩齐光。而且再未留韩府用过饭,无论韩夫人如何留,蒋若若都毅然决然离开。 韩夫人察觉蒋若若来韩府的次数越来越少、待的时间越来越短,在又留蒋若若吃饭被拒后,拉着蒋若若的手送到门口,“若若最近和我们生分不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要是有困难一定要告诉我。我没有女儿,只齐光一个孩子,总觉膝下荒凉,难得遇到若若这么可心的。可我又怕问的多了,若若嫌我聒噪。” 蒋若若垂下眼睛,轻轻抱了韩夫人一下,真心实意笑道:“韩夫人多虑了,我现在确实忙的很。您也知道,阿泠那边克己不让她出府,含香馆的事都落在我手里,加上我五哥……” 韩夫人慈爱地摸了下蒋若若鬓发,“我知道,若若很能干,一个人做了几个人的事,但也要照顾好自己才行。我看你今年带的首饰还是去年的样子,回头我让丫鬟给你送一些钗环衣裳过去,你一定要收下。春光明媚,小姑娘要是不打扮起来,真是辜负了大好年华。” 蒋若若微怔,眼眶热了热,“好……好。” 她现在不想拿韩夫人赠予之物。既然自己能赚到钱,何必继续接受旧友帮助,从前那是没办法。但对上韩夫人的热忱,蒋若若实在说不出来拒绝之语。 虚假的关怀或许能够搪塞,真挚的呵护总是让人眷恋。 不过,蒋若若想了想,还是斟酌着说出考虑了半个月的话。 蒋若若看着韩夫人,拍手灿烂笑道,“您的钗环真来的巧,我正需要它们。我想着自己年龄不小了,已经托了冰人帮我寻一门亲事。您知道,我的情况有些特殊。我想寻个赘婿,人忠厚老实、肯吃苦和我过小日子就行。” 韩夫人惊疑不定地望着蒋若若:“赘婿?” 蒋若若坚定笑:“对,我和五哥商量了,他也支持我。冰人那里有不少愿意上门做赘婿的人选,我已经看中几个,等得闲了就要开始相看。若若要提前跟您告个假,若是若若忙不过来,就让石头来府上送新来的西南香料。还请您见谅。” 送走蒋若若,韩夫人坐在屋里沉默了半日,吩咐小厮韩齐光一旦回来,即刻来见她。 蒋若若说出这番话后,彻底放下心,她认为,应该已经表明了自己态度,韩夫人也能放下给她和韩齐光配对的想法了。 收到郑弥的生辰宴请柬时,蒋若若呀的叫出声。 她私心里是不想去的,郑弥和自己素没什么交往,此刻两人已经算是两个世界的人了,这种世家小姐小型宴会,她去了只会自取其辱。 但郑弥在请柬中提到了太医院院判之女也在受邀之列。 蒋若若感叹,这个郑弥,真是好生厉害,明显打听到了自己在找治疗风湿骨痛的偏方。太医院院判最拿手的一项家传之技便是治疗骨痛之症。 看来,为了自己的五哥,蒋若若明知是坑,也要跳了。 去赴宴那日,蒋若若立在铜镜前,犹豫好久,还是穿了韩夫人送来的钗环和衣裙。穿去年衣裙也行,可到底她还是残存着一丝曾经的骄傲,再一想郑弥包藏祸心的邀请……算了,算了,别强撑了,权贵面前,骨气没用处。 捋清此行目的,蒋若若好好打扮了一下,暗暗下了决心。 郑弥这次的小宴,安排在玉顺山半山腰的一座新开村舍食肆内。说是村舍食肆,其实就是建在山水之中的酒楼,背后有茉雅居这种鼎鼎有名的京城名楼做后台,食肆里的大厨都来自茉雅居,席面只接受预定,也就是御史大夫这种实权能臣家的人,才能订到雅间。 郑家是世家,郑弥在京都城闺秀圈有不少追随者,众女自然要捧场,大部分都早早到了。 女子们聚在一起,免不得各种八卦,被讨论最多的,便是圣眷日隆的韩修撰。 清贵门庭、才貌彪炳,圣心亲厚、性情温和,韩修撰几乎是京都城里最引贵女们倾慕之人。 有好些人家都清楚,连今上都数次询问过韩修撰的亲事,显见有赐婚做媒的想法,可苏国公和韩修撰都不接话,避谈韩修撰婚配想法,弄的人云里雾里。 除去大众情人韩修撰,就是蒋若若的名字被提及的最为频繁。因为郑弥提前散出去消息,大家都知道今日蒋若若会来。这是蒋家败落后,蒋若若第一次出现在社交场上。 “你们说,蒋若若今天会不会来?” “应该会的,郑小姐都放出来消息了,她要不来,可就是不给郑小姐面子了。” “也是,要是再参她和那位五公子一本,两人都吃不了兜着走,嘿嘿。” “好久没见她了,可真想见见她。” “谁说不是呢,我估计在坐至少四成都是奔着蒋若若来的。” 以前的天之娇女,一朝跌下神坛,瞬间沦为众人看笑话的对象。 曾经有多荣光,现在就有多落魄。 一个绿衣小姐问:“你们有没有听说蒋若若去做账房的事?” “听说啦,据说在卖香粉,岂不是跟当街卖笑没什么区别?” 绿衣小姐道:“可不止如此呢。” “还有什么,快讲讲!” 绿衣小姐推辞:“我要是说了,你们可千万别说出去,弄得好像我故意背后议人……算啦,我还是不说的好。” 其他人哪里肯依,不停催促。 绿衣小姐只得小声道:“我也是听我家远亲说的。听说蒋若若为了多赚钱,都开始委身他人了。有人看到……看到她出入豪绅私宅过夜。” 所有人刹那陷入沉默。 虽然女子贞操没有那么重要,尤其在贵族中,但与贵族心仪公子心意相通、水乳交融和主动沦为玩物是有本质区别的。 别说蒋若若想嫁回到世家,就是给普通人家做正妻,可能都费劲了。毕竟谁也不愿意要一个有黑历史的妻子。 在座大多数人对蒋若若的感觉很复杂,蒋若若性格不错,从前固然高高在上,但大体上和善随和,从不会为难谁,相反还明里暗里关照过不少在场的人。 可人性从来是善变的,有人默不作声,有人隔岸观火,也有人要去扔石头。 一位小姐弱弱说了句:”这话,这话可不能随便说。不是说韩夫人很喜欢蒋若若吗?”若蒋若若当真堕落至此,韩府的大门她都进不去。 另一个人也应和。 绿衣女子不以为然,笑起来,“这可不好说。蒋若若那张嘴,你们没有体会吗?连韩公子都被勾的五迷三道,更何况与人为善的韩夫人了。” 所有人一时又沉默起来。主要是今日来的几乎都是未定亲的闺秀,十之八九期盼着和韩齐光产生点联系。在这些春心萌动的闺秀小姐眼里,蒋若若早非那个令人又妒又爱的好闺蜜,而是勾引她们梦中情人的小妖精。 这位敢议论蒋若若私事的绿衣女子背景并不小,正是纪相另外一个孙女,纪蓉,纪芙之妹。 恰在此时,有人喊了一声:“咦,隔壁好似有人,还不少。” 村舍食肆今日仅接待两拨贵客,郑弥生辰小宴和工部尚书府韦三公子的咏春笔谈。隔壁正在进行的正是韦三公子的笔谈之会。 所谓笔谈之会,就是大家在纸上作诗做文章,匿去名讳,混放一起,由大家投票,评出最佳。咏春笔谈,乃咏春行文。京都城内才子齐聚一堂,不分世家、寒门。 这下,一墙之隔的这群闺秀坐不住了,各个小鹿乱撞,偷偷拢发、补妆,眼睛总控制不住的向那边瞟着。 郑弥暗暗偷笑,她选在此地开宴可不是没有缘故的。 派去的小丫鬟过来道,韦三公子听闻诸位小姐在此,冒昧相请,若小姐们有意,可以加入笔谈,不需行文,只投票即可。 就这样,当蒋若若抵达时,订好的房间里空无一人,隔壁人声鼎沸。 蒋若若看看了天色,忖度自己是打道回府还是继续拐去隔壁。今日出门,她觉得一个人雇马车有些浪费,便骑着含香馆后院的一匹老马,不慌不忙爬山路,算起来到的不算晚,只能说大家到的未免太早了些。 郑弥身边的丫鬟见到蒋若若出现,哪里给蒋若若打退堂鼓的机会,不由分说拉蒋若若到了隔壁。 第646章 (番外二)柳絮池塘淡淡风 第646章 (番外二)柳絮池塘淡淡风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京都城烟柳弥漫,柳絮飘满枝头。蒋若若看完已经显怀、安心养胎的叶凤泠,从苏府出来往含香馆走。 她一手提着竹篮,惬意轻松。竹篮里是给叶凤泠看过的近一个月的含香馆账目。自从年前白奇、白灵离京回昆州,叶凤泠不便出府来含香馆后,便由她每月带账目上门汇报。 看上去枯燥乏味的工作,被她做的像模像样。 蒋若若起初去含香馆做工,一为拐白灵去家里看蒋奉奉,二为赚钱维持日常开销,不想坚持了几个月后,也发现了做工的独特滋味——和做闺秀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截然不同的感受。 原来,她还偶尔自怨自艾小小矫情一番,现在嘛,她只叹自己运气着实不错,跟那些从小过苦日子的人比,她可太走运了。 江边垂绿芽,春风吹皱一带银波金光。街上熙熙攘攘,小贩们争相兜售自己的货品,蒋若若想到家中蒋奉奉,停下脚步买了一包饴糖放进竹篮。 行到含香馆门口,抬头,蒋若若额角跳跳。 含香馆里,两位世家小姐正在挑选香粉,御史大夫郑家郑弥和纪相府的纪芙。蒋家出事前,蒋若若和郑弥、纪芙就是面子情的关系,来往交集很少。出了事后,更是失去联系。数月前,郑弥和纪芙意外发现蒋若若在含香馆做账房,便隔三岔五来一趟,买香粉是其次,挖苦讥讽才是目的。 蒋若若褪下从前骄矜,化难堪为动力,趁势推销不少香粉给两位高雅美丽的贵族千金,狠狠赚不少提成。 所以,今日是又要创收了么? 蒋若若笑盈盈进门。 正满头大汗招呼二位世家小姐的掌事见到蒋若若回来,松了口气,接到蒋若若无事的眼神后,把大场面留给了蒋若若,转去后院。 哪料得原来还关着面子情的纪芙今日满面怒容,见进门的蒋若若笑意灿烂、人比花娇,心头恶感更盛从前,起身上去就推倒了蒋若若,竹篮里的账册和饴糖哗啦啦撒了一地。 蒋若若直接被推懵,心想要不是没有准备,冲她自小浅习武艺的身体素质,怎么也能反推一下啊。 纪芙叉着腰,居高临下望着倒在地上发呆的蒋若若:“麻烦蒋小姐看清自己的身份,别纠缠韩公子了。你根本配不上韩公子那样的人,就是宫里都不会同意韩公子娶你的。” 蒋若若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土,仰脸笑了:“谁说我要嫁韩公子?纪小姐您也看到了,我现在天天跟算盘打交道,哪里有空去偶遇约会。话说,郑小姐和纪小姐有没有看我家新到的蝴蝶兰香丸,正宗西南地道香料研制,京都城独家销售,可包装成礼盒做闺秀间伴手礼。” 纪芙一脸被恶心到了的样子,不敢置信蒋若若堕落成这副市侩模样。 这哪里是从前那位高高在上、光芒万丈的世家明珠,分明市井卖笑香粉娘子。 纪芙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还是粘手又粗糙的劣质粗棉。 郑弥凑上来劝和,“纪姐姐,看蒋小姐的样子也不像对韩公子有意,毕竟你瞧……”郑弥手指着地上的饴糖,意思蒋若若都开始买饴糖吃了,和她们吃的用的差别太大了。饴糖可是她们的丫鬟都不吃的东西。 郑弥柔声道:“蒋小姐也别怪我们,实在是纪姐姐正在和韩公子议亲,凭空传出来韩公子心仪于你的绯闻,难免叫人奇怪。花会上又听魏家小姐戏言几句,纪姐姐这才心急起来。想来蒋小姐也是能够摆清自己位置的。对了,最近蒋五公子身体如何了?听说一直不敢见人?” 蒋若若笑意更深,“原来如此。我五哥就不劳二位关心了。既然误会解开,二位何不赏个面子看看我家香粉。” 含香馆是卖香粉的地方,既然推了人,若不消费一笔,实在说不过去。相比谁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蒋若若更关心能不能卖出去香粉。前者只是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后者是实打实自己和自己哥哥的口粮。 纪芙还是冷着脸,郑弥却挑挑拣拣,选了蒋若若推荐的那个蝴蝶兰香丸要打包带走。 出门时,蒋若若听到郑弥柔柔对身后丫鬟道:“雪樱,这个香丸赏给你了,你前日不是说你娘找不到合适的薰屋子的香丸吗,这个正正好。” 那个叫雪樱的丫鬟高声笑:“我代我娘谢小姐啦,不过我家也不是什么香的臭的都用的,待我回去先试一试效果再说。要是不行,我可要回来找蒋账房赔钱的。” 一阵欢声笑语过后,香衣鬓影渐渐飘远。 蒋若若自嘲笑笑,弯腰开始捡地上的账册和饴糖。 捡着时候,她觉得有人进门来,随口道:“客官先自行看看,容我收拾一下给客官介绍一二……我们含香馆……” 直起腰的蒋若若眨眨眼,进门来的人,一身青色常服直缀,头上簪根玉簪子,不是害自己被推倒在地的韩齐光是谁。 日光斜斜如织锦,缠着春季的风,吹动柳絮飘落在韩齐光的肩头。而他毫无所觉,慢慢踱步入门。 韩齐光负手立在含香馆内,皱眉望着蒋若若,少见的脸上没有温和笑容。他的视线落及她捧在掌心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饴糖上,眉头拧的愈发紧。 蒋若若快速抖落心头的柳絮,翻他一个白眼,回身将饴糖小心翼翼放到一张白纸上,撩起来眼皮,不冷不热笑道,“韩公子看好戏半天,不付钱可说不过去了。” 那边前脚走,韩齐光后脚进门,蒋若若才不信韩齐光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呢,可恶啊。 韩齐光有些不自在,好奇地扫视一圈含香馆,不接蒋若若的话,咳了咳才开口,“江南本家送的春笋到了,我娘亲叫我来接你一块尝鲜。” 蒋若若有些意外,以前都是韩夫人派丫鬟过来叫她,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日韩齐光有空亲自跑一趟。她知道他一向很忙,忙编书、忙协御案事、忙觥筹交错。 联想到郑弥和纪芙所言,蒋若若心有所感,觉得烦腻,更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淡笑婉拒:“今日帐还没清完,我就不去了。改日我亲自登门去向韩夫人解释。韩公子若是不买香,就自便。” 蒋若若其实多少心里存了气,她自问跟韩齐光真是再清白没有了,比和青梅竹马的苏牧野还清白,怎么莫名其妙就遭了池鱼之灾。 蒋若若把柜台上的账册摔得啪啪作响,掌事从后院探头望,见蒋若若脸色冰冷,赶紧又缩了回去。别看蒋若若顶着账房的名头,在自家掌柜面前可比他这个掌事还有面子,掌事一向唯蒋若若马首是瞻。 韩齐光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加剧:“我娘亲特意给你做的,你要是不去,就浪费了。” 蒋若若打定主意不去,更不想理睬韩齐光,推说还要带大夫回家给蒋奉奉看病,并不松口。韩齐光没办法蒋若若,坐到夕阳都被玉顺山吞没,方独自离开。 在此期间,蒋若若不搭理韩齐光,任他安静地坐在店铺一角。蒋若若一会儿啪啪拨算盘珠子盘账,一会儿招呼掌事和石头忙活店铺内杂七杂八的事,完全将韩齐光视作空气,还是石头看不过去,给韩齐光泡了一壶茶,才让韩齐光显得不那么突兀。 蒋若若看着韩齐光背影消失在街上行人之中,目中升起沉郁之色。 大概从年节后那次两人寒月下畅饮醉花阴开始,自己只要去韩府拜访韩夫人,都会被留饭,然后遇上韩齐光,饭后,韩齐光便自然而然送她回家。 月色融化了白日的规整,消弭掉距离,渐渐迷离容色、吞噬人心,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暧昧光晕。 平心而论,她很喜欢和韩齐光相处,轻松、简单,说话随性,谈天说地,她可以倾诉在市井中生活的一地鸡毛,韩齐光会聊聊朝里的事。韩齐光这个人最吸引蒋若若的一点,是他总能用一种带着光的视角去解读这个世界,还可以旁征博引调侃她身边那些琐碎,叫她觉得很有意思。蒋若若时常产生诡异之感,原来才子是可以这样用的。 加上能对弈,聊的上谱曲、骑射,韩齐光还会讲不少花卉培植小常识,不知不觉中,蒋若若视韩齐光为落魄生活中不可多得的一位佳友。 又因为她了解这位佳友心系叶凤泠,私心里有一种知道对方秘密的安全感——不怕对方害自己。甚至后来,她都可以用韩齐光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开玩笑。 而韩齐光,也不以为意,只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儿看她,彷佛在说,你知道还说? 蒋若若心说,知道才要说啊,尤其知道你根本没戏更要说了。 由于韩齐光越来越淡然,到后来连脸红一红都没了,完全不为所动,搞的蒋若若都没了兴致。这个话题才算揭了过去。 两人的亲近自然而然惹许多人猜测,最热心的当属韩夫人,其次便是叶凤泠,总旁敲侧击打听,每次蒋若若都笑笑打岔过去。 旁人或许激动,但蒋若若从未生过别的心思。 只因她了解这份自在相处的心情恰恰建立在韩齐光和自己相互无意的基础上。 蒋若若很清醒,别看她和蒋奉奉被今上赦免,可还是挂在今上心头的谋反之人,能活着是托了二皇子和苏牧野面子。这辈子,她也没有别的奢求了,只图活一日、享用一日光阴。至于嫁人,她是不敢想的,嫁谁都是连累人,而且她的五哥,也离不开她。 蒋若若辗转反侧,决定扼杀掉一切萌芽阶段的好感。 之后,蒋若若再去韩府拜访韩夫人,都会挑上午早朝时间,一早就去,赶在吃午食前离开,完美错开韩齐光。而且再未留韩府用过饭,无论韩夫人如何留,蒋若若都毅然决然离开。 韩夫人察觉蒋若若来韩府的次数越来越少、待的时间越来越短,在又留蒋若若吃饭被拒后,拉着蒋若若的手送到门口,“若若最近和我们生分不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要是有困难一定要告诉我。我没有女儿,只齐光一个孩子,总觉膝下荒凉,难得遇到若若这么可心的。可我又怕问的多了,若若嫌我聒噪。” 蒋若若垂下眼睛,轻轻抱了韩夫人一下,真心实意笑道:“韩夫人多虑了,我现在确实忙的很。您也知道,阿泠那边克己不让她出府,含香馆的事都落在我手里,加上我五哥……” 韩夫人慈爱地摸了下蒋若若鬓发,“我知道,若若很能干,一个人做了几个人的事,但也要照顾好自己才行。我看你今年带的首饰还是去年的样子,回头我让丫鬟给你送一些钗环衣裳过去,你一定要收下。春光明媚,小姑娘要是不打扮起来,真是辜负了大好年华。” 蒋若若微怔,眼眶热了热,“好……好。” 她现在不想拿韩夫人赠予之物。既然自己能赚到钱,何必继续接受旧友帮助,从前那是没办法。但对上韩夫人的热忱,蒋若若实在说不出来拒绝之语。 虚假的关怀或许能够搪塞,真挚的呵护总是让人眷恋。 不过,蒋若若想了想,还是斟酌着说出考虑了半个月的话。 蒋若若看着韩夫人,拍手灿烂笑道,“您的钗环真来的巧,我正需要它们。我想着自己年龄不小了,已经托了冰人帮我寻一门亲事。您知道,我的情况有些特殊。我想寻个赘婿,人忠厚老实、肯吃苦和我过小日子就行。” 韩夫人惊疑不定地望着蒋若若:“赘婿?” 蒋若若坚定笑:“对,我和五哥商量了,他也支持我。冰人那里有不少愿意上门做赘婿的人选,我已经看中几个,等得闲了就要开始相看。若若要提前跟您告个假,若是若若忙不过来,就让石头来府上送新来的西南香料。还请您见谅。” 送走蒋若若,韩夫人坐在屋里沉默了半日,吩咐小厮韩齐光一旦回来,即刻来见她。 蒋若若说出这番话后,彻底放下心,她认为,应该已经表明了自己态度,韩夫人也能放下给她和韩齐光配对的想法了。 收到郑弥的生辰宴请柬时,蒋若若呀的叫出声。 她私心里是不想去的,郑弥和自己素没什么交往,此刻两人已经算是两个世界的人了,这种世家小姐小型宴会,她去了只会自取其辱。 但郑弥在请柬中提到了太医院院判之女也在受邀之列。 蒋若若感叹,这个郑弥,真是好生厉害,明显打听到了自己在找治疗风湿骨痛的偏方。太医院院判最拿手的一项家传之技便是治疗骨痛之症。 看来,为了自己的五哥,蒋若若明知是坑,也要跳了。 去赴宴那日,蒋若若立在铜镜前,犹豫好久,还是穿了韩夫人送来的钗环和衣裙。穿去年衣裙也行,可到底她还是残存着一丝曾经的骄傲,再一想郑弥包藏祸心的邀请……算了,算了,别强撑了,权贵面前,骨气没用处。 捋清此行目的,蒋若若好好打扮了一下,暗暗下了决心。 郑弥这次的小宴,安排在玉顺山半山腰的一座新开村舍食肆内。说是村舍食肆,其实就是建在山水之中的酒楼,背后有茉雅居这种鼎鼎有名的京城名楼做后台,食肆里的大厨都来自茉雅居,席面只接受预定,也就是御史大夫这种实权能臣家的人,才能订到雅间。 郑家是世家,郑弥在京都城闺秀圈有不少追随者,众女自然要捧场,大部分都早早到了。 女子们聚在一起,免不得各种八卦,被讨论最多的,便是圣眷日隆的韩修撰。 清贵门庭、才貌彪炳,圣心亲厚、性情温和,韩修撰几乎是京都城里最引贵女们倾慕之人。 有好些人家都清楚,连今上都数次询问过韩修撰的亲事,显见有赐婚做媒的想法,可苏国公和韩修撰都不接话,避谈韩修撰婚配想法,弄的人云里雾里。 除去大众情人韩修撰,就是蒋若若的名字被提及的最为频繁。因为郑弥提前散出去消息,大家都知道今日蒋若若会来。这是蒋家败落后,蒋若若第一次出现在社交场上。 “你们说,蒋若若今天会不会来?” “应该会的,郑小姐都放出来消息了,她要不来,可就是不给郑小姐面子了。” “也是,要是再参她和那位五公子一本,两人都吃不了兜着走,嘿嘿。” “好久没见她了,可真想见见她。” “谁说不是呢,我估计在坐至少四成都是奔着蒋若若来的。” 以前的天之娇女,一朝跌下神坛,瞬间沦为众人看笑话的对象。 曾经有多荣光,现在就有多落魄。 一个绿衣小姐问:“你们有没有听说蒋若若去做账房的事?” “听说啦,据说在卖香粉,岂不是跟当街卖笑没什么区别?” 绿衣小姐道:“可不止如此呢。” “还有什么,快讲讲!” 绿衣小姐推辞:“我要是说了,你们可千万别说出去,弄得好像我故意背后议人……算啦,我还是不说的好。” 其他人哪里肯依,不停催促。 绿衣小姐只得小声道:“我也是听我家远亲说的。听说蒋若若为了多赚钱,都开始委身他人了。有人看到……看到她出入豪绅私宅过夜。” 所有人刹那陷入沉默。 虽然女子贞操没有那么重要,尤其在贵族中,但与贵族心仪公子心意相通、水乳交融和主动沦为玩物是有本质区别的。 别说蒋若若想嫁回到世家,就是给普通人家做正妻,可能都费劲了。毕竟谁也不愿意要一个有黑历史的妻子。 在座大多数人对蒋若若的感觉很复杂,蒋若若性格不错,从前固然高高在上,但大体上和善随和,从不会为难谁,相反还明里暗里关照过不少在场的人。 可人性从来是善变的,有人默不作声,有人隔岸观火,也有人要去扔石头。 一位小姐弱弱说了句:”这话,这话可不能随便说。不是说韩夫人很喜欢蒋若若吗?”若蒋若若当真堕落至此,韩府的大门她都进不去。 另一个人也应和。 绿衣女子不以为然,笑起来,“这可不好说。蒋若若那张嘴,你们没有体会吗?连韩公子都被勾的五迷三道,更何况与人为善的韩夫人了。” 所有人一时又沉默起来。主要是今日来的几乎都是未定亲的闺秀,十之八九期盼着和韩齐光产生点联系。在这些春心萌动的闺秀小姐眼里,蒋若若早非那个令人又妒又爱的好闺蜜,而是勾引她们梦中情人的小妖精。 这位敢议论蒋若若私事的绿衣女子背景并不小,正是纪相另外一个孙女,纪蓉,纪芙之妹。 恰在此时,有人喊了一声:“咦,隔壁好似有人,还不少。” 村舍食肆今日仅接待两拨贵客,郑弥生辰小宴和工部尚书府韦三公子的咏春笔谈。隔壁正在进行的正是韦三公子的笔谈之会。 所谓笔谈之会,就是大家在纸上作诗做文章,匿去名讳,混放一起,由大家投票,评出最佳。咏春笔谈,乃咏春行文。京都城内才子齐聚一堂,不分世家、寒门。 这下,一墙之隔的这群闺秀坐不住了,各个小鹿乱撞,偷偷拢发、补妆,眼睛总控制不住的向那边瞟着。 郑弥暗暗偷笑,她选在此地开宴可不是没有缘故的。 派去的小丫鬟过来道,韦三公子听闻诸位小姐在此,冒昧相请,若小姐们有意,可以加入笔谈,不需行文,只投票即可。 就这样,当蒋若若抵达时,订好的房间里空无一人,隔壁人声鼎沸。 蒋若若看看了天色,忖度自己是打道回府还是继续拐去隔壁。今日出门,她觉得一个人雇马车有些浪费,便骑着含香馆后院的一匹老马,不慌不忙爬山路,算起来到的不算晚,只能说大家到的未免太早了些。 郑弥身边的丫鬟见到蒋若若出现,哪里给蒋若若打退堂鼓的机会,不由分说拉蒋若若到了隔壁。 第647章 (番外三)柳絮池塘淡淡花 第647章 (番外三)柳絮池塘淡淡花 蒋若若进门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蒋小姐来了。” 蓦的,满室哗然尽褪,所有目光都汇聚到了蒋若若身上,无论男女、无论在做什么,全都转头看去。 蒋若若一身水蓝绣莲蕊纹的立领长袖高腰宽摆裙,精致葳蕤的莲蕊绣线布满层层叠叠裙摆,被风拂起,仿若半展的花,不堪折的细腰被手掌宽的腰带拔的更加纤长婀娜,少女曼妙弧度带来极具冲击力的视觉效果。 头上简薄饰品不仅没有让她显得寡淡,反而更加突出了她本就明丽雍容的五官,同以前张扬明媚的蒋若若判若两人,多了一丝不可言说的低调内敛和柔弱之感。 几乎所有公子都在心里叹了一声:可惜了。而所有的小姐都松口气:幸亏啊。 从前的蒋若若,许多人高攀不起,现在的蒋若若,所有人望而却步。 但也有些人心里存了小算盘,认为这样的姿容丽色,浪费可惜:蒋若若是配不起娶进门当正妻,但养在外面做个红颜知己,还是可以的。 有些人里就包括咏春笔谈的主人,韦三公子。 韦三公子和郑弥同时走向蒋若若。 “春满枝头贺芳辰,庭留萱草茂千秋。”蒋若若递上备好的香粉礼盒。 郑弥接过,高高扬眉笑:“若若你能来,我真是太开心啦。赶上韦三公子在笔谈,正好大家一起玩闹,你不会介意。” 蒋若若笑起来,“怎么会,意外之喜。” 韦三公子上前殷勤笑。 这群人,没有一个蒋若若不认识,只是许久没见过了。身处其中,蒋若若一瞬间有些恍惚,就好像她还是那个蒋家小姐,所有人都仰望着她;又仿佛她身上已经不再有荣光,因为那些关注的目光里带了嘲讽,看她像在看破鞋。 闺秀小姐们的眼光单纯些,公子们的眼神更加露骨,大部分流连于她的胸脯和腰身。蒋若若视线拂过绿衣纪蓉毫不退缩的蔑视眼神,略略思索就明白了什么。 她深吸口气,仰脸朝郑弥和韦三公子甜甜笑,“听说明茉小姐也来了,我想和明小姐打听个事。” 明茉就是太医院院判之女,蒋若若此行目标。 郑弥看一眼跃跃欲试想带路的韦三,撇撇嘴,让出蒋若若。 蒋若若当作没有看出来郑弥的轻视,跟着韦三走出这间屋舍。 到了院子里,蒋若若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多人,屋里只是冰山一角。屋外的院落里,茅屋田舍,绿意葱茏,熙熙攘攘,角落里甚至都有毛茸茸可爱的小白兔给小姐们赏玩。 只是大部分人没工夫关注充满田间野趣的村舍造型,都各自忙活着。才子们忙着下笔行文、交稿隐名,小姐们状似欣赏风景,实则眼睛乱乱飞飞、瞟来瞟去。 蒋若若脚步微滞。 怎么苏牧野和韩齐光都在? 要是只有韩齐光,蒋若若定是避开不去打招呼的,可苏牧野也在,蒋若若沉吟了下,硬着头皮喊住韦三公子。 苏牧野正内心烦躁,他下了朝按照苏国公要求拉韩齐光回府,半路被韦三公子截住,非要拽着他们来咏春笔谈。 心里记挂孕期爱妻,苏牧野抬腿想撤,却见到蒋若若行到近前。苏牧野愣了下,眼底色泽闪烁了下。他想到了一些传闻,再联想起自己父亲已经几次叫韩齐光回苏府却被韩齐光以各种借口推脱。 苏牧野内心暗道:原来如此。 蒋若若不了解苏牧野脑中快速转过的想法,她正忙着在内心腹诽韩齐光呢。无他,韩齐光盯着她看的眼神实在奇怪,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围着她的衣裙打转儿。 蒋若若忍不住瞪向韩齐光,目光与韩齐光相接片刻,两人都若无其事移开。 问过苏牧野几句叶凤泠胃口情况,蒋若若便没了心肠听这些公子哥儿寒暄,她已经看到明茉的身影了。 等蒋若若离开,苏牧野余光扫到韦三和韩齐光同时望远的视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难得咽下了调侃。 蒋若若轻松找到明茉。明茉是太医院院判的独女,性情随和腼腆,见到蒋若若主动搭话,脸一下就红了。 明茉原是坐着,立即站起来要行礼,被蒋若若按住。 蒋若若绽开大大笑脸:“明小姐,别跟我见外。我今日着实当不起明小姐这一拜。还望明小姐原谅我的冒昧打扰。” 明茉有些不自在,她以前可没和蒋若若说过话。宴席上的蒋若若一向是大忙人,而她是小透明,二者云泥之别。 明茉:“蒋小姐过谦了。” 蒋若若眼里光芒更盛,跟人打交道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摸着石头过河,明茉单纯最好了。 蒋若若想开口,但意识到此处人过多,而许多人貌似都窥探着这边。她俯身与明茉咬耳朵。 明茉抿了下唇,点头。 片刻后,蒋若若带着明茉绕出了咏春笔谈的场地,来到食肆院墙边。 借着三棵粗壮槐树、一个篱笆遮拦,避人绝佳。 蒋若若看出来明茉其实挺紧张的,包括明茉身后跟着的小丫鬟。 可她顾不上这些旁支末节,她的时间不多,刚才是韦三打岔,不然郑弥肯定要发招了。蒋若若需要在郑弥发招前搞定自己的事。 “明小姐,实不相瞒,我请您移步,实则是有一事相求。”蒋若若扑闪自己的大眼睛,让自己的真诚传达的更彻底。 明茉看了眼蒋若若,叫小丫鬟去篱笆外等候。 蒋若若感激地望着明茉,信心更足了些,明茉看起来体贴细心,这样的人一般都很有爱心。 蒋若若简单表述了自己的请求,她想要明太医手里治疗骨痛的家传之方。 明茉先是讶异,继而了然,“蒋小姐是为了蒋五公子求的?” 蒋若若点头,“我五哥受了不少罪,时至今日,只要潮气稍微重一点,手脚关节都会酸疼肿胀,冬日里最冷的日子,直接疼的人大汗小汗。我知道自己这个请求十分无礼,但只要明大人能割爱,无论什么要求我都能答应。明小姐请放心,我只会用药方治疗我五哥,不会外泄更不会拿去换钱。” 说完这话,蒋若若心里敲锣打鼓,这种祖传药方,那都是价值千金的东西,且一般人轻易不会传出,她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敲听山音。 果然,明茉干净利索拒绝了。 蒋若若垂下眼睛,深吸了口气,朝着布满黄土和杂草的土地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明茉被吓得不行,手足无措的,脸全红了。 蒋若若却死活不起来,向前蹭行半步,拽住明茉裙角,眼圈飞红:“明小姐,求求您了。要是没有药方,或者请明大人为我五哥看看也行呢。求您看在往日……情份上帮帮我和我五哥。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我不能眼看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生不如死。” 蒋若若在心里骂死从前的自己了,那时她哪里想得到有一日会求到明茉头上,她和明茉真没什么情份,大概招呼都没打过几次。明太医出身寒门,娶的夫人也是寒门,从来不在蒋家交往名单里。 是以这场作秀真是太心虚了。 好在明茉到底年纪轻、经历的少,一见蒋若若又跪又哭,瞬间缴械,满口答应请自己父亲给蒋奉奉看病。 蒋若若这才立起来,想了想,接下腰间挂的一块玉佩,塞进明茉手里。 蒋若若道:“明小姐千万别嫌弃,这枚凤衔牡丹赤霞巾环璧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也是我最珍爱之物,乃蒋家历代家传之物。蒋小姐应该也听说了,我在香铺中做工,没有别的拿得出手的东西报偿明小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离开坐落京都城数代的蒋府旧宅时,蒋若若身上只有一根发簪和这枚玉佩。发簪是母亲送给自己的,玉佩是自己出生时祖父放进自己襁褓的。蒋若若最后用力攥了一下玉佩,送给了明茉。 为避免引别人怀疑,蒋若若请明茉先离开。 不妨还没走过篱笆,迎头便撞上了倜傥俊美的韦三公子,蒋若若被逼回到槐树后、篱笆内。 蒋若若不知韦三公子听了多少去,但见韦三公子嘴角含义颇丰的笑容,心沉了下去。 她不怕别的,就怕明太医还没给蒋奉奉看上病,消息就被传开。那样的话,搞不好明家会为了避嫌,拒绝沾惹上她和蒋奉奉。蒋若若不希望今日白来一趟,更心疼那送出去做了敲门砖的玉佩。 蒋若若:“好巧,韦三公子品位不俗,这处真是洗尽铅华的素朴古雅之处,咏春绝佳。” 韦三公子下巴稍稍仰了一点,蒋若若知道自己的称赞说到了韦三的心坎儿上。 不等她再接再厉,韦三公子突然出人意料地倾身低声:“我都听到了,若若。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蒋若若愣了愣,都忘了恼怒韦三的亲近和无礼称呼。 韦三的品性,算不上多好,也算不上多坏,属于世家公子正常水平,蒋若若从前是不屑和韦三多讲话的,但不妨碍她敏锐品觉到男人对女人的觊觎之意。 愿意不求回报对自己好的人早就没了,蒋若若脸色乍变:原来自己已经沦落到了这个地步,随便什么人都敢肖想自己了。她顿觉心口缓慢破裂开,有什么东西快速抽离,然她无能为力,只能感受着痛楚、回咽着鲜血。 韦三公子明白蒋若若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轻轻笑了:“听说若若在含香馆做工,我日后会派人去买香,还望若若能照拂一二。” 指甲嵌进了手心,蒋若若回神,蹙了蹙眉,韦三的意思,当是会派人去约她。 蒋若若沉默了片刻,眼睛弯了起来,里面有什么灭了。她仰脸楚楚莞尔,一口答应。 看清韦三公子眼里升腾而起的欲念,蒋若若身姿敏捷闪开,她不求安然而退,但至少不想在今日被别人看笑话。 好在,韦三公子亦不想叫这些情事影响自己的咏春笔谈,他虽有些激动蒋若若如此顺从,但理智还在。略略遗憾没能亲吻佳人,韦三公子犹豫再三,还是离开了。 蒋若若这回没着急出去了,她在想,这算不算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是给五哥求到了明太医诊脉,但也搭进去了自己。韦三那个架势,决不会放过自己的。而她,再没有能力反抗了。 蒋若若揉着膝盖缓解腿上和心口痛楚,过了有一会儿方平复好心境。 结果,她刚迈出去几步,脚下又是一滞。 郑弥和韩齐光? 蒋若若头大,猫腰钻进了篱笆和墙角缝隙,那里有不少农具杂物,她想自己裙子虽然是蓝色,但若不留心仔细看,应该不易被发觉。 瞧着意思,是郑弥引韩齐光来此,所以韩齐光和郑弥已经有了默契? 蒋若若银牙咬碎,在心里大骂韩齐光。她心说,韩齐光你看上郑弥,就别遮遮掩掩啊,弄得自己跟着吃挂落,被纪芙推,还摔碎了饴糖,暴殄天物! 等等,既然郑弥和韩齐光有私情,那郑弥在纪芙面前还那样说,啧啧,郑家这位小姐不简单呐。 蒋若若一面心里上演痴情女不敌心机女的戏本子,一面竖着耳朵听心机女滥情男缠绵八卦。 郑弥柔声:“韩公子,你上回问我的事,我帮你打听了,就是魏家小姐帮纪芙散布的你在和纪芙议亲。” 韩齐光温声:“劳烦郑小姐,我懂了。” 两人沉默了一瞬,郑弥耳根有些红,鼓起勇气对上韩齐光的粲然明眸,“韩公子,我也有个问题想问问。” “你说。” “传言说的……你和蒋小姐……是真的吗?”郑弥道。 这个问题一出,别说正在亲切友好交谈的二位,就是趴在地上缩成一小团的蒋若若都没忍住侧了侧脸。 透过缝隙,蒋若若只看得到韩齐光的后脑勺和郑弥通红面庞。她失望不已,真想看韩齐光的表情啊。 韩齐光神色有一瞬失神,同时耳朵一动。 韩齐光唇角上扬,知道郑弥想听到什么答案,可惜他不是怜香惜玉的人,更不想打理对方毫不掩饰的绵绵情意。 摇曳而柔和的光线下,一张格外立体、唇红齿白的脸,荡起一抹温柔。韩齐光声音不低:“是真的。” 郑弥呆住,脸上娇羞瞬间被击碎,煞白。她强忍住泪意,用帕子捂上脸,跑出了篱笆。 趴在地上的蒋若若更是受到了惊吓,下巴差点摔到地上。 先是气愤韩齐光又把自己拉扯进这种只有无穷麻烦毫无用处的情局中,后变成一种摸不清韩齐光心思的慌乱和忐忑。 蒋若若认为自己跟韩夫人的表态,韩齐光肯定已经清楚。所以从那次表态后,蒋若若没有再登韩府大门,韩夫人和韩齐光也再没派人来请过。怎么看,都是双方得体又礼貌的回归原始关系的结局。 那韩齐光又对郑弥说这种引人乱想的话做什么? 他是嫌她的日子过的还不够艰难吗? 蒋若若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感受,也许别的姑娘听到这句话会又羞又喜,然而她……蒋若若内心呵呵,她好想揍韩齐光一顿啊。 正在蒋若若内心想法上天入地之际,耳边传来始终没离开的韩齐光的声音。 “出来。” 蒋若若不动。 韩齐光不紧不慢道:“你裙子上有只蜈蚣……” 蒋若若蹭地跳了起来,使劲拍着宽大裙摆。然后她手腕就被人一把扣住,韩齐光拉她走到墙根最里,“别拍了,没有,我吓你的。” 两人距离太近,韩齐光高大的身形让蒋若若倍感压迫,她呼吸一窒。 还好,韩齐光很快放开了她。 蒋若若蹙眉,后退了半步。 “韩齐光,”蒋若若想了想,决定还是要和韩齐光摊牌说清楚,不然她怕日后迎来更多的麻烦。 韩齐光漫不经意嗯一声。 “你和郑小姐说的话是为了推脱郑小姐的昭昭情意。虽然用的方法没问题,但能不能别用我当幌子?”蒋若若直入主题。 韩齐光垂着眼睛,慢慢笑起来,“嗯。” “……”蒋若若微怔,韩齐光不接话算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我承认你和韩夫人对我关照良多,称你们为我和五哥的恩人也不过。按理说,无论你和韩夫人提什么要求,我都义不容辞。但我正在议亲,实在不想被这些绯闻缠上。况且我蒲柳之姿,和韩公子的名字放在一起,都怕给韩公子抹黑……”蒋若若道。 韩齐光突然打断蒋若若:“你和谁议亲?” 蒋若若被噎了一口,脸色变得奇怪,“好几位。” 韩齐光目光沉静,笑容淡了,“据我所知,你根本没找过冰人,是跟空气议亲吗?” 轻飘飘一句话,令蒋若若心下大震,韩齐光怎么知道自己没找过冰人? 蒋若若眨巴眨巴眼睛,道:“不是冰人,是隔壁的大婶给我做媒。” “可是我了解的,蒋府方圆十里内的所有冰人以及蒋府四周邻居,都没人给你说亲。”韩齐光神色转冷。 “你……”蒋若若完全傻眼,她觉得有些事脱离了自己的掌控,比如一直以来自认为看得清的眼前人。 韩齐光走近蒋若若,将她完全笼罩在他带来的阴影中:“我自认为自己的意思表示的很清楚了,奈何你一直装不明白。招赘婿?你是认为我肯定不可能做赘婿,所以专门想出来的。” 韩齐光看着她,声音听着柔和,但与语气不相符的,是那双黑眸中目光淬了冰。 蒋若若摇头,“我没装不明白,但赘婿确实是想了结你我之间的事。主要是叫韩夫人别在我身上白费力气了。” 韩齐光深吸口气,“为什么是白费力气?” 蒋若若抬眼白他,语气像跟傻子说话:“韩齐光,你不会真的看上我了?想不到你竟是见异思迁的人?你的情根深种这么快就结束了?” 不得不说,蒋若若很坏。韩齐光要是说他真心求爱,那便是朝秦暮楚,把感情当儿戏,前一年还心系叶凤泠,后一年就喜欢上另一个,感情转变之快令人咂舌。而若是韩齐光否认,又变成了他玩弄蒋若若感情,不把蒋若若当回事,至少也是为了找个妻子而将就。 反正,怎么着,这个坑,韩齐光都是跳不过去的。 蒋若若虽然垂着眼,但眼神亮的惊人。 她存心要让韩齐光知难而退,经历了这么多,蒋若若不可能因为一两句似是而非的表白,就自作多情到觉得韩齐光真心恋慕自己。毕竟她见过太多因为权势、因为利益而结合的婚姻,在她身边,因为心意而成亲的夫妻,太少太少。 就是让她选,她也会选利益、选权势。男女之情,过于飘渺,总会消逝,如同美人的姿色,一经岁月洗礼,往往千疮百孔。 况且,韩齐光明明有那么多更好的选择,却偏偏选她,在蒋若若眼里,只有一个原因,韩齐光想做纯臣,不想被姻亲束缚,不想叫权势操纵摆弄。可他不想是他的事,干嘛拉她一起?还是他以为她就是一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可以牺牲一切的人? 不知为何,蒋若若可以对韦三虚以委蛇,却无法容忍韩齐光这么看自己。 她想,自己还真是看菜下碟。 蒋若若撇撇嘴,加了句,“我认为感情还是从一而终比较好,比如我从前心仪克己,视克己为我未来夫君,到现在想来还是遗憾呐。你别看我去见叶凤泠装的什么事都没有,实际上我可嫉妒她了。” 这话半真半假,蒋若若长这么大,享受着无数公子追捧和爱慕,但真能令她侧目的男人,大概只有两个半,一个是苏牧野、一个是二皇子,另外半个是三皇子。这三个人最显着的特点,就是位高权重,血统高贵。而要说其中真叫她产生过绮思的,便只剩下一个苏牧野了。她和别的闺秀小姐的区别,只在于她有周密掩饰,深藏自己的心意于心底。 那些开玩笑的话,可退可进,给足了她操纵空间。是以,到最后,她还能和苏牧野、和叶凤泠做朋友。 没有料想中的尴尬和狼狈,韩齐光轻松笑道:“我知道。” 蒋若若:“……” “若没有对克己动过心,你也不会住在苏府时,从不去见克己,更不会从未问过他关于蒋公的事。”韩齐光道。 所有人里,对蒋斯倾身上前情后事最清楚的,当属苏牧野。可蒋若若一次都没找过苏牧野询问,甚至当初蒋奉奉宣判的事,蒋若若都是从韩齐光这里听说的。若非介怀和怨怼,蒋若若不可能如此。 他先前猜测蒋若若喜欢过苏牧野,只难觅踪迹,她能亲口告诉他,他竟觉得松口气。 蒋若若侧脸,“……既然清楚就更好了。” 韩齐光:“清楚不代表我不介意。” 第647章 (番外三)柳絮池塘淡淡花 第647章 (番外三)柳絮池塘淡淡花 蒋若若进门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蒋小姐来了。” 蓦的,满室哗然尽褪,所有目光都汇聚到了蒋若若身上,无论男女、无论在做什么,全都转头看去。 蒋若若一身水蓝绣莲蕊纹的立领长袖高腰宽摆裙,精致葳蕤的莲蕊绣线布满层层叠叠裙摆,被风拂起,仿若半展的花,不堪折的细腰被手掌宽的腰带拔的更加纤长婀娜,少女曼妙弧度带来极具冲击力的视觉效果。 头上简薄饰品不仅没有让她显得寡淡,反而更加突出了她本就明丽雍容的五官,同以前张扬明媚的蒋若若判若两人,多了一丝不可言说的低调内敛和柔弱之感。 几乎所有公子都在心里叹了一声:可惜了。而所有的小姐都松口气:幸亏啊。 从前的蒋若若,许多人高攀不起,现在的蒋若若,所有人望而却步。 但也有些人心里存了小算盘,认为这样的姿容丽色,浪费可惜:蒋若若是配不起娶进门当正妻,但养在外面做个红颜知己,还是可以的。 有些人里就包括咏春笔谈的主人,韦三公子。 韦三公子和郑弥同时走向蒋若若。 “春满枝头贺芳辰,庭留萱草茂千秋。”蒋若若递上备好的香粉礼盒。 郑弥接过,高高扬眉笑:“若若你能来,我真是太开心啦。赶上韦三公子在笔谈,正好大家一起玩闹,你不会介意。” 蒋若若笑起来,“怎么会,意外之喜。” 韦三公子上前殷勤笑。 这群人,没有一个蒋若若不认识,只是许久没见过了。身处其中,蒋若若一瞬间有些恍惚,就好像她还是那个蒋家小姐,所有人都仰望着她;又仿佛她身上已经不再有荣光,因为那些关注的目光里带了嘲讽,看她像在看破鞋。 闺秀小姐们的眼光单纯些,公子们的眼神更加露骨,大部分流连于她的胸脯和腰身。蒋若若视线拂过绿衣纪蓉毫不退缩的蔑视眼神,略略思索就明白了什么。 她深吸口气,仰脸朝郑弥和韦三公子甜甜笑,“听说明茉小姐也来了,我想和明小姐打听个事。” 明茉就是太医院院判之女,蒋若若此行目标。 郑弥看一眼跃跃欲试想带路的韦三,撇撇嘴,让出蒋若若。 蒋若若当作没有看出来郑弥的轻视,跟着韦三走出这间屋舍。 到了院子里,蒋若若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多人,屋里只是冰山一角。屋外的院落里,茅屋田舍,绿意葱茏,熙熙攘攘,角落里甚至都有毛茸茸可爱的小白兔给小姐们赏玩。 只是大部分人没工夫关注充满田间野趣的村舍造型,都各自忙活着。才子们忙着下笔行文、交稿隐名,小姐们状似欣赏风景,实则眼睛乱乱飞飞、瞟来瞟去。 蒋若若脚步微滞。 怎么苏牧野和韩齐光都在? 要是只有韩齐光,蒋若若定是避开不去打招呼的,可苏牧野也在,蒋若若沉吟了下,硬着头皮喊住韦三公子。 苏牧野正内心烦躁,他下了朝按照苏国公要求拉韩齐光回府,半路被韦三公子截住,非要拽着他们来咏春笔谈。 心里记挂孕期爱妻,苏牧野抬腿想撤,却见到蒋若若行到近前。苏牧野愣了下,眼底色泽闪烁了下。他想到了一些传闻,再联想起自己父亲已经几次叫韩齐光回苏府却被韩齐光以各种借口推脱。 苏牧野内心暗道:原来如此。 蒋若若不了解苏牧野脑中快速转过的想法,她正忙着在内心腹诽韩齐光呢。无他,韩齐光盯着她看的眼神实在奇怪,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围着她的衣裙打转儿。 蒋若若忍不住瞪向韩齐光,目光与韩齐光相接片刻,两人都若无其事移开。 问过苏牧野几句叶凤泠胃口情况,蒋若若便没了心肠听这些公子哥儿寒暄,她已经看到明茉的身影了。 等蒋若若离开,苏牧野余光扫到韦三和韩齐光同时望远的视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难得咽下了调侃。 蒋若若轻松找到明茉。明茉是太医院院判的独女,性情随和腼腆,见到蒋若若主动搭话,脸一下就红了。 明茉原是坐着,立即站起来要行礼,被蒋若若按住。 蒋若若绽开大大笑脸:“明小姐,别跟我见外。我今日着实当不起明小姐这一拜。还望明小姐原谅我的冒昧打扰。” 明茉有些不自在,她以前可没和蒋若若说过话。宴席上的蒋若若一向是大忙人,而她是小透明,二者云泥之别。 明茉:“蒋小姐过谦了。” 蒋若若眼里光芒更盛,跟人打交道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摸着石头过河,明茉单纯最好了。 蒋若若想开口,但意识到此处人过多,而许多人貌似都窥探着这边。她俯身与明茉咬耳朵。 明茉抿了下唇,点头。 片刻后,蒋若若带着明茉绕出了咏春笔谈的场地,来到食肆院墙边。 借着三棵粗壮槐树、一个篱笆遮拦,避人绝佳。 蒋若若看出来明茉其实挺紧张的,包括明茉身后跟着的小丫鬟。 可她顾不上这些旁支末节,她的时间不多,刚才是韦三打岔,不然郑弥肯定要发招了。蒋若若需要在郑弥发招前搞定自己的事。 “明小姐,实不相瞒,我请您移步,实则是有一事相求。”蒋若若扑闪自己的大眼睛,让自己的真诚传达的更彻底。 明茉看了眼蒋若若,叫小丫鬟去篱笆外等候。 蒋若若感激地望着明茉,信心更足了些,明茉看起来体贴细心,这样的人一般都很有爱心。 蒋若若简单表述了自己的请求,她想要明太医手里治疗骨痛的家传之方。 明茉先是讶异,继而了然,“蒋小姐是为了蒋五公子求的?” 蒋若若点头,“我五哥受了不少罪,时至今日,只要潮气稍微重一点,手脚关节都会酸疼肿胀,冬日里最冷的日子,直接疼的人大汗小汗。我知道自己这个请求十分无礼,但只要明大人能割爱,无论什么要求我都能答应。明小姐请放心,我只会用药方治疗我五哥,不会外泄更不会拿去换钱。” 说完这话,蒋若若心里敲锣打鼓,这种祖传药方,那都是价值千金的东西,且一般人轻易不会传出,她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敲听山音。 果然,明茉干净利索拒绝了。 蒋若若垂下眼睛,深吸了口气,朝着布满黄土和杂草的土地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明茉被吓得不行,手足无措的,脸全红了。 蒋若若却死活不起来,向前蹭行半步,拽住明茉裙角,眼圈飞红:“明小姐,求求您了。要是没有药方,或者请明大人为我五哥看看也行呢。求您看在往日……情份上帮帮我和我五哥。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我不能眼看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生不如死。” 蒋若若在心里骂死从前的自己了,那时她哪里想得到有一日会求到明茉头上,她和明茉真没什么情份,大概招呼都没打过几次。明太医出身寒门,娶的夫人也是寒门,从来不在蒋家交往名单里。 是以这场作秀真是太心虚了。 好在明茉到底年纪轻、经历的少,一见蒋若若又跪又哭,瞬间缴械,满口答应请自己父亲给蒋奉奉看病。 蒋若若这才立起来,想了想,接下腰间挂的一块玉佩,塞进明茉手里。 蒋若若道:“明小姐千万别嫌弃,这枚凤衔牡丹赤霞巾环璧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也是我最珍爱之物,乃蒋家历代家传之物。蒋小姐应该也听说了,我在香铺中做工,没有别的拿得出手的东西报偿明小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离开坐落京都城数代的蒋府旧宅时,蒋若若身上只有一根发簪和这枚玉佩。发簪是母亲送给自己的,玉佩是自己出生时祖父放进自己襁褓的。蒋若若最后用力攥了一下玉佩,送给了明茉。 为避免引别人怀疑,蒋若若请明茉先离开。 不妨还没走过篱笆,迎头便撞上了倜傥俊美的韦三公子,蒋若若被逼回到槐树后、篱笆内。 蒋若若不知韦三公子听了多少去,但见韦三公子嘴角含义颇丰的笑容,心沉了下去。 她不怕别的,就怕明太医还没给蒋奉奉看上病,消息就被传开。那样的话,搞不好明家会为了避嫌,拒绝沾惹上她和蒋奉奉。蒋若若不希望今日白来一趟,更心疼那送出去做了敲门砖的玉佩。 蒋若若:“好巧,韦三公子品位不俗,这处真是洗尽铅华的素朴古雅之处,咏春绝佳。” 韦三公子下巴稍稍仰了一点,蒋若若知道自己的称赞说到了韦三的心坎儿上。 不等她再接再厉,韦三公子突然出人意料地倾身低声:“我都听到了,若若。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蒋若若愣了愣,都忘了恼怒韦三的亲近和无礼称呼。 韦三的品性,算不上多好,也算不上多坏,属于世家公子正常水平,蒋若若从前是不屑和韦三多讲话的,但不妨碍她敏锐品觉到男人对女人的觊觎之意。 愿意不求回报对自己好的人早就没了,蒋若若脸色乍变:原来自己已经沦落到了这个地步,随便什么人都敢肖想自己了。她顿觉心口缓慢破裂开,有什么东西快速抽离,然她无能为力,只能感受着痛楚、回咽着鲜血。 韦三公子明白蒋若若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轻轻笑了:“听说若若在含香馆做工,我日后会派人去买香,还望若若能照拂一二。” 指甲嵌进了手心,蒋若若回神,蹙了蹙眉,韦三的意思,当是会派人去约她。 蒋若若沉默了片刻,眼睛弯了起来,里面有什么灭了。她仰脸楚楚莞尔,一口答应。 看清韦三公子眼里升腾而起的欲念,蒋若若身姿敏捷闪开,她不求安然而退,但至少不想在今日被别人看笑话。 好在,韦三公子亦不想叫这些情事影响自己的咏春笔谈,他虽有些激动蒋若若如此顺从,但理智还在。略略遗憾没能亲吻佳人,韦三公子犹豫再三,还是离开了。 蒋若若这回没着急出去了,她在想,这算不算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是给五哥求到了明太医诊脉,但也搭进去了自己。韦三那个架势,决不会放过自己的。而她,再没有能力反抗了。 蒋若若揉着膝盖缓解腿上和心口痛楚,过了有一会儿方平复好心境。 结果,她刚迈出去几步,脚下又是一滞。 郑弥和韩齐光? 蒋若若头大,猫腰钻进了篱笆和墙角缝隙,那里有不少农具杂物,她想自己裙子虽然是蓝色,但若不留心仔细看,应该不易被发觉。 瞧着意思,是郑弥引韩齐光来此,所以韩齐光和郑弥已经有了默契? 蒋若若银牙咬碎,在心里大骂韩齐光。她心说,韩齐光你看上郑弥,就别遮遮掩掩啊,弄得自己跟着吃挂落,被纪芙推,还摔碎了饴糖,暴殄天物! 等等,既然郑弥和韩齐光有私情,那郑弥在纪芙面前还那样说,啧啧,郑家这位小姐不简单呐。 蒋若若一面心里上演痴情女不敌心机女的戏本子,一面竖着耳朵听心机女滥情男缠绵八卦。 郑弥柔声:“韩公子,你上回问我的事,我帮你打听了,就是魏家小姐帮纪芙散布的你在和纪芙议亲。” 韩齐光温声:“劳烦郑小姐,我懂了。” 两人沉默了一瞬,郑弥耳根有些红,鼓起勇气对上韩齐光的粲然明眸,“韩公子,我也有个问题想问问。” “你说。” “传言说的……你和蒋小姐……是真的吗?”郑弥道。 这个问题一出,别说正在亲切友好交谈的二位,就是趴在地上缩成一小团的蒋若若都没忍住侧了侧脸。 透过缝隙,蒋若若只看得到韩齐光的后脑勺和郑弥通红面庞。她失望不已,真想看韩齐光的表情啊。 韩齐光神色有一瞬失神,同时耳朵一动。 韩齐光唇角上扬,知道郑弥想听到什么答案,可惜他不是怜香惜玉的人,更不想打理对方毫不掩饰的绵绵情意。 摇曳而柔和的光线下,一张格外立体、唇红齿白的脸,荡起一抹温柔。韩齐光声音不低:“是真的。” 郑弥呆住,脸上娇羞瞬间被击碎,煞白。她强忍住泪意,用帕子捂上脸,跑出了篱笆。 趴在地上的蒋若若更是受到了惊吓,下巴差点摔到地上。 先是气愤韩齐光又把自己拉扯进这种只有无穷麻烦毫无用处的情局中,后变成一种摸不清韩齐光心思的慌乱和忐忑。 蒋若若认为自己跟韩夫人的表态,韩齐光肯定已经清楚。所以从那次表态后,蒋若若没有再登韩府大门,韩夫人和韩齐光也再没派人来请过。怎么看,都是双方得体又礼貌的回归原始关系的结局。 那韩齐光又对郑弥说这种引人乱想的话做什么? 他是嫌她的日子过的还不够艰难吗? 蒋若若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感受,也许别的姑娘听到这句话会又羞又喜,然而她……蒋若若内心呵呵,她好想揍韩齐光一顿啊。 正在蒋若若内心想法上天入地之际,耳边传来始终没离开的韩齐光的声音。 “出来。” 蒋若若不动。 韩齐光不紧不慢道:“你裙子上有只蜈蚣……” 蒋若若蹭地跳了起来,使劲拍着宽大裙摆。然后她手腕就被人一把扣住,韩齐光拉她走到墙根最里,“别拍了,没有,我吓你的。” 两人距离太近,韩齐光高大的身形让蒋若若倍感压迫,她呼吸一窒。 还好,韩齐光很快放开了她。 蒋若若蹙眉,后退了半步。 “韩齐光,”蒋若若想了想,决定还是要和韩齐光摊牌说清楚,不然她怕日后迎来更多的麻烦。 韩齐光漫不经意嗯一声。 “你和郑小姐说的话是为了推脱郑小姐的昭昭情意。虽然用的方法没问题,但能不能别用我当幌子?”蒋若若直入主题。 韩齐光垂着眼睛,慢慢笑起来,“嗯。” “……”蒋若若微怔,韩齐光不接话算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我承认你和韩夫人对我关照良多,称你们为我和五哥的恩人也不过。按理说,无论你和韩夫人提什么要求,我都义不容辞。但我正在议亲,实在不想被这些绯闻缠上。况且我蒲柳之姿,和韩公子的名字放在一起,都怕给韩公子抹黑……”蒋若若道。 韩齐光突然打断蒋若若:“你和谁议亲?” 蒋若若被噎了一口,脸色变得奇怪,“好几位。” 韩齐光目光沉静,笑容淡了,“据我所知,你根本没找过冰人,是跟空气议亲吗?” 轻飘飘一句话,令蒋若若心下大震,韩齐光怎么知道自己没找过冰人? 蒋若若眨巴眨巴眼睛,道:“不是冰人,是隔壁的大婶给我做媒。” “可是我了解的,蒋府方圆十里内的所有冰人以及蒋府四周邻居,都没人给你说亲。”韩齐光神色转冷。 “你……”蒋若若完全傻眼,她觉得有些事脱离了自己的掌控,比如一直以来自认为看得清的眼前人。 韩齐光走近蒋若若,将她完全笼罩在他带来的阴影中:“我自认为自己的意思表示的很清楚了,奈何你一直装不明白。招赘婿?你是认为我肯定不可能做赘婿,所以专门想出来的。” 韩齐光看着她,声音听着柔和,但与语气不相符的,是那双黑眸中目光淬了冰。 蒋若若摇头,“我没装不明白,但赘婿确实是想了结你我之间的事。主要是叫韩夫人别在我身上白费力气了。” 韩齐光深吸口气,“为什么是白费力气?” 蒋若若抬眼白他,语气像跟傻子说话:“韩齐光,你不会真的看上我了?想不到你竟是见异思迁的人?你的情根深种这么快就结束了?” 不得不说,蒋若若很坏。韩齐光要是说他真心求爱,那便是朝秦暮楚,把感情当儿戏,前一年还心系叶凤泠,后一年就喜欢上另一个,感情转变之快令人咂舌。而若是韩齐光否认,又变成了他玩弄蒋若若感情,不把蒋若若当回事,至少也是为了找个妻子而将就。 反正,怎么着,这个坑,韩齐光都是跳不过去的。 蒋若若虽然垂着眼,但眼神亮的惊人。 她存心要让韩齐光知难而退,经历了这么多,蒋若若不可能因为一两句似是而非的表白,就自作多情到觉得韩齐光真心恋慕自己。毕竟她见过太多因为权势、因为利益而结合的婚姻,在她身边,因为心意而成亲的夫妻,太少太少。 就是让她选,她也会选利益、选权势。男女之情,过于飘渺,总会消逝,如同美人的姿色,一经岁月洗礼,往往千疮百孔。 况且,韩齐光明明有那么多更好的选择,却偏偏选她,在蒋若若眼里,只有一个原因,韩齐光想做纯臣,不想被姻亲束缚,不想叫权势操纵摆弄。可他不想是他的事,干嘛拉她一起?还是他以为她就是一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可以牺牲一切的人? 不知为何,蒋若若可以对韦三虚以委蛇,却无法容忍韩齐光这么看自己。 她想,自己还真是看菜下碟。 蒋若若撇撇嘴,加了句,“我认为感情还是从一而终比较好,比如我从前心仪克己,视克己为我未来夫君,到现在想来还是遗憾呐。你别看我去见叶凤泠装的什么事都没有,实际上我可嫉妒她了。” 这话半真半假,蒋若若长这么大,享受着无数公子追捧和爱慕,但真能令她侧目的男人,大概只有两个半,一个是苏牧野、一个是二皇子,另外半个是三皇子。这三个人最显着的特点,就是位高权重,血统高贵。而要说其中真叫她产生过绮思的,便只剩下一个苏牧野了。她和别的闺秀小姐的区别,只在于她有周密掩饰,深藏自己的心意于心底。 那些开玩笑的话,可退可进,给足了她操纵空间。是以,到最后,她还能和苏牧野、和叶凤泠做朋友。 没有料想中的尴尬和狼狈,韩齐光轻松笑道:“我知道。” 蒋若若:“……” “若没有对克己动过心,你也不会住在苏府时,从不去见克己,更不会从未问过他关于蒋公的事。”韩齐光道。 所有人里,对蒋斯倾身上前情后事最清楚的,当属苏牧野。可蒋若若一次都没找过苏牧野询问,甚至当初蒋奉奉宣判的事,蒋若若都是从韩齐光这里听说的。若非介怀和怨怼,蒋若若不可能如此。 他先前猜测蒋若若喜欢过苏牧野,只难觅踪迹,她能亲口告诉他,他竟觉得松口气。 蒋若若侧脸,“……既然清楚就更好了。” 韩齐光:“清楚不代表我不介意。” 第648章 (番外四)柳絮池塘淡淡雪 第648章 (番外四)柳絮池塘淡淡雪 蒋若若磨牙,简直被韩齐光的倒打一耙气死了,她挤出笑脸:“我的事跟你没关系,你的事别烦我行不行!” 蒋若若转身就要跑,整个人却被韩齐光扯进了怀里。 韩齐光目光变得不善,按住怀里人,“我对叶三小姐动情的事,你不是不在乎吗,既然你不在乎,也不想和我生情,为何又拿出来说事?蒋若若,你这个懦夫。” 蒋若若人都慌了,她试试推开人,发觉推不动,她恼了,心里乱糟糟:“你放开我!” 长这么大,敢吃她豆腐的人,真没有! 韩齐光脸色更沉,贴着蒋若若的耳朵,“我不否认对叶三小姐动心,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和她是有缘无份,非我强求就能有结果的。所以我准备继续往前走,那你呢。你到底要困在原地多久?” 带了气急败坏的声音入耳,在寂静里格外惊心。 蒋若若心被猛戳了一下,人愣住。 她是被韩齐光双臂嵌住,人撞上他硬邦邦的胸脯。蒋若若就感觉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使劲咳了好几下。因为震动,胸口不断起伏。 韩齐光感受到什么,垂眸片刻,脸和脖子全红了,他松开手臂,退开两步。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只觉春风拂过,吹皱身上衣裙和锦袍,吹的人心晃晃悠悠,找不到可以把握住的扶手。 韩齐光有些不好意思,避开视线,轻声:“你穿蓝色果然很美。”蒋若若不知道,她上身的衣裙是江南韩家送来的最新云锦,图纹独特。当时韩齐光一眼看中,直接让人送到了韩夫人面前。后来他没见过韩夫人裁衣穿过,便猜测着可能是送来给了蒋若若。 今日一见蒋若若穿,他既欣喜又激动,但他看到自己的话说完,蒋若若脸色刷的白了,便明白她不知道这是他挑的。 心一下又失落。 韩齐光忙解释:“不是我借娘亲的手送去的,只是当初见到这个花色,想象过做成衣裙……你穿的样子。” 蒋若若手紧紧扯着裙边,眼睛闭了闭,她呵地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若是再给蒋若若一次机会,她一定不会穿这身,既不会被韦三看上,又不会自取其辱。 在她眼里,只有最没有骨气的女子,才会穿男人送的衣裙,魅色侍君,惹人不齿。 “韩公子说完了么?我得走了。”蒋若若笑道,她已经看明白韩齐光根本不搭理自己要和他撇清的话,一意孤行。既然如此,再耽搁时间,没什么意义了。 韩齐光后面要说的话一下堵在喉咙,他感觉到蒋若若心情变得很差,她一旦心情不好,就会嘴角咧的很开,仿佛要用笑容遮盖住她灰暗差劲的心情。 韩齐光心里叹气,无奈的按压额角,他不知道要拿她怎么办才好,轻不行、重不行。 目送蒋若若消失,韩齐光的身影随后隐没,他绕去另一条小路,熟门熟路离开了咏春笔谈。 蒋若若再度回到笔谈屋舍里,正听到绿衣纪蓉拉着另外两位小姐,将先前说的话说了一遍。 说完纪蓉依旧不忘加了一句:“不过,我也只是听别人说的……” “听别人说的……听谁?纪二小姐不如讲出来,我可能会原谅纪二小姐乱嚼舌根。” 突然响起的女子嗓音,清亮透脆,掷地有声,令纪蓉浑身僵住。 纪蓉转过身,站在她眼前的,可不正是蒋若若。 蒋若若歪歪头,手抱臂而立,唇角高高扬起。 另外听纪蓉讲话的小姐立即慌张不安起来。过去她们习惯了仰望蒋若若,即使现在蒋若若已非世家小姐,余威还在。 蒋若若:“纪二小姐,你口中知情人是谁?麻烦请你说出来。” 她冷眼笑看对方,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怒火,却莫名叫纪蓉脊背生凉。 周围人早就齐齐围过来,大概听出怎么一回事,眼睛在蒋若若和纪蓉身上扫来扫去。 郑弥和韦三公子都快步上前。 郑弥劝蒋若若莫生气,给她个面子,不要砸场子,一句话把蒋若若定位为捣乱。 韦三公子却意外地坚定立在蒋若若一侧,含笑追问纪蓉知情人士。 纪蓉脸上烧成殷红一片。她虽然不惧蒋若若,但不想在这么多公子小姐面前留下造谣中伤人的名声,索性道:“我答应过不说出她的,懒得理你,我要先走了。” 蒋若若却伸手扣上纪蓉手腕,“说清楚再走,不说清楚,我可不放人呦。” 蒋若若弓马娴熟,身体矫健,跟这些常年圈在京都城的白面小姐比,力气大的不是一点半点。纪蓉的丫鬟都掰不开蒋若若的手。 纪蓉手疼的不行,更气炸了肺:“蒋若若,你怎么敢?你不要命了?小心我让祖父参你一本。”随即命令自己丫鬟:“你们快去带咱们护卫过来,给我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卖笑娘子。” 蒋若若慢慢道:“管你叫谁来,我只争一个理字。”若放平时,蒋若若绝不会死磕到底,她此刻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只想把心口的火气发出去。很遗憾,纪蓉撞到了枪口上。 郑弥身为宴请主人,到这时,方真的有些急,她倒不怕蒋若若被纪蓉的护卫揍,而是怕传出去,影响自己的闺誉。被扣一个欺辱蒋家遗孤的名头,不太好听。 郑弥道:“纪二小姐,要不你就给蒋小姐认个错。就算这谣言不是你先说,但你跟着胡乱传,也是不对的。” 这回韦三公子跟着郑弥说了,韦三公子道:“纪二小姐快听劝,这话一听就是胡诌。蒋小姐松贞玉洁、冰壶秋月,我敢以我的品格保证。” 此话一出,四周一片寂静。 蒋若若刹那松了手。而纪蓉先看一眼郑弥,没有答腔,再转向韦三公子,似乎明白了什么,眼里划过一抹鄙薄。她冷笑:“既然连韦三公子都为你出头,我还能说什么。” 囫囵道过歉,纪蓉气势汹汹离开,带走了好几位和她交好的小姐。 蒋若若看着纪蓉背影,缓缓别开眼。她不理郑弥挽留,坚决地自己骑老马下山。 三日后,京都城内一处民居内。蒋若若如约到来。 从郑弥生日宴上归来的翌日一早,她就在含香馆接待了韦三公子派来的贴身小厮。小厮说清民居地址、约会时间,又买了百两香粉,算给蒋若若创收一笔。 蒋若若推门而入时,对上的便是韦三公子手握折扇站在窗前,闻声回眸的一双眼。眼里有惊艳、有得意、有一切尽在掌握的骄傲。 韦三公子笑语晏然,快步而来,殷勤拉起蒋若若。 蒋若若想抖开那双粘腻手掌,可她看清了韦三眼里势在必得的疯狂,绝望地忍耐住不甘和愤慨。 一日前,明府派人悄悄去了蒋府,告诉蒋若若明太医十日后方有空,届时请蒋若若、蒋奉奉等在蒋府,明太医登门问诊。这个关键的时候,蒋若若不能让韦三这里出岔子,她不允许自己的努力前功尽弃。 来之前,蒋若若就想好了,韦三不过想要她的身体,既然她不准备嫁人,清白这些又有何用?与其留着结下韦三这个仇人,不如拱手奉上,人家毕竟花了百两银子为她创收。况且,韦三仪表堂堂、俊美如仙,她也不算吃亏。 至于从前母亲、祖父讲的那些女子贞德的话,被蒋若若一并踩到了脚下。她苦笑自叹,时至今日,她总算理解了“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真切含义。 想通后,蒋若若心里好受很多。她面对色色小心为自己倒茶端点心的韦三,甜甜笑了笑。 屋内日光轻摇,照在男子俊秀风流的脸上,韦三瞥一眼蒋若若脸上不自在却硬撑的笑容,再看蒋若若通身灰缎无饰的衣裙,哪里不明白蒋若若心不甘情不愿。换位思考,韦三不是不同情蒋若若,正是因为同情里掺杂了爱慕,令他更觉春心荡漾,他想,只要自己怜惜她、对她好,那她就还是幸运的。 双方都是聪明人,且一方心急如焚想享用梦中女王,一方破罐破摔欲快速偿债脱身。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展了下去。 等蒋若若心口再次涌起无边无际的委屈时,人已经被韦三抱上了床榻。 纱帐飘飞,香烟蔓鼻,衣裙一件一件被剥落,男子的气息充斥在周围,蒋若若侧过脸,咬紧牙关,不去看韦三脸上的痴迷。 手指摸上了锦被上的纹理,浑身轻轻颤抖着,她闭上了眼睛…… 然而,刚还猴急的人突然没了声音,蒋若若只觉身上一轻,接着自己就被人套进了麻袋。 蒋若若:“……” 扛她的人掐着嗓子威胁她:“蒋小姐最好别开口叫,不然你的名声可就没了。” 一句话,成功阻止了蒋若若呼救。 约莫一炷香功夫,蒋若若就被带到了另外一处。在被转移的途中,蒋若若浑身燥热,口渴的不行,她想起韦三捧到她面前盯着她喝下去的茶,心里一沉。 自力更生从麻袋里挣脱出来,蒋若若得以看清身处环境,然后,她整个人都裂开了。 谁来告诉她,为什么会被扛到了韩府里,还是……韩齐光的卧室…… 不仅如此,她正坐着的地方,目测应该就是韩齐光的床,更恐怖的是,一个脸色冷的吓人的韩齐光,赤裸着上半身,坐在她身边,距离她不足一拳。 蒋若若很快冷静了下来,掐着自己掌心跟韩齐光打招呼:“……韩齐光……我……我为何会在这里?” 难道刚扛她的是韩齐光?蒋若若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韩齐光披散着头发、衣衫不整,明显刚睡醒不久,且韩齐光也没有那个飞檐走壁的身手。 “到底怎么回事?”蒋若若又问,撇开眼不去看韩齐光精壮身体。可眼睛可以挪开,韩齐光的气息却瞬间包围了她,让她本就发昏的脑袋愈发混沌。蒋若若脑子有些不够转,胸口反复重复一句话:看着挺文弱的,原来也是有肌肉的…… 韩齐光始终不回答她,只眼神晦暗的吓人,看她就像看一位背着夫君偷情的娘子。 蒋若若不知道怎么回事,抵抗不住深沉目光,略有心虚垂下了头。 韩齐光抛过来一张纸片。 纸片上的字迹一板一眼,是标准隶书,很明显写字的人不想让人猜到身份。 纸片上写着一句话——救佳人于韦三处,无处可寄,聊赠于君。 蒋若若脑子嗡地一声,心里直呼,要命了,自己最怕和韦三的约会被人知道,这一下至少多了两个知情人,扛她的人和眼前的韩齐光。 多了知情人不算,更令她不安的是加速的心跳、发花的眼睛、一团火在烧似的身体。她已经清楚,韦三为了顺利水到渠成,给自己下了药。而她,就算猜到一丝,也还是喝下了那杯茶。她也想让自己少受点罪。 但谁能料到,中途被劫,一切打了水漂不说,自己此刻亟需解决正在焚烧的身体。 蒋若若往旁边挪了挪,想下床喝点水让自己“清醒清醒”。可身边的韩齐光却一下拉住了她,咬着牙问,“你去找韦三做什么?还穿成这个样子。” 蒋若若浑身发烫,硬靠过人自制力才忍住撕掉身上的亵衣纳凉,她使劲甩开韩齐光,踉跄扑去桌上。 韩齐光像跟她作对,又把她扯了回去,直接抵她在床上。韩齐光脸全红,摸到她露在空气里泛着红晕的高温肌肤,脸顷刻青了,从牙缝里挤出来话:“你……你身上这么热,是被他算计的?你是自己去找他的?” 蒋若若浑身发烫,眼看已经忍不住,嘴里都开始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嘤咛了。尤其被韩齐光清凉的肌肤接触,一切理智哗的一声被眼睛冒出来的金豆子冲没了,她手环上了韩齐光的脖颈,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 “……韩齐光……我……我受不了……”蒋若若已经顾不得思考,把脸上泪水一股脑蹭去韩齐光胸膛上,再使劲拉低了韩齐光的头。 可韩齐光就像听不懂蒋若若的暗示,不仅不怒了,还开始扒拉缠在他身上的蒋若若,“你等等,我去叫大夫。” 蒋若若咬着嘴唇,将皮都给咬破了,她真想踹韩齐光一脚,这种时候还做什么君子,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啊。她要不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想再多一个人知晓这件事,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最可恨的是,她都说自己受不了了,韩齐光还能放开她,是韩齐光真的不行,还是她魅力不足、对他的吸引力不够。这人,不是不久前刚表示了对她动心的意思吗,她理解错了? 蒋若若盯着满头大汗、脸红如樱、手忙脚乱的韩齐光,只觉一切都来不及了,要是等大夫来,她铁定已经爆炸了,与其便宜别人,她宁愿是他。 韩齐光就要直起身来,猝不及防地被高高仰脸的蒋若若拽了回去。韩齐光瞠目,他整个人被她翻身骑到了身下…… 抱住冰凉沁人的身体,蒋若若舒服的呼出口气,接着低下头去,汲取更多的清凉。韩齐光似乎在跟她说什么,手还不断轻轻推着她……然而他越是克制,越是冷静,越令蒋若若有种想要恣着心意胡搅蛮缠的冲动。 少女的亲吻没有章法,没有经验,完全凭着本能为所欲为,缱绻而激烈,缠绵又嚣张。 跟蒋若若不同,韩齐光正处于天人交战的水深火热之中。 额头青筋鼓动,他顾得了上,就管不了下,蒋若若不听劝不说,还用行动搅碎了他所有淡定从容——她把他亲的人烧了起来,然后便开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韩齐光:…… 后来,他干脆放弃挣扎,他想既然她愿意,他其实应该高兴的。可谁知,始作俑者是个坏蛋,做什么都是半途而废,到后来直接像条咸鱼翘着尾巴躺倒在他身上,时不时扭动翻个身,有点自己煎自己的意思…… 韩齐光人都凌乱起来,敢情她是把他当冰块了!已经流向下的血又开始往头顶蹿! 再难做柳下惠,韩齐光深吸口气,翻身坐起,扯过被子就把蒋若若包了进去。他要穿上裤子去叫人,可人又被从被子里钻出来的蒋若若抱住了。 蒋若若平日就灵活,浑浑噩噩、又哭又闹的蒋若若从咸鱼进化为活蹦乱跳的游鱼,在他的床榻上划拉来划拉去,让他手足无措、焦头烂额。韩齐光只能一边护着她,一边尽量让她安静下来。 后来,蒋若若直接坐到了韩齐光怀里窝好,她已经听不清他的话,感觉嘴唇不断闭合的韩齐光像嗡嗡嗡叫唤的蚊子,更撑不起自己的身体,人好似腾云驾雾,可她知道韩齐光不会害自己,韩齐光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了,比她的五哥还能给她安全感的人。 感受到韩齐光身体的僵硬,蒋若若摸索着捧住他的脸,捕到他柔软的唇,然后用没有焦距的眼睛望着他,轻声呢喃,“韩齐光,你别不管我……我害怕……如果非要……我希望第一个人是你……” 片刻之后,蒋若若叫一阵大力抛到了床里侧,然后整个人被狂风暴雨侵犯扫荡。他将她可以呼吸的空气尽数夺走,令她脑中连混沌都没了,全是空白。韩齐光稍微抬头,撑在她身上,贴着她的唇低喃:“可以么?” 这三个字里的柔情和珍视要把蒋若若溺死了,她都闻到了从自己天灵盖里飘出来的旌旌摇曳。直勾勾盯着那因亲吻而鲜艳的唇,蒋若若口干舌燥,她就像漫步于沙漠中渴了三百年的旅人般渴望着他,尤其尝过甘露后,从心灵到喉咙,都越发干涸。 一滴清泪自她眼角坠下,也不知道是神智丧失之前的眼泪,还是身体灼热而烧出的眼泪。反正极度干渴的她,仰脸亲上了温凉怡人的两片唇…… …… 她轻轻吭了一声,吹开韩齐光的味道,于微薄空气中听到自己嗓子嘶哑冒烟,头顶的韩齐光也醒了,俯面望来,眼里的光芒亮的闪瞎人眼。 蒋若若往后仰,后脑勺却被韩齐光伸出的手掌一把固定住,他的鼻息飘散在她眼前,她听到他柔声问:“还疼么?” 蒋若若恼羞成怒,抬手想给韩齐光一耳光。 韩齐光敏锐地捉住蒋若若的手,翻身将她重新压倒在被褥上,“看来是不疼了,不然也不会张牙舞爪起来。”韩齐光的鼻尖轻轻在蒋若若脸上滑动,于她白皙肌肤上激起簇簇红云,蒋若若磨牙:“你……你别得寸进尺……唔……” 由浅入深、辗转纠缠,她整个人就是一颗蜜糖,甜的人欲罢不能。 “不知是谁得寸进尺,撩拨了我,又甩开我,我的心意就那么不值钱吗?你宁愿去找韦三,都不来问我。”韩齐光觉察到身下人不再僵直,方止住,但脸色不好。 蒋若若不语,抬腿去踢韩齐光,韩齐光直接用腿将蒋若若下半身压住,让她动弹不得,喘着粗气刺蒋若若:“你越不来找我,我就知道你越在乎我。你就是那种脸上无所谓,心里难过的要死的人。你找韦三是因为觉得韦三和你是同类,而我,你不敢要?你自卑、自觉配不上我,其实全是因为你怕自己真的非我不可。蒋若若,你对别人无情,对自己更绝情。” 蒋若若的心思叫韩齐光一语揭穿,直觉难堪,“你懂什么,我找韦三不是要和他在一起。” 韩齐光轻轻咬了咬蒋若若的耳垂,“那是为什么?能送上门被脱成那样,还吃了春药,还能是什么事!” 蒋若若又惊又怕,惶惶捂住耳朵,剜韩齐光一眼:“你别咬我。”万一留下印记,让五哥看到,就完蛋了。 看清蒋若若举动,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韩齐光心里恨得不行,直接咬上了她已经肿起来的唇,吮到蒋若若哭出了声,才抬起头停下。 蒋若若擦着眼泪,再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抽噎起来:“你就不能放了我吗,为什么这么对我。” 韩齐光不接蒋若若随随便便扣下来的大帽子,“不是我不放了你,是你不放过我。” “乱讲,谁不放过你了。我可没找你。”蒋若若脱口而出。 “你是没找我,还不如找我呢。”韩齐光也存了气。他觉得自己就像被蒋若若放锅里、小火慢炖的呆青蛙,开始根本感觉不到水温上升,等他意识到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男女情事,本来就是没有原则、没有规律的,甚至很多时候连开始的一刻都不清楚。 他只知道,她不来,他做什么都觉得没意思。她来了,不搭理他,他又暗暗生自己的闷气、生娘亲的闷气。气自己不能搏她多看一眼、气娘亲不懂他的心事。到后来,他去请她来,她愈发不来,叫他更觉得自己是被她吊着的备胎。所以他也不去请她了。 然而,一日日过去,她竟真的一次都不来了。他又慌了起来。恰在此时,京都有了她和他的流言,他窃喜,这回总能叫她来问他了……结果又是空欢喜一场。 韩齐光就弄不懂蒋若若了,那么张扬圆滑、有勇有谋的人,怎么到了他这里,走走停停、进十步退二十步,到最后直接用一个“赘婿”的借口打发他,把他怄到吐血。 那一日,自己娘亲告诉自己蒋若若的“态度”时,韩齐光一个没忍住,气的从椅子上蹦起来,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即冲到含香馆揪着她衣领问她一句,把他当什么了。 好在,他后来回到自己房间,略略冷静了些,他想,他倒要看看她想找个什么样的赘婿。结果派人打听回来,她根本没找冰人,对他扯谎都扯的不走心,摆明认为他呆到看不出来她的小心机。韩齐光气的头顶冒烟。 等到他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跑到她面前陈情,她却嗤之以鼻,根本不信,还摆出来自己的青梅竹马妄图让他知难而退。 这段时日,韩齐光耐性被耗尽。就算蒋若若今日不来找他,他都要顶不住去找她了。 第648章 (番外四)柳絮池塘淡淡雪 第648章 (番外四)柳絮池塘淡淡雪 蒋若若磨牙,简直被韩齐光的倒打一耙气死了,她挤出笑脸:“我的事跟你没关系,你的事别烦我行不行!” 蒋若若转身就要跑,整个人却被韩齐光扯进了怀里。 韩齐光目光变得不善,按住怀里人,“我对叶三小姐动情的事,你不是不在乎吗,既然你不在乎,也不想和我生情,为何又拿出来说事?蒋若若,你这个懦夫。” 蒋若若人都慌了,她试试推开人,发觉推不动,她恼了,心里乱糟糟:“你放开我!” 长这么大,敢吃她豆腐的人,真没有! 韩齐光脸色更沉,贴着蒋若若的耳朵,“我不否认对叶三小姐动心,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和她是有缘无份,非我强求就能有结果的。所以我准备继续往前走,那你呢。你到底要困在原地多久?” 带了气急败坏的声音入耳,在寂静里格外惊心。 蒋若若心被猛戳了一下,人愣住。 她是被韩齐光双臂嵌住,人撞上他硬邦邦的胸脯。蒋若若就感觉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使劲咳了好几下。因为震动,胸口不断起伏。 韩齐光感受到什么,垂眸片刻,脸和脖子全红了,他松开手臂,退开两步。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只觉春风拂过,吹皱身上衣裙和锦袍,吹的人心晃晃悠悠,找不到可以把握住的扶手。 韩齐光有些不好意思,避开视线,轻声:“你穿蓝色果然很美。”蒋若若不知道,她上身的衣裙是江南韩家送来的最新云锦,图纹独特。当时韩齐光一眼看中,直接让人送到了韩夫人面前。后来他没见过韩夫人裁衣穿过,便猜测着可能是送来给了蒋若若。 今日一见蒋若若穿,他既欣喜又激动,但他看到自己的话说完,蒋若若脸色刷的白了,便明白她不知道这是他挑的。 心一下又失落。 韩齐光忙解释:“不是我借娘亲的手送去的,只是当初见到这个花色,想象过做成衣裙……你穿的样子。” 蒋若若手紧紧扯着裙边,眼睛闭了闭,她呵地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若是再给蒋若若一次机会,她一定不会穿这身,既不会被韦三看上,又不会自取其辱。 在她眼里,只有最没有骨气的女子,才会穿男人送的衣裙,魅色侍君,惹人不齿。 “韩公子说完了么?我得走了。”蒋若若笑道,她已经看明白韩齐光根本不搭理自己要和他撇清的话,一意孤行。既然如此,再耽搁时间,没什么意义了。 韩齐光后面要说的话一下堵在喉咙,他感觉到蒋若若心情变得很差,她一旦心情不好,就会嘴角咧的很开,仿佛要用笑容遮盖住她灰暗差劲的心情。 韩齐光心里叹气,无奈的按压额角,他不知道要拿她怎么办才好,轻不行、重不行。 目送蒋若若消失,韩齐光的身影随后隐没,他绕去另一条小路,熟门熟路离开了咏春笔谈。 蒋若若再度回到笔谈屋舍里,正听到绿衣纪蓉拉着另外两位小姐,将先前说的话说了一遍。 说完纪蓉依旧不忘加了一句:“不过,我也只是听别人说的……” “听别人说的……听谁?纪二小姐不如讲出来,我可能会原谅纪二小姐乱嚼舌根。” 突然响起的女子嗓音,清亮透脆,掷地有声,令纪蓉浑身僵住。 纪蓉转过身,站在她眼前的,可不正是蒋若若。 蒋若若歪歪头,手抱臂而立,唇角高高扬起。 另外听纪蓉讲话的小姐立即慌张不安起来。过去她们习惯了仰望蒋若若,即使现在蒋若若已非世家小姐,余威还在。 蒋若若:“纪二小姐,你口中知情人是谁?麻烦请你说出来。” 她冷眼笑看对方,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怒火,却莫名叫纪蓉脊背生凉。 周围人早就齐齐围过来,大概听出怎么一回事,眼睛在蒋若若和纪蓉身上扫来扫去。 郑弥和韦三公子都快步上前。 郑弥劝蒋若若莫生气,给她个面子,不要砸场子,一句话把蒋若若定位为捣乱。 韦三公子却意外地坚定立在蒋若若一侧,含笑追问纪蓉知情人士。 纪蓉脸上烧成殷红一片。她虽然不惧蒋若若,但不想在这么多公子小姐面前留下造谣中伤人的名声,索性道:“我答应过不说出她的,懒得理你,我要先走了。” 蒋若若却伸手扣上纪蓉手腕,“说清楚再走,不说清楚,我可不放人呦。” 蒋若若弓马娴熟,身体矫健,跟这些常年圈在京都城的白面小姐比,力气大的不是一点半点。纪蓉的丫鬟都掰不开蒋若若的手。 纪蓉手疼的不行,更气炸了肺:“蒋若若,你怎么敢?你不要命了?小心我让祖父参你一本。”随即命令自己丫鬟:“你们快去带咱们护卫过来,给我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卖笑娘子。” 蒋若若慢慢道:“管你叫谁来,我只争一个理字。”若放平时,蒋若若绝不会死磕到底,她此刻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只想把心口的火气发出去。很遗憾,纪蓉撞到了枪口上。 郑弥身为宴请主人,到这时,方真的有些急,她倒不怕蒋若若被纪蓉的护卫揍,而是怕传出去,影响自己的闺誉。被扣一个欺辱蒋家遗孤的名头,不太好听。 郑弥道:“纪二小姐,要不你就给蒋小姐认个错。就算这谣言不是你先说,但你跟着胡乱传,也是不对的。” 这回韦三公子跟着郑弥说了,韦三公子道:“纪二小姐快听劝,这话一听就是胡诌。蒋小姐松贞玉洁、冰壶秋月,我敢以我的品格保证。” 此话一出,四周一片寂静。 蒋若若刹那松了手。而纪蓉先看一眼郑弥,没有答腔,再转向韦三公子,似乎明白了什么,眼里划过一抹鄙薄。她冷笑:“既然连韦三公子都为你出头,我还能说什么。” 囫囵道过歉,纪蓉气势汹汹离开,带走了好几位和她交好的小姐。 蒋若若看着纪蓉背影,缓缓别开眼。她不理郑弥挽留,坚决地自己骑老马下山。 三日后,京都城内一处民居内。蒋若若如约到来。 从郑弥生日宴上归来的翌日一早,她就在含香馆接待了韦三公子派来的贴身小厮。小厮说清民居地址、约会时间,又买了百两香粉,算给蒋若若创收一笔。 蒋若若推门而入时,对上的便是韦三公子手握折扇站在窗前,闻声回眸的一双眼。眼里有惊艳、有得意、有一切尽在掌握的骄傲。 韦三公子笑语晏然,快步而来,殷勤拉起蒋若若。 蒋若若想抖开那双粘腻手掌,可她看清了韦三眼里势在必得的疯狂,绝望地忍耐住不甘和愤慨。 一日前,明府派人悄悄去了蒋府,告诉蒋若若明太医十日后方有空,届时请蒋若若、蒋奉奉等在蒋府,明太医登门问诊。这个关键的时候,蒋若若不能让韦三这里出岔子,她不允许自己的努力前功尽弃。 来之前,蒋若若就想好了,韦三不过想要她的身体,既然她不准备嫁人,清白这些又有何用?与其留着结下韦三这个仇人,不如拱手奉上,人家毕竟花了百两银子为她创收。况且,韦三仪表堂堂、俊美如仙,她也不算吃亏。 至于从前母亲、祖父讲的那些女子贞德的话,被蒋若若一并踩到了脚下。她苦笑自叹,时至今日,她总算理解了“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真切含义。 想通后,蒋若若心里好受很多。她面对色色小心为自己倒茶端点心的韦三,甜甜笑了笑。 屋内日光轻摇,照在男子俊秀风流的脸上,韦三瞥一眼蒋若若脸上不自在却硬撑的笑容,再看蒋若若通身灰缎无饰的衣裙,哪里不明白蒋若若心不甘情不愿。换位思考,韦三不是不同情蒋若若,正是因为同情里掺杂了爱慕,令他更觉春心荡漾,他想,只要自己怜惜她、对她好,那她就还是幸运的。 双方都是聪明人,且一方心急如焚想享用梦中女王,一方破罐破摔欲快速偿债脱身。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展了下去。 等蒋若若心口再次涌起无边无际的委屈时,人已经被韦三抱上了床榻。 纱帐飘飞,香烟蔓鼻,衣裙一件一件被剥落,男子的气息充斥在周围,蒋若若侧过脸,咬紧牙关,不去看韦三脸上的痴迷。 手指摸上了锦被上的纹理,浑身轻轻颤抖着,她闭上了眼睛…… 然而,刚还猴急的人突然没了声音,蒋若若只觉身上一轻,接着自己就被人套进了麻袋。 蒋若若:“……” 扛她的人掐着嗓子威胁她:“蒋小姐最好别开口叫,不然你的名声可就没了。” 一句话,成功阻止了蒋若若呼救。 约莫一炷香功夫,蒋若若就被带到了另外一处。在被转移的途中,蒋若若浑身燥热,口渴的不行,她想起韦三捧到她面前盯着她喝下去的茶,心里一沉。 自力更生从麻袋里挣脱出来,蒋若若得以看清身处环境,然后,她整个人都裂开了。 谁来告诉她,为什么会被扛到了韩府里,还是……韩齐光的卧室…… 不仅如此,她正坐着的地方,目测应该就是韩齐光的床,更恐怖的是,一个脸色冷的吓人的韩齐光,赤裸着上半身,坐在她身边,距离她不足一拳。 蒋若若很快冷静了下来,掐着自己掌心跟韩齐光打招呼:“……韩齐光……我……我为何会在这里?” 难道刚扛她的是韩齐光?蒋若若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韩齐光披散着头发、衣衫不整,明显刚睡醒不久,且韩齐光也没有那个飞檐走壁的身手。 “到底怎么回事?”蒋若若又问,撇开眼不去看韩齐光精壮身体。可眼睛可以挪开,韩齐光的气息却瞬间包围了她,让她本就发昏的脑袋愈发混沌。蒋若若脑子有些不够转,胸口反复重复一句话:看着挺文弱的,原来也是有肌肉的…… 韩齐光始终不回答她,只眼神晦暗的吓人,看她就像看一位背着夫君偷情的娘子。 蒋若若不知道怎么回事,抵抗不住深沉目光,略有心虚垂下了头。 韩齐光抛过来一张纸片。 纸片上的字迹一板一眼,是标准隶书,很明显写字的人不想让人猜到身份。 纸片上写着一句话——救佳人于韦三处,无处可寄,聊赠于君。 蒋若若脑子嗡地一声,心里直呼,要命了,自己最怕和韦三的约会被人知道,这一下至少多了两个知情人,扛她的人和眼前的韩齐光。 多了知情人不算,更令她不安的是加速的心跳、发花的眼睛、一团火在烧似的身体。她已经清楚,韦三为了顺利水到渠成,给自己下了药。而她,就算猜到一丝,也还是喝下了那杯茶。她也想让自己少受点罪。 但谁能料到,中途被劫,一切打了水漂不说,自己此刻亟需解决正在焚烧的身体。 蒋若若往旁边挪了挪,想下床喝点水让自己“清醒清醒”。可身边的韩齐光却一下拉住了她,咬着牙问,“你去找韦三做什么?还穿成这个样子。” 蒋若若浑身发烫,硬靠过人自制力才忍住撕掉身上的亵衣纳凉,她使劲甩开韩齐光,踉跄扑去桌上。 韩齐光像跟她作对,又把她扯了回去,直接抵她在床上。韩齐光脸全红,摸到她露在空气里泛着红晕的高温肌肤,脸顷刻青了,从牙缝里挤出来话:“你……你身上这么热,是被他算计的?你是自己去找他的?” 蒋若若浑身发烫,眼看已经忍不住,嘴里都开始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嘤咛了。尤其被韩齐光清凉的肌肤接触,一切理智哗的一声被眼睛冒出来的金豆子冲没了,她手环上了韩齐光的脖颈,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 “……韩齐光……我……我受不了……”蒋若若已经顾不得思考,把脸上泪水一股脑蹭去韩齐光胸膛上,再使劲拉低了韩齐光的头。 可韩齐光就像听不懂蒋若若的暗示,不仅不怒了,还开始扒拉缠在他身上的蒋若若,“你等等,我去叫大夫。” 蒋若若咬着嘴唇,将皮都给咬破了,她真想踹韩齐光一脚,这种时候还做什么君子,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啊。她要不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想再多一个人知晓这件事,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最可恨的是,她都说自己受不了了,韩齐光还能放开她,是韩齐光真的不行,还是她魅力不足、对他的吸引力不够。这人,不是不久前刚表示了对她动心的意思吗,她理解错了? 蒋若若盯着满头大汗、脸红如樱、手忙脚乱的韩齐光,只觉一切都来不及了,要是等大夫来,她铁定已经爆炸了,与其便宜别人,她宁愿是他。 韩齐光就要直起身来,猝不及防地被高高仰脸的蒋若若拽了回去。韩齐光瞠目,他整个人被她翻身骑到了身下…… 抱住冰凉沁人的身体,蒋若若舒服的呼出口气,接着低下头去,汲取更多的清凉。韩齐光似乎在跟她说什么,手还不断轻轻推着她……然而他越是克制,越是冷静,越令蒋若若有种想要恣着心意胡搅蛮缠的冲动。 少女的亲吻没有章法,没有经验,完全凭着本能为所欲为,缱绻而激烈,缠绵又嚣张。 跟蒋若若不同,韩齐光正处于天人交战的水深火热之中。 额头青筋鼓动,他顾得了上,就管不了下,蒋若若不听劝不说,还用行动搅碎了他所有淡定从容——她把他亲的人烧了起来,然后便开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韩齐光:…… 后来,他干脆放弃挣扎,他想既然她愿意,他其实应该高兴的。可谁知,始作俑者是个坏蛋,做什么都是半途而废,到后来直接像条咸鱼翘着尾巴躺倒在他身上,时不时扭动翻个身,有点自己煎自己的意思…… 韩齐光人都凌乱起来,敢情她是把他当冰块了!已经流向下的血又开始往头顶蹿! 再难做柳下惠,韩齐光深吸口气,翻身坐起,扯过被子就把蒋若若包了进去。他要穿上裤子去叫人,可人又被从被子里钻出来的蒋若若抱住了。 蒋若若平日就灵活,浑浑噩噩、又哭又闹的蒋若若从咸鱼进化为活蹦乱跳的游鱼,在他的床榻上划拉来划拉去,让他手足无措、焦头烂额。韩齐光只能一边护着她,一边尽量让她安静下来。 后来,蒋若若直接坐到了韩齐光怀里窝好,她已经听不清他的话,感觉嘴唇不断闭合的韩齐光像嗡嗡嗡叫唤的蚊子,更撑不起自己的身体,人好似腾云驾雾,可她知道韩齐光不会害自己,韩齐光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了,比她的五哥还能给她安全感的人。 感受到韩齐光身体的僵硬,蒋若若摸索着捧住他的脸,捕到他柔软的唇,然后用没有焦距的眼睛望着他,轻声呢喃,“韩齐光,你别不管我……我害怕……如果非要……我希望第一个人是你……” 片刻之后,蒋若若叫一阵大力抛到了床里侧,然后整个人被狂风暴雨侵犯扫荡。他将她可以呼吸的空气尽数夺走,令她脑中连混沌都没了,全是空白。韩齐光稍微抬头,撑在她身上,贴着她的唇低喃:“可以么?” 这三个字里的柔情和珍视要把蒋若若溺死了,她都闻到了从自己天灵盖里飘出来的旌旌摇曳。直勾勾盯着那因亲吻而鲜艳的唇,蒋若若口干舌燥,她就像漫步于沙漠中渴了三百年的旅人般渴望着他,尤其尝过甘露后,从心灵到喉咙,都越发干涸。 一滴清泪自她眼角坠下,也不知道是神智丧失之前的眼泪,还是身体灼热而烧出的眼泪。反正极度干渴的她,仰脸亲上了温凉怡人的两片唇…… …… 她轻轻吭了一声,吹开韩齐光的味道,于微薄空气中听到自己嗓子嘶哑冒烟,头顶的韩齐光也醒了,俯面望来,眼里的光芒亮的闪瞎人眼。 蒋若若往后仰,后脑勺却被韩齐光伸出的手掌一把固定住,他的鼻息飘散在她眼前,她听到他柔声问:“还疼么?” 蒋若若恼羞成怒,抬手想给韩齐光一耳光。 韩齐光敏锐地捉住蒋若若的手,翻身将她重新压倒在被褥上,“看来是不疼了,不然也不会张牙舞爪起来。”韩齐光的鼻尖轻轻在蒋若若脸上滑动,于她白皙肌肤上激起簇簇红云,蒋若若磨牙:“你……你别得寸进尺……唔……” 由浅入深、辗转纠缠,她整个人就是一颗蜜糖,甜的人欲罢不能。 “不知是谁得寸进尺,撩拨了我,又甩开我,我的心意就那么不值钱吗?你宁愿去找韦三,都不来问我。”韩齐光觉察到身下人不再僵直,方止住,但脸色不好。 蒋若若不语,抬腿去踢韩齐光,韩齐光直接用腿将蒋若若下半身压住,让她动弹不得,喘着粗气刺蒋若若:“你越不来找我,我就知道你越在乎我。你就是那种脸上无所谓,心里难过的要死的人。你找韦三是因为觉得韦三和你是同类,而我,你不敢要?你自卑、自觉配不上我,其实全是因为你怕自己真的非我不可。蒋若若,你对别人无情,对自己更绝情。” 蒋若若的心思叫韩齐光一语揭穿,直觉难堪,“你懂什么,我找韦三不是要和他在一起。” 韩齐光轻轻咬了咬蒋若若的耳垂,“那是为什么?能送上门被脱成那样,还吃了春药,还能是什么事!” 蒋若若又惊又怕,惶惶捂住耳朵,剜韩齐光一眼:“你别咬我。”万一留下印记,让五哥看到,就完蛋了。 看清蒋若若举动,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韩齐光心里恨得不行,直接咬上了她已经肿起来的唇,吮到蒋若若哭出了声,才抬起头停下。 蒋若若擦着眼泪,再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抽噎起来:“你就不能放了我吗,为什么这么对我。” 韩齐光不接蒋若若随随便便扣下来的大帽子,“不是我不放了你,是你不放过我。” “乱讲,谁不放过你了。我可没找你。”蒋若若脱口而出。 “你是没找我,还不如找我呢。”韩齐光也存了气。他觉得自己就像被蒋若若放锅里、小火慢炖的呆青蛙,开始根本感觉不到水温上升,等他意识到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男女情事,本来就是没有原则、没有规律的,甚至很多时候连开始的一刻都不清楚。 他只知道,她不来,他做什么都觉得没意思。她来了,不搭理他,他又暗暗生自己的闷气、生娘亲的闷气。气自己不能搏她多看一眼、气娘亲不懂他的心事。到后来,他去请她来,她愈发不来,叫他更觉得自己是被她吊着的备胎。所以他也不去请她了。 然而,一日日过去,她竟真的一次都不来了。他又慌了起来。恰在此时,京都有了她和他的流言,他窃喜,这回总能叫她来问他了……结果又是空欢喜一场。 韩齐光就弄不懂蒋若若了,那么张扬圆滑、有勇有谋的人,怎么到了他这里,走走停停、进十步退二十步,到最后直接用一个“赘婿”的借口打发他,把他怄到吐血。 那一日,自己娘亲告诉自己蒋若若的“态度”时,韩齐光一个没忍住,气的从椅子上蹦起来,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即冲到含香馆揪着她衣领问她一句,把他当什么了。 好在,他后来回到自己房间,略略冷静了些,他想,他倒要看看她想找个什么样的赘婿。结果派人打听回来,她根本没找冰人,对他扯谎都扯的不走心,摆明认为他呆到看不出来她的小心机。韩齐光气的头顶冒烟。 等到他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跑到她面前陈情,她却嗤之以鼻,根本不信,还摆出来自己的青梅竹马妄图让他知难而退。 这段时日,韩齐光耐性被耗尽。就算蒋若若今日不来找他,他都要顶不住去找她了。 第649章 (番外五)柳絮池塘淡淡欢 第649章 (番外五)柳絮池塘淡淡欢 蒋若若已经不哭了,伸手指戳韩齐光白里透红的脸,“你起来,我把清白送你了,还不够吗?” 韩齐光凑近蒋若若,在她耳边深深吸了口气,“不够,我的清白还给你了呢。” 蒋若若语塞,身体不自在的扭了扭。 “若若,”韩齐光初尝情事,受不了一丁点的刺激,她稍稍一动,他就浑身窜火。而韩齐光说出的“若若”两个字,就像被他点化了一般,在他的舌尖上转了转,仿佛春桃的梗打了一个结似的,又似海底的水草缠成一个扣儿,套住蒋若若,令她身体瞬间软作一滩水。 蒋若若控制不住地依上他,在他轻柔缱绻的怀里,再次迷失。 这一夜过的甚是漫长,韩齐光总在蒋若若以为终于能结束的时候,又开始折腾。到最后,她被迫反转,趴在混乱不堪的被褥间,接受新一轮的征伐。 昏昏睡过去之前,蒋若若心里闪过一句话,那就是谁说这人是温润君子的,她保证不打死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蒋若若睡得很沉,自然不清楚韩齐光让人又收拾浴室、又抬热水的热闹劲。拂晓时,韩齐光起身让人找了个医婆来给蒋若若检查,不过最后上药环节还是韩齐光自己动的手。 待蒋若若再次睁开眼,已经日上三竿。 蒋若若腾地坐了起来,然后就悲哀地发觉,只要一动,浑身都牵着疼。韩齐光昨夜对她,简直就是可着心意地摆弄索求,根本不知节制,总是开始说的很好听,由她喊停。然而一旦开始,就跟狼人附体一样,根本听不见她的求饶。她的身上全是痕迹,腰酸软、腿无力,光是坐着都累得慌。 才从床上跌跌撞撞蹭到桌前,就有丫鬟推门而入。 丫鬟告诉蒋若若,公子去上朝前吩咐她们照顾好蒋小姐,还让告诉蒋小姐公子会尽快赶回来。丫鬟们给蒋若若端上精致的菜肴和崭新衣裙,衣裙料子和韩夫人前次送给她的一模一样。 蒋若若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意识到韩齐光这是让她等他回来商量后续的意思。 她一下如坐针毡,因为她根本没想和他有后续。 蒋若若拉着丫鬟聊天,了解到最近半个月韩夫人为了避开满城柳絮,去了檀溪寺斋住。蒋若若这才放下心。 她稍稍动了动,不过轻轻牵动腰肢,就忍不住抽气,又在心里痛骂了韩齐光一刻钟。咬牙忍住,蒋若若分批次几次差走门口的丫鬟们,方得以凭借自己对韩府的熟悉,从韩府逃离。 蒋若若没有直接回家,先去了含香馆。一进店铺,掌事和石头就惊呼出声。原来她昨夜未归,蒋奉奉心急如焚,竟出了府来含香馆找她,寻她不到,又急匆匆出门找。石头跟在蒋奉奉身边跑了一夜,到今早,见蒋奉奉身体撑不住,好说歹说才把蒋奉奉劝回家。 蒋若若心咯噔一声,怕什么来什么,这下可得好好想想怎么对蒋奉奉解释夜不归宿了。 一巴掌拍走好奇的不行的石头,蒋若若换了一身备用衣裙,又仔仔细细上妆,掩盖好脖子上的红痕,才坐着马车回了蒋府。 见到蒋若若安然无恙,脸比纸白的蒋奉奉泄了劲。接着蒋奉奉脸色变化,质问蒋若若去了哪里。听蒋若若解释她遇到明太医的女儿明茉,蒋奉奉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明茉是谁。 “你素来和明茉没交往,怎么会留宿明府?蒋若若你别跟我扯谎。”蒋奉奉板脸。 蒋若若心突突,蒋奉奉那鼻子比狗都灵,一向擅长拆穿自己。她梗了梗脖子:“怎么不会,明小姐同情我,拉着我说了好多话,我又没人可以倾诉。聊着聊着就被明小姐拉回府了。对了,明小姐还说要请明太医来为你诊脉呢!”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若若你别瞒我事。”蒋奉奉很严肃,坐在椅子上直起腰。 蒋若若视线从蒋奉奉盖在腿上的粗毛毡毯上划到蒋奉奉枯瘦如柴的手上,轻轻点了点头。 因为担心韩齐光找上门来,蒋若若再次出门时,特意嘱咐看门的老翁,最近几日无论谁敲门都不要开,自己回来会走后门,婆子买菜进出也走后门。 老翁疑惑:“小姐,是出了什么事吗?” 蒋若若心说可不是嘛,她道:“最近世道不太平,我欠了别人银子,正想方设法东拼西凑,你别告诉我哥,等我还了帐就没事了。总之,你可得替我守好门。” 老翁如临大敌忙不迭点头。 又去含香馆交代她要请几天假,蒋若若拖着酸疼的身体,来到一家小客栈开了个房间,和衣倒下闷头睡到了夕阳西下。 韩齐光这一日的早朝上的心不在焉,脑子里全是蒋若若,恨不能立即回府。他想,他真是混蛋,明明知道她初经人事,最是娇弱,自己还禽兽一般。拂晓时他为她上药,看到她浑身印记和已经肿破了皮的花海,又懊恼又心疼。 打死韩齐光都猜不到被自己“蹂躏”一夜的可怜弱小无辜蒋若若已经调虎离山,离开了韩府,还把自己塞进了一间他想不到的小客栈。 待枯燥乏味又冗长的早朝终于结束,韩齐光才要迈步又叫今上留下了。今上要韩齐光给拟一道赐婚圣旨,赐婚昭阳公主和吐蕃王爷强巴仁增。 继昭阳公主又是上吊又是哭闹、魏皇后和今上僵持半年多后,魏皇后和昭阳公主还是没能扭转今上心意,接受了赐婚的结局。但魏皇后提出,强巴仁增需要留在京都,宫里会给昭阳公主建造公主府,公主出降不出京。今上同意了。 就算如此,韩齐光拟圣旨时,还是又目睹了一场皇家秘事,昭阳公主闹到了紫宸殿,又摔又踢,把今上气的脸红脖子粗,最后是二皇子和三皇子夫妇赶来劝走了昭阳公主。 等韩齐光终于干完活,踏出宫门,已经到了下午。他大步流星赶回府,迎接他的是一地心惊胆战的丫鬟。 蒋小姐走了,没有留下任何话的走了。 韩齐光脑壳发疼,行色匆匆去了蒋府。结果无论他如何拍门,蒋府就是不开门。再去含香馆,韩齐光得知蒋若若请了假。 韩齐光头顶晚霞、脚踩夕光,从头凉到脚。 此后数日,韩齐光每天都去蒋府、去含香馆,却再没见到过蒋若若。蒋若若故意躲他,摆明不想跟他谈以后。第七日上头,韩齐光忍无可忍,叫小厮去围着蒋府盯梢,他就不信蒋若若放得下蒋奉奉、不回蒋府。 又到了天色黑透的戌时,蒋若若带好帏帽出客栈,回蒋府。她小心谨慎来到后门,还没敲门,就叫人打横抱了起来,给塞进了马车。 蒋若若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看到韩齐光铁青的脸时,才放下心,她不光躲韩齐光,也在躲韦三。她感觉那日韦三那里一定出了事,具体什么事她不清楚。但她明白一点,没有得到她的韦三绝不会善罢甘休。 韩齐光十分不客气,上来就要扒蒋若若衣服,把蒋若若吓死了,连连惊叫:“你干嘛,韩齐光你疯了?” 韩齐光怒不可遏,咬牙切齿:“我可不是疯了。枉我火烧火燎往回赶,生怕你醒来见不到我难过,哪知道蒋小姐当真心硬如铁,睡了我就走,不留下一片云彩,还不准我进蒋府。” 这些做法,哪一件拎出来都是蒋若若不想和他谈以后的铁证,韩齐光一想到这里就气的胸口疼。 蒋若若揪着自己衣领,坐的离韩齐光远远的,嘟囔:“谁让你围追堵截我。” 韩齐光愈发气,再顾不上风度,一把扯过蒋若若,钳住她的腰,去解她的腰带,“别动,我看看你身上,那日上的药没上完。” 蒋若若不适应两人突如其来的亲密,挣扎要自己上。 韩齐光却贴着她耳朵磨牙:“我不信你,给你你肯定不上。你要是不想我把你就地正法,就别磨叽了。” 蒋若若这下不敢动了,实在是她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可她还是不甘心,咬上他耳朵,羞恼:“你就跟个莽夫一般。” 韩齐光耳根红了,却不理她,只手下动作越发轻了。 上完药,蒋若若面颊滴血,韩齐光气喘吁吁。他紧紧搂住蒋若若,吻上她额头,轻声:“若若,咱们成亲好不好。你要是不放心蒋五公子,就接他来韩府住,或者你继续住在蒋府也行。” 蒋若若闭上了眼睛,“不好。” 韩齐光长吸一口气:“你别担心,我的亲事我说了算,就是今上那里都没事。” 蒋若若咬着唇死活不答应。 韩齐光就不明白了,都到了这个地步,蒋若若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嫁给自己。他想多问,但看到她微咬破皮的下唇,又心疼的伸出手指,轻摩了一下。 “那我算什么?”韩齐光冷着声音问。 蒋若若不答,只将脸埋进了韩齐光胸口。 韩齐光算是彻底明白蒋若若的意思了,他什么都不算,在她这里什么都不算。 韩齐光推开蒋若若,背去里侧,默默生气。蒋若若同样默不作声。 马车里的气氛急转直下,冰封如雪。 最后还是韩齐光回过头,盯着蒋若若问:“那我要是想和你共枕春宵,怎么办?” 蒋若若这次被韩齐光的直白整的吭哧了一声,她粉面流霞,侧脸:“你可以找别人。” “你不用管我找不找别人,我要找你时怎么办?你要是不管我,别怪我去找你哥。”韩齐光已经放弃心平气和和蒋若若谈了。他算确信了,蒋若若脑子有坑,他不能和头脑不清楚的人一般见识。 同样的,蒋若若也认为韩齐光脑子有坑。但她也看明白韩齐光一时半会儿撩不开自己,只得忍耐道:“那……那你派人来约我好了。” 娇羞如蜜糖的话语裹着刀子飘进耳。 韩齐光刚要答应,旋即微愣,接着勃然大怒,直接把蒋若若抵上车厢壁,“你对韦三是不是也是如此?” 蒋若若说什么也不敢说实话,她毫不怀疑,韩齐光得知真相会吃了自己。但她也不想骗他,她可以骗别人,违心对他人,可她就是不想让他对自己失望。 沉默很多时候就是一种回答——我不能给你肯定答复,我也不能否认你的问题。 韩齐光突然松开了手,眼里有什么快速闪过,他低低笑出声,几分悲凉、几分落怀。笑声听在蒋若若耳里,无端让她已经裂了缝的心碎成一块块。 “我懂了。” 从马车上下来,蒋若若发现还是在蒋府后门,也就是说马车一直在绕着蒋府兜圈子。 韩齐光立在她身后,黑暗隐没了他们两个人。 韩齐光淡声:“你不用再躲藏。既然你觉得你我之间什么都没有,我也不勉强你。我娘亲明日回府,你如以前一般就好。” 韩夫人是韩齐光派人请回来的,现在看来,韩齐光觉得多此一举。 韩齐光离开后,蒋若若独自立在门口很久很久,久到她的腿都麻了。还是家里的婆子打开门想倒泔水发现了她。 之后,韩齐光果然如他所言,再没找过蒋若若。蒋若若把小客栈的房钱结了帐,继续去含香馆做工,日子如从前一般。 唯一令她不安的是,韦三公子那里一直没动静。浮思连篇,愁楚万端,蒋若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偷偷找人去打探,打探回来的消息过分诡异。 据说韦三公子前些日子突然中了邪,胡言乱语了好几天,后来好不容易好了,却不敢出门,总说外面有鬼追杀他。 除了韦三外,郑家的郑弥小姐离奇染恶疾,不光丧失嗅觉,还没了味觉,吃许多药都不管用。 蒋若若听后愣了半晌,心里有了猜测。等韦三跪到自己面前时,猜测成了真。 韦三满脸是泪,拦在蒋若若回家的路上,连连磕头,求蒋若若不要再派人折磨他了。 蒋若若诧异,她手里哪还有人手? 韦三结结巴巴:“反正求蒋小姐放我一马,我吃了熊心豹子胆做下那等猪狗不如的事,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只要蒋小姐能放过我,要我做什么都行。” 细问之下,蒋若若才弄明白。那日她被人套在麻袋里扛走了。韦三却叫人拎着扔进了粪坑蹲了一夜,又冷又臭不说,还有“鬼魂儿”飘在他头顶,吓得韦三直接硬不起来了。 这还不算,韦三被人捞上来缓了几日后,又开始有人夜夜等他睡熟后飘在他屋外,把他和他的小厮、丫鬟、房内人那些全吓得屁滚尿流、夜不敢寐。 “你的意思是,那些鬼魂让你不要纠缠我?”蒋若若听的笑弯了腰。 韦三连连点头:“鬼魂儿说了要是我再纠缠蒋小姐,就剁了我命根子。” “那你还来纠缠我?”蒋若若扬了扬下巴,提醒韦三公子。 韦三怔忪,嗷的一声窜起来跑了。 韦三公子是知道自己得罪了谁惹来的麻烦,郑弥却是没有头绪,经历了足足一个月的汤药洗礼,又奇怪的“痊愈”了,此是后话。 蒋若若回过头跨上了小竹篮登苏府大门,她要寻世子夫人汇报含香馆账目。 几分意外,竟是洗砚来引她去世子院子。路上,蒋若若笑盈盈问洗砚新婚出游如何。年前洗砚和叶凤泠身边大丫鬟月麟热热闹闹操办了婚事。婚后,洗砚带着新婚妻子,出京好好游玩了一番。别人或许相信这个理由,蒋若若却了解,肯定是苏牧野又派洗砚去做什么事。 她这样问不过是习惯使然,说出口后方觉出不妥,倒像自己想打听什么,忙自问自答:“瞧我,新婚期蜜里调油,其实去哪里都是开心的。” 洗砚笑嘻嘻眯起了眼,朝蒋若若作揖,他可是和蒋家小姐打过许多交道,哪里听不出来蒋若若的尴尬,也不接话。 等到分手时,蒋若若若有所觉瞥了一眼门口立有冯宫侍的小书房,轻声对洗砚道:“替我谢谢你主子。” 洗砚垂下眼皮,心领神会,恭敬行了个礼,什么都没说。 叶凤泠的肚子已经很大,算着最多再三个月就要生产了。见到蒋若若到来,叶凤泠抱着肚子很开心。她要被闷死了。 苏牧野什么都不让她做、不让她玩,桃花糕、星耀和大雕全都见不到了,叶凤泠日日只能在苏府里溜达,看花看鱼。看鱼也不许到水边,得等人把鱼捞上来。等折腾好,她早就没了兴致。 霸道手腕下,叶凤泠气的不行,连在长乐长公主面前都哭了出来。可长乐长公主一反常态站到了苏牧野那边,叫阿衡从库房里寻了许多精美奢华的彩灯送给她玩,摆明把她当小孩子哄。 等到苏老夫人那里,苏老夫人拉着她,叫她实在无聊了,就念佛经,能平心静气,但也不能自己念,得叫小丫鬟念,她听听就行了,省的伤眼睛。 叶凤泠嘴天天撅得老高,最后还是把气撒到了苏牧野身上,哭哭啼啼的。后来苏牧野看明白叶凤泠装模作样就是想磨着出门、磨着要桃花糕和星耀、磨着吃冰碗,干脆躲进了书房,眼不见心不软,还把冯宫侍摆在门口,不许叶凤泠打扰他为国尽忠——处理公务。 没了观众,叶凤泠自然不肯再哭,捧着肚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江湖名医交代了,要想生的时候少受罪,她最好多动动,搞得苏牧野专门指定了一个小丫鬟定点提醒叶凤泠起来溜达。 蒋若若到的时候,叶凤泠正在溜达,见到她,欢呼出声,扑上蒋若若身体。唬的满屋子人眼皮子乱跳。 蒋若若更是害怕,叶凤泠却笑嘻嘻朝她眨巴眨巴眼睛。 账目的事一刻钟就搞定了。蒋若若被叶凤泠留下吃饭。蒋若若望望天儿,又瞅一眼叶凤泠那可怜兮兮小鹿一样的眼神,撇撇嘴,答应。 吃着饭时,叶凤泠状似不在意提到韩齐光。叶凤泠见蒋若若面不红神色不乱,筷着抖都不抖,心里有了谱。 叶凤泠擦了下嘴,招呼月麟把她的那本宝贝书拿过来。 月麟年前和洗砚成了亲,不再梳姑娘头,绾起发髻,脸上也较从前更显丰腴,见人时未语面先红,那份新嫁娘的娇羞总也褪不下去。叶凤泠坚持不许月麟再入府做婆子,只叫月麟白日来苏府里陪着自己说话。 叶凤泠指着月麟,对蒋若若道:“我想着叫月麟去含香馆,先跟你学学。等我生产完,便要再开一家分店,到时候月麟正好能去撑起来分店。” 蒋若若无可无不可,她本来就是打工,人手多了更好。只是她奇怪,叶凤泠这里缺的了月麟? 实际情况,确实不太方便。这些丫鬟里,只有月麟能让叶凤泠完全放心,可她不想叫月麟一辈子都拴在府里,所以她特意跟苏牧野说好,她叫月麟出府去含香馆,苏牧野年底之前要放洗砚离开。 苏牧野略想了一下就答应了,他本来也没准备留洗砚在身边一辈子。问过洗砚和月麟,苏牧野承诺等他挑好接手洗砚的人,就放洗砚去漕运,这也是洗砚最想去的地方。 至于叶凤泠身边,月麟离开,大丫鬟只剩下柔兆一人,叶凤泠便想将那个叫巧月的提为大丫鬟。苏牧野却不同意,无他,苏牧野不喜欢巧月的长相。最后商量的结果,苏牧野再找一个懂武身手好的人来填大丫鬟的坑。叶凤泠明白,苏牧野是要放神机营的人在自己身边。 蒋若若扫了一圈没见到柔兆,多嘴问了一句。她对那位娇小冷面的丫鬟印象深刻,尤其在得知柔兆会武功后,更好奇了很久。 叶凤泠哼了一声,“柔兆被送去疗伤了,谁让有人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 蒋若若挑眉,笑笑不接话。 月麟递上来一本书卷,蒋若若接过,看清书名《六地诡道》,惊呼出声:“呀,是本兵法书,你为了对付克己,都开始研读兵法啦!”蒋若若脸上乐开了花。 叶凤泠横蒋若若,然后笑得意味深长:“这本书我觉得十分有意思,借给你看看。可是孤本呦,你宝贝些。” 蒋若若不要,“快别给我,万一丢了,我赔不起。”一见叶凤泠的笑容,蒋若若直觉此书有问题,她近期的心情可以用一句话概况——烫手山芋全不要。 叶凤泠却不容蒋若若拒绝,蛮横塞书进蒋若若怀里,莞尔:“不开玩笑,你回去仔细读读,包你获益匪浅。” 蒋若若扯了扯唇角,却没什么笑意。 翌日蒋若若教月麟盘账时,月麟欲言又止地望蒋若若。 第649章 (番外五)柳絮池塘淡淡欢 第649章 (番外五)柳絮池塘淡淡欢 蒋若若已经不哭了,伸手指戳韩齐光白里透红的脸,“你起来,我把清白送你了,还不够吗?” 韩齐光凑近蒋若若,在她耳边深深吸了口气,“不够,我的清白还给你了呢。” 蒋若若语塞,身体不自在的扭了扭。 “若若,”韩齐光初尝情事,受不了一丁点的刺激,她稍稍一动,他就浑身窜火。而韩齐光说出的“若若”两个字,就像被他点化了一般,在他的舌尖上转了转,仿佛春桃的梗打了一个结似的,又似海底的水草缠成一个扣儿,套住蒋若若,令她身体瞬间软作一滩水。 蒋若若控制不住地依上他,在他轻柔缱绻的怀里,再次迷失。 这一夜过的甚是漫长,韩齐光总在蒋若若以为终于能结束的时候,又开始折腾。到最后,她被迫反转,趴在混乱不堪的被褥间,接受新一轮的征伐。 昏昏睡过去之前,蒋若若心里闪过一句话,那就是谁说这人是温润君子的,她保证不打死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蒋若若睡得很沉,自然不清楚韩齐光让人又收拾浴室、又抬热水的热闹劲。拂晓时,韩齐光起身让人找了个医婆来给蒋若若检查,不过最后上药环节还是韩齐光自己动的手。 待蒋若若再次睁开眼,已经日上三竿。 蒋若若腾地坐了起来,然后就悲哀地发觉,只要一动,浑身都牵着疼。韩齐光昨夜对她,简直就是可着心意地摆弄索求,根本不知节制,总是开始说的很好听,由她喊停。然而一旦开始,就跟狼人附体一样,根本听不见她的求饶。她的身上全是痕迹,腰酸软、腿无力,光是坐着都累得慌。 才从床上跌跌撞撞蹭到桌前,就有丫鬟推门而入。 丫鬟告诉蒋若若,公子去上朝前吩咐她们照顾好蒋小姐,还让告诉蒋小姐公子会尽快赶回来。丫鬟们给蒋若若端上精致的菜肴和崭新衣裙,衣裙料子和韩夫人前次送给她的一模一样。 蒋若若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意识到韩齐光这是让她等他回来商量后续的意思。 她一下如坐针毡,因为她根本没想和他有后续。 蒋若若拉着丫鬟聊天,了解到最近半个月韩夫人为了避开满城柳絮,去了檀溪寺斋住。蒋若若这才放下心。 她稍稍动了动,不过轻轻牵动腰肢,就忍不住抽气,又在心里痛骂了韩齐光一刻钟。咬牙忍住,蒋若若分批次几次差走门口的丫鬟们,方得以凭借自己对韩府的熟悉,从韩府逃离。 蒋若若没有直接回家,先去了含香馆。一进店铺,掌事和石头就惊呼出声。原来她昨夜未归,蒋奉奉心急如焚,竟出了府来含香馆找她,寻她不到,又急匆匆出门找。石头跟在蒋奉奉身边跑了一夜,到今早,见蒋奉奉身体撑不住,好说歹说才把蒋奉奉劝回家。 蒋若若心咯噔一声,怕什么来什么,这下可得好好想想怎么对蒋奉奉解释夜不归宿了。 一巴掌拍走好奇的不行的石头,蒋若若换了一身备用衣裙,又仔仔细细上妆,掩盖好脖子上的红痕,才坐着马车回了蒋府。 见到蒋若若安然无恙,脸比纸白的蒋奉奉泄了劲。接着蒋奉奉脸色变化,质问蒋若若去了哪里。听蒋若若解释她遇到明太医的女儿明茉,蒋奉奉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明茉是谁。 “你素来和明茉没交往,怎么会留宿明府?蒋若若你别跟我扯谎。”蒋奉奉板脸。 蒋若若心突突,蒋奉奉那鼻子比狗都灵,一向擅长拆穿自己。她梗了梗脖子:“怎么不会,明小姐同情我,拉着我说了好多话,我又没人可以倾诉。聊着聊着就被明小姐拉回府了。对了,明小姐还说要请明太医来为你诊脉呢!”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若若你别瞒我事。”蒋奉奉很严肃,坐在椅子上直起腰。 蒋若若视线从蒋奉奉盖在腿上的粗毛毡毯上划到蒋奉奉枯瘦如柴的手上,轻轻点了点头。 因为担心韩齐光找上门来,蒋若若再次出门时,特意嘱咐看门的老翁,最近几日无论谁敲门都不要开,自己回来会走后门,婆子买菜进出也走后门。 老翁疑惑:“小姐,是出了什么事吗?” 蒋若若心说可不是嘛,她道:“最近世道不太平,我欠了别人银子,正想方设法东拼西凑,你别告诉我哥,等我还了帐就没事了。总之,你可得替我守好门。” 老翁如临大敌忙不迭点头。 又去含香馆交代她要请几天假,蒋若若拖着酸疼的身体,来到一家小客栈开了个房间,和衣倒下闷头睡到了夕阳西下。 韩齐光这一日的早朝上的心不在焉,脑子里全是蒋若若,恨不能立即回府。他想,他真是混蛋,明明知道她初经人事,最是娇弱,自己还禽兽一般。拂晓时他为她上药,看到她浑身印记和已经肿破了皮的花海,又懊恼又心疼。 打死韩齐光都猜不到被自己“蹂躏”一夜的可怜弱小无辜蒋若若已经调虎离山,离开了韩府,还把自己塞进了一间他想不到的小客栈。 待枯燥乏味又冗长的早朝终于结束,韩齐光才要迈步又叫今上留下了。今上要韩齐光给拟一道赐婚圣旨,赐婚昭阳公主和吐蕃王爷强巴仁增。 继昭阳公主又是上吊又是哭闹、魏皇后和今上僵持半年多后,魏皇后和昭阳公主还是没能扭转今上心意,接受了赐婚的结局。但魏皇后提出,强巴仁增需要留在京都,宫里会给昭阳公主建造公主府,公主出降不出京。今上同意了。 就算如此,韩齐光拟圣旨时,还是又目睹了一场皇家秘事,昭阳公主闹到了紫宸殿,又摔又踢,把今上气的脸红脖子粗,最后是二皇子和三皇子夫妇赶来劝走了昭阳公主。 等韩齐光终于干完活,踏出宫门,已经到了下午。他大步流星赶回府,迎接他的是一地心惊胆战的丫鬟。 蒋小姐走了,没有留下任何话的走了。 韩齐光脑壳发疼,行色匆匆去了蒋府。结果无论他如何拍门,蒋府就是不开门。再去含香馆,韩齐光得知蒋若若请了假。 韩齐光头顶晚霞、脚踩夕光,从头凉到脚。 此后数日,韩齐光每天都去蒋府、去含香馆,却再没见到过蒋若若。蒋若若故意躲他,摆明不想跟他谈以后。第七日上头,韩齐光忍无可忍,叫小厮去围着蒋府盯梢,他就不信蒋若若放得下蒋奉奉、不回蒋府。 又到了天色黑透的戌时,蒋若若带好帏帽出客栈,回蒋府。她小心谨慎来到后门,还没敲门,就叫人打横抱了起来,给塞进了马车。 蒋若若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看到韩齐光铁青的脸时,才放下心,她不光躲韩齐光,也在躲韦三。她感觉那日韦三那里一定出了事,具体什么事她不清楚。但她明白一点,没有得到她的韦三绝不会善罢甘休。 韩齐光十分不客气,上来就要扒蒋若若衣服,把蒋若若吓死了,连连惊叫:“你干嘛,韩齐光你疯了?” 韩齐光怒不可遏,咬牙切齿:“我可不是疯了。枉我火烧火燎往回赶,生怕你醒来见不到我难过,哪知道蒋小姐当真心硬如铁,睡了我就走,不留下一片云彩,还不准我进蒋府。” 这些做法,哪一件拎出来都是蒋若若不想和他谈以后的铁证,韩齐光一想到这里就气的胸口疼。 蒋若若揪着自己衣领,坐的离韩齐光远远的,嘟囔:“谁让你围追堵截我。” 韩齐光愈发气,再顾不上风度,一把扯过蒋若若,钳住她的腰,去解她的腰带,“别动,我看看你身上,那日上的药没上完。” 蒋若若不适应两人突如其来的亲密,挣扎要自己上。 韩齐光却贴着她耳朵磨牙:“我不信你,给你你肯定不上。你要是不想我把你就地正法,就别磨叽了。” 蒋若若这下不敢动了,实在是她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可她还是不甘心,咬上他耳朵,羞恼:“你就跟个莽夫一般。” 韩齐光耳根红了,却不理她,只手下动作越发轻了。 上完药,蒋若若面颊滴血,韩齐光气喘吁吁。他紧紧搂住蒋若若,吻上她额头,轻声:“若若,咱们成亲好不好。你要是不放心蒋五公子,就接他来韩府住,或者你继续住在蒋府也行。” 蒋若若闭上了眼睛,“不好。” 韩齐光长吸一口气:“你别担心,我的亲事我说了算,就是今上那里都没事。” 蒋若若咬着唇死活不答应。 韩齐光就不明白了,都到了这个地步,蒋若若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嫁给自己。他想多问,但看到她微咬破皮的下唇,又心疼的伸出手指,轻摩了一下。 “那我算什么?”韩齐光冷着声音问。 蒋若若不答,只将脸埋进了韩齐光胸口。 韩齐光算是彻底明白蒋若若的意思了,他什么都不算,在她这里什么都不算。 韩齐光推开蒋若若,背去里侧,默默生气。蒋若若同样默不作声。 马车里的气氛急转直下,冰封如雪。 最后还是韩齐光回过头,盯着蒋若若问:“那我要是想和你共枕春宵,怎么办?” 蒋若若这次被韩齐光的直白整的吭哧了一声,她粉面流霞,侧脸:“你可以找别人。” “你不用管我找不找别人,我要找你时怎么办?你要是不管我,别怪我去找你哥。”韩齐光已经放弃心平气和和蒋若若谈了。他算确信了,蒋若若脑子有坑,他不能和头脑不清楚的人一般见识。 同样的,蒋若若也认为韩齐光脑子有坑。但她也看明白韩齐光一时半会儿撩不开自己,只得忍耐道:“那……那你派人来约我好了。” 娇羞如蜜糖的话语裹着刀子飘进耳。 韩齐光刚要答应,旋即微愣,接着勃然大怒,直接把蒋若若抵上车厢壁,“你对韦三是不是也是如此?” 蒋若若说什么也不敢说实话,她毫不怀疑,韩齐光得知真相会吃了自己。但她也不想骗他,她可以骗别人,违心对他人,可她就是不想让他对自己失望。 沉默很多时候就是一种回答——我不能给你肯定答复,我也不能否认你的问题。 韩齐光突然松开了手,眼里有什么快速闪过,他低低笑出声,几分悲凉、几分落怀。笑声听在蒋若若耳里,无端让她已经裂了缝的心碎成一块块。 “我懂了。” 从马车上下来,蒋若若发现还是在蒋府后门,也就是说马车一直在绕着蒋府兜圈子。 韩齐光立在她身后,黑暗隐没了他们两个人。 韩齐光淡声:“你不用再躲藏。既然你觉得你我之间什么都没有,我也不勉强你。我娘亲明日回府,你如以前一般就好。” 韩夫人是韩齐光派人请回来的,现在看来,韩齐光觉得多此一举。 韩齐光离开后,蒋若若独自立在门口很久很久,久到她的腿都麻了。还是家里的婆子打开门想倒泔水发现了她。 之后,韩齐光果然如他所言,再没找过蒋若若。蒋若若把小客栈的房钱结了帐,继续去含香馆做工,日子如从前一般。 唯一令她不安的是,韦三公子那里一直没动静。浮思连篇,愁楚万端,蒋若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偷偷找人去打探,打探回来的消息过分诡异。 据说韦三公子前些日子突然中了邪,胡言乱语了好几天,后来好不容易好了,却不敢出门,总说外面有鬼追杀他。 除了韦三外,郑家的郑弥小姐离奇染恶疾,不光丧失嗅觉,还没了味觉,吃许多药都不管用。 蒋若若听后愣了半晌,心里有了猜测。等韦三跪到自己面前时,猜测成了真。 韦三满脸是泪,拦在蒋若若回家的路上,连连磕头,求蒋若若不要再派人折磨他了。 蒋若若诧异,她手里哪还有人手? 韦三结结巴巴:“反正求蒋小姐放我一马,我吃了熊心豹子胆做下那等猪狗不如的事,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只要蒋小姐能放过我,要我做什么都行。” 细问之下,蒋若若才弄明白。那日她被人套在麻袋里扛走了。韦三却叫人拎着扔进了粪坑蹲了一夜,又冷又臭不说,还有“鬼魂儿”飘在他头顶,吓得韦三直接硬不起来了。 这还不算,韦三被人捞上来缓了几日后,又开始有人夜夜等他睡熟后飘在他屋外,把他和他的小厮、丫鬟、房内人那些全吓得屁滚尿流、夜不敢寐。 “你的意思是,那些鬼魂让你不要纠缠我?”蒋若若听的笑弯了腰。 韦三连连点头:“鬼魂儿说了要是我再纠缠蒋小姐,就剁了我命根子。” “那你还来纠缠我?”蒋若若扬了扬下巴,提醒韦三公子。 韦三怔忪,嗷的一声窜起来跑了。 韦三公子是知道自己得罪了谁惹来的麻烦,郑弥却是没有头绪,经历了足足一个月的汤药洗礼,又奇怪的“痊愈”了,此是后话。 蒋若若回过头跨上了小竹篮登苏府大门,她要寻世子夫人汇报含香馆账目。 几分意外,竟是洗砚来引她去世子院子。路上,蒋若若笑盈盈问洗砚新婚出游如何。年前洗砚和叶凤泠身边大丫鬟月麟热热闹闹操办了婚事。婚后,洗砚带着新婚妻子,出京好好游玩了一番。别人或许相信这个理由,蒋若若却了解,肯定是苏牧野又派洗砚去做什么事。 她这样问不过是习惯使然,说出口后方觉出不妥,倒像自己想打听什么,忙自问自答:“瞧我,新婚期蜜里调油,其实去哪里都是开心的。” 洗砚笑嘻嘻眯起了眼,朝蒋若若作揖,他可是和蒋家小姐打过许多交道,哪里听不出来蒋若若的尴尬,也不接话。 等到分手时,蒋若若若有所觉瞥了一眼门口立有冯宫侍的小书房,轻声对洗砚道:“替我谢谢你主子。” 洗砚垂下眼皮,心领神会,恭敬行了个礼,什么都没说。 叶凤泠的肚子已经很大,算着最多再三个月就要生产了。见到蒋若若到来,叶凤泠抱着肚子很开心。她要被闷死了。 苏牧野什么都不让她做、不让她玩,桃花糕、星耀和大雕全都见不到了,叶凤泠日日只能在苏府里溜达,看花看鱼。看鱼也不许到水边,得等人把鱼捞上来。等折腾好,她早就没了兴致。 霸道手腕下,叶凤泠气的不行,连在长乐长公主面前都哭了出来。可长乐长公主一反常态站到了苏牧野那边,叫阿衡从库房里寻了许多精美奢华的彩灯送给她玩,摆明把她当小孩子哄。 等到苏老夫人那里,苏老夫人拉着她,叫她实在无聊了,就念佛经,能平心静气,但也不能自己念,得叫小丫鬟念,她听听就行了,省的伤眼睛。 叶凤泠嘴天天撅得老高,最后还是把气撒到了苏牧野身上,哭哭啼啼的。后来苏牧野看明白叶凤泠装模作样就是想磨着出门、磨着要桃花糕和星耀、磨着吃冰碗,干脆躲进了书房,眼不见心不软,还把冯宫侍摆在门口,不许叶凤泠打扰他为国尽忠——处理公务。 没了观众,叶凤泠自然不肯再哭,捧着肚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江湖名医交代了,要想生的时候少受罪,她最好多动动,搞得苏牧野专门指定了一个小丫鬟定点提醒叶凤泠起来溜达。 蒋若若到的时候,叶凤泠正在溜达,见到她,欢呼出声,扑上蒋若若身体。唬的满屋子人眼皮子乱跳。 蒋若若更是害怕,叶凤泠却笑嘻嘻朝她眨巴眨巴眼睛。 账目的事一刻钟就搞定了。蒋若若被叶凤泠留下吃饭。蒋若若望望天儿,又瞅一眼叶凤泠那可怜兮兮小鹿一样的眼神,撇撇嘴,答应。 吃着饭时,叶凤泠状似不在意提到韩齐光。叶凤泠见蒋若若面不红神色不乱,筷着抖都不抖,心里有了谱。 叶凤泠擦了下嘴,招呼月麟把她的那本宝贝书拿过来。 月麟年前和洗砚成了亲,不再梳姑娘头,绾起发髻,脸上也较从前更显丰腴,见人时未语面先红,那份新嫁娘的娇羞总也褪不下去。叶凤泠坚持不许月麟再入府做婆子,只叫月麟白日来苏府里陪着自己说话。 叶凤泠指着月麟,对蒋若若道:“我想着叫月麟去含香馆,先跟你学学。等我生产完,便要再开一家分店,到时候月麟正好能去撑起来分店。” 蒋若若无可无不可,她本来就是打工,人手多了更好。只是她奇怪,叶凤泠这里缺的了月麟? 实际情况,确实不太方便。这些丫鬟里,只有月麟能让叶凤泠完全放心,可她不想叫月麟一辈子都拴在府里,所以她特意跟苏牧野说好,她叫月麟出府去含香馆,苏牧野年底之前要放洗砚离开。 苏牧野略想了一下就答应了,他本来也没准备留洗砚在身边一辈子。问过洗砚和月麟,苏牧野承诺等他挑好接手洗砚的人,就放洗砚去漕运,这也是洗砚最想去的地方。 至于叶凤泠身边,月麟离开,大丫鬟只剩下柔兆一人,叶凤泠便想将那个叫巧月的提为大丫鬟。苏牧野却不同意,无他,苏牧野不喜欢巧月的长相。最后商量的结果,苏牧野再找一个懂武身手好的人来填大丫鬟的坑。叶凤泠明白,苏牧野是要放神机营的人在自己身边。 蒋若若扫了一圈没见到柔兆,多嘴问了一句。她对那位娇小冷面的丫鬟印象深刻,尤其在得知柔兆会武功后,更好奇了很久。 叶凤泠哼了一声,“柔兆被送去疗伤了,谁让有人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 蒋若若挑眉,笑笑不接话。 月麟递上来一本书卷,蒋若若接过,看清书名《六地诡道》,惊呼出声:“呀,是本兵法书,你为了对付克己,都开始研读兵法啦!”蒋若若脸上乐开了花。 叶凤泠横蒋若若,然后笑得意味深长:“这本书我觉得十分有意思,借给你看看。可是孤本呦,你宝贝些。” 蒋若若不要,“快别给我,万一丢了,我赔不起。”一见叶凤泠的笑容,蒋若若直觉此书有问题,她近期的心情可以用一句话概况——烫手山芋全不要。 叶凤泠却不容蒋若若拒绝,蛮横塞书进蒋若若怀里,莞尔:“不开玩笑,你回去仔细读读,包你获益匪浅。” 蒋若若扯了扯唇角,却没什么笑意。 翌日蒋若若教月麟盘账时,月麟欲言又止地望蒋若若。 第650章 (番外六)柳絮池塘淡淡喜 第650章 (番外六)柳絮池塘淡淡喜 蒋若若去后院对着水缸里的清水照了照,确定自己妆容没问题,回来继续做老师。然后她发现月麟还一眼又一眼的瞟自己。蒋若若手杵在柜台上,撑起下巴,勾唇笑:“月麟可是有话想跟我说?” 月麟不自在地点头,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家少夫人叫我找机会告诉蒋小姐一个事。” “什么事?” “就是,那本书,烦请蒋小姐去还了。”月麟有点同情蒋小姐。 “呃?”蒋若若心说,这刚借出来一天,就催着还,叶凤泠真是足够小气。 “不是还给少夫人,是还给韩公子。”月麟道。 嗒一声,蒋若若下巴差点儿磕在柜台上。 《六地诡道》是韩齐光的? “我怕我过两天忘了,趁着想得起来先告诉蒋小姐,蒋小姐你看完了记得去还就行了。”月麟好心提醒。 蒋若若又羞又气,合着苏牧野把事儿告诉了叶凤泠,自己的秘密,成了个笑话。 她连着在心里骂了三天的苏牧野,连带着再骂上百遍韩齐光。因为心情不好,导致蒋府和含香馆的人都觉头顶阴云连天,躲着她走。 坏心情持续到明太医登门。 明太医不是一个人来的,带了明茉。蒋若若有些意外,但也能理解,一个人有些打眼,明茉跟着一起可以是父女探亲、出游等等。 蒋奉奉邪风入骨时间不长,半年多又在调理着,明太医看过表示大概有个一年半载就能根治。 蒋若若听了大喜过望,直接给明太医跪下了。这算得上自从蒋奉奉出狱后她听到的最开心的事了。蒋若若的激动不光令明太医和明茉动容,更让蒋奉奉怔了许久。 送走明太医和明茉,蒋奉奉问蒋若若:“若若,你是不是很害怕。我听说你时常自己给自己煎药。” 蒋若若矢口否认。 蒋奉奉想了想,招手叫蒋若若坐到他身边,伸手摸上蒋若若软软的额发:“是我的错,我不应该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若若放心,明太医的药,我会好好喝的。等我腿好了,带若若去骑马。” 没有听到回音,蒋奉奉却听到了滴答声。他伸手搂住蒋若若肩膀,把头靠在蒋若若头上,轻声:“祖父死前,对我唯一的要求,便是好好活下去。我想,这也是他想对你说的。所以我们都得好好活下去。” 第一次听蒋奉奉提及祖父临终事宜,蒋若若扑在蒋奉奉怀里呜咽点头。 看着蒋奉奉又睡下,蒋若若回到自己房间,从床头摸出来一包药。这就是蒋奉奉注意到的药。药是蒋若若自己给自己配的。蒋斯倾学富五车,通医理,二皇子、苏牧野、蒋奉奉都学过一些,连蒋若若都会诊脉。 自从蒋家落败,蒋若若常常会心悸晕眩,夜里也时常惊醒,再睡不着。为了保持白日旺盛精力,她就自己给自己配些安神药,隔几日喝一副,睡一个囫囵觉,顶上几日。为了避人,蒋若若都是半夜偷偷去厨房熬药,想不到还是让蒋奉奉发现了。 蒋若若叹了一声,将药又放回了枕下,若是叫蒋奉奉看到药渣,必然痛心她失眠,那他的心情又要变差了。她不能让好不容易有解开心结征兆的蒋奉奉担心。 手缩回来时,碰到什么,是那本《六地诡道》,蒋若若心情五味杂陈。 脱了鞋将自己缩进了被子,手摸上枕下书,蒋若若阖闭双目,没想到竟然眯了过去。不仅睡着,还做了个美妙梦,梦到了小时候,梦到了母亲…… 跟蒋若若相比,韩齐光的日子过的很是不痛快。先是韩夫人回府没多久,苏国公就登了韩府门,关着门和韩夫人说了半天话。苏国公走后,韩夫人把韩齐光叫过去,问韩齐光对于自己婚事怎么看。 韩齐光比苏牧野还要大两岁,从前不说亲是因为功业未就,现在考了功名,还把家安在了京都城,再拖着不成亲该让人说闲话了。苏国公来就是给韩夫人提供一些选择,有清贵文臣、有实权武将,有世家豪族、有寒门新贵,几乎囊括京都城上层所有闺秀翘楚。 韩夫人皱眉望韩齐光:“齐光,你和我说实话,难不成还眷恋着叶家那位不成?” 韩齐光脸色变了,迅速否认:“不是!” 韩夫人这才舒服些,她最怕韩齐光走不出来,“那你可有心仪之人?” 韩齐光沉了脸,伸手按太阳穴。 韩夫人心里一动:“看来是有了,我认识吗?” 韩齐光脸更黑一层。 韩夫人笑起来,她早就听小丫鬟说漏了嘴,知道前几日蒋若若留宿过韩府。再联想韩齐光奇奇怪怪派人去请自己回来,韩夫人会心一笑。 “我听说,前几日,若若来过?”韩夫人决定给儿子一个台阶。 她回府后一直等韩齐光来说亲事,奈何左等右等,没等来儿子,反而等来了兄长。听闻外面已经开始传韩齐光身体有毛病,韩夫人也急了。 韩夫人看着韩齐光脸上闪过羞恼、目光难辨,没有说话,她想,自己的儿子总归要告诉自己实情的,或早或晚。 约莫过了一刻钟,韩齐光深吸一口气道:“我还不想娶亲,等等再看。” 韩夫人心下微紧,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和若若……” 韩齐光难堪地别过脸,从牙缝里挤出:“她不愿意嫁。” 韩夫人愣了愣,眼神陡然变得意味颇丰,她看着自己儿子狼狈不堪、略显慌张的眼睛,坐下似笑非笑问:“所以是落花无意、流水有情啊。” 韩齐光整张脸都是烫的,他是被逼狠了,情急之下才讲出来这句话。这些日子,苏国公四处围剿他念叨婚事,宫里今上也旁敲侧击。而他的心,却被人踩在了地上。韩齐光夜里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几次站去了蒋府门口。 可一想到蒋若若那油盐不进的模样,韩齐光要拍门的手又收了回来。 总算弄懂了韩齐光心事,韩夫人想了一会儿,便不催了。她希望由韩齐光自己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只有一件事需要问明白。 韩夫人:“那夜你们?” 韩齐光用手捂上红的不能再红的脸,用沉默回答韩夫人。大概不想继续被韩夫人追问,韩齐光沉默着沉默着,直接起身逃了。 韩夫人笑得开心,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儿子如此害羞了。 韩齐光逃脱母亲的连环夺命追问后,心里烦闷,便想去四方缘书斋逛逛。不妨出门到了街上,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蒋府门口。 他苦笑,自己就跟个愣头青一般,恨不能天天杵在蒋府门口,只盼她能瞅自己一眼。但那个秀面冷心的家伙,摆明把他当小倌用,当真不理他了。 韩齐光脚尖刚打转儿,却见蒋府门开了,冷心贼翩跹踱步而出。他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四方缘,鬼使神差跟了上去。 蒋若若睡醒一觉,脑清目明,浑身蓄满力量,开始盘算起来蒋奉奉的医药花费。家里那些药材几个月来用去大半,自己打工所赚刚刚够日常开销,明太医开的药方里有几味药材价格不菲,蒋奉奉一旦开始吃起来,自己根本无力支撑。 身边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头上的玉簪子和那几身名贵衣裙。衣裙乃韩夫人所赠,不能卖,那只剩玉簪了…… 蒋若若一路紧紧把玉簪攥在手掌心,仿佛只要她攥得足够紧,玉簪就不会离开她一般。 在当铺典当时,当铺伙计问蒋若若作活当还是死当。 蒋若若红了眼圈,顿了顿,说要当死当。 一根铭刻家族徽记的古朴白玉花簪换回了二十两银子。 出当铺门,天空飘着细雨。雨丝沾在发丝和睫毛上,化作微小晶莹的露,春风一吹,又消失了。 蒋若若走了两步,下意识侧头,看到斜后方有个熟悉身影跟着自己。身影被雨丝雕琢,朦胧氤氲人眼。 她露出一笑。 韩齐光牵着蒋若若回韩府,因为蒋若若坚持不走大门,韩齐光只得带她走后门。 月下空庭,只有两人。 蒋若若身上披韩齐光一件外袍,百无聊赖听韩齐光给她弹琴。 才下过小雨的夜,透着沁凉,却被曲中浓烈爱意纠缠,呛的蒋若若眼角渐渐含上春情。 曲声舒缓、琴技精湛,当得上蒋若若听过弹的最好的“凤求凰”,可她除了笑容,似乎什么都给不了弹琴的人。 蒋若若收回凝在琴弦上的目光,望月思索片刻,朝着静静看自己的韩齐光伸出手臂,轻轻启唇:“冷,抱我。” 韩齐光起身用力抱紧蒋若若。 蒋若若勾着他的脖子,仰头微微笑了起来:“此曲只应天上有,看来才子称号不算浪得虚名。” 韩齐光俯面亲了她一下,低声,“喜欢吗?”喜欢他的曲子吗,喜欢他的心意吗? “喜欢,很喜欢。”蒋若若歪头在他脖子上蹭了蹭。 韩齐光欢喜的亲了又亲,方抱她回屋。 蒋若若靠在韩齐光怀里,把玩他的腰带,眼神逐渐清明起来,“韩齐光,我不想耽误你,你懂。” 韩齐光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我的身份注定了我的人生。我很感激你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出现,没有你,我可能在得知我家人都死了的时候就崩溃了。所以我更不能害你。今上可以接受你娶任何人,唯独我。”蒋若若清冷的声音飘散开,击中韩齐光的心。 虽久不关心庙堂时局,蒋若若依旧敏锐而清醒于帝王之心。韩齐光出身世家,背靠苏国公府,又有才华,是江南学子魁首。他就是今上手里用来招揽国朝有才之士向背的锦旗,可以自己用,也可以传给二皇子,或者任何一位承接帝位的皇裔。 这甚至不仅是今上的打算,更是苏国公府的期望,是江南韩家几代的目标。如此重要的人,不容许身上有污点出现。 蒋若若敢肯定,只要韩齐光说出娶自己,不用今上反对,江南韩家和苏国公府就会出手“解决”了自己。她和韩齐光在一起只有两个结局,韩齐光用前程换来两人相守;她用性命换来他一生愧疚悲痛。 两个结局都是她不喜欢的。经历过亲人离世、家族败落,蒋若若比任何人都能理解从天入地的感受,她怎么能让对自己有恩、有情的韩齐光再经历一遍呢。 只要一想到他会因为她面临重重指摘,她就难过。有很多次她都想,若是祖父没有反意,蒋家没有败落多好,可她又想,若没有此前种种,她应该也不会和他发生这么多事。 所以说,人与人的缘分实在难以捉摸,煞是奇妙。 “我不想骗你,所以不能给你希望。我这辈子只还剩一个愿望,就是治好我五哥。祖父在我离开洛阳时,对我唯一的嘱咐就是尽最大努力救出五哥。只有五哥好了,我才有胆子去见我祖父,不然……连死我都不敢。”蒋若若把手插进韩齐光衣襟内,感受他肌肤透出来的温热,那是生命的温度。 “和你的纠葛是意外,超出我预期。那日我去找韦三其实是想用我的身体堵他的嘴,阴差阳错,和你一晌贪欢。我一点都不后悔,甚至还很开心。所以你不欠我什么。我不用你负责不是践踏你的心意,只是因为我要不起。你还挺倒霉的,遇上一个有缘无份,又遇上一个无疾而终。事不过三,第三个一定会和和美美的。”蒋若若解开了韩齐光的腰带,翻身压到对方身上。 韩齐光的心慢慢被冰水浸沉,他捉住蒋若若一路向下的手,轻声:“为什么会有第三个。我说过,我的亲事我能做主,你凭什么给我定了性。若若,你不能这么对我。” 蒋若若的根根纤长睫毛闪着晶莹的光,眼神里含了浓的化不开的东西,她沉沉低语,“你可能不清楚,除了番波斯国萨瓦克,南诏和吐蕃在各地都有暗桩。”一句话道尽所有。 韩齐光重重一震。 蒋若若哀婉地笑了笑。 为什么有把握今上会放蒋奉奉一命,为什么有信心蒋奉奉只要想通就能熬过来,就是因为底牌还没打完。 就像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笼子里,蒋斯倾从来没有对萨瓦克孤注一掷,如同没有对二皇子从一而终一样。 蒋斯倾死前,蒋若若那时在京都,只有蒋奉奉留在蒋斯倾身边。连蒋若若都不清楚蒋奉奉对南诏和吐蕃的暗桩掌握多少,但凭借她对祖父的了解、对蒋奉奉那样痛苦也还坚持活着的旁观,就能猜到一二,不是全部,也是大部分。 祖父临终前一定对蒋奉奉有交代,对国朝下一代帝王有预测,只是蒋奉奉不说,她也不问。她能做的,就是完成祖父交代给自己的最后一件事。 所有人都认为蒋家已经走到了绝境,再无翻身可能,可谁能想到,若是蒋奉奉想,也许蒋家还有稀薄的未来,端看蒋奉奉要怎么利用手上剩下的牌了。 蒋斯倾留给蒋若若和蒋奉奉护身手牌的同时,也给他们的未来套上了枷锁。 韩齐光整个人被蒋若若的话冲击着,然后便用力抱紧了蒋若若,他闭上了眼睛,有眼泪流入蒋若若发丝,流到她的面颊,流到她的心头。 到此刻,他方懂了她的拒绝。 蒋若若感到她的长发被韩齐光拢到了一遍,细嫩的脖颈承受着他炽热的呼吸,她紧咬着牙,极力控制自己不发出声音,任由他的气息笼罩住自己,给她营造出短暂的乐园…… 一场势均力敌、抵死缠绵的翻云覆雨、被掀红浪过后,两人都觉得肚子有些饿,蒋若若手慢慢伸向堆在床脚揉成团的衣裙,不妨有手比她更快。 韩齐光爱若珍宝,为她穿上亵衣,又起身打开柜子,从最里面拿出来一套流光溢彩的衣裙,极尽繁复奢华,是宫里都没有的细密锦缎。 蒋若若被韩齐光揽到床下,低眉浅笑任他给自己一件件穿好。 蒋若若扑闪扑闪眼睛,发亮的目光转向韩齐光,狡黠笑了,“哪里来的,想不到你还有这癖好。” 韩齐光瞪她一眼,不太自在解释,“这不是贡缎,因为数量太少,我见有人送来,便想有一日送给你。”然而蒋若若不给韩齐光这个机会,弄得韩齐光也不敢叫丫鬟小厮看到,万一韩夫人知道了,又该取笑他了。 无处可放,只能藏在衣柜最里,在黑暗中蒙尘。 韩齐光抓起袍子随意披在身上,转过头轻啄了下蒋若若的嘴唇,“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他看出来了,蒋若若不想让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看到她身影,他自然要顺着她。 蒋若若欢欢喜喜摸着衣裙,把自己想象成九天仙女,闻言想想道:“我跟你一块去。” 韩齐光挑眉,不太相信蒋若若能进厨房。 蒋若若轻哼,伸出手指给韩齐光看,“我可是都会自己熬药了呢。前几日刚跟婆子学会了煮面,厉害。” 细如葱白的手指上,零星有几斑红痕,其中有韩齐光吮出的印记,也有热油溅烫留下的淡斑。韩齐光心里一痛,握紧了蒋若若的手。 韩齐光低低道:“那你可真厉害。” 蒋若若骄傲极了,踮起脚转了个圈。 两人摸黑到厨房。蒋若若看韩齐光轻车熟路找油找面、翻菜翻调料,惊得不行,“你怎么比厨娘还像厨娘?可见是老手啊。” 韩齐光拍掉蒋若若趁黑作乱的手,“别闹,等会儿弄出动静来,就该来人了。” 蒋若若嘻嘻笑,指甲盖却从韩齐光腰窝上暧暧昧昧划过,激韩齐光脊背蹿过一阵电流。 韩齐光恼她坏心眼儿,扭脸直接咬了她脸一口,方叫蒋若若捂脸安分。 韩齐光问蒋若若想吃什么,蒋若若道,要吃他最拿手的。 韩齐光三下五除二给她下了碗清汤面,油水和菜叶子都没有的那种。 蒋若若傻眼。 韩齐光骄傲抬下巴,温柔地笑:“吃,我最拿手的。” 蒋若若噘嘴,摸了摸瘪塌塌的肚子,埋头吃起来。清汤面入口,味道还是很不错的,看来韩齐光确实有两分手艺。 蒋若若端着面碗,坐在小几上,在月光下埋头苦干的同时抽空夸一句:“跟街边五文钱一碗的阳春面差不离。” 韩齐光哪会听不出她话中的挪揶,也抽空回应——拍她脑袋一下,“食不言。” 蒋若若吐了吐舌头,腹诽:“老古板。” 两碗清汤面下肚,两人瞅瞅空空如也、连汤都没剩下的空碗,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韩齐光装样:“我刚做的面。” 蒋若若弯了弯唇,从善如流端起碗去洗,浑然不觉自己此刻的神态,十足是个照顾夫君的小娘子。 韩齐光立去她身后低头看她,目光变深变浓。 洗到一半,韩齐光自背后环住她,从她手里接过碗,“若若,你不需要做这些的。你不用讨好我,我就喜欢你原来的样子,我喜欢你支使我。” 蒋若若闻言笑了,“我喜欢,这些事情从前没做过,以后可能也不会给别人做,正好过瘾,你别管。” 韩齐光却不松手,圈着蒋若若自己把碗洗好,放去一旁,然后转过蒋若若欺了下去。 两个人就在厨房里亲的难解难分起来。 蒋若若要被韩齐光吻得背过气,她挣扎着向后仰,“不行了,我得回去了。不然我哥要找我的。” 韩齐光贴住她润泽的唇瓣,喃声:“那我跟你回去。” 蒋若若不同意。韩齐光不同意她的不同意。 两个人扭作一团,直到肌肤上都泛起一层小小栗米粒方止住。 最终,韩齐光还是没能进蒋府,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到韩府。 蒋若若因为和韩齐光见不得光的关系,心虚了好多日,尤其面对蒋奉奉堪比嗅犬的灵敏鼻子。好在蒋奉奉虽然一日比一日盯她的时间长,却再没追问过她的晚归。而她沉溺于韩齐光柔情之中无法自拔,日日都被守在含香馆门口的韩齐光拉走。 有时回韩府、有时去郊外、有时在马车上消磨时光,还有几次她随他去四方缘书斋、去檀溪寺……蒋若若觉得韩齐光跟个小孩子似的,想起来一出是一出,表面看比谁都正经,是那种乖乖读书的好儿郎,实则老喜欢打破常规了,带她钓鱼、狩猎、泅水、爬山不说,还要领她摆摊、听书、包团子、听和尚念经开大会……好玩的不行…… 这点还体现在他总喜欢摆弄一些奇怪动作。 韩齐光咬她耳朵告诉她,他为了让她满意,挑灯夜读、读书破卷,研究不少孤本、绝版,现已颇有造诣,只差实践。而她作为开启魔盒的人,有责任陪他完成实践。 蒋若若被韩齐光的谬论逗的哈哈大笑、眼泪四溅。 有些时候,蒋若若也会失落,尤其听说韩齐光又和哪位闺秀小姐议亲。他明明前一日还依偎在她身边,给她讲故事,为她编辫子,替她捏肩捶腿,却只有她一个人知晓。两个人的关系只能偷偷摸摸,在人前半分也展现不得。听到别的人明里暗里表露对他的喜爱,她也只能听着笑笑,这样的感觉,心里实在有些烦闷。 转念再一想未来,蒋若若又很满足,至少还有一段时光只属于她和他。 她已无憾。 她想,好在在他遇到“第三个人”之前,是完完整整属于她的。 然,她没有想到,她和他的分别来的如此之快。 第650章 (番外六)柳絮池塘淡淡喜 第650章 (番外六)柳絮池塘淡淡喜 蒋若若去后院对着水缸里的清水照了照,确定自己妆容没问题,回来继续做老师。然后她发现月麟还一眼又一眼的瞟自己。蒋若若手杵在柜台上,撑起下巴,勾唇笑:“月麟可是有话想跟我说?” 月麟不自在地点头,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家少夫人叫我找机会告诉蒋小姐一个事。” “什么事?” “就是,那本书,烦请蒋小姐去还了。”月麟有点同情蒋小姐。 “呃?”蒋若若心说,这刚借出来一天,就催着还,叶凤泠真是足够小气。 “不是还给少夫人,是还给韩公子。”月麟道。 嗒一声,蒋若若下巴差点儿磕在柜台上。 《六地诡道》是韩齐光的? “我怕我过两天忘了,趁着想得起来先告诉蒋小姐,蒋小姐你看完了记得去还就行了。”月麟好心提醒。 蒋若若又羞又气,合着苏牧野把事儿告诉了叶凤泠,自己的秘密,成了个笑话。 她连着在心里骂了三天的苏牧野,连带着再骂上百遍韩齐光。因为心情不好,导致蒋府和含香馆的人都觉头顶阴云连天,躲着她走。 坏心情持续到明太医登门。 明太医不是一个人来的,带了明茉。蒋若若有些意外,但也能理解,一个人有些打眼,明茉跟着一起可以是父女探亲、出游等等。 蒋奉奉邪风入骨时间不长,半年多又在调理着,明太医看过表示大概有个一年半载就能根治。 蒋若若听了大喜过望,直接给明太医跪下了。这算得上自从蒋奉奉出狱后她听到的最开心的事了。蒋若若的激动不光令明太医和明茉动容,更让蒋奉奉怔了许久。 送走明太医和明茉,蒋奉奉问蒋若若:“若若,你是不是很害怕。我听说你时常自己给自己煎药。” 蒋若若矢口否认。 蒋奉奉想了想,招手叫蒋若若坐到他身边,伸手摸上蒋若若软软的额发:“是我的错,我不应该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若若放心,明太医的药,我会好好喝的。等我腿好了,带若若去骑马。” 没有听到回音,蒋奉奉却听到了滴答声。他伸手搂住蒋若若肩膀,把头靠在蒋若若头上,轻声:“祖父死前,对我唯一的要求,便是好好活下去。我想,这也是他想对你说的。所以我们都得好好活下去。” 第一次听蒋奉奉提及祖父临终事宜,蒋若若扑在蒋奉奉怀里呜咽点头。 看着蒋奉奉又睡下,蒋若若回到自己房间,从床头摸出来一包药。这就是蒋奉奉注意到的药。药是蒋若若自己给自己配的。蒋斯倾学富五车,通医理,二皇子、苏牧野、蒋奉奉都学过一些,连蒋若若都会诊脉。 自从蒋家落败,蒋若若常常会心悸晕眩,夜里也时常惊醒,再睡不着。为了保持白日旺盛精力,她就自己给自己配些安神药,隔几日喝一副,睡一个囫囵觉,顶上几日。为了避人,蒋若若都是半夜偷偷去厨房熬药,想不到还是让蒋奉奉发现了。 蒋若若叹了一声,将药又放回了枕下,若是叫蒋奉奉看到药渣,必然痛心她失眠,那他的心情又要变差了。她不能让好不容易有解开心结征兆的蒋奉奉担心。 手缩回来时,碰到什么,是那本《六地诡道》,蒋若若心情五味杂陈。 脱了鞋将自己缩进了被子,手摸上枕下书,蒋若若阖闭双目,没想到竟然眯了过去。不仅睡着,还做了个美妙梦,梦到了小时候,梦到了母亲…… 跟蒋若若相比,韩齐光的日子过的很是不痛快。先是韩夫人回府没多久,苏国公就登了韩府门,关着门和韩夫人说了半天话。苏国公走后,韩夫人把韩齐光叫过去,问韩齐光对于自己婚事怎么看。 韩齐光比苏牧野还要大两岁,从前不说亲是因为功业未就,现在考了功名,还把家安在了京都城,再拖着不成亲该让人说闲话了。苏国公来就是给韩夫人提供一些选择,有清贵文臣、有实权武将,有世家豪族、有寒门新贵,几乎囊括京都城上层所有闺秀翘楚。 韩夫人皱眉望韩齐光:“齐光,你和我说实话,难不成还眷恋着叶家那位不成?” 韩齐光脸色变了,迅速否认:“不是!” 韩夫人这才舒服些,她最怕韩齐光走不出来,“那你可有心仪之人?” 韩齐光沉了脸,伸手按太阳穴。 韩夫人心里一动:“看来是有了,我认识吗?” 韩齐光脸更黑一层。 韩夫人笑起来,她早就听小丫鬟说漏了嘴,知道前几日蒋若若留宿过韩府。再联想韩齐光奇奇怪怪派人去请自己回来,韩夫人会心一笑。 “我听说,前几日,若若来过?”韩夫人决定给儿子一个台阶。 她回府后一直等韩齐光来说亲事,奈何左等右等,没等来儿子,反而等来了兄长。听闻外面已经开始传韩齐光身体有毛病,韩夫人也急了。 韩夫人看着韩齐光脸上闪过羞恼、目光难辨,没有说话,她想,自己的儿子总归要告诉自己实情的,或早或晚。 约莫过了一刻钟,韩齐光深吸一口气道:“我还不想娶亲,等等再看。” 韩夫人心下微紧,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和若若……” 韩齐光难堪地别过脸,从牙缝里挤出:“她不愿意嫁。” 韩夫人愣了愣,眼神陡然变得意味颇丰,她看着自己儿子狼狈不堪、略显慌张的眼睛,坐下似笑非笑问:“所以是落花无意、流水有情啊。” 韩齐光整张脸都是烫的,他是被逼狠了,情急之下才讲出来这句话。这些日子,苏国公四处围剿他念叨婚事,宫里今上也旁敲侧击。而他的心,却被人踩在了地上。韩齐光夜里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几次站去了蒋府门口。 可一想到蒋若若那油盐不进的模样,韩齐光要拍门的手又收了回来。 总算弄懂了韩齐光心事,韩夫人想了一会儿,便不催了。她希望由韩齐光自己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只有一件事需要问明白。 韩夫人:“那夜你们?” 韩齐光用手捂上红的不能再红的脸,用沉默回答韩夫人。大概不想继续被韩夫人追问,韩齐光沉默着沉默着,直接起身逃了。 韩夫人笑得开心,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儿子如此害羞了。 韩齐光逃脱母亲的连环夺命追问后,心里烦闷,便想去四方缘书斋逛逛。不妨出门到了街上,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蒋府门口。 他苦笑,自己就跟个愣头青一般,恨不能天天杵在蒋府门口,只盼她能瞅自己一眼。但那个秀面冷心的家伙,摆明把他当小倌用,当真不理他了。 韩齐光脚尖刚打转儿,却见蒋府门开了,冷心贼翩跹踱步而出。他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四方缘,鬼使神差跟了上去。 蒋若若睡醒一觉,脑清目明,浑身蓄满力量,开始盘算起来蒋奉奉的医药花费。家里那些药材几个月来用去大半,自己打工所赚刚刚够日常开销,明太医开的药方里有几味药材价格不菲,蒋奉奉一旦开始吃起来,自己根本无力支撑。 身边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头上的玉簪子和那几身名贵衣裙。衣裙乃韩夫人所赠,不能卖,那只剩玉簪了…… 蒋若若一路紧紧把玉簪攥在手掌心,仿佛只要她攥得足够紧,玉簪就不会离开她一般。 在当铺典当时,当铺伙计问蒋若若作活当还是死当。 蒋若若红了眼圈,顿了顿,说要当死当。 一根铭刻家族徽记的古朴白玉花簪换回了二十两银子。 出当铺门,天空飘着细雨。雨丝沾在发丝和睫毛上,化作微小晶莹的露,春风一吹,又消失了。 蒋若若走了两步,下意识侧头,看到斜后方有个熟悉身影跟着自己。身影被雨丝雕琢,朦胧氤氲人眼。 她露出一笑。 韩齐光牵着蒋若若回韩府,因为蒋若若坚持不走大门,韩齐光只得带她走后门。 月下空庭,只有两人。 蒋若若身上披韩齐光一件外袍,百无聊赖听韩齐光给她弹琴。 才下过小雨的夜,透着沁凉,却被曲中浓烈爱意纠缠,呛的蒋若若眼角渐渐含上春情。 曲声舒缓、琴技精湛,当得上蒋若若听过弹的最好的“凤求凰”,可她除了笑容,似乎什么都给不了弹琴的人。 蒋若若收回凝在琴弦上的目光,望月思索片刻,朝着静静看自己的韩齐光伸出手臂,轻轻启唇:“冷,抱我。” 韩齐光起身用力抱紧蒋若若。 蒋若若勾着他的脖子,仰头微微笑了起来:“此曲只应天上有,看来才子称号不算浪得虚名。” 韩齐光俯面亲了她一下,低声,“喜欢吗?”喜欢他的曲子吗,喜欢他的心意吗? “喜欢,很喜欢。”蒋若若歪头在他脖子上蹭了蹭。 韩齐光欢喜的亲了又亲,方抱她回屋。 蒋若若靠在韩齐光怀里,把玩他的腰带,眼神逐渐清明起来,“韩齐光,我不想耽误你,你懂。” 韩齐光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我的身份注定了我的人生。我很感激你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出现,没有你,我可能在得知我家人都死了的时候就崩溃了。所以我更不能害你。今上可以接受你娶任何人,唯独我。”蒋若若清冷的声音飘散开,击中韩齐光的心。 虽久不关心庙堂时局,蒋若若依旧敏锐而清醒于帝王之心。韩齐光出身世家,背靠苏国公府,又有才华,是江南学子魁首。他就是今上手里用来招揽国朝有才之士向背的锦旗,可以自己用,也可以传给二皇子,或者任何一位承接帝位的皇裔。 这甚至不仅是今上的打算,更是苏国公府的期望,是江南韩家几代的目标。如此重要的人,不容许身上有污点出现。 蒋若若敢肯定,只要韩齐光说出娶自己,不用今上反对,江南韩家和苏国公府就会出手“解决”了自己。她和韩齐光在一起只有两个结局,韩齐光用前程换来两人相守;她用性命换来他一生愧疚悲痛。 两个结局都是她不喜欢的。经历过亲人离世、家族败落,蒋若若比任何人都能理解从天入地的感受,她怎么能让对自己有恩、有情的韩齐光再经历一遍呢。 只要一想到他会因为她面临重重指摘,她就难过。有很多次她都想,若是祖父没有反意,蒋家没有败落多好,可她又想,若没有此前种种,她应该也不会和他发生这么多事。 所以说,人与人的缘分实在难以捉摸,煞是奇妙。 “我不想骗你,所以不能给你希望。我这辈子只还剩一个愿望,就是治好我五哥。祖父在我离开洛阳时,对我唯一的嘱咐就是尽最大努力救出五哥。只有五哥好了,我才有胆子去见我祖父,不然……连死我都不敢。”蒋若若把手插进韩齐光衣襟内,感受他肌肤透出来的温热,那是生命的温度。 “和你的纠葛是意外,超出我预期。那日我去找韦三其实是想用我的身体堵他的嘴,阴差阳错,和你一晌贪欢。我一点都不后悔,甚至还很开心。所以你不欠我什么。我不用你负责不是践踏你的心意,只是因为我要不起。你还挺倒霉的,遇上一个有缘无份,又遇上一个无疾而终。事不过三,第三个一定会和和美美的。”蒋若若解开了韩齐光的腰带,翻身压到对方身上。 韩齐光的心慢慢被冰水浸沉,他捉住蒋若若一路向下的手,轻声:“为什么会有第三个。我说过,我的亲事我能做主,你凭什么给我定了性。若若,你不能这么对我。” 蒋若若的根根纤长睫毛闪着晶莹的光,眼神里含了浓的化不开的东西,她沉沉低语,“你可能不清楚,除了番波斯国萨瓦克,南诏和吐蕃在各地都有暗桩。”一句话道尽所有。 韩齐光重重一震。 蒋若若哀婉地笑了笑。 为什么有把握今上会放蒋奉奉一命,为什么有信心蒋奉奉只要想通就能熬过来,就是因为底牌还没打完。 就像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笼子里,蒋斯倾从来没有对萨瓦克孤注一掷,如同没有对二皇子从一而终一样。 蒋斯倾死前,蒋若若那时在京都,只有蒋奉奉留在蒋斯倾身边。连蒋若若都不清楚蒋奉奉对南诏和吐蕃的暗桩掌握多少,但凭借她对祖父的了解、对蒋奉奉那样痛苦也还坚持活着的旁观,就能猜到一二,不是全部,也是大部分。 祖父临终前一定对蒋奉奉有交代,对国朝下一代帝王有预测,只是蒋奉奉不说,她也不问。她能做的,就是完成祖父交代给自己的最后一件事。 所有人都认为蒋家已经走到了绝境,再无翻身可能,可谁能想到,若是蒋奉奉想,也许蒋家还有稀薄的未来,端看蒋奉奉要怎么利用手上剩下的牌了。 蒋斯倾留给蒋若若和蒋奉奉护身手牌的同时,也给他们的未来套上了枷锁。 韩齐光整个人被蒋若若的话冲击着,然后便用力抱紧了蒋若若,他闭上了眼睛,有眼泪流入蒋若若发丝,流到她的面颊,流到她的心头。 到此刻,他方懂了她的拒绝。 蒋若若感到她的长发被韩齐光拢到了一遍,细嫩的脖颈承受着他炽热的呼吸,她紧咬着牙,极力控制自己不发出声音,任由他的气息笼罩住自己,给她营造出短暂的乐园…… 一场势均力敌、抵死缠绵的翻云覆雨、被掀红浪过后,两人都觉得肚子有些饿,蒋若若手慢慢伸向堆在床脚揉成团的衣裙,不妨有手比她更快。 韩齐光爱若珍宝,为她穿上亵衣,又起身打开柜子,从最里面拿出来一套流光溢彩的衣裙,极尽繁复奢华,是宫里都没有的细密锦缎。 蒋若若被韩齐光揽到床下,低眉浅笑任他给自己一件件穿好。 蒋若若扑闪扑闪眼睛,发亮的目光转向韩齐光,狡黠笑了,“哪里来的,想不到你还有这癖好。” 韩齐光瞪她一眼,不太自在解释,“这不是贡缎,因为数量太少,我见有人送来,便想有一日送给你。”然而蒋若若不给韩齐光这个机会,弄得韩齐光也不敢叫丫鬟小厮看到,万一韩夫人知道了,又该取笑他了。 无处可放,只能藏在衣柜最里,在黑暗中蒙尘。 韩齐光抓起袍子随意披在身上,转过头轻啄了下蒋若若的嘴唇,“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他看出来了,蒋若若不想让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看到她身影,他自然要顺着她。 蒋若若欢欢喜喜摸着衣裙,把自己想象成九天仙女,闻言想想道:“我跟你一块去。” 韩齐光挑眉,不太相信蒋若若能进厨房。 蒋若若轻哼,伸出手指给韩齐光看,“我可是都会自己熬药了呢。前几日刚跟婆子学会了煮面,厉害。” 细如葱白的手指上,零星有几斑红痕,其中有韩齐光吮出的印记,也有热油溅烫留下的淡斑。韩齐光心里一痛,握紧了蒋若若的手。 韩齐光低低道:“那你可真厉害。” 蒋若若骄傲极了,踮起脚转了个圈。 两人摸黑到厨房。蒋若若看韩齐光轻车熟路找油找面、翻菜翻调料,惊得不行,“你怎么比厨娘还像厨娘?可见是老手啊。” 韩齐光拍掉蒋若若趁黑作乱的手,“别闹,等会儿弄出动静来,就该来人了。” 蒋若若嘻嘻笑,指甲盖却从韩齐光腰窝上暧暧昧昧划过,激韩齐光脊背蹿过一阵电流。 韩齐光恼她坏心眼儿,扭脸直接咬了她脸一口,方叫蒋若若捂脸安分。 韩齐光问蒋若若想吃什么,蒋若若道,要吃他最拿手的。 韩齐光三下五除二给她下了碗清汤面,油水和菜叶子都没有的那种。 蒋若若傻眼。 韩齐光骄傲抬下巴,温柔地笑:“吃,我最拿手的。” 蒋若若噘嘴,摸了摸瘪塌塌的肚子,埋头吃起来。清汤面入口,味道还是很不错的,看来韩齐光确实有两分手艺。 蒋若若端着面碗,坐在小几上,在月光下埋头苦干的同时抽空夸一句:“跟街边五文钱一碗的阳春面差不离。” 韩齐光哪会听不出她话中的挪揶,也抽空回应——拍她脑袋一下,“食不言。” 蒋若若吐了吐舌头,腹诽:“老古板。” 两碗清汤面下肚,两人瞅瞅空空如也、连汤都没剩下的空碗,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韩齐光装样:“我刚做的面。” 蒋若若弯了弯唇,从善如流端起碗去洗,浑然不觉自己此刻的神态,十足是个照顾夫君的小娘子。 韩齐光立去她身后低头看她,目光变深变浓。 洗到一半,韩齐光自背后环住她,从她手里接过碗,“若若,你不需要做这些的。你不用讨好我,我就喜欢你原来的样子,我喜欢你支使我。” 蒋若若闻言笑了,“我喜欢,这些事情从前没做过,以后可能也不会给别人做,正好过瘾,你别管。” 韩齐光却不松手,圈着蒋若若自己把碗洗好,放去一旁,然后转过蒋若若欺了下去。 两个人就在厨房里亲的难解难分起来。 蒋若若要被韩齐光吻得背过气,她挣扎着向后仰,“不行了,我得回去了。不然我哥要找我的。” 韩齐光贴住她润泽的唇瓣,喃声:“那我跟你回去。” 蒋若若不同意。韩齐光不同意她的不同意。 两个人扭作一团,直到肌肤上都泛起一层小小栗米粒方止住。 最终,韩齐光还是没能进蒋府,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到韩府。 蒋若若因为和韩齐光见不得光的关系,心虚了好多日,尤其面对蒋奉奉堪比嗅犬的灵敏鼻子。好在蒋奉奉虽然一日比一日盯她的时间长,却再没追问过她的晚归。而她沉溺于韩齐光柔情之中无法自拔,日日都被守在含香馆门口的韩齐光拉走。 有时回韩府、有时去郊外、有时在马车上消磨时光,还有几次她随他去四方缘书斋、去檀溪寺……蒋若若觉得韩齐光跟个小孩子似的,想起来一出是一出,表面看比谁都正经,是那种乖乖读书的好儿郎,实则老喜欢打破常规了,带她钓鱼、狩猎、泅水、爬山不说,还要领她摆摊、听书、包团子、听和尚念经开大会……好玩的不行…… 这点还体现在他总喜欢摆弄一些奇怪动作。 韩齐光咬她耳朵告诉她,他为了让她满意,挑灯夜读、读书破卷,研究不少孤本、绝版,现已颇有造诣,只差实践。而她作为开启魔盒的人,有责任陪他完成实践。 蒋若若被韩齐光的谬论逗的哈哈大笑、眼泪四溅。 有些时候,蒋若若也会失落,尤其听说韩齐光又和哪位闺秀小姐议亲。他明明前一日还依偎在她身边,给她讲故事,为她编辫子,替她捏肩捶腿,却只有她一个人知晓。两个人的关系只能偷偷摸摸,在人前半分也展现不得。听到别的人明里暗里表露对他的喜爱,她也只能听着笑笑,这样的感觉,心里实在有些烦闷。 转念再一想未来,蒋若若又很满足,至少还有一段时光只属于她和他。 她已无憾。 她想,好在在他遇到“第三个人”之前,是完完整整属于她的。 然,她没有想到,她和他的分别来的如此之快。 第651章 (番外七)柳絮池塘淡淡情 第651章 (番外七)柳絮池塘淡淡情 月余之后,今上突然为韩齐光和纪相府的二小姐纪蓉赐婚。圣旨来的猝不及防,连苏国公事先都没有得到风声。 一道赐婚,打乱所有人阵脚,若说有谁开心,大概唯有纪相府里的纪蓉。 韩夫人心急如焚,扯住白着脸的韩齐光,流眼泪。这些日子,韩齐光不说,韩夫人也能体会到自己儿子的开心。她还以为儿子马上就要来求自己去蒋府提亲了,哪料跑出来一位纪蓉。 韩夫人再不了解朝堂上弯弯绕绕,也知道纪相府是镇国公府的姻亲,纪蓉要叫镇国公府纪夫人姑母,而自己是长乐长公主的小姑子,这……这真是让人如何是好。 韩齐光安抚住韩夫人,出门直奔苏国公府。 苏国公正和苏二老爷还有苏牧野聊韩齐光的亲事。 见韩齐光来,招手叫他坐下。 苏国公告诉韩齐光,赐婚圣旨出了宫,便绝无更改的可能,他已经给江南韩家去信,很快韩齐光的伯父就会带着聘礼来京都下聘,韩齐光即刻进宫谢恩,做好成亲准备。 苏国公说完后,半晌没有听到韩齐光答应,微讶。 苏二老爷眯起了眼睛,盯住韩齐光,笑了:“齐光对亲事有异议?” 苏二老爷和苏国公都认为就是韩齐光迟迟不定下来想娶谁,才让今上趁机赐了婚,要是早定下亲事,哪里会有现在的被动。 坐在角落没有出过声的苏牧野,脸沉沉望韩齐光,像拂晓时即将捕猎的豹子,眼里是嗜血的光芒。 韩齐光眼睛失神,无声无息端坐着没答腔。 苏国公和苏二老爷眉宇渐皱,在座的人都是心眼多之人,到此刻哪里不明白韩齐光这是不肯遵赐婚圣旨成亲的意思。 苏国公望了一眼苏二老爷,咳了咳:“齐光,若你有心爱之人,只要不是公主,待日后过两年,再娶进门一样的。”纪蓉非长,只占一个嫡,身份不算多高,韩齐光愿意,只要那心爱之人也出身世家,都可以娶进门做平妻。想来,这也是今上给留下的余地,放嫡长女纪芙不选,选了纪蓉配韩齐光。 这门婚事无非今上为镇国公府、纪相府和韩家、苏国公府架一座桥。 从来听话懂事的韩齐光还是不开口。 苏国公不再说话了,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苏二老爷很贼,朝苏牧野抬下巴,让苏牧野劝韩齐光。 苏牧野略扯嘴角,眼神可怖,缓缓道:“表哥不妨说说自己想法,也好让我们有个心理准备。” 韩齐光瞥一眼苏牧野,看清对方眼里了然,脸更白了两分。 苏国公和苏二老爷大惊,先后发声:“什么意思?” 苏牧野勾唇,若非当着家中长辈,他真想揍韩齐光。韩齐光和蒋若若有私情,他最是清楚。那日送蒋若若到韩齐光床榻上的人,就是他派去的。他还以为,能给蒋若若和韩齐光一个机会。 若他猜得到韩齐光不娶蒋若若、只想享受鱼水情欢,打死他也不会那么做。 苏牧野无限后悔,只觉自己害了蒋若若。这个自小活跃于自己身边的师妹,比他的亲妹妹更懂他很多心事,在自己娶叶凤泠后,虽有怨却无恨,反令苏牧野升起许多愧疚。再想到蒋斯倾已逝,蒋若若苦力支撑蒋府,苏牧野比任何人都希望蒋若若能觅得良缘。 是以,他才会在明知苏国公府会反对韩齐光娶蒋若若前提下,为韩齐光和蒋若若大开绿灯,不仅在神机营奏送御案的消息中掩下两人私情,还对苏国公隐瞒了此事。 他和韩夫人一样,一直在等韩齐光来陈情,他还想,届时苏国公府定要乱一乱、吵一吵,他从中调和一番,总要顺了韩齐光心意。 然,韩齐光忙着和蒋若若你侬我侬,半分求婚的意思都没有,怎能不让人生气。 苏牧野倒要看看韩齐光如何摆平棘手婚事,若韩齐光当真敢始乱终弃蒋若若,他是不依的,不光他不依,二皇子和蒋奉奉也不会同意。苏牧野敢肯定,把实情告诉二皇子和蒋奉奉,前者一旦掌权,一定整死韩齐光,后者别看病病歪歪、半死不活的样子,怕是立刻就能爬出蒋府结果了韩齐光。 气氛陷入诡异的静谧,落针可闻。 韩齐光脸色已经缓上来,似乎整理好了思绪。他起身沉默朝苏国公和苏二老爷行大礼,没看苏牧野,直接扭头走了。 苏国公和苏二老爷被晾了个寂寞:“……” 苏二老爷嗤道:“这个小兔崽子!哼,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 苏国公没空嘲讽,立即调转枪头,质问苏牧野:“你知道什么?” 苏牧野抱臂,痞痞笑道:“我知道什么?” 苏国公磨牙,这个儿子惯会偷梁换柱、移花接木,从来不吝给别人刨坑,自己都栽过好几次。他严厉警告:“齐光的婚事,不是儿戏,收起你的小聪明,别插手,听见没。” 苏牧野笑笑,他插手不插手完全取决于韩齐光要怎么做。 苏二老爷摸着下巴,目光在苏牧野身上转了一遭,若有所思。 韩齐光离开苏国公府,连衣服都没换,立即进宫谢恩,算是领下赐婚圣旨。然后他纵马疾奔冲向玉顺山上的檀溪寺,住了一夜方归。 蒋若若是在月麟嘴里听到韩齐光被赐婚的消息。 当时她正盘账,手指打算盘啪啪作响,丝毫不受影响的样子。但身边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地看着她。 石头和掌事全见过韩齐光来找她,月麟,则早在叶凤泠那里猜到了什么。 蒋若若盘好帐,才轻轻笑出声:“好了好了,你们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没见过我这样鲜丽的美人?” 月麟满面担忧:“蒋小姐,少夫人说您得空了可以去找她坐坐。” 蒋若若仰面拢发,张扬飞笑:“我最近有些忙,怕不得闲,这是这个月的账本,月麟回头带给少夫人看。” 交代完,蒋若若刚要离开却被纪蓉堵在了含香馆门口。 纪蓉得意洋洋,带数位相好小姐来含香馆耀武扬威。 纪蓉身边一位小姐拦住蒋若若:“蒋小姐,不对,蒋账房怎么这么早就要走了,我们需要蒋账房给我介绍香粉。” 月麟上前,被蒋若若推了回去。 蒋若若笑成向阳花,亲自带这群香飘万里的矜雅贵女转一遍含香馆。纪蓉故意要看自己笑话,蒋若若咬着劲儿偏不让纪蓉找到机会。 这群人摆明寻蒋若若不自在,指某种香粉叫蒋若若翻来覆去讲解介绍,把蒋若若说的嗓子干冒火。 离开前,纪蓉来到蒋若若面前,意犹未尽笑望蒋若若,压低声音:“蒋小姐,我知你背着人做的那些勾人勾当。”她突然伸手攥蒋若若的胳膊,扯蒋若若近身,“可惜啊,最后能和韩公子生死同穴的人是我,不是你。不过嘛,若蒋小姐愿意给我敬茶,我也不是不能同意你进门。” 纪蓉极力控制着自己,她现在最想打一顿蒋若若,再把蒋若若做的丑事抖落到众人前。别人或许不清楚,可郑弥已经把韩齐光亲口承认和蒋若若有私情的话告诉了纪蓉。若非家中长辈都劝纪蓉不要激进,蒋若若名声不值钱,韩齐光名声值钱,成亲之前不宜生事,她早就去黑市找人把蒋若若卖去娼妓风月馆了。 蒋若若眯起了眼,用力将纪蓉的手拉开,沙哑着声音道,“纪二小姐多虑,我从未想过介入你和韩公子。还望纪二小姐注意些,别和我这种身份的人扯上关系,小心玷污了您。” 随即又听蒋若若道:“我说了一下午,若是纪二小姐不买点香粉,怕有欺压良商之嫌。我是不会说什么,但店里人来人往,要是传出去,就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了。” 被蒋若若脸上一闪而过的嘲讽刺到,纪蓉脸色扭曲了一瞬,转而笑了,“罢了,你也就是过过嘴瘾。我才不要理你这种没人要的破鞋呢。” 蒋若若神色平静,始终挂淡淡笑容,她就像带着千层厚的面具,箭戳不破、刀砍不透。 通过纪蓉这拨人消费,蒋若若拿到了足足十两银子的提成,足够应付几日蒋奉奉的药费,蒋若若非常满意。 刚进家门,不等进屋,便见蒋奉奉坐在不点灯的院子里,幽幽视线循着自己脚跟向上攀爬。蒋若若心发凛,她谁都不怕,就怕蒋奉奉用这种哀凉中蕴着犀利的目光研究自己。 这些日子,她都要被蒋奉奉盯成筛子了。 蒋奉奉率先发声:“若若,我听说世子那个韩家表哥被赐婚了,是吗?” 蒋若若手脚发虚,面上盈盈,坐到蒋奉奉身边,淡定点头,嗓子低哑,“是的,他要娶纪相府的二小姐,叫纪蓉的那位。” 蒋奉奉摸了下蒋若若的乌发,温和的笑,“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蒋若若摇头:“五哥,我不想嫁人,所以我不能耽误别人。” “耽误别人?”蒋奉奉嘲讽渗笑,蒋家人竟到了会耽误别人的地步,“若你想,我能让你嫁给他。” 蒋若若还是摇头,“我不想嫁人跟嫁谁没关系。不光不嫁别人,我也不想嫁他。” 蒋奉奉冷笑,声音严厉起来,“蒋若若,你当真以为我不清楚韩齐光对你做了什么?他要是不娶你,我是不会放过他的。” 蒋若若皱眉,看来自己五哥完全摸清了自己和韩齐光的私情,她在心里为自己这份可怜兮兮的恋情掬一把同情泪。蒋若若苦口婆心表示会“改邪归正”,“是我自愿的,换句话,他都是被迫的。你这样说,倒像我才是受害者一般。五哥你放心,我保证再不和他往来了。” 蒋奉奉目中既怒又痛,猛地推开蒋若若,力道大的蒋若若直接摔到了地上,“你想过没有,要是祖父、父母、大哥他们知道你现在的样子,会有多难过?蒋若若,你以前的骄傲呢?我能对你纵情贪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不容许你自轻自贱。你和他在一起,他是被迫的?你当男人都是傻的?他若当真看重你,就应该三媒六聘娶你进门,而不是领着你偷偷摸摸、日夜荒诞!到现在,你还在为他说话!你的聪明劲儿都喂狗了?” 蒋若若费力的从地上爬起来,垂着头掸去裙摆泥土,沉声,“五哥,我再次重申,我不会嫁给他,你不要为了我轻举妄动。许多事我不问不代表我不清楚。当下最重要的是把你身体调理好,其他都可以过后再议。至于我的婚事,早早晚晚又何妨。好了,我累了一天,要去歇着了,你也喝了药早点休息。” 对付蒋奉奉,蒋若若极少硬碰硬,她的五哥身体禁不住被她怼,而且万一蒋奉奉说出点什么惊天动地话,她和五哥可能真就没了明天。 蒋若若的话如一盆冷水泼在蒋奉奉身上,而且蒋若若从始至终太冷静,蒋奉奉神色越发阴冷。他了解这个妹妹,如同妹妹了解他,蒋若若看着好说话,实则相当有主意,从小被娇纵长大,向来对自己的事说一不二。他敢肯定,就算自己动手真把韩齐光身上婚事搅黄,蒋若若也不会松口嫁人,甚至蒋若若还会怪他多管闲事。 可要是让韩齐光如此轻松成亲,蒋奉奉又无法释怀。他想了想,写了个药方,让守门老翁去为自己抓药。 过了平静的两日,蒋若若在清晨繁稠的鸟鸣声中醒来,昨夜她醒了两次,然后就再没睡沉,脑袋迷迷瞪瞪的,连带着胃口也不太好。 她趁早食时间觑蒋奉奉那张瘦削小白脸,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应该继续出门,赚钱不赚钱倒是其次,至少不用面对冷瘫阎王了。 从两日前那场兄妹谈话不欢而散开始,蒋奉奉不搭理蒋若若了,明太医给开的药肯喝、也正常和婆子、看门老翁说话,就不搭理蒋若若,脸臭臭的,戳疼蒋若若眼睛。 两日里,韩齐光没有踪影,月麟也没来含香馆。蒋若若感觉时光过分平静,反而有种不真实感。别人就算了,以韩齐光的性子,他怎么都要来寻她说些什么才对,这种什么都不说,弄得她心惊肉跳的,就怕韩齐光出幺蛾子。 不得不说,蒋若若很了解韩齐光。 这一日,她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就听说了京都八卦榜头榜头条——新科状元,今上眼前红人,韩修撰、江南齐光公子,连宿翠云楼三日,同翠云楼头牌妙云、绮羽、窈窈、风欢等众多名妓共枕春宵,颠鸾倒凤昼夜不息。不光如此,韩修撰还连写淫词七十二首,首首既雅又秽,只用眼睛看就能看的人春心乱动、四体酥麻。 蒋若若手扶上额角,听石头红着脸复述街头巷尾传的八卦,淫词已经自京都城传向了国朝南北,在学界、政界和世家引起轩然大波,便是平头老百姓都能信口拈来吟咏几句,足见多么深入人心、家喻户晓。 石头一眼又一眼地瞥着蒋若若。蒋若若今日穿了枣红色春衫,配上白皙皮肤、高俏眉眼,颇为抢眼。实则,蒋若若担心不好的气色被蒋奉奉看到,让蒋奉奉误以为自己为韩齐光的亲事伤心,故意画了虞美人春妆。 看出来石头非欣赏自己裱化出的荣光,欲言又止,蒋若若拍柜台,翘下巴,“还有什么,说。” 石头老实又忠厚,“那你先答应我别生气啊。” 蒋若若小翻白眼,哼了一声。 韩齐光不光和妙云诸人打的火热,饮酒作诗、与美相携,错过三日早朝,接连迟到,还于街头邂逅了纪二小姐,即韩齐光的未婚妻纪蓉。据说,本就人前温善儒雅、彬彬有礼的韩修撰,这次一反常态,不再对纪二小姐退避三舍、不冷不热,煞是殷勤,亲自陪纪二小姐逛街小一个时辰,又陪纪二小姐挑首饰、挑衣裙的。 蒋若若轻飘飘看石头一眼,笑笑:“放心,我没事。韩公子和纪二小姐本来就是一对,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石头急了:“别蒙我,明明韩公子和你才是一对……” 石头的话戛然而止,咽了下口水,他从不知蒋若若还有这样阴晦的目光。 “石头,小心祸从口出。我和韩公子没有关系,若非要扯点什么,那就只是韩公子怜惜我命途多舛,曾伸出援手帮了我一把,再无其他。我知你担心我,但若真心为我好,就记住我说的话。” 石头在这一刻方感受到蒋若若的威仪,竟有些瑟缩。蒋若若会开玩笑、会生气,却从未露出这样叫人隐隐惧怕的表情。石头咬着唇点头,被蒋若若的气势压得矮了一头,什么都不敢说了。 不同于蒋若若急于撇清和韩齐光的关系,韩齐光接连高调数日,对无数扑到身上的绯闻来者不拒。 不等今上出声,坐不住的苏国公和抵达京都的韩家家主联手,从翠云楼里揪出来夜夜笙歌的韩齐光,押到紫宸殿御案前请罪。今上很好说话,象征性训斥几句,给了个不痛不痒的罚俸半年,便叫苏国公府和韩家尽快筹备和纪相府的亲事。 出宫后,苏国公走到韩齐光身旁,皱眉:“齐光,别胡闹。你一向懂事理,别在这种事上钻牛角尖。这么跟你说,除非你死或者纪二小姐亡,不然婚事是改变不了的。退一步讲,就算婚事退了,你娘要怎么跟韩家人交代。你娘哪里受得了韩家人的谩蔑?” 韩齐光脚步打晃,面色虚浮,目光发直。 苏二老爷已经和韩家家主聊够了,眼见苏国公正给韩齐光掰开揉碎了讲,施施然过来,搂过韩齐光,低声笑:“齐光啊,想想你爹当年,就是舍不得你娘才不去考科举的。你爹没了,你和你娘过的什么日子。你难道希望那位再过一遍你和你娘的日子?” “那位”两个字在这里明显指的不是纪蓉。 大家都是聪明人,到这里,韩齐光哪里不知自己的算盘被两位舅舅看穿。不过,韩齐光倒也不跳脚反驳,顺从地跟着韩家家主回韩家主宅了,仿佛又变回了曾经听话沉稳的好儿郎。 就在众人以为韩齐光偶然“叛逆”结束之际,更大的“雷”被爆了出来。 先是,韩齐光在街上被人套上麻袋,拖到角落狠狠揍了一顿。韩齐光虽没什么功夫,但年轻力壮,兼弓娴马熟,能把他和身边一众随从打倒在地的人,绝非泛泛之辈。这群人揍人专挑非要害地方,把韩齐光揍到一条胳膊折了、一条腿断了、两条肋骨错了位……最妙几乎没有太多出血,脸上更一点伤都没有……从外表看,韩齐光绝对没受多重的伤。 韩齐光被抬回韩府,疼的汗水浸透三层被褥。他身上全是骨伤,最是难养,万一接不好,都可能留下终身残疾。韩夫人直接昏了过去,长乐长公主和苏国公无奈坐镇韩府。 正此当口,苏牧野身边的洗砚急冲冲飞奔进韩府,带来让人大惊失色的消息——纪相府的掌家夫人,纪芙、纪蓉之母,镇国公府纪夫人的嫂子跑到了坤宁宫抱着魏皇后大腿哭天抢地,非要退婚。 长乐长公主和苏国公面面相觑,都摸不到头脑,聘礼刚抬进纪相府啊。 原来,纪家人听说韩齐光之所以去翠云楼寻欢作乐,就是想试一试自己是否可以。三个夜晚连上许多白日时光,奈何无论妙云几人如何挑弄引诱,韩齐光就是没有反应,无法成事。消息是翠云楼的龟奴说漏嘴流传出来的。 长乐长公主和苏国公脸色大变,那眼神之锐利复杂,把洗砚都骇住。苏国公即刻起身去找韩齐光,待他回到长乐长公主面前,脸色难看至极。不用苏国公开口,长乐长公主也清楚苏国公问出来的结果了。 苏国公声音极低极沉:“你速速回府,去把那个江湖名医带过来,顺便把苏牧野那个兔崽子给我揪来。要是二老爷在府里,一并叫来。记住,悄悄的。” “可……可世子和二老爷都不在府里啊。”洗砚没眼看苏国公的眼神。 苏牧野在听闻消息后,直接出了府。苏二老爷见状,撵着苏牧野离开的。二人去了哪里,洗砚也没主意,所以才来韩府找苏国公和长乐长公主。 长乐长公主猛地一拍案几起身,吩咐人即刻去翠云楼把伺候过韩齐光的妓人全都捉来,还要把那传播消息的龟奴带来。总之,先把消息控制住。 到底长乐长公主这边慢了一步,几个妓人和龟奴已经在苏牧野和苏二老爷抵达翠云楼的前一刻钟,被带进了皇宫。 苏国公阴沉沉地对空手而返的苏牧野开口:“是不是你的手笔?” 苏牧野感叹自己在父亲面前形象真是差劲,好事想不到他这儿,坏事损事一准儿推到他头上。他撇嘴摇头,手捧红心向太阳,“我这次真没动手。父亲问过韩表哥了么?” 怎么没问,韩齐光承认的特别痛快,痛快到苏国公都想提醒韩齐光,至少挣扎一下,没有一个男人对此事这么不在乎的,说自己不举就跟说自己身上长了个疖子一样不以为意。 苏牧野挑眉,暗道韩齐光这次真是足够舍本儿,此事摆明有欺君之嫌。不出意外,宫里不可能听信几个妓人一面之词,一定会派太医来的。到时候,若是败露,和纪相府的婚事成不成另说,韩齐光在今上心中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 相对于韩齐光的才华、出身、外貌、脾性、品格等等,他的赤诚忠胆、光风霁月才是今上最欣赏和看重的,而其在今上心中的地位,则是其被所有人在意和拉拢的根本所在。 若今上对韩齐光的喜爱褪了色,那……这门亲还有什么意义?不光这门亲,韩齐光还有什么意义?江南韩家最不缺的就是会读书的种子。 第651章 (番外七)柳絮池塘淡淡情 第651章 (番外七)柳絮池塘淡淡情 月余之后,今上突然为韩齐光和纪相府的二小姐纪蓉赐婚。圣旨来的猝不及防,连苏国公事先都没有得到风声。 一道赐婚,打乱所有人阵脚,若说有谁开心,大概唯有纪相府里的纪蓉。 韩夫人心急如焚,扯住白着脸的韩齐光,流眼泪。这些日子,韩齐光不说,韩夫人也能体会到自己儿子的开心。她还以为儿子马上就要来求自己去蒋府提亲了,哪料跑出来一位纪蓉。 韩夫人再不了解朝堂上弯弯绕绕,也知道纪相府是镇国公府的姻亲,纪蓉要叫镇国公府纪夫人姑母,而自己是长乐长公主的小姑子,这……这真是让人如何是好。 韩齐光安抚住韩夫人,出门直奔苏国公府。 苏国公正和苏二老爷还有苏牧野聊韩齐光的亲事。 见韩齐光来,招手叫他坐下。 苏国公告诉韩齐光,赐婚圣旨出了宫,便绝无更改的可能,他已经给江南韩家去信,很快韩齐光的伯父就会带着聘礼来京都下聘,韩齐光即刻进宫谢恩,做好成亲准备。 苏国公说完后,半晌没有听到韩齐光答应,微讶。 苏二老爷眯起了眼睛,盯住韩齐光,笑了:“齐光对亲事有异议?” 苏二老爷和苏国公都认为就是韩齐光迟迟不定下来想娶谁,才让今上趁机赐了婚,要是早定下亲事,哪里会有现在的被动。 坐在角落没有出过声的苏牧野,脸沉沉望韩齐光,像拂晓时即将捕猎的豹子,眼里是嗜血的光芒。 韩齐光眼睛失神,无声无息端坐着没答腔。 苏国公和苏二老爷眉宇渐皱,在座的人都是心眼多之人,到此刻哪里不明白韩齐光这是不肯遵赐婚圣旨成亲的意思。 苏国公望了一眼苏二老爷,咳了咳:“齐光,若你有心爱之人,只要不是公主,待日后过两年,再娶进门一样的。”纪蓉非长,只占一个嫡,身份不算多高,韩齐光愿意,只要那心爱之人也出身世家,都可以娶进门做平妻。想来,这也是今上给留下的余地,放嫡长女纪芙不选,选了纪蓉配韩齐光。 这门婚事无非今上为镇国公府、纪相府和韩家、苏国公府架一座桥。 从来听话懂事的韩齐光还是不开口。 苏国公不再说话了,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苏二老爷很贼,朝苏牧野抬下巴,让苏牧野劝韩齐光。 苏牧野略扯嘴角,眼神可怖,缓缓道:“表哥不妨说说自己想法,也好让我们有个心理准备。” 韩齐光瞥一眼苏牧野,看清对方眼里了然,脸更白了两分。 苏国公和苏二老爷大惊,先后发声:“什么意思?” 苏牧野勾唇,若非当着家中长辈,他真想揍韩齐光。韩齐光和蒋若若有私情,他最是清楚。那日送蒋若若到韩齐光床榻上的人,就是他派去的。他还以为,能给蒋若若和韩齐光一个机会。 若他猜得到韩齐光不娶蒋若若、只想享受鱼水情欢,打死他也不会那么做。 苏牧野无限后悔,只觉自己害了蒋若若。这个自小活跃于自己身边的师妹,比他的亲妹妹更懂他很多心事,在自己娶叶凤泠后,虽有怨却无恨,反令苏牧野升起许多愧疚。再想到蒋斯倾已逝,蒋若若苦力支撑蒋府,苏牧野比任何人都希望蒋若若能觅得良缘。 是以,他才会在明知苏国公府会反对韩齐光娶蒋若若前提下,为韩齐光和蒋若若大开绿灯,不仅在神机营奏送御案的消息中掩下两人私情,还对苏国公隐瞒了此事。 他和韩夫人一样,一直在等韩齐光来陈情,他还想,届时苏国公府定要乱一乱、吵一吵,他从中调和一番,总要顺了韩齐光心意。 然,韩齐光忙着和蒋若若你侬我侬,半分求婚的意思都没有,怎能不让人生气。 苏牧野倒要看看韩齐光如何摆平棘手婚事,若韩齐光当真敢始乱终弃蒋若若,他是不依的,不光他不依,二皇子和蒋奉奉也不会同意。苏牧野敢肯定,把实情告诉二皇子和蒋奉奉,前者一旦掌权,一定整死韩齐光,后者别看病病歪歪、半死不活的样子,怕是立刻就能爬出蒋府结果了韩齐光。 气氛陷入诡异的静谧,落针可闻。 韩齐光脸色已经缓上来,似乎整理好了思绪。他起身沉默朝苏国公和苏二老爷行大礼,没看苏牧野,直接扭头走了。 苏国公和苏二老爷被晾了个寂寞:“……” 苏二老爷嗤道:“这个小兔崽子!哼,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 苏国公没空嘲讽,立即调转枪头,质问苏牧野:“你知道什么?” 苏牧野抱臂,痞痞笑道:“我知道什么?” 苏国公磨牙,这个儿子惯会偷梁换柱、移花接木,从来不吝给别人刨坑,自己都栽过好几次。他严厉警告:“齐光的婚事,不是儿戏,收起你的小聪明,别插手,听见没。” 苏牧野笑笑,他插手不插手完全取决于韩齐光要怎么做。 苏二老爷摸着下巴,目光在苏牧野身上转了一遭,若有所思。 韩齐光离开苏国公府,连衣服都没换,立即进宫谢恩,算是领下赐婚圣旨。然后他纵马疾奔冲向玉顺山上的檀溪寺,住了一夜方归。 蒋若若是在月麟嘴里听到韩齐光被赐婚的消息。 当时她正盘账,手指打算盘啪啪作响,丝毫不受影响的样子。但身边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地看着她。 石头和掌事全见过韩齐光来找她,月麟,则早在叶凤泠那里猜到了什么。 蒋若若盘好帐,才轻轻笑出声:“好了好了,你们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没见过我这样鲜丽的美人?” 月麟满面担忧:“蒋小姐,少夫人说您得空了可以去找她坐坐。” 蒋若若仰面拢发,张扬飞笑:“我最近有些忙,怕不得闲,这是这个月的账本,月麟回头带给少夫人看。” 交代完,蒋若若刚要离开却被纪蓉堵在了含香馆门口。 纪蓉得意洋洋,带数位相好小姐来含香馆耀武扬威。 纪蓉身边一位小姐拦住蒋若若:“蒋小姐,不对,蒋账房怎么这么早就要走了,我们需要蒋账房给我介绍香粉。” 月麟上前,被蒋若若推了回去。 蒋若若笑成向阳花,亲自带这群香飘万里的矜雅贵女转一遍含香馆。纪蓉故意要看自己笑话,蒋若若咬着劲儿偏不让纪蓉找到机会。 这群人摆明寻蒋若若不自在,指某种香粉叫蒋若若翻来覆去讲解介绍,把蒋若若说的嗓子干冒火。 离开前,纪蓉来到蒋若若面前,意犹未尽笑望蒋若若,压低声音:“蒋小姐,我知你背着人做的那些勾人勾当。”她突然伸手攥蒋若若的胳膊,扯蒋若若近身,“可惜啊,最后能和韩公子生死同穴的人是我,不是你。不过嘛,若蒋小姐愿意给我敬茶,我也不是不能同意你进门。” 纪蓉极力控制着自己,她现在最想打一顿蒋若若,再把蒋若若做的丑事抖落到众人前。别人或许不清楚,可郑弥已经把韩齐光亲口承认和蒋若若有私情的话告诉了纪蓉。若非家中长辈都劝纪蓉不要激进,蒋若若名声不值钱,韩齐光名声值钱,成亲之前不宜生事,她早就去黑市找人把蒋若若卖去娼妓风月馆了。 蒋若若眯起了眼,用力将纪蓉的手拉开,沙哑着声音道,“纪二小姐多虑,我从未想过介入你和韩公子。还望纪二小姐注意些,别和我这种身份的人扯上关系,小心玷污了您。” 随即又听蒋若若道:“我说了一下午,若是纪二小姐不买点香粉,怕有欺压良商之嫌。我是不会说什么,但店里人来人往,要是传出去,就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了。” 被蒋若若脸上一闪而过的嘲讽刺到,纪蓉脸色扭曲了一瞬,转而笑了,“罢了,你也就是过过嘴瘾。我才不要理你这种没人要的破鞋呢。” 蒋若若神色平静,始终挂淡淡笑容,她就像带着千层厚的面具,箭戳不破、刀砍不透。 通过纪蓉这拨人消费,蒋若若拿到了足足十两银子的提成,足够应付几日蒋奉奉的药费,蒋若若非常满意。 刚进家门,不等进屋,便见蒋奉奉坐在不点灯的院子里,幽幽视线循着自己脚跟向上攀爬。蒋若若心发凛,她谁都不怕,就怕蒋奉奉用这种哀凉中蕴着犀利的目光研究自己。 这些日子,她都要被蒋奉奉盯成筛子了。 蒋奉奉率先发声:“若若,我听说世子那个韩家表哥被赐婚了,是吗?” 蒋若若手脚发虚,面上盈盈,坐到蒋奉奉身边,淡定点头,嗓子低哑,“是的,他要娶纪相府的二小姐,叫纪蓉的那位。” 蒋奉奉摸了下蒋若若的乌发,温和的笑,“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蒋若若摇头:“五哥,我不想嫁人,所以我不能耽误别人。” “耽误别人?”蒋奉奉嘲讽渗笑,蒋家人竟到了会耽误别人的地步,“若你想,我能让你嫁给他。” 蒋若若还是摇头,“我不想嫁人跟嫁谁没关系。不光不嫁别人,我也不想嫁他。” 蒋奉奉冷笑,声音严厉起来,“蒋若若,你当真以为我不清楚韩齐光对你做了什么?他要是不娶你,我是不会放过他的。” 蒋若若皱眉,看来自己五哥完全摸清了自己和韩齐光的私情,她在心里为自己这份可怜兮兮的恋情掬一把同情泪。蒋若若苦口婆心表示会“改邪归正”,“是我自愿的,换句话,他都是被迫的。你这样说,倒像我才是受害者一般。五哥你放心,我保证再不和他往来了。” 蒋奉奉目中既怒又痛,猛地推开蒋若若,力道大的蒋若若直接摔到了地上,“你想过没有,要是祖父、父母、大哥他们知道你现在的样子,会有多难过?蒋若若,你以前的骄傲呢?我能对你纵情贪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不容许你自轻自贱。你和他在一起,他是被迫的?你当男人都是傻的?他若当真看重你,就应该三媒六聘娶你进门,而不是领着你偷偷摸摸、日夜荒诞!到现在,你还在为他说话!你的聪明劲儿都喂狗了?” 蒋若若费力的从地上爬起来,垂着头掸去裙摆泥土,沉声,“五哥,我再次重申,我不会嫁给他,你不要为了我轻举妄动。许多事我不问不代表我不清楚。当下最重要的是把你身体调理好,其他都可以过后再议。至于我的婚事,早早晚晚又何妨。好了,我累了一天,要去歇着了,你也喝了药早点休息。” 对付蒋奉奉,蒋若若极少硬碰硬,她的五哥身体禁不住被她怼,而且万一蒋奉奉说出点什么惊天动地话,她和五哥可能真就没了明天。 蒋若若的话如一盆冷水泼在蒋奉奉身上,而且蒋若若从始至终太冷静,蒋奉奉神色越发阴冷。他了解这个妹妹,如同妹妹了解他,蒋若若看着好说话,实则相当有主意,从小被娇纵长大,向来对自己的事说一不二。他敢肯定,就算自己动手真把韩齐光身上婚事搅黄,蒋若若也不会松口嫁人,甚至蒋若若还会怪他多管闲事。 可要是让韩齐光如此轻松成亲,蒋奉奉又无法释怀。他想了想,写了个药方,让守门老翁去为自己抓药。 过了平静的两日,蒋若若在清晨繁稠的鸟鸣声中醒来,昨夜她醒了两次,然后就再没睡沉,脑袋迷迷瞪瞪的,连带着胃口也不太好。 她趁早食时间觑蒋奉奉那张瘦削小白脸,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应该继续出门,赚钱不赚钱倒是其次,至少不用面对冷瘫阎王了。 从两日前那场兄妹谈话不欢而散开始,蒋奉奉不搭理蒋若若了,明太医给开的药肯喝、也正常和婆子、看门老翁说话,就不搭理蒋若若,脸臭臭的,戳疼蒋若若眼睛。 两日里,韩齐光没有踪影,月麟也没来含香馆。蒋若若感觉时光过分平静,反而有种不真实感。别人就算了,以韩齐光的性子,他怎么都要来寻她说些什么才对,这种什么都不说,弄得她心惊肉跳的,就怕韩齐光出幺蛾子。 不得不说,蒋若若很了解韩齐光。 这一日,她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就听说了京都八卦榜头榜头条——新科状元,今上眼前红人,韩修撰、江南齐光公子,连宿翠云楼三日,同翠云楼头牌妙云、绮羽、窈窈、风欢等众多名妓共枕春宵,颠鸾倒凤昼夜不息。不光如此,韩修撰还连写淫词七十二首,首首既雅又秽,只用眼睛看就能看的人春心乱动、四体酥麻。 蒋若若手扶上额角,听石头红着脸复述街头巷尾传的八卦,淫词已经自京都城传向了国朝南北,在学界、政界和世家引起轩然大波,便是平头老百姓都能信口拈来吟咏几句,足见多么深入人心、家喻户晓。 石头一眼又一眼地瞥着蒋若若。蒋若若今日穿了枣红色春衫,配上白皙皮肤、高俏眉眼,颇为抢眼。实则,蒋若若担心不好的气色被蒋奉奉看到,让蒋奉奉误以为自己为韩齐光的亲事伤心,故意画了虞美人春妆。 看出来石头非欣赏自己裱化出的荣光,欲言又止,蒋若若拍柜台,翘下巴,“还有什么,说。” 石头老实又忠厚,“那你先答应我别生气啊。” 蒋若若小翻白眼,哼了一声。 韩齐光不光和妙云诸人打的火热,饮酒作诗、与美相携,错过三日早朝,接连迟到,还于街头邂逅了纪二小姐,即韩齐光的未婚妻纪蓉。据说,本就人前温善儒雅、彬彬有礼的韩修撰,这次一反常态,不再对纪二小姐退避三舍、不冷不热,煞是殷勤,亲自陪纪二小姐逛街小一个时辰,又陪纪二小姐挑首饰、挑衣裙的。 蒋若若轻飘飘看石头一眼,笑笑:“放心,我没事。韩公子和纪二小姐本来就是一对,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石头急了:“别蒙我,明明韩公子和你才是一对……” 石头的话戛然而止,咽了下口水,他从不知蒋若若还有这样阴晦的目光。 “石头,小心祸从口出。我和韩公子没有关系,若非要扯点什么,那就只是韩公子怜惜我命途多舛,曾伸出援手帮了我一把,再无其他。我知你担心我,但若真心为我好,就记住我说的话。” 石头在这一刻方感受到蒋若若的威仪,竟有些瑟缩。蒋若若会开玩笑、会生气,却从未露出这样叫人隐隐惧怕的表情。石头咬着唇点头,被蒋若若的气势压得矮了一头,什么都不敢说了。 不同于蒋若若急于撇清和韩齐光的关系,韩齐光接连高调数日,对无数扑到身上的绯闻来者不拒。 不等今上出声,坐不住的苏国公和抵达京都的韩家家主联手,从翠云楼里揪出来夜夜笙歌的韩齐光,押到紫宸殿御案前请罪。今上很好说话,象征性训斥几句,给了个不痛不痒的罚俸半年,便叫苏国公府和韩家尽快筹备和纪相府的亲事。 出宫后,苏国公走到韩齐光身旁,皱眉:“齐光,别胡闹。你一向懂事理,别在这种事上钻牛角尖。这么跟你说,除非你死或者纪二小姐亡,不然婚事是改变不了的。退一步讲,就算婚事退了,你娘要怎么跟韩家人交代。你娘哪里受得了韩家人的谩蔑?” 韩齐光脚步打晃,面色虚浮,目光发直。 苏二老爷已经和韩家家主聊够了,眼见苏国公正给韩齐光掰开揉碎了讲,施施然过来,搂过韩齐光,低声笑:“齐光啊,想想你爹当年,就是舍不得你娘才不去考科举的。你爹没了,你和你娘过的什么日子。你难道希望那位再过一遍你和你娘的日子?” “那位”两个字在这里明显指的不是纪蓉。 大家都是聪明人,到这里,韩齐光哪里不知自己的算盘被两位舅舅看穿。不过,韩齐光倒也不跳脚反驳,顺从地跟着韩家家主回韩家主宅了,仿佛又变回了曾经听话沉稳的好儿郎。 就在众人以为韩齐光偶然“叛逆”结束之际,更大的“雷”被爆了出来。 先是,韩齐光在街上被人套上麻袋,拖到角落狠狠揍了一顿。韩齐光虽没什么功夫,但年轻力壮,兼弓娴马熟,能把他和身边一众随从打倒在地的人,绝非泛泛之辈。这群人揍人专挑非要害地方,把韩齐光揍到一条胳膊折了、一条腿断了、两条肋骨错了位……最妙几乎没有太多出血,脸上更一点伤都没有……从外表看,韩齐光绝对没受多重的伤。 韩齐光被抬回韩府,疼的汗水浸透三层被褥。他身上全是骨伤,最是难养,万一接不好,都可能留下终身残疾。韩夫人直接昏了过去,长乐长公主和苏国公无奈坐镇韩府。 正此当口,苏牧野身边的洗砚急冲冲飞奔进韩府,带来让人大惊失色的消息——纪相府的掌家夫人,纪芙、纪蓉之母,镇国公府纪夫人的嫂子跑到了坤宁宫抱着魏皇后大腿哭天抢地,非要退婚。 长乐长公主和苏国公面面相觑,都摸不到头脑,聘礼刚抬进纪相府啊。 原来,纪家人听说韩齐光之所以去翠云楼寻欢作乐,就是想试一试自己是否可以。三个夜晚连上许多白日时光,奈何无论妙云几人如何挑弄引诱,韩齐光就是没有反应,无法成事。消息是翠云楼的龟奴说漏嘴流传出来的。 长乐长公主和苏国公脸色大变,那眼神之锐利复杂,把洗砚都骇住。苏国公即刻起身去找韩齐光,待他回到长乐长公主面前,脸色难看至极。不用苏国公开口,长乐长公主也清楚苏国公问出来的结果了。 苏国公声音极低极沉:“你速速回府,去把那个江湖名医带过来,顺便把苏牧野那个兔崽子给我揪来。要是二老爷在府里,一并叫来。记住,悄悄的。” “可……可世子和二老爷都不在府里啊。”洗砚没眼看苏国公的眼神。 苏牧野在听闻消息后,直接出了府。苏二老爷见状,撵着苏牧野离开的。二人去了哪里,洗砚也没主意,所以才来韩府找苏国公和长乐长公主。 长乐长公主猛地一拍案几起身,吩咐人即刻去翠云楼把伺候过韩齐光的妓人全都捉来,还要把那传播消息的龟奴带来。总之,先把消息控制住。 到底长乐长公主这边慢了一步,几个妓人和龟奴已经在苏牧野和苏二老爷抵达翠云楼的前一刻钟,被带进了皇宫。 苏国公阴沉沉地对空手而返的苏牧野开口:“是不是你的手笔?” 苏牧野感叹自己在父亲面前形象真是差劲,好事想不到他这儿,坏事损事一准儿推到他头上。他撇嘴摇头,手捧红心向太阳,“我这次真没动手。父亲问过韩表哥了么?” 怎么没问,韩齐光承认的特别痛快,痛快到苏国公都想提醒韩齐光,至少挣扎一下,没有一个男人对此事这么不在乎的,说自己不举就跟说自己身上长了个疖子一样不以为意。 苏牧野挑眉,暗道韩齐光这次真是足够舍本儿,此事摆明有欺君之嫌。不出意外,宫里不可能听信几个妓人一面之词,一定会派太医来的。到时候,若是败露,和纪相府的婚事成不成另说,韩齐光在今上心中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 相对于韩齐光的才华、出身、外貌、脾性、品格等等,他的赤诚忠胆、光风霁月才是今上最欣赏和看重的,而其在今上心中的地位,则是其被所有人在意和拉拢的根本所在。 若今上对韩齐光的喜爱褪了色,那……这门亲还有什么意义?不光这门亲,韩齐光还有什么意义?江南韩家最不缺的就是会读书的种子。 第652章 (番外八)插播-生子 第652章 (番外八)插播-生子 韩齐光这是把自己在今上面前的体面放到炭火上烤,一个不慎,满盘皆输,端看今上如何断纪相府夫人的请求了。 宫里太医来的极快,长乐长公主和苏国公上午得到消息,午时三位太医已经进了韩府。足足花费一个时辰方进宫复命。 韩夫人病的昏昏沉沉,尚没清醒过来。苏国公和苏二老爷派人叫苏牧野来韩齐光榻前。 初夏之风过窗拂面,吹动床幔飘飘动然,韩齐光和苏牧野对视上,无喜无悲挪开了视线。苏牧野唇角翘了起来。 苏国公脸上似愁似怒又有那么点怜惜,苏二老爷始终眯着眼睛盯韩齐光,致力于看出点什么来。 一见苏牧野,苏二老爷眼睛转了,上来揪苏牧野拽到韩齐光跟前,微笑:“克己和齐光最要好,快来安慰安慰齐光。” 为何安慰,自然太医望闻问切的结果很糟糕了。实际上,苏国公和苏二老爷从太医那里听来的结论要是叫韩夫人知道,搞不好韩夫人都得一口气提不上来——韩齐光的情况怕是连子嗣都难能有。 不能成事和无论成事不成事都没有子嗣,算的上两回事。光前者,纪相府已不想叫自家辛苦娇养大的姑娘守活寡,后者就更不可能同意这门婚事了。 苏国公既发愁韩夫人这边,担心韩齐光子嗣问题,又心里有些打鼓。韩齐光过分平静,平静到让他无法相信没有猫腻。可太医院三位太医都来了,其中还有院使大人,身负皇命的他们不可能胡说八道。 他想的脑壳疼,便眼神凶恶地看向苏牧野。在他看来,就是因为苏牧野和韩齐光疏远了感情,导致韩齐光和蒋若若产生私情时,苏国公府被蒙在鼓里,不然哪里会逼韩齐光作此壮士断腕的蠢事。 “……”苏牧野内心是无力的,他的父亲大人看来习惯了拿他当出气筒。 苏牧野摸了摸鼻子,“我想和韩表哥单独聊聊。” 苏二老爷不愿意走,他盯苏牧野好几天了,就是想捉苏牧野的小辫子。苏二老爷憋足了劲儿公报私仇,摩拳擦掌等教训苏牧野。谁让苏牧野偏帮南平王世子,引的苏九歌又不愿嫁人了。 一想到自己的女儿为了那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浪荡酒鬼蹉跎年华,苏二老爷就想揍翻苏牧野。 了解自己弟弟的苏国公,此刻还是要给儿子面子的,拉走了阴郁的苏二老爷,给苏牧野留下“你好好劝人”的眼神。 苏牧野拖把椅子坐下,直抒胸臆,“韩表哥怎么先前不求娶若若?” 这话憋了好些日子,这会儿说出来怎么听都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和怨怼。 韩齐光撩眼皮,青白面上浮起一抹红意,“我何尝不想娶若若。” 苏牧野眼神立变,若是蒋若若不想嫁,那里面的门道儿可就多了。两人同时沉默着,一个忍着骨痛想她知道自己这副样子后会不会偷偷来看自己,一个则重新思量蒋家兄妹二人举动。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苏牧野,他内心滋味难言,却仍问出了一个颇有些尴尬又不得不问的问题,“你这问题……到底真假?” 韩齐光和蒋若若已经成事,所以韩齐光绝对不可能有问题,那为何太医们得出了那样的结论?苏牧野还挺好奇的。 韩齐光白苏牧野一眼,看清苏牧野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摆明不告诉我、我就不走,咳了两声,低声:“檀溪寺,智显长老。” 那日在苏国公府,韩齐光已经想好了,前程不能丢、蒋若若他也不想放手,只剩铤而走险的法子试一试。他和智显长老乃忘年交好友。智显长老云游四海,手里有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韩齐光磨着智显长老掏出了早年珍藏的秘药。该秘药可令男子丧失欲望、失去生育能力,也就是无论心里多想,身体都没了冲动。 “……”苏牧野此刻开始同情韩齐光了,真豁的出去啊,“若若知道吗?” 韩齐光突然激动起来,挣扎着仰头,急声:“你别告诉她!”他之所以不去找蒋若若,就是没信心见到她后能隐瞒她,他不愿她为他难过伤心。等一切尘埃落定,若可以,他也是不想说此事的。 得知韩齐光并未故意“欺君”,且真的“有心无力”,今上十分唏嘘,连夜将苏国公和韩家家主叫进宫。如韩齐光和纪相府所愿,婚约被解除。同时,韩修撰不能人道的事也如潮涨潮落那般迅猛,传遍了大江南北。 等蒋若若再次见到韩齐光,已是苏牧野和叶凤泠的孩子抓周之宴。 叶凤泠怀孕前期,只和苏牧野生气那段时间孕吐严重,万幸经江湖名医和太医之手调理恢复。五个月之前,叶凤泠身材婀娜曼妙依旧,除了肚子日渐隆起,其余地方几乎不怎么长肉。而苏牧野看着叶凤泠一改从前装束习惯,日日广袖飞带,飘飘欲仙的衣裙美不胜收,不由得又心痒又郁闷。 偏叶凤泠不自觉,或者就是故意的,每每打扮的白白嫩嫩、鲜丽无比,捧着肚子在苏牧野跟前转圈,让他点评。不再用脂粉的叶凤泠看着比平时更显小,便是不笑,都令苏牧野目中染色,何况还笑意盈盈了。 苏牧野着实苦心智、锤意志的度过难挨的数月。倒不是不可恣意寻欢,而是苏牧野生怕叶凤泠身体受损,生生苦熬自己,把自己熬的心绪时起时落、性情不稳。熬到后期,叶凤泠瞅着自己都可以坐那燃烧起来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只是她的不好意思流于表面,叫苏牧野一眼戳破。 待五个月之后,众人很快发现,叶凤泠的肚皮噌噌噌开始猛涨,吹气一般,比同样孕期的其他夫人大许多。 苏牧野通医理,最先发觉。他不动声色悄悄吩咐了江湖名医和负责叶凤泠这一胎的太医。于叶凤泠面前,苏牧野愈发不许她做这做那,还总限制她饮食。就算如此,叶凤泠到后来两个月,行动还是变得极为不便,最后只得惨兮兮地多半日躺在榻上休息,以减缓腰和腿的压力。 叶凤泠原本还比较满意怀孕后的生活,奈何眼见身材走样、腰酸腿乏,加上忧心肚子里的孩子、再无法随心所欲的走动,心思变得敏感无比,整日嘤嘤嘤起来。 苏牧野心惊胆战,又不敢责怪她,怕她更难过。他也不敢多聊肚子,怕她害怕到胎相不稳。苏牧野感觉自己一辈子的耐心和温柔,都送给了叶凤泠。 终于盼到瓜熟蒂落,苏牧野听到叶凤泠开始发作的消息时,正在宫里和三皇子摆弄三皇子新轮椅。 叶凤锦和三皇子大婚当日,三皇子醒来。所有人都担心三皇子承受不了人生突变,全都惴惴不安,只叶凤锦如往常一般,带着三皇子出宫散心,还给三皇子找了拐杖和轮椅。 三皇子由此对叶凤锦另眼相待,敞开了心扉。虽然两人始终没有圆房,但是夫妻感情不错,三皇子凡事和叶凤锦有商有量,是皇室里目前看少有的和睦夫妻。 新轮椅是苏牧野特意找江湖上能工巧匠打造,第一次带进宫让三皇子试一试。两人正兴致勃勃摆弄着,听到苏国公府人送来消息,世子夫人发动了,猫腰检查轮椅的苏牧野直接僵在原处,半天没动静。三皇子使劲推呆头鹅表哥,喊他回神。 接着,一阵风刮过,三皇子再睁开眼,面前哪里还有人影。三皇子妃闻讯,急匆匆去找魏皇后,要出宫去苏国公府。 苏牧野回到府里时,苏老夫人、长乐长公主和叶老夫人、王夫人都在,济济坐满一厅。小院里人人如临大敌,江湖名医叉着腰,立在世子夫人产房外,吹鼻子瞪眼。 原来,长乐长公主派阿衡守在产房门口,只准医女、稳婆进屋。 江湖名医气呼呼:“你们再不放我进去,等她真翘辫子了,你们就是一尸三命!” 到此刻,众人方知苏牧野隐藏下了什么。长辈们自然又惊又喜,都顾不上责怪苏牧野了。苏牧野更顾不上分享自己妻子怀双胎的喜悦,一把推开阿衡,提着江湖名医的衣领推他到叶凤泠跟前。 由于苏牧野气势过于骇人,俨然一脸谁不听他的话就弄死谁的凶恶,长辈们都咽下了喉咙里劝阻之语。 历经一个白天、半个黑夜,叶凤泠为苏牧野诞下一对双胞男婴。 新生儿刚落地,焦急等在产房外的苏老夫人一听都是男婴,喜得当即晕了过去。长乐长公主一边让人去为苏老夫人请大夫,一边连声狂笑:“好,好、好!” 鉴于苏牧野一直守在产房里,长乐长公主想了想,拦下激动不已、想探望的众人。略看一眼洗干净包在襁褓里闭着眼哼唧的亲亲乖孙,以身作则带走呼啦啦一群人,只留下了阿衡守在小院门口,不许任何人打扰世子夫妇和新生婴儿。至于她自己,飞奔进宫,兴高采烈去分享自己一次得双孙的喜悦。 叶凤泠在听说孩子健康后,再难支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她不知道,伴随昏厥而来的,是出血不止…… …… 等她再睁开眼,已经过去了十日,连孩子的“洗三”都错过了。苏牧野下巴青青一片,眼底青青两行,躺在她身边,手拉着她的手,沉沉睡着…… 对别人而言,双胎或许是天大喜事,对叶凤泠和苏牧野,却是劫难一般,尤其苏牧野,感觉又经历了一遍成亲时候想要殉情的心情。就算有江湖名医调理、有他看着把关,控制着叶凤泠肚子,不让孩子长得太大,奈何叶凤泠身体几次受创,底子实差,普通生产已有凶险,何况双胎,简直是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十天里,苏牧野一眼都没看两个儿子,不挪窝守在叶凤泠身旁。江湖名医说血已止住,人不会有事了,苏牧野也不走。 叶凤泠有气无力问苏牧野孩子情况,苏牧野蹙眉:“我不知道,应该挺好。被娘亲接到身边照顾了,祖母也看着呢,不会有事的。” 叶凤泠又问孩子相貌、起名这些,苏牧野不答,只严肃地摸了摸她的脸,又探手去她身下。 叶凤泠脸腾的红了,小声尖叫:“你干嘛!” 苏牧野一怔:“看你想不想方便啊。”旋即笑起来,“你以为我想干嘛?我还能干嘛?” 叶凤泠无语。 苏牧野执她手,轻吻一下,笑意褪去,满目清寒:“阿泠,咱们商量个事。你我两个孩子已经足够。我准备过几年,等你身体好些,寻个外放的官职,带你出去玩几年。若是孩子多了,你该舍不下京都了。” 叶凤泠懵,脑子有点儿跟不上苏牧野节奏。 苏牧野继续道:“你放心,自然不能让你吃药伤身体,我问过秃头,有那种男子吃了后,能够长期避孕的药。”苏牧野最初想到的是韩齐光说的智显长老手中秘药,但一想到连反应都会没了,他又觉得不可行。他要的是往后绝子,可不是绝情弃色。 叶凤泠大概明白了苏牧野的意思,猜到是自己生产给他带来过大心理阴影,忙劝他别冲动,一切等她好了再说。 苏牧野紧抿嘴唇,一身郁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和叶凤泠生气。叶凤泠好笑又无奈,只得用手指勾着他的手指,问其他事转移苏牧野注意力。 话题再次落回两个儿子的相貌。 苏牧野费力思索,潦草回答:“长得都一样,反正不难看,也都会哭。”他在叶凤泠怀孕初期期待过两个人的孩子,察觉是双胎后,开始嫌弃叶凤泠的肚子,到后来隐隐变成轻微仇视。若叶凤泠当真挺不过来,苏牧野觉得自己可能会有掐死两个小兔崽子的心。 如此心境下,他当真喜欢不起来两个儿子,是以哪怕长乐长公主抱着两个孩子来探望叶凤泠,还想让苏牧野抱抱孩子,都被苏牧野躲开了。 府里已经开始流传起来世子爷不喜亲子的传言了。 苏老夫人、长乐长公主以及苏国公都很无力。 苏牧妤悄悄趴在两个侄子的婴儿木床旁,一下又一下轻轻戳着两个软乎乎的小脸蛋,满心同情:“你们好惨,姑姑都可以想到日后你俩会如何被我那狠心兄长排挤了。”估计嫂嫂也会很头疼。 别人家喜得贵子,做父亲的不说张灯结彩、大张旗鼓表示高兴,至少也得笑笑,自家这位兄长,不说笑脸了,连正眼都没给过两个可怜又弱小的小侄子。 苏牧妤同情他们,自告奋勇日日来母亲这里陪着小侄子们,生怕小侄子们受到除了兄长之外更多的冷脸和轻视。 实际呢,除了苏牧野外,所有见过两个孩子的人,顷刻被两团雪一般的精致婴孩吸引。就是苏二老爷,目睹过苏国公整日翘尾巴骄傲得意劲头,都绕来长乐长公主这里,踮脚从窗外伸脖子看。他那位花姨娘虽说也生了个儿子给他,但那儿子长得不肖苏家人,同花姨娘相像,所以他的欢喜很有限,连带着看花姨娘都觉得烦闷。 之后,苏二老爷陆陆续续送来很多给婴孩准备的玩具、衣料,惹长乐长公主诧异,问苏国公怎么回事。 苏国公呲着白牙狂笑:“那是他嫉妒我的孙子比他儿子好看,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得不说,苏家人,真是从上到下以貌取人,站队整齐划一。 待叶凤泠能起身下床,距离她出月子都过去了一个月。里外里,别人坐月子一个月,她生双胎,坐月子同样跟着翻倍。可满腹的抱怨在见到襁褓里朝自己吐泡泡的两个玉雪团子时,叶凤泠瞬间觉得自己吃的一切苦都值了。只是,她剜苏牧野,埋怨这人忽悠她,儿子是不难看,但哪里都一样了。 两个孩子,先出来的哥哥取名苏玄旻、弟弟取名苏玄星。 别看是一母同胞,相貌差异巨大,玄旻从脸型到眉眼像极苏牧野,活脱脱苏牧野缩小版。而弟弟玄星眼睛奇大,醒着的时候忽闪忽闪望人,能望到人心里一般,鼻子、嘴巴、脸型那些却和叶凤泠又不同。叶凤泠仔细梭巡一遍苏家人,确定了,玄星似乎只一双眼睛遗传了自己,别的和自己、苏家人都不像。 于是,叶凤泠彻底抑郁,她就弄不明白了,自己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两个孩子,加一块就随了自己一双眼睛,还有一个相貌成谜。 别人不了解叶凤泠,苏牧野却最是敏感她的情绪波动。苏牧野仔细给她披好披风,搂她回小院,问她为何闷闷不乐,难道是想儿子回到自己身边? 玄旻和玄星的乳母等所有装备都在长乐长公主处,叶凤泠出月子后,长乐长公主也没提送回到叶凤泠身边呢,是以苏牧野有此一问。 叶凤泠嘟嘴,点头又摇头。 苏牧野挑眉,停住脚步,看了一眼两人身后。 洗砚忙领人避远。 苏牧野牵着叶凤泠走上水榭“荟风怡景”,抱着叶凤泠坐下,不许叶凤泠挨上冰凉石凳。 叶凤泠柔声细语:“夫君有没有觉得玄星的相貌……似乎有些眼生?” 苏牧野眼睛弯弯,刮了叶凤泠鼻尖一下,“原来你想的是这个。” 要不然呢? 叶凤泠觉得自己快被苏牧野闷傻了,日日不许见风、不许见人,生生逼她在床上躺到怀疑人生,最后是嗤笑满满的江湖名医用嗤笑解救了她,不然苏牧野敢押着她躺完夏天。不放冰块的屋子,太痛苦了。叶凤泠很佩服苏牧野竟然能忍受住和自己同吃同睡同躺,完了他还不长肉不发臭,真是不可思议。 “你知道谁给两个肉团起的名吗?”苏牧野不喜欢叫儿子们大名,自创小名“肉团甲”和“肉团乙”。叶凤泠被气坏了,觉得苏牧野故意丑化她的宝贝儿子,她自己起的小名是和糯米团。苏牧野一阵见血指出叶凤泠的偷懒心理,称她给儿子起名的认真劲和给桃花糕起名不相上下,取名路数也是如出一辙。 叶凤泠梗着脖子不承认,心里惊叹苏牧野真会举一反三。两人谁也说服不了对方。结果,玄旻和玄星有了两套乳名。从乳母到丫鬟都不敢置喙奇葩的世子夫妇。 “不是祖母和父亲、母亲吗?” 苏牧野摇头,“很遗憾,我爹没抢过我皇舅舅。” 洗三之后,两个孩子被长乐长公主严严实实包好,带进了宫,观摩一圈后又被带回苏国公府。此后,关于苏世子双胞儿子貌美无比的传闻甚嚣尘上,迅速流传京都,许多人搜窟窿打洞想来瞻仰一番,全被长乐长公主赶走了。 在苏国公忙着炫耀孙子的时候,今上已经差海宫侍把名字送来了,连皇太后那都没提前问,生怕被皇太后抢占先机。 期间,柳绰登门,也尝试着侧面暗示自己取了几个名字,然后就被苏国公告知,名字已经取好,大家唯能把那些好名字留着下次再用了。 “你见皇舅舅次数少,更没见过他年青时候。肉团乙长得像我外祖父,同皇舅舅很有些相像,只眼睛略大些。若叫二殿下站旁边,你对着看就能看出来了。”苏牧野说着也头疼起来二儿子长相问题了。 三个皇孙,没有一个像今上,相貌上都更偏魏皇后,弄得今上始终不太亲近。见到苏玄星,今上难得抱了又抱。听长乐长公主说,若不是她死命拒绝,苏玄星都要被留在慈宁宫了。 像冯家人其实有好有不好,荣宠愈高、危险愈多,他不指望两个肉团建功立业,只希望他们能安分些。到此刻,苏牧野莫名有些理解苏国公为何总瞧自己不顺眼了。 养儿方知父母恩呐。 叶凤泠噘嘴,小声嘀咕,“难怪我看着母亲更喜爱糯米团更多些。他们还小,没什么,要是长大了再被区别对待,岂不……” 苏牧野额头抵住叶凤泠额头,“还说没想法,这是想把他们挪回来了?” 叶凤泠扭捏,“呃……至少……至少要有一个留在我身边。”生一个被带走就算了,生两个还一个都落不下,叶凤泠心里委屈死了。 苏牧野勾了勾唇,一手抚上叶凤泠后背,一手牵起她手指含住轻吮。 叶凤泠心有所感,脊背生麻,不自在扭动起来,提醒苏牧野:“我还没完全恢复呢。” 叶凤泠怔了怔,转而生气,一口咬上苏牧野肩膀,呜咽:“你不是说不想让我再受罪生孩子,怎么刚过这么几天就忘了自己说的话?” 苏牧野搂叶凤泠更紧,长睫低掩。叶凤泠的下巴被他抬起来,苏牧野的脸近在咫尺,他不再克制,吻上两瓣芬芳柔软,轻轻咬了下,温柔又虔诚,叫叶凤泠生出一种自己是他最珍爱的宝贝的感觉。 再忍不住,苏牧野收紧手臂,将叶凤泠整个纳入怀里,低下了头…… 不久,远处的洗砚眼前一闪,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抱着少夫人飞回了小院。洗砚嘿嘿鬼笑,领着人慢悠悠往回走,心里盘算着自己得努把力了。 第652章 (番外八)插播-生子 第652章 (番外八)插播-生子 韩齐光这是把自己在今上面前的体面放到炭火上烤,一个不慎,满盘皆输,端看今上如何断纪相府夫人的请求了。 宫里太医来的极快,长乐长公主和苏国公上午得到消息,午时三位太医已经进了韩府。足足花费一个时辰方进宫复命。 韩夫人病的昏昏沉沉,尚没清醒过来。苏国公和苏二老爷派人叫苏牧野来韩齐光榻前。 初夏之风过窗拂面,吹动床幔飘飘动然,韩齐光和苏牧野对视上,无喜无悲挪开了视线。苏牧野唇角翘了起来。 苏国公脸上似愁似怒又有那么点怜惜,苏二老爷始终眯着眼睛盯韩齐光,致力于看出点什么来。 一见苏牧野,苏二老爷眼睛转了,上来揪苏牧野拽到韩齐光跟前,微笑:“克己和齐光最要好,快来安慰安慰齐光。” 为何安慰,自然太医望闻问切的结果很糟糕了。实际上,苏国公和苏二老爷从太医那里听来的结论要是叫韩夫人知道,搞不好韩夫人都得一口气提不上来——韩齐光的情况怕是连子嗣都难能有。 不能成事和无论成事不成事都没有子嗣,算的上两回事。光前者,纪相府已不想叫自家辛苦娇养大的姑娘守活寡,后者就更不可能同意这门婚事了。 苏国公既发愁韩夫人这边,担心韩齐光子嗣问题,又心里有些打鼓。韩齐光过分平静,平静到让他无法相信没有猫腻。可太医院三位太医都来了,其中还有院使大人,身负皇命的他们不可能胡说八道。 他想的脑壳疼,便眼神凶恶地看向苏牧野。在他看来,就是因为苏牧野和韩齐光疏远了感情,导致韩齐光和蒋若若产生私情时,苏国公府被蒙在鼓里,不然哪里会逼韩齐光作此壮士断腕的蠢事。 “……”苏牧野内心是无力的,他的父亲大人看来习惯了拿他当出气筒。 苏牧野摸了摸鼻子,“我想和韩表哥单独聊聊。” 苏二老爷不愿意走,他盯苏牧野好几天了,就是想捉苏牧野的小辫子。苏二老爷憋足了劲儿公报私仇,摩拳擦掌等教训苏牧野。谁让苏牧野偏帮南平王世子,引的苏九歌又不愿嫁人了。 一想到自己的女儿为了那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浪荡酒鬼蹉跎年华,苏二老爷就想揍翻苏牧野。 了解自己弟弟的苏国公,此刻还是要给儿子面子的,拉走了阴郁的苏二老爷,给苏牧野留下“你好好劝人”的眼神。 苏牧野拖把椅子坐下,直抒胸臆,“韩表哥怎么先前不求娶若若?” 这话憋了好些日子,这会儿说出来怎么听都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和怨怼。 韩齐光撩眼皮,青白面上浮起一抹红意,“我何尝不想娶若若。” 苏牧野眼神立变,若是蒋若若不想嫁,那里面的门道儿可就多了。两人同时沉默着,一个忍着骨痛想她知道自己这副样子后会不会偷偷来看自己,一个则重新思量蒋家兄妹二人举动。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苏牧野,他内心滋味难言,却仍问出了一个颇有些尴尬又不得不问的问题,“你这问题……到底真假?” 韩齐光和蒋若若已经成事,所以韩齐光绝对不可能有问题,那为何太医们得出了那样的结论?苏牧野还挺好奇的。 韩齐光白苏牧野一眼,看清苏牧野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摆明不告诉我、我就不走,咳了两声,低声:“檀溪寺,智显长老。” 那日在苏国公府,韩齐光已经想好了,前程不能丢、蒋若若他也不想放手,只剩铤而走险的法子试一试。他和智显长老乃忘年交好友。智显长老云游四海,手里有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韩齐光磨着智显长老掏出了早年珍藏的秘药。该秘药可令男子丧失欲望、失去生育能力,也就是无论心里多想,身体都没了冲动。 “……”苏牧野此刻开始同情韩齐光了,真豁的出去啊,“若若知道吗?” 韩齐光突然激动起来,挣扎着仰头,急声:“你别告诉她!”他之所以不去找蒋若若,就是没信心见到她后能隐瞒她,他不愿她为他难过伤心。等一切尘埃落定,若可以,他也是不想说此事的。 得知韩齐光并未故意“欺君”,且真的“有心无力”,今上十分唏嘘,连夜将苏国公和韩家家主叫进宫。如韩齐光和纪相府所愿,婚约被解除。同时,韩修撰不能人道的事也如潮涨潮落那般迅猛,传遍了大江南北。 等蒋若若再次见到韩齐光,已是苏牧野和叶凤泠的孩子抓周之宴。 叶凤泠怀孕前期,只和苏牧野生气那段时间孕吐严重,万幸经江湖名医和太医之手调理恢复。五个月之前,叶凤泠身材婀娜曼妙依旧,除了肚子日渐隆起,其余地方几乎不怎么长肉。而苏牧野看着叶凤泠一改从前装束习惯,日日广袖飞带,飘飘欲仙的衣裙美不胜收,不由得又心痒又郁闷。 偏叶凤泠不自觉,或者就是故意的,每每打扮的白白嫩嫩、鲜丽无比,捧着肚子在苏牧野跟前转圈,让他点评。不再用脂粉的叶凤泠看着比平时更显小,便是不笑,都令苏牧野目中染色,何况还笑意盈盈了。 苏牧野着实苦心智、锤意志的度过难挨的数月。倒不是不可恣意寻欢,而是苏牧野生怕叶凤泠身体受损,生生苦熬自己,把自己熬的心绪时起时落、性情不稳。熬到后期,叶凤泠瞅着自己都可以坐那燃烧起来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只是她的不好意思流于表面,叫苏牧野一眼戳破。 待五个月之后,众人很快发现,叶凤泠的肚皮噌噌噌开始猛涨,吹气一般,比同样孕期的其他夫人大许多。 苏牧野通医理,最先发觉。他不动声色悄悄吩咐了江湖名医和负责叶凤泠这一胎的太医。于叶凤泠面前,苏牧野愈发不许她做这做那,还总限制她饮食。就算如此,叶凤泠到后来两个月,行动还是变得极为不便,最后只得惨兮兮地多半日躺在榻上休息,以减缓腰和腿的压力。 叶凤泠原本还比较满意怀孕后的生活,奈何眼见身材走样、腰酸腿乏,加上忧心肚子里的孩子、再无法随心所欲的走动,心思变得敏感无比,整日嘤嘤嘤起来。 苏牧野心惊胆战,又不敢责怪她,怕她更难过。他也不敢多聊肚子,怕她害怕到胎相不稳。苏牧野感觉自己一辈子的耐心和温柔,都送给了叶凤泠。 终于盼到瓜熟蒂落,苏牧野听到叶凤泠开始发作的消息时,正在宫里和三皇子摆弄三皇子新轮椅。 叶凤锦和三皇子大婚当日,三皇子醒来。所有人都担心三皇子承受不了人生突变,全都惴惴不安,只叶凤锦如往常一般,带着三皇子出宫散心,还给三皇子找了拐杖和轮椅。 三皇子由此对叶凤锦另眼相待,敞开了心扉。虽然两人始终没有圆房,但是夫妻感情不错,三皇子凡事和叶凤锦有商有量,是皇室里目前看少有的和睦夫妻。 新轮椅是苏牧野特意找江湖上能工巧匠打造,第一次带进宫让三皇子试一试。两人正兴致勃勃摆弄着,听到苏国公府人送来消息,世子夫人发动了,猫腰检查轮椅的苏牧野直接僵在原处,半天没动静。三皇子使劲推呆头鹅表哥,喊他回神。 接着,一阵风刮过,三皇子再睁开眼,面前哪里还有人影。三皇子妃闻讯,急匆匆去找魏皇后,要出宫去苏国公府。 苏牧野回到府里时,苏老夫人、长乐长公主和叶老夫人、王夫人都在,济济坐满一厅。小院里人人如临大敌,江湖名医叉着腰,立在世子夫人产房外,吹鼻子瞪眼。 原来,长乐长公主派阿衡守在产房门口,只准医女、稳婆进屋。 江湖名医气呼呼:“你们再不放我进去,等她真翘辫子了,你们就是一尸三命!” 到此刻,众人方知苏牧野隐藏下了什么。长辈们自然又惊又喜,都顾不上责怪苏牧野了。苏牧野更顾不上分享自己妻子怀双胎的喜悦,一把推开阿衡,提着江湖名医的衣领推他到叶凤泠跟前。 由于苏牧野气势过于骇人,俨然一脸谁不听他的话就弄死谁的凶恶,长辈们都咽下了喉咙里劝阻之语。 历经一个白天、半个黑夜,叶凤泠为苏牧野诞下一对双胞男婴。 新生儿刚落地,焦急等在产房外的苏老夫人一听都是男婴,喜得当即晕了过去。长乐长公主一边让人去为苏老夫人请大夫,一边连声狂笑:“好,好、好!” 鉴于苏牧野一直守在产房里,长乐长公主想了想,拦下激动不已、想探望的众人。略看一眼洗干净包在襁褓里闭着眼哼唧的亲亲乖孙,以身作则带走呼啦啦一群人,只留下了阿衡守在小院门口,不许任何人打扰世子夫妇和新生婴儿。至于她自己,飞奔进宫,兴高采烈去分享自己一次得双孙的喜悦。 叶凤泠在听说孩子健康后,再难支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她不知道,伴随昏厥而来的,是出血不止…… …… 等她再睁开眼,已经过去了十日,连孩子的“洗三”都错过了。苏牧野下巴青青一片,眼底青青两行,躺在她身边,手拉着她的手,沉沉睡着…… 对别人而言,双胎或许是天大喜事,对叶凤泠和苏牧野,却是劫难一般,尤其苏牧野,感觉又经历了一遍成亲时候想要殉情的心情。就算有江湖名医调理、有他看着把关,控制着叶凤泠肚子,不让孩子长得太大,奈何叶凤泠身体几次受创,底子实差,普通生产已有凶险,何况双胎,简直是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十天里,苏牧野一眼都没看两个儿子,不挪窝守在叶凤泠身旁。江湖名医说血已止住,人不会有事了,苏牧野也不走。 叶凤泠有气无力问苏牧野孩子情况,苏牧野蹙眉:“我不知道,应该挺好。被娘亲接到身边照顾了,祖母也看着呢,不会有事的。” 叶凤泠又问孩子相貌、起名这些,苏牧野不答,只严肃地摸了摸她的脸,又探手去她身下。 叶凤泠脸腾的红了,小声尖叫:“你干嘛!” 苏牧野一怔:“看你想不想方便啊。”旋即笑起来,“你以为我想干嘛?我还能干嘛?” 叶凤泠无语。 苏牧野执她手,轻吻一下,笑意褪去,满目清寒:“阿泠,咱们商量个事。你我两个孩子已经足够。我准备过几年,等你身体好些,寻个外放的官职,带你出去玩几年。若是孩子多了,你该舍不下京都了。” 叶凤泠懵,脑子有点儿跟不上苏牧野节奏。 苏牧野继续道:“你放心,自然不能让你吃药伤身体,我问过秃头,有那种男子吃了后,能够长期避孕的药。”苏牧野最初想到的是韩齐光说的智显长老手中秘药,但一想到连反应都会没了,他又觉得不可行。他要的是往后绝子,可不是绝情弃色。 叶凤泠大概明白了苏牧野的意思,猜到是自己生产给他带来过大心理阴影,忙劝他别冲动,一切等她好了再说。 苏牧野紧抿嘴唇,一身郁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和叶凤泠生气。叶凤泠好笑又无奈,只得用手指勾着他的手指,问其他事转移苏牧野注意力。 话题再次落回两个儿子的相貌。 苏牧野费力思索,潦草回答:“长得都一样,反正不难看,也都会哭。”他在叶凤泠怀孕初期期待过两个人的孩子,察觉是双胎后,开始嫌弃叶凤泠的肚子,到后来隐隐变成轻微仇视。若叶凤泠当真挺不过来,苏牧野觉得自己可能会有掐死两个小兔崽子的心。 如此心境下,他当真喜欢不起来两个儿子,是以哪怕长乐长公主抱着两个孩子来探望叶凤泠,还想让苏牧野抱抱孩子,都被苏牧野躲开了。 府里已经开始流传起来世子爷不喜亲子的传言了。 苏老夫人、长乐长公主以及苏国公都很无力。 苏牧妤悄悄趴在两个侄子的婴儿木床旁,一下又一下轻轻戳着两个软乎乎的小脸蛋,满心同情:“你们好惨,姑姑都可以想到日后你俩会如何被我那狠心兄长排挤了。”估计嫂嫂也会很头疼。 别人家喜得贵子,做父亲的不说张灯结彩、大张旗鼓表示高兴,至少也得笑笑,自家这位兄长,不说笑脸了,连正眼都没给过两个可怜又弱小的小侄子。 苏牧妤同情他们,自告奋勇日日来母亲这里陪着小侄子们,生怕小侄子们受到除了兄长之外更多的冷脸和轻视。 实际呢,除了苏牧野外,所有见过两个孩子的人,顷刻被两团雪一般的精致婴孩吸引。就是苏二老爷,目睹过苏国公整日翘尾巴骄傲得意劲头,都绕来长乐长公主这里,踮脚从窗外伸脖子看。他那位花姨娘虽说也生了个儿子给他,但那儿子长得不肖苏家人,同花姨娘相像,所以他的欢喜很有限,连带着看花姨娘都觉得烦闷。 之后,苏二老爷陆陆续续送来很多给婴孩准备的玩具、衣料,惹长乐长公主诧异,问苏国公怎么回事。 苏国公呲着白牙狂笑:“那是他嫉妒我的孙子比他儿子好看,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得不说,苏家人,真是从上到下以貌取人,站队整齐划一。 待叶凤泠能起身下床,距离她出月子都过去了一个月。里外里,别人坐月子一个月,她生双胎,坐月子同样跟着翻倍。可满腹的抱怨在见到襁褓里朝自己吐泡泡的两个玉雪团子时,叶凤泠瞬间觉得自己吃的一切苦都值了。只是,她剜苏牧野,埋怨这人忽悠她,儿子是不难看,但哪里都一样了。 两个孩子,先出来的哥哥取名苏玄旻、弟弟取名苏玄星。 别看是一母同胞,相貌差异巨大,玄旻从脸型到眉眼像极苏牧野,活脱脱苏牧野缩小版。而弟弟玄星眼睛奇大,醒着的时候忽闪忽闪望人,能望到人心里一般,鼻子、嘴巴、脸型那些却和叶凤泠又不同。叶凤泠仔细梭巡一遍苏家人,确定了,玄星似乎只一双眼睛遗传了自己,别的和自己、苏家人都不像。 于是,叶凤泠彻底抑郁,她就弄不明白了,自己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两个孩子,加一块就随了自己一双眼睛,还有一个相貌成谜。 别人不了解叶凤泠,苏牧野却最是敏感她的情绪波动。苏牧野仔细给她披好披风,搂她回小院,问她为何闷闷不乐,难道是想儿子回到自己身边? 玄旻和玄星的乳母等所有装备都在长乐长公主处,叶凤泠出月子后,长乐长公主也没提送回到叶凤泠身边呢,是以苏牧野有此一问。 叶凤泠嘟嘴,点头又摇头。 苏牧野挑眉,停住脚步,看了一眼两人身后。 洗砚忙领人避远。 苏牧野牵着叶凤泠走上水榭“荟风怡景”,抱着叶凤泠坐下,不许叶凤泠挨上冰凉石凳。 叶凤泠柔声细语:“夫君有没有觉得玄星的相貌……似乎有些眼生?” 苏牧野眼睛弯弯,刮了叶凤泠鼻尖一下,“原来你想的是这个。” 要不然呢? 叶凤泠觉得自己快被苏牧野闷傻了,日日不许见风、不许见人,生生逼她在床上躺到怀疑人生,最后是嗤笑满满的江湖名医用嗤笑解救了她,不然苏牧野敢押着她躺完夏天。不放冰块的屋子,太痛苦了。叶凤泠很佩服苏牧野竟然能忍受住和自己同吃同睡同躺,完了他还不长肉不发臭,真是不可思议。 “你知道谁给两个肉团起的名吗?”苏牧野不喜欢叫儿子们大名,自创小名“肉团甲”和“肉团乙”。叶凤泠被气坏了,觉得苏牧野故意丑化她的宝贝儿子,她自己起的小名是和糯米团。苏牧野一阵见血指出叶凤泠的偷懒心理,称她给儿子起名的认真劲和给桃花糕起名不相上下,取名路数也是如出一辙。 叶凤泠梗着脖子不承认,心里惊叹苏牧野真会举一反三。两人谁也说服不了对方。结果,玄旻和玄星有了两套乳名。从乳母到丫鬟都不敢置喙奇葩的世子夫妇。 “不是祖母和父亲、母亲吗?” 苏牧野摇头,“很遗憾,我爹没抢过我皇舅舅。” 洗三之后,两个孩子被长乐长公主严严实实包好,带进了宫,观摩一圈后又被带回苏国公府。此后,关于苏世子双胞儿子貌美无比的传闻甚嚣尘上,迅速流传京都,许多人搜窟窿打洞想来瞻仰一番,全被长乐长公主赶走了。 在苏国公忙着炫耀孙子的时候,今上已经差海宫侍把名字送来了,连皇太后那都没提前问,生怕被皇太后抢占先机。 期间,柳绰登门,也尝试着侧面暗示自己取了几个名字,然后就被苏国公告知,名字已经取好,大家唯能把那些好名字留着下次再用了。 “你见皇舅舅次数少,更没见过他年青时候。肉团乙长得像我外祖父,同皇舅舅很有些相像,只眼睛略大些。若叫二殿下站旁边,你对着看就能看出来了。”苏牧野说着也头疼起来二儿子长相问题了。 三个皇孙,没有一个像今上,相貌上都更偏魏皇后,弄得今上始终不太亲近。见到苏玄星,今上难得抱了又抱。听长乐长公主说,若不是她死命拒绝,苏玄星都要被留在慈宁宫了。 像冯家人其实有好有不好,荣宠愈高、危险愈多,他不指望两个肉团建功立业,只希望他们能安分些。到此刻,苏牧野莫名有些理解苏国公为何总瞧自己不顺眼了。 养儿方知父母恩呐。 叶凤泠噘嘴,小声嘀咕,“难怪我看着母亲更喜爱糯米团更多些。他们还小,没什么,要是长大了再被区别对待,岂不……” 苏牧野额头抵住叶凤泠额头,“还说没想法,这是想把他们挪回来了?” 叶凤泠扭捏,“呃……至少……至少要有一个留在我身边。”生一个被带走就算了,生两个还一个都落不下,叶凤泠心里委屈死了。 苏牧野勾了勾唇,一手抚上叶凤泠后背,一手牵起她手指含住轻吮。 叶凤泠心有所感,脊背生麻,不自在扭动起来,提醒苏牧野:“我还没完全恢复呢。” 叶凤泠怔了怔,转而生气,一口咬上苏牧野肩膀,呜咽:“你不是说不想让我再受罪生孩子,怎么刚过这么几天就忘了自己说的话?” 苏牧野搂叶凤泠更紧,长睫低掩。叶凤泠的下巴被他抬起来,苏牧野的脸近在咫尺,他不再克制,吻上两瓣芬芳柔软,轻轻咬了下,温柔又虔诚,叫叶凤泠生出一种自己是他最珍爱的宝贝的感觉。 再忍不住,苏牧野收紧手臂,将叶凤泠整个纳入怀里,低下了头…… 不久,远处的洗砚眼前一闪,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抱着少夫人飞回了小院。洗砚嘿嘿鬼笑,领着人慢悠悠往回走,心里盘算着自己得努把力了。 第653章 (番外九)鱼书欲寄何由达 第653章 (番外九)鱼书欲寄何由达 百日宴后,两个孩子回到了叶凤泠身边。根据纤云打听来的消息,苏牧野没直接去找长乐长公主要孩子,只是往三希堂跑了两趟。不知苏牧野到底说过什么,反正苏老夫人也生出一份想抱重孙照顾的心。长乐长公主见状,莫名可怜起来叶凤泠,干脆把孩子一股脑送回到叶凤泠身边。 苏牧野得意洋洋坐去叶凤泠身边,把肉团甲从她手里摘出来递给乳母,欺上叶凤泠要奖励。 高姑姑和鲁妈妈红着脸赶紧清场。 等叶凤泠好不容易让极强势霸道的夫君满意,想起来两个儿子和其余诸事时,已经到翌日中午了。叶凤泠哀嚎,使劲踢赖床不起的苏牧野。 一时,聊起韩齐光和蒋若若。 叶凤泠生产前半个月,今上给韩齐光赐婚,刚听说婚事黄了,不等她细问,就生孩子了。一通忙活,直接三个多月过去。 苏牧野不喜欢听叶凤泠开口吐“韩表哥”三个字,压迫着娇嫩的唇,撬贝寻觅香馥,至怀里人舌根都麻了方止。 苏牧野哼出声,“他们啊,且有的磨。” 韩齐光被打的受伤严重,躺了一个月才能自己坐起来,两个月,可以下床慢慢走两步了。但折了的胳膊和断了的腿还绑着夹板,跟半个残废差不多。 关于到底是谁下黑手,不明真相观众都认为是纪相府,包括今上都这么想。可苏牧野以及韩齐光却清楚,纪相府不敢下如此重的黑手,只有一个人有这个胆子、也有这个立场。 通过这件事,苏牧野确定蒋奉奉手里还有势力、更有人手,甚至可能还有别的东西。他没着急将此事报给今上。 一是蒋奉奉明显还没选好方向,所站阵营不明朗。苏牧野虽然算扳倒蒋斯倾的先锋队员,却始终不放弃拉蒋家人到自己这边。尤其在有了儿子后,苏牧野开始更多为家人的安危考虑,他觉得蒋奉奉这一拨人,能不结仇就不结仇。他在冷眼旁观、伺机而动。 再者,一旦今上了解蒋奉奉不安于室的情况,铁定要有动作。蒋奉奉和蒋若若的性命倒是没大问题,但蒋若若的婚事,极可能沦为牺牲品。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如此。他想,蒋奉奉之所以对韩齐光手下留情,应该也是顾忌蒋若若。不然,冲蒋奉奉为人,大概得把韩齐光打死。 目前,唯一很苦恼的是韩家家主。韩齐光自爆不举,又流连风尘情色,看似不再白璧无瑕,可今上的态度似乎依旧。韩家家主举棋不定,是继续全力支持韩齐光,拱韩齐光在朝堂上更进一步,还是另择良材呢? 不同于韩家家主,韩齐光本人心情倒是一日好过一日。他能走下床当日就去跟韩夫人长谈许久,然后开启云淡风轻养伤模式。只在听闻叶凤泠生产双胞时,亲自写了一张贺帖给苏牧野和叶凤泠,再无其余动作。 贺帖被苏牧野收好,不给叶凤泠看。 叶凤泠调侃苏牧野陈年老醋喝了又喝。苏牧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苏牧野让叶凤泠有空了可以请蒋若若来府里坐坐。叶凤泠坐月子时,蒋若若登门看过两个肉团,因苏牧野拒客,蒋若若没能和叶凤泠见面。 “那我能问韩表哥的事吗?”叶凤泠状似天真,实则狡黠,又说了一回“韩表哥”。 苏牧野笑了笑,“你觉得呢?” 和夫君的前准未婚妻聊和自己“两情相悦”过的前任男友,叶凤泠头皮发麻,还是装傻算了。但她脑子灵,眯眼笑嘻嘻,“若蒋小姐自己提,我就勉为其难的听一听好了。” 苏牧野再次欺负娇滴滴的娘子,欺负到娘子浑身瘫软,抬起脸笑话娘子:“我这么告诉你,我的师妹肯定不会跟你说这个事。”苏牧野知道叶凤泠不乐意听自己称呼蒋若若闺名,改以师妹代称蒋若若。 “为何为何?” 苏牧野轻笑,哪里肯告诉叶凤泠,蒋若若这辈子栽过两个大跟头,一个是蒋家败落,她从高门明珠变作寻常百姓;另一个就是她自小挑中的夫婿被叶凤泠截了胡。两件事,是蒋若若的心中痛,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扒开伤口给人瞧。 叶凤泠欲追问,被自家夫君以吻封唇。她原本牵着衣裳遮挡的手,在密密麻麻、炽热绸软的亲吻中改为无力地抚摸。苏牧野低头看去,曼妙风光尽展,脂玉似的珍物让人想揉骨血相融。 他接下来也的确这样做了。 帐内一声惊呼,领着人立在门口的鲁妈妈老脸通红,挥手叫丫鬟们暂时放下水盆。 屋里的动静很快被屋外嗷嗷哭不休的婴儿啼哭压下。鲁妈妈听到屋里自家少夫人抽抽嗒嗒喊:“孩子……你等会……嗳……” 公然白日宣淫的世子爷语气甚为嚣张跋扈,于喘息之中悍然拒绝:“你若再不专心,我就把两个肉团扔去给祖母和母亲!乖,等下就好……” 鲁妈妈不敢再听下去,急急领人退去三步远。鲁妈妈望望身后那曾经作为世子寝居的屋子外两个小主子的乳母走来走去,再扭脸瞅眼前紧闭的屋门,难得的为小主子抱屈。 第二天,苏牧野一早出门,可算给叶凤泠一次正常起床的机会。她派人请来蒋若若。 数月未见,蒋若若瘦太多。从前是丰丽雍容的牡丹花,摇身一变,成为袅娜素雅的石斛兰。 叶凤泠愕了片刻,“若若你怎么瘦成这样?” 蒋若若笑容依旧,闻言自己看了看自己,不以为意。她不喜欢聊自己,围着两个孩子看的眼睛冒光。 仔细跟乳母确认好抱孩子要领,蒋若若兴致勃勃亲手抱起玄旻掂了掂。然后又换玄星,再掂了掂。如此反复,她和两个孩子玩的不亦乐乎。 叶凤泠眨眨眼,心里叹气,只得转了话题。 蒋若若这次登门,主要目的是商量含香馆开分店的事。月麟怀了身孕,几日前已经不再来含香馆了。单靠蒋若若一个人,开分店有些困难。 正在叶凤泠和蒋若若头疼人手不足的难题时,门口静立的巧月突然进屋跪下,自请出府去含香馆。 叶凤泠不做主巧月请求,叫她即刻去长乐长公主处请辞。只要长乐长公主没意见,她就可以同意。 自从苏玄旻兄弟挪回到叶凤泠身边,长乐长公主就不再叫纤云和巧月问话了,算是彻底停止窥探小院生活。巧月的请辞,异常顺利。 出府回含香馆路上,巧月忐忑打量身边蒋若若。 蒋若若歪头莞尔:“我不好奇你,你反过来好奇我了。你放着国公府大丫鬟的轻松活计不干,来外面做工,可别后悔呦。别怪我没提醒你,在我手下,不轻松。” 巧月瞟笑着的蒋若若,坚定回答:“蒋小姐,我不怕苦,就想给自己找一条稳当路子,过安生日子。” 蒋若若眼神滑转,讶异望巧月,从头到脚看一遍,嘴角居然挂起一抹笑意。她有点明白叶凤泠痛快答应的原因了。 接下来的日子,巧月忙的热火朝天,和从前在苏国公府的生活截然不同。她住在含香馆,跟在蒋若若身边,学算账、学理货、学迎来送往。蒋若若教的用心,巧月学的认真。两个人都很欣赏对方。 时间久了,相处随意起来。巧月偷偷问石头,蒋小姐为何下午早早就离开,是回府照顾蒋公子吗? 石头拉巧月,让她千万别随便乱问。 明太医家传秘方确实厉害,天气好的时候,蒋奉奉已能如从前一般走动。这段时间,他的药都是蒋若若做工赚得。不光打理含香馆账目,蒋若若还接了许多私活,去给那些请不起账房的小作坊、小店铺理账、缴税。 日夜不休核算,极大消耗蒋若若的精力。这才是她消瘦下来的最重要原因。苏牧野差洗砚悄悄送过金银,蒋若若和蒋奉奉都不收。蒋奉奉不想让蒋若若那样辛苦,提出由他来解决钱的问题,亦被蒋若若严词拒绝。 看着脸上笑容越来越少、越来越淡,人愈发轻减的蒋若若,蒋奉奉欲言又止。 韩齐光被打,蒋奉奉知道蒋若若知道是他找人下手,但蒋若若不问,他也不好意思提。令他生气的是,韩齐光也不来找蒋若若。婚事黄了,韩齐光就算养伤起不来,也得派人跟蒋若若说一声。 不光蒋奉奉不解,蒋若若私心里也是不痛快的。 时光倏然而过,忙忙碌碌中,翻过了年,来到承平十九年的夏天。 六月下旬,天光流火,苏国公府大宴宾朋,热热闹闹操办苏玄旻和苏玄星的周岁宴。 蒋若若本不打算去,蒋奉奉对她说,苏家别的人就算了,苏牧野的孩子抓周,于情于理,他们蒋家都应该去观礼。不仅蒋若若要去,他蒋奉奉也跟着一起。 蒋若若吓一跳,要知道,蒋奉奉等闲不出门。骨痛之症好后,蒋奉奉痴迷木工,整日就研究板材,研究雕花,摆弄木头,这是第一次说要出门去做客。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待到正日子,送上薄礼和贺帖,蒋若若和蒋奉奉被请去宴席。路上,遇到曾经起过歪心思的韦三公子,不等蒋若若打招呼,韦三公子见鬼一样飞奔逃开。蒋奉奉眼睛眯起来,瞅蒋若若。 蒋若若语调平平:“真是奇怪。” 蒋奉奉冷笑。 路上,遇二皇子和三皇子,蒋奉奉被他们叫走,留蒋若若一个人继续往宴席走。 在大厅门口,又撞上了熟人,纪蓉。 蒋若若眼角乱跳,暗忖运气差。 纪蓉看到蒋若若,脸色变得晦暗不明。当初退婚,是家里决定,她死活不愿。家里人不听她的解释,闹到了宫里。退婚后,纪蓉给韩齐光送过花笺,表明她不在意那些事。 花笺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后来她也没听说过韩齐光去找蒋若若,心里方好受了些。再见蒋若若,纪蓉难以形容心中感受,有那么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又有点你比我还惨、我好受了些的高高在上,复杂的情绪汇作一团,让她忍不住坐到了蒋若若身边的位子。 蒋若若:“……” 纪蓉装作没看出来蒋若若的抗拒,没话找话,“蒋小姐怎么有空来,做账房的人,月底不是最忙的时候吗?” 蒋若若给苏家少夫人的铺子做账房,已经不是秘密。许多人看在苏国公府的面子上,不再去叨扰蒋若若。 蒋若若微笑,没吭声。她在猜测纪蓉为何突然转了性跟自己说话。 纪蓉不死心,“不知……蒋小姐和韩公子还有联系吗?” 原来等在这里啊,蒋若若恍然大悟,摇头。 纪蓉松口气,身体稍稍靠近了蒋若若,轻声:“听说宫里派太医专门给韩公子调理,今上又想给韩公子做媒啦。这次想说一位魏家的小姐。” 蒋若若微怔。 纪蓉捕捉到蒋若若表情瞬间的凝滞,说的更起劲儿了,“别看那魏家小姐守寡在家,可是啊,于房事上甚有心得。大家都说,她的前一任夫君就是死于房事过多。若不是姓魏,指不定被传成什么样呢。你说,韩公子身子骨本来就弱,要是……” 蒋若若笑而不语,她想,纪蓉真是痴心不改,都退了婚还要为韩齐光担心,不说韩齐光知情不知情,就韩齐光那身子骨,叫弱? 想到此,蒋若若忽然有些怜悯纪蓉。她看得出来,纪蓉真是放不下韩齐光。随手拿起桌上茶盏举高,仰头一饮而下,纤细的脖颈被拉长,如天鹅般优美,把身边纪蓉都看得失神。 蒋若若放下茶盏,轻轻笑道,“纪小姐,其实我觉得许多事过去就过去了,人总得往前看,若一味沉浸于过去时光,就不好了。” 纪蓉沉默了。 过了好半天,纪蓉幽幽道:“你倒是得他喜欢过,我呢,连回忆都没有。” “他不是陪你逛街吗?”蒋若若道。 纪蓉瞥眼蒋若若,“我又不是傻子,真心不真心,还是看得出来的。”韩齐光是陪自己逛街了,但那笑一看就浮于表面,从始至终碰都没碰过自己。 蒋若若好笑,“纪小姐,你跟我说这些,莫不是觉得我会理解你的心情?” 纪蓉没回答,但意思就是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蒋若若手上把玩空空茶盏,视线落桌上一盆水仙花洁白柔软花瓣之上,慢声轻语,“很遗憾,我理解不来,也没兴致去理解。纪小姐是正正经经和韩公子谈婚论嫁的人,非我能比。而我,不过得韩公子偶然怜惜,自轻自贱,哪里有什么真情实感。时至今日,再回想从前,只觉梦一般。若问我有何感想,我只会回答,万分后悔。” 后悔一时冲动、后悔禁不住诱惑、后悔沉溺情欲。 纪蓉觉得座位有些不舒服,身子扭了一下,脸色大变。她吭哧:“……韩……韩公子……” 蒋若若神色仍从容,她早在水仙花下的清水里窥见清俊浮影,一番话是对纪蓉说,也是对要来找自己攀谈的韩齐光说。 片刻后,纪蓉愣愣地回过脸望蒋若若,轻声:“韩公子……他走了……”铁青着脸走的。 蒋若若弯眉,垂目。 开宴之前,先得进行最重要的环节——抓周。 宽大的案台上铺大红绫罗,摆满各种精巧贵重物品。苏玄旻和苏玄星,被放到案台上,万众瞩目。 蒋若若看到叶凤泠紧张兮兮地拽着苏牧野的袖子,然后苏牧野衣袖一挥,两人相牵的手便被掩盖。 视线落回案台。两个孩子长得飞快,容貌和性格上的差异愈加明显。苏玄旻懒洋洋的坐在案台之上,屁股都不挪窝,被苏国公形容为沉稳大气。他噘着嘴扭回头瞅见自己那位香喷喷的娘亲又被一个叫爹爹的人霸占着,嘴扁起来想哭。不等他酝酿好情绪,爹爹就眯起了眼,苏玄旻不敢哭了。往常这种时候,若自己开哭,一定好几天见不到娘亲。 聪慧炸天的苏玄旻,使劲噘高嘴,随手抓起来身边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东西——胭脂盒,使劲砸向那个叫爹爹的人。一个不够,他接连把身边所有东西都砸出去了。 砸完,苏玄旻不再噘嘴,拍手笑了起来。 所有人,包括苏玄星都被苏玄旻的举动弄傻了。风流倜傥的美人苏世子身上跟开了染坊似的,落上了胭脂红印、墨锭黑印…… 蒋若若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苏牧野冷笑连连,用没有拉叶凤泠的手指着案台上的其余东西,意思你快点给我选。 苏玄旻见没人来抱自己,再次扁嘴。可他不敢再触怒那个叫爹爹的人了,不甘不愿地撅屁股爬到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旁边,一屁股坐下。 立马有人交口称赞起来。 被苏玄旻选中的是一把剑,真正开过锋杀过人、带着煞气的剑——婵娥利刃。 苏牧野意外地挑眉,终于松开了手,让叶凤泠过去把苏玄旻抱起来。 全程观览过兄长骚操作的苏玄星,眼珠儿转转,讨好地朝那位叫爹爹的人咧嘴露粉嫩牙床笑,换回来爹爹不冷不热轻笑回应。苏玄星扭头不再理爹爹,撅屁股爬过案台四个角,把案台上每样东西都翻开研究了一遍,最后爬到最耀眼一物旁边,使劲抱住啃。 那是一方黄金制成的印章,上面镶嵌着宝石和琉璃,华丽又名贵。最重要的是,送来这个东西的人乃海宫侍。 见到苏玄星抱印章不撒手,海宫侍喜笑颜开,连声道要赶紧回去告诉今上。 苏牧野脸上笑意淡了,不等叶凤泠去抱苏玄星,自己过去伸手提起苏玄星的后衣领。想起来在大庭广众之下,苏牧野不得不勉为其难改为抱住苏玄星。 就在苏牧野转身那刻,只觉腹部一热……苏牧野脸绿了。 肉团乙成功在抓周时用一泡尿为他和兄长报了夺母之仇。而他那位表面上脾气不好的兄长,窝在乳母怀里,使劲拍着手,笑得志得意满。 长乐长公主笑倒在阿衡肩头,她花枝乱颤,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哈哈,你快看讨债鬼的脸,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让他不和旻儿、星儿亲近,哈哈,哈哈,活该!” 众人都跟着大笑起来。 事后许多人都说,难得一见,苏世子面红耳赤,穿红一道、黑一道,滴答着液体的白色锦袍,步履匆匆僵硬逃离人群。 蒋若若笑得尤其厉害,都捂上了嘴。长这么大,她第一次看到苏牧野如此狼狈,头一回,蒋若若觉得养孩子乐趣挺多的。 大概是一时失察,叫人钻了空子。蒋若若正抹眼角泪花呢,手腕儿叫人捉住,拽到了角落。然后,又从角落被拽进了苏府的倚竹园。 蒋若若倒吸一口气,没想到韩齐光敢在众目睽睽下拉扯自己。可恨她掰不开韩齐光钳子一般的手,硬是被他拖到倚竹园的竹丛里。 韩齐光松开蒋若若,胸口上下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住她。 蒋若若揉手腕,眉心皱的厉害,翻他一眼,“你干嘛?” “……什么叫万分后悔?”韩齐光声音低沉,带着咬牙切齿的不悦。 蒋若若抿唇,“就是你以为的意思。” 韩齐光瞬间掐上蒋若若细腰。 蒋若若一下慌了,挣扎起来。 韩齐光却不像从前那样温柔随和,蒋若若被韩齐光右手扼住下颚,逼着她张开了唇…… 再之后,一切都混乱起来—— …… 韩齐光进犯不停,手脚并用,拼了命抵她不得动弹。而且韩齐光不回答她的哭闹,只做不说,叫蒋若若又气又委屈,开始哇哇大哭。 她以为哭能唤回韩齐光的理智,事实上,并没有……头发被韩齐光拆开,裙子被韩齐光推叠到腰际,她整个人被韩齐光压在一排弯了腰的竹竿之上…… …… 等一切结束,蒋若若眼底泪光莹莹,轻飘飘的无力感从她的骨子里漫回血肉,融入全身。她浑身又疼又软,没有骨头一样任由韩齐光给她穿好裙子、系上腰带。 两人都是周身滚烫,额头均蒙着汗,蒋若若看到微潮的发丝贴在韩齐光殷红面颊,她慢慢闭上了眼睛,侧开脸。 韩齐光要抱她去倚竹园里的浴室。蒋若若躲开了。她扶住一根竹子,用沉默抗拒韩齐光。 韩齐光用力闭了会儿眼,复又睁开,道:“我已经向今上请旨为你我赐婚。” “你疯了?”蒋若若尖叫,随即哎呦一声,韩齐光……这个莽夫! 韩齐光脸上才消褪的红色又氤了上来。他不由分说抱起来蒋若若,大步流星朝浴室走。 到浴室,他反手关紧门窗,转身就要给蒋若若清洗。蒋若若真的要被韩齐光气死了。 韩齐光抱住浑身战栗发抖的蒋若若,低声:“我错了,刚又莽撞唐突了。若非你故意气我,我也不会控制不住自己。若若,你放心,我和你都不会有事。我已和你兄长谈好了。”谈什么他不想告诉蒋若若,但他们的婚事算已经过了明路,不然他也不敢当着那么多人拉蒋若若出来。 蒋若若:!! 第653章 (番外九)鱼书欲寄何由达 第653章 (番外九)鱼书欲寄何由达 百日宴后,两个孩子回到了叶凤泠身边。根据纤云打听来的消息,苏牧野没直接去找长乐长公主要孩子,只是往三希堂跑了两趟。不知苏牧野到底说过什么,反正苏老夫人也生出一份想抱重孙照顾的心。长乐长公主见状,莫名可怜起来叶凤泠,干脆把孩子一股脑送回到叶凤泠身边。 苏牧野得意洋洋坐去叶凤泠身边,把肉团甲从她手里摘出来递给乳母,欺上叶凤泠要奖励。 高姑姑和鲁妈妈红着脸赶紧清场。 等叶凤泠好不容易让极强势霸道的夫君满意,想起来两个儿子和其余诸事时,已经到翌日中午了。叶凤泠哀嚎,使劲踢赖床不起的苏牧野。 一时,聊起韩齐光和蒋若若。 叶凤泠生产前半个月,今上给韩齐光赐婚,刚听说婚事黄了,不等她细问,就生孩子了。一通忙活,直接三个多月过去。 苏牧野不喜欢听叶凤泠开口吐“韩表哥”三个字,压迫着娇嫩的唇,撬贝寻觅香馥,至怀里人舌根都麻了方止。 苏牧野哼出声,“他们啊,且有的磨。” 韩齐光被打的受伤严重,躺了一个月才能自己坐起来,两个月,可以下床慢慢走两步了。但折了的胳膊和断了的腿还绑着夹板,跟半个残废差不多。 关于到底是谁下黑手,不明真相观众都认为是纪相府,包括今上都这么想。可苏牧野以及韩齐光却清楚,纪相府不敢下如此重的黑手,只有一个人有这个胆子、也有这个立场。 通过这件事,苏牧野确定蒋奉奉手里还有势力、更有人手,甚至可能还有别的东西。他没着急将此事报给今上。 一是蒋奉奉明显还没选好方向,所站阵营不明朗。苏牧野虽然算扳倒蒋斯倾的先锋队员,却始终不放弃拉蒋家人到自己这边。尤其在有了儿子后,苏牧野开始更多为家人的安危考虑,他觉得蒋奉奉这一拨人,能不结仇就不结仇。他在冷眼旁观、伺机而动。 再者,一旦今上了解蒋奉奉不安于室的情况,铁定要有动作。蒋奉奉和蒋若若的性命倒是没大问题,但蒋若若的婚事,极可能沦为牺牲品。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如此。他想,蒋奉奉之所以对韩齐光手下留情,应该也是顾忌蒋若若。不然,冲蒋奉奉为人,大概得把韩齐光打死。 目前,唯一很苦恼的是韩家家主。韩齐光自爆不举,又流连风尘情色,看似不再白璧无瑕,可今上的态度似乎依旧。韩家家主举棋不定,是继续全力支持韩齐光,拱韩齐光在朝堂上更进一步,还是另择良材呢? 不同于韩家家主,韩齐光本人心情倒是一日好过一日。他能走下床当日就去跟韩夫人长谈许久,然后开启云淡风轻养伤模式。只在听闻叶凤泠生产双胞时,亲自写了一张贺帖给苏牧野和叶凤泠,再无其余动作。 贺帖被苏牧野收好,不给叶凤泠看。 叶凤泠调侃苏牧野陈年老醋喝了又喝。苏牧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苏牧野让叶凤泠有空了可以请蒋若若来府里坐坐。叶凤泠坐月子时,蒋若若登门看过两个肉团,因苏牧野拒客,蒋若若没能和叶凤泠见面。 “那我能问韩表哥的事吗?”叶凤泠状似天真,实则狡黠,又说了一回“韩表哥”。 苏牧野笑了笑,“你觉得呢?” 和夫君的前准未婚妻聊和自己“两情相悦”过的前任男友,叶凤泠头皮发麻,还是装傻算了。但她脑子灵,眯眼笑嘻嘻,“若蒋小姐自己提,我就勉为其难的听一听好了。” 苏牧野再次欺负娇滴滴的娘子,欺负到娘子浑身瘫软,抬起脸笑话娘子:“我这么告诉你,我的师妹肯定不会跟你说这个事。”苏牧野知道叶凤泠不乐意听自己称呼蒋若若闺名,改以师妹代称蒋若若。 “为何为何?” 苏牧野轻笑,哪里肯告诉叶凤泠,蒋若若这辈子栽过两个大跟头,一个是蒋家败落,她从高门明珠变作寻常百姓;另一个就是她自小挑中的夫婿被叶凤泠截了胡。两件事,是蒋若若的心中痛,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扒开伤口给人瞧。 叶凤泠欲追问,被自家夫君以吻封唇。她原本牵着衣裳遮挡的手,在密密麻麻、炽热绸软的亲吻中改为无力地抚摸。苏牧野低头看去,曼妙风光尽展,脂玉似的珍物让人想揉骨血相融。 他接下来也的确这样做了。 帐内一声惊呼,领着人立在门口的鲁妈妈老脸通红,挥手叫丫鬟们暂时放下水盆。 屋里的动静很快被屋外嗷嗷哭不休的婴儿啼哭压下。鲁妈妈听到屋里自家少夫人抽抽嗒嗒喊:“孩子……你等会……嗳……” 公然白日宣淫的世子爷语气甚为嚣张跋扈,于喘息之中悍然拒绝:“你若再不专心,我就把两个肉团扔去给祖母和母亲!乖,等下就好……” 鲁妈妈不敢再听下去,急急领人退去三步远。鲁妈妈望望身后那曾经作为世子寝居的屋子外两个小主子的乳母走来走去,再扭脸瞅眼前紧闭的屋门,难得的为小主子抱屈。 第二天,苏牧野一早出门,可算给叶凤泠一次正常起床的机会。她派人请来蒋若若。 数月未见,蒋若若瘦太多。从前是丰丽雍容的牡丹花,摇身一变,成为袅娜素雅的石斛兰。 叶凤泠愕了片刻,“若若你怎么瘦成这样?” 蒋若若笑容依旧,闻言自己看了看自己,不以为意。她不喜欢聊自己,围着两个孩子看的眼睛冒光。 仔细跟乳母确认好抱孩子要领,蒋若若兴致勃勃亲手抱起玄旻掂了掂。然后又换玄星,再掂了掂。如此反复,她和两个孩子玩的不亦乐乎。 叶凤泠眨眨眼,心里叹气,只得转了话题。 蒋若若这次登门,主要目的是商量含香馆开分店的事。月麟怀了身孕,几日前已经不再来含香馆了。单靠蒋若若一个人,开分店有些困难。 正在叶凤泠和蒋若若头疼人手不足的难题时,门口静立的巧月突然进屋跪下,自请出府去含香馆。 叶凤泠不做主巧月请求,叫她即刻去长乐长公主处请辞。只要长乐长公主没意见,她就可以同意。 自从苏玄旻兄弟挪回到叶凤泠身边,长乐长公主就不再叫纤云和巧月问话了,算是彻底停止窥探小院生活。巧月的请辞,异常顺利。 出府回含香馆路上,巧月忐忑打量身边蒋若若。 蒋若若歪头莞尔:“我不好奇你,你反过来好奇我了。你放着国公府大丫鬟的轻松活计不干,来外面做工,可别后悔呦。别怪我没提醒你,在我手下,不轻松。” 巧月瞟笑着的蒋若若,坚定回答:“蒋小姐,我不怕苦,就想给自己找一条稳当路子,过安生日子。” 蒋若若眼神滑转,讶异望巧月,从头到脚看一遍,嘴角居然挂起一抹笑意。她有点明白叶凤泠痛快答应的原因了。 接下来的日子,巧月忙的热火朝天,和从前在苏国公府的生活截然不同。她住在含香馆,跟在蒋若若身边,学算账、学理货、学迎来送往。蒋若若教的用心,巧月学的认真。两个人都很欣赏对方。 时间久了,相处随意起来。巧月偷偷问石头,蒋小姐为何下午早早就离开,是回府照顾蒋公子吗? 石头拉巧月,让她千万别随便乱问。 明太医家传秘方确实厉害,天气好的时候,蒋奉奉已能如从前一般走动。这段时间,他的药都是蒋若若做工赚得。不光打理含香馆账目,蒋若若还接了许多私活,去给那些请不起账房的小作坊、小店铺理账、缴税。 日夜不休核算,极大消耗蒋若若的精力。这才是她消瘦下来的最重要原因。苏牧野差洗砚悄悄送过金银,蒋若若和蒋奉奉都不收。蒋奉奉不想让蒋若若那样辛苦,提出由他来解决钱的问题,亦被蒋若若严词拒绝。 看着脸上笑容越来越少、越来越淡,人愈发轻减的蒋若若,蒋奉奉欲言又止。 韩齐光被打,蒋奉奉知道蒋若若知道是他找人下手,但蒋若若不问,他也不好意思提。令他生气的是,韩齐光也不来找蒋若若。婚事黄了,韩齐光就算养伤起不来,也得派人跟蒋若若说一声。 不光蒋奉奉不解,蒋若若私心里也是不痛快的。 时光倏然而过,忙忙碌碌中,翻过了年,来到承平十九年的夏天。 六月下旬,天光流火,苏国公府大宴宾朋,热热闹闹操办苏玄旻和苏玄星的周岁宴。 蒋若若本不打算去,蒋奉奉对她说,苏家别的人就算了,苏牧野的孩子抓周,于情于理,他们蒋家都应该去观礼。不仅蒋若若要去,他蒋奉奉也跟着一起。 蒋若若吓一跳,要知道,蒋奉奉等闲不出门。骨痛之症好后,蒋奉奉痴迷木工,整日就研究板材,研究雕花,摆弄木头,这是第一次说要出门去做客。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待到正日子,送上薄礼和贺帖,蒋若若和蒋奉奉被请去宴席。路上,遇到曾经起过歪心思的韦三公子,不等蒋若若打招呼,韦三公子见鬼一样飞奔逃开。蒋奉奉眼睛眯起来,瞅蒋若若。 蒋若若语调平平:“真是奇怪。” 蒋奉奉冷笑。 路上,遇二皇子和三皇子,蒋奉奉被他们叫走,留蒋若若一个人继续往宴席走。 在大厅门口,又撞上了熟人,纪蓉。 蒋若若眼角乱跳,暗忖运气差。 纪蓉看到蒋若若,脸色变得晦暗不明。当初退婚,是家里决定,她死活不愿。家里人不听她的解释,闹到了宫里。退婚后,纪蓉给韩齐光送过花笺,表明她不在意那些事。 花笺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后来她也没听说过韩齐光去找蒋若若,心里方好受了些。再见蒋若若,纪蓉难以形容心中感受,有那么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又有点你比我还惨、我好受了些的高高在上,复杂的情绪汇作一团,让她忍不住坐到了蒋若若身边的位子。 蒋若若:“……” 纪蓉装作没看出来蒋若若的抗拒,没话找话,“蒋小姐怎么有空来,做账房的人,月底不是最忙的时候吗?” 蒋若若给苏家少夫人的铺子做账房,已经不是秘密。许多人看在苏国公府的面子上,不再去叨扰蒋若若。 蒋若若微笑,没吭声。她在猜测纪蓉为何突然转了性跟自己说话。 纪蓉不死心,“不知……蒋小姐和韩公子还有联系吗?” 原来等在这里啊,蒋若若恍然大悟,摇头。 纪蓉松口气,身体稍稍靠近了蒋若若,轻声:“听说宫里派太医专门给韩公子调理,今上又想给韩公子做媒啦。这次想说一位魏家的小姐。” 蒋若若微怔。 纪蓉捕捉到蒋若若表情瞬间的凝滞,说的更起劲儿了,“别看那魏家小姐守寡在家,可是啊,于房事上甚有心得。大家都说,她的前一任夫君就是死于房事过多。若不是姓魏,指不定被传成什么样呢。你说,韩公子身子骨本来就弱,要是……” 蒋若若笑而不语,她想,纪蓉真是痴心不改,都退了婚还要为韩齐光担心,不说韩齐光知情不知情,就韩齐光那身子骨,叫弱? 想到此,蒋若若忽然有些怜悯纪蓉。她看得出来,纪蓉真是放不下韩齐光。随手拿起桌上茶盏举高,仰头一饮而下,纤细的脖颈被拉长,如天鹅般优美,把身边纪蓉都看得失神。 蒋若若放下茶盏,轻轻笑道,“纪小姐,其实我觉得许多事过去就过去了,人总得往前看,若一味沉浸于过去时光,就不好了。” 纪蓉沉默了。 过了好半天,纪蓉幽幽道:“你倒是得他喜欢过,我呢,连回忆都没有。” “他不是陪你逛街吗?”蒋若若道。 纪蓉瞥眼蒋若若,“我又不是傻子,真心不真心,还是看得出来的。”韩齐光是陪自己逛街了,但那笑一看就浮于表面,从始至终碰都没碰过自己。 蒋若若好笑,“纪小姐,你跟我说这些,莫不是觉得我会理解你的心情?” 纪蓉没回答,但意思就是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蒋若若手上把玩空空茶盏,视线落桌上一盆水仙花洁白柔软花瓣之上,慢声轻语,“很遗憾,我理解不来,也没兴致去理解。纪小姐是正正经经和韩公子谈婚论嫁的人,非我能比。而我,不过得韩公子偶然怜惜,自轻自贱,哪里有什么真情实感。时至今日,再回想从前,只觉梦一般。若问我有何感想,我只会回答,万分后悔。” 后悔一时冲动、后悔禁不住诱惑、后悔沉溺情欲。 纪蓉觉得座位有些不舒服,身子扭了一下,脸色大变。她吭哧:“……韩……韩公子……” 蒋若若神色仍从容,她早在水仙花下的清水里窥见清俊浮影,一番话是对纪蓉说,也是对要来找自己攀谈的韩齐光说。 片刻后,纪蓉愣愣地回过脸望蒋若若,轻声:“韩公子……他走了……”铁青着脸走的。 蒋若若弯眉,垂目。 开宴之前,先得进行最重要的环节——抓周。 宽大的案台上铺大红绫罗,摆满各种精巧贵重物品。苏玄旻和苏玄星,被放到案台上,万众瞩目。 蒋若若看到叶凤泠紧张兮兮地拽着苏牧野的袖子,然后苏牧野衣袖一挥,两人相牵的手便被掩盖。 视线落回案台。两个孩子长得飞快,容貌和性格上的差异愈加明显。苏玄旻懒洋洋的坐在案台之上,屁股都不挪窝,被苏国公形容为沉稳大气。他噘着嘴扭回头瞅见自己那位香喷喷的娘亲又被一个叫爹爹的人霸占着,嘴扁起来想哭。不等他酝酿好情绪,爹爹就眯起了眼,苏玄旻不敢哭了。往常这种时候,若自己开哭,一定好几天见不到娘亲。 聪慧炸天的苏玄旻,使劲噘高嘴,随手抓起来身边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东西——胭脂盒,使劲砸向那个叫爹爹的人。一个不够,他接连把身边所有东西都砸出去了。 砸完,苏玄旻不再噘嘴,拍手笑了起来。 所有人,包括苏玄星都被苏玄旻的举动弄傻了。风流倜傥的美人苏世子身上跟开了染坊似的,落上了胭脂红印、墨锭黑印…… 蒋若若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苏牧野冷笑连连,用没有拉叶凤泠的手指着案台上的其余东西,意思你快点给我选。 苏玄旻见没人来抱自己,再次扁嘴。可他不敢再触怒那个叫爹爹的人了,不甘不愿地撅屁股爬到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旁边,一屁股坐下。 立马有人交口称赞起来。 被苏玄旻选中的是一把剑,真正开过锋杀过人、带着煞气的剑——婵娥利刃。 苏牧野意外地挑眉,终于松开了手,让叶凤泠过去把苏玄旻抱起来。 全程观览过兄长骚操作的苏玄星,眼珠儿转转,讨好地朝那位叫爹爹的人咧嘴露粉嫩牙床笑,换回来爹爹不冷不热轻笑回应。苏玄星扭头不再理爹爹,撅屁股爬过案台四个角,把案台上每样东西都翻开研究了一遍,最后爬到最耀眼一物旁边,使劲抱住啃。 那是一方黄金制成的印章,上面镶嵌着宝石和琉璃,华丽又名贵。最重要的是,送来这个东西的人乃海宫侍。 见到苏玄星抱印章不撒手,海宫侍喜笑颜开,连声道要赶紧回去告诉今上。 苏牧野脸上笑意淡了,不等叶凤泠去抱苏玄星,自己过去伸手提起苏玄星的后衣领。想起来在大庭广众之下,苏牧野不得不勉为其难改为抱住苏玄星。 就在苏牧野转身那刻,只觉腹部一热……苏牧野脸绿了。 肉团乙成功在抓周时用一泡尿为他和兄长报了夺母之仇。而他那位表面上脾气不好的兄长,窝在乳母怀里,使劲拍着手,笑得志得意满。 长乐长公主笑倒在阿衡肩头,她花枝乱颤,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哈哈,你快看讨债鬼的脸,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让他不和旻儿、星儿亲近,哈哈,哈哈,活该!” 众人都跟着大笑起来。 事后许多人都说,难得一见,苏世子面红耳赤,穿红一道、黑一道,滴答着液体的白色锦袍,步履匆匆僵硬逃离人群。 蒋若若笑得尤其厉害,都捂上了嘴。长这么大,她第一次看到苏牧野如此狼狈,头一回,蒋若若觉得养孩子乐趣挺多的。 大概是一时失察,叫人钻了空子。蒋若若正抹眼角泪花呢,手腕儿叫人捉住,拽到了角落。然后,又从角落被拽进了苏府的倚竹园。 蒋若若倒吸一口气,没想到韩齐光敢在众目睽睽下拉扯自己。可恨她掰不开韩齐光钳子一般的手,硬是被他拖到倚竹园的竹丛里。 韩齐光松开蒋若若,胸口上下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住她。 蒋若若揉手腕,眉心皱的厉害,翻他一眼,“你干嘛?” “……什么叫万分后悔?”韩齐光声音低沉,带着咬牙切齿的不悦。 蒋若若抿唇,“就是你以为的意思。” 韩齐光瞬间掐上蒋若若细腰。 蒋若若一下慌了,挣扎起来。 韩齐光却不像从前那样温柔随和,蒋若若被韩齐光右手扼住下颚,逼着她张开了唇…… 再之后,一切都混乱起来—— …… 韩齐光进犯不停,手脚并用,拼了命抵她不得动弹。而且韩齐光不回答她的哭闹,只做不说,叫蒋若若又气又委屈,开始哇哇大哭。 她以为哭能唤回韩齐光的理智,事实上,并没有……头发被韩齐光拆开,裙子被韩齐光推叠到腰际,她整个人被韩齐光压在一排弯了腰的竹竿之上…… …… 等一切结束,蒋若若眼底泪光莹莹,轻飘飘的无力感从她的骨子里漫回血肉,融入全身。她浑身又疼又软,没有骨头一样任由韩齐光给她穿好裙子、系上腰带。 两人都是周身滚烫,额头均蒙着汗,蒋若若看到微潮的发丝贴在韩齐光殷红面颊,她慢慢闭上了眼睛,侧开脸。 韩齐光要抱她去倚竹园里的浴室。蒋若若躲开了。她扶住一根竹子,用沉默抗拒韩齐光。 韩齐光用力闭了会儿眼,复又睁开,道:“我已经向今上请旨为你我赐婚。” “你疯了?”蒋若若尖叫,随即哎呦一声,韩齐光……这个莽夫! 韩齐光脸上才消褪的红色又氤了上来。他不由分说抱起来蒋若若,大步流星朝浴室走。 到浴室,他反手关紧门窗,转身就要给蒋若若清洗。蒋若若真的要被韩齐光气死了。 韩齐光抱住浑身战栗发抖的蒋若若,低声:“我错了,刚又莽撞唐突了。若非你故意气我,我也不会控制不住自己。若若,你放心,我和你都不会有事。我已和你兄长谈好了。”谈什么他不想告诉蒋若若,但他们的婚事算已经过了明路,不然他也不敢当着那么多人拉蒋若若出来。 蒋若若:!! 第654章 (番外十)水远山长处处同 第654章 (番外十)水远山长处处同 趁蒋若若心乱如麻的功夫,韩齐光为她检查,确定她没受伤,放了心。他是被她的话激到了,再看她盯着苏牧野笑得前俯后仰,妒心作祟。韩齐光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嫉妒冲昏头脑,不管不顾地在露天之下控不住性子胡来。 蒋若若回神时,惊觉自己被韩齐光抱到了榻上。她认出来,这是韩齐光住在这里时的寝室。 韩齐光给蒋若若编了个麻花辫,掰她肩膀正对自己,严肃又庄重。 只听他道:“若若,你必须嫁给我。” 蒋若若发慌,肩膀被韩齐光铁钳似的手箍得难受,伸手想推开他,但她连刚才都不是对手,更何况此刻,一双小手在韩齐光宽阔强健的胸膛滑动,倒像是挑逗。 韩齐光再次重复,“你若不嫁,我可就只能入赘了。我入赘倒没什么,只是我娘亲可能会日日找你哭诉。”韩齐光的话不是闹着玩,他真的问过韩夫人入赘可能性。韩夫人瞬间老泪纵横,也不说不行,但意思很明白,儿子入赘,她就哭死。 蒋若若脑壳开始疼了,“你先放开我。” “不放。”韩齐光跟小孩赌气似的。 蒋若若深吸一口气,“我跑不了。”她想跑呢,可大腿根疼的不行,还是怪他。 韩齐光神色难以捉摸,一双乌沉沉的眼盯着心上人微微蹙眉的苦恼小脸,再难冷脸,用手温柔搂她入怀。 他贴上蒋若若耳朵,心里绞酸,问出憋了一年的问题:“为何不去看我,我被打的那样惨,你都不担心吗?” 天知道,他盼她去看自己一眼盼到眼睛发蓝。他想,她一定不好意思从正门来,便派心腹小厮日夜守在后门,一有风吹草动,即刻报告。一年的时光匆匆而逝,她从未出现过。 他折了的胳膊长好了、断了的腿恢复了,瘦下去的肉长了回来,她还是没有出现。 韩齐光心凉了热、热了凉,不想继续委屈苦熬,直接找上蒋奉奉。 跟蒋若若相比,蒋奉奉态度差,胜在脑子清醒,纵然一番冷嘲热讽、威胁恐吓,总归是乐意蒋若若嫁给他的。 搞定蒋奉奉,再说通苏国公,韩齐光措好辞,跪到紫宸殿前。他赌今上忌惮蒋家兄妹的同时,又想摸清蒋家兄妹手里到底还剩什么、剩多少。总得有人去奉献,不如让他来。 从目前反响看,今上是满意他的毛遂自荐的,美人计,不光可以女子对男子用,男子一样可以付诸于女子身上。今上同意他娶蒋若若,有一个条件,他得去一趟安西都护府。 西南等地接连出现不少身份不明的可疑人士,他奉命去调查,顺便走一趟安西都护府视察。完成这个任务,他就能回来娶蒋若若。韩齐光义无反顾接下了任务。 蒋若若弄明白前因后果,忍不住咬唇。 理智上,她晓得韩齐光这回兵行险招、先斩后奏,夯实所有事才告诉自己。加之自家那位五哥站去韩齐光那边,典型沆瀣一气不给她说不的机会。但她心情上难以接受,翻个身不理睬韩齐光。 韩齐光起身往她耳朵里轻轻吹气,温声恳求:“若若,别不理我。你不想说就算了。” 蒋若若把脸埋进潮乎乎的被子,半天才嗡声回答:“我去了……” 刚得知韩齐光被打,她就去了。立在韩府门口的巷子里,看着太医进去又出来,然后看到苏国公和苏二老爷沉着脸出来,还看到苏牧野神色不明的出来。她怕自己见到惨兮兮的韩齐光会哭,转身回了含香馆。 蒋若若突然被韩齐光扣紧腰肢换了个姿势。他把蒋若若的头放到肩窝,用手抹去蒋若若的脸颊泪,轻轻“嗯”了一声。 蒋若若抬手抚上韩齐光挺直的鼻梁,韩齐光怔住,听到蒋若若柔声问,“还疼吗?” 韩齐光一下抱紧蒋若若,将她压进胸膛,“不疼了,你一问就不疼了。” 蒋若若笑出声,真是个憨傻,一句话就高兴成这样。 有情之人,便是沉默不语都仿佛徜徉在玫瑰色的柔软海洋里。 韩齐光摩挲着蒋若若玲珑娇美的曲线,身子又热起来,刚想俯面靠近,下巴却被对方拿手指弹开。 蒋若若道,“既然说到这里,我倒想问问,你那个不谐是怎么回事?”思及刚刚狂风骤雨般的侵袭,蒋若若想,几位太医疯了么,敢欺君,韩齐光哪里不行了?是行得厉害,这么会儿功夫,又…… 韩齐光不开口。 蒋若若不依,“你不是说要娶我?难道你要欺瞒未来娘子?” “怎么会!”韩齐光立马表明态度,“呃……是智显长老手里的秘药。” 蒋若若听的云里雾里,意思不是不谐?那关于子嗣那一块……她扒住韩齐光,不说明白不行,不说明白就不嫁。 韩齐光扭捏起来,咬咬牙,为哄好心上人,出卖了智显长老。秘药被智显长老拿来用于惩罚犯了色戒的佛门弟子,让他们无力驰骋红尘。智显长老乃心善向佛的人,不肯违背人伦天理,研究调整了秘药,使得秘药的毒性大大减弱,药效持续个把月就会消退。个把月的时间,足够吓坏那些犯戒弟子。 “所以你后来再去找太医,就是要证明太医治好了你?”蒋若若真是服了韩齐光这波操作,好坏啊。 韩齐光耳根全红,搂上蒋若若就要亲,他费心费力、舍出去身体和名声,都是为了谁啊。 蒋若若还是不给亲,又抛出了一个问题,“你有一本《六地诡道》,我想看看。” “……”韩齐光脊背生凉,呆滞了,“嗯?” 蒋若若:“你把《六地诡道》找来,我才嫁。” 韩齐光欲哭无泪,简直不知要如何才好。他有心坦白,怕惹怒才软化了的蒋若若,可他又怕不坦白,日后再说,有编造之嫌。 天人交战之际,蒋若若已经起身收拾好自己。她觉得恢复了不少体力,只腿酸的很。仰高下巴,蒋若若冷哼出声,“我要走了。” 韩齐光心一横,不敢再踌躇,三言两语一股脑交代出了《六地诡道》前情。果然,他看到蒋若若眼神都变了,冷飕飕的,看的他心里发怵。 韩齐光急急:“你别生气,那都是从前。你要是想看,我去再给你找一本,或者我叫克己去问叶三小姐拿。” “还叶三小姐呐,人家都嫁人了,孩子都生了。”蒋若若不气兵法书,气韩齐光的称呼。 韩齐光反应过来,见蒋若若如此介意,心中又酸又甜,咧开嘴,扑去蒋若若身上。 不提倚竹园里情切切意绵绵,抓周宴上,蒋奉奉见韩齐光拉走蒋若若,心里长叹。教训韩齐光之前,自己还有些拿不准蒋若若的心意,教训之后,他就明白了,蒋若若付出了真心。看蒋若若冷静淡然的脸和日渐消瘦的人,他分外担忧。 蒋奉奉痊愈后,想找韩齐光,几经思量,还是停下了脚步。觑蒋若若那个样子,蒋奉奉又有些不舍得蒋若若嫁给韩齐光了。他已经看开,早不希望蒋若若嫁入世家,有时候,平凡一些,会更幸福。 韩齐光找上门时,蒋奉奉犹豫良久,最终是被韩齐光的一个保证打动的。韩齐光保证他从安西都护府回来前,赐婚的圣旨交给蒋奉奉,不对外宣布,若他回不来,这门婚事就不作算。 至此,蒋奉奉方松了口。 这个保证是瞒着蒋若若的。 厮混半月,韩齐光趁夏阳高悬,扬鞭南去。离开京都前,韩齐光任由韩夫人为自己打点行装,见缝插针黏去蒋若若身边。他甚至想住进蒋府,被蒋奉奉挥大棒沉面打出门。 一夜,蒋若若沐浴之后,披散半湿不干的头发坐在屋里读闲书,忽闻窗户从外被叩响。她唇角勾起来。 窗外的韩齐光手脚干净利索跳进屋,一看就分外老练。 韩齐光看到快速把自己裹进被子的蒋若若,摸着鼻子笑了起来。 三步并两步,踏上榻,韩齐光飞速脱去外袍,挟着满身清寒钻进了被子。 蒋若若笑津津笑话韩齐光,“你做贼做上瘾了。仔细叫我哥发现,再打断你的腿。” 被子里的蒋若若,长长睫毛一颤一颤,鼻尖小巧可爱,面颊染着海棠春色,整个人如被雨打湿的海棠花。光是看着,韩齐光就觉得欢快。 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好,娘亲几次三方侧面提醒他,可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两个人再见不知得多久后,什么礼数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打,反正也不是外人。只要别把我打的骑不了马就行。”韩齐光伸出手指捏了捏蒋若若圆乎乎的耳垂。 好软好肉……韩齐光心痒难耐,索性掀开被子将人抱进了怀里,再拿被子把她从肩到脚包好。 蒋若若甜甜依偎上他炙热胸膛。 “若若,我离开后,你要答应我三个事,不然我在外面都睡不安稳。”韩齐光道。 蒋若若,“你说。” “一是请你常去陪陪我娘亲,她一个人住在京都,分外孤寂。” “嗯,”蒋若若点头,她从前不去见韩夫人是愧疚,后来则是羞涩。现在嘛,她们为同样一个人担惊受怕,最是应该多多相处,分享顾盼喜忧。 “再者,你……能不能别给那些小作坊理账了?”韩齐光一手抱住蒋若若腰,一手探向榻边衣袍,摸出来一根白玉花簪,正是蒋若若当初做死当的那根。这一年里,他睹簪思人,日日摩挲。若非怕蒋若若想起花簪伤心,他都想一直贴身放在手边。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想你太累,而且你常常出入坊间街角……实在不安全。”他已经几次见到有人和蒋若若搭讪,若非有巧月或石头在身边,只怕会遇上强抢民女。在韩齐光心里,就想把蒋若若揣在香囊,但他不敢说。 蒋若若伸手环住他的腰,脸蛋在他颈侧蹭,撒娇:“噢……可是只在含香馆做工,工钱太少了啊。” 韩齐光立即变戏法一般变出来一摞银票,献宝给蒋若若。 这是他自己攒的钱,请蒋若若代为保管,若是能得蒋若若花一花,是它们的荣幸。说完,韩齐光满脸忐忑。 蒋若若微微远离韩齐光,坐直身子。她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韩齐光立马觉察蒋若若不高兴,将她的被子往紧里攒了一攒,道,“你若不想要,就算了。” 然而蒋若若压根没抬头,还是不说话。 韩齐光不知要说什么缓和了。他哪里不知蒋若若的骄傲,要是他在京都,不怕。只要一想到自己离开后,她万一有事他什么都做不了,心就似猫抓,又疼又痛。 好半天,蒋若若才抬起头,紧紧抿唇,明亮的眼睛直望韩齐光,“便是日后嫁给你,我也要出府做工的。我不想留在府里闲着。” 落在市井之中,她方知富贵生活之外还有一种生活——能够自己一点点亲手塑造小小事业的普通凡人之志。她这辈子是不可能立去庙堂的,也没什么机会去挥斥战场。理账、缴税,能让她觉得自己还有活着的价值。早就想和韩齐光说明白这个事,蒋若若想今日倒是个好时机。 韩齐光想都没多想,脱口而出:“好。”她不说,他也猜到了。他不反对她在外做工,只是……只是能不能他不在时别那么抛头露面……他……实在不放心呐。 就在韩齐光心生扭捏时,蒋若若忽而灿笑,用漉漉泛光的眸眨落繁星,引韩齐光心神一荡。 蒋若若笑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不想我那么累。我只去含香馆,乖乖在京都等你回来好不好?第三个事是什么?”蒋若若哪会看不出来韩齐光那份团在体贴内的小小醋意。 韩齐光得偿所愿,傻傻笑起来。 第三个事就是她要记得给自己写信。韩齐光生怕蒋若若不答应,提前跟各地韩家的铺子、驿站打过招呼,蒋若若只要把信送去四方缘,自然能送到韩齐光手里。 韩齐光手指轻揉蒋若若削葱玉指,温声慢语:“三日一封好不好,你写给我。我若有时间,定立即回你。” 蒋若若看韩齐光那充满期待的眼睛,顺从点头,“都依你。你也要答应我,一定平安回来。” “好,那说定了!”韩齐光再按捺不住,俯面。 就在此时,蒋若若门被拍响,蒋奉奉说要送蒋若若一个礼物。 大晚上送礼物? 蒋若若好笑又无奈,把抱着外袍立在原地左右为难、脸憋通红的韩齐光塞进榻下。披外袍、绾秀发,蒋若若慢悠悠开门。蒋奉奉大踏步进屋,眼里全是阴霾。 眼光一扫室内,冷笑连连的蒋奉奉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把手里的木制人偶摔去桌上,“若若,来,咱们手谈一局。” 一盘之后,蒋奉奉说不过瘾,要继续。蒋若若眼角乱跳,觑蒋奉奉黑如锅盖的脸,咽回了拒绝。 一盘又一盘,蒋奉奉和蒋若若下到了后半夜。到后来,蒋若若直接开口赶人。蒋奉奉阴恻恻地道:“客人还没走,我怎么能走?” 蒋若若扶额,知道戏唱不下去了。只得去叫韩齐光。 哪知道蜷缩于榻下两个多时辰的韩齐光,竟抱着外袍,睡着了。 蒋若若:“……” 她埋怨地抱怨了一声:“五哥!” 蒋奉奉一点都不尴尬,用脚踢醒韩齐光,冷酷又坚定地赶韩齐光出了门。 日子一晃就到离别之期。蒋若若含泪挥别韩齐光,临别之际,亲手将白玉花簪塞进了韩齐光掌心。 裙角飞如蝶、鬓发扬似燕,蒋若若踮起脚贴上韩齐光,脆声入耳,“我等你回来,一直等你。” 韩齐光一把攥住蒋若若的手,不理远处和苏牧野一行人立在一起的蒋奉奉又沉下去的脸,应道:“好。为了一直,我定能平安归来。” 两人相视一笑,自有悱恻情意浓浓绽放于四周。 人生呐,总被各种变故围绕,或早或晚,每个人都要经历几场从肉体到心灵的震颤。如蒋若若,三年前,说她有朝一日会恋上一个呆头鹅书生,她一定不信。如韩齐光,三年前,说他会为儿女情长弃多年清名、远走边疆只为一纸婚约,他亦不信。 他们,心底都曾住过一个人,也都曾认为一辈子就这样了。他们从没想过,还会为了另一个人,转侧不安、赴汤蹈火。 一切有缘分的缘故,更有迈出的那一步。有道是儿女情动,转瞬即逝,儿女情深,你侬我侬。 你为我脱下仙姝的外衣,我为你披上和尚的袈裟。 蒋若若跑上城楼,抓着城墙高缘,看韩齐光骑在马背上,霞光轻雾朦胧覆盖了他一身。他回头望来,隔那么远,蒋若若都知道他一定在笑,眸生缱绻地望她笑。 蒋奉奉来到蒋若若身边,望着那道背影,道,“走,若若。” 蒋若若扯蒋奉奉衣角,声音被晨风吹的发抖,“五哥,他会平安的,是不是?” “是,会的。”蒋奉奉笃定。西南那边他已打点好,至少昆州藩王会照应韩齐光,还有那些明里暗里的“不明人士”。今上给韩齐光一个恩典,何尝不是给蒋奉奉一次选择机会。他为了蒋若若,也要表表诚心的。 不过,这个诚心,如何表、表到几分,可就值得思量了。 蒋奉奉侧脸,仔细盯视线胶着在远方的蒋若若,心中默念:“祖父,您可以瞑目了,若若也算找到了她自己的未来。虽然和您想要的有差距,但我认为,她快乐就好。您放心,我定要叫她如愿。” 如愿嫁给喜爱之人,如愿过幸福的生活,如愿生儿育女、福寿绵长。 如愿和幼时一样,笑的明媚灿烂,笑的开怀肆意。 第654章 (番外十)水远山长处处同 第654章 (番外十)水远山长处处同 趁蒋若若心乱如麻的功夫,韩齐光为她检查,确定她没受伤,放了心。他是被她的话激到了,再看她盯着苏牧野笑得前俯后仰,妒心作祟。韩齐光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嫉妒冲昏头脑,不管不顾地在露天之下控不住性子胡来。 蒋若若回神时,惊觉自己被韩齐光抱到了榻上。她认出来,这是韩齐光住在这里时的寝室。 韩齐光给蒋若若编了个麻花辫,掰她肩膀正对自己,严肃又庄重。 只听他道:“若若,你必须嫁给我。” 蒋若若发慌,肩膀被韩齐光铁钳似的手箍得难受,伸手想推开他,但她连刚才都不是对手,更何况此刻,一双小手在韩齐光宽阔强健的胸膛滑动,倒像是挑逗。 韩齐光再次重复,“你若不嫁,我可就只能入赘了。我入赘倒没什么,只是我娘亲可能会日日找你哭诉。”韩齐光的话不是闹着玩,他真的问过韩夫人入赘可能性。韩夫人瞬间老泪纵横,也不说不行,但意思很明白,儿子入赘,她就哭死。 蒋若若脑壳开始疼了,“你先放开我。” “不放。”韩齐光跟小孩赌气似的。 蒋若若深吸一口气,“我跑不了。”她想跑呢,可大腿根疼的不行,还是怪他。 韩齐光神色难以捉摸,一双乌沉沉的眼盯着心上人微微蹙眉的苦恼小脸,再难冷脸,用手温柔搂她入怀。 他贴上蒋若若耳朵,心里绞酸,问出憋了一年的问题:“为何不去看我,我被打的那样惨,你都不担心吗?” 天知道,他盼她去看自己一眼盼到眼睛发蓝。他想,她一定不好意思从正门来,便派心腹小厮日夜守在后门,一有风吹草动,即刻报告。一年的时光匆匆而逝,她从未出现过。 他折了的胳膊长好了、断了的腿恢复了,瘦下去的肉长了回来,她还是没有出现。 韩齐光心凉了热、热了凉,不想继续委屈苦熬,直接找上蒋奉奉。 跟蒋若若相比,蒋奉奉态度差,胜在脑子清醒,纵然一番冷嘲热讽、威胁恐吓,总归是乐意蒋若若嫁给他的。 搞定蒋奉奉,再说通苏国公,韩齐光措好辞,跪到紫宸殿前。他赌今上忌惮蒋家兄妹的同时,又想摸清蒋家兄妹手里到底还剩什么、剩多少。总得有人去奉献,不如让他来。 从目前反响看,今上是满意他的毛遂自荐的,美人计,不光可以女子对男子用,男子一样可以付诸于女子身上。今上同意他娶蒋若若,有一个条件,他得去一趟安西都护府。 西南等地接连出现不少身份不明的可疑人士,他奉命去调查,顺便走一趟安西都护府视察。完成这个任务,他就能回来娶蒋若若。韩齐光义无反顾接下了任务。 蒋若若弄明白前因后果,忍不住咬唇。 理智上,她晓得韩齐光这回兵行险招、先斩后奏,夯实所有事才告诉自己。加之自家那位五哥站去韩齐光那边,典型沆瀣一气不给她说不的机会。但她心情上难以接受,翻个身不理睬韩齐光。 韩齐光起身往她耳朵里轻轻吹气,温声恳求:“若若,别不理我。你不想说就算了。” 蒋若若把脸埋进潮乎乎的被子,半天才嗡声回答:“我去了……” 刚得知韩齐光被打,她就去了。立在韩府门口的巷子里,看着太医进去又出来,然后看到苏国公和苏二老爷沉着脸出来,还看到苏牧野神色不明的出来。她怕自己见到惨兮兮的韩齐光会哭,转身回了含香馆。 蒋若若突然被韩齐光扣紧腰肢换了个姿势。他把蒋若若的头放到肩窝,用手抹去蒋若若的脸颊泪,轻轻“嗯”了一声。 蒋若若抬手抚上韩齐光挺直的鼻梁,韩齐光怔住,听到蒋若若柔声问,“还疼吗?” 韩齐光一下抱紧蒋若若,将她压进胸膛,“不疼了,你一问就不疼了。” 蒋若若笑出声,真是个憨傻,一句话就高兴成这样。 有情之人,便是沉默不语都仿佛徜徉在玫瑰色的柔软海洋里。 韩齐光摩挲着蒋若若玲珑娇美的曲线,身子又热起来,刚想俯面靠近,下巴却被对方拿手指弹开。 蒋若若道,“既然说到这里,我倒想问问,你那个不谐是怎么回事?”思及刚刚狂风骤雨般的侵袭,蒋若若想,几位太医疯了么,敢欺君,韩齐光哪里不行了?是行得厉害,这么会儿功夫,又…… 韩齐光不开口。 蒋若若不依,“你不是说要娶我?难道你要欺瞒未来娘子?” “怎么会!”韩齐光立马表明态度,“呃……是智显长老手里的秘药。” 蒋若若听的云里雾里,意思不是不谐?那关于子嗣那一块……她扒住韩齐光,不说明白不行,不说明白就不嫁。 韩齐光扭捏起来,咬咬牙,为哄好心上人,出卖了智显长老。秘药被智显长老拿来用于惩罚犯了色戒的佛门弟子,让他们无力驰骋红尘。智显长老乃心善向佛的人,不肯违背人伦天理,研究调整了秘药,使得秘药的毒性大大减弱,药效持续个把月就会消退。个把月的时间,足够吓坏那些犯戒弟子。 “所以你后来再去找太医,就是要证明太医治好了你?”蒋若若真是服了韩齐光这波操作,好坏啊。 韩齐光耳根全红,搂上蒋若若就要亲,他费心费力、舍出去身体和名声,都是为了谁啊。 蒋若若还是不给亲,又抛出了一个问题,“你有一本《六地诡道》,我想看看。” “……”韩齐光脊背生凉,呆滞了,“嗯?” 蒋若若:“你把《六地诡道》找来,我才嫁。” 韩齐光欲哭无泪,简直不知要如何才好。他有心坦白,怕惹怒才软化了的蒋若若,可他又怕不坦白,日后再说,有编造之嫌。 天人交战之际,蒋若若已经起身收拾好自己。她觉得恢复了不少体力,只腿酸的很。仰高下巴,蒋若若冷哼出声,“我要走了。” 韩齐光心一横,不敢再踌躇,三言两语一股脑交代出了《六地诡道》前情。果然,他看到蒋若若眼神都变了,冷飕飕的,看的他心里发怵。 韩齐光急急:“你别生气,那都是从前。你要是想看,我去再给你找一本,或者我叫克己去问叶三小姐拿。” “还叶三小姐呐,人家都嫁人了,孩子都生了。”蒋若若不气兵法书,气韩齐光的称呼。 韩齐光反应过来,见蒋若若如此介意,心中又酸又甜,咧开嘴,扑去蒋若若身上。 不提倚竹园里情切切意绵绵,抓周宴上,蒋奉奉见韩齐光拉走蒋若若,心里长叹。教训韩齐光之前,自己还有些拿不准蒋若若的心意,教训之后,他就明白了,蒋若若付出了真心。看蒋若若冷静淡然的脸和日渐消瘦的人,他分外担忧。 蒋奉奉痊愈后,想找韩齐光,几经思量,还是停下了脚步。觑蒋若若那个样子,蒋奉奉又有些不舍得蒋若若嫁给韩齐光了。他已经看开,早不希望蒋若若嫁入世家,有时候,平凡一些,会更幸福。 韩齐光找上门时,蒋奉奉犹豫良久,最终是被韩齐光的一个保证打动的。韩齐光保证他从安西都护府回来前,赐婚的圣旨交给蒋奉奉,不对外宣布,若他回不来,这门婚事就不作算。 至此,蒋奉奉方松了口。 这个保证是瞒着蒋若若的。 厮混半月,韩齐光趁夏阳高悬,扬鞭南去。离开京都前,韩齐光任由韩夫人为自己打点行装,见缝插针黏去蒋若若身边。他甚至想住进蒋府,被蒋奉奉挥大棒沉面打出门。 一夜,蒋若若沐浴之后,披散半湿不干的头发坐在屋里读闲书,忽闻窗户从外被叩响。她唇角勾起来。 窗外的韩齐光手脚干净利索跳进屋,一看就分外老练。 韩齐光看到快速把自己裹进被子的蒋若若,摸着鼻子笑了起来。 三步并两步,踏上榻,韩齐光飞速脱去外袍,挟着满身清寒钻进了被子。 蒋若若笑津津笑话韩齐光,“你做贼做上瘾了。仔细叫我哥发现,再打断你的腿。” 被子里的蒋若若,长长睫毛一颤一颤,鼻尖小巧可爱,面颊染着海棠春色,整个人如被雨打湿的海棠花。光是看着,韩齐光就觉得欢快。 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好,娘亲几次三方侧面提醒他,可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两个人再见不知得多久后,什么礼数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打,反正也不是外人。只要别把我打的骑不了马就行。”韩齐光伸出手指捏了捏蒋若若圆乎乎的耳垂。 好软好肉……韩齐光心痒难耐,索性掀开被子将人抱进了怀里,再拿被子把她从肩到脚包好。 蒋若若甜甜依偎上他炙热胸膛。 “若若,我离开后,你要答应我三个事,不然我在外面都睡不安稳。”韩齐光道。 蒋若若,“你说。” “一是请你常去陪陪我娘亲,她一个人住在京都,分外孤寂。” “嗯,”蒋若若点头,她从前不去见韩夫人是愧疚,后来则是羞涩。现在嘛,她们为同样一个人担惊受怕,最是应该多多相处,分享顾盼喜忧。 “再者,你……能不能别给那些小作坊理账了?”韩齐光一手抱住蒋若若腰,一手探向榻边衣袍,摸出来一根白玉花簪,正是蒋若若当初做死当的那根。这一年里,他睹簪思人,日日摩挲。若非怕蒋若若想起花簪伤心,他都想一直贴身放在手边。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想你太累,而且你常常出入坊间街角……实在不安全。”他已经几次见到有人和蒋若若搭讪,若非有巧月或石头在身边,只怕会遇上强抢民女。在韩齐光心里,就想把蒋若若揣在香囊,但他不敢说。 蒋若若伸手环住他的腰,脸蛋在他颈侧蹭,撒娇:“噢……可是只在含香馆做工,工钱太少了啊。” 韩齐光立即变戏法一般变出来一摞银票,献宝给蒋若若。 这是他自己攒的钱,请蒋若若代为保管,若是能得蒋若若花一花,是它们的荣幸。说完,韩齐光满脸忐忑。 蒋若若微微远离韩齐光,坐直身子。她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韩齐光立马觉察蒋若若不高兴,将她的被子往紧里攒了一攒,道,“你若不想要,就算了。” 然而蒋若若压根没抬头,还是不说话。 韩齐光不知要说什么缓和了。他哪里不知蒋若若的骄傲,要是他在京都,不怕。只要一想到自己离开后,她万一有事他什么都做不了,心就似猫抓,又疼又痛。 好半天,蒋若若才抬起头,紧紧抿唇,明亮的眼睛直望韩齐光,“便是日后嫁给你,我也要出府做工的。我不想留在府里闲着。” 落在市井之中,她方知富贵生活之外还有一种生活——能够自己一点点亲手塑造小小事业的普通凡人之志。她这辈子是不可能立去庙堂的,也没什么机会去挥斥战场。理账、缴税,能让她觉得自己还有活着的价值。早就想和韩齐光说明白这个事,蒋若若想今日倒是个好时机。 韩齐光想都没多想,脱口而出:“好。”她不说,他也猜到了。他不反对她在外做工,只是……只是能不能他不在时别那么抛头露面……他……实在不放心呐。 就在韩齐光心生扭捏时,蒋若若忽而灿笑,用漉漉泛光的眸眨落繁星,引韩齐光心神一荡。 蒋若若笑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不想我那么累。我只去含香馆,乖乖在京都等你回来好不好?第三个事是什么?”蒋若若哪会看不出来韩齐光那份团在体贴内的小小醋意。 韩齐光得偿所愿,傻傻笑起来。 第三个事就是她要记得给自己写信。韩齐光生怕蒋若若不答应,提前跟各地韩家的铺子、驿站打过招呼,蒋若若只要把信送去四方缘,自然能送到韩齐光手里。 韩齐光手指轻揉蒋若若削葱玉指,温声慢语:“三日一封好不好,你写给我。我若有时间,定立即回你。” 蒋若若看韩齐光那充满期待的眼睛,顺从点头,“都依你。你也要答应我,一定平安回来。” “好,那说定了!”韩齐光再按捺不住,俯面。 就在此时,蒋若若门被拍响,蒋奉奉说要送蒋若若一个礼物。 大晚上送礼物? 蒋若若好笑又无奈,把抱着外袍立在原地左右为难、脸憋通红的韩齐光塞进榻下。披外袍、绾秀发,蒋若若慢悠悠开门。蒋奉奉大踏步进屋,眼里全是阴霾。 眼光一扫室内,冷笑连连的蒋奉奉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把手里的木制人偶摔去桌上,“若若,来,咱们手谈一局。” 一盘之后,蒋奉奉说不过瘾,要继续。蒋若若眼角乱跳,觑蒋奉奉黑如锅盖的脸,咽回了拒绝。 一盘又一盘,蒋奉奉和蒋若若下到了后半夜。到后来,蒋若若直接开口赶人。蒋奉奉阴恻恻地道:“客人还没走,我怎么能走?” 蒋若若扶额,知道戏唱不下去了。只得去叫韩齐光。 哪知道蜷缩于榻下两个多时辰的韩齐光,竟抱着外袍,睡着了。 蒋若若:“……” 她埋怨地抱怨了一声:“五哥!” 蒋奉奉一点都不尴尬,用脚踢醒韩齐光,冷酷又坚定地赶韩齐光出了门。 日子一晃就到离别之期。蒋若若含泪挥别韩齐光,临别之际,亲手将白玉花簪塞进了韩齐光掌心。 裙角飞如蝶、鬓发扬似燕,蒋若若踮起脚贴上韩齐光,脆声入耳,“我等你回来,一直等你。” 韩齐光一把攥住蒋若若的手,不理远处和苏牧野一行人立在一起的蒋奉奉又沉下去的脸,应道:“好。为了一直,我定能平安归来。” 两人相视一笑,自有悱恻情意浓浓绽放于四周。 人生呐,总被各种变故围绕,或早或晚,每个人都要经历几场从肉体到心灵的震颤。如蒋若若,三年前,说她有朝一日会恋上一个呆头鹅书生,她一定不信。如韩齐光,三年前,说他会为儿女情长弃多年清名、远走边疆只为一纸婚约,他亦不信。 他们,心底都曾住过一个人,也都曾认为一辈子就这样了。他们从没想过,还会为了另一个人,转侧不安、赴汤蹈火。 一切有缘分的缘故,更有迈出的那一步。有道是儿女情动,转瞬即逝,儿女情深,你侬我侬。 你为我脱下仙姝的外衣,我为你披上和尚的袈裟。 蒋若若跑上城楼,抓着城墙高缘,看韩齐光骑在马背上,霞光轻雾朦胧覆盖了他一身。他回头望来,隔那么远,蒋若若都知道他一定在笑,眸生缱绻地望她笑。 蒋奉奉来到蒋若若身边,望着那道背影,道,“走,若若。” 蒋若若扯蒋奉奉衣角,声音被晨风吹的发抖,“五哥,他会平安的,是不是?” “是,会的。”蒋奉奉笃定。西南那边他已打点好,至少昆州藩王会照应韩齐光,还有那些明里暗里的“不明人士”。今上给韩齐光一个恩典,何尝不是给蒋奉奉一次选择机会。他为了蒋若若,也要表表诚心的。 不过,这个诚心,如何表、表到几分,可就值得思量了。 蒋奉奉侧脸,仔细盯视线胶着在远方的蒋若若,心中默念:“祖父,您可以瞑目了,若若也算找到了她自己的未来。虽然和您想要的有差距,但我认为,她快乐就好。您放心,我定要叫她如愿。” 如愿嫁给喜爱之人,如愿过幸福的生活,如愿生儿育女、福寿绵长。 如愿和幼时一样,笑的明媚灿烂,笑的开怀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