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锦囊》 第一章 宝莲寺 初春的阳光在黄昏前终于盛放到最暖,能照进每个人心底最深的地方。 但看那紫陌尽处,一辆马车缓缓停歇,赶车的仆人恭敬地唤了一声:“夫人,宝莲寺已到。” 原本在车中闷坐的罗疏香这时整个人一激灵,连忙掀开车帘往外看,就见马车已停在了一座寺庙的山门前,山门两旁是一溜儿粉墙,墙外栽着高槐古柳,一座鲜红的朱漆门楼上悬着一块金匾,上题“宝莲禅寺”四个大字。 “嗳。”她轻轻答应了一声,转了转黑白分明的眼珠,借着仆人的搀扶跳下马车,站在喧闹的人群中冷眼张望。 尽管时近黄昏,宝莲寺外依旧香客如织,只见山门对面长长的照壁下停满了空轿,邋遢的轿夫们都蹲在地上,一边闲拉着家常一边等候客人。 跟在罗疏香身后跳下马车的,是她的妯娌金描翠,那个小妇人也同她一样张望了四周,忽然掩着嘴吃吃一笑,低声问道:“妹妹,你说这寺里的菩萨能灵吗?” “嘘,别乱说,真是不像话!”罗疏香白了她一眼,两个小妇人便彼此分散开,各自由家人领着往寺中去。 香火旺盛的宝莲寺内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罗疏香一路随着众人走进大雄宝殿,拈香礼拜后走大殿旁穿过,便来到了专供妇人乞子的子孙堂。 只见那子孙堂里也是三间大殿,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正中间的神厨里供着一尊送子观音,珠冠璎珞、绣袍霞帔,手里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胖娃娃。在观音神像的脚下,堆满了前来乞子的妇人们舍下的神鞋,鞋子都用五色丝缎做成,至少也有好几百双。 罗疏香参拜过观音,四下里又转了一圈,最后便在住持面前跪下,含着眼泪祷祝道:“小妇人成婚三年,至今未孕,今特斋戒七日,前来贵寺求宿乞子,望菩萨垂怜。” “阿弥陀佛。”那住持和尚闭着眼念了句佛,又半睁开眼,斜睨着她暗示道,“女施主固然诚心可嘉,只是佛堂乃清净之地,不可沾染血污……” 罗疏香闻言一愣,下一刻便憋红了脸,扭捏着低声回答:“奴家月信已过,身上正干净,长老放心。” “阿弥陀佛。”那住持便又念了一句佛,这才从袖中取出圣笤,递进了她的手里。 罗疏香千恩万谢后才起身,在舍过香火钱之后,便以圣笤为凭,由一名小沙弥引路,将她领进了晚间歇宿的净室。 几名家人替她把铺盖安顿好,叮嘱了一番后便退了出去,关门落锁守在室外。罗疏香独自一人坐在床上,四下打量着净室——屋子里没有什么奢侈的摆设,床帏和桌椅都素净整洁,脚下的地板严丝合缝,连只蚂蚁都钻不进来。 这样一间净室,能叫人有什么不放心的? 黄昏后小沙弥进来送了一次五味七宝粥和热水,而后天色渐暗,屋子里的光线也弱了下来,她起身走到桌边点亮油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鼻尖凑近杯口嗅了嗅,却到底也没敢喝。 “好赖捱过这一晚吧……”她在灯下喃喃自语,最后仍是回到床边,脱了鞋和衣睡下。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转眼更敲三声、夜色深沉,忽然不知从何处窜来一阵冷风,将屋中豆大的灯火寂然吹灭。 之后约摸半柱香功夫,床前的地板忽然喀喀作响,又发出了一阵哑哑的摩擦声。只见原本严丝合缝的木地板竟被人从底下顶开了一扇,轻轻推在一边,紧跟着一道黑黢黢的人影忽然从地板下的黑洞中冒了出来,慢腾腾地直立在床前,借着昏昏的月光看去,赫然是一个披着单衣的光头和尚。 这和尚面朝着床帐,轻手轻脚地脱下了单衣,走到床边撩开帐子,俯身把手探入了温热的衾被中。他一摸到床上人香软的身体,便立刻腾身上床钻入被中,伸手就要解她的衣裳。 不大的床板猛然承受了两个人的分量,不由地吱呀摇晃起来,这时罗疏香在睡梦中呢喃了几声,也伸手抱住了和尚精光的脊背,轻轻捏-弄了两把,喉咙里跟融化了蜜糖似的,软软糯糯娇嗔道:“老爷……怎地深夜不睡,又来捉弄人?” 说罢她又呻吟了几声,这才睁开惺忪睡眼,与那和尚照面。半梦半醒间她一时没弄清状况,望着那和尚愣了好一会儿,才把两眼一瞪,用吓破了胆子却不敢声张的嗓子颤着声问:“你,你是什么人?!” “夫人别怕,”那和尚紧紧抱住了罗疏香,偎在她耳边淫声调戏道,“我是这寺中的金身罗汉,今夜特地来为你送子的!” “住手!”罗疏香猛然清醒过来,抬手推拒道,“大胆贼人,竟敢深夜至此淫污!你若再敢无礼,待我嚷嚷起来惊动了外面,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尽管叫好了,你就不怕反坏了你自己的名节?”那和尚按住罗疏香的四肢,有恃无恐地冷笑了一声,却到底怕她声张,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径直去解她的衣裳。 宽松的上袄很容易就被掀开,那和尚按住罗疏香挣扎的四肢,探手就往她腰上摸,不料手指好半天也没摸着衣缝,他纳闷地低头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的上下里衣已经被紧紧缝合在了一起。那和尚一愣,满腔情-欲霎时萎靡,如当头被浇了一桶冰水一般。身下女人反常的行为,让他藏在暗处的双眼先是浮现怀疑之色,下一瞬便杀机顿现。 “这是什么意思?你缝了衣裳,必是有备而来,既然如此防备,肯定就不是为了求子!”那和尚盯着罗疏香,精明的狼眼在暗夜里闪着寒光,一时恶从胆边生,抬手便掐住了她的脖子,“你不为求子,却是为何而来?可是受人指使?” “咳咳,长老手下留情……”罗疏香慌忙抓住和尚的双手,楚楚可怜地在他身下求饶,“实不相瞒,小女子只是县东张大户家的婢女,因受我家主母派遣,今夜才到寺中借宿一晚。只因她生性多疑,既想来求子,又疑心你这寺中有什么古怪……” 罗疏香黑白分明的眸子在夜色里闪烁,直直望着那面目狰狞的和尚,极尽讨好地笑了一笑:“看来真被我家主母料中,怪不得你这庙里求子最灵呢,原来机关竟在这里。” 她柔媚的微笑和轻松的戏谑,终于让和尚缓和了面色,总算帮他拉回了一丝理智。于是他掐着罗疏香脖子的虎口稍稍松了松,又腾出手拉扯起她缝合在一起的里衣,低声淫-笑道:“既然你家主母派你来求子,你又何必缝了这衣裳,回头若是怀不了孕,不倒显得我这寺里的送子观音不灵?不如你且陪我快活快活,回头只管对你家主母说,住在寺里一夜平安就是。” “哎,就是怀了孕才会坏事呢,”罗疏香不动声色地拦住和尚不老实的毛手,故意娇嗔道,“实不相瞒,小女子尚是处子之身,这衣裳是我自己缝的。毕竟主母派我来这里留宿,又不是我自愿的。” 罗疏香一说自己还是处子,那和尚的两眼便立刻一亮。她将和尚的贪婪看在眼里,于是话锋又是一转:“今夜长老若破了我的身子,回头被我家主母发现,你这宝莲寺中的秘密可就保不住了。” “保不住又怎样?向来大户人家都是要脸面的,来我这寺里求子的人极多,少不了有你主人的亲朋好友,你把事情嚷嚷出去,谁的脸上能有光彩?你不过是个婢女,我就不信你家主母会为你出头,来找宝莲寺的麻烦。”那和尚嘴皮子上逞勇斗狠,身体却在无意识中稍稍后退,多少泄露了他的心虚。 罗疏香捕捉到他的犹豫,立刻趁胜追击,正色道:“你说得没错,我家主母的确不会为了我出头,但你今夜若一定要用强,我拼个鱼死网破,多少能闹出些动静。即便你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出声,可我这衣裳还缝着,到明天破衣烂衫也不得好看。就算自家人不管我,被别人家看见了,你就笃定他们也能忍气吞声不嚷嚷?到时候万一告到县衙里去,事情可就闹大啦。” 她一边合情合理地剖析,一边借着微弱的光线盯住那和尚的双眼,见他目光忽然开始闪躲,便换了张面孔缓缓笑道:“其实呀,还有一件事我也不瞒你——小女我虽说还是处子,可早已被老爷相中,只差最后入港而已,因此一向深为主母嫉恨,这次才会被她派来宝莲寺。若明早验明无事,她便来这寺中求子;若被觑出端倪,她正可趁此机会将我撵出府去,一举两得。” 说罢她又故意挨近那和尚,低着头作出一副哀怨的媚态来,令那和尚情不自禁生出许多怜香惜玉的情怀,啧啧叹道:“岂有此理,你家主母也忒狠毒了。” 他假惺惺的叹息却惹得罗疏香咯咯一笑:“呵呵,狠毒又如何?她是竹青蛇儿口,我是黄蜂尾上针,大户人家比染缸还浑,里面有什么是干净的?此事我另有一番计较,长老可想听一听?” 那和尚果然入彀,催促道:“快说来听听。” 罗疏香便笑吟吟继续往下说:“其实我家主人上了年纪,虽勉强能行房,但早已不能生子,因为向来是我管着主人的药方子,所以这事儿全家只有我知道。今夜我要保住贞洁,到明日骗主母夜宿无事,主母自然会来求子。到那时趁她毫无防备,你把她弄了,一旦主母有孕,我必能设法将她扳倒,我亦可趁此上位,平步青云,你说好不好?” 说罢她又从袖中掏出一个金锭子,塞进和尚手里:“这是谢仪,长老你若肯收下,就是把小女子当做自己人了。此事全要靠长老你玉成,待到事成之后,更有重金相酬,长老你意下如何?” 沉甸甸的金锭在暗夜里闪烁出诱人的光色,那和尚盯着飞入手中的横财,一时陷入了沉默。罗疏香双眸紧盯着他,看出和尚有贪财之心,便知他心意已动,故意与他耳鬓厮磨,偎着他的脸颊亲了一口:“长老你不用疑心,我家那老爷是根枯柴,半个身子都已经入土的人,能让人有什么念想?事成之后,我一定到这寺里求子,到那时你认准了我的净室,再来找我,不愁没有蜜里调油的好日子。 说这话时,罗疏香玉臂横舒,笋尖般细软的手指在对方的脊背上来回抚摩,哄得那和尚色心蠢动,原本疑色重重的脸渐渐浮上了一层陶然。果然须臾之后,就听他鼻中哼哼道:“行,这次我就依你……” 第二章 寺中案 两下里勾当一谈妥,房内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罗疏香整理好衣裳,歪在榻上与那和尚调笑道:“原来但凡妇人来这寺中求子,都是靠你们这些精壮和尚下种不成?” “呵呵,小娘子见笑了。我寺中倒有些灵丹妙药,也是住持千方百计求来的。”那和尚一边说着,一边拎起单衣穿上,从怀里摸出一包药递给罗疏香看,“你看,这是调经种子丸,行房之后每日清晨服用三钱,滚汤送下,连服数日,自然胎孕坚固,生育快易。每次事成之后,我都会把这药送给妇人,助其得孕。” 罗疏香便笑嘻嘻道:“既如此,这包药就送给我吧,回头我交给主母,也算有个交代。” “你要便拿去,我留它有什么用?”那和尚笑道,又凑到罗疏香耳旁低语,“小娘子,我是个多情知趣的妙人,日后等你飞黄腾达,别忘了常来走走。” “长老你只管放心吧。”罗疏香假意应承着,将那药包收进怀中。 那和尚借着夜色端详罗疏香,见她正当妙龄,一张犹显稚嫩的脸上却是一派恬然,不由冒出一句:“小娘子,我看你这个人,不简单。” 罗疏香闻言,嘿然一笑:“高门大户里,有谁是简单的?” “也是,”那和尚摸摸自己的脑袋,笑道,“到这寺中的人必是有求而来,这几年我什么没见过?比这还离奇的事多着呢……” 两人又低声聊了一会儿,眼看天将拂晓,那和尚不便久留,与罗疏香亲热了一番便钻回地洞,循着地道而去。 罗疏香见和尚一走,立刻躺回床上长吁一口气,阖上眼小睡到五更天。她这一觉浅得很,再睁眼时,天边也不过刚刚露出一抹鱼肚白。宝莲寺里仍是晨钟未响、一片沉寂,罗疏香脸贴着枕头静静一笑,片刻之后,就听见紧闭的寺门外忽然人声嘈杂。 宝莲寺的住持在睡梦中被值夜的小沙弥唤醒,再料不到本城的县令会挑这时候造访,慌得他衣服也来不及穿,十万火急地从禅房里叫醒了十几个小和尚,战战兢兢地跑出去迎接。 片刻后就见寺门洞开,十几名本县衙役举着火把鱼贯而入,卑躬屈膝如众星捧月一般,静候着一个人从晓寒深处走来。 来人头戴着双翅乌纱帽,身穿青色官袍,补子上绣着紫色的鸂鶒,一身冷色溶在阑珊的夜色里,令人望之生寒。偏偏这人却又生得极俊俏,让旁人即使怀着敬畏,也忍不住多看两眼,看完了又忍不住胆战心惊,当真是玉面生春春料峭,绛唇含笑笑藏刀。 此人正是三年前以进士二甲第四入翰林院,人称“一榜进士三百四,蟾宫玉桂第一枝”的临汾县令韩慕之。俗话“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当年韩慕之以弱冠之龄蟾宫折桂,琼林宴上那股势不可当的风头,竟是把一甲进士都给压了去。 只见这韩慕之径直入寺,一路不动神色地走到方丈室中坐下,趁住持领着众僧叩见时,方才开口道:“本官因案查人,烦请方丈将寺中人叫齐,再取寺僧的名簿来。” 那住持听了韩慕之的话,脸色不由得一变,赶紧叫人撞起钟鼓,令众僧于大殿中集合。一寺的和尚都从睡梦中惊醒,听说是知县大人来到了宝莲寺,连忙手忙脚乱地奔走相告,不一会儿便在大殿中聚齐。 韩慕之等众人都到齐了,令自己的副手,县丞陈梅卿取过名簿一一点查,确定无人遗漏之后,这才起身走进殿中,命在场的僧人统统将衣帽脱去。和尚们搞不清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却不敢不依,纷纷将衣服帽子脱了下来。 只见满殿赤条条的和尚当中,赫然有两人背上画着红红的胭脂印子。韩慕之当即喝令左右将这两个和尚锁住,推到他面前跪下,厉声喝问道:“你二人背上的胭脂印是怎么回事,还不给本官从实招来?” 那两名和尚也不晓得缘故,面面相觑,无言可对,最后挨不过韩慕之的严词厉色,只得吞吞吐吐地回答:“大人明查,这胭脂印只是小僧们没事起哄画着玩的,并没什么缘故。” “好个并没什么缘故,”韩慕之眉峰一挑,冷笑道,“且等我把没事与你们起哄画着玩的人叫来,才好与你们对证。” 说罢他星眸中寒光一转,与县丞陈梅卿丢了个眼色。县丞陈梅卿立刻转身前往子孙堂,须臾之后,又笑吟吟地领着两名妇人回来。 这两名妇人正是罗疏香与金描翠。只见她二人云鬓散乱,一路低着头跟在陈梅卿身后,走到大殿当中跪下后,才娇滴滴地向韩慕之磕了头。 韩慕之的唇角若有似无地翘了一翘,面色严肃地开口问道:“你二人夜宿净室,都见到了些什么?快给本官如实道来。” 罗疏香与金描翠又在地上磕了个头,这才起身将夜里的见闻一一道来:“回大人的话,奴家夜宿净室,半夜便有和尚从床前地洞里钻出来奸宿,因此悄悄在他背上抹了胭脂,以便事后寻迹拿人。” 二人的供词几乎完全一致,交代完后又将和尚赠的调经种子丸交到陈梅卿手里,作为物证呈给了韩慕之:“这是事后和尚送的调经种子丸,请大人过目。” 这时被衙役拿住的两名和尚当中,突然有一人望着罗疏香大喊起来:“你撒谎!我何曾与你有染?大人明鉴!若不信可以查验她身上,她连里衣都缝得死死的,明明还是处子!” 那罗疏香听了和尚的辩词,非但不惧,反倒微微笑了起来:“你这和尚真是可笑,我若是处子,来你这寺中求子做什么?你干下坏事,还要这样推诿,实在罪大恶极。” “你明明……”那和尚还想争辩,忽然醒悟到是自己受了骗,煞白着脸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韩慕之在座上径自笑了,冷眼看着殿中那和尚,讥嘲道:“这两位女子,是我从鸣珂坊叫来的粉头。所以你的那些怀疑,我想就不用查验了吧?” 此语一出,众僧哗然,这才明白今次是中了县令的计。大家见丑事败露,纷纷跪在地上叩头求饶。这时韩慕之才冷着脸对众僧喝道:“你们一班歹人,竟敢假托神道、欺哄百姓,奸-淫良家妇人!如今还有何话说?” 那宝莲寺的住持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这时忽然走到殿中跪下,领着众僧向韩慕之禀道:“大人明鉴。本寺僧众一向恪守清规,只是出了这两个败类,坏了我宝莲寺的名声。幸亏有大人明察秋毫,查出这两个该死的败类,只是寺中其他人确属无辜,而这两位姑娘既然是妓院里的粉头,好歹无伤名节,所以还望大人开恩,为本寺遮了这个丑吧。” 韩慕之心知住持在狡辩,由着他把话说完,这才冷笑道:“听说昨晚留在寺中求子的人不少,我猜子孙堂的净室里肯定都有暗道吧?你说你这寺中只出了这两个败类,偏偏这两个败类昨晚没去别的房里,竟然一起撞进我的罗网?天下能有这种巧事?” “大人,”那住持立刻申辩道,“子孙堂里只有这两间净室有暗道,别的净室里绝对没有。” 韩慕之唇角一挑,对那住持道:“这也不难,待我把净室里的妇人都叫来查问,若无所见,这事便与你等无干!” 说罢他立刻差衙役前往子孙堂,将留宿在寺中的妇人尽数传至殿中盘问。妇人们异口同声地否认夜里有和尚奸宿,韩慕之心知她们是怕羞不肯实说,便喝令左右搜检妇人的随身衣物,果然都搜出了装着调经种子丸的药包。 韩慕之便指着这些药包问道:“既无和尚奸宿,这调经种子丸是从何而来?” 妇人们个个面红耳赤,羞得不敢抬头,韩慕之也不继续追究,只发令下去,让各家人自己将妇人领回。那些陪同着内眷来寺中求子的丈夫家人们,此时早聚在大殿外听明白了究竟,个个气得浑身麻木,却只能含羞忍耻地将妇人们领回家。 这时宝莲寺的住持仍不肯死心,尤自负隅顽抗地狡辩道:“这药丸是妇人入寺时送的,不足为证,望大人明鉴……” 座上的韩慕之还没开口,一旁的金描翠就已掖了掖衣襟,掩着嘴笑道:“你这秃驴好不知羞耻,药丸明明是奸后送的,这里头的混事儿,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那住持阴测测盯了金描翠一眼,低下头不再说话。 “事已至此,还想抵赖?”韩慕之冷笑了一声,当即令陈梅卿唤来埋伏在寺外的一百多名三班衙役,将寺中的成年僧人尽数押回县衙,只留下照管香火的香公和几个年幼沙弥。 至此一战告捷,韩慕之跟在众人身后走出宝莲寺时,天色已是大亮。他在起身上轿前,不经意瞥见帮自己破案的两名妓-女仍站在清晨的曙光里,便低声吩咐身旁的陈梅卿:“梅卿,差人将她们送回鸣珂坊。” 不料陈梅卿却摇了摇头,望着韩慕之无奈地笑了:“你当我没有关照她们?是她们不肯回去。” “不肯回去?”韩慕之挑挑眉,又瞥了那二人一眼,“此话怎讲?” “她们说,当初你找她们密谈时,答应事成之后帮她们脱籍从良,可有此事?”陈梅卿笑得红口白牙,揶揄韩慕之自找的小麻烦,“现在可好,她们不肯回鸣珂坊了,求明府大人您收留呢。” 韩慕之不禁皱起眉,这一次终于正眼望去,就见那两个纤弱女子混在推推搡搡的押解队伍当中,正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张望。这一幕竟让他心底升起一丝奇怪的情绪,既有内疚、怜悯,却又觉得自己是在瞎操心——这件案子找妓-女来办,已是万全之策,说到底她们有什么贞洁清誉可言?何况自己还会安排她们从良,已算是尽心:“这话我的确答应过,请她们到轿前说话吧。” 第三章 县中狱 陈梅卿赶紧命皂隶把两个姑娘叫来,罗疏香和金描翠便跪在韩慕之的轿前,俯首恭恭敬敬地恳求道:“求大人为我们姊妹二人做主。” 韩慕之坐在轿中,对那二人道:“为你们脱籍从良,需要上报本州知府,不是由本官说了算,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办妥的事。你们先回鸣珂坊,待本官致信知府大人,获准为二位脱籍之后,本官自会派人去鸣珂坊,还你们自由之身。” 他这番话说得严肃,本毋容他人置疑,不料跪在地上的罗疏香却倏然抬起头,用黑沉沉的眼睛凝视着韩慕之,又深深往下一拜:“大人,既然您有心搭救,现在又何苦让我们再回那火坑?今日我们姊妹俩好容易才脱身,随便把我们安插在哪里都使得,若送我们回去,只恐夜长梦多,节外生枝。我现在情愿一头碰死,也不愿再回那吃人的魔窟,求大人慈悲。” “好放肆的娼妇!”一旁的陈梅卿听她越说越大胆,赶忙冲她使了个眼色,板起脸将她的话打断,“大人已决定的事,岂容你在这里搬嘴弄舌?” “是罗疏香放肆了,请大人恕罪。”罗疏香立刻低下头,伏在地上不再说话。 陈梅卿故意唱得一出白脸,反倒让韩慕之没了脾气。他看着跪在地上的罗疏香,素来端肃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悲悯,终于无奈地将轿帘一放,嘱咐陈梅卿道:“罢了,梅卿,你先将这二人领回县衙安置吧。” “遵命。”陈梅卿立刻坏坏一笑,躬身行了一礼,等到韩慕之起轿离开后,才回头对罗疏香和金描翠笑道,“算你们运气,碰上了真正的善主儿,起来吧。” 罗疏香与金描翠自是一番千恩万谢,陈梅卿才不管那些虚的,趁皂隶牵马车的功夫,将罗疏香单独引到一旁,嬉皮笑脸地低声问:“你许我的好处呢?” 罗疏香立刻心领神会,从袖中掏出锭金子塞进陈梅卿手中,一连串动作做的极隐秘,大太阳下竟连一丝金光都没泄露。 金锭沉甸甸的手感让陈梅卿发自内心笑起来,花月春风一般,露着牙戏谑道:“嘁,你看看你,还花钱谋这份差事。” “旁的你别管,只管照应着我就是了,”罗疏香亦是露齿一笑,这时皂隶已牵了马车来,她在上车前却忽然扭过身,望着陈梅卿提醒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事?”陈梅卿是鸣珂坊的熟客,向来与这帮粉头厮混惯了的,因此极有耐心地听她要说什么。 “你回县衙后,一定要提醒韩大人,提防这帮和尚阴谋反抗。我瞧这帮人不是良善之辈,恐怕不会甘心伏法。”罗疏香悄声说完,这才拎着裙子上了马车。 陈梅卿听了罗疏香这番话,将信将疑,只纳罕地打量着她的背影,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 罗疏香上车之后,与同伴金描翠一块儿挤在马车厢里,两个姑娘经过刚刚一夜,多少有些兴奋,于是便裙子挨着裙子,坐在一起闲话。 只见金描翠兀自歪着身子,神秘兮兮地凑近了罗疏香,笑着问道:“妹妹,昨晚上怎么过的?” “什么怎么过的?”罗疏香淡淡横了她一眼,低声答道,“你怎么过的,我就怎么过的。” “你哄我呢,”金描翠立刻掩口葫芦,眼睛笑得弯弯的,“妹妹你可是清倌人,鸣珂坊里谁不知道?就县令大人他不知道,点你做了这事,这一下倒赔房奁地破了身子,要是被娘知道了这桩蚀本买卖,不把她半个身子气进棺材?” 罗疏香瞄了金描翠一眼,下一刻便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螺钿小盒子,塞进她手里:“做便做了,你两眼一闭装个菩萨,只当什么都不知道,真到娘怪罪的时候,把事儿尽往县令大人那里一推,不就完了?” 金描翠接过钿盒儿,忍不住打开瞅了一眼,看见里面盛着一颗金累丝红宝石坠子,上头镶的红宝沉甸甸足有蚕豆大,便立刻将钿盒儿紧紧攥在手心里,再不肯撒手。她撇了撇嘴唇,带着点讨好地冲罗疏香笑道:“妹妹说的是,谁不知道你惯会应对难题,不然平日里都是一样的客人,你也不能落那么多便宜,人家跟着你只有沾光罢了。” 罗疏香听金描翠说的话颇不中听,便佯装犯困不再理她。马车一路不紧不慢地走着,金描翠斜倚在车窗旁,一边抠着艳红的手指甲,一边撅着嘴咕哝道:“别的我倒不担心,只有一件,若县令大人真替我们脱了贱籍,往后我们靠什么营生过活呢?我可见过那些靠纺绩浆洗过活的女人,一双手粗得像老树根,真是可怕!” 一旁的罗疏香瞥了她一眼,低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不放弃,总会有活路。” 金描翠一愣,望着罗疏香咯咯笑起来:“你总是这样怪,和我们都不一样。” 罗疏香扯了扯嘴角,不再说话。 另一厢韩慕之回到县衙后,便立即招来主簿升堂会审。宝莲寺里的一帮和尚平日逍遥惯了,如何吃得了刑讯的苦头,才套上夹棍便一个个哭爹喊娘,不多时就老实招认。韩慕之很顺利地录完口供后,便将众僧押回狱中监禁,又命主簿准备文书申报上司,一切按部就班。 退堂后韩慕之回到二堂,这时恰逢陈梅卿打宅门外走了进来。韩慕之见陈梅卿一人回来,便在堂下驻足,问道:“那两个人你都安置妥了?” “嗯,我暂时安排她们和官媒婆住在一起。”陈梅卿走到廊下望着韩慕之笑,故意当着他的面用力捶了捶肩,“陪你折腾一个晚上,差点累坏了我,我可要好好休息一下。” “累就去歇着,没人拦你。”韩慕之嗤笑道,苍白的脸被太阳晒着,亦是难掩疲惫。 “这就去这就去,”陈梅卿嬉皮笑脸地打哈哈,在绕过韩慕之准备进县丞房休息时,在他耳边低声道,“对了,你可要留心狱中那帮贼秃,当心被他们钻了空子。” “怎么?”韩慕之眉尖一挑,眼珠定定望着陈梅卿,听出他语带蹊跷,“那帮僧人如今都羁押在狱中,你有什么不放心?” “啊……没有,没有,是我多嘴了。”陈梅卿怔忡着摇摇头,似乎也觉得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亏他还是个八品的县丞,怎么反被个妓院的粉头牵着鼻子走呢? 韩慕之将陈梅卿的反常看在眼里,没再开口,只静静站在原地,目送他转身回房。 这天夜里,韩慕之与陈梅卿在二堂秉烛而坐,审定了申报上司的文稿。两人忙到更初时分,刚沏上浓茶小憩片刻,却听牢狱的方向忽然爆出一阵骚动,隐隐听见有人在喧嚣中嘶喊:“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只杀知县、不伤百姓……” 陈梅卿听见外面动静,一张脸登时白了,握着茶盏的手止不住打颤,将茶汤泼了好些。倒是韩慕之面不改色,径自冷笑着站起身来,疾步走向房门外。 “慕之,”这时陈梅卿已回过神来,赶紧追到韩慕之身侧将他拦下,好心劝道,“别往外走,没听见外面喊要杀你呢?” “怕什么,我谅他们也闯不过这道宅门。”韩慕之在夜色中望着他,俊秀的脸上泛着从容的笑意,低声提醒道,“梅卿,你再仔细听。” 陈梅卿一怔,照韩慕之的意思侧耳细听,这才发现越狱的喊杀声已渐渐式微,倒是县衙快手的威喝占尽了上风。 “原来你早有防备?”陈梅卿一颗心总算落回肚子里,漂亮的脸上又浮起往日吊儿郎当的笑,心有余悸地埋怨韩慕之,“亏你竟把我也蒙在鼓里,看把我吓的!” 韩慕之笑着任他怪罪自己,故意揶揄道:“当初提醒我做防备的是你,怎么事到临头慌成一团的也是你?” “咦?”陈梅卿一愣,脸上露出讶然的神色,片刻后才拊掌叹道,“你不说我倒忘了,这事儿还真不是我提醒得你,是白天你收留进县衙的那个粉头,你还记得吗?” “她们?”韩慕之蹙起眉,半信半疑地望着陈梅卿,好奇问道,“此话怎讲?” “白天回县衙时,那个叫罗疏香的姑娘说,要我提醒你小心那帮和尚,”陈梅卿此刻也说不清个所以然,索性提议道,“你若是想问个明白,不如把她们叫进二堂来问问,你看呢?” 韩慕之眸中一动,沉吟了片刻后点点头,对陈梅卿道:“这事倒也蹊跷,还是请她们过来一趟吧。” 陈梅卿欣然领命,片刻后皂隶便领来了罗疏香与金描翠。两个姑娘跨进二堂时神色各异,韩慕之粗略扫了一眼,心下便已有了底:“本官今天将宝莲寺僧众收押进县衙大牢,为防不测之变,入夜后即命捕快在衙中布防。本官原以为此事是陈县丞有未雨绸缪之智,不料事后竟得知,他是受了二位女校书的提点,可有此事?” 说这话时韩慕之眼睛一斜,直盯得陈梅卿在座下尴尬地咳了两声。 此时金描翠蓬着头跪在堂中,因为刚才的一场骚乱,一张小脸早已是梨花带雨。她和罗疏香睡的厢房紧邻县牢,大半夜被刀光剑影的喊杀声惊醒,差点吓破了胆子,此刻哪还说得出半句话来?倒是跪在她身旁的罗疏香仍然神色平静,在叩拜过韩慕之之后,轻声慢语地回答:“明府大人万福。陈大人素来足智多谋,小女岂敢妄称提点?只是今日县衙的差爷在押解僧人时,小女从那宝莲寺住持的脸上,看出了一些蹊跷罢了。” “哦?”韩慕之在座上端详着罗疏香,低声道,“愿闻其详。” “早先那住持被大人审问时,虽则姿态卑微,脸上却并无沮丧胆怯之色;后来被官差缉拿时,表面上低头伏法,目中却时而闪露凶光。因此小女才会擅自揣测,他心中已思定谋反之计,所以提醒陈大人预先防范。” 韩慕之在堂上听完罗疏香的回答,沉思了片刻,严肃的脸上缓缓浮起一丝笑,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没想到区区一介女子,对人对事却能观察入微,着实令人称奇。本官倒还想请教请教,关于本官办的这件案子,女校书可有更多见解?” 素来青楼女子最懂得男人的心思,韩慕之话中隐隐透出的不悦,令金描翠芒刺在背,恨不得用眼神作针缝住罗疏香的嘴,不许她再卖弄唇舌。偏偏罗疏香却浑然不觉,这时候仍然不紧不慢地回话,语惊四座:“大人您办的这件案子,再高明不过。只是有一件事大人做得稍稍有些过了,只怕过阵子城中就会白白多出几缕冤魂。” 第四章 狱中人 “哦?你倒说说,城中为何会白白多出几缕冤魂?”韩慕之盯着罗疏香,挑着眉不动声色地问。 “大人您不该将此案在寺中公审,还令各家女眷被当堂领回。”罗疏香低头答道,“妇人家脸皮薄,总要留些颜面。大人此举,少不得令她们愧悔无地,只怕事后会有人一时想不开,因此自寻短见。” 韩慕之神色一凛,意识到自己急于破案,的确忽略了旁人的感受,不由追问道:“此事是我疏忽了,如今错已铸成,可有挽回的办法?” 罗疏香蹙着眉摇摇头:“宝莲寺被查已过了一整天,事情早就声张开了,众口铄金,小女也无能为力。” 她的话让韩慕之陷入了沉默,在灯下抿着唇与陈梅卿对视了片刻,最后终是尴尬地开了口:“女校书心细如发,真是人不可貌相。这等察言观色的本事,倒不知你是从何处学来?” “大人谬赞,”罗疏香这时抬头望着韩慕之,不免苦笑道,“身在青楼之中,见多了谎言、欺诈、口是心非,又怎能学不乖?小女不过是比寻常人多点小聪明罢了。” “不必过谦,做人难得的便是这一点灵气,”韩慕之这一刻终于心悦诚服,对罗疏香道,“本官即已决定为你脱籍,你若一时无处可去,不如便留在衙中效力。平日捕快们出入深宅内院,多有不便,刑房的稳婆也不大能查案,我若留你在衙中任差,你可愿意?” 罗疏香跪了大半天,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当即向韩慕之拜下,连声应承道:“多谢大人收留,小女求之不得。” 一番话说完,夜也深得透了,忙了两个晚上的陈梅卿有些打熬不住,打着呵欠催促韩慕之道:“夜深了,既然这场乱子已经平息,不如大家各自回房休息吧?” 韩慕之依言点头,当下众人各自散去。韩慕之居住的内宅在二堂之后,因此只有陈梅卿陪着罗金两人走出二堂,一出门他便忍不住笑道:“疏香,恭喜你高升了。” “快别取笑我了。”罗疏香微微一哂,跟着却又皱起眉,“今后还得仰仗你多照应呢。” “别,我只爱喝花酒,不爱照应人。这眨眼功夫你就从鸣珂坊跳进了衙门里当差,可不是我照应出来的。”陈梅卿说着便又打了个呵欠,冲她俩挥挥手道,“我的屋到了,恕不远送,一路慢走哪。” 罗疏香和金描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踱下二堂,脚步虚浮地左拐飘进了县丞房。如今她俩借宿在靠近女牢的三班院里,与看管女犯的官媒婆同住,条件自然比翠幄红帐的鸣珂坊差了十万八千里,于是一路上就听金描翠絮絮叨叨不停抱怨道:“那床简直不是人睡的地方,有臭虫咬人呢!还有那个老虔婆,看咱俩的眼神忒毒,就像要吃人似的……” 罗疏香被她说得不耐烦,低声劝了一句:“暂且先忍忍吧。” “凭什么要我忍?”金描翠被她这一说更是上火,扯起嗓子来嚷嚷了一声,却见罗疏香面色冰冷,不由又打消了气焰,低声咕哝了一句,“说到底,从良又不是我的主意……” 这时罗疏香却是冷冷一笑,兀自迈步走向三班院,在暗沉的夜色中头也不回地开口道:“鸣珂坊有什么好?你就没想过离开那里,活得像个人?” “活得像个人?”金描翠撇撇嘴,跟在罗疏香背后慢吞吞地走,望着她笔挺的背影不屑道,“我看你是傻了吧?良家妇女就能像个人了?女人就是一条虫,到哪儿都得蛀着,没有男人仰仗,这外头还不如鸣珂坊呢。” 这时走在前面的罗疏香已经推开了快班房的门,进门前她踩着门槛回过头,背着灯火的余光淡淡丢下了一句:“那你就去做虫吧。” 。。。。。。 官媒婆王氏是县衙中的女役,平日负责女犯的发堂择配和看管押送,少不得在自己管教的女人身上捞些好处。今日陈县丞送来两个如花似玉的粉头与她同住,虽然嘴上说这两人是要从良的,可下九流的女人她哪会正眼相看?因此王氏假意殷勤地答应下来,心里却只想着要把罗疏香和金描翠栽培成自己的摇钱树。 不料转天一大早,王氏在起床梳洗准备点卯时,却听见旁屋的门也吱呀一声被人打开,她慌忙伸了脖子探头张望,就看见一道黑色的身影走进蒙蒙晨光中,只见那人青衣一领、腰如约素,头上戴着顶*帽——却是作男儿打扮的罗疏香。 “唷,姑娘不多睡会儿?”王氏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不由干笑道,“姑娘好好的怎么打扮成这样?怪模怪样的。” “昨夜明府大人命我在刑房供职,因此正要去点卯。”罗疏香对着王氏点点头,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冷淡,“今后我在衙中当差,这样打扮方便些。哦,对了,我姐姐她还睡着,就拜托您老多照顾了——她怕生,您留心别让人进屋去惊扰她。” “哦,这事就包在老身身上,姑娘放心吧。”王氏笑呵呵地应着,目送罗疏香走远后,却是斜着眼往地上一啐,“呸,一个婊-子,还怕生……” 出了三班院,罗疏香从偏门信步走到二堂点卯,这时天光未亮,陈梅卿才刚伸着懒腰踱出县丞房,口中正漱着香茶,抬眼看见罗疏香走来,一口气憋不住喷了香茶,湿透前襟。 “你,你哪儿弄来的这身衣服?”陈梅卿指着罗疏香问,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昨天问快班的捕头大哥借的。”罗疏香见陈梅卿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便又解释道,“我并没有算到韩大人肯收留我,只是离开了鸣珂坊,想从此改头换面,才弄了这一身衣裳。” “哦,原来是这样,”陈梅卿这才乐呵呵笑道,“其实还不错,倒挺合身,我猜你是问老杨借的,快班里只有他是小身板儿。” 罗疏香笑着点点头道:“没错,正是杨大哥新裁的一身衣裳,倒方便了我。” 陈梅卿抖了抖湿透的衣襟,准备回屋换件衣裳,临走前又对罗疏香道:“你是来点卯的?以后不用这样早,咱们韩大人早晨起不来,起来了逮谁跟谁生气,枪打出头鸟……” 他话音未落,这时二堂门里便悠悠冒出一道声音:“我枪打出头鸟了吗?” 陈梅卿脸色一变,赶紧转身冲着二堂谄笑道:“谁说的,咱们韩大人从不欺负老实人!” 这时韩慕之脸色恹恹地站在檐下,仍是免不了起床气,望着陈梅卿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甚好,你恰恰不是老实人,还不过来让我撒个气。” “别啊!”陈梅卿缩着脖子求饶,却不敢违逆韩慕之,只好慢慢挪上二堂。 韩慕之待拿住了陈梅卿,便转过脸,对站在堂下的罗疏香点点头:“你能准点到二堂,这很好,不过以后都迟个一刻钟再来罢。” “是。”罗疏香低头应了一声。 “你今天便可去刑房当差,我交给你一桩事——午前你跟着牢头去狱中看看,若发现我近来的决断有不妥处,午后到二堂来见我。”韩慕之又吩咐道。 “是。”罗疏香低头领命,这才毕恭毕敬地告退。 韩慕之直等到罗疏香走出宅门,才冷冷斜睨了陈梅卿一眼,不悦地开口道:“说吧,你都瞒了我多少事。” 陈梅卿闻言干笑了一声,摊手解释道:“我哪敢有事瞒你?是你要我找粉头帮着破案,我敢找笨的给你?” “这个也未免太聪明了,”韩慕之低头整了整衣袍,“鸣珂坊那地方你熟得很,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哎,她呀,”陈梅卿笑道,“人道鸣珂坊里有六宝,‘牡丹、金莲、白玉杯;锦囊、扇坠、小棉袄’,她便是那个锦囊了,也就是人聪明的意思。” 韩慕之闻言眉心一皱,再开口时便有了些责怪的意思:“早就叮嘱你小心行事,你倒好,找个这么显眼的人来,还好没坏我大事。” “嘿,去鸣珂坊和宝莲寺的人,能是一拨吗?”陈梅卿笑得红口白牙,故意挤眉弄眼道,“我可没坏你的事,人是你留下的,我不管。” 韩慕之没好气地瞥他一眼,若有所思道:“看看再说吧,她若真有些本事,也不枉我蹚这一趟浑水了。” 这厢罗疏香同看守监狱的牢头打过招呼,便跟着他一同走进牢房。牢房由外往内,分别是女牢、普牢和死牢。 一般妇人若非死罪和奸罪,都不用收监,因此女牢暂时空着;而昨夜闹事的一班和尚都已经被押入了死牢,这时普牢里的人倒不多。牢头领着罗疏香一间一间地察看过去,一边走一边向她解说各个犯人都是因何罪下狱。 罗疏香心想普牢里关押的几个犯人,无非是些鸡鸣狗盗之徒,应该不会有那韩县令断不清的案子,于是有心往死牢里去看看,不料才刚走几步,就被牢中一人喊住。 “喂,你是新来的?!” 这一道声音太过清亮,冷不丁回荡在阴暗的大牢里,竟有些绕梁之音的意思,让听者不得不驻足、侧目。于是罗疏香不由自主地去寻找那道声音的主人,结果回过头的一瞬间,竟看见了一个南朝乐府里才能唱念出的男子,在那一排灰暗的木栏后站着,就像春林间多媚的花。 第五章 无头案 罗疏香乍然看到这般精彩的人物,不由得愣了一愣,回过神后才点了点头,迎着那男子热切的目光,回答道:“对,我是新来的。” 那男子立刻笑了一笑,挑起下巴冲牢头吼了一句:“你,滚一边去,我要和这人说话。” 也不知为何,素日在狱中嚣张跋扈的牢头这时竟没了脾气,乖乖退让在了一边。罗疏香心中便觉得有些古怪,于是挑挑眉走上前,倒要听那男子有何话说。 “原来你是新来的,难怪一张生面孔,瞧你这气派倒不像是个隶卒,怎会沦落至此?”那男子见罗疏香已经走到自己面前,于是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她身后的牢头,压低了嗓子问道,“刚刚我听见你们说话了,你以后都在这里当差?” 罗疏香见他神色有异,便有心探个虚实,故意巴结地笑了笑,低声道:“我哪愿意当隶卒,这不是人穷志短嘛,我看公子你倒像个有身份的人,你若手头阔绰,能让小人赚两个钱花,小人凡事也会多帮衬公子。” 那男子顿时两眼一亮,刚要张嘴却眼珠一转,改口问道:“你缺钱?” “来这儿,不就是为了捞钱嘛。” 那男子似乎对这个答案放了心,于是清了清嗓子,又抬手抹了一把头发,越发露出一张色如春花的脸庞,低声款款道:“实话告诉你,本公子乃是山西总督的小儿子,齐梦麟。” 罗疏香闻言陷入沉默。齐梦麟见她不为所动,只当这人是吓傻了,于是从手上抹下一枚金马镫戒指,暗暗递到罗疏香手边:“你拿着这个去找我爹,让我爹来救我,等我被救出去,我赏你一百两银子。” 罗疏香没有去接戒指,径自盯着齐梦麟看了片刻,却是掉过脸去问牢头:“牢头大哥,烦请你说说,这个人是为何下了大狱?” “哦,这个人哪,”牢头这时面色古怪地笑了一笑,答道,“这人是个大骗子,冒充自己是山西总督的小公子,一路招摇撞骗,在各县衙门里面打秋风,作威作福地游荡到咱们县,可好被县令给识破了,才将他关押在这里。” 罗疏香听了牢头的话,脸上不禁浮起一丝笑意,望着那齐梦麟道:“真是可惜了,样貌端端正正,却是个骗子。” 齐梦麟眼珠一瞪,被这两个幸灾乐祸的人气得当场发飙:“谁说我是骗子?你们让那个该死的韩慕之出来见我!问他凭什么扣了我的印信!” 他一边叫骂一边拼命拍打着牢门,罗疏香嫌木栏上震落的灰尘肮脏,退后两步掸了掸帽子,转身对牢头道:“咱们继续往里面去吧。” 罗疏香漠然的态度更是让齐梦麟一肚子邪火无处发作,他索性将脸贴着牢门,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吼道:“你竟然敢耍我!你给我等着,喂,你这个娘娘腔!” 原本正往前走的罗疏香这时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站在昏暗的过道里望着齐梦麟,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你说我是娘娘腔?” 齐梦麟被她的眼神瞧得有些发毛,不由得微微退后三寸,色厉内荏地骂道:“对,说的就是你!” 罗疏香也不生气,只轻描淡写地还他一句:“你是不是没照过镜子?” 说罢转身扬长而去,气得齐梦麟在原地暴跳如雷。 “老子像女人吗?老子像女人吗?”他在牢房里暴躁地打转,最后拎起一直饿晕在墙角的跟班连书,将他晃醒盘问,“你说,老子像女人吗?” “像……”连日被主子抢走口粮的连书早饿得神志不清,于是说出了隐瞒多年的真相,“府里的先生都说了,公子你是色如好女……” 这“好女”两个字宛如两个大响雷,炸得齐梦麟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恨得他咬牙切齿,逮着书童的脑袋一气狠拍:“好女个头,老子抽死你!都是听你忽悠才跑到这儿来,害得我蹲牢房……” 。。。。。。 罗疏香在牢房里呆了一上午,正午的时候她拎着午饭回到三班院,却见金描翠还在床上睡着,整个人卷着被子像只蚕虫。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独自吃了饭,在桌上留了两个馒头给金描翠,收拾停当才往二堂去。 二堂里韩慕之和陈梅卿正在品茶,两人见罗疏香来到堂下,都好奇她能发现些什么,于是即刻请她进堂入座,陈梅卿还好心地给她沏了杯茶。 罗疏香谢了一声,接过茶盏,隔着清润的茶雾望着上座的韩慕之,缓缓道:“小的上午已经去牢里看过,的确有所发现。” “哦,你倒说说,发现了什么?”不等韩慕之开口,一旁的陈梅卿已经笑着催促,十足喝茶听戏的架势,就差手里抓把瓜子了。 “那个……”罗疏香抿着唇笑了笑,对他二人道,“关押在牢里的山西总督小公子,不像是骗子,大人还是早些查清楚,把人放了吧。” 话音未落陈梅卿已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与韩慕之交换了一个狡黠的眼神,两人的嘴角不约而同勾起一抹坏笑。 罗疏香将他们不怀好意的表情看在眼里,目光微微一动,却没说话。这时就见陈梅卿放下茶盏,笑着将真相告诉她:“被关押在牢里的那个齐梦麟,不光你知道他是真的,咱们整个县衙里的人哪,都知道他是真的……” 话到此处,上座的韩慕之终于也撑不住笑了,于是他“叮”地一声盖上茶盅,没好气地开口道:“那个齐梦麟,仗着自己的爹是山西总督,竟敢从扬州一路打秋风跑到山西来,我索性给他一个教训,好让他知道,至少我管辖的临汾县,容不得他撒野。” “话虽如此,你也适可而止啊,免得当真得罪了总督,吃不了兜着走。”一旁的陈梅卿笑得直咳嗽,又照顾罗疏香不知情,对她解释道,“咱们的县令扣押了齐公子,还特意向总督上报,说是在自己的辖区内抓住了一个大骗子,专门冒充总督公子招摇撞骗。” 罗疏香闻言忍不住也笑了:“还是大人英明。” “总督这次算是吃了哑巴亏,他不好开口过问,咱们也不能把齐三公子欺负得太狠啊!”陈梅卿嘴里这样说,脸上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那个齐三公子,一向是齐府老太太的心头肉,从小被骄纵惯了。我看他这次算是学乖了——刚被抓进来那会儿还闹绝食,后来终于肯吃饭了,便是又要酒又要肉,现如今,听说饿得连自己书童的口粮都要抢。慕之,你是好放人了,别闹出人命。” 韩慕之听了陈梅卿的劝,弯了弯嘴角答道:“你放心吧,你以为总督大人不过问,是因为在乎那点面子?他比我们都清楚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货色,现在是借着我们教训儿子呢,我看过两天再放人也不迟。” 陈梅卿闻言欣然点头,随即又夸奖罗疏香道:“你果然机敏,锦囊这绰号不是白叫的。” 这时罗疏香却望着他摇了摇头,缓缓往下说道:“齐公子这桩只是顺道一提的小事,毕竟还不至于人命关天。何况整件事全在韩大人的掌握之中,小的倒算是多嘴了。” 她沉着自信的语调令韩慕之眉间一凛,心知她还有下文,不觉开口催促道:“你这趟还发现了什么,都说出来吧。” “小的在死牢中发现两名囚犯,表现有些不寻常。”罗疏香得了韩慕之示下,便继续往下道,“月初因林氏妇被杀一案收监的林雄和徐銮,都不像是真正的凶手。” 韩慕之闻言心中一惊,暗暗纳罕罗疏香敏锐的观察力,于是言辞间不再保留:“你的确很聪明,这是我近来唯一拿不准的命案,涉案的两名疑犯各执一词,因此一直悬而不决,你发现他们身上有何疑点?” “小的听牢头说,疑犯林雄是林氏的丈夫,也是发现尸体的人,此人原是本县精兵,案发当日轮值看守城楼,夜半无故折回家中,直到天亮前才返回。之后他上县衙点卯交差后回到家中,就发现妻子横死在地,而家中并无异样,只有厨房里的水缸是满的,因此断定是送水工徐銮趁送水之际,奸杀林氏。而徐銮则说自己清早去送水,叫门时没人答应,便以为林氏睡得香甜,又见大门未关,于是直接挑水进了厨房,将水倒入缸中后就离开了林家,自始至终没敢往林家房中看上一眼,因此未曾发现尸体。”罗疏香大略复述了一遍案情,望着韩慕之说出自己的疑惑,“小的去刑房看了卷宗,那林氏死前曾经行房,尸体一刀头落,不见反抗痕迹。如果是徐銮杀了林氏,现场不该如此整齐;如果是林雄预谋杀妻,在值夜当晚离开作案,未免太过显眼,何况林氏死前曾经行房,说明夫妇间不会临时发生太大的争执,再者连牢头都知道,他宠爱妻子是出了名的。”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这案子的难处也就在这里——证据摆在眼前,林雄和徐銮的供词都有合理之处,两个人也都有可能在撒谎。”韩慕之皱眉道,“我看目前这两个人的供词没有一点可靠之处,可以供人入手。” 这时罗疏香的唇角微微一弯,却是从容不迫道:“所以倒不如假定这两人全都无罪,试着去寻找第三个人。” 第六章 起嫌隙 不料罗疏香的提议却让陈梅卿摇了头:“这我们也试过,只是去了好几次,盘问了左邻右舍,都没什么收获。” “平头百姓怕沾惹麻烦,官差去问,难免是一问三不知。”这时罗疏香望着韩慕之,向他自荐,“小的有个想法,趁着我还是生面孔,大人能否让我去试试?” 韩慕之想了想,点头道:“你心细如发,就去试试吧,或许能有发现。” “照你的意思,就你一个人去?”一旁的陈梅卿却有些担心,“你一个姑娘家走动方便吗?要不还是从快班里拨个人帮你吧?” “只是去探听消息而已,用不着惊动太多人,”罗疏香谢绝了陈梅卿的好意,又笑道,“小的还有一点请求,望大人成全。小的今后在县衙里走动,都做男儿打扮,所以还请大人下道令,请衙中诸位提我时,都免去妇人称呼吧。” 这要求合情合理,于是韩慕之点头应允。 “嘿,不叫你一声姑娘倒还容易,可要我对你称兄道弟,却很别扭啊!”陈梅卿一边笑着,一边轻念了两声“罗小弟”,自己先肉麻得浑身一激灵。 罗疏香被他逗得撑不住笑了一声:“直呼名字就好。” “叫你罗疏香,还不是会露馅?”陈梅卿与她打趣道。 “那个是鸣珂坊里的花名,我正想改一改,换个新名字。” 陈梅卿便好奇地问:“新名字可想好了?” “还没有。”罗疏香摇摇头。 这时上座的韩慕之忽然开口问道:“你本来的名字呢?” 罗疏香闻言一怔,望了他一眼才低头答道:“小的本就姓罗,穷人家的丫头,能有什么正经名字?” “既如此,我倒觉得你现在的名字挺好,去掉最后的‘香’字就是了。”韩慕之看着她,缓缓道。 罗疏香目光一动,垂下眼微笑道:“罗疏谢大人赐名。” 于是跨出二堂,罗疏香便是罗疏了。 人生的第十七个年头终获新生,她长舒一口气,脸上却不见轻松之色,径自凝着眉往三班院去。 三班院里,金描翠已经起了床,此刻正翘着脚靠在门边嗑瓜子。她看见罗疏回来,伸手把掌心的瓜子递过去,打牙缝里含糊地问:“吃不吃?” 罗疏摇摇头,忽然皱起眉问道:“你哪儿来的瓜子?” “这院里的大哥给的呗,”金描翠听见她问话,嘻嘻笑了一声,“我身上又没钱,瓜子能从哪里来?” 罗疏不再接话,抬头望望天色,皱着眉走进房中。 房里东西都乱着,很多犄角旮旯里的家什也变了位置,像是被人翻过一遍。罗疏便回过头看了一眼金描翠,就见她脸上闪过一丝不安,嘴里却逞强道:“看什么,我等你回来一起收拾呢,我又不是给你做佣人的。” 罗疏便不再看她,径自走到床边叠了被子,又将撕得半碎的剩馒头端出房。金描翠脸色很难看地站在一边旁观,等她离开后,越想越气恨,于是气冲冲走到桌旁一屁股坐下,越发理直气壮地嗑着瓜子,又将瓜子皮吐了一地。 她就这样闲坐到晚饭时分,罗疏才带着饭菜再次回来。两个人守着一盏油灯,在昏暗的屋子里吃饭,金描翠撕开一个馒头,用筷子挑着馒头里的馅儿,若有所思地咬着筷子道:“这个时候,鸣珂坊里该点灯开张了。” 罗疏没理会她,依旧埋头吃饭,漠然的姿态弄得金描翠很不快,于是她也气哼哼地继续吃饭,一边嚼一边撅着嘴挑剔道:“什么馒头,馅儿里都看不见肉星的……” 桌对面的罗疏沉默着,让金描翠觉得很没趣,于是挟着一股怨气,她又伸筷子翻了翻桌子中央的一盘炒韭菜,高声抱怨道:“就这一个菜,里面才几筷子鸡蛋?让人怎么下饭?” 罗疏还是没说话。 到此金描翠终于失去耐心,她索性将筷子一拍,盯着罗疏问出心里话:“钱呢?” 罗疏筷子一顿,到这时终于停下所有动作,抬起头低声地回答金描翠:“钱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金描翠咄咄逼人地看着她,眼睛里盈满怒色,“我要钱。我要喝酒吃肉置办衣裳,这些都要钱。昨晚你怎么答应我的?” 罗疏面对她的质问,面色沉静地回答:“你先等一等,钱我迟早会给你。” “我还要等多久?”金描翠立刻问,却没得到罗疏的回答,于是脸色越来越难看,“你到底有没有钱?如果有,至少告诉我数目。” “我只能说,我有钱,至于具体有多少,还没到说的时候。”罗疏认真地看着她回答,“你只要相信无论有多少,我都会分给你一半,我答应过你的事肯定能做到。” 钱是她的一条后路,现在半只脚还在鸣珂坊里,她不能将后路亮给别人看。 “哼,分一半,一文钱还能掰成两半使呢,”金描翠面色阴沉地嗤笑,又半带刺探地嘲讽道,“我看你是没钱,有钱能吃这些?” “我的钱不准备花在吃饭上。”罗疏冷冷道,打消金描翠吃香喝辣的念头。 “那准备花在哪儿?”金描翠反问,却得不到她的回答,于是沉默了半天后,她才缓缓开口道,“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被你骗了,亏我在鸣珂坊的时候和你最好……你总是这样,肚子里打着自己的主意,不肯告诉任何人。” 这时罗疏目光一动,脸上终于流露出哀伤的神色来:“你知道吗,我想救你。” 她的态度太真诚,终于刺破了金描翠虚张出的声势,使她不得不转过脸躲避罗疏的目光。她索性丢下碗筷爬到床上躺下,面朝着墙壁沉默了半天,才用极低的声音咕哝了一句:“谁要你救了?” 这一晚两个姑娘都不再说话,背对背胡乱睡了一夜,相处得极尴尬。 到卯时罗疏醒来,起床后按韩慕之的作息时间去二堂点了卯,便回屋换上昨天托快班杨捕头买来的男装,走出县衙准备上林雄家附近去打探。不料刚出县衙,她一眼看见街对面停着一只孤零零的毡轿,顿时脸色一变转身往回走,却被藏在石狮子后的一个男人抢上前,一把抄手捉住。 这时鸣珂坊的老鸨掀开轿帘急急忙忙走过街,扬手给了罗疏一记耳光,气冲冲对埋伏在一旁的另一个打手道:“逮着一个,看来果然是躲在县衙里,你快去找门子把陈县丞叫出来!还有,让他带上金描翠,否则老娘就把手里这丫头剥光了打个臭死,叫老百姓们都来看看!” 第七章 枣花巷 这时罗疏跪在地上,被打手按着动弹不得,于是只能奋力仰起头望着老鸨道:“妈妈何必这样动气?” “你闭嘴!老娘能不动气吗?把姑娘点出去一天不到,就告诉我人回不来了,光天化日,想败坏老娘的营生,也得过问我肯不肯!”老鸨对罗疏怒目相向,两眼瞪得像乌眼鸡,“流水的县令三年一换,也敢在临汾县城里找我的麻烦?我倒要找陈县丞问个明白!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良心给狗吃了,成心躲在县衙里不回去,你以为换这一身衣裳,我就找不到你了?我看你是翅膀长硬了——就算你翅膀再硬,也飞不出老娘的手掌心!” 罗疏听着老鸨连珠炮似的责骂,却是面不改色地还口道:“妈妈若只想拿我撒气,随你如何打骂,又何必为了我和官府闹?我不过贱命一条,不值得。” “老娘就是要闹,不闹得他怕了,今天走一个,明天跑一个,我鸣珂坊还要不要开张?”老鸨冷笑一声,有恃无恐道,“老娘我黑白二道行走多年,好歹是个把势,我怕什么?” “哎哟,妈妈怎么一早上这儿来?是不是想我想得等不及了?”这时衙门里突然飘出一道吊儿郎当的调笑声,老鸨抬头一看,就见陈梅卿笑嘻嘻踱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六神无主的金描翠。 老鸨正在气头上,本不想给陈梅卿好脸色,只是这一行里讨生活,谁不爱年少风流的郎君?于是紧皱的面皮终于松了一松,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少跟老娘耍嘴皮子,平日里掏心挖肺地对待你,不念老娘一点好,倒背着我耍阴谋诡计。” “哎,谁敢班门弄斧,暗算妈妈来?”陈梅卿嘴里故意打趣,搂着老鸨胖胖的肩膊哄劝道,“我知道妈妈肚里有气,只是这样闹起来,谁的面子上都不好看。您好歹听我一句劝,咱们大家寻个僻静处坐下说话,好不好?” 老鸨经不住他撒娇的本事,被甜言蜜语哄得又气又笑,终于心回意转点了点头:“老娘卖你一个面子,咱们另寻地方说话,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这两个丫头,我是一定要领回去的!” 当下四个人并一干打手呼啦啦全都离开了衙门口,面色各异的一群人沿着街寻找可以说话的地方。往日最爱挑三拣四的陈梅卿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了,在路人的指指点点中火烧火燎地找到一家川饭馆子,为打手们叫了一桌插肉面和杂煎事件,自己则领着老鸨和两个姑娘,往二楼寻了个雅间坐定。 此刻四个人守着一张桌子,各据一边、面面相觑。趁着行菜者上饭的空当,陈梅卿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主动做起和事老来,开口劝解道:“这事儿不怪妈妈生气,您是靠姑娘吃饭的人,一下子要您放两个姑娘,这不是……那啥嘛……” 他话说到一半就卡住,硬生生把“虎口夺食”四个字咽进肚子里。 这时一旁的罗疏却突然开口道:“妈妈,求您高抬贵手放掉我们,就当积德吧。” 老鸨斜睨她一眼,冷笑道:“我操这行营生,已经不指望下辈子投胎做人了,积什么德。” 罗疏见老鸨不为所动,也不气怒,径自决然道:“今天妈妈放过我们,我们一辈子记着您的大恩,山高水长,不定何日,只怕还有用得上咱们的地方。您不放我,今日我竖着回去,明天我便横着出来。” “你好大的胆子!”老鸨听罗疏说出狠话,倏然变色道,“你想寻死?我就知道这事蹊跷,只怕没你背后捣鬼,县令也犯不上找鸣珂坊的麻烦!” “是又如何?”罗疏冷冷望着老鸨,沉声道,“您也是知道我的,我若想寻死,整个鸣珂坊的人都拦不住我。您愿意费这番功夫,拿个竹篮去打水,就尽管试。” “你怎么敢这样和我讲话?”那老鸨一向横行惯了,从没见过罗疏露出这般态度,一时傻了眼,想放点狠话却又没词,于是转头对着陈梅卿惺惺作态道,“陈县丞,您倒是来评评理。亏我这些年细米甜浆,把一个姑娘调养得这么水灵,一路费了多少钱钞?这眼看着就能挂牌接客了,却要我放人,走遍天下也没这个理!” 陈梅卿嘿嘿干笑了两声,没说话。 “妈妈您要这样算账,我便同您仔细算算,”罗疏横眉直视着老鸨,面色冰冷地说,“我十四岁就能一个人赴客人的堂会,三年来替你赚的银子,早已不下千金。莫说细米甜浆,就是用人参灵芝,也能喂出几口猪来,你若是觉得我这一身肉金贵,尽管一斤一斤的割回去。” “谁要你一斤一斤的贱肉,”老鸨被她说得气急,拍了桌子虚张声势道,“别再跟老娘废话,今天我一定要绑你回去,多少客人等着梳拢你,老娘就指望着这份给你上头的钱呢!” 她这话一说出来,在场的另外两个人脸色都微微一变,生怕罗疏再继续往下说。 然而罗疏竟像是一直在等着这句话似的,表情冷漠的脸上竟浮现了一丝笑:“这恐怕就要让妈妈失望了,我已经在宝莲寺里破了身。” 她明明白白的一句话,却把老鸨囫囵个儿扔进了雾里:“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这一问正中罗疏下怀,于是她便将宝莲寺里的见闻始末改头换面,慢条斯理地说了出来。 老鸨听罢不由发出一声哀嚎,甩了手帕瞪住陈梅卿,带着一股子绝望眼巴巴地瞅着他,声嘶力竭地喊冤:“陈县丞!你不能这么坑我啊!你明明知道我的锦囊儿还是个清倌,当初你把人带走的时候,是怎么对我说的?” 此刻陈梅卿的面前放着一大海碗热腾腾的大燠面,嗯,一定是面条散出的热气太烫,才让他额角津津地冒汗。于是他扯着袖子,很斯文地按去了额头上的细汗,干笑了一声:“那个,妈妈,韩大人只让我找两个姑娘,至于到底要干什么,我哪知道呀……” “呸,谁不知道,你和县老爷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老鸨恶形恶状地啐了一口,终于掉脸去问金描翠,盯着她厉声道,“描翠,我问你,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金描翠原本心惊胆战地低头猫在一旁,此刻被老鸨厉声喝问,吓得脸色一白,圆睁着两眼抬起头来,就看见一桌三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目光灼灼。 一阵冷汗自她背后潸潸而下,有那么一刻她的脑中一片空白,然后她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张了嘴:“是真的。” “是真的?”老鸨听了她蔫蔫的回答,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声,下一瞬气焰便如垮坝的洪水,一泻千里。大失所望的她垮着双肩,一想到赔掉的钱财就心如刀割,不由脸色灰败地盯着罗疏,目光恨恨。 这时金描翠却又开了口,出人意料地说道:“妈妈,我跟你回去。” “你要回去?”老鸨见金描翠点了点头,脸上垮掉的皱纹终于抬了抬,面色稍霁,“哎,这才对,回去就还是妈妈的乖女儿。” 罗疏脸色一变,立刻在桌下捉住金描翠冰凉凉的一只手,却被她几下甩开。 陈梅卿见情势开始缓和,立刻顺着眼下这股热乎劲,趁热打铁道:“妈妈,您瞧人各有志,想走的人您留不住,想留的人您也撵不走。如今韩大人已经致信知州,要替这两个姑娘脱籍,您今天若是把人都带走了,衙门里不止我不好交待,韩大人在知州那里也说不过去,您这样得罪两头,又是何苦来哉?事已至此,我看您倒不如顺水推舟,将想回去的领回去,放想从良的从良吧。” 老鸨听了陈梅卿的劝说,讷讷权衡了半天,才挑眉睨了一眼罗疏,又看了看金描翠,故意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罢了,我这个人,也是面恶心软。陈县丞你也是知道的,我的鸣珂坊里,几曾亏待过姑娘呢?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拿我的一颗好心当驴肝肺,我也洗刷不了这份冤屈。” “对,对,您冤屈。”陈梅卿连声附和着,费尽了吃奶的功夫,才把老鸨安抚停当。 于是一场风波稍稍平定,四个人依次起身下楼,陈梅卿一路奉承着老鸨走在前头,将罗疏和金描翠落在后面。罗疏趁众人各自分神之际,扯住金描翠的袖子逼她回头面对自己,压低了嗓子劝她:“你不能回去,你要钱,我这两天就给你。” “你就算了吧。鸣珂坊没你想的那么糟,外面也没你想的那么好,”金描翠漠然地看着她,抽回了自己的袖子,“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有钱的事说出去的。” “别傻了,你这样回去,你以为妈妈还能对你好?”罗疏的脸上难得露出急色。 “我回去乖乖做人,为什么妈妈不能对我好?”金描翠不以为然地反驳。 罗疏看着冥顽不灵的金描翠,不知该怎样才能点醒她,只能带着失望伤心地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待在鸣珂坊里,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后,你该怎么办?” “你放心吧,回去不消两年,我会找个男人替我赎身的。我搞不清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娼、优、隶、卒,进衙门当差,还不是在下九流里转悠?这样从良有什么好处?你以为过日子能靠自己一个人打拼?早点找个男人做指靠吧,我陪不了你。”金描翠不想再和罗疏多说,执拗地转过身追着老鸨而去。 罗疏望着她的背影,冰凉的五指抓着楼道的栏杆,久久迈不开步子。 这头陈梅卿打发了老鸨一行人,想起罗疏好像还留在川饭馆子里,急忙折回身去找她,就见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楼道里,眼角隐隐还泛着泪光,不由紧张地问道:“你不要紧吧?” “没事。”罗疏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下楼。 “哎,赚你那一锭金子真不容易,不但面子丢光,命也废掉半条,”陈梅卿在她身旁长吁短叹了一番,摇摇头,“我今天算是背着慕之,做了一回恶人了。罢了罢了,我们回去吧。” “不,我还有事要办。”罗疏揉揉脸颊,兀自低声道。 “你还要去做什么?”陈梅卿一愣,随即又恍然醒悟,“啊,莫非你还要去查案?亏你现在还惦记着这个。” “不惦记着这个,还能惦记什么呢?”罗疏低着头扯了扯唇角,小声道。 。。。。。。 城西的枣花巷口,自从林家闹了命案,他家的屋子便一直空着,等闲没人过问。 这天一早,邻家老张照旧看顾着自家的茶坊,就见一位年轻俊秀的青衣男子打茶坊前经过,一路东张西望,最后又犹豫着上前,拍了拍林家的房门。 “哎,这位公子,那家的门可拍不得。”老张好心提醒道,见那男子回过头,便又笑道,“那家没人,公子您可要进来喝碗茶?” 那年轻人便面带感激地笑了笑,点点头道:“走这半天,正好渴了。” 说罢他径自走进茶坊坐下,点了一盏核桃茶慢慢喝着,歇了一会儿便与那老张攀话:“我初到临汾,想在这附近赁间屋子暂住,我瞧那屋子位置甚好,便想上去问问,为何那门却拍不得?” “公子您远道而来,有些事情难免不知——那间屋子月初闹了命案,里头的妇人被人从脖子这儿,咔嚓——一刀两断,血喷了一地,哎呀呀,不知道有多吓人!”老张啧啧叹息道。 那年轻男子面庞白净、稚气未脱,显然从没听说过这么耸人听闻的大事,顿时吓得两只眼睛睁得滚圆,越发显得嵌在眼中央的那双眸子,像两丸晶亮的黑水晶:“光天化日竟有这等事?!那被杀的人可是有什么仇家?” “一个娇滴滴的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仇家?”老张见那年轻人一脸兴奋地望着自己,脸上不禁有些得色,嘴里便越发渲染起来,“死的那个林家娘子,生前真是个风流标致的人物,说起话来眼睛里头含着笑,爱穿一身湖蓝袄裙,天天在耳旁簪着两朵红玫瑰……” “死老头子又在胡吣!不好好招呼客人,又在说什么大戏呢?!”这时一道人影甩开布帘闪进茶坊,不悦地迭声道,“死了一个女人,都快被你们说成狐仙下凡了……” 第八章 堂上冤 年轻的客人定睛看着来人,没有说话,一旁的老张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位是我浑家,人没见识,也不懂个进退,让您见笑了。” 那张氏拎着热水走到茶坊中央,听丈夫又在人前奚落自己,本已不快,斜眼又看见客人年轻俊秀,言语间便越发愤愤不平起来:“是啊,人家死掉的老婆风流标致,自己的老婆没见识——真是委屈你了,我人老珠黄,死不掉!” “哎,我说你,没事又生什么闲气?”老张训了老婆一句,苦笑着继续招呼客人。 那年轻客人这时被勾起了好奇心,不由连连叹道:“可惜、可惜,可惜这样一位佳人,竟然死于非命。想来她既如此美貌,生前必定结下风流债,如果不是仇杀,竟是情杀么?” 这时老张听见他的感慨,却摇摇头道:“林家娘子到底是谁杀的,官府到现在还没查出来呢。至于是不是情杀,我可不敢乱猜。” “哼,你们乱猜得还少了?”这时张氏在一旁冷笑了一声,面带蔑色地白了丈夫一眼。 “嘿,我说你这婆娘,添好热水就回后面去,别耽误我做生意,”老张把眼一瞪,作色道,“你一个黄脸婆杵在店里,生意都被你吓跑了。” “是,我这就回后面去——我是黄脸婆,头上又没有玫瑰花,可别吓跑了客人,”那张氏板着一张脸往后屋走,话里有话地回嘴道,“真是可惜哪,有人这一死,那些剃头修脚换糖的,都不过来咯,反倒冤枉我吓跑生意……” “嘿,你还越说越来劲了!”老张把脚一蹬,脸上已显出怒色。 张氏听见丈夫斥责,掉过脸来忿忿瞪了丈夫一眼,便摔了帘子回后屋了。 茶坊里这位年轻的客人,正是罗疏。 她晌午时分拎着些杂物回到县衙,趁着日头正烈,将自己厢房的被褥都拿出来暴晒。又将床板拖出屋外,用沸水来来回回慢慢浇烫,并将靠床的墙面仔细抹上了石灰。 官媒婆王氏瞧见罗疏时,发现她正在用沸水浸泡床单,便笑着上前问道:“姑娘在杀臭虫呢?” 罗疏冲她笑笑,没搭话,仍旧卷着袖子干活。被热水烫得粉红的胳膊上泛着水光,衬着白色的雾气,越发显得嫩润,一旁的王氏瞅在眼里,便又故意笑道:“姑娘好嫩的肌肤,生得可真水灵。” 罗疏听了她的调笑,抿着唇没有说话,径自晾好床单,将一盆热水呼啦一声全泼在地上。那王氏生怕打湿了裙子,慌忙迈着小脚跳开,这时便听见罗疏冷冷道:“王大娘您大概还不知道,知县有令,今后衙中都不准称我为姑娘,便麻烦您老还是叫我一声罗疏吧。” 那王氏在罗疏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好生没趣,偏又没处发作,只得憋着闷气悻悻走开。 这厢罗疏收拾好屋子,算算时间刚好,便去二堂求见韩慕之。 早晨的一场风波韩慕之都已经听说,这时候见罗疏来到二堂,便请她进堂入座。他原本心中怀着一丝怜悯,此刻却见罗疏面色如常,不免关切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罗疏一怔,望着堂上的韩慕之,料想他是在关心自己早上的遭遇,不觉笑道:“还好,只要能够脱除贱籍,大人这份恩德,罗疏一生铭记。” 韩慕之将她这份从容淡定看在眼中,心底不禁暗暗纳罕,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言归正传道:“你这时候来见我,可是在林雄家中有什么发现?” 罗疏听他问话,脸上便也敛去笑意,正色道:“小的前往林雄家打探,得知那死去的林氏是个美人……” 她话音未落,这时堂外便响起陈梅卿兴奋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有美人?” 座上的韩慕之脸颊一抽,顿时没好气道:“陈县丞听见美人二字,真像饿狗嗅见肥肉。” “哎,子曰:食色性也!”陈梅卿大言不惭地替自己辩解,翩若惊鸿般飘进二堂,很舒坦地盘踞在一张官帽椅上,喜形于色地催促罗疏道,“你继续说,我没错过精彩的吧?” 罗疏便笑着轻咳了一声,对陈梅卿道:“小人说的是林雄的亡妻林氏,生前是个美人。” “哎呀,可惜我竟不知道,”陈梅卿一拍巴掌,大为失望地感慨,“仵作验尸的时候,我没敢去看,慕之,那林氏真的很漂亮么?” 韩慕之面色铁青地回答:“你以为面目狰狞的死人还能漂亮吗?戏文看多了?” 陈梅卿嘻嘻一笑,令门子替自己倒了杯茶,示意罗疏继续。 罗疏便对韩慕之道:“小的打听了林家街坊对林氏的评价,似乎她平日的言行轻薄浮浪,这样的女子,只怕会惹来情杀。” “情杀?”韩慕之在座上沉吟了片刻,开口道,“据林雄的供词来看,林氏平日贞洁本分,不过这方面丈夫的评价很可能有失偏颇,倒是旁人的眼睛往往更可信,想来是我失误了。” “我听邻家的妇人不经意间提了一句,说林氏死后,剃头修脚换糖的都不来了。”罗疏蹙着眉分析道,“只怕这是一句气话,不过走街串巷的小贩走卒,确实既有结识林氏的便利,又有灵活机变的时间,大人不妨从此着手,查一查近日这类人中可有人歇了生意,离开临汾的。如果有,很可能就是在畏罪潜逃。” 一旁的陈梅卿这时喝饱了茶,便又插话道:“这个倒不难查,虽然这类人走街串巷,做生意的地盘倒是固定的,快班先从在林家附近做生意的人查起,也不用花太长时间。” 韩慕之便点头应允,即刻令快班的捕头前往林家附近打探。 两天之后,果然有捕头来报,说是打听到常年在林家一带换糖的小贩李逢春,从月初开始就不曾出现过。捕头又上李家去问话,得知李逢春早已离开临汾,便十万火急地赶回衙门禀告韩慕之。 韩慕之闻言大喜过望,急忙问道:“他家中还有何人?” “还有一个四十岁的老父名唤李恭,一个十六岁的弟弟名唤李成实。” 韩慕之一听,立刻发下批文,命捕头前去拿人:“即刻将那二人缉拿前来,不得有误!” 快班捕头得令,当天便将李恭和李成实拘入县衙。韩慕之在县衙大堂里升堂审问李氏父子,罗疏则躲在暗处,静静细看那大堂上的光景。 只听那李氏父子跪在堂中连声喊冤,而年轻气盛的李成实更是理直气壮地争辩道:“求青天大人明察,小人一家本分谋生,虽则家贫,却不敢为非作歹。林家娘子月初被杀,疑犯俱已收监,如今并无赃证,我哥哥不过是出趟远门,怎么就成了杀人的疑犯?” 韩慕之听了李成实的辩解,见他满脸倔强,便将惊堂木一拍,冷着脸反问道:“李逢春如果没有半点可疑,你一家在临汾做点小本生意,家中又有多病老父,你哥哥却是何故离开临汾,至今不归?” 那李成实在堂下一愣,也想不出哥哥离家的理由,却依旧执拗地反驳道:“照大人的意思,咱们平头百姓没个理由,就出不得城了对吗?否则就是杀人嫌犯!” “大胆刁民,竟敢藐视公堂!”韩慕之一拍惊堂木,从案上抽了三支红签,抛在地上,“给我先打上三十大板,本官再来问话!” 站堂的皂隶立刻一叉笞杖架住了李成实,剥了他裤子一杖一杖狠打起来。跪在一旁的李恭看见小儿子的屁股被打得血肉模糊,吓得哭着给韩慕之磕头:“青天老爷开恩!小人的大儿子月初离家,当初只说是谋到了一桩好生意,要跑外地去看货,因此才带了些盘缠和本钱,出了这趟远门。” 堂上的韩慕之便立刻追问道:“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李恭摇了摇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小人因时常生病,这两年都在家中歇养,凡事不多过问,都是他们兄弟俩商量着办。” “那么弟弟便是知道了,”韩慕之在堂上径自道,这时三十杖已经打完,他便望着趴在地上气喘吁吁的李成实问,“你可知你哥哥去了哪里?” 那李成实被打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疼得浑身抽搐着,正一阵阵冒着虚汗。他听见韩慕之问话,黝黑的眼珠里却是光芒一闪,依旧翻着眼睛倔强地回答:“我不知道……反正我哥哥他……绝不是杀人凶手……” 韩慕之闻言面色一沉,再要问话时,却见那李成实两眼一翻,竟已痛得晕死过去。 。。。。。。 屁股上一阵阵刺骨的疼痛,一刻不停地折磨着昏迷的李成实,最终他昏昏沉沉地醒来,却发现自己正俯卧在一间牢房里,而父亲不在身边,面前只站着一个斯斯文文的年轻男人。 “你是谁?”李成实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后一缩,却又忍不住虚弱地问道,“我爹呢?” 那年轻人没回答他,径自缓缓走到他身边,放下食盒柔声开口:“你在怕?” 不等李成实开口回答,他又径自往下喃喃道:“你当然会怕。你才十六岁,能见过什么世面?可是你却为了哥哥在公堂上和知县大人对峙,可见你和你哥哥,都是极讲义气的好人。” 这个人的声音极柔和悦耳,就像一根轻软的羽毛,徐徐抚慰着,竟将李成实身上的伤痛消去了三分。于是一直强撑的坚强在这一刻终于松懈下来,随着热泪涌出眼眶:“好人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被人冤枉!我一向听人赞扬县令是个清官,如今才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 这时夜色深沉,牢中一灯如豆,那人在一片静谧中耐心地听完李成实的抱怨,竟不顾自己隶卒的身份,附和着点了点头:“我想这天底下,一定没人比你更敬重你哥哥,也没人比你更想还你哥哥一个清白,那么,你愿不愿意和我合作,一起去洗刷你哥哥的冤屈呢?” 第九章 刀下鬼 眼前这位夜探监牢,找李成实说话的人,正是罗疏。 李成实在昏暗的烛火中盯着罗疏,疑惑地开口问道:“你要替我哥哥伸冤?你是谁,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呢?” “我是这县衙中的捕头,你不肯相信我,也不奇怪。”罗疏笑了笑,揭开食盒,将热腾腾的饭菜端到李成实面前,低声安慰道,“先吃点东西吧,你放心,你爹已经被我安置好了,你的伤口也已经上了药。” 李成实将信将疑地看了罗疏一眼,犹豫了片刻,最后终是半爬起身,接过她递给自己的筷子:“你想要我做什么呢?我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你知道你哥哥的去向,对不对?”这时罗疏忽然开口发问,看着李成实的肩头微微瑟缩了一下,却不点破,径自不动声色地往下说,“你们父子三人相依为命,你爹身体不好,平日你和哥哥操持家事,他突然出这趟远门,你若不知道他的去向,一定不会放心地看着他离开临汾。” 李成实静静听着罗疏的分析,低下头没有说话。 罗疏也不逼他,径自激将道:“你哥哥如果没有杀人,他一定会告诉你真实的去向,你可愿意领着我们走一趟,去证明你哥哥的清白?” 李成实听到罗疏如此要求,却是冷冷一笑:“就算我知道哥哥的去向,我又不傻,你们骗我去找哥哥,等到寻见了人,只怕要强行将他锁回临汾,我们平头百姓,怎能奈何得了你们这些官差?” 罗疏听了他的冷嘲,也不着恼,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你是怕我们找到你哥哥的时候,不分青红皂白地拘捕他?” “对,”这时李成实目光一动,嘴里依旧倔强道,“我当然怕,今天你们抓我和我爹的时候,不正是如此?” 自从在堂上挨了三十大板,他会有这般怨恨的态度,罗疏并不吃惊,也不打算退缩,而是径自从怀中掏出两只小胆瓶,递到了李成实的眼前:“我也不知道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你看这样可好?这里有两只药瓶,黑的一个是毒药,白的里面是解药,我此刻服下毒药,如果一个月后没有解药,就会肠穿肚烂而死。现在我就当着你的面,吃下这粒毒药,解药由你收着,将来如果我有任何地方危害到你的哥哥,你大可以不给我解药,如何?” 李成实听了罗疏的话,立刻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想替你哥哥伸冤,又或者,替林家娘子报仇。”罗疏嘴里这样说着,也不等李成实点头答应,手上竟已不由分说地倒出了黑瓶中的毒药,仰脖吞了下去。 李成实被她这样冲动的举动吓坏了,瞪大眼结结巴巴地嚷起来:“我还没答应呢,你就吃了?!” “对,”罗疏笑着点点头,将手里剩的解药递给他,“现在我问你,你答应不答应?” 李成实目瞪口呆地接过白瓶,轻轻摇了摇,听着其中发出的细微声响,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罗疏初步取得了李成实的信任,便收拾好食盒退出了李成实的牢房,她怀着轻松的心情信步往外走,不料在途经一间牢房时,却冷不防被一块硬邦邦的东西砸中了小腿。 罗疏不觉停下脚步,低头寻找刚刚砸中自己的东西,待看见滚落在地上的半块硬馍时,不由转过头去,就看见了蹲在黑暗中两眼发光的齐梦麟。 “嘿,”齐梦麟双目贪婪地盯着罗疏,这一次嘴巴里竟然客气起来,“大哥,你这食盒里还有吃的没有?” 罗疏一怔,微微笑着没有回答他。 “求大哥可怜可怜吧,你瞧,我这小兄弟都快饿死了。”齐梦麟将自己饿得半死的跟班推到罗疏眼前,睁大眼睛装可怜道,“我们已经好多天没吃上像样的饭菜了,大哥您就帮帮忙吧……” 罗疏看着齐梦麟一副眼巴巴的可怜模样,不由叹息了一声,弯下腰蹲在他面前,揭开食盒:“我这里就剩下三个菜包子……” 齐梦麟忙不迭地伸手抢包子,这时却听罗疏又道:“你先吃着,待会儿我再给你捎些酒肉来。” 齐梦麟一听见酒肉两字,龙眼核儿一般黑圆的眼珠更是贼光闪亮:“你肯给我带酒肉来?” 罗疏一时来不及回答,齐梦麟生怕罗疏反悔,立刻又从手上抹下一枚金戒指,急急塞进她手里:“这个送给你,劳烦你买些酒肉来,对了,再买一只烧鹅,要肥的!” 罗疏这时却笑着摇了摇头,推让着把戒指还给了齐梦麟:“举手之劳而已,一两百钱的小事,用不着公子这样破费。” 那齐梦麟一向被人奉承惯了,竟把罗疏的话当真,于是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将自己的书童摇醒:“快起来,咱们有东西吃了。” 原本饿得恍恍惚惚的连书一听见有东西吃,竟立刻两眼一睁坐直了身子,狼一样抓过罗疏递来的菜包子,囫囵一口吞进肚子里,等抓起第二个包子时他才回过神来,有些心虚地嗫嚅道:“公子,您不吃么?” “我不吃,这几天我把你饿坏了,你吃吧。”齐梦麟一边说着一边咽了口唾液,目光长远地等着罗疏给自己送酒肉。 连书一听公子如此慷慨,顿时感激涕零地抓起了第三个包子,狼吞虎咽地吃光。 罗疏一直等到连书吃完了包子,才收拾好食盒起身往外走,这时齐梦麟便在牢门后满怀期待地催促道:“你快些回来啊。” 罗疏闻言回过头,眨了眨眼睛才恍然道:“啊,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 说罢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被齐梦麟丢掉的半块冷馍,隔着牢门递给他:“吃吧,这是你从你的书童嘴里抢下的口粮,不要浪费才好。” 齐梦麟当即傻眼,愣愣看着罗疏的手,一瞬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竟猛然抓住她的手用力向后扯,同时气急败坏地怒吼道:“你他妈地又耍我!老子跟你拼了!” 罗疏顿时吃痛,脸贴着牢门咬牙怒道:“放手!” “放手老子跟你姓!”齐梦麟非但不放,甚至拿脚踩着牢门借力,整个人向后狠拉硬拽。 这时远处的牢头听见动静,心知不妙,立刻飞奔上前,倒拿着鞭子柄重重敲了两下齐梦麟的手,才将罗疏解救出来。 罗疏按着险些脱臼的胳膊,抬眼向他怒目而视道:“你简直是个流氓。” “流氓又怎样,流氓也比你道貌岸然地耍人强!”齐梦麟挑着下巴,有恃无恐地龇牙咧嘴。 罗疏双目含怒地抿了抿唇,冷冷看了他片刻,却忽然缓和了面色开口道:“罢了,我和你置什么气?” 说罢她揉着胳膊转身离去,齐梦麟盯着她纤细的背影,却是轻蔑地磨了磨槽牙:“你不同我置气,我也不会放过你。老子跟你这梁子,算是结大了!” 翌日一早,韩慕之在二堂里听罗疏陈述牢中事,当听到她为了获取李成实信任而吞药一节,不禁立刻担忧地脱口责备道:“你要那李成实同意帮你,办法多得是,又何必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 罗疏见他面露急色,心知他是关切自己,便赶紧笑着向他解释道:“多谢大人关心,罗疏区区一介草民,手里哪会有如此玄乎的毒药?” 韩慕之闻言一怔,下一刻便反应过来,不禁为她这份狡黠折服,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她赞道:“怪不得陈县丞夸你心思玲珑,真是难为你这份机智,竟把我也给骗了。” “小的不敢,”这时罗疏也忍不住笑道,“那李成实会相信我,也是因为孩子心性,单纯天真的缘故。如果换做他人,也许会因为一时惊讶被我蒙住,事后却难免还是会怀疑那粒毒药的真假。” 韩慕之听了她的话后点点头,这时眉宇间对罗疏已经有了全然的信任:“既然如此,便辛苦你跟着李成实跑一趟,尽早找到那个李逢春。” 罗疏依言领命后便退出了二堂,韩慕之一路目送她离去,一个人兀自端着茶盅陷入沉思,直到陈梅卿信步踱进二堂时,才仓促地回过神。 陈梅卿一向比狐狸还要奸猾,踏进二堂的一瞬间就捕捉到了韩慕之的失神,于是立刻贼兮兮地弯着眼睛笑道:“慕之,在想什么呢?想得那么出神!” 韩慕之闻言心中一惊,却不动声色地反问:“我还能想什么?” 陈梅卿红口白牙地痞笑道:“要我猜,你一定是在想这堂外的节气,对不对?” 韩慕之刚想顺口答应,下一刻就意识到陈梅卿在暗讽自己“思春”,一张脸顿时发起青来,不禁也还他一抹冷笑道:“梅卿,看来你最近清闲得很哪?” 陈梅卿顿时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严肃回答:“哪有!我库房里还有一大堆账目没看呢……” 。。。。。。 黄昏后的山阴城,街上的路人已渐渐稀少起来。 李逢春半醉着走出酒肆,打了个饱嗝,摇摇晃晃往自己暂住的客栈走。 他这一路步履凌乱,只觉得周遭人影憧憧,竟让这个本应充满春意的黄昏透出一丝诡异来。这时一抹窈窕的身影蓦然闯入他朦胧的醉眼——只见那一身湖蓝色的袄裙正被春风徐徐吹动,让那簪着玫瑰的美人摇摇曳曳、步步生莲,竟像是从云端走下了凡间。 那李逢春看着美人一路向自己走来,带着醉意的脸上却毫无艳遇的喜悦,反倒像见了鬼似的颤声发问:“你是谁?” 这时就见那美人眉尖一蹙,一双水眸如泣如诉,捧着心口嗔怨道:“好狠心的冤家,你竟忘了?我便是你那刀下的鬼……” 第十章 座上宾 美人的话令李逢春瞬间心如擂鼓,原本被醉意染红的脸变得一片煞白,嘴上却逞强地怒吼道:“你别给我装神弄鬼!” “冤家啊……”这时美人一步步走到李逢春面前,指着他心口哀怨道,“你砍坏了我的肉身,我只好换了这一副新皮囊。你若不信我的话,我说你这里有一点黑痣,对不对?” 那李逢春听她说的分毫不差,不由双目一瞠,定睛看着面前的美人。只见她虽然音容改变,神态却是与往日并无二致,心下不禁信了三分,于是忍不住颤声问道:“你死了还来找我,是来报仇的么?” 那美人垂下双目,滑落在脸颊上的泪水晶莹剔透,仿佛落日最后的亮色:“我一心一意对你,却落得这般下场,你再狠心,至少得让我做个明白鬼……” 李逢春闻言一怔,念及往日林氏待自己百般温柔,而今自己犯下命案、背井离乡,心头不禁也是一阵凄然,带着悔意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一心一意爱我,那天我杀你……是因为……” 他亲口应下杀人一事,还未道出缘由,这时便听见街边一个隐蔽的巷口传来凄厉的哭喊:“哥哥,你为什么要杀人!” 这一声嘶喊如利剑一般穿过李逢春的心,让他魂飞魄散,只能定定站在原地。 同时巷子里冲出四名捕快,猛虎下山一般拿住李逢春,将他五花大绑。李逢春直到被几个捕快按在地上,才醒悟自己已经落入法网,这时他终于回过神,视线穿过驻足围观的人群望向巷口,就看见自己的弟弟已经哭倒在地,正倚着墙根绝望地看着自己。 “对不起……”李逢春嘴里喃喃道了一声歉,下一刻便被捕快押解着踉跄离去。 自始至终,打扮成林氏模样的罗疏都站在一边旁观,直到目送李逢春的背影消失在街口,才叹了一口气穿过街,走到李成实的面前。 一路看着哥哥伏法的李成实这时已经接受了现实,正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巷口。他看着罗疏走向自己,便流着泪从怀里掏出装着解药的小瓶,愿赌服输地塞进了罗疏手里:“这是解药,你吃了吧。” 罗疏接过解药,却笑了笑,将瓶中的小丸倒在掌心,抬手塞进李成实的嘴巴里。 入口清甜,竟是一粒桂花糖。 李成实瞬间瞪大眼,难以置信道:“原来你是骗我的?” “是的,我骗了你。”罗疏看着再度泪如泉涌的李成实,柔声道,“之前我骗取了你的信任,现在你口中尝到的,就是真相的滋味。” “骗人,真相哪有甜的……”李成实哽咽着反驳,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擦眼泪。 罗疏看着他,怅然摘下鬓边的玫瑰,低声道:“我能骗到你,只因为你是一个单纯的好人。回去好好照顾你父亲吧,将来做个顶天立地的君子。” 。。。。。。 林氏被杀案顺利告破,陈梅卿对罗疏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在罗疏回县衙后特意找上门,拎了茶食慰问她:“罗贤弟一路辛苦啦!今晚咱们在膳馆治了两桌酒,给你接风洗尘!” 此时罗疏已经易回男装,见陈梅卿前来,赶紧起身将他请到桌边坐下,笑道:“小人只是尽本分,哪敢说辛苦?” “这案子能告破都是你的功劳,干嘛这么谦虚?”陈梅卿笑嘻嘻道,“亏了你的锦囊妙计,装鬼去吓那个李逢春,他才肯认罪。” “他肯认罪,不过是因为心底良知尚存。他是个讲义气的人,这一点从他弟弟的品行里就能猜到,所以我才敢拿这个办法去试探。”罗疏一边答话,一边给陈梅卿倒了一杯茶。 陈梅卿端着茶盅啜了一口,又好奇问道:“你能将那林氏假扮得惟妙惟肖,是怎么办到的?” “我请死牢中的林雄指点,丈夫都说像了九成,再穿上林氏的衣服欺骗半醉的李逢春,就不算难事了。”罗疏将个中内-幕和盘托出,“至于李逢春身上的痣记,则是从他弟弟那里问来的。” “妙、妙、妙!”陈梅卿连声赞叹,等到喝完了茶,才将登门的另一个目的告诉罗疏,“这话说回来,如今还有一件事得麻烦你去办——那李逢春现在被关在死牢中,只肯认罪,却不肯说杀人动机,似乎他对栽在你手里有些不服气,说要你去了才肯招。” 罗疏闻言一怔,旋即便点头笑道:“看来这世上,人人都想做个明白鬼。” 罗疏进死牢去见李逢春时,没有再穿林氏的衣服,因此当铐着枷锁的李逢春乍然见到她时,第一眼竟没能认出她来,然而瞬间的怔愣之后,他便服气地笑了:“当初你扮得真像。” 罗疏见他笑得一片坦然,便点点头道:“看来你都明白了。” “对,明白了……”李逢春这时人已释然,不禁卸去了全部精神,颓然地盯着枷板缓缓道,“你们都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林氏,你那么聪明,能不能猜到?” 罗疏低头看着李逢春,老实地回答:“我猜不到。你不算坏人,又被林氏爱着,就算杀也应该是想杀林雄,为什么反倒要去杀她?” 那李逢春听了罗疏的话,若有所思地笑了:“是了,你们都想不通我为什么要杀林氏,爱月她就更不可能知道了,想来她不能做个明白鬼,在阴间也是要恨我的。” 罗疏听李逢春报出林氏的闺名,便知他要说出真相,不由凝神细听。 “那一晚,林雄当值,爱月她照例约我去家中私会。我等到黄昏时节悄悄进到她屋中,她已经备下酒菜等我多时了。我和她坐在床上对饮,兴起就翻云覆雨,兴尽便喝酒吃肉,好不快活!直到过了二更天,才撤了炕桌就寝……”原本因回忆艳事而目光迷离的李逢春,说到这儿时面色一变,“我们没想到林雄他会在半夜回家。林家没有二门,当我和爱月被叩门声惊醒时,我已经被林雄堵在屋中无路可逃了。爱月她只好嘴里先应着,拿出橱里的被褥让我裹着躲在床下,这才跑去开了门。我刚在床底下藏好,就听见林雄他进了门,一边走一边说:‘你怎么睡得这么沉?我叫了半天的门,你都没听见……’” 这时李逢春陷入回忆,鹦鹉一样学着林雄当日的口吻,语调间却不见急怒,只有满满的温柔。然而当他模仿林氏说话时,嘴里的语气却是陡然一变:“我正暗笑林雄做了我的剩王八,却听爱月怒冲冲地骂他:‘你要回来,怎么不早点?害我三更半夜爬起来给你开门,差点没把我给冻死!’——我只见过温柔如水的爱月,从没想过她也会这样凶恶地骂人,可是那林雄却没生气,只是笑呵呵地在解释:‘我在城楼上站得太冷,就想着你也是一个人,所以回来陪你……’我当时听了就想,那林雄倒算是个知冷知热的多情种子,可是爱月她却没说话,冷哼了两声爬上床——她的动作可真大,震得床板直落灰,我在床下憋得半死,好想打喷嚏——她平时在我面前,可是个轻手轻脚的妙人儿……” “我又听见林雄摸索着向她求欢,爱月却冲他怒道:‘这么冷的身子,干嘛贴着我?’,我就想到她平日待我的百依百顺,不觉就有些寒心,可那林雄却还是没生气,嘴里只说:‘我身上是挺凉,确实不该贴着你。’之后又过了很久,那林雄大概是身上暖和了,于是又低着嗓子求爱月,却还是被她骂了回去。就这样一直捱到天快亮,就听她连催带撵地把林雄赶出了门,始终不曾说过半句软话,倒是那林雄,临走时还不忘提醒她天冷,别早起着凉。”李逢春说到此处,脸上不禁浮起一丝讥嘲之色,冷冷笑道,“没想到那林雄一走,爱月就立刻把我喊上床,替我脱了衣服,用身体贴着我冰凉的身子为我取暖,又搂着我百般温存,嘴里还不住数落林雄——那一刻,我发现她的脸变了,变得狰狞丑恶,再也不是我喜欢的爱月……” 这一刻李逢春双目睁得血红,绷紧的十指刮着枷板,咬牙道:“我第一次看清楚她的面目——她会说谎、会骂人、对爱她的人冷漠心硬、无情无义,这样的人要我怎么爱?我没有理由地和她起了口角,我想离开,她却不放手,于是我向床头去拿自己的衣服,不想却碰着了林雄留下的腰刀,这才一念之间冲动地杀了她。” 罗疏静静听李逢春把话说完,这时才开口道:“你一时意气用事,替林雄报不平,却冲动到杀了林氏——是爱情使你一叶障目,认为林氏应当完美无瑕,才会有后来的失望与不平。可是这天下没有圣人,林氏罪不及死,所以无论何种理由你都不值得原谅。” “我知道,”李逢春苦笑了一声,垂头低语道,“其实我逃回家时就已经后悔了……爹总是说我这个人喜欢意气用事,担心我会在外面闯祸,过去我一直拿他的话当耳旁风,到如今才知道我是自作孽、不可活……” 结束了同李逢春的对话之后,罗疏心情低落地离开牢房,丝毫没有结案后的轻松。继而一想到晚上还有接风宴,她便更加头疼地皱起眉头,为了不使韩慕之和陈梅卿扫兴,她只能强打起精神命令自己放松。 眼看天色不早,罗疏索性直接往膳馆去——那里是县衙专为设宴款待上级官员辟出的场馆,所以用一间偏厅来给罗疏接风,已经算是天大的优待了。 哪知她一踏进膳馆正厅,就看见有两个人正趴在一张桌上,饿狼一般埋头狂啃猪蹄。一瞬间罗疏以为是韩慕之和陈梅卿等不及自己先吃上了,定睛再一看,才发现那两个被饿死鬼附身的人,竟然是已经焚了香沐过浴后、衣冠楚楚的齐梦麟和连书。 都怪自己之前出入牢房没有留心,结果现在才知道韩慕之已经大发慈悲放了人。想到此罗疏不觉莞尔,这时补足油水的齐梦麟也总算有了抬头的心情,刚昂起脖子活动活动筋骨,就看见了半带笑意的罗疏。 真是冤家路窄!一想到自己狼藉的吃相都被这娘娘腔看了去,他顿时大窘,不由丢下手里啃了一半的蹄髈,伸手抹了一把油嘴发狠道:“看什么看?就你们这穷乡僻壤,供应的饭菜也乏善可陈!要不是被你们饿狠了,搁往日这红烧猪蹄髈,老子看都懒得看一眼!” 他虚张声势的狠话还没说完,这时厅外就飘来韩慕之满含嘲讽的声音:“按例招待六品以下官员,一桌膳银是一钱五分,本官照章办事,只能委屈齐小衙内了。” 齐梦麟被这话气得半死,却不敢再与韩慕之硬碰硬,只能窝着火继续啃蹄髈。 这时罗疏回过头,就看见韩慕之与陈梅卿双双走进正厅,陈梅卿一见罗疏便眉花眼笑,话里有话地对她解释道:“罗贤弟你刚回来,还不知道。咱们的韩大人历尽千辛万苦、披沙拣金一般细细排查,直到今天才算拨云见日、水落石出地查清了真相——你眼前这位齐小衙内乃是如假包换的总督公子,如今暂时移居县衙西厢的寅宾馆,已经是咱们韩大人的座、上、宾了哦!” 他这一番天花乱坠的说辞,听在近来受尽委屈的齐梦麟耳中,那是相当地受用。于是就见他一颗脑袋随着陈梅卿的吹捧越昂越高,到最后竟是翘着鼻子无比傲慢地“嗯哼”了一声,大言不惭道:“你们知道就好,早点将功折罪,我就不在我爹面前告你们一个怠慢之罪!” 第十一章 恶作剧 在场众人看着已然得意忘形的齐梦麟,真不知道该拿什么话来回应他,好在有同样没脸没皮的陈梅卿帮着打了圆场:“有道是不知者无罪嘛,齐小衙内您就大人有大量,别为难咱们一个小县衙了!” 齐梦麟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这时眼见他三人都往偏厅走,不由好奇地跟了上去,躲在偏厅外探头探脑。 就见偏厅内开了两桌酒席,上桌只摆了四副酒具,是知县、县丞、主簿、典史四人的坐席。下桌则有十来个位子,才是供罗疏等一班衙役坐的。 韩慕之在与陈梅卿落座后,抬头瞄见鬼鬼祟祟的齐梦麟,不觉有些好笑,索性大方邀请道:“今天衙中略治薄酒,不知齐小衙内可肯赏脸,与本官喝上几杯?” 那齐梦麟已经多少天没沾酒,正馋得慌,一听韩慕之要请自己喝酒,顿时便把之前的一肚子不满抛在脑后,巴不得一声地走进偏厅,喜滋滋落座:“恭敬不如从命,我也少不得沾光喝个几杯,却不知今天喝的是谁的酒啊?” “喝的是咱们罗贤弟的接风酒,”陈梅卿手指着罗疏笑道,“多亏她辛苦跑了一趟山阴县,咱们才能顺利破了一桩命案。” 那齐梦麟起初听说自己有酒喝,竟是沾了那个娘娘腔的光,顿时老大不情愿,待到听说破了一桩命案,不由又心痒难耐地想听故事,便忍不住问道:“什么命案?快说来听听!” 韩慕之见齐梦麟满脸好奇,便让罗疏趁着吃酒的人还没到齐,将命案始末说了一遍,权作解闷。 齐梦麟生平不学无术,最爱听各种新鲜刺激的奇闻异事,当下全神贯注地听完了林氏命案,不禁无限唏嘘道:“可惜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那李逢春真是该死,韩大人你赶紧狗头铡伺候,也一刀剁了他!” “我这里可没有什么狗头铡,”韩慕之驳回齐梦麟荒唐的提议,在知悉李逢春杀人动机之后,不免也议论道,“想不到那个李逢春竟是慷他人之慨,替林雄打抱不平,倒有几分浪子义气。只是因此杀人也未免太过,到底死罪难逃。” “这算什么义气?”这时齐梦麟却在一旁翻了个白眼,用筷子敲着酒杯反驳道,“他要当真义气,当初就别勾搭别人老婆!既然勾搭了,就是心中爱她;既然心中爱她,那管她是好是歹呢,只管自己爱着就是咯!如果不爱了,径自丢开手,爱哪儿哪儿去,哪有替人丈夫管教老婆的道理?何况还一刀把人杀了,只怕那林氏在他眼里,命比狗还贱。” 他这一通荒腔走板的论调,颇不中听,厅里一时没人答话。好在这时一班衙役与主簿、典史俱已到齐,当下便由韩慕之开宴,众人觥筹交错喝起酒来,将那一桩命案略过不提。 待到酒足饭饱后散了席,众人各自离开膳馆,齐梦麟也醉醺醺地回到寅宾馆的厢房里,一进门就看见自己的跟班连书正在灯下清点行李。 “嗯,你可要查仔细了,要是少了什么东西,咱们就去找那个姓韩的算账!老子我随行带了多少好东西,行李被他扣了这么多天,说不定就有一两件宝贝惹他眼红,随手占了便宜……”齐梦麟揉揉发红的鼻子,径自歪靠在卧榻上,朝着连书伸出一只手,搓搓手指道,“我的天下第一奇书呢?!” “哦,东西都在呢,一件没少。我已经查点过,公子您放心,”连书立刻从行李里翻出一卷书,恭恭敬敬地递进齐梦麟手里,“公子,您要的《金-瓶-梅》最新卷。” “嗯,我来看看上次读到哪儿了……”齐梦麟心满意足地接过书童递给自己的小黄书,醉眼朦胧地在灯下翻阅起来。他一张脸皮虽则厚比城墙拐弯,实际却是又薄又嫩,此刻酒意侵上脸来,两腮酡红艳比桃花,整个人懒懒横卧在灯下,竟有几分不像在观淫-书,倒像是淫-书在观他。 “啧,什么破故事,西门庆一死后面就不好玩了,越来越没趣,虎头蛇尾!”齐梦麟撅着嘴将一卷书草草翻完,大为不满地把书一丢,抱怨道,“这一卷一点带劲的内容都没有,纯粹骗人银子……” 连书从地上拾起书,拍了拍灰收进包袱里,接话道:“既然没趣,下一卷出的时候公子您就别买了吧,如今新出的一卷比一卷贵,公子您为了攒齐这一套,花了多少银子?我怕老爷知道了,又要怪罪。” “唉,你以为我不想悬崖勒马?我这个人偏生就有这点毛病,什么故事看了个开头,死活也得看到结尾,否则连饭都吃不下!”自己这点有始有终的美德,齐梦麟本人也很头疼,“以后再也不追手抄本了,受罪!” 连书这时已经打好了包袱,便坐在一旁乖乖巧巧地问齐梦麟:“公子,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咱们明天一早就走吧?” “走?谁说我要走?”齐梦麟把眼一瞪,一口否决书童的提议,“我才被放出来,你就要我立刻卷包袱滚蛋?我是那种忍气吞声的窝囊废吗?” 连书当然知道自己的主子是个混世魔王,却仍然讶异道:“刚刚我见公子您在酒桌上,明明和那韩大人言谈甚欢来着,原来您还在生气呀?” “废话,我能不生气么!酒桌上那都是在演戏!”齐梦麟这时已经坐直了身子,在摇曳的烛光中恶狠狠地扬言道,“不让他们尝点苦头,他们还真以为老子是好欺负的!想赶老子走,我还偏偏就在这里住下了!迟早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 连书一听自家主子打算和县令卯上了,一张脸顿时比苦瓜还要纠结,嘴里忍不住嘟哝道:“咱们又不是他们请来的……” 齐梦麟耳听得书童唧唧歪歪,立刻伸手往他脑门上一拍,虎着脸威胁道:“你敢临阵脱逃,回头我就求祖母把连琴许配给连棋!” “公子,您可千万不要啊!”连书一听说公子要把自己的初恋许给死对头,立刻被迫就范。 齐梦麟拿住了连书的七寸,不禁得意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连琴那丫头,冷得时候像块冰,冲得时候像块姜,有什么好的?” 连书听公子将自己的心上人挂在嘴边,脸红得好似熟虾,赶紧岔开话题道:“那个韩大人是朝廷命官,公子您打算让他吃什么苦头呀?他要是一状告到老爷那里,公子您又要挨骂了……” “去你的,少触我霉头,”齐梦麟翻了一记白眼,兀自冥思苦想坏主意,一肚子坏水翻腾了半天,忽而奸笑道,“有了,我先拿那个娘娘腔开刀!” 。。。。。。 转眼到了翌日上午,齐梦麟特意起了个大早,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一只药瓶,又将《金-瓶-梅》中最火辣的一卷塞进袖中,带着连书跑出了寅宾馆。 齐梦麟花十个大钱买通了一个门子,将情报打听齐备,便和连书一路鬼鬼祟祟地摸到三班院。此时壮班院的厢房里,值夜的更夫正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齐梦麟猫着腰钻进屋中,蹑手蹑脚地从他床头摘下打更的铜锣,又悄悄退出门去,一路都在龇着牙无声地窃笑。 一出厢房,他便伸手将铜锣并棒槌一起递给连书,压着嗓子吩咐道:“拿着,跟我走,别发出声响。” “哦。”连书点点头接过铜锣和棒槌,用一只手拎着两股绦绳,刚一迈步就听见棒槌晃荡到铜锣上,发出“哐锵”一声响。 “你这饭桶,还能更蠢一点吗?”齐梦麟顿时气个半死,伸手扯了一下连书的耳朵,抢过铜锣塞进连书怀里令他抱着,又把棒槌塞进了他的裤腰带,“跟我走,等那娘娘腔着了我的道,到时你就给我拼命地敲!” “哦,”连书轻轻答应了一声,跟着齐梦麟往另一间厢房去,“公子您到底要做什么呀?” 此刻齐梦麟正在兴头上,满脑子都是恶作剧,根本没功夫回答自己的书童。片刻后他便找到了一间没人的厢房,命令连书守在远处把风,自己则悄悄钻进房中,从袖子里掏出药瓶疾步走到桌旁,揭开茶焐子里的暖壶,将药瓶里的粉末尽数洒进壶中,一边洒一边咬着牙奸笑道:“让你跟老子假正经、装斯文,待会儿就让你斯文扫地!” 说罢他药粉也洒完了,便将茶焐子摆回原样,又从袖中掏出一卷《金-瓶-梅》,还特意翻到醉闹葡萄架的章节,找了镇纸稳稳压好,这才得意洋洋地退出了厢房。 连书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自家公子要干啥,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出了三班院之后,又陪他躲在僻静处等了好半天。直到过了午饭时间,正在饥肠辘辘时,就看见在刑房当差的罗疏步履轻盈地走来,进了三班院一路走到刚刚公子做过手脚的厢房门口才停下,旋即推门进了屋。 “啊,刚刚那是罗都头的厢房。”连书不禁低声惊呼。 他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这时耳边就响起了公子压抑着兴奋的说话声:“走,我们跟过去盯着……” 第十二章 河中尸 齐梦麟和连书蹑手蹑脚地摸到罗疏的厢房外,二人各自用手指轻轻捅破窗户纸,眯着眼往屋内窥视。 这时就见那罗疏在铜盆内洗过手,踱了几步走到桌边,从茶焐子里取出暖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她在倒茶时恰好瞥见桌子上用镇纸压着的书卷,不由双眉一蹙放下了暖壶,一边喝着茶一边伸手拿过书卷,细看那书页上的文字。 屋外的齐梦麟一见罗疏喝了茶,又拿起了他的小黄书,便认定自己已经胜券在握,脸上不禁挤出一抹小人得志的窃喜。 哪知才过了一眨眼的功夫,就见那罗疏脸色一变,竟一把砸了手中的茶杯,扬声怒道:“哪个下三滥往茶里下药的人,给我出来!” 齐梦麟听见她的喝骂,忍不住浑身一激灵,缩了缩脖子,心下暗忖道:“骂这么凶,傻子才现身呢!” 这时就见那罗疏双颊绯红,也不知是因为药性发作,还是因为急怒攻心。她见无人回应,料想使坏的人还藏在暗处窥伺,便干脆点起油灯,将手中那卷《金-瓶-梅》放在火上灼烧起来。 齐梦麟万万没料到罗疏会来这么一手,立时心疼得身子往前一扑,好容易才十指挠墙地按捺下来,咬着牙恨道:“简直暴殄天物!连《金-瓶-梅》都舍得烧,他还是不是男人?” 就连一旁的连书也有些目不忍睹,忍不住悄悄问齐梦麟道:“公子,咱们要不要进去?再迟一会儿书就要被她烧完啦!那一卷好贵的!” “你懂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他烧书就是为了把我们引出来,我才不会中计!”齐梦麟低着声从牙缝里答道。 连书何曾见识过如此沉得住气的齐梦麟,眨眨眼惊讶地问:“公子您不心疼?” 怎么可能不心疼!他心疼得都要吐血了!齐梦麟牙齿咬得咯咯响,又怕丢面子,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没事,反正这一卷已经被我翻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了!” 一旁的连书还没来得及接话,这时就见罗疏已经将烧了一半的书扔进火盆,径自疾步跑出厢房。 齐梦麟见罗疏忽然往外跑,顿时来了精神,扯起连书远远地跟上,一边跑一边盯着罗疏的背影,这时候终于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娘娘腔怎么回事?跑步的样子这么怪……” 偏偏这时连书又开始扯他后腿,在他身后越落越远,上气不接下气地告饶:“公子,我跑不动了,这铜锣好重,我肚子也好饿……” “人矮腿短,就是不中用!”齐梦麟一听连书抱怨,气就不打一处来,“算了,我先在前面盯着,你慢慢追,等听到我大叫时,一定要狠狠敲锣赶到我身边啊,不许误事!” 那连书赶忙答应了一声,弯着腰留在原地大喘气。 齐梦麟便一路独自跟着罗疏,追到最后才发现她跑到了一处僻静的河滩边,蹲下身捧着水往脸上泼。 齐梦麟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很是幸灾乐祸地看着被自己捉弄的罗疏,直到看见罗疏脱下靴子往水里走时,才顿时傻了眼。 原来罗疏脚上穿的皂靴,其实是一双套靴。这时就见她脱下靴子,从中竟露出一双只有女人才穿得下的青色弓鞋。 齐梦麟不禁双目圆瞠,眼睁睁看着那双属于女人的小脚轻巧地踩进水中,一步一步往河心走。直到那清澈的河水漫过罗疏的腰,他才险险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痛恨的娘娘腔竟然是个女人! “嗬,这倒有些意思了……”他盯着罗疏的背影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不假思索地走向河滩,故意高声喝道,“原来你竟然是个女人!” 站在水中的罗疏听见齐梦麟的吆喝,便缓缓回过身与他对视。这时冷水消解了她体内的药性,只有沾着水珠的脸颊上还留着一抹胭红,硬是给满面怒色的罗疏添上了一丝媚意。 她就这样站在及腰深的碧水中,像极了亟待索命的女妖。 这份泛着寒意的艳色,即便是寻惯了花、问遍了柳的齐梦麟也难得一见,于是他的喉头忍不住艰涩地一滚,咽了口唾沫。 这时就见罗疏缓缓上岸,一路面不改色地走到齐梦麟面前,一边弯腰捡起皂靴往脚上套,一边低着头淡淡道:“怪了,我有说过自己是男人吗?” 她这一份从容冷漠,令刚刚回过神的齐梦麟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狼狈,于是心头瞬间火冒三丈,他忍不住拽着罗疏的衣襟迫她起身,与自己面对面四目相对:“你!你一天到晚傲气什么?不过是一个女人,信不信我立刻办了你?” 罗疏听了他外强中干的恐吓,却是毫无惧意地轻蔑一笑:“原来只要是女人,罗疏这种歪瓜裂枣都能有齐小衙内眷顾,真是不胜荣幸。” 齐梦麟闻言一怔,瞬间像醒悟了什么似的,立刻松开双手放了罗疏,还故作嫌弃地在裤腿上揩了揩手,撇着嘴道:“你想得美!国色天香的美人,老子从小见得多了,哪会稀罕你这种姿色?” “是啊,齐小衙内您这样的大人物,必然眼高于顶,罗疏岂敢妄想这等福分?”这时罗疏扯了扯唇角,不想与他再生瓜葛,径自湿漉漉地往县衙走。 “喂,”齐梦麟见她要走,忍不住转身望着她的背影,高声问道,“韩慕之知道你是女人吗?” 他这一嗓子动静不小,罗疏却像没听见他的问话似的,脚步一刻不停,须臾便已走远。 齐梦麟见那罗疏处事不惊,无论怎样捉弄,横竖一副不肯搭理自己的模样,顿时觉得好生没趣,索性臭起一张脸,沿着河滩往下游悻悻闲晃去了。 仲春的河岸桃红柳绿、风光宜人,倒是挺适合刚刚吃了瘪的齐梦麟遣怀寄兴。一时他的眼中便只有美景,竟忘了落在身后的连书,径自捡了石子去芦苇荡边砸水鸟,却不料才走几步,就远远看见一条白花花的东西浮在水面上。 齐梦麟是南方人,因而第一眼以为那是条死掉的白鱀,哪知再定睛一看,便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杀猪一般惊叫起来。 正在歇脚的连书这时远远听见自家公子的惨叫声,立刻从裤腰带里拔出棒槌,一路“锵锵”敲着铜锣往叫声处走,还唯恐天下不乱地迭声高喊:“快来看啊!快来看啊!” 原本安静的河滩终于因为连书的卖力吆喝而热闹起来,附近的渔夫浣女被铜锣声吸引,三三两两聚拢到河边,就看见了瘫坐在地上狂吐不止的齐梦麟。 连书一看自家公子吐得七荤八素,却左右不见罗疏的身影,这时才知不妙,赶紧丢了铜锣跑到齐梦麟身边,慌慌张张地扶着他问:“公子,您没事吧?!” “河里……有死人……”面色煞白的齐梦麟只来得及说完这一句,便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发现浮尸的事很快便惊动了县衙,仵作领着几个民壮火速赶到现场,先是从河中捞出一具男人的裸尸,接着便找来两张担架,一张抬尸体、一张抬昏倒的齐梦麟,一群人鸣锣开道,在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下返回县衙。 被吓飞三魂七魄的齐梦麟在寅宾馆里躺了半天,方才神魂归窍,一惊一乍地从噩梦中醒来。他一睁眼便看见罗疏坐在自己床前,胃里顿时又翻腾起来,胡乱挥着手想撵她走:“你走开,别碰我,你跟死人一起洗过澡了……” 罗疏没好气地看着齐梦麟,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放心吧,我泡水的地方在上游,水不脏。” 齐梦麟这才惊魂稍定,心有余悸地看着罗疏问:“你来这儿做什么?是韩慕之喊你来关心我的?不必了,我半条命都快吓没了,你让我一个人静静。” “您以为我愿意来这儿?”罗疏冷着一张脸,公事公办地问齐梦麟,“齐公子您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我只是因公办案,来问问您发现尸体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其他可疑的人或事?” “就那一具恶心的尸体,还不够可疑吗!”齐梦麟铁青着一张脸,高声嚷嚷道,“那一具尸体光溜溜地泡在水里,被水草挂着,呕……我今晚铁定要做恶梦了!” 罗疏见他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心知此刻也问不出什么来,便趁着连书端压惊汤进门的空当,起身退出了厢房。 罗疏回到二堂时,韩慕之和陈梅卿正在讨论案情,因此一见她进堂便问道:“可有问到什么?” 罗疏摇摇头,皱着眉回话:“那齐公子受了惊吓,除了尸体没发现别的。” 陈梅卿闻言便叹了一口气,向韩慕之提议道:“还是先贴告示等人认尸吧。这具尸体八成是从汾河上漂来的,也没死两天,通知附近三县查报走失人口就是。好在仵作已经从尸体嘴里发现了一颗金牙,还算容易排查……” 第十三章 清虚观 齐梦麟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虽然最喜欢听各类惊悚命案,却纯属叶公好龙。这次在河边发现尸体,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死人,真是活生生吓掉他半条命。 他缩在被窝里足足躺了两天,才将自己受伤的心灵安抚平定,当惊骇淡去,一颗为怪力乱神而活的心便又蠢蠢欲动起来,忍不住还是打发连书在县衙里打听命案的消息。 “公子,那个淹死的人身份已经查到啦!”连书一边端着热乎乎的压惊汤走进厢房,一边兴致勃勃地禀告齐梦麟。 “哦?这么快就查到了?”齐梦麟一听这话就来了精神,哪还用喝什么压惊汤,立刻就生龙活虎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快说,那人是谁?” “那人是城东清虚观的道士,刚刚道观里来人认尸,把他给认出来了!”连书一脸震惊地告诉齐梦麟,两只眼睁得溜圆,“公子您说怪不怪,一个道士,怎么会光溜溜地死在水里呀?” “这我哪会知道?八成是他下水洗澡,结果一不小心淹死了。”齐梦麟摸着下巴猜测,想了想又问,“那刑房的人怎么说?” “刑房的人都去清虚观查案了。”连书回答。 齐梦麟一听县衙里的人已经去了清虚观,顿时心痒难耐道:“走,咱们也上清虚观瞧瞧热闹去。” “不行啊公子,您才受了惊吓,怎么能乱跑?”连书闻言立刻摇头,好心劝道,“公子您应该好好休养才对!” “蠢!”齐梦麟对着连书的脑门拍了一记,不以为然道,“我去清虚观,正好驱邪压惊请道符,怎么能算乱跑?快伺候我穿衣!” 论起胡搅蛮缠,连书哪里敌得过自家公子,当下也只好撅着嘴就范。 城东清虚观里,一名道士领着陈梅卿和罗疏走进一间厢房,指着通铺上的一套铺盖,口中介绍道:“两位大人,这就是玄清的床铺了。” 陈梅卿闻言点点头,令道士出门回避,自己则上前翻起枕席来。他的手柔软而有力,一寸寸地摸过被褥,细细检查,最后又抱起枕头往枕心里摸,片刻后方才一松眉头,开口道:“有了。” 说着他便将枕心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掏,嘴里念念有词道:“手帕、银戒指、一束头发,东西真不少,也不知道是一个人的,还是几个人的?” 罗疏站在一旁微微笑道:“东西不算多,也没有重复,估计是一个人的。看样子东西也不值钱,他的相好是个小户人家。” 陈梅卿一听这话顿时乐了,故意抛了个媚眼促狭她:“在你看来肯定不值钱,你倒说说,你都收了多少好东西?” 罗疏抿着嘴笑了笑,没有答他。 陈梅卿便袖了这几样东西,与罗疏一起走出厢房,站在门口询问那道士:“你们天天和玄清住在一起,当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么?” 那道士立刻苦起一张脸,眼巴巴望着陈梅卿道:“回大人的话,小道委实不知,绝不敢欺瞒大人。那玄清平时性格内向,寡言少语,与他同铺的人都不热络。他素日的形迹也没什么可疑的地方,只是每月偶尔有一两天不回房睡觉,我们问他去向,他却从来没肯说过。” 一旁的罗疏听着他的描述,冷不丁开口问道:“那玄清水性如何?” 小道士听了罗疏的问话,愣了一愣,老实答道:“他不会水的,夏天大家去塘里洗澡的时候,他都在岸边看着。” 罗疏闻言点点头,与陈梅卿对视了一眼,二人便向道士告辞,双双往道观外走。 一路上那陈梅卿便皱着眉道:“虽说发现了他有私情的物证,却未必与他的死有直接关系。何况那些东西都是稀松平常的物件,又没有字迹,想凭此找到他的姘头,我看也难……” 罗疏也同意陈梅卿的说法,却又补充道:“那玄清不会水,却赤身*地溺死,而且全身皮肤没有一点伤痕,可见落水前并没挣扎,这一点就很可疑。我看他溺死的时候多半是夜间,才会没人发现他呼救。” “会不会他根本就没有呼救,是自杀?”陈梅卿问。 罗疏摇摇头道:“自杀的话,光赤身*这点就说不过去,我觉得多半是失足……” 她话音未落,这时就听身后忽然冒出一句:“依我看,那道士八成是被人下了药,迷晕了丢水里的吧?” 罗疏和陈梅卿听见身后有人说话,立刻转过身去,就看见齐梦麟穿着一身锦绣春衫,正领着连书吊儿郎当地向他们走来。 陈梅卿不由笑道:“哟,这是什么好风,把咱们的齐小衙内吹到清虚观来了?前天您吓得不轻,如今身体可好些了?” “这不就是还没大好,才上道观里求个平安的嘛,”齐梦麟说着便拎起了手中一串花花绿绿的平安符,送到罗疏和陈梅卿眼前晃了晃,又笑道,“好歹我也是发现了尸体的大功臣,你们查案,也带我听一个?” “查案非同儿戏,齐公子您想听故事,还是等案子了结以后再说吧。”罗疏背着手站在他面前,冷冷道,“就刚刚您的猜测而言,因为尸体胃中有水藻,所以可以确定他落水的时候神智清醒,这一点,仵作一开始检查尸体的时候就会排查清楚,倒不劳齐公子您费心提点。” 齐梦麟碰了一鼻子灰,晓得罗疏不待见自己,不由嘿嘿干笑了一声,自我解嘲道:“我也是好心想帮忙嘛……” 为了避免尴尬,这时一旁的陈梅卿悄悄扯了扯罗疏的袖子,提醒她不要咄咄逼人。于是罗疏的脸上便也堆起敷衍的笑意,径自点头道:“也是,齐公子您对下药好像很有研究,也难怪会这样猜。您这份好心,罗疏心领了。” 她话中有话地讥刺齐梦麟,原本有意将他惹恼。哪知我们的齐小衙内一向没脸没皮,被她这一提点,倒想起那一天她在河边脱下靴子,露出的一双小脚来,顿时傻站在那里陷入遐想,连面前的人告辞离去都不知。 这时连书见陈县丞和罗都头已经双双走远,而自己的公子还在原地呆若木鸡地傻站着,不由纳闷地摸了摸齐梦麟的额头,问道:“公子,您怎么了?” “啊,没什么……”这时齐梦麟猛然回过神,咽了口唾沫,开始发自肺腑地对自家书童感慨起来,“我忽然发现,自从到了临汾,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了!” 连书一听公子如此慰问自己,以为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一片苦心,顿时鼻子一酸,眼眶发红道:“公子您知道就好!连书对公子您从来都是一片忠肝义胆,天地可鉴哪……” “嗯,你这一片心我都知道,”齐梦麟摸摸连书的脑袋,决定好好犒劳他一番,“走,咱们找家妓院,我请你喝花酒去。” “咦?” 。。。。。。 在回县衙的路上,陈梅卿想着罗疏和齐梦麟说话时的态度,始终觉得其中有些古怪,便忍不住问道:“那齐小衙内和你打过交道?我看你对他的态度,很不寻常。” 罗疏听陈梅卿有此一问,不觉笑道:“我就猜到,你肯定憋不住要问。” “我当然要问,”陈梅卿这时索性咧开嘴笑了,在阳光下花沐春风一般,望着罗疏道,“咱们的小锦囊儿,何曾对人那么不客气过?我猜那小衙内一定是得罪你了!” 罗疏斜睨了陈梅卿一眼,拿嬉皮笑脸的他没办法:“他呀?同陈大官人您一样,一头歪脑筋、满肚花花肠,竟然拿了一卷《金-瓶-梅》来招我,如今出了鸣珂坊,这样的人我可不想沾惹。” “哎,此言差矣。”那陈梅卿挨了罗疏的戏谑,却越发笑得得意,“我辈多情,在外能行侠仗义,闺闱内可托付终身,正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也!就譬如我,不是救你脱离苦海了吗?你不记我的恩,反倒来数落我,真是好没良心的人!” 罗疏听他嘴里没个正经,不由笑着白了他一眼,言归正传道:“此刻时间还早,我想去河边转转,你先回县衙吧。” 陈梅卿一听她说起正事,脸上不禁也严肃起来,急切问道:“你心里可是已经有了主意?” 罗疏摇摇头道:“就是因为没什么主意,才想去走一走。既然尸体是在水里发现的,我就想去河边碰碰运气。” 陈梅卿熟知罗疏的性子,她若没有十全把握,自己再打听也问不出三成,便点头应允了她的要求,径自领着一班捕快,与她在河道旁分道扬镳。 罗疏便独自一人沿着县中河道往下游走,一路望着河中来来回回的船只,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这时午后的阳光甚烈,各家妇人都三三两两成群结队,有说有笑地往河边去洗衣服。罗疏的目光不禁落在这些穿红着绿的妇人们身上,正在沉吟间,注意力却忽然被一道形单影只的黑色身影吸引了过去。 那显然是一位已经摘了孝,决定一辈子守寡的少妇,因此才会用一身黑色来武装自己。只见她面色苍白,微微蹙起的眉头间带着一股决然的执着,似乎近来的生活并不顺遂。 罗疏不禁心想:也许是她还没有孩子,所以夫家的亲族希望她改嫁,这样才好瓜分她丈夫留下的遗产。不过看这样子,目前应该还没有人能够说动她。 她一边想一边望着那寡妇的背影,这时就见那妇人已经端着木盆缓缓走下了河道边的台阶,蹲下身开始洗起衣服来。 碧绿的河水随着她浣衣的动作,一圈一圈荡漾着涟漪,涟漪荡到远处时,便被航船推出的水波撞散。 这时一艘木船无声地向河道边缓缓靠近,似乎正在挑选着合适的埠头停靠,就见那艘船越靠越近,岸边洗衣的妇人却根本没有在意,只顾一心一意地埋头洗着衣服。 倒是不远处的罗疏觉得不妥,以为是船夫喝了酒,不禁仔细往那船上瞥了一眼,下一瞬却倏然脸色一变,高喊了一声:“不好!” 第十四章 白蚂蚁 河边洗衣服的寡妇猛听见身后有人高喊“不好”,登时吓了一跳,抬起头就发现河中有艘小船已经靠近了自己。她慌忙抱起木盆往后退,这时就见船舱中嗖嗖窜出两个男人,竟从甲板上一步跨到岸边,伸手去拽那个妇人。 罗疏立刻快步冲进那三人之间,用身子挡住那两个男人,使力将寡妇往岸上推,边推边喊道:“快去报官!” 她光顾着救人,不料穿着套靴的脚这时冷不防踩着了湿滑的青苔,她顿时脚下一崴跌在台阶上,整个人差点栽进河里。下一刻就听那船上有人喊道:“这人也是个女的,就抓她!快点抓人上船,再迟官差就来了!” 罗疏心中一惊,目光下意识地望向自己刺痛的脚踝,这才发现脚上的套靴已经在摔倒时脱落,露出了靴中青色的弓鞋。 原本要抓那寡妇的两个男人被突然出现的罗疏搅了局,眼见猎物已经跌跌撞撞哭喊着跑上了岸,当下也只得退而求其次,抓了罗疏狠命地往船上拖。 此刻罗疏已经确定这帮人是专抢妇人的恶棍,一边挣扎一边呼救,无奈双拳难敌四手,最终还是被那两个男人拖进了船舱。 “快走!”当罗疏跌进黑暗的船舱里时,便听见耳旁有人催促艄公,“往湖上去,这女人难搞,去湖上再弄她!” 罗疏这时被迫仰卧在船舱底部,被人踩着心口动弹不得,再要呼救时,脖子上便也落了一只脚,于是她的双手只能用力掰着那只越踩越狠的硬底鞋,藉此勉强地呼吸。一时之间,她的脑中闪过无数求生的念头,却在面对眼前这帮作恶多端的谋财恶棍时,找不到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 他们不会要她的命,因为他们将会把她带到某个地方,塞给一个光棍做妻子;他们也不会接受她的收买,因为这一行里自有行规,放了她就等于砸了一辈子的饭碗。 船头哗哗的破水声一直在她耳边响个不停,可知船在水上行得飞快。 再想不出办法逃生,就真的来不及了…… 思绪纷乱中也不知过了多久,艄公开始减缓了船速。黑暗中的恶棍们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笑来。罗疏依旧被人踩得动弹不得,这时突然感觉到有人开始动手脱她的鞋子,甚至捏了捏她的脚调笑道:“这么好的一双脚,至少应该再问那邵光棍多要两钱银子……” “你们说这女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打扮?穿得跟官差似的?” “管她什么来头,反正是个女人,咱们收了邵光棍的银子,今天就得弄个女人去跟他拜堂。” 罗疏顿时警觉起来,再一次拼命挣扎,哪怕窒息也要从这几个恶棍的手里挣脱。过去在鸣珂坊的时候,她很早就听说过这帮流氓的手段——这些人开始脱她的鞋,就是为了使她无法逃跑,为了逼迫被害的妇人就范,他们通常都会把妇人的衣服剥光,用被子裹着将人送去拜堂。 与其如此,还不如死了! 这一念在罗疏脑海中一闪而过,瞬间使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竟奇迹般地挣脱了正在剥她衣服的几个男人。就是这片刻的间隙让她抓住了机会,脚步踉跄却又飞快地跑上船头,毫不犹豫地往水中一跳。 她不会游泳,扎进水中就像一枚秤砣似的往下沉,然而既然是求死,这样的结果她求之不得…… 。。。。。。 此刻湖边另一头的画舫上,眼力极好的齐梦麟像只猫头鹰一样歪着脑袋,纳闷地看着身上仅着中衣的罗疏跳进水里,却是疑惑地喃喃自语道:“这女人在搞什么?推演案情吗?” 齐小衙内怎么会出现在湖上,这也得从一个时辰前离开清虚观说起。 当其时齐梦麟春兴萌动,忽然意识到自己自从来到临汾后,竟然还没有逛过青楼喝过花酒,顿时大为遗憾,于是飞快地找人打听到烟花之地的所在,便直奔临汾最有名的青楼——鸣珂坊而去。 他一进鸣珂坊,便以挥金如土的姿态赢得了老鸨的青睐,更兼皮相俊秀,引得鸣珂坊的花魁“牡丹”青眼相看,于是出了扬州来到临汾的齐小衙内,照旧在温柔乡里平步青云,直接登上了牡丹的画舫,一路逍遥地游到湖上。 他在牡丹魅惑邀宠的眼神中春风得意,懒懒斜靠在画舫凭栏上,手中拈着小酒杯,耳边荡漾着丝弹肉唱的小艳曲,深深感到这他妈的才叫人生! 什么破案,还不带他玩儿,就让那帮穷酸自己操心去吧! 这时牡丹见自己的恩客有些走神,便从酒桌中央的大攒盒里取出一张薄如白绢的面饼,用筷子将攒盒中细切成丝的各类肉菜各拈少许,纤纤十指细细地一卷,塞进齐梦麟口中,故意撒着娇道:“想来咱们鸣珂坊里的姑娘,齐公子您是看不上的,您从扬州来,什么样的花没见过?又哪会稀罕我这朵牡丹?” “哎,谁说的?”齐梦麟笑嘻嘻地搂过牡丹,放肆地亲了一口她的脸颊,一本正经地恭维道,“牡丹姑娘这样的美貌,就是搁到扬州也是数一数二的!老实说,我还挺烦扬州的那些粉头,但凡稍微出点名的,必定要住在深巷里,你自个儿去找准得迷路,还得花钱让人领着去,纯粹是为了沽名钓誉。等到进了她的门吧,可好,还得坐上一两个时辰等她上妆,好似她还没起床似的,真是千般矫饰、万般做作。最后姑娘终于打扮好出来了,结果睁大眼一看,哎唷,原来那长相,还比不上咱们牡丹姑娘的一个脚趾头呢,嘿嘿嘿……” 牡丹听了齐梦麟这一番不着调的打趣,忍不住噗嗤一笑,心里着实喜欢这个淘气的郎君,便难得地令小婢取来自己的琵琶,对他笑道:“承蒙齐公子这般厚爱,可儿便也献丑弹上一曲琵琶,公子您听了不要见笑才好。” 齐梦麟听了她的话,却是好奇地问道:“咦,原来你不叫牡丹?” “牡丹只是个诨号,哪有真取这个做名字的?人家小名叫可儿,姓元。”牡丹笑得半张脸藏在琵琶后面,又娇声道,“咱们鸣珂坊里原有六样宝,人称牡丹、金莲、白玉杯;锦囊、扇坠、小棉袄。可儿我不才,占了这第一的虚位。” 齐梦麟一听这“六宝”之名,顿时色迷迷地眯起眼来,哪儿还有心听琵琶,忙追着牡丹问道:“你因为是花魁,所以得了‘牡丹’这个诨名,那么其他五样宝又是什么由来?你快给我说说。” 牡丹便笑道:“那‘金莲’姓潘名巧,得了这个诨号自然是因为脚小,何况她还姓潘。‘白玉杯’名叫林媚兰,人长得肤白体丰,又能千杯不醉。扇坠你见过,就是刚刚在鸣珂坊时给你递茶的刘君怜,因为个子小巧才得名。小棉袄叫做田冬冬,其他倒没什么,就是人贴心,像个爱说话的菩萨,极讨客人喜欢。” 这一番话听得齐梦麟心神往之,一边听她说,一边掰着手指数,心想这下可得好好花上几天,一个个见了才好,正在盘算间,却忽然发现牡丹不再往下说,不由问道:“你是不是漏了一个?不是还有一个锦囊么?怎么不说了?” “哦,那一个啊,说了也是白说。”牡丹撇撇嘴笑道,见齐梦麟疑惑,便向他解释,“锦囊名叫罗疏香,如今已经从了良,不在鸣珂坊里了。” “哦,”齐梦麟顿时觉得有些遗憾,忍不住追问道,“那她为什么叫锦囊呢?” “因为人聪明呗。关起门来和客人们说话,没多久客人都对她死心塌地的,据说是因为善解人意,无论何人忧闷哀怒,她都能以温言感发人心,洗涤尘臆,”牡丹说罢却又蹙眉道,“不过姑娘们都不喜欢她,觉得她性子古怪,没几个和她玩得好的。” “哎,真是可惜啊,来迟一步,错过一位佳人……”齐梦麟斜靠在画舫凭栏上,托着腮感慨着。这时他无所事事地望着湖面,便看见远远的一艘小船上,穿着白色中衣的罗疏像只白鹭一般,眨眼间闪现在甲板上,又飞快地往湖中一跳。他乍见此景,不由纳闷地自语道:“这女人在搞什么?推演案情吗?” 直到船舱中追出几个魁梧的男人,艄公又拿着竹梢往水里戳时,他才被这几个凶神恶煞的人吓得心惊肉跳起来。 “喂,你快过来看看,那边船上是怎么回事?”齐梦麟此刻尚有些迟疑,便扬声招呼牡丹来看。 牡丹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便笑道:“亏齐公子您还是从南边水乡过来的,连这事都不知道?那是抢亲船,专门抢妇人买卖的,一抢到手就会先剥衣凌-辱,名曰‘灭耻’,被辱的妇人难免心灰意冷,从此任人摆布,等被卖到夫家生米做成熟饭,哪怕你是良家出身,也由不得你回头了。这帮人敲骨吸髓、无缝不栖,因此也有个诨号,叫做‘白蚂蚁’。” 她一说“白蚂蚁”三个字,齐梦麟顿时就明白了——他常年在花街柳巷里厮混,当然也在酒桌上听说过“白蚂蚁”的恶行,只是从没亲眼见过这类流氓,今天第一次撞见,哪里能辨认得出? “大事不好!”瞬间齐梦麟脸色遽变,指着画舫上的船公迭声叫道,“快去救人!” 第十五章 献殷勤 牡丹被振臂高呼的齐梦麟吓了一跳,慌忙阻止道:“公子还是别管闲事的好,这些恶徒横行四方,都是拉帮结派的。今天得罪了他们,明天他们就能打上门,咱们鸣珂坊可得罪不起那一帮光棍。” “话虽如此,怎么能见死不救?”齐梦麟脑袋一热,豪气干云地拍着胸脯对船公道,“你们放心,我是山西总督的儿子,还怕他们?有恶霸就叫他们尽管来找我!你们快去救人,谁把人活着救上来,我就赏谁一百两银子!” 一旁的连书并没发现跳水的人是罗都头,因而此刻听了公子莫名其妙的承诺,顿时肉疼地直咧嘴,苦着脸道:“公子,您怎么又瞎花钱……” 齐梦麟不等他说完便赏了他一记栗暴,瞪着眼暗暗警告道:“待会儿不论看见什么,你都不许吱声,否则这顿酒钱从你月钱里扣!” 连书一听这话立刻浑身一绷,满脸严肃地闭上嘴,双唇抿得比缝了线还紧。 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齐梦麟如此放话,画舫上的船工们顿时欢呼起来。当下也不等牡丹答应,大家便齐力掉转船头,拿出浑身解数加快船速,一向慢悠悠的画舫顷刻间快得像赛龙舟,晃得船上姑娘们个个头晕脑胀,扶着自己的簪花骂个不歇。 须臾画舫便欺近了白蚂蚁的抢亲船,数名船工如下馎饦一般噗噗跳进水里,捞起了溺水的罗疏。又有几个好事的,竟窜到水底把那抢亲船掀了几个晃荡,吓得船中几名恶棍统统伏在甲板上,指着画舫破口大骂。 这时齐梦麟站在船头意气风发,脚踩着船舷大笑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山西总督府齐三公子是也!回头你们有种就来找我,不许找鸣珂坊的麻烦,否则老子现在就叫人把船掀翻了,让你们这帮龟孙子,统统沉到水底变成真王八!” 那船上的人本就是一班欺软怕硬之徒,惯会见风使舵,此刻听了齐梦麟的豪言,才知今日是冲犯了太岁,连忙狼狈地告了声罪,火烧屁股一般掉了船头逃离。 这时罗疏已经被人救上画舫,正伏在船舷上呕水。齐梦麟得意洋洋地瞧着她的背影,不禁走上前去邀功道:“罗都头,你瞧我这一手还不错吧?查案非同儿戏,本公子身上也有得是本事呀!” 劫后余生的罗疏此刻终于清醒了几分,耳中便听见了齐梦麟自吹自擂的牛皮。于是她病怏怏地回过头,望着齐梦麟怔愣的脸微微笑了一笑:“多谢你搭救……”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挂了满脸的水珠,虚弱的微笑卸去了平素的清冷,整个人便如沾了露的芙蓉一般动人。白色的中衣经了水后更显单薄,因而勾勒出衣下活色生香的线条,不自知地拂乱观者心旌,使人魄荡魂摇。 齐梦麟被她害得心猿意马,话到嘴边舌头却打了结,一时竟忘记了所有自夸的说辞。 这时牡丹从小婢手中接过织锦披风,想给被救的姑娘披上,却在绕过齐梦麟看见罗疏的一刹那,吃惊地刹住脚步冒出一声:“你……” 罗疏乍见牡丹,一张脸顿时又冷了下来,目光一转望向齐梦麟,低声开口道:“麻烦你,让船靠岸。” 她瞬间变脸的态度让齐梦麟很是摸不着头脑,以为自己又有哪里得罪了这个阴阳怪气的女人,只好撇撇嘴吩咐船公靠岸,带着满肚子“好心没好报”的腹诽,气哼哼地坐回桌边自己卷饼吃。 牡丹身为花魁,每日送往迎来地讨生活,自然不会被罗疏这点冷脸惹恼。于是只见她看了看罗疏,又侧目瞧了瞧齐梦麟,不觉嫣然一笑,还是捧着披风走上前,抖开披风将罗疏裹住,压低了嗓子道:“披着,湖上风大,受凉了可怎么好?” 脸冻得发白的罗疏却摇了摇头,双臂紧紧抱着自己发抖的身子,低声拒绝了牡丹的好意:“我已经不是鸣珂坊的人了,再取一针一线都是打脸,何况这披风?你回去以后,别对妈妈说今天见过我,便是有恩于我了。” 牡丹听了她这番倔强的话,却是叹了口气道:“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这也是关心你,难道你还嫌脏?你先披着吧,好歹等画舫靠了岸,再脱了还我就是。别因为逞强受了寒,难道外面还有知冷知热的人疼你?” 罗疏被她这番话说得讷讷无言,于是不再推拒,径自低着头陷入了沉默。 这时画舫中的丝竹声随着风波平息再度响起,往日熟悉的曲调飘荡在湖面上,并着水声一同钻入罗疏耳中,听得她心下一片怆然。画舫缓缓向湖边行去,还未及靠岸时,众人便听见岸上传来警示路人的锣鼓声,忽而有县衙的捕快骑着快马三三两两出现在湖边,一路沿着水岸逡巡,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只听岸上示警的锣声越来越响,画舫上的牡丹不觉诧异起来,“咦”了一声喃喃道:“什么大事,竟然惊动官府派出了马快?” 这时岸上已经有眼尖的捕快发现了画舫,于是立刻鸣金为号,将同僚们纷纷引到岸边。牡丹见县衙的一班捕快乌压压簇拥在岸边,一时齐刷刷仰头盯着自己的画舫,不觉露齿一笑,回头与坐在桌边的齐梦麟取笑道:“快说,岸上的官差是不是来逮你的?” 齐梦麟一听这话连忙放下酒杯,站起身望向湖岸边,咽下嘴里的面饼错愕道:“我又得罪谁了?没听说从牢里放出来就不能喝花酒吧?” 说话间船已靠岸,一等船公放下跳板,罗疏便摘下肩头的披风还给牡丹,低声谢道:“多谢你,我走了。” 说罢她赤着脚下船,双脚被粗糙的木头跳板磨得一阵阵钻心地疼。这时聚在岸上的捕快忽然往两旁分开,就看见陈梅卿急急冲出人群,疾步走到罗疏面前嘘寒问暖:“怎么才分开片刻,就出了这样的事?我在县衙里听见有人报官才知道,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罗疏摇摇头回了一句,便死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陈梅卿见她立身不稳,匆匆瞄了一眼便回过头张罗道:“轿子呢,还不快抬来!” 话音未落,立刻便有皂隶抬着毡轿上前,陈梅卿将罗疏扶进轿子,放帘子前特意叮嘱道:“轿椅下有备用的睡毯,你先拿着披,别冒寒。” 罗疏点点头,等他放下了帘子,才哆嗦着从轿椅下抽出毛毯裹在身上。她冰凉的手指拂过柔软的织物,当不经意触碰到毛毯上官用的徽记时,眼泪才在一刹那难以自禁地涌出来。 这时牡丹安静地站在画舫上,目送着岸上那一群人渐渐远去,心中五味杂陈,不觉喃喃自语道:“难怪她要走……” “你说什么?”同样目送罗疏离去的齐梦麟这时走到牡丹身边,隐隐听到她嘴里嗫嚅了一句,便好奇她到底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牡丹熟稔地收回神思,脸上又恢复了待客时惯用的娇笑,向齐梦麟丢了个媚眼道,“齐公子之前不是还在遗憾,错过了鸣珂坊里的锦囊吗?” “是呀,”齐梦麟立刻笑道,“你有办法让我见见她?” “您刚才不是已经见过了吗,”牡丹见齐梦麟脸上露出疑惑之色,不禁“噗嗤”笑了一声,伸手羞了羞他的脸颊,“果然是无缘对面不相逢,刚刚您救下的,就是锦囊罗疏香呀。” 齐梦麟一怔,瞬间难以置信地叫嚷起来:“你说她就是锦囊?” “是呀。”牡丹点点头,见齐梦麟的反应与自己料想的一模一样,不由笑得更欢。 “就她?你还说她善解人意?”齐梦麟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道,“那些客人的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反正我是一点也没看出来!” “您呀,这不是刚刚救了她,”牡丹附在齐梦麟耳边,吐气如兰道,“您若想看看她善解人意的模样,不如回去送碗姜汤……” 。。。。。。 罗疏接过门子送来的姜汤,独自坐在桌边啜了一口,入口滚烫,连同一颗心也跟着暖了起来。 热气腾腾的水雾里,她的双目再度湿润,这一刻终于确定自己已经从午后的那一场噩梦里,全然逃离。 噩梦中最孤立无援的那一刻,她孤注一掷决定赴死,空白的意识中竟不觉浮现出描翠说过的话--她们不过是女人,没了依靠和保护,再广阔的天地也寸步难行。 原来再聪明也难逃走投无路,原来到头来,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孱弱。 好在,最后还是被救了…… 罗疏泪眼模糊地捧着姜汤,这时厢房外隔着纸窗,忽然响起了一道略显犹豫的声音:“你还好吧?” 罗疏心下一颤,听出了窗外人的声音,立刻放下姜汤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应道:“多谢韩大人厚待,小的已经没事了。” 韩慕之站在窗外,看着罗疏被灯光投在窗纸上的淡淡身影,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姜汤还是趁热喝的好。” 罗疏闻言一怔,下意识地又捧起了姜汤,直到喝了一口才意识到屋外的韩慕之能看见自己的影子,不由微微红了脸,顾左右而言他:“小人无能,下午被白蚂蚁劫持,还累大人派出马快搜救。不过小人无意中倒是想到,玄清的死或许就与这类劫持相关,倒不如……” “好了,”这时屋外的韩慕之突然打断她的话,忍不住蹙眉道,“虽然我需要你查案,但也不用你如此拼命,还有,今后在外行走务必注意安全,别忘了无论你再怎么乔装……也还是个女人。” 他逼着自己将心里话一口气说完,哪知屋中人的沉默却使他又尴尬又后悔,恨不得自己不曾来过,却又狠不下心拔脚逃走。 直到片刻之后,屋中的罗疏在灯下轻轻答了一声“好”,才让韩慕之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面色也跟着稍稍缓和。 “既然你已经没事,就好好休息吧,案子我会派人继续追查。”韩慕之说罢抿了抿唇,终究没有勇气再开口道别,于是只能在转身离开时,故意落步稍沉。 这时罗疏侧耳细听,察觉韩慕之已经离开,不觉嘴角上便翘起了一丝笑。被她捧在手里的姜汤一直不断地冒着热气,热腾腾的水汽尽数扑在她脸上,熏得她两颊微微发烫、也微微发红。 这样静谧的夜,却偏偏有太岁扰人清净。 须臾之后,只听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跟着房门便被人嘭地一脚踹开。罗疏不禁转过身面对来人,就见齐梦麟卷着袖子端了一盅汤水大步进门,在抬头的一刹那看见她手里捧的姜汤,不由脸色一变惊讶地问道:“你手里端着的那是什么?” “姜汤,”罗疏回答他,随即反问道,“你手里端着的又是什么?” 第十六章 冯二郎 齐梦麟听罗疏问自己手里端的是什么,顿时将脸一板,故作淡然道:“哦,我手里这个也是姜汤。就我那个书童,比我还富贵命,下午的时候冒着风游湖,不过才喝了几口冷酒,竟然就受了寒,这不刚给他熬了个姜汤?哼,若不是本公子我宅心仁厚,这样的佣人,一早将他扫地出门!” 罗疏坐在桌边静静听他胡诌,这时便开口问道:“既然齐公子刚给您的书童熬了姜汤,为何不趁热送过去,倒上我这儿来?” “哦,这不顺路来看望你一下嘛,”齐梦麟干笑了一声,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描补道,“好歹你人是我救的,所谓救人救到底,我怕你万一有什么想不开的,正好过来替你开解开解。你放心,我这纯粹是顺路的人情!” 罗疏听了便淡淡笑道:“齐公子您这份好意,罗疏心领了。我这人一向乐天知命,过去的事就不会再多想,眼下时候不早,您还是请回吧。” 齐梦麟立刻就坡下驴,满脸堆笑地和罗疏告了别,一出门却立刻臭起一张脸,后悔不迭地回到寅宾馆里,将手里的姜汤咕咚咕咚一气灌下肚去,抹了抹嘴才郁闷道:“这算什么事儿?我倒巴巴地给她送姜汤,搞得好像我喜欢她似的,真是丢死人了!” 一旁的连书听了不禁问道:“咦,公子您催着我熬姜汤,原来不是为了自己喝?” “当然是给我自己喝!”齐梦麟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从包袱里抽了一卷《金-瓶-梅》来看,谁知才看了几眼便愤愤地把书一丢,怨念道,“最好看的一卷偏偏被那家伙给烧了,她根本就是我的仇人啊!我竟然还给她送姜汤……” 有道是不能发现小姐怀春的丫鬟,就不是好丫鬟;不能识破公子奸-情的书童,就不是好书童!当年齐府给齐梦麟配备书童的时候,资质愚钝的连书完全是靠“老实巴交”四字中选,饶是如此,他还是从自家公子酸溜溜的语气里,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不过老实巴交的连书同样认为,他的公子就是一碗齁死人的老卤,所以这一点气味又能算啥? 与此同时,另一厢的韩慕之低着头走回自己住的内宅,半道中恰好途经二堂,不想却被陈梅卿叫住。 “慕之,真看不出来啊……”陈梅卿此刻悠然地站在月下,看着他不怀好意地笑道。 “看不出来什么?”韩慕之随意一哂,不想多谈。 陈梅卿哪肯放过调侃韩慕之的好机会,故意慢步走上前,绕着他兜了个圈子:“看不出来你也会怜香惜玉啊!” “她因查案出了这样的事,我这点面子上的关心,不过是杯水车薪。”韩慕之面不改色地回答,径自低头道,“想不到在我管辖的地方,竟然还有如此歹毒的恶霸横行,非得设法剿灭了他们不可。” 原本嬉皮笑脸的陈梅卿在听见韩慕之说这句话时,却不由脸色一变,真心担忧地劝道:“慕之,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一个县城多年的积弊,你指望三年的任期就能肃清?听我的,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韩慕之闻言却在夜色中笑了一笑,冷淡的面庞浸在透明的月光里,更添了三分寒意:“因为任满后我会离开,你就怕了?” 陈梅卿闻言一怔,双眼中顿时染上怒色:“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对不起,”韩慕之垂下双目,向陈梅卿道了一声歉,“我是真心想为临汾做些事,可近来却时常觉得,这里太多人都拿我当外客……” 匆匆与陈梅卿结束对话后,韩慕之回到内宅,独自一个人坐在灯下翻书。奈何圣贤书也抚不平一颗郁结的心,他到底还是将书放下,回想起刚刚与陈梅卿的对话。 这些日子,县中随着宝莲寺一案的告破,蜚短流长间暗暗涌动着一股怨恨。骇人听闻的真相使小小的县城平地生波,更惹得几户人家妻离子散。就连知府在准许罗疏脱籍时,竟也随文书附信,旁敲侧击地责备他办案的不妥。 种种始料未及的压力,让他如芒刺在背,不禁开始怀疑过去那个意气奋发的自己。 从小到大,他总是站在光环中心被人奉承,进学仕进的过程中,只有一个老师曾经批评他太过自负——然而他怎么可能不自负呢?那样一帆风顺地成长,任何负面的提点都显得微不足道、少瞬即逝。 于是在遭遇挫折后,陷入苦闷的自己不经意间将目光落在那个人身上,从此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 她与自己是很相像的人,除了自负这一点因为出身低微被消磨,说话办事的方式竟与自己不谋而合。很多时候他甚至不用说出自己的想法,只要在一旁静静地听,会心的愉悦就已在他胸中鼓荡出涟漪般的悸动。 古人“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艳句,他不是没有读过,而今亲身领略到这份绮丽的意境,又因她是出身风尘的女子,因此更是心怀怜惜。 所以,他这就算对她怜香惜玉了吗? 想到此韩慕之不禁微微皱起眉头,透过这一念思及深处,竟隐隐觉得后怕——既然他怜她惜她,却为何只敢在窗外递一句问候?又为何在陈梅卿挑起这个话题时,自己竟然心中一惊,像做了错事一般急于遮掩? 原来内心深处,他终究还是觉得她太过危险,害怕因为她而陷入另一片泥沼。 韩慕之不觉烦躁地起身走出厢房,低着头一步复一步,在月华如水的庭院里徘徊。 《大明律》里明文有令:“凡官吏娶乐人为妻妾者,杖六十并离异。若官员子孙娶者,罪亦如之,附过候荫袭之日,降一等于边远叙用。”——可这些都是老古旧了,今世的士大夫有几人真去遵守这条法令?既然别人都违得,他又有什么违不得? 可是,那又能如何呢?韩慕之一想到此,自己也不禁迷惘起来。 却说罗疏被劫之后,韩慕之下令县衙皂隶尽数出动,逐家排查县中所有的私家船只,不想竟又应了罗疏的猜测,几日后便让玄清道士溺死案有了新进展。 这日几个捕快将河西船夫王老三押回县衙,向韩慕之禀告道:“小人们在这王老三的船上发现了一枚道士用的簪子,问他簪子是谁掉的,他却推说不知。因此小人们将他系回了县衙,还请大人亲自审问。” 陈梅卿从捕快手里接过一枚牛角簪,翻到背面看见簪头上錾了一个“清”字,便点了点头道:“如今这种式样的簪子,也只有小道士才用,何况上面还有个‘清’字,八成就是那玄清的东西了。” 陈梅卿一边说一边将簪子呈给韩慕之,韩慕之接过看了,却道:“为谨慎起见,还是从清虚观里叫个人过来认一认。” 捕快依言行事,很快便从清虚观中领来了一个平日与玄清相熟的道士,韩慕之令他仔细辨认这枚簪子可是玄清之物,不想那小道士竟立刻点头道:“回大人,这根簪子的确是玄清的,冬天小人们聚在一起烤火时,曾因为玩闹,拔了他的簪子在火上烧,这簪子上烧焦的痕迹就是那时留下的。” 韩慕之听罢便点了点头,对跪在堂中的船夫王老三道:“这簪子既然已确定是玄清之物,本官却问你,寻常人遗落簪子,岂有不拾起的道理?可见这簪子掉落时他已没有行动自由,又或者,他人已经死了!” 说罢韩慕之一拍醒木,将那王老三吓得浑身一震,不由涕泗横流地哭诉道:“小人冤枉啊!小人委实不知这簪子是从哪里来的,小人如果没记错,这阵子过河的客人里面一个道士都没有,又有谁会丢下这簪子?只怕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求青天大老爷明察!” 韩慕之见这王老三跪在堂下噤若寒蝉,不像是敢撒谎的人,便仔细想了想又问道:“你这船上的生意,平日都是自己在照管吗?” 那王老三丝毫不敢隐瞒,立刻点头道:“都是小人在照管,就算是有客人包船用,全程也是我帮着撑船。哦,不过,说到这个小人倒又记起一件事,前阵子河西开磨坊的冯家有事包了我的船,却不知为何没雇我,当时我还觉得奇怪……再者用完船的第二天,冯家二郎在还我船的时候,脸色也发白,倒像是忽然大病了一场,我问他是不是有事他也不肯说,倒多塞了一吊钱叫我打酒喝,我就没再多问了……” 这条线索乍一听不算重要,却令韩慕之心中一动,因此还是当堂发下批文,命捕快前去拿人。趁着捕快将冯二郎带回县衙前,他又向王老三打听道:“那冯家的二郎,平素为人如何?” “哦,那冯家二郎为人是极好的!”王老三立刻据实答道,“他人老实,也热心,街坊邻居都喜欢他,不过他去年就遇上一件烦心事,好像拖到现在都没解决……” 第十七章 抢亲船 韩慕之听了王老三的话,直觉这其中有些蹊跷,不禁问道:“他有什么烦心事?” “想来大人您也知道,如今这世道,男女嫁娶都爱讲究个攀比。下聘时男方要准备重金作彩礼,否则婚姻不成;女子过门时一定要带丰厚嫁妆,否则在夫家就抬不起头来。所以不光是富户缙绅争相斗富,就连小户人家,也多有为了给儿子娶妻、女儿办嫁妆,倾家荡产在所不惜的。”那王老三跪在堂下道,“这冯家二郎,去年就已经和本县某家通了媒妁,结婚已久,可惜女家的兄嫂为了索要彩礼,迟迟不肯让小姑去夫家。冯家为了这事,备了好几次礼过河去女家讨人,都没成功,真是伤透了脑筋。” 近年来民间因为嫁娶丧葬越来越奢侈,滋生出许多问题,韩慕之自然也知道。比如日前劫持罗疏的白蚂蚁抢亲船,就是一例。这类恶徒专为无钱娶妻的光棍或者鳏夫抢亲,因此尤其爱抓刚刚守寡的妇人,逼其再嫁,以此从中获利。只是冯家二郎遇到的这件麻烦事,与玄清道士的死是否有关,却又不得而知了。 冯家住在河西,捕快一来一回时间便耽搁到了晚上,韩慕之索性退了堂,命皂隶将王老三和冯二郎分开收监,案子留待明日再审。 次日一早升堂,当韩慕之第一眼看见被皂隶押入堂中的冯二郎时,心中便忍不住怀疑自己查案查错了方向——眼前这人长相清秀、举止斯文,因为被关押了一夜而面露惊怯,实在不像是一个能和命案挂钩的人。 可如今摆在面前的线索,只有这一条还可以勉强往下走,他只得一拍醒木,望着堂下问道:“堂下可是河西冯铨?” 冯二郎跪在地上,颤着声应道:“回大人的话,小人正是冯铨。” 韩慕之听了他的回答,便又问道:“好,我且问你,数日前你为何向王老三包船?” 冯铨一听韩慕之问起包船的事,面色顿时又白了三分,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回答:“小人包王老三的船,是为了给客人送磨好的面粉……” 他这副期期艾艾的模样,一看便知是在撒谎。韩慕之眉心一皱,并没急着戳穿他,而是换了句话问他:“你送面粉的这段时间,船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 “没有,小人送好面粉,就将船还给了王老三。”冯铨故作镇定地回答完,却不自觉地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韩慕之听着他心虚的语调,不由冷笑了一声,问跪在冯铨身旁的王老三道:“冯铨说他包你的船,是为了送面粉,这话是真是假?” 王老三闻言一愣,下一刻便为自己叫起屈来:“大人明察,他包了小人的船,小人又没跟着,哪能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哦,是吗?你再仔细想一想呢?”韩慕之盯着他慢条斯理地说。 王老三接收到韩慕之的暗示,心知再推脱下去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于是拿出吃奶的劲儿死命回忆,愁眉苦脸了半天,终于醍醐灌顶地扬声道:“啊,小人想起来了!往日冯家如果包小人的船运面粉,还船的时候,舱里总会落不少白面,小人还得替他们清扫清扫。可是这次船还回来的时候,舱里是干干净净的,可见冯二郎是在撒谎!” 跪在一旁的冯铨一听这话,浑身立刻发起抖来。这时堂上的韩慕之也将醒木一拍,厉声喝道:“冯铨,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欺瞒本官!那一日你到底为何包船,还不快从实招来?!” 冯铨这时低着头跪在地上,黑亮的眼睛里因为恐惧而涌出泪来,却倔强地死咬着嘴唇不再开口。 。。。。。。 “唉,又是一个打不服的……”县衙二堂里,陈梅卿接过门子递来的热茶,啜了一口慢悠悠地感慨,“近来世道真古怪,连屈打成招都不管用了。” 坐在一旁的韩慕之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不悦道:“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我是在屈打成招?” “不敢不敢,”陈梅卿赶紧谄笑了两声,回过头去问罗疏,“这事你怎么看?” 罗疏听得陈梅卿问话,便放下茶盏答道:“大人问案时我在僻静处看着,倒觉得那冯铨不像是恶人。只是他情愿受刑,也不肯说出包船的原因,可见其中内情就算与这桩溺死案无关,也必定是难以启齿的。” 上座的韩慕之听了她的话,点点头道:“你同我想的一样,只是如何让他开口,却是个难题。我在堂上用刑也撬不开他的嘴,若他吃软不吃硬,或许你可以去试一试。” 罗疏闻言微微苦笑了一下,摇头道:“只怕难。他若打定主意不开口,用刑尚且不管用,三言两语又岂能打动他?” 韩慕之听了罗疏的话,也觉得这件事太过棘手,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时罗疏见他为难,抿着唇想了想,还是开口应承了下来:“大人您也无需太为难,不管那冯铨肯不肯开口,小的先去牢中拿些软话试探他,就算他嘴里不说,脸上的表情神态多少也会泄露痕迹,说不定就有收获。” 一旁的陈梅卿一听她肯去牢中协助破案,忙不迭催促道:“如此甚好!你快去吧,这案子能不能告破可全靠你了!” “梅卿,”这时韩慕之在一旁忍不住皱着眉打断他,转过脸径自对罗疏道,“辛苦你先去牢中走一趟,有没有收获不重要,若发现什么,就回来对我说。” “是。”罗疏在韩慕之的目光下低头应了一声,便告辞出了二堂。 她独自一人向监牢走去,一路回忆着韩慕之看自己的眼神,嘴角不禁便浮起一丝愉悦的笑意——这么多年察言观色练出的本领,一个人对她好不好,喜不喜欢她,她已是一望便知。但凡男女之情,失去朦胧和猜测也许会有些无趣,可是毫无悬念也有毫无悬念的好处,尤其是当那个人自己也很有好感的时候,提前尝到快乐总好过患得患失的相思。 此时已挨过三十大板的冯铨正俯卧在牢房里,上过药的伤口还是疼得钻心。他一向为人老实,从小到大也没吃过这等苦头,再加上满腹心事,真是内煎外熬苦不堪言,泪水禁不住便顺着眼角滚滚地往下淌。 这时罗疏悄悄走到牢房门口,隔着木栏静静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打破沉默开口道:“很疼吧?” 泪流满面的冯铨没有理会她,兀自低着头沉默着,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肯合作。于是罗疏便倚着牢门席地而坐,放低了姿态继续和他说话:“一看就知道你是没有吃过苦的人,这样牺牲自己,一定是为了保护什么吧?” 她用柔和的语调与冯铨交心,却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可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一刹那,牢中人的眼泪忽然涌得更凶,竟连眉头也狠狠蹙起来,神色中满是被人道中心事的委屈。 “你若一直这样不开口,等明天上了堂,要受的罪可就远远不止三十大板了。”罗疏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浮灰,在离去前不无惋惜地丢下了一句,“唉,只可惜你一心一意地保护人,可谁又来保护你呢?” 说罢她径自转身离开,还没走出两丈远,就听见牢中的冯铨痛哭失声。 翌日韩慕之再度升堂提审冯铨,不料还没等到用刑,那冯铨便已哭着开口认了罪:“小人有罪,小人什么都招了……小人包船是为了抢亲,谁知却抢到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小人也吓了好大一跳,还没和他说上话,他就抢着跳了船!当时因为天黑,我们一船人打着灯笼在水上照了半天,也没找到人,不知他是死是活。哪知没过两天就听说河里发现了尸体,那个人小人我不认识,实在不知道死的是谁……” 韩慕之听了他泣不成声的供认,心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于是轻快地一拍醒木,开口道:“你先别慌,待我细细问你——你一介良家子弟,却为何要抢亲?抢的又是谁家?” 冯铨听了韩慕之的疑问,立刻又委屈地流了两包眼泪,哽咽道:“小人一家都是本分人,若不是被逼急了,哪会做下这样的丑事?小人去年和对岸的梅家结亲,娶了他家的姑娘红英做妻子,哪知红英的兄嫂贪图彩礼,迟迟不肯让红英过门。小人我与红英情投意合,她也深恨兄嫂贪得无厌,因此暗中与我约定好日期,让我带着人上门抢亲,到时她与我里应外合,跟着我回家后,便是她兄嫂也不好过问了……” 韩慕之听了他的供词,却又疑惑道:“既然你和她情投意合,又约好了抢亲,怎么会抢了一个男人上船?” “小人我也想不通啊!”冯铨扯着袖子擦了擦眼泪,吸着鼻子道,“那天我们一行人撞开她家的院子,一路冲进她住的厢房,就看见床上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我就猜想虽然她答应与我里应外合,但到底姑娘家羞怯,肯定不愿在这么多生人面前露面,所以才会躲在被子里。何况她一个姑娘家,脚又小,哪能跟着我们一起跑?于是我们几个人就合力扛了被子出门,中途被子里的人一声没吭,我也就没起疑。直到后来上了船,我拿出酒菜想给红英压压惊,被子里的人却始终不肯露出脸来,我只当是红英在和我闹着玩,便扑上去用力扯那被子,哪知就在争抢之间,被子里面竟然跳出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我一时吓傻了,只来得及眼睁睁看着他冲出船舱,跳进了河。” 第十八章 梅红英 韩慕之听完了冯铨的话,不禁又问:“这些话,你昨天为何不招?” 冯铨跪在地上凄然道:“小人之所以不招,一则是因为惧祸,我本无心杀人,人却确实死在我眼前,怕说了也分辩不清,才想撒谎蒙混过去;二则是自家娶妻,还要靠抢亲才能得人,这样的事说出来必定招人耻笑。红英背着兄嫂与我暗订淫奔之约,虽然两家已通媒妁,说出来总归也有损她的名节。故此小人昨日才不肯启齿,望大人恕罪。” 韩慕之听罢叹了口气,饶过冯铨知情不报之罪,却仍是责备道:“本官岂是敷衍塞责、玩忽职守之辈?你越是惧祸,就越该早点说出真相。本官念在你秉性良善,先不罚你,你自己务必认真反省,今后好自为之。” 冯铨得到知县的宽待,连忙俯下身磕头谢恩。 韩慕之便又问道:“你说你不认识道士玄清,当日你抢亲不成,后来就没有再与梅家的人有联络吗?” “出了这样的事,小人又惊又怕,又疑心自己之所以抢错了人,是因为密谋已被红英的兄嫂察觉——那对夫妻为人蛮不讲理,我还怕他们上门寻衅,又哪敢去梅家打听消息?”冯铨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小人原本打算先在家里躲几天,等风声过了再设法联系红英,结果还没来得及上梅家,就被大人拘捕了。” 案情线索到此又被中断,韩慕之不禁微微蹙眉,心想接下来还得往梅家去查。 此案通过冯铨的供述,瓜连蔓引,又牵扯到冯铨还没过门的妻子梅红英身上。照例良家妇人除非死罪和奸罪,都不能收监,只准拘在家中讯问。因此韩慕之便暂且退了堂,回二堂后招来罗疏,请她去梅家走一趟。 “多亏你昨日说动了冯铨,这案子才能有进展,”韩慕之望着罗疏赞许道,又嘱咐她往梅家去,“今天还要再麻烦你辛苦一趟,上梅家去见见梅红英。我顾及她是小家碧玉,只怕羞涩惊怯,不能将所有事都说清楚,不如你还是作妇人妆扮,上门拿些软话好好安抚她,诱她说出实情。” 罗疏点头答应下来,又笑着谢了韩慕之的夸赞:“那冯铨今日肯招,主要也是因为害怕再受刑。他虽与梅红英情投意合,愿意为她遮掩家丑,可心里说到底还是觉得委屈,所以今天才会撑不住说出了实情。” 韩慕之闻言便也忍不住笑道:“那孩子倒是个老实人,我也不忍心再看他吃苦头,可惜我在大堂上只能唱白脸,好在还有你,可以从中斡旋。” 罗疏低头笑了笑,便向韩慕之告辞,带着任务离开了二堂。回厢房后她换上了早先为林氏案置办的湖蓝色袄裙,又到衙门外租了一头毛驴代步,由陈梅卿安排的一名捕快领着,一路往梅家去。 偏偏她牵着裙子跨上毛驴时,又被无所事事在衙门附近闲晃的齐梦麟逮了个正着。齐梦麟第一次见她穿女装,顿时眼睛一亮,连忙蹭上去搭讪道:“你又打扮成女的了?果然整个县衙都知道你是女的,就我不知道!” 罗疏不理他,径自赶着毛驴往前走。齐小衙内讨了个没趣,转身冲进县衙,不一会儿竟骑着一匹五花马追了上来,硬是一路不紧不慢地跟着罗疏,笑嘻嘻道:“你身上这衣裳样式,扬州早就不时新了,赶明儿我送你一套浅桃红堆纱的裙子,准保你喜欢。” “不必了,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喜欢?”罗疏抬头横了他一眼,拿这越挫越勇的无赖没办法,“世人都道扬州好,齐公子既然恋乡,何不赶紧回去?” 齐梦麟撇撇嘴道:“再好的地方,从小住着也腻了,我难得有自由,一定要玩到过年再回家!” “齐公子真是好兴致,眼下才三月,”罗疏嘴里不觉讽刺道,又赶着驴子往一旁让开了两尺,避开越凑越近的五花马,却由衷赞道,“你这匹马真好,从哪里来的?” “自然是我家的,”齐梦麟一听罗疏夸奖自己的马,不禁捋了捋马鬃得意洋洋道,“我骑着它从扬州一路到临汾,已经瘦了不少,以前可肥呢!全扬州的马也没它漂亮!” 这时一直在前面引路的捕快忽然回过头,咧着嘴开起了玩笑:“是啊,谁都知道,扬州城里瘦马最多。” 齐梦麟听了捕快粗鄙的玩笑,刚想笑,忽然想起罗疏过去的身份,不由紧张地瞄了她一眼,发现她果然神色不悦,于是立刻板起脸来咳了两声,另找话题:“话说回来,你们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一旁的罗疏依旧冷着脸没有回答,倒是走在前面的捕快浑然不觉地接了话:“哦,我们这是要上梅家去问案呢。” “去梅家问案?”齐梦麟听了不由诧异起来,“问案为什么不将人抓到大堂里问,反倒要你们上门去?” “因为咱们要审的人是个大姑娘,不方便把人抓去大堂抛头露面的。”捕快回答道。 齐梦麟一听说有大姑娘可看,顿时来了劲,乐滋滋地骑在马上笑道:“既然是问案,本公子也少不得跟着你们走一趟,说不定还能帮点忙。” 这时罗疏终于被他假模假式的借口逗乐,撑不住笑着反问:“齐公子能帮什么忙?” “怎么?你以为我没用?”齐梦麟指着自己的鼻子,大言不惭地邀功道,“你别忘了,尸体可是我第一个发现的!” “然后呢?”罗疏斜睨他一眼,故意提醒他回忆当日的窘状。 “然后……”齐梦麟顿时词穷,张口结舌了半天,忽然又指着罗疏道,“然后你也是我救的!对不对?” 罗疏闻言双眉一蹙,没好气地望着他答话:“对,我是你救的。今天我就还你这份人情,让你跟着凑热闹。” “哼,你欠我这么大个人情,这样就算还清了?哪有那么便宜的?”齐梦麟嘴上虽然如此说,心里却挺满足。 “当然就算还清了。当初你若不救我,现在恐怕连这点好处都还没有呢。”论起插科打诨,罗疏又岂会输阵,“这就好比做买卖,当初救不救人由你,如今报偿多少在我,你顺心我如愿,才叫皆大欢喜。” 齐梦麟听了她的话,嘴里不禁啧啧叹道:“你可真会做生意,这如意算盘拨得,就连苏杭的商人也比不过你!” 就这样一路插科打诨,罗疏一行人不知不觉便抵达了梅家。县衙的另一拨捕快比罗疏出发得更早,这时已将梅家控制起来。梅红英和她的兄嫂被分开拘在三间房里,罗疏走进梅红英的闺房时,就见她正垂着头静静坐在床边。 罗疏打量了一下整间厢房,这时才走到梅红英面前坐下,轻声问道:“这间就是你平日住的屋子?” 梅红英原本被官差吓得失魂落魄,这时听见一道和气的女声,不由抬起头一眼看见了罗疏,双眼中打转的泪珠顿时跌落:“这里是我住的屋子……外面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官差突然上门找我,姐姐可否告知一声?” 罗疏见她面色慌张,连忙安抚道:“别怕,你难道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梅红英闻言脸色一变,见罗疏态度和善,这时终于颤着声问:“是不是和冯郎他有关?” 罗疏点点头,等她继续往下说,不料下一刻梅红英却忽然哭出了声,上气不接下气道:“是不是我哥哥报官抓他的?” 她的话令罗疏心中一动,索性将错就错地往下问:“他现在人在狱中,你可知道你哥哥报官抓他,是为了什么事?” “知道,”梅红英点点头,手里不安地捏着裙子搓揉,泪眼汪汪道,“是因为抢亲。他没能抢到我,却被我哥哥知道——我哥哥这样的无赖,没事还要闹三分,出了这样的事,岂肯饶过他的?定然会去告官讹他一笔。可是姐姐,如今我拼上性命也要说,我与冯郎是共谋,你们别罚他,罪在我身上。” 罗疏从她的话中听出蹊跷,不禁问道:“你住的这间屋子离外门最近,所以你才会想到与冯铨里应外合,让他半夜抢亲,对不对?” 她见梅红英点头,便又疑惑地问:“你既然里应外合,夜间必然会先去院子里拔开门闩,届时冯铨长驱直入,另有一帮人对抗你兄嫂,又怎么会抢不到你?” 梅红英低头抹着眼泪道:“话虽如此,怎奈人算不如天算,那天我哥哥因为有事出门,我正暗自窃喜,谁知嫂嫂忽然说晚上要与我换房住,我原先不肯,可她一向刁蛮惯了,又是撒泼又是打骂,最后我只好顺着她……唉,闯下这样的大祸,连累了冯郎,还不都是因为我懦弱。” 话到此处,案情瞬间豁然开朗,罗疏连忙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和一枚银戒指,递到梅红英眼前问:“这两样东西,你可认识?” 那梅红英只往罗疏手中瞄了一眼,便抬起头疑惑地回答:“认识,这是我嫂嫂的东西,又怎么会在姐姐手里?” 第十九章 终身事 罗疏便将手帕和戒指收回袖中,起身向梅红英告辞,临出门前又对她温言相慰道:“你放心吧,冯铨他不会有事。你先在家中耐心等几天,往后你二人必然会团圆。” 说罢她推开门,门后登时就冒出齐梦麟贼兮兮的一张脸,她不由一哂,推开他飞快地关上门,没好气地讥嘲道:“你还真是会见缝插针,到哪儿都不忘看姑娘。” “来这儿不就是为了看姑娘的么,啧啧,果然挺清秀,”齐梦麟意犹未尽地向屋中张望着,随后又问罗疏道,“刚刚我都听见了,现在你是不是要去审她的嫂子?” 罗疏拿这专爱偷听壁脚的家伙没办法,索性不再理会他,径自前往关押着红英嫂子梅氏的厢房。 梅氏此刻独自一人坐在厢房中,心下正忐忑不安,猛听得房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便连忙抬起头来张望,一双精明的丹凤眼斜挑着,将来人上下打量了几遍。 罗疏迎着她放肆的目光坦然走上前,与梅氏面对面坐下,温和地开口问道:“近来你家晚上可曾发生过什么事?” 梅氏听她语气和软,心中惧意便先去了一半,装模作样地撇嘴笑了笑:“怪了,晚上除了关门闭户、蒙头睡觉,还能发生什么事?” 罗疏一听她话里的意思,便知道这梅氏为了自保,根本不会将冯铨抢亲的事告诉自己的丈夫。于是她索性对梅氏开门见山道:“有一晚你丈夫不在家,你便强行与你的小姑红英对换了卧房,可有这回事?” “没有。”梅氏一口否认,拉着脸冷笑道,“她那里是什么金窝?我好好地自己屋里不睡,倒稀罕睡她的屋子?” 罗疏见她还在抵赖,只好低头从袖中掏出了手帕和银戒指,递到梅氏眼前给她看:“这两件东西是不是你的?” 梅氏随意瞥了一眼,依旧面不改色地否认:“不是我的。” 罗疏闻言一叹,将手里的东西重新塞回袖中,低声对刁蛮的梅氏道:“你可知道,玄清已经为你死了。” 梅氏听了罗疏的话,目光一闪,再开口时语气已越发尖利起来:“什么玄清?我不认识!你们别尽找脏水往我身上泼!” 罗疏看着梅氏表情狰狞的脸孔,只得无可奈何地对她说出自己心中推演的真相:“那日你的丈夫因事出门,你便约好了与玄清夜半私会。你的卧房离大门稍远,因为害怕小姑红英发现你俩的私情,你便提出要和红英换房睡——这样的事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半夜你进院中拔开门闩,为玄清留了门,玄清为了尽量不闹出动静,进院子后自然也只是将门虚掩着。他进了红英的厢房,脱衣上床,这时你或许去拿酒菜,又或者是去盥洗,总之你离开了厢房,却不料就在这时,冯铨带着一伙人前来抢亲,也冲进了红英的屋子。当时屋中只有玄清一人,他无法脱身,因为惊惧只好躲在被子里,被抢亲的人当成红英给抬走。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不敢声张,索性装聋作哑,也瞒住了你的丈夫。而玄清被冯铨抬上了抢亲船,在你俩的私情就要被揭破的那一刻,他因为羞耻和害怕,不敢面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于是竟然慌不择路,情愿跳船也不愿被外人抓住。玄清他明明不谙水性,迫使他自寻死路的除了惊惧羞耻,也有对你的一片真心……” “你闭嘴!”这时梅氏不等罗疏说完,竟猛地一下弹起身子,扬手抓了罗疏一把,破口骂道,“你是打哪儿来的碎嘴娼妇,吃藤条拉箩筐,肚子里倒会编!老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是个不带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青天白日,我从不曾做下那等丑事,岂容你在这里血口喷人地污蔑我?我知道了,一定是红英那个小蹄子使得坏,她跟冯铨不定背后谋了什么毒计,想要冤屈死我!” 罗疏冷不防被她抓到脸颊,顿时白嫩的肌肤上就被划出了几条血道子,她慌忙起身避让,桌椅的碰撞声惊动了正在屋外躲着偷听的齐梦麟,吓得他赶紧撞开门,冲上前抱住梅氏迭声劝道:“喂,这位大嫂子,有话好好说嘛!你既然觉得她冤枉了你,就把来龙去脉仔细辩白清楚,怎么好好地倒先动起手来?” 那梅氏的胳膊被齐梦麟禁锢住,一时难以挣脱,只好在原地跳着脚叫骂道:“我呸!对付这种满口胡言的娼妇,我还和她争辩?直接打死了她,老娘我自会上衙门领这官司!” 这时罗疏捂着脸上的伤口冷冷看着梅氏,终于从袖中亮出了最后的物证:“既然你说你和玄清没有关系,那么这束头发,也一定不是从你的头顶心上剪下来的吧?你敢不敢把你的头发散开,让我们大家看一看?” 齐梦麟闻言一惊,心想这下梅氏可再也没法抵赖了——这年头,男女私情剪头发做信物,都是贴着头皮齐根剪,女子为了不让旁人看出来,一般都是从顶心截发,平时那铜钱大的秃疤才好用狄髻遮掩。罗疏这最后一招,确实够狠的。 果然那梅氏听了罗疏的话也吃了一惊,原本嚣张的脸上神色一凝,僵滞片刻后竟猛然发力挣脱了齐梦麟的手,飞步跑到桌边从针线笸箩里抢出一把剪子,拽着自己的发髻齐根铰了进去,边剪边骂道:“不就是一束头发么?也能当罪证?老娘拼了这一脑袋的头发不要,也不受你这娼妇的挟制!” 罗疏万没料到梅氏竟能泼辣到如此地步,连忙冲上去抢她手里的剪子,不许她湮灭证据。一旁的齐梦麟赶紧也喊来官差帮忙,大家七手八脚忙了半天,才总算把眼前这只母大虫给控制住。 “唉,本公子活那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泼妇啊,今天也算是开了眼界了……”傍晚回衙门的路上,齐梦麟骑在马上累得直捶肩膀,心有余悸地感叹道,“亏那位嫂子长得倒挺风流标致,怎么一发起雌威来,简直能吃人呀!” 一旁的罗疏骑在驴子上,亦是有气无力地开口道:“罢了,好歹这案子总算已经了结。” “嗯,瞧这一波三折的,简直能把人累死,本公子以后再也不随便发现尸体了……”齐梦麟不着四六地冒了一句,这时又瞥见罗疏脸上挂着彩,不禁婆婆妈妈地关切道,“喂,你脸上有伤,我去给你搞点药吧?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脸上落疤,将来怎么嫁人?” 罗疏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想也不想就摇头拒绝:“不必了,这点伤有什么要紧?再者谁说我要嫁人?” “咦,你这女人真是,”齐梦麟不禁高高在上地瞪起双眼,煞有介事地教训起人来,“你说你这个人吧,平时也挺聪明,怎么轮到大事就犯糊涂?我问你,什么是女人的终身大事?不就两个字,‘嫁人’嘛!” 罗疏暗暗翻了个白眼,实在觉得夏虫不可以语冰,索性反问齐梦麟道:“那男人的终身大事是什么?” 齐梦麟闻言一愣,为了彰显自己的水平,立刻牛逼哄哄地吹嘘道:“这男人的终身大事嘛,当然也是两个字,那就是‘功名’咯!” “那你怎么不去求取功名,倒来管我嫁不嫁人?”罗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蛇打七寸地追问了一句,“你《论语》背全了吗?” 这一问正中齐梦麟死穴,但见他尴尬地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才正色道:“谁说我不会背?这就背两句给你听听。咳咳,听着啊,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念罢他慌忙快马加鞭地开溜,将罗疏一行远远地甩在身后。 罗疏望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回到县衙向韩慕之复命后,罗疏的任务便算完成。她一身轻松地回三班院换衣歇息,不料才过片刻,县衙里兼任郎中的徐仵作便背着药箱找上了门。 罗疏只好坐在桌边,一边伸脸让徐仵作替自己上药,一边听年迈的徐仵作絮絮叨叨地啰嗦:“唉,这指甲印子还挺深,一看就是右手挖的,无名指上的指甲还被拗断了,可见这手劲儿不小……我说你啊,怎么惹上这么个泼辣货?回来还不找我上药,多亏了韩大人细心,吩咐我过来一趟。” 如今罗疏与徐仵作早已相熟,这时听说是韩慕之令他上门,心中高兴,便忍不住和他开起玩笑:“我哪敢找您老人家啊?您那儿治病和验尸的药都是混着放的,您又是老糊涂了,我害怕。” “去去去,谁说的?就算混着放,我也分得清!”徐仵作吹胡子瞪眼地反驳,说完又眯着眼睛给她上药,边上边道,“我这副膏药收敛生肌,不但包治外伤,就连治痔疮也是极好的……” 罗疏一听便往旁边躲,徐仵作立刻抖着胡子哈哈笑道:“都说我分得清了!躲什么躲!乖乖的……想不想知道我们衙里谁得了痔疮啊?” “不想知道。”罗疏嘴上如此说,耳朵却忍不住竖起来。 这徐仵作果然是老糊涂了,正说到节骨眼上,下一刻却忽然话题一转,孩子气地期盼起来:“明天是三月三啊,要戴荠菜花了……” 害得罗疏顿时好生失望,不禁也跟着怅然叹了一句:“对啊,明天就三月三了……” 第二十章 三月三 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美好的节日恰恰在春光最繁盛的时节到来,给全城百姓带来了一场狂欢。 这天除了是上巳节,也是北极佑圣真君的生辰,因此天刚亮的时候,罗疏便随同韩慕之一行前往城内的佑圣观,官民一同祭祀佑圣真君。 佑圣观外就是热闹非凡的庙会,耍“雀竿戏”的艺人在空地上树起了一根三丈高的长竿,像猴子一样嗖嗖爬到竿头,时而金鸡独立,时而鹞子翻身,盘旋上下、险象环生。竿下人头攒动,翘首围观的百姓个个张大了嘴巴,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惊呼。 齐梦麟和连书也挤在人群中凑热闹,仰头呆看了好一阵子,直到杂耍的艺人顺着长竿滑到地上,周围百姓一哄而散时,他才意犹未尽地让连书掏出一钱银子打赏。 “谢老爷的赏!”艺人接过银子,立刻响亮地吆喝了一声,听得齐梦麟掏了掏耳朵,甚是舒爽。 连书看完杂耍,还想看戏,见隔壁有戏班子正在搭台上演《蕉帕记》,连忙撺掇齐梦麟道:“公子,一向听说北戏与南戏多有不同,咱们何不花两个钱,进去看看?” 齐梦麟一听演的是《蕉帕记》,顿时笑道:“这戏我喜欢,走,买两根戏筹进去瞧瞧去。” 说着他便和连书一起往戏棚走,这时罗疏恰好走出佑圣观,被齐梦麟远远地一眼望见,于是立刻扬起手臂招呼道:“喂,女人,要不要去看戏?我请客!” 罗疏眼角余光发现了齐梦麟,不禁偏过头定睛一看,就见他隔着人群激情澎湃地喊道:“里面演的是《蕉帕记》啊!妖艳的狐狸精色-诱书生,还帮他勾搭大家闺秀,绝对精彩啊!” 他这一喊,周围买戏筹的人顿时多了起来,众人一时纷纷往戏棚子里挤,急得连书直跳脚:“公子,再不进去好位置就没了!” 罗疏冷眼看着挤在戏棚外的一群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径自转身离开。 “这人真是,又假正经……”齐梦麟再次碰了一鼻子灰,不禁扫兴地撇撇嘴,便转身和书童一起钻进戏棚子里抢座位去了。 这时韩慕之一行祭过佑圣真君,皂隶正鸣锣开道准备回府,罗疏便跟在韩慕之的轿舆后面一同走回了县衙。韩慕之下轿时恰好看见她,不禁抬着眉问道:“今天县衙不办公事,你没去踏青?” 罗疏摇摇头,笑着回答:“年年上巳都要呼朋引伴地去郊游,今年一个人,倒想清静些。” 韩慕之闻言心下了然,便开口相邀道:“这倒巧了,我也是一个人。你若无事,就陪我手谈一局如何?” 罗疏一向喜欢下棋,听韩慕之邀请自己对弈,立刻欣然从命。二人便一前一后走进县衙,罗疏一路跟在韩慕之身后,第一次穿过二堂踏入他住的内宅,内宅后面是供奉着守印大仙的“大仙楼”,从大仙楼东侧门进去,便到了县衙的后花园。 棋局设在后花园的花厅里,早有门子准备好了茶水和点心。罗疏坐定之后,发现除了站在花厅外候命的两个门子,厅中就只有韩慕之和自己,不觉心跳稍快,忍不住笑着低声道:“怎么没看见陈县丞?换作往日,他早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 这时韩慕之埋头看着棋盘,兀自嗤笑道:“去年今日你肯定能看见他,所以今年自然就见不到他了。” 罗疏闻言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傻话,不由笑道:“是呀,此刻陈县丞一定在和鸣珂坊的姑娘游春呢。” 就在她说话间,韩慕之已经落下一子,趁着罗疏看棋的间隙问道:“你怎么会沦落到鸣珂坊的?” 他状似无意地打听罗疏的身世,让她心神一凛,沉默了片刻才低声敷衍道:“命逢不幸,身似飘萍,难免陷于泥淖。” 韩慕之听她语焉不详,料想其中必有难言之隐,便又问她:“那么今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罗疏摇摇头,冰凉的指尖抚摩着温热的茶盅,直到往棋盘中落下一子后,才若有所思地回答:“这还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韩慕之听了她的话后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棋局似的,盯着棋盘沉默了半天,才在落子时低声道:“往后你若有什么难处,不妨告诉我,只要力所能及,我都会帮你。” “小的谢过大人。”这时罗疏仍旧没有抬头,只是面朝棋盘谢了一声。 此刻她螓首低垂,眉眼的角度显得异常的柔美,白嫩的肌肤凝脂一般看不见毛孔,只有腮上的几道伤口刚刚结出鲜红色的痂,倒有几分像胭脂画出的泪妆,没来由地惹人心疼。韩慕之原本是想冷眼观察眼前人,不料自己却先失了神,不知不觉便从心里冒出一句话,又不假思索地从嘴里吐了出来:“往后无人之时,倒不妨你我相称。” 这一句话显然是过了。罗疏终于被他吓住,一时再也无法对着棋局故作淡定,不禁抬起双眼定定望着韩慕之,悄声道:“大人,这恐怕不合适……” 韩慕之低着头与罗疏对视,看见她黑沉沉的眼珠里清晰映出自己的影子,一颗心越发被这咫尺的距离蛊惑,于是力持镇定地坚持道:“没什么不合适的,我既然欣赏你,便拿你当朋友看待,再打官腔反倒不是君子所为了。” 他的目光太过坦率,竟把罗疏逼得慌乱起来,于是只能垂下双眼躲开他的目光,双颊微微发烫地嗫嚅道:“既然你这样坚持,我再反对,倒显得矫情了……” 韩慕之这才满意地笑了,趁她分神之际落下一子,将这一局棋继续走下去。罗疏不得不提起精神认真与他对弈,两人论才智皆是绝顶聪明,于是这盘棋下得极慢,转眼间门子已悄悄往二人杯中续过两次热茶,他二人却始终埋首棋局,倒像是有心恋战似的。 直到又过了一个时辰之后,才见韩慕之终于抬起头来,笑着认输道:“今天这一场酣战,总算是尽兴了。” 罗疏闻言不禁也抬头微笑,这时就见韩慕之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又笑着低头问她:“你可会曲子?” 罗疏一怔,这一次不再与韩慕之见外,笑着对他坦言道:“会得太多,所以再也不碰了。” 韩慕之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点点头,将怜惜暗藏在心里,面上却只管笑道:“那么今天就正好反过来,由你听我吹一曲。” 说着他便从花厅的墙上取下一管竹笛来,信步走到桌边取过一张笛膜,细心地粘贴好,便直接将笛子凑到唇边吹了起来。 他吹的是一曲《梅花落》,期间没有回身,也不走动,径自半倚着桌案吹奏,双眼望着厅外的满园繁花,倒像是忘记了罗疏的存在,只是吹一曲为自己遣怀。 罗疏坐在椅子上静静聆听,双目望着韩慕之线条优雅、又随着笛声微晃的肩背,一颗心自然而然就被那笛声精妙的气颤牵动,自心底引出一阵阵悸动的和鸣。 这一刻的时光不再是日晷上单调的刻线,而是变成了耳中的音乐、厅外的落花,在不可逆的流逝中显得那样弥足珍贵;而这弹指的时光之中,又似乎堆叠着无数个刹那,每一个刹那中的画面都能定格成永恒。 这真是一种令人后怕的忘情——当曲调一灭,心似乎也跟着空了,罗疏失神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却犹自讷讷说不出话来。 她正担心自己会在韩慕之面前失态,这时厅外忽然响起陈梅卿兴冲冲的声音,才及时将她从周遭暧昧的气氛中解救了出来。 “我听见笛子声才知道你在这里,真是的,害我一通好找。”陈梅卿提着一篮荠菜花走进花厅,一瞬间看见了罗疏,不禁惊讶地问道,“咦,怎么你也在这里?” “我一个人觉得闷,所以请她来陪我下了盘棋。”韩慕之一边向陈梅卿解释,一边收起笛子,语气不觉又恢复了往日的刻薄,“也不知是谁,自个儿跑出去游春,不到饭点不回来。” “哎呦,又闹闺怨,人家这不是替你摘荠菜花去了嘛!”陈梅卿故作扭捏地从篮子里拈出了一束荠菜花,替韩慕之戴在帽沿上,“别动,我给你戴上。” 替韩慕之戴好之后,他又乐颠颠地跑到罗疏跟前,也往她帽沿上插了一束荠菜花:“你也戴一束吧,好歹讨个吉利。” 他话说得欢快,下手却稍重,罗疏被他摁得偏过脑袋,待到扶着鬓角坐直了身子时,鼻子里便嗅见了一股荠菜花的清香。她正在怔忡间,就听见陈梅卿笑着问韩慕之道:“晚上衙里的酒宴,要请那个齐小衙内不?” 韩慕之一想起那个齐梦麟就觉得头疼,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回答:“虽然有他真是扫兴,但该请还是得请哪……” 第二十一章 闲忙令 上巳节酒宴傍晚时在膳馆偏厅开席,受邀的齐梦麟刚刚从庙会上回来,整个人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不禁眉花眼笑地在酒桌上议论:“这北方的风土人情,真是迥异于南方,连唱戏的戏子都生得粗枝大叶,我看见那浓眉阔嘴的狐狸精上台时,牙都要笑掉了!” 与他同桌的陈梅卿忍不住凑趣道:“小衙内您从扬州来,咱们山西的狐狸精可迷不住您。” “可不是!真可惜了这山西的狐狸精,掏心掏肺爱上个书生,助他得了状元,却不知按本朝惯例,这北方的进士岂有不去南方做官的?一旦去了那纸醉金迷的温柔乡,管你是修炼多少年的狐狸精,只怕统统都要忘在脑后!”齐梦麟一边大放厥词,一边用筷子点了点酒杯,感慨道,“别的先不说,就说这酒吧,汾州的羊羔酒也算天下闻名了,却哪里及得上金华酒的绵甜?还有这下酒菜,虽则大鱼大肉,却实在少了一份精致,远不如南方的香蕈嫩笋、莼菜鲥鱼、糟蟹醉蛤……” “哈哈,如此神仙般的日子着实令人神往,也难怪小衙内不想考状元了。”陈梅卿故意在一旁调侃齐梦麟不学无术,却哪戳得动他城墙拐弯一般的厚脸皮? 只见那齐梦麟竟然愤愤不平地一拍桌子,一本正经地附和道:“可不是!南方士子众多,竞争激烈,连科场上用的试卷都比北方士子难得多,结果龙虎榜上一共才给那么几个名额。好不容易考上了吧,上任的地方又至少要离家五百里——你说从江南往外走五百里,还能有几个好地方?十年寒窗苦读挤那独木桥,挤破头去当个穷官,何苦来哉?” 这时韩慕之在一旁淡然饮尽杯中酒,不以为然地讥嘲道:“若照齐公子这样说,原来做人还是不思进取比较好?” “若照我的意思,的确是如此呀,”齐梦麟呷了一口酒,眯着眼咂咂嘴道,“远的不说,就说我那体弱多病的大哥吧,点中进士去四川做官,结果每年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能回扬州,听说在四川病得越发重了,吃人参像吃萝卜似的,靠他那点俸禄哪里够?” “小衙内您的大哥,就是四川保宁府知州,大名鼎鼎的齐凤洲吧?”这时陈梅卿忽然在一旁插话,脸上露出仰慕之色,“听说他为官清正、断案如神,是本朝不可多得的人才哪。” “是吗?”齐梦麟撇撇嘴,一提起自己的大哥就忍不住头疼,“反正我是处处不如他,他做啥都是对的,我做啥都是错的——从小就听人这么念叨惯了。唉,不提也罢,喝酒喝酒……” 这时陈梅卿却有意逗他,伸手按住齐梦麟手里的酒杯,笑嘻嘻道:“小衙内,空口喝酒有什么意思?倒不如行个令才有趣。” 齐梦麟闻言一愣,顿时傻着眼尴尬道:“行令也太难了,倒不如划拳,或者咱们每人说一个笑话,乐一乐倒罢了。” “哎,我倒是怎样都无所谓,就是咱们桌上有个风雅的人,从来不肯纡尊降贵,只肯别人去附庸他呀!”说着陈梅卿故意朝韩慕之挤了挤眼睛,又哄劝齐梦麟道,“这样,我先喝一杯,由我来发令。酒面咱们也不说难的,就行个《闲忙令》,酒底就用这桌上有的东西说个笑话,雅俗共赏,如何?” 齐梦麟皱眉想了想,觉得自己说笑话是强项,不算吃亏,便点头同意,却又下了但书道:“既然做不出《闲忙令》要挨罚,那么说笑话也要有个讲究。如果席上多数人都笑了,那么没笑的就要罚一杯,罚他后知后觉老古板,下一轮让他行令;如果席上多数人不笑,说笑话的就得挨罚,同时笑的人也要罚一杯,谁叫他没见识笑点低,这样才有趣。” “好,都依你。”陈梅卿呵呵笑了一声,等门子给自己斟好了酒,便第一个开口行那《闲忙令》,一边用筷子敲着酒杯,一边慢悠悠吟道,“世上何人号最闲?春来不是读书天。世上何人号最忙?红娘抱枕进厢房。” 满座都知道陈梅卿在暗讽齐梦麟,不觉莞尔,这时就见陈梅卿端起酒杯饮尽,开始捡那桌上的吃食说笑话:“从前有个北方人,因事去南方访友,临时要拎些礼物上门,便去了一家店里打了三斤酒,不料那酒味道极淡,又不够分量。买主于是愤然找到店里去,却听那掌柜辩解道:‘我这一瓶,足够三斤。君还不信,把秤来秤,有一斤酒、一斤水、一斤瓶。’” 偏厅里的人这时立刻哄堂大笑,陈梅卿说笑话讽刺南方赝品劣货多,正是对先前齐梦麟那一通褒南贬北言论的回击,齐梦麟自己当然也知道,所以不由气个半死,哪里还笑得出来? 哪知这一来,他又落入了自己刚刚设下的陷阱中,却见陈梅卿指着他的鼻子笑道:“哎呦,大家可都笑了,小衙内您真是后知后觉老古板,还不赶紧罚一杯!” 齐梦麟暗暗咬牙,瞪着眼喝掉杯中酒,等门子替自己又斟满一杯后,便转着眼珠开始想那《闲忙令》来。陈梅卿在一旁坏笑着催促道:“小衙内您可要快点啊,再做不出来,可要挨罚了!” “知道知道,谁说我做不出来?”齐梦麟白了他一眼,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一句,不由得意洋洋地笑着吟道,“世上何人号最闲?娼家孤老包过年。” 厅中顿时又哄笑起来,偏偏齐梦麟一本正经地说道:“娼家被相好的孤老花钱整年包占,再不用见外客,可不就清闲了?” 陈梅卿听他越说越不像话,赶紧摆起手催促道:“罢了罢了,你快念下句吧。” 齐梦麟便又敲着筷子摇头晃脑地吟道:“世上何人号最忙……老婆偷情夫进房。” 在座众人越发笑疯了,指着他连声道:“该死该死!” 齐梦麟人来疯一个,这时偷偷瞥见韩慕之默默皱起眉,不由笑嘻嘻暗想:叫你假正经,待会儿耍得便是你! 于是他得意洋洋地干了杯中酒,开始说起笑话来:“从前某家请客,吃饭的时候主人和客人闲聊,一时谈及菜蔬的药用来,便听那客人说道:‘丝瓜萎阳,属阴性,不如韭菜壮阳。’过了一会儿,但见主人喊老婆来敬酒,却不见她人影,便问儿子道:‘你娘呢?’儿子立刻回答道:‘娘到菜园子里去拔丝瓜,种韭菜啦!’” 齐梦麟一将包袱抖完,果然几乎所有人都被这荤笑话逗乐,只除了与他同桌的韩慕之。齐梦麟立刻用筷子指着韩慕之,大声嚷道:“哈哈,韩大人您可真会假正经,还不赶紧受罚!” 他话音未落,这时就听下桌忽然有人笑着揭发:“罗都头也没笑,也得罚她!” 齐梦麟闻言一愣,下一刻才意识到罗疏也在场,自己前后说的笑话那么粗鄙,肯定又惹她生气了,不觉暗暗懊悔起来。 上桌的韩慕之和下桌的罗疏这时都没说话,一旁的陈梅卿赶紧笑着打起圆场:“既然两个都没笑,那就两个一起挨罚!就罚韩大人先来!” 酒令如军令,此刻韩慕之不好冷场,于是只得罚了一杯,等酒杯斟满后便行令道:“世上何人号最闲?绿蚁红泥晚来雪。世上何人号最忙?农家五月麦初黄。” 念罢他饮了酒,又开始一板一眼地说笑话:“从前有某户人家,家财万贯却极吝啬,请了位西席教儿子念书,一日三餐却只拿豆腐供应先生,终年不改一味。那先生教书期满,临去时便填了一首《临江仙》相赠,词曰:‘肥鸡无数,肥鹅无数,那肥羊更无数。几回眼饱肚中饥,这齑淡怎生熬过?早间豆腐,午间豆腐,晚来又还豆腐。明年若要请先生,除非去普庵请。’” 他话音一落,满厅的人立刻齐刷刷笑起来,只有齐梦麟愣在原地目瞪口呆——这笑话哪里好笑?哪里好笑?啊啊啊,他不过就仗着自己是县令罢了! 韩慕之岂会不明白其中奥妙,于是也狡黠地一弯唇角,客客气气地请齐梦麟入瓮:“这回只有你没笑,乖乖等着受罚吧。” 一刹那齐梦麟吐血的心都有了。 这时换罗疏行令,只听她在下桌吟道:“世上何人号最闲?挂冠采菊东篱前。世上何人号最忙?蝇逐名利梦黄粱。” 念罢饮了酒,她看了眼桌上的面食,开口说起笑话来:“从前有三个读书人,一日相聚宴饮,在席间行酒令。第一个人先出一令道:‘春雨如膏。’第二个人便心想:大哥满腹经纶,出令岂会如此简单?于是疑心此‘膏’为彼‘糕’,对了一句:‘夏雨如馒头。’第三个人便又想:雨水岂有长得像馒头的?这‘夏雨’当是‘夏禹’,于是对了一句:‘周文王像大饼。’” 这笑话雅俗共赏,一时上桌人笑夏禹和文王,下桌人笑馒头和大饼,大家都乐了。陈梅卿更是指着罗疏促狭道:“罗都头,我怎么觉得你在指桑骂槐?真该罚一杯!” “小人岂敢如此无礼,只是一时想到了这个笑话,该死该死,是小人冒撞了。”罗疏赶紧笑着自罚了一杯。 之后又轮到齐梦麟挨罚,大家怕他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干脆只罚他连饮三杯作罢。一时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上巳节的晚宴一直闹到三更天,方才尽欢而散。 第二十二章 警芳心 这晚宴散之后,众人各回各家,罗疏正要往三班院走,不想却被陈梅卿喊住。只见他挑着一只灯笼踱到罗疏面前,兀自笑吟吟道:“今夜没多少月光,你一个人摸黑不好走,我送你一程。” 他在夜色中的笑脸虽然一团和气,却也有着不容拒绝的坚持,罗疏只好谢了一声,低头与他并肩走向三班院。 这时酒足饭饱的衙役们已经走得远了,穿过角门后,过道里寂静无人,陈梅卿便趁着这时开口道:“先前酒宴上,你做的那首《闲忙令》着实不错。”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罗疏却分明听出他言下的不悦,只好谨慎地应了一句:“县丞您谬赞了。” “咦,怎么忽然同我那么生分?”陈梅卿故意偏过头看着罗疏的侧脸,笑着对她道,“小锦囊,你莫不是过河拆桥吧?” 他略带讥嘲的笑语令罗疏心神一凛,于是瞬间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怔怔地与陈梅卿对视,低声道:“你误会了,我怎么会忘记你的恩情?” “哎,这点我当然清楚,”陈梅卿耸耸肩,若有所思地看着罗疏,终是对她道出了心里话,“小锦囊,你很聪明,我却怕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罗疏闻言紧紧地蹙起眉,没有答话。这时陈梅卿打开了话匣子,不甘愿点到即止,索性继续语重心长地往下说:“当初我答应帮你时,可没想到会有今天。我这人,喜欢怜香惜玉,却不喜欢做女人的一步棋子……你先别急着反驳我,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又不可能知道,口舌的解释又焉能使我信服?我只相信我自己眼睛里看到的。” 罗疏听陈梅卿这样说,只得保持沉默,听他继续往下道:“我只看到你脱籍从良,留在县衙里任事,这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你人聪明,能够协助我们破获疑案。只是我近来一直在琢磨,你一心一意要离开鸣珂坊,完后却只是留在衙门里当差,图得到底是什么——直到看着慕之与你越来越亲近,我才有些明白了……” 他这番判断令罗疏心中一凉,不觉失望地嗫嚅道:“你觉得我留在县衙不走,是为了攀附韩大人做靠山,对吗?我若是那样的人,又何必离开鸣珂坊?” “非也,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已是良民,再者,慕之洁身自好,又岂是你在鸣珂坊里能结识到的人?所以我才说你这一招甚是高明,”陈梅卿说到此处,不免叹道,“偏偏我又懂他——他这样的人,一辈子拒绝诱惑,才会在诱惑到来时猝不及防哪……我虽然平日吊儿郎当,其实心里却很敬重他,他是前途无量的人,我看人一向不会走眼。所以小锦囊,咱们俩先说好,朋友归朋友,如果将来你有碍慕之的前途,对不起,我站在他那边。” 罗疏静静听完陈梅卿这一席话,垂下双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扯起嘴角笑了笑:“你真的误会了,韩大人对我有恩,如今又是我的上司,他赏我几分脸面,我当然要诚惶诚恐地上去巴结,岂有反倒乔模乔样,自抬身价之理?至于其他,却是万万不敢有非分之想。罗疏寄身县衙,只是因为孤身一人无处可去,我再聪明,到底是个弱女子,还是想找棵大树好乘凉。至于长远之计,罗疏就算已经从良,也自知出身不光彩,岂敢与良民为伍?我倒想趁着如今在县衙里做事,从三班隶卒里挑一个说得来话的老实人,及早托付了终身,也算修得正果。” “如果你真心这样想,那是再好不过。”陈梅卿听她如此解释,便点了点头,转念又一想,三班院里那帮粗人哪个配得上罗疏?不免叹息道,“你也是命不好,罢了……快走吧。” 说着他一路将罗疏送到厢房外,这才挑着灯笼告辞。罗疏掩上门,摸黑走到桌边坐下,默默点亮了油灯。这时晃动的火光照亮她冷漠的脸,她独自望着那一点点黄豆般大小、孤零零在灯芯上挣扎的火苗,许久之后才感觉到那火光暖上了她的脸,融化了她眼底的冰,于是紧绷的五官渐渐露出哀伤,冰也化成了两汪水,慢慢地从她眼底浮上来。 其实早就清楚自己的心思没人会懂,可为什么事到临头,还是会伤心呢? 罗疏无奈地叹了口气,低下头擦去眼泪,这时就听见窗棂被人怯怯敲了两声,一个声音在窗外迟疑地响起来:“喂……你伤心啦?” 说话的人是齐梦麟。罗疏这才意识到自己擦眼泪的动作又被灯光映在窗子上,让齐梦麟尽收眼底,不免气结,立刻起身换到桌子另一边坐下,没好气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那个啥……跟你道个歉,”齐梦麟没想到自己的玩笑竟然能把罗疏惹哭,很是内疚道,“我开玩笑的时候忘了你,我这人一向说话没啥顾忌的,你别生气了啊!” “原来是这事,齐公子不说,我都忘了,”罗疏冷笑了一声,再说话时便忍不住带着怨气,夹枪带棒道,“以后齐公子想开什么玩笑,就尽管开。你那些话别说是酒桌上的笑话,就算是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也不会当了真,拿自己不当人看。不劳你事后还来费心提醒我,让我别忘了自己过去是个什么身份!” “咦,我是诚心来道歉,你这么狠声恶气做什么?”齐梦麟被她骂得莫名其妙,也有些恼了,不禁拍拍窗子道,“你把门开开,让我进去。” “唷,这倒怪了,齐公子之前哪次进门是等我开的?这会儿倒成了正人君子了。”罗疏不理他,坐着没动弹。 “嗬,给你三分颜色,你还真开上染坊了!你当我不敢硬闯呀?”齐梦麟气得直接跑去撞门,却发现门已经被罗疏牢牢闩上,顿时火冒三丈,掉脸又冲回窗边,借着酒劲猫挠似的将窗纸抓得稀烂,脸贴着窗格子与罗疏对吵,“我就知道你们整个县衙的人都没把我放在眼里!好嘛,县令看不起我、县丞看不起我,你这过去做婊-子的也敢看不起我!你们酒桌上故意联手给我难看,我……” 他嘴里还没骂完,这时罗疏便倏然起身冲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与齐梦麟怒目相视,咬着牙沉声道:“我就是做过婊-子,你待如何?” 齐梦麟没料到罗疏会突然推窗,冷不防被窗板撞了鼻子,捂着脸正准备还嘴,这时却见她眼底闪动着泪花,不免气怯了三分——他从小在锦绣堆里滚大,生生被家中女眷宠成了一只纸老虎,平日威风八面,可只要女人落两滴眼泪,立刻就会瘪气。于是他顿时没了气焰,心虚地嗫嚅道:“你这命是老天给的……关我什么事?干嘛冲我发那么大的火……” “你觉得我做过婊-子,是老天待我不公平,是吗?”罗疏任泪水滑下脸颊,嘴角却倔强地翘起来,带着轻蔑嘲笑道,“其实你知道老天最大的残忍是什么吗?是给了一个人高贵的出身、姣好的外表、威赫的权势、数不清的金钱,却唯独没有给他半点心志——就像你,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残废,才真正值得同情!” 说罢她砰地一声关上了窗子,不想再与齐梦麟说话,索性吹灭灯火藏进了黑暗之中。齐梦麟被她骂得狗血淋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犹自没脸没皮地捂着鼻子凑到窗前望了望,却黑灯瞎火的,哪儿还能看得见罗疏? 于是他只好悻悻转身,摸黑走回寅宾馆,一路上独自一个人生着闷气。 厢房里连书正在收拾屋子,直到将每件物品都归置得尽善尽美,才满意地眯起眼睛咪咪笑。这时齐梦麟挂着鼻血灰溜溜进屋,被他转身一眼望见,不由吓了一跳:“公子,您的鼻子怎么了?!” 齐梦麟没搭理他,径自走到桌边闷坐了好半天,才掀起嘴皮哼了一声:“气的。” 连书赶紧打来热水给齐梦麟擦脸,刚擦了一半,却听齐梦麟嘴里忽然冒出一句:“我很没志气吗?” 连书一愣,忙不迭拍起公子的马屁来:“公子您这是怎么了?胸无大志不是您一贯的美德吗?” “什么美德?”齐梦麟两眼一瞪,随即狠狠赏了连书一记栗暴,“连你也敢讽刺我了!造反啊你!” 连书嗷了一声,疼得两眼冒泪,立刻捂着脑门喊起冤来:“这话明明是公子您自己说的啊!您说自己已经享尽了这天下所有现成的富贵,别人要想过上您这种日子,才需要有那奋斗几十年的志气。您要再有志气,就生生阻断了他人的富贵,那是缺德。” “这话是我说的?”齐梦麟讪讪嘿笑了一声,在灯下暗自琢磨了一会儿,忽然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喝道,“咱们走!” “什么?”连书没有听懂齐梦麟的意思,傻傻反问道,“公子您要去哪儿?” “咱们上太原府,找我爹去!”齐梦麟两眼发亮地回答,第一次觉得志气这玩意儿在自己肚子里发芽了! “什么?”连书难以置信地嚷了一声,下一刻便抱住齐梦麟的大腿哀求道,“公子您醒一醒,别发酒疯了,咱们回扬州吧!太原没有老太太,只有老爷!老爷会打断您的腿的!” 齐梦麟一脚踢开涕泗滂沱的连书,不耐烦道:“这里哪轮到你说话,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赶紧给我收拾行李,咱们今夜就走!” 第二十三章 堂中语 第二天罗疏是在替自己糊窗户纸的时候,得知了齐梦麟已经离开临汾的消息。官媒婆王氏向罗疏提起这件事时,语气里很是恋恋不舍:“哎呦呦,老婆子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一个官人能赛过这齐小衙内的,不但人俊嘴甜,出手也阔绰,随便一打赏,就够我半个月的嚼裹儿。他这一走,只怕我这辈子是再也碰不上这样的好人了。” 说罢王氏偷眼瞧了瞧罗疏,见她一声不吭只顾干活,忍不住还是凑了上去,想探探她的口风:“昨晚我在屋里,好像听见有人和你吵架呢?” “你听错了。”罗疏冷冷回答,一句话打发了王氏,让她讨了个没趣,找不出由头再往下问。 王氏在她身上讨不着任何便宜,只好撇撇嘴往地上吐了两片瓜子皮,扭着肥胯悻悻地离开。 罗疏等她走了,这才一边继续修补被齐梦麟挠破的窗子,一边回想着昨夜和他吵得那一场架,也晓得自己是无端迁怒,故意拿他撒了邪火。这一想她不禁有点内疚,转念再一想,反正那家伙是个混世魔王,平日骄纵霸道,害得旁人敢怒不敢言,自己就当是打抱不平替天行道,想来也不算错杀。能够一通话把他撵出临汾县,从此县衙里天下太平,倒也算好事一桩,蛮值得念上一句“阿弥陀佛”了。 就在罗疏自我安慰的时候,陈梅卿却急匆匆冲进了三班院,望着她的背影迭声道:“小锦囊,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呢?有急事,你快跟我往二堂去一趟。” 罗疏听见陈梅卿招呼自己,连忙放下手里的浆糊,回过头疑惑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慕之他,他想去剿白蚂蚁,”陈梅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停在罗疏面前揉了揉岔气的肚子,苦着脸道,“我死活劝不动他,我猜他这么做是为了替你出气,你得帮我去劝劝……” 自从昨晚被陈梅卿好一通告诫,哪怕已经过了一夜,罗疏听他嘴里提起韩慕之,心里还是有点惴惴不安。于是她只好睁大双眼无辜地望着陈梅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剿除白蚂蚁是一桩义举,韩大人为民除害,怎么能说是为了替我出气?” “唉,他到底是不是为了你,现在我也顾不上了,”陈梅卿满脸焦急地打断罗疏,死活要她陪自己去一趟二堂,“我是怕他毁了自己!他空有一腔子书生意气,不知道这白蚂蚁的厉害,难道你还能不知道?” “你先别急,我明白你担心韩大人他得罪了地头蛇,将来会吃亏,”罗疏见陈梅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好一边跟着他往二堂走,一边在半路上劝解道,“虽说强龙不敌地头蛇,可是韩大人他足智多谋,如今难得有个好官为民做主,陈县丞你是本地人,为什么还要阻止他呢?” “正因为我是本地人,才晓得这其中的厉害,”陈梅卿面色沉郁地回答,“如今县中遍地横行的流氓,不但有抢女人的白蚂蚁,还有替人行凶打人的‘打行’,专门玩‘仙人跳’的假夫妻,靠打官司讹诈无辜人钱财的‘讼棍’,这些人拉帮结派、彼此勾结,一旦官府认真追查,便会蜂拥群起地对抗官府。我曾听前辈说过,十几年前有个巡抚想要肃清本县积弊,曾经下令当时的知县严加缉捕,并亲自到临汾督办,结果就有那打行的人埋伏在巡抚经过的路上,等人马一到,便立刻冲上前将巡抚扯下马,狠狠抽了几耳光,没等隶卒回过神来,那人已经像飞鸟似的扬长而去,无影无踪。你想,堂堂巡抚都能被人拉下马,丢尽颜面,慕之他不过是一个县令,那帮人岂会放过他?” 罗疏听陈梅卿将这帮流氓描述得穷凶极恶,脸色不禁也有些发白,将信将疑地问道:“话虽如此,可是县衙里的三班衙役,加起来也有好几百人,难道还保护不了韩大人?” 陈梅卿闻言立刻长叹了一口气,随即又东张西望了一番,悄悄将罗疏拉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真是太天真了。这帮流氓可不比宝莲寺里的和尚,只是关起门来行奸——他们天天在县城里转悠,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家里有几口人他们都能摸得一清二楚,在县衙当差不过是攒两个辛苦钱,何况再厉害的官一满三年也要拍拍屁股走人,换了你你会怎么做?你别看三班衙役加起来有几百号,只怕其中没被流氓收买的人,数目还不到一半……” 罗疏闻言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珠盯着陈梅卿,面露难色道:“这些话,你自己怎么不对韩大人说?” “你当我没说过?你又指望我能怎么说?”陈梅卿瞪着眼向她抱怨,气急败坏道,“难道我还能煽动慕之,让他先把衙门里的几百号人彻查一遍?再者就像你说的,我也是本地人……” 罗疏听了这话便不再言语,一路默默跟着陈梅卿走到二堂外,请门子前去通报韩慕之。此刻韩慕之正在堂中撰写缉捕白蚂蚁的批文,听闻罗疏求见自己,便令门子将她请了进来。 “有事吗?”韩慕之从案牍中抬起头,望着独自进堂的罗疏问。 罗疏对他微微一笑,没有旁人时便不再拘礼,走到韩慕之的桌案前低声道:“刚刚我在外面听到些风声,大人你准备对白蚂蚁下手了?” “你是听梅卿他说的吧?”韩慕之了然一笑,点头承认了自己的打算,“我既然做了临汾的父母官,便要恪尽职守,岂能放任这帮人为害乡里?” 罗疏闻言沉默了片刻,才字斟句酌地开口道:“大人你这份心是好的,只是临汾积弊已久,恶徒党羽盘根错节,我只怕你剿了白蚂蚁,惊动地头蛇。” “那又如何,我还怕他们打击报复不成?”韩慕之兀自冷笑了一声,目光再转向罗疏时,却又渐渐变得柔和,“我知道你和梅卿都在替我担心。我不是妄自尊大的人,也清楚自己不过是血肉之躯,焉能刀枪不入?可是就算怕,我也不能认输——恶棍有恶棍的气焰,我也有我自己的气节,不战而降,那是耻辱。” “大人的心思我当然明白,”这时罗疏轻轻皱起眉,仍旧满心担忧地劝说韩慕之,“只是此乡自古多有不羁之民,百弊丛生,积重难返,大人你便是尽了这三年之力,可是之后呢?谁能保证下一任县令也和你有同样的主张?我和陈县丞只是担心你在县中贸然施加缉捕,却不能歼除蟊贼,反为其伤。”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韩慕之叹了一口气,此刻将她的担忧尽收眼底,深邃的双眸不禁与她专注相视,用极认真的语气问道,“罗疏,希望你不介意我旧事重提。你被白蚂蚁劫上船的那天,回县衙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当时你是不是想跳湖自尽?” 罗疏望着他点了点头,没说话,双眉却因为噩梦重现忍不住蹙得死紧。 “聪明如你,那时候都无助到一心求死,你有没有想过,其他妇人若是也遭遇到同样的劫难,该有多么恐惧和绝望?”韩慕之深深凝视着罗疏,一字一顿缓缓道,“你说你明白我的心思,其实,我更加明白你的心思。今时今日,有恶人逼得弱女子生不如死,我好歹是个堂堂男儿,又身为这一县之主,却不能站出来伸张正义,那么还有谁可以保护你们呢?” 罗疏闻言微微低下头去,这时低垂的睫毛就像浓密的双帘,掩去她眼底浮动的泪光。她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稳住自己的呼吸,待到心神稍定,才低声对韩慕之道:“大人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有道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倒要看那帮恶徒能凶悍到何等地步。既然大人已经拿定主意,清剿白蚂蚁这件事上,罗疏虽是一介女流,也会竭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还有,谢谢你……能够真心体恤受难的女子。” 这时韩慕之点了点头,又见罗疏这般动容,为了缓和气氛,便故意笑着指派她做事:“看来我真得去城隍庙求雨了,才和你说这么一会儿话,墨就干了。你既然谢我,就别傻站着,过来替我磨墨。” 罗疏听了他口吻轻松的吩咐,不禁有些羞赧,却还是挽起袖子走上前,拿起砚滴往砚台上添了点水,拈着墨条细细磨起墨来。堂中一时安静下来,韩慕之拿起笔继续写公文,罗疏则站在一旁侍奉——这时两人之间的距离比昨日对弈时更近,气氛不知不觉便随着行动呼吸而渐渐微妙,罗疏有些耐不住,磨了一会儿心便乱了,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糟了,陈县丞还在堂外候着呢,他派我前来做说客,指望我能劝住大人,结果反倒是我被说服了……” 韩慕之闻言挑了挑唇角,语气里充满了事不关己的悠闲:“随他等去,背着我打如意算盘,就得自食其果。” 第二十四章 祭龙神 “好么,我一片好心好意,你们俩倒沆瀣一气,把我给坑了!”陈梅卿崩溃地瘫在官帽椅上,用一股恨铁不成钢的哀怨瞪视着韩慕之和罗疏,“你们当白蚂蚁是那么好抓的?这帮人行踪无定,诡计多端,只怕三班的衙役还没出县衙,就已经打草惊蛇。” “那就想个办法,将他们一网打尽。”韩慕之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茶。 “嗬,你说得倒轻巧,”陈梅卿鼻子里哼了一声,对韩慕之天真的想法嗤之以鼻,“你知道那帮人拐了妇人之后,为了脱罪会干什么?他们往往会先找自己人假扮买主,对那被拐的妇人嘘寒问暖,和颜悦色地诱她说出自己的来历。一旦妇人说出自己是被拐来的,这帮人便会立即冲出来将她打个半死,如此反复两三次,直到那妇人再也不敢说出真相,他们才将她交给真正的买主。我这番话的意思也就是说,你们甭指望会有被拐的妇人替你们做人证,去指认那帮恶棍。” “我可以做人证,”这时罗疏在一旁开了口,面色冰冷地低声道,“至少当初抓我的那一帮人,我都认得。” “那也只能抓到一条船上的人,还有别的白蚂蚁呢?”陈梅卿随即反问。 这时只听“叮”地一声瓷器清响,韩慕之在上座放下茶盏,盯着陈梅卿缓缓开口:“梅卿,白蚂蚁的恶行你既然一清二楚,那么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姓甚名谁,难道你就一点也打听不到?” 陈梅卿闻言一怔,下一刻便也重重地将茶盏往桌上一掼,一张脸被羞怒染得绯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些事我也是东拼西凑听来的,难道你还要怀疑我因为私心,知情不报?” “好了,你是怎样的人我还会不清楚,怎么会去怀疑你?”韩慕之见陈梅卿如此暴躁,知道他心中堵得慌,不由出声安抚了两句,才接着往下说道,“指望一时半刻能将临汾的恶徒连根拔起,那是痴人说梦,我看倒不妨杀一儆百,顺藤摸瓜。既然目前的线索只能抓到一船人,我心里倒有一个法子,能让他们自投罗网……” 第二天县城里便传开消息,因为临汾一带连月未雨,县令已下令十日后在城隍庙率领僚属祭祀求雨。 这求雨的消息一传开,县中各家各户便开始忙碌起来。行市里的屠宰铺子全都暂时关门歇业,县民们洒扫街道,各家都在门首设起香案,供上了龙神的牌位。 按照旧俗,祭龙神需要县令先期前往城隍庙,拈阄选出祭祀所用神水的取水地点,之后由僧道出城取水迎龙神,县令和僚属则素服步行到城外,将神水迎入城中,供奉进城隍庙中的求雨坛里。因此大家都在等待县令的示下,好知道自己到了那天该去哪里看热闹。 哪知这一次求雨,县令竟拈出了一个怪阄——迎龙神的取水地点竟然是在汾河的河心。于是县令示下,为了方便当日取水,县衙特拨出赏银五十两,征用民船十条、船夫四十人。 这白花花的五十两赏银凭空从天而降,谁能不心动?于是有船的人家纷纷前往县衙应征,仪门外整天人头攒动,让负责登记接待的陈梅卿忙得晕头转向。 与此同时,罗疏则一直躲在仪门的花窗后面静静观察,直到一张噩梦中的面孔跳入她的眼帘,她才脸色煞白地往茶壶里撒了一包盐,悄悄喊来负责茶水的门子,令他去给陈梅卿添茶。 这厢陈梅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立刻暴突了眼珠憋紧双唇,硬生生咽下了嘴里死咸的茶水,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龇牙咧嘴地瞪着前来应征的船夫苦笑道:“你那条船……几成新哪?” 那船夫睁眼说瞎话地谄笑道:“小人那条船十成新,老爷您放心,到时候小人再在船上扎些彩绢,一准精神漂亮,用来取水迎龙神,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陈梅卿闻言便点了点头,又问道:“你那条船上,原先有几个人?” “算上小人,总共四个。”船夫点头哈腰地笑道,同时一只手也不失时机地摸到桌子底下,将一枚一两重的银锭扔进了陈梅卿的两腿之间,沉甸甸地陷在他的衣摆里。 陈梅卿不动声色地收下这锭银子,见那船夫肯出手贿赂,便知道收网的时机已到。 “不错,事事如意,这数目挺吉利,你的船我们征用了。”于是他在小册子上装模作样地画了一个小圈,又对那船夫叮嘱道,“不过兹事体大,取水那天,你船上的人员我们都要征用,记得穿齐整些,最好是一色衣裳,明白吗?” “明白明白,老爷若愿意用小人的船,回头小人就去成衣店里置办四套新衣裳,绝不敢折了老爷的颜面。”船夫以为是自己的贿赂奏了效,暗想优渥的赏银唾手可得,一张笑脸越发眉飞色舞。 “嗯。”陈梅卿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又记录了船夫的姓名,一边令他按手印画押,一边面带难色地抱怨,“我这里要征用四十人,哪知前来应征的不是歪瓜裂枣,就是七老八十,没几个能让我看上眼的——我看你这人模样倒还算齐整,有合适的人引荐没有?” 那船夫刚画完押,此刻听见陈梅卿如此说,心想肥水不流外人田,于是连忙笑着接话道:“老爷您若信得过小人,就把这桩事交给小人去办,别说四十个人,就是四百个人也能给老爷凑出来。” “这事你当真有把握?”陈梅卿见那船夫忙不迭地点头,不觉嗤笑了一声,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我就把这件事交给你去办,你凑齐人数后还到这里来,由我登记姓名,事后也方便给你们发赏钱。只是这件事务必三日内办妥,不然我可过期不候哪!” 那船夫立刻喜不自禁地应承下来,谢了恩之后才乐颠颠地离开。 转眼便到了求雨这天,一大早韩慕之便换上一身素服,召集了衙中所有的隶卒随自己步行到城外,守株待兔地看着四十个身材魁梧、穿一色新衣的男人,在一众僧道的簇拥下捧着神水远远走来。 这几十个人,此刻脸上的横肉堆满了喜色,从青天白日里望去,却仍然散发着一股无形的戾气,令人不自觉地想要畏避。也正是这帮人,几日前当韩慕之得到了他们的名单,暗中查访之后,已确定他们与当初劫持罗疏的白蚂蚁乃是一丘之貉。 这时韩慕之的唇角若有似无地弯了弯,一直等到那帮人走到自己面前,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诸位多有辛苦,本官安排了几桌水酒,祭祀结束后,一定要去喝上几杯。” “多谢老爷!”那帮人听了韩慕之的话,连忙异口同声地跪地谢恩。 之后的一切便按部就班地进行,韩慕之将神水迎入城中,供奉进城隍庙的求雨坛里,一丝不苟地二跪六叩,完成了求雨的所有仪式。 四十只白蚂蚁浑然不觉地钻进了韩慕之布下的天罗地网,一路跟随他进了县衙,有说有笑地围着桌子喝酒吃菜,只等着官差给自己发赏银。 四桌酒席,正正好坐四十个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酒过三巡之后,终于有一人嘴里一边嚼着肉,一边在热火朝天的划拳声里疑惑地问道:“光把我们丢在这里喝酒,怎么不见一个长官过来相陪?” 他这一问,这时众人才终于发觉不对劲,厅中一时安静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片刻后才有一人将酒杯往地上一砸,扯着嗓子叫道:“快走,这银子不要了,只怕不对!” 众人这才如梦方醒,立刻丢下杯盘夺路而逃。冲在前面的人合力将厅门推开,一只脚才刚刚跨到门外,就看见几十个捕快已迎面排开了阵势,正手持兵器枷锁,只等着瓮中捉鳖。 “妈的!咱们被那臭当官的给算计了!”为首的白蚂蚁喝叫了一声,伸手摸到衣下的匕首,两只眼已瞪得通红,“横竖是死,不如拼了!” 话音未落,他的腹中却忽然传来一阵绞痛,跟在他身后的人也有发作得快的,此时已抱着肚子呻吟了两声,便哼哼着跪在了地上。 这时捕快才纷纷上前,毫不费力地将被药倒的白蚂蚁一个个拿下。众人皆知已着了韩慕之的道,有那几个逞强的便恶从胆边生,一边受绑一边叫嚣道:“当官的明人做暗事,算什么英雄好汉!我们兄弟也不是好欺负的,今日逮了我们,看你明天还能不能做太平官……” 此时韩慕之正在外围监视白蚂蚁落网,听见了这帮人的叫嚣,不觉冷笑了一声,吩咐身旁的陈梅卿道:“这几天从平阳卫调些兵,全城戒严,既然开了个好头,没道理不趁热打铁。” 陈梅卿听他如此决定,不由望天长叹道:“我就知道,指望你见好就收那是不可能的。” 果然这一天过后,临汾城内风声鹤唳,韩慕之的批捕令就像初春的第一声惊雷,令蛰伏在幽暗处的蠹民缓缓骚动起来。几日后风声渐紧,流言仿佛漫延的潮水,在口口相传中堆叠成不安的浪花,将黑暗的戾气越推越高。 “听我那衙门里的兄弟说,县太爷已经发话了,这次是要斩草除根!” “听说还要从太原那儿调兵过来,看来是动真格的。” “再迟一步,我看死的不光是白蚂蚁,谁都躲不掉……” 这天傍晚,陈梅卿捂着鼻子从乌烟瘴气的牢房里逃出来,疾步跑到二堂找韩慕之发牢骚:“如今牢里已经爆满了,再逮下去,人往哪儿搁?” “搁不下,就调到平阳府的地牢去。”韩慕之气定神闲地回答,一边整理公文,一边自信满满地微笑道,“如今供词瓜连蔓引,势头正好,我还不想收手。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快发落一批犯人,地方就腾出来了……” “你这样子,怎么让我放心哪?”陈梅卿痛心疾首地跌在椅子里,挥挥手撵开门子,自认为再好的茶也清不了他的心头火。 韩慕之总觉得陈梅卿担心过度,显然是杞人忧天,没好气地问道:“如今街头天天都有士兵巡逻,你到底有什么好担心的,难道还怕他们造反不成?” 陈梅卿愁眉苦脸地坐在椅子上,伸出一只手狠狠地揉着太阳穴,语重心长道:“我是担心你不知道这里的民风彪悍,以为临汾人各个都像我一样,是好相与的……” 他还未将自己的担忧尽数说完,这时罗疏已经冲到二堂下,面色苍白地望着堂中喊道:“大人,县衙外面有人闹事,三班院的人这会儿都已经堵出去了,我这才急着来报信!” 第二十五章 夜惊-变 韩慕之和陈梅卿一听此言,脸色顿时都变了。与此同时,依稀便有纷乱的喊杀殴斗声从远处传来。 “想不到那帮蟊贼,竟然真敢与官府对抗?”韩慕之横眉怒道,瞬间拂袖疾步走出二堂,就要往大门那里去看个究竟。 陈梅卿急忙追上去拦截他,迭声劝阻道:“别瞎跑,你去能顶什么用?万一被歹人擒住,整座县衙群龙无首就什么都完了!还是留在这里等消息吧!” 这时罗疏在堂下望着他二人拉拉扯扯,不禁也急得脸色煞白:“大人,千万不能让那帮贼人冲进县衙劫狱,牢里的犯人一旦关不住,只怕乱子就大了!” “你可别吓我!”陈梅卿一听她说这话,两条腿就开始打摆子,“大牢可紧挨着县衙大门,易攻难守,这帮人要是想劫狱,我们人再多也抵挡不了多久。” “你别怕,当初宝莲寺的和尚买通了狱卒,妄想冲进二堂来杀我,最后不也没得逞?”韩慕之一边安抚陈梅卿,一边迈步向大堂跑去,“我先上大堂二楼去观望,那里好歹站得高,也看得远。” 陈梅卿和罗疏别无他法,当下也只得跟着他一起向大堂二楼跑,途中三人碰上赶去前门增援的隶卒,韩慕之立刻高声喝令道:“到前面去传我的话,就说千万守住大牢,宁可错杀一百,也不准放跑一个!” 隶卒忙不迭应了一声,飞快地向前门跑去。韩慕之三人匆匆爬上大堂的二楼,这时天色已黯,就见县衙内的隶卒已经点起了火把,正星星点点地聚在前门处应敌。 陈梅卿一见这阵势便苦着脸哀叫起来:“完了完了,这一下可真是我在明,敌在暗了!” 一旁的韩慕之不搭理他的丧气话,兀自眺望着远方皱眉道:“白蚂蚁若是兵分几路攻击县衙,借助夜色掩护,只怕我们的人也措手不及,为何至今不见平阳卫的官军赶来救援?” “都这阵势了你还提白蚂蚁呢?外面的人哪是白蚂蚁,只怕是‘打团’的人到了!”陈梅卿恐惧得涕泗横流,瞪着眼对韩慕之咆哮道,“这帮人可比白蚂蚁厉害百倍,手里那一根棍子,指哪打哪,那一身棒疮,要你拖到五月死,你就甭想在四月咽气。” “亏你还是个有功名的县丞,当真怕成这样?”韩慕之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用袖子替他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温言相慰道,“是我害你担惊受怕了,实在是对不住你,你再撑一撑,平阳卫的官兵应该很快就到。” “大人你看,”这时罗疏在漫天的嘈杂声里唤了一声韩慕之,伸手遥指着县衙东边的街角,忧虑道,“那里的火光已经在原地徘徊好一阵子了,街巷总是易守难攻,只怕是官军被堵在街口了。” “什么?这么说平阳卫也指望不上了?”陈梅卿闻言立即崩溃,万念俱灰地吸着鼻子念叨起来,“衙门里的人靠不住的!靠不住的!这些人全家都在人眼皮子底下过活,更有和这帮人沾亲带故的,怎么可能真心御敌!靠不住的……” 就在陈梅卿神神叨叨之际,偏偏老天爷竟像和他开玩笑似的,县衙外的乱匪居然一举攻破了县衙大门。暴乱立刻扩大了范围,兵分两股,气势汹汹地冲向了监狱和距离大堂最近的仪门。县衙的隶卒只得退守仪门,监狱瞬间变成了一座孤岛,为数不多的兵力难以为继,很快就被乱匪攻陷。 被关押在牢中的犯人早就听见了外界的变乱声,这时统统鼓噪起来,在狱中又敲又喊。很快占领了监狱的乱匪便冲进牢中,砸锁破门,将一群群犯人释放出来,让他们变成骚乱中最疯狂的生力军。 眼看仪门外的乱匪越聚越多,待在大堂的二楼已不再安全。韩慕之将县衙四周环视了一遍,果断地对陈梅卿和罗疏道:“咱们往内宅退吧,找机会从大仙楼后面翻出县衙,总好过在这里坐以待毙。” “翻出县衙?”陈梅卿此刻认定县衙已被蟊贼包围,一旦出去必然是送死,顿时把头摇成一枚拨浪鼓,“别冒险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咱们不如先找个地方躲躲。” “别傻了,一旦县衙被攻陷,哪里有妥当的藏身处?何况这帮人穷凶极恶,被他们搜出来,哪怕能苟活,一辈子也会抬不起头。”韩慕之在夜色中目如寒星,破釜沉舟道,“照他们目前的攻势看,这帮人集中起来专攻大堂,成心是为了让官府颜面扫地,倒未必是想抓人。现在后门那里还没什么动静,估计不会安插多少人手,如果能找到机会从大仙楼后墙那里逃脱,正好可以上平阳府府衙求救。” “算了吧,我看平阳府也指靠不上,”陈梅卿愤愤地望着县衙远处灯火闪烁的街角,忍不住指天画地破口大骂,“你们这帮蠢材!不会绕道啊!这边没人看不到啊!我看你们就是怕死不敢打硬仗罢了!脑满肠肥的东西!” “好了,别浪费时间了!”眼看大堂前庭的仪门已岌岌可危,韩慕之赶紧拉着竭斯底里的陈梅卿,招呼罗疏随自己一同往楼下跑。三个人在几名门子的保护下刚退回二堂,这时只听乱匪的叫嚣如洪峰一般瞬间暴涨,原来仪门也被乱匪攻陷了。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像凶猛的洪水一般,瞬间涌进了大堂前开敞的庭院,蟊贼不堪入耳的叫骂声,已经近得仿佛就在耳边。 “那个狗官呢?有种就出来!” “我看是做了缩头乌龟了!” “那个娘们似的江西小白脸,老子要操他的屁股!” “哈哈哈……” 放肆的笑骂声铺天盖地的传入韩慕之耳中,他气得面色铁青,疾步冲进内宅从墙上取下一挂宝剑,紧攥在手里对陈梅卿和罗疏道:“走,去大仙楼。” 陈梅卿缩缩脖子,此刻与罗疏一同跟在他身后,一边跑一边不识相地小声道:“那帮人骂那么难听,看见你拿剑,我还以为你要杀出去呢,吓得我……” “我当然想杀出去,可我一个人杀出去就是送死。”韩慕之头也不回地冷冷道。 说话间三人已在门子的保护下跑到了大仙楼。这时位于大仙楼一侧的后门正紧紧关闭,一行人屏息凝神听了一会儿门外的动静,顿时心中一凉。 门外不时传来一阵阵窃窃私语声,虽然在嘈杂的环境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仔细听却还是能够捕捉到——显然这是一帮守株待兔的家伙,专等着县衙里的人自投罗网。 于是韩慕之立刻手势一变,悄声领着一行人爬上大仙楼,在二楼上挑了一扇尽量远离后门的后窗,轻轻推开,对罗疏和陈梅卿低声叮嘱:“人从这里翻出去,正好能踩着后墙。我马上去后门那里引开门外的乱贼,你们就抓紧机会赶快走。梅卿,罗疏攀墙不方便,你要尽量照顾她。” “等等,”陈梅卿一听这话顿时傻眼,见韩慕之转身欲走,连忙扯住他的衣袖慌张地问,“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总要有人引开乱贼,我怕这几个门子不够分量,倒不如让他们留下保护你们,”说完韩慕之又冷笑道,“刚刚那帮蟊贼如何羞辱我,你们也听见了,现在正是我出去报仇的时候!” “大人,小不忍则乱大谋,还请三思。”这时罗疏也急忙拦住韩慕之,目光焦灼地盯着他劝阻,“那帮人无法无天,您去也无益。” “我知道,”韩慕之望着她低声道,却仍旧紧攥着手中长剑,任兵刃硌得掌心生疼,“可我身为一县之主,却被这帮歹人攻破了县衙,我死也咽不下这口气。” “书生意气、书生意气!”陈梅卿在一旁痛心疾首地咬牙低吼,瞪着韩慕之骂道,“你怎么不想想你过去寒窗苦读,满襟抱负?现在只为了不做缩头乌龟就要去送死,你这才叫伸头挨一刀,做了活王八!” 韩慕之听他说得不像话,刚要反驳,这时却听后门处忽然响起一片厮杀声,原来是衙中几个隶卒打算从后门逃跑,不想却开门揖盗,将守在门外的乱匪引了进来。 这一下韩慕之的计划又被打乱,阁楼上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只好开始无声地翻窗。县衙的后墙距离窗子有半人高,韩慕之最先跳到墙头,接着是几个门子和陈梅卿,最后才轮到罗疏。 当身子滑出窗台的那一刻,不受控制的坠落令罗疏心中一寒,然而下一个瞬间她便感觉到腰间多了一双有力的手,稳稳地扶着自己落在墙头,又赶在失礼前及时地抽离,不肯多作片刻的停留。这一刹那的接触,短暂得几乎令人回不过神来,罗疏不禁在夜色中恍惚地睁大双眼,鼻尖挨擦着韩慕之柔软的衣襟,竟在这生死关头莫名地失了神——原来他看似清瘦,其实却这样有力。 即使早知男女之别,这份力量也完全推翻了罗疏以往所有的体验——原来源自异性的力量,也可以优雅、内敛,安全得让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保护。 罗疏的心忍不住为此狂跳起来。 “你没事吧?”这时头顶上方传来韩慕之关切的低语,冷不防钻进罗疏的耳中,令她猝然回神。 “我没事。”她仓皇地应了一声,害怕自己失态,于是刻意往后躲了躲。 这时就听见脑后传来陈梅卿喜出望外的声音:“你们快看,从西边过来的那是骑兵吧?!” 站在墙头的一行人立刻顺着陈梅卿手指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扭头望去,果然远远就看见西街方向有一列骑兵鱼贯而来。这一支队伍少说也有两百号人,每一匹马的脖子上都挂着亮晃晃的风灯,瞬间便将暗巷中混沌的夜色一扫而光。 队列中为首的一人锦衣绣金,马脖子上挂的一盏风灯尤其明亮——广东雷州府御贡的鲸脂烧出一团纯净的白光,荧荧光芒穿过透明的琉璃灯泡,硬是衬暗了旁人,将马上那人烘成了一颗耀武扬威的彗星。 此刻突然杀到众人眼前的这颗扫把星,自然不是别人,正是锦衣夜行的齐梦麟! 第二十六章 气自华 只见齐梦麟率领的一队骑兵越跑越近,转眼间已来到了县衙后门,当距离乱匪约莫百步时,他却勒住马让后续的骑兵超过自己,拔出腰刀声嘶力竭地大喊道:“弟兄们上啊!替我把反贼统统拿住,不准放过一个!” 他因为太过兴奋,全程只盯着火光闪烁的县衙后门,压根没发现站在墙头的韩慕之等人。 韩慕之一行只能默默地扶墙看着他指挥作战,过了好一会儿,陈梅卿才歪过脑袋问韩慕之道:“咱们是不是应该打声招呼?” “先别打扰他,骑兵就要占上风了。”韩慕之望着不远处骑在马上张牙舞爪的齐梦麟,哪怕在这节骨眼上,紧抿的双唇仍是忍不住弯起一丝笑,“简直是瞎胡闹,也亏他手里有这么强的兵力。” “这些骑兵一看就不像平阳卫的人,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这时陈梅卿也伸长脖子张望着,脸上终于恢复了桃花色,开始说起笑来,“真不愧是山西总督的小公子,瞧这手笔,八成是山西都司的人马到了。” 站在墙头的人有说有笑地旁观,终于被齐梦麟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一扭头看见了韩慕之等人,立刻策马赶到墙下,用马鞭指着他们哈哈大笑道:“你们怎么会在这儿?莫非是刚刚正在逃跑?” 韩慕之低头看着齐梦麟得意忘形的嘴脸,没好气地回答他:“是的,我们正准备翻墙去平阳卫求救,幸亏齐公子你的人马赶来救急,本官在此多谢了。” “不谢不谢,本官也是上任途中,正巧路过,”齐梦麟嘴上虽谦虚,鼻子却翘得比天还高,“不过韩大人,今后你碰见我,只怕就不能再自称‘本官’,要改称‘下官’了,哈哈哈……” 墙头众人闻言皆是一怔,陈梅卿不由笑着问道:“咦,小衙内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一直骑着马跟在齐梦麟身后的连书,赶紧扬起嗓子大声对众人宣布道:“我家公子刚从山西都指挥使司补了平阳卫副千户,位居从五品!” “嗬,那是比我们的官都大了!”陈梅卿立刻咧嘴笑道,“恭喜齐小衙内新官上任,齐大人突然高升,怎么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呀?” “哦,那是因为这个官呀,是我家公子追着老爷求了好几天,才讨到一张空名告身符填上的!”连书乐滋滋地将内-幕昭告天下,大有公子得道、自己升天的意思。 “你给我闭嘴!”齐梦麟一听连书就要揭开自己的老底,赶紧瞪了他一眼,斥道,“你这家伙还能有什么长进?不会办事、专会拆台!” 跟着小公子还能有什么长进?连书委屈地扁扁嘴,暗自腹诽。 这时听者心底便已经明白,齐梦麟这个从五品的武官官职得来全不费工夫,只不过是自己的老爹大笔一挥,填了张空白的委任状而已。众人心头一时都有些不是滋味,只有陈梅卿开始没脸没皮地拍起马屁来:“哎唷,怪不得世人都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靠父母五读书呢!齐大人您就是命好呀,恭喜齐大人,贺喜齐大人!” 齐梦麟听着他这番恭维,那是相当受用,于是心情大好地瞥了罗疏一眼,不掩喜色地来到她脚下,坐在马鞍上向她扬起双臂道:“放心吧,我领的这队骑兵是山西都司的精锐,素来以骁勇善战闻名,搞定临汾这点乌合之众,那是不在话下。别站墙上了,忒危险,我抱你下来啊?” “哎唷,多谢齐大人!”这时还没等罗疏答话,陈梅卿已从一旁挤了过来,弯下腰牢牢抓住齐梦麟的两条胳膊,就势跳进了他的怀里。 “喂!谁说要救你的啊!”齐梦麟瞪眼大喊,待要放手,却根本甩不掉难缠的陈梅卿,只能一路抽抽着腮帮,像丢烫手山芋一般将他丢下地。 这时几名门子已经利落地跳下墙,寻来一张梯子架上墙头,小心翼翼地将韩慕之和罗疏扶了下来。 骚乱的形势果然如齐梦麟所言,两百骑兵参战后,原本嚣张的乱匪很快就被杀得节节败退。作战的骑兵从高处刺落长矛,招招毙命,搅得乱贼血肉横飞。这一场反击的水准,与乡民间的斗殴有如天壤之别,一帮乌合之众见官军动起了真格的,顿时全作鸟兽散,化整为零地潜回各自门户,脸一翻就变成了清白本分的老百姓。 喧嚣了一夜的风波就此平息,众人终于重返县衙,这时东方也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蒙蒙天光照亮了满目疮痍的县衙,让韩慕之的一颗心如坠谷底——衙中到处都是伤员,乱匪如同飓风过境一般,将攻陷的地方砸得七零八落,大堂被破坏得尤为严重。他一时顾不得其他,立刻丢下旁人独自冲回内宅,直到看见书架上的官印还在,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时他仍不敢放松,又伸手抽开书架上的一个暗屉,从里面取出一只护书匣,打开数了数其中的文件,确定一封没少,紧皱的眉头才欣慰地松开,如释重负。 看来乱贼中并没有混入别有用心的人,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韩慕之看着手中的护书匣,心中忍不住想起解救自己脱困的齐梦麟,目光一动,仍旧悄悄将匣子放回了原处。 此刻县衙大堂前一片哀鸿遍野,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徐仵作只能潦草地包扎好伤口,便赶着救治其他伤员。在平阳府医学里的太医赶到前,少数没受伤的人自觉地担任起救护工作,陈梅卿和罗疏更是责无旁贷地忙里忙外,唯独齐梦麟袖手旁观,悠闲地坐在连书搬来的一把交椅上,处处以大功臣自居。 很快天色大亮,陈梅卿忙完手中事,见齐梦麟还大大咧咧地坐在庭中,便走上前与他搭话道:“齐大人,这会儿您不是应该去平阳卫了吗?怎么还待在这里?您的那些手下呢?” “不急,我星夜兼程从太原府赶到临汾,跑了足足六百里地,又帮忙剿匪,你还不让我歇一歇?”齐梦麟伸手一捞,接过连书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茶,端着杯子吹了吹,“至于那些手下,我已经打发他们先去平阳卫报到了。” “大人英明,您麾下这一队人马,昨夜来得真是太及时了!”陈梅卿贼眼弯弯地笑着,忽而话锋一转又问道,“却不知大人为何半夜进城?” 齐梦麟闻言心中一惊,觉得真相有点难以启齿——他原本是想扰人清梦,半夜闹进县衙吵醒罗疏,趁着她全无防备时,在她面前好好炫耀一下自己的威风的。哪知马队半夜抵达临汾时,他却发现城门洞开,把守城门的士兵一个鬼影子也不见,倒是县衙的方向火光冲天,隐隐有厮杀声传来,因此他才慌急慌忙地赶来,歪打正着地替他们解了围。 “咳咳,这半夜进城,纯属巧合。”齐梦麟立刻一本正经地回答,又一脸鄙视地扫了陈梅卿两眼,不悦道,“难道本官半夜到了城外,还得等到天亮再进城?” “嘿嘿,不敢不敢,下官只是觉得这锦衣夜行,实在不符合齐大人您的个性哪。”陈梅卿嘻嘻笑着。 就在他俩插科打诨之际,却见罗疏手捧着伤药走到二人跟前,满脸疑惑地对陈梅卿道:“陈大人,县衙外有个老人家自称是您的父亲……” 她话音未落,陈梅卿已二话不说地冲了出去,奔跑中脸色由白变红,再由红变青,倒好似来到门外的不是他的老子,而是庙里的天王老子。 此刻站在大门外的,是一个紫赯色脸庞、身材胖圆的老人家,身上穿着破旧过季的夹袄,手里拿着一根赶羊的鞭子,当然,身后还跟着四只怯怯的肥羊。他一直饶有兴趣地琢磨着县衙被乱贼砸坏的大门,想偷偷拿走两个黄澄澄的门钉,又怕儿子知道了生气,才忍住没动手。 这时陈梅卿刚一闪出大门,恰好与自己的父亲四目相对,顿时眼睛里便火花四溅地发起怒来:“爹!你怎么又来了!” “哼,县里昨晚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你还当我不知道?”陈老爹故意板着脸道,“自己家明明就在城外,非要住在县衙里,一年里倒有十一个月不回家,现在可好,吃亏了吧?快过来给我看看,人有没有出事?” “我人好好的,能有什么事?”陈梅卿愤愤地反驳,却还是无可奈何地走到父亲面前,一边任他东碰西摸,一边苦着脸抱怨,“你怎么又牵羊过来?” “这羊可好啊,送来给你开荤的。你在衙门里,一年才能吃几只羊?”陈老爹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长年吃枣饭染出的黄牙,又不以为然地捏捏儿子身上,皱眉责备道,“你看你,又饿瘦了。” “我哪里瘦了?非要胖成你这样才不叫瘦吗?”陈梅卿带着一股有理说不清的烦躁,催促父亲道,“我在县衙还能没饭吃?你快把羊牵回去,丢死人了!” “丢什么人?咱家就是靠放羊,才供你读书当了官。如今我看当官也没什么好,门都叫人砸了,还不如回家去放羊。”陈老爹一脸鄙夷地训着儿子,完后又固执地将羊牵到陈梅卿眼前,放话道,“天还没亮时枣花就说了,要我送四只羊来,给你补补身压压惊,快牵着。” 陈梅卿听了这话更是不依,甩着手躲开父亲递来的牵绳:“谢天谢地!我不用补身也不用压惊,她别来烦我就行!” “哼,我就看不惯你这副样子,当了官就想做陈世美?”陈老爹不高兴地努起嘴,埋怨自己忘本的儿子,“我花了几百只羊供你读书做官,你要做陈世美,就是糟蹋了我的羊,得照数赔我!” 陈梅卿才不会接受这种莫须有的债务,义正词严地撇清道:“什么陈世美,我又没和她拜堂!” “哼,枣花说了,婚事随你拖,反正拖到她过了二十岁,你一样得娶。”陈老爹不由分说地将牵羊绳塞进陈梅卿手里,没好气道,“羊牵着!” “爹!你还是我的爹么!处处向着那丫头!”陈梅卿只差给自己不讲理的老爹跪下了,“你花了几百头羊供我做了官,回头我娶了那丫头,生下的娃还是得放羊,你想想,这样做亏不亏?” “不亏,”陈老爹梗着脖子道,“怎么算都是供你读书做官亏大了,以后你有了娃,我只让他跟着我放羊。” 听见父亲话的一瞬间,陈梅卿脑袋嗡嗡作响,只觉得自己就快要吐血。 “你是我儿子,这辈子也跑不掉。枣花是我买的媳妇,养了十几年,羊也贴了十几头,她要是跑了,你也得照数赔我!” 陈梅卿听着父亲惊天地、泣鬼神的小九九,傻眼了半晌,才忍辱负重地向他提议:“爹……你若是只心疼钱,怕浪费,我不介意你娶了她,给我添一个后妈……” “我这岁数,娶两个婆娘也添不了丁,还要白添一张大床,费钱。”陈老爹面不改色地摇摇头,无比潇洒地与儿子道别,“我回去了,山头总得有人看着,记得把羊杀了吃,皮和角给我留着,下次我路过县衙就来拿。” 陈梅卿目瞪口呆地牵着四只羊,望着父亲圆胖的背影越走越远,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直到背后传来一阵窃笑,他才僵着脖子回过头,发现了鬼头鬼脑的齐梦麟。 “真是想不到啊,陈县丞这么风雅的人,令尊竟会如此的……质朴。”齐梦麟笑得嘴角都要裂开了。 “怎么?齐大人觉得我们父子不相像?”陈梅卿撇撇嘴,牵着羊闲庭信步地走向角门,且走且叹道,“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吧,可怜我身为男子,白白浪费了这份天生丽质……真是时不我与、天妒英才啊!” 齐梦麟听着他这番感慨,咋舌不已,连他身后的连书也被震撼,连连惊叹道:“公子,这陈县丞的脸皮简直了,我看比您还厚!” “闭嘴!” 第二十七章 第一人 肥嫩的羊肉最是滋补,陈老爹犒赏给自己儿子的四只肥羊,这一天理所当然地被宰杀掉,用来慰劳县衙里身心俱疲的衙役。 膳厅里设了全羊席,各类羊杂碎和羊头肉用配料爆炒出不同滋味,满满摆了一桌;穿了竹签炙烤的羊肉端上桌时还在滋滋作响;奶白色的羊肉汤里漂浮着碧绿的芫荽,连汤里最不起眼的白萝卜也被炖出绝妙的滋味,配上椒盐和孜然,尝起来更是无比地鲜美。 众人大快朵颐之际,自然要为陈老爹说上两句好话,陈梅卿却不领情,径自在酒桌上对着众人抱怨道:“唉,我这个爹啊,你们见了他,就知道晋中的地主都是啥模样了——他的眼里一辈子只有羊、羊、羊!只要他的羊一只不少,哪怕天塌下来他也不在乎。” 众人闻言立刻发出一阵哄笑,偏偏齐梦麟在一旁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道:“那位枣花,是你的什么人哪?” 这一问正戳中了陈梅卿的死穴,他白了齐梦麟一眼没答话,这时县中的刘主簿在一旁开口道:“哎呀,那位枣花呀,与咱们陈县丞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冤家。” “什么青梅竹马,刘主簿你说得倒好听!她不过就是我爹为了省一份彩礼钱,给我捡来的童养媳!”陈梅卿回首往事,苦不堪言道,“十六年前,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倒在我爹的羊圈旁直喘气。我爹好心收留了她,花半扇羊请了一位稳婆帮她接生,哪知她生下一个女婴后就断了气。结果我爹心疼那半扇羊,又想着将来替我娶媳妇,至少还要花掉他百来头羊,于是心里一合计,干脆就留下了那个女婴,说是将来给我做媳妇。我那时候还小,哪懂得这些事,只当自己多了个妹妹,心里还很是高兴了一阵子。唉,早知有今日,当初我背着她到处玩的时候,就应该把她丢进山坳里喂狼啊!” 众人听了陈梅卿的血泪控诉,皆是忍俊不禁,就见齐梦麟吃了一筷子炒羊杂,幸灾乐祸道:“虽说放羊的姑娘恐怕配不上陈县丞这样的人才,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陈县丞你就从了吧。” “哎,齐大人您有所不知,这枣花姑娘可是本县第一美人,我们大家都很羡慕陈县丞的艳福呢!”刘主簿一谈起枣花,一时竟忘记了身上刚刚经历的伤痛,眨着被人揍得乌青的肿眼泡,遐想万千道。 齐梦麟从小就听不得美人二字,尤其这美人前面还冠了个“第一”,顿时就让他心猿意马、心痒难耐,忍不住厚着脸皮追问陈梅卿:“既然有这样的美事,陈县丞你为何还舍近求远,成天跑鸣珂坊找乐子呀?” 陈梅卿臭着一张脸,没好气地回答他:“我爹成年只顾着放羊,我娘忙家里的活计,那丫头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哪怕再漂亮的美人,我只拿她当妹妹,能下得了手那是禽兽!” 偏偏陈梅卿就是活在了禽兽堆里,一家子人包括枣花,全都觉得两个人成婚是理所当然。原本陈梅卿还指望自己躲在县衙里,情窦初开的枣花说不定哪天就会在某个山头和某个放羊娃一见钟情,偏偏那只白眼小母狼也认准了自己,摆出一副非卿不嫁的架势,联合着自己的老爹上下包抄,一心想把自己当成出栏肥羊似的逮着活剥,每每想到这成,陈梅卿浑身就不寒而栗。 这时刘主簿却在一旁加油添醋地赞叹道:“不过说来也真奇怪,你家枣花成天在山头放羊,人还是白白嫩嫩雪团捏得似的,一点儿也不像咱们山西的姑娘。” “这有什么奇怪?我爹宠她宠得跟什么似的,一个雁过拔毛的悭吝鬼,竟然由着她天天用羊奶洗脸啊!”陈梅卿一想到那个山妖似的妹妹就头疼,摆摆手不想再谈,“咱们别说这个了好不好?刘主簿你若是相中了她,就别跟我废话,赶紧去下聘吧!” “哎,我是老头子了,枣花哪能看得上我?再说就你爹那副脾气,我想娶枣花,不知道得出多少头羊他才肯点头啊!”刘主簿哈哈大笑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时同桌的齐梦麟已经暗暗琢磨开了,心想一定要花点时间打听到陈梅卿家放羊的山头,去见识见识那位临汾县的第一美人。 且说自从齐梦麟走马上任以来,临汾城内除了县衙骚乱的扫尾工作,全县竟然太平无事,别说杀人命案,就连一点偷鸡摸狗的小纠纷都没有。他原本以为做官无非就是抖抖威风、逍遥快活,哪知分内的事务琐碎沉闷,不由大失所望。 《新官轨范》、《初仕录》等做官指南只草草翻过一遍就被齐梦麟丢开手,他将父亲的威赫当成护官符,狐假虎威,成天只是骑着马无所事事地走街串巷,也懒得领兵操练,最后索性将自己麾下的士兵撇在大校场里交给正千户领着,他自己则不是在鸣珂坊里厮混,就是跑到县衙里去凑热闹。 如今县衙正在重修,到处是工匠爬高上低,很是热闹。今天恰逢四月初一,每个人头上都插着一束皂角叶,图个祛除百病的吉利。 四月一开始,县衙就要忙着征收夏季税银了。户房的书吏在仪门前搭起了凉棚,安置好银柜和长桌,将天平、银剪、串票等物摆在桌上,只等着交税的花户前来缴纳税银。 每月的初一按例不用开堂,韩慕之此刻正在二堂里加紧批阅录取童生的试卷,因为县试的考题是他出的,本着负责到底的精神,他没有让师爷阅卷,结果自己肩头的担子又多了一项。 齐梦麟来到县衙转悠了一圈,见各人手头都有自己要忙的事,只有他一个人百无聊赖,顿觉没趣。于是又钻进刑房找到罗疏,粘着她问道:“最近县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罗疏正忙着整理牢中犯人的供词,听见齐梦麟又来向自己打听新闻,只能无可奈何地抬头望着他回答:“临汾不过就是个小县城,哪里有那么多怪力乱神的新鲜事?齐大人若是想听故事,还请出门左拐,找个庙台去听段戏吧。” 齐梦麟望着罗疏忙得绯红的双颊,忍不住撇撇嘴,低声道:“当初是你骂我没出息,我才跟父亲讨了这穷官来做。结果现在倒被困在这穷乡僻壤,真是没意思。” 罗疏听了齐梦麟这番抱怨,不由停下手里的活计,在刑房昏暗的光线下难以置信地睁大眼,望着齐梦麟问道:“齐大人难道是因为上巳节那晚小人说的话,才去向令尊讨了官?” “对啊,”齐梦麟点点头,大言不惭道,“我以为当了武官就能大展拳脚,谁知除了平定乱匪那一会儿功夫,其他时间都这么无聊。你瞧,这下我心志再高远,也没法施展抱负啦!” 罗疏深深看了齐梦麟一眼,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齐大人,您觉得自己没有用武之地,其实是被临汾平静的表象欺骗了。” “嗯?此话怎讲?”齐梦麟一听这话就兴奋起来,立刻催促罗疏往下说。 “您虽然平息了骚乱,可是落网的乱匪却不多,真正的刁民还隐藏在民间。”罗疏拍了拍手中厚厚的一叠供词,对齐梦麟道,“这些人的名字此刻就在我手中,可是您也知道这些人有多难抓,这次县衙遭受攻击,就是血的教训。” “哼,什么血的教训,抓这帮蟊贼对我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齐梦麟说到此处眼睛突然一亮,笑嘻嘻地毛遂自荐道,“不如我去替你抓贼?” 罗疏摇摇头,故意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抓这些人是县衙的职责,从来没有惊动平阳卫的道理。齐大人领得又是精锐骑兵,用驻军拿贼,只怕名不正言不顺。” “这有什么?这些兵力是山西都司拨给我的,随我怎么调用!”齐梦麟得意忘形,忍不住对着罗疏大肆炫耀,“就算我狗拿耗子,也没人管得着!” 他的话果然令罗疏两眼发亮,只见她抿了抿双唇,再开口说话时虽然努力压抑着激动,嗓音里却还是带上了三分仰慕:“还是齐大人您神通广大。” “哎唷,什么大人不大人的,你还和我见外?骂都被你骂过了!”齐梦麟嬉皮笑脸道,冲着罗疏搓了搓手指,摆出讨东西的架势,“你要抓哪些人?有名单么?只管交给我。” 罗疏立刻抽了张纸,飞快地写好了几名逃犯的名字、样貌特征和居住的街巷,吹干墨迹交给了齐梦麟。齐梦麟找到事做,顿时也来了精神,于是迫不及待地与她告辞,集合手下鹰犬打猎去也:“我走咯,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罗疏目送齐梦麟乐颠颠地离开刑房,忍不住内疚地叹了口气——她终究还是利用了他。 这个人虽然骄横跋扈,却也古道热肠,她认准了他的单纯,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撺掇他去抓贼,只为了能够帮助韩大人。想到此她不禁低下头,两眼盯着手中沉甸甸的供状,希望从这字里行间找到正当理由,能够为自己的卑鄙开脱。 是了,谁让他是山西总督的小公子呢?他随便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过问,也不会有人发难,再大胆的刁民也不敢公然去报复他,而他创下的一切功绩最终都会归在县令名下,因为他不过是狗拿耗子。 想到此罗疏忍不住皱起眉,觉得自己挺对不起齐梦麟。 “不过……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补偿他吧……”她在心底喃喃自语道,很快就挥去了脑中那一点不快。 与此同时,齐梦麟领着麾下骑兵在临汾城里到处拿贼,觉得自己鲜衣怒马叱咤风云,真是威风极了。 “有意思,有意思,这可比扬州那些酸不拉几的酒会、诗社刺激多了!”他远远跟在骑兵的马后,看着一干精兵在自己的指挥下追得猎物满街乱跑,不禁大呼过瘾。 “公子,您慢一点!万一摔下马可怎么得了!”这时连书一路骑着马赶到齐梦麟身边,看着自家公子吊儿郎当地跨在马上,不禁吓得大呼小叫。 “瞎嚷嚷什么?你还在尿裤子的时候我就会骑马了,别说现在清醒着,就是睡着了我也摔不下来,”齐梦麟相当看不惯他这咋咋呼呼的书童,满脸嫌弃地撵他走,“倒是你,好好地跑过来干什么?少妨碍我执行公务啊!” “公子,是您叫我一打听到消息就来向您报告的呀,难道您忘了?”连书委屈地撅起嘴,作势抖了抖手里的缰绳,“您要是不想知道那个枣花姑娘在哪里放羊,那我可就回去啦!” “等等!你给我回来!”齐梦麟一听这话立刻喜出望外地叫住连书,当下乐得也顾不上抓贼了,追着书童问道,“这事过了这么多天,我都快忘了!你怎么现在才打听到?” 这时连书忙不迭又喊起冤来:“公子!您也不想想,这地界我人生地不熟的,做事又得掩人耳目,才花这几天就打听到陈县丞家的山头,已经很不容易啦!” “少废话!既然打听到了,你还不快点带我去!”齐梦麟一想到传说中的临汾第一美人,就心急如焚地催促起书童来。 连书却是不紧不慢地问道:“公子,您不抓贼了?” “不抓了,明天再说。”齐梦麟说着便呼哨了一声,命令一班手下迅速集合,让他们先把抓到的人犯送往县衙,再自行返回平阳卫。 草草交待完毕后,齐梦麟便和连书一同上了路,骑着马赶往临汾县的东城门。 半路上连书一边策马,一边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件件对公子细说,嗓音在颠簸中不自觉地发颤:“出了县城,往东北方向走五十里,有个漫天岭,据说岭下那几个山头放的羊,都是陈县丞家的。那枣花姑娘年方十六,正当妙龄,见过的人都说貌比天仙!” “哼,什么貌比天仙……凭这几个山西蛮子,也能知道天仙是个什么模样?”齐梦麟向来以品花高手自诩,这时嘴里虽然不以为然地嗤笑,心底的期待却不禁高涨了三分。 出了城门,齐梦麟和连书快马加鞭,不消半个时辰就跑完了五十里地。这时只见巍峨的漫天岭横亘在眼前,满山的羊群就像无边无际的云团,正缓缓地在草地上移动着。 此情此景让齐梦麟不禁有些傻眼,于是他望着那满坑满谷的羊群,傻乎乎地问连书道:“那个枣花在哪儿?” “这我哪会知道?”连书也在马上吐吐舌头,第一次发现温顺的羔羊密密麻麻聚在一起也很可怕,只听那咩咩的羊叫声从远处传来,音量不高却像极了繁冗绵密的咒语,时间一长就听得人脑袋发胀。 齐梦麟皱着眉在山坡上寻找了半天,一直望到两眼发花也没看见半个人影,这时远处的山坳里忽然传出两声隐隐约约的山歌,他立刻兴奋地叫了起来:“有人唱歌!不过是个男的!” 话音未落,这时山坳的另一个方向也传出了歌声,这次歌声清晰了一些,依稀能听出断断续续唱的是一句山曲:“眼看满天云彩化了个尽,哎呀亲亲,咱二人好不成……因为甚……” 齐梦麟听了那伧俗的歌词,骑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道:“这是放羊娃在追求姑娘呢,哈哈哈,这小曲我一定要学会,回扬州过年的时候唱给府里的姑娘们听去!” 这时连书却竖起耳朵,忽然恍然大悟地对齐梦麟道:“公子您仔细听,山坳里至少有四五个男人在唱情歌呢!” 他这一说齐梦麟顿时也反应过来,立刻猜到了是什么人在山坳里:“走,我们过去看看!” 主仆二人立刻从羊群中开道,经过好一番艰苦的跋涉,才总算爬到了山坳的边缘。这时山坳中的景象已尽收眼底,只见漫山遍野的羊群之间,散落着十来个羊倌,大家正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此起彼伏地高唱着求爱的山曲。而此时此刻,一个娇小的人影被他们围在圈子中心,正不紧不慢地赶着羊,七八只凶狠的牧羊犬正龇着牙保护着自己的主人,不允许孟浪的羊倌随意靠近。 由于相隔太远,齐梦麟只能看到那人的背影,然而光是一个背影,就已经足够*——只见那姑娘穿着一身水绿的春衫,与裙裾一色的长草掩住了她的脚步,令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从草尖上化出的妖精。光可鉴人的鸦鬓闪动着水一般的光泽,乌油油的发辫从脑后一直垂到腰际,随着步调摇晃着,让人几乎看不见她那细得只有一掐的小蛮腰。 “不错不错不错!”齐梦麟当即赞不绝口,越发快马加鞭地向美人冲去。 连书急得赶忙在他身后高喊道:“公子,当心恶狗!” 齐梦麟此刻色胆包天,连饿虎都不怕,何况恶狗?他一路策马挤开羊群,不一会儿便闯进了羊倌的包围圈,这时围着美人的牧羊犬见到了陌生的不速之客,终于不再发出威胁的低咆,而是仰着脖子狂吠起来。 牧羊犬的反常终于引起了枣花的注意,于是她扭过头,无比淡定地瞥了齐梦麟一眼。 不过是浮光掠影般的一个照面,顷刻间便让齐梦麟的身子酥了半边——她这样貌,这样貌,别说是鸣珂坊的牡丹了,就是十个牡丹也赛不过她呀!真不愧是貌比天仙的临汾第一美人! 齐梦麟嘴里的唾液瞬间急遽分泌,再开口说话时,已变作垂涎三尺的嘴脸:“美人!美人!枣花姑娘!我是陈县丞的朋友啊!” 他一连喊了好几声,直到不要脸地冒充成陈梅卿的好友,枣花才又回过头,媚眼如丝地望着他问:“你是我夫君的朋友?” “是呀是呀!”齐梦麟慌急慌忙地翻身下马,无视呜呜低咆的恶狗,径自走到枣花面前调戏道,“小生乃是山西总督之子齐梦麟,今日与姑娘幸会,真是三生有幸……” 他涎着脸还没说完,这时枣花已经一鞭子迎面抽了上来:“亏你还是我夫君的朋友!朋友妻,不可戏,这句话你都不懂吗?!” “当然,你会这样调戏我,肯定就是我夫君的朋友没错了。哼,他的朋友,没一个正经的。”当事后齐梦麟捂着眼睛在草地里打滚时,枣花这才弯腰坐在草地里,又从皮囊壶里倒出一杯酽酽的奶茶招待齐梦麟,“别装死了,来喝茶。” 美人的话齐梦麟一向肯听,于是立刻就不闹了,乖乖坐起来喝茶:“咸的,喝不惯。” “废话真多,”枣花白他一眼,又扭头对还在唱歌的羊倌们骂道,“快滚,没看见我夫君的朋友来了啊,你们是不是想害我被他传闲话,让夫君以为我不守妇道啊!” 羊倌们红着脸哄笑了一声,终于三三两两地散去。 “我不会传你闲话的。”啜着奶茶的齐梦麟立刻讨好地笑道。 枣花对他刻意的讨好没作任何表态,径自研究着衣冠楚楚的齐梦麟,冷不丁开口问道:“你是不是临汾的县令?” 第二十八章 榜下婿 齐梦麟听枣花突然这么问,不禁愣了一愣,才回答道:“刚刚小生不是说过了吗?我叫齐梦麟,如今在平阳卫里做副千户。” “哦,我一直听人说韩县令长得俊,只是从来没见过,所以才问问,”枣花专注地望着自己的羊群,心不在焉地与齐梦麟说话,“你之前说什么我也没记住,不过管你是县令还是千户呢,我只管放我的羊。” 有那么一瞬间,齐梦麟的瞳孔微微睁大,分明看到眼前美人柳条一般的娇躯上,附着一个紫赯脸圆滚滚的陈老爹!这一刻他终于理解了陈梅卿的痛苦——娶这位姑娘,简直就是*啊! 于是齐三公子的一颗娟娟春心,瞬间雨打沙滩万点坑,被狠狠地摧残了! 回程的路上,少不经事的连书犹自陶醉地感慨道:“枣花姑娘这样貌,比我见过的官太太官小姐都好看,真不像是平凡出身呀……” “光论长相的话,我也觉得不像。”齐梦麟一边揉着眼皮,一边漫不经心地搭话,转念却又想:她就是戴金狄髻的命,也架不住这充满了羊膻味的本性啊! 晚间赶到临汾城的时候,城门已经关了。齐梦麟如今有官职在身,于是直接无视宵禁进了城,上县衙去邀功并且蹭饭。 今日平阳卫的骑兵狗拿耗子地押了几名恶徒上衙门,着实惊动了韩慕之和陈梅卿,他们琢磨不出齐梦麟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这时见他登门造访,便立刻默契地一同赶去接待。他二人踏入膳厅时,齐梦麟正歪靠在桌边呷酒,陈梅卿一眼看见他脸上的鞭痕,立即瞪着眼问道:“齐大人,您这脸上是怎么回事?” 齐梦麟心虚,慌忙从腰间抽出一把川扇抖开,掩住脸干笑道:“嘿嘿,傍晚时我骑马不小心,被树枝刮了。” 陈梅卿对齐梦麟牵强的解释置若罔闻,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他面前,径自撩起齐梦麟的衣摆摸了摸他的裤腿,意味深长地盯着他道:“下官却不知齐大人白天上哪儿高就,蹭了这一腿的羊毛回来……” 齐梦麟见搪塞不过,于是放下扇子满脸堆笑地摇了摇陈梅卿,捏着嗓子讨好道:“哎唷,我这人就是这点毛病,有色心没色胆的,这不听说嫂子艳名远播嘛,就想着一睹芳姿。陈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怪罪……” 哪知下一刻,他的双手就被陈梅卿一把抓住捧在胸前,整个人已沉浸在对方满怀期待的目光里:“怎么样,齐大人您见到了吧?感觉如何?漂亮不漂亮,满意不满意?” 齐梦麟顿时毛骨悚然,想甩开陈梅卿的手,却死活也挣不脱:“漂亮是漂亮,不过……” “漂亮还不好?!齐大人您就收了吧!彩礼可以从下官俸钱里扣!” 齐梦麟无法承受陈梅卿光芒万丈的刺眼目光,赶紧闭上眼偏过头,视死如归道:“嫂子和令尊根本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本官口味比较清淡,实在无福消受美人恩啊……” “唉……”陈梅卿一听这话,顿时无比失望地垮下双肩,扼腕叹息道,“齐大人不愧是阅人无数,一针见血,下官就知道枣花是没法迷住您的……”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陈大人你受苦了……”齐梦麟赶紧拍着他的肩头,深情地安慰,继而话锋一转,狡猾地将祸水往旁人身上引,“陈县丞你和韩大人交情这么好,怎么没想到给他牵牵线?” 哪知陈梅卿闻言却“噗嗤”笑了一声,下一刻竟斜睨着韩慕之笑道:“齐大人您有所不知,慕之是本省刘巡抚的‘榜下婿’,我哪敢给他惹麻烦?” 陈梅卿口中的刘巡抚,正是本省巡抚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加兵部侍郎衔,官居正二品的刘仪清。在山西地界,他的地位与齐总督分庭抗礼,交情也不错,所以齐梦麟多少听说过他“不计富贵、榜下择婿”的佳话。 “这事儿我倒是听说过,却没想到刘巡抚相中的乘龙快婿,竟会是韩大人。韩大人您可真会保密啊!”说话间齐梦麟自然瞄了韩慕之一眼,却见他脸上殊无喜色,不由一愣,下一刻才回忆起当日听说的另一番细节。 当年那一榜进士,出了个资质极佳的年少俊杰,很得朝中大员垂青,最后被刘巡抚选作榜下婿。为此那个进士只得退了原定的婚事,还被老家的乡亲骂作陈世美。 难怪韩慕之会在山西做知县了,只怕就是未来老泰山有意栽培,只要稍稍干出点成绩,待到任满之日,一经上司保举,这官可就升定了。一想到此,齐梦麟脸上也没了笑意,讪讪地转着手里酒杯说不出话来。 这时韩慕之却神色自若地走到齐梦麟身边,低头缓缓斟了一杯酒,又拿起酒杯望着他开口道:“齐大人,下官敬你一杯,感谢你今日派兵替县衙剿匪。不过剿匪本该是下官分内之事,今后委实不敢有劳齐大人。” “哎,好说,”齐梦麟爽快地干尽杯中酒,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我这也是闲着无聊,找点事来解解闷,抓坏人总比骚扰良民好,韩大人您看呢?” 韩慕之闻言沉默了片刻,才又笑道:“既然如此,下官便多谢齐大人这份仗义,今后如有需要下官配合之处,尽管开口就是。” “这就对了,您未来岳丈和我爹都是老交情了,您还跟我客气啥?”齐梦麟吊儿郎当地替自己斟酒,又伸出手去“叮”地一声与韩慕之碰了杯,径自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韩慕之亦奉陪同饮,随后拈着指间空杯朝齐梦麟亮了一下,才放下杯子道:“天色已晚,齐大人只管在此尽兴,下官就不打扰了。” 齐梦麟一边往嘴里塞鸡腿,一边挥挥手,待到韩慕之与陈梅卿双双离开,眼底才泛着冷笑暗嘲道:“傲气什么,吃软饭的家伙……” 韩慕之与陈梅卿一前一后走出膳厅,陈梅卿跟在韩慕之身后,这时才望着他的背影道了歉:“慕之,对不起,刚刚是我一时失言。” “你刚刚……真的是一时失言吗?”韩慕之回过头,面带愠色地瞥了他一眼,才转身继续往前走,“你明明知道我的忌讳……算了,这事以后不用再提。” 陈梅卿不由停下脚步,径自看着他越走越远,俊秀的脸上忍不住泛起一丝苦笑——人人都道他多嘴多舌,谁又能体恤他投鼠忌器的辛苦?有些重话他对那个人说了,只怕这人就要对自己兴师问罪,与其如此,还是落个多嘴多舌的骂名比较好。 翌日天亮,守门的皂隶照旧在县衙大门口竖起“农忙”、“止讼”的牌子,却见一个少年从东街一路小跑而来,快到门口时又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状子,皂隶们急忙喝止道:“你怎么回事,没长眼睛吗?看好了,今天不是放告日,除了谋逆、盗贼、人命,其他杂事一概不受理,还不回去!” “你怎知我手里状子不是人命?”那少年却嚣张地反唇相讥,扬了扬手里状纸,高声叫道,“县太爷判了冤假错案!我要替父喊冤!” 一时击鼓鸣冤之声惊天动地,四方百姓都被这动静吸引了过来,县衙门口人声鼎沸,终于惊动了内宅的韩慕之。他听了皂隶的禀报,不信自己当真判下了冤案,于是立刻着人升堂,将那少年放进了大堂。 这时韩慕之冷着脸一拍醒木,在堂上厉声喝道:“堂下何人,竟敢在本官面前如此放肆?” 跪在堂中的少年脸上却毫无惧色,径自呈上供状,翘着嘴角大声回话:“启禀老爷,小人吕淙,乃是本县吕万昌的儿子。去年我爹因邻居马天锦被杀一案入狱,如今找到了证据能够证明我爹的清白,所以小人才来替我爹鸣冤。” 堂上的韩慕之听了他的话,接过门子呈上的状子扫了一眼,对他开口道:“你说的这件案子本官记得。去年马天锦夜间被人一刀毙命,当时有证人指证你父亲与其素有积怨,是以行凶杀人。你父亲吕万昌已经认罪画押,你若没有确凿证据就说本官判了冤案,休怪本官治你的罪!” “小人今日斗胆前来翻案,自然有铁证如山,还请大人过目!”这时堂下的吕淙又呈上一张密密麻麻的字纸,望着韩慕之道,“这是小人远亲从本省寿阳县县衙照壁上誊录的告示,其中句句属实,若有妄言,小人甘受惩处,绝无怨言!” 韩慕之见他口口声声喊冤,不动声色地接过门子呈上的字纸,展开细看。只见那告示上写着寿阳县三月缉捕杀人盗匪十二人,俱已服罪,而盗匪罪行累累的叙供中,有两人供认原籍临汾,去年某月某日曾往老家,夜间潜入富户马家劫财,杀害家主马天锦。 韩慕之心中一惊,这一刻不禁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难道从他手里当真判下了冤假错案,那个吕万昌是被屈打成招的?! 第二十九章 吴状元 为慎重起见,韩慕之即刻命皂隶前往寿阳县查实此布告真伪,之后便接下状子宣布退堂。 待到他退回二堂后,陈梅卿便也挟着去年吕万昌杀人案的卷宗跨进了堂中,满脸疑惑地望着韩慕之道:“这可邪门了,去年审定的案子,这会儿又被翻案。” “毕竟人命关天,案犯一年数次翻供,一拖数年,也是常有的事,”韩慕之接过卷宗展开,沉吟了片刻,眸中难免也浮出一抹怅然之色,“难道真的是我审错了?” “马天锦若真是被盗匪所杀,审错也正常,”陈梅卿见韩慕之面色低落,不禁替他开解道,“这类盗匪临时作案,根本没有谋杀的动机,没头没尾的一件命案,便是神仙也难下手。” “可我看当初吕万昌服罪时的态度,不像是无辜之人……”韩慕之说到这儿时目光一动,立刻吩咐门子道,“去请罗都头来。” 这天一早吕淙在衙门外击鼓鸣冤时,刑房的罗疏就已经听到了风声。因此大堂里的情状她也窥见了一二,此刻见韩慕之派人来请,她便立即动身往二堂去。进堂见过礼后,罗疏刚刚在下首落座,就听韩慕之在上座问道:“早上吕淙替父翻案一事,你可知道?” 罗疏点头应道:“这件事小人都已经听说了。” “你怎么看?”韩慕之与罗疏交换着目光,为她眼中那一份从容所感,再开口时语气也缓和了几分,“当初你刚进县衙时也曾去过死牢,见过那个吕万昌,有没有发现任何疑点?” 罗疏摇摇头,如实答道:“当初小人拿卷宗里的叙供问过吕万昌,当时他言辞闪烁,情绪暴躁不安,在供认杀人一节时目露凶光,因此小人认定他是凶手无疑。” 韩慕之闻言点点头道:“你与我想法一致,难不成我俩竟都错了?” 这时罗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询问一旁的陈梅卿道:“陈县丞,您对临汾最熟,敢问那个吕万昌家世如何?” “哦,他啊,”陈梅卿撇撇嘴,面带轻蔑地回答,“他是本县有名的富户,犯事之前一直嚣张跋扈,虽然谈不上恶霸,可也是个不好惹的家伙。” 罗疏便又问道:“那么他与那个被杀的马天锦,谁家更富裕?” “那自然是吕家了,”陈梅卿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二人两家相邻,吕家的宅院明显要气派得多。” “既然如此,那路过的盗匪为了劫财,为何要上马家,而不去吕家呢?”罗疏笑着反问,见陈梅卿面露难色,也不刁难他,径自往下道,“就算那两个盗匪听说过吕万昌不好惹,宁可退而求其次。可硬要说杀人如麻的恶人会怕一个横行的乡绅,不也有些牵强?” 陈梅卿听了罗熟的剖析,忽然有些峰回路转地领悟过来:“也就是说,未必是那两个盗贼杀了马天锦?可是寿阳县的布告又怎么说?难不成是吕家买通了劫匪,让他二人替吕万昌顶缸?” 话一出口陈梅卿就觉得匪夷所思——杀人越货的劫匪可不是贪图恩惠的孱头,哪有那么容易被买通? 这时韩慕之却在上座蓦然发话道:“梅卿,务必派人彻查吕家那门寿阳县的远亲,到底是个什么人!” “是,”陈梅卿双眼一亮,立刻一口答应下来,随即飞快地起身往堂外走,“我这就去安排!” 陈梅卿离开之后,偌大的二堂中便只剩下韩慕之与罗疏两人,这时韩慕之在上座望着罗疏,揉着眉心叹了口气道:“谢谢你,近来发生太多事,我已经有些乱了方寸。若不是有你点拨,这次我恐怕真的是要怀疑我自己了。” “大人,你可不适合说这些丧气话,”罗疏听韩慕之直言不讳地表露疲惫,这时却面色轻快地笑了一声,“晋中自古民风剽悍,若是能轻而易举就治理平定,这知县也未免太好做,我看竟不用科举取士了,倒不如每逢大比之年,全天下人一起抓阄赌官,倒也算得上是一场大比了。” 她的玩笑话果然令韩慕之忍俊不禁,不知不觉便松开了眉头,嗤笑道:“你可真会安慰人。被你这么一说,近来临汾出的这些乱子,倒不是我能力不济了?” “本来就不是。”这时罗疏忽然语调一变,极为认真地接话,凝视着韩慕之微露诧异的双眼,“大人,你还记得当日你在这里说过的话吗?你那时候说,既然做了临汾的父母官,便要恪尽职守,岂能放任恶人为害乡里?你有一颗爱民如子的心,如此难能可贵,怎能为眼下一些挫折就气馁?或许临汾积重难返,又或许县衙人心不齐,可总会有人对你忠心不二,例如陈县丞,还有我……天下万事总是风云诡谲,只有抱定赤子之心的人才能走得长远,所以请你不要改变初衷,继续尽心庇佑临汾的百姓吧。” 罗疏一口气说完自己的心里话,韩慕之在上座默默听完,一时无法答言,只能与她四目相对,许久之后才哑声道:“我明白了,谢谢你。” 这时堂中的气氛带着一种微妙的窒息,逼得人心也慌起来。于是罗疏起身告辞,在快要踏出二堂时,却被韩慕之从身后叫住:“罗疏……” 她不禁回过头,静静望着堂上目光深邃的韩慕之。 “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子,遇事不慌张,似乎对任何事都充满了把握。”韩慕之笑了笑,目光中带着一股钦佩之意,柔和了原本略嫌锐利的眼角与眉梢。 这时罗疏便也跟着笑了,坦荡荡地回答韩慕之道:“怎么会呢,大人,我当然也会有没把握的时候,那种如履薄冰的忐忑,我也怕的。” 罗疏直到退出二堂,一颗心才无法遏制地狂跳起来。她一路疾步前行,好让微风驱散双颊上不安的燥热,一边强自平复心跳,一边却不由自主地失了神。 他真是高看她了……她怎么可能对任何事都充满把握呢? 旁人口中再玲珑的心肝,也不过是一些自诩的小聪明,为了让自己从泥潭中抽身,才一步一步去设立了一些小机关。然而她从没有忘记,自己在命运面前是多么的无力——就如描翠所言,她不过是一个女人,所以先天缺乏左右命运的力量,每逢关键时刻,她只能毫无把握地去赌。 而过去十七年自己最无把握的时刻,恰恰是与他最初的相逢。 那一次,当然不会是她第一次试图摆脱命运,只是此前输过多少次,已经不记得了。如果不是梳拢的日子越来越迫近,她绝不会如此异想天开,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买通了为破案物色粉头的陈县丞,直接去和冷眉峻眼的县令谈条件。 她用配合破案来要挟他,要他许诺替自己脱籍从良。那时候她鄙如微尘,他却是一县之主,大可以拒绝她的请求,只要她卖命,完全不需要任何理由——这大概是她人生中最没把握的一场赌了,然而她竟赢了。 仅凭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他与别人不同,从没有真正从骨子里去低看她。无论这世界在她和他之间加诸了多少规矩方圆,在他被体统纲常浇铸出的完美表象之下,都是一颗拳拳的、流动着热血的心。 所以就是从那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吧? 。。。。。。 被韩慕之派往寿阳县核实告示真伪的马快,两天后便快马加鞭地赶回了临汾,将确切消息带给了韩慕之等人。 吕淙呈交的告示是真的,与寿阳县衙张贴出的告示分毫不差、一字不假。 同时陈梅卿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捕快也有了回音,吕万昌一家在寿阳县根本没有亲戚,来回替他们奔走的,乃是本县的吴状元。 “哼,那吴状元,就是一个讼棍。”陈梅卿冷笑着嘲讽道,“这状元的‘状’字,其实是告状的状。想不到吕家的人还真有些本事,竟然请动了吴状元。” “竟然是他,”韩慕之听陈梅卿如此说,忽然也想起了这个人,“我记得刚刚上任时,你给过我一本名簿,上面除了记录本县的乡绅,也列了一帮最奸险的人物,其中似乎就有他的名字。” 陈梅卿点点头道:“就是他,这老家伙六十多了,还没赚够棺材本么?” 这时一旁的罗疏忍不住问道:“这吴状元到底有何厉害之处?” “讼棍就是专门替人打官司,从中捞取好处的流氓,这你也是知道的。这帮人又分三六九等,名头最响的那个才能得到‘状元’的绰号,你说他厉害不厉害?”陈梅卿对罗疏道,“碰到这吴状元,那真是随你犯了什么罪,都能将黑的翻成白的,他多年前就因此赚了个盆满钵满,所以近些年出手越发隐晦,很多案子并不出面,非要压个三五年,才能从乡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中得知当初他动了手脚。” 罗疏闻言奇道:“有什么案子他动过手脚,陈县丞能否说一件来听听?” “就说上一任的彭县令吧,你也知道他断案心细如发,对不对?”陈梅卿见罗疏好奇,便打开了话匣子,将一桩奇事倒了出来,“四年前临汾出过一桩人命案。某一家哥哥因为欠了赌债,屡屡问弟弟借钱,弟兄俩为此闹翻。结果最后一次哥哥欠的数目太大,走投无路又去找弟弟借钱,被弟弟一家打出门去,于是万念俱灰,竟趁夜在弟弟家门前吊死了。事后弟弟家人发现了尸体,怕承担逼死哥哥的罪名,便趁着天黑无人发现尸体,跑去找吴状元想办法。当时吴状元正忙着和人赌钱,收下了弟弟一家的几百两银子作赌本,却只说了一句:‘没见我正忙着,我此刻哪有空帮你,你先回去把人解下来再说吧。’那弟弟一家便把尸体解下来放在门口,又回去找吴状元想办法,吴状元却一连赌了两个时辰,眼看天就要亮了,那家人急得没办法,逼着吴状元拿主意,结果吴状元竟说:‘我现在也没办法,要不你们再把人挂回去吧。’把那家人气得破口大骂,吴状元才道:‘你们要是不想死,就听我的,把人挂上后,闭门睡觉,有人敲门也别开,只等官差来叫。’那家人无法可想,只好又回去把尸体挂上。这时天也亮了,有行人发现了尸体,惊动了县衙,官差来问时,那家人才开门,说这一夜闭门睡觉,没听见什么动静。这时彭县令亲自来现场验勘尸体,便有素日与弟弟一家不睦的邻人,向县令告发昨日兄弟间有争执,是弟弟逼死了哥哥云云。结果彭县令检验出哥哥脖子上有两道勒痕,一道旧一道新,旧的那道致死,新的那道,是死后遭人搬动,第二次悬挂所致。于是判定是哥哥因欠债走投无路自杀,有人发现了哥哥的尸体,搬过来挂在弟弟家门口陷害。至于是谁陷害的,那自然就是与弟弟一家素有仇隙,向县令举报的邻人咯,害得那邻人以构陷罪受罚。当时这件案子了结后好几年,一直无人知道真相,这也是近来才传出风声,据说是弟弟家的仆人酒醉后说出来的。你瞧瞧,那吴状元前前后后只说了三句话,不费吹灰之力就赚了几百两银子,又替人消了灾,真是一字千金,倒比那钦点的状元还神了。” 罗疏默默听完陈梅卿这番话,低头沉吟了片刻,才抬头对堂中的韩慕之道:“大人,请您批张路引,让小人往寿阳县走一趟吧。” 第三十章 箬包船 韩慕之与陈梅卿听见罗疏如此请求,俱是一惊,这时陈梅卿耐不住性子抢先问道:“你要去寿阳县,是不是心中已有了把握?” 罗疏摇摇头道:“就算去了那里,也不见得有把握,可是总得去一趟。” “也好,我批张路引给你,你再带着我的名帖去,这样寿阳县衙上下你都能见到。”这时韩慕之也在上座发话,望着罗疏叮嘱道,“我再调两名捕快随你同行,一路多加小心。” “谢谢大人。”罗疏向他还了一礼,又略略聊了两句,便告辞去做出远门的准备。 待到罗疏走后,陈梅卿便望着韩慕之笑道:“慕之,我看你真拿她当左膀右臂了。” “这是自然。”韩慕之大方承认,这时才把门子叫进堂内续茶,并不掩饰语气中的欣慰,“你我都不方便离开辖区,一碰上要去外地查的案子,只能靠衙役做眼耳。如今有她,我便耳聪目明。” “没错,她是鸣珂坊的锦囊嘛,哎呀不对不对,现如今,她已经是咱们县衙的锦囊了。”陈梅卿嬉皮笑脸道,也端起茶盅啜了一口,目光却是意味深长。 另一厢罗疏回到自己的厢房打点行李,碰巧齐梦麟又闲得没事找上门来,见她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立刻问道:“咦,你这是准备上哪里?” 罗疏抬头望他一眼,决定对这“无事忙”保密,免得走漏风声:“齐大人见谅,小人办的是公事,不便多说。” “哈,瞧你这人,真不够意思,”齐梦麟一见罗疏玩神秘,牛皮糖一样腻歪人还踩不扁的脾气又上来了,竟盯着她扬言,“你不告诉我,我就跟着你一起去!” 罗疏顿时哭笑不得,一边打着毡包一边逗他:“好啊,你去找长官要路引去,就说协助县衙办案,看他批不批。” “嗬,你吓唬我呢?我上哪里还需要路引么?”齐梦麟故意嚣张地龇了龇牙,冲罗疏炫耀道,“本公子这通身的气派,就是一张活路引,走遍天下也畅行无阻,咳咳,当然,除了在临汾栽过一次。” 罗疏见他耍起无赖,只好一本正经地规劝道:“齐大人,我是要办正事的,你别尽顾着缠我。我这一路上都要掩人耳目,有你跟着,再带上一班随行,岂有不打草惊蛇的?” “你要便衣出行?”齐梦麟顿时两眼发亮,更加来劲了,“便衣出行我最擅长啊!你放心,我一个人都不带,沿途绝不招摇过市!” 罗疏见他如此死缠烂打,心念一转,随即笑道:“罢了,路上多个伴也好,明日巳时你与我在县衙门口碰头,过时不候,可别迟到了啊。” “放心,我一定准时到!”齐梦麟嘴巴一咧,下一刻便转身跑开了。 第二天辰时,罗疏故意提前了一个时辰从后门出发,不料才刚走出县衙,就被蹲守在后门口的连书拦住。熬了一个晚上的书童肿着眼皮冲她一笑,转身高喊道:“出来了出来了,快去报知齐大人!” 罗疏无奈地看着两名骑兵打马离开,无比同情地问连书:“你在这里守了多久了?” “后半夜就来了,”连书打着哈欠对罗疏道,“罗都头,你想放我家公子的鸽子,还是趁早放弃吧。在扬州,追捧我家公子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放人鸽子的经验海了去了,你这是班门弄斧呀!” “你这小东西,最会为虎作伥,亏我对你还有三个菜包子的恩情呢。”罗疏笑着点了点连书的脑门。 小书童被她戳得嘻嘻一笑,揉着脑门讨好道:“罗都头你三个菜包子的恩情,连书一直都记着呢!” “记着就好。”罗疏与连书闲聊了一会儿,这时一身便装的齐梦麟便骑着马赶到了。 “女人,你以为只有你聪明啊?你昨天那么爽快地答应我,我就知道其中有诈!”齐梦麟得意洋洋地笑道,跳下马走到罗疏面前,“不过只提前了一个时辰出发,你还不算太无情!” “哦?但不知齐大人无情起来是个什么样?”罗疏立刻反唇相讥。 齐梦麟闻言一乐,摸摸鼻子没答话。如今他一改往日前呼后拥的架势,独自背着个沉甸甸的毡包,在撵走婆婆妈妈的连书之后,便跟着罗疏并两个捕快,一同走水路离开了临汾县。 “哈哈,小爷我可算是出了临汾啦!那巴掌大的鸟地方,待着跟坐牢似的,这阵子可憋屈死我了!”当小船出了临汾城时,坐在船舱里的齐梦麟不由大声欢呼,像只大猫似的舒展了一下筋骨,望着对面沉默不语的罗疏道,“现在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到底要去干什么,总能告诉我了吧?” 罗疏懒得对他解释来龙去脉,于是故意狡黠地笑道:“昨日就是我不肯说,齐大人你才跟来的,如今我告诉你真相,你肯回去吗?” “休想!”齐梦麟一口拒绝,心想反正到了目的地就能知道一切,便索性不再追问。他此行最大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和一个自己觉得还蛮有趣的女人,趁着初夏还算凉爽的天气,来一趟猎奇之旅解解闷,至于他们要查的到底是个什么案子,倒还在其次。 于是他一想到这里,便自然而然地岔开了话题,捉着自己的袖子向罗疏卖弄道:“你瞧我身上这套衣服怎么样,够低调吧?” 罗疏见齐梦麟头戴皂色软巾,身上穿着一套玉色布绢的襕衫,宽袖皂缘,不觉笑道:“你这一打扮,倒像个斯文的秀才。” “咦,你倒识货。这件正是我做生员时穿的衣裳,我嫌它又寒酸又过时,好久没穿了,昨晚上才翻出来。”齐梦麟笑道。 罗疏听了觉得奇怪,不由问道:“不穿你还备着?” “当然,既然来到山西,不定何时会碰见我爹,得防着点。”齐梦麟狡猾地一笑,又带着点失望地问道,“怎么你这次没打扮成妇人?” 齐梦麟对罗疏穿着裙子的模样,还挺念念不忘。 “出门在外,当然是男装方便。”罗疏信口回答。 齐梦麟听了罗疏的敷衍,故意涎着脸讨她便宜:“哦,不过我倒觉得你还是穿裙子更好,这样比较有女人味。” 罗疏嘴角一弯,皮笑肉不笑地还口:“齐大人真是客气了,在您面前,我哪敢东施效颦呢?” 齐梦麟闻言一愣,脑中旋即冒出“色如好女”四个字,险些把肺给气炸。 几百里的行程在说说笑笑中慢慢消磨,小船日夜兼程,第三天终于进入了寿阳县的地界。一大清早齐梦麟蹲在船头漱口,就看见邻近的一艘箬包船上,正有两个小乞丐在船尾嬉闹争食。其中一个小乞丐两手各拿着一个肉包子,一边啃一边对另一个人笑骂道:“昨天你没有讨到钱,师父才把一篮子肉包都赏给了我,只不许你吃。这会儿你倒来和我抢,好不知羞!” 另一个小乞丐一边抢一边笑道:“好哥哥,你那儿有一篮子呢,好歹分我一个吧!我饿了一晚上,这会儿肚里正饥得慌……” 齐梦麟见那两个小家伙争抢肉包子,蹲在一旁竟也看得十分眼馋,这时罗疏恰好走出船舱,他便吐掉嘴里的漱口水,转头问道:“咱们早饭吃什么?” “还和昨晚一样,面饼和肉干。”罗疏回答他。 “又吃这些!”齐梦麟闻言立刻高声抱怨,回头眼巴巴地望着邻船哀叹,“我想吃肉包子了。” “不过是出远门的干粮,你还指望着换花样?”罗疏在他身后嘲笑,这时也发现了邻船上的动静,于是好心安慰道,“再忍忍,进了县城咱们上馆子。” “我是能忍的人么?”齐梦麟呐呐自语,下一刻便猛然拔高了嗓子,冲邻船上那两个小乞丐喊道,“喂,想不想吃面饼和肉干?可以拿肉包子和我换!” 罗疏万万没料到齐梦麟的底线能有这么低,一介贵公子竟然能屈能伸到去吃乞丐手里的东西,慌忙喝止道:“喂,你没看见那两个孩子是什么人,脏不脏?” “有什么脏的,你刚刚没听见,他们那儿有一篮肉包子呢,我不会捡干净的拿?”自从在临汾大牢里吃过牢饭,齐梦麟早已百毒不侵,于是这会儿竟大大方方地与小乞丐换东西吃。 啃腻了肉包子的小乞丐听见有肉干,自然也馋了,点头答应之后,转身回船舱拎出了一只竹篮,掀开盖在篮子上的一块白布,便露出了十几个白白净净的肉包子。齐梦麟见篮子、白布和包子都很干净,顿时更加放心,于是乐颠颠地带着自己的那份面饼和肉干跳上岸,就要往邻船上跑。 罗疏在他身后皱眉提醒道:“你当心点,我看这些包子来路可疑,你见过几个乞丐能吃这么好?” 齐梦麟听了她的话,觉得有几分道理,心想不会这么邪门,让自己碰到了传说中的人肉包子吧?于是在面对眼前白白净净的包子时,终究有点发憷,忍不住问那拎着篮子的小乞丐道:“你师父赏你的这一篮包子,是从哪里来的?” 小乞丐立刻脆生生地回答:“昨天有个妇人拎着这篮包子招我师父摆渡,我师父撑船将她送到河对岸,她便把这篮包子送给我师父了。” 听了这话齐梦麟便不疑有他,随手拿了一个包子美滋滋地啃起来,一边啃一边不住点头:“味道不错,再给我一个……” 他嘴里吃着肉包子,一双眼却在船上到处乱瞄,冷不丁发现船舱里放着几只大肚酒坛,顿时喜出望外道:“哎唷,你这船上还有酒?快拿点儿给我尝尝!” 原本在分食肉干的小乞丐听见他的嚷嚷,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不行,那酒瓮师父不许人碰的!” 可惜齐梦麟从来不是个听话的主,小乞丐越是惊惶阻拦,他越是破除万难地冲到酒坛跟前,拍开泥封将鼻子凑上去闻了闻。他原本已眯着眼摆好了陶醉的表情,哪知扑鼻而来的却是一股难闻的腥气,于是他诧异地睁开眼,探头一看,傻愣了片刻便跌坐在地上大嚎了一声:“我的妈啊!” 第三十一章 芦苇荡 齐梦麟凄厉的惨嚎声惊动了不远处的罗疏与两名捕快,一行人立刻跳下船去看个究竟,就见齐梦麟此刻已手脚并用地爬出船舱,满眼泪花地望着他们大喊道:“坛子里是死人啊……” 早在齐梦麟发出惨叫时,船上的两名小乞丐便已提起竹篙,合力将船撑离岸边。等罗疏几人赶到水边时,箬包船离岸已有两丈远,她立刻冲着趴在船上的齐梦麟大喊道:“快跳船!” 魂飞魄散的齐梦麟被她这么一喊,才算是回过神来,心知再耽搁下去便是一个死字,于是立刻翻身滚进水里,仗着从小嬉水练出的几分水性,一路涕泗横流地狗刨到岸边。 两名捕快慌忙踩进水里将齐梦麟拉上岸,见箬包船已走远,便有些拿不定主意地问罗疏:“罗都头,眼下咱们该怎么办?” “既然碰到了命案,咱们自然得管。”罗疏望着远处的小船皱起眉。 那两名捕快顿时都有些犯难,犹豫道:“这里又不是临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罗疏闻言没有接话,径自问瘫在地上的齐梦麟道:“你从那坛子里看见什么了?” “俩人头,一男一女,”齐梦麟哆嗦着回答,泫然欲泣道,“我不会是吃了人肉包子了吧?” 罗疏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刚刚那个小乞丐说话的时候,我就觉得可疑了。愿意搭乞丐船摆渡的人家,一定不宽裕,哪有把一篮肉包子连篮子都送人的?不过你放心,这两个小乞丐既然会争食,可见包子的确不是他们做的,那篮包子的主人,应该就是你刚刚在坛子里看见的……” 她话还没说完,齐梦麟便已经冲到河边吐得七荤八素,一边吐一边冒着眼泪恨恨道:“那两个小兔崽子,竟敢诓我吃死人的包子,逮到他们非抽筋剥皮不可!什么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天咱们就得替天行道!” 如今齐梦麟位高权重,他这一发话,另两个捕快也不敢不依。于是罗疏便打发了船家,吩咐一个捕快火速前往寿阳县衙报信,她自己则和齐梦麟及另一个捕快就地埋伏在芦苇荡里。 “之前那两个小乞丐将船停靠在岸边,应该是在等候自己的师父,我们也不妨守株待兔。”罗疏在芦苇丛里对另二人道。 此刻齐梦麟浑身湿漉漉活似落汤鸡,正抖开包袱找衣裳替换,罗疏见他竟然大大咧咧地脱光了膀子,只好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齐梦麟倒是对她的尴尬浑然不觉,一身雪练似的皮肉坦然暴露在阳光下,一边将一件大红色绣群鹤的深衣往身上套,一边望着罗疏嘟哝道:“现在你好歹能说了吧?告诉我,咱们上寿阳县到底是来干嘛的?和刚刚船上那些人头有没有关系?” “刚才只是意外,你若不惹事,咱们也不会发现那条船上的秘密。”罗疏垂着眼回答,“等我们到了寿阳县衙,我会把此行的目的都告诉你。” “唉……”齐梦麟低头系好了衣带,忽然怔怔叹了口气,心有余悸地低语道,“罗疏,刚刚我都吓傻了,还好有你提醒我跳船。咱们俩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你要是个男人,我就和你拜兄弟,可惜你是个女的……” 此时罗疏侧着脸,目光专注地望着芦苇荡之外,唇角微微一挑:“是女的又如何?” “是女的我就……”齐梦麟话到嘴边却忽然卡住,不知该如何往下说——是啊,她是女的又该如何?自己能认她做姐妹么?眼前这丫头的岁数明明比自己还小,可言行却比他老成的多,硬要认她做妹妹,自己这脸皮好像还不够厚。 罗疏这时却没有注意到齐梦麟的哑然,径自打开自己的包袱翻出一件夏季的女裳,猫着腰窸窸窣窣钻进芦苇荡换衣裳去了。 她走时牵动了芦苇,苇叶擦过齐梦麟的鼻尖,蹭出丝丝酥-痒。他不禁愕然地睁大了双眼,目光却穿不透眼前碧绿的纱帐,芦苇茎叶在几步开外微微地颤动,像藏着天地间最优美的那只白鹭。齐梦麟忽然觉得自己喉咙发干,于是喉间不自觉地吞咽,像一条不知不觉吞下诱饵的鱼。 是啊,她是女的又该如何? 一时脑中思绪万千,他神使鬼差地想到了大牢里的某个夜晚,自己扯着她的手生拉硬拽,她的手骨骼纤细、肌肤细腻冰凉,只可能属于女孩子——怎么早没发现呢? 正当齐梦麟还在恍恍惚惚失神时,改换成妇人打扮的罗疏已经拨开芦苇现了身。他顿时心神一凛,一颗心在胸腔里止不住地狂跳起来:“你你你,忽然换衣服干什么?” 罗疏不理他,伸出食指往唇间比了比,示意他噤声,随后又挨到捕快身旁,与他悄悄耳语了几句。 齐梦麟就这样被他们抛在身后,顿时觉得无比落寞。 三人埋伏了大约有半个时辰,便发现先前那两个小乞丐又撑着船出现在了河中央,小船来来回回转悠了几次,最后终于解除了戒备,再次缓缓地停泊在了岸边。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三人远远地就看见两个老乞丐向河边走来。那两个老乞丐衣衫褴褛,面容狞恶,一看就不像良善之辈。小乞丐一看见师父走来,立刻讨好地招呼着,似乎没敢说出方才的经历,只等两个老乞丐跳上船后,便撑起竹篙准备离开。 这时罗疏便抱着一把凉伞钻出了芦苇荡,撑开伞往前小跑了两步,向那船上高声喊道:“船家稍等,劳烦载奴家渡河!” 齐梦麟顿时傻眼,蹲在芦苇荡里不敢出声。 那箬包船上的乞丐听见了罗疏的呼唤,这时齐刷刷回过头来张望。罗疏将脸藏在凉伞的阴影里,尽量不使小乞丐起疑,好在之前那两个小乞丐只顾和齐梦麟说话,后来又忙着逃跑,所以并没有将齐梦麟的三个同伴认清,此刻也根本认不出乔装改扮的罗疏。 “敢问几位艄公,奴家正想渡河,却不知搭您的船要多少钱?”罗疏甜甜一笑,准备与那两个老乞丐讨价还价,尽量拖延时间。 不料那两个老乞丐也是老奸巨猾之辈,这时竟笑笑说道:“小娘子想要渡河,就上船吧。举手之劳而已,哪要什么钱?” “哎,白搭您的船,可怎么好意思呢?”罗疏心中一沉,脸上却不改笑意。 “老身也不敢勉强小娘子,我们正急着过河,小娘子若是不上船,不妨就等等别的船家吧。”老乞丐作势就要撑船离开。 “哎,等等。”罗疏立刻收了伞,迫不及待地提着裙子上船,嘴里还假意催促道,“劳烦您快些吧,奴家也急着过河呢。” 老乞丐便应了一声,命令小乞丐撑船,这时眼看小船已缓缓离岸,齐梦麟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瞪着眼咬牙道:“这是干什么呢?想找死吗?” 他正想冲出去阻拦,却偏偏被身旁的捕快抢先了一步。但看那捕快也拨开芦苇跑了出去,几步便冲到水边望着船上大喊道:“等一等!你们是什么人?敢拐带我家娘子!” 船上的四个乞丐顿时愣住,却见罗疏已经吓得跌坐在船板上,一边哭一边拽着老乞丐的裤脚哀求道:“求几位行行好,快点撑船吧,他不是我家相公,我根本不认识他!” 乞丐们听了罗疏的哭诉,又看了看岸上凶神恶煞的捕快,却是纹丝不动。这时那捕快便指着一船的人破口大骂道:“这女人是我花钱买来的!今天一早起来就不见她人影,你们又是什么人?莫不是和她串通好了的,专门靠骗婚讹钱的骗子?实话告诉你们,我已经报过官了,你们识相点就把这女人还我,我便不与你们追究!否则今天拼个鱼死网破,大家谁都别想走!” “你们别信他的,他是个拐子,我好容易才逃出来,”这时罗疏脸色惨白,跪在船上向那两个老乞丐磕头道,“我再落进他手里,非得被打死不可,两位老人家你们就行行好吧……” 那两个老乞丐交换了一下眼神,下一刻便吩咐小乞丐撑船靠岸,又对跪在地上的罗疏道:“小娘子,实在对不住,清官难断家务事,我看你还是到岸上去,自己和他商量吧……” 就在老乞丐说话间,这时远处忽然出现了一大群寿阳县衙的捕快,正呼啦啦蜂拥着向他们这里跑来。岸边的捕快回过头看见了,立刻指着罗疏哈哈大笑道:“太好了,官差来了!我看你这女人还能往哪儿跑!船家你快点把船撑过来,老子我只要这个女人,绝不给你们找麻烦!” 箬包船依言靠岸,那捕快立刻跳到船上,一把揪住了罗疏的头发,得意洋洋道:“看你再往哪儿跑!” 这时乌压压一群捕快也已赶到了岸边,跑在前面的几个人争先恐后地往船上跳,纷纷亮出兵刃抓人——当然,他们抓的肯定不是罗疏。 远处的齐梦麟蹲在芦苇丛里看傻了眼,这时一屁股坐在草窝子里,直着眼睛喃喃道:“这女人……” 这女人,真是钻了他的心了…… 第三十二章 同庆楼 寿阳县的捕快如此风风火火地赶来抓人,自然是为了邀功求赏。 如今各县长官为了扬名立万,平步青云,都喜欢破大案、奇案,普通的民间纠纷往往草率了结或者随意拖延,以至于为了赢得县令的重视,寻常人家打个小官司都爱夸大其词,何况这么一件耸人听闻的大案,实在是个捞油水的好机会! 于是一群捕快杀了乞丐们一个措手不及,七手八脚地将他们拿下。这时揪着罗疏头发的捕快已经松开了手,一个劲地点头哈腰道着歉,诚惶诚恐地将她扶起来。罗疏不以为忤地笑了笑,下船时正好瞧见一身红衣的齐梦麟神色不宁地从芦苇荡里钻出来,于是径自上前招呼道:“走吧,咱们先上县衙去,这件案子还要你作人证。” 齐梦麟望着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破天荒头一遭地乖乖听了她的话。 这天晚上,寿阳县令喜破大案,于是很慷慨地安排罗疏一行住进了县衙寅宾馆。齐梦麟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惦记着白天时罗疏的一颦一笑,越想越觉得心痒难耐。 现如今,他终于隐隐地想明白,为什么罗疏会是鸣珂坊里的一件宝——她没有令人一眼惊艳的美貌,可一旦忽略外表去打交道,就能发现她的千变万化、深不可测。她就好像一汪深潭,随他怎么扑腾都探不到底,这可太有意思了! 锦囊?小锦囊?齐梦麟枕着手臂默默笑起来,白亮的牙齿在夜色里一闪一闪。 第二天上午,罗疏在刑房调看了卷宗之后,便在徐刑曹的陪同下,前往大牢探访死囚。她在死牢中见到了那两个供认杀人的盗匪,便隔着牢门问道:“临汾县的富户马天锦,可是你们两个杀的?” “是我们杀的,”牢中的死囚此刻身戴枷锁,却半点也不减匪气,傲慢地望着罗疏嗤笑道,“你这小白脸是什么人?” “我是临汾县衙的人,专为马天锦一案而来,”罗疏冷冷看着那两个死囚,故意套话,“真是你们两个杀了马天锦?如果不是就不要冒认,免得死者含冤九泉。” “哼,笑话,我们几个兄弟杀的人多了,还需要冒认?” 罗疏听了这话却微微一笑:“我已经看过你们的卷宗,你们供认杀害马天锦是临时起意,既然杀的人多了,何以只将他记得那么清楚?” 两个死囚听了罗疏的质问,立刻辩解道:“我们是临汾人,知道马家有钱。虽说是临时起意,也不会忘了他的名字。” “那好,我看供词里说,当晚你们俩是在大堂中将马天锦一刀毙命。你们既然是为了劫财,事后必然会在堂中翻找财物,二位可否大致描述一下马家大堂里的摆设?”罗疏紧跟着追问。 那两个死囚便回答:“堂中有一套细木桌椅,还有红木花几、镶大理石壁桌,桌上摆着铜烛台、熏炉、还有一把供春壶。” 罗疏闻言冷笑了一声,语带嘲讽道:“你们记得倒清楚,不知道的人还当你们是背书呢。” 两个死囚面色一惊,这时徐刑曹忽然在一旁催促道:“罗都头,中午县衙的几个弟兄在同庆楼里摆了个东道,眼看时候不早,不如咱们一道过去吧。” 罗疏望了徐刑曹一眼,心中隐隐生疑,却不动声色道:“弟兄们如此破费,在下怎好生受?” “哎,这酒是拿赏钱请的,昨日若没有你们,我们也破不了那无头案。吃水不忘挖井人,你还跟我们客气什么?”徐刑曹一边笑道,一边往后让了一步,明摆着在催罗疏离开。 罗疏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好暂时放下手中事,跟着他一同离开了大牢。 至于请客吃饭这一点上,徐刑曹的确没有打诳语。当罗疏跟着他走出县衙时,同去吃酒的衙役们已经在县衙门口聚齐。他们同样也邀请了齐梦麟与另两个临汾的捕快,大家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显然已经混熟了。 齐梦麟如今没有连书伺候,衣服自然也没法一天一换,此刻他身上仍穿着昨天那件大红色深衣,站在一班皂衣隶卒当中,鹤立鸡群像个大姑娘。围在他身旁的捕快们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纷纷指着他笑道:“齐大人这身衣裳,怎么倒像女人家穿的?” “去你的,你们懂什么?”齐梦麟白了众人一眼,一本正经地驳斥道,“南方如今最流行大红大紫的衣裳,哪像你们少见多怪。” 说话间,他佯装不经意地瞥了罗疏一眼,见她脸上毫无反应,不免有些失望。 同庆楼是整个寿阳县里最气派的酒楼,厨子虽是北方人,竟也能做上几道像模像样的南方菜。齐梦麟自从对罗疏上心之后,便有心在她面前显摆,于是等一群人在雅间坐定,便听他大声招呼道:“诸位兄弟想吃什么就尽管点,今天都记在我账上!” 众衙役顿时喜出望外,嘴里却还客气道:“齐大人远道而来,是咱们的贵客,哪好意思反倒叫您破费的?!” 齐梦麟在上席翘着二郎腿,故作潇洒地摇着川扇道:“你们手里统共才几个钱,只怕花光了也是隔靴搔痒,哪能让我觉得痛快?倒不如由我来摆这个东道,只图个‘相逢意气为君饮’,何必拘泥谁来请?” 他的胡诌立刻受到捕快们的热捧,很快店家便拎来几坛好酒,水陆珍馐也流水一般端了上来。只见各色鸡鸭鱼肉装了满满十几个攒盒,果品蜜饯在高脚盘上堆得像浮屠塔,菜蔬则用小磁碟添案,一应菜品全都用木漆架架高,五光十色堆满了整张大桌,看得人眼花缭乱,也不知该往哪里动筷子。 齐梦麟一向好的不学学坏的,自从读了《金-瓶-梅》,也把“潘驴邓小闲”五个字奉为金玉良言,再对照野史中绿珠跳楼的佳话,认定泡妞的第一要诀便是对自己相中的女人摆阔、疯狂地摆阔——否则石崇要是没钱,绿珠又怎么会为他跳楼呢?再加上貌比潘安,那绿珠还不得跳上两次? 第三十三章 美人计 一时酒桌上觥筹交错、杯盘狼藉,罗疏却对齐梦麟慷慨的大手笔毫无反应,随便捡了些吃食填饱肚子。齐梦麟拿着酒杯坐在她身旁,不甘寂寞地凑过去问道:“你喝酒不喝?” 罗疏摇摇头,兀自望着徐刑曹陷入沉思。 “那你喜欢吃什么?”齐梦麟见她心不在焉,又笑着追问道,“我点的这些菜合不合你口味?你尝尝这醋鱼……” 直到一筷子醋鱼落进碗里,罗疏这才正眼望向齐梦麟,回过神后怔忡地笑了笑:“挺好的,你可真是大方,这一顿饭估计要花掉你四两银子了吧?” “只不过才四两银子,”齐梦麟立刻摇着扇子得意洋洋道,“等有机会你同我去扬州,十倍价钱的大筵我也能请你!” 罗疏听了他纨绔气十足的吹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午后罗疏再探监牢,却意外地遇到了阻力,这次无论她如何激将,牢中的死囚却再也不肯开口。她隐隐猜到这两个死囚是受了徐刑曹的提点,却不便点破,哪知徐刑曹却走到她身边劝道:“罗都头,你这样仔细追究,本意是好的,只是这帮粗人杀人不眨眼,你哪能问出个所以然?” 罗疏盯着他回答道:“凡事总要有个为什么,何况杀人这等大事?” “当然是为钱呗,还能为什么?要不这样,罗都头你能不能明天再审?”徐刑曹笑了笑,对她解释道,“这两个死囚的内人来探监了,已经在外头等了好久,我看着怪可怜的。” 罗疏听他这样说,只好做出让步。在走出牢房的时候,她与两名拎着食盒的妇人错身而过,留心多看了一眼,便回寅宾馆悄悄派遣与自己结伴的两名捕快,分头去跟踪那两个妇人回家,令他俩务必牢记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回来事无巨细地向自己报告。 这时候齐梦麟已经知道了事情经过,便在她身旁歪着头问:“你打算从那两个妇人身上入手?” 罗疏点头承认:“人死一了百了,他们愿意为吕万昌多背一条罪名,无非是为了给家人留条后路。” “既然是为了给家人留后路,那他们就更不可能承认自己是替人顶罪了。”齐梦麟将心比心,忍不住皱起眉,“这下要翻案可难了。” 他的话合情合理,罗疏没有反驳,只耐心地等待结果。 傍晚时两名捕快便各自带回了消息。其中一人道:“我跟踪的那位妇人,半路上经过一间熟肉铺,买了一人份的酒肉,回家后便关门闭户,寂然无声。” 另一人道:“我跟踪的那位妇人,回程时买了些杂合面和蔬菜,回家后也关门闭户,不过在外面能听见屋里有孩童的嬉闹声。” 他二人将话说完,罗疏还未表态,齐梦麟已一拍扇子插话道:“有了有了!我想到一个好主意!依我看,咱们可以专攻那个独居的妇人,她丈夫关在牢里自己还有心情喝酒吃肉,可见心是活的。何况她又没有子女,老公死后肯定要改嫁,我们从她入手,没准就能挑唆她丈夫翻供。” 罗疏听他如此分析,嘴角不禁一翘,点头赞许道:“齐大人果然足智多谋,你这想法真不错,但不知大人可否纡尊降贵,略试身手?” “咦,你要我上?”齐梦麟指着自己的鼻子,瞪大眼道,“难不成你要我牺牲色相?” 罗疏忽然笑得很贼。 齐梦麟望着她的笑容,脸不知不觉渐渐红起来——关于牺牲色相这档子事,他本人是乐此不疲啦!只是此刻他还是对眼前人比较有兴趣,不过……为她办案去牺牲一把,好像也不赖? 齐梦麟瞬间大义凛然地说通了自己,于是立刻很认真地问:“那妇人长相如何?” “你放心,沉鱼落雁。”罗疏郑重其事地保证。 。。。。。。 这天一早,金氏照旧将门打开,倚在门边等送水的贩子,不想却迎面撞上了一位英俊的青年。那人手牵一匹肥马,身穿蜀锦猎装,在初夏的旭阳下冒了一脸细汗,越发显得唇红齿白、面如芙蓉。 金氏打眼瞧见如此标致的郎君,一颗心不由猛跳了两下,只见那男人此刻也直直望着自己,一双桃花眼里含着柔情,笑得极讨人喜欢:“在下途经此地,好像迷了路,天又热得慌,不知可否向嫂子讨碗水喝?” 那金氏立刻笑起来,大大方方地将他往屋里让:“不过是一碗水,有何不可?公子里面请。” 齐梦麟不禁笑得更欢,赶紧将马拴在门外,跟着妇人进屋。他一路走一路后悔——亏他昨晚还特意花了大半夜时间温习《金-瓶-梅》,早知道临场发挥这么顺,就不看书了,害他回头还要多洗一条裤子。 那金氏进屋后,给齐梦麟倒了一碗酸梅汤,又将浸在水盆里的浮瓜沉李一并端上桌,坐在一旁甜甜笑道:“不知道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姓孟,单名一个麟字。”齐梦麟笑着回答,喝了口酸梅汤,涎脸饧眼地望着妇人赞道,“嫂子这甜水,好解渴……” 金氏听了齐梦麟这句不正经的浑话,红着脸笑了一声,却岔开话问道:“这大热的天,孟公子还去打猎?” 齐梦麟之前故意拿孟浪的话试探金氏,却见那金氏非但不发怒,还继续拿话问自己,便知道她有七八分肯了,立刻笑道:“我打的是夜猎,结果和朋友走散了,天亮才下山。这一路被太阳晒得口干舌燥,多亏了嫂子肯收留……嫂子家中只有一个人?” “是呀,我命苦,家中长年累月也没个人陪伴,只有我一个孤寡鬼。”金氏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绞着手帕,故意露出一脸委屈。 她这一说,齐梦麟心里便有了九成把握——如果一个妇人惧怕男子纠缠,那就算家里没人,也要骗人说家里有人。这样坦然承认自己独居,那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暗示了,于是齐梦麟立刻佯装好奇地问:“我那大哥是出门跑生意的人?” 金氏一听这话,立刻攥着手帕抹起眼泪,口中啐道:“他若是个跑生意的正经人,就是我上辈子烧香积德了!我说出来孟公子你别害怕,外子是个杀人的劫匪,如今人在县衙大牢里,只等秋后问斩了。” “呀!”齐梦麟立刻两眼一瞪,装作一脸惊惧地嚷嚷起来,“嫂子,恕我直言,你这般风流的人品,怎么会嫁给这样的恶人?” “呸,你还当他是三媒六聘娶的我?”金氏听了齐梦麟的感慨,哭得越发伤心,“我是他抢来的老婆,残花败柳之身,有家归不得,这些年也只能认了,谁叫我命苦?” 齐梦麟便在一旁温言相慰道:“嫂子别说丧气的话,想你正当青春,又貌如西施,还怕今后没人疼你?” 金氏听了齐梦麟这句话,便把泪收住,斜睨了他一眼慢慢道:“若真应了公子这句话,便是我的造化了。” 这时齐梦麟见时机成熟,便从袖中掏出一锭二两重的银子放在桌上,起身与金氏告辞:“时候不早,再坐下去只怕嫂子你不方便,小生这就告辞了。这锭银子略表寸心,多谢嫂子的酸梅汤。” “哎,孟公子这是什么意思?”金氏立刻飞快地拿起银子,往齐梦麟手里塞,“不过是一碗酸梅汤,哪值得公子如此重谢?” “嘻嘻,我这银子不是为了酸梅汤,而是为了报答嫂子这份恩情。古人一饭千金,我这也是效仿圣贤,”齐梦麟露出一脸痞笑,为了讨便宜先卖个乖,在金氏耳边悄声道,“嫂子若是过意不去,倒不妨拿这银子请请我?” 那金氏立刻又气又笑地瞪了他一眼,却把银子塞进了荷包:“罢了,孟公子既然这么说,我也少不得办下一桌好酒好菜请你的。” 她这一答应正中齐梦麟下怀,于是他吊起半边眉朝金氏飞了一记眼风,坏笑道:“既然如此,今晚我便来讨一杯水酒喝,嫂子可不许反悔……” 第三十四章 假殷勤 这天傍晚,齐梦麟打扮得油头粉面,准备去赴约。他正在挑簪子的时候,罗疏恰好走进他的厢房,看见他对着镜子犯难,不由笑道:“这一打扮,真比姑娘还标致了。” “嘿嘿,花前月下这种事,谁能比我敬业?”齐梦麟将两支金发簪竖在罗疏眼前,问道,“你怎么这时候跑来?你瞧哪支好?” 罗疏看了看,挑中了錾刻成竹枝的那枚,回答道:“我去马厩帮你借了马,另外,来还你钱。” 说罢她从袖中掏出一锭二两重的银子,静静放在桌上。 齐梦麟一见这银子就怒了,挑起眉瞪着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早上你勾搭金氏的时候,不是给了她二两银子吗?我想,这份钱不该由你出。”罗疏回答。 “哼,这点小钱,还搁不进我眼里,你趁早拿回去。”齐梦麟看也不看,将罗疏没选中的那根蓝宝石金簪插进发髻,回过头在镜子里对她瞪眼,“本公子若是不高兴,十倍钱也不能请动我出马,你这二两银子能算啥?” “罢了,这次算我欠你的情,”罗疏被他逗笑了,只好收起银子,却不忘提醒道,“先说好了,咱们只是逢场作戏,你可别假戏真做啊,不然太缺德了。” “嘿嘿嘿嘿,”齐梦麟闻言立刻奸笑着回过头,容光焕发地向罗疏示威,“我和金氏大半夜里孤男寡女,又在同一个屋檐底下,再来点儿小酒……要真发生点什么,你也拦不住不是?” 罗疏笑道:“我是正经求你帮忙,勾引金氏只是个幌子,你别太过分。” “你放心吧,我又不是恶霸流氓,你只当这种事都是女人吃亏,却不知真正吃亏的人是我啊!”齐梦麟指着自己,大言不惭地笑道,“我这人呢,行事温柔体贴,花钱慷慨大方,从来都是又出财、又出色、又出力——你跟了我就知道了。” 罗疏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转身便要往屋外走。齐梦麟见状赶紧望着她的背影喊道:“喂,我晚上出去色诱金氏,你有什么打算?” “你只管去吧,与那金氏周旋两天,便是我出马的时候了。”罗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须臾便消失在厢房外。 齐梦麟撇撇嘴,径自往身上套了一件荷菊纹的绮罗夏衣,脚蹬云履,腰间别一把川扇,出门跨上县衙出借的肥马,无比潇洒地往金氏家去了。 其实对于男人来说,心怀鬼胎地泡妞终究是件苦差事,齐小衙内自然也不能例外。齐梦麟从小见惯了风花雪月,岂会真去稀罕一个略有姿色的北方贼婆?所以尽管嘴里说得风光,可实际上用忍辱负重去形容也不为过。 夏日天长,他一路上磨磨蹭蹭,趁着天黑摸进金氏家门时,便看见金氏打扮得妖妖娆娆,水蛇一般扭着腰迎上来,涂脂抹粉的脸在夜色中平添了三分狰狞。 齐梦麟心里打了个突,赶紧赔着笑扶住她的腰,两个人你侬我侬地走进屋中,便看见金氏果然整治了一桌好酒好菜。齐梦麟顺势坐上炕桌,在灯下望着金氏笑道:“嫂子费心了。” “你这爱淘气的贼囚,都这时候了,还跟我假客气,”金氏低着头含羞带怯道,“我的闺名叫玉贞。” “真是好名字,”齐梦麟眨眨眼,故意肉麻地唤了金氏一声,“玉贞……” 金氏甜甜地答应了一声,倚在齐梦麟怀里为他斟了一杯酒,微微敞开的衣襟里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抹春色,逗得齐梦麟心猿意马。俗话说“花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果然三杯过后,屋中的气氛开始活络起来,只听金氏柔声问道:“听孟公子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齐梦麟便实话实说地回答:“没错,我是扬州人。” “哎,扬州可是个好地方,”金氏与齐梦麟碰了杯,乜斜着媚眼哀怨道,“玉贞我也是识得眉眼高低的人。别的先不说,单看孟公子的穿着打扮,也知道你不是凡夫俗子,玉贞可不敢妄想有这等福分,能被孟公子看上。” 那金氏越是自怨自艾,齐梦麟便越是心知肚明——她这样说反话,自己就更得说点好听的了:“玉贞,说句真心话,这些年我走遍大江南北,漂亮的女人我见得多了,却从没见过你这样惹人怜惜的女子。” “真的?”金氏眼睛一亮,两腮泛着胭脂色的醉意,与齐梦麟耳鬓厮磨地喝了一个交杯酒。 齐梦麟点点头,拐着金氏香软的胳膊饮尽杯中酒,把瞎话越说越真:“当然是真的。老天若是长了两个眼睛,就不该让一个莽夫来配你,把你活生生地推进火坑里受苦。像你这样的佳人,早该碰见我,只可恨造化弄人……” 他话还没说完,金氏已经摔了酒杯抱住他,哇哇大哭起来。 齐梦麟的心中蓦然浮起一丝罪恶感,他刚想推开怀中香腻的娇躯,却见金氏已经双颊绯红地将脸凑了上来。他慌忙扶住金氏的两条胳膊,按着她牢牢坐定,一脸严肃地强调:“玉贞,我对你是一片真心,所以我要好好珍惜你,等你跟着我回扬州安定下来之后,我们再行那肌肤之亲,好不好?” 金氏闻言一怔,随即喜出望外地问道:“你要带我回扬州?” “对,等你丈夫死后,你同我回扬州,咱们做一对长长久久的夫妻,”齐梦麟点点头,从炕上拾起酒杯,斟满了递给金氏,“所以今晚咱们只喝酒、不乱性,来来来,干杯……” 金氏生平第一次撞上齐梦麟这样的冤家,哪经得起他柔情蜜意的哄骗,于是死心塌地的陪着他喝酒。齐梦麟是酒桌上的老将,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金氏成功地灌醉。后半夜他斜倚在炕桌边上,撑着下巴听大醉的金氏断断续续地唱曲:“吃菜要吃白菜头,嫁郎要嫁大贼头;睡到半夜钢刀响,哥穿绫罗妹穿绸……” 这不还是想嫁土匪么?齐梦麟无语地心想,只好无聊地靠喝酒打发时间。到最后不知不觉间,他自己也醉眼朦胧地失去了意识,直到被屋外的鸡叫声吵醒。 齐梦麟再度睁开眼时,发现金氏正四仰八叉地睡在自己身边,顿时吓得他一骨碌爬起来往身上摸,确定腰带没松才大喘了一口气,暗自庆幸道:还好没*,万幸万幸。 不然真成了罗疏眼里的衣冠禽兽了。 这时金氏也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爬下炕,睡眼惺忪地趿着鞋去灶上烧水。她一边殷勤地伺候齐梦麟漱洗,一边却皱眉抱怨道:“差点忘了,我还得蒸些馒头,给我家那死鬼送去呢。” 经过一夜的闹腾,齐梦麟的发髻已经松了,于是他拔下头上的金簪,替金氏簪上,又顺手换下她发间的一根铜鎏金簪子,笑嘻嘻地替自己戴上。金氏凭空得了一根宝石金簪,喜不自禁地红了脸,悄悄瞥了齐梦麟一眼,自此越发认定他是真心地对待自己。 清晨时分,只见金氏悄悄将门张开一条缝,让齐梦麟一闪身溜了出去。齐梦麟蹑手蹑脚地解开拴马绳,神色慌张地策马离去——这一幕情景,真是淋漓尽致地向世人诠释了什么叫狗男女。 果然风言风语很快就传开,街坊邻居皆知金氏傍上了一位富贵公子,一说起来都是满脸的嫉妒。 罗疏眼看时机成熟,这一天便换上了一身缟素的孝服,拎了两只风鸡做见面礼,动身前往自己的目的地。她要去找的人不是金氏,而是另一个死囚的妻子。 当她守在一间破落的小院外,看见一位妇人拎着洗衣盆跨出门时,她立刻走上前和和气气地问了一声:“大姐,您是郑守信的内人吧?” 郑氏一听罗疏竟能报出丈夫的大名,脸色顿时警惕起来。她深知丈夫作恶多端,生怕眼前这个穿着孝的妇人来意不善,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是他内人,你是什么人?” “我是从临汾县来的,我是马天锦的家人。”罗疏望着她缓缓回答,这时有两个小男孩从郑氏身后探出了脑袋,圆圆的眼睛紧盯着罗疏手里的风鸡。 郑氏听了马天锦的名字,脸上神色一变,强自镇定道:“我丈夫如今人在牢里,秋后就要被杀头了,你有什么冤仇就去找他。我们孤儿寡母的,只想过点安生日子。” “大姐你放心,我不是来为难你的。”这时罗疏又走近了两步,径自将风鸡递给郑氏的孩子,那两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捧住风鸡,一溜烟地跑进了屋,罗疏这才趁着四下无人之际,步步紧逼地追问郑氏,“大姐,我知道马天锦不是你丈夫杀的,相信你也知道,对不对?临汾县的吴状元你认识吗?又或者他不会说自己姓吴,他是个六十多岁瘦瘦的老头,山羊胡子,嘴里还镶着好几颗银牙。我只求你告诉我,他有没有来找过你?” 第三十五章 离间计 郑氏被罗疏逼得后退了一步,十指紧紧抠着洗衣盆,却面无表情地回答:“你说的人,我不认识。” 她的态度欲盖弥彰,令罗疏更加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测,于是逐渐放缓了语调,用眼泪去乞求郑氏的同情:“大姐,将心比心,我只是想讨一个公道。我知道吴状元来找过你,说不定还是徐刑曹牵的线,他们许诺你多少银子,我都能给你双倍。” 郑氏被她逼得无路可逃,索性退回院子里躲避,却到底觉得罗疏可怜,在关门前忍不住劝道:“妹子,人死不能复生,如今你追过来问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我只想讨个公道,我知道谁是凶手,可就是因为吴状元从中使坏,真正的凶手就要逍遥法外了。”罗疏跟着郑氏一路追到门边,双眼直直地盯着她道,“大姐,吴状元给你的银子能有多少?你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他那点钱够花几年?如果你能帮我作证,让你丈夫翻供,我这里能有双倍的银子给你。你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孩子想想——你可不比人家金氏,一个人无儿无女,丈夫一死就可以拿着银子逍遥快活,另觅良人了。听说她最近勾搭上了一个富商,已经准备年末去扬州。她另攀高枝,不愿帮我情有可原,可是大姐你不一样,同一份银子三个人花,总要有个长远的计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凭什么别人吃香喝辣,只有你跟在后头受苦?” 就在罗疏说话间,郑氏已经张皇失措地关紧了门,可罗疏依旧不紧不慢地把话说完,因为她清楚郑氏就在门后,根本不会走远。 “大姐,你再仔细想想,过两天我还会来,”罗疏隔着门板丢下话,在离开前一字一顿道,“如今从临汾过来的捕快正在县衙里,你若改了主意,随时可以去县衙找他们。” 罗疏说完便转身离开,院中的郑氏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两天金氏春风得意,整个人瞬间变了一副神采,走起路来轻盈得像个怀春少女。她给牢中的丈夫送完馒头时,恰巧也碰见前来探监的郑氏,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禁笑着问候了一句:“咦,大姐你也来了呀。” “哎,我也来了。”郑氏仍像从前一样佝偻着背,眼神中露出不符合她年龄的苍老。 金氏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抬手摸了摸头上的蓝宝石金簪,腕上明晃晃的绞丝金镯在袖子里一闪而过。 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擦身,却点燃了一些人眼底最阴暗的火。郑氏的目光动了一动,再次走向自己丈夫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已经全变了。 “哎,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碰见玉贞妹子了。”趁着丈夫拿饭菜的功夫,郑氏便笑着和金氏的丈夫金老六闲聊,“玉贞都给你送了些什么?哎唷,又是馒头?怎么一点油水都没有……真不是我这个做姐姐的要说她,亏她如今过得不错,好歹也是托了你的福,怎么不给你送点好酒好菜?说句不中听的,你还能在这世上吃几顿饭,就这样只顾新不顾旧,真是有点没良心了。” 金氏的丈夫金老六一听这话,立刻抬头追问道:“什么只顾新不顾旧?” “哎,你竟不知道?”郑氏故意装作吃了一惊,遮遮掩掩地向金老六告罪,“是我失言了,该死该死。我以为玉贞妹子会和你说呢,这事你也别怪她,要怪就怪你自己,做下这些孽,难道还要她替你守寡?她为自己的下半辈子做打算,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金老六听了郑氏的挑唆,两只眼顿时瞪得血红,咬牙怒道:“嫂子你快说,她都背着我干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她得了那笔银子,就找了个相好的呗。她无儿无女的,正好用这笔钱办嫁妆。”郑氏笑了笑,装作不经意道,“你没看见她头上的金簪子?如今金子什么价?听说她找的男人,就是看中了她手里的钱。” “狗日的小娼妇,老子用人头换来的钱,倒被她拿去轧姘头!老子被她戴了绿头巾,还要天天在这里啃冷馒头!”金老六一把扔了手里的馒头,兀自怒骂不休,继而冷笑道,“她这般过河拆桥,就休怪老子不仁不义!等那临汾县的人再过来,老子他妈的就去翻供,看她还有没有钱去猖狂!” “老弟你可不能冲动,”那郑氏听了金老六的话,立刻面带惊慌地劝阻道,“这件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去翻供,岂不是拿我孤儿寡母做了陪葬?” “嫂子放心,只有我一个人翻供,那老头要追讨银子,你就让他找那个贱人要去!这事与你们母子不相干!”金老六此刻正在气头上,根本不听郑氏的劝告。 郑氏看他这般坚持,晓得他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倔脾气,心里不禁冷笑,脸上却假惺惺地叹了一口气,慢慢收拾了食盒转身离开。 两天过后,当罗疏再次敲开郑氏的家门时,便看见郑氏冷着脸走到门外,开门见山地对她说:“你一定要给我双倍的银子,我要现银,不要会票。” “我知道,这事我都已经听说了。”罗疏笑了笑,身上轻盈的素服被风吹着,在夏日的阳光下显得无比俏丽,她弯下腰,将手里沉甸甸的篮子搁在郑氏面前,“金老六在狱中翻供,说当初收了吴状元五十两银子的好处,这里是一百两,请你过目。” 郑氏狐疑地瞄了罗疏一眼,也弯下腰打开篮子,只见篮中银光闪烁,装满了亮晃晃的足色白银。郑氏欣然拎起篮子,手中沉重的分量抚慰了她的心,让她第一次挺直了腰板傲然道:“你说的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罗疏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从此永远地、彻彻底底地消失在郑氏的生活里。 此刻齐梦麟正在不远处等着罗疏会合,见她缓缓走来,便迎上去问道:“银子都送出去了?” “嗯。”罗疏点点头,因为了却了一桩烦心事,全身都带着点慵懒的疲惫。 齐梦麟看着她在阳光下眼神迷离,一身洁白的孝衣被烈日照得没半点影子,整个人就像纸做的仙女一般,风一吹就怕飞走似的,不禁浮想联翩地暗忖道:难怪人人都说,要想俏,三分孝呢! 罗疏没在意齐梦麟失神的呆样,径自往寿阳县衙走,这时齐梦麟才猛然回过神,一路小跑着追上她,嘴里贱兮兮地向她打听道:“不过话说回来,你哪里来这么多银子?一出手就是一百两,嗬,把我都吓了一跳。” 罗疏没回答他,笑了笑继续往前走,齐梦麟便在她眼前左晃右晃着乱猜:“啊,我知道了!人家杜十娘有个百宝箱,你肯定也有!你别不承认,早上我亲眼看见你拿着一颗猫儿眼去换银子的。” “你倒眼尖。”罗疏嗤笑了一声,始终不肯透露自己的家底,干脆将话题岔开,“虽说是为了查案,可挑唆他人尔虞我诈,终究非我所愿。这一百两银子,是为了换一个心安。” “只为图一个心安,就花了一百两,哈哈,你的心可真金贵。”齐梦麟咋舌地感慨,又话里有话地开起了玩笑,“想不到你原来这么有钱,看来以后要收买你,光靠砸钱是行不通了。” 罗疏笑着斜睨他,揶揄道:“别只顾着说我,你不也是如此?你送给金氏的那些金首饰,算一算也价值不菲了。” “我那完全是两码事,我对漂亮的女人一向大方。”齐梦麟冲她挤眉弄眼地坏笑。 “哦,原来如此……不过你真的不准备带金氏回扬州了吗?”罗疏故意拿他打趣。 “拜托,当初是你叫我逢场作戏的吧?”齐梦麟顿时苦起一张脸,向罗疏讨饶,“别再提金氏了行不行?亏我还千辛万苦地和她谈分手,到现在她都以为我是因为年轻幼稚自惭形秽,才痛不欲生地离开她的呀……” 罗疏见齐梦麟满脸羞愤的模样,忍不住笑着哄他:“好好好,这些话我再也不提了。咱们这两天还是赶紧收拾收拾,尽快回临汾复命吧。” 回程照旧走水路,一行人的心情都比来时轻松了许多,当他们在当初抓捕杀人乞丐的地点登船时,大家竟不约而同地望着河边笑起来。一名捕快还由衷感慨道:“想不到寿阳县乱成这样,连替穷人摆渡的乞丐都会杀人。” “寿阳县的县令也没什么本事,那几个乞丐为什么要杀人,直到如今都没审出来。”另一个捕快也附和着接话。 当四个人全上船之后,齐梦麟因为怕热,便霸占了船舱外沿最通风的位置,一路摇着扇子欣赏岸边的风景。可当他留意到两岸因为水位降低,而森然暴露在外的河床时,却忽然扭过头对罗疏大发感慨:“好像自从我来到山西以后,真的是从没碰到过下雨天哪……” 作者有话要说:明朝后期,金银比大概为1:5。 1两银子可以买米2石,即377.6斤米。 0.16两银子可以买上等猪肉8斤。 物价还是很美好的。 第三十六章 老人言 罗疏闻言不禁笑着调侃道:“对啊,莫非齐大人你是旱魃?” 齐梦麟冲她龇龇牙,这时坐在他身边的捕快却不安地开了口:“城隍庙里都已经烧了那么多天的香了,怎么龙王还不显灵呀?” “你说会不会是因为韩大人不诚心?”另一个捕快竟也接话道,“韩大人在求雨那天抓人,谁知道会不会冲犯了龙王?害得临汾大旱三年?” 县城里一大半都是靠天吃饭的人家,老天一直不肯下雨,任谁心里都会害怕的。罗疏因为捕快的话而皱起眉,却不便反驳,只能默默地望着船外平静的流水。 两天之后回到临汾县,罗疏一行前往县衙向韩慕之复命,呈上了寿阳县的公文。韩慕之立刻批捕吴状元,又在二堂中听罗疏解释了翻案经过。 “那两个劫匪顽固不化,又有徐刑曹包庇,所以很难说服他们主动翻供,只能从内部离间。自古不患贫、患不均。小人第一眼看见郑氏和金氏时,就发现她们二人的衣着、举止和神色截然不同。妇人家耳根子软,又容易嫉妒,所以小人才决定从她们身上寻找翻案的契机。”罗疏将事情经过一一道来,却隐瞒了齐梦麟的美人计和自己花费的银两。 这时陈梅卿却在一旁道:“你说的事我都听懂了,只有一点还不大明白——那两个劫匪描述马家客堂时,虽然用词板正了点,你为何就确定他们的供词是假的?” “因为那把供春壶,”韩慕之替罗疏回答道,“宜兴供春壶是模仿树瘤的形状做的,很好辨认,如今千金难买,那两个劫匪若能识货,又怎么会不拿走?显然是那吴状元百密一疏,顺手写错了供词,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哦,原来如此,我都没注意到这点。”陈梅卿恍然大悟地笑叹。 韩慕之却在上座叮嘱道:“不过为了谨慎起见,你还是派人上马家查实了才好。” 另一厢吴状元很快也被缉拿归案,韩慕之立刻将他与吕家父子升堂提审,不料这吴状元跪在大堂中,竟然三言两语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大人,小人去年秋天生了一场重病,直到如今也没见大好,根本无法去寿阳县,这一点王记药铺的掌柜和宋郎中都可以作证。小人的妻子天天在门口倒药渣子,邻居们也都看见的,请大人明察。” 韩慕之一拍醒木,厉声反驳道:“开春时明明有人看见你出现在寿阳县,你说的这些证据,并不能证明你真的躺在病床上。” 那吴状元立刻向韩慕之磕了一个头,一边虚弱地咳喘着,一边替自己喊冤:“大人明察,小人所说句句属实,情愿与那证人当堂对质。小人年轻时,是曾做过几件伤天害理的事,只是近年来痛悔前非,早已收手,这次或许是有人冒用我的名字,也未可知。” 韩慕之见他此刻仍旧抵赖,立即命皂隶传来证人,须臾后那证人便被带入大堂,跪在堂中指认吴状元道:“启禀大人,小人开春时到寿阳走亲戚,曾在县衙门口看见这个吴老头,当时我还喊了他一声,不过他没搭理我。” “你叫错了人,谁会搭理你?”吴状元说话间又狠狠咳了两声,喘着气道,“你既然见过我,可知我当时穿着什么衣服?” 那证人立刻回答:“你穿着一件竹布夹衫。” “咳咳……”吴状元一听这话,差点咳岔气,面露苦笑地望着韩慕之道,“还请大人明察,我一个老头子这把年纪了,在开春时节只穿竹布夹衫,难道是不要命了?可见这人说话破绽百出,十有*是在撒谎。” 堂上的韩慕之双眉一蹙,一时无法反驳吴状元的话,只能拍着醒木质问证人:“当时他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你到底记不记得?” “大人,他身上穿的真是竹布……”那证人结结巴巴说到一半,也觉得不对劲,于是嗫嚅了半天却改了口,“小人好像是记错了……” 他这一改口,韩慕之顿时陷入了困境——吴状元在寿阳县花钱奔走时,用的是化名,单从寿阳县提供的公文中看,只能证明有人买通了劫匪替吕万昌顶罪,却不能证明为吕万昌打点的人是吴状元。 他只得从吕万昌父子着手,逼问是谁替他们去寿阳县买通劫匪,吕万昌之子吕淙挨不住打,几板子之后便痛哭流涕道:“大人饶命,小人都招了,是小人花了二千两银子,买通吴状元替我爹翻案。” 这时吴状元却在一旁矢口否认:“大人明察,小人从未与这人有过来往,只怕是他吃不住打,才往小人身上泼污水。” 他一口一个“大人明察”,圆滑的狡辩和谦卑的态度让韩慕之进退两难,既无法用刑也问不出真相,最后只得命皂隶先将这几个人收监,暂且退了堂。 韩慕之回到二堂后,立刻招来陈梅卿和罗疏议事。这时陈梅卿却颇为无奈地给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慕之,我派人去马天锦家查过了,他家根本没有什么供春壶,那个口供吴状元一开始就作了假。” “这个人果然老奸巨猾,他一开始就让劫匪背假口供,这样万一事情败露,便能混淆视听,再次翻了劫匪的口供。这是临汾地界的案子,寿阳县令做官懒散,肯帮我们一次,却未必肯帮我们第二次,这样他自己便多了一条后路。”韩慕之面露难色道,“他太圆滑,又做出一副年迈多病之态,我在大堂上也没法对他用刑,若再不能使他招认,就只能疑罪从无了。” “唉,吴状元这个人,打了一辈子官司,经验不是你我可比的。他根本就是一只老狐狸,咱们抓不住他的尾巴,也不奇怪。”这时陈梅卿忍不住安慰韩慕之,“依我看,既然那个吕万昌已经没法翻案,不如就拿他儿子问个罪,打一顿算了。说句实在话,如今天下破不了的疑案悬案那么多,长官私下拿死囚顶罪的事何止一二件?咱们还肯花心思去深查,已经很难得了。” 韩慕之闻言叹了一口气,问下座的罗疏道:“罗都头你怎么看?” “如今既然已能证明吕淙是用伪证翻案,如果实在找不到吴状元的罪证,按陈县丞的意思息事宁人,确实也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罗疏若有所思地回答,随即却道,“不过小人想去牢中会会那个吴状元,还请大人恩准。” “你去吧。”韩慕之点点头,此刻也只能寄希望于罗疏。 罗疏得了韩慕之的允许,径自去大牢中找到了吴状元。大牢里常年空气污浊,吴状元此刻正坐在稻草上咳得撕心裂肺,罗疏见了不禁低声道:“你确实病得很重。” 吴状元抬起头来看了罗疏一眼,微微笑道:“是啊,小姑娘,我确实病得很重。” 他这回答明面上老老实实,实则什么也没透露,暗地里却点明自己知道罗疏的底细,是个滴水不漏的回答。罗疏心知自己远不及他圆滑世故,索性道出了自己所有的推测:“你从一开始接受吕家的请托,就知道自己赚的是不义之财,却又舍不得银子,所以狡兔三窟地替自己留了后路。第一,你先设法让自己小染伤寒,照常看病抓药,让医生和药铺的人成为你的证人,之后假装卧病在床,实际上去了寿阳县。第二,你在开春时节,故意穿着单衣去寿阳县走动,这样万一有目击的证人,你就可以在对薄公堂的时候让证人的口供自相矛盾,从而为自己脱罪——现在你身上的伤寒,就是因为穿单衣落下的吧?第三,你给了劫匪一份假口供,令他们背熟,这样劫匪万一指认你是买通人,你也可以借此咬定他们是满口谎言。我说的对不对?” 吴状元在牢中静静听完罗疏的一席话,非但没有恼羞成怒,竟然面不改色地笑了:“小姑娘,你颠倒黑白的本事很不错。你聪明、机灵、咄咄逼人,真像我年轻的时候。” “我没有颠倒黑白,”罗疏与他坦然对视,一字一顿道,“我也不像你,为了钱就去为虎作伥。” “唉,好吧,好吧……”吴状元又笑着咳了两声,才嗓音嘶哑地缓缓道,“小姑娘,你诬赖我为了钱而为虎作伥,那你对我一个老人家这样疾言厉色,又是为了什么?” 他这样百般抵赖,令罗疏忍不住皱起眉,盯着他回答:“为了世间的公理。还有,我有没有颠倒黑白,你嘴上没句真话,心里总该清楚吧?” “唉,小姑娘,这世间的公理,就是我嘴上的真话。”吴状元眨了眨浑浊的眼睛,目光温和地望着罗疏叹道,“小姑娘,老朽我活了一辈子,只怕没几年就得入土啦。俗话说得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越老,就越喜欢惦记小时候,越喜欢爱惜年轻人。咳咳,小姑娘,你这聪明劲还有牛脾气,我都很喜欢,所以我也送你三句话:第一,银子先不论好坏,至少是个实在东西。第二,公理这东西,不实在,你以为自己宁为玉碎,只怕到头来毁了你的,其实是一堆破瓦砾。第三,这世上就算有公理吧,最大的公理,也不过是三纲五常——你身为女子,却在这县衙里牝鸡司晨,已经破坏了纲常,不要看不见这背后的危险,还是早一点替自己做个打算吧……” 作者有话要说:二千两银子可以买一个独门独院的大宅子,总之明代的物价确实美好啊。 第三十七章 诉衷肠 罗疏听了吴状元的一席话,紧皱的眉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明白自己道行尚浅,根本说不过这只巧舌如簧的老狐狸。 “你既然也明白自己年事已高,今后就少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吧,人总还有下辈子呢。”她在离开前看着牢中的吴状元,淡淡地劝了一句。 出了大牢回到二堂时,天色已近黄昏。罗疏向韩慕之回禀消息时,略过了吴状元说给自己听的那些话,只是无可奈何地向韩慕之告罪。韩慕之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反倒安慰了她两句:“罢了,他若那么容易伏法,也就不是吴状元了。你能替我拆穿吕淙的谎言,让这帮人的奸计不能得逞,我还没好好谢你。” 罗疏笑着摇了摇头:“这是我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就在她说话时,陈梅卿恰好也苦着脸走进二堂,望着韩慕之叹了一口气道:“慕之,明天要用的龙王像和旱魃像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你今天没事就早点休息,明天可有你累的。” 韩慕之闻言点点头,原本就略带浮躁的一张脸上,这时更显得心力不济:“我知道了。” 罗疏一听他二人说话的口气,这才明白为何自己一回临汾,就觉得县衙上下的气氛有些古怪——旱涝天灾关系着一县人的生计,是头等大事,也难怪韩慕之他无心纠缠在吴状元的案子上了。罗疏想到此处,忍不住开口问道:“大人在为求雨的事犯难?” “何止犯难,为这事,慕之都已经斋戒了好些天了。”陈梅卿亦是满脸无奈地向罗疏诉苦,“龙王爷不赏脸,这大半年硬是一滴雨也没下,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明天县里就要去晒龙王、打旱魃了,希望这次能管用,要不然再这么旱下去,谁还有心情过端午啊?” 晒龙王和打旱魃,都是旱灾时极端的求雨方式。韩慕之如今被逼无奈,才会这样死马当做活马医,罗疏心知他的难处,没再多说什么,趁天色不早便告辞退出了二堂。 她一路走回三班院,刚跨进院门时,就看见齐梦麟的书童连书正守在自己的厢房门口吃樱桃。罗疏哭笑不得地走到连书跟前,用脚尖点了点地面,不客气地笑话他:“真是好勤快的一张嘴,才这片刻工夫,就已经在我门前种下一地樱桃了啊?” “嘿嘿,”连书看着满地的樱桃核儿,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连忙对罗疏卖乖道,“我家公子请罗都头你去吃酒呢,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好半天啦,快随我去吧!” “多谢你家公子盛情,只是今日天不早了,我也懒得出门。”罗疏闻言推拒道,“我就不去了,你回去替我谢他一声就是了。” “哎呀,不行不行,”连书立刻拽着罗疏的袖子哀求道,“罗都头你就行行好吧,你不去,公子又要拿我撒气了。” 罗疏被这小鬼闹得无可奈何,只得回屋擦了把脸,跟着连书往临汾城内最豪华的酒楼太白楼去。太白楼的位置毗邻鸣珂坊,过去罗疏常陪客人去,对那里也不算陌生。 时值初夏傍晚,浮着花香的南风里还卷着一丝柔软的暑气,齐梦麟独自坐在三楼的雅间里等候罗疏。这时窗外车水马龙,街上五颜六色的纱灯恰好往窗子里照亮了半丈深,让齐梦麟整个人陷在那旖旎暧昧的光色里,就像一个玲珑剔透的玉人。 当罗疏转过雅间里的雕花屏风时,就看见室内烛火昏昏,纱帘低垂,齐梦麟正独自一人守在桌边,托着下巴望着窗外发呆。此情此景与她原先设想得很不一样,于是她慌忙回过头去寻找连书,那小鬼却已经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罗疏没奈何地叹了口气,就在这时齐梦麟也掉过脸来,望着她粲然一笑:“你来了,快过来坐。” “我原以为,你会请不少人呢。”罗疏只好走到桌边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此刻齐梦麟坐在明灭不定的浮光里,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目如点漆。他身上穿着一件水田纹的夏衣,深深浅浅几百片衣料拼在一起,总不过蓝绿两色,活像一只斑斓的孔雀。今晚齐梦麟显然是有备而来,因此他故意在网巾里簪着那根曾被罗疏挑中的竹枝金簪,他见罗疏坐下,立刻殷勤地替她斟了一杯酒,又刻意捏着深沉的腔调开了口:“不,今天我就请你一个。我在临汾没什么朋友,这一点你也是知道的。” “哦?这么说来,齐大人是拿罗疏当朋友咯?”罗疏笑了笑,主动拿起酒杯向齐梦麟敬酒,“承你厚爱,我就先干为敬了。” 齐梦麟便爽快地与她干了一杯,这时店家也掐准了时间,开始流水一般上菜,不消片刻山珍海味就摆满了整张桌子,场面比寿阳县那次还要铺张。这架势让罗疏忍不住皱起眉,待到店家离开以后,才隔着桌子与齐梦麟低声道:“大人若真心拿我当朋友,又何必如此破费?” “谁说要拿你当朋友了?朋友这话,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说的,”这时齐梦麟撇着嘴笑了笑,紧盯着罗疏问道,“你还记得我当初在芦苇荡里说过的话吗?” 罗疏望着他目光灼灼的双眼,蹙着眉摇了摇头,同时开始意识到他这目光中所隐藏的含义。于是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像接受某种无法摆脱的宿命似的,看着齐梦麟双唇一张一合地往下说。 “我当时说过,咱们俩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你要是个男人,我就和你拜兄弟,可你是个女的……”齐梦麟说到这儿时,无端端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于是不觉皱起眉,又嫌窗外太吵,索性起身关上了窗子。 随着他的动作,雅间里顿时安静下来,一直在晚风中微微打晃的烛火苗也昂首挺胸起来,让室内的光线亮了几分。齐梦麟很满意这样的气氛,径自凑近了罗疏,故意深情款款地看着她的双眼,用最温存的嗓音哄劝她:“实不相瞒,近来我一直在替你仔细打算——像你这样的女子,迟早还是要找个归宿,不然成天在县衙里东奔西走,又能有什么好处?要说相貌人品,钱财家世,世上能有几个人比得上我的?虽说从前你骂我不上进,可如今我好歹是个五品官了,又能帮着你办案,想必你对我也有改观……” 齐梦麟越说越觉得自己是个靠谱的好青年,认定自己必然能够打动罗疏,于是自卖自夸地更来劲了:“我这个人啊,在别的方面可能很稀松,可是对女人,那真是一百二十个情比金坚。只是我这个人一向比较挑剔,觉得碰不到值得我真心相待的人,所以逢场作戏的比较多,难免让人误会我是花花公子。我一向懒得对人解释这些,可你千万不能误会我啊……” 齐梦麟刚刚说到兴起,正准备表白心意,这时罗疏却忽然开口打断他,笑着替他斟了一杯酒:“齐大人你不必再说了,你的心意我都懂。” “咦,你都懂了?”齐梦麟顿时喜出望外——他还以为要说服罗疏会很难呢!看来他又一次低估了自己的魅力,真是太不应该了! “罗疏能被齐大人看上,真是一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如果以后能跟着你过日子,区区一个临汾县衙又有什么好留恋的?”罗疏在烛光下羞涩地看着齐梦麟,缓缓地对他说出自己的主意,“既然你已经决定娶我,那就尽快去找县衙里的官媒婆说合说合,哦,对了,既然是明媒正娶,只怕你还得跑一趟太原府,然后从扬州老家派人来迎亲。哎,只恨这一来一回的,就得耽搁不少时间了……” 她越往下说,齐梦麟的眼珠子就瞪得越大,他像看疯子一样看着罗疏,结结巴巴地打断她:“哎,等等,你先等等,你没事吧……怎么越说越不对了?” 罗疏这时才停下,故意深情款款地盯着齐梦麟的双眼,柔声反问道:“怎么?我哪里说的不对了?难道你不打算娶我吗?” “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齐梦麟话到嘴边忽然愣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有些恼羞成怒地质问罗疏,“刚刚你都是在耍我吧?你明明就知道我不可能娶你……” “对,你明明就知道你不可能娶我,为什么还要耍我呢?”这时罗疏面色一变,双目冷冷地盯着齐梦麟反问,“你说如果我是男人,你就和我结拜兄弟,可我是个女人,所以你就这样羞辱我?亏我还以为自己能被你当成朋友,看来是我痴人说梦了。” 说罢她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却被齐梦麟抢上前拦住:“罗疏,你等等,我知道自己说了混账话,你别生气。我不是有心拿这些话伤你,我是真心喜欢你才这么说的!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我从没在别的女人身上开过这样的口。” 罗疏任由齐梦麟挡在自己身前,只能无奈地与他对视——尽管早就明白没人能理解自己,尽管也能看见他的一颗真心,可是从内心深处涌出的一股悲哀,还是让她的双眼中不自觉地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你别再说了,我都明白。你这样的贵公子,身边有的是送上门来的女人,根本用不着开这样的口。” 齐梦麟一听这话就急了,刚要张口争辩,却被罗疏伸手拦住。 “你别急,我没有生气,你忘了我是什么人吗?”罗疏掩着他的双唇,用另一只手指着窗子,对他缓缓道,“这扇窗外,就是鸣珂坊。我是从那里出来的婊-子,所以无论你对我说什么话,我可能会哭可能会笑,却就是不会生气。一个遇到不平就生气的人,怎么能活着做婊-子呢?再者说,我又怎么会对你生气呢?像你这样的贵公子,在鸣珂坊的姑娘眼里,是最讨人喜欢的。你自夸的那些优点——相貌、人品、财富、家世,从你踏进门的那一刻起,根本用不着开口,我们就已经能猜个*不离十了。” 这时齐梦麟却不由分说地拽开了罗疏的手,皱着眉抢白道:“你若真不生气,就别张口闭口说什么婊-子了,我知道你是记恨我当初吵嘴时冒出那么一句,我那时候真的是无心的!” “正是因为无心,说出来的才是大实话,”罗疏苦笑了一下,望着他继续道,“不过你放心吧,我不会生你的气,因为我懂你的心。只是我的心思你却不懂,所以我借你的话顺水推舟,将你点醒,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齐梦麟也是个聪明人,这时立刻接过她的话问道:“你是要我明白自己娶不了你,所以让我以后别再提这些话,对不对?” 罗疏点点头,齐梦麟见状顿时火大,盯着她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喜欢你就要明媒正娶?” 罗疏默默看着他,没有回答,这时齐梦麟却退后了一步,难以置信地望着罗疏道:“你疯了吗?你明明清楚自己的身份,能明媒正娶你的都是些什么人?贩夫走卒,那些人能配得上你吗?我搞不懂你是怎么想的!” 罗疏闻言叹了一口气,只好耐下性子对齐梦麟解释道:“这世上还有一种人,是明媒正娶我也不稀罕的。” “你不稀罕贩夫走卒对你明媒正娶,却又用明媒正娶让我这样的人知难而退,你到底打算干嘛?”齐梦麟越来越看不懂眼前的罗疏,很是丧气地抱怨,“更何况,我还没和你说我的打算呢,你就一句话把我堵回去,真是憋屈死我了!” 罗疏被齐梦麟给逗笑了,好心安慰他道:“既然不能明媒正娶,你能想出的办法也无非就是那些,我若是能接受,也就不必从良,只在鸣珂坊里等着你这样的人不就行了?” 齐梦麟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这时候忽然挑眉盯着罗疏,一双桃花眼里带着他自己特有的精明:“其实你只想和我做朋友吧?明媒正娶这样的话,恐怕也只是拿来堵我的嘴的。我要是真的对你明媒正娶,你肯不肯嫁?” 罗疏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径自向齐梦麟告辞:“天色不早,我先回县衙了,明天还有事要忙呢。” “哎,别急着走嘛,好歹陪我吃了这顿饭,”齐梦麟说着便走回桌边坐下,又气闷地推开窗子,任清凉的晚风扑上自己燥热的脸,“买卖不成仁义在,你也说了想和我做朋友的,对不对?” 罗疏低头扫了一眼满桌的大鱼大肉,摇摇头婉拒道:“今天还是算了吧,明天县衙要求雨,大家都在斋戒呢,我也不好沾荤腥的。” “哦,这样啊……”齐梦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在某一方面具有与生俱来的直觉,这时在罗疏的话中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寻常,想了想却没有再开口。 当罗疏独自离开太白楼时,齐梦麟忍不住将身子伏在窗边,望着她轻盈而模糊的背影消失在长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种怅然若失的滋味萦绕在齐梦麟的心头,他不自觉地用手指划着窗棂,皱着眉头喃喃自语道:“我做不到的事,他就能做到吗?我倒要等着看看……” 这一晚满天星斗的夜空,转眼就变成了烈日当空的正午。刺目的阳光照旧炙烤着干涸的大地,一点点降低汾河的水位。既然连日的求雨并不能使龙王大发慈悲,人们只能另辟蹊径,将龙王像从龙王庙里拖出来暴晒,诱使龙王发威降雨了。 按照惯例,韩慕之一早便指挥皂隶搬运龙王像,在全县百姓的簇拥下一路徒步走到汾河边。这样做与其说是折磨神像,倒不如说是折磨活人,众人将龙王像和旱魃像搬到河边时,被汗水湿透的衣服上尽是一圈圈晒干了的盐花。 这时罗疏站在队列里,忍不住抬手抹了抹满脸的汗水,在烈日下眯眼望着韩慕之用鞭子抽打旱魃像。韩慕之花了半个时辰,在打完一千鞭之后,已有些精疲力竭。这时陈梅卿便领着一拨皂隶蜂拥而上,为首的几个壮汉扛起被鞭子抽得斑斑驳驳的旱魃像,准备将它沉进粪坑里去——传说旱魃遇污秽则死,旱魃一死,旱灾不也就消解了吗? 这时一大拨人跟着陈梅卿去沉旱魃,留下的人则跟着韩慕之将暴晒后的龙王像捆扎起来,合力将其沉入汾河里去。一路上僧道们诵经打醮,韩慕之搬着龙王像的头,率领着众人一步步往汾河里走。连日的干旱让汾河的一部分河床暴露在外,人的脚踩在龟裂的泥块上,稍不留神就会陷进泥块的缝隙里去。 韩慕之带头走在队伍最前方,深一脚浅一脚地替众人探路,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这时候他只感到背后汗出如浆,一身衣裳紧紧粘在皮肤上,惹得他浑身刺痒钻心。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入眼窝,偏偏他却腾不出手去擦拭,只好在刺目的阳光下尽量眯起双眼,不让汗水蜇疼他的眼睛。随后他眨眨眼甩了甩头,却忽然感到一阵虚脱的眩晕,他忍不住狠狠抓紧了神像上粗糙的麻绳,用十指上火辣辣的疼痛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倒下。 只不过是滴水不沾地暴晒了一个上午而已,就这么晕倒在众人眼前,颜面何存?这时韩慕之忽然感到自己的脚下传来一阵虚浮的触感,知道是踩着了潮湿的淤泥,连忙在心中安慰自己:快了快了,就快要下河了…… 心里虽然这样想,这时候在他不受控制的大脑中,却还是忍不住冒出其他念头——当年自己钻研圣贤书的时节,何曾考虑过今天这些事?那时候的自己,天真地以为天底下最难的事不过是考取功名,至于跳过龙门之后会碰见什么事,却是一片空白。 直到如今,现实已经抽了他无数记耳光了。 原来要做一名合格的地方官,就是要保得一方百姓衣食无忧,无论是采用何种办法——励精图治也好,像现在这样荒诞无稽也罢,至于什么名留青史,都是书中的虚词……他要收服的,不过是这一县的人心,不,还得包括那些站在他头顶上的人,原来功名的背后爬满了这样的辛酸,他这又是何苦?他的人生明明也曾窗明几净、衣食无忧…… 不知不觉间,水面已经漫过了小腿,粼粼河水反射着刺眼的波光,晃得韩慕之几乎睁不开眼。就在他恍恍惚惚出神时,他的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道悦耳的声音,在无边无际的酷热中意外地提起了他的神:“大人,我好像已经撑不住了……” 韩慕之心中一惊,迷离的目光瞬间清明起来,侧头看见了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边的罗疏。此刻她正咬着干裂的下唇,黑沉沉的眼珠子无精打采地望着他,求助似的皱起了眉。她虚弱的模样让韩慕之忽然从心底冒出了一股勇气,竟在这自顾不暇的节骨眼上,咬着牙对她鼓励道:“撑下去,再过一会儿就结束了。” “嗯,”罗疏点了点头,又低下头看着已经没到胸口的河水,忍不住嗫嚅道,“这河水好像一低头就能喝到了……” “不能喝,喝了龙王就不会显灵了,”韩慕之苦笑了一声,抓着麻绳的手指滑动了几寸,顺利地碰到了罗疏的手,“我们暴晒龙王,再将它沉进水里,就是要它感受苍生的疾苦,这时候如果不虔诚,我们就输了。” 就在说话间,河水已经快要没到韩慕之的胸口,而波浪已经能碰到罗疏的下巴。韩慕之见时机成熟,立刻扬起嗓子发号施令,抬神像的皂隶们顿时前呼后应,异口同声地喊起号子,将沉重的龙王像合力推进了河心。 沉重的龙王像瞬间被河水淹没,一时浪花翻涌,险些淹没了罗疏。她在水中立身不稳,却在快要跌倒的一瞬间,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牢牢捉住。 就在这一刻,被泥沙搅浑的水面成了最好的掩护,韩慕之暗暗地牵住了她的手,将离经叛道的相扶相持藏在波澜之下,躲过了众人的眼目。 “你不该跟着我们下水的,何况我这里水最深,”韩慕之低声责备了她一句,却始终没有松开手,“回岸上去吧。” 罗疏点点头,攥紧了韩慕之的手,穿着套靴的脚在淤泥中艰难地迈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往岸上去。她原先根本没打算下水,然而当她在岸上看见韩慕之满脸苍白、一副撑不住就要晕倒的模样时,她还是忍不住追了上去,设法激励他撑起一丝好胜心,陪着他坚持下去。 她只顾想着他,却忘了考虑龙王像沉没之后,自己手里没了保持平衡的绳子该如何立足——幸亏还有他。 此时此刻,罗疏面无表情地低着头,不敢去细想充斥在自己胸臆间的心情是何种滋味,只是屏住呼吸与身边人并肩趟过这一段短短的河道,到最后趁着牵在一起的手快要露出水面时,抢先挣脱了他的手。 她没有去看韩慕之脸上的表情,因为她不想知道他的心事——这一刻,无论他的心事是哪一种,只会让她的心更乱。 这时岸边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齐梦麟仗着麾下开道,当仁不让地占据了最佳的位置——也当仁不让地将罗疏与韩慕之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泄恨一般地猛摇着扇子,让一旁的连书捡了个现成的便宜,伸着脖子一边吹风一边问:“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齐梦麟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怪腔怪调地反问连书:“你知道什么是旁观者清吗?” “知道。”连书脆生生地回答,向公子强调自己是个称职的书童。 “所以我现在快要气死了!”这两人竟然借着沉龙王的机会,泡在河里公然*,当这世上的明眼人全都死光了吗?真是气死他了! “嗄?”连书觉得自家公子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懂了。 齐梦麟带着一肚子抓奸的酸味,瞪着那两人一路上岸,直到看见他二人分开了手,才好歹顺过一口气。 罗疏走上岸时,脚上的套靴已不见了踪影,只穿着一双青色的布鞋。齐梦麟眼尖,一眼就发现她已经开始放脚,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这女人,难道真不打算嫁人了? 这时满身泥泞的韩慕之也看见了齐梦麟,只好走上前去与他见礼。相比韩慕之的狼狈,此刻身穿官服的齐梦麟在阳光下却是光鲜得骇人,纵然如此,罗疏的目光却始终不曾落在他的身上。这一点不平使齐梦麟不悦地皱起眉,忍不住傲然审视着眼前的韩慕之,生平第一次被人挑起了斗志。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新年快乐啊!因为新年各种忙,所以更的迟了,不好意思,我会好好加油的。 齐小衙内表白失败,要再接再厉哈! 第三十八章 灭蝗蝻 晒龙王、打旱魃之后,龙王爷依旧无动于衷。炽热的太阳每天照常升起,烤得大地上人心惶惶,深远的天空蓝得令人恐惧,竟然连一丝云气也没有。 一个月之后,就连河滩上的蓬草也枯了,天气越来越热,最令齐梦麟无法忍受的是冰块越来越难买——没有冰块消暑的夏天,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烤焦,迟早会被太阳晒成一块臭鱼干。 大热的天,人当然容易烦躁,齐梦麟就更爱跑县衙里去找不痛快。这天他闲得没事又溜达到临汾县衙,发现韩慕之和陈梅卿竟然坐在二堂里吃枇杷,立刻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跑过去找碴。 陈梅卿对这个越来越暴躁的齐小衙内没办法,只好当他是中了风邪,真心劝了两句:“齐大人,近来天干物燥,您还是找个凉快地方消停消停吧。” “我看你这二堂就挺凉快的,”齐梦麟伸爪抢过一个枇杷,老实不客气地往堂中一坐,又话里有话地瞥了韩慕之一眼,“再说韩大人这张脸,我一看见心里就拔凉拔凉的,舒爽得很。” 陈梅卿暗暗翻了个白眼,刚想讽刺几句,这时一个门子却慌慌张张跑到堂下,哭丧着脸向韩慕之报信:“大人,翼城县的衙役捎信来,说是地里发现了大片的蝗蝻!” 韩慕之闻言一惊,脸色顿时就变了:“你快去请那个衙役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这时一旁的陈梅卿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惊慌失措地抚着脑门哀叹:“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老话说旱极生蝗,果然没错。” 只有齐梦麟整个人还不在状态,莫名其妙地望着堂中二人问道:“什么东西把你们急成这样?” “您以为是什么,当然是蝗虫啊!”陈梅卿相当看不起这个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一脸鄙夷地教训他,“齐大人以为咱们吃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米袋子里自己冒出来的?蝗虫过境,寸草不留、赤地千里啊齐大人!” “知道了知道了,你还真当我是没见识的?农田我又不是没见过。”齐梦麟色厉内荏地反驳了一句,仍然不觉得问题能有多严重。 这时从翼城县赶来报信的衙役已经被门子领进了二堂,韩慕之立刻在座上追问道:“你们县是几时发现的蝗蝻?可有派人扑灭?” 那衙役听了韩慕之的话有些诧异,却不敢反驳,只跪在地上回禀道:“回大人的话,三天前鄙县乡民发现了蝗蝻,由保长禀报了县老爷。如今鄙县的县老爷已经在八蜡庙里祭拜蝗神了,所以特派小人给大人您送个信,请您也尽快设祭,以免耽误祭祀,触怒了蝗神。” “简直荒谬!”韩慕之听了这话顿时发起怒来,望着那衙役斥骂道,“蝗蝻初生时只会跳跃,这时候最易扑灭,你们不抓紧时间灭蝗,竟然把时间浪费在祭祀上,难道还要等蝗虫长出翅膀漫天成灾时,才知道着急吗?” 那衙役被韩慕之骂得哑口无言,陈梅卿赶紧使了个眼色将他打发走,又望着韩慕之好言相劝道:“慕之,你不知道本地的风俗,我们这儿没人敢伤蝗虫的。相传蝗虫乃是戾气所化,所以发现了蝗虫都是去八蜡庙祭祀,一旦蝗神息怒,蝗虫也就不会成灾了。” “这种胡话你也信?别人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韩慕之瞪了他一眼,板着脸教训陈梅卿,“蝗虫和虾子是一种东西,虾籽附在水草上,遇到天旱湖水减退时,水草暴露在外,草上的虾籽就会孵出蝗虫。所以十蝗九旱,就是这个道理。在江西没人会把蝗虫当成惹不得的神物,姑息养奸只会错过灭蝗的最好时机,让灾情愈演愈烈。” “好啦好啦,你能说通我一个又能如何?能说通全县的人吗?”陈梅卿不以为然地反驳,“就算你是对的,逆民意而行要冒多大的风险,你也不是不知道……” 躲在一旁的齐梦麟见他二人越吵越厉害,便开始有些坐不住,最后索性趁无人注意时,偷偷溜了出去。他跑到刑房找到罗疏,将这个消息当成一件新鲜事来卖弄,兴奋不已地告诉她:“嘿,你知道吗,翼城县的地里发现蝗蝻了!” 罗疏闻言一惊,慌忙搁下笔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刚刚我在二堂里坐着,听翼城县的衙役来报信的。”齐梦麟笑嘻嘻地回答。 这时罗疏的表情却凝重起来,皱着眉问:“那么韩大人如何决定?准备组织县中灭蝗吗?” “咦,你也主张灭蝗?”齐梦麟一听罗疏与韩慕之的意见竟然一致,心中隐隐有些别扭,“韩知县是主张灭蝗的,不过陈县丞他不答应啊,两人为了这事,还在二堂里吵起来了。我在一边听得没趣,就跑过来找你了。” 罗疏闻言沉吟了片刻,不以为然地对齐梦麟道:“蝗虫是虾籽变的,有什么打不得?” “咦?你也知道蝗虫是虾籽变的?你不是本地人吗?”齐梦麟见罗疏没有回答自己,忽然恍然大悟地嚷嚷起来,“我明白了,你不是临汾人,难怪听你口音也不像,你老家在哪里?” 罗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眼看田里麦子就快熟了,今年收成本来就不好,这时候闹蝗灾,只怕要千里绝收,你还有闲心问我这些?” “我为什么不能有闲心?哪怕千里绝收,平阳卫也不敢短了我的口粮。”齐梦麟嘴上犹自逞强,却发现罗疏看着自己的眼神忽然变了,登时心虚地向她告饶,“好了好了,算我说错了,你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搞得我好像是个混蛋似的。” “你说这样的话,难道不是混蛋吗?”罗疏毫不客气地戳穿他。 “我其实也不想说这些话,只是气不过你老帮着韩慕之说话,”齐梦麟委屈地扁扁嘴,“当然,谁让他是你的长官呢,你向着他自然是应该的。” “我向着他,不光是因为他是我的上司,论品秩,你的官比他的还大呢,怎么总做些让我不敬重的事?”罗疏无奈地瞥了他一眼,继续埋头处理公务,“我只向着占理的人。” 齐梦麟一听罗疏这样说,便忍不住醋意地冲她赌气道:“他有什么了不起啦?疑难的案子还不是要你帮着办?再说我这人也不是废物点心,你别忘了,我在寿阳县的时候可帮了你不少忙啊!” “没人说你是废物点心,”罗疏叹了一口气,苦口婆心地对他解释,“你知道吗,韩大人他管着一县的人,一年至少要处理上千宗案子,其中又能有几条是人命大案?那些争田地宅院、争牛羊稻谷,鸡毛蒜皮的状子,搁到你手上,别说是上千件,就算只有十件,你有耐心看吗?” “这我当然知道,我大哥就是干这些的,”齐梦麟两眼望天地回答,“所以我才不要考文官呢,简直是活受罪。” “所以破几件案子,也没什么值得居功自傲的。”罗疏低下头,将柔软的目光落在手中的公文上,低声道,“管理一座县城,真正的苦功恰恰是在这些吃力不讨好的小事里,所以我敬重他。” 她用柔和的嗓音说出这些话,让齐梦麟心里很不是滋味,偏偏却又无从反驳。 唉,这女人……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不让他总是碰一鼻子灰呢?齐梦麟有些气馁地心想,不高兴再待在她身边受奚落,索性跑出县衙,拽着连书一同上鸣珂坊里取乐。 自古鸨儿爱钞、姐儿爱俏,齐梦麟在青楼里是左右逢源的公子,这一点罗疏绝对没有说错。如今鸣珂坊的老鸨见了齐梦麟就眉开眼笑,简直是拿他当儿子一般疼爱,齐梦麟一进门便豪气干云地点了鸣珂坊的五宝,又包下一个大雅间,连同连书七个人围着桌子又说又笑。 齐梦麟看着满眼的莺莺燕燕,再窝囊的心情也舒爽了,顿时得意洋洋地笑起来:“今天我来得真巧,竟能把你们五个全都凑齐了!” 一旁的连书却忍不住泼他冷水:“那是因为现在是大白天嘛。” 齐梦麟立刻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好在小棉袄适时地往他嘴里塞了一颗冰凉的蜜李,才好歹消解了他肚子里的火气。 “如今天旱,湖景也不好看了,游不了船,待在鸣珂坊里真是闷死了。”牡丹撅着嘴对齐梦麟抱怨,红菱一般勾人的唇角又微微一弯,冲他撒娇道,“奴家为大人弹曲琵琶解闷,好不好?” “好好好,”这时齐梦麟正卷着袖子与白玉杯划拳,闻言不禁偏过头来催促道,“你有什么新鲜曲子,快唱一首来听听。” 那牡丹便向他抛了一记媚眼,涂着蔻丹的玉指轻轻挑动琵琶弦,极尽幽怨地缓缓唱道:“画里看人假当真,攀桃结李强为亲。郎做了三月杨花随处滚,奴空想隔年核桃旧时仁……” 原本还在胡闹的齐梦麟不知不觉被牡丹的歌声吸引,那如泣如诉的唱词勾动了他的心事,让他好不容易才飘飘然浮起的一颗心,一瞬间又猛地低落了下去。于是他环顾四周,看了看唱曲的牡丹,偎在自己怀里的金莲,坐在一旁陪酒的白玉杯,正体贴地递手巾给自己的扇坠,为自己剥桃子的小棉袄——真是满眼繁花,恍如仙境。 然而齐梦麟却闷闷喝尽了杯中酒,在心底暗暗嗤笑自己:好嘛,眼前看着五个,心里想着一个,倒是把鸣珂坊的六样宝都凑齐了。 这时雅间里的五个姑娘都察觉到齐梦麟有心事,赶紧加倍地奉承他——她们虽不及罗疏聪明,好歹个个都是人精,当然知道此刻齐梦麟的心思不在她们几人身上。偎在齐梦麟怀中的金莲故意将腿翘高,从裙子底下微微露出一只穿着红绣鞋的脚尖,果然成功地吸引了齐梦麟的目光,让其他姑娘又妒又羡。 齐梦麟看着她裙下微微晃动的三寸金莲,不禁托着下巴暗自赞叹,然而转念之间,他就想起罗疏竟然放了脚,心中就忍不住为她气苦——那个自断后路的疯女人,简直就是不知好歹,他干嘛还要替她惋惜、替她心疼啊! “公子今天似乎不大开心,”这时小棉袄剥好了桃子,用手绢干干净净地托着送给齐梦麟,怯生生地赔笑道,“可惜锦囊她不在了,否则公子有什么心事,由她劝解劝解,准保就好了。” “哦,她啊……”齐梦麟冷冷一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暗恨——我这一肚子火,就是被她气出来的! 然而恨归恨,当小棉袄从口中念出她的名号时,齐梦麟却还是不争气地开口向她打听:“那个锦囊,当初到底是为什么要离开鸣珂坊呢?” “这我们哪会知道呀,”一旁的扇坠笑着抢过话,“我们鸣珂坊里,就数她心眼子最多,从来都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想,大概是她不愿意接客吧。”这时小棉袄忽然开了口。 雅间里的姑娘们顿时一片默然,小棉袄猜测的答案瞬间戳中了她们所有人的心事。齐梦麟却觉得这个答案并不可靠,忍不住说出心底的疑问:“她既然不愿意接客,为什么不让人替她赎身呢?她身为鸣珂坊的一宝,难道就没有一个有钱的相好,肯花钱买下她?” “有,当然有,怎么会没有呢?”这时白玉杯悻悻地放下了酒杯,艳丽的红唇不以为然地勾出了一抹讥嘲,“想替她赎身的客人,多了去了,可她谁也没答应。她还有一个大主顾,那个神神秘秘的客人,我们谁都没见过,只知道那人隔段时间就会来一次,关着房门和她说一会儿话,临走时就会丢下一大笔钱。那个客人也想给锦囊赎身的,可她就是不肯,没想到拖到最后,还是她自己想办法从了良。” 白玉杯口中的大主顾勾起了齐梦麟的好奇心,他联想到罗疏的阔绰,直觉地认定这个人与罗疏手里的钱大有关联,急忙追问道:“那个人的身份你们就没人知道?” 五个姑娘全都摇了摇头:“没人知道,不过那个人的小厮是山东口音。” “哦……”齐梦麟颇为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这一点点线索,说了等于没说。他只能从姑娘们没头没脑的话里判断出一点,那就是罗疏这个人绝不会随随便便去投靠一个男人。 所以,自己也同样被她拒绝了。 “真不知道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一瞬间齐梦麟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觉得庆幸还是扼腕。 “是呀,这里从来就没人知道她的心思。”这时一直没开口的金莲也笑了笑,对着齐梦麟撒起娇来,“其实我们跟她也不算熟啦,大人,咱们还是继续喝酒吧?” 偏偏齐梦麟却还要不死心地追问:“那这里谁和她最熟呢?” 在座的几个姑娘都被他问得有些不高兴了,只有小棉袄乐呵呵地回答道:“鸣珂坊里就数金描翠和她玩得最好,不过也因为她才得罪了妈妈,如今妈妈不让她见贵客,大人您是见不到的。” 齐梦麟还想再问,这时连书却在一旁好奇地插嘴:“公子啊,您干嘛一直打听罗都头的事?” “谁打听了谁打听了?我不过就是闲扯两句罢了!”齐梦麟厚着脸皮死不承认,随即故作淡定地岔开了话题。 在鸣珂坊里偷得浮生半日闲之后,酒足饭饱的齐梦麟哼着小曲回到平阳卫,却没想到一个不速之客已在平阳卫的大门外等候自己多时了。 当他在夜色里一眼发现罗疏时,一瞬间竟疑惑地眨了眨眼,怀疑是自己醉眼昏花地认错了人。 “你是来找我的?”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难以置信地问。 罗疏点点头,凝视着齐梦麟的双眼中闪动着一丝惶急,让她的黑眸更显幽深:“我傍晚时就过来了,听人说你在鸣珂坊,只好守在这里等你。” 她的第一句话害得齐梦麟一颗心怦怦直跳,第二句让他想挺挺胸冒充一下正人君子,听到第三句时齐梦麟立刻原形毕露,涎皮赖脸地笑着凑上去问:“你为什么守在这里等我?” 罗疏开门见山地回答他:“韩大人已经决定要灭蝗了,布告明天一早就会张贴出来,我怕他不能服众,所以想请你调兵帮忙。” “你为他来求我?”齐梦麟顿时有些失望,嘿嘿讪笑了两声,想也不想就一口拒绝,“我手里都是打仗的兵,不是用来替他抓蝗虫的。” “我的意思不是要士兵抓蝗虫,只是想请你说服指挥使大人派兵,由官兵组织百姓灭蝗。你是山西总督的公子,由你出面,指挥使大人必然会答应。”罗疏见齐梦麟始终无动于衷,便故意拿话激他,“再说都是为了保家卫国,如果官兵连个蝗虫都灭不得,将来又如何上战场灭敌呢?” “你别拿激将法阴我啊!”齐梦麟瞪着眼冲了罗疏一句,头脑一热,这时竟突然神使鬼差地说道,“你处处帮着那个韩慕之,到底图个啥?他是本省刘巡抚的榜下婿,你知不知道?” 齐梦麟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他这样背后说人闲话,好像有点下作?然而妒火中烧之下,他只盼着罗疏能识破韩慕之伪善的面目,心头那一点隐隐的罪恶感顿时成了浮云。他有些紧张地等待着罗疏的反应,然而眼前人听了他的话后却一直面无表情,直到最后才波澜不惊地冒出一句:“他是谁的女婿,和我们现在说的话有什么关系?” “呃……是没什么关系,”齐梦麟在原地尴尬得抓耳挠腮,“我的意思是……他背后有的是靠山,根本用不着你替他打算。” “韩大人他对我有恩,再说这件事说到底是为了百姓,我替他打算也是应该的。”罗疏平静地说完,在夜色中目不转睛地望着齐梦麟,缓缓道,“齐大人,你天生有一副热心肠,不会不帮我的。你前前后后帮过我那么多次,你的恩情罗疏也都记在心里,总有一天也会报答你。” 齐梦麟被她说得无路可退,又听见“报答”两字,心里也有些痒痒的,于是故意挤出一脸苦笑,意味深长地盯着罗疏调戏道:“好啊,我等着你报答我!或者我再多帮你几次,等咱们攒到清算的那一天,争取一次就够你以身相许如何?” 罗疏见齐梦麟又恢复了一张吊儿郎当的脸,便知道他已经答应,于是不以为忤地笑了笑,向他道谢后才告辞离去。齐梦麟难得被人表扬,美滋滋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一扭头却看见连书挤成一团的脸,他吓了一跳,立刻呵斥道:“你这是什么表情?!阴阳怪气的,大半夜的吓死人了。” “公子,您是不是看上罗都头了?”连书对自家公子变化多端的口味深表忧虑。 齐梦麟看着书童滑稽的表情,忽然不怒反笑,摸着下巴洋洋自得道:“你才发现?” 这时连书为了报答罗疏三个菜包子的恩情,决定豁出去了,于是破天荒地梗着脖子与齐梦麟抗争:“公子,罗都头是个好人,您就放过她吧。” “去你的,我为什么要放过她?”送上门来的脑袋不敲白不敲,齐梦麟顺手赏了连书一记栗暴,拐着他的脖子走向平阳卫,“我是什么人?被我爱上的女人,只有享不尽的福……” 翌日一早,张贴在县衙门口的灭蝗布告,果然在临汾城内引发轩然大波。从古到今,当地的百姓都是把蝗虫当做神来祭拜,平日在田间看见,连碰都不敢碰,何况捕杀? 乡民们的抵触情绪全在陈梅卿的意料之中,于是他无奈地看着韩慕之,刚要摊开手发表一番老生常谈的言论,这时却意外地接到了来自平阳卫的消息。 “平阳卫打算出兵协助灭蝗?”陈梅卿眼珠子瞪得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捂着脸惊恐万状地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比蝗灾还可怕呀!”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耍嘴皮子,”韩慕之不假思索地打断他,不去细想其中奥妙,只为眼前豁然开朗的局面而欣喜,“事不宜迟,现在就开始组织人手灭蝗吧!” 这一次平阳卫出兵五千六百人,有这批士兵强制介入,百姓们才不敢再说闲话。一时之间,灭蝗的力量陡然大增,组织秩序也严密了许多。 临汾县需要保护的农田一共有民田六千一百余顷,加上军户的屯田二百五十顷,约计有六千四百顷。韩慕之从全县十二万人口里抽调了男丁四万人,由官兵编组,领队上田垄间查找蝗蝻。 蝗虫初生之时小如粟米,几天后就会长成苍蝇大的蝗蝻,这时候能群聚在一起跳跃前行,还不会飞。果然县民一上田头,立刻就发现了大批刚刚出生的蝗蝻,韩慕之便按照书中记载的治蝗经验,命人在蝗蝻将要经过的地方挖掘二尺宽、二尺深的长沟,沟中每隔一丈再挖一个深坑,用作掩埋蝗蝻之用。 随后乡民们拿着笤帚、铁锹集中起来,沿着长沟排列,每五十人出一人在蝗蝻后方鸣锣,蝗蝻被锣声惊动,便会渐渐往长沟处跳跃。一旦蝗蝻群接近了长沟,鸣锣的人立刻大声敲锣,蝗蝻受惊后像潮水一般跃入沟中,这时守株待兔的乡民便竭尽全力地用笤帚扑打蝗蝻,将蝗蝻扫进沟坑里,手持铁锹的乡民便紧随其后,全力铲土掩埋蝗蝻,直到沟坑被填满为止。 同时农家的妇人们也被集中起来,在田垄间寻找蝗虫卵,一旦发现地里有隆起的土包,土包上还留着一个孔窍,那么往下挖到一寸深时,就能发现白色的蝗虫卵块。无数还未孵化成型的蝗虫卵被收集起来捣烂,数量多得令人触目惊心。 原先还对灭蝗抱有抗拒之心的百姓,这时候看见被剿灭的蝗蝻竟然填满了几条沟壑,不禁联想到如果这些蝗蝻不灭,十几天后羽化成飞蝗,就会在田头掀起遮天蔽日的乌云,黑压压的乌云会将快要成熟的小麦啃得一干二净,这才感到一种深深的后怕,终于开始对韩慕之感恩戴德起来。 于是官民协力十余天,眼看蝗灾的危机就要在临汾县内解除,哪知五月末的一个早晨,被骄阳烤得白晃晃的天边猛然浮起几团黑云。很快黑云就在临汾县的上空连成了片,铺天盖地的遮住了刺眼的阳光,带着令人惊恐不安的嗡嗡振翅声,由远及近,最后像一张密不透风的黑色巨网般猛扑了下来,落在金灿灿已经准备收割的麦穗上,就像一场枯黄色的暴雨。 “蝗神发怒了!”百姓们惊慌失措地在田间哭喊,一时哀鸿遍野,到处都是一张张六神无主的面孔,扭曲着五官发出愤怒的嘶喊,“蝗神发怒,降下天谴了!”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那蛋疼的昆虫学,明代的高知确实认为蝗虫就是虾子变的。大家就不要吃惊了╮(╯_╰)╭ 第三十九章 相思债 韩慕之接到报信赶到田间时,望着一根麦穗上爬着五六只飞蝗,不禁面色铁青地怒斥道:“什么天谴,这明明是邻县对蝗灾救治不力,结果地里的蝗虫啃光了庄稼,就飞到临汾境内来觅食了!” 在他身旁的陈梅卿这时无可奈何地蹲在田埂上,心碎了一地:“不管是池鱼之殃还是天谴,这会儿说什么也晚了……” 韩慕之双眉紧皱,看着眼前的庄稼正以惊人的速度一片片倒下去,却忽然扬声道:“还没到最后一刻,为什么要认输?” “啊,还没到最后一刻吗?”陈梅卿哭丧着脸指着田地,不抱希望地问韩慕之,“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传我命令,仍按之前的分组负责田地,白天各人用渔网、绳兜、布囊,不拘什么,只要尽力捕捉蝗虫!凡是捉到蝗虫者,一石蝗虫可以到县衙粮仓换一斗粟米。今年粮食歉收,如今又遇到蝗灾,要不要给自家挣这份口粮,让他们自己掂量着办!”韩慕之面色冰冷地放话,又下令道,“天黑以后,每一顷田地中间都要烧上一堆火,分管该地的人要尽力把蝗虫轰起来,飞蝗趋光,就会自己飞进篝火里。今后不许再传播天谴之类的话,胆敢妖言惑众者,本官一律严惩不贷!” 陈梅卿一听这话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腿软地跪在地上,满脸血泪地哭诉道:“你没事又惦记我的粮仓……罢了罢了,只要这蝗灾能扑灭,血本无归我也认了。” 临汾的百姓已经十来年没见过如此恐怖的蝗灾,如今得了县令的命令,再看看被啃得七零八碎的麦田,一想到一石蝗虫可以换一斗粟米,顿时田里那积了有两尺厚的飞蝗,在他们眼中全都幻化成了金灿灿的粮食。 务实的百姓很快就将天谴之说抛在了九霄云外,纷纷干劲十足地发动全家老小到田间捉蝗虫。然而漫天飞蝗无穷无尽,竟像是越捉越多似的,直到晚间也没有减少的态势。 齐梦麟麾下的骑兵如今都已经变成了捉蝗虫的泥腿子,他只好也和连书整天在麦田里逡巡,看着大家热火朝天地捉蝗虫。 “公子,听说这蝗虫可以换粮食啊!”连书看着身旁的农夫像大丰收似的将蝗虫扫进布袋里,不禁也有些跃跃欲试。 齐梦麟鄙夷地横了连书一眼,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腔调-教训他:“你很缺口粮吗?” 说罢他不屑一顾地用脚碾死了好几只蝗虫,却始终不敢用手去抓那些看起来很凶猛的飞虫。因为知道罗疏这些日子都在田垄上挖蝗虫卵,齐梦麟一直四下里东张西望地寻找她,哪知人还没看到,他自己倒被麦芒刺得浑身瘙痒,不禁恼火地呼喝了连书一声,爬上田垄打道回府:“走,回去洗澡!” 连书慌忙跟在齐梦麟身后,一主一仆像逃兵一样撤离了农田,与救灾的场面格格不入。齐梦麟一路挥舞着扇子,眯着眼躲避扑面而来的飞蝗,骑着马回到县城,才发现铺天盖地的蝗虫也没放过城中,这时候每家每户都爬满了蝗虫,连窗户上糊的纸,屋顶上铺的茅草,都已经被这些饿死鬼投胎的虫子给啃光了。 “天哪,这都是从哪里飞来的蝗虫?原先那地方还能活人吗?”连书啧啧惊叹道。 浑身奇痒无比的齐梦麟根本没空理他,十万火急地脱光衣服冲了半天凉,直到皮肤上的刺痒全都消失,这才懒洋洋地换了一套衣裳对连书道:“现在差不多是吃晚饭的光景了,咱们去县衙看看,说不定罗疏她已经回去了。” 连书一听齐梦麟还要出门,顿时苦起一张脸,想了想找来一把雨伞随身带着,却被齐梦麟嘲笑道:“这玩意儿能顶什么用?那些虫能把这伞都啃光了。” 连书固执己见地抱着伞出门,一出门齐梦麟就觉得自己这小书童挺明智,满街的蝗虫一看见明火就飞扑过来,打得灯笼扑扑作响,有伞遮挡,好歹虫子就不会打在人脸上了。齐梦麟冒着虫雨赶到县衙的时候,就看见陈老爹正蹲坐在县衙门口,而他身边照例还围着满满一群羊。 这一幕奇景让齐梦麟叹为观止,他瞬间忘记了蝗虫的烦恼,一路踩着羊屎兴奋地冲上前问道:“陈老爹,你又来给陈县丞送羊肉啦?这次还送这么多,莫非是来犒劳大伙灭蝗的?” “放屁!”这时陈老爹的一张紫赯脸模模糊糊地溶在夜色之中,只有一口黄牙一张一合地骂娘,向齐梦麟宣泄着主人的愤懑,“我是过来要县老爷给我做主的!明明是他触怒了蝗神,凭啥天谴报应在我身上?那满山的蝗虫啊,一眨眼就啃光了草地,如今我的羊没草吃,我没办法,就把羊赶过来,让县老爷替我喂!” “哎,这可不大好吧,”齐梦麟听了陈老爹的抱怨,赶紧劝了他一句,“令郎还在这县衙里当官呢,你这不是给他添堵吗?” “我给他添堵?”陈老爹一口黄牙吧唧得更夸张了,“他这官当的,把家里的羊都给饿死了,到底是谁给谁添堵呢!” 齐梦麟没耐心听他满口羊羊羊,赶紧岔开话题问道:“对了陈老爹,枣花姑娘呢?现在满山都是虫子,你把她一个人丢在山上,能放心?” “哦,她先前是跟着我一起来的,”陈老爹这才想起已经跑得没影的儿媳妇,对齐梦麟道,“这不听说蝗虫能换粮食,她就去地里抓蝗虫了嘛!我家养了个败家子,幸亏还有这儿媳妇懂事,才不会家败人亡啊。” 连书一听陈老爹这样咒自己,忍不住捂着嘴笑了一声,揶揄道:“老爹,蝗虫能换粮,你怎么不去抓蝗虫呢?” 陈老爹立场坚定地摇摇头:“我要看着我的羊。” 就在说话间,县衙里的徐仵作背着药箱从侧门里出来,一看见陈老爹和他浩浩荡荡的羊群,顿时没好气地数落起他来:“老陈,不是我说你,你这时候到县衙来添什么乱?” “你这臭老徐,吃了我的羊,吐完骨头就不说人话。我怎么添乱了?我是来找县老爷说理的。”陈老爹理直气壮地反驳。 “嗬,我还没嫌你膻,你倒嫌我臭了!”徐仵作没工夫与他斗嘴,背着药箱就要赶路,“韩大人这几天都不会回县衙,你等了也是白等!” 齐梦麟一听这话赶紧跟在徐仵作屁股后面,急吼吼地追问道:“韩知县去哪儿了?罗都头在不在县衙里?” “他们都在地里除蝗呢,我这不就是赶着给他们送药去的嘛!”徐仵作一路走一路说。 “怎么?有人病了?是谁病了?”齐梦麟急忙问,暗自祈祷得病的人可千万别是罗疏。 “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送些中暑药。这鬼天气,不眠不休地从早忙到晚,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啊!”徐仵作一边扬手打开扑到他脸上的蝗虫,一边抱怨道,“这蝗虫老子从来都是偷偷炒了做下酒菜的,这辈子少说也吃了几百斤,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什么天谴,也就老陈那种笨蛋才会信,放羊放得人都傻了。” 齐梦麟这时根本无心去听徐仵作的唠叨,只想知道罗疏有没有事:“那罗都头她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她呀,怎么会没事?今天白天就中过暑啦!”徐仵作一提到罗疏,脸上就露出一种长辈式的心疼,“她人聪明,又细心,这些天一直在田里领着农妇挖蝗虫卵。能者多劳说的就是她,结果一大堆事都落在她头上,一个姑娘家,怎么受得了?今天白天中了暑,只休息一会儿就又忙上了,直到天黑也不肯歇。” “她疯了吗?!”齐梦麟一听这话顿时就火大,忍不住龇牙咧嘴地骂起人来。 “唉,她是个好姑娘,就是人也太实诚了。”徐仵作叹息着摇摇头,一刻不停地往灭蝗区赶去。 此刻夜幕降临,广袤的田野间正燃烧着一堆堆篝火,将麦地里四处奔走的人照得影影绰绰。大家都在用笤帚四处扫动,努力将飞蝗往火堆里赶,巨大的篝火烤得人头昏脑胀,乱纷纷的飞蝗还不时撞在人身上,被烧死的蝗虫余烬四处飘飞,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股焦糊的虫尸味,让身处其中的人像陷入了一场诡异的噩梦。 齐梦麟跟着徐仵作一路跑到田边,一看这阵势心里就凉了半截,很没出息地哀嚎:“这么乱,上哪儿才能找到韩知县和罗都头啊?” 一旁的徐仵作听了他的丧气话,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齐大人,这灭蝗当然也跟行军打仗一样,是摆了阵式的,齐大人您跟我来。” 说罢他便领着齐梦麟和连书二人逆着风走,果然没走几步,就在上风处地势最高的地方看见了韩慕之。此刻他正坐在一座临时搭起的凉棚下,与陈梅卿二人秉烛议事,这个地方占据着地利之便,视野开阔,俨然就是这场灭蝗大战的点将台。 齐梦麟顾不得研究其中的学问,只是拽着徐仵作的衣袖不停地追问:“韩知县咱们找到了,那罗都头在哪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负责把解暑药送给韩大人。”这时候徐仵作已顾不得多说,飞快地甩开拖他后腿的齐梦麟,热火朝天地去忙自己的事了。 齐梦麟被徐仵作抛弃,此刻身边除了连书,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咬咬牙一发狠,干脆横下心一个篝火堆一个篝火堆地顺着找,就不相信凭自己挖地三尺的本事,还翻不出一个罗疏来! 。。。。。。。 这时罗疏扶着酸痛的腰直起身,有些恍惚地望着不远处的篝火,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她觉得自己的头被篝火烤得滚烫,一直像胀裂一般地发疼,然而身体却变得有些奇怪,不仅渐渐地开始不听使唤,有时还会一阵阵地发冷。 她扶着手中的笤帚,恍恍惚惚地望着篝火发怔,这时耳中却忽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那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顺着风飘来,一声又一声地喊她“罗疏”。 于是她不由自主地侧过头寻找那道声音的来源,很容易便发现了远处那道暗色的身影——那道影子与跑动在四周的人影截然不同,一路目的明确、气势冲冲地走向她,最后在明亮的火光中一刹那现了身,就像一个恶毒而艳丽的阿修罗般瞪着自己,恶狠狠地骂道:“女人,你好去睡觉了!不想要身体就卖给我,如何?” “齐大人?”在看清来人是齐梦麟之后,罗疏的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与他点头寒暄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不是我待的地方?难道就是你应该待的地方了?”齐梦麟一边凶巴巴地嚷嚷,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罗疏面前。这时他绣着银线的衣服上到处沾满了飞蝗的残肢,一片嫩红色的透明虫翅还粘在他的腮边,看上去就像是一枚别出心裁的花钿。 罗疏看着齐梦麟满身狼狈的模样,忍不住想笑。这时齐梦麟盯着她泪光浮动眼神迷离的双眼,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喂,你怎么了?” 他一边说一边略显粗鲁地摸了摸罗疏的额头,下一刻就迭声惊叫起来:“你的脑门怎么这么烫?你是不是在发烧?” “没有,我只是被火烤得发烫而已。”罗疏摇摇头,躲开了齐梦麟的手,若有所思道,“我可能只是有点累……” “累就回去休息,这么卖命做什么?你傻啊?”齐梦麟火冒三丈地训斥她。 罗疏再次摇摇头,回身望着不远处那座四面通风的凉棚,知道韩慕之还在那里,于是气息散乱却无比倔强地坚持道:“等忙完了再回去。” “你什么时候能忙完?”齐梦麟不抱希望地问,顺着她的目光望见了远处闪动着烛火的凉棚,根本没指望她能回答自己。 都已经累到了这步田地,还要玩什么心有灵犀吗?! 一瞬间他不明白紧揪在自己心口的疼痛从何而来,所以理所当然地将之归结为怒气,又任由那怒气像火种一样越烧越旺,恨不能将眼前这个顽固的女人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她果然从来都和自己不对盘! 既然不对盘,他干嘛还要在乎她的死活?这除了犯贱根本没有别的解释啊! 齐梦麟恼羞成怒,气得转身就走,连书一路慌慌张张地跟在他身后,却一不留神被一把笤帚给绊倒。可怜的小书童整个人扑在硬邦邦的麦茬上,被扎得吱吱哇哇一阵鬼叫,气得齐梦麟将他从地上一把拎起来,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吵什么吵?没看见我正在气头上?” 连书吓得从地上抓起绊倒自己的元凶,像救命稻草一样举在胸前大叫道:“公子饶命,都是这把笤帚害我跌倒的!” 齐梦麟闻言一愣,随即一把抢过连书手里的笤帚,定睛看了看,下一刻便扬起那笤帚狠狠地抽打起地面来:“都已经累掉半条命了,还要忙完了再回去,这些鬼玩意儿什么时候能打完啊!” 他一边谩骂一边发泄,四周的蝗虫被他惊得飞起来,纷纷振着翅膀扑向远处的篝火,在火光里划出一道道流星般的弧线。躲在一旁的连书看得目瞪口呆,好半天后才回过神结结巴巴地问道:“公子,您这是在……扑蝗虫吗?” 齐梦麟嘴里没有搭理他,仍然不停手地打着蝗虫泄恨,脸上的表情竟是前所未有的专注——过去一呼百应的人生中,他从没像此刻这样愿意对一件事付诸努力,去实现另一个人的心愿。哪怕他知道那个人的心愿是用钱买不到,用权抢不了,甚至是他用心也换不到的。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会愚蠢地受她影响,无可救药地跟着她一起犯贱——只是因为自己对她的犯贱看不下去!他到底是何时落下了这样诡异的病症?真希望自己这次犯完贱之后,就能够找到答案…… 眼下十万火急的节骨眼上,自己根本不能有半点的分神,这一点韩慕之心底很清楚——可是……现在已经是他今晚第几次分神了? 横亘在眼前的广袤大地上,星罗棋布地燃烧着灭蝗的篝火。然而他的目光始终未曾远离某一处火堆,只有悄悄地将那个人的身影纳入眼底,他才能够放心。 她一直在那一处篝火附近扑蝗,纤细的身影在火光里时隐时现,很多时候并不好找。所以当她每一次从他的视野里消失,心底牵起的不安就会让他难以自控地分了神,再这样下去,还怎么专心治蝗呢? 韩慕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算了算远处的罗疏实在已经辛苦了够久,自己此刻必须去提醒她适可而止。于是他让陈梅卿先去打个盹,自己则借着喝茶提神的片刻工夫,向燃烧着篝火的田野里走去。 然而当韩慕之走到距离罗疏三丈开外的地方,清清楚楚地看着她栽倒在地上时,一刹那几乎停拍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必须先救她。手里一切的公务都可以找人胜任,惟独去救她这一件事,他不想假手于人…… 这一晚,罗疏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无边无际的梦中。梦里她忙了很多的事,见到了很多的人,所以她很累很累,累得头疼欲裂。她时而觉得自己正躺在一块寒冰上,时而又觉得身下铺着无数块烧得赤红的炭,偏偏四肢又动弹不得,让她不得不忍受这份痛苦的折磨。 时间在迷迷糊糊中过去,也不知何时,她感觉到有冰凉清甜的液体流入自己干裂的嘴唇,酸痛的四肢百骸也缓缓得到了慰藉,让她的手和脚终于找回了知觉,无比艰难地将自己从无助的梦境中解救出来。 罗疏缓缓睁开双眼,片刻恍神之后,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三班院的厢房之中,而此刻室内一灯如豆,端坐在自己床边的,竟然是最不应该出现在她房中的韩慕之。 她双唇一动,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无比的虚弱,仅仅是转动眼珠与他对视,就几乎耗光了自己所有的力气。 所以她无法挣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只手被韩慕之牵住,五指无力地被他收拢在掌心里,又紧跟着送到了他的唇边,轻轻地印了一吻在她的指尖。 所有动作都轻柔得若有似无,若非他掌心传来的热度,她一定会把这一段事当成是一场梦。 可惜现实总归是现实,她还是得在他先一步越界之后,去诚实地面对他深情的双眼。 “对不起,我知道自己对你失礼了……”韩慕之在灯下凝视着罗疏黑白分明的双眼,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仿佛能够洞悉一切的目光,冰凉的十指忍不住微微发起颤来,却仍旧不改初衷地、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是真心的。或许此刻我说的话有欠考虑,可我其实已经考虑过千百遍——有些事、有些话,如果一辈子藏在心里,对你对我都太不公平了。” 罗疏躺在床上静静听完他的话,空落落的胸腔这时终于挤出一声叹息,嗓音暗哑地开了口:“若真是一辈子都藏在心里,一辈子都不开口,你和我就一辈子两不相欠,这样才叫公平。” 这世间不怕动情,只怕无缘。注定无缘的两个人动了情,只要互不戳破,至少还能躲开一场孽缘。可是一旦开了口,从此就要一步步地泥足深陷,又哪里来的两不相欠? 这时韩慕之听了罗疏的话,却温柔地笑了笑,低声反问她:“你觉得不开口就会公平吗?你明知道我的心意,却不点破,只是一味地帮着我破案、灭蝗,无论我的决定是什么,你都义无反顾地支持我,甚至像今天这样累垮了自己也在所不惜——这样只会让我对你越欠越多、越陷越深,其实根本就对我不公平。” “我做这些,绝不是为了让你心生亏欠。其实你也很清楚我的心意,不是吗?现在反倒拿这些事来将我的军……”罗疏无奈地笑了笑,随即又皱起眉头望着韩慕之,语调里半带埋怨地哑声道,“你也很清楚我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又何苦对我捅破这层窗户纸?除了白白让外人误解,还能有什么好处?” “怎么会没有好处呢?从此不必再咫尺天涯,就是无穷无尽的好处——我正是贪心这点,才决定向你表露心迹。这一点随便你如何埋怨,我也决不后悔。”韩慕之笑着反驳罗疏,从她话中的意思听出她是在担心未来,于是越发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一字一顿地承诺道,“相信我,能让你我一辈子长相厮守的办法,我一定会找到。” 罗疏望着一脸坚定的韩慕之,最终仍是难掩喜悦地笑了——她喜欢他,这一点毋庸讳言;她对自己与他的未来并不乐观,所以基于种种考虑,情愿选择将感情埋在心底,这一点也无需否认。 可是真到了眼下这个时刻,一切的顾虑在两情相悦的甜蜜面前,似乎都已经微不足道了——早在最初的时候,她就曾担心自己会在这一刻沉溺,哪知真正到了这一刻,她却到底还是沦陷了…… 第四十章 听墙角 噩梦般的一夜似乎无比漫长,然而终究走到了尽头。 当晨曦终于冲破黎明前的晦暗,阳光将满目疮痍的田野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众人眼前。齐梦麟满身狼狈地坐在田埂上,木然地望着农妇们在田间伏地大哭,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被那凄厉的哭声撕扯着,随之坠入黑暗的深渊。 一夜之间,他觉得自己改变了很多——过去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第一次体会到无力回天的苦涩。他是山西总督的小公子,可是面对颗粒无收的麦地,同样也无能为力。这一刻齐梦麟身为旁观者,看着眼前绝望的妇孺,内心真切地为他们感到难受,甚至难受到忘记了自己灭蝗的初衷。 “公子,咱们回去吧,您看您的手都被弄伤了……”这时连书在齐梦麟身旁小声劝道,被浓烟熏了一夜的嗓子哑得像只公鸭子。 齐梦麟这才注意到自己满手细小的伤口,扯了扯干裂的唇角:“回去吧,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这该死的蝗虫……” 此刻田间满是虫尸,不时还有蝗虫成片地飞过,振着翅膀发出嗡嗡的挑衅声。齐梦麟搭着连书的肩膀,脚步踉跄地踏上回程,每走一步都牵动着酸痛的肢体,疼得他一路龇牙咧嘴。这时候他忽然惦记起罗疏,想到昨晚她疲惫的双眼,心中不由一紧:“罗都头她人呢?” 齐梦麟东张西望着寻找她的身影,却一无所获,再向远处望去,连昨夜韩慕之办公的凉棚都是空的。亏那一帮人平日里还义正言辞的,想不到自己倒成了奋战到最后的人,真是讽刺!齐梦麟不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目光里尽是轻蔑。 与此同时,陈梅卿正在二堂里围着韩慕之喋喋不休地抱怨:“慕之啊!你这人怎么能如此不讲义气?你诓我去睡觉,自己却跑得没影,害我一睁眼就看见枣花那丫头!若不是我奋力挣扎,昨夜我差点就晚节不保,被那丫头生米煮成熟饭了啊!” 韩慕之没工夫理会捶胸顿足的陈梅卿,径自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嘴角却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 “喂,慕之,你真睡着了?”陈梅卿面色铁青地瞪着韩慕之,无计可施地央求他,“枣花和我爹还在大门外堵着呢,你快点帮我把他们打发走吧,求你了!” “你爹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我躲他还来不及,怎么帮你?”韩慕之连眼皮都懒得掀开,语调困倦地敷衍他,“别闹我了,我一会儿还要上田间去。倒是你,还不赶紧将你爹劝走,一大群羊堵在县衙门口,成何体统?” “好好好,你就见死不救吧!”陈梅卿发狠地跺跺脚,愤然转身冲出二堂。此刻他自顾不暇,根本没心思去关心韩慕之后半夜的去向,自然也就无从得知韩慕之与罗疏之间发生的事。 常年在山头放羊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所以陈老爹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坐得住。此刻他和枣花像门神一样霸占了县衙大门,一人守着一尊石狮子,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个从县衙里出来的人。陈梅卿硬着头皮走向自己的爹和“媳妇”,在来到陈老爹面前时,忍不住扯着嗓子哀嚎:“我的亲爹啊,求你别给我添乱了,快回去吧……” “回去干什么?羊在山头没草吃。”陈老爹冲着儿子干瞪眼,“我等着县老爷给我想办法。” “羊在山头没草吃,在县衙就有草吃了?”陈梅卿干脆伸长了脖子,把头凑到陈老爹面前,自暴自弃地嚷嚷,“你让羊吃我得了!” 他故意一直背对着枣花,奈何枣花却主动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口袋拖到陈梅卿面前,很亲热地叮嘱他:“相公,这是我抓的蝗虫,你别忘了替我换成粮食。” 陈梅卿只好从枣花手里接过布口袋,分量沉得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放心吧,你是我的姑奶奶,我哪敢忘了你的话?” “讨厌,谁是你的姑奶奶呢?人家是你媳妇!”枣花无比娇羞地白了陈梅卿一眼,芙蓉似的脸上流动着艳光,把陈梅卿吓得脸发白。 这时齐梦麟和连书恰好经过县衙门口,见到陈梅卿的窘状,不由幸灾乐祸地嘲笑道:“陈县丞,托你的福,咱们就等着吃羊肉了啊!” 陈梅卿连忙瞪了他二人一眼,又凑到陈老爹跟前与他打商量:“爹,你就先回去吧,你守在这里也没用,县令他这几天都要在田里灭蝗,哪有工夫管你的羊?” 陈老爹耿直地摇头:“我不信,县老爷有工夫救人,为啥没工夫救我的羊?昨个儿夜里他抱着个人进县衙,我看他忙着救人就没拦,今天说什么也不能……” “等等!”这时陈梅卿和齐梦麟异口同声地打断陈老爹,盯着他问,“县令他救了谁?” 陈老爹被这二人犀利的目光射中,圆滚滚的身体虎躯一震,茫然回答:“我也不认识,挺清秀的一个小伙子,好像也是这县衙里的人吧?” 陈梅卿和齐梦麟立刻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的眼神让他二人一拍即合,下一刻几乎同时冲进了县衙,急得连书在羊群里直跳脚:“公子!您这是要去哪里呀!” 此刻县衙里的人几乎都在田间灭蝗,三班院里没什么人,整座院子安安静静,只有罗疏的厢房里隐约传出说话声。 陈梅卿背靠着窗户,一边竖着耳朵偷听,一边咬着牙愤愤道:“好家伙!故意把我从二堂支开,他自己倒躲在这里说悄悄话……” 一旁的齐梦麟也将耳朵贴着窗子,杀气腾腾地附和:“可不是嘛!” 说罢两人面面相觑,神色古怪地对视了一眼彼此。这时齐梦麟先发制人,伸手往窗户上指了指,压着嗓子质问:“我偷听是为了这屋里的女人,你跟着我跑来干什么?” 陈梅卿被他问得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瞪着眼还口:“我喜欢多事不行吗?少拿这种眼神看我!” 齐梦麟若有所思地扫了他两眼,随即恍然大悟道:“我懂了!你是韩慕之的人,难怪不爱枣花!” “你懂什么了?别胡扯!”陈梅卿被齐梦麟不怀好意的眼神惹毛,立刻扯起嗓子骂了一句。 这时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韩慕之面色铁青地从房中走出来,瞪着他二人斥道:“你们俩闹够了没有?” “我们闹什么了?我听说罗都头病倒了,特意过来看看她。”齐梦麟见行迹败露,立刻理直气壮地挺直了腰板争辩,随即绕过韩慕之钻进了罗疏的厢房。 这时屋外只剩下陈梅卿独自面对韩慕之,于是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无奈地问道:“昨夜你丢下我,就是为了她吗?” 韩慕之默默地点了点头,在陈梅卿露出失望的表情之前,先一步开口道:“你没有猜错,我的确喜欢她。” 陈梅卿闻言嗤笑了一声,一时不太能适应如此开门见山的韩慕之,带着些沮丧地喃喃道:“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错事。”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反倒感谢你,能将她带到我身边。”韩慕之走到陈梅卿身旁,平和的语气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她不过是个弱女子,你别为难她。” “哼,”陈梅卿苦笑了一声,目光直视着韩慕之,真心为他担忧,“慕之,罗疏不是一个弱女子,她不需要你的怜惜。你也不是一颗多情种子,或者说,你也不能做一颗多情种子——你好好想想,巡抚大人那里你怎么交代?” “我喜欢她,不是出于怜惜,也不是因为多情。”韩慕之低头叹了一口气,不再对陈梅卿解释什么,径自转身离开了三班院。 陈梅卿望着韩慕之的背影,眉头皱得死紧,着实恼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这一段孽缘。哪知隔了一会儿他却把眼珠一转,目光瞄准了房门,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暗暗松了一口气——如今坐在屋子里的那个混世魔王,也许就是将来的转机。 而此刻昏暗的厢房之中,齐梦麟一本正经地坐在罗疏床前,抱着拳头轻轻咳了一声,有些扭捏地开口:“你怎么发现我们在外头的?” 躺在床上的罗疏抬手指了指明亮的窗户纸:“你们两个在窗外挡着光,黑乎乎的人影一直在晃荡,怎么可能看不见?” “哦。”齐梦麟瞥了一眼窗户,悻悻地应了一声,磨蹭了一会儿才又说,“刚刚你们说的话,我没怎么听清……不过孤男寡女待在一个屋檐下,还能说些什么话?你别想替他撇清,他这种人一肚子假道学,最喜欢遵守那些条条框框,跟我可不一样。” 罗疏淡淡一笑,不为自己辩白,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齐梦麟:“齐大人,你到底打算说什么呢?” “我想问,你那天在太白楼里对我说的那些话,还算不算数?”齐梦麟见罗疏点头,紧盯着她继续追问,“那么这些话对韩慕之又算不算数?” 罗疏默默地望着齐梦麟,双眉忍不住微微蹙起,最终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好呀,”齐梦麟这时终于怅然地笑了,面对一脸漠然的罗疏,心头五味杂陈,“我已经说了,韩慕之这人和我不一样。我倒要看看,我做不到的事,他又如何能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下一个坑写写陈梅卿和枣花,大家有兴趣咩? 第四十一章 小棉袄 这时候罗疏注意到齐梦麟满身狼狈,不由多看了他两眼,最后目光落在他的双手上:“你的手受伤了?” “哦,扑蝗虫时弄的,我在田里忙了一晚上呢,”齐梦麟讪笑道,低头吹了吹又痒又疼的双手,“那些人太可怜了,我也不是铁石心肠嘛。” 罗疏听了他的话,心情同样也沉到谷底:“蝗虫把庄稼毁了,天又久旱不雨,农家明年该怎么活呢……” 经过全县民众的努力,半个月之后蝗灾渐息,然而整个临汾县元气大伤,来年的税赋和民生都让韩慕之忧心忡忡。而另一方面,自从韩慕之与罗疏定情之后,罗疏就经常在县衙内宅里走动,二人虽不曾在人前有过太显眼的举动,然而空穴来风,流言还是随着时间在县衙上下传播开来。 转眼间七月流火,暑气渐消,这天恰逢县衙止讼日,罗疏陪着韩慕之在内宅下棋,不觉就消磨了一个上午。午后二人正在品茶时,一名门子悄悄来到他们面前,神色古怪地瞥了罗疏一眼,低头道:“启禀老爷,有一个姑娘正在县衙门外,要找罗都头呢……” 韩慕之闻言一怔,他以为罗疏无亲无故,不该有人来找,这时罗疏脸上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于是韩慕之便问道:“来找罗都头的人是谁?” 门子抬头看了韩慕之一眼,有些为难地嗫嚅:“是鸣珂坊的姑娘……” 罗疏闻言浑身一颤,十指抓紧了座椅的扶手,犹豫了片刻才站起身,低下头对韩慕之悄声道:“我出去看看。” 韩慕之皱着眉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道:“去吧。” 罗疏一路沉着脸走到县衙外,却看见小棉袄田冬冬远远站在侧门边,她不由吃了一惊,快步上前问道:“怎么会是你?你找我?” “锦囊,你真的在县衙呀!从前牡丹告诉我我还不信呢,你可真厉害!你瞧县衙这气派,光一道大门就吓死我了。”田冬冬紧张地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胸口,这才凑近了罗疏低声道,“我来找你是为了描翠,她如今过得不好,她托我跟你捎个信,求你去救她。” 罗疏心中一沉,连忙问田冬冬:“她怎么了?” “自从妈妈领她回来,虽没怎么打骂,让她伺候的却都是下等客人。”田冬冬撅着嘴向罗疏抱怨,“你也是知道的,那些粗人都跟牲口似的,谁不怕啊?描翠又是被发配过去的,和那些人老珠黄的老妓不一样,客人都盯着她,没两天就把她折磨得不成样子。她原本以为乖个几天,妈妈就会改主意,其实妈妈是拿她杀鸡儆猴呢!你想,她就算能回来,谁都知道她是接过下等客人的,哪个客人肯当冤大头呀?她是翻不了身了。” 田冬冬这一番话,听得罗疏浑身发冷,她又急又气地自责道:“是我把她害了……她怎么到今天才想起我?” “谁知道呢?我猜她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想到要找你,”田冬冬叹了一口气,“昨天我做生日,想到大家好歹姐妹一场,才带了些吃的去看看她。没想到这一去可把我给吓死了,她病得很厉害,见了我就哭,还说自己有眼无珠遭了报应,求我捎个信给你,让你念在姐妹情分,好歹想个办法救她一命。” “我知道了,”罗疏面色苍白地点点头,“谢谢你小棉袄,你一向热心肠,将来一定好人有好报。” “不用谢我,我这也是兔死狐悲。如今我可算明白了,你当初为什么死活都要从良。”田冬冬想到自己的未来,脸上露出物伤其类的悲哀,“今后再有客人要替我赎身,只要不缺胳膊少腿,我就嫁他,免得将来老了,落个那样的下场。好了,不说这些伤心的,我先走了,我还要去赶堂会呢。” “谢谢你,描翠的事我会想办法的。麻烦你也替我捎个信,让描翠坚持几天,等我去救她。”罗疏谢过田冬冬,与她告辞后一直目送她远去,这才满腹心事地走回县衙。 她该怎么救描翠呢?这时候罗疏自然而然地想起韩慕之,两脚就不由自主地往内宅走,哪知半路上她却被门子告知,韩慕之已经被陈梅卿叫去了二堂。于是罗疏只好心神不宁地往二堂去,快进堂时却隐约听见陈梅卿在堂中说了一句:“刘巡抚来了事情就好办了……” 罗疏乍听见“刘巡抚”三个字,脚步不由一顿,原本就六神无主的心忽然更乱,刚要转身回避,不想却被堂中的韩慕之叫住:“罗疏?快进来。” 罗疏只好走进二堂,向韩慕之和陈梅卿行礼。礼毕起身时,她看见了陈梅卿神色古怪的一张脸,却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在一旁落座。这时韩慕之却暂时中断了原先的话题,望着罗疏关切地问:“去见过鸣珂坊的人了?” “嗯。”罗疏心里闷闷的,只能点点头。 “你已经和鸣珂坊毫无瓜葛了,那里的人还来找你做什么?”韩慕之一边说一边皱起眉头,不悦地问罗疏,“那人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罗疏赶紧摇摇头。 “那就好,”韩慕之这才稍稍放心,想了想还是叮嘱道,“今后别再理会那里的人了,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罗疏目光一动,低低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这时韩慕之才继续和陈梅卿谈论之前的话题:“刘巡抚既然在省内巡视蝗灾灾情,如果不出意外,一定会来我这里落脚,到时候我会和他好好谈的。” “慕之,这次就看你的了!”陈梅卿一脸欣喜地盼望着,“朝廷要是肯减免赋税,再拨些钱粮救灾,咱们县的难关也就能过去了!别的不说,至少我爹那里就能放过我了,否则我今年回家,只怕要跪着过年啊!咱们可说好了,过两天等刘巡抚到了以后,你可千万要使出浑身解数,好好把你未来的老丈人哄开心啊!千万不能节外生枝!” 说这话时,陈梅卿有意无意地瞥了罗疏一眼,然而罗疏此刻已心乱如麻,根本没心思去留意他的脸色。 如今描翠正在鸣珂坊中备受折磨,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叛逃,她根本不会遭受老鸨的报复,所以自己必须去救她!可是慕之他已经明确地告诫自己远离鸣珂坊,这要她如何再开口向他求助?何况刘巡抚马上就要到临汾巡视,万一惹怒了老鸨闹出是非,让风声传到刘巡抚耳朵里,不但慕之他颜面受损,只怕还会影响到朝廷抚恤灾民的大局。 思来想去,似乎花钱去替描翠赎身就是最好的办法,好在如今自己手里还有不少钱…… 自从进了二堂,罗疏始终低着头沉思,韩慕之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以为是陈梅卿的话让她情绪低落,于是匆匆结束了与陈梅卿的交谈,等到堂中无人之后,才悄悄地问罗疏:“你有心事?” 罗疏这时已决定对他守口如瓶,于是不动声色地笑着否认:“没有。” “没有吗?”韩慕之有些狐疑地打量着罗疏,还是不放心地问,“鸣珂坊的人到底为什么来找你?刚刚梅卿在这里,所以我不方便细问,现在你有什么为难的事,都可以对我说。” “真没什么事,你别多心。”罗疏又笑了笑,半真半假地对他解释,“来的人是我过去的一个小姐妹,今天赴堂会正好路过县衙,所以特意过来看看我,随便问候了两句。” 她的解释并没有令韩慕之舒心,反倒让他更加忧心起来,忍不住皱眉问道:“那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因为梅卿他提到……刘巡抚是我未来岳父的关系?” 罗疏闻言一怔,见韩慕之一脸忧色,只好先将自己的心事放在一边,无奈地笑着哄他:“怎么会呢?我喜欢你,难道还不知道你是人中龙凤?别说你是刘巡抚的女婿,就算你是驸马,我也不吃惊。” 韩慕之听了罗疏的恭维,脸上却殊无喜色,反倒苦笑了一声:“什么人中龙凤……只要能清清白白做人,驸马之位我也不稀罕。我在中进士之前,原本定过一门亲,原以为人生至乐不过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哪知后来却节外生枝……那家人只是小康之家,不敢与刘家抗争,所以不等我拒绝刘巡抚,就已经自愿退了婚。亏我从小自傲,结果到头来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不过就是一块躺在权势砧板上,任人挑肥拣瘦的肉罢了,哪是什么人中龙凤。” 罗疏静静地听韩慕之说完,不忍看他眼中的哀伤,于是别开脸低声安慰他:“人生在世,有几个人能真正无拘无束?你已经是上九流的人了,总要惜福才是……” 韩慕之不想看到罗疏躲避自己,执意牵起她的双手,要她与自己四目相对:“罗疏,就算不能无拘无束,我这辈子总要随心所欲地去做几件事,才算没有枉活一世。而与你在一起,就是这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不管是上九流还是下九流,我不会让任何人阻止我们在一起。” 罗疏听了他的话,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却始终没有回答一个字——既然已经接受他的心意,既然已经无法自拔地坠入情网,那么能拖一天就是一天、能拖一刻就是一刻。她没法装糊涂,却至少能够保持沉默,随遇而安地将一切都交给他来决定,直到头撞南墙、直到离别真正到来的那一天……到那时,只愿头顶青天能够饶恕她的悲观,原谅她在命运面前,只是一个胆小、无能,却不愿意屈从的人。 第四十二章 救风尘 这天夜里罗疏辗转反侧,一宿不眠,到天亮时还是决定去找齐梦麟。 虽然知道自己拒绝他的示好之后,凡事应该避嫌,可是眼下有这个能力帮自己,又游手好闲乐意管这个闲事的人,想来想去也只有他了。 于是一大早点卯之后,罗疏便借故跑出县衙,前往平阳卫去找齐梦麟。哪知到了平阳卫她才知道自己扑了一个空——齐梦麟竟然在大校场。 连书一脸得意洋洋地对罗疏炫耀道:“公子他在大校场练兵呢!苍天有眼,多亏了我这么多年的规劝,公子他终于转性啦!” 罗疏没心思听连书自夸,只是盯着他说:“我有急事找他。” 连书转转眼珠子,心想公子喜欢罗都头,自己如果领罗都头去大校场欣赏公子的英姿,不用说又是功劳一桩,这个月的月钱说不定还能翻番呢!于是立刻满口答应:“这事儿容易,罗都头你跟我来,我领你去找公子!” 而此刻齐梦麟正在大校场里练弓箭,十步穿杨,把箭靶射得像个刺猬,身后的一拨手下想笑不敢笑,只好奋力鼓掌叫好。罗疏赶到校场时,恰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哪怕心中再苦闷也忍不住笑了一声,托连书过去给自己递话。 只见连书一路小跑到齐梦麟身边,拽着他的衣袖说了几句悄悄话,齐梦麟立刻放下弓箭给了他一记栗暴,接着就装作一脸若无其事地跑到罗疏面前,嬉皮笑脸道:“那帮人忒没用,连个箭也射不准,我正给他们做示范呢,你就来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罗疏话到嘴边却忽然改口道,“这里说话不方便,你有没有空闲?不如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罗疏要说的话越难启齿,齐梦麟就越兴奋,于是他忙不迭地答应下来:“我当然有空,要不咱们还去太白楼吧?上次你不肯赏脸,这次可一定要给我面子啊!” 罗疏只想找个僻静地方说话,于是立刻点头答应。齐梦麟大喜,忙不迭催连书先去太白楼订个雅间,他自己则陪着罗疏一起有说有笑地走过去。一路上罗疏心不在焉地和他搭话,直到登上了太白楼,在雅间里坐定之后才说出心里话:“齐大人,我有事求你。” 齐梦麟闻言一愣,随后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好呀,你要我帮你什么?” 他的干脆反倒让罗疏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感激地望着他道谢:“多谢你肯帮忙。不过你是不是答应得太快了?” 她的目光让齐梦麟享受极了,于是他得意忘形地在椅子上摊开四肢,眯着眼笑道:“我还信不过你?你能找我帮的忙,肯定就是我能帮得了的,而且肯定是韩慕之他做不到的,对不对?” “的确如此,”罗疏点点头,也为他的敏锐暗暗心惊,“是这样的,鸣珂坊里有我一个姐妹,我想替她赎身,可是我自己不能出面。你能不能帮我?当然,替她赎身的钱肯定是由我来出。” “钱倒是小事,”齐梦麟自信满满地转动着手指上的金戒指,却有些狐疑地盯着罗疏问,“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出面?鸣珂坊的老鸨我也打过交道,老婆子人挺好的,眼里只认钱。只要你拿得出足够的银子,别说你是女的,你就是条狗,姑娘照样能牵走。” “你忘了?我是从鸣珂坊走出去的人,如果她知道我有钱,一定会把我敲诈得干干净净,直到最后也未必肯放人。”罗疏无奈道,“再说我那个姐妹,因为我的缘故,被她逼迫去接下等客人——她为的就是杀鸡儆猴,让姑娘们知道和我有关系的人没有好下场,从此才不敢妄动从良之念。所以如果是我出面,她岂肯善罢甘休?” 齐梦麟点点头,却又挑眉问道:“这事由我出面也没什么,可你为什么不求韩慕之直接替她脱籍呢?” 罗疏面对他的疑问,静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难道你没听说吗?刘巡抚过几天就要到临汾来巡视了。这时候让韩大人过问鸣珂坊的事,只怕惹人闲话……” “哦,反正我是不怕惹人闲话的,”这时齐梦麟自嘲了一句,又凝视着罗疏讪讪嘲笑道,“你倒真会替他着想。” 罗疏还没来得及说话,这时店家却偏偏开始上菜,像是和她作对似的,菜肴流水般一盘接一盘折腾了好半天。罗疏只能与齐梦麟隔桌对望,直到店家上完菜,气氛已压抑到极点时才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 这时齐梦麟却突然咧开嘴笑了,一张漂亮的脸简直慑人心魄,又因为一连晒了许多天的太阳,精致的五官竟被风吹日晒磨砺出几许阳刚之气,耀眼如骄阳:“好啦,我闹着玩呢。这算什么难事?不过你说那个姑娘接得都是下等客人,只怕我在鸣珂坊里从来没有见过她,莫名其妙地替她赎身,老鸨就不会起疑?” “这点我也考虑过了,”罗疏听见齐梦麟答应下来,欣然松了一口气,“你可以让连书出面吗?” “他?”齐梦麟噗嗤笑了一声,乐不可支道,“若是在扬州,我的书童去逛窑子,不说花魁,至少一个水灵灵的清倌也是当得起的。罢了,下等客人就下等客人吧——连书,快进来,有好事和你说!” 连书在外面听见公子叫自己,立刻机灵地跑进雅间问道:“公子,什么好事?” “就今晚,带你去开荤,”齐梦麟转着手里的扇子,敲了敲连书的头,“好好学着点,过了今晚,以后就不是童男子啦!” “什么?”连书目瞪口呆,下一刻就瘫坐在地上抱着齐梦麟的腿,如丧考妣地哭喊,“不要啊公子,人家的第一次是准备献给连琴的……” “去你的,毛都长齐了还守着童子身干嘛?留着炼丹啊?你□又不是金子做的,连琴会稀罕?不开窍……”齐梦麟不为所动,残忍地粉碎了小连书青涩的男儿梦。 这一天不管连书如何哭闹,太阳还是缓缓地落下了西山。傍晚时齐梦麟拎着连书的耳朵将他扯进了鸣珂坊,一进门便气冲冲地把他往地上一丢,迭声喊道:“老鸨呢!快过来!” “哎唷齐大人,您可好些天没来了,怎么一进门就这么大的火气呀?是哪个不长眼的惹着您了?”老鸨立刻摇着扇子款款地走上前,谄媚地贴着他奉承道。 “还不是这个小炮子子!”齐梦麟故意朝趴在地上的连书踹了一脚,气势汹汹地找了张椅子坐下,“我这不要脸的书童想作死,毛长全了,心也邪了!竟然趁着我练兵的时候,偷偷和我手下的士兵勾搭在一起!他要是跟着女人厮混也就罢了,竟然去做兔儿爷!这事要是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有龙阳之癖呢!你说我能不气嘛!” 连书闻言立刻满地打滚,羞愤欲绝地哭喊:“公子,我冤枉啊啊啊!我不活了啊啊啊!” “哎唷,齐大人如此英俊不凡,若是被人传了这样的闲话,是够可恨的!”这时老鸨在一旁赔笑,又悄悄对齐梦麟劝道,“齐大人也别气坏了身子,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他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被一肚子坏水的士兵拿些甜头哄了,也是常有的事。不过您放心,只要让这小子尝到了女人的滋味,他自然就会知道做男人的好处,此后便能改邪归正了。” 齐梦麟听了老鸨的话,深以为然地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所以才会带他上你这儿来,这事就交给你了。” “齐大人尽管放心,这事就包在我身上。”老鸨立刻笑着拍了拍手,对身后的婢女发话道,“快把‘兰谱十二仙’领来,让这位小爷随便挑一个!” 这时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的齐梦麟却把两眼一瞪,怒气腾腾地训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带他来享受的吗?他把我气成这样,我还让他挑姑娘?” “哎唷,是我该死是我该死,”老鸨装模作样地抽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笑着问齐梦麟,“那么齐大人您看该怎么办呢?” “照我说,把你们鸣珂坊里歪瓜裂枣的姑娘全都叫来,让她们来挑他!”齐梦麟恶狠狠地指着连书道。 连书再次哭得满地打滚。 那老鸨当然不肯自砸招牌,故意苦笑道:“哎唷,我们鸣珂坊哪有歪瓜裂枣呀?” 齐梦麟顺势便说:“那专门伺候下等客人的妓女呢?随便给他找一个就行。” “那倒行,不过下等客人玩的地方在后院呢,齐大人若是放心,就让我领他去吧?”老鸨笑道。 “嗯,交给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就领他过去吧,”齐梦麟刷的一声展开扇子,悠悠扇着凉风,“至于‘兰谱十二仙’,就由我包了。” “是是是,姑娘们,还不过来伺候齐大人!”老鸨喜不自禁地喊了一声,接着便从地上拽起哭哭啼啼的连书,亲热地领着他去后院。 一路上连书哭着哀求道:“妈妈,我不是下等客人,公子一时生气才这样惩罚我,你给我找个好点的姑娘啊!” “放心吧,我给你挑个最年轻的,人也挺漂亮,是犯了错才被我撵去后院的。”老鸨不疑有他地安慰着连书。 连书听了她的话,这才收住眼泪吸了吸鼻子,乖乖地跟着她去了后院。 第四十三章 伤别离 一路穿过黑灯瞎火的后花园,连书被老鸨领到后院的一间厢房门口,在她的示意下推门走了进去。 后院的厢房和纸醉金迷的鸣珂坊截然不同,屋中的陈设非常简陋,只有桌上点着一支还算明亮的红蜡烛。屋子里充斥着一股劣质难闻的脂粉味,连书关上门后,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就看见一个瘦成皮包骨的女人正闭着眼躺在床上。 “姑娘,姑娘,”连书看着床上憔悴的人,心里有些害怕,“姑娘你醒一醒,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金描翠?” 这时床上的人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眼皮动了动,终于睁开双眼嗫嚅道:“我是……” 因为消瘦,她的眼窝已经深陷下去,双眼看上去大得吓人。连书见她终于醒来,不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安慰她道:“你放心吧,我是来救你的,你先闭上眼睛睡一觉吧。” 原本病怏怏的金描翠一听见这话,双眼终于微微亮了一点:“是不是锦囊来救我了?” “嗯,”连书点点头,出于书童的本能,不自觉地替她掖了掖被角,又嘘寒问暖道,“你好像病得很厉害,快躺好了别着凉。你渴不渴?我倒杯茶给你喝?” 金描翠点点头,这时双目中涌出眼泪来,哑着嗓子喃喃地哭喊:“你快让她救我出去……” “你放心吧!”连书从桌上的茶壶里倒出一杯冷茶,皱着眉看了看,无奈地走到床边扶起金描翠,慢慢地喂她喝水,“屋里没有热茶呢,你凑合着喝吧,等咱们把你救出去以后,外头什么好东西都有。” 金描翠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一声不吭地喝完水,随后昏昏沉沉地再度入睡。 第二天齐梦麟带着连书前往太白楼与罗疏会合,一见面罗疏就担忧地问:“描翠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病得很厉害,”连书一脸同情地回答,“咱们可得赶紧把她救出去,早上我准备离开的时候,门外就已经有客人等着进她的屋了,她也太可怜了。” 这时齐梦麟便问罗疏:“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罗疏便拿出随身带来的毡包,对他二人道:“我这里刚兑了一百两银子,连书你晚些时候就带着银子上鸣珂坊,就说这一夜和描翠两情相悦,想替她赎身。” 连书跟着齐梦麟阔绰惯了,又不了解姑娘的身价,不大放心地问:“一百两够吗?” “描翠如今在后院接客,又得了重病,按说一百两肯定是够的。”罗疏答道,“再说你是小厮,一下子拿出几百两也不合情理。如果老鸨开高价,你就尽量和她还,压到最后便由齐大人出面,就说是一时高兴替小厮买个女人,也说得过去。” “行,这事就包在我身上,”齐梦麟点头答应下来,又笑着对罗疏道,“既然你已经了了一桩心事,不如咱们喝杯酒庆祝一下?” “多谢你盛情,”罗疏摇摇头,望着齐梦麟苦笑道,“我还得赶回县衙去,你不知道吗?明天巡抚大人就要到临汾了,县衙里的人都在忙着准备这件事呢。” “哦?刘巡抚要到了?”齐梦麟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罗疏,“他到临汾和韩慕之见面,你就没什么想法?” “刘巡抚来巡视灾情,对县里的百姓是件大好事,所以大家都在全力以赴。”罗疏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淡淡地回答,“县衙里还有一堆事要忙,我先走了。今晚戌时咱们还是在这个雅间里会合,我会抽空赶过来。” 说完她就向齐梦麟告辞,转身离开了雅间。齐梦麟只好和连书一同留在雅间里喝茶,趁着连书替自己倒茶的工夫,摇着扇子自言自语道:“这女人,还真能撑……” 这天县衙众人结束了忙碌后,罗疏再次匆匆赶到太白楼,雅间里只有齐梦麟一个人在等着她。齐梦麟见罗疏来了,一边招呼她入座,一边对她解释道:“连书等不及,已经去鸣珂坊赎人了。” 罗疏点点头,落座后心不在焉地接过齐梦麟递来的茶,忐忑不安道:“若是能一次成功就好了,不然还得再拖一天。” “那就希望老鸨她少贪点财,别对连书狮子大开口了,”这时齐梦麟又问,“你为什么对那个金描翠这么上心呢?我以前总以为你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也没见你在乎过谁。” 罗疏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我刚到鸣珂坊的时候,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那时候描翠对我最好。后来我成了鸣珂坊的锦囊,很多人都来巴结我,可我明白那些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描翠她也不是完人,心里也有自己的算计,可是我一直念她的情。本来她有机会和我一起脱籍从良的……” 罗疏话还没有说完,这时雅间的门却嘭地一声被撞开,只见连书拎着毡包惊慌失措地跑进来,望着他们喊道:“不好了,我去晚啦!老鸨说下午的时候描翠吐了客人一身血,郎中看了说救不活,又因为今天是鬼节怕晦气,所以天黑前已经把她丢到乱葬岗了!” 罗疏闻言大惊失色,立刻起身往外跑,齐梦麟也跟着追了上去,连书落在后面跑不动,手里一包沉甸甸的银子拿也不是放也不是,急得他跺脚大喊:“公子,罗都头,你们这是要上哪儿去啊!别对我说七月十五大晚上的还要跑去乱葬岗啊!” 七月半的皓月当空,月光照在长街滑溜溜的青石上,像给长街浸了一层清水。屋檐在街边投下黑黢黢的影子,挨家挨户都有人蹲在这样黑暗的角落里,默默地烧起一堆纸钱。一团团火光照得街道忽明忽暗,摸黑的行人却对这些亮光毫不领情——今天这样的日子里,这些飘散着黑色纸灰的火堆总是透着一股说不清的诡异,让人打从心底觉得害怕。 连书紧紧搂着怀里的银子,一路念着“阿弥陀佛”地跑到乱葬岗,这时罗疏和齐梦麟已经打着灯笼在找人了。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野狗的吠叫,让四周的气氛越发阴森,吓得连书胆战心惊地跑到齐梦麟身后,哭哭啼啼地哀求:“公子,咱们先回去吧……要不从平阳卫里多叫些人来帮忙,找不着人壮壮胆也好啊!” 这时齐梦麟忽然提着灯笼回过头,两眼翻白吐着舌头含含糊糊道:“谁是你公子啊?” “啊——”连书立刻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吓得齐梦麟浑身一抖,差点摔掉手里的灯笼。 “你找死啊!叫什么叫!想把我吓死啊!”齐梦麟一头冷汗地骂道,“这里是乱葬岗,你给我小声点!不知道我胆小啊?” 连书有生以来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深深地觉得自己跟错了主子,他涕泗横流地瞪着齐梦麟的后脑勺哭诉道:“您胆小还吓我……” “吓吓你,我才好壮胆嘛。”齐梦麟被连书吼过一嗓子,全身有种以毒攻毒的舒坦,这才趔趄着脚步追上了罗疏。 而这时罗疏已经打着灯笼照见了地上的一卷破席,兀自脸色苍白地僵立在原地。 “怎么了?”齐梦麟走到罗疏身旁,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一双从席子里露出的小脚,忍不住浑身一激灵,结结巴巴地问,“你找到她了?” 罗疏提着灯笼没有动弹,只是木然地回答了一句:“这睡鞋是她的……” 听见她的话后齐梦麟不寒而栗,也陪着罗疏一同傻站着,这时席子里伸出的小脚忽然动了一下,吓得他立刻大叫道:“她还活着!” 罗疏飞快地蹲□子,从席子里把金描翠扒拉出来,慌乱地抱着她呼喊:“描翠!描翠!” 金描翠身上凌乱地裹着一件单衣,领襟上斑驳的血迹已经凝成深色的血渍,她气若游丝地觑着眼,在看见罗疏时眼珠一动,含着血沫的嘴唇微微张开:“你终于来救我啦?” 她的声音低如蚊呐,然而罗疏却听见了,忍不住掉着眼泪回答她:“嗯,我来了。” “我就知道你有办法……”金描翠想笑,却已经没了力气,“说好了分我一半……还算数不?” 罗疏知道她在问钱的事,立刻答应道:“嗯,算数,我的钱肯定分你一半!” 金描翠听见了罗疏的话,心里高兴,胸口挣了挣,喘出半口气来:“可惜我没这个福分花了……” “谁说你没这个福分?”罗疏流着眼泪抢白道,“等你病好了,那些钱随你花。” 金描翠却低低咳了一声,眼睛里的生气慢慢地灰暗了下去:“我就要死了。” 罗疏抱紧奄奄一息的金描翠,眼泪越涌越凶地哽咽着:“不,不会的。你有这个福分,真的,你再撑一撑,我去找大夫。” 这时油尽灯枯的描翠却闭上了眼睛,咽气前低哼着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娘……你的讨债鬼来找你了……” 许久之后,齐梦麟才对跪在地上的罗疏轻声道:“她已经死了。” 罗疏仍旧紧抱着描翠,蜷成一团的背影纹丝不动,像是根本没听见齐梦麟的话。齐梦麟这时候已经忘记了恐惧,执拗地走到她身旁想把她拉起来:“人死如灯灭,你就节哀顺变吧。现在你打算怎么办?不如跟我回去吧?” 罗疏抱着描翠尚有余温的身子,头也不回地低声拒绝:“不,我还要替她料理后事呢。” 齐梦麟闻言吃了一惊,转念一想也有道理,便问道:“你打算怎么替她料理?” “我要让她风风光光地走。”罗疏冷冷回答,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执拗的坚定。 这女人又开始发疯了,齐梦麟心中暗想——她要男人对自己明媒正娶,还要替朋友办一场风光大葬,随便哪一件都是惊世骇俗的事,不是发疯是什么?然而心中虽然这样想,他嘴里说出的话却变了一个调:“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我帮你?” 罗疏点点头,这时终于泪眼朦胧地回过头,望着齐梦麟道:“麻烦你去县衙通知徐仵作,让他派人来收殓描翠。” “好。”齐梦麟立刻点头答应,脸一掉却使唤连书替自己跑腿,他自己则留在原地陪伴罗疏。 连书巴不得赶紧离开乱葬岗,慌忙把银子交给齐梦麟,自己则接过公子手里的灯笼,插着翅膀一般飞奔而去。 很快徐仵作便带着手下赶到了乱葬岗,在收殓描翠时低声问罗疏:“这不是当初跟着你来县衙的姑娘么?怎么忽然就死了?” 罗疏低着头悄声回答:“这事说来话长,您先把她带回县衙去,就当是无名尸首处理,先别惊动韩大人。” 徐仵作点了点头,招呼众人抬着描翠回县衙。罗疏则转道前往鸣珂坊,要去替描翠讨衣裳,齐梦麟知道她的心思,主动请缨道:“你去不方便,我去替你讨吧。” 说着他便赶在罗疏前面跑进了鸣珂坊,不消片刻就拎着一大包衣服出来,递给罗疏:“这是我问小棉袄要的,她说描翠的衣服都被老鸨锁进箱子里了,她自己的身量和描翠差不多,就偷偷拿了几身自己的衣裳和鞋袜给我,让你别嫌弃。” 罗疏感激地接过毡包,擦了擦眼泪对齐梦麟道:“以后你若再去鸣珂坊,一定替我谢谢她。” 齐梦麟尴尬地笑了笑,一路将罗疏送回县衙,才与她告辞。罗疏带着衣服找到徐仵作时,徐仵作已经替描翠擦洗好了身体,罗疏含着眼泪替描翠穿好衣裳,这时徐仵作却很是担忧地在她耳边说:“这姑娘一身的伤病,死得挺可怜的。不过明天刘巡抚就要到县衙了,韩大人还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应该告诉他?” “这事我会对韩大人说的,求老爷子您先让她在这里停两天,”罗疏哀求道,“如今没别的地方能够停放她,我不能把她丢在乱葬岗。” 徐仵作闻言叹了口气,点头答应下来:“也罢,这里由我担待,你尽早报知韩大人就是。” “多谢您,天一亮我就去说。”罗疏连忙谢了徐仵作,又留在描翠的灵前守了一夜。 翌日一早,罗疏肿着两只眼睛前去点卯,韩慕之发现她的异状,便等到众人离去之后,将她留下单独问话:“你的眼睛怎么了?” 罗疏被他这一问,又忍不住红了眼眶,垂下头低声哽咽道:“我一个姐妹……就是那个金描翠,在鸣珂坊里病死了。老鸨把她丢在了乱葬岗,我不忍心,所以昨晚悄悄将她抬进了县衙,如今正停放在验尸房里……” 韩慕之闻言吃了一惊,刚要说句不妥,却见罗疏哭得一脸伤心,于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低声安慰她道:“你别太伤心了,等会儿我让徐仵作替她料理后事,就当作无名尸首由县衙收殓、安葬了就是。午后刘巡抚会到县衙,你若是没法打起精神,就在三班院里好好休息吧。” 罗疏向韩慕之道谢之后,又对他道:“我还有些体己钱,正好可以用来安葬金描翠,不需要动用县衙的公帐的。” 韩慕之如今的心力几乎都投注在接待刘巡抚的事上,因此也无暇多言,只柔声叮嘱罗疏道:“那也好,你若碰到难处,再来找我。” 罗疏点头答应,与韩慕之告辞之后,一路魂不守舍地回到了自己的厢房。她小睡了一会儿便动身前往城里的棺材铺,在店中选了一副最好的杨宣榆板材,付了订金请工匠解锯糊漆,随后又前往纸马铺里定做了各色纸马,最后才拎着香烛和纸钱回县衙,准备悄悄祭奠描翠。 不料她一路低着头从偏门走向三班院时,却无意间闯入了刘巡抚眼中。 “等等,”刘巡抚打断了正在向自己陈述灾情的韩慕之,伸手指着一路顺着墙根下走的罗疏,见她手里拎着香烛纸钱,不由厉声问道,“这人是谁?” 这时跟在韩慕之身后的陈梅卿忍不住捂住额头,摆出一副生不如死的表情。 罗疏因为心里正乱着,一时忘了看路,没想到自己会落入刘巡抚眼中。当下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只远远地望了一眼刘巡抚,便立刻惶恐地低下了头。 “你过来,”刘巡抚盯着远处的罗疏,苍鹰一般凌厉的双眼不怒而威,直到她一路低着头小跑到自己面前时,才不悦地责问道,“长官人等一应在此,你不过来见礼,还远远地躲着人走,鬼鬼祟祟成何体统?你是什么人?手里拿着香烛做什么?” 罗疏被他问得心乱如麻,还没来及开口,这时韩慕之却在一旁道:“大人息怒,此人是刑房的衙役,名叫罗疏。因为昨天大仙楼里供奉守印大仙的香烛用完了,下官今天才想起来,所以就随便差了一个人到街上去买。这原本是下官的一个疏忽,因此事先曾叮嘱他不要声张,不想却还是惊动了大人。” “原来如此,”刘巡抚闻言点了点头,在罗疏向自己行礼时听见了她清冽的嗓音,于是两眼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罗疏,嘴里却宽慰韩慕之道,“你既然一心扑在救灾上,衙门里的事务一时疏忽也是难免的。” “大人如此宽宏大量,让下官实在惭愧。”韩慕之低头应了一句,直到用眼角余光看着罗疏走远,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第四十四章 秋夜语 “齐总督的小公子如今在平阳卫任职,他操守如何,平日你可有留心?”这天结束公务之后,刘巡抚在内宅中与韩慕之密谈,期许地看着自己未来的女婿。 “那人不过是个顽劣之徒,仗着齐总督的威名,在平阳府境内作威作福而已。”韩慕之面带不屑地回答,“不过还请大人放心,凡是他职务内的劣迹,下官都在留心搜集。” “嗯,很好,”刘巡抚满意地点点头,又语重心长地告诫韩慕之,“齐总督这人很难对付,你的计策牵一发而动全身,事关重大,不可不慎。” 韩慕之立刻恭谨地低头称是:“多谢大人提点,下官一定谨记在心。” 他恭敬的态度却把刘巡抚惹笑了:“哎,你我既是翁婿,大可不必如此拘谨。” “下官只是为了避嫌,倒让大人见笑了。”韩慕之见刘巡抚开心,便也陪着笑了笑。 这一天刘巡抚下榻寅宾馆,晚间心中忽然想起一事,便唤来一名心腹嘱咐道:“你去替我查一查白天那个买香烛的隶卒,我看这人有些可疑。” 那心腹应了一声,却又有点疑惑:“老爷觉得那人如何可疑?” “县衙里层层倾轧,买个香烛这类贱事,他为何亲自跑腿?”刘巡抚若有所思道,“何况我刚要问话时,韩知县就在一旁替他开解,倒像是和他有什么情谊似的。那人清秀如妇人,说话又不卑不亢,我疑心他有些来历。你去替我查一查,打听到消息就来告诉我,切勿惊动他人。” “是,小人明白。” 。。。。。。 金描翠下葬这天,齐梦麟也带着连书前来吊唁。罗疏替金描翠买下的墓地依山傍水,若不是被旱灾煞了风景,绝对算是一块风水宝地。在焚化纸马的时候,齐梦麟看着一堆堆描金涂粉的纸马烧得像一座火山,被呛得咳了几声才感慨道:“我看你都给她烧了一座王府去冥间了,真气派。” “她生前受苦,死后总要让她过上好日子,”罗疏抚摸着冰冷的墓碑,头也不回地回答齐梦麟,“再说,我答应将钱分她一半的。” 齐梦麟知道罗疏是有钱人,闻言不禁骇然道:“不会吧?你真分给她一半?你都拿什么往棺材里陪葬了?” 罗疏低着头没回答,齐梦麟望着她的背影,摇着扇子连声叹息:“唉,谁说你是锦囊的……我看你倒像个一根筋的傻姑娘。” “再多的钱也买不来命,都是些身外之物罢了。当年我惹怒老鸨被关禁闭,是描翠偷偷拿吃的给我,还和我约定——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两个要好手好脚地离开鸣珂坊,只是后来她忘了这句话。”罗疏含着眼泪说完,回过头望着齐梦麟淡淡一笑,“谢谢你帮我。” “算了,也没帮上什么忙……”齐梦麟被罗疏凄恻的笑容所惑,一时意乱情迷地走上前,想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快别哭了……” 罗疏立刻后退了两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避开齐梦麟,言语间不觉有些慌张:“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一起回去。”齐梦麟仍在坚持,没有因为罗疏的拒绝而尴尬,反而坦荡荡地笑道,“呐,这次你又欠了我一个人情,将来等我讨还时,你可不准抵赖啊。” 罗疏只得苦笑道:“行,只要不是过分的要求,我都答应。” “什么要求才不算过分啊?”齐梦麟陪罗疏一同离开墓地,故意背着双手涎皮赖脸地抱怨。 “你说呢?”罗疏立刻反问,与他心照不宣。 连书跟在他二人身后,越看越替自家公子觉得委屈——想当初在扬州的时候,他的公子是多么讨姑娘喜欢呀!不论是诗社、酒会,人人都说这世上如果有雄狐狸精,一定就是长成公子这模样!既然都是同一个人,能迷住别的姑娘,难道换在罗都头身上就不灵?怎么会不灵呢…… 金描翠下葬之后,罗疏好一段日子都没有缓过神来。韩慕之将她的低落看在眼里,时常找机会安慰她,却似乎没什么效果。他不觉有些疑惑,更想找个时间好好地与她谈心,偏偏陈梅卿却突然发了神经似的从中作梗,总是见缝插针地打扰他与罗疏的相处,还没事就把罗疏往衙门外头派遣,成心要将他二人隔离开来。 终于有一天韩慕之忍无可忍,私下拿住陈梅卿,开门见山地问他:“这些天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就那么见不得我喜欢她?” “慕之,实话告诉你吧,县衙不是让你金屋藏娇的地方。‘五百里回避制’为得就是让你在这里无亲无故、秉公办事,你倒好,把心上人安插在县衙里,你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陈梅卿也不甘示弱地瞪着他。 韩慕之被他的态度激怒,不禁冷笑道:“你当然着急,不然也不会拿回避的说法来堵我。怎么‘五百里回避制’没被你遇上,倒把你安插在县衙里成天监视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对,我是本县人,我是刘巡抚特意安排在这里照应你的,可我害过你吗?你非要把话说那么明白!”眼见韩慕之不为所动,陈梅卿急火攻心,终于忍不住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你知不知道姜还是老的辣,刘巡抚他……他已经看出你和罗疏之间的猫腻了?!” 韩慕之闻言一惊,望着陈梅卿追问:“刘巡抚问过你话?你为何不对我说?” “对你说能有什么用?你是能和罗疏一刀两断呢,还是能和刘巡抚一刀两断?”陈梅卿气得脸红脖子粗,“刘巡抚派了下人四处打听,我再神通广大也堵不住所有人的嘴啊!我拦不住你,就只能把罗疏从你身边支开,瞒着你去找她谈,指望她能稍稍识点时务……” “你跟她说什么了?”韩慕之急忙问,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罗疏情绪低落的答案。 “我还能跟她说什么?我指望她是一个聪明人,能够和她把道理说通,结果她确实很聪明,每次都顾左右而言他,让我拳头落在棉花上!”陈梅卿深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慕之,你知道吗,我觉得是我自己引狼入室了。当初我收了她的好处,派她帮你做事,我以为她的目的只是从良而已,可如今我算是知道了,她的野心从一开始就在你身上!” “你别胡说,她不是这样的人!”韩慕之压抑着怒火与陈梅卿争辩,“是我先招惹她的,她什么也没做。” “她什么也没做?”这时陈梅卿却冷笑道,“她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让你去招惹她!你以为勾引男人都是靠美色诱惑吗,那是下三滥的招数。她只不过是对症下药,用功劳和苦劳吸引了你,欲擒故纵地让你进了她的套!” 韩慕之看着怒气冲冲的陈梅卿,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却又寸步不让地打断他:“你不用再说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说得再多,也不会改变我对她的看法。既然刘巡抚已经留意到罗疏,那么她的确不适合再在县衙待下去,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你会让她离开?”陈梅卿微微吃惊地挑起眉,双目紧盯着韩慕之。 韩慕之无奈地瞥了他一眼,点点头道:“我心里早已有了主意,这两天就准备和她谈,你别再插手帮倒忙了。” “你能下定决心那自然最好,既然由你出面,我就不多事了。”陈梅卿当即应允。 几日后恰逢中秋佳节,这天晚上罗疏应韩慕之的邀请,独自前往内宅与他一同赏月。后花园里夜露沾衣,虫声喓喓,深邃的夜空中悬着一轮明月,无声地照着花园里的一双璧人。罗疏坐在凉亭中与韩慕之小酌,花前月下、金风玉露,柔情在无边的秋色里无限地漫延,这时候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交汇,都胜却人间无数。 “我只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韩慕之向罗疏举起酒杯,双眼在月光里像两颗闪烁的星子。 罗疏在他的目光下螓首低垂,脸颊微微发红地与他碰了杯,悄声道:“但愿如此。” 她简短的回答让韩慕之有些无奈,于是望着她笑道:“你这句话听起来真有些消沉,莫非还是信不过我?如果我说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可以让我们俩长相厮守,你想不想听?” 罗疏望着他自信的笑容,这时却觉得周身微微发凉,不觉脸色苍白地问:“你想出了什么办法?” “今年腊月二十,我会封印回乡,到时你和我一起回去吧。”韩慕之在月下凝视着罗疏,双眸专注而深情,“为了以后能够长久在一起,只怕还要委屈你忍耐一段时间。年后你先留在我的老家,等我成婚后就会来接你,名义上你是我婚前的通房婢女,这样我纳你为妾,刘家就不能过问。另外我也会和父母交代清楚,让两位老人家绝不委屈你,你只管安心地等我一年,我会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你意下如何?” 第四十五章 封印期 意料中的回答让罗疏想挤出一丝苦笑,然而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面对如此绝望的提议,做一个自嘲的表情有多难。 她到底还是作茧自缚,落入了自己最抗拒的结局。 罗疏低着头,直到眼底泪意消退,才用极低的声音回答:“我不能。” 她最初的沉默让韩慕之心中没底,这时的一声拒绝更是彻底乱了他的神:“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能。”罗疏微微提高了音量,终于抬起头凝视着韩慕之,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你想的这个办法,我做不到。” “为什么?你不愿意?”韩慕之惶惑地追问,“你是不愿意同我回乡?还是不愿意做我的妾室?” “不是不愿,是不能,”此刻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心口凌迟,可她依旧在坚持,“达官贵人之家,我应付不来。” “你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应付不来?”灵慧如她,怎会不理解自己的苦心,韩慕之实在想不明白,“罗疏,这条路虽然曲折,却是最平顺的选择。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为何还想不透?富贵之家的人也没有三头六臂,你那么聪明有什么好怕的?” “很多事不是靠聪明就能应付的,”罗疏侧过脸躲开韩慕之的目光,喃喃道,“我没有那个心力,对不起。” 她的态度让韩慕之有些灰心,失望之余却又难以置信,所以不甘放弃,只是放缓语调自欺欺人地安慰她:“可能是我提得太突然了,我不逼你立刻答应,你回头再仔细想一想,或者你希望我怎么做,都可以告诉我。” 罗疏没有说话,心却一点点坠入谷底——世态炎凉,他不过是比照人情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她还能希望他怎么做呢?这一晚罗疏始终没有回答韩慕之,二人在拂晓前不欢而散。 之后的日子里韩慕之一直想找罗疏深谈,却被繁忙的公务扯了后腿。对于县衙来说,秋后恰恰是最忙的时节,除了解决农忙时积压的诉讼,还要监斩犯人。偏偏再多的工作也无法使韩慕之麻痹,不安的阴霾在他心头越聚越浓,他疑心罗疏在躲着自己,却又拿不出实证——毕竟只要一出内宅,无论他走到哪里,衙役都会敲梆子提醒闲人回避,要躲他实在是太容易了。 “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终于有一天韩慕之按捺不住,瞒着众人在三班院里找到罗疏,当着她的面问。 罗疏低着头沉默了许久,直到最后才抬起头望着韩慕之,鼓起勇气回答:“我不想离开县衙,在这里我活得像个人,十七年来我从没有这么自在过。你若是真心待我,就别作任何改变吧,算我求你了。” “怎么可能不改变?”她的话让韩慕之既心疼又气苦,“难道你还想一辈子做我的下属?我总要替我们的将来做个打算吧?” “我们能有怎样的将来?”罗疏将双手从韩慕之的掌心里挣脱,无奈地苦笑,“比起做你妻子的奴婢,我情愿一辈子做你的下属。” “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韩慕之凝视着罗疏,恍然大悟。 不,她何止只担心这点,可其他的担忧她根本无法说出口。噩梦般的往事已经缠扰了她许多年,她为什么会沦落到鸣珂坊,那是她心口碰也不敢碰的伤疤:“对不起,我只是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你,这点我心甘情愿,从不后悔;可要我从此在你的后院里奴颜婢膝地讨生活,我还是做不到。” “我明白,你有你的骄傲,”韩慕之再次握住罗疏的手,无比专注地望着她,“以你的才华性情,绝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大家闺秀,又怎甘寄人篱下?可是把你放在人前我根本无法安心,将你藏进深闺只是为了保护你。” “是因为刘巡抚已经在打听我的事了,对吗?”罗疏低声道,“陈县丞都已经对我说了。” “对不起,”韩慕之低下头,只觉得她的双手越来越冰凉,而自己的指节越来越僵硬,“如果我说自己能违抗刘巡抚,那只是在骗你。” “我知道,你们官场上不是有这么句话吗——‘州县官如琉璃屏,触手便碎。’如果刘巡抚不能提拔你,一辈子做县令就等于被官场判了流放。”罗疏垂着眼笑了笑,“我不值得你牺牲前程,真的。” “所以……我也不值得你做出牺牲,是吗?”韩慕之看着罗疏,忽然觉得她脸上紧绷的神情是如此冷酷,“两害相权取其轻,是妥协的法则,我没想到你会拒绝,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这样才公平。”罗疏有气无力地吐出这句话,觉得自己已经耗尽了心力。 “我明白了……难怪当初我向你表露心迹的时候,你会说一辈子藏在心里不开口、一辈子两不相欠才公平。”韩慕之瞬间认清现实,终于苦笑,“罗疏,我喜欢你的要强,却没想到你会要强至此,是我对不起你。” 罗疏低着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眼中的泪水:“我什么时候应该离开,你只要批一道文书就行。” “只要还没到绝境,我不会准许你离开。”韩慕之一字一顿地说完,眉眼间一刹那恢复了冷峻,有如彼此初见时的模样。 当韩慕之离去之后,罗疏独自一人泪如泉涌,不知道这样的僵持能有怎样的未来。他撒下的一道情网让她作茧自缚,或许从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可是为何到了眼下这步田地,她还是觉得无怨无悔呢? 苦涩的光阴并没有因为人心的煎熬而稍作停留,日子过得飞快,罗疏主动请缨押送了几趟税银之后,韩慕之封印回乡的日子便已临近。年节降至,县衙里的人都在为回家过年做准备,只有罗疏无处可去。 自从刘巡抚打听她的事被传开,她和韩慕之的私情也昭然若揭,无论是冷眼旁观的陈梅卿,风言风语的官媒婆王氏,还是貌恭心慢的众衙役,都无一例外地疏远了她。罗疏成了这县衙里的孤家寡人,又或者与她同样处境的还有另一个,那就是郁郁寡欢的韩慕之。 腊月十九这天风雪交加,晚间罗疏独自一人守在炉边烤火,一直心事重重地望着火炉中通红的炭块。这时呜咽的风声中突然传来几下敲门声,罗疏猛然回过神,怔忡地起身将门打开,就看见韩慕之冒着风雪站在门外。 她心中一紧,立刻将他让进温暖的屋子里,却又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话。韩慕之也同样没有开口,只是缓缓走到火炉边坐下,又拿起铜箸替她拨旺了炉火,好一会儿才开口打破沉默:“我明天一早就要启程了。” 罗疏走到他身旁坐下,默默地看着炉火没有说话。韩慕之静静等了一会儿,最后无奈地低声道:“你还是不肯改变主意吗?” “对不起。” 这时炉中通红的火光映在韩慕之的眸子里,却化不去他眼底的寒意。身边人的固执让他束手无策,第一次体会到对一个人又爱又恨是什么感觉——他身不由己地爱着她,又心如刀割地恨着她,可是她却无动于衷,那么轻易地就从这场恋情中抽了身。 她到底想要他怎么做?离经叛道,惊世骇俗?他怎么可能做得到…… “你可以只为自己活着……而我恰恰相反。这是你我之间最大的不公平,只可惜我现在才知道。”韩慕之灰心地说完,起身离开了罗疏的厢房。 罗疏听着韩慕之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的寒风里,心口的疼痛一路翻搅着,蔓延到四肢变成无助的颤抖。此刻她哭不出声音,因为喉咙疼得像梗着一颗石子,可是眼泪却不断地涌出来,怎么擦拭都止不住。 她昏昏沉沉地捱过一夜,天亮时从一片寂静中醒来,才发现除了轮值看守县衙的隶卒以外,三班院里人已走空。 一个人过新年,只怕是世间最寂寞的事。 罗疏形单影只地走出县衙,在喧闹的街市上买了几样年货,午后又孤零零地坐在窗下,拿着红纸剪窗花。既然一个人过年,总要找点事来打发时间,县衙的人至少要到元月二十才能回来呢。 都说新年新气象,只希望他回到这里的时候,已经不再生气和失望,罗疏怔忡地想。 就在罗疏失神的时候,紧闭的房门却忽然被人拍得山响,她不由吓了一跳,疑惑地打开门一看,才发现是齐梦麟和连书笑嘻嘻地站在门外。 “你果然一个人留在这里啊,”齐梦麟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浑身上下洋溢着年节的喜气,站在雪地里望着罗疏笑道,“一个人过年有什么意思?和我回扬州吧!” 罗疏一愣,心底蓦然涌过一阵暖意,却摇了摇头:“无缘无故的,我哪有和你回扬州的道理?” “这哪要什么道理,去我家过年就是图个热闹啊!”齐梦麟乐呵呵道,“你就冒充我手底下的人,大吃大喝玩一个月就好啦!对了,扬州的灯市你还没见过吧?你真该去瞧瞧,保准你喜欢!” 第四十六章 齐凤洲 去扬州吗?罗疏心念一动,沉吟片刻后才点头答应:“好,我跟你去。” 齐梦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说服了罗疏,立刻喜出望外地催促:“你快收拾收拾,马车都已经等在外面了。” 罗疏依言行事,很快便收拾好了包袱,跟着齐梦麟踏上了前往扬州的旅程。这一路齐梦麟得意了好几天,天天向罗疏吹嘘扬州的繁华,罗疏也不驳他,只微笑着静静地听。直到离扬州还差几十里地的时候,齐梦麟非常惶恐地打发连书先进城,让他去瞧瞧如今城里时兴什么样的衣裳,照样采办来给自己穿。 “离开扬州那么久,只怕我身上的衣服已经过时了。我若是像个土包子似的进城,一世英名可就毁了。”齐梦麟振振有词地对罗疏解释,“有一个词怎么说来着,近乡情怯嘛,对吧?” 罗疏笑笑没说话,拒绝了齐梦麟送她新衣的好意。 齐府在扬州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不光是因为齐总督官居高位,更因为齐氏宗族世代的积累。当罗疏跳下马车抬起头,一眼望见齐府显赫而庄重的正门时,她的思绪一刹那纷乱,遥远的记忆像散碎的瓷片,无法拼凑,却划疼了她的心。 她只能在心中默默提醒自己:儿时的记忆是不可靠的,何况大户人家的格局都很相似。 齐梦麟没有发现罗疏一瞬间的失神,径自兴高采烈地领着她进门。这时前来迎接小公子的仆从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住了他们,一张张笑脸和欢声笑语淹没了罗疏的视听,让她无暇再追忆早已模糊的前尘往事。 “哥哥们都回来了吗?”齐梦麟看着堵在前门还没散开的车队,笑着问。 “回麟三爷的话,凤大爷今天晌午刚到,锦二爷的车马还在路上。” “嘻,就我二哥最慢,”齐梦麟一阵风似的往里走,将罗疏丢给连书照顾,“我给老太太请安去,你们先上我屋里等着啊。” 连书利落地应了一声,领着罗疏直接去了齐梦麟住的多喜园。与恢弘的厅堂不同,从角门前往齐府内院别有一番景致,一路上奇花异石和亭台楼榭错落有致,空气中飘浮着浓郁的腊梅花香味。连书是齐梦麟跟前的红人,所以一路都有男女老少亲热地追着他说话。 罗疏默默跟在连书身后,有生之年再度踏入如此富丽精雅的庭院,只觉得恍如隔世。 正走在半道上的时候,前方忽然出现一群人,连书浑身一震,紧跟着飞快往前冲了几步,跪在地上向领头的那人请安:“小人见过大公子!大公子万福金安!” 罗疏心中一惊,意识到自己遇见了齐梦麟的大哥齐凤洲,于是立刻也跟着行了礼。 她对齐凤洲第一眼的印象,只觉得他是瘦脱了形的齐梦麟。如果将齐梦麟的样貌比作骄阳下的鲜花,这个人则是墙阴里的一根竹子,生来清瘦、满脸病容,却卯足了劲似的傲立在人前。 这样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弱,光是看着就让人为之担忧。也正因为如此,常年寸步不离侍奉在齐凤洲身边的不是男仆,而是他房里的大丫头连琴。 齐凤洲看了一眼连书,三分余光扫在罗疏身上,低声问道:“三弟回来了?你怎么没跟着他?” “三爷去给老太太请安了。”连书一边回答,一边红着脸偷瞄了一眼连琴。 这时罗疏也注意到了齐凤洲身边的女子,她高挑白净,细细的柳叶弯眉下有一双含笑的眼睛,不说话的时候就像一尊碾玉观音。看装束她似乎只是齐凤洲的侍女,然而通身气度不凡,可知地位不容小觑。 “听说三弟如今在山西平阳卫做了副千户?”齐凤洲向连书问话,还没听到答案,这时齐梦麟却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兴冲冲地跑到了众人面前。 他走的是厅堂间的“官道”,又因为一心要找罗疏,所以才能飞快地追上了他们。齐凤洲看着弟弟冒冒失失的模样,不由蹙起眉责备了一句:“慢着些,好歹有点主子的样子。” 齐梦麟不以为然地吐吐舌,朝他笑道:“我以为舟车劳顿,大哥会比我晚到呢。近来身体可好些了?” 齐凤洲拢紧了肩上的黑貂大氅,看着自己的弟弟比去年壮实了不少,英姿勃勃地杵在寒风里站着,心头便有些不是滋味,于是他忽略了弟弟的关心,反倒板着脸教训起人来:“看看你这身打扮,跟城里的轻薄子弟一样奇装异服,果然还是不求上进。” “哦,你说这个啊?”齐梦麟满不在乎地撩了撩脑后飘逸的发带,笑嘻嘻地炫耀,“这是近来最时兴的眉公巾啊!” 齐凤洲不满地看着他,果断地下了一句评语:“不成体统。” “得啦,我有一个爹就够了!”齐梦麟皱着眉发了句牢骚,赶在大哥发飙前,火速地领着自己人开溜。 齐凤洲站在原地气得脸发白,这时他身旁的连琴却忽然悄声笑道:“我倒觉得三爷的发带挺好看的,不如你也试试?” 齐凤洲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他任性也就罢了,连你也跟着胡闹?” “你若不好意思,咱们就晚上关了门偷偷地试……” “不要。” 齐三公子衣锦还乡,此刻多喜园里正是一派欢天喜地。罗疏这时候才知道齐梦麟房里有多少个丫头,只见莺莺燕燕围着他说个不停,欢声笑语像绷断的串珠弹落在玉盘上,听在耳中醉人至极。 “天这么冷,路可难走?房里有新送来的紫笋茶,我替三爷沏一杯?三爷饿不饿?午饭都吃了些什么?” 七嘴八舌的提问让齐梦麟根本来不及回答,只好一边洗手一边回答:“我是有点饿了,就想吃碗汤饭,罗疏你也来一碗。” “公子我也要!”连书在一旁喊。 这时房里的丫头们留意到罗疏,猜到她是女儿扮的,却撒着娇问齐梦麟:“三爷,这位小哥是谁?” “哦,她是我在山西时的跟班,你们可要好好地伺候!晚上她就睡我屋里,你们快去准备铺盖。”说这话时齐梦麟见罗疏皱眉,赶紧又笑着补上一句,“我说的是外厢。” 不消多时,齐梦麟已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裳,厨下也将清汤饭和一个装着精致小菜的攒盒送了来。丫头们替三人各盛了一碗,有嘴馋的也跟着分了杯羹,大家说说笑笑地围着桌子,听齐梦麟吹嘘自己在山西当官时的各种英雄事迹。 这时罗疏尝了一口汤饭,齿颊间顷刻溢满了鲜甜的香味,才晓得这一碗看似寻常的汤饭是用海鲜清汤配着粳米熬的。 富贵之家大抵如此,都爱将奢侈往骨子里渗。 晚间罗疏睡在外厢,齐梦麟房里的大丫头替她铺好了床,屋子里一早就被香炉和火盆熏得暖暖的。待到灯火半灭之后,她在帐中解了外衣,拥着锦被坐在床上,睁着眼等了一会儿,果然就看见帐子悄悄被人揭开一道缝,帐外闪动着齐梦麟不安分的眼睛。 “睡了没?”他猫着腰笑嘻嘻地问。 “别胡闹。”罗疏警惕地看着他,不自觉地拥紧了被子。 这时另一边的帐子也被一只手揭开,竟是齐梦麟的大丫头探过身来,扯住罗疏的手笑着:“姑娘别怕,咱们三爷好容易才回来,屋里的丫头们都高兴得睡不着呢。趁着如今嬷嬷们也走了,大家都想再热闹一回,您若不困,也过来和我们一道吃酒吧?” 她这一说,罗疏就是再困也推拒不得,只好下床奉陪。偏偏屋里众人都是厮混熟的,所以十几个丫头都很自然地脱了外衣,只穿着花花绿绿的绫罗小袄,亲热地围着炕桌挤成一团。罗疏也只好穿着贴身衣裳,身不由己地挨着齐梦麟坐下,这样与人亲昵的光景,就算在鸣珂坊时也不曾有过,好在众人只顾着倒酒、布菜、拿令盆,闹哄哄的气氛渐渐化解了她的尴尬。 屋中的红烛再次高烧,席间觥筹交错、笑靥如花。产自哈喇火州的葡萄酒晃动着血红色的艳光,将醉人的危险传递进每个人的唇齿间。 罗疏一开始只是推杯换盏,喝到后来,却是不知不觉地借酒消愁。直至醉到深处,眼中朦胧的白光到底是来自玻璃杯的闪光,还是自己眼里的泪花,她竟已分不清。 这一场很沉很沉的醉,让她做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梦。 梦里她变成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被人牵着手领到一座华丽的大门前,门口的石狮子狰狞地看着她,让她的一颗心因为胆怯而狂跳。她努力仰起头,却始终看不到牵着自己的人,只能看见头顶上方金光闪闪的牌匾。 “能进这家的门,你就是有福气的。”牵着她的人说。 年幼的心中只因为这句话便充满了向往,她任人牵着走,在一张张陌生的脸孔面前走步、请安、转身……竭力做出最讨喜的姿态。而后牵她手的人消失了,她彷徨无助地站在一个墙角里,惶恐地望着眼前白茫茫的迷雾,这时一个戏台上的锦衣仙童忽然从天而降,笑嘻嘻地握了握她的手,又拍了拍她的脸,亲热地问道:“你就是今天送来的丫头?” 她不是很懂这个小哥哥的话,却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好啊,我记得你了。”仙童掏了掏荷包,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糖。 一眨眼仙童哥哥不见了,她的手又被人牵起来,一步一步在迷雾中向前走。 “可惜,太太嫌你太小了。” 她没有在意这句话,只是不断地回想那个仙童哥哥是不是自己的一场梦。 那不是一场梦,因为甜甜的糖块还含在她嘴里,没有化。 可是天下哪有化不了的糖呢? 当嘴里的甜味消失,眼前的迷雾也散了,在她面前出现了一条宽阔的大河,河上停着一艘无比庞大的船。 “要不是三娘的丫头得急病死了,俺们也不会买这么小的丫头……”她被人抱起来,一步一晃地往船上去。 这时她趴在人肩头,终于看清了站在河埠头上的人。 “舅舅!”她心里一疼,从此跌进了另一个漫长的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提示一:小罗醉的时候,小齐还没。 提示二:小齐是个猥琐的坏淫。 然后大家自己意会吧=v= 第四十七章 上元夜 宿醉的头疼业已久违,当罗疏从梦中乍然惊醒时,全身都浮着一层细密的冷汗。她按住自己抽痛的脑袋,两眼望着头顶的锦帐,不断回忆梦里那个少年的音容笑貌。 不会那么巧的。那种可怕的似曾相识,应当只是一种错觉。 这时她又想起自己昨夜醉得厉害,摸了摸贴身衣裳还算整齐,这才狼狈地穿好衣服下床。屋里的丫头们立刻井然有序地走上前,伺候她梳洗用饭,此时齐梦麟人不在房里,好在昨晚闹腾了一夜,罗疏和丫头们差不多也混熟了。 当齐梦麟跨进房门时,罗疏正在用早点。他一见罗疏,脸上立刻露出一抹不自在的笑,像做了错事似的半带心虚:“昨夜睡得好不好?” “醉了自然睡得沉,就是这会儿正头疼呢。”罗疏苦笑着回答。 齐梦麟走到罗疏身边坐下,接过丫头沏好的茶,轻轻吹了吹:“一会儿准备做什么?” “我想上街逛逛。” 齐梦麟立刻兴致勃勃地提议:“我陪你去。” “好啊。”罗疏点点头,看见齐梦麟脸上浮起开心的笑,心中也没来由地一暖。 齐梦麟见罗疏神色平和,便忍不住凑近她,试探着问:“昨晚你梦见了什么?” 罗疏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反问:“没梦见什么,怎么了?” “没什么,”齐梦麟顿时有些心虚,好半天才用手指比划了一下眼角,嗫嚅道,“你在梦里流眼泪了。” “醉了多少会失态的,”罗疏微微一笑,将他的话搪塞过去,“以后别再灌我酒了,否则只怕还有更出格的事呢。” “好好好。”齐梦麟立刻一本正经地点头,心底却波澜起伏:昨晚自己偷偷犯下的出格事……要是能醒着来一次,不知该有多美。 早饭结束之后,齐梦麟陪着罗疏出府,准备领着她在扬州好好游览一番。不料人刚出门,就听见府前的长街外传来一阵悠扬的钟磬声,齐梦麟一听那声音便嚷道:“我二哥回来了!” 罗疏听了他的话,也翘首向钟磬声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街头出现了几十个小道士,一路慢悠悠地拿着法器唱念做打,列队往齐府走来。 齐府二公子竟然是个求仙问道之人,这一点颇出乎罗疏的意料。这时就听齐梦麟乐呵呵道:“我二哥拜师于茅山,一年才回来一次。他今天一回来,我就走不开了,要不我让连书陪你逛吧?” “你只管去忙你的,我一个人随便走走。”罗疏对齐梦麟道,“我逛累了就雇顶轿子回齐府,也不怕迷路的。” “那也好,反正日子还长,我过两天陪你去游保扬湖啊!”齐梦麟与罗疏约定之后,便欢快地跑去见自己的二哥。 罗疏与齐梦麟分开后,独自走过两条街才雇了一顶轿子,对轿夫说出了一个记忆中的地名:“去灯笼巷。” 轿夫对扬州四通八达的街巷是最熟悉的,一路抬着轿子健步如飞,不出半个时辰便从繁华的齐府街走到了熙熙攘攘的贫民区。 灯笼巷里有不少扎灯笼的铺子,为元宵灯会准备的花灯几乎堆满了街市。罗疏下轿之后,站在街头茫然地张望,只觉得眼前的街巷与儿时记忆大相径庭,一瞬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原来过去无数个梦里总也跑不到尽头的巷子,竟然只有这么窄、这么短。 罗疏就这样孤零零地站在街头,看着看着突然失声痛哭,在路人揣测的目光下虚软地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自己心中尘封了十多年的“家门”。 然而家门之后又有什么?还能是她的家吗? 她没有勇气去敲开那扇破旧的门,也不会在被卖掉十多年后,还天真地认为门后的人是自己的亲人。 罗疏盯着那扇门站了许久,直到木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从中走出一位年迈的老妪。 老妪陌生的面孔让罗疏心中一惊,下一刻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物是人非、人去楼空——当年卖掉自己的那一点钱,怎么可能拯救一个日益败落的家?那些她还奢望再看一眼的人,注定会在她的生命里烟消云散。 缘起缘灭,都是人生的大悲苦——今天了却了这段心事,她的扬州之行差不多也就结束。 接下来的日子里,罗疏基本上每天都待在齐梦麟的多喜园。一是因为年节越近齐梦麟的应酬也越多,天天走亲访友忙得脚不沾地,二是罗疏本人也无心游玩。好在齐梦麟屋里闲书极多,都被她借来一目十行地做消遣。偶尔齐梦麟回到园中,看见罗疏安安静静地歪在暖炉边,手里拿着一卷《琵琶记》什么的,真是痒得他抓耳挠腮,恨不得赖在她身边来个红袖添香夜读书,奈何府外总有推不掉的应酬在等着——他在山西当官,害得一帮狐朋狗友望穿秋水,好不容易过年回来一趟,总不能不给面子。 除了酒会诗社,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齐梦麟也避不开,那就是接受从四面八方送来的“孝敬”。这笔钱是真正供齐府挥金如土的来源,也是他从小到大习以为常的一种存在——小时候他看着各式各样的人“孝敬”他的父亲,长大后开始有人“孝敬”他,并且孝敬的人越来越多,数目越来越大。他完全不必思考其中的是非对错,理所当然地认为收下这笔钱是一种礼貌,宾主皆欢;只有看不起一个人的时候他才会拒绝,并且被拒绝的人也是心低意沮,如丧考妣。 然而今年情况有所不同,他看着礼单上触目惊心的数字,心底竟隐隐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安。 自从认识了罗疏以后,他不再是原先那个不知米价贵贱的纨绔公子了。他打过匪、救过灾,甚至帮忙收殓过病死的妓女,民间疾苦在他眼里变得具体起来,穷人活命需要的粒米束薪,和他手里的这些数字实在相差得太远太远。 可惜即使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峻,齐小衙内也琢磨不出什么解决之道,于是他只苦恼了大约一刻钟,便丢开手跑去邀罗疏游灯会了。 “这几天我实在太忙,也没能好好陪你,”齐梦麟先是十分歉疚地向罗疏道歉,下一刻脸就一变,兴高采烈道,“不过元宵节我特意空出了时间,陪你游灯会去!” 罗疏看他一脸兴冲冲的模样,哭笑不得道:“没事,我和屋里的姑娘们都约好了,那天一起去看灯,你只管玩你的去。” “跟府里的丫头一起去看灯,家丁又会拉了步障,最没意思了。”齐梦麟一个劲地撺掇罗疏,“你同我一起去,我领着你尝尝扬州的小吃,包你喜欢。” 论起吃喝玩乐,罗疏哪能拗得过胡搅蛮缠的齐梦麟,被他软磨硬泡了一个时辰,最后终于点头答应。 元宵节这一晚,整个扬州城灯火通明,全城的男女老少纷纷挤上街头赏灯。齐梦麟陪着罗疏挤过摩肩接踵的人群,觉得自己和身边的人就像人海中的一对比目鱼,甭提有多般配了! 他一路假借保护之名,不停地与罗疏挤挤挨挨,表面上虎着脸对拥挤的路人骂骂咧咧,实际上心里甜得像一颗熟透的石榴,暗爽得都快爆了。 二人走到莲花桥上的时候,罗疏却忽然不动了,她痴痴地望着河道两岸五光十色的花灯倒映在河面,与岸上沸反盈天的喧闹相反,水面下的世界呈现出一种庄严静穆的美,漫天的烟花同时闪烁在黑色的夜空与河心里,烘托着云水间相隔遥远的两轮明月。 “真美……”这样看,一真一幻的两个世界,竟能亲近如斯。 此刻齐梦麟读不到罗疏的心事,只能递了一串糖葫芦给她,陪着她站在桥头赏景。 “是挺好看的。”他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着糖葫芦,借着两岸灯火的幻彩,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罗疏的侧脸,“有句词怎么说来着?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说得是不是这个景?” 罗疏闻言忍不住一笑,也咬着糖葫芦侧过脸来,望着齐梦麟戏谑道:“难得难得,眼前的景竟被你一句话说完了,轮到我,最多再添一句‘月上柳梢头’了。” “谁说眼前的景都被我说完了?我这里还有一句,”齐梦麟凝视着罗疏,缓缓地开口念道,“端端正正人如月,孜孜媚媚花如颊,花月不如人,眉眉眼眼春……” 这一句念完的瞬间,明月、花灯、烟火,天地间所有的光彩都黯然失色,齐梦麟的眼中只有罗疏怔愣的笑脸,她被冰糖渍得晶亮的红唇是那样诱人,让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一晚偷偷犯下的出格事……要是能醒着来一次,不知该有多美。 这一闪念他便俯□去,吻住了罗疏冰凉的双唇,灵巧的舌头从她嘴里偷出半块糖山楂,继而寻找着她甜蜜的舌尖。 与此同时,在他们四周爆开了无数的烟花,震耳欲聋的声响掩去了落在齐梦麟脸上的那一记耳光。 第四十八章 鸿门宴 齐梦麟穿梭花丛多年,从没有挨过女人的耳光,罗疏这一巴掌打得他脑袋嗡嗡直响,心灵的震颤远远超出了皮肉的疼痛。 “你就真那么讨厌我?”齐梦麟捂着自己的半边脸,郁闷地直视着罗疏。 “这种事,是不讨厌就能做的么?”罗疏用手背擦着自己的嘴唇,羞忿地瞪着齐梦麟。 “可我是真心实意喜欢你,”齐梦麟被她看得有些恼了,干脆一把抓住她的手,扯着她往自己身上招呼,“来,随你打,要是还不解恨,就拿这竹签子扎死我得了!” 罗疏慌忙丢掉自己手里的糖葫芦,生怕一个不小心真把齐梦麟给扎伤了。齐梦麟见她心软,一颗心跳得更是激狂。 “你上次对我说的那些话,我都还记得……”齐梦麟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一股子狂劲从说话声里透出来,将罗疏逼得无路可退,“如果我说……我要对你明媒正娶,你答不答应?” “你是不是疯了?”罗疏瞪着眼反问,却色厉内荏地慌了神。 “我就知道你不敢答应,”齐梦麟斜倚着桥栏,背着漫天烟花兀自冷笑,“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思,却愿意陪我回扬州,现在发生这样的事,你又来装傻?” “你觉得我在和你装傻?”罗疏心中一冷,无法忍受他半带讥嘲的目光,转身挤进了汹涌的人群。 是她太蠢,以为他貌柔心软便失去了警惕,却忘了撇开外表,他仍是一个会得寸进尺、蠢蠢欲动的男人——她真是错得离谱! “喂,你要去哪里?”齐梦麟见她转身,立刻伸手想拦住她,奈何过往的行人实在太多,就这么一错手,她的背影竟已杳然消失在人群里。 罗疏在欢声笑语的人海中落寞地走了许久,因为气恨齐梦麟,也不愿意回齐府。她捏了捏缝在衣服暗袋里的钱,想到正好也随身带着路引,便索性找了间客栈住下,准备等到天亮就回临汾。 她这一走,却苦了六神无主的齐梦麟。街上的人实在太多,想找到罗疏根本就是海底捞针,他一个人在街上找了半天,始终不见罗疏人影,最后只能干着急地跑回齐府。这时候多喜园里的丫头们正聚在屋里玩抓籽儿,齐梦麟一进门就冲着挤成一团的丫头们喊:“喂,你们看见罗疏了吗?” “罗姑娘不是跟着三爷出去的吗?”大丫头立刻起身替齐梦麟脱下外衣,拽着他上炉边烤火,“怎么,您把人给弄丢了?” 齐梦麟心怀鬼胎,嘴里讷讷说不出话来。另一个丫头拿来手炉给齐梦麟暖着,趁沏茶的时候柔声安慰道:“三爷您放心吧,罗姑娘那么大个人了,还能跑丢不成?就是一时走散了,也晓得自己回来的。” 问题就出在这里——他和她根本就不是无心分散的啊……齐梦麟此刻有苦说不出,躺在床上一夜没合眼,心慌意乱地等到天亮,却始终不见罗疏回来。他先是担心罗疏出了事,可转念一想她的机灵劲,心里便渐渐明白过来——那丫头竟然撇下他,直接回临汾了。 妈的,连行李都不拿就这么跑回去,他有那么招人讨厌吗? 齐梦麟立刻招来连书:“你快去打点行李,我们这就回临汾。” “这么快!为什么?”连书一听这话就急了,这些天他和连琴统共也没说上十句话,就这么回临汾,岂不是让连棋捡了现成的便宜! “你别管,我说什么就是什么。”齐梦麟此刻心如乱麻,懒得解释,直接往上房那里辞行去。 上房里的祖母和母亲听说心头肉要回临汾,自然哭得是肝肠寸断,齐梦麟寻了个机会逃离洪灾去找父亲。这时齐总督正在房中与大儿子议事,突然被小儿子打搅,用得还是个极其荒唐的理由,不由瞪着他训道:“为何要今天回山西?等过两天和我一起走。” “我有急事,”齐梦麟抢白了一句,接着又若有所思地说,“爹,我和浙直总督府上订的那门亲,开春就退了吧。” “你说什么?”齐总督以为自己的儿子疯了。 “我就琢磨着,我那门亲事也不怎么样,”齐梦麟撇撇嘴,不知死活地望着面色铁青的父亲,“听说那总督小姐长得跟汤圆似的,笨的很,我已经这怂样了,再娶她,生的娃还能翻身吗?” “混账东西,你敢!”齐总督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的小儿子,气得浑身发颤。 “我怎么混账了,二哥都能出家当道士,我退门亲事有什么大不了的?”齐梦麟不以为然地说。 “三弟,别胡闹了。今上痴迷黄老之术,你二哥修道,也是爹为齐家铺的一条路,”一直冷眼旁观的齐凤洲这时也皱起眉,“你想退亲,也别拿你二哥的事来搅混水。” “我怎么搅混水了?再说,这个家不是还有你么?”齐梦麟不甘心地反驳,“反正这个家里,我从来都是最没出息的那个。”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齐凤洲被他气得直咳,一直在堂外回避的连琴这时立刻拎着汤药进堂,皱着眉为他顺气。 “混账东西,还不给我滚!你大哥的身子若能有你一半好,谁还会指望你?”齐总督望着齐梦麟破口大骂,“我只当你刚刚是中邪说了胡话,这几天你都给我老实待在府里,哪儿也不许去!” 齐梦麟被父亲和哥哥泼了冷水,老大不高兴地回到多喜园,却没想到自己的爹一不做二不休,竟然派下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住了多喜园,成天守着他不许他出门。齐梦麟身陷囹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恨得捶胸顿足、咬牙切齿。 另一厢罗疏回到临汾县衙的时候,一进门就觉得气氛诡异。她一时猜不透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最后还是陈梅卿按捺不住,背地里好心提醒她:“刘巡抚年后从老家回太原,这次他的千金竟也陪着过来了。所以刘巡抚特意安排这位小姐顺道过来住几天,让韩大人略尽地主之谊——这里头的意思,我不说你也明白了吧?”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罗疏猝不及防,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随着陈梅卿的话被撕成了两半,又因为心碎得太快,自始至终她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木然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回答:“我明白了,我不会给他添乱的,你放心。” 陈梅卿点点头,有些同情地望着她叹息:“万般皆是命,你总得认下,好自为之吧。” 罗疏挤出一丝苦笑,心不在焉地与他告辞,一言不发地往自己的住处走,不料走进三班院时,竟然迎面碰见了韩慕之。 自打罗疏一进衙门时韩慕之就接到了消息,因此早已守在她门前等候多时。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罗疏冷淡的眼神,连日积压在他心头的焦虑,沉重得像压着块石头——就是眼前这个人,这些日子天天折磨着他的心,成了落在他心底药石无灵的沉疴。 “我回来已经好些天了,你去哪儿了?”趁着四下无人之际,韩慕之疾步走到罗疏身边问: 罗疏没有回答韩慕之,径自低着头绕开他:“大人,如今瓜田李下的,你上这儿来不方便。” 韩慕之立刻回身牵住罗疏的衣袖,急着向她解释:“刘巡抚的家眷只是路过此地,刘小姐忽然到访,我事先并不知情。” “算了,你不用解释。”罗疏漠然打断韩慕之,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望着他,目光中带着冰冷,“刘小姐到底是冲什么来的,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多言?我不会给你添乱,这节骨眼上,我们还是先避嫌吧。” 罗疏冷漠的表情配着毫无感情的言辞,刺得韩慕之哑口无言。 是的,在这个节骨眼上,除了避嫌他们不能做任何事。可是为什么她能那么冷静地说出这些话?他情愿她怨恨咒骂,也好过此刻堪比针砭的清明。 韩慕之心乱如麻地看着罗疏甩开自己,头也不回地走进厢房,脑中隐隐感到不安与危机,却又因为心中的亏欠不敢多言。一个月的分离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重逢的第一面她就亮出这样消极的态度,让他陷入了动辄得咎的困局。 或者一切等刘小姐离开之后,再寻找机会弥补二人间的隔阂,才是最妥当的吧? 然而就在韩慕之抱定缓兵之计的时候,转天刘小姐却忽然遣了一名小婢,背着韩慕之将罗疏叫进了内宅,说是要请她喝茶。 刘小姐芳名刘婉,年方十七,一切大家闺秀理应具备的德言容功,都能在她身上得到体现。罗疏第一眼看见她时,便感到脊背一阵发凉——只要有可能,她这辈子最不想遇见的敌人,就是刘小姐这样的人。 “罗都头快请坐,”刘婉很是热情地招呼罗疏入座,又令婢女沏茶,“按说衙门里公务繁忙,我这样贸然请你,倒怕耽误了你的正事。只是这衙门里都是一帮臭男人,我在内宅里待得烦闷,听说罗都头你也是姑娘家,就想着找你来陪我说说话。” “刘小姐您客气了,”罗疏低着头回答,“按例我是不能进内宅的,您这样做,只怕有人闲话。” “怎么会呢?”刘婉笑道,“别看我是闺中女流,说话不及爷们儿有分量,却也容不得别人欺负。再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咱们规规矩矩地在一起,还怕别人说三道四?” 罗疏听着她指桑骂槐的话,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嘴里只应道:“刘小姐说的是。” “既然如此,过几天就是龙抬头,咱们几个女眷不如聚在一起热闹热闹,让他们爷们在外面忙去。”刘婉这才笑容可掬地提议,“我想在内宅办个堂会,请戏班子唱几台戏,听说罗都头会唱曲子,但不知你肯不肯赏脸给我们唱一曲?” 第四十九章 二月二 她这类人居高临下的亲切,罗疏早已熟悉,因此她只是漠然地看着刘婉,没有多说什么:“不知刘小姐喜欢听什么曲子?” “哎,我们姑娘家,哪知道什么曲子,”刘婉笑道,“你就随便捡个熟的唱一个,大家图个热闹罢了。” 罗疏笑了笑,知道自己今天必须领下这个难堪,刘小姐才能消气:“只要刘小姐您不嫌弃,到那天罗疏便厚颜献丑就是。” “这可太好了。对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合适的衣裳,如果没有,我随身带的裙子多,倒不妨借你一身?”刘婉打量了一下罗疏的装扮,笑道,“咱们好歹是姑娘家,没事穿的黑压压的,总归不好看。” “多谢刘小姐关心,我那儿还有衣裳,就不麻烦您了。”罗疏笑着拒绝,接着又与刘婉不咸不淡地交谈了几句,这才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内宅。 衙门里的人如今都是一副等着瞧好戏的态度,罗疏只觉得芒刺在背,索性躲回自己的厢房图个清静。偏偏就在这个多事之秋,又有个混世魔王敲响了她的房门。 “罗疏,你快开门,是我。” 时隔多日之后,罗疏原以为自己听见这人的声音还会生气,然而这一刻心头浮起的委屈,却让她迟疑了——在他对自己非礼之后,她竟然还会期盼他的关心,内中隐含的情愫让她无所适从,又觉得无地自容。 可惜门外人哪能猜到罗疏的心思,只是一个劲地嚷嚷着:“快开门啊,我知道你在房里,门子都告诉我了。我替你把行李带来了,你再怎么生气,自己的东西也不能不要啊!你若真不要,这些东西可就归我啦!” 齐梦麟说这些话原本是为了激罗疏开门,结果自己越说越来劲,甚至开始想入非非起来。等到罗疏开门的时候,他看见罗疏一副气冲冲的表情,竟然不自觉地搂紧了怀里的包袱,忽然有点舍不得起来。 罗疏才不理会他百转千回的小心思,径自从他怀里拿了包袱,转身回房。齐梦麟赶紧趁机钻进罗疏房里,追在她身后连声诉苦,大言不惭地博取同情:“罗疏罗疏,我是偷跑出来的,老头子忽然邪行了,竟然关我的禁闭。要不然我早就能赶回临汾跟你道歉了,哎,你要是还在生气,就再打我几下?” 罗疏没好气地回头瞪他一眼:“怎么可能不生气!我好不容易才消了气,你别再来招我。” 这话虽然说得凶狠,却是个既往不咎的意思。齐梦麟一听就乐了,立刻没脸没皮地凑上去:“好好好,我再不提这话了。对了,你快看看包袱,若有什么遗漏的,我好捎信让人送来。” “我包袱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就是丢了也无妨,不用这么麻烦。”罗疏嘴里这样说,看着齐梦麟一脸殷勤的模样,只好背朝着他打开了包袱,这一看不打紧,竟把她给气笑了,“这还是我的包袱吗?你倒赔着给我添了多少东西?” “嘿嘿嘿。”齐梦麟讨好地笑着,“这些算我的赔礼。” 罗疏看着手中色彩斑斓的珠翠首饰,摇了摇头:“我不能收。” “收下吧,不然我心也难安,”齐梦麟趁着罗疏没有回头,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我不是拿这些收买你,别人不知道就算了,我还会不清楚你的身家?我只是想看看你戴着它们的模样,一定很美。” 就在他意乱神迷之际,罗疏心里却在动着另一番心思:“好,我收下。可惜我也没什么好衣裳来配这些首饰……” “你想买什么样的衣裳,我可以陪你去挑。”一提到这些女人家的玩意儿,齐梦麟顿时兴致勃□来。 罗疏见他眉飞色舞的模样,忍不住笑了,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挤兑他:“齐大人,你是不是该上平阳卫了?” 齐梦麟立刻耍赖皮地笑道:“怕什么?这大年刚刚过完,平阳卫里还能有什么急事?” 说到买衣服,临汾城内只有一家齐梦麟看得上眼的成衣店,店名叫做“昼锦轩”。齐梦麟陪着罗疏进店挑衣服时,目光在琳琅满目的衣裳里扫了一圈,果断地拣出一条水红色堆纱的裙子递到罗疏面前:“这件颜色倒挺顺眼,要不你试试?” 罗疏忍着笑瞥了他一眼,摇摇头,转身挑了一套绛红色的妆花缎裙,付了钱让掌柜替自己包起来。眨眼功夫罗疏就买妥了衣裳,让齐梦麟很有点扫兴:“这颜色会不会太沉闷了?你不试试合身不合身?” 罗疏便笑道:“放心吧,这家店我过去经常光顾,不会买错了尺寸。龙抬头那天我会穿这套裙子,如果你想看,到时候就上县衙来吧。” 齐梦麟一听罗疏道破了自己的心思,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嬉笑道:“既然你都说了,我肯定到!” 接下来的日子里,齐梦麟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盼到了二月二龙抬头。这天一早出门前,他也特意穿了一身绛红色的衣裳,一想到可以和罗疏凑成一对,心头便暗暗窃喜。 待到打扮停当,他拿二两银子打发了连书,自己一个人兴高采烈地往县衙去。此刻满大街都挤满了过节的百姓,家家户户都在自家门前撒草木灰,细细的灰线一路撒到厨房,再绕水缸一圈,美其名曰“引钱龙”。齐梦麟小心翼翼地骑在马上,时刻提防着衣服上沾到灰,以确保自己光光鲜鲜地见到罗疏。哪知满街乱窜的小屁孩却在他鞍前马后追打哄闹,还在他衣袍下摆上拍了好几个灰扑扑的小巴掌,气得他一路大吼大叫。 不多时赶到县衙,齐梦麟快步前往三班院找人,却发现罗疏根本不在房中。他连忙抓过一名门子来问道:“罗都头人呢?是不是跟着县令去祭祀了?” 那门子摇摇头,有些尴尬地回答:“罗都头在内宅呢。” “她去内宅做什么?”齐梦麟以为罗疏正在和韩慕之独处,一张脸顿时绿了半边。 “刘巡抚的千金这些天在县衙里做客,大人您大概还不知道吧?”门子脸上挤出一丝笑,“今天刘小姐办堂会,请了罗都头去作陪。” 齐梦麟听了这话脸色一沉,立刻甩开门子往内宅走,急得门子追在他身后直喊:“齐大人,内宅里都是女眷,您去不得……” 偏偏齐梦麟是个不信邪的主,隶卒们想拦又不敢拦,只好跑去城隍庙向县令禀告。 齐梦麟气势汹汹杀进内宅时,用一记眼刀震慑住了把门的卒子,得以悄悄混进堂会。此时内宅的戏台上锣鼓刚歇,正有歌妓悠扬地唱起一只曲子,清润的歌喉像一串串明珠滑过蚕丝,颤动着最婉转的离愁别绪:“春去春来,朱颜容易改。花落花开,白头空自哀。世事等浮埃,光阴如过客。休慕云台,功名安在?休访蓬莱,神仙安在……” 熟悉的音色穿过双耳,直直撞进齐梦麟的心中。当他缓步绕过亭台,目光触碰到戏台上孤零零站着的人影时,心中的震动像闷雷一样在他胸口爆开,令他忘了呼吸、寸步难移。 他曾经无数次遐想过她盛妆时的模样,然而千百次累加的猜想,也不及这一眼的惊艳。 他原以为桃花浅色才能烘托女儿的娇媚,此刻才知自己想得太浅——原来绛红色竟有这么衬她,沉稳的颜色将她身上的庄重和优雅淬炼得更精纯,浑然天成地压住了全场,胜过一切靠出身赢来的尊荣。织锦的繁花在她身上开遍,姹紫嫣红,散发出一种疏离的艳丽,将她与外界隔绝开,不容任何人去亲近。 她的发髻上簪满了自己的馈赠——鬓边是几对金玉梅花和西番莲俏簪,发股中横贯着两支犀玉大簪,脑后的发髻上装饰着一朵点翠卷荷,旁边还点缀着明珠数颗。 然而她螓首蛾眉的明艳却没有带给他一丝欣喜,一刹那的失神之后,盈满胸臆间的只有一腔怒火。 “看那暮鼓晨钟乱哄哄,看那春燕秋鸿眼朦胧。犹记做顽童,忽而成老翁,红颜难逃青镜中……”这时罗疏还在台上唱着,却不料一道身影忽然闯上戏台,一张怒气腾腾的脸刚映入她的眼帘,下一瞬却已眉花眼笑,脸变得比戏子还快。 “我找你半天,你怎么倒在这里唱上了?”齐梦麟望着罗疏笑得咬牙切齿,一双晶亮的眸子里闪动着令人胆寒的怒火。 罗疏没料到齐梦麟竟敢闯到台上来,一时愣愣地望着他,只能任由他走到自己面前,转过身子挡住众人的视线,望着台下大大咧咧地笑道:“对不住,打扰诸位雅兴了,我那里还有一桩未了公案,罗都头我就带走了!” 罗疏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只手就已经被齐梦麟牵住,拉着她三步并作两步跑下了戏台。混乱中她看不到众人的表情,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齐梦麟,他牵着她的那只手火热而霸道,带着不由分说的坚决,强势地搅乱了她所有的心思。于是她只能茫茫然地跟着他,直到走出内宅时,迎面撞上了接到消息赶来的韩慕之。 这时齐梦麟直指着韩慕之的鼻子骂道:“韩慕之,你他妈的给我管好你的女人!” 第五十章 一双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韩慕之怒视着齐梦麟,当看见他身旁浓妆艳抹的罗疏之后,倏然一惊,“这是怎么回事?我并不知情!” “我管你知情不知情,”齐梦麟火冒三丈地将罗疏拽到韩慕之面前,望着他骂道,“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你明明知道她有多厌恶这种妆扮,可是她今天为了你,又他妈的活回去了!” 韩慕之难以置信地盯着罗疏,目光触碰到她仓皇失措的眼神,还没来得及和她说上话,就眼睁睁地看着齐梦麟从他面前把人带走。片刻后他回过神来,渐渐意识到这其中事有蹊跷,一阵怒火便猛然窜上了他的心头。 韩慕之立刻疾步冲进内宅,这时刘婉正气定神闲地坐在戏台下饮茶。 “你让罗疏她做什么了?”韩慕之盯着刘婉问,语气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冷厉。 刘婉淡淡瞥了他一眼,将茶盏递给婢女,轻声细语道:“哦,原来她叫这个名字啊……我没让她做什么,就是请她唱了一只曲子。” “她不是供你唱曲取乐的人,”韩慕之面色冰冷地接话,“她在这县衙里兢兢业业地做事,我很敬重她,也希望你不要拿她的出身来撒气。” “哦?她做的事,与唱曲有什么不同吗?”刘婉抬起一只手碰了碰自己的耳坠,斜睨着韩慕之道,“明面上君子谦谦,暗地里互通款曲,所谓兢兢业业,也不过是为了投你所好罢了。这倒是勾引人的上策呢,的确比唱曲更高明。” “你别再说了,她不是这样的人,”这时韩慕之冷冷地打断刘婉,直视着她破釜沉舟地开口,“这件事罪在我一个人身上,明知道你我有婚约在先,却还是对她动了心。我知道你心里气恨,我也没脸来怪你,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容得下她。” 刘婉不动声色地听完韩慕之的话,抬起双眼凝视着他,自始至终保持着优雅的语调:“我没法撕破脸地和你争辩,这是我从小受教养的弊处。你们男人不正是仗着这一点,才能肆无忌惮地去做那些荒唐事吗?” 她绵里藏针的话刺得韩慕之哑口无言。过去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未婚妻只是一个知书达理、温柔娴淑的大小姐,如今才知道她能在刘府上下得到所有人的尊重,靠得是深藏不露的城府。 “我知道眼下要你有容人的雅量,是很过分的要求,对不起。”韩慕之低声地向刘婉道了一句歉,随后默默转身离开。 刘婉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望着他挺拔的背影,下一刻眼里却忽然掉下泪来。一旁的婢女慌忙为小姐拭泪,连声安慰道:“韩大人都道歉了,小姐怎么倒哭了?” “他向我道歉,就说明我还没有赢,”刘婉拿过婢女手中的丝帕,按了按眼角的泪水,“等他恨我怨我的那天,只怕这件事才算了结。” 与此同时,齐梦麟已经不由分说地拉着罗疏跑到河滩边,气急败坏地拔下她发髻上的簪钗,一件一件抛进河里。饶是罗疏视金钱如粪土,也被他此刻的举动吓坏了,慌忙偏头躲开他:“你别这样……” “你让我别这样?那你呢?为什么还要这样!”齐梦麟没头没脑地指责罗疏。 罗疏闻言一怔,不知所措地望着齐梦麟。 “你不就是想气我吗?亏你那么聪明,就想不出别的办法了?非要这样作践自己才甘心!”齐梦麟面色铁青地冲着罗疏怒吼,“我是女人堆里长大的,你这点心思我还不知道?我娘放着几十个婢女不用,自己熬参汤把手烫个大泡,就是为了折腾给我爹看的。你这招我打小就看腻了,我恨就恨你还想一箭双雕,既让韩慕之心疼,还想让我生气。对,我是稀罕你戴我送的东西,可因为这点我就活该被你轻贱吗?告诉你,我现在不稀罕了!既然你嫌弃这些东西,我也觉得碍眼,还不如丢进河里眼不见为净!” “对不起,对不起,”罗疏慌忙捉住齐梦麟的双手,脸色苍白地望着他道歉,“是我自作聪明,想用这个办法让你恨我……这样总好过让你喜欢我。你也看到了,我给韩大人添了多少麻烦,我不想连累你……因为我也没有那份心力,去陪你受累。” 她的话让齐梦麟呼吸一窒,心口疼得像是被撕成了两半。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原来无情的拒绝从心爱的人嘴里说出来,竟然有这么残忍。 “没错,我是恨你。”齐梦麟扯起嘴角,目光中的轻蔑刺痛了罗疏,“你以为我刚刚生气,是恨韩慕之,或者恨那个刘小姐?他们两个关我屁事,我没工夫在他们身上花心思。我是恨你……可是我更恨我自己——我恨我为什么要喜欢你这种女人!” 遇见她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错误!她对他一直都是那么狡猾、自私、无情,偏偏却把一颗纯真无私的痴心送给了别人。他到底输在了哪里? 如果时间能够回到他们第一次相遇时该有多好?他和她不欢而散,从此人生再无交集,该有多好?她的聪明善良都别让他知道,她的一颦一笑都别让他看到,他还是原先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齐梦麟,该有多好? 他恨自己,才活了二十几年就开始时运不济,往后的人生还不知道得有多灰暗呢!妈的,就是因为喜欢上了她! “随便你吧,我不会再来缠你了!”齐梦麟愤愤地扒了扒头发,丢下罗疏转身离开。 罗疏望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心中却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看着齐梦麟如此愤怒、失望、伤心,她的心情也同样跌倒了谷底。明明早就决定好要让他放弃自己,可为什么事到临头,她的心却还是会跟着痛起来? 罗疏的脸上露出茫然而哀伤的神色。 是啊……他对她而言,早已是非同一般的存在。她曾经见过许许多多的纨绔公子,所以当他来到自己身边时,她可以完全放松地与他嬉笑怒骂,自然而然地去接受他带给自己的关切和爱护——无论是何等困境,都有他陪她、帮她、救她,他这样一个苗而不秀的公子,不知何时竟变成了她身后最可靠的一堵墙,供她在脆弱的时候安心地依靠着。 这样的感情,其实早已远远超出了朋友的定义,若再深究下去……不,绝对不可以再深究下去了! 罗疏深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强打起精神,转身一步步地走回县衙——可她还是骗不了自己,背后乍然失去依靠的感觉太过清晰,她已经彻底陷入了彷徨。 前途注定乌云密布,她到底还有没有勇气重返那条风刀霜剑的路?罗疏失落地望着不远处的县衙,一遍遍地在心底问自己。 这时在县衙附近到处寻找罗疏的韩慕之恰好也走了回来,一眼望见她蓬头散发的狼狈模样,吓得他立刻快步冲上前询问:“你怎么了?是不是齐梦麟把你弄成这样?他对你做了什么?” 罗疏摇摇头,失魂落魄地躲开韩慕之急切的目光,不想在这个时候听任何人提起齐梦麟,哪怕这个人是韩慕之。 “罗疏,你听我说,”这时韩慕之再也顾不得礼数,径自扶住罗疏的双臂,迫使她正视自己,“这几天害你受了那么多委屈,都是因为我的疏忽,你能原谅我吗?刘婉她城府太深,只怕她不能容你,我也舍不得让你受困于深宅内院。刚刚我想到一个办法,不如我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买下一座宅子,你悄悄地住进去,从此远离刘家的势力,也就不用再忍受她的挟制。” “是吗?”罗疏黑沉沉的眼珠凝视着韩慕之,对他金屋藏娇的提议啼笑皆非,“你觉得把我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就可以确保我远离刘家的势力吗?你自己尚且做不到,怎么倒能对我夸下如此海口?” “我无法远离刘家的势力,是因为我还有俗世的束缚。可是只要避开刘家的锋芒,我们还是有办法在一起的,难道这一点对你来说也很难做到吗?”韩慕之焦灼地劝说罗疏,却见她始终不为所动,不禁试探着问,“你是在犹豫,还是不愿意?” “我不愿意。”罗疏面色惨白地望着他,终是有气无力地回答,“对不起,你出的这个主意我还是做不到。别再伤脑筋了,这件事真的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我们还是放弃吧。” “不,我不放弃,”韩慕之斩钉截铁地拒绝她,“你这也做不到那也做不到,那你告诉我,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罗疏绝望地看着他,在这一天第二次将自己逼上了悬崖的尽头,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开口:“一生一世一双人,就是这么简单。” 第五十一章 风满楼 她的话让韩慕之震惊得无以复加,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绝望:“罗疏,你一向明理通达,这件事上却寸步不让,到底是为什么?” 罗疏面无表情地望着韩慕之,轻声回答:“这世上的人,被条条框框的礼教分成三六九等,本已不得自由,所以任何不能明理的地方,对我来说都是牢笼。过去在鸣珂坊是如此,如果我听从你的安排,那么结果迟早也一样。” “你为什么如此笃定?为什么不能走一步看一步?”韩慕之近乎发狂地追问,“你是怕我不能保护你?只要你不放弃,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欺凌你,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你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去唱曲?如果是被迫的,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却要背着我用这种方式去解决?” 面对他一连串的质问,罗疏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只是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三个字:“我放弃。” 韩慕之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双目惊惶地盯着她问:“为什么?” “对不起,我有我的坚持,”罗疏哀伤地望着他,“如果从一开始就妥协,事情只会往更坏的方向走,与其如此还不如放弃。” “你凭什么这样认为?我让你做出的选择,和你在鸣珂坊里的生活根本不一样。”韩慕之愤然反驳罗疏,只觉得她的想法匪夷所思,“我到底做错了哪点才让你有这样的误会?你说出来,我可以和你一起去解决……” 话到此处,罗疏却沉默了。 她有太多话说不出口,尤其是面对韩慕之——他将自己从风尘中解救出来,见过她最不堪的面目,刻骨的卑微使她更小心地去保护心中的伤口,那些都是她永远没有勇气对他启齿的过去,哪怕为此伤透了他的心。 如果有可能,她多希望自己遇见他的时候,能够家世清白、心无挂碍。如果这辈子注定不可能,那么,她情愿等到下一世。 “为了我和刘家反目,根本不值得,”罗疏用力深吸了一口气,双眼发红地望着韩慕之,“批我一张路引,放我走吧……” 韩慕之没有回答罗疏,紧抿着双唇默然看着她,激烈的情感中尚存一丝理智——她说的没错,这时候抽身出局对他只有好处,可即便如此,为什么他还是不想留条退路给自己呢? 心口的疼痛越来越剧烈,韩慕之不想在罗疏面前失态,索性转身走回县衙,将那个煎熬他心肝的人留在身后。 山雨欲来风满楼。 当天晚上刘婉便令下人收拾了行李,隔天一早出发前往太原。她离开时的冷脸让送行的陈梅卿忐忑不安,忍不住对韩慕之发急:“你怎么敢惹那姑奶奶生气?眼看马上就要到青黄不接的时候了,赈灾的粮食还没着落呢!” “你别将这两者混为一谈,我相信刘巡抚能够秉公处理。”韩慕之脸色阴沉地反驳陈梅卿。 “刘小姐是刘巡抚的掌上明珠,你若是觉得惹恼她不会影响刘巡抚对你的态度,未免太天真了。”陈梅卿对韩慕之脸上的不悦故意视而不见,冷笑着说出心里话。 接下来的日子里,齐梦麟整天待在平阳卫里不露面,韩慕之和罗疏虽然同在一个县衙,二人之间却又隔着几道墙。三个人画地为牢,各自负隅一方,情势在彼此的僵持中一步步坏下去。 然而一个月之后,韩慕之首先离开了这个儿女情长的僵局。 身为一县的父母官,当县中的百姓将要陷入饥荒的时候,自身再多的烦恼都成了矫情,只能咬咬牙按捺下去。 他开始尝到了触犯刘家的苦果。 去年因为大旱和蝗灾,全县的粮食几乎绝收,虽然朝中减免了今年的税银,可是再减免也变不出能填饱肚子的口粮。粮食的短缺越来越严重,赈灾的官粮却迟迟没有消息,县中的富户开始屯粮,贫民为了吃饭卖儿鬻女,市面上的粮价被炒得节节高涨,韩慕之为此屡下禁令,却收效甚微。 掌管县衙粮仓的陈梅卿在失眠一夜之后,带着满嘴的火泡找到韩慕之:“常平仓里的粮食已经不多了,如果无偿发放给饥民,必须报请刘巡抚批准,你打算怎么办?” “先开粥厂救急,一天给饥民发两顿粥。”韩慕之与陈梅卿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我会再派人去一趟太原,如果能有赈粮下放的消息,事情就好办了。” “慕之,救灾光靠常平仓的粮食远远不够,如今山西境内灾情严重,咱们县因为灭蝗及时,情况还不算最糟的,所以有限的官粮到底会下拨到哪里,处处都是学问。现在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这笔官粮,你和刘巡抚的这层关系,到底是利是弊还很难说,所以必须小心斡旋,一步都不能走错。”陈梅卿好心提醒道。 “这我知道,”韩慕之叹了一口气,“你先去盯粥厂的事,必要的时候我会亲自去一趟太原。” 这一场饥荒影响甚远,甚至已经波及到了鸣珂坊。所谓饱暖思□,如今县城里一大半的人吃不饱饭,谁还有心思上妓院去消耗体力?鸣珂坊里娇滴滴的姑娘们,都是饭来张口的主,老鸨不甘心坐吃山空,打起了常平仓里低价粮的主意,于是忽然就想起了锦囊罗疏。 果然风水轮流转,如今就有了用得着那丫头的时候。老鸨兴冲冲地带了两个打手去找罗疏,想让她去找陈县丞说合说合,好把粮食低价卖给鸣珂坊——也不知为何,如今陈梅卿已经很久不上鸣珂坊了,老鸨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他,只好另找罗疏说话。 她觉得罗疏再怎么刁钻古怪,到底是自己手里盘了多少年的姑娘,自己总还有点威势。哪知她还是低估了罗疏的心气,及至赶到县衙门口时,竟吃了她一记闭门羹。 “出尔反尔的小娼妇!当初说的好听,什么总有一天要报老娘的恩,如今才一年工夫,就已经翻脸不认人了!”老鸨在县衙门外骂骂咧咧。 这时守门的人却笑道:“去去去,老虔婆你就别嚷嚷了,如今罗都头谁敢得罪?” “你这话什么意思?”老鸨看男人的脸色看了几十年,一眼就瞧出他话里有话。 “从你手里出来的姑娘,果然有本事,”守门的一个劲贼笑,“县令和平阳卫的齐千户,都为了她争风吃醋哩!” 这门里门外进进出出的勾当,哪能瞒得了守门的人呢? 老鸨听了果然很得意,竟然与有荣焉地整了整头上的绒花,笑道:“我道她是什么三贞九烈的货,原来还不是勾三搭四,可见从良也没多金贵,无非多搽了层粉罢了。” 与此同时,罗疏却在思量着饥荒的事。她没有那个宽宏大量去帮老鸨,然而严峻的难题已经实实在在摆在了眼前——韩慕之为了自己得罪了刘巡抚,赈灾的官粮迟迟拨不下来,到底和她有没有关系呢? 也许刘巡抚只是不敢徇私——自古多少官员都在赈济钱粮这一块栽下了马,他不偏帮韩慕之,很可能是出于官场上的博弈。 可是临汾城快要饿死的百姓呢?他们又何其无辜? 傍晚罗疏在粥厂帮忙发粥,一碗薄粥稀得可以照见人影,然而等待领粥的人却挤满了长街。饥饿在每个人脸上书写着恐慌,木然的眼珠目光呆滞,只有在看见食物时才会闪动一丝活气,令旁观的罗疏不寒而栗。 在这种痛苦面前,一切儿女情长都显得虚浮而可笑,陈梅卿看着罗疏低落的模样,走到她身旁叹了口气:“韩大人已经亲自去太原了。” “官粮能批下来吗?”罗疏望着他低声问。 “不知道,”陈梅卿的语调里显然没抱太多希望,“别的县灾情太重,已经开始疏散县民往南方就食去了,只有我们县还在勉力支撑。你看来这里领粥的,有不少都是从北边过来的饥民,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现在离庄稼成熟还有三个月呢,如果刘巡抚拖延临汾县的赈粮,我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回衙门的时候,罗疏忍不住在银票铺门前停留了很久,脑中翻来覆去地回想着陈梅卿的话。她怔怔地望着银票铺里黑沉沉的乌木柜台,眼底闪动着一抹深不可测的心绪,这时背后却忽然响起了齐梦麟的声音:“别看了,这次你就算花光了所有的钱,也救不了韩慕之。” 罗疏回过头,在这个阴霾的黄昏再度看见齐梦麟,心头一刹那胀满的悸动让她忘了说话,只能眼涩鼻酸地望着眼前瘦削的人,难受得险些掉下泪来。 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却让齐梦麟心如刀绞——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她的眼泪都不会为他流,她只会在上元夜抽他一耳光,然后所有美好的记忆都像那些翠羽明珰一样没入淤泥里,从此消失不见。 “赈灾的官粮都在我爹手里呢。”齐梦麟站在遍地饥民的街头,有气无力而又心灰意冷地说出了这句话。 第五十二章 雨连绵 齐梦麟的话让罗疏心中一沉,一瞬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才能在他冷漠的目光下不慌张、不心酸。 他在这时候找上自己,无非还是为了帮她,可是越来越多的亏欠只会搅成逃不开的漩涡,让她不可自拔地沉溺下去——这样对他太不公平。 “别再帮我了,我受不起。”罗疏惴惴不安地望着齐梦麟,最终还是开口说出了这句话。 齐梦麟的眼神因为她这句话又黯淡了一下,罗疏顿时觉得后悔,心间泛起了细密的疼。 “我真的不想帮你,可我偏偏又知道,这个时候你肯定在想方设法地帮他。我这两天一闭上眼,总是翻来覆去地猜想你在做什么,我实在想象不出……你能有什么办法帮韩慕之度过这次的难关。”齐梦麟说这话时,目光始终停留在罗疏的脸上,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陷入一个地老天荒的执念。 罗疏的心紧揪成一团,就这样任由他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 “你不想让我帮你吗?”齐梦麟低头凝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你说没有心力陪我受累,可我有,我甚至恨不得累垮自己,才好看看你的心到底有多硬。” “不,我不能连累你,我也不是在帮韩大人。那些粮食是朝廷赐给受灾百姓的,早就应该拨下来,可是你看,他们现在还在挨饿,”罗疏面色苍白地躲开齐梦麟,不敢触碰他的目光,“韩大人已经去太原了,事情也许会出现转机,就算不行我也会自己想办法,你别再为我担心了。” “是吗?”齐梦麟不置可否地挑了挑唇角,环视着四周面黄肌瘦的百姓,脸色却更阴沉了。 与此同时,擅自离开自己的辖区,为了官粮冒险前往太原的韩慕之,却吃了刘巡抚的闭门羹。 “唉,如今为了赈灾的事,老爷已经在总督府忙了好些天了。今天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不如大人您先回吧。”刘府的管家一脸为难地敷衍着韩慕之。 “下官为了要事从临汾赶来,今天必须见到刘大人,还请您行个方便。”韩慕之不依不饶地恳求着,管家深知他和自家的关系,也不敢失礼,只好将他领进偏厅里等候。 这时阴霾的天际悄悄飘下细雨,韩慕之在厅中枯坐了两个时辰,才算等到了疲惫归来的刘巡抚。 “你怎么过来了?”刘巡抚乍见韩慕之,不禁嗔怪道,“我不是已经准许你开仓放粮,无偿赈济百姓了吗?” “若要坚持到庄稼成熟,官仓里的粮食根本不够,下官斗胆前来,是为了赈粮发放一事。”韩慕之恳切地望着刘巡抚,哀求道,“求大人尽快发放赈粮,临汾县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 刘巡抚闻言叹了一口气,对韩慕之摆了摆手:“我实话对你说了吧,这次山西的灾情太重,各地的赈粮配额都要视灾情的轻重来决定。发放赈粮的决定权在齐总督手里,什么时候能轮到临汾,我是说不上话的。” 韩慕之一瞬间变了脸色,刘巡抚将他的焦灼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道:“这次赈粮的数目很大,难保齐总督不想从中渔利,这时候你我更加不能轻举妄动。你先回去吧,尽量撑一撑,我这里会考虑你的难处。” “大人,”这时韩慕之直视着刘巡抚,终于失去了虚与委蛇的耐心,“如今山西饿殍遍地,再这样按兵不动,如何对得起黎民百姓?” “哼,如你这般行妇人之仁,在官场上只有死路一条。忠臣若要立于不败之地,只有比奸臣更奸,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刘巡抚冷冷地对韩慕之丢下这句话,随后便怫然起身离开。 韩慕之愕然望着刘巡抚的背影,第一次领教到这位上司和长辈的第二张面孔,心底不由生出一股寒意。 此刻窗外的春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刘婉静静地坐在花厅里,望着天际的乌云陷入沉思。这时刘总督悄然走到她身旁,落座后长叹了一口气:“韩慕之来过了,又被我打发走了。我不想牵涉你们小辈之间的事,这个人当初是你自己相中的,你到底还要和他怄气到几时?” “是女儿无用,害父亲受累了。”刘婉淡淡地向父亲告了一声罪,垂着眼低声道,“当初我相中他,就是看重他比旁人多一根傲骨,不想却反受其害。今次若不能将他收服,这个人,我不要也罢。” 刘巡抚看着女儿执着的眼神,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暗暗在心底恼恨起韩慕之来:“想想你过去心如明镜,何曾惹过半点尘埃?都怪为父我眼拙,偏偏替你配了个不争气的后生,真是冤孽。” 刘婉却从容地对父亲笑了笑,不希望他为自己担心:“您就放心吧,女儿心里有数的。他是个聪明人,只要您不帮他,他迟早会学乖的。” 。。。。。。 连日的阴雨在每个人的心头都拢上了一层愁云惨雾,这天齐梦麟披着一件官绿色油绸雨衣,骑着马悄悄出了平阳卫,不想却在大门口就被罗疏拦住。他看了一眼满脸惊慌的罗疏,还有鬼鬼祟祟躲在她身后的书童,立刻就明白过来,不由指着连书骂道:“你这小兔崽子,竟敢背着我捣鬼,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你别骂他了,他找我来也是因为担心你。”罗疏站在马下仰望着齐梦麟,细密的雨丝打在她白皙的脸上,让她湿润的眉眼越发鲜明,“你是不是要去太原?” “是又如何?”齐梦麟满不在乎地笑了,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韩慕之不是没讨来粮食吗?我见不得百姓饿死,就去试试咯。” 这时罗疏满脸苍白地盯着齐梦麟,抢住马缰的手忍不住瑟瑟发抖:“如果你能要来赈粮……我替临汾的百姓谢谢你。” 一旁的连书一听这话顿时就急了,迭声责怪道:“罗都头,我请你来是为了劝住公子的,你怎么帮倒忙啊!只要是我家老爷决定的事,任谁也劝不动的,公子去太原只能白白挨打啦!” “去你的,当心我拿马鞭子抽你啊!”齐梦麟凶神恶煞地骂完连书,又低头望着罗疏笑,“你就等着谢我吧。” 说罢他伸手拉低了风帽,潇洒地一挥马鞭,□的骏马立刻挣动起来。罗疏只能松开缰绳后退了几步,眼睁睁地看着他扬长而去。 “罗都头,你果然好狠的心!为了韩县令头上的乌纱帽,竟然看着我家公子去送死!”这时连书愤懑地瞪着罗疏,一张圆脸气得通红。 连书的话让罗疏浑身一震,震惊地望着他:“为什么连你也这样说?” “外人都这么说,”连书振振有词地一口咬定,却在看见罗疏哀伤的神色时,禁不住偃旗息鼓,“罗都头,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是你不知道我家老爷对公子有多严厉。年初公子私自从扬州跑出来,他已经大发雷霆了,这次公子再自己送上门去,只有死路一条。” 罗疏在雨中打了个寒噤,意识到自己一时的犹豫又将齐梦麟推入了险境,心下懊悔不及。这一刻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对落汤鸡似的连书开口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咱们去把他追回来。” “真的?”连书半信半疑地望着罗疏问,“那赈粮怎么办?你不打算帮韩县令了?” “我有我的办法。”罗疏苦笑着安慰了他一句,然而眼底却闪过一丝绝望。 她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无论心中多不愿意,到头来还是要依靠过去的噩梦解开困局。那些她所恐惧的、厌恶的、发誓要一辈子逃离的噩梦,兜兜转转却还是回到眼前,让她又一次在宿命面前感到无力……到底还要撑多久,浓雾一般笼罩着她的噩梦才能真正散去呢? 就在连书忙着上平阳卫批路引的时候,罗疏却平静地走进一家银号,将一封刚写好的信交给了店中的掌柜。很快操着山东口音的店主便热络地走出来和罗疏打招呼,罗疏脸上殊无喜色,只是木然开口道:“麻烦您尽快将这封信递给老爷,我等他回话。” “姑娘放心吧,俺们谁敢耽搁您的事?”店主小心地陪着笑脸,似乎对罗疏极为敬重。 罗疏对店主的奉承不以为意,将事情交代完之后便撑着伞离开了银号。此时连书正拎着行李在平阳卫门口东张西望,见罗疏远远从街头走来,立刻招呼她上马车:“罗都头快上车吧,怎么这会儿才来?我等你好半天了!” 罗疏不动声色地跟着他钻进车厢,只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对不起,路上被一点小事耽搁了。” 马车的速度远不及齐梦麟一骑千里,于是等到罗疏一行赶到太原总督府时,齐梦麟已经趴在炕上养棒疮了。他一看见书童领着罗疏来,立刻急得面红耳赤,抱着枕头骂骂咧咧道:“谁让你们来的?快走快走!” 可惜此刻屁股开花的齐梦麟完全是一只纸老虎,闯进房里的两个人谁也不理他,不约而同地上前查看他的伤势。齐梦麟一时动弹不得,只觉得屁股上一凉,似乎身上覆的薄裳已被那二人揭开,不由吓得哇哇大叫:“不许看!” “都伤成这样了,还不许人看啊?”连书心疼得直哆嗦。 罗疏只敢往那花花绿绿的棒疮上瞄了一眼,实在觉得揪心,连忙别开双眼,皱着眉头问齐梦麟:“疼不疼?” 这下美人当前,疼也得说不疼了。作为一个病得不轻的蠢货,其实早在挨打的时候,他就已经无可救药地幻想着自己的伤势能被罗疏知道,然后换她替自己着急、心疼。如今齐梦麟看着罗疏发红的眼眶,只当是自己美梦成真,于是只管哼哼唧唧地搂着枕头,故作深沉地叹气:“唉,这点疼怕什么,我就是觉得心烦,赈粮的事我爹不肯松口,这顿揍可算是白挨了。” “别求你爹了,不管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我。”罗疏目光沉静地望着他,一颗沥血的心费力地挤出一句话,再幽幽地从唇间吐出来,“我已经想出办法了。” 第五十三章 运粮船 “你想出什么办法了?”齐梦麟疑惑地盯着罗疏问。 罗疏躲开他黑亮的眼睛,对他的疑问避而不谈,只是安慰道:“你好好养伤,别再为赈粮的事操心了。” “我不操心你,还能操心谁?”齐梦麟凝视着罗疏,忽然忧心忡忡地冒出一句,“你别做傻事。” 罗疏苦笑了一下,无奈地回应他:“你放心吧,最傻的事都已经被你做了。” 晚间连书在伺候齐梦麟的时候,齐梦麟抱着枕头若有所思道:“我看白天罗疏的意思,好像是对我动心了!” “公子,我看罗都头动不动心倒不打紧,您别再一头栽进去了。”连书苦口婆心地劝谏,用鹅毛沾着棒疮药膏,轻轻地往齐梦麟屁股上刷,“过去也没见您对哪家小姐这么上心,罗都头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齐梦麟闻言粲然一笑,趴在炕头美滋滋道:“你见过哪家小姐像她那样的?” “那倒没有。”连书一本正经地摇摇头。 “所以说咯,我早就认栽了。”齐梦麟目光如水地望着灯火,眼底跳动的火苗一如他摇曳的心旌,“随便换成哪个人,都不会和她一样了,所以再美再好也没意思。对了,这两天我躺着养伤不方便,她的行踪你必须一五一十都告诉我,明白不?” 连书立刻老大不耐烦地还嘴:“公子您还是安心养伤吧,罗都头过两天肯定要回去的,您屁股都开花了,难道还想跟着去?” “为什么不跟?”齐梦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又不用屁股走路!” 这一刻连书再一次绝望地确定,他跟的主子果然是齐家最没出息的一个! 沮丧归沮丧,连书为了将公子从老爷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还是欺上瞒下地打造了一辆规格豪华的养伤马车,车厢里铺设着厚厚的锦褥,方便齐梦麟一路趴回临汾去。于是两天后罗疏动身返回临汾时,得以看见齐梦麟伏在车厢里冲自己得意洋洋地招手,也就不足为奇了。 “为什么你就不能安安心心养伤呢?”罗疏蹙着眉,在上了齐梦麟的贼车后,依旧闷闷不乐。 齐梦麟却意有所指地反问:“为什么你要丢下临汾的事,忙着跑到太原来呢?” 罗疏一时语塞,在昏暗的车厢里默默看着齐梦麟,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你是因为担心我,怕除了你以外没人劝得住我,对不对?”齐梦麟无视罗疏的尴尬,径自闷着头往下说,“所以我为什么不能安心养伤这件事,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他话说完后,车厢中的气氛顿时充满了暧昧,微微窒息的感觉让罗疏几乎乱了分寸,耳中只听得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与此同时,连书坐在车前挥舞了一下马鞭子,心中很是感慨:公子真是越来越会哄女人了…… 马车从太原南下到临汾,一路始终是阴雨天气,湿漉漉的天空总也不放晴。齐梦麟无所事事地趴在马车里,觉得自己闷得快发霉,忍不住迭声抱怨:“去年旱成那样,今年偏又一直下雨,什么鬼天气!” “春雨贵如油,你就别抱怨了,只愿从此风调雨顺才好。”罗疏望着天空叹了一口气,心想连日来雨水丰沛,汾河水应该也上涨了不少,这样算来从山东到山西,走水路也花不了多少日子。 这一路途经之地,饿殍枕藉,马车越接近临汾城,车上的人心情也就越沉重。官道上到处都是流亡乞讨的饥民,一看见马车便蜂拥而上,用满是泥泞的手拼命拍打着车壁,向车中人乞食。 齐梦麟和罗疏不忍心面对车外哀鸿遍野的惨况,两人面面相觑地对视着,须臾后齐梦麟忍不住开口问罗疏:“你真的有办法救他们吗?” 罗疏迟疑地望了齐梦麟一眼,亦是脸色苍白:“要说万全的把握,我也不敢夸口,你别再问了。” 齐梦麟立刻识相地闭了嘴,心知自己此刻的追问,只能让人徒增烦恼罢了。 转天一行人抵达临汾后,齐梦麟贴心地授意连书先把马车赶到县衙去,不料罗疏却另有打算:“先送我去城西的秦记银号吧。” “咦,你急着用钱吗?”齐梦麟从罗疏紧绷的神色里捕捉到一丝不寻常,不由关切地问。 罗疏望着他没有答话,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齐梦麟见她不想开口,当下也不再多问,只命连书将她送到银号,趁她下车的时候才又问了一句:“要不要我在这里等你?” “不用了,我没什么要紧事。”罗疏回头望了他一眼,转身跳下了马车。 罗疏冒着雨走进银号时,店里的掌柜一眼就认出了她,立刻跑上前点头哈腰地招呼:“姑娘您可来了,店主一直等着您呢。” 罗疏面色冰冷地应了一声,直到见了店主才开口问:“老爷有答复了吗?” 店主一见罗疏,立刻长吁短叹地向她诉苦:“姑娘怎么今天才来,可把俺们给急坏了!老爷说这次的事非同小可,所以他要亲自从山东过来一趟。俺们上衙门去了几次都找不到您,眼看老爷的船明天就要到了,谢天谢地,您可算是回来了!” “对不起,前阵子因为有急事,出了一趟远门。”罗疏向店主道了声歉,在听说老爷准备亲自到临汾后,一张脸越发没了血色,“船明天几时到?” “还不清楚,姑娘只管回衙门里候着吧,船快到时,店里自会派人去接姑娘。” 这时罗疏却对店主道:“既然老爷的船明天就到,今天倒不如就在您店中叨扰一晚,也省得麻烦。” 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她已经不想再去面对韩慕之了——不是不知道他心力交瘁,可是累的人又何止他一个?此刻她只想报偿他的一片恩情,保得他仕途无忧,自己才能够安安静静地离开。既已拿定了主意,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了,又何必再回去? “也好,反正后面空房也多,俺这就找人收拾一间给姑娘住。”店主一口答应下来。 自与罗疏分别之后,齐梦麟便长了个心眼,悄悄令连书守在银号外面盯梢。此刻他坐在平阳卫里等消息,一直心不在焉地喝着茶,直到连书收了伞跨进门时,方才精神一振地发问:“怎么样,打听到什么没有?罗疏她从银号里兑了多少银子?” 连书满脸无奈地摇摇头:“罗都头一直待在银号里,直到现在都没出来呢。我留了人守在店外盯梢,先回来给公子您报个信。” 书童的回答让齐梦麟多少有些意外:“她到现在都没出来?不会把人家银号都给兑空了吧?” “那怎么可能呢?”连书不相信罗都头能有那么多银子,“罗都头如果这么有钱,干嘛还待在县衙里讨生活啊?” “你不懂,正是因为她有那么多钱,她一个弱女子才步步谨慎,不敢到处行走。若论暂时栖身之处,天下哪有比衙门更安全的地方呢?”齐梦麟皱眉说罢,又叮嘱连书,“你派人看好银号,我要时刻知道她的去向。” 绵绵霪雨又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清晨,雨势越发大了。罗疏冒着雨从银号中走出来,低头钻进了等候在店外的一顶毡轿。穿着蓑衣的轿夫立刻抬起轿子,载着她三步一晃地往城外走。凶年饥岁又逢坏天气,街上罕有行人,轿夫一路走得飞快,片刻后就出了城门,及至赶到汾河边,又沿着河岸一路向前。 罗疏心神不宁地坐在轿中,须臾之后,却听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气急败坏的高喝:“罗疏!你给我停下,听见没有!” 罗疏在轿中皱了皱眉,忍不住掀开轿帘向后望去,只见迷蒙的雨幕中蓦然冲出一队骑兵,为首的一人鲜衣怒马,除了齐梦麟还能有谁? 罗疏慌忙叫停了轿子,掀帘而出,这时轿夫立刻恭敬地为她张开雨伞。她静静站在伞下,看着齐梦麟策马追到自己面前,抹着脸上的雨水瞪着她问:“你悄没声地出城,准备往哪里去?” 罗疏心疼地看着马上那个人,急得喉咙都在发颤:“你伤还没好呢,怎么能骑马!” “所以我才要问你啊!你一个人打算跑哪儿去!”齐梦麟在大雨中火冒三丈地喊,头上的风帽也落在脑后,由着冰凉的雨水往脖子里灌,“你什么事都成心瞒着我,还想让我安生养病,我看你才病得不轻!” “我……”罗疏面对他凶神恶煞的责骂,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 这时一旁撑伞的轿夫却低声提醒道:“姑娘,老爷的船来了。” 罗疏仓皇回过头望向河心,只见水雾蒙蒙的河面上,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支庞大的船队。船队在哗哗的破水声中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而船上张挂的秦氏徽帜也已鲜明可辨。 罗疏心中一冷,蓦然觉得周遭寒意浸骨,于是她回过头,用一种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催促齐梦麟:“回去吧,接我的船来了。” “接你的船?”齐梦麟眺望了一眼船队,又狐疑地盯着罗疏问,“你要去见谁?” “你看到河上那艘最大的船了吗?那里面就是我马上要见的人,”罗疏面如死灰地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黯淡得不见一星光亮,“跟在大船后面的,都是运粮船。之前你问我想出了什么办法,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就是我想出的办法。” 齐梦麟心中一惊,再次望向河面上密密麻麻的船队,心中有种不寒而栗的预感:“那大船里的人,到底是谁?” “你别多问了。”这时一艘小船已如飞梭一般划到了岸边,罗疏转身登船,将齐梦麟丢在身后。 “等等!”齐梦麟翻身下马,疾步上前想要跟着她,却被护送罗疏的轿夫伸手拦住,气得他当场大喊,“你们好大的胆子,知道本官是谁吗?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船队送来的都是救命粮,你若坏了我的事,才是没有王法,”这时罗疏在船上转过身,无奈地打断他,“灾民都在等着粮食呢,你怎么忍心再阻挠我?快回去吧。” “不,我就在这里等着你!”齐梦麟竖起双眉,斩钉截铁地吐出这句话。 这时罗疏站在伞下定睛望着齐梦麟,只觉得天地间的雨就像乱琼碎玉的珠幕,遮住了尘世间所有的烦扰,只剩下他与她两两相望。于是一股勇气蓦然注入罗疏心间,让她终于有余力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望着齐梦麟点点头:“好,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第五十四章 旧时人 随着小船缓缓远离河岸,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袭上齐梦麟心头。他无奈地站在岸边,望着罗疏的身影在灰色的雨幕中渐渐模糊,不禁烦躁地踢了一脚地面,咬着牙狠狠骂了自己一句:“废物!” 亏他还是堂堂总督之子,这一刻竟然什么也做不到! 然而他的懊丧罗疏已无从得知。此刻小船载着她靠近了河心的大船,她在船工的帮助下登上了大船的甲板,行动间有些狼狈,于是一身青衣被雨打得半湿。 船甲板上是二层的船楼,气派的檐翅遮去了风雨,檐下有仆妇不断擦拭着地面的水迹。几个婢女为罗疏打开舱门,罗疏带着一身雨气踏入门中,才发现船舱里干燥舒适,与外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此刻船舱里弥漫着香炉吐出的烟气,烘得人身上脸上都暖洋洋的。然而四周温暖如春,罗疏的心却只能感受到寒冷,并且随着她穿过一道道帘帷,这股寒意就越来越深,如附骨之蛆一般,一点点啃噬着她的四肢百骸。 当最后一道珠帘被人揭开,满舱衣香鬓影之中,罗疏看清了那个被温香软玉簇拥在中心的人。她木然的眼珠微微一动,接着便曲起双膝缓缓地跪了下去:“玉兰给老爷请安了。” 上座那个锦衣华服的男人冷冷笑了一声,并不招呼罗疏起身,任由她在地上跪着,歇了好久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好些时候没见你了,抬头让我瞧瞧。” 罗疏依言抬起头,默然与他对视,那高高在上的男人便也清晰地落入了她的眼底。 一晃眼许多年过去,她已长大成人,他却依旧没变,仍是那副俊美到惊人的样貌,让人一刹那竟有种流年偷换的错觉,以为他已在某一刻决绝地抛弃了所有的人,将自己永远留在了那个绮年玉貌的岁月里。 座上这人不过二十六七年纪,如今却已是山东首富秦家的主人——秦熠。在罗疏还叫玉兰的年月,他在秦家也只有一个贱名——如意。 此刻秦熠端详着跪在地上的罗疏,不觉笑道:“你怎么打扮成这样?怪模怪样的。” 罗疏咬着唇没有回答他,一张脸却越发的苍白。 “唉,你到底何时才能想明白呢?亏我一直以为,你和我一样都是聪明人。”秦熠漂亮的凤眼里闪动着嘲弄的光,信口取笑她的狼狈,“我花几年时间把自己当成女人,就可以得到整个秦家,而你不伦不类地装成男人,却只能像现在这样跪在地上求我——就这样你还不明白吗?这世道,女人再要强也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罗疏垂下双眼,低头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给身旁的婢女代为转交:“如今的结果玉兰无话可说,老爷愿意帮小女渡过难关,这份大恩大德,小女没齿不忘。” 秦熠从婢女手中接过玉佩,捏在指间反复看了几遍,这才幽幽叹道:“当初我许下你一个万金不辞的承诺,却被你用在了这种地方。玉兰啊玉兰,你要我说你什么才好……” 面对秦熠刻薄的嘲讽,罗疏却置若罔闻:“倘能救得百姓的性命,便是无量功德,老爷将来必有福报。” “福报?哼……我早就不指望什么福报了。”这时秦熠嗤笑一声,修长的眉尖微微挑起,勾动了心底最隐秘的往事。 “当年五娘和我争宠,趁老爷不在的时候诬赖我与婢女有染,令小厮将我按在庭中死打。当时若不是你出手相救,只怕我也活不到今天了。”人大抵要飞黄腾达到最显赫的境地,才能如秦熠此刻一般,心平气和地聊起那些最屈辱的过去,“那时候的你多么机敏,看见五娘命人毒打我,非但不劝,反倒夸她头上的草虫金簪儿玲珑可爱。五娘被你哄得高兴,往头上摸了摸,这才发现自己被发簪勾了头发,于是回屋对镜理妆,旁人才觑了个空把我救下来。那时候你才*岁,谁能料到你有这等心机?也只有我昏死前瞥了你一眼,才发现你眼底的担忧——那时候你分明是在同情我,对不对?” 罗疏垂着头,目光落在膝前的呢毯上,一字一顿地否认:“我怎么会同情老爷呢?我一直都知道,您终非池中之物。” 秦熠斜睨着罗疏,脸上笑意凉薄:“哼,也就只有你知道,其他人只当我是个不知羞耻的玩物罢了。” “这正是老爷韬光养晦的过人之处。” “哈哈哈……”秦熠忽然在罗疏面前张狂地大笑,乐不可支道,“你别再奉承我了,咱们言归正传。这次我信守承诺帮了你,玉佩收回,从此我再也不欠你任何情分。所以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可愿意跟着我?” 罗疏身子一颤,沉默了片刻,才细如蚊呐地回答秦熠:“我已经有心仪的人了。” “是吗?”秦熠似笑非笑地冷嗤了一声,面色难看起来,“就是那个穷途末路的县令吗?” “不,不是他。”罗疏摇摇头,心底模模糊糊浮现出一道站在大雨中的身影,嘴角几不可察地笑了笑。 只可惜……为什么不早一点醒悟呢?她只当他是个顽劣不堪的纨绔子弟,却不料正是这份顽劣不堪,竟让他成为自己命中最难缠、最固执的那颗天魔星。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意孤行地陪她走到了最后,而此刻,竟还在岸边等着她。 秦熠看着罗疏微微含笑的失神模样,以为她在蔑视自己,不禁面色铁青地咬牙道:“哼,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最看不起我的人就是你。哪怕人人都骂我恬不知耻,我也不在乎,因为用钱来改变他们的嘴脸实在是太容易了。可偏偏只有你,即使流落到妓院,都不肯答应做我的妾!你知道吗,我就讨厌你这份要强,讨厌你如此不识时务!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还敢否认你那些坚持都是一堆狗屁吗?” “是的,您说的都对,我那些坚持就是一堆狗屁。”此刻罗疏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望着秦熠麻木地附和。 “那你为什么还在坚持?”秦熠猛然睁大双眼,起身冲到罗疏面前,扬手抽了她一记耳光,“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比谁都清楚——她从骨子里就看不起他,对他选择的生存方式弃如敝屣。可偏偏就是这么个人,多年前却救了他一条贱命,让他不得不从那一天起继续活下去,一辈子都陷在那一潭烂泥塘里苟延残喘。 可恨她还要把他当成有养分的淤泥,到这种时候又找上自己,占着他的好处,好继续做她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他最恨的就是她这一点,总以为仗着那点虚伪的自尊,就有了和他谈条件的筹码,简直可笑到了极点! 到底要怎样,才能够将她彻底地摧折在掌心里呢?秦熠的双眼微微眯了一下,然而看着罗疏卑躬屈膝的跪姿,心底终是一软。 多年前她心生一念救起自己,往他肮脏黑暗的生命里掺进了一点明净无垢的善意,而今天,终于是时候将之抹去了。 “粮食我会派人运到秦记的粮铺低价出售,也允许一分利的赊账,只要那些人买得起,我的供应就不会断!”秦熠用锦帕擦了擦手,脸色阴狠地对罗疏说,“至于买我粮食的人是屯粮的贩子,还是快饿死的灾民,我就管不着了。你也休想我白白施舍粮食给穷人,他们买不起,大可以卖儿卖女,就像我们的父母当年一样!” 罗疏被他的话刺得心中一痛,却强撑着笑了笑:“谢谢老爷。” 秦熠抿着唇,冷冷看了她片刻,才又开口道:“你可以下船了,等你上岸之后,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她上岸去做她清白的人,而他,自然也会找到与自己同流合污的鬼。 罗疏跪在地上给秦熠磕了一个头,待到起身时才发现双腿早已僵硬,她咬着牙颤巍巍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船舱。舱外的凄风冷雨一瞬间冻得她瑟瑟发抖,可她仍旧推开了仆妇为她撑起的伞。 这一刻她情愿风雨再猛烈些,才好掩饰她的颤抖,冲刷掉她夺眶而出的眼泪。 彻骨的寒冷支撑着罗疏,冻结住她即将溃散的尊严。她茫茫然地坐在小船里,在大雨中无助地睁大双眼,视线散乱地搜寻着河岸边那个等待自己的人,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她眼帘,她沉在谷底的心才微微一跃,终于泛起了一丝活气。 这时岸上的齐梦麟也看见了小船上的罗疏,他在雨中抹了一把脸,蓄势待发地瞪着撑船的艄公,在小船靠岸时一鼓作气地破口大骂:“你们怎么做事的?不是财大气粗吗?这么大的雨连把伞都不给!” 他一边骂一边解开身上的油绸雨衣,体贴地想给罗疏披上,不料罗疏却一把推开他,闷不吭声地疾步向前走。齐梦麟慌忙跟在她身后,临去前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的部下不要跟从。 “你到底怎么了?说话啊!”走出几百步之后,齐梦麟终于忍不住在她背后高声喊,“还有,你见的人到底是谁?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罗疏的生世要到下一章才能解释清楚,不过估计很多童鞋都能猜出来了。 第五十五章 诉身世 罗疏在雨中没有回头,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快,挺直的腰背像是被人打进了楔子,看上去僵硬而脆弱。齐梦麟心中一急,索性上前一把拽住她的袖子,蛮横地扯她回过身。 “你到底怎么了?”他在大雨中看着她泫然欲泣却强忍悲恨的脸,一时心乱如麻,“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不肯对我说?” “你要我对你说什么呢?”这时罗疏终于开口,冰凉的雨水滑过她的脸颊,随着眼眶里涌出的热泪一并跌落,“你就那么想知道我的过去?我在你眼中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真的很重要吗?” 说罢她忽然掩住双眼,心底千百种委屈骤然涌上来,让她在他面前痛哭失声。 “我想知道!你在我眼里有多重要,这个谜底就有多重要!”齐梦麟按捺住心疼,自虐似的大声嚷着,倔强地握紧了罗疏的手。 罗疏猛然睁大泪眼,被他这份任性惹恼,苍白的脸颊也被怒意染得绯红:“好,那我就告诉你。你不是爱看《金-瓶-梅》,简直能够倒背如流吗?” 齐梦麟一听这话顿时就急眼了,被烫着似的摔开罗疏的手,急赤白脸地替自己辩解:“我是在问你的事,你干嘛忽然提这个?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再说我已经很久没看了!” 罗疏不理会他的窘迫,径自哽咽着往下说:“因为我经历过的事,和那部书几乎一模一样。” 齐梦麟一瞬间有些错愕,没法接话,只能等着罗疏往下说。 这时罗疏在雨中凝视着他,却颤动着双唇反问:“你还记不记得,在那部书里,西门府最后是谁继承了家业?” 齐梦麟咽了一口唾沫,尴尬地开口:“是西门庆生前的小厮,玳安。” 罗疏侧过脸,望着远处停留在汾河上的黑色航船,低声道:“可是在我的故事里,继承家业的却是那个书童。” “你是说,西门庆的那个娈童?”齐梦麟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问。 罗疏点点头,面色冰冷地回答:“他现在,已经是山东首富秦家的老爷了。而我刚刚去见的人,就是他。” 齐梦麟心里咯噔一声,想起罗疏与那个首富关系匪浅,不觉紧张起来:“那么……你呢?” 罗疏目光一黯,黑色的记忆再度浮出水面,时隔多年依旧不堪回首:“你可记得西门庆死后,他的第二房妾室去了哪里?” “二娘李娇儿原本出身风尘,所以不愿守寡,又回了妓院……”齐梦麟嗫嚅着回答,这一刻忽然连喘气都开始觉得困难,“那你……你是……” 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罗疏,他才不相信她会是这样的身份! 罗疏凝视着齐梦麟惊骇的脸,摇头否认了他的猜测,眼泪却再次爬满双颊:“李娇儿回妓院时,想带走自己的丫头绣春,主母吴月娘不许她造孽,所以死活拦住了。可是换到我这里……秦家却没有人阻止,没有一个人肯出面拦住她,让她别把我带走……” 当年的斑斑血泪,此刻被她缓缓道来,每一个字都痛得锥心。齐梦麟死死握住拳头,没想到自己的坚持会让她揭开这样深的伤疤。 他后悔了。 如果不能替她分担痛苦,他又有什么资格知道这些? “当时我求了许多人……可是都没有用……”罗疏喃喃自语,陷入痛苦的回忆中,脸上再度浮现出绝望的表情,“几年后,秦家现在的老爷找到了我,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已经迟了。他变得和当年的老爷一模一样,而我从了他,最后也无非是变成李娇儿那样的人……” “别说了,别说了……”齐梦麟咬着牙,低头一把抱住罗疏,将她紧紧按在自己的怀里。 “不,我要说……在秦家的那几年,我见过泼天的富贵、鲜花着锦的娇宠,可那些不过是转瞬即逝的镜花水月。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其中的可怕……”罗疏在齐梦麟的怀中垂下双眼,只觉得自己已精疲力竭,“我也有七情六欲,我知道自己会在某个时候,难以自拔地喜欢上某个人——可那又如何呢?再深的感情也经不起险恶人心的消磨,终我一生,我都不会再踏进那样的地方了。” “你不要这么想,”齐梦麟在雨中紧紧地抱住罗疏,在她耳边喃喃道,“不是还有我吗?我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你跟着我,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你总是这样,把一切都想得理所当然。”罗疏紧闭双眼,凭着一股执拗的劲头坚持往下说,“其实我知道,我那些坚持在你们眼中都是无理取闹,可这世道又何曾同我讲过道理?过去十几年我身不由己,一步步陷进最肮脏的地方,如今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我绝不能再回到原先的起点,到豪门巨室里去做人下人。那里不是靠聪明就能生存的地方,只有足够狠心的人才能如鱼得水,可最终如鱼得水的那个人,也不过是玩火*罢了……” “好了,好了……”齐梦麟不断安抚着罗疏,努力去缓和她此刻紧绷的情绪,“你别怕,有我在呢,那些伤心事都已经过去了。你知道吗,我现在真的很庆幸,你愿意在今天把这些事都告诉我。” 罗疏在他怀中渐渐平静下来,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为什么?” “因为时机刚刚好。”齐梦麟咧开嘴,执意用自己的怀抱去温暖她,“如果你一开始就告诉我这些,只怕那时的我对你还不够用心,不能体谅你的痛苦;如果你晚一步说,我只怕到现在还捉摸不透你的心思,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你、对你好。而现在,我……我问一句你可别生气啊,你肯告诉我这些,是不是因为有一点点喜欢我了?” 罗疏眼中一热,这一刻终于开口承认,心中充满了如释重负的欣然:“是的,我喜欢上你了……”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在上岸的这一刻,终于不想再否认——自己喜欢他。 生平最怕对人袒露心头那道不堪的伤口,若此刻换成另一个人,她一定没有勇气说出口。就像面对韩慕之,不是不知道他也有一颗体贴的心,可是无论他怎样体贴,自己都不愿对他吐露这段身世,因为那样只会让她更自卑。 而齐梦麟,却偏偏不依不饶、不离不弃,始终在岸边等候自己。 也只有他,能让她全然放松地倾吐过去,她曾经认为一辈子都不能示人的灰暗经历,却唯独不怕被他知道。这样全无芥蒂地接受他、信任他,她到底是从何时开始撤下了心防?如今回想起来,竟早得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也许是她早早就犯下了一个错误——当她第一眼看透了齐梦麟的眼睛之后,便把他当作一个顽劣任性却又古道热肠的孩子来看待,却忘了他也可以是一个顶天立地,值得自己交付终生的男人。 而此刻她轻轻的一声回应,却已让齐梦麟欣喜若狂:“罗疏、罗疏,这次抓住你,我就不会再放手了!” 罗疏闻言一怔,忍不住摇了摇头:“我之前所说的一切,你难道还没听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了,”不同于罗疏的悲观,齐梦麟却是自信满满地回答,“如果我让你受半点委屈,随你一脚踢开我,我再无二话!过去是我想不明白,如今知道了你的身世,我再犯浑,那就是猪狗不如了!” 罗疏听了他没脸没皮的赌咒,忍不住笑了一下,没好气道:“再有理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也要歪三分。” “你一定要相信我,”这时齐梦麟却忽然一本正经起来,凝视着罗疏说,“我不会辜负你。我二哥出家修道,父亲尚且能够准许。我不过是要娶你为妻,难道还能难到天上去?我在他们眼里一向没出息,如今再不争气一次,又能怎样?” 话虽如此,罗疏目光中却仍是一片忧心忡忡。 这时候齐梦麟嘿嘿一笑,才发现自己和罗疏都已经淋成了落汤鸡,他慌忙扯□上的油绸雨衣往她肩上披:“你冷不冷?可别着了风寒,咱们先回去吧。” 罗疏点点头,有些羞赧地任齐梦麟牵着自己的手,两人并肩往临汾城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童鞋们的支持,鞠躬。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本文即将出版;坏消息是因为出版,小说要暂时停更,出版三个月后会放上余下的3万字。 作为补偿,我已经开始连载这篇文的姊妹篇,《媚道》【而且这篇文我已决定不入V】,大家可以通过作者专栏找来看。 小齐和罗疏的结局,会在姊妹篇里有很多剧透。 总之,结局肯定是Happy Ending,并且本文停在定情的这一刻,应该还是不挠人的。 再次谢谢大家的支持,水合顿首。 第五十六章 与君绝 从秦家运粮船上一袋一袋卸下来的粮食,此刻正源源不断地运往临汾,从天而降的转机轰动了整座县城。 困守县衙的韩慕之在获悉这个消息之后,立刻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他派人前往秦记去请店主,却被老板以忙着点货为由拒绝了:“咱是粮铺,有粮食就开张做买卖,难道还犯了王法不成?县老爷若想问个明白,就去问你们县衙的罗都头吧!” 韩慕之一听说此事与罗疏有关,一颗心顿时深深地跌进谷底。 她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可这份天大的人情,又要他如何去还清? 韩慕之立刻令门子找来陈梅卿,向他打听罗疏的下落:“罗都头从太原回来了没有?” “我这里还没得到消息呢,”陈梅卿此刻也有些乱了阵脚,感慨地望着韩慕之叹道,“唉,我实在是没想到啊,她还有这等能耐……” “现在不是你唉声叹气的时候,”韩慕之面色郁郁,只是低声道,“我要找到她。” 正在说话间,堂外却有门子忽然来报:“老爷,罗都头刚刚回县衙了,如今正在仪门外候着呢。” 韩慕之闻言脸色一变,立刻下令:“快请她进来。” 罗疏走进堂中时,肩上虽披着一件官绿色的油绸雨衣,整个人却浑身上下淋得透湿。韩慕之见她如此,立刻关切地问道:“好好的怎么淋成这样?你冷不冷?有什么话,先回去换身衣裳再来找我说吧。” 罗疏摇摇头,抬手拨开鬓边湿漉漉的碎发,黝黑的眼珠凝视着他,开口道:“大人,可否拨冗与小的私谈片刻?” 这时一旁的陈梅卿尴尬地咳了两声,识相地起身退出了二堂。 “不管你有什么事要说,先坐下吧。”韩慕之无奈地望着罗疏,不明白自己和她之间的相处,何以到了如今这等尴尬的地步。 罗疏也不推辞,落座之后平静地开口:“放我走吧,我不欠你什么了。” 她冷漠的语调让韩慕之心中一阵急痛,脸上却力持镇静,直直地盯着她问:“你把我当成什么?一笔能还清的债吗?罗疏,从头至尾你从不曾欠我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解救了临汾,再一走了之,你又要我如何自处?你就是要我亏欠你,亏欠到连对你说个‘不’字,都开不了口吗?” “不,你千万别这么想……我之所以离开,只是因为我想通了。你一直觉得我的坚持是无理取闹,而我觉得我的要求并不多。你我都没有错,怪只怪你是个输不起的人,所以,你也爱不起我。”为了斩断他的情丝,罗疏尽可能平静地挥出最后一剑,指甲狠狠地刺进了掌心,“还有,我不认为我这次帮你,是很大的手笔,别忘了你还帮我脱过贱籍——我有多珍重我自己,你就多当得起我这份人情,所以,你我两清了。” 拯救一城饥民的救命粮,就是她的身家,所以她欠他的,彻底还清了。 罗疏这番话说完之后,一时堂中静得可怕,韩慕之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地盯着她,这一刻真正体会到哀莫大于心死的滋味。 直到沉默许久之后,他才哑着嗓子开口:“为什么一定要走?哪怕我在你眼中一无是处,至少县衙里还可以保你平安,你一个人行走在外,我不放心。” “没什么可担心的,我能照顾好自己。”罗疏微微打了个寒噤,冰凉的手指不自觉地紧拽着肩头的雨衣,不想再继续说下去,“我得回厢房换身衣裳。” “好,你先去吧,别着凉,”韩慕之点了点头,身心俱疲地望着罗疏,低声道,“至于其他的事,你容我再想想。” 罗疏回到三班院的时候,齐梦麟已经乐呵呵地端着姜汤等在门外了。为公子撑伞的连书一看见罗疏,忙不迭地大喊:“罗都头,你快来管管我家公子吧!没你在,他连碗姜汤都喝不安生啊!” 罗疏慌忙招呼二人进屋,嘴里忍不住责怪齐梦麟:“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又淋了这半天雨,不好好养着,急着来找我做什么?” 齐梦麟嘿嘿一乐,端着姜汤跨进门,趁罗疏躲在帐子里换衣裳的时候,亲手替她倒了一碗滚烫的姜汤:“你也淋了雨,我就想着一定要给你送些姜汤来。对了,你还记得当初你被白蚂蚁抢走的事吗?那次我也送了姜汤给你,可惜却迟了一步。” 罗疏换好衣服走到桌边坐下,因为他的话失神了片刻,才浅浅一笑:“我记得你当初说,姜汤是替连书熬的。” 齐梦麟碍于屁股上的伤势,此刻只能歪歪斜坐在凳子上,笑得很是无赖:“嘿嘿,那是我胡诌的借口,谁让当时……” 他话音未落,这时厢房的门却被人笃笃敲了两下,二人俱是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连书已经眼疾手快地跑去开了门。 “韩大人?”只听连书的声音在门口讶然响起。 门外站的人的确是韩慕之,他手里拎着一只食盒,在认出开门的人是连书之后,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家公子来给罗都头送姜汤,”连书瞄了一眼韩慕之手中的食盒,忽然贱兮兮地问,“韩大人,您这又是送什么来?” 韩慕之不觉后退一步,惊疑不定地问:“齐千户和罗疏在一起?” “是啊!”连书点点头,看着韩慕之脸色苍白的模样,忽然觉得扬眉吐气——他的公子为情所困那么久,今天可算是熬出头了! 一刹那韩慕之像是明白了什么,冷冷地看着罗疏从厢房里闪出身来,欲言又止地与自己对视。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她琵琶别抱的借口而已。否则此刻的局面又该如何解释?他不相信那个齐梦麟能比自己更可靠——他尚且无力做到的事,那个纨绔子弟又凭什么能做到? “是我错看了你。”韩慕之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尽管发现罗疏脸上有受伤的神色一闪而过,却不及细想便转身离去。 而此时齐梦麟恰好也走到了门口,他站在罗疏身后,冷眼将韩慕之的言行尽收眼底,很不忿地安慰罗疏:“怕什么,我去平阳卫替你批路引,今后随你想去哪里,一路都有我相陪,又何需看他的脸色?走,别杵在这里生气了,咱们先喝姜汤!” 罗疏听了他这番替自己打抱不平的话,却自觉心中有愧,紧蹙的眉头始终不肯放松:“这件事也是我有错在先,你若能帮我批路引,那是再好不过。” “这好办,”齐梦麟闻言大喜,紧盯着罗疏问,“你想去哪里?” 罗疏抿了抿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齐梦麟瞬间反应过来,立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自责道:“哎呀,你看我这个人,好好地怎么又犯浑!” 说罢他握住罗疏的双手,笑吟吟地低声道:“罗疏,同我回扬州吧。” “扬州……”罗疏唇间低吟了一声,一瞬间心脏因为紧缩而微微地发疼,却终是勇敢地反握住齐梦麟的手,“好,就回扬州。” 齐梦麟得了罗疏这一句承诺,自然是喜不自胜。一时窗外雨声潺潺,屋内和乐融融,三人围着桌子喝着姜汤,又磨磨蹭蹭聊了好久,眼看天色不早,主仆二人这才依依不舍地与罗疏道别。 连书替自家公子撑着伞走出三班院的时候,只见傍晚的天空更显阴霾,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自觉地催促道:“公子,咱们快回去吧。” 哪知这时齐梦麟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望着前方眯起双眼,慢条斯理地开口:“不急……” 光顾着低头看路的连书措手不及,直到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才发现公子的眼神不对,于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看见韩县令正撑着伞站在不远处的过道里。他心中立刻吃了一惊,待到定睛细看,才发现韩县令的衣摆已经湿到了膝盖处,而他不撑伞的那只手里,竟然还拎着方才那一只食盒。 嗬,这个韩县令,虽说还比不上他家不着调的公子,倒也称得上半个痴情种子了! 既然狭路相逢,就没有不应战的道理。齐梦麟与韩慕之默然对峙了片刻,忽然翘起唇角,打破了沉默:“韩大人在这里守株待兔,等得莫非是在下?” “没错,”这时韩慕之也开门见山地回应,“齐大人,我需要和你谈谈。” 齐梦麟闻言也不推辞,径自踱步走到韩慕之身边,很欠抽地笑道:“韩大人,请。”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县衙二堂,因为相看两相厌,彼此都不肯主动开口。最后还是韩慕之等到门子看茶之后,才在座上望着齐梦麟,面色冰冷地发问:“你知道罗疏她要的是什么吗?”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齐梦麟从容地啜了一口茶,微笑着回答,“一生一世,一双人。” 作者有话要说:本书已上市,3月底之前在当当购买并微博晒书,可以参加抽奖活动,具体见文案下方我微博里的置顶微博哦~^_^ 当当网购买地址 第五十七章 奴归去 他的回答瞬间刺痛了韩慕之,令韩慕之强装镇定地冷笑了一声,带着轻蔑去质疑眼前这个张扬跋扈的男人:“你凭什么能够做到这点?” 此刻他充满怀疑的眼神,让齐梦麟心中油然冒出一股怒火:“就凭明媒正娶四个字。” 他的回答让韩慕之震惊地瞪大双眼,像是听见了天底下最荒诞的事:“明媒正娶?你难道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吗?” “为什么不明媒正娶?你难道不知道她是什么性情吗?”齐梦麟好笑地看着韩慕之,眼底竟滑过一丝怜悯,“韩大人,我们俩都喜欢罗疏,可她想要的你给不起,单凭这点,你就输了。” 他的话令韩慕之一瞬间陷入沉默,直到许久之后才再次开口:“齐大人,我不似你……” 他说话的声音饱含沧桑,似乎已被什么伤了元气,让他瞬间苍老了十年。 “我不似你,可以恣意妄为,将礼法和人情不放在眼里。你仕宦的出身,的确是比我更有资本,”韩慕之目光疲惫地凝视着齐梦麟,自嘲地冷笑了一声,“我读书时,寒窗苦读十几年,辛辛苦苦地考取功名;当官了以后,也只能兢兢业业克己奉公,一心为民谋福。可哪怕做到了这些,我还是留不住一个心爱的女人,你觉得老天如此待我,公平吗?” 齐梦麟坐在椅上听完他的话,这时脸上吊儿郎当的神色也褪去了几分,很认真地对他说:“因为我什么都有,让你觉得老天不公平。可你为什么不想想,凭我仕宦的出身却要明媒正娶罗疏,这一点我会比你更容易做到吗?” 他这一句话便驳斥得韩慕之哑口无言,只见齐梦麟一脸严肃地盯着韩慕之,竖起拇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我只是想顺应我这里罢了,至于其他的什么功名利禄,我都可以不要。换了你,可能吗?你什么都不肯放弃,就是因为你从小没见识过这些富贵,每一样都是自己争取来的,所以才会把这些虚名当宝贝一样捧在怀里,却没有余力抱住自己真正的宝贝了。” 齐梦麟说这话时,清澈的眼底满是骄傲,映衬得韩慕之尴尬又狼狈,在他面前几乎自惭形秽。韩慕之不甘心就此落败,第一次带着嫉恨望向眼前人,冰冷地开口道:“对,我是舍不得放弃到手的功名利禄,可是你以为你就真的能放弃吗?你尝过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的日子吗?你经受过必须言不由衷、看人脸色的窘迫吗?如果这些你都不曾真正经历过,那么就请你闭嘴。” 齐梦麟果然如他所言地闭上了嘴,可一双眼里却盈满了嘲弄,毫无惧色。 韩慕之当然不会指望一向胆大妄为的齐梦麟会被自己的话慑服,然而这时他却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目光古怪地凝视着齐梦麟:“其实,你选择和罗疏在一起,却从没真正打算过抛弃富贵,对不对?可是如果我告诉你,你和她在一起迟早会害了她,让她陪你过上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的日子,时时饱受他人的唾弃和欺凌,你心里又会怎么想呢?” 他这番话乍听上去似乎毫无头绪,可机敏的齐梦麟却听出了不对,瞬间瞪大双眼冲他怒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韩慕之面无表情地与齐梦麟对峙,冷冷道,“在下只是想提醒齐大人,树大招风,任你府上再小心,只怕也没有能驶万年的船。” 齐梦麟闻言倒抽一口冷气,震惊地瞪视着韩慕之,喃喃道:“韩大人,你这话就有点不上道了啊!” “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是给你提个醒罢了。”韩慕之面对齐梦麟鄙夷的双眼,却只是冷漠地回答,“自古天道好还,你府上做过多少不光彩的事,又何需我来道明?罗疏跟着你,迟早也会受牵连,你为什么不替她多考虑考虑?”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说啊,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这时齐梦麟狐疑地盯着韩慕之,却见他板着脸不肯回答,脸色就慢慢地变了,“你是在拿她要挟我吗?韩慕之,你知不知道现在我有多庆幸,罗疏她没和你这种卑鄙的家伙在一起!” 韩慕之紧抿着嘴唇不说话,落在太师椅扶手上的十指,却在微微发颤、指节泛白:“齐梦麟,你别自以为是了,你不过就是个在民脂民膏里翻滚大的蛆虫。” “我是蛆虫又如何?”齐梦麟冷笑一声,掸了掸衣袍站起身来,双眼毫不畏怯地与韩慕之对视,“少拿你自己害怕的那套来威胁我,告诉你,将来我就算是一文不名,只要罗疏还要我,我就不会同她分开,你还是趁早死心吧。” 说罢他作势就要往外走,韩慕之望着齐梦麟决然的背影,竟然仓皇地站起身将他叫住:“等等!齐梦麟,你当真不在乎自己的身家性命?” “我当然在乎,”这时齐梦麟头也不回地回答他,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可我宁愿与齐府同生共死,也不会拿她的感情和你做交易,这对她不公平!” 齐梦麟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宣言,让韩慕之彻底陷入了绝望——这是他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输了,输给了这个平素最被自己看不起的纨绔子弟。 。。。。。。 这天夜半,罗疏在床上辗转了半天也睡不着,索性起身替自己收拾行李。哪知就在扎好一个包袱的时候,却听见自己厢房的门被人笃笃敲响。 “谁?”罗疏望着房门低声问,眉头不自觉地蹙紧。 “是我。”门外响起齐梦麟低沉的声音。 罗疏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起身替他开门,一边开门一边小声数落:“你怎么这时候……”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这时齐梦麟已经带着一身雨汽冲进了厢房,一把将罗疏抱在了怀里。罗疏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刚想问个明白,却猛然察觉到眼前人有些不对劲。 虽然此刻他紧紧抱着自己,浑身散发出的情绪却无比消沉,一点也不像傍晚离开时那样轻快了。 就在罗疏暗自疑惑之际,齐梦麟已经在她耳边闷闷开了口:“罗疏,我拿到路引了,我也已经辞了官……我们明天就回扬州好不好?” 这个人,真是个任性妄为的孩子啊……罗疏无奈地闭上双眼,下一刻再睁开眼睛时,嘴角却已扬起了微笑:“好,我们明天就回扬州……” 这天清晨,当破晓的曙光冲破乌云,连日来淫雨霏霏的天空终于开始放晴。 卯时一刻,韩慕之走出内宅,前往二堂点卯,自始至终都在心神不宁地等待罗疏与自己照面,然而直到最后吏卒散尽,他也没有看见罗疏的人影。 陪在他身边的陈梅卿对他的失神了然于心,于是此刻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上前向他道破真相:“慕之,罗疏她已经走了……” “你说什么?”韩慕之瞬间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同僚兼挚友,“为什么你到现在才告诉我?” “这还用问吗?”陈梅卿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韩慕之,对他如此失控感到由衷的失望,“我不希望你像个傻子似的去追她,你别忘了,你是这一县之主。” “我是这一县之主又如何?”韩慕之慌乱地瞪视着陈梅卿,怒气腾腾地反驳他,“自始至终,都是你在把我当成傻子!” 陈梅卿闻言呼吸一窒,还没来得及替自己申辩上一句,便眼睁睁地看着韩慕之拔腿跑出了仪门。 “唉,胡闹,胡闹!”他愤愤地跺了一下脚,只能无可奈何地追了上去。 。。。。。。 此刻汾河渡口之上,罗疏拎着包袱踏上了一只箬包船,却转身怅然若失地站在船头,眺望着带给自己无限回忆的临汾城。 尽管这里曾经是禁锢自己的囹圄,尽管自己早就立誓总有一天要离开,然而真正到了离别这一刻,她的心中依然留存着种种不舍。若说生如长河,这段人生最美丽韶光里的记忆,就是牢牢扎根在汾河里的水草,任它流水无情,也要固执地厮守着这片土地。 于是罗疏望着晨光里朦朦胧胧的临汾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恰在此时,岸边一道步履匆匆的人影突然闯入了罗疏的眼帘。她的心尖遽然一痛,下一刻只能怔怔地望着岸上那个人,心中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他与她人生中最后一次相见。 犹记得那一夜春寒月晦、灯红酒绿,鸣珂坊里他与她最初的惊鸿一瞥,仿佛就在不远之前。而他谈笑间一个机智的谋局,便翻开了她人生中崭新的一页。 所以即便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她还是感念他的恩情,感念他当初授手援溺,救她脱离苦海。 这时小船离岸越来越远,顺着河流直下,很快就将岸上的人影拉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罗疏瞬间泪眼迷蒙,站在船头久久地望向河岸,放任自己为他落最后一次眼泪。 与此同时,岸上的韩慕之也不曾停下脚步。他一直沿着河岸追随那艘渐行渐远的小船,痴痴迷迷,连衣袍和裤脚被荆棘划破也不自知。 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追她,一旦脚下停歇,背后就会有一道看不见的绳索袭来,将他拉回那个牢笼般的官场。所以此刻他情愿这样疯魔,像逐日的夸父一般不停地向前追,只为了多看她一眼、再多看一眼。 往日那些心有灵犀、眉眼交递的瞬间,都曾让韩慕之深深相信——他和她之间,一定连着一根缘分的红线,而今她却越走越远,他的双腿也越来越沉,似乎她身上牵扯他的那根线也在越绷越紧,到最后细线终于崩断,他的脚步便也戛然而止。 泪水在这一刻同时涌出韩慕之的眼眶,他终于不甘心地承认,自己和罗疏的缘分已断。 因为奔走而喘不过气的胸腔,这时候终于渐渐找回了知觉,窒息的感觉被撕心裂肺的痛楚取代,同时嗡嗡作响的耳中也听见了背后传来的马蹄声。 于是韩慕之气喘吁吁地回过头,却看见齐梦麟骑着一匹膘肥体壮的五花马,像个旗开得胜的将军一般疾驰而来,又在他面前猛然勒住奔马。 瞬间骏马长嘶一声,抬起前蹄人立起来,随后打着铁掌的马蹄又重重地落在韩慕之面前的泥地里,溅了他一身的泥泞。这时骏马滚烫的鼻息也尽数喷在了韩慕之的脸上,令他不得不后退了半步,同时藏起脸上受伤的神色,漠然注视着马背上的齐梦麟。 “我就要追上去了。”只见齐梦麟冲着河上的小船扬鞭一指,趾高气扬地睥睨着韩慕之,“至于韩大人你呢,还是回去做你的县官吧。” 他无礼的刻薄让韩慕之瞬间脸色苍白,憎恶地望着齐梦麟,沉声道:“我没法和你一样任性,而你……你也保护不了她。” “护得了一时算一时,她值得我拼命。”齐梦麟自信满满地丢下一句,这时候懒得再看韩慕之一眼,径自抖开手中缰绳,流星一般疾驰而去。 此刻韩慕之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齐梦麟快意驰骋的背影,眼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艳羡之色,竟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第五十八章 大厦倾 这天晌午时分,韩慕之终于失魂落魄地回到县衙。等得心急火燎的陈梅卿立刻迎上前,又急又气地将他拽进二堂:“慕之,你是不是真的疯了?她不过就是一个女人,至于你这样吗?” “对,我是疯了……”韩慕之喃喃道,此刻压根不理会陈梅卿的质问,自顾自地走进了自己的内宅,将他抛在身后。 走进内宅之后,韩慕之遣走奴仆,一个人缓缓走到书架前,伸手抽出了一只暗屉。 暗屉里静静地躺着一只护书匣,他目光一动,取出护书匣打开,十几封叠放在一起的文书便从中露了出来。 那个天真的蛆虫……真以为自己能够保护她吗?韩慕之冷笑一声,随即却颓唐地坐在椅子上,望着手中沉甸甸的密信,抑郁得说不出话来。 他手中握着的,是能够帮助巡抚打垮齐总督的罪证,只等巡抚一声令下,他便可以毫不留情地将这些罪证呈上朝堂,可事到如今,为什么一切全都乱了套…… 打垮了齐总督,那个自以为是的蠢货又怎么可能保护得了罗疏? 为什么聪明如她,却偏偏要和那个纨绔子弟纠缠在一起? 投鼠忌器,他斗垮了齐家,必然也会伤了她,这叫他又如何下得了手…… 一时之间韩慕之心乱如麻,只能疲惫地闭紧了双眼,在堂中静静地枯坐了一整天。直到夜幕悄然降临,内宅的奴仆走进来点亮了房内的灯烛,他才悄悄张开双眼,在灯下凝视着自己手里的文件。 他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法替她做到? 又或者做了也是枉然,只会落个不忠不义的恶名? 可是人生中真有那么多虚名是值得在乎的吗?他为什么就一定要输给那个狂妄的家伙? 于是一个冒险的决定在他心中悄然成型,韩慕之挑起唇角傲然一笑,这时眼底却又浮起一层薄薄的泪花。 这天午夜,一场意外的大火几乎烧掉了半个内宅,为了抢救官印和重要文书,县令大人毅然冲进火海,竟险些因此丧命。 当睡梦中的陈梅卿得知了这个消息,立刻魂飞魄散地赶到火场,等了许久才看到隶卒将韩慕之从着火的内宅里背出来。 “慕之!你没事吧?”他慌乱地冲到韩慕之面前跪下,望着地上双目紧闭的人,脸色发白地怒吼,“你疯了?文书是死的,人可是活的,你怎么能不要命呢?” 此刻满面尘灰的韩慕之仰躺在地上,昏沉沉的脑袋被陈梅卿的吼声吵醒,一双眼睛缓缓睁开望着他,含着笑意咳嗽了几声。 今生来这一遭人世,他没法活得无拘无束,也不能追着她的船任性地离开。可她若想要什么,他就会尽力去成全,所以今夜他已经尽了力,从此再也不欠她什么了…… 只愿她从今而后,真的可以一生一世、一双人。 。。。。。。 齐梦麟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路骑着马陪罗疏走完水路之后,又雇了一辆马车,与心上人走走停停,一路吃喝玩乐地前往扬州。待到抵达目的地时,先期赶往扬州替主人打点的连书,已经为罗疏准备好了暂住的宅院。 齐梦麟将罗疏安置在这座安静的宅院里,又细心地替她检查屋子里的家什,见衣食住行各色用具都已一应俱全,这才放下心来,婆婆妈妈地叮嘱罗疏道:“你先在这里安心住下,等我回去说通了家里,就用八抬大轿来娶你!” 罗疏被齐梦麟没正经的话给逗笑了,一时眉眼弯弯地坐在椅子上看他。齐梦麟不由心神一荡,痴痴地望着罗疏笑道:“你看还缺什么没有?我再买两个小丫头给你?” “不,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就行,”罗疏摇摇头拒绝,“我在这里只是暂住,又何苦作孽去买别人的女儿?” 按她言下之意,不论此行能否与齐梦麟修成正果,这座宅院都不会是她的久居之地。齐梦麟自然也能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却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既然他下定决心要和罗疏在一起,又何必去考虑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呢? “行,都依你。”于是齐梦麟爽快地应了一声,又打发连书去买一桌酒菜,为自己和罗疏接风洗尘。 晚间齐梦麟和罗疏聚在堂中小酌,二人不知不觉便聊起了旧事。罗疏这时候终于笑着承认,自己在鸣珂坊时的确攒了一笔私房钱。 “在鸣珂坊那种地方,执意不从只有死路一条。后来我也被老鸨打怕了,因此在能赚钱的时候,我便早早替自己做好了打算。一是将来赎身要用的钱,二是从良之后,用来安身立命的本钱,这两样加起来,也不算小数目了。”罗疏说着便替齐梦麟斟了一杯酒,这时忽然笑道,“好在像你这样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一路走来倒被我碰上不少。除了打发老鸨的银子,其余的赏赐都被我偷偷藏了起来,至于如何瞒过老鸨的眼睛,这就要看各人的本事了。” “原来如此,你那么聪明,难怪能攒下这么多钱。”齐梦麟听了罗疏这番话,竟然洋洋自得地望着半空敬了一杯酒,笑嘻嘻地呷了一口,“那些客人大方出钱,最后让你花落我家,我可得谢谢那帮仁兄啊!” 罗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咬着唇忍住笑,嗤道:“你呀,真是说不了三句正经话。” “谁说的?我这里马上就有一句正经话,你可要仔细听好,”齐梦麟说着便放下筷子,一脸认真地凝视着罗疏,一字一顿地说,“罗疏,今后你跟着我,我绝不会让你再吃苦。齐家就算没有金山银海,也能保你一生衣食无忧。你这辈子,前头十七年受苦,往后的七十年,都要跟着我享福。” 罗疏闻言噗嗤一笑,在灯下默默与齐梦麟对视了一会儿,眼底便渐渐泛起湿意。 一时两人沉浸在甜蜜的气氛之中,正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彼此,哪知这时房门却忽然被人大煞风景地敲响。 只听连书的声音在门外焦急地嚷道:“公子,出大事了!” “这时候还能出什么大事?”齐梦麟闻言皱起眉,不满地咕哝了一声,只好放下酒杯去给连书开门,“兔崽子没事尽爱瞎嚷嚷,你若是又来跟我小题大做,小心我让你脑袋搬家!” “公子……”这时连书气喘吁吁地弯着腰,站着门口望着齐梦麟,眼里满是泪水,“凤大爷他不好了,连琴已经派人回来报信,现在府里乱成一团,都等着老爷从太原回来拿主意呢……” 齐梦麟闻言面色一变,立刻跨出房门推了连书一把,气急败坏地质问:“什么不好了,你把话说清楚!” “年后凤大爷回到任上,就染了重病。偏偏保宁府又赶上春涝,累得他积劳成疾,这就一病不起了……”连书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望着齐梦麟哭天抢地的嘶喊,“公子,凤大爷他过世了……” 一瞬间齐梦麟呆若木鸡,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巨响,随后便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他茫茫然杵在原地,直到罗疏从屋子里走出来,焦急地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唤回他的神智:“梦麟,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快回去看看吧。” “嗯,我这就回去……”齐梦麟直着眼睛点了点头,下一瞬便踉踉跄跄地转身往门外跑。这时连书忍不住又哭了几声,跟在他身后追了上去,扶着六神无主的公子赶回齐府。 不大的宅院里顿时只剩下罗疏一个人,她孤零零地站在庭中,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变得忧心忡忡,只觉得自己的未来就像四周的夜色一般,晦暗难测。 齐梦麟跌跌撞撞赶回齐府的时候,还没进门就听见府中传出一片恸哭之声。他仓惶进府,在僮仆的簇拥下找到自己的母亲,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齐夫人一把搂进怀里,耳边响起她肝肠寸断的哭喊:“我的儿……你哥哥没了,你娘我也不想活了,这就抛下你一个人,在这世上孤零零地过吧……” 此刻齐梦麟的心里正乱成一团,听见母亲心碎的恸哭,眼泪也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娘,你就忍心抛下我吗……” “我不抛下你,却等着你来折磨我吗?”齐夫人搂着自己的小儿子,将往日郁结在心里的怨怼统统都发泄了出来,“你们一个个全都那么狠心,抛下我到那些穷山恶水的地方去,做个甚么劳什子的破官,最后连人都回不来……” 齐梦麟听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哭诉,一颗心也跟着痛起来,于是伸手抱住齐夫人,凄楚地开口:“母亲,我已经辞官了,今后我就留在扬州陪着你,不再让你伤心……” 齐夫人悲切地点点头,双手抚摸着齐梦麟的脊背,淌着眼泪叹道:“这才是我的好儿子……刚刚你祖母得知消息,已经哭晕了好几次。待会儿你过去见她,只小心地哄上两句,可千万别再招她哭了。” 齐梦麟心乱如麻地应了一声,此刻身逢剧变,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五十九章 杀威棒 接下来的日子在悲伤和忙乱中显得暗无天日,齐梦麟一连几天在家治丧,一时也顾不上出府去见罗疏。 这天午后,连书找到忙得昏天黑地的齐梦麟,在他耳边小声道:“公子,罗姑娘来了。” 齐梦麟听了他的话这才如梦方醒,连声自责道:“该死该死,这些天都没顾得上她,竟是我误了。她在哪里,你快领我过去!” 连书立刻带路,将齐梦麟引到灵堂外,只见罗疏穿着一身男式的素服,此刻手里正拎着赙礼,静静地站在前来吊唁的人群里。 齐梦麟慌忙走到她跟前,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歉:“对不起,这些天我正乱着,没顾得上去找你。” 罗疏摇摇头,一双眼睛只顾盯着齐梦麟不放,担忧地问道:“你还好吧?” “唉,别提了,再怎么伤心难过,也还是得打起精神来做事,”齐梦麟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凝视着罗疏,忍不住开口相询,“罗疏,我这阵子只怕都走不开,丢你一个人住在外面我也不放心,不如你先随我住进多喜园,好不好?” 罗疏面对齐梦麟期待的目光,不忍心让他在这种时刻陷入为难,便点头答应下来:“好,只要不给你添麻烦就行。” “哪里会麻烦呢,”齐梦麟见她答应,不禁松下一口气,展眉道,“我让连书给你安排。如今府上不少事都落在我和二哥身上,等我爹从太原赶回来,说不定我就能喘上口气,好好地陪你了。” 齐梦麟拉着她的手一径说话,这时前来吊唁的客人却上前打断了他。罗疏看到齐梦麟忙得焦头烂额,打心眼里疼惜他,于是乖乖地听从了他的安排,这天午后便悄然住进了多喜园。 当天晚上,齐总督的人马也终于赶回扬州,紧急料理因为长子病逝而带来的一系列后事。 齐总督毕竟久经官场,不是喜怒随性、目光短浅之辈。因此第二天一早他将两个儿子召进堂中时,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厉声质问齐梦麟:“谁让你辞官的!” 齐梦麟万万没有料到,父亲在这种时候还能有空关心自己,措不及防之下只能支支吾吾地回了一句:“又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齐总督两眼一瞪,气得差点想把手里的茶杯砸过去,“做官不是儿戏,由不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好这事已经被我压下来了,等丧事结束,你就给我回临汾继续当职去!” 齐梦麟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不”字,这时齐总督已经下达了第二个令他崩溃的命令:“我要你尽快和浙直总督府的千金完婚。” “为什么?”齐梦麟大惊失色,怀疑父亲从临汾听见了什么风声,却又不敢多问,“如今大哥刚刚过世,尸骨未寒,我挑这种时候成亲,只怕不合适吧……” “怎么,你难道还要替他守孝不成?”齐总督冷哼一声,瞪着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无奈地叹气,“你以为我愿意催你?若是凤洲他还活着,我随便你怎么胡闹都行。如今他过世了,你也就不能再任性了。” 这时齐梦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双手忽然紧紧握成拳头,憋了好久才低声开口:“父亲,是不是朝中近来有什么动静?” “哼,你懂什么?总之听我的安排就对了。”齐总督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敷衍了一句,随即又转头面向一直坐在一旁不吭声的二儿子,问道,“雁锦,你哥哥的醮祭法事全都安排好了吧?” “都已经安排好了,父亲只管放心。”一旁的齐雁锦恭敬地回答,说话时一双凤眼微微挑着,却看不出其中半点心思。 “很好。”齐总督点点头,这时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忽然感到有点疲惫,“你们先回吧。” 齐雁锦便依言起身向父亲告辞,哪知齐梦麟却依旧坐着不动弹,如同中了邪似的发了一会儿呆,最终鼓起勇气抬头道:“父亲,我不能娶浙直总督府的小姐。” “你说什么?”齐总督像是没听清似的又问了一遍,好容易放松下来的精神,这时候又因为他突兀的拒绝而绷紧。 “父亲,我不能娶浙直总督府的小姐,因为……我已经另有喜欢的人了。”齐梦麟惶惶睁大双眼,望着父亲露出哀求的眼神,“儿子不孝,父亲您就原谅我吧。” 齐总督看着小儿子忽然跪在地上向自己求情,一副唯唯诺诺的脓包样,气得脸色铁青,横眉怒斥:“你不要颠三倒四的说话,你倒说说,你喜欢的是谁?” “我……”齐梦麟忽然噤声,意识到此刻说出罗疏的名字会造成可怕的后果,于是只能拽着父亲的衣角,申明心志,“我喜欢的那个人虽是平民出身,却是世间最难得的女子。这辈子除了她,我不会再娶别人了。” “好……好……你倒是把一辈子都赌上了,”齐总督听罢儿子大逆不道的话,气得浑身颤动,从牙缝里发出几声冷嘲,跟着猛起一脚就把齐梦麟踹倒在地,“你想死我就成全你!” 站在一旁的齐雁锦立刻冲上去护住弟弟,心疼地为他求情:“父亲息怒!” “你别拦着!”此时齐总督雷霆震怒,谁的劝也不听,疾步冲到堂外唤来几名小厮,就要对齐梦麟用家法,“来人啊,今天就给我把这个小畜生的腿打断!我看他还怎么造反!” 齐雁锦眼见事态不好,立刻抽身退了出来,指使连棋和连书分头去搬救兵:“三爷要出事了,我拦不住,快去请夫人和老太太过来!” 此时人在多喜园中的罗疏浑然不知齐梦麟已落难,等到浑身是血的齐梦麟被小厮抬进来的时候,园中的婢女这才慌成一团。 一时多喜园里忙得人仰马翻,惊惶的哀泣声此起彼伏,不断有太医在屋子里进进出出。众人手忙脚乱之际,罗疏好不容易拉住连书打听,就见他脸色煞白,如丧考妣地冲她哭诉:“罗姑娘,你可知公子他为了你,差点被老爷打死!” 罗疏惊得浑身一震,颤声道:“我和他的事,他都对老爷说了?” “嗯……不过公子没对老爷招出你来,你可千万别声张啊,”连书吸吸鼻子,红着眼叮嘱罗疏,“现在公子就剩下一口气,没法照顾你,你撞进老爷手里可就完了!” 罗疏脸色惨白地点点头,望着连书转身跑远的背影,一个人独自站在庭中一言不发,心如刀割——她到底还是害了他。眼前惨烈的一切让她忽然心生迷惘,对自己的坚持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如果自己的坚持会为他带来这么深的伤害,那么坚持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她可以头撞南墙心不悔,可是换他去撞就不行——因为她舍不得。 罗疏就这样躲在僻静之处,一直忍耐到傍晚,急救的太医终于开始陆续离去,可见人总算是救回来了。她正琢磨着如何能与齐梦麟见上一面,这时连书却忽然跑进园子里找到她,小声知会道:“公子他醒了,要见你。” 罗疏瞬间精神一振,迫不及待地催促:“我也要见他,求你快领我去。” 连书便在前方替罗疏引路,领着她悄声走进一间静室,此刻室内寂然无声,只有一个小婢女正坐在面目全非的齐梦麟身边,轻轻地帮他打扇。 连书从婢女手中拿过扇子,将她支开,临走前又把扇子交给罗疏,只留她单独与齐梦麟相处,好方便二人说悄悄话。 罗疏便在齐梦麟身边坐下,刚想替他打扇,一看见他的样子,眼泪却先涌了出来。齐梦麟此刻躺在竹床上,眯缝着两只肿眼泡,冲罗疏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逞强地安慰她:“我没事……” 他的鼻梁骨已经被齐总督给打断了,脸中央乌青乌青的一大块,肿得老高,疼得只能张着嘴嘶嘶地喘气,却还不忘苦中作乐地自嘲:“这下你以后……可不能嫌我是娘娘腔了……” 罗疏忽然发出一声哽咽,双手捂住自己的泪眼,这一刻终于泣不成声。 齐梦麟静静地凝视着她,俊秀的一张脸因为破了相,倒显得一双眸子分外明亮。他的目光柔柔地落在罗疏颤动的肩头,一想到眼前这个总是机智冷静、不苟言笑的女子,竟然因为自己变成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人,眼里就充满了骄傲。 可见严父的棍棒再粗,也别想把无聊的齐小衙内揍得有点出息。 “梦麟,算了吧,你别再这样了……”这时低着头的罗疏断断续续地对齐梦麟开口,绝望地抽噎着,“我不嫁了……” “嗯?”这一刻齐梦麟怀疑自己的耳朵也被揍聋了,疑惑地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嫁了。”罗疏咬着牙重复,逼自己硬起心肠,“今后随你是八抬大轿,还是明媒正娶,我都不嫁了。” 说罢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与齐梦麟对视,目光中透出无比的决绝。 于是齐梦麟不再说话,只默默注视着泪流满面的罗疏,看着她明明脆弱却假充倔强的傻模样,一颗心疼她疼得又软又烫。 “好,不嫁就不嫁吧。”沉默许久之后,齐梦麟终于再度开口,却说出了让罗疏无比错愕的一番话,“反正你一天不嫁,我也一天不娶,咱们俩就这么孤男寡女一辈子,也还是一对儿。” 第六十章 儿女情长 他这么荒诞又无赖的说法,瞬间又把罗疏给气哭了,叫她忍不住伸手想捶他,偏又找不着一块好肉下手,只得嗔道:“冤家,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正经说话!” “我嘴巴都被揍歪了,还怎么正经说话?”这时齐梦麟故意嘟起肿胀开裂的厚嘴唇,眯着眼冲罗疏撒娇,“你亲亲它,说不定管用。” 罗疏看着齐梦麟那一张鼻青脸肿、五颜六色,仿佛开了彩帛铺的脸,实在是哭笑不得,却还是伸出手温柔地替他拢了一下鬓发,弯腰低头吻了下去。 这一吻轻如涟漪,却余韵悠长,极尽旖旎柔情。齐梦麟偏又不干了,觉得自己此刻形象尽毁,简直糟蹋了如此难得的一个吻,不胜扭捏道:“娘子,为夫我现在不幸像个猪头,只能委屈你了。” 罗疏终于被他这副滑稽相逗得破涕为笑,笑过之后,两个人却又同时陷入沉默,在一片静默中深深地凝视着彼此。这时罗疏望着齐梦麟的双眼,很认真地开口:“梦麟,刚才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不能再这样看着你挨打了。” “我说的也是真的,”齐梦麟吐出一口气,望着房梁幽幽道,“我不会娶浙直总督府的小姐,我不想害了别人一辈子。” 罗疏目光一动,瞬间明白了齐梦麟的心意,于是悄悄握住他的手,黯然道:“你要吃苦,有我陪着你。” 齐梦麟努力挤出一丝笑,刚想说话,这时房外却忽然响起连书略带惊惶的声音:“公子,锦二爷来看您了!” 罗疏闻言微微一怔,连忙松开了齐梦麟的手,退到一旁替他轻轻地打扇,冒充屋里伺候的人。她从没见过传说中的齐府二公子,只知道他是一位道士,不过在如今这个连天子也崇尚神仙方术的世道里,一位名门公子出家修道,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就在罗疏低头沉吟间,一丝南苍术的香味飘进屋中,清雅的香气让她瞬间醒过神,不自觉地抬起头,便看见一位身穿道袍的男子走进了屋中。 这人身量高挑、行止优雅,五官细看之下,比两个兄弟稍显逊色,然而胜在比例匀称、神态悠然,于是在三兄弟中别成一派,竟能与凤、麟二人平分秋色。 罗疏第一眼看见他时,便猜出此人与齐凤洲和齐梦麟并非同母所出,这一点从他的名字“齐雁锦”三个字中也可窥见一斑——齐梦麟还没出生之前,他上头两个兄弟乃是一凤一雁,老二与老大一比,硬生生被压成了一只凡鸟。这样想来,如此出挑的一个人为何会去修道,倒可以看出几分端倪了。 只见那齐二公子走到竹床前,淡淡瞥了罗疏一眼,便在齐梦麟身边坐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梦麟,你这又是何苦……” 齐梦麟没说话,只冲他吐了吐舌头,从眼神中流露出无尽顽皮,看得出他与自己二哥的关系极为亲密。 一旁的齐雁锦果然拿他无可奈何,径自掀开搭在弟弟肚子上的薄绸,将他遍体的鳞伤细细玩赏了一番,感叹:“我从前就想过,你这性子终究会为女人惹祸,却没想到你惹出的大祸,竟是最蚀本的那一种。” 齐梦麟听见哥哥如此评价,嘿嘿一乐,并不拿他的感慨当一回事。这时却听齐雁锦又问:“那个把你害成这样的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你不肯对父亲说,难道连我都不能告诉吗?” 齐梦麟默默看着自己的哥哥,还是不肯吐露一个字——二哥的确很关心他,可严厉的父亲又何尝不是?一旦牵涉到他的婚姻大事,再不同的两个人也会沆瀣一气的。 所以齐梦麟决定不招,打死也不招。 齐雁锦见弟弟死鸭子嘴硬,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我看你是真中邪了。” 齐梦麟照旧躺在床上纹丝不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倒是一旁的罗疏心里突突猛跳了两下,觉得齐雁锦此人很不好对付。 “哼,现在看来,不光是你中邪,就连这屋子里都不大干净,”这时齐雁锦冷笑了一声,缓缓站起身,冲着屋外朗声道,“既然如此,我就替你煞一煞这屋子里的邪气,连棋,把我的天罡剑拿过来!” “是。”屋外立即有一名小厮应了一声,低着头进屋,将随身带的一柄长剑交给了齐雁锦。 齐雁锦接过长剑,随手挽了一个剑花,躺在竹床上的齐梦麟不禁两眼一翻,无奈地嘟哝道:“哥,你就别在我这屋里跳大神了……” 哪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齐雁锦手中的长剑白光一闪,已经当头向罗疏的肩上劈去。这一招太快也太突然,让罗疏根本无从躲闪,于是下一瞬她只感到肩头传来一阵剧痛,而脑中仍是一片空白。 这时竹床上的齐梦麟发出一声怪叫,竟然猛地一下坐起身,挣扎着扑向自己的哥哥:“不!你别伤她!” 他叫得撕心裂肺,杀猪一般凄惨。不料齐雁锦却冷眼斜睨着自己的弟弟,甩给他一句凉飕飕的冷嘲:“这是我的法器,没开过刃。” 正在试图空手夺白刃的齐梦麟顿时一愣,明白自己上了当,立刻甩开手跌跌撞撞地呻吟起来:“哥……哎唷,我好疼,疼疼疼……” 他又躺回竹床上装死,眯着眼嘶嘶地喘气,扮演气若游丝之状,妄图用苦肉计蒙混过关。 被劈了一刀的罗疏这时捂住肩头,惊惶地望着齐雁锦,等他开口戳穿自己。 “哼,以我弟弟无美人不欢的性子,在这种身心受创的时候,怎么会让一个男人替自己打扇?我只消进来看一眼,就能发现不对劲了,”这时齐雁锦盯着罗疏苍白的脸,冷笑道,“看穿你女扮男装并不难,只是你姿色平庸,又是生面孔,竟能与我弟弟走得那么近,如果你不是他执意要娶的那个女人,那就一定是妖孽了。” 他的天罡剑既然劈不死这个女人,那么答案就只剩下一个。 这时竹床上的齐梦麟发现纸包不住火,立刻慌张地哀求:“哥,这事你别告诉父亲。” “我可以不告诉父亲,只不过……”齐雁锦冷冷地瞥了罗疏一眼,扬起手向门外一指,“这个女人必须立刻滚出齐府,否则我就把事情张扬开,至于她会被父亲如何处置,我可就管不着了。” 齐梦麟闻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疾言厉色的哥哥,含着眼泪嗫嚅道:“哥,求你了……” 一向宠爱小弟的哥哥这一次却毫不心慈手软,只是冷漠无情地盯着罗疏,等她答复。 这时罗疏低下头凝视着情郎,目光温柔地落在他身上,留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什么都不用说了,我走。” 齐梦麟听了她的话,心中一时急怒攻心,加上刚刚挣扎时崩裂的伤口此刻正汩汩往外冒血,于是心火和外伤内外夹攻,竟让他虚弱得晕厥了过去。 罗疏看着齐梦麟不省人事的一张脸,只能狠命按捺住心疼,咬咬牙迈步往外走。这时齐雁锦也跟在她身后走出了弟弟养伤的静室,全程监视着她离开齐府:“哼,真是想不到啊,你倒有几分硬气。” “硬气的人是你弟弟,所以我才一定要离开。”罗疏头也不回地答话,走下堂找到连书,吩咐他赶紧去找太医。 这时齐雁锦望着她从容的背影,若有所思道:“过年我回来的时候,记得三弟曾经跟我提到过一个女人,现在想来,他说的一定就是你了。” 罗疏没有接他的话茬,自顾自取了行李,走出多喜园。齐雁锦并不在意她的漠视,只是一路不紧不慢地跟着,直到她跨出齐府侧门之后,才又开口:“听说你很聪明?” 罗疏直到这时才回过头,不动声色地盯着齐雁锦的脸,片刻后却只是冷冷地叮嘱道:“照顾好他,我怕他还会犯傻。” “当然,他可是我的弟弟。”齐雁锦傲慢地回答,此刻端详着罗疏苍白却沉静的脸庞,忽然莫名其妙地开了口,“如今家父已经命人连夜上浙直总督府提婚,我弟弟的婚事没人阻止得了。今天我撵你出府,你若真的聪明,自然有办法回到他身边。” 罗疏闻言淡淡一笑,抱紧了自己怀里的行李,不卑不亢地回答:“听二爷的意思,今天您撵我出府,竟是给我的考验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倒大可不必了,因为我当初给自己设的考验,可比眼下这些要难得多。” 说罢她转身扬长而去,这时齐雁锦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的背影,一双精明的凤眼中目光闪动,竟流露出一抹兴味盎然的笑意。 唉,若不是造化弄人,这女人嫁给他那个二缺的弟弟,倒是万分般配的。 罗疏虽说离开了齐府,却并未打算远走高飞。她料到齐梦麟会打发连书寻找自己,便住回了先前落脚的宅院。 果然转天一早,连书就试探着敲响了宅院的大门,在见到替自己开门的罗疏之后,立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太好了,罗姑娘你果然在这里。” “你家公子他醒过来没有?身体可有好些?”罗疏将满头大汗的连书请进屋,替他倒了一杯凉茶。 “唉,罗姑娘你就别提了,小的我正是为此事而来。”连书灌下一肚子茶水之后,这才唉声叹气地抱怨,“公子醒来后听说你已经走了,可把他伤心坏了。后来又得知老爷派人把守多喜园,准备一直将他关到大婚那天,他他他,他竟然绝食了!” 罗疏闻言双眉一蹙,没好气地叹道:“这种傻事,也只有他能做得出来。” “可不是嘛,罗姑娘你想想,公子他伤成这样,再闹绝食,那还能有命吗?”连书愁眉苦脸地望着罗疏,央求道,“罗姑娘你可替我想想办法吧,哪怕写封信劝劝公子也好,好歹让他肯张嘴吃饭啊。” 罗疏端着茶杯沉吟了片刻,这时忽然把杯子一放,对连书道:“我不能劝他吃饭,这家伙最爱使性子,你越劝,他越不听。你现在就回去告诉他,自从我知道他绝食了,心中感动,因此发誓舍命相陪,他饿一天,我也饿一天。” “咦,”连书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又反应过来,拍着自己的大腿赞叹道,“这个主意好!公子他最舍不得你,你说不吃饭他必然会心疼,这一心疼,他就只能乖乖吃饭了!” 罗疏闻言忍不住脸红起来,又叮嘱了几句才把连书送出门。哪知连书离开之前,忽然又回过头问:“罗姑娘,你刚刚说也不吃饭,不会是来真的吧?” “当然是真的,”罗疏点点头道,“我一天等不得你的消息,就一天不沾水米,要比谁更倔强,我什么时候输过他?” “啊?”连书顿时吃惊地张大嘴巴,觉得眼前这桩事实在是太疯狂太刺激了,于是他一刻也不敢耽误,撒腿就往齐府跑,“我这就赶回去,罗姑娘你可一定要等着我啊!” 当齐梦麟在病床上听说罗疏也要陪自己绝食时,果不其然地瞪大眼,冲连书发起脾气来:“混蛋,谁让你把这事告诉她的!她不吃饭怎么行?” 连书故意一脸委屈,装模作样地哼哼道:“小人也没想到罗姑娘对公子如此痴情啊,一听说您不吃饭,感动得眼圈都红了,立刻就说要陪着您同甘共苦呢……” 齐梦麟闻言一怔,下一刻顿时满面潮红地飘飘然起来,纠结道:“她这样怎么能行呢……哎呀,你得劝她吃饭,要不你就对她说,我这儿偷偷喝着汤水呢。” 连书在心里贼笑了一下,表面上依旧愁眉苦脸:“公子,罗姑娘已经说了,您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小人一向撒不来谎话,不敢瞒她,公子您懂的。” “也是,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你哪能瞒得住,”齐梦麟对书童的话信以为真,只能皱着眉叹了一口气,低头妥协,“罢了,我先吃饭,父亲那头的事我再另想办法。” 连书闻言心中大喜,脸上却努力摆出一副淡定的表情,不急不慢地说:“是,小人这就吩咐厨下,为公子做点清淡的饮食。不过罗姑娘那里还等着公子的消息呢,您看小人过会儿是不是还得去一趟?” “去,当然要去!你还在这里等什么?”齐梦麟立刻连声催促,正色道,“我又不是废人,难道还要你守着我吃饭?” 连书笑着应了一声,赶紧向公子告辞,欢天喜地的去给罗疏报信了。 第六十一章 齐二少 齐梦麟被关押在多喜园里一连好几天,似乎并不能让这位混世魔王洗心革面。外界风传:齐小衙内因为在齐府治丧期间狎妓,差点被齐老爷打成残废,哪知这位小爷刚刚睁眼,人还躺在床上养伤,竟然又开始倒腾起古董来。 过去齐三公子偶尔也爱附庸风雅,往书房里添置些汉代铜鹿灯、汝窑蛤蟆笔洗什么的,却从没像现在这样大手笔地买过古玉。要知道如今江南一带的古玉多有赝品,有些仿造得技艺精湛,连内行都不敢轻易下手,如齐三公子这般动辄一掷千金,还尽买些赵飞燕舞过的白玉盘、杨贵妃玩赏过的玛瑙荔枝,只能被行家笑掉大牙。 一时贩售假古董的骗子源源不绝地找上齐府,连书作为齐梦麟的爪牙,贿赂拿到手软。齐总督听说儿子如此荒唐,只当他是故意在使性子,只要他肯在自己的安排下乖乖成婚,其他一概不管。 只有齐梦麟身边的连书,以及人在府外的罗疏,才知道他真正的意图是什么。 这天傍晚,连书照旧在罗疏暂住的这座宅院里忙碌着。他用鹤嘴锄撬开地面上的青石板,将一块块金砖埋进泥地里,用脚踏平,再把青石板还原,嘴里不时小声念叨:“自从公子出了这个馊主意,现在外面人人都拿他当冤大头呢。” 罗疏站在一旁,亲眼目睹主仆二人沆瀣一气,借着天价的假古董洗黑钱的离谱行为,忍不住蹙眉问道:“他这样假买假卖,变着法地让银子从帐上流出来,难道是在未雨绸缪?” “谁知道啊,我家公子总是一会儿一个主意,”连书扁扁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忽然忧心忡忡地抬起头道,“罗姑娘,你说公子是不是打算和你私奔?若是真的,你们俩可一定要带上我啊!” 他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小书童,实在不应该留在扬州替公子垫背,最后被老爷宰掉泄恨,变成一缕没有主人的孤魂野鬼啊……最惨的戏文都不能这么唱! 就在连书神神叨叨地替自己脑补了一大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动人结局时,罗疏也陷入了忧虑地沉思——难道他真的打算为自己抛家弃业吗?那她岂不成了愧对齐家的罪人? 然而时至今日,这件事还有什么可转圜的余地呢? 说到底,她自己才是这场困局中负担最少的人,他若誓不回头,她又如何忍心去辜负他的一片深情?又或者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个让步,该由她来做? 罗疏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进退两难,她曾经是何等的要强,可是一旦遇上一个比自己还要疯狂的人,她又忍不住开始心软。 “连书,你回去对你家公子说,让他别为了我……就和家里闹翻。”罗疏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挣扎着说出了这句话,转身闷闷地躲回厢房。 这天晚上,当齐梦麟在病床上听到连书转达这句话时,眼底情不自禁地盈满了温柔的笑意,低声念了一句:“这个傻丫头。” 这事之后没过几天,齐总督派往浙直总督府提婚的家人竟徒劳而归,带回一个令人忧惧的坏消息——浙直总督声称女儿得了重病,要与齐府退亲。 这样的回应显然违背常理,让齐府上下顿时不知所措。原本对联姻寄予厚望的齐总督,此时尤其焦虑,竟等不及丧事结束,便急匆匆地赶回了太原。 一片人心惶惶的氛围当中,只有齐梦麟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躺在病床上对自己的二哥说:“哥,我总觉得近来发生的事,并非偶然,你们出家人不是最爱讲因果报应的吗?” 齐雁锦望着突然变得达观知命的弟弟,面无表情地回答:“我是道士。” 齐梦麟吐了吐舌头,思量了一会儿才又低声问哥哥:“哥,你说父亲在朝中做的事,都会是对的吗?过去我在外面,也听到过一些风声……” “那又如何?”齐雁锦瞥了一眼弟弟,满不在乎地打断他,“当官又不是行善积德,就算父亲做过什么,难道你就不要齐家了?” “不,那绝不会!”齐梦麟立刻高声强调,末了却又闭上双眼,喃喃道,“哥,我只是觉得……该来的总会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是出家人,用不着管我们,还是尽早回茅山吧。” 这时齐雁锦看着自己病恹恹的弟弟,没说话,只是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尖——他的想法从来都和他人不同,自己做事就只分高兴和不高兴,最讨厌明判是非。为了什么忠奸善恶,在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在他看来就是最无聊最荒唐的事——几派人侍奉着同一个皇帝,谁又能比谁更正义呢? 然而现实却朝着齐雁锦最讨厌的方向在走,很快朝堂上开始有人向齐总督发难,弹劾的奏疏雪片一样飞进通政司,历数了齐总督多年来收受贿赂、卖官鬻爵、欺君罔上之罪。 不久齐总督被罢职,勒令回籍听勘,哪知还未离开太原,又被刘巡抚以“贪污赈灾钱粮,致使灾民多有饿死”的罪名系狱。 罪证确凿,天子下旨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会审,齐总督挨不过严刑拷掠,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由是天子震怒,下诏派遣司礼太监、刑部侍郎,偕同锦衣指挥、给事中,一同前往齐总督的原籍扬州,查抄齐府。 钦差还未赶到扬州的时候,扬州守令便已经将齐府的满门人口记录在册,并且派兵封住了齐府,不允许任何人通行出入。 罗疏和齐梦麟的联系便到此戛然中断,她四处打听消息,奈何人生地不熟,一时根本求助无门。 当初齐梦麟派连书买宅子时,是以罗疏的名义写的地契,因此她如今暂住的宅院不是齐府的产业,并没有被官府查封。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开始明白齐梦麟前一阵子为何要未雨绸缪,将大批的金砖埋在她的落脚之地。 他竟是要为她安排后路吗?罗疏一想到此处,一颗心便痛如刀绞。这一刻她的确庆幸自己能够置身事外,没有因为齐府的落难而被牵累——只有这样,她才可以来去自由,动用一切办法去营救她的齐梦麟。 这一天,罗疏照旧在齐府一带逡巡,远远地望着被重兵把守的大门口,想寻找可以进入齐府的机会。 这时路边一名小道士忽然撞了一下她的肩,同时低声道:“别出声,跟我走。” 罗疏吃了一惊,望着那小道士的背影,脑中飞快闪出一个人来,立刻迈步紧随其后。二人默契地一前一后,不大一会儿便穿过几条街,来到了一座僻静的宅门前。 开门的人不出意外,正是齐雁锦;而令人意外的是,宅中除了刚刚替罗疏引路的小道士连棋,竟没有别的仆人了。 其实也难怪,如今齐府内外风声鹤唳,齐雁锦因为是出家人而幸免于难,这时候为齐府走动,冒了很大的风险。他一则不方便抛头露面,二则素日有些往来的达官贵胄,此时纷纷置身事外——今次是天子降罪,谁家的脑袋都不是铁铸在脖子上的,再说原本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交情,如今不落井下石就已经够厚道了。 于是齐雁锦便心生一计,将连棋打扮成算命打卦的小道士,命他天天在齐府附近守候,看到任何与齐府相关的人,都来向他汇报。 结果一个显山露水的人都没等到,倒得知三弟玩命般喜欢的那个女人,天天出现在齐府门前。于是一天、两天、三天之后,齐雁锦终于对罗疏刮目相看,吩咐连棋领她来见自己。 罗疏见到了齐雁锦,依旧不卑不亢地与他见礼。齐雁锦看到她一派镇定的模样,不禁感喟道:“我府上落了难,你和我弟弟在一起,将来得不到半点好处。” “我和他在一起,不是为了任何好处。”罗疏低着头淡淡道,“在一起,就只是为了和他在一起。” “是吗?”齐雁锦端详着眼前人,若有所思道,“可世人不是都说,□无情么?” 他的话令罗疏浑身一颤,无疑刺伤了她。然而齐雁锦却并不在意她的感受,径自对眼前的罗疏下了断语:“看来,你也不是凡人。” 他的这份另眼相看,罗疏毫不在乎,她现在满心只想着如何能够见到齐梦麟:“我跟着你的小厮来见你,只是为了三公子。我不缺钱,可就是在扬州没有人脉,所以求助无门。二公子你若是能帮上忙,罗疏感激不尽。” “帮你?我若是有这个能力,也不会受困于此了。”齐雁锦打量着她,叹了一口气,“如今齐府大势已去,从北京来的钦差不日即到,一场抄家是免不了的。好在家父犯的不是谋逆大罪,还不至于被株连九族。我虽无力回天,可让你去见一见我弟弟的能力,多少还是有的。” “多谢公子,”罗疏当即向他道谢,再一想此人心机深沉,肯帮她的目的只怕没那么简单,便又问,“公子这次让我来,可还有什么话要交待?” “我只是操心我那个弟弟,”齐雁锦看了罗疏一眼,很有诚意地说出自己肚子里的混账话,“你这个人很特别,难得聪明,对他又是真心的。我现在做这些,对他的将来也许有好处也未可知,这是我的一点私心,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呢?”这时罗疏微微一笑,望着齐雁锦深深道了一个万福,“罗疏还要多谢二公子成全。” 第六十二章 花烛礼 自从齐府被官兵封锁之后,多喜园中的婢女都被搜走另行看押起来,园中顿显萧条,只剩下连书和几个小厮照顾齐梦麟。因为缺医少药外加惊忧过度,这些天他病得昏昏沉沉,一直发着低烧。 “公子,公子,你快醒醒,看谁来了……”这时连书惊喜的声音在他耳边隐约响起,齐梦麟不堪其扰地皱起眉,努力睁开眼,就看见满面愁容的罗疏正坐在他床边。 “我,我这不是在做梦吧?”齐梦麟顿时睡意全无,伸出五指抓住了罗疏递过来的手,就想要挣扎着坐起身。 “你慢些,”罗疏立刻拦住齐梦麟,硬将他推回床上躺好,俯□与他脸贴着脸,小声道,“我知道你一心想着我,我又何尝不是?” 一旁的连书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悄悄地退出了房门。 “罗疏……”这时齐梦麟哭丧着脸,贴着罗疏的耳朵喃喃道,“怎么办,我还说要照顾你一辈子呢,结果现在,反倒是我拖累你了……” 罗疏用手指缓缓抚弄着他的鬓发,柔声反问:“你怎么就拖累我了?” “我家败了。”这一刻齐梦麟万念俱灰,追悔莫及地对罗疏说,“也是这两天我才弄明白,我父亲一直在朝中忙些什么。虽说贪污赈灾钱粮的确是罪该万死,可真正让我家倒台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个。只怕齐府今次是在劫难逃了……你说我这个做人儿子的,过去怎么就这么糊涂呢?那天挨打的时候,我拼死对父亲喊过,要他提防着刘巡抚那一拨人,可他根本就不听我的……” 罗疏听了齐梦麟自怨自艾的话,哭笑不得地叹气:“你这个人呀,糊涂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会儿来后悔,早干嘛了?” 齐梦麟听见心上人不但不安慰自己,反倒数落他糊涂,顿时更沮丧了:“是呀,你说我这人还能有什么出息?你瞧我这人,虽说长得不错吧,今后也不能当饭吃;过去手头阔绰,如今也落魄了。我凭什么霸占着你呢?你我还是各奔前程吧……” 罗疏见不得他这般没出息的死相,捏了捏他恢复白皙的脸颊,与他咬耳朵:“你忘了埋在我那宅子里的金砖了吗?够管你一辈子了。” “那哪儿够啊……”齐梦麟一听罗疏提那金砖,败家子气场全开,“你是没见过我富贵的时候,那点金子,够办几趟流水席?我是真后悔啊,早知道家里这么快就出事,真该多弄点钱。” 罗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警告道:“省着点儿,我可是打算养你一辈子的。” “不,那样我更没脸了,”齐梦麟赶紧摇摇头,可怜巴巴地望着罗疏,“现在这种生死未卜的时候,我什么都不问你要。那座宅子是你的,里头的东西也都是你的,你来去自由。只要我有命活着,就一定会去找你,你若是肯等我,我一辈子感激你,若是不肯,我也不怨。” “傻瓜……”罗疏这时喃喃念了一声,与他头挨着头,二人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十指交缠,传递着彼此暖暖的体温。 就在这样静谧的时刻,罗疏心中蓦然一动,对齐梦麟开口道:“你手上这戒指,送我吧。” “你要就拿去。”齐梦麟从不在意随身的钱物,何况是罗疏开口相求?于是他褪下自己无名指上的金马镫戒指,套进了罗疏的拇指。 罗疏拨弄着拇指上黄澄澄的金戒指,忽然若有所思地笑了。 这时门外响起隶卒不耐烦的催促声,提醒罗疏探视的时间已过。齐梦麟立刻紧张地拽住罗疏的手,瞪着眼睛舍不得放,生怕这一放手,从此便是相隔天涯。 罗疏将他的惊惶看在眼里,心中一酸,含着眼泪抽开手,口中低哄道:“你等着我。” 齐梦麟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底也渐渐浮起一层泪水。这时连书走进房中,就看见齐梦麟伤心欲绝地倒在床上,脸颊泛起病态的嫣红,唬得他慌忙冲到床边劝解:“公子,您可不能再伤心了,再这么下去,身上的病何时能好呢?” 齐梦麟躺在床上纹丝不动,对书童的话置若罔闻,只是痴痴迷迷地望着房门,恨不得藏在躯壳里的魂魄能够抽身而去,从此与她魂梦相随。 怎奈大千世界,终究有他齐梦麟不得自由的地方。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场浩劫将往昔金碧辉煌的齐府冲击得面目全非。过去姹紫嫣红的,如今零落成泥;过去雕梁画栋处,如今蛛网尘封;府库中堆金积玉,全被官兵一扫而空;金屋里妖女姣童,皆被收入官府秉公发卖。一时椒焚桂折、珠沉玉碎,赫赫高门于黯淡中毁灭,不复存在。 齐梦麟自病中被人移入官府大牢,身陷囹圄,就连侍童连书都不能再陪同照顾,被狱卒押到别处等候发卖。 他从刚刚入狱的时候,浑身上下就被狱卒搜了个遍,凡是值钱的东西一件也没留下,最后连衣裤鞋袜都被人扒了。 他穿着中衣躺在大牢里,病得头昏眼花,饿得前胸贴后背,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变成一具饿殍。然而就在他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间,一片死寂的大牢却忽然响起冰凉的开锁声,随后一阵脚步声慢慢往他这边走来,似乎每一步都透着如履薄冰的谨慎。 他枯涸的心灵,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如此谦雅的节奏,于是齐梦麟的两只眼不由张开一道细缝,向脚步声的主人望去,结果——结果他竟看到了一身火红色嫁衣的罗疏! 于是就在一瞬间,一股热腾腾的活气顺着脊椎窜上他的天灵,让他整个人浑身一激灵,竟然翻身坐了起来:“罗疏?我没在做梦吧!” 此刻罗疏拎着一只竹篮笑吟吟地走来,隔着牢门蹲在他面前,眼底盈满了笑意:“我收了齐公子的金戒指,怎敢不替你用心办事?你瞧,这竹篮里不但有酒有肉,我还替你买了一只烧鹅哦,很肥的。” 似曾相识的对话,让往昔的记忆纷至沓来,齐梦麟眨眨眼,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临汾县牢,回到了他与她相识的最初。 然而此刻她身上穿的这身衣服,又是怎么回事?齐梦麟怔忡地凝视着牢门外的人,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时罗疏径自将竹篮放在地上,已经揭开了盖子,从中拿出了一碗烧鹅,一碗四喜丸子,一碗鲥鱼,一碗水晶肘子,一攒盒凉菜,外加一瓶酒和一对酒盅,最后竟还有一对红烛。 她看着齐梦麟目瞪口呆的模样,羞涩地笑了笑,从襟口掏出了一枚用红线挂在胸前的金戒指,低声道:“梦麟,你定礼都下过了,也该给我个花烛礼吧?” 齐梦麟望着她绯红的脸颊,一刹那怆然泪下,狠命地摇头:“罗疏……罗疏……” 他头抵着牢门上的栅栏,泣不成声地拒绝:“你走吧……你可知道我要被发配到哪里?我不能毁了你一辈子……” “不就是辽东都司卫所吗?怕什么,再远也有我陪着,”这时罗疏忽然开口,凝视着齐梦麟挂着眼泪呆呆的脸,狡黠地一笑,“还有连书,他如今已经被我买下来,是我的小厮了。夫君今后若想使唤他,只怕还得看我的脸色呢。” 齐梦麟张大嘴巴听着罗疏说话,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的脸,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跪坐在牢门外的罗疏这时点起红烛,一张光洁的脸浸在烛光里,就像庙里观音一样沉静:“梦麟,你同过去相比,只是没了权势和钱财,难道缺了这两样,你就不敢爱我了吗?如果真是这样,就是我错看你了。” “不……不是……”齐梦麟吸了吸鼻子,肮脏的脸因为泪水的冲刷,花猫一样狼狈,“我想娶你,我做梦都想娶你……” “那就好,”罗疏说着便笑起来,脸上满是幸福的红晕,将手里的一只酒盅斟满,隔着牢门递了过去,“夫君,你若要与我做夫妻,就同我饮了这一盅交杯酒吧……” 这时齐梦麟已说不出话来,只能颤抖着接过酒杯,将手臂伸出牢门间的空隙,与罗疏双臂交缠,而后努力地凑上前,用牙齿颤颤巍巍地咬住杯子,将那浓烈的美酒一饮而尽。 这一杯酒,是他有生以来喝得姿势最别扭,地点最寒陋的一杯酒,却也是气氛最动人,味道最芬芳的一杯酒。 阴暗的地牢因为眼前的红烛、美人,一瞬间竟变得无比明媚起来。陈旧的木栅栏阻隔着心心相印的两个人,却阻隔不了二人缠绵在一起的目光,于是就在这一刻,他们似乎再次相逢在三月的春林,而那越过了山水险阻、时光荏苒的爱意,无尽绮丽,又让这林间开满了多媚的花…… 第六十三章 洞房夜 半年后。 极北之地的辽东,乌压压的天空飞雪团团,大雪几乎快要掩埋了整座都司卫所。齐小衙内正心不在焉地对着碗口吸溜海参,时不时伸手推开窗,望一眼户外暗无天日的坏天气,忧心忡忡。 今天是娘子照例来看望他的大日子,路上可千万别被这大雪耽搁了。 他这么愁眉苦脸,只因齐小衙内心里一直记挂着某件事——今天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和他的娘子圆房了! 想当初刚到辽东的时候,他因为千里起解、水土不服,结果大病了一场,差点送命,可把娘子给吓坏了。后来都司卫所里的军医好容易将他的病治好,可他的身体却还是被弄垮了,于是罗疏买来上好的长白山人参、鹿茸,还有辽东海参什么的,轮番替他进补,把原本瘦脱了形的齐梦麟又慢慢地喂圆润。 等到齐梦麟康复之后,她买补品已经买得熟门熟路,竟然索性做起了药材生意。 这人吧,一旦身体无恙,就会饱暖思□,偏偏罗疏却总是担心齐梦麟身体虚弱,怕他因为房事损伤了身体,因此迟迟不肯圆房。 是以齐小衙内暗暗决定,自己今天无论如何都得成就一番“壮举”,可千万不能再把一颗春心付十指了! 正在盘算间,他的房门忽然被人敲响,齐梦麟立刻浑身一激灵,叫道:“是谁啊?快进来!” 进来的人令他大失所望,竟是卫所里负责看押他的老王。老王此刻满脸堆笑,带着点讨好地问道:“三爷,屋里的炭火还够吧?不够我再给你添点?” “足够了,烧到明天早上都管够,”齐梦麟横躺在一张貂皮褥子上,懒洋洋地回答,这时他心中忽然一动,立刻又扬声吩咐道,“要不,你再给我添点吧。” 等娘子过来以后,这万一要是真的亲热起来,屋里不够暖和可就坏事了。 老王得了示下,这才笑呵呵地又往屋里添了一盆炭,问道:“今天夫人会来吧?” “按说会来,可是你瞧这天色……”齐梦麟听老王提起罗疏,脸上也有些懊恼,“老王,你觉得这雪碍事不碍事?” “不碍事,今天这雪在辽东可不算大,三爷你就放心吧。”老王说了几句奉承话,随即面露难色地对齐梦麟开口,“我那贱内,最近老咳嗽,大概是受了寒。今天夫人若是过来,三爷能不能开个尊口,帮我向夫人讨点人参?” 齐梦麟一听这话,立刻从自己的炕头翻出药箱,找了一支肥大的人参塞给老王:“我还当是什么大事,人参我这里就有,你拿回去给你家夫人好好滋补滋补,不够我这里还有。” 天知道他吃人参早就吃怕了,只因罗疏每次过来看他,都要带上好些补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他按时服用。可怜齐梦麟身体早已复元,血气方刚的一位大好青年,一边思念佳人,一边独守空房啃人参,直把他补得鼻血长流。 于是老王顺利讨得人参,千恩万谢之后,便阖上门退了出去。 一时空房内只剩下齐梦麟一个人,他百无聊赖地躺在炕上,裹着暖烘烘的貂皮,懒懒地听着窗外北风呼啸。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齐梦麟迷迷糊糊地陷入昏睡,没过多久门外忽然传来细细碎碎的低语,像是有什么人在客套地寒暄。不久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一道人影挟着寒风闪进屋,很快来人又从房内将门闩上,厚重的丝絮门帘无声无息地掀起又放下,让暖意融融的屋子再度恢复了静谧。 一双清亮的眼睛注视着炕上昏睡的男人,不觉泛起笑意。 她的夫君,正睡得香甜。 罗疏轻步走到炕边坐下,伸出白皙的双手替齐梦麟掖了掖貂裘,不想冰凉的手指碰到他的脸颊,还是惊醒了梦中人。 “娘子……”睡眼惺忪的齐梦麟咕哝了一声,瞬间又惊醒,一骨碌爬起来嚷嚷着,“娘子你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罗疏在齐梦麟的帮助下脱了大氅和靴子,仅穿着贴身的白绫袄,冰凉凉地钻进了他的怀里:“怎么会是做梦呢?夫君,我回来了。” 二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无声而亲昵地依偎着,火盆中通红的炭火发出剥剥轻响,一室生春。 这时齐梦麟满心欢喜地将罗疏搂在怀里,关切地问:“外面雪大不大?没冻着吧?” 罗疏笑着摇摇头,没说话。 “那你饿不饿?喝点酒暖暖身吧,”齐梦麟又唠叨起来,嬉皮笑脸道,“娘子在外奔波辛苦,为夫我今天特意早早备下一桌酒菜,为娘子接风洗尘啊……” 罗疏被他逗得“噗嗤”笑了一声,看着他猴子一样窜下炕,忙着热酒热菜,便也扎挣着坐起身,接过齐梦麟烫好的一杯热酒,呷了一口。 入喉辛辣芳香,浓烈的酒气在体内发散,很快便让冰凉的四肢暖了起来。只见罗疏两颊红晕渐生,如抹了胭脂一般明艳动人,让一旁的齐梦麟不觉看得痴了。 于是此时此刻,他的脑中又开始动起先前那个念头——今日他怎么着,也该和自己的娘子圆房了。 这一想,齐梦麟顿时精神抖擞,迫不及待地伺候罗疏用饭,为接下来千金一刻的*争取更多的时间。哎,他的娘子……他的娘子,眼前人就像是凝脂和酥酪捏成的人,光是抱在怀里就觉得滋润甜蜜,让他的心都快软化了。 “娘子……”明明酒足饭饱之后,齐梦麟却更像饿鬼投胎,扭股儿糖似的抱着罗疏,与她咬耳朵,“娘子,你说今晚,咱们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了?” 好嘛,他齐小衙内如今真是脱胎换骨,竟然学会羞涩了! 靠在齐梦麟怀中的罗疏听他如此暗示,一张脸顿时红得更厉害,火烧一般滚烫:“你……你的病才刚刚好,身体……” “我的身体好没好,娘子试一试,不就知道了……”齐梦麟含着罗疏的耳垂笑道,趁着她半推半就之际,将她扑倒在暖炕上,“娘子,为夫我想了好久了,今晚只怕忍不过去,娘子救命则个……” 齐梦麟又是耍赖又是撒娇,罗疏被他闹腾得没办法,仰躺在貂皮褥子上只顾微微地喘气,胸口起伏着,红着脸凝视他,星眸如醉。无声的默许鼓舞了齐梦麟,让他终于放开胆子,激动地解开了罗疏的衣襟。 随着他温柔的动作,身下人洁白婀娜的*渐渐展现在他眼前,齐梦麟瞬间呼吸沉重,凝视着罗疏的眼神也越来越炽热,羞得罗疏忍不住抬起手臂遮掩羞处,在齐梦麟直勾勾的目光下瑟瑟发抖。 “怕羞吗?”齐梦麟抚摸着身下人柔软的娇躯,感受到她紧张的战栗,嘴上故意□裸地调戏着,一只手却体贴地拽过宽大的貂皮裘,将自己和她严严密密地包覆在一起。 温暖而安全的感觉抚慰了罗疏的心,于是紧绷的身躯终于渐渐放松,她不着寸缕地与齐梦麟相互依偎,亲昵地,羞怯地低语:“妾身未经人事,还望夫君见怜。” 这时正在她私密处热情揉弄的手指猛然一顿,齐梦麟惊讶地抬起头,发现罗疏双眉微蹙,不由结结巴巴地小声问:“你,你……怎么会……” 他从骨子里珍惜她,可因为知道她的身世,所以从未在这方面抱有任何侥幸。此刻忽然得知罗疏是处子,齐梦麟顿时表现得比她还紧张,竟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拘谨起来。 “我,我刚刚没弄疼你吧?”他慌忙收手,紧盯着罗疏水汪汪的双眼,生怕自己方才一不小心唐突了她。 这时罗疏却不好意思地先笑了,她没再说话,只是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齐梦麟,光滑的双腿攀住他瘦削的腰,将自己春意潺潺的秘境全然打开,挨上他炽热勃动的*,发出无声的邀请。 齐梦麟瞬间眸色一黯,终于再也无法忍耐,俯身搂住罗疏的腰肢,将自己坚硬的*缓缓探入她湿润的花心……当灼热的□最终冲破那一层珍贵的贞操,他满头大汗,凝视着此刻在他身下美到极致的人,与她十指紧扣,深深地相吻:“罗疏,你终于是我的人了……” “唔……”这时罗疏已经没有余暇回答他,只能满面潮红地蜷在他身下,宛转承欢。 这一夜大雪纷纷、天寒地冻,屋内却是郎情妾意、满室生春。柔滑的貂皮像水一样覆住正在交欢的两个人,让二人如鱼水般缠绵……一夜到天明。 这时夜雪初霁、晓光明澈,屋外已是茫茫一片银白世界。 连日阴霾的天空,终于放晴。 第64章 尾声南好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十里秦淮,烟水旖旎,就连官场上腥风血雨的传奇,也被揉进了美人的低吟浅唱。 三杯两盏淡酒,醉不了韩慕之的双眼,他在高朋满座的雅宴上悄然离席,独自斜倚着临河的阑干,举手投足间带着无尽的落寞。 刚刚擢升南直隶松江府知府的韩大人,声名远播、仪表堂堂,眉宇间却含着一抹待人开解的忧郁,这样的才俊,自然要吸引无数柔婉的目光。 果然须臾之后,一道妙曼的倩影出现在韩慕之身侧,嫩莺一般的嗓子软软媚媚地开口:“大人这般临水沉思,可是有心事?” 韩慕之转过脸来,看清了身边螓首蛾眉的美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像是有心事的样子吗?” 那美人却也胆大,仍旧低着头,发钗的流苏半遮着眉眼,不卑不亢地对答:“抒志看山、思人望水。大人将思念寄入流水,山水有情,终有一天会将您的心意捎给那个人的。” 她的言谈颇有几分雅人深致,令韩慕之不经意间微微动容,叹道:“是吗?可惜我思念的那个人,却在这流水去不到的苦寒之地。” “苦寒之地?那是很远的地方吗?”美人得到了回应,便很熟稔地开始搭话,让交谈流水一般延续下去。 “对,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距离这里……千里之遥。”然而她却愿意为了那个被判流放的男人,一路相随千里,不离不弃。 当初齐总督垮台,正值自己三年县令任满,于是他告别了临汾县和挚友陈梅卿,擢升松江府知府。而齐梦麟则被流放到辽东都司卫所,身家一落千丈。 他曾无数次猜想过那两个人最后的结局,直到一次同僚聚会,酒宴上有人偶然提及一则艳闻,才让他得知罗疏的下落…… “那齐小衙内流放辽东,听说身边始终跟着一位痴情女子,为他张罗衣食、嘘寒问暖,竟颇有孟姜之德,真真可叹……” 当听到这则轶闻的一刹那,韩慕之便知道同僚口中的那个女子是罗疏,然而除了徒增怅然之外,他那颗一无所有的心,似乎已经不会痛了。 “千里之遥……也难怪大人会这样牵挂了。”这时身边的美人也轻轻发出一声叹息,适时拉回了韩慕之的神志。 于是韩慕之稳了稳心神,定睛看清楚了身边的美人。与此同时,那美人恰好也抬起头来,一双善解人意的眸子与韩慕之的目光相碰,彼此深深凝视,让暧昧在静默中一点点地积累,直到韩慕之忍不住开口相问:“姑娘怎么称呼?” “奴家名叫苏媚,阁子里送了个绰号,都叫我锦囊。” “叫你锦囊吗……”韩慕之听了苏媚的话,喃喃出神了片刻,许久之后忽然开口,“苏姑娘,如果我许你一件事,无论多难都会做到,你会要我做什么?” 苏媚闻言微微一怔,望着眼前丰标不凡、注视着自己的男子,一颗七窍玲珑心便思绪飞转,只想着如何能够将他猎下。于是须臾之后,她深情款款地凝视着韩慕之的双眼,缓缓答道:“如果大人只能许给奴家一件事,奴家不要别的,只想要大人能够为奴家展颜一笑,忘却忧愁。” “只想要我忘却忧愁吗?”这时韩慕之怅然重复了一句,目光中微微流露出失望。 是啊……这世间委曲求全的女子何其多,而执意寻求自由,为自身而活的女子,只有她一个。一旦他放手、错过,佳人难再得。 于是这一次,韩慕之收回自己低落的眼神,再度望向阑干下潺潺的流水,轻声道:“今后别再用锦囊这个名字了,不合适。” 只因为…… 自她一别后,世间,再无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