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羽活佛》 第1章 天降肥秃 魅羽进入延圣殿法会大厅之前,忍不住往墙上一面刻着“明心见性”的铜镜里瞥了一眼。不消说,又被自己此刻的尊容恶心到了。镜子里是个光头中年男僧人,肥嘟嘟的脸好像总洗不干净。一身深红色的僧袍下,到处都是跃跃欲试的赘肉。 有点儿讽刺啊,自己身为魇荒门的二弟子,和六个师姐妹在鬼道向来以绝世美颜着称的,居然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么想着,随即见到镜子里的那张胖脸扭曲起来,一双怎么睁也睁不大的眯缝眼里透出和这幅容貌全不匹配的阴杀之气。忙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抬步往厅里走去。 仆一进门,就差点儿被无数道四面八方射来的无形烈焰烧得形神俱灭。她惨叫一声,连忙念了一遍师父亲传的避梵咒才恢复正常。还好没人注意她。放眼望去,见大厅墙壁上画着一幅幅巨大的佛像,每一幅画都有三四人高。虽然有咒语护体,魅羽还是觉得画中的佛都在盯着自己。只得凝神聚气,尽量不去看他们。 宴会厅里充斥着檀香、鲜花、饭菜、和汗臭的烘热气息。满眼是红色金色的丝绸帐幔、镀金佛宝、琉璃摆设。来之前已经做过功课,知道人间六月初四这天的荷阳节,并非是喇嘛国最大的节日,却是最喜庆、最热闹的一个。各种拜师收徒、加持灌顶、讲经法会,络绎不绝。 这天在民间,也是店铺开业、兄弟结义、嫁姑娘娶媳妇、小男女私定终身最多的一天。每年这天的法会,由喇嘛国声名最显赫的六大寺轮流举办。而今年轮到的恰好是龙螈寺,也就是她目前顶着的这幅身体十五年未归、今早才重回的母寺。 此刻,魅羽所在的这个专门为举办法会所建的大厅并不算小,奈何各寺来客众多,只得在大厅四周沿着墙临时搭了一圈二层楼。楼上楼下都已坐满了。楼下正前方上首位置的人倒不多,那里摆着的是长老们的席位。 刚刚回寺就赶上了这个晚宴。管事儿的副寺赫嘉长老让她“见哪儿还有位子,就凑合挤挤吧”。楼下倒是有空位,但那是给外寺的客人坐的。她于是抬起粗壮的双腿往楼上走去,脚下的木楼梯吱嘎嘎响着,像是随时都会被她踩裂。 来到一张只坐了五个僧人的桌前,魅羽肥脸上堆着笑,向众人自报家门:“我叫肥果,之前去别的寺里挂单多年,今天刚回来。” 在座的五人互相望了望,见她穿的确实是本寺的僧袍,都未说话。魅羽就坐后,过了好一会儿,当中年长的一人忽然一拍大腿,好像想起了什么。 “你是肥果啊!当年是这里的照客吧?” 她点点头。她对自己目前这个身份了解不多,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个肥果曾是知客长老的助手,专门负责接待寺院里来的客人。 “哎呦,这都十几年了啊,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唉,老堪布五年前就圆寂了……”对方说着,脸上的褶子堆起来,连连叹气。 “是啊,一言难尽,”魅羽也假装感慨了一番。秉着少说少犯错的原则,从桌上拈起个果子吃起来。前天大师姐陪她下了鹤虚山,渡过无回河来到人间,又骑马走了一天一夜。龙螈寺自然是坐落在龙螈山上,若是从东南方向出了布巴城,两个时辰便到了。 布巴虽不是本国首府,却是喇嘛教的核心所在,被尊为圣地。这附近一带大大小小的喇嘛寺有三十几个,龙螈寺是年代最久远的一个,也曾经是规模最大的一个。相传龙螈山乃是无量净天的神龙降于人间幻化而成,守护着整个喇嘛国甚至人世间的安危。 但从百年前开始,龙螈寺的地位渐渐被蓝菁寺代替。那时的蓝菁寺勘布因为和喇嘛国的最高统治者、也就是现任德醴王的曾祖父交好,势力逐渐壮大。现如今,对佛法和修行有向往的年轻人,都是争先要去由珈宝上师住持的蓝菁寺。 一直行至龙螈山脚下,大师姐才掉头返程。她还记得,临别前大师姐环顾左右无人,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帕包着的事物给她,郑重其事地说:“在适当的时候把这个交给龙螈寺的堪布,应该能帮到你。另外,如果有可能,帮我查一个法号叫勒御的和尚。我要杀了他。” 魅羽此刻悄悄抬手按了按胸口。隔着衣物,能摸出是个大致上半园形、凹凸不平的一个硬物。究竟是个什么宝物?今晚回房后定要仔细查看。 ****** 此时,耳中听得台下的珈宝上师刚刚领头诵完一段经文。即使有避梵咒护体,还是觉得脑袋里针刺一样的疼。看来仪式都进行的差不多了,宴席上的僧人们也开始聊天和用餐了。 “哎我说,那个什么霞光曼珠沙华——这名字真别嘴——是不是真的那么神奇?”坐在魅羽右边的一个年轻僧人问道。 “那还用问,”一旁的僧人边吃边含糊地答道,“百年才开一次花,能不精贵?” “精不精贵的,反正这次肯定是珈宝上师和他的蓝菁寺才能拿到。” “那也未必,”刚刚和魅羽说话的老僧不耐烦地转移了话题,“哎,你们听说了吗?广清寺有个达摩外院被人灭门了。”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儿?”其余四人向他靠过去。 “不知道呢,只听说大部分人是被勒死的。可脖子上的痕迹呢又不像绳子,好像是碗口粗的那么一个东西。” 同坐的其他人愣了一阵儿,像是在想象当时的情形。却见隔壁桌一个贼眉鼠眼的僧人把身子歪过来。“你们这全都不叫事儿!” 众人听了,一齐转身望过去。 “我可听说了,王母娘娘的七个仙女小姐姐,不久前被人给、咔嚓了。”边说边用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嘁!”众人纷纷哄他,“神话故事你也当真。” “真事儿来的!城东的曹半仙说的。” “曹半仙就是个老骗子……”同桌的僧人们回过身,又专注地吃喝起来。 魅羽端着茶杯的手定住了。是的,七仙女是死了,而且是因为她师父唆使鬼道众生叛乱才死的。至于师父为何这么做,她一直也搞不明白。她只知道以师父的野心和抱负,绝不会甘心做个鬼仙。 正暗自神伤,却听台下一个震耳的声音说道:“不妥不妥!此次殿试的参赛人选,须重新议定。” 当众人意识到说话的人是坐在楼下上首位的六大寺长老之一,大厅里的喧哗声很快湮灭了。 又听刚才的声音说道:“众所周知,殿试向来分文试和武试,文试考的是精深的佛学知识。陌岩长老固然是龙螈寺勘布,但和其他德高望重的长老们不同的是,并没上过昊渊佛学院。依我看,不应具备参加殿试和攀登圣峰的资格。” 魅羽的座位在二楼边缘,侧身便能看到台下长老席的光景。听到有人提及殿试的事,立刻凝神朝下望去。这次师父给她的任务,便是冒充龙螈寺失踪已久的一个僧人,为师父偷回那朵百年一开的霞光曼珠沙华。 刚刚那人口中的“圣峰”,指的是云冉峰,乃是喇嘛国主德醴王的皇家私产。王上和他的祖先们一样信奉喇嘛教。每一百年宝花盛开的时候,都会赠与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老。 几百年之前,喇嘛教还没有这么兴盛时,这个获赠的人选通常是毫无疑问的。可后来六大寺都在积极扩张强盛自己的势力,每次花开便不得不举行一次殿试,才能决定获赠者的人选。 只见下方分散摆着六个镶着金边的长桌,每桌后面坐着一两位长老。刚刚说话的那个僧人五十来岁的年纪,一看那铜墙铁壁的身板,便知是练外家功夫的武僧出身。方脸圆目,两条凌厉的浓眉从二楼看下来也甚是醒目。 “按常树长老的话,”接话的是一个平和优雅又略带磁性的声音。“凡是没上过佛学院的,佛学知识便不够在殿试中胜出。既然贫僧的修为如此不堪,对同赛的五位前辈便毫无威胁可言。长老又何必非要把我排除在外呢?” 二楼的龙螈寺僧众响起一阵哄笑声,常树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许多。魅羽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循声望向刚刚说话的人。 此人是坐在上首正中央席位上二人当中的一个,看年龄应该便是本寺现任堪布陌岩。据说他六岁出家,在八岁,换成别的僧人都会力争去佛学院的时候,他却坚持要去民办学堂。然而十三岁时回来参加昊渊佛学院的会试,照样拿了当年的第一名。 不过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估摸着现在也该有二十六七了吧?以她所在的距离看不清他的脸,但至少身板看着英挺。穿在其他人身上——比如魅羽自己——那肥大拖沓的喇嘛服,换到他那里却能把人衬托的风朗神俊,更像是传说里中原皇宫的锦衣卫。 “岂有此理!”常树从桌后走了出来,站到大厅正中央。“陌岩,这次法会轮到你们举办,长老们肯来是给你面子,你可不要不知天高地厚。就算说青年才俊,也不是只有你一个吧?比如珈宝上师的高徒梓溪长老,年纪比你还小几岁,现在不也是印光寺的勘布了?日后大有作为,那是不用问的。” 这马屁拍的,魅羽不屑哼了一声。身旁的僧人们也都忿忿不平。“那能说明什么?当初若不是王上亲自出面,劝退了印光寺的前任勘布,哪会有他梓溪的份儿?” “是啊,一路被捧上来的。” “咱家堪布已经是传法上师了。他梓溪还早呢。” 这时常树旁边的桌子后站起一个二十出头的僧人。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冲着大家单掌行了个礼。“常树长老过奖了。晚辈道行尚浅,绝无可能与陌岩长老相提并论。” 这就是那个梓溪?魅羽边吃边想,教养还凑合。 这时珈宝上师站起身来。魅羽凝神看去,是个干瘦老头。头戴节日法会时专用的硕大无比的八佛供养宝冠,身上的神袍金光灿烂,洋溢着喜庆。 珈宝目前是喇嘛国唯一的金刚上师,地位尊贵无比。之前在广场上面对公众主持法会的就是他。但见他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平和慈祥,很难让人相信在他还未出家时,曾只身前往浪云渊,一人灭了当时作恶多端的石鲭帮。 珈宝望着常树说道:“既然旧例规定六大寺的勘布都可参加殿试,自是没有不许陌岩长老参赛之理。” “那就依上师说的,龙螈寺可以参试。”常树对珈宝的态度十分恭敬。“但武试的规矩也该改改了。让各寺的长老们众目睽睽下亲自上场打架,一是不雅,二是有伤和气。依我说,不如改为长老们的徒弟来比试。” 他这话说完,大厅中一片寂静无声。可能是僧众们突然意识到,这次不再是看热闹,而是他们自己也可能有份儿参与了。 常树又说:“照我说呢,每寺选六个徒弟出来,也算是让后生小辈们一起切磋一下,互相借鉴,还能交个朋友什么的,呵呵呵。” 人群又是一阵嗡嗡声。魅羽听见身后的人说:“真是无耻,多半是自己打不过咱们堪布,想仗着人多取胜。” “就是欺负咱们堪布年轻嘛。满打满算才收了五个徒弟,他便非要挑六个人出来比试,这不是故意刁难么?” 这时只见珈宝上师挨个向长老们望去,其他人都无异议。他又有些迟疑地看着陌岩。“不知陌岩长老的意思……” 陌岩向他回了个礼。“多谢上师关爱,此事可行。” ****** 众人见本寺堪布做出了退让,估计挑事儿的常树也应该满意了,便继续吃喝闲聊起来。魅羽和其他人也说不上话,便暗自思量明天该如何去拜会陌岩一下。话说他那样的高僧,不会一眼便看穿自己的身份吧。 “贫僧此次前来,还有一事请法王做主。” 又是常树那如洪钟般的声音,僧众们再次安静了。魅羽皱着眉,不耐烦地转身朝下望去。 “咱们喇嘛国代代相传的宝物枯玉禅,历来由龙螈寺保管。可是据贫僧得知,当中的一半在多年前便已丢失。” 众人一片哗然。 “不可能吧,这么重要的宝贝怎么能丢了呢?” “哎,有谁知道这个宝贝是干什么的?” 珈宝神情严肃地站了起来,望向上首的那桌。“陌岩长老,可有此事?” 陌岩还未答话,他身边同桌坐的一个僧人先站了起来。此人六十多岁的年纪,离得这么远只能看清脸胖嘟嘟的,个子倒是蛮高。魅羽猜测应该就是陌岩的师叔、本寺的都监:景萧。 “上师,那半枯玉禅并未丢失。乃是我已故师兄在十几年前,担心两半同时被盗,便将其中一半交给他在中原的一位方丈好友来保管。为了确保宝物的安全,还特别派了本寺的一位僧人常住在那里。” 珈宝还未答话,一旁的常树又插嘴进来:“保管?不知保管到几时,还有归期吗?” 景萧看了看身边的师侄,有些紧张地说:“有。约好了殿试之前就会送回来。” “哪天?” “呃,其实就是……今天,荷阳节。” 常树哈哈大笑起来。“今天?今天还剩几个时辰了,我倒要看看宝物会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只怕早就不知遗失到何处了。” 众人又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我这也是为了众生着想啊,”常树收敛了神色,又说,“枯玉禅关系的,可不仅是我们娑婆世界。要是两半都落到坏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不过,据说这两半之间,无论距离多远都会有微弱的感应。若是在十丈以内,还能产生强烈的吸引力。倘若陌岩长老信得过我,将寺里的一半交出来,我们瑟塔寺甘愿出钱出力帮忙寻找,找到后两半一并送还。” “谁信你!”龙螈寺僧人们都愤怒了,“半年后你不还怎么办?” “都知道你这人说话如同放——” 台下的陌岩抬起头,责备地向楼上望了一眼,众人立刻安静下来。他依旧坐着,冲常树说:“首先,这不是什么传国之宝,原本便是我们龙螈寺的私产。其次——” 常树打断他的话:“既是镇寺之宝,岂有弄丢之理?我好心要帮你们找回,你却推三阻四,该不会……是连本应完好的那一半也遗失了吧?” 这时站在一旁的景萧轻咳了一声,扭头对陌岩说:“师侄,自从师兄圆寂,便是我也没有再见过那半枯玉禅。你只须取出来给大家过目一下,自可免于落人口舌。” 魅羽撇了撇嘴。前任勘布虽把位子传给了年轻的徒弟,估计是怕他这位德高望重的师弟心有不甘,这才划分了势力范围,在龙螈寺搞了什么东院西院出来,勘布只负责东院。据说陌岩五年前继承勘布之位时,开始时只有一个大弟子,也就是最近两年才招满五个。 西院则是景萧管辖。龙螈寺的防卫和普通武僧的训练,都是由他负责。勘布能有自己的徒弟,而景萧则没有亲传弟子。魅羽心想,这样的设定明显是为了减少将来传位时可能引发的争端吧。 陌岩见师叔发话,只得冲二楼挥了下手。不久便有个二十二三岁的僧人站起来走下楼,出了大殿。大约一炷香之后,又抱着一个小匣子回来,交给陌岩。后者将盒盖打开,向着众人亮了亮。 “看不清楚是真是假,”常树厚颜无耻地说。 陌岩只得站起身来,将宝物从匣中取出,放在手里捧着。又从长桌后面走出来,站在几位长老面前…… 魅羽此时正把一块炸豆腐放进嘴里,突觉胸口微微发热和震颤。还没明白过来那便是大师姐刚刚给她的东西,她整个人便离地而起,越过二楼的护栏,冲着楼下的陌岩飞过去。 对方想是突然看到一个巨大的身躯砸向自己,本能反应便是一掌击出。魅羽只觉一股磅礴的劲力正面袭向自己。倘若只有这股掌力,她此时早已被震飞,顶多在哪儿磕碰一下,倒也受不了多重的伤。可与此同时,怀中物品的强大吸力又丝毫不让地拽着她前行。结果就是她的胸腔和颈部硬生生地迎上了那股力量,当场便要窒息过去。 在神志就要不清的时候,她在心中暗暗叫苦:唉,不会吧!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呢…… 也不知是因为对方突然意识到了后果,还是看清了自己身上的龙螈寺僧袍,骤然撤了掌力。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一切已风平浪静,自己被横抱在一个人的怀里。 这个人给她的第一感觉,就是高僧应该给人的感觉:静谧、温和、不为外物所动。五官的轮廓如佛像般被雕刻出来似的,但又不似佛像那样泛泛。可以说更精致,更有人性。 这人可真不错啊,她暗自感叹。之前就算不伤她,也大可让自己摔到地下。若换成她女身的容貌和体态,抢着来接她的人可能有不少。然而自己目前这幅尊荣…… “你、无事?”他问道,眼睛依旧平视前方,没有看她。话音不大,但她紧挨着他胸口的左臂能感到他胸腔里微微的震动。 “多谢、呜呜,”她小声说道,发现自己嘴里还含着那块炸豆腐。 可能是自己这一大坨肥肉实在让人惨不忍睹吧,才让那双清澈如萨月湖的眼睛自始至终平视着前方。如湖水般,清晰地倒映着周围存在的一切。却又只是倒映着,没有一丝散乱与波动。 见他如此,她突然起了顽皮的心思。抬起左臂,一下子搂到他的脖子上,嘴角笑嘻嘻的对着他。 他的身躯颤了一下,先前一直淡然的神情里终于泛起一丝波动。随着他双眉微蹙,魅羽发觉身下的支撑一松,自己便屁股朝地重重地摔了下来。 “哎呦……”她狼狈地爬起来。狼狈是因为自己对目前这副身体还不太习惯。这个身子虽是“借”来的,屁股也照样会痛啊。 站起来后看看四周,发现上至珈宝上师和景萧长老,下到一楼二楼的所有僧众,一个个望着她目瞪口呆。 “嗨嗨,”魅羽抱歉地朝众人笑笑,规整了一下乱七八糟的僧袍。自己刚刚是怎么了?居然恬不知耻地公然轻薄了本寺的堪布,该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吧? 趁着众人还没醒过神来,她抬脚便往出口的方向跑了两步。不料登时感到胸腔那股吸力又在将她往回拽,连忙手舞足蹈一番才在地上地站定。 “哪里冒出来的死肥秃?”常树没好气地说道,“活腻歪了,跑到这里来捣乱?” “肥我认,”她站定了,一边嘀咕着,“秃嘛……”她环顾四周,意思不言而明:你们谁还有头发咋的? 第2章 从前有座山 不过魅羽总算冷静下来,想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吸了过来。走到陌岩近前,双掌合十,躬身行礼。“长老,弟子是本寺僧人肥果。十五年前奉岫劲长老之命,携枯玉禅去七空方丈处挂单。七空长老后来遇害,但弟子谨遵师命,一直待到今年的荷阳节,才把宝物带回。” 说完从怀中取出包着的事物,把帕子摘掉,捧在手心递上前去。可惜啊,还没功夫看清是什么玩意儿呢。而现在必须假装自己对此物已经很熟悉,所以不能再仔细观摩了。 匆匆一瞥下发现是块看起来像枯树干的截面做成的半圆,摸起来却有玉石的质地,光滑、坚硬、冰凉。也许这就是“枯玉”二字的来源。圆心有两个指针一样的东西,圆周边上密密麻麻刻满小字,大部分都是什么什么“天”。 “你是肥果?”景萧走上前来,上下打量着她。“是了,还真是的。这么多年不见,好像更胖了呢。” 魅羽冲他笑笑,心说真的肥果已经死了。 陌岩的脸上闪过一丝疑虑,但还是伸手接过了宝物,没有说话。 常树似乎看呆了,半晌指着魅羽问道:“不可能!这事儿真有这么巧?” 魅羽忍他已经很久了,此时朝常树走近了几步。“长老,贫僧本来也没想这么早现身的,刚刚不是您说想看看宝贝会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吗?那我就只能掉下来,给您看看喽。” 常树还未答话,珈宝走了过来。“你身上有妖气。你果真是这里的僧人?” “上师这话说的!我若不是这里的僧人,这里的长老们又怎会认得我?难道我竟是上师的人,和您一起来的吗? 珈宝身份尊贵,自是不会和晚辈斗嘴,而常树早已气得浑身哆嗦起来。“无法无天的臭小子!你们龙螈寺还有没有寺规?我就不信了,这十几年来,你一直都守着枯玉禅?” “关于这十几年来发生的事,小僧正打算明天休息好了,找个没有外人的时候,细细告与本寺二位长老们知晓。”特意加重了“外人”二字。 “不可对常树长老无理,”陌岩冲她说道。虽是数落她,语气中却没有多少责备的意思。跟着又转向其他五大寺的长老。“枯玉禅既已如期找回,有劳长老们费心了。” 魅羽见没自己什么事了,冲一众长老们行了个礼,便转身走了下去。也没心思再上楼吃喝了,径直出了大殿的门。 今天这第一关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但看殿上的情形,六大寺内部的矛盾还不少呢。她目前作为小人物,怎么才能想办法帮龙螈寺赢了这场殿试呢?这次的任务,看来还真的有些棘手。 ****** 当天晚上,魅羽又做了那个从小时候便经常做的梦。梦里她是一只长着五色羽毛的神鸟,在金銮宝殿上空飞翔。忽然一阵天雷在身侧炸响,她的右臂剧痛,从半空翻滚着摔了下来。只是和以前不同的是,从来都是梦做到这里就醒了,而这次她却清晰的记起来,自己被一双柔软的手给接住了…… 第二天一早,魅羽起身,翻了翻昨天才领到的几套本寺的僧袍,都是最大号的。龙螈寺的僧服式样比其他寺庙的看着要简单些。除了法事和待客时穿红色镶金的正式僧袍,其他日常穿的都是以白色、蓝色、灰色为主。但无论是哪种,胸前都绣着一只小小的蟠龙。 穿戴整齐走出僧房,一股和鬼道不同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龙螈寺依山而建,从远处看是四方形的院墙,中部有一个大圆环,叫弘法院。院内是雄伟的宝殿和几十层的佛塔,镀金的屋檐在太阳下烁烁生辉。弘法院的正中心有一座巨大的石佛,五层楼那么高,底下的莲花宝座都有一人高。 院外分东院西院,建筑则以清雅幽静为主。魅羽的僧房在东院的正东边,就快靠着院墙的地方。她昨天已经留意了斋房的所在地,便自己朝那个方向走去。 ****** 由于作为肥果的她已经十几年没回来,上午身为副寺的赫嘉长老便派人带她去四处转了转。之前的肥果是在法物流通处任职,但目前那里不缺人,便将她分去藏经阁做事。 午后,她应约来到陌岩所在的禅院。这是历代勘布居住的地方,也是寺里最幽静的角落。院子中央有一棵大槐树,在这盛夏的午后蝉鸣此起彼伏。 院门口有一间单独的小屋,里面住着一个叫桑净的十几岁的小杂物僧人,负责照顾勘布的起居。桑净话不多,很腼腆,圆圆的眼睛里似乎总带着一股大梦初醒的神情。领她进了勘布的会客室,上了茶和一盘杏子之后,就离开了。 魅羽四下打量着。圆桌、案台、书柜、笔砚,乍一看都是比较实用,不怎么奢华的东西,和喜欢享受人生的兮远师父的住所天壤之别。可若是仔细观察一下,各种东西的质量都算是上乘的呢,在选择和搭配上也挺有品位。这跟她原先设想的苦行僧的生活截然不同。只不过,他这里的椅子怎么都这么窄呀? 坐着等了一会儿,她的注意力被墙上的一幅画吸引过去了。画面打眼一看很是混乱,有一片广袤的大海,海上火焰丛生,三界六道的人都画进去了。她打算站起身,走到画跟前去看看。谁知第一次没站起来,只得用手按住两边的扶手,使劲一撑,这才把自己给拔了出来。 她沮丧地左右望了望,还好没被人看见。来到画前,只见天界和修罗界的人在天上飘着,安然无恙。地狱道、饿鬼道的众生,已经深陷海底。在海面上水火的交界处,人类和畜生在苦苦挣扎。面目慈祥的,被天界的人拉上空中。面目凶狠丑恶的,则正向着海底深处沉去。 在很远的天空中,隐隐约约有个佛菩萨还是神的影像,也不知道是哪一尊…… “画的是浊降日的景象,”陌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岫劲长老留下来的。” 魅羽急忙转身行了个礼,说:“长老。”随即又在心里加了句:你穿白衣服真好看。 “先前多亏你及时赶回来解围。”陌岩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在一旁坐下。“在这里还吃得惯吗?” 魅羽不敢再坐下了,低头望了一眼自己肥大的身躯。为啥先问吃?笃定了她是个吃货吗?只得咧嘴一笑。“我一个低等僧人,哪来的挑挑拣拣。” “你是分去了藏经阁是吧。喜欢读经书吗?” “呃,马马虎虎吧。”魅羽和兮远一样,非常喜欢读书,而且读得很杂。但若是说起佛经,她只是在来之前恶补了一阵。鬼道众生可以修道教,可一读佛经便头痛。 “经书须和尘世的书一起读,才能读明白。”他的声音好似渐渐飘去了很远的地方,不知是否想起了自己当年在民办学堂求学的岁月。 随即摇了摇头,又说:“当年你在寺里的时候,我多数时间在外读书、听学。再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你和岫劲长老熟吗?” 魅羽摇了摇头。“我那时只是个照客,在那之前和岫劲长老统共没说过几句话。长老派我去,实是因为七空方丈所在的地方——滨州长廖,是我的故乡。知道我不会走迷了路而已。” “你之前说七空长老遇害了?” 魅羽点点头。“五年前他就过世了。只不过岫劲长老吩咐过,不到殿试那年不许回来,所以我便一直在万佛寺待了这些年。” “我听说,七空长老的鞭法很是了得?” “是的。有幸和长老学了几年,受益匪浅。不过我记得咱们这里不让僧人佩戴兵器,就没有带来。” 其实这就是非得魅羽来接这个任务的原因。魅羽是魇荒门里唯一一个使鞭法的弟子。 他点点头。“我目前正需要一个徒弟,不过要在殿试中的文试中胜出,需精通基本的佛学知识,并有足够的悟性。” 魅羽瞪着小眼睛望着他。“这个悟性要如何测试?” “你明早去参加早课就清楚了。” 早课?刚接任务的时候她曾打听过,喇嘛寺的早课都是个什么过程。无非是唱几段经文,拜拜佛,听勘布或寺里其他高等僧人讲经或者训诫一番。现在看来,这里和别处会有所不同。 她不由得紧张起来。读一段佛经都够她受的了,还讲解?“要是我……通不过呢?” 他笑了。“没什么可担心的。通过通不过,都是机缘,而机缘则是之前的种种业力引发的。既然因已种下,果就无可避免。顺缘而善化之,即可。” 哦,果然是高僧大德。魅羽正在暗自感叹,又听他说道:“简言之,就是该来的总会来,跟出痘一样。”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这话的和刚才是同一个人吗?接下来,半晌无话,魅羽觉得是时候告辞了。谁知在她将要出门的时候,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你既然是本寺的僧人,就代表本寺的形象。你说你这个身材,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你看寺里五六百人,哪有一个像你这样?明早开始,每天卯时三刻来找我去跑步。” 啊?魅羽张大了嘴巴,怪不得他看着这么紧致呢。只不过目前这副身体不是自己的,想减肥可没那么容易。 ****** 第二天一早,魅羽换上本寺僧人们习武时穿的衣服。衣服的颜色还是深红色,但剪裁更加贴身,腰部和袖口用金色的缎带扎紧。 她按时来到勘布禅院外面等候。起初以为就是在寺里某处转两圈,结果陌岩直接带她出了正门,竟是要绕着整个寺庙的院墙跑一圈!她估摸着,这一圈下来怎么也得七八里地吧?还不准使用法术。 这么热的天,她才跑了不到两里地,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转跑为走。陌岩自是一早就不见了。没走多久,他又在她身边经过,已经在跑第二圈了。 回去后匆忙吃了早饭,便照寺里的规矩来讲经堂参加早课。虽初来乍到,她也已看出讲经堂无论在东院西院都是最重要的地方。 白色大理石的建筑,石柱上刻着天龙八部的图案和密密的咒语经文,看着就头晕。大殿很宽阔,但没有桌椅。正前方摆着本师释迦摩尼的像,前面有个香炉和几个蒲团。 陌岩先是和其他五个亲传弟子介绍了魅羽:法号肥果。接着,照惯例,全体僧人一起颂了几段经。魅羽低着头,假装念经,其实念的是避梵咒。 然后便轮到二师兄洛石主持讲经了。原来每天是由一个亲传弟子,自己选一本经书,来和普通僧众们讲解。陌岩只有在需要纠正和补充的时候才插几句话。魅羽来之前是五天轮一回,现在陌岩就让她在五师兄之后讲。她估摸着,这些让徒弟轮流讲经的道道儿多半是他当年在民办学堂里学来的。 问题是她来这儿才一天,这么算下去还有四天就轮到她来讲了,这可怎么是好?她可不想刚来就给大家笑话。于是接下来的两天除了吃饭睡觉,她都泡在藏经阁。这可是名副其实的“临时抱佛脚”了。问题是,她一个女鬼,佛肯让她抱吗? 藏经阁在东院最僻静的一个角落,离魅羽的住处倒是不远。门外是片空地,楼附近都没有树木花草,却有一条小溪在附近经过,应该是为了防火。有上中下三层,满满的都是书,魅羽却怎么也找不出一本自己有把握能讲好、讲准确的出来。 到了她讲的前一天晚上,终于给她在一个靠角落的书架最里头的地方找到一本蓝色小薄书。没有题目,也没有作者。这不是什么经书,而是一个故事书,看了也不头痛,所以魅羽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 第二天早课的时候,魅羽和其他五个大徒弟以及东院的普通僧众在讲经堂早早站好,等待师父陌岩前来。她昨天已经和赫嘉打听过这五个徒弟的基本情况了。 站在上首右侧的依次是资历最深的大师兄鹤琅,年仅十五岁的三师兄陆锦,和平日里酷爱找人比试的五师兄卧空。上首左侧则是年近四十、一脸风霜的二师兄洛石,不苟言笑的四师兄何杨,以及新来的魅羽。由于五个师兄都不胖,魅羽这三人组看着明显就比对面那组更“壮阔”一些。 她暗暗叹了口气。自己其貌不扬——呃,事实是有点丑。寺里众人尽管没露出不屑的样子,但明显都不爱搭理她。如果待会儿再讲砸了,不仅无法成为勘布的亲传弟子,日后别人对自己会更加鄙视。 一连等了三炷香的功夫,陌岩还没出现。下首的僧众们已经开始小声嘀咕了:“师父不会是病了吧?” “有可能啊,从来都没有晚到过啊……” 魅羽也觉得有些异常。今早就是她自己跑步的,没有看到他露面。 正当大家心神不宁的时候,陌岩出现在大殿门口。虽然神色如往常一般平静,可魅羽注意到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凝滞,眼角也带着疲惫。难不成是摔跤了?风湿,所以没睡好觉?总不会是和人打架了吧?她抽动了一下嘴角,无法想象他这么一个文静的人和人打架的样子。 众人一同诵经之后,便齐齐把目光投向魅羽。 魅羽头痛刚刚好些了,移步到正中央,站定之后,咽了一口唾沫,却迟迟开不了口。 “如果记不住的话,”陌岩温和地说,“可以照着书讲。” 她并不是记不住,而是即将要讲的内容和前几天师兄们讲的经书太不一样。环顾了一下四周,狠狠心,便大声复述起来:“很久很久以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住着个老和尚……” 她可以感到落在身上的目光比刚才更灼热了。干脆豁出去了,谁也不看,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有一次这个老和尚出门远游,遇见一座直插云霄、高不见顶的大山。他刚登山的时候,碰到的是千奇百怪的妖魔鬼怪。老和尚修为高,不怕他们,就继续往上攀登。 “不多久身边又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动物,有的聪明伶俐,有的愚笨不堪。抬头看看山顶,仿佛有各种仙花神鸟,里面穿梭着俊美的神仙和可怖的罗刹。再俯身看山谷里的万丈深渊,似能看到翻滚的红色熔岩,里面有生灵在挣扎着。 “而身边的这些动物中,最吸引他注意力的是一只猕猴。当时老和尚饿了,正在啃一个干粮。猕猴想要他的干粮,老和尚便给了它,猕猴吃完后就走了。 “谁知道没过多久,猕猴回来了,并且捧了很多果子。老和尚表示不要,转身要下山去。结果猕猴就一直跟在他后面走,也不见有离开的意思。 “老和尚便问它,你是要拜我为师吗?猕猴似懂非懂地吱了两声,点点头。于是老和尚便将它带回三页山,送了一颗灵珠给猕猴挂在脖子上,日日诵经时容它在一边旁听。久而久之,猕猴越来越规矩,能说些简单的人话,似乎也开始悟道修行了。 “谁知好景不长,猕猴终难改掉调皮捣蛋的习性,开始在庙里和山中惹是生非。老和尚有个癖好,晚上喜欢点很多灯和蜡烛。 “有次猕猴玩火差点把庙给点着了,老和尚骂了他几句,他就气得离开了,跑回原来的住处。老和尚想,猕猴原先懵懂无知,可以无忧无虑地在自然里生活。现在既已闻道,再回蛮荒已无法融入。” 她还未讲完,眼角余光瞥见陌岩已经站起身,脸上一幅凝重的神色。 “呃,长老……”她扭头望去。 “请继续。” 魅羽便接着讲:“于是老和尚便又一次来到那座高山。找来找去没看到猕猴,倒是遇见了一只蹦蹦跳跳会说人话的小红獾,脖子上挂着的就是他送与猕猴的灵珠。 “红獾说,猕猴太坏了!自认为高大家一等,回来后将此地取名为砾川,而他自称砾川王。整日奴役生灵,作威作福。有天趁猕猴睡觉,大家摘了他的灵珠,并把它赶走了。 “红獾顿了顿,又换上一副笑脸。法师,不如您收我为徒,我一定会比猕猴更听话,更精进。将来若还回此处,定要让众生灵过上平等富足的日子。 “心术不正!老和尚叱道。追问猕猴下落,红獾嗤笑一声:不要以为只有您才能做我师父。我们山顶有个大王,不久就要下来帮助我们。他会把深渊填平,把鬼怪消灭。我们当中有灵性的,做善事的,都会成为他的弟子,永享福寿。” 说到这里,魅羽便停住了。众人怔怔地望了她一会儿,急脾气的五师兄卧空终于忍不住了。“后来呢?” “没有后来,”魅羽说道,“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几个师兄和下首僧众们面面相觑,一脸不屑。怎知陌岩却向着她走近了几步。 “肥果,这个故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魅羽伸手指了指。“就是那个,藏经阁。” 他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有意思了。藏经阁里的书,我不敢说都读过,但大概知道是些什么内容。从来没记得有这样一本书。一个喜欢点灯点蜡烛的老和尚……” 抬起头来,又冲她说道:“既然是讲经,你不能只是复述,总要给大家解释一下。” “我……不敢保证能准确把握整个故事。” “没关系,就说说你理解的。” 第3章 魇荒门 受了鼓励,魅羽望了一下正前方的金色大佛,佛祖那双微阖的双目似乎颇有深意地在注视着她,并没有多少敌意。她虽对佛经典故并不精通,可涉猎甚广,一直是兮远师父最有灵性的一个弟子。 将目光从佛像收回后,她就款款道来:“我想,老和尚所居的三页山,就是佛国。三页二字为须,暗指须弥山。猕猴和其它动物所在的高山,包含了畜生、饿鬼、地狱、天界,和修罗界,说的是六道轮回。 “猕猴指的就是我们人类,原本冥顽不化,和其它动物并无差别。是受了佛的指点,才有了灵性进化为人。砾川王,砾是沙石,川为水,说的就是我们所在的娑婆世界。人类虽已闻道,可恶习难改,且进而奴役其它生灵。” 说到这里,她沉默了许久,似是有些问题怎么也想不明白。便问陌岩:“可是长老,红獾口中的山顶大王是谁?还有什么把鬼怪消灭,深渊填平,指的又是什么?” 陌岩欲言又止,瞥了一眼坐在下方的僧众,对六个徒弟说:“以后有时间再细说。从今日下午起,你们六个要开始为武试做准备了。” 这就是说已经收我为徒了!魅羽在心里面叫了起来。 ****** 据五个师兄说,原先都是隔个四五天在后院操场修习法术和武功,其余的日子打坐练内功。现在为了四个月后的比试,陌岩让大家改为每日午后都要去操场,晚上打坐。魅羽晚上还要时不时去藏经阁干活,不能说不辛苦。 学习法术和武功时,多数时候由入门最久,修为最高的大师兄鹤琅来教他们。陌岩时不时会过来看两眼,指导一下,其余时间在藏经阁里翻书。有些东西魅羽也是第一次学,还有的兮远师父已经教过了。她怕被追查自己的过去,尽量假装不会。 让她比较意外的是,陌岩对外加功夫非常重视。 “都说修道之人,法术和内力最为重要,但这两样都有枯竭的时候。生死关头能救你命的,有时恰恰是很多人鄙视的蛮力。” 说到这里,他望着二徒弟。“洛石,你是练外家功夫出身,以后你要多指导指导师弟们。” 洛石有些慌张,连忙称是。 魅羽和其余几个师兄都有些惊讶。洛石已年近四十,皮肤黑黑的,话不多。来龙螈寺出家之前干过各种不同的营生:保镖、厨师、衙役……据说还娶过妻,也不知后来是跟人跑了还是病死了。为人比较憨厚,说不好听的就是没怎么开窍。平时陌岩和大师兄教什么东西,他都是领悟较慢那个,然而陌岩却没有忽视他的长处。 这一天由大师兄鹤琅教大家凝水成冰。魅羽听说鹤琅在来龙螈寺之前,原是在蓝菁寺师从珈宝上师的。其拿手的断粘掌还是珈宝的绝学之一,却不知为何在五年前转投陌岩门下。 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板硬朗英挺,神情严肃,目不斜视。虽然年纪在东院里不算大的,却是最有威严的一个。但凡有偷懒或者不合规矩的事情给他碰上,少不了一顿训斥。相比之下,身为勘布的陌岩要比他和蔼宽容得多。 此时,只见他在操场靠门口的一个石桌上放了十几碗水。 “我下面说口诀和运气的法则,你们听好了。” 等五个师弟学习了口诀和运气法则之后,鹤琅让他们轮流上前来试。年纪最小、但资质最高的三师兄陆锦一次便成功了,让一整碗水冻成了冰。陆锦那张娃娃脸上泛起了得意的笑容。 二师兄、四师兄、五师兄连试几次,水中也只是浮起了一些冰渣子。魅羽暗里摇头。这样的水平去参加比赛,怎么可能胜出呢? 正想着,轮到她上了。她习惯性地伸出手,一指点过去。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表现得太娴熟,可是此时灵力已经到了指尖了,只能快速往下一偏,全部指到了石桌上。碗里的水一点变化也没有。 “嗨嗨,”她假装尴尬地冲大家笑笑。“我、比较笨哈。我继续练习。” 谁知大家都张大了嘴巴。魅羽低头一看,先是整个石桌冻住了,寒气又继而上移,眼看着十几碗水也一个个冻成冰。这次是真的尴尬了。脸上的笑还挂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收场,便转身疾走。差点一头撞进陌岩怀里。 “以后会的就不要再学了,”陌岩没好气地说了句,就打算离开的样子。 “师父,我有个问题!”她叫住他,“那个什么宝花曼珠沙华,到底有什么神奇所在,值得大家如此在意的?” 魅羽在接受兮远师父这个任务的时候,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兮远当时的回答是:“服用此花,便可彻底摆脱鬼气,再也不用念什么避梵咒了。” 鬼道的人用来摆脱鬼气,那人间众生要来有何用?于是今天瞅准了机会来问陌岩。而且看师兄们的神情,他们多半也不太清楚。 陌岩舒了一口气。“相传这个霞光曼珠沙华,能让修行者的修为瞬间晋一个层次。譬如原来是隐丹上境的,能升为蒙盍初境;传法上师的,直接晋到金刚上师。不过对我来说嘛……” 他顿了顿,好像不知该如何措辞,“修为还是应该靠个人努力啦,这朵花倒也没什么紧要。” 魅羽心说,既然没啥紧要,干嘛如此大费周章?会不会这当中还有一些不可为外人知道的隐情? ****** 魅羽的师父兮远真人,修的是道教的一脉。是的,鬼道众生也可修道。在创立魇荒门之前,兮远在鬼道已颇有名气,与人间齐姥观的寒谷真人和四大观的蛰渊道长修为不相上下。 当时大家都期待着他开宗立派收徒弟,也时不时有资质上乘的鬼道少年想要拜他为师,都被拒绝了。 不久后整个人干脆消失。有知情的说是去了鹤虚山,可是前去寻找的都空手而回。还有的说兮远不知从哪里带回来一个豆蔻年纪的绝色女弟子,就是魅羽的大师姐。 都说大师姐的美不仅在鬼道举世无双,就是放到人间和天界,恐怕也找不出个对手来。此举惊掉了无数修行者的下巴 事实上,早在几年前,兮远便在鹤虚山收了多个年幼的女徒弟。除了大师姐外,还有七个女徒弟,大的八岁,小的才五岁。虽然摸样儿还未长成,但各个都是美女胚子,毫无疑问将来也是国色天香。 在鹤虚山隐居的日子是愉快的。师父不仅喜欢物质享受,而且似乎有花不完的钱,以及各种鬼道人间都难得一见的宝贝。这些钱和物到底是怎么来的,师姐妹们初来乍到时也时常揣摩一番。久了,习惯了,便没人再提了。 她们当中大部分在鬼道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小时候饭都吃不饱的,更别提漂亮衣服和珠宝了。钱,对她们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实在是太好的一样东西。 只有大师姐例外。每当她们身边又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些奇珍异宝,她的眼里就会划过一丝厌恶之色。 魇荒门里的规矩,谁被公认为长得更美,谁的辈分就更高。大师姐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大师姐”。事实上,除去美貌第一,大师姐的武功修为也十分了得,深不可测。 之前二师姐的位置本来另有其人,后来她嫁人了,魅羽就成了现任二师姐。话说若是比单个五官,魅羽是不如三师妹禾嫣的。但作为一个整体,魅羽无论是移步款行、回眸一笑,甚至简单的抬下手、蹙个眉,几个师妹的风采就立刻被她盖了过去。因此由她坐第二位,谁也没有异议。 有次师父喝了点酒,突然来了兴致,提笔为当时还不叫“魅羽”的她写了两句诗:“凌霄有奇鸟。巧兮魅兮,姹羽芬兮。佛光四沐,合云而居。”虽然诗写的不伦不类,但魅羽对因此而得的这个名,也算是满意。 要钱有钱、要貌有貌。修行有名师,闲来还有兮远请来的私塾先生教各种学问技能。这师姐妹几人在鬼道的日子本来和神仙一样逍遥无比。然而自上一任二师姐嫁到人间,几个姐妹的心思也明显开始活络了。时常三三两两凑成一堆,没完没了地窃窃私语。私自溜下山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我说你们几个,修道最怕修个不上不下,”兮远语多次重心长地说,“会点儿三脚猫的功夫,就成天惹麻烦,麻烦真的来了自己又解决不了。师父我能护你们一时,还能护你们一辈子吗?” 还特别对魅羽说:“尤其是你,迟早败在这副伶牙俐齿上。” 魅羽知道这话倒是真的。师父虽然银钱上大方,但随着她们的修为精进,对她们的要求也越来越严了。经常指派任务让她们去人间完成,以此积累实战经验。而师父交给她们的避梵咒,还从未让她们的真实身份被识破过。 说起这次的任务,师父告诉她们共有四个任务,完成得最好的那个将有幸去人间,参加来年夏天宜梅庄的宴会。 这个宜梅庄的张家可不简单,多少年来无论如何改朝换代,都是中原江湖里的领头羊。威望,武功,家产自不必说,关键是代代都出美女俊男。历代家族里的女人不少都嫁给了朝中一手遮天的官员甚至君主。魅羽之前的二师姐莺络就在四年前嫁给了庄里的大公子。 宴会是每五年办一次,每次各种名流世家争相前来,谁要能被邀请了都是大大长脸的事。不少还带着待嫁的女儿一同前来,其动机不言而喻。 现在五年之期又快到了。虽说大公子早已成亲,那不还有一个二公子吗?据说这个张二公子为人十分低调,见过他的人不多。上次宜梅庄的宴会上,他都没有出现,说是外出拜师去了。不过既然是张家的后代,各方面自然不会差。 “肥水不流外人田,”莺络曾在信里说道,“好事当然要先照顾咱自家的姐妹。”可是兮远说了,她们七个姐妹里只能有一个能去参加明年的宴会。 “乖乖,我可不想你们到时候当众打起来。扯头发,撕衣服,泼脏水,还不够给我丢人的!” 这次要她们办的几个任务里,魅羽分到的是最难的那个——打入六大喇嘛寺里,想办法拿到云冉峰上一百年一开的霞光曼珠沙华回来给师父。 为何说难?因为这意味着执行任务的人必须化身为男人,这对向来以容貌为傲,到处招蜂引蝶的魅羽,实在是件痛苦的事。但由于某种原因,这个任务只能她来接。 忍忍吧,快了……魅羽来到斋堂,和陌生的僧众一起坐下时,自我安慰道。越难的任务,做成了才越显自己的本事嘛。 她很想参加明年的宴会,倒不是她对那个没见过面的张二公子有何想法,实是她天生就是个喜欢出风头的女人。想象着在宴会上把那些人间的名门闺秀富家千金们比下去,看着她们一个个嫉妒得粉脸变白又变紫,不由呵呵笑了起来。 几个月的时间,还不是眨眼就过去了? ****** 这天下午,陌岩召集六个徒弟来训练场地,并让人在外面守着,不许闲杂人等靠近。魅羽发现,长满矮草的地面上,已经被划了一条条的线和浅坑。 “我已打听到,”陌岩冲他们说,“这次的殿试,头一天举行文试,从六个参试寺中筛选出前三名。第二天的武试,这三个组比的是阵法。” 六个师兄弟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姑且不说能否通过文试,倘若对手真是蓝菁寺这样高徒如云的,那他们要对付的六个人很可能每个都和大师兄的水平不相上下。 陌岩又接着说:“注意,是三个组同时出场,一起比阵法。” 这下大家都把嘴巴张更大了。 “不公平!”陆锦叫道,“倘若我们要同时对付蓝菁寺和印光寺的话,他们很可能会合起伙来欺负我们。” 魅羽想了一下才明白。印光寺的勘布梓溪,是珈宝上师的爱徒。梓溪自己的徒弟们搞不好就是从蓝菁寺带过去的呢!真要是如陆锦所说,那龙螈寺绝无取胜的可能。 “你们不要想太多,”陌岩不动声色地说,“只须尽力准备便可。倘若真要同时对付蓝菁寺和印光寺,须知两队弟子师出同门,路数应该也差不多。我们只要摸准他们的特点,避强击弱,也不是没有取胜的希望。” 他转而望向鹤琅。“蓝菁寺最厉害的阵法是混元天火阵。你能和大家说说他们阵法的特点吗?” 鹤琅应声站了出来。“蓝菁寺的弟子们,惯来都是修习纯阳之气。而当中能演练混元天火阵的,须在每年秋高气爽时找一个月,日日正午攀登蓝菁山最高峰,在峰顶打坐一个时辰。此时峰顶气温比地面上要低很多,寒风阵阵不停歇……” 时值盛夏的午后,可魅羽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修行者唯一能借助的热源就是头顶明亮的太阳光。利用这种严酷的环境,来激发每个人丹田汲取和释放纯阳之气的巨大潜能。据说到了一个月快结束的时候,外人靠近他们时,就像走近火炉一样有种炙烤的感觉。” 几个师弟一片绝对的安静。 陌岩冲鹤琅点了点头,又对大家说:“按常理说,制衡这种纯阳之气的,需纯阴之气。我让你们改为晚间打坐,就有这个考虑。” 陆锦举手说道:“师父,太阴之阵有现成的,你去年就跟我们介绍过。” “但是我们也要防备对方出其不意,改用其它阵法。我最近在古书里找到一个艮坎阵。” 怪不得最近老去藏经阁,魅羽想。 “按类别来分的话,混元天火阵是克阵的一种,艮坎阵则为消阵的一种。后者最大的特点是能化戾气于无形,消炽热于虚空,融寒冰于一念。但是要产生这种威力,你们几个人所站的方位必须十分精确,不能有丝毫之差。” 说着他指了指靠近场地中央但偏向西北方的一个浅坑。“鹤琅,你站那里。” 说完又指挥其余五个徒弟站到各自的位置上。 “现在记住你们每个人和其他人相对的方位和距离,这就是本阵的主位。” 魅羽前后左右看了看,心下暗暗点头。兮远是道教的一脉,五行八卦方面自然是行家,而魅羽没事时最喜欢翻他那些稀奇古怪的书。五个师兄所站的方位,很像她在一本叫《三清合黍》的书里看到的“集太阴,噬万物”的排列方式。而鹤琅所站的,乃是本阵的阵眼,类似阴阳鱼里阴鱼的眼睛。只不过…… 她的眼睛盯了一会儿五师兄卧空所站的方位。卧空个子不高,身材偏瘦,虽然筋骨看着十分有力。想了想,便举手说:“师父,我有个问题。” 大家都望向她。 “我认为,我和五师兄应该交换一下位置。因为他所站的地方应该是本阵的一个力量轴心,而我呢……”说着低头瞥了自己一眼,“比他重。” 包括陌岩在内的众人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但卧空还是依言走过来和她交换了。没想到当魅羽的双脚刚刚踏上卧空曾经站过的地方之后,一股旋涡状的冷风便在几个人四周凭空而起,朝阵眼收缩。头顶的烈日似乎也骤然黯淡了一下。 事实上,体重只是一个方面。魅羽鬼道出身阴气重,才是关键。 “很好,”陌岩冲她点点头,又继续说,“目前这个阵的缺点,是攻击性还不够强。我让你们学凝水成冰,可以作为攻击的手段之一。但这靠的还是单个人的修为,并未发挥出阵法的威力。我可能,呃,还需要一些时间,再翻翻书看如何修改。今天就到这儿。” 魅羽怔怔地望着地面的矮草。这个人,看似不声不响、平平淡淡的,却原来每一步都在计划里。 她呢?她忍不住问自己。他真的就完全信任她了吗?如果不是,那她在他的计划里,又是扮演的一个什么角色? 第4章 飞卯 就这么着,魅羽来龙螈寺已经一个多月了。期间四处向人打听勒御这个人,都说完全没听说过。大师姐为人一向淡薄清冷,她说要杀了勒御这个人,那肯定是什么深仇大恨了。 这天晚上,她实在无心打坐,心想不如去问问陌岩,看他知不知道。迈出房门,踏入天还余亮、烘热还未散去的夏夜,抬头看到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连灯都不用拿。 来到勘布庭院外,魅羽敲了敲大门。桑净打开院门,不知所措地摸着光光的脑袋望着她:“肥果师兄,我今天去集市了,不久前才回来。师父不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他之前说了让我回来后立刻见他,我想那他应该就快回来了。” “那好吧,我待会儿再来。”魅羽悻悻地转身离开,又不想回僧房,便在附近散起步来。这一带因为是勘布住的地方,僧众们平日都较少来。途经一间没有光的狭小庭院时,好像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呜鸣声,便止住脚步。 这个木篱笆围起的院子,看样子平日无人光顾。院子的一个角落堆了一些木头和一辆推车,其余的地方长着高矮不一的花草。正中央有个很小的茅屋,显然不是给人住的。魅羽心下狐疑,刚刚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这喇嘛寺里,难道有鬼怪?不可能呀,据说寺庙的各个角落里的钟楼上,都有镇妖辟邪的法器。除了她这种修为的女鬼,其它非人都进不来。 这时又听到院子里某处动了一下,紧接着一对浅绿的眼睛出现在杂物之间的黑暗里,应该是什么小动物吧。于是她站定了回望过去,那两只眼睛眨了几眨之后,忽然腾空而起,瞬间飞到她跟前的篱笆上。 在明亮的月光下,她看到是个长着大鸟一样的翅膀、但身体部分像只兔子的东西。头上顶着两只长耳朵,此时一只竖着,一只耷拉着。除去翅膀外还有完整的四肢,就和兔子一样。不同的是上肢有尖尖的爪子,牙齿也很锋利。不过没多久,尖尖的指甲就被收进肉里。绿眼飞兔冲着她两手作揖,脸上一副讨好卖萌的表情。 魅羽原本还有些戒备,见它这个样,便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了摸它的羽毛。小东西似乎特别受用,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奇了怪了,”她听见不远处有人说,扭头发现是身为副寺的赫嘉长老站在那里,有点不敢走近的样子。在龙螈寺里,除了魅羽,赫嘉大概是最胖的那个了。 “你可要小心!它劲儿可大了。普通大男人都拗不过它。” “它为啥会在这儿?” “是岫劲长老养的,我们都管它叫飞卯。白天喜欢外出,但是天黑以前准回寺里来。都知道它喜欢女人,长得越好看的越喜欢。要是偶尔给它撞见个女香客,会欢喜得不得了,装巧卖乖缠人家半天。对男人嘛,向来是不假辞色的。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 话还未说完,飞卯便露出獠牙冲着赫嘉“滋”了一声。赫嘉摇摇头,继续走路了。等魅羽再望回它时,又换回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乖乖,莫非这玩意儿还能看出自己真身是女的?魅羽觉得赫嘉的话肯定是夸张了,和它逗玩了好半天。想着还要去找陌岩,便和它说:“我今天还有事儿,以后再来找你玩啊。” 飞卯似乎听得懂她的意思,恋恋不舍地看着她沿着刚才来的路往回走了。 ****** 再次来到勘布禅院,奇怪的是陌岩还是没回来。 “肥果师兄,你说师父不会是出事了吧?”桑净有些担心地说,“他从来不晚归的。” “应该不会吧。嗯,要不我明天再来吧。”魅羽嘴上敷衍着,心里却总觉得今晚有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她假装转身离去,等听到身后的院门关上了,立刻调转方向,蹑足沿着围墙朝院子后方走去。待来到一处相对隐蔽的地方,提气翻身入墙。 哎,好险!她还不习惯目前这幅比原先重了两倍还多的躯体。刚刚没有使足劲道,差点没翻过去。 此时天已漆黑,月亮又圆又明,而陌岩的屋里没有一丝光亮透出来。她趴在微微打开的窗户外。兮远曾教给她一门觅踪术,可以查探到两个时辰之内附近人畜的去向,灵识可以追踪过去。觅踪术最大的缺点,便是极度损耗修为和内力。如果知道强敌环伺的话,是决不能轻易使用的。 于是双眼微闭,凝神静气地将感知慢慢潜入屋内。嗯,确实能察觉到陌岩留下的气息。但奇怪的是,通常觅踪术感知到的气息都是向着空间的某一处,也就是此人离开时的方向,而发散的。可这次…… 还没等她明白发生了什么,身体就被吸进了一条通道里,眼前原本黑暗的世界顷刻明亮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她很确定自己的整个人都被“搬运”到了什么地方,这可是从前使用觅踪术从来也没发生过的情况。 环视四周,乍一看还以为自己来到了仙境。这里是正午,天上飘着的是五彩祥云,正前方的山峰树木是一片翠绿深绿石黄,鲜花遍野。半山立着一簇琼銮宝殿,山脚下稀落地围着一个村庄。这里每间屋子的色彩都是鲜艳或者清丽的,不似人间大多数民居那种棕褐土黄色的色调。虽然和她熟悉的世界差别不是太大,但毫无疑问不是人世。这就像名家画的一幅画,再接近真实,也毫无疑问是一副画一样。 无论身在何处,此刻除了向村庄走去也别无他法。随着她的移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动,显然她是真的来到这里了。蹑手蹑脚走到最近的一间院子外,躲在院外一棵树下听动静。 “绚儿姑娘,我求求你了!”一个妇人边说边哭,“阿劲是我们家三代单传,我们不想他无后啊。求你们放过他吧!” “什么放过不放过的?”一个年轻女子操着奇怪的口音,刺耳尖锐地说道,“能被勒御长老看中,做涅道法王的追随者,这可是你们家多少代修来的福气!一朝做了藤者,便可以自由出入人间甚至其他世界了,多少年轻人想做还求不来呢。” 妇人没有再接话,只是不停地哭。 勒御长老!听到这个名字魅羽如五雷轰顶。她怎么也料不到居然会在这么个奇怪的地方听到这个名字。怪不得在人间到处打听都没有下落,原来他根本不在人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绚儿姑娘行行好,”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说道,“你年轻貌美家世显赫,将来定能觅得如意郎君,一生富贵荣华,多子多孙——” “算了算了!”那个叫绚儿的年轻女子不耐烦地说,“没功夫和你们瞎扯,等见了我爷爷再说罢。现在我还要去对付那个叫什么陌岩的和尚。”说完便腾腾腾从大门出去了。 中年妇女抱着什么东西追到门口。“绚儿姑娘,这药你拿回去……唉!”见绚儿没有回头,只得又抱着东西转身回屋了。 魅羽听到陌岩的名字,自然无暇他顾。离开这家人,远远见绚儿沿着山路穿过村庄向上攀登,便小心翼翼地跟着。没过多久,周围的村屋越来越少,被密密的丛林取代。一个急转弯,冷不丁一座大殿巍峨的正门跃入眼帘,魅羽慌忙闪避。四个全副武装的门卫守在敞开的大门两侧,不过看样子没有发现她。 此时绚儿早已进去多时。魅羽只能潜入树林里,沿着宝殿高高的橙色围墙朝远离正门的方向走。刚刚因为知息术损耗了内力,无法翻墙,她只能找个容易进去的地方了。走了一会儿,感觉越来越偏僻,地势也沿着山坡在缓慢升高,终于在两座宫殿的交接处发现一道小门。里面自然是上了闩,只得动用所剩无几的灵力从外面把门闩一点点拨开。 仆一进门,一股浓浓的药味便扑面而来。墙内是一个庭院,石砖铺地,整洁开阔。有几颗苍天大树,没有花草。观察了一会儿见无人出没,她便朝离得最近的两间屋子走去,趴在窗缝往里看。虽然陌岩多半不在里面,但她还是想看一眼,大致了解一下这个宫殿都有些什么人什么事。谁知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差点把晚饭呕出来。 第一间屋子里空荡荡,地下躺着的应该是四具尸体,上面盖着白布。虽然不能直接看到尸体,但根据白布突起的形状,四人死时还在挣扎。 匆匆走开,又去看第二间。这件屋子比刚才的算是有人气一些,但是除了两张放着杯碗的桌子以外,也几乎没有家具。四壁空空,只有一面墙上写着一个大大的“藤”字。地上铺着四个单人床大小的软垫子,每个垫子上躺着一个人形的东西,上方的空气中还有个鬼灵的头。 魅羽和其他鬼道众生,属于有实体的鬼。而此时她看到的这四个浮在半空的灵,是无实体的,人类看不到。通常是应该去投胎但有没走的,不知为何会在这里。 再看垫子上那四个,之所以说是人形的东西,是因为有着人的头,躯干,和四肢,但每人都是从头到脚密密麻麻绑着黑色的绷带,也不知是受伤了还是咋的。头上只有鼻子和嘴处露了些小洞,眼耳都包着。有两个一动不动,还有两个四肢在缓慢地舞动扭曲着,嘴里往外流着绿色的液体。 奇怪的是,四个人里没有一个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按说就算是嘴唇烧伤了,甚至舌头被割了,也总能发出哼哼的声音。难道是整个声腺都被毁了?更诡异的是,其中一个人好像已经“发现”了自己,把包着眼睛的头转向她这边。 魅羽不敢多做停留,便想着悄无声息地从院子另一头的门离开。谁知道还没走几步,身后的屋门就开了,刚刚那人已经站在了门口,脑袋后面跟着鬼灵,随即便朝着她走过来。看来这些人虽然无视无听,对外界的感知却异常灵敏。 魅羽此刻内力不济,也不知对方深浅,只想着快点逃走。刚迈出几步,脖子便被一条粗粗的东西绕住了,连喘气都困难起来。 是条蟒蛇一样粗细的东西,但体温和她差不多。魅羽用手使劲儿掰也掰不开,只能微微转头,勉强看到左侧那个被绷带缠着的头。若是换做平时,她再不济也不至于束手无策。可现在因为用了觅踪术,劲力尽失,呼吸又越来越困难,怎么办?难不成阴沟里翻船莫名其妙就死在这里? 她又瞥了那人一眼。为啥把眼睛也包起来?难道受伤了?不管了,试试再说。于是她调集所剩的内力,抬起左往臂后弯,用拇指将那人眼部的绷带勾住,突地一掀! 黑布被她扯开了,但见下面一片血肉模糊,那人身子剧烈一颤,松开了她,疼得倒在地上,鬼灵依旧在他上空游荡。魅羽也来不及细看,慌忙从这个诡异的院子里逃了出去。 ****** 出了院门后,右边望过去是一片墓地,已经接近宫院边缘。左边有一座大殿,里面静悄悄地好像无人,但香火倒是鼎盛。魅羽于是朝着宫院中心的方向走去。路过大殿门口的时候,她好奇地往里瞅了一眼,想看看供的是何方神圣。这里位置偏僻,应该不是大家熟知的那些个位高权重的佛菩萨。但香火鼎盛,说明这个人物至少在当今还是有不少追随者的。 探头一看,果真如她所料,是尊她从来没见过的神。应该说,脸上的五官是比较丑陋的。虽然不像一些罗汉夜叉那样呲牙裂嘴,但实在算不上俊俏。尤其是那个三瓣唇,在上唇中央有道细细的裂缝,实为少见。 可是当她沿着塑像的脖子向下望去,又有另一种感觉。此神衣服穿的不多,两条胳膊都露在外面,肌肉甚是结实,线条优美却不粗野。虽只是座雕像,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英气,仿佛是一头蛰伏已久的猎豹,随时都可能一跃而起。 这到底是何方神圣呢?雕像四周并无文字解释,只是胸前的衣服上绣着个圆圈,当中有个涅磐的“涅”字。她不由想起刚刚听那个绚儿提到的什么“涅道法王”,难道说的就是这位? 心里惦记着陌岩,她火速离开了大殿。又走片刻,前面是宫院正中央的一大片空地。只不过地势一直在下降,所以她走的这条路慢慢变成了一条两侧有矮围墙的空中走廊,尽头是前方另一座大殿的三楼。 她在这座类似桥一样的建筑上猫下身,只露出上半张脸在围墙上面。但见前方的空地上散乱地围着一些衣着艳丽的人,男男女女都有。乍一看容貌都不错,可是细瞧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中央某处,没人看见她,魅羽便状着胆子站直一些。正中央有个人穿着蓝色僧服,眼睛虽不是蓝的却总让人想起碧蓝的湖水。深陷重重包围,神情却似在赏花一般,不是陌岩却还有谁? 第5章 元识天 只是不知道,为何他身上罩着一层紫光? “臭和尚,你这是要顽固抵抗到什么时候?”一个细长眼睛的女子在他面前说道。从服饰和口音上判断,这就是刚刚那个绚儿。魅羽看着她,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儿了,是皮肤!太白太薄、太细太嫩,仿佛永远没吹过风晒过太阳,又像是伤疤刚掉落后长出来的新肉。 只不过,呆呆站在绚儿身边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就更诡异了。一身黑色的紧身衣,露在外面的手没有清晰的五指,整个手掌是黏在一起的。没有耳朵,只是在耳朵应有的地方,皮肤微微隆起。眼睛也是闭着的,不知道张开后会怎样。看着他,魅羽不禁联想到了之前遇到的绷带人。 “你现在已被我爷爷的冠金珠给扣住,不说出枯玉禅藏在哪里就别想离开!” 魅羽顺着紫光的方向,看到一个面目慈祥端正的老者,手里托着个什么东西看不清。老者乍看像个乡村的教书先生,衣着却十分华丽,估计是当地的权贵。老人的皮肤在这群人中算最接近正常的一个了。 陌岩哼了一声。“你们真以为这个什么珠能把我拘住?倘若不是我自己想来的,你们谁能硬把我拉来?” 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便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魅羽也能看清楚那正是两半已经合二为一的枯玉禅。 “月圆之夜,早就料到你们又会来生事……” 月圆之夜?她快速回忆了一下。之前自己讲经那次,他看着很是疲惫,那天正好是一个月前。为啥这些人喜欢在月圆之夜骚扰他? “你们想要的枯玉禅,就在这里。只不过,在你们靠近我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把你们这个世界封上一千年了。”说着,他用一只手在枯玉禅的表面上虚虚抚了一下。 周围响起一阵惊诧声。想要围攻他的人似乎对他此举非常忌惮,都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几步。 封上一千年是怎么回事?魅羽还没来得及琢磨,就听见桥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低头一看,有两个一红一紫僧人打扮的男人刚刚赶到此处,目前正站在离她所在位置不远的下方。这两人紧紧抱在一起……不对,是穿红衣服的僧人被紫衣僧人挟持了。 “赶快住手!”紫衣僧人冲陌岩大叫道,又压着红衣僧人往前走了几步。“乖乖把枯玉禅交出来,否则我立刻要他的命。” 魅羽定睛向被绑的红衣僧人望去。从她的方位只能看到头顶和后脑勺,但几乎也可以断定此人正是刚刚见过的赫嘉。而紫衣僧人的手里握着一把匕首,顶在赫嘉的脖子上,随时可以让他毙命。看样子,这帮人也担心制不住陌岩,所以偷偷绑架了龙螈寺的人来作为要挟。 勒御手上加劲,赫嘉忍不住叫了出来。 “勒御长老!”绚儿兴奋地冲紫衣僧人叫道,“勒御长老你可来了。” 勒御?魅羽暗叫可惜。这本来是个偷袭勒御的好机会,可惜自己刚刚用过觅踪术,此刻内力所剩无几,便是下方任何一个普通修行人她也对付不了了。 陌岩望向赫嘉,虽然还是不动声色,但明显有所忌惮,把枯玉禅又放回怀中。“你们把他放了,我许诺不封你们。” “哈哈哈!”绚儿放声大笑。“现如今,还由得你吗?” 魅羽知道时机稍纵即逝,再耽搁下去只会更麻烦。于是在桥上站起身,纵身一跃朝着勒御所站的地方跳下去。对方像是已经有所察觉,可惜魅羽肥大的身躯落到他身上只需一瞬间。 没有内力怎么了?我扑死你这个王八蛋! 一边想着,她已经重重砸在勒御身上,把他狼狈地压在了地上。同时伸手夺过他手里的匕首,顶在他脖子上。 变故陡生,围观的人都愣住了。赫嘉倒算反应快的,叫了声“肥果是你!”几步跑到陌岩旁边站定。 “你是谁?”绚儿冲魅羽叫道,“快放了勒御长老!” “少废话!”魅羽喝到。真是风水轮流转,将匕首往身下的勒御颈部送进一点。勒御闷哼一声,有少许的血出来,他倒是没有示弱。 魅羽又抬头望着绚儿,心下对这个女人厌恶地不行,于是便专挑难听的说:“就你喜欢嚷嚷,也不回家照照你的样子,跟条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蚯蚓一样恶心。仗着自己爷爷的威风,横行乡里、逼良从娼,搞得民怨沸腾,还在这里冲我师父嚷嚷!知道我师父是谁吗?那是大罗金仙下世,每次讲经都有天龙八部护法,九天仙女散花。凭你们这种魑魅魍魉,也配在他面前蹦跶?” 绚儿似是气疯了,尖叫一声,提剑要冲向魅羽,被她爷爷拦住。 “你快些住手,”绚儿的爷爷冲魅羽说道。“放了勒御长老,我让你们三人回去。”说完将手中的那个什么冠金珠收入袖中,笼罩在陌岩身上的紫光立刻消失了。 陌岩趁众人还没醒过神来,一手抓着赫嘉的胳膊,二人一同跃到魅羽身边。魅羽只觉眼前一阵耀眼的光芒,刺得她闭上了眼睛…… ****** 再睁眼时,光亮的白昼又变成了寂静的黑夜。魅羽已经回到了禅房的窗外之前站立的那个地方。还没来得及细想刚刚发生的事,屋里的灯便亮了。她下意识地慌张起来,正想翻墙而出,又意识到自己不久前使用了觅踪术,现在已经跳不动了,只能撒腿往禅院大门口跑。手还没摸到大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站住。” 她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见陌岩和赫嘉站在那里。于此同时,大门旁边独立的小屋门开了,桑净疑惑地探出脑袋,看着突然出现的三个人,愣住了。 “没事了,你先回去吧,”陌岩冲赫嘉说道。又望向魅羽。“你给我进来。” 魅羽垂头丧气地和赫嘉擦肩而过,听赫嘉说了一句:“多谢了!”接着跟陌岩进了屋。陌岩在屋里点多了几只蜡烛后,便随手将门关上了。 魅羽的心一下提了起来。这夜深人静的,你我孤男、孤男跟肥男共处一室,会不会有伤风化? “跑什么跑?你就没有问题要问我?”陌岩自顾自坐了下来,看得出来他十分疲惫。 她当然有很多问题,只不过现在思绪太混乱了。今晚见到了太多人、太多事,有的和她无关,还有的就是大师姐要找的仇人。她还没来得及把这些都理明白。 环顾四周。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椅子都很小。现在多了一把大些的椅子,她就在那里坐下了。“那些是什么人啊,师父?” “他们所在的世界,叫元识天。你可以当那里是人间的镜像世界。” “元识天?”魅羽皱眉,在记忆中搜寻未果。“六道三界中好像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他摇摇头,从怀中掏出枯玉禅,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放到她手里。“这上面就有啊,你没仔细看过吗?” 魅羽一边接过一边心说:这个宝贝之前在我手里待过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时辰。将枯玉禅凑到旁边桌上的油灯下,发现圆周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有的是众所周知的,例如夜摩天、仞利天这些,更多的是从来也没听说过的。一时半会儿还未找到元识天三个字。 “世人都知道的,有二十八个天,”她听他说道,“事实上,在这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世界。比如娑婆世界就有很多子世界,元识天是其中之一,还有什么紫午甸洲之类的。六道三界产生之初是没有这个地方的。是当年燃灯古佛来到娑婆世界,作法将猿猴的一支赋予灵性,点化成人时——” “燃灯古佛?”她打断他,想起了她讲的那个故事。“那个喜欢点灯点蜡烛的老和尚?” 他点点头。“当时也是巧了,作法中途正赶上天狗食日,阴气大盛,竟然一下子凭空造了一个娑婆子世界出来。这个子世界比我们的要小很多,里面的生灵因为是被凭空造出来的,并没有固定的实体。幼儿要到十岁左右才能听声视物,十五岁左右身体才定型。” 魅羽望着屋里被几束烛光投射的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各种影子,深思又飘回了刚刚去过的世界。怪不得叫绚儿的那个年轻女子口音那么奇怪,她父亲就正常很多。又想起了站在绚儿身边的那个少年。手指是连在一起的,耳朵眼睛都未成型。 “这些人可以随时来我们的世界吗?” “不可以。每月只有在月圆之夜,人间阴气最盛的时候,还得是有一定修为的人,才能在元识天和人间建立通道。事实上,其他天道的人要来人世的话,都须如此。” “那修罗道和鬼道的人呢?”鬼道的人如何她当然知道,但若是不问怕漏出破绽。 “他们没有这个限制。另外,元识天的人对我们人世中五色的承受能力比较弱,尤其是光和声。” 他的描述又让她想到那四个浑身绷带的人。难道这几个人是去人世受了伤才裹起来的?又不由想起“藤者”这个名称。当时她在妇人院外偷听她和绚儿的讲话,她们提到了什么藤者的,还要吃什么药。绚儿说过,藤者可以自由出入人间,而那间屋子墙壁上写这个大大的“藤”字。这就说明,那四个绷带人未必是受了伤,也许是故意把眼睛和耳朵封死,这样就可以自由出入人间了?果真如此的话,这帮人也太狠了。 又听他说道:“他们的皮肤也很怕我们的阳光,你之前也看到了,他们的样子……”说到这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望了她一眼。 魅羽这才想起自己刚刚管那个绚儿叫蚯蚓,后面还说了什么大罗金仙、又是九天仙女给师父散花之类的。不禁双颊微烫,赶紧转移话题。“这些人是怎么知道枯玉禅找回来了呢?” “不清楚。一个月前他们就知道了,派了三个人来逼我交出枯玉禅,未果。” 未果就是没打过你,魅羽想。转而又想起了常树,他像是一直在觊觎枯玉禅的样子。莫非他和元识天的那些人有勾结? “今日我料到他们还会来搞事,就事先把枯玉禅带在身上,打算去到那里找机会封掉他们。枯玉禅上的指针,一个可以把他们和人间的通道打开,畅行无阻。另一个则是彻底关闭。” 她低头看看手中的宝器。圆中心有一白一黑两个指针,目前指在一处空白处。 “封掉他们,那你怎么回来呢?” “并不是立刻就封掉。”顿了顿又说,“我想不通的是,他们若是回来捉人质,桑净应该是最近的选择。为什么会捉走赫嘉?” 魅羽想也没想,随口说道:“我今晚在飞卯处碰见过赫嘉。” “飞卯……”陌岩琢磨了半天,似乎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肥果,今天多亏你赶来相助。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她一边起身往门口走去,一边在心里感叹:也不问问自己为何会跑到他这里来。真是个温和的人,从来不会穷追猛打问些让人难堪的事。无论何时能让身边的人都感到很安全和被尊重。 正想着,却听见他在背后问:“不过你怎么老是从天上掉下来?” 她站住,转身,摸了摸光头,不知该怎么回答。却见他笑着冲她摆摆手,自己也走进里屋去了。 第6章 手印 从那天之后,飞卯经常在晚上跑到魅羽的住处找她玩。有时魅羽在藏经阁读书或者洒扫,它也总能顺利找到她。下午魅羽和师兄们训练的时候,飞卯不敢靠近,会远远地停在树梢上观望。魅羽要是有啥精彩的表现,它会扑腾两下翅膀,算是喝彩。寺里的僧人们无不称奇。 飞卯有时还会和她闹着玩儿,比如一口叼起她桌上的东西,飞到院子里让她来捉它。按说魅羽也是有修为的人,甭管飞鸟飞兔,捉起来应该不费力。但奇怪的是,飞卯飞行的轨迹好像很特别,让人无法预料。明明每次眼看就要触碰到它的后腿了,它却不可思议地逃开了。 魅羽只能自我开解,兴许这个小兔子在岫劲法师那里受过什么训练吧。确实如赫嘉所说,飞卯的力气大得惊人。它要是不想给人的东西,任谁也夺不走。 就是不知为何,它对陌岩的敌意仿佛越来越大。 这天早课,魅羽发现几个师兄和其他僧众们都在小声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好像很兴奋。只听清楚了“法会”两个字。一会儿陌岩出现了,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就坐。 “今日是西院的手印法会,早课取消,”他冲下首的僧众们说道。 又扫了几个徒弟一眼。“这可是东西二院每年少有的几次联合集会之一,你们可都别给我惹事。” 说到这里目光落到魅羽身上,又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尽量吧。” 魅羽于是跟在几个师兄后头来到寺院中心的大圆部分——弘法院——的宝殿群里。大雄宝殿正门口有个相当开阔的广场,能容纳万人。地上铺满青石,正中央有个巨大的香炉,冉冉升着长短不一的香烟。 虽然地方够大,此刻却已被前来的本寺的、外寺的僧人,以及数不清的香客围了个水泄不通。魅羽身材肥大,挤了半天也没能挤到最前面。只好偷偷在手上使了点法术,硬是把人群分出一条路来。 站定之后她左顾右盼,发现陌岩和景萧的徒弟们一起,站在前方的空旷处,自是不用像自己这般狼狈了。不过希望他刚刚没注意到自己这么干吧,否则回去又要说她了。 在龙螈寺待了两个月,魅羽已经对寺里的历史比较熟悉了。当年岫劲和景萧二人年轻的时候,岫劲师兄精通佛理和法术,而景萧师弟独独痴迷于手印。他们的师父是个开明的人,由着他们学自己喜欢的。之后陌岩自是继承了岫劲的衣钵,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岫劲临终时把勘布的位子传给了徒弟,而不是师弟。 但不管怎么说,景萧的手印绝学便是在整个喇嘛国也数得上的。尤其是他自创的,将手印的精髓从手中解放出来,发展到整个人的肢体这一门学问,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此刻景萧站在正后方,两只手在胸前不断地纷飞变化。平常魅羽总觉得这个老法师傻愣愣的,又有些胆小。脸上的肉松松垮垮、一动一哆嗦。而此刻的他却是全身带着一股天然的威严,让人不得不敬仰膜拜。 也许人在做自己最拿手的事情时,就是这样吧? 他的身前站着两个僧人,随着他左右手的变幻而做出各种身体姿势。比如当景萧做出金刚吉祥印时,双手中指伸开,指尖相触,无名指和小指弯曲相抵。两个徒弟便并排单腿侧立,每人单臂上举,手掌互触。说舞蹈不是舞蹈,但真的是美轮美奂,妙不可言!让围观者看得赏心悦目,浑身舒畅,叫好声不绝于耳。 魅羽看了一会儿,却越来越心惊。无论是景萧的手法还是徒弟们的动作,看似连贯流畅,但每一下出手的方位,又是如此的不合常理,完全无法从上一个动作里预估出来的。简直有点“怎能这样、岂有此理”的感觉。于是她悄悄从人群中退了出去,从外围绕了一大圈,最后跑到前头,站到陌岩身旁。 “师父,我有一个问题。” 陌岩扭头看了看她,虽然没有制止,但眼光像是在说:“就你老是问题多。” “师父,你说他们的手印能演变成武功吗?” 魅羽的兮远师父最拿手的有三样绝技,乾移太虚掌、北斗铁花拂,和广旋十三式。这三样,每个女徒弟最多只能学一样。魅羽学的广旋十三式,原本是套长拳法。这“广旋”二字,讲究的是招式绚烂,意远流长,与此刻的手印倒是有很多共通之处。兮远稍稍改变后,成了一套独一无二的鞭法,传给魅羽。 “那是自然,”陌岩想也不想地答道。 “那你有自己试过吗?” 他摇摇头。“肥果,别人的绝学,咱们不能偷。” 魅羽不以为然。“他们有这么好的东西却不知道用,不是暴殄天物吗?” 沉默了一会儿,他压低声音说:“你若拿来用,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来。丢不起这个人。” 那就是说,只要不给别人看出来就行了?魅羽一边继续观赏,一边暗暗寻思如何偷学。只是不清楚,自己身为鬼道生灵学这种手印,会不会有什么忌讳? “师父,”她小心翼翼地问,“鬼道众生可以学佛吗?” “当然可以,六道众生都可以。只不过,堕入鬼道的众生前世做了恶,学佛要经历比人类更多的挫折才能跳出六道,算是一种赎罪。” 原来如此,魅羽心想。原来自己一读经书就头痛,是因为上辈子做了恶。她都做了些什么? 不多时,表演到了精彩之处,但见景萧的手势变化越来越快,两个表演者的体态也越来越奇妙。忽然间广场上空出现五色流光,不知哪里来的漫天彩色花瓣缓缓降落。 魅羽惊得瞪大了眼睛,难不成还真的有什么九天仙女散花之类的东东! 不用说,场上的信众们就更疯狂了。一个接一个扑倒在地,连连叩首,嘴里面说什么的都有。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呦!” “神仙来了,神仙来了!活得久了,真是什么都能见着啊。” “我儿子今年殿试一定高中!明年生一对大胖小子。呃,先娶妻,然后再生。” “我保佑村东老刘头这个王八蛋出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景萧勘布高僧大德,真是活佛活菩萨在世啊!” 魅羽皱起了眉。这帮愚民,谁才是本寺勘布?她丹田提气,张大嘴巴,正要发声指责,不料一只温热柔软的手捂到了她的嘴上。 一口气就这么憋在嘴里,魅羽斜眼望向身旁的陌岩。他没有看她,但这是他的手毫无疑问。她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去,那只手才缓缓地撤了。不过接下来她便有些浑浑噩噩地,场间还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 晚饭后已经犯困了,魅羽还是坚持去藏经阁,拿鸡毛掸子整理了一番。 末了,正打算回屋睡觉,却见飞卯一头从外面冲进来,夺过鸡毛掸子飞了出去。 “小祖宗!”魅羽精疲力竭地叫道,一边追了出去。“我今天可没力气和你折腾。快还回来!” 嘴里虽是这么说,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跟在飞卯后面追抢。但这次没过多久她就停下来,愣愣地看着小兔子。“飞卯,你说实话,你这套飞行的心法是从哪里得来的?” 原先她不知道,可是今天白天观看了西院的手印神通后,一下子意识到飞卯飞行的方式和路线与这些手印的走势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快说,是你自己偷学的吗?”要真是那样,这小东西悟性也不浅啊。 飞卯一松爪子把鸡毛掸子扔到地上,然后收了翅膀,栖到旁边的一棵树上,拿屁股对着她。 “怎么,还生气了?难不成是西院的高僧们偷学你的不成?” 魅羽又气又笑,飞身上树把小兔子抱了下来,搂在怀里左摸右摸。 “好吧,你们都是自学成才的大宗师!你能教教我吗,大宗师?我不要飞,不过是顺着你的轨迹练下步法而已。” 魅羽是笃定了要把手印拿来用用的。可是要她自己研习,首先就得把手印秘籍从西院偷过来,到时候免不了败露。现在有飞卯教她,可谓万无一失。 而飞卯被她这一夸,显然心情大好,登时便在藏经阁门口的空地上回旋了起来。魅羽追着它的轨迹,初时只觉得两条腿互相绊着,好几次差点摔倒。后来找到了点窍门,腿脚算是利索了,但是总觉得真气运行混乱,连走十几步就有晕眩恶心的感觉。 “你这样练是不行的,”是陌岩的声音。 她强自稳住了心神,还未答话便听到飞卯气呼呼地吼了一声,振翅飞走了。魅羽心想,这家伙,虽说是男人它就讨厌,对本寺勘布你都敢这样,还想不想混了? 陌岩的手里抱着一叠书,看样子是来还书的。魅羽怕他说话不方便,走过去把书接过来,先转身入阁把书一本本物归原处。都是有关阵法的,看来他还在想法修改那个什么艮坎阵。 待她从藏经阁出来后,他才细细解释给她听:“手印的演练不是以势带气,而是以气带势。看似繁复优美的手势,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体内真气运行引导的外在表现。只不过通常来说,演练者将这种气的引导局限在双手而已。你若是只追求其形,很容易导致气脉紊乱。” 魅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也就是说,今天表演的两个徒弟并不是在模仿景萧长老的动作,而是采用了同样的气脉运行,然后将效果从双手延伸至全身?” “是的,”陌岩说着,与她一起移步书阁内,“你若是真的有心此道,不需要去模仿任何人,只需从手印基本的内功心法做起即可。” 他熟悉地走到书架某处,翻了翻,最后选了两本书给她。“不懂的可以问我。” 她接过时,嘀咕了两句:“原来我们也有。我还以为是西院的绝学。” 他淡淡一笑。“所谓绝学,很多人都以为有什么不传之秘。其实这个‘绝’,不在于知识,而在于人的领悟力。” 魅羽暗暗表示不同意。以陌岩这样的人,估计大部分绝学想要攻下来,对他来说都不是难事。可是对普通人就不见得了。 “你先回去吧,”他说道,眼睛望着浩瀚如海一样的书籍,“我还要查一些东西。” 魅羽简单行了个礼,便向门口走去。快要出门时却又停下来,转过身,望着昏暗灯光里他那隐约的背影。 在这儿两个月,她已经对他的经历有所了解。因为母亲早亡,父亲再婚,陌岩在六岁就自愿来龙螈寺出家,拜在岫劲的门下。岫劲为人谦和慈祥,两年后顺着陌岩的心愿,送他去了民办学堂,而不是如其他僧人那样争着抢着去昊渊佛学院。 十三岁回来在佛学院拿了第一名的分数之后,又去雪绒山鹭灵上人那里听学了两年。回龙螈寺后过了六年,岫劲圆寂。陌岩按遗言成为龙螈寺勘布时只有二十一岁。去年晋为传法上师时也只有二十六岁。 当高僧当成这样,也算没有遗憾了,她想。只不过——门外夜虫的鸣叫声仿佛突然吵闹起来——成日端着高僧和勘布的架子,又能和谁说说话呢? 不寂寞吗? ****** 打那之后,魅羽每晚饭后都要读一下这两本手印基础入门。欣慰的是,学手印和读经书不同,不会让她头痛。 由于她一向好学且涉猎广泛,又有陌岩这种名师指导,飞卯还都时不时拿行动示范帮她解惑,不多久便略有心得。但是为了不让人看出这种功法是从手印演变出来的,她便将真气的引导强行局限在下盘。除了景萧和陌岩这些行家之外,普通修习手印的人也未必能看出联系。 练着练着,她慢慢地就能跟上飞卯的飞行轨迹了,越来越自然。陌岩给她的建议是,不要贪多,挑几个有潜力的手印着重研究一下。魅羽反复思量之后,打算弄四个出来: 第一个是“金刚王菩萨之印,第二式”。此手印原本是两手的食指成勾,拇指和其余三指松松握成拳。两手交叉于腕处,手心向内。魅羽之所以喜欢,恰恰是因为其松散,随时可以拆招变幻成任何其它的招数,让人无迹可寻。 若将这个手印的运气方式用在步法上,就会产生忽左忽右,可东可西的效果。尤其是魅羽原本是使长鞭的,虽然此刻鞭不在手,但她能预想到二者结合能产生的效果,不禁暗暗心喜。 结果,陌岩第一次看她演练的时候就问:“肥果,你是想把这个印用在鞭法上吧?” 她吃了一惊,这都能看出来?不过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便点了点头。 第二个是“金刚龟之印”。这个手印原本是两手摊开,手心向内,双手除去拇指外其余四个指头依次做交叉栅栏状。 这个手印发展到步法,重在一个“拦”字上。一旦施展,敌人便绝无可能越过自己这道防线。如果再配上鞭法中的“截”字诀,可以事半功倍。 第三个是“人智之印”。两只手近似握成一个拳,演变为步法重在一个“合”字上。一旦施展起来,即使己方只有一人,也要让敌人有种被包围了,无路可逃的错觉。倘若再配以长鞭的“环”字诀,几乎就天衣无缝了。 “这第四个还没想好。” 这天下午,和师兄们的日常训练结束后,陌岩单独留下她,让她把心得演示给他看。 她又说:“我很喜欢这个‘仁王经之印’,可惜一个人好像做不了。” 仁王经之印乃是将左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一一在指尖相触,形成拱形。然后每只手的拇指、食指、和小指弯曲成一个环,左右手二环在拱形内部相碰。 倘若扩展到步法,由两个人合力完成,威力将十分巨大。因为这个印可以将敌人的打过来的内力反弹回去,同时放大一倍左右! 陌岩在一旁坐着,想了一会儿。 “这个印还是先放一放吧。我在鹭灵上人那里听学的时候,他教过我一个手印。” 他站起身,一边说着,两只手分别做了一个不同的动作。左手好似温柔地拈起一枝花,右手却掌心向下做横切状。 “此印名作雷霆雨露印。” 果然从未在书上见过。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感觉像不同的两招呢。” “是这个意思。你之前的三个印,步法和鞭法融为一体,固然可以威力大增。但这个印的特色在于,需同时演练两种不同的内力和身法。步法要刚硬霸道,鞭法需阴柔诡秘,让人无所适从。” 说道这里顿了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突然很不耐烦地说:“我说你来这儿都这么久了,怎么还这么肥?” 魅羽心说,任她在这里活动,架不住人家真主那头不停地吃啊。 他摇摇头,又接着说:“心法上,也需同时运两股气。上身的气以膻中为营、玉枕为顶,抱气守心。下盘阳关与风市要遥相呼应,疾行无住。” 她想了一会儿,问:“这、这怎么整?下身的气脉走向是佛家金刚断云腿的路数,上身更像是道家的混元太阴拳,同时运行的话我做不来。” 他吃惊地吸了口气。“你还挺懂的嘛!” 魅羽暗叫惭愧。兮远曾经拜访过禅宗大德鹭灵上人,回来后和几个师姐妹说,这个鹭灵其实是佛道兼修。若不是先存了这个意识在心里头,她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便看清其中的奥妙。 另外——她抬头看了看他——据说鹭灵从不收徒的。肯让他去听学两年,这都不知道是卖的什么人天大的面子。 她挠挠光头。“反正我做不来。” “照你这么个练法,自是猴年马月也掌握不了的了。要走捷径才可以。” 她立刻打起精神来。“还有捷径?” “每天打一架。” “啊?”她仔细查看他的脸色,看他是不是说笑。 显然,他是认真的。“最快的方法当然就是从实战中学习。以后每天下课后和你五师兄打一架。” 这下卧空师兄可高兴了,魅羽想。卧空是出了名的爱找人比试,即使打输了、输惨了都毫不介意。 她点点头,转身向院外走去。中途却又停住,回过身来。“师父,你平时是不是也在同时演练两种不同的人格?” 他蹙眉看着她。 “一种是外在的谦和与淡漠,另一种是内里的骄傲与随性,我说的对不对?” 说完不等他有所反应,就三步并作两步蹦跳着离开了。 第7章 圆轮(上) 距离上次去元识天过了一个月,这天是中原地区的中秋节。喇嘛们管之叫圆轮节,有功德圆满之义。一小部分僧人要当值,应付前来上香的信众。其余的则自由休假。这之前魅羽已经和大师姐通了两回信,约好早上在布巴城里一间客栈集合。 魅羽上次去元识天,虽未杀了勒御,不过好歹是找着了。而且看绚儿对他的态度,知道此人的修为可能不低。自己当时若非出其不意,未必制得住他。所以早在半月前她就和大师姐通信,约好今天见面。 当然魅羽也存了点私心。虽说这次主要是帮大师姐的忙,但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保不准那些人又会来骚扰陌岩。 一路穿过晨雾渐渐散去、平民和僧侣不断增多的石砖街道,远在天际直插云霄的云冉峰随着她俩的走动缓缓现出了全貌。魅羽不禁想象着五个月后,那朵曼珠沙华在山顶盛开的景象。到时候真的会有万丈霞光直冲云霄吗? 来到客房门口,敲了敲门。戴着蓑笠和面纱,一身青衣的大师姐即刻便出现在门口。大师姐这身装扮倒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实在是她原先每次以真面目来人间,都会引起路人围观、交通停滞、两三天之内多个家里的夫妻吵架。有次碰到一个飘洋过海来的异国人,一见大师姐便忍不住大叫:“海伦!海伦!”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由头。 从那之后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 魅羽走进客房,一眼便先看到坐在床边的六师妹兰馨。一身鹅黄色的罗衫,头上梳的是从中原刚流传过来的婉媛髻。同大师姐的超凡脱俗比起来,兰馨是另一种美。大师姐的美是不可亵渎不可触摸的,而兰馨则是一让人看到就会油然升起一种保护欲。她的小嘴只要噘一噘,眼睫毛颤两颤,疼她的人就会疼到心里去。 只不过如果哪个男人要是真的认定了她需要自己的保护,那就是傻瓜了。 “兰馨——”魅羽瞪着自己那双贼亮的小眼睛尖叫道,直直地扑过去仿佛要杀死对方。然而到得跟前,却是两腿一软跪了下去。 “我的观世音菩萨兰儿师妹啊!你快快给我解了这身讨厌的肥肉吧,我快受不了了,呜呜呜……”她趴在兰馨腿上佯哭起来。 几个师姐妹虽是女鬼,却不能自由变身。许是兮远怕她们变来变去惹事,只把变身术传给了兰馨一人。 兰馨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一面小圆镜,开始检查自己脸上的妆容。“怎么,不再舍不得你那串玛瑙手链了?” “我那串,不不,是师妹你那串手链,”魅羽讨好地用棒槌一样的双手给兰馨捶着腿,“既然都是你的了,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要是哪天看不顺眼了,我再去给你买串更喜欢的。” 兰馨的脸上总算浮起了笑意。“小妮子,你也有今天。” 一边说着,一边在魅羽身上脸上这里摸摸那里捏捏。“呦,这才两个月不见,好像变结实了呢。我倒是可以暂时给你回复本身,不过你一个女儿家穿着这么一身肥大的喇嘛服,不怕给人笑吗?” 魅羽刚刚喜笑颜开的脸又黯下去了。 “这里。”大师姐扔了一个包袱过来。魅羽打开一看,是自己原先穿的衣服,一跃从地上蹦了起来。 “还有啊,你让我们给你带把短剑过来,”大师姐说着,递过来一把短剑。“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兵器?” “不想被认出来,”魅羽含糊说道。 陌岩知道肥果是使鞭的,自己若是回复了女身后使鞭被他看见,他那么细心的一个人,恐怕会产生怀疑。 ******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回复到原先的自己了。话说她们七个姐妹,魅羽最喜穿红色,兰馨是黄色,大师姐是青色,其余几个也有不同的颜色。 有次她们自己打趣道:“红橙黄绿青蓝紫,莫非咱们是七仙女?”魅羽记得大师姐当时的脸色很不好看。 此刻魅羽一身桃红色,配以散着珠光的衣领,裙摆罩着薄纱,纤纤细腰被绣满芍药花的宽带束的紧紧的。她不停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摇来晃去,搔首弄姿,把两个姐妹搞的烦扰不堪。 “唉唉,好歹你们可怜可怜我嘛,明天又得变回那副讨厌的模样了。” 扭扭腰身,再回眸一笑,天下还有谁能抗拒得了她?若说单个五官,魅羽并没有特别出色的地方。然而组合起来,却是妖娆妩媚不可方物。随便一眼,便让人夜不能寐乐不思蜀…… 正得意的想着,忽然记起了陌岩,让她变得有些不确定起来,笑容凝在了脸上。陌岩这人虽说十分温和,但好似从来都不跟着别人的节奏走一样。他对外型丑陋的肥果很好,但倘若把肥果换成目前的样子是否会更好?还真不一定。 “都过来说正事吧,”大师姐坐在桌旁说道,随手把斗笠和面纱取了下来。一头微卷的长发好似在微风中缓缓起舞——魅羽知道那是因为大师姐的绝学武功:无风自动。一对如海一般缥缈变幻的眼睛。喜怒哀乐均能让人忘情的嘴唇。每到这时候,倘若旁边站着男人,魅羽便会紧紧盯着那人看好戏。一般都是是五雷轰顶一样倒退几步,然后目光呆滞,口里生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与泡沫,半晌回不过神来。 不过大师姐这么一说,魅羽总算记起这次出行的目的。连忙和兰馨一起在桌旁坐下,给二人倒好茶。 大师姐的整个计划是这样的:让魅羽——在计划中是肥果法师——一早便下山去,结果中途被人“绑架”了。为了逼真,魅羽刚刚在下山时故意遗漏了一些自己的东西,散落在路上。 午后时分,则会有一封信送至勘布院,告诉陌岩肥果被人绑走了,想救他必须拿枯玉禅在天黑后到指定的地方前来交换。由于上次是赫嘉被绑架了,这次换成肥果被绑,也算可信吧。 与此同时,她们再故意泄露消息给常树所在的瑟塔寺,说陌岩带着枯玉禅出寺了。这里魅羽是有疑问的,万一陌岩不肯出来救肥果,或者来了却没有真的带着宝物,如何?答:不肯出来,行动就只能作罢了。而只要出来,是否真的带着枯玉禅倒无所谓,只要能把勒御等人引出来就行。 因为常树一旦知道了此事,为避嫌肯定不会派自己的人来夺宝。否则来人一旦被捉,就会拔出萝卜带出泥。刚好今晚是月圆之夜,常树多半会将此事通知给元识天的人。如果勒御长老直接来了最好,要是来的是其他人,以三姐妹的修为,擒住一两个应该不成问题。再让其余的人捎话给勒御即可。 应该说,这个计划可能泡汤的地方太多,例如常树可能来不及通知元识天的人。不过即使不成,对三人也不会有何损失。 “老七已经在目标处埋伏好了。”大师姐依次望着另外二人。“还有什么疑问吗?” 魅羽迟疑着。“师姐,你到底、为何非要杀那个人?” 兰馨也疑惑不解地望着大师姐,后者那缥缈如东海的眼睛里骤然掀起一阵风暴。 “我迟早会告诉你们,”大师姐长吁了口气,风暴散去了。“但不是今天。” ****** 商量妥当之后,三人步行来到城里的集市。节日的集市比往常要热闹很多,走路都有点困难。各式点心,面食,烤肉……三个女人都喜欢吃,基本上逢摊必停。 尤其是魅羽,在寺里吃的都是斋饭,没有肉也没有甜点,现在终于开荤了,那还不大吃特吃?至于小饰物和胭脂水粉就更感兴趣了,只不过考虑到接下来要去绑架和杀人,只得忍下了没买。 大师姐照例带着蓑笠和面纱,但即使这样,魅羽和兰馨也够时不时引起一些路人驻足和指指点点的了。若不是因为三人身上都佩戴着兵器,可能早就把她们围观了。 出了集市,已是未时。三人已经不饿了,耗时间还是找了家酒楼进去歇息。为了不引人注目,三人在二楼要了个包间。在走去包间的路上,魅羽从另一个大包间微开的门里瞥见里面坐着一屋子男人,当中有好几个是喇嘛。虽然没看仔细,但显然不是龙螈寺的,而且她似乎听到有人提起陌岩的名字。 三姐妹坐下,随便要了一些酒水和清淡的小菜。待小二离开后,魅羽压低嗓音对另二人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得去隔壁探探情况。” 兰馨饶有兴趣地凑过来,嘟着脸蛋,大大的眼睫毛忽闪着。“好玩儿吗?好玩儿我也去。” 魅羽把刚刚看到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你说,我们该怎么下手?” 兰馨翻了个白眼。“咱们是女人,而且是长得很不普通的女人。想要接近年轻没成家的男人,有啥困难的吗?” “可他们是——” “喇嘛就不是男人了?”兰馨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示意魅羽跟着她出去。 “你俩快去快回,别给我节外生枝,”在斗笠遮挡下缓缓饮着茶的大师姐在背后叮嘱道。 魅羽走到刚刚经过的那个包厢前站定,低头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一身鹅黄的兰馨则俏皮灵动地几步冲上前,一把推开门,探头进去瞪着大眼睛左看右看,然后长叹了一口气,又退了出来。 “唉!这下没辙了,”兰馨故意大声说道,好让里面的人都听见。 “为什么?”魅羽假装疑惑地问。 “有高僧在里面,我、我不敢开口。” “那可怎么办?”魅羽的声音开始带着哭腔。 二人转过身去,貌似无助地走开。背后的门却开了,一个僧人问她们:“女施主,你们有什么事吗?” 魅羽和兰馨对望了一眼。兰馨说:“我们、我们姐妹是外地来这儿赶集的。刚刚进来打算吃饭,谁知道入座后才发现荷包在集市上被人偷走了。” “呃,这个……”僧人回头向屋里看了看。“我请示下师父,看有没有多余的饭菜分给你们点。” 话音刚落,僧人背后出现了一个身着华服,双目炯炯,留着络腮胡子的青年。看那派头和神情,像是个王孙公子。“还用请示什么?我说可以进来就进来。里面那么多的菜,再来十个小娘也管饱。” 魅羽和兰馨拼命摇头。“我们进去不好。这样吧,公子你能借点钱给我们吗?” “借?”那人哈哈大笑起来。“你们是外地来的,这钱借出去还怎么还?你们只需陪本王子喝两杯。放心,有高僧在内,没人会把你们怎么样。待会儿走的时候,连回去的车钱也一并送给你们。” 魅羽依旧把头摇得像波浪鼓,而兰馨则咬了咬牙,拉着她往里走。进屋之后,魅羽见屋里摆着三个圆桌,每桌坐着五六个人。请他们进来的青年在上首的那桌坐下,他的一边坐着一个比他还年轻的喇嘛,看神色和气质应该是所有喇嘛的头儿。另一边儿本来坐着华服青年的下属,其中两个见状立刻站起身腾出座位,到另外两桌坐下了。 魅羽一边拘谨地坐到华服青年身边,一边飞快地寻思:德醴王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年长的两个王子早就成家并子嗣成群了。此人若真是王子,应该就是三王子索吉赞谷·沁峦了。 至于那个年轻的喇嘛,很有可能是珈宝上师的徒弟、现任印光寺勘布的梓溪。魅羽在荷阳节那次宴会上,曾在楼上远远见过梓溪,年龄和身材都吻合。只是当时没看清相貌,此刻倒也不敢十分确定。应该说是中上的长相,肤白脸小,眼睛不大但很明亮。嘴唇像女人,粉薄,秀气。神情却严肃得很。 沁峦为魅羽二人斟满酒,二人浅浅地抿了一口,就开始吃菜。魅羽实在是很饱,但还是得装作有些饿的样子。这时她还注意到,桌上都是素菜,僧人们面前都没有酒杯,只有茶杯,而且自始至终也没人向她二人望过来。 “今日本王子真是幸运!”沁峦豪爽地说道。“之前和诸位高僧大德一起,只能一个人喝闷酒,可巧老天爷就派了两个仙女一样的姑娘来同坐一桌。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我叫阿兰,”兰馨爽快地说。 魅羽假装害羞地冲她摇摇头,但兰馨还是说了:“她叫阿羽。” “好名字,好名字,”沁峦欣喜地点了点头。 酒过三巡,沁峦又开始谈正事了,冲身边的僧人说:“很久未见珈宝上师了。他老人家身体可好?” “托王上和殿下的福,师父一切都好。”僧人回了个礼。 果然,魅羽心想,此人应该就是梓溪了。 沁峦似乎很看重梓溪。“都说梓溪长老是靠的上师的扶植才有的今天,我看恰恰相反。单说上师他老人家这么多出色的徒弟,能在当中脱颖而出得上师的赏识,这个难度比成为一寺的勘布还要大得多。” 梓溪的脸上依然平静如初。既没有因为被众人诋毁而羞愤,也没有因为沁峦的称赞而得意。 “我听说半个月后是上师七十岁寿诞。届时父王可能会有赏赐,值得好好庆祝一下。” 梓溪站起身来,恭敬地行了个礼。“我代师父谢谢王上和殿下。” 待他重新坐下,沁峦又说:“总之长老尽管放心!父王将两个月后殿试的筹备工作全权交予我负责。无论文试还是武试,头筹都一定是印光寺的!” 哼,他们这是要舞弊呢,魅羽暗暗咬牙。 梓溪看了魅羽和兰馨一眼。“殿下,此处人多口杂……” “长老怕什么!”沁峦笑了。“某非长老觉得这两个娇滴滴的姑娘,还能和龙螈寺那帮不问世事的和尚有何瓜葛不成?” 梓溪又瞥了魅羽一眼,目光稍稍温和,但警惕的神色并未完全消褪。“王上居然将殿试交予王子殿下一人负责,看来殿下真是越来越得龙心了。” “哪里哪里!” “据说王上还把萨月湖旁最喜爱的山庄赠与了殿下?” 一听到山庄,沁峦立刻兴奋地聊了起来。魅羽低着头,双目微眯。别看这个梓溪年轻,比陌岩还要小上四五岁,又被人说他成名靠的是祖荫。可她发现此人城府极深,警惕性也强。轻而易举就把话题给岔开了。 梓溪耐心地听沁峦侃了一通。见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待他快走到门口,沁峦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什么信笺之类的东西,让手下追至门口交给梓溪。梓溪回身合十行了个礼,方才带着几个弟子离去。 哼哼,这多半就是文试的试题了,魅羽忿忿地想。 送完印光寺的僧人,沁峦回到桌旁,有些恋恋不舍、心痒难搔地说:“今日十分有幸结识二位姑娘。可惜我现在必须赶去妹妹的行宫参加父王的节日晚宴,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啊!” 魅羽假装害羞地低下头。心里却想,你要是真的主持这次殿试,那咱们两个月后就再见了。只不过,到时候你未必喜欢我的样子呢。 “要不这样?”沁峦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和几锭银子。“日后你们若是想我了,拿这玉佩去我府上,就能立即见到我,可好?” 兰馨伸手要接,魅羽却飞快地将玉佩抢过来,将银子留给她。沁峦没想到她只要玉佩不要银子,乐得合不拢嘴。 他不知魅羽正暗自琢磨:这次殿试小妮子我可是势在必得。你们若是舞弊,也别怪我动点心思。实在不行的时候,指不定这块玉佩还能派上用场呢。 第8章 圆轮(下) 沿着罗孜河一路走去,时值初秋,岸边零星的树木植物深绿深红桔黄,倒也喜庆养眼。大师姐在给陌岩的信里,约好的会面地点是靠河的一片树林。暮色渐浓,期间几个人四处留意,倒没见有人跟踪。 来到指定地点,不需仔细审视,三人就在树干上发现了七师妹留下的特定记号,知道阵已布好。此时天已全黑,一轮大圆明月高悬,树林中倒也看得清对面人的面目。魅羽和兰馨挤坐在一块石头上,不远处大师姐背对着她们,望着河水,头上的轻纱无风自动,在月光下飘然若仙。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魅羽和兰馨站起身来。来的二人穿着龙螈寺僧服,但当中没有陌岩,而是大师兄鹤琅和三师兄陆锦。 “是你们绑走了我师弟肥果?”鹤琅厉声说道,“赶快把人放了!” 兰馨不认识鹤琅,扭头望着魅羽。魅羽见陌岩没来,心下有点失望,只能硬着头皮说:“见不到陌岩勘布和枯玉禅,我们是不会放人的。” 陆锦冷笑了一声。“师父让我告诉你们,该不会真的以为他会为了一个才认识几个月的徒弟,就把枯玉禅这种宝物交出来吧?” 大师姐这时才转过身来。“既然如此,你们来做什么?没有枯玉禅,我们是不会放人的。” 鹤琅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样的纸张。“看了这个,你们就知道了。” 他把信放到地上,和陆锦向后退了几步。大师姐迟疑地走过去,兰馨也好奇地往前挪了挪。只有魅羽呆立在原地。虽然事先已经想到事情有可能会这么发展,但亲耳听陆锦转述陌岩的话,心里还是很不好受。不管怎么说,当中的半块枯玉禅还是她送回来给他的…… 但觉腰间一麻,同时一股冰凉的金属寒气抵在了脖子上,魅羽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人从身后制住了。 “放了我徒弟,”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三个女人这才意识到她们中计了。地上的那封“信”想来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是吸引她们注意力罢了。 “把肥果完好无损地交出来,”陌岩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否则你们三个今天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魅羽本就被点了穴动不了,这时候听到他的话,更是连思绪都僵住了。 虽然相识并不久,但毋庸置疑他一直都是个很温和的人。佛家讲究慈悲为怀,从来没见他碰过兵器。即便是被困元识天、敌众我寡时,也是一副宠辱不惊的高僧姿态。而此刻被他用锋利的匕首抵住脖子,回复到杨柳一般粗细的腰被他生硬地用手臂箍住,她可以清楚感受到背后的胸腔里那股杀气。 有点眩晕。 “还有,你们布的阵,”陌岩冷冷说道。“对我没有用。” 他毕竟还是在意她这个徒弟的,这让她欣慰,可是,她对他究竟了解多少呢?元识天这件事,乃至之后的殿试,他真的需要自己的帮助吗?抑或他原本就有自己的计划?他对人温和,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他已经强大到无需在意其他人的动机了。 “呵呵呵,”兰馨望望陌岩,又望望魅羽,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似乎觉得很有趣。“完好无损是不可能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样手绢包着的事物。“长老,你那个小胖徒弟手脚不老实,已经被我切了两根手指下来。” 魅羽知道那个手绢里包着的是白天没吃完的五香萝卜条,而且自己的十个手指也都还在,然而即便如此,连她都觉得瘆瘆的。这下陌岩拿着匕首的胳膊将她的肩膀压得更痛了。 死兰馨,你这是要害死我! “我答应你,”大师姐果断地说,“你放了她,枯玉禅我们不要了。你徒弟迟些便会自己回去。”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鹤琅说道,“一个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的。” 大师姐挥手便取下了面纱和斗笠。魅羽此刻虽然被制,仍不肯错过观察鹤琅神情的机会。果然,就连这个佛法和修为在年轻一辈中算翘楚的大师兄,都被大师姐的容貌震得倒退三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了。 “我需要看一眼我徒弟才放人,”陌岩说道。魅羽虽然无法看到他的神情,但至少他的语调和平时没有两样,没有六神无主的迹象。他算是魅羽知道的第一个例外了。 ****** 正当三个师姐妹不知所措的时候,天上射下的月光好像突然增强了。一阵眼花缭乱之后,在场几人发现已经被二十多个衣着鲜艳的人所包围。不用看,魅羽也知道是元识天的人来了,只不过暂时不清楚勒御是否在里面。 “快点把枯玉禅交出来!”那个叫绚儿的长眼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提着剑走上前来。这时她似乎终于看清了三个师姐妹的容貌,竟是一个比一个超凡脱俗,不禁气得微微颤抖起来。 魅羽更是一看见她就来了劲儿。虽然此刻脖子上顶着匕首,还是忍不住道:“先说说你要枯玉禅干嘛吧?换成我是你,长成这样巴不得躲起来让人找不着。还三界六道到处跑,恶心人玩吗?” 绚儿本来忌惮陌岩,不敢靠得太近。这下被戳了痛处,一声怒喝:“多嘴多舌,多管闲事!”挥剑直刺魅羽的心口。 魅羽浑身受制,暗道:“不好!”且不说身体动不了,腰间穴道还被封了,真气无法运行,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这时想起兮远经常说自己“迟早败在这张嘴上”,难道此刻要应验了? 但觉颈部的压力骤然一松,耳朵里听到“当”的一声脆响,绚儿的剑掉到地下。一瞬间后匕首又回复到原位。 “多嘴多舌,还多管闲事,”陌岩在背后喃喃说道。虽然此话只有她能听到,但魅羽总觉得他不是在说自己。 “长老你把我放了吧,”她悄声说,“你徒弟没事儿,是他请我们来帮你忙的。”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开口对他说话。虽然声音和肥果的绝然不同,但她总担心直接和他说话会被认出来一样。 陌岩还未回应,但见一股巨大的力道从包围他们的某人身上发出,凌厉的风声里夹着飞沙走石袭来。他一掌将她推至一旁,随手解了她被封的穴道,自己向反方向跃开。这一掌的威力实在太大,连他都不敢硬接。 魅羽站定后,揉了揉因为进了沙子疼痛不已的眼睛。奶奶的!这树林里哪来这么多的沙子?定睛一看,出掌者是个头戴紫冠、身穿紫衣的僧人,一双铜铃眼炯炯有神,皮肤颜色比其他族人深很多。却不是勒御还能是谁? 只听见大师姐一声怒诧:“勒御你拿命来!”携剑腾空而起,刺向紫冠僧人。勒御又是一掌飞沙走石袭向大师姐,大师姐人在空中,左手一挥袖子,使出她的绝学“无风自动”,瞬间便将这一掌的沙石吹得四散而飞,右手中的剑已堪堪触到勒御头顶。勒御似是没预料到她能破自己这一掌,急忙往斜里一跃,有些狼狈地躲了过去。 哼,有意思,魅羽暗自寻思。当初兮远自创这套无风自动掌,只把它传给大师姐一人,任其它姐妹苦苦哀求,也不肯相授。现在想来,莫非就是为了对付勒御的飞沙走石掌而研制的解法?也就是说,兮远不仅知道勒御的存在,也知道他和大师姐的过节? 勒御站定之后望向袭击自己的人,倒吸一口凉气。“你、是你?你怎么会……” “勒御你拿命来!”大师姐说来说去只是这一句话,又再次疯了一样向勒御发起袭击。 这时其他元识天来的人也和陌岩、鹤琅等人动起手来。魅羽有心要帮大师姐,但是短剑不是她的武器,冲上去只能帮倒忙。于是一边和元识天的人打架,一边大声地嚷嚷:“我说有人看样子也老大不小的了,打起架来还跟小孩子一样扔沙子。撒香灰你会不会啊?还什么长老呢,我这双眼睛要是出了问题,你赔得起吗?” 勒御和大师姐正斗得难解难分,只能抽空朝魅羽这边狠狠瞪上一眼。魅羽却不依不饶。“瞪什么瞪?你那双眼睛给我也不要,搁到脸上全剩眼了。夜里不用点灯倒是真的,照着路就去茅厕了。你说就你这种水平的,人呢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上次被我扑倒在地,匕首顶在你脖子上,你哇哇大哭跪地求饶的事都不记得了?我让你学三声狗叫你才学了两声……” 她话还没说完,但见之前剑被陌岩打落在地的绚儿已经拾回了自己的剑,尖叫着向自己冲过来。“伶牙俐齿的小蹄子,不许你侮辱长老!” “小贱人找死!”魅羽甩开之前缠斗的人,提着短剑冲绚儿冲去。才几个回合绚儿就落了下风,大声向爷爷求救。可她爷爷此时正和另外三个人一同围攻陌岩,分不出身来。 魅羽正得意地冷笑,忽地斜里窜出一人。说他是人,其实不太准确。这个“人”有着脑袋和四肢,但细节却是一片模糊,好似一个顽童匆忙中捏出来的泥人。眼皮是封住的,耳朵没有洞,只有鼻子和嘴巴勉强可以起到应有的作用。身上好似没有关节,都是软骨组成,可以随意弯曲。头顶上的空中飘着一张只有魅羽才能看到的脸。 魅羽立刻就想到了在元识天遇到的那四个藤者,以及后来看到的那个少年。此人身上没有绷带,但显然是和藤者有关联的。 魅羽和他交手了片刻便险象环生,本来短剑就不是她的武器。若是用她的长鞭,兴许就能更好地应付这种敌人。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她已身中数掌,叫苦不迭。 “让我来试试。” 鹤琅从身后跃上前,接住了软骨人袭来的凌厉一掌。魅羽估摸着鹤琅要取胜也不易,但他的断粘掌支撑一会儿应该没有问题,便向后退下了。 只见软骨人诡异的招数,都被鹤琅如迅雷金刚一样的双掌劈开。而每当软骨人想要退后时,鹤琅的双掌又似粘住了他一样,让他退无可退。只不过鹤琅这么做明显非常消耗内力,而软骨人体质天生如此,无需耗费体力,长久下去必然是他胜。 “多谢大……”魅羽硬生生把“师兄”二字吞了回去。“法师!” 她站在一旁观战了一会儿。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刚刚交手的时候,疲于应对的她并没看出什么来。此刻在一旁细心观察,魅羽突然觉得用最近习得的手印步法来对付此人,可能更有效。须知常人躯体的弯曲要受到骨骼和关节的制约,而此人没有这种约束。自己只有采用更加出其不意的手印步法,才有可能取胜。 她转头瞥了陌岩一眼,见他正在和绚儿的爷爷以及一个之前没见过的老者交手,应该不会注意到她。于是她提剑当胸,使了个专用来“拦截”的金刚龟印。 当时鹤琅正好使了一招劲力雄厚的掌法,藤者右脚退后一步,如果左脚再退一步就能闪开了。魅羽这一招便冲着藤者的背后去的,一剑击出便刚好断了他的后路。藤者好像背后长了眼睛,要往斜里躲。可魅羽这个步法的奇妙之处就在于让他退路全无,被迫硬接了大师兄这一掌。 魅羽初试成功,来了精神。正打算把另外几招也拿出来练练手,忽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声,仿佛树林里的空间都被撕裂了,每个破碎的缝隙里蹿出来一个婴儿大小的铜佛。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觉得后脑勺一阵剧痛,不由双膝跪地,眼前金星乱冒。 待得晕眩稍停,她定睛看去。这些铜佛在人群中飞来飞去,横冲直撞。凡是遇到魅羽这方的人,就狠狠冲着脑袋砸过来。正欲站起身,又觉脖子后方一丝冰冷尖利的刺痛。来不及多想,她直直地向前扑去,来了个狗啃泥。紧接着向一侧滚开,只见绚儿手里拿着剑,正狠狠地插在自己扑倒的地方。 “小贱人!”魅羽气得来不及起身便一脚踢在绚儿的腿上。对方尖叫一声跪倒在地上,提起剑又要来刺。魅羽的第二脚已到,狠狠地揣在她另一条腿上。绚儿疼得仰面倒地,魅羽扑上去,一手按住她拿着剑的手腕,另一只手掐住她脖子。绚儿登时就双目泛白。 魅羽倒没真想杀死对方。抬头望向勒御,见他周身已经被一层金光罩住,别人都无法近身。知道是他在施法,便决定拿言语来扰乱他。 “我说你个欺佛灭道的老妖僧!成日里领着一帮虫子招摇撞骗、欺男霸女、为害乡亲。搞得寺里香火凋零,连饭都吃不上。不得已连祖宗留下来压箱底买棺材的铜像都拿出来霍霍,沿街表演杂耍,让路人们施舍几个铜钱……” 勒御气得哇哇大叫,魅羽正要接着说,胳膊却被人一把抓住。 “别废话了,”陌岩说,“你们那个阵呢?” 魅羽一个激灵,叫道:“大师姐!启阵!” 大师姐听后一声长啸。片刻过后,从附近的小山腰上射来一支箭,箭飞到众人头顶却突然爆开了。紧接着,此起彼伏的铃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魅羽一听这铃声,差点乐了。这谁出的主意?急忙松了绚儿。 此阵名为恩怨反转阵。在真实生活里是朋友的,听到铃声就会乱性,互相残杀;原本是敌人的,却会相安无事甚至同舟共济。当然修为足够高的人可以不受影响。考虑到元识天人数众多,让他们自相残杀确实美事一件,只不过…… 魇荒门的姐妹们衣袖上都镶着定魂珠,魅羽赶紧咬了一颗含在嘴里,可别做出什么丢人的事来。再看元识天的人,除了勒御、绚儿的爷爷,还有那个软骨人,其余的都开始互相砍刺,战成一团。绚儿刚站起身又被自己的同伴给踢翻了。 “大师姐当心!”兰馨突然喊道。魅羽转头望去,只见鹤琅正一掌接一掌,向大师姐背后袭去。大师姐转身拆解后,向一旁撤退。可鹤琅就像遇见了杀父仇人一样步步紧逼,招招凌厉。 魅羽实在忍俊不禁,只得把脸扭到一边去,笑得花枝乱颤。乖乖,这个愣头青该不会是看上我家九天仙女了吧?随即又叹了口气。看上谁不好?大师姐对男女之事一向冷若千年寒冰,谁看上她谁可有得受了。 等再转过身去,见陌岩在鹤琅身上连点几处穴道。鹤琅慢慢恢复正常,一脸迷茫,像是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事了。 陌岩仿佛一直在等着什么,这时候突然放声说道:“你们回去的路已经被我封了!” 随后又转向大师姐。“阵可以叫停了。” 大师姐又是一声长啸,铃声停止了。对比刚才的热闹,树林里突然静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望向陌岩。魅羽这时才发现,陆锦不知何时已不见了,大概是趁着刚刚混战的时候消失的。 陌岩又说:“刚刚我徒弟带着枯玉禅,已经去你们的世界启动了封天咒。如果一炷香之内你们不赶回去,就再也回不去了。” 元识天的人听了,登时混乱起来,明显已无心恋战了。勒御朝绚儿的爷爷点了下头。后者从袖中掏出魅羽之前见过的那个圆圆的物体,一道紫光向天空射过去。元识天来的人一个个追着紫光向上跃,瞬间便消失在空气里。例外的是那个藤者,纵身跃了几下便去了河上游的方向。 勒御是断后的那个,在他的身子刚跃向空中的时候,大师姐也一跃而起,宝剑瞄准他后背。勒御反手一掌,掌力在宝剑到来之前就到了大师姐的胸口,对方只得空翻躲过。然而他没料到的是,与此同时有另一股强悍的掌力从一侧袭来,也到了他的胸口。出掌的人是鹤琅。勒御在消失前,吐了一大口血,估计回去后不死也是重伤了。 这时树上地上一片狼藉,空气中还残留着打斗的热浪。陌岩冲鹤琅说:“我们走吧。” “可是肥果师弟……”鹤琅看了看三个女人。 “应该没事了,他们都是一伙的。”说完便自行向林外走去,看也没有再看魅羽她们一眼。鹤琅急忙去追师父,离去之前回头望了大师姐一眼。魅影在他脸上看到一丝坚毅,像是下了什么很大决心的样子。 “谢谢你,”大师姐冲着他远去的背影,小声说道。 待外人走尽之后,兰馨给魅羽重置了肥果的外型。魅羽好不容易轻松了半天的身体又一下子沉重起来,心情也跟着不好了。 “对不起,大师姐,”魅羽沮丧地说,“我这次的计划真是乱七八糟。” “是我低估了敌人,”大师姐的声音很平静。“这次还好有他们。你赶快回去吧,办师父交代的正事要紧。” 顿了顿又说:“你这个陌岩师父可不简单呢。估计他接到绑架信的时候,就料到元识天的人也可能出现。他带着宝物来到这里后,没有一步是按照我们的预期行事。居然趁着敌人的主力都在人间,偷偷潜了自己徒弟去敌人老家断了后路。这种胆大心细、善于变被动为主动的人物,你可得小心应付。” 魅羽听了她的话,沉吟不语。兰馨却忽然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玫瑰色的蔻丹几乎嵌进她的肉里。 “小妮子,你可打算怎么感谢我?”她低声说。 “感、感谢什么?”魅羽躲避着她的目光。 “别跟我装傻。我可替你试探过了,你这个‘师父’啊,对你可真不错呢。” 魅羽没有说话,把短剑还给她。寺里除了长老们,不许携带武器。 兰馨望着她笑了笑。“记得啊,冬至那天我们会来接你。到时候可别舍不得走啊!”说完便转身和大师姐离开了。 “女大不中留啦……”魅羽听着她一边嬉笑着一边远去,心里突然一阵空落落的。是啊,人鬼殊途,她不是最终还要回去吗?为什么最近一阵子好像忘了这回事一样? 第9章 值夜 魅羽回到龙螈寺时已过午夜,各处都息了灯静悄悄的。她蹑手蹑脚地回到僧房,发现飞卯还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着,昏昏欲睡。心下一阵感动,从怀里掏出白天买的桂花糕。一番打斗后,已经在油纸里碎成一块块的了。魅羽琢磨着油纸不好用爪子拿,便用之前大师姐给她包枯玉禅的手绢包起来,递给飞卯。 这小兔子吃食物很杂,尤其喜欢吃甜的。前爪抓着点心包,高兴地在地上蹦了几圈,才翅膀一振飞走了。 草草睡下后,脑子里都是纷乱的记忆和支离破碎的梦。藤者那弯曲的胳膊像柳条一样绕在自己脖子上,还有头顶飘着的人脸……原先和大师姐同住的时候,记得她有时半夜会尖叫着醒来…… “藤者可以自由出入人间,多少年轻人想做还求不来呢。” “他们对人世中五色的承受能力比较弱,尤其是光和声。” 魅羽一个机灵从床上坐起来。明白了!元识天的人小的时候,眼睛和耳朵都还没有发育完全。这时候如果人为地干预他们的发育——对了,那个妇人不是抱着什么药追出来的吗?假如他们的眼睛和耳朵永远也不能看不能听,那人世对他们的刺激就要小很多,他们岂不是可以长驻于人间? 至于弯曲的四肢,也不知是药的副作用,还是刻意而为。怪不得当其他元识天的人都从人间消失的时候,独独那个藤者是往河边跑的。看来一旦功成的藤者,就能直接居住在人间了。 只是魅羽有一点想不明白:无论是元识天的绷带人还是昨晚遇到的不缠绷带的藤者,他们眼睛和耳朵都失去功用了,为何感知还如此灵敏,靠得是什么?跟着他们的那个鬼灵又是怎么回事? ****** 第二天她实在起不来去跑步,只是草草梳洗了就去早课。来到讲经堂时师兄们都已在上首站好等着了。鹤琅看见她来了似乎松了口气,想说什么但又不方面开口。经过昨晚,魅羽感觉和大师兄又亲近了很多,然而对方自然不知道昨晚和自己并肩作战过,更不知道她怀疑他看上大师姐了,所以她也决定只字不提。 不一会儿,陌岩出现了。经过她身前的时候,快速瞥了一眼她的十个手指,并未说话或停留。魅羽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想起他在背后用匕首制住她的时候,他的手揽在她的细腰上。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大肚子,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梦。 早课结束时,她拦住陌岩。“师父,我有一个问题。” “你还敢有问题?”他没好气地说,“我还没问你问题呢。事先也不和我说一声,就擅作主张。” 她委屈地低下头。“要是提前告诉你……”这戏还怎么演? 之前魅羽说话的时候,鹤琅一直站在旁边留神听着。这时候走上前来。“师父你不要怪罪六师弟。后来不是你告诉我,六师弟这么做是要帮你吗?” 陌岩不悦地瞅了他一眼,像是怪他多嘴。 鹤琅又对魅羽说:“对了,你那几个朋友,这个、以后还能再见到吗?” “这……”魅羽知道他问什么,但不知该如何回答。鹤琅以后应该是见不到大师姐了吧。在她自己的任务完成以后,她们姐妹便会从人间消失了。 “一个个这是要造反吗?”陌岩嘀咕了一句,又正色说道:“肥果,你知不知道我为何一直都未深究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魅羽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了。哎呀,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她今天就不该多嘴了。 “我是怕我一深究,你就不得不离开这里了。” 此时大殿中只剩下他们三人,陌岩说完便丢下他二人往殿外走去。还未到门口,又停住,转身。“你刚才说,要问什么问题?” 魅羽还处在先前那句话给她带来的震惊中。他、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怀疑我了吗?他要是不信任我,为何不直接赶我走,还收我为徒? 鹤琅碰了她胳膊一下,她才回过神来。“哦,我想问,师父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不依赖眼睛和耳朵,还能灵敏的感知这个世界的?” 她只能说这么多。她能看到鬼灵的事,可不能透露。 陌岩没有立刻回答,好像在记忆中搜索。 鹤琅问:“不是用触觉吗?” 魅羽摇摇头。“不用触觉。即使对离得比较远的地方,感知的灵敏度也不亚于眼睛和耳朵。” 陌岩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神情严肃起来。“你们俩随我来。” 二人跟着他去到他的勘布禅院。一路上他好像都在忧心忡忡地思考着什么,没有说话。魅羽和鹤琅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来到禅院,进了屋,他让二人在外间坐着等候,自己进了书房。不一会儿搬了一个竹箱子出来,打开盖,里面是十几本旧书。 “这是你们师祖留下的,”陌岩的语气异常恭敬。从十几本书里抽出一本黑色封面的,上面写着“藏遗录”三个字。打开迅速翻了几下,便停住了。 过了许久,他叹了口气,把书重新放好,盖上箱子。 “果然,我没记错。有一种古老的邪术,叫驱灵仆。” 魅羽和鹤琅又对视了一眼,满脸迷惑。 “说的是,倘若有人先天或者后天失明失聪,可以用此法,把将死之人的魂魄拘住,终身为自己的鬼仆。也就是说,由灵仆跟着他,为他辩色听声,然后传入他脑中。开始会比较慢,可一旦熟了,不需要再刻意传送,就仿佛人鬼一体了一样。” 他冲着鹤琅说:“你还记得咱们昨晚遇见的那个蛇一样的人吗?你还和他交手了。” 鹤琅也不寒而栗地说:“怪不得我总觉得那人好像背后长了眼睛,原来如此。可是要怎么样才能把将死之人的魂魄拘住?” “说是取临终人的心头血,炼成紫乌丹放入主人胸前的灵墟穴内,魂魄就不得不被驱使了。”又疑惑地问魅羽:“你之前为何会想到问这个问题?” 魅羽自然不能说,我当时也和你们在一起,并且看到了鬼灵。她只能把在元识天遇见的绷带人描述了一番。一边说,一边起了一身疙瘩。 怪不得那天在元识天的宫殿,四个绷带人的隔壁便是四具尸体,又难怪出了远门便是一片墓地。这、这也太邪恶了。 “容我再仔细想想这件事,”陌岩说,“之前广清寺的达摩外院被人灭门,不知是否于此有关。我还听闻最近六大寺有个别僧人独自外出后失踪,会不会是……” 魅羽知道他想说什么。如果短时间内要制造更多的藤者,而又没有足够多的将死之人,那就只能故意杀害无辜的人了。 三个人各自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这时桑净端着茶水进来,魅羽看到茶杯,突然想起了昨天在酒楼和梓溪的邂逅。 “师父,我能问问,你是怎么看梓溪长老这个人的吗?” “不熟悉,”陌岩说道。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看不透。” “昨天我那三个朋友和我说,不要小看印光寺。外间都说梓溪长老是靠着珈宝上师的扶持才有的今天,但事实未必如此呢。” 因为昨天的经历,魅羽对梓溪倒是有了更多的了解。她发现此人其实具备成大事者的很多条件:冷静,甚至有些冷酷,对弱者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做事沉稳,不在乎颜面与虚荣;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虽然此刻他的修为和名声还远不及陌岩,但假以时日,保不准就会成为他的一个劲敌。 但是这些话,她又不能和盘托出。只能郑重其事地对陌岩说:“师父,不能因为大家都是同道之人,就放松了警惕。” “我不会的。”陌岩的眼睛盯着那个书箱。“我到现在都还没查出到底是谁杀了你们师祖。” “什么?”魅羽和鹤琅异口同声地大叫,互相难以置信地对望。 “外界听到的是师父他老人家因病去世,事实上他身体一直很好。我和景师叔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在禅房里,应该是在外面受了重伤,自己走回来的。留下的遗嘱里,只是说要我接任,尽可能赢得殿试,并没有提是谁伤了他。” 鹤琅挠了挠光头。“若是这样,那要不然就是误伤,要不然就是伤他的人太厉害,他不希望你们去报仇。” 魅羽心下一沉。不管是不是误伤,能够把岫劲打成重伤的人,喇嘛国里也就那几个人吧? “无论如何,”陌岩说道,“我都想不出来为何会有人伤他。师父生前与世无争,对谁都极为友善。难道是为了那一半枯玉禅?但那之后的五年里,枯玉禅都在我手里,也没见有人来抢。” 五年……魅羽寻思着,这五年当中,常树的修为是伤不了岫劲的,得是珈宝这种级别的人才行。而梓溪在五年前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多半不会和岫劲的死有关。不过呢,从梓溪半年前成为印光寺勘布之后,各种事就多了起来。 之后三人有一句没一句的,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渐渐的,魅羽不再说话,眼睛盯着那个箱子不动。 “肥果,你又在琢磨什么?”她听见陌岩问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能借我几本读吗?”她从小就喜欢读各种稀奇古怪的书。 “不行。这个箱子里的书,只有本寺历任勘布才能阅读,”陌岩严肃地说。继而神色又柔和下来。“不过我的记忆还是不错的。若是凭着记忆转录一些章节,我想师父也不会反对吧。” 已过世的岫劲此刻自然是无法反对了,魅羽和鹤琅当然更不会有异议。 “那就有劳师父您了,”魅羽行了个礼,心下却黯然起来。有了你的真迹,等我走了,也好带在身上留个念想吧。 ****** 又到了早课,陌岩领着众人简短地诵了几段经文后,就遣散了普通僧众,只留下六个徒弟。 “从今天开始,我会把枯玉禅放到宝华殿内,在它周围设禁制,外面派人看守。不过,我希望你们几个能轮流去守夜。能做到吗?” 魅羽还在因刚刚的诵经而头痛,费力想了一下才明白。现在元识天被封,但还有些藤者在人间继续害人。陌岩这么做,是想把这些人引出来。 五个师兄都点头说好,只有魅羽凑上前来,说道:“师父,我有个问题。” 陌岩望着她,似乎终于习惯了。 “假如发现有人来偷,我们应该怎么办?是自己尽力应付,还是赶紧跑出去给其他人报信儿?” 陌岩看来是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将此物放于殿内。如有异常,就把筒盖打开,我自会知晓。” 于是从当晚开始,师兄弟们挨个值夜。本来第六天才轮到魅羽,可是她想了想,决定在第二天二师兄当值的时候,自己也来外面守着。原因嘛,洛石虽是陌岩第二个收进门的大徒弟,年龄也最大,但修为比大师兄和几个师弟都要低一些。如果她是敌人,一定会捡洛石下手。这是其一。 其二是己方这才刚刚开始布置,多半不会期待敌人立即有行动。而魅羽几乎可以确定,藤者那些人很快就会得到消息了。先发制人,出其不意,换成是她,如果现在不出手就要再等六天,谁知道六天后会怎样?所以对方定不会耽搁。 ****** 第二天晚上,魅羽早早上床眯了一会儿。等到寺众都睡下了,便从床上爬起来,把寺里刚刚发下来的入冬的棉袍拿在手上,溜了出来。又赶去伙房里顺了两把菜刀,别在腰后。今晚阴天,月亮全被乌云遮住了,真是个杀人放火偷盗的好日子。只是——魅羽低头看看自己的肚腩——这么个身材,再别两把菜刀,这下可真成了个屠夫了。 宝华殿在寺中心的弘法院内,是个铃铛形状的建筑,和其它雄伟的大殿相比很不起眼。魅羽远远看到殿门口有两个僧值坐在台阶上,灯笼底下,昏昏欲睡。她绕到后面,飞身上屋顶,将棉袍披在身上,然后俯身趴在琉璃瓦上。 过了好久,殿内也没动静。果然,唉,二师兄啊,魅羽暗叹了一口气。换成是自己或者别的师兄,这么个二百多斤的东西跳上屋顶,应该早就察觉到了。虽说借了这身子这么久已经习惯了,还天天跑步,但毕竟不如原先的身体那么轻盈。 她就这么趴在屋顶上等,一阵儿清醒一阵儿迷糊。眼看子时都快结束了,再要不了多久天都要破晓了。嗯,也许是自己估算错误吧。正当她打算起身回去的时候,远处大雄宝殿的一侧墙根处好像有东西在动。 魅羽立刻清醒了,定睛望去。是猫着身子向这边走来的人影,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她迅速合计着对策。原以为只来一两个的话,尽量活捉了查出幕后主使。倘若真的与常树有关,那就押去蓝菁寺,让他声名扫地。现在有四个人,离太远看不出是否是藤者,要一个不漏都捉起来实在没有把握。 她还在合计,几个黑衣蒙面人已经来到了殿外,隔空挥手便点了原本就睡着了的两个僧值的穴道。一人留在门口放风,另外三人已经潜入殿内。 魅羽起身从屋顶跳下,已经没有时间做别的打算了,只能尽快解决掉门口这人,然后冲进去帮洛石。话说洛石此刻应该看到先前那三人了,为何还不发出警报? 此人确是藤者,头顶跟着他的灵仆。这一动上手之后才发觉,这人比几天前遇到的那个厉害得多。之前那个只是四肢柔软,劲力略有不足。而今天这个不仅出招诡秘,而且阴力绵绵不绝。魅羽仆一开始左胳膊就中了一记,感觉像是整个胳膊要卸下来了。 镇定镇定,她暗暗告诫自己。从腰间抽出两把菜刀,脚下配以步法,来了一招“人智印”。虽然不及长鞭完美,但一左一右两把刀,给敌人来了个“合”字诀,也算有效。藤者连忙抽身后退,饶是他骨节灵活,也未能全身而退。肩膀中了一刀,献血喷涌而出。 本来就没有眼睛,现在又蒙着面,魅羽自是看不到此人的表情,但她可以感受到他的愤怒。许是意识到她拿着武器,藤者的手中也突然多了一把弯刀。原本就弯弯扭扭的胳膊,再加一把弯刀,实在让人防不胜防。相比之下,她的两把菜刀就像猎豹面前的两只鸭子,笨重无比。嗤嗤两声,右臂和右下腹便多了两条弯刀留下的血痕。 魅羽咬紧牙,额头上已经有冷汗淌下来。接下来施展金刚王菩萨之印,每一招使到中途就切换到另一招,让对方一再扑空。但总这样也不是办法。陌岩教她的雷霆雨露印虽然至今也未练成,情急之下她也只能试试了。 魅羽以前除了鞭法小有所成,真身长着两条修长的腿,下盘功夫也是可圈可点的。奈何此刻是两条肥圈腿,踢、扫、腾、挪,都使不出来。独独用上刚猛的劲力,倒也虎虎生风。手中拿的两把菜刀,更是和拈花沾不到半点边。谁知施以阴柔的内力,反倒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一会儿功夫不到,藤者身上的刀伤便比她的还多了。尤其是脖子上那条,血流不止,她要是下手再重些,他此刻已然毙命了。估摸着时候已到,魅羽弃刀不用,从怀中掏出一捆麻绳,揪住一头便向对方甩去。 麻绳虽普通,可她最擅长的是鞭法。这捆麻绳到了她手里,灵动如毒蛇,瞬间便将藤者捆了个结实,弯刀落到了地上。魅羽急着要进殿救人,拾起之前扔掉的菜刀,用刀背将对方打晕,飞奔入殿。 一头冲进去,还在走廊时就觉得有些不对。虽然此刻还无法看清昏暗的大殿里的情况,但是怎么着也该有些动静啊?洛石还不至于如此不堪。而且正厅和走廊之间设了禁制,即使贼人最终能打破,洛石也应该有足够的时间用竹筒发救援信号了。 她冲进正厅,发现禁制已经不存在了。远远看到洛石背对着入口,依然安静地坐在存放枯玉禅的神案旁边。竹筒应该就在他脚底下,她跑上前去,一步跃上十几层台阶。绕到他正面,再一把抓起地下的竹筒。 “还不快给师父发——啊!” 她尖叫并不是因为洛石出了什么事,而是因为此人根本就不是洛石,乃是陌岩本人。这时她才注意到,旁边的地上还倒着两个黑衣人。第三个呢?她环视四周,却没有再看见。 “那人走了,”他说。 电光火石之间,她什么都明白了。连自己都能想到敌人会在今夜来袭,陌岩又怎么会想不到?今晚洛石压根就没有来,禁制也没有设,就是为了诱敌深入。 再一琢磨,之前自己跳上屋顶时,守在屋里的人也不是没听见。没反应只是因为人家有恃无恐罢了。 “外面那个被你料理了?”他问。 她点点头。“原来师父早有安排,我又多管闲事了呢。” “不,多亏了你来。” 他有点艰难地站起来。她这才发现原来他的右手一直捂着心口,而僧袍上已经血迹斑斑了。 “是我轻敌了,逃走的那人十分了得。我虽然断了他右臂,却也被他伤得不轻。若不是有你对付那第四个人,今天还真不知道会怎样……你也受伤了?” “我没事。”她看着他的伤口,有点慌。“你还是别动了,就站在这里,我叫师兄们过来。” 她几步跑到门口,又转身回头看他。能挺住吗?不会自己一离开他就死了吧?不知道接下来是该继续往外走,还是掉头回去。 他应该是笑了,冲她摆摆手。“我没那么严重,你去吧。” 魅羽于是先去叫醒了鹤琅和住在他隔壁的陆锦,让他俩赶去宝华殿。随后又把其余的师兄叫醒去处理那三个藤者。照陌岩的吩咐,他们把藤者押去了罗刹殿底层的地牢里锁住,门口着僧人看管。 ****** 第二天陌岩留在禅院养伤,一天都没有出现。鹤琅带着两个师兄去罗刹殿“审”囚犯。魅羽知道对着这样的囚犯,他们根本审不出什么来,连去都懒得去。 等到了第二天半夜,她自己偷偷来到罗刹殿,告诉守门的两个僧值自己有要事要问那三个囚犯,让他们交出钥匙后各自回房,今夜就不必回来了。 她这还是第一次来罗刹殿。一进大门就感到气温比外面低很多。大殿正中央竖着几尊红发绿脸、怒目圆睁的罗刹像,看到她仿佛更凶了。她没有前行,而是从一侧的楼梯下去,一股尘土的味道表明这里已经很久没被使用过了。 地下的一间屋子里有五个铁栅栏隔开的囚室,当中三个此刻各锁着一个藤者。黑色紧身衣,头上蒙面的黑布估计已经被鹤琅他们取走了。三人都是一样的五官模糊,盘膝而坐,一动不动。灵仆在各自的囚室里游游荡荡。 “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从哪个世界来的,”魅羽在脑海中直接对灵仆们说。作为鬼道的修仙者,她可以直接和他们交流。 “就冲你们残害无辜,驱使灵仆这些罪行,也死有余辜。广清寺达摩外院那笔帐,是肯定要算到你们头上的。进来了,就等着血债血偿吧。” 她故意让自己的话在牢房里沉浸了一会儿,又说:“不过呢,对我来说,你们几个和我也无冤无仇的。我更在乎的,是今晚那个打伤了我师父的人。你们谁第一个告诉我此人的姓名,我现在就可以放他回去。” 那三个藤者互相“望了望”,可以从肢体中看出他们的疑虑。 “我只要那人的名字。” 见还是没有回音,魅羽嗤笑了一声,扭头便走。 “等等!”魅羽的脑海中回荡起一个声音。虽然声音不是从空间传来的,但她还是能辨别其方向。她转过身来,看着其中一个藤者,刚刚的声音正是藤者通过灵仆告诉她的。 “伤你师父的人叫殒擢,是我们在此地的首领。” 魅羽二话没说走上前去,把那人的房门打开。那人犹豫了一下,便从她身边走过,飞快地上楼了。 魅羽又看了一眼剩下的二人,缓步走上楼梯。待得出了大殿,外面一片漆黑,半点人影也无。她在殿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就这样坐了大半个时辰,估摸着逃跑的藤者已经到家了。于是正襟危坐,施展觅踪术,神思随着逃跑者向漆黑的夜色中延伸开去。 原来是在那里……找到了藤者在人间的老巢,她即刻收回心神,站起身来,顿觉疲惫不堪,就想马上回屋躺下。 这个仇她迟早得报——魅羽暗暗下定决心——不过不是现在。 第二天早课,她来到讲经堂的时候陌岩已经在那里了,正在和昨晚被她遣散的两个僧值说话。那两人见她进来,立刻低头噤声。陌岩示意让他们离开了。 “肥果,人是你放走的吗?”他问。 “是的师父。你的伤势如何了?” “已无大碍。”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低声嘱咐了句:“肥果,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记住,不要轻举妄动。” 随即从她身边绕了过去,开始早课。 第10章 蓝菁寺(上) 果然,半月后喇嘛国主德醴王便着珈宝上师七十岁寿诞之前,赐护国法师的称号。蓝菁寺加封地一百亩,并送半人高玉观音一座,镶满金刚石的金麒麟一对。珈宝随后向其余五寺发出请帖。由于蓝菁寺坐落在蓝菁山群里,离布巴城的城区有大半天的路程,为了方便参加者的行程,定于寿诞头一天晚上举办宴会,第二天白天举办面向公众的贺诞法会。头晚客人会在寺里留宿。 到了这天清早,陌岩乘马车,魅羽和四个师兄骑马,从龙螈寺出发。只有四个师兄,是因为鹤琅称病在家休息。但大家都知道,他原本是珈宝的徒弟,五年前转投的陌岩门下,这可能才是他不愿前往的真正原因。 行至未时经过一个小城镇,众人决定进城找个地方歇息用午膳。在城门打听到了食肆的所在,一行人按照指点走去。没走几步经过一座寺庙,看着规模很小,青瓦白墙。这倒并不奇怪,整个布巴圣地,都是喇嘛教的地盘,中原佛教在这里一向很低调。 门口的青石阶上围了很多民众,水泄不通。里面像是有人在讲着什么,不过师徒一行人离得远,听不清楚。魅羽的好奇心被勾起来,过去找了个围观的人询问。 “这位大伯,里面在讲什么?” “听说有云游的高僧前来传道,介绍无量涅道法王……唉,你还是自己听吧。”回话的人草草应付了两句,又专注地围了上去。 “涅道法王?”魅羽想不到这么快又听到这个名字,回头问陌岩:“师父,你知道涅道法王是何方神圣吗?” 陌岩无表情的脸好像比平日阴沉,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继续向前走去。 到了一家酒肆,此时大部分食客已经吃完离开了,店里十分冷清。师徒几人在等食物的时候,陌岩冲她说:“肥果,你还记得我屋里墙上的那幅画吗?” 她想了想。“是叫什么浊降日的那幅吗?” 他点了点头,问几个徒弟。“你们谁知道浊降日?” 几个师兄弟互相看看,摇了摇头,只有年纪大阅历多的洛石接话道:“我在一本奇文杂记里读到过。说是天界和佛国里有些人主张,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灭掉六道中的四道,只剩天道和修罗道。” “啊?”师兄弟们一片唏嘘。“这是要把人畜鬼怪都给灭了啊?” “不过这都是胡编乱造的吧?”洛石不确定地说,“少数人的异端邪说。” 魅羽仔细回想了下在陌岩屋里看过的那幅画。海面上泛着熊熊的火焰,饿鬼道和地域道的众生沉在海底。畜生道、人道在火里挣扎。善的上升,恶的下降。背景天空里那个法相,难道就是所说的涅道法王?也就是她那日在元识天看到的三瓣唇的神像? “目前可能不是少数人了,”陌岩面色很不悦地说,“不过哦洛石看过的说法不太准确。你们师祖曾和我讲,天界、佛国、甚至人世中,都有不少拥护涅道法王的信众门生。他们对当今佛国和天庭的统治不满,认为他们无作为。六道众生终有一日当人人成佛,可是不断这样在六道中轮回下去,做恶业、尝恶报,永远也没个头。不如彻底筛选人道和三恶道众生,只留下当中有善根,能够进天道享受福报的那些个。这样就能彻底断了轮回。” 那不能进天道的众生,就只能形神俱灭了,魅羽想。“这个涅道到底是什么出身?” “他本是修罗界的一个王子,自幼聪明好学,精进自律,嫉恶如仇。年轻时便在修罗界颇有名气,拥护者众多。万年前便已是法王了。” 这时小二来上饭菜,陌岩就暂停了讲解。大家静静吃了一会儿,魅羽突然笑了出来。“他和师父您倒是有些共同之处呢。” “不是吧?我应该比他好看,”陌岩板着脸说,继而又笑了。“修罗界的男人都比较丑陋,女人则美若天仙。” 最后这句话让魅羽不大舒服。她呢?她肥果在他眼里,是不是也只是个丑陋的男人? 此时一向不拘言笑的何杨问道:“师父,到了那个什么浊降日,又是谁来判断,什么人有资格入天道,什么人该被灭掉呢?” 陌岩语带嘲讽地说:“一直以来,对六道的运转,佛国内部就颇有争议。现有的判断体系,不能说有大错误,但终究不是完美的。不完美也罢,因为过完这一世,总还有下一世。可要是拿现有规则来给每个众生做个终审,”他叹了一口气,“那恐怕审判者们因此犯下的错误和恶孽,就够他们自己下地狱的了。” “可涅道只是个法王啊?”陆锦稚气地问道,“他即使本事再大,追随者再多,如何应付得了佛国里的八万四千佛?” “有这么,呃,一个东西。”陌岩的眼睛好像望着前方很远的地方。“叫殁天枢。是在大千世界谁也不知道的某处,亘古以来一直朝着一个方向旋转的轮子,它的走向代表着佛性。若是谁将它逆行,那现有世界的佛性就会归零,一切修为都要重头开始。” 几个徒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修为没有了,天人仙人佛菩萨都成了普通人。剩下的就是拼原始的武力,这一点自然是没人敌得过修罗界善战的男男女女。 接下来众人沉默地吃完饭,离开食肆,沿着原路朝城外走去。待再次经过那个寺门口的时候,却被密密麻麻的信众和看热闹的堵住了路。 只见好多人手里抱着银钱、礼品、食物、鲜花,每样上面贴着全家人的名字,争先恐后地往两辆巨大的平板车上塞。他们后面则跟着一些看热闹的民众,不断指指点点,嘁嘁喳喳议论着。 寺门口台阶上,站着一个五六十岁的青衣和尚,双手合十,一动不动。脖子上挂着一串很粗很晶莹的佛珠,一看就价值不菲。虽一脸沧桑,但并不算瘦,皱着眉,褶子之间还是有些肉的。他身后站着两个中年僧人,不断大声又含糊地诵读着:“南无大慈大悲无量涅道法王,普度众生直升大梵天……” 魅羽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呵呵,民众这是担心浊降日来临时,自己或家人作恶太多被灭掉啊。现在拿银钱来贿赂一下传道者,希望能多一分生存的可能性。唉,普通人的这种心情固然可以理解,但是收钱的这些人就…… “请问长老!”她高声说道。 人群静了下来。门口的大和尚微微睁开眼睛,望向她这边。见开口问话的是一个肥喇嘛,脸上略现不解之色。 “肥果!”陌岩在背后小声斥责她。不过听得出语气并不算严厉,所以她还是有恃无恐。 “长老可知若要升天,看不看体重的?像我这么肥的,是否得多交些银两?” 看热闹的人群顿时迸发出一阵笑声,而正在捐财物的信众则投来不满的目光。 大和尚明显是不高兴了,可又不好当众发作。只得故作淡然地说:“银钱多少无所谓,主要是看心是否诚。平日还须诸恶莫作,诸善奉行。” “那请问长老,若是浊降日时升到天界,日后又做了恶,该如何处理?那时地狱岂非已经不存在了?” “这……”大和尚支吾着答不出来。 “一念善即为天堂,”陌岩在背后说道,“一念恶便已身在地狱了。六道众生,原本无需谁来救赎。” 说完,他便带着几个徒弟,从人群中穿过,朝城门的方向去了。 出城后陌岩上了马车,魅羽和师兄们在后面骑马跟着。师兄们好像很快就忘了涅道的事了,可魅羽却不断记起在元识天的所见所闻。当时那个绚儿就提到过“涅道”的名字,后来又在大殿里看到那尊长着三瓣唇的法像,胸前有一个“涅”字。如此看来,涅道的影响力还真是不小啊。 等过了一会儿,车队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她来到马车旁,掀开车帘冲里面说道:“师父,我有一个问题。有人知道这个涅道法王目前在哪里吗?” 她其实没对答案抱有太大期望。一个法王,真要是法力无边,谁知道他在哪里?三界六道,恒河沙数的大千世界中千世界小千世界,他能去的地方多着了。 谁知陌岩的回答差点给她掀个跟头。“就在咱们龙螈山下压着呢。” “啊?”她大叫一声。同行的人都望了过来。 他依旧若无其事的样子。“你听过那个传说吗?龙螈山原是无量净天的神龙降临人间。” 这当然谁都知道了。 “为何要来人间?是之前燃灯古佛大战涅道法王,将他打败后,押在人间,派神龙下来镇守。” “那师父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本寺历代勘布们口耳相传下来的。” 只有勘布们才知道?她怔住了。那为何要告诉她?该不是陌岩将来有心传位给她吧…… 他看着她的样子,似乎猜到了她的念头,扑哧笑了。 “想什么呢?你比我还老呢。” ****** 从早晨一直行到申时末课才到达蓝菁山。和龙螈寺的正方形设计不同,蓝菁寺更像一座城堡,依山而建。峰峦叠嶂,无论在哪个方向也无法看清它的全貌。建筑以蓝色和金色为主,一眼望不尽的各式塔顶直插云霄,让人离得很远便有伏地顶礼膜拜的冲动。 师徒几人入了寺,在偏殿里休息了一会儿之后,便有僧人领着各寺的客人前往宴会的正殿。由于是依山而建,即使在寺内也要不断地爬各种台阶。越往上行,石阶没有变窄反而宽阔起来。随着山风骤起,面前的山峰突然像被刀削去了一块一样,一座占地面积即为可观的殿宇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平台上。 龙螈寺的僧人是最后一批进殿的。魅羽拿眼睛扫了一圈,见大家都穿的比较正式。喇嘛们的节日僧服虽然都以深红色为主,但每个大寺都有自己的特色。 大厅正前方坐的是珈宝上师和一众徒子徒孙,年龄从十几岁的少年到五六十的老者都有。上师头戴镶满宝石的梵天七宝法冠,身穿正红色莲花神袍。时值深秋,蓝菁寺普通僧众的僧袍用的是芸荷镇出产的锦棉做成的,质地如绸缎,却又比绸缎舒适。胸口镶着亮丽的金边,袖子上绣着五彩祥云。此刻宴席还未开始,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说话,一个个喜笑颜开,杯觥交错。 看见珈宝,魅羽想起第一次在荷阳节遇到他时,他曾说过自己有妖气。看来到了金刚上师的层次,感知就是不同啊。 那陌岩呢?他目前是传法上师,什么时候他进阶了,就会发现自己的身份了吗? 她强迫自己不要乱想,继续放眼望去。常树所在的瑟塔寺尚武,僧袍上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狮、豹、虎、蛇。袖口和腰都束得紧紧的。各个魁梧健壮,势如金刚。此刻瑟塔寺十来人聚在大殿左下首的位置,一人一个小桌。偶尔有人说话,便声如洪钟。可以想见,待会儿宴会开始了定是大碗吃饭大口喝酒。 再看右下首那边坐的梓溪和八个弟子,僧袍和蓝菁寺的式样大致相同,不过去除了衣服上的所有装饰,只在领子上加了一圈白狐裘。八个弟子整齐地坐成两排,年龄和梓溪相仿,身材体格也都差不多——伟岸英武,玉树临风。没有人出声,桌上也没有摆酒坛。只有一两个人在低调地吃着面前摆着的干果。 魅羽看了看印光寺,又看了看蓝菁寺的僧人。按说梓溪这些徒弟基本都是从蓝菁寺带去的,居然在短短半年时间内就被他调教成这样,也算难得了。 和珈宝对着的大殿另一半,坐着白驹寺和宝泉寺的众人。陌岩便带着大家在常树的下首坐下。共有两排桌椅,也不知从何时开始,龙螈寺师徒们在座位安排上自发地形成了这么一个规矩:大家都知道师父最喜欢大师兄和六师弟,于是排中间的四个师兄弟向来是抢先坐后排,鹤琅和魅羽则分坐在陌岩的左右。这次虽然鹤琅没来,四个师兄还是自觉地坐了后面。 相比之下,龙螈寺的僧服最为普通。质地是无甚光泽的棉麻布,无任何装饰,只是胸口照例绣着一只蟠龙。 再看六个徒弟的外貌,更是参差不齐。单是魅羽一个就够醒目的了,年龄比自己的老师都要大上好几岁。一身邋遢的肥肉,皮肤还总是油乎乎洗不干净的样子。再加上满脸风霜的洛石,稚气未除的陆锦,矮瘦黝黑的卧空,实在无法和其他寺相比。 没多久,便听见珈宝邀请各寺的长老到前面来。陌岩正要起身,被坐在一旁的魅羽拉住袖子。 “师父,你看他们那边是这样。” 她指指梓溪那边,又指指珈宝那边。 “而他们那边是那样。你觉得我们应该怎样?”她盯着他。 陌岩想了一下,说:“伸出你的左手。” 魅羽疑惑不解地平摊左手伸了出来,见他把面前的一大盘栗子端起来,放到她手上。又把一坛酒捧起来。“右手。” 她只得也伸出右手,把酒坛捧在手里。 “呐,你的左手是这样,你的右手是这样。保持姿势不变,直到我回来。”说完就站起来走了。 “哎——”魅羽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听身后的师兄们爆发出一阵大笑,这才明白自己被陌岩摆了一道。 “喂喂,你们快过来帮忙啊!别笑了,快帮忙拿走啊……” ****** 众人吵吵闹闹,拖拖拉拉,平日禁酒禁聚众喧哗,这次难得尽兴一次。晚宴席散时,已接近半夜。从各个寺前来的僧客由蓝菁寺的杂物僧人分别领着去住处。 出了宴会厅的大门,一阵冷风袭面,魅羽顿觉头脑清醒了很多,隐隐约约开始为接下来的安排担忧了。 有可能给每个来访者都分一间独立的屋子吗?虽然希望如此,但她清楚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蓝菁寺就算再富有,也不可能常年预备那么多空的单间僧房。肯定要和师兄们合住了,她现在只盼望能每人一张床就好了。 一连下了几十阶台阶,又转了几个弯后,龙螈寺的师徒被领到一间小院里。陌岩被单独安排在一间小屋,其余的五个徒弟共睡一间大屋。大屋倒是宽敞,只不过没有床,地下铺着一长溜儿厚厚的褥子。几个师兄从旁边的地上拿起枕头和被子,一头扑上去就准备睡了。只有魅羽拦住那个杂物僧,询问洗漱的问题。 杂物僧指了指靠近门口的一间小茅屋。屋里有个大水缸,几个脸盆和舀水的瓢。 “热水呢?”她问道。 杂物僧合十行了个礼。“热水待会儿会有人送来。” 果然,一刻钟后有僧人拎了一大铁壶的热水进来。魅羽接过,进到小茅屋里兑了一盆热水,想了想,决定先给陌岩端去。 敲门进去,小屋的摆设倒是更像普通客房。一桌一椅一凳,一个衣柜,一张木床。陌岩正在桌旁油灯下看书,见她进来笑了笑。“你可真仔细,放到一边吧。” 继而笑容散去,放低书看了看她。“既然这么爱干净,怎么还一天到晚油腻腻的?” 魅羽嘟着嘴出去了,这她也控制不了啊。而且最近他好像越来越嫌弃她的外貌了。高僧难道不应该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吗? 自己在茅屋洗漱完毕后,返回大屋,一进门整个就懵了。四个师兄在地铺上睡得歪七扭八。左边两个是陆锦和卧空。卧空搂着陆锦的脖子,陆锦的腿压在卧空身上。右边的洛石和何杨睡姿倒是工整,可是何杨好像有光着上身睡觉的习惯,嘴里还吐着泡泡。 她看看两拨人中间留下的那道缝儿,自己应该能勉强挤进去。而且,转头看了看冰冷的石砖地面。这天寒地冻的,也不能睡地下啊?只能叹了口气,去墙边把最后那套枕头和被子抱起来,轻轻塞进两拨人中间,再小心地躺下。因为自己是最胖那个,这一躺下,左右就和卧空及何杨紧贴上了。 唉,魅羽暗想,我一个黄花闺女居然和四个男人睡一间屋。这要是传出去,今后还怎么嫁人? 像块木头一样直挺挺躺了半天也睡意全无。正想换个姿势,一边的卧空突然翻过身来,将一条小腿压在自己大腿上。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另一边光着上身的何杨也转过身来,把胳膊搭上了她…… “啊——”她尖叫一声,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来,拎起枕头和被子就向外跑。来到院子里还在不停喘着粗气,就见陌岩手里拿着书从屋里出来。 “出什么事了?” “我……没、没事。是我太肥了,他们嫌太挤。” 他叹了口气。“那你过来和我睡吧。”说完也没等她同意,就自己回屋了。 魅羽怔住了。回头看看大屋,又看看对面的小屋,来回看了几遍,最后还是决定往小屋走去。虽然刚刚才来过这个房间,可现在进来的时候,感觉就很不一样了。 许是怕她尴尬,陌岩已上床了。面朝里躺着。 “记得把灯熄了,”他说。 魅羽抱着枕头和被子在屋子中央站了一会儿。小屋比大屋要静许多,她一动不动的,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甚至关节里的细微摩擦声。随时都有一种掉头跑出去的冲动,被她强行压下了。 她走到桌旁,把灯盖灭。再走到床边,把被褥轻轻放到他身边。 “我出去……散个步。”这个声音很奇怪,好像不是她的。 但话音刚落,她就转身走出屋去了。 第11章 蓝菁寺(下) 此时无论是本寺僧人还是来客们都已经歇下了。魅羽漫无目的地沿着一条小路闲逛,左边是雄伟的殿宇,右边是长着灌木的陡峭山坡,一路上也没遇到什么人。今夜阴云密布,走了一会儿感到空气越来越湿,许是要下雨。蓝菁寺里隔几步路就有灯笼,倒还能看清山路。 正当她打算掉头往回走的时候,远处有两个人影闪过,其中的一个领子上镶的白狐裘引起了她的注意,多半是印光寺的人。自从那次在酒楼遇到梓溪后,凡是与印光寺有关的,她都开始关注起来。于是远远地尾随二人。 只见二人先是在小路上争执了几句,然后四下张望了一下,仿佛怕被人听到,便转身进了旁边一座拱形的大殿,关上门。魅羽快步奔到殿的一侧墙边,抬头看了看屋顶。蓝菁寺的建筑以高耸为特色,顶部至少有十几丈高,不过周边较低,上跃并不费力。 上得屋顶之后,往中央走了进步,轻轻掀开一块瓦往下望去。殿里宽敞,又灯火黯淡,看不见二人具体在什么位置。但是稍微凝神聚气,便能听到二人的说话。 “梓溪,你听我一句劝,不要再和他们有任何来往。那些人绝非善男信女,招惹不得。” 魅羽张大了嘴巴,说话的竟然是珈宝! “师父,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您认为我们还有可能收手吗?”梓溪不以为然地说,“老头儿统治佛国和三界六道已逾十二劫。大徒弟自千年之前来过人世一回之后,终日无所事事,再无作为。二徒弟据说此刻在某处渡劫,也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扭转乾坤、造福众生的事儿没有。” “不可对佛祖如此不敬!”珈宝沉声斥道。 “哼,佛祖自己都说,敬与不敬,是自然而然的,岂可勉强他人?上次鬼道叛乱,连七姐妹都跟着遇难了,这就是他们统治失败的明证。再看看人间,姑且不说凡尘中世风日下,道德败坏,单看今日的宴席上,来的都是些什么乌合之众?也敢厚颜无耻地自命为修行界的表率。” 乌合之众?魅羽皱了皱眉。不会是说我吧?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珈宝又问:“殿试的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 “师父放心,沁峦那边我已经打点妥当。” “你都许了他什么好处?”珈宝的语气中带着警惕。 “一个要什么有什么的王子,最稀罕的还能是什么?事成之后,他会让我做他的国师。” “梓溪!你……”珈宝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师父不必担心,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梓溪的语调软下来。“况且我若是做了国师,定会以身作则,顿纲震纪,还能更好地辅佐涅道法王完成大业。无论对空门还是对尘世,都是好事。只不过……” 魅羽几乎可以肯定梓溪是一边摇着叹气一边说的。 “沁峦不是个有信念、有抱负的人,指不定明天就改变主意了。能不能走到那一步还难说。”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响起了脚步声,大概是在往门口走去。 “总之,云冉峰的秘示决不能让外人看到,”梓溪又说。“倘若殿试真出了意外,我会请夜摩天的人出来。只是不知道,鹤琅对整件事究竟知道多少?希望不多,这个傻小子心里藏不住话。” “梓溪,别这么说你师兄。”珈宝的语气中大有维护之意。 “师父,他都叛离师门了!您还这么护着他。” 听到这里,魅羽心里一动。鹤琅当年若是一直留在蓝菁寺,搞不好现在最受珈宝重用的就轮不到梓溪了。但他为何要离开,转投陌岩门下呢? “还有那个常树。师父,这人未必如表现出来的那般有勇无谋。您得提防他。” “梓溪,”珈宝语重心长地说,“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看不惯同行们的各种不良风气。希望能以一己之力,扫糜除旧,有所作为。但最近几年来我开始反思,或许自己在求道的路上已误入歧途,和佛祖的本意渐行渐远了。”说道这里,语气中竟满是苍老之意。 “师父!”梓溪不平地说,“岫劲那人不图上进、冥顽不灵,下场如此也是自找的。就因为他五年前被您重伤致死,您便自责至今,何必呢?” “啊!”魅羽不自觉地叫出声来,急忙捂住嘴,已经晚了。 “什么人?”梓溪喝道。 与此同时,魅羽感到一股磅礴的掌力从大殿下方某处向自己袭来。还没等她移开,掌风便重重击在她胸前的瓦片上,继而重创她的五脏六腑,将她整个人震飞出去。 身在半空中,但觉头晕目眩,气血翻滚,连吐两口血。眼看要摔到来时的小路上,她使出最后残余的劲力,于半空中朝殿墙一掌击去,自己借着反力朝路旁的山坡下摔去。她不敢确定这么做是否有生存的希望,她只知道决不能被捉住。 山坡十分陡峭,好在有各种灌木和花丛拦着她的下落之势。她让自己一直下滑,待得离大殿足够远了,才伸手捉住一棵灌木,让自己停了下来。抬头往上看去,仿佛隐隐约约有火把和人影在闪动。 本来五脏六腑就疼得让她想要蹲下身子,这么一拉扯腹部,更是撕心裂肺,冷汗不断顺着脸颊滚下来。有几次都想干脆松手算了,死了算了。她现在虽然是借的别人的身子,一样会死。 再坚持一会儿!她对自己说道。此刻身子悬在空中,脚下是万丈深渊。因为之前受的那一掌,已经完全无法提气运功了。若是换成从前,即使是轻便的女儿身子,她也未必能支撑这么久。因为兮远和她们师姐妹向来只重内力,没觉得常人的蛮力有何用处。 “生死关头能救你命的,有时恰恰是很多人鄙视的蛮力。”她想起陌岩说过的话。多亏了他一直让二师兄督促他们的外家功夫,自己虽然还是一身肥肉,可是力量比几个月前大了许多。 一想起陌岩,想起他此刻安睡的静谧的小屋,想起隔壁虽然睡态百出但和自己亲如一家人的师兄们,立刻觉得自己奇蠢无比!好好的为何要跑出来,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呢?老老实实待在他身边有什么不好?他强大,同时又尊重别人。从不拒人千里之外,也不会刨根问底让人难堪。好像永远也不许危险和不幸发生在他身边的任何人身上。明早若是他得知自己摔死在悬崖之下,会伤心和自责吗? 一想到这种可能,登时恢复了一些力气。她左右看了看,如果能平行向左边移动十丈左右,坡度就会缓慢很多,再往下是一条小路。于是她两手交替抓在崖上的草木,一点点向左边移去。每动一下胸腹便疼得不行。期间有些草木因为不堪她的体重而折断,也惊吓了她几次。但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到了缓坡上。 ****** 魅羽的脚落到那条小路上时,四周已恢复了宁静。强忍着头晕恶心和腹痛,快步溜回先前的小院,蹑手蹑脚地走进小屋里。 陌岩依旧面朝里躺着,一动不动,应该是早就睡熟了。她摸着床边坐下,静静闭了会儿眼睛,让呼吸平静下来,眩晕感也减弱了些。再睁开眼看看躺在一旁、伸手便可触及的他,恍若隔世。 “散个步都能散出内伤。” 他从床上坐起来,叹了口气,绕过她下了地。走到桌边把油灯点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绝望地摇了摇头。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放进她早些时候送来的那盆水里。双手浸在水中,眼睛微微闭了一会儿。 过了这么久,魅羽寻思里面的水应该早冰凉了,然而递过来的帕子却是冒着热气的。自己刚刚送热水来是否多此一举呢?人家原来是自带火炉的。 她把自己脸上手上的灰土擦了擦。双手刚刚忙着抓灌木,已是被划的伤痕道道,一擦之下疼痛连成一片,也分不出哪道是哪道了。又见他在行李中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瓷瓶,递过来。 “一粒就可以了,很贵的。” 她想反驳说,凡是有价的就不能算贵。但实在是无力开口,默默吞下一粒后,把瓶子还给他。他一手接过瓶子,另一只手伸到她的领口来扯她的衣服。 “干什么?”她急忙用小胖手捂住胸口。这一动,牵动腹部又跟着痛了起来。 “我看看你伤到哪儿了。” “不行!呃,我是说,用不着。” 他翻了个白眼。“你这么肥,我都还没嫌你碍眼。衣服这么脏,也得换换。” 她不说话,只是捂着领口把头摇得像波浪鼓,脸上直冒冷汗。虽然这副身体不是她的,又恶心无比,但此刻她用着呢。转而又想起这幅身体的真主儿,不知他此刻感觉如何?无端端受这么重的伤,实在对不住人家。 “算了算了。”他站起身来。“我是想看看,和师父他老人家临终前所中的掌有没有相似之处。” 原来他已经怀疑到了,她暗想。刚刚那一掌,几十年的修为,应该是珈宝打出的。当时她趴在十丈高的屋顶,中间还隔着砖瓦。若是面对面直接击中在胸口,登时就已经毙命了。 此刻药力已渐渐上来。魅羽只觉得丹田发热,四肢疲乏,很想马上就躺下休息。可是、可是…… 他又叹了口气。“你自己睡吧,我打坐了。”说完熄了桌上的油灯,去窗边地上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魅羽终于可以躺下了,耳边听着外面的雨声由滴滴答答变成连绵不绝。一阵铺天盖地的疲倦将她湮没,连动动手揪过被子来盖的力气都没有了。恍惚中她又变成了梦里经常出现的那只鸟,披着彩色的羽毛在湿漉漉的云和雷电中穿梭。 但是在彻底失去知觉之前,她听见自己说:“当年的确是珈宝上师打伤了岫劲师祖。不过看样子,他也有些后悔。” ****** 第二天她睁眼醒来时,已是临近正午了。胸腹的疼痛已有所减轻,但身子还是虚飘飘的。 掀开被子坐起身来,不仅房中只有她一人,整个院子都十分安静,估计陌岩和四个师兄已经前去参加法会了。床边摆着一套干净的僧袍,她便把昨晚已肮脏破烂不堪的那套换了下来,拿回自己屋里仔细包在行李中。 出了院门,魅羽找本寺僧人打听法会的所在。得知法会刚结束,珈宝上师正在召集另五大寺所有客人,到昨晚宴会的地方集合。 她皱了皱眉,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妙。按理说法会结束后,客人们就该各自离去了。于是匆忙向着昨晚去过的大殿赶去。 魅羽随最后一堆进殿的人一起入内,进去后即刻搜索龙螈寺众人的所在。这时晚宴的桌椅已撤了,大家都是和自己人站在一起。魅羽朝着师兄们走去的时候,珈宝上师已经发话。 “昨夜丑时前后,有外人擅闯我摩云殿,受了我一掌。不知各位长老是否知情?” 魅羽望着站在面前几步远的陌岩的背影,他好似没什么反应。自己下意识地把伤痕累累的双手藏进袖子里,暗暗祈祷脸色不要太苍白。 “不瞒大家说,”珈宝又道,“我随后派人去各位的住所暗暗查探了一番。人数都对,除了……” 说着将脸转向龙螈寺的所在。“陌岩长老,只有贵寺前来的五位高徒中,好像少了一人。” “这我知道,”陌岩说,“是我的六徒弟,他昨晚睡在我房里。” 话音一落,人群中就响起一阵嗡嗡声。四个师兄也都一齐望过来。魅羽但觉脸上像着了火,真后悔不应该跟进来。 “昨夜有劳上师的殷切款待,”陌岩又说,语气和先前一样平静。“只不过给我徒弟们准备的床铺有点小,五个人拥挤不堪。我只得挑了一个最胖的,让他和我同睡。不知有何问题吗?” 骚动的人群慢慢静下来。珈宝旁边的一个年老僧人走出来,冲陌岩躬身行了个礼。“都是老衲安排不周,请长老海涵。” “果真如此的话,”珈宝冲着陌岩说,“那就是我错怪长老了,我先和长老赔个罪。只不过,此事关乎我寺安危,还请长老莫怪我小题大做。” 说着挥了挥手,他身后一个僧人小跑着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那人气喘吁吁地回来,冲珈宝低声说了两句话。魅羽虽听不见说的什么,但估摸着无非是说陌岩长老房中确实有两套被褥之类的话,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珈宝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下来,向龙螈寺和殿中其他的客人赔罪又致谢了一番。大家都转过身去,开始朝着殿门口走去。魅羽也松了一口气,虽然尴尬,但好歹这件事是过去了。她正要抬脚离开,却见陌岩和众人逆着方向行走,一直走到珈宝的面前才站定。 “上师,晚辈不才,想向上师您讨教一下掌法。” 话音虽不大,却似惊雷一般在大殿中炸开了。人们移动的脚步和身形都戛然而止,齐齐回望,膛目结舌。 珈宝也现出疑惑不解的样子。“不知,陌岩长老,所为何事?如果是因为刚才——” “请问上师,当年是否曾重伤我师父岫劲长老,才导致他老人家离世的?” 珈宝还未答话,常树从人群中站了出来。“陌岩,你不要太狂妄了!你的修为连上师的膝盖都摸不着。这次上师请你前来,好吃好喝招待着,居然还想大闹他老人家的寿诞不成?” 魅羽比在场的其他人还要震惊。早知道结果会这样,她昨天就该把偷听到的话烂在肚子里。难怪岫劲在遗书中只字不提呢!只不过——她迷茫地望着陌岩——平日挺谨慎温和的一个人,真没料到在紧要时刻他会这么疯狂。 珈宝的双目微微眯了起来。“陌岩长老为何会有此一问?” 陌岩歪了下头。“我猜的。” 魅羽心说,刚刚好不容易才撇清了嫌疑,这又是何苦呢?同时在内心深处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他向珈宝讨教掌法,这里面是否有一丁点儿为她受伤而出气的动机吗? 这个念头立刻被狠狠鄙视了。岫劲乃是他的授业恩师,自己又算个什么东西?别想多了。 珈宝没有回答,直直地望了他一会儿。这个平日看着慈祥干瘦的老头,此刻的神情却满是不容挑战的威严。换成殿中任何一个看热闹的人和他对视,恐怕都坚持不了多久。 “我自知不是您的对手,”陌岩依旧平静地说,“但是如果家师确是被您所伤,这一战便终不可免。” “陌岩长老,”梓溪从一侧走了过来,“我愿代师父和你过招。” “你不是我的对手,”陌岩望都没望他,“至少目前还不是。” 目前还不是……魅羽暗叹道。从某些方面说,梓溪和陌岩有很多类似的地方:聪慧、坚忍、有担当、能服众。可这两个人又有本质的区别。陌岩还是个“人”,会生气,会心软,会患得患失,所以就有他的弱点。而梓溪为了信念可以毫不留情地扫清一切障碍,包括他自己作为一个人的软弱。从这点来说,他更像个神,更像个佛。 只不过,她转念一想:若是连人性都没有了,还能谈佛性吗?那佛性和魔性的区别,又在哪里? “梓溪你退下,”珈宝说着,向前缓缓走了两步。虽然这两步不是冲着魅羽走来的,但是她的胸腹突然又气血翻滚起来,忍不住有种夺门而出的冲动。 “敢问陌岩长老是想在何处动手呢?” “此处就行。伤到无辜者的,算输。” 人群一边窃窃私语,一边自动向外围扩散。魅羽知道大家在想什么。掌法与刀剑不同,刀剑虽然也能向外喷射出杀伤之气,但主要还是依靠兵器本身的直接接触给对方予重创。 掌法则不同,高手之间对掌,基本上不触碰对方身体,靠得都是尽可能雄厚的掌力袭击对方。这时候若还要考虑精准适度,收放自如,不能伤及无辜,便会大大增加难度。当然这交战的二人,哪一个都可以轻易在周遭设个结界来避免伤及无辜,可这样一来就难免落了下乘。 在珈宝还未出手之前,魅羽认为自己对他们蓝菁寺的掌法,是多少有一点了解的。混元天火阵,靠的是至阳至纯的内力。昨晚魅羽被击飞的那掌,开山劈石,刚猛雄厚。鹤琅所使的断粘掌,内力收放极难掌握,需要千锤百炼才能练到火候。所以她估摸着珈宝此刻出手,也多少会具备这几个特色。 谁知二人一动上手之后,却完全出乎她意料。珈宝的掌力不要说开山劈石,就是江湖卖艺的,也会比他使得更威风。或者说,只看见“出掌”,完全让人感受不到掌力和掌风的存在。便如一个老爷爷在街头锻炼筋骨,每一招都只有意,没有气,点到为止。 再看陌岩,更让人惊掉下巴。珈宝好歹还有些招式在那里,而陌岩拍出来的掌则是凌乱无比,并且前后变幻剧烈又无序。众人原本做好了准备观看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现在都一脸茫然与失望的神色。 可是魅羽看得久了,却越来越心惊。珈宝枯瘦的手掌,看着没用力也没温度,但是有几次轻轻拍到了陌岩的身上,后者都浑身一震,紧咬下唇,脸色似乎越来越苍白。 再看陌岩的掌法,初看杂乱无章,仔细观察其实是融合了六种路数。结合来时路上陌岩提到的六道轮回,魅羽便恍然大悟。 一种路数是浩瀚广袤,如长空般高远大气。甚至可以说,多少和兮远教魅羽的广旋十三式有些类似。让人看了心旷神怡,豪情万丈。此为天道。 第二种讲的是务实,不耍花架子,接地气。直来直去地让人难以想象这是高手比武,而不是混混打架。此为人道。 第三种则鱼龙混杂,飞禽走兽各不相同,让对手完全摸不着规律。猛如万兽之王,细如蚊蚁蛛虫。乃畜生道。 阿修罗道狠勇好战,赶尽杀绝,招招凌厉。 饿鬼道纠缠不休,乱人心神。 至于地狱道…… 只听珈宝一边出掌,一边对陌岩说:“你这不是你师父岫劲的武功。” “徒弟若是只能照搬师父的武功,还不如不学。” 此时二人已缠战到了大厅的一棵圆柱旁。陌岩闪身至柱后,珈宝一掌竟是直直地向着木柱中央打去。没有怦然声响,也没有四处摇晃。珈宝的右臂如入虚空,所遇之处圆木顷刻碎成齑粉,悄然滑落。众人发出一声惊呼,这才知道上师掌法的威力。 而陌岩仿佛压根儿没看到他的这一掌,竟是挺胸迎了上去,同时左手出掌切向珈宝的右肩。二人同时中掌,陌岩连退几步,手捂心口吐了一口血。“晚辈认输了。” 再看珈宝,右臂收回时,似是已经在肩膀处脱了臼,脸上冷汗沿着鬓角不断留下来。陌岩即便不认输,他也不可能再打下去了。 这第六种路数,就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先死后生,魅羽想着。 至此,她终于想通了龙螈寺的那个艮坎阵法,该如何进行修改和完善了。 第12章 文试 十月初四这天,喇嘛国主德醴王派三王子索吉赞谷·沁峦,在布巴城郊东部的行宫里举行一百年一次的殿试。王上、王后带着公主索吉赞谷·沁枫前来观摩比试,着大王子、二王子留在朝中辅佐国事。王上本人身体有恙,虽一同前来,却诸事不问。凡是沁峦拍不了板的,都由王后定夺。 各寺僧人是头天午后到达行宫。因为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事,金瓦白墙的行宫里彩旗飘扬,里里外外到处站满了手握长枪的侍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为了防止舞弊和伤害皇族,进宫者一律不许携带武器。前来参试的六大寺僧人,一来便被要求换上统一的僧服,只是颜色有区别。龙螈寺拿到的是六套黑色的僧服,魅羽一看就傻眼了。或许是准备衣服的人认为武功好的喇嘛们不可能有她这么胖的吧,反正六套衣服都是一般大小。估计师兄们穿着刚刚合适,在她可就麻烦了。 六人被送进一件小屋子后,其他人立刻开始脱衣服。魅羽背过身去,面对着墙。等他们都换好了,说:“你们先出去吧。我可能,得需要一些时间。” 大家也知道衣服对她不合适,同情地望了望她后便出去了。她仔细看了看分到的僧服,因为是习武时要穿的,腰要束得比较紧,其他地方倒还可以撑撑。 她把小屋门从里面闩好,脱掉身上的僧服,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找出一条束带,猛地提气,将自己的腰部紧紧束了起来。再把领来的僧服套上,倒是刚好能穿上,只不过胸部腹部都被勒得难受,感觉自己被五花大绑一样。别说说话了,连喘气都困难。 出来后和师兄们会合,大家望着她的眼光更怜悯了。这时来了几个侍卫,领着他们朝举行文试的大殿走去。毕竟是王上的行宫,比之前僧人们聚会的地方要宽阔气派得多。整齐的石砖路两旁偶尔会出现几个皇家女眷或宫女,冲着列队行走的僧人指指点点。印光寺的六个大弟子走过的时候,一片叫好声不绝。龙螈寺的弟子走过时,就成了低语和嬉笑。 尤其是魅羽,引来的指点最多,这让她十分懊恼。自从入了魇荒门之后,但凡有机会接触外界,哪次不是打扮得明**人,让男人垂涎女人嫉恨?也不知这些年来气坏了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现在居然成了被众人取笑的对象,冥冥中也是报应。 说是行宫,大殿也建的像模像样,气势磅礴。进了大门后,魅羽瞅现六大寺的长老以及一些同行而来的官员们已经在离入口比较近的地方坐好了。远处的上首摆着几张皇家气派的桌椅,应该是给王上和家眷们坐的。各寺的参试弟子依次在正中央两侧的椅子里坐下。大厅中心还有几张较大面积的桌椅,应该是比试时用的。 仆一坐下,她便觉得胸腔挤压地更难受了。见宫女们还在大桌上细细整理,不时有人屋里屋外搬着东西,在座的众人都在和身边的人嘁嘁喳喳谈论着。她估摸着王室一家没有这么快就来,于是又站起身,一个人走出了大厅。出门前似乎能感到一道明亮的目光在望着她,她想多半是陌岩。 站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瞥见身旁等候着一位年老的公公,看穿戴应该地位不低,搞不好就是宫中的总管。 公公见她望过来,礼貌地笑了笑。“小长老这身儿衣服敢情不合适呢?” 魅羽一听他口音,忙问:“公公贵姓?” “免贵姓于。” “于公公可是漓州那带的人?贫僧也是那里的。” 魅羽是鬼道出生的,自然不是什么漓州人。只不过有次任务在那里待了很久,对人文地理都比较熟悉而已。 于公公一听,原本客气的笑容变成了发自内心。“小长老也是漓州的?那可巧了!咱们王后娘娘也是那里的。老奴原本是娘娘的家奴,算是娘娘的陪嫁跟过来的。” 魅羽还待要说啥,却见他神色一凛。“王上来了!小长老赶紧回屋吧。” 她抬头,果然见远处一队金闪闪的车辇正在驶来,急忙小跑进大厅,回到自己位子上,气喘吁吁地坐好。眼角瞥见对面蓝菁寺的弟子们对她一脸不屑的样子,而印光寺的弟子们则看都不看她一眼。 王上看着身子骨还行,神态和蔼,面带微笑,就是肤色不太健康,透着股暗紫。他从众人面前走过时,身边的王后一直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王后也是慈母的相貌,不过妆化得挺浓,而且魅羽觉得给她化妆的那些人水平不怎么样。 二人身后是魅羽早已见过的三王子沁峦和他妹妹沁枫公主。公主应该是十七八岁左右,一身天蓝色绸缎长裙,边走边东看西瞧。也是个秀丽妩媚的类型,姿色在普通人当中算相当不错的了。只不过当然入不了魅羽的法眼,并被她暗暗吹毛求疵了一番。 王室一家坐定后,众人向皇室行了礼,又重新坐定。身穿朝服,红光满面的沁峦便走上前来,先把六大寺为本国做的贡献大大褒奖了一番。然后便宣布文试开始,并介绍了比试的规矩。文试一共有三轮比试,每一轮宣布题目后,各寺只能派一个弟子出场比试。如若无合适人选,可以弃权。 沁峦随后从王上面前的桌子上取过一个卷轴。拆开卷轴的封印,他朗声宣读道:“文试第一题,比的是厨艺。” “啊?” “这……” 下面一片惊诧声。 “王子殿下,这恐怕不妥吧,”一位朝臣站起来说,“以往考的都是佛学或者武学的知识。须知僧人们平日无需自己烹饪,这厨艺,又当从何练起?” 沁峦听言,回头望了望父王和母后,见大家都在注视着自己,便侃侃而谈。 “佛法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凡是精通佛法的人,又怎会被世间法难倒?佛祖曾说,一沙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一法通则万法皆通,修为足够的高僧大德们,区区厨艺自然是无师自通了。”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沁峦这番话固然无可挑剔,可把考较厨艺放到僧人的殿试里,毕竟不合适。只是云冉峰原本是皇家领地,既然王上王后都没有意见,他们自也不好说什么。 这边厢仆人们开始一个个往中间的大桌上搬食材和烧得火热的碳炉,那边各个寺的弟子们小声商议了一会儿。瑟塔斯、白驹寺、宝泉寺,当场弃权。印光寺和蓝菁寺各有一名弟子站出来。魅羽撇着嘴看着印光寺那个一身阳春白雪,满脸清高孤傲的年轻僧人,欧玉擎,心说:这要是没漏题,我把我这身肥肉吃下去。 龙螈寺自是派做过厨子的洛石去参赛。洛石起身前,魅羽趴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王后是漓州人。” 三个僧人各站在一个长桌面前,一个炉子,一把刀,一个菜板。其他的材料都是一样的各式蔬菜,豆制品,和调味料。 身穿白色僧服的欧玉擎和和红色僧服的蓝菁寺弟子富鸣忻,神情专注,手法灵活,门道多多。一看就是做菜新手,但事先准备好了菜式,并且经过了多次的练习。而皮肤黝黑、面目沧桑的洛石,却是一副平平淡淡、不紧不慢的样子,没有任何夸张的地方,就像随处可见的街边食肆里的掌勺。 魅羽还待仔细观察,但觉随着屋里热气的升腾,窒息感越来越强,几乎要晕过去了。两手紧紧地握住椅子的扶手,费力地大口喘着气。 总算等到三人做完了。首先将做好的菜端给魅羽同乡那位于公公的是眉眼端正、仪态大方的蓝菁寺中年弟子富鸣忻。于公公用银器试过无毒后,再转给王上一家依次品尝。 王上接过后,眼睛一亮。“好赏心悦目的菜色,让人一看便食欲大增。寡人最近恹恹的,一看你这道菜,却想连吃三晚饭。敢问小长老,此菜何名?” “此菜名为清心自在。齐聚了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每种颜色的寒热滋补成分叠加在一起,刚好抵消了任何冲撞的成分。取的是一个平正温和、只补不伤。用的是《心经》里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最能清心健脾。” “好、好!”王上品尝过后,又转递给家人。 第二个献菜的是欧玉擎。于公公一接过盘子,便惊呼一声:“刀工了得!” 魅羽离得远看不仔细。只听欧玉擎说道:“此菜名为百鸟朝凤。雕成凤凰的山药,能润肺、健脾、益肾。凤凰尾巴上的枣子和枸杞,可以补心。周围的百鸟是用糯米和黑米制成,对肝有好处。” “这是把五脏六腑都滋养了,”王后笑着说,一边接过盘子,啧啧称奇。 最后一个轮到洛石,手里捧着一个大碗,走上前去。“此菜很普通,叫木栗羹。” “你说什么?”王后惊道,“真的是我的家乡菜,木栗羹?” 她让于公公给自己盛了一碗,才喝了两口就停住,扭头望向身边的丈夫。“王上,我出嫁前的那天晚上,父亲亲手给我做的,就是这个味儿……”语声哽咽,竟似哭了。王上伸过手来,在她手背上爱怜地拍了拍。 王后好一会儿才回复平静,又赐了于公公一碗,让他也尝尝久违的家乡菜。 这时沁峦走上前来,问自己的父王母后:“那不知这一轮,是哪个寺领先?” 王上沉默不语,看着妻子。 “这……”王后慈祥地望了望台下三人。“实在是让人难以抉择。我看这一局,算三人持平,如何?” 这个决定明显不是沁峦所预期的。可是之前的情形有目共睹,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判洛石败给另外两人,驳了母后的面子,只得认可了这个决定。 ****** 众人休息片刻,沁峦又取来第二个卷轴。“下面要比的是,梳头。” “什么?……”这下大厅里的众人真的炸锅了。要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僧人更和梳头二字扯不上边儿的吗?嘈杂了一番后,瑟塔寺、白驹寺和宝泉寺又一齐退出了。蓝菁寺和印光寺换了两个不同的弟子出来比试。 这边鹤琅正要宣布弃权,魅羽站了起来,走到中央,心里面蹦出一串“哈哈哈……”。 小妮子我要是梳头输给和尚,今天就在这里一头撞死! 三人在三把椅子后面站定,但见从王后身后走出三个宫女,各自已把原有的云鬓拆了,散着长发,走过来做到椅子上。蓝菁寺和印光寺的两个弟子马上就拿起梳子,开始给面前的宫女梳头。 魅羽飞速瞥了一眼坐在上首的王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面前的宫女:“这位姐姐是要梳扬州的合嫣髻,滨州的摩云髻,还是漓州的采莲髻?” 果然,王后立刻问道:“这位长老会梳采莲髻?” “梳得不好,愿意试试,”魅羽冲王后说。 “我来。”王后居然从座位上站起来,绕过左右的人,走到魅羽身前,对坐着的宫女说。“你起来吧。” 众人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王后竟然会亲自上场,让僧人给梳头。 魅羽飞舞着小胖手,先是把王后当前的发髻和头饰快速拆了,然后又熟练地梳起新的发髻来。一同参赛的另两个弟子才梳了一半,她就全搞好了。 王后要拿镜子看,魅羽说:“等等。娘娘可知,采莲髻青春可爱,需配以浅色淡妆才可。娘娘可放心让贫僧重上妆容?” 王后见她是内行,自然答应。早有宫女从一旁端来胭脂水粉。魅羽先用湿巾把王后脸上的浓妆卸掉,又重新上了妆。这时刚好另两个弟子也梳完了。 王后拿过镜子一看,喜得掩面而笑。连坐在王上另一边的公主都走了下来,拉着母亲啧啧称奇。“原来母后年轻时竟是如此温婉迷人,怪不得父王除了您谁都看不上呢!” 这一局无需沁峦评判,魅羽明显胜了另外两人。 ****** “第三局,比的是画画。” 众人一听,刚刚松了一口气,谁知沁峦又说:“此乃命题作画,画的内容是涅道法王。”说着又从旁边拿起一个密封的卷轴。“这里是目前认为最接近法王的画像。参试者画的最接近者,胜。” 众人静了一下,又开始低声议论。大部分人压根儿没听过涅道的名号。有些知道的,也在摇头,似是对涅道的相貌毫无概念。这次连蓝菁寺都退出了,印光寺和瑟塔寺各有一名弟子站了出来。 鹤琅对师弟们说:“我勉强试试吧。” “不,让我来。”魅羽起身,走到厅中央。谁知一直绷得紧紧的黑色僧袍再也撑不住了,嗤的一声在后背裂了道口子。蓝菁寺的弟子们笑了出来。魅羽怒视了他们一眼,提起笔,开始在面前的白纸上画了起来。 兮远给她们师姐妹找的私塾先生里,自然有教画画的。况且魅羽前不久才在元识天见过涅道的法像,不多久,一副栩栩如生的法王像便作好了。沁峦等三人都画完,命人走过来,将三人的画并列提起,给众人看。 “这……”看到画的人一片唏嘘,大概是因为三幅画和他们想象的太不一样。 魅羽看了看那俩人的画。瑟塔寺的画像,体格健壮,面容丑陋。印光寺的画,具有前两个特点之外,胸前还绣着一个“涅”字,这些都对了。但是涅道独有的三瓣唇却没有画进去。 “这第三局,印光寺胜!”沁峦朗声宣布。 “等一下,”魅羽提出异议,“应当是我胜。” 沁峦不屑地看了她一眼,从旁边取出刚刚提到过的那个卷轴,拆开封印,展示给大家看。里面的画像确实没有三瓣唇。 “你这张画不准确,”魅羽坚持道。 “这张法王像是目前能找到的最权威的一张,”沁峦不耐烦地说,“难道小长老有其它的版本吗?再说了,大家何时见过有哪个法王长了三瓣唇的?” “我来看看,”王上突然发话了。他从座位上走下来,王后急忙跟过来,扶着他来到大桌前。王上先看了看沁峦手中的画,又看了看三位参试者的画。然后从自己的龙带上解下一块人形玉佩,交给沁峦。 “这是你太上皇祖父留给我的。说是带在身上,将来也许有用处。” 沁峦看后,脸色登时难看了。魅羽虽看不清玉佩的细节,但是估摸着和自己画的是一样的。 “这第三局,龙螈寺胜,”沁峦无奈地说,“明日进入决赛的,是龙螈寺,印光寺,和蓝菁寺。”无论之前和梓溪有过什么协议,他毕竟还是要卖父王的面子。 台下一片嗡嗡声,今日文试的结局对众人来说都出乎所料。龙螈寺的五个师兄高兴得在座位上互相击掌。魅羽低着头,虽然背后衣服撕裂的地方凉风阵阵,但心里也忍不住喜滋滋的。 第13章 武试 当晚,行宫里举办宴会。王上一家邀请六大寺长老共同进餐,其余的参赛弟子们聚在一起,也有好吃好喝。因为第二天要武试,龙螈寺的弟子们谢绝了王上赏赐的酒,几个师兄以茶代酒,不断敬洛石和魅羽。 魅羽虽然也高兴,可是怀揣着心事,不敢尽兴。吃到一半,就推说倦了,自己独自撤了出来。傍晚时她已回房换回了自己的僧服——值得庆幸的是在这里每人都分到了一个单间——并且在怀里揣好了一个半月前沁峦给她的那块玉佩。还是今日看到王上拿出玉佩的时候,她才想起此事的。不用白不用吧。 今日的文试虽然顺利通过了,但正如先前大家所料到的最坏的情况,明日龙螈寺的六个弟子将同时挑战蓝菁寺和印光寺的十二个弟子。她此刻去找沁峦,无法以真身相见,只能假称自己是“羽儿姑娘”的表弟。她也不敢指望沁峦因为这一层关系就和梓溪他们倒戈。但凡他稍稍手下留情,不要做得太绝,那龙螈寺的胜算就又多一分。 远远看到王上和长老们聚餐的庭院,门口站着侍卫,她便在一棵昏暗的大树后躲了起来。倘若现在让侍卫把玉佩递进去,固然能引得沁峦出来见面,但是在座的其他人难免会怀疑。只好在这里守株待兔,等宴席散了,看看能否有机会截住他。 此时离冬至还有一个月,夜间的温度已经很低。肥胖的身躯让她比普通人耐寒一些,然而站着不动还是容易手脚冰凉。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夜空,估摸着不久便会降下雪来。谁知没等多久,就看到有两个人从不远处回来,往庭院门口的方向走去,是一男一女。再定睛一看,女子一身蓝色长裙,上身披着一件短狐裘,应当是公主。而那个男子,穿着较正式的深红色僧袍,居然……居然是陌岩! 魅羽连忙在树后躲严实,脸色沉了下来。好啊,原来宴席中间俩人出去散步去了,看样子聊得还很开心。虽然明知不可能是陌岩主动邀请的公主,但即使是被邀请的,魅羽心里也极不好受。 我在这儿为了你的胜负挨饿受冻,你倒有心情和别的女子去花前月下!哼! 转念一想,这么怪罪于他也毫无道理。什么叫“别的女子”?自己在他面前不一直是个男人吗?而且还是个挺肥、挺恶心的男人。难道她还能指望他看上这幅尊荣的自己?公主的姿色虽远远不及自己真身,但对多数男子已经算有吸引力的了,更不用说还是个公主。 她再次往院门口查看时,那俩人早已进去了。却见梓溪从里面走了出来,出了庭院,拐到一处楼房的阴影里,明显是在等什么人。不一会儿,沁峦也出来了,左右看过后,便往同一方向走去和梓溪会合。由于离得远,魅羽听不到二人的谈话,但她估摸着无非是今日的文试结果太出乎意料,明日的武试一定不能大意了,决不能给龙螈寺任何机会之类的话。 之后,梓溪先回庭院去了。沁峦为了避嫌,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迈开步子要往回走。魅羽飞快地盘算着,此时她若是迎上去,对方肯定会怀疑自己撞见了他和梓溪的私会。所以她假装不知道沁峦在那里,而是大大方方地朝着庭院门口走去。 “侍卫大哥,”她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声音不大也不小,“请问三王子殿下是在里面吗?” 侍卫上下打量了她一下。“你找殿下有什么事吗?” “这……”魅羽挠挠光头,假装不好开口,其实是在拖延时间,等着沁峦走上来。 果然,面前的侍卫突然站正。“三王子殿下,这个小长老找您。” 魅羽转过身,沁峦一看是“他”,脸色有些不悦。“不知肥果长老找我何事啊?” “殿下,不是我找您。是我表妹羽儿姑娘,让我替她来还钱的。” “羽儿……”沁峦似是在搜索记忆。 魅羽急忙从怀里取出那块玉佩,给他看了看。 “哦!”沁峦恍然大悟,脸上泛起热情的笑容,拉着她走远了一些。“原来肥果长老是羽儿姑娘的亲戚。她现在在哪里,一切可好?” 魅羽又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殿下,表妹让我把银子还给您,并谢谢您的救命之恩。上次她和兰儿姑娘流落他乡,身无分文。我那时正在外地云游,也指望不上。两个弱女子落到那种境地,若是遇上了坏人,后果可想而知啊。她说还好老天爷保佑,让她们遇上了义薄云天、仗义疏财的殿下您,帮她们度过了难关,还不求回报。” 沁峦听得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一边摆着手。 “几天前她来寺里上香,顺便看我。得知我要来参加殿试,托我把银子还给您,并向您道谢。” “羽儿姑娘太客气了。”沁峦将她握着银子的手推了回去。“当时我就和她俩说了,这钱是送的,不是借的。不知羽儿姑娘现在何处?” “她已回老家了。不过,小年那天,她还会再来寺里。殿下若是刚好也在附近,说不定还能见到她。” 小年那天她应该已经离开了,不过她也不认为沁峦会真的记着这些。 “好好好!”沁峦高兴地说。此时宴席似已结束,里面的客人陆陆续续走出来。他自是不想让人看见他和龙螈寺的僧人谈话,便快速地和她说:“请转告羽儿,到时我一定去。多谢肥果长老特意前来,告知她的情况。” 说着拍了一下魅羽的胳膊,便急忙走回了庭院门口。魅羽自然也不愿久留,匆匆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巷。这条路的方向和她住处是相反的,她只是想暂时避开众人,到了前面再转回去…… 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胳膊。魅羽一惊!什么人能如此不声不响地抓住自己?这要不是抓,而是一刀捅过来,她此刻岂非已毙命? 回过身来,见是陌岩,她松了口气。“师父。” “出息了你!”他松开她的手臂。“你刚才和沁峦说什么了?” 魅羽心想,刚才说的那些话又怎么能告诉你呢?岂不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于是沉默不语。 他叹了口气。“我虽然也想赢,可舞弊的事咱们不能干。” 她倏地抬起头。“若是他们舞弊在先呢?” 他想了想,没有说话。今天文试的情形已经很明显了,印光寺肯定是得了整套考题和答案,同时选择性地分了一些给蓝菁寺和瑟塔寺。 “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他冲她说,似是打算离开。想了想又说:“你的僧衣明天还要穿,拿给洛石让他补补。他原先做过裁缝。” “不用了,我自己会补。”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稀稀落落的雪花不知何时已开始从漆黑的夜空中缓缓飘落,隔断了远处的喧闹,静得好像寰宇中就只剩下脚下的这一块地。 和这两个人。 “会补衣服,还会梳头,有时我真怀疑你是个女人。” “女人”二字,让魅羽一下子想起刚才看到他和公主散步的事,那股不舒服的劲儿又涌了上来。 “师父看样子很希望身边有个女人呢。”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可与此同时,又觉得非说不可、就应该说。 他惊诧地望着她,然后似乎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不料听到他的这声笑,她却胸口一酸,突然就有眼泪涌到了眼眶里。 我还有一个月就要离开了,你就不能再等等吗? 她在心里说着,一方面气极了他,另一方面又清楚地知道是自己在无理取闹。被这两种情绪反复冲击着,她回转身去,继续朝着刚才的方向前行。 “你等等!”他叫了一声,见她没有停住,便从后面快步追上来。临近了,他又伸手要抓她胳膊。这回她铁定了不给他抓住,抬起手狠狠地在他手腕上捶了一拳。 他似是愣在了原地。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 第二天一早,过了文试的三大寺弟子们汇集在行宫外的跑马场中央。身后站着的是其余三寺的落选弟子、王上一家、官员、和六寺的长老们。再往外是闻风而来看热闹的民众和其他寺的僧人,由侍卫将他们和场内的人隔开。 晨雾还未完全散去,头顶的天没有湛蓝,是一片亮白,不过太阳还是能清晰地看到。魅羽和师兄们在东边站成一排。昨晚她将黑袍下摆剪掉一截,补在撕裂的地方,又加宽了腰部。现在穿着总算没那么难受了,可以轻便地移动。 她看看南方站着的六人,是身穿红色僧服的蓝菁寺弟子。这六人年龄都在三十多岁左右,一看就功力深厚,是珈宝上师早些年收的弟子,目前也都是小有名气的人物了。再看北边身穿白衣的六个年轻僧人,各个都像极了梓溪,伟岸挺拔、骄傲华贵。对龙螈寺参差不齐的队列,他们看都不屑看一眼,仿佛对方已然是自己的手下败将。 沁峦走到三队的中央,宣读了一下比赛规则。不得使用武器。不得重伤任何参试者。每队使用的阵法不得超过三个。 此时还未开赛,魅羽冲年龄最小、稚气未泯的陆锦说道:“三师兄,你看这六个宝贝,白白净净的,长得跟六胞胎一样。像不像你屋里那六个瓷人儿?” 陆锦点点头。“待会儿咱们可得下手轻点,别给磕着碰着了。” 印光寺的弟子们显然听见了,向他们怒目而视。魅羽还想说些什么,一生锣响,跟着是于公公的声音:“开始!” 蓝菁寺六弟子首先散开,各自归位。混元天火阵一成型,红色僧袍便鼓胀起来,魅羽和几个师兄登时感到一股炙热的气浪从南方向自己这边袭来。这还是在阵的外围,不知若是进到他们的阵眼会怎样。不过这都在大家预料之内。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印光寺走的阵法与蓝菁寺全然不同。魅羽不知道这个阵叫什么名堂,只要印光寺的弟子身形一动,她就会感到一阵眩晕。扭头看了一下师兄们,他们也有类似的反应。事实上,连对面的蓝菁寺弟子都站立不稳。 好一个迷魂阵,她想。现在问题来了,陌岩在教他们艮坎阵的时候就说过,这个阵必须每个人所站方位都分毫不差,才能起到消融的作用。而现在她和师兄们各个东倒西歪的,一点威力也使不出来。又加上蓝菁寺也开始发力,魅羽觉得自己就像只扔进炉子里的烤红薯。还好是光头,要是真身的话谁知道自己一头秀发会不会烧着? “卧空!”鹤琅冲着五师兄喊道。 陌岩说过,现有的艮坎阵以守见长,缺少攻击力。自那之后,魅羽一直在琢磨,他们龙螈寺六个弟子的长处是什么。 在蓝菁寺第一天宴会的时候,当看到梓溪有八个相貌气质都差不多的大徒弟时,她就有了点灵感。一个阵里,如果演练者都很类似,此阵可以使得很稳。但这个优点也正是它的缺点,就是很难产生变化。无论拿谁来替换谁,效果都是一样的。 随后又目睹了陌岩的六道轮回掌,她对修改这个艮坎阵就有了明确的计划。龙螈寺六个弟子鱼龙混杂,千差万别。仔细一想,刚好符合六道轮回的要求。 大师兄鹤琅,内力纯正深厚,为人坦荡直率,又能服众,适合演练天道。 二师兄洛石,质朴务实、接地气。一脸沧桑,什么计生都干过。擅长外家功夫,灵修不行,刚好符合凡人的特质。 三师兄陆锦生性聪敏,灵活多变,可以将多样化的畜生道演得栩栩如生。 不拘言笑、狠勇善战的四师兄何杨,负责阿修罗道。卧空若是想和谁打架,会不眠不休地缠着对方,就像饿鬼道里的小鬼一样甩也甩不掉。 此时卧空听到大师兄唤他,立刻明白要自己做什么。他一头扎进印光寺的迷魂阵中,虽然摇摇晃晃如醉鬼一样,可还是锁准了欧玉擎,玩儿命一样地攻击对方。后者成名已久,和卧空交手自是没有败的可能。不料卧空这小子好像不知道疼不怕死,挨了欧玉擎多次重手之后,竟然还越战越高兴的样子。 欧玉擎乃是迷魂阵的阵眼,他这一被缠上,无法履行自己的职责,整个阵的迷魂作用便大减。一旁的蓝菁寺弟子见状,立刻加速运转,几个外围的徒弟足下使力,一股看不见的烈焰朝龙螈寺弟子冲击过来,登时将五人掀翻在地。 鹤琅一跃而起,呼哨一声,双掌擎天。魅羽和另外三个师兄也爬起来,顶着热浪,扎着马步,紧紧围在他身边护法。鹤琅这一招“集雾成云”使出后,片刻间便有水汽以看得见的速度,开始在众人上空四五丈的高度汇集成一片灰色的云。远远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阵阵赞叹。 此人工云并不厚,但眼看着头顶的日光跟着微弱下来,混元天火阵的威力已经比刚才小了很多。蓝菁寺有两个弟子见状,冲上前来一同袭击鹤琅,被擅长外家功夫的洛石用身体硬生生地接了。此时那头的卧空也已经被蓝菁寺三人联合打倒在地,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了。蓝菁寺突袭的二人迅速撤回,又欲重施迷魂阵。 魅羽示意其余师兄们去对付印光寺,自己旋即一头冲进蓝菁寺的阵中。负责地狱道的她,进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缠住谁,而是为了施展凝水成冰术。 须知无论是何阵法,精确走位都是必须的。而魅羽混在其中,借着刚刚被召集来的水汽,不时在这里那里的空间中制造垂直的冰隔,让人的影像产生些许折射。虽然这种偏移并不大,但却足以让施阵的印光寺弟子无法按照彼此之间的相对位置准确走位。这一来,这个迷魂阵的作用也大大减弱了。 “反对!”魅羽耳中听得站在不远处的常树说道,“说好了是比阵法,蓝菁和印光寺都是在摆阵法。可龙螈寺那是在单打独斗,应当算犯规。” “这……”沁峦犹豫地说,“事先倒未明说。况且刚刚蓝菁寺两个弟子也算单打独斗……”顿了一下,抬高嗓音冲龙螈寺弟子喊道:“无论如何,须得依靠阵法为主要取胜方式!” 魅羽一边发功一边心想,看来昨晚找了他还是有些作用的,否则一早就判犯规了。正在嘀咕,忽听蓝菁寺的富鸣忻呼喊连连:“各自归位——起!” 但见六条红色身影腾空而起,一跃便到了云层之上。糟了!魅羽心中暗叫。别无他法,只得眼睁睁看着蓝菁寺僧人在云层之上列阵。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可吸收的阳光足以将头顶的云层和魅羽周遭的水汽统统蒸发掉。 等六人再次落下时,场上的温度重新变回大火炉。鹤琅大喝一声:“散——消!”龙螈寺弟子即刻向着外围散开,各自站到艮坎阵的方位上。场上顿时刮起一阵寒风,裹着蓝菁寺的炙热之气向场中心汇拢,顷刻消于无形。印光寺的迷魂阵似是也使不出来了。 这时欧玉擎和富鸣忻互相使了个眼色,只见蓝菁寺和印光寺的弟子同时移动,不像是摆了两个阵,倒像是摆了一个十二人的大阵。大阵呈十字花型,每支三人。 此时洛石距离其中的一支最近,但见其余三支由外向内,每人伸出胳膊,掌心指向前面一人的肩膀。魅羽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三股凶猛的力量迅速汇集,然后传到第四支上。洛石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凌空飞起,重重地摔向远处。 再看大阵,正在以中心为轴,稍稍旋转,其中的一支对准了何杨。一股滔天气浪爆开,何杨也被击飞出去。 “反对!”陆锦冲沁峦喊道,“他们两家合力对付我们一家。” 沁峦还未发话,一旁的梓溪说道:“之前的规则里并没有说禁止两家自愿联合。” “不知羞耻,”依偎在王后身边的公主说道。 “这……”沁峦望望父王,又望望陌岩。 陌岩没有看他,只是冲着陆锦和其他人说:“那就把他们两家一齐揍了。” 当日魅羽对陌岩说了将六道的因素加入阵法时,他也对她说出了自己思虑再三之后的想法。 “还记得你提过的那个仁王经之印吗?若是二人同时演练,可以将敌人的内力反弹并加倍打回去。我们现在将它扩展到阵法中试试。” 此时众弟子听到陌岩发令,立即肃穆站好,然后迅速调整方位。鹤琅站仁王经印的拱尖,洛石和陆锦分站拱的二个底部。卧空与何杨代表的是内部的两个小圆,而魅羽所站的是二圆相触之处。 她两手放于胸前,内力按照仁王经的走法运行了一个周天。然后双手摆出仁王经之印,顿觉一股舒畅的气息把自己同卧空、何杨,以及其他三个师兄遥遥连在了一起。 大阵微微一转,当中的一支指向魅羽,一股如海啸般的庞大力量向魅羽袭来。她上身微微前倾,胸前的手印迎着前方的袭击伸展出去。在刚刚触及那股力量的一瞬间,魅羽以为自己也会像被海浪掀翻的一片树叶一样弹出去。谁知庞大的内力集合果真掉头了,并且以更恐怖的力量反弹到了面前的十字花大阵上…… 轰地一声,十二个人齐齐倒下,一时半刻看样子是爬不起来了。远处的围观者们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喝彩声。 于公公拖着悠扬的声音宣布道:“本次殿试,龙螈寺胜……” 师兄们朝魅羽所在处汇集过来,又叫又跳又翻跟头。一股巨大的幸福和喜悦将她湮没。可说是到目前为止,她此生经历过的最灿烂、最辉煌的一件事。然而,内心深处也隐约萌动着难以名状的悲哀。 胜利通常也意味着完结,不是吗? 第14章 公主府 六个弟子换回自己的僧袍后,简单吃了午饭,又得到了王上的接见和嘉奖。定于十四天后,也就是十月二十九日那天,向龙螈寺师徒开放云冉峰。 随后,龙螈寺师徒们便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准备返程了。谁知还未走到行宫的出口,有三个侍卫急急地赶过来,拦住陌岩的马车。说公主离开前留了话,希望他们师徒在回去的路上,顺便去布巴城里的公主府邸一叙。 几个师兄都莫名其妙地互望了一眼,不知该作何答复。而魅羽的脸色彻底阴沉了。 小贱人,你身为堂堂一国公主找不到夫婿了吗?只可惜本姑娘今时今日是这番模样。哪天若你撞到我真身,我一定要让你知道知道“丑”字怎么写! 正想着,陌岩从车里出来。先是向魅羽这边瞅了一眼,然后冲侍卫行了个礼。“多谢公主一番厚意,贫僧还是不叨扰了。” “这、不太好吧,”侍卫为难地说,“长老虽然胜了,过些日子便可去云冉峰,但宝花毕竟是王上的赏赐,长老还是——” “宝花不要了!”魅羽突然大声说道。 在场诸人都愣住了,齐齐向她望过来。魅羽双眼望天,谁也不看。过了一会儿,听陌岩说道:“那就有劳三位大人带路了。” ****** 一行人离开了行宫,朝布巴城走去。公主府邸虽然就在入城后不远,但左拐右拐穿过越来越静谧的巷子,到正门时也已太阳西斜了。 府外虽然寂静,府中的人可真不少。只不过各个走路行事都规规矩矩、蹑手蹑脚地。侍女们先是安排众人在前院的客厅里坐下,上了精致的茶点。这一坐下,师兄们便都疲倦不堪地瘫在椅子里。魅羽看得出来,今天大家实在累坏了,恨不得今晚都睡在这里,要是能再洗个热水澡就更好了呢。 片刻后,饭菜陆陆续续端上来。师兄们立刻来了精神,都围着桌子坐下。一个衣着华贵的侍女走过来,冲陌岩行了个礼,说道:“公主殿下请陌岩长老入内院一同进餐。” 陌岩站起身,便欲随侍女离去。谁知魅羽也跟着站起来,走到他后面。 “呃,这位小长老,”侍女不好意思地对魅羽说,“公主殿下只请了陌岩长老一人。” “我是他的贴身护卫,”魅羽语气生硬地说,“负责保护他的安全。陌生地方不让我跟着他去的情况,不存在。” 陌岩回过身来望她。她又来了个双眼望天,不与他对视。 “那你就跟着吧,”她听他说道。语气中倒也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陌岩既然这么说了,侍女也不好再坚持,便领着二人出了客厅,朝后院走去。 前院的布局和装饰以大气、华贵为主。后院则是清雅秀丽,到处是浅溪池塘、小桥流水、亭台垂柳。跟在侍女后面,踏上木制的小板桥,陌岩的步子便如羽毛一样,似乎完全没有重量。而魅羽则把木板一块块踩得吱嘎吱嘎响。这是她顶替肥果以来,第一次希望自己再肥点、再重点,最好三人一齐噗通掉水里就好了。 穿过了池塘,魅羽便看到公主坐在前方一个不大的花园里。刚刚来的路上,魅羽便想象着公主各种可能的姿态和扮相,无非是装清纯,晒性感,或者走妖娆路线。事实上,魅羽在之前的任务中,也不是没有在类似的场合下与单身男子私会过。 出乎她意外的是,公主穿着的依旧是昨日穿过的蓝色长裙,并且身边的石桌旁还坐着一个道士模样的青年。 真是有意思,魅羽寻思,这个公主不是和尚就是道士的,这是唱的哪一出? 走近了看,此人应该二十二三岁的样子,浑身散发着一种干净、通透的气质。白里映着浅绿的道袍不动的时候,有如一整块碧玉雕成。再看他的五官,魅羽忍不住想,他母亲应该很漂亮,父亲则是一副严肃正经的样,而他是二人的糅合体。若是魅羽的身边没有陌岩,也许会认为他算个美男。 更让她不解的是,公主见到她和陌岩一同前来,完全没有露出惊讶或不快的样子。而是和道士起身,热情大方地请二人一同过来就坐。 “这位是齐姥观的乾筠道长,”公主把道士介绍给刚来的二人。魅羽注意到,公主虽未换服,但脸上的妆容明显比昨日要清新、可人了不少。 齐姥观……魅羽作为兮远的弟子,不可能不熟悉。当今人世的道观中,声名显赫、门徒众多的一共有四个,类似于喇嘛国的六大寺。齐姥观不在此列,是因为他们收徒很少,而且总是神神秘秘的。普通民众和僧道,不要说了解,连齐姥观在哪里都不知道。然而凡是有些身份地位的道长们,则深知齐姥观的分量。 “怎么个厉害法?”兮远有一次半严肃半玩笑地对女徒弟们说,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简言之,就是‘上面有人’呗。” 乾筠和陌岩互相行了个礼。公主并没有介绍陌岩,想必乾筠一早知道他在等的是谁。接着公主又向乾筠介绍魅羽:“这位肥果长老,在这次的殿试上可是大放光彩。” 乾筠和魅羽也互相行了个礼,但魅羽总觉得他对自己有很大的敌意。而她看人的直觉出错的时候不多。 “贫道曾和公主殿下提过,”大家重新坐下后,乾筠说道,“六大寺中,最仰慕的就是陌岩长老。今早得知这次殿试长老会途经此地,特来见上一面。” “原来道长是御剑而飞过来的,”魅羽说,“从符淼山赶到这里,就算骑马也得两天两夜吧?” 乾筠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魅羽对齐姥观的所在地如此熟悉。不过脸上很快又换上了笑容。“贫道刚好在附近云游。” “而公主殿下也随时知道道长的云游方位。” 乾筠的脸色这次掩饰不住尴尬了。陌岩则投来一个责备的目光,所以魅羽只得暗暗在脑海中往自己嘴上画了个x号。 一旁的公主打了个哈哈。“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位乾道长不光家世显赫,还是寒谷真人的关门弟子呢!” 陌岩一听像是来了兴趣,问乾筠:“令师近来可好?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他还说想过过清静的日子,可能不会再收徒弟了。道长能入他法眼,定有过人之处。” 魅羽虽然自己封了嘴,心里却忍不住偷着乐。小道士,你二人虽然年纪差的不大,人家可是你师父辈的。 “惭愧、惭愧,”乾筠对陌岩说道,“自从入了师门,见到师父的次数并不多。多数时候是几个师兄们在教诲晚辈。” “乾道长也不必过分谦虚,”公主又说道,“据我所知,整个圣城这一带的道观,暗里都要听乾道长的指示。” “哪里哪里,”乾筠摆摆手,“我也只是代师传达一些口信儿罢了。还有不少仙长,例如长晏屯、鹤虚山……”说到这里,不经意地瞥了魅羽一眼,“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得到的。” 魅羽心里咯噔一下。果不其然!就知道这个臭道士这次是有备而来。不仅知道陌岩的行程,连自己是谁都一清二楚。只不过,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这可不仅仅是斗嘴的问题了,她决心要探上一探。 “道长,贫僧曾道听途说,贵观并不禁收女弟子,不知真伪?” “观里的规矩是可以收女弟子,但迄今为止并未真的收过。姑且不说女弟子的素质如何,这毕竟……”他盯着她说,“男女有别。日日耳鬓厮磨、眉来眼去的,终归不妥。” 魅羽笑了。“贫僧虽是佛门弟子,对道门不熟,但想来大道都是殊途同归。佛家讲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不可着相而失了本心。道家讲大道无形,天地始于混沌。所谓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本就分无可分。若真要得道,终归还是要自己先抛却了男女分别之心才行。” “说的有道理,”陌岩冲她说道。 魅羽这话倒并不是完全是为了和乾筠斗嘴。她的兮远师父,从来也没有因为几个徒弟都是女子,而且是美貌女子,就降低了对她们修行和武学的要求。这其实是一种尊重。而陌岩更从来没有因为她外貌的丑陋而对她比其他徒弟差些,或者故意忽略。她甚至可以肯定,如果当初自己就是以真身投入他的门下,他待自己也不会有多大的不同。 因为他们才是活得通透的人。才是真的做到了“明心见性,直指人心”,看人看到了灵魂。既不受男女分别心的影响,也不被世俗礼法所禁锢。 乾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来肥果长老的佛学修为了得,真是名师出高徒。不知长老是打算终身留在龙螈寺修行呢,还是像梓溪道长那样,有朝一日学成,便自立门户?” 此话问得魅羽身子一僵,她似乎能感觉到陌岩也是类似的反应。在她刚坐下时,还以为这个乾筠是冲着陌岩来的。但现在看来,他极有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知道自己不久就要离开此处。既然已经知道,为何非要说破?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这时晚饭已陆陆续续端上来,魅羽突然想起一事。之前侍女请陌岩来用餐,并没有请自己,也没说还有其他人在场。如果这个乾筠是真为了会会自己,为何不干脆让侍女请他们两个人?答案很明显,他的目的就是要看看自己和陌岩“走到哪一步”了。若是自己压根儿没来,不在意陌岩和公主私会,那他是不是就已经满意了,也不需要真的见到自己? 有意思呵,自己那点破事儿,为何会有远在他方、高高在上、从未谋面的人关心呢?哼,管他呢。她魅羽向来牙尖嘴利,又岂会吃这种口头上的亏? “贫僧能否先问问道长,”她似笑非笑地说,“将来学成之日,作何打算?是留在齐姥观大展宏图呢,还是抱着济世救人的胸怀,来某个公主府上做个面首什么的?” 公主当时正在喝茶,一口水呛到了,咳嗽起来。慌得站在一旁的侍女们急忙赶上前,又是拭面又是捶背。乾筠饶是定力再强也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匆匆告辞便离开了宴席,向外走去。 陌岩的脸色很难看。“肥果,你还是出去和师兄们一起吃饭吧。” “我不,我要留在这儿保护师父。” 他的神色软下来,但还是说:“那你去一旁站着保护我,也是一样。” 魅羽看了看眼前的情况,知道自己不走也不行了。于是起身过了木桥,到池塘另一端等着。天就快全黑了,偶尔有侍女端着杯盘走过,每个人的脚步声都很轻,眼睛也规矩地没有看她。等了一阵儿,又等了一阵儿。突然间一股怒气涌上心肺。 “很了不起吗?” 甩开步子就向外走去。没有回师兄们吃饭的地方,甚至也没有让人通传一声,便径直走到公主府大门口,牵了自己的马出发了。 等她回到龙螈寺时已过了午夜,估摸着陌岩和师兄们多半留宿在公主府了。 “十分好。十分妙。十分呱呱叫。” 让她欣慰的是,飞卯依旧坐在台阶上等她回来。魅羽一把抱起这只小飞兔,用脸蹭了蹭它的毛。“小乖乖,还是你好。今晚就睡在我这里吧。” 第15章戒律堂 这一觉睡下,第二天早饭午饭都没起来吃。睡到日偏西,听到有人敲门。 “六师弟,师父叫你去讲经堂。”卧空的声音。 她答应了一声,磨磨蹭蹭地起来。慢悠悠梳洗穿戴完毕,让飞卯自行回家。来到讲经堂,发现并没有普通僧众。只有陌岩坐在上首,平时讲经他都是和弟子一样坐在蒲团上的,这次却罕见地搬来一张椅子。五个徒弟侧立一旁,气氛从未如此严肃过。 另一旁的地上,摆着此行带回来的东西。有些是他们的行李,还有三个华丽的箱子,应该是王上或者公主赏赐的礼物。所有的东西都还没有被移走或者开封,可见陌岩一回来,就在这里等她了。 她走到几人的面前,站定。眼睛看着后面的佛祖像,既不行礼也不说话。 “谁叫你一个人跑回来的?”他的神色还算正常,语气却有些不善。“若是你路上出了什么事,我们去哪里找你?” “哦——”她故作恍然状。“我还以为没有人在意呢。” 事实上,昨日归来途中的魅羽是不需要人担心的。谁要是惹了当时的她,那人自己才需要担心。 “看来平时真是对你缺乏管教了。” 话音未落,却见从门外走进来几个人,领头的乃是景萧。 “师叔来了,”陌岩急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换了一副神色。 “见过师叔祖,”几个弟子道。 魅羽一边跟着师兄们行礼,一边暗自琢磨:之前参加殿试的时候,你们西院一没出人二没出力。现在我们得了好处了,就想来看看能分到什么?真够厚脸皮的。 “师侄无需多礼。特来恭喜师侄和高徒们在殿试中为本寺露脸!”景萧满面红光地说,“师兄若在佛国有知,定会欣慰无比啊。” 陌岩听景萧提到自己师父,又严肃地行了一个礼。 景萧的眼睛扫过那几个华丽的箱子。“这些想必是王上送的礼物?” “左边这箱是王上送的,右边两箱是公主送的,”陌岩说道,“师侄刚刚正打算派人送去西院,请师叔过目。” “不必不必。”景萧笑着摆摆手,假意推辞。 “把右边两箱搬走就好了,”魅羽突然说道。 一时间,整个讲经堂都静了下来。她可以清楚地察觉,这回陌岩是真的动了怒。 “师侄想必是误会了,”景萧正色说道,“我此番前来只是道贺的,倒显得我贪图你们那点东西一样。说什么东院西院的,还不都是一个寺嘛……”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怏怏地带着手下离开了。几个师兄都手足无措地望着陌岩,后者盯了魅羽一会儿,便缓步向她走来。每走近一步,她便觉得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又加重一分。若是换作平时,她可能就怂了,但此刻却有一股倔劲儿支撑着她立在原地,寸步不让。 “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他冰冷地说道。 “我说错了吗?”她的眼光迎了上去。“若真是来道贺的,一个人来就行了。带那么多人不就是来搬东西的吗?” 后面不知哪个师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还是冷冰冰地望着她。“别岔开话题,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我不知道,驸马爷。” 又不知是哪个师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当大家看到师父已经有一只手抬了起来,仿佛要打六师弟时,又都鸦雀无声了。师父自打五年前接任勘布以来,待人一向和煦如春风,凡事以说理为先。别说是打,就连高声训斥徒弟和僧众都没有过。 “自己去戒律堂,罚跪两个时辰,”他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手。 她一声不吭,转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他又叫住她。“念在你是初犯,就改为半个时辰吧。” 也不知为什么,刚才听到罚跪两个时辰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可听到改为半个时辰,却突然觉得无比的愤怒与委屈。 “半个时辰还叫罚?”她背对着大家,大声说道,“要跪就跪两天,还不给吃饭!” 说完迈开大步,几步就冲出了讲经堂。她必须马上离开,否则担心自己会失态。不对,她已经失态了,但若不马上离开,她不敢保证自己接下来还会怎样。 ****** 戒律堂在东院刚入门的地方。那里人来人往,是寺里人流较大的地方。之所以选在那里,本意是用被罚的僧人来告诫其他僧众。 进了大厅,正中央有一尊佛像,佛前的大黑漆石板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戒律。魅羽赌气一般地走过去,在蒲团上跪下,连此时跪的是哪座佛都无心抬头看。过了好一会儿,起伏的胸膛才渐渐平息下来,但胸口有一小片刺痛总是消不去。 她气,是因为这次分明就是她不可理喻。不是还有一个月就离开了吗,为什么还要去管他的事?他愿意终此生修行悟道也好,愿意还俗娶公主做驸马也好,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之前她执行过的那些任务,哪次不是干净利落,手到擒来?这次除了赢了殿试算是符合了预期的计划,其他的一切都算得上是乱七八糟,不知所谓,简直像失了心疯。 还好没过多久,飞卯便找到了这里。见她跪着不起,也不烦她,自己四处找乐子。一会儿翻翻盛放香烛的箱子,一会儿去佛像后面弄点声音出来。它的存在让她平复了一些。 这一跪就从傍晚跪到就寝时刻。外面的脚步声早就零落了,却见陆锦悄没声息地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捧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五个小馒头。 “快吃吧,六师弟。你每顿胃口都那么好,现在估计早饿坏了吧?” “谢谢三师兄,”她真诚地说,“我不吃。” 陆锦压低了声音,“不要怕,师父同意了的。”说完把盘子放到一旁的地上,又走了。 魅羽上次吃饭的时候已经是一天前的中午了,说不饿那是假的。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想跪在这里,饿一饿自己,好让头脑清醒一点。 到了亥时快结束的时候,陌岩出现在门口。飞卯一见他,怪叫一声,一个猛子扎过去。陌岩急忙侧身躲避,转眼飞卯已消失在夜空不见了。 “真是一个比一个过分,”他嘀咕着走过来,停在她身边。“我说,你这两天到底是怎么了?很反常,”他问,语气倒是又和往常一样了。 这个问题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回答的,好在他也没有指望听到答复的样子。从她身边拿起那盘馒头,竟然在旁边靠近供品桌的一个台阶上坐了下来。不是盘腿而坐,不是席地而坐,而是像一个登山登累了的少年一样,悠闲地坐在那里,把盘子搁在腿上。 “想知道公主后来和我说了什么吗?”他问,捻起一个馒头吃了起来。看他的样子,她很怀疑他也没吃晚饭。 “她问我是否会考虑还俗。” 魅羽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儿了,刚才的自省自责瞬间便抛到了脑后。 就知道你个小贱人没安好心!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本姑娘…… 还在暗自咬牙切齿,又听他说道:“我说我是不会考虑的。” 她的心放下来一点。扭头看他的神色,像是在犹豫和困惑的样子,又像个做了错事被人捉住的孩子。半晌,他才发声:“哈,也可能我扯谎了。真实的答案应该是——我也不确定吧?” 吃完一个馒头,他把盘子放到地上,手里不经意地拽着一旁供桌的桌布垂下来的金色流苏,嘴里却若无其事地说道:“我想假如在合适的时候,碰到了合适的人,说不定我也会考虑还俗的……不过反正不是她啦。” 魅羽这次可真是如遭雷劈!这、她刚刚听到的话都是真的,还是她梦游了?此时此刻的陌岩不是应该说一大通诸如我已心如止水看破红尘愿一世守青灯伴古佛潜心修行救众生于水火之中之类的玩意儿吗? 被公认有可能成为喇嘛国史上最年轻的金刚上师,就这么放弃了?她禁不住抬头看看面前的金佛。佛祖不会怪罪他吧? 另外——她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倘若她此时此刻不是一个油腻肥胖的中年男僧人,而是她自己真身的话,她几乎都要怀疑他在向她暗示什么了。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啊,是了!定是平日无人说话解闷,几个师兄和其他僧众又都对他恭恭敬敬唯唯诺诺的。像今天这种小心思,好像除了自己也没别人可以倾诉了。 她稍稍定心了一点儿,不料他又转了话题。“公主还和我说,‘你这个徒弟虽出色,但有点儿缺乏管教呢。’” 虽然这话他是笑着说的,魅羽的火还是给浇了油。小贱人,就知道你是妒忌我!当面对我很尊敬,趁我不在就编排我,挑拨离间。哼哼,日后若是撞到…… “我和她说,确实应该多些管教。不过我,”他的眼神虽然垂了下来,望着自己手里捏着的流苏,可仍然掩饰不住里面的温柔,“舍不得。” 魅羽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如果刚才的那番话还能解释为他只是想找人倾诉的话,现在这句可是实实在在和她有关了。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是下午气得要动手打她的那个人吗?还是她平时认识的受人尊敬的高僧吗?感觉像被人掉包了。 不对,等等,还有一种可能——她忽地瞪大了眼睛——陌岩他可能天生就喜欢男人!而且、而且口味还比较重。 “喂,你这是怎么了?”他不解地望过来。“怎么这么紧张?”见她没有反应,他站起身来,把盘子重新放回她身边。 “赶快吃了回去休息吧,”他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真是奇了怪了,平日那么伶牙俐齿的一个人,一句话也没有。难不成是被人掉包了?” 待他走后,魅羽又怔怔地跪了一会儿。然后长叹了口气,起身,把盘子拾起来,向外走去。 他干嘛要和她说这些呢?她绝望地想。如果说原先她心里只是有些难以梳理的线,那现在已经被他打成死结了。 第15章 戒律堂 这一觉睡下,第二天早饭午饭都没起来吃。睡到日偏西,听到有人敲门。 “六师弟,师父叫你去讲经堂。”卧空的声音。 她答应了一声,磨磨蹭蹭地起来。慢悠悠梳洗穿戴完毕,让飞卯自行回家。来到讲经堂,发现并没有普通僧众。只有陌岩坐在上首,平时讲经他都是和弟子一样坐在蒲团上的,这次却罕见地搬来一张椅子。五个徒弟侧立一旁,气氛从未如此严肃过。 另一旁的地上,摆着此行带回来的东西。有些是他们的行李,还有三个华丽的箱子,应该是王上或者公主赏赐的礼物。所有的东西都还没有被移走或者开封,可见陌岩一回来,就在这里等她了。 她走到几人的面前,站定。眼睛看着后面的佛祖像,既不行礼也不说话。 “谁叫你一个人跑回来的?”他的神色还算正常,语气却有些不善。“若是你路上出了什么事,我们去哪里找你?” “哦——”她故作恍然状。“我还以为没有人在意呢。” 事实上,昨日归来途中的魅羽是不需要人担心的。谁要是惹了当时的她,那人自己才需要担心。 “看来平时真是对你缺乏管教了。” 话音未落,却见从门外走进来几个人,领头的乃是景萧。 “师叔来了,”陌岩急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换了一副神色。 “见过师叔祖,”几个弟子道。 魅羽一边跟着师兄们行礼,一边暗自琢磨:之前参加殿试的时候,你们西院一没出人二没出力。现在我们得了好处了,就想来看看能分到什么?真够厚脸皮的。 “师侄无需多礼。特来恭喜师侄和高徒们在殿试中为本寺露脸!”景萧满面红光地说,“师兄若在佛国有知,定会欣慰无比啊。” 陌岩听景萧提到自己师父,又严肃地行了一个礼。 景萧的眼睛扫过那几个华丽的箱子。“这些想必是王上送的礼物?” “左边这箱是王上送的,右边两箱是公主送的,”陌岩说道,“师侄刚刚正打算派人送去西院,请师叔过目。” “不必不必。”景萧笑着摆摆手,假意推辞。 “把右边两箱搬走就好了,”魅羽突然说道。 一时间,整个讲经堂都静了下来。她可以清楚地察觉,这回陌岩是真的动了怒。 “师侄想必是误会了,”景萧正色说道,“我此番前来只是道贺的,倒显得我贪图你们那点东西一样。说什么东院西院的,还不都是一个寺嘛……”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怏怏地带着手下离开了。几个师兄都手足无措地望着陌岩,后者盯了魅羽一会儿,便缓步向她走来。每走近一步,她便觉得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又加重一分。若是换作平时,她可能就怂了,但此刻却有一股倔劲儿支撑着她立在原地,寸步不让。 “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他冰冷地说道。 “我说错了吗?”她的眼光迎了上去。“若真是来道贺的,一个人来就行了。带那么多人不就是来搬东西的吗?” 后面不知哪个师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还是冷冰冰地望着她。“别岔开话题,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我不知道,驸马爷。” 又不知是哪个师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当大家看到师父已经有一只手抬了起来,仿佛要打六师弟时,又都鸦雀无声了。师父自打五年前接任勘布以来,待人一向和煦如春风,凡事以说理为先。别说是打,就连高声训斥徒弟和僧众都没有过。 “自己去戒律堂,罚跪两个时辰,”他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手。 她一声不吭,转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他又叫住她。“念在你是初犯,就改为半个时辰吧。” 也不知为什么,刚才听到罚跪两个时辰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可听到改为半个时辰,却突然觉得无比的愤怒与委屈。 “半个时辰还叫罚?”她背对着大家,大声说道,“要跪就跪两天,还不给吃饭!” 说完迈开大步,几步就冲出了讲经堂。她必须马上离开,否则担心自己会失态。不对,她已经失态了,但若不马上离开,她不敢保证自己接下来还会怎样。 ****** 戒律堂在东院刚入门的地方。那里人来人往,是寺里人流较大的地方。之所以选在那里,本意是用被罚的僧人来告诫其他僧众。 进了大厅,正中央有一尊佛像,佛前的大黑漆石板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戒律。魅羽赌气一般地走过去,在蒲团上跪下,连此时跪的是哪座佛都无心抬头看。过了好一会儿,起伏的胸膛才渐渐平息下来,但胸口有一小片刺痛总是消不去。 她气,是因为这次分明就是她不可理喻。不是还有一个月就离开了吗,为什么还要去管他的事?他愿意终此生修行悟道也好,愿意还俗娶公主做驸马也好,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之前她执行过的那些任务,哪次不是干净利落,手到擒来?这次除了赢了殿试算是符合了预期的计划,其他的一切都算得上是乱七八糟,不知所谓,简直像失了心疯。 还好没过多久,飞卯便找到了这里。见她跪着不起,也不烦她,自己四处找乐子。一会儿翻翻盛放香烛的箱子,一会儿去佛像后面弄点声音出来。它的存在让她平复了一些。 这一跪就从傍晚跪到就寝时刻。外面的脚步声早就零落了,却见陆锦悄没声息地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捧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五个小馒头。 “快吃吧,六师弟。你每顿胃口都那么好,现在估计早饿坏了吧?” “谢谢三师兄,”她真诚地说,“我不吃。” 陆锦压低了声音,“不要怕,师父同意了的。”说完把盘子放到一旁的地上,又走了。 魅羽上次吃饭的时候已经是一天前的中午了,说不饿那是假的。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想跪在这里,饿一饿自己,好让头脑清醒一点。 到了亥时快结束的时候,陌岩出现在门口。飞卯一见他,怪叫一声,一个猛子扎过去。陌岩急忙侧身躲避,转眼飞卯已消失在夜空不见了。 “真是一个比一个过分,”他嘀咕着走过来,停在她身边。“我说,你这两天到底是怎么了?很反常,”他问,语气倒是又和往常一样了。 这个问题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回答的,好在他也没有指望听到答复的样子。从她身边拿起那盘馒头,竟然在旁边靠近供品桌的一个台阶上坐了下来。不是盘腿而坐,不是席地而坐,而是像一个登山登累了的少年一样,悠闲地坐在那里,把盘子搁在腿上。 “想知道公主后来和我说了什么吗?”他问,捻起一个馒头吃了起来。看他的样子,她很怀疑他也没吃晚饭。 “她问我是否会考虑还俗。” 魅羽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儿了,刚才的自省自责瞬间便抛到了脑后。 就知道你个小贱人没安好心!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本姑娘…… 还在暗自咬牙切齿,又听他说道:“我说我是不会考虑的。” 她的心放下来一点。扭头看他的神色,像是在犹豫和困惑的样子,又像个做了错事被人捉住的孩子。半晌,他才发声:“哈,也可能我扯谎了。真实的答案应该是——我也不确定吧?” 吃完一个馒头,他把盘子放到地上,手里不经意地拽着一旁供桌的桌布垂下来的金色流苏,嘴里却若无其事地说道:“我想假如在合适的时候,碰到了合适的人,说不定我也会考虑还俗的……不过反正不是她啦。” 魅羽这次可真是如遭雷劈!这、她刚刚听到的话都是真的,还是她梦游了?此时此刻的陌岩不是应该说一大通诸如我已心如止水看破红尘愿一世守青灯伴古佛潜心修行救众生于水火之中之类的玩意儿吗? 被公认有可能成为喇嘛国史上最年轻的金刚上师,就这么放弃了?她禁不住抬头看看面前的金佛。佛祖不会怪罪他吧? 另外——她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倘若她此时此刻不是一个油腻肥胖的中年男僧人,而是她自己真身的话,她几乎都要怀疑他在向她暗示什么了。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啊,是了!定是平日无人说话解闷,几个师兄和其他僧众又都对他恭恭敬敬唯唯诺诺的。像今天这种小心思,好像除了自己也没别人可以倾诉了。 她稍稍定心了一点儿,不料他又转了话题。“公主还和我说,‘你这个徒弟虽出色,但有点儿缺乏管教呢。’” 虽然这话他是笑着说的,魅羽的火还是给浇了油。小贱人,就知道你是妒忌我!当面对我很尊敬,趁我不在就编排我,挑拨离间。哼哼,日后若是撞到…… “我和她说,确实应该多些管教。不过我,”他的眼神虽然垂了下来,望着自己手里捏着的流苏,可仍然掩饰不住里面的温柔,“舍不得。” 魅羽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如果刚才的那番话还能解释为他只是想找人倾诉的话,现在这句可是实实在在和她有关了。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是下午气得要动手打她的那个人吗?还是她平时认识的受人尊敬的高僧吗?感觉像被人掉包了。 不对,等等,还有一种可能——她忽地瞪大了眼睛——陌岩他可能天生就喜欢男人!而且、而且口味还比较重。 “喂,你这是怎么了?”他不解地望过来。“怎么这么紧张?”见她没有反应,他站起身来,把盘子重新放回她身边。 “赶快吃了回去休息吧,”他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真是奇了怪了,平日那么伶牙俐齿的一个人,一句话也没有。难不成是被人掉包了?” 待他走后,魅羽又怔怔地跪了一会儿。然后长叹了口气,起身,把盘子拾起来,向外走去。 他干嘛要和她说这些呢?她绝望地想。如果说原先她心里只是有些难以梳理的线,那现在已经被他打成死结了。 第16章 云冉峰(上) 云冉峰在皇都齐贡城的南面十里外,从布巴城赶去要一天半的路程。龙螈寺师徒七人,外加负责车马,行礼,和食宿的五个武僧来到山脚下时,那轮惨淡的太阳已经开始往西斜。 主峰下应该有三个侧峰,但此时被灰蒙蒙的山中雾气罩住,看不清楚。此时已近寒冬,枯叶落尽。山脚下虽然风不大,但直插云霄的山顶到了晚上定然是寒风凛冽。魅羽仗着一身肥肉,倒没觉得什么。可是几个师兄们抬头看看峰顶,一个个都缩了下脖子,把棉袍紧紧裹在身上。没办法,曼珠沙华花只能在月圆夜的丑时至阴的时候摘取,否则就有被灼伤的危险。 陌岩从马车上下来,吩咐人把携带的一个箱子打开,里面是一袋袋的烈酒。按照寺规,只有之前珈宝寿诞这种场合才允许饮酒。现在是情况需要,但徒弟们还是很高兴。 又打开一个箱子,装着的是王上赠的一袭白狐披风和公主赠的六条虎皮围肩。他自己将披风取出后,便让六个徒弟来拿剩下的围肩。师兄们都兴高采烈的取了一条,把脖子和肩膀裹了起来。只有魅羽立在原地,并用手做扇风状。 “热。” 陌岩白了她一眼。 留下武僧们看管行李马车,师徒七人便开始了登山之行。由于云冉峰是皇家领地,平日禁止普通人上来,所以通往主峰顶的唯一一条小路杂草丛生,偶尔还有从山上滚落的石块,和被雷劈倒的横木阻在路中央。攀了一会儿,魅羽确实觉得热了,满身是汗。 “六师弟你当心,”洛石冲她说,“出这么多汗到山顶一吹,非长病不可。” 陌岩回头看了看她。“不如你在山下等着吧,也用不了这么多人。” 魅羽摇摇头。她清楚地记得在蓝菁寺偷听来的话,“云冉峰的秘示决不能让外人看到……倘若殿试真出了意外,我会请夜摩天的人出来。”虽然此刻她还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事,但她相信梓溪肯定已在这山上做了什么手脚。今夜是月圆之夜,刚好方便了这个什么夜摩天的人。 她必须跟去。不能带刀剑,但不妨碍她在出发前偷偷在腰间缠了几圈粗牛皮绳。长鞭是她的兵器,牛皮绳虽然差多了,但是关键时刻到了她的手里,也能发挥一定的作用。 还没攀多久,她就发现一件怪事儿。云冉峰因为人迹罕至、丛林茂密,即使在冬季,各种奇奇怪怪的毒虫蜂蚁也特别多。几个师兄弟,连同陌岩,仗着功夫和修为,不至于被咬到,但也被整得不堪其扰。独独魅羽例外,好像那些东西一看到她就主动避开一样。 这并非因为自己是鬼道的人。事实上,这种情况最近一俩月在龙螈山也发生了。她刚来那时候,正值盛夏。大胖子本就容易出汗,经常被蚊虫叮咬。去到山上的树林里,也没少遇到过各种动物。而最近几乎就没碰见过人以外的活物了。当然,除了飞卯。她一直归为天气冷了的缘故。可有那么一次,一只山獾在逃离的时候后腿卡在了灌木中。看着魅羽走近,它惊慌地使劲儿挣脱,最后拖着血淋淋的后腿一瘸一拐地跑了。 现在看来,只怕还有她不知道的原因呢。 ****** 一行人在傍晚的时候攀至半山腰。此时山的上半截沐浴在日光里,视野倒是比之前清晰起来。下半截和山下的村庄却已漆黑了。几人便是再快也快不过日落的速度,不久便成了在黑暗中摸索着攀向山顶,速度比先前放慢了很多。 头顶的圆月被裹在乌云里。温度骤然降低了,风把寒气吹到人骨子里。最难受的是脖子,魅羽多少有点后悔早先没有拿一条围肩了。 之前还有说有笑,顺便观赏风景的师兄们,渐渐地一个个都沉默不语,凝神脚下的路。魅羽落在最后一个,看似气喘吁吁,狼狈不堪,实则是在小心查看周遭的环境,并警惕着任何可能突然出现在众人后方或侧面的袭击。 一样飘忽不定的事物从上方翩然向魅羽飞来。她的手伸向腰间的牛皮绳,准备应战,却发现落下来的是件衣服样的东西。用手接住,摸了摸,柔软又温暖,是陌岩那件白狐披风。犹豫了一下是否应该还回去,最后还是决定披在了身上。 “走不动了吗?”他停在原地,等她上来。头顶的月亮在厚厚的云层中穿梭,忽明忽暗。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还未回答,见他冲自己伸出右手来,像是要牵着她一起走,慌忙摇摇头。 “怎么了?”他不耐烦地问。 “最近寺里有很多风言风语……”此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他逼近了两步,语气颇为不善地问:“说什么了?” 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再走半步就会触碰到她。二人之间的空气凝滞得似乎连凛冽的山风都吹不进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脚实际上是被突出来的肚腩遮住了的——感觉周围的世界已成了模糊粘稠又黑暗的一片存在。只是在他站立的地方,隐隐约约有一团热源。 克制着转身跑下山去的冲动,她含糊地答道:“说你和我……不正常。” 说完,她便在脑海中噼噼啪啪扇了自己十几个耳光。好好的提什么谣言?装不知道不就行了?这下全完了!他下一刻一定是扭头便走,从今往后都会对她刻意疏远,用行动来向世人证明谣言的荒谬…… “那你觉得我们正不正常呢?”他低声问道,那半步的距离也消失了。他的下颚贴在她的额头上,紧束的腰身挨着她肥大的腹部。 魅羽都快绝望了。当然不正常了!尤其是长老您的品味。放着公主不要,要肥秃。就算是喜欢男人,好歹也挑个俊俏点的,比如……她突然想起梓溪,想象着梓溪此刻和陌岩面贴面站立的情形,禁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这种时候都能笑出来,”他埋怨道,“没心没肺。” 一边伸手抓起她的手,拽着她向山顶攀去。 ****** 往山顶的路穿梭在云里雾里,魅羽的思维也一直云里雾里的。好在一路未有何异样出现。快到顶时,上升之势忽然放缓,一个巨大的洞口出现在他们面前。鹤琅掏出火折子正要打开,从洞的深处猛地涌出一片变化不定的五彩霞光,将洞里洞外都照得彻如白昼。原本寒冷的空气仿佛也变得温暖起来。 师兄们一阵欢呼起来,快步向洞里冲去。魅羽站在洞口转身望向几个侧峰和脚下的悬崖,那里有霞光照不到的黑暗。她总觉得有一双或者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那些地方到底藏着什么,抑或只是自己多虑了?她不喜欢这种自己在明敌在暗的感觉。 “你在看什么?”他问。 “没什么。”她摇摇头。 他从腰间托起一块腰牌给她看。“山下常年设了结界,没有王上给的腰牌是进不来的。” 他的话让她稍稍安心了一点,便移步随他向洞里走去。山洞算是宽敞,但并不算深。在最里面的墙前面,有一个自然生成的泥台,霞光就是从那里发出的,此刻已经被五个师兄围了起来。 “有点小。” “是啊,不过真好看。真……亮!” “也不知这光会持续多久。我们应该是在发光的时候摘,还是光灭了的时候摘?” 陌岩不停步地朝徒弟们走去。魅羽上身披着他的披风,几次想把手抽回来,反被他攥得更紧了。只得作罢,暗暗祈祷师兄们不要注意到她。 二人凑上前,探头看了看。又粗又直的深绿色茎,没有叶子。花原本是鲜红的,确实不大。中心部分是弯曲如菊花的细瓣儿,周围是伸展着的根根花蕊,难怪又被叫做红蜘蛛花。 但是此刻这红色里在不断地涌现着其它颜色——橙黄绿青蓝紫。质地晶莹如玛瑙,忽明忽暗。奇怪的是靠近花的周围霞光并不明显,反倒是从一丈以外的空间开始,光芒大盛。 她还没看仔细,又被他拉走了,沿着岩洞的石壁十分缓慢地走着,在上面寻找着什么。魅羽想起梓溪说过的那两个字,“秘示”。难道除了花开,还有什么别的神迹不成?难怪大家都既认为此花重要,又认为此花不重要。像陌岩这种层次的修道者,又怎会依赖一朵花来晋级? 果然,他在一处较为平滑的石壁前面站住。“你看。” 她凝目望去,并没看到什么。 “需等紫光射过来的时候,才能看见。” 目前已是黄光,魅羽等了一会儿。果然,紫光一照到墙上,便映出三列极浅淡的字,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第一列写的是:“七十七日龙魂破法王重生。” 紫光已变红,她只能等下一轮。 这第二列写的是:“紫午甸洲殁天枢恹轮山中。” 等紫光又出来,她正要望向第三列的时候,忽听他说道:“办完这件事后,你就要离开了吧?” 她吃惊地扭过头去,看着他的侧脸。他还是直直地望着前方的墙壁,没有任何表情,以至于她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幻听了。 原来他已经发现自己并非当年那个肥果了。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他又是通过什么发现的呢?除此之外他还知道多少?她在脑中快速搜索着与自己身世有关的任何讯息。唯一能想到的是最近在殿试前,她曾在殿外和于公公说自己是漓州人。而她初次和陌岩谈话的时候,告诉他她自己是滨州长廖人,故乡是七空长老所在地。不过殿试时她明明看到他坐在屋里的啊,难道耳力如此之好,居然听到了? 可是……她的手仍然被他握着。既然知道她是冒牌的,还迟早要离开,为何还要这样待她?就像她早知道不能和他在一起,为何还要去管他和公主的事?莫非他和自己一样,已经无法再和内心讲理了吗? 不知何时,紫光早已消失,而红光却没有跟上来。曼珠沙华的霞光已经完全熄灭了,洞里一片漆黑。 “鹤琅,”陌岩唤了一声。 火匣子在鹤琅手中打开了,洞中勉强能分辨人影。 “洛石,把花装好,”陌岩又说。 听声音,洛石应该是拿出了个铁匣子,打开盒盖…… 魅羽忽觉一阵冷风从洞外吹进来。左手还被陌岩握着,她的右手伸进腰间打开了牛皮绳的活结,握在手里。 一条黑影从洞外飞了进来,向着洛石飞去。说“飞”,是因为这个身姿和普通人的轻功完全不同,感觉是一个羽毛一样轻的人在空中飘过来。长长的头发披散着拽在背后,应该是个女的。 洛石还没反应过来,魅羽手中的牛皮绳已经窜出,一触到空中那人的腰,便像毒蛇一样缠了起来。她用力一拉,奇怪的是这个看似轻飘飘的人,却似定在了空中,根本拉不动。立刻手腕一抖,牛皮绳从对方的腰间松开,转而缠上了对方的脖子,狠狠地收紧。 魅羽曾听兮远提到过,六欲天里有些生命,其身体依附的不是地面,而是空气。在空气中,他们就像人在地面上一样稳定,这跟他们的体重无关。再结合梓溪之前说过的话:“我会请夜摩天的人出来。”夜摩天乃是六欲天里的第三层天,此人多半是来自那里。怪不得山下有结界此人还能出现,本来就是从空中来的。 虽然还是扯不动,但被魅羽阻了这一下,洛石已经有了足够的时间把曼珠沙华花收进盒中,放入怀里藏好。这时飞人终于朝魅羽这边转过头,身子依然飘在半空。此时几个师兄们已经隔空向她连击数掌了,可她好像一点儿事都没有,凡是向她出掌的人却都半身僵住的样子。当魅羽在火折子散发的微弱光芒里看到她的脸时,背上起了一阵寒意。 和这个“女人”一比,元识天的绚儿真成了天仙了。眼前的这张比正常人小一圈的脸上,没有眉毛,眼睛很大,却是倒三角形,看不清是否有瞳孔。鼻子是两个外翻的小孔,再加上尖尖的下巴,活脱脱是个长丑了的蛇妖。 飞人伸手抓住魅羽的牛皮绳,猛地一扯,肥大的魅羽便双脚离地向她飞过去,狠狠地撞在她身上。这个看似轻若羽毛的女人,悬在空中的身躯却如万斤巨石。魅羽但觉周身如已散架了一样,鼻子里有鲜血涌了出来。她翻身从半空摔下,不知被哪个师兄扶住。 还未站定,洞中响起一声凄厉的长啸。起先只是刺得她耳朵疼,继而音调越走越高。到最后已经无法用耳朵听见了,但她依然能感觉到声音的存在。耳朵不疼了,头开始疼。好像一把锥子在她脑子里钻来钻去想要出来。 火折子灭了。魅羽和师兄们全都跪在地上,双手抱头。好在声音渐渐消失了,随即听见洛石一声惨叫。一片黑暗中,魅羽看不清他在哪里,但估摸着宝花已经被抢走了。 “师父呢?”耳中听得众人叫道,“师父去哪里了?” 刚刚她出手的时候,就察觉陌岩松开了她的手,向门外跃去。莫非外面还有别的的东西?无暇多想,她迅速在脑海中搜索着与夜摩天有关的知识……陌岩给她的三本勘布手录,其中一本叫《缈素知》的书里讲过:“依空而生”者,怕火、怕人世的日光。此刻距天明还有些时候,但是火…… 她从腰间取出酒袋,用嘴扯开盖子。“火折子扔给我!” 洞里一片黑暗,但她仍可以辨明飞人正朝着微亮的洞口飞去。吸了一大口酒,恰好火折子也到了面前。她一口酒用劲力送向洞口的飞人,同时点亮火折子扔了过去。刚刚坚如磐石的飞人,瞬间便被一团火焰包围。看样子不光头发衣服立刻着火,皮肤也比人类的更易燃烧。周身在一片通明下包着一片焦黑。 魅羽见奏效,连跃几步,第二口第三口又喷了上去。飞人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但这次只是嚎叫并无杀伤力了。如同一只被猛兽咬住的鸟儿,在半空的火焰中翻滚挣扎。 只听到门口有人叫道:“啊!师父!” 魅羽知道不能再耽搁了。纵身跃向燃烧的飞人,一把抢过她手中滚烫的铁盒,再落下时已到了洞外。刚刚站定看清了眼前的形势,便倒吸一口冷气。 面前的天空中黑影憧憧,至少有上百个飞人。 第17章 云冉峰(下) 只见陌岩站在洞门口的空地上,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在他脚下躺着两个个黑衣飞人,一动不动。相貌穿着和洞里那个差不多,但身材骨骼像男的。这俩人应该是陌岩刚出去后就打伤的。 在陌岩前方的夜空中有个巨大的半球形结界,结界外的上百个飞人面目狰狞地吼叫着,一个接一个往透明的结界上撞过来。在他们身后,远远停着一辆金褐色的神辇。神辇并无车轮,因为原本就是飞行的。里面坐着一个人,离得远天又黑,看不清楚样貌。但估计是这堆人的头儿吧。 魅羽知道凭一人之力设这种结界是十分消耗内力的,而且当结界受到攻击时,必须源源不断补充内力才能保持其完整。她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还好鹤琅已跃上前去。“师父,我来了!”和陌岩一起撑起那个结界。可是很显然,两个人的内力也有枯竭的时候。 唉,要是我们会用蓝菁寺的混元天火阵多好啊,她苦涩地暗道。把这帮人全烧了。 一想到混元天火阵,她又记起在殿试上使过的、由手印演变成的仁王经阵法。这个阵法需要包围敌人,目前敌人在空中,所以施展不出来。她于是快速回想着其它几个被她钻研过的手印。 金刚王菩萨之印重在灵活善变,不行。 人智之印,让敌人逃无可逃。 金刚龟之印,两手摊开,手心向内,双手除去拇指外的四指依次交叉,重在一个“拦”字上…… 对了,就是它!魅羽心下暗喜,但如何将此印演变为阵法,她一时半是也想不出来。此时右上方的结界被撞破一个洞,一个飞人已经钻了进来。她一边扬起牛皮绳准备迎战,一边大声问陌岩:“师父,金刚龟之印演变成阵法,可行?”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一连说出一串方位。 此时魅羽已经用牛皮绳把钻进来的那人在空中缠了个结实,口中大叫:“大师兄,乾位三步。二师兄,甲五步。三师兄,巽一。四师兄未六、五师兄庚三。” 听得身后师兄们一一作答,她便快速将牛皮绳绕下来,向后一跃,落到了子零位。耳中但听轰地一声,陌岩已撤了结界,最前方的飞人立刻铺天盖地地向他们冲来。但当陌岩的双脚踩到阵眼的位置,飞人们似乎撞到了比结界还结实又有力的什么东西,一个个被掀翻回去。 须知阵法靠的主要是天地之气。一个阵法若是方位摆对,对当中每个演练者内力的消耗是很小的。师徒几人顿觉松了一口气。此时丑时就快结束了,只要能耗到晨光出现,夜摩天的人便只有撤退。 魅羽心情一放松,斗嘴的劲头儿又来了。她也不确定这些人是不是能听见或者听懂自己说什么,不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早知道这个阵法这么管用,我夏天就学了!蚊子就爱叮胖子,挂上蚊帐了还在那里嗡嗡嗡、嗡嗡嗡,没完没了、没头脑一样往上乱撞。我说你烦不烦?就饥渴成这样。真想哪天一把火都给烧了,图个清净……” 虽然大部分飞人毫无反应,但后方车辇里坐着的那位显然是听懂了。只听一声长啸,在整个山谷里回荡。接着是大面积的枝干沿着山坡滑落的倏倏声。原本已没有叶子的树林,树枝已根根断裂。只不过这个拦截阵,似乎对声音也有拦截作用。反正这次大家没有感觉到头痛了。 车辇掉头离去,其他的飞人也一个一个跟着撤走了。 ****** 天亮后,师徒七人开始了下山的旅程。陌岩和鹤琅内力消耗严重,二人脸色苍白,由卧空和何杨搀扶着走。洛石的左臂折了,疼得瓷牙咧嘴,由陆锦搀扶着。魅羽据说是在前方为大家开路,甩着牛皮绳把之前滑落下来的树枝扫开。实则是她心情很不好——她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脸。因为她刚刚发现眉毛在抢夺宝花的时候,被飞人身上的火烧没了。 这个大圆脑袋本来就够秃的了!这下连眉毛都没有,真成了鸭蛋了。此时她特别希望有大师姐的斗笠和面纱在,给自己遮一遮。 走了一会儿,发现身上还披着陌岩给她的披风。于是解下来,包到头上。只露出眼睛鼻子。 “六师弟你怎么了?”她听见陆锦在后面问道。 “不!高!兴!”她大叫道,也不回头。 下了山,远远看见龙螈寺的车马,大家都松了口气。谁知越往前走,就越觉得不对劲儿。车马虽然无损,但五个武僧有的倒在地上,有的趴在车轮上,不知死活。感觉是被人瞬间制住,然后被随意掷到一旁。 魅羽正欲跑上前去细看,却见一棵大叔后闪出一个人。说是人,用“神”来形容也许更妥帖。起码比魅羽高两个头,身材魁梧但不臃肿。紫红色长袍的那个式样和图案,让她想起曾在元识天看到的涅道法王的法像。但此人与涅道不同的是,年龄要大很多,五六十岁的样子。肌肉不似涅道那般发达,看起来更儒雅一些。脸色带着深紫,五官谈不上好看,尤其是突兀的高鼻和过于凌厉的两道剑眉。组合在一起却有种神的威严与高贵。 “你是何人?”魅羽问,一边把披风从头上取下。“为何伤我寺弟子?” 那人连看都没看她,冲陌岩说道:“陌岩长老,山顶的秘示说了什么?” 此时陌岩已经离开了卧空的搀扶,走向马车,依次查看了每个武僧的情况。看后脸色缓和了些,估计那五个人的生命暂时没有危险。然后他望向来人。“阁下不知是修罗四大护法的哪一位?” “本王鹰裘。”一道精光从鹰裘的眼中射出。“陌岩,换做往日,你兴许能接我几招。以你目前的状态,和我交手就是送死。” “不试试,谁也说不定,”陌岩说道。 魅羽心中一凛,想起他之前挑战珈宝那次了。怎么这个人一到了关键时刻,就和平时判若两人了呢? “少啰嗦,山上的秘示都说了什么?”鹰裘的脸色沉下来。“不说的话,让你徒弟一个个死在你面前。” 话音刚落,冲着魅羽抬起左臂,一只左手瞬间已变成绿色。魅羽只觉一股强大的寒气把她从地面上直接拉到空中,向着他的手飞过去。 与此同时,她看见陌岩以更快的速度从她身后跃上前。鹰裘右臂伸出,手心一道炽热的白光射向陌岩。瞬间整个丛林都被笼罩在一片白光里。 魅羽被光刺得闭上眼睛,心知她的脖颈就要触及到那只绿莹莹的手。她也知道陌岩肯定敌不过这掌,也许今日二人便要同时毙命于此了…… 力道突然消失,她发现自己跌到鹰裘面前的地上。 “是你?”鹰裘诧异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一边儿待着去。” 哎,怎么又有一个一上来就认识她的陌生人?魅羽皱眉,想起之前在公主府遇到的乾筠。兮远是道家的,若说有个道士知道她的身世,还能勉强接受。连修罗界的护法都知道她,这说不过去。 此刻无暇细想,她起身四顾,见自己和鹰裘所在之处并无炽热感,而从两丈外开始,周围的世界都在一片不透明的白色烈焰里燃烧。她曾在书中读到过,这种燃烧并非真的着了火,而是比人间之火更能摧毁灵力的修罗之火。 “我告诉你、我告诉你!”她双手抓住鹰裘的胳膊。“你赶快停下,我把看见的都告诉你!” 鹰裘低头看着她,却没有停下火焰。 “第一句是七十七日龙魂破法王重生。” 白光瞬间减弱了一些。 “第二句是西蓬浮国殁天枢兰熔谷中。” 这第一句,魅羽说的是实话,因为她知道说谎时尽量越多真实越好。第一句的紧要性明显要低于第二句,所以她决定照实说。 第二句原本是“紫午甸洲殁天枢恹轮山中”。被她改成的西蓬浮国的兰熔谷,是从兮远哪里听来的。据说这个兰熔谷是个相当神秘的地方,所在位置变换不定,极难寻找。然而像殁天枢这么重要的东xZ在那里似乎也合理。 “七十七天。”鹰裘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好,好!” 白光已完全消失。魅羽发现陌岩和几个师兄全倒在地下,她想跑过去查看又不敢。 “鹰王,这第三句我是真的没有看到。”她举起一只手。“我可以对佛菩萨起誓,若是知道不说,叫我生生世世下十八层地狱。” 鹰裘看了看前方躺着的几人,估计是意识到今日再也问不出什么来。冲魅羽说:“你、给我好自为之。” 说完身形直直地升到了半空,很快便不见踪迹了。 这个护法看着挺厉害啊,魅羽吐了吐舌头。只有某些天道的人是生而能飞的。修罗界的人要想到这种程度,至少得是千年的功力。 第18章 七仙女 从云冉峰回来已经二十天了。几个师兄在慢慢恢复,魅羽的眉毛也长出来了。而陌岩则昏昏醒醒,一直不见好。 这天是十一月初七,冬至。圆轮节那天分手的时候,大师姐和兰馨已经和她说好,今日午时来寺外接她回去。所以今天就是她最后一天做肥果了。在她第一天来龙螈寺的时候,就盼着这一天的到来。现在赢了殿试,拿回了曼珠沙华,可谓功德圆满。 食不知味地吃了早饭,又和师兄们带领僧众简短地上了早课后,她便去了一趟宝华殿。守在殿外的两名僧值见是她,只是行了个礼,没有多问。 来到大厅,那朵鲜红的曼沙珠华就放在原先存放枯玉禅的地方,便如二十天前初见时一般鲜艳。虽然已经离了根茎,只要定时浇点水,宝花再存个一两年都没有问题。 她浇完水后,静静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此刻这朵没有霞光的宝花,实在没啥看头,就是一朵普通的红蜘蛛花。她这次前后花了五个月,历经大大小小数不过来的搏斗,最终的目的就是要拿到此花,回去献给兮远师父。让他可以彻底摆脱鬼道的肉身,不日便和人间与他修为齐平的几人一起位列仙班。 此刻她若是偷偷把花藏在身上出去,大殿里的禁制对她是开放的,看守的僧人也不会查问。她也可以自己偷偷吃掉,今后便可堂而皇之地在人间生活,再不用担心谁嗅到她身上的鬼气。 可是……她抬头四顾,看到的是那日在此处,被藤者头领殒擢刺伤的陌岩。这会是她生平第一次任务失败,而且也是她最后一次从兮远那里接受任务了。 从宝华殿出来,她径直去了勘布禅院。这些天因为她和其他师兄们常来,桑净也懒得出来招呼了。她进屋的时候,刚好碰见鹤琅和洛石走出来。鹤琅的神色已经完全恢复了,洛石的胳膊上还绑着条木头。 “师父今天好多了!”二人兴奋地冲她说。 魅羽快步走进卧房。虽然之前也来过客厅几次,这还是她第一次进他的卧房。她随意瞄了几眼,除了放衣服的木柜,其余的桌子和书架上到处都是纸张和书稿。 只见陆锦和何杨坐在床边仅有的两把椅子上。二人年纪都还小,所以也没顾及到陌岩的神色有多苍白,就一句接一句地和他说话。陌岩安静地听着,偶尔会点点头。 “师父,”魅羽行了个礼。看看屋里的情况,决定就站在那里好了。她总不能一屁股坐到床上去吧,姑且不说床边的空余能不能容得下她的屁股。 “你们先回去吧,”陌岩对另两个徒弟说。 二人起身从魅羽身边走过的时候,她注意到他们脸上有些鬼鬼的神色,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过此刻她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她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不知为何,首先想到的便是在云冉峰山洞里,夜摩天人偷袭前,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办完这件事后,你就要离开了吧?” 当时她没有回答。或许因为那时她还不知道答案,或许只是太震惊了。无论如何,此刻她已经想清楚了。 可巧了,他在想的,也是同一件事。“你还会在这儿待多久?” 她放在腿两侧的手抓住了自己的僧袍下摆。鬼道的这种借身术,如果半年内不离开借身,那真身就再也拿不回来了。她可就得一辈子以目前这幅尊荣生活下去了,而且是做为一个男人。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就是一直以这幅不大体面的模样出现在他身边的吗?若是换回原来的样子,她将无法继续留在这里。就这样吧,他继续做他的高僧。自己就以徒弟的身份一直在他身边,就挺好。 当然,等他服用了宝花,修为晋升至金刚上师,他便会和珈宝一样,能够察觉到她身上的妖气。那时她会将自己原先的身份和盘托出。如果他不肯留她,她自会离开,至少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我、是不是一定要减肥?”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刚才的问题,可是他却笑了。笑得很好看,虽然脸色还很苍白。 “当然不是。” 他拍拍床边,示意她坐过来。她从椅子里起身,勉强挨着床边坐下。 “师父,我有一个问题,”她有点儿调皮地说,“你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他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会儿。然后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在她的眉心不重也不轻地点了一下。 “什么男人女人的?我喜欢的就是你。神仙也好,畜生饿鬼也罢。” 她暗暗吸了一口气。之前还只是怀疑高僧们男女通吃,原来连动物鬼怪都无所谓啊。 耳中又听他说道:“现在想来,我真是挺幸运的。几年前你师祖突然离世,只留下一封简短的信。我继任那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有。没想到你大师兄很快就出现了,并且告诉了我他从珈宝那里偷听来的,有关云冉峰的秘密。否则,我可能根本没兴趣去参加什么殿试。” “哦?他为什么要离开珈宝?” “珈宝和梓溪都是拥护涅道的。鹤琅不赞同涅道的主张,自然也不希望做他的拥护者。” 原来如此。魅羽对鹤琅离开蓝菁寺转投龙螈寺一事一直有疑问。从珈宝上次提及他时的爱护之情,可以肯定鹤琅若是留在蓝菁寺,必然前途无量。原来大师兄竟是个如此有主意的人! “这次的殿试,我原本也没有多大把握。结果你又出现了,总能在各种紧要关头替我化解危机。所以我说我幸运啊。” 魅羽心里很想问他,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自己的。这点儿她一直都想不通。仅仅是因为她总能化解危机吗? “在你出现之前,我的生活很简单。”他的眼光扫过屋里四处摆放的一排排书稿。“读书和修行对我来说都很有趣,但是我从来也没想到,人,也可以很有趣。” “可是,”她不解地说,“学佛的目的不就是要摒弃七情六欲吗?” “谁说的!”他的声音有点儿大。“修行并不是让什么事情都不发生,否则直接死了不就行了?佛说,万法皆空,一切唯心造。这里面很明显的一个意思,很多人却没看出来——心,可不是空的,更不是假的。它是大千世界、三界六道中,唯一真实的存在。也是我们在判断一个人时,应当秉持的唯一依据。” 魅羽抬起头,陷入了沉思中。她一直管自己目前的男身叫假身。事实上,自己所谓的那个“真身”,不也是同样的假吗?用道家的话来说,都是五行阴阳和合而成。难道说,换了身体的她,便不再是魅羽了? 想到这里,她突然记起大师姐和兰馨。她俩可能已经在寺外等着了。自己即使改了主意,也应该让她们知道。 “师父,我那两个朋友今日来看我,我去去就回。”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郁。“真的只是去去就回?” “当然了!我保证。” 她笑着在他手上快速捏了一下,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他。突然一个念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倘若这就是她和他的最后一面呢? 她立刻把这个念头甩开。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留在这里了,就是天王老子也休想让她就范。 ****** 出了勘布禅院,魅羽径直走到寺门口。约好的在门口不远处的小树林里会面。待她到了那里之后,果然见大师姐站在林中,依旧是戴着斗笠,一身青衣。兰馨在不远处,黄衫裹在毛领披风里,坐在一块青石上休息。二人见她手里没拿包袱,有些诧异。 魅羽摸摸自己的光头。“那啥、你们回去吧,”她有些生硬地说,“行动失败了,所以、我就留在这里了。” 兰馨一边站起来,一边撇着嘴笑了。“留在这儿做肥秃和尚,连真身都不要了?” 魅羽转过身去,不看她们。 “哎呦呦,”兰馨笑得前仰后合。“真是想不到啊!平日咱那个爱美如命,去哪儿都要招蜂引蝶的小妮子,现在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这时大师姐走了过来。“兰馨,你先回客栈等着。我有话和你二师姐说。” 不知为什么,大师姐的语气让魅羽心底升起了一阵惶恐。看着兰馨离去的身影,她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大师姐背过身去,走开两步,好像她也需要勇气才能说出下面的话。 “你们一直好奇,我为何要杀了勒御。在我九岁那年,勒御是个采花贼。他那时修为已经不低,可以时常来鬼道,做了很多案。但由于一直神出鬼没的,谁也捉不住他。那时候师父还未隐居,大家便请他出来除恶。” 魅羽听着,大概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了。 “那年我不幸在街上被他看见,起了歹意,一直跟踪到我家里,杀了我相依为命的父亲。还好师父那天已经捕捉到了他的踪迹,及时赶来把我救下,重伤勒御。但被他的飞沙走石掌迷了眼睛,让他走脱了。之后师父将我藏在鹤虚山,怕人看到我的容貌再生事端,便一直没有同外人提起过。” 原来如此。魅羽心想,难怪大师姐如此恨勒御。所以兮远回去后便研制了无风自动掌来对付勒御的飞沙走石。 “再那之后,勒御不敢来鬼道了。也不知随后怎么被他发现了在月圆之夜来人间的通路,便转去人间作案。师父听说后,去人间追查过几次。不过从鬼道去人间毕竟麻烦,所以有好一阵子这事儿也就搁下了。 “直到五年前,师父听说勒御经常在滨州长廖一代出现,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他便再一次动身去人间,最终追查到七空所在的寺。可惜晚了一步,他赶到时勒御已经杀了七空和肥果,正要带着枯玉禅离开。” “也就是说勒御那时候就知道枯玉禅的所在了?” 大师姐回过身来,点点头。“勒御又一次见到师父,使出飞沙走石掌发现不敌,为了逃跑便将枯玉禅远远地扔了出去。师父不清楚枯玉禅是否会被摔坏,只得飞身去接枯玉禅,又让勒御给逃了。” 魅羽点点头,不过心下疑惑:大师姐说的这些,她早就想知道了,可这些和她是否留在龙螈寺有什么关联呢? “师父将我和枯玉禅一同带回鹤虚山。我原本只打算静静在谷里待着,好好向师父学本事,将来有一天找勒御报仇。谁知某日,灵宝天尊突然来做客,不知和师父说了些什么。之后不久鬼道便叛乱了,一直打上了天庭。王母娘娘的七个仙女,在混乱中被杀了。” “灵宝天尊?”魅羽试探地问:“就是位列三清,仅次于元始天尊的那个灵宝天尊?” 大师姐点点头。 魅羽皱眉。“我一直不明白,师父为何要煽动鬼道叛乱。师姐你的意思是,整件事是灵宝天尊指使师父去做的?” 大师姐又道:“我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因为自从灵宝来访之后,师父就像变了个人。原先他是个很淡定的人,与世无争。可打那之后,他经常同我抱怨,说他对佛国和天庭统治的不满。有次他喝多了,甚至跟我说……跟我说他想要取代玉帝。” “啊?”魅羽长大了嘴巴,不敢相信兮远会有这种想法。 “而要取缔玉帝,他首先要完成两件事。一件是要找七个女弟子,要有灵性,能修法术的,同时还得是绝色。之前的七仙女是王母的养女,现在天庭正缺七个新人。 “我知道,你们几个姐妹一直都好奇,师父为何有使不完的金银,和人间难得一见的珍宝。我刚入师门的时候,我们还挺清苦的呢。我猜想,这些都是灵宝资助他的。” 魅羽突然一阵愤怒。“就像窑子里养的雏妓吗?那为什么莺络可以嫁人?” “因为宜梅庄张家的特殊地位,”大师姐叹了口气。“这也就是师父要完成的第二件事。玉帝原本就出自人间,现如今的张家乃是玉帝亲弟弟的后代。又因为玉帝和王母一直无后,所以都说大公子将来会继承玉帝的位置。师父便一共找了八个女弟子,把莺络嫁给了张家的大公子。” “那很好啊,”魅羽冷冷地说。 大师姐摇了摇头。“谁料大公子自从结婚以来,便满足于家庭生活,已经名言不会担当重任了。偏又赶上二公子从小便志向远大,拜师名门,也是老爷太太的最爱。所以师傅的意思,便是要你嫁给二公子。” 魅羽的脸沉了下来。“我要是不愿意呢?” 大师姐掀开面纱,双手握住魅羽的胳膊,怜惜地看着她。“你道我为何一直对男女情爱不闻不问?师父为了防止节外生枝,已在我们这些姐妹的灵力里下了毒。如果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和其他男子结合的话,会毒发身亡。” “什么?”魅羽身子向后倒去,被大师姐紧紧抓住。不可能啊?师父一向都那么疼爱她们姐妹们,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会下得去手。 “魅羽,你不要责怪师父。”大师姐摇了摇她。“倘若没有师父收留我们,我们如今还不是在普通的鬼道人家里受苦,饭都吃不饱?他一直督促我们勤练武功和修为,让我们接受各种任务,就是预备着以后天庭再有政变的时候,我们可以自己保护自己。而且你知道的,咱们姐妹几个里,师父一向最疼爱你了。” 是吗?魅羽撅着嘴,不以为然。不是大师姐你吗? 大师姐握住她的手。“魅羽,师父让我把枯玉禅交给你,希望你能顺利完成任务,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我们师姐妹中嫁给张二公子的那个人。将来师父顶替了玉帝的位置,绝不会亏待你们夫妇。这已经是他能为你做的最好的安排了。” 魅羽挣脱了大师姐的双手。“我不管!我是不会跟你们回去的。原先不会,现在就更不想了,”她倔犟地说。 而且,不能那啥就不那啥嘛。她反正是男人,他们俩此生都是师徒关系。 “哎呀,你怎么就是不开窍!”大师姐摇着头。“这些都是灵宝天尊计划的。灵宝天尊是什么样的人?整个道门的二老板。你以为你逃脱得了自己的命运吗?” 说着,她把魅羽搂到怀里,轻拍着她的背。此刻若是有外人在场,看到大师姐这样一个绝色美女如此搂着一个肥僧人,定会惊得连下巴都掉下来。 魅羽忽然想起了乾筠。齐姥观就是天庭在人间的走狗,他那日应该就是奉命前来探查自己和陌岩的关系的。只是,她总觉得应该还有些什么,被自己忽略掉了。 “我知道你对陌岩有感情,可是他是高僧,和你本就不会有结果的。张公子乃是修道界的翘楚,人品武功都是一等一,多少女子的梦中情人。想想我和你那些可怜的师妹们,我们求都求不来,注定要在天界万年孤独。魅羽,你可不要辜负了师父对你的一番好意啊。” ****** 魅羽回到她的僧房,简单收拾了下行李。除了陌岩手录的三本书,《藏遗录》、《缈素知》、和《九砖学》,以及路上要用的银两、帕子、三四件内衣,也委实没有什么可拿的。她叹了口气,龙螈寺的僧衣僧袍以后都用不着了。 收拾完后,站在屋里,朝勘布禅院和飞卯小院的方向虚望了望。她现在全靠一口怒气撑着,这两个地方她不能去,去了就崩溃了。但是她又不想马上离开,虽然大师姐和兰馨正在山下的客栈等着她。想了想,决定再去一趟藏经阁。 午后的藏经阁寂静无人。先清扫了下本来就不脏的地,擦了一遍桌椅。然后走在排排的书架间,用眼睛把每个架上的书快速扫了一遍,把新近被搞乱次序的重新摆回去。 来到存放手印心法的那排书面前,她停住了。原地怔了一会儿,又继续往前走。 等再次回到僧房时,前后一个时辰都过去了。她从桌上拎起已经包好的行李便出门了。 今晚飞卯会来找她吗?她边走边想。最近它在她房中留宿的天数越来越多了,她还特意为它制备了一床小棉被。一想到那只毛茸茸的小飞兔,坐在她僧房门前的台阶上,左等她不来,右等她不来,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也不知她为何不要它了,她的心就像被剜去了一样。 除了飞卯在等她,还有……她使劲按下另一个念头。不是现在,现在她需要力量离开这里。 一脚踏出寺门,便望见了日日和陌岩绕寺晨跑的小路。 “若是你路上出了什么事,我们去哪里找你?”这话是那次她自己从公主府跑回来后,他说的。他当时是真的生气了,因为他在意她的安危。 “你们再也找不到我了,”魅羽在心里说,回头望了一眼寺门,“因为肥果这个人,从此便在这世界上消失了。” 可是在她回到鹤虚山之前,她还要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第19章 索命鞭 来到山下的客栈,还是上次圆轮节会面的那间客房。兰馨和大师姐都等得不耐烦了。 “还以为你又变卦了呢,”兰馨说。 魅羽望着她,也看不出来她对大家都是七仙女候选人这件事是否知晓了。 “帮我换回真身吧,”魅羽平静地说。 这次由于魅羽无心打扮,换身的速度比上次快了很多。然后她接过自己的武器——长鞭。通体乌黑,长两丈。白日里看着暗哑,夜间拿出来却泛着一层珠光。这是她五个月来第一次摸回自己熟悉的武器,而且是用自己那双灵巧纤细的手。自信慢慢地回来了,之前的悲伤也跟着减轻了许多。 将长鞭收入腰中。等会儿在外面再罩一件宽大的冬袍,就看不出来了。她瞅了瞅桌上师姐妹们留给她的饭,坐下来仔细地吃了。待会儿要干的事是体力活,而且下顿饭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如果还有下顿的话。 “你们先回去,我还要去办点事。”魅羽吃完后站起身,把自己的包袱交给二人。 兰馨皱眉看着她。“喂,还有什么事啊?你确定不需要我们帮手?” 是的,魅羽很需要帮手。事实上,这一去也许就回不来了。但她摇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能把你们扯进来。” 陌岩重伤的消息,此刻想必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了。元识天被封,鹰裘短时间内不应该会出现。梓溪和珈宝就算再恨他,目前也不便公开来龙螈寺滋事。 当下最大的隐患就是藤者在人间的一族。上次四个藤者夜犯宝华殿,三人被俘。那个首领叫殒擢的,虽然已被陌岩砍掉一只胳膊,应该还是个强劲的对手。这时若是领队杀去龙螈寺,或者再半夜溜进来,后果不堪设想。 尤其是她魅羽现在就要离开了。这倒不是说她比几个师兄都厉害,只是……唉,那几个大男孩毕竟心粗。 ****** 当日藤者夜袭时,有一人被魅羽故意放走,用觅踪术一直追到老巢。得知藤者所在地,居然是布巴城外,罗孜河上游的一座道观。之后魅羽向寺里的人打听到,此道观历来不对外开放。无论信众还是云游道人,概不接待,也不知如何维持生计的。久而久之,便被公众给淡忘了。 魅羽骑着师姐妹们给她准备的马,一路沿着罗孜河上行,途径了上次圆轮节聚众的地方。快到浮生观时,下了马,将马栓在一处隐秘的丛林里。徒步来到观前,没看见人。除了紧锁的大铁门和时日已久难以分辨的“浮生观”三字匾,这里从外面看来和一般的道观也没什么两样。 不对!沿着青色院墙走了一会儿,她注意到墙顶上每隔几丈远便竖立的一只黑色铁旗,旗上寥寥几笔画着个符。兮远师父虽然从不屑于用这种东西来阻止外人来扰,但她知道,至少以自己目前的修为,想要翻墙而入是不可能的了。 回到正门口,正由于要不要敲门进去,听远处传来人声车声,连忙在跑到一棵树后躲好。是三个平民打扮的人,赶着一辆驴车。车上不知载的什么东西,用布幔罩着,偶尔还动一下。三人把车停在大门口,砰砰砰去敲大铁门。 门开了一点儿缝,一个胡子焦黄的干瘦老道从缝里探出头来。看了看外面的情形,拿出一个钱袋递给三人,又迅速把门关严实了,仿佛生怕三人看到院里的情况。 三人拿着钱袋,掂了掂重量,驴车也不要了,又顺着来时的路离开了。“作孽啊,”魅羽听他们边走边感叹,“虽说都是将死之人……” 等不及他们走远,她便几步跃到停在门口的车前,掀开布幔一看。果不其然,里面躺着四个人,其中两人还睁着空洞的双眼望着她。有的伤得很厉害,浑身是血;有的看不出死因,但显然没剩几口气了。 忍着腥臭,她一头钻了进去躺下。耳边听得大门又呼啦啦敞开了,车被赶了进去。她的心突突跳得厉害,几乎担心被赶车的人听见车里还有这样一颗健康的心脏。 来之前她细读了那本陌岩抄给她的《藏遗录》。据说灵仆也会发生逃脱的情况,尤其是在主人生病、意志力薄弱、或者内力受损的时候。现在元识天已经不能输送新的藤者过来了,但估计现有的那些也会不时需要补充魂灵。 车子停在一个院中,布幔被粗暴地掀开。两个年轻的道士走过来,阴着脸把车上的人一个个抬进一间屋里。其中一个在抬她的时候,身形顿了一下,说了句:“可惜了。” 魅羽在刚刚钻进车上的时候,伸手在一个沾满血的人身上摸了一把,涂在自己脸上,但毕竟遮不住姿色。 五人被抬入一间没有窗户、点着蜡烛的屋里。魅羽睁着呆滞的双目缓慢四顾,见她自己和三个人被扔在地下。还有一人被搁在一张长桌上,手脚都被绳子缠住,固定到桌腿上。 一个驼背的老头正在旁边一张小桌旁,边整理着桌上的什么,叮叮当当的,边哼着小调:“叫一声呐,我的小心肝儿。打明儿起,咱们帆不离船儿,船不离帆儿……”在屋子一角,一个炉子上正在小火烧着一个瓦罐。 魅羽的目光从老头身上移开,这才发现暗处的一张凳子上还坐着一个藤者。领口被揭开了,露出一大片前胸。一动不动,许是因为此人的灵仆逃了,彻底失去了与外界的感应。 魅羽心中一动。她虽然是有实体的鬼道生灵,但和魂灵是可以直接交谈的。上次审藤者放走一人时就这么做过。待会儿与其他藤者交战之前,她可以试试和那些被俘的灵仆们沟通一下。看看能不能做笔交易,说服他们不要做藤者的帮凶。 驼背老人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走到长桌前,俯身。魅羽因为是躺在地上,看不到他此刻的手脸。但听着长桌上呜呜的声音,估摸着给桌上那人嘴里塞了块布。 “忍忍,好快的,”老头直起身,用手指指旁边的藤者。“你们俩,很快就变成一个人儿。太妙了。” 说完转身,又去小桌上取东西。魅羽知道现在是最好的时机。虽然和她同来的四个都是濒死之人,可她也不希望他们死在老头手里。 她一手握住腰间的长鞭,纵身跃起,随后长鞭的另一头便如毒龙一样窜了过去,缠住了老头的脖颈。再用力一拉,借着这股劲儿,一步跃上长桌,下一步便到了老头身边。对方早已眼珠突兀,断了气儿了。 此时那个失去了灵仆的藤者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又顺手从摆满各种工具的小桌上拿起一把尖刀,斜里跨出一步,刀尖刺向藤者。 藤者的喉咙即刻被割破,鲜血溅了她满胸。扔下尖刀,收回长鞭,出了小屋,她连看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今晚注定要双手沾满鲜血了,行动越快,取胜的几率就越大。 此时正值晚饭时分。天色黑蓝,但仍有些许余光。魅羽四处走着,没碰上人,估计都吃饭去了。道观并不大,除去中央的三座大殿,周围都是小屋。只有东侧有一座大点儿的厅堂,里面似有些动静。魅羽估摸着那里就是斋堂,提着鞭子就闯了进去。 厅中靠墙处有一排排的长桌,总共坐了十七八个藤者和四五个普通道士。每个藤者的头顶照例飘着一张鬼脸。并没有人立刻注意到她,借着这短暂的隐蔽时刻,她微闭双目,提气丹田,凝神于额前的神庭穴。 “我是来救你们的,”她在脑中对那十七八个灵仆们说,“待会儿不要帮他们。他们一死你们就自由了,好好投胎去吧。” 她的话立刻就起作用了。至少有三四个灵仆当场就开始动摇。其余的有的将信将疑,有的被功夫高的藤者控制得死死的、满是戾气。 灵仆这一乱,藤者们当即知晓,都扔下碗筷,站起身来。魅羽一脚踢翻靠门的粥桶,纵身跃上一张桌子,长鞭一挥。“谁是你们的首领殒擢?” 几个普通道士早已吓跑了。魅羽此刻已回复了长腿细腰,知道自己手持长鞭的样子一定很英武。只可惜,面前的十几个人没有一个长眼睛的。 “我们帮主不在,”一个藤者答道,但并没有声音。话是靠灵仆直接传到她脑海中的。“你是何人,来这里撒野?” 魅羽扫了这些人一眼,果然没有发现有断臂的人。无论如何,她一人都无法同时对付十几个。眼下她的计划是,先杀一人,释放其灵仆。其余的灵仆看了,自然会有更多的站到她这边。 于是她纵身跃向刚刚说话那人,使出兮远教她的广旋十三式,人未至鞭先到。这套鞭法是兮远正式传给她的鞭法,改编自他的一套长拳法。特点是招式凌厉绚烂,波及面广,特别适合与多人搏斗。缺点是对单个敌人的杀伤力不强,不像刀剑那样可以招招致命。当然这也是大部分鞭法共同的弱点。 因此暗地里,兮远还给了她一本《致用集》,让她自己钻研。这是多年前一个擅长鞭法的鬼道前辈写的心得,后送与兮远。这里记载的鞭法,讲的都是必杀之术。 这位前辈早年收了几个徒弟,但要么不大成器,要么早已离开不再联系。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便写了此书。写完后却犯了犹豫。如果传给后世,怕被心思不良之人学了去,毁了自己一世英名。若是毁掉书稿,自己毕生心得便无人能知,又觉得可惜。思前想后,决定交给他信得过的道家好友兮远,由兮远来决定传与何人。 此刻的魅羽使出广旋十三式,在斋堂里纵跃不停,同时与多人周旋。然而她的注意力却是集中在三个坐在桌旁一动不动的藤者身上。很显然,这几人的灵仆已经决定袖手旁观,不再传递信息了。她一开始并未袭击这三人,只是怕自己的意图被人发现,其他藤者会将他们保护起来。 现在瞅准了时机,她假装不经意来到一人身边,突然抽回长鞭,使出《致用集》里的一招盘龙取心。这招是对付近距离的敌人,先用长鞭将对方的身子绕两圈,使之动弹不得。然后将劲力送到鞭梢,如一把匕首一样当胸刺下…… 一招得手,被她缠住的藤者身躯一震,便有鲜血从嘴里流出。同时可以清楚地看见此人头顶的鬼脸迅速飘走了。魅羽收鞭,藤者便从凳子上栽倒在地下,一动不动。趁着其他的藤者还在错愣之际,她又对在场的灵仆们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是去是留,速速决定!” 长鞭甩出,她又和众人游斗起来。这次显然已有多个藤者退出了战斗——不是他们想退出,而是他们的灵仆们拒绝服务了。魅羽不断变换使用着广旋十三式和《致用集》的杀招,身上的血迹越添越多,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战到最后,大堂里只剩下六人还在和她交手,其余的都已倒地不动。 只不过剩下的这六个人也是功力深厚、意志强大的几个。而且已经有个道士去而复返,带回了兵器,将四把长剑、一把弯刀、一对流星锤扔给六人。六人有了兵刃在手,精神大振。没走几招,魅羽便已身受数伤,边战边往出口方向退去,继而来到门外的院子里。 今日是冬至。天已漆黑,一轮下弦月清冷地挂在西边。院子里挂着几盏白灯笼,但因刚才的混乱没人来点上。魅羽和敌人只能互相看清身形。 怎么办?六个人,六个人……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六道轮回”这四个字。可惜这套掌法她只见过陌岩使过一次,而阵法她一个人又使不出来。于是急忙回想着自己钻研过的几个手印心法。 记起当中有个“人智之印”,若是和鞭法中的“环”字诀一齐使用,以一人之力便可将对方多人包围起来。目前敌众我寡,对方心里想的定是如何包围自己,不让自己突围。决计料不到自己会反过来去包围他们。 她于是甩开长鞭,将几人逼开出去。然后收鞭,喘息,故意漏了个破绽。六人一见,四把剑一把刀一对流星锤,齐齐从四面八方冲她扑过来。就在这些武器即将触及到她之时,她纵身一跃至半空,大叫一声:“合!”长鞭由高处画了个圈,连同手印产生的强大气势,将六人齐齐包围、收紧。 六人来不及收招,手中的武器有的直接刺中了对面人的要害,有的及时避开了要害,但也伤着了对方。 魅羽收回鞭后,已有三人倒地不起。剩下的三人忌惮她刚才那招,不敢再行包围之势,开始了车轮之战,轮流向她发难。魅羽将长鞭对准站在最前方、使弯刀那人,又用上了那招盘龙取心。 此人被自己紧紧捆绑,鞭梢劲力正中他心房,但后面二人的剑也一左一右跟着来了,刺向她的双肩。此时长鞭已无法及时收回,魅羽弃鞭,左手夺过面前被绑之人的弯刀,双肩没有退后反而迎上了剑尖。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招她至少学会了。 肩上插着剑尖,她用尽全力,左臂举着弯刀猛地横向一挥!三颗人头在面前滚落。 魅羽后退几步,肩上鲜血喷涌而出。她环顾四周,月色照耀下,诺大的道观里阴气森森。地下躺着的六个藤者姿态各异,有的死了,有的重伤。旁边的斋堂里横着的尸体更多,即使重伤未死的那些,灵仆也已经跑了。 只可惜殒擢不在,不知去了哪里,但是眼下也只能作罢了。 ****** 人一放松,身上的伤口便纷纷开始疼着吸引她的注意力。踉踉跄跄地出了道观,找到自己的马。 就这么忍着痛骑了一夜,中间几次在马背上迷糊过去。天亮了也没有停步,于第二日中午赶到了位于布巴南边的卫虎山。马照惯例应该是租的山下的一个马庄的。魅羽将马退还后,便只身向山上攀去。山很矮很平,登到山顶后,魅羽闭上眼睛,心里念了一遍“无回咒”。 再睁开眼时,头顶的太阳正慢慢被一片漆黑的乌云吞噬。周遭越来越黑,仿佛变成了黑夜。魅羽向山下望去,前方的半空中星星点点亮了起来,一跳一跳的。头顶上也是一样的星星点点,但没有跳动。 魅羽此刻还在山顶,但横在她面前的,是一条望不见源头也望不见对岸的大河。 第20章 曼珠沙华 魅羽不慌不忙地下坡,来到河岸边。通常在念过无回咒之后,得等上一阵子,摆渡的人才会来。她疲惫地在生满杂草的岸边坐下,闻着湿润的空气,想着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一幕幕片段在眼前飘过。 然后又想起大师姐说的七仙女的事,抬头望着星空,仿佛看到缥缈的宫殿里坐着的那对至高无上的夫妇,脸上泛起一丝冷笑。 小妮子我在这河边发誓,将来无论是嫁去张家还是去天庭做新代七仙女,我一定要把几个姐妹们解救出来,让她们爱跟谁好就跟谁好去。 过了一会儿,能看清远处一艘渡船正在向自己慢慢驶来。撑船之人到了近前,是个浑身披着黑斗篷的人。在船头站定,冲魅羽躬身行了个礼。魅羽回了个礼,便飞身上船。自己去船尾坐下,没有说话。因为撑船的是个哑仆。 船到了河中央,星星渐渐隐去。前方的天空中有些亮闪闪蠕动的东西,但不是星星。四周水域一片漆黑,只有船舱门口亮着一盏灯。 魅羽坐在船尾,想起姐妹们第一次和兮远过这条河的时候,兮远和她们说的话。 “同一条河,却有不同的名字。站在鬼蜮这边,叫无回河。去到人间,在不同的地方,又会有不同的名字。” 在布巴南边的卫虎山这里,这条河叫万宁河。 “事实上,也可以当它是两条不同的河,”兮远还说,“人间那边的水是安全的,而对岸的水,则有噬骨散魂的作用。这是为了避免鬼域的人私自逃回人间。没有渡船,想游泳的话,一个时辰内便会形神俱灭。” 魅羽当时和师姐妹互相吐了个舌头。心想正常人只有在投胎时,因为作恶才轮回到鬼道。要想出离鬼道,只能等下一世了。居然还有渡船,这就是方便特权者们的啊。此刻魅羽坐的这只船,是只为兮远一家服务的。 行了大半天,船来到河中央。回头再望,远处就是一片夜空,没有高山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再往前走,天色渐渐亮了。看不见太阳,天就是白蒙蒙的一片。鬼道的白天就是这样。 而晚上也没有星星月亮,那是等着来鬼道投胎的魂灵。兮远曾告诉她们,六道中,鬼道的地盘最小。刚来的灵魂是不能马上投胎的,得在上面等着。颜色偏红的,是刚来的。颜色偏蓝的,就快了。 魅羽上岸后,和哑仆挥手道别,面对她的是一大片矮小拥挤又破旧的房子。如果说元识天的屋子是华丽后的人间,那这里便是人世最阴暗的投影。 魅羽走在街上,身边是一间挨一间的茅屋,新旧砖头各种颜色修补后的砖房。房屋之间鲜有数木,有的也是歪七扭八、营养不良。偶尔碰到稍微体面点的建筑,必然是官家的住处。 有些街上摆着集市,脏乱而热闹,到处都是无所事事的人。这些人都长得鬼里鬼气、妖里妖气,皮肤要么黝黑要么惨白要么蜡黄,春夏秋冬都穿着一样的衣服。 出了这一代民居,原本在背景里的鹤虚山已经离得很近。山脚下也有个村庄,但这里的建筑风格和材料已经和人间很接近了。宽敞的院子之间相互离得很远,藏在一堆堆的绿树中,安安静静看不见人。连头顶的天空都比刚才的要清澈一些,有些地方还泛着淡蓝色。 ****** 鬼道的山无论高低,大部分都比较荒芜。鹤虚山虽然不高,但因为树木众多,风景奇特秀美,各种瀑布和池塘相映成辉,乃是整个鬼道富人权贵们的旅游圣地之一。 魇荒门的兮远师徒八人,以及其他门生和下人四五十人众,就住在从来也没人去的后山的一处山谷。没人去倒不是没人想去,实是兮远在住处和入口处布了阵施了法,外人怎么找也找不到,看不见。 可是每次谷里的人外出或回来,难免会被人发现踪迹。正因如此,当地流传着各种“山中住着会隐身术的神仙和仙女”的说法。有的游客不是为风景,而是为寻仙来的,虽然个个最后都是空手而归。 兮远师徒九人的庭院,虽不太大,但当真不亚于仙境。屋顶铺着淡绿色的瓦,质地圆润晶莹如琼玉。墙壁冬暖夏凉,院子里都是叫不上名的奇花异草,屋子中摆满皇宫里也难得一见的珍奇古玩。只不过,现在魅羽既知道了这些物品的出处,和使用它们所要付出的代价,再看在眼里便有些耻辱的意味了。 她没有去找师父和师姐妹,而是先来到了谷中唯一的郎中殷大夫屋里,让他给自己包扎了伤口。随后来到七个师姐妹们同住的院子,她的屋子在大师姐隔壁。还未走进,就听见里面传来唧唧喳喳的议论声。 怎么回事儿?魅羽琢磨,难道是自己包袱里那三本陌岩手录的书被她们发现了? 在她的脚踏过门槛的那一刹那,屋子里一道灿烂的五彩霞光便涌了出来。 “发光了,它又发光了!” “太美了!天下竟然有这么美的花。” 魅羽整个人被钉在了门口。 不可能啊?不,她从头到尾都没碰过那朵霞光曼珠沙华,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她快步抢进屋里,见五个师妹围成一圈,光就是从她们中间散出来的。只有兰馨在一旁悠闲地站着,见她进来,脸上饶有趣味的笑容更浓了。 “我说,这是去打劫了,还是被劫色了?怎么伤成这样?”兰馨上下打量着她。“想不到啊想不到,咱家小妮子也有今天。” 魅羽仿佛没听见她说什么,只觉两腿发软,支撑她一路到这儿的最后那股劲儿也被抽掉了。身体的,和心里的。她从饭桌旁拉了把椅子,坐下。 怎么回事?她想不明白。她连碰都没碰过那朵花,而且包袱是自己收拾的…… 却见兰馨走了过来,将一只手偷偷伸给她。魅羽低头看,发现兰馨手心有张小纸片。她接过来,纸上有几行小字,也不知是出自哪个师兄的手笔。 “师父说,宝花本来就是你挣回来的,况且他要来也没什么用。” 虽然离开龙螈寺只有一天,此刻望着这张纸条,她却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是了,定是在她去藏经阁的那段时间,宝花被放人偷偷放进行李中去的。 也就是说,在她还没离开龙螈寺之前,陌岩就已经知道她要走了吗?为什么不拦住她,质问她,还要送她东西……魅羽的胸口起伏着,手里的纸片早被捏成了碎屑。 “这可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呢,”兰馨嬉笑着望着她说道。 魅羽没有理她,耳边听三师妹禾嫣对其他人说道:“对了,你们听说过那个故事吗?曼珠沙华又叫彼岸花,据说守护花和叶子的是两个不同的妖精。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只有那么一年,花叶同时绽放。那年二人相遇了——” 禾嫣的声音止住了。一个身穿象牙白锦衣道袍,腰系蓝光彩玉,鹤发银须、明眸剑眉的道人站在门口。皮肤如少年般润滑,神色却有似古神般庄严。正是此处的主人,魅羽的师父,兮远。 “师父师父,你快来看啊!”姐妹们叫道。 “你们先出去吧。”兮远冲她们摆摆手,走了进来。五个看花的姐妹连同兰馨一起走了出去,兰馨在出门之前,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魅羽一眼。 “师父,”魅羽忍着痛和疲倦站起身,恭敬地拱手行了个礼。“徒儿回来了。” 兮远上下打量着她,摇了摇头,然后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在另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叹了口气,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她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很多事要问他。可是与此同时,又觉得很累、很疲倦,甚至有些灰心,什么都不想讲。 “任务完成得不错嘛,”他瞥了一眼放在一边的曼珠沙华。可是魅羽能清晰的感觉到他对这朵宝花并不是很在意,正如陌岩一样。 “只不过,我现在反而不确定,当初分派你这个任务是对是错了,”一边说,一边长吁了口气。 魅羽低着头,看着手里握的碎纸屑,脑中一片空白。 “魅羽,师父知道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现在硬把你叫回来,你恨师父吗?” 魅羽抬起头,环顾自己的住处。在简朴的僧房里住了五个多月后,咋一回到自己的家反倒不习惯了。魅羽天性热情喜庆,最喜欢红色,屋里面的布幔绸缎都是暖色调的。各种真花假花、彩雕玉饰、宫装的仕女图和羽毛扇,到处都是。 她母亲早逝,继母十分嫌弃她。她虽然对童年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但也知道自己便是从今天经过的民居那一代出生的。原本一家人就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继母来后更是不把她当人。在鬼道的平民生活中,饥荒时候易子而食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假如从未遇到过师父,她的一生大致可以想见。要么早早找个穷人家嫁掉,要么给富人做小妾。日子过得是好是坏,全赖自己嫁的这家人的人品和将来能不能生儿子。 像上私塾、修道、学武功这些,便是人间的普通人也不敢奢望,更不用说鬼道的贫民了。哪里还敢想着和兮远、陌岩、珈宝,以及身为玉帝旁支的张家这些人沾上任何干系? 她一只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脸上浮现的笑是真心的。“怎么会恨师父呢?这都是我的命。” “认命?”兮远笑起来,用手捋了捋胡须,“少跟我装蒜了,小妮子。你可从来都不是个认命的人。” 他又示意她坐下,低头想了一会儿才说。“师父将这次的任务交给你,一是因为你最伶俐,善于随机应变,最有可能完成任务。但也是为了其后能名正言顺推你去张家,让其他姐妹心服口服。至于你和陌岩,”他叹了口气,“真是没想到。我们只当你扮成个男人,而且是个大胖子,定然不会节外生枝了,哪承想……” 他摇摇头站起来,像是不想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走到她身边,将她之前打斗时发髻里掺进去的碎木屑捡了出来。 “你这次帮大师姐报了仇,做得好!虽然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我知道那件事对她的影响一直都在。” 兮远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处飘来。 “我还记得初次见她的时候,那时勒御已在她父亲身上连击了好几掌,一个毫无修为的普通男人受了这几掌,原本早该毙命了。 “可能是因为爱女心切,拼着最后一口气拖住勒御的腿,却还是不能阻止那个恶徒捉住他的女儿,绑在了床上。还好我及时赶到了,他父亲亲眼看着我打跑了勒御,才欣慰地瞑目了。” 魅羽愣住了。比起大师姐受的这些苦,她自己的经历真的不算什么。 “那之后的一年,你大师姐都疯疯傻傻的。还是我不断带她去人间游历,多和凡人接触,听几个老朋友谈经论道,她才慢慢正常了。魅羽,”他放低了声音,仿佛不想给他人听见。 “你也知道,我们鬼道的众生,因为资源贫瘠、生存环境恶劣,难免要违心做不少恶事。结果恶有恶报,生生世世便在三恶道里轮回。师父做这件事,一方面是为了你们姐妹能永离鬼道,脱胎换骨位列仙班。同时也是拯救鬼道的众生,带他们去更好的地方,不用再和蚂蚁一样住在洞穴里。闹饥荒了也不用易子而食。” 魅羽微微皱眉,原来师父也一直对六道的机制不满。而目前她知道的,对六道不满想要有所改变的,有涅道,有梓溪,现在又加上师父。只不过他们每人又有不同的理念。 “我能理解师父的苦心。” 如果兮远的目标真的达到了,那对鬼道众生无疑是件好事。她自己是已经脱离了苦海,可还有千千万万和她一样的男人、女人、小孩,在过她做梦也不想重历的那种生活。 兮远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走到一旁去看那朵曼珠沙华。这时霞光早已散去了。 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魅羽在心里默默念道。生生世世,永不再见了。 “对了,在山上的时候,你看到岩壁上的字了吗?” 果然,师父也一早知道会有类似的秘示。 “只看到头两行。”魅羽按照记忆复述了一遍:“第一句是七十七日龙魂散尽法王重生。第二句是紫午甸洲殁天枢恹轮山中。师父,这很重要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仿佛在细细咀嚼这头两行的意思。 “殁天枢……原来是藏在那里。”他点点头,随后像是回过神来。“不能说不重要,只不过与你我关系不大,我无非是好奇而已。” 他说完,把盒子盖上。“这花我先替你收着。等你和张二公子成亲的那一天,服下此花便可彻底脱了鬼气,再也不会有人因为你的出身看不起你。” 第21章 门当户对 自打魅羽回来后,几个师姐妹们一直处在兴奋和忙碌中。本来兮远说的是只让魅羽一个人参加三个月后宜梅庄的宴会,经不住一众女徒弟苦苦哀求。 “师父,我们保证不抢了二师姐的风头。一定要让她成功打败其他名门闺秀们,顺利嫁入张家。” “我们就做绿叶,不、村姑!要多土有多土。” “姐妹们咱们现在就去人间买村姑的衣服去吧。话说目前村姑们都流行啥款式?” 老头子无奈,只得同意大家一同前去,前提是她们要为魅羽置备几套最出彩的装扮,因为他看得出来魅羽对此行还是了无兴趣的样子。 事实上,魅羽并非只对宜梅庄的宴会没有兴趣。她在回来的这些天里,精力都用在仔细阅读陌岩给她的三本书上了。之前在龙螈寺的时候,总是有接连不断的事情发生,她只是偶尔翻了一下《藏遗录》和《缈素知》这两本。前者介绍的是各种诡异不为人知的法术,例如灵仆的事。后者讲的是娑婆世界之外的一些世界和生灵的事。 这第三本,《九砖学》,介绍的却是正统修行中遇到的疑难问题和解决窍门,她还没来得及看。现在重又安定下来,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再不用操心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可以好好琢磨一下书里介绍的窍门。 除此之外,她还对《藏遗录》里介绍的一种摄心术产生了兴趣。摄心术说的是,倘若施术者和他的目标共同认识第三个人,并对这第三个人的相貌都同样熟悉,比方说刚刚才见过。那么施术者可以短暂地冒充这第三个人。 也就是说,当施术的时候,被施术者眼里看到的,就是这第三个人在他面前;耳朵里听到的话,就像是从这第三个人口中说出的一样。感觉这会是样非常有用的玩意儿呢,魅羽想。继而又开始琢磨:不知道陌岩有没有学过呢?想来像他这样的高僧爱惜羽毛,就算会也多半不屑使用。 然而有一点和原先不同的。七个姐妹们本来都喜爱睡懒觉,可这次回来后,每天到了卯时三刻她就会自动醒来,再也睡不着。非要到山谷中去跑上一圈才能安定下来。 ****** 这天一早,齐姥观的寒谷真人来访。地处鬼道的魇荒门难得来客人,众姐妹们都来客都很有兴趣,除了大师姐。兮远叫仆人在庭院里摆了几张桌椅,精心准备了糕点,又翻出最好的茶叶和茶具,让几个姐妹们都来行礼。 看得出,寒谷的来访兮远也十分开心。虽然二人修为差不多,但寒谷身在人间,并且是知名道观的观主,难得他对鬼道出身的兮远以诚相待,视为知己。 大师姐沉着脸行完礼,就回自己房去了。其余几个师姐妹唧唧喳喳、推推搡搡、间或捂嘴而笑,最终在几张桌子旁坐定。魅羽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也一如既往地和师妹们有说有笑,不时地向寒谷瞥上两眼。 她之前在公主府见过寒谷的关门弟子乾筠,并把他好好挤兑了一番。原本想象着寒谷应该是和他的弟子差不多,清高孤傲、咄咄逼人,没想到竟是个性情随和、言语风趣的老头子。 五官生得不如兮远那样迷人,但十分顺眼。一身褐色道袍也比乾筠要朴素很多。满腹闲情逸事,开口滔滔不绝,可又言之有物,并不惹人生厌。和兮远相比,算是个更接地气的人。 他这次来不会是替乾筠教训自己的吧?魅羽想。乾筠应该也已经和他汇报过她的情况了。然而魅羽却并未从他身上感受到任何敌意。也许姜还是老的辣呢。 一直聊到中午,一众人用了午膳。饭后兮远冲着几个徒弟说:“仙长难得来此一趟,你们几个还不抓紧机会,向仙长请教?” 寒谷哭笑不得地指着兮远:“就知道你这个老东西从不吃亏!我不过是吃了点你家的东西,你就要讨些好处。” 但是继而还是和蔼地问众女子:“你们都想学点儿什么?” 几个女孩儿捂着嘴笑,互相看看。“仙长你是不是什么都会啊?”爱穿紫衣的谧慈问道。 寒谷夸张地板起脸来。“怎么可能有人什么都会呢?” 一身绿色的浅芸问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让眼睛看起来水汪汪,亮晶晶,就像有星星月亮在里面?” 寒谷想了想说:“你说的这个,天星术里的斗宿诀就可以办到,只能管几个时辰。只不过,拿斗宿诀来做这个,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说着站起身来,面向北方的天空,伸出左手。“你们这里虽然看不见星星,但星星其实是藏在云层之后的。所以按照书上的星图去演练就好。北方属水,可取夜露于北方玄武之斗宿。” 说完又将右手放到左手后做抽取状。等右手慢慢移到胸前时,手指尖已带着一些晶光闪烁,口中念道:“天地化露,斗宿生津——着!” 手指往浅芸面部一挥,众姐妹登时大叫:“好看呀,太神奇了!” 五师妹浅芸原本就是清脆灵动的长相。现在两眼变得晶莹闪烁,楚楚动人,比平时又多了不少光彩。 寒谷满意地笑笑。“好,那你们谁想试试施法?” “我来,”魅羽说着,走到他身边站定。左手伸向北方,右手依样抽取了天星夜露,口中念念有词。“……着!”她将右手指到了寒谷的脸上。 众人都看呆了,然后爆发出一阵狂笑。只见老头子条条皱纹的脸上,一对秋水般的大眼睛闪着不可置信的神色望着魅羽。“小妮子,你……” 兮远笑得前仰后合。“你也有着道的时候。真该让你的徒子徒孙们都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众人笑毕,兮远又说:“老家伙,你远道而来也没带什么礼物。我看不如就把这套天星术都传给我这几个小丫头如何?” 寒谷把头摇得像波浪鼓。“这套天星术有二十八宿诀,是我齐姥观七绝之一。便是普通弟子也没有资格学呢。” 兮远向几个徒弟挤了挤眼,众姐妹一同拥上前来,把寒谷围在中央。 “道长就教教我们吧!” “我们都最好学了!” “传男不传女,怎比得上桃李满天下?” 想来齐姥观里都是男弟子,寒谷几时被这么一群莺莺燕燕围住过?只得叹了口气。 “这样吧,你们一共六个人,我就再传你们五宿诀。看好了……” ****** 闹腾了一会儿,众姐妹们便各自回房。到了晚饭时分,仆人奉兮远之命来请魅羽,要她去和客人一同晚宴。 为啥单叫她呢?魅羽不解。难道是因为自己之前戏弄了仙长,要赔罪不成?抑或是终于要处理她上次奚落乾筠那件事儿了? 小圆桌就设在兮远窗外的那个小院子里。寒谷的眼睛已经恢复正常了。魅羽偷偷观察了下两个老头子的神色,好像没有什么不善的感觉,反而带着股喜庆和……鬼祟。 仆人们上了几个精致菜后,兮远便让他们退下了。一直以来,兮远的客人都不多,因为鬼道里修仙成功的寥寥无几。寒谷和他像是相识多年了,二人各方面水平相当,彼此也很赏识对方,虽然挂在嘴上的,都是互相奚落,陈述多年前对方的糗事。 在寒谷来访之前,魅羽以为齐姥观就是个靠着和天界有关系、仗势欺人的地方。尤其是那次遇到乾筠,让她对那里的人更没有好感。可现在看来,也不见得如此。 酒过三巡,东拉西扯了半天,寒谷终于表明了他的来意。“魅羽姑娘,你觉得,我那个徒弟如何?” “啥?”魅羽愣住了。“哪、哪个徒弟?” 她当然知道寒谷口里说的是哪个徒弟,因为他的徒弟里,她只见过乾筠一个。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又或者,不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上次见到乾筠时自己还是个大胖和尚。乾筠虽然应该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很明显地,从一开始他就掩饰不住有多么厌恶自己,更不用说临走前还被自己狠狠挤兑了一番。照理说,他现在应该恨死自己了,又怎么会…… “是这样的,”寒谷接着道,“我这个徒弟乾筠,其实算是我的俗家弟子。家世那可是非同一般的显赫。” 怪不得你破例收他做关门弟子呢,魅羽想。红尘之外的道观都不得不对权势低头。 “他现在也老大不小的了,家里希望他最近把婚事定下来。得知我刚好要来这里,让我顺便问问你的意见。” 原来是来提亲的,可是,她还是不能相信那个她很讨厌、对方也很讨厌她的乾筠,居然会有这种想法,真是见了鬼了。难道是因为从小被人宠惯了,出到外面也到处受尊重,突然遇到一个不买他账的,反而觉得新鲜? “仙长,他上次见过我的事儿没和您说吗?” 寒谷尴尬地笑了笑。“说了,他觉得,你有点欠管教。不过嘛,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魅羽愣了一会儿,回过神儿来。扭头看看兮远,他只顾着低头喝酒,没有什么表示。魅羽心说,不是让我嫁到张家去吗?现在寒谷跑来替乾筠提亲,又算怎么回事儿? 遂冲寒谷抱拳行了个礼。“让仙长您大老远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只不过,我跟令高徒真的是不合适。” 心说让我跟那么一个人在一起生活,我还不如跟您老呢! 寒谷叹了口气。“其实,我也觉得不合适。这傻小子从小就有一大家子人围着转,十三岁那年开始到我观里修行,也是没吃过什么苦头。虽说你俩算是门当户对,但他要是跟了你,还不得被你欺负死?” 魅羽的嘴里像是被塞了个馒头。我有这么凶吗? 这时兮远发话了:“不说这些了。吃菜,吃菜。” ****** 第二天清早,寒谷告辞。魅羽心下觉过意不去,主动提出来去送他。 此时是冬至后的一个半月。这一带其它的山林还是以灰暗沉寂为主,而鹤虚山乃风水宝地,地理形态独特、气候温和,年年春暖地比别地儿都早。 魅羽陪着寒谷在已经开始泛着春意的山间行走,似乎心情好得很。时而讲讲兮远的趣事儿,时而问问齐姥观的情况,嚷着自己啥时候也和师姐妹们去那里玩儿。寒谷都很凑趣儿地一一应答。 眼看着快出山了,他放慢了脚步,扭头望着她。“小妮子,我本以为你是来和我打探消息的。” 她冲他咧嘴一笑,笑得很灿烂。“是有很多想问的,不过想来那些不该我知道的,问了也白问。倒还不如借此机会和您老培养一下感情。” “哈哈哈哈!”他笑得很开怀。“你倒是挺坦诚的。不过有时候,坦诚不等同于老实,需要胆魄和眼光。嗯,怪不得乾筠不是你的对手。” 说到这里他站住了,四下望了望高耸的山峰,神情多少有些严肃起来。“我在十年前去鹭灵上人那里做客时,碰见过陌岩一次。那时他才十来岁,在那里听学。”说完后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魅羽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提起陌岩。想来他接下来会说陌岩多么聪明、有天赋,后生可畏什么的。谁知道他竟说:“你们俩倒是挺像的。” 她吸了口气,这话还是第一次听人说。 “我说你们像,是因为你们都是外表随和、通达人情世故之人。但内里却是相当有主意,甚至有些顽固的类型。要是认准了什么事,谁也劝不动。把谦虚摆在面上,世俗也好、权威也罢,你们其实也是不放在心里的。” 二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后来还是魅羽打破沉默。 “既然您非要我问,那我就问了,”她俏皮地说,“您修道成仙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天下苍生吗?” 她问这句话,其实是存了点私心。陌岩虽然比不上寒谷的修为,但二人都是内心深不可测的人。她真正想知道的,是“他”怎么想。 寒谷又嗤笑了一声。“天下苍生看似可怜,其实人家的生活不需要你去掺和。” 魅羽咬了咬嘴唇。这点和陌岩的想法确实一样,和兮远的想法则不同。兮远去天庭的目的之一便是要拯救鬼道的众生。 “人性,”寒谷答道。 “人性?” “对修道者而言,人性似乎是修道路上第一样要抛弃的东西。可是等你绕了一大圈,最终,却也还是回归到人性的问题上来。” 她还是觉得难以理解,因为这和她从各种书上读到的太不同了。 寒谷接着说:“无论佛性还是道心,都应该是更美好、更完整、更有人情味的人性才对。否则修成一块亿万世不动的石头,那还不如百年为人。历来,在对待六道众生的态度上,是慈悲还是寂灭,总能将修道者划为这两派。” 魅羽点点头。“不过我还是想不通乾筠道长为何会看上我。” 寒谷叹了口气。“有道是天机不可泄漏。小妮子,这整件事背后所牵扯的各方各面的势力,是你完全无法估量的。我其实和你一样,也只是个小棋子。我知道你看不上乾筠,但你若是肯听劝的话,今后的路会容易很多。而且,他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差。” 说完示意她不要送了,自己向着山外走去。 “仙长!”魅羽冲着他的背影问道:“敢问您,学佛修道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她刚刚才问过一遍。寒谷站住了,但是没有回头。过了一会儿,忽然开怀大笑。 “小妮子有两下子!”摆了摆手,又继续前行。 寒谷刚刚才说,修道修的就是人性。半年以前,魅羽还以为是什么看破红尘,摒弃七情六欲什么的。但是现在她认为那些都是表象,或者说是手段。 悟道,便是要找寻自己失落的本心。所以前面的路难也好、易也罢,她此刻也只能依着自己的真心去走。 第22章 香客(上) 元宵节到来时,魅羽回鹤虚山已经两个月了。元宵节是喇嘛的重大节日,寺庙里白天要举办法会,人间的百姓们晚上家家户户也要“燃灯供佛”。连鬼道里一些体面人家都会跟风,把家里家外搞得亮亮堂堂的。 兮远虽是道门中人,今年却也想去蓝菁寺的法会凑凑热闹,顺便让徒弟们帮魅羽置办衣物。计划着一大早出发,过了无回河后继续赶路,晚上先在半路的客栈住一宿。第二天赶到蓝菁山下,再住一晚。第三天早上参加法会。 结果还未出发,魅羽便来找他。 “师父,”魅羽挨挨蹭蹭地挤进他的房门。“我不大舒服,不想去了。” 兮远的房间,如果说是鬼道最华贵又舒适的一间,恐怕很少会有人有异议。单论华贵也许比不上普仞王皇宫里挥金如土,但是皇宫毕竟要在乎皇家的气派和尊严,那就不能以舒适为主。而普通人即便能做到舒适,却很少人有那么多钱可以拿来挥霍,更不用说有些东西是钱都买不到的。 比如说靠近窗户的那张日用小木床,给兮远看书用的。现在是冬天,床头支有带扶手的靠背,上面铺着白软的皮毛。此木靠背据说是取的陇巫山里三千年的彤岩树干做成,可在冬日缓缓吸收天地阳气,靠在背上说不出的温暖舒服。 脚下有毯子和暖炉,身旁的小桌可以放菜放酒。从窗户远眺可以看到对面山峰顶部的青松和积雪。若是换作夏天,小木床便由小竹床取代。窗外是一片花海,屋子顶上一棵巨大的槐树。屋里各个角落嵌着个头儿惊人的夜明珠,夜里起来看路够亮,又不刺眼。 兮远坐在椅子上,怔怔地望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你是师父带大的,你打的什么小算盘师父还不知道吗?你是想着等我们一走,自己就溜去龙螈寺是不是?” 魅羽知道当师父他老人家在显示自己的智慧时,最好的应对策略就是老老实实认栽。于是把头压得很低。“是的,当真什么也瞒不过您。” “还是算了吧。”他从旁边的桌上捻起一支紫玉如意,看了看,又兴趣索然地放了回去。“你现在回去,没有什么意义,只会节外生枝。” “好的,我知道了师父。”魅羽点了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对这个结果她倒也并不意外。 “你等等,”他叫住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上次说,云冉峰上的两句秘示,第一句是什么?” 她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个。“七十七日龙魂破法王重生。” “你看到秘示是哪一天?” “十一月七日。” 兮远右手掐指一算,身子僵了一下,脸上露出难以置信、恍然、无奈等各种表情。最终嗤笑了一声。“莫非一切都是天意?算了,你去吧。在我们回来之前你得先赶回来。” 她去龙螈寺和云冉峰秘示有什么关联吗?魅羽有些疑惑,但她实在太兴奋了,根本无暇多想。 “谢谢师父!” 竟然从门口跑进来在兮远脸附近象征性地亲了一下,才跑出他的房门。留下目瞪口呆的老头坐在哪里,半晌摇了摇头。 ****** 魅羽向大师姐借了一幅斗笠和面纱——同一式样的大师姐有多套。鹤虚山去龙螈寺比去蓝菁寺要近一些,但她已经忍不住了。便和大家一同出了山,过了河,念过避梵咒掩饰鬼气,然后分道而行。在布巴城里住了一晚,第二天自己逛了半天集市才赶路,当晚再住到龙螈山下的客栈去。 没想到傍晚时分,当她穿过一条小街,远远望见龙螈山的时候,双腿便似粘在了地上,再也挪不动了。 去、去到后干嘛呢?要是见到他瘦了,自己会心碎的。可要是见到他胖了——虽然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不是也会心碎吗? 当然最有可能的还是根本见不到,或者隔着人群远远望一眼,连胖瘦都分辨不清。自己已经不是那里的僧人了,只能在其他香客活动的地方出没,原先住的僧房估计也也早给别人了。兮远说的对,回去干嘛呢? 她转身要往回走,然而腿还是和粘在地上一样,怎么也拖不动。 想来想去——哎,她不是还要去看飞卯吗?包袱里还装着刚刚在集市买给它的点心呢。这个小飞兔也不知能不能认出现在的自己,但是无论如何,她也该去看它一眼。 有了这个合理合法的借口,魅羽的腿又能正常走路了。她不过就是个普通的香客,去那里顺便看个小动物,她不断和自己说道。 此时天已全黑,路上的行人——大部分都是远地而来打算明早上山的香客——都在匆匆忙忙找食肆和客栈。魅羽摘了斗笠,寻思着也该找个地方住下了。走了几步路,觉得刚刚擦肩而过的两个男人看起来有些面熟。 等她又走了几步才意识到,这两人居然是蓝菁寺的弟子富鸣忻和印光寺的欧玉擎!她刚才没有立即认出来,一是因为街上灯光昏暗,二是因为两人此时并非僧人装扮,而是穿着俗世的衣服,还戴了两顶帽子盖住了光头。 这也太诡异了!自上次的殿试之后,龙螈寺等于公开和这两个寺结了仇,互不往来。而且他们如此乔装打扮,定然是有什么阴谋。兮远虽嘱咐过她不要节外生枝,但遇到这种事她不可能不管。急忙又戴好斗笠,掉头跟上二人。 过了两条街,二人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住,商量了几句后,走进去。魅羽记下了这家客栈,为了不引起怀疑,又在附近忍着饿瞎逛了一会儿,才重回客栈,却被掌柜告知:“客房已满,请去别处。” 出了客栈门,四顾无人,魅羽快速施了个刚学会的天星术,采了夜露点入自己的双眸中。然后回到柜台前,摘下斗笠和面纱,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好似闪烁着整个星空,冲着掌柜凄楚地一笑。 “掌柜的行行好吧!我一个弱女子实在无处可去,怕是要沦落街头了呢。”夜空中的露水眼看着就要滚落出来。 掌柜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被魅羽这一撩,虽不似那些初见大师姐的男人们般失魂落魄,但也被电得十魂里少了七魂。唯唯诺诺了半天,叫伙计们尽快把一楼放杂物的一间小屋收拾干净,地下铺了足够的木板和被褥,总算给了魅羽一间客房。 客栈不大。魅羽走进一旁的饭厅时,恰巧碰上那二人吃完了走出来。这二人并未见过她的真身,所以不可能认出她就是肥果。即使这样,魅羽在他俩不经意望向自己的时候,心里还是突了一下。 她故意将手里攥着的帕子掉到地上,捡起来之后拍了拍,磨蹭了一会儿。等确认二人分别进了一楼的两间屋子后,才进了饭厅。 ****** 吃完饭,回到房间时,客栈已经很安静,大部分客人都歇下了。她推开小屋的窗户,外面的后院长着茂盛的杂草和树木。四顾无人,便从窗户里窜了出来。 先蹑手蹑脚来到欧玉擎的窗外,里面点着灯,但毫无动静。又转而来到富鸣忻的窗外,刚好听到二人在说话。 “殒擢这家伙,也不知靠不靠得住,”是欧玉擎的声音。 “不必担心,”富鸣忻说道,升调如往常一样四平八稳,“他明天来也就是搅搅场子,分散一下众人的注意力。就算他不来,咱们带了那么多人,也不妨碍办事。” 欧玉擎没有说话,仿佛在看什么东西。“这白祈玉我还从未用过,也不知效果如何,不知要多久才能奏效。” 富鸣忻似乎也拿了什么东西出来。过了一会儿说:“不如都由咱俩当中一人拿着。也不知明天会有多少人,万一你我二人被冲散了,那就由拿法器的那人单独行动。” “这……我看,还是分开拿吧。”欧玉擎似乎不大乐意。 果不其然,这二人明天要搞事,魅羽想。看样子还会有不少弟子混进来,又联络了殒擢这个藤者的头领,目前也是藤者在人间一族被她灭门后的唯一幸存者。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对了,你听说了吗?”富鸣忻问道,“据说霞光曼珠沙华早就不在龙螈寺了。” “啊?被人偷走了?” “好像是这样,话是景萧传出来的。你还记得殿试上那个龙螈寺的胖弟子、肥果吗?” 魅羽听到富鸣忻提到她,立刻凝神倾听。 “就是整天上窜下跳,让人无比讨厌那个?” “龙螈寺拿到宝花之后不久,他就连人带花消失了……都是景萧说的,应该没错。” 欧玉擎似乎不太相信。“陌岩那个人,不会笨到这个地步。我倒是觉得他把宝花藏起来了。” “为啥不马上吃下去,晋至金刚上师?” “谁知道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欧玉擎简短道了个别。魅羽听到屋里的门开了又关了,应该是欧玉擎回自己房间了。她微一思量,折回自己的窗前,跃入屋内。喘了口气,重温了一遍摄心术的法门,便从房门走了出去。凭着记忆来到富鸣忻门口,敲了敲门。 门开了,是富鸣忻那张浓眉大眼、略微发福的脸。在他看到自己的那一瞬间,魅羽的心提了起来。还好,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异样,证明自己的摄心术奏效了。 “我改变主意了,”魅羽说,“都由我来拿着吧。” 富鸣忻怔了一下,不过还是扭头进屋。随即拿着一个绸缎做的小布袋出来,交给她。“可别弄丢了啊。” “怎么会?放心吧。” 她接过来,是个和手掌般大小的东西,沉甸甸的。冲富鸣忻点点头,转身向欧玉擎的房门慢慢走去。待听得身后的门关了,便急忙走回自己的屋中。 回屋后打开一看,有点失望。是个乌金色的小铁锤,看着和外面五金铺里的也没啥不同。她知道六大寺都有自己的镇寺之宝,而蓝菁寺的显然不是锤子,所以手里这个最多就是个普通的法器。能用来干什么呢? ****** 第二天一早,她特意在屋里磨蹭了半天,啃了点干粮,也没听到外面有什么异样。当然了,就算有异样也赖不到她身上。两个大男人若是自己弄丢了东西,还能硬要搜陌生女人的身吗?何况他们做的原本就是偷偷摸摸的事情。 等她出屋后,那两人同大部分房客都已经离开了,多半是没发现昨晚被骗了的事。带好斗笠之后,她便加入了外面香客们上山的队伍。 进了龙螈寺大门,尽管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可她也忍不住怀疑:有没有可能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呢?自己其实从未在这里生活过。那只是她穷极无聊时,脑子里幻想着来解闷的。摸摸包袱里的小铁锤,让她驱散了这个怪念头。 这次的节日法会没有手印表演,就是人山人海的香客们一座殿、一座殿地等着进去,上香,扣头。魅羽边走边留神观察着香客们。通常信佛的以老年人,中年女人,和年轻待嫁的姑娘居多。青壮年男人向来是最少见的一群,除非是陪夫人或父母来的。 然而此刻她却时不时在人群中看到步法沉稳、神情严肃的单身青年男子,对拜佛求签都毫无兴趣,只是警惕地看着周围。 还有一点奇怪的是,刚才上山的时候还晨光明媚,蓝天上只有几丝白云。现在龙螈寺上空的乌云却渐渐多起来。虽然她不敢肯定这是人为的,可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到了大雄宝殿前面的广场上,她总算见到了熟人的影子。个子高高,面部微胖的景萧站在广场正中央,他前面的地上有个大蒲团,几个僧人分立两旁。 人群远远地在周遭围了个大圈,圈里排成一条长队的信众一个个在等着向他扣头,被他祝福加持。 景萧为啥要说是肥果偷了宝花呢?大概是为了维护陌岩的名声吧。 “女施主。” 听到有人叫她,回头一看居然是鹤琅。 对方见她转身,好像很紧张。“你、你是不是那个……” 魅羽愣了一下,立即意识到原来鹤琅是认出了她头上的斗笠,以为她是大师姐。 她犹豫了一下。无论如何,此刻要自己对眼前这个曾经朝夕相处、患难与共了几个月的大师兄说一声“你认错人了”、转身走开,她终究还是办不到。 于是把头上的斗笠和面纱都取了下来。鹤琅看到她的第一眼有些失望,但第二眼又兴奋起来。 “是了,你和你那个师姐都是我六师弟肥果的朋友,对吧?你知道肥果如今在那里吗?我们大家都很想他。” 你们大家……魅羽很想问他,你们大家都具体包括谁? 然而说出口的却是:“你是问肥果啊?他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我想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不过他临走时让我下次来这里的时候,给一只小兔子带点吃的。” 说着打开包袱,取出一包点心来。 “哦,”鹤琅看着她手里的东西。“那我带你去那家伙的住处。” 第23章 香客(下) 魅羽重新戴上斗笠,假装路不熟地跟在他后面走。原本以为他会带自己去飞卯的小院,谁知走着走着竟来到了自己原先住的僧舍。进了院子,僧屋门口的一侧现在建了个矮小的木屋,鹤琅探头进去看了看。 “它白天一般不在的,你把东西放在它门口就行了。” 魅羽把点心放在小屋前面,瞥见里面还搁着她给飞卯的那条小棉被。被头整齐地叠着一块帕子,是她那次圆轮节后,给它包点心的那块。 一滴眼泪从她脸上滑落下去,还好她戴着斗笠。“它自己住这里吗?” 鹤琅笑了笑。“呵呵,本来这里的屋子是肥果住的,他走了后飞卯就自己搬了进去。我师父不想它把屋子弄脏,就叫人在旁边给它盖了一个窝。现在倒好,师父也只能趁它白天不在的时候来了,若是晚上来会被它轰走呢!” 魅羽怔在原地,胸口隐隐作痛。只得不断安慰自己,至少陌岩的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哦,对了,”鹤琅有些犹豫地说,“你那个戴斗笠的师姐,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魅羽暗叹了一口气。这又是一段有因无果,有缘无分的情缘吗?最省事的办法就是让鹤琅彻底打消这个心思,可是她不忍心。 她很小就没了母亲,认识大师姐以来,偶尔会有种被母亲爱着的感觉。而在龙螈寺的这半年,鹤琅对她也照顾有加。假如有可能让二人在一起,哪怕是暂时的,她也一定会尽力。 “你知道滨州的宜梅庄吧?”她问。 他点点头。 “再过两个月,呃、我记得是三月二十那天,宜梅庄要大宴四方宾客。如果你能抽空过去的话,我会安排你和大师姐见面。到了那里,你就说找魇荒门的二徒弟魅羽。” 鹤琅的眼睛顿时比先前明亮了。“谢谢你,魅羽姑娘。我会去的,谢谢!”他不断地说。 “不必和我客气。”她笑了。咱俩谁跟谁啊?“不过今天我来这里的事,希望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师父。” ****** 鹤琅要送她出去,魅羽说不必了,自己记得来时的路,便和他道别。殒擢、欧玉擎、富鸣忻这三人到底在捣什么鬼,她必须尽快查明。 而且她也需要静一静,平复一下内心的动荡。陌岩平日去她屋里做什么呢?他恨她吗?当日在他重伤还未痊愈之际她许诺会即刻返回,却一去不返了…… 漫步回到大雄宝殿门口的广场,人比刚才还多了。她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穿梭着,寻找着欧玉擎和富鸣忻的踪迹。忽然她下意识地打了一个激灵,站住了。刚刚她在人群中看到一个人。 她立刻回过身,见那个身穿黑袍、袍子上的帽子把头和大半个脸遮住的人消失在人流里。之前她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此人走路的方式很奇特。具体说,就是步伐与常人不同,很像她所见过的那些藤者。 现在回头这一瞥,足以看清那人头顶的半空中有张鬼脸,右边袖管空空荡荡。应该就是曾被陌岩斩断右臂、上次她去浮生观而错过的首领殒擢。 她不动声色地跟着,却也不敢离太近。藤者们没有眼耳,靠的是跟着他们的灵仆辩色听声,所以他们不需要回头,便能查知四处发生的情况。 殒擢已进了广场中央围着的人群里,最后居然来到了请景萧加持的那队人后面,开始排起队来。魅羽回想起昨晚听到的话,估摸着殒擢是要以刺杀或绑架景萧来吸引众人的注意力,给另两人机会来执行他们的计划。 此刻随着头顶乌云的密集,天色已经更暗了,风也呼呼地刮了起来,眼看不久就要电闪雷鸣。待戴着斗笠的魅羽也挤进人群围成的大圈内,殒擢已经排到那队人中间了。 只能暂时不管另两人了,她想,决不能让殒擢接近景萧。但若是此刻就冲过去,目标会太明显,还没靠近就会被灵仆发现。嗯,得先制造点混乱,分散灵仆的注意力。 魅羽回头踮脚看了看圈外,见偏殿门口地下有个小香炉,袅袅冒着烟。便又挤出人群,走过去抬起香炉,双臂运气,扔向大圈的中央,也就是景萧站立处的后方。 还没落地,香灰便四处飘散。景萧和身边的弟子茫然往后顾,都一个个被香灰迷了眼睛。人群大乱,四散而奔,站在远处的武僧正在急急赶过来。从殒擢站立的样子来看,他也有些迷惘。 魅羽不等他缓过神来就箭一样冲过去,抽出腰上缠的长鞭挥出。人未至,鞭梢已触及他的右肩。殒擢突然警觉,因为没有右臂,左臂以不可思议地角度直接弯向右后方抓来。 魅羽及时抽回长鞭,还未使出下一招,殒擢却突然到了自己跟前,一张没有眼睛的脸隔着面纱看来格外模糊,不知何时抽出的短剑已刺向她的胸口。 好快!她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殒擢的修为比其他藤者高出不少,怪不得之前连陌岩都被他所伤。 堪堪躲开了这一剑,她正打算使出《致用集》里的一招狡蛇上树。结果招数才使了一半,下一剑又从她的面纱下斜挑上来,眼看就要触到眉心。她只得纵身后跃,刚一落地背部又差点撞到他的剑尖上。 不行,太快了!不得已,魅羽只得使出她的手印功法里的“金刚王菩萨之印、第二式”。此印以松散灵活为特点,随时可以拆招变幻成其它的招数,用在步法上让人无迹可寻、无法预料。这一来,暂时能让她应付殒擢快如鬼魅的招数,可是长久下去也只能自顾不暇、无力反击了。 突听不远处一个声音说道:“此印只须稍加变化,将膻中穴的气轴发散至肩井穴,便可转为大虚空藏印。” 魅羽快速地瞥了一眼说话那人,居然是景萧。显然景萧已经看出她的步法是来自手印心法。这也不奇怪,景萧的手印绝学在当代是数一数二的。 这大虚空藏手印,原本是两手无名指做攻击状,由拇指协助运气。于是她立刻按照景萧的指点去做,果然使得鞭法和步法的凌厉之势大增。殒擢居然还吃了她几鞭,蹬蹬连退几步。 魅羽抓住机会,使出人智之印。“合!”殒擢退无可退,被长鞭包围在中间。魅羽手上用力正要收紧,殒擢的身体却如泥鳅一样滑了出来。 “大金刚轮印,”景萧又说道,同时给她讲解着步法和心法。魅羽在他指导下,现学现卖算是和殒擢斗了个旗鼓相当。 忽听围观的僧人中有人叫道:“勘布来了!快让开!” 魅羽心里一惊,暗想不能再使用手印步法了,否则会被陌岩认出来。这一分神,右臂登时中了一剑,疼得她差点儿把长鞭撒手。只得甩开广旋十三式,将殒擢逼远了一些。 这时只听得大雄宝殿一侧的钟楼里一声洪钟响起。魅羽心中一动,此钟名为超度钟,乃是一样法器。向来只为较难超度的凶灵而鸣,比如怨气深重的,或者被什么法术给禁锢了无法投胎的。照理说今天这样的节日,此钟绝无被敲响的可能。 但此时已来不及细想,即刻对着殒擢的灵仆说:“你快快撇了他,借着钟声投胎去吧!” 钟声又一次响了起来,魅羽清楚地看到灵仆那张鬼脸已经离开了殒擢,向钟楼飘去。既知殒擢已无法感知外界了,她跃至他背后,终于有机会使出了那招狡蛇上树。长鞭先如毒蛇般缠住了他的腰,继而盘旋着裹住他的单臂,又在脖颈绕了几圈。然后她伸出左手抓住鞭梢用尽全力一勒! 随着头顶天空的一声惊雷,只剩了一只胳膊的藤者首领便这样倒地而亡。 还好还好……她喘了口气,看看周围目瞪口呆的旁观者,没人敢上前。大雨点已经在往下落了。魅羽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歪斜的斗笠和面纱,走到不远处拎起放在地上的包袱,转身要离去。结果没走几步差点儿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她微微抬头,隔着面纱看到了过去两个月来没有一天不在思念的那张面孔。不知道瘦了没有,反正没胖。还是她那个古往今来、天上天下、文采武功脸蛋身材都第一的长老哥哥…… “你是谁?”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魅羽突然醒过神来,想起那两下突如其来的钟声。专门超度凶灵的钟声怎么可能刚巧在她需要的时候响起?定是他隔空击响的钟,来诱导灵仆离开自己的主人。 他现在已经看到自己是使鞭的了,而他知道肥果也使鞭。虽然他从未见过肥果的鞭法,但他是否也能察觉到出二人的某些相似处呢? 说多错多。她没回答,绕过他向前方跑去,被他一把从后面扯住衣袖。 “长老请自重,”她用清脆的女声说道。 他愣了一下,手松开了。她抓紧机会腾空从围着的僧众上空跃过,不料他又跟了上来。虽然开始被她甩开了距离,但转眼就已经到了她身后。 只听头顶的云层中又传来一声惊雷。 “不好!”他叫道,丢下她便往回赶。 魅羽这才想起还有欧玉擎和富鸣忻俩人在那里捣鬼,她于是也转身跟在陌岩后面往回赶。此时普通香客应该已经走了大半,还留在广场上的估计有不少是印光寺和蓝菁寺乔装的弟子们,混在为数不多的香客和本寺僧众里。 她跟在他后面穿过这些人,来到大雄宝殿后面的石佛面前。只见欧玉擎和富鸣忻齐齐站在佛脚下,欧玉擎手里拿着一支白色带点浅绿的大如意。魅羽心想,这应该就是昨晚听他提到的那个什么白祈玉。难道这玩意儿是呼风唤雨的?要来雷雨又有什么用呢? 欧玉擎一见陌岩出现,立刻对富鸣忻说:“赶紧动手吧。” 富鸣忻不解地望着他。“你让我动手?可昨晚你不是把混元天锤要走了吗?” “我哪有?什么时候?”欧玉擎脸色白了。 “你们说的是这玩意儿吧?”魅羽已经取出那个小锤子,在手里晃着,冲两人说道,“这破东西有啥用吗?” 她说罢,便冲欧玉擎遥遥做了一个捶打的样子,吓得对方慌忙向一旁跃开,大叫:“不可!” 魅羽此时已经猜了个大致。那次从蓝菁寺回来后,她曾问过陌岩,涅道法王是如何被压在龙螈山下的。他说关键在这个石佛身上。如果有人能打烂石佛,就能放出涅道。当然了,涅道目前还没有恢复法力和法身…… 现在看来,白祈玉的作用是召来雷电云,然后这个什么混元天锤估计能够借雷电的威力将石佛击碎吧。 “喂,这位姑娘你怎么拿到的?”富鸣忻不可思议地问道,遥遥冲她伸出一只手来,“把它给我!” “把它给我,”陌岩在一旁也冲她伸出手来。 魅羽装模作样地看了看二人,好像很难做决定的样子。然后一边向着陌岩走去,一边冲富鸣忻说:“抱歉啦,大方脸,我还是决定给他。谁叫他身材好,长得也比你好看呢,呵呵。” “可这是我们蓝……”富鸣忻话说了一半,硬生生地收住了。 “别啰嗦了,快走吧。”欧玉擎冲他一挥手,二人一齐朝人少的地方跑去。大雨哗哗地下起来,龙螈寺的弟子正待要追,被混在香客里的蓝印二寺的弟子跳出来截住,两堆人混战了起来。 是时候溜了,魅羽心想。将法器一把塞给正在指挥弟子应战的陌岩,自己便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你不要走!”她听见他在背后喊道。 我也不想啊,她在心里绝望地说。迎面正赶上前来助战的鹤琅。 “替我把你师父拦住!”她朝着他飞快地喊了一句,便钻入人群中不见了。 第24章 宜梅庄(上) 从鹤虚山去中原的宜梅庄,正常要七日行程。而兮远带着一众女徒弟,外加马夫、粗使、丫鬟、老妈子一共二十几人、七辆车的车队,提前二十天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到了无回河,坐的是提前预定的大型渡船,引得河岸上围了一堆前来看热闹的贫民,对着师徒几人指指点点。 阳春三月末,中原的景色比喇嘛国秀美得多,空气是种暖融融的甜。只见城里到处都是人,热闹无比,说书的卖艺的走镖的混江湖的。 兮远这一行人难得一起来一趟,不是为了什么任务。有时间,有钱,有好身体,还不怕偷抢,自然是要东逛西逛,住最好的店,好吃的吃遍了,好玩的玩个够。 魅羽虽然还是对这次出行提不起兴趣,心情也不由轻松了起来。作为参加宴会的主要人物,她一个人一辆马车,其余的姐妹分坐两辆马车。此刻她的车里已被姐妹们堆满各种衣服首饰、香粉零食,而她多数时候却只是翻看陌岩手录的那三本书。 离开龙螈寺后的这四个多月中,魅羽的修为大有长进。一是因为跟着《九砖学》学了不少攻坚的窍门,二是寒谷教她们的天星术,虽然只有六招,却完美展现了修道人如何借天地日月星辰之力来战斗,对魅羽启发很大。 另外,在龙螈寺待的那一段日子,受的实战训练比较多。当时匆匆忙忙囫囵吞枣了很多新东西,现在闲下来,方始慢慢消化、理解。再加上最近一次回龙螈寺和殒擢交手时,景萧对她的指点也非常受用。比起一年前的自己,竟是有判若两人的感觉了。 ****** 三月十七日,一行人终于到了坐落在滨州北部的宜梅庄。和喇嘛国里到处是山的地质不同,整个滨州都是一片大平原。宜梅庄的占地面积几乎等同于一个镇。 内庄是张家家眷居住以及宴客的地方。外庄占地十分广,给宾客们住的庭院分散在张家的各处花棚、果园、树林里。有些园林精致紧密、巧夺天工、寸土寸金。还有的地方保留了野生粗旷的特色,鲜有人至。来自不同地方的住客平日基本见不到面。正因为如此,才有实力广宴四方宾客。 由于张家大公子的夫人莺络原是魇荒门的人,兮远师徒被安排在外庄里位置最好的小院,去哪儿都方便。莺络还多次派人送来了精致的点心、酒水,甚至服饰。只不过因为张家老爷和夫人近些年不喜热闹,把待客之事都交给她主办,一直抽不出身来看望师父和师姐妹。 从师徒们安顿下的第二天开始,魅羽的五个师妹就开始四处打探敌情去了。来的都是名门望族,武功世家,至不济也是有些本事的闲云野鹤,更不用说随行的有不少未出阁的女眷。若是换成别人去打探,肯定会惹麻烦。而魇荒门的徒弟们自然不同,去到哪里不用她们开口,都是别人主动贴上来问候。 不过一听到她们是来自鬼道的魇荒门,都纷纷露出遗憾之色。不要说名门望族,普通人家也极少愿意和鬼道联姻。 无论如何,这几个信誓旦旦要扮绿叶和村姑的师妹们,各自的名气早已先在宾客里传开了。当然,该打探的消息还是打探到了。 “庸脂俗粉。” “没错,庸脂俗粉。放心吧,张公子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娶进门丢人吗?” “没啥够水准的,话说这届女眷们不行啊……” 魅羽原本就提不起兴趣,得知没有什么竞争对手,这下更是连头都懒得梳了。直到宴会前的那天下午,她自己在靠近外庄正门口的一个池塘边看书。耳中听得人声阵阵,脚步咚咚,下人们都往正门直通内庄的那条大路上汇集。 “喇嘛国的三王子和公主殿下驾到了!” “是嘛?据说公主是人间绝色。” “那快去看呐!等进了内庄咱们就看不着了。” 魅羽放低了书,抬起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小贱人,上次陌岩那笔帐我还没和你算呢。当时不得已扮作男人,没法好好教训你。现在本姑娘回复了真身,居然送上门来了? 她倏地站起来,大跨步地一路走回了住处。刚进院子就冲着里面喊:“姐妹们出来,给我备战!” ****** 宴会这天的安排是这样的:中午天气暖和,宴席可以在露天的半山坡举行。这样所有的来宾都能参加,主人也会一一和来客见面。晚宴则在室内举行,只有少数被邀请的贵宾才能参加。 这天早上,魅羽搬椅子坐在院子里,头发披散着,身上还穿着白色的睡服。兮远和几个师妹站成一圈。虽然昨晚好不容易筛选出了几套装扮,但到底中午穿什么,晚上又穿什么,大家还没敲定。 “我觉得还是该走淡雅脱俗路线,”一向喜欢素色衣服的四师妹简媛说道,“且不说公主了,我见过的那几个官宦人家的小姐,个个都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咱们得和她们区别开。” “不妥不妥,”兰馨在一旁摇着头说,“大中午的光线强,地方开阔,人也多。穿得素了很容易被忽略。开场时就该甩出咱小妮子的强项:妩媚明艳,顾盼生辉。至于晚上嘛……” 她慢慢走近魅羽,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倒是可以穿得低调含蓄一些,让人近距离接触时不会有压力。” 魅羽狠狠瞪了她一眼。明知道自己对这个什么张公子的没兴趣,纯粹是来“掐架”的,她还这么说。 无论如何,最后就决定照着兰馨的计划来。午宴时的礼服是乳白色束身内裙打底,布料在纺织过程中随机混入银线和冰蚕丝,看起来是一种浓厚有质感的白。前胸的布料上用珠光线绣着一个个牙黄色小贝壳花纹,甚是可爱。 外面罩玫瑰红的连衫开襟长裙,裙摆上除了隐约的玫瑰花纹,并无太多装饰。靠的是巧夺天工的剪裁来突出魅羽修长的双腿,纤细的腰肢,以及小贝壳点缀的呼之欲出的酥胸。 头上梳的抹蝉髻乃是仿照兮远一本秘书里的图片。从头到脚唯一一件珠宝首饰,便是云鬓上的那只价值连城的翡翠涎珠蝉。 穿戴完毕,正当兮远和师妹们啧啧赞叹欣赏的时候,大师姐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到魅羽的正对面。 “我这招无风自动的效果,可以持续到午夜。” 说着,她缓缓抬起双臂,一阵旋转的风从她身上散出,将魅羽裹在其中。魅羽但觉神志慢慢地离开自己,被眼前这一身青衣、美得超凡脱俗、如执掌浩瀚大海和天空的女神一般的大师姐占据。 什么七仙女候选人?就是女娲娘娘九天玄女娘娘也不会比大师姐美丽…… 不知过了多久,魅羽才发现对面已经没人了。她低头看看自己,衣服的裙摆好像有了灵性一样,随着自己的走动恰到好处地飘舞摇曳着。 耳边的发梢和抹蝉髻下倾泻的长发,如波浪一般微微翻滚。魅羽原本便被称作动感美人,大师姐的这一招真可谓画龙点睛。 想着大师姐,随即又记起了元宵节那天和鹤琅的约定。也不知那傻小子会不会来,能不能走得开?这件事她现在也不敢告诉大师姐,但是如果鹤琅真的来了,她自有办法让二人见面。 ****** 快到中午的时候,兮远带着七个女徒弟前往内院。大师姐虽然依旧有面纱遮住脸,但这一路引来的惊奇艳羡的目光,也比头顶的日头还要灼热。 兮远自己当然也是穿上了华丽的道袍,一派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样子。魅羽记得,刚成为他的弟子后,他就曾对几个师妹说:“所谓人靠衣衫,尤其是鬼道中人,天生便低人一等的。你们要是谁认为自己和大师姐一样美丽,那就随便你穿什么。” 几个师妹自然是有这个自知之明。魅羽的妩媚装扮和天生丽质也总能让她无论去到哪里,都是众人眼光的焦点。此刻她精心梳妆过,又被姐妹们众星捧月,自是引来好评无数。然而…… 然而她想起一个人。这个人在她以肥胖、油腻、又大龄的状态下出现时,还能一视同仁地对待她。没有因此降低对她修行的要求、忽略对她的培养。 她对手印感兴趣,便找书给她看,并细心解答;对勘布那三本书感兴趣,就手抄来给她看。虽然后来她从中学到的东西也反过来帮助了他,但这并不是他教导她的初衷。他在教别人的时候,没有想过要为自己带来什么。无论是对人间的翘楚,还是鬼道的平民。 她还记得临走那天,他抬起食指在她的眉心点的那一下。虽然他还不是金刚上师,但是她认为他已经有了金刚慧眼,能够看到人的灵魂里,用他自己的所做所言引导人心向着更光明、更美好的地方去。 想到这里,她不知不觉也抬起自己右手的食指,在自己额头上点了一下。 “是男是女、神仙畜生饿鬼,我都要和你在一起。总会有那么一天,”她暗暗起誓。“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进了内庄,先是由下人领着在林荫道里穿梭了一会儿。但觉耳边人声越来越嘈杂响亮,眼前忽地豁然开朗。一片空旷的绿地上,到处站满了一堆堆的人。宴席还未设好,仆人们抬着桌椅和食盒穿梭于人群中。 这些客人都是中原一代有地位、有名气的武林世家和门派。很多不同派别的人都早已认识,有的是多年之交,有的是亲家。当然仇家也不是没有,不过碍于张家的面子,最多就是怒目而视,谁也不敢带头滋事。 绿地的一头,是个缓缓上升的小山坡,坡上站着的七八个应该是张家的人。刚来的客人,都松散地排成长龙,依次去和主人见面。魇荒门的师徒自然也要排到队伍后面。兮远和大师姐领先,其后几个师妹将魅羽团团围住,一人一句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就要见你未来的相公了,是不是很激动啊?” “哎我说,待会儿咱们大家都要扮个丑样出来,务必把二师姐衬托得如繁星中的明月。”七师妹谧慈说完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放心吧!张二公子的嫂嫂便是咱们前二师姐,她定是早已安排妥当了。” “对了,据说张家的人是玉帝在人间的旁支。张家的人不会也是神仙吧?” 一提起莺络,众姐妹边走边往坡上望去。站在那堆人正中央的,是一对中青年夫妇。二人虽然都有些发福,但终究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男的温文儒雅,谈笑应对得体大方。女的美艳但不妖娆,虽然只有二十出头,已俨然带着大家族主母的气势。正是张家大公子张运凝,和魇荒门的前二师姐莺络。 看完这俩人,魅羽的眼光移向张大公子身边的那个青年。由于剩下的几人都比较年长,这个青年自是张二公子、张玥珲无疑了。明显地比哥哥要瘦不少,神情也较为严肃。和客人只是点点头不怎么说话。一身白色的长衫笔直不动如一整块玉石一般…… 等等!魅羽突然站住,整个身子僵硬了。这、这人难道不是——虽然此刻没穿道袍,头发也是普通书生的式样,但这人不就是乾筠吗? 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所谓家世显赫,还不是一般的显赫,能让已经不打算再收徒的寒谷真人收作关门弟子。魅羽除了玉帝旁支的张家谁也不能嫁,寒谷却来提亲,兮远也没有反对。 自己早该想到这种可能了!之所以没想过是因为上次的会面让她对乾筠印象太差,完全无法把他和众姐妹口中的完美夫婿联系在一起。 “怎么,不好意思了?”简媛和谧慈笑着,一边儿一个扯着她的胳膊往前走。“该我们拜见神仙了。” “神仙个屁,”魅羽嘟哝着,别无选择地走上前去。 上得半坡,兮远先和张家人见礼。随后几个师姐妹相继作揖,并自报姓名。大公子张运凝和她们一一回礼。而莺络的女主人威严已荡然无存,眼睛里噙着泪,看样恨不得要和她们挨个儿拥抱一样。 只有魅羽站在最后面,既不抬头也不说话,希望能蒙混过关。可惜有人偏不给她得逞。 “好像有人没名字呢,”乾筠不冷不热地说,“又或者是当男人当习惯了,自己都不记得真名叫什么了?” 一听乾筠提起原先的事,想着上次见这家伙时自己还是陌岩的徒弟,可以朝夕相处,能随时看到他的音容笑貌。而此刻却不得不打扮地花枝招展来参加这种不知所谓的聚会,还要忍受眼前这个明明很讨厌自己,却又央长辈前来求亲的莫名其妙的家伙,魅羽恼了。 “名字本来是给人叫的,”她抬头望着他说,“可有的时候,偏不想给人叫,甚至不想给一些人知道。最好是从未见过面,互相不认识,免得两看生厌。” 众姐妹都回过头来,惊奇地望着她。莺络急忙打圆场,冲丈夫和小叔子说:“我这个师妹最喜欢说笑了,其实她——“ “那又何必不远千里跑到人家里来?”乾筠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 魅羽直视着他。“来看看,又不是来提亲的。话说有些人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可真是儿戏呢。” 她以为她这么一说,乾筠定会拂袖而去。就算不走,也不会再搭理她了。这正是她想要的。 谁料他咬了咬嘴唇,定了半晌,仿佛极力克制住了什么。然后冲兮远等人说:“在下姓张,名玥珲,法号乾筠,师从齐姥观的寒谷道长。久仰魇荒门师徒大名,在此见过。”说完抱拳行了个礼。 魅羽的印象中,这还是本次宴会上他第一次向客人行礼。真是个傲慢又莫名其妙的家伙。她暗暗哼了一声,转身便径自往坡下走去。 才走了几步,便有些后悔了。之前她被众姐妹拥簇着上山,没多少人注意到她。现在孤身一个人从山坡上往下走,一阵不急不徐的风吹过来,原本就无风自动的长发和裙摆登时如波浪翻滚,更凸显出纤细的腰身和修长的双腿。 偏生脸上带着的不是娇羞、庄重,也不是媚笑,而是一副无可奈何、百无聊赖的神情。山坡下的众人中年轻未婚的纷纷望过来,各种惊叹、揣摩、打听,络绎不绝。 更糟的是迎面向着山坡上走来的这队人,打眼一看就雍容华贵、气派不凡。走在前面的一男一女,正是沁枫公主和她的三哥沁峦。公主的眼光一落到魅羽身上便警惕起来,像是猛兽嗅到了敌人的气味。而沁峦的神情先是惊叹,继而是恍然和喜悦。 “羽儿姑娘!”他撇下其他人,快步走上前。“真是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你。上次你那个表哥找到我,要还钱给我时——当然我没有要——我就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人。我猜,你是估到我一定会来这里,所以特意赶来见的我是吗?” 魅羽低着头,心下叫苦。她现在已经焦头烂额了,真的没有精力再来应付这么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王子了。 这时兮远随其他师姐妹从她身边走下坡去。听到兮远特意咳嗽了一声,她立刻抬头,冲着沁峦一笑。“三王子殿下,我师父叫我了。” “那……记得晚上的宴会一定要来哦!”沁峦恋恋不舍地说,“谁敢不让你进,就报我的名字。” 魅羽冲他敷衍地笑笑,绕开他继续往坡下走。谁知没走两步又被公主拦住。 “参见殿下,”魅羽只得万福行礼。 “免礼。”公主今天穿了一身粉紫色的群装,难得的是佩戴的饰物也都是粉紫色的翡翠,看着格外婉约温存。 “这位姐姐看着眼生,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眼生吗?我见你可有好几回了。 “岂敢。民女乃鬼道中人,魇荒门的弟子。” “怪不得。”公主上下打量着她。“传闻魇荒门的女弟子们个个都姿色出众。” 说着又向山坡上瞅了一眼。“听说张二公子最近向魇荒门提亲了,不知道求的是不是姐姐?” 魅羽没有吭声。果然是好知己,这种事都互相通告一声。 “那我提前道一声喜了。” “公主见笑了,民女并未答应。” “哦?”公主颇有兴趣地盯着她,又看了看正在和张家人说话的哥哥。“姐姐该不会是想嫁到我家来吧?” 魅羽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今天本来的目的就是要把公主的风头压下去,出一口气。可自从发现自己的真命天子张二公子就是乾筠之后,对比美这事就完全失去了兴趣。现在又冒出个自作多情的沁峦,真是头都大了。 “公主莫说笑,民女须告辞了。” 她匆匆行了个礼,走到兮远和姐妹们坐的那一桌。一看众人的样子就知道有一大堆问题在等着自己。 “我不舒服,师父。我先回去了。” 也没等兮远答应,她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向着外庄的方向走去。 第25章 宜梅庄(下) 魅羽回到住处,吃了几口点心,便躲到自己的屋里。强迫自己看了一下午书,终于心静下来。晚宴兮远要带她去,她也借口说不舒服,待在屋里不出来,让人把饭送进来。 不料第二天上午,女主人莺络竟然来了,魅羽只得出来。莺络穿着身家常服,只待了一个随从,正坐在厅里和其他姐妹们寒暄。见魅羽出来了,便说有话要和魅羽单独谈。 几年不见,莺络的身材比记忆中的丰满了不少。她现在可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原先那张清秀的脸庞上,粉薄的嘴唇也已圆润起来。眼睛似乎变小了,但里面装的东西却多了。 “原来师妹之前已经见过二公子了,”二人在魅羽的小床上坐下后,莺络说道,“好像还发生了不少有趣的事呢。” “没什么事,”魅羽生硬地说。不过足够让彼此互相讨厌的了。 莺络没接话,右手轻抚着魅羽的头发。 “师姐,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我过得非常好,”莺络说,眼睛里溢着慢慢的幸福。“直到今天也无法相信自己的运气。” 然后她的笑容慢慢淡去了。“魅羽,之前你大师姐给我来信,什么都告诉我了。真是想不到,你之前竟然会想着留在龙螈寺,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过一辈子。” 魅羽没有答话。有些事情外人是无法理解的,也没必要费口舌去解释。 “我在张家的这几年,只是尽好一个主妇的本分。他们张家,还有齐姥观,和天界的人关系密切。我虽尽量把自己置身事外,也还是多少知道了一些凤毛麟角。 “七仙女这件事,还有你和二公子的亲事,并不是你听到的这么简单。这背后牵扯到佛国,道门,和六道的一些恩怨。我举一个例子,死去的七个仙女中,有一个是涅道法王的姐姐。” “真的?” 魅羽吃惊地望着她,隐隐感觉这件事情不寻常。涅道一向就主张要灭掉饿鬼和地域道的众生,在他压在龙螈山下、传说就要复生的时刻,他姐姐被害,这也太巧了。而且上次鬼道的叛乱是师父暗中指使的,这是意外呢,还是计划中的? 莺络又说:“几个姐妹不幸,被选为这个角色,以后还不知要面对什么。为了能让你们其中之一也能嫁入张家,师父一年前就让人偷偷给你们每个都画了像,让我给老爷老太太过目。本来他们看中的是简媛。谁知没多久便齐齐改口了,一定要你。我估摸着,是有人的话,他们必须听。” 是吗?魅羽皱眉。张家地位显赫,便是皇帝指婚也未必肯听。这又是谁的意见?而且为何非得是她魅羽,她自己有什么特殊吗? “魅羽,听我一句劝。张二公子自小被大家族宠着,去到道观里又是寒谷的高徒,人人礼让于他。想要嫁个他的女子数都数不清,你还不领情,他脾气大些也是必然的。但我知道他为人很好,是个实打实的正人君子。” 魅羽点点头,怪不得乾筠第一次见她时带着那么明显的敌意。他那时多半已经认准了自己是他未来的妻子,却见她跟在陌岩后面寸步不离,在没有被邀请的情况下,还非要坚持陪他来。也难怪那家伙如此生气了。 “听我的,魅羽。把师父给你准备的曼珠沙华用掉,脱了鬼道的胎骨。从此堂堂正正地嫁到张家做媳妇,日后的繁华景象想想就知道了。” 魅羽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莺络:“那二师姐你,当年也服了什么宝花之类的东西吗?” 莺络笑了。“我本来就是人间出生的。” “啊?”魅羽望着她,不敢相信。 “师父在收我们之前,便已经做好把一人嫁给张家大公子的决定了。他让我一直保密。”说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散去。“魅羽,我知道你天性倔强,不服管。但你相信我,师父为我们安排的路,都是最好的。” 魅羽摇摇头。“我宁愿去做七仙女,也不会嫁给那个人。” “别傻了!昨晚的宴席你没去不打紧,今晚可是张家的家宴,没有外人。老爷和太太可对我发话了,今晚无论如何得把你请来,要好好看看你。到时候收敛一下脾气,今后的日子长着呢,会越过越好。有一天你终会明白师父的苦心。” 莺络再三恳求,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魅羽也只得应承。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兮远之前和寒谷有些鬼鬼祟祟的。自打来到宜梅庄,她便有种身不由己的感觉。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无论是好事坏事,她魅羽不喜欢被人摆布!她在等一个契机,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但她坚信,只要存了这个心,契机迟早会到来。 ****** 快到傍晚,兮远命她进屋选一套素淡些的衣服。一想到大户人家的老爷老太太通常都喜欢文雅低调的儿媳妇,魅羽便偷偷挑了套宽领大袖的桃红色衣裳,裙摆上镶着亮闪闪的珠子,腰上别了三个香囊,脸上还涂了浓妆。 以这副样子从屋里出来后,兮远黑着脸冲她皱了半天眉。不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带上她一齐走了。 仆人领着师徒二人进了内庄,经过各种大大小小的石路、拱门、花廊、和桥梁。天色半黑,中原的夜也比喇嘛国和鬼道要温和。 走着走着,她似乎回到了十年前,自己还是个小丫头,师父刚刚领她到鹤虚山的时候。在现在看来并不太大的庭院,那时候对她来说可是堂皇无比、壮观无比。就像现在这样,一道道门儿、一条条路,走入命运为她铺好的下一个阶段。 “师父,你待会儿和他们说,退了这门亲事。自打认识了师父这么好的人后,我谁都看不上了。” 兮远斜眼望了望她,伸出二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小妮子!净会说好话讨长辈开心。”说到最后却亦忍俊不禁。 ****** 进了宴会大厅,魅羽方始见识到了中原的显贵人家,比喇嘛国的王室也毫不逊色。总共摆了两桌宴席,坐了十五六人左右。而侍奉的奴仆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数都数不过来,却各司其职,秩序井然。有的在宴席上来之前端着各种铜盆手巾给客人洗手,有的专门负责灯火的明暗和灯油的添续。 想着下午才和自己促膝长谈的师姐莺络,每日要管理这么多下人,魅羽觉得头都大了。 当然,也许有些女人天生就擅长这些。但自己宁可在静静的禅房里读下书,或者偶尔走出来,在清冷的夜幕下比划几个招式。一想起龙螈寺的那段日子,魅羽的心便如刀剜一样。 进去后,魅羽在莺络的引领下,先向老爷和夫人行礼。二人都是看着很富态、很慈祥的样子。老爷只是客气地点了下头,没多表示。夫人上下打量了魅羽一番,显然对魅羽的穿着打扮颇为不喜。不过许是因为教养好,总之还是热情地招呼她坐下了。 同桌坐的除了老爷夫人和兮远,就是张运凝夫妇和乾筠。席间主要是兮远在和张家人说话,两个相亲的年轻人都异常沉默。宴席进行到大半的时候,魅羽离席到了屋外的院子里。说去方便只是借口,她其实只是想出来喘口气儿,静一静。 正在树下发愣,一个仆人走上前。“是魅羽姑娘吗?这位长老找您。” 她扭头一看,居然是鹤琅!在宜梅庄待了五六天了也没见他出现,还以为他不会来了。没想到这小子还真的找来了,看来对大师姐确实上心了呢。 二人离开正门口,往旁边走了十几步路,找了个相对隐蔽的地方。 “不好意思,魅羽姑娘,这时候跑来打扰你。我是前天晚上到的,昨天和今天白天一直没抽开身。我刚刚先找去你下榻的地方,你们管家告诉我你来这里了。” “放心,我明早就安排你和大师姐见面,”魅羽兴奋地说着,忽然又想起一事。“你偷着跑出来这么多天,师父他……我是说,你的师父陌岩长老,不会生你的气吧?” “我没偷跑出来啊,”他一脸无辜的样子。“我师父也应邀前来了。我们昨天中午还看见你在山坡上了。” “啊!”她尖叫一声。一阵眩晕,身子要往旁边倒,被他一把扶住。 “魅羽姑娘,你没事吧?要不我扶你找个地方坐下?……人家都看着我呢,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 魅羽恨恨地站直,心下嘀咕:扶我一下怎么了?之前并肩作战过那么多次,我扶你还少了?环顾四周,又问:“他现在人呢?” “哦,他今晚被公主叫走了,所以我才得空溜出来。” 小贱人真是贼心不死,魅羽在心里哼了一声。“你师父他老人家看来最近心情不错啊,”这句话说到最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倒不是,他本来不想来这里的。只不过邀请信里说了什么,好像要出大事了呢!” 魅羽此刻才懒得理什么大事小事,她又把鹤琅往一边拉了拉,压低声音。“记着,明早巳时三刻,你去外庄石榴园的后门那里等着。”她冲他挤挤眼睛。 “好!”他压抑着兴奋。“我准时到。对了,那个、魅羽姑娘,我的话你别见怪。虽然我和你也没见过几次面,但老是在心里觉得和你很……亲近呢。”说着,他的脸有点儿泛红了。 算你还有点良心,也不枉我和你兄弟一场。魅羽心里说着,目送着鹤琅离去的背影。 “看得出来,兄弟情深啊,”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她转过身,见乾筠正向着她走来。这还是来到宜梅庄后,他俩第一次单独说话。她把目光投向一旁,不看他。 “只是不知道,”他又靠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说:“师徒情谊如何?” 她撇了撇嘴,斜眼望向他。“这还没进你家的门呢,管得就这么宽。要说听话的姑娘可多的是,又何必非要来趟我这滩浑水?” “你也知道自己是滩浑水?”他不无气恼地说,“怎么什么人都和你沾点儿关系?” 魅羽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从来也不想和那些人有什么关系。她只想静静地待在一个人身边,无奈所有人都不允许。 她摇摇头,甩开这些念头,一本正经地望着他说:“张公子,我知道你横竖看我不顺眼。没关系,我也看你不顺眼。我知道都是你家人强迫你的——” “没有人能强迫我!”他的声音有些大,惊得门口站立的仆人都朝这边望过来。 她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哼,这算表白吗?想了想,似乎又想通了。 “你就是被宠坏了。你们家人向来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就像你父母当初看着我们七姐妹的画像,也以为自己指了谁就是谁一样。你现在如此气恼,不过是因为头一次发现有人不受你家的掌控。你其实并不明白,两情相悦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也不知道,爱一个人需要多大的隐忍和牺牲。” 乾筠还未答话,魅羽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哎哟哟,我来的可能不是时候呢!” 魅羽转身,发现是精心打扮后的公主。心里想着刚才鹤琅说公主和陌岩吃饭去了,不由得脸沉了下来。硬生生行了个万福,叫了声“殿下”,便转身要回屋去。 “等等,魅羽姑娘,”公主把她叫住。“我是来找你的。” 魅羽疑惑不解地转过身,看着乾筠从她身旁走过。她冲着公主走近了几步。“找我?” 公主的眼睛今夜格外美丽,就像施了天星术里的斗宿诀一样。脸上似笑非笑地说:“魅羽姑娘,你和肥果是什么关系?” 魅羽暗吃一惊,没有料到她会联系到肥果。还好没等自己发问,公主又说:“今晚我和陌岩长老在外庄散步,碰上了你一个穿黄衣服的师妹。长老把她拦住了,询问他弟子肥果的事情。你那个师妹让他去问你,说你知道肥果去哪儿了。” 魅羽心下快速合计。她作为魅羽,照理说应该只是在圆轮节那天晚上,被陌岩劫持那次,和他见过一次面的。而那天晚上陌岩和兰馨总共没说过几句话,现在居然还能一眼认出兰馨,这人的记性也太好了吧? 公主冷哼了一声。“你那个师妹还说,你是使鞭的。长老听了这句话,立刻要去找你询问。于是我们去了你们住的地方,得知你和你师父来这里晚宴了。长老不方便前来,我便自告奋勇地来了。” 说着冲魅羽走近了几步,压低声音说:“我知道那个肥果也是使鞭的,所以我想问问,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魅羽心下暗叫不好。兰馨呀兰馨,你这是要害死我吗?但同时听说陌岩紧张肥果的去向,又忍不住有些欣慰。 “肥果是我表哥。他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是吗?”公主眯着眼睛看着她,“魅羽姑娘,按说你我这回是初次见面,可为何我总觉得你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我们很久以前便认识一样?” “也许吧,”魅羽冷冷地说,“不知道殿下想把我怎么样?” 公主瞥了一眼晚宴的屋子。“无论你和肥果是什么关系,魅羽姑娘,你很快就是张家的人了。我只希望你能安分守己,别来骚扰我们家长老。” “哈!”魅羽大笑一声。“哈哈!”又大笑两声。什么时候成了“你们家长老”? 她的脸凑到公主跟前,冷笑着说:“我虽然不能告诉你肥果的去向,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你们家长老’喜欢男人,而且得是又肥又油腻的男人。你呢,就不要做美梦了。” “啊!”公主气得尖叫一声,一把揪住魅羽脑后的长发。“你个不识好歹的小杂种!” 魅羽的头发被揪得生疼,不由得瓷牙咧嘴起来。公主应该是学过一些花拳绣腿,但以魅羽的修为,便是打十个公主都没有问题。可是原先魅羽和师姐妹打闹时,定下的规矩是“女人的事,就得用女人的方式来解决”。 于是魅羽一把抓住公主的领口,用力一扯,公主的左肩便露在了外面。公主气极,抓住魅羽头发的手一使劲,魅羽被揪得向后弯下腰去。她于是顺势往公主身上一躺,一脚踩在公主的脚上。公主又疼的哇哇叫。 此时门口的侍卫早就赶过来了,但是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公主松了魅羽头发,向着宴会厅跑去。 魅羽紧跟在后面,见公主跑到首席的桌前,抓起一个茶杯朝自己扔过来。魅羽躲开飞来的茶杯,纵身一跃便将公主扑倒在桌子上。这才意识到桌旁坐的是乾筠一家人和师父兮远。 正欲后退,却见躺着的公主从乾筠手里夺过一个酒杯,狠狠地砸在自己额头上。魅羽火了,一把揪起公主,腰一扭将她摔在地上来了个狗啃泥,然后一屁股骑到公主的腰上,抡起拳头就要开打。 却发觉手腕被铁钳箍住了一样。抬头一看,兮远正满脸阴沉地望着自己。 第26章 桃园 回去的路上,兮远一句话也不说,走得飞快。回到住处便进自己的屋了。魅羽知道自己闯了祸,本想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结果到了巳时,忽然想起和鹤琅的约定。 魅羽起床,匆匆穿戴完毕,走进大师姐的房间。大师姐每日早起后都要打坐半个时辰,据她说可以清心养颜、净化肉体和心灵。目前客居他乡,她也没放弃这个习惯。此刻正盘腿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闭。 “大师姐,你跟我去见个人,”魅羽走到她面前,小声说道。 大师姐没睁眼,只是摇了摇头。 “人家曾经帮着你报杀父之仇呢,你都不见?……那算了,就让他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吧。” 大师姐的眼皮快速跳动了一下。又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睁开眼望着魅羽。“小妮子,你怎么永远这么多事?” 她起身戴上斗笠和面纱,随魅羽走了出去。两炷香后二人先是来到桃园。此时正值桃花盛开的时节,每棵树上只有很少的叶子,密密麻麻都是粉白的桃花。 魅羽穿的依旧是昨晚那件桃红色的衣裳,只是无施粉黛,人看着反而比浓妆的时候漂亮了。倘若有旁人见到了,真不知该看花好还是看人好。 径直穿过桃园就是石榴园的后门。这里处在外庄的偏僻角落,人烟稀少。鹤琅看样子是早早就等在那里了,正在焦急地东张西望。魅羽抿嘴一笑,向着大师姐的背后推了一把,就转过身去,原路返回。 重又走在桃园中,心里想象着此刻大师姐和鹤琅可能在说些什么。不管未来如何,希望他们至少能享受片刻的独处吧。大师姐的性情虽然一向冷淡,可这次魅羽能察觉到,她似乎也有些心动了…… “站住,”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右方不远处的一棵桃树后传来。 魅羽顿在原地,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倘若不是昨晚从鹤琅和公主那里得知,陌岩也已经来到山庄的话,她此刻望见他定会当场晕倒过去。 “这位是……陌岩长老?”她装模作样地问,“不知叫我有何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警告自己,在圆轮节那天之后,“她”应该就再没见过他了,这点一定要牢记。 至于两个月前元宵节她回去,当着他的面杀了殒擢,还把偷来的混元天锤送给了他,因为她戴着斗笠,他应该不知道是谁干的才对。当然,这是假定鹤琅确实听了自己的话,和他保密了。 可要是鹤琅向他和盘托出了呢?她又变得不确定起来。那就只能咬死了不认。 “魅羽姑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来。身上穿的是件浅灰色的僧袍,还是和过去一样,无论衣服和人都很紧致,没有一丝松散的地方。 只是他瘦了。这次没有隔着面纱,魅羽可以清楚地看到。 “长老,是你大徒弟请求我,要和我家大师姐见个面的。至于他们——” “他何时请求的你?”他打断她的话,在她身边停住。这个距离不算太近,不算近到对孤男寡女尤其是高僧和美女来说不合适的那个程度,但是——不知为何她会突然想——近到足以让他一出手就置自己于死地的了。 鹤琅何时请求的她?乖乖,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了。若是说两个多月前,那不就等于暗示自己就是那个戴斗笠的女人吗? 若是说鹤琅昨天才请求的她,以她对鹤琅了解,他单纯率直,没啥心机。恐怕之前的两个月都在坐立不宁的,陌岩如此心细的人早就会发现异常了。 既然不好回答,那就只能避而不答。“长老若想知道,可去问自己的徒弟。我没有义务回答你。” 说完,她便继续往前走。谁知才迈了几步,便一头撞到了什么东西上。她一边揉着阵阵疼痛的额头,一边伸出手摸了摸前方的空气。有一道透明的墙立在她前面。 “请魅羽姑娘先回答我的问题,”他若无其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点儿抱歉的意思都没有。 她吃惊地转过身。这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陌岩吗?从不刨根问底,穷追猛打,从不让身边的任何人难堪。为何现在变得如此咄咄逼人? 心一横,她两眼望天。“不回答就是不回答。长老要杀要剐,悉从尊便。” 她这一耍无赖,对方倒没有办法了。但紧接着第二个问题又来了。 “我徒弟肥果去哪里了?” “不知道,”她快速地说。 “是吗?”这次他的语气很不善,边说边向她走来。 “昨天晚上我问了你那个喜欢穿黄衣服的师妹。她和我说,你应该知道。你跟肥果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一边说,一边眯着眼睛观察着她,仿佛在试图弄清楚她对整件事情了解多少。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过了一会儿才悠悠地说:“你既这么不想他离开,当初为何不强留住他?搞得现在满世界骚扰别人去。” 从她回鹤虚山之后,曾无数次地后悔,如果冬至那天她没有出去会大师姐和兰馨,没有听大师姐讲那一番话,那她现在是否正快快乐乐地留在龙螈寺,继续做她的肥和尚?就那样,挺好。 一阵寂静。过了良久,她听他叹了口气。“可能因为我那时比较傻。或者说,我高估了自己吧。” “他死了。” 不知为什么,这不怀好意的三个字就从她嘴里溜了出来。然后她就意识到,自己也许是犯了这辈子到此为止最大的错误。兮远曾说过她,将来迟早有天会栽在自己这张嘴上,弄不好预言马上就要成真了。 “你再说一遍。”他走近了两步。 这句话的语气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可是她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肥果的确是死了,不会再回来了。这也挺好的,一了百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手已经呃住了她的喉咙,她登时就呼吸困难起来。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怒气和杀气不是装的,他真的有可能就这么杀死她。 但与此同时,他的劲力里也不是没留余地。如果她开口求饶,他多半就会松手了。只不过,求饶后她就必须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了,她又该怎么说呢?只觉得视野里的桃花渐渐连成一片模糊的粉白,离自己越来越远…… “师妹!”“师父!” 两声尖叫从远处传来。魅羽颈部的压力顿时消失了,她有点眩晕,一边咳着,一边大口喘气。脚下站立不稳,被抢过来的大师姐一把搂住。 大师姐将她揽在怀里,已经气得浑身颤抖起来。转身对陌岩说:“长老你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吗?请问我家二师妹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让你对她痛下杀手?你知道她为你做了多少——” “已经没事了!”魅羽及时打断了她,故意表现得一切正常。 旁边的鹤琅早就噗通跪下。“师父,请不要责怪魅羽姑娘。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请您惩罚我一个人!” 陌岩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望都没望这新来的二人一眼。 过了一会儿,魅羽听见他用很轻的声音说了句:“抱歉。”身形一晃,便消失不见了。 鹤琅连忙站起身,冲魅羽行了个礼。“实在是对不住,魅羽姑娘。你相信我,师父他平日不是这样的!真的,我跟了他好几年了,从来也没见他这样过。” 魅羽冲他摆摆手。“这不怪你。我没事了,我先回去了。” “我和你一起。”大师姐挽着她的胳膊,一齐向桃园的出口走去。鹤琅落在后面,大概是为了避嫌,和二人保持了很远的距离。等出了桃园,魅羽才想起,刚刚撞到她脑袋的那个结界已经被撤掉了。 ****** 二人回到住处,发现兮远已经领着一众师妹去内庄了。只有管家老刘头站在门口,焦急地等着她俩回来。 “大小姐二小姐怎么才回来?主人说要去商量正事儿,让你们一回来马上去头天午宴的地方汇合。” 魅羽这才想起,昨晚鹤琅仿佛和她说过什么“要出大事儿了”,只不过自己当时没在意。她俩于是没进门就掉转头,朝内庄的方向赶去。 进了内庄大门,又踏上那条林荫道。没走几步,魅羽见身边的小树林里站着几个人。好像是四个人拦着两个人,不让离开。 做阻拦状的四人是身穿浅色道袍的道士,装扮颇似她首次在公主府见到的乾筠,但年纪比乾筠还要小两三岁的样子。 其中三人气宇轩昂,神色既骄傲又愤怒。还有一人似是受了轻伤,脸色苍白,紧咬着嘴唇,被身边的人搀着胳膊。 这都是打齐姥观来的吗?魅羽琢磨。观主寒谷真人近十年以来就收了乾筠一个徒弟,那这些应该都是徒孙了。话说寒谷挺随和朴素的一个人啊,怎么后辈们都这么个德行? 再看被拦住的二人身穿灰色僧袍,魅羽先是觉得身形有些熟悉。等看清是陆锦和卧空二人,她便冲大师姐说:“师父等着呢,你先过去吧,我一会儿就到。”说完自己便走了过去。 大师姐像是要反对,但看看眼前的情形,知道劝魅羽也是白搭。只得叹了口气,自己继续往前走了。 “百无一用是和尚,”其中一个道士说道,“成天慈悲、慈悲的挂在嘴上,像涅道那种祸害,和他讲什么慈悲?既然一早知道他在你们龙螈山下压着,赶紧把他灭了,不就没这么多事儿了吗?弄得现在大家都跟着遭殃。” “涅道如何我不管,”卧空指着受伤那人说,“这小子敢侮辱我师父,我还没打够他呢!” 魅羽一听,走上前去,沉着脸问卧空:“小长老,谁侮辱你们师父了?是有人活得不耐烦了吗?” 卧空和陆锦扭头看她。陆锦应该在圆轮节混战那天见过她一面,没说过话,估计早就认不出她了。现在见一个陌生女子走上前来替他们出头,二人均现出不解的神色。 “你是何人?出言不逊的,”刚才说话的那个道士问魅羽,“好男不跟女斗,你现在赶紧撤了,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魅羽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问卧空和陆锦:“他们怎么侮辱你们师父了?” 陆锦哼了一声。“他们说我们龙螈寺历代勘布都是胆小鬼,害怕涅道,所以没人敢动他。现在眼看要压不住了,只能依靠外人帮忙了。” “所以你俩就把人家打伤了?” “不是我俩,”卧空道,“我和他是一对一。” 魅羽早知道会是这样。这几个齐姥观的后生,估计平日养尊处优惯了,武功仅限于练武场上。去到民间顶多念个咒、画个符什么的。又怎么可能是一天不打架就浑身痒痒的卧空的对手? “那我就不懂了,”她阴阳怪气地说,“你比这几个人厉害,干嘛还要他们来帮忙呢?有些人是不是自作多情啊?” “你说谁自作多情?”对面四人都火了。“刚刚这小子净使些歪门邪道。要是凭真功夫,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哎呦呦,”魅羽快笑出来。“打架打不过人家,就说人家的功夫是歪门邪道。请问什么才是正道功夫?非得你们齐姥观的功夫才算,是吗?” 四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还未答话,魅羽又说:“小女子不才,就拿你们齐姥观的功夫、天星术,来和你们比试一下,如何?” “不可能!这门功夫师祖连本寺弟子都很少传授,又怎么会教给你?” “你们师祖不久前才跟我吃过酒。我今天和你们来个文比,不过是替他警戒一下不成器的晚辈。要不是看他老人家的面子,就冲你们侮辱龙螈寺勘布这一条,今天定要把你们几个都打趴下了。” 事实上,魅羽这么说也是虚张声势、投机取巧。进内庄不能带武器,若是动手的话,她只能用掌法。 但因为有陆锦和卧空在一旁,她便不能施展任何在龙螈寺用过的掌法和手印步法,以免被看出她和肥果的关系。这样一来,她掌法的威力会大打折扣,能不能胜了齐姥观的弟子就难说了。 “好大的口气!”当中手拿折扇的一个小道士说道,“就让贫道先来领教一下。怎么个文比法?” 魅羽环顾了一下四周,见他们头顶有棵苍天大树。此时新叶才长出不久,但也密密麻麻数不清。 “谁能在纵身跃起时击落最多的叶子,而不损伤树枝,就算胜。” 魅羽知道齐姥观的轻功一直是他们引以为傲的,所以想来对方不会反对。 “好。既是文比,须两手空空,不能用刀剑或者石子。” “可以。”魅羽点头。 她话音未落,小道士便纵身跃起。先是跃至树冠的中部,一掌击出,面前一大片树叶哗哗落地。 继而一只手在一棵枝桠上轻轻一点,身子一翻又跃到树顶,再次出掌,树顶又有一大片树叶被击落下来。 身形还未下落,他又横里一滚,从树的另外一边击出一掌,方始落下。此时地面已经被落叶铺满了。 一阵掌声响起。魅羽这才发现附近已有多人在围观看热闹,不知是什么中原门派的。 轮到她了,她纵身一跃便到了树顶之上,面对西方的天空,使了一招天星术中的参宿诀。双臂一挥,一片金光从半空落下,洒到树冠上。 西方属金,这招参宿诀的厉害之处,便在于能产生金石之利。劲力强劲时,可以削铁如泥。此时魅羽用了绵软的力道,大小刚刚可以削落树叶,却不能砍断树枝。 待她和暴雨一般的树叶一齐落地时,半个树冠都已秃了。 围观的先是愣了一会儿,其后叫好声不绝。 “果然是天星术里的招数,”又一个年轻道士走上前来说道。“我来向女侠讨教。” “好,”魅羽说,“公平起见,这次你出题。” 他转身看了看四周。树林深处有间很小的“三清祠”。此刻门开着,从外面便能看到屋里点着的两支大蜡烛,是专给跪拜的人点香用的。 “左边那支蜡烛归我,右边归你,”他说,“先将蜡烛熄灭者,胜。” 此刻二人所站之处,离小屋至少十八九丈远。无论如何,离得这么远,单凭掌风是不足以将蜡烛熄灭。若是掌力够好,对轻功的要求就差些。若是掌力不行,轻功只要够好,也能及时将蜡烛熄灭。 “开始吧,”魅羽说。 只见对方一个箭步就跃出去五六丈。与此同时,魅羽面向北方天空施展斗宿诀,引夜露至手中。但是因为祠堂离得这么远,水送不过去,便立刻使了个凝水成冰,当作暗器一样射出。这是个比较寻常的法术,也不怕卧空和陆锦看到。 说时迟那时快,小道士离祠门还差三丈远了,掌已击出。而冰凌赶在掌风吹到左边的烛火之前,抢先击中了右边的烛火。 人群又一阵叫好声。现在除去受伤的那个道士,只有一个和魅羽还未比过。此人正要站出来,但听旁边有人说道:“这一局让我来。” 魅羽扭头,发现乾筠从围观者中走出来。 “师叔!”四个道士急忙冲他行礼。 乾筠面色不善地望着四人。“以后有这跟人打架的功夫,不如先回观躲起来练功,免得出来丢人现眼。” 四人依旧抱拳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乾筠回过头来,对魅羽说:“题目你出。” 她想了想。天星术共有二十八宿诀,寒谷只教了她们师姐妹六个诀。四个与东南西北的星空有关,还有两个是多个人一起使用的。 乾筠是寒谷的亲传弟子,又是万众瞩目的张家二公子,武功修为多半比她高出不少,更不用说天星术原本就是他们的。她现在已经用了与金和水相关的两个,要想取胜,须得耍些门道。 “就比谁先把那两根蜡烛重新点上,如何?” “那开始吧,”他面无表情地说。 二人说完后,依然互相望着,都没有动。围观的人看得莫名其妙。之前那次比试,是仆一开始就争抢时间。为何二人这次却像在比慢一样? 魅羽本来的计划是,首先使出翼宿诀由南方星空引火,但这只是虚招。她多半不如乾筠快。她的实招是等他要点燃他的蜡烛时,突然使出心宿诀。心宿属东方,东方属木,木生风。于东方取风,将他的火吹偏,点到自己的蜡烛上。 现在他不动,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算的,再这么僵持下去也不合适了。心一横,一边向三清祠跃去,一边由南方星空取火。 但见右手前方的空气中燃着一团火苗,转眼便到了祠堂门口。又一步跃入祠中,眼前并没见他的身影,身后也听不到动静,便伸手一挥将火苗抛向右边的蜡烛。却见左边的身后电光一闪,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左边的蜡烛也点燃了。 祠里光线较暗,除了烛光没有其它的光源。此刻她站在两支一人高的红烛面前,抬头只见前方供着三清的雕像。正中央的玉清之主元始天尊,手捧紫金葫芦。元始天尊的左边是红色道袍的上清灵宝天尊,仿佛在低眉望向她。突然觉得祠中的气氛有些不自然。 “原本以为,”他在背后说道,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讽刺,“有一天,你我二人会共立于红烛之下。没想到发生时,竟是今天这般景况。” 他话没有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魅羽怔住了,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认识他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觉得他没那么讨厌。待她走出祠堂后,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27章 群雄会 魅羽出了祠堂,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那四个挑事儿的齐姥观弟子也走了。只剩陆锦和卧空还在等她,神色有些焦急。 “今天可多谢女侠替我们出头了!不过我俩得走了,议事马上就要开始了。” 她点点头,跟在二人后面回到林荫道,不一会儿便来到那片举办宴会的草坪。虽然议事尚未开始,人基本都到齐了,各个席地而坐。和前天一样,半坡上头坐的那堆是张家的人,只不过旁边多了公主和沁峦。其余地方是密密麻麻的各门各派的宾客。 魅羽的目光在人群中快速一扫,看到正首左边往下数第二组,坐着陌岩和三个徒弟们。照例是大师兄坐在师父左侧,右侧是空着的。洛石和何杨坐在后排,正在东张西望,估计是等另两个师兄弟等得不耐烦了。 魅羽跟在陆锦和卧空后面,一路走过来。那二人在后排坐下后,她便像从前一样,很自然地在陌岩右边的空位处坐下了。 原本四周都是唧唧喳喳的人声,在她坐下之后就慢慢静下来了。接着她就发现有数不清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里面似乎夹杂着诧异、鄙视、怨恨等多种情绪。 半坡上的张家人处投来数道目光,张家人旁边的公主和沁峦的目光,齐姥观刚刚和她交手那几人的目光…… 开始她还纳闷,难道自己刚刚打斗后,衣冠不整吗?可是当她的目光遇到不远处正呆呆望着自己的兮远和众姐妹们,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她急忙向左后方转头,发现几个师兄们也在用惊诧的目光盯着自己。而陌岩依旧望着前方,好像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呃,长老们好。”她使劲儿挤出一个笑容,假装若无其事地抱拳行了个礼,实则后背已经出汗了。“小女子就是景仰龙螈寺的大名,专程跑来和你们问好的。现在既然已经问过了,我想我可以走啦,呵呵。” 说完她就从地下站起身来,抬腿要走。 “坐下,”陌岩的声音不大,然而语气是不容违逆的。 她愣了一下,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 “脑袋不疼了吗?”他的声音比刚刚大了一些。 经他这么一说,她立刻又感到额头若有若无地阵痛起来。这是什么意思?她低头望望他。是说不听话,还可能撞到结界上面,或者给什么东西当众扣住脖子掐死吗? 想了想,只好悄没声息地坐了回去,低着头不望向任何人。还好此时张运凝已经站起来,准备说话了,众人的注意力总算离开了自己。 当然有一道目光例外,那就是公主的,一直像根钉子一样盯着魅羽不放。魅羽给她盯烦了,忽地抬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冲公主吐了吐舌头。看着公主发紫的面孔,心里的得意自是不用提。 “各位武林前辈与同僚,这次不远千里来张府做客,张某实为荣幸。想必诸位也已听说了,这次请大家前来,也是希望能够商讨一下共同御敌的策略。据我们得到的可靠消息,修罗界此刻正在集结兵力,不日便会来占领我们娑婆世界。” 群雄中顿时一阵嗡嗡声。有的人像是已经听说了,大多数则露出惊讶的神色,还有的就是彻头彻尾的不相信。 魅羽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还在想着陌岩为何要自己留下。估摸是对那两个问题还没死心吧,待会儿散会了定要不依不饶地盘问自己。得抓紧时间好好想想如何应对才行…… “张公子不是在和我们说笑吧?”群雄中有人问道,“不知在座的各位,几时听说过有其他世界的人来到我们这里的?这一下子就说什么发兵啦打仗啦——” “谁说没有?”接话的人是齐姥观的一个中年道士,“阁下可曾听说之前在罗孜河一带潜伏的藤者一族,无眼无耳,却灵敏阴毒之极。在当地杀害喇嘛僧人,作案多起,连我道门中人也有遇害的。据说那些人便是从另一世界来的。” 人群中又一阵议论,貌似多数人都没听说过藤者。有人高声问到:“那道长认为,咱们是不是应该先把这些祸害除去?” “那倒不必了,”中年道士说道,“先前观里派张二公子在那一带调查,发现这些人潜伏在一个叫浮生观的道观。后来我们派人赶去时才了解到,那帮人在去年冬至那日已经被人一锅端了。” 魅羽察觉到陌岩的身子微微一僵。 “啊?什么人干的?”众人问道,“罗孜河在喇嘛国境内,应当是六大寺的人出手了吧?” “应该不是,”齐姥观那人又说,“后来听逃出来的道士说,是个使鞭的年轻女子,扮死尸进去的。一个人便灭了十七个藤者,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魅羽这些年来虽然接过几次任务来人间,但每次都是乔装改换了身份,是以江湖上并没有人知道她这么一个使鞭的年轻女子。此刻知道她底细的,除了魇荒门的师徒之外寥寥无几。 但陌岩多半已经猜到了。这可越来越麻烦了呢!冬至是肥果离开的那天,而她刚巧又在那天出手。这下她和肥果的关系更说不清了。 转念又一想,早知道齐姥观要动手,她那天就不必冒死前往了。不过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众人还在琢磨江湖上有哪个名家是使鞭的。突然有几人齐齐望向蛟穹帮的大徒弟霍笺。蛟穹帮是武林中使鞭最出名的门派。 霍笺迟疑了一下。“年轻女子?本帮未有此等修为的年轻女徒弟。” “女弟子就行!化个妆还不容易?” 霍笺点了点头。“虽未听家师提起过,不过估摸着定是师母她老人家。别家就算有使鞭的,我想也多半也没有这个能力孤军作战。” 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片称赞声。各种女中豪杰、江湖楷模、义薄云天之类的称号满天飞。 “还要脸吗?”陌岩冷冷说道。声音虽不大,但也不知是不是灌了内力,反正在场的人突然就静了下来。 最后是某帮派中看似是头目的一人站了起来,打破了沉默。“敢问张公子,修罗界众生好好的为何要来打我们?神话书里都说,他们那里比咱们这儿好一百倍不止,图什么呀?” “就是啊,”其他人跟着附和道。 张运凝往陌岩的方向看了一眼。“据说是和压在龙螈山下的涅道法王有关。” 人们又一阵议论。魅羽回鹤虚山之后虽然很少出门,但也听说了:最近这几个月,为涅道弘法传教的人,在修道界和其他世界都大幅增多。 刚才那人又说:“原来是为涅道法王。依在下看,各人有各人的信仰和追求,这也不能说错吧?反正在下接触过的好多平日行善积德的信众,对于死后要重入轮回的可能性甚为不满。大家都盼着涅道法王能彻底毁掉轮回的机制,让好人都得以永离三恶道。” 他这么一说,听众里虽然没人敢公开支持,但默默点头的却也不少。 “郝帮主可能有所不知,”张运凝说道,“涅道和修罗天众生想要做的,可不只是毁掉轮回。他们是打算彻底推翻佛国和道门的统治,重新建立秩序。而要做到这一点,第一步便是要将所有人神的修为和道行清零,包括在座的诸位。至于具体怎么做到这一点,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语。普通民众可能不在乎,但在座的有不少是毕生精力用于修行和习武,其内家功法都或多或少和佛道沾点边儿。让他们把修为都放弃了,是比死都痛苦的事。 魅羽想起陌岩和她说过的那个什么殁天枢,后来在云冉峰秘示里也提过。张运凝没看过秘示,可能不知道此物在哪里。但她觉得,无论如何,他知道的应该比说出来的多。 张运凝继续说道:“总之,涅道的主张和诸佛道先师的教诲是背道而驰的,我们齐姥观定会抗争到底。我之前派人去喇嘛国的六大寺摸了一下情况,蓝菁寺、印光寺和瑟塔寺,都已决定追随涅道。白驹寺和宝泉寺的筑尹和施元长老向来韬光养晦,决定置身事外。如此以来,那一带便只有龙螈寺孤军作战了。” 说着又望了陌岩一眼。“虽然在下深信陌岩长老一定已早有对策,但此事关系重大,无论佛道还是武林中人,都有责任保护人世众生的安宁。此次请诸位前来,就是想商量一下各门各派去喇嘛国的部署问题。” 话说到这里,陌岩也不好继续沉默了。他站起身来,先是向张运凝行了个礼。“十分感谢张家和齐姥观诸位道长的帮助。此事既与我们龙螈寺有关,贫僧自当尽微薄之力。只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 他说着,微微转向魇荒门师徒所坐的地方。“兮远道长,能否借你的弟子一用?战事结束后便归还。” 陌岩虽未指名道姓,可魅羽就坐在他身边,意思是很明显的。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又一次望过来。而最震惊的当然是魅羽。 什么叫借她一用?是要带回去继续做徒弟,还是绑起来拷问肥果的下落? 兮远还未回答,人群中已有多人表示不满了。 “不知长老为何要索要一个女弟子呢?有什么事情不能让男弟子来做?” “就是啊,让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成日跟着一帮僧人,成何体统?” “有件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女子才能完成,”陌岩语气如常,“至于是什么事情,暂时不方便告知。” “那也不必非要魇荒门的弟子,”人群中又有人说道,“比如贺岚山的罔宁师太,无论武功和修为都为人师表,定可更好地助长老一臂之力。” 罔宁师太?魅羽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赶紧低下头去。 罔宁师太据说年轻时和兮远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姻缘。上次寒谷来访时,还开过二人的玩笑。现在想象着她和陌岩站在一起,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鹤琅站了起来。“什么时候我们龙螈寺的事务,还轮到外人来指手画脚?” “大家先静静,”罔宁师太在人群后方说道。她虽然和几个女弟子坐的最远,声音也不大,可是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既是兮远道长的徒弟,那要看看道长本人是否舍得。” 兮远站起身来,意味深长地向罔宁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又转向陌岩。“本来,若是小徒真的能帮上陌岩长老,贫道自会顾全大局。只不过……” 他扭头看了看半坡上的张家诸人。“张二公子不久前已着寒谷道长来向小徒提过亲了。目前,小徒就算张家未过门的媳妇了。陌岩长老的提议,实为不妥。” 人群这下爆开了。此次前来的很多名门望族,都是一心想着把女儿嫁入张家的。没想到这才过了几天,就名草有主了,还是个鬼道女子。不少人都唉声叹气起来。 张运凝见众人都望向自己,只得接话道:“这门亲事还未最后定下。不知魅羽姑娘是什么意思?” 魅羽望向张家数人。乾筠神色严肃,紧锁双唇,并没有看任何人,也不知是否听到了兮远说的话。他旁边的莺络却一个劲儿的冲魅羽摇头使眼色。 还未定下?魅羽撇撇嘴,估计昨晚自己和公主大闹宴席,张家人对自己都厌恶透顶了。只是不知碍于什么人的面子,才一再容忍她。估计他们此刻巴不得自己拒婚吧? “等一等!”戴着斗笠的大师姐站了起来,望着陌岩说道:“不知长老能否保证我师妹的安全?今早我若是晚到一会儿,师妹可能已毙命于长老之手。” “啊……”这个反转又在人群中掀起一阵波动。之前怀疑陌岩和魅羽有什么私情的那些,现下都露出惊愕之色。 陌岩想了一下。“我无法保证她的安全。只不过,她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一命赔一命便是。” 魅羽这时只得站起身来,人群也随着她的动作瞬间安静下来。她虽然主意早已打定,对乾筠也谈不上有何感情,可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是要顾及他和他家人的颜面。 而且以当下的形势,一句话说不好,便有可能伤了好几家的交情,连带这次的群雄联盟都可能鸡飞蛋打。 于是先向张家抱拳行了个礼。“众所周知,能嫁入张家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也是所有还未出阁的姑娘的梦想,小女子自然也不例外。” 随即又侧身对陌岩说:“我一个女儿家,若是跟着长老待上几个月,日后别说张家了,便是平民百姓家的门也进不去了。” 群雄中不少人纷纷点头。 “然而,”她环视了一下在座的各门各派,脸上一副大义凌然、忧国忧民的神色。“现如今大敌当前,不知要有多少仁人义士为了娑婆世界的安宁,英勇抗敌、抛洒热血。小女子我又怎可为了一己之清白与安危,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呢?” “噗——”群雄中有人正在拿酒袋喝酒,一口喷了前面坐的人满头满身。 “如此,小女子只能多谢张家的一番厚爱了。”她又向张家行了个礼后,便坐回原地。 “岂有此理!”兮远不悦地说,“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小辈自己说了算的?” “好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罔宁师太站了起来。“兮远你给大家说说,当初我和你的婚事是不是你师父首肯了的?你后来为何又为了那个小贱人把我给甩了?” 兮远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叹了口气,坐回原地不再说话。嗨嗨,魅羽心想,这三界六道若是有谁能让师父害怕的,恐怕也只有罔宁师太了。 此时坐在大哥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乾筠终于开口了。只不过除了面前的空气,他谁也没看。 “好一个深明大义、视死如归的巾帼英雄。既有本事一个人铲平整个浮生观,大家又何必替她担心?就算最后被人弄死,估计也是心甘情愿。我们张家的林子太矮了,养不起这种凤凰。” 乾筠言毕,场上静得能听到微风在草叶中簌簌穿梭。 “多谢兮远道长。多谢张公子。”陌岩一一行了个礼,也坐下了。 于是,被打断的群雄会,又继续商量起御敌的策略来了。只不过大家之后说了什么,魅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待到中间休息的时候,她把身子微微靠向左边,轻声地问道:“长老,我若是刚才答应了那门亲事,你会怎样?” “不愿意的事情,为什么要答应?” 不愿意为什么要答应……她坐正身子,静静地思索着。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她应该嫁到张家,从来也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啊。 第28章 美人计 第二天,宾客们陆陆续续离开宜梅庄。魅羽一早起来,硬着头皮去和兮远道别,做好准备被他数落一顿。 不料来到兮远住的屋外,见几个师妹们都围在门缝和窗边,在偷听着什么。 “嘘……”浅芸把手指放在嘴前,轻声说,“罔宁师太在里面。” 一听是罔宁师太,魅羽立刻来了兴趣,挤到浅芸和兰馨中间,把耳朵贴到门缝上。 “什么王倩张倩的?我现在连她名字都记不住,”兮远气急败坏地说,“我那时就是鬼迷心窍。你走了之后她不也跟着消失了?唉,要说这都四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你这坛老陈醋也该晒干了吧?” “谁老了?谁干了?”罔宁师太尖着嗓子说道,“你整天对着一堆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看不上老太婆了?” 跟着是桌椅翻倒在地的声音。几个女徒弟在门口捂着嘴,拼命忍住笑。虽然她们知道,以屋内二人的修为,不会不知道有人在偷听。 “不管怎么说,”兮远的声调明显软了下来,“看在咱们多年的交情上,这件事你不能袖手旁观。算我求你了!你不是也一直很讨厌那个老女人吗?借此机会吓唬吓唬她,也是好的。” 罔宁嗯了一声,应该是消了气了。“王母娘娘这个老婊子,这么多年来也不知拆散了多少对儿有情人。迟早得让她尝点儿苦头。” 接下来二人许久都没有说话。也不知是真的沉默了,还是在用暗语或者文字在交流。最终听到一阵脚步声越来越响,几个女徒弟赶紧从门窗边闪开,假装在院子里散步。 门开了,罔宁师太出现在门口。这还是魅羽第一次见她。听说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看起来最多四五十的样子。线条明晰的丹凤眼,颧骨有些突出,一看就不是温柔贤淑型的。虽然穿着朴素的青色道袍,但魅羽注意到她的脸上涂了淡淡的胭脂。 “你就是魅羽吗?”罔宁看了一圈儿,最后目光落到魅羽身上。 “是的,师太。”魅羽恭敬地行了个礼。 罔宁点点头。“好样的,够勇敢。我年轻时要像你这样就好了。” 说完后叹了口气,也没等魅羽回过神来就走出了院子。 罔宁走后,魅羽进去和兮远道别。对方一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行,我管不了你了!你现在爱去哪儿去哪儿,我就当没你这个徒弟!” 魅羽的眼泪哗哗就流下来了。一半是真的,一半也是知道这管用。 “张二公子那种毛头小子实在是嫁不去!学识和胸襟还不如师父您一半儿,也就骗骗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况且陌岩长老说了,任务完成就把我送回来,还是师父的乖徒弟。” 兮远瞪了她一眼。“又来这套!”但神色明显缓和了。冲她摆摆手。“快走吧,好自为之。” 于是魅羽又坐进了来时的那辆马车,车里堆着衣服首饰和胭脂花粉。她现在既已回复女身,到龙螈寺便不能再一个包袱、几件僧袍过日子了。 马车要离开魇荒门师徒下榻的小院时,兰馨探头进来,左右看了看堆着的绫罗绸缎。 “咱家小妮子这是要出嫁了呢。” “兰馨,”魅羽正色道,“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兰馨的眼睛咕噜噜转了转。“你给大师姐找了个好情郎,给我也物色一个吧。” “你难道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吗?” 魅羽这话倒不是信口开河。她之前便多次留意到,一到了聚众的草坪上,兰馨平日那副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样子就收了起来,甚至有些紧张。 只不过,会是谁呢?知道不是陌岩,难道是乾筠?总不可能是看上三王子沁峦了吧? 果然,此刻的兰馨也变了脸。“胡搅蛮缠的小妮子,不和你说了!”说完便急匆匆消失在车外。 ****** 于是魅羽的马车在回程中,便加入了龙螈寺的车队。车一启动她又开始紧张起来,因为这段路程就算走得再快,到龙螈寺也要五天。不知道陌岩什么时候会再来审问她,也不知自己之前编的故事、想出来的说辞能否顺利过关。 关于为什么要去浮生观,就说那帮人作恶多端,凡习武之人都欲除之而后快行吗? 但除此之外,魅羽真是开心得不得了!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现在居然还能重回龙螈寺,再续师徒情分,真是做梦都料不到。 马车行得急,没过多久却停了下来。她掀开车帘往外望去,前方大路上浩浩荡荡一大队人停在那里,看派头和旗帜像是喇嘛国王室的队伍。 估计公主又要和咱家长老道别呢。魅羽哼了一声,坐回车里。正合计着如果一时三刻还说个没完没了,那她就使点手段把对方车队里的马都给惊了,呵呵…… 正想着,不料有人来到她的车前。“魅羽姑娘请到前面去。” 魅羽叹了口气。肯定不会是公主想见她,多半又是那个令人头大的三王子。下车没走几步,果然见沁峦迎了上来。 “羽儿姑娘受委屈了。”他伸出双手,像是要握她的手。 魅羽把两手放到背后,低下头。不远处公主和陌岩也在说着什么。她凝神倾听,好象是公主邀请他们一同回喇嘛国,但陌岩说要急着赶回去,以防涅道的支持者们有什么动作。 “我过几天就去龙螈寺看你,”沁峦搓着手对她说。 魅羽暗自冷笑。过几天恐怕你连我是谁都记不得了。 沁峦又道:“你不要急,回去我就禀告父王,说蓝菁寺、印光寺,和瑟塔寺离经叛道,图谋不轨。叫父王把他们都给捉起来!……我给你的玉佩还在吗?” “一直都带在身上,殿下。”总不说话也不好。 “很好,很好。什么时候你若是不想继续和那帮僧人待在一起,拿着玉佩去王宫找我,我替你出头!” 好不容易应付完沁峦,魅羽抬头望见前方陌岩和公主也刚好结束谈话。两个女人用眼神远距离交换了几轮刀光剑影,便各自回了自己的马车。 龙螈寺的车队重新启动了,很快把王室的大队人马远远甩在后面。谁知没走多久又停了下来。 “魅羽姑娘,师父叫你过去一下,”门帘外是陆锦的声音。 来了来了,要问自己肥果的事了!魅羽忐忑不安地下了马车,一直走去最前面停着的那辆,掀开帘子,探头进去。“长老,找我有事?” “什么玉佩,我看看,”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来。 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应该是沁峦给她的那块玉佩。于是从腰间解下,递了过去。不知道他要看的是什么。 结果他看也没看就收入袖中。 “你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我先替你保管着。另外,你目前得管我叫师父。” “哦,好吧。”她不解地揉着发梢。为什么要收走玉佩?还真怕她逃跑去找沁峦求救不成吗? “还有,”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虽是俗家弟子,穿成这样在寺庙里出入也不合适。待会儿路过静思庵的时候,去里面买几套僧服。” 魅羽握着头发的手僵住了。“不用把头发也剃光吧?” 她最珍爱这头长发,平时用的都是兮远派人在深海采回来的淤泥保养的。 “你若是愿意,我也没意见,”说到后来,他的脸上却也隐隐有了笑意。 ****** 车队走了大半天,傍晚在静思庵门口停下后,鹤琅陪魅羽前去敲门。里面的尼姑得知二人的来意,有些惊愕,不过还是转身进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拿出来几件尼姑穿的浅褐、浅黄、灰白色的僧服。 鹤琅付了钱后,魅羽接过来翻了翻,摇摇头。“太小了呀!我肯定穿不上。” 对面的尼姑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不是吧,姑娘你这么瘦,穿上肯定宽宽大大的。” 魅羽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肥果了。笑嘻嘻地道了声谢,便忙不迭地走回马车去。 无论如何,她所担心的审问总归没有来。打上次从她那里收走玉佩之后,这一路上陌岩不仅没再找过她,连吃喝住宿时不得不接触的时候也是以礼相待,甚至可以算得上有些疏远。 这一闲下来,魅羽又有时间看书了,找出那本讲鞭法的《致用集》,用心啃起来。这次回龙螈寺,她不能再使手印心法。新学的天星术虽然潜力无穷,自己的理解还比较肤浅。倘若真的跟敌人打起来,还得靠《致用集》里的凌厉招数。 直到离龙螈寺还剩一天路程的时候,一行人实在累坏了,决定傍晚就找家客栈,吃过晚饭后便不再赶路。来到离得最近的一个小镇,打听到镇上只有一家客栈。魅羽刚巧这天不太舒服,下车后跟在师兄们后面无精打采地走了进去。 “实在抱歉,我们这里不接待僧人,”柜台后面一个干瘦的中年人说道,“家母笃信道教,认为和尚不吉利。再往前走五里就有个庙,各位长老不如去哪里碰碰运气吧。” “岂有此理!”何杨说道,“和尚怎么不吉利了?每到节日来寺里找我们祈福加持的信众多的是。” “实在是抱歉,”掌柜满脸堆笑,却毫不退让,“家母之命不敢违抗。” 魅羽见状,只得强打精神,从师兄当中穿过,来到前台。 “这位掌柜可真是个孝子呢!”边说边冲对方抛了个媚眼。“令堂能有这样的好儿子,定是多世修来的福气。” 掌柜和背后的伙计突见几个僧人中间冒出个红衣妙龄女郎,眼都直了。 她又掏出一块帕子,捂在嘴上笑了笑。“只不过呢,这孝子要是想为母亲积福啊,还应该——啊呦!” 不知是什么小石子之类的东西撞到了自己后脑勺上,怪疼的。她转身,也看不出是哪个师兄打的她。莫非是站在最后面的陌岩?他的脸色可很不好看。 这时鹤琅走上前来,将一锭银子响亮地拍在桌子上,吓得掌柜和伙计浑身颤了一下。 “什么和尚不吉利?多半是之前哪个僧人给的钱少了,就开始狗眼看人低。赶快收拾几间屋子出来,否则叫你们关门大吉。” 七个人随后围了一桌吃晚饭。饭厅里只有他们这一桌,也不知这个小客栈还有其他客人没有。魅羽胸腹胀气、食欲不振,只吃了几口面就不吃了。待诸位师兄吃完依次回屋去,她站起身,却被陌岩叫住。 “你留一下。” 她只好坐了回去。 他四顾无人,压低声音说:“你虽是作为俗家弟子暂时待在这里,可也代表了本寺的颜面。以后那些美人计之类的东西通通都给我收起来。” 她怔住了,不知该如何接话。 “话说兮远道长平日都是怎么教你们的?”他有些没好气地说,“女孩子家要知道爱惜自己,况且这个世界上也没什么是值得一个人出卖色相的。” 这点魅羽不能同意。兮远虽没明确和她们谈过这件事,但他的意思大致就是:只要不给人真的占到便宜,那就无所谓。 所以在魅羽之前的几次任务中,会经常用到自己外貌的便利。不用白不用嘛!即使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师姐,也不介意在必要时候摘下她的斗笠和面纱。 “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她想着该怎么反驳他。“那要是为了天下苍生的安危,非做不可呢?” “那要是你根本就不存在呢,别人还不活了?”他直视着她,问道。 顿了一会儿,他又说:“世间事皆有定数,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我们可以尽力而为,但必须坚持自己的底线。” 她撇撇嘴。“稍退一步都不行吗?” “退一步就会退十步。底线之所以称之为底线,就是半步都不能让。否则你就是在向自己暗示,你的原则不重要。” 说完站起身。在离开之前,把桌上残留的半碟馒头推到她面前。“多吃点,太瘦了。” 太瘦了……她独自一人坐在桌边,一边勉为其难地慢慢吃着,一边心下嘀咕。原先胖的时候要她减肥,现在瘦了又要多吃点。到底要怎样他才满意呢? 此时饭厅里只剩下魅羽一人。她朝靠门口的柜台方向瞥了一眼,掌柜的和唯一一个年轻伙计在小声嘀咕着什么。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对劲儿。 这种人烟稀少的小镇难得有客人来,搞不好客栈里除了他们师徒七个没别的客人了。轻易不开张的地方,一下子来人把大半个客栈住满,会因为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就不要银子了,反把他们推荐到前面的寺庙去?莫不是前面已经埋伏好了? 正想着,伙计端着大铁壶走了过来。虽然只剩了魅羽一人,还是热情地把茶壶加满水。 “这位姑娘,为何会跟一群和尚在一起啊?像我们这种犄角旮旯,便是一万年也见不到姑娘这么标致的人儿。” 魅羽快速合计了一下。虽然陌岩刚刚警告过她不要牺牲色相,可关系到整队人的安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谁愿意跟来啊!”她把馒头扔回盘子里。“我家在中原地区即便不算大富大贵,也好歹是个殷实门户了。” “看得出,看得出。”伙计满脸堆笑。 “谁知年初祖母得了怪病,现在也不见好。家里人听信了神婆的话,说只要把我送来六大寺做一个月的俗家弟子,虔心为祖母念经,祖母的病自会好转。”说着掏出帕子,往脸上假意拭了拭。 “那可真委屈姑娘了。”伙计提着铁壶,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躬下身,在她耳边说道:“女孩儿家出门在外要小心!夜里要是听到啥动静,可别随便出来。有哥哥在外面保护你,不怕。” 说完一只手在她肩膀上按了一下。魅羽故意抬起头,瞪着迷惑的大眼睛望着他。他冲她一笑,便拎着茶壶离开了。 ****** 回到客房后,魅羽洗了把脸就躺下了。今天真是又累又不舒服,一躺下便睡着了,快到子时才醒来。从床上坐起,几乎后悔没有听陌岩的话了。瞎打听什么呢?搞得觉都睡不好。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呗。 一边懊恼着,一边把散在背后的头发随便绑了一下。魅羽有个习惯,睡觉必须把头发散开,否则睡不着。随后从窗子跃出去来到后院。 此时整个客栈的灯都已熄了,半点儿声响也无。她来到之前观察好的那棵大树下,两个起落便跃上了树顶。客栈以及周遭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是一片宁静,没有任何异样。 觉得无聊,她便仰头望着清澈的星空,不知不觉又开始琢磨起天星术来…… 一只铁钳一样的大手扣到了她左手的脉门上,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扭过头,看到一张神一般威严的脸。 此人半蹲在树上,脸色发紫,身躯宽大修长,比常人要高一两个头,却能不声不响出现在她身后,连树枝都没晃一下。除了修罗界四大护法之一的鹰裘还能有谁? “小丫头,骗人的本事倒不小,”他依旧按着魅羽的脉门,和她缓缓在树上站起来。“上次害得我去西蓬浮国找了半天。只可惜你这次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呵呵,跟我走吧。” 第29章 乌合之众 魅羽但觉身子一轻,便升到空中,和鹰裘向着西方飞行。虽然她的轻功不错,但这还是第一次在天上飞,不免有些紧张。 “自作聪明的小丫头,”他不无嘲讽地说,“本来陌岩在客栈周遭设了禁制,你能出得去,我们却很难进来。先前你们住的几家客栈都是如此,以为这次擒你势必得大动干戈了。谁知你非要自己跑出来。” 魅羽心凉了。原来那个伙计根本就没中自己的美人计,自己这次可真是阴沟里翻船。为什么不老实待着呢? 她想起上次去蓝菁寺的时候,因为不好意思睡在陌岩的屋里非要深夜出来散步,结果差点把命搭上。同样的错误又要犯一次,只是这次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去了。 眼看着离脚下的小镇越来越远了,此时鹰裘已松开了她的脉门。他毕竟是一界的护法,顾忌身份不愿和年轻女子贴太近。 魅羽心道,上次鹰裘问她殁天枢的所在地,她把紫午甸洲恹轮山说成了西蓬浮国的兰熔谷。这次把自己掳去,定会逼自己说出殁天枢的真实所在。 可要是告诉了他,娑婆世界的修行者,以及佛国道门的神仙们可就完了。自己的过失,不能祸害别人,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 此时二人离得近,要抽出腰部的长鞭是来不及的。她双臂一抬,对准南方的天空,使了一招参宿诀。一片金光如尖刀一般落下,刺向鹰裘的头顶。 鹰裘仰身避开,见魅羽作势要逃,一把捉住她背后的长发。这时金光刚好划来,贴着魅羽的后脑,只听嗤的一声,长发断成两截。 魅羽见头发被齐肩斩断,心疼地大叫一声,抽出腰间长鞭朝他袭去。 “不识好歹!”鹰裘一把抓住长鞭,便似被铁钳夹住了一样。须知魅羽的鞭法中为防止鞭子被敌人捉住,专门有一招能将对方的擒拿震开,但是碰上鹰裘这种级别的对手就完全失效了。 鹰裘松鞭,随即又扣上了她左臂的脉门。此时二人飞行之势已缓缓降低。周围的光线在逐渐变暗,温度也比之前低了。 站定后,魅羽发现自己在一座半山腰的平地上,周围是高耸的山峰。虽然凭山势认不出是什么地方,但往西行了这么段距离,应该便是龙螈山群的某处无疑。 鹰裘牵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她这才看清自己站在一条黑漆漆的队伍后面。在她前面还有四排人,每一排左边都是像鹰裘一样高大的修罗人。右边的人也像魅羽一样,左手腕被扣着,看身材是人间的普通人。只是那些人全披头散发,浑身僵硬,被拉一步走一步。一股刺鼻的腥臭味让她屏住呼吸,也不知这些是活人还是僵尸。 她再探身向这队人正前方望去,是黑乎乎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较小的黑影身后地面上点着一团火,看身形只是个三四岁的小孩,身披黑色斗篷,盘腿坐在地上。脸因为背着光看不清,只能辨出两道微微发绿的目光,连同火光一齐向着她这边射过来。 小黑影的一侧应该是个女人,看样子只比鹰裘矮一点儿。虽然也是背光看不清面目,但身材玲珑有致,长发如波浪般翻滚,多半是个美女。 此时最前排的二人已到了小孩面前。左边的修罗人按住右边人的肩膀,那人僵硬地跪下后,修罗人就离开了。 小孩因为被跪着的人挡住,魅羽看不清他在做什么。但见跪着的人身形晃动,越晃越厉害,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最后突然一下倒地不动了。 小孩的身影又重新出现,眼睛血一样的红,眨了两下后才变回绿色。身边的女人往前迈了两步,一只手提起倒下的人,像扔破麻袋一样往后一甩,那人便跌落在后方的深渊中。 魅羽的后背打了一个激灵。原来不是要审问她殁天枢的方位,而是要吸干她的魂魄吗?或者问完了再吸?此时前方的三排人都往前移了几步。她转身要往后退,无奈被鹰裘死死扣住脉门。 “够了,”前方传来那个孩童稚嫩的声音,但里面夹着冷酷与威严,听起来怪怪的。小孩手一挥,魅羽前方的三个祭品一同飞到半空。 她还没反应过来,又感到胸口被一股吸力向前方拉去。一下子越过三个修罗人的身边,看这势头她非要撞到小孩身上不可,却在还有一丈远的地方被轻轻放了下来。 魅羽的心突突地跳着,好像下一刻就要从胸口飞出来,落进小孩的手里。 “我还以为多漂亮呢,”一旁女人的语调中同时带着嫉妒与不屑,“也不过如此。” 顿了顿,又冲魅羽说:“殁天枢倒底在什么地方?这次若是再扯谎——” 她话音未落,只见小孩伸出一只手来打了个响指。魅羽听见山崖上方某处“啪”地一声,紧接着是石土滚落的声音。 她仰头一看,一块二尺见方的石头正在飞快地跌落下来。正要闪开,却发现石头的方向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冲着刚刚说话的女人。 女人见状,立刻跃至一旁。可石头却像长了眼睛一般,砰得一声把她砸倒在地。 魅羽急忙闭上眼睛,不忍看女人血肉模糊的惨状。谁知转瞬便听到一阵呻吟,睁眼一看,女人已经挣扎着爬起来了。虽然浑身上下一片狼狈,也有些磕磕碰碰,但大致完好无损。这些修罗人可真是抗砸呀。 “属下愚钝,请法王明示。”她站定后冲小孩躬身行礼。 “我让你问她了吗?”小孩说。 好吧,魅羽想,他是要亲自审问我。只不过因为属下抢先问了一句,就发这么大脾气,这人也真够暴戾的。 另外,能让修罗界四大护法向他臣服,这个“法王”必是涅道无疑了。不是说涅道目前还没回复法力和法身吗?看来已经开始回复了,只不过还被龙螈山禁锢着不能出去吧…… 想了半晌,才意识到小孩并没有追问她。那双泛着浅绿色的目光直直地射过来,可魅羽却没感到威胁和敌意。这目光变幻不定,一会儿像是在打量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一会儿又像在看一个老朋友。甚至有那么一瞬,魅羽觉得小孩想让她抱一抱。 “送她回去吧,”绿光淡了下去,他冲鹰裘说道。 鹰裘恭敬地冲小孩行了个礼。“可是——” “男人的事男人来解决。殁天枢在哪里,自己找去,一群笨蛋!” “是,”在场的其他人跟着一起答应道。 “还有,她的头发是你弄的吗?” “法王,”鹰裘闻言,立刻单膝跪地。“呃、这、是她要逃走,我……” 小孩盯了他一会儿,最终摆了摆手。鹰裘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走过来,小心地握住魅羽的胳膊,二人又一齐腾空升至半空。 魅羽在空中惊魂未定,犹在思索刚刚发生的一切。看这样子,那个小孩如此大费周章地把自己弄来,好像就是为了看自己一眼。她能有什么好看的呢?况且他若真的是涅道,难道不应该是天底下最关心殁天枢的人吗? 这一路鹰裘都没有再说话,一直将她送回到客栈后院的大树上。目送着她从窗户里进去,自己才转身离去。 第二天魅羽起来,懊恼地把头发在肩部修剪齐整,盘在脑后成了一个小髻。心一横,干脆穿上了静思庵买来的尼姑袍,把发髻也塞进僧帽里。衣服倒还好,她原先喜欢穿收身的款式来突出自己的身材,现在发现,其实宽宽松松的里面若隐若现,更能让人浮想联翩。 可这头发……她照了下镜子,都包在帽子里,这么看和秃头也没啥区别。 她是最后一个出的客栈大门。师兄们望见这个新来的妖娆“七师妹”突然变成这么个样子,都怔住了。 “出什么事了?”陌岩有些忍俊不禁的样子。“你还真把头发剪了?” 魅羽这次可真是哑巴吃黄连。谁叫她不听他的忠告,非要使什么美人计?她也知道涅道重生的事情非同小可,应该告诉他。可她现在心情不好,什么都不想说。 于是一言不发,撅着嘴径自朝马车走去。 “一个散步能散出内伤,”她听到他在背后自言自语地说道,“一个睡觉能睡没头发。真是一对奇葩。” ****** 到龙螈山脚下的时候是第二天傍晚,众人老远就发现不对劲儿了。师徒几人在离开的时候,景萧都监刚好外出不在。陌岩当时令留寺武僧将寺门紧闭,连香客也不再接纳。可现在却见挑货郎陆陆续续王山上走,像是要卖食物和用品给什么人。 果不其然,远远望见寺门口前方整齐肃穆地站着一二百个手拿棍棒的僧人。看僧服的式样,左侧是印光寺的武僧。右侧是蓝菁寺的,各个光鲜白净,傲气冲霄。 两队人中间是五花大绑的龙螈寺武僧,大概有十五六人。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围着个大草垛子跪成一圈。站在这些人前面的,是欧玉擎和富鸣忻二人。 路旁的小树林里则停着多辆马车和货车。当中的一辆车身镶嵌着各种与佛、法、僧有关的装饰物,既肃穆又华贵。魅羽猜,里面坐的多半是梓溪本人了。 龙螈寺师徒在这帮外人面前停下。五个师兄下了马,走上前去。魅羽也下了车。因为离寺门很近,在心里念了遍避梵咒,跟在师兄们后面。却见陌岩还留在他的马车里,未露面也未发话。 “咦,前面不是手下败将吗?”鹤琅高声说道,“不知手下败将们来我寺门外夹道欢迎,所为何事啊?” 魅羽瞅了瞅鹤琅的背影,心里赞了一声。自从私会过大师姐之后,她觉得这个先前的楞小子最近是越来越风彩迷人、有主意有担当了。 富鸣忻走上前来。“少啰嗦,叫你们师父出来说话。” “叫我们师父做啥?”魅羽嬉笑着说,“不怕他拿小锤子锤你啊?”说着用手在面前做了一个捶打的姿势。 “你,”富鸣忻像是想起了元宵节那次混元天锤被骗的事,脸色微微泛红。“你莫非是那个……” 话音未落,梓溪已经从一旁的马车里迈出,向着他们走过来。话说魅羽可有好一阵子没见他了。原先白净的肤色黑了不少,胡须也留了少许。总的来说,阳春白雪的气质里平添了几分阴鹜和威严。 他扫了一眼魅羽和几个师兄。“乌合之众。” 继而抬高了声音,冲着陌岩的马车说道,“陌岩,咱们六大寺向来共同进退。这次修罗界贵客前来,你不欢迎也就罢了,何必跟中原那些帮派搅在一起,逆天行事? “你可知道,现今涅道法王的信众遍布三界六道。除了修罗界,还有诸多天的众生都想要打破旧秩序,追随法王,永远跳出轮回。识相的话快快毁掉石佛,交出枯玉禅,早入正途。” 嗬,是想拿枯玉禅把其他世界都敞开吗?魅羽想,谁都能随便来人世,那不乱套了? 陌岩依旧待在马车里,没有做声。 “若是顽抗到底,”梓溪扫了几个龙螈寺的徒弟一眼,“就凭你们这些乌合之众——” “你说谁是乌合之众?”魅羽终于忍不住了,走上前来。上次她在蓝菁寺偷听的时候,就对梓溪口里的“乌合之众”甚为不满。 “梓溪,别以为你收了几个外表光鲜的绣花枕头,就足以自诩精英了。上次殿试的时候你勾结三王子舞弊,买卖试题,到最后居然还一败涂地。现在又想来依多取胜,还要脸吗?” 梓溪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他惊疑又羞愧地望着魅羽,像是突然认出了她。“你、你是圆轮节那天在酒楼里那两个姑娘——” 魅羽冲他挤挤眼睛。“没错,是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肥果是我表哥,没想到吧?怎么三王子没告诉你吗?” 梓溪此刻脸已涨得通红,一只手已经握到了剑柄上。他身后的印光、蓝菁寺的大徒弟们,十来人一阵忙乱,站成了一个大阵的样子。 魅羽见状,也抬手握住了腰中的长鞭手柄,却听身后鹤琅说道:“七师妹你先退下,让我们来。” 她扭头,见五个师兄也摆了个阵法,是自己没见过的,估计是在肥果离去后研究的五人新阵。真想和大家说:我就是肥果,咱们可以继续用原来的。却只能叹口气,向一旁让开了。 事实上,她就是想不让也不行了。虽然身在外沿,也能感受到两股强烈的劲力在两个阵中间推拉纠缠。 正琢磨着自己该怎样帮忙,却见梓溪手里打开了个火折子,冲着陌岩的马车说道:“我数三声,陌岩你自己出来束手就擒。否则,我要你寺里这些个武僧立刻葬身火海。一、二……” 魅羽转身,见陌岩的车厢门帘掀开了,却没有什么动作。心急之下只得使出那招斗宿诀,几乎用上了自己全部的劲力,从北方天空引了一大片水下来,赶在火折子落下之前,将十几个武僧和中间的草垛子浇了个彻头彻尾。随后飞过来的火折子只擦起几个火星便掉在地下熄灭了。 此时两边的弟子已经斗上了。梓溪气得微微颤抖,一把抽出宝剑。“没有火,你以为我就杀不了那几个人吗?” “你当然杀得了,”魅羽说,“堂堂印光寺勘布杀起五花大绑的俘虏来,那叫一个英雄!而对面站着个姑娘向他挑衅,他却做缩头乌龟。” 魅羽心知以自己目前的修为,战胜梓溪是不可能的。然而她必须挑战梓溪,来为师兄们争取时间救人。 “你说谁是缩头乌龟?”梓溪提剑向她走近几步,怒目圆睁。 魅羽正要抽鞭,却听身后陌岩说道:“老七过来。” 她回身走到马车前。“师父叫我有事?”探头望进去,见他手中握着一串佛珠,是戴在手腕上的那种。 “你把那家伙捉住,这串珠子就给你。” “啊?”魅羽不敢相信她的耳朵。看看他,又转身看看梓溪。 忽觉后腰处一股强大的劲力将她整个人推向半空,向着梓溪飞去。胸腔里闷闷地,好像有什么东西释放不出来。 来不及细想,她抽出腰间的长鞭向对方甩去。梓溪挥剑朝长鞭砍去,剑鞭相碰,他却似虎口被猛烈地震了一下。长剑哐当落地,任由鞭子将自己缠了个结实。 我的鞭法要是永远都这么厉害多好!魅羽一边感慨着,一边冲印光和蓝菁寺弟子喊道:“赶快住手!你们擅长舞弊的勘布长老在我手上。同时恭恭敬敬放了我龙螈寺僧人,让我们过去。” 还在交战的双方都停手了。被俘的武僧被放了回来,敌人向远离寺门口的方向退了几百步,让龙螈寺众人回到寺中。 “老实在里面待着吧,”梓溪被放走之前,冲魅羽和其他人说道,“在法王回复自由身之前,你们谁也别想离开。” 法王……魅羽想起头天晚上见到的那个小孩,不由得向着龙螈寺的群山望去。无论传说中的法王是个什么性情,小孩对她可格外地不错。这件事她到底该怎样告诉陌岩? 第30章 重头来过 总算回到寺里,众人都累得不行了。陌岩让人收拾了一间小院出来给魅羽住,离她原先住的地方倒也不远。 到得半夜,魅羽虽然困得想立刻扑到,还是偷偷溜了出去,来到她原先住的那间院子外面。这么晚了飞卯应该已经回来了。上次魅羽回来探望的时候没能见到它,这次无论如何得先见它一面自己才能安睡。 不料院子是锁着的。翻墙入内,无论是她自己的屋子还是飞卯的小屋,都漆黑一片,看起来好久没有被使用过了,虽然那床小被子还铺在飞卯的屋里。 出什么事了?魅羽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看这样子,龙螈寺师徒前往宜梅庄之前,飞卯便已经不在寺里了。她恨不得立刻去问问鹤琅,但时候已经太晚,只得忍下了。 第二天早课,魅羽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去参加,只得在屋里等着。还好早饭后便有僧人来领她,她便也装模作样地跟在后面,向讲经堂走去。望着身边熟悉的一草一木,感觉好像时光倒流,一切又回到了起点。她又变成了一年前的肥果,把走过的路再重走一便。 普通僧众们已在大殿里盘膝坐好。五个师兄也已经等在上首那里了,大家都一副没睡够的样子。趁陌岩还没到,她把鹤琅拉到旁边,向他询问飞卯的去向。 “不知道呢!”鹤琅皱着眉。“你那次回寺,是元宵节,对吧?你给它留了一些吃的,当晚它应该是回来了并见到了。可是第二天它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连你给它的吃的也都带走了。” “啊?”魅羽的心里咯噔一下。飞卯失踪了,而且还可能跟自己有关? “它失踪后的几天,师父派人去附近都找遍了,一点线索也没有。真是奇了怪了,原先飞卯无论白天去哪里,晚上是一定要回寺的。” 魅羽还待追问,见陌岩已经出现在门口,只得和鹤琅迅速归位。她现在还是站在原先的位置,与洛石、何杨一组。原先她是肥果的时候,他们这组格外“壮阔”,而现在回复了女身,这组就显得有些单薄了。 陌岩从门口走上来,路过她身边的时候瞥了一眼她手腕上的那串佛珠。随即众人盘腿坐下,开始诵经。魅羽已经做好了头痛的准备了,谁知这次诵了半天也没一点感觉。 怎么回事?她四处看看。讲经堂还是原先那个讲经堂,经文也是读过好多遍的了。低下头看看手腕上的那串佛珠,像是普通的琉璃做的。难道这玩意儿能保护她不受佛气的冲撞? 诵经诵道一半,中人你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陌岩带着几个徒弟站起来,看到是景萧长老带着几个弟子来了。步子迈得挺大,胖嘟嘟的脸上带着怒气。 陌岩急忙往前走了几步,向他行礼。“师叔。” “还知道我是你师叔?我不过出去了个把月,怎么今早一回来全都乱套了?先说守在外面的那些人是什么玩意儿?跟我说什么只准进、不准出。咱们的家门,怎么让外人给堵住了?” “那些是蓝菁寺和印光寺的僧人,涅道法王的追随者。他们要我们释放涅道。” “哦,你说起涅道,我倒想起来了。” 景萧蹬蹬蹬往里面走了几步,扫了一眼陌岩的六个徒弟,目光停在魅羽身上。随后转身对陌岩说:“我听说你这次外出收了个俗家女弟子。要知道咱们龙螈寺里五六百人,历来都是男人。你这样弄一个大姑娘白天黑夜住在这里,成何体统?” 陌岩只得又恭敬地躬身行了个礼。“师叔,这么做确实于礼法不符。不过我只是请她来住几个月。等战事一结束,我即刻送她离去,请师叔不必担心。另外……”他迟疑了一下。“她好歹也算您的救命恩人。” 魅羽心里颤了一下。果然,他已经确定了自己就是元宵节那日杀殒擢的女人,也必然是那个端了浮生观的使鞭女子。 景萧怔住了,上下打量了下魅羽,似乎有点明白过来。“你是说……” “师叔可要她把那日擒拿刺客的鞭法再演练一遍?” “呃,那就不必。”这么一弄,景萧面上对她的敌意登时消了十之八九。“我也不是有意针对她,只不过这当中有些情由,委实牵扯重大,怕是我师兄也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吧。”说着,他又瞅了一眼台下坐的僧众。 陌岩会意,即刻取消了早课,领着景萧和几个徒弟转去旁边一座阁楼的议事堂。魅羽之前在这里待了那么久,议事堂倒还是第一次来。 穿过两道厚厚的木门,里面的房间不大,还没有窗户,大概是防人偷听吧。洛石把屋里的几盏灯点上后,陌岩和景萧在中间的一张长桌子旁坐下。桌子周围还有十几把椅子,但魅羽和师兄们照惯例站在陌岩一侧,并未坐下。 多半还是要把寺规拿出来教育他们吧,魅羽想。谁知景萧坐定后,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就差点把屋里的其他人掀翻在地。 “飞卯就是涅道法王,这你们知道吗?” 屋里一片死寂,连呼吸仿佛都停止了。没有窗户的屋子本来就憋气,魅羽登时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伸手握住一旁的椅子,一时间还无法领悟这个消息对她意味着什么。 飞卯,那个曾经一到晚上就来找自己、最后一段日子还经常和自己同床而眠的毛绒绒的小兔子,就是涅道法王?别开玩笑了!修罗天的法王怎么可能是一个那么可爱的小家伙,长着长长的耳朵,微微发绿的眼睛,和三瓣兔唇…… 发绿的眼睛?三瓣唇?魅羽突然意识到,前天晚上见到的那个小孩,不就是绿色的眼睛吗?进而又想起在元识天见过的涅道的塑像,可不是长着三瓣唇吗?为何自己从前没有将这二者联系起来? 她扭头望向陌岩的侧面,很明显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师叔,这我并不知情。为何师父也一直未告诉我?” 景萧叹了口气。“你师父这个人呐,就是太心软。万年前涅道法王和燃灯古佛激战,被打落人间,由无量净天神龙化成的龙螈山压制着。近些年神龙威力渐弱,涅道的灵便化作飞兔,在山里出没。须知这神龙乃是纯阳之物,倘若有女子和飞兔亲近,神龙的压制之力便会迅速削弱。你师父于是将飞卯收养在寺中,只许它白天出去,每日天黑后则必须回寺。” 女子……魅羽想,女子阴气重,而自己身为鬼道的女子,阴气自然是格外地重。所以飞卯才会选中自己? 站在魅羽身边的陆锦问:“那为何不干脆灭了飞兔?” “所以说我师兄心太软。杀了飞兔,涅道也不会死,只不过其灵魄便无法再自由出来活动。师兄他就是不忍心这么做,同时还怕其他人知道后会来杀飞卯,也就忍住了没有告诉别人。 “当然了,他的想法是,龙螈寺中历来无女子,即使飞卯偶遇有缘的女香客,对方也不可能在寺中久留。这情缘无法滋生,神龙的压制力便不会被削弱,所以……” 景萧又瞅了魅羽一眼。“我反对你收女徒弟,主要这个缘故。” 几个师兄听了都恍然大悟。“怪不得飞卯一向喜欢接近女香客,对男人却那么讨厌呢——当然除了六师弟。” “呵呵,原来如此,”陌岩也笑了,“若是这样,就没什么顾虑了。师叔您还不知道,飞卯早在元宵节之后就不知所踪了,一直也没再露面。” 魅羽这次真的觉得两条腿已经支持不住了。不得不说,慈悲的岫劲师祖本来的计划是无可挑剔的。谁能想到寺里会混入了女借男身的弟子,又偏偏和飞卯走得那么近? 而且说起元宵节,那天自己把点心放到飞卯屋前的时候,是不是还流了滴眼泪?虽说自己对飞卯并无男女之情,可这一举动是否帮助了原本就日益强大的涅道彻底摆脱神龙的压制,开始一天天回复人形了呢?只不过因为石佛在那里,他还无法离开龙螈山罢了。 景萧站起身来。“若是这样,我也没什么说的了。师侄你一向识大体、明事理,我相信你。虽然上次跟那个什么肥果传得风言风语的,不过最后你还是把他赶走了——” “我没把他赶走,”陌岩生硬地说。 景萧愣了一下,含糊地说:“反正不管怎么样,他是走了。现在大家还是想想办法怎么对付门口那些人吧。” 说完便从座位里出来,绕过众人向门口走去。 ****** 本来这次能重回龙螈寺,和陌岩再续几个月的师徒情分,魅羽是无比兴奋的。在得知飞卯就是涅道、而自己更是助他重生的首要“功臣”之后,她便没日没夜地陷入了矛盾与痛苦中。 是的,她就是释放他的罪魁祸首。现在想来,云冉峰上的第一句秘示,“七十七日龙魂破法王重生”。从她和陌岩看到这句话的那天算起,到元宵节她回寺探望时,不刚好是七十七日吗? 当时兮远已经算出是那一天了,他还说过“一切都是天意”。真是的,一直以为自己在鬼道和人道中间扮演的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居然连上天都知道她的存在,呵呵。 想起去元识天那次,陌岩曾表示奇怪,为何被捉去做人质的不是身在堪布禅院的桑净,而是副寺赫嘉。难道跟勒御通气的竟是飞卯,因为赫嘉刚刚出现过,并惹得飞卯不高兴了? 还有圆轮节那次元识天人的出现,当时以为肯定是常树通知他们的,现在想来,飞卯也极有可能啊。 转念又想,飞卯最初接近她的时候,也许是抱着利用她的心思。可是相处久了,她能感受到他是真的关心自己。尤其是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明知自己是知道殁天枢所在地的两个人之一,他也没有逼问自己。 他目前还处在恢复的初期,那么大费周章地把她弄去,冒着被她泄漏自己所在地的风险,只不过是为了见她一面。见面时他还不敢告诉自己他就是飞卯,不就和自己目前不敢告诉陌岩她就是肥果一样吗? 因为在乎,所以不敢鲁莽,所以小心翼翼。就像手里捧的一件心爱的瓷器,一旦摔了就再也无法回复原样了。 有几次她半夜走出屋来,望着黑漆漆的群山,似乎还能感觉到那两道绿色的目光从遥远的某处望向自己。想起原先飞卯在她屋里留宿时,有时她夜里醒来会见他睁着两只绿眼睛望着自己。她那时便会用棒槌一样的小胖手摸摸他的毛,或者捋捋他的大耳朵。 在经历了这些后,她又怎能公诸天下:还未完全成形的涅道就躲在龙螈山的一个半山腰里?无论他俩的相遇是天意也好,偶然也罢,出卖他都不能让她更好过一些。 除了这件事之外,别的倒是都好。几位师兄刚开始因为她是女子,还是鬼道来的,都和她保持距离。但她毕竟和他们相处过那么久,对每个人的脾气性情爱好都了如指掌。所以没过几天大家就接受了这个“聪敏好相处又善解人意”的七师妹。 而陌岩则似乎彻底忘了之前要问她的事,待她便如其他弟子一样。她起初还担心自己和师兄们习武时,会被细心的他从各种地方看出自己和肥果的相似处。然而每到练习的时候,他都借故走开了。回来后的二十多天里,他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禅院,或者在藏经阁里不知忙些什么。 说起藏经阁,已经不再归魅羽管理了。可这就像自己原先精心种的一盆花,总还是担心新主人是否按时浇水了施肥了晒太阳了。所以偶尔在夜晚大家都睡下后,或者早晨谁都没起来的时候,她会悄悄溜过去,把摆放混乱的书严格按照次序重新排放,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有时夜深人静睡不着,瞪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去年在龙螈寺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现。很难相信,他们那时都拉过手了,差一点还同床而卧。各种名的暗的表白与试探,莫名其妙的妒忌与吃醋,这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呢。 她不得不承认,从某种意义上说,肥果确实已经死了。即便他现在知道了她是谁,他俩也不会再回到从前了。难道这就是他不再追问自己的原因吗?那他非要把她弄回来,明知战事结束后她还得走,又是想做什么? ****** 这天,已近夜子时,魅羽照例睡了一会儿就从床上爬起来。已是夏天了,她也懒得套上僧袍,只穿了那日在宜梅庄午宴上穿过的那件白色束身内裙。这件衣服并不适合白日出门,但此时也不会被人撞见。披散的头发似乎比刚断时长了一点点,也懒的梳理了。 来到藏经阁,里面灯火昏暗。她先悄悄探头进去确定无人,才放心地走进去,又点上两盏灯,开始简单的整理。随着她的移动,绣在胸前的那几个小贝壳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嗯,最近好像老是有人来翻与紫午甸洲有关的书籍。云冉峰秘示说了这是殁天枢的所在地,莫非陌岩已决定去那里了? 整理完毕,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正打算回去睡觉了,听到门口有脚步声响。于是匆忙从书架上抽了一本出来,刚打开,便见有人进来。果然是陌岩。 “啊!”他大叫一声,脸上惊恐一闪而过,用手捂住心口。“是你?吓死我了。深更半夜穿这么白还披头散发,你扮鬼啊?” 魅羽行礼也不是,道歉也不是,只得愣愣地站着。心说我本来就是鬼道的,还用扮什么鬼? 他的喘息平静下来,冲她身后的过道走去,看方向正是去与紫午甸有关的书籍那里。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像是随口问了句:“看什么呢?” 短暂驻足,朝她手里拿的书瞥了一眼,有点恍然地说:“哦。”便走开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拿的什么书呢。把封面翻过来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真恨不得立刻抽自己几个嘴巴! 《密宗男女双修》。 她慌忙把书塞回原处,迈开步子朝门口走去。 “你等一下,”他叫住她。 她站住了,但不敢回头。她知道她的脸此刻定是红得和猴屁股一样。深夜不睡觉,穿成这样,还跑来看这种书? “最近是你在整理这里的书吗?” 她迟疑了一下。对陌岩这种细心的人,撒一些低级谎言是没有用的。 于是微微侧转身。“是的。整天在这里白吃饭,不干活,对不起信众们的供养。” 他点点头。“说到吃饭,在这里吃的不习惯吗?怎么看着比刚来的时候还瘦了?” 事实上,魅羽不知道多开心能重新吃回这里的饭。只是她有心事,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见她没回答,他便没再问,照例从与紫午甸相关的那类书籍里抽出几本,坐到一旁开始翻看起来。 她原本打算走了,现在既然话已说开,正好问问他该如何处理。 “师父,我有一个问题。” 陌岩当时正在给桌上的黄铜油灯挑灯芯。听她这一说,手一颤,油灯倒在桌上。火灭了,灯油洒得到处都是,忙不迭把桌上的几本书抢起来。 魅羽到一旁存放清洁用品的柜子里拿出抹布,赶过来将桌子擦干净,把油灯从新点上。 他始终目光低垂,不看她。过了半晌才说:“你有、什么问题?” “哦,我想问,假如有件事大家都想知道,但是说出来又会对不起一个和你亲近的人,应不应该说呢?” 他打开书边看边说:“既然会对不起与自己亲近的人,当然不说了。否则说了自己多难受啊。” “可是别人——” “那是别人的问题,让他们自己找答案去,找不到怪自己无能呗。你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 魅羽顿时觉得心里好受了很多。他就是这样,经常一两句话就让人茅塞顿开。同时她又想起了涅道。这两个男人天生注定要做敌人,但却有相似的理念——谁的问题谁自己想办法解决去,不要把痛苦转嫁到其他人身上。 心里这一轻松,好奇心又上来了。瞅了一眼桌上的书,问道:“师父,你看这些书做什么?” “我在研究紫午甸的恹轮山怎么个走法。” 果然,但魅羽必须装作自己不知道秘示的样子。 “那是什么地方?我们不是要准备抗击修罗界来袭的人吗?” 他把书放到桌上。“这次在宜梅庄你也听他们提起过,涅道要将佛国和所有世界众生的修为清零。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找到一样东西叫殁天枢。我曾在云冉峰看到秘示,此物位于紫午甸洲的恹轮山。得赶在敌人到那里之前,把它封住。” 她点点头。“原来这次我们的计划不是守株待兔,等待敌兵,而是前往那个什么紫午甸。” “是你自己前往紫午甸,”他若无其事地说,“我和其他人在这里守株待兔。” 她愣了一下,低头看他是不是认真的。 “有问题吗?”他抬头望着她,看起来不像说笑。 “可是我们现在被重兵包围,我一个人怎么出去呢?” “去那里原本就不需要下山,”他说,“紫午甸洲是娑婆世界的一个子世界,那里的人大部分是我们这个世界过去的。有多个入口,其中一个在本寺的石佛里。” “那挺方便啊。告诉我恹轮山所在地、怎么走就行了。” “恐怕没那么容易。现在梓溪和修罗界的人都在盯着我们。虽然他们还不知道殁天枢在哪里,但只要我们一动,他们就会知道。” “那还让我一个人去?”她的声音抬高了。 “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他说着,长叹一口气,“紫午甸洲的居民都是女人。而且恹轮山是王室所在地,等闲人是无法接近的。书上说新来的人都要去王宫面圣,能被选中做女官才有机会接近恹轮山。” 她沉默了。原来他执意要把自己弄回来,和儿女私情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需要一个女人来完成这个任务。哼,没想到还真的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 “怎么,不高兴了?”他抬头看了看她。“派你去可是天意。” 他把书翻到当中的某一页,像是一幅地图。“你看紫午甸洲的外形像什么?” 她俯身凑过去看了看。整个地区的轮廓就是一个小贝壳,和自己胸前绣的那几个确实相似。她直起身来,刚刚冷下来的面颊又有些发热了。 “放心吧,我肯定不会让你有事的,”他边说边在一张白纸上画些什么。“你好歹也算我的半个亲戚啊。” “半个亲戚?” “肥果是我的爱人,而你是他表妹,不是吗?” 魅羽从头到脚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等她终于醒过神来,急忙转身,一言不发地快步走了出去。 第31章 景萧 就这么过了两天。这天早课后,魅羽还在暗自纠结去紫午甸的事。有僧人来找她,说西院的景萧长老请她过去一趟。 魅羽将头上的僧帽戴正,跟在来人后面往西院走去。心里想着要不要设法通知陌岩,可别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景萧多半是知道自己是鬼道来的了,搞不好还怀疑到自己和肥果的关系。看得出他很讨厌肥果。 统共没有来过西院几次,感觉像是个陌生的寺庙。景萧的住处在一个杏树林的旁边,院子很大,里面估计是他自己亲手种的菜。 魅羽望着那些绿油油的菜地,心想岫劲的这个师弟也许是有天赋的,但为了不和师兄师侄争权,便把大部分时间放到了种菜上。然而在现今这种乱世,众人纷纷为抵御外敌而苦恼之际,也许倒是个聪明人的做法。 此时景萧穿着一身褐色的闲散布袍,在一处空地上摆了一把太师椅坐着。因为比较胖,僧袍已有多处被汗水打湿了。头顶一棵大树,蝉在拼命地叫着。身侧是一张放茶水的小木桌,此外再无别的坐处。魅羽心想,不坐就不坐,只要不把自己乱棍打死就行了。 “见过景萧长老。”她躬身合十行了个礼。 景萧耸拉着大眼皮,手里端着茶碗,用杯盖磨了磨碗边,仿佛还有什么事没最后下定决心。 “元宵节那天你和陨擢打架的时候,使的步法是从手印心法里推演出来的,是吗?” 魅羽一愣,没想到景萧第一句话问的是这个。这是在怪自己偷了他的绝学吗? “是的长老。” “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魅羽犹豫了一下,决定说真话。“是堪布师父指导的,我自己也想了一些。” 景萧嗯了一声,暼了一眼她手腕上的那串佛珠,倒也没追问魅羽那时为何会认识陌岩。“你知道我没有徒弟。我闲散惯了,也不打算收徒。不过你既然窥到了个中奥妙,要是愿意再多了解一下的话,可以问我。” “啊?”魅羽无法掩饰自己的吃惊。“这是……” “算是报答你那天救了我吧,”他若无其事地说。“而且,虽然你的出身……我能看出你是个心地纯良之人。其实呢,这个手印本来就是佛学的一部分。和念经一样,在演练的同时,也能抵消人过去世的恶业。学了对你有好处。” 嗯,是了,投胎饿鬼道的众生,定是前世做了恶,魅羽想。 景萧又说:“将手印心法融于武学中,潜能自是不可限量的。然而真正精通手印的祖师们,追求的却不是武艺和神通。” 说到这里时严肃地盯着魅羽的眼睛。“记住,若是将毕生精力都花在习武和道行上,其实是浪费了大好光阴,也容易走火入魔。佛法向内求,修的不是神通而是本心。” “是。”魅羽闻言,又恭敬地行了个礼。发现自己原先对陌岩的这个师叔判断有误。 别人不争、不显,不见得是争不过、无所显,而是追求和境界不同而已。 景萧将茶杯放到一边的桌上,在椅子里坐正。“人体是一个小世界,手印也是一个世界。将手印心法要诀推至整个身心,贯通奇经八脉,使两个世界融合,这只是第一步。” 魅羽心道,自己之前将心法局限于下盘,连这第一步也还没做到呢。 “你是道门出身,当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人和世界本是一体。手印若要将威力发挥到极致,必然要融于天地运行之中,与地水火风同脉。能做到这点的,强者可以摧山断流,呼风唤雨,扭转乾坤。至不济也能以一当十,以弱胜强。当然,这得是很多年的功夫。” “弟子明白。” “今天我们先不讲具体的手印,而是从手印的基本手势来说,有合、开、点、融、断、粘、抽、定、提、破、恭、相等十二种手法。推至全身,为十二基本式,并对应十二种经脉运行。” 景萧起身,为魅羽一一演示,并让魅羽跟着做,略加指导。这一来一回就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今天就到这里。记不住没关系,我可以给你份笔录。明天下午再来吧。” 说完进屋去,拿了一叠纸出来交给魅羽。魅羽翻了翻,是这十二式的人体姿势和真气引导图。景萧画画的水平不怎么样,但要点都清楚明白。 魅羽将纸张仔细收入怀中,跪下恭恭敬敬地给景萧磕了三个头。她现在可不敢说自己救过景萧的话了。她知道那天就算没有她,景萧也不会有事。 ****** 一连三天,魅羽都去景萧处学习,回来后日夜紧密练习,每晚只睡两个时辰。 到了第四天下午,景萧一见面便和她说:“现在该教的都已经教给你了,但是有些东西还得在实战中摸索。这样,我叫个人来,你和他比划比划。到了紧要时刻,我会出声指点。” 说完,便开始悠闲地喝起茶来。魅羽东张西望了一番,也不知来的会是谁。 “真够忙的,”景萧不满地嘟哝了一句。 大概过了两炷香的功夫,远远见一人急匆匆地赶来。当魅羽看清楚来的是谁时,差点背过气去。 “师叔,”陌岩站定后行了个礼。“让您久等了。” 此时正值盛夏,陌岩穿着短袖的白色粗布僧服,腰扎得紧紧的,满头是汗。要不是右手臂上沾着墨汁,魅羽还以为他刚从地里干完农活。 景萧冲他点了下头。“你和她比划两下,不许使内力。” “是。”陌岩转过身来,冲魅羽说:“请。” 魅羽张大了嘴巴愣在原地。“别别、不不不!”她挥动着双手。“这可怎么打?” “你就扇他耳光好了,”景萧若无其事地说。 “啊?”魅羽望望景萧,不像是说笑的样子。 心一横,举起右掌就朝陌岩扑过去。他站着不动。手快到他面前时,耳中听得景萧说:“金刚因菩萨。” 金刚因菩萨印是两只手的拇指、食指、中指交错并拢握住,无名指与小指伸直合并。用在身法上就是上身后仰,同时左腿从上方往后踢。 当时陌岩的左掌袭来,魅羽刚好后仰避开,同时脚踢他的后脑。陌岩身子前倾避开她的腿,又一掌击向她的胸。 “火轮印、左相右提……”景萧嘴中接连叫道。 魅羽按他的指示,在空中后翻了个跟头。双脚落地后还未完全站直时右手往前伸,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穿过陌岩两掌的拦截,“啪”地一声打在他左脸上。 二人站定,魅羽看看自己的右手,又看看他的左脸。手都打疼了,估计他的脸更疼。 “你还好吧?”她问。 景萧翻了个白眼。“五局胜负。” 他话音刚落,陌岩便一掌击向魅羽。这一掌无声无息,也无力道。魅羽想着,若是他加了劲力,自己此刻早已飞了,勿要提还手了。 不等景萧提示,魅羽双臂内合,使了个定字诀。陌岩这一掌便停在了半空,不能再前进一寸。魅羽借着这个定势,纵身跃起来了个前空翻。当她倒立在陌岩头顶上方的那一刹那,他已转身,准备迎击下落的她。 然而正如景萧说的,手印心法一旦扩展出去,与天地融合,便不再是孤零的个体。此时魅羽又使了个定字诀,人在空中倒立不动。同时向下使了一个千手观音印。 此印的特点是,两只手能在敌人脑海中幻化成千百只手。陌岩似是愣了一下,不知该向何方躲闪,魅羽瞅准良机连忙出手,随着清脆的“啪”一声响,她自己也双脚落地。 “不错,”景萧说道。 接下来又比了两局,陌岩又接连中招,白皙的脸上已经开始泛红。到了最后一局,魅羽使了个破字诀。 此诀一出,无论对方当下是什么招数,都会被即刻冲散。当她的手掌又一次触及他的脸庞时,忽觉自己的右颊微热,发现他的左手也到了自己的脸上。只不过没有拍下来,而是轻轻地摸了一下。 魅羽收掌,愣在原地,半边脸又热又麻。耳中听景萧对陌岩说:“师侄,这些年来我都未管教过你。今天打你几下,你没意见吧?” 陌岩急忙躬身。“师叔言重了。今日多谢师叔指点,受益匪浅。” 魅羽都没注意陌岩什么时候走的。等她醒过神来时,也冲景萧行了个礼。“多谢长老教诲!不过,他……他不会恼了吧。” 景萧打了个哈欠,似是困意上来了。“是他让着你的。当然也是为了给我面子。他要是不想给你打着,你最多只能打中他两局。而且,将来你要是有一天做了他的媳妇,现在就算提前打了。” 魅羽呆呆地望着景萧,对方说完这番话已经双目微闭,开始在椅子里打起盹来。她转身,蹑手蹑脚打算离开,却听他含糊地说了一句:“总也好过让他喜欢男人吧。” ****** 一个多月后,魅羽换上了自己原先的衣服——一套嵌着粉色珠玉图案的玫瑰红长裙。 包裹里装着内衣外衣、简单的胭脂水粉、陌岩画的紫午甸洲地图和原先给她的那三本勘布手录、景萧给她的十二式身法、枯玉禅、外加自己的长鞭这一堆放在一起看会很奇怪的东西。 头发因为还不长,只能在头顶挽了两个丫鬟髻,看着倒像十二三岁的样子。 她跟在陌岩和鹤琅后面出了东院,这一路引来侧目无数。原本以为他们会带自己到石佛那里,谁知却进了西院,一直走到斋堂附近。 此时正是午膳时分,到处都是人。就不能挑个没人的时候吗?魅羽想,好像尽可能让人都看见一样。 三人进了放柴火的大屋里,鹤琅打开地下一块井盖,里面现出黑漆漆的地道和石阶。 “一直走就行了。”他递给她一个火折子和一张纸条。“这是咒语。” 怪不得入口设在这么明显的地方呢,没有咒语去不了。魅羽正想着,见两个僧人走进来,抱起两堆柴火又转身出去。 “我从明天开始要闭关,”陌岩冲她说,“没有紧急事务不会出来。你回来的时候记得叫他们通知我。” 然后转身就要同鹤琅离去的样子。 “等等!”她叫住二人。就这么走了?她还有好多东西都不确定。“可我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陌岩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去到自己见机行事吧。” “拿好地图,”鹤琅头也没回地说,“记住回来的路。” 看着二人消失在柴房门口处,魅羽气得噘起了嘴。什么嘛!这还半个亲戚呢?这还大媒婆呢?就这么草草把她打发了,让她一个人去冒险。无奈,只得打开火折子沿石阶下去。过道很窄,迎面而来的灰尘味道说明这里很久没人下来过了。 往下走了一会儿,石阶消失了,转为平地。平着走了大概一二百丈的距离,石阶又出现,这次是往上走。 出了过道后发现自己在一个墓穴一样的巨大半球型石屋里,石壁上刻满密密的梵语。中间有些指头大小的孔洞,估计是通风用的。 这就是石佛内部了?魅羽识得一点梵语,但她此刻也无心阅读。熄了火折子,盘腿在地上坐下,双目微闭,口中开始喃喃念起了咒语:“摩他怛布,南无僧伽俐耶……” 第32章 紫午甸 等睁开眼时,魅羽身在一个山洞里。不用看便知道这里不是自己熟悉的世界,因为空气的味道就明显不同。如果非要形容的话,是一种荒凉的石头味。 洞口应该不远,光线把她周遭照得足够明亮。她站起身来,循着光亮走去,发现洞里的地面和石壁都修得比较齐整,不是天然形成的。地上散落着一些什么人失落的小东西,例如帕子、发簪,和梳子之类的。看来这里常有人来,而且都是女人。 出到洞口发现自己在半山腰上,放眼望去都是一座座低矮但陡峭的小山,在干净的阳光和蓝天下,如一颗颗倒长的獠牙连绵不绝地延伸到天边。 山是深褐色的土石,上面光秃秃寸草不生,但好像每个山上都有很多洞穴和弯曲的道路。有些挨得近的山之间由索道、绳桥相连。俯身下望,能看到一条大河穿梭在小山群中,一直蜿蜒到远处。 而山下的土地则填满了秀美密集的绿地、庄稼、果园、花园,唯独没有房屋。或许是因为绿地太珍贵了吧,人们便选择把家都建在山上的洞里。 她把地图拿在手里,四处张望着下了山。中间路过住在山上的几户人家,这里的人倒是都和娑婆世界的一样,见到她下山也好像司空见惯的样子。而且正如陌岩说的,紫午甸洲的人和元识天的不一样,都是从人世迁移过来的,且目之所及都是女人。 到了山脚下,却发现唯一出山的路被一道锁着的大铁门隔断了。 “怎么,现在南阎流行短发梳的发髻啦?”一个声音从右侧传来。 魅羽转身,发现右侧的不远处有间小屋,不是洞穴而是砖头盖的小屋。门口坐着个中年女子拿着一个竹篦在拨豆荚。女子穿着粗布衣裳和一个大围裙,但看起来身强力壮、气色极好。 南阎?南蟾部洲、阎浮提,指的应该就是人世吧? “不是啊,”魅羽冲她笑笑,“不小心剪坏了才成这样的。” 女子站起身来,边走边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两样事物。一个是把大钥匙,估计是开门用的。另一个是个印章之类的东西。 “这儿的规矩想必你也听说了,来了就不能走。” 她给魅羽看了看手中的紫色印章,上面刻着一些繁复的花纹。 “此印一旦盖到手上,每隔一年必须到漱祁宫报到,领取特制的解药。否则印里藏的毒便会扩散至全身,任你找多厉害的大夫还是法师,都回天无术了。” “啥?”魅羽犹豫了。还以为就是来串个门子的,这下还要把人给搭上? “这有啥可顾虑的?”女人冲她宽慰地笑笑,“大部分人在这儿待不到一年,都高兴得不想走了。姑娘你看样子家境好,不是个苦命的人。不像我那时候,生在穷苦人家,后来给卖到当铺老板家里做妾,三天两头受大婆娘欺负。我是巴不得逃到这里来的……” 女人还在絮絮叨叨。有那么一刹那,魅羽想过出手打晕女人,然后翻墙过去。女人虽然看起来是练过武的,但不可能是她的对手。只不过她这次的任务不是潜进来就完了,还得混进宫。若是手上少了这个印,恐怕也会惹人生疑吧。 算了,一年之后的事情到时再想吧,她目前得先把任务办了。这件事不光是为了陌岩和六道众生,也是为了阻止涅道——也就是飞卯——在错误的路上渐行渐远。若是无法将大千世界佛道修行者的修为都清零,他应该也就罢手了吧? “我想好了,”魅羽伸出右手,看着一个紫色的方印在手背上留了下来。 “那祝你好运了,”女人松了一口气,“希望你能弄个女官之类的做做。不过要记住……” 她收好紫印,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方巾。“新来的人都得把脸蒙住,只露眼睛出来,直到见过女王、决定何去何从之后才能摘下来。被大众见到脸的,就无法入宫了,可要记得啊!” ****** 女人随后给她简单地指了路。魅羽默记在心,戴好面巾,照着地图开始走。这一走便到了傍晚,终于看到面前的绿地渐渐宽阔起来,旁边山上的人影也多了。 峰回路转,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突然出现在不远处的视野。和其他小山相比,这座山不仅高,而且郁郁葱葱长满了树木和花草,难怪是皇家领地呢。 山脚下是大片的绿草地,连生在中原地区的魅羽都觉得奢侈。之前见到的人家都是住在山上的洞穴里,这还是第一次在地面上看到了宏伟的宫殿和一排排的房屋。 此时地图上已经查不到更多的细节了,她便收起地图往城里走去。晚饭时间刚过,街上有不少遛弯儿的女人。衣着各式各样,有老有年轻,但是没有儿童。大部分是人世迁徙来的,还有些出奇地高大结实又美丽,很像她见过的修罗界女子。 望着这些人,魅羽突然想明白了。都是女人,人口无法自然延续,所以要不断从别的世界迁移过来。只是,她们为何要放弃本来的生活来到这里呢? “姑娘,算个命吧,”一个声音冲她说。 魅羽扭头,见路旁一个道姑模样、面色干黄的老女人在摆摊儿。面前的小桌上放着各种竹签、风水罗盘、符纸,和三清图。 她正欲走开,老女人又说:“姑娘此行凶多吉少,若要化险为夷的话……” 魅羽止住步伐。“那该如何?” 道姑伸出手,手指搓了搓。 魅羽走过去,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 道姑笑了,收起银子。“姑娘若想有惊无险,须得贵人相助,切不可逞强、一意孤行。” 魅羽轻哼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开,却听道姑又说:“姑娘银子给多了,贫道还可顺便送个姻缘签。姑娘若是能平安度过当下的难关,日后便是大富大贵的命,实打实的飞上枝头变凤凰。” “是吗?”魅羽撇了撇嘴,“仙姑可是连我夫家的姓都知道?” “姓张。” 魅羽点点头,飞起一脚便将道姑的桌子踢翻在地。周围的人都愣住了,望向这边。道姑更是吓得从椅子上摔下来,嘴里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这是?” “我不知道是谁派你来的,”魅羽冷冷地冲她说,“不管是谁,回去告诉那人,让他少管姑奶奶的闲事儿!” “姑娘,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道姑还在后面辩解着,魅羽已经走远了。 ****** 漱祁宫在王宫东门的一侧,更像个大客栈,是个吃喝住宿一应俱全的偏殿。殿里居然还供着三清的塑像,原来这里的人也笃信道教呢。 魅羽登记后,当晚便领到一间屋子,让住了下来。在饭厅吃饭的时候她数了数,这里还住着至少五六个新来的。据说每月只有十五那天才进宫,现在还差八天,她也急不得,只能先住下来。 不过虽只过了八天,她也已经明白了为何有这么多女人愿意来这里了。自从开始吃这儿的食物后,只觉身体一天比一天舒畅、轻快,每天都有使不完的精神和力气。魅羽的身体向来没啥毛病,但估摸着就是有宿疾的人来到这里,也能给这儿的水土治好了。 除此之外,这个社会的所有职责都是女人在履行。官员地主掌柜教书先生,做到什么样儿都是看能力。虽然也有高低贵贱之分,但这种分别中没有性别的因素。 魅羽因为境遇特殊,一直以来也没觉得自己受过什么区别对待。但她知道有人世有不少普通女子,尤其是受过一定压迫或虐待的,对这里的社会形态肯定十分向往。至于鬼道的女人,连想的机会都没有。 有时半夜出去,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比她熟悉的那个要大,但颜色更黄、更暗。夜空中也有星星,可是星宿的排列和自己记忆中的有少许偏移。 白天是炎热的夏天,夜里冷得和深秋一样,来的第二天就不得不在附近集市上买了件棉袍。偶尔想象着这个小世界和娑婆世界的关系,想来想去也毫无头绪,只得作罢。 进宫的前两天,一下子又来了四个人。这里面至少有两人是修罗界来的,魅羽的头顶才到她们肩膀。二人都是丰乳肥臀,虽然隔着面巾,也能看出高鼻大眼,说话声音也比其他人响亮。 除此之外,有个一身灰衣、面目清秀、个子矮小的老太,自始至终不声不响,谁也不理。 还有个女人比普通女人要稍微高大结实一些,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绣花上衣和同色的百褶裙,头上梳的是捻洲女子传统的荆荷髻。魅羽总觉得此人的眼神特别熟悉,她敢肯定自己在哪里见过她,可就是想不起来。 无论如何,想起陌岩曾说的,只要她一动,便会被印光寺和修罗界的人盯上。那对于后来的这四个人,她必须格外提防。 到了月圆那天,新来的十一人面戴方巾站成一个纵队,由一女官模样的人领着进了王宫。站队的次序严格按照先来后到。魅羽是第七个,后面是新来的四人。她留意了一下,确实每个人的右手上都有个紫色的小印。 女官告诉新人可以带兵器入宫。魅羽便把长鞭在腰间别好,将装着枯玉禅的包袱斜绑在后背,在胸前系了个死结。一队人在王宫里东绕西拐,最后来到一处铺满方石砖的空地上。 此时空地上已经站了三队女人,估计是从北门、南门和西门进来的。正前方的远处,是女王每日上朝的擎轮殿。大殿通体上下银光闪闪,映着日光,让人不敢逼视。大殿背后是高耸入云的恹轮山,其他小山相比是鹤立鸡群。 “咱们先把规矩说下,”戴着深红色官帽的女官说道,“女王用人,看重的是能力和才华,最不齿那些靠美色取胜者。我不知各位容貌如何,不过自始至终都把方巾给我戴好了!能进宫做官,日后自是前途无量。这是其一。” 进宫做官?魅羽皱了皱眉,这说法听着新鲜。不该是入朝做官吗?是了,这里既然都是女人,自是全都可以住进宫里去。 “其二,咱们这里历来推崇道法。无论你们来之前的信仰如何,切记不可对道门不敬。也最好不要把佛门的东西带进来。” 魅羽暗自冷哼一声。佛道矛盾吗?通常能做出这种规定的人,自身的修为和境界都不会太高。 “今日,女王请了德高望重的道长来做客,顺便参与新人的选拔。上次南阎的道长来访是六年前的事了,算你们运气好、福气大,好好表现吧。” 众人随后起步,跟在女官后面往前方的擎轮殿走去。 人间的德高望重的道长,魅羽暗自寻思,会是谁呢?多半是四大道观的长老,比如蛰渊谁的。难不成还是齐姥观的寒谷真人?要是那样就好了,她现在特想见老熟人。 ****** 眼看着擎轮殿就在对面,走在最前面的队伍却突然止步。魅羽探头一看,地面上裂了一道宽十几丈的大口子,从她的位置看不出有多深。裂缝两边由一条绳桥相连,就和魅羽之前见到的山与山之间的绳桥差不多。 “大家都看见了,”女官开口说道,“我们紫午甸洲多山地。身为女官,必须走绳桥如履平地。否则又怎能保证及时为百姓分忧解难?每个女官,包括女王自己,上朝之前都要走这一趟。凡是不确定自己今日能安全走过去的,转身回去后就不必再回来了。” 说完之后,她自己便从绳桥上走了过去。每走一步,绳索都左摇右晃,可她就真的像在花园里散步一样,连两侧用来扶着的绳子都没碰。 怪不得这里常年要招女官呢!魅羽撇撇嘴,眼瞅着四五十个新人中当下便有一半摘了面巾,掉头往回走了。魅羽跟在剩下的人后面,一个接一个踏上了绳桥。不料还未走到中央,绳桥突然剧烈晃动起来。 她回头一看,那两个修罗界女人刚刚上了绳桥。也不知是否是故意的,她俩本来就一个人顶普通女人两个重,还非要步伐一致。魅羽前面的女人一个个失魂地大叫起来,抓紧扶手绳不敢再迈一步。 这要是换作平日,魅羽早就纵身后跃和二人打起来了。眼下怕惹事被取消了资格,只能想别的办法。这绳子做的桥不稳,要是木头做的…… 天星术!东方属木,她抬起双臂,使了一招心宿诀。虽然这里的星宿和人世的有些许偏差,但对天星术可以忽略不计。双臂向下一引,一道绿光落下,脚下原本晃晃悠悠的绳桥立刻定住了,有如木化了一样。 在她前面的女人们虽不明所以,但既然脚下结实了,便赶紧朝对岸跑去。魅羽依旧按照原先的步速向前走,心里做好了迎接修罗女人偷袭的准备。但对方之后并无动作,可能也是怕公然违规会被出局。 过桥之后没走多久,女官又让大家停了下来,指着远处的恹轮山说道:“恹轮山既是皇家领地,又是神山。山上有种叫泰獒的古老猛兽,受禁制所限,无法出山。然而身为女官,有时不得不上山办事。虽然每次都是多人同行,每人也须有一定的应对能力才行。” 正说着,只见三个女兵推着一辆铁栅栏模样的囚车朝这边走过来,车里囚着两只狼犬一样的动物,伏在箱底一动不动。与普通狼犬不同的是,背上密密麻麻长满黄褐色的鳞片,如铜做的一样在日光下反射着亮光。 “这就是泰獒。我现在会把它们放出来,你们大家可以合力收服它们。到了危及时刻,自会有人放箭救人。” 说着,她抬手指了一下左右两侧的高塔。每个上面有一名红妆武士,手里拿着弓箭对准下方的囚车。 “然而我无法保证你们不会受伤或者缺胳膊少腿。不愿冒险的,现在可以回去了。” 话音刚落,又有一半人转身走了。现在留下的,是包括魅羽、两个修罗界女人、灰衣老太和略显高大的蓝衣女人在内的十一个人。 魅羽曾见识过修罗人的能耐,无论修为如何,他们普遍力气巨大,承受力惊人,对付这两个野兽应该没有困难。然而魅羽十分怀疑这俩人会好心帮大家把问题解决。 笼门被打开了。一个女兵拿着一条红色的湿帕子,走到趴着不动的两只泰獒面前挥了几下。或许上面有什么解药之类的东西,两只泰獒不多久便缓缓苏醒过来。灰白的眼珠在看清面前的众人之后瞬间变成红色,背上的鳞片向外张了张,腾地在笼子里站起来,跃到地面上。 此时十一个新来的女人站成一排,魅羽在正中央。两只泰獒分别冲向她左边和右边的几人,众人不自觉地纷纷后退。魅羽犹豫了一下,见两个修罗女人在右边,便决定加入左边的一组。 左边五个女子有老有少,应该都学过多年的武功。有个中年女子使的是棍,看来外家功夫十分了得,棍子舞得虎虎生风。泰獒却似遇强愈强,一跃丈高,冲着女人头脸扑落下来。女人挥棒迎击,一棒正击中泰獒的前额,却不能丝毫阻挡这畜生的势头,被横扫过的一爪划中,左臂上登时现出了长长的一道血口。女子大叫着后跃。 泰獒尝到了血的味道,兽性大发,冲旁边一个使剑的女子扑过去。女子一剑刺出,对准了泰獒的颈部。谁知这畜生在空中头一扭、身一歪,避过剑尖,一口从侧面咬住剑身。女子长剑脱手,被泰獒扑倒在地。 魅羽瞅准时机,跟过来甩出长鞭。鞭梢刚一触及泰獒背上的鳞片,就听见一阵嘶嘶地响声,右臂感到一阵酸麻从鞭子上穿来。 泰獒掉头,张开尖牙森然的血盆大口,作势要向她扑来。魅羽使出广旋十三式里的一招“斩草除根”,打算从底部攻击泰獒。不了泰獒的目光一对上魅羽的,便全身僵住,面露惊恐之色,连眼中的红色也迅速褪为灰白。 又发生了,魅羽想。她还是肥果的时候,在龙螈寺的最后俩月里便发现各种虫鸟猛兽都避着自己。现在回复了女身,威力不弱反强。原先她不明白原因,自从知道了飞卯便是涅道法王之后,她便隐隐觉得此事和他有关。 只见泰獒后退几步,竟转身冲着擎轮殿冲了过去。殿门口立刻冲出一排手拿盾牌和长矛的红妆武士,与此同时两旁塔楼上的女兵也已弯弓搭箭,瞄准了泰獒。 “回来!”魅羽冲泰獒喊道。 她并不知这畜生是否会听,但眼下也只能试试。不料泰獒立刻绕了个弧、跑回来,一头钻进囚笼里,就此趴下不动。 魅羽又转头望向另一边的五人组。当中的灰衣老太、蓝衣女和两个修罗女都没有兵器,但显然功力要远远高出之前那几人,蓝衣灰衣甚至让她觉得有些深不可测。 泰獒还未到这几人近前,便被几人掌力震开,于是转而去攻击余下的那个女子。此女较弱,被泰獒追着朝魅羽跑来,许是刚刚见识了魅羽的手段,期望她能相助。 魅羽正欲故伎重施,却见右侧一个修罗女挥出一掌,朝着她的方向袭来。表面上看是攻击泰獒,但魅羽很清楚这掌是冲着她自己的。于是将长鞭冲修罗女甩出,对方轻描淡写地就抓住鞭子中央,往后一带,要把魅羽拽过去。 此举正中魅羽下怀。她刚刚使出的,乃是不久前才练熟的《致用集》里的一招“断蛇重生”。鞭子虽已被人从中部制住,但鞭梢却如自己有了灵魂一样,稍后便会讲对方的脖子缠住。与此同时,魅羽的左手借着前扑之势,一掌击向对方右胸。 她这一掌才使了一半,忽然瞥见不远处静静站着的灰衣老太的目光。只看过一眼之后,那对眼睛就像突然到了自己面前,再也摆脱不掉。双臂和双腿都变得异常沉重,动一下都不能。 轰!胸口像撞上了正在喷发的火山口,整个人被修罗女的掌力震飞,向着右边的塔楼中部撞去 第33章 表姐 魅羽在空中翻滚着,五脏六腑便如撕裂一般,心里突然怀疑这一掌不是修罗女击出的,而是后面的灰衣老太。事实上,这掌和上次在蓝菁寺偷听时遭遇的那掌有不少相似的地方。若不是打那以来自己的修为有了长足的进步,定会再到鬼门关里走一趟。 “砰!”魅羽的后背撞上了塔楼的半截处,几只原本栖息在楼顶的鸟尖叫着四散而飞。后背的疼痛是如此剧烈,她觉得就快昏过去了,像一个破麻袋里装着一堆散骨头般沿着塔楼滑下去。 魅羽闭着眼,做好了准备再迎接又一次撞击,却在快要接近地面的时候被什么人接住了。她睁开眼睛抬起头,见抱住她的是蓝衣女子。她没有看她,而是目光平视,脸上带着方巾,看不起表情。那一刻让魅羽想起了一年前的荷阳节,她刚刚变成肥果没多久,从龙螈寺延圣殿的二楼跌下去的那次…… 等她回过神时,自己平躺在地上。第二只泰獒已不知被谁赶入了笼中,三个女兵重新锁好笼门,推着笼车朝来时的方向走了。同行的人都在朝大殿的方向走,包括灰衣老太和两个修罗女。 不远处,蓝衣女子正在把丢在地上的长鞭捡起来。随后走上前来递给魅羽,并将她扶起来,搀着她在人群后慢慢走着。 这个蓝衣女子是谁呢?魅羽很想问,不过她现在疼得说不出话来。此人走路时体态轻盈妖娆,确是女子无疑。露在方巾外的眼睛是那么熟悉,可自己认识的女人中没有修为如此之高的啊。也许罔宁师太算一个,但她的眼睛绝不是这样的…… 新人们跟着女官陆续进了擎轮殿。大殿里的陈设不如人世帝王的豪华,但透着一股豪爽之气,魅羽倒也喜欢。 两旁都是身穿深红朝服,神色肃穆的女官。魅羽还未看清正首上坐的什么人,但见自己前面的人都跪下了,也只得和蓝衣女子一起跪下磕头。 “女王陛下万岁万万岁,”大家跟着带头的女官说道。 “免礼平身,”女王的声音很洪亮。 魅羽随大家起身,抬头望向女王。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头戴一顶简易轻巧的金色凤冠。最初听说女王让新人遮脸的时候,魅羽还想她定是个丑八怪。谁知姿色也算出众了,是种干练、英气的美。 “欢迎大家来到紫午甸!”女王热情地说,“虽然你们还没来多久,但我想你们都看到了。在我们紫午甸,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也都能做。只要有能力,谁也不敢看不起咱们!” 女王先是让众女子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下,给受伤的每人端来一碗汤药喝下。药挺管用的,魅羽喝下后立刻觉得疼痛减轻了。 “我来和大家介绍一下,”女王抬手指着一侧坐着的一个白衣道士,“这位是南阎齐姥观的乾筠道长、寒谷真人的弟子。” 魅羽感觉喉咙里塞了个鸡蛋,放眼望向坐在上首那个“德高望重”的道长。乾筠已经回复了在公主府见面时的道士装束,正目不斜视、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众人的敬仰。 自己这是倒了什么霉?魅羽恨恨地想。为啥每次见这家伙,他都是衣着光鲜、高高在上、人生一片大好,而自己总处在一种很尴尬甚至狼狈的地位?只希望他别认出自己来。 正想着,女王又指着另一侧坐着的两个女人。“这位是妙坤观的冰璇仙姑。这位是喇嘛国的沁枫公主。” 魅羽只是瞥了一眼公主,目光就停在那个身穿淡黄色道袍的女道士身上。 中原的四大观指的是澄法观、墨臻观、妙坤观和阑愚观。兮远曾和她说过,澄法观的观主蛰渊有个侄孙女,在妙坤观做女弟子,就是冰璇。 此刻魅羽望着这个眼神清澈、仪表端庄的美道姑,心想这才是和乾筠门当户对的闺女家。搞不好他父母都心仪已久了,到底是碍了谁的面子才要聘她魅羽的呢? 而且这三人究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是为了殁天枢吗?按说这世上目前只有她和陌岩知道殁天枢的所在……不对,兮远师父也知道,莫非是他告诉了乾筠? 魅羽虽然没怎么看公主,公主却一直都在望着她,这时突然站起来,目光在每个新人身上扫过。“陛下,我听说来这里的女子多数是在别处受尽欺凌、走投无路的。可先前见到入选的诸位个个身怀绝技,能告诉本公主,你们为何选择来这里吗?” 使棍的中年女子先开口:“启禀陛下和公主殿下,民女本是严家帮的大徒弟,棒法若说排第二,帮众他人也不敢称第一。偏偏帮规里有些绝技传男不传女,民女处处受排挤。最近老帮主又去世,让个不成器的师弟继位。我一气之下便决定离开了。” 公主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又听一女说道:“民女家境贫寒,自幼和父亲卖艺为生。不幸被县令看重,非逼着我嫁给他的恶棍儿子。刚好听人说起了这个地方,就逃过来了。” 公主点点头,又听了几个新人的诉说。然后对大家说:“刚刚你们表现得都十分出色,日后定会成为子午甸女王陛下的栋梁之才。”这时望向魅羽:“红衣服那个姑娘,你为何要来这里?” 魅羽心道,你啰嗦了这么多,还不就是为了找机会挤兑我吗?男人女人她都做过,没觉得谁比谁更容易。非要让她说人世多么不好,男人们对她多么不好,这些话她说不出来。 过去的这些年,虽然她也经历过不幸和痛苦,但大部分时间她过得挺快活的。在她看来,女人要有一颗敞开的心,有不断向别人学习和完善自己的意愿,无论对方是男是女。 “启禀女王陛下和公主殿下,我……就是、想来看看。” “看看?”公主不怀好意地问,“你不打算在这里常住?” 魅羽瞥了乾筠一眼,心想既然这家伙也来了,肯定会把殁天枢的问题解决的。心一横,就实话实说:“我是没打算在这儿常住。我觉得南阎挺好的,男男女女一起生活也挺好的。我……还想着回去嫁人生孩子呢。” 最后这句虽是实话,可也是用来气公主的。果然,公主脸色很不好看地坐下了。 站在女王身旁的女宰相问魅羽:“可你知道,一旦嫁人生孩子了,很多事情就不能做了啊。” “为啥不能做?”魅羽不以为然地说,“谁敢管我,打断他的腿。” 女王和宰相面面相觑,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女王问魅羽:“红衣姑娘,我有一事不解。泰獒这种野畜无论养多久,都无法驯化。为何却像是一见面就听你的?” “启禀女王,这我也不清楚,”魅羽答道。 “定是妖术!”之前和她交手的修罗女人在一旁叫道。 魅羽侧身,冲修罗女子说:“区区两个畜生,还需妖术才能治服?陛下的女官们也不知治服过多少只泰獒了,难道都会妖术不成?” 这话说得有些投机取巧,但既是捧了女王,想必她也不会反对。 果然,女王又冲魅羽一笑。“这下一个问题,还是和你有关。你之前将绳桥木化的招式,很是罕见。不知是什么名堂?” 魅羽还未答话,却听乾筠说道:“这是我们齐姥观的独门功法、天星术里的一招。” “哦?”女王诧异地望着他,“难道此女竟是贵观的弟子?” 乾筠望向魅羽,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讽刺还是自嘲。魅羽生怕他说出来——这个还打算回去嫁人的姑娘是他的前未婚妻,而且打算嫁的还不是他自己,那接着就不知该怎么收场了。 “非要说的话,可以算是敝观叛逃出去的徒弟吧。” 女王吸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魅羽心里很是不悦。叛逃?自己这水性杨花的性格,算是被他坐实了。同时注意到冰璇朝自己这边投来一道颇有深意的目光。 却听身边一个不熟悉的女声说道:“如果开始就不是情愿拜在你们门下的,也不算是叛逃吧?” 说话的自然是蓝衣女子无疑。乾筠一见是她,像是忽然失去了谈话的兴趣。从面前的桌上端起茶杯,开始一声不响地喝茶。 女王接话了:“为何蓝衣姑娘对红衣姑娘的情况如此熟悉?” “我是她表姐。” 表姐?魅羽又皱了皱眉。她只有一个师姐,算上莺络是两个。再往前数的话有个表妹,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等等!她之前扮作肥果,不是说肥果是自己表哥吗?表哥……半个亲戚……表姐……她突然明白蓝衣女子是谁了!她之前之所以一直没想到,不是因为此人和自己不熟,而是因为自己压根儿没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这个袅袅婷婷云鬓高耸的高个儿蓝衣女子竟是陌岩! ****** 女王宣布退朝,让宫女将新人领到典酉宫,一人一间屋子歇下,晚饭再宴请大家。 魅羽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就有宫女进来,将简单的午饭在桌上摆好、离去。魅羽将房门从里面关严实。然后在床上躺下,之前受的伤让她从内到外的疼痛练成了一片。她现在得仔细想想之前发生的事。 首先,陌岩应该是在她离开龙螈寺之前,就已经计划要扮成女装来此了。但因为一些原因,他决定瞒着自己。所以他才会那么草草把自己打发了? 想到这里,之前的不快一扫而空了。他应该是不放心自己才跟来的吧?她的嘴角忍不住笑了。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的包袱里装着枯玉禅。所以他也可能是不放心宝物才跟来的,或者干脆就是不看好自己能独自完成任务。是吧是吧?自己一出场便受了不轻的伤,刚刚还当众犯贱地说什么回去嫁人生孩子之类的,想到这里真想扇自己两个嘴巴。 至于扮女人,魅羽这时想起《藏遗录》里好像介绍过暂时转性的秘法,只不过她没有细看。于是匆忙从一旁的包袱中,把三本陌岩手录的藏本找了出来,翻到那一页。 果然,人的相貌和身高保持不变,但声音和其他性征可以变得更接近异性。不过一旦施术,得一个月左右才能回复本身。 放下书,又想起刚刚在空中被他接住,魅羽无奈地摇了摇头。上次他接住她的时候,二人还都是男人。一年不到,这次接住她时,两人又都变成了女人。命运就是喜欢这样捉弄她玩吗? 总之,搞不清楚他是怎么打算的,又不敢去问。这个时候不知有多少只眼睛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一句话没说好就有可能露馅。 又想到乾筠,他好像早就知道蓝衣女子是谁了。嗯,这两个男人事先多半通过气了,或者干脆就是陌岩请他来的。他们现在既然是盟友,有涅道这个共同的敌人,这么做也不奇怪吧。 只是这小子为何要把公主带来?冰璇是他的同道,可以帮上忙。公主来了纯粹是拖油瓶一个,万一有个闪失,喇嘛国国主还不得把龙螈寺给拆了。 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眼前又浮现起向她出手的灰衣老太。她的掌法和珈宝有些相似,虽然功力比珈宝稍逊,在普通人中也是难逢敌手了,莫非是谣传中的那人? 还有这俩修罗女,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对自己使绊子下狠手,不知道涅道——也就是飞卯——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呢?魅羽觉得自己的头有平日三个那么大…… 有人敲门。她起身打开门,见一个宫女站在门口,手里的盘子里托着饭菜。 “可是饭菜已经送来了呀,”魅羽指指旁边的桌子,不解地说。 宫女也愣住了。“不可能啊,刚刚才做好。”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饭菜。“那不是我们常用的碟碗。” 魅羽勉强笑了笑。“那就都放在一起吧。” 宫女走了后,她苦笑地望着满桌子的菜。这下好了,一口也不敢吃了。虽然第一个送菜的多半是下毒的,但也保不准这第二个清白与否。 ******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女王派人把新晋女官们接到宴客厅。魅羽背着寸步不离的包袱,进去后见摆了两张桌子。 女王、女宰相、德高望重的乾筠道长以及他的两个女伴坐在上首的小桌,新人们坐在下面的大长桌。这两桌的距离摆得刚好,如果小声说话,另一桌便听不到,大声说话,便都能听到。 此时大多数人包括魅羽都已摘了脸上的方巾,只有蓝衣女子和灰衣老太还戴着。魅羽和蓝衣女子因为是“表姐妹”,自然坐在一起。入座之前她冲对面的灰衣老太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对方面露怒色,但眼见女王就在一旁,也不好发作。 白天那一掌之仇一定要报回来,魅羽暗暗发誓。 女王是个爽快人,依次问过众人的姓名后,便让大家动筷。魅羽心想,这里面的名字恐怕有一半都是假的。顾不上这些,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半天,望着不远处的一叠千层饼,早就口水直流了。伸手要去抓,却被身侧的蓝衣女子“啪”地打了下手背。再低头一看,面前的盘子里多了两个橘子。 好吧,橘子有皮,确实不易被下毒。但其他人都在吃饼吃火烧吃各种菜,难道自己今晚就只能两个橘子度日?魅羽苦着脸,一边剥橘子皮,一边后悔不该接下这个任务。心里这一气,便想找个出气筒。 “这橘子皮吧,就跟老太婆的脸一样,”她冲身边的表姐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给桌对面的灰衣老太听见。“黄不拉几,坑坑洼洼,摸一下起一身鸡皮。等你剥掉外皮再看,以为里面就光鲜了?不是的!还是一样皱皱巴巴,一咬还一口酸水。” 蓝衣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你就别吃了。” “我也不想啊,”魅羽翻着白眼说道,“人活着,谁都有当狗的时候,时不时就得吞几口……” 她虽然把最后一个“屎”字咽回去了,但在座的都知道她的意思。不过之前她被灰衣老太偷袭的事大家看在眼里,也就没有人接茬。而灰衣老太此时已气得浑身哆嗦,要不是碍于女王的面子,估计早就拂袖而去了。 吃完那俩橘子后,魅羽又像狼一样瞪着眼睛流着口水,在不断端上来的菜肴里搜索。终于给她逮到一大盘菱角,才端上来就被她伸手抢到自己面前,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剥皮吃菱角。 再看看身边的蓝衣女子,自始至终也没动过筷子。是了,高僧若是闭关起来,可以几个月不吃饭呢。 “如今的女子真是越发没有教养了。”灰衣老太终于开口说话了,她也一直没有动筷。 “有教养又如何?”魅羽冲她说道,“情郎被吓得跑去庙里当和尚,一辈子都不敢还俗。” 灰衣老太露出一副震惊的神色,仿佛全身都在颤抖。也顾不得礼仪了,站起身来离席而去。 果然是她,魅羽暗自得意。她在龙螈寺前前后后待了这么久,关于六大寺长老们的各种谣传趣事也听了不少了。 据说珈宝出家前拜师于衔云掌莫前辈的门下,门中还有一个师妹和两个师兄。后来据说是这些年轻人中发生了一些情事纠葛,珈宝才转而去的蓝菁寺出家。 而这个师妹名叫瑶瑶。甚至还有传言,说师妹虽然终身未嫁,但老来收养了个儿子。并在其十一岁时送去了蓝菁寺出家,就是梓溪,所以才特别受珈宝的照顾。 魅羽之前猜到灰衣老太就是这个师妹,现在她的猜想似乎得到了印证。这次多半是梓溪央求自己的养母出手帮忙的。 两个修罗女看不下去了。“好个伶牙俐齿的小蹄子,动手打不过人家,净会占嘴头上的便宜。不过也别说你了,就连你们南阎,能有几个和我们姐妹打个平手的?” “就算打不过你们又怎样?”魅羽一边说,一边也没耽误了吃菱角。 “犀牛、野猪,我们也打不过呢。你们不就是仗着天生蛮力和皮糙肉厚,外加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才能四处横行撒野的吗?建议你们先回家改改蛮夷之气,学学什么叫仁义礼智信,再从基本的内功心法练起。等人模人样了再出来丢人现眼也不迟。” 两个修罗女腾地站起来,望了一眼女王,又强忍怒气坐下了。隔壁桌的公主冷笑了一声,但没接话。 之后众人默默吃了一会儿,但听乾筠问女王:“贫道来此之前,家师曾嘱咐让问一下陛下的宿疾如何了?” “有劳寒谷真人惦记了!”女王感激无比地说,“真人上次来的时候,在后山里采了些叫卵鸠草的东西,熬汤吃了甚是受用。不过两年前已经用完了,我叫女官们去采,却怎么也找不到。” 乾筠浅笑了一下。“卵鸠草是神草,平日会伪装成其他野草的样子,借以自保。须得半夜登山,手持三金火炬,一边念着绵生咒,才能使其现身。” “原来如此!”女王望着乾筠的眼神更加崇拜。“那不知可否有劳道长——” “贫道今夜便愿为陛下效劳。只不过山上的泰獒……” “这容易!我多派几个女官随道长上山便是。” “打打杀杀毕竟不宜采药,”乾筠说着,目光望向魅羽这边,“殿下的新晋女官中有人会降兽绝技,能省去不少麻烦。” 女王立刻会意,问魅羽:“魅羽姑娘可否愿意同行?” 魅羽这次的任务便是要潜入恹轮山,只不过现在陌岩就坐在一旁,也不知他是否有别的主意。“表姐你说呢?” 蓝衣女子冲乾筠说道:“帮忙可以。不过舍妹曾是贵观弟子,现已另谋高就,道长可不要公报私仇便好。” “谁敢欺负她啊?”乾筠不无嘲讽地说,“不怕被打断腿吗?” 第34章 殁天枢 当晚亥时一到,魅羽穿着棉袍,将枯玉禅取出贴身放到怀里,再将包袱重新系好。用手捏了捏缠在腰上的长鞭,冷哼了一声。 之前那么大张旗鼓地答应和乾筠上山,今晚还不知道要应付多少人呢。只是不知道陌岩今晚有什么计划呢,还是一个人在屋里睡大觉?魅羽觉得她直到现在也不敢确定他此次前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女官把她带到一扇大铁门前,乾筠、冰璇和公主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三人身上各披一件银光闪闪的华贵绒袍,多半是女王送他们的。乾筠手里拿着个火把样的东西,但是还没有点。 “你还是回去吧,”他冲公主说。 “不,我不会添麻烦的。” 女官拿钥匙将大门打开,入山的唯一通路便展现在面前。虽然没有灯光,但头顶满月把山体大致照得比较清晰。女官将一个布袋交给冰璇,里面有把小剪刀。等四人走过大门,便将大门重新锁好。 乾筠已经点燃了火把,也不看魅羽,和两女自顾自在前面走着。魅羽在他们后面两丈远的地方跟着,每走一步全身的骨头就疼一下,但心里在暗暗冷笑。 果然,不一会儿便有各种各样奇怪凶狠的大小蜂虫,前赴后继地朝着手持火把的乾筠撞去,他狼狈不堪地应付着。冰璇和公主在一旁也慌乱地挥舞着双手,驱赶着蜂虫。 “哎呦!叮死我了。早知道不来了!”公主带着哭腔说道。 “还是让我来吧,”魅羽快步走上前去,从乾筠手里接过火把,“你们几个后面老实跟着去。” 果然,在她接过火把后,二人周围便安静下来。魅羽在前方开路,得意地边走边用脚踢着小石头。 “瞧她哪有一点儿女人样……”她听见公主在背后嘟哝。 本来魅羽并不清楚殁天枢在恹轮山的什么地方,陌岩也说不知。此山虽只有一座峰,却洞石林立,大晚上找一样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基本不可能。 还好乾筠说,寒谷真人六年前来此时,发现半山处有一处洞穴。门口似乎被人设了禁制,寻常人进不去。殁天枢多半就在那个洞里。 越往上攀,道路越陡峭。乾筠还得念着咒语,时不时从路旁采些草药,装到冰璇拿着的布袋里。二人只要一离开采药,魅羽和公主就开始你掐我一下,我啐你一口。半个时辰过去后,四人在路边坐下休息。公主说有悄悄话和冰璇讲,二人便坐远了些。 哼,魅羽心想,八成是在说自己的坏话。 “这真的是那个什么卵鸠草?”她闲得无聊,伸手拿起冰璇放在地下的布袋,捏了捏,不怀好意地问乾筠,“不是你们随便摘了糊弄人的吧?” 他神色不善地瞪了她一眼,没答话。 “对了,你和……我表姐,你们俩什么时候勾搭到一块儿的?” “你在和谁说话呢?”他没好气地说,一边从腰间取出一个水袋,自己喝起水来。 魅羽看他这副可气的样子,真想拿块石头敲他的脑袋!只不过此刻好奇心被勾起来了,真要动起手来又打不过他。只能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堆满笑,探身过去小声叫了一声—— “筠哥。” “噗——”他一口水喷到前面的草地上,放低水袋转头来望着她,“我说你一个姑娘家有点儿廉耻好不好?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 声音很大,冰璇和公主一起回过头来望,二人神色中都带着鄙视。 魅羽其实一早就看出,冰璇对乾筠有意思。她还看出,冰璇虽然教养好,但出身高贵,是个骄傲的女子,对自己这种鬼道出来的明显很不屑。再加上张家曾向自己提过亲,她对自己的敌意更是可想而知了。 魅羽对乾筠无感,自是不打算多树敌。不过呢,她撇撇嘴,无论是谁,若是欺负到她头上来,她一样不会客气。 不料乾筠却突然正色地说:“你们师徒离开我家之前,就开始计划了。云冉峰的秘示里虽然说了恹轮山,可没说在山上何处。你们走了之后,我只能和师父打听山上的情况。” 魅羽皱眉。“你俩原来那么早就约好了一起来紫午甸!可是在我离开时,龙螈寺已经被围住了。我记得在你家开会的时候,大家商量好了要共同保护龙螈寺的。现在你们两人同时离开——” “石佛已经被攻破了,”他打断她的话,“涅道被救走是迟早的事。修罗界那么强的兵力,不救走他们的主子会誓不罢休。当时在我家和各门各派讨论的那些防御部署其实都是掩护。只要封了殁天枢,修罗界要想推翻六道,最终还是敌不过佛国和道门的联合力量。” 魅羽顿时觉得肩上的压力重了几分。 又听乾筠说:“另外,在我家的时候,你以为你表姐当着那么多门派的面,大张旗鼓地把你要过去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其实心里难免有些不安。之前陌岩和鹤琅送自己去石佛内部时,也是大张旗鼓地生怕众人看不见似的。难道…… “哎,你怎么了?”她突然发现乾筠神色有异,将火把移过去。他的脸色在火光下苍白得吓人。 “我好像吃了……今天的晚饭,不对……” 啊?还真的有人在晚宴上做了手脚。只不过为了不被察觉,过了这么久药性才发作。这时不光乾筠,坐在一边的公主和冰璇也中招了。 “所以说你们经验还是不行啊,”魅羽奚落道,“为啥我和我家表姐就没着道儿呢?” 看看三人痛苦的样子,魅羽又觉得自己过分了些。“你们哪里不舒服?没有性命之忧吧?” 乾筠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拿出三粒药,和二女一人吃了一粒。过了一会儿才说:“应该没有大问题,只不过头很晕。” 魅羽冲三人道:“那我自己上去吧,你们在这儿休息。” “不行,”乾筠摇摇头,“有些事你还不清楚,我和你上去。” “你们走吧,”冰璇说,“我可以照顾公主。” 魅羽环顾四周。火把只有一个,不过头顶的月亮又大又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二女留下。可是就算不考虑是否有敌人偷袭,单是泰獒找过来就麻烦。这一路虽没碰上一只,那是有她魅羽在!她要走了,谁知道会不会立刻蹿出来一群? “你给她俩设个结界吧,”她冲乾筠说。 ****** 结界设好,二人继续登山。没走多久见乾筠满头冷汗,紧咬嘴唇。 魅羽叹了口气。“你告诉我怎么走,我扶你上去。”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纸递给她。 她在火把下看了看。“洞门口有片不小的平台。”借着月色抬头看,头顶的崖壁上有一处凸了出来,应该就是那里了。 “快了快了。”她收起地图,右手举着火把,左手扶着他的胳膊。心里想着这样亲密有些不妥,能不能想个办法…… 灵机一动,脑海中想象着寒谷真人的样子,使了一个摄心术。“你看看我是谁?” 乾筠扭头,大叫一声:“师父!”立刻反应过来不对。“你、你不是,你这是……” “你就当是你师父扶着你好了,”她不无得意地说,一边扶着他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又压低声音说道:“我记得那年你刚入师门的时候,还是个毛头——” “住口!” 走了有三炷香的功夫,到了平台下。二人攀上光秃平整的崖壁平台后,魅羽找了个隐蔽性好的角落,把乾筠放在那里闭目休息。 自己在月色下了望着紫午甸的疆土,一座座小秃山臣服在自己脚下,不得不说让人豪情顿生。但她心里清楚,这表面的平静很快就会被打破的。 在平台上绕了一圈后,来到黑漆漆的洞口前。用手指小心地往里一点,果然,有道看不见的墙。 她回到乾筠身边。“这真的是天然形成的禁制?”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其实……”他有些吞吞吐吐,不知是累了,还是有什么话又不方便说出来。 “天星术你都学全了吗?”她突兀地问道。 “那当然了。” “你师父只教了我们姐妹六诀。有四诀是单人使的,另外还有——” 魅羽话说了一半止住,她好像听见崖下有些动静。离开乾筠,她趴在平台边缘的地上,探头往下看去。 只见一条灰色的身影从山下迅速的攀上来,走的是比自己刚才那条更陡峭、更快捷的小路。体态轻盈,功力深厚,多半就是灰衣瑶老太、珈宝的师妹了。 魅羽知道以自己目前的修为,要想战胜瑶老太是不可能的。乾筠这副样子,多半也帮不上忙。还好刚刚使过摄心术,她有了个铤而走险的计划。心里想着上次在殿试上见过的珈宝的样子…… 轻盈的脚步声过后,果然来的是灰衣老太。此时魅羽站在崖边,双手傅在身后。她在不同场合见过珈宝多次,自信对他当前状态的了解可能比他师妹还多。 瑶老太没走几步,就倏地站住。“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声音比下午听起来要沙哑。 魅羽缓缓转过身。“瑶瑶,这话不应该是我问你吗?” “不可能!”瑶老太摇摇头。她脸上方巾已除下,露出一张苍老但秀色仍存的脸。“你不是珈宝。溪儿说了,珈宝这次虽然不打算帮他,可也决不会挡他的路。” 魅羽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但只能硬着头皮装下去。“执迷不悟啊,你们俩!不过这也怪我。” 她叹了口气。“当年也是我年少气盛,看不惯六道的现状。以为只要追随了涅道,便能有所作为。我干了不少蠢事,连岫劲这个多年的好友,都……”她摇了摇头。 “有什么好后悔的?”瑶老太说这话的神色就像个小姑娘,“选好了的路,一直走下去就是了。” “你不明白,”魅羽说着,冲瑶老太走近两步,往乾筠所在的地方指了指。“你看那是谁?” 瑶老太转身望向乾筠,后背都暴露在魅羽面前。魅羽早已准备好了,长鞭在手,用了《致用集》里的一朝五龙绕柱,长鞭在瑶老太身上一缠就是五圈。 这招的厉害之处在于,不同于拿普通绳索来捆绑,五龙绕柱一旦缠在人身上,被缠的人会全身僵硬,即使收回鞭子,在半个时辰内也动弹不得。 果然,瑶老太立在那里,动也不动。魅羽收了摄心术,走到她面前,将长鞭收了回去。瑶老太瞪着她,仿佛要用目光把她吃掉。因为舌头也跟着僵硬了,所以连话都说不出来。 “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魅羽笑嘻嘻地冲她说,“可惜了,这里离蓝菁寺太远。否则我今晚就把你抱到你师哥的床上,让你们这对有情老人终成眷属,哈哈哈!” 言毕,她将瑶老太抱起,放到乾筠身边的地上。乾筠的状态看起来好些了,虽然还坐着,但看着魅羽的目光没有那么散乱了。 “我说你这个小丫头,都从哪里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摇了摇头,一副徒弟学坏了的表情。“跟你在一起的人,能有一天睡个安稳觉吗?” 魅羽白了他一眼。“表姐教我的。”这倒是真话,她此刻的包袱里正装着陌岩给她手录的三本书。 这时好像远处的天空里又有什么动静。魅羽猜,这波应该是修罗人了,便对乾筠嘘了一声,自己跑回崖边,盘腿坐下。并将棉袍取下,搭在头上,只露出脸。 刚准备好,前方悬崖外的空中,便出现了四个异常高大的、神一样的人物。三男一女,分站上下左右的空间四处,其中一个男人是鹰裘。魅羽知道普通修罗人也是不在空中能飞的,估计是修罗界四大护法都到齐了。 魅羽依然盘腿坐着,心里暗暗叫苦。不要说四个了,就是一个也够她和乾筠对付的。希望能用摄心术把他们骗走,否则今晚可就麻烦了。 “法王?”四人站定后,大惊失色。“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该在这里出现,是吗?”魅羽威严地说,“你们四个本事大了,可以自立为王,不用再听我的了?” 四人听了身子一震,立刻在半空中跪倒。“法王言重了!我等唯法王命令是从。” 鹰裘抬起头来,又说:“只是法王是否知道,您背后的山洞里藏着的就是殁天枢?” “我当然知道,”魅羽傲慢地说,“只不过我现在不想动它了。咱们修罗人一向骁勇善战,为什么不凭自己的本事去打天下?靠殁天枢来舞弊,这和打不过人家就在饭里下毒有何区别?” 四大护法面面相觑,像是不知该如何应对。魅羽正在苦苦思索如何把他们哄走,不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们都上当了。这小丫头不是你们主子。” 不知何时,瑶老太已经站到了她身边。魅羽急忙从地上跃起。心想自己那招五龙绕柱多半火候不到,这才没多久,瑶老太便恢复了。 “你们都别掺和,”瑶老太咬着牙,冲四大护法说,“今天我就让这有爹生没娘养的小妮子知道知道,终日口无遮拦会有什么后果。” 话音未落,一掌朝魅羽袭来。前掌还未使尽,后掌又跟着来了,宛如大江上的千层浪,滔滔不息。 魅羽自打今早中了她一掌后,便一直在琢磨如何对付她。此刻抽出长鞭,同时腿上使出了金刚王菩萨之印,第二式。 这个印的特点是忽左忽右,让人摸不着踪迹。可惜崖上平台有点小,不能完全施展开。即使这样,也能让她在呼啸磅礴的连环掌中,暂时落于不败之地。 一边打着,魅羽嘴里也不闲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家不要这么好勇斗狠好不好?你看你师哥平时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你说他要是看到你此刻对一个无怨无仇的姑娘痛下杀手,他会怎么看你?搞不好要把已经剃光的光头再剃一遍,来个二度出家。” 瑶老太气得大叫一声,连下杀手,将魅羽逼至悬崖边。忽然用尽全力使出了一掌,砰地一声将魅羽打出了悬崖。 魅羽身在半空往悬崖下落去,脑中想着景萧不久前和她说的话:手印若能融于天地运行之中,与地水火风同脉,便可发挥最大的威力。 于是她强自忍住恐惧,使了个虚空自在印,将心法从自身向外扩展至整个山间。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猛地阻住了她的下落之势,托着她回到了崖台上。 魅羽重回崖上站定,见瑶老太吓得大惊失色。此时乾筠已恢复得差不多了,二话没说便和鹰裘交上了手。四大护法毕竟顾及身份,不肯倚多胜少,其他三大护法都没有参战。只是乾筠虽比魅羽的修为高出不少,仍然不是鹰裘的对手。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魅羽一边和瑶老太继续缠斗,一边放声叫道:“井毕双宿,乾筠你取井位!” 井毕双宿是天星术里二人合演的一个宿诀。井位属火,毕位属金,虽然只有两宿,一旦对上后会和周边的五宿遥相呼应,形成一个“金火七星阵”。 魅羽从缠斗中抽身出来,向着西方天空施法,立刻感应到从乾筠的方向传来巨大的火力。待她取金结束,二人周身都罩着一层耀眼的光芒,敌人像是受到了冲击,纷纷后退。 只不过修罗四大护法和珈宝的师妹,这几人都不是轻易放弃之人。此时另两大男护法也加入了攻击乾筠的阵列,女护法则冲到魅羽跟前,和灰衣老太一齐对付她。魅羽立刻感到不支,看乾筠更是节节后退。心想今天不要说封掉殁天枢,连性命都有可能丢在这里…… 一条蓝色身影从天而降,女护法和灰衣老太同时被震开。魅羽定睛一看,是蓝衣女子,只不过她浑身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钻出来。 脸上的方巾已除去,露出熟悉的陌岩的五官。眉眼都被女性化了,长长的睫毛上带着水滴,眉毛比平时要弯得多,还真是个美女。 魅羽一动不动愣在那里,忽觉右手被只冰凉柔软的手抓住。 “乾筠我们走!”陌岩用不熟悉的女声叫道,随即拉着魅羽朝山下飞纵而去。魅羽跃了几下,回头望去,看到乾筠在不远的后方,修罗护法和瑶老太都没跟来。修罗人的主要目标还是殁天枢,估计此刻正在想办法破除洞口的禁制。而离了修罗人,瑶老太自己是拦不住他们三人的。 行至一半到公主和冰璇歇息处,乾筠已经赶了过来,给二人收了结界。他一手拉起冰璇往山下跑,陌岩一边拉着魅羽,又用另只手拉起公主。众人飞奔下山,大铁门还锁着。 也等不及叫女官开门了,直接翻了过去。女官看到乾筠道长和四个女人翻墙而入,惊呆了。冰璇脚下不停,从腰中扯下装着草药的布袋,冲女官扔了过去。然后几人眨眼便消失在夜色里。 第35章 倚妹河 出了皇宫,一直也不见追兵。此时已过午夜,街道十分寂静。五人便改跑为走,悄悄离开了皇城。这中间魅羽几次想问陌岩他刚刚去哪里了,为何浑身湿透,被丢下的殁天枢又怎么办,都被他的目光制止了。 出城后,乾筠又从怀里拿出一张地图,打开火折子查看。魅羽凑过去,见是一张特别详细的子午甸地图。多半是他或者寒谷问女王要的,外人肯定弄不到。 “我们不能走来时的通路回去,”他说,“那里很可能有埋伏。” 说完后他在地图上找了半天,指着一处说:“这里还有一个,我们只要沿着倚妹河顺流而下,明日午后便能到。” 其他几人都没意见,就按他说的往河边走去。自下山后陌岩就没有再握着她和公主的手了,但魅羽可以感到他还是周身冰冷,脸色似乎越来越苍白,额头上的水滴不知道是湖水、河水、还是冷汗。 紫午甸午夜的温度就和初冬差不多。魅羽和其他人都披着棉袍,他只有白天的蓝色单衣,又刚刚不知从什么水里出来,会不会发烧呢?魅羽想,以他的修为还会生病吗? “哎呦!”冰璇突然叫道,右腿跪到了地上。“我脚崴了。” 其他几人停步。乾筠左右看了看,走到她面前。“我背你吧。”说完便将她扶起来背到身后。 众人又走了一会儿,公主也突然瘫倒在地上。 “我实在走不动了!”她央求地说。 魅羽看了陌岩一眼,他已经有些不舒服的样子了,便冲公主说:“我背你。”走过去拎起她的胳膊,将她甩到背上。 “哎呀!你这个人好粗鲁!”公主在她背上叫道。 “我是很粗鲁,”魅羽一边走一边恶狠狠地说,“经常会不小心把背上的东西摔下来。” 公主听了,方始闭口。 ****** 好在河边很快到了,这个时分自是没有船家了,只有一艘中型的小艇停泊在岸边。五人上船后,陌岩和三女在船舱里坐下。乾筠站在船尾,抽出宝剑,望着栓在岸边的绳索,却始终没有下手。 “还愣着干什么?”魅羽冲他不耐烦地喊道。 “我们这样……不大好吧?” 真是个呆子!魅羽翻了个白眼。“你不想走就自己留下,我看女王刚好需要一个丈夫。” 冰璇听了这话,不悦地瞅了魅羽一眼。乾筠也转身,像是要喝斥魅羽,又忍下了。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扔到岸边,才把绳索斩断。船立刻就顺着水流往下游漂去。 他走进船舱,点燃舱顶的一盏油灯,坐了下来。此时陌岩已经就地躺下了,闭起眼睛,显然是生病了。魅羽于是冲乾筠说:“得有人去外面撑蒿。不怕船撞了什么吗?” “为什么非要我去?”他看样子也累得不行。 “因为我得照顾我表姐,”魅羽理直气壮地说。随后又不怀好意地加了一句:“我要是出去了,怕你对她动手动脚。” “胡说八道!”他吼了她一句,但还是站起身来出去了。 “我和你一起,”冰璇说完,也站起来跟了出去。 那二人出去后,魅羽伸手拍了拍陌岩,把他拍醒。“喂,你不是……那个自带火炉吗?能把自己衣服烘干吗?” 他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又闭上眼睛。他的衣服还是又湿又冷,此刻在船舱里又不能生火。夜里温度这么低,就是到了明早也不会自己干。 看来自带火炉的生病了也不成啊。魅羽想了想,把包袱打开,从里面拿了一套自己的红裙子出来。这款是宽松式,估计他能穿上。 “我现在到外面去,你把衣服换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棉袍也脱下来。“然后再把这个盖上。” 起身,走到船舱门口,回头看看,见公主还疲惫地坐在一边。又大步走回去,一把拉起公主,将她拽到了舱外。 “你干什么呀?”公主挣脱了她,气愤地叫道。 “别吵!”魅羽呵斥道,“不听话我扔你去河里喂鱼。” 公主看样子像要发作。可是回头看看船舱,又看看船头那俩人,像是不确定如果魅羽真的要把她扔进河里时会否有人来帮忙。只得忍下了,冲她使了个鬼脸,快速跑到船头和冰璇一起坐在船沿上。 船舱里还是没有动静。魅羽回头说了句:“快点啊,我在外面很冷的。” 只穿着一件红裙子,抱着胳膊,魅羽哆哆嗦嗦来到船头。乾筠坐在那里望着前方,竹蒿放在一边。河很直,水流快速又平稳,基本不用他干什么。公主和冰璇望着河水,几个人都没说话。一轮又大又黄的月亮始终在他们前方的天空和水面上,怎么追也追不上。 “喂,你和我表姐究竟在搞些什么?”魅羽走过去问乾筠,说话时上牙不断磕着下牙。 他半天没吭声,以至于她不认为会听到回话了,才说:“那个禁制本来就是我师父自己设的。上次他来的时候,在这个山洞里看到一颗黑夜灵芝,估摸着再长十二年,便能彻底治好女王的宿疾。因此才在门口设了个禁制。” 魅羽长大了嘴巴。“也就是说殁天枢根本不在那个山洞里。那……” 那肯定就是在山下的小湖里了,这个陌岩和乾筠看来早已知道。只不过他俩无论谁只要一行动,就肯定会被盯上。 先前之所以在宜梅庄大张旗鼓地把她要来,又大张旗鼓把她送到紫午甸,不过是让她和乾筠合演一出戏,把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看目前的情形,陌岩应该已经成功把湖底的殁天枢封住了。 “可是,难道就不需要枯玉禅吗?”枯玉禅此刻在她的包袱里。 “枯玉禅是封天用的,”乾筠不耐烦地说,“封殁天枢哪里用得着。” 明白了,让她把宝贝带在身上,不过是为了更像模像样些而已。 魅羽松了口气。“太好了,我还以为失败了呢,没想到已经大功告成。”脸上浮现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伸了下胳膊。“这下我可以安心回去睡觉了。” 乾筠终于转过身来,很不解地望向她:“你被我们利用了,就一点儿也不生气吗?” 她冲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便走回了船舱。利用?生气?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为他死都可以,还会计较这些?可是这些话也没有必要和别人说。 回到船舱,她欣慰地看到陌岩已经把湿衣服换下来了,盖着她的棉袍正在睡觉。 棉袍下露出红色的裙边,湿湿的长发散乱在脑后。棉袍不算厚,可以清晰地现出他身上成熟女性的轮廓。这还是昔日那个一身僧袍、叱咤佛坛、敢当面挑战珈宝上师的高僧吗? 又或者,他原本便是女的,这才是他的真身?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咧嘴笑了笑,在他旁边坐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句话便不经过大脑地从嘴里溜了出来。 “你的胸是真的吗?” 他倏地睁开双眼,狠狠瞅了她一下。不料这一举动更加激起了魅羽恶作剧的兴趣。 “反正都是女人,给我看一下吧。” 她伸手到他领口处,作势要扯他的衣服,他慌忙用两手握住棉袍。这一刹那,好像又回到了蓝菁寺的那一夜。当时她还是个大胖男僧,而他要看看她伤到哪里了。 你那么肥,我还没嫌你碍眼呢! 反正都是男的……反正都是女的……这回他俩算扯平了。她突然觉得很满意,也没有再看他,退到一边的角落,自顾自地趴下睡了。 过去的已经不会回来,但过去的未必就永远逝去了呢。 ****** 魅羽睡了一个多时辰,睁眼时天色已蒙蒙亮。陌岩还在熟睡——或者只是闭着眼,高僧的事谁知道?冰璇和公主躺在一旁睡得正香,看得出都累坏了。 她坐起身来,昨天打斗了一整天,除了早饭外就吃了两个橘子和一盘菱角,肚子已经咕咕叫了。走出船舱,来到船头,叫乾筠进去休息,自己在船头坐下。 乾筠眼睛红红的,没有说话,站起身来便往船舱走去。到了舱口顿住了,将银丝棉袍脱下来,头也不回地朝魅羽扔去。 “掉河里了!”她大叫。 他猛地回过头,见她冲他笑着,棉袍好好地在她手里攥着,瞪了她一眼便进船舱了。 这个呆子真是好玩!魅羽犹自咯咯笑着,一边披上棉袍,把竹蒿拿起来。 估计从小到大都没被人欺负过吧。作弄这种人,最是其乐无穷…… “你这人真是不识好歹,”冰璇说着,从船舱里走了出来。从昨天第一次见面,这还是她第一次和魅羽说话。 “你希望我识好歹吗?”魅羽放下船蒿,坐下,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冰璇在对面的船沿上坐下,还是一副严肃的神色。“你为什么退了婚约?” 魅羽依旧盯着她。“问这个干嘛?你想要过来吗?” “当然,”冰璇眼都不眨地说。 魅羽扭头望向前方的河水。“命运不就是这样吗?你想要的,一梦难求。你不想要的,任别人看来是多宝贵的东西给了你,也没用。” “哪儿那么多废话,”冰璇说,“你既然不要,就别阻我的路。” 魅羽笑出声来。“我阻你的路?你和他如何,取决于你、不取决于我。” 笑了一会儿,正色对冰璇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他若是对你有心,就算不敢背叛父母和师尊,至少也会为了你和他父母吵上一架,他有吗?” 冰璇没有吭声。 “他若是对你无心,即使没了我存在,你以为,他就一定是你的了?” 冰璇板着脸没有答话,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说:“你说的不对。我听说了,你自己的兮远师父,原本和罔宁师太两情相悦。后来是天界派了人来,把他俩搅和黄了。” 魅羽心中一凛。“你说什么?天界派的人来?” 冰璇用手捂住嘴,像是意识到说漏了。“我也是听蛰渊叔爷爷说的。当时那个叫妩倩的女人,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后来又消失了。叔爷爷说,从她的踪迹上可以测出是天界的人。” 魅羽也用手捂住嘴,转过身去。天界的人,会是谁呢?之前偷听兮远和罔宁的谈话,罔宁曾骂王母娘娘,说她拆散过很多人。难道是王母干的? “无论如何,也怪他俩那时感情还不深。”魅羽答道。 正说着,陌岩从船舱里走了出来。身上穿着她的红裙子,裙子对他来说短了,露出一截小腿。脸上还有些高烧后不正常的红晕。手里攥着背后一头秀发的发梢。 “这、这堆东西怎么整?”他用陌生的女声问道。 魅羽强忍住笑。是了,估计他六岁出家后,就再没有碰过头发这样东西。她起身撑了一下船,对他说:“你去我包袱里拿梳子出来。对了,枯玉禅你也可以顺便拿走。” 他回舱去,转身拎了她的包袱出来,在船沿上坐下。冰璇见状,识趣地走回了舱。魅羽又撑了几下船,等了许久也不见背后有动静。 回头看他,见他手里捧着他送她的三本书,一动不动。《藏遗录》、《九砖学》、《缈素知》,这大半年来她一直不离身地带着。因为翻了很多次,书页都开始打卷儿了。 “表哥送你的?”他问。 她背过身去,继续撑船。他那么聪明细心的人,应该已经从诸多迹象里确定她就是肥果了。只不过,目前二人之间好像隔了层什么,谁都没有勇气先去捅破。尤其是在船上还有其他人的时候。 船回到河中央,平稳地朝下游行驶着。她放下竹蒿,走到他身后,接过他递过来的梳子。“你是要梳婉媛髻呢,还是——” “道姑头就行了,”他打断她,静静地翻着那三本书。 ****** 二人随后没有说话,只听见船划过水面的声音,和两岸越来越喧闹的鸟啼。气温在快速升高。这时刚好公主和乾筠从舱里走出来。公主刚睡醒的样子,一见陌岩就指着魅羽说:“她老是欺负我!” 魅羽瞪了她一眼,耳中听陌岩带着笑意说道:“她谁都欺负,不是只针对你一个。不久前还连扇了我五个耳光。” 公主惊恐地张大了嘴巴,退后几步和乾筠在对面的船沿上坐下。 道姑的发髻最是简单了,魅羽已经梳完,只不过最后需要一个簪子。她便从自己头上抽下来一个,给他插上。 她满意地打量了一下陌岩,笑嘻嘻地冲乾筠说:“这个道姑若是送给你们观,你们这帮道士还能修行吗?” “你怎么不如问问你表姐,整天带着你这么个家伙在身边还能修行吗?” “习惯了就好了,”陌岩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把书重新放回她的包袱里,又咕噜了一句:“当初和她提亲的也不知道是谁。” 说完后站起来,走到船头拿起竹蒿。红裙迎着风倏倏地摆着,只撑了一下,船便如箭一般地向前冲去。 看来要提前到了呢,魅羽想,待会儿一回寺先要大吃一顿。又望了一眼对面的乾筠,他的脸红一阵青一阵的,好像还在纠结陌岩之前的那句话。终于站起身来,同公主又回到船舱去。 “他这人挺不错的,”陌岩说着,又撑了几下船。然后放下竹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君子欺之以方,他拿你没办法不过是因为他正派。你要是对他没有那个心,就不要老去挑逗他。” “谁挑逗他了?”魅羽觉得委屈。“只许他对我黑口黑面,就不许我耍他玩儿?” “喜欢的表现有很多方式,黑口黑面也是一种。” 魅羽诧异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他不是高僧吗?这也知道。 继而又想起几天前刚到紫午甸的时候,那个道姑给她算的命,说她会嫁入姓张的人家。 “你算过命吗?”她问他。 “当然了,”他望着远处,好像看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我在学堂读书那阵,就有人给我算过,说我活不过三十岁。” 魅羽心里咯噔一下。“你现在多少岁了?” “二十八。离三十还有十四个月。”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她对自己说。又问他:“那你当时什么反应?” “我把算命人的桌子踢翻了,”他说着笑了起来。 她也强迫自己笑了。“为什么?” “命是算不出来的呀,”他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每个修道人都该相信,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否则还修什么道呢?” 他的话让她宽心了一些,但心里的阴影还是不能完全除去。 云冉峰的第一条秘示里说了七十七天之后涅道会重生,不就说中了吗?如果他真的明年就死了,她是不是最终也会嫁入张家?倒头来,一切又将回到起点。 第36章 旱舸寺(上) 临近正午,船到了地图上标的通道处。五人弃了船,来到岸边一片草地上,面前是三棵大树。 这次的入口不是在山上,而是在其中一个的树洞里。树洞有五尺高,乾筠先弯腰走了进去,眨眼间便消失了。接下来是三个女人,这次念的咒却与来时不同。 魅羽以为再睁眼便是龙螈寺的石佛内部,谁知依旧是个树洞,比刚才的要大些。出来后是一个树林。乾筠手里拿着地图,正在望天,似乎在试图辨别东南西北和在林中的方位。 “我们不是回龙螈寺吗?”她问陌岩。 他颇有深意地望着她。“云冉峰的第三条秘示,表哥没告诉你吗?” 她脸上一阵红热,不敢看他。那日在云冉峰,她被他牵着手,肩上披着他的披风,正要看到这第三句的时候,他问她办完这件事后,是不是就要走了。一惊之下,没有看着。 “他大概是……看漏了吧,”她含糊地说。 乾筠这时收了地图,翻了个白眼儿。“真不该答应和你们来。”说完便朝一个方向大跨步走去。 其余四人跟在他后面,不一会儿出了树林。外面看样是个偏僻的村庄,屋舍零散破旧,路旁野草丛生,庄稼看着也挺稀疏的。远处有山,但山势平缓,一看便是中原的某处。 几人都饥肠辘辘,附近都是民居也没有什么食肆,只问民家要了点水喝。公主一路问哪里有马车可坐,边走边喊累。 还好要去的旱舸寺离这里不远,出了村庄就在前面了。一座灰白色的庙宇静静地坐落在山谷里。奇怪的是,当前已是盛夏,魅羽脚下和身边都是绿油油的草和庄稼。再看旱舸寺所在的地方,四周却是一圈光秃干裂的土地。 旱舸寺,难道这里很少下雨吗? 几人踩着枯草来到寺门口,敲了敲门。木门吱嘎地开了,一个高高瘦瘦的青衣僧人站在那里。铜铃一样的眼睛,看人的神色像没睡醒,让魅羽想起了陌岩禅院里住着的那个小桑净。 僧人望着这奇怪的五人:一个道士,两个道姑,一个衣着华贵的姑娘和一个挽着两个丫鬟髻像是十二三岁的姑娘。“法会推迟了,后天才举办。诸位施主请回吧。” “后天?”陌岩和乾筠对望了一眼,好像挺失望。魅羽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修罗界或者梓溪的人应该会埋伏在紫午甸离皇城最近的那个山洞通道。等不见几人,他们便会转而注意到河下游树洞里的通道。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找过来。 陌岩接着对僧人说:“你们方丈在吗?我想见他一面。” 僧人将几人领进院子。寺庙从外面看着不算大,进去之后倒也迂回曲折地见到若干殿堂和宅院。比起六大寺那到处是大理石、金灿灿的雄伟建筑,魅羽倒觉得这褪了漆的老木横梁和栏杆、见缝插针摆着的石桌石椅、长叶扫着窗户的柳树更能让人安心修行。 来到一处幽静的小院落,僧人让乾筠和三女在院子里等候,将陌岩这个道姑领到方丈的屋里。 趁陌岩不在,魅羽凑到乾筠跟前,低声问:“哎,我们为什么来这里?那第三句秘示到底是什么?” “问你表姐,我不知道,”他淡淡地说,“我只知道这个方丈是个传奇人物,别看这里不起眼。据说在每三年一次的法会上,他能入定神游到佛国,直接口述佛祖讲经。”说完便和另外二女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不再理她。 魅羽吐了一下舌头。这么厉害啊?她虽然也算是修道的,但佛祖在她心中是神话般的存在。还能有人和他们当下交流的啊? 望着乾筠,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神秘兮兮地走到他面前,躬下身。“你们家是玉帝的后代是吧,你们和玉帝来往频繁吗?” 他警惕地看了她一眼。“你问这个干什么?” 干什么?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师姐妹都要去天庭做七仙女吗? “不说算了,”她直起身来。没有一次见到这个人,他是好好跟自己说话的。 谁知过了一会儿,她的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应该说,是我大伯和他们有些来往。天庭的规矩是,凡是和他们有密切来往的凡人,在人间都不能掌权。当年我大伯选择了做联系人后,就很少参与管理家事了。” “原来如此,”公主说道,“怪不得人间没有姓张的皇帝。” 魅羽也点点头,又躬下身去。“那你大伯是神仙吗?” 他没理她。 “你呢?你是不是神仙?”她追问道。 乾筠终于受不了了。“我要是神仙,每次见到你都先封住你的嘴。” 哎——魅羽不干了。正要和他理论,却见陌岩和一个老和尚从屋里走了出来。他虽然还是道姑的模样,又穿着她的红裙子,但神情气质上却是高僧无疑,和走在一旁的方丈有说有笑。 潺宇方丈是个白胖老头,红光满面的不知是因为气色好还是遇到了陌岩高兴。一边说话,时不时要看陌岩两眼,眼神中透着敬重。 那一刻,魅羽忽然觉得他离自己很远。像头顶的白云,可望而不可即。也许他就该一生学佛觅道,有可能此生便能证得圆满神通,直上佛国,再也不用于这六道轮回中沉沦受苦。那她的存在,对他来说不就是修行路上的障碍吗? 或者说,她就是他的“魔”,他的劫数。让他前功尽弃,万劫不复。 ****** 旱舸寺总共有三四十个僧人。几人去到斋房的时候,其他僧人都吃完离开了。魅羽先礼貌地让其余四人先拿他们吃的,然后就风卷残云地将锅里剩下的所有馒头、豆腐青菜、南瓜汤都塞进肚子里。 饭后,有僧人领五人去两间客房。公主一进房就躺到了她的床上,咿咿歪歪地开始哼哼。冰璇也累得在椅子里坐了下来。 魅羽因为吃得太撑,进屋后将包袱搁在自己的床上后,就转身走了出来散步。枯玉禅陌岩已经拿回了,现在应该不会有人来偷她的包袱了。 从旱舸寺后门出去,面前是个山坡,依旧是光秃的土地。她随意走着,过了山坡的最高点,发现面前是一大片平地,像一个广场。 广场的四个角落竖着四座小小的佛塔,正中心有一个高台,应该是方丈说法时坐的。高台的一侧有个半人高的石头柱子,柱子顶上的石盆燃着火。 魅羽朝火堆走去,心道这火肯定是为了后天的法会才点的。不过万一要是下雨了……她突然意识到,旱舸寺的所在地应该是从来都不下雨,这是为什么呢?世上虽有沙漠,但周遭都有雨水,独独这一小块地方不下雨,是不是太奇怪了? “小妮子要小心!”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叫道。 魅羽回头,看到一个老和尚笑眯眯地冲自己走来。她的第一反应是此人当是寺里的僧人,可是仔细看去,这个老和尚的衣服肯定不是本寺的。甚至可以说,和她见过的中原的或者喇嘛国的所有僧服都不一样。颜色是普通的黄褐色,质地也没啥光鲜亮丽,可是这剪裁……总之穿在老头身上格外地合身、好看。 再看老头的长相,年轻时肯定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让她不得不想象,即使陌岩老了也多半比不上他。还有她的兮远师父,一向以自己的容貌得意的,到了此人面前可能也甘拜下风了。 总之,她确定这辈子到此为止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老头。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却给她一种很亲切熟悉的感觉,让她觉得完全可以信赖。 “长老是在提醒我吗?”她俏生生地问。 魅羽一向最讨老头子们喜欢。果然,老头笑眯眯地走近,好像很开心地冲她说:“小妮子真调皮!这火可碰不得的,烫一下会伤及心肺哦。” “这么危险啊,那点火之人也得格外小心。” “不需要什么点火之人。此火终年不灭,烧的不是油,而是天地之气。” 魅羽又低头望了一眼,火苗果然和熟悉的不同。正常的火苗不断往上窜,跳动没啥规律。这团火却烧得很安静、很有规矩。原野的风吹过也不会产生半丝晃动。 “那这火有什么用呢?” “这火是点给燃灯古佛的。若是灭了,庙里的那个潺宇方丈就算修为再高,也无法和佛国有联系了。” 魅羽张大了嘴吧,做了一个“啊”的样子。难怪这里从来不下雨呢,这种小神通对佛菩萨还不是小菜一碟。 抬头见老头正目光炯炯地望着她,突然想起还没有问过对方的尊号。“不知该如何称呼长老?” “我俗家姓丁,没有法号。” 没法号?奇怪。而且也不自称“老衲”吗? “丁长老也是来参加法会的吗?” 老头转了转眼珠,想了想。“是。不过我在此地不能久留,后天我再来。” 说完像是犹豫了一下,低声问:“对了小妮子,你觉得我帅吗?” 魅羽皱眉。“什么、什么帅不帅……不懂您的意思。” 老头吸了口气,抬起拳头锤了下嘴唇。“我是说,我长得好不好看?” “那当然了!”魅羽大声道,“从来也没见过比您老更好看的男人!”然后用手指了指一旁的寺庙,小声说:“你比我情郎都好看十倍。”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头捧着肚子大笑,一边冲她摆手。“没有、十倍没有。五倍差不多。” 终于停住了笑,老头朝寺庙方向瞅了一眼,神秘兮兮地对魅羽说:“我这个徒……不是,你这个情郎吧,人是笨了一点,颜值也乏善可陈。不过他应该也有些优点的,比如……” 老头抿着嘴,眼睛朝上看着,好像在很努力地思考。 “比如……老实!对对对,老实算一条吧?男人呢重要的是不花花,不在外面惹事让你生气。而且他的武功固然是差了点儿,但对付几个地痞流氓还是够用的吧?好好把握啊。不恋爱,就变态,听说过没有?” 魅羽一头雾水地摇摇头。 “这也没听过?反正就是,好好把握啦。” 老头说完便优哉游哉地走了。留下一头雾水的魅羽,望着他的背影发愣。 这老人家多半认错人了吧?笨、武功差,还长得一般,这哪一条也和陌岩不沾边啊。 ****** 第二日,潺宇方丈又邀陌岩聊天。魅羽和另两女也玩不到一块儿,便去旱舸寺的藏经阁里待了一天。有了陌岩给她的那串佛珠,现在看什么经也不头痛了。她希望能找到一些关于佛国啊燃灯啊不熄的火啊相关的文献,却毫无收获。 然而给她无意中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就是这里的佛经和她曾经在龙螈寺读过的总是略有差别。不是差别很大,而是时不时有一点小的差别。 比如她记忆中《舍利严经》里开头的话是:“如是我闻,一时佛在修罗天,持五瓣紫玥王花,分瓣与五比丘尼。”可是这里的《舍利严经》说的却是七瓣紫玥王花,分与七个比丘尼。 从藏经阁里出来已是傍晚,她便直接来到斋堂。另四人正在吃饭,她也顾不上拿饭,直接走过去问陌岩:“表姐,你知道修罗界的紫玥王花是五瓣还是七瓣?” 陌岩此时还梳着道姑头,但已换成本寺的僧袍。他愣了一下。“五瓣还是七瓣,这要看是什么时候。据说涅道还在修罗界的时候,一直是七瓣。他被燃灯打下人间之后,修罗界的紫玥王花全部枯萎了两瓣,日后便都是五瓣了。” “啊?”魅羽吃惊地张大了嘴。原来还真有些门道在里面。“那舍利严经大概是什么时候问世的?” 陌岩白了她一眼:“那当然要比涅道出生还早得多。所以目前能见到的舍利严经的开头都是错的,每次我讲到那里时都要提醒大家。” 魅羽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离开四人去一旁盛饭。这么说的话,反倒是旱舸寺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拥有的佛经比六大寺的还要权威?这和潺宇方丈能神游佛国听经,或许有些联系吧? 吃完饭回到客房,魅羽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包袱不见了!她仔细查问了二女,都说不知,因为她们白天也出去了。肯定是自己在藏经阁读书的时候被人拿走的。 她又去问陌岩和乾筠二人,均说不知。她要去禀告潺宇,陌岩说算了,多半是修罗界的人已经来了,大概以为枯玉禅在她那里。问她里面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有,那三本书,”她闷闷不乐地说,“表哥留给我的。” 还有景萧给她画的手印十二式,不过那些她已经背过了。庆幸的是长鞭一直带在身上。 “没事,”他安慰她道,“等我回去再写一遍便是。” 第37章 旱舸寺(下) 第三天早上天还不亮,魅羽便被外面的脚步声吵醒了。打开门缝一看,僧人们匆忙地来回走着,怀里抱着各种箱子、包袱、桌椅,有的嘴里还叼着个馒头,边吃边干活。 冰璇和公主还在睡觉,魅羽悄悄梳洗完毕。等来到斋堂的时候,人都走光了。她喝了碗粥便走了出去,来到前天去过的广场。 广场周边站着很多看热闹的人,把视线都挡住了,仍然能从外面闻到檀香的气味。要不是之前来过一次了,她今天根本就无法猜到里面的状况。 环顾身后无人望着她,便又故伎重施,在手上使了点术,轻易拨开看热闹的人群进到里面。 首先看到的是潺宇方丈那个高台,上面插满鲜花和红烛。方丈今日穿着金色僧袍,披着红色袈裟。没有戴帽子,据说是百会穴不能有遮挡。此刻他正在入定,下面盘腿而坐的听众也一片寂静。 魅羽将目光移开。见离高台坐得最近的几个长老,身下都有蒲团。身穿旱舸寺僧袍,发髻依然是道姑打扮的陌岩便在其中。再往后是普通僧人,也是席地而坐。最后面是俗家弟子和虔诚的市民,或坐或站。魅羽的眼睛在搜索着乾筠的身影,却突然发现…… 最后排坐着一个高大的男子,庄稼汉的打扮,怀中抱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男子即使坐着,头顶也到了后面站着的人的胸那么高。怀里的小孩披着斗篷,脸藏在阴影里。但魅羽可以清楚地感到那双绿眼睛正在望着自己。 陌岩早就料到,修罗界的人会来。但谁想到涅道竟会亲自来此? 魅羽再仔细一看,见修罗人肩上背的竟是自己的包袱。东西被他偷了不奇怪,奇怪的是既然发现里面没有枯玉禅,为何不把她的包袱扔了?难道涅道也对那三本书有兴趣? 此时高台上的潺宇方丈已经开口说话。先说了几句梵语,又念了几句咒,然后便像复述一样开始讲经。魅羽的佛学知识一般,只知道讲的经自己从未听过,却也没听出什么花来。 但见台下僧众的反应,似乎便如经书里常说的“皆大欢喜,信受奉行”什么的。 忽然,大地开始颤抖。刚开始只是细微地抖动,后来晃动越来越大,连高台上的蜡烛都倒了几根。魅羽又望回涅道。他那对绿眼睛正在变成红色,从斗篷里伸出一只小手,好像在捏个什么诀。 糟了!魅羽记起上次见到涅道的时候,他打了个响指便把半山腰的石头震了下来。倘若他此刻要暗算潺宇,或者陌岩,可能有至少十种方式能即刻得手。 她可以理解涅道为何变得如此暴戾。之前莺络告诉过她,涅道的姐姐本是七仙女之一。上次鬼道叛乱,打上天庭,他的姐姐罹难了。之前他还是飞卯的时候,未必有消息来源。现在既已经和旧部会合,自然会知道这个消息。 人群已开始慌乱。魅羽也顾不得礼数了,迈步朝涅道走去,在坐着的人堆里穿梭。到了他和背后的修罗人面前,她躬下身子,笑了笑。“呦,谁家的小孩子这么可人儿?能让我抱抱吗?” 她伸出双臂,原本做好准备会被修罗人阻挡,但对方可能提前接到了命令,对她视而不见。于是魅羽的双手便伸进了斗篷里,托着小孩的腋下往上一提…… 好家伙,比两个大人还重。她把手收回,讪讪地笑了笑。“好重哦,抱不动。” 正要离开,却见小孩冲她伸出双臂。她只得又试了一下,这次轻轻一抱便离地了。很轻,不像五六岁的小孩,倒像个小兔子的重量。 她在修罗人旁边的一小块空地上坐下,把涅道放到腿上。此时大地的震动已经完全消失了,刚刚惊恐万分的众人的神色又回复了正常。 涅道回头望着她,眼睛已经变回了绿色,里面有疑惑也有眷恋。这还是她第一次仔细看清了他作为人的样子。 嗯,正如陌岩说的,修罗界的男人都挺丑的。尤其是那三瓣唇,便和魅羽在元识天见到的雕像一模一样。当然,那也是飞卯的嘴唇。但是看久了,又觉得挺耐看。虽然还是个小孩,但有着散发着光芒的古铜色皮肤,眼睛是种一往直前的亮,让人感到一种强大又原始的力量。 她习惯地抬起一只手来,想摸摸他的长耳朵或者捋捋他的毛,才意识到他已经不是那只长着翅膀的小兔子了。上次见还是三四岁的样子,这才两三个月,就长大了不少。 突然听到僧众里一阵喝彩声。魅羽抬眼望去,见头顶上空汇集了五色彩云,犹如一朵莲花的样子。耳边则听得潺宇方丈说道:“现在佛祖愿意回答大家的问题。但是在他回答之前,问问题的人必须先答对他的问题。这些问题不限于佛学,共有四次机会。”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佛祖的第一个问题是,若有未来娑婆世界,凡人可在天上日行万里,黑夜亮如白昼,人寿因疾病都可医治而大大增长。世人可否因此离苦得乐,堪比仙人?” 坐在前排的一个老者立刻举手,答道:“世人并不会因此离苦得乐。人生八苦为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和五阴炽。除去这生老病死,后面四苦并不会因物欲的满足而减弱。有欲,便会求不得,便会患得患失。欲,乃苦之根源。” 潺宇点了下头。“请问贺长老有何问题要问?” 老者笑了一声。“修道者到了我这年纪,若还不能随遇而安,便是空长了这些年月。我没有什么非问不可的问题,只是好奇,今日是哪位佛祖在指教我等后辈?” 魅羽撇了下嘴。没问题你问什么?白浪费大家一次机会。 “本师释迦摩尼佛,”潺宇说着,对空合十行了个礼。 贺长老也行了个礼。又问:“往年不是燃灯佛祖吗?” “燃灯佛祖今日不在。” 接下来,潺宇又问第二个问题:“有三个僧人在河边。一人乘船到达彼岸,一人跳入河中游过去,还有一人原地不动。谁能最先成佛?” 众人还在思量,陌岩已举起了手。“原地不动之人。乘船到达彼岸者,需外物相助,最慢。跳河游泳之人,自力更生,会快些。而原地不动之人,方是真的了解了此岸即是彼岸、人间无异于佛国,只需当刻放下、便能立地成佛的道理。” “长老言之有理,”潺宇冲陌岩说,“不知长老有何问题?” “伽陇河的水饮几口刚好解渴?” 众人听了都一愣。这是什么古怪问题? 不料潺宇郑重其事地回答道:“九口。不能多,也不能少。” 陌岩冲高台合十行礼,便不再出声了。 啊?这就完了?魅羽知道他们这次来的目的,就是要问佛祖一些很重要的事。伽陇河的水喝几口解渴,这和对抗修罗大军有关系吗?先不说这个伽陇河在什么地方。 兀自疑惑,却见涅道向一旁伸出手来,接过修罗人递来的魅羽的包袱。他用两只小手打开包袱,取出当中的三本陌岩手录,将剩下的包袱还给魅羽。 果然是要看那三本书啊,魅羽将包袱包好背到身上。却见涅道将三本书握在手中,只一用力,一条条如岩浆般的曲折纹路便涌现在书上。三本书瞬间化为灰烬。 魅羽愣住了。这、这是仇恨陌岩呢,还是不喜她和他的亲密关系?当年她还是肥果的时候,飞卯对二人的关系可是清楚得很。 “第三个问题,”只听潺宇又道,“断法摩修到第七层,境界如何?” 僧众们都面面相觑。魅羽猜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断法摩是什么东西。这是道门的修炼法门,而即使是道门的,多数人也只知道第五层的存在,能亲身修到第三层的都是大师级了。 魅羽自己碰都没碰过这个断法摩,但听过兮远讲述第六层的境界。说起来和潺宇描述的未来人差不多,比如日行万里、极少被病痛困扰、寿命大大延长等。 正想着,只听乾筠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修到第七层,得大自在大逍遥。能与世间万物沟通,随意变化,三界六道畅行无阻。” 魅羽循声望去,原来乾筠站在外层,怪不得自己之前没找到他。也是,他既然不是佛门的,本不该和和尚们坐在一起。 潺宇点点头。“这位道长有何问题呢?” “我想知道涅道法王在哪里。” 僧众中响起一片嗡嗡声。魅羽知道最近这段日子,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听说过涅道的名字了。她的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佛祖到底是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潺宇的目光环视着下面的僧人和信众。“他就在你们中间。” 这下人群爆了开来,众人都四处张望,眼中充满了恐惧。魅羽下意识地伸出手,把涅道的斗篷拉得更低些,遮住他的脸。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体温越升越高。 “乖。”她把他搂在怀里。遥遥望见陌岩从前排回过头来,用凌厉的目光盯着她。她只能转头,不去望他。 “最后一个问题,”潺宇的声音让众人安静下来,“鬼道变身术在施法时,施法者身上戴的是什么香?” 僧众们互相摇头。变身术乃是兮远从一本失传的秘书里学来的,魅羽估计他们连听都没听过。这个问题仿佛是为自己而设的呢,那她只得开口了。 “施术者身上戴的是兰浚草和移子花,在罗孜河里浸泡三日后制成的香。” “女施主有何问题吗?” “我想请教佛祖,”魅羽咽了一口唾沫,“如何能化解涅道法王和六道众生的恩怨。” “这个问题,”潺宇望着她说,“佛祖说了,只能问女施主自己。” “化解什么恩怨?”人群中有人叫道,“逮住那个浑蛋,绳之以法!” “对啊,别以为我们怕了他了!真当咱们六道中无人吗?” “在那里!我看到了。”突然一人向魅羽的方向指来。“绿眼睛,三瓣唇。他现在还是个小孩,赶快打死他!” 不好,魅羽心中叫苦。与此同时有石块从四面八方飞过来。有的打在涅道头上,有的打在他的小腿上。魅羽抱紧他,他一动不动。 “哎呦!” 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砸在了魅羽额头,把她打得两眼冒金星,有热乎乎的东西朝眼睛里流下来。 怀里的涅道愤然震开了她的双臂,抬手朝天一指,之前的祥云莲花瞬间变成浓密的乌云。一道猛烈的电闪雷鸣之后,倾盆大雨夹着冰雹对着这片万年干涸的土地砸了下来。 众人慌忙用衣袖遮脸,有些围观的已经开始朝寺庙的方向跑去。不用看,魅羽也知道高台旁边的不灭之火已经熄了。 腿上一轻,涅道已离她而去。头顶的大雨还在倾泻,耳边又听得一阵轰隆声响,旱舸寺的房舍殿堂齐齐化作粉尘倒下。这下众人开始尖叫,四散而逃。 魅羽心道不好,公主和冰璇还在寺里。站起身,头上的伤口还在撕裂地疼,眼睛被雨水冲得看不仔细,不知涅道去了哪里。身上又接连被逃生的人撞了几下,只能放声大叫:“飞卯你在哪里?别闹了,快回来!” 一边喊,一边朝倒塌的寺庙方向跑去救人。忽觉腰部被人捉住,身子被带着往横里一跃。回头一看,是和涅道同来的修罗人。 脚刚刚落地,天空中便摔下来半截佛塔,重重砸在自己原先站过的地方。再看逃散的僧众,有不少人都被各种各样的房屋碎块砸倒在地。 这时雨小了,她终于看清陌岩和乾筠在远处和涅道缠斗。涅道虽然还是个孩子模样,但二人明显不是他的对手,一次次被打倒在地上。 魅羽挣脱了修罗人的控制,继续朝寺庙方向跑去。却见冰璇和公主迎面跑来,原来二人听到巨大的雷声时便从屋里出来了,所以没有受伤。 “冰璇你保护公主,我过去看看。”魅羽脚下不停,朝那三人激战的方向跑去。还未到得近前便被一股气浪击中胸口,在空中倒翻了一圈后脸朝下摔到地上。 “小妮子不是破相了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胳膊被人拉着,魅羽从地上被提了起来。满脸是灰地望着拉她起来的人,竟是前天见过的那个丁长老。对方正在仔细观察她的脸。 “受伤了,不过问题不大,”他说完,便拉着魅羽朝另外三人走去。“我说你们别打了!收手吧。” 此时陌岩和乾筠已经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小孩望着一步步走近的老头和魅羽,绿眼睛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走吧,”老头又说,“你现在是小孩,不能让人说我以大欺小。” 涅道听了,恋恋不舍地望了魅羽一眼,便腾空而起,冲二人后方飞去。黑色的头蓬在身后敞开,像只巨大的蝙蝠。飞到修罗人头顶时,一手拎起他,不一会儿二人便消失在远方的空中。 魅羽还在愣神儿,老头指着地下躺着的两人说:“我得走了,他俩就交给你了。” 正打算离开,又补充了一句:“记住,那个小白脸道士不适合你。记住了啊!” ****** 好在二人伤得都不重。公主和冰璇已经跑了过来,和魅羽一起扶起二人。几人回到旱舸寺的废墟前,发现潺宇方丈和一众僧人等在那里。总共有七个僧人受了较严重的伤,还有十几个伤的是平民,万幸都没有生命危险。众人一见到魅羽,就开始往后退。 “她跟涅道是一伙的!” “要不是她问那个问题,也不会打起来。” “喂,你们别太过分了!”乾筠呵斥道,“她的初衷是要和解,是你们乱扔石头才惹火了涅道的。” 陌岩冲他摆了摆手,对潺宇说道:“这次贵寺的灾难,都是我们几人带来的,实在是对不住。长老能否带大家去村里暂住,派一人和我回龙螈寺。这次的损失,都由敝寺承担。” 这么一说,才算平息了众人的不满。村子附近有个小镇,潺宇带领僧众去镇上的茂泉寺求助,同时派了一个僧人领着三人到镇上雇车。等车来的期间,魅羽在镇上的一家郎中铺里把头上的伤包扎了一下。 等她和众人汇合时,发现陌岩的脸色十分不善。乾筠先让冰璇上了一辆车,然后指着公主对陌岩说:“她非要和你们一同回去。” “谁领来的谁送回去,”陌岩阴沉地说。 于是那三人坐了一辆马车走了。还有两辆车,陌岩让同来的僧人先去一辆车里坐下,然后把魅羽叫到另一辆车里去。望着还是女人模样的他,魅羽突然有些害怕起来。 “我和你说过多次,遇事不要擅做主张,”他在她对面坐下后,说道。“不要总觉得离了你,别人就不能活了。” “涅道重生的根源就是我,”她不以为然地说,“我当然不能置身事外。” “你真是高估自己了!他回复自由身是迟早的事,有你没你都会发生。现在他的法力还比较弱,你赶紧躲起来,免得越陷越深。等他完全恢复以后再找到你,你就无法抽身了。” “可他是我朋友,我不能看着他继续犯错。” “朋友?真是执迷不悟!”他气得站了起来。“涅道如今已经不是你熟悉的小兔子了,你以为你控制得了吗?现在看来,当初把你请来真是个错误。我原本打算事情完结后再送你回去,顺便、顺便……”他脸上的神色突然不自然起来。 顺便什么?难道是后悔把曼莎珠华送给她了,想要拿回来吗? 她也站了起来。“如果有可能和解,为啥非要打个两败俱伤?假如龙螈寺的弟子在交战中死了,你能问心无愧吗?依我看,不可理喻的人是你!” 他的眼睛望着她,过了一会儿,里面的怒火淡去了。他的头微微垂下。 “我是不可理喻。我想,我可能是妒忌了。” 妒忌?魅羽一时没反应过来。想来想去,可能是因为自己刚刚为了平息涅道的怒火,抱了他一会儿。不过涅道只是个小孩子啊。眼前这个人,这么高大、这么强壮,在平辈里面无人能敌,就是到前辈中也毫不逊色,他会希望被当作一个小孩子一样抱在怀里吗? 还在漫无边际地想着,听他问道:“如果有一天,要你牺牲你心爱的人换取六道的和平,你干吗?” “当然不干了!”她大声地说。 他笑了。“我也不干。所以我现在就送你回去。龙螈寺已经不安全了,你在兮远道长那里好好待着,整件事结束前你都不要再出来。” 又着了他的道儿,魅羽沮丧地想着。“你不必送了,我识得路。” “目前是非常时期。” “我没你想的那么差。去鹤虚山来回得五六天,你还要回去处理旱舸寺的事呢。” 他想了想,叹了口气,说了句“自己小心”,便下了马车。接着车夫探头进来,听魅羽说了卫虎山的所在。 马车开动了,想着刚刚发生过的事,魅羽心里越来越难受。三个月前满心欢喜地回龙螈寺,以为又做回他的徒弟了,还可以再像从前那样,不做什么改变,不管不想将来。日子就那么一天天地过去就行,结果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习惯性地伸手从一旁抓过雨淋后还有些湿乎乎的包袱,打开了要拿那三本书时,才想起书已经被毁了。 在过去的这些日子里,在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这三本书已经成了她最大的精神寄托。只要打开,她就能说服自己专注书里讲的事,就可以忘了身外那些拼命要挤进她生活里的人和事,让时光过得飞快。 等整件事结束再出来。要多久?几个月,几年?还有他俩各自算过的命,越来越真实地撞击着她。他活不过明年,而她最终会嫁入张家…… 她把脸埋在双手中,在车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第38章 鹭灵 到了卫虎山下的镇上,魅羽从马车里出来,拿钱给车夫。对方不要。 “刚刚那位仙姑已经给钱了。” 魅羽先在镇上吃了些东西,然后登山,等渡船,再过河。兮远见她回来,应该会很高兴吧?上次鹤琅和大师姐见面到底都说了啥?她这次回去一定要好好问问。还有兰馨喜欢的那个人是谁呢?自己该想个什么法子把她的秘密套出来…… 一边想着一边穿过鬼道的贫民区。不料还没走到鹤虚山脚下,魅羽便发现不对了。山里常有雾气比较重的时候,但今天的情况很特别。不是雾,那是浓烟,黄的黑的,里面还闪烁着火星。越往前走,鼻子里呛人的气味就越浓。 她放开步伐朝山里跑去。兮远师徒所在的后山山谷,原本是施了术,从外面看不见的。目前几座山峰有不同的地方都着了火,想来敌人并不知道山谷的所在,只能到处撒网,逼兮远出来。 她扔掉背着的包袱,疯了一样地朝后山跑。才绕过去便发现原本看不见的屋舍已经现形了,变成了一堆烧焦的断瓦残桓。 “师父!大师姐!兰馨……”明知离这么远没人能听见,她还是扯着嗓子大叫。 快要进谷之前是一片小树林。刚踏进去没多久,一阵雄厚的掌风从一侧袭来,把她击飞出去,摔到一棵树上。 魅羽吐了口血,站起来,抽出腰间长鞭,心想这次碰上的怎么又是珈宝这种级别的厉害对手? 长鞭在手,她慢慢前行,细细地在林中搜索着敌人。不料转瞬又被另一个方向的掌风击中,这次扑倒在地,胸口一阵剧痛。身子抬了一下没能抬起来。头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重新流起血来。 一只脚把她踢翻过来,继而踩在她的脖子上。她从下往上看不清此人的面貌,但看僧袍应当是印光寺的。 “我该叫你魅羽姑娘还是肥果?” 居然是梓溪的声音。刚才那两掌都是他的吗?他的功力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厉害了? 显然,梓溪并没有期待听到她的回答。“在我刚刚得知你就是肥果的时候,真的没料到原来最近这一年来让我处处碰壁的,居然是一个女人。你坏我的事就罢了,最近还把我养母给戏弄了。她老人家从紫午甸一回来就气得卧床不起。” “我师父和师姐妹怎么样了?” “这你不用担心,我和他们又无怨无仇。我把他们逼出来,不过是要他们交出曼珠沙华。都说是肥果偷走了宝花,之前我一直在苦苦追查肥果的下落。后来才发现,一个本来就已不在人世的人是找不到的。” 魅羽气极。宝花是陌岩和他们六个徒弟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能让陌岩修为晋级,或者帮兮远和自己脱胎换骨。现在让这家伙捡了便宜。 于是费力地点点头。“你已经服下宝花?怪不得你的功力精进了这么多。否则就凭你的资质,自己折腾一辈子也到不了这个境界。” 梓溪的脚下突然发力,魅羽立刻咳嗽起来。随后他收了脚,俯身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提了起来,按到一棵树上。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不是你屡次来管我的闲事,而是你这张嘴!身上的本事两三分,嘴上的功夫十足十。你这种女人,一下子杀了你都是便宜了你。” 说着,左手继续掐着她的脖子,右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用嘴咬开瓶塞。再将左手上移,撬开她的嘴,右手将瓶子里的液体尽数倒入。 一股火辣滚烫的感觉遍布了她的喉咙。 “这瓶药,是让你这张讨厌的嘴永远闭上。” 说完扔掉刚才的瓶子,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而这个,会让你慢慢散功而死。至于多久,是几天还是几个月,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眼看着梓溪将第二瓶药凑了过来。魅羽暗暗提起双手,在胸前结了个广簌菩萨印。霎时间整个树林里起了狂风,风向是从四面八方的地上往魅羽和梓溪这里吹,不一会儿二人便被层层的落叶给包围住了,像个大蚕蛹。 梓溪一分神,掐住魅羽的力道不自觉地弱了一下。魅羽瞅准时机使出仅余的力气,震开他的手,纵身跃到头顶上空。 一招天星术里的翼宿诀由南天空引火,瞬间点燃了下方的枯叶,然后横跃落地。背后听着梓溪的惨叫声,也不知他多久能把火灭掉,不敢稍做停留,撒腿向林外跑去。 魅羽一边跑,喉咙发出从未有过的嘶哑之声。她知道他没有吓唬人,自己已经是个哑巴了。想起兮远曾经说过的,她总有一天要栽在这幅伶牙俐齿上。报应啊…… 出了树林一脚踩空,身子从一个斜坡上滚了下去。滚得晕头转向,等身子和脑袋撞到一块大石停住时,她的神志也渐渐昏迷,闭上眼睛就此不动了。 ****** 魅羽迷迷糊糊中,好像被人搬来搬去,翻来覆去,又灌了些药。再次睁开眼睛时,自己身在一间小屋里,躺在一张单人床上。浑身酸软,喉咙里依然像火在烧一样。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能稍微移动手脚,转动脑袋。 这应当是个男孩的屋子。不是小男孩,而是十二三岁的大男孩。书架上摞着一堆堆的书,空余的地方摆着各种木头和铜铁做的小型刀剑。书桌上有一艘两尺宽的大木船,旁边有一堆泥人儿,像是聚在一起打架。 书桌上方的墙上有一幅画,乍一看乱七八糟的。画里包含了六道众生,不过都在打架。天上是飞着的天人在用刀剑格斗。地面上有人类,修罗人,饿鬼,和畜生。地底下还画着打作一团的地域道众生。 看累了,她闭上眼又迷糊了一阵儿。再睁眼时,屋里已漆黑,窗外的日头早就消失了。不过门是半开着的,门外有灯光和烛光。她这时感觉好多了,撑着床边下来,虽然头重脚轻,但走路是没问题的。 出了门,站在走廊里左右望了望,决定往左边走,因为那里更亮。低头望下,身上的红裙子泥污片片、血迹斑斑。 才走几步便听到琴声叮咚作响,好奇是谁救了自己,脚步自然地加快了。这么一动,丹田里仿佛有股热力上来,在周身循环往复。 大厅里宽敞明亮,只有一个人,坐在上首的桌子后面,抚着面前的一张琴。此人看着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乌黑的长发披在脑后。一身宽袍大袖的麻布青衣,穿在他身上显得十分高贵。眉眼中带着清冷,看都不看她一眼,琴声嘎然而止。 “你过来说话。” 魅羽愣了一下,便依言走过去,在他面前站住。 他还是没看她,从桌上拿起一块雪白的丝帕,将刚刚摸过的琴弦擦了一遍。 “我救你,乃是受人所托,你不必谢我。我叫鹭灵,你应该也听说过我。” 鹭灵……鹭灵上人?魅羽瞪大眼睛望着面前的男子。按照兮远的说法,鹭灵上人至少六十多岁了,看着还这么年轻? 鹭灵是禅宗大德,且是佛道双修。目前世人对佛门高僧统称长老,道门称道长或者仙长。眼前此人既不是僧人打扮也不是道士打扮,像个普通的书生。可见他并不以佛道约束自己,所以大家对他的称呼是“上人”。这些魅羽都能想通。 但他说的受人所托,那个人是谁?谁有这么大的面子指使他,而且又精确知道自己在何处遇难了呢? 不管怎样,眼前这人救了自己。魅羽恭敬地跪到地上,给对方磕了三个头。 鹭灵终于正眼看了她一眼。“我说了不必谢我。你目前的情况,就暂时在我这里住下,做个童子吧。我知道你之前曾和陌岩在一起。他十几年前在我这里住过两年,你目前的屋子就是他的。” 是了,陌岩确实在鹭灵那里听过两年的学。据说鹭灵从不收徒,也不轻易留宿他人。莫非他当年收留陌岩也是受人所托?魅羽想问,苦于此刻说不出话来。 “另外,我不喜欢红色。你屋里的衣橱有几套青色衣服,以后你就叫青儿。” 说完,他冲魅羽摆摆手。魅羽识相地又扣了个头,便起身离去。 不急,反正先住下,其余的慢慢会弄清楚,她边走边想。小妮子我这辈子,还没有搞不定的老头子呢。 只是有些担心师父和师姐妹们。他们离开了鹤虚山能去哪里?是继续待在鬼道还是来了人间了?可千万别去印光寺找事,目前梓溪的功力已经和珈宝不相上下了,但为人比珈宝心狠手辣得多。他们人数众多,又和修罗人结盟,想着便让人头疼。 ****** 第二天起来,魅羽换上了青色的童子服。她原先是把头发都盘到头顶做成两个丫鬟髻,现在稍作改动,只把头顶的少许头发挽成两个小髻,其余的垂下来,便成了地道的童子样。 出了大理石做成的院落,发现自己在一座山顶,前后是修得整齐的菜园和花园。院门上挂着一副匾,写着“等虞山庄”。奇怪的名字,魅羽想。 沿着山坡下去还有一些矮房子,应该是园丁、菜农、和其他下人的住处。山下还有些农田,不知是不是鹭灵的封地。 屋里住着一个老仆和一个厨子。老仆虽然很和蔼,但估计是常年在这里没人说话,和哑巴也差不多。因此伶牙俐齿的魅羽突然不能开口了,倒也暂时没有多少不便。 厨子每日把饭菜送到魅羽的屋里,饭和菜都还清淡可口,也时常变换。最喜欢的是一款汤,喝第一口时能苦出眼泪来,习惯后又觉得回味无穷,甚至有些上瘾。 只不过因为喉咙受损,每顿饭也吃不了几口。魅羽原本就不胖,这么一节食,整个人瘦骨嶙峋、双目下陷,看着就是个没饭吃、没发育好的鬼道贫少女。 起先魅羽以为鹭灵会给她分一些差事,每天都去给他请安。后来发现他完全不需要她,就开始在自己屋里翻起书架上的书来。出乎意料的是,大部分书都与修行无关。最多的是各种知识,比如药材啊、航海啊、木工之类。剩下的就是传奇话本之类,从鬼怪到帝王将相到才子佳人都有。 魅羽也算是看书很杂的人,因此就每天抽一本出来,抽到什么就看什么。有些书的空白处还写了一些批注,确实是陌岩的笔迹。 比如有一本书讲的是三个女子去异乡生存的事。三个女人都有本事,但性格各异。旁边的空白处写着一句评语:最烦整天唧唧喳喳的人。 啥?魅羽气得合上书,塞回书架里。我以后都不能再开口说话了,你满意了吗? 不看书了,她便开始捣鼓他那些小东西。比如给光着上身的野人做件小衣服了,给空着的小桌子上做个茶杯了。有时她想起在马车里分别的那一幕。他也曾经是个大孩子,也许现在还是。当时她为什么就不能抱一下他呢? 在屋里待腻了,她又每天去缠鹭灵。一会儿拿块布去他屋里把本来就一尘不染的桌子当着他的面擦一遍,一会儿去外面采一堆山花家花给他插进花瓶里。他去山里散步的时候,她就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为了讨好他,自己还经常去他的藏书阁里翻翻禅宗公案,看能否更好地了解他都在想什么。 当前是盛夏,山风吹着石屋虽然凉爽,到了午后屋里难免要热一会儿。魅羽便自告奋勇地去给习惯在午后画画的鹭灵扇扇子。对方赶了她几次也不走,只得作罢。直到那天她扇扇子时困得睡着了,一头撞在磨好墨的砚台上,以后她才不去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那天她又在园中跟踪鹭灵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来质问。 魅羽心想,仙长您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待多久,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向您讨教了。不过无法开口说话…… 她突然想起陌岩曾教给她一个“雷霆雨露印”,说是从鹭灵这里学的。眼下长鞭不在身上,也不方便在花园里动武。便从怀里抽出一条长丝巾,配合手印步法使了出来。 “有点意思,”他点点头。“步法刚硬,鞭法阴柔。玉枕为顶,膻中为营。这是他教你的,你们又做了改变。我喜欢灵活善变的人,不过要想我传你武功,还得向我证明你有悟性。” 魅羽瞪大眼睛望着他。如何证明呢? “明日午后,你到会客厅里来。” ****** 第二天吃过午饭,魅羽来到空无一人的会客厅。除了鹭灵常坐的地方,大厅中央两侧摆了四套桌椅,几个从未谋面的男女仆人进进出出摆好茶具。魅羽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便先在靠门口的一个圆凳上坐下了。 下人们陆陆续续领进来三男一女,当中还有个和尚。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各自在一套桌椅坐下。 又过了一会儿,鹭灵才出来,手里拿着四个卷轴。长发只在头顶简单挽了个髻,但衣服比平日要正式得多。青色长袍外面罩着一层薄纱,下摆用银线绣着松树和仙鹤。 四位来客立即起身,抱拳。“给仙长问安。” “诸位免礼,”鹭灵示意大家坐下,自己却依旧站着。“四位都是有志于悟道的修士,向我索要画卷。我看了你们每人的自述后,依次画了这四幅画。照惯例,每幅画我都会稍作注解,方便大家日后参详。” 哦,魅羽恍然大悟。原来禅宗大德们除了靠封地吃饭,还可以这样来赚钱。 他打开其中一个卷轴,展示给在座诸人。然后望向魅羽。“不过今日呢,我想让我的童儿先试着讲讲。” 魅羽从凳子上起来,走近几步,仔细查看面前的这幅画。画的是一个人站在一棵树下,蹙着眉,腮帮子鼓得老高,满脸通红。先不说禅意,便是画画的技术本身,便十分值得称赞。 鹭灵又说:“这幅画的主人,爱妻十年前病逝,始终不能忘却,无法静心修行。” 魅羽想了下,走到鹭灵的桌前,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写道:“为何要忘却?坦然接受便是。如人呼吸,不去想它便不会影响到自己。强忍着不呼不吸,反而受了它的控制。” 鹭灵看了,点了点头。“正解。”然后将画和魅羽的字一同给了在座的一个中年男子,对方深躬道谢。 随后打开第二个卷轴。上面画的是一人在登山,但背上却背着很多东西,包括水壶、锄头、菜刀等。 “索要这幅画的人,苦修佛法几十年,已有小成。最近却难再精进。” 魅羽提笔在纸上写道:“悟道不能只增不减。追求神通、精进,甚至追求清净,都是增,便如背着屋舍爬山。不求、放下、不去攀比、不去想境界,才能上到另一个高度。” 鹭灵抿嘴一笑,将画和魅羽的评注交给四人中那个和尚。 “这第三幅,”他又打开一个卷轴,冲魅羽说,“我不讲这位道友的困境,看你是否能猜出来。” 画的正中央是一个怪物。这个怪物左边的半个身子是个温和的美女,右边的半个身子是个罗刹。它的身边围着几个人,有人欢喜,有人害怕。 魅羽望了望剩下的一男一女,伸手指了一下那个女人。多半这个女人在修道时因为自己是女身而遇到阻力。事实上,魅羽自己也读过不少说法,比如此生若是女身,便不能直接成佛。须下世转为男身方可。 她提笔写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修道修的是本心,与皮囊何干?” 写到这里,她想起陌岩。他在旱舸寺的时候就是女身,一点儿也不妨碍他赢得潺宇的尊敬。 跟着又写道:“什么男人女人,神仙畜生。换个身子就不是自己了吗?” 她的解释又得到了鹭灵的首肯。 这最后一幅画,画的是一个仙女躺在一片云彩上,形容枯槁,好像要死了。 魅羽想了想,提笔写道:“此修道人追求的是天人福报。须知天人寿命虽长,苦少乐多,但终究还是在六道中轮回。此生若是没有及时行善,下世还指不定生在哪一道儿。要学佛便要立志跳出六道,才是真解脱。” 第39章 谟烬滩 魅羽在没遇到鹭灵之前,就已听过他的名气。兮远是个轻易不夸同行的高傲之人,对鹭灵和寒谷二人却是推崇之至。可是直到鹭灵亲自传授自己掌法的时候,她才真正见识到他的厉害。 这套掌法有个奇怪的名字,叫“木灵掌”。按说木头是最没有灵气的东西了,在鹭灵的禅宗理论里,却非如此。他认为树木是最接近于得道状态的生物。根植于土中,上接天光,长寿无欲,顺应自然不呱噪。 而这套掌法看似和木头一样质朴,却正因为省去了所有的华而不实,变得非常实用。一掌击出,没有虎虎生风,没有寒气逼人。不声不响、直取目标,所以让人防不胜防。 更重要的一点,是掌法的持久性。树木只需土壤和雨露便可存活千年之久。这套掌法因为省去了不必要的花哨,把每一分内力都用在了点子上,特别适合持久战。但是演练时忌讳开口说话,一出声真气就散了。 过了大约一个月,魅羽每天都在练习这套掌法。刚开始她觉得非常不适合自己,因为她本是个爱动、爱笑、爱说话的人。使出来的掌法不像木头,用鹭灵的话说,是“投机取巧自作聪明的一块泥巴”。 然而练到后来,魅羽由于终日不能说话,渐渐适应了用无声的方式去体会和表达意境,反而给她掌握到了这套掌法的精髓。那段日子里,认识她的人若是见了,肯定以为换了个人。终日安安静静,木木讷讷。实则在她内心的土壤里,有些东西在发生变化。 ****** 这天魅羽练完掌,又采了一束花送到鹭灵屋里。记得他不喜欢红色,就特意选了淡色的花。来到书房,却见里面有客人。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见鹭灵把客人领进书房,估计有要事相商,便转身要走。 “青儿,”鹭灵叫住她,“你进来。” 魅羽进屋,将鲜花插好,来到鹭灵面前。见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娃娃脸道士,看着十分面熟。那人乍一见魅羽也是愣了一下,脸上还带着点胆怯的神色,嘴张了张,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位是齐姥观的缚元道长,”鹭灵介绍到。“这是我的门人青儿。” 魅羽一听齐姥观三字便想起来了,这个小道士她在宜梅庄见过,是那四个拦住卧空的道士之一。由于当时此人还没和魅羽交手时乾筠就来了,替换了他,所以魅羽对他印象不深。 “接着说吧,”鹭灵冲缚元说道。 “是。刚刚说到我们齐姥观在谟烬滩有个分观……” 谟烬滩?魅羽不能再熟悉了。鬼道的土地比人间小,共有四个大洲。 鹤虚山所在的壑丘,山地比较多,在东部。谟烬滩在西部,是个大平原,有着鬼道最大的沼泽和都市。这两个地区,虽然也大部分是贫民,但权贵阶层都在这里定居。 北部叫赤缟地,是一片大荒漠,有最凶恶的厉鬼在那里流放。南边的梅魍谷,则是一些未成形的半鬼半魂。 魅羽和师姐妹们如果不去人间的话,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坐落在谟烬滩的鬼道首府,迁伢。那里无疑是整个鬼道最高尚、繁荣的都市,鬼道的普仞王宫殿就在谟烬滩最高的谟烬山上。 只听缚元接着说:“分观平时很少和我们联络,除非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半月前他们来信,说在迁伢发现了一个女子,样貌很像失踪多年的虞兰师太。” “在迁伢的什么地方?”鹭灵的神色没变,音调却有些颤抖。 “这个、呃……”缚元面露难色,“发现虞兰师太的人,从一个裁缝铺门口跟着她,一直走到那个、那个叫雅宣阁的地方。” 魅羽立刻明白小道士为啥这么窘了。雅宣阁她虽没听说过,但猜也能猜到是什么地方。不知从何年起的,迁伢城里有人开始经营鬼妓。起先还是一些自愿从事那个行业的鬼道女子,后来行业兴盛了,但从业人员不够,或者也可能是顾客要求越来越高,他们便开始到人间来捉良家女子。 鹭灵的手里握着茶碗,思忖了一会儿。“都这么多年了,怎么确定那个人是虞兰?” “因为师太当年是在谟烬滩失踪的,分观里一直留着她的画像。奇怪的是,发现师太行踪的人说,师太这些年基本上没变样。寒谷真人知道后,便让我们分别通知你和蛰渊道长。他说让您不要轻举妄动,他会派乾筠师叔和几个弟子去查探。蛰渊道长可能也会派人去。”提到乾筠,缚元还快速地瞅了魅羽一眼。 鹭灵把茶碗放回旁边的桌上。“就你们那种查法,一群衣着光鲜的道士大摇大摆地到处走,能查出个什么来?” “这个……”缚元面色微红。“这些筹划都由长辈们定夺,晚辈没有发言权。” ****** 缚元走后,鹭灵将魅羽留了下来。自己在书架上翻出一个卷轴,递给她。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没有收徒,是有原因的。” 魅羽打开一看,画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身上穿的是一件青色道袍,容貌不算出众,但带着一股温良贤淑的气质。右腮上有颗小痣,笑起来有点像莺络。 “我十八岁之前出家学佛。其后还俗,改投澄法观。蛰渊是我师兄。画里的人是我师妹,叫虞兰。” 原来是老相好啊,魅羽想,怪不得此山名叫等虞山。蛰渊是冰璇的叔爷爷,目前是四大观里资历最深的道长。据说为人不拘言笑,待弟子十分严厉。没料到鹭灵还曾经是他的师弟。 “入门后的第四年,师父交给我们几个徒弟一个任务,要我们去一趟谟烬滩。说是妙坤观有个女弟子失踪了,怀疑是被绑去了那里。我们去到之后,本来就快有些眉目了,一切线索却突然中止,虞兰也失踪了。师父随后两次集合了齐姥观和四大观的人一同前来寻找,都是石沉大海。” 鹭灵转过身去,背对着她,高僧大德的背影里尽是孤寂。“那之后我就离开了澄法观。并且发誓,这辈子若是找不到她,就孤独终老。不娶妻,也不收徒。” 魅羽暗暗点了点头。这三十多年过去了,鹭灵还是不死心,一直在等待机会。 “我总是觉得她还没死,一直想派个自己的人去。我知道齐姥观特此在谟烬滩设了个分观,就是为了等线索。然而他们在明,敌人在暗。十几年前,受人所托,我同意陌岩在此听学两年,当时还考虑过派他去。他的武功和资质自然都是上乘,只不过这个任务,最好还是找一个女人来办。” 说着,他转过身来望着魅羽,一向孤高清冷的眼睛里,竟带了恳求的神色。 “单论修为,你自然比不过他。但是你够机灵,能够应付各种棘手的情况。最重要的是,你出自鬼道,在那里熟门熟路。不过我还是要和你说清楚,这个任务十分危险!虽然我会尽可能为你准备一些应急的手段,可不排除你会命丧在那里。你若是不愿冒险,我能理解,你现在就可以回屋去。再过几天我让陌岩来接你回去。” 魅羽心想,鹭灵的话说得有道理。她可以说是他在目前这个修道者的圈子里,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人选了。 必须是女的,必须够年轻才有可能接近雅宣阁,得有足够的修为和阅历自保,得熟悉鬼道。像冰璇那样的年轻女道士,去了不是空手而回就是白白送死。自己确实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刚好有乾筠那些道士们在明里查探,对她也能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 于是她坐在那里,神色坚定地看着鹭灵。 他点了点头。突然站直了身子,给魅羽抱拳行了个礼。“无论你此去是否能查出消息,我都要感谢你。” 魅羽急忙站起来,回了个礼。她现在只想知道何时动身。 “不急,我会着手安排带你去谟烬滩的人。我之前虽然传了掌法给你,但你也知道,掌上的较量比的不仅是招数。若是对方内功强出太多,任你招数再巧妙也难以抵挡。我会再渡两成的功力给你防身。” ****** 又过了半个月,行程都已安排妥当。到了出发的那天晚上,鹭灵提着盏灯,把她领到后山的一条小路前。等在那里的是个披着斗篷的灰衣人,一见鹭灵,非常热情地跪下行礼。 “上人一别多年,可好啊?”此人的话音十分古怪,甚至可以说有些阴森。但是语气中带的激动和崇拜是毋庸置疑的。 他这一跪,头一抬,魅羽终于看清了被月光照着的那张脸。苍白的眼珠,只有中心有个灰点。又粗又黑的眼圈,把眼睛框了起来。脸上的皮肤像破裂的砖墙,嘴巴没有嘴唇。 凡是在鬼道有这种长相的,基本都是出身于北部的赤缟地。原本是流放的厉鬼,但机缘巧合脱了籍,成了良民。之后一般都做些执法或行武的行业。 鹭灵冲他点点头。“有劳万疆尊者了。这是小童青儿,请尊者多加照应。”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万疆目不转睛地盯着鹭灵,仿佛能多看一刻是一刻。“上人对小人有救命之恩,上人的事就是小人的事。” 啰嗦了一会儿,不喜呱噪的鹭灵显然有些倦了。私下嘱咐了万疆几句,便打发二人行路。在魅羽离开前,他又盯着她的眼睛说:“需要注意的地方我都和你说了。切记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我说的,是任何人。” 魅羽点了点头,接过他递过来的灯,跟在万疆身后,往山下的方向走了几步。万疆像是想起什么,回过头来说:“青儿姑娘别嫌小人怠慢。小人这幅尊荣,没得吓着姑娘,就在头里引路好了。姑娘若有吩咐,请说……哦,不对,上人嘱咐了,姑娘目前无法开口。姑娘就拿石子儿扔到小人身上便可。” 这也太客气了。魅羽想着,手里拿着灯笼,不能冲他行礼,只能两手虚虚地合在一起,冲他点了下头。 她自己也是鬼道出身的事,看来鹭灵并没告诉万疆。不过,按说万疆只要一接近自己,就该察觉到自己身上的阴气。 她低头看看左手腕上戴着的那串琉璃佛珠,心想陌岩搞不好送了一样宝贝给她。兮远师父那么多奇珍异宝,都没有一样能代替避梵咒的呢。 下山下了一半的时候,月亮躲到云彩后面去了,周遭越来越黑。突听万疆说道:“姑娘可将灯扔了。现在!” 魅羽知道要发生什么,把灯熄灭,扔到路旁。先是眼前一片漆黑,跟着不远处的下方星星点点亮了起来,头顶的月亮也亮了起来。一条大河慢慢显现在前方的脚下。魅羽知道这条河对面叫无回河,这边叫什么就不知道了。无回河在人间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名字。 魅羽和万疆走到岸边。过了一会儿,一艘船便已停在了面前。撑船之人到了近前,立刻跪下行礼。他的样子虽然也丑陋,但没有万疆那么恐怖。 “万尊者恕罪,属下来迟。最近渡河者突然增多,不知为何。” 万疆刚刚对鹭灵和魅羽低声下气,此时却换上了一副威严的神态。“也不是谁要渡河,就得听他的。” 船夫磕了个头。“来的是道门的一些人,都似是有来头的,得罪不得。” 万疆没有再理他,等船掉头后,请魅羽上船。魅羽脚上使了点劲力向前一跃。本该落在船尾,谁知道身子呼呼往前冲,眼看就要出离船头掉入河中。原来鹭灵给她的两成劲力那么厉害啊! 身后的衣服突然被人一拽,魅羽稳稳地落在船头。回头看,见揪住她的人是万疆。对方马上松开手,冲她笑了笑。“青儿姑娘不愧是上人的童子,功力非同小可啊。” 魅羽的脸红了。心想尊者您才是非同小可呢。 船到了河中央,月亮渐渐隐去。前方的天空中开始出现亮闪闪蠕动的东西,但不是星星。万疆和魅羽站在甲板上,向她介绍这条河的情况。 “同一条河,站在先前的岸边,叫伽陇河。等到了对岸,它就改名叫无回河了。” 伽陇河?魅羽皱着眉。这名字为何如此熟悉?她最近在什么地方听过吗? 万疆又说:“权贵们都有自己的私船。除此之外,明面儿上的渡船都是我们在经营。还有些黑船,主要就是运送鬼妓,也有人交了重金给蛇头跑到人间的。凡是非法的船,被我们逮到,一律就地处理。当然总是少不了漏网之鱼。” 船在迁伢靠岸。不愧是谟烬滩的首府,岸的这边热闹非常,一座座屋舍灯火通明。放眼所及的小楼尽是三四层高,夜里也能在等下看清雕梁画栋,一点儿也不输人间的繁华都市。 万疆带着魅羽来到一条街上,这条街她只来过一次。街上穿梭着各种繁忙和悠闲的人,有人摆摊卖吃的,有修鞋的钉马掌的,有人算命。 早有一辆马车在等候万疆。魅羽上车时,注意到马没有嘴唇,牙骨和牙龈都是外露的。这种马肯定也是从赤缟地来的,据说特别耐跑耐饿。 车一开,万疆便严肃地说:“青儿姑娘,接下来到了叠香阁,会有人在门口等候,我就不进去了。姑娘此行一定要小心!若是雅宣阁的人没有把你领走就算了,万不可擅自行事。回来时去剪冷街的药铺就能找到我的人。” 马车到了叠香阁门口,魅羽下得车来。是座三层的楼房,黑漆漆的横梁上挂满了血红的灯笼。果然见一个浓妆艳抹的老女人站在门口。女人自称薛姨,面色是惨白中带点儿铁青,让人不寒而栗。涂得红红的嘴正裂开笑着,热情地将魅羽领了进去。 “上面说了,不让问,”二人上楼梯时,她小声在魅羽耳边说道,“所以姑娘放心,梳妆打扮之后,一切都由着姑娘做主。” 二人进了一间大厅,魅羽的第一感觉就是:冷。不是说屋里没有人,恰恰是有好多正在梳妆打扮的女子,但身上都散发着寒气。一个个也和薛姨一样,皮肤煞白、嘴唇鲜红、眼睛吊吊着、眼圈漆黑,坐在一排排桌子前梳妆打扮。不用问,这些都是来自贫民阶层的鬼女。 薛姨走到一张桌子前,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套红色的裙子。坐在桌旁的女人回头看了一眼魅羽。“又有新人来了?这个倒不哭不闹啊。” “不该你知道的别问!”薛姨瞪了她一眼。转头来又满脸堆笑,将魅羽带到一个小屋去换衣服。 折腾了半天,新来的魅羽就和其他姑娘一样了:脸上涂了三层白粉,嘴唇上抹了鲜活的胭脂,眼睛下面还搞了一堆银光闪闪的东西。唯一不同的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是热的。 ****** 薛姨既然发了话,之后果然没人来找魅羽的麻烦。晚饭在楼上一个厅里,分两种。她和另外两个“热乎气”的女孩坐一桌,吃的饭和在人间的差不多。只不过那俩女孩浑身伤痕累累的,估计被抓来之后挨了不少打。其余“冒冷气”的女人们围了三桌,吃起饭来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看就是曾经被狠狠地饿过。 饭还没吃完,客人就陆陆续续来了。女人们被一个个叫到名字,离开饭桌到楼下的大堂里去。魅羽吃饱后,跑到二楼的栏杆处,观察楼下大堂的情况。 有意思的是,男客人们并不都是鬼里鬼气的样子。六道中除了畜生道和地狱道,好像哪里来的都有。有几个天人还仪表堂堂、仙姿飒爽的,照样和鬼姑娘们搂搂抱抱、吃酒调笑。 哼,魅羽不能说话,只得暗哼了一声。这些道貌岸然的男人们,要是被他们的族人知道他们来这种地方,搞不好要身败名裂吧?话说这些姑娘们要是放到人间的烟花场所,还不得把客人都吓死!看来有些人就是专好这一口儿。 在叠香阁一连住了三天,里面的人除了面对面遇见她会让开以外,基本让魅羽感到自己不存在。她好几次想和那俩人间来的女孩儿亲近一下,希望对方能主动告诉自己一些她们的经历,可那俩女孩比她这个哑巴还要沉默、害怕。 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个无体的鬼魂,别人都看不见她。闲得无聊了,她也会去偷窥一下姑娘们在屋里都和客人们做些什么。有的能看懂,有的看不懂。 鬼道的晚上看不见星星月亮,天空中只有魂灵的光。迁伢上空的魂灵是真多呀!看来大家都想来这儿生活。 到了第四天傍晚,还没开饭时,魅羽明显感觉气氛不对。无论是薛姨还是姑娘们,都紧张地坐在大堂的椅子上,没人说话,也没人露出对晚饭的兴趣。魅羽也跟着坐下了,心想该是雅宣阁的来这“挑人”了吧? 但听得大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门被粗暴地推开。从门外进来八个大汉,领头的两个尤其面目狰狞,四颗尖牙从嘴里呲出来,肌肉如怪兽般在衣服底下鼓涨着。 两人的目光从一众女子身上扫过,停在魅羽身上。 “那个看着还行,”当中一人挥了下手,便有两个大汉走上来,要捉住魅羽。 “她可是个哑巴,”薛姨怯怯地说了一声。 “哑巴更方便。” 虽然魅羽知道这次来谟烬滩的目的就是被这帮人捉走,但心里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反抗。两条大汉一人捉住自己的一只胳膊时,她的内力已从丹田里升至双臂。只要胳膊一抖,就能把对方震开。然而又想起鹭灵的那副画像,画中女子虞兰那副善良温和的样子。 强行气沉丹田,浑身扭动着似在反抗,却没有一点劲力地被拖走了。 第40章 雅宣阁 出门后她便被蒙上了眼睛,绑住了手,塞入一辆车中。车里似乎还有其他人,不知男女。车一启动,便有几只手向她伸过来。有的厚实粗砺,有的冰冷柔滑,在她的脸上、身上,到处戳戳碰碰。 “这个我买了。” “休想。我买了。” “你们什么眼神儿?就这种货色……” 魅羽被摸得心生恼怒,心想这次就是豁出去不完成任务了,也要把这几个东西好好收拾一顿。 还好车子停了,车门被打开,一个暴戾的女声吼道:“都住嘴吧!今天货少,这个不卖!” 魅羽被当成货物一样从车里拖了出来。从周围的寂静和空气的清冷可以判断,这里应该是个远离闹市的宅院。被拖着东拐西绕了半天,又是上桥又是台阶的。最后一扇门开的声音,她被一把推进一间屋里,摔倒在地上,门在身后锁住。 魅羽没费多少力气便将捆绑她的绳索震断,随后扯下脸上的黑布,从地上站起身来。这是间杂物房,地上除了一堆稻草外没有别的可以栖身的。估摸着新来的都得锁在这里“搓搓锐气”吧,先饿上个一两天。 她无聊地在稻草上躺下,心里想着自己熟悉的那些人。兮远师父和师姐妹此刻在哪里?陌岩在干什么,有没有想过她?她可是非常想他。乾筠呢,和师侄们来鬼道了吗?还有涅道,他回修罗天了没有……这些人和事仿佛离她很远。 被关了将近一天半,门终于开了,一个皮肤黝黑,眼睛如绿豆,但除此外长相比较像人的女人走了进来。 “饿昏了吧?出来吃饭吧。”声音便是昨天把她带进来的那个女人。 点满灯笼的庭院建得十分讲究,便和人间的大户人家差不多。这时候应该是天刚黑不久,可头顶的天空没有亮闪闪的灵魂飘荡。大概是施了什么术,把那些东西都屏蔽了。 魅羽先被带进一间小屋,估计这就是她的住处了。草草吃了饭,又让洗了个澡,给换了身干净衣服。倒是很高兴能把脸上那副鬼妆给洗掉。 然后被领去一间大堂听训。和她一起站着的,还有三个女孩,看样子都是辗转来自人间的。等了好一会儿,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太太从里面走出来,慢悠悠在前方的太师椅里坐下,把三个女孩打量了一番。 “越来越良莠不齐,”胖太摇摇头,不耐烦地说。 魅羽可以看出,这个胖太也是人间过来的。除了胖之外,长相算是端庄中带着些妩媚。一双明亮威严的眼睛,好像什么事情也逃不出她的视线。 “叫我裕姐就行。你们心里正在想什么,我都知道。不怕告诉你们,咱们雅宣阁只接待身份不凡的客人。任何一个的来历要是说出来,都能吓你们一跳。” 说完拿目光把四女扫了一遍。“你们来到这儿,不好说是福是祸。在你们之前,有的赚了个盆满钵满走了。有的命不好,进来了就再没出去。只能说,上有天堂,下有地狱。是一飞冲天还是永堕苦海,都要看你们个人了……” 裕姐的话还没说完,魅羽便觉得腹中一阵绞痛。她左右瞥了瞥,见另外三个女孩也都疼得躬下身子。心知是刚才吃的食物里有问题。 她离开前鹭灵倒是给了她一瓶能解各种食毒的药,只不过目前她还不信这个胖太真的会就这么毒死她们。 果然,裕姐身边一个女使走了下来,给四人一人一粒药丸。四人吞下去后,疼痛慢慢平息了。 裕姐冷冷地看着她们。“这个解药,每隔十天得吃一粒。逃?自己掂量着吧。” 然后又挨个儿看了看四个女孩。“咱们这儿,都是分组出台。今后你们四个一组,除了基本的歌舞之外,还各有分工。咱们的客人身份不凡,给的报酬也不凡。需求嘛,自然也就和普通客人不同。” 说完指着魅羽:“你穿红色好看,你就做血雅,负责客人的血雅酒。” 跟着挨个儿指着其他三人:“你是顺雅,穿绿色,给客人出气用的。你是食雅,黄色,给客人喂饭。你是随雅,蓝色,让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当然了,这只是你们例行的分工。客人如果有不同的建议,都得听客人的。” 四个女孩互相望了望,都不明就里的样子。“若是客人要我们死呢?”当中一个问道。 裕姐从旁边的桌上端起一碗茶,慢吞吞地喝了半天,才答道:“那你们就只能自己动脑筋,叫客人别逼你们。” ****** 第二天白天,新来的四人观看老四人组们的歌舞,并跟着模仿练习。兮远一向对女徒弟们的歌舞抓得很紧。魅羽原先不明白,后来得知七仙女候选之事后才恍然大悟。 虽然此刻她不能发声,但单是舞蹈已博得裕姐的厚爱,吩咐丫鬟们端来各式各样的衣服首饰给魅羽打扮。当晚客人上门,裕姐便让魅羽这组新人去“试试手”。魅羽一直忙着,没空去打听虞兰的下落,心里不由得暗暗着急。 来的二人应该是修罗界的,如天神般高壮。看穿的衣服,在修罗军里可能职位不低。 二人看来不是第一次来了。一人的脸又白又圆,总是挂着种恬不知耻的笑。另一个修罗人,面色阴郁,眼珠上布满血丝,右颊上有一道很深的刀疤。 “二位爷这次可一定得看看我们的歌舞,”裕姐热情地说,“有个新来的——” “早告诉你了我们对那些劳什子没兴趣!”圆脸一边说,一边用目光在四女中搜索。随后把随雅叫过来搂进怀里,在随雅脸上又摸又捏。 而刀疤脸在酒桌旁坐下后,便冲魅羽招了招手。旁边一个丫鬟见状走过来,拉着魅羽的右臂来到桌前。魅羽但觉手臂一痛,便有鲜血滴了下来,落到桌上的一盏酒杯里。 谁知刀疤脸冷笑一声,一把抓住魅羽的右手,将酒杯移走,换了一个大碗。魅羽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这、这要是整碗都装满,她还有命吗? 正待反抗,却见刀疤脸又将站在附近的顺雅揪过来,按到桌子底下,抬起巨大的靴子把她踩在脚底。顺雅刚开始还大声呼叫、哭泣,过了一会儿只剩下喘气的声音,最后便一动不动了。 畜生,这个畜生!魅羽震惊了。又看看一旁若无其事的裕姐,怪不得他们要不断招新人。此时她的头越来越晕,眼前开始发黑冒金星。还好刀疤脸似乎满意了,松开了她的手,拿起碗便将她的血一口倒进嘴里。同时裕姐抢上前来,拿一块白布快速给魅羽包扎好伤口。 总算过了这一关了,魅羽暗暗松了口气。谁料刀疤脸突然站起来,一把揪过魅羽,又指着圆脸怀中的随雅说。“这俩丫头我们带走了!” 裕姐一听就变色了。“这可使不得,二位爷!我们这儿的规矩是——”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刀疤脸恶狠狠地说着,从怀里掏出两锭黄金,啪地一声砸在桌子上,厚厚的圆木桌立刻生了几道裂痕。“这够不够?” 说完也不等裕姐表态,便拖着二女,和圆脸大步走了出去。 ****** 魅羽和随雅被拖着一路出了庭院。魅羽还在寻思用什么功夫对付这两人,却见圆脸从怀中掏出一条长鞭,在哭哭啼啼的随雅面前比划了一下。 “哭!再哭爷拿鞭子抽你。” 魅羽抽动了一下嘴角。很好,就用回自己的武器。这次来谟烬滩不能把长鞭带着,现在敌人还送上门了。 出了庭院正门,外面是条无人的乡间道。魅羽不想给雅宣阁的人看到自己会武功,便一直等到小路拐了个弯。可巧随雅突然放声大哭,圆脸气得一巴掌把她扇倒在地,破口大骂:“大爷我花了钱的,哭丧呢?” 魅羽脸上堆着笑。因为说不出话来,只得掏出一块帕子,走到圆脸面前,假惺惺地给他擦汗。 圆脸的脸上又恢复了恬不知耻的笑,伸手在魅羽脸上拧了一把。 魅羽皱眉,做出“疼”的样子。扭动腰肢,佯怒地在他胸前拍了一把。 她这一掌软绵绵的毫无劲力,所以圆脸就任她拍了下去。谁知魅羽的这一掌里用了木灵掌的一招“朽木可雕”,一掌拍下去,圆脸的身子便和木头一样僵了一下。虽然只有短暂的一刹那,却足够她把手伸进他怀里取出长鞭。 “你……”圆脸还没醒过神来,魅羽摔开长鞭,一招“长空万里”便冲着两个修罗男扫了过去。往常她使这招时,目的是把敌人逼开出去。谁知得了鹭灵的二成功力后威力大增,即使皮糙肉厚如修罗人,也不敢硬接,只得俯身避开。 魅羽收鞭,又一招“断蛇重生”冲左边的刀疤脸抽去。刀疤脸一把抓住鞭子中央,正中魅羽下怀。因为下半截鞭子便似自己有了灵性一样,拐向右边的圆脸,鞭梢缠住了他的脖子。魅羽同时左手一招“木蛀于空”击向刀疤脸。 圆脸登时呼吸困难,两手去解缠在脖子上的自己的长鞭。而刀疤脸受伤更重。须知修罗人皮肉抗打,而这招“木蛀于空”,对皮肉毫无打击力,却能透过骨肉击中内脏。刀疤脸松了鞭子,后退几步,口中连吐几口鲜血。 魅羽心道,刚刚你喝我的血,现在都让你吐出来。此时圆脸已经解开了鞭梢,用力后扯要夺回兵器。魅羽右手握着鞭子整个人被他拽过去,左手从发髻上抽出一个簪子,使了一招千手观音印。 这个簪子是鹭灵给她的,一头是把尖锐的锥子,知道她来的地方不能带兵器。此时圆脸只见十几个手拿着簪子向他刺来,不知该挡哪一个。 噗地一声,簪子刺进了他的心脏。 魅羽看都没多看他一眼。抽回簪子和长鞭,见刀疤脸一招开山劈石地掌力朝她击来。她全身直直地后仰,躲开这一掌。就在刀疤脸以为她已倒地时,突然又直愣愣地弹了起来。不用说,又是使了那个虚空自在印,将手印心法扩展到了周遭空间。 “木蛀于空”第二次击中刀疤脸时,更多的鲜血吐了出来,倒地而亡了。 魅羽将鞭子扔回圆脸身上,心道我连你们修罗四大法王都能战上几招,还会收拾不了你们俩? 扭头见随雅还在一旁的地上趴着瑟瑟发抖。魅羽冲她摆摆手让她走,一连摆了多次,对方才醒过神来,爬起来撒腿向远处跑去。 魅羽回到雅宣阁的大厅,把正在收拾顺雅尸体的裕姐吓了一跳。“她们怎么放你回来了?” 魅羽不知该如何回答,刚好她是哑巴,也用不着回答,便傻愣愣地看着裕姐。对方眼珠一转,脸上露出和蔼的神色。“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就知道大爷们只是带你出去玩玩。这儿的歌舞可少不了你!” 让丫鬟把魅羽领回房间休息。至于随雅怎么样了,问也没问。 ****** 魅羽第二天醒来,见自己躺在之前换衣服的那间屋里。过了会儿,有人进来给她送药、送饭,又把她手臂上放血用的伤口重新包扎了一遍。饭菜都是珍贵的滋补型食物,价格不菲。她知道这不是胖太心疼她,而是还要留着她继续做血雅和舞娘。 当天晚上没有客人来。一直到了第四天的晚上,说是来了五个道士。裕姐明显比上一次更上心,张罗了十几道菜,鞍前马后地服侍着,陪笑着。 魅羽这组只剩了她和食雅,便由老人组里挑了两个补上。四人梳妆打扮后走进大厅,见几个道士都穿着白玉般的道袍,一人坐在一张小桌后,举手投足都带着仙气。 魅羽望了望领头的年轻道士,果然就是乾筠。反正她每次落魄尴尬的时候,就一定会碰上他,高高在上,春风得意。即便到了她的鬼道老家也不例外。 丝竹声响起,老随雅站到一旁准备唱歌。魅羽领着另两个女人走到台上,开始翩翩起舞。当时乾筠正在台下喝茶,眼神儿对上她之后,“噗——”一口茶喷得满桌子都是。 “无处不在”,他摇了摇头,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时只听随雅放声唱到: “血灯初上,白骨登场, 魇梦夜未央。 巧笑嫣然,长裙飞翻, 人鬼隔一川。 食我血肉,啖我红颜, 问君为哪般。 莺莺燕燕,凄凄惨惨, 恩爱弹指间。 繁华散后,情留这谟烬滩, 骨成灰,魂也成烟。 前事犹自纠缠, 红妆原本平凡, 来世间走一回,看一看, 莫枉此勇敢。 不怕羽落泥潭, 生与死不改我信念, 在荒草坟间回首云天。” 舞毕,四女下得台来。裕姐冲她们三人走过来,小声地说:“这几个道士都是雏儿,你们得主动点儿。” 说完拎起魅羽的左臂,把她带到缚元小道士的桌前。裕姐还未开口,缚元就惊得连连摆手。 “找他找他。”他望着魅羽,手指着乾筠坐的方向。 裕姐于是又牵着魅羽到了乾筠的桌。“刚刚道长可是喝不惯这里的茶?您别着急。” 抬起魅羽的手臂,手指在她臂下一划,魅羽便觉得有个刀锋样的东西把她胳膊划破,血滴滴答答填满桌上的酒杯。 乾筠看着这个场景好像吓傻了。愣愣地接过裕姐递过来的血杯,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砰地放下。“喝、喝、喝不惯。” 裕姐望着他熟练地笑着。“不怕,新人都不惯,久了就好了。”说完便转身去侍候另两个人。 魅羽掏出一块帕子,来包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因为一只手不好包扎,乾筠便伸手过来替她包好。之后二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突然冲裕姐说道:“这个、这个,”他用手指指魅羽,“喜欢。你们这里有没有……” 裕姐善解人意地抿嘴笑。“有有有!那是自然。道长请跟我来。” 裕姐像只花蝴蝶一样在前面引路,把乾筠和魅羽领进一间屋,出去后又将门关好。魅羽环顾左右,外间有张圆桌和椅子,不过离门口很近。乾筠便把她拉进内间,二人在挂着大红绸缎帐子的床上坐下来。 “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这里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他尽量压低声音,但掩饰不住怒气。 魅羽无法说话,只能低着头,望着放在腿上的两只手。自己身穿红衣,坐在红色的床上,不由联想到洞房花烛,和那个算命的预言,登时有些不自然起来。还好乾筠只是生气,似乎没注意到这些。 “这次我们听到风声,说道门一个失踪多年的女前辈在这里出现。我们齐姥观和四大观都派了人来,暂时还没摸到头绪。不过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什么麻烦都能解决?” 说完,他站起身,拉着她的胳膊。“马上跟我离开这里,我会找船把你送走。” 魅羽被从床上拉起来,但不肯跟他走。心想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现在若是离开就前功尽弃了。就凭你们这些大男人,到了妓院紧张成那样,能查出什么来? 二人拉扯了一回,他突然松手,皱着眉说:“不对啊,平时不是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吗?怎么这么安静?” 他低下头,仔细观察着她的脸。“你不是……哑了吧?” 她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去长叹一口气。“很好,很好。这下清净了。” 两人很久没说话。最终还是乾筠退让了,从衣服上取下一颗别针。别针比常见的大,上面有颗玉石雕成的花。他把别针放到她手里。 “这是观里给我的。你什么时候把血涂在上面,之后你说的话便能被我的人听见,即使有人施了禁声的结界都能穿透。哦,对了,你说不了话。呃,反正你想办法让别人说话,记住,得说出地名,否则我们找不到。” 说完后他走到门口,想了想又回过身来说:“之前我说过要把你嘴封住的话,现在收回。” 第41章 火玉道人(上) 魅羽并没有把别针戴在外面。她估摸着这东西是齐姥观的宝物,若是给裕姐看到一把抢走就糟了。况且自己是“血雅”,不小心沾上血就触动机关了。于是拿油纸包住,将它别在内衣上。 接下来的几天都平安无事,来的客人也没有像修罗人那么过分的。先后有两个客人要魅羽和他进屋,进去之后被她偷偷点了穴,从桌上拿起酒壶,给昏迷不醒的客人尽数灌进嘴里。半个时辰后叫醒,醉醺醺全无记忆的推了出去。 不料某天晚上突然从外面闯进来六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东西。眦目獠牙,唇不盖齿,每个都有修罗人那么高。冲进来便开始又砸又抢,一看便是赤缟地来的恶鬼。其中两个手里抓着个渔网,见着好看的女人就扔进网里,不好看的一把抓过来咬开脖子吸血。 裕姐知道后,边往后门跑边大叫:“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院子周围设了符咒,赤缟地来的一概没命才对……” 魅羽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几个祸害结果掉。不过,有没有可能她要找的人已经被赤缟地恶鬼捉走了?正想着,渔网已到了面前,她被捉住胳膊丢进网里,重重地砸在网里的三个女人身上。食雅在里面,还有两个是裕姐的丫鬟。 好像觉得已经捉够了,六鬼掉头往门外冲去。魅羽被三个拼命挣扎的女人挤得很不舒服,便伸手点了她们的穴道。 出了庭院没跑多久,却见前方道路上站着三个黄衣道士。三人大概二十八九岁,样子是那种弯眉大眼的童子相,道袍上印着一个个阴阳鱼。魅羽只瞅了一眼,便可断定这些人既非齐姥观也非四大观的。不过三人手里拿着的符咒、葫芦、和扫妖鞭她倒是能认出来。 六恶鬼见状迅速合计了两句,准备择路而逃。一个红衣道士将符咒扔至半空,六鬼便被一股看不见的巨大吸力吸至符咒之下。当中揪着渔网的二鬼再也坚持不住,一松手将四个女人摔到地上。 又一个道士将短鞭一挥,在六鬼身上依次扫了一下,惨叫之声不绝于耳。紧接着第三人将葫芦掷到半空,转眼便将六鬼都收进葫芦中。 此时魅羽和三女躺在地上,胳膊压着腿堆做一团。魅羽心想,其他人被自己点了穴不能动,倘若自己能动,便会引起怀疑,于是也一动不动。 刚刚见三人出手,年纪轻轻法术便到了这个层次,会是谁家的子弟呢?迁伢一代,有点名气的道长,魅羽只能想到一个。会是他吗? 反正在弄清三人来历之前,她告诉自己不能贸然行动。 三人走上前来查看了一番,随后从路边赶来一辆宽大的马车,看样子是事先就准备好了的。将四女抬上车之后,一人驾车,另二人在车厢里坐着,也没有看脚旁躺着的女人们。一路无话。 ****** 马车行了一个时辰左右,魅羽都有点迷迷糊糊睡着了。车停了,两个道士出了车厢,车门大敞着。 没过多久,魅羽忽然觉得从车门处射来一束光。很白、很亮,但又柔和得完全不刺眼。她趴在地上,还是一动不敢动。却察觉到身旁的女人们开始活动了,一个个站起来走出马车。 魅羽是最后一个走出来的,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十分雅致的庭院里。这里的一草一木,首先让她想到兮远和师姐妹们那已经不存在的家。倒并不是说这里的草木有何奇异之处,而是说其摆设和品味一看便是出自雅人之手。 在院子的中央,站着一位鹤发童颜的仙长。头上戴的簪子是普通的竹簪,相貌就是个普通的老头,可神情里透着无上的威严和慈悲。手里拿着拂尘,身上的深红色道袍似是围绕着云雾。脚是站在土地上的,但整体给人一种身在半空的感觉。 此时另三个女人已经跪倒磕头了。魅羽也跟着跪倒,只觉得这个头磕的是理所应当、心甘情愿。 仙长和蔼地伸手做了个向上托的姿势,魅羽只觉一股浩瀚的道家纯阳之气遍布在四周,温柔又不可抗拒地把她和其他三女托了起来。 “不必多礼。你们都是苦命女子,今日先在此歇下。明天我会给你们逐个安排去处。倘若需要重回人间,我也可以安排。” 另外三女一听,都欢呼雀跃起来。 仙长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贫道法号火玉。当年和几个徒弟来到这谟烬滩,隐姓埋名,一晃已不知多少年。徒弟们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我们发的愿一直没变,就是要指引鬼道的凄苦众生,弃邪从正,离苦得乐。佛门常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不过他们管地狱,咱们管鬼道。” 另三个女子笑了起来。魅羽释然,果然便是他。兮远说过,火玉道长实是老前辈了,很多年前便已位列仙班。却不知为何放弃了天界的逍遥和舒适,跑到鬼道来弘扬正法。 为人十分低调,从未有人见他出过手。魅羽相信他的修为不会低,可今日见识了他的徒弟和他自己的境界,却是大吃一惊!这个火玉道长,绝非她所认识的任何人可以比拟的,其差别可谓天上地下。 这时火玉也刚好望过来,眉头蹙了一下,冲着魅羽走近几步。手中的拂尘突然扬起,搭在魅羽的手臂上。过了一会儿说道:“这位姑娘像是中了四种毒。头两个我解不了,后面两个,只需在这里多住些时日,吃点我园中的草药,便可无碍。” 四种毒?魅羽想来想去,之前去紫午甸,手上印了个章毒。随后梓溪给她喂了毒,让她成了哑巴。然后就是前些天裕姐给她们几个吃的毒。这只有三个,还有啥? 难道最早的那个是兮远师父给她们姐妹的灵力里下的毒,让她们安心做七仙女候选人,除了张家谁都不能嫁?这都能测出来,真是地地道道的神仙啊! ****** 火玉的住所建在一个矮坡上,远望可以看见无回河在静静地流淌。屋子的材料很普通,但屋顶建得很高,式样有些像殿宇。 当晚四女各自在一间客房住下。魅羽还未歇下,便有仆人送来汤药。药喝着很苦,然而喝完了出了一身汗,浑身舒畅。当晚她睡得特别沉,特别踏实。第二天醒来,手臂上四五处伤口都已完好如初。吃了饭,喝了药,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就这样,一连睡了三个晚上。第四天早上醒来时,魅羽躺在床上,睁眼望着透着亮光的窗户。谟烬滩的白天虽然是亮的,但是从来看不到太阳,头顶是一片灰蒙蒙的白。可火玉住处的上方似乎格外地亮。 “高人啊……”魅羽望着窗户,喃喃地说。 接着一跃从床上跳了下来。“我会说话了?我又能说话了!” 嗓音还有些沙哑,但自己无疑已经回复了语言的能力。魅羽在屋里的地上和床上又蹦又跳又打滚儿。 此外,按说现在距离裕姐第一次给解药已经过了十来天了,看来这个毒也解了。再看左手手背,那个紫色的小印还在。果然是头两个毒解不了。 她兴冲冲地奔出屋子,在迷宫一样的走廊里绕了半天,才找到正厅。那晚进来的时候走的是偏门,并没有来过这里。 这个大厅与其说是个住所,不如说是园林。到处都是花木、池塘、游鱼、鸟雀。正中央有个大圆池,里面种着几棵矮树。泥土之间有蜿蜒的小沟,清水日夜不停地在里面环绕着。 这几棵树真是神奇。树干和树枝是象牙白色的,上面有一圈圈细纹。粗,但很柔软。树叶是油亮的绿色,比较稀少。关键是树的主干和枝桠并非静止的,一直在缓缓舞动,就像有生命一样。 “这叫雪娲树,”火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原本是天界的植物,被我移到这里来。” 怪不得,魅羽想,冲火玉长揖到地。“多谢道长救助之恩。” 火玉笑了笑,又带她到另一个小池子边。这里没有水,有几个石凳和一棵枇杷树。树上只有零星几个果子。“这棵树的果子是三百年一熟。枇杷向来对喉咙有好处,我这仙枇杷,更是可以使哑人开口说话。你之前吃的汤药里,便有一颗。” 魅羽这下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了。本以为此生再也不能开口说话,现在这么快居然就恢复了。 “道长,您知道我师父兮远真人吗?” 火玉笑了笑,“你居然是兮远的弟子?怪不得修为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我跟他当然认识,只不过话不投机,一见面就吵,不怎么见面。” “为何?”魅羽皱眉。 “嗯,可以说道不同吧。我觉得他为人太过随性,不晓得自律,总是贪图享受。而他则认为我的修法太严苛,没有人性。我和蛰渊倒是更能聊起来。” 魅羽摇摇头。“哪里严苛了?道长是我见过的最和蔼的前辈之一。” ****** 从那之后,魅羽几乎天天来找火玉聊天、请教。火玉每隔五六天便在火玉山下开办道场,向鬼道众生普及道门的思想和修行方式,有时也带魅羽同去。除此之外,他很少出门。 慢慢地,二人好像都不记得魅羽何时离开这个问题了。魅羽这次来谟烬滩的目的是追踪虞兰师太的下落。虽然因此受了伤,流了血,可到现在一点线索也弄到。她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去面对鹭灵。 其次,火玉道长是个喜欢传道解惑的前辈。魅羽问他的道教和修行知识,都是有问必答,而且是正统的道家思路。有些见解和知识,时常让她觉得比她认识的所有道门前辈加起来都要高上几个层次,包括兮远、寒谷等人在内。有这么好的机会,她当然要好好把握。 只不过有些方面,正如火玉自己承认的,和她认识的几个前辈十分不同。兮远、寒谷,还有鹭灵,他们生活和修行中主张的是释放天性,遇事随缘,从不刻意压抑或掩盖自己的喜怒和欲望。生活不算奢侈,可也不委屈了自己。从这点来说,陌岩虽是佛门的,也可归于此类。嗯,还有那个只见过两面的丁长老。 火玉则是和蛰渊等人相近,认为修道便必须抛弃七情六欲。而他们也确实是这么要求自己的,其精进的速度要快过大部分同辈之人。这么一想,印光寺的梓溪以及他的徒弟们,好像也可归于这第二类,虽然魅羽很不情愿把梓溪那种坏人拿来和火玉相提并论。 这天早上魅羽来到正殿,被仆人告知道长在旁边的会客室,来的居然是整个鬼道的普仞王。魅羽知道自己并未被邀请,但她实在太好奇了。再说会客室的大门也没关,自己去偷偷望望应该没有关系吧? 来到门口,她探头望去。会客厅挺大,远远的正首上坐着火玉。身上穿着十分正式的黄色道袍,身侧坐着一身黑衣的普仞王。魅羽曾听大师姐说,兮远有一阵和普仞王走得很近,但那是魅羽还没入师门的时候。 她本以为既是个王,总该穿得华贵一些。此刻虽离得远、看不真切,但魅羽大体上弄清了普仞王的样子。简言之,像人间某个镖局的总瓢把子。五十来岁的年纪,面色黝黑、肌肉强壮,头发油亮茂盛,五官一点儿鬼气都没有。 “不知火玉道长对即将到来的这次修罗之战有何建议?” 按说离得这么远,普仞王的声音也不大,魅羽应该听不到。可自从收了鹭灵的那两成功力,她的听觉是越来越好了。 “本王打听到的消息是,夜摩天、光普天、少光天、和无烦天,都站在涅道那边。由修罗界的索宇将军统一指挥。而我们这边除了人间,便是他化天和福爱天,恐难以相敌。” 夜摩天?魅羽想起在云冉峰见到的那些样貌如蛇精一般丑陋的飞人,一阵恶心。 而一想起云冉峰便不可避免地想起陌岩。分别的时候他嘱咐自己躲起来,直到这场战争结束时再出来。若是给他知道自己此刻正满世界乱跑,还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又听火玉问:“陛下,那地狱道的众生呢?” “他们自然不想被涅道灭掉,可他们出不来啊。” 火玉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这也不见得。眼下我们必须要争取到地狱道的同盟。我会找机会和阎王谈一次。” 放下茶杯,火玉的神色严肃起来。“上次攻打天庭时,陛下的人像是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致使功亏一篑。这次倘若旧事重演,那鬼道和人间便万劫不覆了。” “那次也不能全怪我啊,”王上的语调中透着委屈,“还不是兮远心太软了。” 魅羽听到这里,不想再听下去了,不声不响转身走了。她的心里有些不舒服。涅道带领修罗人来攻打其他六道众生,大家要抵抗也是理所应当的。可是之前鬼道为何要打上天庭?涅道姐姐被害一事,到底是意外还是计划好的? ****** 她在自己的屋里待了半天。估摸着普仞王已经离开了,便出了房间来到大厅。火玉还没有出现,她便在厅中来回走动着等他。她想问问他对这次修罗之战的看法,或许火玉的思虑比自己要周全。如有必要,她甚至可以把自己对涅道的了解讲给他听,看看有无办法和解。 在中央的圆池前站了一会儿。好像见当中的一棵雪娲树晃得特别厉害,像是在对她召唤。她走到树前,第一次发现这些树大致上是个人形。 还未仔细观察,面前这颗树的主干靠顶部的地方忽地现出一张女人的脸。这个女人也许本来是慈眉善目的,但此刻因为焦急和痛苦而变得有些狰狞。右腮上还有颗痣…… 魅羽尖叫一声,朝大厅出口跑去。许是因为心慌意乱,跨过几个台阶时竟绊了一跤,摔到地上。这一摔,便瞥见前方一张小圆桌下面的地上有串手链。 这串手链十分不寻常,是黄色牛角型珍珠串成的,之前食雅就戴着这么一串。虽然她们只相处了几天,可魅羽记得食雅不止一次向人说起,这是她母亲送她的,她就是丢了命也不会丢了这串手链。 魅羽起身,拾起那串手链,发现火玉正站在大厅的入口处望着她。他此时已经换下了正式的黄色道袍,换回日常穿的红色道袍。脸上依然带着笑,只不过向来温和的目光里透着一丝让她不寒而栗的真相。 “想知道这串手链的主人在哪儿吗?”他问。 魅羽说不出话来,知道他接下来的话不会是她想听的。转身要跑开,腿却一动也不能动。 “你三天前吃的萝卜炖肉里,就有她。” 魅羽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是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之前吃过的那道菜,里面粉红细嫩的肉块…… 她跑到一旁的花池前,抓住栏杆、俯下身子,呕了起来。胃里的食物呕空了,便开始吐酸水。一阵又一阵,想停也停不住。最后还是火玉用手中拂尘向她一甩,她才止住了,扶着栏杆站直了身子。 “我明白了,”她冲火玉点点头。“为何雅宣阁老板娘说她的四周布了符咒,却给赤缟地的恶鬼进来了。是你派人放进来的,对吧?那三个小道士也是一早等在那里的。” “呵呵呵,”他干笑几声。“女人还是不要太聪明的好。本来我还想多留你几天,解解闷,你这可都是自找的。” 他说着,朝那几棵雪娲树走去。之前那棵拼命晃动的树,此时变得一动不动。灵宝拂尘一抬,树就变成了一个女人,毫无知觉地摔倒在地上。 “你来谟烬滩便是为了她吧?”火玉冲地上的女人一指。“虞兰道姑,曾经是鹭灵的师妹,也是他的心上人。被我囚禁了三十多年,足不出户。这次道门收到消息,说虞兰重现迁伢,都是我安排的。目的嘛……” 他转过身来,盯着她的眼睛说道:“其实是为了把你给引过来。” 第42章 火玉道人(下) “我?”魅羽难以置信地问。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头十八年的岁月里,她一直就是个默默无闻但又比较幸运的女孩而已。而最近这一年多发生的事,却总是把渺小的她卷入风浪的中心。这是巧合呢,还是命中注定? 火玉没有看她,转身朝自己常坐的一套桌椅走去。这儿是他画画写字的地方,坐下后,他便拿起笔,在桌上的白纸上挥动起来。魅羽走过去,发现他在纸上写了一个“妖”字。 字写得很棒,一笔一画里都带着一股超然和飘逸。然而这个字的意思,却让魅羽不寒而栗。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从何时修道的了,”火玉放下笔,说。 “也记不清轮回了多少世。大概十几次吧?在这十几次的生命里,我的道心一直坚定无比。清心寡欲,远离罪孽。别人修道追求的是长生不老和各种神通,而我追求的只有大道,只有彻底解脱。尘世中的一切对我都毫无吸引力。” 说道这里,他又拿起笔,将“妖”字左边的“女”旁画了个叉。 “然而和我一起发心修道的那些人,一个个都被各种邪念迷惑、引诱。要不就忘了初心,要不就原地踏步。而这些诱惑中最强的,便是女色。以至于我早早地飞升,最终修到和元……和很多人齐平的境界。我那些曾经的道友却还在轮回里辗转生死,一次又一次被情色所困。” 他望了一眼远处倒在地上的虞兰。“后来我想,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同行们一错再错。我要帮他们。当我发现资质超凡的鹭灵对他师妹一见钟情之后,我就在计划着怎么帮他除去这个祸害。” “也就是说,当年那个失踪的妙坤观弟子就是你故意绑走的,引鹭灵和虞兰前往?” 现在又故技重施,拿虞兰把我给引来。 “不错。还有你的师父兮远,当年和罔宁师太有了婚约。罔宁也是个修道天才,我不忍除掉她,只能找了一个女子去破坏他们的感情。” 魅羽倒吸了一口冷气。之前冰璇提到那个叫妩倩的天界女子,魅羽还以为是以拆散情侣而臭名昭着的王母派去的。居然是火玉! “我十分庆幸自己这么做了。你师父本来就是个贪图逍遥的人,若是娶妻了,后来定不会有决心参与鬼道的叛乱——别打断我——当世这帮修道者,除了蛰渊竟是没一个像样的!寒谷这个老家伙,道貌岸然,你们以为他就没有情人?只不过这家伙比较精,藏得深深的,连我都挖不出来。” 火玉越说越激动,从书桌旁起身,开始在一边走来走去。“那些女人都有错,但是最可恶的就是你!在我和你师父的整盘大棋中,你的师姐妹要去天庭做七仙女,你的任务是嫁给乾筠。这都是为你师父将来去天庭掌权而铺路……” 火玉还在不停地说,但魅羽察觉到哪里不对。他之前不是说和师父不太投缘吗?为何却能一起谋划如此重要的事情? “可你却不听话!我就想不明白了,乾筠是玉帝在人间的血脉,从小便对道门有浓厚兴趣,拜在寒谷门下。家世人品都无人可及,多少女人盼着嫁给他!你若是跟了他,将来不费吹灰之力就会拥有普通人想都想不到的福分和荣耀。为何会鬼迷心窍,非要和龙螈寺的臭和尚搅和在一起?” “为何非是我呢?”魅羽讥讽地说,“我一个人的婚姻关系到鬼道的未来?” “我不关心什么鬼道的未来,”火玉眯着眼,直直地注视着前方。 “那是你师父和普仞王的事。我的主张其实和涅道是一样的。就是推翻目前天庭和佛国的无能统治,干干净净灭了三恶道,彻底断了这个无休无止的轮回。让善良、正直,和有天分的生灵迅速悟道,永离轮回。” 火玉说着,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 “只可惜啊,涅道这个人,虽然看着勇猛决断,内里也是个软包。我之前为了激励他,让你师父怂恿鬼道大军打上天庭,杀了他姐姐。本以为自此便再无顾虑了,谁知道又出来个你!就冲你和他的关系,在这里面一搅和,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原来这才是我必须死的原因?”一想清楚这点,魅羽反而不恐惧了。死就死吧,不过向来伶牙俐齿的她,总也要在死前反击一下。 “道长,我送您六个字吧——不恋爱,就变态。” 火玉瞬间变色。“这话你听谁说的?” “一个姓丁的长老。” “姓丁……” 火玉皱眉思索着,坐回书桌旁。魅羽也走了过来,一屁股在他的桌子上坐下,压低了声音。 “你说你一心向道,不爱女色。其实啊,我看你比谁都渴望恋爱。你在那十世轮回中,刻意压制了自己的情欲,以为自己最终修得了正道。然而让你不解的是,修成正果的你却还是被那一丝情欲所纠缠。” “胡说!”火玉冲她喊道,面色变成了和道袍一样的深红。 魅羽冲虞兰的方向使了个颜色。“你要是真的那么憎恨女人,认为她们都是妖,你大可一掌毙了虞兰师太。可你偏偏把她留在这里几十年,日日折磨她。因为你嫉妒你的同行!因为你也想有个女人爱你,却早已失去了恋爱的能力。你只能靠折磨自己同行的女人——” 话没说完,火玉已一掌击出。魅羽飞了出去,后背撞到一个小假山上,碎石纷纷落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狂笑着,虽然背部生疼,心里却无比痛快。“道长,你当自己修成正果了,其实你早就走火入魔了。不恋爱,就变态!火玉道长是个大变态……” 火玉手中拂尘一抬,魅羽又离开地面,朝他飞了过来。只不过这次还没落地,她就感到四肢僵硬。等到落下时,她已经变成了一张桌子。 说是变成了桌子,只是在外人看来如此。对她而言,则是双手双脚撑地,僵硬地一动也不能动。耳朵能听到声音,嘴却不能说话。 火玉没有再说话,起身走出了大殿。没过多久,魅羽便开始腰酸背痛。一连过了几个时辰她都固定着同一个姿势,觉得当真还不如死了的好。 一直到深夜,外面下起了暴雨,火玉才走了进来,似乎已恢复了平静。拂尘一挥,魅羽从桌子变回人。她从地上爬起来,正想伸伸胳膊腿,火玉拂尘又一挥,她便飞出了大殿。飞到一棵大树顶部,手脚并拢拴在一起,变成了一个鸟窝。 大雨无情地冲洗着她,身上越来越冷。等最后上下牙开始控制不住地打颤时,又觉得还不如回屋里当椅子的好。 就在快要昏迷之际,想起木灵掌中有一招内功心法叫“钻木取火”。于是暗暗运气,过了一会儿身上便开始发热,总算没那么难受了。 身上的苦痛一减轻,在这大雨的冲刷下,头脑却清晰了起来。她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发现了一个问题。 事实上,这个问题从她刚来这里不久便开始在心里生根发芽了。之前她老是觉得哪里不对,在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后,一切环节都理顺了。 ****** 想明白之后,魅羽这个鸟窝昏昏醒醒地直到天亮。雨停了,火玉从大殿里出来,将她放了下来,却又立刻变成一只狗。他手中的拂尘化作链子,拴在她脖子上,便开始在山上遛狗。 魅羽已经被折磨了一天一夜,此时她的“狗腿”完全站不起来,结果就侧躺在地上,被链子拖着在山上滑行。脑袋也不知道在石土上磕碰了多少次,嘴里只能发出吱吱的声音。 终于等到火玉遛满意了,回到屋里。这次他并没有去大厅,而是带她去了自己的炼丹房。 这是间密闭的屋子。虽然比大厅略小,但也算极其宽敞了。正中央是个一人高的衔玉八卦炼丹炉。靠墙放着一排排架子,摆着各种瓶瓶罐罐。屋里唯一的植物是棵种在盆里的金桔,上面结了十来个果子。 火玉算是发了善心,将她的禁锢一概解除,任她卧在地上喘息。自己在桌前坐下,开始凝神静气地写字,也不说话。 魅羽站起身,额头磕碰之后还在滴血。走到熄了火的丹炉前面,仔细审视了一番。“天尊,您这个丹炉和太上老君的相比如何?” 火玉停笔。“你叫我什么?” “灵宝天尊。” 她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望着他。“道观里最常见的就是三清的雕像——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和太清道德天尊。灵宝天尊的雕像通常穿的便是红色道袍,道长您也喜欢穿红色。灵宝天尊的样子和您不像,所以估计我看到的不是您的真面目,是吧?” 火玉没有说话,一直望着魅羽,像是在犹豫是否有必要和她说实话。 魅羽叹了口气。“道长,我其实比您更希望您不是灵宝天尊,而是个欺世盗名的火玉道人。我作为道门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弟子,知道整个修行界的二老板竟是这样一个人,我所有的信念和虔诚真快要崩塌了!” “崩塌什么?”火玉哼了一声。“我为何就不能做我自己,仅仅因为各处的道观里都供着我的塑像,而我和你们想象中的那个人设又不一样吗?” “我记得,大师姐曾经跟我说过,师父原本是无欲无求、知足常乐的一个人。自从灵宝天尊来访后,师父就像变了一个人,那之后不久鬼道就叛乱了。然而之前听您和普仞王的对话中,压根儿就没提及灵宝天尊。我当时就觉得,这里面少了一个人。又或者说,多了一个人。” 魅羽说着,回到炼丹炉前面,躬身仔细观察起来。 “灵宝天尊您上位之前的事,大家都在书里读过。当时您和目前的玉帝是师兄弟,有一次外出降妖,在西蓬山一同除了时常祸害人间的胎伱兽,救下了当时还是豹尾、虎齿模样的王母。后玉帝与王母结为夫妇,传为佳话。” 她直起腰,扭头望着火玉。“可是这个丹炉上刻的故事,为何只有灵宝您,和王母?难道当时杀死胎伱兽,救下王母的,只有你一个人?我猜,你带王母回去后,她便对你心生情意。” 魅羽缓步走到灵宝桌前。见他手里还拿着笔,但是墨汁滴在纸上,把之前写的字都搞花了。 “然而你为了修行抛弃七情六欲,王母一腔热情遇上寒冰,刚好被玉帝这个出名的花花公子给挖了墙角。玉帝从此修为便不大长进,在天庭弄了个官职做做。 “而你继续一路飞升做了至高无上的三清,比玉帝的荣耀还要大得多。你看似从此离苦得乐了,可是心里却始终放不下那段情缘。这也是你为何要怂恿我师父和鬼道叛上天庭,同时又刺激涅道让他灭了六道,打破旧的统治秩序。你的目的,只是要玉帝这个人一败涂地。” 她的话就此打住。灵宝的脸一直都没有表情,眼神却像被捅了几刀子一样。 “可惜了,殁天枢已经被我们封住了。以涅道的力量就算联合再多的人,也不可能打败佛国的八万四千佛。” “呵呵,”灵宝笑了,“呵呵呵,哈哈哈哈……” 魅羽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小丫头,你们费尽千辛万苦登上云冉峰,去看那个秘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灵宝的脸上露出戏弄的神情,“这个秘示是谁写的?” 谁写的?魅羽皱眉。“难道不是、不是老天写的?” “老天是谁?”灵宝又哈哈笑了起来,“愚蠢的人啊!面对面和你说话的,都不能相信。山洞里一堆不知道是谁写的字,你就信了?” “那些字莫非是你写的?” “怎么,我没资格写吗?本来是老大哥元始天尊去写,我和他说,由我代劳就行了。为了不引起怀疑,第一句和第三句话我按原样写的。但第二句被我稍作改动。” “也就是说殁天枢不在紫午甸,陌岩封的那个是假的?那真的在哪里?” 魅羽想着自己和陌岩手上那个小紫印。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到那里,现在还没有解除这个生死咒,结果却被灵宝糊弄了? 灵宝耸耸肩,自然没有理由告诉她真的殁天枢在哪里。二人一时都没说话。过了很久,他放下手中的笔,好像很疲倦的样子。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 “跟我说说你那些前辈的事吧。” 魅羽听他这么说,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心中一动,离开灵宝,朝那棵金桔树走去。 “折腾了我一天一夜。让我先吃点东西,才能有力气说话,是吧?不知这玩意儿是不是也几百年熟一次?” 见灵宝没有反对,她便把树上仅有的十几个金桔摘了一大半下来。一个放进嘴里嚼着,另外的塞入怀中。刚刚趁他不注意,她已经用手摸了额头的血。内衣上还别着乾筠送她的别针,不过外面包着油纸。现在手伸进怀里时,顺便撕了油纸,将血抹在别针上。 “嗯,先说谁呢?我想想,”她在他桌对面不远的一个木凳上坐下,边吃金桔边说。 “说个你不熟的,珈宝上师吧。珈宝出家前的师妹叫瑶瑶,你知道吧?我最近见她是在紫午甸洲。都六十多岁的老太婆了,张口闭口还是珈宝哥哥、珈宝哥哥的。说他的珈宝哥哥让她耐心等着,等他悟道以后,就来找她鸳鸯共枕、男女双修。一晚上修五次,法号嘛,就叫……一夜五次和尚,哈哈哈哈!” “岂有此理!”灵宝听得满脸通红,“身为佛门高僧,竟能说出如此荒唐的话!” 魅羽越见他气恼,自己便越痛快。“灵宝天尊,您整日化做火玉道长待在这火玉山上……”她把这句话说得格外清晰。 “自然对现今外面的世界了解不多。要说珈宝那个长相,实在乏善可陈。也就瑶老太这种土不拉几的老女人才会死心塌地看上他。我家兮远师父可就不同了,无论外貌还是才华,都是万里挑一,这您也是知道的。” 边说边将嘴里吃了一口的金桔吐到地下。“这个酸。” “我们魇荒门在鹤虚山里的住处是施了术的,凡人找不见。即使这样,每次下山都能看到山脚下堆满了鲜花啦,美食啦,女人们亲手为师父缝的道袍和内衣。当然自是少不了一封封的情书。里面写的什么就不知道了,师父说还没嫁人的姑娘看不得。” 她边说边装作无奈地摇摇头,却快速瞥了灵宝一眼。见他的神色是将信将疑、又厌恶又好奇的样子,便继续往下编。 “四大观里的妙坤观,里面都是道姑,是吧?每到元宵节的前几天,观里的年轻女弟子们就要比试一番。比修为、比轻功、比占卜、比画符,这四样。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比试胜出的四人,便能在元宵节和我们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乾筠道长一起赏灯。每人在赏灯时,还能握一下他的手、摸一下他的脸蛋。或者让他来摸自己的脸蛋。” “成何体统!”灵宝一拍桌子。“道门这么搞下去,迟早堕入三恶道。” “怎么,生气了?”魅羽忍住笑。“不说你们道门了,还是说说我们龙螈寺古往今来第一大美男的陌岩长老。”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晃脑起来。 “每次面对公众讲经,身前得站六个武僧。凡有失魂落魄、按耐不住的女香客从下面冲上来的,一概打晕,扔到旁边的草地上。怎奈人算不如天算,有那么一次,这一下子居然同时冲上来十个。可是武僧只有六个,怎么办呢?害得我家陌岩长老被四个大姑娘小媳妇扑倒在地,又摸又亲又——” “胡说八道!不堪入耳!” 灵宝气得又一拍桌子,正待发作,却听到有仆人来敲门。他起身开门,仆人报普仞王求见。灵宝强忍怒气,将魅羽带到大厅里。一甩拂尘,魅羽便被一阵风刮到圆池里,成了虞兰身旁的另一棵雪娲树。 ****** 魅羽低头看看自己:象牙色的树皮上有一圈圈横纹。她缓慢地晃了晃枝桠,心想虞兰师太若是以这种状态存活了几十年,那可真是痛苦死了。好在这次会面时间倒是不久。只过了一个时辰,灵宝便穿着黄色道袍回到了大厅。 “我已经想好了,”他走到魅羽和虞兰这两棵树面前说。 “道长!”又有仆人来报。“齐姥观的乾筠道长等三人求见。” 灵宝皱眉。“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疑惑地看了魅羽一眼,又对仆人说:“也好,让他们进来。” 仆人出去后,灵宝静静地绕着圆池走了一圈。对魅羽说:“死之前让你见见熟人,我也算仁至义尽了。” 魅羽听了,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自己之前将血抹在乾筠送她的别针上,又故意提到了灵宝天尊和火玉山这个地方,这小子果然找来了。 只不过以他的修为,就算叫上几十个师兄师侄也不可能是灵宝天尊的对手。须得有寒谷这样级别的三五人合力方有一线生机。自己可别脱身不成,还把乾筠一伙人给搭上。 脚步声响,仆人已带着乾筠和魅羽之前在雅宣阁见过的四个道士一同进来。五人见了灵宝,躬身行礼。“齐姥观晚辈乾筠、无涧、缚元、谐实、岸果,见过火玉道长。” 灵宝笑着,谦和地请他们就坐。“今天是什么风,把大名鼎鼎的齐姥观高徒们吹到我这里来了?” “火玉道长客气了,”乾筠坐下后,又拱手行了个礼。魅羽见他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身上脸上多了不少灰尘的样子。想是手下人一听到自己的消息,他就急匆匆赶来了。 乾筠身边的无涧说道:“即、即便在齐姥观,晚辈们也听说过谟烬滩有一位济、济世救人的火玉道长。甘愿放弃清净自在的神仙日子,来鬼道救苦救难,实为三界众生、众生学习的榜样。” 听到这里,魅羽不知该做何感想。灵宝此人,虽然在应对情欲和女色这方面走了邪路,其他方面倒也算是尽了一个道家前辈大德的本分。他所传授的思想和修行法门,确实是正统的道教理论,传教时也不分听众高低贵贱,有问必答。一个已然得道的仙长,位列三清,怎么能还是这样扭曲的一个人呢?那个丁长老说得对,强行压制自己的情欲,最后便走火入魔了啊。 不过这个叫无涧的,怎么好像有点儿结巴? “晚辈们此次前来打搅,”乾筠又说,“是因为道门内有位女弟子走失,可能就在火玉山这一带。不知道长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哦?”灵宝皱了皱眉,“竟有此事?我最近一直在和普仞王商量御敌的事,没有留意附近的情况。我这就去和管家问问。” 灵宝说完,起身离开了大殿。魅羽心道不好,灵宝得知乾筠等人已把注意力集中到这里,该不会要杀人灭口吧? 这时刚好乾筠等人起身在殿中观看景致,而最吸引人的自然是这几棵雪娲树了。她等他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时候,将双臂的枝丫指向南方的天空,比划了一招天星术里的翼宿诀。当然了,她此刻没有用上内力,这招只是虚晃一下。而如果生效的话,金石之利便应当刚好落在灵宝坐过的地方。 乾筠果然认出了这招,面带疑惑地向她走来。抓紧时机,她又向着西方天空使了一招井毕双宿。这是她在恹轮山和乾筠应付修罗四大护法时,共同使的一招。 这下乾筠果然认出了她,正要说话,灵宝已从不远处往回走了。魅羽像摆手一样晃了晃枝桠,又指了指门口的方向,便一动不动了。 心想你们几个不是对手,快点回齐姥观搬救兵去。估计救兵赶来之前她和虞兰已经死了,但灵宝必须灭掉,否则今后还不知有多少与道门有牵连的女人要遭毒手。 “我问过管家了。他说并未见过失散的女人来此,不过他现在就会派人寻找。”灵宝看了看几人。“你们难得来一趟,不妨在这里用过晚膳再走。” 乾筠立刻抱拳。“冒昧打扰火玉道长,已是过意不去了。怎可再让道长麻烦?晚辈们告辞了。” 灵宝似是要挽留,但乾筠五人执意离开。临走时乾筠快速地瞥了魅羽一眼。 几人走后,灵宝阴着脸来到魅羽面前。“有两下子啊,我在山周围设了阻断通信的结界,居然都给你不知不觉地联系了他们。可惜了,我在谟烬滩经营了这么多年的一切,只能舍弃了。” 突听外面一声尖锐的啸声,像是什么东西钻到了天空中。灵宝立刻变色。 “燃霄箭?道门中最厉害的联络工具,无论身在六道中的何方,都能互通音讯。” 灵宝手中拂尘一扬,几道闪电击中除了魅羽和虞兰之外的几棵雪娲树。那几个变作树的女人当场倒下,也不知是死是活。跟着一手一个揪起魅羽和虞兰,朝大殿后门的方向飞去。出了大殿,在空中行驶没多久,三人便到了无回河的上空。 灵宝没有再多话,抓住魅羽的那只手一松,她这棵树便向下坠落,落入那条能让人鬼都形神俱灭的河里。 第43章 伽陇河 噗通一声,魅羽落入河中,却没有溅起任何水花。无回河的水,与其说像水,倒不如说像汞。水是万物之源,而在这里,却是死亡之源。里面没有游鱼,没有水草。漫长年月以来吞噬过的生命,早已回归到了死一般的寂静。 仰面朝下游漂着,鼻子里闻到一股令人恶心、眩晕的味道。先是额头上的伤口处发出滋滋的响声,她知道那是河水在腐蚀着伤口。接着是身上的每个关节开始剧痛,像是在分解她的四肢。 此刻她还是棵树的样子,四肢动也动不了,只能慢慢地体会这个死亡的过程。左脚的脚踝,像是断了。还有膝盖……肩膀…… 最后当疼痛快到她极限的时候,感官开始逐渐消失。周围的一切越来越像一场梦,和她没有关系了。她想起了自己的一生,想起了童年时凄惨的日子,和后来天壤之别的锦衣生活。 想起和兮远学武艺,和师姐妹们终日嬉笑打闹。 想起自己变成一个肥秃中年僧人,在荷阳节那天从楼上摔下,被陌岩接住。 和师兄们辛苦排练阵法,最后出乎所有人意料,以弱胜强…… 她真希望自己此刻只是如常人一般死去。至少还可以安慰自己有来生,便如话本里常说的,来生报答情分,来生再续前缘。然而等她的全身融化在这死水里之后,三界六道里便再无她这个渺小的生灵。 想到这里,她的眼中便看到了他。一身灰色僧袍,站在河边,望着水面,眼神还是如第一次见时那样一尘不染。她本以为这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觉,可当她看清站在他身边、手捧瓷壶的鹤琅,以及另一侧身穿黄色道袍的一个年轻道士,便猛地醒觉! 想起来了,在旱舸寺的时候,陌岩曾问佛祖,伽陇河的水饮几口方能解渴?虽然她此时依旧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可她记起从鹭灵的山庄下来时,那条河就叫伽陇河。 也就是说,从中原的伽陇河过来,就到了谟烬滩。而从喇嘛国卫虎山那里过河,就是鬼道的壑丘,她的家乡。此刻魅羽所在处确实对应着人间的伽陇河,但来到鬼道这边的岸,就变成无回河了。这点没来过的人不知道,这个道士定是灵宝派来误导陌岩师徒的。 不能喝啊!她张口要喊,却说不了话。之前刚落入河中时呛了两口水,现在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呜声。眼看就要顺着水流漂走了,该怎么给他们知道呢? 心里这么一着急,真气在体内小周天里胡乱冲撞,突然发现右臂能被自己控制了,但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把她从水面上拍起来。她想结个虚空自在印,又苦于左手又动不了。 这时她想到天星术里有个心宿诀,可以从东方取风,而且只要一只手便可使用。于是抬起右手,调动了自己的和鹭灵给她的全部真气,朝东方天空的心宿方向点去。霎时一股狂风从半空击下,打在她右侧的水面。一股巨浪将她掀离水面,朝着左边的岸边飞过去。 她下落的地方离三人站立处还有一段距离。目前她的样子在外人看来,应该是个半人半树的怪物,不把人吓坏就算好的。她做好了摔到地上的准备,却听鹤琅大叫:“师父当心!” 下落之势止住,如从前一样她又被他接住了。他的神色依然平静。那一刻,她希望时间就此停住,世界就定格在当前。但她知道时机稍纵即逝,半人半树的她又无法开口说话。怎样让他知道自己是魅羽?是肥果? 她抬起形如树枝的右手,食指向着他的眉心点去。他没有闪避,就让她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 是男是女,神仙畜生饿鬼,都要在一起…… 她被嫌弃地扔到了地上,耳中听得陌岩对道士说:“这里的水实在污浊不堪。道长能领我们去个干净的所在吗?” “那是自然,”道士爽快地说道,转身朝上游的方向走去。 却不知陌岩在背后无声无息地伸出一掌,隔空点了他的穴。小道士即刻倒地,不省人事了。 ****** 魅羽再次睁眼时,已是黑夜。视野的天空中晃动着点点的魂光,身体却不再晃动了。刚刚的跳跃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现在便是连右臂也抬不动了。 她费力的转动着眼睛,见自己躺在岸边的荒地上。不远处有十来个人在来回走动忙碌着,还有三四辆马车及几辆零散的马匹停在一旁。鹤琅跪在她身边,将一块布撕成长条,缠到她头上的伤口处。 “师妹你醒了?师父在盘问那个道士,一会儿就过来。”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陌岩和灵宝的手下,却发现河上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移动的光源。不止她,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停下手中正在做的事,向天的那边望去。 光源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但却柔和不刺眼,正在向他们驶来。到得近前的半空停住了,光淡去,现出一个身穿深红色道袍的道士。他的手里横抱着一个人。 魅羽一看到那个人影,便似给一个看不见的大锤子击中胸口。原本已经不受控制的四肢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 “你怎么了?”鹤琅慌张地问,“你等着,我去叫师父。” 除了陌岩师徒以及四个车夫,其余的都是道门的人。大家早已认出了那身道袍,纷纷互相询问着。 “快看那人的装扮和相貌,像不像观里供着的灵宝天尊啊?” “哎,对哦,看着很像啊。” 魅羽看不到那人的面容,但估计他已经变回了灵宝的本尊。否则之前见过火玉的几个道士立刻会认出他是火玉。 灵宝倒也不急着表明身份——虽然魅羽知道他最后肯定会让大家知道——而是稳稳地从半空落到地面,将怀中的人轻轻放到地下。 “你们是人间来的道友吧?”他问在场的道士们,“快看看是否认得此女子。” 站在前面的两三人互望了一眼,快步走上前去低头查看。其中一人说:“这个好像是……乾筠师叔,你来看看。” 此时陌岩已经随着鹤琅走了过来。他单膝跪地,伸手握住了她的一只胳膊。 魅羽登时舒了一口气,身上的抖动止住了。她的眼睛望着他的,再也不想移开。 “是虞兰师太,”她听乾筠的声音说,“敢问道长法号?” 灵宝好像也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是这样,贫道法号灵宝,今日有事来谟烬滩——” “等等!”众人沸腾了,“果真是灵宝天尊驾到!” “灵宝天尊来了!” “拜见灵宝天尊!” 魅羽听声音,便知道众人齐刷刷地跪下磕头了。站在一旁的鹤琅犹豫了一下,问依然半跪在魅羽身边的陌岩:“师父,咱们也要拜吗?” 陌岩的目光抬起来,瞅了一眼前方。“咱不认识他,拜什么?” 遂又低下头,从头到脚看了魅羽一遍,摇了摇头。“本事。” ****** 众人混乱了一阵后安静下来,又听灵宝接着说,“我离这里还有百里地的时候,见不知什么人使了燃霄箭。出于好奇便赶了过来,正碰上一个黄衣道士手里抓着一个人在河上游那边飞……” “那是火玉道人!”是缚元的声音。 “定是火玉那个贼道,”又一人说。 “我当时也不知是谁,疑心他为非作歹,便远远喝问,让他停住。他假意停下了,等我快到近前时,却突然将手中之人掷了下去。我当时赶着去接掉落的人,他趁机逃脱,朝下游飞了一段路,来到离这儿不远的一处。随后我把他追上,他见逃无可逃,竟收了法力,任凭自己摔到河岸上而死。” 说完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仿佛对那人的死有些内疚。 “天尊不必多虑,”一个道士说,“那火玉作恶多端,手上血债累累。他是知道如果被捉住的话生不如死,所以才自杀的。” 其他道士们听了,也一齐附和。 不对啊,魅羽有些不解。她以为灵宝会说火玉逃跑了,那样一来可谓一了百了,反正没人能找到。他现在说出了尸体的所在,万一有人去查探怎么办? “对了,咱们不是抓了火玉的一个门人吗?”有人叫道,“拉过来问问。” 不好!魅羽心说。果然不多久就听道:“那个道士嚼舌自尽了!” “火玉的帮凶畏罪自杀了……” 陌岩听到这里,抬起头来,眼中精光乍现。 众人又嘈杂了一会儿,有的称赞灵宝,有的痛骂火玉。灵宝没有久留,冲大家道了个别就飞走了。看着是很谦逊,魅羽却以为他是怕夜长梦多,说多了露馅儿。 正想着,远远见乾筠正朝自己走来。无论如何,这次脱险还多亏了他帮忙。正不知该如何将怀中的别针取出还给他,再道个谢,却见他面色带着不悦。 “你之前在火玉山上说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话,还提到灵宝天尊他老人家,可有此事?” 陌岩闻声从地上起身,让开了位置,皱着眉望着眼前的事态。 “是,”她使劲儿挤出了一个字。她此刻已完全恢复人形了,但关节还散着,身体也极度很虚弱。“火玉、火玉就是……” “你最近受了不少苦,对火玉恨之入骨,我可以理解,”乾筠的声音有种让她不安的平静。 “但是刚刚你也看到了,天尊他救下了虞兰师太,还亲自把她送了来。灵宝天尊是谁,你该知道的,他是玉帝的师兄。而那个火玉道士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家伙,怎么可能是位列三清的灵宝天尊呢?你自己身为道门的女弟子,这么说话别人会认为你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魅羽的眼眶隐隐刺痛,已经有泪水在里面打转了。她对乾筠谈不上什么感情,但二人毕竟并肩作战多次了,这次还是他救了自己。她坚信那个火玉道人就是灵宝天尊,虽然暂时拿不出证据。若是换做平时,她早就蹦起来和他理论了。但此刻刚刚经历了生死,她只觉得从内到外地疲倦。 你若不信我,可以去问虞兰师太,她想这么说。随即又意识到,虞兰师太很可能也不知道火玉的真实身份。很好、很好,她这次只身来鬼道,为了救虞兰差点被形神俱灭,现在功劳却被灵宝自己抢去了。 “乾筠道长,”鹤琅在一旁插嘴道。神色虽然带着尊敬,语气却没有掩饰自己的不满。“为何就不可能是天尊本人呢?佛祖都能犯错,你们道门祖师为何就不能?佛说众生在无始劫之前都是佛,只不过因为迷了心性,以假当真,才堕入轮回。若是能——” “我没功夫跟你掉书袋!”乾筠不耐烦地冲他说了句,又对魅羽说:“我们发了燃霄箭之后没多久,火玉的住所就起了大火。等我们灭了火,冲进去后,仔细查探了一番。完全找不到任何上位之人留下的痕迹。” 那个香炉,魅羽想,肯定不怕火。看来灵宝在放火之前已经取走了。 “而且你应该知道,”乾筠又说,“以灵宝天尊那样的修为,随便一掌就能让你形神俱灭。他何必要费事把你扔进河里?” 这时陌岩插了一句:“他是有那个能力,但他怎么想的谁知道。” 乾筠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又对魅羽说:“我刚刚已经派人沿着河岸去上游找尸体了。你的那些没有证据的指控,奉劝你今后不要再对外人提起。我这么说可是为你好,否则任何道门之人听到你的话都会与你为敌。不过,我虽不和你计较,可是已经有好几个晚辈知道了你说的那些话。你要为你之前错怪了灵宝天尊而道歉。” “是吗?”陌岩不以为然地说,“我怎么觉得应该道歉的是你?” 乾筠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倏地扭头望向他。“你怎么老是针对我?为什么该我道歉?” “因为……你打不过我?”陌岩有些挑衅地望着他。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一时间没人再说话。最终是乾筠后退了一步,轮流看了看面前的三人。 “好,很好。你们都是佛门的人,我们道门的祖师,看来你们是不放在眼里的。从现在起,咱们的联盟到此为止。你们今后打算如何对付涅道,不用再给我知道。虞兰师太我们会负责送去鹭灵上人那里。” “我们刚好要去鹭灵上人那里,”陌岩说道。 乾筠没有再说话,看都没再看魅羽一眼,转身走开。随后招呼自己的门人把虞兰抬进一辆马车中,自己等在岸边。没过多久,果然有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来。火玉的尸体还真的被找到了!这下连魅羽都不确定是怎么回事了。 乾筠也没有再过来和三人道别,自己和门人坐进两辆马车,还有的骑上马,向着上游的方向走了。 “师父,乾筠道长他……”鹤琅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问陌岩。 “别理他,自以为是的家伙。碰几次壁就好了。” ****** 此时还有两辆马车。一辆载着昏迷不醒的虞兰,由鹤琅在里面照顾她。魅羽被抬上另一辆。车开了,陌岩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本薄薄的卷宗。一边看,一看止不住地呵呵笑着。 她躺在软榻上,嘴里呼出的气息还带着无回河的腐烂味道。抬手摸了摸怀里的别针,还在那里别着。得找机会还给乾筠,这可是他们齐姥观的宝物。 没想到还摸到一个剩下的金桔。灵宝的住所烧了。这个金桔目前是她从他那里拿到的唯一一个实物。虽然不知道能保存多久,但她决定随身带着。 一边想着,一边望着车厢顶部唯一一盏油灯,摇来晃去,困意渐渐上来,但同时她也能说更多的话了。 “为什么接住我?”她恍恍惚惚地问,“在无回河岸边。” “因为我突然想起一个人,”他放低了手里的卷宗,平视着眼前的空气,“这个人经常会从半空中掉下来。有时是男,有时是女,还有时候半人半鬼。” “你相信我吗?关于灵宝。” “当然,”他扭头冲她挤挤眼睛。“那家伙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她咧嘴笑了。像他那么冷静的人,肯定不会轻易下判断的。不过他这么说让她很高兴。 过了会儿,他直直地望着面前的空气,道:“我之前盘问那个小道士,没问出什么来。后来鹤琅把我叫走时,我担心他自尽,就又点了他的穴。” 说完后继续阅读。 “我有件重要的事得告诉你。”魅羽忽然想起了殁天枢。 “先休息吧,明天再讲。”他翻到下一页,读着读着脸色变了。“哎,我什么时候被四个大姑娘小媳妇给扑到在地了?” 啊?她望着他手里拿着的纸张。“你从哪里弄到的?” 原来他看的是自己在火玉山上,激活了别针后说的那些话。没想到乾筠的手下还记录下来了。 “那都是我胡编的。” 这要是传出去,人手一本,可就乱套了。 他叹了口气。“真是个惹祸精。让你自己回个家还能搞出这么多事来。这次回寺之后给我老实待着,哪儿也别去。” “不行,”她摇摇头,“我得去找涅道。我得告诉他,他姐姐的死是灵宝背后策划的,和鬼道众生无关。我还要去找罔宁师太,告诉她当年是灵宝派人——” 话没说完,就见他将手中的几页纸狠狠摔到地上。“我是真想把你变成只狗!拿铁链拴着才能老实是不是?” 魅羽知道他是开玩笑的,然而不久前被灵宝变成狗拖着出去溜的记忆还清晰在目。双臂双腿又不由得开始颤抖起来,喉咙里不可遏制地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你怎么了?”他伸手过来抓住她的双臂。 “吱!吱吱……” ****** 弃车后坐上渡船,魅羽便昏沉地睡起来,不知多久后回到了鹭灵的等虞山。她初来这里时还是盛夏,现在回去已是初冬。被一堆人抬抬抱抱地上到山顶,进了鹭灵的住处。 折腾了半天,天色已大亮,鹭灵应是一早接了通知,在大厅里摆了两张长塌,周围等着五六个郎中。 魅羽和虞兰跟着被郎中们翻来覆去一顿检视。这期间鹭灵一直神情紧张地站在虞兰的塌前,魅羽注意到他的青色道袍里外穿反了。最终听到郎中们说了一声“应无大碍”之后,脸上才泛起了笑容。 鹭灵转身走到一旁的陌岩面前,问他:“十几年不见了,一切还好?” 陌岩沉着脸,没有理他。 “怎么,生我气了?” “上人,您自己老婆出了事,就让别人的老婆去冒险吗?” 魅羽本来有些迷糊了,听到这句话后猛地醒了过来! 什么什么?他刚才说什么了?我是不是听错了?她想挣扎着起来,被郎中们按住了,灌了一大碗药。 鹭灵哈哈大笑了起来。“还是个大孩子!记得我有次弄坏了你一辆小木车,你五六天都没跟我说话。” 等郎中和其他闲杂人等都出去了,二人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了下来。鹭灵冲陌岩说道:“听说这次的事比较棘手。夜摩天和少光天都表态要拥护涅道。” 魅羽从塌上撑着抬起身。“还有光普天和无烦天。”被陌岩瞪了一眼,又乖乖地躺了回去。 鹭灵又问:“知道修罗界是哪位将军出任指挥吗?据说目前局部地区已有小规模战事了。” 陌岩说不知。魅羽想说,是个叫索宇的,但不敢再开口了。 鹤琅在一旁问鹭灵:“上人,您有什么建议吗?” 鹭灵冲他笑了笑。“你师父哪里还需要我的建议?有宝贝不用,过期就作废了。” ****** 已是中午,魅羽躺在塌上草草吃了点粥和馒头,便被女仆扶进自己之前住的房间睡下了。她是真的累了。这一睡,如同掉进了黑暗的深渊,人事不知。 一直睡到天黑,睁了一会儿眼,好像身体已恢复了不少,但还是很困,又接着睡下。这次没睡着多久,便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做梦。最后梦见回到雅宣阁,自己一个人坐在一张大桌子边吃饭。满桌子的菜都很可口,可是没吃多久,菜里的肉们便开始说话。 “快点儿吃我们啊,血雅。一会儿客人就到了。” “真是的,我最讨厌萝卜了!为什么非要把我和萝卜一起炖?” “我不要做食物!我不要变成屎……” 魅羽张大着嘴,想要啊啊地叫,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从桌边跳起来,朝门外跑。刚跑到门口却正撞上灵宝。 “你今天想变什么?”灵宝微笑着,一步步逼近正在后退的魅羽。 “唔!唔!”她拼命摇着头,想说“不”却说不出来。 “不如做一茬韭菜好不好?长一截儿,就剪掉一截。再长一截儿——” “不、不!不要不要!”她终于能放声喊出来了。后退几步到了桌前,抬手将桌子掀翻。 “不做韭菜?”他叹了口气,跟了过来。想了想,手腕一晃,手上多了一只燃着的蜡烛。“我这里缺个烛台,你就做烛台吧。又亮又暖和,还可以时不时听见飞蛾扑过来被烧死的声音。” 四周突然一片漆黑,只有晃动的烛光映在灵宝的脸上,显得格外阴森恐怖。魅羽浑身无比沉重,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向着自己走来。突然又发现自己能坐起来了,从身旁抓起一个枕头朝他扔去。枕头被他一把接住。 “做噩梦了?” 熟悉的声音让她清醒过来,看看四周。自己此时正坐在床上,床边站着手拿烛台的陌岩,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枕头放回床上、摆好。 “快睡吧,”说完后他微一转身,左右看了看屋子里的摆设,惨叫一声。 “谁把我的房间搞成这样了?” 他把烛台放到桌上,几步来到书架前。铜制的弯刀,刀柄上被绑了一条红色的穗子。陶马拉着的囚车,马披着了绸缎做的鞍,囚车的顶上围了一圈鲜花,此时早已枯萎。 再移步到书桌前。原本赤膊的六个泥人,每人身上多了件斗篷。大木船像是来求亲的,上面载满了胭脂花粉和碎玉金珠。 魅羽的脸泛红了,还好屋里光线暗。见他气哄哄地拿起烛台朝门口走去,急忙叫住他。 “你别走!我不敢睡了。” 他怔了一下,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这张床这么小,我不睡地板的啊?” 她将目光移到别处。白天当着众人连老婆都叫了,那时候想什么去了? 烛光熄了,他站在床边,俯身,伸手把她往里一点点推。每推她一下,她身上的骨节就又疼一遍。 “哎呦!哎呦哎呦……”她龇牙咧嘴地叫着。 然后他就在她的身边躺下了,本来就不大的床变得异常拥挤,她几乎是被挤在靠墙的床缝里,想歪歪头都不行。 外面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她睁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却还是一直望着。过了很久,她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却听他说:“是我疏忽了。一个散步都能散出内伤的人,怎么能让她自己回家?” 她没有说话。在蓝菁寺那时她是男身,却无法和他同床而卧。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在生与死的临界处跨了好几回。每一刻、每一天都是捡回来的。每一次的相处,她除了对命运之神说声谢谢外,还能要求什么? “对了,”她突然记起来,“你上次封的殁天枢是假的!” 他只是嗯了一声,便似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又听他迷糊地说道:“我已经失去过一次了,肥果。差点儿又失去一次。我真是个混蛋。” 第44章 纸条 魅羽第二天醒来时,天色已接近正午。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床的正中央,被子盖得好好的。她皱眉想了想昨晚的事,突然不确定陌岩到底真的和自己在这张小床上挤了一晚上,还是又做梦了。 她撑着床坐起来,又试着下了地。脚在刚触碰到地面的那一刻,钻心地痛,但是走了两步就适应了。眼光瞥见桌上的烛台,不是这个屋里的,应该是昨晚他拿进来的。那自己就不是做梦了吧? 出了房间,外面一片寂静,看来昨天的闲杂人等都离开了。她扶着墙一直走到会客厅门口,听见细微的人声,是鹭灵和鹤琅在那里谈话。鹤琅看到她,便低声和鹭灵说了句,站起身朝门口走来。 “师娘,师父他——” “哎哎!你说啥呢?”魅羽打断他,满脸通红。心想这小子怎么越来越油嘴滑舌起来。 鹤琅忍住笑。“师父让我告诉你,他出去办事了。让我在这里等你好了就带你回寺。” “出去办事?去哪里?”她隐隐觉得不妙。有什么事非急在这一时?感觉更像是为了避开同她见面才一早离开的。 鹤琅叹了口气,神色也忧虑起来。“他不肯说,但我猜是封天去了。” 魅羽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昨天鹭灵和陌岩二人讨论修罗天的战事,说起来目前共有四个天的人是支持涅道的。当时鹭灵还说了句“有宝贝就得用”之类的话。所以今天陌岩定是带着枯玉禅去这四个地方之一了。 她伸出双手,抓住鹤琅的双臂,严肃地望着他的眼睛。“看在我把大师姐介绍给你的份上,你有没有可能查出师父是去了哪个天?” “我要是知道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师父就是怕我告诉你才不跟我说的。你别急,封个天很容易的。上次陆锦去封元识天,不是一会儿功夫就回来了吗?” 魅羽恨恨地叹了口气。这家伙!她昨晚虽然提了句殁天枢是假的,但还没有把元始天尊和灵宝那些细节详细告诉他。而且她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他。 不死心,又进了大厅问鹭灵。 “我也不知,”鹭灵似乎犹豫了一下,“不过他肯定不会有事,你们放心好了。” 这种模糊的安慰自然对两个年轻人起不了作用。鹭灵又问了魅羽这次去谟烬滩的经历。魅羽只是简要提了下妓院那部分,着重讲了在灵宝处发生的事。 她既没有假装不知道那是灵宝,也没有刻意去说服鹭灵信任她。反正就是不带感情色彩地把见闻客观叙述了一遍。 鹭灵站起身来,背对着魅羽和鹤琅走了几步。站住,很久都没有说话。 然后转过身来,又郑重其事地谢了魅羽一回,便离开了。据说虞兰虽性命已无大碍,但一直昏昏醒醒,即使醒了也不说话,仿佛这么多年过来早已丧失了语言的能力。鹭灵大部分时间都陪在她床边。 ****** 当天下午,魅羽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好地理了理事情的来龙去脉。倘若陌岩是靠着枯玉禅去了某个天界,她手中什么都没有,即便知道他去了哪里也追不上。 继而又想起云冉峰那三句秘示。第一句已经过去了。现在知道第二句是假的。第三句究竟是什么她还没问过,只知道和伽陇河的水有关。 她腾地站起来,出了屋去找鹤琅。他的屋门半开着,魅羽在门外可以看到他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在看。 “大师兄,”她推门进去。 鹤琅见她进来,急忙把东西收进怀里。但还是给眼尖的魅羽看清了,是个青色的荷包。须知大部分荷包都是红色粉色等鲜艳的颜色,这个青色嘛…… 她也不戳破,问:“之前在无回河见到你们的时候,你手里拿着个罐子,是要装河水的吗?” “是,我们打算装伽陇河的水。都说伽陇河是鬼道的一条河。先是请教了景萧师叔祖如何去鬼道,他告诉我们喇嘛国唯一的入口是布巴南部的卫虎山。只要念咒就能看到河,但得拿着堪布令牌前往,才能召唤到渡船。” 原来如此,魅羽想。她一直坐的是兮远的私人渡船,只要她念咒,摆船的人就会知道。对于没有私船的,看来得是身份地位很高的人才能召唤到摆渡。 “然后你们就到了壑丘吧?” “是的。在壑丘打听伽陇河的所在,听到的只是很含糊的回答,说得去谟烬滩。等赶去之后,很巧地就碰到了那个小道士。当然了,现在知道肯定是有人安排的。他很热心地领着我们去河边,差点儿就被他骗了。” 魅羽点点头。“他让你们取无回河的水是害你们。但是当时的所在地只要过了河,也就是咱们现在的这座山下去,确实是伽陇河的所在。” “是的,昨天下午你休息的时候,鹭灵上人告诉我们了。所以今早师父下山的时候拿走了罐子,我估计他顺路去取水了。” 魅羽思索了一会儿。在旱舸寺的时候,陌岩问佛祖伽陇河的水喝几口方能解渴,佛祖说九口。假如自己去喝九口,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哎哎,师妹,”鹤琅担忧地望着她,“你可不要去乱喝,万一把你运走就糟了。” 她的眼睛亮了。“喝这水能把人运到什么地方?” “不知道啊。师父对目的地守口如瓶。” “我不会去偷喝的,”至少目前不会,“不过明天咱们走的时候,不妨也去取点水。” ****** 第二天魅羽身子还没好,但还是坚持要走。鹤琅虽没多说,但她知道此刻龙螈寺除了景萧外无人坐镇。之前陌岩去紫午甸和旱舸寺时,都是鹤琅在寺里主持大局。所以她虽然还未恢复,也催着鹤琅一齐走了。 二人先去取了河水,装到鹭灵给他们的罐子里。下山后雇了辆马车。一路上魅羽细细地跟鹤琅讲了自己回鹤虚山,发现师父一家失踪,又遇见梓溪的事。鹤琅听得两眼冒火,看样子像是随时会跳下马车打去印光寺。 魅羽安慰他,说兮远他们最有可能是去投靠了罔宁师太,而不是齐姥观或者四大观。否则上次见到乾筠的时候,他肯定会和自己提起。 而这一路上,魅羽的心里一直在想:对,封个天很快的。去了也不用干啥,拿出枯玉禅来咔嚓一下,马上跑人就行了。嗯嗯,等我们回去的时候,陌岩多半已经在寺里了,说不定还吃了好多顿饭洗了好多次澡呢…… 四天之后,马车到了龙螈山脚下。魅羽一下车就惊呆了!原先有个宏伟的石拱门,上面雕着蟠龙。这个门在这里只是个象征性的摆设,并不能阻挡谁进入。眼下只剩了两侧断裂的石柱还挺立在那里。 过了门,一路上山,随处可见路旁倒塌的苍天大树。她在紫午甸的时候简要地听乾筠提过,说龙螈寺已经被攻破,石佛也被打碎了。当时她听了也没大在意,以为只是局部的损失。现在看来,这帮暴徒根本就是在泄愤! 当她进了寺,站到讲经堂外,看着这座昔日留下了自己无数美好回忆的地方被砸得瓦碎漆落、残缺不全的时候,一股怒火填满了胸膛。 “梓溪,你今天让我的龙螈寺什么样,改天我就让你的印光寺什么样。做不到的话,便如那碎成粉末的石佛一样,不得善终!” ****** 那之后的几天,魅羽忙得晕头转向。不断在景萧、赫嘉,和几个师兄之间穿梭,张罗着寺院的修复事宜。 现在也没有心思在乎衣着了,经常是里面穿件红裙子,外面套个棉僧袍,头发胡乱挽个髻。若是有外人来了,看到这么个大姑娘在寺庙里东跑西窜,有时还自己加入扛木头和运石块的行列,一定十分稀奇。 而真实情况是,她把自己搞得这么忙,是因为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严冬已至,但还是没有陌岩的消息。肯定是出事了,她想。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怎么也挥不掉。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去找鹤琅。 “把伽陇河的水给我!” 一回来他就把水罐藏起来了,怕她偷偷喝。 “呃,师妹啊,你再等八天。等到过大雪的那日再说。” “为什么?” 鹤琅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想来想去,最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荷包。“师父说如果那天他还不回来,就把这个打开。” “啊——”她尖叫一声,差点背过气去。“你这个猪头!为啥不早点拿出来?” “师父不让告诉你啊。” 一把夺过荷包,打开来看。里面有张手掌大的纸条,有些凌乱地写着一些小字:“我若大雪日未归,”之后是大概两三句话,但是写完后又拿笔涂黑了。只剩得最后一句是:“问景萧师叔祖要锦合莲护寺。” 魅羽不解。“这锦合莲是什么东西?” “就是朵莲花,”鹤琅说,“类似于曼珠沙华的宝花。是百年前殿试的时候我们龙螈寺挣来的,经年不坏。使用的时候将花瓣片片撕裂,三年内外敌都无法入侵本寺。” 那就是只能用一次了?魅羽皱着眉,目前的局势有这么严重吗?她低头又看了看纸条。“不对。这中间的两三句话说的又是什么?” 中间的两三句,应该是他最初的意愿。写完后想了想又改了主意,划掉了。这几句到底写的是什么呢?她把纸条拿到窗口,对着光怎么看也看不出来。 “去找景萧师叔祖问问吧,”鹤琅说,“他好像对字很有研究。” “哦?他是书法家吗?” “不是。事实上,他的字挺难看,”鹤琅小声说。“但是因为他精通手印,对一切有迹可循的东西都有种直觉。” 于是魅羽和鹤琅来到西院。到了景萧的住处时,他正在喂野鸡。听二人说明来意后,把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接过纸条,对着天空看。看了会儿,低下头,用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又抬头看。就这么折腾了半个时辰,最后把纸条还给二人。 “好像是说,去蓝菁寺偷他们的锡嘛鱼,然后到少光天的什么川殿里找他。我只能看出这么多了。” 魅羽心里咯噔一下。果然!就知道他会有危险。“多谢景萧长老。这个锡嘛鱼是什么东西?” “我只知道是蓝菁寺的镇寺之宝,类似咱们的枯玉禅。至于具体能干什么就不清楚了。” 魅羽和鹤琅互望一眼,都很清楚对方的心思。鹤琅对景萧说:“师叔祖,再过八天是大雪。请您在那天把锦合莲给用了吧。” 景萧看着他俩,说:“他不让你们去,就别去了。放心,他肯定不会有事。” 说完后,看着二人坚定的神情,又叹了口气。“好吧,你们如果要去,一定小心!少光天里有个聂驭王,但凡有外人闯入,他便立刻知晓。” 说完,他似乎还有话,但咽下去了。 怪不得陌岩没回来呢,魅羽想。一定是被那个聂驭王捉起来了。 ****** 接下来的两天,二人仔细敲定了偷宝的方式和细节。他们首先想到的是以乔装打扮的香客的身份混进蓝菁寺,但这不可行。对魅羽来说,回复女身后虽然和蓝菁寺的若干人有过接触,但她只要稍加改装,比如扮成村姑,除非是很熟悉的,否则没人能轻易认出来。 可鹤琅就麻烦了。他原本就是在蓝菁寺出家的,来龙螈寺之后也一直是六大寺的焦点。他再怎么打扮也容易被认出来。 魅羽左思右想。“对了,上次师父变成女的去紫午甸,不如你也变成女的?” 然后梳个头,插点儿珠翠,蓝菁寺的和尚们怎么也不好盯着个大姑娘左看右看吧? “好。可是,具体的变性方法,得去师父的《藏遗录》里找。” “那咱们去他房里找吧。”魅羽原本也有一本的,被涅道毁掉了。 二人来到堪布禅院。桑净见是他俩,也没拦着,就让他们自己进去了。魅羽进屋后,想起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自己还是肥果呢。看着客厅里那把特大号的椅子,突然眼框有些湿润。在肥果消失的那几个月里,他每天望着这把椅子,是怎么过来的? 这时鹤琅已经从书房里把那个竹箱子搬出来了。他打开箱子,找出《藏遗录》,翻到某页看了一会儿,点点头。 “我已经记下了,应该能成。”他说着就要把书放回箱子里去。 “你等等,”魅羽从他手里拿过书。这本书看起来,比陌岩写给她的那本要薄不少呢!她翻开书页,本以为是因为这本的字体小,可字体也差不多啊。 她又从箱子里翻出《缈素知》和《九砖学》,这两本也要比她那两本薄。于是她稍微仔细地读了读,原来每一个知识点,原着里都是很简略的。对于龙螈寺的历任堪布,是不需要仔细讲解的。可是以她的层次,若要直接看原着就很难学了。所以陌岩在她的三本书里,加了大篇幅的注解。 “怎么了?”鹤琅疑惑地望着她。 “没什么。”她把书放回到箱子里。趁他回去放箱子的时候,赶紧把脸上的情绪收拾了一下。 在旱舸寺丢书的那天,陌岩说过要重新给她写一遍。是吗,还能和原先的一模一样吗? 失去了的东西,和人,还能找到同样的替代品吗? 第45章 珈宝哥哥 又过了两天,二人行程准备妥当。因为要先去蓝菁寺偷东西,再喝随身带的伽陇河的水去到少光天,便叫了陆锦一同前往,负责看行李。 出发前,魅羽问鹤琅:“我上次从蓝菁寺弟子富鸣忻那里偷来的混元天锤还在吗?” “一直在宝华殿。” “你拿来,我想带上。” 由于香客通常是上午拜山,三人的马车在头天晚上驶出龙螈寺,连夜赶路,清早到了蓝菁寺山脚下的小镇里。陆锦在客栈要了一间房,看着行李。魅羽一身灰衣,是一副老太装扮。鹤琅则变成年轻女子,像孙媳妇一样陪着她去上香。 这是魅羽第二次来蓝菁寺。依然是那依山而建、直插云霄的蓝墙金顶,仿佛再过万年也会一丝不减。而对鹤琅来说,这是他曾经的家。二人各揣着心事,随着人流上山、入寺,一路无话。 二人的计划,自然是从珈宝入手。鹤琅因为熟门熟路,知道珈宝禅院的位置。但打扮成香客就这样一路走去勘布禅院,必然会引人注意。 所以鹤琅告诉了魅羽禅院如何走,她毕竟曾来过一趟,对这里的道路和建筑大致心中有个数。而鹤琅则是要去到人最多的大雄宝殿,假装上香时碰倒蜡烛,引起火灾。 魅羽一人按照鹤琅的指示走着,路过上次偷听和受伤的那个摩云殿,她稍微驻足。抬头看了看,被珈宝掌力击碎的屋瓦早就修好了,又继续前行。此刻她还在香客们也能来的地方,所以并未引人注意。 等她慢慢接近大片僧房的时候,便听见身后的远处开始有骚乱的声音。有僧人从她身后跑上前来,大概是去叫僧房里的人都出来灭火。 跟着就陆陆续续有提着水桶,拿着脸盆的人朝她跑来。她作为一个香客来这里,当然是不被允许的。但是众人都忙着救火,而且见她一个老太太,也不担心干什么坏事出来。 珈宝的禅院比陌岩和景萧的都要气派得多,所以很容易辨认。魅羽来到院门口,正打算敲门,身后有人抢上前,砰砰地敲门。 “堪布,着火了!着火了!” 门很快就开了。当珈宝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刹那,魅羽使了个摄心术,心里想着的是之前在紫午甸见过的瑶老太的模样。 “好好的为何会着火?” “有香客碰到了蜡烛。” 珈宝眼看就要随前来的僧人出门了,不经意瞥见站在一旁的魅羽,如遭雷击! “你、你怎么来了?” 魅羽低着头,神色黯然。“我有事……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跟着又抬起头四顾。“怎么你们寺里着火了吗?刚刚带我前来的那个小长老,给我指明了路,就掉头跑了。” 此刻的珈宝身穿褐色僧袍,出来的急,外面随便罩了件棉衣。脸看着比一年前苍老了,还多了不少褐斑。魅羽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悦。冲前来报信的僧人挥了挥手。 “我去也没用,你们自己处理吧。” 他把魅羽请进院子,苍老的身躯激动得有些颤抖。在那一刻,魅羽突然有些内疚。但转念一想:你当年打死了陌岩的师父,你去年差点把我打死,你的老情人几个月前差点把我打死,你的爱徒把我毒哑了,还烧了我的家毁了我的寺。那就别怪我戏弄你一下了。 院子修得很雅致,虽然不至于在寺庙里种花什么的,但满眼是各种小巧而赏心悦目的长青植物和假山。进到宽敞的正厅,琳琅满目地摆着各种皇室赏赐的香炉、观音、珊瑚树、琉璃瓶。 珈宝似是不知该让魅羽坐还是站。魅羽便抢先开口了,语气中带着责备:“是你告诉别人,溪儿是我和你生的儿子?” 珈宝如遭雷击。“没有啊,绝对没有!这件事我藏了二十年了,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怎么,给人知道了?” 魅羽心说,你确实是守口如瓶了,在你清醒的时候。 ****** 这件事是鹤琅告诉她的。珈宝当年拜师衔云掌莫前辈,和师妹瑶老太及两个师兄也不知发生了些什么,在二十六岁的时候离开师门来到蓝菁寺出家。后来十几年都没再见过瑶老太。瑶老太据说没多久也离开了师门,但之后只是收了几个徒弟在身边,一直未嫁。 结果二人在不惑年的时候,师父去世,珈宝和瑶老太都去奔丧。二人不知怎么一见面又旧情复燃,之后瑶老太就怀孕了。 这件事二人一直谨慎地保密着,没有对任何人说,甚至连梓溪都以为瑶老太是他的养母。然而在梓溪十一岁时,瑶老太送他去蓝菁寺出家,其实多少带点儿陪伴珈宝、为他养老的意思。 鹤琅记得,梓溪来的那天晚上,他有事去珈宝的禅院找他。当时他是珈宝最宠爱的弟子,所以门人就放他自己进去了。 珈宝那天喝得烂醉如泥,从他断续的自言自语中,鹤琅弄清楚了是什么回事。但是这些年来鹤琅也一直守口如瓶,毕竟这是把自己领进门的师父。如果不是这次要去救陌岩,情非得已,他也不会和魅羽说起。 此时魅羽叹了口气。“不管是怎么传出去的,反正给龙螈寺的一个俗家女弟子知道了。这个女弟子我不久前在紫午甸见过,当时狠狠打了她一掌。她多半是记恨在心,回来后四处调查我的隐私。毕竟,当年我怀上溪儿的时候,还有几个女弟子在身边。虽然我后来把她们打发走了,保不准——” “你去紫午甸干啥?”珈宝警惕地问。 魅羽心想,如果轻易把梓溪供出来,就不像为人之母了。于是慌张地说:“没啥没啥,我是听人说那里都是女人,有些好奇就去看看。” 珈宝摇了摇头。“你从来就不是个好奇的人。是不是溪儿让你去的?唉,我多次让他及时收手,不要越陷越深。” “溪儿也都是为你好!不说这些了。现在那个女人扬言要揭发你的丑事,让你在喇嘛国身败名裂。我苦苦恳求她,甚至都给她下了跪……”说到这里,低下头抹眼泪。 “你……唉!” “可她说你们这群人毁了她的龙螈寺,她定要你们付出代价。想来想去,她说要你交出镇寺之宝锡嘛鱼,让我转交给她,她才罢休。” “哼!”珈宝气得转过身去,“想得美!我现在就去派人结果了她。” “你别冲动。这点可能性她肯定早就想到了,指不定留了什么后手。宝贝自然是不能给她,咱们从长计议,她应该不会真的把事做绝了。” 说完,便移步向门口走去。“我在这里待久了也不妥,咱们回去各自好生想想——” “你等等,”珈宝却突然怂了。“那个女人的事我听说过了,是个发起疯来不要命的。去年冬至一个人去挑了藤者的老窝,就可想而知了。最近溪儿又把她的家给烧了,结果自己还落得……” “什么?溪儿怎么了?”魅羽假装慌张地问,心里清楚梓溪多半是被自己的天星术烧伤了。” “没、没什么大事,”珈宝说,“算了,身外之物而已,她要拿就给她拿去吧。” 说完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儿拿了个比手掌还小的木盒出来。“你把这个给她,告诉她,倘若她食言,我会让她龙螈寺僧人一个不留!” 魅羽接过盒子,“深情”地望了他一眼。转身要走,想了想做戏要做足,又回身加了句:“你不要怪溪儿。他从小没有父亲,怕被人瞧不起,总想着干一番事业来证明自己不比别人差。你要体谅他。” ****** 魅羽出了禅院,摸了摸包袱里的那个方盒子,恨不得立刻放开步子跑下山去。蓝菁寺人多势大,此时火早就被扑灭了,只是远处还有几缕青烟升起,风中飘着的烟火味时强时弱。 刚刚被叫去灭火的僧人,此时已陆陆续续往僧房的方向走。突然有人指着魅羽说:“你站住。” 她停步,发现前方冲自己走来的是富鸣忻。 “你是什么人?为啥看着如此眼熟?”他眯着眼走过来。 毕竟此人曾见过自己多次,魅羽一慌,也无心撒谎了,夺路而逃。 “捉住她!别让她跑了!”富鸣忻在背后大叫。 魅羽嘴角浮起冷笑,从怀里掏出混元天锤,这还是年初从富鸣忻手里骗来的。转身冲他说:“你看这是什么?你敢追我吗?” 说着朝富鸣忻的方向用力一锤,对方立刻跳至一旁,大叫:“大家小心!” 一声轰隆巨响,富鸣忻刚刚站过的石砖地上碎了一大块。魅羽又随意向周遭砸了几锤,众人都吓得往后退,再也没人敢追上来,眼睁睁地看着她跑了。 ****** 来到楼下客栈,鹤琅早就焦急地在里面等着了。魅羽冲他点了点头,几人也不敢耽搁,即刻出来上了马车,往偏僻的郊外行去。 行了一会儿,见没人跟来,三人便出了马车。陆锦把鹤琅的包袱给他拿着,又把魅羽的长鞭递给她。之前魅羽没戴在身上,怕给珈宝看出端倪,虽然穿的冬衣比较厚。 然后陆锦从车里抱出盛着伽陇河水的罐子,三人走进旁边一处隐秘的小树林。 “我先喝吧,”鹤琅把罐子接过来。魅羽知道他是要自己先试试有毒无毒。 结果鹤琅打开罐子一看,“啊”了一声。“怎么这么少了?” 魅羽也凑头过去望。她记得二人当时装了大半罐,回去后一直用泥巴封着口。现在怎么挥发了这么多?可能伽陇河的水和一般人间的水不同吧。 鹤琅叹了口气。“我会喝小口的,”说完端起罐子,很谨慎地小口喝着。喝完九口后,魅羽立刻接过罐子,就见他一个大活人在面前消失了。 一旁的陆锦看呆了。“七……七师妹,你不害怕吗?” 魅羽没有回答,端起罐子来看了看,这下更少了。把心一横,开始一边喝,一边在心里数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她放低罐子。只有八口,罐子已经空了。正想着应该怎么办,眼前一黑,她也在陆锦面前消失了。 ****** 等到眼前再一亮的时候,魅羽吓了一跳!她此刻站在一座木桥上,桥很高很平整,下面是一条马路。 这条马路比她见过的最宽的马路还要宽两倍以上。更稀奇的是,路上是一辆接着一辆的马车,分成三列在快速地行驶着。这得多少马车啊!车厢看着都很结实,有的是封闭的,有的是敞开的。结构都很简单,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 她再扭头,见桥上也有很多人来来回回地走着。也不知刚才是否有人注意到她突然出现,反正每个人都很忙很着急的样子。这些男女老少的样貌和衣着同人间差的不大,只是发髻和衣服的式样都偏简约。 这里应该是某个天界,但和魅羽预想的大不相同。她之前见过夜摩天的人,蛇妖一样的长相,能停在半空不动。谁知这里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魅羽在人群中寻找女装的鹤琅,连个影儿都没有。她沮丧地叹了口气。肯定是因为她少喝了一口水,现在给送到不同的地方来了。希望不是不同的天界就好。这人生地不熟的,身边又没个熟人,叫她可怎么办啊。 此刻她还在桥的正中央,心想怎么也得先下桥再说。谁知才走几步,见前方有个衣着华贵的女人,一只腿跨在栏杆上,像是要跳下去! 她迅速看了周围一眼。来来回回走动的人群应该是发现这个女人的异样了,但谁也没停下脚步。 此时女人已经双腿跨过了栏杆,一松手就会掉下去了。魅羽抽出腰间的长鞭,一抖便缠住了女人的腰,再一甩便将她甩回了桥上。 “谁把我拉回来的?叫我去死好了!”女人躺在那里,哭哭啼啼也不肯起来。 魅羽收鞭,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一个男人从她身后走上前来,一把拉起地上的女人。 “是你非要出来玩的!这一路上你寻了几回死了?”说完把女人又往栏杆处拽。“既然这么想死,那就再跳下去吧!” 女人只是不停地哭,这时却又没有寻死的意思了。 魅羽翻了个白眼,赶紧要离开这对是非男女。谁知男人转过身来冲她说:“谢谢这位姑娘出手相救……咦?” 应该说,这对男女的衣着打扮和长相,倒是更像魅羽熟悉的那个世界,只不过一举一动都透着无上的高贵。 男人是那种带着不羁的俊美,剑眉,眼神深邃又迷茫,里面装着的都是故事。发髻上插的簪子发着奇异的亮光,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珠宝。 女人则是风情万种的仪态,魅羽的师姐妹虽然都是美女,但还没有她这种类型的。 此时男人已松开了女人,朝魅羽走过来,脸上的不耐烦换成了惊诧。“你不是本地人吧,美人儿?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认识一下?” “啊——”女人在他背后又哭起来,佯作又要寻死觅活的样子。 魅羽没理他,快步朝着桥的一端走去。男人应该是一把拉住了女人,拽着她跟在魅羽身后。 “我说对了吧?你肯定不是本地的,而且迷路了,还身无分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现在已经饿坏了,所以你应该和我们一起去吃东西。好歹你救过她一命,我们请你也是应该的。” 说完扭头朝一旁的女人严肃地说:“你再闹,就咔咔!” 也不知这句话代表了什么意思,反正女人立刻就安静了。此时三人已经下了桥,离开马路向着旁边的城镇走去。 魅羽琢磨了一下,这个世界的人似乎都很忙、很冷漠。她要是自己去打听这是哪里、自己怎么回人间,多半要碰一堆钉子。 现在有个这么热情又自来熟的人主动提出帮助她,那就去和他俩吃顿饭,探听些信息。当然这俩人未必是好人,可是满街的陌生人,魅羽也一样无法判断谁好谁坏。再加上他身边还有个女人,一起吃顿饭也不算出格。 “我和你们去吃饭,”她突然回头说,“不过我有银子。” ****** 三人去到一家饭馆儿,里面人很多,桌椅摆得很挤。坐下后,男人熟练地叫了菜,然后神情专注地望着魅羽:“你先和我说,你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干什么。总不能让我一直称呼你作美人儿吧?当然那样也不是不可以。” “我叫魅羽,来这找人,”她爽快地说,不想多浪费时间。“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世界吗?” 男人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魅羽,魅羽……你看样子应该是娑婆世界来的。这个地方在你们那里,应该叫无烦天。” 魅羽倒吸了一口冷气。无烦天?她去的地方应该是少光天,果然来错地方了!她还记得景萧说过,少光天里有个聂驭王,一有外部世界的人闯入便会知道……接下来她该怎么办才好? 男人像是在等着她什么,魅羽突然醒过神来。“还未请教你们二位怎么称呼?” “坦芸,”女人没精打采地说。 男人却是兴致盎然。“我有很多名字,比如玉笙哥、蓝宝宝、小钥威。你也可以随便给我起,想叫什么都行。” 魅羽心说,向来多嘴多舌那个是她。今天,总算遇上比她还贫嘴的了。 男人说完后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有些得意地说:“不过呢,男人们通常叫我——聂驭王。” 第46章 聂驭王 魅羽听聂驭自报家门后,并没有当下相信他。尤其是她刚刚经历了灵宝事件。实打实的灵宝天尊,都有可能是坏蛋。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更不敢轻易下判断了。 此时饭菜都已端上,三人便开始吃饭。对面二人吃得很文雅,也很少。但魅羽却不客气地多吃。饭菜虽然都没见过,味道也很新颖,不过没有任何让人不适的地方。眼下她只身一人来到这莫名其妙的地方,还不知道下顿在哪里、有没有,能多吃就多吃。 聂驭一直饶有兴趣地望着她,等她吃得差不多了才问:“魅羽,你说是来找人的?看样子没找到,也不知道去哪里找,是不是?” 魅羽心说,我知道去哪里找,就是你所在的地方——少光天。于是问他:“聂驭王殿下,您都是怎么回少光天的?” 魅羽叫他殿下,因为她知道少光天的主是梵承谆皇帝。整个天界的大大小小国家和番邦,都在他的帝国统治范围内。梵承谆有六个皇子,聂驭王是老三。 他倒吸了一口气。“原来你知道我!你远在另一个世界也居然早就听说了我是谁?哎——”他双手捂胸,陶醉了一会儿。 旁边的坦芸翻了个白眼,从怀里掏出面铜镜,开始整理妆容。 跟着他上身前倾,神秘兮兮地冲魅羽说:“天与天之间的来往可没那么容易,否则还不乱套了?并不是我跟你说了,你就能去的。” 魅羽想了想。目前若是待在这里,用不了多久身上的盘缠花光了,也还是回不了家。正如聂驭说的,不同世界之间穿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向他求助,也没别的办法。至于今后都会发生什么,也只能见步行步了。 于是她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有了笑意。“若是我恳求殿下您带我去,会不会给殿下添太多麻烦呢?” “不会,当然不会!唉,都说了,不要叫我殿下,爱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咱们吃完了先逛逛,待会儿就回去。” “这就回去了?”坦芸噘着嘴冲聂驭说,“往年这时候你不是住满一个月的吗?” “下个月就要殿试了啊,”聂驭小声地说,“得赶紧准备。我已经在外面耽搁太久了。” ****** 饭钱自然是殿下付了。出了饭馆,他和坦芸好像很随意地瞎逛,也没看东南西北,走到哪儿是哪儿。 期间坦芸若是看中了什么街边摆的便宜小玩意儿,或者珠宝铺里的贵重东西,聂驭都即刻买下。边走还不断解释,那个谁谁谁,他早已经跟她“咔咔”了,她没有必要再寻死觅活。 一路上嘘寒问暖,对二女照顾有加。魅羽不由得想,这个皇子太花心、太浪荡,不适合做夫君,不过当个伴游还是挺不错的。又想起沁峦。难道做王子的都是这么个德行吗? 逛完集市,二人领着魅羽往偏僻的田野里走去。待得见四周无人,聂驭从怀中取出一面小镜子。他把镜子置于胸前,嘴里念念有词,就从镜子里射出一副影像。 魅羽定睛一看,是一条小路,从镜子前伸出来,但不是直的,而是向天空的方向转弯,再继续往他们背后转弯,形成一个大弧。 聂驭收起镜子,弯弯的小路还留在空中。他抓住二女的胳膊,开始往小路上走。弧度这么大的路,魅羽做好准备走走便摔下来。谁知走上去之后并没感到有弧度,倒像路是直的、她是正的,而世界在不断旋转一样。 不久,刚才的地面就便成了倒立在头顶的风景。再继续走下去,三人最终又回到了地面上。魅羽心说,走了这一圈有啥意义呢?站定后仔细一看,原来此时的地面已非彼时的地面了,天空也比刚才的颜色要深。 这就到了少光天了吗?这不也挺容易的嘛!当然,难弄的应该是那面镜子。 聂驭此刻站在原地,双手背在身后,静静地注视着远方的荒野,不知在想什么。这里有风。风不大、也不刺骨,但一直在吹,从不间断。刚才处处还透着风流倜傥的白色长袍,此刻在野外风的吹拂下,却尽是肃然之气。 魅羽暗暗乍舌,这人变得也太快了吧?这、这还是同一个人吗? 正想问问坦芸你这个情郎是怎么回事,耳中听得马匹由远至近疾驰的声音,三辆华丽的黑色马车很快到了近前。赶车的六个侍卫像救火一样滚了下来,齐刷刷地跪地向聂驭扣头。“属下来迟!殿下恕罪!” 聂驭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自顾走到最前面的马车,上了车。六个属下这才站起身,又一齐来到坦芸面前,跪下。“参见坦芸郡主!” 坦芸冲几人点了下头,自己上了第二辆马车。六人又站了起来。魅羽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了。该不会一行人就这么走了,把自己扔在这里吧? 谁知六人也齐齐冲她跪下。“参见殿下的朋友。” 魅羽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六位大哥初次见面,都是英姿飒爽,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啊。” ****** 如愿以偿地上了车。车开动后,她一直趴在车里的窗户边往外看风景。 热,气温如夏季。少光天的外景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的话,就是“肃杀”。也有山、有树、有草甚至还有花,但每一样东西都透着庄重和萧索。 比如路边最常见的一种植物,大概到魅羽的腰那么高。茎是乌亮的,如铁条一般坚硬。叶子片片如刀,边缘带着锯齿。虽然此物常见,但每一个的周围三丈内都见不到其他植物,满满的孤高冷峻之意。 也不知陌岩和鹤琅二人此刻在哪里。他们都来少光天了吗?让她猜的话,陌岩被捉起来了,而鹤琅还在荒原或者城镇的某处,就像刚才的自己一样,茫然无措。 行了大概半个时辰,原野渐渐被屋舍和农田取代。偶尔见到路上有行人,一个个穿戴繁琐正式,面容严肃。 过了一会儿屋舍又不见了,路旁都是园林,里面的植物比先前见到的要艳丽一些。 车停下了,魅羽不知道要不要下车。门帘被打开,进来一个女官,目光把魅羽和车里的事物扫了一圈。 “长鞭和包袱给我。” 魅羽没有动。“为什么要给你?我是被请来的客人,又不是囚犯。” “你离宫的时候自会还给你。” 还在僵持,女官身后又出现一个女官。“殿下说了,可以放行。” “可是,”第一个女官犹豫道,“若是被皇后娘娘知道了……” “有殿下在呢。” 于是门帘被放下,车子继续前行。魅羽又看了一会儿就厌了。王宫里虽然宏伟大气,地面非常干净,但没有什么生气。隔几步站个千篇一律的黑衣侍卫,仿佛在这万年不停的长风里已经石化。 她打了个哈欠,晃悠悠地迷糊了一会儿。等车子又停下,有侍女请她下车。下来后发现坦芸早就不见了,估计是回了自己的府邸。 这是个小庭院,王宫里是个偏僻的位置。建筑的主要材料是一种棕色油亮的石头,一进到屋里便比外面冷不少。 侍女张罗着给她倒茶洗漱,期间魅羽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笑而不答。忙完了就出去,留她一个人在屋里。 没过多久魅羽就烦了,心说这真是自己有史以来接的最莫名其妙的一次任务!不了解要去的地方,不清楚该干什么,不知道怎么回家。目前虽然暂时无性命之忧,但还是忍不住地焦虑。 现在特别盼望能见到聂驭,或者那个坦芸也好,至少能说说话。 ****** 在屋子里憋了一下午后,终于等到侍女又进来,说殿下请她共进晚餐。太好了太好了,魅羽兴奋地跟在侍女后面走了出去。虽然不知道晚饭还有没有请其他人,不过能见到个熟人说句话就好。 出了小院,穿过一片树林。走了一阵子,看到个大院,门上写着“聂驭殿”。魅羽一进门就见身着高等侍卫服和军服的人进进出出。有的独自一人,有的三三两两边走边嘀咕着什么。 侍女将她带进一间中等大小的屋子。中央有个不大的饭桌,目前只放了些空的杯盘。看桌子的大小,最多能坐四人。 她在旁边的几个椅子中坐下,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侍女们突然进进出出忙碌起来,一下子就把桌子都上满了菜。接着便有人通报聂驭王殿下到。 魅羽急忙起身,见聂驭还是穿着白天的衣服,满脸疲惫地走了进来。此时有三个侍女立在桌旁,魅羽识相地行了个正规的万福。“民女拜见殿下。” 聂驭轻轻点了下头,示意魅羽和他在桌旁坐下。等侍女们将酒斟满,他便挥手让她们出去,并把门关上。 “实在、实在是万分抱歉哦,”他又变回了上午见到的那个人,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很认真地望着她。“快跟我讲讲你后来都经历的事。有没有饿了困了,是不是非常无聊?有人欺负你了吓唬你了吗?我打他。” 魅羽一时没转过来,顿了顿才说:“殿下每天真是忙啊!怪不得要去外地散心呢。” 她没说的是,怪不得那么贫嘴呢,那么花花呢。原来都是给憋的。 聂驭攥紧了双拳,望了望天。“看!你我虽然只认识了不到一天,可你居然能那么了解我,真让我太感动了!” 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它立刻正经起来。“什么事?” 门开了个缝,侍女探头进来。“殿下,盟亲王求见。” “没见我在用膳吗?” “亲王说是很重要的事。” 于是聂驭又出去了。魅羽沮丧地望着满桌子的菜,只能继续等。还好不是太久聂驭就回来了,但是明显看来心情不太好。 “不啰嗦了,吃菜吃菜。” 这次和中午不同,聂驭明显是饿了。魅羽当然也不会和他客气,二人便风卷残云了一通。 魅羽见时机差不多了,就问:“我来之前就听说了,这个世界但凡有外人闯进来,你都会立刻知道。” 他点点头。 “时常有人来吗?” “不多。年初时来过俩,这半年都没人来过。” 她心下狐疑。难道陌岩和鹤琅都去了别的地方,还是这小子没跟自己说实话? “你们每次都能找到外来者吗?” 他耸了耸肩。“有时候行,有时候不行。” “被捉住的怎么处置呢?”她的心提了起来。 “看情况吧,”他没有细说。顿了顿,又对她说:“你要找谁和我说,我帮你找。这期间你就在这安心住下,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 魅羽笑了。“之前殿下肯带我来此,现在又好吃好喝,民女十分感激。不过呢,民女向来过不惯游手好闲的日子,也晓得知恩图报。殿下若是有什么事情民女能帮得上的,请尽管说。比如替殿下给坦芸郡主或者其他人稍个东西传个信儿了,这种事民女最在行。” 其实魅羽想的是,自己要找的人当然不能告诉他了。眼下才认识,对这个皇子的品性除了说句深不可测之外,还不敢下别的定论。 可是如果整天被关在个小屋子里,那还找个什么劲儿?能在王宫里当个差,就更有可能打听到消息。 聂驭笑了,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让你做个送信儿的,太大材小用了。不怕告诉你,本王阅女无数,姑娘无论是心智、武功还是胆量,都不是同辈人可比的。我也不和你绕弯了,眼前确有一事。姑娘若是能帮我办成,条件随你提。” 魅羽突然有个念头。或许他在见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就想请她来帮这个忙了? “愿闻其详。” “本帝国皇室关于继位的传统,不是按年龄辈分,也不是由先皇指定。在皇子们都成年之后,会有一场正规的比试。而今年年初,七弟他刚好成年。” 魅羽微微皱眉,不是只有六个皇子吗?不过她没问。 “比试共分四个项目。第一项是武功,第二项比领兵对阵,第三项是寻奇觅宝。这三样我自己勉强能应付。但这最后一项呢,”他望着她。 “须知一国之兴衰,不仅取决于帝王自己。皇后是否贤淑有能力,影响巨大。所以最后这一项,是由每个皇子推一个女伴来比。” 魅羽身子后倾。“那赢了的,女伴就必须做下一任皇后了?” 聂驭又笑了。“这你不必担心。比试结束,应该就会立下正式的诏书定太子,之后便不会再改动了。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当然,你愿意留下我也十分欢迎。” 魅羽的脸有点红。“我可以尽力帮你,而且不止是这最后一项。包括第一项,武功在内,所谓学无止境,对不对?” “哦?”他颇有兴趣地望着她,“你的条件呢?” “条件我有两个,”她一本正经地说,“事成后,我要带走两个人,这是其一。” 他有些犹豫。 “放心,不包括你们王室的人。不过,可能会包括你们狱中的囚犯。” 他释然了。“没问题。除了王室的人之外,你随便挑。那第二呢?” “当下修罗界的这场战争,你们少光天要置身事外。” “为何?” “我可不想有一天,和你在战场上相遇。” 他想了想。“目前是否参战,决定由我父皇做。一旦立了太子,那太子的意见就占很大比重。毕竟,将来得由太子来收拾残局。我可以答应你,如果我胜出,我会力谏父皇不参与。” “好。殿试什么时候召开?” “还有三十二天。目前就暂时委屈你在我宫里做个女官,免得成天走来走去。明天上午我们先仔细过一遍四个项目的规则,下午开始第一项。” 第47章 皇子恩师 于是魅羽便在聂驭殿住了下来,还分到了几套女官的衣服。这里的女官服也是黑色,只不过比起男装来,多了各种繁杂的纹路和装饰物。 来少光天之后,她还未见过平民长什么样,反正王宫里的人相貌和身材都普遍不错。魅羽虽是外来人,混在里面却是十分顺眼。 不久后她便了解到,皇帝年轻时曾被奸人下毒。虽然及时救下了保住一命,但太医们都说,如果毒根不解,皇上阳寿恐怕只到七十岁了。而明白人都不言而喻,这太医定是往长里说很多了。皇上今年才五十一,但最近见过皇上本人的,都认为他可能也就在这几年了。所以殿试的事不能拖。 这几天聂驭一边和魅羽商量对策,一边还派手下去其他各个皇子府上打探消息。皇子们的武功大家都互相熟悉,和聂驭相当或者比他强的有二人。这项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突破。而且比赛的规定是近期不能服任何丹药,不能接受外人的真气,但是可以和任何人临时学武。 行军打仗的阵法嘛,则肯定每个皇子都建了个智囊团。里面要不就是博学的谋士和精通五行八卦的方士,要不就是有实战经验的军官。是好是坏全靠这些人。而这点早在王子们刚懂事时,他们的母妃们就开始替他们筹划了。 寻奇觅宝这项,魅羽觉得比较奇怪。但经聂驭一解释,又觉得颇有道理。对帝王来说,各国各番邦和有权势的人家,肯定少不了要来送礼,自然是为了讨好帝王。 可是做为皇子,而且是有可能继承皇位的多个皇子之一,民间送上来的奇珍异宝便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民意。说白了就是“大家都看好你”的意思。从这个角度来说,选一个众人都支持的皇子做帝王,会为将来省不少麻烦事。 至于这最后一项,皇子们都在打听其他人的女伴是谁。聂驭的两个哥哥都已大婚,且独自搬去了宫外住。不过他们只能由原配妻子来参赛,没什么好打听的。而聂驭的三个弟弟则把候选人藏得很严实,毕竟他们的女伴只要来参加最后一项就行了,不需要整天露面。 魅羽和聂驭由于日日在一起研习,想捂也捂不住。虽然魅羽自己的武功也不弱,但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呢。谋害皇子是株连九族的罪过,而谋害皇子身边的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女伴,就免不了有人铤而走险了。 因此聂驭和她约好,每一顿饭都要在他这里吃,每一口水都要喝他这里的,去哪里身后都要跟上自己最忠实的两个亲信。 ****** 关于聂驭王的武功,他有三位师父都是高手。一个教内功心法,一个教拳脚,还有一个教兵器。魅羽在第一次见他给自己演练的时候,就说:“你比我厉害多了。” 他笑着点点头,冲坐在一旁的她说:“不过老师您说了,学无止境对吧?请老师指点。” 他说这话的时候,二人在他府里一个无人的小院。倘若有外人在场,他还是要保持皇子的矜持,不敢有一丝松懈。 魅羽把自己的看家本领都想了一遍。兮远教的广旋十三式,未经他允许,她不可以随便传人。鹭灵的木灵掌、景萧的手印心法、寒谷的天星术,虽未正式拜师,她随便传人也是种不尊重。 她在陌岩身边的时候,大家不是忙于准备殿试就是计划着封殁天枢,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师兄们合练,他统共也没有几次机会单独指导她。现在想来,他给自己手录的那三本书,或许就有多少弥补一些的意思。 想来想去,兮远给她的那本《致用集》,是一个使鞭的老前辈留下的。这本书给了她,就全凭她来处置了。于是她站起身来,抽出长鞭,对聂驭说:“我现在使一套鞭法,长鞭不是你用的武器。但我师父曾将一套掌法改成鞭法传给我。武学之精髓在于‘意’。” 说完走到一旁竖立着的几个木头人前面,长鞭甩出,用比平时慢得多的速度,将《致用集》的招数一个个使出来,边做边讲解。 聂驭越看越心惊的样子。这些木头人是专门给他练掌法用的,所选的木材极其坚硬。可是魅羽的鞭子抽过去,虽然只使了很少的劲力,速度也很慢,木头上却也留下了一道道明显的凹痕。倘若换成肉身,后果可想而知。 使罢,见他一副愣愣的样子,魅羽又同他说:“鞭长手短,你要用的不是掌,而是气。” 聂驭恍然大悟!走过来说:“请恩师一边坐,让我试试。” 他站在那里,伸手比划了几下,好像觉得不太对。又想了想,再比划了一会儿。 “有那么点儿意思了,”她说。 ****** 关于阵法,每隔一天的下午,聂驭会请四个人来。一个是已经退了的将军,一个是现役军官新秀,一个阵法谋士,还有一个玄门道士。 聂驭搞了张大长桌,上面用不同颜色形状质地的石块木块棋子代表士兵。还有一些假山河流之类的,用于代表不同地貌。 通常是四个男谋士各抒己见,魅羽在一旁倾听。她很少发问或质疑他们,因为自己一个年轻女子,又毫无身份地位,随便提建议会惹他们不悦。 等四人走了,魅羽和聂驭将刚才的演练重新来一遍。她这时或者给出建议,或者干脆否决。她的阵法从兮远处学来一些,在龙螈寺的实战中得到了长足的进步。然而对手印的学习,无论是之前自己和陌岩琢磨的,还是后来景萧系统传授的,对她阵法的功力是帮助最大的。 此时魅羽暗用手印心得,为聂驭修改阵法。行军打仗的阵不是五人七人,然而基本道理是一样的。而且她并未将原理传给他,只是把自己使用后的结果告知,自认为没有对景萧不敬。 聂驭这回是真的被惊到了! “天下、天下竟有如此巧妙的阵法,而且,”他望着她,眼睛里流光荡漾,“还有、如此聪慧的……” 魅羽知道他想说啥,故意大大咧咧地摆摆手。“这都是师父教的,我自个儿哪里想得出来。” ****** 这第三样,寻奇觅宝,魅羽没有多问。别人家的宝贝,自己非要探个究竟,倒显得窥视一样。然而聂驭还是很坦诚地把他正在考虑中的几样都摆了出来,让她参考。 事实上,魅羽目前身上就带了至少四件宝物。 一个是混元天锤。以魅羽最近的经历来说,特别适合于以一敌众。这放到聂驭的收藏中,算个中不溜吧。 还有一个也是蓝菁寺偷来的,锡嘛鱼。既然是镇寺之宝,而蓝菁寺宝贝多多,那这个锡嘛鱼一定是宝中之宝。然而到底是做什么用的,魅羽毫无头绪。再说了,这是陌岩在纸条里提到的,虽然后来划掉了。总之他看上的东西,魅羽自是不会给他人。 这第三个,是乾筠给她的别针。这是齐姥观的东西,她早晚要还回去的,不能送人。 第四个,是陌岩给她的佛珠。已知的功用是彻底掩盖她鬼道出身的阴气,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用处。然而既是他送的,就是废铜烂铁一块,她也绝不给人。 除此之外,还有怀中从灵宝那里顺来的一个小金桔呢!这是和她之前吃的三百年一熟的仙枇杷差不多的良药呢,还只是普普通通如集市上卖的,就不知道了。不过带在身上这么久都没变样儿,应该至少不普通吧。 关于这第四项,是要魅羽独立完成的。这四项里又包括容貌、谈吐、刺绣,这三样。都是魅羽擅长的,她也就没怎么刻意准备。 然而聂驭比她更上心。为了帮助她在这项比试中胜出,请了好几个裁缝、礼婆为她量身制作衣裳,梳妆打扮。每次有了新的造型,都要拉过去给他瞅瞅。他会很严肃地坐在那里,手托着腮。变幻不定的眼睛眯起来,从上望到下,再从下望到上。 起先她以为他就是认真,后来却隐隐觉得他是纯粹在欣赏自己。因此再去给他看的时候,她在他眼前闪一下,就转身自顾自地走了。 ****** 与此同时,魅羽也在想办法打听最近是否有外人来少光天。之前聂驭说了最近无人,但她十分怀疑。 聂驭是六个王子中负责“边境安全”的,他手下有个副官叫颜毅,专管追踪和看守入侵者。颜毅时常来见聂驭,聂驭忙的时候,他便在外厅等着。和魅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来二去也就熟了。当然,在他是偶遇,在魅羽却是存了心了的。 这天魅羽正坐在大厅一角的桌旁,吃着一盘皇后送来、聂驭又顺手赏她的莹果。这个莹果在当地十分珍贵,吃起来清凉可口、滋阴健脾,吃一个果子能舒畅一天。刚好颜毅满面风霜、一身尘土地走进来,而聂驭在和盟亲王密谈,看样子一时出不来。 于是魅羽叫颜毅过来,递了个果子给他。颜毅吃得很开心,不好在桌边坐下,但也不好立即走开,于是便不咸不淡地站在一旁。 “最近怎么这么忙?”魅羽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唉,还不是出去捉人呗!” 魅羽摇了摇头。“什么人这么大胆,敢擅闯其他天啊?好好在家待着不好嘛,吃饱了撑的。” “谁知道啊,还是个姑娘家。” 魅羽心中一凛,鹤琅之前和自己去蓝菁寺放火,用了转性的法子变成了个大闺女。其效果会持续个把月。她还想问问这个“姑娘”的特质,不过再问下去就显得过了。 于是不耐烦地摆摆手。“不说那些。哎,听说昨天晚上荔妃的姆妈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话没说完,见盟亲王走了出来。颜毅立刻整了整衣服,神情严肃地去见聂驭。 魅羽推开盘子,低着头合计,怎么样才能不打草惊蛇地把鹤琅救出来。虽说聂驭口头上说了乐意帮她找人,但一旦知道了此人对她很重要,会不会反过来以此来要挟她…… “皇后娘娘驾到——” 魅羽愣了一下,立刻离开桌子,站到一处空地。不一会儿但见几个宫女拥簇着一个贵妇进来,魅羽急忙下跪行礼。 没想到皇后并未继续前行,而是在她面前站住了。 “你是新来的女官魅羽?” “是的,娘娘。” 皇后走到一旁,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起来,坐吧。” 魅羽起身,在皇后侧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皇后的样子,让魅羽首先想到的是一朵水仙。虽然已是两个成年皇子的母亲了,依然细腰纤足、玉指如葱。 “听说,你一直在为殿下效力?” 皇后的语气很客气,但眼神却有些警惕地上下打量着魅羽,那样子就像准婆婆在打量没过门的儿媳妇。 魅羽想了想。自己虽然外貌让人无话可说,但皇家娶亲还要看身份。一个来路不明没有权势撑腰的女子,皇后自然不会喜欢。得早点儿打消她的疑虑,别莫名其妙地树敌。 于是说:“其实,民女这次来,是有事请殿下帮忙的。作为回报,民女会尽力帮殿下赢得殿试。至于那之后嘛,一切全凭娘娘做主。” 皇后的脸色登时缓和了。“现在像你这么懂事识大体的女孩不多了。你放心,你只要尽心帮殿下,无论结果如何,本宫都不会亏待了你。” “谢娘娘!” 此时聂驭已经急匆匆地迎了出来,冲皇后行礼。皇后疼惜地说了句:“辛苦我皇儿了!”便和他一同进了内厅。 ****** 总之就这么过了半个月,一切看似都很顺利。这天上午魅羽在聂驭的书房里等他,二人说好了今天要好好总结一下上半段取得的成绩,看看接下来还有哪方面要加强。 魅羽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心想不如回房吧,等聂驭回来叫自己就是。起身走到门口,却差点被他撞个满怀。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进屋关好门后,就在房中大步地来回踱步。“老天!我这是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这么对我?” 魅羽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自从认识他以来,无论他是嬉皮笑脸还是严肃认真的时候,都没见他如此失态过。“出什么事了?” 他打开一个柜子,从里面拿出一瓶酒。拔掉瓶塞咕咚咚喝了几口,才松了一口气。 “我一直是家里的老三,家谱上写的却是四皇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魅羽皱眉望着他。“难道你还曾经有个哥哥?” 他点点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其实我们本来是兄弟七个,大哥是前皇后所生。他五岁的时候,前皇后病逝。父皇要立我和七弟的母妃为后,大哥坚决不许,以死相逼。后来在他六岁的时候,居然一个人走了。” “啊?一个小孩自己走了?” “那当然不是,是父皇派人送走的。不知去了哪里,父皇不告诉我们,估计是怕我们去害他。”聂驭的脸上带着讥讽的微笑。 “大哥走之前也没敢告诉皇祖母,因为皇祖母十分宠爱他,一定不会放行的。后来皇祖母知道了,自是呼天抢地了一番。这么些年过去了,还时不时念叨着自己的‘皇孙宝宝’,总觉得某天大哥就会自己回来。” 魅羽心说,看这样子,这个大哥估计是回来了。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他不会回来了。因为我和老七的母妃已经做了皇后,其他的皇子也都有母妃健在。他回来见我们这么一大家子亲亲热热,自己和外人一样,肯定会不舒服。 “况且这里继承皇位又不是看什么嫡子长孙。他一直都不在这里,也没有亲母帮他打点筹罗,谁会给他献宝?谁给他做智囊团?等我们当中的某人当了太子,将来又继了位,能有他的好日子过吗?” “说的是啊,”魅羽轻松地插了句,“那你还担心什么?” “谁料到他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赶在殿试之前回来了!这人可真是阴险。皇祖母一见到他,高兴得差点昏过去。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念叨着,说要取消殿试,把皇位给他的皇孙宝宝……搞得好像我们都不是她的皇孙一样!还说什么谁敢跟她的宝宝抢皇位,她就一头撞死在父皇面前。” 魅羽听了有点儿想笑,无奈只得忍着,安慰他道:“你祖母想念长孙这么多年,突然见面兴奋过头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废除殿试、直接立一个消失多年的皇子为太子,就算你父皇答应,文武百官和万千庶民也不会答应啊!” 她的话立刻让聂驭镇定下来。 “是啊,是啊,你这么说也有道理。要想管好这么大的疆土,单有皇家的血脉怎么成呢?他这些年孤身在外,谁知道都经历了些啥?诗书礼法都学了多少?能调兵遣将吗?” 心情一放松,聂驭的脸上又重现出了迷人的笑容。“今天一早皇祖母就发话了,让我们兄弟几个轮流去她宫里拜见。当年大哥走了后,她因为想念,就自己搬去大哥的府里住下了,所以现在他们祖孙住在一起。” 想了想又说:“咱们既然要对付他,你也一起去吧。帮我看看这个人,想想对策。” 第48章 皇孙宝宝 当天下午,聂驭除去朝服,换了身看似朴素,但显得他修长白皙的蓝色长衫。他让魅羽也换回自己平日穿的红色系列衣服,因为皇祖母不喜黑色,大家去见她时都要尽量艳丽一些。 坐马车出了聂驭殿,魅羽又趴在车窗上往外看。这些天她都闷在聂驭府中,能出来透透气也好。看累了,便漫无边际地揣摩起这个什么皇孙宝宝来。 关于这次殿试,她和聂驭虽然还有很多事没做完,但是能想到的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这一下子杀出这么个人,虽说这家的传统不是按资排辈,但嫡皇后的独子、皇太后的长孙,怎么着还是有些分量的。不会让她最后竹篮打水吧?若是聂驭没能取胜,她还怎么名正言顺地问他从大狱里要人呢? 车停下,原来已经进了大皇子府了。由于一直以来都是有些迷信的皇太后在住,府里真是和外面大不一样!到处是红的粉的紫的花,雕梁画栋上全是鲜艳的色彩、吉祥的事物。宫女们也都打扮得香气扑鼻、花枝招展的。 进了大厅,见屋里站着四五个宫女,上首的椅子上坐着个银发的老婆婆。因为有点胖,所以皱纹并不显多。头上插满朱钗,满脸是掩饰不住的开心。此刻正在一边嘟囔着,一边亲手缝着一顶帽子。 “都说拜菩萨有用吧?那帮道士非说没用。这不我孙儿就回来了……” 聂驭和魅羽齐齐跪下行礼。“驭儿拜见皇祖母!”“民女拜见皇太后!” 皇太后愣了一下,像是没预备着会有个大姑娘跟来。 “免礼,赐座。不知这位是……” 聂驭和魅羽在一旁的椅子坐下。没等魅羽开口,他就说:“皇祖母不是整天催着驭儿成亲吗?这是驭儿给您挑的孙媳妇,带来给您瞅瞅。” 魅羽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恼怒地瞥了他一眼。他微笑不语。 “是吗?”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快上来给我瞧瞧。” 魅羽站起身,朝着她走过去。快走到的时候,眼角瞥见隔壁的偏厅里坐着一个人。伏在一张小桌上,手里拿着小刀在刻木头。 此人身上穿着件绣满了麒麟彩兽的赭黄色攒金绸缎长袍,腰间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玉佩和香囊。头上戴着的那顶八宝千福帽,和太后手里正在缝制的那顶很像。 “哎呦呦,”太后站起来,拉过魅羽的手。“这闺女的长相透着喜庆。我喜欢,太喜欢了!叫什么名字?” “回皇太后,叫魅羽。” “还什么太后太后的?叫祖母就行了。”说完又冲着不远处坐着的聂驭说:“我早说了,你之前找的那些,一个个不是狐狸脸、苦瓜眼,就是福薄命硬、生不出孩子的样儿。这个好,真是好……” 看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有些不甘心地说:“啥时候我的皇孙宝宝也给我找个这样的媳妇就好了。” 隔壁屋坐着的大皇子听祖母提到他的名,放下小刀,抬头望过来。当魅羽看清楚那人是谁的时候,差点两腿一软扑倒在太后怀里。 这哪里是什么皇孙宝宝啊?这明明是她日思夜想、寻遍了三界六道才找到的长老宝宝! 此刻陌岩已经站起身朝这边走来,脸上看不出表情。他刚刚应该已经听过她自报家门了,估计要惊讶也惊讶完了。 与此同时,聂驭匆忙从座位里起身,快步迎上前来,一见到陌岩就深躬行礼。“驭儿拜见皇兄。” 陌岩回礼。“四弟长这么大了,我离开的时候你才一岁。” 魅羽觉得头有点眩晕。快快有人来告诉她,她是在做梦。 “你说说你,”太后又责备又怜爱地对陌岩说,“你就算不爱待在家里,好歹也选个普通的营生啊。守青灯伴古佛这么多年,现在连弟弟都要娶这么好的媳妇了,你还是光棍和尚一个!” 魅羽强忍住笑。想说您的宝宝决不是光棍和尚一个。 陌岩没吭声。太后有些不耐烦地说:“哎呀你们两个大男人自己说话去,不要打扰我们。” 跟着又冲宫女们摆摆手。“我们自家人说话,你们都出去吧。” 说完将魅羽拉到靠窗的一张长塌上坐下,目光扫过她左手腕上的佛珠时,顿了一顿。 魅羽刚刚不好驳聂驭的面子,现在赶紧和皇太后解释:“之前四殿下是开玩笑呢,皇祖母不要当真。民女不久前才和皇后娘娘保证,日后——” “别理那个贱妇!我自始至终只有先皇后一个儿媳。” 喜欢您,魅羽心里说。 “也不知是咋的,”太后和蔼地盯着她说,“一见着你就像个亲人儿似的。我把话搁这儿,日后一定会让你堂堂正正、有名有分嫁到我家来。除非……你不愿意?” 魅羽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一方面她想说:“我是真的不想做您孙媳妇。”一方面她又想说:“我是特别盼着做您孙媳妇。” 太后只当她是不好意思,也不再追问。跟着问了问她父母家人,魅羽只说少年丧母,继母不喜欢她,所以跟了个师父学艺去了。 太后一听便开始抹眼泪。“真的是、真的是跟我可怜的宝宝一样命苦……” 魅羽心想,差别还是挺大吧。我自己是生在鬼道至贱的人家里,您的宝宝则是少光天主的大儿子。不是“天上和地下”,是“天上和地底下”。 继而又想,一个六岁小孩就能直接拜龙螈寺堪布为徒,想去民办学堂就可以不去佛学院,还能在从不收徒的鹭灵上人那里听学。到底卖的谁的面子,这下终于弄清楚了。 ****** 又说了一会儿话,太后把聂驭叫进里屋,说有事要单独和他谈。魅羽怔怔地望着陌岩,不知道这时说话是否安全。 他没吭声,只是走过来抓住她的手腕——准确地说是扣住了她的脉门——把她拉到偏厅里去。进去后另只手一挥,在门口设了个隔音的结界。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他沉着脸问,眼睛像在冒火。 魅羽往回抽手,没抽出来。“你先松开……” “我这才离开几天,你就改嫁了?” 他手上加劲儿,她立刻疼得弯腰叫起来:“哎呦你干啥?……没、没改嫁。” 手劲儿松了一点。“已经发展到第几步了?” “什么第几步?半步都没有。” 他盯了她一会儿才松手。“那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哪儿知道啊?不是你叫我们来的嘛!”她气恼地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帕子包着的事物,递给他。 珈宝把锡嘛鱼给魅羽这个假冒的瑶老太时,是装在一个小木盒里的。锡嘛鱼和混元天锤这两样宝物,她不敢随便放在聂驭府里。此刻,巴掌大的混元天锤被她绑在腰间,特意在裙外罩了件宽松的长衫来掩饰。而锡嘛鱼放在胸口,若是还装在木盒里一眼就看出来了,只能拿帕子包着。 陌岩打开帕子,见是个灰白色的黯淡小鱼,金属做的。脸上骤然变色。 “这是蓝菁寺的镇寺之宝,你怎么弄到手的?” 她恼他刚才把她弄疼了。“当然是牺牲色相了。” 见他又要发作,只得哀求道:“这些说来话长,以后再讲好不好?眼下是怎么回事,你真的是回来做太子的?” 要是那样的话,她自然会转而帮他,胜算可能还不小呢。 “当然不是了。”他将锡嘛鱼包好,放入怀中。 她眨着眼望着他。“那你支持哪个弟弟?” 他在屋里走了几步。“我还没有决定。我六岁就离开了,根本不记得什么殿试之类的事。之前一来到少光天,就立刻被人跟踪。后来还来了更多的人要刺杀我。” “啊?”她记得曾经问过聂驭,聂驭说最近很久都没来过人了。看来,聂驭是一直都在提防这个大哥,还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还好她也留了心眼儿,没有把她的事都告诉他。 “我于是躲到民间去……” 魅羽心想,这里省去了把刺客杀得片甲不留等五千个字。 “不过也刚好了解了些民意。老二正派耿直,但气量小,爱钻牛角尖。老三醉心武学,缺少什么治国和服众的大才。老五善良、爱民,就是心太软,常被兄弟们愚弄。 “老六对行军打仗最感兴趣,是个狠角色,没什么人脉。老七聪慧,明察秋毫,原本是个好人选。可惜唯他嫡亲哥哥命是从,是不会和老四抢的。” “那你就支持老五吧,这个聂驭居然想杀你!”她恨恨地说,后悔之前那么尽力帮他了。 “四弟并不是个坏人,也不是要针对我。我们这么多年都没在一起,没有感情也是正常的。历来帝王之家不都是这样吗? “而且选皇帝也不能光看品德。少光天目前看着一片祥和,其实各国、各番邦内部早已蠢蠢欲动,外加上即将来临的修罗之战。四弟城府深、本事多、杀伐决断,只有他是最合适的。换成老五,没几天就乱了。” “谁说他是最合适的?”魅羽嘟着嘴,“不是还有你吗?” “我有我的使命和责任,”他说,“再说了,做太子哪有当和尚好玩儿?” 使命?他的话让她一下子想起了他算的那个命,说他活不过明年。心情瞬间跌落下来。 “寺里怎么样?” 魅羽突然醒过神来。“我和鹤琅前后脚来的,他可能被抓了。你能救他出来吗?他扮成了女人。” 她跟颜毅打听过,他们向来善待被捉的人。然而现在知道了聂驭的为人,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 “我会想办法。”他挥手撤了结界。“我们得出去了。以后我要是需要和你说话,会叫皇祖母找借口把你叫来。” 魅羽随着他向外走,到了偏厅门口的时候他又把她拉了回来。 “还有什么事?”她瞪大眼睛望着他。 他没有说话,怔怔地望回她。眼睛还是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带点湖水的颜色。她在他的湖中有倒影,但是那个倒影又不仅仅是她,还有一个小眼睛、没头发的胖子。 然后他伸手在她脸蛋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便转身走了出去。 “哎——”她揉了揉被他捏过的地方,莫名其妙地跟出去。 二人回到空无一人的大厅,太后和聂驭还没出来。 “他们说什么呢,这么久?”她小声问。 他笑了。“他俩哪有那么多好说的?祖母是看上你了,给我制造机会挖墙脚呢。” “啊?”她朝里屋的方向望了望。这祖母也太贴心了。 过了会儿,太后和聂驭从里屋出来,并对他说:“这丫头我想留下来吃饭。我知道你忙,你就自个儿忙去吧。吃完饭我会派人送她回去。” 聂驭点点头,又热情地邀请陌岩第二天晚上去他府里吃饭。魅羽知道,他这是要摊牌了。是敌是友是战是和,聂驭不把这些弄明白是不会放心参加殿试的。 ****** 马车出院子大门的时候,魅羽突然想起一件事。之前景萧说纸条上写的是“到少光天的什么川殿里找他”。 她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此时天还没有全黑。刚好能看清正门顶上写的三个字——陌川殿。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我们的少光天大皇子长老的封号就是陌川王。 一路想着,等醒过神来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回去的路比来时要长很多。她急忙掀开窗帘向窗户外望去,见马车进了一个黝黑的庭院。只有一两盏昏黄的灯笼挂在院中,明显不是聂驭府。 车已停下。魅羽放下窗帘,此刻周遭十分寂静,只能听见夜虫的鸣叫,和拉车的马匹偶尔喷下鼻子的声音。 敌不动,我不动。她悄悄地把手伸进腰间去摸长鞭,心中一凛!这才意识到去皇太后处不能带武器,所以长鞭留在自己屋里了。正在懊恼,手又碰到了绑在腰上的混元天锤,急忙解下来。 只听车外响起“滋”的一声,魅羽急忙抬手用混元天锤敲碎车厢顶部,一跃便从车顶上钻出。于此同时身下的整个车厢碎成了一堆烂木头。 身在半空,她发现离地面不远的空间结了一张光亮的网。这张方型的光网与地面平行,四个角像是系在庭院的四个角落里。当然,这种没有实体的东西不可能是真的系在什么上面,多半是由四个光源发出来的光结成的网。 此刻魅羽的身体已经快下落到光网上方了。她踢腿、上身后仰,成平躺之式。将混元天锤搁在肚子上,双手结了一个虚空自在印。一股大力将她重新托回了半空。 借着这短暂的时刻,她拿起混元天锤朝着下方的四个角落各自击打了一下。轰轰四声响后,果然光网消失了。她刚在地上站定,便发现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道士。 “妖女果然有不少邪门歪道。”暗淡的灯光下,只能看清道士留着山羊胡子,一双眼睛贼亮。“幸好我早有预备,管叫你今日魂留此地。”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哪儿那么多废话?妖女人人得而诛之!” 魅羽稍一琢磨,便知必是灵宝天尊派来的无疑。目前魅羽是六道中知道灵宝真面目的唯一一个,难怪他会不遗余力要除掉自己。 正想着再用锤子去敲道士,耳中一阵铃声响起,立刻头晕目眩、浑身无力。锤子跌落在地上,她整个人也软倒在地。 “此铃名为无回铃,”魅羽听道士说道,但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是浸在无回河的水中施法炼制而成。无回河专门消灭想要逃出鬼道的生灵,这个铃也不例外。若是寻常人听了,根本不会有事。你今日死在这铃下,也算罪有应得了。” 魅羽痛苦地趴在地下,觉得她的心智和魂识正在被一只手硬生生地扯出体外。她想大喊,但发不出声音来。此处黝黑偏僻,只是小小的动静根本引不来人。 太可悲了,她想。陌岩和她身在同处,她竟然无法求救,就这么死了吗?她不甘心。之前她泡在无回河里,人都死了一半,还能逃生。区区一个小铃,怎么能让她认命? 想到这里,双掌用力拍了下地面,人从地上一跃而起,在半空抡起一脚,直踢道士。道士像是完全没预料到她此刻还能反击,手中铃声骤停,向后退去。 魅羽趁着铃声的间歇,调动真气,一招木灵掌里的“摧枯拉朽”向着道士打去。道士急忙向左侧闪躲,右臂被击中。只听见咔嚓、咔嚓连响几声,他这条胳膊便如被摧毁的朽木一般,再也拼不回来了。 “啊呀!好厉害的妖女!”道士面目狰狞地盯着魅羽,抬起握着铃铛的左手,拼命摇了起来。 魅羽两手抱头,铃声如四面八方射来的飞箭,让她避无可避、头痛欲裂。她似醉酒般在院中趔趄,拼尽全力不要再跌到地上,以便伺机返攻。 忽然远处火光跳跃、人声此起彼伏,像是有大队人马在宫中搜索。 “那边有铃声!”有人叫到。 道士愤愤地哼了一声,知道如果再耽搁下去就走不了了,身形一晃便不见了踪影。魅羽从地下拾起混元天锤,塞入怀中。随即疲倦地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院里冲进一队人,各个手拿火把。“殿下,人找到了!” 随后,她便被一个人横抱起来。耳中听得聂驭的声音:“还好找到了!可吓死我了。之前见你许久未归,我便派人去皇祖母处接你回来,谁知他们说人早就走了。告诉我是谁这么对你的,我把他碎尸万段!” 魅羽被抱着出了院子。此刻外面已被禁卫军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在被抱上马车前的那一刹那,她瞥见不远处赭黄色身影一闪,和之前陌岩穿的宝宝服是一个颜色。 看来他听说自己不见,也跟来了。还好、还好,之前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 第49章 谈判 第二天晚上的宴席,还是在第一次聂驭请魅羽吃饭的那间屋,不过换了张大的桌子。都是做工精细、色香味俱全的素菜。没上酒,桌子中央有个细瓷彩绘瓦罐,画着十八罗汉。据说里面是皇后娘娘亲手煲的汤。 聂驭穿的是家常服。看着朴素,不过魅羽注意到布料的质地绝非普通。陌岩还好没穿他那套宝宝装来,但也没换僧服,而是和其他几个皇子穿的差不多。 前半场宴席,聂驭向多年未归的皇兄讲了这些年宫里发生的一些事。魅羽听了,不由得感慨——单从口才上来说,此人倒真是帝王将相的料。既把重要的大事都包含了,又挑了些生动有趣的细节调节宴席的气氛。虽是用客观的语气描述事实,但字里行间不经意透出皇上对继皇后的宠爱。 正餐撤下去了,换上水果和甜品。聂驭挥手让下人都出去,单刀直入地问陌岩:“皇兄打算参加这次的殿试吗?” “还没有想好。四弟认为我应该参加吗?” 魅羽想了下才明白。倘若一来就穿着僧袍,告诉聂驭他不参与,而且还支持聂驭。这样固然能轻易赢得聂驭的好感与善待,但后面要讨价还价就没了资本了。 “我这人说话比较直,皇兄莫怪,”聂驭将双肘撑在桌上,道。 “皇兄即使参试,恐怕也没有多少胜算。先说比试中的第一项,武功,我想皇兄定然是很不错的。” 嗯嗯,魅羽心说,你派出去的刺客回来告诉你的? “可这第二项,行军布阵,皇兄恐怕就没有经验了吧。第三项,比宝物。虽说皇兄有皇祖母的宠爱,但规矩是皇子不能接受任何皇室成员的馈赠,得是凭自己的本事从民间赢得的才行。而我们这几个弟弟,基本上从懂事起就开始积累了。” 他停了停,喝了口茶,让先前的话在屋里回荡一会儿。 “至于这第四样就更不用提了,”聂驭的表情里带着一种“真不想伤害你”的意思。 “皇兄一直是个出家人,现在距殿试没剩几天了。试问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皇兄初来乍到,又能去哪里找一位美貌、心智、武功都是万里挑一的年轻女人来帮你?有可能吗?” 说完满意地看了魅羽一眼。 “有可能吗……”陌岩瞅瞅他,又瞅瞅魅羽。噗嗤一声,继而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过了好久才止住。 “我这次回来,本来是不打算争这个皇位的,”他严肃下来。“但是既然弟弟们都这么看不起我,或许我应该去试试?” 好好好!魅羽心说。 “让大家看看我是否有能力领军作战、治理国家。能否寻得世间少有的宝物。有没有外貌智慧修为都是万里挑一的女人,今天就愿意嫁给我。” 有有有!魅羽在心里举手。 聂驭向椅背靠去,脸上的神色变得不确定起来。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皇兄你有什么条件,尽管开。” “我的条件不多。第一,这次的修罗之战,帝国不能派兵支持涅道。” “没问题,”聂驭很快地说。这个条件他之前已经答应魅羽了。“父王原本也不想出兵。” “要派兵去支持我。” 聂驭倒吸了口气。“这个……我就算做了太子,也不一定说了算。” “你只要保证这是你个人的立场就行了,”陌岩冲他说,“你现在就写个文书,盖上你的印。” 聂驭想都没想立即站起身来,走了出去。魅羽和他相处这么久,对他的这项品性十分欣赏。做决定前深思熟虑、头脑冷静,一旦做了就绝不优柔寡断、浪费时间。 屋外就有书桌,不一会儿他就拿着一张纸回来,递给陌岩。 陌岩仔细读了读,将纸折叠成一个方块,捏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中。一条绿色的火苗在纸上倏地窜出来,纸张转眼化为灰烬。 见聂驭和魅羽都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他解释说:“这张纸已经被送到了我们龙螈寺的宝华殿。” 还有这种操作?魅羽暗忖。 “第二个条件是什么?”聂驭问。 “我要带走你关在狱中的一个人,现在就要。这两个条件满足后,我会尽全力支持你。” “好,我叫人送来。” “不,我和你一起去找他,”说着,陌岩站起身。“请吧。” “这么急啊?”聂驭有些尴尬地说。 魅羽心想,就得打你个措手不及。否则你知道此人对陌岩重要,指不定又要想出什么花样来讨价还价呢。 二人一起出去了。倒是没过多久,聂驭就回来了,还有些兴冲冲的样子。 魅羽知道,他原本是做好了面对更苛刻的条件的准备,比如让他母后退位等。他估计没想到陌岩的条件会如此少,而鹤琅对他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人。 “还好答应了他的条件。你看看,他给了我什么!”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金色帕子包着的事物。从帕子的颜色和刺绣来看,应当是皇太后宫里的。打开来,却是魅羽从珈宝那里骗来的锡嘛鱼。 能舍得给聂驭蓝菁寺的宝物,却把她的帕子扣下。魅羽对陌岩的这个举动表示欣慰。 “这叫锡嘛鱼,你知道有什么妙处吗?” 这个她倒是真不知道。 “用这个小铁鱼煮汤,能解百毒、治百病。父皇年轻时中过剧毒,这么多年来都备受煎熬。眼下大家都认为他没有多少日子了。用了这个,药到病除,至少能增十几年的阳寿呢!” 魅羽望着他的脸,可以看出他是真的为父亲高兴,而不是为了早日登基便希望父亲快点儿死。看来陌岩说得没错。为了坐上太子之位聂驭会不择手段,但除此之外并非无情无义、大奸大恶之人。 ****** 眨眼便到了殿试那天。共四个项目,一天半内完成。第一天在宫外的禁军训练场举行。皇帝皇后带着皇太后、四个妃子、七个皇子、五个公主,以及皇子公主们的家眷、下人,连同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一早赶来。 经久不停的风将一面面黄旗吹得如波涛翻滚。一路上围观的百姓对骑着马的七个皇子指指点点。大家尤其好奇的是哪一个是外出二十年才回来的大皇子。 帝国的民风一向肃穆。每个人都喜欢一本正经,至少在有外人看见的时候是这样。全少光天只有皇太后一人想怎么花哨就怎么花哨。像这种盛事,民众多少年也见不到一次。 来到训练场,按事先规划好的一个个就坐。烈日当头,一柄柄大黄伞由宫女们在背后撑至女眷们的头顶。广场正首的高台上坐着四个人。通常是皇帝在中间,左边坐着皇太后,右边坐着皇后。这次因为大皇子才归来,且不参加比试,所以破例被太后叫到身边坐。 魅羽来了一个多月,今天才是第一次见到梵承谆皇帝。皇帝身子骨看着还算硬朗,双目有神。只不过印堂发黑,两颊有些凹陷。单看长相的话,陌岩和聂驭都不太像他,应该各自像自己的母后多一些。事实上,魅羽觉得陌岩笑起来的时候和他祖母特别像。 六个皇子连同妻子或者女伴,在两侧高台上的六个桌子后坐下。魅羽坐在聂驭身边,如其他六女一样,头戴相同的斗笠和面纱。这是为了防止参试者和裁判在前三项因为这些女子的相貌而分神。 魅羽望着坐在上方的太后,心下有些难过。老太太此时还沉浸在孙儿刚回来的喜悦里,大概以为无论如何会陪到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为止吧。她不知道的是,明日殿试结束,后日他的孙儿就又要离开了。 自从上回初次见面后,太后隔三差五就要把魅羽“和四皇子”请过去。因为第一次去出了事,太后还特意向皇上要了队禁卫军,专门护送魅羽的马车。 聂驭公务繁忙,又要准备比试,哪有那闲工夫整日和老太太聊天?结果就是魅羽一个人去,又是喝茶又是吃饭逛园林。 聂驭明知老太太这是在替大皇兄挖墙脚,但他既不能公开说这种话,也不能公然违背皇祖母的旨意。每次魅羽一去他就心浮气躁,乱发脾气,干什么也不专心。有时想着还不如自己跟去呢。 而魅羽回来后就安慰他: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殿试准备好,这么多年的努力不能功亏一篑。当天说了管点儿用,下次她被请过去他又被打回原形。那天二人在书房最后敲定拿来参赛的五个阵时,他突然抬起头来问她。 “你不是真的被挖过去了吧?” “什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和大皇兄。” 她放下手里的笔。“殿下,您在说什么呢?说好了殿试之后我就要走了,莫非殿下真的把我当成您的女人了吗?” 她的回答,让他的脸色比刚才还难看了。 ****** 一阵锣鼓声响起,比武正式开始。六个皇子从桌后出来,下到比赛场地。先是抓阄,决定如何分三个组,两两对决。 比试规定点到为止,不得下狠手伤人。如若二人都同意使拳脚或兵器,便无异议。否则,就抽签决定比拳脚或者比兵器。 魅羽不由得想起龙螈寺的五个师兄来了。想起和他们一起训练和比试的日子。直到今日,那也是自己此生过得最逍遥、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虽然她那时候的外貌让人不可久视。 稍一分神,比试已经开始了。第一轮是二皇子和六皇子上场。二皇子用的武器是棍,六皇子用的居然是长鞭! 魅羽记起陌岩说的,老二是个耿直一根筋的类型。使起棍来,果然便和他的为人一样,内功扎实,棍法坦荡,一丝不乱。 老六喜欢兵法,为人行事孤寡、狠辣。他的鞭法也和他的个性一样,招招凌厉诡异、不走常规,与魅羽的广旋十三式恰好相反。 她身子前倾,仔细观察六皇子的鞭法。连聂驭都知道学无止境,她更应当时时学人所长。看了一会儿,她发现六皇子的鞭法有个奇特的地方:他的鞭子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如鞭子应该有的那样柔软,可在有需要的时候,又如二皇子手中的棍棒一样坚硬。 魅羽百思不得其解,这点他是怎么做到的?多半是名师所传的绝技吧,自己要是也会就好了。 二人越战越快,越战越勇。只见六皇子长鞭骤然加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绕上了二皇子的右臂和棍棒。当众人都在猜测二皇子该如何抽身时,突见二皇子被缠住的右臂往回一收,六皇子脚下一个不稳,被迫向前跨了一大步。而二皇子左手出掌,一掌夹着劲风击在六皇子肩膀,对方当场吐了一口血。 众人中很多惊讶地站了起来。看这样子,二皇子的掌法竟是比棍法还要厉害。而向来以直来直去闻名的老二一开始就选择了比兵器,也不知是自己决定的,还是有人给他出谋划策了。 而二皇子虽然伤了六皇子,但大家也能看出,他这一掌故意击偏。倘若击中的是胸口,那就不是吐口血那么简单了。 ****** 接下来是心善单纯的五皇子和聪慧的七皇子。刚刚那一组以老成和狠辣为特色,而这组比拳法的年轻人则让人心旷神怡、如沐春风。最后是七皇子取胜,二人都是翩翩君子风范。 第三场轮到醉心于武学的老三和聂驭了。魅羽能感到众人都把心提了起来,因为这俩毫无疑问是六个皇子中武功较强的两个。 “四弟,你想比啥?”三皇子轻松地问,“拳脚还是兵器,你选。” “谢皇兄礼让。那就拳脚吧。” 刚一交上手,魅羽想,坏了!三皇子的武学造诣显然要高一筹,一套不知什么名字的掌法使得如大家宗师一般。聂驭虽然也算强者,但对招式的领悟显然还不如哥哥。这也难怪,老三从来不理政事,而聂驭实在太忙了,花在武学上的时间就要相应减少。 然而看了一会儿,魅羽又看到了转机。聂驭的后劲特别强,正如他为人,做事极有毅力。由于他负责整个国土的安全,而有能力跨界跃天的入侵者,通常武功和修为也都不差。与这样的敌人实战经验一多,聂驭就时不时打出一些看似不符合武学规范,然而却很有用的招数。 相比之下,老三因为很少出宫办事,对敌经验明显不足。甚至可以说,老三的拳脚适用于和人比试,而聂驭的拳脚是杀人擒拿的实用招。 与此同时,魅羽可以看出他的确用了自己教她的《致用集》里的招数。不是鞭法,而是对气的掌控。虽然是她告诉他这么做的,但像聂驭这样将鞭法奇妙地融于掌风和外气的运行中,连她自己都做不到。她得抓紧时间看看他是怎么实行的。 作为使鞭的魅羽,长鞭不方便随时随地携带。很多时候,这双肉掌才是身边唯一能救命的东西。 二人这一战,真是昏天黑地。站到最后,三皇子一掌击来,这一掌夹着磅礴的气势,逼得聂驭不得不全力应付。而当聂驭一掌回应的时候,却似毫无劲力。众人中懂行的都“啊”了一声。聂驭这可是找死的打法! 谁知老三掌击出一半,突然浑身一震,右臂骤然收回。原来聂驭的掌虽是向前推出的,真气却如长鞭一样从一侧提前击中老三。这局他胜了。 ****** 接下来,是胜出的三人再比。七皇子首先说:“我肯定打不过四哥,我弃权。” 众人好像都知道他会这么做,也没有人表示不解。 现在就轮到了聂驭对二皇子。众人估计,俩人既然都擅长掌法,应该没有异议了。 谁知聂驭却说:“我选兵器。” 由于有了分歧,便由皇帝亲自抽签决定。抽到的是兵器。登时就有一个武士将二皇子的棍拿了过来,又有一个把聂驭的剑捧了过来。 聂驭的剑,在皇宫里还算小有名气。魅羽曾见他使过,正如他的外形一样,飘逸洒脱、不染尘埃。谁知他并没有接过剑。 “我使锤。” 众人在惊诧之际,只见聂驭的部下送来两只铁锤。聂驭在手里掂了掂,说:“这对锤是为了这次比试特制的,为避免伤人,重量只有普通锤的一半。” 说完走到一旁,那里站着些做杂役的宫女和嬷嬷。他递给她们一个让她们拿拿看,看样子真的不是很重。 然后回到二皇子面前。“二哥,得罪了。” 二皇子也没多话,棍棒翻飞,二人便交起手来。聂驭手拿双锤,从一个翩翩君子变成了一个勇猛的武士。 然而等魅羽又看了一会儿,又觉得这种说法不太准确。按理说,双锤是靠击打的力度和坚固的防守取胜,而聂驭使起锤来,里面却带着剑势。不是重、猛、实,而是快、厉、巧。 而二皇子那里也很妙。虽然棍子使得虎虎生风,但其实是辅招。真正的杀手招都是掌力。 斗得最后,二皇子倾尽家学,一掌击来,掌心处散发出炽热的光芒,让人不敢逼视。 聂驭不敢怠慢,一只锥斜刺过来。对,不是砸,是刺。就像半空飞来的一剑,带着孤高和自信,向着二皇子的掌心刺去。 二皇子硬是斜里一闪,躲开了他这一锤。掌可以击锤,但不能迎着剑尖而上。聂驭的这一锤就是剑。 二皇子败。 第50章 和离 这今日上午的比试就算结束了。广场旁边的草地上,早有各个宫的下人们搭好了帐篷,摆满了冷饮、食物,和洗漱的清水。皇后娘娘亲自来接聂驭去他的帐篷,魅羽原本跟在二人后面,却被中途赶来的一个宫女拦住。 “皇太后请魅羽姑娘去那边用午膳。” 聂驭这次真的火了。对宫女说:“还有完没完?” 皇后瞪了他一眼。“你失心疯了吗?为一个平民女子开罪皇祖母?” 转身冲魅羽说:“去到了替我向皇太后问好。” “是,娘娘。” 魅羽戴着斗笠和面纱,跟着宫女来到最大的一个帐篷下。此刻太后出去了,皇帝和陌岩正在小声谈论着什么。皇帝的脸色比早上要难看,应该是累了。 魅羽自己在一边站着,觉得在皇帝面前戴着帽子不合适,就摘了下来。这时发现皇帝座位身边的地上伏着一只白毛狼犬,温顺地靠在他脚边。然而一有宫女走到近前便站起身,两眼精光毕现,微微张嘴露出红舌与尖牙,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警告声。 此刻皇帝像是注意到了她。“你过来。” 魅羽走过去,跪下扣头。“民女拜见陛下。” 于此同时,那只狼犬站起来,正要向魅羽示威。眼神对上了魅羽的之后,立刻怂成了一条虫,乖乖地趴回地上,还摇起了尾巴。 “咦,真是奇了!”皇帝啧啧称道。又让她平身,赐座。 她坐下后,发现陌岩面带不悦。他定是想到了自己的这项异能是涅道留在她身上的气息造成的。 “你叫魅羽,”皇帝冲她说,“是老四看上的媳妇?” “呃,这个……”她不敢说话了,怕一不小心又惹火了皇帝身边的大皇子。 “这还都是没撇的事儿!”太后响亮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 魅羽急忙站起身。“皇祖母。” 相处了这么久,魅羽早就和太后十分熟络了。虽然她自认天下没有她搞不定的老头子——当然灵宝除外——但对老太太也一样。只不过呢,相处起来有些许不同而已。 对待老头子的秘方是天真、俏皮、嘴甜,偶尔可以捣个蛋、使个坏。对老太太,很多女人都以为要低眉顺目,言行举止不能出格,穿衣服要低调。魅羽不这么认为。 老太太大多迷信,你不声不响不笑、穿得太素,那不跟奔丧一样吗?所以和老太太相处的秘方就是要一团喜气,热热闹闹。天真可以,使坏就免了。当然了,对陌岩的这个祖母,她就是没有这些技能也能处好。 太后在魅羽身边坐下,一边招呼魅羽吃旁边小桌上的冰镇水果,一边开始给皇帝吹耳边风。 “放着当哥哥的还没成亲呢,弟弟们可以再等等。再说了,你那个四儿子,风流成性。这么温顺的闺女跟了他,还不得给欺负死?给他找个母老虎,好好管管他。” 做听众的三人都微微低头,忍俊不禁。 ****** 随后圆桌摆上来,宫女们上了菜,狼犬也被领到一边吃食。魅羽第一次和皇帝同桌吃饭,开始还有些拘谨。后来想想,连灵宝天尊的神果都被她随便摘来糟蹋,就没啥不自然了。 下午还要比阵法。这虽然在规则里是皇子的活儿,但实则坐在一旁的魅羽才是主力。不吃饱了肚子动脑,容易头晕…… “你手上这串佛珠哪里来的?”皇帝突然问。 魅羽心想,糟了。之前太后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多盯了一眼。现在看来多半是陌岩不远千里从家里带去人间的。 “我送她的,”他说。 皇帝和皇太后都是聪明人,一怔之下就明白了。 “原来你们一早就认识?”皇太后惊诧又兴奋。“怪不得前后脚来的呢!早说啊,害得我忙活了半天。这串佛珠还是婕元大婚时,我送她的。” 这个婕元就是陌岩的妈妈了,魅羽黯然地想。不过他当时为何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转送给自己呢?那时候他们刚从宜梅庄回龙螈寺,他应该还不知道自己便是肥果。 是了,定是因为自己之前在他重伤之际,把浮生观的藤者给灭了。而她的鬼道出身,刚好用得着这件宝物护体。 皇帝点了点头,问魅羽:“你此次前来,目的不只是帮我那四儿子夺太子之位吧?” 魅羽决定说实话。“民女希望陛下不要出兵帮助涅道。” 皇帝点点头。“陌川同我说了,他希望我出兵帮人间。” 这名字听着真怪,魅羽想。 “希望您暂时不要出兵,”她说完就低下头,因为她知道陌岩一定会生气。 “哦?这又为何?” 她想了想,又抬起头,望着面前的二人。“整件事,是我们道门里的一位仙长策划的,他和玉帝有仇。他的目的是要颠覆六道,推翻天庭和佛国的统治,涅道是被他利用了。” 她没有提灵宝天尊,因为她知道就算说了也没人信。 “只要一打起来,无论谁站在谁的一边,六道必然会死伤惨重。现在还未大规模开战,还是先想办法阻止。我在想等这次回去后,我应该——” “王母娘娘可真是体恤众生啊,”陌岩冷嘲热讽地说,“等哪天修罗百万大军站到你面前的时候,看你还能这么镇定。” 我不关心什么六道众生,魅羽心道,我关心的就是你一个。 自从听说他算的那个命之后,这片乌云就一直在她头顶挥之不去。以他的武功和修为,普通的敌人和疾病怎么可能要了他的命?除非是爆发大规模的惨烈战争。 “哎呀,快别说这些糟心的了,”太后插嘴道,一边握住魅羽的手。“我就想知道,什么时候添重孙?” 一个军官从外面走到帐前,跪下。“陛下,时辰已到。” “那开始吧,”皇帝说着,领头站起来,走了出去。 ****** 下午的阵法,皇子们还是坐在高台的桌后,面前放着笔墨纸砚。每个皇子有三十六个士兵,固定穿一种颜色的军服。每个士兵手里拿着一杆枪,枪头不是刀尖,而是蘸满染料的刷子。染料的颜色和自己军服颜色一致。 此刻士兵们站成整齐的横排,听兵部尚书宣读比试规则:六个阵列一齐上,互为敌人。一个士兵身上若是沾了三道颜料,无论颜色相同还是不同,都要出局。 规则宣读完毕,坐在高台上的王室成员和文武百官都一片哗然。之前各个王子在准备的时候,都是按照两军对垒来设计的。战场上偶尔会出现三军对垒的情况。六个军,而且都是敌人?这不合常理。 但为何要这样变动呢?仔细想想也有道理。皇子们都有智囊团,也各自事先准备了几个优良的阵。如果按部就班地考,看不出皇子自己的能力。现在题目大变,此刻谁还能把智囊团带在身边? 除了聂驭。 此时皇子们都已站起身,手里拿着笔。每画一个阵,旁边的武官则用事先排好的定位方式来指挥阵的变化。魅羽坐在桌后,两手摆在腿上。在必要的时候,她会是用事先和聂驭约定好的手势来传达信息。 一齐打便一齐打吧,魅羽想。他们有五个敌人,其他人也有五个敌人呀。谁知一开战,龙螈寺在喇嘛国殿试上的场景就重现了。只不过那时是龙螈寺一对二,此时聂驭要一对五。原因很明显,聂驭已经在上一轮大胜。这一局要是再让他胜了,其他人翻盘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 魅羽开始是交给聂驭自己见机行事。谁知以一敌五,很快就折了好几个士兵。她只得接管过来,把从手印心法里提炼出的精髓用于布阵和“走阵”中。 布阵,类似于在龙螈寺和师兄们演练的阵列。阵型比较固定,每个人站的方位必须精确,才能调动天地之气。 而走阵,更适合于许多人的对垒。不可能给每个人都指定精确的方位,而是由一行人的运势来产生效果。可以类比于飞卯飞行的身法,也可以类比于之前景萧看纸条破字时的轨道摸索法。 被她这么一整,聂驭的队伍总算能喘口气了。红色队伍慢慢地从被动挨打变为坚守和反击。只有那么一次,魅羽选错了手印。刚发出去就听坐在太后身边的陌岩说了一句:“败笔。” 果然,红色士兵被一连干掉了仨,魅羽那个心疼啊!同时见站着的聂驭转身向陌岩那边望过去。 怎么样?魅羽心说,你大皇兄之前谈判的时候说他能领兵打仗,不是虚张声势吓唬你吧? 红队虽然暂时缓过劲儿来了,但对方车轮战,自己迟早会全军覆没的。她的眼睛离开激战的士兵,向远处的大地和山脉望去。 景萧说过,手印使到极致,便可和山河大地同呼吸。以魅羽视野之内的地势地貌来说,勉勉强强能使上一个势至菩萨之印。于是她手型变化,聂驭看了一眼,吸了一口冷气。小声问她:“你确定?” 她点点头。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她说的发了指令出去。红队的队伍一转换,全场都惊诧了起来。因为红队目前的架势,简直就是孤军深入、腹背受敌。就等于自杀!连陌岩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密切注视着场中的局势。 谁也想不到的是,红队这一变,天地间突然起了一阵大风。与此同时,原本应当痛快淋漓剿灭红队的其他队伍,开始莫名其妙地出现混乱。本来在人数上处于绝对劣势的红队,突然在敌军中穿梭如入无人之境。 没过多久,其他五队士兵的数量加起来也不如红队多了。 这头一天的两项,都是聂驭胜。 ****** 第二天的比试是在皇宫内的大殿里举行。每个女伴依然戴着斗笠和面纱,坐在自己的皇子身边。 这第三项,寻奇觅宝,较为简单。每个皇子派一个下属端着盘子,上面放着宝物。从二皇子的下属开始,一个接一个向皇帝献宝,并讲述宝物的用处。 二皇子属下先走上前来,掀开盖着的红布,盘子里是个立体的罗盘。有各种指针啊转轴啊球啊什么的,当中的一个大球还在慢慢地转动。 “此物名为运势仪,”献宝之人说,“乃是粟旗国主所赠。可以看到六六三十六天之内的运气,趋吉避凶。” 观众中一片惊呼声。这种东西对于经常要做重大决策的帝王来说,实在太有用处了。 三皇子献的东西,是个尺高的小宝塔,叫雨顺塔。摆在何处,方圆百里都会风调雨顺,粮谷丰收。对于救旱灾,实是宝贝一件,关系到万民生死。 轮到聂驭的代表了。当盘子上的红布被揭开时,所有人都怔住了。从远处看,上面啥都没有……啊不,有个小白点儿。 “此物名为锡嘛鱼,来自娑婆世界。已经请国师验过了。用来煮汤,喝了后可根除陛下的宿毒,延寿十年以上。” “啊……”整个大殿都炸锅了。 皇后颤悠悠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问坐在不远处的国师。“可、可是真的?” 国师是个高壮、方额、浓眉,六七十岁的道士。一身紫色绸缎道袍上画着八卦阵和十二星符。闻言即刻起身,向皇后作揖。“回皇后娘娘,确有此事。” 此时众人才醒过神来,齐齐站起身朝天膜拜。 “天佑吾皇!” “实乃真龙天子啊!” 这一弄,之后的三个皇子虽然也献出了不错的宝贝,但胜局又到了聂驭手里。 魅羽心下十分不忿。陛下,这明明是您的大儿子和大儿媳弄来的,给这小子捡了便宜。 她抬头向皇帝那边望去,刚好见陌岩在冲她微笑。虽然隔着层面纱,她也能看清他脸上带着的宽慰和感激。她知道他不在乎这些功劳,只要能解了他父亲的毒就好。也算是他这么多年来没在身边尽孝的一点补偿吧? ****** 到此为止,聂驭四项中已胜了三项,其实已经没必要再比下去了。然而大家都盼着能见见各位皇子女伴的真容,一睹她们的风采。尤其是在座的文武百官,除了能偶尔见到皇后,平日极少能见到皇室的女眷。所以没有一个人提出就此结束这次殿试。 首先是一身蓝裙的二皇子正妻脱下斗笠,站起身从桌后款步移到大厅的正中央,转了一圈给四处的人都看到。人群静了一下,然后响起一阵欢呼。二皇子妃的眼睛太漂亮了!虽然不如魅羽大师姐的双目一般似大海浩瀚,但也如星空一般闪烁。 魅羽心道不好。这已经无关太子之位,但她天生是个争强好胜、爱出风头的女人。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人比下去呢? 于是趁众人的注意力还在皇子妃身上时,偷偷抬手使了招天星术里的斗宿诀。寒谷最初教她们这招的时候,便是用来给眼睛取夜露。她自信此刻她的眼睛比场中这个女人的更水灵、更迷人…… 不对,感觉怎么不大对啊?这招她曾在离开宜梅庄回龙螈寺的路上使过,眼睛的感觉不是这样的呢!应该是很清爽舒畅的,为何现在却火辣辣地? 她抬头瞅了一眼大殿的屋顶。哎呀糟了!少光天头顶的星空和人间的完全不一样!她刚才忘了这茬,八成是指去了一个属火的星座了。急忙从怀里掏出小铜镜。天哪!镜子里简直是地狱的魔兽,愤怒的女神!这可怎么办啊…… 此时三皇子妃也已经展示完毕。轮到魅羽了,她却还戴着斗笠坐在原位,一动也不动。众人都望过来,聂驭转身,握住她的手,柔声对她说道:“怎么,害羞了?我对你有信心。” 他这一握,魅羽心下不悦,但也不好当众甩开。只得立刻起身,摘下斗笠和面纱。为了尽快离开他,她飞身一跃便到了大殿的中央。 众人只见一女身着火红的长裙,光亮乌黑的长发随着这一跃在背后飘起。带着劲风,细腰长腿和玲珑的身姿在衣服下暴显无疑。面上既不是娇羞,也不是含蓄,而是一种恼怒又委屈的神态。 偏偏双目中还似带着熊熊烈焰,既让人恐惧得想退后,又让人感到自己心底那份最原始的欲望,也和这天女之火一同燃烧了起来。 败就败了。魅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把众人迷住了,有些赌气地大步走回聂驭的桌子。怕他再手脚不老实,一时不肯就座。交叉双臂,如修罗夜叉般板着脸在桌边站着。 ****** 其后又有三个皇子女伴展露了仪容。六女各有高低所长,原本定好的几个评判,不约而同地禁声不语。本来也无关太子之位了,何必多说话得罪某些皇子呢?更不用说,这里面随便一个女人都不该因为容貌而受到非议。 第二环是比见识和谈吐。一个宫女手拿一个签盆,里面有二十几个题目。走到各个桌让女伴们每人抽一个。 魅羽抽了一个打开一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为公平起见,这次由七皇子的女伴先讲。七皇子是个明朗聪慧的人,女伴也是伶俐俏皮的类型。她在座位中站起后,首先宣读题目:“假若你和皇子因为意见不同而起了争执,你会怎么处理。” 她放下手中的题目,冲众人说:“古书都教导女子,对父兄和丈夫应该言听计从。倘若他们错了,正在一步步向深渊走去,我们也该由着他们吗?” 说完扭头看看身边的皇子,二人深情地相视一笑。“我会摆明道理,我相信皇子也是明理之人。他即使不赞同我,也知道我是为他好,不会贸然行事,会再三思量的。若是他坚持,那他多半有我想不到的地方,我会支持他。” 魅羽听了心下感慨。多么情投意合的一对情侣啊!她和陌岩就做不到。也许是因为二人都是固执又过于有主见的人。 接下来是六皇子的女伴。六皇子醉心行伍,为人行事狠辣。女伴抽到的题目恰好是:“若是皇子错杀了人,你会怎么办?” 女伴答道:“我会狠狠地抽他。” 众人一阵惊奇之声。 “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王孙公子可以偶尔犯错,但是必须汲取教训。不能因为身居高位,便草菅人命。否则终有一日会变成孤家寡人,失去民心和官兵的忠诚。” 她说完,一旁坐的皇子先是佯怒,然后笑了,冲她竖起了大拇指。 都不简单啊,魅羽想。 轮到善良的五皇子的女伴。她抽到的题目是:“皇子若是终日被居心不良者利用,你当如何?” 女伴答道:“分事情大小。大事,当提醒皇子警惕。若是无甚大碍的小事,比如失了银钱,或被小人愚弄了,无需太过计较。须知吃亏是福,善良人终会有好报。” 女伴说完,也是和皇子心心相通地互望了一眼。 现在轮到魅羽了。她原本就是站在桌边,此时拿起桌上的竹签读了一下题目:“皇子要纳妾,身为正妻应当如何应对?” 嘴里念的是这个题目,她心里念的是另一个题目:“和尚要纳妾,身为正妻应当如何应对?” 念完题目,她把竹签放回桌子。只说了两个字:“和离。” 这下文武百官都炸了锅了。“这、这这这……” “岂有此理!”皇后忍不住说道,“便是一般人家,男子三妻四妾也属寻常。更何况是皇子、太子、皇上,怎么可能只娶一个老婆?” “我倒觉得这丫头可爱,”太后笑了,“颇有我当年之风范。” 魅羽没有做声。谁知坐在一旁的聂驭站了起来。“若是魅羽姑娘愿意嫁给我,聂驭今日愿意当着父皇和文武百官的面许诺,此生绝不纳妾!” 这下不仅文武百官炸了锅,连皇室成员都坐不住了。皇后的样子气得要晕过去一样。 魅羽的脸比她的衣服还红。早知道会弄成这么一个局面,她还不如随便敷衍两句了。 无论如何,轮到下一个皇子女伴发言,总算是替她暂时解了围。 第51章 凌霄有奇鸟 整个殿试以女伴们的刺绣作为最后一个项目。只见一群宫女忙忙碌碌地,将六个一人高的圆形木圈抬上来,每个木圈上已经绷好了白布。 “这么大的绣布啊,”众人都纷纷感叹。“这是要一国之后能绣得锦绣天下的意思吗?” 六女站到圆布面前,每人被分到一大卷细绳,和一根锥子般大小的钢针。细绳颜色和之前皇子阵列兵服的颜色一样,魅羽的便又是红色。 众女穿针引线,在绳尾打了个结,然后便开始绣了。每扎一次针,就得走到圆布的另一面,把剩余的绳都抽过来,再扎。没过多久,这些金枝玉叶们就开始气喘吁吁。 而魅羽时间过了一半了,还站在空白的圆布面前一动不动。绣什么好呢?她双目微闭,也不着急,任由自己的思绪畅游。渐渐地,这块白布散落、稀释成了天空中的云雾。不是山间的云雾,是高高在九天之上的云雾。她的脑海中响起了兮远给她起名时做的那首诗。 凌霄有奇鸟。巧兮魅兮,姹羽芬兮。佛光四沐,合云而居。 她的眼中出现了一只红羽彩翼的鸟,在仙境中飞翔。这只鸟很快乐,因为佛光像殷实的谷子一样滋养着她的生命。这只鸟也很无畏,她知道云层里可能有雷鸣电闪,但她不会因此而躲在窝里不出来。 飞着飞着,魅羽拿针的手抬了起来,朝圆布扎去。这一针穿透白布后,没有下落,继续直直地在布后向前飞去。到了绳子的尽头时,一挣,针转向掉头飞,刚好在魅羽想要它扎的下一个地方破了出来。 魅羽接住针,向后方一掷。待得绳子绷直,针回来后,用手接住,后退两步,向着白布掷去。到了后来,手不碰针,全凭真气来引导针的运行和走向。而魅羽自己,便如一只火红的鸟在翩然起舞一般。 大虚空藏印,广博无边,浩气满溢宇宙,得大逍遥、大自在。 金刚舞菩萨之印,绚丽光华,如银河横穿六道,豪气与柔情并进。 不思议童子之印,敛天地之气于己怀,锁日月星辰于丹田内,凝神聚气,复归于婴儿…… 景萧说过,手印也是佛学的一种。它最大的功用不是用来显示神通和威力,而是消除人过往世的恶业,开启智慧与慈悲,驱逐无明与痴念。 待得魅羽绣完神鸟的最后一针时,但听清脆的一声金属落地音。而在魅羽的耳中,却是九天佛国里为自己敲响的一声木鱼。让她顿觉大殿的屋顶已不复存在,头顶是彩衣的仙女、金闪闪的罗汉,还有脚踩莲花座的八万四千佛祖围成一圈,在为自己灌顶加持。 她已经忘了殿试,忘了自己身在何方。通身便似透明一般,胸中升起大欢喜。好似从内到外得到了净化,又如一只脱蛹而出的蝴蝶。忍不住面露笑容,双掌于胸前合十,嘴唇微动,无声地念了一句: 南无阿弥陀佛。 整个大殿一片寂静。众人盯着那只仿佛即刻要离开画布、振羽而飞的神鸟,一时忘了言语。还是皇太后的一声感叹打破了沉寂。 “我刚刚看到观音菩萨了!” ****** 六女都已归座。众人还沉浸在先前的视觉盛宴中,突然有人急匆匆来报:“陛下,祖河玉郡主带着一位道长求见。” 皇帝不悦地说:“殿试还未结束,让她一边等着。” 禀报的人说:“郡主说了,殿试上有妖邪作祟,那位道长是特来捉妖的。” 魅羽听后如遭雷击!那日从太后住处回聂驭府,被灵宝派来的道士暗算,险些丧命。此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若是同一个道士,又摇起铃来可怎么办?就算碍于在场的女眷不杀死她,也足够她身败名裂,被所有人唾弃。 “什么妖邪?”皇帝怒了,“寡人宫中如何会有妖邪?” 一旁的皇后站了起来。“陛下,不妨招那位道长进来问问。有国师在此,若是子虚乌有之事,还怕他污蔑不成?” 说到这里,皇后貌似无意地瞅了一眼坐在聂驭身边的魅羽。 魅羽明白了。那个道士若是要来揭发她,怎么可能找到一个郡主头上?肯定是先来见了皇后,而皇后自己不好出面,这才派了个心腹来做恶人。早不来,晚不来,等自己帮聂驭胜局在握了才来。这时候即便她被证明是妖女,也已经影响不到聂驭的太子之位了。 至于这个郡主嘛,谁知道是不是也曾和聂驭有过一腿,此时刚好对她怀恨在心呢? 不多久,道士被请了进来。虽然这次穿得光鲜亮丽了很多,但右臂袖管中空空荡荡,毫无疑问就是上次要杀她的那个。 “贫道万屹,来自无量光天、厌熔观,拜见陛下。”道士跪下磕头。 皇帝此时已重新入座,问:“道长说的妖邪指的是何人?在不在这大殿之内?” 道士起身,那对贼亮的小眼睛在皇子和女伴中扫了一圈,立刻指向魅羽。“就是她!” “荒唐!”聂驭一拍桌子。“哪里来的妖道,敢污蔑我的准皇子妃?” “贫道不敢,”万屹冲聂驭躬身行礼,“但贫道所言属实。此女生于饿鬼道,擅自逃了出来,被贫道一路追赶至此,方混入宫中以求庇护。” “道长以为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皇太后冷冷地问,“什么妖邪奸佞想进来,就能陪伴在天子身侧。能不能顺便看看,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是妖怪变的?” 道士立刻又跪倒在地。“皇太后赎罪!贫道没有对贵国不敬的意思。贫道是真的识得此女。” 说着从怀中掏出无回铃。“贫道只需摇一摇这个铃铛,妖邪便会现行。” 聂驭接话道:“怎么知道这不是你使的邪术,来陷害她的?” “四皇兄,”一个声音响起。魅羽扭头一看,说话的是六皇子。“我们大家要查明事情真相,可不仅是为了皇兄好。这宫里有父皇、皇祖母、母后、母妃们,这要是出了半点差池,皇兄于心何安啊?” 一时静了下来。皇帝想了想,问身边的陌岩。“大皇子怎么看?” 陌岩的目光扫了魅羽一眼,冲万屹说:“请道长摇铃吧。” 魅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他明知道自己的身份,正因知道才送了她那串佛珠,保护她不受寺庙里的佛气威压。而且那天万屹害她时,她看到他也赶来了,应该知道这铃铛一摇,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这就是个淫道!”魅羽放声说,“他之前遇到我时,见色起意,跟我说什么要采阴补阳。不料我身怀武功,断了他一只胳膊。他恼羞成怒,这才要拿这些邪术来污蔑我。” 在场的众人望着万屹的断臂,小声议论起来。不少人认为,以魅羽的姿色和刚刚展露的修为,这种可能性也不小。 最后大家又齐齐把目光投向大皇子。 “他害不了你的,”陌岩冲她说,语气像在规劝她。“有国师在此坐镇,任何不光明的手段都逃不出国师的眼睛。” 魅羽几乎要笑了出来。很好,他这是要显示自己身为大皇子的公正无私吗?聂驭也是皇子,并且认识自己没几天,都肯站出来替自己说话。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丑?莫非那么久以来他对自己的好都是假的? 之前她只是怕死,此刻心痛如绞、万念俱灰,却觉得还不如死了的好。于是倏地起身,大步走到场中央,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好吧,既然这是他想要看到的,就让她死在他面前吧。 万屹的脸上浮起一丝狞笑。他一刻也不耽搁,用还剩下的一只手举起铃铛大力地摇了起来。魅羽闭上双眼,等待着那晚经历过的神魂俱裂的痛楚,却什么事也没发生。耳中只有清脆的铃声。 她不解地睁开眼睛,见万屹的神色也同样诧异。他又加大了力度摇,可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我看,够了吧,”皇太后冷冷地说,“道长还要再摇多久,才能把法力发挥出来?” 万屹住手,神色有些慌张。“不可能,这不可能!那晚明明……此女定是把双耳都塞住了。” “你才把双耳都塞住了!”魅羽冲他斥道,心下却万分疑惑。难道是陌岩施法护住了她? 皇帝此时望向国师。“不知国师如何判定的?” 国师站起身,走到场中,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棒槌。 “陛下,贫道这个分光杵,据说千年前曾是太上老君用来捣药的神物。可以照出人的肉身所属和修为层次。共有八种光影。黑影是地狱道,红光是鬼道,橙光是畜生道。此为三恶道。” “居然有这等神物……”人群窃窃私语。 “人道是黄色。修罗道是绿色。修为在这些之上的,从普通天界人到仙人,由青到蓝到紫,因修为不同而颜色深浅各异。而且修为不限于道家,佛家也一样。” 听国师这么一说,魅羽的心又凉了。自己肯定是红色无疑。 国师冲皇帝说:“陛下,为了以示公正,请允许我先示范一下。” 说完,分光杵对准旁边站立的一个宫女,宫女周身便泛起了纯正的青色之光,是没有修为的普通天人。 他又冲万屹说:“道长请多包涵。”对准万屹,对方立刻被一片湛蓝之光所包围。 “果然是仙长……”人群中一片赞叹之声。 此时国师已转身,将分光杵指向了魅羽。魅羽暗叹一口气。不知刚刚陌岩是施了什么法将她护住的,反正白费了。她闭上眼睛,现在自己就要无所遁形……果然,人群沸腾了。 “啊?不可能吧!” “就是啊,一个小丫头,就算不是妖邪,也不可能修为和无量光天的道长齐平啊……” 魅羽莫名其妙地睁开双目,一片湛蓝之光从她周身散发出来。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她不相信陌岩能有这样的法力,强到可以愚弄国师的法器。又或者他的修为最近突飞猛进、升境晋级了? 管它呢!原因以后再想吧。她当下哈哈大笑起来。“万屹道长,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妖邪。现在咱俩的光颜色一样,莫非你也是妖邪不成?” 这下万屹的脸色十分难看了。 聂驭又一拍桌子。“万屹道长,你处心积虑来陷害我的准皇子妃,到底图的什么?难不成你果真是个淫道?” 皇后立刻站起身。“一场误会,一场误会。眼下殿试还未结束,别让这些不知所谓的事扫了你皇祖母的兴致。” ****** 当天下午,聂驭府中举办了庆功家宴。因为时间仓促,来的都是自己的亲信、朋友、部下。再过几天,才正式宴请京城附近的军阀财阀乡绅们。 宴席上,魅羽被安置在聂驭身边。不断有人敬聂驭,有的也来敬她。魅羽推说不善饮酒,聂驭便都替她喝了。 待宴席进行的差不多了,她便偷偷溜回屋,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已经约好了,待会儿就会有太后派来的车接她过去。东西不多,大部分是聂驭送给她的礼物。虽然她并不想拿走,但扔下不要就太不礼貌了。 等她把东西都装好包袱,走到屋门口,发现聂驭正站在那里。他的目光很清醒,不像喝了那么多酒的人。 “这么着急吗?多待一晚都不行?” 她知道这一刻终会到来。她知道他不会像事先说好的那样轻易放她走。“多待一晚能有什么区别呢?” 他冲她走近几步。走得不快,但逼得她连连后退。“为什么非离开不可?我这里有什么不好吗?还是说,你已经和大皇兄好上了?” “我本来就是你皇嫂。” 他站住,眼中闪过一丝不信,但好像即刻就都想明白了。自嘲地笑了一声,点点头。 “也就是说,你们俩要是想夺这个太子之位的话,根本就不会有我的份儿。所以我应该感激你们的慷慨,是吧?” “都是一家人,不必说见外的话。” “一家人,”他摇摇头,“皇室可以有父母子女姐妹,但没有兄弟。” 说完,他双手伸出,握住她的双臂。“我没有皇嫂。我不会放你走的,不管谁来要人。我这么多年都在循规蹈矩、忍气吞声,现在我忍够了。” “这又是何必呢?”她望着他的眼睛。 事实上,聂驭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表现,还是很让她感动的。他一向注意在人前不拘言笑,小心地维护着自己的威严。这次能公开顶撞皇后,说出令文武百官都惊掉下巴的话,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决心是做不到的。 “殿下,你过去有过很多女人,将来也可以有。而皇位只有一个。你现在虽然赢了殿试,但远远谈不上根基稳固。若是因为我惹怒了你皇兄,你估摸着你这个太子之位,能坐多久?” 他看了她一会儿,眼里带着不甘。但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情感,松开了她。 “你知道,这个太子之位,几乎是我从懂事起就有的唯一愿望。我一直觉得,只要胜了这场殿试,那人生就已圆满。不会再有别的人、别的事,能让我有一丝一毫的烦恼和痛苦。” 一瞬间,那个刚才还意气风发的皇子显得疲倦不堪。 “我是有过很多女人。在无烦天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想,生命中的这一天总算到来了。我一直在等的那个、能让我从此安定下来的人,终于出现了。 “现在看来,老天对谁都是公平的。” 说完后,他也没再看她,就走了出去。 第52章 宿心咒 第二天早上,魅羽从太后给她住的小屋里出来,发现太后正和陌岩、鹤琅坐在饭桌旁。魅羽前些天见鹤琅的时候他还是女人,现在彻底变回来了。一身黑色侍卫服,看着真是硬朗又干练。 说是吃早饭,但老太太一直在抹眼泪,陌岩在身边安慰她,鹤琅自然也不好吃什么。 “一去就是二十年!这回来才住了几天?就又要走了。心里还有我这老太婆吗?” 陌岩拍着她的肩头。“这两天有件事,实在是必须立刻赶回去。等我忙完这一阵儿,还会回来看你啦,祖母。以后每年的冬天都回来……冬天不好?那就夏天!” 说完,回自己的屋里取来一对木头小人,递给祖母。“看,这是我,这是魅羽。你想我们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魅羽记起,那天刚来这个宫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在拿把小刀在刻木头。 太后接过,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也无心吃饭了,说要回屋躺躺,让三人自己吃。 “师父,又要去哪里啊?”魅羽边吃边问。她最近这几个月接连奔波,本以为终于可以回到龙螈寺的僧房里好好大睡几天了。 他听她叫师父,似乎有些不习惯了。然而鹤琅在一旁,不这么称呼似乎也不合适。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我也是从国师那里听说来的。上次灵宝不是把虞兰师太给‘救’回来了吗?我猜有很多见过他圣容的道士回去后,激动得夜不能寐。 “然后也不知是谁先发起的提议,四大观和齐姥观为了表示对灵宝天尊的感激和仰慕,要举办一场法会请他前来。刚好灵宝说,奉元始天尊之命,要在道门内部成立一个新的教派,吸收年轻弟子入门,好一同抗击涅道。法会就在明天,连一些天界都通知到了。” “啊?”魅羽和鹤琅对望一眼。 鹤琅哼了一声。“让他们自己崇拜去,咱们凑什么热闹?” 陌岩望着屋外,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有件事,我必须去弄明白。” 魅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之前她几次被太后请过来时,已经私下和他细说了殁天枢的事。当时他就表示过不解。 “殁天枢的作用,是把佛门道门的修为都清零,连三清都不能幸免。如果让涅道找到,灵宝自己难道不是损失最大的那个吗?他为什么要阻止我们封掉?” 魅羽当时说的是:“有可能,他的修为和功法因为某种原因而不受影响?”但是她记得在火玉山的时候,明明察觉到他是正宗的道家纯阳之气。 神思回到当下,听陌岩说:“还没恭喜你呢,老七。” “恭喜什么?” 他一本正经地同她说:“昨天你刺绣时的表现,那是修为晋级了。” 哦,原来晋级的是自己,不是他。她呵呵地笑了。所以无回铃对自己便失去作用了吗?她想问,但知道此处不合适。 却听鹤琅突然道:“你们二人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啊?” 她止住笑,偷望了一眼陌岩,见他也有些不自然。 “成什么亲?”她不以为然地说,“现在就很好啊。我是说,等回寺以后。” 鹤琅一脸懵懂地看着她,又看看陌岩。“师父,你说呢?” 陌岩点点头。“就很好。” “可是……” 魅羽的眼睛像是望到了龙螈寺的群山和头顶的天空。“每天早上起来,跑步减肥,呃不、锻炼身体。上午上早课,诵经听讲解。下午和大家习武,实在无聊了,可以学景萧长老种菜喂野兔。晚上寺里总是很安静,特别适合看书打坐。” 其实,她这么说也有无奈的成分在内。兮远为了让她们姐妹安心做七仙女的候选,给她们的灵力里都种了毒。除非嫁去张家。 “可是这样不觉得太平常了吗?”鹤琅还是难以置信地望着二人。 陌岩冲他说:“平常的东西,也不见得就唾手可得。” ****** 吃过饭后,陌岩去给皇帝皇后等诸人告别。回来后,又和祖母一顿难舍难分。 总算告别完了,三人坐车到了地处皇宫偏僻角落的国师府。国师正在忙,下人将三人径直领到了书房。 过了好一会儿,身材高大的国师才进来,把门关好。方方的额头上都是汗。 “问出来了,”他坐下,擦了擦额头。“确实是灵宝天尊派来的。” 魅羽这才意识到,国师之前是在审问万屹。“可是皇后娘娘不是让放了吗?” 他笑了一下。“我是放了呀。刚给他吃了药,他不会记得最近所发生的事了。不过……” 他忧虑地望了望三人,冲魅羽说:“据说天尊这次派了几十个门人出来找你,遍布六道。修为有高有低,我估摸着,万屹在他的弟子中,算是比较差的一个吧。” 几十人?魅羽脑海中浮现出一排排的万屹站在那里摇铃,不由打了个冷战,起了一身鸡皮。 “易容行不行?”鹤琅问。 国师摇了摇头。“你们三人目标太大,只是稍作改动,很容易被认出来。最保险的方法,就是用借身术。” 鹤琅和陌岩都望了魅羽一眼,她脸有些发热。自己之前就是用的借身术扮成了肥果,没想到除了兮远之外,还有别人也会用。 不过,就算借身了,修为高的人也能察觉到自己的鬼气啊。比如珈宝第一次在荷阳节上见到自己的时候,就说她身上有妖气。可这些她不想对一个不熟悉的人说。 国师又说:“在我看来,这些人倒不难对付。比较棘手的是,当中有个叫福如来的人,是个集幻化、追踪、刺杀于一身的高手。” “福如来?”鹤琅皱着眉,“好怪的杀手名字。” “意思是,你的福气要和如来佛一样大,才能逃过他的追踪。” 魅羽和鹤琅都伸了伸舌头。 “此人有什么固定不变的特征吗?”陌岩问。 国师摇了摇头。“至少没人发现过。也可能,发现过的人都死了。” 很好,魅羽想。一个不知道可能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也就可能以任何人的面目出现在他们面前。 “国师,您这么帮我,不怕天尊记恨吗?” 他轻笑了一声,说了句大出乎她意料的话:“我又不是道门的人……不过记住,借来的身子不能超过六个月,否则就永远待在里头了。” “原来如此,”陌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等三人走出国师府的时候,魅羽成了个绿豆眼、水桶腰、穿金戴银的地主婆。陌岩是她干瘦枯黄的病痨丈夫,鹤琅则是他们营养过剩的十三岁儿子。 走了一会儿,在宫里找了处无人的角落。陌岩掏出枯玉禅,得意地对两个徒弟说:“这!才是天上地下最了不起的宝贝,谁要也不给。” 枯玉禅让魅羽想起聂驭写的那份出兵保证书。 “你之前用什么绿色的火把文书运回龙螈寺,那是什么法术?” 他怔了一下。“什么送回龙螈寺啊?” 继而放低音量,有些恶作剧地说:“我骗他的,其实就是烧了。” “啊?”她愣住了,“可是你费了很大的劲才——” “只要他相信我送回去就行了。我可不想带在身上一路跑,再被他惦记上。至于将来,他若要毁约,也不是一纸文书能约束得了他的。” 说完后,掰了掰枯玉禅的指针,三人便从少光天的皇宫里消失了。 ****** 枯玉禅在去一个世界的时候,去到的是心里想着的那个具体地点。只在转瞬间,三人便到了一处幽谷中。此时人间是正月,魅羽从炎热的少光天突然来到这里,连打了几个冷战。 因为要去澄法观,魅羽猜这里就是千裕山一带。出了山谷,不远处有个村庄。三人去路口一家农户敲门,打听澄法观怎么走,不料农家十分不耐烦的样子。 “怎么又是打听澄法观的?还让不让人安生了。他们澄法观就不能事先给每个客人送张地图,或者派人在各处迎接一下吗?搞得我们这些百姓成了他们不拿薪水的门生了。” 魅羽心里想着万屹和那几十个追踪者,掏出一块碎银子。“怎么,那些道士问路不给钱吗?也不知都是从什么山野破观来的,没规矩。” 农夫的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一看!您们几位就是大富大贵之人,哪是穷道士们可以比的?” 接过银子,仔仔细细、有声有色、连说带比划地给三人讲了澄法观怎么走。还告诉他们千裕山南面有个规模颇大的茂叶镇。因为澄法观乃四大观之首,大型的法事和集会都在这里举行,所以市镇里有不少客栈和酒楼。 三人听完便转身赶路了,却听农夫在后面嘟囔了句:“再有不给钱问路的,一概不答。” 魅羽回过头去。“或者故意说个错的。” 转过身来,冷不丁被陌岩在额头上弹了一下。“就你鬼心眼儿多。” ****** 此时已过正午。田间小路,四周望不见人,陌岩便把自己的计划和两个徒弟说了。 “这次法会结束后,会有十名道门年轻弟子被送去灵宝天尊那里做学徒。你们想不想也跟去看看?” “我们?”魅羽不解,“他们会让我们跟着吗?” “国师之前传了我一个宿心咒。施法之人,如果手里握着另一个人的头发念咒、入定,便可将自己的部分灵识寄宿在那人身上。” 鹤琅和魅羽都“啊”了一声。 “也就是说,”鹤琅问,“那人走到哪里,眼睛看到什么,耳朵听到什么,施法者也可看到听到?” 陌岩点点头。“通常来说,施法者对宿主不会产生影响,宿主也完全不知道有他人的灵识在自己身上。但是施法者如果不惜消耗内力,也可以短暂地对宿主产生一定的精神控制。” 魅羽问:“那么我们的灵识跟踪宿主时,还能感觉自己肉身周围发生的事吗?” “不能,所以必须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入定,最好身边有人守着。每次附体时间不要太长。” 魅羽的嘴角歪到一边。“这个咒当真有用。握着某人的头发,念句咒语,就能附体。下次你再派我完成什么危险的任务,只需拿走一缕我的头发就好了。不放心我的时候,施个术,就能知道我在哪儿、怎么样了。” “我什么时候派过你危险的任务了?”他委屈地说,“你那些祸都是你自己惹的,好吧?而且还有一个条件,得先去鬼道的梅魍谷采一种叫九疡梅的花。头发要在九疡梅煮的汤里浸一日才能用。” 跟着又语气怪怪地说:“你同意被我附体,不怕我看你的时候,正在洗澡吗?” 魅羽被一口气噎得说不出话来。一旁的鹤琅早已咯咯咯笑了起来。 于是岔开话题:“即使是宿主的头发,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弄到吧?尤其是四大观那些人。兮远师父和我说过,他们一入师门就要服食丹药,正常来讲是不会掉头发的,可能就是怕被施了类似的术吧。” 陌岩和鹤琅边走边扭头望着她。“怎么正常人平日还会掉头发吗?不是只有老了才掉吗?” 魅羽翻了个白眼儿。跟和尚讨论头发,自找苦吃。 又走了一会儿,她想起一件事。“我这次去法会,虽然外貌换了。灵宝就觉察不到我的气息了吗?” 陌岩答:“你若还是原先的你,离再远他也会知道,即便是借了身。不过你晋级之时,连带脱胎换骨,目前在他的感知里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哦,原来自己不仅晋级,而且脱离鬼胎了!怪不得国师照出来一片湛蓝色,现如今的她已经算“半个仙”了。 还在欣喜,见陌岩已经站住,沉脸望着她:“好好珍惜把握你的新生,这是佛祖对你的眷佑。以后别再到处逞能,被人惦记上了。” 她吐了下舌头,点点头。 跟涅道不明不白,和珈宝、梓溪是仇人。先退了乾筠的婚、又把他得罪了。最重要的是整个道门二老板都欲除她而后快。即使放到少光天,也是个勾引了太子后又移情大皇子的浪荡女人。自己都干了些什么?真的是时候收敛一下了。 “还有,”他轮流看了两个徒弟一眼。“一旦我们被灵宝的任何人识穿了身份,那人就必须死,记住了。包括那个福如来在内。” ****** 快到茂叶镇的时候,天已半黑,路上的人明显多了起来。魅羽猜想,四大观和齐姥观这些算内部来的道友,估计都住在澄法观的客房。这都不一定能塞得下,恐怕得十个人一间屋。 其他道观,包括其他天界来的宗师门生,比如魅羽一行,就只能自己在外面找地方了。然而他们一连去了三家客栈,都已客满。这也难怪,灵宝天尊!试问古往今来的出家也好、在家也好的修道者,有几个见到过平日供奉在三清殿里的灵宝天尊真容的? 到了第四家,在他们前面进去的,是个高个儿的中年道士。轮到他们时,还剩一间客房了。魅羽和陌岩还在犹豫,白白胖胖的鹤琅已经叫了起来。“饿!要吃!” 魅羽冲陌岩说:“赶紧要下吧,一耽搁又没了。这间你先占着,待会儿我领大宝再去外面碰碰运气。” 三人在饭厅吃了晚饭。魅羽边吃边挑三拣四,嘟哝着手艺真差,比自家厨子差远了。鹤琅则像饿了三天一样,在一旁狼吞虎咽。而陌岩没吃几口就咳嗦个不停,惹得其他客人一脸嫌弃。 随后陌岩回屋,魅羽和鹤琅继续出去找客栈。天色虽然已晚,但市民们也知道这几天有大法会,都忙不迭地在街上摆摊卖吃的、喝的、玩的。 又问了三家客栈,也都客满了。二人有些倦了,决定回去挤一挤。走在街上,魅羽正随处看着,被鹤琅一把掐住胳膊,疼得差点叫出来。 “小兔崽子你干啥了?”她没好气地说。却发现前方的一个小摊前,站着一个头戴斗笠的青衣女子和一个黄衣女子。虽然看不到正面,但魅羽和师姐妹们何等相熟,只用一眼便可确定这就是她们。 可找到你们了!师父还好吗?你们这些日子去哪里了? 她想冲上前去,被鹤琅拉着,走到一边的阴影里。 “我们目前的身份,”他指指二人的衣着。 她点点头。这种幽暗的街道,到处都可以藏人,自己只需一个不小心,就把三人计划打乱不说。若是给灵宝那帮人知道了自己的借身长什么样儿,天上地下便再无藏身之处。 况且大师姐骤见一个地主婆领着个胖儿子过来对自己纠缠不清,也指不定会做出什么。 “别急,”鹤琅安慰道,“咱们先跟着,看她们住在哪里。再慢慢想办法。” 二人远远地跟着大师姐和兰馨。天色虽黑,好在大师姐的斗笠目标大,跟踪起来不难。 待身边人少的时候,魅羽有了主意。悄声对鹤琅说:“你那个青色的荷包呢?拿来用用。” 他没反应。 “乖。”她不信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会不带在身上。 他过了一会儿才从怀里掏出来,不情愿地递给她。好像交给她的不是荷包,而是他的脑袋。她撇撇嘴,装入袖中。 又走了会儿,魅羽望见一家规模较大的客栈在前方。估计师姐妹们人这么多,多半住在这里。她让鹤琅在一旁等她,自己稍微加快了步伐。 前方二女快进客栈时,魅羽一步抢上前去,像是从地下拾起什么东西,冲大师姐叫到:“戴斗笠那位姑娘,你丢了东西了。” 大师姐转过身来。隔着面纱看到魅羽手里拿着的荷包,倒吸了口气。“你这是从——” “是你丢的吧?”魅羽把荷包塞入她手里时,小声说了句:“东延街的脂粉铺见。” 说完后她便掉头走了。找到鹤琅,把这个宝贝儿子送回客栈,和他说了句:“娘再去买点儿胭脂。” 随后便走去东延街,来到之前经过的一家脂粉店。希望这条街上只此一家,她暗想。 店不大,进去后,有两个客人在选脂粉。老板娘一看她这派头,立刻热情地上来招呼。 魅羽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随便挑了几盒贵的,叫包起来。自己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事实上,她的包袱里还装着聂驭送她的胭脂,比这里卖的好多了。 此时先前的客人都走了,刚好大师姐也进来了,假装四处看。 魅羽冲老板娘说:“买了你这么多,连口茶水都没有吗?” “有有有,当然有!”老板娘包好胭脂,起身去后面倒茶。 魅羽站起身,到了大师姐身边,轻声说:“我是尖嘴雀,你们和师父去哪儿了?” 魅羽因为牙尖嘴利,兰馨私下里常叫她尖嘴雀。这个外号除了几个姐妹,不可能有外人知道。 大师姐隔着面纱望了她一会儿,像是要握住她胳膊,但忍住了。“我们一直在普仞王那里。你好吗?” 对啊,魅羽想。她之前只是想到了罔宁,却忘了在鬼道,师父就有个避身之处。 但一提普仞王,就想起灵宝。本来她想探听到师父去处后,找机会溜去看看,现在只得打消这个念头。灵宝还用得着师父,不会对他怎么样。但要是自己暴露了,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她有很多问题要问,比如梓溪是怎么逼迫师父交出曼珠沙华的。但现在没有时间,只能捡重要的说:“提防灵宝天尊,别让师父听他的。切记!” “放心吧,”大师姐说,“师父不傻。之前说好了下月鬼道向修罗人宣战的,灵宝突然叫停,说要再等等。说什么奉元始天尊之命要开宗收徒。师父觉得蹊跷,所以跟来看看。” 确实蹊跷,魅羽想着,伸出一只手。“荷包还我吧,有人还要呢。” 接过荷包,顺手又把大师姐另只手里攥着的帕子抢过来。听见老板娘脚步声近,赶紧收好两样东西,从柜橱里拿了盒大红的胭脂下来,递给大师姐。 “姑娘你听我的没错,这才适合你!你这么年轻,还没出阁吧,干嘛打扮得和老太太似的?婆家会不高兴的。” “这也太艳了。”大师姐把胭脂放回去,换了盒粉红的,去找老板娘包起来。魅羽在她后面直摇头。 第53章 一起吹泡泡 魅羽心事重重地回到客栈。进屋后见陌岩不在。鹤琅像失了魂一样,不断从屋子一头走到另一头。 她先把荷包掏出来。他没料到还能拿回荷包,怪叫一声夺过来。 她又不怀好意地望着他。“还有一条值五十两银子的帕子,”说着掏出大师姐的帕子。“有人要吗?” “五十两?”他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帕子,“先欠着行不行?” 她白了他一眼,把帕子丢给他。“不用担心,都问清楚了。他们一直住在鬼道的普仞王那里。” 鹤琅握着两样东西,支吾地对她说:“我、我可能吃多了……我想去院子里静会儿。” 魅羽能理解他。自从听自己说了鹤虚山被焚、师父一家不知所踪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大师姐。现在终于可以舒口气了。 鹤琅出门时,魅羽正往窗户走去,打算开窗透气。听他在门口叫了一声:“爹。”知道是陌岩回来了,便停步转身。在他迈进屋的那一刹那,使了个摄心术。 陌岩进屋,关好门。虽然还是白天那副干瘦病痨的模样,但因为神情气质上回复了他惯有的超然和敏锐,竟成了和白天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原本只是随意向她这边瞥了一眼,随即他的身子就僵住了,不可置信地又仔细望过来。他的眼神在不断变换着,一会儿是疑虑,一会儿是了然,一会儿又是思念。她突然有些紧张,心想自己别又犯了什么愚蠢的错误了吧? 终于,他莞尔一笑,走到她面前,抬起一只手在她周身虚虚地摸着。他很小心地没有真的碰到她,因为他应该也知道,他看到的和他摸到的,会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真的只有这么胖?”末了,他放下手的时候,说,“怎么我印象中,比这要胖得多呢!” 她咧嘴笑了。她知道他眼中的肥果,此刻也咧嘴笑了。 过了会儿,鹤琅回来了。一进门差点儿被掀个跟头。 “肥、肥果?你怎么……你不是……” “这叫摄心术,”陌岩小声冲他说,“算是我间接传给你师妹的。” 陌岩这么说,是因为摄心术是她从他抄的那三本书里学来的。目前五个师兄里知道魅羽就是肥果的,只有鹤琅。没有告诉其他人,是因为景萧不喜欢肥果,怕他们说漏嘴。 “我不是琢磨着,”魅羽说,“怕你们俩跟我一间屋别扭。这样有没有好一点儿?” 鹤琅打趣地说:“没觉得好了点儿,只觉得更挤了点儿。” 陌岩走过来,又恋恋不舍地望了她一眼。“还是赶紧把这幅样子收了吧,这楼上住着的几个人……” 他的眼珠向上瞅了瞅,摇了摇头。 ****** 陌岩打坐便可过一夜,让两个徒弟轮流睡床。他让鹤琅睡上半夜。熄灯后,把魅羽叫到靠墙的地上,坐好。 “你现在修为晋级了,”他的声音很轻,但语气还是很正式的,“每日打坐的时间也应当相应增长。否则要想再上一层就遥遥无期了,知道了吗?” 她点点头。试着盘起地主婆粗壮的腿,真不舒服。 “另外,你现在可以学着外视。” “什么是外视?” “就是不用人的五感去感知周围的世界,待会儿你试试就知道了。而外视的第一步,是内视。这你应该会。入定之后,真气凝于膻中,意守丹田。这时候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要摒弃自己的五感。也就是说,要和外部世界彻底隔离。” 她又点点头。在她以往的入定中,的确可以短暂实现他说的这种境界。 “隔离之后,你会产生一个以自己为中心的‘无识圈’。你要做的,是慢慢扩大这个圈。刚开始,一定不要急。嗯,就像……” 他想了想,说:“就像吹泡泡,要缓慢平稳。急着吹大就破了。另外,要随机应变。我之前说了,这楼上住的客人不简单。一旦发现对自己不利的状况,要迅速做决定,不能手软。” 她点点头。盘好腿,闭目五心朝天。想要入定,却满脑子都是和他一起吹泡泡的场景。 过了一会儿,听他问:“怎么这么乱?” 她睁开眼,迷茫地说:“我猜……我是想生孩子了。” “啊?”他怔了一下。“现在吗?” 她脸红了。“那就不用这么急。” 他伸过一只手,拇指按在她后背的大椎穴上。她立刻定了下来,开始按照他刚才说的内视法,先内观。也就是说,假如看到了那些泡泡,不去赶它们走,也不刻意挽留。不着念、不担忧、不起分别心。空,不是什么都没有。念头来了又走,“不住”即为空。 “很好,”他说,同时松开了手。 渐渐地,从她的膻中穴开始,形成了一个幽静的,与外界完全隔离的无识圈。说是圈,其实是个球体。当这个球刚比她的身体大时,她就再也捕捉不到他的气息了。 球慢慢扩大,她突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鹤琅在床上沉睡中的呼吸。不是听到,而是仿佛她是万能的、无所不知的造物的神。而鹤琅既然在她的世界里,她就是能“知道”。 球继续涨大,很慢。不要急,不要把它吹破。渐渐地,球大过了这间屋子,她开始探寻到其他客房中的动静。 头顶那间屋子里住着一对夫妻,好像正在怄气。女的躺在床上,面朝里。 “都说了不来了!家里母猪要生了,你非要来这看道士。人家要招的徒弟都是名门之后,年轻有为,能看上你吗?” 男人坐在椅子上。“谁说要去拜师了?咱不是去明天的法会看看热闹吗?” “得好几万人,站外面能看见啥?在家嚷嚷修道修了二十年了,你倒说说修出个什么来了?我膝关节疼,你治好了吗?” “唉呀,你这、妇道人家!跟你说不明白……” 魅羽从头顶的屋子里出来,灵识进了夫妇的隔壁。这间里面有两个道士打扮的男人,一个身材挺拔、消瘦,另一个微微发福,脸比较方。 第一个开口说:“我听到的是,他们之前闹翻了,已经各干各的了。” 魅羽的震惊差点儿让她出定。这、这不是印光寺的欧玉擎吗?不用问,另外一个多半是他的老搭档、蓝菁寺的富鸣忻了。还好自己刚刚用摄心术扮肥果时,没给他们看到。 “那就好,”富鸣忻说,“龙螈寺那帮和尚奸似鬼。这些道士们就蠢不拉几的,好对付多了。” “其实道士里面也就乾筠上蹿下跳,要跟法王做对。其他人现在想的就是怎么和灵宝老头儿拉上关系,长长修为。” “那个什么灵宝天尊,到底站哪一边儿的?是不是真那么厉害?咱们要不要……试他一试?” “你疯了!”富鸣忻紧张地说,“忘了师父们怎么叮嘱我们的了?顺顺当当把任务完成就行了。以往老给那个小妖女坏事儿,这次可不能再出篓子了。” 欧玉擎哼了一声:“说起那个小妖女,最近去哪儿了?她可是把师父们快给气死了。” 魅羽心里冷笑。去哪儿了?就在楼下听你们这帮孙子说话呢。我可真是你们天生的克星啊。 “唉,可惜了,”欧玉擎又道,“我师父他也算个不大不小的美男了。之前被她引火烧坏了皮肤,虽然被上师给用了灵药后,好了大半,脸上还是有块地方坑坑洼洼的。” 魅羽心说,你师父之前还把我毒哑了呢。要不是因祸得福给捉进灵宝的家,我可能一辈子都不能说话了。 “别提了!”富鸣忻说,“我师父被她骗去宝物就算了,关键她还化妆成那个、那个谁!师父都被气病了,躺了十几天才下床。 “众弟兄咽不下这口气,跑去龙螈寺报仇。谁成想整个寺被罩在一朵巨大的莲花里,便如铜墙铁壁一般。一帮缩头乌龟!” 欧玉擎摇摇头。“真要是缩头乌龟就好了。我总觉得,那几个人是不是又在搞什么阴谋?” “不管,反正师父说了,那个锦合莲虽然强大,但也有能攻破它的神器。师父他老人家有个好友在湛远寺做方丈,过几天他会去找那人借一把宝扇……” 这时是开门的声音,有人走进来了。奇怪的是,对于这个人,魅羽却完全无法细查。就是那么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他说话她也听不见。 只见欧玉擎和富鸣忻迅速站起来,说道:“师父。” “梓溪长老。” 魅羽一听梓溪来了,却又看不到他,有些慌张,灵识迅速离开了。 ****** 再往客栈一角去,这间屋子是空着的。里面点着灯,但没有人。桌上的灯下放着一本敞开的书。屋子里的私人物品并不多,仅有的几样也是简朴暗色的类型。但奇怪的是床上摊着一块剪裁不规整的红绸布。她将灵识慢慢靠近红布,上面重复地印着一些深红色鬼梓花的花纹。 魅羽想了一下,总觉得这块布很眼熟。自己应该是穿过类似布料做的衣服,但是又不常穿。正欲退出来,门开了,一个道士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此人正是之前先于魅羽三人一步来客栈那人。 他到桌边瞄了一眼书,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走到床边,手里捏了个诀。红布便自己从床上飘了起来,飘到他和窗户之间的半空。道士手又一晃,一团火苗倏地由一角开始燃了起来。 魅羽终于想起来了。这件衣服是她在谟烬滩的雅宣阁里,穿来跳舞用的裙子。后来去灵宝那里穿的是不是这件,她记不清了。 无论如何,眼前这个道士毫无疑问是在追踪自己。虽然她已经脱了鬼胎,道士应该追不到,但总归是她的敌人。陌岩刚刚说了,要当机立断。她现在就要出手,但又不能让他觉察到异样,得装成是大自然的巧合才行。 身体还在楼下的屋里打坐。魅羽举起双臂,朝东方星空使了个心宿诀。然后遥指向客栈角落的窗子。灵识里但见一股劲风从窗外吹进来,燃得正旺的红布被忽地吹到了道士的脸上。道士惨叫一声,忙不迭地用手去揭。揭下来后随手一扔,不料刚好扔中了桌上的那本书…… 魅羽咯咯笑了两声。腰间一痛,无识圈这个大泡泡像是被什么戳了一下就破了。在黑暗中睁开眼,突然从内到外地疲倦起来,不由向后倚到墙上。脸上犹自带着笑。 “头几次练习不能太久,”陌岩说,“会损耗元气。” “为什么有个人模糊一片,我看不清楚?” “那是修为比你高一点的人。比你高很多的,你压根儿无法知道他是否存在。” 怪不得从一开始圈子形成起,她就再也探不到陌岩的气息了。 “刚刚富鸣忻说珈宝过几天要去湛远寺,借一把能攻破锦合莲的扇子。景萧长老未必能应付,咱们还是得尽快赶回去。” 他摇摇头。“我们还得去梅魍谷,那只能赶在珈宝之前先把扇子弄到手。看来得分头行动了。” 又问:“拐角屋里那块红布,你看清楚了吗?” 原来他刚刚已经去看过了。不过若是他自己出手了,就没有她锻炼的机会了。 “看清楚了,”她得意地说,“红布被烧了,道士的胡子也被烧了。” 他有些遗憾地说:“连他那本书烧了才好。” “也烧了。”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他赞赏地说:“寒谷把天星术传给你,才是物尽其用。在别人手里都没发挥到应有的作用。” 那是因为其他弟子都不像自己这么成日窘迫吧,魅羽想。 同时她想到一个问题。“我们刚探查了别人,别人会不会此刻也在探查我们?” 他摇了摇头。“我们龙螈寺祖传的这种外视法,对方一般无法知道我们在探他。而类似的其他功法,反正我听过的,都较容易被修为高的人察觉。目前,我还没发觉谁在查我们。” 她松了口气。此时离后半夜还早,她望了眼在床上熟睡的鹤琅,正赶上他在梦中嘟哝了一句:“饿,吃。” 入戏真深。 陌岩坐正,入定前说了句:“所以如果我打坐的时候你靠在我身上,不用担心会有人看见。” 她撇撇嘴,靠在他身上,闭上眼。没过多久,脑海中又吹起泡泡来。一个接一个,有红的黄的蓝的白的,在日光的照耀下飘舞着,闪着晶莹的光。当中有两个大泡泡,周围还有一圈小泡泡…… 第54章 擂台赛 第二天大清早,魅羽最后一个出屋。经过楼梯口,刚好从楼上走下来一个高个儿道士。左眼的眉毛没了,胡子还剩几根。 她忍住笑,不知对方能否察觉到是她干的。还好,道士瞅了她一眼,没有丝毫异样。 来到饭厅,坐到病老公和胖儿子那桌后,听到的当日安排是这样的:上午在千裕山脚下举行面向公众的“祈宝法会”。之后有一段休息时间,蛰渊观主会在法会的现场,接见捐赠数目最大的十个香客,代表天尊向他们赐福庇佑。 魅羽暗哼一声。等他们回到龙螈寺,也得仔细琢磨一下这些赚钱的法门。之前先是赔了旱舸寺一大笔钱——拜她所赐——又要修葺被梓溪这帮恶徒毁坏的建筑。 下午灵宝天尊则会亲临法会,接受众人膜拜。 “而且我听说,”店小二神神秘秘地说道:“要选出十个年轻道士,给天尊做学徒呐!那日后可不是长生不老、百病不侵?” “怎么个选法?”鹤琅问。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昨天晚上人家内部已经聚会过了,人选估计早都定好了。今天下午会举行拜师仪式,十人一同拜天尊为师。唉,要说我自己也是本地人。真后悔小时候没去道观出家,在这儿做什么劳什子的伙计……” 饭厅里其他吃饭的客人,都早早吃完去占个好位。陌岩三人不急,溜达着出门,远远跟在众人后面。 要说澄法观所在的地方,也真是建道观的完美场所。千裕山的主峰,样子很像道士们用来装仙丹的葫芦。这样的山如何能攀至山顶呢?据说到了中间的瓶颈处,就不能沿着山外走了,而是从天然形成的山洞里向上爬。 澄法观就建在葫芦峰中间的瓶颈处,远看像给葫芦系了一圈珠链子。山下有一大片平坦的草地,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得两炷香的时间。此刻春东之交,一片枯黄。平地上早已坐满了四大观、齐姥观、其他观远道而来的道士、其他天来的道门宗师,以及没钱住在这附近、彻夜步行赶来的信众。 在平地的正中央,地势如梯田一样攀升,形成一座能站几十人的高台。顶部铺着石砖,十分平整。梯田侧面应该是种满了花,当前只有山茶花零星地开着。四边各有一条石阶小路通往台顶。 魅羽三人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席地而坐。魅羽坐下之前还特意在人群中扫了几眼,但没看到兮远和姐妹们的身影。 没过多久,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她抬头望向高台,见上面出现了一个人。从白色道袍的式样,可以判断是澄法观的道士。此时离得远看不清面容,但估计就是观主蛰渊了。 蛰渊先冲众人行了个礼,口中说道:“无量天尊。诸位今日来敝观……”声音洪亮厚实而不刺耳,魅羽相信在座无论多远的都听到了。 “有些是贫道的平辈、晚辈,还有的是长辈。令敝观人人深感荣幸。另外,为感谢前来的信众们的支持,贫道自当领头念一遍《元羲祈福篇》。” 人群听到这《元羲祈福篇》,有些嗡嗡声。鹤琅歪身凑到魅羽跟前,小声问:“娘,有啥问题吗?” 他这么直接的称呼让魅羽起了一身鸡皮。“让你没事儿多看点儿正经书。《元羲祈福篇》,乃是道教入门的一段经文,适合法力低微的初学弟子为民众祈福用的。念的时候能弄些光啊,香味啊之类的来糊弄人。但凡稍有些境界的,都不会念这个。” 鹤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且听台上蛰渊已开始诵读:“鸿蒙之初,藏巧藏拙。巧能幻化万物,拙可护体养元……” 还没读几句,只见背后的大山里便开始浓雾弥漫,且不停变幻起伏。里面夹着光和影,便似盘古开天辟地之时的景象。坐在场中的众人惊呼之声不绝。 念道:“阴阳不可分,善恶相倚存,”只见浓雾散尽,一副和半个山那么大的黑白阴阳鱼图案出现在山前的空中。众人更是群情激昂。 待念道最后一句:“苍天仁厚,诸神眷佑,赐万民喜乐福寿。”先是从蛰渊脚下的高台起,严冬时已枯萎的鲜花瞬间恢复了生命,争先恐后地怒放起来。接着由高台向四周蔓延,枯黄的草杆一个接一个变成油亮的绿色,当中夹杂着野花。刚刚还一片萧条的大地,此刻已是春意盎然、鸟语花香。 信众们一个接一个改坐为跪,朝高台膜拜。还有些人已迫不及待地起身,去场地周围散落放置的功德箱里放钱放物。 魅羽和鹤琅齐齐转身,望着坐在身后的陌岩。 “干嘛?”他警惕起来,仿佛知道二人的意思。“我要是这些道士,就不搞这些骗钱的把戏。” “人家卖艺不卖身,”二人不以为然地说。 ****** 之后蛰渊走下高台,一一接见大香主们。其他三大观的观主走到高台上,盘腿坐下。凡是修道的后辈,无论在家的出家的,都可以上去提问题,道长们会一一解答。 这一来,高台通往地面的四条小路里,有三条密密麻麻排满了前来请教的人。问完了的,便从第四条路下去。其他普通民众们,则三五成堆,一边讨论着之前的神迹,一边掏出干粮和水来吃。 魅羽也从包袱里掏出一袋干粮,交给身边的胖儿子,对方立刻迫不及待地啃了起来。她环顾四周,见有不少散落在人群里的修士,正盘腿静坐,凝神倾听。高台离得那么远,也不知这些人听到啥没有。心想不如自己也试试。 于是盘好腿,双目微闭,竖耳运气倾听。耳中尽是风声和民众的谈话声,完全听不到高台上的声音啊。 她睁开眼,想了想。要不,试试昨晚才学的先内视再外视的方法? 于是不再留意外部的声音,而是转而凝神敛气、真识内聚。她并没有刻意去产生无识圈,这在大庭广众下太危险,也没有必要。但基本的原理应该是差不多的:既然不能用耳朵听,那就要截断入耳的声音。 慢慢地,四周变得一片寂静。接着她开始听到一些声音,是三个陌生平民的谈话。这三人应该就坐在她正前方的某处。不过奇怪的是,当她听他们讲话的时候,背景里很安静,没有其他人的杂音。 她试着转移了一下目标,换了几个人,也是一样。因为不是用耳朵在听,不同于被动地接受一切声音,所以选择性很强。 于是就像推车一样,魅羽继续将灵识向前推进。离高台还有大约十几丈远的时候,她又听到了那两个熟悉的声音。 “待会儿我先来质疑,看看反应。”是欧玉擎。 “嗯。不知道那家伙能否遵守约定。不行的话,我只能自己上去抛砖引玉一下了,”富鸣忻说道。 魅羽还在听,却被陌岩一把将身边的包袱抢了过去。她出定,回身看去,见他胡乱翻了下自己的包袱,然后扔回给她。 “我昨天给你的东西呢?” “什么东西?”她莫名其妙地问。 他气得两眼望天,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鹤琅见状,冲她说:“娘,你不要再学人家修道了。整天魂不守舍,三天两头丢东西,家里都快被你霍霍光了。” “丢东西倒罢了,”陌岩又说,“给外人知道你这么个样,丢不起人。” 给外人知道……魅羽转过身来,想明白了。刚才她在探查别人的时候,八成是有人也来探查她,被陌岩察觉了。 ****** 下午一到,众人纷纷用水洗面、揩干,并收拾发型,规整衣着。一个个站起身来等着,再不肯坐下。 谁知天尊并未按时到来。蛰渊和其他三大观长老商议了一下。在这期间,魅羽注意到虽然乾筠等齐姥观的弟子也来了不少,就坐在高台附近,但道长堆里没有寒谷的踪影。 随后蛰渊走到众人面前,放声说:“昨日诸位道长共同推举了十位道门新秀,将会作为天尊的新门生,跟天尊学道三年。现在先请他们上台来,贫道为大家介绍一下。等天尊来了,便可直接行拜师礼。” 哦?魅羽想,这就是他们三人打算附体的候选人,不知都长什么样。 在众人的一阵嘁嘁喳喳声中,十个身穿各式道袍的青年走上高台。魅羽离这么远,只能看清男女,看不清长相。八男二女,都是举止文雅、脱尘不染的类型。那一刻,魅羽心想,倘若自己此生从未认识兮远和陌岩,现在作为普通信众看着台上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这些人,一定会很羡慕吧。 十人肃穆地站成一排后,蛰渊从左到右依次介绍道:“头两位是墨臻观观主的二位高徒,泉生道长和黎青道长。后两位是贫道的小徒,篆晋和育鹏。再两位是齐姥观、言迟道长的高徒,缚元道长和无涧道长……” 魅羽心中一凛。缚元和无涧?当日乾筠带着四个师侄去灵宝的家里救她,其中可不就有这二人?他们见到的,自然是火玉道长那个化身。现在送他俩去,不知是福是祸。 蛰渊又介绍了阑愚观的两个人。最后是妙坤观的两个女弟子:启娅和冰璇。 台下众人虽大部分没听说过这些人名,但一听都是四大观和齐姥观观主的亲传弟子或嫡徒孙,又见各个温而文雅、一表人才,不由得啧啧称赞起来。 谁知人群中突然有人站起来表示不满。魅羽从背后一看那挺拔的身材和阳春白雪的气质,就认出是欧玉擎假扮的道士。 “敢问蛰渊道长,为何十个新秀都是你们四大观和齐姥观的子弟门生?我们其他道观在道长眼里,连被考虑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对啊,”他身边的富鸣忻也站了起来。“灵宝天尊是所有人的天尊,又不是独属你们五个特权道观的。况且,道长又如何知道那些名不见经传的道观里,不会有藏龙卧虎之人呢?” 魅羽每次碰上这俩人,都要使点儿坏,让他们的计划完不成。独独这次,她在心里说:闹,可劲儿地闹!她现在明白了,这俩人的任务就是来挑拨离间的,尽量阻止道门结为一体共同抵抗涅道。 台上站的四个观主,修为自是非普通道士可及。然而四人平日高高在上,一应俗务早有下人打理妥当,还是极少有机会亲手处理这种棘手的情况。 “那依这二位道友说,该当如何?”蛰渊问。 “自然是比武功修为了,”富鸣忻说,“虽然在下才疏学浅、武艺低微,但相信场中多得是能人异士。凡是道门出身的正经人,不分贵贱,至少都该给个机会,是不是?是输是赢,权当切磋一下,又有何不可?” 群众中有不少附和者。有些自恃修为不错的,已经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魅羽想起之前店小二的话,在公众眼里,谁要是跟了灵宝天尊,那还不是长生不老、位列仙班的美事儿?自己辛苦修几辈子也到不了的境界,现在有机会摆在面前,谁会轻易错过呢? 经他这么一闹,大家再看台上那十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感觉就有了不同。身世好,倚仗祖荫怎么了?是不是真有本事,还得比过才知道。 而台上的年轻人,从来都是在家受师父师兄爱护,出门被民众们尊敬,哪里受过这等挑衅?当中一身白色道袍、蛰渊的小徒弟育鹏,见师父被人质疑,早就按捺不住了。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比就比!我把话放这里,能赢得了我的,我就退位让贤。” 道长们和其他徒弟见状,只得鱼贯走下高台。富鸣忻两个纵跃便来到了台上。不料刚开始自报家门,育鹏便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这位道友看样子有四十多岁了吧?天尊明说了,要招青年新秀。道友若是有志于此,不如赶紧还俗生个孩子,兴许还能赶上。” 众人一听,哄堂大笑。富鸣忻窘迫地站在台上。“哪、哪有四十?也就是三十出头……” 欧玉擎正欲上台替下富鸣忻,却见另一道身影已经捷足先登。此人一身黑色道袍,步法诡异。上台后先自报家门:“贫道石垣,九梦山玄延真人的徒弟,向蛰渊道长的高徒讨教。” 鹤琅立刻凑到魅羽近前,问:“娘,这人出名吗?” 魅羽知道他问的是来者的师父。“这人的师父不出名,但听说挺厉害的。” 此刻,育鹏的表情从台下看不清楚。只见他抱拳作了个揖。“久仰,承让了。” 富鸣忻灰头土脸地下台后,育鹏和石垣一白一黑便战在一起。宛如背景里还未散去的阴阳鱼画面一样,此消彼长、难解难分。魅羽听说蛰渊对待徒弟十分严苛,在澄法观里随便一走,便能不经意看到罚站桩、扎马步、做俯卧撑的徒弟。 此刻育鹏的表现,就似铜墙铁壁一般。每一招都是简简单单,但牢不可破。若攻,就会产生攻击的效果。若守,对方就拿他一点办法也无。每一脚踏在地上,稳稳地就如生了根。每一掌劈出,开山裂石。 而石垣的招数虽然巧夺天工,但毕竟是年轻人,火候不够。估计师父没有像蛰渊那样要求过他。没过多久,便现出吃力的样子,继而败下阵来。 ****** 石垣毕竟没有名气。跟着又有三人上台挑战,都不是育鹏的对手。众人看着这番场景,刚刚的轻慢之心和豪情壮志终于收敛了。心里暗暗琢磨若是换成自己,能坚持得了多久。四大观就是四大观,不是嘴上说两句便能把人家上千年建立的地位就推翻的。 一时间无人吭声。正当蛰渊以为麻烦已摆平,可以继续准备迎接天尊的时候,一袭白色的身影在人群中拔地而起,缓缓地向着高台“飞”去。宽袍大袖在风中平展,便如一只白色的鹰。 魅羽一见这飞势,便想起在云冉峰遇到的夜摩天的那些人,和鹤琅对视一眼。只见那人平稳地在台上落下后,举止优雅地向育鹏和众人各行了个礼。 “夜摩天南长音弟子四颍和诸位见礼。” 观众中一片赞叹声:“真是一表人才啊!” “原来是外天来的,难怪这么超凡脱俗啊。” 魅羽又和鹤琅对望一眼。在云冉峰上见到的夜摩天人,跟长残了的蛇妖一样。倒三角形的眼睛,外翻的小孔鼻,锥子一样的下巴。更不用说,一叫起来那撕心裂肺的声音。 而眼前这人虽离得远看不清长相,声音却是低沉悦耳的男声。 “我要减肥,”鹤琅说。 魅羽正要答话,听陌岩在后面自言自语地说:“原来是南长音的人。” “搞得你爹又知道一样,”魅羽冲儿子说,回头看陌岩:“那是个什么地方?” 他没有回答,只是冲她说:“反正你不许去。至少在没我的时候不行。” 看来那个地方出美男呢,魅羽想。又望望陌岩此时的病痨样,兴味索然地回过身去。心说就以你现在的尊荣,就算跟去了也没什么震慑力啊。 等二人交起了手,叫好声、惊诧声和倾慕声更是此起彼伏。这哪里是武术,分明是舞蹈!四颍打出的每一掌、跨出的每一步,都带着不可言喻的美感,让人赏心悦目。 然而他这么做又不是刻意而为。刚刚大家已经见识了育鹏的身手,此时如翩翩起舞的四颍不但没落下风,还步步将育鹏逼至了高台的边缘。观众席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阿婶婆婆们,一个个双手捧心,嘴里发出“噢——”的声音。 魅羽也想和她们一样,双手捧心。但是没敢,只能憋着。 育鹏此时站在边缘,已退无可退,仰面便朝台下摔去。众人一阵惊呼!却见他并未摔下,两脚像粘在了高台的边缘。跟着一个鲤鱼打挺,上身又弹了回来,同时一掌击向四颍。 这一势是如此之猛,四颍来不及后退,只得离地向后飞至半空。育鹏并未回到台中央,依然站在边缘,斜里击出一掌,一股气流沿着高台的边缘开始游走。 一圈。 又一圈。 每一圈都似乎比前一圈更强。众人不明就里,只见四颍停在半空,神情凝重地望着下方。 魅羽猜,只要他一落下,就会受到四面八方的气流袭击。这要是换成普通人,谁能在半空停留那么久?可惜了,育鹏今日遇到了个飞人。四颍身在半空,前身下倾,就这样和育鹏居高临下地打了起来。 眼看四颍又要取胜的样子,却听观众里有一部分叫了起来:“天尊来了!” “住手,快别打了!” “拜见灵宝天尊!” 现在连台上的二人也住手了。魅羽抬头向东边望去,见灵宝脚踩一只银葫芦,从天空中越飞越近。所经过之地面,都似下了一场星星雨一般,亮晶晶地煞是悦目。原本静谧的群山,突然现出各种动物。群鸟停在半空,排成长队,似在向他行礼。 来到众人上方,星星雨也洒落下来。地面上多了很多小银珠之类的东西。魅羽见所有人都跪了,连鹤琅和陌岩都跪了,也只得暗暗对自己说了声:被我跪的都是大变态。才匍匐了下去。 第55章 道士的头发 灵宝今日倒没穿他的标志性红色道袍,而是一件普通至极的褐色道袍,就像一个闲散道人平日在道观里看书、打坐时穿的那样。 双足落到了高台上,冲育鹏和四颍呵呵笑了几声。“二位怎么打起来了?都是资质上乘、前途无量的道门英才。若是对修道有诚心和毅力,我两个都收了便是。” 随后又转身,朝正在跪拜的众人一挥手。“大家都起来吧。” 台下一片感慨声。他们预期的天尊是一个高高在上、不拘言笑、威震八方的天神。天尊早在自己这个凡人的生生世世之前便已是天尊,而在自己死后又入轮回再入轮回时还是一片空明智慧不减。 没料到竟是一位如此和蔼的长者!对自己这些生如蝼蚁的凡人们谆谆善诱、毫无轻贱之心。在这种激动与幸福的状态下,很多既无地位又无修为的百姓便开始直接与天尊“对话”起来。 “天尊,您老人家今年多少岁了?” “您每天还用吃饭吗?” “那帮道士整天传的那些道,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是糊弄我们吧。” “能给我们治治病吗?” 灵宝又呵呵笑了一会儿,说:“不忙,咱们先拜师,别让那些小娃们等急了。随后有找我看病的,我等着便是。” 台上忙着拜师,台下众人在捡草间那些亮晶晶的小东西。魅羽拈起一粒,凑到眼前看。是颗绿豆大的银色小珠,质地十分坚硬,不是银子。不知道能不能卖钱。 回过头,见陌岩左手拿着一块帕子,右手捡了十来粒,小心地包在帕子里,收入怀中。他抬头望望,高台上的拜师仪式似乎到了尾声了,给鹤琅使了个颜色。 “饿死了,真无聊。找地方吃饭吧,”鹤琅央求着二人。 “别在这儿丢人现眼,”魅羽数落了他一句。便拉着他,同陌岩往场外走去。 ****** 回到茂叶镇,天色已暗。由于宝贝儿子饿了,而身为地主婆的魅羽“不差钱”,三人便来到镇上最气派的酒楼里吃饭。 此刻时辰还不算晚,大部分人马还未返回,酒楼里只坐了两三桌。三人吃到一半,人突然多了起来。先是进来了欧玉擎和富鸣忻,坐下后又进来四个道士和两个道姑。有二男魅羽是认识的,是乾筠的师侄,缚元和无涧。 还有一个眼睛特别黑,天生一副带头人气质。虽然脸生,但听声音就是今日风头出尽的育鹏。他身边是个穿同款道袍的人,比他略微年长。 二女中虽然她只认得冰璇,但看另一女的道袍,自然也是妙坤观的无疑。冰璇是那种端庄清丽的类型,而此女双目灵动,笑靥如花。既然前几人都是入选的年轻弟子,魅羽猜,这不认识的一女一男多半就是启娅和篆晋了。 魅羽这桌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放慢了吃饭的速度。刚好六个道士坐在了三人隔壁的桌。 “有必要来这么大的地方吗?”冰璇问。 育鹏春风得意地说:“既然是庆祝,当然要吃点儿好的了。师妹你想吃点儿什么?” 启娅说:“这儿我一年前来过,菜还不错。” 无涧一见她开口,立刻结巴地附和着:“是、这、既然……好。” 六人开始点菜,并没注意到周围都有什么人。魅羽飞快地合计起来。之前陌岩说过,施宿心咒的时候需要宿主的头发。此刻居然有六个人选送上门来,不过她总不能自己冲上去,硬拔人家的头发。得想个什么法子才好。 却见育鹏望望门口,说道:“乾筠那小子怎么还没来?不是要帮我们庆祝吗?” 魅羽抬头扫了几人一眼,见冰璇的坐姿有些僵硬。 “师叔不来了,”缚元说道,“我走的时候,见他被师祖叫走了。” 缚元的师祖就是寒谷。怎么寒谷今天来了吗?魅羽皱着眉回忆,为何没在高台附近露面?另外,也不知道他和兮远师父会面了没有。 “这小子最近怪怪的,”篆晋说道。他进来后,魅羽还是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是不是因为寒谷道长没推选他,不高兴了?” 这点其实魅羽也在奇怪。乾筠虽然按辈分比缚元大一辈,年龄却是和这些人相仿的。况且他对灵宝十分敬重,为何会没有他?真的是寒谷不给他去啊? 六个年轻人等上菜的时候叽叽喳喳。没过多久,魅羽就理出了这堆人之间复杂错综的关系。育鹏喜欢冰璇,但冰璇看来心里只有乾筠。启娅应该是喜欢育鹏,这点比较隐秘。不是魅羽这种江湖阅历丰富的女孩,未必看得出。 而无涧喜欢启娅,这应当是他们大家都知道的。无涧的问题嘛,一是有点结巴,另外长得比较黑瘦,只比启娅高一点点儿。相比之下,育鹏高大英挺,能说会道,是天生的领袖。 此刻的魅羽没料到的是,当晚她把这群娃娃的关系告诉陌岩时,他加了句:“里面还少说了个人。” “谁?” “你啊。” 她想了想。他指的是乾筠和自己的关系吧。 “要这么说的话,那你也跑不了。” 回到当下,魅羽又瞅了冰璇一眼,心里有些同情她。她这种大家闺秀,固然有师长兄长罩着她,和乾筠是门当户对,但命运中自己不能掌控的因素太多了。随便冒出个什么人、什么事,就可以让自己和心爱的人天各一方。换成是她魅羽,如果自己被选中了情郎没有,她才不会离开呢,谁说也没用。 正漫无边际地想着,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欧富二人身上,立刻有了主意。 “哎,大宝,”她冲鹤琅说,“你看那边儿坐着的那个,是不是今天上台挑战的那个四十岁大叔?”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以在座这些人的修为,谁会听不见呢? 鹤琅忙放下筷子,望着她。“娘,我不吃了,我减肥。” 隔壁桌的四个男人哈哈大笑,二女也掩口莞尔。育鹏扭头对鹤琅说:“小娃儿,他的问题不是太肥,是太老。” 富鸣忻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谁老了?小子,今天在台上你不敢和我交手,拿年龄做挡箭牌。现在没有这个规矩了,咱俩就好好比试比试,看看应当回家生孩子的是谁?” 说完,一条腿已经从桌边迈了出来。 “算了算了,”欧玉擎扯住了他,“别跟一帮后生计较。” 也是赶巧了,欧玉擎这一抓,抓住的是富鸣忻戴的假发。登时有那么一块粘在头皮上的假发被揭开了一点儿。 “娘你看,原来他是个秃子,”鹤琅童言无忌地说。 “不可能,”魅羽只顾低头吃饭,也没抬头看。“听说道士们凡是有点儿修为的,都不会掉头发。” 这时邻桌又哈哈大笑起来。“既然修为那么高,怎么成了秃子?难道练的是秃头功?” 富鸣忻拿起桌上的一只空碟子,两手一掰,就成了一面锋利的陶瓷刀。“好,咱们今天就看看谁是秃子?” 说完一步跃到育鹏跟前,举起瓷刀冲对方头上削去。育鹏不慌不忙地起身招架,二人便在桌椅之间战成一团。 “好哦,好哦,打起来了,”鹤琅拍手称快。 “哎呀我的妈,”魅羽急忙向柜台方向招手。“要出人命了,赶紧结账走人吧。” 当时她坐在靠墙的位置。一只手将腰间系的一个香囊偷偷解开,扔到椅子底下。此时富鸣忻已不是育鹏的对手,被对方恶作剧地将整个假发都扯了下来。 富鸣忻顶着光秃秃的和尚脑袋,恼羞成怒,又打不过育鹏,便拿着瓷刀冲在座的其他人削去。大家对他都是奚落为主,躲躲闪闪,也不真打。欧玉擎见状上去帮忙,几个人乱作一团。 此时小二走来魅羽这桌结账,把她挡在众人视线之外。趁着这个机会,魅羽偷偷伸手在桌底下,使了一招天星术里的参宿诀,送去隔壁桌。因为只用了些许分散的劲力,金石之利十分微弱,落下的时候并未被人察觉。 待三人离开饭桌,走到酒楼门口了,才听冰璇叫道:“死秃驴!还真把我发梢削到了。” “我的也是。” “揍他丫的!”…… 出了酒楼,鹤琅央求魅羽:“还想去昨天那条街,那个摊儿的烧饼我没吃够。” 魅羽冲自己的病痨老公说:“你自个儿回去休息吧。别忘了吃药。” 二人慢悠悠溜达着,走去隔壁街,魅羽买了个大烧饼给儿子啃。接着一摸腰部,“哎呀,香囊不见了。” 待回到酒楼,之前的两伙人都走光了,伙计在忙着收拾桌子。魅羽站在门口指挥着,鹤琅则猫着腰在空桌子底下走。 “去哪儿呐你!”她急得直搓手。“那边儿,不是、那边儿……” 鹤琅拿着捡回来的香囊,边离开酒楼边冲她说:“这可是我给你找回来的,得再买个烧饼。” “行,明天给你买仨。” ****** 二人回到客栈,见陌岩坐在灯下,正聚精会神地搞什么东西。 魅羽凑过去,见他面前的桌上嵌着三粒小银珠,应该就是白天从灵宝处捡来的。每粒珠子有一半陷在木头里,应该是被他生生按下去的。右手拿着一把小刀,珠子外皮都被他磨掉了。 “你们都来看看吧。”他拿起两粒,递给她和鹤琅。 魅羽接过一看,里面居然不是实心的。有一个类似水晶琉璃之类的薄外壳,当中密封着云雾一样的东西,一刻不停地变幻着。虽然如此之小,可是让人的感觉是里面的天地之大,不亚于娑婆世界。让她想起了佛经里的话:“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却听陌岩问道:“你们知道的最古老的佛经是什么?” 鹤琅说:“不是蓝菁寺里的藏本,《岸伏圆地经》吗?” 魅羽摇摇头。“我在旱舸寺里见过一本《曜武智菩萨经》,应该比那个还早。” 陌岩点点头。“这个曜武智菩萨,是个比燃灯古佛还要资历老的菩萨。但他一直是菩萨,没有成佛,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魅羽想了想。“也是像观音菩萨那样,因为太同情众生,不度尽最后一个众生,誓不成佛吗?” 陌岩摇了摇头。“因为他在成佛之前,走了。” “走了?”鹤琅问,“走去哪里了?菩萨已经跳出六道了,成佛后有佛国。还能去哪里?” “你们有没有想过,除了我们所知道的这个世界,包括六道和佛国的存在,之外还有些什么?我这里说的,不仅限于外面的空间。也许……也许是完全不同、不可思议的一种存在方式。” 魅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觉得佛的存在就已经和自己知道的很不同了。 “我其实也无法回答,”陌岩说,“总之曜武智菩萨是离开了。过了很久很久,他回来过一次。回来后,他原先的几个老友均已成佛。然后他向几人描述了自己的见闻,概括起来就是: “大而简,细而繁。小生大,近含远。越聚越少,越减越宽。看尽画中千百面,不知身在画中间。” 说完后,询问地望着魅羽。她想了想。“意思是那个世界的规则和我们已知的都反着?” “我猜,多半是这个意思,”他说着,又拿起桌上那三个小水晶中的一个,看了看。 “那几个见过他的老友,说他留下过一物,状如水晶,来证明‘细而繁’。” 然后问两个徒弟:“你们何时见过比这更微小却又精密的事物?我比你们的修为高,所以看到的也更细微。里面,真的很像一个世界。” 鹤琅皱眉。“师父是说灵宝也去过曜武智菩萨去过的地方?但他为何要留下这么多的证据呢?” “有可能他是无法控制,逼不得已留下的。”陌岩说,“也许他的修为、功法,早已和我们这个世界的不同了。一出手便会留下印记,他无法消除,只能隐藏。” 魅羽点点头。涅道要找殁天枢的目的,是把全部人的修为都清零,包括修罗人的。这样大家最后就只能拼武力。而灵宝的法力如果已经属于另一个世界,那他便不会受到影响。这些新招的门人,不是刚好可以向他学新的功法,成为他未来依靠的新生力量? 想到这种可能性,倒吸了一口冷气。 “把你们收集到的头发拿出来看看,”陌岩冲二人说,“要弄清这一切,我们就得用宿心咒附身到那些新徒弟身上,让我们的灵识随他们去灵宝的老家探探密。” ****** 但是在这之前,他们还得先去个地方——鬼道的梅魍谷。因为偷来的头发要在九疡梅煮的汤里浸泡才行。 梅魍谷和人间交界的那条河,叫七岚河。而七岚河在千裕山,刚好就有个入口。澄法观建在千裕山的主峰上,自然是普通人不能攀登的。还好不必非登主峰。 陌岩原本的计划是,让魅羽和鹤琅先去梅魍谷。自己到湛远寺偷到宝扇后,再和他们汇合。但这样就有了一个问题。 原先魅羽自己去鬼道,都是叫的兮远的私人摆渡。现在兮远不在鹤虚山,住到王宫里了。如果再叫他的摆渡,立刻就会被灵宝的人发现。 最稳妥的方法是找鹭灵帮忙,因为鹭灵和掌管摆渡的万疆尊者熟识。可是此地离鹭灵处太远,要好几天的路程不说。鹭灵那里去的是鬼道的谟烬滩,从谟烬滩到梅魍谷又得几天路程。 现在只能用陌岩的堪布令牌。鬼道和人道的协定是,持有类似等级的令牌所召唤的摆渡,都属于机密,不能存档也不能外传。当然风险还是有的,但也只能这样了。 “我们拿你的堪布令牌去不行吗?”魅羽问。 “令牌里封了本人的灵力,别人使不了。否则还不够人偷的。再说你俩拿走,我怎么去和你们汇合?” 鹤琅说:“那我自己去偷宝扇吧,完了直接回龙螈寺等你们。” 魅羽和陌岩不发一言地望着他。 “怎么啦?”鹤琅急了,“小看我是不是?” “不是小看你啦,”魅羽说。 其实就是小看你,她心里说。鹤琅的修为和身手虽然不错,但论到鬼心眼儿和偷骗抢的本事,比起他面前的假爹假妈来,就要差一截了。 另一种方案是魅羽去偷宝扇,可偷完了她一个人去不了鬼道。梅魍谷她虽然不熟悉,但鬼道毕竟是她的家呀,总归比另俩人要了解一些。上次在无回河边,要不是她及时出现,他们可能就被灵宝的门人给骗了。 “要不这样,”陌岩冲魅羽伸出手,“把你的混元天锤拿来。” 她不解地从腰间取出混元天锤,递给他。他转手给了鹤琅。 “既然偷没有把握,干脆去交换吧,”他冲鹤琅说,“你把头发剃了,假扮成蓝菁寺的小和尚。去和湛远寺的方丈说,珈宝上师想借宝扇一用。破了龙螈寺的锦合莲之后,立即归还。作为信物和抵押,将本寺的混元天锤先放在他这里。宝扇归还之日,再将混元天锤取走。” 这主意好,魅羽暗自点头。鹤琅原本就是在蓝菁寺出家的,无论对寺庙还是珈宝,他都熟悉得很。 “假扮和尚?”鹤琅笑了,“想不到有一日我还要假扮和尚。不过僧袍呢?” “上师借宝物这事儿,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你这个小和尚,故意没穿僧袍,还戴了顶大帽子掩饰你的光头。” 魅羽觉得脑袋有点儿乱。一个和尚先借身变成普通人,再假扮一个假扮普通人的和尚。乱。 “自己小心点儿,”陌岩冲他说,“混元天锤不到最后一刻,不要给他。万一出现异常,保命要紧。宝扇的事可以等我们回寺后再想办法。” “对,”魅羽说,“拿不到宝扇就不要给他混元天锤。这小锤子逃命时最有用了。” 第56章 焚元棍 三人在镇上各自购买了些干粮,随身带好。鹤琅随后自己去理发师傅那里。魅羽和陌岩依然是地主夫妇的打扮,离开市镇,朝千裕山最矮的一座峰走去。 看着挺近,走起来还真远。由于这一代是澄法观的地盘,二人一路上也不便多说,只是默默赶路。 就快来到山脚下的时候,陌岩突然叫住她,示意到一旁躲起来。等了好久,她也没听到人声。他用手指了指远处的一条山路,又戳了戳她的大椎穴,她才明白。他是要她用外视法去探听,类似于那天她在法会上用过的方法。 对此,魅羽已经越来越熟了。将灵识投向他指的地方,不多久便听到一个声音说:“我也觉得,应该道歉的人是你。” 她差点叫出声来,居然是寒谷的声音!自从上次鹤虚山一别,她还没再碰到过这位和蔼又睿智的老人家。说起来也奇怪,有些人只见过一面,就会让人从心底生出信任。遇到疑难问题,会先想起他。倘若寒谷此刻是一个人来的,她多半会冲出去和他见面的。 “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乾筠悻悻地说,“师父,你为什么不让我去做天尊的徒弟?” 寒谷停步,说:“为什么?你……还是太年轻。嗯,也不尽然。这也不单是年龄的问题。” 就是嘛,魅羽心说。连欧玉擎和富鸣忻都觉得你们这帮小道士好愚弄。 寒谷又说:“你还是从小生存环境太过单纯了些。换成那个陌岩,我当年在鹭灵处见他时,他才十三岁,也比你现在要老成。所以人家办事儿,就不像你那么一根筋。” 魅羽咬紧嘴唇忍住笑。 乾筠显然有些不忿。“既是这样,师父更该让我多出去锻炼锻炼,而不是整天待在家附近。” “出去未必就能得到锻炼,待在家附近也未必就不能长进,”寒谷的声音严肃了起来,“关键是,你是否有一双善于捕捉问题的眼睛,和一颗善于分析问题的心。” “可是根本就没有问题——” “还是你的眼睛看不到?” 二人半晌没说话。接着步伐又继续前进。 “别再怄气了。过些日子自己去龙螈寺一趟,好好跟人家道歉,再请教请教。兴许,你就会有不同的发现。” ****** 魅羽二人翻过山峰后,陌岩手持堪布令牌,无声地念了个咒。同以往一样,天黑了,大河出现。二人静静地等了一阵子,远处水面上就可以看到一个小点。 来得挺快啊,魅羽寻思。比起她自己的经历。可能因为堪布身份尊贵,所以人家更当回事儿吧。 二人和撑船的人简单见了个礼。此人三十多岁的年纪,面目清秀。同大部分干这行的人一样,一身青衣,戴着斗笠。开船后,他站在船头撑船,魅羽和陌岩在一侧无声地看光景。 过了一会儿,魅羽脸上浮起笑,撇下陌岩,走到船头去。在船家身边的船沿上坐下。 “你也不问问我们都是谁,干啥去呀?” “不问,”那人说,“这是行规。” “行规是行规,可是大家都不那么做呢,”她笑着说,“猜你是新来的吧?” 那人静了一会儿,说:“是。” 她伸头看了看他的脸。“不怕告诉你,我因为职责所在,是坐这趟摆渡的常客。你在你们同行里算是长得好看的了,都快赶上万疆尊者了。” “客官说笑了,不敢和万疆尊者相比。” 魅羽点点头,放眼去望河上的景色。此时已经看不到人间的岸边,但还远远未到河中央。一片淡淡的白雾中,除了头顶的星星外,唯一有生气的事物就是水。 “你该知道,”说道这里,她脸上的笑容已褪去,“这条河此时还算是人间的水域。我们选择在这里动手,至少你死后还可以去投胎。等到了无回河那边,就只能形神俱灭了。” 船家的身子僵了一下。“是吗?也就是说,你们若是此刻杀了我,我还得感激你们?能告诉我为什么要之置我于死地吗?” 魅羽还未答话,见陌岩从刚才站立的地方走了过来,对船家说:“以你现在撑船的速度,刚才我们召唤之后,不可能那么快就赶到。你要么就是在附近水域等着,要么就是内力深厚,来的时候速度比这快几倍。” 船家没有答话,静静地听着。 魅羽又说:“不和坐船的客人说话,这条规矩是很严的,无论新人老人都要遵守。当然,你若是新人,可能不知道同行的情形。但是新人没有独自撑船的,至少要和老人共撑几年。” 船家依然握着船篙,转过身来,看样子已经在备战了。 “还有,”魅羽飞快地说,“万疆尊者很丑的。” 船家点点头,抬起船篙,手一抖。船篙上的竹皮尽落,现出长一丈半的一根铁棍。此时铁棍不知被施了什么法术,通体发出炽热的红光,就像刚从炼炉里抽出来的一样。 “那咱们就看看,今日是谁葬身于这片水域。不怕告诉你们,被我这条焚元棍打死的人,当场就会魂飞魄散,不必等到河的那边。” 船家原本站在船头,现在一跃到了船的中央。整个渡船也就四丈长。他只需挥动长长的焚元棍,前后腾挪两步,就能把整条船给覆盖了。中间有次焚元棍碰到了船沿,立刻留下黑漆漆烧焦的一片。 此时魅羽和陌岩一个站船头,一个站船尾。魅羽因为要掩盖身份,借身之后便没有携带长鞭。每当焚元棍扫过来时便只能纵跃,根本无法近船家的身,如何能还击? 更糟糕的是,此人一旦挥舞起棍,周身便似刀枪不入。陌岩曾两次隔空发掌,掌力袭来都是泥牛入海。魅羽也曾想过远距离用天星术对付他,但估计也是徒劳。看来这焚元棍真是一件神器,不知道灵宝从哪里找来的那么多法物,送与他的弟子门人们。 时间若是久了,跳跃的二人总会有疲乏的时候。怎么才能让他暂停挥舞呢? 她稍一琢磨,突然横里跨出一步,噗通一声落入水中,但双手还扳在船沿上。然后提气,等陌岩又跃至半空时,双臂发力,一招木灵掌里的“滑坡滚木”,船突然就翻了。站在船中央的船家冷不丁失去平衡,被掀翻入水。 在他入水的一刹那,棍子停止了舞动。但他很小心的举着棍子,没有碰到水,估摸着这种神火之器大概不能沾水吧? 魅羽无暇多想,在水中一掌击出,刀锋一样的气流划破水面冲向船家,从后方击中他左臂。 船家身子一震,居然咬牙忍下了。同时一手搭在船边,另只手在水上将棍子高举,又欲挥舞。陌岩此时才落在倒扣的船底,俯身一把抓住棍子的另一头。 只听他手中嗤嗤作响,魅羽心里叫疼。这下不把手上的皮肉烧焦了吗?心下恚怒,冲陌岩大叫一声:“离船!”接着一招“木蛀于空”,重重地朝船身打去。 这招木蛀于空专用来隔山打牛。在谟烬滩的时候,她曾用这掌打在刀疤修罗人的皮肉上,受伤的是他的内脏。此时掌击在船上,船身无事,而一手搭在船边上的船家却被整个弹了出去。 在空中喷了一口血,船家仰面后落,跌入水中。虽吐了血,但看样子还有生气。谁知手中炽热的焚元棍一头刚触到水面便反弹了起来,狠狠地打在船家的头上。 但见船家平躺的躯体突然僵直地坐了起来,两眼瞪着魅羽,嘴张的老大,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接着船家的脸上在迅速发生变化,转瞬间变成男女老少各种各样的人,似乎都是他前多少世的肉身。 与此同时他的眼中闪过各种情绪,有眷恋,有后悔、惋惜、仇恨……最终那一丝生气如冬日熄灭的油灯,热力散尽,光芒不再。周身似乎窜出了一条条银色的小蠕虫,钻入周围空间的细缝里消失了。 船家仰面后倒,沉入水中。焚元棍没了他的法力,炽热消失了,也变成死物一条,随他永远地留在了这七岚河底。 魅羽将船翻正,上来后查看陌岩的伤势。还好他当时用真气护住了掌心,此刻看来,不像烧伤,只是较严重的烫伤。手心一片片红,鼓了很多脓包。 她让他靠着船边坐下,伸手放在水里浸泡。刚刚的主撑篙作为法器已沉入水底,还好船侧绑着一条细些的备用篙,被她取下来,开始行船。 ****** 魅羽一边行船,一边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才被人发现的。 “我们没被人发现,”陌岩说。此时他的手已经浸泡完,被包好了。 “我估摸着,灵宝打赌我们会乔装出现在他的法会。他虽无法发现借身后的我们,但法会后我们的去向也只有那几种可能性。 “通往龙螈寺的主干道肯定早有人等着了。还有种可能,就是你会回鬼道,而我又刚好有令牌可以招船。所以他只需派人在水上守着便是。” 魅羽的心凉了。“如此说来,我们到了河对岸,很可能也有人等着。” “有人等着没事,认出我们的身份也没事。只需确保凡是知道我们借身的,都不能活着走回去、告诉其他人就行。” 她身形顿了顿,撑船的角度歪了一下,船开始向偏上游的地方驶去。 他在她背后叹了口气。“妇人之仁。你现在避开,将来还会在某处遇上。那时候我们可能刚好身受重伤。” 她知道他的话没错。如果一定会有麻烦,应该在自己状态最好的时候提前解决。可是她还是朝着上游行了。刚刚那人被神器打得魂飞魄散时的样子,她怎么也忘不了,冲他说道:“被我们杀的这个船家未必是坏人,只不过给灵宝天尊这种正面人物利用了。搞不好他还认为,来刺杀我们是惩奸除恶呢。” “愚蠢。对来杀你的人,不做好坏善恶之判定。” ****** 梅魍谷位于整个鬼道的南面。远看由一个挨一个的环形山构成。山并不算高,但可以很长,大部分环的直径都至少有一里。最大的恐怕有十里的跨度。 如果从环边缘向中心走去,地势会越来越低,光线越来越暗。越大的环,中心便越低。正因为这种地形,特别适合那些害怕亮光的半鬼半魂们居住。 而二人要找的九疡梅,应该就生在最黑暗的谷底。 “须知鬼道众生,多数也是有实体的,”魅羽边走边向陌岩解释。二人弃船离岸后,便朝着最近的一座山谷里走去。 他扭头快速扫了她一眼,点点头。 “只不过阴气较重。而这些半鬼半魂的生灵的产生,可以有各种不同的原因。” 说道这里,她使劲儿回想当年管家老刘头是怎么给诸姐妹举例的了。这些事若是问兮远,他会不屑于和她们解释。他常说,有时间多了解一下天道,那里才是你们应该去的地方。 想到一个。“比如有人灵魂出窍吧,不巧同时被他人夺了体。这个魂不算死了,也放不下原先的肉体。久而久之这种执念,就会让他凭空产生一个看起来和原先的肉体差不多的影相,供他驱使。” “那这个影像能对周围的实物产生作用吗?”陌岩问。 “当然不能像我们一样随意产生作用,但也不是一点儿影响也没有。怎么说呢……”她想了想,“比方说你用真气可以熄灭蜡烛,是吧?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不太方便,且比较费力。” ****** 二人刚进谷的时候,到处是杂乱的巨石和荒草。这里的草都有五六尺那么高,深绿或深褐色,带着粘液,让人想起水草。 草间石后偶尔会看到淡淡的影子飘过。这些影子战战兢兢地,又对来客有些好奇。有几个远远地跟在二人后面,身形各异。像顽童拿泥巴随意捏的小人,头太大、腿太长、脸太扁的,啥都有。 魅羽回头看时,他们会摇头晃脑出怪样。而陌岩一回头,他们就吓得四散而逃,过一会儿才又稀稀落落跟了上来。鬼怕和尚。不知是不是借身之后的高僧还有什么佛气让他们察觉了。 再往下走,脚下开始有了像样的路,石头的摆放也规整了些。除了草,慢慢能见到一些植物和树木。路旁有些简陋的石房和草屋,门口站的人不再是影子,而是半透明,脸上可以辨出五官。看到外人来了,不动,只是有些警惕地朝这边望过来。 头顶的光线越来越暗,二人几乎是在夜间行走了。魅羽知道陌岩带了火折子,正要问他要不要打火,路旁的树上突然亮起一盏盏红灯。仔细望去,是一颗颗跳动的心脏,挂在树上,当中有个光源。 他们每走到一处,附近树上的心灯便亮起来。走过之后,又灭了。 “好亮!”前方突然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已经好多年没这么亮过了。” 魅羽和陌岩停步,见路前方站着一个弓着腰、拄着拐杖的老者。老者脸上的皱纹让魅羽想到树的年轮。一身白袍,在红光照耀下只有少许通透,不仔细看与凡人无异。 “本来以为,又是漫一谷派来的奸细,来偷九疡梅的。他们那里,可派不出你们这样的人物。” 陌岩没有答话。魅羽一向自诩没有她搞不定的老头子。现在虽然变身为壮年地主婆,还是忍不住要试试:“大叔,我们的确不是别的谷的奸细,我们来自人间。不过真的需要九疡梅,不多,只要三株。不会偷你们的啦,买行不行?知道大叔不是缺钱的人,银钱也只是略表我们的心意而已。” 老人呵呵笑着走过来。“真是个嘴甜的媳妇,怪不得能找着这种境界修为的老公。” 他举起拐杖,指了指树上的心灯。“此灯名为照心灯。路过的人倘若痴迷昏庸,灯便一片黯淡。心中杂念越少,智慧越多,灯便越亮。” 是吗?魅羽独自转身,往后走了十来步,身旁的灯依次亮了。虽然还能照清路,但比刚才二人一同行走的时候,要明显暗一些。 “那敢问老人家,”陌岩终于开口说话了,“为何您走过的时候,灯一个都没亮?” 老人呵呵地笑了。“我一介鬼魂,虽然实体影像修得还凑合,但毕竟没有心,是点不亮这灯的。” “佛说,万法唯心造,”陌岩说,“这个心不是指的肉心,肉心同样是这个心造的。智慧空明与否,与肉心无关,甚至与人鬼也无关。所以……” 他抬头望了望路旁的树。“这些不是照心灯,是老人家使的什么法术吧?” 啊?魅羽愣了一下,急急赶回来。被愚弄了? 老人这次哈哈大笑。“无聊时玩的小把戏而已,还是第一次被人识破。通常来者一听是照心灯,注意力都集中到灯的亮度上了。阁下并非患得患失之人,请。” 说着,做了个请入内的手势。 那是那是,魅羽跟在二人身后,边走边想。只有自己这种没有真才实学的人,才会紧张外界对自己的评定。这就算是真的照心灯,把陌岩照得一团黑,也不会让他产生自疑。 路挺长。魅羽走得无聊,便不着边际地思索起关于“心”的问题来。贪嗔痴慢疑,佛称之为五毒心。 这个“贪”嘛,陌岩连少光天的太子之位都不稀罕,自然是没有的。 “嗔”,嗯,据说肥果出现之前,他是从来不和人生气发火的。在她出现之后,好像也没见过他对别人动怒吧?只有对她魅羽,不仅经常发火,而且还很凶。 “痴”,还好吧,他遇事一向挺清楚明白的。 “慢”,没有。从未对人对事傲慢过。 “疑”,他不自疑,当然更不对佛法或者真理表示不信。他有时会疑人疑事,但几乎每次他的怀疑都被证明是正确的。比如刚才。 由此说来,她算他唯一的心魔,是吗?无论如何,地位特殊吧,她自我安慰地想。 ****** 一路向下走,总算到了尽头。魅羽觉得自己此刻站的位置应该离地狱不远了。面前的建筑像是座宫殿,质地是光滑的黑石头,黑色里掺杂着某种细碎晶莹的成分。门前廊角到处装饰着类似节日的彩灯,细细一看,都是各种人体器官。 见到的进进出出的都是女人,长眼细眉、柳腰纤指,见到来客微微蹙眉,似乎不怎么欢迎。老头是这里的管家,据他说,少主人正在睡觉,他可以先带二人去看看他们的九疡梅园。 魅羽猜,可能每一个谷里,都有一户管事儿的人。而他们的等级财富,便能在这九疡梅园的规模中体现出来。 从外面一路进来时,魅羽还没有看到过侍卫或者看守。然而到了九疡梅园子外,五步一哨,十步一岗。铁门打开后,二人放眼望去,吃了一惊。原本应该是种满园子的梅花,都已被人仓促粗鲁地拔掉或者剪走了。 只有园子中央还剩了孤零零的一株,上面开着几多紫红色的小花。 第57章 两个多情种 也许对大多数鬼道众生来说,最渴望的便是能有朝一日脱了鬼胎,上升至人道。而对梅魍谷的半鬼半魂们来说,最想要的则是一个实打实的躯体,哪怕是鬼胎也行。 九疡梅被火燃烧的时候,散发出来的气味能加速肉体影像的成型和固化。正因如此,才是梅魍谷里最珍贵的东西。身居每个谷外围的低贱半魂们,是一辈子也别想碰一碰、摸一摸的。而处在谷中心的梅园拥有者,则可以说是指哪儿打哪儿、要什么就有什么,比人间普通的权势者要威风多了。 然而,当魅羽和陌岩被管家老头儿领去见他们的“少主人”时,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处在极大的苦闷中。 “你们,人间来的?” 这个少主人如果出了梅魍谷,估计没人能认出他还是个半魂。皮肤白皙平滑,稍微有点儿婴儿肥,但不算胖子。端端正正的长相,天庭饱满,没什么特色,却毋庸置疑是富贵人家出身。 少年虽在问,但魅羽的直觉告诉她,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关心前来的这二人怎么样。他脑中想的,是一些他急需解决的问题。 “是这样,”管家见少主人心不在焉,就接过话来,“我们老爷夫人自打修成之后,便离开了鬼道,四处云游去了……” 魅羽知道他说的“修成”,指的是有了人身。好不容易有了人身,当然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大千世界转转了。估摸着这是他们九疡梅拥有者的家族传统。 “少爷继承梨髯谷的家业后,三年前收留了一个下等奴婢。” “也……不算是下等了,”少年纠正他。 “好好,收留了一名女子,叫如荆。好吃好喝好款待着,同时受了府中梅花的熏陶,眼看着越来越成型了。不料四个月前,此女将整园子里的梅花洗劫一空,逃走了。 “我们后来四处打听,才知道是漫一谷派来的奸细。找过去,他们却说,人虽是他们派去的,却再没回来过。他们也从未从我们这里拿到过一株梅花。” “你们平日都是怎么摘取九疡梅的?”陌岩问,“剪掉还是连根拔起?” 管家和少年愣了一下。“自然是剪掉了。虽然要再过好多年才能长成,但毕竟根儿在那里。” “这女人有帮手吗?”陌岩又问。 “帮手?”老头儿想了想,“外面有没有不知道,谷里肯定没有。” “她应该是被劫持了。” “啊?”这下连魅羽在内,大家都吃惊地望着他。 “我刚刚见梅花是被剪走或者拔掉的,这两种混在一起。如果是一个人做的,即便用了两种方式,也不太可能换来换去的。我猜,她可能是剪了一部分,正准备带走。她的目的就是花,和你们又无仇,应该不会连根拔起。 “但还没离开的时候,另一个人来了。拔光了剩余的花,并把她和她的花都带走了。” 三个听众互望了一眼。少年的神色似乎轻松了些。“我就说了,她不会做得那么绝呢。” “可是,”管家疑惑地问,“怎么判定是被劫持了呢?兴许她走了之后,另一个贼才来的。” 陌岩答:“另一个贼既为了方便,不惜连根拔起,没有必要还剩下一株给你们做嫁接用。应该是如荆姑娘央求他的。” 几人听了,都沉默不语,陷入思绪中。最后还是阅人多的老管家最先打破了沉默。“二位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不怕给二位知道,我们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这些花的下落却是一点儿线索都没有。二位若是能帮忙找着,哪怕只找一小部分回来,我们也感激不尽。除了奉上三株花,还会另有重谢。” 陌岩想了好一会儿,问老少二人:“我想找几个人来问点儿话。不要你们这样的,最好是刚入谷时碰到的那些。他们似是不能开口,如何能与他们交流?” “我能,”魅羽说,“不过我问的时候,你最好躲起来。” 她原先就能直接和藤者的灵仆交流。现在虽然脱离了鬼胎,有些能力还是保留了下来。 “没问题,”管家说,“我这就去找。” 管家起身出去找人,少庄主也站起来打算离去。他走之前,陌岩问了他一句:“你是不是,还希望那个奸细回来?” 少年怔了一下,看神情像是要否认,却又叹了口气。“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哎——魅羽心里不满地说:什么类似经历?我可没偷你的东西,宝花最后是你自愿送我的。 想到这里,突然恍然大悟!梅园外既然有重兵把守,一个非本家的女子又怎么能偷走那么多花?搞不好一开始就是这个多情少庄主打算送她的,只不过给后来那个贼捡了便宜。 ****** 不多时,管家就带了四个半鬼半魂回来。当中有两个是之前尾随过魅羽的。此刻高僧陌岩已经不在屋内,但魅羽已成了少庄主的座上宾,四人的态度恭敬而拘谨,有问必答。 按照陌岩之前嘱咐的,开始了询问。“最近一两年来,这一代有没有搬来什么新人,或者有什么异样发生?” 她说这话没有经过口,而是像和灵仆交流那样,通过神庭穴说的。 几个虚虚浅浅的影子互望了一下,开始私下商量起来。 “大有痣算吗?” “大有痣不是新来的。之前是出远门了,你不知道。” “面尹谷据说搬来个新的。” “不可能是他!那小子我昨天才见了,饿得在谷外啃魇菌草。” 几人又议论了一会儿,然后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一样,由脸很大很平的一人对魅羽说:“听人说的啊,我们也没见过。禹狰谷里早些日子好像来了个人。” 脖子长的另一人急得在一旁补充:“你还没跟贵客介绍禹狰谷呢!这个禹狰谷吧,百年前据说是个大望族。后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种的九疡梅一个接一个地都死了。听说是什么法子都使过了,也没挽救得了。这个族从此就凋零没落了,最后愣是一个人都没剩下。其他谷觉得风水或土壤不好,也就没人去占那个地方,一直都空置着。” 魅羽的心提了起来。“然后呢?” “好像从一年前开始,有人见禹狰谷里有人出没。这人虽然看着和我们这些贱民差不多,只得个虚虚的轮廓,道行可不浅呢!不多久就收罗了一批小鬼儿,管他们的主子叫不归王。终日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都在捣鼓些什么。” “这个人是怎么成了半魂的,有人知道吗?” 四人又互望一眼。“听说之前是个道士,不是捉鬼那种,人挺好的。至于怎么变成了今天这样,就不知道了。” 魅羽咽了口唾沫,隐隐觉得自己正在触摸到比九疡梅更重要的一样东西。“能告诉我这个禹狰谷怎么走吗?” 总算问了个容易的问题。几人松了口气,兴高采烈地连说带比划了一通,魅羽记在心里。 ****** 二人在梨髯谷中吃了饭,休息了一晚。第二日和主仆告别后,向谷外走去。来到环形山边下,陌岩说:“不忙着出去,我想去山顶看看。” 大概因为从未有过观光者,不存在固定的山路。山上尽是光秃秃的浅黄色石头,看不到一丝植被。好在山体平缓也不高,以二人的修为,不多久就到了山顶。 头顶的天依然是白茫茫一片,没有太阳和清晰的云层。魅羽见他望着远处的一个个环,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过了很久,听他说:“等灵宝的事情告一段落后,我得去见一下普仞王。将来若是开战了,这里作为鬼道的大本营再好不过。” 魅羽怔了一下,没料到他竟是在考虑起打仗的事来了。在她看来,九疡梅的事还没着落呢,去灵宝老家的行程还不知道成不成。这个人的思维总是这么超前吗? 他用手指描着环形山的山顶,说:“只需在山顶派兵把手,敌人从外围便很难攻上来。若是从天而降,落入谷中,正好瓮中捉鳖。” 嗯,很过瘾,魅羽想。如果他真去见普仞王了,那她也得想办法见见涅道。这仗一定不能打起来。 ****** 下了山,一连绕过了三个谷和一条河,总算到了禹狰谷的山下。此时天色已转暗,二人从入口进山,本以为会碰见魅羽听说过的那些小鬼,结果无人守门。 走了几步,魅羽站住了,朝路旁的一块饭桌大小的青石走去。她俯身在青石面上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然后站直,冲陌岩说:“不如你在门口守着,我自己进去。这样万一里面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块石头,点点头。什么都没问,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给她。 魅羽也没再啰嗦,继续往谷中央走去。按说禹狰谷闲置多年,应当四处一片荒野才对。此刻的景致虽不能说井井有条,但明显有人新近打理过的痕迹。可一路上,人鬼都没见个影儿。 随着夜幕降临和地势的走低,天迅速黑了。魅羽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走了一阵儿,望见前方有个池塘或者河流之类的东西。脚下的路微微上升,变成一座桥。 桥上有个道士打扮的人,和梨髯谷的管家一样,隐隐有些透明。坐在小石凳上,拂尘放在腿上,手里拿着鱼竿,正在垂钓。 魅羽迈开地主婆粗壮的腿,蹑手蹑脚地上了桥。走到那人身后,瞅了一眼他脚边的木桶。里面有两条半透明的鱼,还在摆着尾巴,张着大嘴喘气儿。也没停步,继续蹑手蹑脚地朝前走了。 “自己不请自来,进到别人家里,见了主人也不招呼一声吗?” 她转身。“你是这儿的主人?” “莫非你见我像佣人的样子?”道士放下手中的钓竿,拿起拂尘,脸色倒是十分和气。 她走了回来。“那不知不归王阁下,是要将我这个不速之客扫地出门呢,还是打算请我吃鱼?” “吃鱼,可以,”他笑了笑,“不过你来我这里,为的不是鱼吧?” “我听说,”魅羽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不归王是个不成形的半魂。现在看来,就快和寻常人无异了。短短一年就有这么大的成就,耗了不少九疡梅吧?” 道士呵呵笑了。“这也无可厚非吧。别人能用,为何我就不行?一年前我练功时,元神出窍,被歹人宵小夺了躯体。就等着重建肉身,回头找那小子算账去!” 魅羽点点头。“算账也是应该的。不过我想你怎么也用不完那么些九疡梅。不如送我点儿,可好?况且那个梨髯谷的少爷初次负责看管祖宗家产,你把人家的梅花都剪光了,他父母回来后不得撕了他?还是还一些给他吧。” “剪都剪了,怪他自己没用。这世道,就是强者通吃。”说着看了看魅羽。“你要是想从我这里弄到九疡梅,也不是不可能。你若有什么宝贝可以交换的,不妨拿出来看看。” 魅羽想了下。“宝贝自然是有的,但你也得先让我看看货。谁知道你是不是一早把偷来的九疡梅全都霍霍光了?” “好,随我来。” 道士拿起身边地下的油灯,也不管钓具了,朝桥下走去。魅羽熄了火折子,跟他又走了一阵儿,一路还是没见到人。路边的屋舍倒是渐渐多了起来。他带她来到一间锁着的仓库面前,从腰间抽出一串钥匙,打开门,拿油灯往里照了照。 魅羽之前才在梨髯谷见过那株仅存的九疡梅。现在虽然屋里较暗,还是能依稀辨别地上散落放置的,便是几十株幸存的九疡梅无疑。 “啊——”她惊叹着走了进去,仿佛被这些梅魍谷里最珍贵的宝物迷住了,将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 道士手中的油灯从背后飞了过来,飞向地下干燥的九疡梅堆里。与此同时,魅羽的双手带着大量水气,刚好点在油灯上,将火扑灭。不须说,刚才这招正是天星术里的斗宿诀。 随即转身,一招“木落熔炉”向道士袭去,对方急忙跳出屋外躲避。魅羽紧追着他跃出,正要再次出掌,却见他挥舞拂尘做了个“停战”的手势。 “我实在想不通,”他说,“你为何会怀疑到我?我自认为已经变得和那个不归王一模一样了。” “问题出在你获取九疡梅的方式上,”她说,“剪掉九疡梅那个,不是你,另有其人。你是连根拔起的。” 他皱眉。“就凭这个?” “当然不止,”她有些戏弄地笑了,“梅魍谷的人,似乎都不太了解不归王这个人。巧了,偏偏我知道他是谁,可惜我没必要告诉你。” ****** 不归王就是火玉道人。不是灵宝假扮的那个,而是真的火玉道人的灵魂。魅羽在最初听四个半魂和自己描述不归王这个道士时,就有点儿起疑了。“人挺好,不是捉鬼的。”以她对鬼道中道门人物的了解,不捉鬼的,通常便以传教为主。 而当她和陌岩初进禹狰谷的时候,路边那块大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在谟烬滩布道收徒的道士们,很喜欢在门口放一块“千手石”。每个徒弟无论什么时候回道观,一进门都必须动用灵力,伸手去拍拍这块石头,代表的意思是“修道之心坚如磐石”。 禹狰谷的半魂们,估计起先是没有法力对石头产生影响的。但因为他们得了大量的九疡梅,连师父带徒弟,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建设肉身,那块石头上自然便开始显露出被拍的痕迹。 总之,她当时已十分怀疑,这个不归王便是被灵宝夺了躯体的真火玉道人。有一定道行、在谟烬滩传道又被夺体的道士本来就不多。然而和眼前这个冒牌货一交谈,便有各种不对劲儿。 火玉就算再憎恨、看不起灵宝,也不至于称灵宝为“小子”、“宵小”。还回去算账呢?一巴掌就能拍死他。老老实实躲在这里不被灵宝的人找到就算万幸了! 再说了,既然谷中收了那么多小鬼徒弟,怎么一个都见不到?多半是连师父带徒弟,都被眼前这个冒牌货给捉起来了。 “既然我不是不归王,”道士沉着脸说,“那你觉得我是谁呢?” 魅羽笑了。“天尊的弟子们能人众多,但是能把躯体变为半透明,能一个人制住整个谷的人,能认出我是谁并提前做好准备,除了那个集幻化、追踪、刺杀于一身的高手、福如来老前辈,还能有谁?” 第58章 不归王 道士听她道出自己的名字,脸上生出一丝讽刺的神情。 “不错。你的观察、推理,还有想象的能力,真的让我出乎意料。说实话,你这种资质倒是挺适合干我们这一行的,可惜了……” 说道这里,他叹了口气,似乎魅羽已是个死人。 “可惜你算错了一步,让你那个厉害的伙伴守在外面。当他发现时间过了太久,进来找你之时,已经晚了。” 魅羽知道对方没有吓唬她。在少光天的殿试上,国师曾用分光杵照了万屹,又照了她。二人的修为是差不多的。随后国师还告诉他们,万屹在那帮人当中,算是本事较低的一个。 但是之前她选择一个人进谷,也是有她的道理的。陌岩虽然借了身,追踪他们的人还是不难发现他的修为远胜自己。即使换作这个谷的真正主人火玉,作为半魂也该察觉到他的威压。有陌岩在,对方会比对付她一个孤身女子要谨慎得多,怎么可能让她轻易看到收藏九疡梅的所在? 而道士不知道的是,她敢兵行险着,是因为她有立刻联络到陌岩、并告知自己所在位置的办法。 “呵呵呵,”她笑了起来,仿佛很得意的样子。同时双手放在身后,转身背对着他。她要让他看到自己的手没有别的动作,才会给她拖延时间。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聪明又有能力的人,最终败、就败在了轻敌和自大上……” 边说着,边双目微闭。以她目前对外视探听的熟练程度,不仅不需要打坐,甚至可以一边说话一边进行。此时她的灵识迅速沿着原路返回,朝着门口方向滚去。因为不是实体,所以速度比飞行还要快得多。 “你知道,我和同伴在来鬼道之前,他对我说过什么吗?” 一边说着,她的灵识已经泛泛地打在了入口那一带。虽然已她的修为探不到陌岩的存在,她相信他会如约在那附近等她。他曾说,他们这种功法不会被外人察觉,但这不包括他俩之间。这是自家的功法,她若探视他,他当然知道。 而她有什么必要去探视他呢?只有一种可能:她的人出不来了。 “他说,凡是认出我们的人,必须死。包括那个福如来在内。” 话音刚落,她回身一掌击出。她还有件事没做,就是告诉陌岩她的具体方位。不过此刻还不是时候。他应该知道先沿那条路向谷心这一代赶来,她得再等等。 此刻魅羽一招招地使出广旋十三式的掌法,使得很认真。广旋十三式、乾移太虚掌,和北斗铁花拂,是兮远的三样绝技。魅羽在过去的一年多里不断精进,同时获赠鹭灵的两成功力,又刚刚晋级越境。这套掌法现在使出来,和一年前自是大不相同。 当然对方修为毕竟比她高很多。只是挥动拂尘便轻易将她的招数一一化解了。“就这些了?”他有些失望地说,看样子要下杀手了。 “厉害的还在后头呢!” 魅羽掌风突变,木灵掌招招凌厉地攻向道士。对方一时不备,竟被她连逼退了几步。 时机已到,她双手指天,一招翼宿诀将火种从南方天空引来,倏地打在身边的一棵树上。此时树冠已经着火,但火势还不够大。她又一招“钻木取火”,掌风扑向着火处。整棵树登时如爆开的火炉一般,连带着周围的几棵也跟着熊熊燃烧了起来。 道士一看不好!知道她在传递讯息。将拂尘丢掉,一掌击来。魅羽但觉胸口一阵剧痛、头晕目眩,便似那夜在蓝菁寺被珈宝打中一般,整个人倒飞出去。 然而她此刻毕竟不是当年的肥果了。先是使了虚空自在印,将自己在空中缓缓拖住。跟着使出金刚舞菩萨之印,集周围天地之气汇为一条银河,如毒龙般朝道士击去。而这条毒龙同时用上了《致用集》里凌厉的鞭法招数,道士左臂被击中,一个趔趄退后两步。 这下他看来是真的怒了。飞身跃起,向正在下落的魅羽袭来。变掌为爪,抓向她心口。更糟的是,还未到近前他的眼睛便已对上了魅羽的。不知施了什么法,她登时觉得浑身瘫软,什么劲力也使不出来了…… 魅羽暗叫一声:我命休已!却见道士身子一震,吐了一口血后,比她自己还先跌到地上。 原来陌岩已及时赶到,见到飞行中的道士背后门户大开,哪里还会手软?眼看着二人斗成一团,魅羽悠闲地躺在地上。心情一放松,嘴里就开始不老实起来。 “我说你们灵宝天尊平日都怎么教徒弟的,啊?看看这个下盘,扎马步学了没有?迈一步,抖三抖;踢一脚,扭两扭。去卖艺,不够你糗;开妓院,等于比丑……” 正说着,眼角瞥见旁边的火光,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烧了几棵树,可别把装九疡梅的仓库给点了! 此时道士双眼给她施的法术已然失效。她一跃而起,朝仓库望去,果然屋子的大门和一侧已经烧了起来。这么大的火用天星术是扑不灭的,急忙绕到仓库后方,用掌力轰开后墙,冲进去抢救还没被点着的九疡梅。 忙活了半天,大概救下来一多半。正弯着腰大口喘气,见陌岩走了过来。 “你知道自己今天差点儿没命吗?”他没好气地说。 她斜着眼想了想。“我好像经常差一点儿就没命。” 而他最近才跟她说过,要好好把握新生,不能轻举妄动。 见他走近,她缩起脖子,做好准备被一顿暴打。不料他只是牵起她的手,冲谷的深处走去。 ****** (*欢迎来晋江文学城、起点中文网免费阅读最新章节*) 道士虽已毙命,但要在谷中匆忙藏那么多人,也没有多少选择。果然,二人在谷中央的大厅里,找到了一个个被禁身不能动弹的半魂。 “那道士为何不杀了他们?”陌岩小声问她。 “梅魍谷之所以成为半魂们的庇护所,就是因为这些环形山在鬼道形成之时,成了一个个能保证脆弱的半魂们不能被杀死的地方。” 说完后,她皱了下眉。“我们这次到底是怎么暴露的?” “是我疏忽了,”他说,“你叫来问话的那几个人,应该给留下,等我们办完事再放走。” 由于道士已死,没过多久被禁身的人就一个个能活动了。二人在人堆里找到一个和道士外貌十分接近的人,这应该就是被道士冒充的那个不归王。 不归王将二人请进一间小屋,听他俩简述了事情的经过后,露出了羞愧的神色。 “你们对九疡梅一事的推测大致正确。不过当时我那么心急地抢走九疡梅,也不只是为了肉身。说来话长,我本是谟烬滩一个传教的道士,三十多年前有一日练功时元神出窍,飘到了赤缟地的一个山谷中。 “到现在我也不知那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反正是一下子就把我的元神给禁锢住了。直到大概一年前,我感觉六道中好像震动了一下。趁着那个机会逃了出来,才来到这梅魍谷。” 大概一年前?魅羽快速想了一下,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六道发生过什么大事。 嗯,再过十天就是元宵节了。去年元宵节那天她扮成香客回龙螈寺,不经意在飞卯屋前流了滴眼泪,让他得以重生法身。难道、难道竟是那件事引起了六道的震动? 随即望向不归王,心想指不定我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却听陌岩问:“你被囚禁的那个地方在赤缟地的何处?” “应该是叫方云层的一个地方,”不归王继续说道,“由于这么久的禁锢,我逃出来时已经变得非常虚弱。如果没有大量的九疡梅支撑,别说造个肉身了,就是想要保持半魂也不可能。” “那个如荆目前还在你这里吗?”魅羽问。 “还在,不过我真的没禁锢她。我和她说,随便她去哪儿吧。就算叫来梨髯谷的人,我把剩下的九疡梅还给他们便是。可她不走,她说没脸见少主人,又不想离开这一带,就暂时在我这里住下了。” 魅羽尽量掩饰着情绪的紧张,问他:“你知道你元神出窍后,是谁捡走了你的躯体吗?” “我……”他的眼珠快速看了看周围,像是有些害怕,“不知道。” 魅羽暗暗叹了口气。他多半是知道的,只不过对方太厉害,他不敢说。估计他当年发现时就不敢惊动对方,怕被灭口,远远看了眼就走了。这也更加坚定了她认为面前此人便是火玉道人的想法。 随后不归王派人将还剩下的九疡梅装了两个大包袱,给陌岩和魅羽背上。那个如荆也出来露了个面,有些惧怕陌岩,说改日自己会回去。 ****** 二人将九疡梅带回梨髯谷,老少主仆千恩万谢了一番。让他俩挑了三株好的,还要送别的东西,都被拒绝了。 出了梨髯谷,魅羽兴冲冲地往无回河的方向赶,却见陌岩踯躅在出口,好像在思考什么。 “赤缟地……离这里远吗?”他问。 “啊?不是吧?”魅羽五雷轰顶,差点儿仰面跌倒。“好好的去那儿干什么呀?” 总算如愿以偿地拿到了九疡梅,身上的衣服都结了几层灰了,以为终于可以回家了。现在就是金山银山长生不老药山,她都不想去了,更何况是鬼道至凶厉鬼的流放地。 他的脸上也很纠结。“刚刚你也听那个人说了,他的元神被方云层的一个什么东西囚禁了三十多年。通常说来,元神出窍后和肉身还有联系,是吧?” 魅羽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不归王真的是火玉,那灵宝用了他的身体,就该知道他没死。此物不仅能拘住灵魂,还能阻断外界感知,必是世间一等一的法器。难道这才是他们一直在找的那样东西? 她叹了口气。不管是什么吧,大千世界里那么多神佛众生,不是每件事都得他二人包办了吧?从去年的紫午甸之行开始,他俩就几乎一直在疲于奔命。她真的不希望再跑去厉鬼圈里和人打架了。 他摇了摇头。“算了,先回家吧。万一鹤琅的事没办成,寺里就危险了。” 她大大松了口气。“就是嘛,这趟成果已经不错了。拿到了九疡梅,还杀了福如来。” “我们也许是被福如来发现的,”他说,“但死的这个却未必是他本人。” ****** 回到龙螈寺,鹤琅已经功德圆满地在那儿等着了。由于三人的身份在寺里无法隐瞒,陌岩干脆用国师教的方法把他们的借身都退了。 他忙,魅羽也忙。白天东跑西颠地四处巡视,看修复和重建工作都进行得如何了。晚上照旧等众人都睡下后,去藏经阁收拾书。 要说和原先不同的地方,一是在藏经阁看书的时候,发现原先读过的书,现在再读却大不一样。有些目前看着很浅显的道理,为啥原先就没读出来呢?怎么了,脑袋里装着的浆糊终于清空了吗? 二是陌岩专门给徒弟们请了个外家功夫的老师。原先每个下午的武术和阵法练习,现已全部换成举石铃、劈砖块、踢沙包。包括魅羽在内,都得日日练习。每天早上七个人围着寺院跑步,而且是一圈快,一圈慢,交错着来,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搞不好有一天,”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像是在望着很远的地方,“还真有我们和敌人拼体能和力量的时候。” 结果就是,魅羽穿裙子的样子越来越难看。原先修长平滑的四肢和躯干,慢慢练出少许筋肉来了。穿着从前的衣服不是这里绷紧了,就是那里鼓起一块,不伦不类的。 现在寺里上至长老们下至种田的僧人,都已经大致知道她和堪布是个什么关系。开始时大家还不时窃窃私语一番,各种揣摩,静观其变。后来发现,似乎两个当事人也没打算有何变化,一切还和原来一样,便也习以为常了。 偶尔碰到外寺的僧人神秘兮兮地问起这事儿,大家竟是不约而同地统一口径:“反正堪布不会让她走。反正我们谁也取代不了堪布。就这样吧。” ****** 过了二十来天,这天早上鹤琅来叫魅羽:“休息过来了吧?又要出发了。” 她叹了口气,跟在他后面走出僧房。心里对灵宝说:天尊呀天尊,当初是你设计把我弄去的,我是真的没兴趣掺和你那些破事儿!最好啊,我也不去刺探你,你也别没完没了地派那些道士来找我麻烦。大家相忘于六道,我继续恋爱,你继续变态,多好呢? 二人来到议事堂隔壁的一间密室门口。鹤琅把手放在门上,无声地念了句咒语。门开了,陌岩已经坐在桌前等着了。魅羽自打回来后,这还是第一次私下见他。 他的面前放着三簇头发,应该都已经在九疡梅煮的水里浸泡过了。 “这是启娅的,给你。”他给了她一簇。 “你怎么知道不是冰璇的?”她问。女人的头发和男人的容易区分,但是当时有两个女人在。 “冰璇的头发比她的黑。” 她嘟起嘴。观察得还挺仔细嘛。 “至于这两簇嘛……”他握在手里比较了一下。“直觉告诉我,没有育鹏的。别的就不知道了,只能碰运气。” 说完后,随手给了鹤琅一簇,自己留了一簇。三人到旁边地上的蒲团上坐好,陌岩严肃地对两个徒弟说:“目前开门的咒语只有我们三人知道。绝不能告诉任何其他人,无论是谁。” 二人点点头。 他又说:“今天是第一次,你们二人先去,我看着你们。不要久,一个时辰就回来。以后每人可以自己选择时间过来。查不到有用的信息没关系,切记不能和灵宝本人有任何近距离接触!知道他要来,就得立刻走。否则不仅是被发现的问题,他很可能会把我们的元神拘住,那就再也回不来了。” 二人又点点头。 “鹤琅,你先去吧,”他说。 鹤琅盘好腿,闭上眼。魅羽紧张地望着他。见他刚开始先是侧了侧头,像是在凝神倾听什么。接着又蹙了下眉,然后就面色平静了。 耳中听陌岩说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她怔了一下,冲他笑了。“家大,没办法。” 她还记得那次从宜梅庄告别兮远和师姐妹时,兰馨在马车里曾对她说:“咱家小妮子要出嫁了呢。” 现在看来,她确实是嫁到一个寺庙里来了,也算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吧?和其他主妇一样,要操心的鸡毛蒜皮很多。 盘好腿,正要入定,又听他有些不自然地说:“若是见到那个什么四颍,不许发花痴啊!” 她平摊双手,面上很无奈,心里却有些期待。“这、我可做不了主呢。” 他白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 魅羽手里握紧头发,静下心来,默念了一遍国师教的宿心咒。起先置身于一片黑暗当中,什么感觉也没有。过了一阵儿,先是耳边听到鸟儿叫和窃窃私语的人声。轻微的摇晃,宿主应该是在走路。 继而眼前亮了起来,各种人影晃动。不过和自己平日双眼看到的有明显不同,更像是躲在一个麻袋里,被人抱着观察前方出现的景色。 真漂亮、真舒服啊!她感慨到。 她的面前是一座白色巨石砌成的殿宇,层层叠叠有很多屋顶和露天楼梯。殿宇的一个个长拱形门窗里透出来的,是大海天空一样的湛蓝色,里面泛着波浪一样移动的珠光,让人看了就清爽舒适。 那些高低交错的屋顶旁,常有一个个种满绿色植物的露台,吊兰藤蔓随意地垂下来。紫色黄色的花衬在白色的石头背景上,像是在咧着嘴笑。 一切都特别干净,特别明亮。让人觉得离天特别近,或者就在天上。 远处的群山像是拿彩笔画的、纱绸织的。颜色是淡紫、浅蓝、湖绿、桃红。大笔一挥,再吹上一层亮闪闪的珠片。 岂有此理!魅羽想,这么好的景色给个变态住,可惜了。 “来了来了,快站队!”是育鹏的声音。 魅羽能感到启娅快速地移动了几步,然后左右前后看了看。十一个新徒弟站成两排,前面是个子较矮的五人,有启娅,冰璇,无涧、和两个魅羽不认识的小道士。后排六人中认识的有育鹏、篆晋、四颍,和缚元。 启娅的目光扫过育鹏时,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会儿。而魅羽则希望她能在四颍身上多停顿一下。刚刚那一瞥实在太匆匆了,只觉得“很好看”,但没弄清怎么个好看法。 “就是他们?”一个略带不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启娅循声望去。魅羽看到一个身穿浅黄色道袍的五十多岁的道士正在冲他们走来。脸上轮廓硬朗,眉毛很黑,眼睛很黑,胡子很黑,神态也很黑。 “贫道法号塬鉴。从今天起,就是你们的首席教习。”塬鉴一边说,一边在他们跟前踱着步。“天尊事务繁忙,每隔半月见你们一次。我希望,每次见他老人家的时候,你们都能拿出点儿新进展来。” 过了会儿,他站定,扫了一眼十一个新人,又说:“不怕告诉你们,你们并非天尊收的唯一一组新徒。另外还会有两个班,一个是地狱饿鬼道来的,一个以各天界新秀为主。他们也都有各自的教习。每隔一段时间,大家会一起切磋一下。” 说道这里,脸色比刚刚还要黑了。“贫道不才,十一岁起跟随天尊,大大小小的比试也经历了不少了。不敢说从未败过,但至少没败得很难看。别给我丢脸。” 说完后,旁边一个童子打扮的走了过来,给每人发了一本书。 “头七天先研习内功心法初级。这本书不管能否看懂,先背诵下来。后日早课时,考试。” 第59章 鬼女高僧 当天魅羽依照嘱咐,一个时辰后就回来。除了有点头晕,别的还好。 她估摸着,启娅和其他新人会在接下来的一天多里拼命看那本内功心法。自己不想错过,于是吃过午饭就回到密室来。这一坐,愣是坐到了戌时末,被陌岩生生拍醒。这才发现不仅错过了晚饭,都已经快到僧人们洗睡的时间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他问。 她瞪着无神的眼睛看着他,像是没听到他的问话。 “我之前去那边看了一眼,”他又问,“他们是在读什么书?” 魅羽终于醒过神来。“纸,笔。” 他把她从蒲团上拉起来,出了密室,来到隔壁议事堂。那里的桌子上常年备有纸笔。她望着空白的纸,停了一会儿,便开始写。 魅羽并非过目不忘之人,倘若只是从头到尾浏览一遍,最多只能记住一小半。好在读这本书的启娅,目的也是要背过,因此便是按照背诵的方式来读的。读了新的,还复习旧的,反复几次。虽然今日只背完小半本,已足够魅羽把这半本的十之七八都依照记忆写下来了。 放下笔,她瘫倒在一旁的椅子里,整个人都似被掏空了。 他拿起那摞纸来细细读着,有时点头,有时皱眉。魅羽当然知道自己刚才写的是什么内容,看来道家的典籍他也没少读。 他看完后又将她扯回密室,指着纸上一个地方问她:“这里,你确定没有写错?” 她凑过去,见他指的是:“过督脉,逆行三周,灭之。” 他放下纸张。“我怎么觉得,应该是顺行二周,养之呢?” “我没写错,”她说,“因为我当时也有同样的疑惑,所以着重记住了这句。” 二人一时无话。过了会儿他说:“明天你休息吧,我来记下半本书。” 那敢情好,她想。不管陌岩的宿主是谁,肯定也要恶补的。陌岩记性好,会比自己记得全,说不定连上半本自己记漏的地方都能补回来。 却见他一拍额头。“差点儿忘了。明早有个大香主来,正想找你帮忙呢。” 她眯起眼睛。“找我?” 陌岩便把这个霍员外的情况大致介绍了一下。说是祖上不幸被恶鬼缠住了,好几代人虽然良田千倾、银钱多多,却总是短命。此人太太也是早年过世,现在的继夫人又染重病在身,如今膝下只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儿子。来龙螈寺自然是消财免灾来了。 “你也知道,鬼道的事我不熟。虽然我能给做个法事什么的,但看他这情况,定是得罪了什么厉害人物,单做法事估计作用不大。” “行,”她想了想。“你和他本人见过吗?” “几天前才见过……怎么了?” “让他去你禅院,我冒充你来见他。”她可以用摄心术。 他愣了一下,笑起来。“好啊。不过记住,我们虽然等钱用,但不能诓人家的。” “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了?”她斜了他一眼。“咱是凭本事吃饭的,童叟无欺。” 二人边说边朝密室出口走去。 她又想起一个问题:“对了,你今天既然去那边看过,你的宿主是谁?” “不告诉你。” ****** 第二天一早,魅羽也没去跑步,换上僧袍便来到堪布禅院。陌岩又嘱咐了她两句,便进里屋躲了起来。她到正厅里坐下,把知道的鬼道里可能用得着的知识温习了一遍。不多时,桑净便领着一个中年男子进来。 魅羽预期的是个大腹便便、满面油光的“员外样”,没想到人看着结实又硬朗。或许是因为祖辈都短命,自己从小便知道惜身自律吧? 在桑净领着客人进屋的瞬间,魅羽使了摄心术,看样子挺成功,连桑净都没看出破绽来。 她和客人简单地寒暄行礼后,就座。“你的情况,上次我已经问过。你走后我专门找了鬼道一个老朋友替你问了问。” “鬼、鬼道朋友……”霍员外的眼睛都快凸出来了,“果然是高僧啊!” “我还要再了解一些细节,你必须如实说来,不能隐瞒。” “那是自然、自然。” “你的祖上究竟是怎么得罪了恶鬼的?把你听到的都说说,越细越好。” 霍员外呼了口气,两眼望着地下的石砖。“据说是某年清明节前后。祖上一家人出远门,在峒洲一带迷了路,进了座山。这个山上荒凉无人烟,就只有一个祠堂,里面亮着灯。赶巧了,下起了绵绵细雨,一家人便进去避雨。 “进去后一看,真是神了!里面有各种好吃好喝不说,院子里还开了九十朵白色的兰花。这些兰花都闪着异彩,十分炫目。当晚一家人就在那里歇下了。 “没想到的是,睡到半夜起火了。人倒是都逃出来了,祠堂却给烧了大半。我们祖上也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想着这定是附近村民的祠堂,得赔钱给人家。可是找遍了整座山和附近一带,都不见个人影。最后只能作罢。结果回家后没多久,就一个个开始生病。” 魅羽点了点头。“两点。第一,你们祖上吃了人家的贡品,对吧?” 霍员外神色有些尴尬。“也许吧,当时估计都饿了。” “第二,为何会半夜起火?是不是他们睡梦中碰倒了蜡烛什么的?”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也是传了好多辈儿的故事了。” 她又点点头。“能告诉我,在来我们龙螈寺之前,都找了哪些地方?” 霍员外满面愁苦地说:“六大寺、四大观都快找遍了,花的钱都没法计了。长老们都说,这个祠堂是为一个女魂建的。但无论他们怎么做法事,此女魂就是不肯去投胎。” “那下次知道了吧,该先去哪儿?” 霍员外一听这话,不敢置信地望着她。“长老、长老是说,您有解决的办法?” 魅羽用手摸了下鼻子。“是不是见我人长得好看,就以为我没本事?” “不、不,这、哪儿能呢?”对方直摇手。 “我不怕和你说实话,你祖上去的那座山,应该叫绯云山。” “绯云山?没听说过啊。” “那是当年的叫法了。现在应该是叫翠溪山。这座山里,曾有个绯云洞主。 “而鬼道的赤缟地有三个王,当中一个叫罗眦王,另一个叫美誉王。罗眦王的妹妹原本说好了要嫁给美誉王的弟弟,结果这个妹妹不肯,叛出家门逃婚,后来不知怎么跟这个绯云洞主好上了。此女名叫嫣兰。嫣红的嫣、兰花的兰。” 霍员外伸出一只手指着她。“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是说一个什么兰祠来着。” “唉,可怜的是,嫣兰虽然一心一意对她夫君,这个绯云洞主婚后没几年却要纳妾。嫣兰心灰意冷、又觉得没脸回娘家,一气之下竟上吊死了。消息传出去,自然是气坏了罗眦王,上到人间把绯云一家给灭了。自此清明节前后,都要派人在山上的祠堂里祭奠妹妹。” 这个故事魅羽从小就听鬼道的祖辈父辈们讲过,已经耳熟能详了。但现在回想起来,突然意识到不归王说的那个藏神器的方云层,应该就属于这个罗眦王的地盘吧? 霍员外此时的神情,恨不得给魅羽这个高僧跪下。“那那,请问长老,该如何补救啊?” “这还用我讲啊?自然是去山上大修祠堂,让香火鼎盛,贡品丰富,院子里种满兰花。祠堂名字就叫:嫣兰娘娘神殿。这么一来,女魂和她鬼道的哥哥,应该就都会消气了。” “呃,这倒是不难办到,”霍员外迟疑地说,“可是这样一来,这个女魂就肯投胎去吗?她不彻底离开,我们始终惴惴的。” “你们若是想一了百了,也不是没有法子。在祠堂门口立块石碑,上写八个字——男人纳妾、天诛地灭。”说道最后这句,故意抬高了声音。 “另外,从你儿子起,世代发誓绝不纳妾。” “这样就行?”霍员外还有些将信将疑。 魅羽心说,你们之前办了那么多法事都没用,那是因为和尚道士们根本不了解女人的心思。“就照做吧。” “好好,是是是,现在就去办。”说完站起身,走到门口。想了想又走回来,给魅羽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个头,这才离去。 霍员外走后,魅羽竖耳听了听,里屋似乎没什么动静。于是蹑手蹑脚地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要不要在我门口也立块碑?”他在背后问到。 她捂嘴笑了下,一溜烟地跑了。 ****** 说好了她当天下午在僧房休息,由陌岩去记心法的下半部。也不知他记得怎么样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新生们应该要考背诵了。龙螈寺三人来密室坐好,念宿心咒附体过去。昨天晚饭时魅羽已经问过鹤琅,知道他的宿主是泉生,墨臻观的。怎样才能查出陌岩附体的是谁呢? 一片黑。睁开眼后,她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卷白纸。启娅刚刚拿起笔,思考了一会儿,便开始写。魅羽从启娅的眼角可以看到别的新生也是一人一个小桌,都在伏案疾书。 应该说,启娅还是下了苦功的,前半部分大部分都写对了。后半部分魅羽没看过,也不知道她写对了多少。 时间一到,众人停笔。塬鉴挨个走到新生桌前查看。每个人都写了一大长条的字,而他只扫了一眼就能说出,错了多少个地方。来到启娅面前,说了个数,魅羽估摸着大致正确。 最后塬鉴走到无涧身边,顿了顿,说:“今日只有一个满分,无涧可以回去了。其余人留在这里继续背诵,背到默写全部正确为止。明早开始讲解。” 启娅瞥了无涧一眼。魅羽便也瞥了无涧一眼。心想这家伙虽然其貌不扬、说话口吃,记性可真不赖呢。 ****** 当天傍晚,陌岩给了两个徒弟一人一本心法的抄录。 “怎么说呢?”他抿着嘴想了想,“不是要你们学,也不是要你们不学。总之就是,多想多体会,某些地方可以尝试着操作一下。但不要系统地去实践,明白吗?” 二人点点头。 转眼又到了早上,因为今日会讲解心法,所以三人提早来到密室入定。过去之后发现众弟子才吃完早饭,正在从食堂往学堂走。 冰璇走在启娅前面。育鹏在冰璇旁边,声色并茂地讲着什么,冰璇偶尔点个头。 魅羽似乎可以感觉得到,启娅的心窝处装着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心说,傻丫头,他对你没意思就别浪费时间了。咱们不如把头左右转转,看看周围有没有更加让人赏心悦目的人物? 到了学堂门口,里面的下人还在做准备。学徒们零散地站在门口,魅羽终于能如愿以偿地看清四颍了。 当时他正站在一棵树下,身材同树一样地修长。不是纯黑的头发,有些灰蓝的色调。背后垂下的发丝里似乎弥漫着一股仙气,同周遭的景色十分般配。 神一般的五官原本会让人有遥不可及的感觉。但此刻眼睛望着远方,不知是在想念家乡还是什么亲人,让他的眼神和嘴角浮现出一丝温热和眷恋之情。如一块浸在温泉中的美玉,柔滑但并不冰凉或拒人千里之外。 启娅的心融化了。 魅羽的心融化了。 抬脚、抬脚,往前走!对,真乖。魅羽在假想中指挥着启娅…… 突然一张脸近距离出现在视野中,把四颍的影像挡住了。还好魅羽不能发声,否则肯定不满地尖叫起来。 这张脸倒是不大,有些黑有些瘦。眼睛本来比较小,可是此刻瞪得挺大,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右腮上还长着一粒痘。 “师、师妹,早。” “无涧师兄早,”启娅淡淡地说了句,便绕过他继续朝四颍走去。 魅羽松了口气。谁知启娅猛地停步,那张脸又出现在她俩面前。“师妹,后、后天有什么安排?” 魅羽快要忍不住了。能不能来个人,把这个可恶的家伙一脚踢开! “后天,有什么特别吗?”启娅不耐烦地问。 “我、我听学长们说了,后天是个节日,大家都去湖上划、划船。” 划船也不会跟你一起,魅羽不屑地想。 此时估计是学堂清理完毕,大家安静下来,齐齐转身朝屋里走去。 ****** 前两天的桌椅都被撤掉了,地下铺了一个个厚实的蒲团。弟子们盘腿做好后,塬鉴出现了,在前方的大蒲团上坐好。 “今日先讲解第一部分。你们既然都已背过,就不必看书了。不懂的地方马上问,下课之前我会考较你们是否真的懂了。” 塬鉴说完后,没再废话,便从第一句讲了起来。要知道这些弟子们虽然年轻,但毕竟是正统道门出身的精英。魅羽和陌岩之前发现的问题,他们自然也都发现了,一个个提问。当中属育鹏问的最多。 塬鉴回答起来倒是挺有耐心。对于大家的质疑,他只是说:“稍后我会给你们时间,让你们自行体验一下。到底哪种修法更有效,你们试试便知。” 果然,讲完第一部分后,塬鉴离开。弟子们都静心入定,按照刚刚讲过的运气法门开始行功。魅羽虽能连通启娅的触觉,可内力走向这些东西,她是感觉不到的。只能默默温习塬鉴刚刚的讲解,等晚上回去自己实践一番。 过了半个时辰,塬鉴回来了,冲大家说:“现在,我一个个考察你们。你们用功的时候,我会拿拂尘打在相应的穴道上。如果做得对,不仅不会疼,而且会舒适无比。” 也就是说,如果做得不对就会疼啰?魅羽希望启娅的领悟力不要太糟。 于是这十一个新人,挨个儿到塬鉴面前空着的蒲团上打坐。塬鉴时不时拿拂尘的末梢拂一下考生,手法看着很轻,被他打中的学生叫起来的声音却有些凄惨。 真是些娇生惯养的家伙,魅羽想。看看人家四颍,被打疼也只是默默咬着嘴唇。 轮到启娅了。当第一记拂尘抽过来时,魅羽只觉得自己的魂儿都快从启娅的身子里被抽出来了。 “啊——”启娅叫道。 啊——魅羽叫道。 还好,那之后只挨了两下疼的。有一大半启娅算是做对了。最后她站起来,两腿打着圈儿往屋外走去。出门时差点儿摔倒,被旁边的四颍一把扶住。 启娅的后面只剩无涧了。到此刻为止,所有的弟子都被打疼过至少一记。只有无涧一人好像没有经历过任何疼痛,坐得十分惬意。塬鉴望着他,眼中露出欣慰的神色。 之后塬鉴把大家叫进去,总结了一下常见的错误,随后便解散了。 魅羽睁开眼睛,望望身边。鹤琅还在入定,但是看着脸色苍白、冷汗直流。估计泉生那小子被抽得不轻。而陌岩已经不在密室了。 她站起身来,正要出去,听鹤琅在身后转醒。 “你还好吧,师妹?”他问。 “我很好,”她微笑着说。 虽然受了皮肉之苦,还是很开心。因为考较无涧的时候,启娅偷偷邀请四颍后天晚上去划船,四颍居然答应了。魅羽也想去看看。她自是不会从头待到尾,但看两眼总可以吧?何况整天待在学堂里也没意思,她也想四处看看风景。 突然发现鹤琅皱着眉,望着前方的地面。“你……有心事?” 他没有立即回答,像是在犹豫。 她走回来,又坐回蒲团里。“什么情况?” “这个泉生,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劲儿呢?” “怎么个不对劲儿了?”她对泉生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我总感觉——也许我是错的啊——但我总觉得他的注意力经常放在其他新弟子的身上,而不太在意学了什么。” “那他就不是个好学生呗!”魅羽释然地笑了,“你啊,是当优等生当惯了。” ****** 转眼到了划船的这天。魅羽吃过晚饭,像做贼一样地溜到密室里。 其他二人果然不在。她迫不及待地坐好、念咒、入定。 再睁眼时,啊,好美的夜景!眼前是个望不到对岸的大湖,虽然天已黑,但湖上点着各种彩灯的船只把湖面照得很亮、很旖旎。头顶的星空密密麻麻地都是星星,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拥挤的星空。 船有大有小。大的上面有五层楼,楼梯栏杆假山假树一应俱全。耳中能听见歌舞声传来。小的,便如启娅和四颍面前的这只画舫,但足以摆几个蒲团和一张放满了饭菜的小桌了。 四颍伸手握住启娅的手,将她扶上船后,便立刻松了她的手。 真是又有风度又不占便宜啊,魅羽心里赞道。 二人在桌前坐定,撑船的人便把船开动了。大概离岸边已有四五丈远的时候,突然一个身影飘忽着从岸上朝他们的小船飞来。身形虽然不及四颍在灵宝法会上那次那么优美,但也算是尽显一派大家的功力和风姿了。 魅羽还奇怪呢,哪里来的高手,非要和他们挤在一起?不料等这人在船头站定,一看,居然是无涧! “我、我加入你们、好不好?” 不好不好!魅羽在心里大叫。真想一脚把他踢进水里。 “这……”启娅犹豫地说,“船这么小,坐三个人,可能有点儿挤吧?” 什么三个人?魅羽心说,四个人好吧? “没关系,”四颍温和地说,一边请无涧在桌旁就座。“再来个都挤得下。” 再来个……一个恐怖的念头突然抓住了魅羽的心。 该不会,这张小桌子旁还真是坐了五个人吧 第60章 陪你打群架 说实话,魅羽挺同情陌岩的。堂堂一代高僧,据说十三岁参加佛学院会试时,一人同时辩八个教习都没落了下风。现在被硬塞在一个结巴里,估计都快急死了。 “跟我们讲讲夜摩天的事吧,”启娅收拾了情绪,冲四颍轻快地说道。 此时小船离岸边已经颇远了。噪音弱下去,周围的船只也开始分散起来。魅羽望着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到现在也没搞清楚灵宝这个家究竟是在六道中的什么地方。住在这里的民众们,又都是些什么人? “不知该从何说起呢,”四颍嘴里这么说,眼睛里却泛起了很浓的笑意。 启娅也没着急追问,只是随意吃着面前的果子。魅羽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也许小瞧启娅了。和陌生人拉近距离的最好方式,就是问对方熟悉、但又不涉及隐私的问题。 现在再想想,启娅之前被塬鉴打完后,走出学堂门时摔的那一跤,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只听四颍说道:“先说夜摩天的人种吧。大部分人是住在海里的……哦,对不起。我应当先说,夜摩天没有大陆,只有海洋和岛屿。这你们知道吗?” 启娅、魅羽和无涧都吃了一惊。不过魅羽估计无涧里面那个人可能一早就知道了。 “所以,通族是人数最多的一个族。他们常年待在水里。如果上到陆地上,可以存活半天左右的时间,再久就不行了。” “他们长得像鱼吗?”启娅问,“我们人间的鱼?” “不太像,大致就是人的样子。有腮,但长在胸口。不是靠鳍游泳。他们的每只脚上有种透明的软骨,很薄,半球形。靠一伸一缩来推动自己前进。” “像、像水母,”无涧说道。 “无涧兄说得对,”四颍朝他点了下头,接着说,“其次便是依空而生的棉族……” 棉族,的确像棉花,魅羽心说。用火一点就着。 “他们因为飞行中经常要远距离交流,所以声带比较嘹亮。” 简直就是震耳欲聋、撕心裂肺嘛。 “他们的窝在哪里呢?”启娅问。显然把棉族当鸟来对待了。 “夜摩天的海里有种植物,这种植物巨大无比。根扎在海底,树冠和叶子却能一直伸出海面好高。每株都和小山一样,树干直径有半里地呢,我们这样的人都可以稳稳地踩着叶子攀登。棉族的家就在树里面。不过他们的屋子挺像样的,有楼梯窗户,有尖屋顶,和空中的城堡差不多。” 启娅和魅羽出神地想象着那种壮观的景象。 “最后就是我们谷族了。我们都住在岛屿上,和你们的生活最为接近。南长音是南部较大的一个岛屿,也是比较出名的一个。” 出名地人美教养好,魅羽想。 启娅问:“你们三个族之间通婚吗?” 四颍怔了一下,笑了。“史上有过,不过很少。通族不能在地上久留,其他二族又不愿在水中生活。我们谷族虽然能在空中停留久一些,毕竟是暂时的。棉族被常年困在岛屿上也受不了。” 那就好,魅羽想。实在无法想象四颍这样的人物和长残了的蛇妖结为夫妇。 启娅又问:“不是说天界还有一个学徒班吗?你为何不去那个?” 这也是魅羽想问的。 “我想去来着,祖母不让,叫哥哥去了。后来听说人间还有个班,我就偷偷跑了过来。” 原来如此。听四颍说起祖母,魅羽便想起陌岩的祖母来了。这些漂亮小男孩们都有个老奶奶疼吗? 几个人静了一会儿。无涧突然问:“夜摩天为何要、要支持涅道?” 这句话让魅羽有些警醒。这个问题是无涧自己想问的吗? 陌岩说使用宿心咒的时候,施法者的心意通常不会影响到宿主,得耗费内力才有可能。即使耗费内力,也只能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比方说无涧若非本来就喜欢启娅,那陌岩今天是没办法让他横插进来的。 不过……她撇着嘴想,那小子道行高。谁知道他影响无涧的时候是不是游刃有余呢。 而到现在为止,魅羽对启娅的所谓“指挥”也就是自己想着玩玩而已,还没有真的去实施过。具体怎么实施,她曾问过陌岩,得到的回复是一句粗暴的“自己琢磨”。 所以魅羽的打算是,如果真有那个需要,她就先试试额头的神庭穴。之前和藤者的灵仆交流的时候,用的就是那个穴道。 但听四颍答道:“对即将来临的这场战争,我们谷族是中立的。主要是棉族,他们和修罗人关系甚是亲密。因为修罗四大护法的飞行术,还有他们的一支空军,都是棉族替他们培训的。” 怪不得!魅羽想起鹰裘来了,每次他都是飞着来、飞着去的。而第一次在云冉峰上刚刚遭遇了蛇妖们,下山就碰上了鹰裘。 “有什么好、好处?”无涧问。 四颍像是知道无涧的意思。“因为修罗人一直在给棉族提供食物。没有大陆,我们岛屿的食物只够谷族自己吃的。通族吃海里的食物。而棉族觅食则较为困难。” 无涧听了,目光低垂像是在想些什么。几人沉默了一会儿。 “说道觅食,我讲个夜摩天的笑话吧,”四颍说,“一个谷族人,一个通族人,和一个棉族人,都去见佛祖。佛祖说,每人下辈子可以满足你们一个愿望。 “棉族人先说,我希望身边永远都不缺粮食。通族人说,我厌倦了脚上的璞。我要和他俩一样,能结结实实站在地面上。谷族人说,住够岛屿了。希望闭着眼睛走,一辈子也走不到水里。” 说道这里,停下望了望启娅和无涧,才说:“结果三人下辈子投胎,变成了三只拉磨的驴。” 听众们都笑了。 魅羽暗暗佩服。讲笑话的最高境界就是自嘲,这样就不存在歧视别人的问题。这个四颍的家教可是真好。 正想着,听无涧说:“我、我也、也讲个笑话。” 这倒是有点儿出乎大家意料。 只听他说:“有次我见一个盲、盲人,站在河边,帽子掉在身前。问我走几步能捡起帽子。我说你走、走、走、走一步。还没说完他就掉河里了。” 启娅和四颍都笑了。无涧正要继续,却神色严肃下来,仰头四望了一下。 ****** 启娅也环顾四周,魅羽这才发现他们这艘小艇已被两艘二层高的大船夹在了中间。 一艘船的甲板上站满了年轻的道士和道姑,看穿戴打扮像各个天的人。女的眼皮上扑着亮闪闪的粉色、蓝色、红色,头顶的髻梳得老高,手里拿着奇形怪状的小包。男的很多戴着夸张的耳环或链子,肩上点缀着彩色羽毛。这艘船上站的应该就是那个天界班了。 另一艘船上,不用问,一看相貌和装束就是饿鬼地狱道的学生。不管男人女人都体格健壮,目光明亮。有头上长角的,嘴唇紫红的,尖长指甲的。但总的来说,应该是来自两道中相貌顶尖的有钱阶层。 “看这样子,”天界班一个道士说,“人道班的小家伙们是破罐破摔了。” 此人头上的道冠十分高,好像还弄成了个鸡冠的形状。再加上肩膀上的一大堆羽毛,乍一看像只公鸡。 他身边的几人一阵哄笑。“还有十几天就是年度第一次竞技赛了。你们这些弱鸡们还不赶紧废寝忘食、临时抱佛脚?居然有闲情逸致在这里谈情说爱。” 鬼道地狱道船上一个女人接话道:“一女二男是什么情况?一女侍二夫吗?” 又一阵爆笑。 四颍抬起头来,有些不满地向两只船上各瞅了一眼。 “噢——” 女人们又手捧心,叫了起来。这个反应更加激怒了她们身边的男人们。 “上来上来!”天界的船上扔下一条绳子的一端。“上来玩玩儿。” 四颍和无涧同时伸手,一人按住启娅的一只手腕。微一给力,启娅便带着魅羽从小船上弹到空中。等双脚稳稳地落在甲板上时,发现二男也刚好落在自己身边。 “有两下,”公鸡冲他们说道。 这时从另一只船上也纷纷跳过来六七个人。人间的三人被连推带搡、簇拥着进了船舱。 ****** 仆一进大厅,魅羽便通过启娅感到一股热浪袭面,里面混杂着酒气和脂粉香气。耳中听到的是光怪陆离的音乐和半说半唱的男女声。人们三五一堆地挤在各种酒桌、棋牌桌之间。倒不全是道士和道姑,也有些俗家打扮的男女,估计是本地人。 还没走几步,四颍便被几个打扮妖艳的女人围了一圈,各种问题和东拉西扯。四颍一边观看四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看神情倒也习以为常。 又瘦又小的无涧则被公鸡和两个身材高大的鬼道黑衣男人领到一张大圆桌旁。桌子上方垂下盏灯,随着船身的起伏微微摇晃着。 “玩什么?摇骰子猜大小?”公鸡问他。 “可以。” 旁边一个黑衣人早把一大坛酒和一摞瓷碗放到他面前。一个头上插着夜光簪的女人在一旁负责倒酒。 “我们这儿的规矩是,”公鸡说道,“输了喝一碗,赢了喝两碗。我陪你玩。” “可以,”无涧还是那两个字。 另一个目光如电、胸膛挂满闪亮装饰物的黑衣人随即拿起三个骰子扔到桌上,用骰盅拾起摇了几下,扣住。 “小,”无涧说完,不等开盅,就两手各从桌上端起碗酒,依次喝光。然后“哐”地把空碗放回桌面。 “果然是小,”摇盅的黑衣人这时才说。 公鸡意味深长地盯了无涧一眼。轮到他了,黑衣人摇骰子,公鸡也说对了,连喝两碗。 又到了无涧,还是听完声便立刻回答,答完便连喝两碗。等每人五局下来,无涧猜对了五局,已经喝了十碗。公鸡猜对了四局,喝了九碗。二人都是面不改色。 “接下来玩、玩什么?”无涧问他。 “换位,”公鸡说,“记住红色骰子的位置。” 一旁的黑衣人这次拿了一红二黑三个骰子,排成一排,由三个一模一样的骰盅罩住。然后开始在桌上滑动骰盅,看似随意地交换位置。 按说魅羽自从修为晋级后,看别人出招都像放慢了速度一样。可黑衣人的速度竟是越来越快,最后她连两只手的左手在哪儿右手在哪儿都分不清了,更不用说记住红色是哪个了。 “殿下的手法真是神奇呢,”倒酒的女人妩媚地冲黑衣人说。 殿下……怪不得魅羽之前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呢,原来是普仞王的独子、轶隽。 再抬头看无涧。他原本也在仔细观察,没过多久竟似无聊起来,转过身去,坐在了桌沿上。等轶隽的双手停住后,无涧只淡淡说了句:“最右边那个。” 鬼王子打开最右边的盅,果然是红色的! ****** 魅羽还处在震惊中,感觉启娅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扭头看,是个个子比启娅高半头的女人。眼睛吊吊着,眼圈涂成绿色。 “你来这边,”女人操着奇怪的口音说完,就转身走了,好像启娅没有选择的余地。 启娅跟着她来到大厅的另一端,那里有个小舞台。丈宽丈长,只比地面高出一尺。台上有个奇装异服的女人正在扭来扭去,台下围了一圈男女在看。旁边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有几人敲打着魅羽没见过的乐器,唱着调子古怪的歌。 高个儿女人冲台上女人挥了挥手,让对方下去,自己走上台。然后冲启娅招招手,“你来,我们对舞。”说完,便自己扭了起来。 魅羽通过这两天和启娅的相处,能感觉到她是个有些舞蹈天分的人,只不过从未受过正规训练。倘若魅羽真能通过神庭穴对她施加影响的话,上去试试也未尝不可。 想到这里,她便凝神于神庭穴,冲启娅说:“先听音乐,感受一下节奏。” 但听角落里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唱到: “冰冷的夜,被你踢入水中。 往日温情,早已难觅影踪。 绿色的眼睛,映出我惶恐面容。 甘心,再被你愚弄……” 嗯,很好。魅羽已经可以感受到启娅的身体在微微随着节奏晃动了。 “现在上台,”她对她说。 启娅上去后,高个儿女人立刻就凑了过来,紧贴着启娅跳了起来。启娅被她逼得退后一步,女人的肩又斜斜地撞过来。启娅腿一别,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女人倒是伸手把她拉了起来,但没跳几下,启娅又从尺高的台上被逼退到了台下。 现在魅羽明白了。看起来是比舞,实则是比武。于是凝神,将手印步法在脑海中使了出来。目前她指挥起启娅来越来越熟练了,已经不需要诉诸语言,可以直接用思想交流。 这么一来,洋相百出的就成了高个儿女人。魅羽也不打算摔她,只是不断打乱她的舞步,让她跳得很不流畅。而启娅则是越来越进入状态了,连身体里的魅羽都有种畅快的感觉。围观的人也开始为她合着歌声的节奏拍起手来。 “如止渴饮鸩, 变成,一个痴心人。 入梦深、深、深。 似再世为人, 再次,为你开心门。 不怕迎接伤痕……” 此刻,启娅刚好走到舞台的边沿。突然感觉有人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回头,魅羽见鬼王子轶隽站在那里,冲她不怀好意地笑着。 “扇他,”魅羽说。 启娅抡起胳膊一巴掌挥过去。轶隽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做,一愣之下居然被狠狠地抽了一耳光。恼羞成怒,抓起启娅便远远地扔了出去。 启娅撞开几个人后,感觉自己被稳稳地接住,放在地下。接着见四颍从身后走上前,和轶隽面对面撞了个满怀后,二人竟谁也不让谁,胸顶着胸开始较力。船舱里毕竟人多地小,不能真打。鬼王子肩宽、胸壮,却被苗条的四颍一步步顶着往后退。 那边厢王子的黑衣部下见状,离开圆桌要过来帮忙。被矮一个头的无涧一把揪住后领,一甩手扔到桌上。 部下从桌上撑起来,还未站定又被无涧按住脑袋扣到桌上。一条桌腿终于受不了折腾,折断了。桌子一歪,部下滑到地下,酒坛瓷碗跟着碎了一地。围观的天道鬼道学徒们乐得看热闹,有的吹口哨,有的叫好,有的摇头。倒也没人当回事儿。 魅羽暗自叹了口气。堂堂龙螈寺堪布,一向万众瞩目,从六岁开始便惜身自爱。若是给人知道晚上偷跑出去喝酒、赌博、撩妹、打群架,这名声就不用要了。 “出什么事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大厅入口处传来。声音不大,却立刻压住了所有其他的声音,让人多少有些喘不过气来。 启娅回头望去,魅羽见是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站在入口。头发和五官都和四颍有些像,但轮廓更硬朗。没有四颍那么美得勾魂摄魄,却多了一份威严。 四颍连忙放开轶隽,快步走到来人面前,抱拳躬身行礼。“大哥。” 人群里发出一阵惊诧声。 四颍的哥哥也吃了一惊。“颍,原来你跑这里来了。家里人都急死了知道吗?” 语气虽是责备,但也透着真挚的关怀。 四颍又行了个礼。“颍儿知道做得不对。” 哥哥扫了四周一眼。“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启娅和无涧走过来同四颍汇合。三人正要出去,听哥哥冲四颍说:“交友要谨慎。如果想换班的话——” “颖儿不想换班,”四颍说完,便招呼两个同伴走了出去。 ****** 等魅羽在密室里睁开眼睛,惊奇地发现坐在身边的人是鹤琅,而陌岩的蒲团是空的。只见鹤琅双目紧闭,额头冒汗,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她正欲起身,突然灵机一动,伸手往空着的蒲团上摸了一把。 蒲团是热的。 她歪嘴坏笑了一下,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却听背后的鹤琅“啊”地一声醒了,开始大口喘起气来。 “出什么事了?” 魅羽觉得鹤琅那边的发展真是越来越不对了。 “那个泉生……”鹤琅瞪着眼睛望着身前的空气,有些发抖地说,“我刚才,差点就撞上灵宝了。” 第61章 最好的老师 当日时候已晚,魅羽让鹤琅先回房休息,不要多想。 第二日午后,三人在密室隔壁的议事厅碰头,交换这几日所查到的情况。鹤琅的神色看着好多了,便先说了昨晚发生的事。 当天晚饭后,十一个新人陆陆续续结伴去湖边,只泉生一人留在住所。只见他磨好墨,拿出一本空白的簿子,开始在上面写字。 “诡异的是,”鹤琅说,“写了半天,簿子还是空白的。” 陌岩问:“是笔的问题,还是纸的问题?” “应该是那本簿子。他用的便是大家平日写东西用的笔墨。” 魅羽点点头。“那你就算只看笔画,也该知道他写了些什么啊?” “当时他写的时候,我确实是知道的。可是他把书合上的那一刹那,我就全忘了。” “字你忘了,”陌岩说,“看他写字时的情绪还记得吗?比如疑惑、恐惧,还是吃惊什么的。” 鹤琅摇头。“全都被抹去了。” 三人静了一会儿,他接着说:“大概快写完的时候,突然进来个下人,什么话也没说。泉生一看那人进来,就把簿子揣进怀里,跟那人走了。 “一直出了住所的大院,开始爬石阶登山。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以为下人是带他去取东西什么的也说不定。直到后来,二人离开大道,朝一处隐秘的庭院走去。也不知庭院那边是否设了排查附体的机制,反正泉生一步步走去,我就感到天顶穴有股威压,在不断加重。” 魅羽想起,鹤琅在醒来之前似乎十分痛苦,原来是这个原因。 “到了院门外,可以瞥见里面的花园中站着一个黄衣童子,像在等人。这个童子生得可真是……” 鹤琅的脸上浮起惊艳的神色:“面如冠玉这个词都被人用烂了,但对这个童子,我真是想不出更好的词来形容。” 灵宝的客人……魅羽暗自琢磨,这又会是什么厉害人物呢? “下人转身对泉生说,天尊的客人还没走呢,你先在门口等着吧。我一听,这才意识到泉生是来见灵宝的,赶紧吓得回来了。” “这个泉生看来是灵宝的卧底,”陌岩对鹤琅说。“只怕几年前就埋好了。以后你尽量在早上上课的时候过去,他独处的时候就算了。” 鹤琅点点头。 “要不,你还是别再去了吧?”魅羽建议道。 她比陌岩更担心。陌岩毕竟没和灵宝打过交道。以魅羽对灵宝的了解,灵宝很可能已经察觉出事情的不对了。 “放心,我会万分小心的。”鹤琅冲她笑了笑。 陌岩又问魅羽:“你有什么要讲的吗?” “有,还挺多。” ****** (*欢迎来起点中文网免费阅读最新章节*) 魅羽说完,去屋外的走廊拿了纸笔回来,在桌上铺好。然后提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阴阳鱼图。 “关于这个阴阳太极图,常见的理解是,阴阳生天地、阴阳生五行。二者互相转化,周而复始,使天地万物得以变化。按照这个图,世界中的阴阳成分应大致相当对吧?” 陌岩和鹤琅望着她,不知道她想讲什么。 “然而道门在六百年前,出了个敛化真人,据说是阴阳太极图的行家。他有一种探视法,可在入定时探知周围世界的阴阳平衡度。据说在鼎盛时期,可以将探索范围扩至整个六道甚至太虚与佛国。然后他就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甚至让人害怕的事。” 魅羽说着,自己都有些害怕起来。 “他发现,在我们能感知和想象的这个世界里,阳的成分只占了一成,而阴的成分竟占了九成!” 鹤琅吸了口冷气。 而陌岩则皱眉望着她。“为何我从来没读到过这方面的内容?” 魅羽冲他说:“正是因为他的这个发现太过离经叛道,所以被正统道门叱责,视为歪理邪说。他的着作被当做禁书,只有少数几个道门宗师偷偷保留了下来。” 陌岩想了想,说:“太极图说的是阴阳互补,同时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你的意思是,我们这个世界,其实只是半个世界。我们是黑色那条鱼,一成的阳也许是鱼的白眼睛。另外还应当有一个白色的世界存在,是我们所不知道的?” 魅羽的第一反应是给他跪下。怎么会有如此一点就透、举一反十的人呢? 她答道:“你的这个说法,我也是这两天才想明白的。起因,便是塬鉴在心法初步的讲解中,不经意提到的一句段话。当时这段话他只是顺理成章地讲了出来,没多做停留和解释,不知有多少人在意了。” 说到这里,提笔在纸上写道:“与万物抱阴,偷阳于彼岸。阴乃固本,阳未可知。于未知未觉之世界,成前人不可思议之大功德。” 鹤琅摇了摇摇头。“没有印象。” 陌岩说:“这段话是在‘新五行说’的后半部分讲的,我有点印象。当时还不知道敛化真人的事,不明觉厉。” “我估计其他人也是类似,”魅羽说。 鹤琅想了想,问陌岩:“那这另半个世界,和师父你之前提到的曜武智菩萨去的那个地方,是不是同一个地方?” 陌岩并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这我还不敢确定。这些东西都太超乎我们所知的范畴。” 魅羽等了一下,见没人有疑问了,就接着说:“他还说了一段话,更加有意思。” 一边提笔写,眼角余光见陌岩若有深意地瞅了她一眼。 怎么了,以为我光玩儿去了?我可干了不少正经事儿呢。 放下笔,二人凑过来看,见她写的是:“微阳乃大阴之本源,肉眼不见洞天。倒行为根,宏微循环。人在山中看砂砾,不知砂砾却含山。” 见二人沉默不语,她解释道:“我觉得,刚刚说的是世界之大,而现在说的是世界之小。你们有没有想过,把世界不断细分,最小的东西是啥?” 鹤琅说:“《毗尼日用》中说,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这里的虫指生命,那至少要比这些看不见的生命还要小很多吧?” 陌岩点头。“应该还会小很多很多。” “不管是什么,”魅羽说,“按照这段话的意思,在这些最小的事物里,却是阳占大多数,阴占极少数。” 然后又冲陌岩说:“我同意大师兄的推测。你上次讲的曜武智菩萨偈,开头两句是——大而简,细而繁;小生大,近含远。我们从灵宝的银珠里见识了这个细而繁。这个小生大,又是什么意思呢?我这两天在想,会不会……我、有一个很疯狂的想法。” 说道这里,她甚至有些后悔。别等说完了,大家今后都把她当疯子看了。包括她的爱人。 “我试着讲讲吧,”陌岩见她踯躅的样子,说,“你看对不对。我们已知的这个大的世界,是属阴的那半个世界。而我们这半个世界不断细分后,每一个最小的组成部分,属阳。所以呢,可能这每一个小东西,就是那另半个世界。 “以此类推,在那半个世界里,我们这个阴世界,也许是他们的基本构成物。但是由于他们的规则是反着的,‘小生大,近含远’,大物是小物的组建基础,所以我也很难想象。 “但总言之,所谓的阴生阳、阳生阴,前人的理解过于局限了。真的是阴上有阳、阳上有阴,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和阳并非并存的、可以清楚分开的两物。而是在不同的层面都紧紧纠缠在一起,循环往复,无穷无尽。” 有夫如此,妇复何求?魅羽心说。 鹤琅双手捂头,像是听得十分痛苦。 “现在跟你们说说我的发现吧,”陌岩道,“你们知道灵宝的老家在六道中的何处吗?” 魅羽一个激灵。什么?这都被他查出来了。 他在椅中后仰,不无得意地说:“是个你们绝对想不到的地方——第十九层地狱。” “啊?”另俩人差点儿把桌子掀了。 “所谓六道轮回,”陌岩解释道:“据说六道真的是建成了个轮子的样子。也就是说,最高的天道和最低的地狱道,其实是挨着的。这种和地狱道做邻居的想法,据说让很多天界人不满。 “于是,便在地狱的最底层,建了个十九层。原本就是打算空着的,用来隔离这两道。可后来,一些不喜欢被俗世烦扰、也不喜欢被任一道的规矩约束的人,就迁来了这个夹层。这里面既有灵宝这样的上位之人……” 还有那个黄衣童子的主子吧,魅羽想。 “也有些道行并不太高,但和各种掌权者沾亲带故的民众。泛泛来说,类似于京都里的权贵之家聚集居住在一起的地方。当然,他们也确实把这个夹层经营得很好。” 魅羽问他:“可你究竟是怎么发现的呢?” “我们之前看到的星空,和天界至高的无色界天人看到的,应该是一样的。少光天的藏书阁里,就有无色界天的星空图,我多少有点印象。而无色界天里的人,却决不是我们见到的那些人的样子。” 魅羽咋舌。还能共用一个星空啊! 探讨完灵宝的家,时候也不早了。陌岩还有个长老会议要去西院参加。三人走出议事殿。其出口处较为隐秘,距离僧人来来往往的大路还有十几步。鹤琅识趣地快步走了,留下另二人慢慢踱步出去。 “关于泉生的问题,”陌岩冲她说,“要小心不被看出破绽。有外人在时,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操纵启娅。” “那你也要少些影响无涧才好,”她说。 “我没怎么影响无涧,”他快速地暼了她一眼。“无涧本来就是个能力很强的人。只不过因为口吃,一直以来比较自卑。我也就是给了他一点信心而已。” 魅羽心说,你未必是我认识的修为最高的人,但无疑是个最好的老师。 “还有啊,”他停住了,问她,“我这里……是不是很无聊?” 她也停步,看了看他的脸。虽然他问这话时神色平静,但她知道这可是道送命题。要是自己简单答个“是”字,那就完蛋了。 “常言道,歌舞笙箫不断之户,不是好人家。大部分人的家里都很无聊,但也没见谁因此就搬去酒肆里住着啊?” 他被气笑了。“就属这张嘴甜。” ****** 从那之后,鹤琅便只有每天早上过去一会儿。陌岩让他多担待一些寺院修复工作,所以鹤琅其余时间多半与专管此事的执事僧戊茗在一起。 目前来说,修复工作已经完成了大半了。看着一座座殿堂或重归旧貌或焕然一新,魅羽和其他僧众一样,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 灵宝那边,三个班的年度第一次竞技赛快要到了。在那之前的几天,灵宝要接见人道班的十一个新生。接见那日龙螈寺的三人便没有过去。见完新人,灵宝据说要去参加三清主持的焰羲法会,就不来观看竞技赛了。 而因为陌岩的心里还惦记着赤缟地那个东西,不想夜长梦多,所以这个竞技赛将是三人近期内最后一次前去附体。结束后的第二天,他们便要再出发去鬼道一趟。 竞技赛的当天早上,魅羽第一个来到密室,坐好。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想到今后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再见到启娅、无涧、四颍那帮朋友们,她倒有些失落起来。龙螈寺虽是她的家,很多人也和她相熟,可她毕竟是寺里唯一的女性。有时不得不承认,她是有些寂寞…… 正想着,门开了,陌岩走进来,今天他的目光似乎格外晶莹。手里拿着个一尺长、半尺宽的木盒。从盒子的木料和油漆上看,就知道里面装着的东西价值不菲。 “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他蹲在她面前,打开盒盖给她看。 她瞅了一眼,倒吸了一口冷气。“哪里来的?” 满盒子都是金器玉器和各式珠宝。魅羽从小在兮远处长大,对珠宝一眼便能大致分出真伪优劣。这个盒子即使在人间的富贵人家里,也算拿得出手的了。 “自然是那个霍员外让人送来的。这一盒是给我的,除此之外还捐了一千两白银用于寺庙的重建。” “啊——”魅羽在蒲团中仰面倒地。 他抓住她胳膊,把她拽了起来。“据说雇了一大批人,没日没夜地赶。祠堂的墙才盖到一半,他卧床多年的太太就能下地走路了。他一听,连忙让人把门口那块碑先立起来。眼瞅着满脸菜色的儿子也变得红润起来。” “嗯……”她咬着嘴唇点点头。 “总之,你这次给寺里挣钱了,功不可没。”他把盒子盖好,放到她面前的地上。 这算是正式下了聘礼了吗?她偷偷想。又有些邀功地说:“我的功劳可能还不止于此呢。那个方云层,好像就在罗眦王的地界里。我这么做,也多少算给他的见面礼吧。” 他怔怔地盯了她一会儿,小声说:“你这样是开了个坏头。以后本寺堪布,代代都要去鬼道找个老婆回来。” 她噗嗤一笑,正要回话,听到门有动静。二人于是坐好,见鹤琅进来,面上又有些恍恍惚惚的样子。 “你没事吧?”陌岩皱眉问道,“要不你就别去了。” “我没事,”鹤琅边说边坐好。“最近和戊茗经常讨论到深夜,可能睡太晚了。” 戊茗……魅羽努力地回想这个人。她之前因为修缮的事见过几次,印象中是个挺踏实靠谱的。 ****** 接下来,三人各自持咒、入定。等过去后,人道班的学徒们已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站成两排了。他们站的地方好像是个悬崖上的巨大平台,大的可以跑马。平台的表面像是一层无色透明又平滑的琉璃,厚度有半尺吧。琉璃下面能看到淡蓝的清水从后方涌向前方。里面偶尔夹着几条金鱼,同水流一起奔向前方的悬崖,再倾落下去。 平台上还站着天道班的十二人,在左方;地狱饿鬼道十人,在右方。其他地方散落着包括塬鉴在内的教习、学长、童子、下人等等。背景里是群山,颜色不再是温馨养眼的彩色,而是如水墨山水般的若隐若现的浅青、深黛色。 耳中听一个陌生的教习裁判正在宣读规则。 “上午是文比。考的是领悟力、善变力,和智慧的延伸。你们每人抽签,每班会有四人抽中,做为两个双人组代表你们参赛。 “你们后方共有六个洞穴,抽中的依次去第一个洞里。这个洞会随机捕捉时空碎片呈现给你们看。注意,不见得是当下发生的事。也可能是过去的、未来的,甚至其他一些不为我们知晓的世界里的事。” 说着,手中举起一本簿子。 “在那个洞里,你们会看到簿子上自动出现针对那些场景的问题。你们的答案,也会被即时判定对错。等每个班出来后,按照两组总共的正确答案数算分。开始吧。” 话音刚落,便有三个手捧签盆的童子,分别朝三个队走去。学徒们挨个儿抽了签。人道组抽中的是育鹏、冰璇、启娅、无涧四人。启娅扭头四望。见天界班的两组里,认识的有公鸡和四颍的哥哥。另一边,轶隽也抽中了鬼道班的组。 接着,天界班的两个组依次进洞,又出来了。总共花了半个时辰的样子。每人脸上泛着红晕,有些气喘吁吁。看来题目挺难。 之后裁判看了看簿子,说:“十道题,共答对六道。” 其他两个班一阵嗡嗡声。六道!这下别人要赢他们可就有压力了。 接下来是地狱饿鬼道的二组,也花了半个时辰的样子,对了五道。 最后轮到人道班了。育鹏和冰璇作为第一组先入内。等他俩出来后,无涧和启娅即刻进去。 这个洞倒并非魅羽预想的那样阴森神秘。事实上,里面有张摆好笔墨的木桌,桌上还有盏油灯,旁边放着一摞书。唯一特别的是正前方立着的那块大椭圆石面。 “我先试试,”启娅说。 无涧走到桌旁,把簿子在桌上摊开,拿起笔等着。 启娅在椭圆石面的前方站好。上面首先浮现出一片陌生的世界。天空是漆黑的,看不见星星。大地是灰白色,虽然地面有些凹凸不平,但视野中不见任何山脉、树木,或建筑物。就是一片灰白的大地。 当中一个人穿着一件厚重的白色衣服,把自己从头到脚、连脸都包了起来,背上还背着个沉重的包袱。此人正在步履蹒跚地艰难向前行走着。不远处的地上,插着一面红白蓝相间的旗。 应该说,这些影像不像画,就像有真人在石头里面一样,甚至还能听到些许声音。然后影像就消失了,石面恢复了空白。 “有、有字了,”无涧拿起簿子,读道:“问:这是什么地方?一,人间。二,月亮。三,鬼道。四,地狱。” 魅羽想了一下,让启娅说:“应该是鬼道,赤缟地。” 无涧似乎很感兴趣。“原来赤、赤缟地长这么个样?” “这只是赤缟地的边缘,”启娅说,“那面红白蓝三色旗,代表的是里面的三个王。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起来,是因为这个边缘地带有种很厉害的甜蜂。之所以叫甜蜂,因为被它蜇了的人,会首先感到浑身甜蜜蜜、懒洋洋地。然后就劲力尽失,软倒在地,再也无法活动。” 无涧吐了下舌头,按照启娅说的做了选择,果然答对了。 ****** “该我了,”无涧说着,把簿子交给启娅。 启娅在桌上摊开簿子的第二页,有些紧张地握着笔。望向石面,只见影像中有两个人。当中一个明显是帝王的穿戴,威武庄严,跪坐在一张小桌旁。他身边有个蓝衣臣子模样的人,手里拿着一副卷着的地图,正在慢慢地把地图在皇帝面前摊开。 影像消失了。启娅低头看了看簿子,上面现出一些字。 “地图全部打开后,会—— “一,什么也没有。 “二,有把匕首。 “三,地图最后没有完全打开。 “四,里面是蓝衣送给帝王的礼物。” 启娅想了想,说:“送礼就直接送好了,有啥必要放在地图里呢?我想这是个刺客,里面藏着的是匕首。” 无涧想了想,摇了摇头。“不、不可能是匕首。不知你注意到没有,蓝衣臣子打、打开卷轴的时候,虽然面无表情,但帝王暼了他一眼,里面带着依恋和爱意。我想应该是、是件礼物。” “那为啥藏在卷轴里呢?” “可能有他人在场,不、不想给人知道。” 启娅翻了个白眼。 魅羽也翻了个白眼。心想你以为谁都能像你一样看上肥果? “听、听我的,选四。” 启娅不情愿地在簿子上把选项四给圈了来。接着石面又亮了,是刚才场景的继续。只见卷轴打开后,居然是支玉簪!皇帝脸上快速闪过一丝笑容,等蓝衣臣子卷好卷轴,便接了过来自己收好。 又轮到启娅了。影像出现,是一片混乱的战争场景。里面有很多人,有的用兵器,有的用拳脚和法术。到处打得乱七八糟、血肉横飞。 正当魅羽认定里面没有她认识的人时,她突然便看到了陌岩。他并不在近处,而是从十几丈外的一个山崖上摔了下去。从他摔下时的形体来看,他当时不是昏迷就是已经死了。 “看、看到啥了?”无涧当时在翻桌上的书,随意地问到。 影像消失了。魅羽仿佛觉得面前立着的石块整个儿压在了自己的心上。 启娅没有回答。默默地走了过去,抱住了无涧。 (作者按:艾玛,这集成了science fiction了。作者是写科幻做科研出身的,没忍住。现在需要澄清的两点: 其一,《毗尼日用》中说,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这是真的。其余关于阴阳世界和曜武智菩萨那些,是作者杜撰的。 其二,虽然是作者杜撰,但宇宙中的暗能量和暗物质加起来占宇宙的95%,普通物质只占5%,这和作者杜撰的一成阳、九成阴,也算大致吻合。) 第62章 四个人 “出、出什么事了?”无涧吃惊地望着抱住他的启娅。 “我不知道,”启娅失神地说,声音有些发抖,“可能是刚才的战争场面中死了太多人、流了太多血,让我有些恐惧。” 魅羽知道那并非真正的原因。她的心快要裂开来,恨不得现在就死了,也不想有一日真的去经历那个场面。 然后启娅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赶紧松了无涧。 “抱歉。我总觉得会失去身边一个至亲的人,而你恰好又站在我身边……”她有些窘迫地说。 无涧还未答话,但见刚刚已恢复平静的石面上,现出一个穿着打扮十分怪异的壮年男人。五大三粗,留着大胡子。头发及肩,但和胡子一样乱七八糟的。 “小祖宗们!我说你们到底有没有学过表演啊?”男人伸出双手,绝望地说道,“知不知道怎么拍战争场面?稍微走点儿心都不至于这样。完全是没有感觉、没有深度的一群行尸走肉。不用打,你们都已经是死人了好伐?” 说着身子向后方坐去,一把宽大的椅子及时出现在他屁股下。 “哎呦呦,我这份工作真是好艰难哦……” 男人捂着心口,半躺在椅子里。旁边冲上来两三个服装同样怪异的青年男女,捶肩的捶肩,擦汗的擦汗。 无涧和启娅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一眼。低头看簿子,问题一早就出现了:“这些人是在:一,打仗。二,驱鬼。三,扮死人。四,排戏。” 由于二人未能在答案出现之前做出选择,这题零分。 现在是第四道题,轮到无涧。他在圆石前站好。画面展开,看着像人间某处的一个普通农家。一个十岁左右、胖嘟嘟的男孩在近处喂鸡。后方的背景里有个一身绿色衣衫的农妇在摘菜,多半是他母亲。 “娘,你来看新来的这只鸡是不是病了?”小男孩说,“它两天都没吃食儿了,还总想往外跑。” 农妇放下菜篮,站起身走了过来。魅羽的第一反应是——这女人真高大。等农妇走近了些,魅羽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实在是太漂亮了!风格有点儿像她见过的那些修罗界女子,但是轮廓更温和一些,而且带着股大师姐般的仙气。 美农妇蹲下,在地上摆弄了一番,说:“不是病了,这只鸡喜欢自由,不喜被终日禁锢在小圈里。放她去大院儿吧。” “可是大院儿是牛羊们住的地方啊。” “鸡和鸡不同,”农妇耐心地说。然后抬起头来,向头顶的云霄瞅了一眼。“有的只要锦衣玉食、吃饱喝足就行了。还有的,不愿意被约束,哪怕自由和未知意味着更多的风险。” 接着,她的声音放低了,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愿她们六个也同我一样,一切安好。现在正与心爱的人在一起。” 画面消失了。启娅低下头,念着簿子上写的问题:“这个女子之前是生活在:一,天道。二,修罗道。三,人道。四,三恶道。” “看、看她的身材,应该是修罗道吧?”无涧说。 魅羽可以感觉到,启娅是赞同无涧的。然而在启娅下笔的那一瞬间,魅羽发功,让笔画到了第一个选项上。 “哎呀,不知怎么回事,我居然画错选项了……等等,这个选项一才是正确答案!” 无涧望过来,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事实上,连魅羽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直觉告诉她第一个才是正确答案。也许是因为,画面中的女子和自己以及魇荒门的姐妹们,处境竟有些相似吗? 也就是说,这个女人就是谣传中被杀死了的七仙女之一。而既然出身于修罗界,那她很可能就是涅道的姐姐。 ****** 现在由启娅来答最后一题。魅羽能感到她有些紧张,魅羽自己也有些紧张。 石面亮了,但不是太亮。这是一间房子里的小屋。不是外厅,而是比较密实的一间内屋。屋里最抢眼的摆设是靠着对面墙的一个橱柜,有点儿像普通人家的碗柜。但里面摆着的不是杯盘,而是形状大小各异的人头骨。 启娅和魅羽同时打了个冷颤。二女并非胆小之人,见不得人骨。尤其是魅羽,本来就出自鬼道,什么样的人体部件没见过?这十几个人头骨的诡异之处在于,眼睛处不是两个空洞,有两只活的眼睛嵌在里面。 此刻这十来对眼睛,大部分都在望着魅羽的右后方,那里可能有些什么人什么事在吸引它们注意力吧。还有一对在不间断地翻着白眼儿,一对在分眼儿、斗眼儿。最后一对则直直地盯着前方,仿佛看到了启娅和魅羽。 除此之外,倒是没啥稀奇之处了。只有一样事物引起了魅羽的注意,那就是从里屋半开着的门望出去,能看到厅里桌上摆着的一盆鬼梓花。 影像不见了。在消失前的最后一刹那,魅羽似乎看到一双枯瘦的、沾着血迹的手闪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看错了。 此时无涧已开始读题目。这时魅羽才意识到,无涧每次一读东西,就不结巴了。有意思。 “这是间位于鬼道的屋子,具体所在地是:一,壑丘。二,谟烬滩。三,赤缟地。四,梅魍谷。” “谟烬滩,”启娅立刻说道。 鬼梓花是谟烬滩特有的一种花。谟烬滩的舞娘们身上穿的绸缎,就经常印着鬼梓花的图案。例如曾被魅羽在灵宝法会前夜烧掉的那块红布。 看无涧的神情,好像也一早料到了启娅会知道答案。这最后一题对他们来说,居然是最容易的一题。 而此时此刻,无论魅羽还是陌岩都没料到的是,这最后一题的出现,可能是他俩多少世以来行善积德才换来的福分。 ****** 启娅和无涧出洞后,将簿子交给裁判。裁判只看了一眼簿子的封面,那上面写着“五之四”,便朗声说道:“人道班共答对七题!” 人道班的学徒们一阵欢呼。天道鬼狱道的学徒们则议论纷纷,继而表示不信。 “不可能!一定是漏题了。” “娑婆世界是最孤陋寡闻的地方,应该是出题者偏心了……” 裁判的神色严肃了下来。“这个洞是天尊用神术设的机制。为防事先泄漏题目,每道题都是由机制随机抓取的。连我们教习都不知道出的是什么题,也没有参与评判。愿赌服输吧。” 此时已近午时。各个班离开平台,到后面的草地上休息,吃了点儿干粮。人道班一帮人围着参赛的四人,询问他们都答了些什么题目。 育鹏有声有色地把他和冰璇答对的答错的都仔细讲了一遍。无涧和启娅默契地保持低调。启娅只是把令人捧腹大笑的地图藏玉簪的题讲了讲。大家知道无涧结巴,便也没怎么追问。 休息片刻后,三个班重振士气,参加武试。只听裁判说道:“从那几个洞口进去,你们会下到我们脚底下的山洞里。可以告诉你们,那是个迷宫,不同的洞口连接不同的路线。在当中某一处有个罗盘。把这个罗盘成功取回交给我的班,胜。” 当下有学徒问:“可以武力抢夺罗盘吗?” “可以,要不怎么叫武试?交手的原则是只能一对一,不能重伤对方。不过这洞中可能有比人更危险的东西。天尊爱惜你们,已在洞中施了法,不会让你们真有性命之忧。没问题的话就开始吧。” 其他两个班听了,立刻朝几个洞口走去。每个班都尽量分散人员,将第二至第六个洞口都涵盖了。 人道班的刚要散开,却听无涧把他们叫住:“回、都给我回来!” 大家驻足,不解地望着他。 “还没搞清路、路线,走什么?” 说完,他单膝跪地,用一只手在地上画了起来。众人好奇地走过来围住他,见他手指划过之处,透明的琉璃面上便起了一道雾状的轨迹。 无涧画得很复杂,但速度并不慢,好像已烂熟于胸。画完后冲众人说:“有五条路通往中央。第、第二个洞,不用去,是死胡同。第一个洞,能最快到达。” 启娅蹙眉。“可第一个洞没有入口啊?” “有。移开石面就看到了。” 缚元在一旁蹲下,看了看图,问无涧:“师兄,你怎么知道这里面的情况的?可靠吗?” “用师父教的探、探视法呀。” 探视法……魅羽暗暗撇了下嘴。 无涧指着地图,对众人一一说道:“篆晋师兄、黎青师兄、育鹏师兄,你、你仨最厉害,走第一个洞。若沿路没有罗盘,尽早到达中央这处。 “何堑师兄,你轻功厉害,走最远的四号洞。若发现罗盘但抢不过,只需及早赶到中心,告知第一组来救援。 “四颍、缚元,三、三号洞。炎真师弟和泉生师兄五号,顺便保护冰璇师妹。前头的一号四号路线都、都无目标的话,便分头来三号、五号汇合。我负责六号。” 意思就是,六号路线如果有,无涧一人肯定能抢到?魅羽望着他,心里对陌岩说:真的没有施加多大影响吗?这架势一看就是个惯于拿主意、发号施令,并对自己信心爆棚的人,她才不信呢。 众人虽然将信将疑,但见无涧说得如此有板有眼,而自己也没有更好的计划,就分头依言执行了。 现在只剩启娅一个了,她疑惑地走到无涧面前。“那我呢?” 无涧站起身,冲她温柔一笑。“美、美人喜欢谁,就跟谁一组吧。” 魅羽要不是真身正在入定,非一头栽倒在地不可。 眼看着无涧朝六号洞口走去,启娅犹豫了一下,跟在他后面也走了过去。 这是表明对无涧动心了吗?魅羽叹了口气。黑瘦小的无涧刚刚打败了美男四颍,某人功不可没呢。 ****** 启娅跟着无涧进了第六个洞口。出乎意料的是,原来不同洞口里面可以差别很大。这第六个洞里,大致是个湿热的园林。 一条鹅卵石路蜿蜒下行,路周围是生命力旺盛的各种大叶子植物。偶尔有水洼环绕着植物的根部,里面有游的有蹦的。鸟儿不多,又或者都藏起来了。一旦开口叫,在密闭的石洞里简直震耳欲聋。 二人没走一会儿就开始大汗淋漓,有些喘不过气。又走了一会儿,启娅说:“不对啊,我们确实是在一直下行。但刚刚在路旁看到过一模一样的一个鸟窝,怎么又出现了?” “我们脚下的路有问题,”无涧说着,将两眼微闭。睁开后,指着一片水洼说:“走这里。” 启娅将信将疑地踏入齐膝深的水里,跟着无涧艰难地朝着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趟着水而行。待到了树的近前,才发现右侧有条微微向上倾斜的通道。 通道刚好够一人走过,启娅的头顶都已经差不多擦着上方的石土了。比起这个通道,刚才的地界简直算凉爽干燥了!通道里到处都弥漫着热蒸汽,启娅只能模糊地看清前方那个背影。 啥时候才是个头啊?再走下去她都要窒息了。 不料无涧突然止步,启娅差点撞到他背上。 “怎么……啊!” 他侧身让她探头查看。二人前方的小路居然断了,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空洞。洞里并不黑,从底部不断涌上来一片深蓝色、微微摇动的亮光。他们此刻离洞的顶部有两丈左右,而底部的光源则不知有多深。 启娅和魅羽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怎、怎么会这样?”无涧不能置信地说,“这么大的一个空洞,我之前竟会完全没测到?” 空洞……魅羽终于知道这个罗盘是个什么东西了。她想起了兮远在她小时候给几个姐妹们讲的一个故事。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启娅有些困扰地说,“但我不记得是怎么知道的了。也许是看了什么书吧。” “讲来听听。” “相传这个八卦罗盘是盘古开天辟地时用的。当时一片混沌,盘古用它来确定方向和万物的属性。天地开好后,就弃置海底了。后来过了那么多年,罗盘自己也有了生命,成了活——” 无涧猛地转身,用一只手捂住启娅的嘴。魅羽凝神,通过启娅的耳朵听到后方传来一阵阵粗重的喘息声。不是人的,不知是什么动物。 启娅慢慢扭头,见通道另一侧的白雾中似乎涌现了个黑影。渐渐地,黑影处开始传来一阵动物蹄脚在地下有规律锤击的声音。 还没等启娅反应过来,黑影便来势汹汹地向着自己这边冲过来。通道如此狭小,根本就无法闪躲。无涧抓住她的胳膊,纵身后跃,二人瞬间到了空洞的上空。与此同时见一头牛一样的野畜从刚才的通道里跃了出来,四肢僵硬地朝下方的蓝色深坑跌去。 启娅和魅羽惊得都出不了声了。无涧抓着启娅虽能在空中短暂停留一下,但二人跟着便也往下掉落。 “手印手印手印!”无涧大叫。 魅羽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凝神指挥启娅结了个虚空自在印。一股大力将启娅和无涧的身体摔回了通道处。 好险!虽说教习告诉大家灵宝施的法术会保护他们,但谁知道呢?魅羽无论如何不敢也不想把命——她的或者别人的——交到灵宝的手里。 ****** 启娅喘息着站起身。“哎呀、哎呀妈呀……刚刚我们是怎么回来的?” 无涧没有回答她,只是拽着她一路往回赶。到了通道另端的出口处,闷热减轻,二人虚脱地靠在石壁上休息。等平复了些,无涧问她:“你刚才说、说那个罗盘活了,是怎么回事?” 启娅似乎还处在死里逃生的后怕中,过了会儿才答道:“那个罗盘在海底待了好多好多年,慢慢成了一个海中的一个生物。” “哪种生物?” “嗯,一种软体动物吧。据看到过的人说,有点儿像没腿的章鱼,或者丢了壳的海螺。不是固定待在某处,但它所在的地方,上方总会有一个空洞。” 无涧听了,愣了一会儿,然后喃喃地说:“可现在它在深坑里,怎么才能把它弄、弄上来?” 启娅突然脸红了,头低下来,一只手在粗糙的石壁上画圈儿。 无涧俯身查看她。“怎么,还真有办法?” 小丫头,勇敢点儿啊,魅羽冲启娅说。 “可能是因为此物恒古至今以来只有它一个吧,它、它挺寂寞的,对男女情爱尤其好奇。每次有船只路过它的顶部海面时,船上若有爱侣,它都会爬上来看看。” 无涧想都没想,握住启娅的手便往通道里走。再次来到空洞的边缘,二人又探身往下瞅了一眼。 “这、这么高,也不知它能不能上来。” “这东西能上天入地,本事可大着呢。” 通道里原本就闷热,魅羽感觉启娅被握着的那只手都快点着了。无涧拉着她往回退了几步,离开边缘地带,然后事先毫无征兆地突然就把她按到墙上,冲着她的唇吻了过来。 天哪——魅羽如遭雷击!一时间头脑空白外加精神错乱,只觉三界六道大千世界被都炸成了身边这团湿热的迷雾。 这、这算是四个人亲到了一起吗? 她的脑中满是各式各样的记忆碎片。有她自己的,有肥果的,还有她从未经历过、也不知是启娅无涧陌岩这三人中的谁的……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到“吧唧、吧唧”的声音。二人猛地分开,启娅大口喘着气,眼角瞥见通道靠近空洞那端的地上,出现了一个牙白色的、湿漉漉的扁平物体。 此物大概有大菜盘那么大,看不清是否有眼睛,但那东西明显很紧张。虽然紧张、害怕,可又似乎好奇得不行。中间拱了起来,一侧的软体像手臂一样抬在半空,指着启娅。 启娅冲它张开双臂,做了个抱抱的动作。罗盘姿势怪异地冲她走近几步,停住。 启娅又冲它嘟起嘴,做了个亲亲的样子。罗盘一跃便到了她怀里。她爱抚地拍了拍这个表面粘稠的东西,还真的亲了它一口。 然后就抱着罗盘,和无涧顺着原路返回了。 第63章 赤缟地 人道班被宣布在第一次竞技赛里大获全胜的时候,魅羽便依依不舍地在心里和这些原本没啥感情、甚至还有些龃龉的年轻道士道姑们告了个别。他们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曾有过三个佛门弟子和他们亲密地并肩奋斗过一阵子吧? 不管灵宝修的什么法术,魅羽心想,希望他能善待这群心地纯良的学徒们。 睁眼看身边,鹤琅还在入定。陌岩已经醒了,正单膝跪在鹤琅一侧,一只手搭在他百会穴处,脸上的神色惊疑不定。 “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陌岩摇摇头。“不清楚,他好像很虚弱的样子。我现在很后悔把他卷进这件事里来了。” 正说着,鹤琅睁开眼睛,左右看了看。在那一刹那,魅羽觉得他有点陌生的感觉。但随即,他便露出了熟悉的笑容。 “怎么,我去了很久吗?”他冲二人说,“没想到下午这场这么久。” “你没事就好,”陌岩说。 “哎呀,我还约了戊茗,他可能都等得不耐烦了。”鹤琅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陌岩在他身后说:“别聊太晚了。明天一早启程,好好休息。” 鹤琅转身冲二人点了下头,便开门走了出去。 魅羽依旧盘腿坐在蒲团上。也没看陌岩,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傻乐。甚至觉得腿下的蒲团已经变成个莲花宝座,载着自己飞上半空了。 “也用不着……那么高兴吧?”他在一旁评论道。 她夸张地点了点头,现在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 “不对,你有事瞒着我?”他警惕地说。 这家伙怎么精得跟个猴儿似的? 她扭头冲他说:“关于那个软体罗盘,有件事我没告诉、也没必要告诉启娅的是——由于此罗盘参与了开天辟地,可以说,对世间万事万物的去向都了如指掌。” 陌岩望着她的神情严肃下来。 魅羽继续说:“当罗盘高兴或者喜欢你的时候,你想知道任何人或者物的所在地,它都能告诉你。它若是不想让你知道,便是神通如灵宝,也不能让它开口。” “你问什么了?” 今天启娅抱着罗盘亲了一下的时候,魅羽趁机问了个问题。 “我问,涅道的姐姐目前在何处。” 他皱眉。“涅道的姐姐又是什么人物?” “是上代七仙女。今天你答的那第四道题里,穿绿衣服的女人就是。” “哦,”他恍然道,“之前到处谣传七仙女被杀了?” “不算谣传。本来是灵宝教唆我兮远师父干的。现在才知道原来师父他老人家果真没那么狠心!不仅没杀她们,还让她们都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 兮远对魅羽来说,多少年来都亲如生父。自从得知兮远协助普仞王叛乱、导致七仙女被杀之后,魅羽心里便多了个疙瘩。现如今发现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她实在是太开心了。 “无论如何,”陌岩说道,“上代七仙女既然不在天庭了,总得找接班人吧?” “对啊,就是我!”她指指自己的鼻子,冲他眨了眨眼睛。“我们七个姐妹,刚好。” “刚好?”他的脸色已经由严肃变得十分不悦了。“能不去吗?” “大概不行,”因为心情太好,她的脸上还带着笑。“为了确保我们听话,兮远师父已经给我们每个人的灵力里下了毒。除非我嫁给乾筠,嫁给任何其他人都会毒发身亡,啊哈!” 她说这话的神态,就像特别期待着立刻毒发身亡一样。 “原来如此……”他冷冷地点了几下头。过了会儿,斜睨了她一眼。“贵姓?我认识你吗?” 她又咯咯笑了两声。“你别生气啦,先听我说正事儿。涅道姐姐被鬼道所杀这事,一定把他搞得很恼火。他和鬼道原本没有仇恨,我们只需找到他平安生活的姐姐,就能平息他的怒火,这场仗就不用打了。” 也就不会有和她很亲近的人做无谓的牺牲了。这,才是让她最高兴的地方。 他叹了口气。“你完全不了解修罗人。打斗是他们的天性,骨子里的,和吃饭睡觉是一样的需要。燃灯佛祖将涅道压了一万年,其实主要是为了让大家过几年和平日子。他们和人开战是不需要理由的。” 魅羽不那么认为。如果只是为了打着玩儿,那就没必要非来打她鬼道和人道的家了。能不能好好想个办法,让涅道也加入到他们对付灵宝的队伍里来? 嗯,这些以后再考虑吧,先说眼前的事。 “我们根本就不该去什么赤缟地,”她说,“如果那里真的有殁天枢的话,灵宝从元始天尊那里知道它的所在,肯定会布下天罗地网,防备任何闯入的人。更何况你我本来就是他的目标。” “我倒不这么认为。假设知道殁天枢所在地的只有元始天尊和灵宝二人,灵宝是不敢公然在那里设防的。上次他在秘示里偷改了殁天枢的所在地,已经冒了很大的风险。我们这次去赤缟地找真的殁天枢,反而替他掩饰了谎言。” 也有道理,她点点头。“也就是说,他若要除掉我们,还是要暗地里行事。即便最终被发现了,也只能装作是和我有私仇。等新学徒们都修成另一世界的功法,便是他启动殁天枢的时候。但在那之前,他还不敢和六道公然为敌。” “是的,不过他也绝不会眼看着我们把殁天枢封掉。” “那怎么办?”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的石砖地面上,在思考着什么。“不是只有封、和不封两种结果。” 她皱眉。“你有什么计划?” 他扭过头来,抱歉地冲她笑了笑。 “连我都不能告诉?”她抬高了声音。 他没再答话。过了一会说道:“你灵力里带的毒,得尽早去除才行。” “你有办法?” 他点点头。“把灵力废了就行。” “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用紧张,”他一边站起身一边柔声说道,“很快的。” 说完伸出左手扣住她右臂的手腕,将她拉了起来。魅羽但觉自己的内力倏倏地由右臂神门穴离开自己,大惊失色。 “快住手!使不得啊使不得……” 他是松了她的手腕,但右手跟着搭上她右肩的肩髃穴,左手在她背部的至阳穴一拍。魅羽全身的筋骨便如散架了一般,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紧接着双脚被捉住,给头下脚上倒提了起来。 “手下留情!我好不容易才攒了这么点儿可怜的灵力。救命啊——” ****** (*欢迎来起点中文网免费阅读最新章节*) 第二日,三人备好行李,一同前往鹭灵上人的山庄。为了快些到达,三人骑马日行夜赶,只在快到达的前一晚住了店,休息了一番。 其间魅羽每次看到陌岩,心里都惴惴的。虽然那天他只是吓唬她玩儿,可着实把她吓得不轻。骑马都在中间隔了个鹤琅。 到了鹭灵上人处,虞兰师太虽然说话还是不大利索,其他方面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知道魅羽算她的救命恩人,好好款待了三人一番。鹭灵因为修为高,六十多岁的人看着和四十岁差不多。而虞兰这些年在灵宝处,大部分时间是棵树,衰老得也很慢。二人看着像是对中年夫妇。 饭后魅羽见鹭灵和陌岩、鹤琅说话,便也拉着虞兰去到一旁。 “师太,据我听闻,这个火玉道人其实没死。” 她不想费口舌在火玉是否是灵宝上面,所以就只拿火玉说事。 “为了能早日把他绳之以法,你能多透露点儿信息给我吗?” “你都想知道什么?” “比如,除了普仞王,还有些什么人来找过他?” 虞兰想了想。“不多。而且有些我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人。不过,有一个女人……我记得她是因为她每次来的时候都戴着斗笠和面纱。” 啊?魅羽差点儿叫出声来。不可能是大师姐吧,不可能! “斗笠和面纱大致什么样?衣服什么颜色?” “衣服不是粉色便是白色。样式嘛,有些怪异。直觉告诉我,那女的是某个天界的,说话行事都和我们有些不一样的感觉,有些高傲。不过一定是个年轻的大美女,我有这种直觉。” 还好还好,魅羽松了口气。不过灵宝不是很憎恶女人吗?为何会有年轻的女人去找他? “哦对了,还有一点比较奇怪,”虞兰补充说,“有次这个女人近距离经过我身边,我闻到她身上有股药味儿。闻着很清心舒畅,但无疑是药味儿,不是脂粉。” 嗯……魅羽斜着眼睛想了想。天界有啥出名的美女和药材有关的吗?她一时倒也想不起来。 ****** 因为这次三人没有借身,只能请万疆尊者亲自来接。魅羽上次见万疆的时候,刚被梓溪毒哑了。这次能正常说话,那自然是要在鹭灵面前结结实实地把万疆功力多深、为人多好、在属下面前多受敬仰等夸赞一番。搞得万疆又欢喜又害羞。 行至谟烬滩,一路无话。由于赤缟地流放的都是厉鬼,一向没有河流同人间引渡,所以倒也不算绕路。不过临别前万疆说了,等他们离开赤缟地的时候,可以去谟烬滩和赤缟地交界的地方。那里有处渡船,应该更方便些。他还特意给那里的下属手书一封,盖了印,叫陌岩带在身上。 三人在快要离开谟烬滩的时候,添置了些干粮。又来到一家酒楼打算饱餐一顿,做好深入荒地的准备。这里的小二虽然也是一副惨白的鬼样,但五官还算周正了。 快吃完的时候,进来四个中年男客人,在他们隔壁桌坐下。看相貌穿戴,都还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当中一个瞥了一眼魅羽后,就时不时望过来,还和同桌的三人嘀嘀咕咕。 后来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朗声冲魅羽这边说道:“姑娘原先在雅宣阁干过吧?我还和你睡过,记得吗?” 他这一嗓子,连客人带老板店小二,都鸦雀无声了。 魅羽放下筷子,瞅了瞅他,说:“记不清了。要不你脱光了我瞧瞧?” 男人同桌的几人一阵爆笑。 魅羽又道:“实话和你说吧,来找我的客人进屋后都被点了穴,一壶酒灌醉,半个时辰后扔出去。当日要是得罪了,还请多包涵啊。” “这样啊……”男人皱着眉像在极力回忆着。最终摇摇头,放弃了。 她拿起筷子正要吃,却见端着碗的陌岩砰地一声放下碗,不吃了。而一旁的鹤琅看了看她和陌岩,赶紧埋头大口吃了起来。 什么嘛!魅羽心说,我那段经历你也知道。况且我灵力里有毒,贞洁不保会毒发身亡的。想到这里,就心安理得地吃了起来。 没多久,三人结了账走出酒楼。跨出大门的那一刻,魅羽忽听身后一阵哗啦啦响。回头望去,见隔壁四人那桌的菜刚刚上齐,就整张桌子裂成碎片,盘子杯子全摔了个粉碎。四个人连同一旁的小二,都惊呆了。 魅羽吐了下舌头,屁滚尿流地跟了出去。 ****** 赤缟地的白天,天空是一片锈红色,所以叫赤缟地。 魅羽已事先告诉过二人,天空中有时会出现一只“眼睛”。这只眼睛并非如真人眼睛一般细节丰富,仅仅是具有眼睛的形状,里面是一片混沌的淡粉色。 然而很多人认为,这却是一只真的眼睛。它是鬼帝粉魄魄的眼睛。而鬼帝便是当下三个赤缟地鬼王在一千多年前的老祖宗。 “粉魄魄?”鹤琅皱了皱眉,“不像个老爷们的名字。” “那是因为大家认为,”魅羽解释道,“他的魂魄便如粉尘一般多。比如这只眼睛,就是当中的一个。一直留了下来,照看着他的土地和子孙们。” “我读过他的故事,”陌岩说了一句后,便不再说话,好像在独自回想那些故事。 过了好久才又自言自语道:“他跟我性格倒是挺像的。” 魅羽暗自摇了摇头。不可能有你那么霸道。 ****** 在跨过边界的时候,陌岩在三人身边设了个滚动的结界。这样大家就不用像普通旅行者那样把自己包起来了。没走多远,魅羽便看到了传说中的甜蜂。这个甜蜂的样子比普通蜜蜂要可爱,愣头愣脑、圆滚滚的,刺也不明显。 可她知道要是普通人被这玩意儿蜇了,基本就判了死刑。躺在这荒地里动也动不了,直到干死饿死或被夜晚的厉鬼吸走魂魄抢走身体。对魅羽三人来说,自是要不了命,但被蜇了终究麻烦。 等过了赤缟地的边缘,甜蜂就消失了。陌岩撤了结界,一阵热浪立刻扑面而来。三人在渐渐降临的黑夜里继续赶路。 在赤缟地这种地方,黑夜是最危险的。然而如果不停地赶路,可以在明日午后赶到方云层。现在要是休息,赶到方云层就是晚上了。 “呐,我再说一遍,”魅羽这话主要是对鹤琅说的,“我们前面要穿过的地方,叫幻境沙漠。这里虽然肉眼看不到一具骷髅、一个鬼影,但却是厉鬼们最喜欢的地方。 “幻境中通常是怕什么、来什么,爱什么、就没了什么。不理它,自己就破了。若是因此迷了心性、生了恐怖,很可能魂魄就被吃掉,身子也被抢走。所以这一带看着才这么干净。” 说道后来,她自己都害怕起来。 “我牵着你俩,”陌岩说着,左右一手一个,握住两个徒弟的手。 魅羽的心定了些。现在天色已经漆黑了,鬼道里自是没有星星和月亮。赤缟地也不像谟烬滩那样,有亮晶晶的魂灵等着投胎。不过四周的空气里经常会划过一道道亮光。这些光是怎么产生的、有什么用,至今也没人知道。 走着走着,魅羽脚下干燥松软的沙地渐渐潮湿坚硬起来。沙漠干燥的微风里吹来一阵海的气息,让人心旷神怡。她能闻到海,却看不见。因为沿着海岸线,有一道两端蔓延至远处、看不到尽头的高墙。 高墙的正中央是两扇被铁链锁住的巨大铁门。铁门的底部攀附着各种贝壳海藻,让人怀疑这两扇门还能否被打开。但转眼就被谁打开了,后面果然是海,在漆黑的夜色里,铁水一样泛着波浪。 魅羽穿过铁门,脚下的沙越来越湿。刚刚绑大门的铁链现在到了她的手上和脚上,让她走得很不利索。岸边很干净,没有人骨没有血肉。但海水的气味越来越令人反胃,是蓦地打开箱子发现一箱死老鼠的味道。 魅羽伸出双手,灰色如枯枝的指头上是淤黑的指甲。她低头,见两鬓垂下长长的灰发。她张嘴要说话,口中喷出一团黑气,喉咙里发出黯哑的嘶鸣。一条长舌头耷拉下来,都到胸了。 下一刻,海水便到了她脖子的高度。一个小浪滚过,鼻子里呛得都是水,耳朵里嗡隆隆响着。 魅羽等鼻子里的水散去后,在水中站直,便张嘴破口大骂:“什么玩意儿在这里装神弄鬼?找抽是不是?” “大胆妖女!”前方的海水变成一条巨型的舌头,在翻卷着说话,“敢这么和鬼帝说话?你本来就是鬼道出身,罪恶滔天。如今福寿到头,灵力尽失,打回原形。别再抵抗了,乖乖领死吧。” 说着,巨舌中弹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厉鬼,嘶叫着朝魅羽这边扑来。 魅羽调动内力,果然发现内力调动不起来。也不慌张,右手握拳,迈开双腿向前冲去,一拳打在厉鬼的胸口,将他击飞出去。 “这招叫开山劈石,”她介绍说,“我还会横扫千军,都是最基本的招数。对付你们还用内力了?江湖卖艺的都行。” 巨舌一声怒吼,掀起滔天巨浪。 “还鬼帝呢?你个不要脸的吊死鬼!”魅羽就站在它面前骂,“这么喜欢摆弄舌头,怎么不去茅坑里给人舔屎?海边修墙这种荒唐事都想得出来。是你的牙吧?牙石都长了老厚,还好意思出来现?赶紧放了老娘,否则惹急了老娘身边的法师,待会儿一个‘镇魇伏伥咒’让你九世不得超升!” 海景瞬间消失,魅羽回到干燥的沙漠中,正被陌岩拖着手前行。还好,她松了口气。 不料这时陌岩扭头看了她一眼,大惊失色。甩开她的手,将鹤琅护在身后,冲她说:“哪来的魑魅魍魉,赶紧消失!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魅羽低头,见自己依然是副吊死鬼的模样。也不说话,又是劈头盖脸一拳向前打去,陌岩和鹤琅的影像均不见了。 魅羽气得又破口大骂起来:“你还真了解我,啊?知道我第一恐惧的是自己的出身,第二害怕的是被情郎嫌弃。你错了!老娘已经彻底脱了鬼胎,临死都会如仙人一样,有天女散花菩萨洒露。至于和高僧的感情,那更是雷打不动。便是前脚进了地狱,他后脚都得巴巴地追过来。死心吧你!” 这次幻境才真的消失,她继续在沙漠中走路,然而却是孤身一人。 回身,见不远处的后方,陌岩半跪在沙地上。满面冷汗,一只手捂着腹部,似乎很痛苦的样子。而一旁的鹤琅扶着他,不断地问:“师父你没事吧?” 这次,却不是幻境。 第64章 现学现卖 还真被幻境中的自己打到了吗?魅羽不解地往回走。 不可能,陌岩怎么会被自己打伤,不会是之前在酒楼吃坏肚子了吧?也不对啊,她和鹤琅都没事,按说陌岩比他俩更抗折腾才对。 “都是我不好,”鹤琅懊恼地说道,“刚刚我在幻境中走火入魔,见到鬼帝粉魄魄来追我,就闭着眼在沙地上乱跑了起来。师父为了救我,拉扯中不小心碰到了一棵仙人掌。” 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褐色仙人掌。 “啊?”魅羽冲仙人掌跃过去,等确认之后心凉了。“这叫毒刺鬼人掌。被刺到后过十二个时辰就会毒素攻心,全身僵硬而亡。” 她把脸埋在双手中。 “那我们赶紧回去吧,”鹤琅说,“去谟烬滩找郎中。” “没用的,再厉害的郎中也束手无策。还好临别前万疆尊者特意告诉了我,如何找解药。” “还有解药?”鹤琅兴奋地叫道,“去哪儿找?” “你等等、我好好想想啊,”魅羽回转身,仔细回忆着,生怕记错了。“万疆尊者说,我们万一被鬼人掌伤了,就去找个叫什么狼花的东西……对,我记起来了。他说在方云层一带,有种狼头花,可解这种鬼人掌的毒。” 鹤琅说:“那还等什么?彻夜赶路吧。”一边说,一边拿手中的帕子给陌岩擦着汗。“沙漠看着快结束了。前面好像是山地,至少你我二人不会再入幻境,应该能及时赶到。” “你们不必着急,”陌岩宽慰地说,“我已用真气护住心肺,别人是十二个时辰,我兴许有二十四个呢。只不过在那之前暂时不能用内力了。反正这里是罗眦王的地盘,他还欠我们的情。除了粉魄魄这个鬼祖宗外,别的大鬼应该遇不着。小鬼你俩足够应付了。” 魅羽敷衍地点了点头。她可不能拿他的命来赌。一定要在十二个时辰内拿到这种狼头花,否则她也不想活了。 她快步走回蹲着的二人面前,却不经意瞥见鹤琅手中握着的青色帕子,一怔。随即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递给他。 “你那块都湿透了,用我的吧。” “也好,”鹤琅说着,随意把手中那块湿透的帕子扔到一边。接过魅羽的,又给陌岩擦了擦。随即扶起陌岩,朝前方走去。 魅羽飞快地从地下拾起那块湿透的帕子,揣进怀里。然后走去另一侧扶着陌岩继续赶路,边走边冲鹤琅说:“对了,我得事先提醒你。万疆尊者还说了,那种狼头花的花朵虽然可以解毒,但叶子上也是有刺毒的,比这鬼人掌的毒性还重呢。咱们摘花的时候可千万要小心,别碰着叶子。” 行了一阵,果然如鹤琅所说,沙漠已是尽头,山地开始成为主导。地上长着各种扎人的杂草和灌木,路旁还有些歪歪扭扭的树木。三人的步伐加快了,然而他们所期望的“尽快到达”却成了不切实际的空想。 姑且不说远远近近若隐若现的那些黑影,三人一进山地便被三个只有上半截身子的鬼给跟上了。这三个鬼都是横着在地上用上肢爬,却身法灵活、速度奇快。让人一看之下就联想起一些爬虫或蟹类,毛骨悚然。 “据说这叫俏天使,”魅羽向另二人介绍道,“专门服务于三个鬼王的。这几个应该是探子。因为鬼王们都有很多嫔妃,起先便同人间一样,招了些宦官在宫里服务。 “谁知后来,也许是有的嫔妃们不甘寂寞吧,发现还没净身就混进宫的越来越多。而既然是厉鬼嘛,只要不掉脑袋怎么都能活,所以就……” 她没再往下说,只是扭头望了望同行的二人。见二人均是一副惊惧的样子,便知道他们已经明白了。 一了百了,这下干净了。 ****** 俏天使们跟了一会儿,大致摸清了他们的情况便走了,应该是回去报信儿了。 麻烦的是三人目前似乎闯入了当地一个什么小头目的地盘。开始只是些零散的野鬼在他们前后左右不断出没。胳膊在脖子上绕三圈的,肠子吊在肚子外的,长什么样的都有。一个个望着三人直留口水,好像饿极了的样子。但许是因为三人周身散发着佛气,才不敢轻举妄动。 到后来草地上、山坡上、树顶上,到处都是披头散发的鬼。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腐臭和多少年没洗衣服的味道。又过了一会儿,正前方迎面走来一个身穿银色长袍,双目如电的鬼头目。身后还跟着六七十个部下,各个手拿长枪和火把,长枪顶部的尖刃发着莹莹的绿光。一下子把前方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知道这是谁的地界吗?”头目身边一个血红眼睛的鬼冲他们吼道,“见了辟阎君,还不下跪礼拜?” 三人驻足。魅羽扭头瞅了一眼陌岩,他此刻似乎已经伏在鹤琅身上晕过去了。眼前这些麻烦,她和大师兄苦战到底是可以应付的,就是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了。她得想办法速战速决才行。 一边寻思着,一边散开自己的长发,在头顶扭啊扭,盘成一个歪到一侧的高髻。又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插到头上。这个发髻的名字,在鬼道叫“横刺”。意思是,凡是梳此发髻的人鬼,都已经横了心。无论谁来滋事,势必奋战到底,死而后已。 盘好头发,她便向前走了几步,看似悠闲地冲对方说道:“大概四年前的某日,谟烬滩的岚十七街上的集市,突然闯来八个手拿碧陨枪的厉鬼。从街边商铺里抢走东西和食物,并胡乱伤害路人。被当时正在闲逛的四个女人撞上,替天行了道。 “八鬼中的七个被砍掉脑袋,开肠破肚。剩下的一个被断掉一臂,怀里揣着另七个人的耳朵,回来见的,是不是我面前的这个辟阎君?” 辟阎君还未答话,但魅羽能明显感到他的手下们对自己的敬意和惧意都在增加。鬼道和人道不同,比的就是谁更狠。你把对手的人整得越惨,才能越让他们把你当回事儿。 “看来小丫头有两下子,”辟阎君也冲她走近几步。“本来以你们三人之力,尤其是中间那个和尚,我们未必拦得住。可惜他今日看样子是中了毒或者受了内伤,就凭你们剩下的二人?哼,今儿个算是给我的徒子徒孙们送美食来了。” 四周的家兵野鬼都放声大笑,什么刺耳怪异的声音都有。 魅羽点点头。“当年居然要四个人打你们八个,真是想都不敢想。前几天我刚学了个新功法,只是局部分散着学的,还没系统地练过一次。想拿辟阎君你这些部下和追随者试试手,看能不能一人打八十个,行吗?” 四周又是一阵哄笑。 “一人打八十个?”辟阎君撇着嘴,交叉双臂看热闹地说,“行,尽管试。” “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给我师父弄张凳子坐。你也看出来他不舒服了,是吧?” 魅羽说完便开始向四周张望。见一处小土山上凸出来一块大圆石,便冲站在那座小山上的几个鬼说:“喂,你们都让开。待会儿伤着了我可不负责啊。” 说完便抬手指向西方的天空,手落下时一片金石之光便射到了小山上。这时那几个鬼才知道厉害,急忙飞身跃下小山。但听轰隆隆一阵响声过后,被劈下来的大圆石朝着这边滚过来,一直滚到辟阎君的身边才停住。 “这还没用新功法呢,”魅羽抱歉地冲众鬼解释道,“稍安勿躁。” 说完后,自己立定站好,并朗声宣布道:“新功法练习,正式开始!” 心里说,天尊,您最讨厌的妖女居然成了您的徒弟,想不到吧?搞不好还算新徒弟中比较有出息的一个呢,荣幸吧? 先是左脚往前踏了一步,想了想,又收了回来,自言自语道:“不对,这应该是中间的一招。” 重新站好,右脚又踏出去,同时双掌前推,接着右手回抽。两手一前一后转动着,在胸前画了个垂直于胸的圆,一个黑白阴阳鱼便在这圆中生成了。与此同时,周围天地之间刮起了一股旋转的大风,将这一堆人鬼包在中央。 此时魅羽已放下左手,右手将阴阳鱼拉成与胸平行。随着阴阳鱼的转动,站在魅羽左右两侧的几只鬼一个个被无形的气流抛上了半空。众鬼怪叫。 魅羽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右手将阴阳鱼按平,用掌力将之向着圆石推了过去。随着阴阳鱼的前行,一片金光从圆周处散开,便如一把锋利的圆刀一样,噼里啪啦将圆石的上半部分整个削掉,飞了起来,砸在远处的鬼群中。被惊扰的众鬼怪叫着跃开。 魅羽走到圆石前面,查看了一下凹凸不平的表面。叹了口气,回头冲陌岩和鹤琅说道:“就这水平,也出来收徒?” 陌岩靠着鹤琅,虚弱地睁开眼睛,脸上是一副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的表情。“你这是典型的徒弟不成才、全赖师父不会教——你把人家的阴阳鱼转反了,你知道吗?” “啊?”魅羽用手捏了捏鼻子,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是每个人都有师父您那么好的记性。” 转过身来,又把刚刚的功法使了一遍,只不过这次旋转的方向倒了过来。周遭的大卷风不见了。刚刚使的时候,还有好几个站在两侧的鬼被气流甩走,这次众人连衣角都没动。 阴阳鱼被推出去的时候,圆周也没冒金光,只有一层若隐若现的薄雾。然而削到圆石表面时,无声无息,便如切豆腐一样容易。一片光滑平整的石镜面随后呈现在众人面前。 魅羽贪婪地望了一眼石面,又把功法使了一次。这次将阴阳鱼向下方推,把底部也削平后,停也没停,伸手指向自己头顶,石块便飞到她头顶的半空中。她把手冲着半空中划了几个小圈,将石块侧面也修齐整,才让之缓缓降落到陌岩的身前。 收功,小碎步跑到他身侧,扶着他坐下。“你试试怎么样,坐着可还舒服?” 陌岩把屁股在石面上来回蹭了蹭,说:“你把表面搞这么滑,我又浑身是汗。待会儿一不留神呲溜跌到地下去,你就高兴了?” 魅羽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跑到鬼众面前喊道:“八十个,自愿报名。” 鬼众们摸了摸脖子,似乎在想象着圆刀切向自己颈部的场面。然后哄地四散而逃,连辟阎君和他的手下们也不见影儿了。 ****** 四周总算安静下来。三人找了处避风的山谷,生了堆火,稍做喘息。 陌岩在暗处打坐。魅羽坐在火前,能感到胸前的那块帕子还是湿的。她暼了一眼在一旁喝水的鹤琅,问:“大师兄,你估摸着飞卯目前在哪儿?” “什么?”他像是没听明白她的话。 “我是说,涅道啊。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上次我和师父去梅魍谷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半魂。那人的魂魄曾经到此处神游,结果就被殁天枢给扣下了,一连扣了好多年。还是涅道回复法身那次引起的震动才让他得以逃脱的。” “哦?”鹤琅说,“殁天枢还有这种法力?” “是啊,只是不知道要距离多近才会被拘了魂。估计在殁天枢附近死去的生灵,灵魂都立刻被吸走了,想投胎也不行吧?……哎,你说这个殁天枢和粉魄魄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呢?” 魅羽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同时也挪去一边黑暗的地方,开始打坐起来。她需要短暂的休息。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休息同样是战斗的一部分。 入定了一会儿,她便试着产生了个无识圈。将无识圈在周身扩大后,没有觉察到任何人的存在。既没有陌岩,也没有鹤琅,连一团模糊的身影也找不到。 在确认了这一点后,她便收了无识圈,起身督促二人继续赶路了。 ****** 当晚三人在山地中跋涉。陌岩休息后比之前看着好些了,至少可以不用人扶,自己走路。 这一行当中要翻过两个山头,无路可绕。从第二个陡峭的山坡下来时,天色已微微泛红亮。三人的面前陡然出现了一大片沼泽地。高低不一的沼泽植物穿插在大大小小的水洼间,有些地方还咕噜噜冒着泡泡。 魅羽长叹了一口气。果然还是躲不过! “这叫留客沼泽,”她沮丧地说,“普通的沼泽,行人最多被泥潭流沙给吞没。住在留客沼泽里的,都是溺死鬼。会时不时从水洼中伸出一只手来,拽住你的脚踝,把你拽下去陪他。以咱们的修为,自然不会真的被拉下去。但要是这一路走过去,得大半天的功夫了。” “真的吗?”鹤琅神情严肃地说,“我先来试试。” 他迈步踏进了沼泽,专门找看着比较硬实、有灌木生长的地方下脚。果然没走几步,水中便有一只惨白浮肿的胳膊伸出来,手指甲里都是乌黑的淤泥,死死抓住鹤琅的脚踝,使劲儿往水里拖。 鹤琅弯腰、伸指,嗤嗤声响,把手臂打回水里。但没走几步又是一个、又走又有。最后他绝望地长啸一声,一个倒空翻回到了魅羽面前。 “这可怎么办?”他长叹一口气。 “要不然,”陌岩说,“我念个驱鬼咒吧?” “不行不行!”他的提议立刻被魅羽否决了。“念那个很耗内力的,万一导致毒素提前攻心就不好了。别担心,交给我。” 刚才鹤琅去探路的时候,魅羽已经扭头看了看他们刚刚翻过的山头。此刻她也不多做解释,只是把自己背上的包袱取下,交给陌岩拿着。想了想,又把他送自己的那串佛珠从手腕上摘下,戴到他手上。接着转身朝着山上跑去,不多时又回到了山顶。 站在山顶,她深吸了口气,然后开始冲着山下的沼泽地跑。越跑越快,等速度足够高的时候,改为跳跃。 一跃,下了四丈。红色长裙在风中鼓成一朵喇叭花。 又一跃,六丈。她的脚尖在一块凸出的大青石上用力一点,身子便向着前方的半空极速弹了出去。跟着一边冲沼泽地中心俯身下落,一边运气于双掌,使了一招木灵掌的“木撞山河”。 轰—— 这一掌几乎打到了沼泽地的底部,现出了满目疮痍的湖床。整片大地都跟着震了一下,接着从魅羽的周围泛起一圈圈泥浪,粗暴地扩散开来。把一个个常年不见天日的浮尸都给震出了水面,披头散发、挣扎嚎叫着四散而逃。 那副景象可真的是,有诗为证—— “千年鬼沼千浪涌,搅浑天地。万代赤缟万骨飞,只为红颜。” 这一掌击下,魅羽自己也是五脏欲裂、头晕目眩,在泥潭里翻了好几个跟头。等她终于站定,胡乱抹去贴在脸上的淤泥,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已经不比那些狼狈的浮尸好看多少了。 她开心地笑了,冲站在岸边目瞪口呆的二人挥了挥胳膊。“愣着干啥?快走啊!得抓紧时间了。” 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去方云层找到解药,还不知道那个狼头花好不好找呢。 ****** 过了沼泽地,终于有一段正常的原野平路给他们走了。三人加快了步伐。快到正午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前方的大地被齐齐斩断,成了一个巨大的断崖。 站在断崖处,目力所及都看不到前方是否有另一边存在,三人便如站在世界尽头一般。下方深不见底,是一片片云彩在半空飘着。 看了好一会儿,魅羽意识到这些平行的云彩中间有些悬空的夹层。这些夹层应该都是石土做的,上面有草有树甚至有池塘,厚度估摸着在一两丈左右。有的极其宽敞平大,可以在上面跑马。还有的是细长条,也有只比一间屋子的占地大不了多少的。 这一片片石土层碎片也不知道为何能漂浮在半空,和白云层层交叠。大部分石土层都不是静止的,在极其缓慢地移动着。但层与层之间相对的距离却比较稳定,大约相距四五丈吧。最上面的一片比三人所站的地面也低不了多少。 “怪不得叫方云层,”鹤琅说,“只是不知道狼头花在哪一层上。” 魅羽说:“我也不知这狼头花长什么样儿,估计像个狼头吧?叶子上有毒刺。” “找狼头花是次要的,”陌岩冲二人说,“我关心的是殁天枢在哪里。本以为会在一个比较隐秘的地方,这么一来的话……” 大错特错,魅羽心道,她才不关心什么狗屁殁天枢呢。他要是出了意外,整个世界都毁灭了才好。 “多说无益,”鹤琅冲她道,“咱们就分头下去找吧。” 魅羽点点头,二人移步向着崖边走去。 “老七,”她听陌岩在身后叫她。 “什么事?”她转身,又走了回去。 待走到他面前,他抬起手来,用袖子擦了擦她脸上的污泥。 “狼头也没你的头脏。” 她笑了。然而与此同时,又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也许自己这一去,便再也不能回来见他了。但是她若回不来,他不也完了吗? 她是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想到这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接着纵身一跃,便站到了那第一片方云层上。 第65章 狼头花 说起来真是奇怪。当魅羽双脚落到了这第一片、也是最顶层的方云层上时,周围的感觉瞬间变了。 之前她站在崖边看着这些缓缓移动的石土层,总觉得它们很不安全,像是随时都可能摔下去。然而一旦上来了,她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成了静止的了。周围的云雾和悬崖反而像时间那样,静静地在岁月的长河中流淌着。 她在草地和花丛中坐下,双手托着下巴,仰头望着锈红色的天空。这片方云层,像是她幼年的家,也像兮远在鬼道的家。脚下的草地对她来说,就是坚实的大地,钻多深的洞也不会见底。虽然看不到屋子,可她觉得自己就住在这里,恒古以来都是如此。日子除了温馨便是美妙…… “老七——”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这谁家在叫孩子呢?还老七,真能生。她一边想着,一边咧嘴笑了起来。 “肥果——” 魅羽蹭地从地上蹦起来,转身后望。不知不觉中这片土层已经飘出去老远了。她看着站在崖边那个熟悉的身影,这才意识到这个方云层竟是比幻境沙漠更强大的幻境。能让人不知不觉沉迷在里面,慢慢死去。 四处寻找鹤琅,他已经跳到下一层去了,看来他的定力比自己要强很多。她再次把目光投向前方的地面,又有种温馨旖旎的感觉,赶紧闭眼。怎么办呢,这样子还怎么去仔细找狼头花? 依然闭着眼睛,她盘腿坐到地下,突然灵机一动。这个方云层能迷惑自己的五感,那如果摒弃五感,采用无识圈去探测,能否就不受幻境的影响? 于是排除杂念、入定,将无识圈慢慢扩大。很快,这片几十丈长宽的大土层便被自己一览无余。她甚至不需要挨个儿查看每株花草,便知道这片土层上开的花里没有狼头样子的。 于是站起来,走到层边,下跃穿过中间的云雾,到了第二片石土层上。 这一层比上面的要小。但她刚落下便有种恐惧不安的感觉,总觉得应当即刻离开,否则便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一闭眼这种感觉就消失了,可见又是幻觉。 于是她强迫自己坐下,平复心神,再一次将无识圈送出去。这一层上只有树木,没有花草,自然是没有狼头花了。 她起身四顾,已经看不到鹤琅去哪里了。忽然一阵惊慌,这种感觉却不是因为幻境引起的。 假如根本就找不到狼头花呢?假如花没开,或者被谁摘光了。就算那花开在几十层下面,以自己目前这种速度一层层去找,等找到也是明天了。他的命就在她手上,她这时的一个小失误就能酿成大错。 真是越急越不知道该做什么。时间在一点点过去,恐惧、绝望、悔恨,占领了她的心头。根本就不应该来赤缟地这个鬼地方!殁天枢封与不封,关她夫妇俩什么事儿?之前二人神游灵宝在十九层地狱仙境里的家,是多么轻松愉快,何必跑到这里…… 等等,想到灵宝,她心里一动,脑海中浮现起曜武智菩萨的那首偈:“大而简,细而繁。小生大,近含远……” 不知为何,她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假如灵宝的新功法真的是和曜武智菩萨的世界有关,“事事相反”,那么她将这种功法用到无识圈里,会不会也能产生类似的效果? 也就是说,如果她想要探测整个这大片方云层空间,在用了灵宝的功法后,产生的无识圈不应该是很大,反而是越小越好? 试试吧,反正也没坏处。她再一次坐下,默念着灵宝的内功心法开始入定,并在膻中穴处产生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无识圈。但这次她不是去“吹泡泡”,而是“挤泡泡”,把无识圈越挤越小。 越挤越小,越来越小…… 不知过了多久,魅羽倏地睁开眼睛。眼前的这块土层已经不能让她产生幻觉了。她站起身,冲着右下方的某处伸出手指,自言自语地说:“狼头花就在第九层的那块三角片上,还剩下一朵。” ****** 之后她便从第二层开始,依次往下跳。底下的光线越来越暗,只能大致辨别每层的轮廓和边缘。她从腰间解下长鞭,握在手里。在这种时候,长鞭就像盲人的拐杖一样,可以帮她探路。 说起这条鞭,这还是最近才置办的,之前那条因为借身的缘故无法携带,留在了少光天的陌川殿里。 到了第五层时,她落到一片长条层上,看到鹤琅手拿火折子,在另一片平行的长条上走动。这习惯真好,她想。今后她也应该和他一样,每次出远门都要记得把火折子带在身上。 “大师兄,”她叫他,“我看到狼头花了,就在那下面。” 鹤琅也没问她怎么看到的,只是说:“太好了,我跟你去取。” 二人又连落四层,来到第九层上时周遭便和黑夜差不多了。脚着地的时候二人都差点儿滑倒,因为这层是由一块块长满海藻的大石头组成的。虽然看不见海水,但能感到湿湿的海风拂面。 此时此刻,魅羽突然有了种奇怪的想法——这些土层会不会是大千世界里真实地方的时空碎片呢?或者说,也许自己目前真的站在某处的海边,只是看不到也走不出被层土边缘限制的地方,所以才会感到脚下的大地是如此坚实? “是不是那里?”鹤琅问道,手指着不远处两块石头中间的缝隙,“我去看看。” 他稳稳地踏着爬满海藻的石面,走到石缝前,俯身拿火折子照了照。 魅羽望过去,虽然之前从未见过,但毫无疑问那就是狼头花。共有七朵猩红的花瓣,每一片都有毛茸茸的黑边,就像狼的毛。有两片竖长的,像耳朵;两片一上一下平行的,是嘴巴;还有三片分别是两颊和后脑。 再看叶子,是和鬼人掌一模一样、长着尖刺的褐色厚叶。甚至让人怀疑,这狼头花会不会就是开了花的鬼人掌? “我摘了啊,”鹤琅冲她说。 “可千万要小心!”魅羽叮嘱道,“别再给毒刺扎着了。” 鹤琅俯身,把那唯一一朵狼头花从花萼处折断,摘了下来。然后捧在手心,回到她身边。 “还是我来拿吧,”魅羽冲他伸出手去,“这种娇贵的东西,你们男人未必够仔细。” 鹤琅将花放到她手心。她站在层边向上瞅了瞅。视线望不了多远,但只过了这么一会儿,上方的层面即使有了些许不同的排列,二人要想一层层跃上去应该还是可行的。 “你先上去,”鹤琅说,“我给你照着。” 上一层距离这层大概四丈多一点儿。魅羽点点头,将长鞭随意搭在脖颈上,提气、纵跃。身子大概到了两层中间的时候,脚下的亮光突然熄灭了。在这一团漆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情形下,一股博大又凌厉的掌风向着她袭来。 ****** 从掌风的方向判断,鹤郎已经在与她齐平的半空了。照理说,魅羽当时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定是躲不过这一掌。好在她像是已经预料到了,事先单手捏了个印。单手结印威力较弱,但足够产生一股气流将她的身子猛地向一侧推开。 魅羽左手捧花,右手一把握住搭在颈部的长鞭,甩开来朝着掌风袭来处击去,却落了个空。 “你是谁?”她问。 事实上,在看到鹤琅随意扔掉大师姐那块帕子的时候,她就猜到此人极有可能就是福如来。真的鹤琅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被灵宝发现并扣住了魂魄,同时把福如来的魂塞进了鹤琅的身躯里。她此刻问,无非是想让对方说话,好在这漆黑之中得知对方所在。 对方却没出声。此时二人应该都已双双落回了第九层。魅羽的脚一碰地,便察觉到刀锋一样的寒气向她后背劈来。连忙扭身躲闪,还是被他的掌边擦中了左肩。当下便真的如中了刀一样,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魅羽大叫一声,疼得跪倒在地,随即使了个景萧传她的千手观音印。此印一出,无论对方从哪个方向袭来,都会对上自己的掌。 结果对方似乎看出来了,并未出招。 “你看来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他的声音从她前方传来,“你比我预想的要聪明。不过故意引我说话是没用的。你该知道即使是看得见我,你也并非我的对手。” 说完冲她张开五指,她手中的花便被他的右掌吸了过去。 魅羽大惊,“把花还给我!” 他嗤笑了一声。“给了你,你也无法活着带回去。要来何用?” 话音未落,魅羽便见一团火光在他手心燃起,火里面的狼头花即刻化为青烟。尖叫一声:“我跟你拼了!”站起身疯了一样地向他扑过去。 事实上,魅羽的心里却冷静得很。火熄灭后,四周便一团漆黑。福如来修为比她高,对她的一举一动可能都了如指掌。而她即使用了无识圈,也探测不到他的存在,总不能时时刻刻拿千手观音印来防身。 所以她要边打斗边入定,使出陌岩教她的探测术。虽然无法直接感知到福如来,但她总能从他对周遭空气和云雾产生的影响中,获得他每次行为的蛛丝马迹。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信息,在现今的情况下对她却是至关重要的。 待她一鞭甩过去的时候,他果然已不在原地了,前后左右都没有他的气息。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果然,她头顶的气流扰动了一下。 魅羽仰面向后倒去,同时右脚用上劲力向上踢。这一招只是虚招,待对方下落之时,她的长鞭便会缠上对方的脖子。 结果她还是低估了福如来。对方一掌击下来,先是她的右膝处脱臼。待长鞭碰到他的身体,魅羽只觉右臂一麻,长鞭松手,被他随意甩到了层的远处。 她重重地摔到地上,右腿疼得让她想叫出声来。现在站都站不起来了,更别说和他交手。但她还可以说话。 “你最开始是扮作了戊茗,对吗?”她问,“否则不可能把鹤琅学得这么像。” “拖延时间吗?”他轻蔑地笑了笑,走了两步到她近前。“有什么用?你难道指望身中剧毒、命在旦夕的情郎,会在这种时候动用内力下来救你?” 魅羽咬着牙,额头的冷汗在不断地滑到地下。“半炷香之内他肯定会下来,把你碎尸万段!” “你现在就会死,”福如来冷冷地说,“半炷香之后,你二人的灵魂去殁天枢那里汇合吧。” 福如来言毕,双掌齐出向她袭来。魅羽可以感觉到,他这次是用了全力。而刚刚在和他说话的时候,她已暗暗运上了灵宝的心法。此时自己仰面躺在地上,右腿等于废掉,无处可避。只有双手在胸前结了个仁王经之印。 这个仁王经之印,上次她使的时候是在喇嘛国的殿试上,和五个师兄一起,用来对付蓝菁寺和印光寺共同演练的十二人大阵。仁王经之印可以将敌人的内力反弹并翻倍打回去,但此刻的她知道,福如来比她强太多,这一掌又用了全力。单是用这个印来抵挡是无法奏效的,自己不死也会重伤。 于是她决定,再次将灵宝那种稀奇古怪的“反之”功法用在这里。至于会产生什么效果她也不清楚,只能冒险一试了,看是否有奇迹发生…… 结果就是,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的意思是,既没有对福如来的攻击产生反弹,也没有被他恐怖的掌力打到。这个原本用来反弹的手印,在用了灵宝的心法之后,演变为吸收化解的招数了。 此刻魅羽虽看不清福如来的表情,但也能感到他的震惊和不解。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她双手快速地在胸前转了一个阴阳鱼,向他推去。 福如来之前见识过这个阴阳鱼的厉害,不敢硬接,向一旁躲闪。他没料到的是,这阴阳鱼虽然看着只有个菜盘大小,其杀伤面积却有饭桌那么大。魅羽只听咚地一声,好像是福如来的左手被无声无息地齐腕切掉后,落到了地上。 他怒了,右手抓起魅羽的脚踝,将她大力地甩了出去。魅羽人在两个层中间向上飞去,头砰地撞到了上一层凸出的尖石后,跌回地面。额头流下来的血把她的左眼都糊住了。 躺在地上,她的头像裂开一样,却没见福如来再扑过来。 “不可能……”她听他喃喃说道:“怎么会这样?” “是不是右手右臂很酸麻,头还有些晕?”她试探地问。 他没有回答。魅羽知道狼头花的毒已经开始发作,如果她再等等,形势只能对她越来越有利。但她心里想着上头中了毒的陌岩,便双掌在地上猛地一拍,身子弹起来,朝福如来刚才说话的地方扑过去。 这次他并未及时跃开,像是不敢相信事情会发展成这样。魅羽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 福如来终于醒过神来,黑暗中两只眼睛发出恐怖的亮光。现在他左臂断了,右臂不听使唤,但还有双腿能动。抬腿用上劲力朝魅羽狠狠踢了一脚,可能满以为她会就此松手。没料到她虽然痛得惨叫一声,却两臂青筋暴起,仍然紧紧地箍着他的脖子。 之前陌岩请了外家功夫的老师,教每个徒弟硬功夫,在这时候起作用了。此刻魅羽将鹤琅的身体按在地下,又用自己的头狠狠地向对方的额头撞去。 福如来闷哼一声。“怎么、怎么会这样……” 魅羽咬紧牙,双手继续用尽全力去扼他的喉咙。他只能做个糊涂鬼了,在确定他死结实了之前,她是不能冒险告诉他事情真相的。 现在毒性想必已经扩散至他全身了。他的双腿又挣扎了几下,但已经没有什么力道了。接着魅羽能清晰地感觉到,福如来的魂离开了鹤琅的身体,快速地朝下方钻去。估计殁天枢是在下方某处的石土层上。 现在她终于可以松手了,疲倦地翻身躺在了一旁的地上。 是的,万疆告诉过她,狼头花就是鬼人掌开的花。只不过这种植物的奇妙之处在于,开花之前是叶子有刺毒,而一旦开了花,就变成花有毒。无论是把花吃了还是毁了,毒素就会发散。而此时的叶子反而是刺毒和花毒的解药。倘若不是这么鄙夷所思,估计狡猾的福如来也不会轻易中计。 而万疆还告诉过她,赤缟地只有两个地方有鬼人掌,幻境沙漠和方云层——当然现在魅羽知道了,方云层也是个产生幻境的地方。不过万疆说了,前者的鬼人掌因为缺水从不开花,只有方云层的才会开花。 所以魅羽从看到假鹤琅扔掉大师姐帕子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做这个计了。她故意告诉他殁天枢能吸走人的灵魂,便是想把他引到这里来,让他不要提前动手。因为她知道福如来和灵宝不仅想杀死自己,而且肯定不想自己的灵魂跑掉,以免夜长梦多。福如来只是借了鹤琅的身体,自是不可能随身带着能让她形神俱灭的法器…… 她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她还要给陌岩送解药。她从鹤琅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在地上爬着来到那个石缝前。被摘了花的鬼人掌还完好地立在那里。 她的两手又转起了阴阳鱼。先是削掉了鬼人掌周身的刺,又将之从底部铲下来,揣到怀里,用外衣扎好。这么大一条东西放在胸前自然是很不舒服,但她也只能放在这里,因为她还要把鹤琅的身体背回去。虽然不确定陌岩是否有办法把鹤琅被灵宝扣住的魂招回来,可她必须试试。 于是爬回鹤琅身边,先把他的衣服撕了条下来——她自己的身上都是淤泥——包住他左腕断手处的伤口。然后仰面平躺在他身上,双手将他的双臂绕到自己胸前。可怜的鹤琅,魅羽想,就算活过来也永远失去左手了。 在地上翻了个身,让鹤琅趴在她背上,还要小心别压坏了胸前的鬼人掌。随即双手在胸前结了个虚空自在印,默念一声:“起。” 之前的打斗已经让她精疲力竭,现在背上又驼了个比自己还重的人,这个印便使得非常勉强,刚刚够她飞上第八层的边缘。 趴在地下喘了口气,再次结印向上飞。上到第七层。 再结印,无奈这次她的力道已经不够了。身子还没挨到第六层的边儿,便和鹤琅直直地往下掉。她做好了摔到地上的准备,不料落下时身前被什么东西阻了一下,落地时便没有受到太大的撞击。 魅羽把脸贴在地上,有眼泪从闭着的眼睛里钻了出来。 他还是来了。正如她说的,他冒死也一定会来。虽然对福如来说这话的时候,她只是在拖延时间。 ****** 据陌岩说,他见二人下去了很久,开始也没怀疑到是鹤琅有问题。只是担心二人如魅羽之前那般陷入幻境,或者遇到了其他的麻烦。于是他只得动了内力,用探视法来查看他俩。 这一看之下可吓了一跳!当时福如来刚被切断左手,将魅羽给扔了出去。陌岩虽然一时不明就里,但知道是出了大事,便自己也跳了下来。 若是换做平日,以他的功力转瞬间便该到了。可是刚刚才用过内力,之后已经感到毒素开始攻心了。只得如平常人那样,一层层挨个儿跳落下来。 那不是把腿都震坏了?魅羽想着,又取出火折子,借着光把去了花和刺的一大片鬼人掌取出,掰了一半给他。“赶紧吃了。” “这么大的半条都要吃下?”他像一个孩子般问到。 “哪儿那么多废话!”她硬塞进他的嘴里。 他苦着脸才吃了一小块,就说:“我觉得我已经没事了。” “不行!必须把半条都吃光!” 要不是还得给鹤琅留半条,她会逼他吃完一整条的。 若干个时辰后,在他们离开赤缟地时,据他回忆说:当时在那种幽暗密闭的环境里,她满头是血瞪着狼一样的眼睛,监督他吃下一大片苦涩的鬼人掌,真的是他长这么大经历过的最恐怖的一件事。 吃完鬼人掌,又帮她把脱臼的腿复位,陌岩还有两件迫切要做的事。一是要看看能不能把鹤琅的魂招回来,二是要封掉殁天枢——也就是他们这一趟千辛万苦来此的目的。 “我这个招魂咒应该是很强的,”他说,“只要鹤琅的魂还在,我就有信心把他弄回来。” 那就好,魅羽心说,和尚招魂也算老本行了。 “至于殁天枢,”他冲她说,“要不,你来封吧?” “怎么封?离得这么远。” “殁天枢就在这下面的话,应该没问题。我教你一个咒语,你心里想着下方的殁天枢,把这个咒语默念一边。然后默念你自己的名字,五遍。再把那个咒语念一遍,就行了。” 还要念自己的名字?这个咒语这么奇怪的……魅羽虽然心里犯嘀咕,可还是照着做了。 等她把该念的都念完后,陌岩也很高兴地和她说,鹤琅的魂成功招回来了,过一会儿应该就会醒来。 “我这算……封了殁天枢了吗?”她不确定地问。 他望着她额上的伤。“应该说,是封了五年。” “为何只有五年?”难道是她的功力不够? “我教你的这种念咒法,叫‘夹心咒’。也就是说,这五年内,你的命运已经和殁天枢紧密地连在一起了。” “啊?”她大叫。怎么个连在一起法? “如果你的性命出了问题,殁天枢便会被永久封死,”他转头,望着前方的黑暗说,“五年眨眼过,我想灵宝在这五年内应该不会再来伤害你了。要是把时间定得太长的话,我怕他破罐破摔。” 她怔住了。一直以来他如此上心地要来封殁天枢,她以为就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原来竟主要是为了维护她的周全吗?怪不得之前在密室里问他时,他不肯告诉自己呢。 “可是如果别人知道你——” “谁有意见就叫他自己来封好了!”他没好气地说,“都有手有脚的,我又没拦着谁。” 这时鹤琅已经微微转醒,坐了起来。“我……我这是在哪里?” “你先别问太多,”陌岩冲他说,“咱们得先离开这里。” “咱们得先把解药吃了,”魅羽把另半条鬼人掌塞给他。 “解药?我中毒了?”鹤琅一头雾水地接过鬼人掌,又抬起胳膊来看了看左臂的断腕。倒也没再问什么,听话地把鬼人掌吃了。 “能回来真好,”吃完后他舒了口气,说道,“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要在灵宝的葫芦里度过了。” “你觉得你能走路吗?”陌岩说着,将他扶了起来。鹤琅踉踉跄跄走了两步,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一跃便上了第六层。 陌岩又把腿还在疼的魅羽搀了起来,也带她跳了上去。待三人回到崖边,魅羽听鹤琅惊惶地问:“我的帕子呢?我那块帕子呢?” 俺货真价实的大师兄终于回来了!魅羽激动地从怀里掏出那块青色的帕子,还给了他。 第66章 宠物的主人 出了赤缟地,按照万疆说的,到赤缟地和谟烬滩的交界处找了船渡。过河后从漳州的一处山口出来。因为三人身体都需要恢复,便雇了马车,于四天后进入喇嘛国境内。 马车驶到龙螈山下的小镇时,三人便发觉情况有异了。往常这个时候,街边应该摆着各种热腾腾的午饭摊点儿,便是吃饱了坐在马车里路过,也能让人有种又饿了的感觉。 此时魅羽从车窗向外望。天色较暗,但不是阴天那种均匀的暗。龙螈寺顶部的天空如同集结了暴风雨云层一样,一片低沉的深青色压下来。 民众们都从屋里走了出来,神色肃穆地聚集在街上,不时朝山顶的方向瞅一眼。身上背着的大包袱里估计是家里值钱的东西。 “哎我说,他那一脚下来,能踩死好几个人吧?”一人说道。 “谁跟着这个龙螈寺,可真是倒了大霉了。半年前才被别寺僧人一顿打砸抢。这眼瞅着修复得差不多了,怎么又惹上这么一个瘟神?” “听说龙螈寺的堪布还有住寺媳妇儿。所以说啊,红颜祸水……” 哎——魅羽在马车里听着,几乎要跳下去跟他们理论了。扭头冲另俩人说:“这些人真是……到底出什么事儿了?还没弄清楚就先把屎盆子扣我头上。” “人家可能没冤枉我们,”陌岩说了这句之后,无论她再怎么追问,都像是没心情开口了。 三人在山脚下出了马车,还没走几步便听到山顶轰隆隆巨响。不是打雷,而是类似砖石碎裂倒塌的声音。魅羽和鹤琅急得撒腿要跑上山,陌岩拉住她,冲鹤琅说:“你上去后叫大家不要轻举妄动,等我来处理。” 魅羽不解地望着陌岩:“这谁呀?是珈宝梓溪他们来复仇了吗?看我这次不把他们——” “是你的宠物回来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飞卯、涅道?也好,自己正要找他。冲陌岩说道:“回来就回来吧。这个败家子,听这动静是要上房揭瓦吗?” “待会儿你别又擅作主张,”他警告她。说完,才转身向山上走去。 此时是阳春三月,龙螈山上开满了紫红色的野花。去年这个时候,魅羽已经回鹤虚山了,这还是头一遭在这里过春天。 她望着遍地的野花怔了一会儿,快跑几步跟上陌岩:“话说当年压住他的是燃灯佛祖。咱们和他无冤无仇,还养了他这么些年。他干嘛要闹事儿?” “所以人家民众都说红颜祸水,”他瞥了她一眼,“不给我点儿颜色看,他怕我不放人。” 又赖我,魅羽边走边噘起嘴。当初认识你俩的时候,我还是个肥秃和尚,哪来的红颜?这要是传出去,一个俊和尚和一只兔子,为了一个肥和尚打架,看有人信吗? ****** 二人还没走到龙螈寺大门的时候,就远远望见乌云下方涅道那巨大的身躯了。他的样子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但此刻比龙螈寺之前碎掉的那座石佛还要高上一倍,估计是他的什么法身吧。 此刻他站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面对山下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人。魅羽边走边抬头打量他。太高了望不清楚脸。能看到露在衣服外面棕色的双臂,肌肉如铁打般蒙着一层淡淡的光辉。 无袖战袍的式样简单贴身,以不阻碍行动为主要目的。胸前并非如她之前见过的神像那样绣着什么“涅”字。战袍下的躯干无疑潜伏着可怖的力量,但腰肢并不粗,是力量和轻盈的完美结合。 与他齐腰高的半空中,停浮着四个修罗人。应该就是她在紫午甸恹轮山上和乾筠遇到过的那四个护法。魅羽仆一走近,四人中和她相熟的鹰裘就低头斜了她一眼,但并未出声。 右方再远些的高空,静候着大约四五十人的护卫队,队伍中央有几辆专门在天上飞的车辇。让魅羽想起四颍曾经提到的修罗界空军。虽然人数不多,这队士兵无疑每个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此刻站在半空一动不动,似乎对下方发生的任何事都毫无兴趣。 再看龙螈寺大门前,挤满了神情或肃穆或慌张的一二百个僧众。景萧和魅羽的五个师兄站在最前面,其后是两排拿着棍棒的武僧。在他们头顶,几个月来罩住龙螈寺上方的那朵巨大的粉白莲花,现在有一瓣已经被砸烂了,怪不得刚才听到轰隆隆的声音。 “我被压在这龙螈山下的一万年间,”涅道开口了,声音如惊雷一样在山中回荡。但语气还算柔和,甚至有些稚嫩。“每天都在想,有朝一日我自由了,一定要把这座山和山上的一切都毁掉。” 说完微微低头,冲陌岩的方向望过来。“事实上,从今后的战局考虑,我应当今天就杀了你,陌岩。不过看在过去这些年来,你对我还算不错的份上,你只要把她交出来,我可以放过你和你的寺庙。” 涅道说完,转身冲着锦合莲的破口处伸过手去。再将手平摊,上面便出现了一个缩小了的大雄宝殿。魅羽在《藏遗录》里读到过,这叫“熄影法”,得是道行极高的人才能使的法术。倘若涅道此刻用另一只大手往大雄宝殿的影像上一拍,那寺里真的宝殿也会跟着废掉。 陌岩还未答话,魅羽便抢先几步跃了过去,站在涅道和龙螈寺僧众之间。 “涅道,冤有头债有主。当年是燃灯佛祖把你压在这山下的,你不去找他算账,来霍霍我们干什么?你还是只野兔的时候,别人都不管你,甚至欲置你死地而后快。只有好心的岫劲师祖收留了你,管吃管住,白天还让你随便出去玩儿。说岫劲师祖就是你干爹,我陌岩师父算你兄长,不过分吧?” 涅道低垂的眼神转向她,但并没吭声。 魅羽又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龙螈寺是你的家,你没在我们的僧房住过吗?戒律堂里翻香烛,藏经阁的墙根处撒尿,这些你都不记得啦? “现在倒好,长得这么人高马大,成了什么、什么‘法王’了。不想着回来帮忙搬砖头、修寺院,还要拆房子。你们修罗道的士兵们要是知道主帅是这么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小人,还会在战场上替你卖命?” 魅羽知道修罗人最在乎的就是征战和士兵。果然,她最后这句话让涅道变色了。 “我们修罗人都是恩怨分明的,”他一本正经地说,“所以我才回来接你走。用不了多久就会开战了,六道中只有待在我那里才安全。” 魅羽不耐烦了。“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我已经嫁给他了,你死心吧。” 涅道的表情有些意外。“你说什么呢?我有很多老婆,并不差你一个。你是我的亲人,算是……” 他眨了几下眼睛,想了想。“算宠物的主人。” 一向伶牙俐齿的魅羽居然语塞了。 涅道又说:“我父母早不在了。被关押的这些年里,我姐姐被人害了,是我没保护好她。” 转而又冲陌岩说:“对你们我已经算很客气了,万年前我可没这么好的脾气。” 魅羽想说,你姐姐活得好好的呢。可这件事不能在大庭广众下提。 “她不会跟你走的,”陌岩说着,走到魅羽身边。“另外,我不喜欢别人站这么高和我说话。” ****** 说完,陌岩双掌在胸前合十,嘴里默念了个咒语。接着手掌伸向涅道,一道白光射过去,涅道的法身登时消失了。变回普通修罗人的大小,浮在半空四大护法的前面。 “好厉害的灭相咒,”涅道说,“不过你也该知道,我随便一个护法都能打过你,你是阻止不了我的。” 陌岩冲着他走近了几步。“如此看来,你们修罗人但凡遇到比自己强的军队,都是立刻调头往回跑?” 涅道没有答话,周身一片耀眼的白光散开,跟着他身后的四大护法也分别现出青、黑、红、黄四色的光,五人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这当中最诡异的,要数一个矮个儿护法发出的“黑光”。按说黑色无光,也不会刺眼。但此人周身散发出的黑色,却会让人不敢直视。 魅羽被光刺得用胳膊挡住眼睛。于此同时感觉特别渴,好像几天没喝水。又像一块木头被放在火上烤,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点燃。扭头看身后,只剩景萧和五个师兄还守在门外,也是个个都在挡着眼睛。 片刻后又觉得光线暗了些。她放下手臂,见身前的陌岩侧转过身,手里不知何时从地上采了一朵紫色的野花。他以这朵紫花为圆心,在修罗人和龙螈寺之间,设了一道半透明的屏障。 她想起来了。他曾在某次早课上同大家说过:“世人只知释迦佛祖曾拈花微笑,却不知佛祖还曾拈花遮阳。据说某年大旱,日光也不知为何比往年要猛烈得多。土地皲裂、河流干涸、寸草不生,只有佛祖讲经处绿草依然、野花遍地。 “佛祖便拈花一朵,掷于半空。遂见日光大弱,凉风袭面,整片大地上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魅羽当下也不及细想,借着机会赶紧跑回寺门口,冲五个师兄喊道:“仁王经之印,摆阵!” 这个仁王经之印,她才在赤缟地用过。当时用了灵宝的内功心法后,能消敌人攻击于无形。此刻也无暇解释,眼看着师兄们已按照惯例站好——鹤琅在拱尖,洛石、陆锦在底部,卧空、何杨在她两侧。 这时涅道五人骤然发力,突破陌岩设的屏障,一股狂暴的热浪卷着飞沙走石朝魅羽等人袭来。几人耳中听得巨浪咆哮、怪兽嘶鸣之声。脚下不稳,几欲跌到。 魅羽急忙调动灵宝心法,将胸前的仁王经之印推出。袭击的力量登时减弱了一些,但还是源源不绝。 “卧空、何杨,去右侧兑位!”魅羽耳中听身后的景霄叫道,“陌岩和我于左侧呼应。” 阵法在景霄的指挥下,做了这几个简单的变动。也不知是成了个什么新阵,反正功能发生了剧变。魅羽先是觉得双腿被紧紧地吸到了地面上。待她使出了灵宝心法后,天地突然间便倒转了过来。 具体说来就是,魅羽觉得自己是头下脚上倒挂着,而且天在下,地在上。也就是说,她的腿虽然被“上面的”地给吸着,但身子却有种要向“下面的”天空坠落的趋势。 再看其他师兄和两位长老,似乎也在经历着同样的怪异。而原本浮在半空的修罗人便不同了,他们因为没有吸附在地面上,便不由自主地朝着下方的天空坠落下去。 当然,以那几人的修为,没过多久便止住了下落之势,又停在了半空。可这一来,他们之前的攻击之势便暂缓了。陌岩见状,冲魅羽等人喊:“金刚龟印!” 这个金刚龟之印,师徒七人曾在云冉峰拦截夜摩天人时用过。此刻魅羽收了之前的仁王经之印,天地之感已回复正常。七人迅速摆了新阵,魅羽又使了灵宝心法。这个原本用作拦截的阵,朝着前方的修罗人射出一阵阵刀光剑影。虽然不是真的刀剑,但威力却和真刀真枪无二。 涅道和护法们依然双手背在身后站着。真刀也好假剑也罢,对他们都毫发无伤。谁知突然间刀剑的力度就变得凌厉起来,比之前猛了一倍不止。涅道虽然还无碍,但护法们已经不得不挥手抵挡了。 陌岩也用上灵宝心法了哎,魅羽心想。 涅道终于有些火了。抬手朝着莲花**的方向一挥。先是听得轰隆隆巨响,是大殿倒塌的声音。 白修了!魅羽快哭出来了,她的大雄宝殿又没了。 “你想拆楼就拆楼!”陌岩冲涅道喊道,“拆光了我可以重盖。” 涅道嗤笑了一声,又伸手冲着寺庙抓了一把。待他的手收回的时候,手心里似乎握着几百个摇摇欲坠的小人儿。“你的僧众也随便我杀吗?” “你若伤我一人,我今天就会和你同归于尽。我向你保证!” 话音未落,只间一片猩红的光从陌岩周身散发出来。与此同时,魅羽和众人耳中似乎听到千万个厉鬼在嘶叫,大家齐齐捂住了耳朵。 不会吧?魅羽知道这种光有个名字,叫“焚世灵火”。这招只有超度过上千个亡灵的高僧才能使用。一用之下,过往被他超度过的亡灵无论此刻在六道的何处、是何身份,都会随他一起和敌人同归于尽…… “使不得啊!”魅羽尖叫着跑上前,一招“朽木可雕”打向他的后背。这招她曾用来在谟烬滩打过那个圆脸修罗人,让对方全身僵硬了片刻,但并无伤害。 现在她的功力和那时自是不能同日而语。陌岩被一击之下,红光尽散。 魅羽同时冲着涅道喊:“我跟你走!不过我要单独和他说几句话。” 她将陌岩拉到一边。“你真是疯了!” 这家伙怎么一到紧要关头就发疯? 后者慢慢醒过神来,挥手在周围设了个隔音结界。魅羽望着他,突然替他难过起来。 他一向是个要强的人,在同辈甚至前辈中都少有敌手。然而终究是个凡人,才活了不到三十年,是没法和涅道这种半神半魔抗衡的。这在他一开始向涅道宣战的时候,就已经很明确了。 虽然魅羽不认为涅道是个滥杀无辜的人,可一旦再起冲突,谁也不敢保证会有多少伤亡。作为龙螈寺的堪布,他可以不在乎别人对他私生活的指摘,但如果为了她而造成僧众和过往被超度之人的伤亡,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更何况,那些僧众也是她的家人。 “我知道,我又擅作主张了,”她盯着他的眼睛说,“不过请你相信我这一次。我去修罗界有几件事要办,办完后我一定会回来。这些事不仅关系到你我和这次战争,也关系到兮远师父和其他姐妹。” 他叹了口气。“你给我个期限吧。” “四个月。” “四个月太久。三个月你若是没回来,我会出现在你面前。” 二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魅羽想起一事。 “对了,你给我的那盒珠宝,你猜我藏在哪儿了?在你禅院后方的茅厕里,从门口数第三块石砖底下。话说你平日打坐的时候,居然就没探测出来吗?” 说道这里,她自己也意识到,他肯定是一早就察觉了,只不过没说破。 “拿去修房子——省着点儿用啊,”她故作轻松地说,说完咧嘴笑了。 他只是望着她,却没笑出来。 ****** 一炷香之后,魅羽同涅道坐在一辆飞辇中,在高空中向着东方飞去。飞辇很宽敞,里面的桌椅坐榻也很结实。但和舒适沾不上边,一看就是行军打仗用的。 涅道在上车之后,便拿着一摞地图在看。魅羽瞅了瞅窗外,外面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又回头看了看这个比自己高两个头的陌生修罗男人,想起那只经常被自己抱在怀里、还时不时同床而卧的毛茸茸的小兔子,暗自摇了摇头。 过了会儿,她靠近些,看了看他手中的地图问:“哪里的地图?你们修罗界的吗?” 他没抬头,只是摇摇头。“他化天的。” 他化天……魅羽想起在谟烬滩的灵宝处,曾听普仞王和灵宝说,天界中只有他化天和福爱天是和涅道做对的。看来涅道还真要先打他俩。 “我不在的这万年,我们修罗人都快被他化天给欺负死了。” “啊?”这倒是让她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能欺负修罗人。 “都怪我皇叔,”他又说,“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和我争皇位,不惜投靠外敌,出卖自己的国家。” 原来如此,魅羽想。但无论如何,这些他化天人肯定不是省油的灯。 这时她突然想起一事。“咱们是在往东走,会路过滨州吧?你待会儿跟我去下面见个人。” 涅道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跟你去见人?我要见人从来都是让对方来找我。你算个例外。”说完便低下头,继续看地图。 魅羽伸手夺过他手中的地图。 “这个人比起我来,更值得你亲自去见。” (作者按:拈花遮阳是作者杜撰的典故。) 第67章 海的那方 魅羽让涅道的护卫队和四大护法都留在一处山谷中待命。她和涅道出了山谷,走上一条田间小路。反正以他的修为,无论是她还是六道中的其他什么人,都对他构不成威胁。 “说是在一个叫螺永村的地方,”魅羽一边走,一边毫无头绪地四处打量着。“看来不行啊,我还是得找人问问。” 小路的前方刚好有个柴夫在背着一捆柴火赶路。魅羽让涅道驻足,自己快走几步赶上前去。 “这位大叔,请问螺永村怎么走?” 柴夫驻足,转身瞄了她一眼。“这荒郊野外的,姑娘你一个人出门啊?不如我带你去吧。” 话音刚落,涅道便出现在二人面前。一把揪住柴夫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问你怎么走,啰嗦什么?活得不耐烦了?” 柴夫望着眼前的三瓣唇金刚,眼珠都快瞪出来了。“不……不是。先往东走、走两里地,再往北,半里就到了。” 涅道松开他。“要是说瞎话,我即刻回来找你算账。”说完改抓住魅羽的胳膊。 魅羽但觉双脚离地,耳边呼呼风声。什么都还没看清,脚就落了地。面前确实是一个稀疏的村落,户与户之间隔得很远。当二人查看到第五家的时候,魅羽便认出了那座在灵宝学徒竞技赛上看到过的房子和院落。 “那个大院是他们家牛羊住的地方,”她指着房子一侧介绍道,“不过目前还住了只母鸡。” 正说着,几只牛羊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一样,冲他们警惕地望过来。扭头看涅道,却见他脸色苍白地站住了。 “你怎么了?” “我、我有些害怕。” 好,涅道法王也有害怕的时候,魅羽心说。 他突然又抓住她的胳膊,这次用力很大,她都快叫起来了。“你真的——确定是她吗?” “确定是谁?”一个柔和的声音从二人前方传来。 绿衣女人在屋门口出现了。她的眼睛原本就很大很美,此刻里面晃动着泪珠,让人又是倾慕又是怜惜。魅羽转身走到一边,不好意思看人家亲人相认的场面。 此刻日已偏西,乡间的暮色平静、旖旎。别人姐弟相认,她也想起了身在普仞王宫的兮远和众姐妹。 “魅羽姑娘,你也进来吧。” 之前魅羽已从涅道那里得知他姐姐名叫涅佩佩。见涅佩佩在和自己招手,她便也跟着走进小屋去。 里面还有个穿粗布衣的修罗男子,腼腆话不多的类型。冲二人笑笑后,就转身去厨房做饭了。魅羽之前看见过的那个十岁男孩望着两个生人,有些紧张地靠在母亲一侧。 “你是兮远道长的徒弟?”涅佩佩问她。 “是的。涅姐姐我想和你说,之前都是灵宝怂恿普仞王和我师父打上天庭的。他还逼我师父杀了你们姐妹,你不要怪我师父。” 涅佩佩笑了。“兮远道长是我的大恩人,我怎么会怪他?不瞒你说,我们姐妹之前在王母那里待得并不开心。王母不许我们有儿女私情,凡是被抓到的,后果都很严重。” 知道,魅羽心说。为了不让她们姐妹犯错,兮远还给她们的灵力里种了毒呢。 “不过这么多年下来,”涅佩佩说,“她也无法一直监视我们。久而久之,姐妹们都有自己的相好了。所以当兮远道长偷偷告诉我们,大家终于可以和意中人静静过日子的时候,我们别提多高兴了!” 那就好那就好,魅羽暗暗欣喜。这样你弟弟总也不好意思对你的大恩人动手了吧? 又想起一个问题。“对了,你们作为干女儿跟了王母那么久,为何还不许你们有儿女私情?难道最终还要你们守她一辈子?” “那倒不是,”涅佩佩望了一眼厨房,低下头。“王母平日对我们要求很严,诗书、器乐、歌舞、女红,样样都要勤加练习。她认为我们应该……呃、嫁得好一些。” 是吗?魅羽心说,王母可是以拆散有情人出了名的,比如神话故事里的牛郎织女。 “对了,涅姐姐你的姐妹里还真有个织女吗?” 涅佩佩愣了一下。“你是说民间传说里哪个?是有这么个人,很久以前了,算我们的前辈。喜欢上了一个贫贱的凡夫。其实那人不是放牛的,是养猪的。总之那位姐姐就没有我们这几人幸运了。” 魅羽稍一琢磨就明白了。王母玉帝虽掌管天庭多年,各个天界六道的王孙贵族掌权人们,未必就肯事事听她的。培养这么些干女儿,日后恐怕是用来和亲笼络这些势力的吧? 这么一想,虽然她魅羽已经铁了心不去做七仙女,就一辈子在龙螈寺当住寺媳妇儿了,但她的师姐妹们呢?她一定要想办法让她们别重蹈涅佩佩的覆辙。 却见涅道站起身来。“要我现在就去打王母一顿吗?” “别、别,”涅佩佩又气又笑地说,“你这才回来,先想着怎么把家里那些烂事儿收拾完吧。再说了,王母自己也是个可怜人。” 嗯,现在别去,魅羽心说。等把握更大的时候再去也不迟。 想到王母,又想到灵宝,以及虞兰说的那个浑身药味的大美女。便随口问涅佩佩:“你们天庭一带有啥女人是管药材的吗?” 她这话也没期望得到答案,谁知涅佩佩立刻说:“当然了,嫦娥呀!她和玉兔负责整个天庭的仙药,王母还要我们姐妹定时找她去拿药呢。” 魅羽大吃一惊!还待继续追问,涅道看了看天色说:“时候不早了,你们三人赶紧收拾下东西和我们离开吧。” “是啊,”魅羽说,“待在这里还是不安全。哪天被灵宝或者王母的人找到就糟了。” 涅佩佩想了想,冲弟弟说:“你还是过两天多派些人来接我们吧。院子里那些牲畜,有些是兮远道长送来的灵畜保护我们的,得一同带走才行。” ****** 涅道将一半护卫队留下守护姐姐,同魅羽和四个法王继续朝东海赶去。 飞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天色将明的时候,魅羽便望见了大海。这期间她一直在思考着今后这段日子的计划。她有个大胆的想法,而之所以会有这个想法,起因是在夜幕降临时,属下送来了两个食盒。 当时涅道放下手中的地图,接过装着晚饭的木盒后,二话没说就吃了起来。虽然不算狼吞虎咽但也没有挑食,将每一份食物都认真地吃干净,才放到一边。 而魅羽当时正在为自己讨厌的一种根球状植物发愁,便随口问他:“你们修罗人吃饭都和士兵一遵守纪律吗?” “有问题吗?”他望着她说,“在我们那里,军人是最受人尊敬和有话语权的群体。没有当过兵便想让人听你的话,绝无可能。而且从小母后和姐姐就和我说了,挑食的人长不壮的。” 于是经过了一晚上的思考,在第二日到达东海上空之时,魅羽便下了决心。 “假如,我要是加入你们的军队,你会给我个什么军衔?” 她以为涅道会吃惊,谁知他的反应就像她理所当然会有这么一问一样。 “这我可不敢说,得看你的训练成果。” 过了会儿,又加了句:“会给你找个好教习。” 在东海上大概飞了一个半时辰,飞辇就减慢了速度。魅羽从车窗向下望去,见下方的海面上现出一个巨大的漩涡深洞。这个洞的直径有十几丈,里面黑漆漆望不到底。 盘旋了一会儿,涅道的飞辇车队就开始下降。先是像落入一口井里,眨眼间四周都是旋转的海水。继而光线忽地变暗,车里车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听到唰唰的水声。 飞辇越沉越低,到后来魅羽不由有些害怕起来。这种漆黑和普通的黑夜不同,有点像死后被埋在坟墓中,和她所熟悉的人世永远诀别了。 一旁的涅道像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伸出一只手指来,指尖像蜡烛一样燃着火。她登时觉得好些了。 怎么修罗人原来是住在海底吗?她才这么想,周围的光线又渐渐亮了起来。同时感到呼吸困难、身体越来越轻。像是要飘离座位,一头撞到车顶上去。紧接着整个车辇翻转起来,上下调了个个儿,一跃便从漩涡海洞的另一头飞了出去。 魅羽从车窗里望向外面明亮的天空,同时大口地吸着气。这里的天似乎比人间的天看着要高。天上的云并不松散,而是更紧密地凑在一起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人道和修罗道原来是靠海洞相连的吗? 她从车窗往下看,却发现此时并非在海的上空。下方是一个碧蓝色的湖,大小同喇嘛国的萨月湖差不多。湖中央有个漩涡洞。 整个湖岸建了一圈城墙样的东西,上面隔一段距离便有个哨岗,有背着弓弩的士兵在放哨。墙外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离湖一段距离处各有一个阵营在永久驻扎着。 魅羽想,也不知这个洞是只通往人间呢,还是也能去别的地方。总之既然是修罗界的出入口,重兵把守也是应该的。 在涅道的五辆飞辇跃出后的刹那,从每个营地上各升起一艘敞篷飞船。每个船上大概载着十来个修罗士兵,有男有女,盔甲庄严,手持银枪背挂弓弩。船的主体虽是木制,但船身有铜铁护体,还有供士兵们躲藏瞄准的各种屏障。每只船的船头都镶着一面五角怪兽的铜牌,不知是不是修罗军的标志。 因为不是外敌入侵,此刻四艘飞船都刻意保持着比飞辇稍低的高度。船上的士兵恭敬地站直,并无动作。但每艘飞船的船身微微前倾,算是和法王见礼了。再看车里的涅道也已起身,肃穆地站好。虽然外面的士兵并不能从车窗里看到他,但他的神情依然一丝不苟。 双方的车船停顿片刻后,涅道坐回座位,车辇便加速离开了此地。 一旁的魅羽暗暗吐了下舌头,想起陌岩曾经警告过她的话。不是闹着玩儿的啊。果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哎! ****** 又飞了一个时辰,才来到建在一座大山脚下的皇城堑都。远远望见半山上有座巨石砌成的青色城堡,据说原先是寰焱大帝住的宫殿,已经空置了几千年了。目前涅道和已故帝王的弟弟崇辅,分别居住在皇城的东西两侧。城中央有一座议事殿,是二人共同接见朝臣和将领的地方。 飞辇队从城西入城。从上空望下去,这座皇城和喇嘛国的布巴城以及中原的袁淄城都不一样。前二者是方方正正的城区和笔直的街道。而堑都因为在山区,楼房街道都是紧密挨着依山而建。偶尔有大片的平地,看样子像士兵训练基地。 涅道的这个皇叔崇辅会是个什么样子呢?车辇飞过议事殿时,魅羽暗想。涅道本来就不是个善男信女,又是法定的王位继承人。居然还给这个公然背叛帝国的叔叔牵制着,没有一回来就掀了崇辅家的房顶、把他绑起来丢进大牢。也不知是怎么一种情况。 这时却听涅道对她说:“我被关押期间,四大护法是父皇去世前才设立的,都曾发誓要效忠我。那之后,皇叔为了要对抗我,又弄了七个什么天旭官。你的训练便归他们当中的樊天旭总管。” 魅羽皱眉。“为啥要把我给他们的人带?知道我是谁,不肯定要欺负我吗?” “目前所有的新兵训练都由樊天旭负责,”涅道悻悻地说,样子像个大孩子被人抢走了心爱的玩具。“欺负你倒不敢,我是怕他们故意不好好带你。我会额外给你找个私人教习。” 那可不妙啊,魅羽心道。新兵都给他们的人带,凡是有潜力升为将领的,不都给笼络过去了?看来涅道被关期间,大大小小的权利被崇辅撬走不少。 想了想又问:“你既然是皇位继承人,现在皇位又空置,你为何还不继位?” “问题就出在他化天上。听说父皇最后那些年,身体一直很不好。同他化天的几次大的战役都败了,将士们已经没有信心再打下去。事实上我知道,这里面有崇辅在捣鬼。 “现在他化天明说了,要我把皇位让给皇叔,他们就和我们结万年友好联盟。而福爱天和他化天的皇室世代通婚、亲如一家,自是站在一起。鬼道是因为在上次攻打天庭的时候误杀了我姐姐——当然现在我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大概觉得我肯定不会放过他们。” “不光是这样吧?”魅羽不以为然地说,“你提出的‘浊降日’之说,要把三恶道都灭了,其余的依据善行恶业来审判。” “哎——”他双手抱头,“真是冤死我了!浊降日的说法是我被压在龙螈山下后才产生的。前九千多年我都是浑浑噩噩地,就像做了场梦一样。最后的五百年我是只兔子,而知道我是兔子的人很少,我又怎么跟人传法?你在人间见过的那些弘扬我主张的传道士,那都是我皇叔花钱雇的。” “啊?”魅羽的下巴快掉到了地下。 怎么会是这样呢?原本是正义的人道鬼道、联合某些天界对付邪恶的修罗入侵者,看来事情并非这么简单。而对这些内幕,神通无敌的灵宝自然是清楚的。魅羽认为灵宝的目的就是要趁这场战争搅乱六道,让涅道最终打上天庭灭了玉帝,以报当年玉帝撬走王母之仇。 现在的情况是,在鬼道,灵宝笼络了普仞王和兮远。在人间,那些道士们自是唯天尊之命是从。反正除了喇嘛国里同龙螈寺为敌的那些和尚,大家一提起涅道都恨得牙根痒痒。上次魅羽还在谟烬滩听灵宝说过,他要去找阎王争取地狱道的支持。事实上,之前在灵宝老家遇到了鬼道地狱道那个学徒班,就证明他多半已经成功了。 “总之,”涅道收拾精神,“当前的头号敌人就是他化天。把他们收拾了,我皇叔就没了依靠,继位后我可以把他夺走的权都拿回来。只不过鬼道人道既已站在他化天那边,做起来也未必那么容易。原本还有四个天界是站我这边的,现在少光天已经倒戈了。” 说完斜睨了她一眼。 魅羽心下也略感歉然。嗯,少光天是被她和她家那位长老捣鼓的。不过那时候他们都是正义的啊,现在怎么听着倒成了坏蛋了呢? ****** 涅道分了一个偏殿给魅羽住,一应家具摆设都和帝王家眷的身份相称。然而当她走进睡房的时候,发现床是上中下三个摆放在一起的。若是在底下两个床上坐着,她的头刚好碰到上面的床板。也就是说,换成普通的修罗人,只能在床上躺着。 这、难道还有俩人和她合住吗? 后来才知道,修罗人的床都是这样的,不管几个人睡。连夫妻在自己家里也是睡上下铺。这是让他们时刻不要忘记军人的本分。 “而且夫妻首先就应该是亲密的战友,不是吗?”后来有次吃饭的时候,涅道这么和她说过。 从抵达修罗帝国的第二天开始,魅羽便每日大清早被侍女从床上拽起来。胡乱吃几口早饭后,便给塞到飞辇上送去城中央的新兵训练基地。 训练场地很大,被屏障隔成四块,新兵分东南西北四个班。魅羽在南班,和她分在一起的都是新兵里的老弱病残。比如当了一辈子农民到老了才来参军的,听力有问题的,高度近视的,个子和魅羽一样的,或者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为了嫁得更好些来这里增加阅历的…… 虽然新兵训练只有一上午,然而第一天的训练结束,魅羽便暗自庆幸自己是被分到了老弱病残班。 训练的第一项是体力,分力量和耐力两种。虽然之前在龙螈寺已经有过一定基础了,但负重跑到了一半时她还是趴地下了。 第二项是格斗。据说整个皇城都由大法器设了禁制,身在皇城内便无法使用任何内力。所以格斗就是单纯的武术外家功夫和摔跤。 第三项则是武器操练。目前还只是刀剑棍棒等冷兵器,弓弩火箭要半月后才开始。 要说魅羽在人间女子中绝不算弱的了,但回到家时她几乎是被几个侍女从飞辇上抬下来的。之后被搁到床上是什么姿势,就保持那个姿势一直到傍晚涅道来找她吃饭。 他站在她床边盯了她一会儿,摇了摇头,就转身出去了。边走边大声说:“来人,喂饭。” ****** 就这么过了七八天,魅羽中午回家后总算能正常走路吃东西了。这时涅道又派人通知她,以后下午还要去私人教习那里开小灶。 “啊?”魅羽午饭后被再一次塞进飞辇,自己在车里自言自语地叫苦,“有必要吗?早上的训练也没有人敷衍我啊。真的一点儿也没敷衍。” 这次飞辇去的是城东南角、涅道的私人训练基地。场地不算大,只按照性别分了男女两个组。 侍女将魅羽带到女子场地。此时场中已经整齐站了八个年轻修罗女兵,看身材个头肌肉都不是上午那些新兵可以比拟的。 场边有张太师椅,里面坐着个中年女教习。侍女在进来之前已经告诉过魅羽,此女名叫素辉。在整个皇城的女教官里,她若是自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令魅羽意外的是,素辉并非她预想的那样五大三粗,比普通修罗女人还要精瘦些。当然修罗女人的五官都是很耐看的,这点儿自是不必多说。 “校尉,这是法王送来的女眷,”侍女对素辉说。 素辉冲魅羽点了点头。然后冲一旁的八个女兵说:“告诉她我们这里的口号是什么?” 八女齐声喊道:“不能弱得跟男人一样!” “很好,”素辉又冲魅羽说,“不管你是谁的女眷,来到这里就得按这里的规矩来。倘若半个月后你都达不到最低标准,就不必再来了。能接受吗?” 魅羽望着说话的这个陌生中年女子,突然觉得这位大姐说话挺可爱、挺对脾气。 “倘若半个月后我不能和你的其他弟子一样,就在此地,我自杀谢罪。” 第68章 谁都看不上 素辉坐在椅子上,冲魅羽点了点头。“体格差了些,性格还可以。” 说完从身旁的小几上拿起一本书,扔给魅羽。“这是我写的。想省力的话,晚上回去读读。现在开始训练。” 魅羽快速翻了一下后,交给一旁的侍女拿着,然后走到八个女兵的末尾站好。 原来任何事情只要做到极致,都是有学问的,她想。包括看似与做学问离得最远的筋骨训练。 “今天我们先学格斗,”素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九个学员面前来回踱着步。“你们看样子也都是习武之人,有各自的门派和御敌之道,不一而同。或许你们认为,格斗之术和灵力修为比起来不值一提。” 说着询问式地扫了众人一眼。 “但那是在你能速战速决的时候。须知内力的消耗是越往后越迅速的。便如手中捧着的沙子,越到后来流失得越快。尤其是当对方的修为比你强的时候,战到最后,你能反败为胜的唯一机会就是依靠体力和近身格斗。” 这和陌岩曾经说过的差不多呢,魅羽想。而且不久前和福如来那一战也让她深切体会到,到了双方都弹尽粮绝、精疲力竭的生死关头,起决定性作用的也许就是人最原始的体能和求生欲了。 “但请你们不要误会我的意思,”素辉接着说,“都以为我们修罗人打斗靠的就是强健的筋骨。其实我们取胜的要诀,在于无数的经验让我们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说完后她双腿微分,上半身前倾。“谁能看出我接下来是要攻击你们的左边还是右边?” 包括魅羽在内,大家都摇了摇头。 “现在我分别向你们的左右出击,注意我在出击前那一刹那,体态上可有任何不同之处。” 说完后她猛地弹起,向左前方的空中打了一拳。虽然这一拳并未打向魅羽,可是所产生的威势也足以让魅羽后脑勺一紧。 接着素辉回到刚才的姿势,又向右前方击了一拳。 现在魅羽注意到了,在拳打出之前的那一刻,素辉双肩的倾斜角度和肩上的每块肌肉的松紧程度确实有些许不同。 “假如我们遇到一个顶级格斗高手,也许分开来看他的每一招每一式的威力,和受过足够训练的普通格斗手差别也并不是很大。你问他为何总是能取胜,他自己也还不一定能答上来。因为起决定性作用的东西,已经由经验演变成了一种本能。 “上面说的对招数的提前预知,不过是这些本能性反应的一种。还有很多方面,比如每次出击前对自己下一招攻击力度和方向的选择,对眼前的对手此刻的心态和身体状况的评估,各种各样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就做了的决策和判断。这些——而不是你每一拳有多大力量——才是让你在格斗中获胜的根本。” 场中沉寂了一会儿。站在魅羽一侧的一个女兵问到:“那就是说经验越多的就越厉害?” “当然不是。实战经验虽然是必须的,但不同的人对个中奥妙的观察力和领悟力不同。你最终能达到的高度要看天分。不过对每个人来说,用心了,便比不用心要强得多。” ****** 那之后的几个晚上,魅羽都是一半时间读素辉的着作,一半时间向涅道要行军打仗的书籍、甚至修罗和他化天的军事布防图来看。 按理说,魅羽算是来自涅道的敌方,可他好似没有任何防着她的地方。对魅羽来说,这个人高马大的年轻男子还有些陌生。但对涅道来说,魅羽是和他曾亲密生活过好几个月、不能再知根知底的人。她的品性、喜好、优点缺点,都没有想过要在一只小兔子面前伪装。 虽然二人都很忙,但除了有几次涅道要外出赴宴,基本每天都是和魅羽一同用晚饭。这倒也没耽误她的功课,因为两个人都吃得很快,基本上屁股还没坐热就离席了。有时会说几句话,有时全程无交流,也没有什么不自在的地方。 偶尔有那么几个晚上,魅羽在灯下读书,他会变回小兔子来她屋里玩一会儿。有时翻箱倒柜,有时就是和从前一样,把鸡毛掸子从这里拿到那里。魅羽也不理他,估摸着就是白天压力太大了,变回动物才能释放一下。 另外,来之前涅道曾说过他有很多老婆,魅羽便以为这个宫殿里一定还住着他的正妃侧妃什么的。结果有天二人吃饭吃到一半时,侍女带进来一个女人。打扮像是普通的皇城女子,面容虽然放到人间算美女了,在修罗界也就是中等。 侍女对涅道说:“她想做你老婆。” 涅道放下碗筷,上下打量了女人一番,摇摇头。“看不上。” “唉,”女人叹了口气。倒也没有其他尴尬的表现,转身就出去了。 当时魅羽正大口咬着一只包醴子,打算把里面熟透的果肉吸出来。包醴子是种黄皮红心的长条形瓜果,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好一会儿。醒过神来时,果汁已经流到衣服前襟了。 “原来你们修罗界都是露水夫妻?”她问。 他摇摇头。“看情况。如果像我姐姐、姐夫那样决定生小孩了,就会安定下来。” 原来如此。 事实上,魅羽之后也时常遇到男人问她:“能不能做我老婆?”有时候还是在涅道来观摩她的训练时,当着他的面问的。 她刚来的时候因为是外族人,别人对她总有些保持距离。但没过多久就发现她性格外向、直爽、热情,爱笑好动,说话做事又有趣,某些方面和修罗人简直比同族人还同族。于是便有不少一起训练的学员甚至教官开始这么问她。 魅羽最初拒绝他们的时候,还有些担心日后被记恨,或者至少见面会比较尴尬。不久就发现绝无担心的必要,说一句“看不上”就和别人问你喜欢吃包醴子吗你说不喜欢差不多。被拒绝后没有怨恨更不会死缠烂打,对修罗人的这种民俗魅羽十分赞赏。 当然最让她咋舌的还是确定了恋爱关系后的男女。那天她和涅道步行去看灯会,刚出了宫殿不久就看到路旁一对男女在打架。男人揪着女人胳膊把她摔到街对面的墙上,呼啦啦落下墙皮一大片。女人一跃而起一拳重重地击在男人的胸口…… “这、这这,”她冲涅道说,“这俩人多大的仇?” “调情呢,”他面无表情、司空见惯地答道。 ****** 总之,修罗人的个性直来直去。然而由于魅羽在男人圈里渐受欢迎,不久后还是出了个小事故。 这天素辉的训练刚刚结束,魅羽擦了下汗正打算随其他八女离开场地,新兵东班的一个男人拦住了她。 “做我老婆好吗?” 她望也没望他。“看不上。” “你都没抬头看。” “看不需要眼睛。” 男人转身走了。 本来这是极为寻常的一件事,凑巧了八女中有个叫灿易的,昨天才问过这个男兵能不能做他老婆,被拒绝了。见此光景,自是把问题都归结到了魅羽身上。 此刻灿易也不多话,回过身来一腿踢中魅羽前胸,把她踢回训练场地,摔到地下。其他七女和素辉见打起来了,便掉头走回来观看。 魅羽瞬间便猜到了大致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恼火。在修罗界,动手打架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好朋友好夫妻之间还经常打着玩儿呢,更不用说情敌了。 还未站起身来,灿易又已经飞跃至她身前的地面,俯身一拳打下来。魅羽在她的拳头靠近自己的鼻子之前,右腿使足力气,右脚前勾,踢中灿易的侧脸。 灿易闷哼一声,拳头只是顿了顿,继续击落下来。魅羽早已就地一滚闪开了。砰地一声,灿易的拳头在地上打了个洞出来。 魅羽不等她站直,转到灿易的后方扑到她背上,双手扼住她脖颈。灿易大吼一声,挥拳向后要打魅羽的脑袋,却听魅羽大声问了句:“想不想跟我学?” 灿易暂时住手。“学什么?” “自然是勾引男人了。” 身上还背着魅羽的灿易望了望其他几女,包括她的教官。大家都冲她点了点头。 于是魅羽被放到地上,平日素辉专座的太师椅被塞到了她的屁股底下。还有人递过来一个水壶。 魅羽优哉游哉地喝了口水,说:“撒娇卖萌、装痴卖傻、使性子玩心眼儿,甚至吟诗弹唱……这些都只能勾引层次较低的男人,反正我是不屑去做的。” 听众们互望了一眼,都赞同地点了点头。 魅羽在椅中翘起了二郎腿。“要让高层次的男人看上你,最重要的有两条。其一,你要和他同样出色。差一点儿可以,不能差太多。这并不是说他强的地方你也要强,或者样样都强。可以是智慧武功美貌或者才艺,但温柔乖巧性感等纯性格上的特色也包括在内。 “反正你至少要有一两样,在女人中得是出类拔萃的,才能让同样出色的男人觉得配你不冤。这没疑问吧?” 听众们又点点头。 事实上,魅羽没说出口的是:如果你能做到足够出色,即便一个高层次男人看不上你,肯定还能找到第二个。不过这点儿还是不说了,万一最终被她家那位神通广大的长老知道了就不好了。 “这第二条,就简单多了。”她的目光望着远方,也不知是想起了谁。“就是你、作为一个女人,一定不能太把男人当回事儿。” ****** 在新兵训练南班里,魅羽和三男一女被分到同一个伍,经常一起锻炼、执行任务。在外人看来,这个伍可真是名副其实的老弱病残组。 首先是一对中年夫妻——至少目前是。女的叫天琦,左臂曾受过伤,不能用力。男的叫毅斌,有先天咳疾。每次跑步跑得久了,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总让人担心他随时会一口气上不来、暴毙而亡。 然而外人不知道的是,男人是易容高手,女人为轻功行家。有次毅斌扮作他们的教官出现,连魅羽在内都被糊弄了。 其次是五十来岁的九叔。身为修罗人,个子还不如魅羽高,肚子却和肥果的差不多大。衣服油腻邋遢,可魅羽很喜欢他。因为他的阅历广,曾去过多个天界生活。谈吐风趣,看人看事特别准。 最后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叫铮引。很瘦,干黄的皮肤看着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是个高度近视,到了几乎和盲人差不多的地步。在陌生的地方走路,要用根棍子探路,或者由身边的人领着。除此之外,寡言温和,经常让人忘了他的存在。 奇怪的是,铮引是个百年难遇的弓弩手。修罗军有种特质的金刚强弩,射程极远,机簧复杂无比。普通士兵光是组装一支拆散了的金刚弩,都要一炷香的时间。 金刚弩到了铮引的手里,却熟悉得和自己的十指一样。连装带卸一支只要眨眼的功夫。而且每当他趴在战壕里,将高度近视的眼睛凑到金刚弩之后,魅羽便觉得他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一个人。敏锐、凌厉,甚至比手中的强弩还要可怕。 “你视力不好,到底是怎么瞄得这么准的呢?”等混熟了之后,魅羽有次问他。 她期待着他的回答是类似陌岩教她的探视法之类的东西。当然他们的探视法需要动用内力,在皇城里是使不出来的。 谁知他说:“不知道。”而且看样子不像在撒谎。“我小时候并不近视。有个叔叔是专门给军队做弩的,我经常拿来玩儿。后来长了一场大病,痊愈后眼睛就慢慢不好了。奇怪的是,一到了瞄准的时候,我就像又长了一对眼睛一样。” 天眼?魅羽暗忖。 ****** 半个月后,魅羽成功通过了素辉的考核。实话说她还是不如其他八个修罗女的水平,但她好学好问、聪慧又虚心,反而是素辉最喜欢的学生。而在素辉这里额外得到的训练,让她在新兵营里也渐渐开始崭露头角了。 由于她比修罗人娇小,话多又经常说得飞快,不久就落了个“小蹦豆”的外号。 又过了十来天,新兵基地的东南西北四个班、共三十几个伍一百六十人,要通过一次阶段小考。最多只有六个伍能通过考试,之后这些通过的新兵会被送去皇城外的空军二十四号营,参与到给前线士兵送补给的行列中。 新兵们都很兴奋。前线啊!虽然他们的差事多半就是帮忙搬下东西,可能连真刀真枪都用不着。自认为肯定能过的几个伍已经开始暗暗准备行李了。没有人看好魅羽他们。 考试在整个皇城里举行。新兵们先由训练基地出发,一直跑到位于城南的将御河。这时每组需运送重达一千斤的物资过河。据说河上只有一根独木桥。 其后要穿过有野兽出没的一片荒原,再去前方的树林里寻找一把斧头。总共有六把斧头藏在树林里,所以最多有六个伍能通过考试。 不过有一条规定,就是必须一个伍中的每个人都同时来到树林报道才能入内,否则没有资格寻找斧头。当然只是找到了也还不算赢,还得平平安安地将斧头送回基地才能通过。 开跑了。魅羽因为在龙螈寺时就训练过跑步,此刻又没有负重,自是不当回事儿。但跑到一半的时候,毅斌便开始喘不过气来。 “我背他,”铮引说。 “你一个人背很快就累了,”魅羽说。 扭头四顾,见附近刚好有片竹林。跑过去用掌力劈了两棵粗壮的竹子下来。叫毅斌仰面躺下,双臂双腿环绕着竹子,其余四人抬着他一齐跑。 这自然比一个人背着跑要快些,但没多久他们这组就成了殿后的了。不过到了下半段,已经能见到不少浑身湿漉漉的新兵在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终于到了将御河,等在那里的兵士给了他们一千斤放在麻袋里的火药。是个松散的大麻袋,类似于一大袋米,当然比米要沉好多。 “你们也知道,火药沾水就不能用在火箭上了,是吧?”兵士说。 五人点点头,望着河上那根光溜溜的圆木做的独木桥。再低头看河里,已经有不少人掉进水里了,正拖着湿透的大麻袋上岸。这些个伍就算淘汰了。 五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过独木桥是日常训练之一。要是能用真气,魅羽也有好几种办法一个人就给弄过去。可现在,一个人背不动,两个人在独木桥上抬着也不好走,一不留神儿就得跌下去。真不知道那些成功的组是怎么过去的…… “没说一定要走着过独木桥吧?”魅羽突然问。 “小蹦豆,你有啥主意?”天琦问。 魅羽指着两根竹子说:“这两根竹子的长度加起来,刚好超过河宽。你们中的两人,每人拿一根竹子站在两岸。把麻袋搭在独木桥上,由我扶着。开始时背后的人先拿一根竹子推我。等到了河中央,对面的把竹子伸过来,再把我拉过去。” 毅斌点点头。“滑动所需的力比抬动要小很多,此计可行。” 于是铮引先拿起一根竹子上桥,去到河对岸。毅斌和九叔将麻袋搬上桥,尽量平衡放好在圆木上。魅羽跟着趴在桥上的麻袋后,一手抓住背后的竹子,一手扶好前方的麻袋。先被推到了河中央,继而被铮引拉了过去。 五人过了河,将物资交给河对岸的兵士。走了一会儿便来到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原。据说这里会有野兽出没,毅斌夫妇和九叔立刻抽出刀剑,铮引则取下背上的弓弩。 魅羽的腰上缠着涅道送她的长鞭,是用修罗特有的一种野牛的牛皮制成的,坚韧无比。不过她暂时没动。她在人间和天界时就能用眼神制服猛兽,现在和涅道朝夕相处,威慑力应当只增不减。 结果就是,魅羽连验证一下的机会都没有,自始至终都没见着个活物。而一路走来,地上到处是打斗的痕迹和其他新兵散落的物件。其余四人惊疑不定,不知猛兽都去了何处,魅羽也不便说破。 ****** 荒原结束后,便到了藏着斧头的小树林。守在森林口的兵士对五人说:“已经有五把斧头被找到了。” 此刻树林里大概还有二十几人在找剩下的那把。魅羽五人分散了一会儿,树上地下都看过了,回来集合后毫无收获。也是,如果这么容易找到,早就给先前来的那二十几人找到了。 这怎么办呢?魅羽心想,用她的探视法正常来说是能找到的,不过皇城内有禁止动用灵力的法器…… 等等,这些法器所禁止的,应当是这个世界的功法。假如她用灵宝的异世功法呢?连殁天枢这种神器,都只能把人间的修为清零。这个皇城里的法器还能比殁天枢都厉害不成? 想到这里,她暗暗走到一处无人的地方,双眼微闭,入定。接着使了灵宝心法,将无识圈越挤越小,片刻后便探得了斧头的所在。 魅羽若无其事地朝那里走去,路上东看西看,还绕了两个小弯。到了那棵树下,她低头快速地拨弄了一下杂草,果然看到闪亮的金属一角。她又去旁边的草丛里拨弄了两下,摇摇头,就走回去找其他人了。她担心一旦挖出斧头,所有人都会一哄而上来抢,她一个人应付不了。 等暗暗集结了另外四人,魅羽低声告诉了他们斧头所在地。又说:“我假装在别处找到斧头,把他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你们四个拿上斧头赶紧往回跑,不必等我。” “不能剩你一人,”铮引说,“这是最后一把斧头了,他们知道上当后报复你怎么办?我同你留下。” “还是我留下吧,”毅斌说,“反正我也跑不久。” “你们都太小瞧我了,”魅羽说。她既然知道能暗用灵宝心法,虽然不敢太夸张、让人看出她在使内力,但假装用蛮力取胜还是做得到的。 “我看这样,”九叔说,“天琦轻功好,就让她拿着斧头尽快赶回去。我们其余几人尽量把大队人马拖上一会儿。但树林太开阔,未必能拦住他们所有人。 “就让铮引和小蹦豆留在这里,打不过就跑。我和毅斌护着天琦到河边,让她先过去。其他人若是追来,我俩就拦在独木桥前。等天琦跑远了,再放他们过去也无所谓了。” 九叔的主意果然好,魅羽心说。于是她领着铮引往树林深处行去,其余三人则看似毫无章法地前往埋斧头的那棵树。 魅羽随便来到一棵树下,装模作样地挖了挖,突然冲一旁的铮引大叫:“我找——”又急忙捂住嘴。 铮引连忙冲她跃过来。与此同时,附近听到魅羽喊话的十几个人也冲这边跑来。 “不行,你们这是耍赖!”魅羽气急败坏地一屁股坐到树底下,眼瞅着天琦三人偷偷摸摸地朝树林外溜走了。 铮引则站在她身前,双臂平伸做阻拦状。“是我们先找到的。斧头是我们的,你们不能抢!” 第69章 一品诰命 此时二人已被层层围住。 “不能抢,有这种规定吗?”一个壮如天神的男学员冲另一人说。 “没听说过呀,”另一人回答,“不过那个小不点儿是法王的亲戚,别伤了她就行。” 话音刚落,一人俯身抓住魅羽的胳膊,甩手就把她扔了出去。其实魅羽若是用了灵宝心法,自是不会这么容易被摆布。不过反正树下也没斧头。 她在远处的草地落下,立刻往回跑,去救正被三个人围攻的铮引。此时暗用灵宝心法,先是一拳打在其中一人的后背,那人痛得叫了一声。跟着又飞起一脚踢中另一人肩膀。 怕被人怀疑用了内力,嘴里还不断大叫:“不怕告诉你们,素辉校尉是我的私家教习,我是她的得意门生。见我矮小就觉得我好欺负了?真是狗眼看人低。身为法王的女眷,我怎么可能给殿下他丢脸……” 这时挖地的两人已确定树下没有斧头,大喝一声:“上当了!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大家听说斧头已被偷偷带走,自是无心恋战,一拥往回路上赶。魅羽和铮引跟在后面,穿过荒地,远远见河边的毅斌和九叔已经和人打成一团了。虽然离太远看不清楚,但她可以想象此刻已是鼻青脸肿、血迹斑斑的两人…… 魅羽和铮引赶过去,但挤不进人堆,只得在外围乱打一气。与此同时,独木桥上已有三人跳上去了,到了河中央。 魅羽四顾,见路旁有棵苍天大树,冲铮引喊道:“上树,弹我出去。” 这是他们五人平日练熟了的一项常规。当下二人蹭蹭几下便上到树顶。铮引抱着一根枝干向后压去,在魅羽双脚跃上那根枝干的同时,铮引松手,自己落回地面。 与此同时魅羽借着树枝反弹的力量,飞过前方的众人。双脚落在独木桥上后又使劲儿一蹬,再次跃起。由于她是从半空降落,又故意在脚上使了劲儿,独木桥猛地一震,还未上岸的两人便失足跌入水中。 身子再次弹起后直接扑向河对岸,朝身前的新兵袭去。新兵转身一拳击来,魅羽侧身避过,同时用了素辉得意的一招分筋错骨拳打中新兵的胳膊。那人胳膊肘脱臼,还未从疼痛中缓过神来,又被魅羽狠狠击中后腰,向前扑倒,沿着倾斜的河岸滚入水中。 众人怔了一下,又有人欲冲上独木桥。但见此时天琦早就不见了踪影,怎么也不可能追上了,便作罢。一众人等气哄哄地,不敢对魅羽过分,可铮引就没那么幸运了。被几个人捉住手脚,噗通丢进河里。 魅羽隔着河瞪了那些人一眼,从河岸走下去,站在水边接应朝她游过来的铮引。 ****** 当浑身是泥土的魅羽凯旋归家的时候,受到了涅道在太子府门口的亲自迎接。 “怎么样,没给你丢脸吧?”二人朝她住所走去时,她得意地说。 涅道从怀里掏出一样事物,递给她。是块白玉做的腰牌。在她伸手接过的时候,腰牌便亮了一下。 等魅羽看清上面写的字时,尖叫一声。“真的假的?不是糊弄我玩儿吧?” “这种事怎么好开玩笑?”他不悦地说。 腰牌上写“一品诰命”四个字。据她所知,目前整个修罗界活着的女人中,只有涅佩佩是一品夫人。连崇辅的夫人都要比这低些。 “这个腰牌是天庭统一发放的,”他又说,“每个世界每五百年只有两个。终身的,给了就不会收回。而且只能自己拿着,谁也抢不走。” “一品夫人……那我是不是还有封地?”她打趣地问。 他哼了一声。“等我把他化天打下来,一整个天界都封给你。” 那倒不必,魅羽心说。她只要老实在龙螈寺待着就很好了。不过呢,下次和陌岩回少光天省亲的时候,定要把腰牌拿出来在皇后娘娘面前晃上一晃。让她看看自己这个平民女子到底配不配得上她家的皇子们。 而且既然是五百年两个,少光天多半就是皇太后和陌岩的母亲才有,皇后娘娘自己估计都不是呢。 “你还有五天就要去前线,”他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若是不想去,我找人替下你。” 魅羽摇摇头。她之所以要决定加入修罗军,是因为她想在这场战争中力挽狂澜。虽然目前还不清楚具体要做什么,但她相信等时机来了,她自然会看到并把握好。 而在河边站着、连鞋都不湿的,又怎么去力挽狂澜呢? “要是情况危急,记住不要拼命,被俘就好了。把腰牌拿给他们看,他们自然会和我交涉。” “这样啊,”她转了转眼珠,“那要是对方提的条件很苛刻,你也答应吗?” “不会。所以你最好别给逮住。” 这人说话老是这么直吗?不知为何,魅羽想起聂驭来了。人家多会说话?话说她现在见过的天主也颇有几个了,有聂驭,有鬼道的普仞王,还有那个紫午甸女王…… “对了,你看我最近能不能去紫午甸洲一趟?十个月前在那里被盖了个紫章,再过两个月不去领解药的话就要毒发了。会死的!” 说完,她伸出手来给他看。最近随着时日将近,图章的颜色越来越深了。 他没看,只是说了句:“我知道了。” 这是什么意思?她撇撇嘴,决定等两天看。反正还有五天就要奔赴前线了。在这之前他要是不给个准信儿,她就只能想办法从前线溜走了。不只是她,陌岩当时也给盖了紫印呢。 ****** 结果到了要出发的前一天下午,魅羽正在屋里收拾衣服。侍女进来禀报,说有客人找她。 客人?魅羽想不出会是谁。难道又是什么来问做不做老婆的男人?通常他们倒不会来这里找自己。 来到客厅,发现正中央的地上跪着两个中年女人。看衣着打扮是极有身份地位、甚至官职不低的。等那俩人抬头望向她,魅羽差一点跳起来。跪在那儿的竟是紫午甸的女王和宰相! “魅羽夫人,之前不知您身份尊贵,真是多有得罪啦,”女王说。 “解药已经带来了,”宰相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等您服完,确保印章消除后,我们再离开。另外,还务必请您在法王面前多说两句好话。” “哎呀这可使不得!陛下快快请起。” 魅羽急忙上前把二人搀起来,让在一旁的椅子就座,同时吩咐侍女上茶。 心里虽然感激涅道把她的事情放在心上,却也埋怨他太过霸道。这紫午甸女王好歹也是一介天主,这么粗暴地把人家捉来还让跪在这里,这不是把人都推到敌人那边去吗? “说来都怪我没跟法王讲清楚,”她歉意地说,“才引发了这么大的误会。当初是我自己跑去贵国,去了又没遵守约定、不辞而别,还请陛下您多宽恕。” 双方又互相客气了一番。魅羽接过瓷瓶,说两粒就够了,宰相却坚持要她都收下。魅羽自是不好意思真的当着对方的面服下,便收入怀中。 想着总得聊几句才好,便问女王:“之前乾筠道长给陛下寻的那些卵鸠草,陛下吃着还好?” “还好还好,难为魅羽夫人惦记。” 魅羽又想起乾筠说的、大家都误以为是藏着殁天枢的那个山洞。他说洞里藏的其实是寒谷发现的一棵黑夜灵芝,再过个十年左右就可以用来彻底治好女王的宿疾了。 又忆起灵宝曾对她说的话:“寒谷这个老家伙,道貌岸然,你们以为他就没有情人?只不过这家伙比较精,藏得深深地,连我都挖不出来。” 想到这里,心中一动,又问女王:“陛下您跟寒谷道长很熟吗?” “呃,这……也不算熟。”有那么一刹那,女王的神色似是有些慌张,但随即便坦然了。“道长是大忙人,我们紫午甸的臣民自是盼望着他能常来传道解惑,只怕没那个福分呢。” 乖乖,魅羽心说,要真如自己所怀疑的那样,事情可就有意思了。 ****** 修罗界和人间是通过水洞相连,和他化天则是通过天洞。在南海有处巨大的岛屿,叫换天岛。据说从岛上方一直上升,最终就会由天洞里飞出去。 当然天洞外并非直接与他化天接壤,而是有个叫前庭地的地方。这个前庭地的大小和整个喇嘛国差不多,与修罗界和多个天界都有出入口。在千年前,前庭地一直是由一个九天王在管辖,以自由贸易和饮食业着称。同时也是打听和交换各个天界信息的便利地方。 其后他化天为了攻打修罗方便,先是派兵占领了前庭地,赶走了九天王。之后他化天的军队在崇辅的暗暗协助下,穿过天洞,一路打过来,占领了修罗的换天岛和附近一些小的岛屿。岛对面的大陆海岸上自是有修罗军的强大防线,一时半会儿攻不上来。 涅道回来后,得知敌人居然住到自己家里了,大怒。亲上战场,花了十天九夜的时间,几乎是掐着敌军的脖子,将入侵者从换天岛赶了出去不说,还占了前庭地一小半的疆土。这就是魅羽要去送物资的前线。 这天上午,魅羽和其他被选中的新兵共三十人,被皇城外二十四号营的小型载客飞船送去了换天岛。新兵们都是一身褐色战袍,因为只是参与运输,只在前胸罩了件软盔背心。魅羽低头看看自己的身材,比刚离开龙螈寺那时要壮多了。 还未靠近岛屿,便已能看到岛屿四周水面上停泊着的密密麻麻的运输舰和战舰。也不知这些都能飞呢,还是有部分就是传统的海船。但所有的船只顶部都飘着一面“涅”字旗。 “咱家小兔子厉害啊,”魅羽小声嘀咕着。 在离岛屿较远的海域,能看到一艘巨型战舰。上面的船舱便如一座城堡,停泊在它身边的那些护卫舰,相比之下都成了山猫脚边的老鼠。 片刻之后,魅羽便和其他新兵一起,列队站到了岛上的操场上,听七个天旭官之一的樊天旭给他们训话。 “我不管你是谁的亲戚,也不管你的境遇有多么可怜,”樊天旭边说边踱着步。也许是常年穿盔戴甲的缘故,在别人身上多少看着有些行动不便的软盔甲,到了他身上却自然又轻盈,就如同多长了层皮痂一样。 “到了前线,因为自己老弱病残而给大家拖后腿的,绝不怜惜,知道吗?” 说到这里看了看魅羽那五个人。“我在和你说话呢,听见了吗?”他问魅羽。 “听见了!长官!”魅羽大声说道,用新兵应有的嗓门。“小蹦豆保证,去到前线绝不会怜惜长官您!” 站在她身后的有几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樊天旭歪了歪嘴。“在我的军中,只要你够本事,顶撞我也没问题。只会说好话的废物在哪儿都待不下去、也活不长。上舰!” 新兵们从一头开始,跑着成了一长队,最后来到一个伸向水面的跳台。此刻下方的水面上有艘敞篷运输舰正在一点点升空。最先上跳台的新兵都是往下跳。慢慢地变成平跳。等到了魅羽这殿后的五人,便成了往半空跳。 五人各自伸出双臂,互相抓紧,同时离地,稳稳地落上甲板。既然已出了皇城,魅羽便可以自由自在地使用自己的真气了。一身轻的感觉真好!真气护体的感觉更好!这一个半月来她从来都没有这么自信过。 五人还没来得及四处看看,便被要求在座位里做好,双手抓住一旁的绳索。同时见头顶上的缆绳拉扯着,一个类似帐篷顶样的东西将船密封了。虽然客舱里看不到那些补给品货物,但估计也都绑结实了。 战舰升空骤然加速,魅羽一阵眩晕恶心,饶是她这种整天跳来跃去的都有些受不了这速度。之后匀速飞了一会儿,又慢慢减速,然后上下掉了个个儿。魅羽因为有经验了,知道这是到了前庭地的边界了。 ****** 船在快速下沉。过了一会儿,先是船身开始剧烈摇晃起来,继而耳边能听到让人胆战心惊的雷电轰鸣,然后头顶的帆布噼里啪啦地和爆豆子一般。原来前庭地此刻正在下暴雨。 这怎么办?魅羽想。补给品虽然有防水布包着,可也不能在这么大的雨中淋着。不料船落入水面后,又平着行驶了一会儿,雨声便骤然消失了。再次打开舱顶的时候,魅羽发现他们已经驶入了一个巨大的山洞港口中。 樊天旭应当是乘坐其他飞船赶来的,新兵这艘船上目前是由两个参领在指挥。新兵们按吩咐将补给品搬离三艘飞船,装到二十几辆马车封闭的车厢内。 之后的任务便很明确了。等雨稍小一些,这六个新兵伍的每个组会在两个老兵的带领下,将四五辆马车运到六个营地中的一个。顺便参观一下当地的部署,再将空马车赶回来,任务便算完成。 新兵们在港口稍作歇息,吃了点儿随身携带的干粮,便赶着马车驶出了港口。两个老兵在最前面的马车上,其次是天琦夫妇、九叔、铮引,魅羽殿后。本来铮引要殿后,魅羽怕他眼神儿不好跟丢了,其他人不知道。 虽然申时还未到,厚厚的雷雨云让天色看着很暗。车队在荒野中行驶时,每辆车前方挂着盏灯笼照路。 雨比刚才小多了,但是湿漉漉地浇在身上,再被风一吹,让人禁不住上下牙打颤。每隔一会儿,魅羽还要暗用探视法,将附近路过的地方搜寻一遍。 他们目前应当是在修罗军领地的正中央。他化天和前庭地的入口处是在敌军领地的后方,所以敌人绝无可能突然出现在这里。不过魅羽还是决定时刻保持警惕。按年龄,她和铮引是车队里最小的。可她到目前为止经历过的危险,估计比其他人只多不少。 ****** 行了大概两个时辰,前方的车突然停下了。魅羽在马车上站起来探头望,也看不到什么建筑或灯光。估计离大营还有距离,这里只是路上的岗哨,用来检查过往行人和车队的。 果然,魅羽几人被叫到前方站好。虽然一起来的两个老兵看样子和三个哨兵认识,但对方还是一丝不苟地检视着五个新兵和他们的腰牌。 “你两个不是修罗人吧?”当中面色黝黑的一人冲着魅羽和九叔说。 “人道来的,”魅羽答道。 “哦?这还是第一次在我们修罗军中见到娑婆世界来的兵士,还是女兵。” 魅羽直视着他,不说话。我是你们最高统帅的主人这种话,没必要时还是不提了吧。 那人又望向九叔。 “我就是本地人。” 九叔的回答让魅羽暗吃了一惊。虽然他们几个都知道九叔不是修罗人,但居然就是前庭地的人,实在是出乎大家意料。 “有意思。银珠埠有几个菜市场,还记得吗?”那人问。 “银珠埠没有菜市场,”九叔淡淡地说,“那里只卖消息,不卖菜。” 对方盘问过人之后,又查了马车和货物,半晌后才放行。又过了半个时辰就到了大营。看来涅道在这里是打算常驻的,因为营地里并没有什么帐篷,而是一座座新建起来的屋舍和仓库。 再往远处望去,是开阔的训练和集合的场地。场地另一边停着几十辆大大小小的平地战车和飞船。每个上面都亮着灯,有执勤的兵士走来走去。也就是说,随时处在战备状态。 再远些,是几座巍峨的山峰,静静地立在夜空下,俯瞰着脚下的军营。 此刻驻地兵士们刚吃过晚饭。比起刚才的湿冷,魅羽的脸颊上能感到一阵阵暖意。几个新兵和当地驻军一起将物资装入仓库后,便被领着朝食堂的方向走去。 当时铮引走在魅羽身边,突然捉住她的胳膊。“不对,非常不对……” 他的手在发抖。她扭头,见他那对无神的眼睛望着大山的方向。 “哪里不对?” “你帮我看看,山的左侧。” 魅羽抬头望去,什么也没有啊?正要答话,却见山的背后悄无声息地现出一艘飞舰。虽然这是她第一次来前线,但如何区分我军和敌军的各种服饰、武器和运输工具,是新兵培训的第一课。 “敌军来袭!”她大叫,手指着大山的左侧。 领头的老兵扭头望了一眼,撒腿就跑,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旁边一间屋子里。也不知用的是什么通讯方式,片刻后整个营地几乎是同时进入了迎战状态。 五个新兵呆立在原地。身边到处都是兵将在不声不响地飞跑着,各就各位。远处有几艘飞船已经开始缓缓升空了。估计是等不及所有士兵上舰,飞船底部垂着一条长索,不断有人在顺着往上爬。 魅羽见修罗军反应如此迅速,暗暗松了口气。不料当她再次望向大山的左边,见一艘庞然大物在慢慢露出全貌。其规模和她之前在换天岛海域见过的那艘修罗巨舰差不多。 此刻在巨舰的甲板上,不断有小型飞船正在起飞。与此同时有密密麻麻如群鸟般的“化羽蝠兵”从舰上飞下来,朝基地俯冲。化羽蝠兵是他化天独有的一种飞将。他们并非是类似夜摩天棉族人那种依空而生、天生会飞的人,依靠的是一种类似蝙蝠的装束。 这种装束的厉害之处在于,飞行时并不需要飞行者自己伸开双臂。因此可以手拿强弩朝地面射击。此刻一片箭雨落向魅羽五人,天琦夫妇和九叔各自抽出兵器准备阻挡。 魅羽双手在胸前结了个金刚龟印,一道无形的拱墙便挡在了五人上空和四周。别处还在奔跑的士兵便没这么幸运了,有多人中箭倒地。 松了口气,魅羽自言自语地问:“敌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们是怎么越过前方一道道封锁的?我们连预警都没收到。” 不料耳中听九叔答道:“是从少光天绕路过来的。少光天的入口便在山的背后。” 少光天……魅羽正想着,一个绿油油的大球突然飞到五人前方的上空,轰地一声炸开了。五人都被气浪掀飞出去,魅羽周身一片火辣辣的疼痛。耳中听天琦在撕心裂肺地喊:“毅斌——毅斌——” 少光天……魅羽双目紧闭躺在地上,心里绝望地对陌岩说:我的长老哥哥,今天终于要死在你手里了。 第70章 伤兵船 “你们几个,快上船!” 魅羽睁开眼睛,见头顶上空大概三四丈高的地方,停着一艘小艇。小艇本来是敞篷的,此刻拉上了篷盖,一条绳梯从船腹打开的小门里垂下来。 背向敌人的一侧,一个将士从顶篷和船沿的缝隙处伸出头来,举着火把,冲下面的几人喊话。而面向敌人那边,只见箭弩在不断射出,附近一代已有多个化羽蝠兵被射落,摔到地面上。 不远处有艘敌舰被击落,在地上燃着熊熊烈火。然而总得来说,修罗军的这个营地不是敌人的对手,力量相差太悬殊了。大部分修罗的军舰都在且战且退。 魅羽醒过神来,从地上一跃而起,这时才发现疼痛的主要根源是右肩上插着的一支箭。她用左手掐断箭身,也顾不得处理嵌在皮肉里的箭头,便急着去集合其他四人。 这才发现毅斌头部被重物击中,流了很多血,昏迷不醒。天琦正拿着布条给他包扎。九叔腿破了,除此之外还好。铮引则不见了。 “你俩抬毅斌上船,”魅羽说,“我去找铮引。” 九叔和天琦把毅斌绑在绳梯上,看着绳梯被拉上去后,二人施展轻功上了船。魅羽躲到一棵树下,借着周围的火光四顾。此时天色已全黑,完全不知道铮引去了什么地方。又不敢大叫,怕被敌人发现。 这家伙去哪儿了?她正打算使出探视法,突然见前方有只火箭从地面斜飞向半空,从一艘敌舰船侧往外射箭的小缝里钻了进去,敌舰内登时起火。火还未被扑灭,又有连续两只火箭钻了进去。 魅羽明白了。敌舰和我军战舰一样,上面的顶篷和下面的船身都是能挡箭防火的。唯一的漏洞便是留给自己士兵向外射箭的空隙。然而试问除了铮引这样的神箭手,谁还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刚好射中一艘正在飞行中的战舰船身上的小缝隙? 又想起之前那艘坠在地上着火的敌舰,可能也是被他搞下来的吧? 魅羽起身,朝火箭飞出的地方窜过去。 “别射了,快点走吧!你不可能一个人阻挡对方一个舰队。” 他化天的那艘巨舰已经在远处的草地上着陆。从上面跑下来一队队步兵,正冲着营地的方向赶来。魅羽拉起铮引就跑,对方倒也听话。 之前那艘小艇早就不见了踪影。前方还有一艘中大型的飞船,两侧跟着小护卫舰,看外观就知道是伤员救治船。此时刚刚接完地面上的兵士,已经起飞朝远处行驶了。 魅羽从背囊里掏出一根带着长绳子的箭。绳子再长也是够不到飞船的。她把绳箭交给铮引,问:“如果我带你飞上半空,你能不能射中前面的大船?” “可以,”他说着,将绳箭在胸前的金刚弩上搭好。也没有问她如何能带他飞上半空。 魅羽左胳膊挽住他的右臂,两手在胸前结了个虚空自在印。这次她是使足了劲力,一只无形的天地之手将她二人从地面上托起,朝着飞船离去的方向推去。 待得劲力快要消失的时候,她轻声喊道:“放箭。” 绳箭飞了出去,刚好穿过飞船尾部上的箭弩口。二人随即在绷直的绳尾上猛地一拉,飞到绳子中央。再一拉,便到了船尾。早有士兵在望着他们,急忙将他俩拉了上去。 ****** 魅羽进了舱,坐在一堆伤员旁边,等着大夫来给自己取箭头。看了一圈没见到毅斌,不知他怎么样了。 铮引去了别处,不一会儿便和九叔一起回来。原来另外仨人早到了,但由于毅斌伤重,被移去了重伤员舱,万幸的是已脱离了生命危险。 待魅羽的箭头被取出后,三人喝了点水,疲倦地坐在地板上歇息。刚刚二人上船前回头望了一眼,没见到有追兵。然而正当船上的兵士们都以为成功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时候,船身剧烈一晃。一个左眼上插了支箭的士兵凄惨地嚎叫起来。当时大夫正在给他取箭,船这么一晃,箭插得更深了。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整个船身朝左侧大幅倾斜。同魅羽一起坐在地上的伤员们都朝一边滑去,挤在了一起。不用问,肯定是追兵到了。 魅羽扶着墙站起身,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回到船尾,朝后方望去。一艘比他们的船小,但攻击力一看就很强的敌舰正在从后方慢慢拉近距离。敌舰船头镶着支巨大的机簧弩,上面装好的箭便如银枪大小,箭身绑满火药。此刻正对准了伤兵船左侧的护卫舰。 箭光一闪,魅羽便听到轰轰两声响,脚底跟着抖动起来。第一声是护卫舰被击中,第二声是失控的护卫舰撞到伤兵船上。与此同时,机簧弩缓缓转动,对准了魅羽。又一支巨箭开始了自动装载。 “找死……”魅羽双眼眯成一条缝。“连伤兵都不放过,真以为姑奶奶治不了你们?这可是你们自找的,见了阎王莫喊冤。” 站直身子,魅羽调用灵宝心法,双手在胸前转了个阴阳鱼。此阴阳鱼的威力共有七级,每多转一圈,威力就上升一个层次。她这次转足了七圈,然后猛地平推出去。 阴阳鱼骤然扩大,便如一把扁平的大圆刀,直径有两三丈宽。从敌舰船头的下腹悄无声息地切入,如入虚空之境,毫不费力便纵穿了整个船身。 魅羽选择了船的下腹,没有把阴阳鱼直接推到甲板上,如果那样这座船上会有不少人被切掉双腿。虽然这些人终究会死,她还是避免了太过血腥的方式。 机簧弩的运动停止了。与此同时,敌舰的船腹裂开,各种各样的物件开始接连不断地下落。魅羽转过身去,从一堆望着外面目瞪口呆的士兵中穿过,去找铮引和九叔。 ****** 不久后,伤兵船来到修罗军在他化天的医护营地上空。魅羽不知道这里离新兵们初来的那个港口有多远,看来他们下船后还要去找营地负责人,再想办法回港口。 受伤较轻、可以自己走动的兵士们先下了船,重伤员留在船上等着担架来抬。魅羽在一个角落里居然看到了灿易,她坐在地上,只穿了一只鞋。 “你还好吧?”魅羽走到她近前,问,“伤到哪里了?” 灿易抬起左腿给她看。原来是左脚被中度烧伤。 “没事,有他照顾我呢,”灿易伸手往旁边坐着的男人身上一指,笑得很开心。继而发现魅羽肩头的伤,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塞给魅羽。 “怎么你中箭了?我这瓶药治箭伤很灵的啊,疤都不会留。” 魅羽接过伤药收好,又扭头看了看男人,正是那日在训练场拒绝过灿易那个。看来她终于成功了。 “怎么样,我算好老师吧?”魅羽指着自己的鼻子,问灿易。 对方重重拍了她一下。“你小子厉害呢!刚才的事儿我都听说了,回去等着领功吧。到时候我们几个给你办个庆功宴,让你好好风光风光。” 魅羽离开灿易后,回原处坐下。望着依然昏迷不醒的毅斌,又想着自己刚才毁掉的敌人战舰,问其他几人:“我们这场战争到底是正义的还是邪恶的?” 因为敌人之所以能突然出现,全赖少光天的支持。如果说他化天是邪恶的,那么和他化天站在一起的聂驭、陌岩,难道也算邪恶的吗? 此刻天琦的注意力都在毅斌身上。铮引像在凝神思索或倾听着什么。这二人都没理她。九叔笑了笑,冲她说:“什么正义邪恶的,只有你这种小娃儿才会问这种问题。打个比方,如果我现在突然打你一拳,你会有什么反应?” 魅羽想也没想地说:“我会首先一拳打回去,然后再问你为啥打我。” “为何不先问清楚再打?” “我怕等问明白时,又没有打回去的机会了。” 九叔哈哈大笑。“这就对了!我们现在就是别人打我们,我们打回去。什么正义邪恶的?先弄明白道理才决定是否打回去的,都是傻瓜。” 魅羽还在思索这个问题,铮引突然凑过来,低声对其他人说:“走、赶紧……逃!” 她怔了一下。“你说什么呢?逃去哪儿?”两军开战时私自逃跑可是重罪。 九叔立刻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听他的。我来背毅斌。” 铮引也没跟九叔客气,一只手握紧腰间的短剑把手,督促几人朝船舱的紧急出口走去。这时已经有担架被抬上船了,到处乱哄哄的,也没人注意到他们。几人打开应急出口的小门,见外面灯火通明,地上来来去去都是人。 “情况如何?”铮引问魅羽。 “走不了,”她摇摇头。“只能在飞船里找个地方藏起来。” 说完后偷偷伸头往下看。紧急出口处有一段木梯子,梯子最终通向外面。但下到一半时后面是个小储藏室的入口,装着绳子、帆布、麻袋等各种杂物。 “咱们去储藏室躲躲。” ****** 直到进了储藏室,在一堆麻袋后隐藏好,魅羽还是不明白他们为啥要在自己的营地上藏起来。她将眼睛凑到门边,外面亮里面暗,所以不怕人发现她。 船身偏高,魅羽倒是可以看到整个营地的光景。 铮引坐在她旁边,面朝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哎,我说,”她问他,“究竟哪里有问题?” “假。” 他说了这个字后,沉默了半晌,又加了两个字:“杀气。” 魅羽再往外看,刚才的忙乱已经不见了。从飞船上下来的伤兵、大夫和船员们,都被要求在前方广场中心站好。重伤员的担架也被搁在了地上。周围是一圈圈手拿火把的修罗兵,虽是自己人,却让人觉得他们很陌生。 人们还在嘁嘁喳喳议论着,操场的正前方走来一个军官。虽然隔得远看不清长相,但魅羽听声音便知那人是樊天旭。 “我早说了,修罗军的前线容不得老弱病残。按照法王的指示,凡是被证明没用的,就不用回去了。” 听众们闻言静了一会儿,突然爆开了。“不可能!法王不是这么无情无义的人!” “你把我们困在这儿,到底想干什么?” …… “摆在你们面前的有两条路,”樊天旭的声音盖过了众人的吵嚷,“一条是死路,反正在修罗军的名册上你们已经被除名了。还有一条,你们要感谢宅心仁厚的崇辅大人。大人说了,只要你们投降他化天,立刻将你们送去他们最好的军营疗伤——” 众人的叫嚷声再一次打断了他。“崇辅是个叛徒,卖国贼!” “把崇辅叫来,我们要当面问话。” “誓死效忠法王,决不投降……” 樊天旭往人群里走了几步,四处看了看。“可惜了,那几个家伙不在。”他的声音里透着失望。 魅羽直觉他是在找自己。 但见他手一挥,几个全副武装的手下走近人群里,把刚才给魅羽取箭头的那个大夫给揪了出来。 “降不降?” “誓死效忠法——” 话还没说完,只见大刀一挥,大夫的头便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樊天旭气急败坏地冲众人叫到:“凡是不降的,都是他的下场!” 场中一片寂静。但魅羽可以感觉到,寂静不代表惧怕,而是一种无言的反抗。 这时刚才那几个盔甲兵又到人群里,想将坐在担架上的灿易揪出来。灿易突然跃起,飞起没受伤的右腿将其中一人踢倒。另一人见状举着大刀砍来,被她一拳打在手臂上,刀飞了出去。眼看着第三个人就要扑过来,灿易已做好准备出招…… 三只箭从半空中三个不同的方向飞来,全部射在了灿易的身上。 “灿易!”魅羽站起身,一只脚已经迈出储藏室,却被天琦从背后一把抱住腰,拉了回来。 “小蹦豆我求求你了!”天琦哭着说,“你要是暴露了,毅斌他就活不了了……” 魅羽本能地挣扎了两下,但天琦说的是实话。姑且不说她自己冲出去能否全身而退,以毅斌目前的情况,暴露后他和天琦定然要遇难。 眼见远方中箭后的灿易像是终于不支,单膝跪到了地上。这时九叔站起身,将仓库的木门迅速推上。在外面的视野消失的前一刻,魅羽看到一个兵士朝灿易举起了大刀。 我这瓶药治箭伤最灵了,疤都不会留…… 灿易!刀像是砍在了魅羽心上,她在黑暗中一头栽倒,被一旁的铮引扶住。 崇辅,我若一天不能将你手刃,就一天不会离开修罗天,直到我死。 ****** 也不知过了多久,飞船又一次起飞了。五个人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都没有开口。谁也不清楚这次要飞去哪里,若是之前樊天旭说的话算数,现在应当是飞去他化天的阵营,只不过不知道船上目前载着几个降将。 过了一会儿,听九叔说:“刚刚飞过的那条河叫远征河。我们现在去的那个营地,应该离锦阳城不远。目前锦阳算是他化天在前庭地的首府,容祯王的府邸便设在那里。” 魅羽当然知道容祯王是谁。他化天上一任帝王年轻早逝,太子到现在还不到十一岁。一直都是由皇后的哥哥容祯王在辅佐朝政并掌控兵权。 耳中又听九叔说道:“这个容祯王据说有两位夫人,都是福爱天难得一遇的绝色。不过打仗时夫人不带出来,眼下陪他在前庭地的,是几个大梵天过来的女人,能歌善舞。” 哦?这倒有些出乎魅羽意料。 “因为这家伙最喜欢办宴会。虽然是身处前线,每月到了十五那日都要歌舞笙箫,请他化天甚至外天的贵族们来参加。刚好前庭地四通八达、交通便利。当然了,宴会是不是他笼络盟友的手段和掩护,再顺便商讨一下御敌计划,这就不知道了。” 一直昏迷不醒的毅斌突然开口了:“九叔,你为何对容祯王的情况如此熟悉?” “你醒了!”天琦叫道,大大地舒了口气。 九叔开始像是没听到毅斌的问话。过了一会儿才喃喃地说:“因为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研究他。” “崇辅这个叛徒,”魅羽咬牙切齿地说,“他做的这些事,我回去后告诉法王,定饶不了他!” “你以为法王不知道吗?”九叔说,“目前崇辅的人占据了军中和朝野大大小小的职位,法王暂时还不能动他。” “不能动他?”魅羽嘲讽地说,“他要是某天早上去茅厕,不小心被屎噎死了,还能算到法王头上?” 虽然一片漆黑,但魅羽能感到九叔严肃地瞅了她一眼。“想让崇辅早上被屎噎死,不是一件容易事。” 当然不是容易的事。同为善战的修罗王室成员,崇辅就算打不过涅道,也不是随便一个修道者就能收拾的。更不用说他身边明里暗里的层层护卫。 只不过有些事,是明知困难甚至不可能也要去做的。说起来崇辅和魅羽并没有多大私仇,但他和她其他的敌人不同。灵宝和梓溪这些人虽然一直都想置魅羽于死地,但他们在其他方面也许是个好师长、好传道士。 崇辅则不一样。也许魅羽不理解什么是正义和邪恶,但她知道出卖自己族人的叛徒,尤其是残害为自己浴血奋战的士兵的人,放到哪里都必须受到惩罚。 ****** 飞船降落后,已过了午夜。外面吵嚷了一番后又寂静下来。当然五个人相信,如果他们此刻就这么出去,至少会有十几双眼睛盯上他们。 “现在的计划是什么?”天琦问。 魅羽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她刚刚用了下探视法,已经对周遭的情况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敌营的广场面积很大。目前这艘修罗来的伤兵船,和大概六七艘他化天的运输船停在广场的这边。附近有三个大型仓库和一些马匹、车厢、平板车,没有人看守。 广场另一边停着十几艘舰艇,有大有小。每艘舰艇上都有人在执勤。舰艇附近只有一个小型仓库,不过因为装的都是火药,所以有十几个身披盔甲的士兵把守着。 广场的四个角落各有一个灯火通明的哨塔。每个哨塔上都有几个手拿弓弩和号角的哨兵。大概怕影响到飞船的起飞和降落,哨塔并不高,不过其视野足以覆盖整个广场了。 除此之外,有个十五人的巡逻队,在附近到处走动着。 魅羽见没人答话,便说:“计划的第一步,由我来点燃火药库,引起混乱,我们好趁乱溜出来。” 天琦说:“你确定这附近有火药库?而且你自己一出门,就立刻被发现了,还怎么去点火药?” “这我自有办法,”魅羽说,“不过需要铮引帮我。第二步,是抢一艘小型战舰离开。需要注意的是,等我们开到港口营地上方时,不能降落,得立刻由天洞回修罗。因为樊天旭很可能会在港口等我们。” 其实若说抢船,他们目前所在的伤兵船最容易了。可是这艘船目标太大,速度和战斗力都不行。五个人要是驾着这艘船逃跑,必死无疑。 “第一步可行,”九叔说,“假设你真的有办法炸掉火药库的话。第二步就难了。” “我也听说了,”毅斌说,“他化天的舰艇为了安全,要开船得用一把特殊的令牌钥匙。这种令牌平日随处可见,每个船上可能都有好多把,能在前庭地内自由飞行。然而要想离开这里去到别的地界,必须由校尉或以上军衔的军官,在二十四个时辰内用手掌摸过才行。” 啊?魅羽犯愁了。他们若要成功逃离,自然是越少和敌人冲突越好,又去哪里找个校尉来? 天琦说:“那干脆不要抢什么战舰了。这里不是离锦阳城很近吗?先逃去城里,再找机会坐民用船离开。” 毅斌说:“傻婆娘,现在他化天在和修罗开战。但凡在城里遇见人高马大的修罗人,还不立刻给逮起来?” 魅羽听到锦阳城三个字,眼珠转了转。“校尉或以上军官,那若是被最高统领容祯王的手摸过的令牌,行吗?” “那当然可以了,”九叔说。“之前你们见过的巨舰,就只有容祯王亲自摸过的令牌才能开启。” “今日是十四号……”魅羽思索着,“不对,那是昨天了。现在已经是十五号的凌晨了。我们逃出这里后,先找个地方休整一番。不是说容祯王每月十五号都要举办宴会吗?我看我到时候能不能溜进他的——” “不行,”铮引打断她。他向来话不多,也很听魅羽的,但这次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九叔想了想。“无论如何,先离开此地吧。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待着。” 魅羽起身,将储藏室的小门拉开一条缝,向远处的火药库遥望了一下。普通的仓库通常是木头建的,可以考虑用天星术取火。但既然是用来存放火药的,肯定不能用木头,从屋顶到墙壁都得是金属。 还好火药库大门正对着自己的方向,而且周围有一堆人在把守。 她转头对铮引说:“待会儿那些人一开铁门,你立刻将一只火箭射进去,能做到吗?” 他点点头,便开始准备火箭。 魅羽等一切就绪后,抬手使了一招参宿诀。从西方天空中引了一些金石之利下来,砰砰打到火药库的铁屋顶。 守卫们自然是立刻察觉到了。一些人马上沿着火药库四周跑了起来,寻找事故的源头。另几人拿出钥匙,将锁着的大铁门打开…… “放箭!” 火箭嗖地离开飞船,以极快的速度从微开的门缝里钻进火药库。接着便是一震雷鸣般的巨响,大地都跟着剧烈一震。整个火药库的铁屋顶连同四壁被气浪掀飞了出去,砸到旁边的军舰上。刚刚在四周巡视的那些兵士,也断胳膊少腿地四散而飞。 四个哨塔上号角齐名,大火很快蔓延到了周边的军舰上。营地上乱作一团,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抢着去给军舰灭火了。 魅羽五人借着混乱离开了伤兵船,消失在一旁漆黑的荒野中。 ****** 九叔给大家指着方向,朝锦阳城行去。前方远远就能听到水声,应当是远征河的一条分支。过了河就是锦阳城了。 众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铮引却突然拦住了其余四人。“趴下。” 魅羽俯身。这才慢慢看清前方的河边设了个岗哨,共有四个手拿刀枪号角、背着弓弩执勤的士兵。有两个负责荒野这边的安全,并排着来回走动,一边向五人这边巡视。另两个则负责监视水面那边的动静。 再往河上游望去,似乎能看到一个小型的营地,至少有一个班在驻守的样子。 这可麻烦了,魅羽想。解决面前这四个士兵对她不成问题,但这些人特别警醒,死之前肯定会惊动附近的驻军。再打起来可能又会引来更多敌人。 由于新兵们这次出来只是帮忙运物资的,并没有带多少箭弩。魅羽身上唯一一支绳箭被用掉了,而铮引此刻也只剩了一支普通箭。 “怎么办……”魅羽还在想办法,却见铮引已经把箭搭在了弓弩上。 “不行,”她用手按住他的弓弩,“除非你能一箭干掉四个人。哪怕有一个死得晚些,就能通知到其他人。” 他无神的眼睛望向她,里面闪着她看不明白的东西。“总要试试才行。” 魅羽想了想,决定松开手。铮引将眼睛重新瞄准在弓弩后面,魅羽周遭的世界似乎突然肃穆起来。之前分别行走的两对士兵,此刻刚好各自走到了两端的尽头,开始往回走。 魅羽的心提起来了。这、这能行吗?她是不是也得准备点措施,以防万一。 两对士兵面对面越走越近。在他们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铮引手中的箭弩无声但凌厉地飞了出去,同时从侧面对准了四个人的前胸。 然而没料到的是,当中有一人在此刻突然蹲下了。 第71章 豪门宴会 铮引手中一箭射出,本来计划着同时射穿四个人。不料当中有一人突然蹲下了,避开了利箭穿胸。 不过那人再也没有站起来,而是和其他三人一齐倒下了。刚刚魅羽担心有变故,已事先捏了个参宿诀,在一发现此人蹲下时便遥遥使了出来,用一道金光刺死了他。 “快走!” 五人猫着身子冲到河边,跳上一艘小木船。当经过地上躺着的四人身边时,铮引还快速从其中一人身上的背篓里抽了一把箭带走。 上船后先不敢过河,而是沿着岸边,在树木阴影的掩护下迅速朝下游驶了一会儿。待已望不到上游那个驻扎的军营后,才横穿过河朝着灯火通明的锦阳城行去。 等上岸时已是凌晨,弃船在丛林里走了一会儿。九叔物色了个隐蔽处,让大家坐下歇息。然后冲魅羽挤挤眼睛,说:“咱俩不是修罗人,去集市买点吃的应该不会被注意。只不过这身军服不行,得先去附近的民家偷两套衣服才行。” 二人正要离去,却听铮引在背后说:“魅羽不要去!” 很明显,买个早餐只要一个人就够了。九叔把魅羽单独叫出去,自然是与先前她提出的那个计划有关。 魅羽想了想,冲铮引说:“我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九叔说:“先去逛逛。下午我们回来后,仔细商量了再做决定。” 偷衣服这种事自然难不倒二人。换了装束,走了不多久便来到集市上。锦阳是个人口密集的大城。虽然时候尚早,店里和街边的各种吃食已经都准备好了。应当说,前庭地因为不同天界的人往来频繁,当地人的穿着和发型可谓五花八门,方言口音更是不一而同。 二人在街边找了个清净的角落坐下,随便要了点早餐。 “锦阳城卖衣服和首饰的地方虽然多,”九叔说着,上下打量了一下魅羽,“但高尚人家的小姐,通常只去蓝卉街。钱带的够吗?” 魅羽知道,要从目前的状态摇身变成一个贵妇,自然是少不了花销的。不过涅道给她零用钱的时候也从不吝啬。 “我这边没问题,”她说,“钥匙呢?没钥匙我怎么去配?” 几人从营地逃出来那时候只想着活命了,当时若还去军舰上偷令牌,多半就死在里面了。然而若是没有令牌,又拿什么去找容祯王开启呢?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九叔说,“我九……九叔我在前庭地混了那么些年,总有些铁关系,几把钥匙还是弄得到的。咱俩分头行动,天黑前我肯定能赶回去。” 魅羽望着他,心里突然升起一丝疑惑。这个九叔到底是什么人?他之前说自己是本地人,看情形也确实是熟门熟路。可仅仅就是个大腹便便又有些邋遢的普通老头吗? ****** 二人吃完早饭,九叔又买了些食物好给另仨人送回去,便和魅羽分道扬镳了。 魅羽按照他指的路,走走逛逛地来到蓝卉街。进了蓝卉街没几步,她就惦记起六个师姐妹来。唉,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都结束后,她一定要带她们来这里转转!好家伙真是什么都有,既新奇又有品味。除了服饰珠宝店,还有各种刮脸、洗头、做发髻,甚至上妆容的服务业。 时候尚早,魅羽也不着急买衣服,先是暗暗观察了一下这条街上的女人们。果然如九叔所说,女顾客们都非富即贵,身后大都有几个男女跟班儿。便是店里的老板娘和侍女们,也并非如其他地方那般低声下气、俗里俗气。 只不过这里的衣服和发髻式样,连魅羽这种爱打扮、追时兴的女孩看了都咋舌。比如有家做头发的地方,出来的女人并没有盘头。头发都散着不说,好像还被滚烫的大铁棍给搞得乱七八糟,和羊毛一样。还有的把胭脂都涂到头发上去了,真是瞎搞! 快到中午时,魅羽一狠心,冲着店面最华丽的那家走了进去。站在门口的侍女见她一身平民打扮,又灰头土脸,连招呼都懒得打。 魅羽看也没看四处摆着的衣服,径直在一张桌旁坐下。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轻轻搁在桌上,冲坐在店里边一张柜台后的老板娘说:“从头到脚,全套装束,怎么个定价?” 老板娘看到金子,从柜台后走了出来,不过也没有激动得失常。 “得看什么样的装束适合姑娘你了。先去后面洗个澡,咱们再说。” ****** 魅羽洗完澡时,手里紧紧攥着灿易给她的那瓶箭伤药。肩头的伤涂了药后,这才没多久,那股热辣撕裂的疼痛就已经平复了很多。 想起灿易,忽又想起之前在船上照顾灿易的那个男人。灿易被杀的时候,魅羽只顾着心痛去了,没意识到那个男人并没有跳出来保护灿易的意思。那个人后来呢?是死了还是降了? 摇摇头,现在还没空想这些。总之此刻即使是陌岩出现在她面前,要接她回龙螈寺,她也不走了。崇辅这个祸害一日不除,就会有更多的修罗士兵在他手下遭殃。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修罗兵才应该是她的敌人。 这家店不是只有面向街头的门面,里面还有多间装饰典雅的隔间,用来服务单个贵族女客的。此刻魅羽披散着长发,身上只穿了一件简短轻薄的内裙,坐在当中的一间。老板娘站在对面,神情严肃地打量着她。 “金色,”老板娘最后说了这么两个字。 “金色?”魅羽以为她听错了。难道一直以来,她最适合的颜色不是红色吗? 老板娘嗤笑了一声。“姑娘是在怀疑我的眼光吗?只需试下便知。” 没过多久,两个侍女便捧着一个大木盒进来。里面装着的衣服刚一拿出来,魅羽还以为自己那锭金子被打碎了,研成粉末,全部涂到了裙摆上。 “这……”她觉得眼睛都快被晃得睁不开了,“这合适吗?” 两个侍女不由分说,便张罗着给魅羽套上裙子。上身倒还好,淡黄色的弹性布料里掺着银线,式样简单、收身。可这个下摆是真叫大!魅羽长这么大还没穿过这么夸张的下摆,更不用说晃闪闪都是金粉了。 低头看到自己露在外面的双臂,肌肉结实、饱满有力,起初她还担心自己看着异样。后来仔细观察了一下,好像这里的女人们并没有弱柳扶风的类型,崇尚的就是她这种力量和健康的美。 裙子穿戴妥当就开始弄头发。魅羽果然没有逃脱被烫成绵羊的命运,烫完后还给她在头顶洒了些金粉。还没照过镜子的她真不敢想象自己现在成了什么样了。 然而老板娘的眼睛里泛出了亮光,刚才她看到金子的时候也没这么兴奋过。仿佛她开这家店的目的不是挣钱,而是专门为了挖掘并打造各种不同类型的美女一样。 “我几十年的资历不是白长的吧?”等魅羽脸上的妆容也做完后,她得意地说,“姑娘和我见过的大多数客人不同。那些女人虽然矜贵、典雅,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姑娘你则有种罕见的……呃、生命力!这种鲜活感配以高贵的装束,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反差与震撼,让人无法抗拒。” 魅羽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客套。总之走出店门口的时候,倒也确实吸引了不少艳羡的路人目光。目前她穿成这样也不方便走着回河边了,便叫了辆马车。 上车前又检查了一遍手里拿着的镶满羽毛和珠片的小包——穿成这样,自是无法把东西再塞进袖里、怀里了。确认自己的东西都在,便随马车离开了。 马车刚一出城,她便下车,付了钱。等目送着马车走远后,才转身朝另外几人歇息的地方行去。 远远望去,九叔还没回来。另三人经过一番修整,看样子又在河里洗漱了一下,状态都好多了。毅斌正躺在天琦腿上睡觉。天琦一见魅羽这幅样子,惊得差点叫出声来,连忙用手捂住嘴。 “刚刚我还想这是谁呢?”她用手指小心戳了戳魅羽的裙摆。 铮引原本在低头擦着一堆拆卸了的金刚弩部件。魅羽出现后,他的动作暂停了。他没有抬头望她,只是轻声说了句:“你今天真漂亮。” 然后又继续手里的工作。 看,不需要眼睛。这话是魅羽之前自己说过的。 ****** 到了日头西斜,九叔还没回来。毅斌已经醒了,看来精神不错,魅羽就问他:“能不能帮我个忙?” 除了肩伤,魅羽的手臂和脖颈处还有好几处划痕,和她贵妇的身份极为不衬。 “这还不是小意思,”毅斌说道,从背包中取出几个瓶瓶罐罐。没过多久魅羽看着就“焕然一新”了。 天快黑时,一身酒气的九叔总算回来了,脸上带着难得一见的兴奋和光采。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着的酱牛肉分给大家。 “真是对不住,两个多年不见的兄弟非要留我喝上几盅。” 魅羽问他:“令牌弄到了吗?” “那是自然,”九叔擦干净手,掏出块一寸宽、三寸长的牌子给她。 魅羽接过,拿在手里摸了摸。是象牙一样的质地,冰凉光滑,上面什么文字图案也没有。假设自己能接近容祯王,该设个什么样的套,让他摸一下这块令牌呢?令牌的大小他应当熟悉得很,要是原样拿给他摸,估计立刻就被察觉了。 铮引叹了口气,像是终于决定放弃说服她。“你的鞋子是什么样的?我刚听你走路,声音很大。” 魅羽掀开长裙露出双脚。“难受死了,这里的女人喜欢穿木鞋……”说道这里,她才明白他的意思,连忙脱下右脚那只给他看。 铮引把平直的木鞋底翻过来看了看,又接过令牌比了比。“嵌在这里应当没有问题。” 又冲毅斌说:“再借你的颜料用一下,把两只鞋底都涂成一样就可以了。” 铮引有双巧手,再说做这个的难度比装弓弩低多了,没多久便已完成。 “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就马上溜。我们再想办法,”他把鞋还给她的时候,说。 “别担心,我本事大着呢,”魅羽安慰诸人道。穿好鞋,站起身来,看了看大家。 这几人要逃出生天就全靠自己了,而她连能否成功进入宴会都没有把握呢。进去后,又该如何找机会让容祯王给她拾鞋子呢? 多想无益,只能见步行步了。她打起精神,踩着木鞋子离开了。 ****** 离开几人后,进了城,来到人多的地方叫了辆马车。按照九叔给的地址,马车行了好一会儿才到达容祯王举办宴会的那条大街。 由于街边已经排着长队停了几十辆马车,魅羽只能远远地下车,自己走了过去。不过这样更好,王府的人便注意不到她的车里没有跟班了。 宴会厅的建筑风格和魅羽熟悉的人间权贵人家很不一样。在人间,对着街的通常是一个大院,客人由朱红色的正门进去。容祯王的宴会厅却是直接坐落在街边的一座高大殿堂类建筑,面前有个小广场。从广场进厅,要爬二三十级的台阶。 宴会厅正中央有一扇紧闭的大门,站着四个全副武装的守卫。两侧各有一个略小的门。客人们虽然都是衣着华贵、气宇轩昂,此刻却安安静静地在小门面前的石阶上排着队。每人手里都拿着请柬,由守在小门口的仆人一一检查。 请柬?魅羽自然是没有的,所以她只能走不需要请柬的地方。 于是迈出穿着改装后的木鞋的双脚,踏上了通往正门的台阶。每走一步,金色的裙摆便在月光和灯光下散出一片梦一样的光辉。卷曲的长发发梢,在盈盈一握的后腰处来回摆动着、挑逗着。慵懒的眼神望着面前的石阶,似乎对周遭的其他人和事都没有兴趣。 周围排队的人已渐渐注意到了她,有不少开始窃窃私语,揣摩这是哪里来的贵妇。有人认为她就是容祯王那两个绝色夫人中的一个,理由是她迈向正门的那种妩媚和气势。 守在正门前面的四个守卫互相看了一眼,当中的一个立刻跑开了。不一会儿,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男子赶了过来,估计是管家一类的角色。来到魅羽前方一揖到地。 “夫人,正门是王爷自己专用的。还请夫人移驾到这边。”说着指了指一旁的侧门。 魅羽自始至终都没正眼望他。“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吗?” “这……”管家迟疑了。“无论如何,还请夫人务必——” “你现在就去把容祯给我叫来,”她抬高了声音,“问问他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吗?” 管家还未答话,一个低沉但悦耳的声音从魅羽背后传来:“容祯不知自己怠慢了夫人,还请夫人海涵。” 魅羽先是一怔,接着便转过身来。她这可不是普通的转身。可以说,这一转身用尽了她的毕生所学。在场的男男女女直到多年后,还有人记得这令人惊艳的一转身。 因为魅羽虽从未见过容祯王,但她知道像他这样地位尊贵,同时又喜爱歌舞美色的男人,只是一般的明艳妩媚、搔首弄姿,是没法产生足够的震慑力的。所以她这一转身,首先要尽显豪门的气势和傲慢,不能急迫,也不能露怯。 但若仅仅如此,她便和其他的贵妇无二了。所以她在这份目空一切中,又夹杂着些许顽皮和恶作剧。本来嘛,人家都不认识你,你还指名道姓地要人家来迎接,这里就有些小小的恶意在里面……当然,恶意的先决条件是你得是个美女。 试问世间能够同时做到这两点的年轻女子已经不多了。在这之上,她还恰到好处地透露出一丝智慧甚至挑衅的意味。容祯王敢和涅道法王正面为敌,胆识自非普通男人可比。面对一个陌生女人的挑衅,他难道会选择退却或忽略? 而当她的目光最终对上容祯王之后,停了片刻,便不再看他。抬脚开始顺着台阶往下走,但并非走向他那边。 “……不过如此,”她小声嘟哝了一句,似乎对宴会已完全失去了兴趣,现在只想着回自己在某个天界里尊贵的家了。 快走到容祯一侧的时候,他伸臂虚虚地阻住了她的路。“美人不可如此小气,总要给本王个机会弥补才行。” 魅羽站住,有些调皮地望着他。“给你三次机会,猜中我是谁,我就留下。” 容祯看容貌,大概三四十岁的年纪。一头光亮柔滑的银发,却没有丝毫苍老的感觉,更像是种装饰品。没有盘发髻,只是在颈后随意地扎了个马尾。 五官长得很柔和,眼睛看人的力度适可而止,没有一丝霸气。不过这也许只是因为他目前处在一种友好状态的缘故。 “这不公平,”他蹙着眉说,“我的思绪一见到美人就转不动了,得喝几杯酒才能缓过来。” 说完,也不管魅羽是否同意,握住她的手便往台阶上走。 魅羽的手感受到他手心的温热,心里叹道:多么宝贵的手啊!恨不得立刻把鞋从右脚脱下来,往他手上一按,便头也不回地跑掉,去找她的伙伴们偷战舰去…… ****** 进到大厅,本以为会有很多张大圆桌,就像她以前去过的宴会一样。谁知一张桌子也没看到,大厅一侧是一组组围成圈的长椅。上好的雕花木料上摆着用丝绸做的椅垫。 大厅另一侧是空着的。此时大部分进来的客人都没有入座,而是三三两两站在空地上说话。 厅的正前方摆着一组华贵的蓝丝绒软垫长椅,靠两侧的位置闲散地坐着四个盛装女子。她们的发型和魅羽的又有所不同,是乌黑长直油亮地垂在身后,头上一点装饰也没有。眼睛画得很浓黑,额前有齐齐的刘海。气质上有点像曾经在灵宝处和启娅对舞的那个女人。 这应该就是那四个大梵天来的能歌善舞的女子了。她们的这种扮相倒也挺有味道的,魅羽想,不知自己如果弄成这幅装束,会是个什么效果。 见容祯拖着魅羽的手走来,四女的眼光立刻像剑一样刺向她。好在魅羽从小便招蜂引蝶惯了,最不怕的就是嫉妒的目光。脸上带着优雅又优越的笑容和容祯在正中央坐下,那副神态就像她是王后而四女都是嫔妃一样。 “有意思,”容祯瞅了她一眼,说,“和我从前见过的女人都不同。” 那是因为她们在乎你,我不在乎,魅羽心说。不在乎,才能游刃有余。 “想喝什么?”他一挥手,就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个仆人。手里端着个巨大的圆盘,上面摆着十几个水晶杯,里面有各种颜色的酒水。 魅羽既然是出来执行任务的,自然不能让自己有一丝不清醒的可能。但是什么都不喝也不好,想了一下,说:“晚上我向来只喝蜂蜜桂花茶。喝任何其他东西早上起来眼睛都会变得很难看。嗯,就像她们四个一样。” 四女脸色一沉。魅羽则捂起嘴,咯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 “是。”仆人微微躬身便退下了。不一会儿还真的端了杯蜂蜜桂花茶回来。 四女见魅羽如此公然挑衅,自是按捺不住了。“还未请教这位夫人如何称呼?”一女问道。 身旁的容祯也转过脸来,翘起眉毛,自是同样想知道。 魅羽心想,这四个女人是要先探知自己的身份,看惹得起惹不起,再决定对自己采取什么策略吧。在目前的情况下,关于身份这种东西,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全来假的很容易被戳破,但完全真实的身份当然是不能告诉他们的。 想到这里,用纤纤玉指打开白色羽毛珠片的小包,从里面拿出那块一品诰命的腰牌,冲几人晃了晃。当她刚刚取出牌子的时候,牌子在她手中发了一下光,表明她就是原主。 几女和容祯都露出吃惊的神色。 “每个天界才有两块,”他说,“恕本王孤陋寡闻,竟不知哪个天界何时出了个这么年轻美貌的一品夫人?” 魅羽冲他抿嘴一笑,没有答话,像是要保留一丝神秘感。当然了,她把这块牌子亮出来的另一个目的,也是要容祯不敢对她太过放肆。 四女互望了一眼,冲容祯说道:“难得王爷兴致这么好,我们愿为王爷跳舞助兴。” 又看了看魅羽:“这位夫人如此尊贵,自是不懂得舞蹈这种低贱的营生了?” 魅羽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舞蹈本身无所谓高贵还是低贱。靠舞蹈取悦别人,才叫低贱。” 四女的神色又是一僵。 “这么说,”容祯饶有兴趣地望着她,“‘不肯透露芳名夫人’也精通舞蹈?不过请夫人稍候,我得先去场中和几个熟人打声招呼。回来后再请夫人赏脸,让我们一睹风姿。” 魅羽喝着茶,与四女枯坐无话,眼睛随着容祯在他的贵客中搜索。她倒不怕这里面有熟人,因为以她此刻的装扮,除非是很熟的人又站得很近,否则不可能认出她就是魅羽。 “呵呵……”过了一会儿,她笑了两声,低下头去不再张望。 ****** 等容祯回来后,音乐声恰好在大厅中响起,多半是他安排的。四女当中的一个立刻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那就有请夫人赐教了。” 正合我意,魅羽心道。“既然是要给王爷助兴,也不必走远,就在这里如何?” “就是站在屋顶也可以,”女人傲气地说。 二人没再啰嗦,就在容祯身前的一丈处面对面地舞动起来。果然如魅羽所料,这里的舞蹈和之前启娅在灵宝处跳的那种差不多。只不过魅羽在舞蹈上的造诣比启娅要高太多了。既优雅又有气势,尤其刻意地展示自己的腿功,看得容祯不断叫好。 魅羽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右腿甩得幅度大了些,刚好把鞋子甩到了容祯的腿上。 “哦!”她尴尬地叫了一声,双手掩面怔在原地。“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真是太丢人了。” “这又有什么?”容祯笑盈盈地托起鞋子,在手里捏了捏。 任务完成了!魅羽心里暗喜。 谁知他却没有还给她,一转手揣进了自己怀里。 “王爷,你这是……” “美人都有提前溜走、让人再也找不到的习惯,”容祯的笑似乎带着醉意了。“宴会结束时,我自会还你。现在你想去哪里,我背你去就是。” 魅羽只得光着一只脚,坐回他身边。心里正盘算着该如何早点把鞋弄回来,却见一旁走来一个黑胡子军官,后面还跟着三个全副武装的兵士。军官手里拿着一个卷轴。看军帽和军服,此人的品级应当不低。 容祯沉下脸来。“靳副将,有什么要紧事吗?” 军官冲容祯行了个礼后,说:“属下打扰王爷雅兴,罪该万死。不过……” 他指了指魅羽。“这位夫人,很像我们目前正在通缉的一个要犯。” 第72章 前庭旧主 要知在场的客人虽非各个都有修为神通,但副将刚才那句话还是有不少人听到了。其余的即使没听清,见到全副武装的兵士站在前方,也大概能猜出个一二。 之前大家只是隐约看到主人容祯王带了个美妇进来,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现在美妇竟然变成了军官们要缉拿的要犯,人们的好奇心自然是被勾了起来。不管站着的坐着的,齐齐转身,朝前方望去。连场中的音乐声都识趣地停了下来。 见此情形,坐在魅羽和容祯一旁的那四个大梵天女人更是幸灾乐祸地望过来。 只见容祯接过副将递过来的卷轴,打开来看了看。“这个老兵倒是有点儿眼熟……” 他摇了摇头,又瞅了瞅魅羽,将卷轴展开给她看。“夫人,你看呢?” 魅羽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凑过去看了一眼。上面画的确实是他们这五个穿修罗军服的三男二女。当中个子较矮的那个女兵,和她的容貌有六七分相似吧。 按说她此次和他化天的敌人以及修罗军中的叛徒直接的接触并不多,对方请来的画手能把她的容貌复原成这样,已经十分难得了。打眼望去,确实让人一下子就联想到她。 “你们说的是这个女兵?”她指着自己画像,“确实有点像我。我能问问,她都干啥了?” 容祯也望着军官。“为何要通缉这五人?” “具体说来,”副将的黑眸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愤恨,“这五人先是割裂了我们一艘中艇,又射死了四名哨兵。在这期间,有个火药库被炸,并导致一旁的三艘飞狐艇被烧,很可能也与他们有关。” 还漏了刚开始时铮引射落的两艘舰艇呢,魅羽在心里补充道。 副将用手指着卷轴。“据说这个长得很像夫人的女兵,在当中起的作用还挺大。” “嗬,我好厉害啊,”魅羽笑了下。“不过要是如你所说,干这些事的人就算不是遍体鳞伤,怎么也得落点儿彩吧?” “那是自然,”副将想也没想地说,“这个女兵据说右肩上中了箭。” 连她右肩上中的箭都知道?魅羽突然想到一个人。 “那就请副将大人来检视一番吧。”她把右肩上的衣衫移开一些,露出光滑白皙的肌肤。 “这……”副将虽然有些失望,但明显还不甘心。“夫人您身份尊贵,但敌国中也不乏尊贵的美妇。还请夫人告知真实身份,我们好去验证。” 一旁的容祯看看副将,又看看魅羽,似乎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魅羽的脸沉了下来。“在查明我身份之前,是不是连我的人都要扣在这里?” 说完后叹了口气,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脸上的神色就像正在玩一场好玩的游戏,却被突然叫停了一样。 “我是你们的盟友——少光天的大皇子妃。” “少光天大皇子妃……”副将的脸上露出一副眼看着耗子即将被猫逮住的神情。“太巧了,少光天的太子聂驭殿下,此刻刚好在这里。” 说完后请示地望着容祯。 容祯冲宴席中的某处问到:“聂驭殿下,此女自称是你的皇嫂,可有此事?” 话音未落,一个身穿明黄色长袍的男人已在人群中站了起来,快步走上前来,在容祯和魅羽面前停住。 说起来魅羽有半年没见聂驭了。眉眼还是如从前般俊美,但原先和同僚相处时那份精心维护的威严和谨慎,随着太子身份的日渐巩固,已被不需要掩饰的自信和随性所取代。 聂驭一上来并没有回答容祯的问话,而是不可置信地盯了魅羽一会儿,摊开双手。“我的天,还真的是你,魅羽!几个月不见,怎么又比原先好看了那么多?” 他这话不像一个小叔子应该对嫂子说的话,让魅羽脸上有些发烫。因为光着一只脚,不便起身问候,只得坐着冲他微笑点头。 在聂驭说话的功夫,一个身穿墨绿色纱裙的漂亮女人从后面追了上来。魅羽认出是坦芸郡主,二女也互相微笑致意。 魅羽知道因聂驭之前曾公开追求过自己,坦芸自是不会当她为朋友。然而魅羽既已是聂驭的皇嫂,坦芸若是想日后嫁给聂驭,基本的礼节还是得维持。 这时聂驭才扭头对容祯说:“唉,王爷,十分可惜的是,她确实是我皇嫂。”说完又连叹几口气。 “我也可以证明,”人群中一个中年女声突然说道:“这位魅羽夫人是我们的盟友。” 魅羽望过去,见是紫午甸女王。之前女王明明在涅道那里见过魅羽,但想是因为魅羽善待于她,此刻便主动替她隐瞒。魅羽心下感激,冲女王笑着遥遥点了个头。 “我也可以证明!”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 魅羽望过去,见角落那里坐着个一身红袍、如天神般魁梧的男子。离得远看不清容貌,只能辨出两只如夜明珠般散发着光芒的大眼睛。 刚开始她还奇怪,自己不认识此人啊?又过了一会儿她想明白了。这应该是赤缟地三个鬼王之一的罗眦王。鬼道有很多平民在家里供着他的神像,大致就是这么个模样。 之前自己曾建议那个霍员外为罗眦王已故的妹妹修了个嫣兰娘娘神殿。这个罗眦王神通广大,自然知道是她的主意。上次她和陌岩去赤缟地的时候他全程也没派人干涉,多半也是因了这个由头。 容祯有些诧异地望了魅羽一眼。“看来本王真是孤陋寡闻了!还以为自己身在前庭地,消息一直很灵通。大家都认识的夫人,我竟然初次见到。” 又问聂驭:“可是殿下,你的大皇兄又是谁?为何我毫无印象?” “我大哥王爷你认识的啊,”聂驭说,“龙螈寺的陌岩长老。收到你的邀请后,今晚他也来了。” ****** 魅羽的脑袋嗡地一声。怎么陌岩也来了?刚刚她扫了一遍来客,没看到他啊? 这可怎么办……一个半月没见了,她不知多想见他,但绝不是现在!回复女身后第一次跟他回龙螈寺的时候,他就警告过她不要再使什么“美人计”。结果自己其后是愈演愈烈。 在少光天碰面,她是聂驭的未婚妻,已经惹得他很火光了。 这次在前庭地,不仅成了容祯新交的情妇,还被怀疑帮着敌人来打他的盟友,他会不会直接把自己给撕了? 聂驭又低声说:“这次突袭让你们的舰队从少光天绕道,还是他的提议。”说完四处看了看。“刚刚他有事出去了一趟,现在也应该回来了。” 果然,魅羽心说,能想出这么阴损的计策的,除了她家长老外还能有谁? 容祯和副将互望一眼。“不会吧,陌岩长老?他不是出家人吗?” 魅羽快速地合计了一下,站起身来,冲坐在一旁的容祯小声说:“既然已经有这么多人证实我的身份了,王爷能否把鞋子还给我?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副将冷冷地盯着她。“夫人不打算等自己的丈夫回来吗?” 看来他还是不能相信眼前的艳装女子会是一个高僧的老婆。 不料容祯却突然听话地从怀中掏出那只木鞋,快速又低调地放到地上,面上是一副“跟她不是很熟”的表情。 魅羽穿好鞋子,又从椅子上拎起小包,冲容祯和聂驭分别点头算是道别。转身快步从椅子的另一端离开,却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 她抬眼望了望站在近前的这个人。说实话,便是刚才副将带兵冲进来捉她的时候,她也没这么害怕过。是的,他很气。可以说从自己作为肥果认识他以来,从来也没见他如此愤怒过。 不过今天的这身银灰色僧袍倒是蛮好看的。魅羽有些走神儿…… “皇兄,这是怎么回事?”聂驭显然是在打圆场,“有话好好说嘛。” 有那么一瞬,魅羽认为陌岩下一刻就会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天灵盖上。就像话本里常见的“师父一掌击毙了走上邪路的徒弟清理门户”,或者“被戴绿帽的丈夫手刃奸夫淫妇”之类的故事一样。 不过好在他应该也明白,此刻并非和自己秋后算账的时候。 “还不是之前又说起要我还俗的事,”陌岩叹了口气,冲聂驭说,“我和她说,至少得等仗打完了才能考虑。她就恼了,自己跑了出来。” “皇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聂驭说,“嫂子想让你还俗,这也是人之常情。换成我是你的话,我……”他望了望陌岩,又望了望魅羽,好像有什么很想说的话被硬生生地憋回去了。 一旁的坦芸翻了个白眼。 魅羽虽知陌岩只是随意编了个借口,但还俗这件事她还真仔细考虑过。原先她觉得,如果两人最终要像普通夫妇一样过日子,还俗是免不了的事。而且她还是肥果的时候,他也说过这是可以考虑的。 可后来随着相处日久,她觉得和尚这个职业对他来说是真爱。一个人只有在做自己最喜欢、最拿手的事情时,才会自信满满、神采飞扬,不是吗?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做最好的自己呢? 容祯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光景,站起身来冲宴会厅中的客人们说:“一场误会,一场误会。扰了大家的雅兴,实在抱歉!我猜大家也都饿了,上菜吧。” 音乐声立刻响起。仆人们一个个端着大盘子,摆到大厅一侧靠墙的长桌上。客人都站起身,三三两两朝那边走去。魅羽则耸拉着脑袋,跟在陌岩身后出了大门。 吃饭?不吃板子就不错了。 ****** 陌岩是在半月前接到容祯的请帖的,当时他决定不去。因为前庭地并不算独立的天界,用枯玉禅到不了,而他也不想麻烦别人。 几乎是与此同时,聂驭派人通知他,说皇祖母想他了。于是陌岩便提前四天到了少光天。刚好这期间听聂驭和他说,他化天在对修罗军计划一次大规模的突袭,希望少光天能派兵协助。 而少光天历来没有空军,还是最近几年聂驭年长后才开始发展起来的。也不过是从外天引进了十几艘战舰进来而已,远远谈不上作战能力,更不用说和修罗这样的强敌交手了。 当时聂驭正在犯愁,陌岩便说,不必派兵支援。少光天和前庭地的接口刚好在修罗军领地的中央,先放他化天的舰队来少光天,再绕道打过去就行。 放他化天的军队过去杀你老婆……魅羽心里嘀咕着,但这话可不敢说出来。此时她和陌岩已出了宴会厅,在街边载他前来的那辆马车里坐下。聂驭和坦芸还在宴会里,所以他俩只能在这里等着。 “你看看你的样子,”他用手揪起她一缕卷曲的头发,又嫌弃地甩了出去。“什么玩意儿。” 她老实坐着,不敢乱说话。 “还一品夫人。有封号吗?” “韵武夫人。” “难听。” 沉默。 “好好的不在你那只兔子身边待着,跑到前线来干什么?”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只能敷衍地说一句:“学点本事。” “你还真好学。” 又一阵沉默。 最后他叹了口气,“也好,这次正好带你回家。” “我还……暂时不能回去,”她硬着头皮说。 他咬了一下嘴唇。“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修罗人了?” “修罗人怎么了?”她忍不住了,“修罗人大部分都是好人,你那些盟友才是坏蛋呢。” 他被气笑了。“战争中哪有什么好人坏人?只有敌人和自己人。之前他化天入侵修罗的时候,你可以说涅道是正义的。但之后涅道要是把对方的国土给占了呢?” 魅羽语塞了。想起涅道之前说的:“等我把他化天打下来,整个天界都封给你。” 是的,涅道虽然对她好,但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她并不了解。 “所以说,战争里的正义邪恶只是暂时的,永久的只有利益。就目前来说,只要涅道不来惹我龙螈寺、不和人间作对,我也可以放过他。但是等他把其他国度的反对力量都灭掉后,他要是再来攻占人间,试问那时候还有谁能和我们并肩作战?” 这个问题,她更是答不了。 过了一会儿,她问:“那么对于这场战争,你的目标是什么?或者说,你最希望看到的结果是什么样?该不是真的要把修罗军灭了,把涅道再关个一万年吧?” “那并不是最好的结果,”他说,“其实涅道也好容祯也罢,甚至连我四弟在内,他们的野心都差不多,全看有没有那个实力和条件。 “要想结束这场战争,忍让和示弱不行,过早提出和平的要求也是徒劳的。只有当几方最终达到一种平衡和制约,发现谁也不比谁强太多、再打下去只能徒增伤亡。到了那时候,和平的协议才有望产生。” 此刻的魅羽坐在车里,双手放在金闪闪的裙摆上,听他说这些话时,心里有种魔幻的感觉。外面的世人是否知道,决定六道众生命运的,也许不是他们所熟悉的那些个魔王霸主,而是坐在她身边的这个温和的男人。 呃、大部分时间都比较温和。 “无论如何,”她鼓起勇气说,“此刻有几个人的性命握在我手里。是敌是友都罢,他们信任我,我就不能丢下他们不管。而且我还要回修罗界杀了……那个、涅道的叔叔。等这些事办完了,我才能回去。” 他像看怪物一样盯了她一会儿。然后将身子转向一侧,不再理她。 这时聂驭和坦芸从宴会厅出来了。来这边打了个招呼,就进了他们自己的马车。车队启动了,外面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雨。魅羽头顶的油灯随着车轮的滚动轻轻摇晃起来。她估摸着是要先驶到飞船停泊的地方。 耳中听着雨点打在车顶和四壁,也不知还在野外的四个伙伴有没有被淋到。在坐船离开前,她必须得说服陌岩。 ****** 行了一会儿,想起一件事。她把他的右手捉过来看了看。果然,手背上的紫色印章颜色已经很深了。 “看看,还得靠我吧。” 她说着松了他的手,把裙摆掀起来。右膝盖上方的大腿上,有块布包扎着的伤口。她把纱布掀开——里面有前天开刀时留下的深色血迹,以及昨天打斗拉扯时又渗出的更鲜红的血。 她把纱布随意扯下来扔到一边,看了看用针线缝得歪歪扭扭的伤口,以及伤口底下鼓起来的那个小肿块。因为不想涅道知道,她便只好自己动的手。 “早知道这么快就能见到你,我就不费这功夫了……” 她嘟哝着,从裙子下伸手至腰间,摸索了一会儿,手里便多了把带鞘的小刀。看了看似乎觉得有点儿大,又放回去,摸出一把更小的。这下满意了,摘掉刀鞘,正要切开伤口,又想到一个问题。 她一只手在空中把刀片平拿,另只手抓过他的食指,放到刀片下面。“借个火,”她望着他说。 他没有反应,整个人似是呆了。 “快呀,你不是自带火炉吗?上次那个绿火也行。” 见他还是没反应,她只得放弃了。站起身将刀片在头顶油灯的火上烤了烤。然后重新坐好,把伤口切开取出里面的解药。又流了一些血,她便拿裙摆胡乱擦了擦,整个过程就像切割的皮肉不是她自己的一样。 然后将解药在裙子里面抹干血迹,递给他。“快,你要是不小心丢了,我可就白受罪了。” 他总算回过神来,接过解药吞了下去。然后叫停了马车,从聂驭的侍卫那里弄了些伤药和包扎物过来。一番折腾弄好伤口后,他问她那几个战友目前在哪里。然后叫聂驭二人先去飞船,自己和她再叫人带一辆空车,绕道前往河边。 在去河边的路上,他把她揽在怀里。也不再嫌弃她满头的绵羊毛搭在他胳膊上腿上到处都是。 还是苦肉计管用……魅羽微闭着双眼,满脸都是幸福的笑。 虽是答应了把她的几个朋友接来,但他还是说要把她带回龙螈寺,她也就没再坚持。回家本来就很好,现在把脸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昨日的战火和仇恨好像已经离得很远了。 ****** 一个时辰后,一众人都登上了聂驭的飞船。这是聂驭自己的座驾,其舒适程度和军舰比起来自是不能同日而语。 坦芸像是累坏了,一上船就回自己舱里休息。天琦也扶着毅斌进了另一间舱。目前的打算是把九叔、铮引和毅斌夫妇先带回少光天。之后再通知涅道派人来领走。 魅羽昨天激战了大半日,夜里也没合眼,早就精疲力竭了。然而她可不敢离开舰桥。此刻聂驭在和船长说话。九叔和铮引各自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静静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反正都没有要去休息的意思。 陌岩则好似两眼放光,在走来走去到处看,像是在研究船的结构。魅羽记得刚刚他和铮引初次照面的时候,二人都是一怔。过了半晌才各自含糊地说了句:“久仰。”“幸会。”气氛委实怪异。 过了会儿,聂驭打了个哈欠,像是终于支撑不住了。和大家说了句:“失陪,”便离开了。 魅羽想起一事,走到九叔跟前。“九叔,你是不是认识那个容祯王?为何他看到你画像的时候好像认出了你?” 九叔迟疑了一下,正要作答,一旁的铮引冲她说:“你帮我看看外面,好像四面八方都不对劲儿。” “不需要她看,”陌岩快步走过来,在两人中间站住。“我知道。我们被他化天的舰队包围了。” 船长闻言,急忙派人出去查看,并将聂驭请了回来。过了一会儿,飞船便缓缓地在空中停了下来。 此处应该快要接近修罗军的领地了。一行人来到甲板上,见漆黑的夜空下有七八个亮光围在他们四周,那是军舰上的火炬。机簧弩和弓弩手都对准了他们。 当中较大的一艘船上现出了容祯和副将的身影。容祯冲聂驭和陌岩说道:“阻了二位殿下的归程,本王实在抱歉。不过贵船上有个人,我必须带走。” 陌岩说道:“船上是拙荆和她的几个朋友。王爷人数虽多,若是执意刁难,今日也未必就能全身而退。” 魅羽不由想起话本中经常读到的“于千军万马中取敌人首级如探囊取物”那个说法来,咧了下嘴。 “长老不要误会。她既然是你的夫人,无论之前做过什么,我都不会再计较。我要的那个人是前庭地的旧主——九天王。” 第73章 绝世腰牌 魅羽和铮引闻言,一同望向九叔。后者像是早就知道了容祯此次前来的目的,面无表情地走到甲板的最前面。 “容祯,亏你还有脸来见我。前庭地在千年前都是我在当家,你为了打修罗方便,弄得我无家可归。那时我知道崇辅和你里应外合,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等,直到涅道回来才入了修罗军。我就是想亲眼看着你把吞进去的都吐出来。” 原来如此,魅羽心想。以九叔今日的实力,对容祯毫无威胁可言。容祯却为何突然要来捉他? 只听容祯说道:“天王,你也知道我并非成心和你过不去。我之前曾多次请求你,给我的军队行个方便,是你执意不肯。给你送的礼也都被你退回来了。 “你走后,我也并非不知你都去了哪里,也没对你赶尽杀绝,是吧?现在急匆匆来找你,想必你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是不会帮你的,”九叔说,“除非你承诺撤兵,并从此不再踏入我的地盘。” “是吗?”容祯不以为然地说,“这里毕竟曾是你的家。你竟肯眼睁睁看着它从此跌出六道,永世沉沦在不知道是什么境况的虚空里?” 魅羽听得一头雾水,扭头问身边那位饱读诗书、经书和杂书的长老:“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陌岩当时正在东张西望,也不知漆黑的夜里有什么吸引他注意力的。过了一会儿才说:“不清楚。我只知道六道这个轮子,每千年转满一圈。好像再过一个月,就要经过起始点了,到时会有一些震荡。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是的,”九叔扭头对身边诸人解释道,“各个天界和其他五道在这个轮子中都有固定的位置。而前庭地能一直稳定地随六道转动,依赖的是同修罗和七个天界的接口。嗯,可以想象为一艘船有八个锚。 “到了回归日这一天,现有的接口会被清零,前庭地将在六道中飞速游荡。这时如果无人掌舵,不能在十二个时辰内重新建立八个接口,前庭地就会被甩离六道。” 魅羽忽闪着大眼睛,听得入了神。很难想象这个大轮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轮子外面又是个什么境况。 另外,掌舵这件事很难吗?看来只有九叔九天王一个人会呢。 九叔解释完,又放声对容祯说道:“原先每次到了回归日掌舵时,我都很小心,生怕接不好发生意外。可现在我倒觉得,让我的子民们离开六道这个是非之地,兴许是件好事。不用终日受战火的纷扰,今天被谁占了明天被谁抢了的。所以你就算把我捉回去,我也不会替你掌舵的。” “我也觉得,”魅羽说,“这样对大家都好。前庭地没了,天界之间来往没那么便利,这仗不就打不起来了吗?” 却听漆黑的夜里有个熟悉的声音回答她:“没有了前庭地,我也照样揍他们几个。” ****** 声音并不大,也不算低沉,但却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将众人包围在其中。魅羽四顾了一会儿,这才察觉东方夜空的黑暗中,正在慢慢显现五艘黑色的战舰。 同其他木制的舰艇不同,这五艘黑船是用毫无光泽的金属做的。不仅不反光,停在空中时也悄无声息。魅羽虽是新兵,可一早听说过修罗军中独有的一种鬼影舰,估计就是这个了吧。 不易被发觉只是鬼影舰的独特处之一。由于一身金刚,这种舰非常难被击落,至今还没有过先例。据说最近一次战斗中,他化天有艘大型母舰是被鬼影舰给硬生生撞落的。再加上它的速度是六道所有能飞的军舰中最快的,当真是令敌人闻风丧胆。 正因为它的珍贵,整个修罗界才有十艘,普通战役中能有一艘出现就了不得了。现在居然一下子就来了一半,让魅羽不得不感到荣幸。 此时当中的一艘鬼影舰上渐渐明亮起来,现出一个高挑又健硕的身影。原来涅道居然亲自赶来了前庭地,估摸着是接到了昨日被偷袭的战报才来的。是不是也因为担心魅羽或者九天王的安危,这点儿她不愿意多想。 此刻法王所在的那艘船向前进了十几丈,和聂驭以及容祯的船成三足之势。 “没想到天王阁下居然肯屈居在我军中做个新兵。我那个皇叔多半是一早知道的了,故意瞒着我。” 说到这里望了望九叔。“如果我来请天王掌舵,天王肯吗?” 九叔没有望他。“请法王和我说说,你跟你的敌人们有什么差别?你们所在乎的,无非是本国的强盛和疆土的扩张。别国的民众是否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不是你们所关心的。当然作为君主,这也无可厚非。 “要我掌舵不是不可能。只不过,回归日那十二个时辰内,太阳不会升起。趁着天色大黑,谁也不敢保证你们两方的驻军都会干些什么事,我的臣民又会跟着遭什么殃。” 涅道没有接话,而是冲聂驭说:“殿下船上有五个人,是从我修罗界过来的。今日不管谁要阻拦,五个人都要回我的船上带走。” 然后又望向容祯。“至于前庭地,我刚刚说过。有没有这块地方,我都饶不了王爷你。我这人恩怨分明,昨日你毁了我一个营地,此刻你靠近雾陇山的基地,应该也没有了。” 魅羽望向容祯,那一头光亮的银发动都没动。在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的反应不比宴会上听到哪个客人砸烂一个杯子时的反应更大。 “我有个提议,”聂驭说道,“大家看看如何。前庭地呢,还是尽量留着。倘若我要你们双方都撤军,你们定是谁也不肯先行一步,怕被另一方追着打占了便宜。要是都照目前的状况按兵不动,天王又不放心。” 大家都望着他,不知他想说什么。 “所以我建议,到了回归日之前,双方各派一个新的驻军统领出来。王爷这边,就请我皇兄陌岩长老来坐镇。法王那边,由魅羽姑娘说了算。这两位都是我们双方能够信得过的人。而他们自己又是夫妇,没有理由要派兵去打对方。天王也就能放心去掌舵,如何?” 众人静了一会儿,似乎都觉得这个主意可行。当然最高兴的是魅羽。之前涅道说要把她带走,她担心又激怒陌岩,再要使出那个同归于尽的焚世灵火就不好了。现在既然大家同意他俩一个月后汇合,那至少今日便能相安无事了。 ****** 涅道派了一艘小艇过来接五人走。天琦扶着毅斌上了艇后,九叔和铮引也跳了上去。魅羽正要离开,被陌岩揪住,挥手在周围设了个隔音结界。 “那个铮引又是怎么回事?”他不悦地问。 “什么怎么回事……”她的眼光躲闪着,心虚地说。 铮引对她有意,这点估计连九叔他们都看出来了,魅羽自己不可能不知道。让她比较费解的是,作为一个修罗人,铮引应该一早就问过她,要不要做他老婆。如果是那样,她便可以清楚明白地拒绝他,这件事也就能早早划上一个句号。 而他没问,好像也从未打算要问,这就比较难办了。由于他对她的情意没有征求过她的同意,她也就无法控制。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一段要征求过对方同意才能开始的感情,还算真的感情吗? 还好陌岩没有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只是问她:“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 “二十,还小。没玩够吧?” 还小?别的女人这时候都好几个孩子了,魅羽心说。 “你到底还打不打算做我老婆?” 魅羽因为来到修罗后经常被问到“做我老婆”这个问题,此刻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看不上。” 他的脸沉了下来。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不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她拼命摆着两只手在他面前,“看得上看得上,绝对看得上!” 他的左手搭在船沿上,掰了一块木条下来。 哎,这又是要干啥?她的心提了起来。却见他提起右手的食指在木条上嗤嗤刻了几个字,然后扔给她。 “以后再有人问你的身份,把这个给他看。”说完便撤了结界,转身走进船舱里去了。 她低头一看,牌子上刻着“龙螈寺老板娘”六个字。 这真是三界六道中最厉害的身份,魅羽的眼睛笑成了两弯新月。之前的经历已经证明,便是天庭颁发的一品夫人腰牌也比不上这个管用。 她把这块粗糙的木牌小心装进白色羽毛的小包里,便跃上小艇和其余四人离开了。 ****** 魅羽回去后没几天,她和铮引在帝国军部各记二、三等功。因为新兵训练还未结束,不能升职和提军衔,魅羽获帝国五焱神——就是作为修罗标志的那个五角怪兽——银勋章一枚,铮引获铜勋章一枚。 素辉还要给魅羽庆功。魅羽想起灿易,便婉拒了。师徒几人来到皇城背后的山顶上,朝天洒了几杯酒,算是祭拜了灿易。 随后魅羽便开始暗自调查起和灿易一起被俘、但并未在她遇害时替她出头的那个男人。虽然修罗男女确定和更换恋爱关系看着很随意,但这里的风俗是二人一旦做出承诺,在相处期间无论对方生病还是穷困潦倒,都不能弃对方于不顾。像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若是传扬出去,会被万民唾弃,再也找不到女人愿意跟他好。 而且魅羽总隐隐觉得,这件事很蹊跷。甚至可能和她自己有一定关系,虽然目前还摸不到头绪。 那个樊天旭大概也知道事情闹大了。尤其是逃了五个知情的新兵,涅道又亲临前线。所以他和他那一干涉案人等就此留在了他化天的军营,没有再回来。 至于崇辅,魅羽还在思量该如何下手,不料他倒先发了请帖过来。 “后日皇叔举办寿宴,”这天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涅道说,“这是我回修罗后他第一次请我去他府邸。还顺道请了你。” 魅羽放下碗,怔住了。她这次在前庭地既目睹了崇辅手下人的恶行,又轰轰烈烈地与之对抗了一番。现在请自己和涅道一同赴宴,崇辅自是不敢动什么手脚的。那又是为了什么呢?是想亲眼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记仇、能否被收买之类的吗? 无论如何,这次去前庭地,魅羽的收获还是不小的。首先她弄明白了为何容祯要勾结崇辅。以修罗人的个性,不管是军人也好民众也罢,让他们臣服于外族人是不可能的,会一直反抗到底。所以容祯之前才提出,只要涅道将王位让给崇辅,他就愿和修罗结万年友好联盟。这已经是他所能期望的最好的结局了。 其次,魅羽认为自己对六道正在面临的这场战争,有了更深层的理解。这一切的根源,除了如陌岩所说是霸主们想要各自扩张势力之外,魅羽自己认为还有一点也很关键,就是涅道带领下的修罗军实在是太强大了。强大到让其他界的统治者们连觉都睡不好的地步。 那些支持他化天的人,比如最近才加入的鬼道罗眦王和紫午甸女王,恐怕都和陌岩有同样的顾虑。就是当有一天修罗把它的强敌都灭了,难保不会欺负到他们头上,而那时他们就变成孤军作战了。所以现在趁着主要的反涅势力还在,大家都该上去帮下手,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即使涅道目前来说并没有直接威胁到他们的疆土和利益。 唉,她暗暗叹了口气。到底如何打破这个僵局她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像崇辅这样的人是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的。不光是为了灿易,那日有那么多无辜的修罗士兵都遭了毒手。虽说战场本就是无情的,可死在敌人手里和死在自己人手里,性质还是不一样。 所以后日的寿宴她当然要去。他要探查她,她何尝就不能顺便探查一下他呢?其他的事情,先让别人去考虑吧。 ****** 等到了寿宴这天,魅羽又犯了愁。她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面貌和姿态去崇辅府呢?若是之前没闹得这么众人皆知,那她肯定会扮得稚嫩无能一些。现在还去装,只能引起崇辅的警惕。 从另一方面来想,崇辅既然在军中根深蒂固,来给他贺寿的将官肯定不少。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自己扮白痴还能拿军功,大家定会认为涅道任人唯亲。所以她到时无需掩饰自己的锋芒。相反,还要让人相信法王身边能人众多,也知道识人用人。尤其是年轻新秀,跟着法王前途无量。这么做,才能最有效地削弱崇辅在军中的势力。 于是魅羽没有做贵妇打扮,而是穿上了日常穿的新兵服,胸前戴着擦得锃亮的银勋章。将时隔几日后还微微有些卷曲的长发如普通士兵一样,在脑后挽了个髻。没有施脂粉,但眼睛明亮,脸蛋红润,容光焕发。 当她以这幅装束走出自己的一品夫人庭院,来到涅道和他的马车前时,他脸上的神色便如雨后的天空挂上一轮清新的太阳。 “还是这样好看,”他冲她说,“比金绵羊好。” 好吧,她想。看来他和陌岩的品味是类似的。那为何聂驭和容祯都觉得金绵羊好看呢? 又或者是,因为陌岩和涅道当自己是他们的亲人,而不是一个用来观赏和娱乐的美姬? 二人上车后,照例无话,魅羽便开始考虑刺杀崇辅这件事该如何布局。首先需要确定的是,崇辅的修为到底比她高多少。这点她可以直接问涅道,也可以试着在今日的寿宴上暗暗使用探视术,便能有个大致的把握。 倘若崇辅的修为比她高很多,那么刺杀就必须在皇城内进行。因为皇城里有禁制内力的法器,但她因为修了灵宝的异世功法,可以不受影响,这就能大大加强她的胜算了。当然了,崇辅的外家功夫自然要强她很多,所以也不能轻敌。 但是灵宝功法的问题是,由于那个世界的规则基本是和这里反着的,很多她自己原有的招数用了灵宝内功后,还不知道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而类似于阴阳鱼那种照搬的招式,目前她只学了四个,另三个还没机会用过。最好能在刺杀崇辅之前,先到别处找个机会试试。 其次,关于帮手的问题。倘若她可以用帮手的话,那铮引的弓弩和毅斌的易容术兴许能帮上大忙。可她不想把这二人牵扯进来,虽然她知道他们一定不会拒绝。她自己是迟早要离开修罗的,而那两人还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一旦事情败露会给他们带来危险。所以这件事只能一个人完成。 “我那天晚上大概是晚饭时分回来的,”耳中忽听涅道说道。此刻他的脸正望着车窗外的景色,所以她看不到他的神色。 “那日我在山上找到了一棵深红色的大叶蘑菇,不确定是不是灵芝,便拿回来给你看。一直在你门口等到第二天早上,我才确信你不会再回来了。” 魅羽这才意识到,他是在回忆她最后一天身为肥果时,离开龙螈寺的情形。虽然已经过去了一年半,但一想到那日是冬至,瑟瑟的寒风中坐着一只小兔子一直等到天亮,还是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 更不用说,与此同时在病榻上还躺着另一个人,随着时间一刻刻过去,言犹在耳的承诺也在一丝丝破碎。 “再告诉你个秘密。夜摩天的人和鹰裘不是我派去云冉峰的,虽然那时鹰裘已知道你的存在。他们出手可能重了些,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让你家长老卧床二十多天都爬不起来——他那是在装病的啦!”说道这里,涅道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什么?装病?魅羽张大了嘴巴。仔细想了想,一切都了然了。当时在云冉峰受伤的可不止陌岩一人,但其他人除了外伤,一早都痊愈了。连她自己被火烧掉的眉毛都长回来了,他却连床都下不了。原来竟是装的? “只可惜,装病也没能把你这个死胖子留下来。”涅道止住了笑。“他……人还算不错吧。这门亲事我允了。” 魅羽撇撇嘴。什么时候主人的婚姻大事还要宠物来批准了? 扭头又看看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年轻男子,一向表情严肃的古铜色面庞被窗外的夕阳染成了绯红色。虽然活了一万多年了,但大部分时间是被压在山下浑浑噩噩地度过的。在这期间,父母相继离世,姐姐也谣传被害了。即使到了今日,涅佩佩和她丈夫仍被他藏在修罗的某处,轻易不敢去见面。 所以说来说去,他确实在某段时间内只有自己这个“死胖子”唯一一个亲人。他现在能这样善待她,说明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想来也不会真的背弃收留过他的岫劲和陌岩二人。 只不过作为修罗界的继承人,要让万千好勇斗狠的修罗人臣服于他。内有大权独揽的皇叔在处处使坏,外有他化天强敌窥视他的疆土,他不得不时刻维持自己作为一个魔王霸主的尊严和形象。即使是邀请自己的亲戚来家里住一段这种平常人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都要大动干戈搞成两军作战一样。 马车停了。魅羽从车窗向前望去,见崇辅的大门口离得还有一段距离。但手拿礼物的军官和大臣,不管老的少的职位高低,在大街上排队都排到这儿来了。 又瞥了涅道一眼,他的脸色自是很不好看。 别急,她在心里暗暗对他说,你主人肥果我别的本事没有,拆台、砸场子、挑拨离间,那可是与生俱来的,学都不用学! 第74章 拉帮结派 无论如何,涅道是目前的王储,也就是一国之主。当守门人看到法王的马车排在后面时,立即派人急急入内通知崇辅出来迎接,同时让前方众人往两旁散开。文武官员各自在路旁站好,行应该行的礼。 在没见到涅道的这个皇叔之前,魅羽根据自己对他的了解和喜恶,把此人想象成了一个城府很深、说话字斟字酌不留痕迹的人。不料一见之下却让她大跌下巴。假如涅道长得像他父亲的话,那崇辅这兄弟俩就太不一样了。 涅道是长脸,五官虽然如其他修罗男子一样,不算好看,但轮廓鲜明,高低有序,皮肤紧致。崇辅则是一张大方脸,矮鼻梁,厚眼皮。不笑的时候像当铺里穿黑马褂的掌柜,笑起来有点儿老女人的样。 “哎呀殿下怎么才来?可急坏老臣哟——”崇辅行过礼后,便上前扶涅道下车。“之前老臣说要过生日,想请几个老朋友过来聚一聚、喝两盅。结果请帖送出去了后,这个说有事、那个说不来,搞得老臣脸上好难看。 “后来也不晓得是谁走漏的风声,大家一听说法王要来,法王要来!那个奔走相告啊,呼啦啦便来了一堆。连老臣的门槛都快踏破了哟……” 魅羽跟在涅道身后进了大门,心里止不住冷笑。这么能说?好家伙,今儿个她还遇到对手了呢。 涅道父母的宫殿建在山上。万年前未被关押时,一直都是同父母住的。目前的太子府还是属下们得知法王快要回复自由时,匆忙间给建起来的。所以在山下的皇城中,崇辅的府邸无疑是最气派的一个了。 进了院子的大门后一眼望不到住宅。面前是一片广阔的绿地,但又不是光秃秃什么都没有。先是一条大理石铺的宽阔路面,路旁没有种花,而是清一色不开花的常青油绿植物,整齐典雅。 走一阵后,面前是个圆形人工湖。里面的水是碧蓝色一望见底的,没有生物。池子中央有座层层叠叠的圆石坛,顶部不断涌出清水,从石坛四周流下。 湖的后面乍一看是片巨型园林,里面错落有致地种着各种绿色植物。依然是没有杂色,也没有任何植物或建筑高过魅羽的膝盖。有鹅卵石小路蜿蜒其中,偶尔能看到泉水和小溪。在里面走了一会儿,魅羽便想明白了两个问题。 首先,崇辅的庭院中没有树木,也没有杂色,非常不利于行刺的人隐藏其中。即使是溪水,也细浅得藏不下人。如果他每日就是在这条路上来回走的话,周围完全找不到能让刺客容身的地方。更不用说目力所及之远方,自是没有小山或者高塔之类的建筑物能让弓弩手藏身偷袭的。 而比这种布局更让魅羽警惕的,是这背后体现出来的崇辅对自身安全的重视。他能在庭院设计上如此谨慎,在其他方面也不会大意。 其次,是目前他们走过的这片园林。对身在其中的人来说,这就是个清凉整洁、让人杂念全无的大植物园。可魅羽是道门出身,只消打眼一扫,便能看出这个园林以及之前的人工湖,是按照愣乙八卦阵法的原理来设计的。 对这个愣乙祖师,娑婆世界甚至鬼道的众生并不熟悉。因为愣乙的真身是只松鼠,只有畜生道的修道者们才知道几千年前曾出过这么一个厉害人物。 据兮远说,在愣乙还是松鼠的时候,有次无意中去到一座仙山。山中只有松树这一种树木,但不是随处种植的。而是稀稀落落,东一棵西一桩,看似无序却又隐藏着奥妙。愣乙看得入了迷,竟忘了寻找食物,当下就在这山中悟道。十年后修成人身,以愣乙八卦阵而闻名畜生道。 这个阵法的特点,是处在其中的生灵一旦动了杀机,阵法就会启动。集结天地中的戾气,将任何不善的因素斩草除根。据说在修成人形之前,愣乙曾在家门口的树林里摆了这个阵,杀死前来觅松鼠为食的紫貂不计其数。 这得做了多少亏心事,才会怕得在家里修这么个阵啊?魅羽一边在心里冷笑,一边跟在崇辅和涅道后面走出园林,来到住宅区。又穿过几座拱门和亭台楼阁,最终来到举办寿宴的大厅内。 ****** 一进到布置得典雅又喜庆的宴会厅,魅羽便进一步确认了崇辅刚才那番话没有一个字是真实的。比如大厅正中央摆的这张五六丈长的木桌,一看就不是临时拼凑起来的,而是由一整棵巨树做成。根据桌旁椅子的数目,这一桌就能坐四五十人。 按照修罗的风俗,主餐桌向来是给现役军官坐的。大厅两侧还各有一张稍小一点的餐桌,一张留给帝国朝廷中为数不多的纯文职官员,另一张给军衔较低的将士。 涅道自是被请到了大桌的主位,身旁一边坐了镇国大将军兼宰相崇辅,另一边坐了一品夫人魅羽。其后便严格按照军衔高低来排座。 由于大桌上都是军官,此刻也都身着军服,魅羽一眼望去,只见客人们坐姿齐整、仪容威严。酒菜虽已上齐,连个目光斜视的都找不到。大家都在等法王第一个举杯做开场白。 魅羽又瞅了一眼众人的军服,不要说军衔清一色地吓人,单是胸前如她般佩戴勋章的也有不少。想了想便站起身,冲对面的崇辅说道:“大人,我好像坐错地方了。能换个位置吗?” 崇辅有些慌张地站起身,冲涅道说:“不知老臣何处安排不周,还请殿下和夫人指点。老臣是个俗人,只会照祖宗礼法按部就班。你们年轻人的新规矩、新玩法,老臣怕是跟不上早落伍了。” 魅羽冲他笑笑,没有答话,也没等涅道的指示,便转身搬起了身后的椅子。用于就餐的椅子虽然比正规的太师椅要小巧很多,但崇辅这些家具用的都是上乘原木,重量可不轻。 而且修罗人原本就身材高大,椅子自然也矮不了。此刻魅羽搬着椅子,眼睛都看不到前方。笨拙地从大长桌的一头一直走到另一头,弄得众人一头雾水。 直到把椅子放到了长桌末端的一个角落,她才松了口气,冲众人说:“大家既然是按军衔就座,那我这个新兵理应坐到外院侍卫大哥们那桌去。仗着最近的军功,才勉强挤到这张桌上,坐这里最是合适不过了。” 说完在椅子上坐下。这才发现大厅左侧那桌上还坐了铮引,二人遥遥点了下头。 又环顾四周,见身边几个年轻军官冲她笑着挤眼睛。再望向桌子上首坐着的几个资深女将官,原本表情严肃,大概觉得魅羽是靠女色或者撒娇卖萌才赢得法王欢心的。此刻见她谦逊又明理,脸上的神色也都柔和了许多。 ****** 涅道行了寿宴祝酒令,大家正襟危坐地吃了一会儿。待到酒酣耳热,众人都和身边的人攀谈起来,气氛便活跃了很多。 魅羽一个从人道来的年轻女子,比别人矮一两个头,却以新兵的身份立了军功,成了最近的风云人物。再加上她天生能说会道,又善于和各色人等打交道,不多时便成了酒桌这头的焦点。 在众人的追问下,她先是把最近在前庭地两军交战的经历挑了一些出来讲给众人听。基本上就是照实说,没有添油加醋也没刻意隐瞒。她知道听众们都是经常上前线的,所以她的描述若是有任何不实的地方,很容易被察觉。 然而那些人在前线上的经历和她说的自是有很大不同。当他们听到铮引靠着一把带着火药的金刚弩便能只身射落敌舰时,都啧啧称奇。又听到二人如何远程弄爆了敌人一个火药库,都赞叹匪夷所思。当然,此时大桌上的人还不知道故事中的铮引就坐在一旁的小桌上。魅羽知道铮引为人较为害羞,也不说破。 至于她单枪匹马搞掉敌人一艘中型艇,更是让人对她另眼相看。有两个军官还一边抓住她的一只胳膊,要求她加入自己的舰队。 只有一个地方魅羽做了一点儿调整。当伤员们被叛徒出卖、带到灿易牺牲的那个广场上时,樊天旭冲伤员们说了一番话,里面提到了崇辅。而魅羽在刚叙述到开头时,便能察觉到崇辅从长长的餐桌那头射来的一道目光。她要是没有修过陌岩教她的探视术,是察觉不到这份警惕的。 而当她复述完毕,里面完全没有提到“崇辅大人”的名字时,便能感到那份威胁被撤掉了。至于后来她只身赴容祯王宴会的那段,也被省略了,直接跳到了法王亲自来前线迎接五人回修罗那里。 “哎,说起那个九天王,”隔壁桌一个身材消瘦、眉眼灵动的年轻校尉冲魅羽这伙人道,“你们知道他只有一个老婆吗?” 魅羽和其他人互望了几眼。“什么意思?那他应该有几个老婆?” “不是!”校尉一拍巴掌。“这个九天王至少也有四五千年的岁数了吧?他的老婆却是个凡胎。据说老婆在第一世死了之后,他伤痛欲绝。跑到阎罗王那里赖着不走,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弄清楚投胎投去了哪儿。” 魅羽听到这里已经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不可置信地倒吸了一口气。九叔啊九叔,想不到你平日看起来不声不响的,竟然是、竟然…… “弄清楚后,他就找去看了。老婆投去了娑婆世界,那时候还是个刚出生的婴儿。他只得回去耐心等着,十五年后搬去老婆家附近住。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后还真的把女人又娶回了前庭地。等这第二世完了后,他又带上了一堆金银珠宝,跑去贿赂阎王爷了。”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怔了好一会儿。随后有人问道:“也就是说,这么多年下来一次都没漏过?” “这我就不清楚了。” 不料一旁正襟危坐、五大三粗的一个中老年女将官冲他们笑了笑,说:“这故事我也听说过了。自然不是次次都能成功。据说有几世老婆就是看不上他,非要嫁给别人。头一次他把人家男人打了个半残废,后来看到老婆守在她男人床边,日日伤痛欲绝的样子,便发誓再也不这么干了。 “所以后世中,若是他不能成功把老婆娶回家,就只能时常去看两眼,偷偷摸摸送点儿东西啥的。不过据说大部分时候还是成功了,因为这个九天王原先一直是个美男子呢。” 好家伙!魅羽的腮帮子都快咧抽筋了。九叔啊九叔,没看出来你竟是这样一个千年情种。 又问那个女将:“长官,那现在呢?目前他的老婆在哪里?” “大约在几百年前吧,阎王终于给他搞得不厌其烦。索性把手里的轮回簿上交,由轮转菩萨来管理了。轮转菩萨那是什么样的人?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所以这个天王就只能百年孤独喽。” 哦,难怪九叔现在这么一副大腹便便的邋遢样呢,魅羽想。没了老婆,又被赶出家园。估计是活着缺少动力,所以自暴自弃了吧。 继而又想起自己和陌岩。他天资好、修为高,又在不断精进。倘若也修成什么金刚不坏之身,在她过世后,他也会想办法去找她的下一世吗?若是她的下一世真的“看不上”他了,这么霸道的人一定会把她的下世老公给活活打死吧?想到这里一个人低着头呵呵地笑了起来。 嗯,等等,随着他修为的不断提高,会不会对男女之情也越来越淡漠呢,就像其他那些高僧一样?她的笑容僵住了。想象着陌岩像大雄宝殿里的佛祖像一样“慈悲”地低眉望着她,不由起了一身鸡皮。 不是不再爱她,而是与此同时也毫无分别地爱着世间一切别的生灵和万物。这样的爱,她能接受吗? 想到这里,有些丧气地摇摇头。还下一世呢,这一世怎么样都还说不准。 ****** 酒足饭饱后,按照修罗人的风俗,客人们来到后院玩些小游戏和有趣的竞技。比如投壶掷飞镖、单手碎石、倒立走索、骑龙骥。当然了,普通人家通常只有巴掌大的地儿,能制备一两样就不错了。崇辅的后院占地一望无际,来贺寿的七八十个兵将和三十多个文官转眼便分散开来。 不过修罗人向来民风淳朴,没过多久连府上的侍卫和来贺寿的将官的下属们也都加入了进来,玩起来就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了。天色虽已全黑,四处点燃的火把倒也将整片场地照得亮如白昼。 然而魅羽也很快发现,并非所有人都对她友好。这也不稀奇,她琢磨着,涅道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对修罗人来说都是一种神话式的虚幻存在。崇辅无论有多少优缺点,席上所有的人估计从出生起,看到的听到的就只有他这一个大统领,所以孰亲孰生就不用说了。 尤其是有那么二十来个军人,一看就是崇辅至死不渝的追随者和亲信。这当中包括那七个天旭官中还剩下的六个,看神情对魅羽恨之入骨。这些人是不能笼络,只能想办法除去的,她在心里暗暗对涅道说。 然而凡事有黑就有白。这几个天旭官既受崇辅恩惠重,便会过于维护他的利益,同时也难免有些骄奢跋扈。魅羽寻思着,其结果是使得军中对他们不满的人日益增多,反而自动站成了“法王党”…… “好哦!太厉害了!” “殷天旭英勇神武,骑术无双!” 耳中听得众人呐喊,魅羽扭头望去。见跑马场上有一人正骑在一匹龙骥上,纵横驰骋。 龙骥是修罗特有的一种马,乍看之下,这种马丑陋又鬼祟,还不如驴子长得俊。一身褐色的毛刺棱着,怎么梳也不顺的样子。马蹄很大,像个婴儿头。脸上的表情像是时刻在转着鬼心眼儿。 关键是性格,极度欺软怕硬、见异思迁。骑手要是骑术高超、武艺强悍,它便老实听话甚至摇尾乞怜。一旦骑手落了难、受了伤,它便立刻自顾自逃命去也。 然而这种马在修罗陆军中还是很受欢迎,因为跑得实在太快了!在千军万马之中,那四只婴儿头般大小的蹄子一旦撂起来,但见一团尘土不见人,转眼就能把敌军我军都甩到身后。 而且这个龙骥的大蹄子还有另一种用处,就是用来踹敌军战马的马腿,一踹一个准儿,管教对方连人带马立刻趴下。当然了,前提是骑它的人当下也是个英勇无敌的强者才行。否则它可能立刻撇了骑手,投降敌军或者自己逍遥去。 魅羽听众人喝彩,便挤上前去。见殷天旭此刻正威风凛凛地手拿长枪,骑在一匹雄壮的龙骥背上。离看客较远的地方有条小河,大概六七丈宽,水看样子不深。河面上能看到竖直扎在河底的一根根木桩。此刻骑手们在比试谁能连人带马横跃最少的次数而过河。 要知道每根木桩的横截面比龙骥的蹄子还小,木桩之间的距离也不规则。跃到河上的马匹通常最多有两个蹄能踩上木桩。不掉进水里就不错了,再向前跃的力量便要大打折扣。当然骑手也可以用手中长枪扎到木桩上,助马跳跃。 一般人都至少要在河中落桩两次,殷天旭和他的龙骥只要停一次便能到达对面。刚一开始还有五六人和他并跃,但由于他的骑术过于精湛,使得其他的龙骥们对他崇拜不已,很快便都选择远远地站到一边。虽然还没把背上的骑手甩下来,但那副模样真是委屈之极。就像一群抢果子的小孩子中只有一个摸到了肉、其他摸到的都是皮一样。 ****** 崇辅党们见此光景,自是越喝彩越开心。魅羽向更远处望去,见涅道和崇辅二人正缓步走在河上游的一座小桥上。那一带应当比较安静,也不知二人在聊些什么。 收回目光,凝神盯着殷天旭胯下的龙骥。开始龙骥并没注意到她,但片刻之后还是察觉了。愣在原地,任殷天旭如何驱赶,都不再移动分毫。 魅羽原先曾多次借涅道的余威,用眼光震慑住猛兽,但还从未尝试过和兽类精神交流过。现下刚好见场中有七匹龙骥,有公有母。灵机一动,便通过额前神庭穴发了条消息出去。 “都给我趴下。” 这个神庭穴她曾用过多次。先是用来和藤者的灵仆交流,又在灵宝老家和被她附体的启娅交流过。此刻用于和畜生通话,果然也成功了。 只见刚刚还在原地发愣的几匹龙骥,立刻四肢软倒在地,侧躺了下来。不消说,骑在他们身上的兵士们都被摔到了地上。 “起来!没用的畜生。”殷天旭气得用靴子直踢躺在地上的坐骑。但龙骥们皮糙肉厚,脸皮也厚,完全不理睬他。 此刻其他骑手们正好找了个台阶,嬉笑着涌出了跑马场。殷天旭见栏杆外的看客们一阵哄笑,面子上过不去,只得喃喃地说:“我看八成是累了……” “不是累了,”魅羽说着跃入场中,“是嫌弃长官你骑术不行,不陪你玩了。” “我骑术不好?”殷天旭此刻的样子真的可以用怒发冲冠来形容。“我若是骑术不好,崇辅大人又怎么会把骑兵的训练交由我负责?” 魅羽也不答话,在趴倒的龙骥群中走了几步,停在一匹看着较为娇小的母马面前。 “起来,”她在心里说。母马立刻一跃跳了起来,精神抖擞,像是一位等不及了立刻要上战场的王后。场中的一些公马看了,包括之前殷天旭骑的那匹,立刻站起身做谄媚之式。一个个将大前蹄子有规律地敲着地,鼻子里还发出奇怪的靡靡之音。 殷天旭的脸色更难看了。 魅羽翻身上马,拿上长枪一人一骑朝着河边冲去。倘若能自由使用内力,她随便结个手印就过河了。可目前决不能让崇辅知道自己有不受皇城禁制的方法,只能想法鼓励胯下的龙骥了。心里想着跟这匹母马说点什么好呢? 突然忆起了刚认识素辉时听到的那句训练口号:“不能弱得跟男人一样。” 转瞬间小河就在面前。魅羽用神庭穴对母马说:“咱不能弱得跟公马一样!”跟着手中长枪向下猛戳,在小母马即将跃起的那一刻狠狠地点了一下地面。 小母马一跃至半空,魅羽耳边风声呼呼不绝。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是小母马,马就是她。仿佛她俩这一生到此刻为止,等的就是这纵身一跃。 呼—— 马落下时,两只前蹄已搭在对面的岸边。马身后坠,眼看要把魅羽甩入水中。忽又前蹄用力一扒,背一挺,冲上河岸。马场外的观众们似乎都看呆了,过了好久才爆发出一阵惊叹声。连远处的涅道都在望向这边,朝着魅羽遥遥一笑。 实际上,魅羽这一跃也沾了自身体质的光。殷天旭比她高壮,体重至少是她三倍。驮他的龙骥要跳高跃远,自然比魅羽的母马要吃亏不少。但即使这样,能一跃便过了河,也不是随便一个身材娇小的骑手便能做得到的。 等她纵马从附近的木桥上回来后,殷天旭和他的崇辅党们已经离开了。其余的众人都问她从何处学的马术。 “当然是法王亲自教的了,”魅羽说。这也不能算说谎,没有涅道给她的震慑力,龙骥们也不会由她使唤。 ****** 等客人们都玩尽兴了,已接近午夜。来时都是整齐的仪容,离开时则大汗淋漓,挽着袖子开着领口。 穿过那个巨大的愣乙八卦阵园林时,涅道走在前面,被十几个将官拥簇着,一人一句说着闲话。魅羽乐得被丢在后面,可以一边慢慢走,一边再一次感受这个阵的玄机。 刚刚在住宅处和后院时,她已经观察过了。到处都是人来人往,都是侍卫、仆人,和躲在暗处的眼睛。等到了大门口附近,有马厩、门房、外加一个驻扎在那里的守卫班。也就是说,崇辅每日进出家门,身边护卫最少的时候,便是他自己和一两个属下穿过这片低矮园林的时候。这也是他为何要在这里摆这么厉害的一个大阵的原因吧。 行刺的日期和时辰,魅羽已经都定好了。假如到时真的在这个阵中动手,她该如何应对呢?首先,这附近藏不了人。若是远距离飞跃过来,无论速度再快,也会导致崇辅提前产生警惕。在不能用易容术冒充他下属的情况下,她唯一的法宝便是摄心术了。 其次,身在皇城,内功只能用灵宝心法。想起仁王经之印,她曾在赤缟地和龙螈山用过两次。这两次配合了灵宝心法后,变成一个“消阵”。万一大阵被触动,集结了天地戾气来对付她,此印可作为防御手段之一。但除此之外,她还得多想几样出来…… 一个人从后面出现在她身边,和她并肩走着。是铮引。二人穿过园林,一路无话,直到大门就在近前时,他才低声说了两个字:“不可。” 她抬头望了他一眼,却见他加快了步伐,不久便消失在其他正在散去的客人中了。 第75章 情侣战书 十来天后,一品诰命韵武夫人魅羽被封为前锋营统领,护送九天王飞往前庭地。法王特意拨了一艘鬼影舰为统领座驾,外配两艘护航舰和一艘物资舰同行。按魅羽的要求,清一色都是女兵。 临行前涅道问她还有什么要求,她想了想说:“给我找个能绝对信得过的副官吧。” “铮引行吗?” “不行。” 魅羽的计划是,坐上鬼影舰大张旗鼓地去到前线,然后再偷偷摸摸找一天溜回来刺杀崇辅。铮引要是知道了她的计划,一定不会置身事外。所以这次出征她是不会带上他的。 然而外人均知他俩一直以来是搭档关系,不带上他看着又会奇怪。所以魅羽才特意要求这次随行的都是女兵,让大家只道她就是女儿心作祟,想这么玩玩而已。 于是涅道便给魅羽找了一个女副官,名叫乔喜。乔喜虽然年纪只比魅羽大两岁,却是素辉教官好几年前教过的徒弟。 魅羽初见这个小师姐便喜欢得不得了。皮肤是那种健康的白润光滑。身材结实但不粗壮。单眼皮小眼睛,在修罗女中算丑的了,却特别明亮。关键是说话乍一听直来直去,仔细一琢磨却又能让人捕捉到里面的通透和智慧。 “不知统领大人到了前线后,打算何时向敌军宣战啊?” 乔喜问魅羽这话的时候,二人正站在鬼影舰的舰桥内。二十多天前第一次见到鬼影舰时,魅羽觉得它特别神秘,不料这么快自己就坐了进来。 当然进来之后才发现它也有它的问题。整条船从外到内都是金属的,结果就是比一般的木船要闷热。今日偏又是万里无云的晴天,大太阳把整条船都晒透了。此时还未到正午,船内的人便开始冒汗。魅羽估摸着,到了冰天雪地的冬天,里面的人恐怕又会手脚冰凉了。 “宣战?”她不明所以地问。这次几个方方面面都同意她和陌岩分别领兵对阵,不就是为了避免开战吗? “打仗不见得都得流血啊,”乔喜冲她眨眨眼。“比如亲笔下封战书,说不定敌军主将就乖乖地束手就擒了呢?” 魅羽愣了一下就想明白了,哈哈笑了几声。对啊,这个主意妙!自己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到了前线后,这封战书自然是非写不可的。 ****** 上次刚去到前庭地时赶上暴雨。这次又是下雨,不过魅羽已经不需要在雨中赶马车了。舰队直接飞到了修罗在前庭地建在山谷里的总基地。 总基地如同一个小镇,房屋密集、人数众多。除了兵士还有一些从事建筑、铸造和运输业的平民。由于占地面积广,随处可见拴在路旁的军用马匹,供兵士们往来传递讯息用的。 魅羽先命人将九叔安顿好,自己也在房中休息了一下。快到晚饭时分,又请人将九叔接到自己房中一同用餐。 二人在小圆木桌旁坐下。菜很快上齐,都是传统又顶饱的家乡饭。来修罗这么久了,魅羽早已习惯了吃饭要快、要吃干净、吃完再说话。尤其是战地物资运输不易,更不能浪费。 等二人将桌上食物吃得差不多时,她才开口问:“九叔,你这个掌舵是要在什么固定地方进行吗?到时候还需要我准备些什么?” 九叔的样子还和原先一样,有些泰然又有些疲惫。“雾陇山上有座神殿,必须去那里掌舵。至于东西嘛,十二个时辰,给我准备些吃的就行。” “雾陇山?”魅羽想了想,“那是在敌人的阵地里啊。我能跟去看看吗?” 她对这个“掌舵”有些好奇。 九叔莞尔。“只要你家那位‘敌人’同意,我自然没意见。” 魅羽笑了笑,脸微微一热。 接着见他的神色严肃起来,说:“我出发前,铮引让我跟你说——不可轻举妄动。” 她低下头,手指下意识地描着木桌上的一道裂缝。“有些事,无论是否艰难,也不管后果如何,我们都是不得不去做的。倘若我从没来过修罗,没经历过就罢了。既然发生了,就不能当它没发生过。” “我明白,”九叔说,“不过这件事你应当让铮引帮你。你是怕连累他,但假如你一个人死在了崇辅手里,你估摸着他的后半生还能安心过吗?” 既然提到了铮引,魅羽索性把话说开了。她对铮引一直有些愧疚,但找不到人听她说说。尤其是不能和陌岩说。 “九叔,你这次掌舵完后,我可能就要离开修罗了,连和大家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你要是再见到铮引,替我劝他也离开吧。到人间去生活,找个我们那里的女孩。他的性格不适合待在这里。” 铮引虽是修罗人,然而不知为什么和大部分修罗人都不一样。甚至从某种角度来说,魅羽都比他更像本地人一些。 比如这次从崇辅寿宴上回来后,由于魅羽把他的英勇事迹传扬了出去,几乎每天训练结束后都会有几个修罗女人堵在大门口,争着要做他的老婆。 “我都快被你害死了,”他一边跑开一边对她说。其后便不再走正门,天天改由别处翻墙离开。 魅羽当时笑得前仰后合。可事后想起来,是吧?确实算是她害了他。 “遇上我,算他的不幸吧?”她对九叔说。 本来人家过得好好的。她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莫名其妙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把好多陌生人的命运改变了,然后又不声不响地溜掉。他和她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也许正是因为从开始便清楚这一点,他才从未问过自己要不要做他老婆。 不料九叔却对她说:“铮引的父亲便是人间来的。” “啊?”魅羽从未听铮引提过。只隐约记得他有个叔叔是给军队做弓弩的。 “修罗人原本造弓弩的水平一般。后来从人间请了两个工匠来,就是他父亲兄弟俩。由于当时负责弓弩制作的镇南将军很欣赏两人,就想办法把他们留下了,每人给物色了个中意的本地老婆。 “可惜啊,铮引父母在他年幼时相继患病过世。他一直是叔叔带大的。” 原来如此,魅羽暗叹。铮引本来就算半个人间的血脉,再加上经历了这等家庭变故,性格如此便不难理解了。 九叔的手转着桌子上的茶杯,又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的那些事儿你想必也听说了。天王的封号是玉帝给的,其后那么多年来,我一直认为没有自己办不到的事。最近我终于想通了,没有谁能真的把握自己的命运,能如自己所愿随意掌控未来。神仙、佛菩萨都不行,更何况你我。” 说到这里他望着她的眼睛。“丫头,你和陌岩长老情投意合,我希望你们二人能修成正果。不过你终归还太年轻,有一点目前也许还体会不深的是——没有什么,比做一个坚强独立的人更为重要。” 她怔住了。没想到九叔会说到这里。 他拿起茶壶,将自己的杯子添满。“六道中有太多你我无法掌控的东西,一个不留神就可能掉坑里去了。不过也正是因为命运的无法预料,各种意外和奇迹才有可能产生,我们活着才更加有趣。所以不必为铮引担心,他未必是个可怜虫。” 魅羽点点头,她认为她听懂了。事实上,如果她此刻真的明白九叔这番话套到他们这些人的未来上,将会意味着什么,她一定会滋溜一声,直接滑到地上去。 ****** 等九叔离开后,整个基地已安静下来。漆黑湿润的夜里四处点缀着昏黄的灯光,虽是战地,却很温馨。魅羽将桌上的油灯挑亮,摆好纸笔,开始写战书。 她先是字斟句酌地写了一封。放下笔读了读,十分不满意,便撕掉重写。第二次一气呵成,但还是不满意。干脆不写了,改为在屋里走来走去。 走了一会儿,突然站住,望着前方的空气放声大笑。跟着回到桌旁,边笑边完成了战书。 “告敌军统领:昔寰焱大帝治下,四海升平。尔等他化天、少光天部众,皆为我大修罗之臣民。年年上供,低眉顺目,不敢稍有造次。今逆贼乱上,跳梁小丑竟为虎作伥……” 想到陌岩读到“跳梁小丑”四个字时可能有的反应,不由得又捧腹大笑了一阵儿。 “……欲螳臂当车,窥帝国之疆土,阻法王之霸业。实乃猪油蒙心,自寻死路,终必为天下万人所耻笑。念昔日之师徒情分,现指生路一条。速携降书一封、黄金千两、粮草火药十车前来,自缚于本统领帐前阶下。他日是发配远疆或纳入本统领后宫,再行定夺。” 写完后盖上自己“韵武夫人”的大印,折好,塞入信封。上写“招降书”三字,让兵士连夜送去敌军前锋营。 然后洗漱,熄灯歇下。梦里还忍不住干笑上两声。 ****** 第二天一早,魅羽便拿出自己崭新的统领大人金色盔甲,穿戴整齐。留九叔和物资船在基地,带上几个亲信坐鬼影舰去前线巡视。 来到离敌军最近的十一号营地。这里因为是涅道最近才夺过来的地盘,还没来得及建住宅。魅羽在中军帐篷里坐下,等着看敌营的反应。一上午过去了也没动静。 食不知味地吃了简单的午饭。等到太阳开始往西斜,乔喜冲进来报告:“统领大人,敌人自前方打过来了!” “迎战。” 魅羽等乔喜出去后,便从随身携带物品中找出铜镜和胭脂,开始补妆。 堪堪补完妆,乔喜又冲了进来,嬉笑着说:“大人,擒到敌军主帅一名。要不要立刻送到您帐篷里来?” 魅羽若无其事地说:“先关入鬼影舰天牢中,回基地再说……哦,注意了,此人武功高强,诡计多端。一定要五花大绑,严加看守。” “是,”乔喜出去了。 魅羽心里说,做做样子而已。他要是不想被你们关住,再五花大绑也没用。 得知要犯被关好后,魅羽登上了座驾。也没去舰桥,自己一人找了间空舱,静静地坐着。今晚她就要连夜赶回修罗皇城,明早去崇辅府中行刺。整个计划中还有什么漏洞,还能添置些什么备用方案,趁现在头脑还算清醒,再仔细捋一遍。 这第一个环节,就是把陌岩擒来,并搞得人尽皆知。因为她基本上可以确定,随自己前来的这些女兵中肯定会有崇辅的耳目。所以今晚留陌岩在自己中军帐,当中时不时让他出来露个面。 当然,不能总是以他的面目,也要间或用下自己的面目。既然摄心术来自他为自己手录的三本书里,他肯定会用。 至于回去的细节她都计划好了,就坐那艘物资船。她昨晚已让乔喜在基地清点储备,列一张重要物资紧缺单。今晚再装模作样地把船派回去取,自己则偷偷摸摸藏在船里混过去。明早杀掉崇辅后,刚好跟船回来。 不多时,船回到了基地。魅羽命乔喜将要犯送去格斗场。然后先回自己的屋,卸下盔甲,换上平日在素辉处训练时穿的格斗服。这才带上十几个女兵,步行来到格斗场。 远远见她的敌将长老站在场中,身穿一件较为正式的深红色僧袍,外罩一件银色软盔甲。本来应该不伦不类的装束,却没有任何不和谐的地方。不禁心下赞叹:便是五花大绑也还是如此玉树临风,让人倾倒! 待走近些,见他面色严肃,又有些担心:自己这次不会玩儿大了吧? 眼见十几个女兵已在场子周围站成一圈。只得硬着头皮,站到中央去。故意大大咧咧地问:“对面所绑何人?” “跳梁小丑,”他答道。那副表情就像一个不得不耐心陪自己孩子玩过家家的父母一样。 “照我修罗的规矩,被俘敌将若是能靠格斗击败我军主将,可直接放归。你可愿一试?” 陌岩还未回答,乔喜冲魅羽说道:“还打什么?快领回去生孩子吧。” 能不能就别这么直?魅羽心里无奈地说。 “可以一试,”他说。 随即有个女兵从一旁走上前去给陌岩松绑。手还没碰到他,他身上的绳索已自行滑落。 “噢——”其他女兵都做双手捧心状。其中一个望了望魅羽,冲陌岩说:“统领大人若是不肯做你老婆,我肯。” “我也肯,”又有人说。 魅羽环视四周,瞪了这帮人一眼。心说你们都矜持点儿行不行,别给我丢人。 乔喜吹了一声口哨,格斗开始。魅羽微微躬身,眼睛紧盯着陌岩的肩膀。既然格斗的规矩是不能使内力,她知道他是不会让着自己的。 果然,比眨眼都快的瞬间内他已跃起出拳。还好魅羽之前在素辉处专门训练过,见他身形将动未动之时便已下意识地判断出他要攻击自己左肩。于是自己几乎在他发难的同时朝右前方跃去,避开他的一击并横向出拳,重重地打在他左脸上。 一个回合后,二人重又拉开距离。他的左脸微红,眯着眼睛盯着她。 魅羽心下有些愧疚,暗暗对陌岩说,刚来修罗时,涅道便告诉她修罗男女是靠打架来调情的。咱俩就算入乡随俗好不好? 谁知念头还未散去,他已第二次出招。这次她完全没看清他身体的动作,他就不见了踪影。随即一把寒冷的匕首已从后方绕上前来,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不会吧……魅羽心里叫苦。你们这些女兵捉拿俘虏时也不把兵器都收走吗?基本训练都忘了? 却听一旁某女叫道:“哎,我的匕首怎么到他那里了?” “把船备好,”他在她脑后冲乔喜说道,“我要带人质离开。另外告诉九天王,后日正午我在雾陇山等他。” 乔喜冲魅羽挤了挤眼。“他应该不会真的伤你吧,大人?” 魅羽尖着嗓子回答:“他什么都干得出来!听他的吧。” ****** 不多久后,魅羽被五花大绑地搁在一艘小型运输舰舰桥的地板上。整个船上除了陌岩外,只有几个修罗兵船员。船长在舰桥前部掌舵,陌岩在他一旁的不远处坐着看书,顺便监视他。 魅羽很好奇他看的是什么书。无论是出来打仗还是出来约会情人的,居然随身带本书,这种事也只有她家长老才干得出来。 等船降落在他化天的营地时,已接近午夜。魅羽像只狗一样被陌岩牵着下了船,眼看着自己麾下的运输舰和船员撇下自己扬尘而去,心下一阵懊恼。 这下好了,之前所有刺杀崇辅的计划都被这家伙打乱了!看样子等九叔掌舵完毕,他就要把她带回龙螈寺。到时再想偷偷潜回修罗,可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在掌舵那日,找机会私下和九叔说上几句,让他帮自己想想办法。 又想起自己此刻连晚饭还没吃呢。她本已命人准备好了晚餐,还刻意嘱咐了都得是素菜。此时此刻自己本应已吃饱喝足,正坐在前往修罗的物资船上……越想越气,走着走着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此刻二人已来到敌营深处,四周都是临时搭建的房屋。夜深了无人四处走动,但东一处西一边都有站岗放哨的士兵在偷偷斜眼望着主帅和他牵着的一个俘虏。 陌岩见手里的绳子拉不动,站住。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见她坐在地上,一脸黑。 “这么喜欢这块地儿?”他的手一甩,绳子末端飞到一旁的树干上,系住。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好、好,魅羽心说,什么都得听他的。别人的计划都不算数,全得按他的来。不由想起那次圆轮节,她和大师姐、兰馨本来已订好了章程,来对付元识天的勒御。结果他来了后全不按套路出牌。 既然这样,哼,那也不要怪她无礼了。望着他刚刚进去的那间屋子,她双手使了内力,挣断绳索,又抬手指了下天空。紧接着一个大火球便从天而降,直直地砸在了主帅的屋顶上。 “走水了!走水了!”当值的兵士们叫了起来,四处奔跑着去担水救火。 魅羽幸灾乐祸地望着屋门,等着看他从里面狼狈地跑出来。结果火势越来越大,也还没见他的踪影。 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吧?以他的修为不至于连这点儿火都逃不掉啊? 越想越紧张,忍不住从地上一跃而起,箭一般冲向火焰。眼看着要到门口了,她闭上眼睛,吸了口气。正欲冲进屋,却腰部忽然一紧,瞬间便被拉离了火场。 “我不过去上了个厕所,你就把我房子给点了,”他在她身后贴着她站定,低头在她耳边说道,右臂依然紧箍着她的腰。“我屋里的敌军布防图,你重新画给我吗?” 她咬着嘴唇,决定不和他说话。 眼瞅着火被迅速扑灭,又听他在身后和士兵说了些话。过了一会儿她被他拉去新收拾出来的屋子,一进门还能闻到上一个住客留下的烘热气息。陌岩皱着眉在屋里走了几步。他是个多少有些洁癖的人,似乎对不得不住别人刚住过的房间感到不悦。 不一会儿饭菜上来,都是些很简单的稀粥干粮,比她在修罗基地那边的伙食差远了。不过再怎么样,饭还是要吃的,而且照例不能剩。当年被困于灵宝处、随时可能送命的时候,她也没少吃一口。 “出息了你,”他在桌对面坐着,胡乱吃了两口东西。“现在动辄杀人放火,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要不要我帮你分析一下你的计划?” 她只是吃,不理他。 “你把我弄去替你打掩护,然后打算偷偷溜回去,对不对?连我都能看出你的动机,你估摸着要被你杀的那个人会不知道?你的船刚一过天洞,那边早就汇报上去了。你根本就没机会,搞不好还要自投罗网。” 她的筷子停住。是吗?怪不得铮引也要自己放弃行动,原来她的计划竟然这么幼稚吗?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她忍不住开口了。 “怎么办?先放放,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下你和九叔都在万众瞩目的当口,先把掌舵的事对付过去,然后和我回寺。等你的人消失一阵子,大家渐渐忘了你了。天长日久,他还能日防夜防不睡觉了?” 她暗自点头。嗯,要说阴险狡诈,还是他强些。 吃完饭,她连打了两个哈欠。忍着困在屋里走了一会儿,算是消化了一下。然后打开里间屋的门,进去瞅了瞅。床还没来得及收拾,看样子上个将官是被匆忙间叫出去的。床单皱皱的,被子滚成了一个球。想象着此人有可能在床上打嗝放屁流口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服自己睡到上面去。 “我打坐去了,”她说完,转身要往外走。却见他堵在门口,没有让开给她通过的意思。 怎么了?她突然一阵紧张。此刻他背对着外间的光,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到他的呼吸似乎比平日要粗重一些。 我可是灵力中被种了毒的哦,她在心里对他说。低着头,耐心等着他移开。 “可恶,”他恨恨地骂了句。然后转身走到外间一个漆黑的角落里,开始打坐。 第76章 镇坤轮 陌岩第二天便领了一个营的人马前往雾陇山神殿,此时离回归日还有两天。 离山不远处,原本有他化天在前庭地的总基地。就是上次魅羽被接走前,涅道随手灭掉的那个。当时她在战斗中刚痛失战友,听了这个消息后觉得很解恨。可此时的她自己随着敌军队伍前来,看着一个小镇般大小的驻扎区到处是断瓦残桓、枯草焦木,又不知该作何感想。 如同陌岩和九叔说的,战争中哪有什么好人坏人,只有敌人和自己人。对方打过来,自己打回去便罢。其他的,多想无益。 此刻基地中有几十个他化天士兵和修罗的降兵在废墟中进行清理和重建。魅羽看到那群干重活的高大修罗人,突然又想起了灿易的男友。 “你帮我查个人行吗?”她小声对陌岩说,“一个叫盛宁的修罗人。” 陌岩吩咐下去。过了一会儿收到回复:“查无此人。” 魅羽皱了皱眉。难道此人最后也同灿易一起被杀了吗?又或者做俘虏后换了名字?由于眼下无法在此地多做停留,这事儿便只能先放一放。 一行人随后来到雾陇山脚下。陌岩让兵士就地扎营,并封住每个上山的路口。 “便是苍蝇也不能叫飞进去一只,”魅羽依照说书先生的口吻跟在后面加了一句。 他哭笑不得地瞪了她一眼,随后带着她和几个清洁人员登至山顶。既然是千年才轮一次的大事儿,平日神殿中的灰尘估计都堆得和坟墓里的一样厚了。 山并不高,但山顶平坦开阔。神殿外围的广场上有八座尖顶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刻着虫子一样弯曲的陌生文字。魅羽估摸着,这大概是代表九叔所说的那八个与外界的接口,也就是前庭地这艘船的锚。 神殿是个圆柱形的宏伟建筑,红瓦白墙。绕一圈能见到有六个厚重的深红色木门,分别对应六道众生。要进神殿的人自己属于哪一道,就从哪个门进入,不守规矩的据说日后会遇到灾祸。陌岩和他化天的兵士们自然由天道门入内,可魅羽就犯愁了。 “我这种情况,应该走哪个门?” 她是鬼道出身,后来脱了鬼胎并修成半个仙体。 “随便吧,”陌岩无所谓地说。“所谓的天谴也都是由某个当值的神仙来执行的。你和灵宝天尊这种神仙头头都结仇了,还怕他那些低阶的下属们作甚?” 魅羽语塞,摇摇头,便也跟着他从天界门入内。 ****** 不料进入神殿前厅后,发现里面干净整洁不说,且香火鼎盛。大厅中有祭台、蒲团、香炉、功德箱,但并未摆放任何神灵佛祖像。前庭地居民信徒上来祭拜的,貌似是正前方半空中悬浮着的一个金色大轮子。 轮子是六边形的,有点像水车,又有点像船的舵。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图案、人鬼鸟兽,镶着各色宝石,闪闪发光。 “这叫镇坤轮,”从一个侧门里走出来个青衣瘦脸和尚,手里拿着抹布,冲众人道,“相传拜过它一次,便能保三年旺运……回归日快到了,你们是来保护九天王掌舵的吧?” 他在众人面前站定,目光随意扫了一圈,看到陌岩后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即肃穆而立,合十行了个礼。陌岩也回了礼。 原来神殿在九天王离开后已由附近一个佛寺接管。虽然殿内并未常驻僧人,但每隔几天会有人来打理一下。 “请问法师,”陌岩说,“掌舵是在此间进行吗?” “不是,是在二楼的一间厅堂。寻常人无法入内,须等天王亲自前来开启。”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僧人便离开了。由于无需洒扫,陌岩命其他人在殿外等候,自己向二楼攀去。魅羽跟在他后面上楼梯,心想不是说要等天王来了才能进去吗,他上去有什么用呢? 从二楼楼梯口出来,二人便进了一间巨大的圆形屋子,木地板和灰色的墙同楼下差不多。里面除了这个楼梯口外,几乎是“什么也没有”。没有家具,没有窗户,只有正中央一个半人高的小圆柱台,顶部摆着个发着暗光的琉璃球,是屋里唯一的光源。 这就是掌舵的地方?她不解地想。这不是谁都能来吗? 陌岩走到中央,想也没想便将手搭在琉璃球上。原本半透明的琉璃球内立刻明亮且变幻起来,像是充斥着旋转的云雾。 “来我这边,”他冲她说。 魅羽刚迈步,便觉得脚下的地板连同整间屋子震了一下,随后缓缓旋转起来。与此同时,原本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开始出现各种家具和摆设。有桌椅、书架、箱子、木桶、烛台、各种轮盘器械……现在她真的觉得所在处像一艘船的舰桥了,只不过是圆的不是方的,也没有窗户。 “不是说只有天王才能启动吗?”她问。 “怎么可能,”他说着,双目微微阖上,“天王要是有个什么意外,其他人怎么办?” 等转满一圈,屋子即将停下来的时候,魅羽竟发现陌岩后方的半空中有一个人!连忙运气抬手,做好出招的准备,却听他说:“死的。” 原来刚才他一边开启,一边在用探视法。又长了教训,魅羽边想边朝死人那边走去。自己将来要是一个人去到陌生诡异的地方,也要时时用探视法警惕四周才行。 是个用绳吊着脖子、悬在房梁上的中年女人。容颜清丽,身上穿的是人间或者某些天界普通人家主妇的装束。二人隔空切断绳索,让尸体落到地上后走近细看。 “应该不超过三天,”陌岩说。 魅羽点点头。虽然两人对死人的鉴别都没啥经验,但很明显此女死了没有多久。而且是先受了内伤,吐血而亡,然后才给挂起来的。 “我不认识这人,”陌岩说,“看样子你也不认识。那她被放在此处就只有一种可能——她是九天王的什么人。” 魅羽听了后脑袋嗡地一声,连退两步。 “我知道她是谁了。唉,是咱俩害了她。” ****** 魅羽将之前听来的关于九叔和他老婆的故事说给了陌岩听。 “这样的啊……”他想了想,说,“九天王已经几百年没再见过她,现在她突然横死在他面前,他多半会心智失常。掌舵失败的后果就是前庭地被甩出六道,谁会希望看到这种结果呢?” 魅羽点点头。“前庭地没了,对谁也没好处,涅道和容祯更是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所以对方的目的应该不是前庭地,而是希望借此将你和我赶出六道。那自然只有天尊他老人家了。” 她又望了一眼地上的女人,心里无比愧疚,冲陌岩说:“之前你教我用夹心咒封住殁天枢,我自己是安全了几年。他老人家不能动我,心里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只有把我扔出六道才能解恨。可怜了,让别人替我送了命。” 定是灵宝无疑。之前谣传阎罗王已将轮回簿交给了轮转菩萨。能有本事去轮转菩萨那里查人转世的,也只有灵宝这种级别的大神。 然而灵宝是不会亲自前来的。这件事是谁动的手?能进得来这间厅堂,修为和陌岩以及九叔都该不相上下吧? 不知为何,魅羽又想起了灿易的男人。也许此人一直以来都是灵宝安插在她附近的眼线。如果他之前的确没死投了敌,并在雾陇山旁的基地做苦力,那出入神殿的人很可能就是他。至于杀害九叔老婆的人,可以是灵宝另外派去的。 问题是,直到此刻魅羽也不是很明白,灵宝到底为何那么恨她?他说女人都是妖,是阻碍男人修成正果的魔障,但魅羽总觉得还有一个什么重要的原因是她所不知道的。 “多想无益,”陌岩果决地说,“还好我们提早一天进来看了。这件事一定不能让九天王知道。” “好吧,我不会在掌舵结束前告诉他。” “结束后也不行。”他单手按在她的肩上。“你听我说,掌舵结束的那一刻,我们必须从距此地最近的接口离开,无论通向哪里。此刻你我虽然还是两军统领,可一旦新的接口形成,涅道和容祯的大队人马便会立刻涌入。不这样做,他们都会担心被对方抢了先机。” 她点点头,“我明白了。以九叔的能耐和对前庭地的熟悉程度,他自己离开也没问题。可他若是得知老婆被害,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就很难说了。” 他松开她,在屋里其他地方转了转。这时魅羽才注意到正前方半空也悬着个六边形的轮子。和外面那个形状差不多,但体积只有外面的四分之一大小,且是简陋版的木制品。棕黑色的木头上面什么装饰也没有,这里那里还有划痕,掉了些漆。 “这又是什么?”她站到轮子面前,问。 他走过来看了看,有些嘲讽地说:“这个应该才是真的镇坤轮,也就是九叔要掌的舵。外面那个是骗大众钱用的。” “啊?你确定?”她瞪大了眼睛。 他没再说话,示意她回到正中央的琉璃球处,自己伸手再次握住球。不一会儿,屋子又变回之前的空屋,九叔老婆的尸体也看不见了。 二人出了神殿,陌岩叫了几个人到近前,一同上楼把尸体搬出来。先放在楼下大殿里念了往生咒,并吩咐了之后的安葬事宜。 魅羽独自在山崖边找了一处坐下,心里暗暗对九叔说:“对不住了九叔。他日若是重逢,再领你去看太太的坟墓吧。” 眼睛望着山下深浅不一的绿色和稀稀落落的房屋,心里想到回归日,又想到了这之后对她来说更重要的一个日子。 过了很久,察觉到陌岩也坐到她身边。 “你还有两个月就三十岁生日了,是吧?”她幽幽地问。 他含糊地答了一声。 “从今天起,”她深吸一口气,有些咬牙切齿地说,“到那一天为止,我会寸步不离跟在你身边。” ****** 他转过头来,脸上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怎么你还在惦记那件事呢?当时你问我算过命没有,我也就是随口一说。一个骗人的江湖术士,你还当真了?” 不是她当真了,而是她不敢当假。虽然她太希望那是骗人的了! 那还是一年多前,在紫午甸洲的倚妹河上,他说小时候曾算过命,人家说他活不过三十岁。之后这件事就像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一直在她心头盘旋。 “六道众生的未来到底是不是早已注定、并能预测的?”她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是,那所有的选择和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这个问题并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他不无严肃地说,“具体说来,未来是否是注定的、不由人的意愿改变,这和是否能预测、也就是提前知道事态的发展,并不见得是同一个答案。” 她被绕糊涂了。“怎么个不同法?” “倘若时间是单向的、不可逆转,同时我们生存的世界只有一个,那这两个问题就是同一个问题。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顿了顿,好像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呃,你记得我们曾经讨论过的,如果把世界不断细分,最后那个最小的东西,也许便是曜武智菩萨所在的那个异世。同理,我们的世界在他那里,也可能有无数个。问题是,这无数个世界里的无数个你我,所经历的事情也都是一样的吗?” 她撇了撇嘴。“你是说,有可能在某个别的什么地方,一直以来都是我在指挥你,而不是你在指挥我?这个假想我喜欢。” 他白了她一眼。“如果我说的情况成立,那么有可能未来就是能预测的,但却不是一定会发生在你身上的。因为你预测的只能是这万千世界中的一个世界的一种可能性。” 她皱着眉,感觉头都要炸开了,开始后悔讨论这个问题了。 “如果时间同时又是可逆的,那你即使回到过去,这个过去可能和你曾经经历过的并不一样。再活到现在又和此刻不一样。” 魅羽的脸色已经和背后的神殿墙壁一样白了,可他倒似来了兴趣。 “时间可逆还能产生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你的前生后世可能跟你的今生处在同一个年代,共同存在。比如……” 他望着她,眨眨眼说:“可能你就是我的转世呢。” “啊——”她大叫,“快打住吧!” 现在她整个人感觉都不好了。闹了半天她在和自己谈恋爱,还能再恶心些吗? ****** 当晚,众人在山脚下的帐篷里歇息。第二日上午,果然见修罗基地派来的船,将九叔送了过来。 九叔一改往日油腻邋遢的装束,看着神清气爽、意气风发。魅羽想到他那唯一一个太太,此刻已被埋在他化天基地旁边的墓地里,这厄运多半还是因她和陌岩而起。心下歉然,不太敢正视他。 午饭后三人带上一整天的食物,一同登山去神殿。掌舵是从当晚午夜起,直到第二日午夜结束。临行前陌岩嘱咐了山下的兵士:今夜太阳落山后,明天一整日都不会升起。需备好火把和障碍物,应付有可能慌乱之下涌上山的民众。 上到神殿二楼,九叔启动琉璃球后,魅羽和陌岩又来到昨日那间屋子里。两个男人走到前方去看镇坤轮,魅羽独自将食物在桌上放好,找了把舒适的椅子坐了下来。 此刻九叔站在离悬浮着的镇坤轮大概两丈远的地方,两只手掌向前伸出。片刻后镇坤轮便缓缓降落到离地五尺高的位置。九叔走过去,像握住船舵一样握住这个轮子。 过了一会儿魅羽听他说:“不对,这里最近有人来过。” 魅羽身子一僵。难道他发现了?站起身也走上前去。“能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吗?” “镇坤轮被人动过,应该是……去年年初的时候。” 收回手臂,他转身冲二人说:“这个镇坤轮虽然主要是给前庭地在回归日掌舵用的,但由于前庭地和七个天界外加修罗道有紧密的接口,如果对镇坤轮进行撞击,便能导致整个六道的轻微震动。去年年初前后,六道有震动过吗?” 魅羽用手捂住张大的嘴巴。不就是去年元宵节,她作为香客回龙螈寺那次吗?当时她给飞卯——也就是涅道——带了一些点心去,并在它的小屋前流了眼泪。据说是她的这个行为导致了涅道法身的重生,从而使六道产生轻微震动,并顺带着把被殁天枢拘了十几年的火玉道人的魂魄给放出来了…… 如今看来,这次震动并非她引起的,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她一把抓住陌岩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的桌边坐下。“你还记得上午我们讨论过的,命运能否被预测的问题吗?” 他不解地望着她。“这和镇坤轮被动过有何关系吗?”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如果不能预测,试问你和六大寺的其他人,为何要费那么大的劲儿赢得殿试,从而得以查看云冉峰的秘示?” “我,”他有些难为情起来,“既然大家都争着去看……” “你还记得那第一句话吗?七十七日龙魂破法王重生。从我们看到秘示的那日起,过七十七日刚好就是元宵节我回寺那日。这说明什么?” 他的神色终于凝重起来。“说明写秘示的人,就是随后震动镇坤轮的人,同时也是策划将涅道释放的人。” 她点了点头。“我记得灵宝对我说,是元始天尊撰写的这三句秘示。灵宝主动要求自己代劳,写到云冉峰的山顶洞里。据他说,他只改篡改了第二句殁天枢的地点。那这第一句,或许也被他修改了,是他对我说了谎,又或者……” 魅羽实在不愿意相信这第二个可能性。“原本就是元始天尊的主意。” 事实上魅羽还有一点没说出来的。如果命运不能被预测,而陌岩又真的在三十岁前遭遇不测,那这很可能是有些人在他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策划的阴谋了。 但由于他对那个预言嗤之以鼻,她也就不想再提了。只是在心里暗暗发誓,今后两个月她一定要…… “九天王,你没事吧?”陌岩一边叫,一边跃起快步冲上前方。 魅羽扭头看,发现九叔已倒在地上。她急忙赶过去,见他脸色铁青,冷汗直流,双手手掌乌黑,已经说不出话来。 “镇坤轮上被人涂了毒,”陌岩说着,架起九叔把他扶到一边,二人并排在地上盘腿坐好。“我先用真气护住他的心脉。你去找找看,有没有办法把毒从镇坤轮上擦掉,或者暂时盖住。” 魅羽一边在屋里四处翻着,一边想,这个对手可真够狡猾的。九叔要是看到太太惨死,已经不会再有足够的冷静去掌舵了。但那人知道还有个陌岩,也许能临时担起掌舵的重任,所以这个毒其实是下给陌岩的,还好他没中毒…… 耳中却听陌岩对她说:“此毒非同一般,从现在起我六个时辰都不能离开他。掌舵这件事,就只能交给你了。” 第77章 化石孩子 魅羽在大厅中找了一阵子。从一个柜子中找出一条桌布,撕成长条。还翻出来一双皮手套戴在手上,将布条缠到带毒的镇坤轮上去。估摸着只要全程带好手套,问题就应该不大了。 在翻箱倒柜的时候她还发现一袋子奇怪的石头。鸡蛋大小,上有褐色和棕红色的花纹,有二三十个。用手摸着确实是石头,但看外观又像是什么动物或者飞鸟的蛋。 此时陌岩还在用真气护着九叔的心脉。二人坐在地上,陌岩的右手贴在双目紧闭的九叔后心处。她走过去,把石头拿给他看。 “这是,那个什么,”他好像在努力回忆一个名字。“叫胎……反正是个生活在西蓬山的远古神兽产下的卵。” “胎伱兽?” “应该是吧。” 那就太好了!她兴奋起来。“我听说过这个胎伱石,是胎伱兽的卵变成的化石。统共传下来的只有六七十个,这儿就收集了将近一半了。比起普通的石头,若是用来摆阵,威力能增强好多倍呢。” 说起胎伱兽,魅羽又想起灵宝。在神话故事中,灵宝和玉帝在远古时的西蓬山,遇到正在追赶王母的胎伱兽。二人杀死了胎伱兽,救下王母,之后王母就和玉帝好上了。 但后来在谟烬滩被困于灵宝处,魅羽才知道当时杀死胎伱兽的其实只有灵宝一人。王母本来是倾心于灵宝的,碰了多次钉子后才被玉帝挖了墙角。这最初是魅羽的推测,然而当她说给灵宝听时,对方也并未否认。 回到当下,魅羽找来水壶给坐在地上的二人喝了些水,便带上胎伱石,独自启动琉璃球,下楼出了神殿。临走前,陌岩嘱咐她,一定要赶在午夜之前回来。 想不到她的修为也能启动琉璃球了。一边想着,打开厚重的大门,来到漆黑的夜里。 已是初秋。站在山顶但听见呼呼的风声。天地比起白天来要肃杀许多,像是知道明日太阳不会升起。魅羽不敢耽搁,手里提着那袋胎伱石,在微弱的星光下沿着广场的外圈走着,不时弯腰放下颗石头,摆愣乙八卦阵。 此阵她在幼时学过,后来因从未遇到过需要使用的场合,便渐渐淡忘了。直到那日在崇辅府中见到,这才忆起这个特别适合防御的阵法。 之前上山途中她曾问过陌岩,为何不带些兵士上来守护神殿。他的回答是,敢上来找他们麻烦的那些人,多半都云里来雾里去的。山下的士兵们拦不住,带到山顶也徒劳,可能还白白送死。魅羽想想也有道理,此刻特别希望五个师兄也在此地。 阵摆完后,袋子里还剩几块石头。魅羽环视着自己的杰作——当然在夜色下,一眼是看不出石头的摆放的。 能管用吗?想起愣乙还是松鼠的时候,曾用此阵杀死过好多前来捕食的天敌。所以阵应该是管用的,若是没用只能是自己摆得不对…… “阵摆得不错啊,”半空中有个陌生的声音说道,“不愧是兮远道长的徒弟。” 魅羽叹了口气。估计又是个道士吧?现在真是一见到道士就头大了。 ****** 如果有什么是比见到一个道士让人头大的,那就是同时见到三个道士。此刻在她的左前方、右前方和正后方的空中,各有一个身穿黄褐色道袍、脚踩一根杨柳枝的老道士。 天色虽暗,但三人周身似乎发散着柔和的光,所以外貌清清楚楚。单看相貌和气韵,这三人估计在灵宝门下算辈分较高的了。面色红润,皮肤嫩如婴儿,也不知都活了多少岁了。手里没有拿法器的,有一个拿着拂尘,另两个空着手。但魅羽知道没拿法器的这些肯定比之前拿着无回铃和焚元棍的那些要厉害多了。 “小丫头,”站在她右前方的那个道士说,“你这个愣乙八卦阵,对一切起了杀意的生灵都有震慑力。不过我们对你可没有恶意哦!今夜和明日温度会很低,你三人衣着又单薄,所以我们是来给你们送棉衣棉被的。” 说着,手向高空一挥,夜色下便出现了棉衣和棉被。一套、一床。两套、两床……没过多久起码有一二百件停留在神殿的上空,像积雨云一样沉甸甸地随时要落下的样子。与此同时,另一个道士手一挥,空气中又开始出现灯笼和蜡烛。 “太阳不升起,你们的火烛也不够亮吧?看不清楚怎么掌舵?我们可都是好心好意来帮你们的哦,”那个道士似笑非笑地说。 魅羽冷哼一声。“此阵乃愣乙祖师几千年前所创。愣乙祖师那是什么样的人?岂是你们几个自以为是的毛头小子可以愚弄的?你们把这么多棉被和火烛扔下来,过不了多久风一吹,肯定要起火,把我一个弱女子和神殿中的其他人都给活活烧死!” “不会的不会的,”第三个道士说,“若是起火,我们自会灭火。” 手一招,一片乌云便在棉被上方开始集结。 魅羽气得浑身发抖,破口大骂:“这么多棉被扑下来,把我们埋在坟墓里。再浇上一通水,我们喘气都成问题了。如此明显的恶意,伤天害理、其心可诛!难道愣乙祖师传下来的这个聪明可爱又义薄云天的神阵竟会看不出来?” 说着提高了嗓门:“救命,我好害怕呀!” 她话音刚落,但见地面上倏地飞起几十柄光刀,直直地刺向半空中,将棉被火烛都打飞出去。三个道士轻易地避开了,不料每把光刀又突然爆裂,变成数不清的光针四散开来。三人虽已练成金刚之躯,但衣服不免给刺得千疮百孔,有些狼狈。 “呵呵呵,”第三个人假笑道,“早听说小丫头伶牙俐齿。既然必须保你五年平安,我们自然不会让你烧死。神殿里面那俩人,肯定也有本事逃生。” 魅羽明白了。只要神殿烧毁了,掌舵就无法进行。他们三人从此离开六道,让天尊眼不见心不烦就可以了。 这第三人又故作和蔼地说:“午夜一到你就得回神殿里面了。我们仨人留在外面保护你们,替你们遮风挡雨、护法放哨,好不好?” “不敢有劳仙长,”魅羽望着地下的石头,忽然灵机一动。 “仙长可知这些石头宝宝们的来历?当年王母还是个豹尾虎齿的怪物,为西蓬山女神胎伱兽所降。你家灵宝天尊垂涎王母姿色,为了抱得美人归,屁颠颠跑去西蓬山,使毒计害死了胎伱兽。现下这些石头便是她的遗孤。” 说着抹了把眼泪。“可怜这些化石孩子们连这个世界长什么样、自己母亲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就成了你家天尊求偶猎艳的牺牲品。” 这次话还没说完,魅羽便能感到整个山顶开始震动起来。接着从每颗石头上冒出一个泡泡状的小东西。形状不是固定不变的球型,而是不断扭曲着,像有生命一样缓缓上升。 魅羽和半空的三个道士正看得莫名其妙,当中一个道士的脚碰到了一个泡泡。只听“嘎——”泡泡撕心裂肺地叫道。跟着轰地一声,道士被炸飞了,朝着山下摔去。 另两个同伴见状,迅疾上升,绕了个大圈避开那些泡泡,随即朝山下飞去。一边一个拉住受伤的道人,片刻后消失在夜色中了。 ****** 魅羽回到大殿,先是从祭台前拿了两个厚大的蒲团,带回去给二人。上到二楼,转动琉璃球,发现陌岩一边给九叔疗伤,一边犹自咯咯咯地乐着。 “噢,你探视我,”她说着,将蒲团递给二人。 “你在外面搞了那么大的动静,我当然要看看了。” 九叔的气色看着好多了,冲她说:“辛苦你了,小蹦豆。” 魅羽先是自己走到桌边,吃了些东西。然后将食物移到二人身边的地下,戴好皮手套,移步到镇坤轮前。 “九叔,我该怎么开始掌舵?” “不急,现在离子时还有半个时辰,”九叔说。“目前那八个接口已经断掉了。你先把手放到轮子上,感受一下前庭地在六道中的运行。然后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 魅羽依言将双手握住镇坤轮,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什么也没发生啊。” “你太紧张了,”陌岩说,“放松,试着把自己交出去。不要担心,我们原本就是六道的一员。我们离不了它,它也离不了我们。” 她将信将疑地望着他。“这你又知道?” 九叔笑了。“你家长老事事无师自通,你就听他的吧。” 她再次闭上眼睛。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和几个师妹初来鹤虚山,兮远给她们装了几个大秋千,嘴角微微泛起笑容。 记得她第一次被人推上秋千的时候有些害怕,兮远说:“你越是被动地被人推着,怕被推太高跌下来,就越眩晕。反过来,若是你自己想要它荡高些、再高些,自己主动去操纵它,那无论摆动多么大你都稳稳当当。” 此刻,魅羽双腿所站的木地板震了一下,便开始动起来。起初她以为又有人启动琉璃球了,后来发觉眼下的移动不是旋转式的,而是在向前滑行,而且速度越来越快。不是平稳无波动的滑行,有剧烈颠簸,有突如其来的阻力,且不断地左右偏斜。感觉就像她真的站在一艘船上一样,而此刻的大海,正在暴风雨中咆哮。 紧紧抓住镇坤轮。又过了一会儿,她开始看到各种影像。不是用眼睛看,而是如做梦一般在脑海中呈现。所见的事物也不是真实的大小,就像自己置身事外在观察一些缩影一样。 “我从六道边缘看到了六道这个轮子,”她依然闭着眼睛,喃喃地说,“奇怪,轮子的上下两面不是像镇坤轮那样是平的。中央是鼓着的大包,两侧渐渐变薄,有点儿像……像乐器中的两个钹扣在一起了。这个轮子自己在转,但同时整个轮子也在动,大致是沿着横轴的方向在移动吧。” “说的没错,”九叔道。 “我又看到前庭地这艘船了,是梭子一样的形状。这个梭子现在正飞速穿梭于六道中。那些世界都像大水球,或者大泡泡。前庭地外面也裹着个泡泡,如果撞上了,会被弹开来。” “球的表面都是光滑的吗?”九叔问。 “大部分时候是,偶尔能看到一些小破洞或者结的痂什么的。” “那就是你要抛锚制造接口的地方,”九叔说。 “哦。可速度那么快,我根本来不及。” “过了午夜,速度会减慢。把轮子左右转,是往左、往右行,和船一样。往后拉轮子是上行,往前推是下降。” 这时陌岩插话道:“这和我们最近乘坐的那些飞船差不多。” 魅羽点点头。觉得差不多了,正打算松手睁开眼睛的时候,不知为何,突然忆起了曜武智菩萨的那句偈。 大而简,细而繁。小生大,近含远…… 不知不觉中,她已用上了灵宝的异世功法。自己正在慢慢从六道中出离,而六道这对“钹”变得越来越小,小到最后成了一个金色的光点。 与此同时,在周遭的空间中还能看到其它的光点。它们之间的距离虽然很远,但又并非完全没有联系。好像在共同进行着某种有序的运动。 “有好多个六道,”她说,语气像在梦呓。 “你说什么?”陌岩问道。 “我说,有好多世界。就像我们之前推测的那样。” “哦?”九叔说,“这我倒是从来没经历过。” 魅羽还待细看,突然后背感到一阵异样,打了个激灵。她猛地松开双手,睁开眼睛,转身大叫:“谁?” ****** “怎么回事?”陌岩问道。 魅羽还在大口喘气。“刚才……刚才我背后有个人。虽然我看不见,但我确定有。” “这个屋子里没有第四个人,”他说,“你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的?” “刚开始没有,就是在我感觉出离了六道那时候起,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准确说,是在她念了曜武智那几句偈之后。 “等那人再次出现的时候,”陌岩说,“拿镜子照照背后。” 镜子?她还待问,听九叔说:“时辰到了,先掌舵吧。需要抛锚的时候,轮子中心先对准接口,再按一下正中央那个凸起,锚便会射出。” 魅羽吸了口气,镇定下来。重又握住镇坤轮,闭上眼睛。 起先照旧是一片虚无的漆黑,只有自己站在前庭地这艘船上,手里握着船舵在前行。接着在远处出现了一个深蓝色的球体,上面有少许白色的花纹。随着船的慢慢靠近,球在视野中逐渐变大。 “糟了,”她说,“天界有那么多,我该如何区分看到的是哪一个呢?” 六道轮应当是按照天道、修罗道、人道、饿鬼道,和地狱道这么排列的。畜生道的众生是分散在其他五道里的,所以没有单独的一道。 天道里因为天界众多,所以占了整个轮子将近一半的地方。而人道那边也不是孤零零的,还有些子世界或者称为小天,比如魅羽去过的元识天和紫午甸洲。 “他化天的天空是绿色和紫色条纹相间,”九叔说,“修罗的球在六道中最大。这两样你弄对了就行,免得那俩人找你麻烦。其余的接谁无所谓吧。” 此时蓝色球体已占据了她整个视野。魅羽仔细盯着那片蓝色,目力所及之处都是海水,看不到陆地。想起四颍曾说过,夜摩天都是海水,没有大陆。 “我多半是看到夜摩天了,我试试手吧。” 球面在她视野的左上方有个小黑圈。于是将镇坤轮往左转,再往后拉。在轮子中心快要对准接口的时候,快速按了下轮子中央的凸起。只见前方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就不见了,船还在无阻碍地前行。 “应该是没接上,”她丧气地说。 九叔笑了笑。“没关系。你还有三十多次机会,抛不中的锚也不会丢失。” 眼看着又有个光怪陆离的球显现了,不知是什么天。里面红的粉的金的,像个胭脂盒一样。魅羽尽快调整方向。待到近前,射锚,又没中。 “对了,你的骑射如何?”九叔问,“前庭地是在运动中,要想准确建立接口,和在马上射中目标是差不多的。” 骑射……魅羽之前确实向铮引请教过骑射的技巧。她还记得他的回答是:大部分人在骑射的时候,目标是静的,自己是动的,总想着在短时间内瞄得更准些。事实上,骑射最重要的是你的“全局控感”。比方说,你拿自己的左手去拍自己踢起的右腿,会拍不中吗? 因为二者都是你的,他们的方位无时无刻不在你的掌控之中。所以骑射者,要抛弃“小我”,转而将目标和周围的一切都锁入“大我”的范围。 但是该如何把天地纳入己怀呢? 大与小……她想起原先在讲经堂听经,陌岩是这么和大家解释“一花一世界,芥子纳须弥”的。他说事物无论大小,皆唯人心所造。造一个世界和造一朵花,所用的机理并无差别。小小的芥子里反映出的物与灵的本质,同须弥山也无二致。 正想着,一个体积至少是夜摩天十倍大小的巨球出现在远方。这是已经出了天道,来到修罗界了吧?她尽量让自己放松、淡然。 世界再大又如何?既是人心造的,就不如人心大。还未等修罗界靠近,她将镇坤轮右转了半圈,又前推了一点。凭着心中的那份感觉,在自己认为正确的那一刹那射出了锚。 看,不需要眼睛。 脚下的船体一震,接下来的滑行明显比刚才要平稳些了。这是接上了吧? “不错啊,”九叔赞赏地说,“铮引教你的吧?” 她还未答话,听陌岩不冷不热地说:“学了不少新花样呢。” 魅羽心下叫苦:九叔,你这是要害死我啊!心知此刻越描越黑,索性不理二人,继续掌舵。 ****** 修罗之后,应该是人道了吧?魅羽想着,果见一个蓝色的大球漂了过来。比修罗要小,但是比开始的两个天界球要大很多。 关于人道,她已想过了,还是不要直接和前庭地有接口了。人道的一边和鬼道以无回河相接,另一边和修罗道有天洞相连。娑婆世界的人,肉身相对较弱,还是尽量少和那些弱肉强食的世界有接触为好。 人道过后,是个灰白色的不透明小球。或者说,只能看到外面的云层,看不到下方的世界。魅羽想起壑丘和谟烬滩那永远是灰白色云层、望不到太阳的天空,叹了口气。球的一侧是锈红色的,那里应当是赤缟地了。鉴于鬼道的普仞王是反涅的一大力量,魅羽自然也不做连接。 地狱道最有意思。不是一个球,而是一长串,有十八九个球挨在一起。看着黑压压一片,仿佛里面都是厚重的乌云,在不停地翻滚着,电闪雷鸣。 此刻前庭地正和这些球慢慢擦肩而过。球面上偶尔会呈现接口,但魅羽也不打算连接。谁会想着去地狱呢?万一给里面的人跑出来也不好。 “到地狱了吗?”陌岩问。 “到了。” “赶紧做个接口——不,做两个。” “为什么?”魅羽和九叔一同问。 “快点,再不做就晚了。” 于是魅羽微微调转船头。先在第六层地狱做了个接口,跟着又在第十三层做了一个。船比刚才行得更稳了,已经在慢慢靠近最后一个球。 这第十九个球,不仅和之前的十八个截然不同,而且甚是养眼。里面晶莹剔透、色彩斑斓、仙气萦绕,便如水彩画一般。魅羽这才想起灵宝的家便在这第十九层地狱,突然明白陌岩为何让她提前做两个接口了。 一道金光从球内射出,前庭地这艘船如同被侧面袭来的巨浪击中,周身一震后便被抛了出去。魅羽不由松开了双手,飞到半空,撞到大厅一侧的墙上,滑落下来。 再看地上的两人。陌岩显然早有准备,使了个千斤坠纹丝不动。他双手握住九叔的双臂,对方晃了晃后,也定住了。 魅羽从地上爬起,跑回前方抓住镇坤轮细看。此刻前庭地一撞之下已离地狱那十几个球老远了。还好之前多加了两个接口,否则这时候搞不好已经被踢出六道了。 这个狡猾的天尊……魅羽恨得牙根痒痒。从他们来到神殿起,一计不成又一计,简直片刻也不让人清闲。 握着镇坤轮喘了会儿气。现在地狱走完,接着应当回到天界的无色界天了。那里面有什么非想非非想啊,空无边处定天啊…… 正漫无边际地想着,她背后那种诡异的感觉又产生了。之前陌岩说啥来着?拿镜子照照?铜镜,自己放在大厅的包袱里就有。但掌舵的是另外一个空间,铜镜带不过去。而她至今也想不通那是个什么地方。 除了铜镜,还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当镜子用的? 她想起凝水成冰来了。早在喇嘛国殿试的时候,她就用过这个法子来反光,干扰蓝菁寺和印光寺的阵法。此刻只需稍一动念,便在自己前方的虚空中结了片薄冰。果然,冰面上映出了她和背后的一个影子。很浅,但还是能看清影子里的那个人。 是个她认识的人,这点儿她并不意外。她甚至做好了准备,有可能站在她身后的就是天尊他老人家。 谁知这个人竟是陌岩。 第78章 鸠占鹊巢 “我看到那个人了,”魅羽松开镇坤轮,冲陌岩说,“是你。” “我?” 此时他和九叔已经从地上的蒲团里起来,各自坐到椅子里去休息。不知不觉好几个时辰已过去了,算来应当是第二天上午了。九叔的毒看样子是控制住了,即使还没解干净的话。 魅羽脱掉皮手套,也找了个地方坐下,她也累坏了。还有五个接口要连,包括他化天的在内。她还准备继续连接少光天,这样她和陌岩稍后可以直接从那里回家,不必绕路。 此刻前庭地估计还没出离无色界天。等进了色界天,快到末端的时候才会遇到少光天,而他化天则是在欲界天里。所以魅羽可以稍作休息。 望向陌岩,见他还在蹙眉思索,便冲他说:“别想了。那人自然是不想我知道他的真面目,才故意扮成你的样子。” 他站起身来。“我现在去山下安排船只。”又问九叔:“九天王要我们送一程吗?” 九叔摇了摇头。“我在外面一个人奔波了这些年,也够了。他们既然都知道我在哪里,看样子也不打算对我做什么,我就还是留在前庭地吧。有些个老部下挺想我的,我也舍不得他们。” 陌岩走后,魅羽想起九叔惨死的老婆。“九叔,你那个太太……” “怎么了?”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说不出口。转而问他:“你还打算去找她吗?” 他叹了口气。“不找了。最近我也想通了,我之前的行为挺自私的。她对我来说,一直是至亲至爱的人。但我对每一世的她,就是个陌生人。” 说着望向魅羽。“你想想,倘若我现在突然告诉你,你是我老婆,你肯撇下陌岩吗?” 魅羽浑身僵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哈哈哈,”他笑了,“所以说啊,万事还是顺其自然为好。有时候知道的多了,只有更痛苦。不要以为神仙都是无忧无虑的,他们的烦恼是凡人无法理解的而已。” 她点点头。是啊,如果她是长生不老的神仙,见陌岩转世后和别的女人好了,她会怎么做?她能顺其自然吗?当然不可能了!肯定会施些法术把他弄走。至于那个倒霉的女人,不打死她就算好的了。 喝了口水,吃了些干粮,重新站回镇坤轮前。这次刚一闭眼,便看到前方一个奇怪的球。这个球仿佛是空的,除了最外层薄如蝉翼的一层膜,里面什么都没有,可以一眼望到球的后面。真的像是在黑夜里用肥皂吹起来的泡泡。 “为什么会有空的球?”她问。 “你看到的应当是无色界天里的最后一个——空无边处定天,”九叔说,“不光它你看不到,之前的三个天你也看不到。这些高阶的天界不想被他人窥视和打扰。事实上,不看也好。看了可能会引起不适。” 是吗?魅羽心说,能怎么个不适法?又想起陌岩的枯玉禅来。将来有空了自己偷偷跑去看一眼,再立刻回来行不行? “比方说,”九叔又道,“你和陌岩都不要你们的肉体了,就是两个魂灵生活在一起,能接受吗?” “这……”她想了想,“最好别这样。但若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方式在一起了,我想我也能接受。” “没有语言的交流,直接感知到对方的思想呢?” 她眨了眨眼。“那还怎么谈恋爱呢?虽说爱人之间需要坦承,但少了那些猜测、揣摩、试探,就是赤裸裸的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一眼都看光了。这和一个人生活,自言自语,又有多少差别?” 她摇摇头。“原先我觉得生而为人很渺小,今天发现还是当人有意思。” ****** 到得傍晚时分,魅羽已完成了八个接口。少光天和他化天都连上了,除此之外是修罗界,两个地狱接口,还有大梵天、兜率天和四天王天。 她和九叔出了神殿,见陌岩刚刚登上山顶。天还是黑的,由于一整日没有太阳,温度低得和初冬一样。 “船准备好了,”他说,“跟我下山吧。” 魅羽正待启程,想起了那些化石宝宝。“等等,我得把它们都带上。”她转身,要跑回去拿袋子。 陌岩莞尔。“你还真当回事儿了。” “人不能过河拆桥啊。” 事实上,魅羽心里想的是,既然这个阵法如此管用,她拿回去摆到龙螈寺堪布禅院外面,接下来的两个月还有谁能伤得了陌岩?嘿嘿。 来到山下,二人同九叔道别。魅羽虽说很盼着回家,可这三个月来同几个修罗界的伙伴朝夕相处、出生入死,今日这一别可能便永不再见了,心里还是不免有些伤感。她现在终于体会到了,为何战友之情不在乎长短,都是生死之交。 至于涅道,他若是想见她容易得很。而且他估计也料到自己这次会直接回人间了。 随后,她同陌岩上了一条小型运输船。就他们二人,他开船,她站在一旁望着漆黑的天空和下方零星的灯火,独自想着一些事情。 过了很久,她收回目光,看着他缓慢但有条不紊地操纵着各种轮盘和拉杆。“你学过?” “没有,”他说,“看过几次。” 她暗自叹了口气。和这种事事无师自通的人在一起,有时也挺憋闷。 她又说:“我有一些想法,你想听吗?” 他恶意满满地笑了。“你终于肯花时间想东西了?” 哎,这是从何说起?难道她一直以来都没脑子吗? 她清了清嗓子。“我现在觉得,自从认识了你之后,我们遇到的人基本上可以分成两派。第一派是道士。” 扭头看了看他。他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忽然意识到,她能想到的事,他多半早想到了。这让她有些沮丧,不过还是决定说下去。 “他们好像都不希望我和你在一起。灵宝自然是不用说了。而兮远师父和寒谷道长,莫名其妙地一定要我嫁给乾筠,虽然乾筠的父母明显不乐意。这到底是为哪般?” 说到这里,她想起寒谷和莺络都和她说过类似的话,就是这件事背后牵扯的势力之大,是他们无法想象的。到底会是什么事呢?她和陌岩两个小辈的私事,怎么有那么多人关心呢? “接着说,”他提醒她。 “这另一边呢,是和尚。比如那个旱舸寺遇到的丁长老——你可能没啥印象——不知为何他好像认识你。” “就是法会最后出现赶走涅道的那个长老?” “对。” 那个丁长老不仅像是认识陌岩,还要魅羽好好把握她。说乾筠那个小白脸不适合她什么的,甚是奇怪。 当然了,最奇怪的一点是,虽然魅羽现在也不确定自己当时是否听清楚了,就是他好像不经意说漏嘴了什么…… “是吗?我不认识他,”陌岩在思索,“也许是岫劲师父的朋友吧。” “他希望我们一起。除此之外呢,你们少光天那个国师,开始我以为是道士来着,后来他说他不是。不是道士就是和尚了吧,反正他对咱俩都挺友好的。还有谁……鹭灵上人!鹭灵上人佛道双修,具体站哪边儿不太清楚,不过对你我二人也挺友好的。” 她等了会儿,见他没反应。“我说的有道理吗?” “有。只是这两波人都不可怕。即便是灵宝,虽然心狠手辣,但至少做事有迹可循,可以防备。” 是啊,魅羽想。灵宝身为道教三清之一,虽然神通无敌,但在计谋上,却经常被咱家长老占了先机。 “我现在担心的,是又出来个第三波人。”他的语气有些沉重。 “第三波人?”这她完全没考虑过。 “比如今天掌舵时,扮成我的样子站在你身后那个。” 让他这么一说,魅羽又能感到后背的那种异样。是啊,这个人会是谁呢?能在掌舵那种时候和地方莫名其妙地出现,来头恐怕不小吧。如果他既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那他哪来的神通? 他突然出现,又是打算做些什么? ****** 总之,一回到龙螈寺,魅羽便似打了鸡血一样。先是给看守堪布禅院的桑净小和尚另外安排了住处,自己搬进他的小屋。这点众人倒都能接受,大家也知道龙螈寺现在有老板娘了。之前老板娘被人掳走,虽然他们是和尚,也难免觉得有些屈辱。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景萧长老一连几天都在叨叨。 随后魅羽又拿出胎伱石,在禅院里摆上愣乙八卦阵。摆阵倒没啥难的,只不过每天傍晚都要去巡视一番,看石头的安放有没有走位。 但这第三样措施,就有点招人厌了。只要陌岩一出禅院,她就在屁股后面跟着。他若是嫌她烦,她就跟远一点儿,反正怎么赶也不走。 而但凡有人来禅院找他,守大门的她就要搜人家的身。要知道,堪布禅院平日来的除了大香客,就是本寺和外寺的和尚、主持。被一个大姑娘搜身,真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怎么了?”她还理直气壮地问人家,“姑娘我都不介意,你扭捏什么?” 就这么,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他生日那天晚上,她更是不打算睡了。每隔半个时辰就溜进他的卧房,先检查一下床上躺着的还是不是刚才那个人,再用手探探他的鼻息。 他原本就是个睡觉很警醒的人,被她这么一闹更是没法睡了。索性点了灯坐起来,就在床沿上看书。 她见灯亮了,走进来,像个孩子一样蹭蹭挨挨地在他身边坐下,瞪着眼睛看墙上的影子。看了好一阵子。 “你怕死吗?”她突兀地问。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脱口而出了。 他放低书,扭头对她说:“我不怕死……但我怕被人忘了。” 她抬起头,对视着他的眼睛。她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的时候,是在荷阳节那天。当时她被怀中的一半枯玉禅牵引着,肥大的身躯从延圣殿的二楼飞下来,被他接住。那时他的眼睛,是神一般的平静无波。而此刻的他,是个脆弱的凡人。他的恐惧、弱点、患得患失,在她面前尽显无遗。 死,可怕吗?她想。还是因为有了爱,死才变得可怕? 这么说来,没有爱的死,或许不可怕。那是不是仅仅因为——没有爱的生,原本和死也差不了太多呢? ****** 快到凌晨的时候,魅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一睁眼时,天色已大亮。她盖着被子躺在他的床上,身边没有人。 她一个激灵从床上蹦起来,跑到前厅,也没人。怎么会在最关键的时候睡着呢?是她这些天实在太累了,还是他把自己弄睡的? 她慌了,推门出去,见他一身镶银边的白色僧袍,背对着她站在院中央,在望向远处的天空。 还好,她大大松了口气,两腿一软几乎跌坐到地上。这一关算是过去了是吧?那个什么预言就是骗人的,他此刻还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 他应该是听到了背后的动静,转过身来望向她。他的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眼睛还是那么清澈迷人,举止依然带着高僧的优雅。 但魅羽的心如坠冰窖。 这个人不是陌岩。她敢以佛祖的名义起誓,这绝不是昨晚和她坐在床边的那个人。这不是曾经收肥果为徒的那个老师,也不是少光天皇祖母日思夜想的皇孙宝宝。虽然这是陌岩的身体。 你是谁?她想开口问,但喉咙很干,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会这样?她日防夜防,她已经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心智,为什么还是要面对这样的结果?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真的陌岩又去了什么地方? “你怎么了?”他蹙眉问到。是她熟悉的声音,但陌生的语调。 “你的脸色很难看,”他一步步走过来。“昨晚你只睡了两个时辰,再进去休息休息吧。” 走到近前,他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抚摸她的脸蛋。她突然醒过神来,快速移开一步。 “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冒充他的样子?他去哪儿了?” “我是谁?”他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丫头,你这么多天紧绷着,脑子累糊涂了吧。连我都不认识了。” “你再不说实话别怪我不客气了!”她的手上开始集聚内力。 他轻蔑地笑了一声,不再看她,抬脚往屋里走去。“你这次是打算正着转你的阴阳鱼,还是反着转?告诉你,怎么转也不是我的对手,更不用说屋外还摆着愣乙八卦阵。” 魅羽站在门口,怔住了。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往事和细节的? 此时他已在一张椅子里坐下。她大步跟进去,走到他身前,猛地揪住他的领子。“告诉我,他去哪儿了?我也许打不过你,可我保证,我能让你跟我一起完蛋!” 他抬眼望着她,脸上是种怜悯又嘲讽的笑。“明知故问。” 她松了手,踉跄地后退两步。什么意思?陌岩死了吗?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她不相信。 耳中听他还在不耐烦地说:“算了,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这两年我跟你俩耗在一块儿,已经够够的了。” “我不信!”她大叫,“你若是一直都待在陌岩的身体里,他怎么会全然不知?他那么警觉的一个人,对周围的一草一木都明察秋毫。无论你道行多高他都不可能一点儿也不知情。” “我是在他六岁来人间的路上住进去的。之前他一直在少光天皇宫里,后来在龙螈寺,这两个地方都不是能随便附体的地方。而我必须在他幼年时就住进来,才能让他习惯我,以至于最终分不清哪个是他哪个是我。” “那之前在前庭地掌舵的时候,你为啥要跑出来站到我背后?不怕暴露吗?” “我也没办法呀,”他叹了口气,“我还真没估到你能学会掌舵。本来是想在关键的时候帮把手。我筹划隐忍了这么多年,要是一不小心随你们被踢出六道,就前功尽弃了。事实上,掌舵回来后他就起了疑心,打坐的时候几次试图把我找出来。” 原来如此,魅羽心说,所以冒牌货就算不想出来也不行了。 “话说有一点儿我想不明白的,他平日挺谨慎的一个人,怎么会在关键时刻为了给一个陌生人疗伤,而把掌舵这种事交给你?” “你当然不会明白。”她的目光扫过屋里的一桌一椅,回想着自己第一次来他的禅院,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我能有今日的修为,能脱离鬼胎炼成仙体,正是因为他一直在从未间断地教导我,并放手让我去历练、去担负重任。现在是这样,从前我是肥果的时候也是一样。” 想起他初次引导自己将手印扩展成步法,给自己详加注释的三本堪布手录,在澄法观山下的客栈里教她用无识圈来探视,甚至以附体为借口创造机会让她偷学灵宝的功法。两年前的她连欧玉擎和富鸣忻这样的角色都打不过,现在却敢挑战灵宝大弟子,扬言要杀了涅道的皇叔…… 他冷哼一声。“陌岩这小子算是身份不凡,也有些天资。不过要是没有我一直在帮他,你估摸着他能事事无师自通吗?” 魅羽虽然因为悲痛几欲丧失神智,但听他贬低陌岩,立刻镇定下来,往日斗嘴的技能也恢复了。“我说他学新东西怎么有些慢嘛,原来走哪儿都带着个拖油瓶。” 他抬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她,歪着嘴角笑了一下。“他让我无法理解的地方有很多,其中就包括为何会看上你这么个俗气的女人。换成我,你大师姐那样的人物还差不多。不过现在还算好啦,之前和肥果在一起的那几个月,我可真是……” 他用手扯了一下领子,脸上的表情像是喘不过气来。“日日都想死,或者把你掐死。后来干脆你俩一见面我就睡觉。陌岩这小子聪明的时候还算聪明,糊涂起来的时候当真没救。” 魅羽一阵恶心。想到她和陌岩那些美好的二人时光里,中间还掺着这么一个家伙,真想捅他十几个窟窿。 “冒牌货老兄,不管你是谁,为何要占别人的身体?怎么……自己原来的那个很见不得人吗?” 她微微躬身,盯着他的眼睛,仿佛通过那里就能看到他的真面目。 “我猜,不是歪鼻子斜眼就是缺胳膊少腿儿。你甚至有可能连人都不是,是什么蜈蚣精啊蟑螂怪啊什么的。可惜你不明白的是,就算占了副好身体也没用。因为比你的外貌更无法见人的,是你猥琐的灵魂。” 一股阴狠之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在这天之前,魅羽从来也没想过她会在陌岩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 “激怒我也没用。我是谁暂时不能告诉你。只能说,我本人完全配得上这幅皮囊。另外,虽然和你这个俗不可耐的女人待多一天都是痛苦,我还是得客客气气把你带走。你若是不愿意叫我陌岩,可以私下里称呼我百石。‘冒牌货’太难听了。” 她要带自己走……魅羽快速地思索着。是了,既然他要冒充陌岩,突然撇下自己定会让人觉得很奇怪。 那跟不跟他走呢?不跟,便无法从他那里打探陌岩的下落。她还是不肯相信陌岩会这么不声不响地消失。可要是跟他去了,万一她万劫不复了怎么办? 正在此时,禅院门口有人大叫:“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堪布您快出来看看吧。” 第79章 泼妇骂佛 听到禅院外的喊声,魅羽跟在百石身后出了屋门,一眼便看到西方的天空一片金光闪烁。当中有个光源正在慢慢变大,虽然目前离得还远,但只要视力正常的人都能看出,是尊踩着莲花宝座前来的神佛。 魅羽恍然了。原来之前百石站在院子里望天,就是在等这个。不会也是个冒牌的吧? 此刻听四周的动静,整个龙螈寺都乱成一团了。大家都在自发地朝大雄宝殿前面的广场上聚集。 “有神仙来了!” “是迦叶尊者,释迦牟尼佛祖的弟子!” 等百石出现在广场前方时,人群中又有人互相喊话:“堪布来了,堪布来了。静静,别吵了。” 众人望着步伐从容的百石,很快安静下来,一个个神色又是紧张、又是期待。眼光不时扫一下头顶那金光灿灿、法相庄严的尊者,像是都已预料到就会有大好事儿发生在本寺堪布身上。 魅羽见僧众这般反应,眼泪忽地涌上眼眶。这是大家对“他”的信任和景仰!这是“他”经营多年的事业!今天她岂能容许就这样被人捡了便宜?拼了鱼死网破也要把百石这张画皮给揭了。 只见百石站定,神色肃穆地朝半空中的迦叶尊者跪拜叩首,头面顶礼。广场上几百个僧众在鹤琅等五个大弟子带领下,也齐刷刷地依样跪拜。 与此同时,天上祥云缭绕。曼妙无比的天籁之声四面八方回响着,片片泛着珠光的五彩莲花瓣从云中缓缓降落。僧众们甚至能察觉到附近的居民正在朝山顶大批量涌上来。 只有一个人还立在原地,就是魅羽。 “陌岩,”迦叶那厚厚的嘴唇微微动了下,声如洪钟但慈祥无比。 摩诃迦叶是释迦牟尼当年在人间降世时收的几个大弟子之一,事实上也早就成佛了。应该说,眼前这个迦叶的身材比普通僧人要高大结实些,但比大殿里供着的他的佛像要削瘦、俊朗,也年轻得多。 当然这也得益于那身黄褐色僧袍,剪裁似乎格外得体。式样嘛,总让魅羽觉得在哪里见过类似的。 “你本是燃灯古佛的二弟子,按辈分算我的师叔。三十年前下凡历劫,今日功德圆满,自当重归佛国。师叔还有什么话要对龙螈寺僧众说的吗?” 百石闻言,站起身来,周身散出一片粉白色的霞光,就像一朵莲花在虚空中盛开了。龙螈寺的僧众们又炸了锅。 “堪布居然是佛陀下世,咱们龙螈寺太有福了!” “还不是一般的佛呢,是燃灯佛祖的徒弟,释迦佛祖的师弟,这是多大的荣耀啊!” “有劳佛陀亲自前来,”百石一开口,场中重又静了下来。“我自知尘缘已尽,当随佛陀归去。然先前曾许诺一女子,此生与她不离不弃。做佛当先做人,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岂非让人耻笑——这佛陀还不如凡人一个?” 装!继续装!魅羽咬牙切齿地想。 迦叶将低垂的目光投向魅羽这边。“魅羽,你也算入了佛门,当知学佛便要摒弃七情六欲。你自己的修为尚未达到看破情缘的地步,但希望你能明事理,不要阻碍陌岩佛陀重归佛国之路。” “佛陀,”百石朝迦叶合掌行了个礼,“请你莫要责怪于她。此事实乃——” “敢问迦叶佛陀,”魅羽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二人的双簧,“您的师祖外出云游的时候,是否经常自称丁长老?而且长得还特别的、那个字叫什么来的……帅?” 迦叶微微蹙眉。“这些你从哪里听来的?” “呵呵,”魅羽笑道,“你们是不是觉得,一个身份低贱如我的凡人,自是连燃灯佛祖的边儿都摸不到。事实上,小妮子我不敢说和他老人家称兄道弟,但一见投缘还是有的。” 言毕,左手掐腰,右手依次指着百石和迦叶,如泼妇骂街一般说道:“你,是冒牌的陌岩,这我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迦叶尊者,我不好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燃灯佛祖曾亲口对我说,让我好好把握与真陌岩的感情。” 她特意把“真”字加重语气。 “他还对我说,不恋爱、就变态。不信的话,请把他老人家请出来,咱们当面对质。试问这么一位通情达理、幽默风趣,又风华绝代的佛陀,怎么会教出两个摒弃七情六欲的徒子徒孙?” 魅羽原本并不知道丁长老就是燃灯古佛,然而适才听迦叶说陌岩是燃灯二徒弟的时候,她一下子想明白了。因为她记得丁长老曾经对她说过这么一段话:“我这个徒……不是,你这个情郎吧,人是笨了一点,颜值也乏善可陈……” 那次去旱舸寺,照往年惯例来说,潺宇方丈在法会上将会直接同燃灯佛祖对话。结果潺宇却说,燃灯那日不在。随后就在法会现场见到了丁长老,身上穿的僧袍便似此刻迦叶身上的这件。 最关键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涅道,居然一见到丁长老就跑了。当时丁长老说的什么来着?说涅道现在是小孩,不能让人说他以大欺小。 所以她的陌岩还真的是佛陀下世呢!魅羽心里一阵甜蜜激动又酸楚的感觉。现在她也明白为何百石要处心积虑来冒充陌岩了。至于头顶上这个迦叶,如果不是冒牌的,也一定有问题。迦叶会连自己师叔被人顶替了还看不出来吗? 此刻,原本庄严慈祥的迦叶面色也有些不好看了。百石见状,又向他行了个礼。“请佛陀宽恕。贱内多半是因为知道我要离开,心智混乱,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能将她带走,悉心调教,让她也能早日入正道。” 迦叶略一思索,冲魅羽说:“你污蔑我师叔,又顶撞于我,我自是不会和你一般计较。看在师叔的面上,我准你一同前去佛国。不过你要记住,去到那里之后,当勤学律己、修身养性,不可再如眼下这般——” “不对,那人不是我师父!”一个声音叫道。 众人循声望去,见开口的是陌岩的大徒弟、少了一只手的鹤琅。 迦叶望向他。“你是鹤琅?他怎么就不是你的师父了?” 鹤琅瞅瞅魅羽,又瞅瞅百石。脸上有惧色,但更多的是担当。“我师父为人虽然谦和,但对师娘可没这么客气。她要是敢当面辱骂佛陀,师父他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又齐齐向魅羽望过来。 呃、这个……魅羽脸有些发烫,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可能、可能还真会这样吧。 正不知如何接话,忽听身后的远处响起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声音不大,但在这种时候还有人能如此镇定地走路,让她几乎可以断定,此人不仅有修为有胆量,而且同自己和鹤琅一样,不信任眼前的这两个“佛”。 她转过身去,看到景萧穿着件脏兮兮的灰布袍,挽着袖子,耷拉着大眼袋,正向这边走来。 景萧是陌岩的师叔,也曾亲传过屡次救了魅羽性命的手印法门给她。可是魅羽从来都没像此刻这样觉得——见到他真好、还有他在真好!就像自己的父亲、师父,一个终于可以完全信赖、甚至可以趴到他肩头痛哭一场的亲人。 景萧望都没望天上的迦叶一眼,只是冲百石说:“师侄,你就这么走了,是不把我这副老骨头放在眼里了吗?” ****** 百石愣了一下,立刻脸上堆笑。“师叔这是哪里的话?晚辈本打算先定好老七的去留,其后自会亲去同您老人家道别。” “我认识的那个师侄,”景萧此刻已走到魅羽和百石面前,语调生硬地说,“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的。他视如龙螈寺如生命,怎么会连接班人都未指定便离开?他也不会撇下那些面对这场修罗之战、吉凶尚未卜的六道众生们。” 百石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我能有今日的成就,不也算本寺僧众的荣耀吗?” 景萧没理他,接着说道:“虽然他从来不把众生和大道理挂在嘴上——不像某些人那样——可我知道他的心里,却是一刻也未停止过筹谋和计量。他是不是佛我不知道,但他至少是个菩萨。事无巨细、身体力行。与此同时,也没有忽略自身的不断精进,和作为一个老师应尽的职责。” 景萧的这番话,每个字都像针一样刺在魅羽心上。想起自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就在不声不响地领着她和其他徒弟四处奔波:云冉峰、紫午甸、旱舸寺、少光天、梅魍谷、赤缟地……几乎跑遍了六道,为的就是一个和平。 “可惜了,”景萧抬高了语调,一道精光从他眸中射向百石,“有些人虽然跟了他一辈子,却什么都没学到。” 这下百石的脸终于挂不住了,目光移向一边,语气也开始不客气起来。“那不知师叔究竟想我怎样?” 景萧此时方始抬头望了望天上的迦叶。“迦叶尊者,您早已成佛,自是神通广大。至于您这位‘师叔’,修为也未必在您之下。” 魅羽暗自点了点头。若非如此,百石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就夺了陌岩的身体。原先她一直以为,那些佛啊、菩萨啊、道家的神仙等,既然都已超脱凡尘俗世,他们之间应当再无矛盾和争斗才是。最近才发现全非如此。 景萧接着说:“在二位面前,我们龙螈寺人数虽多,但作为凡人是微不足道的。若是打起来,定会死伤惨重。然而二位既然前后费了那么大的功夫,也不希望看到这种结局吧?” 目前龙螈寺的人是不会相信这俩人了,但这毕竟是人间的事。要是佛祖在寺庙大开杀戒,传到佛国和天庭去,就难免不会引起其他各路神仙的怀疑和猜测了。 百石面无表情,看了一眼魅羽,冲景萧说:“无论如何,我得把她带走。师叔不会是要棒打鸳鸯吧?” “师侄看样子等这天是等了很久了,”景萧话中带刺地说,“可对她来说,总得给她些时间安排一下。否则到时候她那些道家师父们找上门来要人,我交不出来,会不会告上天庭去都难说。” 这点倒是没吓唬人。兮远目前对她和陌岩的关系,已经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若是景萧告诉兮远,她魅羽是被两位佛陀强行掳走的,这事儿捅到天庭上去就难看了。 “好吧,”百石冲魅羽说,“你暂时留在这里,帮我师叔打理下寺里的事物,物色下一任堪布。一年后的今天,我会回来接你。” 说完,百石升腾至半空迦叶的身旁。离去之前,冷冷地暼了下方众人一眼。“好歹,也该给佛陀行个道别礼吧?” 魅羽顿觉脚下的大地生出一股强大不可抗拒的吸力,让她双膝、双手狠狠地砸到了地上不说,脑袋也猛地磕了下去。 等这股力量散去,她顶着血迹斑斑的额头直起身来时,见场上其他众人也正在从地上爬起来。而景霄早已走远了。 ****** 当天晚上,魅羽、鹤琅和景萧坐在陌岩的堪布禅房里。她将昨晚到今早发生的这些事的每个细节都告诉了二人。 鹤琅听后气得浑身发抖。“你要是早些告诉我,我白天就是不要命了也得跟那家伙干上一场!” “陌岩刚来的时候,”景萧幽幽地说,“你们岫劲师祖就和我说,这孩子身子里恐怕不大干净。当时我俩也是想过一些办法,都没能把那家伙给找出来。” “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魅羽问。 “不清楚,”景萧摇摇头,“但来头着实不小。我想不明白的是他为何一定要带你走。至于那个迦叶尊者,倒不像是冒牌的。实在搞不懂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什么更大的阴谋。总之接下来这一年,我们得好好想个对策。” 魅羽又想起之前和陌岩分析过的那件事——道士们都不想他俩在一起,和尚们则相反。那么百石一定要带她走,和这个有关吗? 事实上,她现在已经不在乎跟不跟百石走,她只想弄明白陌岩怎么样,还活着吗。他要是不在了,那她是跟百石走还是被卖到窑子里都无所谓了。可她鼓不起勇气问。 “师叔祖,”鹤琅替她问了出来,“像师父这样的神佛下凡历劫,若是中途被人夺了体,结果会怎样?” 景萧望着地上深深浅浅的影子。望了很久才说:“魂若无体,还能去哪儿呢?史上出现过类似的情况,都转世了。” 转、转世了?人死了才会转世啊。从早上睁眼到此刻,魅羽还一直抱着希望——陌岩没有死,此刻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也可能就在百石的身体里。 她的目光扫着屋里的一切。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还在这间屋里,还在和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嫌自己过于精神紧张。此刻若是去书房摸摸他昨天写的手稿,墨迹可能都没干透呢。这还没到十二个时辰,他俩就已是隔世为人了吗? “我得去找他,”她说。 对面的二人低着头,没有看她。 又想起不久前在前庭地和九叔聊天,听九叔说起和那个多次转世的太太之间的事。当时自己还只是个旁观者,所以一切都可以轻描淡写。现在亲身经历了,才体会到个中满满的痛苦与辛酸。 她和九叔毕竟不同,她还是凡人一个。就算她能幸运地把他尽快找到,他也只是个婴儿。就算她抚养他长大,他到成年时自己都快四十岁了,他还能看得上她吗? 而且,六道之大,她又该如何去找呢? “能不能去少光天问问师父的家人?”鹤琅说,“我听人说,神佛转世的时候,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可能会梦到他转世后的样子。” 魅羽摇摇头。“暂时不要告诉他家人,他祖母和父亲知道了会受不了的。还是我去地狱吧,我找阎罗王问问。” 无论将来会如何,眼前她还是必须去找他。不是一早说好了吗?是男是女,是神仙畜生还是饿鬼,都要在一起。那就没有什么障碍是不能克服的。 “阎王已经把轮回簿上交给了轮转菩萨,但他能送上去,就能要回来。我给他做牛做马做情妇做牛头马面,我把刀架到他脖子上我把他的阎王殿烧了,总之一定要问出个结果来!” 说到后来,她浑身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我和你一起去,”鹤琅坚决地说。 景萧抬起头,拖着厚重的眼皮冲她眨了眨。魅羽以为他会阻挠自己,谁知他却说:“去吧,把陌岩找回来。百石的身体本来是属于他的,这种情况下,是有办法换回来的。而且以陌岩今世的修为,转世后至少能保留大部分的记忆。只不过,照书上的说法,要活着去地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魅羽闻言,一下子有了希望和动力,就像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她站起身来,在不大的房间里来回走着。 “我们会找到他的,一定能!完了我会让百石那小子把不是他的东西还回来……怎么治服他?我、我反正会想到办法的。至于地狱嘛……” 她走着走着,突然定住,然后仰面放声大笑。“本来是不容易去的,可是小妮子我刚刚亲手给它造了两个接口。天意,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哈哈,哈哈哈哈……” ****** 那之后的几天,魅羽便着手准备她和鹤琅的地狱之行。先是去专门存放宝物的宝华殿里,将枯玉禅取了出来。还好陌岩最近没打算出门,就仔细收了起来。若是带在身边给百石那小子顺手牵羊就不好了。 她的计划是先用枯玉禅去到少光天,找聂驭和皇祖母求助。让他们派船送自己和鹤琅去前庭地,再通过自己造的接口去地狱。现在两个月过去了,也不知前庭地的战事如何。就算他化天给修罗军赶了出去,她找涅道要通行也是没问题的。 当然她不会对陌岩家人说他遭遇不幸了。她会说,陌岩被人捉去地狱了,不过不用担心,只要她去了就能把他接回来。 再就是查看各种关于地狱的书籍和资料。看了半天后得出的结论是:写这些书的人都是道听途说,或者干脆就是瞎猜的,到处是自相矛盾。只得作罢,到时候见步行步吧。 同时,她也开始收拾陌岩的遗物。这间屋子迟早要给下一任堪布住。她把除了家具外的东西都装箱,搬到肥果原先住的地方——那里一直都是空着的,即使在魅羽回寺后的那些日子也一样。 大部分都是书。还有些他自己写的书稿,有装订好的,多数是零散的纸张。她浏览了一下,有些内容挺有意思,有些完全不知所云。日后当找时间请佛学知识比自己渊博的前辈来帮忙整理一下,看看有什么适合出版流传的。 当中有三本手录,应该是给她的。就是之前在旱舸寺被未成形的涅道毁掉的那三本。头两本已经完成了,第三本才写了几页。还记得当时她很沮丧,他说,没事,他回去重写一遍。她以为只是随口说说,不料他还当真了。 她将这三本书收到自己的行李中。内容她早就背熟了,原先之所以读了又读,不过是为了能看看他的笔迹,想象着他在灯下一笔一划写字的神情。龙螈寺的夜晚总是很寂静的。在她独自在外奔波的那些日子,只要翻开这几本书,似乎就能把那种静谧给搬运过去。 事实上,自始至终,她所追求的也不过是能和他身在同一间寺庙里,各自静静地度过每个晚上。她认为自己索要的已经很少了。就这,老天爷都还不肯给她呢。 ****** 不料到了出发的前两天,有僧人领进来一个远客——坦芸郡主。魅羽一见她一身孝服,心里就咯噔一下。 “皇太后仙逝了,”坦芸说。 魅羽张大了嘴巴。竟会这么巧吗?该不是和陌岩的死有什么关联吧? 坦芸坐下后,抹了把眼泪。“本来病得也没那么严重。结果睡梦中不断说,她的宝宝出事了,她的宝宝出事了。眼瞅着人就不行了。” 言毕,又四处看了看。“大皇子长老呢?他还好吧?” 魅羽强自镇定地说:“他……确实是出了点儿意外。被地狱来的一帮家伙给绑走了,叫我拿枯玉禅去交换。我这正寻思着去少光天找你们,帮忙把我送过去呢。” 坦芸郁郁地点了点头。“你今天就和我一齐走吗?” 魅羽今天不能离开。已经同景萧和几个师兄约好,明日上午给陌岩建个衣冠冢。 “我今天走不开。你能不能同聂驭殿下说,明日派人来接我?” “应该没问题,”坦芸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随身携带的行李中取出两样事物。 “太后临去前,让殿下把这个交给你。殿下这些天在守孝,就派我来了。” 魅羽接过来,是一对木刻的人偶。想起上次离开少光天前,陌岩把它送给皇祖母时说的话:“这个是我,这个是魅羽。你想我们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冬天不好?那就夏天回来……” 又忆起那个和蔼慈祥的老太太,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宝贝孙子娶妻生子。结果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离世的时候一定很伤心吧? “哦,太后还让我们给你捎句话——是个男娃,屁股上印着朵三瓣莲花。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莲花一般都十几瓣吧,她老人家可能说梦话呢,你们也不要太当真。” 坦芸的这句话像个惊雷一样在魅羽耳边炸响了,让她又惊又喜!真的、真的如鹤琅所说,亲密有血缘关系的家人会知道神佛转世后的样子啊。不过六道之大,她又该去何处寻找这样一个娃娃? 看来这次地狱阎罗府之行,终究还是免不了的。 第80章 地狱花园 第二日上午,魅羽同景萧和五个师兄去到龙螈寺后山。大家动手挖了个衣冠冢,将陌岩法会时穿过的僧袍埋了进去。一同放进去的还有那对木刻的人偶。 找不到你,就算是我在这里陪你吧,魅羽心说。要是找到了,再回来挖出来。 几人回到寺里时,聂驭派来接魅羽的人已经等在那里了。她和鹤琅正要上船,有僧人跑来报:“不好了!五大寺以梓溪长老为首,带着二三百个武僧,把山下的出口都包围了!” “这帮趁火打劫的恶棍,”魅羽正憋了一肚子的火无处发,听了便要冲出去。 鹤琅拦住她。“聂驭殿下的人还在等着呢。要不你先去,给皇太后磕几个头,随后我用枯玉禅赶到少光天同你会合。应付这些小喽啰应该不用太久。” 魅羽摇摇头。“看他们这架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摆平的。去找阎王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梓溪从我兮远师父那里抢走了曼珠沙华,功力已今非昔比。景萧长老毕竟年事已高。你还是留下吧,我一人去就行了。” 她知道鹤琅这些日子也在修习灵宝功法。有他在,她也能安心远行了。 “那你干脆也别去了,”他说,“地狱那种地方,你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怎么面对师父的在天之灵?等过了这阵儿我们再一同前往。” 她自嘲地笑笑。“一天不去找,我一天就和活在地狱里没两样。放心吧,我鬼心眼儿比你多,会见机行事的。记得替我多揍梓溪那小子几拳。” 于是魅羽独自离开龙螈寺,随身携带的有枯玉禅、涅道给她的长鞭、陌岩那三本还没写完的手录、两把匕首、衣物和一些银钱。这些银钱还是来自霍员外送的那盒珠宝。之前她找了一天带去布巴城,都换成了金银。回来后有一半分给景萧,用做寺院的修复。 想了想,又把之前同陌岩一起默写下来的那本灵宝心法给带上了。现在他这个老师已经不在了,她可不能止步不前。慢慢啃,自己能琢磨出多少来就算多少吧。 ****** 到了少光天皇宫,她先去灵堂外,见到了披麻戴孝的聂驭。想起上次在容祯宴会上偶遇他的时候,陌岩也刚好在场。心中一恸,几乎忍不住要把真相和盘托出。 “什么?你要一个人去地狱?”聂驭坚决地摇了下头。“不行不行。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大胆,连我皇兄都敢绑架,不想活了吗?你就在这儿等着,我派人去。” “不成啊,对方说了只能我一个人去,否则就撕票了。” 魅羽知道这事迟早瞒不住。她的计划是先把转世的娃娃找到,然后再带来见他的家人,这样大家至少没那么难受。 “对方就是想要枯玉禅,”她故作轻描淡写地说,“我给他们便是了。我的本事你也知道,杀人放火明抢暗偷,没有我做不来的。” “把枯玉禅给了他们,你俩怎么回来呢?” 魅羽反正没打算把枯玉禅给谁,也不期望会在地狱找到陌岩。他应该是投胎到哪个天界了,她还得靠枯玉禅去找他。所以出发时被她用特制的小包绑在了腰上,从今日起寸步不离。 随口编道:“对方答应会送我们回人间的。” 聂驭叹了口气。“真是荒唐!若不是关系到我皇兄的安危,我绝不会放你去那种地方。” 又低头想了想。“你等等,我叫人取样东西来。” 吩咐了声,没过多久,便有人送来一个小盒子。魅羽打开,发现是串项链一样的东西。然而不同于市面上的珍珠玉石或金银链子,这条链子看着很普通,就是个不知名的金属做的细链。下方坠着个一横一竖交叉着的小“十字”。 “我也不知道是啥,”聂驭说,“别人送的,但据说在地狱里是件非常宝贵、且管用的东西。” 魅羽谢过了他,便走进灵堂,去皇太后的灵前磕头。 一边磕头一边在心里冲老人家说:“祖母您捎的话我都记住了。放心,我一定会打探到他的下落,并把他完好无损地带回来见您。将来若是无法把蜈蚣精蟑螂怪偷走的躯体要回来,那就让他从娃娃开始慢慢长大好了。总之,会让您的在天之灵看到他今后一切安好,娶妻生子。” 想了想,又默默添了一句:“当然,只能娶我。曾孙也只能和我生。” ****** 第二天早上,船从天洞进入前庭地。乘坐的是皇家出行的船只之一,由聂驭的一个属下一路陪着魅羽。 魅羽从此人处了解到,掌舵刚结束后,涅道同容祯王的军队便昏天黑地打了三天两夜。不料正当二军都精疲力竭的时候,突然杀出了第三支军队。听说是兜率天来的,谁也不帮,自成一路,趁火打劫一下子占了好大一片地儿。所以前庭地现今已成三足鼎立之势。 “那修罗军目前在前庭地的统帅是谁?”魅羽问。 “据说是个叫铮引的年轻人。屡立战功,官封副将。” “哦?”她惊喜道。她离开还不到三个月!一方面衷心地为铮引高兴,另一方面对涅道敢于启用新人也感到赞赏。当然她明白,派铮引去前庭地也是为了最大可能地削弱崇辅在那里的势力。 唉,这些日子听到的尽是坏消息。在她前往地狱之前知道老友们安好,也算是个安慰了。 ****** 之前魅羽给地狱道做了两个接口,一个在第六层,一个在十三层。也不知阎罗殿具体设在哪一层,想着这第六层更靠近中间,就先去那里吧。事实上,她的潜意识里是想离灵宝的十九层越远越好,虽然她未必肯认。 船又从天洞进入第六层地狱。穿过电闪雷鸣的乌云后,魅羽朝下方望去。地面上不同的地区,地貌很不一样。有焦灼的土地,隐隐泛着岩浆。有深青色的大湖和海,红褐色的沙漠。有光秃直插云霄的黑色山脉,也有蓝绿色顶着白发的雪山。然而大部分地方却是和人间差不多。 属下问停在何处。魅羽也毫无头绪,只得说,就随便停到某处,对方的人自有办法找到她。于是船飞到一大片碧绿的土地上,停在个低矮平缓的山头上,待魅羽下船后便离开了。 这儿的天空倒是蓝的,头顶没有乌云。看日头早已过了正午,但暮色还未降临。她走了几步,朝山下望去。 山脚一带的构造像个军事基地,有操场、仓库、高层的楼房,还有车船停泊和装卸的地方。但是和她在修罗和前庭地见过的基地不同,最主要的部分是个巨型的花园。当中有个大湖,几个小树林分散在周边,中间穿插着各种亭台楼阁。 这是地狱?这不是比人间大部分地方还美吗?一边疑惑着,一边沿着蜿蜒的小路朝山下走。两旁是密密的树木,耳中听得各种昆虫和鸟雀的啼叫声,让人心情也轻松起来。 不料快走到山下的时候,被一道大铁门拦住了去路。左右看看,铁门连着高高的栅栏,两边都望不到尽头。围栏上绕着铁丝和钢刺,铁丝上偶尔会有蓝紫色的光电爬过。因为隐藏在树林中,所以从山上望下来时没有发现。 这道门自然挡不住魅羽。她轻轻一跃,便悄无声息地翻了过去。在一片鲜花盛开的园中走了一会儿,面前骤然出现一个大湖。湖上有个拱桥,上面站着一男一女。二人的衣着打扮同人间的淑女书生差不多,此刻正手牵着手,说着悄悄话。 与此同时,一阵喧哗声从不远处传来。魅羽扭头,见一群三五岁的孩子,手里拿着风车、拨浪鼓等小玩具,在一片空地上你追我赶、跑来跑去。 再向远处望去。湖中央的小岛上有座铁塔,顶上有六盏彩色琉璃灯在缓缓旋转着,映得湖水一片色彩斑斓。可能她判断错误,这不是什么军事基地,倒是个高尚民区呢。 正想着,忽见面前的女人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开始笨拙地刺向男人。男人急忙闪避,朝桥下跑去,女人在后面追赶。下桥后男人从地上捡起一大根树枝,开始朝女人反击。女人的匕首虽然锋利,但明显手臂无力,也不知该如何使用…… 这是怎么了?魅羽奇怪地想,刚才还好好地,怎么突然和仇人一样?这俩人不是中邪了吧? 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劝架,却听得砰然一声巨响,整个山谷中回声四起。接着听到两个小孩放声大哭,她心知事情不对头,飞身过去查看。见一个手拿布娃娃的女孩仰面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额头正中央有个可怕的黑洞。 魅羽倒吸了一口冷气,也来不及细想发生了什么,一手一个抱起旁边两个小娃儿,冲其他吓呆了的孩子说:“快跟我走,我们躲起来!” 说完她便冲着前方的小树林跑去,身后有几个小孩跟着她跑,更多的在原地呆立不动。她知道对这么小的孩子多说无益,以最快的速度将两个小娃塞进树林里。又转身几步跃回原地,抱起两个正要离开。 又是一声砰然巨响,魅羽的右肩一阵剧痛,险些把两个孩子摔到地下。接着火辣辣地开始流血。这是什么厉害玩意儿?像是箭,但显然比弓弩射的箭速度快多了,杀伤力也更大。她知道刚刚射击的敌人是没瞄准,否则这一击便不是擦过肩膀,而是正中她的头颅。 将这第二对孩子藏到树林里后,她没有立刻出去。像这样一次次搬运,无论自己还是剩下的那些孩子都会随时有生命危险。唉,要怪就怪自己,不是说了要学陌岩那样,每次去到陌生的地方都要先探视一番吗?就因为周围环境看着静谧优美,就忽略了。 她站直身子,双目微闭,无暇顾及右肩的皮开肉绽,使出灵宝心法快速地“挤”了一个小无识圈。瞬间便把这一带的人和事物全都了然于胸。 有好多人!也不知这些都是敌人还是受害者,但当中有那么一小撮人站在围栏后面,个子很高,比修罗人还要高不少,简直可以称得上巨人。没有头发,眼睛像铜铃,额头上有很多褶皱。 这些人中有三个正直直地抬着手臂,握着长短不一的黑色钢管,朝魅羽这边遥遥指来。魅羽猜他们手里拿的便是那种厉害的弓弩。 他们身后的几个巨人则两手放在胸前,每人捧着个盘子大的东西,上面竖着跟细棍。拇指快速地在那个东西上左按又按,嘴里还咕噜咕噜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不知是在做什么。 魅羽一刻也没耽搁,双手指天,使了个参宿诀,朝那帮人指去。灵识中但见一阵无形的刀雨从半空中飞快落下,狠厉地刺在这些巨人的头上身上。有的被刺中脖颈,当场倒地,人事不知。还有的扔了手中的东西,尖叫着四散而逃。 ****** 果然,在那之后暂时没听到巨响了。但她知道危险还未过去。因为刚才探视的时候,还发现园子的一个角落里有十几只又像马又像猛兽的东西在蠢蠢欲动。旁边站着一堆手拿长矛的巨人。 这时园子的另一角大门打开了,有五六十人被赶了进来。男女老少都有,冲着魅羽身后的树林跑来,像是知道得尽快寻找庇护所。可是没等他们跑多远,巨人们便骑上怪兽,呼啸着向人群冲了过去。 片刻过后惨叫声四起,血肉横飞。有的人被长矛插中了后心,挑到半空。有的被怪兽咬住了腿叼着跑。眼看着还有几个骑着怪兽的巨人冲孩子们跑了过来…… 魅羽愤怒了。无论被追捕的这些人前生今世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此刻都不该被如此对待。她自忖对付单个巨人和怪兽不在话下,尤其是她有涅道留给她的震慑猛兽的异能。可这么多,若是等她一个个去对付,众人早已死伤惨重了。 情急之下她汇集真气到胸腔,仰头冲天如野狼般一声长啸:“嗷——” 等她再低头四顾,见怪兽们一个个立在原地,惊惧地朝她这边望过来。随后便驮着巨人们调头朝来时的方向跑了,任凭背上的骑士如何打骂都无济于事。 魅羽松了口气,但心知敌人不会就这么算完。她现在也大致猜到,这些民众和孩子是被这个邪恶的军事基地拿来练习射击,和搞其他一些她看不懂的玩意儿。不久定会有更多的巨人来,这些民众不是惨死便是继续被捉起来,等待着下一次被残害和戏弄。 于是一边朝早先发射弓弩的地方跑去,一边冲站在园中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的人群喊道:“快躲起来啊!带着孩子们躲起来!” 人们原地怔了一下,跟着继续朝外围的树丛里跑,有些顺手抱起一两个孩子。魅羽确定那些黑色的钢管就是那种厉害的弓弩,特意赶过去捡了一长一短遗失的两个。短小的塞进怀里,长的捧在手上,又掉头往回跑。想起刚刚下山时经过的铁门和围栏。必须尽快制造一个破口,让这些人能逃几个是几个。 “跟我来!”她大叫着,朝山上跑去。有部分民众闻言,听话地跟在她身后。 魅羽盘算着该如何制造缺口。目前她最有杀伤力的招数是灵宝的阴阳鱼盘,能够削石如泥。然而她曾经试过,对坚硬厚实的铁门铁栅栏这些没用,还可能反弹回来,伤到别人。 转眼铁门便在眼前。她眼角瞥见一棵苍天大树,灵机一动。调运灵宝心法,双手转了一个阴阳鱼,朝树的根部甩了过去。 只听轰然一声,大树朝着铁栅栏的方向倒下,刚好砸在上面,架在半空成了座木桥。这边的树干还挨着地,另一头的树冠虽悬在半空,但茂盛蓬松的枝叶垂下来,几乎触着了地面。现在民众们只需从树根处爬上去,越过栅栏后从树冠中溜下去就行。 她冲人群指挥了两句,便有人依言往上爬。不料刚刚过去了三个人,山谷中又是一声巨响。魅羽回头,见不远处的天空正飞来六艘小型战舰,外形类似修罗和他化天的战舰,只不过是纯钢铁打造。从头到脚都是密封的,只有船身上有些窗洞,应该也是给弓弩手们用的。 为了她竟然派了六艘船出来吗?魅羽撇下众人,冲到园子的中央,边跑边摆弄着手里的钢管。这玩意儿怎么用?箭装在哪里,又去哪里找箭…… ****** 正想着,脚下一阵连环的噼噼啪啪声响,被击碎的石土弹起来打得她手脸生疼。她急忙跃入半空躲避,手指无意间触动了钢管上一个开关。 “砰!” 原来这种弓弩是这么用啊,而且箭好像藏在里面,不需要安装。 此时有四艘船已去了别处,只剩两艘在和她周旋。而远处不知哪里也响起了砰砰砰的声音和好多人的呐喊声,似乎突然凭空出来个第二战场。 无暇细想,脑海中回忆着铮引用金刚弩射飞船的手法,一边不断跳跃躲避对方的射击,一边朝着一艘船上的窗洞里猛射。凡是被她射中的窗洞,此后便寂静无声了。 这时另一艘船的中央裂开一条长缝,一排乌油油的钢管弩从缝里伸了出来,对准魅羽。 “找死。”她扔掉手中已经用光了箭的钢管,双手划了个大阴阳鱼推出去,刚好从长缝里飞入船身。 被她击中的船剧烈摇晃了几下,但还未坠落。魅羽单脚点地,又一次跃至半空,想再补上一招。不料船却轰然一声爆炸了,她被迎面而来的气浪和碎铁板狠狠击中额头,整个人后飞出去。 脑中一阵眩晕,只觉身子在往下掉。不知掉了多久,像是永远也掉不完。想起第一次在荷阳节的法会上从二楼上摔下来……第二次在紫午甸被瑶老太打飞出去,撞到了铁塔滑落下来……第三次在伽陇河边,半死不活的她飞上岸边…… 每一次她都被他接住,但这次不会了。不会再有人接住她了。她做好准备狠狠地摔到地上,却被一样飞驰的东西突然抓了过去。 她睁开眼睛。夜幕早已降临,但还是能看清楚面前那张中年妇女的脸。五官端正,眉毛较粗,眼睛特别亮。女人背上也背着钢管弩,正骑在颠簸的马背上,将魅羽横卧在胸前。她的肩很宽,抱着魅羽的胳膊和手厚实有力,让人有种很安全的感觉。 魅羽扭头四顾,见此刻正身在一个七八十人的马队中。这些人的装束都比较简约而奇怪,不似人间的衣服,但类型勉强可以归到马贼或者山贼那种。很多人的马上都驮着受伤的民众,大家正在朝园子外飞奔。 原来之前那几艘船主要是来对付这些人的,魅羽想着,眼角却瞥见远方夜空中极亮的一束光正朝他们这边射来。光束击中了女人前面的一匹马、马上的骑士,还有马背上驮着的伤者。这二人一马瞬间燃烧起来。 “赭飞!”女人心痛地大叫。 叫声还未结束,又一束白光射来,女人身后的一人一马跟着遭殃。魅羽望向光源,是湖中心那个铁塔。原先的五色彩灯此刻变成了六个白炽的光源,不断有光束朝这边射过来。 女人带着哭腔,一个又一个喊着罹难同胞的名字。听在魅羽的耳朵里,却变成了另外一个声音。她像是又回到了龙螈寺,在风和日丽的那些日子里,和几个师兄一起站在训练场上。 “肥果——”“老七——” 魅羽半闭着双眼,脸上带着笑,微微张了下嘴:“我来了,等着我。” 跟着猛吸一口气,双手在胸前结了个虚空自在印。一股天地之气将她卷入空中,朝着湖的方向飞去。 来到湖上空时,她睁开双目,双掌朝下使了一招“木撞山河”。一个巨浪从湖中冲向半空,她跟着使了招“凝水成冰”,将一大块冰在胸前推着,朝发散着白光的塔尖飞去。 之前在马背上时她已合计过了。阴阳鱼对付不了铁塔,所以必须飞到铁塔近前。但铁塔上的白光不断射来,离得远了还可以躲闪,到得近前又怎么办呢? 可她不能坐视不理。她记得景萧说过,陌岩就像一个菩萨。她自己虽远远比不上他,可她也记得他对自己和几个师兄说过:“能力多大,责任就有多大。”如果她任由那些人一个个死去,即使有天找到了他,她也将无颜去面对。 此刻白光像利剑一样射在她身前的冰块上,冰在迅速蒸发成炽热的水汽,将她包裹起来,眼睛什么也看不清。 但当最后一点冰也融化掉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塔尖下方。调集身上剩下的全部内力和外力,一招隔空打牛的“木蛀于空”击在铁塔上。只听哗啦啦一阵响,头顶那六盏白灯齐齐熄灭了。 而魅羽也已耗尽了最后一丝内力,失去知觉,仰面朝着湖中心跌落下去。 第81章 小川 魅羽睁开眼睛后,过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她右肩的伤口应该是被人上了药,又包扎过了。除此之外没有大的伤,只是极度的疲倦和饥饿,也不知昏睡了多久。 她还记得昏迷前那全力的一击,当时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块骨头也跟着那六盏灯一齐哗啦啦地散架了。那些骑马的都是什么人?应当是他们把自己从湖中捞出来的吧。 此刻她像是躺在一个大屋一角的地上,身下铺着厚厚的垫子。屋顶特别平,不过看着很破旧,满眼是一道道水渍干了的暗黄色痕迹。左边的墙上有扇大四方的窗户,不是纸糊的,而是一整片像冰或者琉璃那种坚硬透明的东西。窗外是阴天。 其他两面围着帘子,看不到这屋子有多大、还有谁。不过耳朵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和人的低语。似乎有不少人待在附近。身边的地上有一叠被褥和碎布、两个水瓶、一个小板凳,还有几个装着黑馍馍、玉米和其他物品的篮子。最大的一个篮子里是空的,像是个婴儿的摇篮。 帘子的一边被人掀开一条缝,有双眼睛望了进来,又消失了。接着听到帘子外有人喊:“把饭送过来吧!” 随后帘子被扯开,现出一身粗布衣服的中年妇女。魅羽认出,便是那日在马背上驮她的那个结实的女人。仍似那日所见,穿着裤装,没有在外面套裙子或者长袍。此刻她的怀里还抱着个婴儿,裹在襁褓中,看样子也就一两个月大。 “你怎么样?”女人问,抱着婴儿在小凳上坐下。许是凳子太低,怕婴儿不舒服,便放到一旁的摇篮里。 “我叫蓝珺,”她又说,一边从旁边一个篮子里掏出件针线活。“你别处来的吧?你救了我们大家的命。” “我……”魅羽张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正常来讲,她应该问,她是在哪里。可她知道这是地狱,问题是蓝珺知道吗?能当着一个人的面问她——知道你是在地狱里生活吗? “你们不也救了我的命吗?”魅羽说着,试着动了下手臂。虽然还有些酸痛,但也并非毫无力气,便支撑着坐了起来。蓝珺见状,将一旁的被褥推过来,靠在魅羽背上。 “这才第六层,”蓝珺说着,手上针线不停,“还有十几层要爬呢。有时候想想,早死早超生。也不知自己前世都做了什么恶。就这辈子来说,反正我身边认识的这些人,都挺好的。” 魅羽不解地望着她。“还要爬……十几层,什么意思?” 蓝珺停下手中的活,打量着她。“你是外道来的?这里的人都要从第一层开始爬起,死了就去下一层。一直爬完十八层,才能再入轮回。” 啊?原来是这样。“那你们对前面几层有记忆吗?” 蓝珺摇摇头,继续缝手中的婴儿肚兜。“这些都是听别人说的。事实究竟是不是这样,谁也不能确定。” 魅羽低头想了会儿。“若是这样的话,岂不是会有很多人选择自杀?” “自杀没用。说是在哪层自杀了的,再生就得把那层重新爬一遍。” 真够狠的,魅羽心道。这个六道当初都是什么人设计的?这个人或者神,又有什么权利替其他所有的生灵来定规矩? “那些巨人又是什么人?”她问。 “我们管他们叫夭兹人。是从六道之外、别的什么世界来的。” 魅羽闻言,想起自己在前庭地掌舵时,有一刻似乎看到有好多个六道在漆黑的空间里。 “这些外面的人随意来六道杀人,天庭也不管吗?” “据说好多年前,地狱就和传说中的一样,什么拔舌头、上刀山之类的。后来有一部分神佛不满,说这种单一重复的折磨一点正面意义也没有,并不能帮助众生弃恶扬善,给他们改正错误的机会。刚巧那时候,有位佛陀介绍了夭兹人进来。” 魅羽皱眉。“知道是哪位佛陀吗?” “好像是释迦佛祖的一个徒弟,叫……什么叶。” “摩诃迦叶尊者?” 蓝珺耸了耸肩。“总之,这些外来的夭兹人提议,由他们来对地狱的人施加刑罚。废除简单被动的受苦,制造环境让众生的精神意志从中得到锻炼啊、净化啊、什么的。” 魅羽冷笑了一声。这些夭兹人吃饱了撑的,自己没事做了吗?他们肯定也能从中获得好处。或者暂时没有好处,但有大阴谋等在后面。 当然,天庭许他们进来,搞不好也收了他们什么好处呢。 ****** 这时有人递了碗粥进来。魅羽一边喝粥,一边打量着摇篮中的婴儿。大额头,圆鼓的腮帮,和他母亲一样明亮的眼睛。露在襁褓外面的手臂和莲藕一样,一轱辘一轱辘的。此刻正把右手的大拇指放在口中,津津有味地吮吸着。时不时望一眼自己的母亲,又望一眼她这个陌生人。 “你儿子真可爱,多大了?” “快满月了,”蓝珺的声音有些不自然,“本来还有两个。” 本来还有两个……魅羽想起花园里那些孩子,心被猛地揪了一下。前些日子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惨的那个。现在却发现,她的痛苦和很多人的经历比起来微不足道。 “我是来找阎王殿的,”她岔开话题,“珺姐你知道在哪儿吗?” “阎王殿倒是不难找,但你得等。同我们一样,阎王殿也是在不断换层,不过每层只待一个月。目前应该是在第一层上。” 也就是说还有四五个月,魅羽想,这倒也算好了。总强过一直在别的层上,那她还真不知该怎么过去。 这时,一直乖乖躺在摇篮里的小娃突然哼哼起来。 “不是饿了就是尿了,”蓝珺放下针线活,抱起儿子,果见屁股后湿了一大片。从旁边的一摞碎布里拿出一块,正要换尿布,却听外面有人喊道:“珺姐,珺姐,你快过来一下。” 蓝珺将孩子放回摇篮,站起身来向外走。魅羽灵机一动,叫住她。“不如我帮他换尿布吧。” 蓝珺扭头看了看。“这,你的伤……” “我没事了,”魅羽昧心地说,“我最喜欢小孩子了。” “那就麻烦你了,”蓝珺说完,匆忙赶了出去。 魅羽从坐姿改为跪,伸出双臂到婴儿腋下,将他笨拙地从摇篮中提了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摸小婴儿呢,之前的生活环境中压根儿就没有接触婴儿的机会。印象中他们都很闹、很缠人。 真软呀!她的双手感受着那团热乎的肉,鼻子里闻到尿和奶香混合的味道。将婴儿平放到自己刚才躺过的褥子上,除下脏湿的尿布,扔到一旁。婴儿因为刚出生不久,两条腿还是像青蛙一样蜷着的。 想了想,又将他翻了个个儿,脸朝下。婴儿一边吸着手指,一边奋力地想抬起头。但脖颈还没有足够的力气,试了几次也没抬起来。 魅羽不理他,嘴里只是念道:“先擦干净,再绑新的。没擦干净就绑,会不舒服对不对?” 同时仔细观察婴儿光光白白的屁股——什么都没有。别说三瓣莲花了,便是一颗小痣都找不着。 心里一边叹息,一边暗骂自己:想什么呢?哪儿有这么巧的事,遇见的第一个小孩就刚好是自己要寻的人?再说了,陌岩就算转世也该去天界,他又没做什么坏事儿…… 将干净尿布歪歪扭扭地绑好后,她把婴儿重新放回摇篮。婴儿那清澈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让她突然有些慌张,仿佛自己的小心思都被看穿了一样。 还好这时蓝珺回来了。“小川,你该午睡了。” 抱起婴儿,又冲魅羽说:“大妹子,你也休息吧。”说完,走了出去。 ****** 蓝珺的丈夫张羿,是第五十一分队的负责人。整个组织的名字叫泥天军。“泥天”,谐音“逆天”,意指不甘于命运、奋起抗争。 这些人大部分是第六层地狱的平民。有些是因为生活艰苦,活不下去了。有的是亲人被害,前来报仇的。还有的是像张羿蓝珺夫妇这样,因怜悯苦难的大众才加入的。 当然,有抗争就有代价。泥天军虽然分队编号已排到七十多了,但目前还剩下的分队只有二十多个。有的降了敌,有的无疾而终地散掉了,大多数则是被敌人剿灭的。 五十一分队目前聚居在一座巨大的三层楼里。二楼和三楼原本是两个大厅堂,目前是所有人的睡房。每人或者每对夫妇有张小床,相互之间用帘子隔开。一楼则是一间间的屋子,用作厨房、盥洗室、会议室、储物间,等。 魅羽所在的这个角落原本是给小川喂奶换尿布用的,所以没有床。她清醒后的当天晚上,蓝珺指挥人搬了张床进来。 第二天白天她去附近逛了下。这是个山谷,他们目前居住的三层楼是很多个大型房舍之一。其他的房舍基本都废弃了,里面无法住人,因为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巨型物件和摆设。比如长长弯弯的管道、蒸馒头用的大锅放大了几十倍、火炉、烟囱、罗盘齿轮等机械。 有几间小屋子倒是被利用了起来。魅羽伸头往里瞅了瞅,都是男人,干的是些木匠、铁匠之类的活儿,像是制造普通弓弩和那种厉害弓弩的地方。 队里的大部分人白天要去附近的农田干活。张羿夫妇俩也都很忙。张羿要么不知外出去了何处,要么一天到晚关着门在和人开会。蓝珺则总领妇女们的后勤事务。除了定时回来给小川喂奶,其余时候常常见不到人影。 小川原本是由几个自己也有孩子的妇女帮着带的。魅羽来了后,反正闲着没事,便慢慢地接过了带小川的任务。当然,这也是因为,用蓝珺的话来说,“小川特别喜欢这个小姨。”原先被其他妇女带的时候,想妈妈了或者饿了还会哭两声。自从由魅羽接手后,便很少听到他的哭声了。 都说小孩难带,怎么个难法了?魅羽合计,难不成这穷人的孩子当家早,地狱的儿童发育快吗? ****** 通常在上午,魅羽会拿条大方巾把小川绑在背上,到附近去转悠。每次经过那些奇怪的巨型房舍门口,她就会想,若是陌岩此刻也在这里,他一定会努力搞清楚这些屋舍和器械原先都是做啥用的。他对这些东西向来很感兴趣,比如之前在前庭地的飞船上。 有时候走着走着,头顶上空会有巨型飞船经过。不同于她在基地花园里见过的小船,路过这里的要长很多、大很多。两侧通常有一些圆筒,尾部带着黑色蜂窝状的东西。船飞得很慢,噪音也不大,是种低沉的嗡鸣声。然而每次经过魅羽的头顶,都让她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那些飞船看不到我们吗?”她有次这么问蓝珺。 “看不到,”蓝珺说着,眼睛里闪过崇敬和感激的光辉。“是地藏王菩萨给地狱道施的术,为了保护我们这些可怜的众生。凡是从高空中往下看,都看不到人类的痕迹。得贴近地面搜索才行。” 地藏王?魅羽想了想,就是那个“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菩萨?怪不得之前从天洞来地狱的时候,在飞船上见到的地貌和人间差不多。估计自己看到的大多是幻象吧? 总之,每日上午的出行,魅羽最终会带小川来到一个隐蔽的小山坡。在草地上铺一张大油布,自己先坐下,再把小川放到一旁躺着。油布是出门必备的东西,因为这一代的雨可不同于人间,会腐蚀肌肤。而天永远是阴的,也看不出何时便会突然降雨。 同时因为缺少日晒,庄稼地的收成普遍很低。庄稼上要铺一层透明的油布来挡雨,灌溉和饮用的水则是从很深的地下河里运上来的,费时费力。总之,这里的人生存得极为不易。 在油布上坐好后,魅羽便从怀里掏出那本灵宝心法,开始研究。起先她只是自己默读,后来见小川把嘴里的拇指抽出来,嘟着小嘴冲她喊:“呜——呜——” “这、这什么意思?”她不解地望着他,“呜呜,代表什么?” “呜!——呜!——”声音更大了。 魅羽嫌他吵,就开始大声地念了起来。结果她一念,他就安静了,又重把拇指塞进嘴里。 “哦,看来你挺喜欢读书的嘛。”她伸手过去捏了一下他的脸蛋。“好好读书,将来考个状元。” 说到这里,想起了小川将来可能有的前途,暗叹了口气。在地狱里怎么读书?就算读得好,又能做什么?终极成就是给阎王做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吗? ****** 到了下午,照惯例小川要睡午觉。结果魅羽发现其他的孩子太吵了,跑来跑去又喊又叫,似乎精力无处发泄。他们的母亲有时会呵斥一两句,可也没多大用。想起上午给小川读书的事,灵机一动,便决定把小孩们都召集起来,教他们读书识字。 “读书?”一个妈妈问道,“读书有什么用?能活下去就不错了。等他们再大大,就该下地干活了。” 魅羽回想着陌岩是这么跟他们几个徒弟说的:“书到今生读已迟,这句话的意思很多人并不理解。我们在轮回的时候,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前世的钱财、记忆和知识,都带不到下世,而我们做过的善业恶业,会一世世积累下去。 “然而很多人并不了解的是,智慧也是可以积累的。为何有些人天生愚钝,有的一点就透;有的被称作文曲星下凡,还有的擅长乐器……智慧、修为,这些都是可以隔世积累的。也正因此,才有了成佛悟道的可能。” “哦,”妈妈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也就是说,读书是为了下辈子好,是吧?那赶紧学吧。” 于是魅羽待小川睡着后,便把六七个小孩集中在过道里,席地而坐,开始了她的为师生涯。没过几天,她就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悔得肠子都青了。 “我刚才说的什么都听见了吗?”她张牙舞爪地说,“不,肯定没听见!耳朵就是通风大漏斗,心里想着的都是捉蛐蛐儿、挖泥鳅了,是不是……跟你们说,老师我可没多大耐心。今天谁再把士兵写成土兵,把自己写成自已,晚上饭都没得吃,听见了吗?” 一边吼,一边心里想,她的声音比这些小屁孩吵闹的声音要大多了。小川估计一早被她吵醒了。 打发走了小屁孩们,她回角落里找小川。对方在摇篮里睁着大眼睛,悠闲地吸着手指,听她尖着嗓子抱怨:“得是失心疯或者自虐狂,才会想到选择老师这个职业,对不对?驯兽,都比这容易。挖煤,都比这轻松。挑大粪,都比这心情愉快。” 小川把拇指从嘴里取出来,冲她叫:“呜——呜——” “你整天呜呜呜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同意我说的,对不对?” 魅羽望着他,想着自己还有几个月就要离开,估计永远也搞不懂小川到底想跟她说啥了。心里有些怅然。 ****** 晚上,通常在晚饭后,蓝珺便把小川抱走了。不过有那么几个晚上,魅羽会主动提出来,让小川留在她那里睡。 这时蓝珺的脸就会微微泛红,冲她说:“还真把你当保姆用了。” “没事,这孩子乖着呢。”魅羽心想,说不定蓝珺以后还能给小川再生个弟弟妹妹。 床是挨着墙放的。小川睡里面,不用担心会掉到地下。由于这一间大屋里住了好多人,夜里安静下来后,什么声音都有。打呼噜的、磨牙的、说梦话的、睡不着翻来覆去的……魅羽是练过武又有修为的人,经常给搞得睡睡醒醒、醒醒睡睡。 然而小川在身边的那些夜里,她反而睡得很踏实。偶尔在半夜醒来,会看到他睁着明亮的大眼睛望着屋顶,或者侧身盯着她看。这时她便会忆起蓝珺先前和她说过的话。 真的对前世的事没有印象吗?又或者在幼年时还有记忆,只不过长大了反而忘了呢?无论如何,这么点儿的小孩是不会记住此刻发生的事了。等小川长大后,早就忘了还有过她这么一个“小姨”。 “小川,你爸妈都是好人,”她悄声对他说,“自然会保护好你的。不过等你大了,记得要找机会读书哦。” “呜——” “小姨不能永远留在这儿,小姨得去找一个人。那人也是个小孩儿,可能和你差不多大吧。先说下,小姨对他肯定要比对你好的。” 说罢,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平视着屋顶,似乎看到了海一样的六道众生。 “因为他是个霸道的小孩。他要是知道小姨对别的小孩同样好,会发飙的。” ****** 就这么大约过了一个来月。这天中午,魅羽背着小川从外面回来,发现角落小屋里等着她的不只是蓝珺,还有统共没见过几次面的张羿。 张羿身材高壮,原本也应该是个比较美的男子。可估计是太过操劳的缘故,三十好几便白了一半头发,面上也尽是沧桑。 “我俩得出趟远门,”蓝珺接过小川,神色黯淡地对魅羽说,“大统领过世了。” 哦?魅羽吸了口气。她曾多次听蓝珺提起过泥天军的这个创始人,是个特别有胆识、有才华、又心忧天下的老人。她夫妇俩就是因为受了此人的感染,才一心加入泥天军的。尤其是张羿,简直是把老人当父亲看的。现在老人过世,他们夫妇自然要去送一程。 而小川还在吃奶的阶段,所以也得跟着去。 “我也跟你们去吧,”魅羽说,“反正闲着也没事。” “那就多麻烦你了,”蓝珺的脸色舒展了一些。带着个小孩去灵堂,毕竟诸多不便。 魅羽见张羿依然皱着眉,一脸忧虑,忍不住问他:“张大哥,还出了什么事吗?” 张羿叹了口气。“大统领走得急,也没指定谁来继任。本来有两个分队领袖,都算得上众望所归的人选。偏偏出了个叫琴鹤的年轻人,近几年立了点儿功,又认了大统领做干爹。现在他要高调接任大统领的位子,不少人都支持他。” 魅羽的眼睛眯了起来。“这人有什么问题吗?” 张羿没说话,蓝珺替他说了:“心术不正!你到时一见他就知道了,满嘴天花乱坠的。偏偏有些人还就吃他这一套。把整个泥天军交给他带,就完蛋了。” “那要怎么样阻止他?”魅羽严肃地问。 “现在继任的事都还没定,”张羿说,“这次去,送完大统领后,要开个集会。各分队首领向来是民众投票选出来的,所以照惯例,这次大家也决定投票。只是,我前几天去问了那两位老大哥的意思,他俩都不想公开和琴鹤作对。” “那你去竞选啊,”魅羽说。 蓝珺笑了。“他?老实干活就行,那张笨嘴可斗不过琴鹤这种人。” 魅羽也笑了。“不怕,我来写稿就是了。不是吹牛,修为比我高的人到处都是。但说起伶牙俐齿,此生,还没怎么碰上过对手。” 第82章 巨人书店 于是张羿分队一行十几个人,于第二日早上启程前往泥天军总部。这些人出行通常是骑马,只需一个白天便能到达。但这次为了照顾婴儿吃奶睡午觉,不得已带上一辆马车。这样一来,行速放缓,日夜不停地赶路,于第三日下午才到。 总部隐藏在一座废弃的城镇里。这里的建筑都是方方正正的,互相之间挨得很近。附近的树木不多,马在路上走,扬起漫天灰尘。 临时住处安顿好后,其他人被领着去大统领灵前磕头,魅羽则背着喂饱了的小川到街上去闲逛。虽然头天晚上一直在赶路,但她在马车里迷糊了好一会儿,所以这时候倒是精神十足。 之前她已从蓝珺以及其他人那里了解到,五十一分队住的那些房舍都是夭兹人早些年建造使用、后来又丢弃的。魅羽闲来无事,便慢慢拼凑和脑补了有关夭兹人的一些历史。 据说在很久以前,地狱还是老样子的时候,虽然投胎来此的众生都在受各种刑罚,但整个地狱道的自然环境却是保护得挺不错的。可不是嘛,所有人都被囚禁着。无人伐木、无人采矿,处处水流湍湍、鸟语花香。 估摸着夭兹人就是看中了这大好的自然资源,来了后可劲儿糟蹋。雨水变得腐蚀,土地越来越贫瘠,天上阴云密布。反正糟蹋完一处再搬去另一处。最后只剩下他们自己聚居的小部分地区,例如魅羽刚来时去过的那个军事基地,还保留着地狱道原有的美景。 此刻魅羽背着小川站在街头,望着一间间尘封的店铺。因为夭兹人身材高大,店铺的门面也都比人间要雄伟。除此之外,与人间店铺的功能结构差别不大。 “小川,”魅羽冲背上的婴孩说,“你说我们找家店进去转转好不好?我带你一家家挨个儿走过去,你要是看到中意的,就呜两声。” 她放开步伐走着。大部分店门都被撬开或者砸烂了。里面值钱的、有趣的东西,能被拿走的早就没了,剩下的也破烂得不成样子。然而有间铺子保存得较为完好,不知道里面卖的是什么。她正要停步,听到小川在她耳边呜呜叫。 “真是小姨肚里的蛔虫。” 推开沉重的大木门进去,一阵阴湿陈腐的空气扑面而来。里面的气温比外面要低几度。魅羽掏出火折子——这火折子还是分队里的一个妈妈送给她这个老师的,比人间常见的要小巧、明亮。 四处打量了一下,这是一间书店。不知多少年没人进来过了,到处是厚厚的灰尘。地狱道众生本来识字就不多,这些书封面和侧面上写的又是些奇怪的字符,难怪没人来呢。 魅羽正犹豫着要不要抽两本出来看看,背后的小川又大声叫了起来:“呜——呜——” “好吧,咱家小川是状元郎。” 她拿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灯烛后,收起火折子。随后抽出一本书,抖了抖上面的灰尘,一边和小川调笑着:“事事无师自通,对不对?待会儿给小姨念念这上面写的都是啥……” 魅羽此时已翻开了书,只看了一眼,便忘记刚刚正在说什么了。这是本图片书,而书里第一页画着的景象,是她曾亲眼见过的——漆黑的空间里,遍布着金色的亮点。这些亮点离得虽远,但又并非完全没有秩序。 看来她在前庭地见到的景象不是幻象,而是真实的六道以及六道外的其他世界啊。 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又翻到第二页:是个串着十九个山楂的冰糖葫芦。这画的不正是一共十九层的地狱吗?等她继续翻下去,是更局部的地图,上面有山、水、箭头和不认识的字符。再往后,是一堆人在挖矿,以及…… 等翻完头二十页,魅羽已经知道这本书大致讲的是什么了。她也明白夭兹人为何要处心积虑地跑来她们这个六道中的地狱道了。 此时小川已在她背后呜呜地叫了半天了。 “别吵,小川。你想知道讲的是什么,对吧?”扭头望向门口,街上天色已暗。“等回谷后我慢慢读给你听。现在咱们得抓紧了,太晚回去你妈要担心了。” ****** 等回到临时住所时,魅羽的怀里已揣了三本书。除了那本图画书外,还有一本介绍弓弩制造的,第三本竟然是用人间的文字写的。她当时无暇细看,就收了起来。 众人聚在一起吃了顿简单的晚饭,便步行去附近矮坡上的一座殿堂参加集会。夭兹人在地狱留下的建筑风格大都比较简易——谁都不会花心思在没打算久住的临时住宅上。这座废弃的殿堂却十分不同。 大致说来是个椭圆形的石土建筑,但周身各处楼阁尖塔林立,设计风格相当繁复。几乎每一面墙都是弧形的,数不清的门窗外侧每个都配有一对雕花的石柱。魅羽的直觉告诉她,这座殿堂多半有一定宗教意义和功能,所以建造的时候才不敢马虎和不敬。 看样子这次每个分队都派了不少人来。魅羽和张羿夫妇随着人流入内。小川难得被父亲抱着,肉嘟嘟的脸贴在他肩头上东张西望。 进门后是个能容千人的厅堂,椅子沿弧形一排排被固定在地上。正前方有个高台,上面摆了张桌子。桌面上支着已故大统领的画像,点着两只蜡烛。 高台后方的墙壁上是副巨大的彩色壁画。画里面有很多人。有巨人有矮人,各种人物喜怒哀乐不一而同。有船有飞辇,有陌生的星空和奇怪的云。不知为何,让她想起了陌岩禅房里那副有关浊降日的画,虽然画风差别很大。 魅羽一行找地方坐好后,众人还在陆续就座。她从怀里掏出两张纸和一只细炭笔。她之前已经和张羿夫妇沟通过,确定了这次演讲的基本构思和主题,并在来时的马车里打了个稿,给张羿。 但那时还未接触过分队外的人。此刻亲临现场,估摸着琴鹤也会出来发言,这份稿肯定要有即兴修改和补充的地方。 不料集会还未开始,张羿突然咳嗦个不停。蓝珺从他怀里接过小川,忧虑地问:“你怎么了?要不要我去弄点儿水来?” 张羿俯在她耳边,勉强说了两句话。蓝珺的脸刷地白了,咬着嘴唇,肩膀微微颤抖。 “怎么了,珺姐?”魅羽问。 “一帮无耻小人!怕我丈夫出来竞选,竟然在他饭里下了药,让他说不出话来。” 蓝珺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前方已有若干人回头张望。 魅羽想了想,没吭声,只是收起了纸笔。心道你们这帮人可是自找的!本来她还担心张羿不能灵活应变,这下好了,刚好给了她机会让这帮人败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 集会开始后,先是由大统领的中年助理上台,念了番悼词,众人起立为大统领默哀。跟着上台的是大统领的几个知己好友,年龄都已经不小了。回忆了同大统领一起并肩作战或日常生活的一些往事,众人听得潸然泪下。 接着助理宣布,今日参加竞选下届统领的,有四个分队的队长。这当中包括第十七分队的队长琴鹤,和五十一分队的张羿。 正如张羿先前所说,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哥这次都没露面。头两个上台发言的,一看就是被拉来充数陪跑的。照着稿子念不说,讲的尽是些我们大家要团结一致啊、英勇无畏啊之类的陈词滥调。台下的掌声也都是礼貌性的。 轮到琴鹤上台了。魅羽两天前初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将此人想象成了一个眉目阴柔、身材皙长的小白脸。谁知今日一见,竟然是黝黑结实、动感十足的类型。个子不高,一头黑硬的短发让人想起三个月没理发的和尚。 “十年前的今天,我还是一个在地狱中幸福生活的小孩。” 琴鹤喜欢在台上边讲边来回走。他的嗓音有点沙哑,但一开口魅羽便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个说话有煽动力的领导型人才。 只不过在魅羽熟悉的口音里,“小孩”二字通常带着儿化音。这人的“孩”却和“还”以及“海”的发音那样,完全没有儿化音,不知是哪里的口音。 “那时父母和我隐居在山林中。我们虽然知道外面的人在受苦、在朝不保夕,但总觉得那是别人的事,厄运是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的。直到有一天,当收割机来到我们那片山林……” 台下众人听到“收割机”三字,便开始嗡嗡嗡起来。 “对,是叫收割机,不是伐木机。因为对他们来说,砍树就像割草一样,车轮比树木还要高。那是一天傍晚,我们一家三口听到远处有动静时,就从屋里冲了出来。可转眼车轮便已到了面前。” 琴鹤边说边仰头望,好像收割机此刻就小山一般立在他面前一样。 “我们三人立刻逃跑,但收割机不是一辆,整片林子都在他们的掌控中。没跑多远,就被卷进了旋转的轮子里。我爸妈当场惨死,我因为人小,只受了点伤。和一堆树木挤在了一起,在机器里待了十几个时辰。最终被吐出来后,我又在林场待到天黑,才趁着夜色逃了出去。 “那之后,我同许多丧父丧母的流浪儿一样,什么地方都去过,什么都干过——为了活下来。生命对我的全部意义,就是下一顿饭在哪里。但是那样也不差,我至少还是个自由人。” 他说到这里,魅羽已经能大致猜出后面发生的事了。果然,就是被夭兹人捉走做了奴隶。白天采矿,晚上在巨人的猜拳饮酒中被决定每个人的生死。后来被泥天军的大统领救了出来,就像上次蓝郡等人来基地救人一样。再往后,是大统领对他多么多么好,多么信任,又顺带提了一下他立的那些战功。 其实说到这里,魅羽对他都还不算反感,也挺同情他的遭遇,虽然有些为了煽情而夸大其词的地方让她蹙眉。然而之后说起了他如果继任之后的领导方针,才是让魅羽警惕的地方。 “是的,我们的武器落后。在夭兹人的眼里,我们可能和松鼠一样不堪一击。但我们不能因此就害怕了、就放弃了。我们第六层有七千万个平民,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夭兹人的基地给淹了! “人间有句话: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层死了,进下层就是了,有什么好怕的?说句真心话……” 他的声调压低了,手捂着心口。“我对大统领一向敬重无比,他是比我的生父还亲、比神灵还伟大的人!可有一点我对他有保留意见的是——他太过小心谨慎了。无论是在人员的补充上,还是在对敌的策略上。我们必须到各地去宣传自己,去尽可能补充新生力量……” 听到这里,魅羽已无心再细听了。怪不得张羿夫妇反对他,这人的主张就是让更多人去送死。 ****** 好不容易等琴鹤讲完,台下掌声雷动,许久方歇。助理走上台来,宣布:“下面有请五十一分队的张羿队长上来讲话。” 魅羽注意到,助理说这话的时候,琴鹤并没有从台上下去的意思。很明显,他似乎已经料到不会再有人上台来发言了。 嘴角坏笑了一下,魅羽站起身,从座位里出来,走到台上去。“张队长今日喉咙不适,由我来代言。” 助理和琴鹤诧异地望着她。“这位姑娘看着脸生,不知是张队长什么人?” 魅羽心说,儿子的保姆。 “你们不认识我不奇怪,我只是五十一队的一个小喽啰。眼下算是队长的传声筒。” “这……”助理明显是站在琴鹤一边的,“我们泥天军可没有这样的先例啊。” 魅羽点点头。“那我看不如先调查一下,张队长为何会突然说不出话来。” “调查自然是要调查的,”琴鹤义正言辞地说,“不过我们不妨给这位姑娘一个机会,看看她有什么要说的。” 助理和琴鹤走下台后,魅羽冲众人道:“我先问大家一个问题。夭兹人来地狱道,对他们自己有何好处?”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像是没人料到她会说起这个。 “如果没人答得上来的话,我就再问大家一个问题。那些飞船没有翅膀,为何能在空中飞?” 依旧是一片静默。 魅羽从怀中掏出刚获得的那本图画书,冲众人扬了扬。“这本夭兹人的书上,有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是同一个答案。我们都知道,任何有重量的东西都会往地下掉。可偏偏有那么一种矿物,天生想要往天上飞。我不知那叫什么名字,姑且称之为‘反重物’吧。 “目前我们能见到的那些飞船,基本都是装了这种矿物在里面。这种矿物的作用能被磁铁屏蔽,所以起飞降落靠的是磁箱的调控。我不敢说这种矿物在六道其他地方没有,但至少据目前探测到的情况来说,属我们地狱道的地下含量最为丰富。” 说到这里,她暼了一眼坐在台下前排的琴鹤。“因此,才会有大量平民被捉去采矿。夭兹人之所以要毛遂自荐来管理地狱,为的就是这种资源。” 台下众人听了,开始交头接耳起来。魅羽等了一会儿,才接着说:“而这件事我们五十一队是怎么知道的呢?是读了夭兹人自己写的书。” 她抬臂指向大门口。“这个镇上的书店里,就有大量的夭兹人着作。可惜的是,没人愿意去花时间破解他们的语言,了解他们的文化历史。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们的民众虽然多,但不代表就可以去送死。每个生命都应当被珍惜,即使是活在地狱里的生命。” 台下听众又沉默了。但这次的沉默和上次的不同,不是茫然而是在思索。 跟着有人在人群里问:“地狱里的十八世为何要珍惜?早死早超生不好吗?” “只要活着,就是修行。” 魅羽口中说这话的时候,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音容笑貌。这句话他并没有说过,但却是他“教”她的。言传身教,并不是所有的教育都要付诸语言。 “其实不止是地狱,其他道甚至天界里,最终都免不了一死。那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是要不断追求智慧,不断抛弃昔日的无知和‘无明’。在逐渐认清世界本源的同时,也找回自己的本心。 “我们今日生活在地狱,是因为自己往昔的愚蠢和过失。如果没有珍惜地狱里的光阴,在修为和认知上毫无境进,那就是白受了这些罪。即使下世投胎天道享福,也有可能再犯昔日的错误,永世在六道中打滚。” 魅羽一边说着,一边暗自奇怪。她的这些论调有的是计划好的,有的却是突然福至归灵。 “地藏王菩萨为何要来地狱,发誓不度尽最后一个众生、誓不成佛?我想不仅仅是为了减轻众生的痛苦,他更希望众生能在逆境中开悟吧。” “扯远了吧!”坐在琴鹤身边的一个人叫道,“还是说说我们泥天军应当如何应敌吧。” 魅羽朝琴鹤那边瞅了一眼。“正如琴鹤队长先前所说,我们目前在夭兹人眼中就和松鼠一样脆弱。但这些松鼠们如果了解了夭兹人的弱点,懂得如何更好地去武装自己,那它们也可以变成豺狼。” 说着又从怀中掏出第二本书,语调也变得严厉起来。“我们虽然也能制造一些简单的钢管弓弩,但比起夭兹人的,威力要差太多。我们要通过学习,在武器制造上同他们齐平。同时拥有自己的飞行物,和他们平分制空权。可以是简陋的飞船飞艇,也可以是装着反重矿物的单人飞翼。” “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琴鹤身边的人又说。 魅羽遥遥望了一眼蓝珺怀里抱着的小川。婴儿那对明亮的大眼睛也在望向她。 “这自然不是一代两代人能完成的事。但只要我们坚持下去,我们的子孙总有成功的一天。而这种坚持需要我们重视知识的积累和传承,重视对后代的教育。至于目前的应敌之策……” 她又望了一眼张羿夫妇。“首要的,自然是选一个新的领袖。他会继承大统领的位置,但在职责上可以稍作改进。” 下面的话是魅羽擅做主张,她希望夫妇俩能认同。当然,这些话也并非她凭空臆想,而是之前在修罗军中作战得来的观察。 “我不想批评前大统领,但泥天军的各个分队之前基本算独立作战。为了隐蔽性我们不得不分散在各处,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能保持密切的联系,一同谋划、互相配合。 “今后每个分队有什么作战计划,都可以提前汇报总部。诸位只需想象一下,当你们身陷重围、弹尽粮绝的时候,看到远方来了自己人的救兵,那是种多么美妙的体验。” 此时台下已有多个资深的老人在点头。身陷重围、弹尽粮绝,估计他们都曾经历过。 “张羿队长的能力和业绩大家也是了解的,不用我多说。我从认识他起,他就在一刻不停地为泥天军做谋划。只不过原先一直孤掌难鸣。大家究竟愿意选哪条路、愿意在自己的余生跟随一个什么样的领袖,也不需要我多说。” 言毕,魅羽果然立刻走下台。作为一个擅长言辞的人,她不仅知道该何时开口,更知道在何时结束才能取得最好的效果。 ****** 接下来,在场的众人每人收到一组刻着号码的四块木片。在大家离开会场的时候,依次将其中一个木片扔进一个功德箱中。 回到临时住所后,魅羽洗漱完毕,正要歇下,却见蓝珺抱着小川进来。小川一见魅羽,就伸出胳膊。 “好像小川要跟你睡呢,”蓝珺笑着说。 魅羽也笑了,把婴儿接过来。“张大哥的嗓子怎么样了?” “好多了,能小声说话了。另外,投票结果已经出来了,没白让你费心!” “哦?那太好了!看来大家的眼睛还是雪亮的嘛。”魅羽的眼睛笑成了两条缝。 “我倒觉得啊,该让丫头你去当这个大统领。”蓝珺推了一下魅羽的肩膀。“保证一个个都乖乖听话。” “珺姐说笑了,我就是嘴皮子厉害。真把重任交给我,两天就撂担子了。” 又低头望着怀里的小川,逗他说:“咱们小川将来想做什么呢?去做玉皇大帝,好不好?” 第83章 重操旧业 接下来的十来天,整个五十一分队都在忙碌着。选定新的队长,各种事务交接,三天两头有总部的人跑来找张羿商议这个、商议那个的。 张羿和老婆孩子既然要走,那魅羽自然也会跟去总部再住一阵子。这些天来蓝珺一直在派人打听阎王殿的消息。说是大门就在都城鄢朗的中央某处。 “不是说,阎王殿是在各层之间搬来搬去吗?”魅羽问。 “我也不大清楚,”蓝珺说,“好像这个宫殿的实体压根儿就不在地狱道内,而是和每一层通过一个大门来连接。每个月这十八个门里只有一个是有效、能开启的。” “哦——”魅羽张着嘴点了点头。这就等同于在各层中爬来爬去了,挺好玩的。 目前距离阎王殿来第六层大概还有三个月时间。小川像是知道魅羽过不多久就要离开了,越来越粘她。蓝珺有时会打趣道:“不如跟你小姨走吧?离开这鬼地方,小姨带你去又好吃又好玩的仙境,好不好?” 每到这时,魅羽便能感受到蓝珺心里那份矛盾。一方面,每个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一个良好的环境中成长。就算不是最好,至少也不是地狱吧。可与此同时,蓝珺已经失去过两个孩子了。魅羽能想象得到她有多么离不开小川。 事实上,倘若只有小川和蓝珺二人,魅羽定会想办法把他俩都带离这里。可蓝珺同样离不开张羿,而张羿是不可能撇下还在苦海中挣扎的战友和同胞的。就像陌岩不会在乱局未定时撇下他龙螈寺的僧众一样。 “小川乖,”魅羽说,“等小姨找到那个小哥哥、或者小弟弟,就带他来看你。你可不许欺负他哦?” 心里却想着,就算是婴儿,陌岩估计也不会让人欺负吧。向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 ****** 关于夭兹人那三本书,魅羽决定将钢管弓弩制作那本留给张羿,另两本自己带走。不过这本书里用的是夭兹人的语言。虽然看图能看懂个大致,可在一些细节上,尤其是重量啊、成分啊之类的,一旦弄错可能后果严重。 所以白天小川睡午觉时,魅羽便想办法用另两本书来破解一些基本的夭兹语言。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首先,那本记载了反重物的图画书讲的主要是夭兹人对魅羽所在的六道的认识,用的是夭兹语言。而这第三本用人类语言写的,则是介绍夭兹人所在世界的历史和人文,并不经意地显露了一些他们在格物方面的高超造诣。字里行间充斥着自豪和自大。魅羽猜,之所以用她看得懂的语言,大概是希望地狱里的人能膜拜他们。虽然这么做毫无意义,但估计很难忍住吧? 无论如何,魅羽最终还是把一部分基本的字词搞懂了。在弓弩书上做了些注解,让蓝郡转交给张羿。 至于反重物和飞船制造那本书,魅羽打算将来有一天送给涅道。她自己毕竟不是语言专家,涅道肯定有办法找人破解。最关键的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些夭兹人要是最终赖在地狱不走,或是打了其他道的主意,能有希望和他们抗衡的也只有修罗军了。 ****** 到了要出发的前一天午后,小川吃饱后便睡着了。蓝珺已经把手头上的事务都交接完,难得有天无事可做,遂小声对魅羽说:“我看着小川就行了,你自个儿去集市上逛逛吧。等到了那边儿人生地不熟的,缺啥也不知道去哪儿买。” 于是魅羽便站起身,掀起帘子向外走去。在快要离开的那一刹那,她突然无缘无故地转过身来,望了这母子一眼。 此时暗淡的天光正从窗外射进来,照着简陋的床和掉了漆的墙壁。婴儿在摇篮里睡得很安详,旁边是他坐在小板凳上的中年母亲——明亮的眼睛,厚实的嘴唇,黝黑但还保留着光泽的皮肤。两手搭在膝盖上,那两只手无论何时摸上去都是热乎乎的。 魅羽认识这家人只有两个月,但和他们就像亲人一样。论武功修为还有人脉,她比他们都强多了。可是他们让她有安全感。可以说,是他们在保护她,而不是她在保护他们。张羿夫妇有时像她的哥哥姐姐。有时,像父亲和母亲。 然后魅羽就放下帘子,下了楼,走出了这个山谷。翻过一条小河后,是个小镇。已经摆了大半天的集市,随着日头偏西,人流也在渐渐稀释。 此时是初冬,魅羽明显感到风比前几天凌厉了。棉衣之类的队里会发的。想了想,给小川买了个大老虎帽,给蓝珺买了副手套,自己添了条围巾。 回到队里时,已是晚饭时分。通常这个点儿所有外出的人都归来了,进进出出上上下下,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可此刻整个大楼都很寂静,厨房的烟囱也是冷的。 魅羽的心咯噔一下,知道肯定有不好的事发生了。她甚至有种掉头回集市的冲动,好像重新来一遍,面前的景象也许就有所改变。 机械地走进楼,楼下空无一人。靠近楼梯口时就听到楼上小川在罕见地扯着嗓子大哭。一只脚迈上楼梯时有点发软,只得扶着一旁的栏杆上了楼。 楼上人挤人,但都一动不动地站着。她拨开人群往自己的角落走,还未走到就看见张羿半跪在过道中央,双手抓着躺在地上的一个人,痛不欲生。 蓝珺死了。 魅羽最近几个月接连痛失亲人,不过陌岩的身体是被偷走的,皇祖母去世时她也不在现场。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刚刚还在和自己说话的人,转眼便冰冷地躺在那里。 冰冷又无情,即使身边叫唤她的是至亲的丈夫和儿子,都决绝地不肯再睁眼望他们一次。 魅羽俯身握住蓝郡的手,残存的余温正在散去。就算戴上她才买的手套也不会再暖和起来了。 “什么人干的?”她问,站起身来。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 旁边有人告诉她,下午有人大老远来找张羿。张羿将那人带去了楼下的会议室,谁知那人趁张羿不备时,竟掏出匕首打算行刺。恰好蓝珺开门进去送茶,见此情形护住了丈夫,自己后背受了致命伤。而张羿救妻心切,也无暇去追刺客,便给那人逃了。 魅羽听后,急忙跑到楼下会议室。此时距刺客离开应该还不到两个时辰。她闭目在屋里坐下,施展觅踪术。不多时便追查到刺客当下的方位。 精疲力竭地跑上楼,把她看到的周边景象描述了一下。有几个人听后便说那是去惠城的方向,立刻有人快马加鞭去追赶。 “肯定是琴鹤派人干的!”周围有人大叫,“查都不用查,就他嫌疑最大。” 话是这么说,可没有证据,便无法指控他。众人等了一个时辰,结果派出去的人带回来一具尸体。去晚了,刺客已在路上被灭口。 当天夜里,魅羽抱着小川在蓝珺身旁坐了一夜。想着自己这一两年,上天入地、东跑西颠。在修罗军中出风头,在灵宝头上动土,真是长能耐啊!可除了扰乱别人的生活,给人带来灾祸外,她都干了什么有益的事了? 能随意穿行六道,能算到前生今世,便代表生死已不再是个问题了吗?事实上,在面对命运中那道厚重的大门时,她比起普通众生来,又能强多少? ****** 几天后,蓝珺在附近的山坡下葬。一同放进墓里的有小川常用的一条围嘴、张羿外出时带在身上的水壶,和魅羽才给她买的手套。张羿原本就是一副沧桑模样,这几天下来像是又老了十岁。 葬礼后他把魅羽和小川带到会议室来。两个大人在椅子里坐下,婴儿在对面地上的摇篮里,瞪着红肿的眼睛望着他们。 “我……我有个请求,但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张羿目光低垂、声音沙哑地说。“我想请你带小川走。带他离开这里,行吗?” 魅羽没有说话,这倒并非她不乐意。这几天她也考虑过了,张羿原本就很忙,当上大统领之后只会更见不到人。小川没了亲娘,又是在地狱这种恶劣环境中,他接下来的这些年得受多少苦?就算再雇个保姆,谁能保证会对他怎样?将来若是有了后妈,是福是祸更是难料。 她当然愿意带小川走。姑且不提珺姐对她的恩情,单从感情上说,她也放不下这个懂事乖巧的小娃。只不过,这样一来张羿一家可真的算家破人亡了!张羿之前虽然很少和小川相处,但他对儿子的爱不比别的父亲少。又有哪个父亲不希望看着孩子一天天在身边长大呢? “我知道对你一个还没出阁的大姑娘,提这种要求实在过分。你要是不愿意,我和阿珺都能理解。” “是我害了珺姐,”魅羽把脸埋在两手中。 如果不是她帮助张羿成功当上大统领,那他们夫妇二人目前还好好的,带着刚出生不多久的儿子在这里过着简陋却温馨的日子。 “别这么说,阿珺是因我而死。你为我们大家做了很多事,指明了正确的路,这里的人都感激你。我甚至还听人说,大家不认识什么地藏王菩萨,大家只认识魅羽这个女菩萨。” 说着,张羿探身把小川抱了过来,放到双膝上。 “我同阿珺识于微时,在我俩加入泥天军的时候,就已做好随时为事业献身的准备。她现在先我一步去到第七层了,该为她高兴才对。我自己也不知哪天就两眼一闭……只希望,这个孩子过得比我俩都好。” 是的,魅羽瞅着张羿满头的白发。死了便不再记得此生的事了,痛苦是留给还在活着的人去承受的。 “你放心,张大哥,”魅羽抹了下眼泪,“我会让他好好长大,念书成才,你自己也要多保重。过上几年我会带他回来看你。” 张羿咧着嘴,望着小川,无声地笑着。好像看到儿子今后这些年长大成人,考了状元,娶妻生子…… 随后,张羿便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准备离开山谷前往总部。魅羽也不打算再去总部了,现在没了蓝珺,去哪儿都一样。她决定直接赶到都城鄢朗,在那里给小川找个奶妈先安定下来。至于这一路,她身上带了些干粮和米糊,只能让他将就下了。 于是将小川在背上绑好,从蓝珺没做完的针线活里挑了一件婴儿服,带在身上留作纪念。三人一同出发,先到半山上蓝珺的墓前磕了几个头,张羿便同魅羽道别。 魅羽想了想,压低声音对他说:“找机会把琴鹤干掉。别管什么证据不证据的,这小子留着就是祸害。” 张羿怔了一下。“呃、好吧,我记住了。” 魅羽心下暗叹,他多半是不会听自己的。不过话说到这份上了还能怎么样?只希望他不要再着了奸人的道儿,否则珺姐可就白死了。 望着张羿那苍凉又坚毅的身影渐渐远去,魅羽冲背后的婴儿说:“小川,你父母都是很伟大的人,希望你能记住他们。虽然只养了你两个月,可他们给你的爱并不比别的父母少。” 转念又自言自语地说:“真希望百石这家伙也在这里。好让他看看,一个人是不是值得别人尊敬和跪拜,不在于他是谁、他有多大能力,而在于他都做了什么。” ****** 背着小川翻过河,到了小镇后雇了辆马车。鄢朗挺远的,要行三个白天,晚上在乡村野店歇两个时辰便又要赶路。 这个鄢朗据说占地很广,魅羽猜,可能顶布巴城三四个大了。等终于来到城门口,魅羽却傻眼了。所有进城出城的成年市民和游客都需出示良民证。说是新规定,原因嘛,竟是由于之前五十一分队和魅羽合伙把夭兹人基地毁得不轻,夭兹人火了!也算报应不爽吧。 还好先前魅羽并未同任何敌人面对面接触,否则对方肯定连自己的画像都贴出来通缉。 这可怎么办呢?魅羽将车夫打发走后,背着小川走到城门的两个卫兵前。 “二位大哥,我出门前没听说过这个规定,没把良民证带在身上。这可怎么办?” 二人摇摇头。“忘带的不是你一个。都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取了。” 魅羽听后,便扭头走了。事实上,她来问并非指望会被放行,而是借机观察二人容貌的。到了天黑后她再回来的时候,果然这二人已离岗,由新的卫兵替下了他们。 魅羽回头望了眼小川,这小乖娃刚好睡着了。便拿围巾遮住他的头脸。心里想着白天那二人其中一人的模样,使了个摄心术。随后小跑着来到城门,一只手捂着腹部,满脸痛苦之色。 “哎,傅老二,”一个卫兵漫不经心地冲她说,“你啥时候出去的我都没在意。” 另一个嬉笑地问:“怎么了,肚子不舒服?” 魅羽龇牙咧嘴地挤了句话出来:“也不知道吃啥了,没走多远呢,都在路边拉了两回了,还是回去吧。” 在两个卫兵的哄然大笑声中,她和小川入了城。 ****** 魅羽以为自己成功过关,打算先找个客栈安顿下来,再带小川去好好吃一顿——当然是她自己好好吃,小川目前还只能看着。 谁知入了城才发现,不仅客栈和酒楼要良民证才能入内,连街边的小摊儿,没有证件都不敢卖给你。这可怎么办呢?她琢磨着,这鄢朗城这么大,总有些边边角角的地方,不是谁都这么遵纪守法的吧?至不济找户穷苦人家,多给银子还能不让行个方便吗? 想到这里,便抬脚朝城西北的方向走去。走了一阵儿,听到脑后传来“嘬、嘬、嘬,吧唧吧唧”的声音。动静还越来越大。 扭头望去,原来小川已经醒了,正在那里使劲地吸拇指。魅羽笑了,“吃手你就吃手,至于吃这么大声吗?” 说完后才意识到,小川肯定是饿坏了啊!随身带的干粮已经吃完,米糊喝到一半后馊掉被她扔了。于是加快了步伐。可不料真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走着走着便刮起了大风。不久后风里夹杂着大雨点砸向她和背上的婴儿。 雨打在她脸上,火烧火燎地。她这才猛地记起这里的雨是有腐蚀性的,赶忙掏出油布把自己和小川罩住。可风越来越大了,密密的雨线简直就是横着扑过来的,手中的油布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片落叶。眼看着周身的衣物就快湿了。 她把背后的小川解下来,连同随身带的包裹一起用油布裹严实,只留了呼气的小口儿。然后抱着小川在雨中疾行。雨打在她的脸上、手上、脖子上。开始还有局部灼烧的感觉,最后练成一片疼痛织成的网,反倒不觉得如何了。 毁容就毁容吧,还有谁看呢?魅羽自嘲地想。小川不能有事。她包裹里某个人的真迹不能再一次被毁掉。 如果又被毁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 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走了不知多久,眼瞅着家家大门口一片漆黑,屋门紧闭。偏生前方有一大户开着院门,门口挂满了红灯笼。她走近瞧了瞧,看不清头顶的字,但见门廊里避雨处有块牌子:“常年招聘舞娘。” 常年招聘?那他们一定很缺人吧。 魅羽夺门而入,穿过小院进到前厅里,先将油布从小川身上取下,放到一旁。然后才仔细查看周遭,面前是俩衣着鲜艳、年老色衰的女人坐在桌旁嗑瓜子。见魅羽进来眉头都没皱一下,那样子就像每晚都会有个背着婴儿的女人闯进来一样。 当中一个女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身段儿还行,可惜这皮肤,得保养六个月才能缓过来。” 魅羽乐了,“那就是还有救?” 女人少见多怪地白了她一眼。“有良民证吗?” “没有。” 女人听后站起身,从旁边的柜子里翻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魅羽。 “不管你原先叫什么,今后你就是柳昭娥,记住了吗?” 魅羽看了眼手中的良民证,暗暗猜测原主人此刻如何了。死了,或是给夭兹人捉去基地了?虽然好奇,但此刻她当然不会多事。 “先给娃弄点儿吃的,行吗?”她问。 另一个女人眯眼瞅了瞅小川。“才两仨月吧?我们这儿有奶妈,你每月三成的工钱直接给她,管饱。” 那当然好了,就是一分不挣倒贴钱魅羽都乐意。 跟在女人后面,魅羽抱着小川进了后院。东拐西拐来到一间大屋前,屋外的走廊里还排着队呢。有三个抱小孩的女人在魅羽前面,当中一个的皮肤如轻度烧伤一样,看来这里还真是常有抱着孩子的女人在雨中闯进来呢。兵荒马乱的,都不容易啊。 魅羽低头查看小川。他刚才在油布里睡着了,此刻在她怀中慢慢睁开眼睛。目光落到她脸上后便一瞬不瞬了。 “怎么,小姨的样子吓着你了?”魅羽冲他笑了下。“待会儿轮到你了,使劲儿吸!咱可是交了钱的,别亏了。” ****** 于是魅羽便在长云坊里留了下来。没多久便得知,鄢朗城内的歌舞坊共分七级。长云坊只是个低档的消遣处,里面的所谓舞娘没有几个是跳舞出身的。原先一直在六七级晃悠,也就是最近一年招了个算是能歌善舞的头牌叫幺幺,把级别给提到了五级上。 魅羽之前曾在鬼道的雅宣阁干过几日,但那时是被卖去的,而且那里的管事儿裕姐压根儿不理姑娘们的死活。而在长云坊没多久,便和老板娘茉姨处得很投机。 茉姨是个五大三粗、眼窝乌青的大嗓门婆娘。然而为人倒是着实不错,待手下的这些良莠不齐的苦命女人也算厚道。伙食住宿都合理。谁自己或者小孩生病了,也不会舍不得花钱请郎中。 要知地狱道本来就没几个读过书的。魅羽能说会道、见多识广,又加上眼勤手快、不怕活脏活累。所以虽是新来的没几天,毁容后的样子又见不得人,里里外外倒成了老板娘的得力助手。 只不过无论走到哪儿、干什么,她都会带上小川。这里鱼龙混杂,谁知道琴鹤和他的党羽会不会又派人来谋害她和张羿夫妇的独子?魅羽要是个正人君子,搞不好哪天就着道儿了呢。只可惜,嘿嘿——她不无得意地想——她自己也是个阴险狡诈的主儿。想算计她可没那么容易! 说是歌舞坊,在这种低档次的地方,姑娘们主要的营生和收入靠的还是接客。魅羽虽然不愁钱,眼前估计也没人看得中她,但她吃在这里住在这里,拿钱干活不挑剔。反正她目前的本事比在谟烬滩时还要大多了,真的需要偷偷放倒个把客人,自然不在话下。 因此每到傍晚时分,她提着躺在摇篮里的小川站到大门口,倚着门,把摇篮放到脚旁。手里抓把瓜子儿嗑着,眼神无聊又散乱地在街上扫着。 但凡见到成年男子走过,便从腰间抽出一条劣质红丝巾甩一下,嘴里嚼着瓜子儿含糊不清地叫道:“大帅哥,进来玩儿啊!” 站在门另一侧的女人斜眼望她。 “看我干啥?” “你新来的?”女人说,“看这样子像干了好多年的了。” 魅羽语塞。心说我还是一品夫人呢,说出来你都不信。 转念一想,又暗叹了口气。是啊,怎么兜兜转转,她又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第84章 没了一万锭银 过了十来天,魅羽在大门口迎来了她的第一个客人。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子,温和的小眼睛,乐呵呵的样子倒是不招人厌。一身小本生意人常穿的棕色仿缎长袍,外罩一件羊皮裼衣。 魅羽提起地上的摇篮,领他穿过前后院,来到自己的小屋。一路上问他:“大哥不嫌弃我这副模样?” 在过去的这些天里,魅羽一直在使用一种叫“玉脂膏”的东西来修复受伤的皮肤。据说这种护肤膏乃是月宫里的嫦娥娘娘亲手配制的,价钱自然不菲。然而下腐雨在地狱里是三天两头的事,所以这笔钱,各大歌舞坊的老板娘们是省不下来的。 “姑娘是说皮肤?这有啥嫌弃可言。我们商人凡事儿图个吉利,最喜欢姑娘这种长得喜庆的。” 进到屋里,魅羽请他在小圆桌旁的凳子上坐下。将门关好,然后把小川从摇篮里抱出来,放到他自己的“小窝”里。 小窝就是在地上铺的个四方的厚褥子,周围摆了一圈软木刻的奶嘴啊、银的铜的摇铃啊、布老虎啊啥的。小川目前还小,不能坐、不能爬。最多翻个身儿,所以还不用设围栏。 平日若是魅羽坐在桌边读书给他听,他就仰面躺在小窝里,眼睛望着屋顶。一会儿拿起这个摇两下,一会儿抓起那个晃一晃。有时她在外面干活累了,不想读出声,只是默读,他就会蜷起小粗腿儿,一上一下地蹬着,嘴里发出气呼呼的咕噜声。 安置好小川后,魅羽袅袅婷婷地走到桌边,给客人倒了一杯茶,自己才坐下。她原先在雅宣阁的时候,都是一进屋就将对方点了穴,然后一壶酒灌醉。现下来到地狱道,见民众谋生都不易。好歹多陪人家聊会儿天,让人家钱没白花。 “大哥一看就是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家里估计妻妾成群,怎么有闲情逸致光顾我们这种小地方?” 男人笑得合不拢嘴,“没有没有,祖传的小买卖。这兵荒马乱的,发大财是不敢指望了。当年亏得祖上有在阎王爷跟前做过事儿的,这才保了这么些年的平安。否则呀……”他望着面前的茶杯,摇了摇头。 魅羽心头一动,暗忖不如趁机打听一些和阎王有关的消息。“现下有夭兹人来管理,估计阎王他老人家乐得轻松了吧?” “嗨!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男人拍了一下大腿。“阎王压根儿不想让这些劳什子的夭兹人进来掺和,当年还去天庭抗议了半天。可另外一边是佛国里的某些势力,玉帝顶不住压力,最终令阎王不可抗旨。阎王这一气之下,连宝殿都搬离了地狱道,只在每层留了个门儿。” 原来是这样……魅羽心道,要解救地狱道的众生,看来还不是那么容易呢。心里盘算着再套些话出来,不过得多灌灌迷魂汤。 “小妮子我这次是看走眼了。原来大哥不止是财大气粗,还是朝臣后代、书香门第——哎呦!” 额头一阵痛,像是被什么打了一下。低头一看,脚下掉了个奶嘴儿。再抬头望向小川那边,见他正躺在那里蹬腿儿,同时皱着眉朝这边怒目而视。 这小婴儿人虽小,力气倒蛮大的呢。 魅羽不理他,继续冲男人说:“那些夭兹人真是坏透了!咱们这苦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啊?大哥你见多识广,知不知道为何有些神佛会支持他们过来?” “这我哪里清楚啊。不过我曾听说过一件——哎呦!” 一个摇铃手环旋转着飞过来,打在男人的后脑勺上。男人恼怒地揉了揉脑袋,转过身去。像是发现打他的娃还太小,毕竟不好发火,只得不痛不痒地说了句:“小娃儿真调皮。” 魅羽起身,朝小川走过去。这要是她自己的儿子,早吼上了。不过这是珺姐和张羿仅留的后代,她舍不得。 只得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他。“小川乖,待会儿小姨带你去集市玩好不好?” 婴儿不看她,只是用力地蹬着小粗腿儿。魅羽正琢磨着要不要抱起来哄哄,却见他又抓起一个五彩陀螺,朝男人扔去,打在他后腰处。男人闷哼一声,摔到地下一动不动了。 魅羽大吃一惊,走过去扶起男人查看。居然误打误撞,给打在了睡穴上!这才松了口气,将男人扶到床上躺下,一时间哭笑不得。 走回来抱起小川,见他抿着小嘴儿、鼓着腮帮子,仍是一副气哄哄的模样。心道虽然这小娃不是陌岩,可把他的霸道和善妒都学了个十足十呢。 想到这里,忍不住在他胖嘟嘟的大脸蛋上响亮地亲了一下。随后抱着他走出房门,站到屋檐下。西边的天空彩霞漫天,比迦叶来接百石那日还好看。这在地狱可是难得一见的美景,院里不少姑娘们都兴奋地从屋里出来了。 魅羽的目光仿佛穿透天空,继而俯瞰整个六道。 命运可真是无法预料啊。三年前的今天,她还是鹤虚山兮远真人的二弟子。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和几个姐妹打打闹闹,互相猜测对方将来的夫君会是什么样。那时又何曾料到,不久后会站在地狱道的一座花楼里,怀抱一个婴儿,盘算着如何去跟阎王交涉呢? ****** 不过那之后,魅羽便没再接过别的客人了。事实上,长云坊在那之后的二十来天都没开业,因为一年一度的“年底评级”就要到了。 要参与评级,首先在屋舍院落和家具摆设上要过关。为了保住好不容易评上的第五级,茉姨花钱请了泥瓦匠,来把前后院的房子需要修葺粉刷的地方拾掇了一番。因为常下腐雨,房屋容易老化。不过去年才评过一次,倒也不怎么费事。 花草树木则由她带着姑娘们亲自修剪。由于是冬天,将枯萎难看的草木都拔掉,从集市上买了些长青的回来重新种。杯盘碗碟若有缺口的都贱卖给农家,再置备几套新的。 这些其实都好说,真正决定级别的还是歌舞。幺幺和她的几个伴舞虽然去年表现不错,可客人们的口味年年新。据说今年的行情从夏天开始,就已经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于是参赛者们每天从午饭后就开始排练,又唱又跳的,以至于小川那雷打不动的午觉都睡不好了。魅羽通常会在这时背他出门,步行去城中心热闹的街市上逛逛。 城中心的歌舞坊都是三级或以上的。魅羽自是没机会入内,但她也有办法探知一二。在大门口给小川买个糖人——虽然他还不能吃,但喜欢拿着看。然后站在那里,目光低垂,身子微微摇晃着。看似在哄小孩,实则是在施展探视术,神识已经进了里面的院子。 ****** 不料离评级还有七八天的时候,魅羽某个下午背着小川回到长云坊,还没进大门就听到茉姨在里面呼天抢地。 怎么,这是被强盗打劫了吗?魅羽疑惑地走进去,见小路旁新种的花草有不少被踩烂的。一个大金鱼缸被砸碎了。 循着哭声入了正厅,见坊里的姑娘基本都在,不过独独少了那几个要参加评级的。茉姨坐在她的太师椅里,手拿丝巾哭成了泪人。一旁站着几个老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安慰着。 “话说咱们长云坊也没得罪那些夭兹人啊,”茉姨原本就乌青的眼窝哭得没法看了。“怎么不去祸害别人,非来我们这里抓人?还偏偏把我的心肝儿幺幺给捉去了。还有几天就评级了,这可让我怎么活啊……” “那说明咱们长云坊出名呗,”管账的罗姨说道,“连夭兹人都听说了。把幺幺她们捉去自然是让她们给那些巨人们跳舞去了,不用担心。至于评级,就算评不上也无非是今年少挣点儿,明年再想办法就是。” “评级的事交给我,”魅羽说着,从背上把小川解下来,抱在怀里。“小川饿了没?” 茉姨一听,倏地站了起来。“昭娥你能上?那太好了。都需要些啥?要多少人排练?” “排练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魅羽冲她说,“我需要的是……” 说着,环顾在场的众人。“以后上午都别睡懒觉或者瞎晃晃了。想活命的,和我学点儿格斗术。” 众人没料到她会说这个,面面相觑。 “不指望你们能打得过夭兹人,”魅羽又说,“不过你会的把式越多,逃生的可能性就越大。夭兹人的基地我去过,那才是名副其实的地狱。” 说到这里,想起去夭兹人基地救人的泥天军。不知他们在新统领张羿的带领下,过得还好吗?她突然特别想他们。活着的,还有死了的。 “当然万一不幸被捉去了,也不要丢掉求生的意志。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放弃。” 这话是对长云坊的姐妹们说的,同时也是对泥天军里的伙伴们说的。 ****** 魅羽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起床后,就提着摇篮,挨个儿房门去敲。把众姐妹连同茉姨都叫起床,到后院站好。搞得怨声载道。 望着站在面前这些衣冠不整、睡眼惺忪、哈气连天的女人,魅羽琢磨着,得先露上两手,才能让人把她当回事儿。 眼角瞥见泥瓦匠师傅正在院子一角干活。师傅刚拿笔在一条大圆木周身画了个圈,转身去取锯子。魅羽三两步跃过去,气凝于右掌。一掌劈下去,圆木齐刷刷地在画线处折断。 众人愣了一会儿,才一人一句道:“哎呦妈呀,这得练多少年?”“这要都学成这样,茉姨,咱们转为开武馆办镖局吧。” 无论多么参差不齐,总之在夭兹人的阴影下,大家还是听话地每日上午和魅羽学几下拳脚。魅羽的策略是可劲儿地夸茉姨,说她双拳虎虎生风啦,身形矫健如飞啦。茉姨这一来劲儿,自然会督促众女子一同来练,不得偷懒。 姑且不说防身,众人被魅羽这么一折腾,精气神反正是被提起来了。原先就是混日子、得过且过、今天不想明天的事。干劲儿上来后,除了拳脚,很多人多年未碰过的兴趣爱好也开始萌芽。 一闲下来,有纳绣鞋的,有编竹篮的,连厨房里的伙食都比原先花样多了。小川则整天收到各种礼物,幸运结、布人偶、小巧玲珑的婴儿袜…… ****** 到了评级这天,茉姨让专职化妆的秋姨尽可能把魅羽打扮得花枝招展。皮肤护养了这些日子,已有了明显的起色,但细看还是挺吓人。秋姨便给她涂了一层又一层的粉和胭脂。魅羽也没意见,任由她捣鼓。 之后魅羽一身紧身红裙,头上云鬓高耸,用摇篮提着小川,进了给她预备的马车。一路驶到城南一间占地面积颇广的歌舞坊。门口早已停满了各式马车,穿梭其间的有官兵、担任评审或者看客的乡绅、各大歌舞坊里来的艳妆参试姑娘和随行的老妈子们。 “姑娘,到了,”秋姨在车外叫道。“茉姨已经在等着了。” 之前茉姨为了打探情况,已提前赶到会场。魅羽却没着急下车。她拿出一面铜镜,先是用手帕将鲜红的胭脂从嘴唇上抹去。又取出这些天来她自己偷偷置备的蓝色胭脂,涂到嘴唇上。 接着把头上的金钗玉簪全都取下,把秋姨仔细梳的发髻拆散,长发披落下来。又将红裙子的两条袖子扯下,露出胳膊在外面。将其中一条红袖子随意地在头顶绑了个蝴蝶结,才提着摇篮出了马车。 “我打听到了,昭娥,今年……”茉姨话说到一半,突然看清魅羽的样子。便如嘴里塞了个鸡蛋一样,愣在原地。 魅羽冲她抿嘴笑了一下,便径直朝会场一侧走去。来参赛的姑娘都是从偏门进,外貌素质明显比长云坊的姑娘们好,也没有带着小孩儿的。当然门卫见魅羽提着摇篮,也没反对。 时局艰难,地狱道的人们似乎对单身母亲和孩子都比较宽容体谅,对这点魅羽十分赞赏。 ****** 评级分上下两场。上场是歌伴舞,人数不限。可以是一些人唱、一些人跳,也可边唱边跳。共有七首配乐,评第一级的就选第一首配乐,评第七级的就选第七首。曲调和伴奏是固定的,填词和舞蹈由参试者们自由发挥。 排在魅羽前面的有三组。第一组是单人参试第六级,所跳的舞和唱的曲儿同魅羽熟悉的人间舞曲差不多。姑娘长得温婉俏丽,舞姿优美歌也甜。 第二组是一个主唱、四个伴舞,叫的是第四级的曲子。歌唱得速度较快,舞跳得热情奔放。 第三组是两个人,要过第三级。一个声情并茂地在前方歌唱,后面一人跳的舞则颇有内涵,像是在讲述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 轮到魅羽了。她从后方走到台上,将小川连同摇篮放到舞台的一边,随后回到中央站定。舞台顶部和四周的边缘都有灯笼,比较明亮,照得她的头脸很清楚。台下则一片黑,看不清观众有多少。 但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前下方问她:“长云坊的柳昭娥,你选几号曲?” “一号曲,”魅羽说。 观众一片嗡嗡声。从声音上判断,下方空间很大,坐的人也不少。不过魅羽不去想他们,她的脑中想的是之前在各大高级歌舞坊外探视到的情况。 首先,是面部表情。高级别的歌舞女,一定不能如人间那般眉目灵动、巧笑嫣然。眉毛要微蹙,眼神要迷茫,脸色黯淡,神情痛苦。简言之就是像刚没了老母或者丢了一万两银子那样。 其次,是声音。人间常用“百灵鸟”来形容某个姑娘歌唱得好听。高级别的歌女,很少有清脆甜美的声音。得嘶哑、低沉,或者狂野豪放。个别字发音故意不清不楚。 再次,是舞姿。这里面的门道儿就更多了,得根据歌词和曲调虽时变化调整。 配乐响起了。刚一开始,是一段若有若无的琵琶前奏。此刻的魅羽在台上单膝跪地,双臂抱胸,两眼紧闭。 没了一万锭银,没了一万锭银啊…… 紧接着“咚”地一声鼓响,音乐声骤然开阔,数乐齐鸣。当中一缕悠扬的箫声似从远方飘来,里面仿佛夹杂着无从释放的呐喊。 魅羽站起身,像一棵在暴风雨中辗转飘摇的小树一样摇晃起来。同时控诉一般地放声唱起了她创作的《六道歌》。 “我是一粒尘,生于六道轮, 前世今生事,昏昏沉沉。 有缘入空门,不意惹天尊, 四海之大,无处存身。 施我罗裙咒,摆我迷魂阵, 唇齿谈笑间,刀剑无痕。 一品封诰命,花街演风尘, 遍寻八荒,只为一人。” 唱完这一段,是一阵叮叮咚咚、节奏轻快的古筝伴奏。魅羽的人也忽然由飘摇的小树变成了牵线木偶。只见她四肢僵硬,周身的每一处关节仿佛都在由别人操控一样。 左脚右脚,捂脸歪头,摸着墙走路。 伸腿收腿,扭腰转圈,小臂被折断。 “不信天命算,不怕腐雨酸, 舍弃平坦路,偏行险滩。 佛门唾尊者,道观一窝端。 船行宙宇,把天凿穿。” 唱到这里时,鼓乐齐鸣。魅羽甩起了长发,半唱半喊道: “卑鄙呀卑鄙,无数劫、无间道、无尽孤独里,紧追你的踪迹……” 事实上,她一边唱还一边暗自纳闷。这个“卑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为啥高级别的歌女们每次唱到“哦,卑鄙,”听众们便一片陶醉之色? 一曲唱罢,全场寂静。魅羽喘息着,望向舞台一端摇篮里的小川。他正瞪着惊恐的大眼睛望着她,拇指放在唇边忘吃了,口水流得满前襟都是。 片刻后整个会场才掌声雷动。但掌声再大也盖不住台下茉姨那副大嗓门。 “嗬呦、嗬呦!这是拿骡子的钱,买了匹千里马回来啊!” 第85章 阎王的三个条件 在第六层地狱,要见阎王,需满足下面的三个条件。 首先,得有本地官员推荐。单是这点就很困难了。要知道,六道当中想见阎王的人啊神啊的太多了。这也不稀奇,还有什么事能大得过生死轮回呢? 大部分都是像魅羽和九叔这种情况,来探知死去亲人转世的。除此之外,有问自己或家人阳寿的,甚至有想要探知自己和某人是否前世就认识、结了仇、发了誓,或者许了什么愿的。 当然这并不是说,见了阎王就一定能获得想要的答案。但凡是有这机会有这能耐的,大家总想试一试。尤其是那些本身就有些修为或者神职的人物,比如九叔九天王。 这第二个条件呢,得有足够分量的见面礼。前庭地是不同天界之人来做买卖、交流物品和信息的地方。能给九叔看中的珠宝,自然都是奇珍异物。目前魅羽身上能拿得出手的宝贝,当然首推枯玉禅。可不到万不得已山穷水尽的时候,她是不会把枯玉禅给人的。 别的不说,当年若不是两半枯玉禅的吸引力,她也不会从楼上摔下来,被陌岩接住。现在她真希望,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他和她能依然各持一半枯玉禅,再让这宝物吸引着二人重逢…… 这第三条嘛,则是进了阎王殿那扇门之后的事了。来访者并非一进门就可以见到阎王,而是先进入到一个幻境中。必须依靠自己的智慧将幻境解破,才算大功告成。 评级之后的某天,魅羽按照打听来的说法,先去都城衙门的“觐天处”表明自己的来意。一个老衙役向她说明规则后,亲自带她去城中心看了眼那扇“门”。 本来她设想的是一扇官家那种镶着铜钉的大厚门,旁边有门卫把守。没料到的是,这扇门就在都城最大的菜市场旁边。老衙役指了指一座红墙黑瓦的小庙,大门上方的匾额上写着“阎王庙”三个字。 庙的正门是扇漆成橘色的木门,虽然不算破旧,但着实有些年头了。此刻门是关着的,但不像上了锁的样子,魅羽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立着阎王像,下方有香炉、供品、蒲团、功德箱等。就是个普通山神庙的规模。 “这……”她疑惑地望着衙役。 “这不是还没到时候嘛,”衙役一说话,脸上的褶子更多了。“时候一到你再开门儿看,里面可就不是这样了。” 魅羽点点头。还有一个多月,阎王殿在第六层的门才生效。到了那时候,这扇门可就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了。 ****** 这三个条件中,破幻境那个到时候得随机应变,现在着急也没用。可这头两个条件,魅羽着实犯难。 礼物的事就不提了,怎么才能得到本地官员的推荐呢?别说推荐了,以长云坊舞娘的身份就是见,都见不到。 之后的一个月,魅羽什么办法都试了。她以为凭着一品夫人的腰牌,机会总能大些。可自从阎王定了这第一个条件以来,每个官员的家门口,都常年有拿着礼品、求推荐的长队。以至于想递个名牌都递不进去,只好数次无功而返。 要说茉姨在鄢朗干了这么些年,老熟人老客户老相好还是有不少的。帮魅羽托了一个又一个的关系,最后也都不成。 实在不行,魅羽决绝地想,那她就只有硬闯官宅——来个从天而降。可这么一来,就算见到了官员,还怎么让人家推荐自己呢?不告自己一状就不错了。 这天下午,魅羽背着小川来到城中心逛。先是走去卖糖人那里,谁知小川背转过身去,用手指着街对面。魅羽定睛一望,那边儿摆着个卖小玩意儿的摊儿,柜台上插满了风车、哨子、小纸伞等手工品。卖主则手里拿着个小瓷瓶,在吹泡泡招揽顾客。 魅羽走过去,四下浏览,正琢磨着买个什么好。却见小川挥动着胳膊,不断用小手去抓那些飞舞着的泡泡。 “哦,你想要这个呀,”她一边说着,掏出两个铜板,买了一瓶带走。 从城中心到长云坊,中间要经过一片不小的草地。虽已是严冬,今日倒觉得暖和。魅羽于是找了块柔软的地方坐了下来,把小川放到一边躺着。 小川已经四个多月大了,翻身翻得很利索了。如果她用一只手扶着他的背,他也能坐起来。有时候魅羽想,等小川学会说话了,他二人平日说些啥好呢?得等他多大的时候,才能把他父母的事告诉他呢? 正想着,头顶响起一阵暗哑的嗡鸣声。魅羽仰头,见上空一艘夭兹人的战舰正在缓缓飞过。这艘战舰的外形很奇怪,一侧的船身如普通战舰一般修长光滑,另一侧却凹凸不平,像是还没造好一样。 这艘飞过后,又来了一艘更是奇特。前方和两侧都是正常的,尾部却如一把五个齿的钢叉一般。 就这样,一艘接着一艘,魅羽越看越心凉。最近这一个月来,好像空中飞过的战舰比她刚来时多了好多。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泥天军把夭兹人惹毛了,他们要大开杀戒了吗?她不由得担心起来。 “呜——呜——”小川冲她叫道。 她这才意识到手中还攥着个瓷瓶。哦,都忘了吹了。于是打开瓶盖,抽出里面的勺形铁丝,开始吹泡泡。 一个、两个、三个,在周围的空中飘舞。晶莹剔透,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就像是一个个刚被创造出来的生命,带着好奇与喜悦,在气流中上下跳跃着,想要尽可能在破裂之前飞远点、再远点。 一群小泡泡,中间有两个大泡泡……魅羽的心中一阵刺痛。 “呜——呜——”小川又在喊。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嘛?”她不耐烦了,用湿湿的眼睛严厉地望向他。 只见小川的左手和手臂上一连粘了四五个泡泡。这些泡泡并非无序地挤在一起,而是一个贴一个地排成一队。 “哦,你是要给我看……” 魅羽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这一个接一个的泡泡贴在一起,看着很眼熟啊,很像她在前庭地掌舵的时候看到的地狱道的景象。当时他们三人经过这串泡泡的时候,陌岩曾让她赶紧造两个接口。于是她就在第六层和第十三层地狱上,各自造了一个接口…… 魅羽的心越来越凉了。她抬头望天,夭兹人的舰队早已远去,但她仿佛还能看到这些莫名其妙多起来了的船只。 手中的瓷瓶跌落到草地上,双手捂住脸。“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难过了一会儿后,又突然振作起来。将小川重新在背上背好,便掉头朝着城中心的方向往回走。 她已经知道该如何找官员要推荐了。 ****** 魅羽背着小川来到吴知府的府邸门前。不消说,还未走近又是好几排人提着礼物在排队。有些甚至随身携带着水、食物、席子,似乎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而巨大的红门紧闭,门口一边儿各站俩门卫,连望都不望面前这些人一眼。 “行行好吧,”众人哀求道,“麻烦几位官爷进去通报一声吧。” 不让进?哼哼,魅羽冷笑一声。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从背上解下小川,抱在怀里。然后尖着嗓子放声大叫:“好歹,也得叫孩子见见爹吧!” 她这一嗓子,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好奇地回头望。 “我是个烟花女子,”魅羽边说边假装抹眼泪,“自知不够资格进知府家的门儿。可孩子是无辜的呀!不能因为母亲低贱,连亲生骨肉都不要了啊!” 众人见她确实一身烟花女子的打扮,本来就已信了几成。不料小川望了望魅羽,又望了望周围,也开始放声大哭。这一来,凄惨的氛围立刻就营造出来了。众人纷纷摇头叹气,窃窃私语。 四个门卫中早有人跑进里面通报。不一会儿,便有八九个穿金戴银的女人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打头的是个水桶腰的半老徐娘,柳眉倒竖,应当便是知府的太太了。身旁有三个年轻的妾,剩下的是丫鬟和老妈子。 “哪儿来的野种在这儿捣乱?”知府太太冲魅羽喊道,“我们家老爷这些年来韬光养晦,怎么可能招惹你这种下贱女子?这是上门来找打吗?” 魅羽一听,抱着小川一屁股坐到地上。“哎呦不得了了,杀人了,杀人了!”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浓眉细目的男子,身穿居家布袍,从里面急急地赶了出来。“出什么事了?” 大太太转身,扬手就是一巴掌。“你自己干的好事儿,还有脸出来丢人现眼?” “我、我我,冤枉啊!我根本都不认识她呀……” ****** 片刻后,魅羽和小川已坐到了吴知府家的会客厅里。吴知府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中,身旁站着的小妾手里拿着湿巾,心疼地给他敷着脸。 “这位夫人,你可真把我害惨了,”吴知府叹了口气,冲魅羽说。一边冲小妾挥了挥手,让她离开。 小妾瞥了魅羽一眼,赖着不走。 “行了,”吴知府冲小妾说,“你刚才也看过了,人家是天庭封的一品夫人。那是什么地位,能看得上我吗?” 小妾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夫人要见王上,不知所为何事?”吴知府问魅羽。 魅羽当然不能和他说自己是来查人转世的。“不知大人可曾留意,最近夭兹人的飞船比之前多了不少?” 吴知府点了点头。“已汇报给王上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不过应该不必担心。” “那些夭兹人是怎么从六道外面进到地狱的,大人知道吗?”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据说在第四层里,有个巨大无比的山谷,他们就是从那里飞出来的。山谷里好像有个叫什么什么隧道的,可以让六道之外的人直接进来。” 魅羽皱眉。“把大门敞着给外道的人随意进出,天庭难道就不担心吗?” 吴知府嘲讽地笑了笑。“进来,反正也是祸害地狱道的民众。只要他们出不了地狱,去不了其他的五道,天庭也就不管了。” “原先是离不开,”魅羽机械地说,“现在能出去了。” 吴知府身子前倾,皱眉。“你说什么?” “现在第六层和第十三层都有了通往前庭地的天洞。” “谁造的?” “我。” 之前小川让魅羽看他手中的泡泡,魅羽才意识到,夭兹人的飞船为何一下子多了起来。多半是发现了第六层的天洞,知道他们可以随意离开地狱道了。 这群野心勃勃又没有人性的家伙,估计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相比之下,折磨被他们捉去基地的人、对付泥天军,这些小事哪有随意飞到富饶的各个天界里去烧杀抢掠更有吸引力呢? 吴知府听她简略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长叹了口气。“王上还有五天就来这一层了,我会推荐你去见他。不过规矩毕竟是规矩,这见面礼还是不能少的。否则先河一开,后面就难办了。” 魅羽没有说话。她现在还是下不了决心把枯玉禅送出去。 “事实上夫人也不必亲见王上,这件事我同他汇报就行了。” 那怎么行?那她不就白来一趟了。 “我得见他。我在前庭地那儿还有几个朋友,王上可能还需要我给他们捎点儿话什么的。” 说到这里,之前一直乖乖躺在她怀里的小川开始不老实起来,不断用小手去扯她的领口。 “小川别闹,”她小声说,一边用手握住他的手,却发现他的手里抓着自己脖颈上挂着的那条链子。 那还是来地狱道之前,在少光天聂驭送给她的,链子上坠着个小小的十字。当时她嫌带着盒子麻烦,便把盒子扔了,直接套在了脖子上。对了,聂驭不是说这个链子在地狱道还挺珍贵的吗? “大人看看,这个行吗?”魅羽把链子取下来,递给吴知府。 吴知府疑惑地接过来,放到近前细看。“这、这你从哪儿弄来的?” “别人送的,但不知有什么用。” “这可值钱了,”吴知府笑了,“据说夭兹人特别迷信这个。只要你脖子上戴了它,并给他们看见,就不会动你。你想想,就相当于免死金牌。目前在黑市上的价格可吓人了。” 说完后把链子还给魅羽。 “大人能否告知,要见王上一面为何如此困难?” “为何?”吴知府似乎觉得她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来见阎王的,大部分都是问生死,而这是违规的呀!想六道当初设定的时候,就是不允许里面的生灵探知前生今世的。” “那就干脆一概拒绝好了,为啥还要定这些条件?” “因为总有些人我们惹不起啊!”吴知府摊开双手。“就比如夫人你,谁知道你背后都有些什么厉害人物给你撑腰?万一是涅道法王那种,连阎王都不敢惹。” 那倒是。魅羽想起上次紫午甸解药的事,当时涅道就直接把女王捉了来。六道中能和修罗军抗衡的势力毕竟不多。 话说到这里,魅羽估摸着她也该走了。不过还有件事得问明白。 “我听说,自从几百年前九天王老来问生死、惹烦了王上后,王上就把轮回册上交给了轮转菩萨?” 吴知府笑了。“这个嘛,等你去见了就知道了。” ****** 五天后,魅羽又一次来到觐天处,呈交了吴知府的信和那条链子。老衙役收下后,便掏出一块小令牌给她。 “就是上次我带你去看的那扇门,带着牌子进去就行了。记住,刚进去时看到的是幻境。甚至可以告诉你,这个幻境是王上曾经做过的某个梦。”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门。 “你一旦解了这个梦,只要大声说出梦的三个启示,幻境便会消失,你就能见到王上了。解不了的话,你就又会回到小庙里。” 说完后望望她背后的小川。“小娃就别带去了吧?” “不行,这娃离不开我。” 老衙役没再说话,冲她摆了摆手。魅羽出了衙门,又一次来到菜市场旁边的阎王庙。她的手放到那扇橘色的木门上,想了想,又退回来。 这里面指不定有啥吓人的东西,可别吓坏了小川。于是她走去附近的菜市场,在那儿给他买了根胡萝卜拿着。小川还没几个牙,吃不了这些硬东西。但最近总喜欢把各种蔬菜抓在手里看,好像很馋的样子。 又回到庙门口,推门进去。面前是片白茫茫的雾,什么也看不见。 魅羽把门在身后关好,往前走了两步,便开始听到风声。好大的风,周围都是风,里面夹着白色的水汽和细沙,几乎是横着吹在她和小川的身上。 脚底踩的是沙地。地里原本还有些残存的植物,但眼瞅着就快都给连根拔起了。 背后的小川应该是冷坏了,嘴里有规律地发出“呃、呃、呃”的声音。她回头望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发青,小手紧紧攥着那根胡萝卜。 “很快就好了,”她抱歉地说了声,加快了前行的步伐。 走了几步后,前方的迷雾中隐隐现出一间小茅屋。正要快步冲上前去,忽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不是说过好多回了吗?到了陌生诡异的地方稍安勿躁,先探视一下。虽说这是个幻境,应当不会伤害前来求见阎王的人,但谁知道呢? 于是她站定,双目微闭。首先感受到的是,自己身处在一个大院子中。院子里除了那间茅屋外没有别的。可奇怪的是,院子的上空罩着一个巨大的半球形铁丝网,像个鸟笼一样。 茅屋的屋顶尖尖的,像个斗笠,四周有细长的茅草垂下来。屋子没有门、没有窗,里面却有两个活人。 这两个人的脸便像茅屋一样,没有五官,而是一根根的茅草垂下来,草之间凝着血。此刻一个人正坐在小床上,身侧堆满了芹菜。另一人则站在地上。屋里到处都是血迹斑斑。二人既然没有五官,自是不能开口说话,可魅羽总觉得他们正在以某种方式交谈。 她睁开眼睛朝小屋走近了几步,果然无窗无门。接下来她该如何呢?照规矩她不应该去把这间屋子打破吧?三个启示……这幅场景到底能说明哪三个意思呢? 正低头想着,听背后的小川又叫:“呜——呜呜——” 扭头一看,他手里的胡萝卜不见了,原来是掉地下了。她俯身去捡胡萝卜的时候,才注意到原来茅屋的底部并非贴着地面,而是离地有一尺的距离,浮在空中。 她把胡萝卜在身上擦干净,递给小川。然后放声说道:“这第一个意思嘛,王上是在担心夭兹人飞离地狱道。” 何以见得与夭兹人有关呢?首先,夭兹人并非不能讲话,只不过他们的语言阎王听不懂。所以梦里的二人便无法开口,但却在交流。 其次,小屋悬在半空,代表的是夭兹人的飞船。而上方的牢笼,是阎王害怕他们飞走,才下意识设的。 “这第二个意思嘛,”魅羽又说,“王上很担心地狱道的自然环境会越来越糟糕。” 一刻不停的大风,和就要消失了的植物,这点儿没啥好怀疑的。 “至于这最后一点嘛,”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吃进去那么多芹菜却出不来,还到处是血迹。我想王上那几天……该不是便秘又生痔疮了吧?” 第86章 再见是路人 幻境消失了。魅羽站在一间瑰丽的大厅里。地上铺的不是石砖,而是平整又反光的琉璃砖。墙特别光滑,屋顶的沟槽里嵌着小灯。安静,无声也无风。角落里小桌上的灯光一动不动。 偌大的厅堂没有窗户,看不到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魅羽想起蓝珺和她说的,这个阎王殿的实体并不在地狱道内。那她现在是在哪儿呢?她有些好奇。 转过身,见之前进来的那扇阎王庙的橘色木门就在身后不远处,崭新又结实。她记得在幻境中走了好一阵子了,而其实没走多远。 门上有个大转盘,圆周上写着“一”到“十八”这些数字。此刻转盘的指针正指在“六”上。不禁想,假如她走过去把指针掰到“七”,走出去便是第七层地狱的某处了吗?真方便啊。 回头望了一眼背后的小川。见他手里还攥着那根胡萝卜,正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他清澈的眼睛里有周围景色的倒映,似乎还有星星月亮。真漂亮的眼睛! 她冲他笑了一下,抬步朝前方走去。大厅尽头是个走廊,进了走廊后右转,终于见到了个活人。 是个年轻俏丽的姑娘,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看书。姑娘留着齐耳短发,头顶戴着两只装饰性的牛角。睫毛很浓不知是真是假。但除此之外和普通人无异。 “恭喜你过关,”姑娘放下书,轻快地冲魅羽说,“痔疮都能想出来,真不简单……一早告诉他少吃点儿辣的了。” 魅羽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接话。 “一直走,最后一个门就是了,”姑娘指着走廊深处说道。跟着又压低了声音,“要是那个脸特别长的女人对你凶,别理她就是——她找不着老公的!” 魅羽含糊地道了声谢,绕过桌子朝里面走去。经过了三四扇紧闭的门,最后一扇门是敞开的。她往屋里一瞅,屋子不大,但桌子不小。桌后坐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黑色上衣满是亮晶晶的东西,比刚刚那个姑娘大五六岁的样子。果然脸挺长,像张马脸。 “先去一边儿坐会儿,”女人冲魅羽说。头都没抬,在一堆纸上写着什么。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 魅羽见旁边有几把椅子,就解下小川,抱着他在椅子里坐下。坐下后才闻到气味不对,原来小川早就该换尿布了。 马脸姑娘懊恼地放下笔,指着屋子角落里的一扇小门。“去那里、去那里换吧!真是不理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小孩子这种麻烦的东西。” 魅羽抱起小川,边走边暗暗嘀咕——怪不得牛角姑娘说她找不到老公呢。 ****** 换完尿布后回来,又等了一会儿,屋里另外一扇大些的门终于开了。等魅羽进去后,发现里面的空间比外面大很多,家具简洁但舒适。有一扇巨大的透明窗户,整间屋子采光很好。 她快速瞥了窗外一眼,只看到浅蓝色的天空。这屋子是建在山上吗,这么高? 一个三十五六岁、干干瘦瘦的男人坐在一张褐色大木桌后面。男人瞳孔明亮,眼窝较深,眉低压眼。头发没有挽髻,只梳了个马尾。人虽然精神,但皮肤很不好,像是经常熬夜睡不好觉的样子。 椅子背后的墙上有片光光的大石面。魅羽的直觉告诉她,这块石面可以呈现影像,就像她和陌岩在灵宝老家的山洞里见过的那块石面那样。 但是除此之外,居然没有一排排的书架吗?传说中不都是要在海一般的生死簿中,去查询某个人的轮回转世吗? “坐,”男人倒是很和蔼,指了下桌子对面的一把椅子。 魅羽一边入座,一边暗自琢磨。这人……就是阎罗王?地狱道那个阎王爷?按照刚刚在阎王庙里才见过的塑像,他不该是个长着粗粗的眉毛和黑红色络腮胡子的大汉吗?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魅羽又瞥了一眼窗户。“王上能先告诉我,这是在哪儿吗?” 阎王蹙眉,饶有兴趣地望着她。“你还是第一个来我这里后,一上来就问这个问题的人。” 她礼貌地笑了笑。“可能是因为我比起你其他的来访者,在六道中跑过的地方更多吧。” “这里是兜率天,我的老家。” 兜率天……魅羽搜索着记忆。据书中的记载,兜率天分内外两“院”。外院和其他的天界差不多,内院则是弥勒菩萨讲经说法的地方。于是便问:“那这里离内院近吗?” “内院?”阎王莞尔,“实在不知该怎么和你解释,呵呵。哪天你自己亲自去看看就明白了。” 以为我去不了吗?魅羽心说,枯玉禅哪个天界都去得,还能把你们整个天界给“封”了呢。“听说最近前庭地的战事,你们兜率天也参与了?” 他点了点头。“天洞是你开的?吴知府已经告诉我了,你给地狱也造了两个接口。此时此刻,我想夭兹人的飞船可能已经到了前庭了。” “都是我惹的祸,”魅羽郁郁地说,“现在天庭那帮神仙估计都被我气死了吧?” “活他们的该啊!”阎王突然一拍桌子,吓了魅羽一跳。“天庭放那帮狗东西进来,想着只祸害我们,他们可以高枕无忧。但凡和夭兹人有过交道的,都该看出这帮人的野心。你也不必自责,你就是不造这俩天洞,他们也迟早能找到办法飞出去。” 魅羽在来之前,觉得要见这个阎王爷各种苛刻条件,对他没什么好感。如今一见之下,倒觉得挺和善又正派的一个人……神。 她收拾精神,问了阎王一个她一直都想问的问题:“王上,请问地狱道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正面意义呢?如果是惩罚恶人在过去世的罪恶,那至少得让被惩罚的人知道他们都做过什么吧?尤其是刚出生不久的小孩子。” 说着,她低头望了眼怀里的小川。他此刻正安详地闭着眼睛,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去折磨这样一个单纯又可爱的小生命,为了一些他既不记得也不理解的过去世的恶业,有什么意义? “你问的这个问题,”阎王一边说,一边用右手的食指在桌上画着圈,“从我接任这个职位以来,已经不知思考过多少次了。有一天我终于想明白了。” 说到这里,他的手停住,抬眼望着她,问:“假如你辛苦设计了一个游戏,你希望你的玩家玩过一局后就罢手,再也不来了吗?” 魅羽摇摇头,不知他为何会这么问。 阎王又说:“所谓‘因果报应’,乃是六道运行的基本规则之一。只不过有现世报和隔世报之分。地狱道的存在,表面上说是为了起到警戒、震慑世人的作用,让他们别做坏事。可实际上,若是真的不想人做坏事,只有现世报才是管用的。 “或者如你所说,来到地狱里时保留前世的记忆,让众生知道哪里做错了。离开地狱时,也带上地狱的回忆,才能真正起到警戒的作用。” 魅羽点点头。这个阎王不糊涂啊。 “因为大部分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来生如何,谁知道呢?自然是当下活得痛快要紧。所以六道一直以来的情况是,该作恶的还作恶,死后投身到地狱莫名其妙地受苦。受完苦,投胎去到其他道后又忘了,再继续作新的恶。如此循环往复,无穷无尽。” 说到这里他笑了。“所以六道过了这么些年,不还是热热闹闹地转着?哪个道也都满满的,不缺玩家。能够从苦海中了悟解脱,能够跳出三界外修成神仙罗汉菩萨佛的,才有几个?” 如此说来,魅羽心想,也难怪有那么多人对天庭不满了,包括她的兮远师父在内。只是为何要有六道的存在呢?佛经上说,众生无始劫来都是佛,只因迷失了自性,“以假当真”,才永世在这轮回中受苦。 每次读到这里她都会想,既然已经是佛,又因何突然迷失自性,掉进这六道轮里来?是谁设计的六道,又是谁希望众生永远迷失在里面出不去呢? 另外,倘若她能相信迦叶和百石的话,相信陌岩就是现世佛,三十年前来人间渡劫。为何要来渡劫,有什么好处,是他自愿的还是被逼的?这些问题若是有天能再见到那个“丁长老”,定要仔细问个清楚。 ******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阎王向前探了探身,盯着她问:“你费了这么多功夫来见我,该不会就是来告诉我这件事的吧?” 魅羽目光低垂,没有看他。是的,她千辛万苦跑到地狱道、来见阎王爷,目的是探寻陌岩的转世。可真到了这一刻,她又怯了。 她害怕。无论比起同辈人来见过多少世面、学了多少本事,在这件事上,她并不比普通的大姑娘小媳妇要强多少。她怕万一没有答案,那她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可也只能鼓起勇气,把陌岩这件事简略地叙述了一遍。 “这个嘛,”阎王听后叹了口气,“我可以帮你查,但结果多半会让你失望。” 果然,魅羽的心沉了下去,她就知道自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就知道什么事一到了自己这里,就要难上一万倍。 别人从娘胎里生出来,遇到心上人,结婚生子,一辈子就过去了。而一旦轮到她,就得东奔西跑,就得出生入死、求神问佛,也不能得偿所愿。 但终究得亲眼看了才能死心。“还是……请查下吧。” 阎王站起身来,走到背后的平滑石面前站定。用手触了一下石面,上面便出现了两个小框框。 他拿手指在第一个框框里写了“人道”二字,又在第二个里面写了“陌岩”二字。框框下方立刻出现了二十几行小字,每一行打头都是陌岩这个名字,后面有不同的注解。前世是什么朝代、做什么营生的,目前这一世又是谁。 可独独前世为“龙螈寺堪布”的那个陌岩,当下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会这样?魅羽想问,但觉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大病初愈一般抱着熟睡的小川靠在椅子背上。 阎王像是知道她的疑问,坐回她的面前,同情地望着她说:“因为佛国的事,不归我们管呐。据我所知,六道这个机制是这么设定的——每个众生,每做一件事,甚至动一个念,在这个机制里就会有个相应的数字,或增或减。当死亡到来时,根据这个数字,就能决定他去哪个道、来世有多大的福报。 “当然,具体投胎为何人,还需考虑多种因素。比如他和谁是仇家,和谁有恩、有缘分,这些都要放进去计算。所以很多人找我来问下世,其实不到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我也是不知道的。” 魅羽耳中听着他的话。这些关于生死轮回的细节是她从小就很好奇的,但此刻她已不再关心了。 “总言之,普通人的转世是有迹可循的。而你问的这个人,属于六道外的神佛来渡劫。一开始就是横插进来的,一切都是由佛国来安排。六道中既然原本没有这个生灵,也就没有一个相应的数字来记载他的善恶。反正渡劫完毕他就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了。 “现在突然出现这种意外,那他到底转世去了何处、成了何人,也就无从查起了。” 无从查起了……周围的一切瞬间变得很远、变得不真实起来。她望着面前的桌子,却看到了万里之外,另一个世界中的另一张桌子。看到他在灯下伏案疾书的样子,那专注又平静的神情。 没有写完的那三本书此刻还在自己的包袱里,却就这样,永别了。哪怕在今后的某生某世再遇到这个人,也不会记得、也无从知道面前的这个陌路,曾是自己刻骨铭心、上天入地想要找寻的那个。 “打扰了。”她小心地抱起熟睡中的小川,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等等,”阎王在背后叫住她,像是没料到她突然就这么走了。“总不能白收你的礼。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比如,你自己的前世?” “没有了。”她没有回头,只是摇了摇头。“无所谓了。” ****** 从阎王庙那扇橘色的木门里出来时,暮色已深。菜市场的顾客都走得差不多了。卖主们也匆忙地收拾着货摊,劳累一天后,准备回各自的家。 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可能很小、很破旧。可能晚餐桌上没有多少花样,但饭一定是热的。等着他们回家的亲人多半没有什么武功和修为,但那又有什么关系?至少能在命运施舍的那可怜又短暂的若干年里,相依为伴。 小川还在熟睡。魅羽把他身上的毯子裹严实了些,朝长云坊的方向走去。天黑后起风了。出了城区,房屋变得稀疏起来。枯枝和碎石不断打在她的绣鞋和腿上。她一边走着,一边回想起自己一个月前参加评级时,在下半场唱的那首《扫院歌》。 “僧扫落叶把帚摇。石阶下,香炉前,尽是枯黄碎玉飘。寂寞古刹,见惯人间罗袖招。抬头望,澄空斜阳下,屋檐一角。 “转眼佳节日,香客如云堂前绕。转眼灯烛尽,夜半醒来梦已消。剪断青丝随枯叶,天涯海角去,不必念奴娇。 “犹忆讲经堂里,声声弥陀破宿业。藏经阁前,步步手印动九霄。喊一句佛号,承人世千年空明智。点一盏孤灯,照伊人万里路遥遥。 “片片枯叶,可还记得春暖花开莺啼那日。谁在碧瓦白墙后,唤一声,老七,与我一同吹泡泡。” ****** 不久后又路过上次见到飞船的那片草地。小川醒了,估计已饿得不行,正把胡萝卜横放在嘴里,吧唧吧唧地嘬着。 魅羽心下歉然。虽然天色已晚,还是找地方坐了下来。从包袱中取出一个铁罐,把里面装的混了碎鸡蛋的米糊喂给他吃。 喂完小川后,她呆呆地抱着他坐着。没过多久,小川无聊了,开始扯她腰间绑着的玉佩啊腰牌啊之类的东西。她低头望去,见他手里攥着的是块粗糙不平的木条,上写“龙螈寺老板娘”六个字。 “这可不能给你玩,”她一把夺过来,握在手中,拿手指描着上面的字。等有天她自己也要进坟墓了,定让人先做块一模一样的墓碑。路过的人看到墓里埋着的是和尚的老婆,一定觉得很可笑吧。 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刚刚对小川太粗鲁了。又心下奇怪:照小川平日的习性,凡是他看上的东西谁拿走都不行。然而此刻他正咬着嘴唇,皱着眉头,在那儿使劲儿的样子。 魅羽一见他那副模样样,便知他是要拉屎了,遂将他放到了稍远些的草地上。倒不是嫌弃他,只不过小川拉屎的时候向来不喜欢有人在一旁。 坐回刚才的地方,她开始收拾东西。拿了块干净尿布出来,其他的都装回包袱里,系好。站起身来,她却突然怔住了,呆呆地望着前方。跟着向前一跃,一掌将地上的一块大石头击碎。 “我就不信这个邪!”她吼道。 阎王的轮回册里查不到陌岩的下落,难道佛国和天庭里也没人知道吗?比如那个丁长老,也就是燃灯佛祖,他那么大的神通,会连自己徒弟去哪儿了都不清楚? “哼,我找佛祖问去!”她在草地上一边嘟囔,一边走来走去。 可是怎么去佛国呢?她能不能先去……对了,兮远师父不是一直想送她们姐妹去天庭做七仙女吗?当然了,大师姐不能去,大师姐得跟鹤琅在一起。至于其他姐妹们想不想去她不知道,反正她自己报名还不行吗? 真是讽刺啊。她一开始的使命便是去做七仙女——如果她不肯嫁给乾筠的话。而自从认识了陌岩以来,这自然成了她最不想做的事情。谁会料到天意弄人,绕了一大圈之后,却最终还是要主动去履行这个使命。 ****** 魅羽漫无边际地思前想后,干笑了几声,这才想起小川还在一边儿呢。跑过去正要给他换尿布,却听见头顶一阵隆隆声。 按说夭兹人的飞船一向是比较安静的。魅羽抬头望,见蓝黑色的夜空下,一艘破旧的中型货船正在低空中飞过。飞船腹部挂着一张大网,里面竟然兜着二十几个大活人! 这些人男女老少都有,像渔夫网到的鱼一样,混乱地挤在一起。有的还有力气挣扎和大叫,有的看起来已气若游丝,就快被上面的人给压死了。 魅羽已经出离愤怒了。也顾不得换尿布,抱起小川便跟在飞船下方跑。边跑边迅速合计,该如何将这些人安全救下。 最快的方法,自然是用灵宝的阴阳鱼切断大网。可是以目前飞船离地面的距离,这些人一旦摔下便会粉身碎骨。 如果不切断大网,她可以跳上去抓住,等飞船快降落时再把网切断。只不过那时候多半已经在夭兹人的基地里了,而且大部分人估计还没熬到那一刻就已经断气了。 飞船在渐渐爬高。魅羽无暇多想,右手抱着小川,左手结了个半个手印便飞上半空。来到大网一侧,先是用左手抓住。再伸脚进网里一勾,腾出手来,朝西方天空使了个参宿诀。顷刻便有源源不断的无形金刀打在船头。 只听叮叮当当、噼噼啪啪一阵响。若单说这些打击的作用,是不会对飞船造成多大损害的。可魅羽算准了开船的人没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天上下腐雨是常有的事。天上下刀子,那待会儿还会发生什么?他们一定会迫降,先弄清楚状况。 果然,飞船在迅速降低。现在问题来了,这些网绳每根都有擀面杖粗细,普通匕首割都割不断,魅羽只能计划用阴阳鱼从根部把整个大网切掉。可现在怀里还抱着小川,身在半空也没法把他绑到身后去。怎么办?能否把他抛入空中片刻,划完阴阳鱼后再接住? 一想到“接住”二字,忽然有了主意。伸手入怀取出半块枯玉禅,塞入小川的衣服里,把毯子系严实。另外半块还留在她自己怀中。 “小川,别怕。”一咬牙,她松开了怀抱,看着他迅速地往下掉。同时做好了准备,要是落速不减,她会立刻冲下去把他接住。 还好,小川只是下落了一丈多,便似被一根无形的皮筋拴着一样,跟在魅羽和飞船的下后方,在空中晃晃悠悠地飞行着。那对大眼睛惊诧地左右望着,但没有哭。 魅羽又使了些天星术。此时飞船离地面只有四五丈的高度了,前方又刚好是条大河。时机成熟,她在怀中转了个阴阳鱼,一手甩到头顶的网绳根部。同时自己离开这张网,朝下方的小川飞过去。 但听得身后众人一边尖叫着,一边纷纷落到河中。与此同时小川朝她迎面飞来,带着一股酸臭的屎味。他还没换尿布呢。 “我可爱的小屎包,”魅羽笑着一把将他抱住,缓缓落到地上。枯玉禅这次虽没能把她和陌岩吸到一起,但能把她的小宝贝给吸过来,也是大功一件。 回身望去,飞船已降落在了河的另一边。之前落入河中的人们正在挣扎着爬上这边的岸。但没过多久,飞船的门就开了。夭兹人正在从舱门里鱼贯而出。 魅羽汇集内力,一掌击在河中央,将一大片水掀到了河对岸的草地上。跟着一招凝水成冰指了过去。那些刚跳下船的夭兹人没走几步,就一个个在地上摔起跟头来。爬起来走了几步,又开始摔。夭兹人原本就和巨人一般高大,每摔一跤都惊天动地。 等终于有夭兹人意识过来,叫大家都躺下来朝河边滚的时候,河中的众人但凡还活着的都已上岸,四散而逃了。 “小川,咱们也回长云坊吧。”魅羽虽然不怕夭兹人,但若被缠上了终究麻烦。 没跑多远,又听到头顶有细微的嗡鸣声。这次可不是什么破旧货船,而是阴森又瑰丽的新型战舰。一艘接一艘,闪着蓝紫色的光,在头顶安静地飞过。 魅羽快速合计了一下。这种新型战舰肯定不是用来捉人的,对付泥天军也大材小用了。估摸着是从第四层的山谷隧道里进来后,再从这第六层的天洞飞去前庭地。 此刻她的身上还带着反重物和飞船制造那本书,必须尽快交给涅道,助他御敌。而枯玉禅只能去天界或者回人间,不能直接去修罗和前庭。 “那咱们就搭个顺风车吧,”她冲小川说道。提气并结了个手印,便抱着他向最后一艘战舰的尾部飞去。 第87章 铮引 别人都认为,铮引的眼睛是因为父母在他年幼时去世,哭瞎的。实际上,那时还好好的,一直到他九岁。 那年,整个修罗的气象都比较怪。倒没有什么洪水瘟疫,就是令人不安地反常。比如在大团的白云中,会突然出现闪电。没有任何声响、没有雨水,就是寂静的闪电。 有时到了夜晚,天空中的某处又会莫名其妙地明亮起来。里面像是有海市蜃楼,但又不是。因为真的海市蜃楼反射的应当是修罗界其他地方的景色,而当时呈现的影像却十分陌生。有见多识广的老人说,那是其他天界的,甚至有可能不在六道之内。 于是各种预言、谣言四起。有的说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大灾难。有的说是大好事,会有佛菩萨降临修罗界。还有的说定是和被关押的涅道法王有关……事实上那年对大部分人来说,却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所以后来也没什么人记得。 而铮引则莫名其妙地大病一场。先是发烧、昏迷、说胡话,浑身长满了一块块红色棕色的斑点。抚养他的叔叔和婶婶都很着急,请了大夫来也查不出病因。 病了二十来天后,自己好了,症状也都消失了。但从那之后,视力就越来越糟。铮引本来就性格内向,看不清楚之后更是减少了外出。除了两个堂妹和邻居几家人之外,几乎和同龄人没有接触。 他的父亲和叔叔是从人间移居过来的弓箭制造手。兄弟二人除了有副好手艺,铮引的爷爷也没放松过对他们的教育。所以叔叔闲下来便教三个孩子读书识字,还将人间的一些诗词典故说与他们听。 在视力减退的同时,铮引却奇怪地获得了一种超自然的敏锐。这种第六感并非时时都有,只是在他拉弓瞄准的时候,或者嗅到危险的时候才会产生。这个时候的他,正如魅羽所说的那样,似乎有双“天眼”,能洞悉周围的一切。 ****** 虽然叔婶对他还算不错,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家里。首先想到的是参军,到了报名处却被赶了回来。视力差得连外出行路都成问题,怎么当兵?报名处的人对他如是说。 于是头几年在港口干活,给各种货船和客船装卸货物、补充物资。在他二十一岁那年时,有次一个中尉带着全家坐船外出。登船后没多久,发现小孩不见了。此刻船还没开,也不知小孩是掉水里了还是自己跑回了岸边。一家人急得抓狂。 当时铮引正在岸边坐着休息,小孩落水处并不在他面前。然而他却清楚地感觉到船的另一侧有人落水,急忙跳进水里,算是救了这孩子一命。中尉得知了他的异能,便写了封推荐信,让他拿着再去招兵处报名。这次被录取了。 新兵录取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档案处登记身上有何标记,比如胎记之类的东西。这么做主要是预备着万一将来在战场上牺牲,便于遗体辨认。当时铮引按要求把衣服脱掉,站在那儿,浑身不自在。他父母双亡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没穿衣服的样子了。 登记官自然是见得多了,只是随意说了句:“你屁股上的这个胎记倒是挺有意思的。像朵莲花,可只有三瓣。” 胎记?他怔了一下。没记得自己身上有任何胎记啊?不过那是视力丧失之前了,大病一场后他还没留意过身上有何异常。 于是当晚回营地后,他自己检查了一下。果然,屁股上多了块红褐色的东西,擦不掉。但因为视力不好,也看不清楚什么样。长在这种地方,又不便让其他人代为查看。估计就是那次大病时没完全消褪的斑痕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 虽然被录取了,但因为视力不好,被分去了新兵训练班里最弱的南班。白天的训练是很辛苦的,但铮引的心里却很舒畅。他喜欢军营的生活,他喜欢各种严格的规矩。队伍中有他固定的位置,宿舍里有属于他的床位,这让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多余的人。 大概过了二十来天,南班里又来了个新兵,而且还和他分到了同一个伍。是个女兵,一看就是从人道来的,比修罗人矮一两个头。 长相,怎么说呢?修罗界的女子普遍貌美,可大部分都是高鼻大眼那种美。至于气质上,有的端庄,有的豪放,有的温柔——比如他的母亲。 而人道来的这个女兵却是一种妩媚俏丽的美。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透着喜悦和顽皮。虽然她不是修罗人,可和大家是自来熟,很快就打成了一片。一闲下来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相比之下,铮引自己倒像个天外来客。 记得她刚来那几天,铮引宿舍里黑灯之后大家讨论的都是她。说别看这个小蹦豆是外道来的,在待遇上和其他新兵无二,却是法王的家眷。还有的说法王之所以能重生,靠的就是她。 当然,男人们谈论女人,说到最后通常就有些不堪入耳了。比如猜测她的脚有多小,是不是只有普通修罗女人的一半大。有的说她和法王无疑是情侣的关系,每天晚上都会搞得惊天动地。 每到这时候,铮引就拿被子把头蒙起来。真希望自己除了眼睛不好之外,耳朵也聋掉。虽然作为她的搭档,他比谁都更清楚她脚的大小。还好众人的热情也就持续了几天。 ****** 在新兵训练基地的那些日子,是铮引长这么大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事实上,魅羽离去后他经常想,大概也就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几个月了吧。 那一阵每天早上在床上一睁眼,心里都是期待和喜悦。又是新的一天摆在面前,又能见到她的音容笑貌。听她讲学习格斗的心得,以及她自创的如何将武术的精华融于格斗之中。听她描述头天晚上吃一种新奇水果时闹的笑话。听她变着花样地,在背地里阴损崇辅任命的那几个天旭官。 他俩是好搭档。在认识她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怪的人。两个堂妹经常抱怨弄不明白他想说什么。可魅羽似乎总能准确地把握他的心意。有时连他没说出口的,她好像也知道。按理说他俩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她又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是她聪明、善解人意,还是他俩天生就有默契?他宁愿相信是后者。 总之无论她白天和他说过什么话,是一句半句的废话,还是声情并茂的长篇大论,他晚上回去后都会一遍遍地回想。事实上,就算她压根儿不理他、不看他、不知道他的存在,对他的快乐都毫无影响。只要她在那里,只要能天天见到她,能一直这样,就很好。 成年后的修罗男女,但凡遇上了中意之人,是不会遮遮掩掩的。可铮引从未想过要向她表白。怎么可能呢?姑且不说她是法王的亲戚,就算是个普通人,那也是佼佼者,是那种无论放到何种人堆里都会大放异彩引人注目的类型。 时不时都会有人跑来问她能不能做老婆。那些男人大部分都比铮引出色,也都被她拒绝了。不消说,她未来的夫婿定然是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所以他是不会开口的,倒不如保留一些美好的回忆。 虽然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可在前庭地见到陌岩的那一刻,还是让他当即堕入了万丈深渊。她最终会离开的,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一直在他身边停留?而这个龙螈寺高僧自然是配得上她的。无论是外貌人才武功,还是家世,每一样都是他铮引望尘莫及的。 而他能做的,在接下来的那段日子里,只能是尽可能保证她的安全,直至她离开。她去掌舵的那两天,他一直都很担心她会溜回来刺杀崇辅。还好她没回来。 不过那之后她也再没回来。九叔也没回来。连面对面一声道别都没有。 ****** 于是铮引认为这段插曲已经结束了,只是他一如既往微不足道的人生中的一次意外。不料没过多久,他在一天之内连续接到了两道通知。 先是殷天旭的指令。殷天旭便是崇辅生日上骑龙骥败给魅羽的那个天旭官。自从樊天旭叛逃之后,就由他来负责新兵的训练。指令说新兵招募超额了,将铮引和南班的几个人解雇。 于是铮引便开始收拾行李。行李收拾到一半的时候,又接到法王的口令,让他前往太子府。 “对最近这次战役,你有什么看法?”涅道一上来就问。 这是铮引第一次近距离面对这位有着三瓣唇的修罗军最高统领。之前在崇辅生日会上他曾远远地望过几眼。不愧是修罗兵将、尤其是年轻人的偶像。健美、硬朗、冷酷,从头到脚散发着让人敬畏的超凡力量。然而在他笑的时候——铮引曾见他冲魅羽笑过——又像个阳光稚气的大男孩。 铮引知道涅道问的是掌舵结束后,修罗、他化天、兜率天这三方的那次冲突。他因为当时作为新兵被留在修罗,并没有参战。但依照修罗军的惯例,每次前线的战事都会被人带回来公开讨论,让所有人都得以思考和学习。 “虽然兜率天是乘虚而入,”铮引回答说,“但我军有好几次失误,原本是可以避免的。比如在远征河附近的交战,三艘鬼影舰来得太早,全无用武之地。这三艘舰本可以守在忘川峡谷附近,将大队敌军阻拦一两个时辰,这样煤道口那边就可以有足够时间重创敌人的第九营。” 涅道点点头,“接着说。” “在双界地那里,被敌人偷袭,损失惨重……”说到这里,铮引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假如有他在,定会提前发现有敌人的埋伏。可这是他的异能,倒也不能抱怨别人失职。 不过涅道应当是明白他的意思了。“我现在任命你为前锋营统领,如何?” 铮引愣住了。一个培训期刚结束、并在两个时辰前被解雇的新兵,去担任前庭地的头号长官,史无前例了吧? 哦不,最近倒是有差不多的先例。 “去了,给我结结实实打几次胜仗,别人就没话说了。否则,就算是我任命的,你的位子也坐不稳,知道吗?” 事实上,铮引虽不通达人情世故,稍微想了一下也明白了。军中将领并不是所有人都站在崇辅一方,但只要不是涅道一手提拔上来的,终归不敢推心置腹。铮引是新人,而最主要的,是他和魅羽的关系。属于涅道可以完全信任的为数不多的几个。 “是,殿下,”他行礼,估摸着自己也该退下了。 “你等等,我有东西给你。” 涅道吩咐了声,手下便取来了一个四方扁平的盒子,递给铮引。 “我过几天要出远门,”涅道说,“你若是见到魅羽,替我把这个给她。” “是。” 铮引接过盒子,转身出去。听涅道在背后叹了口气,“就怕送晚了赶不及。” ****** 在刚成为前庭地统领后的那两三个月,官封副将的铮引有了个“老婆”。是个仙女般美丽的修罗女兵,听了他的英雄事迹后对他特别崇拜。 那时铮引正处在恋人离开后的伤痛期。应该说,这个女友给他带来了很多安慰,两人在一起也确实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可没过多久,女人便受不了他了。 “你为什么跟其他人那么不一样呢?”她有天终于忍不住了,说,“你知不知道,你有好多地方都很奇怪!” “是吗?”他问,“我很奇怪吗?” “你……比如说,你从来都不正眼看我,我完全不知道你的心里都在想什么。我觉得和你没有交流,你知道吗?” 他叹了口气。“那可能,我真的是很奇怪吧。” 于是她走了,他又变回了一个人。前庭地的战事很忙,也没功夫终日伤春悲秋。只是偶尔闲下来时会闪过一个念头:假如没有陌岩,他会有机会吗?会不会,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机会? 之后又发生了件奇怪的事。有天他的兵士送进来一封信,说不知谁放在门口石阶上的,上写“统领大人亲启”。 铮引拆开信看了下,字不多,也没有落款。他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便把信收起来了。 ****** 在铮引接任前庭地统领的四个月后,刚开始时干劲儿十足的兜率天军队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场他们玩得起的游戏。开始有计划地撤兵。 容祯王的部队虽然毫无退意,可也看着有些疲了。铮引暗里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这趟算没白来,干得还不错。接下来也可以喘口气,稍作休息。 谁料到不知从哪儿又蓦地窜出一支舰队来。装备之精良、武器之先进,实乃闻所未闻。这支舰队谁也不站,同时和三支驻军开战,却丝毫不落下风。不久便占领了兜率天原有的基地,还不时去城镇抢掠民众的钱粮。 之后的一个月,修罗和他化天的军队都伤亡惨重。两军虽算不上盟军,可也开始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对抗,共同御敌。铮引比较欣赏容祯的一点是,在一同御敌的时候,容祯并不耍心机,自己捡便宜让修罗军吃亏。碰上硬仗,该怎么打就怎么打,是条汉子。 还好涅道不久后外出归来,不断从修罗增派新锐部队来支援。也已弄清楚了,敌人居然是六道外的势力,通过地狱道过来的。目前天庭已得知此事,正在观望事态的发展。倘若外敌贪得无厌,那天庭便会派兵前来。 这天晚饭后,铮引在基地召开军事会议。基地近几个月来一直在修建,目前的规模已经看不出是个临时驻所了。参加会议的有前庭地主要将领,和涅道从修罗派来的代表。 会开了一半,有前线来报:敌人新增的一支舰队刚刚飞出第六层地狱的天洞,包括一艘中型母舰、七艘战舰,和两艘物资船。 铮引一听,头立刻大了。这些夭兹人到底打算干什么?几天前才补充了一批奇形怪状的敌舰,一直藏在敌军基地里不出来。为何又增兵了?难不成想一鼓作气把修罗和他化天二军给灭了? 于是在战袍外套上盔甲,登上统领大人的主帅舰,赶往前线。一路不断收到战报,说敌人基本上全军出动了,战舰密密麻麻有十几排。 “报!我军已损失了狼原号!” “报!番云号遇难。” “报!鬼影四号被击落。” 连鬼影舰都被击落了。铮引忽然想,说不定今天就是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天了呢。原以为自己会庸庸碌碌、孤独寂寞地终了一生。现在看来,连平庸都是一种奢侈。此刻他只想知道,当她听到他的死讯时,会不会多少难过一下? 当然了,她根本就不会知道。她正在另一个世界里,和她的心上人在一起,每天都会很快乐。 ****** 铮引站在船头,身侧是挥舞着信号灯的兵士。白天是用红旗,在夜间战斗,靠得便是灯光在战舰当中传达指令和信息。 下方的大地上不时有滚滚浓烟升起,是自己或敌方被击落的战舰——自己的可能更多些。这在夜色中用眼睛未必能看到,但铮引用的也不是他的双眼。 统帅舰慢慢减速,最后停在半空。 “统领大人,”身旁的信号兵说道,“敌军有异动。” 在信号兵汇报之前,铮引已经觉察到了。敌人有六艘奇形怪状的舰艇从备战群中飞上前来。然而这几艘舰艇并未朝己方开火,只是缓缓移动着,像是在摆什么阵法。 不对,不是阵法。有一艘长条形的舰艇,尾部居然插到一艘中型母舰的一侧。又有一艘差不多的舰艇插到了母舰的另一侧。然后是一艘圆形的舰艇,冲着母舰的头部飞过去…… 铮引倒吸了口冷气。这、这是要做什么?不管要搭建什么,肯定不是好事。 “全力出击!”他说道,“一定不能让他们完成搭建目标。” 话音刚落,他却突然感到有什么不对…… 修罗军用上了十成火力,最前面的舰艇上弓箭、火箭、土炮一齐开火。耳中却听信号兵又说道:“这、这,好像说,有个人在敌舰群中飞来飞去,还是个女人……不对,不是一个人,背上还背了个小孩。” 铮引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呼吸也开始变得困难。他已经感觉到她的存在了,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但他十分确定那就是她!兴奋、喜悦、慌乱、恐惧,各种情绪让他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赶快!快点去……不对,停火!去把人救下来……飞翼在哪里,快给我拿过来!”这还是他担任统领以来,第一次在属下面前惊慌失措、大吼大叫。 片刻过后,铮引已经身着飞行服,被送去了交战前沿。 ****** 魅羽背着小川,飞上了一艘战舰的尾部。那里刚好是装卸补给的大门,凹进去一块,还挺避风。 她坐好后,总算给小川换了尿布。之后便开始琢磨如何才能偷偷溜进厨房,把这包屎放进夭兹人煮饭的锅里。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法子,只得作罢。 小川早先吃了鸡蛋米糊,后来受了些惊吓。现在舒适了,便在魅羽怀中心满意足地睡着了。船过了天洞,没过多久便开始减速。跟着魅羽便发现前后左右的战舰越来越多,有种大战一触即发的氛围。将熟睡的小川在背后系好,做好随时动身的准备。 最前方的战舰已经开火了。动用了灵宝心法和探视术,她得知修罗军在短短四分之一个时辰内便损伤惨重。接着她便看到了铮引刚刚看到的那一幕:有多艘战舰正在开始组合。 不好!她想起从夭兹人书店里顺走的那本用人类语言写的书,里面自吹自擂过一种新技术。将六艘战舰组合成一个“战舰人”后,便能在战场上做很多可怕的事。这当中包括由六艘舰同时产生一种叫什么“场”的东西,然后便能启动一种十分恐怖的武器。 如何才能替修罗军阻止厄运的降临呢?她快速地思索着。夭兹人的战舰各个都是鬼影舰级别的,甚至更厉害,用阴阳鱼对付不了的。她来地狱道后,一直在钻研灵宝那本书里的一种功法,叫“移山术”。 这个移山术要是使好了,能将大体积的物体瞬间移到附近的另一个空间,无论这个物体有多重,是有形还是无形。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在物体静止的时候,绕此物体横向飞一圈,再纵向飞一圈。然后才能将物体隔空移走。 魅羽来地狱道之后,一直都被各种事务缠身,能找个无人的地方练习的机会寥寥无几。关键是,要纵向绕物体一圈,必须从物体下方穿过。这要是真的用来移山,就得先在山下开个隧道才行。 迄今为止,魅羽只是成功地将某条小河上的拱桥移走过一次。能否将此术用到战场上还是个未知数。 ****** 无论如何,她决定先飞过去看看。于是便背着小川,来到了正在组装的六艘战舰中央。战舰中的敌人应该已经发现她了,估计正在用他们的语言大骂“见了鬼了”吧?有两艘舰一边移动,一边拿之前她接触过的那种钢管弓弩朝她发射。与此同时,修罗军那边也朝这边开火了。 魅羽一边躲避着敌人和自己人的攻击,一边在物色可能被她搬运的目标。此时战舰人的四肢和头部都已安装完毕,然而每一个部位都在缓缓移动。只有静止的物体才有可能被移位。 这时她突然有种非常难受的感觉。这是种从来没有过的痛苦感,好像周身被电击,又像被火烤。牙根肿胀,已经开始往外流血。胸腔里翻江倒海,眼珠像是要从眼眶中蹦出来……估摸着战舰人是要用那个什么场武器了吧?想到背后还有小川,她只得迅速飞离了战舰人的前方。 一颗耀眼的雷电球正在战舰人的怀抱中形成。魅羽不敢直视,只能转身闭目用探视法去观察。球越来越大,顷刻间直径有一人大小。 雷电球飞了出去,飞进修罗战舰群中。一声爆炸声后,十几艘修罗战舰顷刻受损严重。有的从中部裂开了,士兵纷纷从半空中掉下去。有的燃起了红色烈焰。还有的砰的一声爆成了碎片。魅羽看傻了。那里面可能有不少同她并肩作战过的战友,铮引是否在里面也无从知晓。就这么、瞬间消失了…… 又一个雷电球开始形成。不能,不能再来一次了!她转身,背着小川冲了过去。忍受着从周遭袭来的那种难以名状的痛苦,她横绕了雷电球一圈,又纵绕了一圈。然后动用灵宝功法,伸臂向着作为战舰人躯干的母舰一指。 “移!” 雷电球瞬间消失了,战舰人胸前的空间一片黑暗。紧接着由母舰的中央部位开始融化,耀眼的白光朝四面八方散射出去。六艘战舰在同时解体,跟着轰的一声震天巨响! 魅羽知道逃已经来不及了。只得面对战舰,尽量把小川挡在身后。爆炸的气浪将她二人如树叶一般掀翻出去。背着小川的魅羽在空中一连翻滚了十几圈,接着便朝下方的黑暗大地摔了下去。 在失去知觉前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反正找不到陌岩,死了便死了。只是小川……珺姐,张大哥,我对不住你们了。” 第88章 将军的家眷 晚饭时分。修罗军在前庭地的基地披着一层温暖的桔黄色。士兵们拿着大瓷碗、铁勺和筷子,三三两两、叮叮当当地在伙房和宿舍之间走着。 两天前刚刚经历了前庭地史上最惨烈、但也是赢得最漂亮的一次大仗,人人心里五味杂陈。既有痛失战友、人生无常的感慨,又有死里逃生后、看破荣辱身外物的豁达。这次重创了那些什么鬼夭兹人,同时也令他化天军队对自己刮目相看,不能不说还有些自豪。 此刻铮引已用过晚饭,在他的府邸后院同法王的四大护法之一鹰裘一同散步。先前在战场上,虽然那个组合战舰人被魅羽毁掉了,后方还是有不少夭兹人的飞船在备战。若不是鹰裘奉命率军前来支援,并用上了他身为护法的各种神通,这次战役依然不会有胜算。 二人缓缓踱步在开阔的后院里。周围没有什么亭台楼阁,就是树比较多,隔三五步便有卫兵站岗。虽说这座统帅府是建在基地中,规模不可能太大,但也有十几个房间,卧房客房会议室一应俱全。 此刻魅羽和她带来的那个小婴儿正在其中一间客房休息。也不知她醒了没有,吃没吃东西。这两日铮引见过她几面,她还很虚弱,不能多说话。每次醒来先要查看一下身边那个叫小川的婴儿怎么样了。 虽然知道这个婴儿并不是她的孩子——七八个月前她还在修罗同他在一起呢——可每次见她抱着他那亲昵的样子,铮引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她的皮肤好像受过伤,人看着也憔悴了不少。为何会一个人带着个小孩从地狱道飞出来,她的陌岩呢? 而每当回想起那晚在战场的半空中接住她的那一幕,嘴角又会浮起笑意。唉,她老是这样,什么危险都要一个人去应付。虽然这种磨练让她变得日益强大,可万一有一次失误,比如那天他要是晚到一瞬的功夫,后果就不堪设想。 所以过去的这两天里,他一步都没离开过这座府邸。虽然已经增加了卫兵的人数,但崇辅若是想害她,那他的任何一个卫兵都有可能是刺客。 “崇辅大人的意思是,由将军你来统领护卫队,一同前往夜摩天。” 鹰裘的话将铮引带回现实。他那张略带紫红色的脸微微转过来,双目颇有深意地望了望铮引。 说的是一个半月后去夜摩天狩猎的事。据说夜摩天南部有个巨大的岛屿叫南长音,岛上有各种珍奇罕见的鸟兽。每隔十年,南长音便会邀请几个天界盟友前来狩猎。 修罗严格说来并不算岛上谷族的盟友。但四大护法和会飞的棉族人关系密切,所以谷族每次也会邀请崇辅前来,算是给棉族人的面子。目前涅道既然已经回来了,自然也礼貌地邀请了涅道。 可世人皆知这位混世魔王有震慑各种猛兽的神力。估摸着他仆一出现,所有生灵都吓得就地趴下不动,或者躲在窝里不敢出来,那还打个什么猎?因此涅道识趣地拒绝了。 而出人意料的是,崇辅这次一接到夜摩天的邀请,就跑去涅道那里,请调铮引为他的护卫首领,来“保护他这个老头子的安全”。涅道不去,一向守在他身边的四大护法自然也不会去。可军中到处都是崇辅的亲信,难道除了铮引外还找不到其他军官了? 用意很明显——崇辅是打算对铮引动手了。 ****** 若说这位镇国大将军是如何与铮引结的仇呢?起因是铮引一连串办了他的三个天旭官。先是在和他化天共御外敌开始后,双方决定各自释放对方的俘虏。修罗这边最后放的一批俘虏,是之前曾叛投他化天、后又被修罗军自己俘获回来的一些个修罗人。 当时铮引听了心中一动,决定亲自去看看。他心里想的是查探一下灿易那个男友是否在其中。结果此人没见到,反而被他认出了改名易姓后的樊天旭。铮引见到樊天旭后二话没说,立刻命兵士拖出去砍了。这人必须死,即使代价是铮引自己跟着掉脑袋都在所不惜。 其后是负责新兵训练的殷天旭,某天从修罗带了十几个新兵来前线实地观摩。他早上用运输船将新兵送去第七营后,自己便飞去第四营找廖天旭喝酒去了。 本来殷天旭在傍晚时分应当乘船回去接新兵。结果当晚他和廖天旭喝了个酩酊大醉,新兵们在第七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到了半夜,第七营又没有多余的营房,便由几个老兵赶马车送回基地。途中不幸遇上夭兹人突袭,新老兵士全部牺牲。 而廖天旭也一同误了事。他原本是第四营的副统领,掌管补给和火药库。那天开战后,兵士来找他拿钥匙,他却因为酩酊大醉怎么也记不起放哪里了。其实钥匙就在他身上,但兵士也没想到要来搜他的身。结果第四营有多艘战舰打到一半停了火。 铮引得知两件事后,气得浑身发抖。殷天旭当时就给办了。廖天旭按规定其实也应当就地正法,可铮引思前想后,决定还是派人押回修罗,由法王定夺。 结果人送去后,自然是掉了脑袋。涅道还派人带回来一通训斥:再有类似的恶心事自己处理好了,少来惹他心烦! 不管怎么说,崇辅和铮引已经是不共戴天了。 “那不知法王是什么意思?”铮引问鹰裘。 “法王请将军自己定夺,”鹰裘说,“将军如有什么需要,请尽管提。法王一定会尽力满足。” 这么说来,涅道是希望铮引前去夜摩天,借机除掉崇辅。反正无论谁杀谁,在皇城里动手,或者在前线自相残杀,毕竟不好看。远在万里之外的其他天界,又是狩猎,那就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了。 当然了,被铮引反咬一口的风险,崇辅肯定也考虑到了。问题的关键在于,铮引他有没有那个本事。先不提崇辅作为涅道皇叔可能拥有的神通,无论铮引自己再忠于法王,他手下的兵将,恐怕大部分还是崇辅的人。 那他应该去吗?他想起魅羽。虽然魅羽的修为比自己高很多,但身为一介女流,决定孤身去崇辅府行刺还是需要不少勇气的。他能让她看扁了吗? 于是站定,冲鹰裘抱了下拳。“那就有劳护法转告法王,铮引自当尽力而为。” 鹰裘冲他笑着点了下头,二人又继续踱步。“法王果然没有看错将军。放心吧,我们四个护法,这些年下来也都收过一些徒弟。将军若是愿意,也可随……” 鹰裘和铮引同时止步。鹰裘身形不动,向左忽地飘过一丈多远,从一个卫兵背上抽出一把金刚弩,扔给铮引。铮引接住后向右上空纵身一跃、转身、扳动机簧。一支箭飞速地射向魅羽所在的屋子,从窗户里穿了进去。 一旁的众卫兵见状,立刻跑开,朝出事的房间涌了过去。铮引和鹰裘都没有动。屋里拿着匕首要行刺魅羽的士兵已经额头中箭、倒地而亡。这点他俩都清楚。 随即铮引又意识到,鹰裘取来金刚弩后,完全可以自己动手。事实上,以他的神通即便不用任何兵器,也能在挥手间便隔空解决了刺客。可他却交由铮引来处理,就好像屋里住着的是将军的家眷一样。想到这里,铮引的双颊微微发烫。 鹰裘又笑了一下。冲魅羽那边瞥了一眼,也不说破,只是继续讨论狩猎的事宜。 ****** 送走鹰裘后,天色已晚。铮引来魅羽屋里查看情况。她看起来精神好多了,正陪着吃饱喝足的婴儿在床上玩耍。 据她说,刺客进来的时候,小川刚好是醒着的。大叫了两声,把她也给吵醒了。不过当时她手足无力,所以若是没有窗外飞来的那一箭,她就必死无疑了。 “所以你连续救了我两次,铮引,谢谢你,”她冲他说。“不过我感觉好多了,明天你能派船送我们回龙螈寺吗?” 他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他的房间就在这间屋对面,其实很想能和她单独说几句话。可婴儿正醒着,又不能让她丢下婴儿不管。只得闷闷不乐地回自己房间去。 进屋后,在桌边坐下,越想越觉得自己没用。这是他朝思暮想的初恋情人,本以为此生都不会重遇了。现在老天爷双手送她到自己面前,他却连开口让她多住两天、甚至单独出来说会儿话的勇气都没有。他铮引真是个窝囊废,怂透了…… 他就这么呆呆地不知坐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敲得很随意。立刻起身去开门。他的下属们是不敢这么敲门的,所以肯定是她来了。 果然,她不仅来了,而且是一个人。小婴儿估计睡着了。这让他的心情一下子从谷底升到了半空。 “有本书,请你转交给法王。”她的手里拿着本书,将门在身后关好后,小声地说。 他接过书。见她神色凝重,问:“什么书?我能翻翻吗?” “当然。” 他回到桌前坐下,凑着灯光打开书。“这种文字……” 然后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文字虽然陌生,但看了几张图片后,也大致知道是讲什么的了。“你从哪里弄来的?” 这无疑是那些夭兹人的书,而且讲的东西和他们的飞船有关。要知修罗的飞船在六道中是出了名地霸道,但夭兹人的飞船速度之快、机动性之强,便是修罗人也望尘莫及。 “从他们废弃的书店里,”她在另一把椅子中坐下,脸上带着嘲讽的笑。“那些家伙也不怕给地狱道的人拿去。知道以地狱道目前的状况,看了也没用。” “好,我后天正好要回去见法王,”他说着,将书合上。“哦对了,看我这记性。” 他站起来,快步走进里间屋,翻出那个木盒子。这是几个月前涅道让他转交给魅羽的,差点儿给忘了。 来到外间交给她。她将盖子打开的那一瞬间,面上的神色像是被什么刺痛了。 是一件新娘穿的大红色喜服。铮引也曾偷偷打开瞄过一眼,当时他的表情和她现在的一样。他伤心是因为知道,当这件喜服穿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别人的媳妇了。可她为什么也伤心呢? 此刻她正把喜服拿出来,抖开了看。然后就噗嗤一声,哈哈大笑了起来。她把喜服转过来给他看,他也忍俊不禁了。 喜服做工精良,式样也中规中矩,然而胸前用金线绣了一只大兔子。 看来涅道真当自己是她娘家人了,铮引想。 “会的,会有那一天的,”她小声嘀咕着,把喜服叠好放回盒子里,心情似乎也轻快了一些。 “崇辅现在怎么样了?”他听她问。 铮引叹了口气,把处决三个天旭官,以及不久后崇辅要他同去夜摩天狩猎的事同她说了。她听了后点了点头,只是问清楚了狩猎是具体哪一天,便没有再说话。 “你……”他望着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去地狱道?” 于是她也把上次从前庭地离开后发生的事告诉了他。陌岩转世了?这可真是出乎了铮引的意料!一时之间,他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等等,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自己这是怎么了?从她两天前到来后就魂不守舍、大脑一片混乱。起身,又一次走进里间屋。这回取来一封信,递给她。 “之前有人送了封莫名其妙的信给我,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她接过信,一边看,一边皱起了眉头。 这封信说的是,铮引你如果想留住魅羽,就告诉她,自己身上有朵三瓣莲花的胎记。 首先,这个写信的人为何会知道自己屁股上有这个印记?如果是查的档案,此人又是抱着什么目的去查自己的档案呢? 其次,这个印记到底有什么奥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会是什么人写的这封信呢?”她也在苦苦思索。过了一会儿摇摇头,把信还给他,说:“谢谢你给我看这封信。” “呃,”他试探地问,“能告诉我,如果我真的有这个印记,你,会不会……” 她苦笑一声。“你要是真有,我可能会赖在这里不走了呢。” “是真的,我没骗你。” “什么?”她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脸色苍白,像见了鬼一样。“怎么会这样呢?可你明明不是……” 他知道她不会怀疑他的话,因为他从来都没对她说过谎,甚至没开过玩笑。他们是战友,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却随时可以把性命放心地交到对方手中。 “那什么,我、我得走了。”她有些慌乱地去摸门,甚至都忘记拿涅道给她的礼盒了。 铮引,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他对自己说。站起来冲上前去,从她身后伸手按住了门。“如果找不到陌岩,你会考虑我吗?” 此刻她就站在他面前,背对着他,只有咫尺之遥。他甚至能看清她发髻中的每一根头发。原先他就看过,偷偷地、用他不太明晰的眼睛。但自她离开后,便是连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还会和她站得如此之近。 “会啊会啊,”她面对着门,突然说道。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了。“真的?” “嗯。还会考虑乾筠。” 他皱眉。“乾筠又是谁?” “据说是下一任玉帝的候选人。” “不错,”他快被气笑了。为什么他的对手总是这种级别的人物?还要不要人活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得走了。”又伸手去开门。 他这才意识到,刚才她只是在敷衍和逃避。不禁有些恼怒。伸手扳过她的肩膀,让她面对他。“跟我说实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啊,”她目光低垂,一直没有望他。“我们每个人虽然都是独一无二的,可是能理解我们、能和我们一起生活的,应该会有很多人。这些人甚至不需要是同一个类型,比如你和乾筠。” 他要听的不是这个。他已经试过了,尽量忘记她去爱其他人。结果被打脸打得很疼。 然而她还是不识趣地接着说:“陌岩也是一样啊。要是没我了,你估摸着他就看不上其他人了?鬼才相信呢,呵呵,”说到这里,还做作地干笑了两声。 “你都不敢看我,”他沉声说道,已经不再刻意掩饰他的怒气了。 “看又不用眼睛,”她含糊地说。 不知为何,这句不起眼的话便如重锤一样击中他胸口。初见她的人都觉得她只是个能说会道、爱美又贪玩的世俗女子。他真希望他对她的认识也止于此,那他也就不用在她离去后,一次又一次地品尝与一生所求擦肩而过的那种遗憾了。 “我不是什么贞烈女子,”过了会儿,她说道,“只是我还没有放弃。我计划去天庭和佛国打探他的下落。本来我师父也是想我们姐妹去做七仙女的。” 说完,终于抬眼望着他。“铮引,看看你现在多好啊!会有很多女孩喜欢你的。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别指望我了,去找个爱的人吧。” “七仙女……”他白了她一眼,“别傻了丫头,你这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你这些年东奔西跑、上天入地的,现在还没成亲就带了个孩子。好像什么事都和你有关、都得由你来负责任。这当中有人好好疼过你吗?” 这番话说得她一愣。 “我知道我是个有缺陷的人,”他说,“配不上你。” “别这么说,谁又不是有缺陷的人?问题在于,无论我们有多么不完美,都应当被珍惜,而不是去做什么人的替身。” “替身就替身吧!”他大声说,“我自己不在乎,行吗?” “不行。”她推开他按着门的手臂,走到桌边拿起木盒。 “我刚来修罗的时候,涅道同我说,夫妻应当首先是战友。可实际上,我看有好多夫妻都算不上战友,不能互相信任,没有一致的目标。所以,能有个战友也是很值得庆幸的。否则,短短两天内我不是死了两回了?” 说完,她就绕过他,打开门走了出去。留下他在房间里,和她的一句话。 “狩猎那天,我会出现。” ****** 魅羽回到幽暗的房间,悄悄爬上床,给小川掖了掖被子。小川目前五个月大,很喜欢侧着睡。现下面朝里,正睡得香。 不知为何,她突然有点好奇,探头到里面瞅他。原来他没睡,瞪着大眼睛醒着呢。 “小川,”她拍了拍他。 婴儿没反应,只是望着前方。这么点儿的小孩,也不知在想什么。是想他爹妈了吧? “小川不喜欢这里是吗?”她虽不是他的母亲,但作为一直抚养他的人,对他情绪的把握是不会错的。“明天我们就回家了。” 说完后躺下,望着漆黑的屋顶。“你还没去过那个家呢,你会喜欢的。” ****** 第二日清晨,飞船载着魅羽和小川,从天洞离开前庭地,来到修罗的地界。因为前庭地和人间没有接口,所以要绕道修罗,再从海洞过去。 当然也可以用枯玉禅回人间,不过这种神器如果能少用还是尽量少用,以免被居心不良的人盯上。 在离开前庭地的那一刻,魅羽想起对她一往情深的铮引,心下有些怅然。她魅羽可真是个自私的人啊!倘若她和陌岩都是凡人,现已隔世为人、无从找寻,那她多半就移情别恋了。 而现今既然还有希望,她就无法死心。即便在漫无头绪的寻觅中耗尽一生,她也只能认了。 只是铮引的身上为何会有那三瓣莲花呢?她想起曾经和陌岩分析过的,道士们似乎都不希望他俩待在一起。难道皇祖母在昏迷的时候被什么人施了术,故意来误导她?还是像陌岩曾经猜测的那样,转世也有可能发生在同代甚至前代人的身上? 无论如何,铮引就是铮引,他只应该作为自己活着。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决定和他在一起,那只能是她爱上他这个人了,而不是因为他是谁的转世。否则,那她就是既欺骗了他,也背叛了陌岩。 第89章 赔我一座楼 一番周折后,魅羽背着小川回到了龙螈寺。小川看着精神很好,她决定先带他在寺里转转。 还没走多远,魅羽的脸就阴沉下来。之前离寺的时候,正赶上梓溪又带人来滋事。她满以为鹤琅已有足够的力量把梓溪挡住,但现在看来,很多地方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师娘!” 魅羽转身,看到洛石、陆锦、卧空、何杨正在朝她走来。几个师兄们应该是听说自己回寺了,特意赶过来的。 “好可爱的小娃娃,这是师父吗?”大家把她和小川围成一圈。 魅羽沮丧地摇了摇头。“不是。我没能找到师父。” 或许以后也找不到了。 师兄们一脸失望,随她一起去西院拜见景萧。不过小川实在太可爱,大家一边走一边忍不住逗他玩儿。要知道和尚们和婴儿的接触机会,比几个月前的魅羽只少不多。小川也不认生,拇指含在口中,在魅羽的背上东张西望。 一路上,大家把之前发生的事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给她听。 原来鹤琅确实成功地把闹事者都挡在了寺外。但谁料他们这次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个法器,准确地说,是个“大火器”。站在寺外朝里面发射,结果就点燃了五六处。普通火箭是没有这个效果的。反正就是打到哪儿、哪儿就着。 大部分火被及时扑灭了,损失也不算大。可藏经阁就…… “什么?”魅羽大叫一声,吓得背后的小川一哆嗦。 藏经阁被彻头彻尾烧毁了,所有的书都付之一炬。这是她肥果当年付出了无数心血的地方,而且藏经阁的书对龙螈寺的延续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楼塌了可以再盖。可那些书是多少代僧人辛苦收集来的,哪有那么容易再弄套一模一样的体系出来? “大师兄当时和疯了一样,”陆锦说,“冲上去把他们的法器给毁了。所以倒是不必担心他们再来——” “赔上法器就算完了吗?”魅羽咬牙启齿地说,“我要他们的藏经阁也完蛋!” 前一次梓溪领人来搞破坏时,魅羽刚从灵宝手里逃出来不久。当时她就发誓要印光寺也遭受同样的损失。这个承诺还没兑现呢,现在居然毁了她心爱的藏经阁。更不用提放火烧掉她的老家鹤虚山之仇了。 这次她不会再等了,明天就去找印光寺算账。 “对了,大师兄呢?”她问。其他人都在,独独不见鹤琅。 “大师兄现在是代理堪布,”卧空说,“一天到晚忙着呢。” 卧空的话让魅羽有些不安。她在回来的路上也想过这个问题。照理说,由鹤琅接替陌岩的位子是再合适不过了。他的武功修为原本就高出其他师兄一大截,修了灵宝功法后更是能独当一面了。人也越发出落得稳重、有担当。 只是……这样一来,那大师姐可怎么办呢?如果鹤琅做了堪布,以大师姐的个性,肯定不会像自己这样厚着脸皮来做什么“住寺媳妇”。好好一段姻缘不就完蛋了吗? ****** 进了景萧的住所。景萧先听魅羽简略叙述了这次外出的经历。也没说什么,只是让她把小川抱到自己那张铺着大竹席的炕上玩。又从橱柜里取来大大小小一堆小玩意儿,什么佛珠啊,玉石菩萨坠子啊,扇子、木鱼、小竹哨、白瓷莲花座等。 小川坐在炕中央,周围是各种玩意儿和围坐成一圈的师兄。生在地狱道里,哪见过这么多精美的东西?一样一样抓起来放到眼前看,嘴里时不时发出“呜——”的声音。把师兄们都乐得不行。 而魅羽则随景萧来到他的书房。景萧屋里的椅子都特别破烂,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坐上去一摇二晃的。寺里并不缺新椅子,不知他为啥还要守着这些破烂不扔。 “长老,我想和你说说大师兄的事。” 魅羽变回女身后回到龙螈寺,因为当时只算临时的俗家弟子,并没管景萧叫师叔祖。后来景萧亲传了她手印功法,又明说了不算她师父,所以她还一直称呼他做“长老”。 “你打算让大师兄来继任堪布吗?他自己乐意吗?” 景萧没有立即回答她,而是略微思考了一下。“他动了凡心,这我看出来了。这件事,陌岩过世前,我俩也曾讨论过。” 听他提起陌岩,魅羽的心中扎了一下。 “我就这么说吧,”景萧望着她的眼睛,“假如先前我让陌岩赶你走,你觉得他会照办吗?” 当然不会了,魅羽心说。不过这话也不便说出口。 “情缘这种事,我一个和尚不好多做评论。不过我琢磨着,和世间其他的事也差不多吧。你若是能够被别人说服,那或许你对这样东西就还没到多么执着的地步。” 魅羽听得暗自点头,这话她竟然找不出一点可以反驳的地方。 “鹤琅同你那个什么师姐,他俩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步,外人外力的阻碍,不仅不会拆散他们,反而会带来动力。所以这件事嘛……” “我明白了,长老,”她冲他微微躬了下身,“这件事我就不要管了,顺其自然。” 景萧满意地点了下头。 “我还有件事要请教长老,”魅羽又说。 她最早作为肥果来龙螈寺的时候,景萧对她来说就是个摆设。和寺里的钟楼、老槐树一样,是时光留下来的一种静静的存在。 从他传授自己手印开始,她才慢慢地了解到他的智慧和修为,可以用“深不可测”来形容。而在陌岩离去后,她又开始在心理上依赖他。她毕竟还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免不了有无助的时候。之前兮远和陌岩都算是她的长辈,而现在似乎只剩下景萧还在身边了。 “我最近总在想,倘若师父目前正在六道某处,他应当是种什么样的存在状态?我记得你说过,会保留大部分的记忆。” 景萧垂下目光。“这我可真不好说,只能推测一下。照书上说的,死亡和转世,对每个生灵都是一种重创。普通人在这种重创之下,所有记忆都被抹去,大部分习性也会清零。当然总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会被保留下来,也就是常说的‘与生俱来’。 “修为越高的人,能保留下来的也就越多,但这不代表重创就不存在了。陌岩这时候若是个婴儿的话,前世的记忆最多是些碎片。大部分时间,他就是个婴儿,有着婴儿的各种需求。偶尔在情急之下,也可能会施展出一些神通。” 比如,打中睡穴让人晕厥过去吗?魅羽偷偷地想。 “怎么,你在怀疑什么吗?”景萧瞥了一眼外间屋。 她急忙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巧?” “倒不是巧不巧的问题。我们若是人人都保留着前世的记忆,就会发现此生所遭遇的人和事,远比我们意识到的要巧得多。因为六道运行的规则,就在一个‘因缘’上,肉眼凡胎看不到罢了。” 魅羽突然意识到,他这番话和阎王告诉她的差不多。事实上,平日在佛经中,她也经常读到类似的说法。只不过自己总是走马观花,并没有好好去体会。想到这里,未免有些汗颜。 “可惜啊,”景萧有些困惑地说,“虽然这娃有点像,可我觉得他不是。至少不是完整……当然了,无论他是谁,都是个很好的娃儿。” 不是?魅羽又一次地失望了。和小川在一起的四个多月,她曾不止一次地怀疑过他就是陌岩的转世,因为脾气性情简直一模一样。难道是因为她太想他了,才会有此错觉? 景萧看着她的样子,笑了。“我只是个凡夫俗子。我的话你听听就好,不必当真。” ****** 第二日一早,魅羽扮成个普通香客的样子。雇了辆马车,带上吃饱喝足的小川前往印光寺。她已经好久没和另五大寺的那帮僧人照面了。现在皮肤还没复原,带着个小孩,再稍微穿得乡土一些,没人认得出她来。 中途来到罗孜河,下了马车改坐客船。印光寺位于罗孜河的下游,算是另五大寺中离龙螈寺最近的一座。当中河流要穿过一座峡谷,只能坐船。要是一路沿着岸边骑马而行,到了这里就得绕远路,起码得多花半天的功夫。 魅羽记得蓝菁寺是傍险山而建,殿宇如城堡一样错落有致。而罗孜河在平坦的下游处有多个分支,所以整个印光寺等于是建在水上。寺里的建筑就和梓溪、欧玉擎的人一样,干净秀丽、阳春白雪。三五步就是一座桥,到处是潺潺的水声,景色宜人。魅羽先是背着小川来到大雄宝殿,装模作样地上了两炷香。 一边上香,一边在心里暗暗对佛祖说:“这可是他们作恶在先,断了我龙螈寺僧人的修行之路。不小惩大诫一番,这帮人还会执迷不悟。佛祖可切莫怪我。” 出了大雄宝殿,魅羽随人流四处走着。去法物流通处给小川买了个菩萨坠子保平安,又请了副薄薄的地藏王菩萨图。在她做这些事的同时,暗用探视法将周围不让香客去的地方探查了一番,确定了藏经阁的大致方位。 此时刚过新年不久,天气阴冷,刮着一点小风。出了法物流通处,她打开菩萨图边走边看,时不时跟小川嘀咕着什么。然后暗暗用上了心宿诀,从东方天空取了阵大风过来,将手中的图一下子吹跑了。 “哎呦、哎呦,刮跑了!”她一边叫着,一边跟着图跑。“可别掉水里。” 等终于抓到图的时候,离藏经阁还有一小段距离。 “哎我说小川,咱们刚才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 “呜——” 于是魅羽假装迷了路,犹犹疑疑地朝藏经阁的方向走去。 “女施主,”有僧人在背后叫住她,“那边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哦,哦哦,”魅羽一脸懵懂地点着头,又把手里的画像展开给他看。“给风吹皱了,能回去换张新的吗?” 僧人没理她,走了。魅羽也调头往回走。她刚刚已经远远地望见了藏经阁。居然是座建在水上的悬空建筑,下方可容船只通过。 悬空……啊哈哈哈哈!她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原本她的计划也是一把火将印光寺的藏经阁点了,现在却觉得那样做未免太浪费。 ****** 回寺后找到鹤琅,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鹤琅当即派人出去租船,同时又通知了其他几个师兄和三十几个武僧,明早出发。 第二天一早,魅羽把小川放到景萧那里。小川自从离开父母后,向来只跟魅羽,谁带一会儿都不行。然而他对景萧倒是有份天生的亲近感。 三四十来人赶着寺里的十几辆马车,先到了河边。其后留下几人照看马车,其余的坐船前往印光寺。 船在印光寺外的一条河上停好后,众武僧留在岸边严阵以待。魅羽和几个做俗家打扮的师兄则来到寺外。魅羽入寺,几个师兄在寺外的院墙下,找了几处隐秘的地方放火。 不久,寺里的香客和僧人们就看到周围起了滚滚浓烟。身在寺里,并不容易判断火是在院内还是院外。而且即使是院外,又焉有不救之理? 于是香客们都急急忙忙跑出了寺门,僧众则提着水去救火。魅羽趁乱来到藏经阁附近,这时候她也顾不得暴露不暴露的了,反正也没人阻止得了她。 飞身到了藏经阁下方,从下往上绕了一圈,然后横向绕了一圈。最后伸手朝寺外停船处的方向一指。 “移!” 偌大一座藏经阁瞬间消失了。当时周围倒是有几个僧人在拿水桶从藏经阁下方的小支流中取水,见到这幅情景愣住了。准确地说,是石化了。眼睁睁看着魅羽飞身离去,连叫都没叫一声。 等魅羽赶到河边的时候,龙螈寺僧众们正在热火朝天地往船上搬着书。被隔空移来的藏经阁斜斜地立在岸边,一侧的墙根浸在水里。 魅羽走进楼里粗粗看了一下。好家伙,印光寺的收藏可真不少啊!很多珍本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想着待会儿梓溪带人找过来,看到空空如也的藏经阁,一定把鼻子都给气歪了,就开心不已。 又想着如果陌岩还在的话,定会五六天不吃不喝泡在书堆里,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书搬得还剩两成的时候,远远听见有叫声呐喊声传来。 “别搬了,都上船!”鹤琅站在岸边大叫。 楼中诸人听了,都纷纷丢下手中的书,向外跑去。魅羽觉得可惜,离开前胡乱抽了两本出来,揣进怀里。 待其余人先上船后,鹤琅站在岸边,双掌击出。一排巨浪在河中腾空而起,拍打在船尾处。负重满满的船瞬间向前行驶了一大段。鹤琅这才几个纵跃,跳上船尾,和魅羽相视哈哈大笑。 ****** 船一路朝上游行驶。其间有几艘快艇追了上来,是由欧玉擎带领的印光寺武僧。魅羽拿出船上事先准备好的弓箭,箭尾点上火。 在修罗的时候火箭都是用来射飞行战舰的呢,对付这么几艘快艇还不是举手之劳?点着了两艘后,其余追兵知道无望,也都作罢了。 一路上魅羽无聊,把怀里顺来的那两本书拿出来翻。一本是《长阿含经》,虽是百年前高僧大德延尽法师的亲笔抄录,算得上珍贵无比,倒还罢了。另一本居然叫《曜武智菩萨传》!魅羽赶紧小心收好。 行到龙螈寺马车停放的地方,众人又将书搬上马车。等回到寺门口时,日已西斜。鹤琅原本走在最前面,却突然站住,双脚如钉子一样钉在地上。 魅羽走上前去,惊奇地发现有一众衣着华贵的人等在大门口,竟然是久违了的兮远和六个姐妹!此时站在前方的正是她那头戴斗笠、一身青衣的大师姐,和鹤琅遥遥对望。二人之间虽是一片平地,却像隔了一条银河的牛郎织女一样、可望不可及。 魅羽摇摇头,从他们身边走过。边走边想起那次在宜梅庄,陌岩当着各门各派的面,以一代高僧的身份问兮远:“道长,借你女徒弟一用。”那是何等地霸气和不畏世俗? 而她自己呢?立刻就屁颠颠、美滋滋地跟了过去。最终成为史无前例但又理直气壮的龙螈寺老板娘,并再也没打算离开。 由此证明了一件事——脸皮这东西,能不要最好不要。 “师父!”魅羽满面惊喜,心中却不无愧疚地跑上前去。已经有快两年没见她的道家师父了,这当中她想到兮远的次数并不多。一是她太忙了,二是一再经历生离死别,魅羽这样宽慰自己。 兮远还是和从前一样仙风道骨,一尘不染。见到她后神情严肃,然而她却能辨出他眼底的那丝笑意。 “还有一个月就是七仙女初选赛了,丫头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去,当然去了!”魅羽招呼他和众姐妹进龙螈寺。“日盼夜盼,就盼着这一天呢!” ****** 几个师兄忙着去安置那些书。魅羽将众人领到客堂,坐好,吩咐茶水。没过多久,大师姐就偷偷摸摸溜出去了。兮远皱了下眉,也没说什么。 “哎,我说小妮子,”一身鹅黄大氅的兰馨边打量四周,边问她,“你那位长老夫君呢?怎么也不出来拜见一下岳丈?” 魅羽尴尬地笑了笑。“呃、他不在……说来话长,说来话长啊。” 魅羽不敢说实话,因为兮远是个玲珑剔透之人。她但凡提一下“转世”二字,他多半就会猜出她这次争着要去天庭做七仙女的用意了。到时候万一不让自己去了,或者再逼着自己嫁给乾筠,那就不好了。 茶上来后,魅羽亲自斟满一杯,端给兮远。“师父,你刚刚说什么初选,难道还有很多人报名吗?” 在魅羽的心里,若不是为了去天庭打探陌岩下落,那做七仙女这件事简直是吃饱了撑的。或者如铮引说的那样,“把自己往火坑里推”。难不成还有那么些年轻漂亮的女人争先恐后吗? 兮远像是被她气得不轻。“你以为天下的女子各个都和你一样,锦衣玉食、风流快活?想想那些嫁给老穷丑的,给富人家做小妾的。莫非去到个长生不老的天界,终日见到的都是神仙佛陀,是件很委屈的事吗?” 不能恋爱就没意思,魅羽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摆出十分赞同的神色。兮远又摇摇头,自是不会被她愚弄,只不过懒得和她计较而已。 随后众姐妹又和她说起了详情。之前鹤虚山被烧后,一众人在鬼道普仞王那里借住。现今比试之日就要到了,兮远便在喇嘛国内租了个地方,准备对大家进行考前强化训练。 至于报名地点,人间和各个天界都有。人间自然是选在和天界来往最密切的齐姥观。几天前兮远已经亲自前往齐姥观,给几个女徒弟报了名,顺便和寒谷小聚了片刻。 “师父,无论谁都可以去报名吗?”魅羽好奇地问。 “话是这么说,只不过……” 兮远的意思不言而名。没有他这种级别的人在背后支持,想一飞登天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初试安排在夜摩天的南长音,”他冲魅羽和其他姐妹一同说道。“历来是在其他天界。后来大家一看时间,刚好和南长音十年一次的狩猎活动挨得很近,干脆两件事合并到一起。” 这样啊……魅羽心下嘀咕,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方便倒是方便了,只不过在比试前后手刃修罗皇族的人,会不会给她的参选带来麻烦呢? 正想着,景萧抱着小川走了进来。小川一见到魅羽便张开双臂,要她抱。魅羽在众姐妹的惊诧中走过去,接过小川。 “小川有没有淘气啊?一整天没见小姨了,这是头一遭吧?”她用手抹了抹他唇边残留的饭滓,又查看了一下他的尿布是否干净。 兮远一直在盯着她。“小姨?你收养的孩子?” “对啊,”她冲他笑笑,心里却不由得紧张起来。兮远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是她生的孩子,她灵力里的毒还没解呢。可他这次看起来是真的火了。 “你该不会是打算把这小孩也带去天庭吧?” 她只能硬着头皮,嬉皮笑脸地说:“这么可爱的宝宝,算加分项,对吧?” 兮远倏地站起身。“出息了,我管不了你了!”接着冲其他姐妹说:“咱们走。” 走到门口又意识到,大师姐出去私会还没回来呢。不禁大吼一声:“程茵!死哪儿去了?你们这一个个是要造反吗?” 魅羽在门口抱着小川,望着师父和师姐妹们远去的身影,叹了口气。 景萧从背后出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嘟囔了句:“难怪陌岩会看上你。” 魅羽一怔,这话什么意思?是说他俩是一对奇葩吗? 现在也顾不上想那么多。既然齐姥观可以报名,那她就只能亲自跑一趟了。天庭她必须去,小川也不能丢下。事在人为,她魅羽可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去趟也好,顺便把乾筠那个别针还给他。 第90章 千年豪赌 齐姥观坐落在符淼山,坐马车去得四天的时间。小川虽然乖,但之前在寺里有吃有玩,上午下午各出去逛一次。一下子被困在马车里这么久,难免有些烦躁。 魅羽只得念书给他听。一念书他就平静愉悦起来,两只手握着自己的小胖脚,不知在想什么。 魅羽新得了那本《曜武智菩萨记》,其实很想仔细读读。但这种书毕竟不方面在马车里念出声,谁知道会招惹些什么过来?只得等小川睡着了默读。他醒着的时候就念些高僧大德语录,或者禅宗公案什么的,好在小川也不挑。 远远望见符淼山,魅羽立刻明白了“符淼”二字的含义。首先,山上树木不多,石土的颜色是暗黄色,就像道士们常用的符纸的颜色。其次,是山上有条大瀑布。瀑布的上半截是一整条飞流而下,到了中间分成两股,一左一右。远远望去恰好是个“淼”字。 齐姥观建在山的背面、山势较缓处。后山的树木要多些,也比较阴凉。和魅羽一起登山的还有一些香客,看样子都是附近的居民,轻装简行。 齐姥观弟子历来不多,若论在世俗中的名气,比四大观差远了。只有道门内部才知道这座古老道观的分量。事实上,魅羽推测,这次的七仙女预选虽说是面向公众,能够得到这个消息的又怎会和道门没有渊源? 到了大门口,一眼望去都是红墙绿瓦,无甚特别。门口摆了张桌子,一个看着眼熟的娃娃脸小道士坐在那里,单手举着本书在读。之前姐妹们和她说了,报名不是什么时候来都行,否则人家不用干正事了。是半个月前才开始的,今日就是最后一天了。 香客们都径自走了进去。魅羽则停在桌前,冲那个小道士说:“谐实道长好,我是来报名七仙女的。” 谐实听她一张嘴就道出了自己的法号,有些诧异地放低了书。“这位女施主是……” 魅羽曾在谟烬滩见过谐实两面。第一次是乾筠领着几个小师侄去雅宣阁看她跳舞,那时她除了缚元之外,并不知道其他人都是谁。之后乾筠又带了无涧、缚元和谐实一起来到灵宝住处,她才知道了谐实是哪一位。 再后来,无涧和缚元被双双送去了灵宝老家做学徒。无涧……一想起他,魅羽的心里好像被压了块石头。 她还未答话,谐实已经认出她来了,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是、是……师叔他、他在里面。” 怎么你也结巴了吗?魅羽心里嘀咕了一句,冲他一笑。“寒谷道长在吗?我想先见见他老人家。” 谐实冲山下瞅了一眼。“师祖清早就下山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先带你去见师叔吧。” ****** 谐实只是在门口接待报名者的,具体事宜由乾筠负责。七仙女的预选,可不是什么人来填个名姓就完了,籍贯背景习性等都要做详细记录。如果预选过了,天庭还会派人去严加核查方能进入决赛。 谐实把魅羽领到一间厅堂,里面已经莺莺燕燕坐了四个年轻女子。正首的桌后坐着乾筠,一身白底棕色暗纹的道袍,正在目不斜视地做着笔录。时不时还问两句话,坐在左手第二位的一个女子在恭敬地回答。 若说这几个女子的衣着打扮,倒是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不过既是和道门有渊源,应该都知道问她们话的这位面如冠玉的年轻道长,很可能就是未来天庭的掌管者。所以魅羽能看得出来,她们的坐姿也好、神态也好,都是照着最好的水平来发挥的。 “家中有无出过佛门或道门之人?”乾筠问。 “回乾筠道长哥哥,”女子的声音温柔得有些不自然,“我叔爷爷是墨臻观的宏尹道长。” 此时魅羽已找了个角落坐下,将背后的小川解了下来。不对啊,她倒吸了口冷气,小川这是怎么了?呼吸困难,双目上翻。 刚刚上山的时候,他有些闹,她又无法念书,只得从包袱中取了根胡萝卜出来给他拿着舔。谁知这时见胡萝卜居然被啃下了一大块,可能卡在婴儿喉咙处了。 “哎呦呦呦呦……”可把魅羽吓得!一只手扶着他的前胸,另只手在他背后轻拍。小川喉咙处发出咯咯声,还是吐出不来。 于是她干脆一手拎起他的双脚,将他倒提了起来。另只手在他背后大力地一拍!终于,小川哇地一声,将胡萝卜块吐出去好远。 其他同坐的女人都皱着眉望过来。乾筠还在和人问话,像他这种教养良好的世家子弟,原本是不会话说到一半去管别的。可估计魅羽弄出来的动静实在太大也太不雅,让他将笔搁到桌上,不悦地瞅了她这边一眼。随后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茶。 然而茶刚入口,他像是突然意识到所来何人,一口茶“噗”地喷到了面前的笔录上。 魅羽忍住笑,低头冲小川说:“吐得好!吐出来是不是舒服些了?” 她这话虽是和婴儿说的,但在座的都能听出来是在揶揄乾筠。此刻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像是有些恼了,冲她这边说道:“这间屋只处理七仙女报名事宜,闲杂人等请勿入内。” “我就是来报名的呀,”她轻快地说,“是个儿不够高呢,还是模样太丑?” 他瞪了她一会儿,总算忍下了,对在座的几人一并说:“不如这样,我问一个问题,你们轮流作答,也好省些时间。” 说完,便换了张新纸,问:“每天早上起来后,第一件事是做什么?” “扫院子。” “浇花。” “吊嗓子——我喜欢唱曲儿!” “给祖奶奶请安。” 轮到魅羽了,“跑步。” 乾筠的手一顿,依言记下,继续问下一个问题:“晚上入睡前最后一件事做什么?” “读诗。” “梳头。” “做针线。” “背三字经。” “打坐。” 乾筠手一顿,又问:“白天做的最多的是什么事?” “练字。” “画画。” “煮饭。” “刺绣。” “带娃。” 他终于忍不住了,把笔往桌上啪地一摔。“既然连孩子都生了,还学人家去做仙女干什么?” 她冲他咧嘴一笑。“人各有志、人各有志嘛。” ****** 等在座的每人都回答完问题,早已过了午饭时间。乾筠把考试内容和注意事项同众人说了一遍。等到了比赛的前两天,报了名的人再来这里汇合,一同前往夜摩天。也好,魅羽心想,枯玉禅能不用就不用。 接着,乾筠便告诉诸人,可以解散了。其他四女依次离开后,他还在低头写着笔录。魅羽心道,哪有那么多东西要写?不过是为了避开她而已。 她将小川背好,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走上前去,搁到桌上。这个别针原本一直是用帕子包着的。来之前她想,送帕子什么的别让人误会,才临时找了个盒子。 “多谢上次仗义相助啊,物归原主。” 他怔了一下,没说话也没抬头,继续伏案疾书。魅羽看着他那一笔漂亮的书法,暗暗叹了口气。 这就是大家都想让她嫁的那个真命天子吗?他无疑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可惜他不适合她,她也不适合他。她若是和他一起生活,虽说不至于像寒谷先前说的那样,“会把他给欺负死”,但时不时让他气个半死还是有可能的。 转身朝门外走去,没想到迎面进来一个人,正是寒谷真人。依然是穿着朴素,眉眼也非特别出众,可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令人喜悦的光彩。 魅羽见到他,更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而寒谷除了和她打招呼,还仔细问候了小川。 “哎呦,哪里冒出来这么个乖巧的小娃?看看这大脸蛋、小粗腿儿,养得真好!还有这对大眼睛,将来可了不得!” “小川听见了吗?道长都说你好,哪有不好之理?”魅羽嘴上乐着,心里却冲乾筠说,瞧瞧你师父,再瞧瞧你?整日黑口黑面的,也不知冰璇为何会看上你这种木头。 想起冰璇,也不知她和其他人在灵宝老家那种山长水远的地方怎么样了。眼下会不会已经被育鹏给攻克防线了呢? “都还没吃饭吧?”寒谷冲乾筠说,“一同和我去山下吃饭吧。” “我不去,我还有事。” 不去正好,魅羽心说。他要是在场,有些话还不好和寒谷讲了呢。 ****** 山下有家小饭馆,看样子平日也就是接待附近前来上香的居民。此刻已是未时末,除了寒谷和魅羽没有别的食客。店主自是和寒谷十分相熟,不用他多吩咐就快速弄了几个菜出来。然后也不来招呼,自己跑去后院忙活去了。 “丫头出落得不错啊,”寒谷喝了口茶,上下打量了魅羽几眼,“这才两年没见,就脱了鬼胎,修为也大有长进。至于其他方面,更是把我那冥顽不灵的徒弟远远甩到了后面。” “道长过奖了,”魅羽边说,边喂坐在她膝头的小川喝蛋花汤。“修行可谓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终日疲于奔命,也不知道都忙了些什么。” “修行,不一定是指练功打坐呀,”他叹了口气,面带忧色。“我一直觉得自己还算个不错的老师。张家肯把宝贝儿子交给我,也是对我的信任。可这个乾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就是不开窍呢?” 魅羽仔细瞅了他两眼,见他的焦虑不像是装的。“我看他挺好的呀。不过是少了些阅历,将来去到天庭,自然就上道了。” “能不能去天庭,还不一定呢。” “出什么事了?” “本来嘛,六道一直以来还算相安无事。虽然前有鬼道叛乱,后有涅道复出。不过大家现在也看明白了,涅道并非如预想的那般不讲道理。他们修罗人天性好战,可若是只在前庭地那里闹腾闹腾,也无伤大雅。” 魅羽猜出他接着要说什么了。 “那种情况下,由乾筠这种宅心仁厚、人畜无害的正人君子来掌管天庭,可谓美事一桩。可最近突然冒出些厉害的外道人,蛮横不讲理,杀人如麻,还贪得无厌。虽然刚败了一局,以后还不知有什么鬼招。天庭已经为此召开了好几次紧急会议了。这世道一乱,大家对统治者的要求就不同了。” 魅羽点了点头。命保不住的时候,就没人讲风度了。 听寒谷接着说道:“你想啊,现在要是有支夭兹人的舰队到了人间的上空,乾筠他知道怎么应对吗?他要是接管了天庭,知道该如何运筹帷幄、调兵遣将,来抵御这些格物水平出神入化的外道人?” 顿了顿,吃了两口菜,又说:“无论是圆滑老成,还是刚正不阿型的,那些旧式的天官已经不能控制新的局面了。你、陌岩、涅道,还有最近声名鹊起的那个叫什么引的年轻人,你们这些人才能在当前形势下独当一面。” 魅羽同意。要说在这种乱世,最适合掌管天庭、统领六道的人选,自然是她那位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长老哥哥。洞悉世事、智慧超然、杀伐决断,同时又没有多少私心和野心。 撇开陌岩,在她认识的人中,其次便要数容祯和聂驭。这俩人比起涅道来,虽然在战场上略逊一筹,但在心智和其他方面要更加成熟。二人都善于笼络其他天界的势力,而不像涅道那样任性妄为、谁的帐都不买。 至于铮引呢,则属于将相之才,而非帝王之才。假以时日,他定能成为修罗史上的一代名将。可说到勾心斗角、识人用人、权术谋略,比起前面几人来可谓白纸一张。 就拿最近在前庭地的经历来说,铮引若是有聂驭一成的心机和狠辣,她魅羽又岂能如此轻易脱身? 至于乾筠,她想起那次和陌岩在澄法观附近偷听他和寒谷的对话。当时乾筠想去灵宝那里做学徒,寒谷不许。 “道长,你为何不放手让乾筠多出去历练一下?” “你以为我不想吗?”寒谷无可奈何地说,“有次我稍微给他派了个危险的活儿,受了点不轻不重的伤。张家老爷太太,连同他大伯,就大老远赶了过来,掉了一车眼泪。真出点儿什么事,我哪里付得起责任?” 魅羽心说,这可能是所有名门后代的悲哀吧。放出去总有出意外的风险。但你若不迈出那一步,你比那些终日在鬼门关里出没的人就要差上一截。 二人安静地吃了会儿饭。吃饱了的小川眼皮沉沉,不久便在魅羽的怀里睡着了。 寒谷望着小川,低声问她:“你为何会自己跑来报名七仙女呢?前几天才见了你师父一面,他说你一直在龙螈寺,可能早就乐不思蜀了。” 于是魅羽便把陌岩的事粗略讲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啊……”寒谷向后靠去,目光穿过饭馆的小窗户,望向外面。 魅羽心中一动。她第一次见寒谷的时候,他就提过,说她和陌岩这件事背后不简单。当时她也没太在意。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她才晓得这里面一定有不少鲜为人知的内幕。 “道长,为何道士们都反对我和陌岩在一起?”她开门见山地问。 他怔了怔,跟着笑了。“既然现在胜负已定,陌岩也都不在了,我想我告诉你也不算泄密了……你知道六道中的大事,都是怎么决定的吗?” 魅羽怎么也没想到会一下子说到六道上。“不是天庭决定的吗?” “那怎么可能?玉帝和王母虽掌管天庭,还有那么多神佛呢,怎么可能都听他俩的?事实上是,每隔一千年,佛国和道门就要做一次决定,由谁来管理下一千年。” 怪不得呢!之前不是说什么六道轮到了千年回归日,自己还跑去镇坤轮那里掌舵?看来新的一千年又开始了。 “但是具体应当听谁的呢?”寒谷又说,“每次临近千年时,佛国和道门都要打个赌,谁赢了就由谁来话事。之前接连两次都是佛国赢了。你知道他们这次打的赌是什么?” 魅羽隐隐猜到他要说的是什么了,不由张大了嘴巴,屏住了呼吸。 “我听到消息是,”寒谷把双臂搁在桌上,饶有兴趣地说,“你那位长老啊,据说是佛国里八万四千佛当中,最喜欢和尚这个职业的。” 嗯嗯,这她知道。 “别的神佛下凡渡劫,就跟度假一样,都要借机会体验一下久违的凡间生活。除了杀人放火,做什么职业的都有,娶几个老婆的都有。独独你家这位,二十三次渡劫,二十三次全选择做和尚。你说这算不算真爱啊?” 魅羽听得愣了神儿。她早知道和尚这个职业是陌岩的真爱,但居然能痴迷到这个地步? “每次他渡劫回来,人家问他可有看上了谁?他的回答都是——遇见的每个人都俗不可耐。所以啊,丫头,你应当觉得自豪才对。” 自豪?魅羽想起景萧之前的那句话。有啥可自豪的?难道不是因为她碰巧是个和他差不多的奇葩吗? “结果这次他的师父燃灯佛祖,和道门三清打的赌就是,他二徒弟此次下凡就算再当和尚,也一定会找到老婆。为何会打这个赌呢?据说当时燃灯又在吹嘘自己有多帅。说虽然他二徒弟只有他的五分之一帅,在人间也是万人迷了。元始天尊便揶揄他,万人迷还连当二十二次光棍儿?所以才有了这次赌约。” 魅羽呆坐在椅子上,不知该作何感想。这些打赌的神佛,知不知道被下赌注的凡人们都经历了些什么? “当然了,燃灯并非有勇无谋之人。没过多久,就偷偷把你也派下了凡间。” “我也是燃灯佛祖派来的?”她兴奋地问,“那我前世是何人?” “呃……嗨嗨,”寒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是凌霄的一只五彩神鸟。” 魅羽登时泄气了。怎么人家都是什么神啊佛啊的,她却是个动物?兮远给她起名作“魅羽”,看来是一早知情。当时收自己为徒恐怕也不是偶然吧? “这事道门自然也知道了。为了以防万一,就给你安排了乾筠这门亲事。在他们看来,做下一任玉帝的媳妇,也就是未来的王母娘娘,对一个出身鬼道的姑娘来说是不可能抗拒的。这已经是他们能打出的最好的牌了。” 说到这里,嘲讽地笑了笑。“结果陌岩这次还真的就动了凡心。而且还真的有人宁愿去破庙里做和尚的老婆。你知道道门的人都被你气成什么样了吗?现在看来,燃灯敢打这个赌自然是有恃无恐,他是太了解他徒弟的喜好了。” 魅羽想起了那个丁长老。又想起了灵宝。就说嘛!恨她恨成那样,总得有个原因吧? “反正这当中,最可怜的就是我这个死心眼儿的徒弟了。刚开始时婚姻大事不能自己做主,把他搞得很苦闷。后来见了你两次,跟我说还行。谁想到结果是这样?” 魅羽想起乾筠,确实有些歉疚。虽然是未经她同意的婚约,但整件事她处理得也太不厚道。“好在他现在也不在意我了。” “真不在意?那这顿饭他就跟来了,”寒谷撇了撇嘴。“除了他,你兮远师父也为你受了不小的压力。” 这话让魅羽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怪不得大师姐说师父最宠她魅羽呢。虽然兮远一开始也极力撮合过她和乾筠,可到后来明白了她的心意,就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而自己却是如此不孝,一而再、再而三地惹他生气。 想了想,又问:“那这个百石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我不清楚,这应当是个意外吧。除此之外还有个意外……”他皱着眉,眼睛盯着面前的筷子。过了半晌摇了摇头,仿佛不愿再提起。 “道长啊,你说燃灯佛祖是不是应该知道陌岩他此刻在哪里?”魅羽问着,心快提到了嗓子眼儿了。若是连燃灯都不知道,那她也不必去天庭了。 “这我不好说,不过我知道玉帝后院有个叫牵引石的东西。只要是身在六道的人,都能找得到。”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道长,你觉得我参选七仙女有希望吗?” 寒谷研究了她一会儿,又看了一眼小川。“你这幅状态,若是搁从前是没戏的。但目前外道人入侵,天庭和各天界风向大变、人心惶惶,说不定倒是你的机会。” 机会?魅羽暗自摇头。夭兹人和七仙女能有什么关系? “你要是真去了天庭,肯帮帮乾筠,那他兴许还有转机。这七仙女嘛,呵呵,你以为王母还缺丫鬟不成?” 他最后这段话魅羽没留心听,还在想着稍后的夜摩天之行。无论如何,铮引的生死她不能置之不理。至于七仙女,就尽力而为吧。 第91章 疑似鸿门宴 魅羽回龙螈寺后没几天,收到师姐妹们托人送来的一封信。说是信,倒不如说是一本图画书。当中画着的是一组七个人的舞蹈,每个动作一幅图。正中央的小人被涂成了红色,其余小人都未涂色。 之前乾筠曾对参选者们说,唱歌一项需是独唱。跳舞一项为了节省时间,可以选择独舞或与其他参选者合舞。从前在鹤虚山和师姐妹们排练时,魅羽向来是领舞那个,可能离了自己她们不习惯吧。也不知她们做这样的决定,兮远知不知情。 当然了,从经验来说,很多她们姐妹认为兮远蒙在鼓里的事,最后才发现他老早就知道了。目前魅羽最大的疑虑是,上次兮远煽动鬼道叛乱的时候,众人都以为老七仙女被杀了,这才有了此次的选拔赛。虽然事后天庭早已宣布不再追究那次叛乱,现在兮远带着徒弟们来参选,天庭就真的会不计前嫌吗? 在接下来的那些天里,魅羽给忙得不轻。一边要准备参选项目,一边还要抽空去放书的仓库里编撰目录索引。既然枯玉禅被魅羽带走,宝华殿目前也没什么精贵的法物存放,就暂时用做藏经阁,直到新楼盖成。 她其实很想能亲自参与书籍的摆放。但在她离开前,宝华殿的清理工作还不会结束,书只能堆在仓库里。于是便决定先粗粗地做一本索引,便于师兄们在她离开后进行分类和编号。 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小川就被放到一旁自己玩。他已经会爬了,但从来不会撕书或者破坏物件,所以魅羽很放心。除了有次被一叠倒塌的书砸中脑袋外,没出过什么意外。 “这次离开后,我就暂不打算再回寺了,”那天她对景萧和师兄们如是说。 决赛会在天庭举行。倘若过了预选,参与决赛者会直接被带去天庭某处沐浴斋戒十四天。据说这当中要吃一些特殊的水果,来祛除凡人身上的异味。与此同时,天庭会派人去核查每个人的背景和底细。 假如过不了预选,她就带小川去修罗找涅道。看样子夭兹人是打算大举入侵六道,而她是为数不多的、在地狱外对这些人比较了解的一个。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小川的凡人父母都能将一生献给抵抗外侵者的事业,她若是置身事外,那真是白练了这么多年的功夫。 事实上,即使是入了天庭,她也不会袖手旁观。寒谷不是说天神们都在为此抓狂吗?只要她能拿得出切实可行的办法,自然会有人听她的。生死存亡的关头,谁还会在乎身份地位人设呢?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她不能同龙螈寺众人讲的。再过五个月就到百石约好的一年之期了。到时他要是真的找来龙螈寺,即使魅羽肯跟他走,师兄们也不会答应放人。那种情况下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冲突。而能让百石有所忌惮的,除了天庭,恐怕也只有涅道了。 于是在出发前的几天,她带着小川在寺里寺外又转了一圈。跟他说这是当年和师兄们演练阵法的草地。 这是举办大型法会的广场,她曾在这里杀死过一个蛇一样的人。 这里她来得最多,每天上午都来这里诵经听法。 这个小池塘旁边的柳树下,是一只小兔子最喜欢撒尿的地方。 前面那个院子里的某间屋子里,曾有人和她说过,无论是男是女、神仙还是畜生,他们都要在一起…… ****** 夜摩天要举办七仙女初选和狩猎盛会,自是不可能指望所有外天来客都像修罗人一样乘坐飞船,或是像魅羽那样有枯玉禅在手。每逢这种盛事,只需和天庭请命,领一把“万通伞”,插在举办地的某处。 这是一把很大的黄色油纸伞,伞柄高五丈,伞面直径有两丈。事先在伞上写明有资格前来的机构。对方手持令牌,念一句咒语,便能瞬间出现在举办地。 拿这次组织人间参选队伍的齐姥观来说,先由负责人乾筠手持本观令牌,到观外一片空地上站好。随后,人间的参赛女子和随行们,包括魇荒门的师徒七人和已被逐出师门的魅羽,一共二十来人走到他身边围成两圈。眨眼间便来到了夜摩天的南长音岛。 而修罗界前来狩猎的队伍,却依旧是乘坐飞船前来的。一方面是因为崇辅大人说了,“老头子出门若是离开自己的座驾,会心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修罗这次人数众多。崇辅虽没携带家眷,却邀请了他的至交好友索宇大将军和他的孙女前往。 说起这个索宇将军,之前一直没怎么参与前庭地的战事,他负责对付的是福爱天那边的敌人。福爱天和他化天历代通婚、亲如一家。容祯在前庭地这边打,福爱天则占了原本属于修罗的殖民地——四天王天——一半的领土。 有意思的是,这个四天王天和前庭地原本没有接口,还是魅羽大半年前给造了个接口。这样一来,四天王天的军事重要性就一下子给提了上去。 谁知没过多久,夭兹人就来了。容祯和涅道既已心照不宣地在前庭地停了战,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在四天王天互殴。所以双方的重要将领都被自家的统领给招了回来。 于是铮引作为修罗这次出行的护卫队队长,带了三艘护航舰、七十多个士兵,保护着崇辅的座驾前往夜摩天。这些士兵中,有八人是乔装改扮的四大护法的徒弟。六男二女,有老有少。外貌都不起眼,看不出修为武功有多高。不过铮引估摸着他们的水平至少和魅羽相当。 还有件众人不知道的秘密——他身边有个扮成女仆的中年妇人,是出发前涅道突然塞给他的。 “这个人,必须!给我保护好!”涅道有些气急败坏地说,“知道吗?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铮引不明所以但顺从地说,“一定会保护好。” “她要是出一点差错,你当下自刎就可以了,不必回来见我!” 涅道几乎是脸贴脸地瞪着他,像是要把他一口吞下肚。片刻后却一下泄了气,捂着额头说:“唉,要不是她突然冒出来,一定要跟去,我是不可能在自己不去的情况下让她出门的。” 这个女人是谁呢?去夜摩天做什么? 修罗人都知道法王的亲姐姐曾被送去做上一代七仙女,后来罹难了。而魅羽曾偷偷暗示过铮引,这个姐姐可能还活着。会不会是她呢? 大家还知道法王虽然不缺老婆,但对她们脾气一向很差。魅羽走后,除了他的亲姐姐,谁还能让法王如此紧张又不敢违命? 反正既然是要铮引用自己的命来保护,那他就拿命来保护便是了。他已嘱咐过那八个高手,危机时刻先顾她好了,自己是次要的。 ****** 修罗和夜摩天往来频繁,时不时给夜摩天的棉族人送食物。而修罗的空军则是天生会飞的棉族人帮忙训练的。事实上,涅道告诉铮引这次的狩猎会有棉族皇室人物前来。让他抽空见见,并捎一封信给对方。 至于和夜摩天的通道,是在狼蜉山脉的一处细长的峡谷。飞船进入峡谷后如果由南往北行,便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由北往南行,便会突然进入一片海域,出来时便是夜摩天那无边无际的大海了。 夜摩天都是海,没有大陆,只有岛屿。有趣的是,船在半空飞行,时不时会遇到山峰一样高大的树木从海底伸出来。有来过多次的老兵告诉铮引,这叫盘雅树。 每棵树上都会攀附着城堡一样的建筑。层层叠叠,估计能住上百户人家。黑色粗糙的墙壁,似是风干了的海底泥沙打造的。屋顶上的瓦倒是明亮鲜艳,像是某些大贝类的外壳。 飞船一路向南飞去,附近不时会有蛇妖一样的棉族男女飞到近前,东看西看。确认是修罗来的船后,便朝远方的同伴尖叫两声,放心地离开了。倘若不是修罗的船他们会作何反应呢?这铮引就不清楚了。 说真心话,他可不想跟这些样貌诡异的棉族人有任何交道。不过涅道既然让他捎信,见面是免不了的。 日头西斜时,远远望见南长音岛在前方。海岸线望不到两头,很难相信这只是个岛屿,而不是大陆。居民数目看着也不少,沿着海岸线密密麻麻都是房子。 “她已经到了吗?” 从望见岛屿的那一刻,一直到大半个时辰后飞船在指定地点降落,铮引的心里就只有这一个念头。 她曾说过要在狩猎之日赶来,一同对付崇辅。虽然她向来是个言出必践的人,可在她上次离开前庭地后的那些日子里,他还是有些不确定。准确地说,是不确定好运是否真的会如期降临到自己身上。 后来当他得知七仙女预选赛也会在同一处举行时,总算放了心。但同时想到如果她成功入选,那他有生之年便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胸口又有种酸酸的感觉。 ****** 南长音的屋舍无论室内室外,都是精雕细琢、美轮美奂。等一众人安顿下来,终于可以吃晚饭时,都已饥肠辘辘。有崇辅亲兵前来通知铮引,说大人请他过去一同用饭。铮引只得压住心头的一万个不情愿,随来人步行到崇辅的下榻处。 这是什么情况?他暗自疑惑。不至于刚来就摆个鸿门宴来引人注意吧?难道是想在动手前最后一次试探下自己,看看是否有希望收为己用? 进屋后发现桌上已坐了三个人,除了崇辅之外是索宇大将军和他的孙女。铮引连忙行礼,却被热情的崇辅给制止了,亲手拉到酒桌上来。比起在自己的寿宴上,崇辅穿得很随便,一点儿架子也没有。 索宇看起来和崇辅年纪相仿,头发胡子已经半白,但还很茂盛。神情严肃,身材异常魁梧,即使在天生高大的修罗人当中也是少见的。对铮引只是点了点头,似乎不爱搭理。 可铮引对他的态度并不介意。这位大将军虽是崇辅的好友,但听说为人十分耿直,在过去的年月中更是为修罗立过数不尽的战功。铮引对他只有敬重。 索宇的孙女叫旖晴,可能只有十五六岁。眉眼柔和,稚气活泼,一眼望见让人想起毛绒绒的小猫。话多,但不招人厌。估计是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修罗,兴奋异常。 “这次出门可真是辛苦铮将军喽!”崇辅对铮引说完,又向索宇道:“大将军在外征战,可能对铮将军还不太了解。要说修罗最近这一年的后起之秀、风云人物,那铮将军若是排第二,还有谁敢自居第一?可以说是每个修罗兵心中的偶像啊。” “真的吗?”旖晴满脸崇敬地望向铮引,“铮将军可真了不起!” 崇辅这番话让铮引头大。上战场他不怕,可这种嘴蜜腹剑的应酬场,实非他所长。这时他真希望魅羽能在他身边,她通常都能一眼看穿别人的心思。至于言语应对上,该客气该敷衍该反唇相讥,更是小菜一碟。 “崇辅大人过奖了,”他硬着头皮说,“法王才是兵将们心中的偶像。” 他这话说的是事实。涅道回修罗后,在兵士中尤其是年轻人里的威望可谓一天天在疯长。这不止是因为他是法王并有神通,主要是他各方面的观念和大家实在是太相合了! 他的作战理念、生活习惯、做事风格,他对女人的品味,对食物的喜恶,甚至说话的那种口气和方式,无一不和众修罗兵士如出一辙。假如他们都是孩子的话,那他无疑就是孩子王。铮引虽然性格和他大不相同,也经常会觉得他说的话太对了。有道理。嗯,难道不是本来就应该这样吗? 崇辅听了他的回答,自是大大地附和了一番。铮引稍后才意识到,他刚刚可能已经把崇辅最后一丝和解的希望给打破了。当然,他原本也没打算投向他那边。现在只盼着这顿乱七八糟的饭能赶紧吃完,好回房休息。 谁知索宇听了崇辅的一番话,脸色反而沉了下来。“铮将军,最近丢失军饷一事,你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回大将军,还没有下落。” 十天前发生了一件离奇的事。修罗运往前庭地的军饷,在换天岛起飞前还好好地堆在船里。过了天洞,降落到前庭地的那个山洞港口后,打开仓库一看,全都不翼而飞。 当时船里的都是他铮引的亲兵。因为这次运送的军饷关系到整个前线将士三个月的薪俸,军部为此大发雷霆。 索宇得知后,决定亲手接管此案。那些个船上的亲兵此刻都在他皇城的天牢里押着呢。若不是法王出面力保铮引,那铮引此刻即便没有锒铛入狱,也不可能再做前庭地的首领。 “能用的法子,我都用过了,”索宇冷冰冰地说,“还是毫无进展。” 铮引心里咯噔一下。索宇若是这么说,那些兵士们肯定受了不少活罪了。 “但是我发现一个怪现象,”索宇一边说,一边盯着铮引的眼睛。“这些人的大椎穴上都有一个红点。铮将军可知是怎么回事?” 铮引摇摇头。“从未注意到。” 索宇有些失望地闭上口,此后便再也没和他说话。铮引也不知索宇失望是因为没得到有用的信息,还是对他这个人失望。 无论如何,总算熬到宴席结束,回到住处。先确认了被安排在他隔壁的妇人一切安好,才进了自己的屋。还未来得及洗漱,又有个面生的女仆来找他,说旖晴小姐请铮将军去她房中一叙。 铮引听了皱眉。眼下时辰已晚,自己一个年轻单身男子去她闺房,实在是不合礼数。 刚刚在席间和这个大小姐说过几句话。虽然他不认为自己善于识人辨人,但也能看出对方是个不谙世事、心地纯良的姑娘。很难想象会对一个刚认识还不到几个时辰的男下属发出这种邀请。 或许是做小姐对别人呼来唤去惯了,没有世俗的概念吧,他只好这么想。 “请转告小姐,天色已晚,诸多不便。若有事,请明日再来传唤属下。” ****** 第二日清晨,铮引一出门便看到不远处的天空中尽是彩旗飘飘、流光溢彩。当中穿梭着身着节日礼服的棉族人,不时变换着飞行阵列,摆出各种图案,偶尔会有五色花瓣或金丝银片从空中洒落。 今天一整日都是七仙女预选赛事,明日才开始一连五日的狩猎活动。修罗人此次是来打猎的,但谁会错过七仙女这种千万年也难得一见的盛事?众人早早准备妥当,在谷族人派来的使者带领下,朝附近一个小湖走去。 湖不大,但整个湖面几乎被一朵巨大的“莲花”给占据了。莲花的中央是十几根高耸的花蕊柱,柱子顶上有个镶着金边的大圆台。周围的水面上是十二个玉石花瓣样的露台。每个露台上都已摆满桌椅,大概能容纳四五十人左右。露台之间和湖岸都有细细的小桥相连,当真是让人流连忘返的仙境。 身份尊贵的客人和参赛的女子都被领到露台上就座。涅道的姐姐因为是女仆打扮,所以只能和其他看客沿着湖边坐在草地上。铮引将八个护法高徒都留在她背后暗中保护,反正崇辅总不至于在盛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动手吧? 修罗人登上露台后,崇辅和索宇祖孙在前方的桌椅就座,铮引坐在了后方。每套桌椅其实能并排坐两三人,不过能和这几人平起平坐的修罗来客并不多。其余的桌椅上陆续入座了其他天界的客人和参选女子。露台边缘则站着若干个男女奴仆,以备客人使唤。 铮引放眼望去,此刻大部分宾客还在露台和桥梁上四处走动。无论男人女人,参赛的还是看客,几乎是清一色的俊男美女。要知铮引在修罗军中,已经习惯了容貌被外界认作丑陋的修罗男人。此刻看得他是目眩神迷,也不知看到的人中是否有魅羽说的那个乾筠,也就是下一任玉帝的候选人。 而最让人震撼的则是东道主、南长音的统治者、摩谙亲王一家。那家的大儿子倒也罢了,二儿子好像听人唤作什么四颍的那个青年,简直让人一见之下呼吸便不由终止半刻。难以想象世间竟有此等人物。 但是,她在哪儿呢?铮引的眼睛在一堆堆艳装美女中搜寻。他知道她有六个师姐妹和一个道门师父。他甚至还真的看到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陪着六个身穿橙黄绿青蓝紫衣裙的美貌女子,当中的青衣女子头戴斗笠,也不知这些人是不是她的师门。可她却不在其中…… 这时,他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女子,正从岸边走上了小桥,冲着修罗这边的露台走来。这个女子比修罗人矮小,却身着修罗女兵的深蓝军服。手里提着个婴儿摇篮,背后则背着个黑色的大包,边走还边冲铮引这边挥了下手。 铮引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脸上也不知该笑还是该装作若无其事。想冲她也挥下手,却抬不起手臂,就那么僵僵地坐着。嗯,她应该会最终走去她师门那边。不过她不是来参赛的吗?为何要穿修罗的军服? 眨眼间,魅羽已来到他桌前。他怔怔地抬头望着她,她也怔怔地望着他。 “坐过去点儿啊!”她突然不耐烦地说。 “哦,”他这才回过神来,向一旁移了移,看着她在身边坐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她为何不同师门坐在一起,不会是闹翻了吧? 只见她将手中的摇篮放到一旁的地下,脱下背后的大贼包,打开。 先是从包里取出一个婴儿玩具,递给摇篮里的小川。 然后从包里拿出一把带鞘的大刀,“啪”地一声搁在他俩面前的桌上。 跟着又从包里取出一把弓弩。类似金刚弩,但比金刚弩还要大还要夸张,“哐”地一声砸到桌上。 最后从包里拎出一袋弓箭…… 前后左右已经有不少人望过来,摇头咋舌,什么表情的都有。同时露台一侧站着的一个男仆小碎步跑过来,躬身低声对魅羽说:“这位夫人,今日是仙女选拔赛,明日才是狩猎。您这……” “我知道,”魅羽若无其事地说着,伸手指了指前方坐着的某些人,“他们不都戴着佩剑吗?” “哦,那些是日常随身的兵器。” “这些就是我平时用的兵器,”她看着桌子说,“有什么问题吗?” 这时崇辅应当是听到了动静,回过身来。先是冲魅羽皱了皱眉,接着像是突然认出了她,立刻满脸堆笑。 “这不是韵武夫人吗?哎呀法王也真是的!难得夫人有兴致来狩猎,居然也不提前告诉老臣一声,好让老臣早做安排。” “崇辅大人客气了,”魅羽朗声回答道,“我不是来打猎的,我是来参选七仙女的。” 她这话音刚落,又一堆人望过来,像看疯子一样望着她。不过身边的男仆似乎是见魅羽派头不小,想了想终于退下去了。 “另外,顺便来保护一下我的战友,”魅羽的音调沉了下来,侧脸瞥了一眼铮引,又望向前方的崇辅。“我听说,有人想借狩猎的机会暗算铮引将军?” 修罗所在的露台原本是一片嗡嗡的人声。魅羽这话一说完,便鸦雀无声了。 “哎呀,竟有此事!”崇辅满脸惊讶的神色。“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对铮将军心怀不轨?” 铮引依旧僵僵地坐着,然而脑中、胸中却是一片天翻地覆。她说过只是把自己当成战友,是真的吗?就没有别的了吗? 无论如何,她不在乎当着这么多人——里面甚至可能有她的师门甚至前任后任的情郎——如此公开地、大方地承认她在保护他。那他待会儿就算被崇辅一刀砍死,也可谓此生无憾了。 第92章 仙女预选赛 总算等到湖上众人各就各位,场中忽地静了下来。这时有衣着华贵的十二人,九男三女,从湖岸沿小桥分别走向每个露台。同时众人耳中听东道主摩谙亲王的大公子元霁,向大家一一介绍这十二位天官。 原来是天庭派来的十二时辰官,作为这次预选赛的评审。每个时臣官面前有张小桌,上面铺着纸笔做打分用。坐在修罗人前面的是“卯时官”,一身褐色官袍,样子像四十出头,但谁知道真实年龄是多少?五官普通,神情和蔼。胖倒不算胖,只是膀大腰圆,臀围惊人。 比赛的次序是从天道开始。因为天界众多,所以大部分选手都是各天界来的。之后是修罗道和人道。三恶道因为基本没人参选、没有报名处便不再单列。像兮远师门这种虽身在鬼道,但修为和名声在人间和仙界广为人知的,便给归到其他道里了。 上午主要就是比歌舞,下午是言谈举止。对铮引来说,舞曲听着都很美妙。至于台上的人在跳些什么,大部分时间对他来说就是模糊一片。 要说最近一个阶段,铮引对自己那双“天眼”的掌控有了长足的进步。原先只是对危险的事物,或者自己关心的人才有感应。现在基本能做到收放自如了,想看便可以看清楚,即使很远。但通常他还是选择不看,原先那样就挺好。 只有夜摩天和大梵天表演时他注意了一下,因为观众的反应实在太过激烈。夜摩天的棉族女子,轻得就像一片羽毛。别人的队列组合都是平面的,而她们则是立体的。只不过虽然参赛的八个女人应当是棉族里的美女了,铮引看到那倒三角的眼睛和锥子一样的下巴时,还是起了一身鸡皮。 大梵天七个女人的舞蹈,应当是迄今为止最有观赏性的。铮引还是新兵的时候,就听室友说这个天界的男女老少都能歌善舞,可以说是三句话不和就开始跳。又长又直的黑发,大且深邃的黑眼睛,异常柔软的腰肢,让她们的舞姿狂野中带着神秘。 其余的时候,铮引的注意力只在自己坐的这片露台附近。前方的崇辅像是在津津有味地观赏着歌舞。崇辅身后的索宇将军则早就不耐烦了,单手举着本书在读。他身边的旖晴自是看得很起劲,不时地探身和崇辅交流着什么。 看到旖晴,铮引皱起了眉。今早往湖边走的时候,他和她照过几次面。她的神态自然,完全看不出对昨晚的邀请被他拒绝一事有何介怀。他总觉得这件事颇为蹊跷,似乎哪里不太对。 收回注意力,望向身边。那个叫小川的婴儿刚睡醒,此刻正坐在魅羽的膝头,瞪大眼睛望着她手中摊开的一本图画书。铮引瞄了几眼,好像是什么舞蹈动作之类的,可能她正在做最后一次温习吧。 至于这个婴儿,从侧面看,大脸蛋嘟嘟的。不哭不闹,倒似真能看懂书一样,还时不时仰头发出“呜——”的声音。连铮引都觉得他有趣,怪不得魅羽那么喜欢他。 然后铮引就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待会儿轮到魅羽上台了,那照看小川的任务,是不是就交给他了?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抱过小孩。要是一到他怀里就放声大哭,那可怎么办?想到这里,不由紧张起来。 ****** 上午中场休息。 露台上的大部分人都起身,回岸上走动。魅羽因为小川在她怀里睡着了,便留在原地。她不动,铮引自是也没有兴趣去别的地方。 二人前方只剩下还在看书的索宇。过了会儿,索宇有个亲兵从岸边低调而迅速地走到露台上来,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索宇听后站起身,似乎很生气。离开之前还回头憎恶地瞅了铮引一眼。 又怎么了?铮引被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麻烦事搅得很不安。 “上次离开得匆忙,”魅羽突然在他身边小声说道,“忘记问你一件事——你房里的地砖下埋着的那些银两是怎么回事?” “银两?地下埋的?”他不解地问。 这时小川在她怀里蛄蛹了几下,她立刻示意他禁声。 铮引隐隐约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之前基地已经有个独楼独户的统帅府,就是魅羽做上任统帅时住的地方。他来继任的时候,军部却非要再给盖座新的院落。闹了半天,是为了日后陷害他布的局。 这批银两自然不可能是后来丢失的那批军饷。可既然有人故意陷害他,肯定会把大小和数目做得天衣无缝。倘若此刻有人在他屋里挖了出来,他又如何证明此银非彼银呢? “别浪费了你的天眼,”她又不动声色地小声说,“随时随地,留点儿神。” 他知道她也有类似的神通。不仅能探视周围,还能探听,后者是他做不到的。刚刚她是不是听到了索宇亲兵说的话呢?要是这样,那批栽赃物此刻多半已经被人挖出来了。 ****** 观众陆陆续续回来后,比赛继续。快到正午的时候,终于轮到人道的参赛者。铮引耳中听得一个声音宣布“魇荒门、兮远真人门下”。随后见身穿橙黄绿青蓝紫的六个女人走上高台。 他快速瞥了一眼魅羽。要是她也在,应该会穿红色吧?看来还真被逐出师门了呢。不过看她神色好像并不介意,只是将手中的图画书收了起来。 既然是她的师门,他决定仔细瞧瞧。只见六女云鬓高耸,脸上蒙着和衣服同色的薄纱,只露出眼睛。上身是露肩装上用一条纱巾围着肩,下身是舞娘们常穿的那种喇叭裤,光着脚。 音乐声响起,是带着异域风情的悠扬舞曲。台上六女缓缓抬起了脚和手臂,让他想起佛堂神殿的屋顶和四壁上画着的那些飞天仙女。 只不过壁画里的人是死的,台上的人是活的,而且在武功修为上显然比其他参赛者高出一截。虽然不像棉族人那样可以随意在空中飞,但做出来的队列和舞姿真是异想天开、鄙夷所思。四周观众一片嗡嗡声,好像都在说什么“兮远道长出手,果然不同凡响”之类的话。 音乐渐渐快了起来,六女忽然不约而同地手一挥,除下了脸上的面纱。之前观众席的嗡嗡声立刻变成了一片惊叹。 连铮引也不得不承认,这六个女子美得各有特色。尤其是站在前排右方的青衣女子,容貌让人一见之下就屏住呼吸,忘了周围还有别的人和事。此女修为也定然不低,举手投足便让一众姐妹的衣衫无风起浪,更似仙女一般。 只不过修罗原本就是美女如云的地方。比如铮引之前那个女友,若是此刻放到台上,比今日的参赛者们也不会逊色太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修罗男人们对美女已经多少有些审美疲劳了。在铮引心中,当下坐在他身边的这个才耐看,无论是安静时、斗嘴时、嬉笑时还是怒目时。 “到我了,”她突然说道,将小川塞给他,站起身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有一团热乎乎软绵绵的东西贴到自己的大腿和前胸。只得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扶住,力气大了怕弄疼了婴儿,小了又怕他摔下来。 刚刚还灵动活泼的婴儿也已变得坐姿僵硬,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也不知谁比谁更紧张。婴儿倒是没哭,只不过片刻之后,铮引的大腿上便有一片湿湿热热的感觉扩散开来。 ****** 在魅羽翻身跃上高台的那一刹那,音乐声突然改变了风格,成了节奏轻快鲜明、鼓点错落有致的劲曲。然后铮引就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台上原有的六女穿的都是较为传统的艳丽女装,皮肤白皙,并光着脚。按说身着军服短靴、皮肤还未完全恢复的魅羽上台后,应当和她们格格不入。 这倒不是说魅羽身上的军服不好看。在全体修罗男兵的眼里,修罗女兵的军服便是这世界上最好看的衣服,没有争议。谁要是不服,可以和他们的法王一连辩上个三天三夜,如果在这期间不被掐死的话。 此刻魅羽身上的深蓝色军服,用的是修罗最近这两年才开始使用的弹性紧身材料。她的个子比修罗人矮小,但身材比例好,腿比较长。这身军服倒是可以尽显她的优势。和六个姐妹们做着一样的动作,不仅没有违和感,反倒有种意想不到的美妙和诱惑。 台下众人还在目瞪口呆,台上的魅羽已开口唱了起来。与其说“唱”,倒不如说是“念”,乍一听之下铮引还以为她把那个什么寺里的佛经给背了出来。语调单一像在催眠,只不过其节奏同背景音乐里的鼓点卡得刚刚好。 “凡尘的灯光,摇曳着,心伤, 怪兽的尖牙,穿透了,穹苍。 戴上面具穿上战衣披上盔甲背上银枪, 暗夜,如未来,不可知,惊慌。” 魅羽刚上台不久时,铮引见坐在修罗人前面的那个卯时官在随着节奏拍手。待她开口唱之后,这位天官竟然站起身来,走到露台和高台之间的小桥中央。一边高举着双臂在头顶挥舞,一边左右摇摆着大屁股,当真辣眼睛。 “空中废弃的城池,还有铜铃在飘荡。 巨人倒下的身躯,是万年后的河床。 小书店的主人,捧着一本,魂灵写的书, 镜中走出,独臂的女妖,偷人回忆做霓裳。” 唱到这里,节奏又变了,由轻快的舞动变成狂野的宣泄。只见魅羽背后那六个艳装女子各自扯下肩上的纱巾,露出双肩。用真气将纱巾抛入半空,如橙黄绿青蓝紫的六片彩云,久久不落,惹得台下一片尖叫。而魅羽更甚,竟然瞬间脱下了军装上衣,只穿一件黑色紧身背心,将上衣随手甩了出去。 她这一甩用上了劲力,本该直接飞到湖岸。不料铮引前方的卯时官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跃起,壮硕的身躯还在半空优雅地转了两个圈。将魅羽的衣服一把抓住,贴到自己胸口处,才落回原地。 “你说你神勇无双智者无疆, 万事万物逃不出你眼光。 却又不敢正视我面上的沧桑, 躲闪回避装傻充楞,如孩子一样。” 魅羽唱到这里,抬起一只胳膊朝观众席泛泛地指去。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她的脑袋微微歪向一侧,眼睛眯着,便如歌中唱的那个淘气的大男孩一样。铮引觉得她这个样子特别好看。 “皇权如狼牙棒上的蜜糖, 谁来品尝? 贪婪如海上的波浪, 时消时涨。 出门左转右拐再抬头看, 是供着三个神的殿堂。 千亿个世界里的千亿个寺庙, 就剩这最后一个和尚。” 唱到最后,身穿艳装的六女一齐纵身跃起。跟着魅羽也双脚离地,以飞快的速度盘旋着在每人脚底下用力托了一下。被她这一托,六女借力飞上了更高的空中,魅羽紧随其后,七女摆成了一个巨大的“七”字。观众的掌声呼声响彻云霄。 ****** 这一曲下来,把众人看得是目眩神迷,一时间无人言语。待到七女下台后各自归位,却见十二位时辰官中的三位中年女时臣官互相使了个眼色。当中的申时官是个面容削瘦、颧骨高耸的妇人,站起身来,冲众人说: “我看这不太合适吧?七仙女们历来是雍容华贵、文静贤淑的典范,方能配得上我们德荫四海、母仪天下的王母娘娘。魇荒门七女的舞蹈美则美矣,但略嫌不入流,实难登大雅之堂,更不用说去天庭表演了。到时玉帝和王母若怪罪下来,说我们举荐的歌舞有污视听,可就不好了。” 其他二女听了当即附和。当中的酉时官说道:“这次的参赛选手虽整体不及上一届仙姑们,但当中也算有那么几个端庄大方的。我看下午的赛事,魇荒门就不必参加了吧?” 说完后,三女一齐望向子时官,一个年级稍长、神态举止透着威严的人。看样子这人是十二个天官中的头儿。 “这……”子时官目视前方,并未望回她们,“倒也不必如此极端吧?” 其他的男时辰官们虽未开口,但一个个看样子也像是对女官们的话不以为然。 “就是嘛,”坐在子时官身后的一人突然阴阳怪气地说道。也不知是哪个天界的来客。“我看几个老娘们多半是嫉妒了。” “什么人在那里胡言乱语?”申时官气得脸都白了。“天庭要选什么样的人,也轮得到你们插话?” 卯时官听到这里像是终于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我插句嘴总行吧?” 说着抬起一只手,指着三个女官,另只手还握着魅羽的衣服。“天庭这些年来,就是给你们这帮贞洁烈妇搞得无聊透顶、生气全无。说实话,这次魇荒门的小姐姐小妹妹们要是选不上,那我也不想当这个破官了!我去其他地方找乐子去。” 他话音刚落,观众席中便嗡声四起,三个女官的脸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坐在东道主平台上的大公子元霁见状,站起身来打圆场。“上午的赛事既已结束,我看大家不如先用点简单的午膳。下午是单个问答,可能耗时更久。” ****** 为了节省时间,没有另辟午饭场地,而是由仆人们将大盘端着的馍馍、蔬果,和点心送到观众席中,任由挑选。 小川看样子早就饿了。魅羽要了好多样食物摆在面前的桌上,挨个给他尝,看他能吃啥、喜欢吃啥。铮引坐在一边,诚惶诚恐地递这递那,三人看样子就像一家人。 但即便如此,也没能阻止手拿魅羽上衣的卯时官走过来,往三人面前一站,躬下身。 “穿这么少,冷不冷?”他问魅羽,并把衣服递了过去。“不冷的话,衣服留给我作纪念好不好?” 魅羽接过衣服,冲他笑了笑,说了句谢谢,继续给小川喂饭。 “小娃真是可爱哦,多大了?” 这个卯时官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打算走。铮引心里就奇了,既然看到人家都有了小娃,旁边还坐着个男人,这都不死心吗? 魅羽回答了小川的年龄后,卯时官又一句接一句地问她为啥要来做七仙女啊,她做了仙女小娃怎么办啊啥的。铮引正听得心烦,却见昨晚请他去旖晴房中的那个女仆又来了,说大将军叫他过去一趟。 他放下碗筷,在心中叹了口气。假如这不是个女仆,是个男人的话,他说不定会扑上去掐住来人的脖子,像涅道那样冲他喊:“还有完没完?没看到我在和心爱的人吃饭吗?你们一个个要么把我呼来换去,要么当我不存在,知不知道再过几天我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无奈只得站起身来,跟着女仆离开了露台,朝昨晚下榻的地方走去。估计是大将军的部下在他屋里挖出了一早被人埋好的银子,找他过去问话。这一路上,铮引都在焦灼地思考着该如何解释和应对,于是就忽略了一个问题。 “就在里面了,”女仆在一间大屋前停住,指了指开着的屋门。 铮引既是护卫首领,自然知道这几间屋子确实是索宇和孙女住的。于是也没有多想,便走了进去。 外屋没有人,他站在屋中央,转了个身,就看到里屋摆着一个浴缸。刚刚除了外衣、正打算脱掉内衣的旖晴站在浴缸旁边,身侧还有两个女仆在伺候。旖晴望见他后便大惊失色,尖叫了起来。 他愣了一下,心道:不好!连忙跑了出去。来到屋外,刚才那个女仆早已不见了踪影。这才意识到之前过于担心军饷的事了,竟然忽略了一个问题:若是大将军真的找他问军饷的事,又怎么会遣一个女仆来? 不用问,这肯定是崇辅设的连环套。昨晚上请他来,估计也是在这位大小姐沐浴的时候吧? 那他该怎么办呢?此刻听到屋里那两个女仆正在大呼小叫地嚷着要去“报告老爷”,估计索宇很快就会知道。想了想,干脆回比赛场地,等着索宇亲自来训斥或派人来提他好了。 ****** 走回湖边时,下午的赛事早就开始了。几个天界女子正站在台上,轮流回答着问题。索宇不在,只有崇辅坐在前方,好像正聚精会神地观看比赛。但铮引知道他心里估计早已乐翻了。 坐回魅羽的身边,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然而她是什么样的人?只看了他一眼,就神情严肃地把小川放回摇篮,扭过头来低声问他:“出什么事了?” 他还未答话,便听到索宇的咆哮从湖岸传来:“铮引你这个色胆包天的混蛋!看我今天不劈了你!” 台上台下登时鸦雀无声。大家齐齐转身,望见怒发冲冠、大踏步走过来的索宇,身后还跟着四个亲兵。他一踏上露台,崇辅便站起来,假惺惺地拦住他。 “大将军这是出什么事了?有话好好说嘛。” 索宇一把推开他,走到铮引和魅羽的面前。“你这不都有老婆孩子了嘛,为啥还要打我孙女的主意?还有点羞耻心没有?” 铮引立刻站起身。“大将军你误会了,你听我解释。” “解释个屁!今天上午我就收到军报,说在你前庭地的府邸挖出了那批丢失的军饷,还说顺带发现了你私通夭兹人的信笺。”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叠纸,愤怒地挥舞了两下。 “我当时为了保全咱们修罗人的颜面,决定等狩猎结束回去后再审问你。谁知你、你……”冲身后的亲兵一摆手,“把他给我带走!” 四个亲兵立刻从索宇背后冲上前来,两把刀一左一右架在铮引的肩上,同时他的手腕也被绕到身后的二人死死扣住。铮引百口莫辩,只得叹了口气,从座位里出来,跟他们向外走。心想只要索宇不是就地处决自己,回修罗后见到涅道总有机会慢慢解释,怕只怕崇辅在回去的路上又耍什么坏心眼儿。 还有魅羽……他回身望了她一眼。从索宇踏上露台的那一刻,直到此时,她一直双目微闭,不知是在打坐还是干啥。唉,想不到和她的最后一次重遇这么快就结束了。 走了几步,却听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不慌不忙,但透着极度的疲惫,就像是刚打了一场大仗。“哎等等,我说索宇大人,你还真是急脾气。” 索宇估计先前已从崇辅那里知道魅羽的身份了。见是她开口,总得给涅道几分面子。“夫人有何话讲?” “你刚才说铮将军犯的那三件事,都不是什么复杂的事。要弄清真相,也不见得就得大动干戈。” 索宇回转身,正色地问:“怎么,你知道内幕?” “别急,咱们一样一样来。但眼下有件事必须立刻办,如果你想知道是谁把铮将军骗去大小姐屋里的话。” 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朝西北方向指了指。“赶紧派人去最近的那条小河,在一棵歪脖树旁边的水域里打捞。快去!晚了,可就不一定找得着了。” 第93章 最长的一天 于是东道主元霁便派了几个人,带上一辆马车,领着索宇的亲兵去了魅羽说的地方。因为众人都听出来了,有人命在里面,所以元霁派的人一是领路,二是起个监督的作用,以防节外生枝。 几人离开后,场中有不少人的注意力还在铮引这群人身上。虽然是修罗人自己的家事,但问题已经见光,不看着怎么解决大家心痒难搔。而且铮引还被两个兵士押着,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索宇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只得不情愿地把椅子转后,坐下,问魅羽:“丢失军饷的事,夫人也知道吗?” “略知一二,”魅羽也坐下,说。 她的声音并不算太大,不过铮引估计今日在场的人中,除了个别参赛女子听不到外,其他人离得多远都会听得一清二楚。 她又说:“不过公平起见,还请大将军先将你知道的同大家伙说说。” 索宇倒没有迟疑,立刻将那批军饷在离开换天岛后、到达山洞港口之前消失的经过讲了讲。 魅羽点点头。“目前船上那些兵士,应该都在大将军手里喽?将军可注意过他们身上有何异常没有?” “异常?”索宇皱眉,盯着她问,“会有些什么异常呢?” 铮引记起索宇曾问过他,知不知道为何那些兵士后颈处都有个红点。索宇现在故意不说,估计是想看看魅羽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 “像这种在空中消失的东西,最有可能是被人施了术。”魅羽站了起来,抬头望了望还在天上盘旋的几个棉族人。“那么多的银两,在空中被搬到另外一艘船上是不现实的。当时飞船最有可能是被人瞬间转移到了别处,连同船里的人。” 说到这里,突然毫无征兆地跃上半空,冲着那几个棉族人飞过去。棉族人见状愣住了,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得罪了!”魅羽在空中叫了一声,以飞快的速度绕着当中一个静止不动的飞人纵着一圈,又横着一圈。接着伸手朝下方的索宇一指。 索宇冷不丁见自己怀中多了个丑怪的男人,身子一颤,任对方滑到地下。随即像是明白了魅羽的用意,又扶起那人并快速查看了一下对方的大椎穴。 “咦!”他惊诧地放开那人,望向面前正在缓缓落地的魅羽。“这……” “据我所知,瞬间转移的法术并非只有一种。但凡是和转移活人有关的,都得从被转移者的大椎穴处入手施法,且留下的痕迹需几个月方能消散。不知被将军关押的那些个兵士,大椎穴上是否也有这种红点呢?” 索宇点点头。“确实。但这只是弄清了军饷是如何消失的,并不能证明和铮引将军没有关系。毕竟,船里的都是他的亲兵。而那批军饷,昨日在他前庭地的府邸已被挖了出来。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可说的?” “人赃俱获……敢问大将军,昨日挖出来的是三份银两中的哪一份?” “三份?”索宇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打开来细看。“只有一份啊。” “那么多的银两,自然不可能埋在一处。如果我记性无误的话,一份是在主卧的正下方,我猜便是昨日被挖出来的那份。第二份是在东边角落处的一间客房。至于这第三份嘛……” 她望着索宇手中的图纸,有些嘲讽地笑了。“埋银两的和盖房子的,毕竟不是同一拨人。这第三份埋的地方,我猜,按建造图纸来说应该在烧水房的中央。可施工的人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临时决定将烧水房东移,中间加多了个储藏室。这样一来,这第三堆银两刚好就在大灶的底下。” 说到这里,魅羽喘息了一会儿。铮引猜她刚刚使那个什么功法追踪女仆下落时,耗费了不少真气,以至于现在疲惫不堪。她为他做这些事,让他又是心疼,又是甜蜜。 “你是说……”索宇望了望她,又查看了下手中的图纸。 “大将军不妨回去后派人挖挖看,有没有可能在不移动大灶的情况下,把这第三堆银两给挖出来。所以丢失的军饷和统帅府里埋着的,根本不是同一批。” 索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正要往下说,却听别处一个尖锐的女声说道:“等等!魅羽姑娘能先解释一下,你和铮将军是什么关系吗?” ****** 众人循声望去,是三个女时辰官中的巳时官。比起另两个女官来,这个巳时官看着圆润白嫩、略微年轻一些。 魅羽刚刚一直和颜悦色,此时沉下脸来。“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同眼下讨论的案件有关吗?” “同案件自是无关,”巳时官字正腔圆地说,“可同你参选七仙女一事有关。你为何会对铮将军的府邸比他自己还熟悉?在他那儿睡过?” “因为我是修罗在前庭地的上一任统领,这个解释如何?” 她话音刚落,周围便一片议论声。众人虽见她穿着修罗的军装,但若说是整个前庭地的统帅,这可非同小可。大家都知道修罗人极其重视自己的军队,眼前这个年轻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来头,涅道法王为何会如此信任她? “真是纯洁的战友关系,”巳时官阴阳怪气地说,“那请问你身边的孩子又是和谁生的?要知道,只有处子才有资格参选七仙女。”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是处子的?”魅羽冷冷地问。 “别理她,”卯时官回身冲魅羽说,“她家里还养着只狗呢,那也是她生的。” “哎对了,”先前最早发难的那个申时官又插进来,“我好像记得兮远道长有个女徒弟,一早许配给了齐姥观的乾筠道长,是不是你?” 众人闻言,朝坐在魇荒门露台前方的一个年轻道士望去。铮引也跟着望去。那个就是乾筠?果然是一表人才。不过这些个女官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不是说那个乾筠是玉帝接班人吗?”观众里有人说,“明明可以去做王母,却要去做七仙女?有意思。” “多说无益,”申时官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面镜子。“魅羽姑娘不在乎被我照照吧?反正入选后的仙女例行都要被照一遍的。” “请便。” 申时官二话没说,就拿镜子遥遥对准了魅羽。一道金光射向她后,她的周身便散发出一片绿光。 “咦?”申时官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手中的镜子,“不可能啊?” 又照了一次,还是绿光。 铮引虽不知那个法器怎么用,但也猜得出来绿光代表处子。这可真是出乎他的意料!她、她居然……一边暗暗骂自己这么想很不厚道、很不君子,但还是忍不住有些开心。 “是处子又怎么样?”酉时官也站了起来,冲魅羽说,“这位铮将军如此喜欢看人洗澡,不会没事的时候也经常看你洗吧?” 魅羽还未答话,卯时官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好看,才会有人想看。话说你们三个老娘们就算现在脱光了在这湖里洗,也不会有人看上一眼。” ****** 女时辰官们又一次灰头土脸地坐了回去。这时,还有一肚子问题要问的索宇像是不耐烦了。“无关紧要的问题稍后再说吧……铮将军,这封用夭兹人文字写的书信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书信,我完全不知情。夭兹人的语言我不懂,更不用说和他们通信了。” 铮引一边说,一边暗暗寻思。之前魅羽曾给过他一本夭兹人飞船制造的书,他几天后见到涅道便上交了。这本书崇辅是没可能拿到的。 如果这封信真是用夭兹人的语言写的,多半是崇辅的人截获了夭兹人之间的通信。这些夭兹人来前庭地还不到半年的时间,修罗人是没可能破解他们的语言的。所以栽赃他的人应该是照葫芦画瓢。 “大将军能让我瞅瞅吗?”魅羽问。 “你能看懂?”索宇半信半疑地把信递给她。 “我也只是零零散散识得一些字,”魅羽接过信,认真地读起来。从她的神情来看,读得很艰难。 等翻完四页纸后,她问索宇:“我想先请问,大将军是如何断定这是一封通敌信的?” “你看看第二页的那幅地图,上面的圆圈不是修罗在前庭地的基地所在吗?” 魅羽又翻回第二页。“地图……”她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整体是有点儿像个梭子,和前庭地的形状差不多。但如果这是地图,那细节差得也太大了。这是前庭地的一种食物,叫梭馍。梭馍有很多条纹,卖的时候是串在钢丝上的,所以都有个圆圈。” 说着,将书信还给索宇。“我能读懂的不多,不过基本确定这封信和军情无关。这是夭兹人的两个营地之间的通信,讨论的是为啥最近有很多士兵拉肚子的事。想弄清楚前庭地有哪种食物不适合他们吃。” 索宇想了想。“那我又如何能验证你说的是否属实?” “第三页不是还画着个包子吗?栽赃的人是吃准了没人认得这些文字,才随便抄了些来。我是因为在地狱道生活了几个月,参加了民众自发组织的抗击夭兹人的泥天军,才有幸了解了夭兹的一些文化。铮将军这半年来一直在前线抗敌,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对这种语言又哪里来的无师自通呢?” 索宇像是还有话说,忽听岸边一阵骚动,女仆的尸体被捞上来了。索宇立刻离开露台,过去查看,又找人询问。原来此女并非随修罗飞船一起前来的,无人认得她。但之前确实有人看到过她中午领着铮引离开湖边,现在被人灭口,很显然,铮引是被陷害的。 这么一来,众人看热闹的心终于淡了,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比赛上。参赛者的单个问答继续进行。 铮引被释放,重又坐回到他和魅羽的桌后。按说他现在冤屈已被洗清,应当高兴才是,可心里却酸酸的。因为刚才她提到了“梭馍”那种食物。他记起来了,她去参加容祯宴会的那天,九叔从集市上给大家带回来的早饭里就有这种梭馍。 那时候他还是个默默无名的新兵,现在是整个前庭地的统领。可他真希望能再回到那段日子。他不稀罕当什么将军,他只希望能每天和她在一起,做真正的战友。在没有外人注视下的平淡而又不平淡的每一天中,互相依赖,并肩战斗。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看似风光无比,实则对自己的命运和身边的爱人连一丝的掌控都没有…… 正暗自出神儿,却听她在一旁小声咕噜了一句:“大中午头的,洗啥澡啊?” ****** 由于中间被耽搁了一会儿,下午的赛事一直进行到太阳贴近海面才轮到魅羽。此时看客们本已有些疲了,一看到是她上台立刻又精神起来。 本来魅羽又要把小川塞给铮引,这次小川却死活不肯,又踢又叫。于是魅羽只得把他一同背到了台上。 “嗬嗬,”申时官笑道,“这是打算带着小娃去天庭做仙女吗?要不要把情郎也带上?” “这个小娃是和我相依为命的家人,”魅羽说,“我来参选七仙女,自忖别人能做到的,我带着这个小娃也能做到。这又有何不可呢?有规定说不能带娃去吗?” 几个女时辰官不可思议地互相望了望。申时官说:“没有。现在看来,定这些规矩的人想象力有点儿欠缺啊。” 酉时官接口道:“你自己不在乎颜面,我们王母还在乎呢。” 铮引虽身在台下,但能隐隐感到魅羽有些真的怒了。她走上前两步,冲着酉时官说:“什么时候开始,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生命倒成了丢人的事了?这个小娃的父母将毕生投入到了抗击夭兹人的事业中。母亲已经牺牲,父亲还在第一线操劳。和你们差不多的年纪,但比起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天官来,看着老十五岁不止。” 她这么一说,下面顿时鸦雀无声了。 “他们虽是地狱道众生,却是我尊敬的人。铮将军和他那些出生入死的兵士们,也是我尊敬的人。相比之下,一些人身为朝廷重臣、皇亲国戚,不想着如何为抵御外侮出力、替前线将士排忧解难,反而为了巩固和扩张自己的势力,使阴谋诡计来残害忠良。这不要颜面的,到底是哪一个?” 她这一番话掷地有声,铮引明显察觉到,崇辅在位子里坐得不舒服了。 “魅羽姑娘可真是深明大义啊,”酉时官说,“只不过你既是有心保家卫国,那就留在修罗继续做你的女兵好了……” 铮引表示十分同意这个观点。 “……七仙女有七仙女的职责,干嘛非要跑上天庭做份不适合你的差事?再说了,魇荒门的姊妹们毕竟出身鬼道。想一步登天,得到天庭的认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魅羽取下皮带上的一块腰牌,冲众人亮了亮。腰牌在她手中发了一下光。 “天庭认可的一品夫人,”众人中有不少识货的,纷纷说道。 魅羽正要开口,一个优雅的女声在湖岸响起:“我能说句话吗?” 众人转身,见一女仆打扮的中年妇人正离地而起,朝着魅羽所在的圆台缓缓飞来。此女虽衣着朴素,看身材也像是已为人母了。可容貌是惊人的美丽,这一飞也尽显雍容华贵的大气,正是随铮引前来的涅道的姐姐。人群中一片惊叹与敬畏之声。 妇人在台上站定后,台下的三个女时辰官一齐起身:“涅佩佩!你、你不是……你还活着呀?” 男时辰官们虽未如此激动,但也互相使眼色并喃喃自语起来。 涅佩佩笑了。这一笑真让人觉得刚刚落进海里的太阳又重新升了起来。“不单是我还活着,其他姐妹们也都好好的。这都要感谢兮远道长……” 说到这里,朝魇荒门那边的露台望去,并行了个万福。兮远立刻起身回礼。 “那太好了!”巳时官叫道,“比赛正好取消,你们都回来便是了。” 涅佩佩闻言,捂着嘴笑了。“真要那样,我们就得和魅羽妹子一样,把孩子和丈夫都带上天庭了。” 笑了一会儿,又正色说:“我支持魅羽姑娘入选。时移世易、大敌当前,现今的形势已非往昔可比。即使是在旧时,不也有鬼道叛乱吗?当时我们七个姐妹正是因为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才会有性命之忧。” 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顿,给众人思索的时间。 “魅羽姑娘还年轻,顽皮一些也是应该的。除此之外,我看不仅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反而我们大家都应当向她学习。天上的仙女们各个都好看,但我们真的就满足于把自己当个摆设?连地狱道的众生都知道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奋起反抗,为众生做点事。天庭的人能力大、资源多,反而落到了后面,不是被人耻笑吗?” 铮引在心里叹了口气。有涅佩佩这番话,魅羽定会入选了。但同时他又为修罗人感到高兴。他虽然忠于涅道,但之前也有些担心涅道的火爆脾气,会任性妄为。如果今后有这样一位好姐姐在一旁提点的话,就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了。 ****** 众人都累了一天。不过这一天中所发生的事,也算是让人大开眼界、心满意足。等大家被带到东道主精心布置的宴会厅里之后,望着各种美食美酒自是开心得不行。 夜摩天都是大海,所以最出名的自然是海产品。进门后便是几排大桌子,桌上一个个节日专用的大圆盆里装满了各种难得一见的鱼类、贝类、螺虾蟹藻乌贼以及完全叫不上名来的东西。别说吃了,光是看就让人赏心悦目、连连称奇。 魅羽背着婴儿,铮引则替她背着大包,一齐来到大厅。他俩算来得早的。可惜他对海鲜过敏,只捡了些配菜放到自己盘子里。那个小川却是天生不吃荤。中午喂饭的时候魅羽曾说过,即使她把嚼碎了的肉掺进蔬菜里喂他,也会被一口吐出来。 此刻她背上的婴儿一手握着根胡萝卜,另只手举着只巨大的蟹钳放在眼前看。看到最后有些斗眼儿。只有魅羽一人胃口大开,恨不得把每样东西都拿来尝尝,盘子很快就装满了。铮引就把她装不下的放到自己的盘子里,然后跟她找了张小桌子坐下。 由于这次来的客人大部分是多人结伴同行,大厅里摆的主要是能坐十几人的大桌子,小桌子只在靠门口的地方有几张。所以即使白天已经出尽风头的铮引和魅羽都希望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还是不得不坐在人来人往的入口处。 然后铮引便慢慢意识到,他这位女友好像没有不认识的人。先是见东道主摩谙亲王一家进来,当中有今日主持赛事的元霁,朝上首的大桌走去。魅羽的眼睛在这堆人里搜索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大帅哥弟弟好像不在里面呐。” 待这些人刚坐定,进来一男一女道门打扮的两个年轻人,一看就是情侣。男人虽比身为修罗人的铮引要矮些,但也算高大英挺了。身边的道姑气质冰雪,不过此刻神态温柔,一副身处爱河中的幸福样子。 二人在隔壁一张小桌上坐下。道士很健谈,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评论着白天的赛事。道姑则扭过头来和魅羽互相点了个头,并未说话。 “唉,果然被攻陷了,”铮引听魅羽小声说道,“可怜的乾筠。” 结果没过多久,进来几个道士和三个男时臣官,当中就有那个乾筠。这几人一进门,魅羽就赶紧低下头去喂小川,但乾筠怎么会看不到如此引人注目的二人?面上虽无表情,但抛过来的眼光里明显带着不友善。 铮引平静地望回他。没有挑战的意思,也没有躲闪。 跟着乾筠又望向旁边的那一桌。这时铮引见那个年轻道姑的目光对上乾筠的之后,脸色刷地白了。乾筠没有什么反应,和其他朋友继续走了。而女人则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同刚才判若两人。任身边的男人怎么哄她都无济于事。 铮引虽是第一次见这些人,不过此刻也大致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了。那个道姑原先应当是喜欢乾筠的,但后来不知怎么被身边那个道士俘获了芳心。 好不容易平静地吃了几口饭,又进来七八个道士。这当中便有那个风华绝代的东道主家二公子、铮引记得是叫四颍的,应该就是魅羽口中那个“大帅哥”吧? 然而此人并非这群人的中心人物。大家似乎拥簇着一个黑黑瘦瘦、个子不高的小道士,唯他马首是瞻。他身边还有个明目善睐的道姑挽着他的胳膊。 “无涧哥哥,你说咱们去哪儿坐?” 第94章 何为杀手锏 魅羽从这堆人进来之后,就如同隔壁的冰璇见到乾筠一样,整个人都懵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连怀里的小川拿小手捶打她的胳膊都没觉察到。 无涧还是黑黑瘦瘦的那个样子,同一年前相比没多大变化。这么说不准确,外貌虽无太大变化,但气质上比那时候要自信、光彩得多。他们这几人应当是和灵宝请了假,刚赶来不久。魅羽不记得白天在湖上见过他们。 她想起那时附体启娅,在灵宝老家经历过的那些事,真是百感交集。又想起陌岩说过的话:“无涧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只不过因为口吃,一直以来缺乏自信。” 此时同来的人都在望着无涧。他的目光扫了一圈大厅,遇上魅羽隔壁桌坐的育鹏,二人互相点了下头。 “去、去找个角落吧,清净。不过我和缚、缚元得先去给师叔请安。”说完便和缚元一起朝乾筠那桌走去,其他人则走向角落找桌子坐下。 此刻魅羽望着无涧的背影,心里冲他说:也许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曾有过一个老师。虽然他在你的生命中只存在过短短的二十天,但对你产生的影响却是不可估量的…… 转过身来,怔怔地望着桌上的食物,已经胃口全无了。 可怜的铮引,不知所措地放下手中的筷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你先吃,我出去走走,”她目光低垂,抱歉地冲他说。跟着抱着小川站起身来,离开座位,就要出门。 不料迎面又撞上一群人,是兮远和几个师姐妹。魅羽立刻驻足,抱着小川朝兮远躬身叫了声“师父”。 兮远瞅了她一眼,没说话,朝铮引那边望去。铮引慌忙站起身行礼,“道长好。” 只见兮远面色阴沉,向他走近几步,盯了他一会儿。魅羽知道自己白天曾多次公开维护铮引,还因此惹得三个女时辰官对魇荒门风言风语,可能让兮远不快了。 不过还好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摆摆手,“铮将军不必多礼。” 说完径自朝大厅里面走去,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又冒出来一个?” 疲惫不堪的师姐妹们一个个和魅羽打了招呼,便跟着师父去里面坐了。走在最后的兰馨却来到铮引那桌坐了下来,盯着他看,把他看得很不好意思。魅羽见状,也只得放弃了出去的打算,抱着小川走回来重新入座。 “哎我说,咱家小妮子嫁人和改嫁的速度都是杠杠的,”兰馨似笑非笑地对魅羽说道,“这还做什么仙女啊?赶紧给小川生个弟弟妹妹吧。” 才见过无涧,兰馨这话无疑在魅羽的伤口上撒了盐。不过她也没做解释。虽然目前她并没有接受铮引的单恋,但在别人面前还是要给他面子,没必要和谁都澄清一番。 不要说铮引了,即便是在少光天,陌岩就在附近时,她也没当众驳过聂驭的面子。正因如此,她和聂驭目前还能以朋友相处。这是她和男人们相处时的准则,外人若是误会就让他们误会好了。 当然这不包括对她的敌人。比如百石,她若是将来必须和他在一起的话,那她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 恰在此刻,从大门口走进来涅佩佩和几个天旭官。刚刚离开赛场的时候,魅羽见铮引嘱咐了八个亲兵,让他们看好涅佩佩。果然,紧跟着入内的便是那八个修罗兵,也不吃喝,径自到大厅一侧的角落里站好。这六男二女虽然外貌穿着都似平常,可魅羽看得出他们各个都是和自己水平相当的高手,也不知铮引从哪里请来的。 三个女天旭官对涅佩佩可真是如众星捧月一般,边走边大声赞她和原先的六个姐妹是如何的品行高洁、气质华贵。同时感叹世风日下,以及今日参赛的年轻女选手们都是多么不入流等。 兰馨的脸色倏地变了。“这仨老妖婆,狗眼看人低,竟然惹到咱姐妹头上来了?我忍她们很久了。”说着就要起身前去滋事,被魅羽拉住胳膊。 “别冲动,今日不是时候。以后会有机会收拾她们。” ****** 众人用过餐后,东道主请大家去附近一个低矮的小土坡上看焰火。魅羽将满眼困意的小川在背后背好,同铮引随着人流朝小土坡上走去。 夜色漆黑,湿润的海风夹着海藻的味道一刻不停地穿梭于酒足饭饱、面醺耳热的人群中。好客的东道主在坡顶也摆了几张桌子,上面放着酒水。 魅羽刚登上坡顶,便听得砰砰巨响,已有五色焰火升空。在鬼道,寻常日子是见不到焰火的。有次普仞王大寿时曾放过一次焰火,兮远还特意带了几个女徒弟前往谟烬滩观看。 而此刻的焰火比那时要壮丽不少。小川从睡梦中被惊醒后,还没来得及表达不满,便被绚丽的天空吸引住了。魅羽见他喜欢,便尽量往人少的地方去,好让他看个尽兴。不知不觉,便离人群有些远了。而铮引在听一个亲兵汇报什么事情,所以也没跟上来。 “妖术,你们这伙人使妖术!” 魅羽扭头望去,见旁边的小树林前站着八个年轻人。当中的一伙人不知是哪个天界来的客人,身着宝剑,衣衫华贵,此刻正伸手指着对面以无涧为首的几个小道士。 无涧没有出声。一旁的缚元轻蔑地笑了笑,说:“技不如人,就污蔑人使的是妖术?” “怎么不是妖术?”一纨绔子弟模样的人怒道:“这个结巴只要一用功,我们的力道就都使不出来了。” 站在缚元身后的四颍既是东道主家的,见状走上前来说:“我们并非有意为难你们。但是你们取笑别人口吃不对,得道歉。” “他难道不是结巴吗?他是的话我们说的就是事实,有什么不对?” 缚元火了。“那我还说你们都是笨蛋呢!我说的也是事实。” “算了,”无涧说,“我、我们走。” 说完便带着另外三个伙伴走开了。 魅羽在一旁听了,暗暗皱眉。之前她和陌岩、鹤琅附体去灵宝那里偷听,弄回来一本初级心法。虽然是初级,已经让魅羽大开眼界、受益匪浅。 现在这帮原本就出身正统、资质一流的道门弟子们已经跟随天尊学艺一年多了。而这一年魅羽东奔西跑,杂七杂八的东西是学了不少。可若是比修为的话,这些人可能已经超出自己一大截了。一发功别人就使不出劲儿来了?这听着可玄乎着呢…… 一只手紧紧握住了魅羽的左臂。她扭头一看,居然是无涧,此刻站得离自己不过咫尺之遥。 不,这不是无涧。虽然是无涧的身躯与外貌,但他的神情是那样的熟悉。他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一个不同的灵魂。 “老七,你还好吗?”无涧双目灼灼地望着她,声音有些颤抖。 魅羽如同被重锤击中了胸口!她张开嘴想说话,但声音卡在嗓子里发不出来。 不、这不可能!她一定是听错了。 “无涧哥哥,你在这儿呀,”启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无涧立刻松开魅羽,脸上的神色也恢复了正常。可魅羽已经回过神来,反手抓住他,冲他哀求道:“你别走。” “魅羽姑娘,你、你这是干什么?”无涧不悦地挣脱了她的手,“有事找我师叔去说吧,跟、跟你又不熟。”说着便要走开。 不熟?魅羽绝望地想,我还和你亲过嘴呢,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望着他那对眼睛。“你在哪儿?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 启娅伸胳膊挡在了魅羽面前。“这位姑娘你是在干什么?请你自重。” “我只想问他一个问题,”魅羽揪着启娅的袖子,噗通跪了下来。“求求你启娅,我问完这个问题就走。”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号?”启娅用力挣脱,但魅羽抓得很紧。 “看在过去的情分上……”魅羽知道她这么说,启娅也不会理解,可她现在已经语无伦次了。背后的小川像是和她心意相通,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别理她,”无涧冲启娅说,“纠缠不清地,看样子是失心疯了。” 二人转身离去。魅羽站起来又要跟上,却发现胳膊再次被人抓住,这次是铮引。他的神色十分冷峻,没有看她,只是拖着她往回走。她哭咧咧地想要挣脱,头一次发现他的力气这么大。 白天才用了觅踪术,已经把内力消耗得所剩无几了。此刻心力交瘁,便和那些凡间背着小娃的普通女子一样,任他牵着走。 来到一张摆着酒水的桌前,铮引松开她,端起一壶冰茶,一抬手全浇到了她的头上。魅羽浑身打了个大冷颤,瞬间回复了清醒的状态。连背后的小川也止住了哭声。 在修罗新兵训练营时,教官同他们说过:“如果你的战友们在任何时候出现神志不清的痴迷或疯狂状态——这在充满残酷和血腥的战场上是十分常见的——把你随身携带的水淋到他们头上就好了。” 嗯,这还是魅羽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而且自己是被淋的那个,不过确实管用。而战场不见得就得是刀光剑影的地方。 冷静下来之后,她便开始意识到了这里面的危险。无涧现在可是灵宝的徒弟。连她和陌岩都能借助九疡梅来附体这些小道士们,灵宝要是想通过无涧来影响她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虽然因为殁天枢的缘故不见得会杀她,但把她控制和囚禁起来解解气还是有可能的。 只是刚刚无涧的那份神情实在是太熟悉了,让她不得不相信那就是陌岩本人。她不认为灵宝有能力做到这点,无论他的法力如何强大。 可是转念一想,不还有个百石吗?虽然她目前还不清楚百石的修为具体到了什么程度,但这么多年来他都潜伏在陌岩的体内,要想模仿陌岩应当不是难事。他若是已得知自己就要去天庭,那现在出手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送你回去吧,”铮引冲她说,看起来怒气也消了大半了。 她点点头。明天一早,凡是通过了预选赛的选手都要被召集起来开会,后天她们就要被带上天庭准备决赛了。此时不宜节外生枝。 然而狩猎还有五日的时间,她说好了要来和铮引一同对付崇辅的。这个老家伙之前使诡计没得手,肯定不会就此罢休。他若是明天不出手,她又该怎么办呢? ****** 第二日清晨,前来狩猎的客人们都陆陆续续离开了下榻的住所。狩猎有如下几种选项。 一是往西行十五里地,便是南长音岛上最大的山脉——澜影山。这座山以各种飞禽出名,当中有种大鸟叫龙翁,身形矫健,羽毛瑰丽,是弓箭狩猎者们的最爱。 二是往南八里地,是一片保护良好的原始丛林,里面藏着各种奇珍异兽。大部分时间都是安全的,但要提防一种叫皇猁的猛兽,所以只建议有狩猎经验并身手过硬的客人前往。 其他大多数客人,要么是去北面的一片草原,猎取各种鹿啊羚羊啊等较为温顺的动物。不怕远的客人还可以去南长音周边的小岛上,捕捉栖息在岛上的一些海洋生物。 修罗人因为是坐飞船来的,去其他岛屿轻而易举。拿崇辅的话来说就是:“来这里主要是散心的。这杀生的事嘛,老头子能少做就少做。” 他这么一说,在战场上厮杀惯了的索宇大将军自是不会满足于同他一起去“散心”。一早便带着孙女和亲兵,骑上租来的马朝澜影山去了。铮引虽然是修罗军中的神箭手,但索宇的箭术也是有名的。 于是铮引便只得带上一众亲兵,护送着崇辅一同登上他的座驾,前去附近的岛屿。在没上船时他就很清楚,自己这次怕是有去无回了。这个老狐狸知道魅羽是来帮自己的,偏偏选择魅羽去开会的时候离开,并且去的地方是必须坐飞船才能迅速到达的外岛。这样魅羽即使散会后想要赶过去帮忙也来不及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崇辅就怕了魅羽。不过是因为她和涅道关系亲密,而崇辅目前还没到要和那个魔头撕破脸的时候。 可铮引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至于怂到要派人去找魅羽求救,这他做不来,崇辅估计也很清楚这一点。另外,铮引既不能带涅佩佩去一同冒险,也不能把她一人留下,虽然崇辅敢动涅道姐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铮引留了五个护法高徒保护涅佩佩,只带了三人一同前往。 死就死吧,他有些赌气地想。昨晚发生的事虽然他还不太明白,也不想问她,但看她当时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估计多少是和陌岩有关。他当时一壶冰茶浇到她头上,固然是想让她清醒一下,也是因为他心里气。 人都不在了,还不死心吗?为了去找陌岩,不惜上天庭做七仙女,这一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再见。留他铮引在今后的这些岁月里,或者孤独终老,或者战死在夭兹人的战舰前。那还不如今日便死在这里,她至少还会为自己伤心一番,是吧? ****** 飞船起飞没多久,先是遇到一棵小山一样的盘雅树,树上有六七十户人家的样子。绕过树后又飞了一会儿,降落在一个无人居住的碧绿小岛上。回头能看到远在天边的南长音海岸线。 一身浅褐色布袍的崇辅带着两个老仆,貌似惬意地离开飞船,朝着一片铺满碎沙石的海岸走去。铮引先是叫来亲兵队长,安排了一下在岛上的部署。昨天魅羽不是要他好好利用自己的“天眼”吗?降落前他已凝神将岛上的环境粗粗浏览了一遍。 之后又和一同前来的三个护法高徒简单说了几句。 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接下来提心吊胆也没用。便找了块较为平缓的大石头坐下,望着蓝绿色玉石一样的大海出神。 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了。他把自己这短短的一生快速回想了一遍。其实想不快也不行,因为那头二十年的时光几乎是日复一日地相似。生命是在最近两年才丰富起来。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他原本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兵,原本也是孤身一人,没有人理解。她第一次离开前庭地,第二次离开前庭地的时候,他都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结果她的每次出现,都成功替他解了围,免掉性命之忧。为什么还是这么不知足呢?他突然后悔昨晚那样对她。陷在爱里的心,就如一只怎么吃也吃不饱的怪兽…… 一名亲兵跑了过来。“将军,崇辅大人不见了!” “不见了?”铮引皱眉,“什么意思?整个岛都找遍了吗?” “找遍了。事实上,前一刻他还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挖沙子。后来撇下两个老仆,离开海岸往回走。以为他要去解手啥的,结果一眨眼就不见人了。” 不见了最好。正想着,铮引便感到整个岛轻微地震动起来。周边的海域看似也受了影响,原本温和低调的海浪开始变得焦灼不安。 “上船,”铮引吩咐道。亲兵立刻从怀里抽出信号筒,朝天发了个信号。 震动越来越剧烈。直到此刻,铮引也没有把当前的异象同崇辅的失踪联系在一起。只是想,找不着崇辅大人就这么回去了,算是“重大失职”。然而有全体兵士证明当时的情况,这么做是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 待到众人都上船后,要关舱门了,却发现少了三个士兵,刚好便是那三个随铮引前来的护法高徒。铮引暗叫不妙,凝神用天眼将小岛又浏览了一遍。 三个高徒还各自在铮引吩咐他们守候的地方,但此刻都已气绝。一个是被掌力击中前胸,仰面倒地而死。一个被快刀割破了喉咙,背靠大树坐地而亡。还有一个被挂在树上,不清楚是怎么咽气的。 铮引如坠冰窖。崇辅居然有这么厉害吗?那还好魅羽没有一同前来。 “报!船开动不了,像是被人损坏了。” 他长叹一声,“都下船吧。” 出了飞船,此时岛上方整片天空的颜色都变成了乌青色。并非有乌云,而是天色便是如此,十分诡异。 紧接着一阵剧烈的晃动将站在船周围的众人掀翻在地。铮引还未起身,便感到岛的西南角在上升,越翘越高,似乎被一只巨大的手从海底给托了起来。 整个岛朝东北方倾斜,士兵们站立不稳,一个个向着海面滑去。有的及时抓住了地面上的植被,还有的径直落进了海里。铮引的手脸在下滑中多次擦伤。好不容易抱住了一棵树的根部,头顶一人砸落下来,手一松,又向下滑。 突然间,膝盖撞到一块凸起的大石上,把他疼得闷哼一声。不过总算是抱住了大石。这时小岛的上升之势也已基本止住。铮引如同挂在悬崖上,喘了口气,抬头朝前方望去。 崇辅便立在那里。脚下空无一物,却稳稳地立在他对面不远处的半空。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浅褐色的家居袍,可面色与神态简直就是不可一世的魔王。 他的右手先前如火炬一般明亮炽热,此刻正在渐渐地暗淡下来。估计就是这只魔手刚刚把整个小岛的一端从海里给举了起来。 “我原本并不想伤及无辜,”崇辅眯起猩红的双眼盯着他,“现在你这些属下的命,都得算在你的头上了。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和我斗!还有那个丫头,我迟早收拾她。” 言毕,双臂一张,脚下的海水骤然在他背后翻起巨浪,越升越高。最后除了头顶还能看到一线天空外,铮引和其他命悬一线的兵士几乎都被海水包围了。 崇辅双臂一震,海浪砸向倾斜的岛面,那些手中抱着摇摆不定的植被的兵士纷纷落下,跌入海中。铮引因为抱的是石头,只觉周身被砸得剧痛,但并未落下。 只见崇辅手又一挥,一把锋利的冰剑从海中升起,瞬间飞向铮引。剑锋穿过他左肩的锁骨,将他钉在了背后的泥土中。 铮引大叫一声,只觉左肩中融化的冰水和血水一齐从伤口中涌出。眼中望见崇辅伸出一只手对着自己,同时朝着自己飞过来,看样子是要亲手把自己掐死才能解恨。 铮引闭上眼睛,周围的一切离他越来越远。脑中却回荡着在新兵训练营的时候,魅羽一到休息时便对着围成一圈的听众开讲的长篇评书。 “上一回说的是,樊天旭醉酒夜会刘寡妇……”她清脆的声音将他包围。 但听“砰”得一声震天响。铮引睁开眼睛,看到崇辅那张狰狞的老脸就在自己面前一尺处。原本凶神恶煞的面色,此时变成惊惧和不可置信。他的左侧额头上有个恐怖的黑洞,洞里正在往外冒血。 崇辅就这样盯了铮引一会儿,之后便直直地跌落下去,仰面跌入海中,一动不动了。铮引刚刚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呼吸都停止了,这时才开始大口喘气。 然后他才发现右前方的半空中还站着个人。这个人是他某个亲兵的模样,但瞬间却变成了魅羽。估计是她之前使用了什么摄心的法术了吧? 此刻她的手里握着一件黑色的金属事物,脸上带着坏笑,冲着脚下已经一命呜呼的崇辅说了两句话。 “之前亮的那些刀箭是糊弄你的,老人家!真正的利器,不到最后一刻怎么能给人看呢?嗨嗨。” 第95章 男友与老公 崇辅死后,刚刚被托起的小岛慢慢沉了回去。受过严格训练的修罗兵水性都不错。之前掉入海中的那些,凡是没有撞到石头上摔伤的,都自己爬上了岸。还有些伤员和遇难的士兵被常年生活在海中的通族人给送了上来。 刚才岛上出事的时候,引来一群群的通族人和棉族人在远处围观。铮引还是第一次见到通族人。这些人的外貌和陆地上的人没有太大不同,不一样的地方主要在脚上。脚腕处能伸出半球形的透明软骨,可以在水中一伸一缩来推进自己前行。 若是登上陆地,软骨便向上翻,露出脚来走路。不过听说他们没法在陆地上久待。他们应当也有能在水中呼吸的腮吧,铮引想,就是不知长在身上的什么地方。 现在已有棉族人赶去给南长音的东道主报信了。这些天生会飞的人飞行速度特别快,相信不用多久就会有救援队赶来。铮引的亲兵中有军医,很快便给他处理了肩伤,又去护理其他伤员。 等四周无人后,魅羽走过来坐到他身边的地上,把刚刚用过的金属利器递给他,让他转交给涅道。 “这是我在地狱道夭兹人的基地捡到的,本来有一长一短两支。长的当时就用光了箭,扔了。短的还剩这最后一支箭,一直没舍得用。没想到关键时刻派上用场了,呵呵。” 看得出来,除掉崇辅这件事让她非常开心。 铮引冲她说:“这么厉害的东西,你还是自己带着防身吧。” 她又一次在他陷入绝境时出现了,他觉得自己真是幸运到家了。 她摇摇头。“没有箭,就是废铁一块。这种箭估计很难做成,你让法王试试看吧。不行就算了,有些东西即便是知道了机理也未必能做得出来。” 一个亲兵跑过来。“将军,有个棉族人找你。” 棉族人?铮引一琢磨,涅道吩咐过他要转交一封信给棉族的皇室,应当是与此有关。 过了一会儿,亲兵头顶后方跟着一个悬浮着的飞人走了回来。在飞人身后的远方,能看到四个飞人拖着的一辆飞辇。 眼前这个飞人使者的相貌和其他棉族人差不多,至少在铮引眼里分不出美丑来。身穿浅蓝色的军服,和天空的颜色相近。背后的头发好像被漂白过,大概是为了飞行时的隐蔽性。 棉族人嗓音尖利,说话直来直去。原来刚刚路过的那棵盘雅树上,便有棉族皇室成员的行宫。这次来凑热闹参加狩猎盛会的,是某位亲王的儿子——荆宇将军。将军还特意命来人带了一辆飞辇过来,请铮引前去一叙。 铮引犹豫了一下。发生了崇辅大人叛乱并死掉这么大的事,修罗人自是没有理由再待下去狩猎了。今晚见到索宇将军,少不了要有一番详细汇报。还好这次崇辅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众目睽睽下害死不少人,冥冥中给铮引减少了很多麻烦。可无论如何,明早是肯定会启程返回修罗的了。 至于魅羽,她明天也会随师姐妹一起去天庭了吧?今天是他俩在夜摩天的最后一天,却不得不撇下她去见别人,铮引打心眼儿里是不情愿的。 不料来人瞅了瞅魅羽,又说:“我家将军还说了,如果魅羽夫人也在的话,请移驾同去赏个脸。晚宴时有个客人想见夫人。” “是吗?”魅羽听后,望了眼远处停在半空的飞辇,有些不怀好意地问面前的飞人使者:“还会有人想见我?不怕我身上带着火吗?” 说完后便捂着嘴笑了起来。飞人听后似乎极为不悦,但出于礼节又不便发作的样子。 怎么,这些棉族人很怕火吗?铮引暗想。不过魅羽既然一道去,那他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那就有劳使者带路了。” ****** 铮引又嘱咐了一番亲兵队长,便和魅羽登上飞辇。之前折腾了半天,起飞没多久太阳已往西沉。二人都还没吃午饭,铮引便把随身携带的食物拿出来给她吃。 因为她不能忍饿。原先在修罗外出训练的时候,少吃一顿她都要叫唤。他身上的食物经常是先给她吃的。 她吃着东西,他在一旁谈起涅道让他给棉族人送信的事。信他虽未读过,但大致内容倒也了解。 涅道是希望棉族人派兵去前庭地,共同抵御夭兹人。若论飞船和舰艇制造,修罗在六道中是领先的。可比起那帮巨人的工艺技能,那又不知差了多少年。 棉族人天生会飞,如果替修罗人打探情报,或去敌营搞破坏,无疑会十分便利。即便同普通修罗人一样在战舰上工作,船沉了,人没事,也算是优势吧。 她吃完后收起食物,问:“我那本书你给了法王后,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还在找人破译语言,不过我们目前有个想法。” 这么说并不准确。想法是铮引提出的,涅道认为可行,不过还有些环节没有理顺。 “可以确定的是,夭兹人的飞船和我们的一样,都是用磁箱调控一种矿物来起飞的。” “我管那叫反重物,”她插嘴道。 嗯,她起的名字向来是最合适的,铮引想。随后说道:“倘若我们能在前庭地和地狱道的天洞处设置几个巨型磁箱,从道理上讲是可以让他们的飞船一进门便失控的。只不过因为我们的飞船也是靠磁箱运作,这种巨型磁箱的存在会首先使我们的飞船失灵。” “所以你们打算让飞人来帮忙?” 铮引皱着眉说:“是这么想过。但这种磁箱肯定会很重,靠人力长时间在空中托浮不可行。而且如果敌人立刻反击的话,棉族人会毫无还手之力。” 她想了一下。“我听说夭兹人是从第四层地狱里的一个山谷进入六道的。能否把磁箱安装在那边?” 他摇摇头。“据说夭兹人一直严守第四层,我们过不去的。” 二人半晌没说话。待飞辇的高度开始降低时,她说:“这些事本该是天庭来操心的。现在你们替他们办了,他们乐得清闲。天庭若是肯派些天兵天将过来,哪里还需要找棉族飞人了?” 关于“天兵天将”,铮引曾问过涅道。最近涅道亲自去了天庭一次,为的就是谈这件事。回来后看样子是给气得不行。说天庭不肯出兵,怕的是有朝一日夭兹人打上天来,他们便无以自保。 军中还有不少传言,说天庭正在和佛国和道门商量,想在六道之外的太虚境建一片谁也攻不进去的“长乐园”,一旦形势不妙就集体搬过去。不过这些还是先别和魅羽说了,免得她生气。 耳中又听她说:“等我去到之后,会暗地里了解一下天庭的资源。要是有什么发现或想法,我会找机会通知你和法王。实在不行的话,哼哼,我现在有点理解殁天枢的重要性了。这帮蠢货,还没上战场先想着保命的,能打胜仗吗?” 她这么说的时候,铮引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一条宽阔的银河。 他在河的这边,她在河的那边。 一群鹊鸟飞过来,搭成一座美丽的桥。 他俩踩在鹊桥上见面,互相交换军事情报…… ****** 盘雅树从远处看着就很高大,但飞辇停好之后,铮引随魅羽下了车,才真正体会到它的宏伟。 住人的房屋为了稳固,都是紧靠着树干修建的。叶子上搭建的则是各种存储食物、日用品,和交通工具的仓库。每一片深青色的叶子都有两三个新兵训练场那么大。 叶子总的来说还算稳定。上下相邻的叶子之间有木楼梯相连,估计是给外族人用的。棉族人自己飞来飞去的,用不着楼梯。 皇室行宫建在接近树顶的地方,一连占了五片叶子。最顶层的叶子上搭了个小小的人工泳池,旁边有亭台楼阁。池里清澈的水和碧蓝的天呼应着,让人想起离天很近的天国。 进到室内,是和别处的权贵人家差不多的结构和摆设。屋外虽阳光灿烂,屋里倒是清凉无比。 荆宇在书房接待他俩。让铮引比较欣慰的是,这个荆宇的相貌虽然也具备大多数棉族人的特色,但好歹是站在地面上的,不用仰头同他说话。嗓音也比刚才的使者柔和低沉了许多。年龄应当比铮引大不了几岁,可是气质稳重得体,一看便是洞察世事之人。 荆宇同铮引相互客气了几句后,请他和魅羽入座用茶。其后眯眼观察了魅羽一会儿,说:“我昨日也在会场,见过姑娘和同门的表演,很令人震撼。后来听人说,姑娘之前一直在龙螈寺,和下凡渡劫的陌岩佛陀,呃,这个……” 铮引几乎可以断定,荆宇原本打算说的是“在人间喜结良缘,传为佳话”之类的赞誉。然而此刻见铮引在一旁,这番话便有些不确定是否应当出口了。 “贫僧法号肥果,”魅羽双掌合十,笑着说。 “你是肥果?”荆宇闻言,似乎吃了一惊,上下打量着她。“可是,你……” “我猜,咱们在云冉峰交过手吧?”魅羽大方地说,“当时躲在车辇里、临走前大吼一声把山上的树木都震断的那个,莫非是将军你?” 荆宇又怔了一会儿,然后像是释怀地摇了摇头。“呵呵,都过去了,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 跟着转向铮引,二人开始谈正事。铮引先是将涅道那封书信掏出来,递给荆宇。 荆宇读后,像是一早便考虑到了要棉族人派兵这种可能性。点点头,没说可,也没说不可。铮引知道,这种大事最终还是要由棉族人的王和涅道讨价还价来决定,自己只是个传声筒罢了。 不过棉族人向来缺少耕种和制造业。粮食和日用品基本上是靠给谷族和修罗人工作来换取的。所以这笔交易成功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至于通族人,大部分时候可以自给自足。需要对外交易的时候,靠的主要是夜摩天海中的奇珍异宝。比如用万年砗磲雕成的各种珠宝和玩物,能发夜光的滴血珊瑚,避水丹,号称能治百病的紫鲨灵芝等。 耳中又听得荆宇说:“待会儿的晚宴还有两位客人。一位是通族里有名的浮焰法师,也想结识一下铮将军。” 通族人一向笃信佛教,族里的大事都是由和尚们决定。所以前来赴宴的是法师,铮引一点儿也不奇怪。 但这另外一个人又是谁呢?看荆宇的样子,好像不打算提前介绍此人。之前使者说有个人特别想见魅羽,是不是这个神秘的客人?他是不是嘱咐过荆宇,不要提前泄露自己的身份? 正想着,有仆人来报,说晚宴已准备就绪。荆宇站起身,冲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走出书房,领着二人来到饭厅。魅羽原本走在铮引前面,谁知脚一踏入饭厅门,便浑身僵住了。 铮引来到她身边,驻足,朝里望去。屋里正中央摆着个圆桌和六把椅子,仆人们正在进进出出地上菜。不过菜没有直接放到圆桌上,而是搁到了一旁的两张长桌上。昨晚南长音的宴会也是如此,看来这是夜摩天的风俗。每个人吃什么先捡出来,大家不在一个盘中共筷。 在荆宇进去之前,桌边还站着三个人。一个年轻的棉族少妇,在棉族人中应当算是绝色了。身上挂满了精致绚丽的宝石首饰,但并无庸俗感,反而显得很高贵。估计是荆宇的夫人。 另俩人都是和尚。当中一个身材魁梧,一脸横肉,目光明亮,一举一动都虎虎生风。铮引总觉得此人手里再配个禅杖就完美了。 而另一个和尚则是完全不同的气质。身材伟岸挺拔,目光智慧通透。论相貌虽不及南长音摩谙亲王一家如画中人般,但周身似乎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中,举止散发着让男女都为之倾倒的魅力。 铮引倒吸了口冷气。这、这人不是陌岩吗? ****** 当然,铮引很快便意识到,此人不是陌岩。虽然他只见过陌岩一面,但在他的印象中那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是个虽然具备威胁别人的能力,却从不让人感到压力的人。 眼前这人却不是。在他见到铮引同魅羽并肩出现的那一刹那,一阵杀气便朝着铮引袭来。 记得上次在前庭地同魅羽谈话时,她曾简略叙述过发生在陌岩身上的事。这个偷了陌岩躯体的人好像叫百石。 此刻百石正寒气逼人地望过来,换做原先,铮引也许会感到不安。然而今天上午他才在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现在的这条命可以说是魅羽为他捡回来的,多活一个时辰就赚一个时辰。当一个人死都不怕的时候,也就不怕任何威胁了。 于是铮引扭头冲魅羽说:“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我陪你去外面站会儿?” 刚开始,她就像没听到他的话。片刻后却突然转过脸来,笑嘻嘻地说:“没不舒服,就是饿了。能一个人吃三个人的量!” “你平时不是都吃四个人的量吗?”他略带调笑地对她说。 魅羽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望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了一样。 铮引从来都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今天也许是因为心情大好,居然破天荒地说了句玩笑,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前方的百石似乎终于看不下去了,冲二人走近两步。“咦,这位夫人不是我老婆吗?” “是吗?”魅羽皮笑肉不笑地望向他,“咱俩啥时候拜的堂?我怎么不记得了?” “快了。”百石又冲她走近一步。“我本来是想再耐心等上四五个月的。现在发现我老婆身边好像从来都不缺男人。恐夜长梦多,得早做打算,把她接过去才行。” “无论早晚,你得去问天庭要人了。你觉得他们会答应吗?” 百石自信地笑了笑,“答不答应,要看我能开出什么样的条件了。” “能带男友去你那儿吗?” 有那么一刻,铮引以为百石就要一手一个掐住他和魅羽的脖子,把他俩活活扼死。不过百石最终忍住了。虽然铮引不知道此人到底是谁、为何要冒名顶替陌岩,但既已忍了这么多年才走到这一步,应当不会轻易犯错、功亏一篑。 一旁的东道主夫妇有些尴尬地互望两眼,走了过来。先是把那个浮焰法师介绍给铮引和魅羽,然后冲几人说:“既然都饿了,那就赶紧入席吧。都是些乡野粗食,让贵客们见笑了。” 于是铮引照例跟在魅羽后面,拿着盘子去装食物。可能因为有两位高僧在场,一张桌子上全是精美的素食,另一张桌子是海鲜。铮引还是用盘子的一半盛素食,另一半盛魅羽装不了的东西。 待二人走到圆桌前,其他四人已经就座。浮焰法师因为身材魁梧,坐的椅子也比其他人宽大。东道主夫妇分坐他两旁。这几人对面原本是留了三个紧挨着的空位子,结果百石已经挑中间的坐了,铮引和魅羽便不得不一左一右坐到他的两边。 仆一坐下,魅羽便转过头来朝着百石和铮引的方向说:“早知有这么多好吃的,刚才在路上就少吃点儿了。” 百石说:“多吃点儿无妨。” “没和你说。偷听别人谈话不好。” 等酒水都上齐后,荆宇问百石:“之前我们都听说了,陌岩佛陀在人间渡劫结束,这个……”看了看魅羽,又看了看铮引,像是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还好荆宇夫人反应快,立刻接口道:“现在佛陀应当是回到佛国了吧?能和我们讲讲佛国是什么样吗?好玩儿吗?” 百石笑了笑。“我还有些事没办完,一直都没回去。不过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一句——不好玩儿!真是无聊死了。” “就知道佛陀是办大事的人,”荆宇夫人恭维道。 魅羽冷哼了一声。“离家三十年,也不先回去拜见一下自己的恩师?” “我也想,不过师父他也刚刚下凡渡劫去了。” 铮引不知道魅羽和百石口中的这位佛陀师父是谁,不过应当是个了不起的老资历了吧?不消说,这个消息对魅羽来说肯定又是个打击。陌岩的师父不会认不出百石这个冒牌货。现在既已不知去了哪里,事情便有些棘手了。 至于之前百石口口声声地说,要把魅羽给带走。这可怎么办才好?铮引固然不想她去天庭做什么七仙女,然而去做仇人的老婆,他担心她有一天会疯掉。自己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涅道…… 浮焰法师见状,立刻把话题给接了过来。先是恭维了铮引一番。说现在各个天界的人都对铮将军的大名如雷贯耳;对他舍身忘死保护六道众生的大义深感钦佩。 这个浮焰看着威猛,实则是个精细人,且和蔼健谈。身为通族人,脚上却没有其他通族人的那种透明软骨,估计是因为有法术的缘故。 而席间另一个健谈的人便要数魅羽了。刚好魅羽和佛门渊源极深,便问了他不少通族人信佛的事。比如民众们平日都供养哪些个佛菩萨,念的什么经之类的。 说到后来,她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我听说,有个曜武智菩萨,原本就是通族人?” ****** 魅羽在问这句话的时候,伸出纤纤玉指到铮引的盘子里,取走了一只蚝。由于百石坐在二人中间,她这么做时整只胳膊便横在了百石的胸前。 浮焰听到这话,怔了一下。跟着望了一眼百石,说:“我这还是头一次听通族之外的人问起曜武智菩萨。不知夫人是从哪里听来的?” “自然是我身边的这位蜈蚣、呃,蟑……长老告诉我的,”她的语调有些怪异。同时又伸胳膊把刚才那只蚝原封不动地放回铮引的盘里,“打不开。” 于是铮引就动手给她剥蚝。要撬开蚝盖确实需要费点手劲儿,不过他估摸着,别说开盖了,就是将整只蚝连壳带肉用双手碾成齑粉,她都做得到。这么做无非是要气百石。 等蚝盖打开了,他也绕过百石递到她的盘子里去。这才发现她的盘子里居然也有一半是素菜,而且都是他爱吃的。 “这种菜团味道真不错,”她说着,抓了几个绿色的小团子放到他的盘子里。“你尝一尝,比起你家乡的油苋子如何?” 对面坐的三人见状,都是一副恨不得找块铁板挡在面前吃饭的神情。铮引可以感到,从百石身上袭过来的威胁感更强烈了,不过他不在乎。 就算魅羽只是用自己来气百石,他也不在乎。喜欢一个人就是要宠她,让她高兴。想那么多干嘛? “唉,看来女人就得时刻用绳子栓在身边,”百石叹了口气,冲浮焰说,“咱们做和尚的,还是没经验呐。” 接着又扭头对魅羽说:“我确实和你提过曜武智这个人,可从未说过他和通族人有关系。不知我博闻广见的老婆大人是从哪里得知的?” “从一本书上。” 铮引注意到浮焰的双目中有道精光一闪而过。随即见他冲魅羽说:“既然是和我们通族人有关,反正今日大家闲来无事,夫人可愿将知道的说来听听?” 第96章 曜武智 现今的佛国中,知道曜武智菩萨的并不多。而认识他的那些老友应当会同意——虽然菩萨们都很聪明,也很勇敢,外加心地善良,而曜武智菩萨则是格外地聪明,不讲道理地勇敢,无法无天地善良。 在很久很久以前,曜武智出生在夜摩天通族的一户富贵人家中。那时候,通族的人口大概只有目前的百分之一。一生下来便不哭不闹,该吃时吃,该睡时睡,让照看他的人省心。话还讲不利索的时候,就能读懂大人的情绪和心思,并尽微薄之力为大人排忧解难。 因为上头只有三个姐姐,是家里的第一个男丁,所以被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视若心头肉。年幼时家里的好东西先给着他挑。他也不是一概拒绝,因为知道“接受馈赠”也算一种善行,能让施赠者获得满足。可他打心底对物质是没有追求的。钱财经手过,不在心中留一丝痕迹。每日所想的,都是如何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我就是这无边无际的大海,”曜武智在自己十岁生日那天,自言自语地说,“所有的生灵都可以从我这里索取,而我却不减一分一毫。” “等等,”魅羽说到这里时,百石打断了她,“这什么书啊,居然写得如此详细?连自言自语都知道?” 她瞅了他一眼,放下手中拿一块糕饼暂时做成的惊堂木。或许是出于对所描述之人的敬意,这还是今晚他俩相遇后,她第一次不带讽刺或恶意地看他。 “书不知是何人所写。但细节这种东西,还需要从书里读才知道吗?一个说书的要是不能举一反三、窥一斑而知全豹,那趁早闭嘴,别浪费大家时间。” 于是众人便都识趣地闭嘴,不去浪费她的时间,接着听她往下讲。 ****** 一生未出家,但从小就无甚贪念,视钱财、地位、他人的褒贬为身外之物。用自己的私房钱办学堂、开粥厂——说到这里时百石咕噜了一句“通族人不喝粥”,被她瞪了回去——为重病的穷人送药,救助海面上落水遇险的谷族人棉族人……反正能做的善事他都有份儿。 最难得的是,成年后虽不好女色,但也没有拒绝家里给安排的亲事。按期望为家族传宗接代,打理家族产业,是个称职的子孙、丈夫,和父亲。 “这里得澄清一下,”魅羽咳嗦了两声,说道,“曜武智和他的夫人呢,可谓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因为这位夫人,是又愚笨,还无趣!根本就不可能理解像他这么思想高深的人。就连这位夫人的外貌吧,唉,也是一言难尽啊。所以呢,虽然曜武智名义上是结过婚,可实际上等于一直单身,算是思想上的处男——” “等等。” “又怎么了?”她不耐烦地看着百石。 “这,恐怕不太合理吧?人家曜武智家族好歹也是大户,怎么可能给他找个这样的媳妇?” “到底是我在说还是你在说?”魅羽火了,连拍几下惊堂木。“既然你知道怎么合理、怎么不合理,不如你讲?我乐得听!” 百石和她瞪眼僵持了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摆摆手。“你讲你讲,想怎么讲就怎么讲。” 给他这么一打岔,魅羽还不想讲了呢,开始拖拖拉拉地吃起东西来。还是铮引为了照顾其他听众,主动问她:“后来呢?”她才又喜笑颜开地恢复了心情。 不仅善良,而且绝顶聪明。在那么早的年代,即便像通族人这种笃信佛教的民族,手头的佛经也没几本。然而曜武智没读过多少便开悟了,因为经书里讲的道理在他看来是天经地义的。甚至可以说,他说过的话、他写下来的心得,改改也可以给人当佛经读。 “当然了,”魅羽双手捧心地补充道,“外貌上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帅哥!” 曜武智在夜摩天成长的那些岁月里,没有拜过老师。内功修为是在看过一些入门基础的书之后,自己摸索的。六道中主流世界的修持法门重在色空不二、有无相生。而曜武智则是另辟蹊径,修的是逆天运转、反道而行。 可以说,在他三十九岁那年,单论修为便已经挣得大乘初信位菩萨的果位。再加上乐善好施,世人便都以菩萨相称。 ****** 曜武智的家族生意主要是海底采矿。每次开采新的地方,他都会亲临现场查看,确定没有风险才准许挖掘。若是不确定的,即刻放弃。所以直到他四十五岁那年,都没出过事。 然后就出了一次大事。是个挖起来特别坚实的新矿,所以大家起先都认为不存在安全隐患。谁知挖到大约六十尺深的时候,底下突然出现了个空洞。洞口只有一丈多宽,却深不可测。海水巨大的压力瞬间便将上方的五六个工人给冲了下去。 曜武智起先是在不远处观看,见出了事想也没想便跳进漩涡,想着救人出来。没想到进去之后,海水携着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往下钻,感觉真像是进了无底洞。 在这一片漆黑当中,也不知随水流行了多久。通族人虽然天生适应水下的生活,耐得住水压,可也经不住这么强的压力。他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胸腔就快被压扁了,神识也渐渐地不清醒起来。以他的修为尚且如此,其他被冲下去的人可能早就遇难了。 意识中他的五识夹在轰隆隆的水声中离他远去。心中默默对家人说:不肖子孙先走一步了,实在对不住这上有老下有小的,还有那么多等待自己帮助的老弱病残。并嘱咐妻子尽快改嫁、越快越好…… “然后一件奇妙的事就发生了,”魅羽说到这里,挨个儿望了望她的听众们。“曜武智当时明明是闭着眼睛的,却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很多东西。很多人,很多事,而且是同时看到的,在一个明亮的世界里。” 想了想,仿佛不知该如何措辞。“嗯,怎么说呢?比方说你的面前突然站了一百个人,你按说只能看到最前面的几个。可奇怪的是你却同时看到了所有人身上的所有细节,谁也没挡着谁。” 她的听众们沉默了一会儿。百石说:“那就证明他不是用眼睛看的,是用神识。” “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你说吗?”魅羽白了他一眼,“有些人就喜欢卖弄自己的博学。” 铮引说:“我有时,也会有类似的感觉。” “因为你六根清净,”魅羽夸赞地说,“而且还那么聪明……总言之,在漆黑过后突然看到这么明亮的世界,这么多的人和事,很多影像、很多声音在同时进行。过去现在未来,仿佛都一起发生着,让曜武智头晕目眩。” 荆宇夫人插话了:“不过他不是在我们夜摩天的海底吗?怎么会突然就到了这么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又是个什么地方?” “这个嘛,”魅羽用筷子拨弄着酒杯中残存的冰块,“书上没有说,我只能自己推测了。我认为既不在我们的六道,也不在其他的六道——比如夭兹人那个。这应当是在,那个、那个阳世界。” ****** 说到这里,魅羽本来并不想再做解释了。陌岩曾经同她和鹤琅讨论过曜武智去过的异世,所以百石肯定是知道详情的。对面那个通族人的法师好像和百石老友鬼鬼的样子,很可能也清楚。 但是考虑到还有铮引在场,不希望他听得一头雾水。而且这件事很可能和他也有密切的关系,所以还是决定展开来说说。 “要说这曜武智菩萨在异世究竟待了多久,都干了些什么、认识了些什么人,无从考究。只知道很久以后他回来了一次,是这样描述那个异世的——大而简,细而繁。小生大,近含远。越聚越少,越减越宽。 “对于这几句偈,通常的理解是,那个世界的规则同我们的世界是反着的。本来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现在却有了不同的看法。嗯,并非规则相反,也并非相同。应当是——无关。我举个例子吧。” 她一边说,一边把饭桌中央一个瘦瘦高高的花瓶移到自己面前,和一个小碟子并排摆放。 “假若我们都是生活在这个桌面上的平面人,我们也许会觉得这个小碟子比花瓶大,因为碟子的面积比花瓶的底部要大。但由于我们是平面人,根本还不知道有‘高度’这一说,所以对我们来说,如果发现花瓶比碟子装的东西多,那看起来就成了‘小能包含大’。实际上呢,只是我们的认知有限罢了。” 她话音刚落,百石便扭过头来警惕地注视了她一会儿。从他最初夺了陌岩的躯体,到今天和她重遇,他投向她的目光通常带着轻蔑、厌恶,或者憎恨。只有这次,是一种暗含惊讶和赞赏的严肃。 她尽量忽略他。“只是,该如何称呼这种现象呢?可以说这个异世是比我们更、更有高度,呃,更高级……的存在?” “高维,”百石说。 “好吧,就听你一次,”她无可无不可地说。 荆宇问道:“那个高、高维世界,和这里的区别,就在于看东西能一次看更多吗?” 魅羽摇头。“我没去过,不是很清楚,但我可以肯定,应该不止是这些。” 魅羽现在可以基本确定,灵宝也是去过那个异世的。她虽然只是偷了灵宝的初级心法,在法力上不及无涧等亲传弟子。但由于具备对那个异世和曜武智的额外了解,她对这种功法的理解却是比那些道士们要深刻多了。 反过来,有了对异世功法的亲身体验,她对这个异世规则的领悟也比其他人深刻。 “如果把那个世界的某些现象,放到我们目前的世界里,可能会产生‘事物无端相连’的错觉。比方说,看似相隔很远的两个东西,之间却有紧密的联系。这用我们世界的规则是无法解释的。还拿这个饭桌说事,我眼前的这个碟子,和荆宇将军眼前的那个,如果总是一起朝同一个方向转动,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可那仅仅是因为我们看不到桌子之上的那个、呃……维。也许在桌子上空,两个碟子是粘在某样事物的两头上。甚至还有可能的是,这个桌面本身就不是平的,是折叠的。这两个碟子其实是贴在一起的,所以才会如此纠缠。” 对面的浮焰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副被搞得很头大的样子。 “总言之吧,由于多了这一个维,我们日常熟识的任何事物都有可能变得陌生。事物的运行规律不再是我们这个维里的人可以理解和预测的了。” 浮焰冲她说:“夫人还是继续说曜武智菩萨吧。” 魅羽的脸上突然放了光。“那次曜武智回来后,去佛国和天庭逛了逛。据说在凌霄上见到一只五色神鸟,一见到这只鸟啊,他那个亲啊!简直是比见到亲爹亲妈和那个曾经同床异梦、后来肯定已经改嫁了的夫人还要亲!” 百石嗤笑了一声。“这么喜欢,为何不娶做老婆?” “你这话说的,真庸俗!”她又白了他一眼。“那是一种晚辈对长辈的亲近和尊敬,知道吗?类似于……女婿见到丈母娘吧。反正当时曜武智就立誓了,如果再过很多年以后他还回来,定要娶这只神鸟的后代为妻!并从此往后对其他任何女人或者雌兽再也不看上一眼!” 说到这里,忿忿地盯了一会儿眼前的空气,才望向对面的荆宇和夫人,“至于这个异世同我们这个世界的关系,唉,我是真不想说。因为一旦知道了,便不能再假装不知道。可能今后这一辈子都高兴不起来了。” 荆宇和夫人互望一眼。“说吧,不碍事。” ****** “都知道我们的世界有六道,天道人道阿修罗是三善道,地狱饿鬼畜生是三恶道。其实呢?三善道的众生照样有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夭兹人打进来的时候,天庭的人还不是同地狱的人一样害怕?到底善在哪里?” 魅羽说完叹了口气,又吃了点东西,喝了口酒。“我在地狱的时候,同阎王讨论过六道的机制。我们都想知道,六道是谁造的。为什么造这个六道的人或神灵似乎不想众生开悟成佛,而是希望所有的玩家一直都玩下去。我们还认为,一直以来地狱道的这种惩罚方式,并不能帮助众生弃恶从善。 “现在我想通了。曜武智菩萨去到异世后没多久,也想通了。因为我们的六道,里面的善恶福报之差别,都是假象。六道其实就是一个道——地狱道。” 她吭哧吭哧地嚼了几口萝卜。 “或者说,都是三恶道。所有在六道中永世打滚的众生都在受苦。天界的,天庭的,仙人们,包括天尊们,都在受苦。而与我们并列的无数个六道,包括夭兹人那个,也是在受苦。天界的人嘲笑地狱道的人,实在是五十步笑百步。” 说完,便低头吃饭了,看样子是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了。虽然最关键、最匪夷所思的地方都还没有说。 对面的浮焰看了看百石,问魅羽:“这就完了,没下文了?那个异世的人为何要我们这些低等生灵在这里受苦?” 她摇摇头。 浮焰不甘心。“那么曜武智菩萨回来过那一次后,还回来过吗?最后到底有没有娶那只神鸟的美丽又可爱的后代鸟为妻?” 魅羽的脸上还是一副大大咧咧无所谓的表情,但心里在暗暗告诫自己: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要谨慎再谨慎。虽然她刚才就在不经意地误导同桌的两个和尚,比如污蔑曜武智的前妻俗不可耐和杜撰他对神鸟的爱慕。 她这么说都是要故意让他们把曜武智和陌岩联系起来。但百石未必是那么好愚弄的。尤其是刚刚铮引几乎就泄露了他有天眼。“天眼”,能同时感知周围的一切,这不就是那个什么高、高维的一种现象吗? 当然了,这件事很多修罗人都知道,所以百石最终也会知道。只希望他能就此打住,不要再多想。因为陌岩并非曜武智。也许以前是,但早在十二年前便不是了。 目前的曜武智,是铮引。 ****** “我读的那本书,写到这里就没了。最终曜武智有没有再回来,我只能猜了。曜武智天生便是个大慈大悲之人,不能见得众生受苦。如果他意识到我们的六道,其实是一个更高级的世界的地狱道,他会怎么做呢?” 她说着,又环视了众人一遍。 曜武智最终偷偷回到六道这件事,隐瞒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事实上,魅羽认为此刻自己身边坐着的这位百石兄,很可能就是异世派来追杀曜武智的。如果她在这方面装傻,要么会让对方怀疑自己之前那番话的真实性,要么会把自己当成一个傻蛋,最终还是不会被自己误导。 所以在显而易见的方面,她尽量照实说。说谎不被发现的要诀,就是杜撰和篡改的地方越少越好。 至于上次和百石同一天出现的那个迦叶尊者,以及面前坐的这位法师,究竟知道多少真相,和异世有没有关系,就不得而知了。 “具体说来,曜武智有什么能力和计划来救助我们这些六道中人,我实在不清楚。” 实话。 “我比较不解的是,我们修行的目的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尤其是已经修成佛果的,不在六道中循环往复。这些佛陀们算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状态呢?为何没有直接升到异世?还是说,成佛并非如我们先前认为的那样,是修行的终极?” 实话。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曜武智不能作为自己留下来,否则那个异世如果派些什么蟑螂蜈蚣之类的杀手来追踪他,就会比较麻烦。他应该会找一个宿主,或者传人。这个宿主原有的能力越大、地位越高,他也就越容易成事,对不对?” 误导。 “有意思,”百石侧脸望着她,若有所思地说,“如果让我聪慧迷人的老婆大人来猜,这个宿主会是谁呢?” 魅羽身子前倾,绕过百石问铮引:“你吃好了吗?如果吃好了我们就该回去了。要是还想吃我就再聊会儿。” 铮引的脸上露出一丝羞怯又甜蜜的笑。“再待会儿吧,机会难得。” 魅羽听出他的话外音了,说的是难得有百石这等仇人在场,她才会对他格外地好。 于是便冲百石说:“猜不出来。我对佛学是一知半解,佛陀长老能否给大家解释一下,曜武智的宿主知道他的存在吗?” “学艺不精啊,”百石摇了摇头。“人有三魂七魄,三魂是天魂、地魂、命魂,魄是肉体。曜武智留的多半不是魂魄。此外又有八识。世人皆知眼耳鼻舌身意,和末那识。然而这第八识阿赖耶识,才是常驻不坏、超越生死轮回的根本识。含藏一切法,生五蕴十八界。” 魅羽夸张地拍了拍手。 百石又说:“曜武智若是想把自己异世得来的秘密流传下去,他该把哪一识留给宿主,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那自然是阿赖耶识了,魅羽心道,而凡人并不能清楚捕捉自己的阿赖耶识。也就是说,曜武智的宿主若是凡世中的陌岩,并不会知道自己和曜武智的关系。即便是附体于陌岩的百石,也无法接触到他的阿赖耶识。 ****** 今晚到现在为止,魅羽已经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大致理清楚了。 曜武智第二次偷偷回到六道后,便选中了燃灯的二弟子陌岩,作为自己阿赖耶识的宿主,借以保存异世的秘密。这件事燃灯和陌岩应当都知道。 在陌岩前二十二次下凡渡劫的漫长岁月里,都是平安无事的。之后不知何故,被从异世赶来追杀曜武智的百石发掘了真相。于是在他第二十三次下凡时,从少光天前往龙螈寺的途中,被百石附体。那时的陌岩还是个六岁孩童。 大概在他十八岁的时候,燃灯很可能偷偷下凡去查看了他一次,发现了百石的存在。可是不知是为何,也许因为百石是异世之人,燃灯的法力无法将他灭掉,还是出于别的什么考量? 反正当时燃灯选择的做法,便是大笔一挥,将曜武智的阿赖耶识从陌岩身上移走,抛去了修罗道。大概为了日后容易辨认,在接收之人的屁股上留了三瓣莲花作为印记。那年铮引九岁。 铮引是凡人,所以不知道自己的阿赖耶识起了变化。除了凭空多了个天眼出来。 还在渡劫身为凡人的陌岩不知道自己的阿赖耶识起了变化。 附体于陌岩的百石虽然法力可能比较高,可他毕竟不是圆通智慧的佛,他也接触不到陌岩的阿赖耶识。因此在陌岩体内潜伏的这么多年,他还一直认为陌岩便是曜武智的宿主或传人。 至于临终前的皇祖母,作为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她会本能地去追踪孙子的阿赖耶识。但正如阎王所说,陌岩作为下凡的佛陀突然间转世,在六道中是无迹可寻的。所以皇祖母追踪到的那个“屁股上有三瓣莲花的男娃”,实际上不是陌岩的去处,而是曜武智的去处。 现在魅羽依然想不通的是,百石顶替了陌岩后,下一步要做什么。为何无论她怎么当众羞辱他,都不肯和自己撕破脸?这和燃灯与元始天尊打的那个赌有关吗? 想到这里站起身来,冲铮引说:“咱们该走了。” 二人同东道主夫妇道谢、告别,便准备离开饭厅。 “两个月后,”百石冲她的背影说道,“我会恭候夫人的大驾。” 魅羽驻足。“那请多准备几个房间。搞不好,我把玉帝也一同带去。” 第97章 暗夜行船 盘雅树就在南长音岛附近,飞辇不用多久便能到达客人们的住处。路上,魅羽抓紧最后这段时间同铮引讲了她刚刚才有的一个想法。 “之前你不是说了,想在空中设置巨型磁箱吗?下午你同荆宇谈话的时候,我想起来一件事。我在夭兹人的书店里找到一本用咱们的语言写成的书,里面提到他们在一些基础领域里的发现。当中一条说的便是磁和电可以互相转换。比方说……” 她抬起手来打算比划,却发现铮引在愣愣地望着她。嗯,这种眼光并不陌生。之前魅羽从灵宝处附体归来,向陌岩和鹤琅汇报自己听塬鉴讲述心法入门时发现的一些问题,那二人就是这么看着她的。 是了,大家都以为她只是爱美贪玩、能说会道吧?忙得没空思考了呢,哼。 甩开这些念头,她继续讲:“假如你有个封闭的铁圈,能想办法将电放到这个铁圈里流动的话,就能产生磁场。这比你说的搬运巨型磁铁要轻便多了。” 一边说,一边用右手横着画圈,左手则比划磁场的方向。 “你等等,”他问,“你说的这个电是什么?闪电吗?” “呃,”她不确定地点点头,“应当和闪电差不多吧。” “那怎么把闪电引入铁圈呢?” “好像夭兹人有他们特有的办法来产生这种电,书里也讲了。我现在后悔没有抄录一份,给你和法王看。” “这没关系。待会儿你把书给我,我找几人连夜赶抄一份便是。” 既然是熟悉的语言,抄录起来应当很快。 此刻飞辇已在下降。外面夜色漆黑。二人一下车,便看见铮引的六七个亲兵等在那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 “将军,前线急报!夭兹人战舰已全部撤离前庭地。” “什么?”铮引一头雾水地说,“知道去哪里了吗?” 魅羽之前在宴会上胡乱喝了些酒水,又和冤家路窄的百石争了个面红耳赤。虽说有些争论是她故意虚张声势,但不管怎么说,回来的路上头还有些晕乎乎的。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清醒了。 “不知道去哪儿了,”兵士说。 “什么叫不知道?”魅羽这个前统领走上两步,“上百艘战舰消失,去哪里了都不知道?” 前庭地共有八个天洞。修罗天洞在南部,往东依次是少光天、大梵天和他化天的天洞。这三个天界是一伙的,虽然和修罗没有正式结盟,但若是厉害的敌人去到当中任何一处,定会来找修罗求救。 夭兹人基地则挨着北部和东部的两个地狱天洞,以及兜率天和四天王天的天洞。修罗军一直在监视地狱的接口,若是没有发现情况的话,多半是去了兜率天和四天王天。 然而四天王天既是修罗和福爱天争夺的殖民地,敌军如果去了那里,索宇将军的部下多半也会听到风声。所以最有可能便是去了兜率天。 不过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了。毕竟铮引才是现任统帅,这些可能性他应该也想到了。虽然她是他喜欢并尊敬的人,但这不代表她就可以在他下属面前越殂代疱。 铮引考虑了一下,冲兵士说:“留两艘护卫舰保护索宇大人,我现在就回去。” 转身依依不舍地冲魅羽说:“能否和天官们说说,这种时候就暂时别回天庭了?等过几天形势明朗了再说。” “好的,放心吧,”她点点头,并冲他宽慰地笑了笑。 她会照实说的,但她实在怀疑那些自视甚高的天官们会把她的话当回事儿。错过了今天上午的会,她目前也不清楚去天庭是怎么个路线。如果这帮人明日非要启程的话她也没办法,总不能让姐妹们冒险,自己躲起来。 但这些就不必给急着赶回前线的铮引知道了。 ****** 魅羽一进屋,替她照看小川的三个姐妹便如蒙大赦。 “你可回来了!”长相清脆灵动、一身绿衣的浅芸云鬓歪斜地跑过来。“天哪,你平时都是怎么看孩子的?简直把人累死了。” “性子可真是比你还倔,”坐在床上抱着小川的大师姐说,“醒来不见你,就不高兴了,一天都没吃没喝。带他去了趟湖边,也不玩。” 魅羽今天一大早就把还在熟睡中的小川丢给了几个姐妹,自己使摄心术假扮成铮引的一个亲兵,坐上崇辅的船前往那个狩猎岛。 此刻小川坐在大师姐腿上,低着头,抿着嘴,鼓着腮帮子。一天没吃没喝,小脸焦黄。见魅羽进屋,抬头望了她一眼,又低下头。 “今儿个跟新老公玩得怎么样?”兰馨坐在桌边,在灯下照着镜子修眉毛。 她的对面坐着一身蓝裙,妆容素雅的简媛,正在一刻不停地嗑着瓜子。“快来尝尝夜摩天这种瓜子,一吃上就停不下来。” 魅羽不理她俩,去包袱里把那本夭兹人的书找出来,交给门外还在等候的士兵。这才又一次进屋,走到床边把小川抱起来。 “白天开会都讲啥了?天庭到底怎么去啊?”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浅芸连打几个哈欠,“会有船来接我们。” 大师姐从床上站起,示意另几人该走了,同时和魅羽简单解释了一下。 六道是一个大轮子,天庭就在轮子的中央。无论从哪一道往中心走,都会遭遇巨大的阻力。这对于法力足够高的仙人,比如寒谷和兮远,自然是不成问题的。凡人若要前去,则需乘坐速度足够快的飞行装置才行。 “足够快的飞行装置……”魅羽心中一凛,想起夭兹人的飞船来了。“听起来并不难。” “放心吧,天庭可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兰馨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天门有四大天王率领的天兵天将把守。离大门不远处,关着远古四大神兽。进门后,还可启动八道天璇机关。” “那当年鬼道叛军又是怎么打上去的呢?”魅羽问。 “这就不清楚了,”几个姐妹边说边走了出去,“等去到后找人问问吧。” 魅羽抱着小川,望着几人离去的背影,总觉得心里很不踏实。忽然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低头望望小川,才想起他一天都没吃没喝。见桌上的竹罩子下扣着些稀粥馒头,便抱着婴儿坐下,开始喂饭。看他狼吞虎咽的那副样子,真是又可气又可爱。 好吧好吧,看来以后就算去杀人也得把他带上了。 转而想起大师姐刚刚在床上抱着小川的那副神情,心中一动。虽说小川和自己最亲,她现如今伺候起他来也熟门熟路。可每次她抱着小川的时候,给人的感觉都不像母亲。可以是姨妈,是姐姐,甚至保姆,但就是不像母亲。 而刚刚大师姐抱着小川的样子,脸上流露出的不是疼爱,是母爱,这让魅羽看得很心疼。若说年龄,魅羽和其他姐妹们都早过了谈婚论嫁的岁数了。大师姐比她们则还要大上几岁,这时候应当是膝下子女成群了。 此刻鹤琅估计已经接任龙螈寺堪布了,大师姐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她从来不和别人说自己的心事。不是她不信任谁,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看着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其实是有苦都自己扛了。等去到天庭,二人就更见不到面了。能不能想些办法,帮这俩人再撮合一下呢? 正漫无边际地想着,瞥见桌上还有一小堆简媛剩下的瓜子,便伸手抓过来尝了尝。这一尝之下,魅羽的两只眼睛就“叮”地一声睁大了。 果然停不下来…… ****** 第二日,天庭派了两艘船来,早早地停在了夜摩天那无边无际的大海上。通过了预选的三十几个女子,同十二时辰官一起,上了其中的一艘船。魅羽刚刚已经和子时官汇报了夭兹人的异动。果然,对方不认为有啥可以担心的。 另一艘船载着的是保护他们的天兵天将。据说这次领兵的是四大天王中的北方多闻天王,不过一直没出来露面。有趣的是好像雷公电母也来了。女孩子们指着当中一对面容严肃的中年夫妇,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哎,你们说啊,这两公婆要是吵起架来,那还不得响彻云霄、地动山摇啊?” 上船前,众姐妹和兮远道别。除了魅羽,其余六个姐妹还没长时间同师父分开过。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见,一个个哭成泪人。 也许是因为分别在即,兮远对魅羽的气也消了。居然还捏了一下她背上的婴儿脸蛋。 “她们几个,就都靠你了,”他低声冲她说。“打小,就属你鬼心眼儿最多。现在上天入地,本事越来越大了。不过学无止境,修为越高,只会遇到更多比你厉害的人。” 最后这句话魅羽深表同意。 “我知道你最近接触了不少异于常识的东西。人有的时候容易被奇技淫巧带偏了方向,而忽略了根本。须知大繁若简、大巧若拙。又有柔能克刚、见微知着。简单的东西,未必就不能战胜复杂的。问题在于,人们对于貌似简单的,便不再去深究了。” 兮远的话让她想起昨晚百石和她说起的那个“高维”世界,又想起从灵宝处偷来的初级心法。心中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但却捕捉不到,只是怔怔地望着前方。 “若要成佛,必须读佛经吗?”兮远突然问她。 “呃,当然啊,”她摸不着头脑地回答。 “那第一个成佛的人,读的是什么经?”没等她回答,他便转身走开了。 第一个成佛的人……昨天她还对别人说,曜武智只读过少量的佛学和修行的书籍,却能自己开悟,另辟蹊径。最终达到的成就不比那些四处拜师学艺的人低。 他既是出身于魅羽所在的这个低级世界,为何却让异世之人如此忌惮,以至于不远万里、横跨时空跑来追杀他?仅仅是因为他学到了高维世界才有的知识,还是因为他又一次无师自通,发现了以弱胜强、以简制繁的秘密法门? 想想自己过去的那些日子,成日东奔西跑,指点江山。因为机缘巧合确实从不同的人那里学到了各种各样的把戏。可自己何尝静下心来去深究过?更不用说自研自创。 当年在蓝菁寺的时候,陌岩挑战珈宝时,珈宝便断言:“你的这些功法不是岫劲所传。”陌岩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他还告诫过她,随着修为的精进,每日花在修行上的时间只能更多,否则便很难再有进步了。 想到这里时,背后已出了不少冷汗。立定,朝兮远的背影抱拳躬身行了个礼,“多谢师父教诲。” 也多谢陌岩的教诲。她到现在还是如此放不下他,不仅是出于男女之情。同他一直以来言行上的指导、对她身心成长的帮助也有关吧? 想想,在过去的几年里她曾经是多么幸福啊。世界如此之大,众生芸芸何其多。然而有时候你的生命之所以是明亮的,和别人的都不同,每天似乎都在经历奇迹,不过是因为有那么一个人的存在罢了。 ****** 船在海面上起飞了。是艘桃木船,装饰很精致但不大,刚好够所有女选手和十二时辰官坐下。至于速度确实要比修罗的飞船快不少。用的是什么动力呢?难道也是反重矿物?魅羽很怀疑。应当是什么法术或神器吧?不过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小川坐在她腿上,望着窗外碧蓝的天空,嘴里发出“呜——”的声音。看来过了一晚上,他的心情已经平复了。 魅羽也望向窗外。此时船正在转向,船身倾斜,让她刚好看到了飞船被阳光投在海面上的阴影。然后她的心中便打了一个激灵。 她目前所在的低维世界,能否看做高维世界的一个投影呢?船在海面上的影子,虽然不具备那多出来的一个维度——高度,但这个维度上的变化却并非不能反映在影子里。船越高,影子也越小。船转动,影子就变形。 异世、高维世界,究竟和我们是完全分离的两个世界,还是原本就融为一体的呢?低维世界的变动是否也能反过来影响高维的存在呢? 想着,外面的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不久后便如黑夜一般。风也大了,窗户都被关上了。船里原本一直有嘁嘁喳喳的低语,这时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魅羽双目微闭,暗用探视法。在她坐的这艘船里,那十二个天官是探测不到的。这倒并非是说此十二人修为一定都比自己高,据说与天庭的食物有关。同样,隔壁船里的那些天兵天将她也是探测不到的。 待她将神识扩散出去,周围的空间是一片虚无,并没有预想中密密麻麻埋伏的夭兹人战舰。这让她松了口气。 不对,并非绝对的虚无。在两艘船的后方大概半里地的空间,有样东西在跟着他们。不是船,也不是人,她甚至无法确定这东西是否有实体。但她敢肯定,就是有个东西在那里。他们快它也快,他们慢它也慢,他们转弯它也跟着转。 小川已经在她怀里睡着了。她将他交给大师姐,走到前方的时臣官那里,询问还有多久会到天门。 “怎么,等不及了?”卯时官笑着冲她说,“快到了。要不你坐我这里,我们说会儿话,解解闷儿?” 一旁的申时官撇了撇嘴。“想挖墙脚吗?别忘了,人家的男人可是修罗军的统帅。到时候冲冠一怒为红颜,领兵打上来。你吃不了兜着走也就罢了,我们不还得跟你遭殃?” “修罗军有啥可怕的?”卯时官答道,“到时候只要你们三个女官卸了妆、脱了外袍往天门外一站,是个男人就得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魅羽见这俩人怼上了,只得问旁边的子时官:“大人,除了保护我们的那艘船,还有其他什么人在后面跟着吗?或者别的法器之类的?” “什么人跟着?别瞎操心了,我们没你想得那么弱。” 魅羽没再多言,转身走了回去。然而她并未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来到船尾的甲板上。上下左右的空间都是一片漆黑。她四顾,见无人注意,便纵身从甲板上跃起,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 魅羽没有直接冲那个东西飞去,而是先朝一侧飞,绕了个大圈,去到此物的后方。再慢慢向前加速,眼睛和灵识一起用,这才弄明白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怪不得之前探不出实体呢,原来是四个鬼魍在抬着一口灵棺。这四人不是魅羽那样生于壑丘或谟烬滩的实体鬼道生灵。应该更类似于梅魍谷里那些低阶的无形半魂,在这一片漆黑中勉强能辨出四肢躯干和头颅的浅影。四鬼虽在半空中,却在迈着大步往前跑。至于他们手里抬着的那口半透明的灵棺,更是若有若无,只能看清个轮廓。 这是怎么回事呢?魅羽想。若是她寻常路过此地,见到这么一行人,自然不会去多管闲事儿。可这些家伙明显是在跟踪天庭的两艘船。 一念至此,她加速冲上前去,人未至掌力先到。对没有实体的半魂,寻常的攻击是伤不到他们的。好在道士们的修行中原本就有压制魂灵的元素。魅羽这一掌袭去,四鬼浑身一震,松了灵棺,在半空中趔趄地翻了几个跟头。 魅羽抢至灵棺近前,定睛一看,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只见半透明的灵棺里塞着十来艘夭兹人战舰,每个还不到一尺长。虽是玩具的大小,可一看这细节就知道不是假的,而是用什么法子缩小了的真的敌舰。船头船尾还能看到虫蚁般大小的人影在晃动。 魅羽瞬间明白了。她本以为敌军若是得知有船要进天庭,会躲在附近偷袭。现在想想,只是杀这么几个凡间女子,最多再搭上一船天兵天将,能有多大意义? 而现在敌人的计划显然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一路跟到天庭。等天门打开后,四个小鬼儿虽然进不去,只消把这灵棺用力推进去。想象一下夭兹人战舰在天庭里面迅速变回原形,如闯进羊圈的狼一样横冲直撞、大开杀戒,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正在琢磨该如何应对,四个小鬼已经向她扑过来。 “吃里扒外的东西!”魅羽大叫。 对这些里通外敌的半魂没什么好客气的。在怀中转了一个阴阳鱼扔出去,“噗噗”几声,几个半魂便如肥皂泡般魂飞魄散了。 然而这个灵棺可真是烫手的山芋。魅羽相信阴阳鱼伤不了比鬼影舰还坚固的船壳,即使是缩小了的战舰。同理,天星术和木灵掌的威力也不够对付这些钢铁战舰的。移山术能暂时将这支舰队搬离此处,但是也移不了太远。舰队还原后要追上来是眨眼的事。 怎么办怎么办?刚才她把头凑过去看时,那些船的甲板上都有守卫,估计已经发现自己了。这些船可能瞬间就会回复原形,砰地一下把自己撞死都有可能。怎么才能趁他们还小时,把他们都锁在里面,不让逃出来?唉,真后悔自己平日没有勤加修炼,学艺不精害死人呐…… 眼瞅着灵棺里面有几艘微型船开始通体发光,在里面左右晃动起来。跟着是灵棺壳瞬间熔为灰烬,那些一尺大小的船正在变成一尺半、两尺…… 等等,锁在里面,不让出来?她突然想起了从前和陌岩一起研习的“人智之印”。结这个印时两手十指交叉紧握在一起,即使己方只有一人,敌人也会像被包围一样,无路可逃。不知道有没有用,只能试试了。 于是魅羽冲着前方的微型舰队结了这个印。应当说,在她最初和陌岩切磋手印的时候,还只是掌握了些皮毛。后来由手印大宗师景萧亲自指点过,又加上现今她的内力比那时上了好几个层次。这个印一结出,微型舰队中正在产生的变化便停止了。 魅羽也不敢托大了,就这么结着手印,用真气推着这堆东西去追天庭的两艘船。她这一耽搁,本应已落后很远了,不过兴许是师姐妹们发现自己失踪,所以两艘船目前都已停了下来,在那儿等着。 果然,待她赶上去后,见几个姐妹和卯时官正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焦急地东张西望。 “你可回来了!”姐妹们叫道,“干啥去了?那一堆是什么东西啊?” “不好了!”魅羽绝望地大喊,“这是夭兹人的一支舰队,快告诉我该怎么办啊?” 她这么一叫,顷刻间便有几个时臣官和天兵首领出现在她前方的空气中。只消看了眼她面前这堆蠢蠢欲动的玩意儿,便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别担心,”卯时官冲她说,“我这就去请多闻天王出来。” 眨眼间,手拿各种兵器的天兵天将就远远地围了个大圈,紧张地盯着她和这支舰队。跟着是一把橙色大伞从天兵船上飞出来,在魅羽的头顶上方张开。 魅羽只觉两耳嗡鸣,一阵眩晕,手中的印便散了。这时有人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一直拖出了包围圈,这才逐渐恢复了神识。拖她的人是卯时官。 “放心吧,交给天王。” 只见那柄画着五色神龙的大伞已经张开,紧紧地钳制着下方敌军的微型船。雷公电母随后出现在包围圈上空。杏眼圆睁的电母手中拿着一面镜子,冲众人喊道:“再散开点儿!” 魅羽随众人又往后退了退。 一阵耀眼又粗壮的强光夹着噼里啪啦的声音,从上空朝着敌舰劈下。这可真是魅羽生平见过的最恐怖的闪电,赶紧拿双手挡住眼睛。还好众人的下方应当是一片虚无。这要是在人界或哪个天界,下面的人畜可遭殃了。 然而连劈几回之后,那支微型舰队似乎全无变化。雷公电母面面相觑,只见一脸褐色虬髯的多闻天王踏上前来,声如洪钟地冲天兵们说道:“撤伞,准备迎战。” “等等!”魅羽大叫一声。她昨晚才和铮引讨论用闪电制造强磁场的可能性呢,这不是天赐良机吗? “请问电母夫人,环形闪电你会做吗?” “环形?”电母一脸迷惘,“没试过。” “要不,我来试试?” 第98章 欺负青蛇郎君 魅羽飞至电母身边,接过电母递给她的镜子,又暗暗记住对方告诉自己的四字真言。 随即转身举起镜子,在身前画起了大圈,口中默念四字真言,催动真气。一条螺旋形的电龙便凶猛地朝着夭兹人的微型舰队包围过去。 看来强磁场确实产生了。倒不是因为舰队发生了任何看得见的变化,而是周边很多天兵天将手里的兵器已撒手,朝着魅羽砸过来。 没料到原来线圈外部也有这么强的磁场。魅羽急忙停念咒语,狼狈地躲避着一大堆朝她飞来的兵器,同时朝天兵们喊道:“都走远点儿,把咱们的船也移开!” 不用她吩咐,别人已经在这么做了。因为刚刚受到了磁场惊扰的敌舰正在剧烈地晃动着。当中有艘母舰眼看着体积要不可遏制地变大,目前是魅羽最好的机会了。等这些舰艇都回复原形,再一个个去对付就麻烦了。 咬紧牙关,再次催动内力,快速并大幅度地用镜子画着圆。她相信画圆画得越快,电龙变成的线圈越密,磁场便越强。而且刚刚那些飞来的兵器已证明,线圈外部也有磁场,只比内部稍微弱些。 这时那艘母舰已经离开了线圈的包围,一边膨胀着,一边跌跌撞撞地向天兵那艘船撞去。看来磁场对这些舰艇的导航系统已经起到破坏作用了。 轰地一声,母舰突然间变大了十几倍,将魅羽和其余的微型战舰撞得四散而飞。魅羽在空中翻滚着,额头和膝盖生疼,只是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镜子。四处一片混乱,天兵天将们各展神通,朝着还未完全恢复大小的母舰袭击。 母舰开火了。天兵们因为从未和夭兹人交手过,不知其火力的厉害,骤然间便有十数人中弹。这时只见立在母舰正前方不远处的多闻天王双手在胸前来回转动,敌舰队上空的那柄大伞便也开始越转越快。 母舰中的火力停止了。魅羽想起自己先前曾被那把伞弄得头晕目眩的感觉,估计船里的夭兹人也都处在这种状态下。于是抓紧时机冲上前去,再次转起了电龙…… ****** 一番混乱结束了。前来偷袭的夭兹人最终同他们失控的战舰一起消失了,估计不久后便会跌落到六道某处,摔个粉身碎骨。 魅羽精疲力竭地回到自己那艘船上,从大师姐怀中接过早就被惊醒了的小川,瘫坐到座位里。 又行了不到半个时辰,外面的天色逐渐亮了起来。魅羽打开窗朝前方望去,见远处有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球,球里装着个流光溢彩、华贵又精致的世界。 原来天庭是这么个样啊。她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去玉帝的院子里,查看那个叫牵引石的东西,好追寻陌岩的下落。不过这几日她也着实累坏了,小川都跟着吃了不少苦。倒是挺盼着尽快去到那个斋戒沐浴的地方,好好休息个十来天。 说到这个“十来天”,魅羽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之前都说天上一天、地下一年,真是这样吗?那她这十来天过去后,六道中的其他地方岂不是过去十几年? 好家伙,这还没进决赛呢,人间的鹤琅就比大师姐老了十几岁了,这可如何是好?那时夭兹人会不会已经踏平六道了呢? 她没料到,这个疑问顷刻间就被解答了。 “你们真是幸运啊,”巳时官回头冲众女子说,“来的时节刚好是白昼。要是一来就赶上那么漫长的黑夜,估计很多人会不习惯呢。” “夫人,您这话作何解释?”一个女听众问,“天庭的黑夜很长吗?” “你们没听说过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吗?并不是天庭的时间过得比六道其他处快。只不过这里的白天黑夜一个轮回,就相当于其他地方的一年而已。”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如此长久地不见太阳,黑夜不是会很冷吗?” “本来是这样的。所以你们看,才有了天庭外面的大球。球里面施了法,是恒温的。” 魅羽闻言,松了口气。 又行了一会儿,天庭这个球变得越来越大了,已经能清晰地看见那道宏伟的天门。天门外飘着个孤立的小球,有山有水独成一个世界。听后方的人说,那是远古四大神兽居住的地方。 “本来有五大神兽来着,”一个陌生的女声在船里某处说道,“胎伱兽一早被灵宝天尊和玉帝合力给灭了。后来另外四个才被捉了上来。” “那四个都是啥?”又一女问。 “嗯,好像是什么翼龙、金须豹、双头鳄和霹雳蛇。各个都巨大无比。” 霹雳蛇?魅羽心中一动。是说会放电的蛇吗? 这时船已开始减速,众人都在规整自己的随身物品。魅羽又听坐在前方的卯时官向人说道:“这一下子啊,就灭了敌人十几艘战舰,而我军伤亡可忽略不计。这算不算和这些外道人开战以来,打得最漂亮的一仗?” 十几艘战舰……魅羽当时正在给小川换尿布,听到这里双手一顿。总共有近百艘敌舰突然消失,而这里只有十几艘。唉,刚才她为什么没仔细想想这个问题? 在座位里站起身来,冲前方的天官们说:“我想去隔壁船见天王,请天王立刻出兵支援修罗。” 卯时官转身,冲她摇摇头。“不可能的。没有天庭的兵符,天兵不能擅自前往六道。” ****** 作为前线统帅,劳累对铮引来说本是家常便饭。然而这次的情况却有所不同。 他头天上午险些被崇辅杀掉。虽然魅羽最终出现救了他,但过程不得不说是惊心动魄。当晚又去了棉族人的晚宴,见到百石。跟着连夜赶回前庭地,在飞船上倒是休息了几个时辰。一到基地就召开紧急会议。 事实上,在夜摩天踏上回程的同时,他就派人去各个与前庭地有接口的天界查问了。到了开会时,被派去的人已陆陆续续赶回来,都说完全没有谁见到敌军的踪迹。 上百艘战舰啊……铮引和他的下属们觉得头都要炸了。 每艘船都可以说是庞然大物,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他敢保证,这是在上次魅羽和鹰裘出现在战场、重创敌军之后,敌人所做的一次报复性反击。可知道这点又有什么用呢?到现在他们连对方的影儿都摸不着。 真是的,前线两军对峙,敌人突然间不见了,史上有过这种情形吗?偏让他给赶上了。但这件事既然是他在负责,最后结果如何都会记在他名下的那本册子里。 说起这本小册子,凡是加入了修罗军的兵士,在军部那个占了五栋楼的考绩处里,都会有本名册。即使是只在部队里服役过几天、所作所为用一张纸、两句话就能概括了的,都会给弄个封皮,写上名字,摆在里面。 这本册子的厚度、内容,对每个修罗兵都是至关重要的一生荣耀。铮引也不例外。他听说索宇将军这样的大将,考绩册已经编到第八本了。他还知道魅羽虽然早已离开修罗,可她的册子也在一直添加内容。这让他很是欣慰。 对修罗人来说,出生在何处无所谓,参军的地方才会视为自己的家乡。他和涅道一样,都算是她的娘家人,虽然——唉,虽然他更希望做她的婆家人。 岂料会还没开完,军部派来传唤他回皇城的三个特派员就出现在门口。 “铮将军,关于崇辅大人遇害一案,请你现在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说话的人五十多岁,大方脸阴着,是崇辅在军中的一个老部下——袁副参。 此刻铮引面前的桌子坐满了军官,一个个望向门口,再望向他。崇辅大人已殁这件事还没有在军中传开,大家都面露惊愕之色。 铮引站起身,走到门口那几人面前。“我会跟你们回去,但眼下不行。” 要是明早一睁眼敌舰都跑到修罗皇城的上空,那他铮引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万死也难辞其咎。没人会关心这当中都发生了什么。 袁副参冷笑一声。“铮将军,你是不是认为修罗军离了你就不行了?在你出现之前的那么多年,我们的胜仗又是怎么打的?”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你这是要造反吗?”袁副参厉声道。 铮引回头望了眼站在会议室一侧的卫队队长。顷刻间便有几个士兵过来,将这三个人反剪双手,押送了出去。 “铮引你好大的胆子!给我等着,回去后有你好看……”袁副参的叫嚷声越来越远。 回座位里坐定,铮引冲部下说:“反常及妖。这次不是一般的反常。白天一半的兵力做一级战备,晚上换另一半,直到敌人出现。” ****** 一整日都无事。 午后他在屋里翻了会儿昨晚部下才抄录的那本书。如魅羽所说,夭兹人用人类语言写这本书,主要目的是向他们展示并炫耀夭兹文化的辉煌。这当中简述了一些他们在科技方面的里程碑发现。 书中提到两种人工制造闪电之法。一种让人读后完全不明所以,另一种铮引看着似乎不难实现。虽然有些细节被隐去了,但他父亲和叔父都是能工巧匠,自己也没少捣鼓各种机簧。找几个这方面的能人来,多试几次估计就差不离。 看完这部分,又胡乱翻了翻。不经意间瞥见书的最后一页,上面画的是一张餐桌。桌上摆着碗筷,而碗之间停着一辆敞篷马车。车上坐着一个拇指大小的人,正伸出双臂从旁边一个盘子里取一粒松仁来吃。松仁本是很微小的,但对于这个小人来说,需要双手才能捧起来。 看第一眼的时候,铮引以为这就是些模型和摆设。可转念一想,如果只是普通玩物的话,有什么必要放到这本书里来卖弄呢?再仔细看了看书页上方写的三个字,“微缩术”。 微缩术……照画面意思理解,这是把活人变小了啊。马车呢?应该也是活物被缩小了吧? 战舰呢? 他把书搁下,走到屋子的中央,双目微闭。今早刚到前庭地不久,他已用天眼将修罗基地附近巡视了一番。然而当时他的注意力都放在寻找大型飞船上,没有留意是否有微小的异物存在。 嗯,现在看来,至少半空中没有。除了一群正在朝这里飞来的大鸟外——这是前庭地特有的一种鹰,叫淑鹰。名字反映了这种鹰的温顺。 不对,这些鹰的飞行方式有点怪啊,好像有些吃力的样子。铮引于是定“睛”一看,每只鸟的背上都被绑了什么东西…… 他三两步跃到屋外,宣布立刻迎战。同时吩咐一个中队的人,将基地炼钢房里的大炼炉尽快搬到操场上,点火。并让身边的人带上金刚弩和一筒箭,一同赶去操场。 原本静谧的暮色中,顷刻间便到处都是脚步和吆喝声。还未到操场时,那群淑鹰的前沿已经飞到了基地上空。铮引一边大踏步地往前走,一边抬手将近处的淑鹰一只只地射下来。兵士们跟着去将猎物找到,一刻不停地扔进正在越烧越旺的火炉中。 铮引知道这些微型战舰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仅仅是把它们从天上射下来的话,它们随时可以变回原形。然而里面的夭兹人毕竟是血肉之躯,他不信他们能耐得住炼钢炉的高温。一旦人没了,就算战舰回复原型也不怕了。 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已射下了十来艘微型舰了。然而敌舰总共有五六十支,不断汇集到基地上空。当中一艘四方舰突地像吹气球一般在铮引头顶上空胀大。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船身底部钢板上在多次升降中留下的划痕。船尾的热浪扫过他的脸,鼻子里尽是一股机油的味道。 空中骤然出现的庞然大物越来越多。不久便听到砰砰声响,是基地的两个主要火药库爆炸了。远远望见自己的一艘鬼影舰刚离地,就被冲过去的一种叫“尖嘴雀”的敌舰迎头撞翻,摔回地面。不一会儿,四处都是冲天大火和滚滚浓烟,随着夜色的加深让人有种身在地狱之感。这还幸亏是铮引发现得早。要是之前一无所察,修罗军此刻可能已全军覆没了。 他低头望了望手中的金刚弩,叹了口气。作为主帅,能做的他都做了,到现在还能怎样?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 ****** 砰!一颗炸弹落到他身旁不远处。铮引整个人飞了出去,撞到一棵大树干上,又滑回地面。 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接下来的那一刻,时间突然停止了,他身体的一切感觉也消失了,四周一片寂静。 紧接着是各种各样的人和事飞快地在他脑海中闪过。大部分都是他没有经历过的片段,仿佛这是来自于另一个人的记忆。嗯,这不仅是另一个人,而且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他已经死了吗? 然后这堆理不清的混乱景象又突然消失,他感到自己在极速缩小。不是夭兹人那种缩小,是比虫蚁还要小上千倍万倍。包围他的是种令人恐惧的孤独,比死还可怕,就像一个活着的人被塞进大洋底部最深的海洞里。让他不由地想起魅羽昨晚才讲过的曜武智的经历。 可他不是在海洞里。他的四周是无边无际的虚空,只是偶尔能碰到个小球,或者一片稀薄的“云彩”。他还在继续缩小,现在的世界连虚空都不是了。是种难以名状的存在,好像有振动,不同快慢的振动。有薄膜,还有一些不断变换形状的小“线条”…… 倏地一下,重回到当前。感官又恢复了,周身散了架一般地疼。额头上流下来的血让他睁不开眼睛,不过他本来也不用眼睛看的。神识中望着一艘接一艘的舰艇在经过他上方后没多久,就坠落在地。 一艘我舰,一艘敌舰,一艘敌舰,一艘敌舰…… 嗯?为何敌舰坠落的越来越多?他在神识中仔细搜寻着,然后就在半空看到一条青蛇。 这可真是一条巨蟒啊!单论蛇的粗细,铮引估计他双臂环绕都抱不过来。更奇的是,这条蛇在半空停着,卷成螺旋状。蛇皮上不断有流动的闪光,好像周身都带着闪电一样。 想起魅羽之前说的用环形闪电制造强磁场的典故,难道这条蛇是她弄来的?可是为何只有经过蛇面前的敌舰才坠毁,修罗的舰艇则完好无损呢? 于是将神识继续前移,这才发现巨蟒对面不远处的空间里,停着个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的女人。每有敌舰经过时,她便开始划动手中拿着的一面镜子,从镜子当中射出螺旋状的强光,同巨蟒遥相呼应。而当修罗舰经过时,她便静止不动。 与此同时,铮引听到她在唱歌。他的天眼原本只能看,不能辨别声音。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那段奇特的经历,他现在也能遥听了。 “震天一声吼, 闪电已出手。 何时是尽头,呀, 魅羽累成狗。” 她喘了会儿气,又扯着嘶哑的嗓子冲对面的巨蟒喊道:“我说你白长这么大只,就这么点儿力气?发的电还不如我多,怎么天庭没给你饭吃吗?还好意思叫什么远古神兽,我从河里随便摸条水蛇出来,都比你顶用,好吧?这么弱,不怕哪天玉帝看你不顺眼,把你剁了炖成蛇羹?” 铮引虽没养过蛇,但也能感受到那条青蟒此刻是敢怒不敢言,乖乖地加大了周身的电力。估摸着在天庭里见惯了君子淑女,难得遇到个泼辣妇人。 魅羽这才消气了,又开始摇她手里的神器。 这时有一队专门救助伤员的士兵路过铮引身边。看到主帅受伤了,躺在树下,连忙把他抬上担架。于是铮引就这么闭着眼睛,被摇摇晃晃地抬走了,灵识中依然在远远“望”着他的心爱之人又一次创造奇迹。 “这次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一个抬着他的士兵问道,“敌人是怎么出现的,又是怎么被干掉的?全都莫名其妙啊。” “你没发现吗?”另一人说道,“自从新统帅来了之后,各种新奇事就接连不断。” 大概是说完才意识到,新统帅就在身后的担架上,忙回过身来咧嘴一笑,问铮引:“长官,我说得没错吧?” 铮引也笑了,是种幸福的笑。 说得并不准确,与他的出现无关。是自从前任统帅来到修罗后,很多人的命运都跟着被改变了。不过这些没有必要同兵士们讲,他们不会明白。他们只需要知道,这次立战功的还是他们修罗人,而且是个女兵。她按说早就“退伍”了,考绩册却在一直疯长。 待会儿不知她是会骑着巨蟒离开呢,还是坐船?他们都欠她的,却没有机会补偿。 “埋头一顿吃, 纤腰变四尺, 厕所跑十次,呀, 魅羽累成屎……” 第99章 山贼仙女 “我说你们魇荒门的姐妹也太谨慎了吧?”灶台前的厨娘说道,“顿顿都派人来盯着。这里是天庭,谁还敢给你们的饭里下药不成?” 魅羽咧嘴一笑,“说的也是哈。我也觉得没必要,但她们非叫我来的。不如我去院子里转转?” 说完从一旁的菜篮里捡出一根洗净的胡萝卜,递给背后的小川,走出厨房门。 目前她们姐妹已经在天庭某处的仙鹈园里住到第九天了。当然,如之前在飞船上听到的,这个时节的天庭没有黑夜,是一连串的白昼。黑夜的标志是头顶天空中远远现出一个月宫的影像,到了凌晨便会消失。 只要再过五天,就能搬离这个隔离区,去玉清宫参加决赛了。迄今为止,魅羽对天庭的印象还仅限于这个园子。虽然天庭这个球从外部看着不大,然而进来之后,却是广袤无比。此刻站在仙鹈园的厨房门口,抬头只能看见晶莹剔透的蓝天。那些巍峨的仙山秀丽的瀑布,三十六宫七十二宝殿什么的,全都不在视野以内。 至于这个厨房和魅羽站的后院,一阶一台、一草一木自非俗世景物可比。然而相较于人间的一些大户人家,这里并没有过分的装饰和炫富感。是种简约的华贵,风格更类似于魅羽见过的某些天界。比她们师姐妹们在鹤虚山的家,以及灵宝在十九层地狱的住所,在设计理念上要超前许多。 小川现在已经能吭哧吭哧、熟练地嚼胡萝卜了。她背着他在院子里溜达着,看似在赏花,实则是在暗用探视法留意厨房里的动静。目前来参赛的共有三十四个女子,有单人,有组队的。每次吃饭由主厨们做六桌同样的菜肴。每个菜是一锅炒了分六份,汤则是单独煲的。刚刚那个厨娘便负责照看魇荒门这桌的汤锅。 天庭里的人无论修为高低,用探视法是感知不到他们的存在的。然而锅碗瓢盆这些物品的动静,还有厨子们投在墙上和地上的影子,她还是可以清楚知晓。等神识中见饭都差不多做好了,开始往食盒里摆放的时候,魅羽伸手往旁边的一个大水缸里一指,再往厨房屋顶甩了一把,同时暗用了凝水成冰术。 只听屋顶噼啪声响。屋里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都匆忙赶出来四处巡视。魅羽趁乱潜回屋中,将魇荒门姐妹那锅汤同大梵天的汤锅调换了。随后溜回住所。 ****** 进了客厅,见六个姐妹都在里面,正互相给对方修眉毛。 魅羽低声说了句:“是大梵天那桌的厨子。我把汤锅调换了。” “果然,”兰馨放低修眉刀,恨恨地说,“咱们目前是她们的头号劲敌,也难怪她们会手脚不老实。” 一向喜穿橙色、说话不多的禾嫣问道:“具体下的是什么药知道吗?” 魅羽摇摇头。“看不清。毒药、哑药这些倒不至于。我猜也就是让人脸上生疮啊、屁股痒痒之类的下三滥。” 没过多久,装得满满当当的三个大食盒便送过来了。众姐妹跟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果然到了第二天早上,就听说大梵天的七个女选手把脸都蒙了起来,不敢见人。大家都在等着看她们何时退赛回凡间去。 谁知又过了一天,暂住在仙鹈园监管这些女选手的申时官派人通知众女,到东湖边去集合。说芙恬公主和她表姐穆欣仙子要来同大家说话。 “这位芙恬公主是什么人?”简媛问前来通知她们的女仙仆。 仙仆撇了撇嘴。“人家的背景可厉害了。曾祖父乃是位居六御之一的南极长生大帝,别号南极仙翁。” 怪不得称公主,魅羽暗道。然而听这位仙仆的语气就可以知道,这位公主在下人中的人缘肯定不怎么样。 又听仙仆说道:“最近刚出了大梵天组那件事,几位姐姐可要当心了。这位公主的母亲便是从大梵天嫁过来的,肯定会向着自己人。” “原来如此,”大师姐点了点头,站起身。“这位公主虽然身份尊贵,可也管不到我们七姐妹头上。谁爱去谁去。” 说完便从魅羽怀里接过小川,径自回自己屋了。 对大师姐的反应,魅羽一点儿也不奇怪。见其他姐妹都望着她这个二师姐,便冲仙仆笑着说道:“去,当然去了!不去还让人以为我们怕了谁。请这位姐姐先行一步,我们随后就到。” “在东湖北面那个小园,姑娘们能找到吗?” “能。”魅羽每天早上绕东湖跑十五圈,再熟悉不过了。 仙仆走后,众姐妹便回屋换衣服。魅羽这些日子东奔西跑,好久都没置备过新衣裳了,更不用说紧跟当前的潮流。还好几个姐妹们买东西时都没忘了她。 “是这样穿吗?”她换好一件时髦的红裙后,给大家看。 “说你土了吧,”简媛摇摇头,走上前来。“这衣服的腰带不扣这么紧的。要随意一些,才有味道。” ****** 六姐妹穿戴整齐,从住处走了出去。魅羽打头,穿的虽是裙装,迈的步子却是修罗女兵的军步。身后的五个姐妹也毫不逊色,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湖边的这个园子很宽敞。说是园子,其实地上铺满五彩卵石,花草树木都不多,更适合集众。 此刻只见其他参赛女选手松散地站成三排,里面包括蒙着脸的几个大梵天女。这些人的正对面站着两个少女,一个十六七岁的样子,估计便是那个芙恬公主。另一个十八九岁,应当是她表姐。二人身后跟着十几个仙仆。 当然了,样子是少女而已,谁知道活了多少岁了? “真是想不到啊,”一身浅粉裙装的公主郁郁地说道。 芙恬公主是那种五官很小很精致的长相,皮肤能捏出水来。裙摆上嵌满数不清的细碎宝石,风一动便烁烁生辉。 “以为能来天庭竞选仙女的,不仅各个有绝色容颜,还会是冰雪一般的人物。居然会发生这种事,啧啧。” “怪不得你祖爷爷叫我们没事儿别去凡间呢,”一身紫红、身材干瘦、脸有点儿长的穆欣仙子附和地说。 言毕向着身后摆了摆手。“算你们运气好,蒙公主出手相救。每人连敷三天,到决赛那天皮肤就差不多恢复了。” 一个女仆走上前来,手里端着个盘子,盘子上摆着个瓷盒。七个蒙着脸的大梵天女人闻言欣喜若狂,走上前接过药,冲着二女千恩万谢了一番。 事实上,厨子们现在都该知道是魅羽换了汤锅,但魅羽赌他们没人敢发声。果真追查起来,到底是谁先收了大梵天组的钱,又是谁往魇荒门的锅里下的药?这又不是什么疑难大案。不管元凶帮凶,一旦被确认,天庭就别想待了。 这时穆欣总算注意到了魅羽这伙新来的,脸色沉了下来。“你们几个也是来参赛的?为何见到殿下还不行礼?” 魅羽身后几个姐妹闻言,略显夸张地行了个万福。魅羽则拈起腰间绑着的一品夫人腰牌晃了一下。“天庭册封的一品夫人,按规矩只向王母一人行礼。” 穆欣大概跟着公主狐假虎威惯了,没受过这等揶揄。哼了一声,又说:“甭管什么夫人,既然是来参赛的,为何不同其他人站在一起?” 魅羽乐了,缓缓朝一旁走了两步,但显然不是走向那些人的行列。“参赛者们为何要列队?公主殿下是来阅兵的吗?” “大胆!”大梵天组一个女人喝道,“你们这帮魇荒门的野丫头平日无法无天就罢了,居然敢这么跟殿下和仙子说话?” “殿下尊贵是不假,”兰馨说道,“不过论职责好像管不到王母的家仆身上。我们是听闻殿下想来和大家说说话,才过来瞅瞅的。既然没啥好话听,恕我们姐妹不奉陪了。” 言毕,魇荒门的六个姐妹一齐转身,掉头往回走。魅羽边走,耳中听穆欣在背后冲芙恬说道:“殿下别和鬼道出身的女子一般见识。她们的师父兮远真人,在天庭里都没能占个一席之位,能调教出什么样的徒弟?想想就知道了。” 魅羽的脚步倏地止住。转身,大步朝穆欣走过来,在众目睽睽下一个右勾拳打在穆欣的下巴上,将她打飞出去。跟着脚步不停地跟过去,从地上揪起穆欣来,“砰”地一声用自己的额头撞上对方的额头。然后将撞晕过去的穆欣扔回地上,自始至终没用一丝内力。 “这回算个警诫,”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紧不慢地经过目瞪口呆的众人,朝姐妹们走回去。“以后谁有疑问,尽管来找我们姐妹。但若是把屎泼到我师父头上,我下回会喂她吃屎——吃个饱。” 直到一行人已走到东湖边,魅羽才听到后方的园子里炸开了锅。 “天哪!这都是一伙什么人呐?殿下有没有被惊着?” “还以为魇荒门就是一帮市井泼妇,现在看来饶是下界的山贼海盗也不过如此吧?” “看她们还能嚣张几天!就这德行,能被选中七仙女才怪呢。” 魅羽闻言,哼了一声。竟然想起上次见百石时,他冲她说过的那句话——那要看我能开出什么样的条件了。 从她和姐妹们进了仙鹈园后,她便在不断同下人们打听天庭的情况。反正问的也不是什么机密,无非是什么人和什么人都发生过什么事、关系大致如何这种。 被她问到的人都是知无不言。倒不是因为惧怕她或者收了她什么好处,实在是天庭的日子太闲了!有人的地方就有嚼舌根,这是生而为人的一种本能。尤其是闲人。 你们这帮趋炎附势的蠢货……魅羽心里暗暗对身后的人说道。永远也不会明白,适逢乱世时是应当做个聪明有用的人,还是善良顺从的傻子。等着瞧吧。 ****** 三天后,便是七仙女决赛。为公平起见,前来天庭的选手们都没让携带自己的丫鬟和姨娘。所有参赛者的发饰和衣着都由天庭统一发放,妆容也是由专人负责。能自己选择的只有衣服的颜色和大小。 衣服是头天发给每个人的。凌晨不到,姐妹们已穿戴整齐,头发披散着,坐在客厅里等候。不多久,负责给魇荒门装扮的几个仙仆便提着化妆盒来了。 发型师先给大师姐做好发髻,接着便来给魅羽做,同时换妆容师给大师姐上妆。 魅羽的发髻做到一半时,大师姐已上妆完毕,站起身来。 “哇——”姐妹们一片惊呼。 大师姐平日都是一身式样简单的青衣。脸上要么不上妆,要么淡淡一层,和素颜也差不多。即使这样陌生人见了也会头晕目眩。 今日虽照旧选了青色衣裙,但天庭这款衣裙可不同凡响。据说青色这件并非是染的颜色,而是织女仙在纺线时掺入了厉山青凰的羽毛。领口镶的是几粒深海夜明珠——即使在光线暗淡的地方,也不耽误众人观赏美女的姿容。 穿上这身裙装,现下大师姐又任人摆布地给涂抹了艳丽的妆容,简直是连女人的魂儿都能被她勾去。魅羽不相信这天庭里还有谁能和大师姐一争高下。 魅羽自己上妆完毕。刚到一旁的椅子里坐下,小川便被一个仙仆给抱了进来。今日玉帝和王母都会亲临赛场,并最终拍板。无论如何,小川不能由魅羽或是姐妹们自己带了。这个仙仆是魅羽这些日子以来在服侍她们姐妹的几人中仔细挑的一个,伶俐懂事又靠谱的。魅羽自认为看人较准,同时又给足了银子。 仙仆抱着小川找了个角落坐定。小川刚睡醒的样子,嘴里叼着奶嘴儿,一只手里攥着只袜子。遥遥望见魅羽,便伸出双臂要她抱。 小姨现在可不能抱你哦……魅羽本想冲他咧嘴笑笑。转念又想,马上就要比赛了,得习惯习惯,热热身。于是抬起原本下垂的右臂,捂着嘴一笑。 首先是这玉臂上抬的姿势,不快不慢,且不能毫不受力的样子。要像划过正在身侧流淌的小溪,指尖如青葱般破水而出。红色的纱袖则如天边一抹晚霞掠过,让人有种想踮着脚去抓、却够不着的遗憾。 其次是手指到了唇边时,袖口边要刚刚触及手指中部的关节。据说这是袖子最合适的长度。再长些,手指就看不到了;再短些,手指露得太多,没了含蓄的意味。这露齿一笑则如灿烂的日头,若是全无遮拦会太过耀眼。笑容在指缝中便如云中射下来的春光,让人心摇神驰。 总之,魅羽虽然近几年来都在打打杀杀,但这些基本功还是没忘的。事实上,若是做足全套的话,眼神也是相当重要的一环。是纯真憨厚还是妖娆媚骨,是恋恋不舍还是含嗔带妒,就要看具体场合里想要达到什么效果了。 不过小川终归是她收养的孩子,眼神这环就罢了。饶是这么坐在椅子里抬臂捂嘴地一笑,坐在角落里的婴儿看了也是一愣。跟着双目圆睁,“噗”地把口中的奶嘴儿吐出去好远,砸在一个仙仆的背上。 “行了行了,”还在等做头发的兰馨笑得花枝乱颤,“别再试了。咱家小妮子的功力从零岁的娃到千岁的仙翁,都抗拒不了呢。” ****** 等所有参赛选手装扮完毕,一齐到仙鹈园正门处集合。那里已有十二时辰官在等候了。 出发前大师姐又给每人施了一招“无风自动”。这么一来,虽然所有选手穿的都是一样的衣服,魇荒门的七姐妹却总给人仙气萦绕的感觉,站在人群里如鹤立鸡群。 “都站稳了啊!”子时官在正前方喊道,“莫要随意走动。” 众人闻言,不约而同地互相靠近了些,在天官们后方挤作一堆。魅羽随即感到脚下的大地微微一震,好像整个地面都移动起来。 “哼,真可谓沐猴而冠,”一个大梵天女人在小声嘀咕。“再怎么着也掩盖不了山贼的本性。” 她的声音虽小,可此时大家都在屏气凝神,便听得格外清楚。 “确实是贼,”卯时官叹了口气,说,“我三魂中的两魂都被偷走了。” 魅羽猜卯时官还是在说她,虽已习惯了此人的油嘴滑舌,此刻也不由得双颊微微一热。 脚下的大地大概移动了一炷香的功夫,然后慢慢减速,停止。大门被打开后,魅羽看到前方现出一条长长的花廊。花廊顶部是一道道似乎是用冰雪做成的拱门,上面缠绕着梦一般若隐若现的仙花。 众女随天官走出大门,进入花廊。魅羽故意落到最后,一踏上花廊便回过身去。之前是整块仙鹈园离地飞入空中,同这不知位于何处的花廊对接,将人送到。现在仙鹈园正在原路返回。 魅羽站在花廊尽头,向下方望去。原来天庭竟是由这样一个个可以移动的板块组成的。传说中的三十六宫七十二宝殿,以及其他绝美景致,在天庭这个大琉璃球的包围中,并没有固定的位置。 当然了,只有凌霄宝殿所在的玉清宫是在最高的第九重天上。魅羽估计自己当下所在的这个花廊就是玉清宫的某处。其他地方都在九重天下方,只有在和玉清宫对接时才会暂时齐平一下。 此刻放眼望去。下方的大部分板块都是静止不动的,只有少数几个在做缓缓的移动和调整。有些板块和其他板块是连在一起的。有的是孤零零一个,谁也不靠。 板块上的宫殿,也是什么风格的都有。有的金碧辉煌,楼阁层层叠叠比佛塔还高。有的就跟人间普通殿堂一样,甚至更古老破旧,外面小桥流水渔夫垂钓。有庄严肃穆的,让人不敢睨视。还有的装饰得灯红酒绿如同闹市一般。 从玉清宫上俯瞰着这些宫殿景致,魅羽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之前在夜摩天同百石说起“高维世界”这个概念时,魅羽自己曾用桌面模仿低维世界,举过几个例子。 现在这些板块和宫殿被她一览无余,让她禁不住想,处在二维平面世界中的人,就像是画中的人,他们彼此之间是可以互相“躲藏”的。就像三维世界中的院墙可以阻挡我们的视线,二维世界中的院墙——也就是一条线——也可以让彼此互不可见。 “魅羽——” “二师姐——” 她听到背后远处姐妹们的叫声,但此刻正想到了关键的地方,所以决定忽略。 然而无论这些低维世界中的人设置何种屏障,对高维世界的人来说,这些屏障都不起作用。就像我们总能一眼望见桌子上所有的碗里都装着什么。继承了曜武智“天眼”的铮引,不就是想看哪里就能无屏障地看到哪里吗?陌岩教她的探视法也类似,那可不可以说—— 六道中大家修炼的法术,本质上就是一种高维的存在?灵宝所谓的“异世功法”,其实也就是比大家日常修炼的更玄妙一些罢了,因为任何功法本都可算作“异世”的。 再回到饭桌问题上来,我们也可以上一刻在一个碗里取块食物,下一刻从另一个隔得很远的碗里取食物。这种“超越距离”的跳跃,在低维世界的众生来看,肯定是不可思议的。要是这样的话,像百石这种高维世界来的人,理论上来说是可以随时出现在六道中任何地方的。而且作为猎物的她,或者陌岩和铮引,藏无可藏。 想到这里,抬头望天,周身打了个冷颤。摇摇头,尽量不让自己往这方面想。 那么枯玉禅这种能让人瞬间去到某个天界的法器,应当也是属于高维世界的东西了。而六道内部连接不同道、不同世界的各种天洞、海洞,也是由于低维时空在高维世界中的弯曲导致的…… 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把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这才看清是个鹤发童颜、慈眉善目的老道。一身黄色道袍,脚底下踩着个三尺长的葫芦。 魅羽不知这是天庭中的哪位仙人,但此人给她的感觉和寒谷差不多,让人一见之下便油然而生尊敬又亲切的好感。连忙抱拳行了个礼,退到一侧,把路让出来。 谁知这位道长踏入花廊后,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上下打量了她好几遍。目光中带着赞叹,又透着惋惜。 “唉,可惜了,可惜了……”说完才向前方走去。 这什么意思?魅羽不干了,快步追了上去。 “哎我说道长,说话可不带这么说一半的!比方说我现在跟在您身后大叫,道长的屁股,道长的屁股!然后就没下文了。道长您还能安心离开吗?” 黄袍老道蓦地站住,转过身来,一脸无奈地说:“这丫头真是牙尖嘴利……不是说你哪里不好,而是我目前在炼一种新丹,需要一个资质上乘、佛道双修的小徒做帮手。你这丫头倒是满足条件了,可惜你是要做王母的人了。” 说完后又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资质上乘,佛道双修?魅羽稍一琢磨,便心花怒放。这下鹤琅和大师姐的恋情有救了。 此刻也不说破,只是跟在老道身后朝前方走去。倘若她们七姐妹真的成功留在了天庭,她定要想法子把鹤琅给骗上来。 第100章 最怕阳春白雪 此刻参选的大队人马早已不见影儿了。老道似乎对玉清宫很熟,魅羽便跟在他身后出了花廊。 “你得抓紧了,”老道回头冲她说,“比赛已经开始了。”话音刚落便不见了身影。 比赛开始了又如何?这次还要看时间的吗? 在魅羽的预想中,出了花廊,应当就会看到什么殿宇了吧?至不济也是一个花园、一条山路什么的。谁知花廊尽头迎接她的,是个云雾弥漫、一望无际的大湖。湖水很平,没有一丝波浪,所以虽然水面只比岸边低了几寸,也不用担心水漫上岸。 不知其他人是不是坐船走了呢?魅羽想过飞过去,但雾气较重,又怕在半空中错过了下方的景况,便决定先“走两步”看看。于是伸脚踏上水面,迈着款款细步。两臂平端在胸前,看似是种谦恭的姿态,实则是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结了个虚空藏印,才能在水面上如履平地。 走着走着,雾气越来越重。跟着毫无征兆地,一排异常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是七八个夭兹人,每人手里拿着一根或长或短的钢管弩,抬着手臂正对准了她。 魅羽想也没想就撤了手印,顷刻落入冰冷的湖中。本能告诉她,这样做比向上纵跃要快。落入水中的同时,双手在胸前划了个阴阳鱼,朝着夭兹人推去。 然而水面上一片寂静,几个夭兹人不知怎么就不见了。这时她才意识到,这湖里的水不是一般的水,而是像无回河的水那样噬魂销骨。 她的秀发和衣服瞬间消失了。皮肤和血肉在消融,关节在痛彻心扉地散掉。没过多久,她便如一具骷髅般漂浮在水面上。脑海中回忆着那次被灵宝从半空中扔进无回河,在濒死之际看到陌岩和鹤琅站在河边,才有了求生的意志。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迟疑了。他已经不在了,她还有必要苦苦坚持吗? 但这个念头瞬间被赶走了。这不废话嘛,陌岩和兮远教了她那么多本事,就是让她用来轻生的吗?想到这里双手用力一拍水面,从水中跃起。等再次落下的时候,发现大湖已经不见了,下方是片草地。 魅羽现在已能基本确定,刚才经历的都是幻境。至于先前的每个女选手是否也要经历幻境,她无从知晓。即使有,内容肯定也会和自己的不同吧。因为其他女子虽然也在来路上见过夭兹人战舰,但对夭兹人和他们厉害的武器不可能有直观的印象。 她们见到的应当是她们自己最害怕的回忆,比如心爱的兔子病死了,或者某次裙边卡在腰带里就出了大门。而对魅羽来说,除了夭兹人让她恐惧,排第二的就是灵宝把她扔进无回河那次。这些经历对其他女人自然是没什么意义的。 不管怎么说,此刻搞不好有很多只眼睛正在看着自己呢。于是在落到地面时,依然注意了下落的姿势和衣摆舞动的幅度。以至于在双脚触及地面的那一刻,给人的感觉就是个飘然而至的仙女,而不是刚刚杀过敌又在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的女汉子。 ****** 等落下后,发现面前是一大片密实的灌木林,修得整整齐齐的,一人高。在她前方有个入口,像是个迷宫。魅羽试着进去走了几步,同时暗用探视法。倒是能成功搞清楚整片密林的状况,但对走出迷宫一点儿帮助都没有。 因为这是一个“活的”迷宫。里面没人的地方是没有路的,只有当人走到某处,下面的路才会自动在灌木中分出来。这种设定应当就是为了防止会探视术的选手走捷径。她又纵身上跃。不料无论她跳多高,林子也跟着长多高,只能落回原地。 因为之前耽搁了好久,现在迷宫中只剩下十来个人,大部分选手都已成功摸索出去了。怎么才能尽快走出迷宫呢?魅羽本来就是个急性子,现在又是在争分夺秒地比赛。想过再扔几个阴阳鱼把面前的灌木都砍了,但那样误伤到其他女子就不好了。 想了想,将双手摆在胸前,结了个“无明妄火”印。身前顶着一大团若隐若现的灰白色火苗,不按迷宫里的路走,而是径直往前方行去。用这种无明妄火,火苗触及的地方灌木立刻化为乌有,也不会将火势蔓延至别处。 “呵呵,我也自带火炉了,”她得意地自言自语。 其实这么说是不准确的。陌岩那种“自带火炉”,靠的是纯厚的内力,目前她的修为还远没有达到那个程度。这个无明妄火印,还是她之前把印光寺藏经阁的书搬来龙螈寺之后,在当中偷来的一招。 至于烧坏林子是否破坏了规矩?反正一开始也没人告诉过她规矩究竟是什么。对魅羽来说,凡是没有明确规矩的地方,能让她最快达到目标的做法,就是合适的做法。 出了迷宫后,前方是座翠绿的小山。一条窄窄的山路就在面前,但入口处摆着把太师椅,上面坐着个贼眉鼠眼的道士,翘着二郎腿。他的面前两丈开外围了个大圈,正是走在前面的参赛女选手,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道长行行好,让我过去吧,”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魅羽估摸着要是没有这么多人在一旁看着的话,说话的人可能早就坐到道士的大腿上了。 “道长,我给您唱个曲儿如何?我唱得可好听了!” 无论众女如何央求,道士也不放人。魅羽在这群人里瞅了瞅,见没有自己姐妹,也不知她们过去了没有。若是大师姐在,只消抛几个媚眼就够了。至于魅羽自己呢?使使劲儿倒也不是过不去,只不过眼下不是赶时间嘛…… 于是便咳嗽一声,走上前去。道士怔怔地望了她一眼,随即从椅子上蹦起来,长揖到地。 “老君您、您怎么来这里了……哦,晚辈不该多问、不该多问。” 说完便恭敬地退到一旁,让魅羽过去。 老君?原来刚才那个黄袍老道居然是太上老君啊,魅羽一边登着山路,一边想。待得峰回路转、身后人见不到她背影时,才收了摄心术,继续往前行。 ****** 此处共有四座山峰。魅羽正在攀爬的那个并不算高,没走多久就坡度放缓。耳中听得铮铮的琴声,不愧是仙乐啊,周身的疲劳和焦虑仿佛一下子就不见了。无论人间还是其他天界,魅羽承认还从未听过这么悦耳的琴音。 接着便看到一块又高又平的大石,上面盘坐着个一身白衣的书生,正在抚琴。他面前的地下坐了六个人,都是参赛者的衣着。魅羽猜,这应当是走在最前面的那几个了。只不过她们为何坐在这里不动,不是赶时间吗? 魅羽从这群人身边经过。到了离大石最近的时候,定睛瞅了书生一眼。嗯,长得挺俊的,不过比起她见过的四颍来还差点儿。 正要离开,又瞄了一眼六个女听众。这不就是她魇荒门的姐妹吗?急忙赶过去,发现六个师姐妹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就如石化了般,脸上带着如痴如醉的神情。 “喂,你们干嘛了这是?”她摇了摇兰馨,对方没反应。 “快走啊,不是在比赛吗?”她又摇了摇大师姐。 “嗤——”大师姐不悦地冲她说,“别吵。仙女可以不当,这琴不能不听。” 魅羽愣在原地了。这、这是着魔了吗?这琴声是有点儿好听,可至于这样吗? 眼珠一转,又冲几个姐妹说:“这也太无聊了。前面其实还有个更帅的,在那儿说评书呢。” 然而姐妹们没反应。 “还有个在跳舞,衣服都快脱光了!” 还是没反应。魅羽急了,纵身跃至大石上,将书生的琴一把夺过来,冲姐妹们大喊:“还不赶快走?要不我把琴摔了,看你们听啥。” 六女愣了一下,终于醒悟过来。一个个站起身,朝前方快步走去。待她们走远了,魅羽才抱歉地把琴还给书生。 “得罪了得罪了,弹得可真不错。继续弹啊,一定要把其他人的魂儿都勾住喽!” 说完一面撒腿去追姐妹们,一面暗自纳闷儿:听琴,真有那么魔幻吗?比评书和跳脱衣舞的大帅哥都让人着迷吗? ****** 七姐妹一行人走了没多久,眼前骤然开朗。在群山环绕中,远远望见一片晶莹剔透的亭台楼阁,上面人影憧憧。其后是万丈倾泻而下的一条大瀑布。也不知是施了什么法,瀑布落下的声音被隐去了,所以并不吵闹。从瀑布里流下来的水,最终汇成一条五六丈宽的河,横在魅羽面前。 河上有座拱桥,估计桥那边的亭台楼阁就是玉帝王母召见参赛者们的地方了吧?只不过此刻这座桥的中央站了三个人,正是十二时辰官中的三个女官。当中的酉时官手里拿着一个卷宗。 “呵呵,魇荒门的姑娘们倒是迅速啊,”酉时官皮笑肉不笑地说,“只不过这最后一关你们能不能过得去,可就不好说了。” 说完将手中的卷宗展开,念道:“三道题中答对两道,才能过去。第一题,慈粘绣和南屿绣在处理末针的时候,有何不同?” 众姐妹愣住了。最擅长刺绣的七师妹谧慈走上前去,说:“这慈粘绣,曾在一本绝本女红书中见过。可这南屿绣,便是听也没听说过。” 巳时官冷笑一声。“孤陋寡闻,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第二题,龙云祈雨术和万津祈雨术在……” 魅羽飞身至拱桥旁,绕着桥上下一圈,又横着一圈,然后伸手往右侧的山腰一指。 三个女官连桥一起在河上消失了,瞬间出现在右侧的山腰处。魅羽停在河中央的半空,朝姐妹们一招手。河太宽,姐妹们纵然身手不错,也不可能一跃而过。魅羽让她们依次冲自己跳过来。接住一个,扔到河对岸,再去接下一个。 七人都过了河,看也没看山那边的三个女官,就朝前方的露台走去。 ****** 露台上人虽多,但多数是仆人。除了玉帝夫妇,便是十来个和玉帝关系密切的天官,气氛很是随意。当中认识的有来时并肩作战过的多闻天王,和刚刚走在她前面的黄袍太上老君。 上首坐着衣着华贵的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应当就是玉帝夫妇了。这二人的容貌用姣好、漂亮、帅气来形容都是不恰当的。因为第一眼看到这对夫妇,最强烈的感觉就是这俩是“上等人”。 要说魅羽这两年见过的帝王将相、皇亲国戚,也算不少了,可谁都没有眼前的二人给她如此强烈的阶级地位感。仿佛他俩天生就该管理六道众生,而魅羽天生就该被他俩管。天经地义,心服口服。 “想不到这最晚进场的,竟夺了个头筹,”王母笑着对身边的丈夫说。 在魅羽听过的神话故事里,王母最擅长的事就是破坏别人的姻缘。所以魅羽一直把她想象成申时官那种刻薄善妒的女子,无非是多了些华贵大气。 谁知今日一见,王母的脸上不仅没有半分刻薄,反而在端庄中带着种风情。身材没有丝毫中年妇人常见的臃肿,佩戴的首饰也恰到好处。怪不得灵宝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呢。 只不过……此刻王母望着老公的神色中满溢着幸福。若非魅羽之前托人在涅佩佩那里打听过这对至尊夫妇的一些内情,定会被他俩骗过了。 身旁的六姐妹齐齐行礼,“民女叩见玉帝王母。” “臣魅羽叩见玉帝王母,”魅羽口中说着,也双膝跪地,中规中矩地磕了个头。为何自称臣呢?她既是天庭记录在册的一品夫人,再称民女就不妥当了。 “免礼,赐座。”王母冲她们一笑。 七姐妹身后摆着几十把轻便的空椅子,估计是给选手们坐的。 坐下后,又听王母继续说道:“刚才的比试,并非我们天庭之人穷极无聊,拿大家寻开心。这歌舞嘛,在预赛时已经比过了,我听说你们各个都很棒。容貌身段,不用问,也都是凡间一等一的。今日比试的,乃是接人待物、应对意外的能力,以及处变不惊、抵制诱惑的定力。” 听琴比的是定力吗?魅羽心说,不过是我自己太俗罢了。 这时却见太上老君无可奈何地指着魅羽,冲王母说道:“只是应对意外、抵抗诱惑那么简单吗?这红衣丫头,才见了我一面就敢冒充我。要是处得久了,还不得把我的兜率宫给霸了去啊?” 玉帝夫妇和其他天官听后,都忍俊不禁。 魅羽一向自诩没有她搞不定的老头子。只不过现下当着玉帝夫妇的面儿,倒也不好直接跟老君开玩笑。 想了想,说:“我不过是学了您老的形。您的风神朗俊、洞悉乾坤的气质,可是半点儿都装不像。奈何有些人肉眼凡胎、心无点窍,那也怨不得被人骗了。” “瞧瞧,”老君冲身边的人说,“要是骗人的功夫有三成,这拍马屁的功夫起码得有七成。” “我问问你,”玉帝开口冲她说,“你把河上的桥都搬走了,其他的参赛者又怎么过河呢?” “回陛下,这是个问题,”魅羽说,“不过既然是竞赛,只有在我们姐妹过了河之后,这才能成为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自己都过不来,还要去担心其他竞争者们怎么办,那不是有些愚钝了吗?” 王母冲她笑了笑。“你不要怪女官们。是我让她们尽量出一些你们答不上来的题,目的就是要看看你们在无路可走时会如何应对。” 王母话音刚落,其他女选手也陆陆续续赶来了,应当是被接过了河。入座后,玉帝夫妇却再没提比赛之事。只是吩咐仙仆们奉上午餐,露台周边奏起仙乐,各种好吃的好喝的自是琳琅满目。 ****** 午饭后,来观看比赛的客人各自散去。王母命人将魇荒门姐妹们安置在玉清宫的慈航殿。其余参赛者根据意愿,若是还想留在天庭的,先住下再慢慢指派其他职位;不愿意留下的,即刻派船送回六道的老家。 于是六个姐妹便被带走了,王母独留下魅羽一人。二人在一个小亭子里坐下,近旁便是寂静无声的瀑布。 王母潜退仙仆后,开门见山地对魅羽说:“你是否觉得,这次的比赛办得有些仓促?” 魅羽一愣,没料到她会说起这个。“回娘娘,魅羽天生没耐性,不喜拖拉。” 王母笑了。“你说的虽是事实,不过也不必过于自谦。你和几个姐妹的事,我其实早有耳闻。不光我,你同陌岩佛陀还有乾筠那些事,今日在场的人中也颇有几个知晓的。” 魅羽想起寒谷对她说的那个“千年豪赌”,据说整个道门上层都被她气坏了。遂低下头说:“娘娘,因为我的缘故而让道门失去了下一个千年的话事权,实在……有些抱歉。” 王母摇了摇头。“其实不在你。虽然天庭基本是道门的神仙,但佛门这些年的势力一直都强过我们。我知道你最近在帮修罗军打夭兹人。几个月前涅道来找过我们夫妇,让天庭出兵,被我们拒绝了。这倒不是天庭胆小,实在是天兵天将们在夭兹人的战舰面前也不堪一击,派去了只能白白送死。” 说到这里,王母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天生带着笑意的眼睛里竟现出老态来。 “我还听说,你认识涅佩佩?没想到她们几个还活着,居然也狠心不来见我。”说到这里,神色中更是平添了几分悲戚。 “七仙女的位子空了十几年了,一直没有找人补上,是因为我对她们几人有愧。你也看到了,我这里不缺丫鬟。能歌善舞的美女,六道中也随处可见。我一直不许她们几个有情郎,实是因为……” 王母好似说不下去了。魅羽见状立刻说道:“我知道,涅佩佩都和我说了。” 事实上,涅佩佩并没有直接同魅羽说什么。在夜摩天那几日,魅羽因为忙着同铮引一同对付崇辅,抽不开身。遂决定委托同爱穿绿衣的浅芸去找涅佩佩打听消息。 当时魅羽想的是,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想要在七仙女竞赛中获胜,最好了解一下上一代七仙女平日的职责是啥,也好把力气使在刀刃上。 谁知浅芸后来将谈话内容转告给魅羽,真是让她出乎意料。原来天庭貌似总管六道,但既有那么多的天界,天庭又给不了他们多少好处,自然并非个个都愿意听命于这对夫妇。尤其是那些比较高阶的天界,比如无瑟界天(注)里的四个天界,早就嚷嚷着要独立于六道之外了。 听说这些个高阶天界的发展已经远远超过了天庭和六道中的其他地方。他们极少与其他世界交流往来,所以具体到了什么程度谁也不好说。是否已经进化到了夭兹人那个阶段,都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除去这四个至高世界,其他一些天界和天庭倒是常有来往,但玉帝和王母可不敢以统治者的姿态来指挥他们。然而既是还有七情六欲的众生,“美女外交”通常都能起点作用。所以上代七仙女的主要职责是在紧要关头笼络这些天界的权势人物。 “实话说吧,”王母说道,“若是离开那些个天界的帮助,六道根本没希望在这场外道人入侵战中取胜。我知道你们之前打了些胜仗,但据第四层地狱里传来的情报,你们击落的那些战舰只能算小儿科。敌人很快又会有大的动作。” 魅羽听了,心里一沉。之前敌人的“组合战舰人”和“微缩舰队”两个把戏,已经重创了修罗军,她和铮引其实是靠着运气才险胜的。再要搞些什么稀奇古怪的花样出来,他们可能真的应付不了了。 虽然她和铮引主要是战友而非情侣的关系,但若是某天一觉醒来听到他阵亡的消息,对她也会是不小的打击。 “所以事不宜迟,我目前需要你们的帮助,”王母望着魅羽的眼睛说,“尤其是你。论姿色,天庭和六道中不乏出众者。但你有很多别人都没有的特质,是最有希望成事的人。” 魅羽听了这话,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她原先在鬼道的雅宣阁和地狱的长云坊做姑娘取悦客人,都可以说是逼不得已。想不到上到天庭,还是摆脱不了这么个人设。 “还有一个多月,”王母说,“就是千年一次的蟠桃盛会,会有不少稀客前来。我也不清楚你和陌岩佛陀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你们二人最终没有在一起。总之,在得知你们姐妹参加预选时,我和陛下其实就已经做了决定了。” 听王母提起百石,魅羽一算,一个多月,那不刚好到了百石说的两月之期吗?看来这家伙早有预谋呢。不知他到时又会开出什么样的条件。 注:“无瑟界天”本来不是这么写的(读者可以自己去查)。不过因为当中有两个字老被自动打框,无奈采用了这种写法。 第101章 天庭交际花 离蟠桃盛会还剩一个多月,玉清宫上下自然是忙得不可开交。举办宴会的灵宫殿有专人负责布置,魅羽去看过一次,只见一车车的东西往那里运。宴会的流程基本按惯例来,当中只有少许移动和增减。 而新晋七仙女们的任务主要有三。 这其一嘛,蟠桃会蟠桃会,自然得从蟠桃园里摘桃子出来,请客人们吃。桃子要新鲜,需现摘现吃,不能早早从树上取下。可那么多的客人,要在短时间内摘足够的桃子还真是个体力活呢。 “必须我们亲自动手吗?”兰馨嘟着小嘴儿问。 “那是自然,”同她们讲述流程的女官说道,“客人们回去后才能和人说,吃到了七仙女亲手摘下来的桃子。” “亲手摘了又如何?”魅羽生硬地问,“吃之前不还得洗洗吗?” 女官被她的问题噎住了。 回到住处,姐妹们还是在讨论桃子。 “吃了真的能长生不老吗?” “至少能延年益寿吧,否则涅佩佩她们怎么能活那么久?更不用说陛下和娘娘了。” “那只吃一个就管用了呢,还是要常年不断吃……” 讨论了半天,也还是不得要领。而每次她们一提起长生不老的话题,魅羽就开始走神儿。 长生不老有啥用呢?若是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活那么久不是受罪吗? 于是就联想起鹤琅和大师姐的事。现在天天这么忙,如何能抽开身去兜率宫,游说太上老君把鹤琅招上来呢?到时候百石出现在蟠桃会上,要是真的开出什么天庭无法拒绝的条件,那她就只能跟他离开了。 其次忧虑的,自然是这次上天庭的主要目的——该如何跑去玉帝的后院里,查看牵引石来得知陌岩转世的下落。 玉帝和王母虽然寝食是在一起,可又有各自独立的偏殿,类似于书房或议事房吧。比如眼下七个姐妹居住的这个慈航殿,乃是王母个人专有。而那块牵引石,则放在玉帝书房所在的圣帝殿内。此殿虽不能说警备森严,但毕竟时刻都有人盯着。七仙女没事儿往那儿跑是不妥的。 唉,真是越想越心烦。魅羽告诫自己,费了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步,可不能功亏一篑啊。 再说这七仙女的第二个任务,是在宴会上散天花。倘若是普通女子,力气有限,花就散不了多远。所以魅羽事后想来,当初王母一开始就看中了魇荒门姐妹,也和她们七人已有的修为有关。寻常女子上到天庭自会慢慢修行,可眼下不是赶时间嘛? 每个姐妹负责散一种花。有优昙花,七渡花,曼珠沙华……姐妹们都知道曼珠沙华对魅羽来说有特殊的意义,又刚巧这是种红色的花,自然是让给了她。 ****** 当然最紧要的还是这第三项任务。客人名单订好后,王母便叫来七个姐妹,在密室里商谈了一个下午。 这次的蟠桃会计划共派出二百五十几份请帖。每个客人还允许带一个家眷,这样一来总数得三四百。除了天庭里的主要天官,和六道中含众多天界在内的一些权贵,还邀请了道门和佛国的人。当然了,后两类人喜欢清静,也不稀罕什么延年益寿的蟠桃。请的只是一些和天界常年有来往,或者比较积极参与六道决策的神佛代表。 至于七姐妹的任务,则是要重点笼络那么二十来位客人。这当中归魅羽负责的有三人。为何是三人呢?当然不是要她同时取悦他们,那样只能适得其反。是防备着某些客人可能会带女眷来,那自然就不要去招惹了。 这第一位是善见天的辕德大学士。这个善见天据说是既不尚武,也不尚文。有军队,但军队规模不大。说是用来卫国,其实大部分时候形同虚设,因为这个天界基本不需要军队的保护。 善见天的特长在格物上。其武器和自动防卫系统十分先进,虽然基本没派上用场过。内阁大学士们各个都是格物专家,在这个天界的地位便类似于将官们在修罗的地位。他们对内和对外的政治观点,对帝王的决策具有实质性的影响。 “这个辕德我见过几次,”王母说,“为人较为随和、健谈,也没什么心机。魅羽精通格物,应当能和他聊起来。” 第二位是兜率天的涟靳公子。兜率天人口非常多,是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在兜率天,最赚钱的行业无疑是盖楼。魅羽在地狱道去找阎王时,其实是去过兜率天的。现在想来,当时她以为阎王殿是建在山上的,其实很可能就是高楼中的某一层而已。 而在建筑领域,数第一的就是这位涟靳公子的家族了,实实在在的富可敌国。而正因为平日投怀送抱的美女太多,这位爷据说眼光极高,属于走路鼻子长在头顶的。对资质普通又刻意讨好他的,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这个难度是大了些,”王母冲魅羽说,“不过我对你有信心。打仗,虽然不是在战场上直接扔银子,但有了银子做后盾,结果很可能就不一样了。” 魅羽想起铮引和其他还在前线冲锋陷阵的同伴们,点了点头。 这第三位,是空处天的境初公爵。空处天是四个无瑟界天里,唯一一个和天庭算是保持一定来往的天界。这位境初公爵,便是空处天派来和天界交涉的代表。即便如此,其家世背景、性情喜好,外人了解的也不多。 只是谣传他曾在很久以前有过一个妻子,后来死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反正此人虽不像涟靳公子那样倨傲,但其实也是面攻不破的铜墙铁壁。目前天庭中的仙女就没有一个能入他法眼的。 因此王母将此人交给魅羽的时候,神色中也带着些不确定。只说:“量力而为好了。” ****** 密谈接近尾声。 “等等,”魅羽问,“这就完了?我们姐妹难道不需要在宴会上献舞吗?” 本以为七仙女的歌舞乃是宴会上的重头。 王母的脸上闪过一丝憎恶之色。“不必。蟠桃会上的歌舞现由广寒宫负责。” 魅羽暗暗吐了下舌头。关于王母和嫦娥娘娘之间的梁子,涅佩佩说得并不多。但七姐妹还在仙鹈园里隔离时,就已听过不少风言风语了。 概括说来,就是嫦娥同玉帝的关系一直很暧昧。若是放到凡间的富贵人家,可能玉帝早就给娶进家门儿了。然而为表示对王母的尊重,玉帝除了这位夫人外,一直没有正式纳妾,虽然爱嚼舌根的人还是私下里把广寒宫称作玉帝的二房。 后面的事就是魅羽自己脑补的了。在很久以前,蟠桃会上的歌舞自然是由王母手下的七仙女负责。后来嫦娥为了取悦玉帝,自己带队来跳舞。心高气傲的王母不愿被人看作是和嫦娥争宠,干脆就不让七仙女跳了。 至于王母如此强势的女人,为何会长久以来容忍嫦娥在她眼皮子底下勾搭自己的老公,而嫦娥这个“天庭第一美女”,为何又甘愿做个无名无分的情妇,对此魅羽是有一些想法的。而且,此事中的某些枝节很可能关系到魅羽自己。但有几个地方她还没把前因后果理顺,所以目前暂时不做结论。 “娘娘,”又听简媛问道,“那么多的客人,都是当天来当天走吗?” “佛国和道门的,应当是。其余大部分客人会在琼花宫或天墉城住几个晚上。那里的客栈足够接纳四五百人。至于刚才提到的某些重要客人,天庭常年在这里给他们备着行宫。里面门房杂役一应俱全,他们想什么时候来、想住多久都可以。” 啊——魅羽张大了嘴巴。这也太惬意了吧!要知道,天庭可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倘若她魅羽也能有如此待遇,无论去到六道哪里,都够她显摆一番的了。 ****** 离蟠桃会还有四五天的时候,总算忙得差不多了。王母决定给七姐妹连放两天假,并派了三辆飞辇,随她们爱去哪儿去哪儿逛。 这还是魇荒门七姐妹上到天庭后,第一次离开玉清宫自由外出。魅羽原打算先去兜率宫游说太上老君,但听说姐妹们要去的是天墉城里最热闹的几条街,也心痒痒了。遂决定带上小川一同去玩儿,第二日再去兜率宫。 在魅羽的脑海中,“街”、“集市”,就是一条条的路嘛,无非是路边一个挨一个的商家和摊点儿。不料天墉城的集市不是这样的,都是或圆或方或扁的巨型建筑,可以算作城中城。最大的建筑有七层楼高,占地十分广,里面的商家店铺数都数不清。不用出楼,吃的穿的玩的住的都齐备了。 七人是上午到的天墉城。一家家店逛去,同时零零碎碎吃了各种小吃,也就没坐下吃午饭。才逛完一座集市,已经是申时初刻了。饿是不饿,但着实疲了,便找了家位置偏僻的安静饭馆坐下。 因为还未到晚饭时分,饭馆里的客人不多,光线较暗。不知藏在何处的几个乐手在奏着一些松散随意的音乐。 姐妹们在最大的一张圆桌旁坐下,将买来的大包小包东西搁在地上,要了些茶点和水果。 小川已经八个半月大了,被姐妹们齐心合力喂得白白壮壮的。饶是魅羽一身修为,背他逛一天街也有些吃不消。而今天小川的心情似乎特别好。坐在她腿上,每个盘子都要尝一尝。还不时做出各种表情,发出稀奇古怪的声音,逗得众女咯咯笑个不停。 “哎,你们猜我刚才看到谁了?”兰馨说,“文昌殿里的玉竺。知道他在跟谁一起逛街吗?” “谁谁谁?快说!”姐妹们凑过来。 “南天门水房里那个仙嬷,叫什么来着……” “珍慈?不会吧!她都可以做他妈了。” 一众姐妹激动地拍起桌子来。 听兰馨说起这个,魅羽却突然记起一件事。整天忧虑大师姐和鹤琅去了,忘了兰馨在宜梅庄的群雄会上,好像也看上了什么人。只不过这个人是谁,魅羽这么久也一直没想明白。 说起兰馨这个师妹,看着泼辣健谈,其实整日说的都是魅羽的事。关于她自己的心思,同大师姐一样,埋在心底和谁也不提。 “好好的一个下午,”角落里一个声音叹了口气,低沉地说道。 魅羽若是个普通人,这句低语应当是听不到的。然而她不仅听到了,还立刻使出探视术搜寻了一番。发现是个坐在角落里一张小桌子旁的中年男人。此人既然能被自己探视到,那就不是天庭的人。要么是凡人,要么是比自己修为低的修道者。 还有四五天就是蟠桃会了,或许是个提前赶到的客人吧? 男人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壶茶和一叠点心,旁边摊着一本书。出于好奇,同时也是想试试自己的探视术到了什么地步,魅羽便用灵识读了几句书上的话。 居然是本佛经,而且是她较为熟悉的《舍利严经》。明知不该惹事,还是忍不住说:“修行修的就是心不为外物所动,不是拎着本佛经就变世外高人了。‘闻扣门声即开,为房奴。不择声色入心,为五识奴。’” 最后这两句,引用的便是《舍利严经》上的话,但并非写在摊开的那两页上。 话音刚落,又听男人开口了,这次的声音和她一样大。“房奴又如何?没招谁惹谁。破门而入的强盗反而有理了?” 魅羽正要反唇相讥,见门口进来三男二女。当中一个一身粉紫、面容削长的,正是同魇荒门冤家路窄的穆欣。一行人中没有芙恬公主,看穿着打扮,像是某道派的同门。 穆欣自然也是一眼就望见了魅羽,冲她阴冷地笑了笑,示意另几人在靠窗的桌子坐下。三男在入座之后,就一动不动地朝魇荒门这边望过来。 “师姐,”穆欣身边的女孩轻声问她,“那几人是不是新来的七仙女啊?” 穆欣还未张口,身旁坐的眉清目秀的男子说道:“应当是吧,刚好穿了那七种颜色。而且看长相,在天庭里无敌了啊。” 穆欣的脸本来就比较长。笑起来还算有些姿色,一听这话脸沉下来,就有些惨不忍睹了。 “那可不?”她阴阳怪气地说,“人家干的就是这行,靠姿色来取悦男人吃饭。趁着年轻赶紧捞够了,等年老色衰了,也好有点儿积蓄傍身。” 兰馨啪地一声放下筷子。“来找我们七姐妹买春的是不少,来提亲的也一直没断下。有些自封大家闺秀的,忙活了那么多年,不也没能把自己嫁出去吗?” 兰馨这话显然是刺到穆欣的痛处了。后者咬着嘴唇,冲这边怒目而视,看样子是处在一触即发的边缘了。 “就是,”一身橙色衣裙的禾嫣接口道,“见过不少冰清玉洁的。但像穆欣仙子这样一辈子都冰清玉洁的,还是挺难得的哦?” “呜——”小川冲穆欣的方向叫。整桌姐妹都乐了。 穆欣苍地抽出宝剑,飞身连越过两张空桌,朝禾嫣刺过来。禾嫣本也是使剑出身的,但今日逛街没有随身带着。伸出右手两指以气做剑,同穆欣斗了起来。 那日魅羽虽将穆欣打晕,用的可全是外家功夫。穆欣显然是低估了魇荒门姐妹的修为,以为自己只要佩剑在手,对付这帮同上代七仙女一样以歌舞美色为特长的女子,还不是轻而易举? 结果十几招下来,手持利器的穆欣和赤手空拳的禾嫣堪堪打了个平手,脸上就很不好看了。余光瞥见同门们还在一旁坐着,大叫:“还不快帮手!” 几个师兄弟互相瞅了瞅,不情愿地拔剑过来帮忙。一个帮穆欣共同对付禾嫣,一个朝兰馨袭来。还有一个冲着背对他坐着、一直未回过头的大师姐说了声:“得罪了!”剑平胸当前。 大师姐只回头望了他一眼。就听叮地一声,男子手中宝剑落地,双目圆睁,蹬蹬蹬连退三步。魅羽当时正满塞了口米饭,想笑又不敢笑,担心一口饭全喷出来。不料膝上的小川看得手舞足蹈,兴起之下将小胖脚上的一只袜子揪了下来,随手往身后一扔…… 魅羽的目光追着袜子而去。见那只袜子刚好飞进了角落那个男人的茶碗里,溅起来的茶水又洒到他的书上。 “噗——”她这下实在忍不住了,一口米饭喷到座椅后的地砖上。 男人慌忙拎起书,将还未渗进书里的水甩掉。同时皱着眉朝柜台喊:“小二,结账!” 魅羽想起还有一只袜子在他碗里,而且终究是自己这边惹的祸。便抱着小川站起身,朝角落走去,打算好歹道个歉。 结果刚迈了两步,又听男人自言自语地说:“天庭人的素质,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魅羽的脸沉了下来。一边踱着步走过去,一边说:“呦,这里有位高素质的客人。给大家展示一下自己都高在哪里,如何?” 说完停在桌前,脚尖微微一晃,小方桌便滑出五尺开外。眼睛先盯在此人的腹部上。 对一个看样子像三十七八岁的中年男人来说,魅羽认为他的肚子不可能是平的。结果一望之下,见腹部不仅没有松散的赘肉,收得还挺紧。 于是望发际线。浓密柔顺的黑发,还没有稀疏向后退的迹象。不知是不是他化天来的,没有挽髻,而是像容祯那样松散地在颈后扎了个马尾。当然,容祯是一头银发。 再看面部皮肤。比起天庭男人的白皙肤色来,确实要黝黑得多。然而也没找到预想中的松弛或者坑坑洼洼。眼窝较为深嵌,没有眼袋。眼珠的颜色多少有点像陌岩那样泛着一点湖蓝色…… 啊呸呸,怎么能把他同陌岩相提并论? 至于这身黑色长袍,虽然质地良好剪裁也合身,但魅羽总有种感觉——此人平日穿的不是这种款式的衣服。 “还以为多有品味呢,”她故作失望地说,“皮肤黑,就不要再穿黑色了。肩膀本来就宽,又添了这么几道莫名其妙的横纹装饰,简直把‘做苦力的’这四个字写脑门儿上了。” 说完,见男人并没反应。自己也知道这些奚落他的理由很牵强,只得无趣地走开。 抱着小川来到被她推走的小桌子前,从茶碗里捞出那只湿透的袜子,把水挤回碗里。想到刚刚这个人还从同一个碗里喝过水,忍不住有些起鸡皮。 背后有气流波动。即刻将袜子叼在嘴里,腾出手来端起茶碗朝后方泼去,茶水刚好泼在手里拿着宝剑刺向她后背的穆欣脸上。 跟着转身用空茶碗扣住剑尖,手腕一抖,宝剑便脱离了穆欣的掌控,飞出了窗外。魅羽随即松手,在茶碗摔到地上的同一时刻,这只手已经掐住了穆欣的脖子。 “给我唔多远唔多远。以后再让我唔到你,管你是否惹我都见一次唔一次。”因为口中还叼着袜子,话说得有些含糊。 穆欣因为喘不动气,脸憋得通红,但嘴里还是不肯服软,“小贱人你给我等……” 魅羽手上加劲儿,穆欣两眼一翻又要背过气去的样子。几个同门早就住手了,见状吓得跑过来,双手不断作揖。 “对不起对不起,请大仙女手下留情!我们这位师姐妹说话口无遮拦,可她心眼儿不坏。回去后我们一定好好管教。” 魅羽收回手,把袜子从嘴里取出来,抱着小川回自己桌边坐下。三男一女即刻扶着四肢松软的穆欣,快步离开了饭馆。 之前赶来准备同男人结账的店小二,刚才打架时一直吓得躲到了一旁。这时才又走了过来,冲男人一个劲儿地赔不是。 “银子就免了。刚刚惊扰了客官雅兴,客官可千万不要介意啊!以后可不许不来了啊!客官也知道,我们店一向安静,客官最是中意敝店了。这次只是个意外、意外。” 魅羽冷哼一声。听这话,此人虽不是天庭的人,倒还经常来呢。 接着脑中便回响起了王母先前说过的话:“那些身份特殊的客人,天庭常年给预备着行宫……想什么时候来、想住多久都可以……” 不、是、吧?她背向后靠,瘫倒在椅子里。 第102章 又见曼珠沙华 第二日,几个师妹又相约出去逛了。大师姐不去,于是魅羽便将小川交给她带,也没告诉她自己要去哪儿。 兜率宫在第八重天上,坐飞辇一会儿就到了。魅羽在路上的时候,想象着这个兜率宫会长什么样。太上老君最擅长的就是炼丹,会不会把主殿建成一个丹炉的形状,或者是个大葫芦什么的? 结果飞船到了兜率宫那个板块上空时,魅羽透过窗户往下看。第一反应是——这是起火了吗?下方一片熊熊烈焰。 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板块中央有个圆形的湖。叫湖并不准确,因为这个湖只有一半是水,另一半是火。水火的分界像是八卦图里的黑白分界。两条阴阳鱼的眼睛处则各有一座宫殿,估计是炼丹房。 还好飞辇并未降落在湖上的宫殿处,而是在离湖较远的一片平地上。这里应当是专供来客出入的,一直有人在附近守着。魅羽刚迈出飞辇,便有两个小道童跑上前来。听她说明来意后,当中一人从袖中取出一面镜子。 “师祖,七仙女中的红衣仙女求见。” 魅羽伸头凑过去一看。咦,这是什么法器?镜子里有不仅有老君的影像,能动能眨眼,还能听声辨话。 她于是冲老君笑了笑,摆了摆手。暗想,这玩意儿可太方便了。若是能多弄几个,给修罗军用来千里传递情报就好了。 却听镜里的老君说道:“这丫头,一见她我就头大。我这宝镜从三千年前开始用的,这还是头一糟有客人凑过来看究竟的。” 看看怎么了,又不偷你的,魅羽心说。一边跟着小童朝一方走去。 ****** 走了有半炷香的功夫,来到乾坤殿。老君正在一间厅堂里训两个徒弟。 “《慈刹验空经》你们也读了好多遍了,怎么就是不开窍?我早说了,需佛道双修才能炼好这种丹。” “敢问老君,”魅羽一边进门,一边朗声问道,“在读验空经之前,两位高徒可曾读过《聚抵摩经》?” 老君愣了一下。“这《聚抵摩经》是什么?没听说过,为何要读?” “因为验空经中有很多术语和典故,没读过《聚抵摩经》的根本无法明白。” “原来如此,”老君遣退徒儿,请魅羽入内就座,命小童上茶。这里的座椅可真高啊,魅羽坐上去后,两脚都够不着地。 “丫头来找我,该不是毛遂自荐、以解我燃眉之急的吧?我倒是求之不得了,但还有几天就是蟠桃会,娘娘定不会放人。” 魅羽一笑。“老君说过,需要佛道双修的徒儿。不知在凡间,老君识得多少佛道双修的宗师?” “我不常下凡,只听说过鹭灵上人。可惜的是,上人从不收徒。我总不能把上人请来给我做炼丹童子吧?” 魅羽点点头。“其实对佛道都有涉猎的修行者,六道中定是有不少的。但要二者都师出名门的后生,恐怕就不多了。老君想必知道,我的道家授业师父是兮远真人,佛家师父是陌岩佛陀……” 说到这里心中加了句:可不是目前这个冒牌货噢。 “事实上,我还有个道家师父,算是老君您的二哥呢!” 老君怔了一下,“你是说,灵宝?” 魅羽捂嘴笑了。“灵宝天尊恨不得一掌劈死我。不过我既然偷学了他不少功夫,这个师父还是得认的。” 老君上下扫了魅羽一眼,这下眼中的遗憾之色就更甚了。随即又叹了口气,“你不要怨我二哥,他也是个可怜人。” 我要是被他杀了,我才可怜呢。魅羽寻思着,也不着急说鹤琅的事。从桌上取过茶杯,喝了口茶,又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摆设。 这间屋子应当是老君和徒弟经常活动的地方。靠墙的架子上摆着不少杂物。当然还有很多书籍和外观精致的瓶瓶罐罐,不用说里面装的肯定都是好东西。看得她心痒痒。 这才又说:“我在龙螈寺的大师兄鹤琅,目前继任了堪布的职位。他也跟天尊偷学了些本事。他的佛家入门师父倒不是陌岩,而是蓝菁寺的珈宝上师。据说,曾是珈宝最得意的大徒弟。” 看着老君眼馋的那个样儿,魅羽故意皱起了眉。“不过他的缺点是什么呢?不够变通。修的是纯阳正气,一向心无杂念,只知道精进。若是像小妮子我这样东学一点、西捣鼓一下,是不是应该比现在更强呢?” “好好,小丫头别馋我了,”老君在椅中向后靠去,同时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你来和我推荐这么好的人选,有什么目的吗?” “老君猜呢?”魅羽冲他眨了眨眼睛,“与男女情事有关。” “那肯定不是你看上他了,”老君严肃地说,“丫头要是看上什么人,定会寸步不离地粘在身边,绝不会来做什么仙女。” “知己啊!”魅羽一拍大腿,“他跟我大师姐本是一对,现在却天各一方。有道是宁拆十个炼丹炉,不毁一桩婚。老君您这么义薄云天的神仙,要是不知道有这回事儿就罢了。现在既然知道了——” “行了行了,”老君不耐烦地打断她,“不用拍马屁,我正好也缺人。就劳烦你请他上来,给我瞅瞅。” 魅羽有些迟疑地说:“先说下,他可少了只手,有问题吗?” 老君有些得意地笑了。“本来应当是有问题的。不过贫道我成日炼那么多丹,要是连只断手都补救不了,还不如趁早熄火。总之无论他是否留下来,这只手就算见面礼了。” 这么说还能帮鹤琅把断手长出来?魅羽心花怒放。要果真如此,那真是一举两得。 “对了老君,你能治断手的灵丹妙药是不是就在这间屋里?给我见识一下如何?” 说完也不等同意,就从座椅上跳下来,朝那些架子走去。慌得老君跟在她身后,“小心点小心点……这瓶比较满,别洒了……这个可不能现在开,得等到冬天……唉,话说自打孙猴子走了后,还没人敢在我这里乱翻乱碰。” “老君真小气。” 魅羽捣了一会儿乱,又回去坐下,问:“老君,有件事想请教您。在这天庭,嫦娥娘娘是制药第一人,您是制丹第一人,这丹和药有何不同?” 老君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问到这个问题。“丹和药不同的地方有不少,最主要的一点是——药用来治病,对先天的影响很小。当后天出现不适,比如五行不调、气脉不通时,由药来进行调理。俗话说,是药三分毒。 “而丹主要针对先天而生的元气和能量。譬如长生不老丹,人原本不能长生不老。靠服丹增进修为,不是治病,而是充实元气。人本有两只手,再长一只出来,就要靠丹药。药有毒,丹可解读。” 魅羽点点头。“那王母每年从嫦娥娘娘那里领取的乌嬛丹,为何不是您来制?” 老君目光炯炯地盯了她一会儿。“原来丫头要问的是这个问题。乌嬛丹我并非不会制,而是没有材料。这当中有一味仙草,种在广寒宫的十二号园子里。一年当中至阴与至阳那一天,需嫦娥娘娘亲自发功才能存活。” 魅羽又点了点头。那嫦娥的功法是从哪里学的呢?她觉得自己已经慢慢把整件事理顺了。 “那再请问老君,天庭中哪位神仙咒语比较厉害?比如,用来把人搞得头晕目眩的咒语之类。” “丫头问这个是打算做啥?” “我可没存什么坏心眼儿。我是想着,目前在和夭兹人的战场上,比格物我们比不过他们。但他们似乎都是凡人,没有什么会法术的。我想多学点儿能用到战场上的法术,别浪费了咱们六道这么宝贵的资源。” 老君想了想。抬手做了个摘取的手势,靠墙的某个架子上就冲着他的手飞来一本书。他把书打开来翻看了几页,有些迟疑地递给魅羽。 “这本书的咒语,原本只有我亲传徒儿可以学,其他修行者念会走火入魔。但你既然学了我二哥的功法,想来也不会有大问题。” 魅羽是个机灵人。听他提到亲传弟子,立刻跳下椅子,欢喜地给他作了个揖。“谢谢师父。不会白收师父的礼,徒儿一定在战场上物尽其用、发扬光大。” 老君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这头还没磕呢,就先叫上了?” “蟠桃会完了就来正式拜师,这两天忙呢。师父我走了。” 说完朝门外走去,心里想着灵宝以后总不至于对自己的师侄女下手了吧? 却听背后的老君在那儿嘀咕:“先前是谁提议把这丫头许配给乾筠的?不得把那小子给欺负死。” ****** 回去后,魅羽就开始给鹤琅写信。 “来天庭,做太上老君的徒儿,”这句话对世间的修行者来说,无论修为高低,那是一万个里面就有一万个不能拒绝的。 可魅羽不能这么写。她知道在陌岩离开后,作为“长子”的鹤琅肩上的责任是很重的。如果只是为了个人得道或者儿女私情而要他抛下全寺,他多半不会考虑。 因此魅羽这封信是这么说的:太上老君炼丹房招募短期培训者,考虑范围仅限于佛道双修的各大寺庙、道观之住持或观主。这些受过训练的人不久后回到凡间,定能更好地把寺庙建设成万众仰慕的名寺,等。 总之,先把人弄来再说。至于来了之后待多久,那时就看鹤琅的造化和他自己的心意了。信托人送出后,魅羽大大地舒了口气。若是几天后她被百石带走,那大师姐的亲事至少有着落了。 ****** 三天后,千年一次的蟠桃盛会在天庭召开。七姐妹们几乎是刚过半夜就被叫起床,半睡半醒坐在那里,任人梳妆打扮。考虑到这次来的客人遍布六道,王母半月前已替每人定下一款不同的妆容。 大师姐天生就是九天仙女的模样,装扮也最为仙气萦绕。魅羽就等着看这次宴会上又有多少人失魂落魄了。 穿蓝裙的简媛继续做素雅装扮。兰馨照例是鹅黄色,娇滴滴惹人疼爱。绿衣浅芸清脆灵动,橙衣禾嫣明艳大气,紫衣谧慈温婉可人。 至于魅羽,王母当时思考良久,主要是站在那三个客人的角度。王母也清楚,那些个天界的女人,服饰和装扮比天庭要超前。王母虽未见过魅羽在前庭地那副“金绵羊”的样子,但也相信她扮新潮华贵是没问题的。然而客人们会不会早已对家乡的风格厌倦了呢? 结果还是应邀前来给意见的玉帝拍的板。 玉帝的个子很高,身材削瘦硬朗,举手投足风度翩翩。样子算是个美男子,但没有人间或天庭常见的美男子那种书生气。是种精明能干、尖锐自信的气质。 “依我说呢,就四个字:简约性感,”玉帝对王母说,“一身红衣本来就是很强的视觉冲击了。如果配上繁复的发饰和华丽的妆容,就跟新嫁娘一般了。” 王母点了点头。 玉帝又压低了声音说:“这丫头说话行事爽快泼辣。叫她扮淑女,时间一长迟早穿帮。修为和身手也不好隐藏。所以基调干脆就按照她的天性来——性感泼辣、不好惹。” 当时听到这话的魅羽不禁暗想,怪不得谣传中的玉帝是个花心大萝卜。自打决赛那天后,她们七姐妹这还是头一次再见玉帝的面,更谈不上有任何私下接触。这一听就像个阅女无数的风月老手啊。 ****** 白天的宴会在灵宫殿外的露天广场举办,基本流程是这样的。 等客人各自入座后,先由七仙女入场,做天女散花。散花结束后,七仙女便会离开会场,前往蟠桃园去摘桃子。因为要摘的数量较多,三四百人的场子不能冷了,届时便由广寒宫来献舞。 七仙女摘完桃子后,还要再赶去碧华池,将桃子在流动的天池水中清洗干净,才运回会场。这时候基本上是中午了,客人们连桃子带午饭一起吃。 午饭后,有六七个接纳外客游览的宫殿板块会和玉清宫一一对接,由客人们自行选择去何处游玩。傍晚时分再给送回来,参加室内的晚宴。当然佛国和道门派来的代表,一般在午饭后就自行离开天庭了。 灵宫殿虽然也在玉清宫,但离慈航殿较远。七姐妹坐飞辇过去,还没下车就看到前方半空中一片流光溢彩。原来是各种凤凰和五色神鸟在上空盘旋。 魅羽突然想起寒谷告诉她的,她自己上一世就是天庭的一只五色神鸟。是燃灯派她下凡,“勾引”了连当二十三次和尚的陌岩,才赢了那个佛门与道门之间的赌约。禁不住想,当时要是没选中她,那她此刻是不是也在这里飞来飞去的? 下方的广场上,玉帝王母和一众天官,连同神佛们和六道中请来的客人,都已就座完毕。座位共分七个区,椅子的颜色是红橙黄绿青蓝紫,便于午时由七个仙女发放仙桃。 原本是一片嗡嗡的人声,在七姐妹走下飞辇的那刻就安静下来。一旁迎上来七个仙娥,每人将一大篮子天花递给相应的仙女。大师姐走在最前面,魅羽排第二,七个姐妹在广场中央直直通向玉帝夫妇座位的那条大路上列队而行。 之前七姐妹已商定,每个人散花的方式都有所不同。比如大师姐的白色优昙花是成一条螺旋状长龙在广场上方散开的。兰馨的黄色七渡花如蘑菇一样一团团飘散。魅羽因为内功最为深厚,进场后并不立即洒花,而是等走到场中央时,一下子将所有的花都散出去。 于是七姐妹就按照约定,排成一列缓缓向前走着。随着天花的飞散与飘落,四周是此起彼伏的赞叹声。魅羽捧着一大篮子火红的曼珠沙华,走着走着,又想起那个传说。 曼珠沙华又叫彼岸花。彼和岸是守护花和叶子的两个妖精。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只在某一年里,他们相遇了。 那年,他们只在一起待了不到六个月,她便要撇下病榻上的他——虽然他那时候是在装病——两手空空地消失在茫茫人海。却不知自己的行礼中装着他送她的曼珠沙华。 此时已来到场中央。魅羽双手托着篮底,将真气汇于双掌,猛一用力。上千朵红色的小蜘蛛花骤然升空、扩散,广场的天空似乎都被染红了。观众中一片喝彩。 魅羽没有抬头望天,而是静静地向前走着,心中默念:曼珠沙华,你若真是朵灵花,就带我去见陌岩吧。哪怕就再见上一面也好。 她会对他说,她还记着他,一直都会。因为在他转世前的那天晚上他说过,他不怕死,他怕被人忘了…… 会场中似乎起了什么骚动。接着前方的大师姐突然转过身来:“魅羽你怎么了?你在干什么?” 魅羽愣住了,“没干什么呀?出什么事了?” 转身四顾,发现原本均匀散在空中的红花,正在朝着同一个地点涌去。在某个客人的头顶上空,红花逐渐汇集成一个大漏斗,接着一朵又一朵地轮番砸到那人头上。 起初那个倒霉蛋只是把头低了低。后来可能实在受不了这种香艳袭击了,不得不用双手捂着头。 哎,这是怎么回事?魅羽指天发誓她什么都没干啊。忽然明白过来——是了,定是穆欣那贱人捣的鬼!当然穆欣自己既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资格来参加宴会。八成是央求某个关系好的天官帮她施的法吧。 当下也不知该怎么办,离开队伍冲那人跑了过去。快到近前时王母在座位里遥遥出手了,一个无形的罩子飞了过来,将这人罩住。天花顺着罩子滑到了地下。 “对不住对不住啊,真不是我弄的!”魅羽冲那人说。 有罩子挡着天花,那人放下手,抬起了头。 “啊!”魅羽一声惨叫,转身跑回了队伍。此人竟然是前几天在饭馆遇到的那个男人。 果然是穆欣,魅羽归队后在心里恨恨地想。那天穆欣也在场,可能是为了最大程度地戏弄自己,就让天花攻击那个和自己有过节的客人。 嗯嗯,就是这样了。当下也不管这个推论是否合情理,厚着脸皮灰溜溜地走完了全程,就迫不及待地跳上了前往蟠桃园的飞辇。 ****** 来到蟠桃园门口,里面是一望无际的桃树。大师姐取出钥匙开了大门,待姐妹们推着两辆大板车进去后,又把门锁上。 回头一看,魅羽已经骑到树上去了,遂摇了摇头。“你到底是七仙女还是孙猴子?” 照惯例,每个姐妹把一个篮子搁到树下。然后一手握住树枝,另只手把看着已经成熟的桃子从树枝上揪下来,再俯身放进篮里。要尽量保证摘的桃子大小一致,红润美观。等一棵树摘得差不多了,再提着篮子去下一棵。 众姐妹们都是这么摘桃的,可魅羽没摘几个就不耐烦了。“这得摘到猴年马月?看我的。” 丢下自己的篮子,跑到兰馨那棵树旁边,纵身跃到树顶上方,头下脚上地倒立在半空。就这样,魅羽负责摘,兰馨举着篮子在下面接,速度登时快了好多,还能不费力地把树顶那些最红的给摘下来。 二人所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灵宫殿外的歌舞刚好到了中场休息。一位客人向王母提议,能否施个法,给大家看看蟠桃园的实时进程? 当然没有问题。王母大袖一挥,半空中便现出一副巨大的影像。在鲜红、粉嫩与翠绿相间的桃林中,几个姐妹正在动手摘桃。 然而当中一棵树的顶上倒竖着个红衣少女。上身和脸被反扣下来的裙摆遮住了,只能看到底下的两只手和上方露出的红色紧身打底裤。灵宫殿的上空于是回荡起她的轻语浅笑。 “快吧快吧?呵呵,我就说这样快嘛……” ****** 一番折腾。等七姐妹带着洗干净的蟠桃回到灵宫殿时,每个客人面前都已摆好了午餐。但是大家显然没心思吃饭,能被请上天庭做客的,谁还吃不上饭呢?每个人的眼睛都在望着门口,等着延年益寿的仙桃到来。 魅羽提着篮子走到红色座位那个区。不用问,以她一贯的运气,这个区里当然会坐着被红花莫名其妙砸了脑袋的那个人。于是一边给其他客人发放桃子,一边在心里惴惴地想,待会儿走到那人面前,是当什么都没发生呢,还是…… “咦?这位仙女不是我老婆吗?” 在离男人还隔着四五个人的地方,魅羽突听身旁的人说道。她扭头,发现自己居然刚刚给一身僧袍的百石发了个桃子。 百石这话声音虽然不大,但附近有不少人都听到了。魅羽肯定坐在上首的玉帝王母以及其他天官们也都知道了。虽然她恨百石恨得想扔掉篮子把十个红指甲都掐进他脖子里,但眼下这种场合她还是得有所顾忌。 “长老说笑了,”她冲他点了下头,就要向前走去。 “你男友呢?”百石又问。 魅羽皮笑肉不笑地再次转过头去,“不知长老问的是哪一个?” 第103章 龙婴湖 “男友,我怎么记得只有一个呢?”百石有些困惑地说,“哦对了,还有个未婚夫。” 魅羽斜了他一眼,就要离开。 “不过我听说,两天前敌人发起总攻。前庭地的修罗军到昨晚为止已全军覆没。统帅阵亡。” 这下魅羽笑不出来了。立在原地,望着四周衣衫华贵、兴高采烈地品尝仙桃的客人们,眼前这一切突然变得很滑稽。也很残酷。 铮引只比她大一岁。虽然他不常说起自己的往事,可她知道他从小受到的关爱并不多。他的生命也就是在最近这一年才辉煌起来的。“假以时日,定会成为修罗一代名将。”这话是自己对他下过的评论。不应该,他的生命不该在现在就结束。 而她来天庭是干什么的?现在她有些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打扮成这幅花枝招展的模样,是要去取悦一些陌生人。美其名曰帮助前线将士。她为何不留在前庭地,留在修罗?那里才有和她志趣相投的战友、亲人。就算一起战死也罢,反正看现在的情形她是没可能找到陌岩了。其实早就没这可能了,她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魅羽不再理会百石,提着篮子调头往回走,也不管周围人诧异的目光。却被一个异常高大的人拦住了去路。抬头,看到那张泛着紫红色、天神一样威严又略带笑意的脸。 “魅羽姑娘可真是无处不在啊,”鹰裘低声说,“法王让我告诉你,请帖他收到了,不过战事吃紧他来不了。让我接你回修罗,省得被些恬不知耻的人纠缠。” 说到这里瞅了百石一眼。 “护法……”魅羽望着鹰裘,嘴张了张,但想问的话问不出口。 鹰裘显然明白她的疑问。“之前有一半微型舰队在姑娘的帮助下被消灭。另一半去了四天王天,所以铮将军也被暂时派去了那边。” 谢天谢地!虽然还是为那个不知名的前庭地统领悲哀,但压在魅羽心头的大石还是被取走了。一阵疲惫袭来,有种想要坐到地上的冲动。 显然,是铮引告诉涅道,百石会来找她的。忍不住想,有几个“家人”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啊。恋人容易让人患得患失。而无论一个人走多远,知道自己还被家人惦念着,那种感觉就像是把家背在了身上。 “多谢护法。请转告法王,我迟早会回修罗。但眼下得先办几件事。” 于是魅羽调头走了回去,继续给那些眼巴巴望着她的客人们发桃。等走到被天花砸到的那个男人身边时,平静地摆了个桃子在他面前的盘里。 “孩子、老公、男友、未婚夫、哥哥,”她听他在身后念道,“有些人的经历是真丰富啊。” ****** 午饭后,客人们被分批送去各个开放的天庭板块游玩。七姐妹们终于有时间去灵宫殿的偏殿里吃点东西垫垫,每人还分到一个桃子。魅羽让仙仆把自己那个送回慈航殿,计划晚上回去后和小川分着吃。下午姐妹们就待在偏殿休息补妆,晚上还有得忙。 事实上,晚宴之后的那个聚会,才是费神烧脑的开始。 结果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午饭,王母派人来请她过去,说是和陌岩长老有关。魅羽就知道百石这家伙不会善罢甘休。若是没有王母牵扯在内,她一定会告诉来人:“先等本大仙女吃完饭、睡个午觉,再去见他。” 狠狠塞了几口饭,就跟在仙仆身后朝正殿的会客厅走去。反正到时无论百石说什么,她一口咬定不跟他走,坐地打滚儿,他还能在天庭里抢人吗? 不料兴许是饭吃得急了,走得也急了,再加上气又不顺,魅羽边走边打起嗝来。而且这次打嗝怎么憋气也压不回去。 进了会客厅,听王母正在同百石说话。也不便上前打断,就在不远处站着。王母语气虽然恭敬又和顺,意思上却是连消带打、寸步不让。 “佛陀念妻心切,本宫当然能体会。只是现今大敌当前,谁都知道佛陀在凡间时便为了众生的安危东奔西跑、殚精竭虑。现今魅羽姑娘也自愿为六道和天庭效力。大家都说,是佛陀教导有方、夫唱妇随。” 说着,亲自给百石斟了杯茶。 “我们夫妇也并非要留她们七姐妹一辈子。只是魅羽姑娘来此才不到两月已深受重用。若是佛陀这一出现,就撂担子不干了,传出去怕是和佛陀救世济人的声名不符。” “呃!”魅羽打了个嗝。 百石望了她一眼,笑着冲王母说:“都说贱内这张嘴厉害,同娘娘比起来,还差得远了。不怕同娘娘说,贫僧之前下凡渡劫,选得可真不是时候。要说这六道之中,能与夭兹人对抗的力量,就算有也是凤毛麟角。但六道之外,其实还有更广阔的天地。而贫僧有幸,得以继承某位前辈的神识——” “佛陀指的可是曜武智菩萨?” 百石点了点头。“是的,我有对付夭兹人的办法。只不过先前在凡间,无法接触到曜武智菩萨的阿赖耶识。” 魅羽突然明白过来了。自己还曾洋洋得意以为骗过了百石,其实她魅羽才是个大傻瓜! 百石这次来六道的任务,除了找机会除掉曜武智之外,便是要冒充他,借以控制六道。陌岩是不是曜武智无所谓,只要其他人相信他是就可以了。这样百石就能名正言顺地以曜武智自居,宣称自己有从异世学来的异能,可以保护六道。至于这异能嘛,他本来就是高维世界的人啊。 她还想起,在长云坊里曾听那个商人说过,最早是佛国中的某些势力支持夭兹人进来管理地狱道的。现在看来,百石和他的同伙们是早有预谋——故意请一个天庭打不过也送不走的神进来,再出面表示能制服那个神,那六道最终不就得听他们的了吗? 至于迦叶和那个夜摩天的浮焰法师,这些人之所以支持百石,估计是一早认识到了那个高维世界的厉害,以及在目前这个世界里修行的局限。希望能最终跟随百石去到异世,在“佛”的基础上再做一些突破吧? 只听王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佛陀这么说,本宫就放心了。世人都知佛陀一向爱民,若是有能力保护众生,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的。” 魅羽有些惊讶地望向王母,不得不佩服起眼前这个“中年”女人来。这番话说的,看似在赞扬百石,实则是给他扣了顶道德大帽子:既有能力,就不能见死不救。 此外,王母初次见到魅羽时,就和她坦言了自己和天庭其他人当下面临的困境。换成别的女人,在百石开出这么好的条件时——用魅羽一个女人来换取六道和平——肯定就妥协了。但魅羽有种直觉,王母可能比自己更早、更深刻地认识到了百石这些人的目的。她维护魅羽未必是真的在乎她,只是不想终有一天沦落到被百石摆布的地步。 “要不这样,”王母说,“让你两夫妇长久分开也不合情理。等魅羽姑娘待满一年我就放她走,如何?” “娘娘真会说笑。这七姐妹都在替娘娘做什么事,大家又不是不清楚。是个男人就不可能放心把夫人留在这里。最多三个月,而且每月的月中月末,我会接她去我那里住一天。下次我来的时候,会同多闻天王商讨御敌的事。” “六个月,”王母斩钉截铁地说,“每个月末住两天,中间就不折腾了。” 说着看了眼魅羽,对百石说:“要不问问夫人的意见?” 魅羽一边打着嗝,一边忍不住嘀咕:这个百石到底为何非要她去他那里呢?他早就说了,她是个俗不可耐的女人。他对她不仅毫无兴趣,甚至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这么做只是为了在外人面前装样吗?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同目前这位“陌岩佛陀”早就没感情了。 直觉告诉她,有个关键的地方是她不知道的。陌岩转世后她曾不止一次回想头一天晚上发生的事。那时她去到他的屋里,坐在床边和他说了几句话,再后来记得的就是第二天早上了。那当中的几个时辰到底发生了什么?百石同陌岩之间有没有过争斗?百石又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呢?也许这些问题的答案就是找到陌岩的关键,所以她现在倒是想要去百石那里看上一看。 于是向王母行了个礼。“多谢娘娘关爱,但凭娘娘安排便是。” 百石见状只得答应,起身同王母道别后便离开了。应当是直接回他不知在哪里的家了。魅羽随后也打算离开,王母却把她叫了回来。 “你赶紧梳洗打扮一下,待会儿同客人们去龙婴湖上划船。” “划船?”魅羽不解,“下午不是没事了吗——嗝!” “计划有变。辕德大学士和他未婚妻有事,要在傍晚就启程离去了。涟靳公子也带了三个女人来。不过我想还是让你们都认识一下。你有分寸的,是吧?”王母冲她挤了下眼睛。 那当然了。如何同女人们、同夫妇们交往,魅羽又不是不知道。 “此外,刚好境初公爵常来天庭,也懒得出去逛了,就一同做个伴儿。”接着又压低了声音,“你跟境初有没有戏,回来后好歹托人给我捎个话。不行的话,晚上我好重做安排。” 魅羽这下终于明白了。辕德精通格物,为人又随和,本是王母认为最有希望笼络的一个。但既然带了未婚妻来,就自动排除在外了。涟靳公子看这样子也别指望了。 至于境初有无希望,先安排一个较为宽松的环境让魅羽试探一下。不行就趁早别费力气,晚上再介绍新人给她认识。 “我知道了,我会尽——呃!”魅羽转身要走,又被叫了回去。 “怎么好好的打起嗝来了,”王母在她背上轻拍了一下,就恢复了正常。“说真的,你今早拿天花去砸境初公爵,算是走了招险棋……” 魅羽的脑子嗡地一声。那人就是境初? “我当时可替你捏了把汗。不过呢,”王母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了,好像看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有些事情不好说,真的不好说。” ****** 龙婴湖不在任何一个版块上。是有这么一朵又大又密实的云,在天庭上空万年不散。云中央有个湖,真是名副其实的天湖。不算大,但也够划上一阵儿的了。听说湖里有种叫梦幻鱼的东西,半透明的身子若隐若现。有时能突然从水中的某一处消失,下一刻则出现在湖里的其他地方。 天庭在湖上常年放置着一艘画舫,省得搬来搬去费事。七个客人,外加三个划船和负责酒菜的仙仆,被几辆飞辇送上去。 虽然飞上云端的时间不算长,王母还是特意将魅羽和境初安排在同一辆飞辇中。说实话,魅羽现在情愿坐在一旁的是百石,也不是这个不仅讨厌她、还屡次见证她出丑的家伙。 在飞辇中坐下后才意识到,今日境初穿的是一件淡蓝色的长袍,不知与自己那日奚落他长得黑是否有关。衣服的颜色虽然和他泛蓝的眼睛相映成辉,但黑就是黑啦,魅羽心说,尽管她自己也不如其他天庭女人那般白皙。 “你儿子呢?”飞辇起飞后,他问。 “儿子?”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哦,你是说小川。有人带他。” 她也没解释小川不是她儿子。反正他对她的印象已经不可能再坏了。无所谓了。 “就没有羞耻感吗?” “什么?”她一怔,扭头望着他。他的目光算不得凌厉,但也绝不友善。 “将来你儿子大了,你怎么和他介绍自己的职业?告诉他你干这个是为了钱,还是长生不老?” 她这才反应过来,被气笑了。他却还在说:“在天墟城,我还真以为遇上了强盗。但强盗起码有点尊严,不用强颜欢笑——” “你等等,我怎么就没尊严了?为了六道抵御外侮的这场战争,我之前一直在东奔西跑、出生入死。现在打扮得跟猴屁股一样,来取悦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但性质是一样的。我认为整个六道都该感谢我,该凑份子给我立个牌坊才是。” 这时飞辇已到了天湖上方,正慢慢降至画舫一侧。她站起身,知道应当就此打住,可还是忍不住说下去:“再看看某些人,明明具有力挽狂澜的能力,却选择独善其身,置外族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不顾。学佛,可不是念两本经就完了的。这羞于见人的,也不知是哪一个?” 说完,也不再看对方的神色,就转身跳下了车。 ****** 魅羽对辕德夫妇的印象非常好。二人年纪不大,一看都是出身于高尚家庭,受过顶尖的教育。正派、阳光,没有盛气凌人的优越感。当然了,未婚妻嘉妍应当是知道七仙女是做什么的,一开始对魅羽多少带着点戒备。 涟靳公子和那三个女人,则完全是一番不同的做派。刚在画舫的甲板上坐定,三女便脱去外衣,露出早已晒成褐色的胳膊和大腿。一会儿半躺着,一会儿伸手去拨弄湖水。而涟靳自己则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脸瘦瘦的,总皱着个眉。手里拿着酒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三女说着一些无意义的只言片语。 该如何同这些人打开话题呢?魅羽这个东道主正在思索,听嘉妍问辕德:“哎,听说这天湖里的鱼可以瞬间转移。你说,这湖里不会是有虫洞吧?” 虫洞、瞬间移位……魅羽想了想,问嘉妍:“夫人说的虫洞,可是高维世界里的现象?” 辕德夫妇登时就僵住了,不可思议地望向她:“天庭里居然有人了解高维世界?” 魅羽摇头。“不敢说了解,只是听人提起过这种说法。” “她就是专门学这个的,”辕德用手指了指未婚妻,“我们是大学堂里认识的,同在物理专业。” 魅羽望着这对夫妇。一起在学堂里认识……听着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 “那不知夫人具体是研习高维世界的哪些方面呢?”魅羽问,倒并不完全是为了交际,她也确实想多了解一些。 嘉妍认真地说:“其实大部分也就是一些猜想,毕竟我们谁也没去过高维世界。我所关心的问题是如何解释世界中现有的一些常数。举个例子……” 看嘉妍的样子,像是在思考如何尽量避免使用专业术语,用浅显的话来说明问题。 “比如我的身材是一定的,我为什么是这么重,而不是比现在更重或更轻呢?这里有个常数在内。这个常数哪怕是发生了极其微小的变化,现在的世界也不会是这个样子,也可能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了。这个常数到底是由什么决定的?我所在的这个领域目前认为,是和高维世界有关。” 魅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想起她之前在思索的一个问题。“那不知在你的领域中,有没有人研习法术与高维世界的关系?” 嘉妍夫妇又不可思议地互望一眼,冲魅羽说。“hot topic啊。你有什么想法吗?说说看。” 现在轮到魅羽在想办法举例了。“最简单的例子是,类似你们刚才说的虫洞。我有个法器,可以把人瞬间转移。我猜,可能是在高维世界里把目前世界中的两个点给、呃……强行对接了。” “那叫空间warp,继续说。” “以此类推,关于结界,不知道你们是否熟悉?就是设立一道无形的墙,对方能看见你却走不过来。我猜,可能是在低维分界处进行了高维转移。 “比方说平面上的两个人,一个人看似在往另一个人那里走。你给他加多一个维度,让他转而往上走,那这两个人是碰不到的,虽然二人的投影都位于低维的结界处。” 这下那两夫妇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愣愣地望着她。 “法术高到一定阶段的人,还可以将对方的攻击化为无形,这个就更容易理解了。” 魅羽说着,伸手到湖面上掬起一捧水,泼到甲板上。 “同样多的水,如果只是在平面上扩散,可以覆盖较大的面积。如果你把它在空中四散,那泼到每一个方向的水就要少很多。这还只是加多了一个维度。我也不知道一共能加到多少个维——” “十个,”境初说。这还是他们入座以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如果是十个的话,那能将水减弱多少,我就算不过来了。我只知道比千分之一、万分之一还要小很多很多。不过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辕德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些,我们那里也有人在思索。但他们是经过了系统的学习后,有了一定基础才想到的。你能无师自通,不是一般的聪明人。” 嘉妍也说:“你真应当去我们那里读书,我可以做你的推荐人。” 魅羽听到二人的赞扬很是开心。不过有件事她想借这个机会问问。于是目光灼灼地望着二人。 “我们刚才说到的,都是高维对比低维的优越性。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情况下,低维比高维反而要有优势呢?比如,对高维世界能起到致命的打击?” 异世为何要派百石来追杀曜武智?如果仅仅是曜武智学了些高维世界的知识,他们至于怕成这样吗?魅羽的猜想是,曜武智很可能发现了低维对付高维的方法。 辕德和嘉妍摇了摇头。“没有听说过。” “我们那里有种说法,”境初说,“叫低维钳制。” 低维钳制?魅羽正待询问,涟靳公子不耐烦地冲这边嚷道:“喂,你们讨论的话题好无聊啊!” 魅羽一琢磨,自己好歹算东道主,长久冷落某一波客人也不好。于是问涟靳:“我之前去过坐落在兜率天的阎王殿。涟靳公子可知道那是在什么地方?” 涟靳皱眉想了想。“阎王殿……应当是在旺滩的某条街上吧?话说那个旺滩,还是我同大运仔打赌赢来的呢。” “哇——”他身边的三女齐声叫道,“拿整个旺滩来打赌?” 当中一女问魅羽:“你见了牛头马面那两个秘书吗?告诉你个秘密,阎王早就被那俩女人精神控制了。” 这时来接他们回去的几辆飞辇已经停在一旁了。女人又对魅羽说:“不如你来我们车里坐,我讲给你听。” 魅羽巴不得不用和境初尴尬地挤在一处,便愉快地答应了。等到飞辇落地,她同三女一男道别时,涟靳已经许诺魅羽,什么时候她去兜率天找他,就送她一座楼。 ****** 晚宴时,七仙女没有和客人们一起吃。几人被匆匆喂了些东西,又给叫去补妆,并换成晚上穿的亮闪闪的礼服。魅羽觉得自己的脸这一天下来是涂了一层又一层,都快成僵尸了。在上妆同时她命仙仆去通知王母:“那个人搞不定。” 随后被带去一间大厅。虽然天庭目前处于极昼时期,为了营造夜晚的气氛,大厅里的光源阴暗且杂乱。布局上有点像魅羽在前庭地参加的容祯王宴会,有很多精致的桌椅。有吃的喝的,有音乐。总共有二十来个客人,有些带了女眷。剩下的便是七仙女姐妹。 魅羽的目光在客人中扫了一遍,看到境初独自坐在桌旁。不过她既然已向王母“复命”,这个人就不再归她管了。于是她又在客人中搜了搜,看到角落里有个帅哥,就笑嘻嘻地走了过去。 刚在帅哥的桌旁坐下,还没开口自我介绍,就听到一只杯子被摔碎的声音。魅羽循声望去,看到大师姐从一张桌旁站起身来。 “我说了不喝,就是不喝!” 魅羽起身,冲对面的男人抱歉地笑了笑,就匆忙赶去大师姐那边,对坐在那儿的一位中年壮汉说:“抱歉抱歉,我大师姐确实从不沾酒。要不这样,我陪你喝?说吧,是想站着喝、坐着喝、躺着喝,还是倒立着喝?” 客人依然黑口黑面,没吭声。 “要不咱们喝个合欢酒?……” 好不容易把这边的客人稳住,魅羽回到先前的桌旁。屁股才坐下,又听到兰馨的叫声:“敢摸姑奶奶的大腿,活得不耐烦了吗?” 叹了口气,抱歉地再次冲男人笑了笑,又起身朝兰馨那边走去。边走边想,我这做姑娘的才做了不到一天,怎么就变成老鸨了呢? “这位客人,你这样就不对了。你爹爹妈妈没教过你,不能随便摸别人大腿吗?你有没有姐姐妹妹,表姐表妹堂姐堂妹干姐姐湿妹妹?要是有人敢摸她们的大腿,你会怎么办?是踢那人两脚,还是摔了他的酒杯?” 说完拿起桌上的一个空琉璃杯,也没摔,只是用上了纯阳内力。登时掌心发红,杯子眼瞅着在变软,被她捏成一团,又放回桌上。坐在桌边的那个客人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实在抱歉呀,抱歉!”突然有几个仙娥走近大厅,冲众人说:“王母请大家移步去对面的厅堂。” “为什么呀?”客人们抱怨道,“这边就挺好的。” “这间厅堂已被空处天的境初公爵包下来了。” 哦?魅羽吃了一惊,嬉笑着朝境初坐的方向瞅了一眼。厉害厉害,佩服佩服……一边想着,一边同姐妹们和其他客人一起朝门口走去。 “你留下,”一个仙娥走来,挡住了她的路。 “啊?” 第104章 后羿射法器 魅羽站在靠门的地方,望了一眼大厅另一侧独自坐在桌边的境初。他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目光低垂也不去望什么人,就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无关一样。 现在其他人都陆陆续续走光了,连奏乐者也搬去了对面的大厅。只剩下几个收拾杯盘的仙仆还在屋里安静地做着应做的事。这些仙仆心里在想啥?魅羽猜都能猜出来。 真是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啊,她魅羽也有今天!一边垂头丧气地朝境初那边走过去,一边暗暗告诫自己:以后没事儿别出去瞎逛,尤其不要随便欺负陌生人。 来到桌边坐下,见境初抬起头,她便开始嬉皮笑脸。“嗨嗨,你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呵……” 他没笑,望了眼面前的空杯子,抬手敲了敲桌面。 哦,还要她给他倒酒吗?她正要伸手,却听他说:“除了正着喝、倒着喝,还有什么新花样吗?” 他的语调中压着一股火。 她一琢磨,难道是刚刚她哄大师姐的客人喝酒,让他不满了?这么大个人,没想到心眼儿这么小。 此刻手还放在桌下,暗暗结了个手印。景萧最初传授自己手印功法的时候,说过手印若用到极致,可以撼动乾坤,与日月同呼吸。自那之后,魅羽经常在命悬一发的时候用天地之气托住自己,后来还慢慢掌握了御风而行的法门。 来天庭之前,兮远训斥她心浮气躁、不思进取。在天庭的这段日子,虽然还在忧心前庭地的战事,毕竟身边没有了危机,晚晚修炼,内功竟是大有进益。 最近一段日子,她在着重练习调动天地之气来做细微的控制。比如面前桌上的酒杯和酒壶,她试着凝神感知这两者在周围空间的存在,然后遥遥托起酒壶…… 酒壶果真颤悠悠地往上升了几寸。从桌子中央向着酒杯移了移,并微微旋转,使壶嘴对准了酒杯。只听“泼啦”一声,壶里的酒喷出来,越过酒杯,浇在了境初的大腿上。 “哎呀!”魅羽急忙起身捉住酒壶,放回桌面。从怀里掏出帕子,想给他擦擦。又意识到酒洒的部位太过敏感,便把帕子丢给他,自己讪讪地坐回去。 他随便擦了两下,面色倒似比方才柔和了。“娘娘同我说,你擅长歌舞?” “啊?”她没料到他会说到这个。 此刻仙仆们都已退下,大厅里只剩他二人。可无论如何,让她在他面前来段歌舞,她就是脸皮再厚也做不来啊。 他盯了她一会儿。“我等着呢。” 她只好磨磨蹭蹭地站起身。“要不……我给你说段评书?” 他考虑了一下。“那就说说我认识的人。我差不多每年都来这里,但和他们无法交流。感觉是……”他摊开双手,“鸡同鸭讲。” 怪不得这么讨厌她还要留她说话。她可以跟他说说天庭里的一些人和事,有些内幕甚至是除了她之外,六道中鲜有人知的。而且天庭的屋子都有防偷听的结界,不用担心会被人知道。 “可以。不过你也得和我说说你们那个世界的事。我对什么话题感兴趣,想必你也清楚。” 比如那个什么低维钳制。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行。真是个不吃亏的人。” 魅羽于是从桌上抓过那条半湿的帕子,揉成一长条,在桌面上“啪”地甩了一下。 ****** “十日当空山河焦, 后生举弓尽除妖。 怎奈新妇贪仙寿, 抛却痴郎奔九霄。” “诸位看官,这首诗说的是后羿射日、嫦娥奔月的故事。相传上古时候,帝俊夫妇生了十个太阳娃,轮流照耀万物。结果有一日十娃都出来了,谁也不肯回去。河流干涸,大地寸草不生,姑娘们的皮肤眼瞅着就变老太那样了。 “于是人们就找了个叫后羿的年轻人出来为民除害。据说此人天生神力——是不是帅哥就不知道了。总之后羿弯弓搭箭,一连射死了九个太阳。只留下一个继续照耀万物。” 境初摇头,“真是荒谬。” “你觉得不可思议是吗?”魅羽问他。“古人受时代所限,说话是比较没谱。但这并不代表整件事就是子虚乌有。” 他哼了一声。“真有十个太阳,我们早就完了。” 她略带嘲讽地说:“你下午不是才说了,宇宙可能有十个维度吗?” 他呆了一下,继而若有所思地说:“你是说,古人看到的是同一个太阳在不同维度上的投影?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怪事?” 这下轮到魅羽得意起来。“这只是一种可能。也不排除是其他世界的人在我们世界的天空上放置了些法器,用来监视甚至操纵老祖宗们。只不过那些玩意儿比较明亮,和太阳看着很像。” 他摇头。“不会只是监视。如果山河大地都给烤焦了,更像是毁灭性武器。” 不管是哪种情况,魅羽寻思,这个后羿若只是凡人,甚至有一定法术,都办不成这事儿。她一直想知道的是,他是如何做到的? “再说这嫦娥奔月,相传是后羿从王母那里弄来一种仙药。这里听过两种说法,一种是嫦娥自己想要长生不老,给偷吃了。还有的说是被一个叫蓬蒙的人所逼,才吞下去的。” “你说的这个嫦娥,就是今早来领舞那个吗?那你去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还是先说故事吧。要弄明白这第二个故事,得从王母说起。话说在很久以前,王母还是兽族某个族长的女儿。有人形,豹尾虎齿。有次外出得罪了上古五大神兽之一的胎伱兽,被捉去西蓬山。” 提起胎伱兽,又想起那些卵变成的化石,和自己曾在陌岩禅房外摆的那个愣乙八卦阵。到最后,也没能保护他不被奸人所害。想到这里,突然有些万念俱灰、兴味索然。 他像是看出她哪里不对。“若是累了,就坐下讲吧。” ****** 魅羽没有坐下,而是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之后的故事,民间流传的是王母被玉帝和灵宝天尊这对师兄弟给共同救了出来。其实救她的只有灵宝,并将她带回师门。” 这当中还有个关键,不过魅羽觉得没必要告诉境初这种外人。当年胎伱兽怕王母逃跑,将一种奇毒植入王母体内,需每隔百年服食一次乌嬛丹才能续命。太上老君之前说过,乌嬛丹里有味草药,只有嫦娥才能发功种植。魅羽猜,这种解药应当是博学的灵宝首创的,传给了嫦娥。当时还是花花公子的玉帝应当是不会制的。 “后来这三人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外人就只能推测了。我起先一直以为,灵宝之所以拒绝王母是为了潜心修行。可后来,我看了本书。” 于是又将曜武智的事简述了一遍。这当中她注意到,境初对曜武智的事十分感兴趣。 “然后我就发现了个问题。曜武智菩萨第一次从异世回我们这个世界后没多久,王母就选择同玉帝一起来掌管天庭。据我对灵宝的了解,他有些功法可能是直接从异世学来的。会不会那时便受了曜武智的影响,自己也跑了去看个究竟?结果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就被人挖了墙角。” 唉,从那之后就心理变态了。看到同行们有女相好的,就想尽办法拆散人家。 “那这跟后羿和嫦娥夫妇又有什么关系?”他问。 魅羽压低了声音。“嫦娥很可能是灵宝派上天来的。” 嫦娥为何要离开后羿,魅羽并没有第一手资料。她的推测是这样的:后羿射下了九个太阳,为六道立了大功,接着便有了王母给后羿仙药这回事。两件事联系起来,其实是天庭在邀请后羿来做官。 如果后羿第一时刻就答应了,把嫦娥带上天也是理所当然的,根本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可是很显然,他没这个兴趣。在民间传说中,后羿将他的狩猎之术传授给了很多人,当中就包括那个叫蓬蒙的。 而嫦娥可能因此心怀不忿了,这时又机缘巧合结识了灵宝。虞兰师太不是曾和魅羽说过吗?有个神神秘秘、一身药味的年轻女人多次来谟烬滩找过灵宝。而涅佩佩也说过,天庭中身上有药味的女人应当就只有嫦娥了。 鉴于灵宝有拆散同僚爱侣的前科,而他的爱人又是被玉帝抢走的,派嫦娥上天去勾引玉帝,就合情合理了。没想到的是,玉帝虽和嫦娥暧昧,倒竟然一直忍住了没有和王母决裂。至于嫦娥如何能光明正大地上到天庭,王母为何一直容忍她在身边,自然是因为乌嬛丹的缘故。而对玉帝来说,给王母供药的是嫦娥而非灵宝,自然也合他心意。 境初听到这里,像是要问话,却见他手腕上戴的一个蓝色环状物闪了几下。 “抱歉,我现在必须赶回空处天,”他边说边站了起来。 “哎——”魅羽不干了,“故意的吧?你还没跟我说你们那边的事呢?” “我月底还会回来,”他已经在向门口走去了。“你想知道的话,可以去我行宫找我。” 她望着他就这样消失在门口,点了点头。 “本以为我就够无耻的了。今天居然碰上了个更无耻的,幸会幸会。” ****** 第二天早上,王母将魅羽叫进自己在瑶池宫的卧房。七仙女虽是王母的心腹,但魅羽这还是头一次来这里。 相比王母其他居所的华贵大气,这几间屋就像个寻常妇人的家。里面零散地摆着各种描红刺绣、话本古玩。每样家具摸起来都带着岁月的质感。 王母今日穿得也很随便,就和普通大户人家的主妇没什么两样。让魅羽同她坐在一张靠窗的日塌上,仙仆端上来平日只有玉帝夫妇才能喝到的仙果茶。魅羽坐下后便注意到,屋子的角落里摆着一盆金桔,同她在灵宝那里见过的应当是同一个品种。 王母也不转弯抹角,直接问昨晚和境初进展得如何。 魅羽便照实说:“他回空处天了,说是月底还会回来。” 王母脸上泛起一丝妩媚的笑。“据我所知,公爵可从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来过这里哦。” 转念又皱起了眉。“可是已经同你家那位长老说好了,每月月底送你去住两天。这可如何是好?” 二人一时无话。魅羽鼓足勇气,向王母提了个要求。其实她恨不得一上天庭就提的了,不过之前时机并不成熟。 “娘娘,我能不能去圣帝殿的后院里,看一看牵引石?” 王母一怔。“你要找人吗?” “是。” “没问题,”王母爽快地说,“我会派人带你过去……嗯,要不这样吧,过两天你自己搬去公爵的行宫里住,如何?” “啊?为什么呀?” 王母的脸上是一副“这你就不懂了吧”的神色。“流言这种东西,向来是自己长腿的。越离奇、越香艳的流言,就能跑得越远。我敢和你保证,你只要搬去住,公爵一定能在月末之前赶回来。” 可是……不是说这些无瑟天界向来和六道其他地方没什么往来吗?魅羽不解。 “娘娘,我看还是算了吧。这要是传出去,我们七姐妹的名声倒无所谓,叫不知情的外人误会了娘娘可就不好了。” “名声?”王母不屑地说,“丫头你还年轻,没见识过什么叫成王败寇。我要是输了这场战争,就是再怎么品行高洁,也会被万人踩到泥里。要是赢了,无论这当中都做了什么,谁又敢说我半句不对?” 魅羽点了点头,她相信事实就是这样。 “不是我逼你。之前我也和你们姐妹说了,四个无瑟界天里,只有空处天和我们有联系,你知道为什么吗?其实人家才懒得搭理咱们,这么多年来就是境初一个人同情我们,还在坚持。他曾经多次试着和我们沟通,无奈聊不到一块儿去。哪天连他也厌烦了,咱们可就连人家的门儿都摸不着喽。” 啊?是这样啊。为什么不早说?她昨天在飞辇上才骂了他一顿。 又想起在前庭地掌舵的时候,曾看到过一些透明的空球。当时九叔就说,这些个天界不想被打扰。 “再过几个月,你们家长老就要把你永久带离这里了,”王母说话的神情就像亲闺女要嫁人了一样。“公爵这个月末回来,要是见不到你,估计有一阵子也不会再来了。你那几个姐妹虽然都很给力,不过她们呢,对付别的男人是游刃有余,和公爵这样的人恐怕都说不上话。” “好吧,”魅羽说,“不过我得带上小川。” “小川,”王母看着她,无可奈何地笑了。“你知道吗?我活了这么久,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又无计可施的人,除了你之外不多……希望你能成功。话说像境初公爵这样的人,正室又不在了,多少女人想给他做续弦都求之不得呢。” ****** 魅羽最初的计划是,先去问牵引石陌岩的下落。不管结果如何,她起码可以定心了。结果王母迟迟不派人来带她去。看这样子,她要是不先搬过去,牵引石是见不到的。 去就去吧,反正那个境初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她晚上睡在那里,白天照样可以回来同姐妹们厮混。于是收拾了下行李,就带上小川和他的保姆出发了。 天庭给特殊客人们预备的行宫都在第六重天华乐宫的板块上。有山有水、绿树成荫,但因为客人们都是偶尔才来住住,所以格外地冷清。 境初所在的宫殿,屋舍并不算多,但占地面积不小。除了一个池塘外,还有一大片寸草不生的空地,足够魅羽跑步习武,让她十分喜欢。于是挑了间紧挨着空地的客房安顿下。晚饭前,让管家把府里为数不多的下人都叫了过来。 事实上,在她进门之后,就注意到不时有人来鬼鬼祟祟地瞧她。这倒也可以理解。常年闲置的行宫,突然搬进个带小娃的女人,还是王母手下的七个大仙女之一。这些仆人平日哪得机会见到七仙女这样的人物啊?更不用说,住到了他们的男主人家,这里面能让人遐想的空间就太大了。 七八个仆人有男有女。行礼时,“大仙姑”、“少奶奶”,叫什么的都有。魅羽也懒得纠正他们,只是在众人面前来回走了几步。 原本就内外兼修,又曾任修罗军统领、多次出生入死的魅羽,不消说,走起路来的气势和其他女人是决然不同的。她知道下人们一向最会察言观色。总之先“震震”他们,再多派些银子做见面礼。魅羽估计这就差不多了,可以开口了。 “实话实说,我跟公爵认识不久。叫你们来是想了解一下他的生活习惯。我来这儿是秉承了娘娘的旨意,和你们一样。大家都是在为天庭效力,不分尊卑贵贱。” 这番话说得!表面上是把自己和众人摆到一起了,实际上是想要大家知道:我可是领了懿旨来的,别把我当成什么填房啊烟花女子之类的对待。 管家和下人们互望几眼。“不知夫人想了解些什么?” 魅羽一琢磨,因为太不熟悉,问都不知该从何问起。换了别的女子可能会先问:“公爵都喜欢吃啥?”这她是不会问的。她是来取悦人,但不是来伺候谁的。取悦不等同于伺候。甚至可以说,在大多数情况下,越伺候越取悦不了。有时还不如“被伺候”有效。 想起第一次在饭馆见他时,他正在读一本佛经,就问:“公爵一向对佛学很有兴趣吗?” 管家是个高瘦老头,听后摇摇头。“回夫人,原先对包括佛学在内的一切玄学都嗤之以鼻。还经常听他说,那是人们在没有能力探究世界本源的时候,被迫做出的一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但上次来这里,却忽然对佛学感兴趣了,让我们都帮着出去搜罗经书。” “上次是什么时候?” “七八个月前吧。” 七八个月前?魅羽想了想,自己那时候正前往地狱道呢,还结识了蓝珺一家。有意思。 这时候厨子说话了:“也是那次,一来就说改吃素了。原先公爵挺喜欢肉食的,有些还故意让我们做得半生不熟。现在府里上下已经见不到肉腥了。” 这样啊,刚好小川也吃素。天庭里普遍是素食,但对客人可以例外。 管家又说:“夫人,还有一点想向您说明的——公爵十分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在客房里您可以随意摆弄,他书房和活动房里的东西,得仔细。还有,他也不喜欢人吵。” 长相富态、嗓门洪亮的管家太太也在府里做工,这时白了他一眼。“那可不一定!那得看是谁吵。你吵,肯定是不行的。” 魅羽忍不住乐了。她觉得自己蛮喜欢眼前这些人的。 ****** 之后的十几日,魅羽都是上午依旧去慈航殿和姐妹们一起度过,该干啥干啥。吃过午饭后便同小川回公爵府。有时还会先去天墟城里置备些东西,或者到兜率宫里拜见新认的师父——太上老君。 没过多久,她跟小川住的那间客房就被塞满了。小川还不会走路,但喜欢骑木马,还能自己坐小桌小椅吃饭。再加上他睡的小床,以及魅羽的梳妆台和用来放衣服首饰的几个木箱子——屋里原有的一个衣橱早就装满了。 这还不包括她的健身物品和书。境初的书房一来就被她浏览过,大致是格物方面的书和一些佛经。前者较有体系,她基本每天都读,虽然有些完全读不懂。但佛经嘛,是下人们给置办的。在魅羽这个管过藏经阁的和尚来看,简直是毫无章法、岂有此理! 天庭里毕竟修道门的人多,不过天墟城的书店里也颇有一些佛教的经书和相关文集。好在以境初的水平,高大上的他也看不懂。于是魅羽将最经典和入门所必需的那些都给弄回来,摆到书架上。 另外,先前她从老君那里拿了本咒语书回来。念也并非不能念,不过魅羽学东西喜欢从头开始,一点点弄明白。于是没过多久,书架上又多了不少咒语起源和使用的书。 至于健身物品,境初原本有几个石铃搁在活动房里。魅羽嫌太轻,又买了几个回来。同时还置备了两个沙袋,给她练拳用。“练外力时不用内功,练内力时不使蛮力,”这是她的训练准则。 清晨和傍晚,不是在活动房就是在院子里那片空地上锻炼习武。晚上使劲儿看书、打坐。饭菜会有人送过来,整个府里还没人管得着她。所以魅羽很快就喜欢上了这段逍遥自在的日子。 ****** 池塘的另一边有片小树林,轻易没人去。还是那天给小川放风筝的时候,风筝断了线,落到树林里去了,魅羽才第一次进去。 树林中央居然有座废弃的佛堂,里面供着本师释迦牟尼的像。虽然只有一间屋,面积还不小,装个四五十人不成问题。四处都是厚厚的灰尘,看来这个佛堂不是境初搞的,也不知是什么人在很久以前建的。天庭中道教是主流,所以平日也没人来打理。 魅羽让仆人来收拾干净,买了新的香烛蒲团。又让管家找人去做了块匾,上写“龙螈寺”三个字。 待得这块匾被挂到大门上方的时候,管家打趣地问她:“夫人这是要自己做这个寺的住持吗?” 魅羽的手碰了下挂在腰间的一块腰牌。这块粗糙的木头原本属于他化天的一艘飞船,上面的六个字是用带着内力的手指头写的。 不是做住持,她在心里暗暗说,是做老板娘。 第105章 家有尼姑 在魅羽搬去公爵府的同时,鹤琅被老君派去的人接上了天庭。魅羽去看过他一次,好像老君对他很是满意,而且已经让他服下了断手再生的仙丹。 然而让魅羽忧虑的是,鹤琅并没有她预期中的那般兴奋。他原来话就不算多,现在更少了,还老是有意无意地皱着个眉。来做太上老君的弟子,还能时常见到心上人,这难道还不够兴奋的吗?魅羽无法理解。 更让她不可思议的是,都过去十来天了,鹤琅也没有偷偷溜去慈航殿找大师姐。对此大师姐虽然没说什么,可明显比平时阴郁了不少。除了做公事,其余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这天上午,魅羽回来陪姐妹们在百花园里摘花,为王母装饰房间。园子的另一边也有几个仙娥在摘花,不知是哪个宫的。那几人一边干活一边小声议论着。 “哎,你们听说了吗?兜率宫最近来了个小和尚,是老君新收的弟子,搞什么佛道双修的。” “长得怎么样?” “应该不错吧。据说芙恬公主三天两头去兜率宫找他,两人打得可火热了。” “呦,这才来了几天,就攀上公主的高枝儿了?这小子能耐啊。” 魅羽正在摘花的手僵住了。其他姐妹们也站直了身子,面面相觑。只有大师姐一人还在继续摘着花,但魅羽能看到她的双肩在微微颤抖。 魅羽扔下手中的花篮,也顾不得叫飞辇了,离地腾空而起,衣决飘飘,朝着兜率宫的方向飞去。 ****** 这个时候鹤琅应当会在炼丹房里。来到水火阴阳鱼的上方,魅羽慢慢降落,在一片炽热中落到火鱼眼睛部位的丹楼上。进去后见不少徒弟都在各自的炼丹房里,有的围着炉子在捣鼓些什么,有的站成堆说话。 她知道鹤琅那间丹房在最里面。一路走过去,发现老君正站在门口同几个徒弟说话。从门口处就可以望见里面一丈高的大丹炉,以及盘腿坐在炉前的鹤琅和芙恬。 “徒儿拜见师父,”魅羽夸张地长揖到地。直起身子来,望着老君说:“师父,请问咱们这里是炼丹房啊,还是菜市场、拉皮条的地方?” 话音刚落,周围的杂声就都消失了。老君扭头看了看丹房里,又看看她。“嗨嗨,这个问题我不回答。我溜了!” 只见长长的白发和白胡子在空中一闪,老君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当然并未真的离开,而是在墙后探出头来,观望着局势。 魅羽走近屋,没走两步就踢到一个绵软的东西。那还是小川的一个大布球,球里塞着棉花,外面绣着老虎。平时她来这里时,小川就一个人在地上爬着滚球玩。 魅羽转身背对炼丹炉,脚尖一勾,布球就到了半空。跟着一个后空翻,一脚踢到球上,球呼啸着朝着鹤琅和芙恬飞去,从二人的耳间穿过,重重地砸在前方的炼丹炉上。她这一脚用足了劲力,布球爆了,棉花飞得到处都是。坚固异常的炼丹炉自然是分毫不动,可鹤琅和芙恬的耳朵都被劲风擦红了。 一身粉衣的芙恬站起身,冲魅羽怒道:“你这野丫头又想做什么?” 魅羽不看她,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的炼丹炉说:“如果他没告诉过你的话,你现在听清楚了。这个人已经有主了,以后你离他远点儿。” “他有没有主关你什么事?” “我数三声你给我消失,否则下一脚就踢到你脑袋上。”说完后又叹了口气,“我改变主意了。” 言毕便飞起一脚冲着芙恬而去。旁边的鹤琅见状跃过来挡在芙恬身前。魅羽早知道他会这么做,这脚其实是虚的。掌心蓄力,一拳打在鹤琅胸口。鹤琅重重地摔到地上。 其实以鹤琅的修为,原不至于如此不堪。他是没料到魅羽会真打。“师娘,你疯了吗?” “别叫我师娘,”魅羽拿手指着他。然后转过身来,冲芙恬说:“先解决你。” 芙恬终于害怕了,冲着门口跑去。见到老君出现在门口,急忙躲到他身后,这才放心大胆地伸出脑袋质问魅羽:“我做错什么了?不管他有没有主,我公平竞争不行吗?” “公平竞争?”魅羽被气笑了。“那你为什么不把你的漂亮衣服和首饰分给下人,叫她们都来和你公平竞争?把你公主的头衔剥去,看看谁还鸟你?” 魅羽朝老君的方向走了几步,芙恬见状又把头缩了回去。 魅羽哼了一声。“眼下这个世界就是看谁的后台大、谁的拳头硬。有些人她自己凌驾于一切之上就可以。等别人踩到她头上时,才把仁爱道义都搬出来。我今天还就欺负你了。要么把你的仙翁祖父叫来,要么就给我滚!” “唉唉,大仙女息怒,”老君冲魅羽说。跟着把芙恬半推半搡地弄出了门。 魅羽这才转过身,望着已经站起身的鹤琅。“亏我一直把你当兄弟,你和我大师姐的事我考虑得比我自己的事还多。你来天庭也有些日子了,不去找她,反而在这里和些不相干的人厮混?” “师娘你误会了。我已同公主解释过多次,可她就是不肯离开。” “你为什么不去找大师姐?” 鹤琅脸上的忧虑更浓了。“我们不会有结果的,还去招惹她作甚?我迟早会离开这里。” “那你迟早还会死呢!为何不现在就抹了脖子?” “师父刚离开的时候,我想过死。” 他这话便如闷头给了魅羽一棒,让她连退两步。 “我知道,接管龙螈寺是我的使命。这几个月来我也确实努力了,可我和师父差得太远。师父当年从岫劲师祖那里继任堪布的时候,比我现在还年轻。可无论佛学、武功、心智,还是风采,我都不及他万一。” “你确实不及他,”魅羽说,“师父要是此刻站在这里会跟你一样窝囊吗?在我还是肥果那个胖和尚的时候,寺里寺外就不少风言风语了,你看他在乎过吗?后来我回复女身,他去哪里都把我带在身边,可有顾忌过其他人的目光?” 鹤琅叹了口气。“师父能做的事,我未必能做。他有实力在那里,离了他大家都晕菜,谁敢对他说三道四?而我现在什么都不是,还要兼顾儿女私情,那不是让人耻笑吗?” 魅羽一拍巴掌。“所以我才送你来老君这里学习啊!以后但凡碰见和尚你就和他讲丹药,碰见道士你就和他比佛学,谁还敌得过你啊?” 鹤琅噗嗤一声被她逗笑了。 魅羽的目光穿过他,好像望到了很远的地方。“况且人不是只以成就论英雄。比佛学和修为,师父也许不及珈宝。然而当他在蓝菁寺向珈宝挑战的时候,是何等地意气风发?因为他让人折服的地方是他做人的勇气——从不逃避困境、不信天命、敢直面自己的真心。而珈宝那么多年都不敢公开他和瑶老太以及梓溪的关系,高下立判。 “我们不能推卸自己的使命。但人若只会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那和一只狗、一块砖头又有什么区别?如果你的所作所为同其他懦弱的男子一样,你又凭什么值得我大师姐倾心相待?”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弱下去了,里面多了一丝哭腔。“看看我吧,我已经没有了,鹤琅……我已是到了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挽回的地步了。而你明明有机会,却眼睁睁看着它从手中溜走。你说你对得起谁?” 说完也没有再用她的泪目望他一眼,就离开了炼丹房。 魅羽很少哭,尤其是在人前。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这次失态,算是个意外吧。 ****** 第二日,众姐妹放假。魅羽依旧跑去慈航殿,同几个师妹在院子里聊天,一边把小川放在秋千上推着。 “来了来了来了……”突听谧慈和兰馨叫道。 往大门口一望,见鹤琅扭扭捏捏地站在那里。应当说,他今天的样子精神又帅气,只不过被几个女人这么一望,立刻满脸通红。 “我去通知大师姐,”简媛说着正要往屋里走,却见大师姐自己出来了。 “哇啊啊啊——”魅羽同师妹们差点栽倒在地。 大师姐今日一改往日素雅寡淡的风格,居然穿了一身水红色!领口大而低,荷叶袖还不及胳膊肘的长度,走起来长发飞舞,顾盼生姿。原来她一早就和鹤琅约好了啊。 却见她走到魅羽面前停下,神色严肃地说:“谁叫你管我的事了?” “嗯?”魅羽懵了,看看她又看看鹤琅。“怎么了?不是很好吗?” 大师姐虽然一向不拘言笑,可也鲜有如此冷峻的时候。 “从今往后,我的事不用任何人管。” 说完后,便迈着干脆的步伐朝门口走去,却看也没看鹤琅一眼。就在同一时刻,一辆宝蓝色的敞篷飞辇从天边如流星般唰地飞过来,稳稳地落在她面前。 车上的男人下来后,给大师姐开门。众女定睛一瞧,这不是号称天庭第一美男的司艺星君吗? “哇——”众女又是一轮怪叫。 魅羽望向鹤琅,见他刚刚还通红的双颊已经变得煞白了。心道,傻眼了吧?我们家大师姐这般的人物,难道还会没人追吗? ****** 离月底还有四五天的时候,魅羽已经把她的微缩版龙螈寺布置妥当了。计划每天早饭过后,把府里的仆人召集过去,听她讲经传道半个时辰。 本来只有府上的七八个人。不料附近一些行宫里的仆人听说七仙女要开堂讲经,都觉得好奇,纷纷前来观看。反正主子们不在,他们也闲得慌。魅羽既然是弘法,自然也没理由拒绝。这一下子就凑足了三十来个人。 这倒不是她为了取悦境初而搞的什么花样,她其实都快忘了这个人了。眼下这种日子实在是惬意,若是他一直不回来,百石也别惦记着她,那永远这么过下去也挺好的。 又一琢磨,不妥啊。自己穿得红红绿绿的,头戴珠钗,面涂脂粉,坐在佛像前面讲经。既不尊重佛祖,别人也不会把她当回事儿。于是重金请裁缝一天之内给赶制了一套黄褐色的僧袍。说好了用最普通的粗布,式样也要宽大加老气,不许凸显身材。 至于这头发嘛,都盘在头顶,再做顶特大号的帽子,把头发都盖住。手腕上原本有陌岩送给她的那串佛珠,脖子上又加了一串黑色大珠子。白布袜子,蹬进一双青色平底布鞋里。这么一装扮,登时老了十岁的样子。再一开口,连原本清脆俏皮的声音都变得沙哑起来。 一切准备就绪。连小川也给置办了身同款的小和尚装,还剃了光头。这天早上,讲经堂初次开业了。魅羽长老坐在上方的蒲团里。小川和尚在她身后抱着个大签筒坐着,不时抽一支出来看看,好像能看懂一样。筒里有二百多支签,都是昨日去集市买来的。 魅羽敲了几下面前的深红色大木鱼,冲着下方的听众颂了一遍《楞严咒》,便开始说法。 “诸位善男子善女人,咱们先从最基本的‘拜佛’说起。有谁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拜佛吗?” “表示尊敬,”有人回答。 “请佛菩萨保佑我们平安。” “多子多孙。” “表示尊敬是对的,”魅羽耐心地说,“不过磕头可不只是尊敬佛祖。拜佛,同时也是拜自己。通过礼拜的方式,让自己重视起来,生恭敬心和自信心。其实顿悟也好渐修也好,最后还不是得靠自己吗?” “那我以后不拜了,”有人说,“我自信得很。” 魅羽想瞪那人一眼,不过忍住了。“现在再说‘念佛’。我们为什么要念佛号?佛能听见吗?应当说,佛若是想听,是能听见的。但是人家不会想听。这又不是什么仙乐,不断被人叫名字有什么好听的?念佛是为了我们自己一心不乱。事实上,只要你能做到一心不乱,不念佛,念别的什么都行。” “那请问大仙女长老,”一人举手道,“我念‘孙柱是个二货’行不行?” “哎,我说常大头,我招你惹你了?”又一人说道。 “我怎么了?仙女长老说了,要一心不乱。我每天的糟心事不都是你给惹的?念及你是个二货,我心里才能平静。” “安静,别吵!”魅羽使劲儿敲了几下木鱼。见大伙儿有的开始打哈欠,心想第一次也不宜搞太长。于是抬高声音冲众人说道:“现在开始求签!” ****** 众人一听求签问卦,立刻来了精神。 魅羽又说:“共有两种形式。第一种是求签文,你得先告诉我你问的是事业、财运,还是婚姻这三种的哪一种。如果求到的签看不懂的话,可以找我解签。” “呜——”抱着签筒的小川在背后叫道。 为何只有三种呢?因为魅羽琢磨着,凡人最关心的健康和寿命这俩,在天庭里是没人问的。吃天庭的食物轻易不会生病。即使没吃过王母蟠桃的,寿命也比凡间长久得多。 “这第二种呢,可是我们龙螈寺特有的问签法门。”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黑木匣。“求问的乃是龙树菩萨的三徒弟、咏羁菩萨。把你的问题写在纸上,若是和菩萨有缘,他便会给出答案。” 下面的听众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了。魅羽叫排成两队,一队求签文,另一队在事先准备好的纸张上写问题。大概解了四五个人的签之后,人群中一阵骚动。 “公爵回来了!” “你家主子回来了,我们还是走吧。” 眨眼的功夫,仆人们就走光了。境初从门口走进来,本来就比较黝黑的脸上满是疲倦。身上穿的是样式怪异的深蓝色裤装,应当是刚从外天赶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来这里了。 魅羽开始收拾东西。他却说:“别忙,我也来求个签。” 说完走到她面前,就地坐下,又叹了口气。“看来流言这东西真不能信。我是听说有个年轻貌美、风姿绰约的红衣仙女搬到我家里来住,就忙不迭赶回来。结果见到个尼姑。” 魅羽脸一热。“你想问什么?” “事业财富,也就那么回事儿了。自然是问姻缘。” 她回头从小川怀里取过签筒,摇了摇,让他抽了一支。他把抽出来的签仔细读了一遍,又还给她。“不懂,你给解解。” 魅羽接过签,直觉告诉她,他不是读不懂,就是要让她看看。 “飞天换地洗红尘, 不知身系二三魂。 姻缘前定无需问, 有情即是眼前人。” “这说的什么?”他问,嘴角掩饰不住笑意,“尤其是最后两句。” 这是什么瘪三糊涂蛋写的签文?魅羽在心里暗骂,真想把整筒签给摔了。有点常识好不好?寺庙里给人解签的不都是高僧大德出家人嘛,怎么可能和求签的人姻缘前定? “呃,说的是只要心里随时装着情意,那看谁都跟看自己的爱人一样。” 他盯着她。“恐怕不是这个意思吧?” “嗨!”她不耐烦地一挥手。“卖签的人胡写的,谁知道什么意思?要不,你还是问菩萨吧。” 他倒也听话,提笔在面前的纸上写了“境初问姻缘”五个字,放进她身边的木匣子里。 魅羽盖上盖子,双掌合十,口中念了一段咒语。然后打开匣子,果然在那五个字后出现了一首诗。 “菩萨今日告境初, 定情信物是佛珠。 天花识得来时路, 爱人曾经是肥秃。” 这下他的样子是真的困惑了。“肥秃?怎么会呢……” 魅羽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说的竟是自己做肥果那段经历?还好境初并不知情。于是故意嬉皮笑脸地指着他,“嗨嗨,没看出来啊,你这人口味还挺重的嘛!” “等等,”他将手伸进匣子里,取出那张纸,并反转过来。 原来纸的背面还有一行字。魅羽凑过头去一看,写的是:“肥秃此刻是尼姑。” 这下境初笑得浑身颤抖,腰都直不起来了。 魅羽虽然一身僧袍,也没涂胭脂,可一张脸红得真跟猴屁股一样了。连菩萨都跟她开这种玩笑吗?真是岂有此理。 ****** 胡乱收拾了下东西,在厅堂一角放好。随即抱起小川,同境初一起走出小树林。 路上他大概觉得她已经尴尬够了,便认真地问:“到底一个人的命运能被预测出来吗?此时此刻你我的命运是不是已在某处写好了,不能更改了?” 魅羽想了想,“也是也不是。六道运行的机制便是因果报应。倘若某人多少世来一直行善积德,就会有福报。两个人上一世若是关系密切,那这一世也会有缘再遇。但这并不是说人就没有自由意志了。若是未来早已定下,那修行也就没了意义了。” 境初应当是累了,下午在自己屋里休息。魅羽回房后脱掉僧袍,换成平日的装束。回忆起上午发生的事,在屋里来回踱着步,真是越想越懊恼。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本来她主动搬到人家家里来,是什么目的很明显,而且已经搞得满世界都知道了。站在他的角度上想想,自己如此大费周章地建寺庙扮尼姑,应当是为了讨好他吧?其实她原先的计划是在他回来后,先晾上他几天。结果不知哪里冒出这么两首直白的七言诗,简直是把自己脱光了贴人家脸上了。 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她决定晚饭后和他谈一谈。就先这么说再那么说再那么说。刚好,傍晚下人来通知她,公爵请她过去一起用晚餐。考虑到要谈的话题会比较严肃,她还特意选了件正式的衣服换上。 到了饭厅,仆人刚上完菜。境初已经换了套干净又舒适的天庭人服装,看着没有那么疲倦了。也没怎么和她客气就示意她坐下吃饭。 魅羽扫了一眼饭桌。菜虽然不是太多,不过有一半是肉菜和海鲜。他不是只吃素了吗?难不成还特意打听了自己的饮食习惯?留了下神,果然他只吃那几盘素菜。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说:“王母派我来这里的目的,你想必也很清楚。她说你们空处天其实不想理我们,你能跟我说说,是为什么吗?如果和我们搅和在一起的结果真的是对你的族人有害,那我们就不应当威逼利诱,让你做族里的罪人。至于我嘛,嗯,也不想欺骗你的感情。” 她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一直没停下吃饭。她说完后等了会儿,见他没反应,有点不理解。“你倒是说话啊?” 他停下筷子。“说什么?” “你觉得我刚才的提议怎么样?” 他想了想。“不太好。你还是照原计划勾引我吧。” 说完又继续吃起饭来。 第106章 正室与房东 这个人为什么总是不按套路出牌呢?晚饭后,魅羽回屋忿忿地想。简直是她的克星。按说她魅羽一直是个手腕儿多多的女人,可每次和他交锋多数以自己尴尬出丑而告终。 不过眼下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临近月末,百石眼看就要来“领她回家”了。她其实有点想冒险跟去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最近从老君的咒语书里学到不少有用的玩意儿。当中有种催眠的咒语,可以问被催眠者自己想知道的任何问题。虽然她的修为比百石差太远,但老君也不是等闲之辈。要弄明白陌岩转世前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她唯一的希望。 第二天一早,魅羽绕池塘跑完步,正在空地上劈叉。仆人一脸惶恐地来叫她,说公爵请她立刻去书房一趟。 出什么事了吗?难道是不满意她置办的那些经书?她一边擦着汗,一边跟了过去。果然,进去的时候境初正站在一个书架前。虽然是背对着她,但她可以感觉到他很生气。 “你找我?” “你动过这个木偶?”他语气生硬地问。 他面前的架子上放着一个穿红格子衣服的木头小人,手里抱着个鼓,脸上挂着在魅羽看来有些愚蠢的笑。之前这个小人是摆在架子中央的,她嫌放书的地方不够用,就给挪到了一角。 “是的,怎么了?” “这是我夫人留给我的。” “那又怎么样?你不也碰我的东西了?” 一旁的桌子上摆着一本她买回来的咒语书,原是放在书架上的。 “你可以动我的东西,”他回过身来,没有移步,但她似乎感到一阵冷风袭来。“但请你不要碰她的东西。她是我最尊敬的女人。” “明白,”她点点头,诚恳地望回他。“巧了,我刚好也是很多男人最尊敬的女人。” 她特意把“很多”二字加重了语气。然后冲他走近两步,步伐中带着挑衅的意味。“要不我把他们叫来和你打一架?别净捡他们不在的时候欺负我。” 他的脸上是一副震惊和不可思议的神情。有那么一瞬她以为他会开口将她赶走。 事实上,此刻的魅羽很清楚,她只需服个软、道个歉,这件事就可以过去。但是她不喜欢被人压在头上的感觉,哪怕是个已经过世了的人。这与吃醋无关,伏低做小的人设她不会接受。他震惊也许是之前没见过这么无赖的女人,也许当下就有很多女人巴不得来给他伏低做小。但对她来说,无欲则刚,大不了一拍两散。 “欺负你?谁欺负得了你啊?”他边说边走向她,一直到她面前才站住。“你既然住在别人的地方,就应当尊重别人的意愿。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呃、公爵,这当中恐怕有个小小的误会。”她嬉笑着冲他眨了眨眼。 他还以为她服软了,神色缓和了些。没想到她把手伸进怀中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手一抖,纸张摊开,呈到他面前。他接过一看,是张房契,上面写着她的名字。 在搬来公爵府之后没多久,魅羽去找过王母。“娘娘,能不能把境初公爵的行宫归到我名下?” 王母当时听了一愣。“这……恐怕不太合适吧?虽说那儿的房产不归他,可毕竟是分给他住的。天庭里其他地方闲置的产业还有不少,你若想要房子,去别处看看如何?” “不行,就要那个。” 此时此刻,魅羽禁不住佩服起自己未雨绸缪的能力来。看着境初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心道,不是你要我照原计划来吗?这就是原计划中的一环,咱俩算不算扳平了一局? 至于他会不会就此甩手而去,结果其实都一样。她是来征服他的。若是不能赢得他的尊敬,就算嫁给他也是失败。 便在此时,门人进来报:“公爵大人,有人自称是夫人的、呃、丈夫,来找她。” 境初怔了一下,将房契还给魅羽,冲门人说:“请他到客厅。” ****** 魅羽跟在境初身后来到客厅。正如每次见到百石的情形一样,虽然明知那不是陌岩,第一眼望见时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动。 “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百石摇着头说,“不过是一念之差,老婆就住进别人家里去了。” 境初之前在蟠桃会上见过百石,大概知道他和魅羽是种什么样的关系。自己在一把椅子里坐下,但没有请百石入座。“你搞错了,是我住进你老婆家里了。” 百石自然无法理解他的话,不过也没追问。“我现在领自己老婆回家,公爵应当没意见吧?” 境初没有吭声。 “莫非公爵已和我夫人生米煮成熟饭?” “没你想的那样,”境初淡淡地说,“但那不代表我就会放她走。” “问题是你拿什么拦我呢?”百石怜悯地说,“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就是凡人一个。” “那你不妨试试看。” 听到这里,魅羽也有些奇怪。虽说天庭一直将境初视为贵宾,但他好歹也是个公爵,总该有几个保镖啊跟班儿的什么的。尤其是看他样子完全没有内力修为,怎么能放心大胆地一直独来独往呢? 可百石要是真的动了手,她就是拼着敌不过也得保护境初。万一他有什么闪失,王母可饶不了她。 刚想到王母,就听门人进来报:“不得了了!娘娘驾到!” 屋里三人闻言,一齐走出客厅,穿过前院,来到正门口。果然见王母的专用凤辇停在那里,上有彩凤环绕,八个飞天仙女在一旁侍立。三人躬身行礼。待王母下了车,让到客厅里坐下。魅羽立在她身后。 “娘娘,”百石先开口了,“之前贫僧是信任娘娘,才放心把自己的夫人留在天庭侍奉娘娘。现在这样……”他暼了一眼境初,“又算怎么回事?” 魅羽虽看不到王母的脸,但她相信此刻王母的神色中是连一丝不安也不会有的。 “咦,佛陀可是有什么顾虑吗?境初公爵是空处天派来助我们御敌的。而夫人受佛陀的感化,也一直在忧心前线的战事。让他二人住得近些,不是方便交流吗?” 佩服佩服,魅羽心说。一直以来觉得自己就够不要脸的了,比起王母来还是小巫见大巫啊。 百石摆了下手。“事已至此,我也不追究了。我今天一早赶来,实是因为午后要召开五天主军事会议,佛国派我做代表去参加。但是去之前,我得先来接自己的夫人。” 魅羽想了一下,就明白了。最近前庭地失手,所有同前庭地有接口的天界都可能面临敌人的突袭。这些接口除了地狱道的两个外,是少光天、他化天、修罗界、大梵天、兜率天和四天王天。四天王天既然是修罗和福爱天——他化天的盟友——共有的殖民地,没什么话语权,这次的会议便只有另五个天主参加。 蟠桃会时百石说过,前庭地的修罗军全军覆没,估计他化天的军队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样一来,六道的大门可谓彻底对夭兹人洞开了。当然了,入侵六道的夭兹人毕竟人数有限,若是分散兵力同时去攻击不同的天界,也未必能讨了好去。事实上,如果修罗能和其他几个天界齐心合力、出其不意地通过多个天洞同时攻打前庭地,夭兹人也会首尾难顾。 然而百石上次还说了,他帮助天庭和六道的前提是要魅羽跟他回去。所以此刻他的意思很明显,下午他在会上作何表现,要先看王母是否履约。 王母思索了一下,呵呵一笑。“佛陀如约来接自己的夫人回去小住二日,我岂有不允之理?刚好天庭也要派个代表去听听你们做的决议,不知境初公爵可愿代表天庭前往?”说完便望向境初。 啥?三人行?魅羽心说,王母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吗? 转念一想,王母既然知道百石的野心,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让天庭受制于他的。可境初目前还未给天庭任何承诺。现在把境初也派去开会,等于是逼他做个决定。于公于私,他若是想要压制并取代百石,势必得动用他在空处天的力量来帮助六道打赢这场战争。只有到了那时,王母才能放心地去开罪百石。 “请问娘娘,”境初这还是在王母到来之后,第一次开口,“这个五天主军事会议,是在何处举行?” “为了与会者们的安全,凡是与前庭地有接口的地方都要避免。所以最后大家选定了位于鬼道谟烬滩的普仞王皇宫。只需在皇宫里支起万通伞,上写与会者的名字即可。” 魅羽没料到居然要去她的老家举办!好久没回鬼道了,也不知兮远师父还住不住在皇宫里。想想也对,除了已经被夭兹人横行的地狱道之外,鬼道算是六道中第二个进出都很不方便的地方。 “鬼道……”境初想了想,“我还没去过,去看看也好。” ****** 虽然午后就要去开会,但这顿午饭还是不能不吃,反正靠万通伞去谟烬滩只是瞬间的功夫。王母估计也知道境初是不可能留百石在府上吃饭的,于是便请三人移驾到自己的慈航殿里,不算豪华也不算简单地摆了桌酒席。 这次百石估计是汲取了教训,没有自找没趣地坐到魅羽和她“男友”中间去,而是坐在她和王母之间。不过他这次是过虑了,魅羽此刻根本没心情理他。 关于前庭地失手这件事,她最近这些天也想过一些对策。最绝的一种做法,就是把前庭地整个踢出六道。之前九叔也说过,前庭地若是没了那八个接口,立刻会从六道这个旋转的大轮子里飞出去。其实只要少了两三个接口,就已经很不稳了。问题是前庭地还住着大量的平民。把这些人同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一同扔进虚空,也未免太过残忍了。 至于其他策略,魅羽只能说多少摸到了点门路,目前还没有一个较为成熟可行的办法。那就先看看与会者们都有什么提议吧。这时她忍不住又想起陌岩来。要是有他在,大家一定不会黔驴技穷。 ****** 普仞王的皇宫坐落在谟烬山上,魅羽这还是第一次入内。之前兮远曾带她们姐妹在远处观赏过焰火。此刻站在宫中的某个院子里,午后的谟烬滩照例是看不到太阳,天空只是白茫茫一片。 皇宫里的建筑材料非金非木非石,而是用一种紫红色巨树的树皮做成的。这种树叫紫铂树,只有谟烬滩北部的一片原始丛林才有,至今存活下来的都有万年历史。树干直径丈余,树皮都有尺厚。这种树皮的特色是,不仅坚固,而且即使剥离下来,还能继续“生长”。比如两张树皮墙壁的交界处,过上个一两年就能融为一体,再也见不到缝隙。 宫女来接三人朝会议厅走去。境初边走边东张西望,尤其是当有人来的时候,大概是想看看鬼道众生长得是否骇人吧?可魅羽知道,在皇宫里是见不到能引起不适的长相的。 “失望了?”她问,“散会后我带你去个阴森恐怖的地方,在我老家旁边。” “你是鬼道中人?”境初吃惊地望向她。 她乐了,冲他做了个吐舌头的鬼脸。 “夫人怕是忘了,”百石在一旁提醒道,“散会后要跟我回家。” “也是,”她说,“若论阴森恐怖,哪儿也不及你家。” 进得大厅,但见八张铺着锦缎桌布的桌子围成一个大圈。桌子之间离得并不近,每张桌子后面可以坐三四个人的样子。魅羽三人算来得早的,大部分与会者还没到,仆人们在进进出出地张罗着。 这八张桌子嘛,魅羽估计会是这样分配:天庭、佛国、道门,占三个。修罗的涅道、他化天的容祯、少光天的聂驭,这三个也是她认识的。此外就是大梵天和兜率天了。 此刻在大梵天那张桌后坐着个衣着华贵、妆容绚丽的中年妇人,很可能是他们的女王。眼睛大且深邃,嘴唇红润厚实。一头黑直的长发上没有任何装饰,额前留着齐齐的刘海。总之同魅羽在容祯宴会上见过的那四个大梵天舞女是差不多的风格。 另有个六七十岁的老者,神情严肃地自己坐着,谁也不看。多半是兜率天的代表。 百石和境初各自在一张桌子后坐下。魅羽虽然宁可坐到境初旁边去,但王母毕竟是让百石带她来的,只得不情愿地坐到他那桌。 不多时,其他与会者也陆续到了。一头银发的容祯背着手走进来,入座。神情中透着疲惫,估计是因为他化天最近在前线损失惨重。 聂驭紧随其后,进来后先冲百石和魅羽笑着打了个招呼:“皇兄、皇嫂。”然后才入座。 说起聂驭,魅羽在蟠桃会之前给他去过一封信。当时她看到宾客名单上有他的名字,才想起一直没告诉过他关于陌岩转世和被百石冒名顶替的事。万一在宴会上碰到百石,可别着了对方的道儿。 于是就写了这封信,当然信里也还是没有明说。和聂驭这种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就是,很多事只需暗示一下,对方就心知肚明了。当然后来因为战事的缘故,他并没去赴宴。此刻聂驭对百石的态度依然是亲切自然、滴水不漏,对此魅羽也不意外。 现在八张桌子就剩两张还空着了。魅羽正琢磨道门会派谁来做代表,就看见个黑黑瘦瘦的小道士从门口走进来。居然是无涧。看来他目前深得灵宝甚至整个道门的重用呢。魅羽不禁想,无涧虽是乾筠的师侄,也并非张家人,但将来很可能成为乾筠继承玉帝之位的劲敌。 正想着,只听哐地一声响,接着是哗啦啦的木屑和琉璃碎落地的声音。众人齐齐向入口处望去,见原本雕花又镶金的门框和上面的拱形窗被撞了个稀巴烂。 “怎么把门建得这么低?”长着三瓣唇的涅道边说边走了进来。虽然穿着较为正式的褐色长袍,不像平日那样露着胳膊,但没人会怀疑他身上的每块肌肉都像绷紧了的弓弦一样蓄势待发。 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紫面鹰裘,另一个是一身将服的铮引。涅道坐下后,二人在他身后站定。 随后,这个魔王的目光在与会者中扫过。看到魅羽时冲她瞪了一眼,“你!坐到这边来!” 魅羽侧脸冲身边的百石咧嘴一笑,“嗨嗨,这个惹不起啊。” 说完,一溜烟地跑到涅道的身边坐下。又仰头看了看站在身后的铮引,二人相视一笑。 ****** 八个代表方坐定后,普仞王进来了,众人立刻起立见礼。 魅羽曾在灵宝处见过这个普仞王。此刻还是那副五十来岁、很精干很接地气的样子。也没客套,只是告诉众人若有需要就找他。走之前还特意冲无涧说了句:“请带我向天尊他老人家问好。” 普仞王走后,奴仆们也退下了。只见无涧一摆手,八张桌子周围的空间闪了一下,估计是设立了个什么防偷听的结界。 众人先轮流介绍了自己所代表的群体,便开始讨论战事。听了一会儿魅羽才明白,原来夭兹人对六道的情况还是挺了解的。在独占前庭地之后,夭兹人首先攻击的天界并非军事力量最弱的大梵天,而是人口最密集、寸土寸金的兜率天。 此刻代表兜率天前来的宰相老头黎竺首先开口:“同样一颗炸弹,扔到别处可能会毁掉一片庄稼、半个村庄。而落到我们那里,至少是上千个生命。现在我们离天洞最近的两个大岛的居民正在日夜不停地离岛。这都过去十几天了,才只撤完了总人口的十分之一。” 涅道哼了一声。“你们兜率天的军队,之前打起自己人来,可是精锐得很呐。” 魅羽在前庭地掌舵时,给原本没有接口的兜率天造了个天洞。之后兜率天就派兵去前庭地试水,同时和修罗、他化天为敌。应当说,能坚持到夭兹人打进来之前才撤军,已经算很不错的了。 “法王就不要取笑了,”黎竺面无表情地说,“修罗和夜摩天往来频繁,而我们兜率天刚好也和夜摩天有海洞连接。还请法王派兵绕道儿夜摩天,前来支援我们。” 这时聂驭说话了:“黎大人,您的心情可以理解。不过请稍安勿躁。这次大家会面,首要的任务是要在战略上进行长远的规划。无论修罗还是我们其他人,都愿意支持贵天界御敌。但我们的最终目的,不是打一两场胜仗,而是要把敌人彻底消灭或赶出去。” 其余人听了,都纷纷点头。 聂驭又说:“目前同夭兹人交战最多的是修罗军,大家不妨先听听法王有何计划?” 涅道闻言也没有回头,只是说:“铮将军同大家讲讲。” 言毕,手一抬,八张桌子的中央便出现了一副前庭地的地图。地图在缓缓旋转着,让每个方位的与会者都能看清楚。 只见南北向是梭子型的前庭地上,标着八个天洞的位置和敌军目前大致的驻扎点。修罗天洞在正南部,西部是兜率天和四天王天,西北和北部是两个地狱接口,而剩下的三个接口在东部。由于地狱道算夭兹人的大本营,所以总基地便设在北面。其余地方有零散的营地。 众人都屏气凝神,等着铮引的高谈阔论,结果魅羽的背后什么声音也没有。她扭头一望,见铮引目光涣散,额头上都是冷汗,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不消说,肯定是百石这家伙在捣鬼。刚好,试试老君教她的那个擒龙咒。 于是也不望百石,只是心里想着他坐的方位,默念咒语同时启用相应的内功心法…… 果然,片刻后便听到铮引能正常开口说话了:“之前敌人的微缩舰队去了四天王天,开始时重创了我军。后来被我军破坏了导航系统,全部剿灭。” 魅羽心想,看来铮引的电磁场装置已经做成了。 “但目前敌人在前庭地的新一批战舰,用的是另一种导航系统,所以只能回复传统的作战模式。现在的主要问题是,敌人把西北部的基地守得死死的。每次我军要取胜时,他们就退回去不再出来。倘若有办法控制两个地狱接口,让他们腹背受袭,我们的胜算就能大大增强。” 铮引说完,听众们一片沉默。这时听无涧开口问:“地、地狱道除了这两个天洞,还有什么接口通向其他地方吗?比如我们天尊所在的第、第十九层?” “应当是没有了,”鹰裘说道,“地狱道一向是最封闭的。这两个天洞创建之前,只有天庭的人或者道行极高的个别修道者才能自由出入地狱道。” “等等,”魅羽冲黎竺说道,“阎王殿不是在兜率天吗?可以连接十八层地狱的任何一层。只不过那个木门有点儿小,能否弄大一些?” 说完望了眼刚才被涅道撞开的那个大洞。 “这位夫人莫非去过阎王殿?”黎竺那张严肃的脸上头一次露出笑容。“老朽在兜率天这么多年,都没想过要去见阎王,呵呵……不过我估计,想扩展到允许战舰通过的大小,可不是一两天的功夫。” 魅羽又想起第六层地狱的张羿和泥天军。泥天军肯定乐意帮忙,可惜他们还处在马匹作战的阶段,没有自己的飞船。 “这个嘛,”百石说道,“我有办法。法王若是愿意,我可以直接在修罗境内开通与地狱的接口。” 刚才百石受擒龙咒的影响,一直没能开口说话。现在看来咒语的影响已经消退了。 据魅羽所知,除了前庭地这些天洞是在掌舵时可以人为制造,其他各个天界之间的接口都是自然形成的。要打通不同世界可没那么容易。现在百石说他能做,应该是叫那个时空什么来着?上次听辕德的未婚妻嘉妍说过,反正是种高维现象。 “那敢情好,”大梵天女王说着,赞赏地望向百石,“佛陀果然是法力无边、济世救人呐。” 其他人也不住点头。 “法力无边,”百石自嘲地一笑,“也没能阻止老婆帮着外人咒自己。” 第107章 夜闯自家门 与会者大多是阅历丰富又顶尖聪明的人。百石的话出口后,众人似乎都没反应,也没人望向魅羽。不过她相信他们都能听出来是怎么回事。 只有涅道哼了一声,说:“佛陀何时成的亲?要么是我们修罗人孤陋寡闻,要么佛陀自己太低调。等我这个妹妹将来成亲的时候,我可要风风光光地把她嫁出去,免得给人误会。” 说到这里又回身望了眼魅羽身后的铮引。“我们修罗军中的好男儿,可多着呢。” 魅羽听了这话,诧异地瞅了涅道一眼。这个混小子居然也能说出这么有水准的话?原先倒是小瞧他了。 至于百石先前说的,可以帮修罗开通与地狱的通道一事,涅道未做评论,只是说:“铮将军接着讲吧。” “是。这第二个计划,是在净砾河的上游做些手脚,引发下游的洪水。” 众人听铮引这么说,都抬头望向大厅中央旋转的前庭地地图。前庭地共有两条从南向北流的大河。东边的是上次魅羽等人横渡前往锦阳城的远征河。西边则是净砾河,下游通向夭兹人北部的基地。倘若铮引说的计划可行,水淹基地将迫使夭兹人战舰全部升空。 这时大梵天女王问道:“这样做有什么用处呢?敌人的飞船应当不怕洪水吧?” 魅羽心说,这一看就是没在前线营地待过的。战舰自然是不怕洪水,这么做的主要目的是针对敌人地面上的军火仓库。仓促之间根本无法转移仓库里的火药,即使从水中抢救出来也多半已失效。 铮引耐心地同女王解释了下,接着冲境初说:“至于如何引发洪水,还请天庭派雨神或龙王前来助战。” “这我做不了主,”境初说,“我回去后会转告王母。” “等一下,”魅羽说着,身子微微后仰,问铮引,“净砾河的中下游沿岸没有平民了吗?” “净砾河沿岸一代本就是山区和荒野居多。夭兹人到来后怕修罗从南部上游走水路来突袭,在河岸设了多处岗哨。现在那些零星的居民也走得差不多了。” “若是那样,”魅羽说,“洪水之前可以先考虑投毒。” 说完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嗯,皇宫就是皇宫,即使是在鬼道,茶也是上品。 聂驭闻言,说:“皇……魅羽姑娘的计谋不错。”刚刚涅道驳斥了百石后,聂驭对她的称呼也改了。“即便敌人日常不饮河水,洪水来时也难免不会呛上两口。不过那么大一条河,日夜奔流不息,得投多少毒才能管用?” 魅羽放下茶杯,说:“我听说鬼道南部梅魍谷中有座环形山,山谷中有种浅灰色细沙叫‘竹叶灰’,剧毒。只需两个麻袋的分量,用船运过去投入河中,应当就差不多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余光瞥见百石正好端起面前的茶杯准备喝茶。一听这话,立刻啪地一声放下杯子,不喝了。 “天下最毒妇人心啊,”他这话声音不大,不过估计在场的人都听到了。魅羽真想再念句咒把他嘴给封上。 聂驭说:“问题是,既然敌人对此河防范严密,我军飞船一出现就会被发现。投毒又该如何进行?” 铮引说:“四天王天与前庭地的天洞就在河的中上游。之前我方在四天王天破坏了入侵敌舰的导航系统,所获敌舰中颇有几艘修复一下便可使用。到时可乘敌舰前往投毒。” 这时容祯说:“即便驾驶敌舰前去,也难免不会引起哨岗们的警惕。若是飞船离开后同基地一核实,发现基地并未派船前来,那就可以猜到是我方在河里动过手脚了。” 魅羽想了想,“既然这个计划是由我提出的,我自当一同前去。至于如何应付岗哨,我知道一个咒语,可以抹去人的短期记忆。等接近净砾河时,我会对周围的岗哨施这个咒语,应当就万无一失了。” ****** 场中片刻寂静过后,黎竺问:“假设投毒和制造洪水成功,敌军战舰仓促中被迫升空,接下来该当如何?” 铮引说:“修罗军会兵分三批。离敌军基地最近的是兜率天的接口。正如黎大人先前提议的,我们可以提前借道夜摩天,前往兜率天埋伏好。同在西部的四天王天有我们的主力部队,到时那边的福爱天也说过会帮忙。第三支部队留在南部修罗天洞处候时出击。” 这时涅道冲大梵天女王说:“东部有你们大梵天。女王陛下,若是敌人通过天洞进入你的国度,可有足够兵力应付?” 女王叹了口气。“多谢法王挂念,我们也正为此犯愁。帮不上什么忙,到时还要依仗在座诸位的庇护。” 无涧说:“这可交给我们天尊的三十三个弟子,在天洞里摆一个‘上宫归枢三十三大阵’。若有敌舰闯入,会如入迷宫般晕头转向。后方敌、敌舰见状,自然不会再跟入。” “多谢天尊厚爱,”女王感激地冲无涧说。 魅羽望了一眼百石,说:“这里有个问题。假如敌人意识到我们全面发起反攻,无意应对,还是可以从背后的两个地狱道接口撤退。” 黎竺问:“封掉这两个天洞应当不难吧?” 魅羽说:“封掉不难,天庭中有多位天官都可办到。但是少了两个接口,前庭地用不了多久可能就会被抛离六道。所以还是要请佛陀帮忙打通地狱与修罗的接口,由修罗派兵在地狱道拦截逃兵。日后修罗若是不想要这个接口了,再封上便是。” 涅道闻言,问百石:“陌岩佛陀可愿出手相助?” 百石说:“贫僧刚已许诺,自当尽微薄之力。” 聂驭问:“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涅道和容祯交换了一下眼色,说:“如果开天洞无需太久的话,明日正午之前修罗就可完成投毒及调兵。请诸位务必在明日亥时前准备就绪。傍晚引发洪水,无论是否成功,子时开战。” 在座其他人一听,都吸了口气,“这么快?会不会太过仓促?” 容祯说:“既然是突袭,最忌瞻前顾后、夜长梦多。” “说起地狱道,”黎竺说,“之前泥天军中有个叫琴鹤的人,通过阎王与兜率天军部联系。现在我们出兵,是否要通知他们,也好有个照应?” 琴鹤?魅羽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张羿果然没把这小子给解决掉,只希望他自己现在还安好。 “不必,此人靠不住,”她说。心里想着等战事告一段落,自己什么时候回第四层地狱去看看才放心。 ****** 又讨论了些细节,已到傍晚时分。散会后,普仞王要留众人吃饭,但大家都忙着回去做准备。涅道请普仞王即刻派人去梅魍谷,按照魅羽说的方位取两袋子竹叶灰回来。 魅羽同境初准备先回天庭,向玉帝王母请派龙王或雨神前去制造洪水,第二天再随修罗军去投毒。百石因为答应了修罗,当晚要帮他们开通与地狱道的通道,只得随涅道三人离去。 几人在万通伞处做简短告别。百石望着魅羽和境初,叹了口气,“我怎么觉得,好像又着了谁的道了呢?” 魅羽当时正要转身离开,听到他的话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荷包,抬手一扔。“这个给你。” 百石伸手去接,却发现荷包是扔给他背后的铮引的。随即双手掩面。魅羽也不理他,同境初一起走向万通伞,转眼便回到天庭。 先去王母处复命,把众人的计划复述了一边。王母留二人用了晚膳,同时派人通知雨神做好准备。又问还有何要求。 “娘娘,”魅羽说,“明日我还想带翼龙一同前往。” 翼龙也是住在天庭门口的远古四大神兽之一。上次魅羽带去前庭地的是霹雳蛇。 “没问题,”王母爽快地说。 ****** 饭后,王母请境初先回去,说和魅羽还有话要谈。 “你这丫头倒还真有两手,”王母笑着说,“就这么把你家那位长老给甩开了。起先我还有些担心呢。” 魅羽没说话。地狱和修罗的通道建与不建其实关系不大。她的目的只是要把百石扣在涅道那里,但也不全是为了她自己脱身。她不相信他。在突袭之前,最好有人把他看住。 等这场仗打完,百石自然还会来找她。那时候的事,等那时候再说吧。 又听王母问:“怎么样?这次开会公爵可有什么表现吗?” “暂时还没有,不过我这两天会和他做个交易。” 她现在怀疑境初来天庭是在找一样东西。 王母说:“对了,上次你打嗝我给你顺气的时候,探出你的灵力里被种了毒。是你兮远师父做的吗?” 魅羽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师父也是为了我们姐妹好。” 王母莞尔,“这种毒不难解,只需到我的瑶池里洗个澡就行了。不过这些事你们姐妹自己决定就好了。” 魅羽一听,看来王母是误会了“做交易”这三个字了,倒也没必要解释。在找到陌岩的转世之前,这个毒她不急着解。 ****** 回公爵府的路上,魅羽先绕道去了趟兜率宫,向老君借了他那对可以千里传音的镜子。明日修罗军要长线作战,有了这个宝贝,联络起来可就太方便了。又顺便把老君的咒语大大夸赞了一番。 回到公爵府,径直去保姆房里看小川。由于现在还是极昼,小川来到天庭后作息一直比较紊乱。此刻已经到了他该上床的时候,却还在地下疯玩疯叫。听保姆说,因为一天没见到魅羽,饭也没好好吃。 魅羽先叫热饭,摆到大桌上,抱着小川喂。还处在兴奋状态的小川边吃边拿脏手去抓她的头脸,被她一阵呵斥才老实了些。 喂饱后站起身,小川可能刚才吃得急了,最后一大口噎在嗓子里,现在呼啦一下都吐到了魅羽胸口。 保姆过来把小川抱去洗澡。魅羽拿湿帕子擦了擦前襟上的饭粒,也打算去洗洗上床了。今天可真把她累坏了!开会时一方面要为修罗和盟军们思考明里的战略,另一方面还要琢磨一套暗里的对策,真是烧脑至极。 却见仆人前来,说公爵请她去书房。她很想对来人说:“是他有事找我,不是我有事找他。那么是不是该他自己走来这里,而不是要我过去?” 但瞅了下四处狼藉,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打着哈欠来到书房。进屋后,见境初在书房正中央的圆桌前坐着。虽然外面的天色还很亮,但他把窗帘都拉上了,桌上点着灯。灯下铺着一张大纸,正手拿一只炭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天庭里的屋子都是防偷听的,对吗?”他问,依然低着头,手中的笔没停。 “是。” 她瞄了眼桌上的纸,上面画着前庭地的地图。虽然只画完一小部分,但这部分关键的地方都画对了。 “你想跟我说什么?”她问,一边在桌旁坐了下来。 他还是没有抬头,但脸上带了笑意。“今天这会可有意思啊,明里一套暗里一套。能否让我猜猜,你们修罗军是怎么用茶杯和手势来传递信息的?” 她尽量保持面无表情,但心里却是震惊无比!居然被他看出来了,怎么可能呢? “不懂你在说什么。” “在你最先提议投毒时,拿起茶杯,我猜那代表你说的是真心话。可随后你说要将那种叫竹叶灰的毒药投进河中时,你把茶杯放回桌上,并用中指敲了下桌面。我想,那代表你所说非所想?” “你是如何认定我不打算往河里投毒的呢?” “因为河里有鱼啊。那么多毒药下去,成群的鱼会翻起白肚皮,飘到水面上,敌人还能看不见吗?” 说到这里,他像是闻到气味不对。抬头望了她一眼,脸上立刻现出厌恶之色。 “你是成心来恶心我的吗?衣冠不整倒也罢了,还臭不可闻。你平常见你的那些将军男友们也是这么一副打扮?” “那你想怎样?”她还在想他刚刚说的那些话。不得不承认,他全猜对了。 “你要是还想听我说下去,就回去换身衣服,重新梳妆打扮一下。” “你说啥?”她大声叫道,“我就要去睡了,你让我重新梳妆?” 他低下头继续画地图,不再吭声。 好吧,算你狠。魅羽站起身。她必须知道他还看出什么来了。这个人真可怕,她还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没有破绽呢。 ****** 回屋换了身平日穿的红裙。怕身上还有小川呕的饭味儿,便往脖子处撒了些香粉。也没洗脸,只是扑了厚厚一层粉,盖住白日的风尘。嘴唇抹得鲜红。头发梳开,就这么披散着,在耳边插一朵艳俗的大红花。对着镜子一照——嗯,不错,跟三流妓院里的姑娘差不多。 于是踢踢踏踏走回书房。见他的地图已经快画完了,她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你就认为,我并未打算投毒?” “你确实要投毒,只不过不是投在河里。这点儿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的。你问王母借翼龙,是想让翼龙背着毒药,在大战的前一刻直接投到敌营上空。混在水中的毒药未必能对敌人造成多大危害。从半空落下的,才让人避无可避。” 这家伙不是人,魅羽暗道。不是人不是人! “还有那个荷包,”他边画边说,“像你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有闲情绣荷包?还不如打套拳、学个咒语实惠,对吧?所以我猜,荷包里应当装着密信。” 地图画完了。他搁下笔,抬头望她,又皱起了眉。“怎么成天都是红的、红的?我连隔夜饭都快呕出来了。换个颜色去。” “你说什么?”她强忍住掀翻桌子的冲动,点了点头。“好,我可以回去换衣服。不过我也不妨告诉你,王母说你时常来天庭,是因为同情我们。我看,是另有原因吧?你在找一样东西对不对?” 他的脸色变了,站起身来。“你知道我在找东西?” “我不仅知道你在找东西,而且知道你找的是什么。更有可能还清楚这个东西在何处。嘿嘿,要说整个六道中知道此物所在的,恐怕也没几人。” “在哪里?” “把你上衣脱了。” “你说什么?” 很好,终于轮到他窘迫了。她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说:“你若想知道,等我回来的时候,我要看到光着膀子的公爵。” 忍着笑,再次回屋,翻了翻衣柜。魅羽原本就喜穿红色。目前是七仙女中的红衣仙女,那更是清一色的正红深红桃红。例外的除了修罗军服和那套尼姑袍,就是在前庭地容祯宴会上穿过的金绵羊裙。亮闪闪的,现在这么个时候穿,给仆人看到还不得笑掉大牙? 等等,居然有黑色的?抽出来一看,原来是套夜行服。都不记得上次穿是什么时候了,一直带在身边,以备万一用得着。想了想,也只能把这套紧身夜行衣换上了……嗯,头套就免了吧…… 穿好后,摸摸空荡荡的腰间,总觉得有些别扭。就从衣橱的角落抽出一把带鞘的匕首,塞进腰带里。头上依然顶着那朵大红花,出了房门。因为穿了夜行衣的缘故,走路也不自觉地悄无声息起来。 来到书房所在的走廊,没走几步,却听到前方传来陌生人的言语和脚步声。好像还来了不止一人。眨眼便看到四个人出现在走廊另一端,前面有仆人领着,应当是来找境初的客人。 魅羽当时想也没想,就闪身躲进了一旁幽暗的会客厅。其实她本没有必要躲闪,公爵的行宫里住着个把女人,估计外人也不会诧异吧?问题是自己一身夜行衣,被人撞见肯定会被当成刺客。想想到时候她和境初该怎么和别人解释呢?要是照实说,人家会不会当他们二人精神不正常? 待躲进会客厅后又想,蠢了!来的人那么多,书房肯定装不下。果然,那些人并没去书房,而是直接朝着会客厅而来。 张惶四顾。会客厅虽大,却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窗户是有,但因为已到了“晚上”,都关好并上了闩,此刻去开也来不及了。只得纵身一跃,伏到屋顶的横梁上。 ****** 眼见仆人领着四个客人进来,点上灯,上了茶,说公爵马上就到。魅羽心中暗骂境初:都怪这个神经病,大晚上让自己换什么衣服?本来这时候她应当在床上美美地睡觉了,现在反而在自己家里做起贼来?真是莫名其妙。 待来客坐定,偷偷观察下方四人。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应当没有内功修为。但体格精干健壮,表情是一种“带着任务”的谨慎和严肃。穿着打扮虽是按照天庭人的样子来的,但因为一些细节没搞对,所以一看就是外来人。 境初进屋后,把门在身后关上,坐到前方的主人位上。四人起身向他行礼,一看就是主仆的关系。 “少爷,无烦天都找遍了,应当是没有了,”左边第一个人说道。“接下来,按计划该去少光天找了。少爷有什么建议吗?” 境初考虑了一下。“先暂停吧。” “暂停?”四个人都很惊讶。 境初说:“等我问问天庭的人,再通知你们。” “嘁,他们都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第二个人轻蔑地说。 “不,咱们原先可能低估他们了,”境初意味深长地说,“天庭和六道中也有不少聪明人。还有的……奸似鬼。” 咦?魅羽心说,不会是在说我吧? 不由想起那次在蓝菁寺的殿堂上偷听珈宝和梓溪的密谈。当时梓溪说“乌合之众”,好像也是指的她。在龙螈寺山下和澄法观外的客栈,两次偷听欧玉擎富鸣忻那对活宝谈话,两次都提到她。这么一想,是不是有很多人都经常在背后说她的坏话?这种感觉可真不好。 第三人手里捧着个长方形的盒子,说:“少爷,您要的东西带来了。”说完走上前,递给境初。 境初打开盒子,看了一眼,放到一旁。魅羽心里合计,会是什么呢?这么大老远特意送过来。 这时听第四个人说:“宁老夫人让我和您说,四天后是法怡郡主的生日宴会。已经回复了郡主,说您一定会去。请您这两天务必赶回去。” “知道了,”境初不耐烦地说,“转告祖母,我这两天还有要紧事。” “呃、老夫人还说了……” 魅羽虽然看不到此人的表情,但也能听出语调中的那份尴尬。 “说您要是说‘这两天有要紧事’,就和您说如果她过几年离世的时候还没抱上曾孙的话,会很遗憾的。” 哦?那看来这个宁老夫人是要撮合境初和这个什么郡主了。听到这里,魅羽又想起陌岩的祖母来。她曾跪在老人家的灵牌前起誓,一定要找到转世的陌岩,并让祖母看到他娶妻生子。现在看来,她怕是要食言了。 这么一分神,就没听到下面的谈话,四人已经在告辞了。待他们离开后,境初又在屋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魅羽已经困得快睁不开眼了。终于,他站起来走向门口。她暗暗松了口气。 “把我的被褥拿过来,”他冲走廊里的仆人说道,“今晚我要睡在客厅。” 什么?魅羽一个激灵,差点从房梁上摔下来。 “大人,您、您要睡在这里?”仆人不解地问。 “对,就睡地下。” 第108章 谁在谁的头上 魅羽以为他说这话不过是为了气气她。跟着就会进屋把她从房梁上叫下来,斥责她为何偷听他和属下的谈话。真是奇了,到底是哪里露的馅儿呢?明明自始至终也没见他抬头望过啊…… 是了,之前为了掩盖小川呕在她衣服上的臭味,在脖子处撒了不少香粉。要说往常需要潜伏刺探的时候,她是非常注意气味的。今天这不是事发突然嘛。 谁知境初这家伙又一次颠覆了她的预期,好像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一样。不一会儿,仆人便将地铺搭好,出去了。他把门关上,拉上厚厚的窗帘,熄了灯,就钻进地上的被褥里,开始呼呼大睡起来。 魅羽怔怔地望着下面。装,继续装!从腰间抽出匕首,对准侧卧的境初额头。一松手,削铁如泥的匕首带着一股冷风倏地落了下去,在他额前不到一寸的地方没入地面。然而这家伙倒像真的睡着了,一点反应也没有。 好,算你狠。魅羽给他这么一激,倔劲儿也上来了。姑奶奶我还就不下来了,今晚就在这横梁上睡一宿。身为习武修行之人,站着都能睡觉呢,这算什么? 于是在横梁上平躺好。凝神静气,双目微闭,舌抵上腭,短吸长呼,进入半入定的状态。有点儿类似于打坐,只不过姿势不同而已。心无旁骛,杂念如雁影抚街,意识如如不动。墙壁、庭院,都不是心的障碍。心定了,整个天庭乃至六道,都是一片寂静与祥和。 然后魅羽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还做了个梦。 ****** “傻了吧?”一只长着五彩羽毛的鸟栖在对面的树枝上,冲魅羽说。“还以为被派到佛国来,是件多么幸运的事。无聊透顶啊真是!” 周围是一片光亮空明的天空,让人心生喜悦。不冷不热,空气虽然没有味道但“很好闻”。魅羽点点头,这才意识到自己也是只差不多的鸟,只不过羽毛以红色为基调。奇怪的是,在梦里她没觉得自己突然变成鸟是件不合理的事,仿佛与生俱来就该这样。 “哎对了,”魅羽鸟冲对面的鸟说,“你见过燃灯佛祖的裤衩没?在他后院。” “啊!”对面的鸟尖叫一声,“他在后院里只穿裤衩活动?” “不是啦,我是说他后院里晾的衣服。清一色的同款裤衩,白底儿,屁股上绣着两只黄色小鸭巴。你没注意吗……” 二鸟正说着,却见远远近近有不少和尚在向着这边聚集过来。这些人一看就是有道行的僧人,具体修到什么境界就不好说了。来了的先冲二鸟下方合十行礼,然后盘腿坐下,渐渐围成一大圈。 魅羽鸟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所在的是棵银花树,树下也坐着个和尚。由于是从上往下看,只能看到光头,见不到模样,也不知是不是帅哥。 哎呦,刚才没掉鸟屎下去吧?想了想,两只爪子在树枝上往一旁挪了挪,避开了和尚的头顶。 这时听人群中有人说:“佛陀,听说您再过几年就要下凡渡劫了。我有个问题,都说人有三魂七魄,但佛有更多的魂。既然要变成凡人,多出来的那些魂怎么办?” 只听树下的佛陀开口道:“你说得对。凡人有天魂、地魂、命魂。等你们修到小乘罗汉果位,就可得种魂。须得是大乘菩萨和佛,才能有元魂。佛菩萨真要化作凡人渡劫的话,只能保留三个魂。另两个魂要么成为一个单独的化身,要么寄托在其他神佛那里。” 嗯,魅羽鸟想,这个人的声音倒蛮好听的,有磁性。而且一看就是讲经讲惯了的,像个老师。 “化身?”那人又问,“就是说另两个魂也会变成一个独立的人?可不是说人得有三个魂吗?” “两个就可,只不过两个魂的人无法修行。” 这时人群中又有一个僧人问道:“那不知每一世的记忆是保存在哪个魂里呢?” “当世的记忆主要是在命魂里。人死投胎时命魂所受创伤最大,所以大多数凡人没有前世的记忆。当然了,每一世的记忆和修为还会存入阿赖耶识里,阿赖耶识是不会因生死轮回而受损的。” “我们鸟有几个魂呢?”魅羽鸟问,“半个有没有?” “别打岔……由于凡人被无明所障,接触不到自己的阿赖耶识,所以还是没有过去世的记忆。修行者在偶然的情况下能触摸到阿赖耶识,便能取回一些前世的记忆片段。” 这时人已基本到齐,周围静了下来。魅羽鸟微微低头,同众人一起凝神倾听。 “今日要讲的,是低维钳制这种现象。在介绍这种现象前,咱们先举个例子。假设有一些浮游生物,它们只能生活在水面上,也只能感知到存在于水面的其他生物。有条鱼突然从水底跃出水面,在这些浮游生物来看,水面上先是出现了个小鱼嘴,接着是肥大的鱼身,最后又变成了个小尾巴。” 果然无聊,魅羽鸟暗想,开始心不在焉地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 “也就是说,在仅存于水面上的生物看来,鱼的外观和构造在它们的世界里不是固定不变的,是随时都在变化。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怪现象,是因为这条鱼的移动空间除了平面外还有另外一个维度。” “鱼在水面上方的跳跃高度是有限的,”魅羽鸟说,“和我们鸟类还是不能比的。” “那就拿你们鸟类举个例子,”下方的佛陀又说,“鸟在空中飞,投到地面上的影子可大可小,取决于鸟飞的高度。倘若现在强行规定这个鸟的影子是个固定大小和形状的东西,那鸟就只能平行移动。在其他能随意活动的生物来看,这个鸟就很危险了。” “也很傻,”魅羽鸟说。 “你很吵,”佛陀说,“它不仅不能上下飞,连滚动都不行。事实上,它根本就不能移动,因为在飞行时它的翅膀和身体的相对位置得有所变换,那么它的投影对于地面世界来说,就变得不合理了。也就是说,当我们强制某个高维物体在低维世界‘合理存在’时,这个物体在原有的高维世界就很难存活下去。” “这只可怜的鸟只能平行移动,”魅羽鸟若有所思地说,“那它的屎还会掉到下方佛陀的光头上吗?也就是说,它还会同时遵从高维世界的规律吗?” “你很吵!” 佛陀一抬手,一道闪电从树下朝着魅羽鸟劈过来。魅羽鸟浑身一震,在树上站立不稳,全身僵硬地一个跟头栽了下去。 糟了,她想,可千万不要嘴着地。她不是啄木鸟,喙没有那么坚硬,磕坏了可就不好了。 不过佛陀终是慈悲的,伸出双手接住了她。她横卧在他胸前,眨眨眼睛,这才第一次看清他的长相。眼睛如萨月湖的水一般清澈,还多少泛着点蓝光。神情乍一看疏远而严肃,细看却能发现暗里潜伏的俏皮和不羁。 他把她打下来,不是生她的气,是在和她闹着玩呢…… ****** “你很吵,”境初说。 魅羽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刚开始没想起自己身在何处。等清醒过来,发现境初坐在他的地铺上。她的右脚踩着他的被褥,左脚搭着他的膝盖,上身前倾,左手按在他的额头上。 魅羽脸一红,连忙向一旁跃开。这是睡了多久了?居然从横梁上掉下来,好像还说梦话了。今天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他站起来,把桌上的油灯点上。天庭有种油灯叫“自燃灯”,只要把琉璃罩子的顶部掀开,灯自己就亮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东西?”他一边问,一边在椅子中坐下。 找东西……她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什么。没有回答,也在另一把椅子中坐下。目光落到桌上那个长方木盒里。“那里面是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明天你会见到的,现在也说不清楚。” 对啊,明日还要带雨神和翼龙前往前庭地的战场,都快忘了。 她这才答道:“你的书和笔记里经常会夹着六道各处的地图,上面标着一些被划去的地点。我虽然不知道你们的世界已经进展到什么地步了,但六道中能让你们感兴趣的东西,除了和低维钳制有关的,我也想不出还会有什么。” 他眯眼打量着她,说:“你是不是到哪儿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关于低维钳制,你都了解多少?” 魅羽有些得意地笑了。“本来没什么了解,刚刚却突然有了些眉目。” 她现在几乎可以断定,刚才那不是梦,而是她前世的记忆。她现在也能明白为何在陌岩下凡后,燃灯会派她而不是别的鸟去勾引他了。 说实话,她真希望当前的一切才是一场梦。明天醒来时,她又变回那只聒噪的鸟,在佛国那亘古不变的祥和与空明中,日日听他传道说法,时不时插两句嘴惹他生气。就这样,天长地久…… 她摇了摇头,回到现实。“我之前在龙婴湖上说过,我们这个世界的法术应当算是种高维现象。我现在能告诉你的是,我知道有那么一个东西,可以把所有的法术和修为变得无效,依赖的大概就是低维钳制的原理。而且我猜,这个东西的作用应当远不止于此,对吧?” 他点点头。 魅羽又说:“那你就该明白,我和六道中其他有修为的人,是不希望这个东西轻易被人发现的。你若想了解更多,你得先告诉我,你找它做什么?” “好吧,知道你是个不吃亏的人。你之前也问过我,为何我们的世界不愿被卷入这场战争。大约在三十年前,我们空处天和识处天有过一次短暂、但极为惨烈的战争。起初只是为了些小事,但因为双方都死了人,冲突不断升级。最后指挥战争的领袖们失去了理智,动用了不该用的武器。识处天死了两百万平民,我们是他们的一半多。” ****** 魅羽在幽暗的灯光下僵住了。这、这是什么武器?她自认为在前庭地也经历过几次惨烈的战役,却还是无法想象他所描述的那种战争规模。 “至少你们死的人比他们少,”她拙劣地安慰道。 “我父母就死在那次灾难中,”他面无表情地说,“我是祖父母带大的。那之后,双方领导人都立誓,百年之内决不再发动或参与任何战争。然而没过多久,一些做研究的人偶然发现了高维世界的存在。而且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对我们有敌意,也不知为什么。” “你可以去问问百石,”她没好气地说,“就是此刻冒充我们家佛陀的那家伙。他是异世来的。” 他一怔,又接着说:“而且我们还得知,有个什么菩萨去过那个异世,回来后便造了一样法器。这个法器可以说是六道目前对付异世最有效的武器。不过我们并非要启用它,只是想弄清原理,再依法制作一些小范围的便携式武器。至于它会连累修行者们失去法术,这我并不知情。” 原来殁天枢是曜武智造的,用来对付异世的。就是嘛,魅羽想,这么特别的东西怎么可能是自然天成的呢?之前大家都害怕此物落到涅道手里,是怕他清除掉所有人的修为后,靠着修罗的武力来统治六道。这也是为何陌岩一直督促他们师兄弟多练外家功夫的原因。可后来才明白,还有比外家功夫更厉害的东西,就是夭兹人和无瑟界天人的科技。 至于境初说的弄清原理,最简单的方法自然是直接询问曜武智的阿赖耶识。曜武智留下的阿赖耶识此刻在铮引那里,但这点她是不会告诉境初或任何人的。她此刻还不能确定他是否值得信任。 正在此时,境初左手戴的那个蓝色环状物闪烁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用右手按了一下环上某处,闪光消失了。但没过多久,又开始闪。 他叹了口气,冲着手环说:“祖母找我有什么事啊?” “你说什么事?”一个苍老的声音气急败坏地从手环中传出来,“找你说话你不接,让人捎信叫你回家也不回。” “哎——”魅羽瞪大眼睛凑了过去,“这是你老家的人在说话?这么远,跨天界都行啊!” 她仔细瞅了瞅那个手环,只看到上面有些凹凸不平的东西,却看不出个所以然。太神奇了,老君给她的那对镜子虽然也能听声辨貌,可必须是在千里之内。 “你是谁?”手环里的声音警惕地问,“你在境初这里做什么?” 魅羽照实回答:“我是魅羽。昨晚在他上面睡觉。” 手环里一阵寂静。过了会儿才听对方说:“哦,不打扰你们睡觉。” 那之后就再没声音了,手环上的光也消失了。 魅羽直起身,见境初的神态很不自然。大概此刻已是早晨了,他站起身,熄了灯,又去拉开窗帘。 她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们空处天人既然不修法术,自然无所谓了。” “谁说我们不修法术的?我们那里也有不少修行者,只不过我自己修不了而已。” “为什么?” “我很小的时候就央求父母带我去拜师了。可那位法师说,凡人有三个魂,我只有两个,所以无法修行。” 魅羽心中一动。只有两个魂?莫非他是某个下凡神佛的化身?百石曾说过燃灯最近也下凡了,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以境初的岁数,应当是三十七八年前的事才对。 “你真的确定自己只有两个魂?要不然,我给你探探吧。” “你能探得出来?” 她笑了,用哄小孩的口气说:“我是鬼道出身的啊,从小就通灵……过来过来,别害怕,不会吃了你。” 他将信将疑地走了过来。她起身让他坐下,伸手搭在他前额的神庭穴上。 一个,两个……三个!就知道……等等,怎么会有四个? “什么两个魂啊,你有四个魂!”她有些气恼地说,感觉自己被戏弄了。 “四个?怎么会呢?”他满脸迷惘,“大师明明说我只有两个魂。” 她一拍大腿。“他那是嫉妒你!你想啊,他修了一辈子都还只是三个魂。现在突然来了个小毛孩,一上来就是罗汉的果位,他还能怎么教?就只好骗骗你,把你打发走了。” “这不可能啊……” 这时仆人在门外报:“大人、夫人,陛下派人来通知,说雨神和翼龙已做好准备,请您二位前往圣帝殿。” “知道了,”境初说着,从桌上取过那个长盒,问魅羽:“如果我帮你们打赢这一仗,你能告诉我那个东西的所在吗?” “你确信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他翻了个白眼。“你让那个百石打通修罗和地狱的通道,不过是为了把他扣住,因为敌人根本没有逃跑的必要。即便是你们几个天界联合出兵,攻个出其不意,也还是没有取胜的希望。这点涅道和容祯都知道,你应当也知道。” “那我们为何还要打?”她的心凉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这个人。 “因为你们最终的目的,是要将敌人从前庭地引至修罗。前庭地的一仗,盟军们是肯定要败的。” 是的,修罗之前曾接连消灭了夭兹人的组合战舰人和上百艘微缩战舰,这个仇敌人肯定要报。 又听他说:“所以修罗这次不会派太多兵力去兜率天和四天王天,主力应当会埋伏在修罗自己的天洞内。等乘胜追击的敌人闯进来之后,尽可能给予入侵者重创,这样敌人在前庭地的整体兵力会有所削弱。这已是你们能期望的最好的结果了。” 魅羽快速地合计了一下,咬了咬牙。这时候是决不能心慈手软的,她的一句话就可能关系到前线多少将士的生命。 “好,你帮我们把夭兹人彻底赶出六道,我就带你去找你要的东西。” 之前陌岩教了她夹心咒,一下子封了殁天枢五年。现在还剩四年,在解封之前反正谁也启动不了这个法器。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这……我一个人怎么办得到?” “怎么只是你一个人?”她笑着说,“不是还有我们大家吗?反正夭兹人离开六道的那一天,我就带你去找殁天枢。” ****** 魅羽听雨神的名号,以为会是个长着水汪汪大眼睛的女天官。不料竟是个满脸皱皱的干巴老头,和“雨”字一点儿也沾不上边。手里拿着的木拐杖,看着像是枯死的树枝。直到大半天之后,魅羽才意识到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三人乘坐天庭派去修罗的飞船,翼龙跟在船后方飞。是条墨绿色长着蝙蝠一样翅膀的龙,大概有两丈长。魅羽总觉得它的脸应当像鹈鹕那样长着尖尖的嘴,可事实上更像张驴脸。相比霹雳蛇那个傻大个来说,翼龙要有趣得多。见她站到船尾,就边飞便做出各种滑稽表情,逗她笑。 日头西斜时到达修罗的换天岛。下船后,魅羽穿着修罗军服,一个人迎着海风在平坦的训练场上走了一会儿。上次她来这里时,她和铮引还是训练期未结束的新兵。当时的教官樊天旭后来已经被铮引砍了脑袋了。真是人生难料啊!希望灿易和其他枉死的人泉下有知,也好心安了。 此刻的换天岛虽然也有大战前夕的紧张,然而却看不出来修罗的主力都在这里。岛的周边围着几十艘大小不一、整装待发的战舰,海风中变换着蒸汽、机油,和食物的味道。魅羽知道在离此处四十里处还有个老蛤岛,那里有个海军基地。这段距离对飞船来说就是眨眼的功夫。保密起见,此刻大部分舰队应当都在那边等候。 “魅羽长官!” “统帅!” “小蹦豆——” 听到有人叫自己,魅羽转头望去。一排女将官在不远处经过,当中有她曾经的副官乔喜,有同为素辉学生的二女,还有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天琦。魅羽冲她们大力挥了挥胳膊,心中暗暗祝愿每个人都能平安归来。 随后同雨神和境初来到统帅部。涅道、铮引、百石,和几个下属在里面。涅道不知为何事正在冲属下咆哮,当真是天摇地动,于是其余的几人便走到屋外说话。 “你把这个带上,”魅羽从怀中拿出两面小镜子中的一个,交给铮引。“到时候我会拿它和你联系。你要是忙,就找个专人拿着。别忘了啊!” “不会忘,”他接过来,收进怀里。 魅羽知道他不会忘,他们是随时可以把自己的命交到对方手里的战友。 铮引接着又冲面前几人说:“投毒和降雨的船已备好,就在那边。” 百石问魅羽:“我也去,夫人不会反对吧?” “当然不会,”魅羽笑着冲他说,还伸臂朝前方一指,“请吧,长老。” 于是一行人便朝近旁停靠着的一艘船走去。魅羽转身,朝铮引挥了挥手。一定要保重!枪弹不长眼,在战场上无论你是将军还是小兵,都不敢说自己肯定没事。 回头跟上百石的步伐,心说你个冒牌货最好给我老实点。否则这次的行动,我会让你有去无回。 第109章 人在高处不胜抱 魅羽等人乘坐的小型敌舰名为“蜾蠃舰”,因其后部像蜾蠃那样,带着一个凸起的小仓库。船员总共只有八个。由于夭兹人都是巨人,桌椅、操纵台都特别高。好处是舱门也足够高大,刚好能把翼龙藏到船尾的小仓库里。 按照计划,几人先在太阳落山后去净砾河上游降暴雨。一两个时辰后,下游的洪水就差不多淹到敌军基地了。与此同时,翼龙会飞到基地上空投毒。紧接着盟军们的部队便会对夭兹人发起总攻。 “毒不是投到河里去吗?”百石问。见没人搭理他,又自言自语地说:“好心来帮忙却不被信任,热脸贴了冷屁股。” 境初一进到舰桥,就把木盒子摆到桌子上,开始四处翻。之后把搜集到的几本小册子和纸张也放到桌上。“只有这么些,可能不够,”他失望地说。 “找这些东西做什么?”魅羽问,一边爬到桌边的高凳子上坐好。 “学习他们文字的规律。先把规律掌握了,待会儿截获敌舰相互之间的通讯,破译其内容便会容易一些。不过用来学习的材料太少,未必能成功。” 他边说边把木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薄薄的长方形事物。材料和他那个蓝色的手环看着差不多,正中央嵌着一大块发光的褐色琉璃片。当他把这样东西放到书页上方时,书页上的字居然就在琉璃片上显示了出来。 “截获敌人的通讯?”魅羽不解地问,“怎么截获?” 迄今为止,修罗战舰之间的信息传送,靠的依然是信号兵的手势和灯火。 他的样子有些为难,好像不知该怎么解释。“怎么说呢?他们的通讯方式类似于声音在空气中的传播,但传播载体其实更接近光。反正人耳是听不见的,机器才行。” “原来敌人是这样通讯的啊,”她想了想,好像确实没见过敌舰上有人拿着火把晃来晃去的。若是真能截获敌舰之间的通讯,那胜算就能一下子提高几成。 又问:“不过既然是要截听,我们得把船开去敌营附近才行吧?” 他手上不停,抿嘴一笑,“最好能混入敌军当中。刚好我们现在乘坐的就是一艘敌舰。” 她吃了一惊。“你建议我们把船开去敌军基地,不怕被敌人或自己人打死?况且,为了我们这些外人死,值吗?” “什么值不值的?”他不以为然地说,“这种事要么就别做,要做就得全身心投入。我虽然没上过战场,也知道人在恐惧的状态中是无法做出正确决策的。越是犹豫不决瞻前顾后,越容易丧命。” 嗯,魅羽心说,这点倒是和她一贯的做事理念相同。 想了想又说:“不行,虽说我们坐着敌舰,这么贸然开过去,还是会引起敌人怀疑。” “正常情况下这么做当然是不行的。但洪水来袭时,大家都在匆忙起飞,我想不会有人在混乱中注意一艘他们自己人的小艇。” 这时船已起飞,正在穿越天洞。没过多久,境初的“破译机”就已经把所有的材料都过了一遍。 “成吗?”她问。 他摇摇头。“还差点儿,只能等去到战场再继续了。” 她从桌上拿起纸笔,开始笨拙地写字。“我曾经破译过他们一些基本词汇,你看看有没有帮助。” 她将夭兹人的字句写在一边,破译后的文字写在另一边,给他看。 “好像就没你不知道的东西,”他用仪器扫着她写的字,说,“尽量写多点。有正确答案在一旁,学习起来容易得多。” 果然没过多久,破译机上的一盏小绿灯就亮了。看来是成功了。 这时却见百石气定神闲地出现在舱门口。魅羽暗道不好,本来把百石带在身边是为了看住他,让他别暗地里整盅作怪。结果刚才集中精力写字去了,忘了监视这家伙。 于是离开桌子,匆匆赶去船尾的小仓库。仓顶点着盏晃晃悠悠的小灯,翼龙在灯下呼呼大睡,任她怎么叫也叫不醒。屋角有一小桶水,是给它路上喝的。她将水泼到它脸上,还是不醒。 “混账!”她骂了句。 定然是被百石施了法才变成这样,真想立刻去把那家伙揍一顿。本来还寄希望他能老实点儿,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然而就这样无凭无据去指责他,他肯定不认。这可怎么办?总不至于要她魅羽自己背着两个麻袋,千里迢迢飞去敌军基地吧?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魅羽回到舰桥。进去后见境初坐在桌边休息,雨神老头半躺在一张椅子里,眯着眼打瞌睡。百石则站在舱门口外的甲板上看风景。 有士兵送茶水进来。魅羽媚声冲甲板喊道:“外面风大,长老要不要进来喝口热水,稍作歇息?” 百石回头冲她一笑,“别吓我了,我这条小命还要呢。” 她斜了他一眼。从怀中取出一面小镜子,立刻看到镜中一个修罗兵的脸。应当是铮引命此人守着镜子,一刻也不能疏忽。 “请转告将军,”她压低声音说,“一切按计划进行。我们目前已接近净砾河上游,会即刻开始降雨。翼龙也已准备就绪,降雨结束后就会载着毒药起飞,前往敌营。” 说完放下茶杯,同时用中指敲了下桌面。 “是,长官,”镜子里的传信员说。 魅羽收好镜子,冲一旁的临时船长道:“停船,准备降雨。”跟着站起身,把迷迷糊糊的雨神叫醒。等她再次回到桌边坐下时,忍不住咧嘴一笑。 境初瞅了她一眼,“怎么笑得这么奸?” 她知道瞒不过他,恨恨地说:“那家伙活该!” 翼龙当然还在沉睡不醒,这次的任务看来是用不上它了。事实上,刚才魅羽从仓库出来前,先从麻袋中取了一包竹叶灰出来,松松地裹在一条方巾里。然后把布包搁在门顶上,将门虚掩。如果有人快速开门进去的话,布包便会散落下来,毒灰会洒那人满头满脸。 其后她和修罗军交谈时故意扯了个谎,让百石以为翼龙无事。她知道这家伙会好奇为何翼龙没有昏睡,定会回仓库看个究竟。果然,在她叫醒雨神时,甲板上的百石就已不见了。 至于他会不会着道儿?哼,他知道她会咒语,也在防着她往茶水里下毒。像这种门上放水盆的下三滥手法是连市井小民都会的,反而不容易提防。最简单的办法,往往就是最有效的。 “放心,”她低声对境初说,“以那家伙的修为,即使整个人埋进毒灰堆里也不会死,最多头晕目眩浑身无力。等我现在去补个咒,让他睡上两天。” 说完跳下凳子,朝舱外走去。听境初在背后嘟哝了一句:“这么做,不过分吗?” “过分?”她转身,面无表情地说,“按照修罗军法,凡在前线蓄意破坏对敌计划者,斩。要是我有真凭实据证明是他干的,我早就一脚把他踹下船了。” ****** 魅羽收拾完百石后,离净砾河已经不远了。回到舰桥,她拿起镜子,冲里面的传信员说:“计划有变,告诉将军我们决定前往敌营破译情报。请将军即刻派船来接雨神回修罗。” 传话兵消失了一下,回来后说:“将军不同意,请你们降雨完后一同回修罗。” “跟他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魅羽说完,把镜子扣到桌上。 由于无需投毒,飞船可以停在远处的高空,也不会被河岸哨兵察觉。只见雨神站在甲板上,颤悠悠地举着他那根干枯的拐杖指天。魅羽有些好奇,走去甲板观望。 天空此刻是一片澄明的深蓝,星星点点,就快变成全黑了。她习惯性地瞪大眼睛望着上方,等着看电闪雷鸣,却什么动静也没有。又过了一会儿,雨神便收了拐杖,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是又睡着了一样。 哎,这就完了吗?魅羽趴在栏杆上往下一望。原来脚下的大地已经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翻滚密实的黑云。这时船后方有一团球型巨云的中央骤然发出强光,如同里面突然诞生了一个太阳一样。跟着一条电龙从亮光中窜出,瞬间便蔓延至前方的远处。 魅羽这才开始捂耳朵,已经晚了,惊天动地的雷声几乎把她震聋。她连忙跑回舱,坐回桌边喘气。 “你不出去看看吗?”她冲境初说。毕竟能从乌云上方近距离观看闪电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 “我有恐高症,”他淡淡地说。 她皱眉。“恐高症是什么?” “就是离地面太高了会害怕。” 啊?她觉得不可思议,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这么大一个人,怎么可能怕高呢?在她认识的那些人当中,还没听说过谁有这种毛病。上次在天庭坐飞辇去龙婴湖,也没见他有异常表现啊。 “我说你啊,多锻炼几次就好了,”她故作老到地说,“怕高还怎么修行呢?连参军人家都不要。来,我带你出去习惯一下。” 言毕,她站起身,走到他一侧去拉他的胳膊。他那张原本还算镇定的脸突然就惊慌起来。两手抓着桌边,目光低垂,看都不敢往外看。 魅羽心里乐翻了。境初啊境初,你也有今天! “不要担心,有我呢。” 她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拖到舱门。境初虽然算个强健的男人,但毕竟是凡人一个,和内外兼修的魅羽是无法较力的。发现自己快被拖出去了,急忙双手扒住门框,双目紧闭。“别闹,快松手……” 见他这幅样子,她恶作剧的兴趣更浓了。手上一使劲儿,把他拽到甲板上,同时口中大叫:“哎呀不好,我们要掉下去了!” 听她这么一说,他睁眼看了下四周。虽然意识到自己还好好地站在甲板上,但高空的景象终于让他崩溃了。浑身僵硬,额头上都是冷汗,眼神散乱得就像要昏过去一样。 魅羽所不知道的是,恐高的人要是到了高处,就和不会游泳的人被扔进深水一样。但凡身边有任何东西,逮住了就不会放手。眼下境初的周围既然除了她这个人之外没有别的东西,那他就只能死死地将她抱住。 魅羽骤然间被他环臂抱住,吓得打了个激灵。她的脸紧贴着他的右胸,别说讲话了,呼吸都有些困难。想打他一拳,又怕他没有内功护体被自己打伤。 下方又是一声惊雷。 她费力地把脸扭向一边,大叫:“喂,你镇定点啊镇定点!别箍我这么紧啊,我快窒息了……” 一同站在甲板上的还有雨神。老头儿本来都快迷糊过去的样子,见到这般光景儿立刻清醒过来。双目放光,还笑眯眯地朝俩人走近了几步。 魅羽被望得窘迫异常,推着境初往舱里走。正赶上一男一女两个修罗兵从里面出来,见状立刻低下头,明显是在极力忍住笑。 唉,魅羽心中暗暗叫苦。早说了不要随便欺负人。这次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害人不成反害己了。 ****** 暴雨下得差不多的时候,甲板上的信号兵回来报,说前来接应的修罗飞船已到,准备两船对接。魅羽叫士兵把昏睡的百石抬过去,又亲自送雨神去对面的飞船。 离开前她对雨神说:“对了雨神伯伯,我其实也能从天上调一点小水。” 说完后使出天星术的斗宿诀,左臂一挥。面前的地下立刻一片湿润,就像刚被人泼了一桶水。 “雨神伯伯能不能给指点一下?”她舔着脸问。 雨神叹了口气。“你这丫头爱占便宜的名声,我是一早就听说了。你过来些。” 魅羽把耳朵凑到他面前,听他说了五字真言后,心花怒放。千恩万谢了一番才离开。 回到自己的船上,一只脚踏进舰桥。又一想,别,先试试新法术。万一念错了不管用,现在还来得及问。于是冲着北方的天空伸臂,默念五字真言,再往舱内一指…… 轰!一股瀑布般的水流从门口冲进来,将她掀翻在地,头撞到境初坐的凳子上。眨眼间舱内的水便有一尺多深。 境初急忙护住他的破译机,翘起双腿。“我说你就不能有一刻安宁吗??” 魅羽兴奋地起身四望。船舱里有排水通道,水正在快速散去。她的军裤全湿了,出来打仗也没带备用的衣服,不过还是很开心。 ****** 船一直向北飞。到三堤湖的时候,翼龙还没醒,湖对岸就是敌军基地了。 “减速,”魅羽说,“在这儿停一下。” 她盘腿坐到地上,启用灵宝心法对湖另一边的敌营进行探视。 灵识中见洪水已开始在基地蔓延,身材高大的夭兹士兵们高举着枪,正在水中朝各自的战舰奔去。这要是换成六道中人,此刻就只能游泳了。 有个别的小舰已经离地,估计用不了多久所有的战舰都会紧急升空。而地面的弹药库果然没有人去碰。不开门还好,一开门里面的弹药就都得玩完。 “现在启程,飞去敌营东北角,”睁开眼,她冲船长说。 果然如境初所料,蜾蠃舰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就混入了敌人的空中舰队中。现在轮到境初忙了,时不时从破译机上读取着一条条讯息。魅羽手握镜子,听到有用的就汇报给修罗的总指挥部。同时她也从总部了解到,修罗和他化天的部队已分别从兜率天和他化天的天洞涌入前庭地,正从东西两方朝敌军基地包抄。 “注意,”魅羽对传信员说,“敌人位于远征河中部的前锋舰队正在飞向少光天的接口,是佯攻。他们的真正目标是大梵天。” “知道了,长官。” “提醒四天王天的部队注意,在他们前方右侧有埋伏。” “是,长官。” “叫法王闭上他的大臭嘴!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呃,这个……” 就这样,二人不断向修罗汇报着敌军的部署和战略方案。没过多久,有两个词在夭兹人的讯息中频频出现,引起了二人注意。 “你老说‘暗影’、‘暗影’的,是什么东西?”她疑惑地问境初。 “不清楚。” “那‘剪刀’又是指什么?你确定是这两个字吗?” “我不能确定,因为用来学习的材料太少。能肯定的是‘暗影’和‘剪刀’是两个固定的用法。” 好吧,魅羽心说,无论叫什么,从上下文来判断,这是敌人的两样厉害大杀器啊。 ****** 同一时刻,在修罗军后方的主帅舰内,有兵士来向铮引汇报。 “将军,敌人的一艘鬼船钻进我军前方阵营里来了。” “鬼船?” “是的,这艘船如鬼魅般飞得特别快,而且谁都看不见。就算在面前冲着我军开火,瞪大了眼睛也还是看不到。” 铮引闻言,双目微闭,将天眼投射到前方的阵地。果然,在他灵识里有那么一团影子,悄无声息地四处乱窜,在我军中大开杀戒如入无人之境…… “我能看到它,”他睁开眼睛说,“备船。” “呃,将军,您要亲自去?” 铮引望了眼指挥舱另一边坐着的涅道。这次涅道亲临前线,证明他对这次战役有多重视。之前敌人曾派出一艘城堡小山一样的巨舰,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炮筒。涅道当即施展了一种“熄影法”,只见他手掌上托着一个微型的巨舰,跟着两手一拍。巨舰的影子消失了不说,前方的那艘巨舰实体也轰然一声碎裂了。修罗军士气大振。 铮引虽然不懂法术,也能看出那是道行极高的人才能使的。估计每使一次,元气消耗得也很厉害,否则这么多敌舰让法王一个人去对付不就行了? 回到当下,他冲面前的兵士说:“只有我能感知鬼船的存在。它的速度太快,等信号兵将讯息传送出去已经晚了。” “可是——” “曾经有人对我说过,”铮引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候竟然想起在崇辅刚死后,那个前往前庭地去提审他回修罗的袁副参。 “说在我出现之前,修罗就打过无数的胜仗。我想,假使某天我不在了,我们修罗也不会缺少常胜将军。” 片刻后,铮引就离开了母舰,登上一艘小型驱逐舰驶往前沿阵地。他站在舰桥的船长身后,在灵识中搜索着那团飘忽不定的黑影……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把“剪刀”。准确地说,是两艘体型很长的巨型封闭战舰,其尾部锁在了一起,成剪刀状。每次开火前,先是两个尖端处射出两道恐怖的强光。跟着这两道强光扩散开来,向中央聚拢,汇集成一道圆锥形的光。凡是位于圆锥内的我军战舰都被瞬间捣毁,其杀伤半径有半里地之广。 铮引出了一身冷汗。心想此刻的统帅舰中,涅道接到的噩耗估计是一个接着一个吧?不行,倘若不想办法把这个东西干掉,那么今日修罗和盟军就是全体葬身在前庭地也是有可能的。可他能怎么做呢?他铮引能为这些人做些什么?每耽搁一刻,就不知有多少束手无策的将士在殒命。 这么一着急,怪事又发生了。他的脑海中快速闪过各种各样的人和事。什么东西在绕着什么东西飞快地旋转。数不清的小线条在不断振动和变幻着形状…… 然后他就又一次看到了那把剪刀。而这次和上次不同的是,他这次是在同一时刻一下子看清了剪刀内部和外部的一切细节。所有的人、机械、武器、机簧,都同时被他看到,可又不是混乱地纠缠在一起的。瞬间过后,他就明白了如果要从外部攻破这把剪刀,该如何着手。 于是他走上前去,叫船长让开,由他亲自掌握船行的方向,并将船速提到最大。 剪刀就在前方了。 剪刀已在近前了。两个末端刚好指着铮引的两侧。在用肉眼见到这个庞然大物时,他没料到自己的第一反应竟会是对美的惊叹。船身上布满了绚丽多彩的光源,像是装点着被它毁灭掉的所有人的魂魄。待会儿如果强光再次射出,他铮引也会和同船的人一同化为灰烬。他只希望在这刻到来之前,他能有时间击中位于右方敌舰某处的一点。如果成功了,这把剪刀也就报废了。 目标越来越近,他想起了她。她此刻应该和那个什么公爵在附近的某处吧?一早就知道,她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属于他铮引的。然而此刻他的心里没有一丝悲伤。她曾多次为他带来奇迹,他最近这两年里可以说是一次又一次地见证奇迹。加上自己九岁时因祸得福开了天眼那次,他生命中的奇迹比别人十辈子遇到的都多。该知足了。 就在这时,剪刀两端射出了强光。 ****** 由于蜾蠃舰停在东北角,离得最近的天洞是他化天。此刻魅羽几人前方的敌舰正在和他化天的部队交火。 “剪刀要出动了,”境初望着他的破译机说,“在修罗那边的战场。” 魅羽冲船长说:“去西北方。” 由于怕开太快引起怀疑,蜾蠃舰只能尽量低调地朝西北战场移动。魅羽隔一会儿就跑去甲板上观望,却看不见什么异样。 “我要同铮将军说话,”她回舱拿起镜子,冲传信员说。 “铮将军去前沿阵地了,长官。他要我通知你们,赶紧撤回来。” 魅羽啪地一声把镜子放回桌面,怔怔地望着前方。 “你很紧张他,”境初说。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空说这些?她不满地在心里咕哝了一句,一边向甲板走去,一边冲船长说:“全速前往修罗战场。” 站在甲板上,她焦急地望着前方。过了一会儿,终于看到远处的那把剪刀。在见识了那个东西的威力后,她骂了一句修罗军中特有的脏话。随即向仓库跑去。 再回到舰桥时,她的左右肩各扛着一个麻袋,手里拿着一捆绳子和两根炸药棒。 “帮我把这两袋竹叶灰绑到背上,”她说着,将绳子扔给境初,随后将两根炸药棒分别插到两个麻袋的开口处。 “你疯了,”他上下打量着她,“你要带着这些东西,一个人飞到战场上去?” “我又不是没干过。”都干过好几回了。 “炸药做什么用的,把你自己引爆吗?” “我哪有那么傻?快点帮忙啦!” 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拿起绳子,将麻袋捆到她背上。同时不理解地说:“你们六道中不是有很多能人和修为高超的神佛吗?怎么什么事都是你一个人在忙活,还说自己不傻。” “总得有人做啊,”她无奈地说,“我干了,别人就省了。谁叫我无法袖手旁观呢?” 事实上,她若是没有修为,早早地嫁了人,眼下这些事不就都和她无关了吗?她待会儿要是真的战死,又会有几个人记得她?能者多劳,不要怨别人,都是自找的。 麻袋刚一绑好,她就窜出飞船,孤身投入到夜空中,向着剪刀的方向飞去。 第110章 恼人的阶下囚 很快,魅羽就飞到剪刀下方,用手震断身上的绳索。同时使了个虚空藏印,将两个麻袋稳稳拖在半空。两艘巨型战舰还在缓缓转动,像猎人的弓在追踪猎物一样。 就在这时,她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后方的蜾蠃舰。糟了,他们的身份肯定被敌军发现了。蜾蠃舰的不远处有一艘体积是它几十倍大的椭圆形母舰,正在将主炮朝着蜾蠃舰瞄准。 怎么办?要不要回去救人?虽然现在赶回去也晚了。正想着,头顶上的巨舰停止了转动,两个前端又开始射出强光。位于剪刀射程内的船只见状,立刻开始逃命,当中却有一艘小型修罗驱逐舰反而在朝着巨舰冲过来。 她已经别无选择。双手握住麻袋口两条炸药线的末端,用内力点燃。跟着绕着两个麻袋横着飞了一圈,又纵向一圈。在引线就要烧光之前,两手分别向上方的两艘战舰一指。 “移——” 麻袋消失了。虽然看不到战舰内部的情况,但估计炸弹已经爆开。这种级别的炸弹对战舰来说是毫发无损的,但由于是全密封的战舰,细密的竹叶灰一旦扩散开来,不久便会顺着通风装置充满每一间舱室。 果然,两道强光依然在亮着,可并没向中部汇拢,估计里面的夭兹人正在咳嗦和挣扎。就在这时,那艘修罗舰已经冲到了右方巨舰的近前。接着便看到巨舰某处燃起了熊熊烈火,然后是一连串的爆炸沿着舰身蔓延开来。 魅羽急忙转身,朝着原路奔回,刚好看到椭圆母舰张大的舱门将起火了的蜾蠃舰吞入体内。来不及多想,她加快速度,一头冲了进去。 ****** 魅羽还从未进到过大型母舰的内部。里面的空间大得吓人,像座城堡。除了刚刚被吞进来的蜾蠃舰,还停着大大小小十几艘战舰,以及各种钢铁吊臂和搬运车辆。一侧着火了的蜾蠃舰刚一入内,上方便有水喷下来,将火熄灭。 魅羽进门后就躲在两个大油桶后面,眼瞅着一个夭兹士兵按了下门口一个机关,大门便轰隆隆地关上了。接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夭兹人走进蜾蠃舰,片刻后将境初和八个船员都带走了。船尾仓库的后门也已打开,由于翼龙还在里面沉睡,只留了两个手拿长枪的夭兹人在外看守。 她快速地合计着。想要探知那九人的去处并不难,然而这么多人再加上沉睡的翼龙,如何全部从敌人眼皮子底下救出去?夭兹人的枪弹她见识过,单是她一个人逃生就已不易,况且还要乘船才能离开。 正想着,耳中听到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她从油桶后方偷偷探头出来查看,见一个高大的夭兹军官和一个身高和魅羽差不多的黝黑男人一起走过来。那人留着寸长的黑发,筋骨结实,精神头十足,竟然是地狱道泥天军的琴鹤。 哼,果然这小子叛敌了。 此刻琴鹤正在费力地边走边冲一旁的夭兹军官说话。用的是六道的语言,里面夹杂着一些夭兹词语,同时用双手使劲儿地比划着。 “……请尽管放心,再严实的嘴我也能把它给……” 夭兹军官则皱着眉,一副困惑的样子,偶尔点下头。 魅羽虽不能完全听清,但猜上一猜,应当是在向夭兹人担保,审问俘虏的事就交给他了吧?若真是这样,也许倒给了她救人的机会。 琴鹤同夭兹人在蜾蠃舰里绕了一圈出来后,手中拿着境初的破译机走了。还好他们没注意到那面镜子。她记得之前离开时,镜子是扣在桌面上的,背面看着和普通的梳妆镜差不多。 遂在油桶后坐好,双目微闭,用探视法追着二人。只见琴鹤同夭兹人离开这个室内码头后,走进一个走廊。在走廊尽头向右一拐,跟着开门进了一间屋子。果然,里面的小牢房里关着八个修罗兵和境初。琴鹤和夭兹人在一张桌后坐好,便开始查看破译机。二人身后站着四个全副武装的夭兹士兵。 确定了这些人的所在后,魅羽将神识延伸出去。目前他们是在椭圆母舰的第三层上。除了审讯室外,其它的房间像是工作和开会的地方。 第二层是所有船员吃住的地方,最底层是与船只运作有关的各种操作台和机械。在魅羽头顶还有一层,住的应当是身份较高的一些军官,一个人就占一个很大的舱室套间。除此之外,还有个小屋,里面密密麻麻地叠放着闪着小灯的各种盒子。盒子之间有数不清的粗线连着,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魅羽睁眼环顾四周,见有那么六七个夭兹人在附近,但都在忙,没有人注意到这边。于是捏了个摄心术变成琴鹤的样子,从油桶后出来。先进到蜾蠃舰内把镜子装入怀中。在舰桥内四处瞅了瞅,看样子这艘船是废掉了。 出了舰便朝着走廊的方向走去。是的,琴鹤刚刚已经离开了,但谁知道他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又回来一趟?一个卑微的地狱道叛徒对科技先进的夭兹人有何威胁?不会有人在意的。 顶着琴鹤的样子,信步穿过码头进入走廊,朝着审讯室走去。不料快到目的地时经过一个舱门半掩的房间,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嬉笑声。 “我呀,都是往他们的茶里吐口水,呵呵呵。” “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这帮巨妖光叫咱们服务,也不给钱。” “还钱不钱的,能留下这条命就不错了。” “嗤——小声点儿吧。我先前看到个和咱们差不多的男人走过,别再去告咱们的状。” 魅羽驻足。这四个说话的人中,至少有三个是她认识的!用探视法看了下屋里,果然,里面坐着六个老少不一的女子,看打扮都是长云坊的姑娘。于是收了摄心术,快速闪进屋内,随手关上门。 “别出声,阿香、露艳、园园,是我。我待会儿回来救你们出去。” 由于魅羽穿的是修罗军服,六女怔了怔才认出她来。“你是柳昭娥?你怎么会在这儿?” 魅羽环视屋里,到处是衣服和胭脂水粉。 “我参军了,专门来救俘虏的,”她敷衍地说,“等着我回来啊。” 出了门继续使摄心术,扮作琴鹤的样子。没走几步,便来到审讯室外。此刻整个走廊就只有她一人。舱门关着,门上没有窗。审讯室的隔壁是个小储藏间的样子。她先将储藏室的门打开,然后敲了敲审讯室的门。灵识中见琴鹤起身出来应门,便飞身上跃至走廊顶部,像只壁虎一样贴在顶上。 琴鹤出门后,见四处无人,自然有些疑惑。又见隔壁的小门开着,就走过去查看。魅羽一掌隔空打在他后脑勺上,他当时就失去了直觉。在摔到地下前被悄然落下来的魅羽扶住,推进储藏室,关上门。前后只是眨眼的功夫。 ****** 她若无其事地走进审讯室,把门在身后关好,坐到夭兹军官身边。只见她面前摆着纸笔,上面用六道文写着之前审讯的记录,并不长。扫了一眼,明显没有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想起曾在夭兹人书店里取走的那本介绍夭兹文化和科技的书,是用六道文写的。看来敌人一早就破译了人类的语言,但她不相信每个夭兹人都能通晓,否则也不需要琴鹤来审讯了。他们应当也有什么类似破译机的东西,所以才需要琴鹤做笔录。 现在她的计划是,尽量引得对面几人开口说话,把这个所谓的审讯糊弄完,她才好找机会救人。至于说些什么倒无所谓,反正她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于是拿起桌上的笔,冲俘虏们说:“我刚刚得知,船上本来有十人。这第十人现在去哪儿了?要想少受皮肉之苦,就老实回答。” 她知道这次被派来行动的八个修罗兵都是铮引的心腹。果然,这八人就像没听见她的问题,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境初之前一直目光低垂。这时却抬起头,隔着栅栏看了她一眼说:“就在这艘船里。” 啊?魅羽心头一震。这家伙怎么知道她也来到母舰的,难道刚才下船时看到她了?即便如此,也不用这么快就把她供出来吧,她被捉了谁来救他们啊?还好在场的夭兹人听不懂。 “就在这艘船里?”她忍住怒气,一边在纸上仿照琴鹤的笔迹写了些无关紧要的信息。刚好她也知道一些夭兹词汇,虽然不会讲,但掺在其中这么一写,倒是和刚刚琴鹤的讲话方式十分接近。“此人男的女的,长什么样?” 他看着她说:“自然是女的。外观嘛,就不忍描述了。做人得厚道。” 魅羽差点儿把手中的笔扔他脑袋上。“你不描述,我们怎么去找?” 他考虑了一下。“简言之就是—— 安静时乏善可陈,愤怒时如夜叉雷神。 说话绵里藏针,一笑摄人心魂。 师长面前装萌扮混,同辈当中盛气凌人。 占便宜时六亲不认,吃点亏要掘人祖坟。”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魅羽脸上连变几种颜色。这家伙,可真是……真是她的克星!他要是全篇杜撰、蓄意贬低她便罢了。偏偏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以事实为基础来发挥的,让她无可辩驳。 “你、你这个描述狗屁不通,一听就是存心来愚弄本大人的。待会儿第一个斩首。” 心下却暗暗好奇,难道她的摄心术不管用了吗?可那样的话,屋里这么多夭兹人,应当一早就察觉了啊? 这时又见境初目光低垂。她循着他的眼光,看到自己在灯下的影子,这才恍然大悟。这是摄心术的一大破绽啊! 摄心术固然可以让别人把自己当成某个见过的人,可影子是无法随之改变的,只不过大多数情况下没人在意而已。那自己以后可要注意了,尽量不要去冒充和自己身材差别太大的人。事实上,她和琴鹤个头相当,单看影子的话,没什么明显不对头的。也只有境初这家伙才会观察得如此仔细吧? 当下在纸上写了一堆,都是看着很有用其实已经过时了的信息,交给身边的夭兹军官。对方果然看也不看,拿上笔录和境初的破译机,带着身后的四个夭兹士兵走了。 此时除了俘虏们,只剩下魅羽了。她想了想,现在救人不是不可能,但救出后又如何?感觉计划还不成熟。倒不如回长云坊姐妹们那里,向她们打听些情况后再做定夺。 ****** 于是站起身,出了审讯室,又走回先前的房间。正赶上露艳一脸不悦地从里面出来。 “你去哪儿?”魅羽问。 “上头又叫人送茶,”露艳黑口黑面地说,“每次都被摸大腿。” “让我去,”魅羽说,“给我套衣服。” 她本打算用摄心术冒充露艳前去。又想想摄心术还是有危险,干脆用真身扮作长云坊的舞娘。自己原本就在长云坊干过,夭兹人也不可能记得清六女各自的长相。 换好衣服,快速装扮了下,就按照露艳指的路,先去到茶室,端上茶盘。茶室的隔壁是盛放枪支的小屋,门口有两个士兵在守着。 魅羽端着茶上了楼梯,来到顶层。顶层安静异常,地上铺的是厚厚的地毯。她朝指定的房间走去,当中经过一个门时,听到里面传出嗡嗡的声音。估计便是之前探视到的那个装着很多盒子和线的房间。 来到目标门口,敲了敲门,便推门进去了。宽敞的客厅里没有人。一旁的办公房里坐着个夭兹军官,看军装上的装饰就知道级别相当高。 魅羽走进去,在他面前的大桌子上放下茶杯茶壶。刚想着抛个媚眼,又改变主意,故意很紧张地低下头,还把茶水给洒到桌上一些。为何要做这样的转变?她也说不清楚,总之是靠对男人的直觉。 果然,军官对她的兴趣立刻提升了。冲她笑着说了句什么话,见她要走,还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她本想即刻把军官放倒,不料一眼瞥见他面前桌上的一个垂直大平面,材料和境初的破译机差不多。上面是副图,好像画的是密密麻麻们的小战舰图标。但这些图标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在缓缓移动。有些图标闪了一会儿便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代表被击沉的船。 于是任由军官把她揽在怀里,眼睛盯着平面。以她对战事的熟悉程度,很快就能分清哪些是夭兹人的舰队,哪些是盟军的。接着有趣的事发生了,只见军官伸出一个手指,按住当中一艘夭兹战舰,像左前方划了一下。等他放下手指后,那艘战舰真的开始向着左前方移动过去。 原来夭兹人还能这样指挥舰队啊,真是太神奇了! 想着还要救人,魅羽也不敢多做耽搁。伸手点了军官的睡穴,让他趴在桌上。接着凑到平面前,用手指滑动夭兹人的战舰。不能动太多,那样容易引起怀疑。只挑了三艘起关键作用的大型战舰,给送到了盟军火力最猛的包围圈里…… ****** 离开指挥室,她又转身进了那个装着盒子的房间。原来嗡嗡声是从墙上的一面大转页扇里传出的。好像这个屋子比别的地方容易产生热气,得及时排出去。 当下也不管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一掌把转页扇击碎。然后施展加强了的斗宿诀,从墙上的大洞里引进来一股大水,全喷到了那些盒子上。之前她在蜾蠃舰里初试斗宿诀时,见境初很护着他的破译机,猜想这些玩意儿都怕水。 不过此刻也来不及留下细查了,用不了多久夭兹人就会发现异常。于是快速冲到楼下,先遥遥施了个咒语,放倒茶水房隔壁的两个门卫。再冲进去抱了一捆长枪出来。 随后跑去审讯室,将枪支扔到地上,冲牢房里的修罗兵说:“你们一人一把这玩意儿,和我冲出去。我现在示范一下怎么使用。” 八个修罗兵见她突然出现,都很惊讶。而境初则像一早料到她会回来一样。只不过看到她这身长云坊舞娘服时,皱了皱眉。 魅羽拾起一把枪,冲着牢房门上的锁开了一枪,把门打开。修罗兵们抢上前拾起枪,这些人都擅长箭弩,所以学起来很快。 “去码头,抢艘船逃跑,”她冲大家说。 “这样太费时,”境初说,“能不能先坐翼龙出去?我的船马上就到。” 他的船?当下也来不及问,一行人跑出审讯室。路过长云坊姐妹的屋,魅羽又撞开门。“想逃命的立刻和我走,别拿行李了!” 姐妹们便跟在修罗军后跑向码头,魅羽断后。这时四处已经警报长鸣,到处都是人声和脚步声。魅羽一边收拾背后的追兵,一边冲前方喊:“快去码头,坐翼龙离开!” 回到码头,发现废弃的蜾蠃舰已被移走。沉睡的翼龙被扔在原处,身上捆了绳子。魅羽一行人又施法术又开火,解决了码头里的士兵。魅羽接着跑到翼龙近前,用匕首斩断绳索,又在龙的前臂上刺了一刀。 间隔这么久,百石留在翼龙身上的咒语已经减弱了。再被魅羽这么一刺,翼龙浑身一阵,在疼痛中惊醒。一声长嘶,就要发怒。 “对不住对不住,”魅羽冲它喊道,“我们被敌人捉住了,你赶紧带大家逃出去。” 一边去大门口扳动开关,一边冲身后的修罗兵和姑娘们说:“都爬到龙背上去,抓稳了啊!谁要是掉下来自己负责。” 八个修罗兵和六个姑娘堪堪挤上龙背。考虑到境初有恐高症,魅羽决定带着他在后方飞行。 此刻舱门已大开,一行人正要离开,背后却出现了大批夭兹士兵,举枪便冲这边开火。登时有几人中弹。 魅羽先是推了一个阴阳鱼过去,枪声立刻减弱了。跟着飞起两脚把一旁的两个油桶踢到半空,抬起手来放了几枪,打破油桶。扔了枪,一招翼宿诀从天外取火进来。 轰—— 在一片爆炸声中,魅羽挽着境初的胳膊,同翼龙一同飞出了母舰。 ****** 突然从温暖光亮的室内飞入漆黑清凉的夜空,魅羽打了个激灵。远方的前沿阵地还在冒火光,身下的大地上则到处是烈火和浓烟。 这次的战役,估计不必扩展到修罗境内就会结束了。在剪刀出现之前,由于她和境初不断窃取敌情,盟军的表现已超出预想。后来干掉剪刀,魅羽又在指挥舱里霍霍了三艘巨型敌舰,现在连母舰看着也快歇菜了。夭兹人当然不会因此就撤离六道,但她估计至少有一阵子他们才能缓过劲儿来。 扭头看一侧的境初。他自是紧闭双目,不敢望下方一眼。他左腕那个蓝色手环又开始发光,跟着魅羽就看到一艘船在前方冲他们开过来。这艘船一看就不是盟军或夭兹人的战舰,应当是来接境初的。来得可真是迅速啊。 在舱口迎接魅羽的,是上次去公爵府的那四人。只不过他们这次穿的是自己的制服,而且浑身挂满枪支,看着比夭兹人的还要炫目。 境初进去后,魅羽又招呼身后的翼龙飞过来,把它背上的人连带伤员一起送进去。翼龙可以自己回天庭。魅羽进船后,取出怀中的镜子,让修罗派船过来接她和其他人。修罗兵有三个中弹,长云坊姐妹也有两个受了枪伤,都要及时医治才行。 过了会儿,众人都安顿下来。境初和下属坐在舰桥一头低语,阿香和露艳在另一头围着魅羽。 “哎,我说柳昭娥,混得不错嘛,”露艳瞥了一眼境初,说,“这是你最近傍上的客人?” “看着好有钱的样子哦!”阿香捂着嘴说,“赶紧借机会从良吧。” 魅羽一脸尴尬,偷偷瞅了境初一眼。见他沉着脸,面色十分不善。 “你走后,茉姨可想你了,”露艳又说,“她说干这行干了一辈子,你是她带过的最得力的姑娘。” 得!魅羽心说,她这名声是别想要了。但转念一想,她虽然上了天庭,位列七仙女,所做的事和这些姐妹还不是一样?做人要老实,别为了抬高自己就不认同行。 ****** 好不容易等到修罗来接他们的船到了。众女和修罗兵先过去了,境初看样子则要直接回空处天了。 “我估计有一阵子不能回来了,”他的样子在犹豫。 魅羽知道他在考虑一些问题,决定保持沉默,让他想清楚。 “你……”他的眼睛东看西看,就是不看她,“要不,去我们那边看看?” 对他提出的这个邀请,她其实是早有准备的,也早就考虑好答案了。概括说来就是——她和他并不相配。得是温柔贤淑又大度的女子,才适合境初。 事实上,当初她同陌岩在一起的时候,就隐隐有类似的问题了。两人都是有个性、有主见、争强好胜的类型。但陌岩毕竟是得道高僧,还是她的老师。六岁离家,之后为龙螈寺堪布,无论修为、心智、自制力,各方面都胜她一筹。也就是说,既拿得住她,也能对她有所忍让。 境初虽然有很多方面和陌岩惊人地相似,年龄还要大上几岁,但他从小是祖父母带大的,有点儿被宠坏了的样子。再加上身份地位超然,仰慕他、愿意迁就他的女子定然成群结队。他和她认识才几天,就已有过多次交锋了。若是打算长久在一起,二人中至少要有一个心甘情愿做出转变才行。 而目前的魅羽是不可能为他转变的,她对他甚至还谈不上了解和信任。再说这边有她魇荒门的师父和姐妹,有念念不忘的龙螈寺僧众,以及时不时需要她帮忙的修罗军和天庭。他们都是她的家人。谁要做她未来的婆家,得先对这些人敞开大门才行。 至于谁才适合她魅羽呢?什么样的人和她在一起,才会情投意合,琴瑟和谐?答案其实也一早就在那里了——是铮引。在她认识的诸多男人中,铮引是唯一一个从来不会和她起冲突的。这倒并非是他忍让,而是他俩在一起的时候有种默契,根本就不会有冲突的产生。她甚至能想象,假如此刻身边站着她的长辈,也一定会劝她和铮引在一起。 只不过,她还是没有放弃找寻陌岩啊。话说她这次帮天庭打了这么大的胜仗,王母应当会兑现承诺,让她去看牵引石了吧? 于是,她冲他说:“我走不开,这边还有好多事要做。” 看到他脸上的失望,怕他恼了,又补了一句:“好歹认识一场,你就没什么东西送给我的吗?” 他想了想,把蓝色手环从手上取了下来,递给她。“要是有事,可以联系我。”接着和她简单讲了一下手环的使用。 她心不在焉地接过手环,眼睛却绕过他望向后方那四个仆人身上的枪支和其他不知名的玩意儿。当然了,几只枪在战场上作用有限,她更希望要他们世界的枪炮制造术。可是想了下,古往今来情人分别时问对方要一个兵工厂的,好像还没听说过,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我改变主意了!”他生气了,要拿回手环。 “别别别!”她慌忙把手环戴到左腕上,同陌岩给她的佛珠贴在一起。冲他笑了笑,故意逗他说:“每天晚上你拉屎的时候我都会找你,不许不接啊。” 说完后就转身,离开了他的飞船。 第111章 万里寻夫 境初既然有段日子不会回来,魅羽便带着小川搬回了慈航殿,又继续和姐妹们过起无忧无虑的日子来。 为庆祝这次大捷,玉帝夫妇连着举办了三天的宴会。第一天是宴请盟军参战的主要首领和军官。灵宝派去助战的几个弟子们也收到邀请了,但他们推说修行繁忙,没有参加。第二天是一众天官们内部庆祝,由老君亲自给他的外家弟子魅羽颁发勋章。第三天嘛,算是家宴,只有玉帝夫妇和七仙女姐妹。用意很明显,这是特意为魅羽接风洗尘的。 小川也被允许带到宴会上。之前被魅羽替成小光头后,大家都觉得他留光头的样子自然又可爱,决定今后一直给他这么光下去。都快十个月大了,已经开始学说话了。同其他小娃不同的是,最早学会的称呼不是“娘”,而是“姨”。无论看到七姐妹中的哪一个,都能麻利地叫声姨。 结果这天被抱到餐桌上,看到王母第一眼时竟破天荒叫了声“姐姐”,逗得全桌人都笑弯了腰。王母之前曾在偶然的场合里见过小川几面,这还是第一次和他亲近。这位千万年来无儿无女的娘娘,竟是突然喜欢上这个小宝贝了。 酒过三巡,大家正听魅羽说着战场上的惊险事儿。魅羽原本就会说书,这次的经历又是如此奇特,众人连玉帝夫妇和侍奉在一旁的仙仆们都听得入了迷。不料玉帝的一个心腹助手突然走了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句话。玉帝立刻一脸难色,冲夫人和七姐妹们说:“唉呀,这实在是过意不去啊,突然有点急事要回去处理。你们别理我,尽兴,尽兴啊!” 他这一离席,王母的脸色立刻不好看了。众姐妹和王母处了这么久,自然也都猜到是怎么回事。天庭里哪有什么需要大晚上必须处理的急事?这多半又是嫦娥那个小妖精跑来找玉帝了。 “魅羽,”王母突然开口,语气生硬,“我之前应承过你,让你去看牵引石。你可愿现在就去?” 魅羽的第一反应是,不急,明天也行。但她随后明白过来,牵引石是在圣帝殿的后院。玉帝既然说了要处理公事,就算是和嫦娥私会,也得装模作样地去圣帝殿的书房里。王母这么安排,是要魅羽替她去打探一下那对狗男女。 于是谢了王母,随女官前往圣帝殿。最近这些日子虽然还是极昼,天已经比之前暗了许多,像是要渐渐往极夜过度了。 魅羽还从未进入过圣帝殿。既是书房所在地,比起玉帝夫妇其他的场所,少了些金碧辉煌,多了点古香古色。女官依照王母的吩咐,把魅羽领进大院的门,指明了路线。离开之前偷偷将一个小瓶塞进她的手里。 魅羽一合计,还是先去看牵引石吧,把自己这份心事先了了。然后再去处理皇室这些乌七八糟。 一路穿过各种奇花异草夹道的小路和走廊,来到牵引石所在的东院。是块光滑的椭圆形石头,有二尺来长,一尺来宽。不愧是灵物,不是待在地上而是悬在半空的。石头下方是个一丈见方的圣水池,水中冉冉冒着五彩蒸汽。 魅羽来到圣池跟前,神色肃穆地站了一会儿。接着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没人告诉她要行礼,但她想要这么做。 “晚辈魅羽,扣见灵石前辈。恳请前辈告知晚辈在龙螈寺的师父、陌岩佛陀转世后的下落。”说完又一个头磕下去,久久不起。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不过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以她一贯的运气,抬起头来看到的多半又是空白一片。谁知道呢?可能转世转回几百年前,可能转去夭兹人那边也说不定,甚至有可能去异世了。总之就是让她找不到。 结果抬起头来,就看到石面上出现了五个字。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五个字,过了会儿,冲牵引石道了声谢,便起身离开了。 ****** 石头上写的是“空处天、境初”。仔细一想,可以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姑且不提境初和陌岩性格上的相似之处,其他各种巧合也出现多次了,只不过魅羽一直在刻意忽略。为何会这样?按说她既然如此急迫地想要知道陌岩的下落,为何之前遇到种种迹象的时候,却选择了无视?上次求签问卦时菩萨基本上是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她境初的身份,可一向聪明的她却似突然犯糊涂起来。 现在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已大致明了。有五个魂的佛陀陌岩,在下凡前将多出凡人的两个魂先变成了一个化身。至于为何境初反倒比陌岩提前六七年出世,是故意的还是当中出了什么变故,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境初在生下来时,只有两个魂,当年说他不能修行的法师并没有扯谎。后来陌岩降世三十年,在十个月前被百石所害,三个魂中有两个转去境初身上,也是理所当然。公爵府的仆人也说过,境初上次来天庭的时候突然由荤食者变为素食,并开始信佛念经,这些在时间点上都与陌岩转世相吻合。 那这第五个魂呢?景萧曾告诉过她,修为高的僧人转世,通常会保留前世大部分的记忆。境初明显没有陌岩的记忆,可见他目前所缺少的那个魂,恰好是用来保留前世记忆的命魂。这个命魂去哪里了,为何其余的魂都在,单单命魂跑了?这和百石有关系吗? 有关命魂的去处,魅羽其实也有个猜测,但目前她还无暇细想。因为眼前已经有足够让她困惑的问题了——这俩人到底能不能算同一个人呢?当年她和陌岩在一起的时候,境初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并行存在的。现在多了的这两个魂对他究竟会产生多大影响还是未知数。 此外,假如她因为陌岩的缘故和境初在一起,这对境初来说是否公平?难道作为他自己,他就不值得别人爱了吗?她认识他后,之所以一直在回避思考境初的身份,也许正是因为她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总之,一天找不到陌岩的转世,那她至少还有希望。在找到他的那一刻,也就是必须接受真相的一刻——她爱的那个人已经永远不存在了,再也没可能原封不动地回到她身边。 ****** 离开东院,想起王母还派了任务给她。天庭的房间是无法用探视法的,不过要查知圣帝殿主人的所在并不难。首先玉帝的书房自然是在主院的正位,没理由把主院让出来做别的用途。其次,但凡见到端茶送水的仙仆,便能肯定是去伺候玉帝或他的贵客的。 于是她悄无声息地溜到主院,在一棵廊柱后藏好。偶尔能听到书房里传出些许桌椅的动静,别的就听不到了。 不久后果见一个女仙仆端着盘子走来,上面放着茶壶和蔬果。仙仆推开书房的大门走了进去。魅羽赶紧把小瓶取出来倒了点水在手心,凝成一块冰。天庭的房间有防偷听的功能,而这种被王母施了法术的水可以破除这种禁制。但由于是水,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己挥发掉,可谓神不知鬼不觉,全无痕迹。 魅羽用天地之气载着这块冰,送入书房内,落在门口的一侧。等仙仆走后,她便开始偷听。 “放心吧,都说了多少次了,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是玉帝的声音。“我托人找的那位奇人已经给我回话了,说再用不了多久就能成功。我拿命向你保证还不行吗?” “我就不明白了,”一个女声,哀怨中带着撒娇,“为什么非得搞那么复杂?我看你还是怕失去你的地位。” “我早说了,和地位无关。这个劳什子的玉帝我几千年前就干够了。你看吧,事成之前我就退位,反正盯着这个位子的那些人也早都不耐烦了。我这么做,完全是因为不想便宜了那家伙!”说到最后,有些咬牙切齿起来。 随后,屋里就没声音了。或者说,话语声被其他的声音所取代。魅羽无意再听下去,溜出主院,再堂而皇之地出了圣帝殿的大门。 回到慈航殿,宴会已结束。她一刻不敢耽搁,直接去密会王母,将听到的内容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王母听后双眉紧锁,看样子她同魅羽一样,对这当中的关键也想不明白。 玉帝和嫦娥好,这是全天庭都知道的。玉帝就快退位了的事也不算什么秘密。但他这番话里提到的那个计划是什么?那个奇人是谁,那个“家伙”又是谁?为什么按照他的计划,就可以“不便宜了”那个家伙? “魅羽,你怎么看?”过了很久,王母问她。 “娘娘,我什么都不敢确定。不过要猜上一猜的话,陛下最后提到的那个家伙,是天尊。” 虽然没明说是三清中的哪一位,但这是毫无异议的。另外,魅羽从不对王母装傻充愣。从第一天给王母做事起,她就决定一切坦诚以待。因为王母无论是心机、阅历、手腕,都比她这个小姑娘强。在这样的主子面前最忌藏头露尾耍心眼儿。 “娘娘,不要怪我多嘴。上次我在天尊那里的遭遇,也都和您如实汇报了。这么多年下来,他对您还是不能忘情。您对他呢?” 王母没有回答。 “娘娘,我知道您忍那小贱人是为了乌嬛丹,可天尊也会做呀。既然陛下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换成我现在就闯去痛打这二人一顿,然后扭头寻真爱去。何必三天两头受这份气?”这番话,魅羽估计整个天庭也就她一人敢说。 王母惊讶地望着她,后噗嗤一声笑了。“我还以为自己就够彪悍的了,竟然输给了后辈。”转而又叹了口气,“你还年轻,不懂。人的感情不是非黑即白,要么毫无保留地喜欢一个人,要么不能共处一个屋檐下。我同陛下这些年下来,一起经过的风雨数也数不清。他要是能干脆利落地撇了我,现在又怎会如此为难?” 说完,王母好像终于有机会对人倒出心事,看起来反而轻松了的样子。“你也不必为我操心。这事儿咱们就等着,看它如何水落石出。” ****** 于是,魅羽便也学王母,决定暂时什么都不做,把那些想不清理不明的事都放一放。 谁知三天后的下午,小川在里屋睡午觉,她和几个姐妹在外屋嘁嘁喳喳地说闲话——是与大师姐、鹤琅和司艺星君有关的一些传言。王母的一个女官突然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冲魅羽说:“不好了大仙女!你家那位佛陀来找娘娘摊牌,说要把你永远带离天庭。娘娘正在想办法稳住他,让你赶紧离开天庭,先找地方躲一阵子。” “离开天庭?” “随便去哪儿,快走吧!娘娘说了,不用担心小川。” 魅羽一琢磨,她倒不是怕百石。虽然百石比她修为高,又不知成日在捣什么鬼,但因为她太恨这家伙了,每次见他都有种要同归于尽的气势。愤怒是驱逐恐惧最有效的办法。只不过,此时此刻的她完全没有心情去和这家伙纠缠。 好吧,看来一切都是天意。王母曾说过,无瑟界天的人要是不理咱们,六道和天庭的人是敲不开人家的门的。但王母所不知道的是,她魅羽有样宝物。便如陌岩说过的,是天上天下、一等一的宝物。枯玉禅的圆周上有各个天界的名字,当然也包括空处天。 于是进里屋快速收拾了下行李,又把枯玉禅揣进怀里。那就去看看吧,好歹是千辛万苦才追寻到的下落,就这么放弃了她终究是不甘心。不如借这个机会去空处天打探一下境初的情况,顺便学点儿新东西回来更好。 但她是不会直接去找境初的。要想全面了解一个人,有时需要距离。 ****** 关于空处天,在魅羽和境初短暂相处又繁忙无比的几天中,还没机会多谈,自然也不知他住在哪里。她对空处天的了解,更多的是来自于境初书架里翻到的一本小册子。 此刻也来不及回去拿那本小册子了,只能默想着空处天的首府——布伦堡。首府毕竟消息灵通,方便打听。而且不用担心不小心落到荒漠,连吃住都成问题。实在走投无路的话,就只有用手环联系境初了。不过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这么做的。 只是眨眼的功夫,她周边的一切就变了。按说魅羽在六道中去过的地方也不少,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搞得茫然无措。 她此刻正站在一个螺旋状巨型建筑脚下的广场上。这个建筑上有数不清的窗户,粗略估计有二百层之高。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穿着样式简约又怪异的服饰。发型多数很简单,没有挽髻或盘头的。在魅羽去过的所有地方里,要数前庭地的那条蓝卉街——也就是魅羽变成金绵羊的地方——风格与这里最为接近。 转过身,原来自己是在一座小土山上。山下有个高楼群,再过去些是一条宏伟的大马路。说一条也许不准确,是层层叠叠上上下下十几条马路缠绕在一起。上面的车辆速度惊人,车灯闪过如电龙般,比天庭里最炫酷的飞辇也不逊色。马路另一边是大片低矮的建筑,远方地平线处则又有一片高楼的丛林。 此刻太阳已落山,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住下。怎么找呢?最快捷的方法是问人。于是她便拦住一个个走过身边的人。因为离开得匆忙,她此刻穿的还是红衣仙女的纱裙。有人见她这幅样子,不等她开口就匆忙走掉了。但总有那热心的,跟她连指带比划,告诉了她山下的一处客栈。 魅羽东拐西拐地下了山,又在灯红酒绿的街市里走了一阵子,终于来到那家客栈门前。往里探头一看,这真的是客栈吗?怎么看到的只是个空旷的大厅,没有一间间的小屋啊? 犹疑地进了大厅,同站在柜台后一身光鲜的俊朗小二说了几句。定好房间,又拿出银子。结果小二一看,笑了。 “这个我们不能收。我知道您这是很值钱的东西,但是我们这里有规定,不能收实体的钱,只能收、那个……”他像是不知该如何同魅羽解释,“一种看不见的钱,在您的账户里存着的。” 魅羽叹了口气,“金子也不行吗?” “我也想啊,”对方无奈地说,“可要是给查出来……” “那我去别的地方。” “所有的地方都一样。您不如去民居问问,兴许有人愿意让您借宿。” 魅羽丧气地走了出去。民居?山脚一带看着可不像民居。想起先前在小山上看到大马路对面有一片低矮的建筑物,估计那里是民居了吧?就去那儿碰碰运气吧。 可是怎么过这条马路呢?上面的车开得那么快。她魅羽虽然一身修为,毕竟是血肉之躯,给撞到就麻烦了。想了想,反正天色已暗,干脆飞过去吧。 到了马路对岸落地。走了一会儿,见此处的建筑物确实不高,可明显也不是民居。所有的楼房里都亮着灯,却看不见一个人。又走了一会儿,还是这样。心想,这一步步地走,得走到什么时候?反正天也黑了,干脆继续低空飞行吧。以她的本事,就算被人发现报了官,也抓不住她。 她的担心是多余的。飞了半天,不但连个人影没撞见,而且越来越荒凉,身下都是黑压压的树和灌木丛。估计一开始是落到了首府的边缘,此刻是在往郊野行了。正打算转身飞回首府,却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很多人声。不是说话的声音,而是整齐的呐喊声,类似于训练场上士兵喊出的军号。 难道这附近有军队?换成别人,听到军队二字更要躲了。可对魅羽来说,这就和听到家一样亲切。甭管是什么地方的军队,都会有相似的地方,更便于她融入。于是继续朝着前方飞去。 果然前方是驻军。操场上灯火通明,四个角落有高塔哨岗。她还未接近操场上空时就有一道光柱射向她。到了操场中央,下方已有两队举着枪的士兵朝她包抄过来。当看清天上飞的是个红衣女子后,不少人都露出惊讶的神色,却没有把枪放下。 魅羽久经沙场的了,知道这种情况下要双手上举,缓缓下落,不能快。等双脚着地后,两队人站成一个大圈,把她包围在中央。 “什么人?做什么的?”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年轻军官走上前,叱问。 “来报名参军的。” “参军?”军官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有带证件吗?” 这时魅羽左手腕的手环闪灯了,她把灯按灭。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本,扔给对面的军官。那人打开一看,“修罗军……中将级别。” 抬起头来狐疑地瞅了她一眼,又低头翻了翻后面几页。“一等功、一等功、特等功……” 这时周糟的兵士已开始窃窃私语了。 “听说修罗军很厉害啊。” “装备虽不如咱们,但都是虎狼之师啊。” “修罗人不是长得很高吗?这个女的不像。” 军官把本子还给她。“你既然在修罗军中有这么高的军衔,为何要跑来这里参军?” “逼不得已,长官。” 魅羽很清楚,军队中的风气向来都是直来直去、不说谎不耍心机。“来这里找人,没找到。身上没钱没吃的,只有一身武艺。打算参军后慢慢找。” 军官点点头,“你今晚可以先住下。我们这个营没女兵,如何安排你要请示上级。不过呢,我们大家都久仰修罗军的大名。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能混到这么高的军衔,总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啊。” “是啊,”一旁的一个士兵说,“你都会啥?” “啥都会,”魅羽淡淡地说。 四周一片哄笑。军官解下身上的长枪,扔给她。指着一侧的一个靶场,说:“那就给我们演示下?我可是听说修罗军只有土炮,没有枪。” 此刻天虽已全黑,但广场上很亮,打靶没问题。魅羽也没多说,边走向靶场边给枪上膛。到了指定处站定,背转过身。 “喂,你搞错了,靶子在你背后!”军官说。四周又是一片哄笑。 魅羽嘴角一咧,抬手把枪随意搭在肩上,扣动扳机。只听“砰”地一声,四周静了下来。她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正中靶心。 “你……”军官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这怎么做到的?也太神奇了吧。” 士兵们小声议论了一阵。她听到有人在说“法术”二字。 “还要我演示什么?”她问。手环又开始闪了,再次被她关掉。 “开枪你会,装枪呢?” “什么样的枪?” 于是在一众人的簇拥下,她进到温暖明亮的室内。一步入大堂她就喜欢上了这里。到处都很新、很干净。墙壁从屋外看是不透明的材料,从里面却能清楚看到外面的一切。地面结实又有点弹性,估计摔倒了也不会疼。大堂中原本有六七个穿着长裤和紧身小背心的男人,此刻都在望向她,他们身边是各种举的、推的、爬的、倒挂的器械。她要是能在这里逗留几天,一定都玩儿个遍。 穿过大堂,一行人来到一间摆着十几张小桌的屋子,每张桌子上放着一把或长或短的枪。军官在其中一张桌前停步。“xw25你会装吗?” 他说什么?魅羽没听懂。低头瞅了瞅桌上的枪。体积庞大不说,居然还分上下两部分。不知上面那个短些的管子是用来干什么的呢? “会,”她若无其事地说,“而且我装起来比你们拆起来还快。” “先别吹牛啊,”周围的人一脸不屑,“我们营长可是高手。” “好,”军官说道,“那我现在要拆了。” 魅羽故意背过身去,在灵识中仔细观察拆枪的每一个步骤。等她转过身来时,桌上只剩一堆零散的部件。她也没多啰嗦,拿起军官最后放下的两个部件便开始安装起来。 铮引的父亲和叔叔是箭弩制造的匠师。铮引从小也跟着摆弄,目前修罗军中装拆金刚弩的记录还由他保持着。魅羽的手法是他指点过的,自然也不会差。只见十个纤纤玉指上下翻动,众人耳中一片噼啪叮当的响声。果然比拆枪用了更短的时间就把枪装回原样。 这下大家都严肃起来,没人再嬉笑了。这可不是单纯用法术就能完成的。 “不可思议,”军官皱着眉嘟哝,“这个型号是系列中最新的一款,上月才到我们这里。你又是什么时候学的呢?” 刚刚,她心道。“行了没?我还没吃晚饭呢,能先给点儿吃的吗?报名参军的事就拜托大家了。” “你这样的本事,当普通女兵太可惜了,”军官一边说,一边领着她往食堂走。“刚好明日有人来咱们营地招募特种兵,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去试试。” “什么是特种兵?” “是最近才成立的皇家特种部队。听说我们空处天被一些厉害的对手盯上了,特种部队就是专门对付那些人的。选拔据说相当严格,不过但凡能被选中的,起步就是上尉,比我还大。” 魅羽已经能闻到食物的香味了。那好吧,明天就使使劲儿进这个特种部队。这些厉害的对手应当就是百石的同僚、来自高维世界的人吧? 不料又听军官加了句:“特种部队独立于军部之外,直接听命于境初公爵。” 第112章 迷死人不偿命 在魅羽飞向十三号营地的时候,境初独自坐在公爵府的书房中。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他用手指敲着桌面,有些想不明白。 境初的父母是在他七岁的时候遇难的。那时他刚上小学没多久,学校是首府中同他身份背景差不多的贵族子女都去的昂贵私立。应当说,同学们都很有教养,不少人的父母和境初家也算世交。可他总觉得和他们有距离,也不喜欢他们怜悯安慰的目光。一放学,学生们要么被保姆仆人接走,要么留在学校参加各种才艺训练班。他更希望能像普通孩子那样,成群结队地出去瞎玩瞎逛。 虽然没对任何人提起过,祖母很快便看出了他的心思。一年后毅然决然地给他退学,转去一间知名的公立。 “我不管惯例是什么、别人都怎么看,”她说,“我的孙子在那里不快乐。” 去到公立学校后果然开朗了很多,为人也由之前的郁郁寡欢变得积极好动起来。到了十来岁时,凭着优异的成绩和天生的领导力,当然也有家世的原因,成为学校里无人不识的明星学生。不用说,也是众多女生的梦中情人。 他是在大学里选课时结识前妻的。当时很多朋友不看好他俩,因为她的家族不是他们“圈里的”。前妻的父亲是物理系的教授,同境初很聊得来。她自己也不是大家闺秀型,是学地质的,常年到处跑。这在当年的贵族阶层中是不可能被接受的。以至于虽然二人都公开交往很久了,亲友们还是没人相信他们最终能在一起。 结果祖母爽快地同意了二人的婚事。发出去的请帖不仅震惊了一批人,还惹恼了几个一直盼着把女儿嫁进他家来的世交。他们的订婚、他们的婚礼都曾接连一两个月占据着各种媒体的头条。有人断言这对新人用不了多久就会分开,而事实上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 在婚后第三年,她突然告诉他要去夜摩天。说是在夜摩天广袤的大海底下,发现了一些奇特的地质。他坚决不同意,因为当时她已有孕在身。那次是他们相识以来吵得最厉害的一次。最终,他屈服了。 之后噩耗便传了回来——同她一起去的七个人全部失踪,没留下任何线索。那两个月他就和疯了一样。甚至跑去夜摩天,望着那无边无际的海水,几次想跳下去死了算了,被奉了祖母之命寸步不离的仆人拦住。 不料两个月后她和一个同伴在少光天的某处被人发现。遗憾的是,送回家时已奄奄一息,而她肚子里的孩子竟不知怎么地不翼而飞了。他很想知道那两个月都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她油尽灯枯的样子,不忍追问。只在离世前有一刻回光返照,她告诉丈夫说他们在夜摩天的海底掉进了一个高维世界,并要他小心,那个高维世界的人似乎对他们不怀好意…… 于是在她死后,境初便开始着手调查起这个异世来。通过各种途径各种渠道去打听去追踪,慢慢地线索也颇有一些了。原来很久以前曾有位菩萨去过那里又回来过,在六道某处留下一个厉害的法器,据说可以对付高维世界。当他收集到足够证据证明这个异世对空处天怀有敌意时,就去面见了皇帝,并得到皇帝的重视和支持,开始组建皇家特种部队。 ****** 在前妻走后的这些年里,境初有过一两个女友。没过多久就觉得对方俗不可耐,完全没法和曾经那个人相提并论。偶尔他会悲观地想,也许自己就这么孤了一生了,但大部分时候他对未来还是充满希冀的。他自认为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家里有待嫁女儿的一些世家也还在一直盯着他。 可为什么“她”就能对自己如此无所谓呢?高冷的女人他也不是没遇到过,他知道她们心里其实是在意他的,高冷不过是故意做出来的姿态。而“她”对自己并不高冷。她既奉命来取悦他,除了偶尔和他闹下脾气使个心眼儿,其余时候也算是尽心尽力了。然而抛却表面的热情周到,他完全没感到自己被放到了她的心上。不要说和那个将军男友比了,她的师兄弟师姐妹们各个都比他重要。 就拿他送给她的手环来说,这要是给了任何别的女人,人家早高兴死了。肯定会隔一阵儿就来烦他一下,或者从早到晚坐在家里等着他的来电。 可那个臭丫头呢?一次都没主动找过他不说,他第一次打给她,她没接;第二次打过去时,她像是在什么宴会上和几个姐妹有说有笑,见他打来语气中居然有些不耐烦,匆匆几句就挂了。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吧。他打开办公桌的抽屉,从中拿出一个精美的小盒子。今晚约好了要同法怡郡主去吃饭,他已经决定向她求婚了。法怡有什么好?法怡样样都好!高贵大气得体善解人意,绝不会在答应了晚上拉屎时打给对方后又食言。也不会跟个疯子一样满世界乱跑乱飞,一会儿妓院一会儿寺庙一会儿前线。 站起身来,愣了半晌,又坐回去。好吧,就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了。难不成还让他飞回去找她?她知道他有多忙吗? 他按了下左腕的手环,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果然又没接!他将手环取下来,决定放进抽屉不戴了。她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 等等,现在是吃饭的时候,或许她被人叫去吃饭了呢?再稍等一会儿。嗯,法怡是个有耐心的女孩,不会因为他去晚了就不高兴的。眼睛盯着墙上的钟表,好不容易等足漫长的十分钟,又打过去,还是没接。 他把手环扔进抽屉,带上戒指盒离开了。 ****** 当晚向法怡求婚成功。第二天上午时各大媒体就铺天盖地满是“突发”和“劲爆”。他原本还打算前往郊外的十三营,参与特种兵最后一日招募,结果车一出门就被记者围了个水泄不通。怕耽误正事,只得通知负责招募的廖将军不要等自己了。 好不容易满足了记者的好奇心,得以离开家门,他命司机直接开去祖母府上。他知道祖母一直盼着自己再婚生子,之前也是祖母牵线让他和在外多年刚刚学成归来的法怡认识的。对他们订婚的事祖母自然会很高兴,但出于尊重还是应该当面和她汇报下。 祖母的家在老区。那一带的路上铺着高低不平的鹅卵石,并不长的一段路要开二十分钟。这倒不是住在那里的人们没钱修路,他们就是喜欢如此悠闲、任性地过日子。马路边是一家家不起眼的小店,里面也是随心所欲爱卖啥卖啥。有的贵得吓人有的等于白送,全看卖主的心情。 祖母住的是家族传下来的老房子之一。虽然只有三层,可每层的屋顶都奇高,三层楼相当于新式房屋的五六层。后院是大片的树林和玫瑰园。在祖父离开后,一个人住在那里显得空荡荡,但境初知道她是不会搬离的。 此刻,祖母照例是在她的刺绣房里,坐在窗前,窗外是一片淡紫色的剑花树林。祖母头发早就全白了,还好掉得不多。人很瘦,皮肤很干很多皱纹,但依然不掩昔日的美丽和高贵。老花镜从鬓边垂下晶莹的珠链,正手拿钩针织一块粉色镂空桌布。 境初进屋后就在她对面坐下。他是特意来和她汇报订婚这件事的,结果坐下后却突然不想说话了,只是默默地盯着她手中的活计。 “我刚刚看过新闻了,”她说,手上没停。“你真的考虑好了吗?” “当然考虑好了。”这种事怎能随便开玩笑呢。 “我看没有吧,”她撇撇嘴,“你不开心。” 在过去漫长岁月里,每逢重大关头祖母就会用这种不容反驳的语气说出她的看法。而让境初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好像还未错过。 “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他语速很快,“法怡样样都好,追她的人多着呢。能娶到这样的老婆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福分。” “但是……”祖母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微微低头,双目从老花镜框的上方瞅了他一眼,“这后面还有个‘但是’,对不对?甭管前面有多少说辞,只要后面跟了个但是,再多的理由也无效。” 他没有吭声。太聪明的人有时会让人讨厌。 祖母又继续织她的桌布。“上次你去天庭,我同你说话时,有个女孩在你那里。她人呢?怎么没带回来给我瞅瞅?” 一听提到魅羽,境初的火又不打一处来。倏地站起身。“我还有事,我走了。” 转身便朝门口走去。 “境初!” 他站住,却没回头。 “我们也许能骗过所有的人,可无法欺骗自己的心。” “什么欺不欺骗的,”他咕哝着走了出去,“人家根本没把你孙子当回事。” ****** 十三号营是本次皇家特种兵招募的最后一个试点,所以过了这个周末,这次活动就算结束了。各个营地中的报名者,凡是通过了苛刻的体能和技能要求的,将于周一下午轮流同位于首府的特种兵司令部进行远程视频会议。 出席会议的除了境初和手下的几名校官、后勤及秘书人员,还有皇帝陛下的代表,以及军部特意派来协助他们组建特种部队的两名中将。一行人在椭圆形的长桌旁坐下,会议室一头的大屏幕里将会挨个儿出现各个营地里被录取者的影像。 这批总共录用了十八个人,当中有五个女兵。有意思的是,得分最多的居然是最后一天来参试的一个女兵,连排在第二名的男兵都比她差了一大截。所以在座的都对这个女兵有些好奇,但还是不得不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依次进行。 终于到这最后一人了。诸人一扫疲倦之色,兴奋地盯着屏幕,却迟迟不见人影出现。也不知是对方的操作有问题,还是远程信号出了故障。境初等了一会儿,想起周末要和未婚妻及准岳父岳母一起吃饭,还没定好地方,稍稍有点走神了。等再次望向屏幕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屏幕中的女子一看就是穿着借来的男兵服,却没有丝毫不自然,像是穿惯了军装的样子。头发比境初世界里的大部分女人要长,此刻在脑后挽了个大大的发髻,看着很精干。五官原本是妩媚动人的类型,但眼下看得出心情不好,不知是不是因为面前的一份报纸。那副得理不饶人的伶牙俐齿紧闭着,平日风情万种的双眸中透着萧索和落寞。 “我知道我应当祝你们幸福,”她喃喃自语地说,看样子丝毫没意识到前方的视频已被接通了。 境初的脑袋嗡地一声。她来这里了,她居然不远万里、跨越天界来这里找他?证明她的心里还是有他的,只是她的骄傲不愿让她承认而已。 现在回想一下,她孤身一人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国度,货币又不通,肯定吃了不少苦吧?他竟然坐在自己的家里对她诸多埋怨。而她此刻正在读的,定然是他和法怡订婚的新闻。费了诸多周折才来到这里却要面对这么一个坏消息,她该有多难过呀?他境初真是个混蛋…… “可惜,我不是个大方的人,”屏幕上的她冷冷地说。望着面前的空气,眼中尽是阴狠之色。“祝你们两看生厌,天天吵架,生不出孩子。” “混账!” 境初抓起面前的茶杯扔向大屏幕。只听哗啦一声,屏幕碎了,上面的人影消失不见。在座的其他人都惊愕地望过来。 他站起身,离开座位,大踏步走出了会议室。 ****** 境初以为这次的会议是绝对保密的,他的失态顶多会被几个同僚背地里议论一番。不料第二天一早媒体又疯狂了,只不过女主已由“高贵美丽博学多才的亲王之女”,变成“万里寻夫迷死人不偿命的特种兵小妖精”。 对于媒体的这种反应他倒是能理解。毕竟嘛,自己刚订婚没两天就闹出这种事,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娱记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观众还不乐翻了? 令他不能理解的是魅羽接下来的表现。换作别的女子,从一个落后的世界来到这里无依无靠,看到门外乌压压的记者脑袋和晃眼的闪光灯,估计早躲在被窝里不敢出门了。可这丫头呢?自从随其他入选的特种兵搬来首府后,好像爱去哪儿就去哪儿,频繁出镜。这才来了几天,就把博物馆、大学、军事纪念堂都逛遍了。 有时穿着特种兵军服,及膝的长靴走起来啪啪响,脸上是一副谁的账也不买的军痞样。有时拎着小包,身着皇城最时髦的女装,眼角腮边涂得亮闪闪的,黑发中掺杂着其它颜色,便如t型台上的模特。 “好看……是有些好看,”他在盯了她的照片十分钟后说,“但也不用这么招摇吧?” 而且她难道不是为了找他才来这里的吗?就算他已经订婚了,相识一场也该见个面说句话什么的。如果她肯主动来找他,那么兴许——只是说兴许——他会考虑回心转意。可是时间过得越久,他对她来这里的目的就越不确定起来。 又有那么一次,屏幕上的她正站在一栋公寓大楼门前的台阶上。面对堵着她不让离开的记者们沉默不语,倒也没因此发飙。面无表情地听众人问着一个个问题,还时不时换个姿势给人拍照回去交差。那副泰然自若的气场真是丝毫不亚于雄霸影坛多年的巨星。 “上尉,你对公爵狠心抛弃你、转而娶法怡郡主这件事怎么看?你留在天庭的那个小男孩是跟公爵生的吗?他能继承多少财产?” 境初听到这里时皱眉。这些记者可真是神通广大呀,他们从哪里挖到这些底细的?难道这么快就跑去那边做调查了? 又见一个女记者问:“单论人品,你的修罗将军男友和公爵比起来,谁更渣一些?” “上尉,听说你在特种兵选拔中技压群雄,所施展的能耐匪夷所思。请问你平日和公爵亲热时,是不是也有很多花样?” 魅羽转过脸去,狠狠瞪了那个记者一眼。 这个问题倒让境初思索起来。平日亲热的时候……好像就只有那次在蜾蠃舰上,他抱她的那次算数吧?他的恐高症是真的,当时也确实崩溃了。不过怎么说呢?如果身边站的是雨神那个老头的话,他定然是不会去抱他的。 “上尉,不管怎么说,公爵目前已经和郡主订婚了。你现在跑回来拆散人家,总归不太好吧?” 女神终于生气了。“拆散他们?我都做过些什么拆散他们的事?空处天不是他家开的,特种部队也是我凭本事考进去的。他若是觉得无法面对我,他可以辞职。” 什么?境初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要他辞职?还能再嚣一点吗? 然而想起下周一就要召开特种兵新老兵第一次会议了,他还真有些打怵。她既已成了他的下属,日后要一起共事,就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真能做到公事公办吗?可让他解雇她他又办不到。除了感情上的因素,他们目前还要对付共同的敌人,有了她的加入胜算会增强很多。 嗯,境初你真是渣透了! ****** 到了周末,境初同法怡和她父母去什碧湖旁的露天酒店吃饭。地方是法怡选的,境初本想去个更传统又正式的地方。她却说就快是一家人了,不必太拘束,热闹些随意些就好。 十几张饭桌是摆在一处悬空的圆台上的,可以眺望半个湖的景色。圆台下方有个小广场,周末常有民间艺人在这里自发奏乐,或者唱唱跳跳。广场临水的地方还可以租游船。此刻四人正坐在圆台边缘的一张桌上,下方有几人在缓慢悠长地奏着管弦乐。随着暮色降临,湖边的灯光明亮起来,广场上的人反而越来越多了。 地方选得不错,他想。只不过不远处的角落里举着照相机的那些人有些煞风景。 法怡今天穿的是件象牙色的露肩礼服裙,式样简单但又看着很高贵——不像那个谁!卷曲的头发盘了个髻,除了耳环没戴其他首饰。五官是那种线条简洁的美丽。笑起来恰到好处,不会东张西望又乱抛媚眼。 另外,最近那么多夸大其词的新闻和采访,她不可能没听到风声。但这次见面却没露出责怪的神色。看看这教养,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要是换成某人,他敢这么待她,早就一巴掌扇过来,再一脚踢到他胯下,再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在旁边的什碧湖里灌他两升水…… “你怎么了?”法怡问他。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只手在抚摸脖子,就像刚被人掐过一样。“没事。” “你看着有些憔悴,最近没休息好吗?” 这让他怎么回答呢?能休息好才怪。 “要么说女生外向呢?”准岳母略带不满地说。她是个胖嘟嘟的女人,眉眼比女儿要古典一些。平日和境初的祖母经常互串门子。虽然比祖母矮上一辈,二人都是洞察世事之人,首府的贵族圈里出了什么事没有能瞒得过她俩的。 “我这两天也有点头痛,乖女却问都没问过一声。我说境初啊,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若是还纠缠不清、拖泥带水的话,只会害人害己。” 她这番话的意思境初当然能明白,背上已隐隐有冷汗出来。 这时准岳父出来打圆场:“你们别老欺负他。境初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他有分寸……境初,说说你那个特种部队搞得怎么样了?敌人到底在哪里啊,战场又在哪儿?” 这个问题对于不了解高维世界的人来说,可真的难以解释了。敌人并非在一个不同的“地点”,同这里有可以量的距离什么的。敌人…… 正想着,却听下方租船处一阵喧哗。境初放眼望去,看到两伙年轻人站在一艘敞篷船面前。当中有十一二个是皇城禁军的打扮,另外七八个竟然是他的特种兵。 “呦,这不是最近上天入地、出尽风头的特种兵吗?”一个高大粗壮的禁军男兵说道,“不过你们再怎么厉害,强龙不压地头蛇,知道吗?我们在这里多久了,你们才来了几天?” “甭管是谁,这船我们已经租了,”一个特种兵回道,“你们还讲不讲理?” “讲理?”禁军兵冲他走近几步,“都说特种兵一个打十个,是不是真的?今天就让我们见识一下,可别怂啊。” “哎,算了算了!”一个清脆的女声说道,“就让给他们吧,咱们再等下一艘回来就是了。” 境初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心里咯噔一下。 她会有那么好欺负?待会儿别再做什么手脚,把人家的船给弄翻了吧? 第113章 僵尸娃娃与健身教练 敞篷游船载着十来个兴奋的禁军兵离开湖岸。船速很快,眨眼就消失在夜幕中。几个特种兵也离开码头,看样子不打算再去租船了。每人买了些吃的喝的,在广场上闲聊闲逛。 境初想了想,那些游船都带着定位装置,岸边有人在实时监视每艘船的行踪。还有探照灯轮番查巡,应当不会出大事。于是将注意力收回,集中精力应付餐桌上的谈话。 结果没过多久下方又热闹起来。之前的管弦演奏已经撤掉,广场上的人群围了个大圈,一伙伙的年轻人正轮流在中央表演街舞。舞曲大多是节奏鲜明的劲曲,鼓点声很大,偶尔有伴唱也是重复着那么一两句话。每隔几分钟变换一次曲调,先前的表演者就会自觉退下,由下一组人来跳新的曲子。 境初知道,什碧湖旁的这些表演虽是民间自发性的,但早已成为当地的一种传统。表演者们的水平都很专业,还有一两个娱乐台在常年转播。为了方便观看,广场两侧特意支起高空大屏幕,实时播放着年轻人的表演。连酒店圆台上的客人也已停止谈话,专注地盯着屏幕。 例外的是码头处站着的一群人,指着湖中央正朝这边开过来的一艘敞篷船,个个捧腹大笑。境初定睛一看,正是之前被禁军抢走的那艘船。本来离那么远应当看不清细节,可由于湖边有只大探照灯在一直追着这艘船,众人才得以目睹这匪夷所思但又让人忍俊不禁的一幕。 原本是晴朗无云的夜晚,这艘船的上空却一直在降雨。无论船怎样跟喝醉酒一般左躲右闪,都逃不出这片雨的覆盖范围。十一二个禁军上岸时早已淋成落汤鸡。 境初噗嗤一声笑出来,赶紧捂住嘴。没过多久,浑身还湿漉漉的禁军已在人群中找到特种兵们,将他们围了起来。由于舞曲声大,境初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是见禁军们不断伸手冲特种兵们指指戳戳。有个胖子还转过身去,撅起大屁股朝对手们左摇右摆。 不错,境初想。属下们的本事他是知道的。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表现得如此冷静和克制,都是可塑之才。 又一段新的舞曲开始了,有三个禁军挤进表演圈里。空处天已有三十年没打过仗了,这些年轻力壮的士兵在闲暇时候,也会捣鼓一些业余爱好。布伦堡的禁军在体能和技能方面都受过严格训练,跳起街舞来自然是举重若轻。 只听三个禁军冲圈外的特种兵们喊:“有种进来比划比划,给你们留着地儿了。” 说完后三人便在圈里的一侧踏着飞快的节奏动了起来。与其说是跳舞,不如说是杂耍加挑战人体极限。忽而两手撑地,双腿如螺旋桨般在上方快速旋转。忽而接连空翻十几次,看的人都晕了,他们还一点儿事都没有。在膝盖处打弯儿,上半身和大腿后仰至与地面平行,而双脚却似粘在地上一般,引得观众们连连拍掌吹口哨。 大约表演到舞曲的一半时,特种兵也有二男一女加入了。这三人的动作明显不如禁军熟练,要么不常练习,要么现学现卖的,然而做出来的难度却丝毫不亚于他们的对手。尤其是那个女兵,别人若是两手撑地旋转,她就只用一只手;别人用一只手,她就是一个手指。 这算啥?境初心道,就是没手她也能在半空中打转。 这时快节奏的舞曲结束,取而代之的是一首光怪陆离的诡异舞曲,充斥着金属摩擦声。六个军人待要退下,围观者哪里肯放?都叫着“再来一段、再来十段!” 于是禁军和特种兵各留下一人继续对舞。禁军的代表跳的是机器人舞,动作机械化,表情呆滞。每一截肢体仿佛都能独立于身体其他部位而单独活动,实在不可思议。 再看魅羽,活生生变成了个人偶娃娃。不过别人家的娃娃呆萌可爱,而她则是个断胳膊瘸腿的僵尸娃娃。两只空洞无神的大眼睛瞪着前方,嘴半张半闭,看得人毛骨悚然。左胳膊折了,彻底不听使唤地摆来摆去。右腿也瘸了,没跳几下整个人就直直地往前方扑倒,在前额离地还有一尺高的时候,又猛地弹回去站直。 “哇啊啊啊啊——”观众疯狂了。 娃娃的脑袋也有问题。每跳一下,头就往左边转一点。等扭到无法再扭的时候,娃娃会用右手扣住自己的下巴,把头“吱嘎嘎”地扳回原位。接着全身纹丝不动,两脚在地面“嗤”地平行滑到圈中其他地方。 “哇啊啊!这怎么做到的?” 境初正看得入神,听身边的法怡说道:“你的部下们可真给你长脸啊。” 虽是种夸奖,她的语调让他心生凉意。看来她已经认出魅羽来了。 祸不单行。便在此时,原先躲在暗处以境初和未婚妻为目标的记者们也回过神儿来了。有二人拼命挤进表演圈里,一个站到了表演者的正前方,另一个将摄像机对准同伴。这样一来,广场大屏幕上的表演也被二人遮住了大半,惹得众人纷纷皱眉。 “《师奶周刊》记者蒙蒙哒为您实时播报——万里寻夫的特种兵小妖精为了挽回公爵的心,正扮成僵尸娃娃在什碧湖旁载歌载舞,公然挑衅坐在头顶的正牌未婚妻郡主。现在二女的角逐已经白热化已经都撕破脸啦!心乱如麻的公爵几次要从圆台上冲下去,被一旁的未婚妻和准岳父母死死拉住不放,哎哎——” 话没说完,一只涂着红指甲的手从记者肩后伸出,扼住了他的脖子。接着人影一晃,记者就被扔到了场边的一棵树冠上。 完了,境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下完蛋了…… ****** 晚餐结束后,境初四人回酒店内乘坐电梯下到大堂。出了正门,法怡的父母便上了他们自己的车。车门随即关闭,但并未开走。来的时候是境初去接法怡一起来的。现在看样子,她是要和父母一同离开了。 “我先前并没有理会有关那个女人的传闻,”她望着门外的夜色说,“因为我以为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看来,还没有过去。” 说完将左手的订婚戒指取下,放在手心,转身递给他。 他没有接。“法怡,你听我解释——” “能不能!”她突然大声打断他的话,双肩微微颤抖着,眼中满是痛苦和鄙视,“为彼此都保留最后一丝颜面?关键不在于她怎么做而在于你!明白吗?” 他接过戒指,低下头,不敢再看她。 是的,她愤怒是应当的。为何之前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想不到啊,他境初也有如此犯浑的时候。这次是他错了,彻头彻尾都是他一个人的错。他的虚荣和自尊让他错得一塌糊涂,输得一败涂地。 “对不起,实在是对不住。” ****** 第二天周日,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宗教节日。境初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家里静坐和看书,没接触任何媒体。晚上祖母家举办家宴,虽然他此刻没心情去见任何人,但祖母的家宴他不能缺席。 于是打起精神梳洗了一番,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带上管家买好的花就开过去了。祖母今天的心情看着非常不错,居然穿了一套颜色粉红、质地柔软的运动装。脚下的同色运动鞋是年轻人的时尚品牌,走起路来也比平日轻快。 照惯例,家宴会请祖母的妹妹和妹夫。这对老夫妇的儿孙都在外地定居,不过今日他们的女儿延甄刚好回娘家省亲,也就一同前来了。 这个延甄,可以说是境初在所有家族成员中最讨厌的一个。到什么程度呢?无论她说的话是对是错,是好意还是恶意,只要从她嘴里出来就会让他心生抵触。 延甄很胖,五十出头的年纪。有些人胖可以胖得可爱,而她的胖就看着恨人,有种粗鲁地要别人都靠边站的感觉。当年找婆家时可是费了诸多周折,首府里知根知底的人家都躲着她。最终找到现在的老公,外乡人,闷葫芦一个。无论延甄怎么当众数落他挤兑他,都和没听见一样,以至于境初曾怀疑他有选择性耳聋的异能。 此外便是祖父表哥家的人。境初这个表祖父自然是早就过世了,这次来的是家中最小的孙子璃恩,两年前才刚上大学。境初记忆中的璃恩一直像个体积放大了的小孩,长着柔和稚气的娃娃脸。这次见面倒是多了不少男子气,让他颇感欣慰。 六人在宽大的长餐桌旁坐下。先是长辈们互相问候了身体,说了些没有多少信息量但又非说不可的琐事。境初问了问璃恩在学校的情况,而这个远房表弟自然是对境初的特种部队很感兴趣。终于,轮到延甄开口了。 “我说境初,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明知表姨她日夜盼着你给她添个曾孙,还整天跟个小混混一样不务正业。都奔四的人了,不专心在家打理家族产业,一天到晚就会鼓捣什么特种兵又是外星人的。” 说着拿起杯子喝了口奶茶,又皱了皱眉,像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最近终于找了个还算靠谱的郡主。我那天还想呢,这下可算能有人在家管管你了,我那表姨夫的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谁料又、又蹦出来个什么仙女啊还是花精的玩意儿,你是想把长辈们都气死才高兴吗?有道是穷乡僻壤出刁民。那些个落后地区来的女人,为了上位什么手段使不出来啊?唉,你说我当年给你介绍的你金郁姨家的二女儿,多好一个姑娘……” 境初每次听延甄提到金郁姨女儿那件事,都恨不得把她一脚踹出去。那时他和前妻的关系已是众所周知了,延甄还非把那个女孩请到家里吃饭。这么些年过去,他已经记不起对方长什么样了。反正自己当时出于礼貌问候了几句,对方从头到尾都是低着头捂着嘴咯咯地笑。结果第二天媒体上便到处是他要娶这个女孩的消息,害得他和前妻解释了半天。不用问,定是延甄搞的鬼。 此刻延甄见境初不搭理她,转身冲一旁的祖母说到:“表姨啊,你知道吗?这小子昨晚又精虫上脑瞎胡闹,已经被郡主给退婚了!” 祖母之前一直垂着眼皮默默地吃饭。听到这消息全身一震,两眼射出兴奋的光芒。“真的?这么快就退婚了?” 随即打发管家去取报纸,一边摩拳擦掌地等着,一边冲延甄说:“我说表侄女啊,我现在可不操那个心喽!他也老大不小的人了,爱跟谁结婚跟谁结婚,生不生阿猫阿狗的也随他便。” 接着冲在座诸人说:“我最近迷上了健身和舞蹈,在家里搞了个运动室。还专门请了教练,待会儿就来。延甄,你也学学我,少吃多动吧。” 大家都不可置信地望着祖母。老太太今年七十九了,居然要开始健身? 等报纸送来后,祖母将面前的杯盘推开,便读了起来。看到精彩处还会咯咯、嘎嘎地笑几声。延甄见讨了个没趣,翻翻白眼,抱过一盘专门为她准备的甜点吃起来。那样子就好像面前的一家子都是神经病。 ****** 饭后,几人刚移到客厅,仆人便来报,健身教练来了。是个穿粉色运动装的女孩,素面朝天,脑后扎着个很长的马尾,气质一反常态地像个卡通人物。最让境初惊奇的并非是魅羽的出现,而是她居然和祖母穿着同款的运动装!才几天,这一老一少是怎么勾搭上的? 魅羽站在入口处,冲包括境初在内的几人点头致意,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笑容,还真像个私人健身教练在客户家里一样。延甄也认出了来人正是自己刚刚诋毁过的女人,惊得瞪大了眼。 境初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脸上虽无表情,两只耳朵却微微发热。想想人家毕竟是个女孩,肯上门找他也算不容易了,自己应当大方一点。再说祖母为了他的幸福竟然暗里做了这么多事,自己也不应当辜负她老人家的一番好意。于是从座位上起身,朝门口走去。 不料一个苍老但灵活的身影突然挡住了自己。 “呃,那个境初啊,”祖母冲他抱歉地笑了笑,“她呢,是我按小时付费请来的。你要是有事和她说,或者也想请她做教练的话,可以改天单独约她,她收费挺合理的。现在嘛,就不要……” 境初愣住了。这、这是什么情况? 祖母不再理他,去到门口,要领魅羽出去。又像想起了什么事,转过身来,冲着璃恩的方向指了指,对魅羽说:“那个是我侄孙,是不是一表人才?改天我介绍你俩认识。” 什么?境初不敢相信他的耳朵。一向最疼他的祖母要把他的心上人介绍给他表弟?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 心下惊疑不定,便也跟在二人后面出了客厅,进了楼梯间。耳中听祖母在前面同魅羽说:“我昨天照着你说的练了两下,现在两只胳膊酸得不得了……” 看样子祖母是认真的呢。境初就想不明白了,难道她把魅羽请来不是为了撮合他俩?难道魅羽大老远跑到空处天也不是来找自己的?这两个原本都和自己有特殊关系的女人就这么一拍即合,把自己撇到一边去了。到底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他境初疯了? 正想着,运动房到了。这间屋子是顶层采光最好的一间,在境初小的时候曾用作他的玩具室。现在从门外望进去,里面还真的像模像样摆满了器械,并播放着动感十足的音乐。 他还想跟进去看看,门却砰地一声在他面前关上,差点磕到他的鼻子。 ****** 第二天上午,在特种兵司令部举行新老兵共同参加的第一次会议。共有老兵十二人,新兵十八人,刚好凑齐三十个。大家在一排排的椅子中坐好后,台上的长官们还没到齐。年轻人互相熟得快,一个个像课堂里的学生那样隔着座位小声低语着。 在境初进入会议室的时候,坐在魅羽身后的一个男兵戳了她肩膀一下,在她耳边咕哝了一句。二人随即一起笑了起来,但又明显不敢笑出声,那副样子憋得真痛苦。在那一刻,境初想起自己在大学里和前妻一起选课的日子。也许他和面前坐的年轻人们已经不是一代人了。想到这里,难免有些灰心丧气。 不行,得尽快结束这种状态。别真的等鸡飞蛋打了再后悔。 先前的新兵招募活动结束后,军部派来的两位将军以及皇帝的代表都已离去。今日出席会议的只有境初和四个校官。境初对新兵做了简短欢迎后,几位长官也没怎么啰嗦,让身后的技术兵打开影像,便开始介绍敌人的情况。 “地图上标有红色三角的那些地点,”博杰少校指着身后屏幕上的一副图,“是敌人在北翰科一代被发现的各个地方。这一代总的来说没有什么敏感的事物。敌人出没的地方包括超市、废弃的工厂,甚至毒品交易所,让人完全摸不到规律。所以目前他们的目标到底是什么还不明确。” 是的,这也是一直让境初困惑的地方。 一旁的席宾少校接话道:“敌人的数量并不多,每次出现不超过十来个。让人担忧的是他们出现和消失的方式,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神出鬼没。好处是目前还没有蓄意伤害平民,只同闻风前来的警察和军人起冲突。” 说着,屏幕上的画面换成一张张照片。这些倒地而亡的警察和普通士兵,有的有明显的伤口和血迹,有的则看不出是如何致命的。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后,博杰少校又调出来一张地图,这次是敌人在孤鲸岛上的出没地点。孤鲸岛是东海上面积第二大、居民数量最多的岛屿。红色分布点和之前类似,也是让人毫无头绪。 待看到第三张地图的时候,境初注意到台下有人举手。不用问,自然是他那个无论和谁都认识、无论什么事都能插一脚的小妖精。 “几位长官,你们确定这些敌人是从高维世界来的?” 她这么问似乎对长官不太尊敬。但因为事关重大,也没人和她计较。 席宾少校望了眼境初,扭头冲她说:“魅羽上尉,你有什么看法请明说。” “就目前这三张分布图来说,完全是按照我们道家的三个阵法来布置的。北翰科摆的是传统的天罡地煞阵。孤鲸岛是长条型,摆的刚好是七星剑阵。而永纳河那个阵较为罕见,叫三囡合云阵。” 几位长官疑惑地互相望了望,又冲背后站着的技术兵使了个眼色。技术兵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先是出来一张天罡地煞阵的示意图,同北翰科地图进行比较,果然完全吻合。接着搜出七星剑图,和孤鲸岛那张也吻合。 “这个三囡合云阵,搜不到,”技术兵说。 然而既然有两张都一致,大家对魅羽的话已深信不疑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境初想,是敌人在故弄玄虚、用什么障眼法,还是有更深层的原因? 又听魅羽说:“能不能把三幅图都给我画一份,让我仔细想想?” 境初冲技术兵点了下头,对方立刻拿着当场“画”好的图,走到台下递给魅羽。 ****** 散会后,新兵们被带走,去领取各自的武器装备。特种兵们并不住在统一的军营,至少目前还没有这种需要。每天像警察一样上下班,每人在司令部大楼里有间自己的办公室。除了执行任务,平日早晚出入大楼都不得携带武器。 下午境初又和校官们单独开了个会,回到自己住处后就开始收拾行李。装满一个大包,主要是衣服和洗漱用品。反正离得近,忘了什么再叫人回来取就是了。 晚饭后把管家叫来,告知了自己的去处、如何联系、如何向祖母汇报等。当然了,他相信就算是不主动汇报,祖母对自己的行踪也了如指掌。有时他甚至想,若不是祖母年龄大了,请她来负责特种部队的情报工作最合适了。 然后就坐上车,朝魅羽所在的公寓大楼开去。下车后司机问要不要在楼下等他,万一上面没人怎么办。境初一琢磨,不行,要司机立刻走。那个丫头能足不出户而探知周围的世界。如果给她知道自己还留着后路,肯定不会让他进门。 待上了楼,到了她的门口,敲门。心想着她要是出门了,那他就坐在原地等。门倒是一敲就开了。她的头上包着毛巾,脸上涂着厚厚的蓝黑色泥巴。 “找我有事?”她问,态度很平淡。当然那也可能只是因为脸上敷着东西的缘故。 “没什么事,”他说,“就是想搬到你这里来住。” 她没有放他进去的意思。“为什么不住自己家?” “害怕,”他说。心里越来越佩服自己的脸皮。 她愣了愣。“什么时候,非亲非故的也可以……”她的话打住了。他知道她说不下去了。上次在天庭的时候,她自己不就是没打招呼就搬去他的行宫住了吗?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将行李搁到一旁。 “我这里没客房,你得睡地下。”她把门关好。 “那怎么行?床已经买了,一会儿就送到。” 第114章 穿睡衣的法师 公寓只有一室一厅,不过房间还算宽敞。当晚二人将厅里为数不多的家具规整了一下,把新床靠墙摆好。随后魅羽就进卧室去了,这期间一直板着脸,对他不假辞色。 境初自觉无趣,就去洗澡了。出来后见她的卧房门关着,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进去“骚扰”她一下。想来想去还是没这个胆儿。这倒不是怕她揍他,这种惧怕与谁强谁弱无关。是只有当人在意一样东西,担心处理不当就会失去的时候才有的一种表现。简言之就是患得患失。 正在此时,听到大门处传来砰砰的敲门声,好像来的还不止一个人。 “糟了!”魅羽从卧室里跑出来,“被你这一搅和,我忘了今晚答应他们一起出去了。” “那就别去了。” “他们未必肯呢,”她边说边把穿着睡衣的他推进卧室。“你先在里面待会儿,别让人看到你。” 于是境初就在卧室门后站着,留意外面的动静。只听大门一开,一堆脚步声就冲了进来。 “哎——你们进来干嘛?不是说好了要去外面的吗?”魅羽的声音有些慌张,像个做坏事被捉住的小孩。 “不出去了,你这儿就挺好。吃的喝的我们都带来了……咦?你的厅里怎么摆着床?” “我、过几天有个朋友会来住。” 境初一听,连忙把卧室门从里面锁好。外面很快就热闹起来,有男女说话声、音乐声、杯盘撞击声,看样子来了六七个人。 也罢,那他就在里面待着吧。环视四周,除了床、衣柜,就是书桌和梳妆台。梳妆台一侧的地下叠放着念经打坐用的两个垫子,另一侧的地下有一对哑铃。 他到书桌旁坐下,见面前摆着一堆纸张,其中三张是早上开会时打印给她带走的地图。另外几张白纸上被她写写画画了一通,好像也是什么阵法之类的,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 纸张旁边还放着本书。他拿起来翻了翻,虽然是用人类的文字写的,可内容像是在描绘一个陌生的世界。哦,居然是六道的敌人——夭兹人——写的,介绍他们的科技与文化。他觉得挺有意思,便读了起来。 本来呢,虽然外屋的年轻人吵吵闹闹,境初在卧室里读着这本书,倒也算惬意。问题是没过多久他就想上卫生间了。而听外面的动静,众人似乎比刚才还要兴奋,一时半时不像会离开的样子。这可怎么办? 又等了一会儿,越来越憋。实在是忍不住了,走到门前,把门开了条缝儿。魅羽应当是一直在留意卧室的动静,立刻就注意到了他,冲他使了个眼色。他合上门,没过多久,她就进来了。 “快让他们走吧,我要去卫生间。” “我都赶了好几回了,不肯走。” 他沉下脸来,有些不耐烦了。“这帮小屁孩,我去把他们轰走。” “别别,你穿成这样子……要不,等我出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快去快回。” 她出去了。片刻后,他听见她大声说:“过来都过来,我给你们变个戏法,保证你们没见过。” 他又将门开了个小缝,果然大家都围到她身边去了。于是蹑手蹑脚出了卧室,快步走进卫生间。 在他洗完手就要出去时,却听到有人推卫生间的门。然后是自言自语:“不对啊,所有人都在外面……” 境初听这声音,竟然是席宾少校!立刻打消了开门的念头,待在原地。 “没事没事,”魅羽的声音由远及近,“我这个卫生间的门经常卡住,只有我能打开。” 说着手握门把摇了摇,冲里面的境初说:“看着啊,我要开门了。” 境初于是轻轻打开锁,随后躲到浴帘后面的角落里。门开后,席宾走了进来,又把门从里面锁住。境初在浴帘后面屏住呼吸,纹丝不动。席宾的表现挺正常的,应当没发现自己。 事后他才意识到低估了自己的下属。席宾少校今年三十出头,长得斯斯文文,一副书生样。打架也许比那些年轻人稍逊,但在侦查和反侦查方面是一流的。 他洗完手后明明已经开了门,像是要出去了,却突然反窜回来。右手伸到浴帘后面扼住境初的喉咙,左手扣住境初手腕的脉门,将他向前一拽。随即用右腿狠狠地踢到境初的膝盖窝上。 境初噗通跪倒在地。要不是脖子被掐得气都喘不过来,早就疼得叫出声了。这个席宾也真是的,一出手就这么重! “捉到刺客了!”席宾大叫。 外面的年轻人听了都朝卫生间跑过来。“高维人吗?是不是高维人?” “不是的,都是误会,”魅羽堵在门口,却哪里拦得住? 卫生间顷刻就被塞满了,紧接着当中的两个女兵尖叫起来,“长官,怎么是你……少校你赶快放手啊!” 这时席宾才明白他手中扣住的人是谁,慌忙松手,把境初扶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长官,你没受伤吧?” 境初扶着墙,大口喘气。 “长官,请问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瘦瘦的、看起来身子骨很硬的男兵问道。 境初定睛一看,记起问话的人叫陇艮,乡下来的。祖传的一身好功夫,但出了名的直肠子一根筋。 于是清了清嗓子,正色答道:“我在这儿,同魅羽上尉一起看地图研究阵法。” “研究阵法为啥穿着睡衣?”陇艮又问。其他人都在使劲儿向他摇头使眼色,他也没领会。 “研究阵法必须要穿睡衣,原因是……”嗯,怎么往下编好呢? “阵法的高层演练需调动天地之气,”魅羽在门口插话道。 “对,”境初两手一拍,“对修为高的人来说,内心澄明,随时都能对天地之气有所掌控。而像我这种凡人,白日里杂念丛生,灵识时时为痴妄所蒙蔽。只有到了夜深人静、半醒半睡的时候,才有那么一点可能抛开后天的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达到返璞归真与天地同气脉的境界。” “原来如此……”下属们都做恍然状,互相挤眼睛。“时候不早,我们得回去了。” 只有陇艮还站在原地,皱眉沉思。然后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有道理,有道理。”随即被同伴拉出了卫生间。 之后是杂乱的脚步声,收拾东西和开门关门的声音。整套公寓终于安静下来。 ****** 二人随后简单清理了一下,便各自回屋休息。熄灯后,境初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划过的一条条车灯的倒影。大脑还沉浸在刚才的兴奋中,过了好久还是一点儿困意都没有。 正心烦意乱,卧房的门开了一条缝,透出昏暗的光。 “你还没睡着,对吧?”她试探地问。唉,她已经很久没这么温柔地同他说话了。 他还未答话,又听她说:“要是不困,不如来我屋里坐坐?” 声音不大,但他确定自己听清楚了。立刻全身绷紧。“干、干什么?”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真想扇自己两个嘴巴。这还像个男人说的话吗?于是从床上起来,尽量以一种大大咧咧、泰然自若的姿态朝她走过去。她已换上了件粉色的睡衣——对啦,他想,不要老是刺眼的红色红色,柔和一些不好吗? 卧房里亮着盏壁灯,勉强能看清里面的事物。他进去后,她便把卧房的门也关上了。不是吧,这么快?他的心突突地跳着,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转念一想,像自己这样聪明又帅气的万人迷,她有这样的表现也不算不合理。 “坐,”她说。 坐?他愣了一下。哦,人家毕竟是女生,不好意思也是正常的。于是就坐了下来,琢磨着接下来,是不是得先谈点儿人生…… 她呆呆地望着他。“你坐床上干嘛?” “那坐哪里?” 这时他才注意到,原来那两个打坐用的垫子正摆在前方靠墙的地上。 “你不是说,想学修行吗?”她不无兴奋地说,“我今晚就教你打坐。盘腿会吗?” 她说着,率先走到一个垫子上,坐下。 “盘腿呢,其实并不像一般人想象得那么简单。像我这样……哎,怎么你不高兴吗?” 他咧了下嘴,“没不高兴,你接着讲。” “像我这样,两只脚的脚心都朝上,叫双盘。不过你一开始就这么做的话,多半腿会疼。可以先从单盘开始,也就是一只腿在另一只的上面。实在不行,就像普通人那样散盘也可以。”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另一只垫子上坐下。两脚随意地放在腿下,做散盘状。跟着她又告诉了他双手的摆放,纠正了他的坐姿,让他双目微闭,舌顶上颚。告诉他如何调整呼吸。 “在修行初期会有很多杂念,这都是正常的。只要一个个看着它来,再看着它走就行了。你越是着急赶它走,反而被它控制了。 “有时眼前会出现一些杂乱无章的小光点,闪两下又消失了。随它去,尽量不要‘着相’。开始吧。” 他于是就照着她说的,静静地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听她问:“怎么样,看到什么没有?” “没有散乱的光点,”他闭着眼睛说。 “别急,慢慢来,”她安慰道。 “只是每次意守丹田时,就会看到一个较大的光源。光线挺柔和的,象牙色为主,多少带点杂色,在缓慢旋转。” 他说完后,半天没听到回音,就睁开眼。只见她正嘟着嘴望着他,眼中尽是疑惑。 “怎么了?” “做人要老实,”她语气不善地说。 “我说的都是实话呀。”想了想,笑了,问她:“莫非,因为我有四个魂,已经跳过修行的初级阶段了?” “不要骄傲!”她瞪了他一眼,有些气急败坏。“修行的路是很漫长的,切忌狂妄自大。继续吧继续吧。” 他忍住笑,开始入定。这次却没有再看到那个光源,因为面前的世界不是黑暗而是明亮的。 他此刻正站在阳光下的一片草坡上。不光他一个,身边站着她,还有几个小娃娃在一旁跑来跑去。他们在干什么呢?他咧嘴笑了…… 感觉腰间一痛,他睁开眼。 “你着念了,”她说。 “你知道我刚刚看到什么了?我居然看到同你在山坡上吹泡泡。泡泡一个接一个地飞着,有大有小,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他没有提那几个小孩,他怕她不好意思。 结果她的脸色忽然就变得很难看。有些惊疑不定地望望他,又别过脸去。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他问。 她站起身来。“没事。你继续练,我去外面喝口水。” 他坐在原地想了想,想不出自己这番话如何会引起她的这种反应。也许真的是突然间身体不适吧? 于是就再一次入定。这回没过多久,就像掉进了一个深洞,感官与外界仿佛失去了联系。他甚至不能确定如果此刻开口求救,是否还能发得出声音。 不过她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如果自己有什么异样,以她的经验应当能察觉。于是便放心地让自己“沉”了下去…… ****** “真的没救了吗?”境初问。 准确地说,是境初目前所在的这个身体在问。这个身体此刻正站在一间古香古色、简洁但又不失舒适的屋子里。四周点着好多盏水晶灯。屋外也是黑夜,但是比空处天的夜要清凉、宁静。 面前的老和尚刚从里间屋走出。虽是一身僧袍,却绝不会让人联想到寺庙里那些形如枯木、心如死灰的出家人。老和尚无论相貌气质,在境初见过的人中都是顶尖的。境初禁不住想,等自己这么老的时候若是能有此人一半帅,就心满意足了。 不过此刻老和尚的面上尽是忧虑和惋惜,冲境初摇了摇头。“没有办法了,五个魂一个也保不下来。他刚才和我说,他已经活得够久的了。别人没见过的他也都见过、经历过了,所以他可以欣然离开了。” “那我们得找个人把他的阿赖耶识保存下来,”境初听自己说,同时留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是一身灰白色的僧袍。胖瘦、个头同境初差不多,只不过是光头。相貌嘛,就无从知晓了。 又听自己说:“他的经历对我们都是宝贵的信息,虽然大部分我们目前还无法理解。就把他交给我吧。” “你确定?”老和尚不忍地望着境初,“一个人常年养着另外一个人的阿赖耶识,对自己原有的阿赖耶识会造成很大的损伤。” “我知道,”平和优雅的声音,但态度坚决。 “况且你很快又到下凡渡劫的时候了。给那些人知道你带着他的阿赖耶识,定然不会放过你。到时你一介凡夫该如何应付?总之,我不会同意的。” “正是因为没人相信你会让我来带,才比较安全。而且不是说,寄托在宿主那里的阿赖耶识每轮回转世一次,杀伤力就会减弱一些,也更难被外人识别?所以在我幼年时期,你抽空下来杀死我一次便是。” 老和尚有些不满地盯着境初。然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都说你为人随和,那是不了解你。狠起来真是比谁都狠。居然要我对一个孩童下手,唉……” 境初在心里认可老和尚的话。对自己够狠的人,才是真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境初说,“我们直到此刻也弄不清那帮人的目的。我总觉得,追杀曜武智、毁灭殁天枢,只是他们顺带要完成的任务。我们若只是安全地躲在这里,等找到答案的时候可能就晚了。” 曜武智菩萨?境初终于听到一个熟悉的名称。 “说得也是。” 老和尚在一把竹椅中坐下来,望了眼一旁小桌上的一盏灯。这盏灯的水晶被雕成了一只鸟的形状,老和尚望着它的眼神中尽是慈祥和宠溺。 “好吧,”他说,“到时我会把你和你的分身尽量安排得远些。希望在他们找到你之前,我和你师兄能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若是我发现你被人附体,我会立刻将他的阿赖耶识转给其他人,并在那人身上做个记号。否则等若干年后,恐怕连我都找不出那个人是谁了。” 境初点点头,说:“也只能这样了。对了师父,我有种直觉,总觉得我们得从六道诞生之初那时候找答案。关于六道的起源,目前还能从哪里找到最原始的信息?” 老和尚闭上眼睛,在椅子中坐了许久,像是在自己那无边无际的记忆海中搜寻。“据说是在……无所有处天的某个地方,还保留着相关的描述。我只知道那是一座古老的寺庙,具体在无所有处天的什么位置就不清楚了。” “无所有处天……”境初摇摇头,“那要等我渡劫回来再说了。另外,我们和道门是不是还有个赌约?” “你是说我同大天尊打的那个赌?呵呵,无需多虑。我俩不过是做个姿态,转移众人的注意力。道门的长辈们没那么小气,事实上,他们为整件事做出的牺牲,要远远——” 说到这里,老和尚突然打住,抬起手来朝窗外虚虚一指。就听后院“嘎”地一声鸟叫,接着是扑打翅膀飞走的声音。 “又是那只顽皮的鸟!”老和尚哭笑不得地说,“可能是搬来佛国后不习惯,闲的,成天来我后院搞事。之前我晾在院里的裤衩,也不知被她洒了些什么花粉还是草精的,害得我屁股痒了好几日。” 境初发现自己在笑。 却见老和尚望着他,眼珠转了转,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这么调皮?好吧,这次就让她皮个够。” ****** 接着,境初就一下子回到了空处天魅羽的卧房中。他皱眉回忆了下刚才那段对话,不像是做梦。当中有太多超出他经历和想象范畴的东西。比如那些人都是谁?为何境初会进入到他们的世界,甚至某个人的身体中?难道他同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记得他们提到佛国和曜武智。所以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人的敌人和空处天一样,都是那个高维世界的人。 抬头见她已坐到书桌旁,手里拿着那堆纸张。正想告知她刚才的境遇,她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你出定了?来看看这个。” 境初站起身走过去。发现之前打印出的那三张分布图上,被她用笔在每个图标旁边做了个编号。 “关于敌人在每个地点出没的时间,现在还能查到吗?”她问。 “能。”这是重要信息,当然会有记录。 “那明早我想找来对照一下。如果敌人在这些地点出没的先后顺序同我写的编号一样,就可以证明我的一个假设。” “不用等到明天,我现在就让席宾过来取。” 谁叫那小子刚才踢他踢得那么狠?境初忿忿地想着,接过那几张纸朝外屋走去。至于入定后的见闻,等有空再和她说吧,现在已经很晚了。 走到门口,又想起一事,回头冲一身粉色的她说:“果然,研究阵法必须穿睡衣。” 她怔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 席宾拿着魅羽编号后的分布图,连夜赶去司令部进行比对。第二天一早境初和魅羽来到办公室时,已经可以确定,敌人出现的次序果然同魅羽的标号一模一样。于是魅羽就同二人简单讲了下自己的思路。 “一个阵,看似当中的每个阵位都是平等的,其实不然。万物相生相克。除了阵眼之外,其余的阵位按照天干地支以及‘走阵学’,也是有其先后顺序的。当每一个阵位都按照正确的顺序来摆的话,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什么效果?”席宾问。因为一夜没睡,眼睛布满血丝。 “不同类型的阵,这个效果也会不同。我之所以想到这一点,是因为天罡地煞、七星剑,和三囡合云阵,都属于‘破荆阵’的类别。我想知道的是,空处天在这三个地区附近,是否设置了大规模的禁制?比如,能阻止妖邪入侵,或者不许人使用法术的?” 境初和席宾互望了一眼,摇摇头。“虽然不敢确定,但多半是没有的吧?我们空处天的修行者也有不少,可远远不及你们那边的宗师们。这么大规模的禁制,恐怕得是级别很高的法师才办得到。” 魅羽抿着嘴想了想。“那就奇了。我原先的设想是,空处天因为被人设了大的禁制,使敌人无法大规模入侵。所以敌人才会摆这种阵法,目的是在禁制中凿开一个缺口。” 答案要向六道诞生之初去寻……不知为何,境初突然忆起昨晚听到的这句话。会不会,创立六道的那个神灵,在一开始就替这个低维世界设立了什么保护机制,使他们免受高维人的侵袭呢? 想到这里,境初打开对面墙壁上的屏幕,调出包含这三个地区在内的一副较大的地图。这幅图显示的是卢岩省靠海的那部分地区,包括东海上的孤鲸岛。 “假设你的猜测是对的,确实有这种禁制的存在,你认为那个破口会出现在何处?” 魅羽沉默地望着地图,琢磨了好一会儿。然后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指着中部的某处。“我想,大概在这附近吧。能不能查查,这里是否有军事基地什么的。” 境初将她所指的地方放大、再放大,然后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指的地方不是什么军事基地,而是整个空处天规模最大、设备最先进的高能物理研究中心。 第115章 富婆 境初暗暗自责,为什么自己就没想到呢?卢岩高能物理研究中心在最近几个月都是学术界和业余爱好者们注意的焦点。后日,历时十二年时间建造、空处天史上最大的全息重力迫遁场就要投入运营了。 “什么是重力迫遁?”魅羽听席宾介绍完后,问他。 “我也不是特别明白,”席宾说,“大致就是那么一个巨大的装置,在产生强重力场的同时,用一种新技术逼迫重力从我们这个低维世界中逃离出去。而一旦发生重力逃离,最有可能的就是去了高维世界。再结合全息技术,便可将逃逸的重力转化为影像。也就是说,有可能会短暂地呈现出高维世界的样子。” 魅羽听后想了一下,冲境初说:“你去和研究中心说说,在我们把情况弄明白之前,这个迫遁场先不要开始运营。” 境初叹了口气。“你不懂,这件事非同小可。除非我们能拿得出确凿的证据。只靠一点推测,他们是不会同意推迟的。” 魅羽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那研究中心附近有什么军事基地吗?到时候我们可能需要帮助。” 境初和席宾互望了一眼。有这么严重吗?敌人之前每次出现,都是几人到十几人不等。不过还是依言在地图上找了找。在研究中心南面八十里处,有个新兵训练营。 “都是新兵蛋子,”席宾说,“还是别惊扰他们了。” “聊胜于无,”魅羽背对着他们说,“我第一次立功的时候,就是还在培训期的新兵。” 境初望着她的背影。那副身材是女人中的女人,此时此刻却让他觉得自己是在望着一个男人。也许他们应当相信她的直觉,她上过战场的次数比整个特种部队的人加起来还多。 于是冲席宾说:“你即刻同新兵营联系一下,让他们做好准备。我们下午就飞过去,这两日在那里落脚。” 席宾又命人通知特种部队全体官兵,将武器装上船,傍晚出发。随后境初同魅羽等人也各自回住处收拾了一下行李。 日头偏西时,特种部队的军用飞船起飞了。这次是皇家特种部队成立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行动。新老兵们一个挨一个地坐在主舱的两侧,嗡嗡低语声中夹带着兴奋和紧张。 作为首席长官,境初在飞船上有自己的小舱室。他此刻正盯着屏幕上研究中心和新兵营一代的地图,在制定一个粗略的计划。他并非是个独断专行的领导,具体细节和疑难问题稍后会和下属们商讨。但他始终认为,作为决策者不能没有单独思考的时间。在不受任何人意见的左右、不被各种情绪干扰的情况下,自己要率先把行动中的关键环节想清楚。这样在其后的讨论中,才能做到明察秋毫、去伪存真。 目前让境初困扰的环节是,在新兵营落脚后,如何去研究中心侦查敌情。有皇帝陛下的支持,他同几个下属做便衣打扮进驻中心是没问题的。一旦发现任何异样,证明敌人确实有出现的可能,再通知新兵营的其他特种兵。八十里的距离飞过来也就是几分钟的事。 他所不能确定的是,敌人除了神出鬼没之外,是否对空处天的普通民众也有渗透。之前魅羽曾提过,那个自称是她“老公”的百石就是从高维世界来的。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员中会不会也有敌人的内线呢? 为避免打草惊蛇,由境初假扮教授,属下们装作物理实习生可能更好一些。他的后勤人员中就有会使简单易容术的。只需稍作改动,看不出是新闻上的那个他就行了。 转念又一想,只是教授和实习生,覆盖面太窄了。最好多派些人手,分头行动。事实上,席宾的样子比自己更像学者,由他扮教授好一些。自己再考虑一些别的角色吧。 另外,虽然眼下任务紧急,他也不能忽略了自己和魅羽的私事。因为这件事也已到了火烧眉毛的程度。 ****** 到了新兵营之后,一行人在食堂吃过晚饭,安顿下来。这期间特种兵们屡屡被新兵围观,被当成天神一样的存在。 晚饭后,境初召集了包括魅羽在内的八九个人,开了个小会。 “我打算派三个小组潜入研究中心。明早我会先和中心负责人提前打声招呼,做一些必要的安排。普通员工们则不会知道我们的底细。” 说着,境初望向席宾,“席宾少校,你扮作教授,带两个实习生进去观摩。着重留意一下中心内部有无可疑的地方。” “是,”席宾说。 接着望向博杰少校,“中心的东部有座高塔。你带二人扮作维修工人上去,在塔顶小屋里驻扎。从高处监视中心以及附近街道的动静,随时保持联系。” “是,”博杰说。 境初最后望向魅羽,“你我二人扮作前去捐款的金主。通常捐款人会被领着四处浏览,这样我们可以借机查看室外的情况。” 魅羽回望着他,“真捐还是假捐?” 他笑了。“真捐吧。就当是我为科学研究做点贡献了。” “那为何要我跟去?我是你的助理?” “女友。有问题吗?”他面不改色地说。 境初已经豁出去了。早在天庭的时候,作为七仙女之一的她曾主动搬去他的行宫里住。这在外人看来是天大的艳福,可实际上呢?他俩前后相处不过两个晚上,前庭地就开战了。而仗一打完就赶回空处天非他所愿,是开船前来接他的属下说,皇帝陛下第二天要召见他,他才不得已离开的。 后来她居然跑来空处天找他。偏赶上他那时候犯浑,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要娶法怡郡主。前后折腾浪费了好多天,才搬去她的公寓同住。这才刚过了一晚上,眼瞅着就要有些进展的时候,又冒出这么件事。 她是怎么来空处天的?打算在这里住多久?会不会这次和高维人交战一结束她就消失了?唉,为什么别的女孩可以从生到死都待在一个地方,而她就非跟泥鳅一样上天入地,任谁都捉不住?他境初向来是自己情感生活的主宰。可自打认识她后,终日都在疲于奔命与无可奈何中打转。他不喜欢这种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状态。 想起上周末在祖母的家宴上,延甄数落他的那番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他已经老大不小了,不能再跟个小混混一样过一天算一天。祖母眼瞅着也八十了,需要他成家立业,给她添个曾孙。在不影响公事的前提下,私事也不能放下。要老婆还是要面子,已经到了二选一的时候。 “这样的话,我有个要求,”她说,“你把钱转到我名下,由我来捐。” 他愣了一下。“有区别吗?” “我自然有我的打算,到时你就明白了。” “那好,”他点点头。见其他人的神色都有些讪讪地,又嘱咐了些事宜,便散会了。 ****** 会后,魅羽随他来到他的房间,亲眼看着他在电脑上把钱转到她的账户。 “等等,”她又说,“你再把同等数额的钱转一份去我名下。” 他转过身,抬头望着站在他身后的她。“这又是什么名堂?” “送给女友的啊,”她微笑着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她的眼睛里有团迷雾样的东西,让他看不明白。“放心,不会白要你的钱。” 他一时无语。果然是不按套路出牌的高手呢。他曾设想过他们接下来交往的多种可能,都猜错了。 “可以,”他回过身来,又重复操作了一遍。与此同时,也慢慢想明白了。 她是在试探他的诚意。虽然人们常说,真心是无法用钱来衡量的,但作为一个还算有钱的男人来说,境初不完全同意这种说法。没有钱的人,可以选择其他方式来表现诚意。要是有这个能力却舍不得,那这份真心就很值得怀疑。 操作完成后,他又一次转身。“还有别的要求吗?” 却见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丝巾包着的东西。她打开丝巾,是个圆盘形的物体,乍一看像一截枯了的树干。细看,是合在一起的两个半圆,圆周上密密麻麻地刻着些小字。 她把这样东西捧在手心,轻轻地抚摸着。她此刻的表情让他丝毫不会怀疑,这对她来说就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不料她竟把东西放到了他面前的桌上,那副样子就像把亲生婴儿扔到路边一样。然后走到窗边,望着夜空下明亮的操场。 “这是……”他迟疑地捧起那个东西,“送给我的?” “这叫枯玉禅,”她的声音像梦一样,“可以带你去任何一个天界,或者回人间。我就是靠它来空处天的。如果有人惹你不高兴了,还可以把那个世界封上一千年,任谁也进不去、出不来。” 境初吃了一惊。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这可是世间难得的宝贝,她就这么送给他了?这可不是他刚刚转给她的那些钱可以买得到的。 “为什么给我?”他摸了摸枯玉禅玉石般冰凉的表面。有那么一刻似乎觉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个东西,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了。 她依然站在窗边。“给了你,我要是在这次的行动中牺牲,那这个宝贝不至于流落街头无人识。” 他放下枯玉禅,走到她身后。她这番话是认真的吗?这次的情况真有这么凶险? “你把这么珍贵的东西给了我,如果我辜负你了呢?”他故作轻松地问,“不怕自己信错人吗?” 东西既然在他手里,她就不能说走就走了。也许这正是她让他拿着的原因,她在逼自己相信他。为什么呢? 她有事瞒着他。他想问又不敢问,因为他直觉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像面临一个不见底的深渊,怕跌下去就万劫不复。就再也不能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我必须信任你,”她一字一顿地说,“你若是负了我,那这样东西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用途了。” 说完,她将面前的窗户推开。正值盛夏,一股热风朝着二人扑面而来。 “不早了,”她转身冲他说,“你休息吧。” 他站在她面前挡着她,没有让开的意思。不是决定要信任他了吗?却见她的身体在一点点地上升,如同一只热气球般飘出窗外,消失在头顶的夜色中。 好找不找,找了个仙女。 他叹了口气,关上窗。坐回桌前,继续研究那个枯玉禅。 ****** 第二天上午,二人先到研究中心西边的市镇去置备行头。境初倒是不用怎么装扮,让属下给稍稍易容后,穿上平日的服饰,做他自己就可以了。而魅羽则要选衣服,配鞋配包,买珠宝,做头发。全套下来把境初累得疲惫不堪,简直和结了次婚一样。 有两件事让他印象深刻。 先是置办内衣。照境初的看法,如果只是装给人看的话,内衣别人是看不到的,没有必要在这么匆忙的节骨眼上花时间。 “错,”她说,“看一个人是穷是富,不是看他露在外面的东西。眼睛看不到的,不代表就不起作用。” 境初不置可否。他的衣服都不是自己置备的,是衣柜里有什么就拿出来穿了。所以还从未仔细想过她这个理论。 第二样是首饰。她并没有像他预期的那样,为了装富就把自己挂得金光闪闪琳琅满目。只是买了三件价钱昂贵但外观低调的珠宝,有一件还被她收起来,“以后再戴”。 “买珠宝不是为了给人看的,”她说,“若要好看,假首饰更加炫丽夺目。” “是因为珠宝的价值比货币稳定吗?”他问。 “那叫投资,不是真的买首饰给自己。” 他笑了,“那到底是为啥?” “因为自己值。” ****** 无论她的理论有无道理,总之二人站到研究中心主任面前的那刻时,境初确实相信陪在自己身边的就是空处天最尊贵、最有钱的一位夫人。 “请问我能为二位贵客做些什么?”主任殷勤地问。 境初说明了来意,主任听后显得十分高兴。 事实上在今天早上,二人已经私下里通过话了。主任知道他的身份和目的,不过还是做足了戏。当然了,既然是真捐,主任也没有理由不高兴。当下冲外间招招手,就有一个身着西装短裙、相貌干净甜美的女助理笑着走了进来。 主任说:“像先生这么慷慨的捐赠者,可以随意选择将名字刻在我们中心任何一座建筑物上。我的助理会带你们四处走动,你们看中什么地方就告诉她。” 这时魅羽冲境初咳嗽了两声,后者急忙说:“哦,需要澄清一点。这次的捐赠者不是我,是我女友。” 一旁的女助理听后就退下了,跟着从外间走进来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助理,站到魅羽身边。 这时魅羽打开随身携带的皮包,从里面掏出一袋精美的鹅卵石。这是刚才经过一家园艺店时她顺手买的。境初以为是拿回去做留念的,现在才知道别有用途。 “我呢,也不喜欢留名,”她冲主任说,“我比较迷信石头。如果有块空地,让我把这些石头埋进土里就可以了。” “哦、哦,那自然是没问题,”主任欣然答应道,“看好什么地方,尽管自己动手,或者叫助理帮忙都可以。另外,照惯例,今晚本应是我请二人赏脸,共进晚餐。”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不过刚巧我们中心负责科研的副主任裴教授是先生您的旧识,说想见见您,这样我就请他代劳了。” 裴教授?境初怔住了。那是他岳父啊!原来已经不在大学执教,来这里做管理工作了? “那好,有劳主任费心了,”他说。 境初同岳父一向很谈得来,不过在前妻过世后就没有联系过。岳父是个和蔼又纯粹的科学家,即使有魅羽在旁,境初相信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接下来,男助理请二人跟他出了办公室,先去财务部办理捐款事宜。不消说,各种签字、合影留念、赠纪念品。这期间,男助理望向魅羽的目光好像在说:既然这么有钱,干嘛找个老男人?令境初暗暗火光。 之后三人出了办公楼,四处走动。研究中心占地很广,东北部是好多年前留下来的深色老建筑。西南方则是清一色的新式玻璃大厦,楼与楼之间还有空中通道相连。境初边走边留意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研究中心的正中央有个竞技场一样大的圆形建筑物,那里就是运行全息重力迫遁场的地方。 “我们都管那里叫剧院,”男助理用迷人的嗓音对魅羽说。 在离“剧院”不远的一处小花园旁,魅羽停步。“我想把石子埋在这里,可好?” “没问题没问题,”助理说,并提出要帮忙。 魅羽说不需要,请助理坐在园外的石凳上等候。她自己提着那袋石头,看似随意地走动着,时不时往地下埋一颗石子。 她应当是在摆阵吧?境初想。因为有些石子埋下的地方不是松土地,上面已经铺好了石砖。她看似没有用力,实则调动了真气,将石子嵌进石砖里面。 摆完后,助理将二人领回刚刚那座办公楼的一间会客室,请二人在里面喝点茶,稍事休息。迟些时候裴教授会亲自前来,带他们去镇上吃晚饭。 助理离去后,境初就站起身来,去看墙上挂的按年代排列的各种老照片。 “境初,”他听到魅羽叫自己,有些诧异地回过身来。这好像是认识她以来,她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地直呼他的名字。 “什么事?”他问。 她依旧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茶杯,冲他说:“刚才我埋石子的那个花园你记住了吗?明天若是有事,你待在里面不要出来。” “那怎么行?”他是首席指挥官,怎么能待在个花园里不出来?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就听我这一次,行吗?我们其他人都是受过训练的,就你没有。况且待在那里也不影响你指挥全局。” “你这两天是怎么了?”他故作轻松地说,“一向只会大吼大叫,嬉皮笑脸,要不就板着个脸。居然也能像正常人一样……” 她的神情让他说不下去了。“好吧,我尽量。” 她这才转身离开,回到刚才的座位坐下喝茶。他则有些不安地继续浏览墙上的照片。 过了很久,听她自言自语地说:“上次摆这个阵,没能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希望这次不要再出意外。” ****** 境初已有七八年没见岳父裴教授了。老人家一直都瘦瘦的,原本半白的头发现已全白,不过身子骨看着还好。让境初头大的是,随岳父一同前来的竟然还有前妻的妹妹艾凝,以及当年在大学里的同学皓雅。 “她俩都在附近工作,”裴教授说,“也想见你,我就带她们来了。” 先说这个小姨子艾凝,无论长相还是性格都很难让人相信她是艾祖的妹妹。艾祖在女人中算身材高大的,乐观、有好奇心、待人宽厚。而这个妹妹则比较瘦小,言语刻薄,每次见境初都要数落他一番。当然,也不排除只是对他一个人有意见。 至于那个皓雅,名义上是艾祖的好友之一,境初却一直觉得她对自己有那种意思。他甚至对艾祖提过,被心地阳光、待人以诚的艾祖驳斥了。时隔多年,也不知这个皓雅过得怎么样。 “实在抱歉,”境初冲三人说,“有任务在身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这样挺好,”艾凝说,“免得又给记者逮住,说我们全家找你要钱来了。” 几人来到魅羽上午购物的那个镇,找了家安静的餐厅坐下。虽然这顿理应是东道主裴教授代表研究中心请的,但境初怎么能让岳父掏钱呢?况且侍者在扫了一眼几人后,明显被魅羽的派头和气场所震慑,自始至终都对这位尊贵的夫人和她的男伴马首是瞻。 当然魅羽也没堕了贵妇人的样。本来境初还担心她不会点菜,却见她不紧不慢地,从餐前菜开始一样样点,时不时问店里有何特色、侍者有何推荐。侍者自然是照着最贵的来,她则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一直点到最后的酒水时,她啪地一声合上菜单,抬头望着侍者。“酒水我不点了,你送我一份如何?” 侍者几乎要单膝跪地的样子,“当然可以,尊贵的夫人。” 境初暗自皱眉。哪里学的这么些范范儿? 其他人一个接一个点完菜。侍者下去后,艾凝瞅了眼魅羽,说:“几年不见,我这个姐夫可长进不小啊。原先是多么抠门的一个人,现在总算学会宠妻了。” 裴教授责备地望了女儿一眼,艾凝无动于衷。 “是啊,”皓雅望着魅羽的手说,“魅羽姑娘的手链好像是隔壁卡丽亨才上的新货,价值不菲呢。” 魅羽闻言,笑了——是那种雍容华贵的笑。“其实不贵。因为在那家店里总共进了三样东西,每样都给打了不小的折扣。” “三样?”艾凝撇撇嘴,“姐夫可真舍得花钱。” “艾凝姑娘你误会了,”魅羽说,“钱不是境初付的。” 对面的两个女人听了,面色稍稍缓和了些。境初心里却不以为然。虽然不是他当场付的钱,可说来说去还不是他昨晚给她的? 谁知魅羽又说:“是境初的祖母在我这次出门前给的。她老人家一番好意,说不把钱花光就不许回家。我想着,买别的东西也带不走那么多,就只好挑了些轻便的。” 啊?真的假的?境初很想弄个明白,又不便在此刻当着外人追问。眼见对面二女的脸色比刚才还难看了。他想笑,又不敢。 这时侍者上了餐前菜,大家闷头吃了一会儿。之后境初和裴教授聊起研究中心的事。魅羽对高能物理本来就有兴趣,也跟着插了几句嘴,问了些问题。对她这点境初一直都很佩服。一个没上过现代学校的女人,靠着自学和悟性就能同物理学的专家进行一定层面的交谈。 然而对面二女刚刚被魅羽占了上风,终是不能释怀。没过多久,就听艾凝说道:“魅羽姑娘,你们那里的女人都不去学堂的,对吗?有没有考虑过在这里补习一下念书识字?在我们这儿,不读书的女人是会被人瞧不起的。” 魅羽似乎在认真考虑她的话。“我也在想,是不是该去念个大学。” “啊不行!”境初大叫。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不仅同桌几人,连隔壁桌的客人和侍者都望了过来。 不过他能不惊慌吗?一去四年,他还怎么生孩子? 艾凝翻了个白眼儿。“姐夫至于这么紧张吗?唉,要说魅羽姑娘可真是有福气。我们空处天的爵位是有固定名额的,公爵夫人历来只有四个。我姐姐本来占一个的,可惜啊,她命不好。” “艾凝姑娘你又误会了,”魅羽说,“我之前已被天庭册封为一品诰命,按规定就不能再接受其他封号了。” 确实不能,境初心说,连降两级。 这时皓雅叹了口气,“说起我的好姐妹艾祖,真是没见过比她更优秀的女人了。这么些年过去了,认识她的人还是无法忘记她。” “我也听说了,”魅羽接话道,“有她往那儿一站,同校同级的其他女生,都给比成渣。” 境初望着皓雅的脸色由粉变紫,好不容易才忍住笑。 自找的,谁让你们惹她了?向来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 第116章 千面人 第二天一早,境初应岳父之邀,去研究中心观摩全息重力迫遁场的首次运行。出发前,先召集四个校官开了个短会。 “待会儿找几个人随我同去,”他说,“到目的地后我会让他们等在车里。你们留在这里的主力同新兵营的援助部队,也都进入备战状态。” 四个校官互相望了望。“长官,您真的认为今天会有事?昨天派去侦查的三个组都没有发现异常。” “异常不是没有,你们没留意天气预报吗?原本说接下来几天都是晴天,今早为何变天了?” 席宾想了想,恍然大悟。“对啊,好像之前敌人每次出现时,不是阴天就是雨雪天,确实没有过晴天。长官您是怎么注意到的?” “上次开会时你们展示的那些照片里,死去的警察和士兵中有很多制服是湿的。本来我没留意,以为就是巧合。今早见天阴了才想起来,在低气压的状态下,水蒸气能升到更高更冷的地方,从而产生降雨。所以我想,每次高维世界与我们打开通道就会导致气压降低。” 四个校官听得目瞪口呆。 境初又说:“当然,高维人这么做的目的,也可能就是因为他们喜欢水。” “喜欢水?” 境初记得,魅羽之前同他提过的那个曜武智菩萨是夜摩天的通族人。曜武智就是通过一个海洞进入高维世界的。联想起前妻也是在夜摩天海底失踪的,或许并非偶然。那么高维人为何要将通道开在低维世界的海底呢?是不是他们也生活在海中? 当下摇了摇头。“现在没空说这些,赶紧准备吧。” 境初在身上装好和几个校官实时通讯的隐蔽设备,便于指挥作战。四人随后去安排车辆和随行人员。见还有时间,他便来到魅羽房间。她穿着一身迷彩服,正在摆弄一支xw25突击步枪。 “待会儿我会在剧场顶部埋伏,”她一边说,一边将眼睛凑到瞄准镜后看了看。境初觉得她坐在椅子上,斜伸着细长的腿,手里抱着一支枪的样子格外养眼。 又听她道:“另外,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想通,昨天应当借机问问裴教授就对了。” “什么问题?” 她将手中的枪抬起来,与地面平行,但没有瞄准。 “你看,假设我把这支枪从门口扔出去,对于生活在门口那个平面里的二维人来说,他们看到的枪是一个在不断变化的截面,对吧?” 他点点头,说:“如果高维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们的外形应当也可以随时变化。”这么想并不稀奇,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 “问题是,他们的变化是随心所欲的,还是有规律可循的?”她说着,手指在枪上划过。“就像这支枪,如果上一刻是枪托穿过门口,那接下来出现的就不可能是枪头。以此类推,高维物体在低维世界里的变化,是不是也必须遵照此物在高维度上的连续性?” “理论上说,是这样。” “那我们能不能把所有的影像都记录下来,以后再碰到这个东西时,看到它的一副面孔,就能预测到它下一刻时的样子?” “那叫仿真,”他说,“不过仿真的作用,可不仅限于预测下一刻的变化。” 她在思索。 能一个人想到这么多,已经不简单了,他心道,接过她手中的枪。“你看,假如这把枪不是穿过一个大门,而是穿过一个小洞,这个洞的大小是可以随时变化的。在枪身比较窄的地方,如果洞刚好变小了,这支枪就被卡住了,是不是?也就是说,枪虽然还是高维的,但它却不能在多出来的那个维度上自由移动了。” 她的眼睛亮了。“这就是你之前提到的低维钳制?我理解的低维钳制与此略有不同。” “低维钳制包含的内容很广,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他把枪还给她,有些不满地说:“能不能不要一见面就谈公事?” “那谈什么?”她掏出一块手帕,开始擦枪。 “你来空处天到底干什么来了?都没正眼瞧过我几眼。” “我来这儿不就是来看你的吗?”她说这话时并没有望他。“了解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是看他如何对待日常工作,和身边的人。大眼瞪小眼能看出什么来?” 他无语。能不能不要说得这么直白?看来她还是不能完全信任他,不过毕竟是为他而来的,让他心里好受多了。又想起一事,“再过几天就是皇帝陛下的寿宴。陛下对你很好奇,要我带你去。待会儿动起手来可别划破脸啊。” 陛下的原话是:“把你的小妖精带来给我瞅瞅。” 她没接茬。“你这两天晚上有没有打坐?” 他没料到她会问到这个,有些难为情地说:“一个人……怎么打坐?” 她把枪搁到一旁的桌子上,神色严肃地说:“什么时候,打坐还必须要两个人了?像你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如何能精进?” “可我和别人不同啊。别人是从头开始,一步步过来的。我一上来就是中级,自己又没有经验,出点事儿走火入魔了怎么办?” “那倒是,”她点点头。 “所以呢,”他微微躬身,笑得有些不要脸,“今晚你若是想我入定的话——” “我可以用探视法遥距查看你的情况。” “你这个探视法真有那么神?”他不无挑衅地问,“我今天穿的内衣内裤什么颜色,你能看到吗?” 她闻言,眯眼盯了他一会儿。随后站起身,伸手到他胸前扯他的衬衣。 “哎你干什么?”他慌忙用两手挡住领口。 “不是你让我看你的内衣吗?” “这……现在不好吧?都已经穿戴整齐了。” 忽听席宾在他耳边咳嗦了两声。“呃,那个、长官,车已经准备好了。” 境初打了个激灵。居然忘了目前与四个下属是保持着实时通讯的。这下好了,一不留神直播了。 ****** 到了“剧场”外,境初真是庆幸自己有通行证。入口处排着长队,四周的空地上都是记者在现场播报。剧场的顶部也打开了,半空中悬着两艘小型飞船在拍摄。飞船上方是滚滚的乌云,境初总觉得这些云浓密得有些不正常,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工作人员领着他进入到剧场内部。里面自然不能和真的剧场一样。大部分空间都被各种仪器占据,只有块篮球场大小的空地是对外开放的。这里摆放着一些前端装置,用来产生高维世界全息影像。场地四周的看台上都已坐满了人。裴教授和其他管理者正忙得焦头烂额,让境初在一旁等候。 终于,一切准备就绪,工作人员和观众都安静下来。只听整个剧场中回荡起机器的嗡鸣声,并不刺耳,却有种宏大的气势。嗡鸣声的音调在逐渐升高,最终超出人耳能听到的范围后便消失了。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影像出现了,就在境初不远处的前方。先是有一大团空气内部发生了变化,如同电视屏幕上的白噪声一样,星星点点地扭动着、变幻着。 白噪声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奇怪的海洋生物。像只巨大的软体鱼头,大概有五米见方,粉红色。长着懵懂的眼睛,厚厚的嘴唇。眼睛在左右看,好像乍一见到这么多人有些紧张。 人群先是一片寂静,接着爆出各种赞叹声。 “好可爱哦!” “原来高维世界的生物也长这个样子啊,跟咱们的差不多呢。” “看它身上还带着水,我们这里在高维世界中是海底吗?” 鱼的样子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在渐渐地拉长。过了一会儿成了一条细长的鱼,由粉色转为紫色,依然有着大眼睛和厚嘴唇。与此同时离开了最初的方位,在场中的空气中四处游动。 不对啊……境初望着那个东西,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他扭头望向裴教授,见对方脸色苍白,说明他的怀疑是有根据的。这个全息重力迫遁技术能做到的,应当只是片刻折射出高维世界的影像。而眼前这个在空气中游来游去的东西,明显不是影像,是个活物。 境初背过身去,低声冲席宾等人说:“剧场出现敌情,行动!”随后通知在车中等候的四人立刻赶过来。又走过去请裴教授停止迫遁场的运行,再将分散在剧场各处的应急出口全部打开。 在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场中又接连蹦出了三只巨型海洋生物,有胖胖的水母、橘色的海星,和战战兢兢的海龟。这些生物也在缓慢地变换着形状和颜色。民众们热情高涨,有些大胆的已经围过去伸手摸“那些大可爱”了。 “全都住手!”境初冲到场中央,大叫,“离远点儿,离开那些东西!” 众人愣住了,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不过原本包围着几个生物的人群还是依言向后散开了。境初正在思量接下来该如何清场,却见剧场顶部的一侧飞过来一条长锁链,将细长的大眼鱼环绕几圈紧紧缠住。 大眼鱼像是又要变形,身子鼓胀了几下却无法挣脱锁链的束缚。那对大眼睛向外凸起着,不再是一副呆萌可爱的样子,看得人毛骨悚然。厚厚的嘴唇颤动了几下,突然张大嘴巴喷出一团血雾,里面夹带着一根什么东西。 众人定睛一看,是条穿着研究中心工作服的腿,截面处还在流血。观众席瞬间失控了,人们尖叫着朝出口涌去。 唉,自己还是大意了,境初沮丧地想。一旦出现平民的伤亡,事情就非同小可了。 这时一旁的水母变成只二人高的章鱼,一条触手朝着人群中一甩,就有四个人被抛出去,摔到墙壁和其他人身上。其余的触手在人群和仪器中乱砸,场中顷刻间布满了碎片和血迹。 海星则变成一只红色的蓑鲉,后背上挺着十几根毒刺,两侧张着带毒的薄翼,嘴里都是尖牙。在人群中打了个滚,背上的毒刺上便挂上两个人。 而大海龟的壳已消失不见,变成一条巨蟒。这条巨蟒粗到一人都无法环抱,周身流动着火花,在半空中四窜飞驰了一会儿。冷不丁地张开血盆大口俯冲下来,一口将裴教授吞了下去。 境初见状,掏出枪瞄准电蟒,又迟疑了。万一子弹打中腹中的岳父怎么办?还好魅羽已在半空奔向电蟒,手里拿着一条铁链。先是用铁链绕住电蟒脖子,再逼至近前抓住铁链。电蟒周身不断放电,不过特种兵穿的衣服和手套应当都是不导电的。 只见魅羽掏出匕首,一刀划破电蟒的颈部。拨开伤口,寻裴教授不着,竟然自己也钻进了电蟒的腹中。电蟒痛得在空中剧烈翻滚,尾部打到同伴蓑鲉的毒刺上都浑然不觉。 境初双目微湿。这么重情义的姑娘,现在已经不多见了。他这一分神,全没留意一旁的章鱼已向他伸出了触手。只觉身子一紧,就被卷起来举到半空。 他抬枪射向章鱼头部,有两颗子弹打中了,却不能令章鱼致死。而包裹着他的触手连转两圈,将他胳膊也缠住,且越勒越紧了。境初动弹不得,胸腔又受到强烈的挤压,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 这时等在车里的四个特种兵已经冲进了剧场,每人奔向一只高维生物。大眼鱼最好对付。身子被缚,行动不便,负责它的特种兵可以近距离用突击步枪连续不断地开火。蓑鲉浑身是毒,只能远距离瞄准后射击。赶过来救境初的是枪法最好的一个特种兵,但没过多久也被章鱼触手缠住。 这第四个人是腰配双剑、一身武艺的陇艮。见电蟒已落到地面上翻滚,陇艮跃上前去,拔剑将蛇尾死死地钉到了地上。电蟒疼得上身一震,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一旁的蓑鲉见状,朝着陇艮俯冲下来。陇艮先是后仰倒地躲避袭击,随即拔出另一把剑,一个鲤鱼打挺,将上方掠过的蓑鲉开肠破肚。 此时魅羽已拖着裴教授从蛇颈处的伤口中滚了出来,周身沾满了血迹和粘液。还未站直,双手就在胸前划了一个阴阳鱼抛向章鱼,如锋利的刀片一般将章鱼头刷地削去一半。一股肮脏的粘液从断口处喷涌而出,浇得境初满头满脸。 章鱼的身子和触手还在乱动,但已没有力气缠住他了。在触手松开的那一刻,境初看到魅羽一只手提着裴教授冲他飞过来,另只手挽住他的胳膊,载着二人升空。很快便从剧场的上空飞了出去。 ****** 片刻后,境初和岳父被放到了她昨日布阵的那个花园内。 “待在里面别出来,”她丢下这句话,转身又朝剧场飞去。 境初耳中听席宾报告,特种部队和新兵营的主力就快到了。抬头望向南面,果见远处空中有两艘中型飞船和五架军用直升机正在飞过来。 他松了口气,这下应当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却见头顶那片密密的乌云剧烈翻腾起来,形成一个恐怖的漩涡,中间夹着电闪雷鸣。天色在迅速便暗,眨眼便如午夜一般漆黑,街上的路灯都亮了。 这时境初又注意到,漩涡的中心在极其缓慢地降下一个人。此人一身黑袍,在下降的过程中也随着漩涡转圈,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脑后。每转一圈,相貌就变成一个不同的人,忽男忽女,时善时凶。在他或者她周遭有一个肉眼看得见的球型气场,里面的空气像透明的凝胶,与此人一同旋转。 境初同席宾说了几句话,立刻有两艘直升机冲过来,绕着漩涡和千面人突突突地开火。然而弹药打在球型气场的表面就像打在精钢保护层上一样,站在中间的千面人毫发无损。 千面人手一扬,一艘直升机就被打飞出去,落到远处的地面上爆炸了。 怎么会这样呢?境初想不明白。之前他们也同敌人交手过,对方除了神出鬼没之外,本事和这个世界的人也差不多。为何眼前这人却离奇地厉害? 此时千面人已双脚着地。一旦停止了转动,面目便也停在了最后出现的一副中年男人的样子,不再变化。与此同时,前来支援的特种兵和新兵在飞船还未着地时就跳出舱门,冲千面人飞奔过去。手中的武器不停歇地开着火,却不能伤对方分毫。 千面人抬起双臂,两手向外一推,周遭的空间里立刻飞沙走石。戴着护目镜的特种兵还好,一旁的新兵各个都睁不开眼了。 待风沙消散之后,乌云中暴雨骤降。天地之间变成了个大瀑布,好似整个东海的水都被倾倒在这片土地上。在境初多年的经历中,估计只有雨神那次在前庭地降的雨可以与之相提并论。唯一一个幸免于难的地方,就是境初和裴教授所在的小花园。花园上空似乎有个半球形的罩子,把雨水挡在了外面。 雨没过多久又停了。从千面人的脚底开始,大地在迅速地结冰。冰层前沿触及的每一个地方,人被瞬间冻僵,机器声戛然而止。空中的飞鸟一只只如石块般落下,砸到光滑的地面上。连直升机都在越转越慢,被迫降落。原本被盛夏的太阳晒透了的研究中心仿佛进入了冰河世纪。 这时千面人终于注意到境初这里的异样。黑色长袍下的双腿稍稍一动,便朝着境初的方向移近了十几米。又一动,已经来到了花园的边缘。境初的呼吸急促起来,想逃,但还是挡在了岳父的前面。 千面人把手伸进半球形的罩子里。只听花园中不知何处冒出“嘎”的一声,千面人手一震,迅速缩了回去,不知受到了什么打击。接着后退几步,脸上露出一丝阴狠的微笑,双手掌心朝上,像是在托起什么东西。 境初脚下的土地立刻震动了一下,将他和裴教授掀翻在地。地面在颤抖着上升,整个花园如同一棵枯死的盆栽被人连树带泥从地里铲了起来。是了,这个阵法虽能保护内部的人不受外界侵害,但如果千面人把整块土地抛上天空,再摔落下来,阵法又能如何阻止呢? 一个人影如流星般从剧场顶部飞了过来,直袭千面人。花园沉回原处,千面人转身出掌,同身在半空中的魅羽遥遥对掌,二人一时僵持住了。 随后见魅羽连翻几个跟头倒着飞了出去,落到地上后连退几步。还未站稳,千面人再次出掌。这次魅羽被击飞出去,后背撞上一座建筑物的墙壁,如一只破麻袋般滑落到地下,不动了。 境初见状,从花园里冲了出去。没跑几步就在光滑的冰面上重重地仰面摔倒,后脑勺磕得生疼。真是没用!他在心里暗骂自己。为何不早点开始修行,以至于现在半点忙都帮不上?这原本是属于他的敌人,是他同前妻的敌人。他应当早些意识到敌人的厉害,做更充分的准备…… 耳中听到一阵咒语声。并非从魅羽的方向传来,而是来自于四面八方,仿佛有无数个男女老少在忽远忽近地念咒。 境初坐起身来,见魅羽盘腿坐在墙根处,看不清嘴唇有没有动。再看千面人,脚下似乎已经不稳了。趔趄了一步后,重新站直,冲着魅羽的方向抬起一只手。又是一阵飞沙走石,看样子比刚才还要猛。魅羽身旁的一棵树被拦腰折断,另一棵树带着一大块泥土拔地而起,飞向远方。然而魅羽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千面人又抬手,指向花园对面的一块石碑,石碑离地而起。与此同时,咒语声也加重了,里面似乎夹杂了金石之声。千面人突然跪倒在地,石碑重又摔回原处。 境初正在感叹太上老君的咒语厉害,耳中咒语声突歇。只见魅羽从地上一跃而起,飞扑向还在头晕目眩的千面人。没有用功出掌,而是将对方扑倒在地,近身肉搏。二人在冰面上翻滚着,不知何时起魅羽的口中已多了把尖刀。接下来就听千面人痛得大喝一声,一掌击出。 魅羽又一次被打飞,这次飞出去更远。而颈部还在滴血的千面人也离地而起,一飞冲天,钻入头顶的乌云中不见了。 境初站起身来,焦急又小心地在冰面上朝着魅羽摔落的方向走去。天色渐渐明亮起来,空气的温度在迅速升高。在他还未走到她身旁时,大地已经解冻了。 ****** 魅羽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屋子里。屋顶很高。日光透过窗户上挂着的白色轻纱和粉色蕾丝的窗帘射进来,像是正午时分。窗外有鸟虫在鸣叫,除此之外是一片静谧。 这是哪里呢?她估计自己已经回到布伦堡了,这里应该是境初的府邸。她所在的这间原本雅致的客房被改成了病房。床边的支架上挂着个瓶子,瓶底有跟细管垂下来,一直伸到自己的被子里。靠墙的桌子上摆着各种仪器,有些也连到了自己身上。 她试着动了动,从头到脚唯一能控制的就是眼皮。倒是没有什么疼痛感。准确说,是周身没有任何感觉,只觉得头很沉,有点晕乎乎。明知自己是躺在床上,一闭上眼却似在云里雾里飞。 想起在鬼道的伽陇河被陌岩救回来那次,也是全身都跟散架了一样。不过那次还是能感到疼痛的,也多少能动两下。也许空处天的人有什么药物能让人失去知觉吧? 就这么躺了大概半个时辰左右,一个女仆打扮的中年女子探头进来看了看就出去了。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门开了,境初走了进来。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进屋后先是扫了一眼四处摆放的仪器,看样子是刚刚到家。然后便开始审视她,她眨着眼睛回望他。 魅羽估计她自己和其他伤员是先被运回来的,境初多半又在研究中心和新兵营多待了一两日才返程。也是,这次闹得那么大,肯定有不少善后工作要处理。 他伸手掀开被子的一角,瞅了眼她缠满绷带的腿,摇了摇头。 “终于老实了。” 这话听在她的耳朵里,却像是在说:“这回终于落到我手里了。” 下午也不知是不是药物的原故,魅羽一直昏昏沉沉地睡了醒、醒了睡。其间有几个穿着白衣服的人来过,也不知对她做了些什么。 到了天黑,总算彻底醒过来,感觉也好多了。境初来看她时,手里捧着个盒子。 “是不是很无聊?我带了些人来陪你。她们可都是我的宝贝。” 他坐到床边,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几个布偶娃娃,搁到床上。他应该是刚洗完澡,有股肥皂的香味。 “是我母亲的,她离开后被我收了起来。怕人家笑话男孩玩娃娃,只能找没人的时候偷偷拿出来。你看看,是不是和你很像?” 他拿起一个放到她眼前。由于布偶几乎是紧贴着她的鼻子,这么近她完全看不清长什么样,只能分辨出一团淡黄和深红的颜色。 “在我儿时的幻想中,这些都是我豢养的情妇。我给她们起名叫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情妇们”挨着她摆好。有的贴着她的胳膊,有的枕着她的头发。 “你既然和她们身份一样,进门又晚,以后就管你叫老七。” 第117章 高位瘫痪 魅羽就这样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歇了三天。这期间她可以被支撑着坐起来,能吞咽东西了,就是四肢还是酸软无力,也说不了话。听大夫说,是碰到了脑袋上管说话的某处,休息一些时日就会一切正常了。 这几天境初一直早出晚归,不是去军部开会就是同内阁大臣协商。之前的事件中死了三个平民和两个特种兵,伤了六十多人,震惊了整个空处天。民众在惊恐之余,对特种部队的未雨绸缪和随机应变也给予了一定的赞扬。魅羽和陇艮分别记一等功和二等功,境初也在不到一个月的间隔内又一次占据了媒体头条。 公爵府门口一开始自然是白天黑夜挤满了记者。有的问现在距离空处天被千面魔王统治还剩多少时间。有的问魅羽既然高位瘫痪了,会不会考虑试管婴儿。境初出不去门,忍无可忍,一个电话打去军部。一刻钟后驶来两辆军车,跳出个上半身挂满勋章的大胡子少将,咆哮着以“妨碍国家安全”的罪名把记者们吓唬了一通,才落得清净。 第四天下午,境初早早回来了。并非无事可做,而是再过一天就是皇帝的寿宴,他原本计划要把魅羽带去的。看她现在这副样子,理应让她继续躺在家里休息,可他又有些不甘心。在这种宴席上被带去的女眷,不是妻室也是关系很密切的女伴了。他宁可自己不去,也不想再被大家当做孤身一人,虽然之前的七八年他都是一个人过来的。 晚饭时分,境初让人把自己那份饭菜也端到病房来,与魅羽在病床上架着的小桌上同吃。 “我知道你是个要强爱面子的人,”他喂了她一口汤,说。桌上的这壶汤还是祖母在家做好后让仆人开车送过来的。 “让你坐着轮椅去,全程不能说话、不能跳舞,自然是委屈你了。不过这次陛下承诺,会在宴会上亲自给你和陇艮颁发奖章,这可是罕有的荣耀。不去看看,会不会遗憾呢?” 她眨着眼睛望着他。 “要不这样,你要是想去,就眨两下眼睛,不想去就闭上眼,”说完,他期待地望着她的脸。 她眨了两下眼,没有闭眼。 他笑了。“那太好了,刚巧这几天我有个堂妹在祖母家做客,明天上午我叫她来帮你装扮一下。我这个堂妹读书一塌糊涂,吃喝玩乐倒是在行。” 一碗汤喝光后,境初又盛了一碗,这次魅羽却不再张口。 “我知道你平日喝这么多就饱了。不过目前正在休养阶段,过一段日子搞不好还要生孩子,嘿嘿。是不是应当提前储备一下?” 他把勺子靠近她嘴边,她没张口。二人僵持了一会儿。 “老七乖。” 不知为何,听他这么说,她就听话地张开嘴,把汤喝了。 ****** 饭后,仆人来把杯盘撤走。境初见时间尚早,就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取了过来,摆到她面前。 “之前差点忘了,千面人出现的时候我的衣服上是装着高清摄像的。你不是说想把高维生物的多面记录下来吗?刚好你那时候还在剧场里。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他一边放给她看,一边在琢磨另一个问题。其实这个疑问他在多维生物刚出现的时候就有了,不过那时候无暇多想。那就是,为什么高维生物和高维人的每一副面孔,同六道这个低维世界中的差不了多少呢? 境初在六道中去过的地方不算多,但可以明确的是,各个天界乃至人鬼道中,“人”的样子都是大同小异的。从进化的角度来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所有生命起源于六道中的同一个地方,之后慢慢迁移至其他世界。 第二种可能是,早在六道产生之前,里面的人和生物就已经在别处存在了,他们是后来被“放”进去的。按照佛经里的说法,众生在无始劫前本来是佛。后来因为迷失自性,“以假为真”,才堕入轮回。也就是说,佛经里认可的是第二种可能。 那么高维生物呢?不同维度里的生物,还有可能是同源的吗?可惜魅羽眼下无法和人交流,他很想听听她的看法。 漫无边际地想了一会儿,低头去看她。哎呀!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面色苍白,眼神中满是恐惧。不应该啊,之前她和千面人交手的时候可是一点惧意也没有,最后不还是她把他打跑的吗?难道在这些不同的面孔中,她看出了什么诡异的地方? 他把笔记本合上,收走。“你没事吧?怪我,目前你应当专心休养,别想那么多。等你好了我们再讨论。” 他把床放平,让她躺好,盖上被子。审视了一下床的大小,又躬下身,冲她低声说:“你现在也不用绑绷带插管了,不如今晚我在你旁边挤一挤如何?这样也好照顾你。同意的话就眨一下眼睛,不同意的话就打套拳。” 她盯着他,没有眨眼。 “你想啊,万一害怕了呢?做噩梦了呢?半夜想叫人又叫不出声。” 这时见她平躺着的身躯向空中浮了起来,离床有好几寸高。 他傻眼了。“不是真的要起来打套拳吧?” 她停在空中,像是考虑了一下,又慢慢落回床上。 “好险,”他舒了口气,今天真是幸运的一天。 “下次把选项改为唱歌。” ****** 第二天上午,境初的堂妹昭禾带着两个女仆赶来。昭禾比魅羽还小一两岁的样子,小嘴总是有意无意地嘟着,笑起来有两个梨涡。皮肤白皙,像只小白兔。天热,穿着件吊带连衣裙,肩上不知为何露出好多条带带。 “姐姐放心,都交给我了,”她冲躺在床上的魅羽说,“一定把你打扮成境初哥哥喜欢的样子。” 昭禾看完魅羽的身高胖瘦就离开了,估计是去买衣服。到了午后才回来,跟在身后的两个女仆大包小包地提着很多袋子。魅羽被移到轮椅上推出病房,乘电梯下到一楼,来到一间专门供女眷们参加舞会前换衣服、梳妆打扮的房间里。屋里除了各种美妆用具,还挂着些女人常用的披肩、配饰、舞会面具等。 在一面大镜子前坐好后,昭禾指挥着女仆给魅羽脱掉睡衣,随后给她套上一件酒红色晚礼服裙。上身紧凑华丽,上有古铜色钉珠和深红色蕾丝花式。下摆很大,由三层长短不一的红纱裙组成。 穿好后,昭禾不可置信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起先境初哥哥吩咐要买红色,我还有些犹豫。这个颜色、这个款式,可不是谁都能撑得起的。姐姐你穿着还真是恰到好处、无可挑剔呢。” 套上鞋子,又戴上耳环,两个女仆便开始给魅羽做头发——挽了一个花式发髻在头顶,插上几根珠簪。再等化好妆,离出发时间已经近了。三个女人围着她啧啧称赞了一会儿,还一起拍了照,就出去了。 魅羽就这么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审视着对面镜中的自己。虽然她很少做华贵装扮,但目前的样子也似乎没什么不妥。甚至可以说,应当不会亚于今晚一同出场的其他女人吧?假如魅羽是个单纯善良的女人,也许就会心满意足地等着出发了。然而她的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想来想去,是昭禾刚见面时说的那句话——把你打扮成境初哥哥喜欢的样子。 为什么不是“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呢? 这几天终日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她已用探视法把公爵府里的房间挨个儿巡视了一遍。一楼角落里有个房间是专门用来堆放东西的,有很多箱子,有梳妆台,有巨大的油彩画。当她看清当中的一幅上画着境初和一个女人后,就把神识退了出来。 那是他用来存放艾祖遗物的房间,她认为自己不该多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她的心里不也一直保留着陌岩的回忆吗?即便境初是他的转世,还是有所区别的。然而此刻,权衡利弊之下她认为应当再进去看一看。于是双目微闭,将神识慢慢延伸至角落那间屋子。当她再次看到那副油画,第一反应是——那时候的境初多么年轻啊! 接着看他身边的前妻。果然,艾祖身上穿的晚礼服虽然颜色是白色,质地也有所不同,可样式同魅羽此刻所穿的红色礼服几乎一模一样。头上的发髻也如出一辙。 魅羽呼了口气,睁开眼睛。境初和艾祖在一起的时候,昭禾应该还是个小女孩。为何要照着艾祖的样子来装扮她,是善意还是恶意?也许昭禾认为这样做会让境初更欢喜,还是故意要勾起他对前妻的思念?当然,也不排除就是巧合。 无论原因是什么,眼下无暇多想,当务之急得改变这套装扮。对,在没有人帮忙,而自己连手指头都无法动一动的情况下,给自己变装。 ****** 瞅了眼墙上的挂钟——还有二十来分钟了。首先将旁边一张桌子上用来卷发的电热棒插上电,预热。之前在天庭的时候,魅羽已经能调动天地之气来操控酒壶。对准插座的难度要大些,不过还是可行的。 既然是专门用作穿戴的房间,屋里自然少不了剪刀。她将剪刀慢慢调来腿边后,又犹豫了。假如就是将裙摆直直地剪短一些,以自己目前的控制水平,很难剪齐整,那样就很丑了。想了想,好像在购物中心里见过一种时髦的款式,下摆边缘很尖很碎,参差不齐,跟乞丐身上穿的破烂一样。 打定主意,她就将身体向上浮起,离开轮椅两尺左右。先用剪刀将裙摆沿着膝盖剪短,然后刀尖冲上,一下又一下地将裙边打碎。由于裙摆有三层,剪起来颇为费力。但剪完之后的效果却很好,三层叠加让这种零碎感显得更加错落有致了。 处理完裙摆,现在轮到上半身。上衣包括袖子都是紧身的,用剪刀容易伤到自己。想了想,不是只能“减”,还可以“加”。一旁的桌子上有个银色大圆盘,里面堆着些零散的首饰。估计都不怎么值钱,是给前来做客的女眷们临时搭配用的。 魅羽从中挑了件很长的珠链,在脖子上绕了一圈、两圈、三圈、四圈。虽然只是多了件首饰,整个上身的格调却不一样了。再配上有短碎边缘的蓬松热裙,顷刻由高贵公主变身为性感小猫。 现在就剩头发了,估计电热棒已经加热得差不多了。先从桌上取了把细长的梳子,用尖尖的梳子柄将头顶的发髻挑散,使长发全部披散下来。接着又一次离开轮椅,在空中转了半圈,头下脚上停住,使发梢刚好触到地面。然后将电棒移过来,夹住一束头发的末梢向上卷起。卷到头顶时,停一会儿,散开,再换一束头发。等满头直发都变成大波浪后,重回轮椅上坐好。才喘了口气,就听到开门的声音。 灵识中见境初走了进来,步伐显得有些沉重。进屋后转身将门关好,却没有立即走过来,手依旧搁在门把手上。魅羽见他这幅样子,就知道昭禾给他看过照片了。 “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 他终于离开门口,朝她走过来。“你别怪昭禾,她是好心。她不了解你,不知道你宁可做自己而不被任何人喜欢,也不会为了……” 他目瞪口呆地站在她身后,眼睛望望她,又望望满地的碎布。“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如何做到的?” 他绕着她走了一圈。又揪起她的一缕卷发,上面应当还留着电热棒的余温。 “不可思议,”他望着她的表情中有赞叹,有无奈,还有一点沉醉。 “真是每天都让人不可思议。” ****** 皇宫在布伦堡的北面。如果再往北行半天的路程,就到了空处天目前最大的沙漠。为何要把首府建在沙漠旁边?这个魅羽倒是在书上读到过。 据说空处天在没发展起来的时候,被沙漠占据了大片的面积。后来在无数代人的辛勤努力下,沙漠逐渐缩小,绿地被不断扩大。将皇宫建在此处是为了提醒统治者们,要牢记祖辈的艰辛,不可稍有懈怠。 皇宫是城堡式建筑。窗户不大,石墙的色调是如沙漠一般的暗黄色,看着很坚固。内部的布置倒是较为现代,各种富丽的、优雅的、隐蔽的灯,将每个角落都照到了。人工喷水装置以各种意想不到的形态出现在四处。地板是光滑的褐色条纹石砖,轮椅行驶在上面毫不费力。 宴会厅的外面是间狭长的前厅,客人们在前厅里排着长队,挨个入内。每个人在进去的那一刻,都会有个洪亮的声音向众人宣告来人的身份。境初推着魅羽排在队伍里,身后站着陇艮。一同前来的两个女仆和三个男仆远远站在大厅一侧,随时听候吩咐。 排队时,魅羽想起昨晚境初给她看的千面人的录像。当时她之所以惊恐万分,是因为她在里面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居然是她的老对头,印光寺堪布——梓溪!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这个千面人的每一副面孔,都是六道中真实存在的人吗?千面人是真的和梓溪有关系,还是说只是用了他的样貌? 本来她已经下了决心,这次在空处天待久一些。现在看来,等病一好就得回龙螈寺看看。鹤琅如果还在太上老君那里,不回去一趟她不放心。况且她也很想念小川。只不过她也感觉得到,境初这次是不会轻易放她走的。 在三人进入宴会厅之前,境初躬身在她腰边闻了闻,又站直身。 “好像还行。” 魅羽知道他是在查看自己是否需要换纸尿布,双颊一红。却听陇艮在背后问:“长官,什么还行?” 境初回头瞪了他一眼。“你个愣头青,今晚的宴席上少说话。” 当三人的名号被念到时,已经坐满大半的宴会厅中一阵窃窃私语声,也不知是在议论最近的千面人事件,还是魅羽这个带着传奇色彩的外天来客。 宴会厅分两部分。一半空着,头顶有各色彩灯,靠墙的一侧有乐队在等候,像是个舞池。另一半摆了五十来张八人座的圆形餐桌。 魅羽被境初推着,跟在侍者身后来到指定的座位。凡是与皇室家族沾亲带故的坐上首的六桌。境初三人本应同下方的内阁大臣及爵位世袭的家族们同坐,由于刚刚立功的缘故,被破格安置在皇亲国戚里。 此刻桌边已经坐了五人。境初同他们自然一早就相识,不过因为有魅羽和陇艮两个生人,众人还是都自我介绍了一下。 先是一家三口,夫妇四五十岁的样子,带着刚成年的儿子,是皇后娘家那边的人。 另两人的情况可以说同魅羽境初这对爱侣是反着的——女人和境初年纪相仿,别人都称她作“四公主”。应当便是皇帝的四女儿,上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有个弟弟。四公主身材壮实,眉毛浓密,有种豪放大气的美。神色冷峻,除了对她身边的男人,同其他人招呼时总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陪在她身边的男人则比魅羽大不了多少,也不知是她丈夫还是男友,只听她亲昵地叫他“淼淼”。这个淼淼是个阴柔型的帅哥,嘴唇薄而粉嫩,眼睛不大但很迷人,时刻关注着四公主有何需求。当魅羽得知此人竟是已退休的前国防部长虞将军的孙子时,真是大跌眼镜。 宴席开始后,众人都起立给皇帝祝酒,只有魅羽依旧坐着。粗粗地瞅了一眼皇帝,是个六十岁左右、皮肤晒得黝黑泛红的男子,一看就喜欢户外运动。喝过一轮酒后,皇帝亲自表彰了特种部队在这次行动中的英勇和智慧,并给陇艮颁发了二等功奖章。魅羽因为行动不便,由境初代她将一等功的奖章领了回来。 颁奖完毕,众人都准备动筷了,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陛下,老臣有一事不解。” 客人们齐齐转身,循声望去。 “虞将军有何事?请讲,”皇帝立刻站了起来,语气中带着尊敬。 魅羽一听是淼淼的爷爷,定睛望去。见一个满头银白,至少八十多岁的削瘦老头离开座位,站到一旁的空地上。 “我们空处天养了那么多年的军队,不就是用来对付敌人的吗?依我看,这件事就直接交给军部来处理就好了,还搞什么特种部队?甭管敌人有多厉害,他们来一个,我们上一百个,还愁治不住他们?” 他话音一落,人群中就一片议论声。有赞同的,也有不以为然的。 皇帝望了望虞将军,又望向境初这边。“将军所言极是,不过特种部队同军部原本就是一家,不分彼此。这次的行动,军部有一个营也是参与了的。只不过境初公爵多年来追踪高维人,对他们的行为习性更为了解,算是军部指派的一个代表而已。” 皇帝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令魅羽暗暗钦佩。这么一来,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宴席照常进行。 ****** 在轻松柔和的音乐中,众人开始用餐,四处响起杯盘叮当声和低语声。境初一边给魅羽喂饭,一边同那一家三口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陇艮虽然瘦,但胃口很大,眨眼间便把面前的碟子打扫干净了。 只见四公主砰地一声放下碗筷,满脸不悦地娇声说道:“人家有的喂,我也要喂……” “早说啊!”淼淼的神色又是宠爱又是埋怨,“一早就想喂你了,还怕你不乐意呢。” 魅羽差点把口中的食物吐了出来。 淼淼拿刀叉切了块糕,送到公主嘴边。 陇艮在一旁看得乐了。“别人瘫痪,你也瘫痪啊?” 四公主和淼淼同时斜了他一眼。淼淼又拿勺子舀起一口汤,先放到自己嘴边吹了吹,再送到四公主面前。 “汤早凉了,再吹就好拉肚子了,”陇艮说。 淼淼没理他,低声嘀咕了一句,继续喂饭。不料没吃几口,四公主就说饱了。 陇艮又忍不住了。“公主看着比我还壮,怎么可能只吃那么点儿?” “我壮?”四公主大声说,杏眼圆睁。 “你眼神儿不好吧?”淼淼翻着白眼儿说,“那叫壮吗?身材火辣,前凸后翘,比那些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好看多了。” 陇艮还待争辩,境初冲他斥道:“哪来那么多的话?吃你的饭,少管闲事。”刚好这时有新菜上来,陇艮便埋头吭哧起来,不再看其他人。 四公主有火没处发,瞅了眼境初和魅羽,阴阳怪气地说:“这男人啊,都是一个德行。当年要娶艾祖的时候闹得轰轰烈烈,好像全首府的名门闺秀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平民女子似的。现在有了新欢,不也就那么回事儿嘛。说好的用情专一、至死不渝呢?” “哎哎哎,”淼淼故作生气又深情脉脉地看着她说,“你可以评论男人,但请不要把我包括在内。虽然大部分男人都有花心的毛病,我可是不在此列。” 的确不该包括你,魅羽心道,你这幅样子也算个男人? 又见淼淼望向境初,“公爵,我听说建你那个什么部队,陛下同军部前前后后已经砸进去十几个亿了。就弄了这么个破玩意儿出来?几只章鱼都对付不了,还能干啥?该不是把钱都收进自己腰包里去了吧?你这种人呐,怪不得公主当年看不上你。”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周围几桌人连同皇帝应当都听到了。 魅羽琢磨了下他最后那句,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四公主和境初年龄相仿,年轻时多半已芳心暗许,并期望他也会对自己有意。结果境初娶了前妻一个平民女子,让她恼羞成怒。这件事淼淼同他爷爷应当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会针对境初。 再看境初,从头到尾都没搭理过那俩人。把魅羽喂饱后,就沉着脸自己吃起来。这份隐忍魅羽固然暗暗佩服,但终究有些不忿。以她的伶牙俐齿和得理不饶人,换做平日早把对面那俩猪头骂得不成人形了。现在不能开口说话不能动,该怎么教训一下二人解解恨才好呢? 第118章 水性杨花 酒过三巡,先前柔和轻松的音乐变为节奏鲜明的舞曲。众人纷纷离席,去大厅另一侧的舞池中跳舞。与境初及四公主同坐的那一家三口像逃难一般,顷刻就不见了人影。境初虽是留下来陪魅羽的,然而她无法讲话,就侧身同陇艮聊起公事来。 四公主在对面静静地坐着喝闷酒,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任身边的淼淼苦苦哀求,也不肯同他去跳舞。直到有个五六十岁的内阁大臣走到桌旁,躬身行礼,请四公主赏脸跳舞。四公主才面露微笑,亲切又矜持地答应了。随后满脸歉意地许诺淼淼,下首曲子一定和他跳,才袅袅婷婷地离开。 她走后,魅羽见淼淼从怀里掏出个黑色扁平的事物瞅了一眼,接着站起来走出了宴会厅。以魅羽对男人的直觉,她敢打赌他去的不是卫生间。于是暗用探视法跟踪淼淼,见他出了宴会厅后立刻加快了步伐,东拐西拐去到一个没人的角落。 片刻后,一个打扮性感的年轻女子也在那里出现了。二人一见面便迫不及待地又抱又亲,互相咬着耳朵说话。随后女人除下头上绑马尾的玫瑰色发圈,塞进淼淼手心。他匆忙收入怀中,赶在舞曲结束前溜回了宴会厅。 淼淼才在自己的位子里坐稳,面色红润、额头满是汗的四公主就回来了。先是一个劲儿地冲他柔声抱歉,淼淼则一脸委屈的样子。这时音乐声又响起,二人手牵手站起来,打算离开…… 魅羽暗调天地之气,将淼淼怀里的发圈给拨了出来,掉到地上。 “你掉了什么了?”四公主低头看。 淼淼脸上闪过一丝惊慌。“谁知道……那、不是我的。哎哎,咱们快去跳舞吧!” 四公主的脸色明显不好看了。躬身要把东西捡起来看个究竟,被淼淼连拖带抱地弄去了舞池。 舞曲大概进行了一半的时候,军部有人来找境初,像是出了什么紧急事件。境初离去后,陇艮大概觉得和魅羽这么坐着有些尴尬,也支吾着离开了。随后魅羽就见淼淼匆匆忙忙往回赶,也不知在四公主那里编了个什么借口,反正肯定是回来处理那个发圈的。于是使了个摄心术,变成淼淼情人的样子。 淼淼俯身拾起发圈。这回也不敢揣进怀里了,转而塞入裤子口袋。一抬头看到桌对面的魅羽,大惊失色。“你你……唉!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先是紧张地四处看了看,随后走到魅羽身边,抓住她的胳膊。“求求你,快点走吧!我保证明天抽空去找你。” 淼淼要把魅羽拖起来,魅羽使了劲力自然是纹丝不动。这时远远见境初回来了,即刻收了摄心术。 “喂!”境初冲淼淼喝道,“你这家伙在干什么?快放手!” “关你什么事?”淼淼瞪了境初一眼,没好气地说,一只手还在拉扯魅羽,但并未低头看她。 “关我什么事?你在骚扰我女友。” 这时周围已有不少人望过来。 “你女友?”淼淼一副七窍生烟的样子,“发什么神经啊这是?难不成你和她也有一腿吗?先来后到知道吗?我跟她一起都三年……” 他的话说不下去了,因为四公主已经出现在他面前。先是抡起胳膊甩了他一耳光,又从桌上拿起杯红酒泼到他头上,转身大步走开。 “哎呀亲爱的你误会了!”淼淼松开魅羽跑着追了上去,“你听我解释——” 境初暼了眼那对远去的男女,冲一旁站着的侍者挥了下手,才坐回位子里。 “讨厌的人走了,咱们重新吃过。” 等食物再次摆上来,他却叹了口气,低声对魅羽说:“少光天出事了。” ****** 第二日,境初又是天不亮就出门了。魅羽醒来后倒是好了很多,四肢慢慢听使唤了,虽然还不能自己起床下地去厕所。张口也能发声,继而说些简单的话。 然而少光天,少光天出什么事了呢?虽说那里已经没有她最亲近的人了,但皇室中还有陌岩的家人。她曾听特种部队的战友说起过,当年境初的前妻是从夜摩天的海底掉入高维世界的,后来在少光天一处山谷中被几个猎人发现。不幸的是,送回空处天时已经回天无力,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翼而飞。 联想到曜武智也是在夜摩天去的异世,也就是说,夜摩天应当有个入口。不过海底那么广阔,除非去过那里的人留下什么线索,这个入口是不可能被找到的。而艾祖既然在少光天被发现,那异世的出口所在处就有明确的地点。昨晚境初说少光天出事了,会不会就和这个出口有关呢? 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复杂了。陌岩是身上载着曜武智的阿赖耶识在少光天出生的。是因为百石要附体陌岩的缘故,敌人才把这个出口开在少光天的吗?倘若真是如此的话,境初作为陌岩的一个分身,是否也早就被高维人盯上了?艾祖遇难究竟是巧合,还是因为她是境初的妻子? 一直等到半夜,才见疲惫不堪的境初回来。一问之下,果然,说是当年发现艾祖的那个山谷在一个月前整个塌陷下去,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太子聂驭得知后率国师前往查看。国师将一法器扔入洞中,此法器在正常情况下总能被国师召回,却没有再出现。 因此国师认为这是一个“虚空洞”。不仅洞本身是虚空,任何掉进去的人或物都会化为乌有。更糟糕的是,这个洞似乎在缓慢变大。虽然一个月的时间内其边缘只推进了一丈多,可日积月累,对空处天的危害就无法估量了。聂驭知道那个山谷是境初前妻被找回的地方,于是上奏天庭,请天庭转告空处天。 国师……魅羽想起上次见到国师时,他为她和陌岩、鹤琅施了借身术,让他三人变成一对地主夫妇带着个吃货儿子。国师还说过,他其实不是道家的。莫非他竟是和尚装扮的道士? “你在这里继续休养,”境初说,“我带陇艮去少光天看看。” “我,”她费力地说,“同去。” 境初虽已开始修行,但终究是大凡人一个。在天庭里别人会顾忌他是空处天的代表,不敢动他,去到外面可就难说了。上次魅羽同千面人交手时,还得预先给他摆个阵。陇艮虽有一身本事,万一敌人多过一个,谁来保护境初呢? “你大病初愈还是老实待着吧。我就是去看一眼,很快就回来,不会有事的。你要是不放心,我多带几个人,全副武装便是了。” 说完,他将她的床放平,熄了灯,就回自己房间休息了。 魅羽在漆黑中眯起了眼睛。可以肯定,这次的事不只是多了个怪洞那么简单。境初有事瞒着她,还是与他个人有关的。昨晚从宴会回来后他就有些精神恍惚,魂不守舍。夜里睡在她旁边时,有两次从噩梦中惊醒。 不行,她得跟去看看。除了确保他的安全,也正好带他回龙螈寺一趟,再去天庭接小川。小川人不大脾气可不小。当时她事出紧急不辞而别,小川肯定被气坏了。 ****** 第二天一早,境初里里外外忙着准备出行。魅羽睡醒后其实已能随便走动,说话也没问题了。只不过怕引起他警惕便没有下床,看着同昨日没啥两样。 境初临行前来她房间道别,随后便上了一辆车,走了。她知道在随行人员中有府上的一个厨娘,她和拿行李的男仆应当是坐第二辆车离开。魅羽命人将她叫进屋,说是要嘱咐一下公爵路上的饮食问题。 待厨娘开门进屋,躲在门后的魅羽就点了她的睡穴。再同她调换了衣服,将她放到床上,盖被子躺好。照理说,魅羽使用摄心术时并不需要穿对方的衣服。不过境初这人心细,上次在前庭地能通过影子识破她。现下她和厨娘个头身材都相仿,再换上厨娘的衣服,就万无一失了。 车开到特种部队总部后,一行人同几个特种兵一起上了飞船。空处天和少光天没有通道连接,需要先绕道至天庭附近,也就是进入六道的中心地带,再转去少光天。 起飞后,魅羽便开始在厨房里装模作样地忙活。要说她这个上天入地、学贯古今、刀枪棍棒歌舞样样在行的女子,最大的短板可能就是厨艺了。长这么大,无论是在鹤虚山、龙螈寺、修罗军,还是天庭,这些个地方都用不着她亲自下厨。而厨艺这东西,单靠天分是没办法弥补的。 此刻境初正和四个属下们在会议室开会,她要做的是给每人准备一份茶,一份咖啡。茶还好说,咖啡她来空处天后也喝过几次,但每次都是别人调好了端上来的,该放多少糖多少奶精全然没数。只能先做好一份,自己尝尝,再添添减减。 盘子上摆满十个杯子,打算离开厨房了,又想起陇艮向来只喝奶和水,就多倒了杯奶加上。来到会议室,挨个儿走到每人面前,让他们自己拿。平日相熟的这帮人见到她都没啥反应,看来摄心术是奏效的。 “哎,居然有鲜奶!”陇艮喜笑颜开。 到了境初那里,他没有伸手。“哪杯是我的?” “随便。” “随便?我只喝无糖咖啡,你不知道吗?” 无糖咖啡?魅羽还是第一次听说。咖啡要是不加糖不是和草药一样苦吗?难以理解。 “知道,”她厚着脸皮说,“偶尔换换口味,有何不可?” 他吃惊地瞪眼望着她。不过大概是顾忌有下属在场,不好发火,就拿了杯茶了事。 魅羽上完饮料,回厨房松了口气。然而麻烦还未结束——现在又得准备午饭了。虽然不用开火,只是把面包火腿等拼在一起,也够她费神的了。正笨手笨脚地凭记忆做着,境初走了进来,在窗边一张小圆桌旁坐下。 “我现在就很饿,有东西吃吗?” 很饿……魅羽的眼睛在面前的一大堆食物里搜索了一下。挑了个同西瓜一般大小的面包,摆到盘子上,走过去搁到他面前。“先垫垫。” 回去继续准备食物,灵识中见他呆呆地盯着面包。她想笑,但心知这顿午饭又会被她搞砸,就笑不出来了。 “没有热的吗?”他问。接着叹了口气,有些失落地说:“知道我属下喝什么,却不知道我喝什么。” 毛病!她走过去,将面包取回来,放到切菜板上。然后用身子挡住他的视线,把手放在面包上用了点儿内力——一股烘焙粮食的香味就扑面而来。再将面包装盘,端回去给他。“喏,热的来了。” 他瞅了眼冒着热气的面包。“吃了,不会受内伤吧?” 她白了他一眼,收了摄心术,回去继续准备食物。 “你说你扮谁来不好,非要扮厨娘?现在我们一船人吃饭怎么办?” 言毕,他起身走到她身边。“行了行了,让开吧,我来。” ****** 众人饭后,二人坐在窗边一张长椅上。境初取出一张人像给她看,是个六七岁小男孩的头像。虽然是画的,也可以看出和境初长得十分相似。 “怪洞出现后,”他说,“聂驭派人在附近的村民中调查。有不少人说,山谷这些年来一直有局部坍塌。更奇怪的是,最近两年常有人在附近看到一个陌生的小孩,自己转来转去,神出鬼没。别人一叫他,就不见了。” “你儿子?”魅羽问。看来艾祖肚子里的孩子竟活下来了。 “应该是吧,”他为难地说,“不敢给你知道。因为没有女人愿意做人后妈的,怕把你吓跑了。” 魅羽倒并不介意做人后妈。对她来说,谁惹她不高兴了就揍谁一顿,不管男女老少、长幼尊卑。况且她自己不也有小川吗?但境初这个儿子却着实让人担忧。她不知道高维人把这个小孩偷走、养大,又偷偷摸摸放回来是什么目的,但多半没安好心。 想起第一次见境初,是在天墉城那家饭馆里。那时他只是个坐在角落里默默看书的陌生人。现在他成了漩涡的中心,虽是被迫卷进去的,却正在慢慢掌握着主动,成为六道对付高维人的核心人物。结果横里多了这么个儿子出来,又是敌人养大的,他的决策难免不受影响。 但转念一想,担心又有什么用呢?她刚认识陌岩时就知道他有个不好的命格,用尽全力也没能阻止厄运的发生。然而就在她认为找寻陌岩转世无果的时候,境初就突然出现了。 阎王曾对她说过,六道运行的规则便是因果报应。这个小孩既是境初的子嗣,那么迟早会在他生命里出现,躲是躲不过的。何必担惊受怕地去过每一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张图其他人都看过了吗?”她问,“待会儿让大家一起去附近找找。见到聂驭也可以请他派人在那里守候一段日子,顺便监视怪洞的情况。” 他侧身望了她一会儿,像是要说什么又放弃了。转而问她:“说起聂驭和那个五天主会议,当时我见他管你叫皇嫂。你同那个陌岩佛陀还是百石长老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魅羽长长地吁了口气。这件事境初应当已猜到了一些始末,王母可能也和他提过。但她知道,终有一天还是得由她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如果她确实打定主意要和他生活在一起的话。 于是就将自己怀揣枯玉禅扮作肥果去龙螈寺,拜在陌岩门下追查殁天枢的下落,他又是如何被百石所害并顶替,甚至连收养小川这些经过都如实告知。 “原来是这样,”境初听完后,考虑了好一会儿。“怪不得你那么恨百石。需要现在就把他除掉吗?” 魅羽吃了一惊,扭头看他,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这、我倒还没……” 百石是杀害陌岩的凶手,可以说是亲手葬送她终生幸福的那个人,她自然是恨他恨到骨子里。然而在经历了最近的千面人事件后,她也意识到百石对她一直都算手下留情了,虽然他这么做也许有他的目的。 “怎么了?”境初淡淡地说,“他既然是异世派来搞破坏的,还欠下人命,那他同千面人就是一样的。我知道他的修为很是了得,但仔细筹划一下还是办得到的。研究中心这件事已经让军部重视起来,知道不是小打小闹。以后我们会有更多的资源。” 魅羽想起自己同陌岩前往梅魍谷那次,在渡船上遇到刺杀他俩的那个船家。当时陌岩骂她妇人之仁,也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吧?道理谁都明白,但在对敌时要做到杀伐决断并非易事。 “我还有一些疑问,希望能从百石那里得到解答,”她支吾地说。 他不置可否。二人沉默了会儿,望着窗外一片漆黑的天空。 “去完少光天,同我回趟龙螈寺吧,”她说,“之前你给我看的千面人的录像,当中有副面孔是隔壁一间寺庙的住持。” “什么?有你认识的人?”他站了起来,在船舱里来回走了几步。“我之前也在考虑,为何高维人的面容会和我们如此相似?这是怎么回事?” “去完龙螈寺再和我去天庭接小川。” “说起龙螈寺,你真的做过男人?”他停住脚步,上下打量着她,“从里到外、如假包换的男人?” 她点点头,“还很肥。” “那上厕所呢?洗、洗澡呢?” 她皱眉望着他。“怎么了,有问题吗?” 陌岩还做过女人呢,人家也没叽歪。 “没有没有,”他看似不想再深究这个问题了。接着半严肃半开玩笑地说:“若是有天你找到陌岩的转世,会不会把我扔了?” 魅羽叹了口气。之前她将一切和盘托出,独独没有告知境初他自己的身份——先是陌岩佛陀的分身,最近又接收了他转世的两个魂。她知道境初虽然待人谦和,内里实是个高傲的人,这点同陌岩一样。如果给他认定她是为寻找转世的爱人才同他在一起的,会是个什么反应?都不好说。 总之,虽然她和境初在外人眼里也许就快步入婚姻殿堂了,她却深知他们的感情还远没到能经得住考验的地步。所以现在不是告诉他的时候,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我不会因为谁的转世而离开你,”这句是实话。“不过你若是再像前几天那么欺负我,那就难说了。” “我几时欺负你了?”他含糊地说,“谁欺负得了你啊?” ****** 少光天的风还是一如既往地吹个不停。 魅羽这是第三次来少光天皇宫。第一次是应聂驭之邀,帮他准备皇子殿试,发现竞争皇位的对手是自己的师父兼情郎。第二次来时,陌岩和皇祖母刚刚离世。她曾跪在祖母灵堂前许诺,一定要找到转世的“娃娃”,将他带回来在她灵前磕头。 而这次在来的路上,她本以为少光天出了那么诡异的事,定会皇宫上下一片凝重。不料原来聂驭刚同坦芸大婚不久,到处还能见到喜庆的痕迹。 聂驭也是一如既往地风神朗俊,只不过在新婚期,衣着一改平日的严肃,杏黄色的长袍上戴着不少金玉配饰。国师则依然穿着那套紫色道袍。在他第一眼看到境初的时候,魅羽注意到他眼中有道精光划过,其后便一切如常了。 关于陌岩被百石所害的事,聂驭肯定一早告诉国师了。莫非他竟看出了境初同陌岩的关系? 四人相互行过礼后,在太子专门接待外宾的房间里坐下。聂驭待客的一贯风格是极少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概述了一下那个“虚空洞”的情况,并问境初有何看法。 “里面不可能是虚空,”境初的眼睛望着前方的空气,一边思索一边说,“我是说真空。那样的话附近的空气会从洞中迅速逃逸,就像每次高维人来我们这里都会造成低气压一样。” 魅羽记起在天庭的龙婴湖上同辕德和嘉妍夫妇讨论过,如何通过加多一个维度,让一捧水在低维空间上变少。在高维和低维世界的接口处,必然会产生低维物质向高维扩散的现象。然而现在境初说不是虚空,那会是种什么情况呢? “不知公爵有何高见?”聂驭问。 “现在还不好说。关于高维世界强行打通与低维世界的通道可能产生的后果,我们空处天的学者有几种假设,目前还没有定论。” 这时听国师说:“我不懂什么高维低维,我只知道逆天行事极易产生严重的后果。例如修习法术,对老天赐予凡人的能力是种超越。修行者要想逆天改命同时无害自身,其坐姿、言行、动念、取舍,都须符合天地生息、阴阳五行等自然规律。这也是为什么修习邪术固然可以迅速获得神通,对性与命的危害确是不可估量的。” 国师的一番话,基本上验证了魅羽早些日子提出来的假设——修习法术是低维生物获取高维能力的一种方式。 “原来如此,”境初若有所悟地说,“怪不得之前高维人出现在我们空处天的时候,其位置和次序都符合道家的阵法。这是因为阵法本身是依照自然规律而创造出来的吗?” “居然有这种事?”国师露出吃惊的神色。“看来敌人对这种危害十分清楚。那他们若干年前在我们少光天强行打开这个通道,定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了。” 因为他们找到下凡的陌岩了,魅羽心道。百石曾对她坦言过,无论少光天皇宫还是龙螈寺,都不是容易附体的地方。所以当他一得知六岁的陌岩要去龙螈寺出家的消息,就强行开了个出口,赶在陌岩出家的路上附了他的体。至于这个出口后来如何将艾祖吐了出来,是高维人放她回来的,还是她与同伴逃出来的,就不清楚了。 ****** 一时诸人无语。最后是聂驭打破了沉默。“我也不耽搁二位查案了,带路的人已在外间等候。二位如有任何需要,尽管和我提。这次我们少光天出了麻烦,却要劳烦公爵专门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魅羽知道,作为统治者,聂驭并不需要通晓一切事理。聂驭的特长是识人用人,遇到不懂的事情绝不会盲目自大。比如当年贵为皇子,为了赢得殿试却能果断地拜魅羽一个平民女子为师。 境初说:“殿下客气了。既是六道共同的敌人,你我不分彼此。我今日也只是粗略去看一下,改日也许会再带专家前来。多谢殿下鼎力相助。” 魅羽冲聂驭说:“我想去皇祖母的牌位前磕个头,行吗?” 聂驭自然是没有意见。魅羽境初于是同国师道别,就同聂驭一道来到祠堂。刚巧碰见皇后娘娘从里面出来。皇后应当也是才祭拜完皇祖母,由宫女搀扶着,一脸哀戚的神色。不过容貌同一两年前比没什么变化,还是如水仙一般娇嫩。 聂驭叫了声“母后”,魅羽同境初也躬身行礼。皇后客气地请二人免礼,眼睛却在魅羽和境初之间看了几轮,笑容中泛起嘲讽之意。 聂驭请二位客人自行入内,自己等在门外。魅羽同境初走进祠堂后,能远远听到皇后在门口对儿子说:“看,还好我当年不让你娶她吧?水性杨花。” 魅羽加快步伐,来到太后灵牌前跪下。一边磕头,一边在心中默念:“祖母,我算是把您的宝宝带回来了,他就在我身后。虽然还差一个魂,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希望您的在天之灵能稍感慰藉。” 起身,准备离去了,却见境初走上前来。“我……不如也磕个头吧。” “你?”她诧异地望着他,“为啥?” “不为啥,”他耸耸肩,“人家毕竟是长辈,磕个头也算是种礼貌吧。” 第119章 回寺度蜜月 二人磕完头出来,见院子里的马车旁多了个人。是聂驭手下那个叫颜毅的副官,来给他们带路去出事地点的。魅羽记得那时颜毅的职责是追捕入侵者,她还曾为营救鹤琅同他套过近乎,想起来似乎都是上辈子的事了。现在看穿戴,自然是随太子晋升了。 境初上前同颜毅招呼的时候,聂驭小声在她耳边说:“你这个男友啊,怎么老让我想起我皇兄?” 魅羽双目直直地望着前方,没有吭声。 “怪不得你会跟他好呢,看来你对我皇兄还是无法忘情。” 太阳落山后,飞船离开皇宫,朝东南方向飞去。怪洞所在处离皇宫挺远,要明日凌晨才到。起飞前聂驭派人送了精美的食物和酒水上船。众人聚在一起用餐,不用再吃冒牌厨娘准备的食物,心情都不错。 尤其是陇艮。见上来了新人,年龄虽和自己差不多,却是个举止谨慎的旧式官员,一直兴奋地缠着颜毅问这问那。 “喂,你给当朝太子做事,都说伴君如伴虎,有没有被他拖出去打过板子?” 颜毅笑笑,“殿下一向明察秋毫,赏罚分明,克己礼人,属下们都心服口服。” “你每年有假吗?都去哪里玩?” “公务忙时不分昼夜。闲暇时候养花钓鱼,陪夫人逛下集市。父母在,不远游,除非是出公差。” “你是包办婚姻吧?有几个小老婆?” 这个问题颜毅没有答。 “看你身手不错的样。我其实也会点儿功夫,不如待会儿落地咱们比划两下……” ****** 怪洞所在的山谷地处铭石山内,附近有个铭石村。飞船于天蒙蒙亮时到达,先在群山上空绕了两圈,观察地貌。怪洞大概二百丈左右的直径,就是一片漆黑,看不出别的来。洞上方的空气倒很平静,没有什么漩涡气流之类的。 飞船随后停在洞口中央的上方。众人打开舱底的一个小门,门旁有个四尺宽的转轴,上面缠着一圈圈坚韧的钢索。境初命人将探测器绑在钢索的一头,朝着洞中慢慢放落下去。之前国师曾把一个法器扔入洞中,说是再也没能召回来,也不知洞中有什么古怪。 同船前来的技术兵坐在一旁,盯着面前的一个屏幕,随着探测器在洞中的深入,不断汇报着磁场重力场温度辐射等数值。颜毅在众人身后东看西看,这些对他来说应当很新奇。 魅羽和境初同时还盯着另一个屏幕。这上面显现的是探测器传回来的影像,一直是漆黑一片,实在有些奇怪。按说这么宽大的一个洞口,探测器刚下去时应当被天光照得亮亮的。洞里似乎有什么能吸收光线的机制。 五丈……十丈……探测器慢慢地下落,数值都在正常范围内。看来还得有些时候。魅羽撇下众人,自己来到甲板上,漫无目的地四处看。 忽见斜对面山脚处有个人影一闪,接着被一丛树木挡住了。来不及通知其他人,她当即离地而起,像只大鸟一样飞过去。待离那人几丈远时,见是个砍柴的樵夫,正在往铭石村的方向走。 魅羽悄悄落地,远远打了个招呼。樵夫紧张地回身,见是个红衣飘飘的年轻女子,神态便恢复了正常。在到达少光天皇宫之前,魅羽已在船上换回了自己在天庭的服饰。目前这身打扮虽然一看也不是少光天的人,至少比空处天厨娘的黑布袍和白围裙要正常些。 魅羽走上前,说自己正在找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问大叔您见过没有。 “不久前才看到的呀,”樵夫说着,用手指了指一条山路的尽头。“我是从那儿上的山。看到一个小孩的背影后,叫了他一声,想问问他有没有大人在附近。结果他往旁边的树林里一闪就不见了。一个时辰后我下山时,也没再见到。” 一个时辰……魅羽听后谢过樵夫,便沿着那条山路走去。待樵夫看不到她时,施展轻功,眨眼便到了樵夫所指的地方。接着原地坐下,双目微闭。 过了会儿睁开眼,站起身,又朝飞船方向飞过去。三年前她使这个觅踪术时会全身劲力尽失。随着修为的增长,现在只是内力损耗比较大而已。 回到船上,探测器已经被收了回来。境初因为找不到她,正在甲板上四处观望。 “你去哪儿了?”他如释重负地说,“还以为你失足掉进洞了。” 魅羽正要告知追踪的结果,见船舱中众人又把钢索扣在了陇艮的腰上。陇艮手中抱着杆散弹枪,头盔上戴着强光灯,从舱底被慢慢地放下去。 “他也要下去?”想起在追踪时看到的情形,魅羽有些不放心,“我跟去看看。” “你……”境初追着她进舱,像是要反对的样子。又看了看几个下属,也许不想被认作厚此薄彼、公私不分,便没说什么。 魅羽沿着钢索纵身跃下。来到陇艮身边时减速,一只手扶着钢索,同他一起入洞。才下落没多久,头上的蓝天就被一片漆黑取代,甚为诡异。 “嗨嗨,老板娘也下来了?”陇艮说着,左右转着头,将头盔上的强光灯照向不同的方向。所照之处皆是一片虚空。 “嗤——别出声,免得错过了什么动静。” 魅羽用了下探视法,没查到任何异物的存在,稍微放了心。二人就这样静静地下落着,有种沉入深海中的感觉。 ****** “我还能再回来吗?”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个声音魅羽从未听过,但总觉得这个人她也许认识。 “不能。不过回来做什么呢?”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道,“咱们的世界就快完了。” “不公平!”年轻的声音忿忿地说,“凭什么?” 魅羽还在继续下降。摸了摸身边的陇艮,想问他是否也听到了。转念一想,以陇艮的性子,如果在这时听到人谈话,不可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怎么不公平了?”老人的语气中带着讽刺与无奈,“快乐的时光都过得快,不是吗?多一个维度,便多了自由,可状态也因此变得不稳定起来。这也许就是自由的代价吧?” 现在魅羽意识到,声音不是从她耳朵里传进来的,像是用脑子听到的一样。因为虽然她在不断下降,声音的大小和方位却没有多少变化。 两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此时下降之势已停,转为上升。这么快就到钢索尽头了吗?她记得之前探测器下去的时候挺久的。也许是境初放不下心,提前叫停了。这个念头给她带来些许甜蜜。她这是心动了吗? 她现在越来越觉得来空处天是个正确的决定。了解一个人不是看他对你都说了什么,或者能给你带来多少东西。是看他如何做事,如何对待他身边的人。境初也许不完美,有凡人的各种弱点,但他待人厚道,真诚不虚伪。 正胡思乱想,那个年轻的声音又开口了:“要在别人的身体里待二十多年,做什么完全由不得自己,真不知怎么熬。唉,希望他别成天做傻事就好。” “人家是佛陀下凡,比你聪明,好吧?好好学着点儿,对你有好处。”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周折?直接打去无所……” 魅羽还在凝神倾听,却被身边的陇艮打断了:“什么味儿啊?你闻到了吗?” 魅羽一闻,打了个激灵,那两个声音立刻不见了。不好!刚刚太专注,竟然没留意四处弥漫的火药味。用探视法一看,周围的黑暗中漂浮着一个个大球,有的圆些有的扁些,正在从远处向二人汇集过来。估计火药味就是那些东西散发的。当即一手抓紧陇艮的胳膊向上纵跃,另只手朝天使了个斗宿诀,同时默念雨神教她的五字真言。 上次在少光天使这个斗宿诀的时候,还是在皇子们的殿试上。当时她为了制造水汪汪的眼睛用了这招,结果发现少光天的星空和人间不同,变成一双火眼。幸亏先有了那次经历,否则这次要是犯了同样的错误,后果可不堪设想。 只听轰轰轰几声响。先是一股大水从天而降。与此同时,被冲落下去的火药包在脚底爆炸起火,爆炸的气浪又将二人向上连掀几个跟头。二人急忙抓住一侧的钢索。还好爆炸是在下方,若是身在炸药群中,此时就是修为再高也已丧命。 魅羽握着钢索喘了口气,之前的觅踪术毕竟消耗了大量内力。正打算再次提气带着陇艮向上飞,钢索的上部不知哪里断了。只得丢掉钢索,带着陇艮横移了两丈远,才向上飞去。 “怎么会断了呢?”陇艮不解地说,“不可能啊。你大概不清楚,那条钢索不是寻常事物可以斩得断的。” 又飞了一会儿,魅羽心中升起一股寒意。她带着陇艮已经升得够久了,按说早就应该出洞了,为何上方还是一片漆黑? 正疑惑,陇艮身上的对讲机里传出境初的声音:“出什么事了?钢索怎么断了?还听到很大的爆炸声。你们没受伤吧,怎么还不上来?” “不知道啊,”陇艮说,“长官,你查一下我们的方位。” 对讲机里静默了一会儿,接着是境初气急败坏地叫:“干嘛还在下落呀?上来,快上来啊!” “向下?不对啊,我们就是在往上升啊。” “我明白了,”魅羽说,“我们立刻上来。” 刚说完便感觉不对,有什么声音在那里吵?像是一堆人在嗡嗡嘤嘤地呻吟低语。她带着陇艮转向后方。在陇艮头上的强光灯照射范围内,出现了一堆东西。 魅羽定睛看去,差点呕了出来。按说她出身鬼道,自小什么样的怪模鬼样没见过?死在她手下的人鬼仙也有不少了。可还从未见过如此让人反胃的景象。 这堆东西是一二百个人头凑在一起。头与头之间不是截然分开的,而是黏连在一起。就像一个个泥捏的小人,泥还未干时又被汇拢,重新揉成一大团。一个人脸紧连着另一个人脸,你的头发混着我的头发,老人的下巴是孩童的前额。而且这些脸还都是活的,有的在转眼珠,有的在喃喃自语,还有的在阴狠地诅咒。 “我的妈呀——”陇艮颤声叫道。 等等,左边的方向也有东西。 “看你左边!” 陇艮扭头,强光照射出一堆人腿。同样地纠缠着、融合着、互相攀附着。魅羽用灵识一探,周围空间里漂浮着数不清的这种大型怪肢体,都在慢慢地朝自己涌来。 “开枪,”她说。 随着散弹朝周围空间的发射,魅羽带着陇艮一边转圈一边快速下降。这种螺旋射法是特种部队的几种基础训练之一,专门用来应付身处半空被敌军包围的情况。黑暗中也看不清状况,只感到各种软的粘的碎屑迎面扑来,满鼻子的血腥味,让人喘不过气。 还好是下降,比上升省力得多,不一会儿便见脚底一亮。魅羽大喊:“停止射击!” 二人一同“掉”入了飞船所在的半空,经过了那么一刻失重的状态后,又开始往洞口的方向回落。魅羽已精疲力竭,但知生死就在这一线。猛提一口气,拉着陇艮,冲向飞船。 ****** 找回二人后,船便飞离铭石山。计划是先送颜毅回皇宫,之后再转飞人间所在的南阎——娑婆世界。 魅羽同陇艮在会议室坐下,喝着境初递过来的热水,吃了些东西。二人依次汇报了在怪洞里的遭遇。因为是公务,境初将听到的一字不差地在电脑上记录下来,稍后便会作为紧急军情传送至军部。颜毅也被请来旁听,回头好像聂驭汇报。 “总之,今天要是没老板娘在,我可就回不来了,”陇艮说。 “你不是第一个,”境初小声说。 颜毅问境初:“公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自己认为是在上升,实则是在下沉?而往下跳却又回到了天上?” “我不敢确定,”境初说,“不过我岳父裴教授之前提出过一种理论。在高维与低维世界的破口处,可能产生各种时空颠倒和混乱。这种上下反转的现象,应当是重力场因为某种原因调了个个儿。” 见颜毅一头雾水的样子,魅羽向他解释道:“就是两个道不同的世界相接的时候,其天地之气与阴阳变化产生了紊乱。” 一边说,一边琢磨,她能听到百石同老者二十多年前的对话,也是时空错乱的结果吗? 等陇艮和颜毅离去后,她冲境初说:“我还有两件事要告诉你,不要做记录。” “这,不符合规定。” “这两件事里的信息是我用个人的能力获取的,同时牵扯到很多隐私。如果你非要记录,我就不说了。” 他合上笔记本。 魅羽先是复述了那一老一少的对话。虽然简短,但信息量很大。显然,这段对话应当是发生在二十多年前。年轻人就是百石,从异世来六道的目的是附体陌岩。那个老人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你听到的都是真的,”境初说,“那么有个很重要的信息,就是高维世界不如低维世界稳定。百石所在的世界在二十多年前,就已踏上了灭亡的道路。难道这才是他们针对我们的原因?” “恐怕没这么简单,”她说,“附体陌岩,并来低维世界搞破坏,难道就能帮高维世界度过难关了吗?我总觉得这里有个关键的地方,我们一直都没捕捉到。还有最后百石提到的‘打去无所’,是什么意思?”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魅羽又开始讲第二件事,“我找到你儿子的踪迹了。” 境初的样子像是被闪电击中了,呆呆地望着她。 “大概在我们到来前的一个时辰左右,有个樵夫见到个六七岁的小孩,在山脚下。我施法追踪了一下,发现孩子是被一艘船接走的。那艘船比我们这艘可要先进多了,船体光滑,线条优美。虽然是实体,看着却像半透明一样,能看到船另一侧的世界,而看不到船内部的境况。只一瞬便消失在西南方的空中。” “被船接走的……”他皱着眉,“难道这孩子不是来自高维世界,而是六道中的某处?” 魅羽转动着手中的水杯。“我虽不敢说对六道中所有世界都了解,但以我的经历来判断,不可能来自于任何低于你们空处天的地方。连夭兹人也不具备这样的飞行技术。” 无瑟界天里的四个天界,已经是三界六道中最高阶的所在了。在空处天之上,又有识处天、无所有处天,和非想非非想天。倘若这孩子真的不是来自于异世,那应当就是这三个天界中的某个。 “可是,”境初站起身,困惑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如果不是来自异世,为何要在这里出现?是谁把他放在这里,又把他接走的?我本来以为,高维人知道他是我的儿子,拿他做诱饵逼我就范。可要是这样的话,为何赶在我们到来之前又把他接走呢?” 是啊,魅羽也想不通。如果不是她凑巧看到那个樵夫,境初就不可能知道那孩子今天在这里出现过。那么对方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呢? 她又问:“之前你们同识处天打过一仗,后来和他们还有来往吗?和另外两个无瑟天界呢?” 他摇摇头。“这些年来,我们同识处天一直没有恢复邦交。当然民间一直都有些私人来往和小型的商业活动。我估计,识处天的发展不会和我们差太多。至于另两个天界,一个多世纪以来都没有联络过。谣传说,无所有处天至少比我们超前了一百年,而非想非非想天,已经到了不可用常理推测的地步。” 等等,无所有处天……之前百石说的“打去无所”,难道说的是要和无所有处天开战吗? “要不然,”她说,“等眼前的事情处理完,你和我去一趟无所有处天看看?如果飞不过去,用枯玉禅就行。” “不急,”他上下扫了她一眼。“你看看你的样子,才重伤痊愈,现在又跟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一样。鸟都没你飞得多,什么时候才肯找个窝安定下来?祖母还等着抱曾孙呢。” 她拿手指拨弄着桌上的一根吸管。“曾孙不是已经有了吗?所以要跟你去找啊。” 他没有看她,目光穿过窗户,望向船外漆黑的天空。“想你找到的话,别人会送到你面前。不想你找到的话,世界之大又能去何处寻?我虽不知幕后人是谁,也能确定他没安好心。去之前必须做好足够的准备,才不会自投罗网,处处为人所制。” ****** 第二日凌晨,飞船在龙螈寺山脚下降落。盛夏的山林生意盎然,走在古树间碧坡上有种节日出游的喜悦。魅羽再一次踏上这片土地,闻着空气中熟悉的泥土味与香火气,想着那年怀揣枯玉禅第一次上山的情景,眼眶里有点刺痛。 境初的四个属下将二人送出飞船后,问:“长官,何时来接你们?” 境初看了眼魅羽。 “一个月后吧,”她说。 四人点点头,转身要上船。 “哎等等!”境初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一个月?需要这么久吗?” “之前是谁老嫌我东奔西跑的?”魅羽单手掐腰说,“一个月就嫌长。涅道法王你见过的,知道他在这里待了多久吗?整整一万年。” 境初的脸色像是被人骗走了一万块钱。 属下们也纷纷说道:“现在流行婚前蜜月,一个月刚好。” “是了,听老板娘的就对了,”连陇艮都这么说。 境初一脸无奈地看着飞船离开。魅羽跟着领他进山,听他一边登山一边嘟囔:“婚前蜜月?蜜月有去寺庙的吗?” 蜜月?魅羽的嘴角泛起坏笑。不是你说要做好充足的准备吗?这一个月,先好好准备你。 不过走了几步,就没心情幸灾乐祸了。先前在少光天皇宫,皇后说魅羽水性杨花,话虽伤人,她还可以置之不理。真正让她打怵的,是带境初回龙螈寺后,如何面对师兄们的目光。 进庙门后先带他去西院拜见景萧。不出所料,师兄们一听师娘带人回来了,都放下手头的事务赶过来。结果看到境初这个既不是娃娃、也完全没有和尚样的大男人之后,脸都黑了下来。默默无语地跟在二人身后,朝西院走去。 然而景萧的表现全然不同。魅羽带境初进了客厅后,从窗户里看到景萧正在院里喂几只野兔。野兔本是极为谨慎怕人的动物,许是日子久了,了解景萧的为人后,便把这里当粥厂了。二人进屋没多久,景萧的背影便一动不动。接着取出篮子里还剩下的两棵青菜,将篮子扔给兔子们,攥着青菜走了进来。 他进屋时,境初正站在一个破旧的书架前,凝神看一辆巴掌大的木制平板车。魅羽记起来,上次她带小川来的时候,景萧把屋里有的小玩意儿,什么木鱼啊,扇子啊之类的拿来给他玩,独独没有动这辆小车。不知道对这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家来说,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意义。 “还记得……”景萧话说了开头便打住,两只不大的眼睛望着境初,里面有亮光在颤动。 境初闻声转身,看到景萧后冲他合十行了个礼。“景长老好。冒昧前来,打扰长老清修了。” 景萧回过神来,像是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菜,放到身边的桌上。在脏布袍上擦了擦手,冲境初回礼。“施主不必客气,请坐。” 接着瞅了眼魅羽,又冲一旁坐在长椅上闷闷不乐的四个师侄孙训道:“客人来了也不上茶?做人都做不好,还做什么和尚?” 洛石、陆锦、何杨、卧空依次站起身,走了出去。因为没见到鹤琅,魅羽便问景萧:“长老,大师兄在老君那里,一直也没消息送回来吗?” 景萧坐下,耷拉着大眼皮,叹了口气。“半个月前他就回来了。整天一个人关在禅房里,谁也不理,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这样啊……魅羽心想,难道大师姐还真跟那个什么星君好上了?不过眼下不是讨论鹤琅的时候,先问景萧,可否让境初在这里住一个月。 “哦?”景萧不动声色地问境初,“施主对学佛修道有兴趣吗?” “年轻时也没有很强烈的想法,”境初老实地回答,“大概是年龄大了,最近这些日子对终极问题开始有所考虑。不过也知道自己资质不行,能修到什么地步不敢强求。” 景萧点了点头。“四个魂的人,不修行有些可惜了。” 魅羽知道,景萧这么说便是同意亲自指导他,心里暗暗高兴。问:“我和鹤琅不在的这些日子,蓝菁寺和印光寺,有没有来找过麻烦?” “珈宝两个月前圆寂了。那帮人目前正为蓝菁寺下任堪布一事弄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 “啊?”魅羽大吃一惊。 珈宝是喇嘛国当前唯一一个金刚上师。据说陌岩在转世前,修为离金刚上师就一线之隔。现在也不知哪位高僧有希望成为下一个。 “什么原因离世的?”魅羽问,“他之前身体看着不错啊。” 除了被她气病的那两次。 景萧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什么原因,就只能问他们自己了。” 魅羽想起曾在千面人的录像中见到梓溪的样子,该不会和那有关吧?“那长老认为,目前谁最有希望接管蓝菁寺?” “珈宝走得突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那些老人中有一半支持梓溪回蓝菁寺做堪布,也有不少认为梓溪这些年的业绩乏善可陈。” 说到这里睁大眼睛冲魅羽说:“他的挫败中有不少还是你跟肥果的功劳呢。” 魅羽尴尬地一笑。 “因此决定下月初在珈宝的徒子徒孙中进行选拔。我打算让鹤琅去试试。” “啊?”魅羽张大了嘴巴。珈宝虽是鹤琅的授业恩师,但蓝菁寺毕竟是“敌人”啊。再说鹤琅走了,龙螈寺怎么办呢? 她疑惑地望着景萧,却听境初对她说:“能成的话最好。你在来时的路上和我说过,那两个寺历来和你们过不去,总得想个一了百了的办法。如果鹤琅成了六大寺的头领,那谁来做龙螈寺的堪布、龙螈寺有没有堪布,都不再是问题。” 境初这番话说完,景萧不置可否,但望向他的目光中百感交集。 第120章 摸天脉 当天晚上,境初躺在分给他的禅房里。奔波了一天不能说不累,却一丝困意也无。 可能是周围太静了吧?他在空处天的府邸夜里也很静,但不一样,那里的静是忙碌后的暂歇。他和仆人、邻居们、街上的行人及车辆,像被一张看不见的屏障笼罩着、庇护着。屏障内保留着人们呼吸的气味和食物的余温,让人不用理会头顶上空浩瀚的苍穹,也不必思考亿万年长存的宇宙中人类那短暂的寿命。 而建在山上的古刹是不同的。当黑夜来临后,白日里的香火气淡下来,过于清晰的空气让人觉得离天很近。神识中那些个镶金的、泥塑的佛像在殿宇中苏醒过来,审视着他这个凡人所有不体面的动机和肮脏的念头。 怎么莫名其妙就上了贼船了呢?想想几天前还仆佣成群,爱去哪儿去哪儿。可以随时不要脸地挤在她身边睡,把“生孩子”三个字挂在嘴边。一边想着,他从床上坐起,打算去找她。理由嘛,就说让她“指导”一下打坐。却又记起吃晚饭时她说过,今天好好休息,修行明日再开始。 那就出去走走吧,反正也睡不着。下床穿好衣服,便出了禅房。头顶的星空让他一怔。天上怎么能有这么多、这么密集的星星?这个世界还没进入污染时代啊。 僧人们应该都已睡下。境初沿着鹅卵石路走了会儿,却见迎面走来一人。年纪不到三十的样子,气宇轩昂,举止庄严。他认出是白天拜会过的本寺新任堪布鹤琅,二人互相行了个礼。 在天庭的时候,境初就听说魅羽有个师兄在老君那里做学徒。当时她搬来自己行宫里住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估计鹤琅也一早知道他俩的关系了。 “这么晚了,公爵出来可是找人?”鹤琅手里捧着几本书,问。 “睡不着,随便逛逛。” 鹤琅望了眼路旁的一个凉亭。“公爵可愿借一步说话?” “那自然好,”境初也盼望同鹤琅单独聊几句。“叫我境初就好了,不必客气。” ****** 二人在凉亭里的石凳上坐下。盛夏的夜晚蚊虫多,来这里的路上境初便倍受骚扰。然而身边坐了位佛道双修的高僧后,凉亭便成了净土。 “我也是睡不着,去藏经阁借几本书,”鹤琅一边说着,将手中的书搁到身边的石凳上。“说起藏经阁,我这个师妹原先在寺里的时候,藏经阁便是由她尽心尽力地打理。这里就像她的家。我同她师姐的事,她也一直挂在心上。” 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境初心道。他初次遇到魅羽,是在天墉城自己常去的那家饭馆里。当时只是有些好奇,按说七仙女都该是端庄贤淑的典范,没料到新选上来的这批如此嚣张跋扈。 然而后来在马车里的那番对话,以及晚宴上见她替姐妹们出头,让他不得不承认,人无完人的根源,也许是这个世界本身离完美太远。因为爱才会有愤怒。有在乎的事和人,所以做不到无动于衷。 耳中听鹤琅说:“我那几个师弟入门晚,师父离开得又早。若有冒昧之处,还请别放在心上。” “说起你同魅羽的这个师父,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鹤琅闻言,深吸了口气,抬眼望向满天繁星。境初猜,他看着的一定是最明亮的那几颗。 “怎么说呢?简言之,就是有他在那里,别的人都会黯然失色。” 听他这么说境初并不意外,只是心里有点酸酸的。魅羽和他说起陌岩的时候,是不带感情地叙述事实。然而他知道能让她如此刻骨铭心、遍寻六道去找的,必然是个非常出色的男人。 “日间你也去我禅房看过了,”鹤琅又说,“不过是比普通僧人的大一些罢了。师父住过的禅院一直都空着,别人只道我是尊敬他才不搬去住。实则是因为处处都有他的身影,一抬头一回眸仿佛还能看到他站在那里。” 嗯,那个人没有真正离去,境初想。便如这满天繁星,用永恒的光辉照耀着所有爱他的人。 “境初兄,我们出家人,在你看来发生这些事也许有些奇怪,也不符合戒律。可正因为出家人不恋外物,一旦动情就比平常人更为执着。我师父是个不惧世俗眼光的人。师妹看着凌厉泼辣、爱出风头,其实她想要的不过是和自己心爱的人身处同一屋檐下。做和尚、做男人,也不在乎。” 说到这里,鹤琅拿着书站起身,像是要结束这次谈话了。“她既能看上境初兄你,可见你定有过人之处。希望你能善待她。再强势的女子一旦动了真情,那她就同世间所有深陷爱河的女子一般脆弱。” 境初也站了起来,“鹤琅兄所言极是。” 鹤琅没有再同他客套,转身准备离开凉亭。又驻足,背着他说道:“缘分这东西,罕有人知道珍惜。直到隔世为人,或虽在一世同为自由人、却因种种缘故无法在一起,方知其可遇不可求。便如那终日无所事事者,到了病入膏肓之际,但求多活一日,也不可得。” “等等,”境初叫住他,走到他身边,从侧面看着这个虽然老成持重,但毕竟还年轻的僧人。“景萧长老打算让你去参选蓝菁寺堪布的比试,你确定真的要走这条路吗?” 本来境初也认为这是好事。但听了他刚才那番话,境初心里很不好受。看来鹤琅对魅羽的那个什么师姐是认真的。像他这样优秀的年轻人,这个年纪在空处天正是享受生活的时候,却要这么早就背负重任。 “是我先同师叔祖提出来的,”鹤琅说,“师父同我们说过,能力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以我目前的水平也许无法拔得头筹,但我会尽力。” “众人的问题,当由众人一起解决,不要太逼自己。” 鹤琅扭头望着他,“谢谢你,境初兄。虽是初次相见,却总觉得你并不陌生。” ****** 第二日清晨魅羽来敲门的时候,境初还赖在床上。 “怎么还不起床吃饭?”她大踏步冲进来,“不是说好了上午去景萧长老那里吗?” “起来穿什么呢?”他理直气壮地问,“我原本计划去少光天看看就回家的,什么换洗衣服都没带。谁承想会被人绑架?” 因为要见聂驭,之前穿的是在蟠桃会上穿过的那件浅蓝色长袍。然而只有这一件,总不能天天穿吧? 见她站在床边说不出话来的样子,他在心里暗笑。“还有啊,原先都是仆人把早餐送到我屋里来,不习惯出去吃。” 他知道这句话就有些得寸进尺了,预备着她即刻发火。不料她只是平静地说:“好,我去拿衣服和早饭。”随后就出去了。 不对,境初警醒地在床上坐起来。这丫头会如此温柔听话?太反常了。待会儿可要小心着些,别着了她的道儿。 等了好一阵儿,才见她提着一个食盒,怀里抱着一堆衣物走了进来。先把食盒放到桌上,然后把衣服搁到床边。“你看看今天穿哪件?” 他坐在床上,伸手翻了翻那叠灰白黑的衣物。“这些都是和尚的衣服啊。” “你以为呢?”她淡淡地说,“这里是寺庙,你指望能找到什么时髦的款式?” “可是……我穿这些,会不会很怪?” “习惯了就好。” 他叹了口气,从里面抽出一身白色粗布短袖衫换上。接着去一旁的脸盆洗漱,然后就要吃饭。 “你不得重新梳头吗?”她问,“你穿着和尚的衣服,扎一个马尾像什么样子?” “别的不会,”他自顾自吃了起来。 她也没多说,拿着梳子走过来,给他在头顶挽髻。 “和尚梳发髻也很怪啊,”他边吃边说。 “你想理光头也可以。” 他立刻安静了。吃完后站起身,她上下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可以走了。” 他冲她说:“想笑又不敢笑,会不会憋出内伤?” “不会,”她说话的样子像是脸上敷着面膜。 直到出了禅房,来到路上时,她才扑哧一声喷了出来,笑弯了腰。 ****** 二人来到景萧院门口的时候,发现鹤琅已经在前院等着了。过了会儿,景萧从后院走过来,怀里抱着只灰色的小野兔。野兔原本就不大,此刻蜷缩在他怀里,就更不起眼了。 “来,你打它一拳,不要用内力,”他冲鹤琅说。 鹤琅莫名其妙地望了望景萧,又和魅羽对视一眼。“这……” “你是怕伤到它还是怕伤到我?”景萧问。 鹤琅还在犹豫,魅羽已经摆好姿势,一拳朝着兔子的脸部击去。境初可以看出,虽是对付一只兔子,但仍然全神戒备,应付一切可能出现的情况。这大概是久经沙场培养的本能。无论何时都不轻敌的人,才最有可能活下来。 结果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魅羽的拳头还没碰到兔子,就听兔子嘴里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吱”。单听这声音,绝对让人无法相信这是只兔子发出的。 “这是怎么回事?”鹤琅问。 “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景萧说,“当年燃灯古佛打败涅道,化无量净天神龙为龙螈山,降落人间镇压涅道。自从涅道两年前回复自由离开后,神龙的灵气便在慢慢消散,然而这个过程得好几年。” 说着摸了摸怀中的兔子。“我是在喂这些小动物时发现的。它们有的力量奇大,有的眼神儿格外好,有的眨眼就跑没影儿了。我怀里这个,则是声腺异常发达。我想,它们大概是时常浸润在神龙飘散的灵气中,才产生的这种变化。” 境初、鹤琅、魅羽三人面面相觑,有点明白景萧要他们做什么了。 “不过长老,”魅羽说,“我们也一直住在这山上,为何没有变化?” 景萧抬手指了一下群峰环绕下的山谷。“之前涅道的法身是压在山谷中的,神龙的灵气应该也集中在那里。只有常去谷底的小动物,才有可能出现异能。” “长老是要我们也去谷底?”境初不确定地问,“在我们空处天的知识里,受了辐射也可能有这种效果。万一有副作用呢?比如生、生不出孩子……” 魅羽瞪了他一眼,“神龙的灵气!什么辐射呀?我读过你的那些书,你试试用辐射把涅道给压住了?” “境初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景萧说。 “我去试试吧,”鹤琅平静地说,“以后我早晚两次去谷底打坐。若有异常,会及时告知。” “一定要小心,”景萧嘱咐道。 鹤琅冲景萧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景萧又对魅羽说:“你也先回去吧,我同境初还有事。”跟着转身进了禅房。 “你这个人,”魅羽冲境初埋怨道,“我大师兄同大师姐也不知此生能否重聚,你还提什么生孩子?” 境初想起昨晚的谈话,心下黯然。 又听她说:“另外啊,我也不能生孩子的,我灵力里被种了毒。” “什么?”境初大声问,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哎你回来!把话说清楚。” ****** 境初进到屋里,见景萧坐在圆桌旁,身边的地上搁着一箱书。 “这箱书是历代堪布传下来的,”他从箱子里取出一本深蓝皮的书。“不过当年师兄也经常借给我翻看。这本《正逾集》里面提到的一些功法,有内功,有招数,也有法术,是只能给罗汉位或之上的修行者练的。不到那个境界硬学,只会有害。” 说着抬头看了看境初,并示意他在桌旁坐下。“那天初见你,发现你有四个魂,我就想起这本书来了。不过你的情况有些复杂。怎么说呢?你虽有罗汉境界,但你的修为被全盘打乱了,像一堆碎片不受控制。” 罗汉境界……境初暗想,为什么呢?又是怎么被打乱的呢? “所以还是得从修行的基本心法开始做起,不断整理这些碎片,提高掌控力。至于这本书,当你修习里面的功法时,必须有人在一旁给你护法。” 我也是这么想的啊,境初暗道。 景萧把书递给他。“有看不懂的……唉,估计你都看不懂的了。就让老七给你逐句解释,不过一定要告诉她,以她的修为切不可自己学。” 老七?景萧为何也管魅羽叫老七?她上头不是只有五个师兄吗? “是,我记住了。” “今天是第一天,你先在我这里开始。打坐学过没?”景萧指了指地上一个破旧的蒲团。 “我只会散盘。”境初起身,到蒲团上坐好。 “那还是腿部经络不顺、穴道不通的缘故。通了就会好了。” 接着同境初讲了《正逾集》里介绍的一种功法——摸天脉。 “坦白说,天脉是什么样的,我也没见过。只有修得‘种魂’之后,方能接触。照书里说,六道形成之初,是没有什么脉络的。天地之气以一种均匀平和的方式在各个世界流淌……” 境初听到这里略微走了下神。他最近一年来开始对玄学感兴趣,经常看到这个“天地之气”。他当然知道这指的绝不是大气的流动,那是什么?是暗物质吗?每到这时候,他就希望魅羽也能同他一样读个学位——虽然那会影响到他们的造人大计——大概也只有她才有资格和悟性将这两种不同的系统融会贯通吧? “……于是便慢慢形成了脉络,这种脉络就同人体一样。所谓‘不通则痛’,人体有很多病痛的形成,与经脉有关。天地之间的脉络若是出了问题,也会出现气候异常,甚至地震瘟疫等各种灾难。” 境初想了想,问:“那摸天脉的作用,是要给天地治病吗?” “问得好!”景萧赞赏地点了点头,“很多修行之人,关心的只是如何提高自己的修为,绝不会想到去给天地治病。可以说,少了这份胸襟和魄力,最终能达到的境界便有限。” 说到这里站起身,走到境初背后。“都说天人合一,这可不是种比喻。倘若能通过摸天脉来给天地顺气,调和周围世界的五行运作,那你这个人,就更容易被天地所接受。你能调动的资源也更多更强。” 说完,景萧单膝跪地,左手搭上境初左肩。“要想摸到天脉,最初需要入定。等熟悉了,便是行走坐卧也能随时感知。初次尝试,我助你一臂之力。你只需放松,尽量将神识向外扩散,看看是否能感知到天脉的存在。” 境初于是双目微闭,开始入定。他本以为左肩上景萧手握之处,或许能感受到热力或气流之类。但什么也没有,那只手便似不存在一样。接着想起魅羽告诉他的,要“不着念”,便不再去理那只手,也不刻意去想什么天脉。尽量让自己内心澄明,灵识放松。 ****** 出了群山,是湖、树林,然后是大片的农田。一个小镇、荒地,又一个小镇。这第二个小镇上还有间小小的佛寺,青瓦白墙,同喇嘛国里的建筑风格不太一样。按说境初只是在半空中一晃而过,也不知为何能把握这些细节。 此刻的他如同在大海中的一股急流中飞驰,只不过是在天上。没感到自己使了什么力,而是被推着、被吹着往前行。这股急流并不是无色的,有时是浅绿,有时是暗黄。奇怪的是,境初原本有恐高症的。现在身下没有任何屏障,就这么孤身飞行,却没有丝毫的惊慌,反而觉得浑身舒畅。也许这就是景萧说的“天人合一”? 又过了会儿,前方出现一群山峰,远远看着便比龙螈山更为挺拔和陡峭。依山而建的是些城堡样的建筑,以金色和蓝色为主。这时气流开始颠簸起来,幅度越来越大,颜色变为黑灰色。境初如狂风中的落叶一般,连翻几个跟头。 还没定神儿,又见自己正在随着气流朝一面崖壁上撞过去。正要开口大叫,忽觉肩头传来一股洪厚又柔和的力量,让他立刻停止翻滚。接着就出了急流,身体在向上升,越升越高。 再低头朝下方望去,一共见到五条黑色的急流,都在朝那座寺庙的方向汇集过去,好像那里有个下水道一样。接着肩头一痛,睁开眼睛,回到景萧的禅房中。 景萧把手收了回去,站起身,在屋里走了几步。“果然不出我所料,珈宝突然圆寂,事出有因。” 境初想了想。他之前听魅羽和景萧谈起过珈宝,知道这是蓝菁寺的堪布,也是喇嘛国近些年修为最厉害的高僧。这跟自己刚才的经历有关吗?莫非那座山中的寺庙便是蓝菁寺? “长老的意思,是蓝菁寺在操控附近的天脉?”说完又想起魅羽同他说的,千面人的面孔中有印光寺堪布梓溪,也是鹤琅这次竞选蓝菁寺堪布的最大敌人。虽然还不清楚对方是如何操纵天脉、目的又是什么,但绝非好事。 于是站起身,冲景萧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事我们不能坐视不理。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们?” 景萧回身望向他,神情有些复杂。过了会儿说:“你初次练习,一定有些疲惫了,先别想这事。下午我会同老七商量商量,你先回去休息吧。” 境初取过那本《正逾集》,冲景萧行礼,出门。一股倦意袭来,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他也没精神去吃饭了,回到禅房便倒头大睡。醒来时发现天色已暗,不仅倦意全无,且神清气爽,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 去到斋堂时,人都走光了。还有些剩饭,狼吞虎咽地吃了比平日多一倍的量。吃饱后天已全黑,去魅羽的禅房找她,不在。想起鹤琅说过,她原先一直打理藏经阁,便决定去那里碰碰运气。 ****** 目前藏经阁临时设在宝华殿内。据说之前的旧楼被火烧了,新楼还没盖好。宝华殿在东西院中间的那个圆形殿宇群内。虽然昨天她带他在寺里浏览了一圈,现在天黑了,走起来晕头转向,前后问了两个僧人才找到。 殿堂的外观像个大铃铛。境初进了大门,穿过走廊来到点着灯的正厅。不消说,四处都是一排排塞满了书的书架。在书架中来回走了几步,没见到人影,便打算回去了。 过道里一个披着长发的白影闪过。“啊——”境初大叫。随即看清是魅羽,锤了下心口。“你大晚上在这里扮鬼,很缺德的知不知道?” “晚上一般没人来,”她支吾地说着,走到他旁边。“你不好好读那本书,跑这里来干什么?这一个月对你来说很宝贵的,难不成你打算今后每年都来住上几日?” “啊不不不,”他连忙说,“我就是因为珍惜在这里的机会,才来博览群书。” 说完,伸手从一旁的书架上随意抽了本出来。“来,你给我讲讲这本说的是什么?” 他把书塞给她。她看了眼封皮就还给他,“无聊。” 他低头一看封皮——《密宗男女双修》。看吧!老天爷都知道生孩子才是当务之急。 “对了,你白天说你灵力里有毒,是怎么回事?” 她简述了一下前因后果。 “哦,那怎么解毒呢?” “我兮远师父肯定能解。不过王母说了,去她的瑶池里洗个澡就行。” “那不就行了,”他如释重负地说,“刚好不是还要接小川吗?顺便泡泡温池。这样回家后祖母问起来,好歹也像度假的样子。” “说正经的,”她郁郁地说,“下午景萧长老同我说了你摸天脉的经历。这件事必须尽快处理,否则我担心鹤琅这次参试会有危险。长远来说对龙螈寺也肯定没有好处。我打算过几天就偷偷去趟蓝菁寺,你可别提前告诉长老。” “你一个人去?那怎么行,我同你一起,”他边说,便用手揉搓着她的一缕头发。 “你又没带枪,去了只能帮倒忙。” “谁说的?况且你也需要我帮你查探天脉的动向。” “那倒是。” 二人正说着,忽听殿外有人喊:“师妹!师妹你在里面吗?快去看看,大师兄出事了。” 第121章 将军的故乡 境初随魅羽出了宝华殿,见陆锦和卧空在外面东张西望。二人告诉魅羽,鹤琅从山谷回来后就一副浑身冰凉、面色铁青的样子。目前正在禅房里盖着大厚被躺着,还是一个劲儿地打冷颤。何杨在照看他,洛石去西院找景萧去了。 魅羽听闻,让境初自己回房,便同两个师兄施展轻功赶过去。境初想了想,决定也跟去看看。听描述,鹤琅莫不是中了什么毒?虽然自己上午就提出过疑问,可就算核辐射也不可能这么快起作用吧? 他和景萧前后脚到达鹤琅禅房。穿过厅堂进到里间,正值大夏天,床尾处的地下却烧了个炭盆。屋里诸人都在不断抹汗,而被窝里的鹤琅依然在紧闭双目打哆嗦。境初和鹤琅虽是初识,可也看得出鹤琅是条硬汉子。如果不是已痛苦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绝不会在众人面前做如此表现。 景萧进屋后,众人向两旁让开,看着他坐到床边,给鹤琅把脉。之后景萧让鹤琅转身朝里,按住后背不知什么穴道输了些内力给他,鹤琅方始能开口说话。 原来上午他就下到山谷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样。日落前又去,见有人在一隐蔽处盘腿打坐,竟然是印光寺的梓溪。鹤琅问他为何会来龙螈山,梓溪也不答话,就跃起出招。 因为近期去老君那里做过学徒,鹤琅功力大增,让梓溪颇为忌惮。二人过了十几招,均挨了对方几掌。梓溪无心恋战,逃出龙螈山。鹤琅当时以为只受了轻伤,不料回寺没多久,便觉周身越来越冷,成了现在这样。 “这就奇了,”陆锦听后说道,“他们蓝菁寺一脉相承的,不都是如大师兄一般的纯阳正气吗?为何梓溪能使出如此阴寒的招数?” 景萧并未答话,只是吩咐同来的小僧人回西院取药箱。之后让众人移到客厅,只留何杨在里屋照看鹤琅。 “与招数无关,”景萧坐下后才说,“像是中了蓝菁寺的地晶散功毒。这种毒极为缺德,珈宝在世的时候是不许人用的。凡是中了此毒的,功力会一天天消散。鹤琅是因为常年修习纯阳功法,在散功过程中身体阴阳失调,才会产生目前的反应。” 众人都倒吸了口凉气。 “问题是梓溪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洛石不解地问。 景萧答道:“还有十几天就是蓝菁寺继任堪布的比试了。梓溪应当是为了增强胜算,来这里汲取神龙发散的灵气。” 魅羽问:“地晶散功毒既是他们蓝菁寺的独门毒药,应该会有解药吧?” “丫头不可轻举妄动,”景萧正色警告她,“珈宝离开后,剩下的都是些亡命之徒。再说你大师兄去老君那里虽然时间不长,可也今非昔比。等吃下乾芷丹再看,兴许能保留不少功力。” 魅羽哼了一声,“这事不会这么算完。我只是想不通,关于神龙灵气发散之事,长老您也是最近才发现的。梓溪离得那么远,又是怎么知道的?” 境初想起上午摸天脉时的所见所闻。也许是蓝菁寺那伙人从龙螈寺涌过去的天脉中探知到这点?正想着,景萧抬眼望向他,等于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当下景萧也不说破,让陆锦留下和他等药箱,其余人都各自散去。出了门,境初对魅羽说:“这样的话,鹤琅就不去参加蓝菁寺的比试了吧?不去也好。” 她皱眉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眼看着大师兄功力尽失。听说珈宝圆寂后,梓溪一直都在蓝菁寺守孝。目前受了伤,也不知是继续待在那里,还是回印光寺了。我这几日先遣人去打探下情况,之后就去找他。若是弄不来解药,就把那家伙也打到功力尽失为止。” 境初知道劝她也没用。“这个梓溪和珈宝只是师徒关系吗?听着好像不一般。” “私生子,”她说,“这个秘密珈宝一直捂得很严实。” 境初的心里刺痛了一下。这两天他也在琢磨如何去找他那个孩子。目前不知是在谁手里,只是推测有可能在无所有处天。但即使推测正确,也还是大海捞针。所以境初计划等回空处天后,请皇帝同无所有处天联系一下,让那里的政府部门帮忙查找,或许有希望。 又听她说:“那帮人没有见过你,你到时还扮作前来捐赠的大香主好了。我虽然也离开很久了,他们还是认得出我,用摄心术也不太保险。还好我们龙螈寺有种祖传的变性秘法,可以短时间男变女、女变男——” “等等,”境初站住,打断了她,“你说什么,你要变成男人?一共要变多长时间?” “恢复真身得一个月左右。” “啊?不行!” “为啥不行?” “我恶心,”他气冲冲地说。也许别人可以不在乎她做男的——比如那个陌岩——可他在乎。“说好了来度蜜月的,跟一个男人?” 她盯了他一会儿,柔声说:“我也是这两天才想到的。灵宝天尊所在的第十九层地狱里,有一个软体罗盘,据说知晓当前六道中所有人和物的所在。涅道姐姐的住处就是它告诉我的。要不然我们去找它,问问你儿子的下落?” 他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件事。“那当然好了。不过十九层地狱怎么去?用枯玉禅行吗?” 她摇摇头。“那里戒备森严,之前我是附在别人身上过去的。恐怕只有天庭的人才有办法过去。你要是帮我把这里的事办好,我就替你去天庭求王母,把我们名正言顺地派去。” 他明白她的意思了。“也就是说,我得同意你当前的计划,你才肯陪我去找儿子?” “没错,”她的神色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伸手摸了下她的脸蛋,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好吧,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能别留胡子吗?” ****** 同一时刻,在修罗皇城的太子殿中,涅道法王正在大宴宾客。夭兹人自从上次战败后,已全军退回第四层和第六层地狱,还没有再来滋过事。涅道心情大好,决定给主要将领们轮流放假。 当然了,铮引心里清楚,还有一个让涅道心情好的重要原因。截至目前,崇辅及其死党已被清除得七七八八了。其余追随者见大势已去,自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件事的功臣是魅羽,但铮引在其中也起了关键作用。现在举国上下都知道铮将军是法王身边的头号心腹大红人。 然而让铮引的下属们想不通的是,为何他们的长官接连立功升职,却没有一丝春风得意。这并不是铮引故作谦虚。他从小就是个活在暗影中的人,只有在新兵训练营那段日子里,感觉自己被阳光短暂地照耀过。现在不过又回到从前了…… 额头一痛,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抬头见涅道坐在上首的桌旁,正朝这边招手。铮引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走了过去。 身着墨绿无袖紧身战衣的涅道也不知喝了多少杯了,黝黑的肤色却一点儿也看不出醉意。他先前一直在和身边的女人下军棋,不用问,女人又一次惨败。 “我说你没事少买些衣服,多研究一下行军打仗好不好?”涅道没好气地冲女人说,“怎么一个个都这么俗不可耐、不思进取?行了行了快回家吧。” 女人噘着嘴,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不满,甩着脸子站起来走了。涅道示意铮引坐到他旁边,把一只空酒杯啪地搁到他面前,就算赐酒了。铮引自然不能让法王给他倒酒。虽然感觉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只得再次给法王和自己满上。 “你跟我那个妹妹,最近有联系吗?” 铮引摇了摇头。上次在前庭地战场上,铮引正要和“剪刀”同归于尽,结果剪刀被人一锅端了。那次又是她救了他。之后,就没有她的消息了,不知她在天庭做七仙女还好吗? “唉——”涅道长叹一声,“看你这幅没出息的样子,怎么一点都不随我呢?喜欢谁就主动去争取啊!好东西不去抢,别人还会剩给你?要不然我再和上次那样,把她绑了来?” “别,”铮引慌忙摇头。真要那样,他和她以后连战友都没得做了。 “真没希望的话就别那么死心眼儿啦,”涅道拍了他肩膀一下,“我有好几个大臣都想把女儿、孙女什么的嫁给你,你看都不看。打算一辈子打光棍啊?” “我相信奇迹,”不知为何会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连铮引自己都愣住了。 涅道有些怜悯地望了他一会儿。“接下来你有一个月的假,打算做什么?” “我想去南阎一趟,看看我父亲的家乡。” 铮引的父亲和叔父本是人间箭弩制作的工匠,是被现已退休的镇南将军请到修罗来的,还给每人物色了个修罗媳妇。铮引一直想去父亲的家乡看看。以他现在的身份,也可以私自调用飞船离开修罗了。 “南阎……”涅道的眼睛眯着,大概回忆起做兔子的那段时光,“等我有空了也想回去看看。” ****** 第二日,铮引坐着飞船穿过海洞,来到人间的东海。父亲的家乡说是在滨州一个叫旱城的地方,飞船到滨州时已是傍晚时分。 旱城看起来民风淳朴,不算富足也没缺衣少食。此刻城门处只有几个零星的农夫和猎户进出,连守卫都没有。两个属下陪铮引进城找了间客栈入住。属下随后就离开了,留下一柄短剑和一把秀珍弩给主帅防身。约好五天后回这里接他。 修罗人比南阎人要高很多。铮引有南阎的血统,已经比普通修罗男人要矮些了。饶是如此,还是得蜷缩在客栈的床上,伸不直腿。还好他从小吃苦惯了,行军打仗时更是倒地就睡,所以也没埋怨。 接下来的两日,铮引在城里各处制作或出售弓箭的作坊里打听,看是否还有人记得他父亲兄弟俩。虽然穿着人间的粗布民装,但一眼看去就是个异乡人,而且——铮引自己也承认——修罗男人五官都比较丑。因此走到哪里都有些满脸尘灰的小屁孩远远跟着,像甩不掉的尾巴。 最终在城西的一间老铺子里遇见个佝偻的老头,是他父亲儿时的好友。老头放下手中的活计,带他去找父亲堂弟一家人。 “你家祖上是干俺们这一行的,”老头边走边说,“不过也算城里的书香门第了。” 堂叔虽已过世,堂婶及子女看着倒也是厚道人。当日请铮引吃了晚饭,第二日一早带他出城祭拜祖坟。然而修罗人狠勇好斗的名声在外,一家人言谈中免不了有些拘谨。 在计划离开人间的前一天,铮引决定去旱城附近一个秀葛镇去逛逛,因为听说那个镇历来出秀才和说书先生。修罗没有人干说书这种行业,他原先听魅羽说过几回,觉得蛮有意思,便打算去逛逛。 坐上马车出了城。行在乡间的林荫道里,听着成片的知了如潮水般起伏地鸣叫着。铮引虽不困,却有些迷糊起来。身在马车中,双目微闭,神游太虚。 ****** “大而简,细而繁。小生大,近含远……”铮引见自己手拿一只毛笔,在桌上的一张白纸上写字。 又写了几句后抬起头来,见桌对面站着一个年轻的道士。道士身穿深红色道袍,额头方正,气质清朗,正饶有兴趣地品味着铮引写下的东西。“有意思、有意思……” 接着铮引便听自己说道:“这只是我个人的理解,不知是否准确。用他们的语言来说,那个世界比我们多了一个‘维度’。而多出来的这个维度究竟是宏观还是微观?这便是蹊跷所在。” 说着,铮引在屋里踱着步。“宏观多出来的这个维度,虽较难想象与描述,但毕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而微观的维度,可以用一根根小线绳来描述。这些小线绳不是直的,而是在高维上弯曲并振动。怎么形容这种高维弯曲呢?就像人在桥上走,走着走着却发现自己头冲下,在桥的底下倒着走了一样。” 说到这里,铮引自己也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 对面的道士问:“那这多出来的一个维度,究竟是宏观还是微观?” 铮引站定,直直地望着道士的双眸:“没有区别,是一回事。宏观即是微观,微观即是宏观。” 道士愣住了,那双明亮的眼睛先是迷惘,继而恍然大悟。“对啊!若真是无生一,一生万物,物极必反,那最大的结构与最小的结构,必然是紧密相连的。让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去这个异世看看了。” “这和我们佛家说的‘芥子纳须弥’也是类似的,”铮引听自己说,同时在心里暗道,莫非他目前所附体的这个人是个和尚? “灵宝兄若想去看要及早。据说异世因为多了一个维度,状态更容易变得不稳定,一旦开始塌陷便不可逆转。我现在担心的是,高维人一旦发现自己的世界出现异常,便有可能来侵占六道。” “叫他们来,”道士傲然说道,“吾世虽低阶,可也并非各个都是贪生怕死、任人宰割之辈。” 铮引点了点头。“所以我会再回去。这次的目的是……” 铮引蓦地回到现实,因为在他灵识中见有二人埋伏在前方的树林中。当即从随身携带的包袱中摸出秀珍弩,想了想,又放低。冲车夫说:“调头原路返回。” 铮引考虑的是,他有天眼的事鲜有人知,所以此刻出手当是最好的时机。然而这里毕竟不同于战场,前方埋伏的人其目标不见得就是自己。可能是寻常的拦路贼,也可能在等其他仇家。自己若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二人干掉,似乎不太妥当。 车夫依言调头往回赶。结果没行多久,那二人便已离开隐蔽处,从后面追了上来。与此同时在前方不远处也出现二人,向着这边包围过来。 铮引冲车夫说:“停车。有贼人,你先去路边躲躲吧。” 车夫把车停下,将信将疑地愣在那里,大概怕铮引偷了他的车跑掉。铮引也不多言,左手拿秀珍弩,右手执短剑,跳下车。接连两箭朝后方射去,听得远处两声惨叫,知道不必再顾虑这二人。车夫见状终于信了,屁滚尿流地逃进路旁的树林。 铮引转身再对付前方二人时,才发现这二人的修为比先前那两个要高出不少。虽然穿的是江湖人的寻常装束,头上戴着帽子,但身法灵动异常,眨眼间便到了马车前方。 人未至,两股炽热的掌风已一左一右朝铮引袭来,如山风吹着大火,似要把人烤焦。铮引脚下不稳,跌倒在地。身边的马匹受惊,一声长嘶,挣脱车厢,看情形要沿来时的路飞奔而去。 铮引心知不是那二人对手,一跃而起跨上马背。骑术乃是修罗军的传统训练项目。虽然目前都是飞船作战,骑兵已派不上用场,依然是军士们的必修技能。 铮引抓紧马鞍飞速离去,任由狂马如何翻腾也不松手。灵识中见后方二人施展轻功紧追不舍,转身举起秀珍弩,正要射击,却发觉一股针雨扑面而来。连中几十个钢针,铮引惨叫一声摔了下来。一些钢针触到地面后深深地刺入他的骨肉里,让他痛不欲生。 不多久,便被赶来的二人给拎起来,五花大绑。 “臭小子!”当中大方脸的中年人抡起一脚踢在他肚子上。铮引又一次扑倒在地,身上嘴里都是血。 “竟然折了我两名弟子,不给你放放血,难消我心头之恨!”中年人捡起铮引丢掉的短剑。 “富兄住手,”大方脸身边的同伴拦住了他。是个肤色白净、身材瘦削、满脸傲气的年轻人。身上的白衣虽是粗布,却一尘不染。“不要节外生枝。我师父要他有用,忘了吗?尽快押回去吧。” ****** 没过多久,铮引被点了哑穴、粗暴地扔进一辆大型马车。同在车厢里的还有之前被他射死的两个弟子。车厢每上下颠簸一下,铮引周身的钢针就疼一遍。 擒住他的二人在马车前部一边驾车,一边窃窃私语。铮引的天眼只能看到周遭的情形,不能像魅羽的探视法一般延伸听觉。凝神听了一会儿,只听清“曜武智”三个字,还不止一次。他记起在夜摩天狩猎那次,魅羽曾对他和百石说起曜武智的故事。眼前这些人是什么来头?为何要绑架他这个外天来客? 正想着,车厢内的两具尸体上原本戴的帽子随着车厢一颠一颠,现已脱落,露出两个光头。原来这些人是和尚啊。自忖从未与和尚结过仇,更不用说是南阎的和尚。 马车一路向西疾驰,中间铮引只被喂了几口水。到了半夜,在野外露宿,那两人搭了个简易帐篷。又生了堆火,煮了壶茶,拿出干粮来吃。饥肠辘辘、遍体鳞伤的铮引则被扔到一旁的草丛中,看来今晚要在这堆草里过夜了。 过了好一会儿,铮引一直也没动弹。两人大概以为他睡着了,便开始低语起来。 “富兄,说实话,我对师父越来越有点……怕,”白衣青年说道。 大方脸许久没有接茬。最终叹了口气,“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师父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我十一岁出家来到蓝菁寺,当时也没指望他老人家能亲自收我。不料师父看过我后,说我是块材料。” “上师看人一向很准。” “欧兄见笑了。反正挺怀念那段日子的,大家生活都很简单,每天就是诵经、习武、打坐。那时我们蓝菁寺没有现在这么风光,可也挺好的。师父对大家一视同仁。然而自从瑶老太把你师父送来,各种糟心事就接连不断。” “可不是嘛,”白衣青年喝了口茶,“现在我都弄不懂费这么多功夫,到底是要做什么?若说是为了对付龙螈寺,自从陌岩离开后,他们早就不成气候了。” 铮引原本迷迷糊糊的,听到“龙螈寺”和“陌岩”,立刻清醒过来。 姓欧的白衣青年朝铮引这边瞥了一眼。“这小子看着如此不济,你真相信曜武智的阿赖耶识会在他身上?” “试试就知道了呗,到时候有他好受的,”大方脸咬牙切齿地说,还在忌恨铮引杀他两个徒弟的事。“具体怎么操作我也不清楚,说是会用到母神罩。” “那是什么法器?” “是用来魂识分离的。在这之前,还得先找一堆人念《三心妄归咒》,连续十二个时辰不能间断。”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白衣青年说:“对了,听说那个妖女最近回龙螈寺了,咱们可得提防着点儿。几乎次次都被她坏事,真是个扫把星。” 他们是在说魅羽吗?她此刻在龙螈寺?听这二人的话,铮引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即使不能再见到她,但死前能离她这么近,也算是种安慰了。 大方脸叹了口气。“要不你劝劝你师父吧?最近这么些乌七八糟的事,他又刚受了伤。眼看比试日期就要到了,不如先把这个修罗人关押起来,别再节外生枝了。” “你以为我师父做得了主吗?”白衣青年黯然地说,“他,也不过是别人的一条狗罢了。” ****** 第二日依然是草行露宿。由于天热,车厢里那两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只不过铮引已经饿得发晕,呕无可呕。 待得第三天,能察觉马车是由平原进入山区了。听欧富二人谈话,似乎傍晚便能赶到蓝菁寺。 中午时分,车远远停在路旁一家露天饭馆旁。大方脸在车上看着,白衣青年去饭馆里点菜。然后铮引的心里便泛起一圈涟漪——她也在。她就在附近。 神识中见她同一男子坐在一张小桌旁,正在吃饭。她此刻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术,变成了个男人,一身深蓝色随从打扮。原本就是英姿飒爽的女将气质,变成男子后一点儿也不娘,只会让人赞叹一表人才。而他身边的中年男人穿得像个富商,仔细一看,是在谟烬滩和修罗见过几次的那个境初公爵。 白衣青年自然是没能认出二人。叫好饭菜后,便回马车旁等候。直到菜上齐了,才同大方脸离开马车,走到桌边坐下,快速地吃起来。 魅羽二人毕竟来得早,没过多久便结账起身,朝着铮引来时的方向走了。铮引叹了口气,暗暗同她诀别。随后欧富二人又开始驾车,带着铮引朝进山的方向行去。 “停一下,富兄,”没过多久,白衣青年突然说道,“我、肚子不舒服,你在这儿等会儿。” 他刚消失,大方脸也捂着肚子跳下车。“这天杀的黑店,定是用了什么不新鲜的食材。老子改天回去端了他们。” 外面静了片刻,就见灵识中有两人蹑手蹑脚地出现,正是扮作男人的魅羽和境初。原来他们一直都在后面跟着? 魅羽绕着马车走了一圈,低声说:“里面是三具死尸。我就知道这对活宝不干好事,果然!待会儿他们回来,看我不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是啊,铮引心道,自己目前和死尸看着有何区别? “不可打草惊蛇,”境初说,“我们迟些也要上山,被他俩认出来怎么办?” “就这么放过他们?”她不甘心地说,随后四处看了看。“有了,跟我来。” 铮引在灵识中见魅羽要拉境初的胳膊,被他躲开了。他跟在她身后,边走边嘟哝:“高僧的忍耐力,就是比普通人强。” 二人到远处一棵树下躲了起来。不一会儿,欧富二人如厕归来,坐回车上,车子又缓缓移动了。 却见魅羽悄无声息地从隐蔽处起身上跃,围着头顶一个大马蜂窝纵飞一圈,再横绕一圈。然后伸臂朝着马车前部遥遥一指。 “啊——”欧富中间骤然多了个马蜂窝,立马手舞足蹈地跳下车。二人功力深厚,自是不怕马蜂的毒。但这一番下来,身上脸上被螫针刺了几十处,如猪头一般,哭爹喊娘。 “真是邪了门了,”大方脸狼狈不堪地爬上车,赶着马继续前行。“怎么会突然多了这么个东西?” 铮引蜷缩在车厢里,咧嘴笑了。身上的钢针虽然还未取出,可也似乎没那么疼了。 第122章 同心人 “剪烛长老,”外间有小僧人报,“梓溪长老又遣人来拿药了。” 身为蓝菁寺知客僧的剪烛放低手中的账本,紧皱的眉头让布满老人斑的脸上又多了几条褶子。“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啊?”他拖着长腔说。 “可是,”小僧人怯怯地问,“总不能说不给吧?” 剪烛将账本啪地一声扔到面前的桌上。“自从上师他老人家圆寂,寺里收到的捐赠就一落千丈。原先我忙起来的时候一天接待四五个香主,现在是四五天也难见到个人影儿。” 剪烛越说越窝火,已到了晚饭时分,却全然没有胃口。“他印光寺的堪布来这里守孝就罢了,这都多少天了还赖着不走?现在受了伤,不回自个儿家养伤,带着那么一帮打手住在这儿劳民伤财的,谁受得了?家大业大也经不起糟蹋。” “长老此言差矣,”小僧人凑前两步,压低声音说,“梓溪长老是最有可能继承上师法座的弟子。您现在要是怠慢了他,将来他若真的搬来做堪布,那可不就……” 剪烛半晌没说话。“真到了那一日,我还不如转投龙螈寺算了。人家龙螈寺虽说也是一年前没了堪布,现在那个鹤琅,同样是上师带过的徒弟,行事作风稳重又靠谱。再看看这个梓溪,整天都捣鼓些什么呢?” 剪烛这么一说,小僧人似乎也来劲儿了,又凑上前两步。“可不是嘛。才去上师的密室里拿走了地晶散功丸,听说过几天又要动用母神罩。这不刚刚还派了欧富那俩蠢萌搭档去捉回一个——” “你等等,什么搭档?” “大家都管那俩叫‘蠢萌搭档’。” 剪烛的脸笑得挤成一团。正要说话,外间又跑来个小僧人。“长老,有香主来了!” 剪烛立刻起身,脸上嬉笑之色全无。抚了下衣衫上的褶皱,又从一旁的木架上取了串上等成色的佛珠挂到脖子上,才迈着方步走出里间屋。 停步,回身冲先前的小僧人道:“给梓溪长老拿药。再同长老说,本寺目前库房吃紧,问长老能否从印光寺运些物资来,接济一下。” ****** 剪烛踏着暮色进入知客寮的待客厅,见二人坐在那里,边喝茶边低语。当中一个中年男子衣着讲究、气质华贵、容貌不俗。按说他这个年龄的富人阶层,常见的都是油光满面、大腹便便。此男却肩宽背直、目清如水,一看就不是普通的世俗权贵。 他身边坐着个俊朗小生,一身朴素的蓝布随从装束。身材修长矫健,多半是内外兼修的好手,是随从也是保镖。然而眼波流动处,又有些勾魂摄魄之姿。剪烛虽是出家人,可常年接待各色香客,阅人无数。只扫了两眼,就能断定这主仆二男有点“那种关系”。不过这自然不是他所关心的。 各种礼貌寒暄之后,剪烛也坐下,神色既亲和又不市侩,将千古名寺中一代名知客的角色拿捏得恰到好处。 “不知朱员外此次来敝寺,除了求福增寿之外,还有什么特殊的心愿吗?” 中年男人腼腆地笑了,快速瞥了他的随从一眼。“其实,主要是他……想给他的祖母祈福。” 随从闻言略微低头,脸色有些泛红。又像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把随身携带的一个长方盒子双手捧到剪烛面前。 果然是那种关系,剪烛心道,面上自然是不动声色。先是按照惯例将捐赠事宜处理完毕,同二位香主讲了明日的安排。随后吩咐手下准备晚宴。 晚宴还请了寺里两位长老作陪。临近尾声时,剪烛低调退席,将手下小照客唤到另一间屋,仔细嘱咐道:“房间嘛,准备一间就好了,要宽敞点儿的。对客人的需求时刻留意。除此之外,若没有大事,不要去打探人家的隐私,懂了吗?” ****** 魅羽同境初来到客房时,已过了僧人们休息的时刻。然而桌上摆着两盘精致的点心果子,壶里的茶是刚沏的。一张大双人床上铺着崭新的竹席,挂着干净的蚊帐,让人看着就想躺上去。 “今晚我打地铺,”境初生硬地说,“你上下床时可别踩到我。” 魅羽忍着笑,在桌边坐下,开始大口吃起盘里的点心来。 “你不是才吃完吗?”他在她对面坐下,不解地问。 “今天捐出去的银子本来是留着盖楼的,”她恨恨地说,“白便宜他们了。能吃回来多少吃多少。” 他饶有兴趣地望着她。“一开始你让我故意显露些暧昧关系,我还不赞同。现在看来,效果确实不错。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她不屑地撇了下嘴。“大多数人乔装改扮时,会尽量把原有的特色都隐去。以为只有样样普通、不引人注目,才不会被怀疑。殊不知,现实常常比话本更离奇。越是寻常人,越应当有些违背常理的地方,才更可信。” 他深吸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大学还没读完,说起社会阅历跟白痴一样。一个小姑娘这么多鬼心眼儿,是好是坏?” “当你担心的是能否活下来时,就不会在乎好和坏。行了,”她有些不耐烦,“你赶紧探一下天脉的走向,我待会儿就要行动了。” “行动取消,”他淡淡地说,“就当是来做善事吧。” 她停嘴。“你说什么?” “之前没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这里就跟你们龙螈寺差不多。现在看来完全不是一个级别。一旦行动败露,你根本走不脱。” 魅羽不以为然。“蓝菁寺一向都戒备森严,可我今晚就是去看看,不会被发现,更不会和人动手。先把情况探明白了,制定好相应的策略,才好回去叫大家一起行动。” 见他不语,又说:“现在打道回府,然后呢?此事就这么算了吗?无论鹤琅做不做蓝菁寺堪布,我都不能眼看着他多年修为化为乌有。况且等梓溪这家伙做大了,迟早还是会打去龙螈寺。” 境初叹了口气,坐在桌边闭上眼睛。魅羽知道他现在不需要打坐也能感知到天脉了。过了会儿,他睁开眼,指着西南方说:“那边的山峰上有座细长的殿宇,共五层。天脉都是冲着最高层去的。” 她站起来。“我可能要晚些回来,你先休息。倘若天亮前还没见到我,你就自己离开。” 他跟到门口。“千万小心。情况不妙就赶紧溜,交由我来处理。” 她点点头,心里却道,你来处理?你又能做什么? ****** 出了知客寮,不多久便转上山路。魅羽抬头看了眼西南方那座尖尖的殿宇,最上面一层透出昏黄的灯光。 这是她第三次来蓝菁寺,对地形地貌和殿宇布局已有大致了解。前两次来的时候她还不会探视法,得防着人,此刻边走边将灵识扩散在周遭。大部分僧人已睡下,路上偶尔有个把人出现,还未走近她便已知晓。真要躲无可躲的话,使个摄心术扮作刚才的小僧人之一便是了。 走了一会儿,灵识中听到有好多人在念经。是在一个隐秘的场所,若不用探视法是没可能听到的。按说这里是寺庙,即便深夜有人念经也算正常。可魅羽是鬼道出身,对魂灵有特殊的感应。这经文虽是第一次听到,也能辨别出是用来“魂识分离”的。稍一凝神倾听便觉前额如锥子扎着一般疼。 奇怪,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念这种诡异的经文是要做什么?又探视了一下,确定声音的来源是个建在地下的殿堂,入口在附近一座小仓库里。要不要进去看看?她今晚行动的目的只是探查天脉汇集的情况。倘若此刻闯进去看个究竟,势必会打草惊蛇。就算自己跑得了,境初难保不落到他们手里。 于是决定不管闲事,继续上山。不久后便到了那座细长殿宇的脚下。虽是夏夜,冷风呼呼地吹着,同下方的寺院似乎不在同一个时空。抬头见殿宇比远看要高不少,圆筒形,有个尖顶,窗户都很小。正门上方写着“万汇阁”三个字。 万汇阁?魅羽琢磨着这个名字。这块匾看着至少有百年历史了,难道天脉朝这里汇集并非最近才有的事? 双目微闭,将神识向殿内延伸,却被什么禁制挡住了。好吧,那就只能进去看了。倘若碰上什么人,她就用摄心术变成欧富二人的样子。 伸手去推木门,做好准备门是被锁上了的,不料一推就开了。魅羽皱了皱眉,直觉哪里不太对劲儿。一个特意设了禁制不让查探的地方,却是谁都能抬脚就进的,似乎不太合理。然而自己若是因此便吓得转身离开,未免也太可笑了。 入门后的左边是个旋转木楼梯,正前方是本层的大殿。殿里点着香灯,能隐约看到巨大的彩色壁画和几张桌台,上面供着小尊玉佛像,摆着纸笔、木鱼、香炉等。虽然光线昏暗,但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于是回到楼梯间,一直上到最高层,都没见人影。既然境初说天脉都是朝着这层涌来的,她便在正殿中多站了一会儿。 顶层虽点着灯,但好像很久没人上来过了。除了窗户外的风声很大,没啥特别,预想中的汹涌澎湃的感觉也未出现。看来少了那一个“种魂”,是完全感知不到天脉存在的。 但若是这样的话,梓溪又是怎么从天脉中探知神龙发散的灵气的呢?一边想着,一边从楼梯间走下去。这趟查探可谓毫无收获,就这么回去有些不甘心。想着要不要扮作欧富二人的样子,随便抓个小僧人问问梓溪的所在…… 不对,魅羽止步,前后左右望了望。明明只有四段楼梯,以她上下楼的速度,按说这时早就该到底层了。刚刚她虽然在想事情,可也不至于错过出口。此刻身在的楼梯间和刚才的一样,然而一旁没有殿堂,就是墙壁。 转身上楼。没走多久楼梯便没有了,头顶是块厚厚的青石板。她抬手敲了下,便知自己绝无可能打开。为何出路会被堵死了呢?是自动的,还是自始至终她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无论如何,现在除了继续下行也别无他法。快走也是走,慢走也是走,干脆施展轻功奔了下去。 ****** “南无离勃陀罗尼,南无波具嗡支利……” 铮引坐在地藏殿中央的莲花座上,耳中听四周的僧人此起彼伏地念着《三心妄归咒》。与其说坐,倒不如说是被绑在靠背上。身上那些钢针已被一根根拔出,当然这并不是为了减轻他的痛苦,只是怕他支撑不到最后一刻而已。 而他宁肯那些钢针还留在身体里分散他的注意力,那种痛至少是正常的、能被人接受的。咒语带给他的,则是种从里到外翻了个个儿一般的眩晕和恶心。 怎么形容呢?铮引自己是不晕船的,但他在部队时听说过,有的士兵在海上遇到大风浪时必须拿绳子绑起来。否则会难受得一个劲儿要从甲板上跳下去,拉都拉不住。铮引此刻就是这种情形,宁可承受别的痛苦,宁可立刻死掉才好。 过了不知多久,恶心感淡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种撕裂。像是有只手伸进他的脑壳中,将布袋一样的大脑一点一点往外拽。在这种撕扯中,布袋破了个洞,撒了些东西出来。是些完全无法分辨的过去世的记忆,光怪陆离的景色,重叠在一起的话语和文字。 就在这片混沌凌乱的灵识中,忽然有东西一闪而过。在那一刹那,所有的痛苦和杂音都被屏蔽了。他看到她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悄悄走过,也知道她的神识曾在某一刻抛向了这边。于是他便追着她,同她一齐上山。 “你参军前都没和人打过架?”她问,靠在新兵训练场的栏杆上,午后的阳光落在她的头顶,有几根头发随着她身体的晃动在变换着色泽。他当时就很奇怪,自己的视力一向很差,但有关她的细节却很少错过。 “不可能啊,法王跟我说你们修罗人打架是家常便饭。越亲密的人,越打得频繁……怎么你没有很亲密的人吗?” 不好!铮引突然在法座上睁开血红的眼睛,望着周围一圈圈围着他、盘腿念经的那些僧人。“不要去那里!”他嘶声大喊,“不要下去!” 万汇阁的禁制只对用法力探视的人起作用,铮引的天眼可以毫无阻碍地看进去。 念经的僧人们愣住了,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一片鸦雀无声。 接着便见铮引身上的绳索一段段滑落。他从法座上站起来,如僵尸一般晃晃悠悠朝前方走去。念经的这些僧人平日多是负责做法事的。刚开始时还有几个武僧在一旁守着,见铮引被绑得结结实实,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早已离开了。现下大部分僧人往一旁让路,有三人跃至他前方,挥拳打来。 铮引一手握住其中一个人的拳头,手腕一拧,那人便被抛向半空,脑袋撞上一个柱子,额头满是血地摔到地下。其余人大叫,四散而逃。 ****** 魅羽一口气下了十几层,似乎隐约听到人声,而且像是有不少人。接着便见到一扇木门,伸手推开木门后,一个巨大的山洞呈现在面前。 里面一眼望去大概有一二百人之多,男女老少都有,穿着平民的衣服。在这些人中散落着桌椅、床铺,和日常用具。这些家具之间没有任何屏障,床上也没挂帘子,就是这样零散地摆放着。山洞中央有个温泉池,在汩汩地冒着热气。 这些人有的坐在桌边吃饭,有的几人围成一圈下棋,还有的在空地上打拳,或者在床上睡觉。奇怪的是,在如此大规模的群居生活中,没有任何人显露不适或不愉快的神色。无论男女老少,似乎谁和谁都很亲密的样子。 “你好,”站在靠近门口的一个中年妇女试探地朝魅羽说。女人就是普通农妇的样子,带着和蔼又羞怯的笑。 “你好,”她旁边的中年男子说。 “你好。”“你好。”“你好。”…… 大厅中突然都是问候声,所有人都转头向着门口,朝魅羽礼貌地问候道。 “加入我们吧,小公子,”一个年轻姑娘对魅羽说。 “加。”“入。”“我。”“们。”“吧。”这一句话的五个字分别出自不同的五个人,却连贯地如同从一张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魅羽打了个冷颤。长这么大遇到的诡异事件数不胜数,还没有比眼下这幅情形更为可怖的。 “不需要在这儿待很久,”先前的中年女子走近两步,诚恳地说,“头几天刚刚连心的时候,必须住在一起。等过了这几天,我们又可以回到各自来的地方,而我们将不再孤单。” 她的话还没说完,其余的人便放下手中的事物朝魅羽包围过来。每个人的神色都带着期待,像是羊群找到了那只失散已久的羔羊,又似缺了一块拼图的画现在终于可以凑齐了。 连心……魅羽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先是在空处天遇到那个“千面人”,每转一次身就变成一个不同的人。其后在少光天怪洞里见到那些连在一起的大型肢体,以及高维世界正在逐渐灭亡的事实。把这些都联系起来,便得出一个结论—— 一些高维人为了逃脱灭亡的命运,决定转到六道来生活。然而因为他们比六道人多了一个维度,一个高维人便需要对应很多六道人。这就像一个三维人在地下的影子并非一成不变的,要变成影子来生活的话,便需要很多个影子。原则上说,这个数目是无穷尽的,不过只要足够多的话,估计也能将就着过。 眼前这些平民原本在六道中毫无联系。现在都被同一个高维人的灵魂给附体了,言行坐卧便都和一个人一样,心心相通。等“连心”过程结束后,这些人看似是回到了各自原先的世界中生活,灵魂却能时时沟通。这太可怕了!只要想象一下,有这么一支部队,里面所有的士兵都是心意相通的,那这支部队所能产生的攻击力岂非不可限量? “都给我站住!”魅羽朝缓慢走来的人群斥道,“我只说一遍——谁碰我一下我就要谁的命,无论男女老少。” 听她这么一说,人群齐齐站定,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听到长官喊了声“立定”一样。接着所有人一齐张口,开始乌鲁乌鲁地念一种咒语。魅羽登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按说以她此刻的修为,单是听人念咒不该有如此反应。然而咒语这种东西,念的人越多、念得越整齐,法力便越强。现在是有一二百人在同时念,而这些人一条心、一张嘴,产生的威力是无法抵抗的。 咒语一刻不停。同时有两人走到魅羽两侧,一边一个将她架起,提到洞中央的温池前。池子里仰面飘着四五个人,都是和尚打扮,看不清容貌也不知死活。眨眼间魅羽便被扔了进去,同时咒语声停了。这池子自然是有古怪,她的身子一沾到水就劲力全失。 现在魅羽也同另几个人一样,仰面浮在温池上,双目空洞无神地望着洞顶。洞里的人们又恢复了他们的日常生活,继续着刚才被打断的活动。魅羽的心里先是一万个后悔,刚刚真应当听境初的话。她太高估自己一个人的能力了。 然而过了会儿,愤恨与焦虑随着周身的力气便散去了,越来越感到舒适无比。 挺好的呀,她想。我累坏了,不如就这么躺着吧…… ****** “快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她身旁说。魅羽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在这池中都是和她一样半死不活的人,怎么会有人说话? 直到手臂被人狠狠抓了一下,这才把头扭过去,见一个老僧人和她并排漂浮在水面上。老人的脸上满是痛苦和悔恨,但她还是能认得出来——此人竟是珈宝! 原来珈宝还没有死。他大概也是和自己一样,不愿被高维人附体才被扔到这池子里来的。当然看这幅形容枯槁的模样,离死也不远了。可梓溪呢?梓溪应当知道珈宝的状况,为何会允许自己的生父被如此对待? “我送你离开,”珈宝费力地说,“救救梓溪,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求你救救我的孩儿……” 说到这里,珈宝也不等她应承,伸手托住魅羽的后背。魅羽只觉一股大力将她从水中抛了出来,摔到地面上。还未站起身,先是划了一个阴阳鱼扔向人群中,顷刻间一片鬼哭狼嚎、血肉横飞。 这些人都是无辜的,她心里暗道。然而陌岩曾在无回河上同她说过,凡是威胁到自己生命的人,不对他们做善恶好坏的评判。 站起身后扫了一眼水面。珈宝闭着眼一动不动地漂着,耗尽最后一丝真气后已经归西了。再看前方的民众,慌乱过后似乎又要开始念咒。这次魅羽抢先一步念起了太上老君的咒语,虽是一人对百人,也足够众人头晕目眩、自顾不暇。接着起身从人群上空飞过,出了木门,回到楼梯间,将门在身后关好。 一刻也不耽搁,冲着门所对着的那面墙,集聚内力使了招木灵掌的“摧枯拉朽”,重重击在面前的墙上。整个万汇阁都跟着震了一下,四周墙壁上纷纷落下灰尘和木屑。 魅羽想的是,万汇阁是建在峭壁的顶端,之前楼梯一路下来也没偏移过。既然门后是山洞,那门的对面必然是通向外部最近的地方。 “出什么事了?”背后的山洞中有人在叫,“山崩了?地震了?” 魅羽又一掌击出。手掌红了,小臂的骨头似乎要震裂。墙上出现了裂痕,有砖石的碎片从头顶往下掉。再来一掌。 轰!一个半人高的洞在面前出现,魅羽借着出掌的力道飞了出去。 ****** 突然从憋闷的坟墓中跃入清凉的夜空,想到自己差点儿就阴沟里翻船死在这里了,心中又是庆幸又是后怕。 低头看下方,各条山路上正在不断涌现出手执火把或弓箭的武僧,时不时抬头朝万汇阁和半空中的魅羽指指点点。境初说得没错,蓝菁寺不愧是一代名刹。虽然堪布不在了,听到动静后还是能迅速做出反应,秩序井然,毫不慌乱。 照理说,魅羽此刻直接从上空飞出龙螈寺,那谁也奈何她不了。但想到境初还留在知客寮,稍稍辨认了一下方位,便冲地面某处俯冲下去。在下落的过程中,地上移动的火龙迅速朝她的降落地点汇集。一排排羽箭呼啸着升空,魅羽连忙在空中翻滚躲避。 双脚在客房门前落地后,用探视法一扫,发现整个院落都没有他的身影。这时天将蒙蒙亮,难道已经下山了? 双脚离地,重回半空。这次没升多高,就被一股无形的大力给硬生生压回地面,砸到山路旁的草地上。抬眼看半空,一个铜锅盖一样的事物在头顶上方旋转着,不知是蓝菁寺的什么法器。她整个人被压在地上,别说再飞了,就是站也站不起来,喘气都困难。 “陌岩的这些徒弟们,真是和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魅羽抬头,见梓溪坐在一顶四人抬的小轿中,身边站着面目浮肿的欧富二人。看来梓溪上次被鹤琅伤得也不轻,既是如此,要登万汇阁自然诸多不便。 “这个妖女屡次坏我们的事,”富鸣忻恨恨地说,“先前没认出她来,又着了她的道儿。不必和她啰嗦,放箭!” 一声令下,万箭升空,朝着魅羽所在处飞来。这当中有支箭,虽然外形和其它箭一样,却飞得异常迅疾凶猛。毫无疑问,只有神箭手才能射出这一箭的气势。 然而这支箭不是朝着她来的,而是射向了她上方的法器。只听叮的一声,法器被弹开,魅羽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纵身上跃,箭雨纷纷插到了她脚下的地面。 再扭头四顾,见东方不远处的天空有艘船在全速赶来,正是送她和境初来人间的那艘特种部队飞船。 第123章 老婆 在半空中看到救援到了,魅羽心定了些,然而事情还未解决。刚才救了她命的那一箭,在认识的人当中只有铮引办得到。可他为何会来蓝菁寺? 她的目光在下方搜寻。蓝菁寺武僧穿的多是红色僧袍,而此时有一群白衣僧人在围斗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应当就是铮引了。正要冲下去帮忙,铮引已被扑倒在地,刀架到了脖子上。势不容缓,目前对方还没想到拿他做人质来要挟自己。到了那时,局面就难以挽回了。 扬汤止沸不若釜底抽薪,魅羽转身对准了坐在轿子里的梓溪。按说离得这么远,地上的人应当看不到她脸上的杀气。大概是因为她这个姿势透露出的危险感,梓溪当即跃下软轿。一侧的欧玉擎则跨上一步,挡在他师父前面。同时弓箭手们又一次抬臂瞄准了她。 没做片刻停顿,魅羽已飞速朝梓溪俯冲下去。见几只羽箭迎面扑来也没躲闪,左手挥开三支箭,右手捉住一支,任由右腿被一支箭射中,瞬间便到了地面。 欧玉擎原本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挡在梓溪面前。然而魅羽如此气势,让他在最后一刻不由得向旁边一缩。魅羽顺势将他一掌击飞,再将梓溪扑倒在地,手中的箭噗地刺入他胸口。 空中一声惊雷。有那么一刹那,梓溪的面容似乎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但当她定睛细看时,又回复原样。头顶的乌云越集越密,空气湿度在迅速增大。她想起境初曾说过,高维人每次出现前天气总要晴转阴雨。也不知此刻的变化是不是巧合。 “这箭是我故意偏离了你的心口,”她冲近在咫尺的那张清秀面孔说。语气虽云淡风轻,其实她自己也强不了多少。右腿上的箭支触地后折断,箭尖将腿骨刺得生疼。“我欠你父亲一条命,刚刚才饶了你。” 梓溪因痛苦满是冷汗的脸上现出担忧之色。“他、他怎么样了?” 她没回答。站起身,一脚踏上梓溪的胸口,冲众人扬声说:“都给我听好了——两件事。首先放了那个修罗人,再拿地晶散功毒的解药来。敢耍花样,你们梓溪长老下一刻就毙命于此。” “休想!”梓溪躺在地上喝道,“解药可以给你带走,修罗人绝不能放。有种就快动手,杀了我,你也别想活着离开。” “妖女不要欺人太甚!”富鸣忻在一旁扶着欧玉擎,冲她怒道,“你今日在此撒野,不怕我们改日端了你们龙螈寺的老窝?” 魅羽嗤笑一声,“少来这套。我们谦和忍让,难道你们就会放过我们吗?” 魅羽同师姐妹们入师门的第一天起,兮远就对她们说过,“恶人的共性都是欺软怕硬。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他们才会手下留情——当你比他们强的时候。” 再次俯身,在梓溪耳边低声说道:“倘若我此刻告诉蓝菁寺僧众,他们的堪布是被奸人所害,尸体就在万汇阁下方的山洞里,摸着还热乎。而凶手竟是他的得意门生兼亲生儿子——” “你说什么?”梓溪的样子又是惊恐又是愤怒,眼珠都快瞪出来了,可又不得不压低声音,“他之前不过是假死,你、你说他……” “害死他的人不就是‘你’吗?”她盯着梓溪的眼睛,看到的却是另一个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总之,只要众人成功找到他的尸体,你觉得大家会信你还是信我?” 魅羽只顾同梓溪说话了,没留意到僧众在她周围迅疾地跑来跑去,像是在排演什么阵列。她刚一直起身,便觉头脑一阵眩晕,仰面跌到地上。富鸣忻身边的两个手下见状,抢上前将梓溪扶起来,搀至一旁。 不愧是蓝菁寺,魅羽暗叹。僧众们训练有素,能在无人指挥的情况下就着地势摆出这种对敌大阵。正寻思该如何突围,不远处上空枪声四起,应当是特种兵同伴们在船上朝地面开火了。蓝菁寺僧众虽是第一次见到枪支,没过多久就意识到子弹的厉害,四处躲闪。这样一来大阵顷刻破了,一时间双方成僵持状态。 “四大监寺长老到——”有声音在人群后方宣布。 四大监寺?魅羽听说过蓝菁寺有“常”、“乐”、“我”、“净”四位高僧,只不过珈宝在世时,他们极少出来露面。莫非来的正是这四人? ****** 人群让开一条路,四个老和尚两前两后走了过来。四老的红色僧袍虽然和普通僧人差不多,但每人脖子上挂着一串夜光佛珠,颗颗大小成色相仿,闪着荧光,甚是难得。 这四老气度超然、法相庄严,站定后僧袍无风自动,神色肃穆地望向魅羽这边。雨越下越大,众人的衣裳都湿了,却丝毫不能影响僧袍的摆动。 再远些,特种部队的飞船也在一座小坡上停了下来,静观其变。 只听打头的一位鹰鼻长老说:“敢问印光寺堪布同龙螈寺高徒,深夜在我蓝菁寺起冲突,毁我殿宇,所为何事?佛门圣地如此大动干戈,传出去成何体统?” 这话问得有些出乎魅羽预料。她本以为蓝菁寺和梓溪穿一条裤子。现在看来,至少一些老家伙们对梓溪的行为多有不满。只不过一直以来碍于珈宝的面子,不好出来干涉。 “常长老,这都是……”富鸣忻话刚开头,看到常长老投来的眼色,似乎在说:“这里还轮不到你插嘴。”当即住口。 魅羽略微思索了一下。这四老爱面子,应当不会任由梓溪扣着铮引不放。梓溪虽不是直接害死珈宝的,但如果她把整件事和盘托出,四老定会和他翻脸。就算不杀他,他今后也便别想在喇嘛国立足,更不用说竞选蓝菁寺堪布了。 然而此事还牵扯到高维人。可以肯定的是,梓溪目前是听命于千面人的。这些人到底有什么计划?除了附体六道人之外,还打算做些什么?为何要苦苦追踪曜武智的阿赖耶识?总言之,目前还不便给公众知道这些内幕。 “四位长老,”她心平气和地说,“这家伙为了争你们蓝菁寺堪布之位,给我大师兄下了地晶散功毒。我今日是来找他要解药的,不巧撞破了藏在万汇阁里的机关。” 这么说,虽是把过错都推给梓溪,但也没做得太绝。印光寺同龙螈寺势不两立,魅羽也曾把珈宝气得卧病在床,这些大家都知道。下毒虽是下三滥手段,但还不至于让梓溪身败名裂。 现在万汇阁下方破了个洞,四老肯定已差人去查看。不过珈宝的尸体多半已被藏起来了,刚才魅羽那么说不过是吓唬梓溪的。珈宝让她救救他儿子的话言犹在耳,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想将他置于死地。 常长老闻言,问:“梓溪长老,这都是怎么回事?” 梓溪一手捂着胸口的箭伤处,艰难地回道:“毒是我下的。当时斗到凶险处,不使毒难以脱身。至于万汇阁里关着的,是附近一些入了邪教的民众。我命人给他们好吃好喝,日日派人去教诲,再过两三天他们就可以自由了。” 这时四老派去查探的人跑了回来,小声汇报了一会儿,估计是印证了梓溪的话。对此魅羽毫不意外。那一二百人既然是一条心,要装傻扮良民的话,最容易不过。 “真不要脸啊,”一个声音突然说道。 魅羽随众人一齐望向四老对面的一块空地,那里站着陇艮和席宾等七八个特种兵,身穿浅灰色军服,每人怀里抱着杆枪。境初去哪里了呢?她不由得想。如果他也在船上,应当不会待着不出来。 又听陇艮说道:“都说高僧大德、高僧大德,选堪布可不能光比拳脚吧?德行呢,佛学修为呢?要是谁能打谁就上,那我能不能来参选?” 咦,魅羽心说,愣小子这次说的话,倒还有些道理。 此刻已是大雨倾盆。站在常长老身边、较为面善的一位长老说:“关于敝寺继任堪布选拔一事,眼下不是讨论的时候,过几日自会向公众有个交代。解药我已派人去取。梓溪长老若是同意释放俘虏,那就请龙螈寺僧众,连同你们的这些帮手们,都尽快撤离敝寺吧。” ****** 本来魅羽还担心梓溪给的解药不保险,现在既然是四老当众派人去取,应当不会有诈。铮引也被放了回来。但是境初呢?抬臂看了下手腕上戴着的那个蓝色手环。本来计划的是如果他自己离寺,二人就拿手环联络。现在按了几下也没反应。 问陇艮和席宾。原来境初和她离开龙螈寺之前,就已偷偷通知下属们在指定时间赶来蓝菁寺。快飞到这里时,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境初。看来他的通讯装置要么丢了要么坏了。 魅羽心急如焚。又意识到自己刚才只是用探视法,从屋外确认境初不在。进去看看或许有别的发现?于是忍着腿伤的疼,回到知客寮。进了屋,果然见桌上的果盘旁边摆着一封信,当即松了口气。 打开信,却发现笔迹不是境初的。 “爱妻: “灯下疾书,知爱妻在旁出生入死,委实忧虑。然既览此信,定已一如既往大展雌威,化险为夷,可喜可贺。惜我堂堂七尺男儿,终日睹爱妻流连于他人怀抱,个中滋味,委实难为人道。 “亦曾诚邀爱妻归家,屡遭无情拒绝。每念及此,夜不能寐。现携爱妻男友一同离去,实乃事出无奈。夫今暂居于兜率天旺滩龙琦路五号,日盼夜盼,望早日团聚。 “百石敬上。” 混账!什么乱七八糟的!魅羽正想把信摔到地上,又想起里面还写着地址。只得折起信,不情愿地揣进怀里,走出知客寮。 这家伙居然把境初给绑了。她和境初乔装来此本是秘密,如何被他知道的?不过想想那些被高维人附体的同心人,要远距离传递信息不过是瞬间的事。 可百石又是怎么潜入蓝菁寺的呢?记得这家伙曾说过,他原来的身份“绝对配得起这幅皮囊”,也许不是吹牛。在少光天怪洞听他和那个老者的谈话,似乎是个颇有身份的人,搞不好千面人还是他属下。 不管怎么说,现在除了照书信里的地址去找百石、救境初,也别无他法。只是自己目前还未回复女身,不知百石看到他的“男老婆”前来,会做何感想? ****** 一众人登船后,魅羽让随船来的医护人员给自己处理箭伤,再查看铮引的伤势。接着同席宾和陇艮讲了境初被绑之事。 “这个百石是什么人啊?”陇艮问,“你还有个老公?” 魅羽懒得跟他解释。“你们看这样好不好?先送我回龙螈寺,把解药给我大师兄。同时我要和景萧长老交代一些事宜。之后送铮引回修罗,再通过前庭地进入兜率天,把我放在那里就行。” “你一个人去?”席宾摇头,“那怎么行。长官被劫持,是特种部队全体官兵的失误。” “没把你们排除在外啊,”她笑了下,“你们先回去禀告陛下,想想对策。等我摸清楚状况,自会主动和你们联系。到时里应外合。” 那俩人想了想,似乎也只能这么办了。 “不过有件事我不确定——兜率天的货币是什么样的?”魅羽没忘了自己刚到空处天时的那段窘迫经历。 “这倒不用担心,兜率天和我们一直有通商。你在空处天的账号可以直接在那里使用。” ****** 飞船没飞多久就到了龙螈寺。铮引虽然之前受了不少身体和精神的折磨,休息了阵后看着状态好多了。当然,魅羽知道他这个人什么都闷在心里。是不是真的已无大碍,可不好说。 一回寺,先是去给鹤琅送解药。景萧也来了,等鹤琅服药后给他把了下脉。随后冲魅羽招招手,示意她到门外说话。 “长老,他怎么样?” “你大师兄应当没什么问题了。” 魅羽松了口气。 “不过,随你们回来的那个修罗人……” “他怎么了?” “看他的样子,似乎命不久矣。” “啊?”魅羽心里咯噔一下,“为何会如此?难道他也中了什么毒?” 景萧摇摇头。“不是毒。他身上好像带着些东西,好多年了,在一点点侵蚀他原有的神识。” 关于曜武智的事,魅羽一直都没来得及同景萧细说,难道和这个有关?“长老,我怀疑铮引从很小的时候起,身上就带着另一个人的阿赖耶识。” “哦,那就难怪了。我们每个人的魂灵都只能承受一个阿赖耶识。如果一个人同时拥有两个,那这多出来的一个就会不断损伤本有的那个。时间越久,损伤越大。” 原来如此。可陌岩之前带着曜武智的阿赖耶识十八年之久,为何损害却不明显?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 “长老,可有补救之法?之前在蓝菁寺,那些人围着铮引在念一些什么魂识分离的经文,应当就是想夺走他的阿赖耶识,被我打断了。假如那时他们成功了,铮引是不是就能摆脱厄运?” 景萧摇摇头。“他们念的可能是《三心妄归咒》。这个咒在夺人神识的过程中,会给宿主带来很大创伤。要是成了,他只会当场毙命。” “那目前他还能撑多久?” “可能半年,也可能一两年。你先不要多想,去救境初要紧。我在寺里翻翻文献。实在不行我会去旱舸寺一趟,那里的典籍比较全面。” ****** 同景萧说完话,魅羽心事重重地去隔壁一间禅房,铮引被安置在那里休息。进屋后,见他坐在一张桌旁想事情。景萧的话此刻自然不能告诉他,只得强打精神,也在桌旁坐下,同他概述了下自己在空处天和高维人作战的经历。 “虽然目前还没有迹象指明高维人会骚扰修罗,或前庭地,”她说,“但你还是请法王做好准备,以免万一出现状况,我军被打个措手不及。现在高维人的足迹已遍布空处天、少光天、南阎。六道中其余地方能否幸免,都很难说。” 铮引点点头,问:“我记得你说过,那个什么曜武智菩萨去过异世。之前捉我的二人说曜武智的阿赖耶识在我身上,真有这么回事?” 她故作轻松地点点头。“我猜是的。这件事我没对任何人提起过,结果还是被他们找到你了。现在还不清楚他们的具体目的是什么,你最近这个阶段最好待在军中,不要再一个人出来跑了。” 正说着,见陆锦出现在门口,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铮引。“师妹,大师兄请你过去一趟。” 魅羽知道,过了这么些天,师兄们好不容易接受境初了。现下见她又带回一个,肯定又要在背后嘀咕了。 她冲陆锦点了下头,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快要出门时,站住,转身望向还坐在桌边的铮引。 在来时的路上,她本已下定决心,找个二人独处的机会同他摊牌。告诉他她已经找到了那个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人,请他忘了她,开始新的生活。 然而一想到景萧刚才那番话,也不知铮引在这世上还有多少时间,伤他的话便说不出口。而且目前她同境初的关系谁都看在眼里。说不说出来,其实也没多大分别。 一直以来,龙螈寺在她心中是婆家,魇荒门的姐妹和修罗人则是她的娘家人。在修罗的日子虽然不长,可她似乎天生同那些狠勇好斗、心性直率的修罗人特别投脾气。那里有视她为亲妹妹的涅道,有老师素辉,和一帮随时能把性命互相托付的战友。 然而她一直都在回避的一个问题是——铮引在她心中,又是个什么样的位置?倘若自己下次再去修罗,而那里已经没有这么个人,那修罗对她而言,还是家吗? 越想越乱,转身准备离开了,却听他在背后问:“我只想知道,你屡次救我的命,是因为我同曜武智有关吗?” 当然不是了!她在心里恨恨地说。这个什么曜武智为何总是阴魂不散?要不是因为他,陌岩就不会被百石所害。这还不够,现在又要搭上铮引。如果有天曜武智复生,她会一拳打到他脸上,再一脚踢他下面,跟着按住他的脖子在罗孜河里灌上两升水…… 然而这些话还是别和铮引说了。既然希望他对她死心,那就不要再燃起他的希望。 于是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心里却在暗暗发誓:等救出境初后,她定会想办法把这个害人精从铮引身上取走。让它爱去哪儿去哪儿,它形神俱灭也不关她的事。 ****** 空处天的飞船比修罗战舰还要快一些。从东海穿过海洞来到修罗,照例被几艘执勤艇包围。当卫兵们看清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铮将军后,都大吃一惊。铮引在南阎失踪了好几天,整个修罗军的官兵都听说了。 “你确定不需要我跟你一起去?”铮引在下船前,问她。 “这件事只能我自己办。” 她一个人去还有些希望。若是再带上一个“男友”,百石非疯了不可。 只不过魅羽想不通的是,百石还在陌岩体内时,她在二人面前一直乖巧温顺,百石却很讨厌她。百石取代陌岩后,她几乎是见他一次就想办法恶心他一次,上次还把他毒趴下了。为何他对她反倒似越来越放不下了呢? 铮引向来听她话,但还是忍不住说:“整天扮男人,真当自己是个男人了?你这样迟早会累得七孔流血,倒地而亡。” “我知道,”她冲他点点头。二人说话时都很严肃。 铮引下船后,魅羽又指挥飞船开往换天岛,来到前庭地,再从前庭地的天洞进入兜率天。那边的入口自然也有卫兵把守,不过兜率天和空处天一向交好,船上的特种兵们有空处天皇帝陛下的特别证明。因此没有经过什么麻烦就被放行,还顺便打听了旺滩怎么走。 魅羽还记得在五天主会议上,兜率天那个黎宰相曾说过,离天洞最近的是两座大型海岛,上面住着不少人。听人说是一回事,现如今在二岛上空依次飞过,魅羽从甲板上俯瞰,不由连连咋舌。 妈呀!这么些个又高又细的楼房一个挨一个地挤在岛上,中间穿插着弯曲层叠的高速公路,看得人头都晕了。空处天也许在某些方面更先进,但人口密度远不能和这里相比。 旺滩倒是不远,就在大陆海岸线上。由于和这两个岛最近,人气自然旺得不行,难怪叫旺滩。至于旺滩的主人,还是魅羽在天庭见过一面的那个涟靳公子。她还记得涟靳同她说过,阎王殿的物理所在也是旺滩某处。 真不错!虽是第一次来兜率天,有认识的人——还都不是一般人——在附近,魅羽心里踏实好多。 ****** 因为到处都很拥挤,飞船只能停在沙滩上。魅羽同伙伴们又互相嘱咐了一番,便只身一人上路了。有了在空处天的经历,她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并叫了一辆出租车。虽然还穿着那身深蓝色随从服,头顶挽着发髻,却并未流露出任何不自然的神色。 “这位先生看着像外乡人,”司机开车后,冲她说,“是来找人的吗?” “来找老公的,”她毫不避讳地说。是的,她是个“男人”,但她知道在兜率天空处天这些地方,男人有老公也不是稀罕事。 司机快速地从倒后镜里瞥了她一眼。“那不知先生的先生是住在何处?” “不忙,先去商业街逛逛,”她的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女人们见老公前都要梳妆打扮一番。男人,也不例外。” 第124章 豪宅之主 百石在旺滩的府邸不算太大。然而魅羽知道,这是在寸土寸金的兜率天。周围是一圈摩天大厦的丛林,旁边紧挨着个公园,那这座独立院落的价值就不可估量了。 这些高维人哪来的这么多钱?她忿忿不平地想。她的陌岩当年修座殿堂都得靠做法事来筹款,被这家伙顶替后居然过上如此豪奢的生活,没天理。 伸手按门铃之前,先用探视法把府邸扫了一下。房屋是三层的砖石结构,十几个房间。没有安装监视系统,也无密室。地下室是车库,停着一大一小两辆车。客厅和院子里有不少人,像是在搞什么下午聚会。没有境初的身影。至于百石,他的修为比她高,她是探不到他的存在的。 此刻的魅羽上身一件淡蓝色衬衣,外罩剪裁合身的深灰色马甲,同色长裤让笔直的双腿显得更修长了。原本随身携带的包袱装到了新买的行李箱中,左手腕的佛珠和手环都已取下,换成一块价值不菲的钻表。开门的男佣看到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位先生有请柬吗?” “请柬?”她自嘲地笑了笑,将手中的行李箱推给男佣。“老婆回家,还要请柬才能进门?” 男佣一怔,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脸上带着不确定的神色。百石多半已嘱咐过,“太太”这两天会回来,不过佣人们肯定没料到会是个青年男人。 不管怎样,男佣也不敢擅做主张不让她进门。入了院门,迎面是个泳池,水中有七八个身材惹火的女人在嬉笑玩耍。此时正是一天中太阳最晒的时候,天色湛蓝,同池水呼应。房子是象牙色,到处窗明几净。泳池一旁的露台上坐满手执酒杯的男女,个个衣着光鲜,但女人的数目明显要比男人多。 百石坐在靠里面的一张桌旁,同桌还坐了三个风格迥异的美女,正同他聊得热火朝天。魅羽有些日子没见他了。没穿僧袍,上身是件柔软舒适的衬衣,下身被桌子挡着。也不再是和尚头,一两寸长的短发偏分,看起来很柔软。 那可是陌岩的头发!除去在紫午甸变成女人那次,陌岩留头发的样子她这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多看了两眼。 本想就近找张桌子坐下的,想想又改变主意了。之前她屡次借别的男人来刺激百石。现在这家伙算准了自己要来,就故意搞了这么个聚会来气她的吧?以为她会一身老式仙女的装束,在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中,孤零零不知所措地在这陌生社会里犯窘吗? 冷笑一声。抬腿迈起悠闲又自信的步子,专挑人群最密的地方穿过,一路引来道道惊羡的目光。期间还瞥了眼左腕上的钻表,面上是一副“虽然有很多事情要做、但不想做就不做”的任性神情。最终在离主人不远的一张桌旁坐下,冲同桌的二女点头致意。 “咦?这位帅哥有些眼生,”坐在右边的女人兴趣满满地问。此女青春靓丽,但细看有些纵欲过度的残相。“外乡人吗?旺滩若有公子这般人物,我不可能不认识。” 百石闻言望向这边,一愣之下赶紧侧身。“噗——”一口红酒喷到地下。 “不知公子是做什么生意的?”原本站在附近、身穿三点泳装的一个女人也在魅羽桌边坐下。 “生意……”魅羽寻思,和尚士兵交际花,共同特点是啥?“都是些刀尖舔血的边缘行当,没啥好说的。” “那身手一定相当不错喽,”同桌的第三个中年女子说道,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掏出一支烟,却没找到火。问魅羽:“公子身上有火吗?” 魅羽伸手到她面前,食指上倏地窜出一团小火苗,为她把烟点着。 “哇——” 几个女人正要说话,一个侍者端着个大盘子冲魅羽这桌走来,盘子上是十几只玻璃杯装着的饮品。魅羽所坐的露台是光滑的青石地面,由于不断有刚从水里爬上岸的女人来回经过,到处是水渍。侍者走到近前时脚底突然一滑,盘子倾斜,眼看所有的杯子都会摔到地上。 魅羽抬手伸向盘底。此刻她就算能保证杯子不滑下来,里面的酒水也会洒出大半。于是首先使了招凝水成冰,将倾斜成各种角度的杯子和里面的液体一起冻住。随后才托着盘底,让冰杯一一归位,再送到同桌的三个女人面前。“有喜欢冰饮的吗?” 三女及一旁围观的人都愣住了,片刻后才开始啊啊叫。魅羽在这一片赞赏声中忽然感到有些悲哀。不过是挽救了几杯饮料,就被人刮目相看。之前在战场上同死神较力,争的是战舰和百千人的性命,却无人喝彩。 然而她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她此刻毕竟还能坐在这艳阳蓝天下,享受美酒美食。和她年纪相仿的灿易以及其他战友们,只在这世上停留了短短十几二十年就离去了。真正有资格抱怨的人,往往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 “百先生的朋友,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啊,”中年女子赞道。“公子能说说是如何认识百先生的吗?” 百先生?看来百石在兜率天改头换面,不再冒充佛陀了。 “我是怎么认识他的?这个问题就复杂了。”察觉到百石投来的灼灼目光,她也不躲不让地回了他一眼。“其实不是自愿的,姑且可称之为——骗婚吧。” “骗婚?”她的听众们怔了下,哈哈大笑起来。 ****** 聚会在傍晚之前结束。魅羽心道,这些世界的风俗可真够抠门儿的。放到人间,哪有在晚饭前让客人离开之理? 仆人们随后在四处打扫。魅羽接连奔波了这么些天,早就累了,不过不知自己房间在哪儿。偏偏百石也不见影儿,问了两个仆人,都说不知。只得进屋,沿着大厅中央的楼梯上去,边走边喊:“蜈蚣兄——蟑螂大侠——” 三楼一间屋子的门霍地开了。百石换了套衣服走出来,估计刚刚因为喷那口红酒把衣服搞脏了。伏在栏杆上,皱着眉冲魅羽说:“你这种人真是奇葩。知道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吗?” “救我男友,”她仰着头说。 “知道……还这么嚣?” “不嚣,你就会把境初放了?”边说,边沿着楼梯往上走。 虽然百石之前那封信写得肉麻无比,魅羽可不相信他如此大费周章地把自己弄来,纯粹是因为迷恋她。定是有什么紧要的事。“说吧,要我为你做什么?” “做什么?”百石越说越气的样子,“你明知我最讨厌肥果,还故意变成男人过来?” “还讲理吗?是我变男人在先。要怪就怪你自己消息不灵通。” “那你就先回去,”他生硬地说,“一个月后再来。” “好。你把境初放了,一个月后再捉他。” 二人四目相对,僵持了一会儿。最终百石叹了口气。“我想弄到一样东西,必须有人帮忙。” “为什么是我?” “佛道双修又不要脸的人,不多。” 什么不多?魅羽心说,全六道就俩,都在这儿了。 这时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金属手链,递给她。“带上这个,我就知道你去了哪儿。只要不出旺滩,随便你逛。事成之后我会给你打开。” 她皱着眉接过来。“至于吗?和狗一样。怕我跑了,干脆叫仆人别放我出门,不就行了?” “你会飞!”他瞪了她一眼。“仆人看得住你吗?我可不想整天盯着你。” 她把手链扣到手腕上,扣子是个微型电子锁。 他的神色缓和了些。“具体细节稍后会和你说,眼下我只有一个要求——我之前同仆人说,来的是我太太。女人也好男人也罢,在外人面前,你得把这个人设给演好了。”说完,自顾自地沿楼梯下去。 “等等,我也有条件!”她冲他的背影喊,“你把头发剃了,我看着别扭。” 他没理她,找仆人吩咐晚饭去了。 扮演他的太太……魅羽一边寻思着,一边下到一楼,进餐厅后在长餐桌旁坐下。那该是副什么情形呢?要说她长这么大,认识的男人和未婚女子不少,已婚女性却是屈指可数。魇荒门的前二师姐莺络是一个,嫁到张家后,相夫教子。除此之外,就要属王母娘娘了。姑且不说这俩人自己学不学得来,把这种老式婚姻搬到这儿来,好像也太合适。 哎对了!一拍大腿,想起在空处天居住的那些日子里,闲来也会看点儿电视。那些肥皂剧里经常出现各种平民太太、豪门太太、官太太。仔细想想哈,她们平常都说些什么…… 正回忆着,百石走进来,在餐桌主位坐下。跟在他身后的是三个仆人,有的端着酒水和餐前小菜,有的负责摆放杯盘刀叉。魅羽觉得准备得差不多了,轻咳一声,大剧开播。 “真是想不明白,当初怎么就看上你了呢?见过东奔西跑的,没见过这么满世界乱跑的。什么聚会都少不了你,见个生人就塞名片。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外面挣了多少大钱了,就住这么个破房子?” 说着,抬手四处指了指,余光见百石和三个仆人都愣在那里了。 “穿的,倒是越来越人模狗样了。还记得当年在我爹爹公司做小职员那段日子吗?买辆洁田,贷款十年。去大排档次次叫炒尖椒,反正添饭不用加钱。要是没有我爹赞助你的第一桶金,想要做到今天这步,得再奋斗两百年吧?” 此刻百石的脸已经比面前的葡萄酒还红了。三个仆人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以最快的速度把该做的都做完,小跑着出了餐厅。 魅羽也不看他,自顾自吃了会儿面前一小碟腌制的蔬菜。又端起冰水,喝了一口。“听说兜率天有内外两院,内院住着弥勒菩萨和他的信众。这个内院到底设在何处?” 百石没有回答,像是还在生闷气。过了一会儿才说:“内院在何处,不是一两句能交代清楚的。” 她点点头。“当时阎王也是这么跟我说来着。据说阎王殿也在旺滩,你知道是哪座楼吗?” “这个大家都知道。在裕海路尽头,靠山那里。楼顶有个金色塔尖的就是。” “那我知道。之前坐车来的时候,司机说那座楼叫仙羽广场。” “你弄错了。仙羽广场在南面,也是有个金顶。” “境初在哪儿?” “他在东……”百石硬生生地住口,有些恼怒地盯了她一会儿。 这时仆人又进来上菜。等主菜上齐后,百石才又开口说道:“所谓的内院,更像是一种组织。成员都是会员,每人有个固定代号,但相互之间并不知道其他人的真实身份。” 魅羽停下刀叉。“不知道?是每次聚会都戴着面具吗?” “会员遍布兜率天各处,见面是通过一种虚拟的媒体。可以交谈,甚至能看到对方的肢体语言,只不过面容都是假的。” “原来如此。那这些人聚在一起做什么呢?不会只是学佛修道吧?” 百石盯着她——她觉得他的眼睛里有些高深莫测的东西。“那,得看你如何定义‘学佛修道’这四个字了。” 她眨了眨眼。“学佛修道的过程,是一步步揭露世界的真相,探究生命的本源。最终,以找回真我、跳出肉体所在的这个六道为目标。” “那不过是初级目标,”他不以为然地说。 魅羽眼中一道精光闪过,似乎明白了什么。初级目标……另外,百石肯这么耐心地给她讲解,很可能与要办的那件事有关。只不过此刻仆人们进进出出,不是讨论的时候。二人随后便安静地吃起饭来。 ****** 三楼一整层是个套间。百石带她入内后,把门从里面锁好。随后指了指她的房间,警告地冲她说:“两件事。一旦换了睡衣,就别让我再看见你。” 说这话的时候快速扫了她一眼。 “另外,这里不是龙螈寺,没人大清早就起床。你要是早醒了,别吵到其他人。” 她早就累坏了,才懒得理他,洗漱后上床睡了个好觉。 早上天还不亮起来,换上一身运动装,跟仆人说出去晨练。果然如百石所说,这个时间的大街上虽然已有车辆,但人行道上人影稀疏。她先跑进一家全天营业的便利店里买了份地图,又跑去裕海路尽头的小山上,照着地图研究了下旺滩的地势。 等回到府上,百石刚起床。魅羽从行李中摸出一包东西,叫他洗漱完后去厅里找她。 “什么东西?”百石走过来,皱眉看着桌上的包裹。 “从寺里给你捎的家乡特产,”她坐在桌旁,边说边解开包袱。“看喜不喜欢?” “我害怕。” 她白了他一眼,取出一个纸包递给他。“这是咱们龙螈山特有的虫果茶,你原先最爱喝的。” 他也在桌边坐下,但没有接。“虫果茶是陌岩爱喝的,我闻着就想呕。” “不喝我喝,”她把纸包塞回包袱,又取了一个纸包出来。“曹远记的杏脯,总不会不喜欢吃吧?” “这个我喜欢。不过既然经了你的手,还是算了。” 她嗤笑一声。“我毒你有什么用呢?我的目的是救境初,又不是找你报仇。把你杀了,陌岩也不会复生。”最后这句倒是真心话。 “你可以拿我的命来要挟我放人。” “问题是,你会怕死吗?”她凑近他,压低声音问,“如果一个人同时有好几百个肉体,灵魂可以随便在这些人中穿梭,这个人怕死吗?” 他的眼睛眯起来。“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向后靠向椅背。“比如当年送你去少光天的那个老者是谁,我就不知道。你们和无所有处天有何瓜葛,我也不知道。” 百石腾地站了起来。“这些、你……你怎么会……” “我只知道你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她示意他坐下。“倘若我是你,在这种情况下也会先为自己的族人着想,可以理解。我想不通的是,除了附体六道人,你们还有什么别的计划?为何非要找到曜武智?” 他再次坐下来,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想不到……” “我知道你原先挺瞧不上我的——当然了,连陌岩你都瞧不上,我就更不用提了。只不过时移世易,因为机缘巧合,我对整件事牵扯的方方面面都算有些接触。搞不好,现在六道中最能帮到你们的人,就属我了。” “这我不怀疑,否则这次也不会找你了。” 她直视着他。“我要你现在放境初回空处天。告诉我你的计划,我承诺会尽量帮你完成。” 他没有反应。 她的音调柔下来。“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个人背负着好些秘密和责任。有个信得过的人替你分担一下,不是好事一桩吗?” “少来这套,”他斜了她一眼,“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吗?该你知道的,在合适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至于境初,拿不到那样东西我是不会放人的。” 她没有放弃。“别这么死脑筋。虽然我们之前是敌人,但这么斗下去,最后很可能两败俱伤。集思广益,也许有更好的办法解决问题呢,是不是?说到底,不就是让根的实数部分重新变负吗?” “你说什么?”百石又一次惊诧地望着她,“这你也知道?” 她笑了。这点儿她其实是猜的,想不到还蒙对了。“我在空处天看过一些科普的书,说什么非线性系统的稳定性,取决于描述这个系统的微什么方程的根。这个根的实数部分——虽然我不明白实数是什么——如果是负的,那系统在这个根的附近就会收敛和稳定。若是零,原地绕圈儿。正的,则会发散,也就是不稳定。” 一边说,一边拿手比划着。 “不知道这么简单的理论,是否适用于一整个世界。假如对低维世界适用,那高维无非是多算一个微什么方程,上面的原理应该也通用。不过让不同系统变得不稳定的原因可能千差万别,所以单是知道了公式,具体问题还是要具体解决。”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过了会儿,摇了摇头。“别再费口舌了,这样东西对我很重要。你男友我好吃好喝伺候着,你就安心给我办事吧。” 魅羽脸沉了下来。“实不相瞒,你就是不告诉我,我也有办法在三天之内探知他的所在。只不过到了那时候,我也没理由再待下去了。” “这么自信?”他不屑地说,“陌岩是你的老师,我也是,你那些本事我清楚。无非是想等我出门后,拿觅踪术追查我去了哪里。我若是不去看他,你又能奈我何?”说完站起身,两手空空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魅羽在他离开前,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等他走了才展露出一丝微笑,用手拍了拍面前那包东西。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这次不让你栽个狠的,我倒着走。 ****** 当天下午,百石将计划的第一步和她粗略说了说,并将行动定在四天后。至于更多的细节,要等第一步完成后才肯告诉她。随后有两个属下来府邸找他,他便随二人一同出去了。 当晚快到半夜他才回来,那时她已睡下了。确切地说,是已经上了床。一个时辰后,她从床上起来,往怀里揣了把剪刀,来到客厅。先冲着百石的卧室施了个催眠咒,确保他不会醒来。随后走到他门前,调用天地之气将门锁从里面打开,蹑手捏脚地走进去。 百石躺在床上,仰面睡着。她走到床边,右手从怀里掏出剪刀,左手揪住他的一缕头发…… 一只手将她的右手腕扣住了。他睁开明亮的眼睛望着她,冷冷地说:“还好你不是来杀我的,否则现在你已经死了。” “不可能啊,”她皱着眉嘀咕,“老君的催眠咒,怎么会失效呢?” “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他从床上坐起来,已经晚了。刚刚魅羽的手腕虽被扣住,可她张开五指,让剪刀自己飞了出来,将她左手攥着的头发剪下。望着百石的脸,她哈哈大笑。 “想不到吧?这叫魔高一丈,道高千丈!我现在已经可以调用天地之气操纵剪刀了。” 他气恼地松开她的手腕,下了床,大步走进卫生间照镜子。 “怎么样?”她冲着卫生间门口说,“现在想不剃光头也不行了吧?” “出去!别让我再看到你,”他边说边走出卫生间。看得出,留这点头发花了他不少精力。 魅羽嘻嘻哈哈地出了门,回到自己卧室,爬上床。接着以极快的速度将手中那搓头发塞到枕头底下。 ****** 第二天早上,魅羽没出门晨跑。等百石出门后——应该是去理发店,她便拿上那包龙螈山的特产,去厨房里煮茶喝。 到了第三天早上,魅羽再次出门晨跑。一直跑到那座小山上,找了个隐秘的地方盘腿坐好。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打开,里面是泡了一整天的百石的头发。 把头发握在手心,默念了遍少光天国师教的宿心咒。就这么坐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睁开眼睛。将那缕头发重新包好,放回怀里。再拿出境初给她的手环,同席宾联系。 “你们目前在哪儿?” “旺滩北面的长怡。”听席宾嘶哑的声音,这两天肯定折腾坏了。 “境初不在旺滩。旺滩以东有个洪牌镇,三十二街,松苑公寓。不知道是哪层。” “够了,我们有办法确定。什么时候来接你?” “先不要管我,我还有事要办。” “他不会丢下你不管,自己回家的。” “告诉他,他若不肯离开,我就白来了,”说完,魅羽便挂断,起身按原路返回百石的府邸。 一进院门就发现气氛不对,仆人们都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这么快就得手了?那帮人果然不是吃闲饭的。由于心情好,上楼的脚步都格外轻松。 又剃回光头的百石坐在厅里的圆桌旁,阴沉地盯着面前她那个装满“土特产”的包袱。 “既然得手了,为什么还回来?” 她忍住笑。“不让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栽的,哪来的成就感呢?” “我是怎么栽的?” “同其他大男人一样,栽在过度自信上了呗。” 她也在桌旁坐下,从怀中取出那簇头发,还给他。“你应当记得,我们在梅魍谷追踪那批丢失的九疡梅时,仓库曾一度起火。当时陌岩正同灵宝手下的道士过招,你在他身体里坐享其成,我一个人去救火。陌岩和你所不知道的是,我在救火的过程中,已经偷偷藏了一株九疡梅在怀里。” “什么?”他长长地吸了口气,“你……” “因为当时我也不确定那个少主人是否会履行承诺。说好了事成后给我们三株,万一把九疡梅给他运回去后,他又反悔了呢?所以就预先藏了个,以备后患。” “你连陌岩都瞒着?” “人家可是正人君子,不像咱俩。” “别什么都把我扯进去……所以你讨厌我留头发什么的,都是幌子。” “你留头发挺好看的,”她眨眨眼说,“来之前没料到你会留头发。这株九疡梅原本是预备给你那些手下啊,跟班啊什么的。” 他叹了口气。“我附体陌岩二十几年,现在被他老婆附体了一次,也算是报应。”他捻起桌上那簇头发,在手中烧为灰烬。“那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因为我也想进内院看看,”她收敛了笑容,正色道,“阎王说过,六道运转的规则就是因果。这件事已经和我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再怎么躲,最终还是会找上我。” 魅羽嘴上这么说,其实还有两个原因,她不能说出来。一是她觉得这件事同铮引,以及境初的儿子,可能都有关系。另外,她对百石也不无歉意。 百石修为比她高,在异世还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手里资源无限,可谓要人有人,要钱有钱。之所以一次次被她耍得团团转,对她束手无策,根本原因还是他对她下不去狠手。作为一个阅敌无数的女战士,她不至于连这点也想不明白。 “怎么样?”她问,“要合作就得有诚意。现在肯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给我听了吧?” 第125章 第三位考官 两天后,百石带魅羽来到旺滩的内院申请处。魅羽换了身较正式的男装,依然是扎一个马尾。 “下定决心了?”他下车前问她,“我可是要交一大笔申请费的。” “尽力吧,”她说,“他们若是刻意刁难,我也没办法。如果申请成功,你得告诉我陌岩转世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双目低垂,不知在想什么。“可以。” 二人从车里出来,走进一栋深色大厦。门口安检人员先查了二人的证件——魅羽那份自然是百石想办法临时弄来的——随后又是搜身又是翻携带物,放行后还给每人胸前贴了个纸标签。 从电梯上到三楼后,世界突然变得很静。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一路经过的木门都关着,没有窗户和门牌号。走廊尽头是个半开着的大玻璃门,前台秘书听清楚二人的来意后,领二人入内办理申请手续。会员申请必须有老会员担保才能提交,要交昂贵的申请费和年费,最后还得通过考试。 折腾了半天,终于到了考试这一环。百石在外间坐着等,信手翻看一旁的杂志。魅羽被领进里面一间屋子。 屋子没有窗户,但灯光明亮柔和,布置典雅,并无憋闷的感觉。她在屋子中央的椅子上坐下,面前是幅深红色的厚布帘,将屋子隔成两部分。她右边的墙中央有扇关着的小门,不知为何,给人一种神秘感。 先是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从帘子后传出,礼貌地同她问好。其后是一个年轻的声音向她介绍考试程序。 “能进内院的,无论智慧、修为、胆识,都得是一等一的人物。我们先考问答题,共有五道。至少答对四道方可进入实境模拟测试,有三个境要破……” 从入座后,魅羽就一直在用探视法观察帘子后面。一张长桌,上面摆着两个显示器。桌后有三把椅子,中间和右边的椅子上分别坐着一个老者和一个年轻人,衣着整洁肃穆。最左边的椅子是空着的。当然,她告诫自己,那里也可能坐着个修为比她高的人,她探不到而已。 “……总之,无需紧张。你看不到我们,我们也看不到你。” 扯谎,魅羽心道,显示器上多半有她的样子。不过她既然也能看到他们,就算扯平。 “第一题,”坐在中间的老者望着面前桌上的一张纸,说。魅羽注意到,他在看过题目后,快速地暼了眼他身边的空椅子。所以那儿真的有可能坐了个人,而且这些考题搞不好还是那个人出的。 “为何三世因果的存在是合理的?” 魅羽听到这个问题后,用手揉了揉下巴。“这个问题的回答角度不止一个。不知考官们希望我从什么层面进行阐述?” 一老一少两个考官对望一眼。“什么层面的答案?还是第一次有考生问这种问题。你若是有多个答案,不妨都说出来。但凡有一个是正确,就算过关。” “如果把六道看做一个游戏的话,有因有果,才能让置身其中的玩家感到公平和合理。恶有恶报,生灵才会生警醒畏惧之心。” 关于三世因果,魅羽曾和阎王简单讨论过。然而那之后的一些经历,让她对这个课题又有了更深层的理解。 “话虽如此,若严格按照因果来实施现世报,那每个人在做一件事情之前,几乎都能预见结果。勤奋才能致富的话,谁再偷懒就成了傻子。作恶无论大小都逃不脱惩罚,世界很快就会单一化,也不存在各式各样的人格了。这是从玩家的角度来讲的。” 顿了顿,她又说:“从六道设计者的层面来说,必须有一定的规则,设计才能进行下去。比如一片树叶被风吹落,会落到何处、正面还是反面朝上,这些看似随机的行为,其实都是注定的。只不过在这当中有太多参数和变量在起作用,以至于让人误以为是无法预测的。事实上,再复杂的公式也不难运行,难的反而是实现所谓的‘随机’。” “真正的随机存在吗?”老者问她。 “不好说,”魅羽摇了摇头,“在我们看得见的宏观世界里,多半不存在。微观世界里如何,就不知道了。总之设计者在创造世界之前,必须先定好一系列规律。这些规律既包括物理世界的运行,也包括人一生的际遇和灵魂多世的轮转。对于这些规律,六道中人虽然可以用科学的方式去观测,但若离开灵修,这种了解终究是有局限的。” ****** 一片安静。年轻人在一本本子上写了些什么,随后抬起头,问第二题。“低维钳制是怎么回事?你都了解多少?” 低维钳制……魅羽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厚布帘,考虑了一会儿,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不知道。” “不知道?”年轻人话一出口,似乎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莽撞,面上现出后悔的神色。 “怎么,我应该知道吗?” “还有三道题了,”老者不动声色地打断二人。 也就是说,这三道题她必须都答对,才有可能通过口试。 “你认为佛学和道教最根本的差别在哪里?又或者,二者并没有本质的差别?” 魅羽将右腿搭到左腿上。“这个问题,又看你从什么层面来比较了。单看教义的话,道教讲的是顺其自然,修炼的至高境界是与天地同呼吸、共存亡。可以粗浅地解释为与六道融为一体。而佛门强调的是看破这个世界虚假的幻象,找回无始劫来如如不动的本心。” 老者点了点头。“其他人回答到这里,已经算通过了。不过还想听听你有没有补充。” 魅羽也没跟他客气。“那是因为其他人修为有限。事实上,道家弟子修到一定程度后,眼界自然会发生变化,对这个世界也会重新进行认识。所以到最后,二教并没有太大差别。道门说的无生一、一生万物。这个‘无’字,已经道破了玄机。” “第四题,”年轻人问,“到底是什么东西决定一个人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若说是性格,有人生场大病或者遭遇车祸后性情大变。若说是记忆,就算彻底失去,我们通常还认为他是原先那个人。至于阿赖耶识,还有天魂、地魂、命魂,这些都不是不可分割的。谁才是那个人?” 这个问题倘若在一年前问魅羽,她定是要困惑一番,现在却是脱口而出。“你这番话的前提是,人只能被定义为一个独立完整、不可分割的个体。‘我’只能有一个,‘意识’是单一个体才有的东西。无可否认,六道中的生命大多是以这种方式存在的。” 然而她想起那些灵魂相连的同心人,想起铮引背负的曜武智的阿赖耶识,想起佛陀陌岩五个魂幻化的两个分身,以及他曾对她提过的假设——一个人的转世也许能和这个人自己并存于同一时代。 “目前我们对生命系统的了解,只是基于自身存在方式的一种折射。有没有以群体存在的生命?共享生命?脚下的大地是否有生命?也就是说,倘若独立、完整、单一的前提被打破,那关于人的定义,很可能也得做出相应的修改和延伸。” 考官们沉默了一会儿,没说对,也没说不对。 “最后一题,太乙玄合阵中的阵眼是在什么位置?” 魅羽一愣。这个太乙玄合阵并非初级阵法,但大部分道门的中级修行者都应当听说过。阵眼是在“坎”位。可为何这最后一题的难度要比前面四题低那么多呢?像是生怕她过不了这关一样。 “我记得,是在‘艮’位,”她说。 两个考官怔住了,似乎不知该如何进行评判。估计他们接到的指示是要让她过,可又不能如此明显地指鹿为马。 老者侧头看了看那把空椅子,随后对魅羽说:“参试者有两道题没答对,然而其余三道的回答水平远超过预期。所以我们决定,准予进入破境测试。” 有工作人员进来,打开右侧那扇小门,做出“请进”的手势。话说魅羽是个惯于出生入死、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可此时望着眼前幽暗的密室,竟有些胆怯了。 刚刚为何要问她低维钳制的问题,是巧合还是已经知道了她是谁?为何问到最后又故意放水,让她通过? 无论如何,她做不到扭头离去。只得硬着头皮走进两米见方的密室。里面只有一把躺椅,上方是个头盔,有点像她在空处天见过的那些电发的装置。工作人员让她在上面躺好,戴上头盔,就出去了。密室里一片漆黑。 ****** 等她逐渐适应了这种黑暗,便开始一点点看清周围的事物。她像是置身于一个地窖底部,只不过这个地窖不是封闭的。更准确地说,她是在一口宽敞的“深井”底部。 这口井的横截面积大概两丈见方,干干净净,没什么诡异或引起不适的地方。左前方的地下堆着几个麻袋,里面不知装着什么东西。右方散乱地摆着些杂物——绳子啊,板凳啊,匕首啊什么的。 抬头上望,井壁至少有几十丈高。所以天色虽然明亮,井底却十分昏暗。井的四壁有一条盘旋而上的楼梯,然而这条刻在墙上的楼梯窄得不像话,几乎可以算作一个装饰图案。不到一尺宽,还歪歪扭扭的。即使魅羽一身功夫,也不敢保证走在上面不会摔下来。 之前她一直是坐在一把藤椅上的。此时站起身,捏了个手印诀打算起飞,却发现身子很沉,飞不动。又使了个斗宿诀,想从北方天空借水进来,把自己浮上去,也使不出来。看来法术都被屏蔽了,要想出去,只能沿着这个楼梯爬了。抬步之前想了想,把地上那捆细绳和匕首拾起来,带在身上。 于是就这么紧贴墙壁,脚底踩着聊胜于无的这条盘旋楼梯,一点点往上爬。按说魅羽成天飞来飞去的,不该怕高才对。或许是因为轻功施展不出来,一跌下去便会粉身碎骨,不由得两腿发软。 要是摔下去,会不会真的死了呢? 这个念头不断从心底往上冒,按都按不住。在这一刻,她忽然想境初了。虽然他是个凡人,拳脚轻功一概不会,可她想他了。总觉得他若是在这里,一切麻烦都会迎刃而解。 只得尽量不去看下方,一步步向上攀。在攀了大概一半的时候,麻烦来了——天色在迅速变暗。之前太阳在头顶的时候,井里已经不算亮了。现在太阳已开始西斜,用不了多久井里就会变成黑夜。这条楼梯窄小倾斜、歪七扭八、毫无规律,到时候一脚踩空,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她几乎后悔决定往上爬了。还不如一直老老实实待在井底,最多就是考不过,她可不想经历在虚拟环境里摔死的过程。可原路下去更不现实,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摔死的几率更大。 想了想,站定,摸出那把匕首。实在不行就在墙上凿个洞,把绳子绑在匕首上,再拴在自己身上,在这儿耗着吧。时候久了,就算考官不主动终止,百石也会进来询问情况的……对吧?话说怎么会放心把自己的命交到这家伙手上的? 不管了,就用匕首开始凿墙。还好墙不是特别结实,稍微用点儿力,灰石碎屑就纷纷下落。这时脑中灵光一闪。 记起曾和境初讨论过“仿真”这件事。他说大部分模拟世界都有一个规律,就是只模拟用户有可能接触到的部分。比如目前这口井,如果设计者认定玩家只能沿着井往上爬,那么对于井和地面以外的其他事物,可能就不会花心思去仿真了。也就是说,目前这口井可能只模拟了墙壁这薄薄的一层,井外什么都没有。 想到这里,她便没有满足于在墙上凿一个洞,而是不断扩大洞的面积和深度。一尺深,二尺深…… 没了,果然没了。洞里出现了个小孔,她把眼睛凑过去,什么都看不到。是真的“什么都看不到”,因为她已经触及了程序没有模拟的地方。于是整个深井连带头顶的天空就消失了。 她破境了。 ****** 下雨了。怎么下雨了呢? 魅羽鸟在离窝出发之际,天还是晴朗的。她这次当然还是计划着飞去燃灯佛祖那里,倒不是为了恶作剧。最近燃灯不知从哪里找了些瓜子儿给她,放在他院墙顶部的砖头上。这种瓜子吃了上瘾,一入嘴就停不下来,直到吃光。 然而魅羽鸟不喜欢在雨里飞。她不喜欢羽毛被打湿、紧贴在身上的丑样子。见下方有座别致的庭院,就俯身下落,打算在那儿避避雨。 飞到屋檐下,见窗边有人坐在桌旁写字。一身青色僧袍,握笔的那只手皮肤白皙紧致。这里是佛国,住在这儿的当然都是佛陀,她见得多了。然而这位佛陀是她最喜欢的一个。为啥?什么为啥这还要原因吗?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还要原因吗虽然也许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于是她便在窗台上落脚。木窗户被向上支了起来,刚好给她挡雨。起先她以为佛陀没注意到她,因为他继续低着头写字,完全没有反应。 但转念一想,怎么可能呢?佛陀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吗?连她最初计划去燃灯那里吃瓜子的念头也知道吧?那她昨晚几点睡的觉、睡前拉的鸟屎是什么颜色,他是不是也知道? “你识字吗,小红鸟?”他问,但没有抬头。 “你有瓜子吗?”她问。 他停笔,抬头望向她,笑了。他的笑让她小小的脑袋“嗡”的一声,差点一头栽进他砚台的墨汁里。 他想了想。“瓜子没有,不过……”起身,离开了一下。回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一碟去了壳的松子,摆到桌上。她于是从窗台上跳下来,半卧在桌上吃松子。 他又开始写字,边写边说:“出了佛国,别人给你东西可不能随便吃。你吃东西,别人吃你。” “我不好吃,”她嘴里嚼着松子,含糊地说,“都是毛,没什么肉。” “你识字吗?”他又问,“不识字我可以教你。” 我识字吗?魅羽——不是魅羽鸟——在心里琢磨这个问题。鸟能识字吗?鸟不可能上过学堂。可她为何会说人话呢? 正想着,佛陀放下笔,朝她伸过手来。“写完了,盖个印吧。”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自己的两条细腿被他一把攥住。她被抬了起来,移到砚台上方。跟着就从脚底传来一阵湿湿粘粘的感觉,她全身的毛都要倒竖起来了。 “好——啦,”他看着纸张上那两个三角叉印,满意地说。一边把她放回原处,任由她在桌面上留下各种深浅不一、残缺不全的黑色脚印。 “也不知道写得对不对,”他自言自语,“别人去过那里,我没去过。这可都是拍拍脑袋想出来的,呵呵。” 魅羽鸟听了,有些好奇,探头去看他写的东西。真是一笔漂亮的小字!一眼扫过有“高维”和“发散”等字样…… 等等,魅羽心里打了个激灵,立刻把目光移开了。直觉告诉她,不要看,也许佛陀写的东西并不想给外人知道。他此刻只是给她这只鸟看,可她不能保证那些考官们能否看到她在虚拟幻境里的经历。 她甚至开始怀疑百石这次让她来申请什么内院的真实动机。是为了探知她脑海中有关陌岩前世的一些记忆吗?然而考官们是如何将系统连通到她的阿赖耶识的呢? 于是她把目光从纸面上移开,投向佛陀那双微微泛蓝的眼睛。突然鼓足了劲儿大喊一声:“大帅哥!” 她又破境了。 ****** 魅羽站在一处断崖,前方是一片虚空,什么都看不到,就像到了世界尽头那样。此刻她的心里还有些酸酸的。虽然清楚刚才在佛国的经历是过去世的回忆,还是希望能在那里多留片刻。 低头望崖下,竟然不是深渊。初看是一片片平行移动的云彩。细看云彩中间有一片片平行漂浮的土地。有的宽阔得可以练兵,有的只能容一人居住。咦,她怎么来到赤缟地的方云层了? 上次是同陌岩和鹤琅来这里的——当然,鹤琅一开始被灵宝拘了魂,来的其实是福如来。这家伙使计谋让陌岩中了毒,所以她来方云层的首要任务是要下到第九层,摘取狼头花的叶子来解毒。 一边回想着,一边跳下第一层。从双脚着地的力度上判断,在这里她的功力已经恢复了。第一层还是像上次那样,有草地有花丛。当然,现在她知道这些景物虽然是六道中的实地,却不知怎么被施了法,能对人心智产生影响。还好她的修为和定力已比两年前高出许多,所以无需闭眼便可免受干扰。 看了会儿,又跳下第二层。也是同上次完全一样,一落脚就有种恐惧感。哦对了,在下方某处不是还有那个殁天枢吗?上次她用夹心咒遥封了殁天枢五年,并未下去查看。这次要不要去看看? 其实她最想知道的是,如果面前的虚拟环境都是从她的记忆里来的,那她能否探查到记忆里没见过的东西?如果是的话,那就不完全是她的记忆。那又是怎么回事? 正要跳到第三层,魅羽又及时打住了。殁天枢是曜武智设计的、专门用来对付异世的法器。境初在遇见她之前多年,就一直在寻找殁天枢。不用问,百石和千面人这些高维人,肯定也想要。百石既然一直附体陌岩,应该也知道殁天枢的所在。 可殁天枢被自己封了,别人就都碰不得了,靠太近还可能被拘走魂魄。也就是说,目前六道中可能只有魅羽这个施咒之人才可接近。如果自己去亲眼看了这个东西,那几个考官会不会也能见到?有没有可能只要一见到这个东西的外观,就能对它的构造和原理产生一定的了解呢?她这次探境之所以被恢复了功力,会不会就是为了鼓励她下去查探殁天枢呢? 想到这里,她一跃上到第一层。又一跃,飞到方云层顶部的半空。转身,丹田提气,再凝气于双掌。接着以高速俯冲下来,一掌“木蛀于空”击落在第一层的地面上。 这招木蛀于空专用来隔山打牛。第一层被击中后,完好无损地向下方砸去,但凡被它砸中的层面都纷纷碎裂。 破境。 ****** 魅羽在躺椅上睁开眼,摘下头盔,起身出了小屋。虽然外间的帘子依然放落着,她还是可以感知到那两个考官。二人在微微喘息着,不时望一下空椅子,就好像刚刚神游幻境的不是她,而是他们一样。 不等二人开口,魅羽左手向上一挥,布帘顶部被齐刷刷划开,整个跌落下来。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最左边那个座位,几乎可以确定下一刻就会看到那里坐着百石。却发现椅子是空的。 怎么会呢?想了想,跃上前去摸了下座位——是温热的。看来已经跑了。这个人的修为可真不简单啊!能如此来无影去无踪的,六道中恐怕只有太上老君和王母这种修为才能做到,连百石都不行。 那一老一少两个考官尴尬地瞅瞅她,又瞅瞅地下的帘子。最终老者说道:“申请通过,你可以出去了。” ****** 魅羽出来后,百石也没问她考得如何。二人一路沉默地坐车回府。一直等到上了三楼,把门关好,百石才开口询问。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她气急败坏地说,“今天那第三个考官是不是你?这真的就是一次普通的考试,还是一个预先设计的阴谋?我好心来帮你,你居然给我下套!” “给你下套?”他看神情不像是在说谎,“你先别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把经过仔细讲讲。” 等听完她的复述,百石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这么说,他也来兜率天了?” “谁?” “我大哥。” 之前百石同她说过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当年百石被他父亲派来六道,附体陌岩,追踪曜武智的下落,寻找挽救高维世界危机的办法。而他的哥哥和叔叔则不认为他能成功。他们主张直接放弃自己的世界,附体六道人。比如那个什么千面人,其实是百石哥哥的手下,只不过对百石也不得不听命而已。 “我承认,你说的那些秘密我也很想知道。可我目前首要的任务是得到‘说明书’。我既然需要你的帮助,便不会在这紧要关头来破坏同你的联盟。” 他看起来有些焦头烂额。 “不怕告诉你,我大哥早就想把你捉起来,像对付铮引那样夺走你的阿赖耶识,直接探知你前世今生的秘密。是我一直在拦着他。之前屡次要带你走,也是出于保护你的意思。” 魅羽瞅了他一会儿,决定暂时相信他的话。二人总算冷静下来,在桌边坐下。 “如此看来,内院的管理已经落入我大哥手里。要和他争说明书,这下就更难了。” “先别管说明书了。陌岩转世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就告诉我。” 第126章 编外发糖篇:人鸟约会 “你有十粒松子,若是平均分给三只画眉,还剩几粒?” 佛陀一边说着,一边在魅羽鸟面前的桌上摆了十粒松子。 “还剩七粒,”她麻利地说,“每只画眉给一粒。” 他盯了她一会儿。“不要那么小气嘛。你最多能给每只画眉几粒?” “一粒,不能再多了。跟她们又不是很熟。”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 一人一鸟还在僵持,院外有脚步声传来。佛陀从桌边起身,走出书房,来到外间。魅羽鸟也随他飞了出去,停在一张椅背上。见他冲着敞开的屋门口站定,合十行礼。“师父。” 燃灯手里拿着封信笺模样的东西走进屋,扫了一眼一旁的魅羽鸟,似乎算定她会在这里,一点意外的神色也没露出。 这个老头确实帅,魅羽鸟心道。不过他整天自我吹嘘,说他二徒弟只有他五分之一帅,这就有点过分了。 “空处天要办个和佛门有关的慈善晚会,想请你师兄过去给撑下门面。你也知道,他被我派去无所有处天了,你就代他去趟吧。”燃灯把手里的请柬递给陌岩。 陌岩的师兄?魅羽鸟想了想,哦,是释迦牟尼吧。一副五大三粗、方方厚厚的木讷模样,她可不喜欢那种类型的男人。不过释迦名头大,去到哪里都能引来万人朝拜。 “好的,师父。既然是慈善晚会,我们需要捐些什么吗?” “那倒不必。不过你若是有空写幅字拿去拍卖,也无不可。”燃灯说着,又瞅了魅羽鸟一眼。“一个人去怪无聊的。说是每人还可带一个客人,就把她也带上吧。” “那我捐些啥?”魅羽鸟问燃灯,“给我一条你的裤衩吧。燃灯佛祖的裤衩,肯定比他徒弟的字值钱。” “就你嘴贫,”燃灯哭笑不得地说,“再不老实,我让他把他的宠物鸟捐了。” 这话说得魅羽鸟有些恼了。拍拍翅膀飞回书房的桌上,开始吃她的松子。当然了,外间的对话她还是听着的。 “最近有些风言风语,”燃灯的语调像是在试探。椅子吱嘎响,他应当是坐下了。“说你跟只鸟好上了。” 当时魅羽鸟刚叼起一粒松子,听了这话后整个身子僵住了。 谁这么无聊?敢拿这种低俗的谣言败坏佛陀的名声?若是给她找出始作俑者,一定会骂到对方口吐鲜血为止……难不成是那三只画眉?瞧她们那副营养不良的样,又胆小如鼠,谁爱喂她们?嫉妒,一定是嫉妒! 愤怒过后又开始恐慌。本来她可以每天来这里玩,吃东西的同时让佛陀教她诗词和算术。现在这么一弄,他为了避嫌,肯定不许自己再来了。至于什么慈善晚会就更别想了。 抬头望向外间,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陌岩的脸。果然,他听了燃灯的话后怔了怔,随即皱起了眉。 “既然说的都是事实,怎么能叫风言风语?” 啊?魅羽鸟从上到下一阵电流通过,像被云中的闪电击中一样。这、这、这是……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燃灯呵呵地笑了半天,“不愧是我的徒弟。”过了会儿又说:“你看这样如何?我有种法术,可以把她下世的形貌暂借过来用用,只是不能持久。早上施术的话,天黑时开始生效,能维持两天。” 下世……魅羽鸟暗自琢磨,她的下辈子会是啥?麻雀?鹰?只要不是鸭子就行。 “曜武智的阿赖耶识已被我存好。你还有一年就要下凡渡劫了,这些日子好好玩玩吧。” “师兄那边怎么样?” “他传回来的消息说,空处天和识处天最近一直摩擦不断,还有升级的势头。这两个地方很多年都没打过仗了,武器军备却在互相攀比,搞不好过上几年会来个大的。你确定要把一个分身送去那里?” “既然是去渡劫,总不能遇到麻烦就提前躲了。” 渡劫?魅羽鸟愣在那里。刚刚才高兴地云里雾里,现在又被打入万丈深渊。他去渡劫了,她怎么办?据说凡人的一生长可百年,她就算是仙鸟可以不老死,也会在他回来之前无聊死的。 于是振翅飞到外间,冲燃灯说:“不行,他不能去。他去渡劫了我干什么?难不成拿他的房子收租?” “你,我自有安排,”燃灯似笑非笑地说,“药师佛家养的那只鹦鹉,你觉得怎么样?整个佛国能说会道的鸟儿,除了你就是他了,也算门当户对。到时候把你许配给他。” “可以啊,”魅羽鸟点点头,“到时候我每天半夜去你屋外叫。再把蜂蜜洒你床上,让蚂蚁生吃了你。” “这、瞧瞧,”燃灯指着她,冲陌岩说,“没大没小,你怎么教的?” ****** 三天后,佛陀陌岩提着只鸟笼,坐上飞辇离开佛国,前往空处天。鸟笼上本来罩了块布,魅羽鸟让给撤了,嫌挡着她看光景。 “我还以为你不想被人看到,”他说。因为是去赴宴,他穿的僧袍比平日要奢华一些,布料的颜色、花纹、质地都是上乘。魅羽鸟嘴里说看光景,大部分时候都在看他。 “别人看我怎么了?是我长得丑,见不得人吗?” 魅羽鸟也不知自己目前是几岁、出生地是哪里。她只记得幼时终日同一帮伙伴胡吃海睡到处乱飞,时不时到民居里恶作剧一下。后被移至天庭,又被选中派去佛国——据说燃灯曾亲口说想要些“性格有趣”的来。无论如何,这三处的景致虽然属天庭最为讲究,但建筑物风格和人的穿着都是差不多的。 空处天就不同了,和她曾经习惯的一切都不同。概括说就是——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从上空看下去,这么高的楼,这么挤的房子,这么多的车和人,到处是噪音。如果她搬来这儿住,会不会时刻都有生命危险?觅食恐怕也不容易吧? 哼,等回去告诉画眉她们,又好不相信她的话了。 傍晚时分,飞辇在海——也可能是个望不到对岸的大湖——旁边的一座城镇降落。魅羽鸟被提在笼子里到处走着,原本聒噪的她终于有些胆怯了,在鸟笼里安静地趴着,缩起脖子。 最终进了一座高楼。地板锃亮,头顶的大吊灯像倒挂的森林。宴会厅是间很大的厅堂,里面有一张张的圆桌和椅子。放着轻柔的音乐,不知从哪里来的。大厅正前方是个小舞台,一张方桌上摆着个夸张的锤子。客人已坐了半满的样子。偶尔有人在席间走来走去,除了侍者外,还有互相串门子的老相识。 侍者领陌岩在一张二人桌旁坐下。陌岩叫把对面的椅子搬到右侧,把鸟笼和随身携带的行李搁到地上。随后将魅羽鸟安置在椅子上,拾起桌上的菜单。 “呃,”一旁的侍者不确定地说,“尊敬的佛陀,先说下,这是我们凡夫俗子的菜单。希望不会冒犯到您。” “冒犯?”陌岩不解地问,“那我应当吃啥?供品吗?” 魅羽鸟很想看侍者的表情,可惜她太矮,被桌子挡住了。耳中听陌岩断续地念道:“松子炒玉米。炒花生。菠萝烤饭。黄豆焖猪脚,把猪脚拿掉……” 魅羽鸟紧张地朝大门口瞅了瞅。厅里没有窗户,但她估计屋外的天色就要全黑了。待会儿她真的会变身吗?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她会变成什么呢?不会是只虫子吧……蛆!老鼠!真要是那样,回去就跟燃灯绝交。 侍者拿着菜单走了。没过多久又回来,将两杯冰水摆到魅羽鸟和陌岩面前。目光落到她身上时一呆,不过没说什么。 这杯子可真好看,魅羽鸟想。是水晶的还是琉璃的……不对啊,她不是在椅子上吗?为何能看到桌面上的东西? 低头,见自己居然变成了一个人!女人!穿着一件红色长裙,头发微卷地披在肩上。双脚踩在椅子上蹲着。扭头,见一旁的陌岩也在直愣愣地望着她。 “坐下,”他终于回过神来,冲她说。 坐?怎么坐?她平日不是站着就是卧着,还从未像人一样两腿前伸地坐过。 他于是伸手过来,将她的两只脚向前抽出。她屁股挨到椅子后,长长地呼了口气。哦,原来人是这样的!她真大呀,周围的东西看着也像都比之前小了。突然间没了毛,光滑的皮肤有点冷,尤其是露在外面的腿和胳膊。嘴唇怎么这么软?真别扭。 这时晚会已开始,舞台上有人在讲话。魅羽自是无心细听,还在体验做人的感觉。尤其好奇这头黑发,和羽毛真是很不同的东西。羽毛并不会越长越长,可这头发如果不剪,真是要多长就有多长。一边想着,一边侧头用嘴梳理起肩上的黑发来。 开场白过后,是舞蹈。魅羽看着台上那八个热舞女郎,心想这些人是在扮鸟吗?每人头上顶着一柄巨大的红色羽毛扇,背上插着紫色的翅膀,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比鸟多多少。 又看了会儿,发现比起普通女人,台上的舞女们各个都是大长腿。魅羽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她也是大长腿。难道她的下辈子是个舞女吗? 舞蹈过后是一个衣着光鲜的男人上台,深情款款地开始唱歌。 “谁,只存在于被尘封的回忆, 今,已了无踪迹。 谁,还在凡间不舍地寻觅, 只为当初一个誓言无期。” 这人是刚没了老爹吗?这么伤心?魅羽想着,见侍者推了辆小车过来,把他们这桌的饭菜摆好。 这可怎么吃啊?她犯愁地想。平日在他那里吃东西都是站在桌上的。现在她的面前只有一个空盘子,旁边放着筷子和刀叉。她知道该用手,可她不会。 陌岩像是看出了她的窘况,端起一盘松子玉米,用勺子拨了些到她的盘子里。于是她就把头低下,脸几乎贴着盘子,用嘴吃了起来。这么软的嘴可真是不习惯,不过食物的味道不错。心情一好,想起前几天的那道算术题。也许可以分给每只画眉两粒松子,她剩四粒。真的不能再多了…… 但听台上的男人继续唱道: “若有来生, 愿做你的路人甲、路人乙。 庸庸碌碌,子女绕膝, 没有开始,也就不必徒劳地去忘记……” 魅羽吃完后直起背,见周围几桌的客人都在异样地望着她。陌岩则像什么都没注意到,又拨了些米饭给她。她正要吃,觉得有些渴,低头去喝水,才发现目前的嘴伸不进那个窄口杯。 陌岩把侍者叫来。“能换个大点的碗吗?” 侍者的眉毛扬了一下,把水杯端走了。 ****** 表演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拍卖才开始。这次慈善拍卖会的利润将被用来在空处天各处修建寺庙、印佛经。魅羽望着那些卖出天价的东西,有的一看确实是稀世珍宝,还有的不就是废铜烂铁吗?连残缺不全的书和掉了漆都快散架的木家具都能换那么多钱?有点后悔没去燃灯后院偷条裤衩带出来。 终于轮到陌岩佛陀了。众人一听是佛陀,都朝这边望过来。陌岩俯身从行李中取出一个卷轴,递到魅羽面前。“你去。” “我?”她眨眨眼,“我……” “不要担心,你行的。” 卷轴两头有条丝缎相连。他抬起她的左臂,把卷轴像手提包一样给她搭在左肩上。 好吧,她站起身,平日天不怕地不怕那股劲儿又回来了。望了望前方的舞台,双臂向两侧平伸,再向下一拍。 没飞起来。 “走过去,”他小声说。 走她倒是会,不过鸟走路和人是不同的。出了座位后,她先是朝左前方快速走几步,停一停。再向右前方走几步,蹦一下。最终来到台上,把手臂伸向拍卖师。 拍卖师狐疑地从她肩上取下卷轴,打开,朝台下众人亮了亮。 “哇——”一片赞叹声四起。 魅羽好奇,也伸头过去望。原来不是写的字啊,是一幅画。画的是一只长着彩色羽翅的小红鸟,那不就是她吗? “看那只鸟画得多传神,”有人说,“就跟活的一样。” “眼睛好像会动哦。不愧是佛陀,水平和凡人就是不一样……” 魅羽觉得有些惋惜。早知画的是她,就不捐出来了,留着自己看。 ****** 晚宴结束后,被请来的客人离开宴会厅,转而从电梯上楼去各自的房间。这些花费都是由主办方承担的。对大部分客人来说,过了今晚活动就结束了。而陌岩作为佛国的代表,第二天还要去参加一个法会。 陌岩在前台办好入住手续后,打量了她一下。“你得出去买两件换洗衣服吧?总不能穿成这样睡觉。” 是吗?睡觉还要换衣服?鸟没有衣服,从生到死都是那一身毛。那就听他的吧。 二人出了大楼门口,立刻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辆车。魅羽被塞进后座时,不由得怀念起飞辇来。这种小车也太挤了,还有些憋气。在路上走走停停的,速度也赶不上飞辇,还不如自己飞痛快。 车停在闹市区的一条街道。魅羽下车后,见对面刚好是家服装店,和刚才的宴会厅大小相仿,里面人来人往。心道这个点儿在佛国和天庭,大家应该早都睡下了吧?这些人还在外面玩得兴起,不困吗? 或许是高僧和红衣女郎的搭配太显眼,二人进门后没多久,便有女店员走过来,问是否需要帮忙。 陌岩自然也没什么经验,指着魅羽问:“她穿什么合适?” “她穿什么都不会难看,”店员逢迎地说,“随便从模特身上扒一件下来就行,试都不用试。” 陌岩想了想,问:“有类似羽毛质地的衣服吗?” “有,有,”店员殷切地说,“都是新流行的款式。二位的品味可真不一般。” 店员先给魅羽选了一条黑色短裙,上中下三段都有错落有致的羽毛垂下来,看着很蓬松。粉红色无袖上衣,摸起来毛茸茸的,便如鸟的细毛。魅羽很喜欢,好像找回了自己,当即就想换上。 “她手不好,”陌岩冲店员说,“麻烦你帮她换衣服。” 之后又在店里买了些睡衣内衣之类,才出门。站在路边等车时,魅羽望着车灯在身边闪过,抬头看看天,有些遗憾地说:“要是能飞,从上空看景色肯定会不错。” “那你就飞吧,”他说。 她低头看看自己。“怎么飞?”她虽然找回了一些羽毛,可她毕竟不是鸟了。 “平时怎么飞就怎么飞呗,”他不耐烦地说。 真的?她伸开双臂,向下用力一拍。咦?还真的两脚离地升空了!再仔细一看,他在她一侧,一只手搭在她后背上。于是放下双臂,不再用力。 二人在夜空中越升越高,刚才满是杂音的世界瞬间变得很静。脚底是一片灯火的海洋,车龙细又密。一旁的大湖则漆黑一片,只有一轮明月倒映其中。 二人沿着湖岸线静静地飞了一会儿。作为一只鸟,魅羽一辈子都在飞。但今晚这样还是头一糟。她虽然不是个爱感伤的人——鸟,但心里还是有种甜甜又酸酸的感觉。 “现在是去哪儿?”过了会儿,她问。 “不知道,”他说,“下去坐车吧。” “还坐车干啥?”想起刚才那辆车,她就觉得憋气。“直接飞回去不行吗?” “不认路。” ****** 回到举办晚宴的酒店,正赶上宾客外归的高峰时期。二人拐入大堂电梯间,见一堆人正涌入电梯,就跟着进去。 门刚关好,突然闻到一股臭气在电梯里弥漫开来。所有人都捂住鼻子,痛苦地皱着眉,同时伸手去按写着“2”的那个按钮。电梯停后,大家都逃命一般跑了出去。 门关后,继续上升。陌岩也捂着鼻子,难为情地看着她,“你……拉裤子了?我们人类是不能随时随地大小便的。” 魅羽的脸红到耳朵根儿了。“习惯了。谁知道你们人类的屎这么臭呢?我们鸟的屎基本上没什么味道。” 好歹出了电梯,来到二人的房间。一进屋后,陌岩就大步冲进洗手间,把淋浴的水打开。“快快,快进去洗洗吧。” 她立在原地,冲他眨眨眼,伸出双臂。“不会用手,怎么办?” 第127章 编外发糖篇:圣水与尿盆 “养鸟不给清理鸟粪,不是好主人,”魅羽放低胳膊,说。 陌岩望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回来时头上蒙了块青色的布,把整个脸都遮起来。双手推着她的后背来到浴室,麻利地除下她身上的衣服,将不干净的布件直接扔进垃圾桶。再让她站到浴缸里,拿淋浴喷头给她冲洗。 “包住鼻子不就行了?”她问,张嘴便呛了口水,“干嘛连眼睛都蒙上?” “你没穿衣服。” “我今天之前也没穿过衣服啊?” “那不一样。” 冲完开始打肥皂。 不一样?“你蒙着眼睛,会不会把我洗得满身是屎?” “不会,我可以在灵识里感知。” “那跟用眼看有什么区别?” 他握着她头发的手顿了下。“总得做做样子吧。” 洗净擦净,换上新买的睡衣。他摘掉头套,让她出去,又开始洗浴缸。过后拿起臭气熏天的垃圾桶,去屋外倒垃圾。 魅羽走出浴室,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住处。果然是高阶天界,无论墙壁还是家具都典雅精致。外间有张长餐桌,桌上的花瓶里插着鲜花。桌旁的椅子上有丝绸座垫和靠背。靠墙的壁橱里摆着些她叫不上名字也不知道用途的东西。家具之间的墙上见缝插针地挂满了画。 里屋主要是两张并排摆放的床,一层层的被褥,一看就柔软舒适。每张床的大小够几十只鸟挤在上面的了。 选定她的床后,又想,该怎么搭窝呢?树枝是别想了,姑且不说去哪里弄,她现在变得这么大,得捡多少条才能搭成型? 不经意间瞥见床头摆放的那些枕头。她记得陌岩家里的床上只有一个枕头,也不知这里的人睡觉为何需要这么多枕头?每张床上都有六七个,长短不齐、大小不一。于是就给他留了一个,把多余的枕头一个个用嘴叼过来,在自己那张床上围成一圈,上面再铺一层被褥。窝搭好了,她爬进去,蜷腿躺下。 这一天下来,在陌生的世界里东跑西颠,变成人后还闹了各种笑话,魅羽可着实累了,一躺下便睁不开眼。耳中听见他从外面回来后,到浴室洗漱。随后走进里间屋,在她的窝边站定,像是在思考什么。 他在想什么呢?她想睁眼,可眼皮太沉了。昏睡中有条柔软的毛毯搭在了她的身上。 ****** 魅羽不知迷糊了多久,可能有半个时辰?一个时辰?醒来时见屋里还亮着盏台灯。 她知道他有睡前看书的习惯。平日飞去他屋里玩,多数时候是在晚饭前离开。也有几次赶上天气不好,便在那里留宿。晚上他在桌边看书的时候,喜欢把灯摆在左侧,她就在他右边的桌上走来走去。 现在一闭眼,还能清楚地记起那片桌面上的每道条纹和划痕——有个地方的图案像只独眼的猴子。走累了就趴下来愣神儿,通常会在他没读完时就睡着。他熄灯前,会把她移到窗边临时给她搭的一个窝里。 此刻魅羽迷糊了一会儿后,比刚才精神了。于是从窝里跳下地,走到他身旁,爬上桌,在他右边蹲下。他给她买的睡裤上有一块块的褐色花纹,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他书桌上的那只猴子…… 他放下书,抬头望着她。“你蹲在这里我怎么读书?” 她愣了下。“莫名其妙啊!在家读书的时候我不次次都在这里?” 探身要跃下地,被他伸臂拦住了。 “说来也怪,”他的眼神落回书页上,“之前那么多年都是独自看书,也没觉得什么。自从多了个人——” “鸟,”她纠正他。 “自从多了只鸟以后,一个人看书反而别扭起来。” 这句话说得她心里一动。这算表白吗?佛陀们的表白就是这么隐晦的吗? 过了一会儿听他问:“这里好玩吗?” “还好吧,无所谓。家里也好。” 其实她想说的是,从来都没有一个地方好不好。从来都是伴在你身边的人好不好。这种日子如果能继续,那做鸟还是做人也无所谓。然而想起燃灯说的,他还有一年就要下凡渡劫了。他走了后,她的生活看似回复到从前,但一切又和原来不一样了。就像他已经无法再独自看书一样。 “你还是别去凡间了吧,”她闷闷不乐地说。 他的目光从书页上移,看着前方的空气。“有些事,不得不做。尤其是当你周围的人已经做了很多。” “你在说谁?”她略带挑衅地问,“你师兄释迦摩尼吗?我听说他在千年前降世过娑婆世界一回,那之后声名大噪。不过瞧他那副四四方方的呆样,家里会有人或者鸟在等着吗?所以不能相提并论。” 陌岩听后笑了。“怪不得师父和你对脾气,你俩讲话都是一个风格。上次他就指着师兄的肚子说……”说到这里,换成燃灯的口气,“一早要你健身减肥,你不听。你要是有你师弟一半帅,有我老十分之一帅,至于到现在还没人看上你吗?” 可魅羽笑不出来。“你走了,别人欺负我怎么办?” 他的手摸着她垂在桌上的一缕头发,就像平时摸着她的羽毛。“你在佛国不是有霸王鸟之称吗?谁欺负得了你啊?” “那倒是,”她有些得意地说,“你见过药师佛养的那只鹦鹉吗?有阵子成天在后面追着我飞,嘴里说些不干不净的话。那天我在舍利湖边喝水时,又贴上来。被我一翅膀忽脑袋上,又一脚踹肚子上,再按着他的脖子在湖里……” 她说不下去了。他在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睛里有水光在晃动。 “你是只坚强的鸟,对吧?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知道了。比你弱的比你强的都不是你的对手,因为你够狠。没有你学不会的东西,也没有适应不了的环境。所以,我不担心你。” 他说得对,她暗道,她是打不倒的。为了活下去,她不介意被命运踩在脚下,把亲人、仇人、能忘的不能忘的统统抛到脑后。 ****** 第二日凌晨,当第一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射进来时,魅羽便从窝里一跃而起。 “唧唧!啾啾啾啾……” 先是在屋里来回跑了几趟,又跳上窗台把脸贴在大玻璃窗上,冲着外面的楼房和马路大叫。顷刻间就听到左右两边的墙咚咚响,屋顶也有跺脚声。随即是一串铃声在屋里回荡。陌岩从床上坐起来,拿起桌上的一样东西,贴到耳旁。 “好的,对不起对不起,马上就会安静。” 他有些责备地望了她一眼,不过语调依然柔和。“是不是饿了?下楼吃饭吧。” 二人早饭后离开酒店,前往法会举办处。法会是在天荫湖中央的一座岛上,坐飞辇很快可以到。但陌岩说这种风和日丽的天气里,坐轮渡更好。二人于是同其他游客一起上到船顶层的露天舱,在甲板上站好。满眼的湖水蓝中带绿,船开后有湿润的风吹来。魅羽尝试着把手像人一样放在铁栏杆上。正常来说,她应该是站在这上面的。 “这个法会是干啥的?”她问他。 “空处天在很久以前是沙漠地质。有一段时间沙漠扩张严重,几乎把百姓们逼得要背井离乡、放弃这个天界了。只有天荫湖周边永远是一圈肥沃的绿地,可以说是空处天得以存活下来的根本。” “哦,那这个湖在民众心中的地位一定很神圣了?” 他点点头。“每年的今天,九月六日,被定为天荫节,是人们感激大湖的节日。这一日,湖心岛上照惯例要举办法会。有意思的是,”他望着湖天交界处,笑了一下,“据说空处天佛教和道教势力相当,谁也不让谁。每年的法会都要一齐在岛上办,明里暗里较劲儿。头天晚上还要举办慈善晚会,双方各自筹了多少钱,第二天都会被媒体拿来做比较。” 原来如此,魅羽心想。她是只一点就透、举一反三的鸟。想来这岛上空间有限,法会规模总不能越办越大,那双方较劲儿的结果,必然要花大力气邀请权贵人物和高僧大德出席。 果然,他又说:“我听闻道门今年请了个相当厉害的角色来,所以佛门也托了重重关系来请我师兄。等他们见到我时,估计免不了要失望吧?” 最后这句话让魅羽颇不舒服。“一群肉眼凡胎,不必跟他们计较。话说你师兄那个四方汉有啥好?若是一不小心把法身亮出来,整个岛都能给他压沉了。” 他莞尔。“我也能。” ****** 湖大,湖心岛也大。岛迎着船的那侧是峭壁,顶部有琳琅满目的各式建筑,包括寺庙、道观、度假村等。可能是节日的缘故,到处是彩带和气球在飘扬。 关于气球这种东西,魅羽记得儿时和伙伴们远行,有次在某地的一个公园里见过。当时他们这群淘气鸟从四处捡了些尖利的树枝和碎石叼在嘴里,砰砰砰把那堆气球都扎破了,被人轰了出来。 湖背面则是浅滩。船绕湖半圈登陆,能看到岸边不远处等候的两拨人,一群道士,一群和尚。从这些人的穿戴打扮上看,当中颇有些辈分极高的长老级人物。 在游船靠岸的同时,魅羽听岸上的道士和游客们一齐喧哗起来。她转身,沿着众人手指的方向望去,见半空中有七个小点在迅速靠近。再细看时,能分辨出打头一个身穿深红色道袍的老道,后面跟着六个红衣童子。 “他怎么来了?”陌岩有些惊讶地说。 “这谁?辈分比你高吗?” “三清里排老二的灵宝天尊,我师父都得让他三分。” 魅羽于是细看老道的样子。五官还算秀丽端正吧,但那对明亮的眼睛太咄咄逼人了。她撇了下嘴。别来惹他俩就行,否则就算是玉皇大帝元始天尊,她也能让他下不来台。 眼见那边厢一众道士和信众纷纷下拜叩首,这边厢和尚们的神色都有些讪讪的。陌岩虽身着僧袍,然而是随一众游客上岸,身边又跟着个粉衣黑裙的大姑娘,没人当他回事儿。甚至有几个僧人看着他二人时,目光中露着些许不以为然。 直到陌岩走上前,报上身份,这堆和尚才如梦初醒,纷纷跪下行礼。陌岩回礼,举止恭谨谦虚,但也没有受宠若惊。随后接过僧人递过来的节日法袍,披在身上,在众人拥簇下向法会场所走去,身边有僧人边走边详说法会的流程。魅羽不远不近地在后方跟着。 “不知这位女菩萨是佛陀的什么人?”走在她身边的一个中年僧人问。 “他的鸟。” 僧人脸上闪过一丝红晕,退后几步,不再吭声。 ****** 岛中央有片广场,明显分做东西两半。道士们在东边,和尚们在西边,两边都站满百千信众。道士那边是一片蓝黄紫白色调,祥云萦绕,仙气升腾,丹鹤飞舞。佛门这边则以红金为主,流光溢彩,天花烂漫,佛号声声。 “没白来啊,真是没白来!”民众们赞叹道,“虽然门票有点贵。” “贵啥?比看演唱会值。” 除了民众,自然也少不了记者、直升机和闪光灯。魅羽在经过一个记者身边时,听他字正腔圆地介绍道:“说见到神仙了,都不准确。可以说是见到了大神、开天辟地的祖师爷,见到了创造我们这个虚拟宇宙的程序员……” 此时灵宝和陌岩各自来到己方阵地的首位,盘腿坐到铺着蒲团的法座上。僧人们对魅羽的出现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她毕竟是随佛陀来的,还是给安排了个较为尊贵的侧位,与空处天最有名望的几位长老坐在一起。 排在长老们之后的,并非僧人。佛门和道门两边都坐了些俗家打扮的人,看衣着气派便知非富即贵。不过当中有个人让魅羽有些不适,甚至可以说害怕。而能让她害怕的人或者动物,一向不多。 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身材魁梧。这种魁梧并非体力劳动者那种结实,而是能对人产生威压感的一种雄壮。短黑的头发,五官端正但透着城府,三四十岁便给人一种老年人才有的狠辣。 魅羽又望了望陌岩,他好像没怎么注意那个男人。但她很肯定他在心里也对那个人产生了警惕。相处了这么久,对他的心念她已能较为准确地把握。 法会开始了,一道接一道的仪式,对魅羽来说实在无聊。关于法会这种事物,她曾问过陌岩。他的回答是这就是一种带有布道弘法用途的热闹集会,同修行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她更希望现在就变回小红鸟,可以在岛上四处飞,去湖边尝尝湖水的味道,再偷偷往道士们的圣水杯里扔石子儿。 就这么做着白日梦。终于挨到中场休息,看天色已过正午。以陌岩和灵宝为首的些个佛道高僧大德,被请到一旁现搭的凉棚中,一人一把太师椅坐下,好茶好点心伺候着。魅羽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便也跟进凉棚,来到陌岩身边蹲下。 “我饿了。” 他从一侧的小桌上拿起一块绿豆糕,放在手心,递到她面前,让她伸嘴来吃。 坐在对面的灵宝看不下去了,皱着眉说:“陌岩佛陀,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回天尊,我在喂鸟。” 灵宝定睛望向魅羽。魅羽总觉得他一眼就能看明白自己确实是鸟儿,此刻只是用法术暂借了下世的形貌而已。 灵宝哼了一声。“喂鸟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能再等等?” “不能,”魅羽说,“我记得有这么桩禅宗公案。大珠慧海禅师说,修行的秘诀就在于饿了吃饭,困了睡觉,”说着抬头望向陌岩,“对吗?” 他笑了,冲她点点头,“你说得对。凡人的问题便在于,该吃饭时不好好吃,挑肥拣瘦。困了又不睡觉,胡思乱想。”说完又望向灵宝,“天尊,这与道门顺应自然的修行理念,应当也一致吧?” 魅羽知道陌岩虽是佛门中人,可向来涉猎广泛。几乎可算作是佛道双修。 灵宝像是无从反驳,但依然沉着脸。“男女有别。你二人虽不是那种关系,可也要顾忌一下外人怎么看。” “回天尊,”陌岩说,“我和她就是那种关系。” 灵宝怔住了。魅羽猜大概在过去的千万年中,都没人敢这么和天尊说过话。 “这……成何体统!”灵宝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回茶几上。“诸佛门弟子若是见你这番做派,还如何修行?” 魅羽忍不住了。心说如果陌岩是你道门后辈,或者你是他的佛门师长,教训他几句也就罢了。你们既不是同行,人家今日在法会上还和你平起平坐,你管得了吗? “大家不信佛不是更好吗?”她说,“都改投天尊您的门下。” “噗——”角落里一位长老把茶喷到了地上。 灵宝瞪了魅羽一眼,不过最终按下怒火,叹了口气,对陌岩说:“你们师门三人,也就你师兄有点儿佛的样子。你那个师父和你差不多,为老不尊,也是个说话做事不顾忌自己名声的。” 听他提到师父,陌岩当即坐正。“出家人本不应在乎名声。不过师父为人正直、宽厚仁慈、行事不拘泥世俗,做徒弟的不敢同他相提并论。” 此言差矣,魅羽心道。你自己不也是“为人正直、宽厚仁慈、行事不拘泥世俗吗?”为何不能相提并论? 可灵宝不依不饶,“你们在佛国里怎么样,别人管不着。但我听闻你过阵子要下凡渡劫。希望你洁身自好,切莫做出让人指摘的傻事,为同道中人耻笑。我们修行者无论到何等境界,都该如履薄冰。古往今来,为情所困而晚节不保、身败名裂的先贤,比比皆是。” 这是受什么刺激了吧?魅羽心说,这个灵宝多半在年轻时失恋过。 “不让人指责是不可能的,”她站起身,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的糕点渣,说,“历来都是不做事的人挑做事者的毛病。什么都不干,当然也不会犯错,可以自我标榜完美无瑕。一旦出来承担责任,就等于给了别人挑刺的机会。” 她这话既是说下凡,也暗指这次法会。本来嘛,她和陌岩一人一鸟,在佛国终日吟诗作画下棋,优哉游哉。出来参加这次的法会和慈善晚会,纯帮忙不挣钱,还要被人说三道四。 灵宝从座位里站起来,一副轻蔑的神色,似乎连看都懒得再看二人一眼。“果然是女色害人……”说着便自行走出了凉棚。 “别理他,”陌岩小声对魅羽说,“师父说他年轻时受过刺激——失恋了。” ****** 午休结束后,法会继续。道士那边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无论凡人出家人都齐齐拜倒在地,请求天尊“赐圣水,治病强身,延年益寿”。连原本站在佛门这边的一些信众们都移到对面去了。 灵宝倒也是个爽快人。从法座上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站定。抬起右臂,朝着头顶的天空左右来回抹了几下。顷刻便见一片云朵在上方成型。 按说呼风唤雨本是佛道两家看门的本事,并不稀奇。可这片云的不同之处在于,其一,它的形状和道门那片场地完全吻合,连边边角角的弧度都一致。可以想见,待会儿圣雨落下时,不会飘落半滴到佛门这边。 其二,这并非一片乌云。白色打底,表面有各种绚丽的光和精美的图案。云里穿梭着凤凰等神鸟,口衔神草灵芝。 不一会儿,圣雨便开始落下。初时只是点点滴滴,后来大雨磅礴。信众和道士们跪在地上,一个个仰面向天,贪婪地张着大口,去喝圣水。场面着实有些辣眼。 “这……”和尚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望向佛陀陌岩。“我们,是不是也……” 陌岩想了想,并未起身,只是抬臂向前方一挥。佛门所在的那片广场上,登时出现了几百个整齐排列的红色小瓷盆,上面还印着花纹,看起来甚是喜庆。 几个僧人立刻欢欣雀跃地跑过去,抱起瓷盆一看。“咦?里面怎么是空的?” “当然是空的,”陌岩说,“这些是尿盆。” 众僧还在愣神儿,见隔壁圣雨已停。刚刚喝得肚子圆鼓鼓、打着饱嗝的众人还在抿嘴回味圣水的味道,已经有人开始说:“哎呀,喝得有点儿多,得去方便一下。”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厕所前方就排起了大长队。 “怎么办呀,快憋不住了!” “再轮不到我,我就尿裤子了。能不能去旁边的树林儿?” “在圣岛上随地大小便,不好吧……” 然而不用多久,大家就发现了佛门这边为他们准备好的尿盆儿。一个个忙不迭地跑过来,一人抱起一个,四散而去。 “救苦救难啊,真是救苦救难……” ****** 一年后的某天,魅羽鸟在清早离开窝,飞去陌岩禅房找他。这几天他都很忙,她几乎没怎么见过他。 来到大门外,见一个小僧人坐在台阶上。这个小僧人她见过几次,专门负责这处院落的洒扫和供给。看到魅羽这只小红鸟,他就站起身。 “佛陀让我和你说,以后我会定期来搞清洁。需要添什么食物,尽管吩咐便是。” “那就有劳了。” 魅羽鸟说完,飞进屋里转了一圈。东西收拾得并不整齐,就像屋子的主人不久后就会回来一样。书房的桌上摆着他俩前几天没下完的一盘棋,棋盘边的碗里盛着小米和谷子。 唯一和平日不同的,是墙上多了一幅画。画中的笔墨并不多,因为画的是一片白雪地,当中有个青色的人影和一只小红鸟。人影很模糊,鸟几乎就是个红点儿。然而毫无疑问,画的是他俩去年冬季在佛国千年不遇的大雪中,去附近山坡上滑雪的场景。 魅羽鸟望着那副画,在书桌上趴了下来。早点儿认识他多好啊,他俩相处还不到三年,太亏了。现在这一别,也不知要三十年、三百年才能再见。又或者永远也见不到了,谁知道都会发生些什么事呢?连佛都不知道,还能有谁知道? 打小就闲不住的她,就这么在桌上一动不动地趴着。彩色羽毛上的光泽似乎在褪去,眼睛里的影像越来越模糊,呼吸也变得轻微起来。 于是,当燃灯三天后来屋里看她的时候,就见到了下面这幅场景。 ****** “出千!我亲眼见他出千!” 当时是午后,魅羽鸟刚在厨房里吃饱,正打算迷糊一会儿。耳中一听到“出千”二字,立刻清醒了。 谁这么大胆,居然敢在姑奶奶的地盘上耍花样?知道她是谁的鸟吗?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扑腾着翅膀飞出厨房,来到客厅。厅原本就不大,现在东南西北摆了四张方桌,更是让人连走路都困难了。还好这里一般也不来人。 此刻每张桌的边缘上站了七八只不同种类的鸟,有庄家有玩家。桌上有骰子、牌九、食物、赌币等事物。靠墙的椅子背上还立了四五只白腿小隼,是她雇来维持秩序的——当然了,这些小隼很少能派上用场,通常魅羽鸟自己就给解决了。 此刻她的眼睛在四张桌上扫了一圈,见其他鸟都在望向一只绿头鹦鹉。绿头鹦见她望过来,吓得那小小的身躯不停哆嗦,两腿则伸得僵直。 魅羽鸟二话没说飞过去,一翅膀忽在绿头鹦脑袋上,将他打翻。又一脚踹过去,让绿头鹦在桌上连滚几个跟头。 “回去告诉药师鹦,有胆儿他就自己来找我,我敬他是条汉子。别整天派你这个不中用的小弟来恶心人。” 正说着,三只画眉从屋外飞进来。“燃灯佛祖来了!佛祖来砸场子了!” “吵什么?”魅羽鸟瞪了她们一眼,心道真是胆小如鼠。拍拍翅膀飞到门外,后面跟着那几只小隼,成防守阵列。 老头还是那副帅气又和蔼的模样。“我是来看看,你还好吗?” 魅羽鸟冷哼一声。“你把我男人搞不见了,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还有脸来见我?”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燃灯笑着说,“我早说了,你,我自有安排——” “不用你安排!”魅羽鸟打断他,“我会在这儿等他回来的,不管等多少年。” 说完,便转身领着她的打手们飞回屋里去了。 (注:大珠慧海禅师的公案,是历史真实。) 第128章 转世之夜 “陌岩转世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百石喃喃地说。两眼东看西看,好像在犹豫什么,无法下定决心。“明天就是内院第一次活动了,这次不成又得再等一个月。要不咱们过两天再说?” “贵庚?”魅羽问。 “啊?”他一脸迷惘。 “两句话说完的事儿,怎么跟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一样扭扭捏捏?” 他叹了口气,“好吧。不过很难同你讲清楚,你还是自己看吧。” “自己看?”魅羽想起刚刚在内院申请处的经历。他是打算用什么设备来连接他的记忆吗? “这种技术只能跟内院会员共享。你现在既已通过申请,自然也可使用。待会儿我把那段回忆导出来。先说下,看完不许打人。” 说完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回来坐下。“还是别看了,我同你说吧。” 魅羽抬起手来重重地拍了下桌子,面前的杯子碟子跳起来几寸高。“玩儿我啊?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要这么遮遮掩掩?” “哎哎哎,”他皱眉冲她说,“都说你是涅道法王的干妹妹,我看像亲的。文静点儿好不好?行行我给你看,我先去让仆人开饭。” 他站起身,再次出门时,又被魅羽叫住。 “贵庚?你还没回答呢。二十五年前你附体陌岩的时候,听声音就已经成年了。我想大叔你该有五十了吧?六十?老人家火气别那么大。” 百石望着她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随即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把门重重地在身后带上。 ****** 午饭后,百石就一个人进了书房。过了好一阵子才出来,那样子像刚跑完二里地。之后将魅羽领进屋,让她在书桌前坐下,并递给她一个头盔。 见她有些犹豫,又说:“放心,这个头盔同你上午破境时戴的那个是不同的。这个只是用来观看,不会把你的灵识收进去。小心点儿用,很贵的。” 他说完便出去了,魅羽将信将疑地将头盔罩到头上。果然,眼睛里虽然看到一些立体逼真的影像,脑中也能接收到一些冷热等触觉信息,但明显不是像之前那般身临梦境出不来。 她看到一间屋子,四周只亮着一盏油灯,所以光线比较昏暗。待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立刻辨出这是陌岩在龙螈寺禅院的卧房。而且她是在用他的眼睛来观察一切的,因为那时候的百石还在陌岩的身体里。他此刻正坐在床沿上,就着床头桌上的灯光看书。眼角余光见有人从外间探头进来,那个人不就是她吗? 那时的她是住在小和尚桑净平时住的小屋里。见他屋里的灯亮了——当然,他是被她前后进来几次折腾醒的——有些迟疑地走了进来,在床边紧挨着他坐下。 我居然和我自己并排坐在了一起,魅羽暗自摇头。随后又想,应当没坐这么近吧?她记得当时他俩之间有大概一尺的距离,而在百石的回忆中,两人却是紧贴着坐的。 她在空处天读过一些科普书,知道人的记忆有时会下意识地自我修改。可百石不是说一直都很讨厌她吗?难道是装的?刚刚他犹豫要不要给自己看这段回忆,就是不想她发现这个真相吗? 总之,陌岩没理身边的她,继续读书。过了一会儿听她突兀地问:“你怕死吗?” 他放下书,冲她说:“我不怕死,我怕被人忘了。” 嗯,魅羽想,这里记得还算准确,虽然少说了一个字。 他望着她的眼睛,她也回望着他。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察觉到背后一阵寒意袭来。于是他便伸手到她腰间,点了她的睡穴,将她在床上平放好,盖上被子。又站在床边瞅了她一会儿,伸臂在面前一挥,估计是给她设了个什么结界。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出了禅房,来到前院,见夜色中站着两个人。打头那个三四十岁的年纪,一身褐色绸缎长袍。身材颇为魁梧,但这种魁梧并非练过肌肉那么简单,而是从内到外散发出一种恐怖的力量。肤色偏黑,目光狠辣,厚实的嘴唇如石雕般透着坚忍。 中年人身后站着个随从,挺普通的面容,像个农夫。就在陌岩要把目光移开时,此人的相貌居然变了,变成一个老头儿。再定睛看,是个少妇……就这么变了十来个样子后,又从农夫开始重复。 魅羽明白了。这是千面人,只不过那个时候的他还没有现在这么多副面孔,而且也不像现在这样能随心所欲地选择一种样子稳定下来。 “你们是谁?”陌岩问,“找我有什么事?” “我来找我弟弟,”中年人说,“我要带他回去。” 原来这人就是百石的大哥,瀚泽?魅羽暗忖,也就是今天上午那个隐形的考官? “你弟弟……”陌岩咀嚼着这三个字,“就是一直潜伏在我体内的那个人?” 瀚泽盯着他的眼睛一亮,“果然是个聪明人,居然被你发现了。可惜,太迟了,我现在就得带你们走。” 说着,他的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我知道你那只鸟儿替你在这里摆了个阵。” “鸟儿?”陌岩不解地问。 魅羽也有些困惑,莫非这个瀚泽见过陌岩和她的前世?看他的样子也就三四十岁左右,到底活了多少年就不得而知了。刚才她问百石有没有六十岁,难不成是说小了,他才那么生气? 瀚泽摇了下头,仿佛不愿多讲。“在这个阵里我固然拿你没办法,但你不要忘了,阵外还有你龙螈寺的徒子徒孙。你若能安心躲在这里,看着我把他们一个个杀光,那我对你自然无计可施。”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陌岩皱眉问,“如此处心积虑算计我,目的又是什么?” 瀚泽叹了口气。“本来我不想多费口舌的,还是和你说了吧。我和我弟弟来自一个比你们更为复杂的世界。遗憾的是,我们的世界正在变得不稳定,甚至可以说,是在走向解体的道路。” “等等,”陌岩打断他,“一个世界为什么会突然不稳定起来?总得有个诱因吧?” 瀚泽不可置信地望着陌岩。“果然、真是……一开始别人同我说你多聪明,我还不相信。是的,是有个诱因,我们也是追查了很久才发现。简单说来,是你们六道中的某个天界,不甘于继续留在六道,打算集体飞升。” “哪个天界?” “无所有处天。你身为修行者也该知道,正常来说,六道人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苦修,才能跳出三界外。可这个天界的科技已经发展到某种程度,让他们自认为可以集体越境。而要大规模突破六道的束缚,就必须先毁灭我们的世界。因为我们是凌驾于你们之上、比六道更高维的一种存在。” 啊?这番话大大出乎了魅羽的意料。怪不得百石在前去少光天附体陌岩的路上,就提过要打去无所有处天什么的。原来他们都冤枉异世的人了——这场灾祸竟然是他们六道人自己先挑起的。 那境初的儿子为何会落到无所有处天人的手里,是巧合还是什么? “你说的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陌岩问。 瀚泽正色说:“你本是燃灯佛的二徒弟,三十年前——准确说,是三十六年前,因为这之前你还有过短暂的一世——你下凡渡劫,身上带着某个人的阿赖耶识。这个人曾来过我们的世界,发现了我们的一些秘密。” “你说的可是曜武智菩萨?”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是的,这个曜武智后来溜回六道,造了一个叫殁天枢的法器,可以瞬间毁灭我们的世界。直到今日也没人知道这个法器的原理。而殁天枢不久前被你屋里那只鸟给封了五年,让我们无法接近去查看。” “所以你们打算从我身上攫走曜武智的阿赖耶识?” “我们想知道这个法器是怎么造的。但更重要的是,此人的阿赖耶识一定不能被无所有处天的人拿到,否则我们就完了。另外……” 瀚泽朝陌岩走近两步。“我们也想要你——陌岩佛陀——你的阿赖耶识。” “怎么我也去过你们那里吗?” “那倒没有。但据说你当年一个人待在佛国里,终日博览六道群书。单靠推公式便想通了一些高维世界的原理,委实不可思议。” 陌岩问:“什么是推公式?” “简单说,就是根据别人已有的发现,闷在家里拍拍脑袋就能想出来。” 陌岩思考了一会儿。“所以你才派你弟弟来附体我?” “不是我派他来的,我并不想他来。他的计划是在你渡劫完成后逼你转世,再由他来冒充你。借着你佛陀的身份可以更好地参与六道决策,并寻找某样东西。” “今日便是我下凡结束之日?” “应当是。佛国对渡劫有规定,不得少于六六三十六年。算上你短暂的前世,今年刚好是最低限度。所以我弟弟附体你的事,燃灯虽然应当一早就知道,可也不能提前结束。” 陌岩点点头。“而你却失去耐性了,想现在就取走我和曜武智的阿赖耶识?” “我只后悔没早点行动……闲话少说,我们整个世界都快完蛋了,你该不会认为我还在乎你们龙螈寺的几条性命吧?” 见陌岩没有反应,瀚泽暼了一眼禅院的卧房。“我们也不是一定要得到你的阿赖耶识。你那只鸟儿终日在佛国里与你厮混,见过不少你写的东西。虽然她看不明白,此刻也记不起来,但我们只要拿到她的阿赖耶识,也是一样。” 魅羽虽看不到陌岩的脸,但能感到他是真怒了。“休想打她的主意。” “大哥,不可,”百石横里跨出一步,居然从陌岩的身体里分离了出来,就像之前在前庭地掌舵那回。只不过,魅羽心道,他应当没有实体,只是个虚影吧。 “大哥,我早说了不需要你来。再给我些时间,我保证会想办法解决所有的问题。” 瀚泽斜睨着自己的亲弟弟,摇了摇头。“你总是这么心软,能成何大事?把我们全体族人的性命都交到你手中,太过冒险。过了今晚你就回去,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说到这里,瀚泽微微侧身,袍袖向外鼓胀。面向龙螈山的群峰伸出双臂,向上猛地一台。魅羽只觉脚下的大地剧烈晃动了一下,接着便看到某座峰的顶部被横里削断,朝这边飞来。远看时还只是个小尖,到得近前时发现竟比大雄宝殿还要大。山尖停在东院僧房的上空。这要是砰地砸下来,死伤不可估量。 “怎么样?”一旁的千面人走到陌岩近前,冲他伸出一只手。“跟我走吧。” ****** 陌岩也平静地伸出手,任千面人扣住脉门。周遭的景物瞬时变了,已不再是龙螈寺的堪布禅院。现在陌岩和千面人是在一座殿堂的中央,百石则立在两丈外。虽然他的视角不在陌岩的身体里,灵魂与神识还是附在陌岩身上的,所以也被一同带了过来。 这座金碧辉煌的殿堂比普通的佛堂要宏伟,有着拱形的顶。四周是颜色绚丽的壁画,屋顶正中央有一圈耀眼的管状灯。此刻这十几盏灯正聚焦在陌岩身上,只过了片刻,他的双腿就站立不稳,噗通跪到了地上。双手捂头,像是十分痛苦的样子。 千面人早已松开他,向后退了几步,口中喃喃有词。估计又是在念什么神识分离的咒语。魅羽在头盔里盯着千面人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真希望能回到此时此地,她会一跃扑上去,把这家伙身上的肉一口口咬下来。 千面人就这么不断变换着面孔,变换着声音。念了一会儿经咒之后,抬起右臂,手掌对着陌岩。在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口中的经咒停顿了刹那。电光火石之间,地上的陌岩突然似豹子般跃起,扑向千面人,将他击飞出去,撞到一条柱子上。魅羽和千面人交过手,知道这家伙本不该如此不堪一击。显然是没有料到到手的猎物尚有反击之力,才着了道。 陌岩不等他起身,又一跃而至,一拳捣在千面人腹部。千面人惨叫一声,口吐鲜血。陌岩随即站直,两手在胸前抱圆旋转,划了个阴阳鱼。 啊——魅羽简直不敢相信她的眼睛。这不是她最厉害的救命法宝阴阳鱼吗?当年得到那本灵宝心法后,她、陌岩、鹤琅,自是都看过了。所以陌岩会用,她并不奇怪。可——可看看人家划的这个阴阳鱼! 转第一圈时,黑白双鱼的眼睛处就向两侧射出耀眼的金光。砰砰两声,左右两方的墙壁上各被打出一个洞。第二圈时,沿着阴阳鱼边缘飞出一把无形气剑,向着前方地面上的千面人疾刺。千面人狼狈滚向一旁,气剑竟将地面割出一条深有尺余的大口子。 接着陌岩向上一甩手,阴阳鱼以螺旋形路线升至屋顶。将十几盏灯击成粉末后,又将屋顶整个削开一个大洞,现出一片陌生的夜空。 这还只是划了两圈,要是七圈都做足会产生何等威力?魅羽想都不敢想。再回忆她平日使的那些阴阳鱼,一个个相形见绌,成了营养不良的畸形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正想着,陌岩已纵身上跃,从空洞中飞了出去。百石紧随其后,留受伤的千面人在殿内。然而来到殿外,却发现殿堂之下并非大地,而是一只巨大的人手。再眺目远望,能看到瀚泽那放大了几十倍的面孔在慢慢靠近。到底是他变大了,还是其他人变小了,魅羽不敢确定。只是记起曜武智那个偈,“大而简,细而繁……” 此时又有另一只巨手从天空缓缓降下,停在诸人头顶。 “倘若不是因为我弟弟需要你的肉身,”一个洪大低沉的声音在四周回荡,“我会让你形神俱灭。” 神经病啊,魅羽心说,陌岩杀了你爹是怎么的?才第一天见面,就跟疯子一样喊打喊杀。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眼前的景象消失了,头盔里一片黑暗。她摘下头盔,放到桌上,双目直直地望着前方,面无表情。 现在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已经很清楚。包括夭兹人入侵这件事,看来是异世人买通了佛国的一些势力之后——这当中很可能包括那个迦叶——给故意放进来的。以为六道和天庭招架不住了,最终会被以百石为代表的异世人所控制。到了那时,再对付无所有处天的人,自然要容易些。所以百石在上次前庭地交战时,才会故意搞破坏,把翼龙给催眠…… 也不知坐了多久,百石开门进来。“看完了?” “后来呢?” 后来的事一定很惨烈吧,所以他没有录下来给她看。 “后面的事,还是我同你说吧,”他走到窗边站住,面向窗外。 “我大哥施法要夺走陌岩的阿赖耶识。就快成功的时候,燃灯赶来,救下陌岩。我大哥自知不是佛祖的对手,而我在陌岩体内他也没办法带走,只得携重伤的千面人离开。” “燃灯没有追赶你大哥?”魅羽之前已知道,燃灯就是那个在旱舸寺见过两次的丁长老。 “他顾不上。当时陌岩已经奄奄一息,而且在之前的撕扯中,他的命魂——就是同阿赖耶识牵连最深的那个魂——受了重创。因此当另两个魂伴着阿赖耶识离开之后,命魂就开始慢慢消散。燃灯为了保住他的命魂,自己也去投胎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都说燃灯也下凡了,原来是被逼的。 魅羽作为道门中人,知道这叫“以魂养魂”。就是说,如果有人的某个或多个魂快要消散了,单是把它收集起来是无济于事的。必须由另一个刚好要投胎的生灵接住它,由婴儿开始一天天去滋养,这个魂才可能最终存活下来。这也是为何境初目前有四个魂的缘故。 然而燃灯投胎去哪里了呢?他现在应该是个一岁左右的小婴儿吧。命魂是保存凡人当世记忆的那个魂。以燃灯的修为,即使身为凡人,应该也能读取到陌岩这一世的记忆吧? “我现在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百石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离开窗户,走到她身边。“明晚是内院每月一次的活动夜,我现在要出去一趟,做些准备。明天白天,我们再把这次的计划过一遍。” 百石这次请魅羽来帮忙的目的,是要拿到一本说明书。什么的说明书?是关于六道这个构建的说明书。 据传言,这本书的内容是六道创始人留下的,之后一直被保存在无所有处天的一座寺庙中。当然了,创造者所用的语言和六道后来自己产生的语言,肯定是不同的。 说明书的内容最初是被写进了一块五彩晶莹的石头里,在寺庙后山的湖里存放了亿万年。找到这块石头的人,是当时寺里的方丈。他常年在集市上购买活鱼,回来在湖里放生。这天在放生的时候不慎一脚踩空,跌进水里。 湖并不深。只不过水里植藻丛生,从水面上是看不到那块石头的。而方丈在水中挣扎时,看到湖底有团五彩斑斓的事物。待得上岸后,才领人回来打捞。 当晚方丈打坐时,将石头放在身前的矮桌上。到了子时前后,眼缝里迷迷糊糊看到一团光从石头中射出。他捧起石头,脑海中便快速回放出石头里所储存的信息。那之后的几天,方丈便将之用六道的语言写了出来,此后代代相传于寺中。也就是在最近这些年,不知何故才流传到了市面上。 “知道六道的产生,对化解你们高维世界的危机有什么用吗?”魅羽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问百石。“曜武智就没有说明书,不也造出了殁天枢?” 他应该能听出这番话里的讽刺之意。“能有多大用处还不清楚。不过我们的世界是在你们之上建造的,什么东西都是破坏容易建造难。只有了解了两个世界的产生原理,才有可能找出回归稳定的方法。”顿了顿他又说,“只是我想不通,我大哥要这说明书又打算作何用?他是不会有耐心来重建世界的。” 当时魅羽听了他的话也没觉得如何。现在看过百石那段回忆,禁不住想——那人家陌岩佛陀又是怎么拍拍脑袋就把公式推出来的呢?笨就笨,别不认。不过看在你是个老人家的份儿上,就不打你脸了。 “那好吧。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事,百石。”她站起身,离开桌子。这还是她头一回正面称呼他,没用什么蟑螂蜈蚣之类的绰号。 百石看着她从面前经过,神情像看着刚从狱中放出来的连环杀人犯。“你……没事吧?” “没事啊,能有什么事?哦对了,头盔上有条线,不小心被我扯断了。” 百石一听,忙走过去查看。不料就在触及头盔的那一刹那,整张桌子便崩塌了,散成一堆碎屑。桌上的仪器和头盔自然也逃脱不了摔到地上的命运。 “这……” “抱歉抱歉,”她的脸上现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冲目瞪口呆的他说,“改天赔你张桌子,一定会挑个质量更好的。” 随即转身走出门。 还会给你大哥准备一副棺材。也是上等木料。 第129章 红衣女与酒糟鼻 第二天晚饭后,百石拎着一袋东西到魅羽房里找她。见她还在洗澡,便在桌边坐下等。桌上的茶杯里泡着她从龙螈寺带来的茶,于是那两个困惑了他很久的问题又从心底冒了出来。 首先,陌岩这个人,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在陌岩六岁的时候,百石便“住进”他的身体里了。说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应该不过分吧?无可否认,那是个聪明好学的人,也挺有天分,然而在某些方面真是傻得可以。 比如时不时会好奇心泛滥,花精力研究一些偏僻无用的东西。每次他彻夜读那些书、写那些玩意儿的时候,自己就无聊得要死,真想跳出来指着他鼻子说:“把这些时间花在修行和练武上不是更好吗?” 更不用提堂堂一代高僧,竟爱上个男人,还是个又肥又秃、肚子大眼睛小的类型。虽然后来肥秃变成美女了,那不过是他运气好。 是吧?运气太好了。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比他年长的、比他年幼的都唯他马首是瞻。尤其是她,原先每次望过来的眼神里,有崇拜,有爱慕,有宠溺。现如今呢?姑且不说她统共没几次正眼瞧过自己,就算有,也带着怀疑,不屑,或者心不在焉。 为什么?他百石也不赖呀。甚至可以说,在来六道之前的那些年,自己在家乡收获的荣耀与爱慕并不比陌岩少。像她这样的女孩,他根本就不会考虑。 百石生在一个世袭家族,家中历代都有人在内阁任职。他是家里的老幺,真名叫瀚宇。上头除了大哥瀚泽,还有六个哥哥姐姐,也都已成家。接受这次任务前本来都打算订婚了,母亲知道后哭了几天几夜。一去二十五年,音信全无,估计女友的孩子都上小学了吧?在高维世界,人的平均寿命是三百年。 但他不后悔。他要做的事不仅关系着他们那个世界的存亡,也是他证明自己能力的一次机会…… 正胡思乱想,魅羽从浴室里出来,依然是从里到外一副男人样儿。“就这么个破事儿,还得沐浴更衣?” “你误会了,让你沐浴是因为马上要睡觉,我们相当于是在梦境中参加活动。只不过和平日做梦不同的是,能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也不会忘记真实生活中的身份。” 他将桌上那包东西的外包装拆开,里面有个柔软有弹性的头套,用手能摸到头套夹层中那些细密的电线。原本计划白天就和她说这些的,结果出了点儿小变故,一整天都耗在外面了。 “哦,”她接过头套,“我还以为得去内院申请处那样的地方才能联网。” “去那些地方不安全,”他说着,又取出个蓝色方盒,盒子跟头套之间有条扁平的线相连。“会员都是用这个盒子直接与总部交换信息,用的是量子加密,绝对安全。你躺好之后,再吃下这粒糖豆即可。” 他塞给她一个小纸包。 “怎么从梦境里出来?” “刚入梦的时候会看到一扇门。穿过门进入活动大厅,梦就开始了。要是反悔的话,就和平日一样,从门里走出去就行了。一旦行动开始,出梦便只能在胜负已分,或者你自己发生意外被淘汰后。无论如何,糖豆的效力在凌晨时分会消失,到时你就算不想离开也会出梦。” “我能选择自己在梦里的身份和样貌吗?” “不能。包括性别在内,都由系统随机分配,”他边说边帮她戴上头套。 “万一有事,我怎么找你?” “我会把左手的袖子稍稍挽起,右手袖子放直。” “你要是碰巧穿了短袖衫呢?或者……断臂人?” 这丫头哪这么多废话? “不到万不得已别找我,免得暴露,”他没好气地说。“活动通常分组进行,每组多少人根据参加的人数决定。无论我们是否分在一组,努力胜出吧。” 他站起身,准备走出屋时,又嘱咐道:“还有,尽量低调点儿,少做些引人注目的事。” “这我就不好控制了,”她摊开双手,有些难为情地说,“眼长在别人身上,况且优秀也不是错。” 百石不可置信地盯着她,这就是他刚才在考虑的第二个问题——话说一个人怎么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变化那么大呢?一两年前她还是个天真烂漫俏皮的女孩,虽然偶尔有些世俗,说起话来得理不饶人——当然,对陌岩从不如此。除此之外,可以说心思单纯,是个对生活要求不多的姑娘。 再看现在?简直是个女霸王。强盗!泼皮!有她在身边,你就得一直绷着根儿神经,否则指不定哪天就长睡不醒了。脸皮比墙后,说话带刺,冷不丁扎你一下。然而不这么表现的时候,你又得防着她是不是在搞什么花样,简直岂有此理! 看来陌岩的死对她打击不是一般的大。有时百石也想,倘若他一辈子都附在陌岩体内不出来,倘若那天晚上的事永远也不发生,那他俩、不,他们三个,是不是就一直在龙螈寺这么生活下去了呢?一个和尚、一个不伦不类的“住寺媳妇”,外加他这个潜伏在二人中间的异类。奇怪的组合,永远都无法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又觉得那段日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 出了魅羽的卧房,先把三楼的门从里面锁好。宅院的安全他并不担心,不仅院里的男仆女仆都是他从高维世界带过来的,附近的楼层里也有他的耳目。 他和魅羽这次行动的目的,是要在今晚的预赛中获胜。预赛比的主要是计谋。每个会员在真实世界中的修为和武功虽然也能在虚拟幻境中反映出来,毕竟不太准确。要拿到说明书还得再参加决赛,那时需要真人做一定伪装后,在现实中参赛。 要知道,整个兜率天内院会员的总数一直是保密的。据百石手下探来的消息,大概在四五百人左右。而对说明书这玩意儿有兴趣的,估计有五十人上下。百石虽是个自信的人,也不敢保证能进决赛。多个人,多个帮手。比魅羽修为高的人也许有不少,但论鬼心眼儿、识人阅人,以及变通的能力,却鲜有人及。 现在的麻烦是,他大哥也掺和到这件事里来了。百石目前不能确定的是,大哥是想自己拿到说明书,帮他这个弟弟拿到,还是目标就在魅羽这个人身上? 现在陌岩的阿赖耶识他是拿不到了,也只能打魅羽的主意了。而百石毕竟同陌岩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即便对他有诸多不满,总还是有些感情的。之前害他转世虽是逼不得已,心里终归有些愧疚。他不希望类似的悲剧再发生在她身上。 然而多想无益。百石戴上头套,在床上躺下,也吃下一粒糖豆。不久后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在梦中走进一扇门,来到一个圆形的大厅。便如之前参加活动时一样,大厅里虽然人影憧憧,有四五十人,但真的只是“人影”——每个人都是一团模糊的黑影,能动但不能说话,百石自然也不例外。因为人还没到齐,还没分组。 等了大概二十分钟,大厅中央的讲台上出现了个人。是个看起来精明能干又和蔼慈祥的老太太,手里拿着根类似乐队指挥棒的东西,朝众人微笑问好。当然了,这个老太在真实生活中是谁,甚至有无可能每次都是不同的人,就谁也不知道了。根据经验,一旦此人露面,大厅周边的十几扇门就只能出、不能进了。 老太也没啰嗦,抬起手中的小棒,朝人群中随便点着。“第一组。” 第一组被点了八个人。 “第二组……” 共点了八组,百石被分在一个七人组。分组一结束,所有的黑影便瞬间变成了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真的是鱼龙混杂、三教九流。 就拿他所在的组来说吧,有个金融家模样的西装中年人,一个憨厚的大嫂和一个高挑的红衣女郎,一个学者气质的长者,一个烟酒过度、大腹便便的酒糟鼻,外加一个削瘦的士兵。 这里面有魅羽吗?百石忍不住想。而他自己的样子,则像个身强力壮的年轻搬运工。当然了,百石深知这些人在现实中多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老太示意众人安静。“这次你们的任务是要从一座都市中突围出去,最先越过护城河的那组将进入决赛。当然,即便你身在取胜的组中,若是半路被淘汰,也不能进入决赛。” 老太说完便从台上走了下去,留时间给各个组做准备。百石这组的七个人互相点了下头,说了句“请多关照”。既然不能自我介绍真实的身份,瞎编一通也毫无意义。 还是大厅中央那个讲台。同一组的人站上去之后,头顶灯光一闪便一齐消失。轮到百石这组,七个人踏上圆台,一晃眼的功夫周遭的环境就变了。在登台的同时,百石悄悄把左手腕处的蓝色衬衣袖子挽了两下。 他们目前是站在一个废弃高楼中的一层。屋顶不算太高,五米左右,但长方形的大厅相当大,估计整个这层就一个房间。十几根方柱四处分散着,地板墙壁虽光滑平整,却满是灰尘。什么家具摆设都没有。四面墙当中只有一面有窗户,是一个个落地大玻璃窗,有的玻璃破了,多数完好无损。窗外是都市的夜景。两头各有两个楼梯,能上能下。 七人小心地走到窗前,冲外面看。只能看到所在街道对面的几栋楼房,依此判断都市的发展程度大概相当于兜率天五十年前的水平吧。楼房都不是很新,有的住着人,有的废弃了。下方的街道上有车灯移动,看样子像军用车辆。每个街角都在开火,时不时有流弹飞向周边楼层,不远处还有炮声传来。 出于安全考虑,七人离开窗户,到一面墙附近站成一圈。 “我提议,先选个组长,”红衣女说着,指了下百石,“就选他吧。” 这人是魅羽吗?百石忍不住想。虽说幻境中的形貌都是虚假的,但当前的形势下,照惯性大家也该选老学者或者士兵当头儿,而不是搬运工。 谁知酒糟鼻看了看红衣女,又看了看百石,也说:“就选他吧。” 咦?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酒糟鼻是他大哥瀚泽?大哥既然连内院考官都能买通,要指定和弟弟一组估计也不难吧? 正想着,干瘦的士兵也开口说:“同意,就他吧。” 这又是谁?呃,好吧,百石放弃了。眼下还是集中精力应付预赛,别的问题迟些再考虑。于是正色说道:“下方街道正在激战,目前首要环节是弄清楚应当冲出去还是在这里等等看。据说所有关键决策都会有线索,其余的要靠自己判断。所以大家现在开始找线索吧。” “会不会是从楼顶离开呢?”大嫂问。 百石想了想,“楼顶若有直升机的话,自然也有这种可能。无论如何,先确定其他楼层里有无枪支弹药,以供防身用。” 红衣女说:“还要查看有无地道。当然,万不得已时,直接冲下去从交战双方手里夺武器也无不可。人总不能给尿憋死。” 显而易见,红衣女在现实生活中不是个善男信女,且身手应当不错。 酒糟鼻想了想,说:“还是先在本层找吧。本层若无线索就汇合,再一起去别处查看。没有武器时,分开行动容易出事。” 百石点点头。心说你们一个个都这么能,还要我这个组长做摆设做什么? ****** 于是七人先在大厅里找线索。有的查看柱子背面是否有字,有的敲地板,有的把耳朵趴在墙壁上倾听。金融家比较有意思,每根柱子都去推一推,看是否能移动。 突听砰地一声,接着是玻璃碎裂和学者的闷哼声。原来刚刚有流弹穿过窗户飞进来,击中了离窗户不远的学者后背。眨眼间,学者的身影在众人视野里消失了,这一组便只剩六人。 正当大家决定放弃本层,去其他楼层查看时,却听士兵说道:“等等,你们看。” 其余人望过来,见士兵手中握着个金属烟盒。他伸臂将烟盒举过头顶,然后向上跳。跳得并不高,从身法上看,士兵平日显然是不怎么修习武术和轻功的。然而他在跳高的同时将烟盒松手,烟盒没有落地,却向上飞去,紧紧地贴到了屋顶上。 金融家仰头望了望屋顶。“就是说,天花板里面有强磁场吗?” “不是的,”士兵说,“我这个烟盒是铝制品。” “我明白了,”红衣女说着,纵身上跃,同时双腿高抬,便似要后空翻一样。然而腿并未放下,身子也未落下,而是头下脚上地倒着站到了天花板上。 这时百石和其余人也明白了,一个个向上方跃去,几人的身法都颇为灵活。整个世界在他们双脚触到天花板时便翻转了过来,原来的地板成了新的天花板。只有不会轻功的士兵还在“头下脚上”地站在原处。 “喂,你们谁拉我一把?” 士兵高举双臂,向“下”一跳。百石和酒糟鼻同时跃起,一人抓住他的一只手,把他拉了下来。现在士兵也和其余人一样站好了,大家的第一反应是跑到窗边再次查看。这时候他们所望向的地面本应是原来的天空。然而脚下的夜空已消失,大楼目前是立在一条普通的马路边。深夜时分,行人和车不多,但看着还算祥和。他们应该可以立即“下楼”了。 “你是怎么发现这个秘密的?”百石一边随众人走向楼梯,一边好奇地问身旁的士兵。 “天花板上的灰尘同地板上一样多,而且颗粒较大。正常来说,不应当这样。” 所以灰尘就是他们要找的线索。百石想,单是这第一关就得淘汰一大批人。不禁暗暗纳闷,这个士兵是谁呢?是魅羽,他大哥,还是另有其人? ****** 六人沿着楼梯一路下到大门口,外面已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现在问题又来了,往哪边走才是出城? 金融家说:“城外的灯火通常比城内要少些。我们找个稍微空旷的地方,看看四周的背景便知。” 于是大家就沿着当前的街道,朝一个方向不断行走。然而没过几个街区,怪事就发生了。两侧的楼房、街景、甚至行人,都是在不断重复的。这就算走到天荒地老也走不出去啊。 于是七人在一个十字路口站定,重新思考方案。 “我们刚刚是只往一个方向走,”大嫂说,“试试不按次序胡乱走,是什么情况?” 百石觉得大嫂的建议并非全无道理,至少可以弄清楚这种重复是事先设定好的,还是根据他们的行动临时变化的。然而即使弄清楚这个问题,还是无益于解决困境。照规定,目前应当有第二个线索,可是应当如何去找呢? “不需要再走,”红衣女说,“我上天看看。” 言毕,也不等其他人同意,身子在细雨中腾空而起,眨眼就到了楼群之上。 不会吧……百石望着她的身影,暗暗吸了口冷气。刚刚红衣女腾空的身法,怎么看着那么熟悉?难道她才是大哥?虽然二十多年来没生活在一起,但亲兄弟之间不至于连这些细节都辨认不出。 还在惊愕间,红衣女已翩然落下。“不必再走,四个方向都一模一样,延绵无穷尽。” “我有个提议,”士兵说,“重复的不止是楼房,还有街上的行人和车辆。我们不妨先试试打破这种对称重复性,看有何事发生?” 酒糟鼻闻言点点头。“我们各自去东南西北四条街的尽头,将行人和车辆往这里赶。” 说完,身形一晃就朝百石左方的街飞去,红衣女自行朝右方飞去。百石令金融家和大嫂去前方,自己去后方。士兵不会武功,就留在原地观望。 百石在马路中央站定。虚拟幻境的规则,历来是除了本组的人,在幻境中见到的任何其他人都不是真人,所以不必担心伤亡——当然了,即使是真人“死了”,在现实中也不会有事,只不过感官要经历一遍死亡的痛苦罢了。 此刻面前的柏油路已被雨水淋得尽湿,前方有辆大型公交车正呼啸着冲他开过来。百石先是一掌击在地面上,从自己手掌处开始结冰,顷刻间整条马路都铺了一层薄冰。 随后向车的左前方冲过去,转身、飞踢,车身立刻偏移了,朝着一侧的高楼撞过去。百石及时赶到又是一脚,车微微调头,以倾斜的角度在路面上飞速向后滑去,把后方驶过来的大车小车如扫地一般往十字路口堆积。 与此同时,却见前方十字路口上空不断有旋转着的车辆从左右两方飞来、落下,像被巨人抛过来的一般。车辆落地后爆炸,烈火冲天,再吞噬着新来的车辆,导致更多的爆炸,真真如人间地狱。 百石摇摇头。初时还以为自己就够猛的了,那两个家伙简直是疯子。然而正如士兵预测的,对称重复性一旦被打破,他们周遭的幻象便开始瓦解。最后除了十字路口的这几条街保持原样外,其他街景都变得不再相同。 百石四顾,看到后方某处空中的楼群数量骤然减少,那里应当离护城河最近。 ****** 六人汇集到一起,朝城外的方向走去。只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能听到潺潺的水声,眼前的夜雾也在加重,护城河应当就在前方了。百石不由紧张起来。过河肯定也会遇到障碍,不会那么容易。 然而他更担心的是,如果酒糟鼻就是魅羽的话,他大哥应当一早就知道了,会不会选在这时候对她下手?虽然在幻境中不能真的置她于死地,但大哥肯定不信魅羽会好心帮自己弟弟拿到说明书,所以会尽量阻止她进入决赛。 六人已站到码头了,能看到对岸的灯光。虽然不太明,但岸就在那里,毫无疑问。再扶着栏杆向下望,雾气很重看不清晰,但也能辨出这河水不是什么好水。闻着刺鼻,还令人眩晕,掉进去后是否立刻尸骨无存都不好说。没有桥。岸上搁着艘破烂的游艇,控制面板和方向盘倒是还在,但船底儿早烂光了。 “还是先找线索吧,”百石冲其余五人说。 大家于是在岸边仔细查看。没过多久,突听金融家说:“你们慢慢看吧,我先过去了。” 话音未落,便离地朝对岸飞去。几乎在同一时刻,河水咕噜噜开始冒泡。其余五人还未反应过来,一条龇着獠牙的大鱼突然从水中跃起,一口咬住金融家的双腿,将他拖入水中不见了。 百石还在心悸,又听大嫂说:“下面不安全,走上面。”一跃入高空,结果没飞几下从云里冲下来只翼龙,一口将大嫂吞了下去。这么快就还剩四人了。 百石叹了口气,继续在码头找线索。忽听士兵在破烂的游艇里说:“找到了。你们不用飞,什么也不用干,我把你们载过去。” 另三人闻言,跃入游艇。见他手握方向盘,面前的控制面板上闪着小灯,明显已经将船启动。 “你这是……”红衣女迟疑地问。 “刚刚我盯着对岸的灯光看,发现我们所在的都市不是静止不动的,似乎在轻微地一上一下。这不是护城河,这是个大湖,整个城市是一条船。希望我手中握的,就是能控制这艘大船的方向盘。” 其余三人不再说话,屏住呼吸望着对岸。果然,过了一会儿,百石明显感到对岸比刚才要近一些了,长长地舒了口气。预赛这关总算过去了。 就在他庆幸的时候,红衣女和酒糟鼻同时从游艇里跃出。二人倒不是争谁先去到对岸,而是一声不响就在码头上交起手来。这也难怪,百石想,酒糟鼻应当就是魅羽,而大哥是杀死她情郎的仇人。难得她刚刚忍了那么久,又或者到此刻她才猜出红衣女的身份? “你们别打了,”百石说着也跳下船,前去拉架。可二人正打得难解难分,凶险连连,谁听他的? “都给我住手!”士兵在船里喊,语气中带着愤怒。 魅羽毕竟与瀚泽的修为相差甚远,不到十招便被击飞出去,口吐鲜血。 “不自量力,”瀚泽冷冷地说了句。 对岸就在近前了,士兵丢下方向盘朝魅羽跑过去,将她扶起。百石呆呆地望着这二人。在他看来,士兵怀里抱着的是个油腻大叔,眼神里却满是思念、爱慕、宠溺。而魅羽也安静地让他抱着,脸上的仇恨和委屈虽未散尽,神情却在渐渐平复。 百石明白了,这个没有修为、不会武功、但机智聪慧的士兵应当就是她现如今的情郎——境初。 第130章 天价名画 境初是在三天前被下属们救走的。船一在空处天降落,就径直去见皇帝。当然,之前他被绑架的事皇帝也知道了,一直在和兜率天的黎宰相通话,商量救人的方案。见他平安归来自是松了口气。 境初同皇帝说,绑架他的事就算了,当务之急是把魅羽弄回来。同时又汇报了下半个月前在空处天的发现——关于那个怪洞,以及自己那个没见过面的孩子。上次离开前他已经把孩子的画像复制给皇帝,这次请皇帝同无所有处天的政府机构联系一下,看能否帮忙寻找。 随后便返回兜率天。百石之前为何要绑架他?以此来要挟魅羽,目的是什么?境初并不清楚。然而有黎宰相的支持,内院就算再摆谱,也不敢不让他进来找人。当他了解到马上要举办什么“六道说明书”争夺赛时,自然猜到了百石的意图。 等到今晚,他用院里提供的设备入梦。进来之前已经知道魅羽和百石各自是什么角色了,但他并不清楚还有个瀚泽在里面。至于让魅羽认出士兵就是自己,那太容易了。特种部队成员之间有各种暗语,百石和其他人是无从察觉的。 此刻怀抱油光满面的酒糟鼻,境初生怕一松手又找不见她。然而四人既已通过预赛,估计很快就会出梦,得抓紧时间办事。 于是扶着魅羽站起来,冲百石说:“你之前绑架我的事,我不追究。决赛是七天后,明早我会先去你府邸,把她接走。到决赛那日我们自会前去帮忙,当然我有条件。” “明天就走?”百石看了一眼魅羽,嘟哝道,“总共也没住几天。” 他这话一出口,红衣女就扭头瞪了他一眼。随后冲境初说:“要走快走!趁我改变主意之前带她离开。决赛我们不需要帮手。下次再见,你我还是敌人。” 境初虽不知面前的红衣女是谁,但看这情形不仅是同百石一伙的高维人,身份还不低。搞不好,此人便是一直与空处天特种部队为敌的那个幕后老板。 于是冲红衣女说:“你们不要太自信。我知道今晚某个队中还有两个参赛者也可能胜出。一个是阎王,另一个是涟靳公子。” 阎王殿就在旺滩裕海路尽头那座高楼里。境初听魅羽说过,她曾经从第六层地狱去过那里。要说这六道中,玉皇大帝的话你可以不听,阎王的面子你敢不给?活腻歪了吧?而像六道说明书这种东西,对掌管轮回转世的阎王肯定有吸引力。 至于涟靳公子,境初在龙婴湖上见过一面。知道这是在寸土寸金的兜率天,第一大房地产公司的首席继承人。内院总部和各处的分部,十有七八租的是人家的楼层。至少预赛得让人过吧,否则今后还想不想在兜率天混了? 百石和红衣女都是何等人物?闻言后互望一眼,这当中的门道自然一想就通。 “你有什么条件?”百石问境初。 “倘若我们助你们拿到说明书,今后就不要再来骚扰空处天。” “这我不能保证,”红衣女语气生硬地说,“要不要说明书都无所谓。” “他们要说明书确实没啥用,”魅羽冲境初说,“就他们那点儿水平,照着说明书依葫芦画瓢,也还是找不出解决办法。到时候多半还得靠那些压箱底儿的绝活,什么绑架、附体、占魂、夺人阿赖耶识。这些歪门邪道是一学就会。给本本子叫推公式?憋一年,把页数填完了。” 这番话说得红衣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看又要动手,被百石拦下。 “只要能拿到说明书,万事好商量,”百石冲境初说,“决赛不在旺滩,在内院总部所在地朱雀岛。你们最好提前一天回来,做下准备。” 此刻船已靠岸,四人朝前方走去。境初望着百石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家伙有点可怜。 ****** 第二天经过大半天的折腾,还是一副青年男子模样的魅羽终于坐上特种部队的飞船,离开兜率天前往空处天。计划是先飞去天荫湖旁边的挨瑞市,那里有个重要的画展,境初打算带魅羽一同参加。把二人放到那里,其他人回首府布伦堡,几天后再回来接他们。 自打一行人进了飞船的舰桥,境初就等着找机会和魅羽单独说话,结果陇艮缠着她问这问那,没完没了。“哎,你给那小子下毒了没有?有没有趁他睡着绑起来揍一顿?偷偷搞点儿破坏总少不了吧?……做男人的感觉如何?” 境初实在忍无可忍,一把揪住陇艮的胳膊,把他按到一张凳子上。“我们现在就停船,把你一个人扔下,你自己想办法回家好不好?” “为什么,长官?”陇艮愣愣地望着他,“船超重了吗?” 境初翻了个白眼儿,丢下他,拉着魅羽进了隔壁的小会议室。 “来来来,先把这个吃了,”二人在桌边坐定后,境初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我前两天派人去太上老君那里求来的,你吃后能迅速回复女身。” 她拿起小瓶看了看。“要不等决赛后吧。参加预赛时是男人,决赛时变成女子,会不会引人怀疑?” “那就不要去参加什么决赛好了!”他有点儿恼了,撅起嘴像个小孩。本来好好的一个老婆,先骗他去寺庙,随后老婆变男人,现在又要帮敌人弄什么说明书。这种日子还有完没完?什么时候才能过两天正常人的生活? “回去后我就辞职,”他赌气地说,“找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天塌下来,总有你这种本事大又爱管闲事的人顶着。” 她瞅了他一会儿,拔开瓶塞,将里面的药一股脑儿灌进嘴里。他登时就气消了,同时暗暗寻思——这个女人看着刚猛,行事作风大大咧咧比男人还粗犷,谁的账也不买。实则与情人相处时心细如发。 比如她的霸道只会用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关键时刻则会顺着你、照顾你的自尊心。当然了,要是恨上你故意给你下不来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也不知这些都是天性呢,还是从小在魇荒门受的教育? “你再忍两天,”她说,“咱们不是一早定好计划了吗?先去接小川,然后就去灵宝老家询问你儿子的下落。我只是有点儿挂念龙螈寺那帮人。蓝菁寺堪布选拔赛,应当就在这两天了。” “鹤琅他们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听到的消息是,你那个干哥哥涅道法王刚刚去了趟喇嘛国。之前因铮引被梓溪捉走,弄得死去活来,涅道给气坏了。先把印光寺一窝端了,又去蓝菁寺大闹了一通。” “真的?”魅羽脸上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还好我们几个之前把印光寺的藏经阁给搬空了,否则不是可惜了那些书?不过印光寺那些僧人怎么办?” “僧人们倒是都被蓝菁寺收留了。只是蓝菁寺的那四个什么长老——” “四大监寺长老。” “长老们骂梓溪是个惹祸精,认为他若是做了蓝菁寺堪布,日后必定麻烦不断。所以现在看来,鹤琅倒还真有可能坐上蓝菁寺堪布一位。” 这番话让魅羽的眼睛笑成两弯新月。他已经很久没见她如此开心过了。 “这样啊……可真不错,”她说,“不过龙螈寺空出来的堪布一位——” “哎,”境初身子后靠,警惕地说,“别打我的主意,我不做和尚。” 她收敛笑容。“你武功不会,修为不行,佛学知识还不如寺里种菜的。你以为人家会八抬大轿请你去做堪布?”顿了顿,又道,“说真的,等高维世界的危机解决了,你目前的工作也就没必要了。到时候打算干点儿什么?我记得,你在大学里是学物理的?” 她这是在计划他俩今后的婚姻生活吗?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我有两个学位,物理只是其中之一。” 她抿着嘴想了会儿,“这另一个,我可真猜不到了。” “我还是个画家。” 这次的画展并非面向公众,只有空处天美术协会的会员才能参加。每个会员最多可带一个客人。 “画家?不可能,”她想都没想地说,“画家住的地方应当随处是油彩、画布什么的。我在你家可什么都没见到。” 这下轮到境初敛去笑容。是啊,前妻遇难后,他就再没心思动笔,并把家里的工具及原先的作品都扔了。 ****** 第二天午后,飞船到达挨瑞市。昨晚在船上睡了一觉后,魅羽基本上已回复女身,只不过还穿着男人的衣服。于是境初先带她在市中心逛了逛,买了身红裙子换上。还让她把头发稍微电了一下。 “被你膈应了这么久,你得补偿我一下,”他略带撒娇地说。 随后找了间酒店入住。是家百年老店,店里的装修和设施自是比不上新建的那些。然而境初说这家酒店的菜肴很有名,可以足不出户就享受美食。考虑到二人这些天都精疲力竭,能不外出最好。 傍晚在酒店餐厅坐下。还未点菜,餐厅部的经理听说境初公爵来了,特意出来问好。空处天原本就有不少民众知道境初,最近被高维人的事情一闹,频繁上镜,更是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餐厅经理是个六十多岁的高个儿老头,举止优雅。同境初寒暄了几句后,不经意间瞥了眼魅羽,似乎吃了一惊。 “这位姑娘看着很眼熟啊,”他皱着眉说。 境初笑了笑,没说什么。估计也是在电视报纸上见过吧。 “我好像……”老头迟疑地说,“好像在三四十年前见姑娘来过本店,当时也是穿了件红裙子。不过这不可能啊!莫非是姑娘的母亲或其他长辈?” 魅羽笑了。“我母亲没可能来过这里的。她生活的地方,呵呵,说出来吓你一跳。” 境初这才想起魅羽是鬼道出身,不提都忘了。 “这就奇了,世间居然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连衣服和头发也都一样,”老头感慨着,眯起眼睛抬头看着前方。“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时同那位姑娘一起前来的,是位佛陀。” 境初注意到魅羽的脸色变了。 “那二人奇怪得很,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老头摇了摇头。跟着像是突然醒悟过来,“抱歉,看我越扯越远,打扰二位用餐了。” 老头随即把侍者叫来点菜,自己退下了。 境初开始点菜,这期间魅羽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知道她有事瞒着他,景萧也一样,而且看样子很可能同陌岩有关。虽然这一老一少都不避讳和自己讲陌岩的事,但他总觉得,这当中有个关键地方被隐去了。 为什么?因为这件事同他境初也有关吗? 他一直没追问,只告诉自己,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别人不愿意提就不要刨根问底。然而会不会是他已经暗暗猜到答案,只因不想面对,才下意识地去回避? 比如,他同景萧是两个世界的人,为何这个早已遁入空门的老和尚会对一个陌生人一见如故、推心置腹?境初想不通。要不是他比陌岩还大六岁,他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是陌岩的转世了。难道是因为他俩在某些方面比较像吗? 那么她呢?她是真的爱他,还是只把他当成了某人的替身? ****** 酒上来后,魅羽的神情已回复常态。 “和我讲讲这个画展吧,”她饶有兴趣地问,“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一定要带我来看?” “这个画展里所有的作品,都是有佛学或道门修为的高人画的。听说看过画的人都有些不寻常的体验,有的觉得画里的东西活了,有的看到了画中不存在的景象。甚至还有人说,仿佛一下子被带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如被瞬间转移了一样。” “这么神奇啊……”她一脸向往的样子,盯着面前的空气。 “让人想不通的是,同一幅画,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经历。” 她点点头。“那你是不是应当抓紧修行?” “为什么?” “你不也是个画家吗?等你修为高了,一连画上他十幅画。” “画那么多干什么?”他不解地问,“一齐摆出来吗?” “不用,只摆一幅就够了。当人们看到你第一幅画的时候,就看到第二幅。而既然能看到第二幅,那他们也会看到第三幅。以此类推,你只需在画展上占用一幅画的空间,就可以把自己所有的作品都推销出去,”说到这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爱我吗?”他问。 她的笑声止住了,瞅了瞅周围桌的客人。越来越多的人正走进餐厅,找座位坐下。“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问题?” “为什么就不能问这个问题?”他的语气很镇定,然而摸着高脚杯的手指在不听使唤地颤抖。 她又扫了下四周,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眼睫毛像上下翻飞的蝴蝶。微微低头,并冲他招了下手,细声细气地说:“你,靠过来点儿。” 他没想到还能在她脸上看到娇羞的样子,听话地身子前倾。她好像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楚,于是又把头凑过去一点。 “爱!”她突然在他耳边大喊一声,把他吓得全身打了个哆嗦。餐厅里的客人和侍者都望过来,而她就在众目睽睽下捧腹大笑。 这算怎么回事呢?境初不知该作何感想。是闹着玩儿,还是当真的?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这丫头,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就没个正经。 然而转念一想,正经女孩他见过的还少吗?为什么她们就没有一个能让他魂牵梦绕的?明明是自己要问,现在有了答案,又不肯相信。难道非要她当着大家的面吼一声“不爱”,他才高兴吗? 想到这里,终于幸福了。手中的红酒还没喝,就已经有点两颊发烫、头晕乎乎的感觉。 ****** 饭后上楼,回客房,境初才意识到他又犯了一个错误。应当先绕道天庭,让她在王母的瑶池里洗个澡,把那个灵力里的什么毒给解了才好。之前浪费了一个假期,现在又浪费一个,造人大计也不知何时才能开始。 第二天上午风和日丽,二人坐车前往湖边的会展中心。是个占地很广的亮色大理石建筑群,分古典馆、现代馆、雕塑馆等多个固定展区。 这次的画展则是在一个向来不对公众开放的特殊展区内。没有大的展厅,只有一间间小屋,二十几幅画就占了二十几间屋。每幅画在墙上拿防弹防盗的大玻璃罩着,一个屋在同一时间不能多过一个观赏者。有工作人员时不时在屋外走来走去,以防观赏者入魔后做出一些无法预期的举动。 二人到来时,大概有一半的屋子是空的,便各自挑了一间。境初看到的这第一幅画,画的是一片广袤的大海。海水是深灰蓝色,天空是浅灰色,因为正在下暴雨。这场雨可真大呀,大到让人怀疑天上的水比海里的还多。 整副画里除了水,只有两样实体的事物。一是近前的一只木船,只有船头部分在画里露出来,感觉这幅画就是站在船上的人画的。船身是黄褐色,船头镶了一圈银边。第二样东西是前方海面上一个黑漆漆的小岛,因为距离加上暴雨看不真切,只能模糊地辨出个轮廓。 这幅画有什么稀奇呢?嗯,是幅很不错的画,海浪很生动,但也就是一幅静态画呀。想了想,境初决定用上一点魅羽和景萧教他的站立入定法门。于是双脚与肩同宽,双臂自然下垂,舌顶上腭,两眼平视着面前的画,但也没有使劲儿盯着看。 果然,没过多久异样就出现了。先是觉得屋里有风,还有什么东西在断断续续落在身上。凉凉的,是看不见的雨点,越来越密。随即脚下的大地开始缓慢地一上一下,就像站在船上一样。 然而境初突然感到身后站了一个人,大概离他后背还不到一尺的距离。刚开始他还奇怪,不是说每个屋里只能有一个参观者吗?难道是魅羽,等不及来找他了? 转身,却见背后什么都没有,下雨和行船的感觉也一并消失了。原来都是画产生的幻觉,有意思。要说画画得好,能让人身临其境也就罢了。居然还能感知到画中不存在的东西,委实不可思议。 另外,都说法术是一种高维世界的现象。而他当下的经历,似乎也只能用高维来解释——他看不见的东西存在于他掌控不了的那个维度上。然而画家们又是怎么画上去的呢?这是个问题。 ****** 出了这间屋,境初在外面的大厅里巡视了下,没看到魅羽。无论如何,待会儿得让她也来看看。她是鬼道出身,自称能直接看到魂灵的存在,兴许她会有不同的认识。不过既然一时找不见她,总不至于挨间屋去搜寻。于是他就随便选了间空屋进去,看第二幅画。 这间屋子里挂着的画,乍一看很温馨。是间小木屋的内部,画的左半部分有张摇椅,一旁立着个小茶几,上面放着盏点亮的油灯和一个果盘。画的右部是扇敞开的大窗户,窗外是夜空。虽然不能直接看到月亮,但能感到月光从上方照下来。 他看了会儿,没感到什么异样,于是又开始入定。这次他似乎是亲身来到那间小屋中了,除了画里的景物,他能看到整间屋子。空间比他想象得要大,看四周应当是有人长住,但听动静此刻并没有人在家。 等等,那又是什么声音?海浪声? 他走到窗边,朝下望去。这间小屋建在一座石头岛上,下方便是海岸。一望无际的大海在月光的照耀下很平静。咦,刚刚才看了大海,现在又见到了。 正要离开窗边,视野中某处亮光一闪。是岸边系着的一艘木船,随波涛晃悠着。刚刚应当是船头镶的银边把月光反射到他眼里。 这是怎回事?也就是说,两幅画里是同一个海,船也是同一艘船吗?那这屋子的主人和之前站在他身后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当然了,也许这第二幅画的画家根本就没画什么海,而是用什么方式勾起了境初的回忆。可对他来说,海有什么特别的吗?记忆中好像没有吧,除了前妻是从夜摩天海底去到高维世界这件事…… 就在此刻,他感到身后又站了一个人。这次他没有立刻转身,怕一转身人就不见了。他想弄明白这个人到底打算对他干啥,或者有什么话要说。然而只是一瞬的功夫,周围的幻象就全都消失了。他又回到那副画的前方,身在展览屋里。 境初摇摇头,走了出去。虽然只看了两幅,已经有些精疲力竭的感觉。希望能尽快找到魅羽,去附近的咖啡店坐一会儿,休息休息。 这次倒是没费力,正赶上她从一间屋里出来。然而她脸色苍白,神情似乎比他还要疲惫。疲惫中透着怅然若失。 “你没事吧?”他迎上前,关切地问,“不舒服吗?” “没事,”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这里的画卖吗?” “卖?”他想了想。应该不会卖吧,都是无价之宝。即使卖他也买不起。身为公爵的他虽然算个有钱人,但绝非涟靳公子那种富可敌国的类型。 然而让她这么一说,他的好奇心上来了。“哪间屋?我去看一眼马上出来,你在这里等着。” 见她指了一下十三号屋,他便信步朝那里走去。刚好屋里没人,他就站在门口往里瞅了一眼。 这幅画里既没有风景也没有静物,是只长着彩色羽毛的小红鸟。 第131章 良家妇女和社会名流 境初走进展室,在画前停步。既然承诺了魅羽会快些出来,他便不打算用入定法门,只是如平时一般观赏着。 会展中的其他作品多是油彩画,而这一副是画在纸上的水彩画。画中的红鸟儿并非站在树枝或屋檐上,而是一副从半空中降落的姿势,就像正在飞去谁家的庭院里一样。眼神无畏中带着俏皮。并非猛禽,但看样子没有她不敢去的地方,没有她不敢做的事。 作为一个绘画专业的毕业生,境初没费多大工夫就看出了门道。这幅画的奇特之处在于,画家不像是一笔叠一笔作画的。整幅作品更像是个编织物,相邻的笔画之间是种相互缠绕、相互依托的关系,因此才能产生如此强烈的鲜活感和立体感。 太不可思议了,这是什么人画的呢?境初一边走出屋,一边赞叹。若非亲眼所见,想都不敢想还能有这种创作方式。由于这些画的作者多是有佛道修为的高人,不喜欢留名,所以此次画展上统一隐去了画家的名字和年代。 不过境初猜,这又是一种高维现象。他记得一些作家这样说:“不写第一句话,就无从写第二句话。然而直到写完最后一句话,才知道该如何去写第一句话。”这对文学作品来说并不难,只要反复修改几遍就可以了。 可纸上的画,每一笔下去就不能再改了,如何达到这种效果呢?毫无疑问那只能用法术了,而法术就是种高维现象。之前魅羽老督促他修行,可境初一直不太上心。只要有她在旁,他会先想到他们的终身大事还未办妥。看完这次的画展,倒给他的修行添了些动力。 她不是想要这幅画吗?倘若有天他的修为够了,说不定便能依样画出来。那时她一定会很高兴。 ****** 本来境初的计划是,离开前再去附近的湖边走走。没料到看画展看得如此费心劳神,又想到第二天是天荫节,还要去湖心岛上玩一天,便决定直接坐车回去。魅羽自然没有意见。 回到酒店,一进客房,二人便各自爬上自己的床,昏睡过去。 境初刚开始睡得很沉。中间有次迷迷糊糊睁开眼,似乎觉得床在一上一下地浮动,就像整个人躺在一艘船上一样。 等他再次睡着,便做起了梦。梦里的他坐在画里的那只木船上。雨已经停了,但船舱里都是积水,而且越积越多,看来船哪里漏水了。他抬头望向前方的小岛,比画里大好多,能看清尖利的石头和岛顶那栋木屋。得尽快划过去。 于是拾起身边的船桨,奋力划起来。离岛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船彻底沉了,他只得游过去。 离水上岸,所谓的岸并没有多少站脚的地方。沿着参差不齐的石块向上攀,石头上尽是滑溜的苔藓。不多时,膝盖、胳膊肘、下巴,多处都磕过磕碰过了。然而总算给他爬上去了。他现在已经扒着小屋的窗户在朝里面看。 屋中央站着个人,背对着他。一身黑袍,长发及腰,但明显是个男人。奇怪的是当男人转过身来时,黑袍已然变作白色僧服,一头长发一根儿也不剩。原本清秀的面容,此刻布满阴狠之色。红红的双目不知是否刚哭过。这张脸境初并未亲眼见过,然而上次在千面人的录像中出现时,魅羽告诉过他,是印光寺的堪布——梓溪。 “我知道你是谁,”梓溪说着,缓步朝窗边走来。“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大概已经忘了我的存在了。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你想到我的次数可能屈指可数。然而我却时常想起你。我想的是,如果六道中压根儿就没有你这个人存在过,我和我父亲现在的生活——还有我母亲——又会是怎样。” 听起来好大的仇啊,境初心说。“我跟你不熟,你认错人了吧?” 话音刚落,就有一双手如铁箍般扣住他的脖子。境初呼吸困难,只得双手松开窗沿,想要扒开梓溪的手,却徒劳无功。 “为什么?”梓溪的脸近在咫尺,瞪着他的目光中满是怨毒。“你一个人毁我还不够,还让你姘头害死我父亲,你徒弟夺走我的未来,把我赶得四海之大无处容身。你不是死了吗?死干净点儿吧,别老是阴魂不散。否则我会让你亲眼看着你们这伙人一个个遭到应有的报应……” 境初听不到他后面的话了,他的神识正在慢慢离身体而去。这时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你在干什么?快醒醒,干嘛掐自己的脖子……” ****** 境初猛地呼出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屋里光线很暗,只能看到眼前一个模糊的人影。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跳得很快,慢慢忆起自己是在酒店,现在也不知几点了。 她按亮床头的一盏小灯。“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有,”他冲她缓缓抬起一只手,“指头疼。” 其实也谈不上疼,只是刚才自己掐自己太过用力,手指有些酸痛。他希望她能握住他的手,帮他揉一揉,或者放到嘴边吹吹。 她瞄了一眼他的手指。“切掉就不疼了。” 他把手放下。臭丫头,就不能温柔点儿吗? 虽然做了个噩梦,不过起床时精神比白天好多了。已是晚饭时分,看来又要在酒店餐厅里用饭。二人下到大堂时,发现客人比昨天多了不少,估计都是来庆祝天荫节的。餐厅里放着优雅的音乐,灯光恰到好处地把杯盘照得晶莹剔透。 侍者领着他们到靠墙的一张桌子坐下。境初随后将刚才的梦境同魅羽讲了一遍。 她听后想了半天。“为什么会这样?这件事不寻常。” 他笑了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白天那副画给我留的印象太深了。” 她摇摇头。“你没修过法术不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我看这段日子,你晚上要尽可能与我同睡。” 这我当然没意见啦!境初暗自开心。 点完菜后,他问她:“之前你也去看了那副画,在那间木屋里都发现了什么吗?窗外也是海吗?” 她摇摇头。“我根本就没进到画中。我看到的景象是那间屋子后来被海啸给摧毁了。” 哦?居然会这样…… 二人正说着,听到一片喧哗声。境初扭头见六个青年人朝这边走来,一女五男。同时有两个侍者正在把隔壁两张方桌拼成一张长桌。这几个年轻人穿的都是空处天的衣服,扎着马尾或辫子。然而看举止和气质更像魅羽那个世界来的修行者。一个个目光锐利,英气逼人,修为都不低的样子。 魅羽没转头,但境初知道她有探视法,显然也已注意到新来的这伙人了。这时刚好侍者来给境初这桌上餐前菜,二人便一声不响地吃起来,听那波人入座后闲聊。 “缚元怎么还没下来?”当中一个少年老成的道士问。 “他不舒服,”身穿明黄衬衣的年轻男子答道。此人背对着境初,所以不知长什么样。“听说这次法会请的是天……呃,师父,为何他老人家自己不肯来?” “师父说他几十年前来过一次了,”坐在那人对面一个高大伟岸、声音洪亮的男子说,“也不知那次都发生了什么事,问过他,似乎不愿提。当然了,也许他就是想给咱们机会出来透透气儿。” 此男身边坐着个气质冰洁、不拘言笑的女子,这时开口问他:“育鹏,师父不是让你也去今晚的慈善晚会吗?你怎么不去?” 育鹏一听是她问话,神色顷刻间变得温柔起来。“我不是要陪你吗?有无涧师弟去就可以了,他什么都能应付。况且启娅肯定也不想我去做电灯泡。” “什么是电灯泡?”一个圆脸小道士问道。 育鹏用手指了指餐厅的天花板。“这些应当都是吧。” “不知道佛门明日请到的,会是什么人物?” 最后这句,是个低沉有磁性的男声。境初一听之下,扭头多看了两眼。嗬!此人可以说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帅的小伙子,比空处天那些影视巨星还要养眼。五官已然很美,外加儒雅古典的气质。可惜此刻穿的是本地装束,要是换上天庭或者南阎那类衣饰,定会美得让人头晕目眩。 “说是兜率天弥勒菩萨的门下,”黄衣道士阴阳怪气地说,“佛门那边请的原本也是菩萨本人。但菩萨听说咱们师父不来,自然不想同晚辈们平起平坐。其实菩萨多虑了。有无涧师弟在,甭管他们来的是谁,道门也不会输了风头。” 育鹏哼了一声,“佛门目前是一年不如一年喽。喇嘛国里先前最有威望那几个——珈宝、陌岩、梓溪,可谓死的死倒的倒。现在就剩了个鹤琅,之所以能出头,还不是因为跟着老君学了些我们道门的功夫?” 原来这些人都是道士,境初心说。再看魅羽貌似在若无其事地吃饭,实则目光不善,估计同这帮人一早认识。 “听说佛国也好不到哪儿去,”圆脸道士说,“燃灯下凡了。释迦整日外出,不知忙些什么。他徒弟迦叶则鬼鬼祟祟的,说是和异世人搅在了一起。目前佛国的日常都是靠药师佛来打理。” 育鹏身边那个道姑叹了口气,“照这样子下去,佛门起码百年内缓不过劲儿来。盖楼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毁楼可容易得很。” 这话境初是赞同的。珈宝、陌岩、梓溪,同那些独善其身的世外高人可不同。这三人既是名寺领袖,同时还收了不少徒弟。徒弟们成才后,再收徒孙,一代接一代,这个传承的作用是相当重要的。 之前境初随魅羽去龙螈寺,已然发现问题。景萧长老的修为虽深不可测,毕竟年事已高。鹤琅长兄为父,既要指导几个师弟,又要管理寺中事物,还得应付外患,难免殚精竭虑、力不从心。等鹤琅坐上蓝菁寺堪布,龙螈寺固然没了外患,但多半也就这么一直平庸下去了。 境初对龙螈寺虽谈不上感情,但他知道那个地方对魅羽来说非同小可。她是道门出身,可似乎和佛门缘分更大一些,这些道士们这么说定会让她不好受。 “相比之下,”育鹏又说,“咱们道门这几年可谓蒸蒸日上。姑且不说师父收的这三个班,连魇荒门那几个女徒弟都个顶个的,深得王母和玉帝信任。” 终于说到魅羽身上了,境初想。果然都一早认识。 “哎我说,”黄衣道士压低声音,“你们觉得乾筠和无涧,谁更有可能做玉帝接班人?” 境初注意到那个道姑在听到乾筠这个名字时,神情一动。 乾筠?这个名字境初也有些熟悉……想起来了,魅羽同他说过,此人可是她的正牌未婚夫。看这样子,道姑虽和那个叫育鹏的好了,和这个乾筠也有些纠缠不清。 育鹏听到乾筠的名字后,也不说话了。刚好侍者来给那桌人上菜,之后便没有人再吭声。 ****** 主菜吃完,上甜点了。境初见魅羽闷闷不乐,想了想,把侍者叫过来,泛泛地指了下四周。“你们这放的什么音乐?听得人昏昏欲睡。” 侍者愣了。“不知公爵想听什么音乐?” “有佛堂里唱诵经文的录音吗?” “啊?这……”侍者揉了揉下巴,“都是联网的,当然可以弄到。不过客人这么多,放这种音乐也不知合不合适。” 境初按了下桌面上镶嵌的一个小屏幕,是结账用的。屏幕亮了后,他在“小费”那一栏里用手指填了个数字。侍者看了眼数字后走开了。没过多久,大厅里便回荡起几十人一同唱经的声音。 “炉香乍热——法界蒙薰——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 隔壁桌的几个道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一齐向境初这边望过来。大概见境初既不是光头,更非熟人,有些疑惑,但也没说什么。 这时魅羽抬起头来,冲他一笑。“你之前说手疼,要不要我喂你吃?” “好啊,”境初立刻把叉子扔下,双手从盘边移开。 她拾起他的叉子,切了块蛋糕,刚要送到他嘴边,又放下了。“这块形状不好看,换一块。” “怎么不好了?” “像个牛鼻子。” 那几个道士一听“牛鼻子”三个字,又齐齐望过来。这下终于有人认出了魅羽。“咦?那个不是……不是、那个谁?” 魅羽也不看他们,重新切了块蛋糕。境初冲她张开嘴,发出“啊——”的声音。一块又甜又糯的东西入口了,让人心满意足。 “喂,”育鹏冲魅羽说,“你不是在天庭做七仙女吗,怎么跑这里来了?王母知道吗?” “正是娘娘派我来的,”魅羽说着,放下叉子,又端起境初的咖啡。 道姑问:“娘娘知道你在这里私会情郎?” “知道,这也是娘娘吩咐的。”魅羽把咖啡放到自己嘴边吹了吹。 这话倒是真的,境初有些得意地想。王母想笼络他,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菜搁辣椒了吗?”圆脸道士边吃边问同伴们,“连眼睛都辣到了。” 一旁的黄衣道士说:“想不到王母一门现在也堕落成这样。咱们道门的振兴,看来只能指望师父了。” 魅羽闻言,放下咖啡。转身,正色冲那几个道士道姑说:“目前时局未明,强敌环伺,你我当同心协力保卫六道。佛门道门无论那边儿倒了,都不是件好事。” 境初暗自点头。夭兹人只是暂退,不知是否有后招。百石和他大哥眼下把注意力放到了说明书上,这要是不成,最终还得大规模来附体六道人。更不用说又多了个无所有处天。那里的高科技人到底有何打算还是未知数,但自己的儿子若真在他们手上,就不是个好兆头。 “佛门倒了,又不是我们动的手,”黄衣道士不以为然地说,“丫头你自己是道门出身,却吃里扒外。之前悔婚那件事已经把师长们气得够呛,后来还屡次冒犯我们师父。要不是他老人家大人大量,十个你也早没命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育鹏边说边摇头,又望了境初一眼,“只不过这节操也忒差儿了些,前夫才死就傍上有钱人。” 他身边的道姑跟着叹了口气,“真替陌岩和乾筠不值。” 境初能感到魅羽有点儿火了。“别把话说得太满,”她沉声道,“你们天尊指不定做梦都在盼着能给娘娘喂饭。” “你……大胆!”道士们脸都变色了,圆脸和黄衣还从座位里站了起来。神色依旧平静的是那个老成少年和古典美男。后者显然家教良好,轻易不会动怒。 境初不理这些,盯着魅羽面前的咖啡,张开嘴,“啊——” 她这才想起来,端起咖啡送到他嘴边,一边说道:“成日家道貌岸然地教训这个、指责那个。以拆散同行们的姻缘为乐,自己却千万年来暗恋有夫之妇、师弟之妻。收一堆名门出身的武学精英、情商巨婴为徒,打着他的旗号招摇过市,专门欺负社会名流和良家妇女。这没节操的也不知是哪个?” 说“社会名流”四个字时,魅羽扫了一眼境初。“良家妇女”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境初还在喝她手中的咖啡,差点给呛着。 “成心找打是吗?”黄衣道士离开座位走了出来,看样要动手了。 “唉唉,”育鹏拉住了他,“别在这儿动手,打烂东西要赔的。我们出门花的可是师父账上的钱。” 黄衣道士涨红了脸,冲魅羽说:“光会耍嘴皮子救不了同行。明日湖心岛的法会,就等着看你们佛门代表如何出丑吧!” “擦嘴,”境初说。 魅羽一笑,拿起桌上的餐巾,给他擦了下。 ****** 第二天上午,二人随其他游客一起买票坐船去天荫湖的湖心岛。关于这个天荫节,境初只在很小的时候同父母来过一回,早就没印象了。祖母虽然疼他,毕竟年纪大,不怎么离开首府。 婚后的三年中每年都和艾祖说要来要来,总是有别的事走不开。艾祖死后倒是一下子有时间了,却又没了心情。 轮渡开得很慢,因为周边不时有各式各样的私人船只出没,帆船、游艇、摩托艇……境初曾在杂志上读到过,天荫湖自古以来不对私人船只开放的。因为这一代算是有着沙漠地质的空处天大本营,历史上曾多次成为本天界最后一片绿地,必须保证水质不受污染。 自打进入现代社会以来,人们已经不太可能被沙漠打败了。经过民众的多次抗议,从二十年前起这片水域上才允许私人游船航行。 “怎么老觉得好像来过这里呢?”魅羽站在甲板上,迎着风说,“之前在酒店里,也有过类似的感觉。” 境初想起餐厅经理说见过魅羽一事,也觉得不可思议。生命本就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人类对它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等船慢慢接近湖心岛的时候,境初忽然察觉到异样。抬头望了一眼上方的蓝天白云,呼了口气,双目微闭,尽量忽略周遭各种声光干扰。 一条、两条、三条……七条!他睁开眼。怪不得天荫湖一代是风水宝地,其他地区被沙漠肆虐,只有这里亘古常青。原来这里同蓝菁寺一样,也是天脉汇集处。只不过蓝菁寺只有五条天脉,这里却有七条之多。汇聚的焦点便在湖心岛的上空。 船靠岸,总算上了岛。人真多啊!经过高能物理研究中心那次事件,境初现在一看到集会就有些下意识地紧张。还好百石和他大哥还指望他和魅羽回兜率天帮着拿说明书,不至于挑这个节骨眼儿来惹事。 岛中央的广场上在同时举办两场法会。东边是道士的,西边是和尚的。两边在入口处都摆着多张桌子,后面坐着和尚或道士。桌上有功德箱,零售的香烛、纪念品、书籍,以及免费任拿的宣传册等。 大部分游客手里提着两个方布袋,一个红金色,一个白紫色,逛完东边逛西边。看得出来,现今的民众很少有只信一家的,通常是两头都供奉着,谁也不得罪。 境初左看右看,由于人太多,还没瞧见昨天那几个道士。东西两边各有一个高台,此刻上面供着鲜花香烛,并没有人。 又过了一会儿,人群突然静了下来。原来东边的高台上出现了个白胡子老道。 “今日我道门有幸,请来了上清灵宝天尊的九位高徒,代天尊为大家赐福!” 众人刚开始时鸦雀无声,看着九个身穿道袍的年轻人鱼贯而上。随后突然炸锅了。 “都这么年轻啊!个个一表人才,可了不得。” “的确是仙风道骨,让我们这些凡尘俗子自惭形秽、望尘莫及。” “比电视上那些娘炮男和网红脸们强多了……” 境初伏在魅羽身边,一个个问姓名。原来除去他知道的育鹏,那个美男名叫四颍,道姑叫冰璇,圆脸道士是泉生,黄衣道士是黎青。较为老成持重的是篆晋。这是昨晚见过的六人。 此外还有因为不舒服没去吃晚饭的缚元,是个娃娃脸。因参加慈善晚会而没出现的是对情侣——启娅和无涧。启娅是个明眸善睐的女孩。无涧则黝黑瘦小,其貌不扬,然而看风度和气场,却是这堆人里最出类拔萃的那个。 境初还在观察中,场外已风云变幻。但见除了无涧之外的八个道士分别指向八个方向,从他们手指的远方各自飞来一股水流,成弧形停在半空。这八股水流显然是从湖里调出来的,里面有各色鱼虾水藻在游来晃去。这些水同周边的空气之间并无阻隔,却不落下来,鱼也似被封在其中一样。 而无涧则朝天一指,一条赤目银须碧鳞的神龙从云层后探出头来。 民众沸腾了。“好一个龙腾鱼跃啊!今天可真是开眼了!” 再看佛门那边的高台,几个中青年和尚也在上面施法。虽有各种天花散落,彩凤飞舞,祥音悦耳,但气势上明显矮了一截。 “要不你也上台,”境初低声对魅羽说,“助你的佛门同行们一臂之力,如何?” 她想了想,“对付别人我都有把握,但这个无涧的功力已然在我之上。” “别担心,”境初抬头望了望上方明亮的天空。周遭虽然寂静无风,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七条天脉在汹涌澎湃地奔流而至。 “尽管上,我帮你。” 第132章 一触即跳 “你帮我?”魅羽问,“怎么帮?” 境初压低声音,“这里有多条天脉,我可以往你身上引导一下走向——不能改变太多,但稍作偏移是可以的。” “不公平,”她嘟哝道。 她辛辛苦苦那么多年,才积累了这么点儿可怜的修为。这家伙呢?一下子继承了陌岩两个魂,还可以直接操纵天脉。 “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啦,”他无奈地说,“你看有些人一辈子都要打拼,还有的一生下来就有封号和家产。” 她想了想,“你的爵位和家产是世袭的吗?” “好像是吧,”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翻了个白眼儿,迈步朝西边的高台走去。 按说像她这样一个身着红裙、长发微曲的时髦女郎走进和尚的道场,当会让人感到诧异。然而魅羽毕竟在名寺里受过正规训练,同高僧们朝夕相处、耳濡目染。还记得陌岩在讲经堂和法会上诵经说法的一个个片段,他那飘逸的风姿,稳重又华贵的举手投足……魅羽抬步稳稳地踏上楼梯,腿脚带动的似乎不是红裙而是法袍袈裟。 登上高台后,双手合十,朝面前的几个弥勒菩萨弟子行了个礼,俨然也是一代高僧的气度。 几个和尚见状立刻恭敬回礼。“不知女菩萨前来,有何指教?” “不敢。在下南阎龙螈寺俗家弟子,同另一边的道友们也算老相识。今日想借此机会,同道友们切磋一下。” 几个和尚原本正愁下不来台。现在有人自愿来撑场子,自是求之不得,客气了几句就退台了,只剩她一个人。这时台下也有越来越多的民众注意到她,好奇地望过来。魅羽转身面向公众,尽量做到心无旁骛。只是疑惑为何高台边缘摆放的香烛和花束间会有八个红色的尿盆。这里礼佛兴摆尿盆的吗?也不知是个什么由头。 魅羽虽是佛道双修,此刻却只能用佛家的功夫同道士们较量。还好她初到龙螈寺不久,便开始研习手印延伸出来的心法,后来还得到过手印名家景萧的亲自指导。自那之后,一直未断下用手印来实现种种宏大或细微的操作,且水平在日益精进。然而为何结手印能产生这种力量?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她自己一步步摸索出来的。 首先,在得了老君那本咒语书后,让她发现手印同咒语之间有很多相似之处。或者说,本质就是一回事。就像手语和口语,虽然一个靠看一个靠听,但都是用来沟通和传递信息用的。 其次,在她接触了高阶天界的电脑和虚拟环境等技术后,反观佛教的世界观,又有了更深的认识。管理过藏经阁的魅羽知道,佛教经典虽浩如大海,其根本思想却可以用《金刚经》的四句偈来概括:“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简言之,世界是虚幻的,六道是被创造出来的,所以才会有“六道说明书”这种东西存在。 然而这种创造不可能只是实物的堆砌,还得有一些类似计算机代码之类的语言和规则。手印和咒语之所以能产生神奇不可思议的威力,很可能就是直接调用和操纵了这些代码。 ****** 此刻站在高台上,魅羽并不着急施法。双手合十,目光低垂,上身微微前倾,想先感知一下天荫湖这一带的天地之气。不料突然一阵眩晕,同时一股大力从左方袭来,将她一个趔趄掀翻在地,险些滚落高台。 台下的和尚们发出一声惊呼。魅羽双手撑地想要站起身,但背上如负千斤重担,将她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便是连扭下头都不行。 “台上那姑娘怎么了?”人群中有人叫了起来,“要不要叫救护车?” 一个东道主和尚闻言想上台来查看,没爬几步楼梯也被掀翻下来。 还好魅羽会探视法,朝东面的高台扫了扫。当即发现那九个道士虽然还在伸臂指挥头顶的龙腾鱼跃,脚底方位已变。这九人站的是一个臼夭玄扰阵,阵口正对着自己这边。这个阵她曾在那本灵宝心法里读到过,否则纵然是正统道门出身,也未必能看出蹊跷。 无涧啊无涧,魅羽心道,忘了你自己曾因口吃而自卑那时候了?当年要是没有陌岩附在你身上,助你开智、给你信心,你就算拜在灵宝门下,又焉能有今日的成就?现在就这么恩将仇报么? “姑娘快算了吧,”台下的和尚们劝道,“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你不是那帮道士的对手。” 魅羽费力地喘着气。自己眼下被对方的阵势压得连手指都动不了,该如何出围并反击呢?目光在高台上扫了一圈,看到那几个尿盆——有了!她之前既已能暗调天地之气来操纵剪刀,搬移几个尿盆还不是轻而易举?于是悄悄将尿盆拖了起来,在灵识中瞄准那边的八个脑袋,呼啦一下扣了过去。 尿盆虽无甚杀伤力,但变故徒生。除了无涧之外的八人,见头顶骤然飞来个东西,大惊失色。手臂一松,半空中的几条水带便夸嚓跌落下来,连着里面的鱼啊虾啊,全都砸到台下看客们的身上,到处是一片狼藉。 “阿弥陀佛,罪过呀,罪过……”东道主和尚们立即命人拎了水桶,去场间收集鱼虾放生。 这么一来,阵就散了。魅羽借机爬起身,两手在胸前结了个仁王经之印。此印可以把敌人打过来的力道翻倍再打回去。刚站稳,又一股大力从左方袭来。只听砰砰几声,高台上的道士们东倒西歪,有两个靠近边缘的还从台上跌了下去。 自作自受。魅羽静气凝神、目不斜视地站在台上,开始入定。咦,这里的天地之气可不是一般地强!头顶上空像是有源源不断的能量在向她身上汇集。她睁开眼,见境初在不远处的台下目光炯炯地望着她。这一刻她忽然有些感动。论修为他才刚入门,但有他在她就有安全感,就觉得踏实。 再看道士那边,一个个神色有些讪讪的。无涧倒还沉着,打了个手势,让其余八人重新站好。跟着从腰间拔出宝剑,朝着天空由南往北划了一道。此刻还未到正午,原本蓝白澄明的天空顷刻间分为两半。东边那半中有太阳,依然是灼灼白昼。而西边的天空竟变成寒夜,星光闪烁,凉风四起。 这招魅羽倒是听兮远提过,是道家正统法门——阴阳剑。要使出这一剑,断法摩至少要练到第三层。想不到无涧的修为已然至此。 但看下方众人都是穿着夏日的衣服,寒夜乍临,一时难以适应。除了几个本就怕热的大胖子,都纷纷跑到东边的道场中。与此同时,道士们背后的空气中出现了一面三层楼高的大圆镜。从镜子中接连显现出一个个远古神兽,有三个头的九色鹿,有羽毛比宝石还绚丽的神鸟,有背上长着倒刺的深海巨蟒……民众们这下开眼了,欢呼声此起彼伏。 和尚这边彻底冷场。 ****** 魅羽强作镇定。头顶倾斜而下的天脉能量越集越多,丹田在向外鼓胀,两手心滚烫得似乎要燃烧起来。她知时机已到,将原本并在一起的双手微微分开,五指交错,结了一个“六道轮印”。片刻后,在她身后便呈现出一只巨大的轮子。 “哎,你们快看,那是什么?”场中有人叫道。 “像是摩天轮哎。” “我在书上见过,那叫六道轮……” 一堆人叫着朝西边的道场走过来。 这个轮子的大小和施法者的功力是紧密相关的。照魅羽平日的修为,轮子最多和车轮那么大。现在有七条天脉相助,当真和公园里的摩天轮一般壮观了。 轮子结好后,魅羽松了手印,两手开始在胸前缓缓打转。她的手这么一动,脚下的大地也跟着转。夜空和岛屿都消失了,观众们如置身虚空,只见一个个如歌剧院般大小的圆球迎面扑来。每个圆球里的景色都不同,有的黯淡无色,有的光怪陆离。虽然没人解释,但众人也能猜到这是六道中不同的世界。有被大海覆盖的夜摩天,有沙滩棕榈树载歌载舞的大梵天,有锈红色天空的赤缟地和遍布环形山的梅魍谷…… “原来六道是这样的啊!”众人赞叹道,“活了这么久,才知道自己所在的宇宙长什么样。” 道士们见西边的法会热闹起来,也不甘示弱。无涧双臂一振,收了阴阳天和圆镜,右手向空中一指。一支苍天大树般的拂尘出现在众人头顶,尘尾一直垂到场间。 “敢问天尊高徒,”台下的道士们问,“此拂尘有何妙处?” 无涧朗声答道:“有祛病强身、延年益寿之效。” 台下有几个游客听了,试探地钻进尘尾中。片刻后出来,个个大叫神清气爽、筋骨舒畅。其他人蜂拥而至。 魅羽见状,也收了六道影像。想起景萧长老在某次法会上使过的绝活——佛手摸。这个手印并不难结,难的是要有足够修为来配合。此刻既有天脉在输送能量,她便决定试上一试。 手印结好,她的面前出现了只两人高的金色大手影像。 “这叫美白生发手,”她向众人介绍道,“被摸到脸的,美白祛斑。摸到头的,护发生发。” 其实佛手摸的真实功效是滋养元气、强肾健脾,美白生发只是其外在表现。但魅羽觉得这么说更有噱头。大手随后在台下扫过,凡被摸过的人果真容光焕发。还有几个秃顶男在场中追着大手跑,希望能被多摸几次脑袋…… “我佛慈悲,法力无边,”台下的和尚们露出欣慰之色。当中一个老和尚眯着眼睛望向台上的魅羽,喃喃自语道:“怎么老觉得曾经见过这位女菩萨?就在此处,我那时还年轻。她还跟我说,她是佛陀的鸟……” ****** 魅羽松了口气,将目光投向境初站的地方,却不见他的身影。又在人群中搜索了一番,无果。方才众人东奔西跑,可能他换地方了,或者去了厕所? 等了片刻,心里那份不安越来越强烈,总担心稍后便会看到他倒在血泊里的情形。于是用上灵宝心法,将探视法瞬间扫遍整个道场。 “我把境初丢了,”她睁开眼,失魂落魄地说,心里真是一万个后悔。明知梓溪和千面人对他图谋不轨,应当一直守在他身边才对。来这儿给一群素不相识的和尚们撑什么门面呢? “哎,快看那片云,”人群中有人叫道。 “怎么回事,要刮龙卷风了吗?” “龙卷风的云不可能这么小吧?” 魅羽抬眼望天。其它地方依然是蓝天白云,只有岛的上空有一朵密实的乌云在旋转。她记起在研究中心遇见高维生物那次,也是有片翻滚的乌云,不过比这大得多。后来受伤的千面人就是从云里离开的。当即撇下地面上众人,一飞冲天,直奔乌云中心而去。 魅羽因为经常飞行,知道无论看着多厚实的云层,内里都是松散的水汽。而这朵云不同,里面是比夜还漆黑的存在,名副其实的伸手不见五指。用探视法巡视四周,也是一片虚无。毋庸置疑,云层确实有古怪,但境初不在里面。 从云里钻出来,正要返回地面,又有了主意。记得在龙婴湖上曾和辕德夫妇讨论过这样一种高维现象,就是两个低维人看似是紧挨着的,其实在他们看不见也感知不到的那个维度上,有一段距离,那这两人就永远走不到一起。那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境初貌似不在这里,但其实又是“在这里”呢?她该怎么把他找出来? 低维钳制。现在她唯一能想到的策略便是使用低维钳制。 关于这个低维钳制,境初说过,其包涵的内容是很丰富的。共同特点是通过影响高维物体在低维上的属性,而对其实现的一种整体操控或限制。此刻也无暇多想,直觉告诉她,将这片云层强行移到别处试试看。 于是绕着乌云纵向飞了一圈,又横向一圈。云从下方看着小,但真实体积也很可观,飞这两圈花了她不少时间。随后向着脚下的湖面一指。 “移!” 乌云瞬间从头顶消失,被砸到湖面上,散成一团水汽。当中有两个人影噗通跌入水里,正是境初和千面人。 成功了!魅羽当时只是直觉,事后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千面人是在这云中凭空造了个高维空间,云的周围还是低维世界。而云只能存在于空中,强行搬至水中令其消散,那云里的高维空间也就不复存在,所以二人被迫落回了低维世界。 当然这些都是她事后的推测。身经百战的魅羽在看到二人落水的那一刻,便一头直奔千面人俯冲下去,一掌将对方深深击向湖底。因为千面人在突然掉出云层时肯定会有片刻的迷惘。这时若是犹豫,给他反应过来制住境初,再要救人就困难了。 一击过后,也没有追击,只是携上一旁的境初从水中跃出,朝岛上飞去。她没必要和千面人纠缠。两天后,让他主子亲自教训他。 ****** 天荫节后的第二天,魅羽和境初坐特种部队的飞船回兜率天。决赛是在海上的朱雀岛举行,之前已同百石约好,提前一天在朱雀岛一家酒店会合。决赛场地同酒店隔两条街。 二人办完入住手续后,照约定于下午四点来到酒店的一间会议室。只有百石一人,手里提着两包东西。瀚泽显然不想见这二人。 三人在桌边坐下。百石先是瞅了一眼已经回复女身的魅羽,叹了口气,“我就说你之前是故意变成男人恶心我的。” 魅羽抬起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先说到底还要不要合作了?要合作就让你大哥管好他的狗!” 百石显然也听说千面人行刺境初的事了,神色颇不自然。“抱歉抱歉,这还真不是我大哥吩咐的。嵘鑫先前一直不在兜率天,我们也没告知他合作的事。没想到他会擅做主张,跑去空处天做出这种事。我想可能是他的、他的某些……人里,有谁同你们有私仇吧?” 原来千面人名叫嵘鑫,魅羽暗想。这个嵘鑫一下子占了这么多人的魂,当中便有梓溪。现在看来,正主和他的成百上千个同心人之间并不完全是主仆的关系。梓溪的修为本就不弱,夺走曼珠沙华后更是功力大增,显而易见他对嵘鑫也有一定的影响力。 境初摆了下手,“先说正事吧。” 百石将两包东西分别递给对面二人。“这是内院发给每个参赛者的衣服、面具,和变声器。六名选手分三个组,每组一种颜色。进入参赛会场前必须穿戴好,否则取消参赛资格。” 境初用手摸了摸布包。“比赛项目打听到了吗?” 百石摇摇头。“先前我大哥使了不少钱,才打进旺滩分部。可这次的两个对手——阎王同涟靳公子,便是借内院一百个胆儿,他们也不敢得罪。” 魅羽道:“我们六个参赛者中,你同你大哥修为最高。内院多半会避免武斗,来给那二人增加胜算。” 百石点点头,“话虽如此,内院成立的宗旨是堪破六道、共同越境。而且比赛过程会直播给全体会员。四个项目中,会有两项由举办方事先拟好,另两项则由全体会员当场投票。这么一来,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接下来是沉默。魅羽想起还在龙螈寺的时候,六大寺为争夺曼珠沙华参加的那次殿试。当时梓溪是如何同三王子沁峦勾结,而她又如何利用了沁峦的弱点进行“反勾结”。心说没有攻不破的城墙,还是你们这些高维人比较死脑筋罢了。 然而这些话又没必要告诉他们。说明书拿不拿得到毕竟是他们的事,更不用说那么些新仇旧恨还压着没算呢。若是换成她魅羽,直接关系到她的世界和她的爱人,那她绝不会在此刻听天由命。 “比赛我们自会尽力,”耳中听境初说,“但你们那边也该表示下诚意吧?” “诚意?”百石愣了下,看了看魅羽,冲境初说,“我把老婆都让给你了,还不够诚意?” “什么?”“什么?”魅羽和境初异口同声地说。 “说话注意点儿,”境初语气不善,“我需要你让吗?” 百石哼了一声,“你认识她才几天?我要是一早把她让给铮引,现在还有你什么事?” “铮引?铮引怎么了?”境初像是要从椅子里站起来。 “哪儿那么多废话?”魅羽按住他,冲百石说,“决赛前我们要看到千面人被打屁股的录像。否则各走各路,一拍两散。” 同百石谈完,离开会议室,二人坐电梯上楼。一进客房,关上门,境初就握住她手臂,问:“铮引那个是怎么回事?当初他要娶你,百石不肯放人,对不对?” “什么呀,”她没好气地说,同时挣脱他的手,“哪有这回事?人家铮引可老实了。” 心说姑奶奶我要是打算嫁给谁,别人拦得住吗? 境初不依不饶,“他老实,那就是说我不老实喽?” 她叹了口气,“不如我们现在就去修罗,拉上几个评委,你俩当面比一比,看谁更老实好不好?别以为长得帅就可以不讲理。” 最后这句话起到了应起的作用。听到之人总算恢复了理智,神色放缓。“不急不急,等生完孩子再去比也不迟。” 不急……魅羽想起临别前景萧说的,铮引因为常年带着别人的阿赖耶识,大概活不过一年半载了。而她又已经答应了境初,接下来同他一起去找儿子。她很想对他说,她早就下定决心同他在一起了,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总不能为了避嫌就对铮引的厄运坐视不理吧? 然而以境初目前的状态,在这件事上一点就着,根本不会冷静思考。当然这也不能怨他,之前陌岩在铮引的问题上也是一触即跳,陌岩还是有修为的高僧呢。 这可如何是好?还是及早通知涅道吧,让他去想办法。 ****** 决赛是在第二日午后。境初和魅羽在客房吃过早饭后,打开随身携带的电脑,果然看到百石发来的录像。魅羽凑头过来,二人边看边指指点点。 兜率天是文明社会,当众打下属是不行的。录像中的千面人嵘鑫被罚天不亮便去人来人往的仙羽广场派传单,逢人就问:“要不要洗头?”不派完两千张不许回家。这对于一向心高气傲的武学宗师嵘鑫来说——当然还牵扯到梓溪——魅羽和境初都认为惩罚得当。 二人随后换上参赛者穿的衣服。还好并无搞怪之处,就是普通的衬衣和裤装,他俩这组分到的颜色是蓝色。再戴上卡通松鼠的面具,将小巧的变声器在面具下部装好。准备妥当,在酒店门口坐上内院派来的专车前往比赛地点。 只隔两条街,几乎是才上车就下车了。由工作人员领进一座大楼,里面有个能容四五百人的演奏大厅。有意思的是,每个座位里都坐着一个身穿西装或礼服的硅胶人。有的扭头在和身边的人说话,还有的一动不动,毫无生气。 现在对这些高科技魅羽也司空见惯了,估计“活的”那些硅胶人每人连接一个不知身在兜率天何处的内院会员。会员可以通过硅胶人的眼睛和耳朵感知现场发生的事,同时也能用硅胶人的嘴巴和肢体表达自己的意见。这比看屏幕敲键盘有更强的临场代入感。而不动的那些则代表某个会员今日没有参加。 正前方是个大舞台,两侧各摆了几张桌椅。一侧坐的是主持和评委,另一侧是六个参赛选手。魅羽是六人中唯一一个和其他五人都认识的,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谁是谁。百石和瀚泽一身褐色,头戴狼狗面具。阎王和涟靳公子穿浅灰,戴兔子面具。 主持人依旧是个锐利又和蔼的老太,不过和上次预赛里的虚拟老太自是不同。手里拿着本旧式蓝皮书,走到舞台正中央,冲台下说:“今日的比试,奖品是这本六道说明书。有不少人私下里询问,为何不能把这本书多复印几本,给更多的人看?” 这个问题一出,场间一片鸦雀无声。魅羽也有同样的疑惑,便竖着耳朵听对方怎么说。 老太见没人吭声,不无得意地说,“答案嘛,当然可以多印几本。等比赛结束,到了赢家手里,他爱给谁就给谁。只不过如果还没比就人手发一本,那咱们还看什么?” 此言一出,场间一片哄笑。魅羽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个老太太。人都有老的时候,她只希望自己能一直做个诙谐的人。 老太也不多啰嗦。“这第一个项目,是内院定的。比的是唱歌,还得是情歌对唱,一人一句那种。只有一人唱的组,算出局。现在给参赛者五分钟时间准备。” 魅羽和境初闻言,互望一眼,都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到忧虑。这个题目看似容易,实则不然。她二人认识至今才三个多月,之前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虽然共同语言有不少,但她敢保证她会唱的歌他都不会,反之亦然。这可怎么办呢?第一局就败下阵来,还如何见人? 再望望百石兄弟二人,也目露难色。这对兄弟二十多年没在一起生活了,情况好不到哪儿去。只有阎王和涟靳那组气氛轻松。二男之前有没有来往不知道,但既然都住在旺滩,要找几首共同熟悉的情歌出来还不容易? “哎,有了,”境初突然低声说,“你记得特种部队饭堂里经常放的那支歌吗?” 魅羽想了想,“哪一首?你说的是冬菇鸡大婶喜欢跟着哼哼的那首吗?” “对对对,就来那个。” 第133章 自投罗网 “大统领,探子回来报,来的不像是夭兹人的船。” 张羿闻声,将手中的地图搁到桌上,皱眉望着面前的助理。“那会是什么人呢?继续监视,不可掉以轻心。” 张羿半辈子都在领导泥天军抗击外道人,日夜操劳。先前爱妻为救自己而牺牲,让他不到四十岁头发便已全白,原本帅气的面容掩盖在沧桑之下。蓝灰色的衬衣上到处开线破洞,但这批服装是蓝珺在世时领着一众妇女们缝制的。除非见客,他平日穿的都是这一件。 助理像是准备退出去了,却又迟疑着不肯走。 “还有什么事吗?”张羿问,态度和蔼得不像领导,像个大哥哥。 “呃,我觉得……大统领不要怪我多嘴啊。我总觉得程总参最近有些不太对劲儿。”助理目光低垂,望着破旧的水泥地。 “怎么个不对劲儿?” 程峰是张羿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他俩已经算不清谁欠谁多少条命了。 助理快速地抬头瞥了他一眼。“有些失魂落魄、神不守舍的样子。” “那可能是太辛苦了吧。我再见着他,会让他多休息。” 助理出去后,张羿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第六层地狱那永远是一片灰白混沌的天空。夭兹人自打在两个多月前的战役中被六道盟军重创后,一直猫在第四层和第六层休养生息。泥天军和百姓们也跟着过了段太平日子。 不过张羿太了解这些冷酷狡诈又贪婪的外道人了。入侵六道以来,这帮畜生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用不了多久定会发起反攻。事实上,第四层地狱已经传来消息,那个通往六道外的山谷一直都有船在进进出出。 万幸的是经过前庭地一役,天庭总算开始重视地狱道众生和泥天军。位于都城鄢朗的阎王殿入口处,目前有专人随时候命,将泥天军的情报直接送至主掌前庭地的修罗军手中。比如最近这次,夭兹人不知将什么重要物件大费周章地从第四层运来。由于地狱与前庭地的接口只在第六层和第十三层才有,所以很有可能与战事有关。 “只是不知小川目前怎么样了……” 除了特别忙的时候,张羿每天都会想起儿子。小川出生没多久就被魅羽领走,他这个父亲总共没抱过他几次。事实上,今天就是小川的生日。一岁生日,人生的第一个生日,却要在没有爹娘的陌生世界里度过。然而小川已经比其他地狱道的孩子幸运多了,至少将来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生活。至于蓝珺,希望她降生到第七层地狱后少受点儿苦。 想了会儿家人,不知为何又想起琴鹤来。这家伙在前庭地战役前突然失踪,大家都说他投敌了。张羿对此不置可否,只觉得有些惋惜。琴鹤原本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少年,坏在功利心太重,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正想着,又有人敲门,这次来的是程峰。 “羿哥,已经搞清楚了,是修罗派来的飞船。” 程峰看着倒是三十来岁应有的样子,只是三年前在交战中腿部中弹,现在走路还有点儿一瘸一拐地。此刻面上疲惫尽显,双目布满血丝。“他们出来得急,无法事先通知我们。领头的是个校尉,说想见见大统领您,有要事相商,但又必须待在船里待命。问大统领肯否屈尊前往?” “没问题啊,”张羿说,“我也早想见见他们。你先下楼吧,我换身衣服就去。” 出了办公楼,院子里停着备好的马车。在张羿上车的那一刹那,他觉得站在一旁的程峰似乎有话要同他说。但抬头望过去,对方只是沉默。 “阿峰,最近很辛苦吧?从明天起休个假,在家好好陪陪孩子。” 张羿注意到,在他提到“孩子”二字时,程峰的脸抽搐了一下。果然有问题,他一边想,一边上了马车。 张羿虽是个实诚人,这么多年刀尖儿舔血的营生,什么没经历过?不过既然是好兄弟,不能只把上刀山下火海挂在嘴边。从加入泥天军的那天起,他这条命就随时准备交到敌人手里。若是兄弟要拿走,又有何不可? ****** “将军,您真的要亲自去?”副官给铮引牵过马来,又一次问道。 一身银灰色盔甲的铮引站在飞船外的草地上。铮引偏瘦,皮肤也一直不大好,可能是小时候家里太穷、营养不良的缘故。然而最近这些日子面色格外黯淡无光,有时照镜子甚至怀疑自己就是话本里常说的“印堂发黑”。 “莫非我命不久矣了吗?”他忍不住这么问。 此刻铮引踏前一步,抬手拍了下马背。上次骑马还是在新兵训练营的时候,那之后都是飞船作战,后来升为统帅更是出入有车辇。这次来地狱探查敌情,照理说派个小分队即可,绝无可能动用到修罗三军统帅、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铮将军。 是铮引自己提出要来,因为收到泥天军的情报,说敌人往第六层运了样东西。不知是什么,但体积不小。之前敌人几乎倾巢出动,被己军和盟友重创,现在弄这么一样东西来是要反攻吗?难道这玩意儿比几百艘战舰都厉害? 铮引有些不安,可也知道派探子来是没用的。泥天军在情报里说了,东西被敌人藏在基地。连土生土长的泥天军都探不到的消息,修罗军派人来也是白搭。然而铮引有天眼,他的天眼甚至比魅羽的探视法用途还广,应当不需要离得很近就可以观察到。 “我不去,那我来这里做什么?”他一边说,一边跃上马背。 副官望了望天。“听说这鬼地方冷不丁什么时候就会下酸雨,搞不好毁容的呀。” 这话提醒了铮引。那次魅羽带着小川从地狱里出来,皮肤就像受过伤的样子。这其实是他来这里的另一个动机——因为她也来过,而且在这里生活过。 他很想她。 话说这一年多来他什么时候不在想她呢?可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况且她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他不可能去找她,无论多么想见她也得作罢。命运就是这样,看似每个有手有脚的人都是自由的,但谁又能真正随心所欲?能到她去过的地方转转,也算种慰藉了。 不过副官说的也有道理。盔甲虽不怕酸雨,战马总得拿什么东西遮下脸。于是铮引让人取了几块雨布,给自己和七个下属带上。每人再背上金刚弩、箭筒和炸药,便出发了。 “将军!”副官在背后叫,“泥天军总部离这里不远,需要叫他们来见个面吗?” 铮引想了想。“我回来再说吧。就算见面也该我过去,人家毕竟不是咱们的下属。” ****** 东xZ在夭兹人第六层地狱的基地。此处是泥天军的领地,离基地有大半天的路程。现在出发,去到时刚好夜幕降临,不易被发现。 铮引这队人飞快地骑在荒野中。修罗军原本就是虎狼之师,他这七个下属更是精挑细选以一当百的勇士。此时个个全幅盔甲,威武煞气,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可惜周遭无人,若是穿梭于闹市,定会引来民众围观。 泥天军目前的首领就是小川的父亲吧?铮引一边骑着马,一边胡思乱想。小川无疑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在夜摩天的七仙女预选赛上,他还抱过他。然而小川似乎对他颇有敌意,为什么?是因为他和魅羽的关系比较亲密吗?那么点儿的小孩就会吃醋了? 万幸一路没下雨。快到基地时,白茫茫的天空居然放晴了。有那么一刻,铮引几乎怀疑走错路了。前方是座青翠的山,山下远看像是个大型公园或高尚居民区。中间有个湖,湖心岛的铁塔顶部亮着五彩琉璃灯。这是夭兹人基地吗?想不到地狱中竟然还有这种地方。 八人下马,将马在树林里拴好,接下来开始步行。铮引一直在用天眼探测四周,所以不太需要担心危险突至。没走多久,附近一条小路上有辆马车驶过,也是朝着基地而去。铮引仔细“查看”了一下车内,有个人倒在车厢里,双手被捆绑着。赶车的也是个六道人,看来是绑了同伙投敌去了。若是没有任务在身,铮引定会把车拦下来,不过此刻探秘要紧,不可打草惊蛇。 来到花园外面,几人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丛中隐藏好。天空是一片深蓝色,就要全黑了,基地中倒是越来越灯火通明。铮引反正也不知该从何处入手,就在灵识中追着那辆马车。车子在入口处被两个夭兹人仔细搜查后,径直驶入基地中的一处小院落。昏睡的人随后被抬进室内一个房间,搁在地上,用冷水泼醒。 铮引的天眼原先是只能看不能听。在敌人微缩舰队入侵、魅羽携霹雳蛇相助那次,又获得了遥听的神通。于是便静气凝神,听屋里的人说什么。 ****** “张大统领,晚上好啊。” 张羿还未睁眼,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但他一点都不吃惊。一切都在预料之内,包括上车后不久就被人打晕这一环。 他没有立即开口,而是等眼睛先熟悉了室内的光线。这是一间审讯室,四周靠墙处摆着武器和刑具,面前的桌后坐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如果夭兹巨人也能算人的话。矮的那位,不用说自然是琴鹤。还是一头直硬的短发,敦实的身材,只是面上的稚气不复存在。 “你们把我峰弟的家人怎么样了?”张羿问,发现自己喉咙很干。 琴鹤似乎吃了一惊。“你、原来你知道?呵,知道还肯前来送死,真是迂腐得不轻。” 张羿心中冷哼了一声,和琴鹤这种人是讲不明白的。“程峰的家人现在怎么样了?” “放心,”琴鹤在椅子中向后靠去,“我们是言而有信的人,程峰也不是吃素的。不把他女儿完好无损地还回去,他不会送你来。” 张羿暗暗松了口气。程峰的女儿,等于是他的侄女。其实当年他狠心把小川送走,也是不想有天自己的孩子被敌人捉去做人质。 他不怨程峰,没有一个父母能在亲生子女被掳走后还无动于衷的。他也不怨所有曾经背叛泥天军的同伴。在真正的酷刑下,没人能扛得住。都说为了事业可以牺牲一切,都说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卖朋友,实则不然。人,毕竟是血肉之躯。 “张羿,”琴鹤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你既然敢来,想必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不过我们不会让你那么容易死的。这些年来有多少夭兹人栽在你手中,想必数都数不过来了吧?所以他们无论多恨你、要怎么样折磨你,都不算过分吧?” 琴鹤故意顿了顿,大概是想让自己的话在张羿脑中发酵一会儿。然而张羿坐在地上,神色依旧,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睡完午觉。 琴鹤讨了个没趣,又不得不说下去:“当然,我们也可以把你完好无损地放回去,让你继续做你的大统领。哼,泥天军算个屁!我们真正想要的,是你那个什么干妹妹还是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琴鹤已经咬牙切齿无法自已了。他蓦地从桌后站起身,看样子是想把桌子上的事物一巴掌扫到地上。然而瞅了一眼旁边坐着的夭兹人,毕竟这里是人家的地盘,桌子上是人家的东西。只好从桌后绕出来,从一旁的长桌上随手抄了件铁器,抡起来砸到张羿头上。张羿倒地。 “那个臭小娘皮多次坏我的事,当初要不是她在,你现在的统领之位还不是我的?后来又在船上把我打晕不说,还毁了多艘战舰,玺勒将军的死也是她一手造成的。真是见了鬼了!走哪儿哪儿都有她,杀人放火坑蒙拐骗装痴卖傻的本事连我都自叹不如。世上居然会有这号人?” 张羿伏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血,嘴边却浮起微笑。自己大限将至时,听到琴鹤这么一番话,觉得好有喜感。 之前他让程峰先行下楼,自己换完衣服,又往嘴里塞了个蜡包,里面包着毒药。地狱道的众生每死一次,就投生到下一层地狱,直到爬完所有十八层。如果自尽,就又得把当前的层再爬一遍。张羿不想再重活一次了,他想去第七层找蓝珺。然而若连累到其他人,那他也不在乎服毒。 琴鹤俯身,一把将他揪起来。“你给她写封信,她应当认得你的笔迹,是吧?我不管你用什么理由,只要能把她骗来,我不仅放你回去,还能保证今后都不再找你们泥天军的麻烦。让你们同那帮贱民自生自灭,如何?” ****** 这家伙是在说魅羽啊。因为担心,铮引收了天眼,便错过了之后张羿突然从地上跃起、同琴鹤搏斗——准确说是同归于尽——的场景。 转念一想,既然现在给自己知道了这件事,就算张羿被逼就范,他只需通知魅羽,让她不要来便是了。张羿还是要救的,不过眼下得先找到那样东西。于是便不再关注审讯室,开始在基地其他地方搜索。船只、货仓、弹药库、关着好多民众的监狱……没看见到什么异样的大型物体。 正当他要得出“目标不在此处”的结论时,想起上次被绑架去蓝菁寺的那段经历。当时他是被关在地下的一座殿宇中,听几十个和尚不间断地念那个什么魂识分离咒。会不会这个东西也藏在地下? 于是又开始凝神在地下搜索。果然,湖底下方有个巨大的空洞,和大礼堂一般大小。可那当中放着的是个什么事物呢?按大小来说,有中小型战舰那么长,一骨节一骨节的,背上有四五对翅膀。外壳看着结实坚固,可又不像是纯钢铁铸成的,从头到尾都在轻微颤动着,难道是个活物?嗯,像只大虫子。 又将神识从虫子身上移开,观察周遭。见不断有夭兹巨人压着六道人走过来,将俘虏送至大虫燃着熊熊火焰的口中,而另一队夭兹人则往大虫肚里倒钢水。每隔一阵儿,大虫尾部便排出一个卵样的东西…… 铮引一口酸水涌上喉咙,差点把早饭呕出来。这是只巨型“蚁后”,且是钢与肉的混合体。产出来的卵之后会变成什么还不清楚,但肯定是种比血肉之躯更坚固、比铜墙铁壁更灵活的怪物。毋庸置疑,这将是他的兵士们今后要在战场上面对的东西。他现在能做点什么? “将军,有人来了,”下属低声说道。 铮引转身四顾。刚才全神贯注地观察基地,竟连背后的远方出现了大队人马都未察觉。灵识中见夜幕被一片火把照亮,看样子来了一二百人,打头的举着面暗色的旗帜。蹄声隆隆,尘土翻扬,似是不在乎被夭兹人发现。 再看基地中,警笛声四起。原本在湖心缓缓旋转的五彩灯转而发出一片耀眼的白炽光。战舰在一艘艘苏醒,广场上充斥着四处奔跑的高大兵士,和用陌生语言喊出的指令。 顷刻间那队人马的前锋已冲到基地围墙外,喊声震天。围墙是高高的铁丝网,上面偶尔有电光划过。铮引因为曾照魅羽建议制造过“电龙”,知道这些玩意儿不能碰。然而此刻的入侵者便如倾斜而下的山洪般势不可当,轰隆一声便冲开一个破口。基地中跟着枪炮声四起。 若说修罗军是虎狼之师,那此刻的泥天军不是疯子就是恶魔。但即便如此,也只有送死的份儿,铮引心说。一对一硬战的话,连修罗战舰都不是夭兹人的对手,这些血肉之躯是无论如何也敌不过钢铁巨人和机枪火炮的。 转身冲下属说:“目标藏在湖底的地洞里。湖的东西岸各有两个出口。你们封住出口,将地洞炸掉。我去救人。” “将军不可!”下属拦在他身前,“说好了只查探、不动手的。” 铮引知道,他的下属中没有贪生怕死之辈。只不过在临行前同法王立过生死状,誓要保证统帅的安全。 遂咧嘴一笑,“一两年前我还是个新兵蛋子呢,修罗那么多年的胜仗都是谁打的?出发吧。” 铮引从背上取下金刚弩,一边朝着关押张羿的小院飞奔,一边将火箭搭好。这时夭兹人和泥天军已经在地面上交火了。夭兹人武器先进,穷凶极恶。泥天军土枪土炮,但一个个已杀红了眼。 几艘小型战舰也已升空,在铮引右侧不远处有一艘正在低空朝这边飞来。铮引朝右方举起金刚弩,头也不歪一下,在灵识中瞄准战舰。正如一年前在前庭地同魅羽并肩作战时一样,他的目标是船侧那几个枪炮出口。 船先是直直地飞来,接着开始左转。机会来了,铮引一箭射出,箭在离开金刚弩的那一刹那尾部划着了火,以骇人的速度直奔战舰一侧的某个小孔,像长了眼睛一样倏地钻了进去。 在他跃入小院的同一时刻,船在空中爆炸了。 ****** 审讯室中到处都是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个手握长刀的夭兹人,仰面倒在地上,看样子已然断气。他的胸前插着把弯弯细细的铁器,脸上被斜里一刀,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刀砍的。 靠右边的墙前面有个铁架子,上面插着一排兵器。一个身形结实、个子不高的年轻人伏在架子上,一柄长矛穿胸而出。他的脚下蜷伏着一个满头白发的中年人,浑身都是血。右臂已被削掉,不知去了哪里。这个中年人显然就是刚才在马车里的那个。铮引走过去将他扶起来,探了下鼻息,还活着,但不知能支撑多久。 照说出了这种事,动静肯定不小,换作平日一早就惊动周围的夭兹人了。幸好泥天军突袭才没人顾得上这边。铮引将张羿背到背上,走出小院。 这才过了没多久,基地中已四处火光冲天。背着张羿没走几步,脚下大地剧烈一震,铮引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跟着是断续的抖动和湖水蔓延的声音。看来几个下属已经得手了,基地中的夭兹人彻底陷入混乱中。铮引迈开大步向来时的方向冲过去。 大地的颤动越来越剧烈。突然一声巨响,湖中掀起滔天巨浪,一个庞大的躯体破水而出。蚁后显然很愤怒,原本灰白的躯体已变成红色,背上的翅膀狂躁地拍打着。远处不断有中大型战舰在不断升空。 不好,铮引暗叫。敌人见阴谋败露,这是打算弃了基地,转移至别处。若是就此飞回第四层地狱,他当然没有意见。可敌人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打到前庭地?这个蚁后究竟有何杀伤力还不清楚,但敌人既然如此重视,定然非同小可。至于那些泥天军,夭兹人本来也没把他们当回事。 此刻湖水已蔓延到基地各处。铮引同几个下属汇合后,派两人去联系泥天军这次任务的首领,又派剩下的人去监狱释放被关押的民众。他自己则把张羿轻轻放到没有水的草地上,对方悠悠转醒。 “你是张统领?”铮引问,“你觉得怎么样?” 张羿摇了摇头,“我的时间不多了。” “挺住,我立刻带你回修罗疗伤。” 张羿还要说话,铮引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他回头看到一个三十来岁、满身是血的男人扑过来。此人的一只眼睛估计是被流弹击中,在一刻不停地汩汩流血。 “羿哥!我对不起你!”来人扑倒在张羿身前,“我不配做你的兄弟,我也对不起其他的战友……” 张羿用还剩下的那只手握住对方也满是鲜血的手,奄奄一息道:“说什么呢,阿峰?以后泥天军就交给你了。做哥哥的其实存了私心,想去下一层找你嫂子,又不能自尽。早就盼着死在敌人手中这一天了。” 此刻夭兹人的飞船已经陆续飞离基地,泥天军也在护送着被关押的民众离开。下属将马都牵了过来,铮引看张羿的样子似乎支撑不了多久了,单膝跪地,冲着他说:“你是小川的父亲吧?” 张羿听到小川的名字,双目一亮。“你知道小川?你、见过他?” “是个很可爱的孩子,比我小时候胖一倍,”铮引勉强笑了一下,“目前在天庭,说是拜了玉帝王母做干爹干妈。” “天庭……玉帝……”张羿呵呵地笑了,这一刻他的样子像是突然年轻了二十岁。“好啊,好。小川……蓝珺……” 张羿闭上了眼睛,一旁的程峰顿足捶胸、嚎啕大哭。铮引望着第六层地狱泥天军的一代领袖就这么与世长辞,想起刚才听到的琴鹤与张羿的对话。怎么这个张羿还是魅羽的干哥哥吗?不管怎么说,他双膝合并,给张羿磕了个头,算是代她磕的。 随后站起身,望着空中夭兹人离去的方向,冲下属说:“你们留三人,帮泥天军料理一下后事。看他们有何需要,让阎王殿的人通知修罗。其余人和我即刻回前庭地。” 魅羽还在兜率天吗?铮引一边上马,一边寻思。听那个琴鹤的口气,夭兹人对魅羽恨之入骨、志在必得。前庭地同兜率天也是有接口的,就在两个地狱接口附近。希望他不要回去得太晚。 第134章 法王与桌子 第一个项目是情歌对唱,参试顺序靠抽签决定。首先表演的是阎王和涟靳公子,二男面戴兔子面具,分别在舞台两端站好。 魅羽在记忆中勾勒着二人的相貌。阎王看起来比涟靳大几岁,当然实际年龄是多少就不得而知了。同是高挑修长的身材,没有明显的肚腩,二人倒是挺般配的一对儿。 表演厅中光线转暗,只有舞台顶部的几盏彩灯在闪烁。音乐声响起,是种低沉但节奏鲜明的曲调。涟靳踏着节拍,先向舞台中央迈了几步,抬手指向舞台另一端,用略微短促的吐字法唱到: “再给你,一次机会, “不要假装,那晚只是喝醉。 “我知,你心中,都是负罪, “害怕,被人看出暧昧。” 魅羽偷偷咧了下嘴。反正戴着面具,不怕给人看见。 这时涟靳停步,轮到阎王出场。 “我承认,早已心领神会, “却只能,选择步步后退。 “我心曾被撕碎,无人安慰, “害怕痴傻情思枉费。” 魅羽扭头看境初,他已经在拿手遮住眼睛了,估摸着再有东西给他塞住耳朵就好了。忍不住暗笑。 这时二男在舞台中央相遇。都侧着身,肩膀挨肩膀,四目相对,目光中在冒火。 “你的眼神,让我夜不能寐。” “你的浅笑,让我食不知味。” 脸越贴越近,同唱:“这段情,到今日已难分错对。” 魅羽也不得不拿手捂住眼睛。涟靳公子和女人的绯闻,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兜率天的媒体上。阎王离婚后,据说也有过多个女友。虽然参赛者的身份都是保密的,她敢打赌一旦决赛结束,六个人的身份就会被翻个底儿朝天。这俩人为了说明书也是豁出去了…… 第一组退台,给观众们几分钟时间打分,总分要等到三组都演过才能显示。魅羽估计得分不会太低。 接下来是百石和他大哥。大概因为高维世界的歌曲六道中搜不到,所以没有配乐,是清唱。二人戴着狼狗面具,在舞台中央并排站好。瀚泽原本是个魁梧威严的男人,此刻头微低,十指交叉放在身前,像个未及笄的小丫头。 百石:“春绿阡陌河满鸭,小丫来我家。” 瀚泽:“哥哥捧出两只瓜,瓜藤连着花。” 百石:“何时小丫坐轿来,我家变你家?” 瀚泽:“待得青松遍山崖,彩云做婚纱。” 魅羽耳中听这两个大男人唱着如此稚气的歌,心下一片黯然。百石的大哥应当比他大不少,高维人的寿命是六道人的几倍,更不用说有修为的了。百石还未成年时,大哥估计早已离家,之后兄弟二人聚少离多。况且百石之前的二十几年都潜伏在六道。两人共同熟悉的歌曲,也只有儿时听过的一些小调了。 轮到魅羽和境初。二人一左一右在台上站好,中间隔了丈余。音乐声响起,是那种节奏轻快的民俗曲调,让魅羽又闻到特种部队饭堂里米饭、冬菇鸡,和红烧豆腐的味道。 前奏结束,她铆尖了嗓子,挤着眼睛唱道:“有一种痛,叫风筝离了风。跌跌,那个撞撞,飘落树丛中。” 唱完这两句,脑中突然浮现出“痛风”二字,差点笑出声,还好戴着面具。 境初单手捧心,接着唱到:“有一种梦,叫千年做不醒。迷迷,那个糊糊,眨眼就一生。” 二人唱到这里,一齐原地转了个圈。魅羽随后侧身,冲着境初的方向,做兰花指。“对你的爱,是五月的风。随你西,随你东。” 下一句轮到境初了,她记得歌词应当是:“有你的梦,像漫步彩虹。我的心,你都懂。” 结果见他身子僵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忘词了。随后便听他唱道:“孩子的妈,我又忘买葱。改放蒜,中不中?” 魅羽噗嗤一声喷了出来,台下也是一片哄声四起。心想这下完蛋了。 唱完后由评委和观众们打分。没过多久,舞台后方的屏幕上便显示出每个组的成绩。第一组,9.7分。第二组,9.2分。第三组,9.3分。 咦,魅羽心说,居然还不赖。虽然被阎王组领先了,但还是松了口气。 ****** 这第二个题目,照规定由观众们也就是内院会员们共同出,然后选出次数最多的那个。 “相声,还得是原创。” 这下六个参赛者都傻眼了。要是说评书还好,魅羽能连说一天一夜。相声这种东西,还是她去到空处天之后听过那么两回。形式并不难把握,关键是说什么好呢? “我不管,我做捧哏,”她冲境初说,“这我搞不来。” “我不舒服。” 她闻言,转头细看。他的脸被面具遮住,但耳朵、脖子上都有冷汗,手捂着肚子。 “怎么,吃坏肚子了?” 他摇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想了想,哦对了,景萧好像这么跟她说过,普通法门的修习,是靠自身内力的积累,一点点转化。而境初修的这种天脉法门,因为是把天地之气直接纳入自身,是外来物,容易产生类似水土不服的反应。 具体会是什么反应,景萧也不清楚。境初自己看样子是知道的,但有外人再场,不方便说出来。之前在天荫节上他刚接触了新的天脉,看样子修为要晋升了,只是这节骨眼儿选得! “有多疼?”她问。 “跟生孩子一样疼。” 她翻了个白眼。说得好像他生过孩子一样。 “所以,”他说,“耍嘴皮子的事就靠你了。” “你还能说话吗?要不退赛吧。” “没关系,还能支持一时半会儿。” “可我想不出来什么好笑的事。” “不一定是事,也可以是个人。”他侧头想了会儿。“我看涅道就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你就按照他的原型来发挥。” “我编不出那么多东西。” “别担心,我引导你。” 好在抽签的结果是百石组先来,能多点儿时间给她考虑。 只见百石二人垂头丧气地走到台中央,站了半晌也没吭声。最后瀚泽叹了口气,说:“我过去的这些年,就是一个大笑话。”说完,便领着弟弟退场了。 魅羽二人硬着头皮走上台。她目前有个模糊的构架,但具体说什么,哪里来得及细想?只能讲到哪儿编到哪儿了。 “今天要跟大家说的段子,叫《涅道法王与桌子》。” 境初问:“这涅道法王是什么人?” 魅羽答:“关于涅道法王,诗云——远看像瘟神,近看三瓣唇,开口龙虎啸,抬手摘星辰。” “听着不错。不过为何是三瓣唇?” “因为他的化身是只兔子。当然,想进一步了解法王,你得去修罗。话说修罗有座冠翔山,山下有个铁匠铺,铺里有个人高马大的主儿……” “就是涅道法王?” “就是神耳一郎。” “我找他干什么?” “不懂了吧?神耳一郎又叫‘包打听’,凡是修罗发生的事儿,没他不知道的。还给法王做过桌子。” “他不是铁匠吗?” “你有所不知,法王天生神力,且脾气暴躁。早些年南征北战时用木桌子,每次在中军帐里开个会,外面得站一圈儿木匠。” “要那么多木匠做啥?” “讲着讲着,法王火了,一拍桌子,碎成一堆木头。赶紧有人跑过来,把碎木抱走,换张新桌子。再拍、再换。行军打仗哪能带那么多桌子呀?” 境初点点头,“所以得随时有人砍树、锯木头、做桌子。这开一次会得毁一片树林吧?” 魅羽摆了下手。“这都不算啥。据神耳一郎说,法王有次去酒楼吃饭,酒席在二楼。上楼梯上了半天,没上去。” “怎么没上去?” “迈一步碎一截楼梯。” “这是来吃饭还是来拆房子的?” “坐船就更有意思了。有次船刚出海不久,哎呀!法王一跺脚,想起忘带酒了。” “那就回去拿吧?” “可不是得回去拿嘛,都游回去的。” “跺个脚把船震碎了。” “总之后来换上了铁桌子。” “这下问题解决了?” “旧的问题是解决了。那天开会,法王又怒了——我之前是怎么告诉你们这群笨蛋的?都聋了吗?一拍桌子。” “桌子又碎了?” “这回桌子倒是没事儿,本来没聋的也震聋了。” “铁桌子太响。那就换成石桌吧?” “石桌倒是坚固无声,可太沉了,赶路带着不方便。” “金桌怎么样?” “你给钱?”她望向他。心道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关我什么事?凑合着用吧。” “那不行。众人一合计,得再想办法。于是大家分头出去找。” “荒郊野外的,能找到什么?” “你还别说,找到只跟桌面一般大小的乌龟。” “乌龟能行吗?” “常言道,千年王八万年龟,会动的桌椅不用推。” “还活动脊椎。” “乌龟壳的坚硬度,在自然界可是数一数二的。即便是法王,一巴掌也拍不碎。” “是拍不碎,可人家乌龟招谁惹谁了?” “大家合力把乌龟抬上车,运回去。总共用了一整天,法王很是满意,晚上睡觉都跟桌子在一起。” “既然满意,为啥只用一天?” “睡着后乌龟跑了。” “原来龟兔赛跑是这么来的。” “众人又没辙了。一琢磨,金木水火土……有了!试试造张水桌。” “这水桌怎么个造法?” “找一大铁桶,到点儿开会了就灌满了,摆到法王面前。” “水桌能行吗?” “水桌好啊。拍一回桌子溅大家一身,大夏天的凉快。” “那天冷了怎么办?” “天冷还能难倒法王?以他的功力,手伸进桶里,水就咕噜噜滚开了。大家围成一团,把什么羊肉片啊,金针菇啊之类的统统倒进去。” “得,改涮火锅了。这下总算解决问题了吧?” 其实段子说到这里,魅羽已经找到感觉了。但考虑到境初不舒服,便决定收尾。 “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一路打到一个坐落在沙漠里的小国。” “沙漠里没水了。” “小国势单力薄,哪敢和骁勇善战的修罗大军对抗?便想办法把上帝给请了下来。” “上帝是不是给了修罗人三个愿望?” “上帝说,只要你们肯退兵,愿望随便提。于是法王就说了,这第一个愿望,先在我面前造个湖。” “沙漠里造湖,可谓利国利民。” “法王又说了,再在这湖边,种一圈树。” “这叫沙漠绿洲。那最后这个愿望是什么?” “给我空降五十个木匠下来,我要开会决定。” “还有完没完?” 二人鞠躬、退场,台下掌声雷动。 ****** 第二项比试之后,魅羽这组的分数便遥遥领先其他两组了。第三项的内容又是由举办方定。正当主持人老太走上前来,要宣布本项的内容时,脚下的大地剧烈晃了一下。 老太登时住口,留意周遭的动静。要知道决赛所在地是个不大的岛屿。若是大陆内部发生地震,情况可轻可重。海岛周围一旦发生海啸,可谓逃无可逃,后果不堪设想。 魅羽坐在座位里,双目微闭,将灵识向外延伸。岛上并无异常,除了户外的行人也都在驻足观望之外。四周的海面总体平静,只有岛西侧的水域中像是刚刚落下了什么重物,翻滚的热浪上方还残留着大片水汽。 再看天空,上方有两艘战舰在盘旋。以魅羽对夭兹人的熟悉程度,立刻判断出这是他们的飞船。而且不只这俩,西边地平线处有火光闪烁,像是有两支舰队在激战。 瀚泽兄弟以及阎王的修为都比魅羽高,显然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瀚泽起身,走到老太面前。“敌人来袭,比赛终止。能不能现在就把说明书发给获胜的组?” “敌人?”老太愣了下,“说明书非同小可,不管出了什么事,只能暂停赛事,胜负择日再议。” 老太说完,匆匆招呼参赛者和评审员们离开演奏厅,来到户外。还好台下的观众都是硅胶人,真人并不在岛上。 魅羽搀着境初出来,见大家陆续除下了面具。境初看着腹痛更严重了,身上忽冷忽热。伸手把他和自己的面具也摘了下来。 “原来是你们?”涟靳望过来,惊喜地问道。他在天庭的龙婴湖上见过她和境初。“公爵怎么了?没事吧?” 阎王也冲魅羽笑笑,他应该是一早就知道魅羽是谁了。 魅羽冲二人点头致意,顾不上多说,扭头问境初:“你怎么样?要不要给你找个接……呃,那个郎中?” 他摇摇头,抬起左臂,用手环和飞船上的诸人联系。席宾陇艮等人在旺滩附近待命,原本计划赛后过来接二人。现在出发的话,大概一个多时辰可以赶到。 那边厢,瀚泽还在追着老太不放。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魅羽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罢休的。 “喂,你跟着我干啥?”老太抱着书,边呵斥边四处张望。 瀚泽也没好气,“你万一死了怎么办?知道这本书关系到多少人的命运吗?” “不能给就是不能给,你还要动手抢不成?” “你以为我不敢?” “兜率天是法治社会,容不得你撒野!” 阎王之前一直在打量瀚泽,这时冲老太说:“把书给他们吧,我们不要了。” 魅羽心想,阎王毕竟是掌管六道轮回的,估计已经看出瀚泽兄弟是什么人物了。 “大哥不必担心,”百石劝慰道,“嵘鑫正在赶来。” 魅羽一点也不怀疑,到了紧急关头瀚泽肯定会动手抢。不过这不是她要操心的。夭兹人是被谁放进来霍霍六道的?倘若瀚泽因此而得不到说明书,那真是报应不爽。 抬头望着头顶那两艘盘旋的战舰。岛上虽然已有多处起火,警笛声此起彼伏,但直觉告诉她这两艘战舰只是前哨而已,过不了多久大队人马就会赶过来。之前五天主会议的时候,兜率天宰相黎竺曾说过,离天洞最近的是两个居民众多的大岛。朱雀岛离其中一个岛近些,远处的交战双方估计就有那个岛上的驻军。 问题是兜率天的部队实在没有战斗力可言。论科技发展这里比修罗要领先得多,然而直到两年前,兜率天和前庭地之间并无通道,历史上和其他天界也未发生过大的冲突。军事力量薄弱,可谓硬件软件都不行。 就拿之前那次来说,魅羽突然造了个接口出来,兜率天自认为比修罗和他化天先进,急匆匆赶去分一杯羹,结果几个月后便灰头土脸地退了回来。以至于在最近一次夭兹人侵略时,还得仰仗修罗和他化天军队的保护。 “敌、敌人为何会突然跑来兜率天?”境初结束通话后,闭着眼问她,“前庭地有重兵把守。一头闯进来,不怕被瓮中捉鳖吗?莫非带了什么大杀器?” “别担心,顾好你自己。” 说是这么说,魅羽心知他的话有道理,敌人不会没有准备就来送死,只不过目标是什么呢?莫非是他们这六个参赛者?是百石兄弟放夭兹人进来的,涟靳和阎王应当也没和夭兹人正面冲突过。六人中只有她和境初参加了上次的战役,而且还起了扭转战局的作用。 ****** 正想着,头顶有片乌云在越滚越黑,看样子是千面人来了。瀚泽哼了一声,指着怀里紧抱着书的老太,冲弟弟说:“看好了她。”一跃升至半空,同一身黑袍、长发披散的千面人汇合。 这一主一仆并排停在乌云之下。千面人双臂一振,天地间便由东往西刮起一股大风。这股风刮得!海上巨浪滔天,岛上大树的枝丫在纷纷折断,小树的树干几乎贴到地面。建筑物的玻璃齐齐碎裂,不断有各式各样的物体在半空或沿着地面高速飞过。 魅羽赶紧护着境初在地上伏倒,只觉背上被风扫得生疼。又一想,老这么趴着看不到周遭的情形,太危险了。想起老君的咒语书中有个“定风咒”。抬左手在胸前捏一个定风诀,念了遍咒语,身边的风立刻减弱了。 查看境初,他已经疼晕过去了。干脆让他躺在脚下,自己站起身来。这才发现一旁的百石护着老太,阎王护着涟靳,也各自有个保护罩在外面。心道还好会咒语,否则就丢人了。 又抬头望天。空中那两艘绕岛盘旋的敌舰,冷不丁被大风朝西吹移了几千尺,现正费力地迎风往回赶。瀚泽哪容他们回来?双手缓缓上举,敌舰前方的海域骤然升起一面水墙。墙迅速窜高,片刻间便如一座壮丽的水山,朝两艘敌舰碾压过去。 敌舰见状不好,急急调头转身。晚了,瀚泽双掌向前猛地一推。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排山倒海”,敌舰由高空中被瞬间砸入海里,不见了影儿,只余水面上巨浪翻滚。若说只是落水,钢铁战舰本身不会有多大损伤。然而里面的夭兹人船员毕竟是血肉之躯,从这么高的空中坠海,定已集体毙命。 魅羽这才知道先前为何要刮风,将敌舰吹远些。这座水山要是在岛附近拍落,那就真的会像海啸一样吞了岛屿。随即叹了口气,想不到瀚泽修为如此之高。还是保佑他们拿到说明书、找出解决高维世界危机的办法好了。空处天若是一直有这么个敌人,觉都睡不踏实。 风停,瀚泽和千面人落回地面。千面人怨毒地朝魅羽境初这边瞪了一眼,大概还在记恨今早被罚去给洗头房派传单之辱。 瀚泽走到老太面前,老太目光呆滞地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书。“给我吧,”他伸手去拿。对方毫无反应,任由他把书拿走,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人不能惹。 魅羽眼睛盯着西方的天空。看似交战已结束,一支舰队正朝这边飞来。想起刚刚境初说的大杀器,有种不好的预感。再看那三个高维人,拿到书后露出欣慰的表情。心想这仨人目的已达到,看样子是准备开溜了,果然都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主儿。 遂冷笑一声,一边俯身查看境初,一边阴阳怪气道:“我早说了,你们拿到说明书也没用。就你们那点儿学识和脑瓜,想成功的话得去空处天读四年本科,再留校读五年博士。当然了,要考上物理系的本科,还得先从小学补起,哈哈哈哈……” 千面人气得一张脸瞬间变换了十几副面孔,冲瀚泽说:“主人别中她的计,她无非是想我们留下来帮她御敌而已。” “就你机灵?”魅羽若是还给那俩兄弟留颜面的话,对千面人可不会客气。“我打是打不过,跑还跑不了吗?等夭兹人把六道占了,也不知着急的会是谁?到时你就跟你那些同心人们一辈子给夭兹人洗头好了,外加洗脚、按摩、剃毛、修指甲。” “你……”千面人要动手,被百石拦下了。后者又扭头冲他哥笑了下,“她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瀚泽将书揣入怀中,皱眉打量着魅羽。“放心,我们要是真找不到办法,会直接来取你的阿赖耶识,看看你前世在佛国的记忆是否有帮助。所以暂时不会让你死。” 魅羽心说,佛陀就在我面前,还要我的,什么眼神儿?不过也顾不上斗嘴了。敌军舰队越飞越近,领头的那艘不像普通战舰,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邪恶,”她听阎王喃喃自语地说,“不是一般地邪恶。” 境初摸起来浑身冰凉。她握着他的手腕,给他输了点内力。心道能有什么东西让阎王爷都觉得邪恶的?看来接下来又要长见识了。 第135章 失踪的娘娘 “也不知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副官冲铮引连说带比划,额头上挂着汗珠。“一个大的,呼啦放出来一堆小的,都长着翅膀。刀捅不入,炮打不死,火烧不着。身子可硬可软,扒在军舰外壳上见缝就钻,逮着人拿嘴猛吸。受害者有的眼睛没了,有的内脏被掏空。十四舰队有三艘船的兵士无一幸免,船自然也坠毁了。” 之前铮引连夜从夭兹人基地骑马回飞船。等赶回前庭地的修罗基地,已是第二日上午。他很想一落地就转乘不远处的旗舰前往兜率天,但他不能这么做。作为三军统帅,他的行为和决策不仅关系到手下将士们的安危,还可能影响整个六道的时局。 当即命将官们来降落地点开会。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十几个舰队司令就出现在他面前的空地上,在四周庞然大物的军舰中间整齐地列成两排。修罗的军纪是不容许借口的。 先是由副官汇报经过。说几个时辰前突然发现一支夭兹人舰队,大中小船共有二十多艘。虽是意料之外,也没太让人担心。当值的十四舰队前往阻截,不料损失惨重。 刀砍火烧都没用,这点铮引不奇怪。这些怪物应当就是自己昨晚在夭兹人基地看到的那个“蚁后”和她的孩子们。当时属下把地洞炸了,蚁后还完好无损。而正如他预测的,这些东西如钢铁般坚不可摧,又是活的,形体变化自如,当真让人头疼。 “还好当时有夜摩天的棉族人在场,”副官又道,“那些怪物似乎不喜棉族人凄厉的叫声,这才放过了余下的战舰,随夭兹人自己的舰队朝兜率天去了。当然我们前后也击毁了他们五艘舰。” “走了多久了?” “一个半时辰。” 还好,铮引冲他点了下头。 之所以会有依空而生的棉族人来助战,还是铮引半年前同魅羽去夜摩天狩猎那次,代表涅道与荆宇将军谈的条件。之后棉族援军们便肩负起前庭地两个地狱天洞的岗哨一职,一有敌人入侵立刻报告给修罗军。 眼下无暇多想,决定带上第二舰队尽快赶去兜率天。第二舰队是前庭地唯一的重盔甲全武装舰队,船也更密闭,去了不至于白白送死。同时命人通知容祯王做好准备,必要时会请盟军来助战。估计过了这么些时候,兜率天的部队已经遭遇不幸。 ****** 正要出发,从南方天空飞来一艘船。船头除了五角怪兽的铜牌,还有一只鹰的标记,应当是涅道四大护法之一鹰裘的座驾。铮引连忙带着几个将官迎了过去。 鹰裘依然高大如神庙中的塑像一般。让众人眼前一亮的是,在他身后跟着橙、黄、绿、青、蓝、紫六个仙女。最美的青衣仙女照例是斗笠青纱遮面,但其余几个已经让人目眩神迷。还好修罗女人普遍貌美,将士们倒没有失态的表现。 铮引心里咯噔一下。七仙女中除了魅羽奉命不在天庭,其余几个应当不会轻易离开王母身边。这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吗? 又注意到青衣女怀里抱着个胖胖的婴儿,可不就是小川吗?手中举着个风车,风车一转他也跟着发出“呜——”的声音。想起小川的父亲昨夜才过世,眼下尸骨未寒,可惜,都没能见上一面。 “哎,”当中的绿衣女子指着铮引问身边的姐妹,“那是咱家小妮子的前夫吧?” “准确说,是前夫之一,”黄衣女子纠正道。铮引隐约记得,她叫兰馨。 “你们说话注意点儿,”青纱遮面的大师姐斥道。 鹰裘与铮引相互见礼,让到一旁说话。 “什么?王母失踪了?” 这个消息若不是由鹰护法亲口说出,铮引是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的。王母那是何等人物?不要说身份之尊贵,单以她的修为,等闲“坏蛋”也奈何不了她。怎么可能失踪呢? 鹰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望了一眼铮引身后的将官。“将军像是有军务在身?” 铮引也没跟他客气。“兜率天有敌情。还请护法和众仙女在基地稍后,战事结束我会尽快赶回。” 鹰裘瞅了一眼那几个女人,大概是宁可和铮引在一起,也不愿陪她们。“我与将军同去前线。” 法王四大护法之首的鹰裘,那可是名副其实的“一个人抵一个师”。铮引本就和他相熟,自是不会反对。吩咐手下女官仔细安置几个仙女,便要带鹰裘上自己的旗舰。 “我们也去、我们也去,”仙女们从后方追了上来,“是去找魅羽吗?” “是去战场,”铮引迟疑道,“她或许在那里。不过你们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打仗我们正好帮忙呀,怎么看不起人吗?放心,你死了我们都不会有事。” “顺便帮你把老婆抢回来。” “你不同意我们也可以自己飞过去。” 几个女人一人一句,铮引头嗡地就大了。这些姑奶奶们他怎么惹得起?当下只好请她们上船。 “你们几个少在这儿撒野,”大师姐抱着小川走上前来。虽是训斥,并没有反对师妹们的意思,只是冲铮引点头致意,“给将军添麻烦了。” “不妨事,”铮引回礼,却见小川冲着他吐了下舌头。 ****** 原来王母失踪那天是在四天前,也就是玉帝生日的第二日。玉帝一早吩咐过,这次不要大操大办,几个家人一起乐呵下就好。不仅七仙女算家人,连小川也被带去了。一行人在瑶池边摆了个酒席,当中也许有简单的歌舞,总之据六个仙女说是其乐融融。虽然大家都知道玉帝和广寒宫嫦娥有那种关系,但至少当晚玉帝是在王母的寝殿留宿的。 第二日清晨,玉帝回圣帝殿办公。王母的仙仆没听见传唤,不敢进屋打扰娘娘休息。眼瞅着快到正午了,大家都觉得不对劲儿,进屋后发现人没了。什么东西也没少,只字片语也未留下。瑶池宫门口有天神把守,天庭外也有天兵当值,愣是没人见过王母的身影。 “无论如何,”铮引站在旗舰的船头,望着暮色笼罩下的天空,对身边的鹰裘说,“都是玉帝嫌疑最大。” “那是自然,”鹰裘说,“他现在也没洗清嫌疑。只不过据几个仙女说,当他得知消息后,表现出来的惊讶和担忧不像是装的。你也知道,这代七仙女和以往不同……”说到这里压低声音,并扭头暼了铮引一眼。 铮引当然知道他是在指魅羽,心里也说不出是甜蜜还是忧伤。 “这几个姐妹天不怕地不怕,呵呵,当即轮番逼问玉帝。玉帝反正是叫屈不绝,说清早离开的时候王母还在熟睡,昨晚二人也没发生过争执。这点仙仆们可以作证,都说偶尔听到王母屋里有说有笑的。再说了,以王母的修为,便是玉帝在她沉睡时动手,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就得手。” 铮引一想,这对夫妇在一起至少上万年了吧?便是再不和,也都忍了那么久了,突起杀意似乎说不过去。再说玉帝就算有心加害,也不会专挑自己留宿时动手,就不能想点儿别的办法吗? “会不会是王母自己走了?”他问,“这些神仙都会遁术吧?” 鹰裘皱着眉说:“让人担忧的是,玉帝书房后院里有个叫牵引石的东西,说是能查到六道中所有人的下落,却问不出王母在何处。” 铮引皱眉。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不在六道,要么形神俱灭了。王母总不至于跟着夭兹人走了吧?难道还真的遭了不测? “总之天庭目前乱成了一锅粥,天官们各施神通也一无所获。几个姐妹一合计,一边派人去鬼道请她们的兮远师父,同时自个儿出来找那个见多识广、鬼心眼子又多的二师姐。” 当然了,在离开之前,少不了要去广寒宫闹一顿。吓得嫦娥又是法器又是结界,将寝宫层层防护起来。 “此事与我无关,你们找错人了,”她用真气把话送了出去。 “怎么会与你无关?”六姐妹的声音震天动地,“若是你把娘娘搞不见的,你就是主谋。玉帝搞不见的,你是帮凶。倘若娘娘因为生你二人的气,自己走了,那你是罪魁祸首!” “多说无益,”大师姐走上前,长袖一挥,广寒宫四周跟着青光一闪。“在我们回来之前,此宫只能进不能出。找不到娘娘,你就一辈子待在里面,看陛下肯不肯进去与你陪葬。” 铮引听到这里,暗暗吐了下舌头。果然是魅羽的好姐妹,行事作风相差无几。同时纳闷,这些话鹰裘是怎么知道的?七姐妹们应当不会自己复述给他听。想起修罗常年在天庭安插眼线,天庭也知道,只是畏惧修罗的武力,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七仙女问罪并软禁嫦娥这么大的事,估计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 接下来的事铮引也能猜到。姐妹们要找魅羽不知从何着手,定是想起法王和她关系非常,修罗又掌管四通八达的前庭地。这才去到修罗皇城,又被涅道转送此处。 “魅羽之前去了兜率天,”他说,“敌人这次行动的目标很可能就是她。” 接着将之前在地狱道的见闻,以及这次的战事同鹰裘简略说了一下。 鹰裘听后,沉默了半晌。“你说的那种东西,害怕尖锐的声音?” 棉族人的叫声铮引曾远远听过。起先会刺得人耳朵疼,音调不断升高最后听不到了,但头疼反而加剧。铮引没上过那些天界的学堂,不明白这种声音是怎么回事,但他估计魅羽或者她认识的那些人也许有办法用机器制造这种声音。 “是的,不过就算能用声音驱赶这些怪物,它们也会跑去别处祸害人。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这些东西岂非杀不死?” 鹰裘摇了摇头,“天道自然,有生就有灭,世间怎会有杀不死的东西?等去到再想办法吧。对了,有人向法王汇报,说将军最近的气色不太好。法王让我在你这里多留几天,查探一下你的情况。” 铮引闻言心下感动,转身冲鹰裘抱拳躬身行礼。“多谢法王和护法厚爱。护法的神通在整个修罗,除了法王无人能及,肯屈尊降贵——” 不料他还没说完,鹰裘就笑着打断了他,“你说得不对,我夫人的修为就比我高,在家事事都得听她的。” “啊?”铮引一向性情温和,都忍不住大叫一声,随即意识到自己失礼。不过这实在是太让人吃惊了。鹰裘虽然从不提及夫人,但他的行事作风是个威严老派的大男人,所以铮引想当然地认为他的夫人会是个贤良淑德的类型。况且修罗还有谁能比鹰裘的本事还大?看来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呵呵,”鹰裘笑着摆摆手,“所有人听后都是这么个反应。当年她在乡里摆擂台比武招亲,连摆了一个月都没人能打得过她。你猜我怎么样?” 铮引不猜。既然说了打不过夫人,一定被揍得很惨。 “我根本就没和她打。我每天跑去她家磨她老爹。送米送面,挑水运肥料,喝酒钓鱼唠嗑。一个月后,她老爹把她许配给我了。”说到这里,鹰裘得意地笑了半天。 铮引也低下头,抿嘴笑了。真好,真幸福。别人都有他们的幸福。 “不要气馁哦,”鹰裘话中有话地说,“有些事就和战场一样,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说自己就是赢家。” 随即转身,冲铮引伸出一只手。铮引也把手伸过去,让鹰裘把了一下脉。看鹰裘逐渐凝重的神色,心知自己定是病入膏肓了。 “怎么会这样呢?”鹰裘喃喃地说,“不应该啊……” “生死有命。”铮引想起战场上那些牺牲的战友,有些比自己还年轻,什么荣耀都没得到过。没什么好抱怨的。 船在渐渐减速,离兜率天天洞已然不远。他望着前方密密麻麻的军舰,心想自己的“最后一刻”或许不太远了。唯一的遗憾,是他还没好好爱过。 ****** 舰队在天洞之外停下。鹰裘进屋喝茶,铮引一人留在甲板上。正当前锋的几艘船陆续通过天洞时,他灵识中有蓝光一闪。 在右方远处的空中,有样东西停在那里。扁球形的,是艘小型飞船。通体透明,这种透明不是说可以看到飞船的内部,而是直接看到船另一侧的天空。准确地说是隐形,不仔细看的话不会发现那里有艘船。若是盯着看,能隐约辨出船的轮廓那层淡淡的蓝光。 这是哪里来的?铮引收了天眼,暗忖。以他对六道的了解,兜率天他化天空处天都造不出这种隐形船,夭兹人也不行。莫非是那些更高阶的天界,比如那个什么无所有处天,或者非想非非想天?可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于是决定再去探一下。这次凝神静气,将天眼投射到飞船内部。里面倒是一点儿也不透明,只不过机械都去哪里了?铮引曾在修罗飞船的各个舱室里看过,总少不了罗盘、转轴、拉杆、绳子什么的。这艘船里到处简洁干净又明亮,且只有一个船员。 此人坐在一间宽敞的屋子里,伏在桌上不知在读什么还是写什么。令人奇怪的是,在如此先进的装备中,这个五十来岁、身板儿结实的人留着光头,穿着一身僧袍。铮引之前才去过南阎,觉得很像喇嘛国武僧的装束。 还待细瞧,和尚像是察觉出什么,突然抬起头,朝铮引的方向望过来。此人的相貌并不诡异,脸方方的,眼睛大而有神,两条眉毛很浓。只不过因为感到了异物的存在,如镇鬼金刚般怒目而视。铮引一慌,灵识从船里退了出来,眼看着船像流星般在天上划了一道便消失了。 太不可思议了,他喘了口气。飞船军舰他见得多了,哪有从静止突然就加速到这么个速度的?莫非整个船连同里面的人都是个幻影吗?此时脚下的旗舰已启动进入天洞,只能强迫自己不要多想,集中精力应付当前的危机。 ****** 进入兜率天后,飞船下方是大海,南部海域的远处有座大岛。侦查舰回来报,往东五里左右的海面被血染红了。上面漂浮着战舰碎片,以及抱着救生圈等待救援的士兵。看来那里的空中曾是战场。 于是大队人马向东行。果然,没飞多久就能看到远方一座小岛的上空在交战。身边的兵士拿着地图介绍,那是朱雀岛。不知为何,铮引的心突然就提到了嗓子眼。战场他去得多了,这并非他一贯的反应。 “铮将军,”背后有个悦耳但严肃的女声叫他。 转过身去,见是魅羽的大师姐。一只胳膊抱着小川,另只手里捧着面圆镜,婴儿则搂着她的脖子。她此刻已把斗笠和青纱取下,乍一看让人怀疑是脚下这片海的女神来了。不过铮引曾在七仙女预选赛上见过她的真容,况且除了魅羽外,再美的女人也不能让他心动。 “我看到师妹了,”大师姐把手中的圆镜呈给他看,“这次因为是出来找人,带了天庭的宝贝。” 铮引朝镜子里瞅了一眼,见一个身穿蓝色衬衣长裤、满脸泥灰的女子倒在地上。头发胡乱在脑后挽了个髻,看姿势像是刚从空中摔落下来。不过嘴里既然还能骂骂咧咧的,应当问题不大。 “给我们一艘快些的小艇,”大师姐说,“我们马上赶过去。鹰护法也和我们一同去。” 铮引闻言,急忙传令。 大师姐又说:“小川就交给你了。他现在能跑能跳了,仔细着,可别有什么闪失。” 铮引伸手去接小川。对方把头扭到一旁不看他,胳膊依然死死地绕在大师姐脖子上。 “小川乖,”大师姐的语气温柔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你魅姨有难,需要我们帮忙。过会儿你就能见到她了,好不好?” 铮引总算把婴儿抱了过来。嗬,比上次抱的时候重多了。担心他挣扎,就离开甲板回到舱里。 ****** 境初同涟靳公子坐在岛上的一处空地上,二人四周是个透明的保护罩。主持人老太同岛上其他人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他的腹痛已经轻多了。浑身湿透,像大病初愈,毫无力气。 敌舰本来有十六七艘,还好兜率天的后援也到了。虽然兜率天部队的战斗力不怎么样,好歹也帮着击沉了两艘敌舰。瀚泽、百石、千面人、阎王,还有魅羽,这五人刚才一直在空中作战。徒手用法术对抗钢铁战舰和机枪火炮,虽然险况迭出但也没落了下风。 比较难缠的是只随敌舰一起飞来的巨型白蚁以及她放出来的孩子们。看着像是种将机器和生物体糅合之后的产物,凶残、灵动、刀枪不入。见缝插针地钻进兜率天的军舰,用不了多久一整船人就玩完。 刚才阎王被惹恼了,在空中放火,半边天都给烧着了,真真是地狱来的鬼火。有三艘敌舰里的夭兹人当场毙命,剩下的敌舰远远躲开。然而这只大蚁和她的小蚁们依旧在火中穿梭自如,眼看着兜率天的军舰一艘接一艘被祸害。而蚁后吃了活人后,没多久又生出新的小蚁。 眼下有只半人高的小蚁就在境初的保护罩外面,冲着他和涟靳不断撞过来。一次不行又来一次,境初很担心迟早会被它撞破结界。小蚁背上有长长的翅膀,嘴很大像个吸盘,里面藏着一圈尖牙,真是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我有个问题,”身边的涟靳突然问境初,“这些东西是怎么分清敌我的?” 境初一愣,考虑了下他的问题,笑了,“你问的可真是个好问题。” 区分敌我,这对人类来说,看似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实则背后牵扯到复杂的机制。先是图像识别,由视网膜中的感光细胞将图像送入大脑,进行识别和归类。这种识别需要有较强的容错性,并能对不完整的画面进行补全。这当中还牵扯到一定的记忆机制,需要事先对敌我双方的外观有一定的预期,才能最终进行对比和归类。每做一次新的识别和判断,又会对原有的记忆进行修正。 对动物,尤其是低等昆虫来说,如何让它们区分外形看着都差不多的军舰,从而只去攻击敌对方的战舰呢?要么需要严格的训练,更直接的方法是在个体体内植入芯片,由机器来实现类似于人脑的图像识别。然而有这么多小蚁,每一个体内都植入芯片,还要保证这些芯片能准确控制它们的行为,似乎不大现实。 更有可能的,是通过某种无线的方式发送某种它们天生就熟悉的语言,以此进行遥控。 境初打开手环,开通和特种部队的通讯。 “长官,我们就快到了,”席宾说。 “你们捕捉一下我这边的背景声音,做个音谱分析,看看有什么超声波或次声波之类的东西。” 另一端沉默了一会儿。“长官,有很强的超声波。” “明白了,”境初点点头,“等你们待会儿靠近这边的时候,就开始发送超声波干扰波。” 话音刚落,见魅羽从天上摔到一旁的草地上。他想走过去扶她,见那只小蚁还在罩外窥伺,只得作罢。问她:“你没事吧?” 她骂骂咧咧地站起来,瞥见附近的小蚁。四目相对均红了眼,在同一时刻离地跃起,扑向对方。魅羽一掌将呲着獠牙的小蚁击飞,又扑过去按住它的背,将两只翅膀咔嚓掰了下来。 “飞,叫你飞!”她一脚踹过去。小蚁嘶鸣一声,从地上弹起来,朝她脖子咬过来。又被她一拳打落地,跟着不断拿脚踢。 “有灵性还打不死是吧?我把你送去空处天的动物园,每天给几万个游客观赏,照张相收十块。再给你找只普通公蚁强行配种,让你体验一下什么叫后代智商回归均值……” 一旁罩里的二男听得直摇头。 “你老婆也忒恶毒了,”涟靳冲境初说。 “她、呃……”境初虽然护妻,一时间竟然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第136章 情敌与亲家 境初还在犯窘,却听涟靳指着天空说:“哇,快看,仙女来了。” 仙女?境初心道,我老婆就是仙女,刚刚被你骂毒妇的那个。抬头望去,在军舰与飞蚁的一片混乱中,有橙、黄、绿、青、蓝、紫六个身影朝着岛上缓缓飘落。一个个衣决飘飘,体态轻盈,浮在空中便似毫无重量,甚为养眼。 “你们怎么来了?”魅羽高兴得大喊,脚底仍然踩着那只无翅的飞蚁。 “娘娘不见了!”姐妹们落地后把她围了起来,“娘娘失踪了。” “怎么会?”魅羽奇道,继而脸上现出凌厉之色,“是不是玉帝嫦娥那对狗男女干的……” 什么意思?境初也纳闷,难道王母失踪了?正想着,见特种部队的船出现在上方,不知是否已开启超声干扰波。 “长官,这是出什么事了?”席宾的声音从手环里传出,“昨天送你们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变成战场了?” “你派几个人下来,”境初无暇解释,“带上铁笼、工具和麻醉枪。这里有只怪兽,我要带上船去解剖。” 大概是干扰波奏效了,天上的飞蚁狂乱起来,敌我不分地四处攻击,有好几只钻到敌舰中去祸害自己人。然而这些东西打不死,就算把夭兹人都灭了,还是会留在兜率天继续危害民众。必须尽快找到消灭它们的办法。 那边厢魅羽领着众姐妹加入战斗。境初则指挥陇艮等人将被俘的飞蚁送上停在不远处的飞船。飞蚁被装在笼子里,起先还不停地将尖牙伸出笼外去咬人。待上船后则闭紧了嘴眼趴下,一动不动,像是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 境初原计划将麻醉枪插进它口中,现在它不张嘴,周身是比钢铁还坚韧的皮肤,什么也戳不进去。诸人围着它无计可施。 “杀不死就杀不死吧,”陇艮说,“把它们一个个逮起来送动物园。” 境初瞅了他一眼,心道你跟魅羽还真对脾气。 这时一同上船的涟靳问道:“这玩意儿算昆虫吧?昆虫是怎么呼吸的,有鼻子有肺吗?” 境初两手一拍,指着他说:“你可真是个天才。”随后吩咐部下:“船上有浴缸吗?接满水,把笼子泡水。” 这艘船并没有浴缸,但要找个大点儿的容器还是找得到的。装满水后连笼带虫按入水中。飞蚁狠命地挣扎了一会儿,周身咕噜噜冒出很多气泡,终于一命呜呼了。 “昆虫没有肺,”境初这时才同涟靳解释,“它们呼吸是靠遍布全身的一些气门,气门连通着体内的微气管。不管怎么说,这些火烧不死刀捅不入的家伙居然能被淹死,可见只要是生命体,就有它的弱点。” ****** 七仙女和鹰裘加入战斗后,先前的五人松了口气。片刻后,修罗重盔甲舰队也赶到了。天黑时分夭兹人已被尽数消灭,飞蚁也被一个个活捉放入海中淹死。本来大家还发愁如何对付庞大的蚁后。终究是有灵性之物,不知是因为败局已定还是伤心死去的孩子们,蚁后一个猛子扎进海里,自尽了。 接下来善后的事由兜率天自己处理。百石三人不想声张,带着说明书悄悄离开了。阎王和涟靳被送回兜率天各自的住处。境初本来的计划是和魅羽去天庭接小川,再请王母出面,派他二人光明正大地去灵宝在十九层地狱的老家,询问那个软体罗盘自己儿子的下落。 然而看目前的情形,只能全部人先回前庭地再说。境初待要上自己的船,见魅羽同她挥了下手。她和几个姐妹好久不见,自然是随修罗人的船走。此刻岛附近的海面上密密麻麻停满了战舰,七仙女们正朝当中最高大的一艘飞去。 望着她们离开的身影,境初心里颇不是滋味。那艘船的船头镶着昂首的金龙,甲板上站着威武的士兵,应当便是前庭地统帅的旗舰了。铮引是不是就在里面?他不放心,然而又不能硬拉着魅羽不让她过去。想自己厚着脸皮跟过去吧,船没靠岸,不会轻功的他上都上不去。 “长官,”忽听陇艮在一旁说,“我上你情敌的船走了啊。” “你?”境初一愣,“你跟去干什么?” “那边儿热闹啊,反正她们同意了。” 境初心里又气又妒。“你算个什么人物?你跟修罗人很熟吗?老实待着。” 陇艮一脸不悦地转身,准备回自己的船,又被境初叫住,“你……能带我上去吗?” 陇艮咧着嘴笑了,“当然能,长官,扶稳了。” 他架起境初的胳膊,脚一蹬,二人就离了岸。陇艮并不会飞,但旗舰同岛之间还隔着艘矮一截的护卫舰。陇艮在小船上借了两次力后,带着境初跃上大船的甲板。 ****** 铮引一直待在旗舰里照看小川,然而外面的战况在他灵识中一览无余。还好这次的危机算是解决了,希望敌人下次不要再整蛊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出来。 下次?他又苦笑了声。自己还不知能活多久,居然担心起下次来。 等意识到魅羽也在同其他姐妹一起上船,立刻紧张起来。在她走进舰桥的那一刻,他手足无措地抱着小川立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迎上前。然而怀里的小川可是一刻也没耽搁,挣扎着下地,冲魅羽跑过去。 魅羽的样子像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望着小川又是高兴又是愧疚。“小川——”她一把将他抱起来,“小川想小姨了吗?小姨不在时小川乖不乖?” “这小家伙越来越调皮了,”姐妹们围住二人,七嘴八舌地说,“几个大人都弄不住他……” 可惜没过多久就看到境初也出现在门口。铮引之前被绑去蓝菁寺的时候,曾在马车里用天眼看过境初两次。后来他被救出来时,境初又被百石绑走。所以二人上次照面还是在五天主会议上,自始至终还没说过话。 此刻的铮引不管心里多别扭,作为船主还是不能失了礼数。正打算走过去招呼一声,让他伤心的事就发生了。小川一看到境初进来,居然挣脱了魅羽的怀抱,朝境初奔过去,站在他脚下要他抱。 “哎呀呀——”姐妹们这下炸锅了,“瞧瞧!常言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连小孩子都选人家吗?铮引真是灰心到了极点。还好有兵士进来找他,他便借机离开舰桥,来到甲板上。说是船一侧受了损伤,能飞,但需要及时修复。 交代完公务,船已起飞。铮引进舱时,见境初抱着小川同六姐妹们坐在一起说话,魅羽不知去哪里了。那个叫陇艮的特种兵看到铮引,却立即走过来。“铮将军,又见面了。你上次受的伤好些了吗?” “好得差不多了,”铮引冲他笑笑,“难为你记挂着。” “你说你也真是的,”陇艮扫了一眼四周,“有这么多兵马任你差遣,怎么能叫几个和尚给欺负了?” “是我大意了……”铮引说着,注意到魅羽和鹰裘从舱外走进来,原来刚才他二人单独出去说话了。进来后都朝铮引这边望了一眼,神色中满是忧虑。 魅羽同鹰裘分开后,走过来,问铮引:“敌人怎么会突然杀到兜率天来?不会是因为我吧?” 铮引想起一天前在地狱听到的琴张二人对话。夭兹人应当就是为了魅羽来的,不过顺带着消灭几个修罗和兜率天的舰队而已。他想同她说张羿牺牲的事,但碍于陇艮再旁,只得再找机会。 “为啥是冲你来的?”陇艮问魅羽,“你怎么跟那些巨人结仇的?我原先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惹祸精,哎,认识你之后吧,我觉得我比你差远了。” “呆——瓜——”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舰桥另一侧传来。铮引不用看也知道是黄衣仙女兰馨。 陇艮还在同魅羽说话,“哎,你们决赛赢了吗?高维人拿到说明书没有?” “呆瓜!”兰馨又冲这边叫了一次。 陇艮终于醒过神来,朝那边望去。“大仙女莫非是在叫我?” 兰馨似笑非笑地说:“你觉得我们这船人里面,除了你之外谁还配得上‘呆瓜’这个称谓?” 陇艮想了想,眼睛一亮。“说得也是。”随后离开魅羽和铮引,朝那边走过去。“不知大仙女找我有何吩咐?” 兰馨指着面前桌上的一杯水。“你能一手端着这杯水,另只手单指点地倒立吗?” “能。”陇艮拿起那杯水,身子一晃就头下脚上、在地上用一个指头倒立起来。杯里的水一滴也没洒。 “哈哈哈哈……”姐妹们笑成一团。 “张羿死了,”铮引低声说,“前天晚上的事。” 魅羽倒吸了口冷气,瞥了小川一眼,境初和浅芸正在轮流喂他吃点心。“谁干的?” 铮引简略说了下发生的事。她听后低着头,神色黯然。“果然都是因为我。” 他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她之所以让夭兹人记恨,也是为了保护六道众生。不过他相信她会看开的,她是个乐观坚强的女人。在认识他之前、在他死后,都会无畏地活下去。 这时听她道:“我刚才同鹰护法说了,景萧长老曾告诉我,曜武智的阿赖耶识一直在损伤你的本元。若再不想办法把它弄走的话,恐酿成大祸。” 原来是这么个原因,铮引想。“它离开我,由谁来接呢?” “接个屁!”她咬牙切齿地说,“祸害人的玩意儿,早灭了它就对了。” 铮引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带着曜武智菩萨的阿赖耶识,可也能猜到这东西事关重大,否则上次梓溪也不会那么大费周章地把他绑了去。 “你放心,”她说,“我们大家都会想办法。” 若是今早听她这么说,他也许会重燃信心。可现在她人虽然站在他面前,却已注定和他再无交集。什么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什么叫形单影只,生无可恋?今后他要面对的,是一年半载还是百千万世,又有多少差别? “我还有事,”他对她说,“你们若需要什么,叫门口的人来找我就行。” 铮引说完离开舰桥,回到自己在楼上的房间。他在靠窗的桌边坐下,望着窗外清冷寂静的夜空。过了不知多久,有人来报,说境初公爵求见。 “请他进来吧,”他淡淡地说,“我正好也要找他。” ****** 境初跟在士兵后面,沿着窄小的木楼梯上楼。船并不很新,木梯边缘已经被磨得有些凹凸不平,头顶吊着的小灯随着船的行进微微摇晃着。每次境初去到这种密闭而有年月的场所,就有种说不出的感动。他甚至能感觉到过去所有在这里出没过的人,他对他们一无所知,却不陌生。 然而只需一次不幸的战役,这艘船及船里承载的年月就可以终结。 主帅的房间并不大。一张能坐三人的桌子靠窗摆放,两个固定在墙上的橱柜,一套分上下铺的行军床。境初不认为会有人和主帅睡上下铺,但他听魅羽提过,这是修罗的风俗。时时刻刻,都要记得自己军人的身份,记得自己的那些战友。 境初只见过铮引一面。那次五天主会议上,铮引和鹰裘自始至终站在涅道的身后。魅羽原本坐在百石身边,被涅道叫过去后坐到铮引前方。二人没说过话,相互间的信任却是写在脸上的。 那之后境初曾琢磨过多次,这二人算是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当然有男女之情在里面,无论她怎么否认。而今日一见之下甚至可以断言,铮引对她用情之深乃世间少有。此外,战友的情分和默契也占了很大的比重,虽然二人看起来性格截然相反。让境初最不能放心的,其实是这第二点。男女之情可以转淡,生死之交刻骨铭心。 “不知公爵找我何事?”铮引请他在桌对面坐下。 修罗男人单看五官,是挑不出帅哥来的。但因为身材高大健硕,整体看上去并不输于其他世界的男子。然而境初觉得铮引此刻的样子看着很疲倦,尤其是气色非常不好,不知是否染病在身。 “我想问问挣将军,是否需要兵工厂?” 铮引听后愣了下,像是完全没有料到境初会说到这上面。“公爵的意思,是要送修罗一座兵工厂?” “不能完全算送吧,”境初望着面前的茶杯,“只能说可以帮你们建。由我们空处天出技术和部分核心材料,其余的厂房设施人员等,还得你们自己负责。” 上个月境初被救走,见到空处天皇帝时,同皇帝提出了这个想法。空处天一直以来没有同其他世界有太多接触,然而最近的高维人事件表明,六道是个存亡与共的整体。比如这次的危机,是无所有处天的人为了群体越境,先去祸害人家高维人的世界。高维人则放夭兹人进六道,并同人道的喇嘛国僧人勾结…… 修罗虽然还未同空处天结盟,但一直以来算是在保卫六道的和平,同时掌管着军事要塞前庭地。修罗军勇猛善战,吃亏在科技力量落后上。没接触他们之前,境初也对这些虎狼之师存有戒心。但通过魅羽了解了涅道铮引这些人物之后,他发现修罗人多是至情至性、恩怨分明的类型,并非贪得无厌、恃强凌弱之徒。 铮引闻言,也望着他面前的茶杯。“公爵这算是——下聘礼了吗?” ****** 这回轮到境初发愣了。他本以为铮引听到自己这个提议,一定会高兴得立即接受。聘礼……想想好像确实也有这么个意思。魅羽虽然从未同他提过,但他很清楚她最想从他这儿得到的就是兵工厂。至于他的钱、空处天的高科技玩意儿、公爵夫人的幸福生活,这些对别的女人最有吸引力的东西对她却是次要的。 另外,修罗和龙螈寺都是她的娘家。龙螈寺的景萧长老和鹤琅堪布,虽是同陌岩最亲密的人,却一早对他亮了绿灯。至于涅道,按说管不着她的婚事。可那个魔头认准了的理儿,谁敢有不同意见? 之前在龙螈寺的时候,魅羽给他看过她的“婚纱”。是涅道给她做的大红喜服,胸前用金线绣了只兔子。反正不管她和谁结婚,就只能穿这件。所以对修罗人还是不要缺了礼数。至于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基本上算涅道的代表,是情敌也是亲家。 当然了,魅羽还有个兮远师父。不是说这次王母失踪,已经有人去请兮远了吗?待会儿若真的见到了,境初还得仔细着把这关稳稳妥妥地给过去才行。想到这里,突然觉得礼物准备得少了。 “也可以算是聘礼吧,”他说。虽然空处天主要出技术,物质上的花费不算太大,但毕竟是他个人出资。 铮引的目光离开茶杯,同他对视。境初能看得出,铮引是个高度近视的人,然而这一眼像是望穿了自己。 “我不同意,”铮引说。 “为什么?” “你心不够诚。” 我不诚心?境初想要反驳,又打住了。好吧,对面坐的这个人是他情敌,照理说他就算对谁推心置腹也不能对他。然而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心底确实埋着根刺。除了铮引,似乎又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倾诉。 “你觉得……她和陌岩的关系怎样?” “她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他,”铮引几乎是脱口而出。 没错,境初也是这么想的,虽然事实让人难受。“如果换成你同她在一起,你会介意这点吗?” 这么问很不厚道,尤其是他知道铮引对她的感情。 “我虽然年幼时便失去双亲,”铮引说,“但我一直没忘了他们。你也没忘记你前妻,对不对?”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从来也没把魅羽当做我前妻的替身,可是……” 境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同一个几乎算作陌生人的修罗男人说这些,然而他已经无法回头了。“每次她望着我的时候,我都觉得她是在望另一个人。” 他把脸微微转向窗外,眼睛有些刺痛。怎么会在外人面前哭了呢?简直岂有此理。 铮引并没有立刻答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觉得,人和人能分得清彼此吗?”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 “陌岩不仅是她的情人,也是她的老师。可以说,如果没有他,也就没有今天的魅羽。无论她是否记得他,无论她如何对待其他人,这都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也无需改变。 “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生命中其他人留下的痕迹。有天他们会离开,但又没有真正离开,他们已经变成了我们的一部分。对我来说,如果有人和我天天住在一起,同我生儿育女,那她不就是我的女人吗?你们这些读书人,容易把简单的问题想复杂了。” 这番话,把境初说得彻头彻尾怔住了。一直以为修罗人都有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或许他们是简单,但正因如此,反而能看透生命的本质,不为表象所迷惑吗? “倘若不是我的生命只剩下几个月了,我不会看着她在你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就许给你。你的聘礼我们收下了,公爵。你是个幸运的人,希望你能珍惜你的运气。” “谢谢你的一番话,”境初说。同时他也意识到,不只是陌岩,铮引也会作为魅羽的一部分,永远留在她心中。 二人正说着,窗外传来魅羽的声音:“这块板儿不行吧?钉那儿不对称啊。” 一个士兵说:“大仙女,就先凑合着吧,不散架就行。” “你再给我几个钉子。” 没过多久,窗外便有魅羽如壁虎般爬过。路过这间屋子时,她左手扒着窗沿儿,右手拿着把锤子,嘴里像狗一样叼着块大木板,忽闪着眼睛看了看屋里二人。由于不能开口说话,只是“唔”了一声就走开了。 片刻后,船身某处传来“邦邦邦邦”的敲打声。 第137章 初见岳丈 下雨了,雷电在她四周的夜空中闪爆。原本飞在半空中的魅羽只得降低了飞行高度,还好基地的灯光已经出现在前方的视野中。她松了口气。头发和衣衫早已湿透,希望背上用油布包裹着的东西里没有进水。 一晃眼,已经走在地面上。准确地说,是穿梭在一排排肃穆站立在雨中的士兵堆里。所有人都朝一个方向站着,石雕般不言不动,挡在通向主帅府的路上。她开始还一个个将他们向左右拨开,后来急了,直接往前冲,撞到谁是谁。被她撞倒撞飞的人依然寂静无声。 看到门了,门边两盏白色的灯笼在雨中忽暗忽明。屋里也满满的都是人,是比屋外众人军衔高许多的将官,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烟香味。她望着面前那一个个高大的背影,忽然全身的力气似被掏空,呼吸也越来越费劲。有东西压在心头,越来越重,将她一点点按倒在地上。 她终于回来了,不过已经晚了…… ****** 魅羽狠狠地呼出一口气,睁开眼。舱里的灯光幽暗昏黄,姐妹们在一旁东倒西歪地熟睡。过了一会儿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刚才她补船的时候已穿过了兜率天同前庭地的天洞,现在应该快到修罗基地了吧?能感到船在慢慢降低高度。 怎么会做这么个梦呢?之前在甲板上她同鹰裘就铮引的问题聊过几句,鹰裘认为此事十分棘手。据他说,一个人若想载着另一个人的阿赖耶识和平共处,最好的办法是带着这个异物一同赴死,下辈子就好多了。这和附体是不同的。 而要在不伤害原主的前提下硬生生取走这个多余的阿赖耶识,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道教的三位天尊同佛国里的某些佛陀有这个本事了…… “做噩梦了?”一旁的大师姐睁开眼睛,问。大师姐睡觉一向很浅,魅羽隐约记得自己和师妹们年幼的时候,夜里蹬被子都是大师姐起床给盖好的。此刻小川在大师姐怀里已睡熟。他那小腮帮子鼓鼓的,皱着眉还攥着拳头,不知是否也在做梦。 “我想同你商量件事,”大师姐轻声但严肃地说,“你把小川过继给我来养吧。” 魅羽扭头,盯着她那张美得颠倒众生的脸,心想大师姐这是打算一辈子独守空房了吗?想起鹤琅,现在多半已当上蓝菁寺堪布了吧?他俩的这份专一固然让人感动,可她心疼大师姐。像她这样的绝色美女不该带着个孩子孤独一生。 “我不同意,”魅羽生硬地说,“想要孩子,自己去生。” 大师姐没有吭声。过了好一阵子,才说:“那就先给我带着,等你成亲之日再还给你。你现在这样东奔西跑、出生入死的,小川跟着你受罪不说,也不安全。” 这倒是。想想接下来的计划,随后还要去无所有处天寻找境初的儿子,带着小川确实不方便。 到基地时已是凌晨。魅羽这一天下来又是比赛又是战斗,浑身这儿酸那儿疼。正要同姐妹们一同去基地给安排的客房休息,听说兮远已到,指名要见她。想了想,决定把境初也带上。 二人来到会客厅门口,境初突然驻足。“我害怕。” 魅羽一只手挽住他胳膊,柔声安慰道:“现在才知道害怕,早干什么了?” 兮远比半年前瘦了些。可能出来得急,穿了件黑色粗布道袍,满面风尘,不似平日般仙姿飒爽。二人进屋时,兮远正同铮引坐着说话。 “小女天性顽劣,又缺乏管教,定然给将军添了不少麻烦。” “道长言重了,”铮引说。 兮远抬眼见魅羽和境初进来,愣了一下。看看铮引,又看看境初,“这……” 铮引起身,冲兮远行了个礼。“晚辈先告退,道长若有事尽管差人来吩咐。”随后便走了出去。 魅羽和境初并排站直,恭敬地行礼,境初自报家门。兮远先是瞅了瞅一身男士裤装、满头满脸都是灰尘和血渍的女徒弟,皱了下眉,没说什么。随后面无表情地打量了境初好一会儿,并没有请他入座的意思。 魅羽知道师父心里想什么,多半是“怎么又换人了?” “空处天……”兮远喃喃地说,“看你不像习武修行之人?” “没有学过功夫,”境初老实回答,“修行刚刚起步。” “不会武功,你俩日后吵架时不怕被她打死吗?” 对面二人语塞。 “看你年岁也不小了?” “三十有七。” “有无正室和子女?” 这个问题不好答。“妻已过世,可能有一子流落在外。” “就是说,两个都没照顾好,”兮远的声调走低。“所以现在要找个有能耐自己照顾自己的,顺便伺候你?” 魅羽觉得这话有点儿过分了。当初是艾祖非要在怀孕时出差,还因为境初不同意和他大吵了一架。至于孩子是怎么在肚子里被人偷走的,这些细节目前都还没弄清楚。然而向来牙尖嘴利、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唯一不敢顶撞的就是她的师父。 “不敢,”境初的脸红到耳朵根儿了,“打算请回家当仙姑供着。” 兮远的神色缓和了些。“看着家底儿还不错的样子,目前做什么营生?” 魅羽忽然意识到,她还从来没问过境初的祖上是做什么的,所谓的“家族产业”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没问是因为她一向不在乎这些,是和尚就跟他去寺庙,是山贼就一起去打劫。不过此刻既然兮远问起,便也竖起耳朵倾听。 “目前在皇家部队任职。” 嗯,没有提。魅羽心道,难道还真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行当?不过这家伙终日和皇帝打交道,应该不至于。 ****** 兮远大概觉得问得差不多了,请境初就座,魅羽也在一旁找了张椅子蹭蹭挨挨地坐下。关于王母失踪的事,天庭派去请兮远的人已经同他说过端详,他现在想知道魅羽的看法。 “我也是才听说的,”魅羽不无忧虑地说,“之前两个月我都不在天庭。不过在我离开前,娘娘曾派我去探听过陛下和嫦娥的密会。陛下好像背着娘娘在谋划些什么,说是估摸着过不了多久就能成功。” 听她说完,兮远沉默了一会儿。一旁的境初插话道:“也不要总盯着陛下那边。娘娘我接触过几回,是个仪态万方、玲珑剔透的女人。有没有可能是娘娘的仰慕者捣的鬼?” 魅羽立即想起灵宝来了。对啊,自己之前怎么把他忘了呢?灵宝的修为比玉帝还高,倘若是他施法把王母藏了起来,牵引石未必找得到。 看兮远的反应,应当是一早就怀疑到灵宝身上了。这时听他问:“你曾去过天尊在谟烬滩的住处,娘娘的卧房你应该也进过。这两个地方可有什么共同之处?比如,有没有什么法器或者摆设看着类似的?” “共同之处……”魅羽思索了一下。被捉去灵宝那里是两年前,记不太清了。至于王母的卧室,她只去过一次。 “想起来了!”她一拍大腿,“他俩的屋里都有一棵金桔树。天尊那棵一人高,娘娘的矮些,但显然是同一品种。” 兮远听后眉头一动。“这金桔你有没有碰过?” “嘿嘿,何止碰过?当初在天尊那里还吃过几粒呢。本来还顺走了一粒,想拿给师父您瞅瞅,一直在怀里揣着。不过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早就不知丢哪儿了。” “被我吃了,”境初说。 魅羽和兮远望向他。 “那次你睡在我上面,”话一出口,似乎觉得不妥,赶紧解释:“我是说,在房梁上那次。半夜有东西掉下来砸到我,我一看是颗金桔,还很新鲜的样子。我以为是你故意扔给我吃的,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舔着脸笑了笑。 居然会发生这种事?魅羽脸涨得通红。不过想想后来连她自己都从房梁上跌下来,金桔掉了也不奇怪。 兮远不看二人,目不斜视地望着面前的地面,说:“我听说上古有种失传的法术,将水果——不一定是金桔——做成粘缘果。在种下种子的时候就要开始施术。先长成一棵,这棵再不断嫁接。凡是同一株粘缘果树衍生出来的盆栽,其所有者们之间可以克服任何空间障碍和禁制,随时随地进行交流。” 魅羽和境初对视了一眼。“那吃了果子的人呢?” “凡是吃过果子的人之间,今生会有割不断的缘分,说不准在将来的某时莫刻就会不期而遇。” 缘分?魅羽想起在灵宝那里的遭遇,她宁愿跟夭兹人有缘也不想和他有任何关联。又想起王母,怪不得她和王母一见投缘、推心置腹,莫非也有金桔起的作用? 只是这么特别的东西灵宝怎么会由着她吃呢?啊,是了,灵宝当时认定她必死无疑。但若是万一没死,吃了这玩意儿将来迟早还会落回他手里。 “反正有缘,”兮远不无戏谑地说,“那你俩就刚好借机去天尊家走一趟吧?” 此话正中魅羽下怀。她同境初又对视一眼,说:“既然娘娘有可能在那里,总得去看看。只不过若是天尊故意隐瞒,我们就算去了也见不到人。” 兮远摇摇头,“未必。他忍了这么些年,这次也不知为何突然出手,应当清楚迟早会怀疑到他身上。我有种预感,他可能不想再忍下去了,搞不好正等着你们大家去找他呢。”说到这里站起身。 “把姐妹们都带上,叫天庭派天官护送你们过去。他应该不会把你们怎么样。” ****** 由于鹰裘接下来要留在前庭地,铮引便另派船只送境初和七姐妹去天庭。陇艮见有这么好玩儿的事怎么能错过?况且有爱寻他开心的姐妹们替他求情,境初便把他也带上了。 来到天庭,姐妹几个之前同玉帝和嫦娥闹得不欢而散,便没去面见玉帝,而是差天官前去禀报。玉帝自然准奏,派几个天官护送七姐妹前往第十九层地狱。 等船的时候,境初小声对魅羽说:“不如你现在溜去瑶池洗个澡?” 魅羽没料到他还惦记着那件事呢,脸一红。“娘娘失踪,生死未卜,我跑去她寝宫里洗澡。这要是传出去,我的名声还能要吗?” 他现出惊讶的样子,“你还要名声?” “什么?”她瞪眼。 他叹了口气,摆了下手。“自从认识你以来,每天都像坐过山车。谁知道找完灵宝又会出什么事?夜长梦多啊。” 这话她同意,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先别管这些,你记住了,”她压低声音,“灵宝那个刺头,肯定不会轻易放人。我们要先想办法留在他家里,再找机会去寻那个软体罗盘。” 事实上,这只是她此去的目的之一。还有一个目的是让灵宝想办法救铮引。虽然灵宝对她一直是置之死地而后快,但她此刻手里捏着个筹码,自认为可以和他谈这个条件。不过这第二件事就不和境初说了。 ****** 船还是上次从夜摩天接七姐妹来天庭的那艘宝船。上船后,魅羽同抱着小川的大师姐坐在窗边,境初和陇艮坐在最前排。小川望着空中各式各样的云彩,时不时伸出小胖手指着说:“狗……馒头……袜叽……” 玩了会儿,又烦躁起来,指着前排的境初踢腿儿。魅羽便把他抱起来,走到前排交给境初。 话说这小家伙为何这么喜欢境初呢?先前他不喜铮引,魅羽还以为是吃醋。事实上,她心底隐隐约约有个猜测,但她一直不愿去想。 “师姐,”她回来后坐定,轻声冲大师姐说,“若是娘娘这次铁了心,不打算回天庭了,那咱们七姐妹也趁机树倒猢狲散。我看你干脆就削发为尼,也到蓝菁寺出家去。虽然他们寺里目前还未有过女僧,也没有在那儿生孩子的,但既然是堪布的人,谁有那胆子说三道——” 魅羽的话打住了,因为大师姐望过来的神色十分不善。 “小妮子,你要知道,你那张脸皮便是连南方增长天王手中的宝剑都刺不穿。你以为各个都和你一样?” 一番折腾,船进入十九层地狱的空中时,已是第二天早上。原本在轻言细语的众人望着窗外都屏住了呼吸。按说天庭里的人都住在仙境,然而此刻脚下的这片大地比仙境还要不可思议,更像梦境或者幻境。之前魅羽曾附体启娅来过这里几回,但每次都是在地面上做局部观察,并未见过此处的全貌。 只见东侧的大地上共有七个大湖,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每个湖的水都是不同的颜色,红湖如琥珀,蓝湖如宝石,绿湖如原野……有些湖岸边的沙滩是名副其实的“金沙滩”,在阳光下闪烁得让人不敢直视。建筑物多临水而建,有的高耸入云好观赏风景,有的低矮没入各色的植被中亲近自然。或雕梁画栋古道回廊,或宏伟大气玉瓦紫墙。 飞过湖区是高山和峡谷,山上曲径通幽,谷中鸢飞鹤立。水墨画般的石山紧挨着万紫千红的果树山,千年不化的雪山一侧是翻滚的岩浆谷。真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尽显神权高位之人的任性和对上天的藐视。 船停在一处开阔的草地上,能看到不远处半山腰上那座白色大理石砌成的殿宇。魅羽记得那座殿宇,记得那些尖顶拱门和泛着碧波色泽的门窗。除了那座大殿,山上还零散地建了些庙宇和民居,应当都是灵宝的领地。 在草地与小山之间是个正在逐渐热闹起来的集市。总共十来条街的样子,都是店铺和行人。宝船虽是来自天庭,可也不敢擅自降落到天尊的院子里。一众人下船后,步行穿过集市朝山门口走去。 “挺会生活的嘛,”陇艮一边东看西看,一边冲七姐妹说,“既享受了美景,还方便,想买啥就买啥。可惜我没这儿的钱。” “你想买什么,呆瓜?”兰馨问。 “买个麻袋。” “买麻袋做啥?” 陇艮瞅了眼走在前方的境初,压低声音道:“去沙滩上装一袋金子。回头倒卖了就退休,不用再看老板的脸色。” 一众姐妹都捂嘴而笑。 ****** 快要走出集市时,前方的山门处出来七八个年轻道士和道姑。魅羽扫了眼,正是不久前在天荫节上见过的那伙人,估计是下山来吃早餐的。早有天官走上前,冲这些天尊高徒行礼,说明来意。魅羽故意落后几步,藏在众人身后。给那些人看到她,原本简单的事也会变复杂。 “呵,真是可笑,”是育鹏的声音,“娘娘在她卧房里不见了人,你们跑到天尊这里来做什么?他老人家虽然神通广大,可也不会大变活人呀。” 其他人都笑了,只有无涧肃容说道:“师兄,不可对仙官们无理……诸位仙官,我们只是天尊的小徒,管不得他老人家的私事。还请仙官们移步去正门,自会有人入内通报。” 魅羽听了心道,无涧和钱筠谁更适合做玉帝接班人不好说,不过比你们其余的这些崽子要靠谱得多。 正想着,忽觉后背一阵寒意。倒不是有人暗算什么的,而是类似猎物落入猛兽视野内的那种直觉。转身后望,见灵宝一身象牙色休闲道袍,正从集市的深处朝这边走来。 毋庸置疑,在他们这伙人的飞船进入十九层地狱的那一刹那,灵宝应当就知道都有谁来了。然而此刻却不紧不慢,先在一个炸油条的摊子前驻足,问:“油是不是今早才换的?” “哎呀,是天尊您老人家!”摊主受宠若惊地说,“天尊怎么亲自下山来买食物?是是,当然是新鲜的油。敢糊弄谁也不敢糊弄您老啊。” “你给我包四两,”灵宝说着,从怀里取钱出来。 买完油条,又继续朝这边走来。魅羽的同行们大部分是有修为之人,一个个早已闻声转身,朝后方望去。灵宝今天的气色相当不错,但并非平日那种仙风道骨的气质。有种由内到外的喜庆,常见于家里有人升官或添了子孙的长辈脸上。 灵宝来到众人近前,天官们、七姐妹们,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的徒弟们都齐齐向他行礼,连魅羽都不例外。灵宝只是微微颔首,扫了众人一眼。望向魅羽的目光是很复杂的,既有她预期的憎恶,又还掺着些别的东西。而望见境初时,轻哼了一声。 “你们先进山吧,”他冲天官和七姐妹们说。 言毕,自己却走向旁边一家花店,站在门口冲里面问:“老板娘,今天有什么好花推荐?” “哎呀天尊您老又来了!”五六十岁的胖老板娘像只燕子一样飞奔出来。“不知天尊今儿个想买束什么寓意的花?” 灵宝想了想。“有没有表示——你好美丽、你好年轻的品种?” 一旁的几拨人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惊掉了下巴。 第138章 老房子着火 由于王母刚起床,还未梳洗,天官们被安排在前院客厅里等候。一个年长的天官坐下后,在自己周围设了个不透明的结界,不知道在里面做什么。境初猜,可能是用类似远程通讯的法术在和玉帝那边汇报情况。 七姐妹本就是娘娘身边的人,主动要进去伺候。娘娘还说想念小川了,也被大师姐抱着随灵宝一同入内。从不把自己当外人的陇艮要跟着进去,被境初拽住了。 “混小子,你觉得自己皮糙肉厚是吗?”境初把他按到椅子里坐下,“据说天尊光法器就装了几个仓库,你是不是想亲身试试?” “有美白嫩肤的,就试试,”陇艮嬉皮笑脸地说。 此刻厅里除了境初二人和几个天官,还有刚才那几个道士道姑。几人围着无涧低声商量了几句便离开了。然而没过多久又折回,还添了几个人。清早上街穿的休闲道袍已被换成练功服,个个腰系佩剑,精神抖擞,一副静候大敌前来的模样。 境初坐定后,暗暗打量着在大厅另一端正襟危坐的无涧。之前在天荫节上,这个其貌不扬的小道士亮出的修为比同辈人高不少。今天看来,接人待物也算得上成熟稳重。听说他和魅羽的前未婚夫乾筠是下一任玉帝候选人。 然而最终鹿死谁手,境初暗想,可能还得看这次的事件如何了结。灵宝自己的资历也许能和玉帝抗衡,但他若是一意孤行惹怒天庭众仙,谁还支持他的徒弟做接班人?真是那样的话,未免可惜了无涧的才能。 转念一想,倘若乾筠成了下一任玉帝,那魅羽原本也可以做王母的,不是吗?自己岂非和灵宝一样,算是把玉帝的老婆给抢了过来?想到这里,不禁莞尔。 ******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娘娘传众人去后院。穿过几条迂回曲折的走廊,众人眼前骤然开阔。不对吧,这是后院吗? 灵宝的宅院应当是在半山腰上,可这后院分明是建在湖边。一望无际的湖上看不到任何人迹,不必担心隐私。蓝绿色的水很清,有细小的波浪朝这边层层叠叠、一刻不停地涌过来,时不时留下几个外形奇特的贝壳。不用问,肯定是灵宝施的什么法术,这湖除了他的宅中人,估计谁都找不到。 此刻王母和灵宝坐在石桌旁吃早饭。境初不懂这边的装束,只觉王母头上的发髻和一身浅黄色绣着蝴蝶的纱裙让她看起来像刚出阁的小媳妇。魅羽同四个姐妹坐在另一张石桌旁,大师姐和紫衣仙女谧慈带着小川在一旁的湖边捡贝壳玩沙子。陇艮见状,立即跑过去加入他们的行列。 “参见娘娘,”境初随天官和道士们齐齐朝王母行礼。 “免礼,”王母用衣袖遮住口,这一笑可真是千娇百媚、闭月羞花。等众人直起身,冲天官们说:“这次我不辞而别,害众卿大老远赶来,对不住了。” 正说着,下人已陆续搬来椅子给天官和客人们坐。道士道姑们侍立一旁。 “干嘛道歉?”灵宝望着她,脸上又是责备又是疼惜,手里拿勺子给她的碗里添了些豆腐脑。“都是些部下,拿着天庭的俸禄,跑趟腿儿有什么大不了的?” 放下勺子,眼光泛泛地扫了一圈,面上温柔之意化作讥讽。“让贫道受宠若惊的是,老朋友来的可真不少。佛国里那几个厉害角色都快凑齐了。” 是吗?境初闻言四顾。没看到有和尚啊?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后,资历较老的一位天官冲王母说:“娘娘这些年来一直为天庭和六道的安危操劳。我们大家虽心存感激,可也表现得有些习以为常了,娘娘莫要见怪。您这次外出散心,顺便拜会老友,实乃人之常情。” 顿了顿又说:“我等此次前来并非要败娘娘雅兴,只是陛下同娘娘伉俪情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深恐娘娘独自在外有何差池。不知娘娘接下来作何打算,让微臣们也好聊尽薄力?” 灵宝哼了声,“陛下既然如此挂念,怎么不亲自来?” 天官不敢隐瞒。“回天尊,陛下正在路上。” “他来也没用。自己做下的那些荒唐事,总得承担后果。你们回去吧,娘娘留在这儿不走了。” 几个天官交换了下眼色,迟疑地望着王母。 荒唐事……境初琢磨,看来那天晚上真的发生了些什么。突觉腿上一紧,低头见小川正在揪自己的裤子。于是俯身,将他抱起,搁到自己腿上。 “我是打算在这里住一阵子,”王母温和却又坚决地说,“之后如何,要看陛下的态度。你们的心意我领了,都回去吧。” “娘娘,让我们留下吧,”大师姐和谧慈从湖边回来,边说边坐下,“您身边总得有人使唤。” 灵宝闻言望向魅羽,目光如剑。“丫鬟我有,就怕有些人在这儿不老实。” “这里什么都好,”王母说,“就是有点儿冷清。” “娘娘所言极是,”灵宝的神色温和下来,冲几个姐妹说:“你们可以留下,不过我这里不养闲人。以后每三天排一支新舞,给娘娘解闷。” “啊?”几个姐妹看似要抗议,不过还是忍下了。 好啊,境初偷着乐。他没意见,他还没看过魅羽跳舞。那次她和特种兵在什碧湖旁的街舞不算。“娘娘,天尊,我能否也留下?” “那敢情好,”王母说,“境初也不是外人。见多识广,还能帮着排舞。” 境初和魅羽本就是王母一手撮合的。现在管他直呼姓名不提爵位,显然是当做自己人了。 灵宝则眯起眼睛盯着他。目光有些复杂,里面有让境初看不懂的东西。 “我会画画,”境初早就想好了,“擅长人物肖像。” 这个理由,他相信灵宝拒绝不了。快乐的时光容易过,谁不想保留些回忆?或许灵宝有类似照相机的法器,但那和画画是不同的。艺术不仅是对现实的记录,同时还是一种诠释。当然,公平来说,好的摄影也算种再创造。 “也好,”灵宝点了下头,“不过我一向不喜欢那些反客为主的。谁要是在这里整蛊作怪,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言毕,神色严峻起来,望着远处的天空。“来得可真不慢。” ****** 境初随众人转身,见后方天空中一片金光灿烂。一柄巨大的黄罗伞之下,身着黄袍、气宇轩昂、玉树临风的中年男子自然是玉帝无疑。 玉帝身后有几个仙女仙仆驾着辆空着的玉辇,境初见过,是王母的座驾。再后方远远跟着四大天王和四五十个天兵,虽然出于礼貌没有上得近前,但天兵天将们往那儿一站,威慑力还是不可小觑。 无涧见状,冲师兄弟们使了个眼色,十几个道士道姑们立刻排成两排站到灵宝和王母身后,手握剑柄。小道士们虽然人数上落了下风,气势可丝毫不让。况且这里是灵宝的地盘,还指不定有多少修为高超的大道士老道士们遍布四周呢。 “呵呵,师兄别来无恙?” 玉帝倒是没有兴师问罪之色,便如访友般神情愉快,从云端落到院中。境初暼了他一眼,看到他那修剪齐整的胡须和光滑紧致的面容,就在心里叹了句——烂泥扶不上墙。 他知道玉帝一向很注重自己的外貌。可这时候他如果要的是老婆,就该表现得面容憔悴、胡子拉碴才对。你老婆落到老情人手中好几天,你还有心思在那里不紧不慢地梳妆打扮,可以说人还没到就注定了失败。 果然,王母把脸扭到一边,看都不看他一眼。灵宝自然更没有理由对他假以辞色,一边为王母添茶,一边冷冷地说:“我这院子是装了门的,只有宵小之辈才会从天而降。” 玉帝讨了个没趣,收起笑容。“偷鸡摸狗,已是触犯王法。把人家老婆搬去自己家里,又该当何罪?” 灵宝砰地一声把茶壶放回桌上,转身朝玉帝怒目而视。“这偷走别人老婆的到底是谁,今日当着众人之面,你我也该有个说法了吧?” “天尊此话怎讲?”玉帝已经不称呼灵宝为师兄了。“我夫妻二人情投意合,先是私定终身,后明媒正娶,哪来偷你的一说?” 灵宝还未答话,王母蹭地站了起来,指着丈夫说:“你还打算骗我多久?你寿宴那晚我特意为你准备了大梵天人进贡的醉仙酒,本是想让你尽兴的。谁知你多喝了几杯,夜里说梦话把什么都吐出来了。” 说梦话?境初寻思,以玉帝这样的修为,夜里不至于会说梦话吧?否则这俩夫妻这么多世纪一起生活,有什么秘密也不至于现在才吐出来。看来这个什么醉仙酒当真非同小可。 “呜——”怀里的小川突然伸出胳膊,指向一边。境初定睛朝湖边望去,见沙滩上有个什么东西停在那里。刚才还没有呢,多半是个活物。此物是躬着身子站在那里,若是平展开来,大概有汽车方向盘那么大。 他扭头望向魅羽,对方也冲他使了个眼色。他记得曾问过她那个软体罗盘的事,魅羽说罗盘很寂寞,最喜欢看男欢女爱。现在眼前这三人争风吃醋如此热闹,罗盘定是闻风而至。嗯,原来罗盘就在这个湖中。他俩可怎么想办法,找没人的时候把它弄上来呢? 这时灵宝也站起身。“当年原本是我和菁儿相爱在先。后来我要随曜武智去异世,当时菁儿碰巧不在,我让你替我和她说,你说什么了?” 玉帝脸色煞白。灵宝话虽未说完,众人已能猜出个大致。 “你不仅没说实话,还把牵引石拿给她看,让她相信六道中已再无我这个人。那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我被仇家给形神俱灭了。等两年后我从异世归来,她已经成了你的人,随你去天庭任职了。” 灵宝气得微微颤抖。“当时我还不知是你从中捣的鬼,只想着去天庭找你二人问个明白。大哥和三弟硬把我拦下,说天庭先前一直是佛国在管理,好不容易出了个道门的头儿,我俩要是打起来白给人看笑话。”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境初心想。这么说来,灵宝后来精神失常,专以拆散同行们的姻缘为乐,也算情有可原了。 ****** 到了此刻,玉帝的面色反倒平静下来。“我承认当年的做法有些不光彩。不过那时你们并未定亲,青年男女为情爱各使手段,也是司空见惯吧?不客气地说,她不过是认识你在先。要是先认识了我,哼哼。” 言下之意,还能有你什么事儿?玉帝说着,捋了捋自己秀美的胡须。果然,境初想,这家伙对自己的颜值真是相当自信。 “先认识你又如何?”灵宝沉声朝玉帝走近几步,几乎和他面贴面、胸对胸。“绣花枕头一个,也就骗骗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你说谁是绣花枕头?” 玉帝话音未落,从他脚底的地面突然涌出一股炽热的岩浆,朝四周蔓延开来。在座的大都是修为高深之人,站着的双脚立即离地三尺,停在半空,坐着的连人带椅浮起来。境初赶紧抬起双脚,怀里抱紧小川。还好灵宝的家具也都非等闲之物,椅子腿并未被融掉。都说看热闹不嫌事大。放到仙家,可是一不小心就成残废呢。 灵宝也不是吃素的,脚底倏倏冒出一团浓密的白气,瞬间就把岩浆凝固在地。 “说你是绣花枕头抬举你了,”他冲玉帝道,“越长越丑。” 玉帝哼了一声,后退两步结束僵持状态。“无论如何,我二人后来毕竟结为夫妻。你为何还送嫦娥过来勾引我,破坏我夫妇感情?” “哈,”王母干笑一声,“不知羞耻。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为何不能抵制诱惑?” “我……”玉帝一脸委屈之色,“寻常人家的男人都有三妻四妾,帝王将相就更不用说了。我为了照顾你的感受,都没把她娶进门儿。况且你们二人……” 他指指王母,又指指灵宝。“别以为我不知道那盆金桔是干什么的!我夺人妻子是卑鄙,你俩常年私通——” “谁私通了?”王母打断他的话,“那盆金桔是他托人送来的无疑,我一直以来只道是盆普通的仙花,从未和他通过话。那晚我听了你的梦话,坐在床边哭,这才头一次听到他的回音——” “那就是说,他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偷听你卧房的动静?你、我……”玉帝刚刚平复的面色又涨得通红。 也就是说你俩闺房里那点儿事人家都听到了。境初忍住笑,知道自己这么想很不厚道。 王母坐回椅子里,长长地呼了口气。“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也没必要再提了。眼下你若还想我回去,广寒宫那个人必须先离开。” “这……”玉帝面露难色,“何必要做得这般绝情?你这么些年固然为我奉献了青春,她又何尝不是——” “没人逼你绝情,”王母像是早就料到了丈夫会是这般反应。“所以我才要离开,把自己丈夫让出来,连同我的后位也一并让给她来坐。” “唉!”玉帝一拍大腿,“阿菁,这又何必呢?我、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不是那种喜新厌旧之人。我是真的一般无二地同样喜欢你们两个人啊!” “哈哈哈哈……”王母仰天大笑。看了眼灵宝,随后一字一顿地冲丈夫说:“那我也告诉你,听清楚了——我也是一般无二地同样喜欢你们两个人,哈哈哈哈……” 玉帝的脸由红转绿,像是无计可施,开始在场间走来走去。众人的目光都随着他左摇右晃。而灵宝已不再理他,同王母一同坐在桌旁,给她倒掉冷了的茶水,又添了热茶。 “行,”玉帝最终下定决心地说,“你既然铁了心,我也不勉强你。不过我告诉你,我早就找到解决办法了,再过几天就会成功。到时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你那时就会知道,你丈夫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可在这之前,你、你在这儿可不能和他……” 玉帝指指妻子,又指指灵宝。“你可是有夫之妇!”他的意思很明显。 “你不也是有妇之夫吗?”魅羽忍不住了,跳起来。“许你这么多年来在娘娘身边搞三搞四,还舔着个脸自诩重情义?真正重情义的是娘娘好不好?换成我,先一刀下去阉了你,再一刀划破嫦娥的脸,让你们这对苦命鸳鸯永世做夫妻,不许离!” 境初听到这里打了个冷颤,同时又想笑。魅羽这套理论放到空处天不稀奇,在这种旧世界里未免骇人听闻了。 “你、你们好……”玉帝已经气得抖若筛糠。“等着,我会回来。” 说完也不再看众人一眼,腾空而起,驾着祥云朝来路飞去。灵宝则皱起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陷入深思。 ****** 不管玉帝所谓的解决方案是什么,反正那不是境初所关心的。陇艮随天官们离去后,七姐妹和小川被安排住到偏院,给境初在外院找了间屋住下。境初曾留意了下,只要是在大院里面,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到湖水声,并闻到湿湿的空气。一旦出了院墙,就只有山。 接下来的两天,他白天帮七姐妹排练歌舞,间或给玉帝王母画像。夜里魅羽会溜到他屋子里,二人站在敞开的窗户边故作亲热——当然境初是假戏真做——希望能把罗盘给引上来。 “我们做这些,灵宝应该知道吧?”境初有些心虚地问。 “当然知道,”魅羽挤挤眼睛,“不用担心,我有办法应付他。” 结果罗盘一直都不肯出现。据魅羽分析,自从灵宝招了那三个学徒班后,里面年轻道士道姑一对对的,这小家伙现在见得多了,不怎么稀罕了。只有类似玉帝灵宝为女人起冲突那种级别的场景才能引它出来了。 这可怎么办呢?境初暗暗心急。他这次出门特意把枯玉禅带在了身上。可若是不知道儿子的具体所在或者和什么人在一起,无所有处天那么大,根本无从找起。 到了第三天上午,他照旧让人搬了桌椅坐在山中某处平地上,看七姐妹们跳舞。先前表演过一次,今天得开始准备第二支新舞了。境初看了一会儿,叫停。 “丫头们的水平都还不错,”他从旁边的小桌上端起茶来喝了口,说。现在和七姐妹混熟了,说话也随便起来。姐妹们则管他叫姑爷。“不过老是唱唱跳跳没啥新意。不如,我教你们歌剧。” “什么是歌剧啊,姑爷?”橙衣仙女禾嫣问。 “歌剧也有唱歌跳舞的成分在内,但主要目的是讲一个故事,由不同人分演不同角色。” “类似唱戏吗?”魅羽问。 “有那么点儿意思,不过得拔很多高音。” “那现在就开始吧。” “唱歌剧的服装得重新置备,风格不同。类似、类似……”境初想了想,“这么说吧,就是要大蓬蓬裙,卷毛发,有点像母鸡。” “母鸡……”七姐妹眨着眼寻思。 境初当下派人先去山下集市里买几把羽毛扇,随后同几人讲了下剧情。基本上就是某歌舞坊里的七个舞女,如何自强不息通过读书实现再就业的故事。大半天下来,诸女一个个扯着嗓子“啊、啊——”地大叫,引得附近习武的道士们一个个过来围观。 “注意你的人设,”境初指着魅羽说,“胸再挺一些。” 魅羽挺胸。 “屁股再撅一些。” 向后撅。 他摇摇头。“总之还是不够风尘……” ****** 当晚,境初又在房里等魅羽。不料天尊派人来叫他过去。 换了身正式些的长袍,境初便跟来人去到书房。进屋后看到灵宝坐在那里,心道还好换了衣服,灵宝穿得也比较正式。这几日歌舞绘画时二人照过不少次面,或许是因为有其他人在场,灵宝都没怎么理他。而此刻的灵宝却是一副严肃待客的样子,请他坐下,并让小童上茶。 等了一会儿,不见灵宝开口,境初只得先问:“不知天尊唤在下前来,有何指教?” “应当是贫道问,不知佛陀前来敝处,有何指教?” 境初愣了,四处忘了一眼。“天尊是在跟我说话?认错人了吧。” “你不知道?”灵宝疑惑地望着他。“严格说来,你目前只有四个魂,确实不能算佛。不过,你真不知道自己是谁?那天你师父和师兄也在场,这你知道吗?” 最后那句话境初没留意。“我就是我,”他有些不耐烦地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四个魂,只知道离佛陀的境界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就算此刻出家,也得再修个十几辈子才有可能。” 灵宝不以为然地笑了下。“你若不是陌岩,那丫头又怎么会和你在一起?当年我们道门可是把手中最好的牌都打出来了。连当下一任王母的承诺,都没能把她从陌岩身边拉走。你以为自己一个没什么修为的凡世男子,凭什么入得了她的法眼?” 境初觉得自己的心在逐渐沉入深渊。果然,她不爱他。曾经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却不过只是别人的替身。 第139章 休妻 然而境初还未死心。“我想你们搞错了。我比陌岩年龄还大,怎么会是他的转世?” 灵宝抬起右手,虚虚地朝书房四壁抹了抹。原本白净宽敞的房间里摆满了书籍、笔纸、玉器和丹药瓶,在他一抹之下都消失了。境初发现自己和灵宝坐在户外的夜色中,连同他俩就座的椅子也一并带了来。旁边是栋木屋,屋里灯火通明,不时有各种各样的鸟儿进进出出。 “我说的不是龙螈寺那个和尚,是陌岩佛陀,你是他的分身之一。他三十多年前下凡渡劫的时候,两个魂给了你,三个魂化作少光天大皇子……不对,这是他的这一世。在这之前,他还有过短暂的一世,是他师父燃灯亲手把他杀了。” 灵宝放下手,木屋和夜色消失了,二人又回到书房里来。 燃灯佛为何要亲手杀自己的徒弟?这点境初想不通。等等,莫非那次他在空处天魅羽的公寓里初学打坐的时候,所经历的片段便是前世在佛国的记忆? 他记得自己当时是在一个年轻僧人的身体里,一个年老但帅气无比的老和尚同他有过一番对话,说的是由他来保存曜武智的阿赖耶识。还说宿主和外来的阿赖耶识如果一同死过一次,第二世就容易和平相处。 “怎么,记起来了?”灵宝盯着他问。 “我还是那句话,他是他,我是我。” 灵宝嗤笑一声。“本以为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后会很兴奋。你俩修为虽相差甚远,那份傲气倒是一般无二。” 境初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了。“天尊叫在下来,还有别的事吗?” “也没什么事,就是随便聊聊。听说你在空处天有个什么特种部队,专门对付异世人的?” “是。不过并非一定要与他们为敌。异世正在经历解体的危机,他们也是逼不得已来骚扰我们。希望能尽快找到解决办法,还六道安宁。” 希望说明书对百石和瀚泽有用。 灵宝摇了摇头,眼睛望向很远的地方。“六道就快有大麻烦了,眼前这些都是小打小闹。” 什么?境初想起和夭兹人、高维人的那些冲突和战争,这还叫小打小闹? “我这次奉大哥之命,收了这么多徒弟,外人只道是为了振兴道门。实则当年曜武智菩萨还在的时候,就警告过我们,说几个高阶天界中有些势力为了自己的利益,早就想彻底颠覆六道这个系统。现在看来,他和我大哥都是有远见的。佛门这些年乱象丛生,指望他们六道就危险了。都说我是个疯子,到头来还不得靠我这个疯子来保护你们?” “天尊指的敌人是无所有处天人吗?” “哦,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我同魅羽也只是道听途说了一些末节。” 灵宝听他提起魅羽,问:“你和那丫头此行来我这里,不仅仅是为了王母吧?还有什么目的?” “想找湖中那个软体罗盘,问我儿子的下落。”境初没有隐瞒。在灵宝这种通天晓地、一眼能看尽别人三生三世的神面前,说谎是不明智的。 灵宝点了点头。“找罗盘问事情要看缘分和你们自己的能耐,我不阻止也不会帮忙。不过我总觉得,那丫头还有别的小算盘。” 倘若灵宝这话是一刻钟之前说的,境初定会不以为然。他一直认为他和魅羽是坦承相待、毫无保留的,至少他自己是这么做的。现在看来,她不知还有多少事瞒着他。想到这里,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撞着,酸疼酸疼的。站起身冲灵宝行了个礼,告辞。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失态。 “你的资质相当不错,”走到门口时,他听灵宝在背后惋惜地说,“可惜已入了佛门,否则……” 境初站住了。否则什么?该不会是说想收他为徒吧? 在今天之前,他虽对修道有兴趣,却从未想过要拜师出家,无论佛道。他是个幸运儿,从小各方面天分极佳又衣食无忧。虽然父母早亡,但有疼他的外婆在,基本上没受过什么苦。他的当务之急是找回失散的儿子,再和心上人生个孩子,那这一世对他来说就很完美了。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他突然很想修行,他要证明他不比那个人差。既然都是同一个佛陀分出来的,凭啥他就要做“次等”的那个?而若要修道,还有比拜道教三清为师更可遇不可求的吗? 于是转过身来,冲灵宝犹疑地说:“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不能撇了他们自己修行。” 灵宝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你真的会考虑做我徒弟?修道并不一定要离家,出家有出家的修法,在家有在家的修法。一年能有三个月来我这里就足够了。不过,”他咯咯地笑了两声,“你师父和师兄若是知道了,会气死的。” 其实境初也明白,佛道二家多少年来一直在暗暗较劲儿。倘若燃灯古佛的徒弟、释迦牟尼的师弟在下凡渡劫时转投了道门,传出去一定很给道门长脸吧?灵宝眼下虽急需用人,但收自己为徒保不准也是想故意恶心佛门一下。 然而那又如何呢?景萧长老应当也是一早知道他的底细了。既然没人对他说实话,也没人问过他的意见,他对佛门又有什么承诺可言?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踏入寺庙一步。 “我没有师父和师兄,”他边说边冲灵宝行了个礼。“天尊,等我找到儿子,就回来向您老人家拜师。” ****** 出了书房,在静静的夜色中走回住处。见魅羽坐在门口台阶上等他,看样子都快睡着了。他绕过她,一声不吭地打开房门,走进屋去。 “哎,你刚才去哪儿了?”她跃起,跟着进了屋。“我刚才想到个主意,咱们一会儿试试,看能不能把罗盘……咦,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把她轰出去,一个人静静。 她盯着他,借着屋里的灯光打量他。这丫头平日里不是叽叽喳喳就是大吼大叫,但其实是个聪明伶俐又十分擅长与人交往的人,对别人的情绪和形势的把握很少有失误的时候。此刻见他状况不对,也不追问,只是小鸟依人地靠在他身边,低头用手指摆弄着发梢。 境初的心登时有些软了。然而想起自己从头到尾和傻瓜一样被人愚弄,又气不打一处来。“你给我抬起头来。” 她听话地抬起头望着他。哎呦呦,瞧这对眼睛,就像旁边整湖的水被装进去了一样。每眨一下眼,他似乎能听到浪拍岸边的声音。想起那次在前庭地的蜾蠃舰上,她同雨神学过什么从天上取水的法数,多半是使到眼睛上了。装,继续装! “你和我在一起,就是因为陌岩死后有两个魂转到我身上了,是吗?”他沉声问。 “等等,”她伸出一只手来挡在他面前,脸上一副迷茫之色。“让我想想啊。陌岩……这个名字怎么听着有点耳熟呢?” “少跟我来这套,”他把她的手按下。“你认识他的时候,我已经三十好几了。我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明白吗?你找错人了。” “谁也没说你们这辈子一样啊。”忽闪、忽闪。“哦,你刚才是去见灵宝了吧?他其实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你和陌岩在佛国的时候是同一个人,这总没错吧?那时候我是佛国的一只鸟,已经和你俩私定终身了。你估摸着你跑得了吗?” “有这种事?”他心里迟疑起来,神色依然冷峻。方才灵宝展示给他看的那栋木屋,应当就是陌岩佛陀在佛国的住处。确实有很多鸟在飞来飞去,也不知在做什么。不过,佛陀有可能看上只鸟吗? “你还记得上次在画展上看到的那只小红鸟吗?那就是你在佛国时画的我。不信你去问灵宝,他一眼就能看到我上辈子长什么样儿。” 说着,又往他身上靠了靠。他的胳膊被她柔软的胸触碰到,有些发麻。连色诱都使上了?他一边暗暗骂她,一边又有些受用。 “之前我跟陌岩在一起的时候就奇怪了,”她接着说,“别人都说他完美,我却老觉着缺了点什么,还是样至关重要的东西。当时也想不明白,现在知道了——不会画画!”说到这里她一拍大腿。 油嘴滑舌,真是没一句真话。他想告诉她,他比她大十几岁,一眼就能看穿她这个小丫头的那些伎俩。 然而为什么假话又偏偏这么好听呢?如果她愿意骗他一辈子,他也愿意被她骗,又有何不可?别人管得着吗? “什么叫缘定三生?”她此刻的神态颇似个说书先生。“你看看啊,之前在天庭的时候,小川为啥会把袜子扔到你茶杯里?蟠桃会上那么多人,仙花为啥专砸你脑袋?你头很大吗?七个姐妹中,王母为啥专挑我来接待你这个嫖客?” 嗯?这叫什么话? “所以说啊,缘定三生啊大哥,你跑不了的。”她用手背敲了两下他的胸膛,神态又由说书先生变成街边小混混。“给姑奶奶看上的人,还想跑?这辈子就这样了,认命吧!” 好吧,他认命了。她还年轻,他们还有时间。遂一手扳住她肩膀,另只手狠狠地扯了下她的脸蛋儿,下手不重也不轻。“一个小丫头,怎么那么贫嘴?” 捏完脸蛋又用手指去弹她的额头。 ****** 不料魅羽被他一弹之下连退几步,噗通坐到地上,随后开始呜咽。“你打我,你居然为了别的女人打我……” 境初愣了。这是怎么回事儿?不要说他刚刚只是闹着玩儿,就是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也别想伤她分毫啊。 眼角见窗沿上有东西晃了下。窗户一直是开着的,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家伙,在探头探脑地往里看。是那个软体罗盘。 想了想,明白了。这个罗盘已经见惯了恩恩爱爱,不稀罕了,而情侣吵架估计经历得不多。魅羽有探视法,罗盘来到屋外时她应当就知道了,所以才开始做戏。 “打你怎么了?”他大喝一声走上前,作势一脚踢过去。脚刚碰到她,她就在地上连打几个滚。头上的发髻跟着散开,还呕了口晚饭出来。 这么卖力?他一边暗忖一边骂:“爷们的事你也敢管?我爱娶几个小老婆就娶几个小老婆,再多嘴多舌立刻把你休了。” 眼角看到罗盘已爬上窗沿,似乎在紧张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不用你休,”她披头散发地从地上蹦起来,啐了他一口。“我明天就改嫁。这世上比你年轻貌美又有钱的男人多着呢。比如、比如……” 她扭头四顾,像是头一回发现罗盘的存在。“就它了,我明天就嫁给它!”说着伸手往罗盘身上一指。罗盘吓得打了个激灵,僵住了。 “贱妇!我、我劈死你!”境初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像是在找刀。 魅羽哇地一声大嚎起来。“不用你动手,我现在就撞死算了。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说完就朝对面一面墙冲过去。境初只听砰地一声,随后见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哎,你不是真死了吧?” 这话既是做戏,又透着真实的担忧。走过去把她拉起来,一探鼻息,没有!不至于真有事吧?把房子撞塌了她也不应该会晕啊。 无意间瞥见她右手的拇指和小指紧扣在一起,是特种部队表示一切安好的手势,这才松了口气。此时罗盘已从窗台上跳下来,立在他身边一同查看。 “你可别有事啊,”境初哭道,“儿子还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无从寻找。你要是再死了,我一个人怎么过啊……” “你儿子在无所有处天蜂巢四十二区,”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 第二天是十九层地狱的节日。上午放假,道士们结伴下山,境初则抱着小川跟在七姐妹后面去逛集市。 若说魅羽先前就有点军痞样,现在回到姐妹中简直是个黑帮头头的做派。境初虽没怎么接触过无涧那些道士们,可也能看出那些人都是名门正派或显贵人家出身。估计每次下山到集市上吃饭买东西,被缺斤短两或宰了冤大头是常有的事。这帮小道士们要么无所谓要么压根儿没察觉,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 而七仙女姐妹们下山,那是一点儿亏都吃不得。开始民众们见她们个个娇滴滴的,以为也和道士们一样。等姐妹们买糖炒栗子的时候,卖主刚开始在称上做手脚就被魅羽发现了,一脚将炙热的大铁锅踢翻在地。 下午灵宝在七大湖区的红湖上租了艘大游船,带着七姐妹和一众弟子给王母接风。甲板很开阔,船起航后七姐妹在上面表演新学的歌剧。 灵宝和王母自然是坐在台下的主位。不料众人坐定后,灵宝指着身侧的空位,冲站立一旁的境初说:“境初来这儿坐吧,也不是外人。” 台上的姐妹和台下的道士们都看傻眼了。 于是境初便坐到灵宝和王母身边,表演开始。起先他还担心两位大神看不惯,很快便意识到,二人都是“文化人”,见多识广。不仅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还能恰到好处地给出建议和点评。 境初却有些心不在焉。现在知道了儿子的下落,他恨不得马上就离开,否则万一换地方了怎么办?然而今早魅羽却说她晚上还要找灵宝谈话,问她有什么事又支支吾吾。果然,她在瞒着他什么。 表演到一半时,灵宝冲兰馨说:“你演的角色是个男人吧?” “回天尊,是的。” “换我来。” 灵宝言毕走上台,也没啰嗦,扯开嗓子就啊啊地唱。以灵宝的修为,那份底气自然是没得比。一众弟子都看呆了,王母则捂着脸笑得前俯后仰。 境初看着容光焕发的灵宝,冲王母心道,娘娘您还是别回去了,在这里多开心呢?留在天尊身边,对您自己、对天尊都好。 眼光扫过台上另一端的魅羽。她呢?她也找到属于她的归宿了吗?他记得鹤琅曾和他说过,魅羽追求的很简单,就是和心爱的人同一个屋檐下而已。 境初不确定的是,那个屋檐究竟在不在自己这里。 ****** 当晚魅羽去见灵宝,便没有来找他。第二日早上,灵宝派船先送二人回天庭,那里会有特种部队的船等候。之前境初和席宾通话时,听说皇帝已联系上了无所有处天那边的政府。对方虽然不太热情,但准许空处天的人飞过去找孩子。 本来一切算是不能再顺利了,结果席宾告诉他,祖母病了。祖母一向身子骨儿硬朗,这次病得却比较严重,连床都下不了。他很希望魅羽能过去照看一下祖母,让他能放心地去外天。然而在飞往天庭的路上,他就看出她不对劲儿了。她不说,他也不问。 “我……暂时还不能和你去无所有处天,”飞船快降落时,她低头坐在那里,终于开口了。 “同铮引有关吗?”他冷冷地问。 她点点头。 上次见铮引的时候,境初听他说过什么“时日无多”的话。也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但魅羽肯定是知情的。 “所以你这次来灵宝家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我儿子的下落,是为了救心上人是吗?”他站起身,准备下船了。 “你说什么呢?”她也站起来,拦住他。“两样事情同样重要。” “同样重要……”他望着面前这个女人,曾经多么盼着能和她尽快生个孩子。他和祖母都是遇到她不久就和她推心置腹了,可她呢?对她来说,他们一家人算什么? “你是不是想说,你跟玉帝王母是一样的,也是一般无二地、同时喜欢着两个人?” “当然不是了!”她有些急了,一只手握住他的胳膊。“铮引快死了,目前只有我从灵宝那里问到了救他的方法。救活他后我就去跟你汇合,一同去找你儿子。” 他挣脱她的手。“非得你亲自去吗?为什么不能告诉神通广大的涅道,让他去想办法?” “不放心,”她低下头,然而语气坚决。“这件事不容易办,交给别人不放心。” “明白了,”他点点头。“的确不是‘同样喜欢’。在你心中,陌岩是无法取代的,铮引排第二。我算什么?一个白痴、跳梁小丑而已。他这次有难你不放心,以后呢,七老八十了呢?你应该嫁给他,这样才能保证他一生都平平安安。” “你这是抬杠!”她火了。“人命关天的事,我怎么能因为你小心眼儿就放手不理?我说了,这次之后我就会和你在空处天安家,以后再也见不到他。我不明白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我小心眼儿?我就问你,如果换成是我现在放心不下另一个女人,你会怎样?” “打死她,”她理直气壮地说。 他被气笑了。瞅了她一会儿,转身从一旁的背包中取出个布包,塞给她,然后便拎着背包朝舱门口走去。他把枯玉禅还给她了,他知道那是对她很重要的一样东西。也知道当初她勉为其难地送给他,正是因为对二人的关系没有信心。 “哎,你、你什么意思啊?”她从背后追上来,哭了。“你这是不要我了吗?” 他头也不回地下了船,朝停在另一边的船走去。 是你先不要我的,他在心里说。 第140章 弃妇归乡 魅羽将枯玉禅收入怀中,拎着包袱下了船。此刻境初的船已是远方空中的一个小点了。 “岂有此理,”她朝着飞船离去的方向泣不成声,“居然敢这么呃、呃、呃、呜——欺负本姑娘。下次见面,看我不让你这个混蛋扒层皮!先把你的头呃、呃、呜……” 此刻虽是下午,天庭在这个季节正慢慢进入极夜。天就快全黑了,风有些凉意。天庭是由一个个移动板块构成,基本上一个宫占一个版块。目前魅羽所在的板块是专门用作飞船起飞和降落的。送她前来的船离开后,空地上并没有停泊其它船只。天庭的宝船不用的时候可以缩成一尺大小。 空地的一侧有几排屋舍,另一侧站着几个手执灯笼的仙仆。大概是怕她尴尬,有的抬头望天,有的低头摆弄灯笼,没人注视她。命运真是不可预料啊。想起几天前坐船离开的时候还是一大群人,有说有笑的。哪里会想到这么快就形单影只了?她认识境初不过才四个月,这当中发生了很多事,现在想来就像一场梦一样。 又算了一下,认识铮引是一年半之前,初遇陌岩则是三年前的事了。时间过得真快,越是不想快些过的人,越是抓它不住…… 哭了一阵儿,脸上又是鼻涕又是泪。伸手入怀掏手帕,又翻了下包袱,居然没带。于是用红纱袖擦了擦眼泪,再狠狠擤了几下鼻涕。一只袖子不够用,换另一个。哭完了,心情倒轻松起来。她得振作,她魅羽是打不垮的。多想无益,集中精力先把眼前的事办完吧。 “不知大仙女还需要些什么吗?”一个年长的仙仆朝她走过来,“要船吗?”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魅羽估计王母灵宝玉帝这三人的事,早已在天庭传得人尽皆知了。照理说,她作为七仙女之一,是没理由一个人跑回天庭的。 “我迟些要去修罗,”她把沾满鼻涕的袖子藏到背后,担心人家嫌她脏,不让她上船。“可能是今晚,也可能是明天。现在得先回慈航殿办点儿事。” ****** 昨晚魅羽去见灵宝,同他描述了铮引的情况。目前有王母在灵宝身边,魅羽作为王母的亲信,灵宝自然不会把她怎样。但二人之前那么多生死过结,不可能当没发生过。所以她不是去求情,是去谈判的,而她的筹码同玉帝正在进行的那个计划有关。 “天尊,当日娘娘派我去窃听陛下和嫦娥的谈话,他是这么说的。” 遂将那日听到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灵宝听后面无表情地思索了一会儿,问:“你认为这个计划会是什么?” “不知道。但这最后一句——不想便宜了那家伙——指的多半是天尊您。也就是说,如果陛下的计划成功,那娘娘就不会和您在一起了,真是其心可诛啊!”她痛心地说,“每每想到这种可能,我就气得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有道是,苍天——” “行了行了,”灵宝打断她,看她的眼神中还是掩饰不住厌恶。“你的意思是,我帮你救那个铮引,你就帮我把陛下的计划做掉?” “不错。本姑娘别的本事没有,骗人使坏挑拨离间,嘿嘿,天尊也不是没见识过。不过天尊有没有什么能让人隐身的咒语或法器?天庭里的房屋都是防偷听的,上次还是娘娘借给我的神水。偷听毕竟容易被发现,能隐身就万无一失了。” 灵宝二话没说,打开一旁的橱柜,从里面取出个镶着珠宝的盒子,递给她。光这盒子已价值不菲了,东西自然是宝物。魅羽打开盒盖,里面是只银制蟾蜍。 “需要隐身的时候,将蟾蜍的舌头拔出便可。倘若事成,你也不必还我,算是酬劳。不过记住了,别人只是看不见你,依然能摸得着、闻得到。” 真有这么好用?魅羽心道,能让人隐身的法器用途太广了,比那个漏洞百出的摄心术要强得多。不过…… “能被陛下的灵识感知到吗?” 灵宝没有回答,脸上一副不屑的神色。魅羽知道玉帝因为从政过早,修为同灵宝这个师兄可谓相差甚远。 “至于铮引,”灵宝又说,“若是提早个一年半载,只需我施法便可。现在他同曜武智牵连太深,若是强行分开,必死无疑。唯一的办法,只能让他在不死的情况下死一次。” “天尊此话怎讲?” “六道中有个极阴之地叫通世谷,在四天王天。通世的意思就是不经过死亡和轮回,直接将下一世的命同这一世连接起来。从谷中取了湖水,喝下便可。” 灵宝说得轻描淡写,但魅羽知道肯定没这么简单。能给垂死之人续命,这要是容易办到,那六道中岂非人人都能长生不老,还修什么仙呢? “天尊果然是纳神魔于麾下,持六道于掌中,”先给他顶高帽子。“长得还那么帅……但不知这通世谷,可有何凶险之处?” 灵宝哼了一声。“丫头只需牢记——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这话什么意思?魅羽见他无意解释,心想也只能到时见步行步了。 ****** 此刻魅羽伸手入怀,将银蟾蜍取出攥在手心,走到板块边缘的一个凉亭里等着。脚下的板块在缓缓上升,天色越来越暗,不过头顶的月宫将大地照得明亮清晰。不知嫦娥是否还被关在里面?天庭里那么多神仙,估计早把大师姐设的禁制给解除了。 等踏上玉清宫的板块,魅羽表面上是朝慈航殿走去。待得四周无人,偷偷将包袱藏于路边花丛中。再将银蟾蜍的舌头拔出,隐了形,转身朝玉帝的圣帝殿走去。圣帝殿的御书房是玉帝最常待的地方,虽然此刻他不一定在那里,但总得去瞅瞅。 当圣帝殿的大门出现在前方时,魅羽灵识中忽觉头顶的空中有些异样。抬头望去,倘若不是用灵识感知,很难发现那里停着的一艘几乎是隐形的船。这艘船她曾经在少光天那个怪洞附近见过,基本可以肯定是来自无所有处天。 正想着,大门前方的空气发生了变化。怎么说呢,有点像那次在研究中心,高维生物出现前的样子。空气中有细小的雪花在闪烁,雪花散尽时便出现了一个人。此人五十来岁年纪,眼神威严而机警,鼻勾如鹰。虽然穿着旧式长袍,头发却只有两三寸长。看神态举止无疑是个文明社会来的人。 门人进去通报后,没过多久就出来了。于是魅羽蹑手蹑脚地跟在来客和门人身后,一同进了圣帝殿。这里她来过一次,上次还见过不少侍卫和仙仆。这次不知是否出于保密,愣是一路都没撞上闲杂人等。看到御书房的大门时,门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就离开了。 魅羽一琢磨,既然如此机密,这人进屋后估计立刻会把门在身后关上。于是纵身一跃至此人前方,率先飞进书房。却也不落地,屏气在半空中看端详。 玉帝先前在屋里走来走去,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看到来人急忙迎上来,让对方免礼。“怎么样,瞿先生,成了吗?” “还好未辜负陛下所托。”瞿先生从怀中取出一块方方的粉色水晶,半透明,巴掌大小,上面有几个凹凸不平的按钮。也不知是按了哪一个,屋里登时流光溢彩、绚丽非常,魅羽几乎要担心自己被照显形了。 “陛下若稍后将此物放入娘娘的瑶池中,今晚亥时到明晨卯时之间进去洗个澡便可。不过切记,此物只能使用一次。” 玉帝先是面露喜色,继而又有些为难的样子。“这……必须放入瑶池中吗?目前娘娘不在,给人看到我去她的瑶池洗澡,不知会说什么。” “陛下,此物虽暗藏玄机,但自身所含能量不多。天庭中,恐怕只有瑶池之水才能让其发挥陛下想要的效用。陛下若是畏人言,只需找个借口将瑶池众仆遣开便是。” 于是仔细将按钮的顺序讲给玉帝听,魅羽在二人头顶看了个真切。随后玉帝欣然收起水晶,瞿先生也不多啰嗦,便告辞离开了。 玉帝在书桌后坐下,先是发了一会儿愣,又取出水晶看了看。接着叫进来一个仙仆,二人一同离开圣帝殿,魅羽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到了瑶池,玉帝命所有奴仆今夜去凰符山为王母祈福。待得眼前只剩下仙仆——当然还有魅羽——时,将水晶取出,按了几下上面的按钮,随后扔入池中。瑶池的水常年冒着热气,此刻整池子的水顷刻间变成明亮的粉色,当真是仙气萦绕。 “朕要去一趟广寒宫,”玉帝冲仙仆说,“子时之前回来。记住,朕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靠近池子一步。” 待要离开,又从头上取下一支金簪,交到仙仆手中,脸上现出阴狠之色。“若有人不听劝硬闯,格杀勿论。” ****** 玉帝随即双脚离地,朝头顶的月宫飞去。仙仆手执金簪,百无聊赖地原地站了会儿,找了个石阶坐下。魅羽见离亥时还有一个多时辰,便在瑶池宫找了个角落坐下,静静地思索方才发生的事。 首先,玉帝怎么会同无所有处天的人勾结上了呢?这些人定然没安好心。是的,灵宝曾是个大变态,然而在收了那么多徒弟后,目前已成为扞卫六道的中坚力量——另一支力量要属修罗军。若是王母再次离开他,谁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来?会不会和天庭倒戈相见?也许这正是无所有处天人想要看到的结果。 其次,这个水晶仪是做什么用的呢?以她在空处天和兜率天的见闻来判断,当然不是一块普通的水晶,里面多半装了那个叫什么心……芯片的东西。总之无论这个水晶仪是做什么的,她若要破坏玉帝的计划,就得在亥时一到,抢在他之前进池子里洗个澡。不是说这玩意儿只能用一次吗?正所谓,任你奸似鬼,也得喝我的洗澡水,嘿嘿。 另外,王母曾告诉她,她和几个姐妹灵力里种的毒,只要在瑶池里洗个澡就解了。境初不是一直都想她去瑶池洗澡吗?一想到境初,心里像被刺扎了一下。哼,她现在先去解毒,然后就找别人生孩子去。连生十个,气死那家伙! 这么胡思乱想着,终于到了亥时。先是隐身飞入半空,再使了个摄心术变作玉帝的模样,缓缓落到池边。 仙仆见玉帝归来,连忙起身。魅羽问他:“刚刚可有人来过此处?” 仙仆使劲儿摇头,“回陛下,仙鸟都未飞来一只。” 魅羽点点头,“你可以回去了。”摄心术毕竟破绽多多,别给他看出什么来。等仙仆走开后,她就跳进粉色的池子中,能看到那个水晶仪还在池底发着晃动的光。 不管了,好舒服啊!瑶池的水真是让全身每根骨头、每个汗毛孔都放松下来。精神逐渐饱满,有真气在经络中畅快地游走。泡了会儿,想起头顶部还未湿水。做坏事要做到底,是不是?闭气,将自己整个人都浸入水中片刻。之后从水中一跃而出。 周身还在滴水,得赶紧走了,别给玉帝逮着。结果抬头一看,玉帝正在空中下落。魅羽心里急忙转着心思。这,若是问起来,就说自己是因为急着要解灵力里的毒才使计策进来洗澡的。只要绝口不提在圣帝殿偷听之事,玉帝又能奈她何? 不料玉帝双脚着地后,根本没有开口询问。先是愣愣地望着她,脸上满是惊恐之色,仿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接着双腿一弯跪到了地上,双手捂面。玉帝竟然哭了。 “老天爷啊!我这是做了什么孽?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这位六道绝尊此刻哭天抢地、伤心欲绝。哭到后来匍匐在地,用拳头捶打着地面。 哎呀,魅羽有些心虚了,到此刻也不清楚刚刚到底做了什么。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和之前一模一样,没啥变化呀。不过见玉帝的表现,毫无疑问已成功破坏了他的计划,对灵宝算是有所交代了。只不过才跟灵宝和解,这又跟玉帝结上仇了。怎么她净得罪些这种级别的人物?然而想到这么做是为了救铮引一命,也就心安了。 遂撇下玉帝,回到先前藏行李之处,拎起包袱朝飞船起降的那个板块飞去。 ****** 上船后魅羽是真疲了,一路迷糊到前庭地的修罗基地。当中乱七八糟做了好几个梦。梦见同境初一起去饭店吃饭,吃到一半时他把一张大饼中间挖了个洞,非要套她脖子上…… 到基地时是第二日清晨。下船后直奔统帅府,一见门里门外那么多随从就知道法王来了。心里咯噔一下。涅道通常只有在重大战役时才会出现在前线,现在赶过来,难道是因为铮引情况不妙? 此刻前厅里靠墙处跪了一溜的军医和随涅道前来的御医。估计是治不好铮引的病,正在受罚。涅道原本坐在一张桌旁,看到魅羽进来愣了一下,脸沉下来,斜着眼睛望着她。 “终于知道回来了。你男人呢?” 她低下头。“不要我了。” “我早说了吧!”涅道一掌拍在桌子上,用上等木材制成的桌子顷刻间碎成一堆烂木头。旁边马上跑过来两个士兵,将木头抱出屋。 涅道起身,走到魅羽跟前站住。“早跟你说外面的男人靠不住的,现在相信了?”顿了顿,又问:“要不要我去揍那家伙一顿?” “别,千万别!”她慌忙抬头,冲他摆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会出人命的。 他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儿。“赶紧进去吧,铮引没几天了。” 魅羽闻言连忙绕过他,朝里屋快步走去。铮引躺在床上,一旁的小桌上都是杯碗瓶罐。她只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铮引一向都很瘦,上次见时气色已经很糟。这才没过几天,此刻双目深陷,虚弱得像是随时会咽气。 “你回来了,”他说,应当是刚被涅道吵醒的。 她给他的脑后垫多了个枕头,在他床边坐下。突然回忆起那次陌岩卧病在床的情形。事后知道他是在装病,为了留住她假扮的那个大胖和尚。然而……最终他还是在她生命中消失了。 “我说,怎么突然严重了?”她故作轻松地问,“最近是不是累着了?” “你和境初分手了?”他皱眉望向她,“为什么?” 她想了想,咧嘴一笑,“性格不合。” 他的神情明显不相信她的话,不过也没有质疑。只是缓缓抬起一只手,拍了一下她的手背。 “别担心,”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那么温和,“咱们再找个好人家。到时候,法王家的门槛儿会被提亲的人踩烂的。” 说话间,窗外的太阳在渐渐升高,从窗帘缝里射进来的光线将屋子照得越来越亮。魅羽望着面前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却能清晰地感到他的世界在逐渐黯淡下去。 事实上,从认识她以来,他便一直生活在她的“背景”里。说背景,是因为他总在那里,在她需要的时候一定会出现。而在其余的时间,都被她有意无意地忽略着。因为她有自己的真命天子,她要履行自己的承诺去找那个人,这在二人初识时便已注定是无法改变的了。想想,这对他来说会是个多么令人绝望的事实。 而公平地说,得是多么幸运的女人,才能得到像铮引这样的男人的爱。她很幸运,也在一直若无其事地糟蹋这种幸运。 “说你是个幸运儿吧!”她一拍巴掌,大大咧咧地说,“我前天去见灵宝了,他已经告诉我救你命的方法了。说出来谁都不信,就在四天王天的一个山谷,而咱们刚好和四天王天有天洞相连,你说你是不是撞大运?我估摸着吧,最多两天的时间,我就能把那个什么通世湖的水跟你弄回来。然后又是活蹦乱跳的一条好汉!” 她咳咳干笑了两声,伸手想去捶他一拳又止住了,怕他被自己打死。随后才发觉,他可能压根儿没听她在说什么。自始至终他都在用那双高度近视的眼睛望着她,就像要把她此刻的样子深深印入脑海、刻到灵魂里,陪他去一个比黑夜还要黑的地方。 “是的,我真是很幸运……”他淡淡地说。 “那我现在就出发了啊,你好好养着啊。”她站起身。 “带上这个,”他说着,从枕下摸出一把秀珍弩,递给她。 她手里捧着这件既是利器又是艺术品的小玩意儿,心知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件。铮引的父亲和叔叔曾是修罗头号弓箭制作手,而铮引自己在当上前庭地统帅后,也没断下为军中制作箭弩。这不仅是劳动,也是一种自我实现,如同画画之于画家,抚琴之于琴师。 她将秀珍弩别在腰间,走到门口,又站住,回头冲他抬起一只手臂,指着他说:“记住了,不许死啊。否则、否则我反目的。” 说完,不敢再多看一眼,大踏步出了门。 ****** 魅羽离开后,铮引躺在床上,面上的神色越来越阴沉。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臂,抓起桌上的一只茶杯,啪地摔到了地上。 门外立刻有兵士冲进来,惊恐地望着他。换成是法王,就是把房子拆了大家也不会眨下眼。可铮将军一向是很温和的,连大声说话都是少有的事。 “将军,有什么事吗?” “传我令下去,全军戒严。无论敌军盟军,都不许放一个人进来。” “呃,可是……”兵士迟疑地说,“不是刚刚和空处天达成协议,要他们帮忙建兵工厂吗?” “不需要!”铮引一口鲜血涌上喉咙。“我们修罗人打仗,不用那些不识好歹的人帮忙。” “是。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让外面的医生都撤了吧。”他望着屋顶躺好,面上的神情复归于平静。 第141章 四大天王的家 其实魅羽曾暗自奇怪过,四天王天既是四大天王——东方持国天王、南方增长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的领地,为何会常年沦落为修罗与福爱天的殖民地? “所以说吧,自以为是的老爷儿们是误国又败家!” 这是她在刚去天庭不久的时候,听专职负责给瑶池里添加仙花和香料的毛姑姑说的。谣传毛姑姑的前夫是因赌博成性被她给“休”了的,所以魅羽在这句话里听到了双重意思。 “姑姑快讲讲,怎么个误国败家?”她当时一听之下就瞪大了眼睛,把毛姑姑拉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又从怀里掏出一包蜜饯,二人同吃。这种蜜饯天庭里俗称“八卦饯”,是专用作嚼舌根的时候吃来助兴的。 毛姑姑大概是见贵为七仙女、又是王母亲信的红衣仙女对她的八卦感兴趣,也来了劲儿。“话说当年四大天王领取封地的时候,这个四天王天——早些年是叫宝矿天,因为那里盛产各种矿石——算是个旱涝保收的风水宝地儿。然而这四个行伍出身的大老爷儿们既不懂治理,脾气还不好,谁的建议都听不进去。” “可不是嘛,这种男人一抓一把,”魅羽附和地说,“姑姑接着讲。” “刚一开始只知尚武,农工商学都给荒废了,搞得民怨载道、负债累累。后来想着快些把债务还清吧,然而哪行哪业也不是一两天就能从废墟里打救出来的,是不是?” “说的是,说的是。” “想继续靠卖矿维持生计,结果那些外天人也都不是善男信女。见四天王天有财政危机,联合起来压价,搞得卖矿还不如卖石头挣钱。把四个大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又不能强卖。想来想去,只好大开天门请外天的人进来,租地的租地,办厂的办厂。这么一来,财务危机倒是解决了,可没过多久民众大部分都沦为佃农和工人。资本和技术都在人家手里掐着呢,更是永世不得翻身了。” “那后来呢?” “后来虽说名义上还是四天王的领地,可大大小小的地盘都被瓜分得差不多了。大约在四千多年前,修罗突然发兵。天王们虽然在天庭掌管重兵,可那是朝廷的兵,不能挪作私用。而外天来的农场主工厂主们又是些乌合之众,只要有钱挣就行,管他是谁在收税?就这么着落到了寰焱大帝的手中。” 寰焱大帝便是涅道的父亲。魅羽听涅道提过,老皇帝临终前的那些年——当然那些年也比普通人的几辈子还长——因为身体不好,大小事宜都被涅道的皇叔崇辅把持。这才被福爱天捡了便宜,占去了四天王天一半的领地。 ****** 涅道自然是大力支持魅羽此次的行动,问她需要多少人手。换成别的江湖人士,做这种事多半会选择隐秘低调、轻装简行,只带那么几个人。可魅羽不这么认为。 先是要了一艘鬼影舰和三十个士兵。同时派快艇去通知修罗在四天王天的驻军,不排除从当地随时征用大队人马的可能。总之,能巧取的时候巧取,不能巧取她就要豪夺。威逼不成,色诱也行。铲平整个四天王天,都要把救命的神水弄到手。 “不错,”涅道听后点点头,“果然是我妹妹。” 然而首要的问题是,这个通世谷在四天王天的什么地方,如何才能取到水,肯定不是提着水桶去舀那么简单。魅羽在出发前随便问了几个去过四天王天的将士,对方要么支支吾吾,要么前言不搭后语。等去到再打听,怕耽误时间。于是涅道从附近某营紧急调来曾在四天王天领兵多年的冯校尉做她的助理。 待傍晚来临,上了鬼影舰后,魅羽请冯校尉来甲板上唠嗑。二人在船尾找了块干净避风的台面坐下。以她阅人的经验来判断,这位五十来岁的老将平日并非不善言辞,只是面对她这个红衣仙女上司有些拘谨。所以先不忙着问通世谷的情况,而是问他哪年入伍的,都在哪位将军手下任过职,在四天王天有些什么特别的经历没有。 要知道人在聊自己熟悉的事物的时候,心情会放松,也较容易对他人产生信任。没过多久,校尉就拿这个法王的干妹妹当自己人了。 “据下官所知……” 魅羽因屡立战功,在修罗军中虽无实职,但级别是中将。 “通世谷所在地,是在西南方的大罔山一代。此谷长五十里,宽十里,深不见底。” 魅羽皱眉。“这么宽阔的山谷,怎么可能深不见底?修罗的飞船在上空经过,也什么都看不到吗?” 说这话的时候,她又感到周身一阵燥热。自打在瑶池洗过澡之后,就时不时会有这种感觉,且心口处一直比身上其他部位温度要高。难道是因为打小被种在灵力里的毒终于解了,身体还不适应?那个水晶仪既然是预备给玉帝用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害处。 唉,比较麻烦的是,她在上船前才发现,之前揣在怀里的枯玉禅不见了。她清楚记得境初在下船前把枯玉禅还给了她,被她收入怀中。进瑶池洗澡前还特意摸了下,好端端地在那儿待着。等出了瑶池撞上玉帝,因为紧张也没来得及检查一下。 后来虽在船上睡了一路,但她不认为能有人从她怀里偷走东西而不被她察觉,所以最有可能就是掉在瑶池里了。待眼前的事办完得赶紧回去找。罗盘说过,境初的儿子目前在无所有处天的蜂巢四十二区。无论她同境初如何,他祖母待她总归是不错的,她得靠枯玉禅才能去找孩子。 当然,枯玉禅除了能让人瞬间到达任何天界,最重要的作用是“封天”。倘若那些高科技人铁了心要与六道及高维人为敌,那就把他们封上个一千年。 耳中听冯校尉说道:“长官有所不知,在谷中又拔起一座细长陡峭的山峰,高耸入云。所以山与谷的周边是一圈峡谷,即便是烈日当头,峡谷里望下去也是漆黑一片。至于谷中都有些什么东西,就更不清楚了。在四天王天的历史中,从未有人下到峡谷里又活着上来的。” “哦,”魅羽点点头。“既然谷中是座山峰,湖又在哪里呢?” “湖在山峰的顶上。好长一段时间都没人知道这个湖的存在。一是有峡谷,人过不去。二是即便过了峡谷,那座山峰寸草不生,也无法攀援。” 既然都上不去,魅羽琢磨,自然也没人知道山顶有那么宝贵的神水,那就更没有必要去冒险了。当然六道中的神佛们多半是知道的,只不过这些人原本就长生不老,对这种给凡人续命的玩意儿不会有多大兴趣。 ****** “冯大哥,那后来这个湖应当是被咱们修罗人率先发现的吧?” 修罗的飞船制造技术在六道中是领先的。四天王天若真是像毛姑姑说的那么颓败,就算今天也不可能有自己的飞船。 冯校尉叹了口气,“果真是那样,咱们此行就可免了。四天王天总体说是修罗和福爱天的殖民地,独独这大罔山一代不归咱们管。这个通世谷一早就被外人给严控起来了。” 是吗?连修罗都不惧的,恐怕只有那些个高阶天界了。 “这些外天之人是把湖水运回他们自己的家乡了吗?” “非也。据说那些社会科技发达,普通民众都能活很长时间。那些人是将通世湖的水卖给四天王天本地的居民,或者六道其他地方来的人。” “卖?什么个价钱?”魅羽想不通,这些人既然如此神通广大,应当不缺钱才对。 冯校尉瞅了瞅四周,压低了声音。“用钱买不到,得拿人命去换!好比这家人想给老爷续命,就得送个奴仆过去。” “为什么呀?那边儿的天界很缺劳力吗?” “没见有人被运走,好像就在他们大罔山地底下有个基地。无论你送什么样的人过去,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皆可,都能换得神水。生病的也无所谓,只要不是明天断气儿就行。问题是人送去就没了,尸体都见不到。吃人都还得吐骨头呢,你说诡异不诡异?” 魅羽点点头,皱起了眉。她是鬼道出身,什么没见过?鬼道贫民在饥荒年代易子而食是常有的事。然而就算真的拿这些人去吃的话,不应该找些健康细嫩的吗?会有人爱吃干巴老头老太太吗?又想起曾在藤者老窝的经历,那些垂死之人被捉去做灵仆,或许是类似的邪术? “就真的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过?” 冯校尉想了想。“当地流传着一宗案例,不知真假。说某个外天来的农场主重病,把长工送去了。过了十来天,有天半夜这家人睁眼,看到这个长工在屋里走动,却只有一半身子。” “什么意思?是腿没了吗?” “是右边身子完好无损,左边没了。那个半边人站在那里,似乎还在用半个嘴同他们说话。谁那时候还有胆儿听他说什么呀?当场吓死一个,另俩人疯了。” 换做从前,魅羽也会起一身鸡皮疙瘩。但先前才从灵宝那里得了个隐身的法器,心想会不会是另一边还在,只是变成了肉眼看不到的物质? “冯大哥,到时就劳烦你随我走一趟。见到这些买卖人之后,倘若他们肯买我,你就自己带上神水回前庭地救人。放心,我会自己回来的。” 魅羽说这话,就跟商量待会儿去哪里吃午饭一般稀松平常。身边的冯校尉则瞪眼望着她,愣住了。 过了许久,校尉叹了口气,说:“最近一两年,军中议论最多的就是长官和铮将军。没见面的时候,还以为长官这个外来人能得到法王厚爱,就是因为会法术、身手好。现在看来,长官如此重情重义、英勇无畏,连我们修罗人都自愧不如。” ****** 从四天王天的空中望下去,地面上可真是个五花八门的杂货铺。时而是原始农田,时而是高产的分层式自动灌溉园。有布满高速公路的工业城商业区,旁边是空置的楼房和旧货市场。挖矿留下的深坑大洞到处都是,有的坑洞上方甚至盖了桥、铺了路。显而易见,这个可怜的天界从古至今一直缺少统筹规划,到处是自把自为的外天投资者们留下的烂摊子。 鬼影舰降落在修罗离大罔山最近的一个营地。有兵士立刻出了船,去附近的集市照魅羽的指示置办行头。冯校尉穿得还算体面,像是个大户人家管家的样子。魅羽则是个粗使丫头的模样,肩上背了个包袱,里面装着干粮和水袋,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秀珍弩揣在怀里,灵宝给她的那个银蟾蜍则被她塞入发髻中。 二人乔装改扮完毕,步行来到大罔山脚下一个中型市镇。打听到“永信当铺”的所在处后,一路找了过去。二层楼的当铺门面并不大,好像进出的客人也真的是来当东西的。 入铺后,魅羽一脸痴傻样,站在入口处东看西看,实则是在暗用探视法查探柜台后方的状况。共有两间存放典当物品的屋子,一间人员休息室,一间杂物房。然而在当铺底下有条长长的地道。地道开始时粗糙简陋,并无照明装置。过了两道铁门后,突然变为齐整明亮的通道,朝着大罔山内部蜿蜒而去。 地道的墙是坚固的合成材料,墙后是两尺厚的砖石而非泥土。每隔几步不仅有嵌入式照明装置,还有摄像头,以及一条条缓慢切割着空气的红色光线。她在特种部队时学过,这种红线一碰到不该有的物体就会发出警报,所以即使隐身潜入也会被发现。总言之,硬攻是别想了,这个基地的科技和军事力量绝非修罗军可比,只能智取。 冯校尉等四下无人时,走到柜台前,问:“地里种的南瓜不够吃,苦瓜又嫌太多。掌柜的,苦瓜要不要?” 这自然是本行当的黑市暗语。掌柜的是个皮白肉嫩的胖大叔,瞅了眼魅羽后,说:“最近改了规矩了,你知道吗?人可以留下,但货物要等五天后的正午,去东边十里处的王郭镇菜场口等着,到时会有人送过去。” 这个回答显然是出乎了冯校尉的意料。“五天后?俺这家里等着救命的,怕是挨不了那么久。” 掌柜的摇摇头。“没办法,这是上头的指示。先前有人拿到东西后就想逃走,现在要确保人平安送进山里才能交货。” 魅羽冲冯校尉使了个眼色,二人便离开了当铺。正要找个地方重新计划,远远见一个穿红戴绿的中年妇人朝这边走来,手里死死拽着个哭哭啼啼的丫头,显然也是来拿人换神水的。 二人于是走开几步,在拐角处停步。魅羽凝神探听屋里人的动静,灵识中见掌柜对妇人说了同样的话,妇人没有意见。掌柜的随即拿起一块令牌交给妇人。“取货的时候拿上这个。记着要准时,可别晚了。” 魅羽压低声音对冯校尉说:“冯大哥你先回去。我跟那丫头进山,最迟明晚回营地。” 她是打算隐身跟着别人走,这样即使红线被触动,也不会引起怀疑。 冯校尉迟疑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要不、要不就等五天,跟着那妇人……” “咱们等不及五日。况且她也是拿人命换来的,抢她的不好。” 说完伸手进头顶的发髻中,拔出银蟾蜍的舌头,立刻隐了形。蹑手蹑脚回到当铺,见丫鬟正跪在地上,抱着妇人的腿不肯放手。 “婉姨,你行行好吧!你放我走,我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 “唉,我又不是你主人。放你走了,拿不到货,我回去还不是被打死?”妇人脸上带着不忍之色,然而还是挣脱了丫鬟的纠缠离开了。 ****** 此时此刻,境初正在空处天的公爵府收拾行装。昨天一天是陪祖母度过的。祖母有些日子没见,瘦了好多,面色疲惫不堪。然而医生认为没有大问题,休养一个阶段应当就没事了。当中祖母好几次问起魅羽,都被他搪塞过去了。 今早席宾和博杰少校来过,商量出发前的最后准备工作。他们给他看了无所有处天发过来的电子地图。真是个庞大的天界,地理面积至少顶四个空处天。那里的科技非常超前,有各种地下的、空中的、海上的城市,所以总人口是空处天的十倍还要多。 比较麻烦的是,对方政府虽然同意他们派船过去,但因为从来都不是盟友,武器是不能随便携带的,也不能把整个部队搬运过去。最多让来六个人,带两把防身的手枪和匕首。若是绑匪们装备精良,他们便只能请求对方政府协助。一想到这点,境初心里就很不安。 “呃,长官,”席宾在离开前,有些难为情地说,“刚才接到修罗的消息,他们不需要我们帮忙建兵工厂了。” 境初听后叹了口气。“那就算了吧。” 毋庸置疑,上次铮引见他时,苦口婆心地对他说了那么一番话,让他善待魅羽。这才没几天,他就同她闹翻,铮引肯定给气坏了。 下属离开后,境初摸了摸手腕上的手环。他不想和她联系,倒不是他心胸狭窄。再过两三年他就要进入不惑之年了,早就过了血气方刚的阶段。他要是想哄她回来,自会赔礼道歉、低声下气,只是有些问题他还没想明白。 当年他同艾祖几乎是完美组合,二人之间的矛盾都来自于她的工作。他想安定下来生儿育女,而她的工作需要她成日里东奔西跑。他已经记不得她不在家的那些晚上,有多少次从噩梦中醒来,梦到她出事了。结果最后她真的在夜摩天出事,连同肚子里的胎儿。 那时候他就想了,再婚的话绝不会找个“不老实”的妻子。已经经历过一次失去爱人的痛苦,若是同样的悲剧重演他会怎样?想都不敢想。然而老天爷一定是写段子出身的,最会和人开玩笑。他目前的女友比前妻还要疯狂十个级别不止,几乎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不要命的类型。看看她被牵扯进去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啊?可以说,分分钟都有倒毙街头的可能。 然而这些他都可以不在乎。她是个世间少有的好女孩,脾气暴躁,但对认识的人都是肝胆相照。那次他和几个修罗兵在前庭地战场被夭兹人捉去后,她想都没想就跟了过去。他被百石捉走,她用自己把他换了出来。他知道她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她的爱人——无论那人是他还是陌岩——因为岳父被巨蟒吞进肚后,她不也是毫不犹豫地钻进去救人? 所以他早就知道,她这一生都不会停歇。可这就是她,这就是他爱的那个人,既然选择了她就会接受她的一切。他唯一的要求,是他在她心中也是排第一位的那个,这很过分吗?如果她就是做不到,他还能接受吗?在想通这点之前,贸然和她重归于好是对两人都不负责任的做法。 算了,这件事还是先放放吧。好不容易得知儿子的消息,别一不留神又竹篮打水。倘若等他找回儿子后她已转投别人的怀抱,那也只能说明他俩无缘。 于是继续收拾行李。在书桌的某个抽屉里翻东西时,一个红色绸缎的荷包跃入眼帘,上面绣着传统的花鸟。他笑了,他还不了解她吗?像她这样的女人会有时间和精力做这种事?他敢打赌,荷包里要么藏着书信,要么是什么整蛊人的东西。 结果把荷包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找到。他不信,就拿出剪刀来剪。直到他的面前剩下一堆破布和烂线头的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这就是一个普通的荷包,是她一针一线绣了送给他的。 第142章 强盗逻辑 “六百五十九号回来过没有?”魅羽听一个不带任何感情的男声问道。 “从记录上看,还没有。不过……”说话的应当是个年轻女子,“三天前的记录显示,十二号回来过。” “十二号?”男人呵呵笑了两声,“十二号要是有孙子,现在也是坟墓中的一堆白骨了。等等,”语气又变得不确定起来,“按说他们都有独特的标记,没理由会弄错的。难道还真的活了那么久?不会是仪器出问题了吧?” 男人说着,拍了拍身边靠墙放置的一人高的长盒子,上面闪烁着各种小灯。“要我说,都在那儿玩得高兴呢。每个男人指不定有十个老婆,几十部跑车,谁肯回来?” 身边的女人哼了一声。“家里一个黄脸婆都伺候不起,还十个老婆?真要那样,女人们为啥不早早回来?你想去赶紧去啊,我们大伙儿给你开欢送会。” 魅羽先前离开当铺,隐身跟在那个哭哭啼啼的丫鬟身后,一路走地道进山。领路的是个长工打扮的男青年,一身粗布服,然而只需看他腰间鼓起的形状,就知道腰带上别着枪。原本在灵识中见到的那一条条切割红线,此刻不知被什么人关闭了,所以魅羽倒也不必紧跟着二人。 这条地道可真长啊。丫鬟一开始走走停停,魅羽虽怜她身世,但心里急着取水救人,恨不得在她屁股上扎两下。 后来连领路的青年也不耐烦了,回过头来冲她说:“地道里的装置只关闭一个时辰,到时还出不去的话会被打成蜂窝。我可不想陪你这个蠢货死在这里,自便吧。”说完自顾自快步朝前走,丫鬟只得狼狈不堪地小跑着跟在后面。 原来只要触及那些红线就会有子弹打出吗?魅羽原本还计划着偷到神水后原路返回,看来得另做打算。 终于走完了地道,三人此刻身在一间密闭的小屋子里。魅羽小心翼翼地躲在一角,担心被二人碰到。先前那番话是她用灵识从隔壁听来的,那一男一女应当是在仪器上查什么记录。奇怪的是,假定他们说的几号几号都是人——而且最有可能就是被卖进来的这些贱民——难道这些人有不少还没死?若是没死的人回来,拿眼睛看、摄像头照不就行了,为何还要特殊的仪器才能发现他们? 更无法理解的是,就算用仪器来探测人或者什么东西,不是应该放到地面上吗?什么物质是必须移到地下来测的?她在空处天的科普书中似乎读到过一次,记不起来了。 正想着,脚下的地板开始向上移动,原来是个电梯。没升多久就停住了,小门自动打开,她跟着二人出去,眼前豁然开朗。是一间很大的厅堂,因为没有窗户,不知是在地下还是地面上。靠墙的两侧有一个个玻璃隔间,里面有的坐了人,西装革履。还有些穿着白大褂的在四处走来走去。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一个枣红色短发戴眼镜的中年女子走过来,亲切地问丫鬟。白大褂下露出和头发同色的百褶裙。 丫鬟望望四周,愣了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别害怕,我们不会害你,只是送你去一个更好玩的地方……” 呸!鬼才信呢。这么好的地方你们自己怎么不去?魅羽一边在心里骂,一边仔细地躲避着行人,出了大厅。 ****** 来到走廊里一个僻静的角落,站定,开始对周遭进行探视。她的目的是要找神水,估摸着应该会有个室内或室外的池子,或者密封的大容器,要么就是一个个小瓶或水袋。总之她相信基地里会有储备,不可能次次去湖里现取。 然而这里实在太庞大了。单是她目前所在的这层楼就有二十几层,占地面积又广,里面的房间数都数不清。这座楼同其他十几座大大小小的建筑同在一个山谷中,或者说,是镶嵌在一个万紫千红的花园里。每只花瓣和叶子都有船帆那么大,半透明,所以并不挡光。建筑物的屋顶和墙壁是优雅光滑的弧形,从外部望去浑然一体,无法分辨窗户或楼层。楼与楼之间有各种快速空中通道连接。 隔壁的山谷中有座陡峭的山峰直插云霄,峰顶就是通世湖的所在了。山峰周身从下到上不时有电龙爬过,还有一圈圈探照灯。空中漂浮着些缓缓移动的小圆盘,魅羽知道那是些无人智能系统,用来监控和攻击入侵者的。 这么多房间和储藏室,怎么找啊?当然她有备用计划。以她在特种部队受过的训练,结合法术武功,办法还不止一个。比如找到并挟持基地领导或核心人物,逼对方拿神水交换。自己只索要一瓶,并非连窝端,对方应当会容易就范。这么做的缺点是万一水里被人做了手脚也无从知晓,最后救人不成反害人。 要么大面积断电、放火、爆破,制造恐慌和混乱,浑水摸鱼去峰顶自己取水。换成普通特工,这得一个小分队协作才能完成。以魅羽的修为一个人就能办,只是孤身作战风险太大,不敢保证最后一定能成功去到峰顶取水。 如果时间充裕,还可以隐身混在内部人员中细细查探,再用摄心术冒充某人骗取神水。这其实是最稳妥的方法,假以时日她一定能做到,只是她给这次任务定的期限是明天傍晚。 无论如何,先看看能不能确定领导人物吧。以她对这些天界的了解,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越住在高楼层。于是将灵识投到顶层,果然找到几间大小不一的单人办公室。现在是晚饭时间,里面都空着。当中最大的一个套间里还摆了不少书籍和模型,几乎算个微型图书室或者博物馆。 灵机一动,想起曾在第六层地狱顺走过夭兹人的三本书,后来帮了大忙。不妨先进去翻翻书,看能否搞清楚这个基地到底在做什么。待会儿主人回来了,正好绑人。 由于是隐形,坐电梯容易被发觉异样,便趁四周无人时开门进了楼梯间。进入顶层,发现那间大办公室的门并没锁,出去吃饭的人估计很快会回来。 进屋,关上门。客厅是开会的地方,不做停留,直接进了那间类似图书室的小房间。在里面翻了没多久,果然给她找到与这个基地相关的一些材料。再加上她之前对整件事情的零星了解,现在大致串成这样一副框架。 ****** 首先,六道是被某种神灵或生物造出来的,目前修行界甚至物理学界已就此达成了共识。无所有处天据说找到了“集体越境”的方法,在这之前,必须毁掉建在六道之上的高维世界,也就是瀚泽和百石的故乡。 然而不知何时,他们又发现了一个和六道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在我们身边,抬手就可以摸到,只不过是用暗物质组成的,与我们没有任何作用力。所以探测器才要建在地底深处、其他粒子射线干扰最弱的地方。当然了,叫暗物质只是因为我们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在对方眼中,也许我们才是暗物质。 目前无所有处天人对暗物质世界已经做了不少探测。比如靠墙的一张方桌上摆着个模型,这个模型应当就是对四天王天这一带“暗世界”的还原。整个模型是同一种颜色,因为只能粗略探测到暗物质在某处的分布,并不能真的“看到”原貌。但毋庸置疑,是个存在着智能生命的世界。 所以在掌握了将明物质转化为暗物质的技术后,政府便想着将人也变成暗物质人,送去那个世界看看。先是做了数不清的动物实验,以为有了把握,却不料人体实验的提议在自己的天界中遭到民众的一致反对。这才跑去其他的世界偷偷进行。 在每次转换之前,研究员们都告诉实验品,看完立刻回来,还会把他们变回原先的人,放他们回老家继续生活。然而奇怪的是,大部分人都是去了就没影儿了。偶尔有人像刚才那个“十二号”,悄悄回来亮个相就消失,像是故意要气气这帮研究员一样。 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基地内部人员中也有几个自告奋勇甘愿为科学献身的。结果也是一样,无论之前多么衷心的人,跑了就跑了。到底是这些人乐不思蜀不愿回来了呢,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因此目前这个基地其实是处在一种两难境地。再进行下去也看不到什么希望,就这么停止吧,之前的一切又白费了…… “真是个用功好学的姑娘,”一个颇有磁性的男声在门口响起。 ****** 魅羽心里一惊。刚刚读书思考得太投入了,居然没注意到主人已回来。 抬头见一个四十多岁、衬衣长裤笔挺的男人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柄巴掌大的小枪,脸上戴着副厚重不透光的眼镜。她想起来了,在特种部队里见过,这叫红外镜。这种镜子看到的不是可见光,而是物体的“温度”。温度越高的物体颜色越亮。她目前隐身只是隐去了可见光,身体还在散热。 “你以为你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 男人用枪示意她出了图书室,二人在客厅里面对面坐下。魅羽坐下后,伸手将发髻中的蟾蜍舌头塞回去,显了形,男人也将眼镜摘下。算是个长得还不错的中年人——典雅高贵的气质,目光锐利但不逼人,举止得体。 “你还在地道里时我们就发现你了,不动声色是想看看你来这里有何目的。门,我通常是锁着的。说吧,谁派你来的?” “所以你们认为我是来窃取机密的?”魅羽不屑地笑了。“一个做了几百年、耗资多少亿都没做出来的烂课题,还怕人抄袭?知识分子们可真是自我感觉良好啊,呵呵。我和那些贱民一样,就是想取壶水,回去救人。” “真的?”男人脸上露出不信的神色,“以你的修为,偷水真是大材小用了。” “人命最大,”魅羽冷冷道,“而且是不能交换的,更不能强迫。这点儿都认识不到的话,造几台仪器就敢自称文明社会?不怕告诉你,要救的是修罗军统帅。倘若在军中召集自愿者,会有一个师的士兵甘愿拿自己的命来换统帅的命。然而我们修罗人讲道义,不会这么对待自己的同胞。” “你不像修罗人,”男人上下扫了她一眼,并没有因为她的冷嘲热讽而变色。 “算荣誉修罗人,”她咧嘴一笑。随即抬起双手,打量着十个纤纤玉指。“阁下知道吗?我这双手但凡能自由活动,至少有几十种方式能在瞬间杀死你。就算被绑起来,全身不能动,也有五六种方式。即使你手里握着枪。” “我相信,”男人点点头,手中的枪依然对着她。 “你有老婆孩子吧?”她盯着他问。见他没反应,又问:“有老公?呵呵,没瞧出来啊。老母亲总健在吧?倘若只是为了和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斗气,明早他们就要迎接你冰冷的尸体,还得开追悼会分遗产,改嫁的改嫁、再娶的再娶,有意思吗?况且以我这么大的本事,你败给我实在不算丢人,拿出去炫耀都行嘿嘿。” “真够贫嘴的,”男人摇摇头。“见识了。” “你大学读的是物理专业吧?”魅羽继续问,“像是有些企业管理经验,但没参过军?” 男人不置可否。 “你觉得我能不能去你们那里读个名牌大学?本硕博连读,当然得先免修小学至高中,”她又问。 “你说这么多的目的是……” “目的是要告诉你,我和你是差不多的人,而且无冤无仇。通世湖本来就是天造地设、属于全六道众生的财产。我现在要拿回我那份儿,天经地义。” 她说着,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你们没出过一分钱就霸为己有,以此来牟利,是为不义。干的是残害弱势群体的营生,是为不仁。花了政府和纳税人的钱啥也没做出来,是为笨蛋。现在给你们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赶紧去提两桶水,再给姑奶奶雇辆马车,好生送走。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我也就昧着良心不外传了。” “真是强盗逻辑,”男人不可思议地说,“还从来没有人被我拿枪指着的时候,能说这么多废话。” “反之,”魅羽一摊手,无奈地说,“杀了你之后,我还是得硬闯,才能取到水再逃出去。你的手下们不会坐视不理吧?这一路又不知要死多少人、毁多少楼、造多少个孤儿寡妇,这些罪恶统统记到你头上,千古罪人的名号是跑不了了。选哪条路,给个话吧?” 男人依然不动声色。 ****** 嘿呦,不怕死?魅羽心道,那就只好再晒点干货出来。“你们为什么非要探测这个暗世界?一日不能确定,是不是……”她身子前倾,压低声音,“就不敢集体越境?” 男人终于变色了。“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魅羽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继续等,继续磨蹭。现在六道说明书已经到了瀚泽的手中。用不了多久,人家高维世界可能就找到把根的实数部分重新变回负数的方法。到时你们一切重头开始,想想就刺激,呵呵。” 男人蹭地站了起来。“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这下轮到魅羽沉默不语了。低头望着十个指甲上脱落的蔻丹,像是在琢磨下次涂什么颜色好。 男人叹了口气,重新坐下。“你是想挟持我,姑且不说你的身手能否快过我手中的枪。不怕告诉你,之前这么多年,也时不时有身怀异能之人想要进来偷水,用的办法五花八门。所以基地早就明文规定,无论是谁被挟持,都不能拿神水来换人,否则这里岂非永无宁日?” “无论你们有什么规定,我既然来了,就不可能空手而回。你想见识一下子弹和我的身手哪个快,可以。只不过这会是你此生最后一次长见识,别怪我没警告你。” “别忙,你看看我的提议如何?”男人将手枪稍微移开了一些。“我们派了这么多人去暗世界,却没一个肯回来的,也不知是为什么。假如你肯去一趟,不用太久,只去看一眼。回来后,神水任你拿。” 魅羽露出动心的神色,随即又不屑一顾。“当我傻呀?实验若是失败了,或者我回来后你们反悔了,我找谁说理去?” 男人严肃地说:“迄今为止,只出过一次事故……” 魅羽立即想起那个“半边人”的谣传。 男人接着说:“你身手好,对整件事知道得又多,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们费这么大工夫,无非是想了解那个世界,神水我们留着也没用。” 魅羽考虑了好一会儿。“我答应过修罗人,明晚之前赶回去,也不知病人拖不拖得了那么久。我看你们从峰顶取水下来,也要不少时间吧?这样吧,你们现在就去取些下来,多少表示一下诚意,如何?” “不需要,”男人说,“隔壁楼里就有天水屋。你一回来我们立刻拎一桶给你带走。” 原来是叫“天水屋”,哈哈哈哈……魅羽在心中狂笑不止。“好吧,你现在就叫人上来把我带走吧。” 男人半信半疑地盯了她一会儿,随后走到自己办公桌边,按了桌上一个按钮,说了两句话。魅羽的灵识扫着楼下,不多久就看到一队荷枪实弹的警卫进了电梯。男人当然也知道这点,所以此时必然是他警惕性最低的时刻。 “你这个女人,胆量倒是——” 他的话说到一半打住了,因为魅羽已隔空点了他的穴。随即将他搬移到图书室的地上,收走他的枪。 临关门前冲他说:“我压根儿没打算挟持你,本姑娘的能耐你猜都猜不到。敢在玉皇大帝阎王老子头上动土的——注意我这不是比喻——岂是你这种坐办公室的人能拿捏得了的?可惜我赶时间,否则一定把你送进转化炉去。另外,红外镜的原理我知道,只能测表面温度不能透视。所以我只要关上门,他们看不到你在里面。” 关上图书室的门后,她一抬手便将大玻璃窗打碎。几乎是同一时刻听见敲门声。捏了个摄心术变成那个男人的模样,打开大门。一看到那七个警卫,她就气急败坏地说:“怎么才来?那女的从窗户飞出去了。我们中了她的声东击西之计,她还有俩同伙,正在去天水屋。” 刚刚在和男人瞎聊的时候,她就暗暗制定了这个计划。这当中最关键的环节,竟然是“天水屋”这个名称。倘若她冒充男人把这些人叫进来,却把名字说错了,什么“神水屋”或“藏水室”,那不是立即就露馅了吗? 七人一听,有四人跑去窗边,背上的装置中突地冒出一些气体,四人离地飞了出去。剩下的三人在对讲机里说了几句话,好像是请求增援。魅羽本来还想嘱咐几句,一看他们都训练有素,担心说多错多,便没再吭声。 ****** 那三人原路返回,应当是赶去隔壁楼的天水屋。魅羽关上门,使出探视法在灵识中追踪。此时整个基地已警报齐鸣,但她要确保那三人去了天水屋,否则还是得挟持刚才的男人,多个人质便多份筹码。同时暗想,摄心术还是有它的作用的。之前认为隐身术更有用是不对的。 灵识中见那三人训练有素,很快就通过空中通道来到隔壁楼的一个房间外。当中一人按了按门上的密码锁,开门进去。果然,屋里摆着一个个密封的小水桶。 魅羽片刻也没耽搁,开门,飞奔着追过去。一边将腰里的秀珍弩取了出来,用右手握着,左手抓了把秀箭。现在已没必要隐身了,任何敢挡她路的人,格杀勿论。 从楼梯下到十五楼,进入空中通道。迎面走来三人。放箭,脚步都没放缓过。 出了通道要穿过一个大厅,里面已经集结了三十多个手拿猝击枪的警卫,正在听警卫头子发话。魅羽先是在胸前划了个大阴阳鱼甩出去,阴阳鱼在连伤七八人之后打烂窗户飞了出去。 这时已有多人注意到她,朝她举枪射击。魅羽一边纵跃躲避,一边朝天一指,使了招天星术里的斗宿诀取水,同时默念雨神教她的五字真言。一股瀑布般的大水从窗户里奔涌而入,顷刻间将毫无准备的警卫一个个掀翻在地。她也不恋战,从众人头顶飞过,出门前又使了招凝水成冰,估计这些人要想出来得有些时候了。 穿过两道走廊,下了几层楼,来到天水屋门口。由于来得太快,先前三人还未出屋,被闯入的魅羽一人射了一箭。 拎起一桶沉甸甸的水,奔出屋,迎面见一队端着枪的警卫冲过来。她担心交战过程中水桶被打破,脚底一发力,楼板当即被震开一个洞,整个人掉到下一层。接着横起身子在走廊里飞,一直飞到尽头,在后方子弹的追击中破墙而出。 来到夜空中,地面上人声嘈杂,半空中是大中小各种飞行器,一个个开着火朝她驶来。魅羽在楼与楼的缝隙中疾速飞行,试图甩开追踪,同时靠建筑物挡子弹。她知道敌人有比枪弹更厉害的武器,目前只是有所顾忌不能使出来。待会儿她逃跑的时候可怎么办呢? 一边琢磨,一边抬臂指向南方星空取火,打在下方巨大的植物丛里。再朝东方天空取风,来个风助火势。片刻后,地面已是一片火海。这些新型建筑物多半不怕火,但这么一来恐慌的氛围就制造出来了,人员行动也不方便。 “死脑筋的混蛋!”她骂了一句。“我不过是要你们一桶水,不识好歹,非要我放火烧山才满意。” 一刻子弹飞来打中她提着水桶的右臂。魅羽痛得大叫一声,手一松,水桶向着下方的火海跌落。 第143章 虫王 见水桶跌落,魅羽大惊,一个猛子扎进下方火海中,并用灵识探得水桶的方位。要知火焰最热的部分便是位于上方的外焰。先是被烟熏得她两眼生疼,在冲进火堆之前的那一刹那,炙烤的疼痛甚至盖过了枪伤。能清楚地感到自己娇嫩的皮肤如火中枯叶在燃烧,捞起滚烫的水桶,带着一身火焰冲天而上,样子就像地狱里出来的复仇女神。 水桶很轻,不知是被子弹打破了还是从高空落地时摔破的。魅羽一声长啸,扔掉水桶,一边使出斗宿诀,引天水浇灭身上的火。被火灼伤的皮肤乍遇冷水让她几乎疼昏过去,然而心痛和悔恨更是无法忍受。 她强打精神睁开眼睛,辨别了下方向。再回天水屋取水等于自投罗网,就这么逃走心又不甘。抬头瞥见不远处通世谷的山峰。豁出去了,只能去峰顶砰砰运气,看能不能取到水。 不料才朝着目标飞了一会儿,背后一片强光袭来,是艘巨型圆盘状飞船,如鲨鱼追赶一只小蝌蚪般,转瞬即至。本能告诉她危险就在下一刻,必须马上躲避。于是忽地下坠了一丈多,一条红色射线堪堪从她头顶扫过打在前方的山峰上,被击中处的山石轰然爆开。 魅羽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此看来,无所有处天的飞船速度惊人、武器先进,她就是取到神水也逃不掉的。怎么办?想起山峰四周是一圈深不见底的峡谷,只能先去底下躲躲了。虽然这样一来敌人定然会在上方守株待兔,再想逃走只能难上加难。可就算饮鸩止渴吧,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 峡谷从上方看着很窄,下去后其实也有十几丈宽。原本就是黑夜,谷中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只得一边用上探视法,一边缓缓降落。除了刚入谷的崖壁上有些植被,下方因常年见不到阳光,几乎是寸草不生。想找个地方歇脚,到处都是直上直下的山石,只得继续往深处走。 此刻周身的疼痛已织成一片模糊的网,右臂的枪伤则如一只欲破网而出的剑鱼在不停地脉动。衣服已被烧得破烂不堪。原本满头的秀发更不用提了,有长有短、有黑有黄,等回去后——如果还能活着回去的话——只能剪短了。再配上轻度烧伤的皮肤,今后半年是别想见人了。 胡思乱想地下降着,冷不丁发现四周的植物正在多起来。视野中能看到各种五彩斑斓、闪烁不定的光,让置身其中之人有种奇幻不真实的感觉。开始是零星出现,后来连整个崖壁都开始发亮。石面上覆盖着类似海洋中的荧光藻之类的动植物,石缝里长着不断由蓝变紫、再由紫变蓝的灯笼花。长达几十丈的藤蔓植物上,叶子轮流变亮,如同商业区的节日彩灯。比人头还大的果子似乎在有规律地一呼一吸。 再往下落,崖壁变得凹凸不平起来。倘若不是一早知道这里下不来人,几乎要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巨型雕刻了。各种昆虫和爬行动物潜伏在石壁上,一个个瞪着红眼睛望过来,互相窸窸窣窣地交换着信息。随着深度的增加,蛇虫们的体积也越来越大,如脸盆,如水缸,并随她这个入侵者的出现躁动起来。 还好魅羽本就是鬼道出身,能通过额顶的神庭穴同动物和鬼灵进行一定的交流。自打去到龙螈寺,身上又有涅道留下的气息,猛兽见到她会即刻驯服,小动物则躲得远远的。此刻她若是普通人,估计这些原着居民们早就一拥而上了。 不行,她得找地方休息一下。除了遍体鳞伤,已不记得上次在床上睡觉是几天前了。此刻若有个大些的老鼠洞,她也会立刻钻进去。刚好右下方的石壁上突出来一个能容四五人大的平台。平台上还出人意料地干净,无任何草木蛇虫。于是降到平台上,松了口气。不料脚底的石板倏地向下翻落,魅羽掉进一个洞里。 ****** 在她还未看清周遭的时候,先是听到什么东西在她头顶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慢慢看清一条条紫黑色油亮的横梁将自己包围着,横梁上布满几寸长的尖刺。试着动了动身子,待弄清自己是被粘在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上,便明白这些“横梁”是什么东西了。 她此刻被一只丈余宽的蜘蛛扑在身下,横梁上的尖刺是蜘蛛的腿毛。这个怪物也不知是在嚼什么食物,嘴边的螯肢一上一下,蹭着她的肩头。等吃完嘴里的东西,是不是就要来啃她了?饶是魅羽这种视凶险为家常便饭的修道者,此刻也觉浑身酸软无力。 “这位蜘蛛大哥,”她咽了口唾沫壮了壮胆儿,透过神庭穴向蜘蛛说道,“你当真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威严有款的神兽。我猜谷里每天为你争风吃醋而打架的母蜘蛛应当不少吧?互相撕下来的腿都能堆成小山,是不是?” 见蜘蛛没反应,又说:“我是被人追杀逃到贵处避难的,没有恶意。真的,你看我这副倒霉样子就知道了。那些基地人贪得无厌、好勇斗狠。我杀了他们好多人,又放火烧了园子,他们是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啊。” 魅羽是这么盘算的。这些虫类在此峡谷中应当居住了好多世了,起先还可能遍布整个大罔山。以基地那帮人的德行,刚来的时候不可能手捧礼物来拜山头,估计没少往谷里喷杀虫剂什么的。共同的敌人就是朋友,使劲儿骂基地人肯定没错。 果然,蜘蛛听后便向后退去。一旁有扇小门被打开,洞里被外面的光照亮。进来三个身披斗篷、手拿长矛的卫兵。不对,不是卫兵,也没有长矛。是几只比她还要高一头,类似螳螂或者蟋蟀的昆虫。长矛是前臂,斗篷是翅膀。虽是虫类,却如训练有素的士兵一般昂首阔步。 当中一只虫人用蓝绿色的眼睛打量了她一下,随后伸过一只触角搭在她前额,似乎这样就能确定她先前那番话的真假。随即抬臂一挥,一阵阴风扫过,魅羽身后的蛛网纷纷碎落。 魅羽从小门跟着这些人离开,来到一个明亮宽敞的山洞中,洞里有油灯和火把。再细看洞中的布置,虽然壁画和家具都很陈旧了,但、但这分明是个佛堂啊。首位上有尊斑驳脱漆的佛像,垂幔都已破烂不堪,下方倒是供着鲜花和水果,点了不少香烛。佛堂两侧貌似还有通道或偏殿。 她记起兮远曾和她们姐妹们说过,六道中只有畜生道没有单独的地界,是和其他道众生混在一起居住的。然而除了民众们日常见到的那些动物,还有不少躲在隐秘的地方。这些动物都是有灵性、懂修道的。有的是自己开悟,比如魅羽曾多次使用过的那个愣乙八卦阵,其创始人愣乙真人本是只松鼠。还有的则依附于人道天道的一些修行者,例如上次在螺永村见到的牛羊,便是兮远派去保护涅佩佩的。 正想着,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团黑影,落到她面前。魅羽定睛一看,不知自己被烧伤的皮肤还能否起鸡皮。 此人——此虫——比修罗人还要高大。模样吗,比卫兵们更像人一些,但乍一望去还是搞不清有多少条胳膊腿、多少只翅膀。额头有两只威武的触须,眉骨突出但没有眉毛,双目在黑暗中发着橙色的光,皮肤如坚韧的树皮。有两条带爪子的胳膊,另有两条螳螂一样的手臂,前臂如乌刀一般锋利。腿上肌肉虬扎,背后的三对翅膀大小形状各异。 魅羽冲对方恭敬地行了个礼。“阁下应当是这个山谷的王吧?幸会幸会。来得匆忙,忘了从隔壁带几颗人头过来做见面礼,请莫见怪。” “进来说话,”虫王居然开口说了人话,并叫魅羽随自己走去一间偏殿。 ****** 这里像个会客厅,桌椅橱柜和各种摆设都是上等古玩,只是年岁太久有些破烂。 “你是来偷水的?”虫王坐下后,问。 “回王上,是来取水的,不能算偷吧,”魅羽说,“此湖乃天地赐予众生的福利,凭什么给那些外来人霸占着?要说偷,他们才是贼。”她特意强调了“外来人”三个字。 虫王点点头,同她简要说了下这里的历史。在过去的多少万年里,由于山顶湖中有续命神水,这一带的生物早已长生不老,用“成精”来形容最为合适不过。下暴雨时湖水还会溢出,所以峡谷中尽是奇珍异草。 然而无所有处天人到来后,大机器轰隆隆地开山伐木盖楼,被惊扰了的动物们纷纷跑到峡谷中躲避。虫王——那时的虫王是现任的祖父——气不过,曾率领一众虫兵蛇将去骚扰过基地人几次。基地人怒了,一连五日,每日往峡谷中扔数颗燃烧弹。植被尽毁不说,动物们也死伤大半。祖父被烧成重伤,父亲被烧死,年幼的虫王在几乎是弹尽粮绝的情况下,经历了数不尽的艰辛才熬到今日。 “我带你去看看祖父。” 虫王领她又进了一个内洞,地上是厚厚的软草铺成的一张大床。床上躺着只全身灰白、肢体羸弱的老虫王,翅膀早被烧光,胳膊腿细得似乎一碰就断。双目紧闭,只是肢体偶尔的抽搐表明他还活着。 看完祖父,二人回到会客厅。 “他老人家其实早就生无可恋了。一直坚持着不肯咽气,是希望能请位高僧前来为他超度。然而目前这么个样子,”虫王用爪子指了指上方,“人家谁愿意来?” 魅羽能理解。畜生道的众生若是不能当世悟道或修成人身的话,下世投胎再修,依然举步维艰。除非由高僧来超度,才能生在个与佛道有缘的好人家,事半功倍。 “王上,看来我是来对了。小女子虽不是高僧,倒也跟着高僧做过几年和尚。超度这件事还是做得来的。” “真的?”虫王闻言变色,站起身,冲魅羽恭敬地行了个礼。“若能超度祖父,本王甘愿为女菩萨驱使。” “王上客气了,”魅羽也起身,“皇祖父宽厚仁爱,却为奸人所害,但凡有良知之人都不会坐视不理。只是,此处看着原本就是个佛堂?” 虫王点点头。“通世湖到底是怎么产生的,至今是个谜。只不过,从祖上有记载的时候起,谷中便有尊巨佛壁雕,所以应当是与佛国有些渊源吧?为感念佛祖们的慈悲,大约在千年前,祖上特意请了南阎高僧前来,帮着建了这座佛寺,同时教众弟子们念经修道、弃恶从善。” 怪不得会说人话呢……等等,人间来的僧人?“不知是南阎的那座寺庙?” “龙螈寺。” 魅羽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天界、诡异的峡谷中,居然能听到龙螈寺的名字。一千年前是哪位高僧在做堪布,她自是记不起来了。然而那依然是陌岩的师祖,也是她的师祖,这让她心头五味杂陈,对这个怪洞和眼前的虫人都多了一分亲切感。 至于为何是龙螈寺,枯玉禅乃是龙螈寺的传世之宝,想来有此宝物在手,从人间往来四天王天会方便不少。 于是魅羽稍微布置了一下法场。给老虫王刻了副灵牌,又让多点了些蜡烛。白蜡既是昆虫分泌物,这里自然不缺。随后连诵了几遍《大悲咒》、《往生咒》、《地藏经》和《阿弥陀经》。老虫王原本因苦痛紧紧皱在一起的面容舒展开来,并通过灵识冲魅羽说:“多谢法师。是暗世界的人、不肯、放那些实验人……当心、当心……” 当心,魅羽暗忖,当心谁?当心暗世界的人,还是无所有处天的人?正想着,老虫王面露笑容,归西了。 ****** 做完法事后,虫王命手下端来新鲜的蔬果。魅羽早就饿坏了,也跟只虫子一样吭哧吭哧地啃了一大盘。 “我上辈子是只鸟,”她边吃边含糊地说,“做鸟挺好的。” 吃饱后,见虫王离开了一下。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个玻璃坛子,里面装着水,坛口用半透明的叶子封着。看坛子的样子,像是山峰上探照灯的外罩。 “原本是给祖父留着的,现在也没用了,”他边说边把坛子递给她。 “这……”魅羽不知说什么好。虽说虫人们就住在通世湖的下方,可上面的情形她熟悉,日夜都有无人机监控。虫人们要想取这么一坛水,不知得付出多大的代价。 “我们这里有地道通向谷外,”虫王又说,“起先被基地人堵过多次。后来他们堵我们一次,我们就往他们的地道中扔马蜂窝。现在基本上井水不犯河水。我送你出去。” “谢谢王上慷慨相赠,”魅羽抱着坛子朝虫王鞠了一躬。“王上指明去路,我自己飞出去便可。” 虫王瞅了她一眼。“我飞得比你快。” 于是领魅羽来到地道口,伸爪从后方抓住她的双臂,魅羽怀里紧抱水坛,二人一上一下在地道中飞。起先因为地道狭小弯曲,速度不能太快。飞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突然从地道中跃出。魅羽终于见识了什么叫一飞冲天,几乎是眨了下眼就置身于碧空中、白云上。之前耽搁了那么久,现已日上三竿。 她回头瞅了一眼,通世谷的山峰在迅速变小。当然,以无所有处天人的科技,没多久就发现了她,四艘大小不一的飞船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追了上来。万幸的是前方空中也有支几十艘船的舰队正在赶来。应当是冯校尉担心她,等不及傍晚便前来支援。 身后的追兵立即调头往回飞。倘若大罔山基地的军事力量同修罗在四天王天的兵力正面交锋,修罗未必讨得了好去。这次只是应付刺客,基地并未做好正规战役的准备,单靠这四艘船对付修罗军无异于送死。 ****** 魅羽同虫王道别,登上了来时乘坐的鬼影舰,立刻有几个军医围上来给她处理枪伤和烧伤。冯校尉看似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不敢插嘴,只得在一旁关切地注视着。 闲杂人等都退下后,魅羽疲惫不堪地半躺在躺椅中,伤口和皮肤在护理后没那么疼了,这才和一旁的校尉说了经过。此时船已快到天洞,其余修罗战舰护送至此,纷纷掉头回四天王天的营地。过了天洞就是前庭地了,那些基地人应当还不敢去前庭地滋事。 “真是不可思议,”冯校尉听后摇了摇头,“我在四天王天那么多年,那些基地人虽然赖在大罔山不肯走,却也从不外出生事,想不到竟是在干这种勾当。待将此事禀告法王,以法王的个性,免不了又得添个战场了。” 魅羽现在无暇忧心打仗的事。天色在逐渐转暗,并下起雨来,鬼影舰已经开到全速了。她时不时走去甲板上看,也不知道铮引怎么样了,真希望自己能像虫王飞那么快。 天黑了,修罗基地的点点灯火在雨中摇晃着跃入眼帘。魅羽抱起水坛从甲板上跳下。她等不及降落时的减速,孤身朝地面飞去。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前庭地飞了。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她和铮引还是新兵,结果就遇上了他化天的偷袭。当时她挽着他的胳膊,带着他飞上半空,快要追上伤兵船的时候他将一只带绳的箭射入船尾…… 她今年还不到二十二岁,然而却时常想,等她老了,很老很老的时候,等她躺在床上快要死去的那天,她的脑中都会回忆些什么?不会是那些收获荣耀的时刻,也不是打败敌人后的自豪。没有人喜欢挫折,然而让人毕生难忘的却往往是那些最艰苦的年代,当自己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的时候,以及那时在身边陪伴过自己的人。 脚已落地,统帅府的大门应该在前方不远处,但她看不见。站在她面前的是一排排的修罗士兵,雨越下越大,这些人却纹丝不动如同石雕。一旁的操场上,修罗帝国那面常飘不落的五角兽旗正在一寸一尺地向下降着。她拨开挡在前方的人群来到门口,门上方两只昏黄的灯笼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抱着坛子冲进客厅,屋里站满了修罗三军中级别最高的元帅和将领,有些老人在她来修罗前就一早退休了,今天还是第一次碰面。她想推开他们,却忽然没了力气。“快闪开、让我救人”这句话堵在嗓子眼里喊不出来。如同陷在午后睡得很深很沉的一个梦中,坚信是梦,但醒不过来。 不可能。一向都是个很听话、很有耐心的人啊,这次怎么说话不算话了呢?她已经按时赶回来了,他却终于不肯再等她了吗? 第144章 核弹危机 魅羽抱着坛子,从面前的元帅和将军们中间穿过,挡她路的人没少挨她拳头。此刻站在铮引床前的二人是涅道和鹰裘,她不敢碰鹰裘,只得用上劲力将涅道向一旁推了个趔趄。 涅道扭头刚要发火,见是她,手里还抱着个坛子,蹙眉问:“你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了?东西弄到了?” “少啰嗦,”她将坛子放到一旁的桌上,“叫你部下都出去。” 涅道转身,朝屋里屋外的人挥了下手,又冲她说:“没用啦,你晚了一步,已经断气了。” 烛光下的铮引躺在床上,苍白削瘦的脸上神态安详。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估计之前他一直觉得很冷吧?她伸手去试了下鼻息,果然停止呼吸了。再用灵识一探,还好,他的魂还在身体里。大概是在等她归来,想见她最后一面。 “不行,偏不!”她叫道,语气像个和大人怄气的小孩。“死马也要当活马医,哼!” 边说边伸臂到铮引肩下,将他上半身扶起来,在他身后的床上坐好。之后朝涅道瞪了一眼。“愣着干嘛?快喂水啊!” 涅道闻言抱起坛子,撕开封口,送到铮引嘴边。试着喂了几下,水洒了铮引满脖子,一滴也没灌进去。 “不成啦,”他把坛子放回桌上。“人都死了,怎么喝?” 这时一旁的鹰裘说话了:“可以试试嘴对嘴喂,用内力给送进去。” “谁来喂?”涅道问。 “当然是你啦,”魅羽冲他说,“这屋里是不是你修为最高?” 涅道翻了个白眼儿,然而还是听话地抱起坛子喝了一大口,鼓着腮帮子,紧闭着他的三瓣唇。随后单膝跪到床上,两手搂住铮引的脖子,把脸凑上去。 之前涅道吩咐属下出去的时候,老将们好奇,又仗着资历高,没几个离开的。结果看到眼前这幅光景,一个个逃命似地抢着出了屋,连鹰裘都捂着眼睛背转过身子去。只有魅羽仔细地盯着面前的两个男人,同时用左手手掌抵着铮引的后心,向他缓缓输送内力。 “仔细点啊,”她没好气地冲涅道说,“你刚刚已经浪费了不少了,嘴漏的吗?再洒就不够用了。” 涅道好不容易喂完一大口,喘了下气,问她:“还要再喂多少?” “直到把他喂醒。” 涅道冲她挥了挥拳头,又去端坛子。魅羽望着他,心下一阵感动。试问六道虽大,离开修罗还有哪个君王会给臣子一口一口喂水的?她喜欢这里,喜欢这些修罗人。 喂完第五口时,魅羽感到左手手心处一跳。“有救了!”她大叫,“快快快继续继续……” 当时涅道正含了一大口水,闻言双眉向上兴奋地翘了一下,又要把脸凑上来。铮引上身动了下,猛地呼出一口气,“不、不需要了。” 魅羽和鹰裘欢呼起来,后者随后走过来,将铮引放平,给他把脉。涅道脸上带着笑,冲魅羽指指自己的腮帮子,意思是该如何处理最后这口续命神水。是喷到地上,吐回坛中,还是自己咽下去? “当然是吐出来了,”她说,“你嘴那么臭,倒回去别人还怎么喝?” 涅道一口喷到地上,随即伸手过来抓住她的后领,将她如小鸡一般拎了起来。“臭丫头,刚刚让我救人的时候又不嫌弃我?” “让你救人不是因为你修为高,”魅羽身在半空依然嘴硬,“是因为死人都能被你给恶心醒,哎呦呦饶命……” ****** 魅羽这一觉睡了两天两夜。之前从天庭开始就屡遭变故,后又打打杀杀,各种失而复得大喜大悲,实在累坏了。这里是修罗,是她的家,是能让她抛开警觉如普通人一般酣睡的地方。 这一觉好像没做什么梦,睡得很实。只是当中迷迷糊糊转醒的时候,感觉到有人坐在床边,用手轻抚着她脸上被火烧伤的皮肤。 魅羽所不知道的是,在她酣睡期间,玉帝派了天官前来传旨,要带她去天庭。那时涅道已经率领部下回修罗皇城了,让鹰裘留下来继续照看铮引。于是身子还很虚弱的铮引带着鹰裘在前院里下跪、接旨。 “红衣仙女魅羽不守天规,擅离职守,并假冒朕的形貌,私闯瑶池。现命伊即刻回天庭领罪。” 天官是个敦实的中年人模样,神情庄重地宣旨后,便和颜悦色地请面前二人起身。“都知道铮将军为六道安危殚精竭虑、日夜操劳。陛下特意让我问候将军,并许诺不日便会荣赐修罗,犒赏三军。唉,这次红衣仙女真的是闯了大祸。陛下一向宽厚仁慈,都不记得上次龙颜大怒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仙官过誉了,”铮引说,“请进屋用茶,稍作歇息。” “茶就不必了,陛下还等着我回去复旨呢。” 于是铮引便做出恭送的姿态,岂料天官不走。“铮将军,圣旨你也接了。人,我就算不能即刻带走,你也总得给个说法吧?” 铮引愣了一下。“说法……”想了想,冲天官抱了下拳。 “那就有劳仙官替微臣转告陛下,他可以退位了。” ****** 到了第三天早上,仆人敲门把还在熟睡的魅羽叫醒。“长官,将军请您过去开会。” 开会?魅羽坐起身,这是出什么大事了吗?若非事出紧急,她不相信铮引会在这个时候把她叫起来。 既然是去开军事会议,穿成红衣仙女的样子总不太合适,于是要来一身修罗女兵服换上。将烧得残缺不全的头发在脖子处一剪子剪断,胡乱挽了个髻。出了统帅府,来到会议厅,见长桌两侧坐满副官、参谋和十几个舰队司令,鹰裘坐在铮引右边。魅羽军衔是中将,在铮引左侧的空位里坐了下来。 原来修罗在四天王天的驻军刚刚送来情报,说无所有处天人从自己的天界往大罔山的基地送了两辆运货车。每辆车的车身都很长,上面载着个大圆筒,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看着像巨型土炮,”于副官边说边把一张图递给魅羽,“不过那些天界的人不是有更先进的武器吗?早就应该淘汰土炮了。” 魅羽接过图纸,只扫了一眼就倒吸了口冷气。这玩意儿她虽未亲眼见过,但在空处天特种部队训练时了解过。唉,本以为救活铮引后终于可以喘口气,休息两天再回瑶池找枯玉禅,谁知麻烦才刚刚开始。看来陇艮说得没错,她天生就是个惹祸精,谁跟她在一起都别想有安生日子过,难怪境初不要她了。 “这是导弹发射车,”她见一桌人都没反应,又解释道,“以我对无所有处天人的了解,他们造的导弹一口气儿从四天王天的大罔山穿过天洞,飞到咱们头顶上是没问题的。想打这间会议室,不会打偏去隔壁的资料库。如果再装了核弹头的话,将是一场灾难。” 说着在心里叹了口气。都怪自己!之前她大闹大罔山基地,看来是把那帮人惹火了。这架势是要狠狠地报复修罗一下才解恨。 “什么样的灾难?”铮引问她。这还是自她回来之后,他俩第一次直接说话。 “得看是什么当量的核弹头。稍大一些的战略导弹可以将整个前庭地夷为平地,飞蝇都不留一只,希望不是这种级别。之前那些人要在自己的天界做人体暗物质实验,被公众一致反对。现在若是动用大规模杀伤武器,定会引起民怨沸腾。所以更有可能是用于精准打击的战术导弹,不过也足以摧毁我们这个基地。” 魅羽认为,任何一个社会中的大部分人都是有良知的。社会要繁衍,要进步,要有家庭有亲情有爱情,那就不可能人人都冷酷自私。坏主意通常是少数当权者拿的,然而这也可能只是她一厢情愿。 在座的将官们听了她的话后互相交换了下眼色,都露出质疑的神色。“有没有可能把导弹拦截下来?”一人问。 “别的天界或许能做到,”魅羽想起空处天和境初,“我们没有那个力量。” “为何需要两颗?”于副官问。 铮引想了一下,说:“如果只扔一颗来前庭地,我们在四天王天的驻军一定会立刻反击。所以另一颗有可能是扔向驻军的。”言毕又问魅羽:“敌人最早何时可以行动?还需要做什么准备才能发射吗?” 她摇摇头。“不需要任何准备。此时此刻,导弹也许就在路上了。” 所以现在就应当让四天王天的驻军从天洞撤回前庭地,同时通知在前庭地的他化天盟军,以免被打个措手不及。然而这些命令不应当出自她之口。 铮引冲副官说:“即刻通知四天王天的驻军,全体弃营。以班为单位分散到各处,相互之间离得越远越好。” 副官听后怔住了。“那……东西都不要了?” “什么都不用带走,人活下来就行。” 副官闻言后立刻吩咐部下执行。魅羽心想,这样做的确更安全,集中撤退容易被敌人捡了便宜。 又听铮引说:“告诉他化天的盟军,或许会有灭顶之灾。是去是留让他们自己拿主意。” 等部下领命走后,铮引问鹰裘:“护法,关于这八个天洞接口,不知有没有什么办法封上或断掉?” 鹰裘想了想,“据说雾陇山上有个神殿,可以对前庭地有一定控制。我没去过,不清楚。” 魅羽说:“神殿我去过。广场上有八座石碑,对应那八个接口。” “若是这样的话,”鹰裘说,“试着毁掉对应四天王天的那块石碑。剩七个接口,前庭地应该也能保持稳定。” 前庭地不属于六道中的任何一个世界,完全依赖那八个同其他世界的天洞接口,才能在六道这个不停转动的大轮子中固定住。如果接口数量太少的话,很容易被甩出六道。 “我现在就去雾陇山。”魅羽起身,朝门口走去。有时生与死的差别就在眨眼之间。雾陇山地处他化天的辖区。上次她同陌岩和九叔前去的时候,他化天还是修罗的敌人。想不到只过了一年零三个月,陌岩就已离开了她。至于九叔…… 想到这里站住,回过身来。“能否把九天王请来?他毕竟曾统治过这里多个世纪,上次掌舵就是他指导我完成的。” “九叔此刻在前庭地?”铮引有些惊讶地问,“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 “上次同他分别的时候,他说打算留在前庭地,同那些老部下们待在一起,不想被人打扰。先前咱们五个流落在锦阳城,九叔就是在那里找部下弄到令牌的,所以可以先去锦阳碰碰运气。” 于是铮引又派人去他化天基地,请求对方协助查锦阳城的户籍,若能成功找到九叔立刻带他来基地。 ****** 魅羽出了会议厅,跳上一艘快艇。到达雾陇山上空时是午后,然而头顶乌云密布,如厄运一般笼罩着前庭地。 她直接从半空跳下,落到山顶的广场上。圆柱形的神殿依然巍峨地伫立在广场中央,四周那八座刻着陌生文字的石碑有种悲凉的美。四天王天与前庭地的接口是在前庭地的正西方,她找到对应的那座石碑,片刻也没有耽搁。凝气丹田,再提至膻中,一掌将石碑击碎。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却听天边传来轰然巨响。整个天光都跟着一闪,脚下的大地也猛地摇晃了一下,差点儿将她掀翻在地。接着见西方的天空如同被浇上汽油点燃了一般,一片彤红。魅羽估计就在自己击碎石碑的那一刹那,敌军导弹刚好冲进天洞。倘若她迟来一刻,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又四下里了望了一圈,估摸着前庭地有些民居已经给刚才那一下子震塌震裂了。不过除了因震动引起的零星火灾之外,没见到其他异常。 松了口气,现在呢?按说危机已经解除,可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好像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可是一时半时又想不明白。刚刚送她前来的快艇还在山下等候,她决定在这里耽搁一会儿,思考一下,以免待会儿想起什么。反正自己就算回到基地也帮不上什么忙。 抬头看到神殿,心想不如进去转转,再去二楼掌舵的地方翻翻,也许能有意外的收获。于是便信步朝神殿走去。这里之前一直是由附近一个佛寺在打理。此刻殿中无人,她也顾不得去瞧一楼那个装饰华丽的假镇坤轮,直接由木楼梯上了二楼。二楼依然是那间空空如也的圆形屋子,正中央处的圆柱台上是那个黯淡的琉璃球。 她走上前,将手搭在球面上,轻轻地抚摸着。想起上次同陌岩前来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把手按在球上。球面上好像还残留着他的手温,不过她知道这只能是她的臆想了,心窝处一阵酸痛。 球体照旧发出亮光,同时圆屋子开始缓缓旋转,箱子、书架、桌椅,又一个个显现出来了。只是她多么希望上次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也能随屋子的转动再次出现。 转动停止了,不用说还是她一个人。那个真的镇坤轮悬在屋子的半空,依然是个破烂掉了漆的六边形轮子。她望了望陌岩和九叔曾坐过的那片地板,叹了口气,开始在箱子里柜子里翻来翻去,希望能找到类似说明书之类的东西。翻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 看来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九叔了。相信如果九叔此刻在前庭地的话,就算他们不去找他,他也会自己找上门儿来。只怕他早已离开,去了别的天界。 出了神殿,来到崖边的一块青石上坐下。之前就是在这里,她和陌岩曾讨论过轮回转世、以及命运到底能否预测的问题。这个问题她现在也无法回答,但她能肯定的是,冥冥中确实有股力量,这股力量是人神乃至佛祖都无法违逆的。然而这就说明命运是无法改变的吗?她不信。人力总是有一定作用的。无论事实如何,反正这就是她的信念。 天越来越黑了。起身,正打算下山坐船回基地,见来时的方向又飞来一艘快艇。船头的甲板上站着两个人,是铮引和鹰裘。如果只是铮引一人,那也许是见她迟迟未归,担心她。现在鹰裘也来了,说明危机果然还未解除。 ****** “出什么事了吗?”她高声问二人,“天洞还没关闭吗?” 几个天洞目前由夜摩天棉族飞人守护,同时负责传递情报。 铮引未等船停稳就跳了下来。“收到情报,两颗导弹均已发射。一颗朝天洞飞来,刚才的爆炸声应该就是了。可另一颗并没有射向我们在四天王天的驻军。” “什么?”魅羽有种很不好的预感。“那扔去哪里了?” “天庭。” “天庭?” 如王母所说,无所有处天的人并不把他们这些神仙放在眼里。但也不至于好端端地去惹天庭吧?再说天庭自从上次的鬼道叛乱之后加强了防备,只要关掉天门,那一层层的法术保护层即使导弹也穿不透。 这时鹰裘也已来到二人身边。“应当说,是绕道天庭。” 魅羽明白了。天庭处在六道这个大轮子的中心,同每一个世界都可以直接来往。只不过普通修道者或飞船很难飞去天庭,因为向那个方向飞会遇到强大的阻力。若是能克服这种阻力,那就既能飞去天庭也能绕道去别的世界。以无所有处天的科技,把导弹先射到天庭附近、再转飞前庭地应当不难。 “这可如何是好……”魅羽迟疑道。天洞可以毁掉,可天庭与各个世界的通路是无法堵上的。 “办法,也不是没有,”鹰裘望着远处的夜空,叹了口气。“斩断所有接口,让前庭地逃离六道。” 什么?魅羽呆住了。离开六道,那会是怎样一副情形?前庭地就像只梭子型的船,刚才见到的那个镇坤轮就是它的舵,然而离开六道又能驶向何处呢?里面的人还能活下去吗?等危机过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原路返回,重新加入这个大转轮? 在她考虑这些的时候,铮引一直在盯着她,他的眼中有期盼,有不舍,也有顺应天意与无可奈何。最终他似下定了决心,冲她说:“你若是现在坐船离开,还来得及。我和护法等你过了任何一个天洞,就毁掉这余下的七个石碑。不过你要先告诉我怎么掌舵,一艘有人掌控的船总好过放任自流。” 说完朝她走近两步,伸手握住她的一只手,拉着她向神殿走去。他还在恢复期间,手冰冰凉凉的,只有手心那里有一点儿温热。魅羽望着面前逐渐变大的神殿大门,她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必须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如果留下来,与这里的将士和民众共存亡,那她有生之年可能就再也回不了空处天和龙螈寺。她之前认识的所有人,包括兮远、师姐妹、小川、龙螈寺的景萧长老和师兄们——当然还有境初——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而如果她选择逃走,眼下同铮引就是诀别。 境初认为她不爱他,当然不是那样。他是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人,又善于探知别人的心思,体贴入微。虽然他和她分手了,但她认为重归于好并非全无可能。然而眼下……她苦笑了一下。活该吧,谁让她之前总是拖泥带水、瞻前顾后呢?现在老天爷主动出手,逼她做决定了。 “我打算留在这里,”她说,语气平静而坚决。 她的话让牵着她的那只手震了一下。铮引停步,但没有回过头来望她。 做这个决定说难又不难,因为她只能这么做,她别无选择。因为这次的祸就是她闯下的,是她惹了谁都惹不起的人物,才导致整个前庭地的官兵和民众不得已跟着她倒霉,离开温暖的六道母亲,飞去一个陌生未知的地方。事实上,一旦离开六道众人能否还活命,目前都是个未知数。 只是既生而为人,就有所为、有所不为。在这种情况下她若是一个人逃走让别人去承担后果,那今后她生命中的每一天都会受到良心的煎熬。什么成就荣耀、长生不老、子女绕膝,这些东西都抵不过一个问心无愧。 她挣脱铮引的手,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去,在怀里转了一个阴阳鱼,朝离得最近的那座石碑抛去。 第145章 新日 魅羽用阴阳鱼接连削断三座石碑后,夜幕笼罩下的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山顶原本昼夜都在呼呼地吹着风,此刻不仅风停了,空气似乎都已凝固。这是怎么回事? 她愣了下神,铮引却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朝神殿大门冲过去。头顶漆黑的天空开始闪烁,如同一个个巨型闪电划过,没有雷声。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他的另一只手刚搭上门框,广场上余下的四个完整石碑便砰然爆裂。大地开始向着东北方剧烈倾斜,如一艘撞了山的船。极度的安宁变为轰隆声四起,倾斜的大地在朝着东北方移动并加速。 魅羽被铮引拉着,两脚离地,身子如气球般浮在半空,耳边狂风呼啸。虽然飞行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刚才若不是他抓住她,猝不及防之下不知会被抛去哪里了。 吸了口气,探身也用手扒住门框,同时脚底运气,站到门里面。初秋的夜晚本来闷热得很,能明显感觉到气温在迅速降低。大地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天空中有各式各样的东西在飞——水桶、草垛、平板车、鸡鸭牛羊…… 可怜的前庭地民众,她内疚地想。他们到现在恐怕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希望没有太多人受伤。 鹰裘一直停在崖边的半空中查探四方。送他们前来的那艘快艇先前被抛在了后方,此刻正在费力地赶过来。鹰裘冲快艇打了个手势,随后转身飞进神殿,三人将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关好。这时前庭地已接近匀速前进,渐趋平稳。一楼大厅的地面上散落着香烛、供品和摔碎了的油灯。还好楼梯处挂着几盏灯笼,鹰裘抬了下手,将灯笼遥遥点燃。 “现在危机总算解除,”他说,“接下来该当如何?” 魅羽摇摇头。“还不能肯定危机已解除。我听说那些玩意儿可能会配有什么智能系统,无论目标逃向何处,都会被它们紧紧锁定。现在不能确定的是,我们和导弹的速度谁快。” 鹰裘望了一眼铮引,冲他说:“你有天眼,能不能看到导弹此刻在何处?” 铮引摇头。“我看不了那么远。” 鹰裘又说:“你体内带着曜武智的阿赖耶识。倘若我从你大椎和命门两个穴位同时输内力给你,可以从一定程度上唤醒这个阿赖耶识,从而将你的神通逼到极限,扩展天眼的范围。不过这样做有风险,万一将神通用到穷尽,你以后可能就再也不能用它了。” “没问题,”铮引毫不犹豫地说。 “不行!”魅羽大叫,“唤醒曜武智的阿赖耶识,那以后他是铮引还是曜武智?” “这次的灾难都是因我而起,”铮引说,“无论后果如何我都接受。” “丫头不必担心,”鹰裘冲她说,“阿赖耶识相当于一个包罗万象的仓库,存着一个人所有世的记忆、修为和智慧。但曜武智的魂终究已经不在,即使被唤醒,也不是那个‘他’。” 是吗?魅羽表示怀疑。究竟什么东西才能定义一个人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这个问题现在也还没有定论吧?然而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领二人上楼,又一次进入那个旋转的房间。只是这次整个世界都在飞速前进,三人便真如身在快艇上一般。 魅羽学九叔,伸掌对着浮在头顶的镇坤轮,将其降下一些。两手握住轮子,向右微微转动。不管怎么说,弯道航行躲开袭击的可能性更大,也不至于离六道太远。 “你怎么样,没事吧?”她听鹰裘关切地问铮引,“要不就算了。” 扭头见铮引同鹰裘一前一后坐在地上,铮引刚吐了口血出来。他痊愈还没多久,原本脸色就很苍白,此刻更是憔悴得让人不忍直视。“不妨事,”他咳了一下,说,“请护法继续。” 二人坐的正是上次陌岩和九叔坐过的那块地面。魅羽叹了口气,有时真怀疑当下的人生是个梦。或者是一场戏,情节早被人安排好了。 “我看到了,”过了会儿,铮引睁开眼睛说。“导弹刚从天庭绕路过来不久,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但速度比我们快,迟早会追上。” “你估计还有多久?”鹰裘问。 “不好说。可能半天,也可能两个时辰。” 鹰裘接着又问魅羽:“这个导弹如果始终追不上目标,过一阵子是否会自行销毁?” 她摇摇头,“会一直追下去。咱们不能总是疲于奔命,得想办法将之引爆。护法,我现在将掌舵的规则示范给你。” 于是同鹰裘说了下如何用镇坤轮操纵前庭地的走向,就朝门口走去。 “我同你一起去,”铮引跟过来。 她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她想他留下来休养,但心知只要他还走得了路,一定会跟过来。更何况她也确实需要人来驾驶飞船。 ****** 魅羽不确定他俩回基地乘坐的木船能否引爆导弹,万一给撞散后导弹继续前行就糟了。想起鬼影舰是纯钢筋打造,胜算要大许多。于是将快艇开回基地后,带上两件棉大衣,一刻不停地同铮引跳上一艘鬼影舰。户外的气温还在持续降低,基本可以肯定明早的太阳不会再升起了。然而此刻只能先把眼前的危机解决,别的事稍后再想办法吧。 升空后铮引又用天眼探了一下,确定了导弹此刻大致的方位,便全速朝那个方向开去。 “你是怎么计划的?”待飞船平稳行驶后,他松开手中的舵,问她。 “我想的是将船停在导弹的航道上,然后我们尽可能飞远些。” “不可行,”他说,“我第一次探视的时候,导弹还是在直线飞行。刚刚再看的时候,也许它的制造者为了防备它被拦截,在接近目标时将它的航线改为了不规则的曲线。” “啊?”魅羽大叫。想起那些狡诈的无所有处天人,恨得牙根儿痒痒。 “另外你也说过,这东西可能有什么智能系统。万一绕过飞船,等我们飞回船上再追赶就来不及了。” “那我就用移山术。等导弹足够近的时候,把船瞬间送至它面前。” “你说的足够近是多近?” 她想了想,“大概一里地左右的样子吧。” “那太近了,爆炸后我们都没得跑。”他说完,离开操纵台,走到她面前,心疼地看着她狼藉的头发和被烧得红斑片片的脸颊。“你自己飞回去吧。多谢你之前千辛万苦为我弄来了续命神水。” 她没明白他的意思,等想通后倒吸一口冷气。他的意思是要一个人驾着船朝导弹撞过去?那确实是万无一失了,只是…… “你走,让我来做吧,”她说,“你也知道我神通广大,肯定逃得了。” 他笑了。“我不会飞,你把我扔出去我就摔死了。” 说完后将她一路推出舰桥,来到甲板上。周围一望无际的夜空在飘着雪,气温已经低得和严冬一样了。他望着她,有那么一刻她认为他会将她搂进怀里。然而他只是将她拦腰托起,从甲板上扔了出去。 ****** 魅羽保持着半躺的姿势在空中向后飞着。起先还能看到甲板上的那个人影,但很快,整个鬼影舰已变成漫天飞雪中的一个小点。她像是突然醒过来,一个激灵跃起,朝鬼影舰离开的方向追去。 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她始终认为一个人能做的最蠢的事情就是毫无意义地去赴死,她是永远也不会这么干的。她现在赶回去,除了多死一个人之外对事态没有任何帮助。然而命运想要教会人的东西,不到那一刻是无法提前预知的。死亡无疑是最具毁灭性的事件,但生,却不等同于活着。 她用上了十成的劲力去追赶。近些了,但要想在短时间内追上是不可能的。他应当能感知到她的行动,船却没有减速。怎么办?她搜索枯肠,已经用上灵宝心法了,还能怎么加速?想起老君那本咒语书中有个“棉花咒”。手握棉花,心中默念这个咒,就可以变得如棉花一样轻。那再使出同样的劲力,是不是就能加快速度?只是半空中去哪里弄棉花呢? 对了,不是刚刚穿了件棉大衣吗?她撕开胸前的布面,抽了些棉花出来握在手心。只念了一遍咒语,果然变得身轻如燕、不,身轻如棉,转眼间便追上了鬼影舰。 她爬上甲板,进了舰桥,嬉皮笑脸地走到他一侧。见他满面怒容地望着前方,不敢靠他太近。她高兴是因为又学到了有用的法术,虽然这是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刻。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啊,嘿嘿。 “这种时候还能笑出来,真是没心没肺,”她听他说道。随即便察觉到他的一只手臂朝她这边伸过来,将她揽到怀里。她闭上眼睛,头枕着他的胸膛。 前方的导弹已经没有多远了,现在连她都能感知得到,心头却异常地平静和喜悦。只活了短短二十几年,但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不该经历的别人一辈子都碰不上的她也经历了。这么样结束挺好的。愿意!谁也管不着!…… “等等。” 铮引周身一颤。她抬头,见他原本握着船舵的另只手松开,伸臂向着前方一指。掌心处射出一道强光,便是无所有处天的探照灯也没有这么明亮。随即他像是受到了一股迎面袭来的力量,双脚嗤嗤地擦着地面,带着她向后快速滑去。 砰地一声,二人后背撞上后方的墙壁,但他依然抬着手臂,掌中亮光不减。魅羽将灵识抛出,惊讶地发现前方的导弹正在减速。铮引手中的强光似乎在不断冲击着导弹,使之越飞越慢。 这是怎么回事啊?她暗自诧异。难道这也与之前鹰裘给他输送内力、唤醒了曜武智的阿赖耶识有关?曜武智菩萨自小无师自通,据说修为极高。铮引从九岁起带着曜武智的阿赖耶识,很可能也继承了他别的神通,只不过一直在体内潜伏着。 然而此刻她身边的这个人究竟是铮引还是曜武智?她不确定了,讪讪地将自己从他身边挪开,站到一旁。前方不远处,导弹已静止不动了。铮引放下手臂,将船停住,便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魅羽这回总算松了口气。俯身摸摸他,虽然浑身冰凉,但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她将他扶到一旁的椅子中,自己操纵着飞船朝前庭地飞去。快到时又意识到还没学会降落,若是连人带船一同撞向地面就不好了。 于是停了船,把铮引背到背上,边向外走边冲他说:“咱先说下啊,我现在背的是铮引,可不是什么曜武智、耀武扬威谁的。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之前害死陌岩那笔账还没跟你算呢,还赖上了……” ****** 前庭地的夜空冷得如冰窖一般。魅羽背着铮引,迎着刺骨的寒风朝基地飞去,一边上牙撞下牙一边念叨着:“我不怕冷,我自带火炉。我不怕冷,我自带火炉……” 这时早该是第二天上午了,天上还是一丝光都没有。下方的世界看不清楚,但从遍地的火光判断也知道是一片狼藉。有山火,有民舍被烧着的火,有取暖用的篝火。火并不可怕,怕的是到了无木可烧的那一天。没有阳光,万物便会停止生长,粮食吃完了吃树皮,树皮吃完了人吃人。当然在那之前,至少会有一半的人因为绝望和抑郁而疯掉或者自杀。 回到基地先唤军医来查看铮引的情况。鹰裘还没有归来,估计还在神殿中掌舵。魅羽派了一个小队,带上食物去替换鹰裘。同时又问有没有找到九叔,被告知毫无音讯。唉,那看来九叔是不在前庭地了。至于他化天的盟军,已赶在天洞断掉前全部撤离。 “很好啊,”魅羽说,“越少吃饭的嘴越好。去把他们没带走的食物、棉衣、取暖装置统统搬来。一半留在军中,一半发给民众。要是还有飞船,等木柴不够用了就拿来劈了烧火。” 随后又吩咐,在基地最高的了望台上点一支常明大火炬,作为前庭地的精神象征。 “长官,”于副官抬头望着半空中的大火炬,问,“不如给起个名字,大家也好叫。” 火炬的名字应当由铮引来定。不过魅羽知道那家伙在这方面向来没什么主意,最后多半还是要来问她。 “就叫新日。” “意思是心中的太阳?” “不,是新旧的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说完,她长长地呼了口气。从今天起,她魅羽的生活也要有个新的开始,哪怕生命只剩下几个月。 ****** 前庭地在混乱了两三天后,将士和民众们总算接受了现实,开始安顿下来。这首先要归功于前庭地新来的女主人——大家背后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红隼。 “红”当然指的是魅羽红衣仙女的背景,这个“隼”字又是怎么来的呢?因为这个女人整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像只鸟,但又不是只普通好欺负的鸟,光看那副神态就知道是个惹不起的主儿。每天或者清晨或者午后,都会一身修罗女军装,脚蹬长靴,头顶的发髻梳得老高,带着几个随从骑上高头大马到街上逛,脸上仿佛写着“我乐意、我高兴、谁也管我不着”几个大字。 也是奇了,凡是抑郁的、发牢骚的、失眠的吃不下饭的,被她那双不善的眼睛盯一下、瞪两眼,立马感觉正常多了。还有的专门跑去拦她的路,被她指着鼻子泼妇骂街般数落一番,心里却说不出地踏实又轻快。 铮引的身体在逐渐恢复,然而像是有什么心事。据初步统计,目前整个前庭地剩下的粮食储备省着吃还能吃上五个月。魅羽曾和他回过神殿一次,握着镇坤轮试图探知六道目前所在的方位,好往回走。然而四周只有茫茫一片虚空,看来是没救了。万幸的是地面气温在降至零下几度后已停止变化,冷,但活着没问题。只是每次用水都要把冰融化,这点很烦。 总之,这些都是需要忧虑的头等大事,但魅羽觉得他还有些别的忧心事。原本就是个内向的人,现在更加寡言少语了。私下问鹰裘,连鹰裘都觉得奇怪。 “不知道啊。照理说,他应当乐疯了才对,”鹰裘老友鬼鬼地对她说。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我也觉得他应该乐疯了。” 这天午后——当然天依旧是黑的——铮引坐在后院一棵树下。面前摆着张大桌子,上面散落着箭弩的各种部件。今后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再遇上敌人了,可这是他的爱好,是他减压的方式。 魅羽为了让他心情好起来,还特意换上了红衣仙女的裙装。搬了个凳子,坐在一旁观看,同时如脱口秀或机关枪一样把上午的经历讲了一遍。铮引一边听,两只巧手熟练又悠闲地摆弄着机簧,在适当的时候笑一下,或者问一句“然后呢?” 过了很久,她安静下来。他也放下手中的事物,望向远方。“我好像……不再有天眼这种神通了。” 哦,她想,原来是在忧虑这件事啊。之前鹰裘激发他潜能的时候就说了,万一把神通用到极致,以后可能就再也无法使用了。而他之前徒手将导弹阻住,定然损耗不小。也难怪,他的视力一向很差,要是再没了天眼就跟瞎子差不多了。 “我觉得嘛……”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你这是心理作用。” “什么是心理作用?” “就是当你很担心一件事情会发生的时候,就会觉得它真的发生了。事实上呢?我赌你的天眼还完好无损!”她说着一拍桌子,把桌上的小部件震得蹦起来。 他摇摇头,继续组装手中的箭弩。“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连我坐在这里都感知不到?” 他没有说话。 她知道他不是个患得患失的人。真正让他恐惧的不是失去神通,而是怕她会因此嫌弃他。所以她决定激一激他,因为她发现每次她出事的时候,他的潜能就会被调动起来。比如上次他被捉去蓝菁寺,是感知到了她的危险才挣脱了那些恶僧的包围。 “哎呀!”她一拍脑门,“忘了件很重要的事,希望还赶得及。” 她站起身小跑着离开了。待出了统帅府的大门,蹑手蹑脚地绕到大院的后方。瞅着四下无人,她的身子便开始一点点地向半空浮起。再半躺着,又一点点向后院飘去。由于铮引是坐在树下,她担心裙子被树枝勾到,便缓缓将裙摆提起来,攥在手里。 就这样,最终飘到他头顶后方的半空,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很小心地不让自己的任何光影落到他的视野范围内。周遭最亮的光源是那个新日火炬,在他们正前方的操场上,应该不会有问题。 灵识中见他还是安静从容地装着箭弩,像是一点儿也没察觉到附近多了样东西。这时她不知为何想起参加七仙女决赛时,曾遇到过的那个抚琴的书生。当时其他姐妹都被琴声勾住了魂,只有她觉得没啥可听的。 然而此刻坐在她下方的那个人,由面目清秀的书生变成长相平平的武将,手中的古琴被杀人利器取代,从美轮美奂的天庭移到了日光都没有的流浪地,可她就是觉得此情此景此人好看。愿意!管不着! 只不过,难道还真的丧失神通了…… 此刻一只弩已装完,他将之搁到一边,叹了口气。“你内裤露出来了。” 她一下子笑出声来,同时向着地面坠落。正下方的地上摆着个大箭缸,里面一支支锋利的箭尖朝上竖着,而她就直直地往缸里掉。箭缸离他坐的地方有两步的距离,等他起身冲过来接住她时就晚了。 一片白光从他手中散开,像扇子一样稳稳托住她,随后将她放到一旁的地上。 “你知道自己差点儿被戳成刺猬吗?”他斥道。 她的眼睛笑成两弯月牙。 他没好气地走过来,把她从地上拽起来,望着她。他的眼睛像此刻头顶的天空一样黯淡无光,然而有一轮小小的新日在他面前,无法普照大地,却也足以温暖他和许多人。 “我曾和法王说过,我相信奇迹,他当时觉得我很可怜。我想那是因为,他还没遇到过能给他带来奇迹的人……” “报——”一个卫兵冲进来,看到眼前的情景时有些不知所措。 “出什么事了?”铮引放开她,转身问。 魅羽认为这句话完整说应当是这样的:“出什么事了?身为一名军人,如此慌慌张张,成何体统?”这才符合话本和电视剧的台词。不过她知道他很少训斥部下。 “九、九天王来了,就在门外。” 第146章 入狱是迟早的事 九叔的模样和记忆中差不多。个子比魅羽矮些,挺着中老年男人常见的肚腩,面容红润泛着油光,一道道笑纹暗示着这是个幽默健谈的人。只是不知为何穿了一身囚服。 “说来话长了,”长途跋涉来到此处的他看着很疲惫。先是一边听魅羽讲述在四天王天与基地人结仇的经过,一边狼吞虎咽地吃完铮引让人准备的食物。饭后重重地坐进客厅中最大最舒适的那把椅子里——铮引较瘦,很少坐,主要是给前来访问的涅道预备的——扫了一眼对面分坐左右的两个年轻人,点点头。 “好、好,真是好孩子。才一年多不见,都出息了。没想到咱们还有再会的一天。什么时候能听到你二人的喜讯啊?” 魅羽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类型,在妓院里做过姑娘,朝堂上怼过君王,战场上徒手毁敌舰无数,脸皮比城墙还厚,然而毕竟是个没出阁的年轻女子。听九叔这么问,只觉脖颈处僵住,转都转不了。 又想起上次掌舵之前,她和九叔单独吃饭时他说的那番话。当时她是被临时任命的前庭地统帅,铮引还只是个初立战功的新兵。在她随陌岩离开修罗前,九叔曾对她说:“铮引未必是个可怜虫。” 九叔冲面前二人感慨过后,说起别后的经历。作为前庭地历史上统治时间最久的九天王,曾被修罗和他化天夺去地盘,辗转流落于其他天界。自打一年多前回到锦阳城,其声望在民间日益显赫,追随者越来越众,让统治锦阳城的他化天军方心生忌惮。 有次九叔过生日大宴宾客,席上喝得多了些,一向谨慎的他开始指点江山,从方方面面分析了为何他化天始终敌不过修罗军。那时两军已经是盟友了,然而传到他化天驻军首领的耳朵里,还是惹得对方吹胡子瞪眼了一番。于是九叔就被冠以非法集众之名捉了起来,判入狱两年,为此还引起了锦阳城三日大罢工抗议。 “其实想想,也没啥大不了的嘛,”九叔说着,掸了掸囚服上的灰。“活了这么些年若是连大狱都没下过,说出去都是丢人的事一件。” 也是啊,魅羽心道,她自己去过的地方也不少了,杀人放火调皮捣蛋的事常干,至今还没入过狱。 总之,以九天王的修为要想逃出来并不难。但前庭地是他的家,实在厌倦了东奔西跑,打算把两年牢做完,出去后低调做人。结果前庭地脱离六道前,修罗派人送来通知,他化天军队闻言急急逃回老家。走得匆忙,自然也顾不上监狱里的犯人了。一众囚犯被关在无人看管的大牢里,眼瞅着都要被饿死。九叔这才打破牢狱,把囚犯们都放了出来。 出来看了眼,就猜到是个什么状况了。他并不知道魅羽正派人四处寻他,也没时间去见他那些部下,一个人从锦阳长途跋涉前往修罗基地。 前庭地已进入永夜,换成普通人,这一路上漆黑马乌的很容易搞错方向,困死在荒野。以九天王的修为和对前庭地的熟悉,这些自然不成问题。之所以耽搁了这么久,是因为一路上不断遇到需要帮助的民众。有的连人带车掉进深沟。有的家里没了柴火,快冻死了。还有迷信的认为恶魔将要来前庭地,要每个村交一对童男童女……总之凡是能帮的,九叔都顺手尽一臂之力。 ****** “九叔,我们还有没有希望重回六道了?”魅羽单刀直入地问。 九叔叹了口气。“重回六道是不可能了。先前你们打碎了那八座石碑,等于是毁了这艘船的八个锚,就算回去也无法在六道中固定住。眼下只能先想办法活下去。” 魅羽和铮引互望一眼。在这片没有日光和生机的漂流岛上,还有办法活下去? 九叔笑了。“你们知道前庭地为何像艘船吗?有舵,有锚,且不属于六道中的任何一个世界。这是因为啊——前庭地本来就是用作虚空中航行的一艘船。” 九叔这番话乍一听似乎没有多少信息量,然而魅羽仔细一琢磨,却惊得张大了嘴巴。 上次她在千年回归日掌舵时,无意发现六道之外还有很多六道存在。后来夭兹人的出现更是证明了,世界和生命不仅限于大家熟识的这个六道。从这个角度琢磨,前庭地这艘船就只可能有两个作用——要么把六道人送往外世界,要么将外人运来六道。 然而前庭地如此之大,这艘船绝非用作几十、几百人的旅行。也就是说,是为大规模移民而设计的。那再进一步推测,生命是如何在六道中起源的?很可能就是其他世界的移民坐着这艘船,大批量迁徙过来。所以不仅六道中有通用的语言,在六道之外多半也会有人说一样的话。 铮引问:“那九叔知不知道,离这里最近的其他世界在何处?” “以我们目前的储备是去不了其他六道的。好多年前我接待过几个外世界来旅行的客人。据他们说,离这儿不远有个荧骨岛,算是附近这片虚空领域中供航船落脚的一个地方。” “可是,九叔啊,”魅羽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朝哪个方向走?” “虚空中并不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的。有一条条暗流形成的通道,并且是单向。想原路返回,就得走反方向的通道。而这个荧骨岛,位于六道出口通道与其他通道的交叉口。比如那些夭兹人肯定都去过。” “哦。那你说的那个荧骨岛,是什么人在统治?” “这个岛的所有者叫成烎,早些年是海盗,虚空旅行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后来八成是意识到占山为王、坐地收租好过东奔西跑刀尖上舔血,这才建了这么个地方,算是个自由贸易港口。当然,但凡这种不归任何地界管的所在,也会是各种异类和流窜犯的聚集地。” 魅羽闻言,斜眼望着半空,试着想象虚空中漂浮的那么一个城市会是个什么样。 “成烎有不少宝贝,都是当年做海盗时四处抢来的。其中有几个叫蜍羲的东西,类似于微型太阳,每个点着后据说可燃百年。前庭地若是能弄一个回来,虽然不能似原先那般暖和,种个庄稼照个亮还是可行的。” 魅羽和铮引听后欣喜地互望一眼。“不过这么好用的东西,肯定不是谁想要他就给的吧?” 前庭地的民间也有不少奇珍异宝,但不知要凑多少对方才可交换。 “这个嘛,”九叔看看她,又看看铮引,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个,确实会比较困难……” 刚好此刻有兵士进来,在铮引耳边说了句话。“对不起,失陪一下,”铮引道歉,随后走了出去。 “九叔啊,”魅羽压低了声音,“咱们都是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还有什么不方便讲的吗?” “成烎富可敌国,等闲宝贝是看不上的。这个蜍羲总共有五个,想要的人多了,这么多年下来也只卖了两个出去。不过据说成烎有几十个老婆,我想着,若能从这方面入手,胜算会大些。问题是……”他暼了一眼门口,“铮引这小子多半不会同意。” 魅羽明白了,冲他挤挤眼。“九叔放心,我知道怎么做。换成从前可谓小菜一碟,只不过我眼下是这么幅尊荣,得稍微动点儿脑子。至于铮引,我会说服他的。” ****** 当晚,铮引安排九叔在魅羽隔壁的客房住下,屋里的炭盆烧得热热的。第二天上午,三人叫上鹰裘一同前往雾陇山神殿。 上到二楼,九叔摆弄了会儿镇坤轮,笑了。“最迟明天傍晚,咱们就能到荧骨岛附近。明早你们再送我来一趟,我好驾船入港。” “需要做些什么防御措施吗?”铮引问。 魅羽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成烎那些人既然曾做过海盗,现在又占山为王谁也奈何不了他,看到送上门来的前庭地,会不会直接冲进来抢东西都不好说。 “你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九叔正色道,“荧骨岛我毕竟没去过,谨慎些也是应当的。不过你们修罗军的作战能力,我不担心。” 傍晚回到基地,铮引摆酒正式给九叔接风洗尘。现在是艰难时期,平日大家都节衣缩食,酒宴并不算丰盛,刚好够四人吃饱。席间初步定下计划,明日由三个男人先去见见成烎,看他开什么条件。回来后商议一下,再做定夺。 “我只是好奇,”鹰裘问铮引,“铮将军眼下有什么打算没有?咱们前庭地可有何奇货可居?” 铮引说:“我是想,成烎这种人,这些年下来肯定有不少仇家。我们修罗最拿得出手的是武力,他说不定能用得上我们。” “也把我带上吧,”魅羽说,“万一谈不拢打起来怎么办?” “是啊,”九叔说,“这丫头的本事,当真非同小可。” “不必,”铮引生硬地说。他通常是个好说话的人,此刻的神色却是毫无商量的余地。 ****** 饭后诸人各自回房。 魅羽坐到镜子前,看着烧伤后还未恢复的皮肤,先扑了层粉。她知道修罗男兵们最喜欢穿军服的修罗女兵,然而自己既然是去求他,还是尽量打扮得“弱势”一些为好。衣服嘛,就穿最近在前庭地集市上买的邻家女孩式样的深红刺绣套裙。头发的长度现在只到脖子,还参差不齐,只得凑乎着挽了个昭兰髻。这么冷的天,鲜花哪里都弄不到了,就插了朵小布花在头上。 出了客房,打听到铮引在小会议室和于副官商讨这几日的防御事务。心道于副官也不是外人,没啥可避嫌的,就径直赶去会议室。见二人围着一张大圆桌,桌上铺着前庭地的地图,零散摆着些小石子、小旗之类的东西。也不知是不是一旁的炭盆温度太高,站在桌旁的铮引面色红润,不似之前那般苍白。于副官膀大腰圆,久站易累,坐在圆凳上。 魅羽也搬了个凳子坐过去,看二人做规划,时不时给提个意见。铮引开始没理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对她说:“你既然这么感兴趣,远征河上游一代的防御就交给你,如何?” “好啊,”她无可无不可地说。 他盯着她,“一旦接了军令,若是其间擅离职守,可是要坐牢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为啥不能带我去呢?这里这么闷,去透透气还不行?”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铮引将手中的一面小旗“啪”地搁到桌上,“你是要去做海盗的老婆,对不对?” “我当然不会真的去做他的老婆!总之先把蜍羲弄到手,我自有办法脱身。” “瞎胡闹!我们修罗养这么多兵都是吃闲饭的,关键时刻还得靠女色成事?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一次次铤而走险,能全身而退是运气好,总有一天你会栽进去。” 说完不再理她,继续同于副官规划。 然而魅羽还是心有不甘,站起来冲着铮引的脸说:“你以为你能管得了我吗?本姑娘上天入地,谁都拿我没办法。就凭你这些部下,”说着泛泛指了指于副官,“你这些门锁,绳子,铁链啊都锁不住我。没有船我还能飞过去,你能奈我何?” 铮引脸沉下来,望了她一会儿,冲门外叫:“来人!” 进来两个卫兵。 “魅羽中将对上司不敬,罚入狱三天,面壁思过。” 魅羽闻言怔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旁的于副官拼命冲铮引使眼色,“这、这又是何必呢?” 铮引不为所动,两个卫兵就这么把魅羽带走了。 ****** “好吧,人生完整了,”魅羽走进牢房的时候,自言自语地说。她在床上坐下,打量了一下简陋的牢房。还好没过多久就有人把她常用的被褥、衣服、杯碗给送了过来,外加一个炭盆和一些吃的。 发了会儿呆,心想不能白浪费时间。常听人说狱中最适合做的有两件事,一是写书,一是修行。于是在床上盘腿坐好,开始入定。入定前先用探视法巡视了一下四周。 其实就算是这个牢狱,她要想打破墙壁出来也做得到,但她不想那么干。他把她关进来,那是他的一片苦心。她想起陌岩,那次从宜梅庄回龙螈寺的路上,陌岩也和她说过差不多的话——六道少了她也照样转,不要总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她当时没听,被鹰裘捉了去,还好涅道对她并无恶意。 她叹了口气,睁开眼。她这些年遇到的都是好人,包括境初在内。她也并不是个喜欢没事儿找事的主儿,只能说老天爷故意和她过不去,让她一刻也不得安生…… 外面有人在说话。“将军深夜前来,有何吩咐?” “没事,探监。” 魅羽闻言,手一挥,一条床单飞到门上贴住,将牢房和外面的世界隔开。随即在床上侧躺下,嘴里嘎吱嘎吱地开始嚼胡萝卜。他有天眼,床单挡不住他的感知,她也能看到他。然而此刻她需要这样一幅薄薄的屏障。 他在门口站住,没有说话。其实她在心里都替他想好词儿了,比如:“这里冷不冷?”“胡萝卜够不够吃?”“接受教训了吗?如果认识到错误了就把你放出来……” “等这件事过去,你嫁给我好不好?” 胡萝卜从嘴里滚了出来。 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魅羽就和其他女孩一样,会时常想象自己长大后被人求婚时的情形。没入师门前想的是草垛子后一个满身补丁的放牛娃,或者家境殷实鼻子长在头顶但又在心里暗恋她的地主少爷。读书修道后想象的是其他道家门派的英俊后生,当然更可能的是师尊之命媒妁之言,压根儿就没有被求婚这一说。 打死也想不到会是在狱中。 还在不着边际地瞎想,忽然意识到外面还有人在等自己回话。她望了下四周,清了清嗓子,说:“你让别人做选择时,总得先开出条件吧?比如不同意就判无期徒刑,一辈子关在这儿,是不是这样?” “没个正经。” 脚步声响起,他走了,留她一人在牢房里咯咯地笑个不停。 ****** 魅羽在瑶池的水中浸了片刻后,正打算一跃而出,忽然发觉不对劲。刚刚入水时是黑夜,这一眨眼的功夫,头顶怎么变成白天了? 于是在水里屏住呼吸,用探视法查探周遭。果然是白天,而且瑶池附近还站了不少手拿兵刃的侍卫,像是要捉什么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她可真糊涂了。 在水底定睛搜索,先前那个散发着粉色光芒的水晶仪静静地待在那里,已经停止运作了。看来自己经历的时空错乱多半和这个水晶仪有关。眼前也来不及细想,先考虑如何脱身吧。 她在水中朝南方天空一指,将火种打在瑶池四周的园子里。侍卫们见起火,自然是忙着救火,没人敢动瑶池里的水,便有人腾空去别处取水。魅羽见机伸手入怀,想拔出银蟾蜍的舌头隐身。不料怎么也摸不到银蟾蜍,不知丢在何处了。还好枯玉禅还在。 于是使了个摄心术,变成玉帝之前派来守池子的那个仙仆的模样,趁众人不注意跳出水面。还装模作样地问了两个侍卫:“这里怎么着火了?禀告陛下了吗?快点灭火,烧坏了娘娘的园子陛下会生气的。” 离开瑶池,来到飞船起降的那个板块,收了摄心术,刚好碰上先前同她说话的那个年长的仙仆。仙仆一见她大惊失色。 “哎呀大仙女,你怎么才回来?这一个月你都去哪儿了?陛下不知为何生你的气,正在四处派人找你呢。” 怎么,过去那么多天了呀?魅羽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铮引的病情怎么样了。冲仙仆说:“麻烦您老借我只船,我有急事要赶去前庭地。” “船,我可不敢随便借给你了。陛下正在通缉你,我只能装作没见过你。至于前庭地,唉,大仙女有所不知,前庭地据说已经飞离六道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和人家打起来了。” 魅羽这下懵了。前庭地都不在六道了,这可怎么办?她就算去四天王天取到续命水也无法救铮引,看来只能让他听天由命了。 不过也知道此刻不能在天庭久留,那就去找境初吧,好好给他赔个不是。虽然他先前做得很决绝,但她知道他是个容易心软的人。 于是同仙仆道别,走到无人的地方,将枯玉禅取出,把指针拨到了空处天。 第147章 脑袋被门夹了 “快看呐,天亮了,天居然亮了!” “我看见太阳了,一个小不点儿太阳……” 民众的欢呼在远处响彻云霄,连一向军纪严明的修罗军都跟着激动起来。身在统帅府的铮引听后叹了口气。今天上午他派船送九叔去神殿掌舵,正午来临时,北方的天空竟如晨曦般亮了起来,估计前庭地这艘船正在缓缓靠近荧骨岛。民众们已经二十多天没见过光了,这种反应实属正常。只是,总不能一直待在荧骨岛附近蹭人家的亮吧? 一定要想办法弄到蜍羲,铮引暗下决心,这次的行动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从箱子里翻出一套用金丝绣着五角神兽的深红色战袍穿上,外罩由一片片元姆蚌壳连成的盔甲。这种元姆蚌只有在夜摩天最深的海底才能挖到,重量轻却坚固无比,据说连高阶天界的子弹都能挡住。 这套行头是涅道在去年除夕宴会上赏赐他的,除了在军部重要仪式上穿过两次,平日都收在箱底。但这次去和成烎谈判,铮引决定穿上。他虽是个低调的人,却也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以貌取人。海盗是没有同情心可言的,谦和恭顺只能换来蔑视。 下午出门前,铮引把看守魅羽的狱卒叫来,询问她的情况。 “这个,魅羽长官她……”狱卒支支吾吾,神色有异。 铮引闻言变色。“不是和你说了,有任何情况就立即来和我汇报吗?” “哦没、没什么情况,就是吃得有点多。已经按您的吩咐给配了两个人的口粮,还叫饿。将军您看,要不要再添一份?” “不必,”铮引没好气地说。别几天下来吃成只猪,到时连新娘子的喜服都塞不进去。 “那将军今日还要去探监吗?” 铮引有点动心。要说这热恋中的男女,恨不得每时每刻都粘在一起。之前他虽然暗恋了她两年,但明知无望,心中那团火苗一直被自己狠狠地踩着。现在老天爷居然把她送回他身边,每天都有种很奢侈、很放肆、几乎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的感觉。 然而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这个闲不住的丫头此刻被关在狱中,自己这么衣着光鲜大摇大摆地出现,搞不好会把她惹毛。 ****** 铮引随后同鹰裘坐上一艘民用飞船,先飞去雾陇山接九叔。没坐旗舰或战舰的原因是怕给人挑战的意味。之后一路向北飞,虽然已近黄昏,天色却越来越亮。 出了前庭地的板块,首先跃入眼帘的是前方虚空中的一个光源。光芒虽赶不上天然的太阳,但耀眼而温暖。铮引猜这是比蜍羲更稀有的宝贝。光源下方是个悬浮在虚空中的巨型结构,远看像个白色骷髅头,应当就是荧骨岛了。再近些便能发现,头骨并非由实心材料构成,而是蜂窝状层层叠叠的住宅,骷髅张开的口中不断进出着各种各样的飞船。头骨之下交叉着两条腿骨形状的条状板块。 “听说海盗们住在头骨中,”九叔冲铮引和鹰裘说,“下方的一条腿骨上有奴隶们工作的种植园,另一条是贸易商埠。腿骨可以旋转,两端有巨炮,四面八方都在覆盖范围之内。” 商埠?铮引嘴边泛起一丝笑容。要是有机会去那里逛逛就好了,他想买一样求婚用的礼物。听说那些高阶天界都是送戒指之类的东西,然而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所以他也想送她个特别一点的东西。位于虚空中由海盗经营的自由贸易市场,应当会有不少新奇玩意儿吧? 此时离头骨又近了些。铮引注意到,除了三人身后的前庭地,在荧骨岛右方和背面的远处还停着一小一大两个板块,应当是其他世界来的虚空船。小的只有锦阳城那么大,大的估摸着有前庭地一半大小。两个板块同荧骨岛之间也有飞船来往。 “我有种不好的感觉,”鹰裘说,“将军能否用天眼探一下?” 铮引双目微闭,先望向较大的板块。这个板块上山清水秀,植被茂盛,人类痕迹并不多。奇怪的是能见到的人虽然容貌彪悍、衣着简朴,手里拿的武器却是比较先进的枪支。 再将灵识投向另一个板块,一望之下就打了个激灵。这是夭兹人的板块不说,而且板块前方密密麻麻停满了战舰,后方大片土地上则是军营。单从数量上说就是前庭地兵力的三倍,更不用说对方的武器和战舰都要比自己先进。 自从坐上前庭地统帅之位,铮引一直都在好奇敌人是如何从遥远的外世界来六道的。一艘艘战舰飞过来不现实。现在看来,每次都是由类似的虚空板块运过来,再从第四层地狱那个山谷进六道。又想起之前灭了那个钢铁怪物之后,蛰伏在第四层和第六层地狱的夭兹人便没了动静。如今是来复仇的了。 “探到什么了吗?”鹰裘问。 铮引将情况同另二人说了。鹰裘吃了一惊,九叔倒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 “前庭地出离六道时,”九叔说,“那些夭兹人应当就已知道了。他们的目标不是咱们,是去六道捡便宜的。” “要不要通知基地备战?” 九叔摇摇头。“我想暂时不必。这里是成烎的地盘,夭兹人不敢造次。姑且不提巨炮的威力,荧骨岛是去六道的必经之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是得罪了成烎,日后他们再想来六道就困难了。然而一旦离开荧骨岛,就得随时做好交战的准备。” 铮引叹了口气,倒不是为自己。身为军人,为国捐躯是分内的事。然而六道少了修罗军在前庭地的军事力量,除非那些高阶天界肯出手相帮,根本不是这些巨人的对手。到时候灾难临头的可就不止是自己身后的这一百万民众了。所以哪怕此刻敌众我寡,也得尽量想办法将入侵者们就地歼灭…… 还在思考,船已驶入骷髅张开的大口中,几乎同夭兹人的一艘飞船同时到达。前方是一个个悬在半空的码头。三人下船后,踏上码头,迎面走来两个海盗兵。个子同修罗男人差不多高,面容严肃,外形粗鲁,但身上的武士服还算体面,说话也较有礼貌。大致检查了三人身上没带杀伤力强的武器后,就放行了。 码头的尽头是一座铁索桥,通向对面城堡样的建筑,铁索桥下方是名副其实的虚空。铮引步伐停都没停,领头踏上桥,朝对岸走去,后面跟着九叔和鹰裘。三人走到桥中央的时候,后方有两个夭兹巨人也跟着上桥了。桥面由五六根粗铁索编织而成,两侧没有扶手。夭兹人一上桥就开始故意制造各种震荡,妄图将前方的三人甩下去。 岂料鹰裘的双脚便似粘在了铁索上,任何震荡到了他那里竟不再向前方传播。待得铮引和九叔一踏上对岸,整座桥就像浸入炼钢炉中烧得通红,滋滋冒着热气,后方的夭兹人被烫得龇牙咧嘴,又蹦又跳。没多久,铁索桥又由极热变为极冷,上面结了一层薄冰。还在蹦跳的两个夭兹人脚下一滑,齐齐朝桥下的虚空摔去。 已经上岸的三人相视一笑。在虚空中是摔不死的,那两人迟早会被自己人营救,不过这就不是他们关心的事了。 ****** “哎,我说徐大哥,什么时候开饭呀?”魅羽在牢房里冲外面叫道。 “又饿了?”狱卒的声音,“长官,您等等啊。” 不多时,就听到狱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魅羽将手伸入怀中,拔出银蟾蜍的舌头,隐了身。 “咦,人呢?”手捧食盒的狱卒愣在门外,透过铁栅栏门不解地往里瞧。随后将食盒放到一旁的地上,从腰间取出钥匙将铁门打开,进屋四处查看。“不可能啊,刚刚还在这里的……” 魅羽侧身,穿过敞开的牢门溜了出去,来到室外。哎呦,天居然亮了!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 来到飞船起降的广场上,显了形,随便找了个负责调度的士兵,问:“将军和鹰护法他们已经出发了吗?” 她此刻穿的虽然还是那套深红色女儿装,但前庭地的士兵哪有不认识她的?而且她赌这些人都不知道她昨晚入狱的事——那是人家小两口闹着玩儿的,谁会不识相地四处宣传? “回禀长官,将军同鹰护法一个时辰前坐船离开的,”士兵说着,指了指北方的天空。“往那边去了。” “给我备艘快艇。”说完,身上又是一阵燥热。自打从瑶池出来后,就会时不时来这么一下,且胸口处的温度比身体别处要高。当时她还以为过几天就会恢复正常,现在一个多月过去了,也没见改善。 坐上快艇,朝荧骨岛的方向驶去。虽是快艇,落后一个小时也追不上铮引的飞船,况且她也没打算加入那三人的行列。鹰裘的修为比她高多了,有他在,铮引不会出大问题。她的计划是让那三人在明,她在暗,伺机而动,见缝插针。 于是快到荧骨岛的时候,她便只身离开快艇,朝着骷髅下方的两条腿骨飞去。 ****** 同一时刻,空处天。 魅羽坐在计程车内,正在前往公爵府的路上。她是头天下午用枯玉禅来到首府布伦堡的,没有立即去找境初。身上还穿着七仙女的衣服,怪模怪样的,还好存在空处天数字账号里那一大笔钱都没怎么花。先就近买了些本地人的衣服,找了家旅馆住下,吃了顿饱饭,又洗了个澡,这才慢慢开始琢磨最近发生的事。 也就是说,先前她一头扎进瑶池里,再出来后,自己就莫名其妙地少了一个月的时间?而且自打瑶池出来后,会时不时打个冷颤,胸口处有块皮肤的温度比身上其他地方要低,莫非身体出问题了吗?水晶仪到底有什么奥妙呢?玉帝同那个瞿先生究竟筹划了什么,以至于被她撞破好事后气得四处通缉她?这些问题一直在她脑袋里打转,却始终不得要领。 又想起前庭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就跟人打起来并出离六道了呢?在虚空中漂流,应当再也见不到太阳了,那上面的人还能活多久?铮引此时如何,还好吗?可惜,白白探知了救他的方法,最后都没能见上一面。 第二天清早叫车前往公爵府。虽然她先前没和境初一同回来,府里的佣人早已将她当做准女主人。说境初好些天前就飞去无所有处天了,这点她并不意外,只不过是要确认一下。随后坐府上的车前去境初祖母的住处。作为老太太的前健身教练,这里她总共来过三回。在初进小镇的时候让车停下,买了些鲜花和糕点。 到了宅院,门人领着她进了那座背靠紫色剑花树林的旧式三层楼房。祖母坐在刺绣房的摇椅中,样子比上次见时瘦了些,面色倒挺红润。境初那位胖胖的延甄姨妈也在,烫着满头的卷儿,坐在一旁的小圆桌边,一边吃着曲奇饼一边嘀咕着亲戚间的琐事。祖母手中没有做活计,只是半躺着听延甄说话。见魅羽到来喜出望外,请她坐到一旁铺着织锦座垫的长椅中。 “咦,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延甄问,嘴里没停下吃,“境初不是说出差去了吗?” “怎么?”祖母反问她道,“老太太就不能有人惦记了?” 魅羽只当延甄不存在,问祖母:“祖母最近身体还好吧?看着瘦了。” 延甄放下手中的奶茶。“表姨之前大病一场,怎么你不知道吗?”随即转了转两只小眼睛,“哦,你跟境初闹翻了是不是?他把你甩了,你现在送上门来求和好?要我说呢,男人吧,这么久过去了要是还没主动联系你,多半就没戏了。” 这要不是看在祖母的面上,魅羽已经一脚把延甄从窗户里踢飞出去了。 祖母瞪了延甄一眼,冲魅羽说:“你今天来得真巧,是我的生日。晚上我男友非要给我办生日会,其实我倒是想自家人聚聚就行。” “祖母有男友了?”魅羽开心地问。上次见时还没听她提过。 “算旧相识,”老太太脸上泛起少女一般的羞涩。“年幼时他一家人搬去识处天了,最近才回来。” 延甄貌似还在纠结境初的事。“表姨,别怪我说话直,那小子就是被你惯的。奔四的人了还跟个小混混一样,成天都不知在忙些什么。最近听说他要自己出钱,去帮修罗人造个兵工厂。兵工厂能赚钱吗?这、贩卖武器,会不会被抓起来?真要那样,家族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魅羽闻言一愣。兵工厂,没听他提起过啊?只记得还在灵宝老家时,有次听他说要送给她娘家人一个什么礼物。 “延甄,”祖母的口气中带着长辈的威严,“你去看看午饭准备得怎么样了,我和魅羽还有话说。” 延甄叹了口气,站起身。“我也该回去了。还没想好今晚的宴会穿什么,头发也得找人做一做。” 延甄离开后,祖母问魅羽:“你知道境初这次去无所有处天,到底是要去做什么吗?我问过,支支吾吾的。” 魅羽当然知道境初是去找他失散多年的儿子。不告诉祖母,大概是怕万一找不着,老人家心里枉自挂念。 “祖母不必担心,我过两天就去帮他。”她还记得罗盘说过什么蜂巢四十二区。 “那就不必。你一个女孩子家,男人的事就交给男人去办好了。我只是有些好奇,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也没啥大事,我想他是脑袋被门夹了。” 魅羽恨恨地说着,心里却不太确定。对她来讲,是前天晚上才和境初分手的。可事实是这当中已经不明不白地过去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他主动找过她吗?她无从知晓。从瑶池出来后,就发现手环和银蟾蜍都不见了。 “那我就放心了,”祖母笑了,“一个正常的男人,基本上每年都会被门夹几次。” ****** 魅羽午饭后从祖母府上出来,心想自己目前还算特种部队的在编人员,总得过去看看。来到总部,进了大楼,找熟人聊了会儿。原来无所有处天的政府只让送六个人过去,所以大部分同事都还留在总部。而高维人在拿到说明书之后就没再惹事,众人都有些闲得长毛。 出了办公室,来到电梯间,正准备下楼,灵识中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儿。堪堪闪身到一旁的复印室里,就见境初带着席宾和陇艮几人从电梯里出来。她用灵识追着几人,见他们进了一间大休息室,各自分散坐到不同的沙发上或小桌旁。六人都风尘仆仆、疲倦不想开口的样子,各自摆弄着手中的电脑或其他电子仪器。 境初和她有一个月没见了——在她说来只是三天——却似削瘦了不少。原先能扎马尾的长发被剪成寸头,而此刻寸头又到了该修理的时候。肤色本就偏深,貌似最近又晒黑了不少。眉宇间透着阴沉。 好一阵子都没有人说话,最后还是陇艮打破沉默,问境初:“应当算烈士吧,要不要追加一等功?” “什么烈士?”境初没好气地冲他嚷道,“现在还不确定是个什么情况。总得飞过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说到后来他的声调减弱,显然连自己都不抱什么希望。 这是在说谁呢?魅羽想,总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于是从复印室大踏步走了出来,在休息室敞开的门口站定,敲了敲门。屋里六人见来人是她,全都愣住了。 “哎呀,咱家大仙女回来了!”陇艮兴奋地从座位里蹦起来,走过来拉着她到角落的一圈沙发里坐下。那一时刻,魅羽觉得,陇艮真好。他这人有时傻得没谱,有时似乎又像是个大智若愚、洞察人情世故的高手。 “我们都听说前庭地飞离六道了,原来你没去前庭地啊?不对啊,你们修罗那个什么法王传出来的消息,应该不会弄错吧……明白了!你这是自己逃回来了。好啊好啊,回来就好,我们正打算去找你呢。” 原来刚刚他们说的什么“烈士”就是指她?偷偷望向境初,他看着她的神色复杂,有震惊,有委屈,还有思念和谢天谢地。然而遇上她的目光,又马上把头扭向另一边。 “你不知道啊,自打听到这个消息,把某人给急得!一直在懊恼,说自己之前多半是脑袋给门给夹了——” “哪儿那么多废话?”境初终于恼了,满面通红地冲陇艮吼道。 魅羽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问陇艮:“你们要去找的人,找到了吗?” 陇艮叹了口气。“本来好不容易有了些眉目,结果不知怎么打草惊蛇了,对方带着孩子跑了,眼下不知所踪,”说着打开掌中的微型电脑,给魅羽看一个男人的照片。“喏,就是这个人。到政府那里问,查无此人,估摸着已经离开无所有处天了。话说六道这么大,天界这么多,该从何入手呢?” 魅羽凑头过去,看了眼照片里的男人。是在人群中偷拍的,五十来岁的样子,身材魁梧硬朗,像是外家功夫的好手。浓密的眉毛,方脸。在照片里虽然是眯着眼睛的,也能看得出眼睛很大。 她呵呵笑了。“早问我啊,这人是老相识了。” 她这话没夸张。第一次见照片里的男人,正是她在荷阳节法会上初遇陌岩的那一天。只不过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这人竟然会同无所有处天以及境初的儿子有瓜葛。 此人乃是喇嘛国瑟塔寺的堪布——常树。 “真的?”陇艮问,“这个人是谁?” 魅羽站起身。得知境初要去找她,不能说不感动。然而先前的怨气郁积在心头还没消,说好的让他扒层皮呢?不能就这么算了。 “等有空再说吧,我今晚还有个宴会要参加。现在得去买衣服,再找人做下头发。” 说完谁也没看,自顾自从门口走了出去。 第148章 压寨夫人 “见面礼呢?” 堵在大厅门口的海盗冲三人伸出一只手来。此人比铮引还高一个头,皮肤像河马一样乌黑泛着亮光,浑圆宽大的身板儿足够挡住三人的路。腰间一左一右别着两把尺长的枪管。开口说话时,嘴里呼出一股野兽的气味。 铮引同九叔和鹰裘互望一眼。“没有见面礼就不能拜见成大统领吗?” “没有见面礼就不能进这个门,”海盗说,“这是规矩。” 铮引想了想,将深红色战袍外披着的元姆蚌壳盔甲解下来,塞给海盗。 “这是什么玩意儿?”海盗一脸不屑地翻弄着手中的盔甲。 鹰裘抬起手来,冲着海盗勾了下手指,海盗腰间的一把枪就像受到了磁石的强烈吸引,倏地飞到鹰裘手中。随即只听“砰”地一声,海盗抱着盔甲倒退着飞了出去,撞到身后的门框上。虽然撞击力惊人,但明显没受枪伤。 “倘若没有这幅盔甲,你现在已经是死人了,”鹰裘说完,同另两人一齐走了进去。 这个大厅可谓铮引此生见过的最奢华的厅堂。在别处会被视为稀世珍宝、镇国之传的各种事物随处可见。远古神兽的皮毛被做成地毯踩在脚下。油灯里的火苗时不时化成一只火鸟,在厅堂中绕一圈,又回到灯里继续照亮。花瓶里插着的是不停地枯萎了又开放、开完再枯萎、生生死死循环往复的轮回曼陀罗。头顶的天花板上则星星点点闪烁着,偶尔有流星划过。 正前方的龙椅上坐着个人,见三人走进来,冲站在一旁的部下们嘀咕了句:“最近是旅游旺季吗?怎么老来人。” 此人便是成烎了。铮引先前见了他好多部下,以为这个海盗头子也会跟其他人一样,是个黝黑粗壮的类型。不料此人肤色白皙、身材修长、气质华贵、神情冷淡。比较诡异的是,五十来岁的男人样子,身上竟然穿了套粉色长袍。除了那对丹凤眼,额头还长了一只淡粉色的眼睛。 “拜见成大统帅,”三人站定,抱拳行礼。 成烎从座位里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目光在三人脸上依次扫过。当他那只粉色的第三眼望过来的时候,铮引脑海中突然万马奔腾一般闪过各种厉鬼的影像,耳中净是凄厉的叫声。与此同时,仿佛自己头脑中的秘密也被对方一览无遗。看来确是人不可貌相,怪不得能把那么多彪悍的虚空海盗收为己用。 “哼哼,不简单,每个都不简单呢,”成烎淡淡地说着,示意三人入座。“九天王,你我也算老相识了。怎么认不出我了吗?” 九叔刚刚一直在蹙眉盯着成烎看,这时恍然大悟道:“你、你是粉魄魄?怪不得眼熟。你不是早死了吗?” 粉魄魄?铮引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想起来了,他和魅羽都是新兵的时候,她经常在训练休息期间给大家说评书。说她曾经去过鬼道北部的赤缟地,那里的天空有时会显现出一只粉色的眼睛。据说那是千年前死去了的鬼祖粉魄魄留下的一个魂魄,日夜照看着他的土地和子孙。 成烎的脸上浮起一片阴鸷之色,咬牙切齿地说:“我要不是跑得快,现在早被人害死了。” “谁想要你的命?” “自然是高居九重天上那个自命不凡的绣花枕头。” 是说玉帝吗?铮引暗忖。 “你和他怎么结下仇的?”九叔又问。 “鬼道历来分四个区,除了我统辖内的赤缟地,还有东边的壑丘,西边的谟烬滩,和南部梅魍谷。那时的普仞王还只是个亲王,谟烬滩虽是他的封地,按级别算我部下。除了壑丘和谟烬滩的小部分富人区之外,大部分地区土地贫瘠,自然环境险恶,饥荒年间易子而食。” 听着是很惨,铮引心想,然而鬼道不是正该如此吗? ****** 成烎像是知道铮引在想什么。“六道中人皆认为鬼道便当如此,偏偏本王不服。立志要统一四个区,靠鬼众的力量来改变自然环境,让大家都过上稍微体面一些的日子。” “若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鹰裘问。 成烎冷笑了一声。“逆天改命谈何容易?不过既然路是我自己选的,无论结局如何我也认了。没想到的是,”说到这里呼吸急促起来,“有次我带着部下去西南一带巡视,不经意来到梵焰湖边……” 这个梵焰湖铮引是知道的。据说六道之所以能永转不停,是因为在六道某处靠近天庭的地方有个大熔炉。这个炉子在日夜不停地烧,六道才有能量来转动。梵焰湖在鬼道之内,是个一望无际的火湖,占了鬼道大片的区域。正因如此,鬼道众生的地盘比其他道要小很多,四个区加起来只相当于十几层地狱中的一层那么大。 “就在我们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少女的笑声,是从湖的方向传来的,仔细查看却又见不到人。我的听力一向很好,且不信邪,便飞到了熊熊火焰上方的高空。只觉下方一片炙热,哪有什么女人?但倔劲儿上来了,非要去探个究竟,就缓缓往火里降。眼看着自己就快被烤焦了,热浪却骤然消失,下方的火湖变成一片延绵不绝的农田和果园。” 成烎说着,眼睛里似乎倒映出曾经看到的美景。 “颗颗欲爆穗而出的谷粒,缠满翠瓜几乎坠到地上的藤蔓,比小孩儿头还大的雪梨……再看园里那些人的装束,我明白了。这片宝地原本是属于鬼道众生的,这才是鬼道应有的样子。结果被天庭强占了去,在外围使了障眼法,把我们这些贱民骗到那些鸟不拉屎的荒芜之地。” 说到这里,粉魄魄的上身气得微微颤抖起来。看得出,一千年的流浪岁月也没能让他忘记自己的故乡和臣民。 “发现了这个秘密,我当然不服了,一路飞上天庭要讨个说法。玉帝当时好言相劝,要我先回家,说一定会给我个满意的答复。谁知几天后就派了一众天兵和神仙下来,诬告我谋反,要将我绳之以法。我手下将士虽然衷心,毕竟是一群孤魂野鬼,哪里是那些道士们的对手?只得先假死,随后如丧家犬般逃离六道。因为我知道,只要我还在六道,就一定能被他们找到。” 铮引想起魅羽和他提过,玉帝有个叫什么牵引石的东西,能查得六道中任何人的所在。她当时执意要上天庭做七仙女,主要就是为了接近牵引石,好打探陌岩的下落。 这时鹰裘插话了。“后来普仞王领着鬼道叛乱,打上天庭,便是为你报仇去了?” “这我听说了,”成烎说,“我的子孙臣民们心里压着火,也不稀奇。不过那次叛乱据说是灵宝还有一个叫什么兮远的道士在背后煽风点火的。他们同玉帝是不是有什么私人恩怨就不清楚了。”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铮引方始第一次开口:“成大统领,那些夭兹人路过贵处前往六道祸害人,你应当也是知道的了?” “知道,”成烎面带讥讽地说,“那些巨人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和他们说了,只要他们不碰我鬼道的臣民和领土,其他的事我不管。天庭那帮人越头疼我越开心。” 铮引知道和他说这些没用,但还是忍不住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倘若有天其他五道和天庭都被攻陷了,鬼道不可能独善其身。” “不会的,”成烎肯定地说,“你们六道中有些天界厉害着呢,常年向外世界出售武器。真到了那天他们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这话让铮引想起刚刚看到的另一条虚空板块船,上面是形态原始的人手拿先进的武器。莫非是无所有处天卖给他们的? 耳中又听成烎问:“你们来此是为了蜍羲对吧?” “是,”铮引说,“前庭地若有任何大统领看得上的东西,我们都愿拿来交换,包括战舰。例外是人,无论军人还是平民。” “哦?”成烎蛮有兴趣地望着他,“倘若让你牺牲一部分人,换来大多数人的存活,这都不干?” “大多数人并没有权利去牺牲少数人的利益。既是群体的命数,就由群体共同来承担好了。” “呵呵呵,”成烎苦笑道,“真要是有益于大多数还好了。历史上更常见的是少数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去牺牲大多数……不过可惜啊,之前出了点儿意外,那三只蜍羲被啾啾龙给吃了。” 铮引三人听后都愣住了,互望一眼,都不知道成烎在说啥。 “你们也许不知道,蜍羲是种动物,算是一种神蟾蜍,没点燃之前要一直拿食物养着。那玩意儿呼吸量惊人,只能养在户外的笼子里,在室内放几天就会憋死。啾啾龙是虚空中一种长得像鸟的龙,轻易不来人多的地方。那天却冷不丁冒了出来,撞破笼子,把三只蜍羲一口吞下肚。哪天你们要是在虚空中撞见一个会飞的大亮点,那就是它了。” 铮引的心沉下来。在他们撞见这个大亮点之前,他和前庭地的军民应当早就饿死了。但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眼下只能拿金银和宝物出来,问成烎换些粮食带走罢了。 ****** 魅羽离开快艇后,朝荧骨岛骷髅下方的板块飞去。她并不知道这两个腿骨形状的板块是做什么用的,只是见飞船都是出入于骷髅口中,那么成烎及他手下的海盗们必然住在上方。她想先去荧骨岛外围摸一下情况,例如成烎的喜好、作息习惯、荧骨岛的布局、海盗的编制……当然,若能打听到他的那些压寨夫人们的情形就更好了。 铮引和九叔都认为她要去色诱成烎,其实不一定。万一那些男人们买卖谈不拢,绑他几个老婆的事她绝对干得出来。她今年才二十出头不假,执行任务却很少有失败的,原因之一就是她从不给自己设限。修为与武功比她高的人海了去了,但若论见机行事的能力和杀伐决断的素质,十个男人有九个比不上她。 先飞到一条板块上落了脚。板块比远看要大很多,放眼四望,是延绵不绝的黄色绿色的农作物和果园。嗬,看那些丰满的谷粒,摇摇欲坠的瓜果,比小孩头还大的柑橘……这些海盗倒是挺会耕作的。离头顶大概十来丈的空中有一朵朵形状完全一样的小乌云,整齐地向着同一个方向飘去。每朵云都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不知是用高科技还是法术产生的人工灌溉系统。 农田和果园都是编了号的,当中散布着肤色黝黑、衣着简单的佃农或者奴隶。魅羽连问几人,发现语言不通。这些人的胸膛特别厚实,四肢粗短,同魅羽所在的六道在起源上多半没什么关联。 于是飞离种植园板块,在另一块与之交叉的板块上落脚。此时头顶那颗巨大的光源正在变暗,大概是黄昏到了。这里更像她熟悉的世界,准确地说,是个鱼龙混杂、包罗万象的集市。一排排的房子和街道有新有旧,式样或古典或新潮。珠宝、古董、法器、字画、奇珍异兽甚至包括人,都可以标上价码拿来卖。 “岂有此理,你们怎么能送我到这种地方来?”一个尖锐的女声从旁边一栋三层楼里传出来。“我被买下,是来做压寨夫人的,不是在这种低贱的地方做工的。” 魅羽驻足。既是她听得懂的语言,自然要留意一下。 “哈,”一个雄厚的中年女声不屑地说,“荧骨岛的女人们,哪个不想给大统领做老婆?可惜只有他看得上的,才会被留在上面。其余的要么送到下面来做工,要么赏赐给某个部下甚至奴隶。你既然已被他看过,还被送下来,就证明你不是他的菜。还是安心在这里做活吧。” “你们搞错了!今天大统领一直在见客,我来这儿后根本就没见过他的面,就被稀里糊涂地送到这里来。” “这样啊,”中年女人犹豫了,“那你先在这儿等着吧。塔楼那里每天傍晚有只船下来,就是送你来的那艘,要到凌晨才上去。工人们若有事见大统领,只能赶早上那班。” 魅羽一听,机会来了,转身也走进挂着“胭语人家”的这座小楼里。以她的阅历,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什么行当。六道中很多地方都有这种面向平民的吃喝住一体化的低等娱乐场所。 你也可以就是进来吃顿饭果腹的,欢迎。吃饭时可以加钱,叫里面的姑娘过来陪着喝两盅,吃完就走。吃完不想走的,也可以搂着姑娘留宿。衣服破了的,有人给你补。总之无论你是囊中羞涩的山野匹夫还是一掷千金的富商巨贾,都有你消费得起的服务。不歧视不勒索,童叟无欺。 魅羽照着刚才姑娘的套路说了一通。大概老板娘见她一身邻家女孩打扮,皮肤有烧伤的痕迹,头顶还插着朵小布花,怎么也想不到这会是个孤身闯海盗窝、计划着同她们敬畏的大统领直接叫板的女魔头。于是便让魅羽进屋,同先前那个姑娘一起等明早的船去上头。 魅羽在这些场所待得多了,虽然没叫她干活,可是眼明手快,也放得下身段。进屋后就帮着端盘子洗碗倒脏水,什么东西该放哪里似乎不学就会,那样子就像在这里干了十几年了。老板娘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 “希望你明日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不过万一要是大统领看走了眼,我们这里随时欢迎。” ****** 铮引同鹰裘和九叔郁郁不乐地离开大统领府,上了自己的船。已经同成烎说好,明天会带上货船从前庭地运东西过来,同海盗们交换粮食。不会有太多,因为海盗们也是刚够吃的。 “我想去下面的集市逛逛,”铮引冲另二人说。 是的,前庭就快完了。原本以为她可以做他的压寨夫人,在虚空中一起漂流,终此余生。现在他们大家都活不了多久了,但他还是想按照原计划去买样求婚的礼物送给她。然后呢? 然后第四层地狱那个山谷不是夭兹人进出六道的一个通道吗?那里当然会有重兵把守,修罗飞船是别想入内的。但她会飞,貌似最近又得了什么隐身的法器。总之以她的本事,定能活着重回原先的世界,这个礼物就当是留念吧。她若能在日后漫长又多姿多彩的生活中偶尔想起他一下,他就满足了。 于是三人来到下方的集市上。铮引东看西瞧,另俩人也帮着出主意。还未遇上心仪的礼物,天色已黑,这才想起今天只吃了一顿饭,遂决定找家饭馆儿坐下。路过胭语人家的时候,见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以及站在那里的几个衣着鲜艳的女人,三个男人便猜到那是什么地方了,都目不斜视地快步往前走…… 不对!铮引无端端打了个激灵,站住了。他不敢保证他的感知永远准确无误,但凡是与她有关的讯息都极少出错。于是将灵识投进楼里,见魅羽正在大厅里给一桌人上菜,并且同当中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有说有笑。 铮引的脑袋嗡地一声。臭丫头!这是要气死他吗?还真是关不住呢,话说修罗在前庭地的牢狱何时被人逃出来过?真是一刻都不能让人省心。 他平稳了一下呼吸,叫住前面两人。“咱们去那家吃怎么样?” 鹰裘和九叔惊恐地对望一眼。“这、这恐怕不好吧?你和魅羽姑娘眼看好事近了。要是给她知道你来这种地方,以她的脾气,亲事告吹是一定的,不打死你都算万幸了。” 铮引想说魅羽就在里面,但此处毕竟人多耳杂,只得厚着脸皮说:“这有什么?我不还没成亲嘛?只要你们俩不说,她怎么会知道?” 说完也不敢看二人,硬着头皮朝里走,另二人只得唉声叹气在后头跟着。进屋后,老板娘见三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自然是给让进三楼最大的雅间。入座后,点了菜,铮引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啪地搁到桌上。 “把你们这儿的姑娘都叫过来,给本将军瞅瞅。记住,都得叫来,不能漏掉任何一个。” 两旁的二人使劲儿冲他摇头挤眼,铮引只装没看见。 ****** 此刻魅羽正在厨房里,将客人吃剩的菜倒进一个大桶中。听见老板娘在四处吆喝,说二楼来了几位贵客,叫姑娘们都暂时放下手中的活儿,过去露个脸儿。 魅羽就等着明早坐船去上头见成烎了,不想节外生枝,便磨磨蹭蹭地赖在厨房里做事。心里琢磨,也不知上面的三人和成烎谈得怎么样了,见了成烎后怎生想个法子先套点儿消息才好。不料老板娘没过多久又折回,说客人生气了,认为肯定人没到齐,叫魅羽好歹过去凑个数。于是魅羽就跟在她后面上了楼。 雅间虽大,但里面挤了那么多姑娘,一时看不清来的是什么人。待站定,伸头往前方一瞅——当中坐的那个不是铮引又是谁? 好小子!魅羽登时火冒三丈。平日看着老实巴交的,却原来是这么一号人。要不是前面有别的姑娘挡着,她现在就一巴掌扇过去了。 “这回人都到齐了?”铮引懒洋洋地说着,目光在众女脸上扫了一圈,看到魅羽时像是压根儿没认出她。随后叹了口气,仿佛在说都是些庸脂俗粉歪瓜裂枣,没一个看得上眼的。 九叔和鹰裘则惊讶地望过来。 “算了算了,就她吧,”铮引朝魅羽的方向看似随意地一指。 魅羽起先以为指的是她,接着才发现原来是她身边的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女人左右瞅瞅,发现自己在众多姑娘中拔了头筹,更是昂首挺胸往前走。魅羽暗暗勾了下手指头。 “哎呦——”女人在饭桌前摔了个狗啃屎。 铮引抬眼瞥了下魅羽,指指身边空着的座位,冲地下的女人说:“没事吧?坐这里……其他人都散了吧。” 周围的姑娘们开始陆续离开,魅羽也恨恨地,打算扭头走了。谁知铮引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指指魅羽:“你,过来!蹲地上,给本将军捶腿。” 第149章 宠坏了的大男孩 境初祖母的生日宴在文翰伯爵的老房子里举办。文翰是个表情严肃但言语幽默风趣的白胡子老头,像卡通片里的科学家。当年伯爵的父母带他移民去识处天做生意,结果文翰在十来岁的时候对当兵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大学一毕业就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加入识处天皇家海军。 识处天的海洋是很有意思的。有一个巨大无比的圆形大洋,叫月洋,周边连通着上千个在陆地中蜿蜒穿梭的“河海”。叫河海是因为这些海比大河宽不了多少,但并不是流淌在陆地表面的河流,而是货真价实的深海沟。一种说法是在远古时候曾有天外飞来之物撞到了月洋所在地,不仅瞬间造了个大坑出来,连带整个天界的陆地都被撞出一道道发散状的裂痕,后来被海水覆盖。 “那岂不是像只眼球?”延甄姨妈听后,边吃边评论,“还是布满血丝那种。” 魅羽虽不喜欢延甄,确切地说是二人互不喜欢,但对她的这个比喻还是蛮赞赏的。她觉得延甄在某些方面也算个敏锐风趣的人,要是再瘦些、年轻些,也许二人还能玩到一块儿,至少是谁也欺负不了谁的那种关系。好过善良而枯燥的类型。 此刻长长的餐桌旁坐了十五个客人,包括两家的亲戚和几个街坊邻居。因为餐桌较宽,两头均可并排坐双人。餐桌的一头是祖母靠在文翰身侧,一身酒红色蕾丝看着年轻了十岁。颈上挂的那串颗颗圆润的珍珠项链好像陌岩的祖母也有一串。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魅羽吁了口气,像是上辈子了。然而一想到那两个人,心头有块水坝就要决堤。 祖母另一侧坐着延甄和她那位宇宙第一好脾气、怎么数落都如一拳打进里的老公。其后是境初的远房表弟璃恩。文翰那边则坐着他的长孙和孙媳,然后便轮到魅羽了。为何座位是这么一种安排呢?其实祖母本来是预备着把魅羽和境初放在一起的。结果那家伙一进餐厅就自己走到长餐桌的另一头坐下,并把身旁的椅子向后推开,表示跟谁也不沾。 说实话,就凭他满身的酒气,谁又愿意坐他身边呢? 他今天穿的是套钴蓝色西装。皮肤晒得有些黑,好在五官轮廓鲜明,衬这种蓝色也算别有一番风味。只是从面颊的颜色来判断,来这里之前不仅在别处喝过酒,还喝了不少。过分!祖母的生日都这样?真是惯坏了。更不用提脸上挂着的那副跟谁都不对付的神态,像只毛没捋顺的大公鸡,桀骜不群又气急败坏地坐在一堆母鸡当中。 “所以啊,”祖母满脸憧憬地说,“这个冬天我也想去识处天坐游轮去,听说那边儿暖和。我虽然也喜欢这里的海,但受不了海中央那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尤其到了冬天,海和天都灰蒙蒙的。换成河流一样的海,一路看着阳光照耀下沿岸的风光,想想就心旷神怡。” “境初也一同去吧,”文翰隔着长桌说。 境初摇摇头。“今年冬天我要去道观拜师。” 在座的人都一愣。之前在十九层地狱的最后几天,魅羽就见灵宝对境初青睐有加。只不过她那时同他已经关系紧张,并不了解个中细节。现在看来,灵宝竟是要收境初为徒?想起龙螈寺里对他寄予厚望的景萧长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然而能拜天尊为徒,也算他的造化吧。 正想着,听坐在餐桌对面的璃恩问:“魅羽姑娘平日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爱好?魅羽想,那太多了。不过为了照顾在座诸位的小心脏,得有选择地说。况且她今晚可是特意选择了清纯知性的装扮。没穿红色,上身是乳白色针织衫,下配琥珀色西装短裤。头发仿照特种部队前台徐秘书那样做的长直发。之前妩媚妖娆、性感泼辣、高贵大方的扮相都试过,这次想给自己新的挑战。 “嗯,最喜欢看杂书,越稀奇古怪的越感兴趣。遇上本好书,可以好多天不出门,经常被人批评宅。” “噗——”境初一口酒喷到餐巾上,又干咳两声,“继续装。” “听说你收养了个小男孩?”延甄问,“下次带来空处天玩啦,这里有很多儿童游乐园。” “你们不知道,”境初摆着手说,“她家的小孩不去游乐园,直接在战场上骑着敌军战舰当过山车。” 讨厌,魅羽心道。虽然说的都是实话。 璃恩又问:“既然喜欢读书,有没有考虑过在这里读个学位什么的?” 魅羽点点头,“确实想过。我对自然科学很感兴趣。” “哦,是吗?物理、化学、生物,你最喜欢哪门?” “某些人哪门都没法念啦!”境初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什么物种起源、能量守恒、万有引力,到了某些人那里统统不成立。实验课上可以当场表演推翻定理,直接证伪经典教科书。还可能假冒老师的样子去偷试题、改成绩,这种学生谁敢要?” 魅羽两眼冒火地盯着他。 “那可以去学医嘛,”祖母打圆场道,“比如做产科医生,一眼就能看出病人胎位正不正,还能问男女。” 在座的诸人都笑了出来。 ****** 酒过三巡,祖母略带羞涩又风情万种地冲文翰说:“给大家讲讲你在部队的经历呗?” 文翰水性极好,但最让人赞叹的是,在他年轻的脑袋里似乎装着一个天然导航仪。无论晴天阴天或是暴风雨之夜,他对方向和位置的把握比船上的仪器还要精确可靠。穿梭在识处天四通八达的河海中,如同在自家后花园中散步。只要有他在船上,大家都能睡好觉。 境初听到这里插嘴道:“我记得在哪里读过一篇专业论文,有些老鼠的脑袋里就有这种神经元,叫位置编码细胞。你把老鼠放到黑暗的迷宫里,它能知道自己在迷宫中的什么方位。” 席上众人闻言都有些讪讪地。魅羽皱眉,这家伙平日说话挺有分寸的,今天就算喝高了,也不至于这么招人恨吧? 文翰和祖母貌似毫不介意,继续讲故事。除了上述异能,年轻时的文翰还有开朗阳光的性格。再加上外天移民的身份,以及谣传中深不可测的家业,让他在众人眼里既神秘又可亲,无论男人女人上司平辈,对他都是不自觉地另眼相看。才四十岁出头,就已一路蹭蹭蹭升到了舰长的职位。 “那个时候,”境初说,语调有些生硬,“空处天同识处天已经开战了吧?把我父母和另外一百三十万民众炸死的那颗导弹,不知是不是伯爵的战友发射的?” 这下场中的气氛沉重起来,祖母已经明显不高兴了。 “境初,”文翰隔着桌子冲他说,“讲故事不能跳着讲。在那颗导弹之前,空处天是不是先给识处天扔了颗导弹,炸死了更多的人呢?” “性质不同。”境初直直地盯回他。 “这小子今天吃了枪药了吗?”延甄不满地嘀咕道,声音不大也不小。 “怎么个不同法?”文翰问。 “空处天投出去的导弹,目标是电母花。没想到导弹被电母花躲过,才落到了识处天。” 魅羽听得一头雾水,问:“电什么花?谁能给我这个外乡人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璃恩见两边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便小声同魅羽概述了一下这段历史。原来识处天的人口比较多,能源一直是个大问题。尤其是出了几次核电站事故后,民怨沸腾。于是科学家研制了一种植物发电技术,将植物养成庞然大物,直接由叶子的光合作用将太阳能转化为电能。 当然了,要产生足以供给整个天界的能量,这株植物的体积必然是惊人的,会占去大量的空间。于是政府将植物移到空处天外部去养。眼看着这株植物的越长越大,产生的干净能源也越强。最后在每片如城市般大小的绿叶之上还开了朵大红花,人称“电母花”。 然而电母花所面对的方向刚好是空处天的所在地。花和叶子上每时每刻都有强烈的电流划过,让空处天日益忧虑。在那之前两个天界已经有过多次小规模军事冲突,处在大战一触即发的边缘了。这时空处天向识处天提出抗议,自然都被忽略。 结果就真的出事了。那天恰好是空处天的天荫节,很多民众外出旅游。正午时分,几道强光突然从电母花的花蕊处射出,击在一座堪称旅游胜地的山脉上,引起一连串的山崩。巨大的石块朝四面八方砸去,倾泻的山泥瞬间吞没了附近的城镇和度假村。 空处天的皇帝和军部都火了,也不再花时间同识处天交涉,一颗导弹朝着电母花打过去。本以为这就是株巨型植物,能量泄露不过是次意外。没料到的是电母花早就有了灵性,导弹还未行至近前,整株花便朝一边匍匐下去。导弹擦过电母花的枝干,落向识处天人口最密集的都市…… “那真是一场悲剧,”文翰叹了口气,“电母花有了灵性,灾难来时选择自保也是可以理解的。若干年后识处天决定不再供给她水和养分、让她自然死去的时候,她也并没有反过来用自己残余的能量去报复谁。” “植物本身并没有错,”境初有些颤抖地说,“但是制造她的人应当一早就对各种风险进行评估。人类历史上类似的教训还少吗?为什么非要等灾难发生过后才能意识到严重性?” ****** 很久都没人说话。魅羽客观地评估了下境初今晚的各种发言,虽然让人扫兴,但自始至终说的也是事实。只不过今天是祖母的生日,老人家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到了风烛残年终于能再觅良缘,孙子却这么任性不给面子,真是从小被宠坏了。 不过又能怎么办呢?毛没捋顺的,就再捋捋吧。已经宠坏的,只能继续宠。谁让她关心他呢? 想到这里站起身来,绕到椅子后面,再搬起椅子朝境初那头走去。她记得上次这么做的时候是在修罗皇城崇辅的生日宴上,当时为了替涅道笼络人心,也是一个人搬着椅子从长桌的一头移到另一头。为什么她老是得扮演这种角色? “无论是谁的错,”文翰说这话时有些老态龙钟的样子。望着手中的酒杯,眼神迷蒙起来,“我那些战友们,同这里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有血有肉,有父母爱人,有勇气也有恐惧。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先我而去了,那些日子像是就在昨天。一起在阳光照耀下的海域上漂泊,也在夜晚靠港的时候,挤在乌烟瘴气的夜店里喝酒……” 此时魅羽已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来到境初身边,把椅子放下。由于他坐在中间,她只能勉强挤在一角。 “明白,”境初语气怪怪地说,“战友之情比海深。” 她斜了他一眼,这话里的意思她当然听得出来。见仆人已给她摆上新的杯碗,便拿起酒瓶给自己斟满一杯红酒。 酒瓶刚放下,境初又把自己的空酒杯推到她面前。哦,这是要她给他斟酒?他目前喝的明显超过他的酒量了,再来点儿会不会直接躺到桌子底下去?然而越是喝醉的人越是听不进劝的。只得又拿起酒瓶,一边倒酒一边盯着他的脸看。 “看我干什么?”他没好气地问。 “长得帅啊!”她砰地一声把酒瓶搁回桌上,心想今天的清纯知性形象算是毁了,以后还是别再试了。“长得帅还不想给人看,只能去毁容了。” 她挑衅地望着他,他也望回她。片刻后,这只毛没捋顺的大公鸡终于服帖了。在之后的宴席上安安静静喝酒,没再出声。客人们渐渐活跃起来,大家好像都不记得刚才的事了,生日宴在欢快的气氛中结束。 ****** 第二日清晨,魅羽在旅馆醒来后,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去楼下退房。先前陇艮给她看了绑走境初儿子的嫌犯照片,居然是六大寺中瑟塔寺的堪布常树。 常树这人她接触得不多,印象中是个粗鲁强悍、心机不多的人……等等,不对。她突然记起自己还是肥果的时候,那次在蓝菁寺偷听珈宝和梓溪的对话。当时梓溪是怎么说来的?说常树这人未必有勇无谋,让珈宝提防着他。然而打死她都不可能猜到,这么个旧世界里的武僧,居然会和科技发达的无所有处天有联系。为何要绑走境初和艾祖的儿子,就更让人琢磨不透了。 所以她的计划是用枯玉禅回六大寺打探一下。选这么个时候偷偷溜走,倒不是因为她还在生谁的气。昨晚在祖母家大门口把喝得醉醺醺的境初送上他的车,当时他的手死死抓住她的胳膊不放,像是一松开就再也见不到她。最后还是她用上了劲力才把他甩开的——话说站在男人的角度上,有这样一个女友是不是很讨厌啊,呵呵。 她之所以暂时不告诉他们常树的身份,主要是为了行动的隐秘性。目前还有太多未知环节,她一个人去暗查,兴许有希望。要是拖上一大队人马,又是飞船又是枪,很容易再次打草惊蛇。可她若告诉他自己要单独行事,他多半不同意,所以只能不辞而别。 然而一下到酒店大堂,就见陇艮兴高采烈地迎上来,手里拿着个吃了一半的松饼。“某人要我一早来这里堵着你,说有些人老喜欢偷偷摸摸玩失踪。” 魅羽回想了下。她确定并没有把自己的住处告诉过任何人,然而昨晚是坐祖母府上的车回酒店的,境初只要一问便知。真是百密一疏。没料到这家伙这么快就酒醒了? 陇艮同她去一旁的沙发里坐下,将剩下的松饼一口吞入肚。“先说下啊,不是老板自己不肯来,他现在正去面圣的路上。昨天陛下得知我们从识处天回来,让他马上过去,想问问那边的情况。他说要去祖母的生日宴,才改到今天。” 魅羽想,既然都到了这份上,再瞒着也不好了,就把绑匪的身份和自己的计划告诉了陇艮。 “原来是这样啊……”陇艮考虑了一下,说,“常树虽然是瑟塔寺堪布,也没规定必须守在那里,是不是?要不然你看这么办好不好。你有个师兄叫什么来着,上次说要竞选蓝菁寺堪布的?” “鹤琅?” “他要是已经当上了,他就算六大寺的头儿了,对吧?你去找他,让他编个由头,召集其他寺的堪布来开个重要会议。谁不来,谁就危险了,就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这么一来你找到这个常树的可能性会大些。” 哎,对啊,魅羽心说,这真是个好主意。 “算了,还是不要了,”陇艮摆摆手。“老板让我截住你。要是知道你又走了,有我好受的。” “我又不用从正门出去,你拦得住我吗?” “那你记好了啊,去打探下就行,有什么进展立刻和我们联系。这人不简单,你不是他的对手。” 送走陇艮,魅羽上楼回房,带上为数不多的行李,其实就是一个包袱。在她将枯玉禅拨向人间的那一刻,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手环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到时候又怎么和大家联系呢? ****** 好困啊! 魅羽蹲在饭桌旁,两眼迷糊地给铮引捶腿已经锤了老半天了。桌旁的三男一女一直在吃饭,就像不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存在。尤其是九叔和鹰裘,自始至终都端着碗把头扭向窗外,避免看她。 待小二进来上最后一轮茶的时候,魅羽趴在铮引腿上,貌似睡着了,还把口水流到他裤子上。鹰裘和九叔起身,说是去方便,也不知是真尿急还是因为场面太辣眼,找机会走开而已。 铮引把身边的女人打发走,冲魅羽道:“起来吧丫头,知道你是装睡。” 魅羽没反应。刚刚三个男人并没有提和成烎会面的结果,只是随口聊了几句明日同海盗们交换粮食的事。然而单从这一点,她便能判断蜍羲没能拿到,否则还买粮食做什么?自己种就是了。 铮引见她没动静,先是伸手捏捏她的脸蛋,又俯身抱住她的腰,将她扶起。她的脸靠在他胸前,发髻蹭着他的下巴,耳边是砰通的响声,知道那颗跳动的心脏里只有她一个人。 过了一会儿,她将手指摸到他的腰眼穴上,闭着眼睛小声说:“我一定要救前庭地所有军民,我相信成烎能想到办法。否则就只有把刀架到他脖子上,把军民都搬到这里来安家,吃他的住他的用他的。” 说完后睁开眼睛,仔细地看了看他,便从敞开的窗户里飞了出去。之前她就想逃了,只不过有鹰裘在场,未必逃得了。她给他点的穴很轻,鹰裘回来很容易就能解开。现在也不想等什么明早的飞船了,她要直接同成烎交涉。 从骷髅口中飞入,经过一个个码头,直接飞到富丽堂皇的大厅门口才落下。 “见面礼,”一个粗壮的海盗拦住她。 魅羽冲他妩媚地一笑。 “我说见面礼?” “千金难买美人一笑,见面礼你已经收了。” 说完抬臂一挥,海盗横着飞了出去,魅羽大踏步进了客厅的门。 第150章 嫁鸡随鸡 魅羽迈步进入大厅,周遭气温骤降。奇怪,之前没进门的时候像是见厅里有光,为何进来之后却如此昏暗?用探视法一看,这哪里是个厅堂?分明是个望不见边缘的荒漠。难道先前铮引他们就是在这里和成烎会谈的?不会吧。 踏着地上粗粝的沙石超前走,脚尖碰到白骨、骷髅、蛇虫之类的事物就抬脚踢走。天空的颜色很暗,但又不是纯黑,里面透着股绣红。尸骨腐烂的腥臭味在空气中时浓时淡,让她想起鬼道的赤缟地。 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了会儿,魅羽心急起来。可以肯定自己是在幻境中,但必须尽快找到成烎。刚才她只是轻轻点了铮引的穴,这时应当早就被鹰裘解开了。他们三人不可能撇下她回前庭地,可能都已经找到码头那一带了。 成烎的名字刚在脑中闪过,前方的荒漠中就现出一座大山。四周也不再寂静,回荡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空中时不时有倒挂着的人伸头下来看她,有的脸在滴血,有的枯发垂到地上、长舌绕着脖子。魅羽起先只是不理不睬,绕道而行。后来突然窜下来一位,差点同她额头撞额头。她火了。 “整蛊作怪的这是吓唬谁呢?”放开嗓子冲四周的黑暗骂道,“本姑娘就是鬼道出身,什么魑魅魍魉没见过?见过长得丑的,没见过这么低智商兼二货的,也不嫌丢人?知道正常人为什么都是头冲上走路的吗?一有情况溜得快,还能捡到钱。只有那些个穷极无聊九不搭八的巨婴,无端端非要把自己当腊肉挂着,有事没事还咧着个大嘴傻笑。别人投胎的投胎、成仙的成仙去了,他挂了一千年还在那傻笑,活该吧!” 话音刚落,头顶的空中传来一声雷鸣般的怒喝:“哪来的野丫头?你自己硬闯别人地盘还指手画脚,胆子不小!” 魅羽使劲儿仰头,这才看清原来面前盘腿坐着个和山一样高的男人,一身黑袍,额头上有只粉色的第三眼。本来想着骂回去的词儿立即咽了回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 魅羽并没见过成烎或者粉魄魄。然而既是鬼道出身,尽管后来修成半个仙体,先前的一些感应还是保留了下来。面前这人曾是统治鬼道几千年的鬼王,算魅羽的老祖宗。路过坟墓都得跪拜呢,更不用说见到本人了。 “孙辈魅羽叩见鬼祖宗。都道祖宗您早早羽化登仙、跳出六道,不要您的子孙和臣民了。却不料在这世外桃源享福呢!” 灵识中见成烎望向她的神色缓和了些。魅羽一向自诩没有她搞不定的老头子,眼下依旧跪在地上,嘴里滔滔不绝地说:“刚才言语多有冒犯,实属不敬。祖宗出言教训小辈,也是一片爱护之意。然则入异乡而不惧,是承袭了祖宗您的胆识;敢在别人领地里指手画脚,才不堕了咱们海盗的威名。丫头我虽然不才,一路勤学苦练、奋勇杀敌,叫外人都说咱们鬼道的后辈有出息,也算是给祖宗您长脸了,对不对?” 成烎闻言,呵呵笑了几声。“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人鬼都见过无数。像丫头这么能言善道的,还真不多。起来吧。” 在魅羽站起身的同时,周遭也亮了起来。荒漠和野鬼消失了,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中。正前方哪还有什么高山?是缀满神鸟羽毛的座椅、日塌,和整块粉色水晶雕成的茶几。成烎已收了法身,身上穿着一袭粉色睡袍,坐在正中央的龙椅中。 “你说你是魅羽。之前不是跟着那个陌岩和尚吗,怎么又和修罗人混到一处?” 魅羽一愣。成烎老早就不在六道了,连她的事也知道?转念一想,都说粉魄魄在赤缟地留了好多魂魄。那次她和陌岩一同去赤缟地那次,莫非真的被远在六道之外的他感知到了? 她叹了口气,“说来话长。祖宗白天应当见过那三人,知道前庭地百万军民目前正流离失所。若是弄不到蜍羲这类宝物照明,恐怕就活不了多久了。孙辈此次前来,求祖宗救我们一命。祖宗本领大,心又仁慈,一定会有办法的是不是?” ****** “怎么会有那么软的人,那还是人吗……” 铮引嘀咕着,脸上挂着笑,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前一刻她还趴在他怀里,像只绵软的小猫,发髻散发着桂花油的香味。此刻只有敞开的窗户,和窗外吹进来的沁凉的夜风,让他不由得怀疑起这一切的真实性。 之前的十几年都是个没爹没娘更没钱的苦孩子,镇上普通人家的姑娘都不肯多瞅他一眼。不料新兵不到半年就遇上她,之后莫名其妙地成了法王的心腹、前庭地的统帅。多少次一脚、甚至两脚都踏进鬼门关了,又被她救回来。 怎么他的好运还没用光吗?会不会她从来就没离开过境初、回到他身边?也许最近的经历都是他思念她过头了,凭空想象出来的?待会儿鹰裘和九叔回来,就像根本不知道有魅羽这个人一样,把他带回前庭地…… “魅羽去哪里了?”那二人走回雅间,问。 铮引猛地醒过神来,简单解释了两句,鹰裘随后替他解开穴道。不用说,三人得立即赶回成烎府上,免得那丫头做些什么出格的事。 于是坐船返回码头。刚下船,远远见几个身穿绿色军装的夭兹人使者站在前方铁索桥处,被海盗拦着不让入内。那几人比划了半天,最终垂头丧气地调头往回走。同铮引三人打照面的时候,当中一人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陌生的语言,又抬起手掌冲三人做了个“砍头”的手势,随即大笑着扬长而去。 铮引三人不动声色走到码头尽头,然而海盗们也是不肯放行。 “还有完没完?一个接一个,去了又回来,大统领今晚不用睡觉了?” “打扰了,实在抱歉。只不过我们有个伙伴应当在里面。” “那女的才进去不久,你们在这儿等着吧。” 无奈,三人只得在码头上站着等。鹰裘冲铮引使了个眼色,铮引会意,微闭双目将天眼投进远处的成烎府中。果然见魅羽坐在自己白天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正在和成烎说话。 “祖宗说蜍羲被吃了,我信。但祖宗您神通广大,只手遮天,跺跺脚整个虚空都跟着震一震。肯定有别的办法的,对吗?” 这丫头,铮引心道,平常说话蛮横泼辣得紧。现在就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样,满脸无辜和崇拜之色。 “丫头拍马屁也没用,我实在没有类似的宝贝了。” 魅羽想了想。“也不一定非用来照明的。嗯,比如……前庭地之所以不能回六道,是因为之前的八个锚被打碎了。嘻嘻,不好意思就是丫头我打碎的,当然那时也别无选择。要是能弄他几个新的锚,是不是就能回六道了?祖宗您既然早些年从事虚空航行,这种玩意儿应该有不少吧?” 咦,对啊,铮引心道,为啥他们三个就没往这方面想? 成烎道:“那不是一回事儿。六道在创建之初,为了其安全性,必然做过防护措施,不是任何外来板块船想进来就能进的。被你打碎的那八个锚是什么样子的?” 魅羽简单描述了一下那八座石碑的外形,以及石碑上刻着的虫子一样的文字。成烎听后说:“应当就是这些文字起的作用。我听说,早在六道产生之前,就有一些古老文字的存在。这些文字像咒语一样,能决定六道中的很多事。” “是编程语言吗?”魅羽问。 “你说什么?”成烎不解地反问。 铮引也不明白,但估计是她在那些天界里学到的新事物。 听魅羽接着说:“祖宗的意思是,随便找八块石头,只要能把文字刻对,就可以有八个新的锚?” “我猜,就是这样。” “唉,早说啊!”魅羽懊恼地说,“当初应当把石碑上的文字都拓下来,或者用照相机一照就更方便了。我也曾见过一本叫六道说明书之类的东西,可惜没时间要来看看……那现在还有补救方法吗?” 成烎没有回答,像是在思考什么。魅羽瞪着大眼睛望着他,脸上那副单纯又讨好的神色让铮引莞尔。 “办法,或许有。只不过……成不成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 ****** 铮引闻言,自是凝神倾听。 “我好多年前得过一个宝物,叫紫幽格。当时有人是这么和我解释的,说虚空并非真的什么都没有,也不是平滑连续的,而是由一个个看不见的微小格子组成。过去的时间也并非如流水落花般逝去,也是由这么一个个小格子同现在连着。唉,这些玄乎的东西我不懂。总之这个紫幽格的奥妙便在于,能让人顺着这些小格子爬到不同的空间甚至时间里,去查看那时那刻的事物。” “真的?”魅羽兴奋地问,“那只要去看看两个月之前的那些石碑就成了,对吧?” “没那么容易。这个紫幽格固然能把所有者最想知道的讯息调出来,但与此同时,也会随机捕捉一大堆与此人有关或者无关的各种场景,糅合在一起。你在进入那个幻境之后,要尽量想办法在一天之内将需要的信息找出来。之后幻境破灭,要想再找只能从头开始,又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幻境。” 魅羽想了想,“这样啊……那能一次把八块石碑都弄到吗?” “不行,每次只能索取一块石碑的信息,所以至少要破八个幻境才行。” “八个就八个,不管多难,总得试上一试。祖宗能把这个宝贝借给我们用用吗?”声音到了最后甜得像蘸满了糖。 “借?”成烎斜睨着她,“谁知道你们事成后,还会不会回来还?东西我也不要了,鉴于你们目前的困境,可以一边往回赶一边在路上破境。但是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成烎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我之前同那几个修罗人说过,梵焰湖其实是块风水宝地,本该属于我们鬼道,被天庭霸占了去。你既然也算我道中人,回去后把梵焰湖给我夺回来,能否做到?” 这样一来,铮引想,那不就等于和天庭翻脸了吗?就算整个鬼道都听魅羽差遣,也不是天庭的对手。成烎这么说,自然是想修罗帮忙了。 “没问题,”魅羽干脆地回答,“既然原本就是咱们的地盘,抢回来也是天经地义,孙辈一定会尽力而为。” “这是其一,”成烎盯了她一会儿,又补充道,“普仞王继任以来,虽然也带头打上过天庭一次,但显然能力不足。至于我那三个不成器的鬼孙,整日里就知道吃喝玩乐,互相攀比。要我说,没有人比丫头你更适合领导鬼道臣民。” “我?” “你同陌岩去赤缟地那次,我全程都见识过了。丫头有三个难得的品质,一曰邪,二曰顽强,三曰脸皮厚。武功修为道德高的人多了去了,有你这三个品质的人,才适合做我鬼道领袖。你是兮远的徒弟,又有我亲口授命,再将梵焰湖成功取回,自然是众望所归。” “祖宗,梵焰湖我定会尽我所能夺回来。但这第二个条件,赎孙辈不能从命。” “为何?” “因为孙辈很快就要嫁人啦,”魅羽俏生生地说,“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原先跟和尚好的时候,都要去做住寺媳妇。现在嫁人,当然要跟着我家男人东征西战,到时会在哪里定居还说不准呢。” 铮引只觉一个响雷在头顶炸开。这、这说的是他吗?“东征西战”,那应当就是他,没跑了吧?登时整个人轻飘飘的,云里雾里,时而想放声大笑,时而想绕着码头跑上几圈。无奈前有海盗,后有鹰裘和九叔,只得苦苦压制着内心的喜悦。 ****** “丫头此言差矣,”成烎不悦地说,“我鬼道千秋大业,怎能因为一个男人而作废?等你坐上霸主之位,从外面找几个愿意跟随你的美貌夫婿回家,还不是轻而易举?像本王这样,全岛的女子都争着做我老婆。” 不需要从外面找,铮引在心里冲成烎说,我也愿意。只不过一出门都是凸眼睛长舌头的厉鬼,有些煞风景。 “那可不行,”魅羽的神色没有一丝退让,“丫头我已经老大不小的了,眼前头等大事便是嫁人。千秋大业什么的,有空做两下就好了。既然跟了人家就要朝夕厮守、生儿育女,再一起把子女抚养成人。话说赤缟地那种地方,孩子怎么上学,怎么找老公老婆?总之不成的啦,动辄为天下苍生牺牲自己和枕边人,这不是丫头我的作风。” 孩子上学?想得真周到啊,铮引暗喜。 “你、可是……可是总得有人去做啊!”成烎吹胡子瞪眼地说。 “会有的会有的,”魅羽嬉皮笑脸地说,“总有人对结婚生子不感兴趣嘛。” “那我要是因此不给你们紫幽格了呢?”成烎的声音低沉下来。 “那孙辈就只能想歪招了,”魅羽冲他眨眨眼。“如祖宗刚才所言,丫头我邪——歪门邪道层出不穷。顽强——不达目的不罢休。脸皮厚——嗨嗨,人至贱则无敌,对不对?您想,我要是连区区一件宝贝都弄不到,又有啥指望从天兵天将手中夺回梵焰湖?那祖宗您岂非看走了眼?” 成烎盯着他,神色中有无奈,有惋惜,也有赏识。最终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再说你们能否安全回六道还不一定。”说到最后,瞥了门口一眼。 铮引知道他指的是夭兹人。是啊,想起先前探测到的夭兹人板块,上头集结的兵力是前庭地的几倍。今次一番恶战是免不了的,很可能还没开到六道就丧身于归途了。 “天色已晚,明日那几个修罗人来换粮食,到时我会把紫幽格一并给你们。”成烎看样子是要送客了。 魅羽站起身,跪下给成烎磕了个头。眼珠转了转,又说:“要不,让我兮远师父来担此重任,如何?师父也是鬼道出身,修为比我高,名气比我大,谋略更是丫头片子比不了的。” 成烎哼了一声,三只眼睛一齐眯了起来。“你那位师父心高志远,我这个位子他未必瞧得上。” ****** “怎么样了?”鹰裘问铮引。再过不了多久就到凌晨了。 “她马上就出来了。” 话说完没多久,果然见魅羽朝码头这边走过来。她见了三人也没露出惊讶之色,显然早就料到他们会在这里等候。铮引之前听她说了那番话,本想着一见到她就将她搂进怀里。谁知人到了跟前,却突然紧张起来,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放。 四人上船后,魅羽将方才会谈的结果告知三人,嫁人那段自然是省略了。鹰裘和九叔本已心灰意冷,这下又燃起希望,不断夸奖魅羽机灵。 等船在前庭地降落,回到统帅府,另外二人各自回房后,魅羽拉住铮引问:“喂,你之前怎么了?一路上鬼鬼祟祟的样子,是不是干了什么让自己心虚的坏事?” “我……”铮引脸有些红。虽然是鹰裘提议的,但偷听别人谈话毕竟不好。“没有啦,我是在忧心那些夭兹人。”遂将敌人板块上的情况描述了一番。 “怪不得刚才成烎说了那么句话,”她听后皱眉,“这可怎么办?要不要去请海盗们帮忙?” “还是先回六道吧,咱们明日拿到宝物和粮食就返程。就算灭了这波敌人,保不准又来一波。还不如一路打,一路逃。等快到家时,我自有办法。” 此次敌人数目如此之多,就算回六道集结修罗和他化天的力量,也不见得有胜算的把握。但铮引忽然记起,离六道不远的地方不是还有颗核弹头吗?当时被他硬生生停住的,现在应当还在原处吧? 前庭地当然不具备发射核弹的装置,所以只能想办法诱使敌人紧追其后,让敌人自己撞到核弹上。他的计划是由自己掌舵,驾着前庭地这条巨型飞船朝核弹飞去,让核弹沿着前庭地的表面擦过。等导弹离开前庭地的那一刹那,也就是敌军板块一头撞过来的时候。 唉,计划听着不错,但前庭地南北长八百多里,地势高低起伏,还有山脉。这其中一个不留神就会先把自己人给群灭了。然而若是离导弹不够近,便很难保证紧随其后的敌军撞上去不说,也容易被敌军的探测系统提前发现。他还没学过掌舵,不知道前庭地操纵起来是否灵便。九叔掌舵的技巧虽然高超,可只有他铮引才有天眼。导弹这玩意儿必须掌舵的人自己感知才行,等别人来告知方位那就太危险了。 总之,眼下还不能确定这个计划是否可行。一想起这当中可能出现的各种险情,铮引就口干舌燥、背上冒冷汗。不过这件事眼下没必要告诉魅羽,她已经够辛苦的了,让她歇歇吧。 此时二人已走到她房间的门口,他替她打开门,却没立即放她进去。 “听着,丫头,”他低声冲她说,“你的任务就是先好好休息两天,然后专心对付那个紫幽格。别的事情嘛,就交给你‘东征西战’的夫君来处理好了。” 她怔了怔,随即脸涨得通红。“好啊,你偷听人说话,不理你了!” 说完在他胸口不轻不重地捶了一拳,把门在他面前关上,留他在门外兀自咯咯地坏笑。 第151章 年少轻狂 “将军,敌军舰队就快追上来了。目前还不清楚有多少兵力。” 于副官进来汇报的时候,铮引正收了地图,打算去魅羽屋里探望她。闻言后微闭双目,将天眼瞬间投射到后方夭兹人的板块上。 这个板块虽然只有锦阳城大小,但上面没有山水和民居,都被军营和战舰所占据。因为体积小,飞行速度快,同前庭地之间的距离正在迅速缩短。目前在两个虚空板块船之间大概有三四支夭兹人舰队的样子,一时间也数不清有多少军舰。只注意到舰队后方有只小山一样大小的母舰,如同母鸭赶着一群小鸭。 铮引收了天眼,问:“远征河上游的民众都疏散了吗?” “大部分都已出城。剩下的躲进山洞和低洼处,问题不大。” 前庭地共有两条由南往北流的大河。目前北面是船头,南面是船尾。夭兹人战舰速度快,随时都可能在南部登陆。 净砾河两岸以荒野居多,原本也没多少住户,所以那一带无需担心。远征河上游则有个中型城市,铮引担心开战后会误伤民众,昨天一早便令将士协助民众撤离。只不过前庭地目前已离开荧骨岛,黑夜和寒冷再次笼罩大地。撤离事宜若是做不好,同样会导致伤亡惨重。 “通知九天王做好准备,”铮引说,“等第一批敌舰登陆后,立即加速。” 自从前庭地这艘虚空板块船踏上归程,九叔便搬去雾陇山神殿,亲自掌舵。之前他化天的部队在前庭地出离六道之前匆忙撤离,基地上还留了不少战舰。魅羽曾提议若是柴火不够烧了,就把这些船拿去劈了取暖用。她这么说当然有她的道理,因为他化天的飞船要想启动不仅需要令牌,这个令牌还得是由校尉或以上军衔的军官,在两天之内用手掌摸过才行。 不过在之后的那些天内,铮引已经派技术兵们将这些飞船的启动系统更换了。目前修罗军的主力部队在忘川峡谷附近埋伏着。铮引的计划是挑十几艘改装后的空船,每只船派几人驾驶,临时造一个“空壳舰队”出来,将敌军引入四面埋伏的忘川峡谷中,再来个关门打狗。在敌众我寡的情形下,诱敌深入逐个击破无疑是最有胜算的打法。然而要想奏效,还必须确保敌人的后续增援部队无法及时赶到。 “你派第七舰队和十二舰队守在南部边缘地带,”铮引吩咐于副官,“负责阻拦后援部队。告诉他们,哪怕全军覆没,也要把敌人拖延一个时辰以上,方可放行。” 后援部队是一个方面。更让人头疼的是,敌人科技比修罗先进,战舰和武器装备十分精良,即使陷入包围圈也未必就落了下风。如何在短时间内削弱敌军的战斗力呢?据魅羽说,夭兹人是通过一种叫“雷达”的东西来探测附近和远方的目标的。前庭目前处在永夜中,户外无论何时都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敌人有雷达,就如同多了一只暗中视物的眼睛,而修罗军靠的还是传统的火把和燃烧弹视物。单是这一条技术上的差异,就可能带来毁灭性的结果。 所以魅羽在入幻境前替他想了个办法。她说高阶天界里反雷达有多种方式,其中一种是由我方发送强烈干扰波。用机器制造声波的技术修罗也不具备,好在之前涅道曾和夜摩天达成协议,要来一批会飞的棉族人。 “简直是撕心裂肺、脑袋扎锥啊,”魅羽说,“你听他们叫过吗?那些飞人的嗓子也不知是怎么生的,除了人耳能听到的波段,还能一路走高至超声波段。在自己地盘上打仗,咱们本是熟门熟路。敌人若是雷达失灵,别说瞄准目标,飞两下兴许就撞山了。所以这次的永夜啊,指不定倒是天助修罗,嘿嘿。” 当时听了她的建议,他也觉得可行。然而现在目睹了夭兹人战舰的数量和规模,还是有些不确定。 “咱们目前有多少棉族人在编?” 于副官答道:“一百二十个左右。” 铮引点点头。“稍后让他们随我一同去忘川峡谷。” 于副官一愣。“将军您要亲自去前线?” 铮引笑了。“棉族人的作用是毁掉敌人的眼睛,我是给自己人当眼睛。无论什么身份,打仗时必须人尽其用。” 于副官领命,转身准备出门了,铮引又叫住他:“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 刚才用天眼探视敌情的时候,印象中敌军板块的行驶速度很快。按说敌舰已经起飞,板块没有必要再紧追不舍了,除非…… “明白了,”他冲于副官说,“我刚才匆忙一瞥之下,见敌军板块最前方站着大批步兵和骑兵。敌人莫非是想追上我们,将两个板块连接,把步兵也送过来?” “啊?”于副官吃了一惊,“不会吧?” 自打夭兹人入侵后,前庭地一直是在空战,所以修罗从来也没想过把步兵和骑兵派过来。虽然每个修罗兵在新兵训练期间都学过地面作战,可完全没有实战经验,怎么办?到时候那帮贪婪凶残的巨人不仅会冲入基地,还可能去民间烧杀劫掠。 铮引在屋里踱了一会儿步,最终下定决心。“告诉九天王不要加速了。立刻减速,能来个急刹车最好。” 前庭地比夭兹人的板块要大十几倍。若是两个板块追尾,受损最大的必然是夭兹人。一撞之下,板块前端很可能碎裂,将位于前部的夭兹人步兵抛入虚空。无论如何,反正就不可能实现对接和登陆了。而前庭地最多只是剧烈震动一下,塌几间不结实的民居,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 交代完公务,铮引出了书房,穿过两条走廊来到魅羽卧室的门外。门口有两个士兵执勤,窗户外他也安排了人。她在幻境中无法知晓身边发生的事,必须严守她的住处。客厅里有女仆一直守着,负责照看炭盆和灯火。 魅羽躺在里间的床上,身上盖着厚棉被。紫幽格摆在床头的小桌上,像个微型炼丹炉,炉中心有个明亮的光源在缓缓旋转。不同于普通光源的是,炉里的光线不是连续的,而是由一个个不断变幻明暗度的小方块构成。也就是说,炉子里面的空间并不像空间,更像塞满了小颗粒,看久了让人起鸡皮。 靠窗的书桌上摆着一盏油灯,铺着纸笔。铮引知道魅羽在进入幻境前,鹰裘曾教过她一个法门。若能成功找到石碑上的文字,只需手里捏个诀,再默念一遍咒语,就可以把她那一刻看到的景象原封不动地“印”在脑中。等醒来后,再把影像调出来,照样子画在纸上。否则既然是谁都看不懂的文字,又如何记得住呢? 此刻的魅羽闭着眼睛,偶尔会蹙一下眉,也不知看到了什么。铮引在她床沿上坐下。屋里屋外都很静,油灯和紫幽格将他的影子重叠地投在四处。他感觉自己正处在人生的岔路口上。一条路,有无数个温馨的夜晚等在前方,他的身旁有她陪伴。另一条路则很短,会随周围的一切在几个月甚至几天后便不复存在、戛然而止。也许命数早已注定,但无论如何,眼前的这一刻是属于他的。哪怕明日就天崩地裂也影响不到他此刻的平静和富足。 望了一会儿她,又望向那个紫幽格。这个东西对很多人来说都是稀世珍宝吧?能探知古往今来任何地方的秘密,其用处定然不可估量。然而倘若他铮引也有时间去破境的话,他最想知道什么呢?琢磨了半天,居然没有什么是他特别好奇的。嗯,也许去看看她小时候长的样子吧?多好啊,做一个不需要怀旧的人,说明眼下的自己就活在幸福中了…… 这么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意识到时候不早,他得启程了。在起身前伸手到她被中探了探,看里面是否暖和。结果摸到一张纸,取出来一看,上面写着八个字。 “乱摸我的人是小狗。” 他呵呵地笑了。这个鬼丫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给人带来欢乐。有她的地方,就算永夜也是轻快明亮的。 ****** “静一静,安静!”守门的中年道士冲门外空地上的众人说,“诸位道友都是青年才俊,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了。请大家稍安勿躁,再等半个时辰便可入内。现在先请将就着用点儿粗茶。” “还要等半个时辰?”众人不满地说,眼睛瞅着门口正在搭好的茶桌。正值盛夏,看天色像是午后。四周是苍天古树,蝉鸣阵阵,然而众人脸上还是淌汗不止。“为什么刚才四大观的参试者就能提前入内?说好了这次招人面向六道众生,同是修道者,难道还分三六九等吗?” 那当然了,魅羽在心里冷笑。作为鬼道平民家庭出生的女孩儿,年纪轻轻去过的世界已经比谁都多。哪里没有高低贵贱、世态炎凉呢?便是仙界也不能免俗。 此刻的魅羽是附在一个年轻人身上。身边还有二十来个人,有出家的有俗家的,年纪也都不大。衣着发饰各式各样,肩背包袱、腰系水袋,有的背上还斜插着遮阳伞。确实是远道而来的样子,且资质看着都不错。不过自己这是身在何处呢?这个道观好像曾经来过一次。 别想那么多了,她又不是来参赛或瞧热闹的。成烎在将紫幽格送给她的时候,同她说过破境的规矩。通常她是附体于幻境中的某个人,经历的都是过去已经发生了的事。她可以只做观察,也可以对她所附体的人稍微施加影响,但是这个影响要尽量小。倘若改变太大,同事实偏离太远,幻境就会像泡沫一样碎掉。 然而那篇碑文又会藏在哪里呢?刚好她的宿主在环顾四周,见门前的空地上有块方方的石碑。“过去看看,”她用意念命令道。宿主走过去,站在石碑前读了起来,显然不是。那就是在道观中,或是在这些道士身上携带的某本书里?希望不是后者。 “诸位道兄想必误会了,”一个声音从大门里传出来。说话的人应当年纪不大,但中气十足。随后便有一个黑袍小道士出现在门口,冲众人作揖行礼。 魅羽只听声音便知此人修为在自己之上。目光绕过身前站着的几人,望向说话之人。十八九岁的年纪,衣着朴素。眉眼端正,算不上漂亮,可那双黑眸特别亮,透着灵气和智慧。魅羽总觉得这人很眼熟,甚至可以说是个和自己交情不浅的朋友,却又怎么也想不起姓甚名谁、在何处见过。 于是抬头望向道观大门顶上的那块匾——齐姥观。她吸了口气,现在她知道这个小道士是谁了,竟然是年轻时候的寒谷真人!怎么会第一次入幻境就来到齐姥观了呢,还一下子退回好多年?她还能找回前庭地那几座石碑的信息吗? 算了,先不理这么多。她和寒谷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寒谷为人诚恳接地气,通晓人情世故,和她也挺投脾气。有些话连兮远师父她都不敢告诉的,却可以同他倾诉。这时还不赶紧瞪大眼睛,仔细观察一下年轻时的道长?话说此刻的他能预料到自己日后会成为这个道观的观主吗? “让诸位在门外等候,实非敝观待客之道,”寒谷接着说,“四大观的道友们被天官提前传唤,也不是什么特殊待遇。只因祈咏法会是四大观联合筹办,天官们想预先询问一下准备事宜。当中牵扯到各观的一些财务和人事纠纷,不便为外人所知。” 来客们闻言,小声议论了几句,像是在打听面前的小道士是谁。最终得出“不愧是齐姥观池垚真人高徒,名不虚传”的结论,随后便一个个走到桌前取茶水。 ****** 祈咏法会?魅羽隐约记得听过这么一个东西。说是每百年举办一次,专用于提拔年轻新秀,所以对年龄有严格的限制。被选上的能去天庭做学徒官。什么是学徒官呢?就是并不立刻担任正式的天职,而是先跟随太上老君或其他神仙做学徒。日后在天庭有一官半职是肯定的,但具体能胜任什么职位,还要看个人的造化。 好奇心被勾起,魅羽冲着道观使出探视法,很快便锁定某个大殿中的厅堂。正首上摆着七把椅子,当中坐着的三个黑袍老道士她不认识,估计是本观的掌权人物。四个天官她在天庭倒都见过。有一男一女是十二时辰官中的子时官和申时官,还有两位长者是太上老君手下的风杵君和灵煜翁。看来这些天官的外貌还真是不随岁月改变呢。当然,让人讨厌的女申时官也还是一看就讨厌。 台下整齐地摆着三十多套单人桌椅。前排坐着三男一女四个衣着光鲜、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看发冠和道袍的式样就知是澄法观、墨臻观、阑愚观和妙坤观的弟子。 “陛下和娘娘对你们可是给予厚望呢,”瘦脸颊、高颧骨的申时官笑着冲台下四人说,“六道中世界虽多,可有些天界离修道渐行渐远。无论是否选中,日后道门的兴盛就全指望你们了。” 四个年轻人一听,当即在座位里站起,并从小桌后移步而出,长揖到地。“晚辈定不负陛下和娘娘的厚望。” 魅羽在心里哼了一声。这还不算特殊待遇?话说既然都互相看对眼儿了,直接“纳入后宫”不就完了?非要搞什么面向六道招生来摆姿态做样子,天庭这帮人可真是虚伪。 这时听三位齐姥观道长小声嘀咕:“寒谷呢?不是让他也来吗?” “说是在门外接待客人。” “这孩子,不是和他说了,这种事随便派个人应付下就行了。唉,平时看着挺识大体的,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 魅羽收回灵识,望着面前谦恭有礼、神色淡然的少年,心中一股敬佩之意油然而生。寒谷当然知道自己同四大观弟子们有相同的特殊待遇,但却宁肯选择不接受,与门外那些身份次等并且很有可能是来“陪跑”一趟的选手们站在一起等候,实在是难能可贵。 “咦,还以为我来晚了呢,”一个清脆悦耳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道友们不是为了等我才不肯入内的吧?” 魅羽回头,循声望去,见众人身后的山路上衣决飘飘地走上来一个年轻人。要说先前的二十多个人也都算修道小有所成者,气质比普罗大众要强多了。然而此人一出现,就把在场的所有人——寒谷除外——都比成了抠脚大汉。 虽是三伏天,那身柔滑又有质感的淡青色道袍似乎在向外散发着丝丝凉意。白玉雕成的手中握着柄折扇,不像道士倒像个翩翩公子。一笑如春风拂面,行步似云驰长空。眉眼因为太过秀美,让人一望之下只顾着赞叹了,很难留意到看似淡泊的目光中隐藏的那份桀骜。 魅羽呆在原地,已经彻底忘记石碑的事了。这人、不正是她那个年轻时的兮远师父吗? 说话间,寒谷已经迎上前去,故作夸张地瞅了瞅兮远身后。“呦,没雇几个人给你洒鲜花吗?这么出场也太潦草了吧。我说怎么还没到呢,忘了你出门前总要沐浴更衣、梳妆打扮,比大姑娘还讲究。我看也别参赛了,等上到天庭,一众仙姑们终日为你打架吃醋,迟早还得给轰下来。” 兮远笑了,作势用扇子打了寒谷一下。“我就是来逛逛,拜会老朋友的,本来也没想考中。仙姑们都留给你,不用担心。” 原来他俩这时候就是好友了,魅羽心道。好希望自己能真的回到那个年代,那她一定会走上前去,认真奚落这二人一番。 片刻后,魅羽的宿主随众人一起走进大门,来到刚才她探过的那座大殿里。参试者们一个个被领到预先指定的座位旁,没有入座,而是齐齐给台上的天官和道长们行礼。魅羽很高兴她的座位就在兮远之后,而寒谷自是被安排到前方和四大观的弟子同坐。 这时台上的子时官站起,做了一番冠冕堂皇的开场白。魅羽除了“共有两个名额”这句,其他的全都没听进去,只是愣愣地盯着兮远的后背。跟随师父十几年,师父待她们姐妹便如亲生女儿一般,无话不谈。然而从来也没听他提起过这段经历。师父天资过人,学什么都是信手拈来、无师自通,她相信就算年幼如斯,也不会逊于前方坐的那些明星弟子。 可你是鬼道出身啊,魅羽心里黯然地说。而且看之前的情形,入选者早就内定于四大观同齐姥观的五个弟子中了。现在她能体会到,为何师父这一生看似洒脱,内里却总摆脱不了那股郁郁不得志。回想七姐妹们从小就接受各种严格训练,修为武功、歌舞女红、琴棋书画、奇门遁甲……最终上到天庭做七仙女,不也是替师父圆他自己的一个梦吗? 然而更让她想不明白的是寒谷。如果师父是因为出身备受歧视,被师长寄予厚望的寒谷为何也没被选中?事实上,自打认识他之后魅羽就在暗暗奇怪,以寒谷的名气和修为,应当一早就上天庭做官了,为何还留在人间这家规模不大的老道观里做观主?这当中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第152章 公子与野鬼 比试正式开始前,先由每个考生自报姓名、籍贯、师门,以及目前挂靠的道观。 魅羽算是从几十年后的“未来”回来的人,听完四大观弟子的姓名后,大致能猜到谁选上、谁落选了。比如墨臻观派来的弟子是易涵,在魅羽的时代既然还是观主,那就是没选上。澄法观派来的弟子并非后来的观主蛰渊,而是魅羽没听过的一个人名,所以有可能是被选中了。 让魅羽没料到的是,妙坤观派来的女弟子居然是罔宁。罔宁师太不是贺岚山的掌门吗?原来最早是在妙坤观出家的啊。她稍微琢磨了下,有点儿明白了。记得在宜梅庄群雄会上,罔宁曾说她和兮远的婚事是兮远师父首肯了的,后来被灵宝派来的女人给搅黄了。难道就是因为爱上了出身低贱的兮远,才被妙坤观给逐出师门的? 正想着,轮到兮远了。他这一起身,拂动淡青色道袍,如星光照耀下的海面波光莹莹,原本肃穆的考场都跟着笼罩上一层仙气。兮远冲前方的天官和道长们做了个揖。“晚辈兮远来自壑丘,目前尚无挂靠道观。至于师承,赎晚辈不能告知。只因师父曾嘱咐过,在外不许说是他的徒弟。” 话音刚落,台下便一片嗡嗡声。“壑丘,那不是鬼道吗?生得这么一表人才,真是没看出来啊。” “师承自然是难以启齿了。那种地方嘛,嘿嘿……” 魅羽眼眯起来。可惜此刻有任务在身,这要是换作平日,谁敢这么说师父她早就一拳打过去了,打得对方满地找牙。再看台上的天官们,虽未表态,互相对视后却也露出不喜之色。 “静一静,”台上一个孤寡脸、骨瘦如柴的老道说。刚才他自我介绍过,所以魅羽知道此人是齐姥观目前的观主池垚,也就是寒谷的师父。池垚这人虽然其貌不扬,修为却着实了得。他一开口,众人果然安静下来。 池垚先是冲天官说:“贫道有个提议。天庭选拔人才,总要弄清来路。然而考生若是不愿当众公开师门,可以先缓缓。这位道友若是通过考试被选中,散场后再将师承私下告知仙官们,如何?”最后这话是冲兮远说的。 魅羽在心里哼了一声。池垚多半也知道除了那几个名门子弟之外,其他人都没戏吧?这么说也就是个缓兵之计。至于兮远这派的师承,几个女徒弟自然是知道的。魅羽承认,确实不便当众公开。 兮远不置可否,只是冲池垚行了个礼。“多谢道长体谅。” 这时魅羽又注意到,坐在前排的罔宁一直在回头望着兮远,目光中充满好奇。年轻时的罔宁同后来相比变化不大,五官清晰,线条简单,一看就是泼辣凌厉的类型。魅羽不由心中一动,二人不会就是在这里一见钟情的吧?那自己岂不是见证历史了? 考生们轮番自我介绍后,开始笔试。每人打开面前桌上的一个卷轴,是张大白纸裹着一个小纸条。纸条上写的便是题目,应当是每个人都不同,防止抄袭。然而魅羽有些不厚道地想,既然每个人写的内容都不一样,那谁好谁坏、如何打分,不也就有更多的操作余地了吗? 低头看宿主拿到的题目——《论阴阳在六道运作中的支配作用》。宿主似乎曾考虑过这个问题,想都没想,拿起笔就开始写。可惜啊,魅羽暗叹,目前还没查到碑文在何处,不敢造次。否则她一定会操纵宿主写一篇《论申时官在天庭运作中的破坏及恶心人作用》。虽然是幻境,真的申时官并不在此处,能在虚拟的情况下目睹她气炸了的样子也让人解恨。 周围一片沙沙声,众人都在低头写着。魅羽东看西看,想着碑文还无着落有些着急。另一方面,又盼望能同年轻时的师父和寒谷道长多待一刻是一刻。无论你是神仙还是凡人,万人仰慕的名人还是默默无闻的草根,哪怕你能长生不老与天地共存亡,过去了的便过去了。谁又真能让时光倒流,回到那些和旧人在一起的青葱岁月,让饱经沧桑的目光再次澄净纯真,让千疮百孔的内心对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人重拾美好的愿望与不切实际的幻想? ****** 笔试过后是口试,考生们一个个走上前去回答问题。涉及的内容五花八门,并不仅限于道教与修行。按说出题的是天官,回答的是修道界的佼佼者,魅羽真想静下心来仔细听听。可眼瞅着时间一刻不停地过去,那篇碑文还是毫无着落,心中的焦虑越来越难以遏制。到底是不是在这个大厅里呢?有没有可能就在某个考生的答卷上?不会真的要自己搜遍整个道观吧? 唉,这个什么紫幽格幻境也真是的,谁设计的规则?好歹给个线索吧。前庭地若想重回六道,八个锚能重建六七个应当就够了,所以即使有那么一两个找不到也不是世界末日。就怕每个幻境都是同样的难度,最后那八篇碑文自己连一篇都没带回去,那可就丢大人了。既对不住把身家性命交付给她的百万民众,也羞于面对此刻正在前线浴血奋战的修罗将士们。 轮到兮远了,魅羽强自按下忧虑,听前方的子时官问:“断法摩从第五层破境至第六层时,修道者身上的哪三个穴位最难熔断?” 此言一出,大厅中一片嗡嗡声,魅羽也在心里暗骂。居然会问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修道者这种问题,还有公平可言吗? 断法摩是道门中较为高深的几个修炼法门之一,能亲身证到第三层的都可以算资深修道者了。此功法男人修炼的比较多,因为女人最多只能到五层。记得那次在旱舸寺法会上,潺宇方丈曾转述佛祖的问题,是关于第七层的境界,在场的诸多博学大拿中只有乾筠知道。当然乾筠多半是从他师父寒谷那里听来的,那家伙自己哪里能练到第七层?魅羽也曾听兮远描述过第六层的境界,只是不知在这么年轻的时候是否便已破境。 “三个穴位……”耳中听兮远疑惑地说,“貌似只需从左右两个肺俞穴入手,就可从第五层跃至第六层。” “答错,”子时官冷冷地说,“整个断法摩在修炼过程中,都不需要经过肺俞穴。” “修第六层的传统是先将小周天中所有穴道依次熔断,”兮远语调淡定地说,“再扩散至全身,使经脉干涸。之后由丹田处阴阳反转、再反转,重塑经脉,以达到脱胎换骨的目的。然而晚辈以为更简单的方法,是先焚毁两个肺俞穴,连带下方的膏肓穴枯竭。膏肓专为心火提供柴薪,由心处开始阴阳反转,可达到快速重塑经脉的目的。” 阴阳反转再反转?魅羽琢磨了一下,似乎明白为何女人只能修至第五层了。因为由阴转阳易,由阳入阴难。男人们只要过了第一次反转,之后一定能再变回男身。女人若是轻易入了阳,到时候转不回来怎么办呢? 魅羽本来从未动过要修断法摩的念头,现在想通了这一环,有点跃跃欲试起来。说不定她会成为史上第一个突破第六层的女修行者呢!然而转念一想,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人随心所欲的时候了。要是变成了男人再也变不回去,铮引岂不要气疯了?呃,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哈。 另外让她不解的是,倘若师父在这么年轻的时候便已修至第六层,那属于旷世奇才啊,此生的成就应当比寒谷等同辈人高很多才是。莫非日后因为什么缘故耽搁了修行,或者走火入魔过吗? 子时官听了兮远的答复,神色凝重地陷入深思。一旁的申时官则冷笑一声,“果然是邪魔外道,做什么都和正常人不一样。” “仙官此言差矣,”寒谷突然在台下开口,“倘若不合传统的就是邪道,那不知史上第一个修道者是正是邪呢?万法归一,晚辈认为,判断正邪要看此功法是否害人或者害己。” 寒谷这话说完,台下众人有的点头有的摇头。台上的四位天官面无表情。齐姥观的三个老道中,裕道长和他师弟冲寒谷蹙眉而视,大概认为他冒犯了天官。反倒是寒谷的师父池垚,不仅面无愠色,眼神中倒颇似有赞许之意。魅羽不禁心下暗叹师承的重要性。池垚——寒谷——乾筠,君子品性是代代相传的。 ****** 好不容易等口试也结束,接下来比的是“驱灵”。好啊,魅羽暗喜。乱点儿才好,方便她找碑文。 桌椅都被撤掉,答卷被一张张叠好,倒扣着堆在大厅一角。考生必须在一炷香之内,将某个无实体的魂灵招来,听候差遣。这些魂灵可以是定居在鬼道的,以鬼道南部梅魍谷居多。同为鬼道众生,壑丘和谟烬滩两处的居民都是有实体的,赤缟地则被厉鬼占据。当然在其它五道包括各个天界也都散落着不少无体魂灵,出于某种原因不愿去鬼道定居的。 当然了,说是“无实体”,魂灵也是有不同道行的。普通人用肉眼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在修道者眼中他们都有深浅不一的形体。多数是借用上一世残存下来的影像。个别能耐大的,也可以重塑一个完全不同的影像。影像越浅,对周遭实物施加作用的能力就越差,最多在人耳边吹口风,连关着的门都打不开。随着透明度减弱,对实物的操纵力增强。之前魅羽同陌岩在梨髯谷见过的那个少东家和老管家,就是靠着九疡梅修成了几乎和凡人无异的实体。 魅羽估摸着,千里迢迢赶来参试的这些年轻人,平日应该都有驱灵的本事。然而要想把魂灵招来齐姥观,现身于诸多天官和修为高超的道长面前,却不是件容易事。都以为人怕鬼,其实除了厉鬼外,大部分是鬼怕人居多,更不用说遇上道士了。所以要想在这种情形下把魂灵招来,需要高超的修为和深厚的法力。 只见三十个考生站在大厅中央,有捏诀的,有念咒的,有画符的,还有的抽出佩剑连连比划着。鬼道出身的魅羽原本就能直接看到魂灵,没过多久就见大厅中热闹起来。大概有十多个考生成功招来了魂灵,这些深浅不一的影像乍一到来,在诸多道士和天官面前战战兢兢了半天。法力不足的考生们摇头叹息了一番,心知入围无望,都退到大厅两侧。魅羽的宿主也没能成功,被她操纵着站到试卷附近,好找机会偷看。 成功的十来人自然包括了四大观的弟子和寒谷,每人不仅轻松招来魂灵,且来的都是仪态端正、规矩听话的。台上坐的天官们见状,面露欣慰之色。除去这几个名门,另几个考生虽然也算成功了,但显然对这些魂灵控制得比较吃力,需要摆姿势举宝剑,全神贯注。当中有一人刚刚松懈了一下,被魂灵抓住机会,左右看了看,撒腿就跑。众人一阵哄笑。 兮远自然不在此列。只需轻摇折扇,被招来的魂灵就俯首帖耳。许是顾虑之前把气氛搞得有些僵,这回还特意招来一个矮胖滑稽的魂灵。只见这个“胖大叔”摇摇摆摆地在大厅中走来走去,面带微笑,逢人就作揖。别的魂灵都惧怕道士,他倒似来到自己家一样。 “不错,不错,”风杵君望着台下几人,点头说道,“诸位如此年纪便有这等道行,实乃后生可畏。只不过,该如何判高下呢?” 一旁的申时官道:“那还不容易,叫这些魂灵们比试一番,不就高下立判了?” 魅羽也许是小人之心了,但她总觉得女人更了解女人。申时官这么提议,八成是因为见兮远招来的魂灵“老矮肥”吧?呵呵,要真是这么想,她可就犯了大错。 师父这人看似淡泊随意,然而只要出手便有十成的把握。“人前永远都只显露自己最好的一面,”是师父的座右铭,不仅限于衣着。这不是虚荣不虚荣的问题,像寒谷这样有身份光环的才可以选择朴素低调。生来就卑微的人,没有资格朴素。 子时官作为四个天官中的话事人,听了申时官的提议有些犹豫不决的样子。然而见台下的年轻人都是满脸期待,便说了句:“点到为止。”算是应允了。 第一对比试的是罔宁和一个不知名的道士。罔宁人如其貌,行事风格干脆利落,不扭捏作态。二人的魂灵没过几招,道士就败下阵来。第二组是寒谷与人比试,也是轻松取胜。 第三组轮到兮远和墨臻观的易涵。易涵招来的是个高大威猛的魂灵,头小脖子粗,看身材不似中原人士。面对易涵的时候恭谨有礼,转身便目露凶光,朝着胖大叔扑过去。个子刚到对方肚脐的胖大叔头也不抬,顺势抱上壮汉的腰,将对方向后扔出去老远。 壮汉怒吼一声,从地上跃起,一拳朝胖大叔后心击过来。看似臃肿的胖大叔却突然双脚离地,来了个后空翻,落地时正好骑在壮汉的脖子上。两手还虚虚地指着壮汉的眼睛,但并无进一步的动作。 在场的大都是年轻人,还未脱了稚气,一个个走上前,围成一圈看热闹。魅羽见机会来了,躬身溜到放试卷的角落,伸手翻看这里面有无碑文。总共不到三十张,用不了多久就知道没有。 刚直起身,听到圈里又传出一阵哄笑。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胖大叔竟然将易涵给砸倒在地。粗短的鬼躯向旁边一滚,手里多了一个粉红的肚兜。显然,这个肚兜只能是从易涵怀里取出的。 “哎呀易涵,这是哪个小道姑的肚兜啊?你小子艳福不浅啊,”人们打趣道。 “看你人长得白白净净的,莫非是你自己穿?想不到墨臻观的弟子还有这种癖好,哈哈哈……” 易涵从地上爬起来,嘴唇微颤,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突然伸出二指朝胖大叔的方向指去,只听嗤嗤声响,胖大叔痛苦地抱着头倒在地上。原本半透明的影像开始碎裂,不久后只剩下一团团泡沫,最终消散在空气中。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魅羽也怔住了。这是把魂灵给形神俱灭了啊。 “你怎么能这么做呢?”兮远抢上前去质问易涵,“他不过是跟你开了个玩笑。就算冒犯了你,教训他两下就是了,何必痛下杀手?” 易涵面露羞愧之色,似乎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然而还是嘴硬。“不就是个孤魂野鬼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孤、魂、野、鬼……”兮远咬牙切齿地说,秀美迷离的丹凤眼顷刻间变为猩红色。“我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孤魂野鬼。” 周围的人都吓得往后退,连魅羽都跟着害怕了,还从未见过师父如此愤怒的样子。片刻后四周便鬼哭狼嚎起来,先是低低的呜鸣,后转为凄厉的嚎叫。一条条黑影白影灰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在厅堂内外横冲直撞。遇上人要么停住、面对面嘶吼,要么将人撞倒在地。众人只顾躲闪了,没注意到易涵的脖子正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慢慢地举上了半空。再看兮远,一只手臂伸在胸前。 咦,这是什么招数?魅羽心道,没见师父使过啊,下次见一定要他教教自己。虽然她自己并不缺御敌的招数,但这招使起来特别炫酷,有震慑力,嘿嘿。 “妖孽!”台上的裕道长冲兮远大喝一声,“道门重地,岂容尔等撒野?”说完便同师弟一起抬手朝空中连连弹指,每弹一下就有一只厉鬼发出惨叫声。 “大胆兮远!”申时官叫道,“快些放手!” 兮远怒急攻心,哪里听得进去?子时官见状,挥手一股劲风从台上射出,将兮远打倒在地,口吐鲜血。半空中的易涵身子一松,也跟着落到地下。 兮远不肯罢休,又从地上跃起扑向易涵。忽见申时官手中金光一闪,兮远立即像被什么击中,摔到地上后失去知觉。寒谷抢上前去将他扶起。另一边澄法观和阑愚观的两个弟子也将易涵扶起。站在两拨人中间的罔宁左右望望,原地不动。 先前在厅里回旋的那些鬼魂一个个散去。池垚走下台,查看了一下兮远的伤势。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药丸,塞入兮远紧闭的口中。寒谷一边关切地打量着怀中的兮远,一边放声问前方的申时官:“敢问仙官刚刚使的,是不是散功锥?” 申时官将目光移向一旁,没有答话,等于是默认了。散功锥是什么法器?魅羽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寒谷不依不饶。“仙官若是恐他伤人,只需将他制住便可,何必要废去他这么些年的功力?” “我没打死他就不错了!”申时官火了,冲寒谷喊道,“这种妖孽,修为太高只能贻害众生。” 魅羽呆住了。居然曾经发生过这种事,为什么师父从来没和她们姐妹提到过?难道是怕她们有朝一日去到天庭,会按捺不住和天官们起冲突吗? 这时兮远已幽幽转醒。池垚命人将桌椅摆回原处,让众人坐下定神。兮远站起身,原本一尘不染的道袍已是狼藉一片。没有入座,拍了下寒谷的肩膀,说了句:“给你添麻烦了。”便趔趄着朝门外走去。 “别走啊,”寒谷冲他道,“走了就心虚了。究竟孰对孰错还没弄清楚,就这么算了?” 兮远像是没听见,已经出了大门。 “走了好啊,”申时官在台上不冷不热地说,“眼不见为净。” “走了好?”寒谷转过身来,冲台上的师长们行了个礼,脸上的神色竟同方才的兮远有些相似。“那就请恕晚辈无理,也一并告辞了。” “寒谷!”裕道长喝到,扭头冲池垚说:“师兄,你也不管管!” 池垚目光低垂,充耳不闻。 这时寒谷已经来到大门口,止步,望着门外正在西斜的日头,自言自语道:“日光普照大地,既落在庙堂原野之上,也不会因为坟地和沟渠污臭肮脏便不肯光顾。大道既属于天下所有生灵,道生一、再生万物,谁还不是它的子民?何处又不能修行?” 说完将长袖一甩,消失在门外。 厅里一片寂静。魅羽将涌至眼角的泪水憋了回去,在心里叹了口气。若干年前的真实世界里,这件事到此就告一段落了吧?然而她的使命还没有结束。 之前考生们的试卷已被她翻完,即便碑文在道观其他处,也不可能挨个屋去找了。去搜考生们的随身行李当然也是不切实际的。目之所及,没被她看过的纸张似乎就只有摆在子时官面前的那份笔录了。事已至此,真的找不到碑文也只得作罢,但胸中这口恶气却不得不出。将来若是在真实世界中再遇上这几人,还要认认真真地再报一次仇。 于是魅羽指挥着她的宿主从座位里站起来,一声不响地在胸前划了个阴阳鱼,朝着申时官的方向抛过去,同时纵身跃起。 第153章 魔音 “报!摧毁敌军驱逐舰一艘。” “报!击落敌军尖嘴雀两艘。” “报!敌军有艘巡洋舰撞上横梧峰后坠毁……” 铮引身在忘川峡谷西部的旗舰内,听着捷报一个个传来,面上却毫无欣喜之色。已经身经百战的他,知道在战役结束之前下任何结论都为时过早。捷报不会让他喜,噩耗也不会让他沉不住气。身为主帅哪怕什么都不做,能在下属面前永远保持冷静就算尽到了一半的义务。 自打战斗开始,一百二十个夜摩天棉族飞人在敌舰周围穿梭,尖厉的高音转超声波叫声成功扰乱了敌人的雷达系统。敌人在永夜的漆黑中陷入包围圈,有的胡乱开火,打中自己人。有的直接撞上峡谷两侧的山峰坠毁。而铮引的天眼总览全局,指挥调度得心应手。 与此同时,九叔成功将前庭地来了个急刹车。敌人在自己的小型板块撞上来之前定然也意识到不妙了,然而为时已晚。撞击产生的后果远比铮引预想得要严重,不仅敌人板块的前四分之一整个碎掉,前庭地的南部边缘也给撞凹进去一大块。随后便是土屑和碎石密密麻麻如火山爆发般落下,砸在前庭地南部区域。还好那里的民众要么已经撤离,要么躲在隐蔽处了。毋庸置疑,原本候在敌人板块前方准备登陆的那些步兵和骑兵都跟着遭殃了。 可以说,到目前为止这是夭兹人入侵以来打得比较轻松的一仗。然而……铮引又一次将天眼投到前庭地南面。敌军那艘城堡一般大小的母舰自打进入前庭地领空,便停在那里纹丝不动。随着时间的流逝,带给铮引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回顾先前同夭兹人交手的那些诡异经历,一次是六艘战舰拼成一个“战舰人”,一次是绑在飞鸟身上的微缩舰队,还有那个“剪刀”,能眨眼间毁灭两条光束覆盖范围内的所有船只,再后来是钢铁蚁后……总之敌人的高科技武器层出不穷,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回出现的母舰就是只身材庞大的玩具熊。 “嗡——” 正暗自琢磨,远处传来一声低沉但震耳欲聋的嗡鸣。有点类似大型货船启航时的笛声,又像野兽愤怒的低吼。舰桥中的将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都是跟随铮引千锤百炼的勇士,然而这声呜鸣实在太为诡异,众人脸上免不了闪过惊惧之色。这是母舰发出的吗?声音大得能将远在百里之外的人都震得胸腔颤抖、头痛恶心,连脚底的船板和身边的桌椅也跟着共振起来? 铮引按下恶心的感觉,灵识中见母舰前方不知何时伸出一只粗大的圆柱。柱子顶端有个圆盘,表面罩着一些网孔状的材料,厚度只有几尺,直径却有十几丈。刚才的嗡鸣应当是这个圆盘发出的。 “嗡——”又是一声低吼,似乎是母兽在召唤分散在外的幼子。与此同时,母舰顶部也开了扇天窗,一颗耀眼的光源从天窗里浮了出来。先是照亮了南端的天空和地面,蓝白色的光继续增强,将覆盖范围不断向北推进。没过多久,前庭地有一半的地界已亮如白昼。 铮引收了天眼,迈步到甲板上,已经可以用肉眼直接看到那颗微型太阳。只不过这颗太阳散发的不是暖暖生机,而是冰冷刺目的尸寒之光。母舰应当是得知了忘川峡谷一代的战况,这颗光源是给自己的舰队照亮用的。也就是说,现在铮引周边的敌人已不再是乱打乱撞的无头苍蝇了。修罗军优势不复存在,硬碰硬的状态即将开始。 但这还不是最让他担心的。母舰的作用不可能只是用来照明。目前南部边缘只有两支舰队待命,他得过去看看,同时将留守基地的第九舰队调过来。 于是离开甲板回到舰桥,冲传令兵说道:“命第二舰队冲锋,其余舰队后退。调第九舰队去南部战场。” 第二舰队是前庭地唯一的重盔甲舰队,应该能顶一阵子。 随后吩咐启程去南部。结果没走多远,脚下的旗舰猛烈震了一下,将铮引和船里其他人抛离地板。铮引脑袋撞上桌子的一角,耳中听得飞船底部和后部传来噼噼啪啪的爆炸和碎裂声。浓烟和热浪将他包围,整艘船开始向着地面坠落。 ****** 魅羽的阴阳鱼是从灵宝处学来,天官们自然识得厉害,见变故突至,四人均俯身朝一旁躲闪。魅羽紧跟在阴阳鱼后飞到桌前,一手拿起桌上的白纸,另只手捏了个记忆诀。上面写的果然是碑文,于是念了遍成烎教的咒语,将碑文印在脑海中。 同时见风杵君和灵煜翁一左一右朝她挥掌击来。她知道幻境中的自己是死不了的,虽然痛苦是真实的。于是硬接下这两掌,同时一拳打出,正中申时官的下巴。对方惨叫一声,从椅子上滚到地下。与此同时,周围的一切“噗”地破碎了,魅羽回到前庭地的卧房里,睁开眼睛大口喘息着。 左肩和右胸虽未真的受伤,疼痛却还未散去。但更痛的是心。师父年纪轻轻便达到了很多修道者一辈子也触摸不到的境界,却在旦夕之间被人废掉,一切从零开始。记得她们姐妹在鹤虚山的家中,随处可见天庭送来的奇珍异宝。大师姐说那是因为她们七姐妹迟早要上天庭去做七仙女。现在想来,应当是天官们事后意识到理亏,所做出的补偿吧? 这么些年过去了,师父对当年那段经历只字未提。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从不稀罕别人的怜悯和安慰,受伤了只会如孤狼一般躲起来自己舔伤口。这点同魅羽类似,所以大师姐才说,师父最喜欢的徒弟便是魅羽。 在床上唏嘘了会儿,忽然记起自己的使命,一跃而起。先到一边的桌旁,将印在脑海中的碑文调出来,提笔依样画葫芦写到纸上。边写边纳闷,桌上有油灯倒了、洒了油、又被清理过的痕迹。一旁书架上的书都散落到了地上。怎么在她入幻境时地震了吗? 写完后叫仆人进屋,把碑文送去隔壁。那里早有石匠守着八块石碑,每收到一份碑文便动手刻碑。魅羽则开始狼吞虎咽地吃饭。她饿坏了,吃完还要赶着去破下一个幻境。至于铮引,不用问肯定是去了前线。她了解他,知道在这种规模的战役中,他是不可能稳坐后方的。 吃到一半时,突然意识到窗外的天空居然是亮的。不是太阳那种柔和的暖光,而是寒瘆瘆凄惨惨的蓝光。不好,倘若天亮了,那敌人就算失去雷达也能视物了。她放下筷子,出门让人请留守基地的于副官过来一趟。 不料鹰裘闻风赶来了,魅羽也没和他客气,劈头盖脸就问:“前线战事如何?天为什么会亮?” “不清楚,”鹰裘面露焦虑地说,“铮引留我在基地照看你。先前听说一切进展得还算顺利,刚刚于副官似乎接到新的指令,要调第九舰队过去,难不成是出了什么意外?” “我随第九舰队过去看看。”她转身回屋,披上件棉袄,又快速拿了几样装备带在身上。 “我同你去,”鹰裘说完,二人一同奔向军舰起飞的广场。 ****** 处在失重状态下的铮引在浓烟中睁开眼睛,试图辨别出口的方向。忽觉后背被什么人抓住,将自己提着飞出了旗舰。不用问,救他的肯定是棉族飞人。扭头四顾,果然见周遭还有十来个棉族人在一齐飞,每人手里都提着一两个修罗将官。 要说夜摩天派来的这些棉族人可真是帮了大忙。前庭地离开六道之前,他们负责看守天洞并传递消息。打仗的时候做营救工作,这次又成功破坏了敌人的雷达。棉族人生活在被大海覆盖的夜摩天,没有土地,是栖息在巨大的盘雅树上生活的。修罗常年给他们提供粮食,他们过来帮忙算是交换。 一行人飞进一艘快艇内,立刻有士兵来报,说敌人已开始全方位撤退了。 “撤退?”铮引皱起了眉,这不合理啊。之前敌人在黑暗中被痛打一顿,现在终于有光了,正是反击报仇的时候,为何要撤退? 于是吩咐忘川峡谷这边的舰队尽可能拖出敌军。在不清楚敌人动机的情况下,最保险的做法就是不让对方如愿。同时命自己所在的快艇即刻赶往敌军母舰所在的南部,去同第九舰队会合。 然而快艇刚刚飞离峡谷一带,就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三艘敌舰等在那里。 ****** “嗡——” 站在船头的魅羽和鹰裘在扑面而来的冷风中紧锁双眉。“这是什么声音?”鹰裘问。 魅羽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护法,你认为敌人这次行动的目的是什么?” 鹰裘用手指轻敲着甲板上的栏杆。“铮引离开前同我说,敌人原本计划送大批步兵和骑兵过来,所以他才要制造碰撞。” 原来真的地震了,魅羽心道。 又听鹰裘说:“修罗只有空军在前庭地,敌人为何还要派步兵过来?若是屠杀平民,前庭地有百万人,杀得过来吗?我猜,他们是想抢些东西回去。” 前庭地是六道中唯一一个同多个世界有通道的地方,常年流动着六道各处来做买卖的商人。有几个都市可以说是富可敌国,比如锦阳城。 “护法的意思是,敌人先派舰队将我军引开,随后由母舰照看着步兵们过来抢粮食和财宝?” “有可能。不过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样东西更让他们心动——紫幽格。” 她点点头。“不管怎样,现在步兵被我们毁了,抢掠计划搁浅,那敌人就没必要恋战了。所以这声嗡鸣应当是个信号,我猜用不了多久敌人舰队就会大规模撤退。” “撤退?”鹰裘扭过脸来,不解地望着她。 “护法,你还记得我们留在六道之外的那颗核弹吗?”魅羽面色严肃地望着他,“从过去的交战经历来看,敌人应当没有类似的核技术,但这不代表他们没有其他大规模杀伤武器。之前的战舰人和剪刀,用的都是光技术。我在空处天特种部队的时候,还听说过声波武器和化学武器。” 她叹了口气,望回前方,视野中那颗蓝色光源越来越近。“刚刚那声嗡鸣,倘若不断降低频率变为次声波,再加大功率,完全有可能瞬间杀死前庭地的百万民众和官兵。” 鹰裘盯着她,似乎惊得说不出话来。魅羽的心里也沉重得不想开口。二人就这么静静地站在船头,直到那艘小山一样大的母舰躯体映入眼帘。魅羽用探视法观察了一下母舰前方的圆盘,基本可以确定是声波武器。二人随后回到舰桥,找到第九舰队的傅参谋。据说棉族飞人刚送来情报,敌人已经开始撤退了。 傅参谋说这话的时候面带喜色,魅羽和鹰裘的脸色则越来越难看,将母舰武器的猜测告诉了他。 “啊?那怎么办?”傅参谋问,“得赶快通知将军。不过、这玩意儿……恐怕将军也无计可施吧?” “母舰的事我们来想办法,”魅羽冲他说,“请告诉将军尽量拖住还未撤退的敌军舰队,为我们争取时间。” 此刻第九舰队已经停止前进,与母舰处于僵持状态。魅羽同鹰裘回到甲板上,冲他说:“这艘母舰咱们的舰队是对付不了的,现在只能想别的办法。护法,那次你同法王来龙螈寺的时候,法王使过一招熄影法,你会不会用?” 当时涅道将龙螈寺大雄宝殿的影像呈于手上,若是用另只手拍一下,真实的宝殿就会碎掉。当然这种法术只有道行极高的人才使得出来。 鹰裘闻言,平伸左掌,掌心上方现出一个微缩的母舰。“影像我可以捕捉到,但这种钢铁结构是拍不碎的。” 钢铁结构……魅羽琢磨,钢铁结构最害怕什么?一旦遇上高温,里面的人会热死吧?“能放在手心里拿火点了吗?”她望着鹰裘,眨眨眼。 鹰裘笑了。“还真让丫头给说中了,不过普通的火是不行的。我有一种百焃术,将小周天连转一百周后,掌力炽热可化生铁。只是发功需要两个时辰左右的时间。” “两个时辰,”魅羽迟疑道,“我军可能拖不了那么久。这样吧,母舰就在前面,我进到里面搞点事儿,给你争取时间。” “你一个人进去,能行吗?” “护法放心。不是我托大,像这种规模的母舰行动不便,经常会有小型飞船进出执行任务。所以只要守在周边,伺机贴到某艘船上就可混进去。” 再用灵宝给她的银蟾蜍隐身,应当不难。 “好,那我运功去了,”鹰裘冲她点点头,“丫头保重。” 魅羽望着他的背影,不禁想起第一次见鹰裘,是在云冉峰山脚下。那时的她还是个大胖和尚,鹰裘是他们龙螈寺师徒的敌人。人生真是难料啊,谁能想到有天她会同鹰裘并肩作战? 转身朝母舰的方向望去。咦,西边的远处不正有一艘敌舰朝那儿飞吗? ****** 舱门打开,铮引的手被绑在身后,由四个全副武装的夭兹士兵押着下了船。这个室内码头建在母舰的左侧,如同一个巨大的山洞。码头里到处是铁索、起降架和楼梯,至少可以同时停泊十几艘中小型飞船。母舰右侧应当还有一个吧?真是个移动城堡。 穿过几条走廊,上楼下楼,最终被带入一间类似审讯室的大厅。厅的一侧是间铁栅栏隔开的牢房,另一侧有桌椅、刀枪、盔甲、刑具……四个士兵将反剪双手的铮引关进牢房,锁好牢门,在铁栅栏外站成一排。如此紧张,看来敌人很清楚被捉的人是什么身份。 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审讯室的大门开了,进来一个夭兹军官。夭兹人通常是比修罗人还要高的巨人,但这个军官比铮引要矮一些。长脸,五六十岁的样子,灰绿色的眼睛下坠着两只大眼袋。铮引对夭兹人的军衔制度了解不多,看此人衣服上挂的徽章,估摸着是个校尉级别的人物。 军官在桌后坐下,挡在牢房门口的几个士兵向两侧让开,审讯开始。 “久闻铮将军大名,想不到在这里碰面了,”军官字正腔圆地说。 夭兹人中有极少数会说一点六道的语言,通常口音很重。铮引对面这人既有夭兹人也有六道人的外貌特征,多半是混血。 “时间紧迫,”军官又说,“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等我们的军舰全部撤回,你们前庭地百万军民都得死。我听说你从成烎那里弄到一个叫紫幽格的东西。你让部下回基地取来,我可以饶你不死,让你留在这里。再同我们一起回六道,如何?” 铮引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敌人这次带了新的大杀器前来。方才他乘坐的快艇被敌军捕获,只有自己被送进母舰,快艇里的其他人还留在原处。怪不得呢,敌人是想让他的部下回基地取紫幽格。 “紫幽格不会给你,”铮引直截了当地说,“要杀要剐随便。” 姑且不论敌人信用如何,倘若前庭地所有军民罹难,他这个主帅又岂能独活?更不用说那里还有“她”。唯一遗憾的是,灾难发生时他不能陪在她身边。 “真的考虑清楚了?”军官透过铁栅栏望着他。“我们要紫幽格不过是想了解一下自己世界的历史。有没有紫幽格,都不妨碍我们拿下你们的世界。你若是一意寻死,我就成全你。” 军官站起身,走到一旁的铁架子上,挑了一把尺来长,手腕粗细的枪。先是不慌不忙地检查了一下枪膛,随后抬起胳膊,将黑黑的枪口对准了铮引。 砰! 不是枪响,而是大门被人一脚踹开。铮引和军官同时扭头,见一个里面穿着红色罗衫,外罩紫花袄,发髻凌乱得像刚从床上爬起来的女人悠闲地走近来。铮引心里登时打翻了五味瓶。能在千军万马中如入无人之境的,除了他家那个上天入地的丫头,还能有谁? “你是谁?”军官神色依旧镇定,但声音中掩饰不住慌张。“你怎么进来的?” 魅羽站定,用手捋了捋头发。“刚才听人说想要紫幽格,就进来了呗。不懂了吧?紫幽格目前在我手中,你逼他也没用的啦。把他放了,我取给你。” “你和他什么关系?紫幽格怎么会在你那里?” “我跟他的关系你都看不出来?他是我家男人啊,”魅羽笑着说。 “乱套近乎,”铮引冷冷地说,“我根本不认识你。” 虽然分开还不到一天,但在这时候见面恍若隔世。他想她在身边,但更希望她能立刻跑得远远的。 “原先不认识没关系啊,”她笑着冲他眨眨眼,“一回生,二回熟。我叫魅羽,你叫什么名字,兵哥哥?” “少在这里跟我玩花样!”军官冲二人斥道,“不管在谁手里,你俩都走不了。赶紧派人回去取紫幽格,我耐心有限。” “你不放了他,就休想拿到紫幽格!”魅羽掐着腰,冲军官道,“有种就开枪啊。” “你以为我不敢?”军官哼了一声,举起右臂朝魅羽砰地放了一枪。 “啊——”铮引大叫一声,紧闭双目。子弹仿佛射到他的身上,让他连退两步。 随后没听见别的动静,偷偷朝她那边望了一眼,见她完好无损地站在那儿。原来军官之前只是吓唬她,故意打偏了。 “这枪法……”魅羽啧啧地摇头,“我说你这军官是怎么当上的?典型的杀敌五个、自损一千。随便从马路上拉个没上过军校的骡子来,都不至于打这么偏。” “死丫头,”军官从牙缝里说,盯着魅羽的眼睛都要冒出火来,抬起胳膊又朝魅羽开了一枪。这次瞄准了,枪响过后魅羽整个人朝后飞了出去。 “啊——”铮引又大叫一声,跪到地上。随后意识到,除了枪声外似乎还听到金属撞击声和落地声。 抬眼望去,原来魅羽暗调天地之气,在军官举枪时将旁边的一副钢铁盔甲挪到身前挡子弹。 “混账丫头!”军官咆哮着,将手中的枪愤怒地摔到地上。 “混账丫头……”铮引坐在地上喘息着。再这么下去,她还没死他先要被活活吓死了。 第154章 明明可以靠才华 陇艮敲门的时候,境初正坐在特种部队大楼自己那间宽敞的办公室里收拾东西。办公桌一侧是一溜儿防弹落地大玻璃窗,屋里阳光明媚,然而境初的脸上却一直未放晴。 “老板这是打算出远门?”陇艮还是那副干瘦的面容,年纪轻轻的,一笑起来嘴角泛起波浪般的皱纹。衣服上带着股淡淡的腥冷味,就像刚从外太空回来。 境初抬头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陇艮叹了口气,走到他办公桌前。“还在生我的气呢?跟你说了,她现在做的事越隐秘越好。你去了,以你那点儿约等于零的修为,帮不上忙还会坏事儿。最后儿子找不到不说,你俩人保不准要一齐栽进去。” 境初收拾东西的手顿了下,从一旁拿起请柬,递给陇艮。“我也想去找她。儿子是我的,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去冒险,我在一旁跟没事人一样?可天尊下月同王母大婚,要我现在就过去一趟,也不知有什么急事。” “那还用问吗?”陇艮随意地翻着请柬,“肯定是拜师的事了。” 正说着,秘书走进来,将咖啡盘摆到境初面前。陇艮瞅了眼盘里的方糖和牛奶,咧着大嘴笑了。“不是一向不加糖的吗?哦,明白了——偶尔换下口味,有何不可?” 最后这句话,把魅羽的口吻学了个十足十。境初被戏谑得两颊发热,有种抬手抽他一巴掌的冲动。见秘书离开了,继续收拾东西。“拜师又不急在一时。她正一个人同敌人周旋,我哪有心思打坐?” “所以你才要抓紧修行啊!”陇艮一拍桌子,“想想你认识那丫头以来,她什么时候不是在和敌人周旋?别人一辈子也碰不到的大事、怪事,几乎天天都在发生。眼下咱们的朋友和敌人不是神仙就是高维人,单靠枪炮对付不了他们的。” “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只是……” “别担心,不是还有我吗?这两天我就过去,暗中保护她如何?至于拜师,”陇艮直起腰,望向窗外,那一刹那境初似乎瞥见他眼中精光一闪。“六道最近搞不好会有大变故。修行也许不急在一时,拜师的事可得抓紧。” 大变故?“也罢,”境初说,“你先过去,有她的消息立即跟我联系。我去天尊那里探探情况,或许收我为徒只是他一时兴起,早后悔了呢。我是怎么也想不通,以天尊那样的身份为何会看上我?” 灵宝曾说境初是陌岩佛陀转世。即便如此,灵宝可是跟陌岩的师父燃灯古佛平起平坐的至尊,手底下有出息、有名望的徒子徒孙属数都数不过来,还差他这一个徒弟,以至于要主动开口提出来收他为徒? “原因嘛,我知道,”陇艮低下头,神神秘秘地冲他说,“因为你长得帅呀。” 境初白了他一眼。陇艮这家伙,论年龄算他小弟,拿主意的时候像他大哥。你觉得他不靠谱的时候他就来句高深莫测的话唬你一下,你把他当正经人了,他又莫名其妙起来。 ****** 魅羽是三天前用枯玉禅瞬间来到人间的。先回龙螈寺找景萧长老,景萧同她简述了别后这三个月发生的事。鹤琅果然去蓝菁寺做堪布了,目前龙螈寺的日常杂物由陆锦和洛石主管。陆锦年纪虽小,但脑袋灵光、学东西快。洛石做事精打细算、稳扎稳打,二人算是互补。反正现在有蓝菁寺堪布罩着,谁敢来龙螈寺滋事? 魅羽随后问景萧,对常树这个人怎么看。 “常树……”景萧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是五年前才坐上瑟塔寺堪布一位的。之前是监院,很少公开露面,我和他没说过几句话。” “啊?”魅羽吃了一惊,这可是个重要消息。常树在做堪布之前的那些年都去过哪里、干了什么,得想办法打听一下。 第二天一早,下山雇了辆马车,前往蓝菁寺。一路上总觉得身后远远有人跟着,用探视法又看不清楚,证明此人修为比她略高。中午时分路过一个小镇,车子在一座酒楼前停下。魅羽进门,要了间二楼的包间。在窗户边坐定,点好菜,看似漫无目的地浏览着街上的行人,心里则想,到底是什么人在跟踪她? 如果是常树的人,那对方已经先自己一步,派人在龙螈山下守着,在她雇马车的时候就跟上了。怎么想个办法甩掉追踪才好呢?鹤琅现在是蓝菁寺堪布,敌人猜都能猜到她此行是去蓝菁寺。然而她不喜欢出门在外、后面还坠着条尾巴的感觉。 正合计着,见两个小道士沿街朝这边走来,看二人道袍的式样,居然是齐姥观的弟子。当中娃娃脸那个貌似是乾筠的师侄——谐实。二人眼瞅着进了酒楼的大门,但没听见有上楼的动静,估计就在楼下找位子坐了。 魅羽将小二叫来。“请楼下刚来的两位道长来这里坐,就说有道友请他们吃饭。” 不多时,两个小道士狐疑地来到包间,看到魅羽后显然很意外。“你、你不是那谁……你不是去天庭做七仙女了吗?” 待得二人坐定,魅羽又多叫了几样菜,随后开门见山地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视察各道观,并下达新的指示?” 她记得初次见乾筠的时候,是随陌岩一起在沁枫公主的府上。公主曾说过,喇嘛国布巴城一代的道观,暗中都要听齐姥观的指挥。 谐实同他那少年老成的师弟修轶互望一眼,冲魅羽说:“你也不是外人。王上最近身体不好,公主请乾筠师叔过来看看。可师叔他实在走不开,就命我俩代劳了。” 魅羽眯起眼睛。“真的假的?你们师叔能有啥可忙的?每天不就是写几幅字,打两套拳。” 乾筠是张家的二公子,而张家是玉帝在人间的分支,朝堂上江湖中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乾筠打小拜了寒谷为师,一路可谓金光护体,顺顺当当过来的。当然情路算是小有坎坷,先被魅羽悔了婚,其后是一直钟情于他的冰璇去灵宝那里做学徒,又被育鹏给挖了墙角。不过像他这样的家世和人才还能找不到老婆吗?所以魅羽不替他担心。 “呃、这个,”两个小道士有些讪讪地,“这么说师叔,不太好吧?毕竟你俩也算……嘿嘿。天庭最近的情况,你应当比我们清楚啊。别说师叔了,观主他老人家这些日子都有些抓狂。” 魅羽听出事有蹊跷,正色道:“我并不清楚。我是娘娘那边的人,娘娘已经不在天庭了。怎么,出什么变故了吗?” 修轶压低声音,“据说玉帝要退位了。” ****** 魅羽眨眨眼。“这有啥?他嚷嚷要退位,已经嚷嚷好多年了。” “这次是来真格的了!娘娘最近提出和离,同灵宝天尊下月大婚。大概是被打击了,玉帝这段日子状态很不好,有些疯疯癫癫的,成日里叫着要撂担子、带嫦娥走人,被天官们好说歹说地哄着。师叔的大伯这不前两天才被叫上天庭,作为玉帝的远亲在那儿照看着。现在大家都在商量继位者的事。” “继位者?”魅羽想了想,“不就是乾筠和无涧二选一吗?” 事实上,乾筠作为玉帝的旁支,一直以来都是头号候选人。只不过这两年夭兹人、高维人什么的幺蛾子层出不穷,众人开始对这位宅心仁厚的正人君子失去兴趣。认为乾筠头脑太过单纯,阅历又少,不具备领导六道众生、抵御强敌的能力。 而无涧在大约两年前被选上人道班,拜灵宝为师,是天尊新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况且又——魅羽偷偷加了一句“经陌岩指导和开智后”——练就了独当一面、杀伐决断的品质。按辈分虽是乾筠的师侄,与谐实和修轶是平辈,在修为成就上却不可同日而语。 这时菜上来了。三人闷头吃了会儿菜,谐实才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们大家也都看好无涧,但观主说无涧有硬伤,玉帝的位子他是没希望了。” “硬伤?”魅羽不解地问,“是指口吃吗?上次见他时,说话溜道多了。” 谐实和修轶抿着嘴,一副想说又难以启齿的样子。憋了半天蹦出四个字:“长得不行!” “啊?” 魅羽在脑中回想无涧的样子。身材瘦小,五官平平,确实不能算仪表堂堂那一类,不过……“玉帝的职责不就是处理天庭日常事务、领导众生抵御外侮嘛,这跟长相有什么关系啊?”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啊,可观主不这么认为。他老人家去过的世界多,说不单是那些寺庙住持啊、行会长老什么的,就连竞选学堂的管事儿,衙门的头头都是要看外貌的。你想啊,玉帝那是什么角色!那是要代表全六道人形象的。大家嘴上虽不明说,但心里边儿绝不会考虑无涧这样的候选人。” 学堂的管事,衙门的头……魅羽在脑海中搜索她在空处天和兜率天的经历。哦,是指大学校长和国家总统吧? 又听缚元说:“咱就拿现任玉帝来说,他的修为大家谁不清楚?除了出身上有优势——同天尊们都是鸿钧老祖的徒弟外,若不是沾了外貌的光,哪里轮得到他?” 魅羽点点头。除非你是地主、工厂主,东西是你自己的别人拿不走。那些公选出来或者上头指派的领导人,绝大多数都得过“形象”这道关。女人长得美还有可能被当做花瓶。一个原本就有能力的男人,无论他做哪行哪业,出色的外貌和气质都是加分项,对仕途甚至能起到决定性作用。这就是六道的游戏规则之一吗?想来真是不公平啊,可怜的无涧。 于是问对面二人:“除了这俩人之外,六道中的后起之秀应当也有不少吧?” “那是自然,所以灵宝天尊提议,此事不可操之过急。一面请他师弟再支撑一年,同时由天官们组成个交接班子,负责准备各项换代事宜。一年后会面向公众举办竞选。然而说是这么说,单是三位天尊手下,能人们估计早都排好队了。像四大观这样的民间势力,除非能推出个万年不遇、众望所归的人中龙凤出来,否则是没多少希望的。” 三位天尊……魅羽想了想,迄今为止她和灵宝、太上老君这俩都算熟人了。灵宝徒弟固然数不过来,老君的也不少。鹤琅最近就拜在老君门下,连她自己为了套近乎要那本咒语书,都给老君磕过头叫过师父。只不过那阵儿在天庭日忙夜忙,没顾得上学东西。只有元始天尊她还没接触过,不过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对了,境初不都说这个冬天要去拜灵宝为师吗? “除了长相,”又听修轶说,“观主说目前大家还有一个考虑因素,就是与时俱进,又叫综、综……” “综合素质,”谐实说,“现在六道中有越来越多的世界正脱离咱们这种传统修行模式,开始依仗所谓的科学技术。因此颇有几个天官倾向于从高阶天界里物色候选人。最好是什么都懂一些的,能同各个世界都说得上话。修为嘛,高点低点关系不大,反正又不用玉帝亲上战场干架。据说这也是天尊们推选弟子的一个考虑因素吧。” 哦,魅羽心道,所以灵宝之前收的那三个学徒班里,除了人道班之外还有鬼狱班和天界班。老家伙那么早就开始未雨绸缪了吗? 无所谓了,这种事作为七仙女的她是插不上手的,只等着到时候看热闹就是了。说实话,她对玉帝王母这类角色可是半点儿兴趣都没有。面上光鲜有权势,实则等于是被绑在了那么块巴掌大的地方,无聊死了。睁眼起床就是上朝、批奏折、一对一或一对多会见下属。每年有假期吗?能随心所欲搬去新地方住?能像她这样天南海北四处逛,想打谁就打谁?怪不得在少光天的时候陌岩曾说:“做太子哪有当和尚好玩儿?” 正胡思乱想,听对面二人忍俊不禁地说:“所以啊,观主眼下也在张罗着,看能不能送乾筠师叔去兜率天上一年学。” 魅羽刚喝了口茶,差点喷出来。什么,寒谷要送乾筠去兜率天?想象一下吧,那个温雅守礼到有些迂腐地步的旧式君子哥,在兜率天那种灯红酒绿的地方,身边都是低胸超短裙装的时髦女郎,场面不要太喜感。不过从终身大事的角度来说,越是这样越能激起别人的好奇和兴趣。要魅羽说,做不做玉帝无所谓,能找个老婆就算没白去。 ****** 饭后告别两个小道士,魅羽先是进了之前雇的马车,付清车钱并给足了“违约金”。其后步行出了小镇,来到农田边,突然一跃而起飞上半空。先是飞过一座山,降落在另一座市镇,再重新雇了辆马车。她相信跟踪她的人肯定看到她飞了,但那人既然不想暴露,总不能自己也跟着腾空吧?纵然蓝菁寺附近定然也有埋伏,甩掉尾巴心里畅快多了。 天黑时到达蓝菁寺,听闻堪布这几天出门去了,大概明日会回来。门人领她进知客寮住下。魅羽上次来此,是扮做男人同境初一起来的。现下独自一人,心里空洞洞有些失落。 第二天又等了一白天,也不知鹤琅归来没有。现如今的大师兄可不是想见就能见得到的。直到过了就寝时分,才有小和尚提着灯过来叫魅羽,说堪布有请。二人沿着山路静静地走着,魅羽已经是第四次走这些路了,之前没一次善终的。第一次偷听珈宝和梓溪谈话被打伤,第二次同鹤琅一个放火一个骗宝,第三次大闹同心人的山洞。现在这儿终于算“自己人的地盘”了吧?这次不会再出什么意外了吧? 走进奇珍异宝琳琅满目的堪布禅院,厅里灯火通明。鹤琅站在一张桌前,身上穿着看似朴素、实则质地非凡的青灰色僧衣,正心事重重地望着桌上的东西。才三个月没见,这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面上又多了份稳重。见她进屋也没客气,示意她将门关好,并冲她招手。“师妹你来得正好,看看这是什么?” 魅羽走上前,见灯光下铺着一大幅画,所用的纸比普通的纸张要厚。乍一看密密麻麻不知什么东西让人头晕,细看是一个个绿豆大小的方块挤在一起。这些方块大部分都是空的,有的是实的。实心的那些方块连在一起,形成一只纤长的手,手里拿着一朵花。 “这叫拈花图,是蓝菁寺的收藏,”鹤琅说,“这段典故你应当熟悉,释迦佛祖当年在灵鹫山上拈花微笑,只有迦叶会意。佛祖随后说,要将普照宇宙、熄灭生死的奥妙心法传与迦叶。” 魅羽点点头,这段典故初入门的僧人都应当清楚,不知他想表达什么。 却见鹤琅眯着眼望向她。“现在瑟塔寺说想借去看看,你说我是给、还是不给?” ****** 瑟塔寺……常树?魅羽似乎隐约想明白了什么。附身去看画的细节,几乎把眼睛贴到纸上,果然见每个小格子里用针尖刻了个数字。拿肉眼只能辨别单位和双位数,三位数的那些就看不清了,得拿放大镜。 “你也注意到了?”鹤琅问,“刻着的是些什么,你知道吗?” “这叫阿拉伯数字,同我们的一二三四是一样的。”魅羽说完,走到一旁的圆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喝茶一边吃盘里的果子。倒不是因为饿了渴了,先前的知客寮并未怠慢她。是因为这幅图的内容有点沉重,需要吃些东西来缓解一下压力。 “还是不明白,这幅图到底是做什么用的?”鹤琅问。 “这幅图涉及到六道及虚空中的其他世界,包括整个宇宙的产生。” “真的?”鹤琅望望她,又附身看了看图。“那你说说,宇宙是怎么产生的?” 魅羽长长地吁了口气,“我瞎说的啊,你听听就行。我们目前所在的世界,其实是种模拟——这个词不好解释。用佛经里的话,一切唯心造,众生以假当真,才堕入轮回,对吧?” 对面的鹤琅点点头。 “怎么造的呢?我们认为是虚空的东西,”她抬手指了指空气,“实则不空,是由一个个小格子堆积而成。这些小格子当然比画里的要小很多倍,不过就这么个意思吧。就是说我们所在的虚空其实是‘伪真空’,含有很高的能量。一旦发生什么量子钻隧道啥的就会导致塌陷。” 见鹤琅迷茫地望过来,魅羽的心仿佛被只无形的手给捏了一下。这要是陌岩,话到此处,可能就已经把她知道的连同她所不知道的,都给琢磨明白了吧? “你是说,这些小格子就是模拟世界的基本构成单位。只要把格子的规律摸清楚,就能出离六道、回到最初的世界,是吗?” 还不赖嘛,魅羽心道,接着吃桌上的东西。见鹤琅一脸严肃望着画的样子有些好笑,突然起了顽皮的心思。“哎,王母就快和灵宝大婚了,你知道吗?” 鹤琅不置可否,依旧望着画。 “我大师姐也和人定亲了,”她笑着说。这个就是胡诌了,她等着看他的反应。 鹤琅起先像没听见一般。后来见她望过来,冲她一笑。“是吗?那恭喜她了。” 魅羽站起身,打了个哈欠。“时候不早了,不打扰你休息。” “你放心吧,”鹤琅送她至门口,“那副画我不借就是了。” 魅羽出了屋,装模作样地往前走了两步,边走边运气。待听到身后关门的声音,猛地转身,一招“木蛀于空”朝着房门击打过去。木蛀于空专用来隔山打牛,这招她已经使上了十成的劲力。 只是手还未碰到门,一阵眩晕向她袭来,两腿一软摔到地上。脑袋里像灌了铅,眼皮也不听使唤地往下坠。在失去知觉前,见门口出现了一个人。这哪里是年轻的鹤琅?分明是个五十来岁、虎背熊腰的和尚。 刚刚她吃过的食物……唉,晚了,自己还是大意了…… 第155章 小兔崽子 魅羽睁开眼睛,随着知觉的恢复头痛欲裂。嘴唇干得像两片枯叶,粗重的呼吸让她觉得自己是只受伤的母兽。此刻的她躺在一间牢房的地上,地面是种奇怪的浅蓝色材料,摔倒也不会疼的那种。虽是牢房,崭新又干净,门外射进来的灯光稳定,显然不是油灯或烛火。只不过越是这种先进的牢房,越狱就越难。 “你是谁?”牢房外有个幼稚的男声问,“叫什么名字?” 魅羽两手撑着地面,费力地抬起头。见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站在栅栏外,手里握着只玩具龙。头发软软的到耳朵,身上是旧世界的布袍。除了脸上有点儿婴儿肥,其他部位都不胖。虽是儿童,五官轮廓鲜明——活脱脱就是个倒退了三十年的境初啊。只不过那对泛着湖蓝色的大眼睛里透着邪气。 “我叫魅羽,”魅羽在地上盘腿坐好,边说话边运气,却发现一丝真气也提不起来。之前常树给她下的什么毒这么厉害? “我是你后妈。” 严格说来,她还不算男孩的后妈。不过上次见境初的时候她已打定主意。将来敢不要她?打断他的腿! “后妈……”男孩上下打量她。“我爹都快六十了。你这么年轻,长得也不丑,干嘛嫁给老头子?真够笨蛋的。” 魅羽一怔,才明白男孩口中的父亲指的是常树。怎么,莫非常树绑架这个小孩不是为了以此要挟境初,单纯就是收养了个孩子? “你知道你亲生父亲是谁吗?还有啊,不要随便管人叫笨蛋。” “你是说境初那个笨蛋?”男孩一脸不屑地说,“上次爹带我去少光天那个怪洞旁边看过他一次。白长了一副本少爷的面孔,一看就是脑袋不大灵光的主儿。你貌似比他机灵点儿,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魅羽吸了口气,站起身来,掐腰望着牢门外的小孩。“小兔崽子,我可是为了救你才陷进这么个鬼地方……对了,这是哪里?” 牢房外是个横着的走廊,走廊两端各站着两个穿得像防暴警察一般的警卫,手里抱着枪。她想用探视法查看整个区域,但没有真气使不出来。这下还真是没辙了呢。 “我需要你打救了吗?没搞清楚状况就自封救世主,还把自己栽进去,不是笨蛋是什么?” 嘿呦!魅羽心道,她这幅伶牙俐齿在成年人中都难逢敌手。今天若是栽在个小屁孩手里,还用混吗? “那你说说,你自己都怎么个机灵法?” “我爹说我身份特殊,比常人聪明。他拿瑟塔寺的佛经给我看,过目不忘。” 身份?是说佛陀下凡时生的孩子都非比寻常吗?魅羽哼了一声。“死记硬背不叫聪明,来,我考考你。什么事不能两个人一起做?” “做梦,”小孩想也没想地说。 “什么地方别人都能坐,你不能?” “我的大腿。” “什么情况下,别人敲门不是要你开门?” “我上厕所的时候。” “空白纸上最多能写几个字?” “一个,写完这个就不是空白了。” 魅羽又倒吸一口气。这些问题就算是成年人也得想想才能答出来,小崽子还真是不简单。“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不是随便告人的,”男孩嘟着嘴想了想。“你得先答对我三个问题。” “问吧,”魅羽跃跃欲试,要把刚才的败局扳回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我哪知道?” “我下个问题要问什么?” “这我哪知道?” “我叫什么名字?” “废话!知道还用问你?”魅羽嗓门越来越高。 “典型的一问三不知,真让人失望。你回去告诉境初,有空多读点儿书,对智商比他高的人他就不用操心了。” 小孩说完,晃动着手中的玩具龙,步伐轻快地离开了。 “喂,小兔崽子给我听着!”魅羽手扒栅栏,冲他的背影叫道,“叫你那个糟老头子爹过来,我有话问他。” 还好境初不在这里,否则能背过气去。 ****** “还是不对呀!我说你怎么这么笨呢?” 身为瑟塔寺监收的镜崆不耐烦地翻看着桌上的一包墨锭,面上五官挤成一朵苦菜花。“跟你说了,明日的法会非比寻常,届时会有不少大香主前来,请堪布当场题字。墨锭要泛青紫光的才够档次,你买的这些次等货如何拿得出手,啊?怎么我没给够你钱吗?退了,都拿回去退了!” “是,是,”采办僧人湛青唯唯诺诺地说。若说湛青这个法号可真是名如其人,血气方刚的年纪,脸色却总是透着股铁青。“监收的指示我怎敢不照办呢?只不过山下卖文房四宝的几家铺子都没货了。我今儿下午就去坷剌镇一趟,那儿有发货的点儿,不吃不睡也会赶在明早之前回来。” 镜崆闻言,神色缓和了些,冲他摆摆手。湛青走上前来,把墨锭包好,捧着退了出去。在转身迈出房门的那一刹那,那张青色的脸瞬间变成一个白皙少妇的模样。不过只是一闪便恢复原状,坐在屋里的镜崆自是没有发现。 湛青一刻不停地下了山,却并未去任何铺子退货。路过一片无人的小树林时,把墨锭随意丢进荒草丛中。随后雇了辆马车,直奔八十里地之外的坷剌镇。坐在马车里,将门窗都关好,湛青舒了一口气,面容变成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不消说,此人正是千面人嵘鑫。湛青原本确是瑟塔寺的小和尚,被嵘鑫“同心”之后,成了高维人在瑟塔寺的卧底。然而此次事关重大,嵘鑫让真的湛青躲起来,自己亲身上阵。 自打两个月前拿到那本《六道说明书》,两位主人瀚泽和百石召集了几位物理学家、数学家、密码学家,一直在紧锣密鼓地破解其中的奥秘。应当说有了不少进展,但读到关键的地方时,发现如果没有那张附图,便无法进行下去。附图是独立于这本书而存在的,并非从书页上撕下来的,所以瀚泽起先以为无关紧要。现在发现,少了这幅图,重塑高维世界稳定性的计划便无法展开,你说急不急人? 一进客栈,嵘鑫就察觉到异样了。坷剌镇位于多条商道的交界处,镇里不仅客栈数目多,规模也都不小。百石下榻的客栈有两座独立的小楼,估摸着起码有三四十套客房,然而所有客人都规规矩矩地待在屋里,没什么人进出。百石这是将兜率天的五六十个部众都带来了吗?不是说,先暗中调查吗? 嵘鑫走进客房时,百石正站在窗边,穿着件不起眼的青色长袍。几个月前留的头发曾被魅羽剪坏过,剃回光头,现在总算又留了几寸,梳了个偏分,在人人都梳发髻的南阎看着似乎怪怪的。出门要拿帽子遮住头,在屋子里的时候才能摘下帽子。再加上他目前的身体还是偷陌岩的,在喇嘛国里很容易被认出来,所以没敢住在瑟塔寺山下,而是在坷剌镇包了一家客栈。 “少主,”嵘鑫恭敬地行了个礼。“现已基本确定,附图就在常树手中,只不过不在瑟塔寺。” ****** 那这张图是怎么丢的呢?在漫长的历史中,这本说明书一直保存在无所有处天的广休寺。百石附体陌岩的这些年,他大哥瀚泽一直在无所有处天和兜率天这些天界追查说明书的下落。原来在三十多年前,无所有处天的政府突然要征用这本书,就花钱把它给“买”了过来,自然是连附图也一并拿走了。 过了若干年,也不知这本书是被偷了,还是怎么的,反正突然就出现在其他世界的黑市上。先是被空处天一位富商买下,后来辗转到了兜率天内院的手中。至于附图,好长一段时间都下落不明。 后来瀚泽调查到,政府原本秘密进行的这项“集体越境”计划,曾一度泄露并遭到民众的强烈反对。就算是生活在虚假的世界吧,大家都觉得目前的六道挺不错的。尤其随着无所有处天这些年科技的发展,民众寿命越来越长,生活质量不断提高。穷才思变呢,活得好好的为啥要变,没事找事吗?贸贸然回到原先的世界,发现是个地狱怎么办? 于是计划明里被终止了,实则暗中还在进行,只不过为了保密,主力人员转为外天之人。这当中就包括人道——又叫南阎浮提——喇嘛国瑟塔寺的常树。为何要找旧世界的修道之人?因为这项计划中的一些关键环节单靠现有的科技已无法攻克。天界中的某些人认为,宗教与科技既然殊途同归,或许僧侣和修道者能从另外一个角度帮他们取得突破。 当然了,知道常树真实身份的人不多。有一阵儿瀚泽也像境初那样,拿着常树的照片到处问,都是“查无此人”。还是等嵘鑫和印光寺堪布梓溪“同心”之后,才认出了常树。 耳中听百石问:“喇嘛国人多眼杂,你认为会藏在哪里?” “应该是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嵘鑫说,“但不一定在附近。梓溪曾告诉我,南阎有多个子世界,比如元识天、紫午甸洲什么的。去这些地方有的靠法术,有的靠物理通道,出入口都十分隐秘。况且以无所有处天的科技,凭空为他一个人造一个微型子世界出来都是可能的。” “这只老狐狸……”百石咬牙切齿地说,“咱们剩的时间本来就不多,追踪他这么久,我实在是够够的了。你也看到我带来的人?一旦确定他的行踪,大哥会派更多人过来。这次我不会再让他逃了。” “这……还是先探探情况,看对方有多少人员和装备吧?” 百石不理他,从随身携带的行李中取出一个布包,放到一旁的桌上。“这些墨锭里掺了分子追踪材料。明日常树只要用这些墨写字,皮肤一定会沾上墨锭的分子,之后半月内他的行踪我们便可随时掌握。” 嵘鑫点点头,走上前去,将墨锭包揣进怀里。 又听百石看似不经意地问:“对了,你昨天派人捎口信儿过来,说魅羽被那家伙绑走了?知道她目前被关在什么地方吗?” 嵘鑫虽然一直未成亲,可也是个一点就透的人。哦,怪不得少主这次沉不住气了呢,原来是在担心魅羽。心下不由得暗暗叹息,那个臭丫头有什么好的?蛮不讲理,鬼心眼儿又多,嵘鑫每次见到她都想揍她一顿,再把她那张刁钻的嘴给封上或撕烂。以少主这样的出身和人才,无论高维低维世界,要找个美丽贤淑又喜欢他的女人还不容易吗?何必为这么个泼妇浪费感情? 心下虽然不忿,面上可不敢露出丝毫端倪。“少主不必担心,我会留意的。” 百石点点头。“我会在这边用仪器监视常树的行踪。你不要尝试跟踪他,免得暴露。两天后再来我这碰个头。” 嵘鑫转身要离开了,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少主,倘若无所有处天人最终攻破一切难题,可以集体越境了,其他世界的人若是反对呢?要知道他们这么一搞,不止是咱们的世界要完蛋,六道中甚至六道以外的其他世界都会跟着遭殃。” “你的意思是……”百石不解地问。 “我听说魅羽有个叫枯玉禅的东西,可以随时去到任何天界,还能把它们封上。我要是常树的话,我肯定会想办法把枯玉禅弄到手。” 百石恍然大悟。“怪不得!唉,那丫头性子倔,要是不肯交出枯玉禅,会不会有危险?” 嵘鑫才不关心魅羽的死活呢。只是倘若敌人真的拿到枯玉禅,要阻止他们就更难了。还是希望这次行动顺顺利利的,把常树那只老狐狸逮起来,一了百了。 ****** 前庭地。 “哎哎,别上火啊,”魅羽冲军官伸出手掌,做出一个“停”的手势。“你打死我们容易,紫幽格可就再也别想了。还是听我的吧,把我家男人放了,让他回去取紫幽格,我留在这儿给你做人质。你刚刚也看到了,他那么紧张我,肯定会回来的。” “魅羽别闹,”铮引正色冲她说,“你能走就快走吧,不要管我。这些人是没有信用可言的,你把紫幽格拿来,他们也不会放了我们。” “我们夭兹人何时不讲信用了?”军官冲铮引斥道,跟着对魅羽说:“你这丫头花样多,我若是把他放了,谁知道一眨眼你人还在不在?还是你回去取紫幽格,只要取来我一定放过你二人。” “不行,我不放心,”魅羽嘟着嘴,冲军官说,“你这人这么凶,趁我不在这里的时候打他骂他怎么办?就算不动手,他这人心眼儿小,别人说句重话都会难过半天。万一想不开寻了短见,我、我可不是要后悔死了……” 说着,装模做样地双手捂脸,指缝里看到对面军官已经快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了。 “你这丫头哪儿那么多废话?我欺负他?要走快走,少在这儿拖延时间。”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魅羽心里嘀咕着,溜达到军官身旁的架子前,这里翻翻那里动动。其间向铮引的方向瞅了一眼,见他似乎在愣神,不知想什么呢。 “我说你在找什么?”军官没好气地问。 “你这儿有军棋吗?你陪他下两盘棋。” “下棋?”军官望着她的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抬起胳膊指着门。“滚,赶快给我……消失!快点消失!真是见了鬼了……” “好好,”魅羽嬉笑着,见铮引冲她使眼色,便对牢房两侧的四个夭兹士兵说:“你们都走远点儿,我跟他聊两句私房话就走。” 军官不耐烦地朝四个士兵摆了下手,那四人移到屋子的一角。魅羽扭动着腰肢走到牢房门口,同铮引面对面只隔着一道栅栏站好。又从怀中抽出一条帕子,擦了擦眼睛,抬头望着他,目光中满是沧海桑田。 “这一晃眼就十个时辰没见了。你瘦了,虽然人还和记忆中的一样精神。回想你我前天和大前天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历历在目,仿佛昨天才发生过一样。” “噗——”军官一口水喷到地板上。 “偷听别人说话,没礼貌,”魅羽瞪了军官一眼。后者从桌上拿起份文件,气急败坏地去角落里的椅子坐下。 魅羽冲铮引点点头,要他继续。作为一起在新兵训练营里成长过的战友,他们的默契早就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此刻魅羽大声说的话其实都是在打掩护,眼睛则一瞬不瞬地盯着铮引的嘴唇,听他用唇语同她讲:“别回去,来不及了,次声波武器已经进入倒计时。你去船右翼二楼的第三间机房,进门的密码是。找到排气扇下方的机箱,剪断里面左数第三根红线。记住,别剪错了,否则武器没事你会死。” 她点点头,望着他的眼睛。怎么,这又是曜武智附体了?铮引虽有天眼,但没上过正规学堂,这些电路知识多半是从曜武智那学贯古今的阿赖耶识里得来的吧? 同时心道这个夭兹军官可真够狡诈的!装模作样地让她回去取紫幽格,其实根本就不在乎她能否取回。他只是忌惮她的神通,不想留她在这里搞事。反正待会儿次声波一启动,她无论身在何处都必死无疑。那时整个前庭地都在他手里,紫幽格可以慢慢找。 口中却道:“我这一来一回可能得两个时辰。人生难料,谁知道这当中还会发生什么事?你可要保重,别和他们打架。常言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做怪之人多貌丑。牢房对面是何物?四口猪加一条狗。” “还有完没完?”军官抬头冲她吼道。 这时四个士兵中的两个走了出来,将大门打开,等着她出去。魅羽冲军官做了个鬼脸,又冲铮引挥挥手,才大摇大摆地朝门口走去。临出门前回头,见铮引用唇语遥遥冲她说:“不用管我。” 不用管他?她自己有隐身法器,破坏武器也许不难。可得手之后敌舰中定会警报声四起,到时还怎么回来救他离开呢? 一边想着,神色凝重地出了门。 第156章 三从四德奖 魅羽被送上铮引先前乘坐的那艘快艇,启程后用银蟾蜍隐身,再原路折回母舰。此刻夭兹人最后一批撤下来的敌舰正在一艘艘进入母舰两侧的内港,正好浑水摸鱼溜进去。看来次声波武器很快就要启动了,敌舰若是不能及时赶回,里面的夭兹人同样会被杀死。 离开内港后,依照铮引先前指的路来到飞船右翼的二楼。这里的走廊很静谧,一时无人走动。靠船头这边共有五间屋子,门口都装着密码锁。魅羽用探视法将几间屋子依次扫了一遍。 第一间里摆着好多个显示屏,应当是间监控室,桌上有耳机和麦克风等用作通讯和广播的装置。第二间都是机器、错综复杂的管道和仪表盘,不知是做什么用的。第三间果然如铮引形容的那样,有几个机箱和一个排气扇。当中一个机箱上的数字计时器正在倒计时,次声波武器貌似还剩六分钟就要启动了。 六分钟,她该怎么做?倘若立刻冲进这第三间机房,把武器的线路破坏掉,这么一来前庭地的军民是脱离危险了,但还被扣在审讯室里做人质的铮引就完了。当然如果实在没辙了,也只能这样。反正每扇门的密码应该都是不同的,她就算想进别的屋也去不了。然而她不死心,想看看有没有其他的方法…… 正琢磨着,第一间的门突然开了,有人出来。还在隐身的魅羽想也没想,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在门关上之前进了屋。屋里原本有四个人坐在显示屏前,现在只剩三个,其中一个正对着耳机的麦克讲着听不懂的语言。魅羽将灵识扩展到母舰其他部分,发现此人的声音能被所有人听到。 有了!她心中暗喜,知道该怎么办了。首先不用说,得把这三人解决掉。都是些毫无修为的凡人,即便没有隐身,干掉这些人也不是难事。随后将先前播报的那人耳机摘下,戴到自己头上,冲着麦克风开始念咒语。 魅羽在天庭的时候曾在老君那本咒语书里学过一个擒龙咒,以百石那么高的修为,都着过她的道,后来用在千面人嵘鑫和那些同心人身上也同样奏效。此刻使出相应的内功心法,对着话筒乌鲁乌鲁这么一念,灵识中见母舰各处的夭兹人先是一愣,随后现出各种头晕目眩、脚底不稳的中招症状。 为了保险,又多念了两遍,记起隔壁屋的武器还在倒计时。只剩半分钟了,慌忙扔下耳机夺门而出。来到第三间机房门口,输入密码,进屋,冲到排气扇前,打开下面的机箱,都是一气呵成。赶在倒计时还剩几秒钟的时候挣断了第三根红线。 接着又冲出房门,也顾不得隐身了,在母舰中飞奔,赶在咒语效力还未散去之前回到审讯室,二话没说结果了守在牢房外的军官和四个士兵。 铮引见她这么快就回来又惊又喜,指指地上某个士兵身上的牢房钥匙。魅羽开了牢房们,二人也不多说,从架子上各自抄起一把猝击枪,出了审讯室朝出口方向奔去。事实上连拿枪都是多余的,这一路上遇见的夭兹士兵虽然已经转醒了,但各个眼神凌乱头重脚轻,抬起枪来也无法瞄准,全然不是二人的对手。 待得出了母舰,魅羽挽着铮引的胳膊一同朝前方的第九舰队飞去。远远能望见鹰裘站在一艘快艇的船头,快艇后方是一排排的修罗战舰,看来他的百焃术已运功完毕。鹰裘应当也看到了空中的二人,魅羽挥胳膊远远地冲他做了个“开始行动”的手势。次声波武器虽然不能再启用,但母舰里多半还有别的厉害武器,得抓紧行动。 灵识中见鹰裘平伸左掌在胸前,右掌停在左掌上方几寸处,母舰的微缩影像在两掌之间闪烁。随着他手上温度不断升高,胸前越来越明亮,魅羽也能感到后方母舰传来的热浪在不断升温,她和铮引像是两只在奋力飞离火炉的小虫。 “不好,”铮引说,“母舰快要炸了。”挥动胳膊朝对面的第九舰队做了个“迅速离开”的手势,跟着冲魅羽说:“你背着我飞吧。” 魅羽于是由他的侧面移到他胸前。想起那次从第六层地狱出来,背着六个月大的小川来到前庭地战场,用移山术引爆敌人的战舰人。在爆炸前的那刻明知逃生无望,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转身正对危险,将小川挡在她背后。 她是个坚强勇敢的女人,什么样的危险没有经历过?她不需要别人的保护,或者说,她自认为不需要。此刻他主动挡在她的身后,把她当做他的婴儿。他的双臂环抱着她的腰,他呼出的热气与身后的热浪相比微不足道,却又清晰可辨。她忽然发现自己错了——她需要别人的保护。这个人不见得要比她强、比她优秀,然而有了这个温暖的臂弯,她就不再是火炉旁的飞虫。 ****** 半个时辰后,落入下方三堤湖中的二人被修罗军救起,抬上船。此刻敌军母舰已不复存在,顶部那颗用来照明的光源自然也跟着灰飞烟灭,前庭地重回黑暗。还好鹰裘是在船上看着那二人落入湖中的,否则在这么伸手不见五指的野外要想找人可就难了。魅羽完好无损。铮引上船时还在昏迷,不过鹰裘认为没有大碍。果然,船在基地降落时便苏醒过来。 二人下船后各自回房休息。魅羽一觉醒来去找铮引,见他已经去了前院,正在召集部下前来开会。这是修罗军的传统,每次打完仗要趁热打铁分析战事,总结经验。随后还要将笔录一式两份,分别送至修罗皇城的法王和军部手中。 然而这次的气氛却有些异常。虽然打了大胜仗,将士们的脸上却一片阴骛。魅羽偷偷问了下于副官,说是“军中可能出了奸细”。当时铮引的旗舰被击毁,他和一众将官被棉族飞人救起,后送入一艘快艇。这些是在我军后方发生的,敌人不应当知道。然而快艇在前往南部战场的路上被三艘敌舰拦截,那时候敌军已经开始全面撤退了。显然,敌人很清楚快艇里面载着什么人。 魅羽听后,满腹狐疑地回房,在屋里简单吃了点饭,将笔纸在油灯下铺好,爬上床开始入幻境。寻拿奸细的事她帮不上忙,她的任务是抓紧时间破幻境,把另外七篇碑文尽可能取回。这次战役中敌人损失了一艘母舰和大批步兵,估计会修整一个阶段,但主力舰队尚在,发动下一轮进攻只是早晚的事。 ****** 佛国。千年不遇的大雪。 她是只长着彩色羽翼的小红鸟,沿着山坡在向下飞。大地被一片纯净无杂色的雪覆盖,在头顶日光的照射下,亮得让她睁不开眼。然而她只是不管不顾、没心没肺地超前飞着,因为她能感觉到后方有人在跟着她。那是个强大的存在,让她不必有任何后顾之忧。 一排排屋舍出现在山脚下,被大雪压着,但明显有人居住的痕迹。这第二块石碑的碑文应当就在这些小屋的某一间里面了吧?魅羽鸟放慢速度,扑腾着翅膀,转身朝着山上望去,一个青色的人影正沿着山坡滑下。是了,下大雪,他带她出来玩呢!他的脚上穿着双布鞋,看似踩在雪上,实则始终保持着离地几寸的距离,所以他的身后并没留下任何痕迹。 见她转身,他应当是笑了。离太远,她看不清他的面孔——在过去的一年多里,她都在尽量避免去想的那张面孔。她的每一天都很忙,总有人需要她照顾,需要她去打救。她也已经有了新的爱人,之前是境初,现在是铮引。然而总有些不经意的时候,会让人疏于防范,对吧? 比如在户外和人说话,说着说着啊就会望向云端。 或者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偶尔瞥见某间屋子的一角。 有时是在夜晚大地还未睡去,有时是清晨灵魂还未苏醒的那一刻。明明哪里都找不见了,却又无处不在。望着他越来越近,她暗暗希望时间能停在这刻,不再前进。就算是幻境也好,让真实世界里的那个她饿死在床上吧,她不想再醒来了…… 他的脚步停住了,蹲下身子,像是在看雪地里的什么东西,随后朝她招了招手。她飞过去,见雪地里开着朵火红色的花,红得像火,又像她自己的羽毛。然而这种花不怎么好看呢,花瓣很细,像蜘蛛的脚,有点瘆人。奇怪,怎么会开在这种地方?她刚刚为何没有注意到? “这叫曼珠沙华,”他一边说着,站起身来,朝远方了望。“据说花和叶子是两个精灵,从来都碰不到面。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只在某一年,他们相遇过……” 魅羽鸟愣住了,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忘了我吧,”他收回目光,看着她说。如萨月湖般清澈的双眸中有两只红色的倒影。 “不行!”魅羽鸟扯着尖利的嗓子叫道,“你说过,你不怕死,你怕被人忘了。” 他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自言自语地说:“单是活下去也是不够的啊。还要把每一天、每一刻,都活好。” 随着他的话音散去,四周的一切也跟着消融,刺眼的日光和白雪被桌上的油灯和紫幽格的光取代。魅羽从床上坐起,发现自己在出声地抽泣。不一会儿见铮引穿戴整齐地走了进来,应当是守在外屋的女仆见事态严重,去会议厅把他叫了过来。 “做噩梦了吗?”他在床上坐下,伸手揽住她的肩膀。 她奋力地点点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吓人……做、很吓人。做了个吓人的梦。” 现在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刚才究竟是进了紫幽格的幻境,还是真的做了个梦?她知道自己前世是佛国的一只小红鸟,在陌岩下凡渡劫前的那几年是和他在一起的。然而他当时真的说过刚才的话,还是她想象的?他转世的时候,保存上一世记忆的命魂被燃灯带走了,目前还在一点点修复吧?难道是他托梦给自己的? “没事,梦而已。”铮引把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都是假的。” 他的语调柔和,但直觉告诉她,他很清楚她刚刚做了个什么样的“梦”。他俩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他对她的了解和把握一向都很准确,就算他从不说破。 “我马上要去开会了,”见她止住哭泣,他站起身,去外间倒了杯水给她。 “不要急着破境了,先好好休息吧。” ****** 魅羽自然是不会听话的。等心情平复后就又躺好,盖上被子开始入境。先是一片黑暗和寂静,除了自己的灵识之外世界上的一切包括感官都消失了。接着有断续的声音和光点在四周出现,她有些紧张,不知会再遇见什么熟人。 “这次的仗打得漂亮,诸位辛苦了。” 咦,是于副官的声音。魅羽知道铮引一向不喜啰嗦和客套,他的会议通常由于副官主持,他只在需要开口的时候才说话。 魅羽望望四周,不会吧?她此刻就坐在统帅府的大会议厅里,长桌旁,在参加修罗军的军事会议。坐在正前方的自然是铮引,身边是刚刚开口说话的于副官。围着长桌总共坐了二十七八人,除了前庭地的舰队司令和主要将官,还有军部和法王派来的代表。 魅羽的宿主是个坐在末位的将官,看手上的皮肤大概五六十岁的样子。因为自己看不到自己的长相,也不知是不是她能叫得上名字的人。长桌两侧的小桌坐着记录官和机要秘书等人。 “在进入正题之前,”于副官又说,“照惯例先评定军功。关于棉族人在这次战役中的功劳,将军您怎么看?”最后这话是问铮引的。 “记群体一等功,”铮引说。 “除去棉族人,”于副官又说,“鹰护法和魅羽中将这次也立了大功。每人颁发个人一等功,将军看如何?” “鹰护法我没有意见。至于魅羽中将,她自入伍以来得过多少一等功和特等功了?” 于副官双眼望屋顶,半晌后说:“数不清了。” “那就省着用吧,”铮引说完,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这、可是……”于副官和其他人互望一眼,“总得表彰点儿什么吧?免得让人说咱们赏罚不分明。” 铮引放下茶杯,手托着腮思考着。他的脸颊泛着些许红晕,那双高度近视的眼睛中居然透出顽皮的神色。“要说进步嘛,倒也不是没有。以往立功时总是自把自为、不守军纪,这次至少听话了。就颁个三从四德奖吧。” 在座的有几人捂着嘴笑了起来。魅羽若不是急着破境,定然会抓起面前的茶杯摔过去。想想还是抓紧时间找碑文吧,这次会藏在哪里呢?最有可能的便是记录官手里的那些白纸,不过怎么样才能去合法地查看呢?真是有趣,这些人目前就和自己身在同一个大院中。她只要起了床,大摇大摆地走过去,用自己中将的身份要求看这些记录,没问题吧?可惜碑文只存在于幻境中啊…… 正想着,却见坐在身边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军官右手藏在左臂之下,手指有规律地敲了几下。魅羽皱眉,待要细看时,军官的手已移开了。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她在特种部队的时候,知道有一种电报文可以用来远程传递情报。修罗军没有电,自然不知道电报中这种东西的存在,所以就算有人注意到此人手上的动作也不会起疑。但夭兹人定然是知道的,军官只需在袖里装个微设备就行了。 耳中听铮引说道:“……需要注意的是,敌军不见得次次都会在南部登陆。敌舰的速度比我们快,有可能会绕到东西两面偷袭。” 众人听了都倒吸一口冷气。前庭地是梭子型的,南北尖、东西长。再加上永夜,敌人若是从东西岸入侵根本防不胜防。 “那怎么办?”有人问。 铮引说:“目前看来,敌人对袭击平民没有兴趣。所以首要问题是如何隐藏兵力,不被偷袭。也就是说,不能让敌人知道我们驻军的真实分布……” 魅羽注意到军官的手指又开始活动了。现在已经顾不上什么碑文,马上出了幻境,下了床,离开卧房朝前院的会议厅走去,心里迅速合计着待会儿该如何行动。虽然基本上可以肯定叛徒的袖里装着发报设备,但万一是她搞错了呢?万一真的是巧合,或者紫幽格的幻境与真实世界有出入呢? 她虽然有中将的军衔,又屡立战功,在军中并无实职,估计众人心里都是拿“将军夫人”来看待她的。这么众目睽睽地闯进去,万一冤枉了好人怎么收场?要知修罗的风俗,无论职位高低,军人都是最值得尊敬的。即便她是将军夫人也是法王的干妹妹,别人面上不好说什么,暗里造成的影响定然不好。 于是在进门前的一刻,将手伸入怀中,拔出银蟾蜍的舌头,隐了身。进门后果然没引起众人的注意,只有铮引朝门的方向快速瞥了一眼。他有天眼,自己进入前院的时候应当就知道了。然而他俩一向是配合默契的战友,不用交流也能明白对方想做什么。 待魅羽走到疑犯的背后,对方此刻两臂放在身前,想摸下他的左臂比较困难。灵机一动,伸手推了一下椅子,发出“嘎吱”一声。疑犯狐疑地扭头后望,自然是什么也没看到。 铮引闻声望向这边,问:“柳副司令,你对我军的部署有什么建议?” 柳副司令似乎没料到主帅会突然越过这么多上司来询问他的意见,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说:“我、下官同意将军的策略。下官建议,将目前各个基地的驻军全部撤离……” 他这一起身,左后臂就全暴露在魅羽面前了。魅羽伸手过去一摸,果然有个硬邦邦的东西绑在袖子里,当下使上了手劲儿。啪!一个黑盒子落到地上,柳副司令望着地下,大惊失色。 铮引脸一沉,冲门口站着的警卫们道:“绑起来。”随后有人从地上捡起黑盒子,交到他的面前。 魅羽知道后面的事就不需要自己操心了,小心翼翼地绕过诸人,离开了会议厅。 ****** 回屋后重新躺下。唉,今天这是怎么了?想弄篇碑文却老出意外。闭上眼睛打算重新入境,却又心烦意乱,怎么也入不了状态。 过了一回儿听屋外脚步声渐近。随后见铮引出现在床前,已经换了便装,面上严肃,却又掩饰不住笑。“你知道刚刚大家都在说你什么吗?名副其实的一个人顶一个舰队。以后干脆给你个实职——第十九舰队司令。” “哈哈,”魅羽躺在床上乐了,“光杆司令说的就是我吗?” 他在床边坐下。“你这些天累坏了。要不然这样,反正我现在也没事,我同你一起去破境怎么样?” “一起破境?”她不解地望着他,“这能行吗?” “不知道啊,试试看呗,总不能老是让你一个人忙活。你先入境,我看看能不能跟进去,不行就算了。” 魅羽一想,也是,就算不成也没有坏处对吧?于是起了床,将成烎教她的那个记忆诀演示了一遍,这样无论他俩谁先找到碑文都可以破境。之后又回被窝里躺好,却见他依然坐在床边望着她,不动。 “往里点儿啊,”他说。 “啊?” 他若无其事地说:“紫幽格只有一个,入境需要在它附近。天寒地冻的,你难不成要我躺地下?” 魅羽忽然有种“着了道”的感觉。话说这家伙原先很老实的,最近可是越来越放肆了。然而事已至此,只能往靠墙的方向挪了挪。他瞅了她一眼,掀起被子躺了进来。 哎,怎么这么挤?平时看着瘦瘦的一个人,居然要占这么大的空间吗?现在她动都动不了,也不敢扭头去看一旁紧挨着的人,只得闭上眼睛。好处是被窝里比刚才暖和了,只是不知道这么紧张的状态下还能不能进入幻境。 屋里很静,很久都没人说话,没人动。窗外应当是下雪了,大片的雪花把屋外的噪音都吸收了,使得桌上油灯燃烧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在魅羽的灵识中,灯里的火苗也越长越大,几乎比得过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三昧真火了。 “小狗!” 第157章 弄假成真 “空念师弟……” 魅羽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耳边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接着是越来越响亮的诵经声,当中夹杂着木鱼、法鼓、引磬的伴奏。鼻子里能闻到香火味。 “若有眼根恶,业障眼不净。但当诵大乘,思念第一义……” 渐渐地,一座宏伟的佛堂呈现在她四周。金色为底调,红色做点缀。头顶吊着一盏巨大的琉璃灯,上百只蜡烛的火光更映出大殿的金碧辉煌。正前方是华严三圣的金身像,大雄宝殿里常见的。然而释迦牟尼的像前摆着一盆玉雕的菩提树,看来今日是在举办释迦法会。 大殿中央盘腿坐着几百个喇嘛僧,魅羽的宿主是其中之一。不同于普通寺庙里常见的那些面带菜色、弱不禁风的和尚,这里的僧众各个筋强骨健、虎背熊腰。红色僧袍也不肥大,袖口和腰部都扎得紧紧的,一看便是尚武的寺庙。僧袍上用金线绣着蛇、虎、豹、狮等图案,这是瑟塔寺的标志啊,她怎么来这儿了?之前同铮引尝试同入幻境,也不知道他成功了没有,是不是自己身边的某个僧人? “空念师弟,”又有人在她宿主耳边低声叫道,同时拍了下宿主的肩膀。“监院长老请你去他禅房。” 空念站起身,随着来传信儿的和尚尽量低调地穿梭于人群中,朝门口走去。此时是盛夏,殿外的广场上人山人海,都是来参加法会的信众。释迦法会自然是朝拜本师释迦牟尼佛祖的,相传若是足够虔诚,信众们有可能会看到佛祖显露真身或神迹,所以民众今日的热情格外高涨。 二人离开宝殿区,喧闹被抛在身后。在禅房区里七拐八拐了一会儿,来到一间僻静的禅院。领路人将院门打开,等空念进院后将门在身后关上、闩好。领路人自己进了院里的一间小屋,貌似就是住在这里的门房。空念熟门熟路地进了正厅。 厅里没人,魅羽看厅里的摆设,应当是瑟塔寺里辈分较高的长老住的地方。忽听一间卧房中传来微弱的婴儿哭泣的声音。怎么,莫非还有人在寺庙中生孩子不成?魅羽心道,这种事历来不是只有丫头我才做得出来的吗?嘿嘿。 “空念,进来,”一个底气浑厚的声音从卧房里传出。 空念依言入内,魅羽见床沿上坐着个四五十岁的僧人。身边的床上摆着个摇篮,里面的婴儿虽看不仔细,但貌似才出生不久,而且很虚弱。空念朝僧人行了个礼,这个礼行得不能说不敬,但显然就是走个过场。想不到空念这个十六七岁的小僧人,同面前的监院长老关系竟如此不一般。 待空念在旁边一张藤椅里坐下,魅羽细看对面那人的模样。方脸浓眉,目光凌厉,胡须根根遒劲。铜墙铁壁般的身板说明这是外家功夫的好手。这人不是瑟塔寺堪布常树吗?怎么他此刻还只是监院?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师父,这是……”空念指着摇篮问。 常树叹了口气。“同你一样,是个可怜孩子。你四岁时被病入膏肓的寡母送进寺里,算是我一手带大的,我只信得过你。旁人,包括堪布在内,若是听到什么风声问起来,就说是我在路边捡的。” ****** 空念闻言,压低了声音问:“师父,莫非这孩子也和‘那些人’有关?” 常树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空念又道:“师父别怪我多嘴,咱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吗?那些人一看就不是善男信女,何必非跟他们搅和在一起?” “挺好的?”常树自嘲地哼了一声,“名义上咱们也是六大寺之一,实际上早剩副空壳了。蓝菁寺这些年仗着和皇室交好,把大小资源都给划拉走了。印光寺是珈宝他徒弟的,自然也在圈子里。至于龙螈寺,怎么说也是千年古寺,底子摆在那儿。再加上陌岩和景萧那俩家伙也确实有两下子,连珈宝搞不定的难题他们都能给解决喽,颇有些忠心耿耿的大香主追随……” 听他提到景萧,魅羽想起刚拜在陌岩门下时有次法会,景萧在众人面前使出手印绝活,比瑟塔寺此时此刻的场面可要壮观得多。 这时床上的婴儿哼唧了几声。常树伸出指节粗大的手轻轻拍了拍婴儿,一向冷峻的面孔上浮起慈父般的笑容。“多好的小娃!别看你小,我知道你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对不对?瞧这大眼睛、宽脑门,将来搞不好能做玉皇大帝。可给你起个什么名才好呢……” 哄了会儿婴儿,又冲空念道:“那些高阶天界的人有的是手段,我替他们做事可不只是图他们那点儿香火钱。待会儿他们就有人来,查看基地入口的安排,顺便送样东西过来。日后我若是不在寺中,就由你负责同他们联络。” “师父,这个基地究竟建在何处?” “说是建在我们娑婆世界的一个子世界中,隐蔽性好。我听说他们这个计划遭到自己民众反对,目前只能去别的地方偷着搞。到时会在我们后山安个入口,这样咱们进出基地也方便。当然,最主要的原因与天脉走向有关……我跟你说的这些事,你可不要给别人知道。” “师父尽管放心。我只是想不通,那些人既然这么厉害,干嘛还要找咱们帮忙?” “这我不是跟你解释过一回了吗?那些人的目标是高维世界,据他们说,法术本就是一种高维现象。打个比方,”常树指了指地上的影子,“你若是个影子人,你就只能看到地面上的东西,屋里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你无从知晓。我若是把茶杯扔向你,砸到你身上时你才能发现,岂不是很危险?” 空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所以低维世界的普通人是不能去高维世界的。修为越高的人,在另外一个维度上看得就越远。说来可笑,那些高阶天界的人虽然在道理上明白,自己却不能去,反而要依赖我们这些旧世界里,什么都不懂的修行者,哼哼。” “哦,原来如此。那这孩子是师父您这次去高维世界弄回来的?” “说来话长。四个月前有个什么地质勘探队的七个人,在夜摩天海底掉进一个洞,稀里糊涂地就去了高维世界。也是他们运气不好,刚好落到了车来人往的繁忙路段上,他们又看不见多出来那个维度上发生的事,死的死伤的伤。 “最后只有重伤的二人被高维人救了下来,当中一个女的还怀着三个月的身孕。一番抢救,两个大人虽然暂时脱离了危险,可命不久矣。高维人于是把孩子取出,将两个大人送了回去。孩子因为早产虚弱,得拿他们的高科技养着……”说完又怜惜地望了婴儿一眼。 魅羽先前一直心不在焉地琢磨碑文藏在何处。见靠窗的书桌上摊着张白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会不会是碑文?还是藏在书架上的某本佛经里?此刻骤然听常树说起婴儿的出身,当真是五雷轰顶!这不就是说的境初的前妻、艾祖吗?怪不得她出现在少光天怪洞附近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已不翼而飞。 又瞅瞅摇篮里的婴儿,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境初失散六七年的儿子。当初她同境初在天庭分别的时候,他要赶去无所有处天找儿子。那之后前庭地就飞离六道了,和他再没联系过,也不知儿子找着了没有。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是落到常树手中了。倘若前庭地能成功回六道,得想办法知会他一下才好,虽然他俩已经分道扬镳。 又听常树说:“我这次去高维世界,本是受无所有处天人的委托,去查探那边的状况。不料一去就被发现了,我只好说自己是修行时出了岔子,不知怎么就被送到这里来。他们也没起疑,同意放我回来,只是要我把这孩子给稍回来。孩子是低维人,无法在他们的世界成长。” 空念点点头。“那师父今天叫我来,有何吩咐?” “娃还太小,得给他找个奶娘。这儿是寺庙,又不能叫奶娘住进来。你去山下替我物色一个靠谱的,给足银子,先放在那儿寄养一年,我有空就去看他。等一年后基地建好了,我会把他安置在基地分给我的住所。” “一年后就更不用愁了,”空念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讨好,“堪布这几年身体不好,不是说一年后退位吗?到时候以师父您的威望,再加上那些人的支持,还不是——” “说这些还言之过早,”常树打断他的话,站起身,从书桌的抽屉中取出一袋银子。空念走过去接银子的时候,魅羽瞥了眼桌上的文稿,都是看不懂的蝌蚪字,果然是碑文。 常树随后将门房叫进来照看婴儿,自己带着空念出了禅房,应当是去会见无所有处天人。怎么办怎么办?魅羽一边走着,心下好生为难。已经确定碑文就在身后的屋里,可若是此刻强行操纵宿主回头去翻碑文,并使用记忆诀,幻境当下就会破掉。还是先跟出去看看吧,她想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并弄清楚基地入口所在处,日后好去救人。碑文反正跑不了,过会儿再想办法折回来便是。 ****** 瑟塔寺建在一座低矮平坦的山坡上,后方还有几座小山。空念跟着常树来到后山,见一个中年人等在山脚下,身上穿的是旧世界的长袍,神态举止却明显不是这里的人。头上罩着的“商贾帽”下能隐约看到两寸长的短发。 啊呦,居然是这家伙?魅羽的怒火被腾地点燃了,差点儿控制不住一拳打过去。此人是她去四天王天基地见过的那个总管,当时看着像个温雅有礼的文明人。不料她前脚回到前庭地,后脚就有两颗核弹追了过来。若不是为了躲避核弹,前庭地又何至于出离六道?她现在也无需在一个个幻境中疲于奔命了。 常树跟来人互相客套了一番,管来客叫“庆老板”。随后朝一旁的山谷里指了指,说:“入口处就建在这谷内,不知庆老板意下如何?当然,开通之前会先放出风去,说谷中出了厉害的瘴气,禁止闲人入内。” 庆老板点了点头。“有劳长老了。另外,天脉汇集处长老查到了吗?” “在蓝菁寺。” 魅羽注意到,庆老板听到这个回答时,眼中亮光一闪而过,但并未说什么。从随身携带的布包中取出一个蓝色方盒子,交给常树,并简单讲了下使用方法。 常树接过盒子,道了谢,又将空念叫上前去和庆老板认识。“寺里寺外盯着我的人不少,以后就由我这个小徒专门接待贵客。” “我是其他基地的,”庆老板澄清道,“上头只是派我前来协助基地建设。建成后自会有新的负责人。” 庆老板又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空念跟随常树登上一座小山。俯瞰下方的大雄宝殿,广场上依然是人头涌动,鼓磬齐鸣。常树手捧蓝盒子,按了按上面的几个按钮,前方的空中登时现出一副巨大的释迦全身影像。影像能动能笑,就像佛祖的真身立于半空一样,只是不能发声。 广场上的信众自然是炸了锅,一个个跪下来磕头如捣蒜。站在常树身边的空念也赞不绝口,魅羽则在心中一个劲儿地冷嘲热讽。没有真本事,靠这个骗钱,亏心不亏心?转念想起禅房中的婴儿,常树待这么个非亲非故的孩子也算尽心尽力了,还是不骂他了。只不过现在二人还没有回去的迹象,她急着找碑文怎么办? “什么人在打着我的旗号骗人?”一个低沉的男声在魅羽背后响起。声音不算大,但震得魅羽耳膜嗡嗡作响。咦,这人可了不得,魅羽心道。常树的功夫固然赶不上珈宝陌岩那些同行,在喇嘛国中也算一代名家了。对方来到常树背后一丈远还没被发现,可见修为了得! 常树倒还镇定,收了影像,和空念转身望去。来人也是个和尚,个子比常人高一些,但没有修罗人那么高。身材健硕,魅羽个人认为有点儿偏胖。或许“胖”不合适,用“厚”来形容更贴切。厚身板儿,厚嘴唇,厚耳朵垂儿,浑圆的肩膀。五官端庄,但谈不上美或帅气,魅羽脑中不知为何跳出“四方汉”这三个字。 “阁下是何人?”常树沉声问道。 “你问我是什么人?”四方汉咧嘴一笑,“不是你们请我来的吗?真真是叶公好龙。” 魅羽能察觉到空念的脖子僵住了,双腿想跪但打不了弯儿,嘴里想说点儿什么又发不出声来。她这时也知道面前这个人是谁了,这就是整个娑婆世界的启蒙老师,燃灯古佛的大徒弟,也是陌岩佛陀的师兄——本师释迦摩尼佛。 常树和空念终于噗通噗通跪下了,连磕几个头却说不出话来。至于魅羽,当然是长这么大才第一次见世尊,然而刚刚那咧嘴一笑又让她觉得有些熟悉,仿佛在自己认识的什么人身上见过。 “免礼,起来吧,”释迦说话倒很随意,“骗人固然不好,但收养弃婴也算是尽了出家人的本分,将功赎罪吧。此娃的出身你们日后自会知晓,要好生抚养。至于今日,我来都来了,就把这场戏给演完吧。” 之前释迦的影像突然消失,场上众人茫然无措,也不知哪里礼数不周,怠慢了世尊。此刻忽见大雄宝殿门口的香炉前多了个什么东西,粉白色的,通体发着荧光。初时是朵含苞待放的莲花,比普通莲花大不了多少。眨眼间便长大了,有两个人那么高的时候,花开了。 先是一道金光直冲天际,紧跟着从花蕊中浮起一个个佛菩萨的影像,升至半空后停住。有些是大家熟悉的,诸如文殊菩萨、药师佛、十八罗汉。大部分众人则见都没见过,更叫不上名了。每位尊者都是法相庄严,手中拿着各种妙不可言的法物。不多时,瑟塔寺上方便流光溢彩,布满了百多位尊者像,其间夹杂着天花神鸟祥云。有那胆儿大的民众,试着高声呼唤尊者们的法号。 “地藏王菩萨,您老好啊?” “好,承蒙你惦记了,”菩萨笑着回答。 信众们疯狂了。魅羽也笑了,心道这里既没有记者,也没有照相机,否则明早各大媒体上定然都是这些佛菩萨的照片,可惜了可惜了。让她不解的是,释迦既然知道婴儿的事,对先前那个无所有处天的来客以及基地的事应当也是知晓的,这件事他为何不管?正想着,周围的世界却噗地消失了。 ****** 魅羽睁开眼睛,回到前庭地的卧房。糟了,这就出境了?还没弄到碑文呢。又想起身边的铮引,扭头看他。他比自己醒得早,正目不斜视地望着屋顶。 “你刚才也入境了吗?找到碑文了吗?”她问。 他似乎没听到她的问话,从床上起身,走到铺好纸张的桌旁,拿起笔便开始在纸上写字。她下床走过去看,见写的毫无疑问正是那些稀奇古怪的碑文,松了口气。 “还好被你找到了,万幸。对了,你在幻境中也是去了瑟塔寺吗?你的宿主是谁?” 他还是没有理她,只是专注地写着。这时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了。铮引虽然是个话不多的人,但自打认识以来对她一向是有问必答。现在瞧他的脸色,分明是生气了。 回想自己刚刚在幻境中的所作所为,明明知道碑文就在一边,前庭地百万军民要想存活,就必须重建石碑回到六道。在八篇碑文只找回来一篇的情况下,她却还自把自为地浪费机会,丢下碑文去跟踪常树,就为了探知境初儿子的下落。 “我在幻境中是你的领路人,”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领路人?常树的门房?原来如此。当时常树叫门房进来照看婴儿。她同那二人离开后,铮引应当就操纵宿主去翻看那篇碑文了。只不过她前后去了很久,所以他并没有立即使用记忆诀出境。大概是想看她会不会回来?结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对她肯定很失望吧? 完了,这可如何是好?他会认为自己还在挂念境初吗?先前她梦到陌岩,他都没有说什么。后来和她躺到同一张床上,甚至做起同一个梦,居然都不能阻挡她去挂念别人的孩子,为此甚至不顾身边那么多人的性命安危。唉,她都做了些什么?他能不生气吗? “铮引,我……”她想解释一下,又怕越描越黑。 “不早了,你休息吧。” 这时碑文已写完,他搁下笔,也没看她,只是捧起还未干透的纸张,一个人走了出去。 第158章 男人的温泉 第二天早上——当然窗外的天永远是黑的——魅羽起床吃了早饭。想起昨晚惹得铮引不高兴了,去他屋里找他之前,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嘴涂得老红,粉扑得喷香。这倒并不是说她认为浓妆好看。女为悦己者容,女为非常悦己者非常容。在她看来,浓妆代表的是一种诚意,类似于男人取悦女人时的一掷千金。 “夫人、长官,”府里的仆人对她的称呼一向有些混乱,“将军一早起来,就去小会议室同齐副尉他们开会去了。” 魅羽闻言,也懒得回去换军装,身上穿着小花袄,脚蹬绣鞋,嘴里哼着小曲儿就去了前院。进屋后发现除了铮引外只有三个文职官,围在一张圆桌旁,桌上堆着书、笔,和零散的纸张,四周的灯点得亮亮的。 铮引此刻正注视着手中的一张纸。说是“注视”,他的视力一向很差,读书基本靠天眼。然而为了入乡随俗,通常还是会装装样子用眼睛去看,至少不会显得过于怪异。 “这三个字,应当是会议室的意思,”他说着,瞥了走进来的魅羽一眼,没理她。 魅羽反正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别说修罗是她的家,就算当年在谟烬滩灵宝的家里,也是爱去哪儿逛去哪儿逛,找到什么就吃什么。于是自行从一旁搬了张凳子。桌边已坐满,但别人见是她来了,往一旁移了移,让她在铮引身边挤着坐下。不一会儿,满屋子都是脂粉香。 “会议室……”负责这项任务的齐副尉低头指着桌上的一张纸,“搁这两处似乎也说得通。” 魅羽伸头扫了一眼,看样子是私人日记上摘录下来的一段文章。“译成厕所也合适。” 魅羽曾在第六层地狱夭兹人废弃的书店里拿走过三本书,枪支制造那本留给张羿,飞船制造的书送给修罗军。后来去夜摩天狩猎,又让铮引把第三本基础科技方面的书找人抄录了一份。她知道修罗军打那之后一直没断下研究敌人的科技和文字。当然除了她给的这两本书之外,还有不少从俘获的敌舰上搜集来的资料,有官方文件也有私人日记,所以这项工程已经取得了不错的进展。 “厕所?”铮引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有三个人结伴去厕所的吗?” “当然有了,”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没干过吗?待会儿你就可以和他们一起去。” 说着指了指对面三人,那三人面露尴尬。 “如果是厕所的话,”铮引伸手从另一叠纸中抽出来一张。“那这个人为何会趴倒在厕所里?难道不是在会议室里午休吗?” “又孤陋寡闻了吧?”她冲他挤挤眼,“那叫哭晕在厕所,可能刚刚被上司批评了。” 他瞅了她一会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把她轰出去。最终忍下了,低下头在一张纸上画了起来。其余三人也安安静静,各忙各的。魅羽有些无趣,舔着脸伸过头去看铮引的画。“你在画什么?看着眼熟,像是……军舰内部结构?” “上次那艘母舰,”他淡淡地说。 就是那艘最终炸掉的母舰?她暗自吃惊,虽说他有天眼,但能记住这么多细节再画出来也太厉害了吧?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身旁这个男人了解得并不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事忙,并没花太多心思留意过他这个人。 却见铮引手上一顿,皱眉,双手将画捧起,转身冲着无人的地方“呼”地一吹。一片白粉散入空中。 啊,要不要这么夸张啊?魅羽脸上讪讪地。今天涂了这么多粉吗?着实有点儿恐怖啊。 “将军,这两个字也搞不懂,”齐副尉又指着一张纸说,“战舰上严禁、严禁什么东西……” 铮引接过纸张看了会儿,摇摇头。 “我看看,”魅羽一把夺过来。 这是封官方通告,前后的内容都翻译得差不多了。她看了一会儿,说:“应当是军妓的意思,战舰上严禁军妓。” 在座的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夭兹人的战舰上有军妓吗?怎么从没听说过?” “有啊,”魅羽说,“我就在那儿干过。后来放倒了他们一个总司令,又把三艘大型战舰给霍霍了。估计敌人就是因为我的缘故才下这个禁令的吧?嘿嘿……” 她的笑容僵住了。见对面三人神情复杂地望望她,又望望铮引,心道八成是误会了。于是赶紧解释:“我当时也只是去客串一下。因为在船上碰见了几个老姐妹,原先在同一家妓院共事过的。” 这句话一说完,又恨不得抬手啪啪抽自己两个耳光。这不是越描越黑了吗?然而回忆起那次的经历,倒也挺好玩的。在敌人母舰中假扮审讯者,杀人放火,乱搞一气。后来带着境初同姐妹们一同逃到他的船上……境初,唉,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想到这里,心下有些黯然。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铮引放下笔,站起身,“散会。” 说完也不看其他人,自己走出了会议室。 ****** 魅羽讨了个没趣,悻悻地回屋。干坐了一会儿,正打算上床入境,有人来报说九天王回来了,叫她过去一起吃午饭。 自打前庭地出离六道,九叔就搬去雾陇山住,负责掌舵的相关事宜。没有战事的时候,鹰裘会时不时过去找他,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喝点儿小酒,唠唠嗑。今天难得回来一趟,铮引命人多做了一个菜。先前从成烎那里买了些粮食,还能再支撑半年。然而目前终究不确定能不能重回六道,粮食得省着吃。 “小蹦豆,最近怎么样啊?”四人入座后,九叔问她。 “小蹦豆”是魅羽在新兵训练营时的外号,因为她比修罗人矮,又整天东奔西窜、叽叽喳喳。听九叔偶尔这么叫她,倍感亲切。 “不怎么样,”魅羽嘟着嘴说,“一天到晚就是睡醒了吃,吃完再躺下破境,迟早有天会变成只浑身生蛆的大肥猪。” 九叔笑了。“不要急,慢慢来嘛,咱们还有时间。” “我看她急得很,”铮引突兀地说。 魅羽是个天资聪颖又精通人情世故的女人,怎么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然而恼他这两天对自己态度冷淡,故意要气他一气。“是啊,也不能说不急。很久没晒过太阳了,还有那么多老朋友,他们估计也在为我担心吧。” 果然,说完这话后见铮引面色比刚才还黑了,心中暗笑。 鹰裘同九叔对视一眼,冲她说:“法王肯定担心死你了。回去后先去看看他,多陪他几天。” 魅羽闻言,扭头问铮引:“以后我每年有多长时间的假期?” “假期?”他像是没反应过来。 “怎么,你们修罗军没有假期吗?士兵没有,舰队司令也没有?请假行不行?” 他侧过身来,用他那对黯淡无光的眼睛望着她。“你不是一向来去自由,谁都管不了的吗?” 她望回他,相信对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来说,她一直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这并不是因为他没有人要。古往今来,一个年少有为、功勋盖世的未婚男人要找老婆还不容易?就像无论美丑胖瘦,没有嫁不出去的富家千金,一个道理。 “不想被人管的时候,自然是谁都管不了的,”她这话说到后来,竟有些哽咽。 “那现在为什么又肯让人管了?”他那双无神的眼睛像是望进了她的灵魂深处。准确地说,不是用眼睛,与天眼也无关。他对她的了解更多的来自感知,来自他的心。 因为有人管着固然是件讨厌的事,然而有一天当你一个人浪迹天涯、横行宇宙的时候,发现不再有人记得你是谁,也没人理你是死是活,那才是最悲惨的。 从前庭地离开六道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她魅羽从来都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曾有几次他差点儿就在她的生命中永远消失,那时她意识到,她和他并不只是战友的关系。即便是现在,作为一个身在前线的军人,也许下一次、下下次,他走出这座府邸后就再也不会回来。非要在遗憾和悔恨中度过余生才消停吗? “来来来,咱俩喝酒,”一旁的九叔同鹰裘举杯互敬。“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咱们老筒子不掺和。” 诸人接下来静静吃了会儿饭。九叔又冲魅羽道:“对了,我今天来找他,是因为发现了个好去处。不过可惜了,那里只能我们男人去。因为离得远,今晚我们就不回来了。” 魅羽的眼睛眯了起来。 “哎呦,这丫头是要吃了我吗?不是你想的那样啦,是一处温泉,最近刚发现的。” “温泉?”魅羽诧异道,“从来没听说过前庭地有温泉的啊?” 九叔自己也面露疑惑。“我在这里住了那么些年,我也没听说过,应当是离开六道后才产生的。说来奇怪,这冰天雪地的,怎么会突然冒出个温泉来了呢?不过我派人去过多次了,貌似没有什么问题。” “好啊,”鹰裘很兴奋的样子,赶紧把碗中剩的几口饭扒完。“这些日子寒气入骨,人都像老了十岁。” 魅羽心里有些嫉妒。前庭地进入永夜后,能泡个热水澡都是种享受。温泉?不由得想起王母的瑶池来。哼,什么温泉能比得上瑶池吗?等回到六道,她要再偷偷溜去天庭一趟。 ****** 三个男人饭后便出发了。魅羽回到自己的屋,打算入幻境,又忽然怄起气来。 不公平不公平,她这些天也累坏了憋坏了,她也要出去玩!她要去购物,顺便整个时髦的发型。记得那次为了参加容祯宴会,她曾在锦阳城的蓝卉街弄了个金绵羊造型。对,就还去锦阳。 于是叫了艘快艇,朝东北方飞去。锦阳城一面靠着远征河,另一面是大片的农田和荒漠。荒漠过去不远就进入九叔掌舵的雾陇山一代了。魅羽在路上才想起,忘记问温泉是在什么地方了,也不知离雾陇山远不远。 船在远征河岸边降落,下船前她同随行的人说好,最迟傍晚之前会赶回来。锦阳毕竟是大城市,永夜期间也一直灯火通明,车马不断。魅羽穿梭于各种集市中,朝记忆中蓝卉街的方向走去。看到这么多人一如既往地过着日子,想起他们今后的命运都捏在自己手里,倘若弄不到足够的碑文,大家便都活不过几个月了。心下一阵内疚,突然便没了逛街的兴趣,调头往回走。 没走两步,经过一间字画铺,门口两侧的木架子上挂着几副招牌字画。来的时候也没留意,现在随意瞄了一眼,却似一个晴天霹雳从半空落下。不会吧?这中间有副字居然是用那种蝌蚪文写成的,在灯笼下怎么看怎么像她目前正在寻找的那些碑文。格式、字数都差不多。急忙取下字画,走进店里。 “老板,这副字多少钱?我买了,”边说边掏银子。现在还不敢确定真假,不过九叔对神殿那么熟悉,他应当有能力辨别。 店主报了个价,魅羽也没仔细听,就把整锭银塞给他。“店里还有类似的字吗?我都要。能告知这副字是哪儿来的吗?” “就这一副,”店主掂了掂银子,将字画给魅羽卷起来,绑好。“照惯例,我们是不能把东西的来源告诉顾客的。这幅字是城南榆树巷尽头的石匠刘师傅托人卖过来的,可能是从哪个墓碑上拓下来的吧?听说他早些年是个盗墓名家,同行中很多人都知道他。不过告诉你也没用,他除了一两个心腹之外,从来不见外人。不过手艺好又讲信用,所以也不愁没有生意。” 从来不见人?魅羽心道,难道不用出来买菜吃馆子吗?当下出了店门,先在附近买了一卷纸、几支炭笔和火折子带在身上,又雇了辆马车便直奔榆树巷。 榆树巷所在位置很偏,巷子里的几户人家都紧闭着门,有的屋里透出微弱的灯光,有的漆黑一片。一直走到巷子尽头,这才明白店主先前那番话的意思。这个刘师傅的家分明就是个坟墓嘛,大青石垒成的一个拱形建筑,不大,估计起居都在地下层里。石屋倒是有扇石门,关得很严实。 屋外有个简陋的木棚,里面堆着几块刻好的墓碑和石雕。旁边一张告示牌上写着:“留下银两和文字,五天取货。”下面几行小字标着价钱。 “刘伯在家吗?”魅羽用上真气,扬声问道,“有事请您帮忙。” 没有回音,整个院落便如同真的坟墓一般寂静。莫非这个刘师傅并不住在此地,只是把这里当做收钱取货的中转处? 她不死心,将灵识投入坟墓中,见一个半魂住在石屋的底下。明白了,这个刘师傅是类似于梅魍谷里那些有半透明躯体的魂灵,怪不得是盗墓能手呢。只因修炼的程度较高,能操纵工具雕刻石材。大概是想赚多点钱,再回鬼道购买九疡梅,最终炼成实体吧? 于是也不管有无回音,将手中的字画朝前打开,用神庭穴冲地底下的人说:“类似的字,刘伯还有吗?我都买了。” 这下墓穴里的魂灵动了动,似是知道上面来了厉害人物。“没有了,有也不卖了,”声音是直接传到魅羽脑中的。“大家反正都活不了多久。你要是想给自己刻块碑,我倒可以行个方便。” 魅羽转了下眼珠,说:“丫头我也是鬼道出身,刘伯的修为在梅魍谷一带算是数一数二的吧?敢问刘伯的九疡梅也是从梨髯谷少东家那里买来的吗?” 魂灵听后倒吸了口气。“果然是鬼道中人,你说的这些外人不可能知道。既然算老乡,我就和你说实话。碑文是从雾陇山底下一个深洞里弄出来的,那里面机关重重,普通人若是入内,有去无回。丫头貌似修为不低,可也得小心。” 魅羽问清具体路线,别了刘师傅,回到飞船停泊处。起飞后越过农田和荒漠,不多时便到了雾陇山所在地。只有山顶的神殿附近有些许光亮,其余地方都是黑漆漆一片。 刘师傅说深洞在东起第二座峰南部山脚下。她将纸张和炭笔在身上装好,来到甲板上,命人朝空中投了一颗照明弹。借着那转瞬而逝的光明,她从甲板上一跃而下,朝着峰底飞去。 ****** “出什么事了吗?”铮引抬头望天,问。 温泉位于雾陇山第二座峰西侧的山脚。在照明弹升空的时候,铮引同那两个老家伙刚刚脱掉衣服,迈入温池。 “应当没大事,”九叔说着,整个人钻进水下待了半晌,才冒出头来。“我同他们说了,若有敌情发信号弹,同时拉响警报。警卫们大概是遇见了山里来的野兽,照个亮看个清楚。” 铮引还待细问,考虑到目前雾陇山的兵力由九叔掌管,自己若是啰嗦太多,未免显得不够信任人家。用天眼在附近的空中扫了一圈,除了一艘正在缓缓降落的小艇,的确没有发现舰队的影子,所以应该没什么可担心的。 靠着池边坐定,肩以下都泡在水里。四周山峦环绕,只有主峰上的神殿透出闪烁的光,让人误以为那是来自天上的星星。铮引舒了口气,恰到好处的水温让全身筋骨都舒坦下来,不过他的心还是放不下。在来的路上他就一直在琢磨,为何会突然冒出一个温泉呢? 铮引虽没有上过那些天界的现代学堂,但基本常识还是有的。任何东西要跑,都需要动力。修罗和夭兹人的飞船升空靠的是调控从反重力矿里提取的物质。然而要平行飞,需要有能源推进装置。修罗飞船还是烧的柴油,夭兹人飞船用的是更为先进的能源,他不是太懂。但无论如何,引擎附近都需要一定的冷却液体进行降温。 前庭地这艘虚空船自打离开六道后,先是快速前行,后在荧骨岛调头回飞。这么大的一个版块,总得有个动力装置吧?这玩意儿设在何处、如何运作,他问过九叔,后者也不清楚。 总之会有这么一个东西,这几个月以来在日夜不停地烧着能源。这个强力引擎应当也需要散热,并有它的冷却系统。他们三人目前所在的温泉,会不会就是引擎的冷却液?被加热了的水离开引擎后,升至地面,在严冬的天气里降降温,之后再流回引擎处。 想到此处,铮引微闭双目,沿着水涌入的地方逆向查看。先是有条横着的地下暗道,一直向东南方延伸。水道随后向下拐,进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地洞。说是洞,简直是座小城堡。四处都暗藏机关,有轰隆隆正在运转的机器,错综复杂的线路,各种不知道用途的设备和空间……是了,这里便是前庭地这艘船的引擎及其他航行机械的所在处。雾陇山顶的神殿与神无关,能掌舵是因为同这些设备相连。 正要将天眼收回,忽觉其中一间小屋里有异样的晃动。怎么,这下面居然还住着人?再仔细一看,乖乖,除了他那个满世界乱跑的猴仙女之外,还能有谁?真是捆仙绳也别想绑住这丫头。话说她来这个鬼地方做什么? 铮引长吁一口气,望向对面聊得正起劲儿的两位前辈。待会儿那丫头别再沿着水流钻上来,突然出现在他们三个没穿衣服的大男人面前。再说那里面机关重重,她随时都可能有危险。不行,他得下去看看。 第159章 神箭手与芯片娃娃 “密码?”魅羽手拿火折子站在一扇门前,望着门上的密码锁,愣住了。“不是说只有机关吗?让我到哪儿弄密码去?不带这么玩儿的!” 此刻她已身在地洞中,面前横着条橙色的岩浆河,阵阵热浪由下方朝她袭来。原本就心烦气躁,遂将小花袄脱下,扔到一边,细看周遭环境。 只有一座密封的桥梁通向对岸,而门上装着密码锁。桥和门都是些坚固的合成材料做成的,身为修行者的她不认为自己有能力破门而入。从岩浆河上飞过去倒不是难事,但对面是一整片岩石墙壁,唯一的入口便在这桥里。 于是在门前站定,双目微闭,打算先用探视法看个究竟。不料探视法被什么东西屏蔽了。要是铮引在这里就好了,想起那次去蓝菁寺误闯同心人的老窝,她的探视法也被屏蔽了,而铮引的天眼则可以突破任何障碍。 怎么办呢?她在门前来回踱着步,一边回忆自己在空处天特种部队大楼里见过的那些密码锁。 “这第一步呢,自然是要输入正确的密码,”她自言自语道,“然后打开门,进屋。进去之后,门通常会在身后自动关闭。等出来的时候呢?” 那双妩媚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前方,像个愣神儿的孩子。随后一拍大腿。“对啊,出来的时候从来也不用输密码的啊!通常会有个门把手,一推一拧或者一按,门就开了。” 于是暗调天地之气,从门里面朝着密码锁的方向一推,门果然吱嘎一声开了。进门后依然是闷热无比,擦了把汗,沿着密封的通道走到岩浆河对岸。通道的顶部每隔几米嵌着一盏小灯,只有人走过去的时候才会亮,走过后便自动熄灭了。 出了通道,来到一间密闭的小室。地面上有三个几尺宽的圆洞,洞里透出微弱的亮光。洞壁是倾斜而下的,应当是让人顺着滑下去。只是该选哪一条呢?先前刘师傅警告她这里有机关,当时也没多想,以为凭着探视法便可轻而易举地看穿一切奥妙。 想了想,在第一个洞前跪下,将头伸进去,深吸一口气。作为一个修行者,她的嗅觉比普通人要灵敏得多。这第一个洞,闻起来是股草木和泥土的味道,温度也比身边的空气低。洞的出口应当是通向野外,也就是说,跳下去就等于被这个基地给排走了。 再试第二个洞。明显感觉比第一个洞要密闭,隐约有陈年老灰和死耗子的气息,不是好兆头。 这第三个洞呢,通风比第二个要好一些,有股正在运转的机器散发出来的烘热的机油味。就是它了。手拿火折子跃入,沿洞壁缓缓滑下。 整个通道大概七八丈的长度。左弯右拐出了洞,前方是个幽暗的长廊。长廊尽头则灯火通明,通往一座能容几百人的殿宇。 大殿中央堆着两大坨东西,乍一望去还以为是两部庞大繁复的机器,周身挂满转轴、齿轮、电锯什么的。慢慢地,能分清头部、四肢和躯干,原来是两个蜷伏成一团的机器人。四周靠墙的地面上排放着各种箱子和柜子,里面装着工具和零部件,估计是给机器人自我维修用的。 不知是不是她一路闯进来的动静把这俩人吵醒了,只听轰隆声响,当中一人那锅炉般大小的头颅抬了起来,两道淡淡的绿光从眼睛里射出,在四周扫了一圈。这个机器人的左手是个圆形的转轮,边缘如钢刀般锋利。右手倒是人手形状的钢爪,右臂上嵌着把枪,大小同魅羽在空处天基地见过的m3型古瑟炮差不多。 这时他身边的机器人也醒了。这位更像只动物,双目血红。一只钢手如螃蟹钳,另只手似章鱼般有八个触角,脊梁上竖着一溜儿钢刺。 魅羽咽了口唾沫,冷汗与热汗齐流。她虽然算是内外兼修的好手,前后拜过几个六道中数一数二的名师,然而对付眼前这两个家伙,自忖还是有点儿玄。怎么办?走廊在这里断下了,大殿另一端有个出口。虽然这俩庞大的身躯算是被困在了大殿里,去不了别的地方,但她必须在他们面前经过才能继续前行。 正彷徨无措,忽听殿里传来音乐声。机器人对面墙上的一面大屏幕亮了,映出几个翩翩起舞的艳装少女,看衣着和台风像是兜率天那些天界的娱乐节目。两个机器人坐在地上,痴迷地观赏着屏幕里的节目,似乎没有察觉到入侵者的来临。 哦,明白了。当初建造前庭地的人担心只有机关还不够,还特意留了两个“活的”机器人做看守。只是长年累月被困在这么个鬼地方,就算是机器人都会感到无聊。于是机器人在睡醒后会自己播放喜欢的娱乐节目来打发时间。 魅羽听了会儿音乐,心中有了主意。揣起火折子,深吸一口气,大踏步走入殿中。 ****** “我……我出去一趟,”铮引冲池子另一端的鹰裘和九叔说。 “去哪儿?你不泡澡了?” 九叔那张被热气熏得红红的脸像喝醉了般。身旁的鹰裘面色一向是红中带紫,此刻倒看不出多少变化。听铮引说要离开,鹰裘双眉微蹙,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但没说破。 铮引心想,若是告知二人魅羽此刻把自己困在了下方的山洞里,他们定会下去帮忙,今天的温泉之旅就泡汤了。摊上这么个上天入地的老婆,是他自己选的,不能老去麻烦外人。 另外,他也确实想下去实地勘探一番。起先他以为这个地下基地里藏的只是前庭地这艘船的引擎,可后来意识到远没有那么简单。如果他的猜测成立,那这个基地对于修罗同夭兹人的这场战争,甚至同其他世界的关系,可能会起到扭转时局的作用。 “我大概是之前在船上灌风了,肚子不舒服。待会儿直接回船,你们不用等我。” “唉,你这小子就是享不了福,”九叔摇头道。 从温泉里乍一出来,踏上冰冻的地面,铮引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这丫头,没事儿跑那下头去做啥呢?待会儿见了要是给不出个合理的解释,今晚回去得打屁股。 穿好衣服,找到树林里的警卫排,从一人身上取了支金刚弩和一筒箭,沿山脚向东南方走去。刚刚他已用天眼查探清楚,基地虽有正门,但里面装着密码锁。好在前方低谷中还有条隐秘的通道,直接与基地内部相连。 来到目的地,见通道入口只有几尺宽,被草木覆盖,不知道的人即使路过也不会发现。入洞后一路向上爬,若不是在修罗军中受过训练,寻常人只能从上方滑落,逆行上攀是绝无可能的。 出了通道,一边是座密封桥。身旁的地上还有两条通道的入口,用天眼一探,一条通向一座大殿,能看到魅羽正迈步走入殿中。另一条若是滑下去,在半路会被开肠破肚或扎成刺猬。于是俯身钻入第一条通道,出来后再沿着走廊来到尽头,偷偷朝殿中望去。 只见那丫头身上还是上午那套桃红洋缎蝴蝶衫,小花袄没穿,头顶的发髻里插了两根钢条。左手甩着一条红帕子,右手食指顶着一个盘子般大小的齿轮飞速旋转,正合着背景音乐在大殿正前方的屏幕前又唱又跳。 再看台下,坐着两个巨型机器人。那一对绿眼睛和一对红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台上的魅羽,铁塔般的机器腿随着节奏在有规律地晃动。这丫头可真是越来越没品了,铮引心道,居然到了拿美色勾引机器人的程度?还好九叔和鹰裘没来。 心里抱怨着,铮引的注意力却同两个机器人一样,片刻不离地紧跟台上的表演者。 “不吃不喝不睡,不多说话, “我是巧夺天工,芯片娃娃。 “线路里是否流着血, “谁是我爹妈? “硅胶的皮肤,细嫩柔滑。” 唱到这里,娃娃撅起小嘴儿,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脸蛋。 不打屁股了,铮引暗忖,回去后改戳脸蛋。 “要同我谈恋爱,快省省吧, “期待我的眷恋,早些作罢。 “字典里只有数理化, “温柔无处查, “冷静的眼神,叫人害怕。” 唱到这里,娃娃双腿并拢,屁股朝后方撅了撅。不戳脸蛋了,铮引又想,还是改回打屁股。 “不要问我是个,什么价钱, “别再幻想复制,我的芯片。 “思维独一无二,程序瞬息万变, “无需升级,我已足够超前……” ****** 一曲唱罢,红眼机器人吹了声口哨。伸出他右手的触角,将魅羽拦腰裹住、抬起,像娃娃一样放到自己的腿面上,坐好。 一旁的绿眼机器人则伸臂从靠墙的铁箱子里翻出一盒水桶大小的罐头,左手上圆刀“嗞”地一转,罐头就被削开了。右手也不知从罐头里取出块什么食物,递到娃娃嘴边。魅羽乖顺地张嘴吃了,随后从机器人腿上跃下。在大殿里东走走西看看,貌似对什么都很好奇,实则在慢慢朝出口移近。 铮引叹了口气。这罐头也不知放了多少年了,丫头不会食物中毒吧?伸手从背后取下金刚弩,又从腰间的箭筒里挑了六支箭。这是修罗最新研制的“连环弩”,仿照那些天界的左轮手枪设计的,中间有个转轴,最多可一次塞六支箭进去。 他将一支绳箭摆在即将出膛的位置,其余五支为无绳箭。随后飞身跃入殿中,同时举箭射向大殿顶部的吊灯。在手中的绳子快到尽头的时候奋力一拉,整个人便飞至半空,与机器人头部齐平。又一箭射出,正中红眼机器人的左眼。 之前铮引已仔细观察过,这俩机器人浑身刀枪不入、毫无破绽,打败他们是不可能的。还好他和魅羽本也无需致胜,只要平安穿过大殿去到另一边的出口就达到目的了。所以第一步便是要射瞎敌人双目。 此刻红眼机器人一只眼睛碎裂,大吼一声,右手的八只钢铁触角呼呼带风地朝铮引扫去,打中吊灯,几十个灯泡哗啦啦碎了一地。 铮引松开手中绳索,背朝下直直地摔到地上。红眼机器人低头望过来,左手的钢钳朝铮引胸口疾刺。铮引趁对方低头,身形不动,抬手朝红眼机器人又是一箭,射中右眼。而铮引在钢钳快要触及自己胸口的时候原地滚开,随即看到一旁的绿眼机器人冲他举起枪。 无需担心,他知道他的战友一定会出手。果然见一个阴阳鱼从后方飞来,叮地一声撞到绿眼机器人胳膊上。阴阳鱼是削不断钢铁的,但这一击之力足够让枪口偏移少许,一连串的子弹射中铮引身侧的地面。 不等机器人抬臂重新瞄准,铮引一箭射向靠墙摆放的一只油桶。先前的红眼机器人失去视觉后在殿里乱跑乱撞,此时刚好跑到破裂的油桶前方,一脚踩在洒满油的地面上,身子向前扑向同伴,二人一同倒地。在两个机器人起身之前,魅羽和铮引已经奔离了大殿。 然而没跑几步又听到身后一片叽叽喳喳的怪叫,有七八个比魅羽还矮半头的小机器人追了出来。这些小不点儿们行动灵活,当前一个跳上铮引后背,扼住他的脖子,张着大嘴吱吱地叫着。铮引挣脱不开,呼吸越来越困难,从腰间抽出短剑,反手插进小机器人的喉咙。对方这才松开纠缠,跌到地上。 这时身前的魅羽刚把一个小机器人如破烂一般丢到后方,一脚迈进前方一间大厅,回身将铮引往前一拉,再将铁门在他身后迅速关上。门上砰砰砰声响不绝,然而小机器人们一时半会儿进不来了。 ****** 二人松了口气。“哎,你怎么来了?”魅羽问他。她的神情像是做坏事的小孩被大人逮了个正着。 “我怎么来了?”铮引伸手将她发髻里的钢条抽出,掷到地上。“再晚来一步头上的帽子要比机器人的眼睛还绿。” 说完朝厅里走去,留她在背后咯咯地笑。 这里应当算前庭地这艘船的“舰桥”。正前方是一排控制面板,两侧的机箱里有各种闪着灯的仪器。隔壁房间里传来机器的轰鸣声,应当是引擎所在处。 “我明白了,”她四处走了圈后,突然说道,“先前听九叔说起虚空航道的时候我就在想,前庭地航行的动力是什么?” “是什么?”他问,注意力却不在隔壁的引擎上。他的脚小心地踩着地面,仿佛地下布满了地雷。来时的那扇大门晃得更厉害了,小机器人随时可能破门而入,他得抓紧时间。 耳中听她说:“前庭地和其他那些虚空板块船,我猜应当是靠磁动力推进的。之所以会有虚空通道,是因为磁场分布不均匀,那些航道应当是一条条强磁力线的所在。虚空船若是出离这些航道,由于其他地方的磁场太弱,最终还是会被吸回来。” “有道理,”他心不在焉地说,蹲下身子掀开地上的一面舱盖。果然,下方是一条条墨绿色的长筒,有粗有细。共有五排,每排十来个之多。 “你来看,”他冲她说。 她走过来,俯身朝舱口望下去,倒吸了口冷气。 “这是真的吗?”她抬起头来问他,脸上带着地主婆打开百宝箱时的兴奋与贪婪。“这些家伙,都能用?那咱们可就发了,呵呵。” 他站起身,扫了一眼四周,眼睛看到的不仅仅是这间大厅。“前庭地不仅是艘船,而且是战舰,一艘超级战舰。这些导弹貌似完好无损,只不过要熟悉其发射程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等回到六道,结束永夜后,我会请示法王,派兵接管这个基地。” 听到“永夜”二字,魅羽似乎想起什么。“我来这里是找碑文的,据说这里存有咱们要找的那八篇碑文。我之前在别处已买了一副,留在上头的快艇里了,回去叫九叔鉴别一下真伪。” 他指了一下隔壁的小屋。“碑文就在那里放着,不过我们现在没时间了。先上去吧,我迟些多派些人下来。” ****** 话音刚落,就听砰地一声巨响,门被撞倒。接着是哗啦啦叽喳喳,小机器人们已经冲了进来。 “跟我来,”他抓住她的手,奔向大厅一角的一个紧急出口。二人在幽暗的地道里跑了两步,前方是条汩汩冒着热气、疾速流动的地下河。里面的水应当就是引擎的冷却液,通往上方的温泉。 他伸手试了下水温。好烫!不行的,这要是跳进去,一会儿就给煮熟了。 “别怕有我,”她说。 此刻小机器人们已经到了背后,她拉着他,二人面对面跳入水中。在刚入水的时候,铮引感到自己跌进了沸腾的锅里,然而刹那后水温便迅速降低,不仅不烫了还冷得让人打颤。最后打颤都打不出来了,他二人被包在一块大冰块里,沿着水流的方向朝前方漂去。 是了,他知道她有种法术叫“凝水成冰”。果然,她虽然同他一起被冻住,但放在胸前的食指在源源不断地发着蓝光。小机器人早被甩在后方,地下河也由敞开变为封闭,流进一条封闭的通道里。可以感到水流是在上行,他二人应当离地面越来越近了…… “呼啦”一声,冰块浮上水面。接着有两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凑上前来。 “哎,这是什么?怎么温泉里还能冒出冰块?” “冰里还有两个人,这、看着好像是……” 赶快收了法术吧,铮引在心里央求道。魅羽手上的蓝光泯没,冰块迅速融化在热池中。 “啊——” “啊——” 九叔和鹰裘突然回过神来,双臂抱胸,朝后方躲闪。铮引双手一恢复自由,立即前伸,捂住魅羽的眼睛。 “喂,我说你俩这是搞的什么鬼?”身后的九叔埋怨道,“你们小两口爱怎么玩儿是你们的事,可别拿我们老梆菜开涮。” “这是怎么回事?”魅羽被捂着眼睛,问。 “不许睁眼啊,”铮引说着松开了手,将她在水中横托起来,游到池边。这一冷一热反复多次,他早已精疲力竭,今晚要好好休息一下。 不料刚一上岸,就见头顶上空接连升起几颗信号弹,山谷中警报声四起。 “又怎么了?”魅羽问,“敌人这么快就反攻了吗?” “你过来,”他沮丧地说,“先打几下屁股。” 第160章 宴席上的姐夫 “无涧哥哥——”启娅在门外叫道,“大伙儿都出发了,你怎么还待在屋里?” “我不舒服,不去订婚宴了。你记得把咱俩买的那份礼物交给天尊和娘娘。” 无涧坐在桌前,身上还是休闲就寝时穿的居家麻布袍,望着面前桌上的那把“贺光剑”。穷苦人家出身的他,七岁时被父母送进齐姥观,拜在言迟道长门下。那时的他还小,对修道者们满是仰慕和敬畏,对修仙界的生活心怀憧憬。齐姥观虽不如四大观那般声名显赫,但在道门中的地位是人间首屈一指的。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人分九等、世态炎凉,哪里都一样。比如他的乾筠“师叔”,其实只比他大两岁半。但由于家世显赫,是玉帝在人间的旁支,同时生得仪表堂堂,入门便直接拜寒谷真人、也就是无涧的师祖为师。用时兴的话来说,人家是一对一的亲传弟子,自己则同别的小道士一样,学道时十几个人站成行,师父领进门,修行全在个人。 不是倨傲,无涧认为在齐姥观这代年轻弟子中,自己的资质就算排不上第一,也不会落到第二之后。面前这把贺光剑,就是他在五年前会试中取得第一名时得到的奖品。然而这又怎么样呢?别说乾筠了,同是寒门出身的育鹏师兄,高大白净、开朗健谈,众人都唯他马首是瞻,让黑瘦矮小、说话结巴的无涧相形见绌。乾筠和育鹏向来是道姑们私下里谈论的焦点,当然还有那个夜摩天美男四颍。反正没人会把无涧挂在嘴上,包括他暗恋多年的启娅师妹。 唉,要说口吃这玩意儿也真是难治,一个闲下来还能说几句囫囵话的人,越到了紧要关头,口吃就越严重。反过来又会加重自己的自卑,遇事就更不敢开口出头了。 转变是在他随着人道班来十九层地狱,拜灵宝天尊为师之后。认识他的人都说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了天尊这届的三个学徒班中最为瞩目的明星徒弟。不仅口吃戒掉了,遇事思虑周详,冷静有担当,浑身散发着自信的光芒。大家都说这是天尊言谈身教的影响,只有无涧自己知道并非这么简单。那段日子可以说,心里无时无刻不充满着踏实和自信,每天都像在挖掘灵魂深处被埋藏已久的宝藏。 不,不只是他在怀疑。有几次天尊单独和他见面的时候,望着他的眼神就像在他身上寻找一个人。这个人会是谁呢?至少是比他这个小道士高几个段位的厉害人物吧?这个人对他做过什么?是不是在他身上寄宿过一段日子? “怎么了,无涧哥哥,你哪里不舒服?”启娅终究是不死心,进屋来看他。“你最近一段日子像是有心事,连我也不能告诉吗?” 无涧抬头瞅了她一眼。启娅的性格就如同她的长相一样,明媚率直,和她在一起让他放松、安心。然而今日不知为何,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他却想起一个人,一个女人。他同这个女人总共没接触过几次,但对她多少有些了解,也从别人口中断续地听过她的一些事迹。可以说,是同启娅完全相反的类型——妩媚狡黠,牙尖嘴利,一刻不能闲。简言之就是,全世界的女人都死光了他也不会考虑的那种类型。 为何会想起魅羽?因为在夜摩天狩猎那回,晚上东道主——也就是四颍他家——在小山上放焰火。他同她凑巧单独站在一起时,他忽然就失控了。后来回想当时的情形一片模糊,不记得自己都说过什么话。但他还是有那么个印象,当时的他已经“不是自己”了。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与先前附体过他的那个人有关吗? “你想多了,”他冲眼前的启娅说,“我最近炼炎渠术有点儿激进,受了些反噬,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这当然不是实话,他不去参加宴会是因为不想见那个叫境初的家伙。为什么?是因为境初同魅羽关系亲密?还不至于,他虽然不喜欢魅羽,可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当然了,也许无涧内心深处是知道原因的,只不过不想面对。 “不去就傻了呀,我的好哥哥,”启娅从桌上拿起梳子,开始给他梳头。“师父和娘娘的大喜事,你不去多不好?而且我听说娘娘特意派七仙女回了趟天庭,从蟠桃园取了些仙桃来,这可是咱们这种小角色做梦都不敢想的待遇!到时若是其他人吃了修为大增,独独你被落下了,不后悔吗?” 这话把无涧说动了。他向来是个自律的人,分得清轻重。还好启娅点醒了他,若是因为闹情绪而错过这么难得的机会,他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另外,他也意识到,启娅虽是个心机不深的女孩,和他相处了这么久,对他的把握还是很准确的,知道哪里是他的痛点。这世上有一个人肯对自己如此上心,是件让人宽慰的事。 ****** “为何会想要送我一幅画?”灵宝说着抬了抬手,桌上的风景油画就自己飞到书房的一面墙上定住不动,便如嵌在墙上一般。是了,贵为道教三清的天尊,怎么可能还要钉子锤子乒乒乓乓才能挂好一幅画? 境初望着灵宝。这才多久不见,看着居然胖了。灵宝原本生得眉目端正,并非玉帝那种美男,但五官和脸型几乎是按照相书里面“上上佳”的标准来长的。胖了点之后,这位庙堂上供奉的尊者便多了些烟火气。 “因为实在也想不出送别的什么好,”境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天尊不缺钱,长生不老,家里珍宝法器堆成山。想来想去,只有艺术品能不断翻陈出新,不至于太枯燥。” 灵宝笑了。“你果然了解我。最近这些年,我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字画上。你这幅风景画显然是名家手笔,只不过……”说着侧身望向境初,“我更想看的,是你的作品。” “哦,这是为何?” “我收徒弟都是因材施教。想要快速了解一个人的能力,最好从他的特长着手。当一个人在做他擅长的事情,这时是观察他慧根深浅的最好机会。” “天尊所言极是,”境初说,“画景物画绝非客观地复原世界。一个画家的品味、心性、见识,决定了他如何去诠释眼中看到的景象。甚至可以说,画家本人在画中便如造物主,虽不可见,却又无处不在,到处是他的签名。当然,音乐写作等其他创作形式,亦复如是。” 灵宝点头,境初毫不怀疑他二人在艺术方面的认知是类似的。听灵宝又说:“明日行过拜师礼后,你说还有事要办,我就不挽留你了。离宴会开始还有半个时辰,不如你现在就画给我看看,如何?时间短促,不必追求完美或完工。寥寥几笔,便已足够。” 什么,要他现在画画?这点倒真是出乎了境初意料。老实说,他现在的心根本静不下来,老想着和陇艮联系,看他打听到魅羽的下落没有。然而转念一想,灵宝既然真心收他为徒,那他也不必藏着掖着。目前不在最佳状态,但一个人在心烦意乱的时候,也许更能呈现真实的自我。 “好的,天尊,就在这里吗?” “去我炼丹房。” 二人于是走出书房,出门时灵宝扭头扫了境初一眼。“你们空处天的男人都喜欢留这么短的头发?倒也别有一番风味。这么多年来我都是一个发型,改天也剪个短发试试。” 境初差点笑出声来。六道里供奉三清的道观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若是世人得知当中一个理了个平头,不知会做何感想。 出了书房没走几步,路过存放宾客礼品的厅堂。陆续有捧着礼品的客人进进出出,门口站着王母同七仙女中的三人,当中的大师姐怀里抱着小川。 这几人身后还站着个年轻道姑,虽然挽着发髻穿着道袍,但妆容简洁,眉眼中带着种现代女性的高知美。境初猜,可能是某个高阶天界来的学徒。道姑先前一直在盯着他,但当他望向她的时候,又立即将目光移开。 境初躬身给王母行礼,小川则挣脱了大师姐的怀抱,冲他跑过来要他抱。这小家伙,俩月不见又沉了好多。脸蛋鼓鼓的,让人见了就想摸。抱着他,境初想起了魅羽和他失散多年从未谋面的儿子。 “我师妹呢?”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青衣大师姐问道。 境初不好意思地说:“外出办事了,我明天去找她。” “是吗?”大师姐身旁的黄衣仙女兰馨阴阳怪气地说,“我怎么听闻,你把她甩了?后来她随前庭地一起出离六道了。” 境初两颊发烫。“没有,我前几天才见过她。” “笨、蛋,”小川口中突然冒出这么两个字,并用胖嘟嘟的食指戳了一下境初的额头。周围的人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只有灵宝双目微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笨蛋?好吧,境初想,自己在这群人中确实算得上笨蛋了。 总之灵宝一见到王母,腿又挪不动了。刚好无涧同启娅送完礼品出来,冲无涧说:“你带境初去我的炼丹房,半个时辰后你俩直接去宴会厅即可。” “是,”无涧冲灵宝行了个礼,随后冲境初做了个“请”的手势。 ****** 穿过几条走廊,离开喧闹的人群。境初之前和无涧照过几次面,也打过招呼,但从未单独说过话。此刻这个走在自己身侧的年轻人给他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也许用“石剑”来形容,最为准确。为何是石剑?无涧向来是个话不多的人,这可能与他先前口吃有关,同时具有石头般的坚毅、凝重与沉稳。然而毋庸置疑,是把利剑,尖锐并有攻击性。 境初毕竟比无涧年长了十几岁。身为空处天贵族,是皇帝与六道和天庭交涉的代表。亲手组建并管理皇家特种部队,阅人无数。他能确定无涧对他有敌意。 “听说无涧兄原先是齐姥观言迟道长的高徒,你那位乾筠师叔为何不来拜天尊为师?” 乾筠曾是魅羽未婚夫,这事境初知道,但他这么问倒不是出于关心。同陌生人初次交谈的时候,直接问有关对方的问题容易引起戒备。聊一聊大家都认识的人,能放松神经。 “这是师长们的决策,身为晚辈的并不清楚,”无涧中规中矩地答道。 “我听说你们的学徒班只有三年期限,三年后还各自回原先的道观吗?” “是的,”无涧的声音有些冷,“所以名义上同天尊是师徒关系,更类似于一种培训吧。不像境初兄,明日拜师后,就是天尊的亲传弟子了。” 原来如此,境初心道。无涧是新一代学徒中最出色的一个,而天尊目前对自己青睐有加,大概让他不舒服了吧? “我倒不这么认为,”境初说,“修行原本也不单是为了个人。倘若把你们这些能人都留在身边,那不是浪费了吗?扎根于六道,才有施展的机会。” 顿了顿又说:“听说玉帝要退位了,无涧兄这么优秀,算候选人之一吧?” “境初兄见笑了,”无涧黑瘦的脸上依然不起一丝波澜。“天尊手下和六道之中能人众多,几时也轮不到晚辈。” 此刻已来到一座花园。花园里草木修剪得很整齐,但有些乏善可陈,同灵宝别处庭院的奇花异草完全无法相比。境初还在纳闷,为何此处不见任何建筑,无涧伸手朝前一推,一扇看不见的门被打开,能望见门里的炼丹炉和瓶瓶罐罐。 “请,”无涧说完,闪身伫立一旁。 境初抬脚踏进这间隐形的炼丹房,在关上门的一刹那突然有些担心。这间炼丹房会不会就是个炼丹炉,连自己一起给炼了?本来就是谁也找不见的隐形建筑,丢失个把活人去哪里找?随即笑了笑,对他这个用陇艮的话来说“修为约等于零”的凡人,天尊有一千种办法抬下手就灭了他,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炼丹房是圆形的,明净而宽敞。八个方位对应的墙壁上挂着铜制的“乾、坤、震、巽、坎、离、艮、兑”的图案。原本应当是摆在房屋正中央的丹炉被移到了墙边,取而代之的是铺着油画布的画架,和一旁摆着油彩的小桌。 画什么好呢?他在画布前站定,拿起笔,却无法集中心神。似乎刚才小川在他额头上戳的那一指头挺重的,现在还隐隐有压力感。真有意思,一个一岁半的小孩而已…… ****** “你不是都已经成佛了吗?”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一旁问道,“终极目标既已达到,还要打坐修行吗?” 境初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在地上盘腿打坐。右方的茶几上停着只小红鸟,问话是从红鸟嘴里发出的。 “谁说成佛就是终极目标?”境初听自己似笑非笑地说,“对于还未到这一步的人,你和他们讲太多他们也不明白。成佛只是一个重要的阶段目标而已,修行的路很可能是永无止境的。” “永无止境?”小红鸟歪着脑袋问,“不可能。一条路走下去,总得有个尽头吧?” “一条路或许有尽头,但我感觉修行更像是逃出鸟笼,而这些笼子是一个套一个的。你的境界可以越来越高,笼子却没完没了。” 小红鸟想了想,问:“只能是一只鸟、一只鸟地逃出笼子吗?有没有可能集体用武力打破?” “你问的问题好,”境初若有所思地说,“一群鸟若是本事够大的话,当然可以直接打破牢笼,让其他鸟都跟着逃出来。” 小红鸟点点头。“那倒是便捷了。只不过笼子外面一定比里面好吗?” 境初望着她,居然觉得自己的目光中有些男女情爱的成分在内。“那……可就难说了。” “有什么难说的?”小红鸟不以为然地说,“原先在笼子里面能干什么,出来后照干不误。谁敢多管闲事,打跑他就是了。” 说完便扑腾着翅膀飞到他怀里。他用双手揽着她,抚摸着柔滑的羽毛,似乎她的温度比他手心还要高。 他咧嘴笑了,然后就发现自己回到炼丹房中,依旧站在画布前。只不过此刻的画布已不是白布一张,上面画着的就是刚刚见过的小红鸟。这真是他画的吗?扭头望旁边的调色盘,里面是深浅不同的红色。是吧,是他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完成的。 而前额被小川点过的地方依然火烧火燎的。 ****** “嗬,有意思,”灵宝在书房里,望着境初带回来的画。“这一笔笔的颜色不像是静态的,很立体,并在互相支撑。有种力量在画里流动,让人担心平衡一旦被打破,画的样子也会随着改变。另外,笔画轻盈柔滑,仿佛一阵风吹来就会掀动鸟的羽毛。这幅画要是拿出去卖,怕是不亚于你送我的那副。” 是啊,境初心道,这幅画同他和魅羽在天荫湖旁边的画展上看到的那副红鸟图很接近。只不过那幅名画是水彩的,自己画的是油画。魅羽的前世就是那只红鸟,对吧?而他多次“梦”到的这个和尚,就是陌岩佛陀无疑。所以灵宝才会说他是佛陀转世后的分身之一。 那他自己呢?从前的那个境初,是个不值得人爱的废物吗?理论上说,刚刚见到的是他和她的前世,可他总觉得她爱的是另一个人。一想到她曾经和别人如此亲密,现在对那人也念念不忘,心里就很不好受。 ****** 参加晚宴的,大部分是定居于十九层地狱的六道权贵和修仙界上位之人。碍着玉帝的面子,天庭的仙官虽有不少同灵宝交好,却基本无人赴宴,只有同列为三清的太上老君出席了。元始天尊据说有事走不开,派了个年长的徒弟前来。 境初同灵宝王母以及七仙女这些“自家人”坐一桌。灵宝原本就喜穿深红道袍,订婚宴是他的大事,虽然不至于跟新郎官一样,可也是打扮得喜气洋洋,大部分时间在别的桌同老友和徒弟们互敬。境初则主要同王母闲聊,因为其余六个姐妹得知魅羽一人去寻找他同前妻的儿子,而他自己居然坐在这里喝酒,一个个都快用目光把他生吞活剥了。 好不容易等到酒过三巡,境初借机会溜了出去,来到走廊上喘口气。夜晚的空气又湿又凉,厅内的喧嚣把户外衬托得格外寂静。 站定后才发现廊下的阴影处已经站着一个人,正是先前见过的那个美貌道姑。她看起来郁郁寡欢,似乎有心事。待发现境初后有些慌张,不过很快镇定下来。 “听说你是空处天人?”她问,“我也是。我叫君玟。” “真的?”境初没料到会在这里碰上同乡。“之前问过陛下,没听说过我们有人来这里了。” 君玟笑了。“我家祖上一直是修道者,我是在空处天长大的。后来去兜率天念大学,刚好我奶奶住在那里。读到大二的时候听说天尊要办学徒班,很想来看看。我自己是没多少修为的了,都是靠家里托关系才进来的。” 能托关系进灵宝的学徒班?境初心想,这家人的背景肯定不一般。正待询问,忽听背后有微弱的风声,随即被不知什么重物击中后心,跟着脖子和肩膀都湿了,疼得差点叫出声来。然后是哗啦一声琉璃酒杯摔在地上的声音。 “哎呦呦,姐夫,可真对不住了,”长得娇滴滴的兰馨从后方走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这是想着姐夫远道而来,今晚都还没来得及敬姐夫一杯酒。怎承想会失手?姐夫没受伤吧?” 一旁的君玟尴尬地冲兰馨点了下头,快步走回了宴会厅。 “多谢师妹一番好意了,”境初咬着牙,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应当是我敬师妹才……” 话还没说完,兰馨已经转身,扭着腰肢离开了。境初碰了一鼻子灰,叹了口气。这些姑奶奶们,可真不愧是七姐妹,脾气都一模一样。当下也不回宴席道别了,径直走回自己的住处,联系陇艮。 第161章 阴差阳错 “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常树说着,给自己倒了杯茶。“你就是几年前那个肥果,对吧?我还记得你在荷阳节上把枯玉禅的另一半带给陌岩。当年基地支持我做瑟塔寺堪布的条件之一,就是要我想办法将枯玉禅弄到手。” 原来如此,魅羽心道。她先前被带离牢房后,穿过一条走廊,来到这间审讯室。此刻她正坐在一张凳子上,身材魁梧的常树一身瑟塔寺僧袍,坐在对面的桌后。除了茶水,桌上还有台笔记本电脑。 “所以你现在要我交出枯玉禅?”魅羽试着运了下真气,还是使不出来。 他点点头。“老实说,无论你还是境初,跟我都无冤无仇。当年我收养他的孩子纯粹是出于善心。这孩子聪敏异常,心智成熟得早,两三年前说想念母亲,要我带他去母亲曾去过的地方。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谁的孩子,也不能带他去高维世界。只知道他母亲是被高维人通过少光天那个怪洞给送回来的。” 哦,怪不得聂驭曾说,早两年民众常在怪洞旁见一个小孩出没,当然那时候怪洞还没那么大。后来找人画了副肖像图,刚巧聂驭在五天主会议上认识了境初,看到图就想起他来了。 “在我得知孩子生父身份时,你已同境初在一起,我这才想出利用这个孩子引你们上钩。本以为你会和他一同去无所有处天找我,结果你没出现。我故意给他拍到我的样子,知道你定会认出来,回喇嘛国找我。” 听到这里魅羽在心里叹了口气。原来一步步都在这家伙计划之内,还以为自己多聪明呢。不禁有些后悔没听境初的话,非要一个人跑来逞能。 “倘若我把枯玉禅交给你,你能让我把孩子带走吗?”她试探地问。 “哼,”常树不屑地一笑,“你人在我手里,凭什么跟我讨价还价?孩子又不是人质,同我感情好得便如亲父子一般,我怎么会拿他做交易?枯玉禅我们志在必得,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不需要吃些苦头才明白该怎么做吧?东西送来,我就放你走。” “我当然不会做傻事了,”她嬉皮笑脸地说,“枯玉禅我留在了龙螈寺,你派人找景萧长老交涉便是。只不过这样一来,你以后也别想在喇嘛国混下去喽?” “真的?”常树狐疑地望着她,“以我对肥果的了解,你应当不会这么轻易就范。” “你看看,”魅羽摊开双手,一脸无奈地说,“我不想这样,你非要我这样。现在我同意这样了,你又不相信我会这样。那我应当怎样?” 常树盯着她,似乎在思索。 “还有啊,你给我下了什么厉害的毒,让我无法调用真气?” “这你无需担心,六滞散的功效一个月后会慢慢散去。” 六滞散……魅羽想起在《藏遗录》中确实读到过这么个东西,能暂时抑制真气的运行,希望常树没有骗她。 “我就姑且相信你,”常树最终下定决心地说,“你给景萧写封信,再给我样信物,我派人拿着去找他。届时约个地点,一手交人,一手交货。我这边的武装力量你也看到了,到时若是耍什么花样,不光你一个人走不脱,你龙螈寺的朋友也要给你陪葬。” 魅羽被他说中,笑不出来了。枯玉禅是陌岩留给她的,以她的个性怎么可能让人轻易拿走?然而肉身档不了子弹,她不得不考虑其他人的安危。 “总之,拿到枯玉禅之后我就再也不回南阎了。至于那个孩子,”常树后倚在椅背上,神情像在跟她唠嗑,“今后时局动荡,我是不会让他跟着你俩冒险的。再说了,做后妈有什么好?你给境初多生几个,男人呐,都是喜新厌旧。这孩子他原本也没见过,很快便会忘了。” “呵呵,想得还真周到,”魅羽讥讽地说,“这才能,当和尚可惜了。听说那些高阶天界里有什么婚姻咨询师之类的玩意儿,适合你。” 常树也不跟她斗嘴,当下派人取来纸笔。魅羽寥寥几笔写完,想了想,又加了几句:“切莫告知鹤琅。集蓝菁寺之力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望和平交换宝物与人质。” 停笔,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瓶里装的是龙螈寺特制的疗伤药,平时有何擦伤就涂一涂的,当做信物。 “你先回去,”常树读完信,冲她说,“待会儿基地总管会去看你,和你说两句话。” ****** 回到牢房后,果然没过多久,牢门外就出现了一个人。五十来岁留着平头,鹰钩鼻,目光如炬。魅羽很快就认出来,此人是玉帝曾在天庭密会的那个瞿先生。怎么他原来是这个基地的总管?身上的蓝黑色军官服可真漂亮,比修罗军服要雅致。看来随着科技进步,审美观这东西也会随之进化。 先前她用灵宝给的银蟾蜍隐身,此人应当没见过她的样子。不过后来自己偷了他送给玉帝的那个水晶仪,虽然到现在她也不知道水晶仪是做什么用的,但根据玉帝恼怒的程度,应该是坏了他的大事。此刻瞿先生来找她,想必已知道是她干的。 “看着,像是没什么毛病,”他边说边打量她。“说实话,因为民众反对,我们这还是第一次用在人身上。” 他的目光贪婪地落在她身上,像是在审视一只小白鼠,让魅羽浑身不安,当然面上不会让他看出来。“瞿先生找我有事吗?” “果然,你见过我,”男人的眉毛扬了一下,用一种让魅羽联想到毒蛇和泥鳅的语气问,“可你见过‘她’了吗?你俩谁大谁小?之前大闹四天王天基地的那个女人,是你还是她?啊,居然连核弹都收拾不了你们,也是奇了。” “谁?”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什么四天王天?莫名其妙。 “就是那个……看来你还不知道,呵呵。中间隔了一个月,我猜你也没那么快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魅羽边说边估量,以这家伙离牢门的距离,自己若将手掌从门上的钢条之间伸过去能否打烂他的鼻子。 “别担心,”瞿先生笑了,“总得来说,这是好事一件,好事一件啊……”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离开。 “喂!你站住,把话说清楚再走,”魅羽扒在门上朝走廊里叫。 “只是可惜啊,有一个会不育……”瞿先生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 “混账!疯子!说些什么屁话?” 魅羽将牢房门踢得震天响。暗暗发誓,等回复自由了一定要找到这个莫名其妙的王八蛋,并揍他一顿。 ****** 境初昨晚离开宴会,回房尝试同陇艮联系却怎么也接不通,不知出了什么事。当晚睡着后额头被小川戳过的地方又开始发烫,梦里的他似乎长了只第三眼,像手电筒一般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在光里成了半透明,委实诡异。 第二天行过拜师礼后,便回自己房间收拾行李。不管了,决定直接飞去喇嘛国找景萧长老。魅羽无论此刻在何处,之前肯定会先回龙螈寺一趟。事实上在过去的这几天里,他也试图用手环联系过她。只要她还在六道,应当便能收到信号。出了六道就不好说了,谁也没试过。一直没人接,也不知她把手环弄丢了,还是被人关了起来。此刻心念一动,要不再打一次试试? 居然接通了。境初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腔中的位置立即上升了几寸,音调有些失常地问:“魅羽,是我,你还好吧?你现在在哪儿?我马上过去找你。” “境初?”是她的声音,但她显然很意外。“怎么会是你?离这么远也能收到信号?” 谢天谢地,虽然还不知道她身在何处,但至少不像有危险的样子。 “我想你,”这三个字一出口,整个人都瘫软下来。“你在哪儿?我这就去找你。” 这次见到她,他不会再让她从身边溜走了。 然而通话的另一端一片沉寂。过了会儿,听她语气冷淡地说:“境初,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已经决定同铮引在一起了。” 他一时没明白过来。“你说什么?你之前不是和陇艮说,去帮我找儿子吗?” “我确实曾打算过帮你找孩子,只不过有些事是老天爷的安排,我也没办法。” 老天爷的安排,居然能怪到老天爷头上?她离开的时候明明说要一个人去喇嘛国,替他打探常树的情况,怎么就跑回铮引身边了?而且铮引不是已随前庭地离开六道了吗,莫非又回来了? “我承认先前是我不对,”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不该在天庭丢下你,自己走掉。当时我是在气头上,魅羽,我不能没有——”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她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你给的这个手环我也早就不戴了。我这里有敌军来袭,我是回住处取东西,刚好碰见你打来,现在还得赶去前线。再见吧,境初。哦对了,我怀疑你儿子可能在瑟塔寺堪布常树手中,你去查一下吧。”她像是要挂断了。 “等等!你这算怎么回事?”他有些火了。什么叫“怀疑”他儿子在常树手中?之前在空处天陇艮给她看嫌犯照片的时候,她不是一眼就认出那人是常树了吗?这么说话,难不成是故意奚落他? “魅羽,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我认为我和你……总之我要见你的面,听你当面告诉我。” “真够霸道的。” “你不敢见我就是心虚!我不相信你忘得了我,你做不到。” 另一端一阵沉默,这种无声的距离似乎比二人之间的物理距离还要难以逾越。 “那就试试看吧。” 通话断了。境初重重地坐到一旁的椅子中,喘息着,只希望刚刚经历的都是幻觉。 是,走到今天这一步算他自找的,他活该。可她也太绝情了吧?虽然认识才半年,但一齐上过战场,一齐出生入死对付高维人和高维生物。她同祖母早已是他生命中最亲近的两个人了。十天前在祖母生日宴上他耍酒疯时,她不是还主动搬到他身边来坐了吗?当时还以为她已经不计前嫌,要同他重归于好。女人的心,怎么变得这么快? 就这么静静地在屋里坐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的面色终于由最初的惊诧和气愤变为阴沉冷峻。随后站起身,拎起背包,大踏步走了出去。 ****** 南阎浮提,又名人道、娑婆世界,有多个子世界,例如魅羽先前去过的元识天和紫午甸洲。无所有处天建在南阎的基地位于子世界“玄沼”中。魅羽先前是在昏迷中被带到基地来的,除了牢房就是审讯室,那之后也再没见过境初的儿子。直到同常树达成协议的几天后,魅羽坐上飞船被带离基地,方始看清这个玄沼世界的地貌。 概括说来,整个世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当然沼泽也可以千变万化,有瑰丽的深蓝色沼泽,水面上浮着大片浅绿色植被;有长着茂密芦苇的丛林沼泽;有肮脏浑浊处处漩涡的泥沼。总之要想在地面上修路盖楼是很难的,还好无所有处天科技发达,整个基地是悬在地面之上的一颗巨蛋。 “妙、妙啊,”被反剪双手的魅羽站在窗前,望着渐渐远去的基地,笑着对一旁的常树说,“不仅有蛋的形状,连外壳都像蛋皮一样完整无缺,浑然天成。可以简称——混蛋。” 见他没反应,又问:“你主子要枯玉禅做什么用?是打算把不服从他们的天界都封起来吗?” 常树哼了一声,“丫头还是操心你自己吧。无所有处天就算与全六道同时开战,也不会落了下风。” 也是。眼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蛋,此刻若是离开玄沼,估计能将整个南阎夷为平地。将来这个天界的人迟早会与六道中的其他世界为敌,无论六道有多少势力参战都会死伤惨重。想起她在修罗的那些战友,虽然各个骁勇善战,对付夭兹人已经是肝脑涂地了,在这帮人面前只能做炮灰。然而倘若她用枯玉禅将这个祸害众生的天界给封上呢?他们还能搞什么“集体越境”吗? 飞船驶离巨蛋后一直在朝一个方向飞,两个时辰后来到一个沼泽湖旁边。这个湖的温度看着极高,在不停地向空中冒着泡泡。小的只有巴掌大,大的和房屋一般大小,且在上升过程中不断碰撞融合,就是不破。 这是在做什么?魅羽心道,大老远飞过来看泡泡?正纳闷儿,飞船启动了,朝着刚刚生成的一个巨型泡泡飞过去,平稳地钻进泡泡中央,随着泡泡一同上升。越升越高,下方的沼泽大地被空中的泡泡阻断视线,已经看不到了。 接着是噗地一下,泡泡终于破了,船也开始下降。 ****** 船降落后许久都没有动静。等了半天,劲力全失的魅羽才被两个持枪的警卫压着出了舱门。这儿是个较为开阔的山谷,不知是在喇嘛国的何处。原来玄沼子世界同人道的通道就是那些泡泡,只是不知从这边该如何过去。 明面里有三排全副武装的士兵守在谷中,一排挡在飞船前方,一排站在山谷东侧,一排在西。虽然无法施展探视法,以魅羽在特种部队受过的训练,能迅速找出隐藏在周围四个山头上的猝击手。有的面前支着枪,还有的用肩扛着火箭筒。怪不得刚刚等了那么长时间,原来敌人是做布置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本来她已下定决心将枯玉禅抢到手,再拨动指针瞬间赶至无所有处天,将那个天界封住。可敌人这般布置,一旦冲突起来,龙螈寺前来接她的僧人可就遭秧了。 正暗暗焦急,山谷入口处拐进来一个队伍,清一色灰白色僧袍,都是龙螈寺僧众。打头的高个子是景萧长老,还是那副不起眼的种菜僧打扮。这么大年纪了居然亲自赶来,让魅羽很是感动。后面跟着洛石、陆锦、何杨、卧空四个师兄,以及十二个武僧。 龙螈寺僧人在离飞船十几丈处站定,同常树等人持僵持状态。手中都没拿兵器,然而魅羽一见每个人站的方位,就心道——坏了,这是决意要动武了。这十七人看似随意往哪儿一站,实则是摆了个“十七罗汉阵”。 为何是十七个罗汉?此阵乃陌岩的师父岫劲长老所创。历来喇嘛国的每个武寺几乎都会十八罗汉阵。这是个经典阵法,虽然在具体的演练上每个寺都有所不同,但可以说是大同小异。还有的寺尝试过添多一人变为十九罗汉,却发现这多出来的一人处处掣肘,不仅不能加大阵的威力,反而坏事。 而岫劲则是反其道而行之。不加人,反而减了一个人,被减掉的这个人还有个名字,叫“幽灵罗汉”。什么意思?这个人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减掉了,自然是没有这么一个人的。然而少了此人后,阵法的威力却大大增强了。 首先是灵活性。原本满满的十八个人占了十八个位置,现在空出一个,此阵在变化上更加灵活。而且幽灵罗汉并非固定在某个阵位,随时可以在本来的十八人中游走,让人摸不着阵法变化的规律。 其次是利用了虚空的力量。无论道家还是佛门,都有“无能生有”,“虚空包罗万象”的说法。尤其是佛家,认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无相才是实体。幽灵罗汉到底存不存在?说不存在,其实也存在。阵法一旦施展开来,敌方还真的能凭空感受到这么一个看不见的强大存在,你说稀奇不稀奇? 总言之,这个阵算得上龙螈寺压箱底的宝贝了。为了保密,岫劲说过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使出来给外人瞧见。连当年梓溪带人来砸庙、涅道领着四大护法捉魅羽时都没动用,现下却在景萧的指挥下摆了出来,叫她如何能不感动? 可敌人的科技他们抵御不了的啊,魅羽心下捉急,不知该不该出言提醒。却听常树走上前去,朗声问道:“景萧,别来无恙啊?枯玉禅带来了吗?” “常树,亏你也是佛门之人,”景萧毫不客气地说,“竟然同那些邪门歪道混在一起,相信什么集体越境。参禅悟道的终极目标是找回本心,成日打打杀杀、满脑贪嗔痴怨,破的个什么境?修行者要超越的,不是物质世界的牢笼,而是蒙蔽你心智的那些屏障。” “少啰嗦!”常树恼羞成怒,喝到,“我今天来这里不是听你这位高僧说教。枯玉禅在哪里?赶紧交出来。否则不光这丫头,你们这帮人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在常树和景萧对话的时候,魅羽注意到头顶天空的异样。记得飞船在下降的时候天空还是一片晴朗,不知何时头顶上方集结了厚厚一朵乌云,此刻能看到这朵乌云中心的气流在缓缓旋转。不会吧,难道是百石和千面人这些高维人要来了? 境初曾和她解释过,高维世界因为比我们多了一个维度,在与低维世界接通时,这边的物质会发散过去,导致低气压的产生。而低气压使水蒸气升高变冷,进而产生降雨。这也是先前为何每次高维人出现之前,天色都会晴转阴的缘故。 也就是说,这次的行动是龙螈寺和高维人这两个曾经的敌对方共同谋划的? 正自疑惑,听对面的景萧答道:“枯玉禅嘛,那自然是不会带来的。” 第162章 忙碌的公爵 景萧话一出口,魅羽就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之前曾和龙螈寺僧众描述过新式枪炮的厉害,可他们毕竟没亲身经历过。今日一旦动起手来定会吃亏,搞不好得有人把命搁在这里。早知会这样就不该写那封信。 于是抬高嗓门,冲对面说道:“长老您忘带东西了?那就先回去吧,这大老远的出趟门也不容易。我在这有吃有喝好得紧,不用担心。话说是哪个杠精非要挑这么个荒郊野外见面的?改天咱们换个风景秀丽、小桥流水人家的地方再聚。” 扭头又冲常树说:“你们的目的是枯玉禅,若因一时冲动伤了我们龙螈寺的人,这梁子可就结下了。还想我们把宝贝给你,怎么可能?到时候完不成任务,上级少不了打你屁股,可谓两败俱伤。不如咱们先各自回去,从长计议如何?” 两个老和尚像是压根儿没听到她的话,依旧拿目光锁住对方。 常树说:“景萧,这些年你在那座破庙里做井底之蛙,大概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发展到了什么程度。这可不是六大寺之间比比拳脚和阵法那么简单了。你我虽是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老筒子,可总得为年轻人想想吧?你眨下眼的功夫,你门下的弟子就能全军覆没,信不信?” 常树话音刚落,龙螈寺僧众的身上便落满了微微晃动的红色小点。魅羽知道这是一种远程瞄准装置,基本上红点落在何处,下一刻子弹就会打在哪里。 扭头看东西两方的士兵,有些举起了枪,还有的蹲在地上摆弄电脑。与此同时,身后的飞船一侧开了扇小门,从里面簌簌地飞出几架小型无人机,停在龙螈寺僧人上空。这的确不是比试,这是屠杀。 “我不信,”景萧说着,抬起双手放到胸前,结了一个手印。 魅羽刚去龙螈寺的时候,曾背着景萧同陌岩一起研习过手印功法。虽不敢自称行家,但佛门中常见的手印都能试着比划两下。唯一的例外是陌岩给她的《藏遗录》中记载着这么一种手印。当时只是看描述,她根本就不相信有人做得到。 须知人的五指有指节和关节,只能在关节处弯曲。有人天生指骨柔软,手伸直后整个儿向后弯。而手印名家景萧此刻放在胸前的双手,每根指头能随意弯曲成任何形状。像章鱼触角,又像水底的海藻抑或炉子里的火苗,变幻莫测,令人咋舌。 接着不可思议的现象就产生了。淡淡的金光从景萧手中扩散开来,所到之处的影像都跟着扭曲。原本落在僧人们身上的红点儿散落到四处,有的甚至到了基地人自己身上。头顶那些无人机也和喝醉了酒一样东倒西歪。简言之,如果本来的世界是印在布上的一幅画,那此刻众人眼中看到的这块布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肆意揉搓。 “我偏不信这个邪,”常树说着,伸手从身边警卫腰间抽出一把手枪,抬臂朝着景萧的方向就是一枪。魅羽正要尖叫,却见右上方的山坡上一块大青石砰然碎裂,石屑纷纷落下。妈呀,太神奇了!常树这枪就算没瞄准,可也不至于打得这么偏。 “好枪法!”魅羽大声说,要不是手在背后铐着,早就拍起掌来了。“想打石头就打石头,真任性!下一枪要不试试把埋伏着的猝击手都给崩出来?” 在今天之前,魅羽修习手印功法的目标便是调动天地之气做各种超越普通人极限的事,比如御风飞行。最近一年她对自己的进展也颇为满意。而眼前见到的景象,那是直接将空间扭曲,物理定律都能给改了。自己若是有朝一日能到这个境界,不再怕枪林弹雨,该有多好啊。 常树满脸通红,朝魅羽怒视一眼,把枪还给警卫,又对景萧说:“有两下子,只不过我们的力量不是你能想象的。待会儿我们上了船,一颗导弹便能将整片山区夷为平地,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少废话!”年纪最小的三师兄陆锦用清脆的嗓音说道,“先看看你们回不回得了船吧。” ****** 陆锦说话的时候,停在魅羽身后的那艘飞船也在发生变化。原本柔滑优雅的天蓝色船壳在一块块向内翻转,取而代之的是布满武器和蜂窝状孔洞的黑色装甲。一艘民用船在瞬间变成一艘战舰。来的路上魅羽曾见飞船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自动行驶,而舰桥中有不少闲置的控制装置,当时还纳闷儿。现在明白了,那是操纵对敌武器的。 再看对面的僧人们,迈着匪夷所思的脚步,已经开始施展十七罗汉阵了。基地士兵见无法瞄准,端着刺刀奔过来,显然是打算近距离肉搏。不料还未摸着僧袍的边儿,先触动了阵势,一个个被看不见的气浪掀翻在地。士兵们倒也不慌,在手中的枪膛上按了下按钮,枪口处射出一束几尺长的蓝白色火焰。虽然火焰在景萧手印的影响下扭成了麻花棒,但如此高温,碰一下也不是闹着玩的。 僧人们见状,阵法一变,原本散乱的脚步变得井然有序。一步、两步、三步,集体跺脚!每次跺脚,整个山谷都跟着剧烈地摇一下。基地兵怕火焰误伤自己,只得熄灭。 这时飞船一侧又开了扇小门,数不清的棉球飞出来,冷不丁其中一个就会如爆米花一般爆开,放出一团绿色的烟雾。再看士兵们,纷纷从各自的头盔上把防毒面具拉下来挡住脸。不好,这是毒气,真够阴损的。魅羽心下恚怒,虽知修习真气之人闭气的时间比普通人长,但总不能一直不呼吸。 万幸的是,抬头瞥了眼上空越滚越浓密的乌云,已能隐约看到漩涡中央现出千面人嵘鑫的身形。高维世界之所以面临灭顶之灾便是拜基地人所赐,也难怪他们会来帮忙。 魅羽深吸一口气。既然恶斗已开始,多想无益,她这个人质得尽快回复自由。于是念了两遍从老君那里学来的咒语。由于真气都被锁住,咒语威力大减,只能将身后用枪指着她的两名警卫暂时迷昏,不过这也足够了。 接下来要将两只手铐中间的铁链挣断。在无法运气的情况下,就这么原地站着靠手臂使劲儿是不成的。回头瞅了一眼身后的飞船,有了主意。先是纵身上跃至半空,再来个后空翻。在落地的过程中手臂蹭着船身而下,铁链撞到船壳凸起物上,链破。 在她双手回复自由的同时,千面人这个武学宗师也已带着几十个手下从空中落下。千面人双臂一抬,场中挂起一阵大风,将毒棉球吹得七零八落。高维人同基地人数量相当,也带着枪和武器,应该能帮龙螈寺僧人阻挡一阵儿。魅羽最担心的还是身后的飞船,谁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花样? 于是转身钻进船舱,朝舰桥跑去。没跑几步,迎面过道出现了两个士兵,同外面那些一样,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衣,手里端着枪。大概没料到会有敌人进船,一时没反应过来。魅羽脚下速度不减,在冲到第一人面前的时候一拳击出,重重打在他裸露的下巴上。此人险些倒地。 魅羽左腿高抬踩到左边的墙上,身子打横,右腿平扫出去踢到第二个人脸上。双脚还未落地再出掌分打在二人胸前。随后一把夺过当中一人的枪。 “砰、砰——”两颗子弹从背后飞来,一颗擦过她右臂,另一颗击中她右腿。 魅羽跪倒在地,最初的钻心疼痛让她有种“不如死了算了”的念头。心知不能放松,咬牙回身给了偷袭者两枪。那人倒是被打中了,但同时自己的头部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抬头看是先前二人中的一个,正对地上的她举起了枪。魅羽也想举枪还击,但晚了。 “砰、砰——”又是两声枪响。 冲他射击的男人双目间多了个血洞,后仰倒地,他同伴颈部中弹,二人当场毙命。魅羽依旧躺在地上,片刻后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她渐渐模糊的视野里。乍看之下以为是陌岩,随后记起那是抢了陌岩身体的百石。 “早知道你会有这么一天,”百石一边扶起她,一边没好气地说,“一点儿都不奇怪。” 他的头发这么长了吗?魅羽右腿因失血过多在迅速麻木,神识也随着视野一起模糊。在兜率天见百石那次他也留过一点头发,被她毁掉了。 原来陌岩留头发是这个样子的啊…… ****** 魅羽醒来后,一时没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是个新式建筑里的卧室,她应该是来过一次的,但可以肯定不是境初在空处天的府邸。床边的桌上有吊瓶、绷带等装置。试着动了下四肢,右腿中弹处生疼。看窗外天色,像是早上。 使劲儿回忆了一下,记起自己在昏迷之前最后见到的是百石。那就是了,这是百石在兜率天旺滩的独立屋,自己上次来替换境初做人质的时候就睡在这张床上。当时离开的时候还以为永远不再回来了,命运可真会跟人开玩笑。 咬牙从床上坐起来,见靠墙处摆着副拐杖。想得还真周到。拄着拐杖出了卧室,见厅中央的圆桌旁坐着俩人。一个自然是百石,一身休闲裤装,手拿放大镜,在仔细查看桌上的一张图。 另一个居然是景萧长老,额头上缠着纱布,除此之外看着还好。身上穿的已不是山谷里那件僧袍,但也同样脏兮兮破烂烂的。双手捻着串佛珠,眼睛盯着图,时不时说几个字。偶尔望向百石,神色会有些不自然。这副年轻的躯壳曾是他最亲的师侄,现在装着的却是另一个人。 谢天谢地,魅羽见景萧平安,松了口气。又想起这俩人上次在龙螈寺见面时还剑拔弩张、不共戴天。想不到啊,现在竟共居一室。 “你怎么起来了?”百石抬头问魅羽。像是还有别的话说,碍于景萧的面子咽下去了。 “丫头还好吧?”景萧说,“你受伤后,我本要带你回寺。百石说这里的医疗条件好,况且喇嘛国的大夫没有处理枪伤的经验,我们就都跟过来了。来看看也好,你那四个师兄说是去裕海路拜会阎王,我看是在外面玩疯了。” “这次真是有劳长老了,”魅羽歉意地说。 本来是她和境初的事,却把景萧和师兄们都卷了进来,还险些陪进命去。她知道景萧虽然同百石握手言和了,把自己一个女人交到百石手里,毕竟不放心,这才在古稀之年长途跋涉地跟了过来。她当年做肥果的时候同景萧关系并不好,因为景萧不喜欢他的宝贝师侄同一个中年肥秃男在一起。后来变回女身,同这位非亲非故的长老却越来越亲近。 魅羽走上前,也在桌旁坐下。只看了两眼就认出桌上铺着的是之前去蓝菁寺、常树假扮鹤琅时给她看过的那幅图。 “这幅图到底是做什么的?”她问,“你们怎么弄到手的?” 这是常树的东西,而且很可能与高维世界的稳定性有关。现在落到百石手里,难道山谷一战不仅没败还占了上风? 百石放下手中的放大镜。“我和嵘鑫领人赶到之后,同基地人堪堪打了个平手,僵持不下。这时来了个人,你猜猜是谁?” 魅羽一愣。来了个人,莫非是境初? “是你们特种部队那个陇艮。” “就他一个?”是了,陇艮说过要来找她的,可是…… “只有他一人,可却起到了扭转乾坤的作用,”百石说着,双目虚虚地望着空气,像是在回忆一些细节。“我记得他出现后没多久,就和常树打了个照面。本以为二人会动手,不料常树望着陇艮的眼睛,就好像……好像被催眠了一样,整个人都呆了。” 催眠?陇艮?魅羽没记得听他说过会催眠术。事实上,就陇艮那个愣头青,她才不相信他学得会。 “总之,”百石接着说,“常树当时就怂了,口里不断念着,‘是你……是、是……’等回过神儿来便令部队停战。我看他那副吓破胆的样子,试着问他要这张说明书的附图。结果他真的跑回飞船,取出来给我,你说奇不奇怪?” 是吗?魅羽心下狐疑。陇艮的身手虽然不错,可比她差远了,为何能把常树吓成那样?莫非二人原先在哪儿见过? 扭头看景萧,他转着佛珠的手停住了,也在虚虚地望着空气,不知在想什么。 ****** 到了午饭时分,四个师兄还没回来,果然在外面玩疯了。百石给他们带了兜率天的货币,应该不会饿着。于是三人自行去饭厅吃饭,百石还特意命人准备了全素宴。吃到一半仆人来报,说有客人求见。 百石同景萧对望一眼,像是都料到了来人是谁。百石冲仆人说:“请他去客厅里等候。” “不用,又不是外人,”景萧说。 嗯?到底是谁?魅羽还在发愣,见仆人带进来一个人,居然是境初。一看就是风尘仆仆、长途跋涉赶过来的。深灰色的长裤和青色衬衣质地优良,然而衬衣扣子一个接一个地扣错了。乍一望见她时表情不是一般地复杂,只不过即刻意识到有长辈在场,肃容,朝景萧行礼。“长老也在。怎么受了伤?无大碍吧?” 魅羽还记得第一次带境初去龙螈寺时,景萧见到他差点儿失控,自然是看出了他和陌岩的关系。其后也一直像亲传弟子般谆谆教导。然而这次见面,景萧面色冷淡,只是点了下头。 “公爵可真是个大忙人呢,”景萧耷拉着眼皮,喝了口茶,不咸不淡地说,也没问境初吃过饭没有。他一向对境初直呼其名,现在改称爵位,明显是生分了。 一旁的百石闻言,呵呵笑了两声,低声冲魅羽说:“告诉你个秘密,男人嘴里的忙,永远都是借口。” 境初本来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中坐下了,一听这话,有些不安地站起身。“长老取笑了,是因为一直没和陇艮联系上,耽搁了些日子。后来去贵寺询问,只说长老带着高徒出门了,也没人知道具体是去了什么地方。等找到陇艮时,你们已经来兜率天了。” “后来?”百石一边嘀咕着,一边吃着盘子里的蔬菜。“一开始干嘛去了?儿子落到敌人手里,全世界都在替你忙活,你这当爹的倒跟没事儿人似的。” 境初一脸委屈,像是要辩解,又咽回去了。魅羽见他那副可怜样儿,之前就算对他还有埋怨,也早冲得一干二净了。若非景萧在场,她肯定会凶巴巴地叫百石住嘴,虽然百石救了她的命。 一阵尴尬的沉默笼罩着在场的人。境初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扫了眼四周。“铮引呢?铮引怎么不在?” 景萧啪地一声搁下手中的筷子。“这是还嫌自己的情敌不够多吗?”随后冲百石说:“先前多亏你救了这丫头。我把她许配给你,怎么样?” “真的?”百石乐了,“就拿这座屋子做聘礼,长老意下如何?” 魅羽知道这二人只是在气境初。在土地比金子还贵的兜率天,连阎王殿都只是写字楼里的几个楼层,百石这座独立屋得值多少钱? 境初终于坐不住了,也不再顾忌那俩人,走到魅羽一旁问:“你几天前在电话里跟我说,你决定同铮引在一起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魅羽愣了。“哪有这回事?我什么时候跟你通过话?手环在离开天庭后就找不见了。” 他有点儿恼了。“不是你还有谁?我难道连你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喂喂,”百石用手指着境初,“你小子给我客气点儿。我未婚妻几天前还在基地里关着,你认为常树会让人质随便和外面通话?” 境初听到这里,皱着眉坐回原处,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不可能啊,我确定说话的人是你。就算有人捡到你丢的手环冒充你,能那么像?” 魅羽怜悯地望着他,脑海中想象着他联系不上自己着急、日夜对着手环自言自语以至于最终出现幻听的场景。嗯,还像模像样地把铮引都编进去了,看来是真的很怕失去她…… “境初啊,”景萧的语气倒是缓和了些,“神仙你也认识不少了,见过有人会炼后悔药的吗?你的运气一向不错,但运气这东西,照六道的规则,是你之前多少世行善积德修来的。若是不知道惜福,运气也有用尽的那一天。” “是,多谢长老教诲。”境初的屁股在椅子里蹭了蹭,像个被老师批评的小学生。 ****** 魅羽稀里糊涂地吃完午饭,几个师兄终于从外面回来。问感受如何,都道旺滩这地方太乱太挤。阎王去天庭开会了,说是商量如何帮前庭地回六道的事,没见着。而他们慕名而去的佛寺居然设在购物中心奶茶店的隔壁,不伦不类的。说着四处观望,像是想把百石这里改做佛寺。 一番嘈杂后,众人互相道别。百石先安排车船送龙螈寺僧人回南阎,魅羽同境初随后向他致谢。 “不必谢我,”百石冷淡地冲境初说,“要谢得谢谢你那个手下陇艮。说明书就差那个附图,他给要回来了。”说完冲二人摆摆手,像是很希望这对手挽手、肩靠肩的连体人赶紧从自己面前消失。 境初租的车一直在屋外等候。扶她上车后和她商量,先找地方住下养几天伤,之后带她去兜率天的旅游购物圣地度假。之前又是吵架又是误会,二人互相挂念,却总因各种意外不能在一起。现在终于可以团聚,决定将别的事都放放,不做理会。当然魅羽知道,有件事他是放不下心的。 “呃,能不能和我说说,”车开后他试探地问,脸上一副大猫向主人祈食时的讨好卖乖样,“那个小兔崽子长什么样?” “你之前不是见过画像了吗?把你小时候的照片翻出来,一个样。” “真的!” “智商还超高,你我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见境初那副中了头奖的神情,魅羽心里有些酸酸的,真希望那是她和他生的孩子。不过常树有句话说得有道理,将来她可以给他生一堆。嗯,对,会有那么一天的。 让她不安的是前庭地回六道这件事。前庭地有铮引,有她的修罗军战友和百万民众,她当然盼着他们都能平安归来。可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似乎漏掉了一些重要线索,但又捕捉不到。 第163章 头上有点绿 “先生是要办理入住登记?有无预订房间?” 站在大堂柜台后的服务生是个穿黑西装的帅小伙,举止和嗓音同酒店典雅华贵的装潢十分相称。若是去到铮引的世界定会被惊为天人。 “没有预订,”铮引说着,将领口的扣子解开一个。生平第一次穿这种衬衣西裤,浑身不自在。 “要几间房?”服务生说着递过来一本厚厚的图册,摊开摆在铮引面前。 几间房……这是个问题。铮引扭头朝大堂另一端的洗手间方向瞥了眼,没见到魅羽出来。这丫头,刚刚和自己排队的时候好好的,快轮到他俩了却急着要去厕所。大概是不好意思吧,毕竟是个姑娘家,可以理解。可现在他该怎么做? 先前来兜率天的路上,他脑子里想的自然是一间房。事到临头了又不确定起来——万一,他要是会错意了呢?或许她只是同他结伴出行?他俩毕竟还没成亲,到时发现自己只要了一间房,会不会一个巴掌扇过来,扭头就走? 然而转念一想,若是她也打算只要一间房,却见他开了两间,那可就太煞风景了。今后还怎么相处?还不如甩他一个耳光。 “一间,”他说完低下头,翻看对方递过来的图册,里面有一幅幅标着不同价码的客房照片。这是家大型豪华酒店,有左中右三座高楼,占地面积十分广,远看像座宫殿。但由于每间客房都很宽敞,房间的屋顶也高,有的还带露台,所以客房总数并不太多。 翻了几页后,铮引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顾虑是多余的。只有开头几页是单卧室客房,后面都是套间,且越来越贵。 这……他没看错吧?这间顶楼复式有四个卧室,六个半洗手间,带私人泳池、图书馆、健身房。餐厅能容纳三十个人,还配送车夫、厨师和跟班儿。不就是住个店,至于吗?想起在自己的故乡,见过的顶级客栈撑死也就是小木楼里的两室一厅。 “哦对了,”服务生见他犹豫不决,又递过来一张单独的图片,“这是我们酒店新推出的特色套间。” 铮引接过一看,什么,监狱套间?看布局和摆设确实像他军中的牢房,定价还不便宜。怎么有些人品味如此独特,花钱出来住监狱?想起自己也曾将魅羽关过牢房,忍不住笑了下。 “不用了,家里有。”他将图片还给服务生,对方扬了下眉毛。 最后挑了间中档价位的套间,两卧两厅,带玫瑰花房。作为前庭地统帅,铮引的薪俸还是不错的。再加上吃穿住都在军营,基本上没有花钱的机会,所以颇有些积蓄。他要的这间客房,三晚就花掉他两个月的薪水。再贵的也不是不能接受,只是觉得没必要。 手续办完后,服务生将房卡递到铮引手里,说:“跑马场从酒店后院西门出去便是,先生有兴趣的话可以去转转。” 跑马场?虽然修罗在前庭地的驻军都是空军,但还是保留着骑马的习惯,他跟魅羽经常在傍晚时分去骑马。不必了,这个家里也有。 “赌场在酒店东座地下三层,”服务生又说。 赌场?也算了吧。铮引有天眼,曾在军中和下属们玩过两把,感觉就像抢钱,实在是胜之不武。 ****** 办完入住手续,松了口气,在喷水池旁边的一组沙发里坐下。对面坐的是对情侣,像是在讨论今天晚上的流星雨。正想听个究竟,魅羽已经拄着拐杖从洗手间出来。他起身去迎她,扶她去电梯间。和他们一同乘电梯的还有个衣着前卫、将头发染成红色的男青年。铮引暗想,这里的人能我行我素,不必在乎他人的眼光,真不错。 开门进了客房,虽说已看过图片,还是被各种精美的布置震撼到了。不过他更在乎她的意见。 “你觉得怎么样?”从玫瑰花房出来后,他问。 “很好,很喜欢。”她笑得像只眯着眼睛的猫。想想又加了一句:“家里也很好。” 家里……这丫头就是嘴甜。 见天色尚早,二人将行李安置妥当,决定外出逛街。为什么会想来兜率天度假了呢?说来话长。上次铮引同九叔和鹰裘去雾陇山泡温泉,魅羽一个人钻进山下的地洞里找碑文。二人从温泉出来后碰上敌军来袭,他带她坐船赶回基地。作为统帅自然是要和下属一起分析战况、制定作战计划,也猜到她会偷偷跑去前线帮忙。却没料到在战斗临近尾声时,她的右腿被四散而飞的弹片击中。 那次战斗敌人只是来偷袭,人数不多,而修罗军早有准备,没费力气便将敌人赶了回去。又过了些天,离六道已没多远了,天庭终于良心发现了一次,居然派了诸多天神天兵来接应。雾陇山上重新立起八座石碑,前庭地在天神帮助下顺利返回六道。敌人则照例从第四层地狱那座山谷进入六道,双方没有进一步冲突。 军民们重见天日,自是欣喜若狂。涅道闻讯亲自赶来前庭地,与铮引鹰裘九叔痛饮三日。还记得那天铮引搀扶着腿伤未愈的魅羽,在飞船起降处迎接法王座驾。涅道一见面就伸手在他肩上重重地捶了一拳,一语双关地说:“好小子,真有你的!” 铮引疼得咬紧牙关,仿佛听到自己肩骨碎裂的声音。 一旁的魅羽不干了。“小贼兔,下手怎么这么重?找打是不是?”都知道涅道的化身是只兔子,然而全修罗——不、全六道——也只有她敢这么跟法王讲话。 “哎呦,还没成亲就开始护老公了?”涅道揶揄她,“怕我打得他生不了孩子吗?” “你说什么呢?” 魅羽柳眉倒竖,拄着拐杖同涅道一个追、一个逃,在一众肃立的官兵中穿梭。铮引见她心疼自己,立时觉得肩膀好多了,心里头喜滋滋的。 之后涅道准铮引的假,让他带魅羽出去玩几天。她的腿伤还没全好,他本想让她多休息一阵儿再说。然而谁知道敌军下次何时来犯?到时怕是又走不开了,能玩的时候还是抓紧玩吧。 至于去哪里度假,按照铮引的性子,到他父亲的出生地南阎游览一番就不错。找个风景秀丽的湖划划船,再逛下集市,听听评书。可魅羽想去兜率天吃喝玩乐,那自然是听她的。自打他俩在新兵营里认识的第一天起,基本上都是她拿主意。 于是请九叔陪他去锦阳城换了些兜率天的货币。前庭地曾是六道贸易中心,兜率天又有天洞与之相连,货币兑换是必备的业务。顺便把头发剪短,买了几套新式服装——总不能挽着发髻穿着战袍去度假吧?当然最关键的是买了样求婚的礼物。 同她坐船离开前庭地的时候,他忍不住想,所有的恋爱都是这样吗?认识她之前他一生的基调已定好——出身贫寒,父母早亡,入伍后也是小兵一枚;将来战死沙场,或者凭功勋升个一官半职后退伍;也许孤身一人,也许有个和他一样性情温顺的妻子生儿育女。从来都没料到有天她会出现,并让他的世界跟着天翻地覆,到此刻也不见回归平凡的迹象。 ****** 铮引和魅羽所不知道的是,境初同另一个魅羽,也是在差不多的时间到达兜率天海滨城市深翠湾的。只不过那二人不急着住店,而是先去半岛购物中心闲逛。 “等等,”境初叫住魅羽,指着街边橱窗里一件红色露肩连衣裙说,“这件衣服应该很适合你,要不要试试?” 魅羽犹豫了一下。她虽整日穿红色,然而红色和红色不同。若是穿上这条裙子走在人群中,会让人一眼就注意到她。再加上腿伤还没全好,拄着拐杖,会不会太招摇? “你还怕招摇?”他打趣地说,“出来玩嘛,本来就是给人任性的。” 好吧,那就试试。店面并不大,每件服饰的款式都不同,有代表性。魅羽身材比例好、腿长,作为七仙女候选人,从小就学跳舞。成年后东奔西跑、各种高强度运动,让她肌肉紧致、骨骼有弹性。比运动员多了种美感,比舞女又多了份英气。穿上这件露肩红裙,自是被能说会道的老板娘捧上了天,不买都不好意思了。反正境初也不在乎这点钱,就穿着出了门。 没走几步路过一家发廊,门上贴着张海报,是在宣传一种新式的“深海螺旋藻烫”。境初觉得这个发型和她的裙子很衬,二人就走了进去。发廊规模倒是不小,有七八个理发师在同时工作。魅羽让一个男理发师照着海报的样子把头发做了。 到了傍晚时分,二人坐车去深翠湾最大的酒店入住。有着左中右三座楼的酒店在黄昏时灯火通明,宛如一座水晶宫。正值度假旺季,大堂前台办理入住手续的客人排着长队。等轮到二人的时候,魅羽忽然要去厕所。 “先生要几间房?”帅气的前台服务生问。 “一间,”境初说,也不看什么图册,“顶层还有房间吗?” “有。” “给我找三个厨师,会做本地菜、仿古菜,再加空处天的家乡菜。其他人员用不着。” “好,没问题,”服务生低头记下。抬起头来又说:“今晚十点前后预报有流星雨,顶层最适合观看了。” 办完入住手续,境初和魅羽去乘升降梯。一同进电梯的还有个红头发男人,电梯启动后就不断打量这二人,一会儿瞅瞅魅羽的脸,一会儿又瞄一眼她的拐杖。起先境初还以为是寻常的“观赏美女”行为,看就看吧,他也没那么小气。可后来见此人望向自己的目光不怀好意,终于按捺不住。 “看了半天了,有什么问题吗?” 男人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双手挡在胸前。“没、没问题。嗨嗨,你自己都不觉得有问题,我还能有什么问题?本来也不关我的事。” 这时电梯在某一层停住,男人独自出了电梯,境初听他边走边小声哼唱着:“有人头上有点绿啊,有、点、绿……” “莫名其妙,什么人啊?”境初怒气冲冲地说。 一旁的魅羽笑了。“他自己把头发染红了,就希望别人的头发都是绿的,别理他。” 境初神色缓和下来,说:“先冲个澡,待会儿去楼下餐厅吃饭。明天我叫厨师出去买菜,咱们吃点儿特别的。” ****** 那边厢,魅羽和铮引则是傍晚时分到达购物中心。当经过那扇摆放红裙的橱窗时,她停下步,问他:“你觉得这件衣服适合我吗?会不会很招摇?” “确实招摇,”他看了眼,说,“屁股都包不住。” 她一怔,随即意识到他指的是橱窗里另一个模特身上的那件上衣比肚兜还小、裙摆比乞丐服还破的新潮服饰,笑了。铮引大部分时间比较安静,很少说俏皮话,但偶尔开个玩笑也能把人逗乐了。 进店后,冲老板娘说想要试试那件红裙子。老板娘疑惑不解地望着她。“你、你刚刚不是……”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老板娘眼珠一转。“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想试多少次试多少次,想买多少件就买多少件。” 于是魅羽穿上红裙,被能言善道的老板娘夸上了天。一扭头见那边铮引已经把钱付了,便穿着出了门。 走了会儿路过一间发廊,见门口贴的海报不错,就进去找了个女理发师照样子做头发。快做好的时候隔壁一个男理发师皱着眉望过来,像是碰到了什么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不过最终摇了摇头,不再看她。 二人随后找了家餐厅吃晚饭。饭后坐车回酒店,魅羽在下车的时候目光随意向后一瞥,见一个四十多岁、气质高贵的男人从另一辆车里出来。这个人她应当是在哪儿见过一两面,可一时想不起来具体场景了。随男人一同下车的,还有一个中年女士和两个小孩。或许是境初的什么朋友,自己原先在空处天照过面吧。 于是便不再多想,拄着拐杖同铮引进了酒店。 “你知道吗,”铮引边走边说,“有些客房还带图书馆的。你说来这里住店的客人是不是真有那个闲心读书?” 图书馆……魅羽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来了!刚才那个男人是她为救铮引去四天王天取通世湖水的时候,在敌军基地里碰见的那个总管。被他发现自己的时候,她正在他办公室附带的小图书馆里翻书。后来她前脚回前庭地,后脚就有两颗核弹追了过来。也就是说,前庭地百万军民先前遭的罪都是拜他所赐。 对了,不久前某次入幻境的时候还见过一次呢,记得常树管此人叫“庆老板”。 想到这里,魅羽眼睛眯起来,上下牙咬在了一起。琢磨要不要退后几步,将这个庆老板捉走,飞去个无人的地方痛揍一顿。他不像带了随从的样子,估计没料到会在兜率天度假胜地遇上修罗人。然而这么一来,这次和铮引的假期又要泡汤了。老是为了公务牺牲私生活也不是个事儿啊。算了,忍忍吧,报仇的事以后再说。 “你怎么了?”铮引像是察觉到她的异常,问。 魅羽用探视法向身后一扫,见庆老板带着老婆孩子也朝电梯间走来。待会儿要是上了同一部电梯可就麻烦了。 “我又嘴馋了,”她指着餐厅的方向,一只手挽住他的胳膊,“想去吃点甜品。” ****** 此刻已过了晚饭时间,餐厅的光线比较幽暗,每张桌上点着矮小的白蜡烛。铮引心道,这些天界的人真奇怪,白蜡烛不是点在灵堂里的吗? 魅羽选好甜品后就去洗手间了。铮引借着这个难得的独处机会,在考虑一个重要问题——什么时候求婚好呢?总共计划在这里住三天,他当然是想越快越好。虽然不认为她会拒绝,但还是希望早点儿听她亲口说,愿做他的妻子,将这门亲事定下来。然而今晚会不会有些仓促呢?总觉得他俩还没完全进入状态,要不还是等明晚吧…… “先生,您要的甜点。” 侍者将甜点端上来,铮引示意他放到魅羽那边。按说唯一一道菜上完了,侍者也该离开了,却站在那里不动,像是有什么话要讲,又开不了口。 “还有什么事吗?”铮引问。 “这个……刚才那位女士,是您的女友?” “对,怎么了?” 侍者的表情就像有几十只蚂蚁在他身上爬。“先生不要怪我多嘴啊,今天晚饭的时候,我、我明明见她……” 正说着,魅羽远远地走回来。侍者立刻肃容,朝铮引微微鞠了个躬,退下了。 晚饭,晚饭怎么了?铮引暗自纳闷儿。晚饭他俩一起在外面吃的啊,莫名其妙。 “哎,我刚刚在厕所听人说,”魅羽坐下后,边吃边兴奋地冲他说,“今晚十点左右会有流星雨,而且是很大规模、五百年一遇的级别。” “好啊,我们的房间正好有阳台。” “阳台怎么行,”她嘟着嘴说,“不如我带你飞上楼顶看,如何?” “那不太好吧,”他嘴上迟疑道,心里其实也有些向往。在前庭地的时候她带他飞过好几次,然而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 “那有什么?要是有人投诉,我们就继续升空,一直飞到云彩顶上去看都行,谁能拿本仙女怎么样?” 那好吧。只要她高兴,刀山火海都陪她去,更何况只是去楼顶看天。 ****** 魅羽和境初在酒店餐厅吃过晚饭后,先去赌场看歌舞表演。等回到顶层的复式客房,境初冲她说:“来,我们先泡个澡。今晚十点左右有流星雨。” 她眨了眨眼。“流星雨,去旁边的小山上看会不会好些?” “不需要爬山,”他狡黠地说,“在床上就可以看,跟我来,”说着拉起她的手,沿楼梯上到二楼,来到主卧室。 “啊——”魅羽一声惊呼。这是什么鬼设计啊?卧室的天花板居然是一整块大玻璃,能直接看到星空。“这、这万一有人爬上屋顶,不就都给他看光了?” “瞧你说的,怎么会有人上屋顶?”他不以为然地说,“你以为各个都是和你一样会飞的仙女?” 说完又牵着她的手去一旁的浴室。好家伙,浴室虽然没有玻璃屋顶,可一侧的墙是透明的,大理石镶金的圆形浴缸就摆在墙边。这些兜率天人有暴露癖是怎么的?魅羽想不通,转身就走。 “别走啊,”他拉住她。 她不敢看他,手心开始冒汗。“那么多浴室,干嘛非挤在一起?” 他在思考,最终松开她的手。“我知道你不好意思了。好吧,那这次就算了。” 他的声音很温柔。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略带湖蓝色的眼睛同星空一样变化莫测。她知道他只是“暂时”放过了她,不过还是松了口气。随便去别的屋找了个淋浴,快速冲干净,换上睡衣。 之后回到主卧,他还没出来。她把灯关了,在床上躺下。别说,就这样静静地躺在一片璀璨的星空之下,还真是让人赏心悦目。渐渐地,她有种浮起来的感觉,就像大地对她已不再有引力。 不知为何,她想起先前见到的一个人。她在办理入住手续时突然去厕所,并不是因为紧张。因为她看到身后站着个熟人——瞿先生。就是曾经送给玉帝水晶仪、不久前又在玄沼子世界里探她监的那个基地总管。此人虽已五十多岁,身边的女人却只有二三十岁的样子,显然也是来度假的。 当时她很想把这家伙捉起来拷问一番,她还有很多问题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虽然她中了常树的毒还未恢复内力,但看他的样子像是没带贴身随从,收拾这么个凡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然而这么一来,她和境初的假期岂非又要泡汤?算了吧,他二人最近聚少离多,这次她会尽最大可能避免意外的发生。整日出生入死的,她也倦了。无论是豪华的复式顶楼,还是陋巷中的一间小屋,她这只倦鸟想要个窝了…… 正想着,意外就发生了。在大玻璃屋顶的一侧出现了一张女人的脸。而且还不是陌生人的脸,就是她自己的脸。 第164章 暂时订婚 魅羽从床上起身、下地,魂不守舍地朝卧室外走去,被穿着睡衣从浴室里出来的境初一把抓住。 “去哪儿?流星雨马上就要开始了。” “有点儿事,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他身上的肥皂味让她多少镇定了一些。 “去外面?这么晚了,需要什么东西叫人送上来便是。”顿了顿又说,“要是非得出去,我陪你,你脸色不太好。” 她不能让他一起去。并非要将刚才的事瞒着他,只是直到此刻她还没摸着丁点儿的头绪。为何会有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出现在屋顶?虽说用易容术或者摄心术做到这点并不难,可那个女人看到自己的时候,露出的惊诧之色绝不像是装出来的。或许她俩都被人利用了,掉进不知谁设计的阴谋中? 继而又想,连衣服和发型都一样,自己可是今天下午逛街一时兴起才买的这身红裙、烫的这头卷发。这得多么紧密的布置才能做到?总之现在还不是把境初卷进来的时候。 于是她不吭声,就那么立在原处,让卷曲的长发搭在肩上,低头望着自己光着的双脚。她对男人的直觉很少出错,知道这时候若是争吵固然能得偿所愿,今晚的气氛就破坏了。想要用“心”来交流,就得先把嘴闭上。 果然,他松开她,叹了口气。“赶紧回来,我等着你呢。” 她点点头,来到先前冲澡的浴室,重新换回白天穿的那条红裙。一手拄着拐杖,另只手拿着房卡,走出套房的大门。由于功力还未恢复,无法使用探视法,只得在迈出门的那一刹那快速朝走廊两侧扫了眼。 不出所料,那个身穿同款红裙、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就站在右方两丈开外。对方既然在屋顶看到了她,应该会来找她。顶层总共也没几户,要确定她是哪个门还不容易?让她诧异的是,那个女人也拄着根拐杖,不至于巧到这个程度吧? 魅羽将身后的门轻轻关好,面无表情地朝那个女人走去。“你是谁?来找我有什么事?”她问话的语气就像面对一个普通的陌生人。 “我起先并没有刻意来找你,”对方居然还笑了一下,“只是去楼顶看流星雨。见一旁有玻璃,好奇心起就看了眼,打搅了。” 魅羽心里一凛。别的不说,这个女人可不好对付。至少,不比自己更好对付。 “咱俩为何会长得一样?”她开门见山地问。 “我也想弄清楚这个问题,所以才在这儿等你。” 或许是二人说话的声音大了些,附近的一扇客房门被打开,有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探头出来望。当看清楚两个女人相貌、发型、衣服,连腿伤都一样时,吐了下舌头,缩回身子,砰地关上门。 二人意识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见走廊尽头拐角处有个半圆形的休息间,大玻璃窗附近摆着几对沙发。就走了过去,在沙发里坐下。 “我叫魅羽。” 魅羽说完这话,心里有些紧张。她真希望对方能报出一个完全不同的名字,那她俩就只是长得像而已。都说天底下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可谁知道呢?有人把所有的树叶都比对过吗? “巧了,我也叫魅羽。”希望破灭。 一阵沉默过后,对方问:“大师姐最喜欢的那盆墨仙兰是怎么死的?” “用错茶叶。”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兮远的老友送了大师姐一盆叫墨仙兰的奇花,瑰美异常,只是必须用白茶泡水来灌养。有次她们姐妹外出俩月,一个新来的仆人用了绿茶水,结果就把花给浇死了。大师姐生性纯良、待人以宽,并未声张。知道这件事的只有魅羽和兰馨。 对方对她的回答表示吃惊,大概没料到她能答对。 现在轮到魅羽问对方:“我那本《藏遗录》的第十五页,写的是哪种法术?” “博延术。” 这下魅羽真的吃惊了。须知《藏遗录》的原本由龙螈寺历代堪布保管,原本就独一无二。魅羽化身肥果的时候,陌岩抄录了一份给她读。后来她发现,陌岩给她的比原本多了不少页,因为他怕她读不懂,中间添加了自己的注解。所以魅羽手中的《藏遗录》第十五页上写的是什么,普天之下只有她和陌岩二人知道。 “倘若走在街上有人打你一拳,你说什么?” “有什么好说的?打回去就是了。” “境初的二舅话多话少?” “不知道,没见过……如何哄铮引做事?” “不需要哄,我说的话他都照办。” 哎呦,还真是自己人!两女眨着眼,互望了一会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对面那个她问。 魅羽抬手,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她想起自己从瑶池出来后,无端端少了一个月的光阴。又想起瞿先生来探监时,冲她说的那番不着边际的话。最终记起在灵宝老家,玉帝曾对王母说他有办法不辜负王母和嫦娥二人,即使她们不肯共事一夫…… “我明白了,”她放下手,舒了口气,“还记得那块水晶仪吗?咱俩是一个人变出来的。” 对方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记得我从瑶池出来的时候,碰上玉帝从广寒宫归来,见到我时一副悔恨交加、痛不欲生的样子。” 魅羽点点头。“那个瞿先生曾问我,咱俩谁大谁小。我比你晚出来一个月,自然是我小。” 言毕,二人同时抬起右手,慢慢地朝对方肩头伸过去。随后用食指小心翼翼地彼此戳了一下,确定自己并非精神分裂,这才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 “呵呵,想不到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我、我们身上,”对面的大魅羽说,“今后若是遇到强敌,二人联手,岂非攻击力翻倍?嗯,可能还不止翻倍呢。” 果然是性情完全一样啊,小魅羽心道。无论人生中遭遇任何变故,在过了最初的震惊之后都能迅速适应,并从积极的方面来掌控事态。 随后想起境初还在屋里等她,不便久留,压低声音将自己的近况简述了一番。大魅羽也讲了她那边的经历,二人还互相提醒有瞿先生和庆老板这两个敌人在同一酒店内。随后双双起身,今日天色已晚,先这样吧。明日再找个机会见面,带上境初和铮引,把这件事详细解释清楚。 ****** 二人离开休息室,大魅羽朝楼梯间走去,估计铮引还在楼顶等她。小魅羽没走几步意识到房卡落在沙发上了,回身去取。这时境初的客房门开了,看来是等不及了,出来找她。一眼看到大魅羽,松了口气,朝她走过去。小魅羽见状只得躲回休息室。 境初拉着大魅羽的手往回走。“我以为你去哪儿呢?原来就在门口闲逛。至于这么紧张吗?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 “呃、我不是……”她想要挣脱他的手,“你认错——” “好我认错、我认错,”他在房门口站住,脸上的表情像在逗小孩儿。“你说,我哪儿错了,我都认。” 说完,用房卡打开门,将大魅羽拉进去。她在进门前的一刹那,遥遥冲走廊尽头的小魅羽做了个“指天又指门”的手势。二女本就心意相通,小魅羽立刻明白是要自己先上楼顶,替她稳住铮引,再找机会下来把她换走。 小魅羽于是独自进了楼梯间。通向楼顶的小门是锁着的,还好一旁的窗户可以打开。她此刻内力还未恢复,但以她的外家功夫和在特种部队受过的训练,爬墙自是不在话下。 来到楼顶上,一眼看到不远处静静坐着的铮引。头顶的流星雨已然开始,虽然零零星星不如烟花绚丽,那股高冷的神秘感却足以秒杀凡间的一切。 铮引没有抬头看,像是在想心事。她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瞅了瞅他的脸。上次见他的时候是两个半月前了,那时的他可谓病入膏肓。现在气色看着好多了,还比原来胖了些。看来他和她那个“姐姐”之间发生了不少事,而且是好事。真为他俩高兴啊。在她来说,身边的这个人曾是她的战友,后来也永远停留在了战友的层面。而就在同一个世界、同一时空,另一个她却和他喜结同心,委实不可思议。 “看我干什么?”他笑了下,问她,“怎么去了这么久?拉肚子了?”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转移话题:“你刚刚看流星,许愿了吗?” “许了一个愿,”他若有所指地说,一向黯淡无光、高度近视的双眸忽然闪烁起来,就像天上的流星有几颗落进了他的眼里。“本来想多许几个,又怕你累到。” 魅羽想了下就明白了。大概一个愿望就是生一个孩子吧?铮引想多生几个孩子,但又不确定会不会累到老婆。按说听到这话的她此刻应当低下头、面露娇羞,可这实在不关她的事。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好兄弟,真为你高兴。” 他怔了一下,随即莞尔。“你这丫头总是没个正经。” 她没再吭声,抬头望天。貌似在观赏流星,实则在思索该如何扯个谎下去一趟,把另一个她从境初身边给换上来。不过上厕所的借口既已被用过,这么快又去厕所,似乎不太合理…… “你爱我吗?”他问。 她的身子僵住了。这可怎么回答好呢?她不想说谎,但若否认,岂不是坑了自己的亲姐妹?于是转过头,认真地冲他说:“关于这个问题,我可以负责任地像你保证,你认识的那个魅羽肯定是爱你的。” 想了想又觉得这么说不妥。“那个、我的意思是,这两个月一直和你在一起、心心相印,今天又与你共同办理了酒店入住手续的那个魅羽,当然是非常爱你的啦!”说完后哈哈笑了两声,心道,姐姐,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铮引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她,还好他不是个咄咄逼人的类型,最终满意地点点头。“好吧,我就当这是个正面的答复。”说完伸过双臂将她揽入怀中。 ****** 那边厢,大魅羽同境初进了屋,又被他牵着上了二楼的主卧。正在惊叹顶楼的客房怎么能有这么多房间,感到拉着她的那只手向下一沉——咦,境初怎么单膝跪到了地上,手里还拿着个小盒子? “哎呀这可使不得!”她赶紧弯腰,想要馋扶他起身,“使不得呀,这又是何必呢?快快请起,免礼平身。” 他不肯起来,表情严肃。“你愿意嫁给我吗?”说着把小盒子塞进她手中。 啊,魅羽心道,这节骨眼儿选得!打开小盒子一看,是个非常漂亮的钻戒。钻石的大小虽然谈不上招摇,但也够人显卖一番的了。他显然了解女友的性情——不是虚荣的人,但也不介意高调。至于这门亲事,她自然是要替她姐妹答应下来的。 “你问是否愿意?那肯定是愿意的。至于这个戒指,我就暂时先收下了。” 境初的脸像是被人卯了一拳。“什么叫……暂时收下?”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背上出汗了,生怕坏事。“我是说,先替……收下!对,就是收下。真高兴啊,今天可不是一般地高兴。” 他犹疑地说:“你真的很高兴?跟我设想得不太一样呢。” “当然了!做梦都盼着这一天呢。” 听她这么说,他才喜笑颜开,站起身来将她揽入怀中。魅羽用双手撑着他的胸,使不靠得太近。又不敢用力太大,怕惹恼了他,坏了自己姐妹的亲事。心里暗暗焦急,这丫头什么时候过来呀?用探视法一扫,还好,就快到客房门口了。然而这边境初已经等不及,手搭上她双肩,将她按到一旁的墙上。他的脸慢慢靠过来,眼看就要亲上她。 “等等!”她抬起一只手挡在他面前,另只握着戒指盒的手从怀里抽出一条红色丝巾。要说这些天界的人都没有把丝巾塞在胸前的习惯,还好魅羽保留了这个传统。“不如我把你的眼睛蒙上,这样咱们更好玩一些,你说呢?” 境初的神情明显不乐意,但又不好拂她的意。“那好吧,就随你吧。” 等大魅羽将他的双目蒙住,小魅羽已经走到卧室门口了。前者朝后者使了个眼色,右手抓住境初的左臂,将之推离一些。同时把头往左边一歪,让境初就刚好亲到及时把头伸过来的小魅羽脸上,再把戒指盒塞进她手里。 好险!大魅羽想舒口气,又担心被境初发现身旁多了个人的气息。其实她多虑了,那两个人正纠缠得难舍难分,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细节。可是怎么能不被察觉地离开了呢?境初的右手还搭在她的腰上,看来只能等了。心里催促那二人快点啊,她的脖子歪得好酸啊…… 终于,一旁的亲热暂告一段落。见蒙着眼睛的境初稍稍往后退开了些,大魅羽正待逃跑,又见他双手伸过来,将她红裙的上衣一下子扯到腰部。 “害羞!”她叫了声,猛地一掌将他推后两步,自己使上轻功朝门口跃去。 等境初站定,再次伸臂摸到面前的人。“咦?刚刚不是脱了吗?怎么这么快就穿上了?” 大魅羽不再理二人,逃命一般地朝楼下大门飞过去。出了客房,使出探视法,发现铮引已经在他俩的房里等着了。当下也没耐心坐电梯,转身进了楼梯间,却听到下方某层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 “那些贱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上次我们扔了两枚核弹都没能弄死他们。我现在有些后悔了,搞不好惹了全六道最不该惹的。”这个声音她熟悉,是四天王天基地的那个庆老板。 “尤其是那个……不,那两个女人,”另一个人懊恼地说,“复制谁不好?把最难缠的刺头变了两个出来。再加上枯玉禅没到手,常树还把附图让人拿了去。对了,那个陇艮到底是什么人物?” 这第二个说话的人魅羽在天庭见过,就是送给玉帝水晶仪的瞿先生。先前小魅羽也同她说了,此人目前是玄沼基地的总管,还去探过她的监。看来这俩人是约好了在这里会面,顺便和家人度假。 “不清楚。总之一日不把这帮人除掉,我一日寝食难安。” “这里说话不便,还是去后花园吧。”跟着是咚咚下楼的脚步声。 哎呀,这可怎么办?魅羽快速合计着。她得去找她的铮引了,否则他肯定察觉出今晚不对劲儿。可是敌人在密谋将他们一网打尽呢,既然撞上了,怎么能当没听见、袖手旁观?只能顾全大局了,铮引,对不住了。回来后再好好赔礼道歉吧。 想到这里,施展轻功飘着下了楼。 ****** 铮引一个人在客房,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怎么会这样呢?在前庭地时他俩一直好好的,刚才在屋顶也好好的,虽然她对他更亲密的行为有些抗拒。时间在慢慢流逝,现已接近午夜,他突然有种直觉——她不会再回来了。她后悔了。她对他不是没有感情,但她还是无法下定决心和他在一起。 这个想法让坐在客厅沙发里的他万念俱灰,呼吸困难,动下胳膊都不行。眼角瞥见他俩放在客厅一角的行李,想起坐船来兜率天的路上她在他怀里睡着了。由于放松,脸蛋显得比平时更鼓,像个婴儿。不对,那时的她已经决定把她交给自己了。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于是决定放开天眼探一探。这里是度假酒店,现在又是这么个时候,大多数房间里在做什么猜也能猜到,所以之前他一直小心地控制着天眼的范围。然而此刻的他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一瞬间,整个酒店三座楼里的客房就被他的灵识一览无余,然后他的心就坠入了万丈深渊。 她就在他的头顶上方,那间卧室的屋顶离刚才看流星雨的地方只有几尺。她此刻正在床上同一个男人抱在一起,如果是个陌生人,他也许不会轻信,可那人是境初。 铮引这一刻真希望自己死了算了。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可以不喜欢他,也可以爱上他再变心,直接说清楚就好了,他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为什么要选择欺骗?是觉得把他玩弄于鼓掌中很有趣吗? 倏地站起身,拎起一旁的行李,走出了客房。进了电梯,当手指就要触到“大厅”的按钮上时,又改变了主意,转而上了顶楼。他不甘心,他要当面问个清楚。 来到那间客房门前,抡起拳头砰砰地砸起了门。“里面那对狗男女给我出来!” 门开了。不是面前的门,是左邻右舍的门。可他现在哪里还顾得上别人的眼光?又过了会儿,面前的门终于开了,那对狗男女衣冠不整地出现在他面前。境初乍一见他愣了一下,随后脸就沉下来,扭头问魅羽:“这是怎么回事?铮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魅羽看看身旁的男人,又看看对面的,那副样子像是要哭出来了。“冤枉啊!你们听我说,事情绝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对了,她去哪儿了?怎么没回去吗?” 铮引手掩双目,不想再看面前的二人。 “真的啊,你们听我解释!”她从房间里冲出来,在走廊里像只兔子一样张牙舞爪、又蹦又跳。“不是只有一个我,知道吗?本来是只有一个的,后来变成了两个。长得一样,性格一样,衣服头发连腿上受伤的部位都一样。有这种可能的,对不对?” “有,我作证,”有个戴眼镜的中年邻居说,“我亲眼看到的。”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魅羽并拢双脚在地上蹦。“并不是同一个我同时和你们开房,是有两个不同的我分别和你们开房。” “我觉得她精神有些不正常,”境初阴着脸冲铮引说。 铮引点点头,表示同意。“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没错。那咱们就按照古法解决?” “好啊。” 那就决斗吧,看看是他的箭快还是境初的枪快。 第165章 监狱套间 片刻后,二男一女连同所有看热闹的邻居下到酒店大堂。二男并排坐到沙发上,铮引提出先立个生死状。由他起草,二人签字画押后,境初将一只黑色小皮盒放在腿上打开,里面装着的是手枪零部件,开始啪啪地装枪。铮引则拿出一个布包,十指翻飞地快速装着一支金刚弩。 站在附近的小魅羽拄着拐杖,自打下楼就一刻不停地大哭。身旁两个中年妇女一边递纸巾,一边安慰她:“想开点儿啦,反正只要有一个活下来,你不做寡妇就是了。” 魅羽的眼睛已经哭成两只寿桃。“谁说我呃、呃、呃,不会做寡妇?” “他俩都买保险了吗?有没有写你的名字?” 魅羽摇头,一晃之下眼泪如花洒般向外喷。“给我找两把餐刀,他俩有一个死了我就自杀……” 虽然已时过午夜,兜率天人睡觉本来就晚,来度假的更有不少玩到半夜才回住处。也不知风声是怎么走漏出去的,前来围观的客人竟越来越多,哈气连天也不肯散去。最兴奋的当数那个染着红头发的青年,看看境初、又看看铮引,咧着嘴呵呵地笑个不停。 “怎么样?我就知道,迟早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围观群众圈外,一个酒店服务生正诚惶诚恐地向大堂经理汇报情况。“据说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了。咱们酒店虽然没禁止携带武器,可他们要是伤到别的客人怎么办?要不要叫警察?” 经理倒是颇为镇定,看样子是见多识广了。“跑马场原本就是靶场改建的,把马锁好,让他们爱怎么闹腾就怎么闹腾去。记得要通知记者,只要上了新闻,就是咱们的免费广告。至于报警嘛,不报会有麻烦,但可以再等等……” 另一边,有一拨客人围着圆桌开赌下注。 “弓箭哪能和手枪比快?我押公爵胜。” “这可难说。修罗将军看着不是一般人,没两把刷子能打那么多胜仗吗?” 要决斗的二男心无旁骛地装好武器。境初随后往枪里塞了六颗子弹,铮引也在连环弩中插满六支利箭。 “箭虽不如子弹威力大,”押铮引的一人解说道,“但支支均为精钢所制。到了修罗将军手中,杀人可谓同样有效。” 这是不打死对方不罢休的架势吗?魅羽一边忧虑,一边随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穿过酒店后院的西门,来到跑马场入口处。围观群众毕竟识得利害,躲在墙外不肯入内,只等着最后出结果。闻讯而来的记者们自是装备精良,一个个半跪在入口处的地上,手执大盾牌挡在身前,只露相机在外面。 三个当事人离开人群,在夜幕下朝空旷的马场深处走去。已是冬天,深翠湾所在地虽是亚热带气候,夜晚也凉飕飕的。两个男人一直沉默不语。魅羽起先还边走边抽泣,待决斗者们在东西两边各自站定后,她也安静下来,甩开拐杖,左右手各握一把餐刀。 现在她的真气还未恢复,无法使用探视法精准定位,但外家功夫和多年打杀的经验还在。可以说往那里一站,周身便散发出一股危险的气势。同手中的刀相比,她的人才是利器。只要二人真的抬臂瞄准,她就出手打他们的手臂。刀并不锋利,最多留下轻伤。 等了一会儿,见铮引左手握拳,锤了下右肩,又指向北边的一棵大树。又见境初抬起握枪的右手,将枪口顺着左臂从手肘滑至手腕。远在大门口的记者们虽然看不到这些细节,但接下来的景象足以让他们回去交差的了。领奖金、升职都有可能。 先是跑马场一侧火起,似乎有利箭破空的声音。 接着是连续三声枪响,由于四周不远处都是高楼,回声太大,让人难以辨别枪响的准确方位。 “轰——”低沉的爆炸声倒是毫无疑问来自跑马场中央。单从声音判断,这不是普通的民用炸弹,更像战场上两军交战使用的武器。 之后几乎是拍电影的例行桥段。一架直升机从不远处嗡嗡地飞来,伴随着连串的机枪发射,如雨般的子弹崩在地面上火花四溅。 眨眼间,直升机又不知何故坠毁在地,爆炸后红白相间的大火将酒店附近照得彻如白昼。憧憧黑影在跑马场中来回晃动,最终恢复宁静,直至远处街道上警笛声四起。 ****** 境初、铮引以及两个魅羽被随后赶来的警察带去警局。审讯谈不上,算是录口供吧。虽有直升机坠毁,但由于没出命案,至少现场没见着死伤者,案件的定性不算太恶劣。然而再过俩钟头就到凌晨了,当事人一个个面带倦色,警官们也不想在这时候问话,便一人给分了间小牢房去休息。 进了关押室,路过的一间间单人牢房大部分都关了人。还好最里面有四间空屋,二男住进靠外的两间,二女在里面两间。四人一入内都各自爬上床休息。累极了的时候能有张床躺下,就算是牢床也不错。 过了会儿,就在大家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铮引突然呵呵地笑起来。“想不到还真的住进监狱套间里来了。” 他这一开口,其余三个也跟着清醒了。大魅羽率先发话:“离开天庭的时候不是说好了吗?再见面时,要那家伙扒层皮。” “谁?”境初问,“要扒谁的皮?是在说我吗?” “他……”小魅羽支吾道,“其实,想想我当时的表现,也不能全怪他。” “你倒是大方,”大魅羽不以为然道,“忘了他把咱俩甩掉的时候有多么无情了。” “哎哎,”境初在床上半坐起来,冲她说,“现在这已经是我们两口子之间的事了,你再掺和就是挑拨离间。说我绝情,我上次打电话给你时你有多绝情忘了吗?” “手环在你那儿啊?”小魅羽冲姐姐说,“我说怎么找不见了呢。” “你最近和她通过话?”铮引问境初,“什么时候的事?前庭地才回来不久。” 境初忽略那俩人,又对大魅羽说:“还有啊,之前我向她求婚,你却替她答应了,这算怎么回事?” “噢呵呵,”大魅羽一脸讥讽地说,“我不该答应是吧?你的意思是,我当时就该替她一口回绝?” “喂,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附近某牢房的一个声音抱怨道,“都进局子了还不安生……另外,你们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四人这才安静下来,各自躺下休息。 ****** 好歹睡了个把钟头,离开牢房后被带到一间类似小教室的屋子,也没上手铐。负责案件的警官五十多岁年纪,一身松散的肥肉,眼睛不大,神情和蔼,只有那两道浓眉保留了当年勇。告诉四人“随便坐”,他自己坐到正前方长桌后面的几把椅子中央。门口站着门卫,屋子一角有张小桌,后面坐着个负责笔录的警秘,仅此而已。 “随便坐?” 两个魅羽本来各自跟着自己的男人,听警官这么说,一齐转身,袅袅婷婷地来到警官身后。人如两朵娇艳的红花,只是衣服在打斗过程中沾了不少泥土,一个坐到他左边,一个坐到他右边。胖警官见状,呵呵笑了两声。“好一对美若天仙的双胞胎,难得一见啊。” 说完后低头扫了一眼桌上的登记簿。“哎呦,还真的是仙女呢。”昨晚四人初到警局时,每人简单填写了姓名、居住地和目前的职业。 臭丫头……们,境初在心里暗骂,什么时候才能改掉到处使美人计的恶习?抬头瞪了二女一眼,语气不善地说:“坐哪儿你们?都给我过来!” 小魅羽闻言立刻听话地站起身,走过来,坐到他身边。大魅羽看看他,又看看铮引,嘟哝了一句:“别人的老婆你也管得着?”说归说,还是搬回铮引身边。铮引扭头冲她温柔地笑了下,没有说什么。 胖警官冲四人道:“看来你们都有军方背景,职位还不低。这次是来执行任务的吗?” “我们都是来度假的,”境初说。 “来度个假就闹出这么大动静。男人们火气大,”胖警官说着,又指了指两个魅羽,“俩丫头也够皮的,得好好管管。” “长官有所不知,”铮引说,“并非她们顽皮,此事牵连到我们前庭地百万军民的安危。策划今日袭击事件的幕后之一,曾向我们基地投过核弹。上次夭兹人舰队来兜率天滋事,我们几个也都在场。两位姑娘平日里出生入死惯了的,不可拿寻常人家的三从四德要求她们。” “嗯,”境初小声补充道,“属于上战场比逛商场还多的类型。” 胖警官点点头。“好吧,咱们还是按规矩从头来吧。你们谁先说?” 原来铮引放开天眼限制之后,很快就察觉到在酒店后花园中果真另有一个魅羽。她那时躲在暗处,像是在跟踪监听两个人。铮引虽然知道核弹是庆老板下令投到前庭地的,并没见过他的样子,那个瞿先生他也不认识。然而他和魅羽是配合默契的战友,相信她既然这么做,定然有她的理由,那两人多半是她自己或者他俩共同的敌人。 当时众人已经下到大堂,铮引若要开口解释,必然会泄露机密,所以才起草了那份生死状。他在纸上是这么写的: “大不了血溅跑马场,无解,今生注定是情 “敌对手。现双方自愿决斗,男子汉敢做敢 “当。无论是生是死,后果自负,在公众面 “前特立此声明,放弃追究任何人之责任。” 每一行开头第一个字与后面的字之间空隙较大,一眼望去便会注意到“大敌当前”四个字。他知道境初心细,又亲自训练过特种部队,应当不会错过。 后来武器还未装完,敌人便已回到酒店,迎面撞上大堂中的闹剧。庆瞿二人或许不认识铮引和境初,可嚎啕大哭的魅羽他们是不会视而不见的。铮引在灵识中见二人躲入暗处,用通讯装置同不知藏在何处的部下联络,进行布置。至于他和境初的身份,相信也很快就能搞清楚。 “敌人的计划不难猜到,”铮引说。兜率天是法治社会,即便是当前公然开战的几个世界,也不能在人来人往的酒店里随便杀人。现在刚好这两个男人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敌人只需藏身于暗处发冷枪,连带魅羽也能一并解决掉。 “说的是,”胖警官插嘴道,“事后即便我们警方产生怀疑,也只能不了了之。” 于是铮引便决定将计就计。他知道有三个猝击手埋伏在西边用来喂马的一堆干草垛之后,每人负责对付己方中的一人。北边的树上藏着一人。东南方的马房上还匍匐着三个,因为离得较远,应当只是起辅助作用。让人担心的是,马房那三人似乎带着重型武器。 铮引在动手前握拳锤肩的动作,是告诉小魅羽,有敌人在埋伏。再用目光点明敌人所在处,由她负责对付树上那个。这是他们在新兵营里便学会的暗号之一。而境初的手势,估计也是什么暗语。 “等等,”胖警官问铮引,“铮将军,倘若公爵未能及时领会生死状暗含的信息呢?你放过他,他却把你杀了怎么办?” “大丈夫做事,但求问心无愧,”铮引平淡地说。 他身边的大魅羽闻言扭头望向他,眼神像是在说,真是个好男人。 ****** 回到事发现场,铮引有天眼,潜伏在暗处的大魅羽有探视法,因此这两人率先出手。大魅羽先是使出天星术中的翼宿诀,由南方天空取火,遥遥点燃猝击手们藏身的干草垛。火一起,那三人便无法瞄准射击,铮引则趁乱一箭射中当中一人心口,应当是致命伤。与此同时,大魅羽用石子打中另一人。她目前是四人中内力最强的那个,虽是石子,却足以将那人打翻在地。 “天星术……”胖警官听到这里,冲大魅羽说,“这个听着很有意思。除了火,还能使别的吗?” “水、风,和金石之利。” 胖警官闻言站起身,走到一面玻璃窗旁,朝外望去。 “我们局长刚好在下面,”他冲魅羽招了招手,“你能给他泼点水嘛?” 魅羽走过去,单臂一挥,楼外一股水流从天而降。正在警局的两座大楼之间穿梭的秃顶局长被淋了个落汤鸡,抹了把脸上的水,抬起头来诧异地东看西看。 胖警官捂着肚子笑了半天,才说:“言归正传、言归正传。” 敌人藏身之处既然暴露,境初立即拿枪连环射向草垛那三人。刚刚铮引向小魅羽指明北方的大树中藏着人,小魅羽虽无法施展探视法观察此人的细节,但大致轮廓还是能辨清的。先是手中两把餐刀飞出,打中树上的敌人。随后从一旁的地上拾起拐杖,呼呼带风地扔过去,那人被砸落到地下,还未起身又被赶过去的小魅羽按住了打。 不好,铮引灵识中一动,见马房顶上一人用肩扛炮对准这边。还好大小魅羽都不在附近,他飞奔至境初身旁,将他扑倒在地,随即感到爆炸的气浪和碎片在他背后扫过。 大魅羽见状,一个阴阳鱼远远朝马房顶部扔过去,人随后腾空而起,在半空飞行,那三人跃下马房躲避。铮引从地上起身,正要赶过去帮忙,见一架直升机从附近轰隆隆地飞过来,进入马场上空后便开始朝地面射击。铮引有些怒了,抬起手中的金刚弩,把还剩下的五支精钢箭一口气朝着直升机的螺旋桨射了过去。 直升机轰然坠落,在坠毁前的一刹那有几个人跳落地面,飞奔躲避身后的爆炸。几人随后绕到最先着火的草垛附近,抬起或伤或死的同伴并与马房那三人会合,一起从跑马场后门逃之夭夭。 从直升机坠毁那一刻起,铮引等四人便收了手,任由对方离开。庆瞿二人不在,这些都是奉命行动的底下人,追杀他们没有多大意义。再说先前他们四人算正当防卫,此时若赶尽杀绝,搞不好就犯法了。 ****** 笔录完毕,胖警官浏览了下记者们交上来的照片和录像,同意放这四人回老家。但他们如果还要在兜率天逗留一些时日的话,需得在本地找个担保人。境初首先想到了百石,看在魅羽的面上他多半会帮忙。但又不想找他,不愿给那家伙看笑话。 于是一个电话打到兜率天宰相黎竺那里——称“宰相”是因为他第一次见黎竺是在鬼道谟烬滩举办的五天主会议上,他知道兜率天人自己管黎竺是称“首相”的。上次来兜率天内院救魅羽,也是空处天皇帝委托黎竺协助的。有首相做担保,警局自然没有意见。 “可我还是建议你们尽快离开兜率天,回各自的世界去,”胖警官送他们出大门时,劝道,“你们的敌人这次是仓促行事,都能弄出这么大的阵仗。若是有备而来,你们四人身手再好也不是对手。即便他们不想在兜率天惹事,堵在你们回家的路上怎么办?” 境初认为警官的顾虑是有道理的,然而两个魅羽不干。二女胳膊挽着胳膊道:“我们两姐妹初次相见,话还没说上几句,这一分开又不知下次碰面是什么时候了。” 境初宽慰道:“你俩想见面,以后机会多得是。” 小魅羽问他:“那我跟她去前庭地住几天你没意见吧?要不你也同去?” 境初这回不吭声了。最近刚探到儿子的下落,度假完毕还要继续去寻,天尊那边也催得紧,他哪里走得开?然而好不容易和小魅羽重聚,放她一个人走又舍不得。 再看铮引,脸上虽然带着忧虑,但望向大魅羽的眼神中满是宠溺,口中对铮引说:“夭兹人还赖在六道不走,我们刚收获了一批导弹,得尽快派上用场。我这一回前线,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抽身。让她一个人外出,我也舍不得。不如我们就在这儿多待两天吧。” 既是如此,境初也不便再坚持,然而心里还是很不踏实。他需要立刻联系陇艮,让他做些安排。 第166章 硬玉与蝴蝶 “你是说,想转去生物化学专业?”学科指导员是个满头卷发带着金边眼镜的中年女人。“你确定吗?” 乾筠点点头。他是一个月前来兜率天读大学的。梳了二十年发髻的他剪了短发,脱下齐姥观的道袍换上长裤衬衫。虽然不算眉目传情的美男,原先的他也常被人夸,说他是种“硬玉”般的长相——皮肤干净,五官轮廓不突出但很清晰,神色淡泊,目不斜视,被称作道门中最有君子气质的年轻人。 “我建议你再考虑一下,”指导员劝道:“我知道你的文史功底很好,又是大家族出身,所以你师父为你报了管理专业。学数理化需要多年的基础,你没上过现代学堂,直接读高等生化会有难度。” 乾筠拿起搁在地上的书包,打开,里面是一摞书。“我会先把中学的基础内容补齐。作为道门修行者,丹药是很重要的一项内容。我们齐姥观历史上出过不少这方面的宗师,我也读过他们传下来的书籍。然而我想试试从现代生物化学及药学的角度来理解丹药。” “哦,你有什么想法?” “江湖上大部分炼丹术士们炼出来的成品,不仅不能长生,而且有毒。这并不是说,丹药一学都是骗术,有不同灵效的仙丹是真实存在的。我想从分子甚至原子、同位素的角度弄清楚他们的区别。” 指导员点点头,“想法倒是很好,只不过我听说你在这里只待一年。时间本来就有限,还要先补齐基础知识,这么艰深的课题没有三五年是摸不着头脑的。” “活到老、学到老,”乾筠不为所动地说,“学堂只是打基础的地方,做学问是种毕生追求。” 虽然说的是实话,但这里面也多少带些赌气的成分。最近半年他潜心在道观里修行,可谓足不出户,偶尔听师叔师侄们提起魅羽。那丫头现如今可了不得,不仅上天入地哪里都去,还会用什么高维物理知识来解释法术现象。 他俩之前虽有过婚约,但总共没单独相处过几次。一次是在他家里——宜梅庄的一间三清祠,他俩用齐姥观的招数比试。第二次是在紫午甸洲,他代表师父去女王处赴约,曾与她一起去找殁天枢。第三次则是在鬼道的雅宣阁,她是个被毒哑了的舞妓。总之谈不上有感情,忌恨、吃醋什么的更无从说起。事实上,就凭性格和三观上的差异,若是硬凑在一起多半不会幸福。他就是有些咽不下这口气。 当年她是为了龙螈寺的陌岩和尚同他悔婚的。陌岩是什么样的人?可不止是下凡的佛陀那么简单。论出身,是燃灯古佛的二徒弟、释迦牟尼的师弟。论才华,无论在佛国还是人间,都称得上震古烁今。论智慧,据说当年一个人闷头关在禅房里推公式,就已经走在了现代物理学的前端。败给这样的一个人,他乾筠心服口服。 让乾筠不太服的是魅羽自己的成就,当然这点他是不会对任何人承认的。张家作为玉帝在人间的旁支,地位显赫,历来娶进门的媳妇都不是一般女子。然而作为一个老式家庭里长大、受传统教育的修行者,乾筠在他的婚姻观里,始终认为女人是处于辅助地位的。 比如他的嫂嫂,也是魅羽的前二师姐,同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为什么人家就懂得相夫教子,把一个大家族搞得和和睦睦,让所有人都如沐春风?这难道不算一个女人的成就,而且是最值得赞赏的那种吗? 再看魅羽,当所有人都认为她走得太远、叫不回来的时候,她是个什么反应?走得更远。当年她跟着陌岩离开后,估计就再也没在脑海中想过他乾筠一回。陌岩转世后,她不仅没收敛,还去天庭做七仙女,去高阶天界里做特种兵,在修罗人的战场上叱咤风云。 真是个从来只会往前看、没心没肺的类型。遇上厉害角色就拜师学本领,或者舔着脸问人家要宝贝。同各处的皇族、权贵、宗师都能沾上点边儿。寒谷师父每次提起她,那叫一个赞不绝口。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她在追求什么,要得到什么才会满足?她的存在让认识她的男人们情何以堪呢? 总之,在婚姻大事上乾筠同父母及大伯看法是一致的。这两年长辈们按照他的“意愿”为他介绍了多个名门闺秀、道门闺英。有的比大嫂还贤惠,比魅羽漂亮,诗书棋画样样精通。也有识大体、明大理的道门正统或武学之家……然而不知为何,一个都没看上。无感。像被辛辣食物刺激得味觉丧失,再吃啥都品不出好坏来了。 ****** 转完专业的那天下午,乾筠没回宿舍,而是应约去宗先生家里吃晚饭。之前为了送他来读书,寒谷师父同乾筠父母可是费了不少心思。最终联系到兜率天内院的一位修道者宗先生,帮着办了各种身份和入学手续。 当然忙也不能让人家白帮。宗太太最近几年身体虚弱,终日口干舌燥、皮肤龟裂,不到五十岁的人干枯得像六七十岁的老太太。看了好多医生都没查出大病,怎么调理也不见起色。而宗先生因为修行的缘故,头发乌黑浓密,两眼炯炯有神,二人走在一起真有点儿母亲和儿子的感觉,让太太伤心不已。 寒谷给看过后,说是命犯源岁,加上先天五行极度缺水导致。什么叫源岁呢?世人只知有命犯太岁一说,这个太岁星,每十二年绕行六道一次。而源岁,是在这之上的更长时间的轮回,一个周期要三百六十年,每次历劫要十载。凡人寿命不过百年甚至更短,所以很多人在有生之年压根儿遇不上,遇上的也只能归结为运气不好。这个周期乃是修道有成、寿命千万年的神仙们发现的。不巧的是,宗太太这几年刚好就轮上了。 怎么治呢?齐姥观所在的符淼山上有条大瀑布,从山顶垂下来时是一条,到了半山腰左右一分为二变作两条,远看就让人想起这个“淼”字。此瀑布有“南阎灵水之冠”的称号。寒谷回去后,取了一罐符淼山的水,让乾筠来兜率天时捎给病人服用。一同带去的还有齐姥观的独门易行符。这个易行符具有转运的作用,等于将当前几年的运势快速翻过。宗太太已经在源岁中熬了几年了,现在用在她身上,刚好就结束了这个劫。 果然,这才过了一个月,宗太太眼瞅着就滋润起来。据她说,皮肤已经很久没这么光滑过了,一下子像是年轻了十几岁。今晚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的菜招待乾筠。宗先生是旺滩一代知名的修道者,家里开的中药店生意也不错。即便如此,也只是在高层公寓楼中买了带露台的三室二厅。乾筠心道,兜率天的房价可真是匪夷所思。 饭吃到一半,宗先生拿出张请帖,递给乾筠。“有人请我周五去参加宴会。年纪大了,不爱凑那个热闹了。你初来乍到,正该多认识些人。” 乾筠接过请帖。“是什么人?做什么的?” “不清楚,据说也是内院会员。我想多半是个生意人吧?能在旺滩中心地带买得起一栋独立屋,那可不是一般地有钱。” 乾筠扫了眼请帖——百石先生的生日宴。乾筠酷爱书法,看到末尾的签名寻思,如果是这个百石亲手写的,也还算是个雅人吧。那就去看看。 况且临别前寒谷曾嘱咐他,一年后要参加玉帝竞选,多认识些人没有坏处。不要以为这里离天庭十万八千里,你做些什么就没人知道。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奇妙。当别人不在乎你的时候,你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跳舞他们都视而不见。而众人一旦盯上你,就有办法对你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 第二天上午,乾筠头一次走进“大学化学一”的讲堂。同坐的三十来人都是新生,但在开学头两周一齐上过几次课了,貌似能互相叫出名。坐在第一排的某个年轻人还是本校某教授的儿子,消息灵通,回头瞅了乾筠几眼,低声和身边的人说了什么。 “哇——”一片惊叹声,几个男生转过身来,问乾筠:“听说你要去天庭做玉帝?” “什么什么?”坐在乾筠左前方的三个女生问,“什么玉帝?” “玉皇大帝啊,”那几个男人回答道,同时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乾筠。 “你们不要乱说,”乾筠纠正他们,“候选人很多,目前八字还没一撇。” 全班同学闻言一片寂静,随后哄堂大笑。坐在乾筠前排的一个女生回过头来,说:“玉皇大帝?以为都是神话,闹了半天还真有其人。这也太厉害了吧,”说着咯咯咯地笑个没完。 这女孩的眼睛怎么能那么大?乾筠心道,嘴唇则小得不像话。长且密的眼睫毛忽闪着,发梢在肩部向外翻卷,让人联想到蝴蝶。 离上课还有两分钟,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乾筠会不会飞、需不需要吃饭、能否预知考题之类的问题。乾筠毕竟比这帮大一孩子们年长五六岁,虽然被他们问得有些不自在,也没太当回事儿,一笑了之。来兜率天后才发现不同世界的人生活可以如此不同。曾坚信“祖宗之法不可破”,却原来有些地方连祖宗的概念都没有。现在的乾筠确实比原先豁达了。 另外,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天庭这次选玉帝倾向于从高阶天界里物色候选人。眼界和见识这些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即便是对自己熟悉的世界,也要跳出来才能一览全貌。 ****** 果然,指导员昨天的警告并非危言耸听。今天的两节课乾筠都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所云。而坐在他面前的蝴蝶——听人叫她乔依儿——是个精通数理化的理科女学霸,知识面广,反应也灵敏。 下课后全班新生约好了晚上包场打桌球联络感情。乾筠于是赶去图书馆,抓紧下午的几小时掏出中学化学课本,从头读起。仔细读倒是能大致弄明白意思,但望着这么厚厚的一本书,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达到入门水平。 “补习呢?”一个女声问道。 乾筠抬头,见是乔依儿。她正低头望着他,眼睫毛扑腾扑腾地,像在犹豫她这只蝴蝶是否该降落到他的花枝上。 “你这样不行的,”她又说,“光看文字理解不够直观,也很难记住。” 记住倒是不难,乾筠暗道。比这再难的典籍他都能背下来,不过这倒没必要说出口。 此刻她已在他身边坐下,打开桌上的台式电脑,噼啪敲了一番键盘后,调出来一些视频。“这里有动画机理演示,还有实验录像。你的目的是快速上手,不为应付考试,把这一整套课程看下来就差不多了。有不清楚或者需要深究的地方,再去翻书。” “谢谢你,”乾筠真诚地说,“你们这些高端教学方式真不错。” 想起他读过的那些修道、习武、炼丹类的书籍。文字再详细,时隔多年也很难完全领悟前辈们的意图。有图片的要好些,但画图太麻烦,也只能画个大概。要是有这种视频可以看,对道学的传承将会起到多大的推进作用?只不过他所属的世界连电还都没有呢,这些玩意儿更是别想了。 二人随后静静地自修。乾筠有不懂的地方问乔依儿,她都耐心解答。小小年纪却很善于讲解,乾筠认为她将来应该考虑做个讲师之类的职业。 到晚饭时间,二人离开图书馆一起去学校食堂。为感谢她的帮助,这顿由他来付钱。随后找了张僻静些的桌子坐下。虽然饭菜比较随意,乾筠按照多年养成的就餐习惯,依然正襟危坐。饮料别人都是对着嘴喝的,他却先倒入一次性纸杯中,冲乔依儿说了声“请”,才开始一板一眼地吃饭。 “你真有意思,”她笑着盯了他半天,“在家还跟父母住在一起吧?你们家大不大?” 乾筠等口中的食物咽下之后,才说:“大。”即使不算外乡的封地,单是宜梅庄内庄和外庄,加起来的面积就有两千五百亩。 乔依儿点点头。“我猜,家里都不用你妈妈亲自下厨,有个专门做饭的佣人对不对?” 这么说当然不准确。乾筠家里不仅有厨子,而且给他做饭的是单独的一个伙房。父母、哥嫂、大伯,都有各自的伙房。不过他只是点了点头。 乔依儿叹了口气。“我爸妈都是辛苦工作的上班族,原先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一间屋里。真的是只有一间!四四方方的,角落处是厨房,厨房和睡觉的床之间用隔板隔开。厕所浴室每层居民共用。” 乾筠听到这里摇摇头,无法想象那样一种生活方式。在南阎,就算是穷苦人家也不会住得那么寒碜。 “后来妈妈死了,后妈带进来两个哥哥。实在住不下了,换成一室一厅。爸妈住里屋,哥哥们在厅里上下铺。露天阳台密封起来,给我在那儿搭了张床。” “至少他们花钱送你上大学了,”乾筠安慰道。他俩就读的这间大学的学费可不便宜。“你现在还和他们同住?” 乔依儿的眼睛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摇摇头,随后看表。“不早了,我得先回家看看。晚上见。” 这么一会儿功夫还要回家一趟,大概父母或者哥哥生病了,需要照顾吧?毕竟才认识不久,乾筠也不好多问。眼瞅着她站起身,原本红润的脸庞似乎少了些血色,把没吃完的食物胡乱一包,匆忙离开了。 ****** 晚上,乾筠准时来到同学们包下的桌球场。位于娱乐中心的第十七层楼,这个共有四张桌子的球场不算宽敞,但一侧都是大玻璃窗,适合看旺滩夜景。乔伊儿一直未出现,可能家里真的有事吧。两个热心的男同学则自告奋勇教乾筠打桌球。 “呐,规则我们都和你说了,”当中一人将球杆塞进乾筠手中,“你试试,我指挥你。他做你的对手。” 乾筠右手执球杆,像是握着把剑,绕着球桌走了一圈。左手时不时在排列整齐的二十几个球上方虚虚地划过。作为正统道门出身、精通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的行家,又是习武修行者,乾筠的方位感自然是准确又敏锐。对于他来说,一个物体并不是只在看到的时候才存在于视野中。凡是在他的气场范围之内,他都能感受到其存在。 站定,开球。毕竟没有看过比赛,乾筠完全听指挥者的。然而无论提什么要求,比如这次的目的是把那个球打入袋,收杆后主球要停在什么地方,他都能准确无误地做到。围观的同学们都看傻了眼。“你真的是第一次打?” “真是个神人,”一个熟悉的女声说道。 她来了,她最终还是赶来了。不知为何,场中原本昏暗的光线似乎变亮了,手脚也轻快起来。乾筠尽量低调地打完剩下的球,也没让对方输得太难看。 退场后,乔依儿出现在他面前,二人走去窗前看夜景。她今晚穿了一件轻纱质地的长裙,荷叶袖上印着彩色花纹,让她看起来更像只蝴蝶。只不过她的脖颈处怎么有块淤青?下午时还好好地。 “你和人打架了?”乾筠皱着眉问。 “哦,没有,”她慌张地说,“之前来得匆忙,不小心摔了一跤。” 乾筠生于武学世家,怎么可能连摔伤和击打伤都分不清?但她既然不想说,也不便追问。只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她。“这是我们齐姥观自己制的疗伤药,你试试。”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一时似乎不知该说什么,但两人又都不想离开对方。 “这周五我要去参加个宴会,”他想起百石的请帖上说,可以带一个客人。“你愿意与我同去吗?” “周五……”她的脸上写满遗憾,“周五我刚好也有事,下次吧。” ****** 境初四人上午离开警局后,先回酒店退房取行李,再找地方吃了午饭。为了安全得搬去别处住,但此刻入住还太早,四人决定随便逛逛。 去哪里好呢?两个男人心里暗暗希望大家能分头行动,然而他们低估了那对性格相似、心意相通的姐妹。 “都这个点儿了,就去附近的科学馆吧,”大魅羽对铮引说,“难得来科技发展程度高的地方,能学一点儿是一点儿,回去后兴许能把灵感用到战场上。” 小魅羽则对境初说:“我记得百石曾和我说过,深翠湾科学馆是整个兜率天最大、最有名的,值得一看。” 话说到这个份上,男人们也不好反对。逛完科学馆,傍晚时分住进酒店,这家虽然规模小些,设施还算不错。总共开了两套客房,饭后大家先去了铮引那边。两女在客厅一角说私房话,铮引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境初自己进卧室同陇艮联系。 原来陇艮此刻正在旺滩的百石家里。先前他帮百石从常树那里拿回了至关重要的说明书附图,百石为了答谢,特意请他来做客,用心款待。陇艮还告诉境初,明日是百石的生日,请他们几人都来赴宴,晚上正好一同坐船离开兜率天。 境初心里是一万个不想见那个夺了陌岩身体的情敌,但不去似乎也不好另行安排行程,只得答应了。从卧室里出来,陪铮引看了会儿电视,倦意上来了,走到两个魅羽跟前说:“不早了,跟我回房吧。” 两个仙女一同摇头。“不,过了明天就各奔东西了,今晚我们还有好多话要说。” 境初的忍耐终于到极限了。“我不管,跟我回房去,”说着伸手去拉女友的胳膊,却突然分不清谁是谁了。 “你俩谁大谁小?” 两女望着他,微笑不语。 “我的姑奶奶们,既然长得一样,就不要再弄同样的衣服和发型了好不好?” “不好!”二女异口同声地说。 境初转身,求助地望向铮引。后者在沙发上笑了一会儿,关上电视,走过来拉住境初的胳膊。“走啦,你跟我去睡。” 境初被不情愿地拽走了。到门口时,回身指着二女说:“等着,有你们好看。” 第167章 贱人贱命 乾筠第二日下午来到百石住处。进院后是个泳池,旁边有个能坐六七十人的露台,此刻差不多坐了半满。冬日的池水应当是被加热了,在汩汩冒着热气,十几个女客在池中大方地展露着自己前凸后翘的身材。乾筠知道这在兜率天是正常的社交活动,但还是秉着非礼勿视的原则,尽量不望过去。 刚才在门口时,仆人看过他的请帖就放他进来了,既没领他去指定的座位,也没带他去拜见主人。乾筠在露台边站了一会儿,见新来的客人似乎都没有见主人的意思,进来就随便坐,同身边的陌生人攀谈。这当中究竟有多少人同他一样压根儿就不认识主人的?无从知晓,且没人在乎。 找了张最空的桌子坐下。桌边原本坐的一对男女聊得正欢,见他加进来,暂停谈话,礼貌地冲他点头致意,又接着聊。乾筠从仆人手中接过酒水和一碟坚果,慢慢地品着。这什么酒?度数也太低了些,和果汁差不多。 想起乔依儿,不知她此刻在做什么。她说周五也有活动,是和朋友或家人们一同外出吗?唉,将来如果带她去见自己的父母和大伯,恐怕要费些周折呢。 当然现在想这些还太早,毕竟认识没几天,但在乾筠的世界里,谈恋爱并非走向婚姻的必经阶段。男女见过一两面后互相有了好感,回去便找父母提亲是常有的事。很多夫妇婚前连面都没见过呢,听媒婆嘴里说两句就拍板了…… 入口处一阵骚动。乾筠放眼望去,见两个身穿银灰色晚礼服、艳光四射的女人走进来。是美女无疑,难得的是从头到脚都一模一样,大概是双胞胎吧。个子中上,身材比例好,腿长,走起路来动感十足。头发应该是先烫过再挽了个发髻,两鬓有几根卷曲的发丝垂下来。上衣无袖,戴着高过肘部的蕾丝长手套。五官是种妩媚又喜庆的美,弯弯的双目顾盼生姿。 等等,这不是魅羽吗?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而且还变成了两个?可能其中一个用了易容术或别的什么法术吧。二女身侧伴着两个男人。个子很高那个一看就是行伍出身,身材健硕,神情温顺。五官乏善可陈,眼睛像高度近视般无神,但又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此人乾筠见过一次,是修罗将军铮引。 大概七八个月前乾筠曾带领一众女子,包括魅羽和她的姐妹们,去夜摩天参加七仙女预选赛。当时也不知修罗人起了什么内讧,这个铮引曾当众被人指控贪污、投敌,以及偷看索宇大将军的孙女洗澡等三项罪名,全靠魅羽不慌不忙地一一替他化解。当时在场的人都能看出来,铮引是很喜欢魅羽的,最终能如愿以偿,真是可喜可贺。 至于另一个男人,比魅羽大十来岁的样子,目光深邃、气质高贵。来参加生日宴的绅士们大多仪表堂堂,此人依然算得上鹤立鸡群,连仆人同他说话时的神态都要比对其他客人恭敬。乾筠曾听说魅羽去到天庭后,便和一个空处天来的叫境初的公爵在一起了,多半就是此人。 人们还在小声议论着新来的四人,乾筠背后又一阵骚动。转身望去,见屋里走出来两个人。一个年龄不大,身材干瘦,骨头很硬的样子。身上穿着休闲式样的衬衣和军裤,正望着入口处的四人呵呵傻笑,脸上堆满笑纹。乾筠府里颇有几个类似外貌的仆人,通常是从较为偏远闭塞的乡下来的,不知这个规律是否适用于外天。 一同出来的另一人穿戴舒适随便,看神态像是此处的主人。待看清此人长相时,乾筠又吃了一惊。这不是陌岩吗?转而想起曾听人说过,陌岩转世是因为身体被人霸占了,原来那个人就是百石啊。他跟魅羽不应当是死对头才对吗?怎么又成了朋友了? 正暗自疑惑,新来的四人已走上露台。干瘦青年快步迎过去,管境初叫了声“老板”后便不再理他。一手拉着一个魅羽,看完一个看另一个。 主人百石似乎也呆住了。直至两个魅羽分别同自己的男人入座,他才长叹一口气。“两个?都没我的份。” 说完,也没上前打招呼,沮丧地转身走回屋里。 ****** 乾筠虽然不会使什么探视法,作为习武修行者,听力比常人要灵敏得多。他一边低头吃着坚果,一边听二女叽叽喳喳地讲些无关紧要的事,大概是顾忌此处人多耳杂吧。至于那个青年,二女管他叫陇艮。 “两位仙女不是一直穿红的吗?”陇艮问。单听他那微微嘶哑的嗓音,乾筠就能判断出这是个有趣的人。“今日怎么改变风格了?” “什么叫一直穿红的?”一个魅羽不以为然地反问。 “难道我穿过的军装也是红的?”另一个魅羽接茬,“你见过红色的军装吗?是生怕敌人找不到,还是嫌死得不够快?” 乾筠暗笑,这些日子不见,那副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的脾性一点儿也没改。 正在琢磨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眼角瞥见自己这桌多了对男女。抬眼一望之下愣住了,女人竟然是乔依儿。还是微微向外卷的发型,脸上的妆要比平日浓。紫色低胸礼服裙不能说难看,只是把原本活泼知性的女学霸搞得有些艳俗。 而一同前来的男士看起来五十好几了。满脸春风得意、营养过剩,头发没剩下几根。衬衣领带手表单个来看应当都是名牌,凑在一起却有种浓浓的炫富味道,比起坐在那边的境初真是天上地下。一入座便将仆人们呼来唤去的,整个露台都是他的双臂在挥动。 乔依儿应该是一早发现乾筠了,僵直地坐在那里,浓妆之下的面孔血色全无。乾筠作为修行者,气息一向平稳绵长,此刻胸腔却似缩小了,呼吸和心跳都变得急促起来。当然他还抱着侥幸心理,也许男人是乔依儿的父亲、叔叔、干爹。也许只是个动了心思的有妇之夫,带年轻女人出来喝酒撑下门面…… “咦,这是怎么了?”男人这时才注意到乔依儿的脸色,“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难看?今天下午在床上的时候还生龙活虎的嘛。” 周围坐着的客人有不少闻声转过身来,打量着这对男女,脸上尽是鄙视。 “你小声些,”面如死灰的乔依儿冲他央求道。 男人倒是稍稍压低了嗓门。“哦,你是在担心你儿子吧?没事啦,我说他就是感冒嘛。” 随后又向同桌的人解释道:“这丫头十五岁就生孩子了,是不是很厉害?呵呵,孩子爹都不知道是谁。还好遇上了我,一般哪有男人肯要二手货还带着拖油瓶的?我可是送了她一整套公寓——她的名字!”说到这里,好像自己都被自己的慷慨大度给感动了。 乾筠只觉血涌上头,两耳一阵嗡鸣。想不到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还好老天爷给他一个机会看清真相……便欲即刻起身离开,两条腿又如失血过多般动都动不了。 坐在不远处的两个魅羽应当也是听到了什么,齐齐转身,射过来的目光如剑。随后一个魅羽冲另一个使了个眼色,后者离开铮引,扭动着腰肢走过来,站到男人和乔依儿身后,在他俩中间弯腰探身。 “这张桌子,还能不能挤进我这个大胖子?”她说话的速度很慢,声音甜得像抹了蜜。问话的时候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男人的脸,像在看大帅哥。 男人侧脸望了望她,立刻两眼放光。“你、大胖子?哈哈,美人,这是要逼得别人都绝食才罢休吗?” 说着先将乔依儿的椅子推远一些,自己又往另一边挪了挪,冲侍者招手,“喂,再添把椅子。” 魅羽入座后,目光细细扫过在座的每个人。乾筠肯定她认出自己了,多半也猜出他和乔依儿的关系,因为他俩的面色都极为不正常。他还注意到那边厢的境初蹙眉望过来,似乎要对铮引说些什么。铮引则伸手制止了他,端起杯酒。“来,咱哥俩喝酒。” “这位大老板贵姓?”魅羽又用那种令人起鸡皮的缓慢语调问,“做什么发大财的生意?” “小美人猜猜呢?”男人脸上的每颗痘痘都在发光,“兜率天什么生意最赚钱我就做什么。哦对了,我姓赵。” 魅羽的眼睛在放光。“赵老板原来是做房地产的,那不是很有钱?不信,我不信,骗人的吧。” 赵老板急了。“我怎么会骗你呢?单是旺滩就有十几处物业。” “真的?”魅羽眨眨眼,扭头指着百石那座三层楼顶部的一个用来种花的平台。院子里有楼梯直通平台,不需要进屋就能上去。“不如,赵老板带我去上面看看,给我指指你的物业都分布在何处?” “没问题!”赵老板爽快地站起身,看都没看乔依儿一眼,就同魅羽双双离开了。 ****** 乾筠知道魅羽是故意把赵老板引开的,但他已经没有兴趣同乔依儿说话了。站起来一言不发地离开桌子,穿过人群朝院门口走去。百石这座独立屋虽坐落在旺滩中心,在院子里就能听到马路上的车声人声,但出门后还是有条僻静的小巷。除了百石这户只有公园后门,小巷尽头才是马路。 乾筠站在巷子里,胸膛起伏,大口地喘着气。随着黄昏的到来,街上贴着地面起了凉风。他想先冷静一下,让神态恢复正常,再去路口打车。不料身后的院门又开了,乔依儿从里面追出来。顶着那头卷毛却不再像蝴蝶,而是只还未破壳而出就被人提前抠出来的鸡仔,潮湿、惊慌、措手不及。 乾筠用沉默在身边筑了一道墙。可以感觉到她有一堆话要讲,不用问,定是自己从小有多苦、又多希望攒够学费上大学之类博人同情的套路。他为什么要听这些呢?跟她又不熟,连她的为人都没搞清楚,居然想到婚嫁的问题上了。要怪就怪自己阅历太浅吧。 转身便朝马路口走去,她在后面小跑追着他。“你听我说,你不要信他,孩子的父亲是谁并非不清楚……” 他还是不理她,只顾往前走。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我说这些不是对你有什么企图,”她泣不成声地说,“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只是不想你看贱我。” 他止步,倏地转身。“你如果不想别人看不起你,就不要做轻贱自己的事!” 长这么大,如此大声说话的次数都数得过来。 “君子固穷,乐天知命。一个人如果奢望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东西,迟早会犯错。你有志于做学问是好事,兜率天的公共图书馆都是免费的,网上也有各种资源。有手有脚地找份工作,同时不断充实自己,怎么就不能活了?你那个男人我看着就反胃,你居然能……” 这话倒没有夸张,说到这里乾筠只觉胃里翻江倒海、酸水已经涌上喉咙,再待下去只怕会把刚刚吃进去的坚果都呕出来。从小到大接触的不是朝廷命官、巨商贵妇,就是道门同修、风雅之士。连下人都是经过层层筛选过后,才能到他身边工作。今天见过那个赵老板,才了解到无耻可以没有下限。 当下甩下捂着脸痛哭的乔依儿,走到路口截了辆计程车离开了。 ****** 赵老板同大魅羽登上屋顶平台后,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他的物业。 “看不见啊,都挡住了,”魅羽依然慢声细气地说。若是仔细听的话,语调中的蜜糖已荡然无存,只剩让人毛骨悚然的阴冷。然而赵老板正值意气风发,自然没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变化。 “要不然,你和我到那顶上去看?”她指了指附近一栋百层高的大厦。也不等赵老板同意,一把揪住他的后领腾空而起,朝大厦顶部疾速飞去。 眨眼间,二人落在大厦顶部的避雷针旁边。百石的住所同大厦所在地原本地势就高,整个旺滩都在脚底一览无余。魅羽松开赵老板,先漫不经心地看了会儿景色。随后才望向他。“赵老板不妨先和我说说,你仗着有房子有钱,已经糟蹋了多少黄花闺女了?” 赵老板如同一只刚刚被电击过的小肥鼠,瞪着面前的空气脸色煞白,冷汗直流。过了半晌才醒过神来,转身朝魅羽扑通一声跪下了。“仙姑姐姐饶命啊!可别吓唬小的,小的心脏一向不太好,会出人命的!” “先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哦哦,没有糟蹋谁,都是她们自愿的。像乔依儿这样的贱货,带着个孩子都不知道跟过多少男人了。我不嫌她脏,给她吃给她住,几乎相当于做善事——” “自愿的?”魅羽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向上举,将二百斤的身躯轻易举过头顶,又往平台边缘挪了挪。“你今天和我上来,也是自愿的对不对?到时我就告诉警察,你在看风景的时候突然双腿一软,自己跌了下去。你觉得警察会不会定我的罪?” 赵老板被扼得气都喘不过来,两手在胸前挥舞。魅羽将他放回原处后,他猛咳了几口,跪在地上以头抢地:“大仙姑千万不要啊!我送你一套房,不不不,三套、五套!我真的没干什么伤天——” “你之前说,这个乔什么住的房子你已送给她了,有这回事?” “是是是,真的是送她了,只不过目前还是我俩共同的名字。” “哼,她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被你糟蹋了这么久,这套房子就算她的青春补偿费。以后你不要去找她,知道吗?我可是神出鬼没,随时都能找到你,要你的命。”说着将手伸进发髻里,拔出银蟾蜍的舌头。 “是是……哎,人呢?”赵老板愣在那里,东看西看。 魅羽把银蟾蜍的舌头塞回,显了形。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又忽地离开大厦朝下方飞去。 ****** 远去的计程车已经看不到影儿了,乔依儿才转身往回走。她记得十五岁时去医院检查、发现自己怀孕的那一天,也是这样失魂落魄地往家走。儿子的父亲是两个继哥哥之一,有天晚上父亲和继母带着小的那个外出,她和另一个单独在家,被强奸了。这事她一直没敢对任何人说,只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有时半夜在被窝里哭醒过来,就告诉自己是场噩梦而已。等有天她强大了、独立了,再来审视这个梦对她造成的影响。 不幸的是,居然怀孕了。毫无经验的她去看医生时胎儿已经五个月大,无法打掉。还是同学们见她腹部变化太明显,好心提醒她,才想着要去医院检查的。回家后告诉继母,继母气疯了。没有责怪自己的儿子,反而骂她是个狐狸精,带坏有着大好前程的哥哥,当着她父亲的面要从阳台上跳下去。 她知道继母不会真跳的,但这个家也待不下去了。当晚半夜收拾了些行李,带上可怜的一点零用钱离开了家。作为一个还未成年并有身孕的女孩,她的选择并不多。在认识赵老板之前还跟过一个男人,那人本是赵老板的朋友,房地产代理商。一年后被老婆发现自己包养女学生,本着相识一场的“情分”,将乔依儿转送给一直在外花天酒地的赵老板…… 不知不觉已回到百石的庭院,客人们还在有说有笑地聚会,似乎比刚才更热闹了。但这些在她感知中都是些晃动的杂影和噪音,她的眼睛看到的是三楼顶上那个花台,此刻空无一人。 抬步沿着楼梯走上去,站在平台边缘,脚下的噪音忽然都消失了,整个世界死一般的寂静。其实这三年来她有过无数次寻死的念头,一是放不下儿子,二是总觉得只要把大学读下来,能自食其力了就可以重新做人。现在看来,是自己太幼稚了。有些污点是洗不掉的,会跟随你一辈子,无论你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想到这里,她闭上眼睛,轻松地向前迈出一步。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觉得自己瞬间变成了只蝴蝶。 ****** 怎么还没回来?小魅羽瞅了眼三楼顶部空空的花台,心道。刚才大魅羽带着赵老板飞上一旁大厦的顶部时,除了她和铮引似乎没人注意到。境初一直在和陇艮说话。 “你去看看,”铮引突然低声对她说,“可别想不开。” 小魅羽愣了下。随即抬头望了花台一眼,发现上面多了个人,正是先前和赵老板同来的那个女人。于是悄悄离开座位,走到花台之下。正要上楼梯,就见乔依儿从上方坠下。此刻的小魅羽真气没有恢复,但救个把人还不是小菜一碟?身子腾空而起,将半空中的乔依儿拦腰搂住,一只脚踩在身边屋子的窗沿上暂缓了下降落之势,才稳稳落地。 一刻钟后,小魅羽带着乔依儿进屋找百石。 “客厅里那个女孩要在你这里暂住两日。你帮她把她的公寓卖掉,再租个地方给她住。她有个幼儿要照顾,还在大学念书,你多帮帮她。怎么样?” 魅羽说这话的时候,百石正坐在一只大鱼缸面前,手中端着杯酒,看鱼缸里各种奇形怪状的鱼游来游去。听到她的话后将椅子转过来,问:“你是以这间屋子女主人的身份命令我吗?” 魅羽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四周。“还有这么好的事?要是能自带男主人住进来,我没意见。” 百石翻了个白眼儿。“那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啊,”她狡黠地笑了笑,“你今天的客人中有个叫乾筠的木头人,目前是下一届玉帝候选人之一,这个女生也有可能成为王母娘娘。你们高维人往后少不了要和天庭打交道的,王母娘娘你敢得罪吗?” 百石站起身走过来,到了她面前才停住。距离有点儿过近,以至于她的呼吸中满是他口中美酒的气味。 “现任王母我见过,没觉得有多可怕。倒是有些人——身上长刺的女人——比王母要恐怖多了。” 魅羽瞪了他一眼,离开他朝客厅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那我去叫她进来了。你好人做到底,有空再教她点儿防身的把式……真是的,看谁不顺眼打一顿就是了,何必要寻短见呢?” 第168章 归途、不归途 雨真大,夹在呼呼的风里,无孔不入地朝屋子里钻。小魅羽还在关窗,她已经记不得关了多少扇窗了。一个个破旧不堪的插销摸过去,有木头的,有铁的,松散歪扭,插好后也不知能挺多久。四面墙上全是一个挨一个的窗户,有的窗户比墙洞还小,盖不住的地方在畅通无阻地往里灌雨。也不知是哪个笨蛋设计的? “境初怎么还不回来?”她忍不住嘀咕。一转身撞上一个僵直站立的男人。是境初,还好,原来他已经回来了。不对,这人不是他,只是借用了他的身子。泛着湖蓝色的双眸中藏着另一个灵魂,既熟悉又陌生…… 睁开眼后,小魅羽有好一阵子不能动,坐在座位里大口地喘着气。呼呼的风声并未消失,船外的天空也在下雨。 当晚他们一行人坐上特种部队前来接应的装甲运输船。这种船载人的空间很小,就是一个密闭的大胶囊,舱壁上偶尔能见到个圆盘大小的玻璃舷窗。过道两侧各有七八个背靠着舱壁摆放的椅子,二女坐在一侧,对面坐着境初、铮引和陇艮。由于担心庆瞿二人报复,席宾和博杰少校也都带了兵来,此刻正在附近的两艘护卫舰内。 启程时已过午夜,舱里的几人很快睡着了。计划是先送铮引和大魅羽去前庭地,其余的人归途中绕道龙螈寺探望景萧长老,顺便取回枯玉禅。这倒并非不放心把宝物留在寺里,实是景萧年事已高,鹤琅又不在他身边,四人担心那帮基地人为抢枯玉禅再去生事。 “做噩梦了?”身旁的大魅羽轻声问,原来她也醒了。 小魅羽点点头,想告诉她梦的内容,又不敢说出口,生怕一旦说出来就会变成现实。 却听姐姐说:“我也做梦了,梦见铮引变成了另一个人。” 小魅羽心中一动,看来她们两姐妹还真是心意相通呢。 不知是不是被吵醒了,对面三个男人陆续睁开眼。当小魅羽同境初目光擦过的时候,心头一紧。刚刚在梦里看到的假扮境初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要我说呢,”陇艮抽出座椅把手附带的小桌板,从包里取出牛奶和饼干,边吃边冲众人道,“拿回枯玉禅后立即赶去无所有处天,把那些家伙给封起来。让他们自己关门过日子,省得到处祸害人。” “就你机灵,”境初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我儿子还不知被常树带去了什么地方,万一又回无所有处天了呢?用枯玉禅封天,一封就是一千年,我得再等十辈子才能见到他。” 境初这两日貌似脾气不太好,小魅羽能理解。二人之前那么久没见面,这次他是铁了心要带她出来好好玩几天的。住进豪华酒店,有私家厨师侍候,顺便求婚。谁承想意外一个接一个,连命都差点搭进去? 她原本以为,两情相悦的一对男女只要健康地活着,想在一起就能在一起。刚刚经历了乾筠和乔依儿的插曲,让她意识到人在恶意的命运面前可以是多么渺小无助。即便她魅羽不是个好欺负的主儿,也并非所有的问题都能用决心和武力解决。唉,缘分这东西,当它还捏在手里的时候就好好珍惜吧。 “突然觉得你很好,”她冲境初说。 境初原本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闻言当即精神了,喜笑颜开地问:“快说,我都怎么个好法?” “你有钱,”小魅羽答道。 “噗——”旁边的陇艮一口奶喷到桌板上。 “这个嘛,”境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倒是、也不能算你说错,呵呵。” “儿子可以再生的呀,”陇艮擦了擦嘴,继续游说境初,“那小家伙机灵着呢。你让他跟对面那位厉害的后妈一起过,他还未必肯哩。真的,你们大家听我一句劝,拿到枯玉禅就立刻动手,免得夜长梦多。” 境初不理他。 “说得有道理,”大魅羽点点头,冲境初说,“喂,我可就这一个妹妹,现在把她交给你了。你将来要是敢欺负她,别怪我不客气。” 境初望着对面的“姐妹”二人,无奈地笑了。“能给我也配个大哥吗?一直以来也不知道谁欺负谁。” 陇艮见境初始终不接他的茬,只得作罢,问对面的两姐妹:“对了,小川怎么办?你们变成了两个,小川可只有一个,跟谁?” 这个话题两姐妹早就讨论过了。事实上,都不需要讨论。小川不知为何一向不喜欢铮引,见到境初却比亲爹还亲。等境初和小魅羽成亲后,从大师姐处接过来,自然是他二人来带。 ****** “成烎交给我们的任务,打算如何去完成?”铮引问大魅羽。 铮引醒来后神色平静,但总似有根神经在那里绷着,不知是不是在用天眼探查旅途中的安全隐患。还好行程并不长,从兜率天去前庭地算是很方便了。前庭地同六道原本有八个接口,那还是魅羽同陌岩、九叔在千年回归日时亲手打造的,分别通往修罗、少光天、大梵天、他化天、四天王天、兜率天和地狱,当中地狱占了两个接口。 最近前庭地回六道时,众人在前来接应的天官风杵君的帮助下重建了八个接口。大多数保持原样,只做了两处改动。先是将地狱的两个接口减为一个,仗总得打,少一个通道便于控制。这多出来的一个名额就给了空处天。 空处天原先一直不怎么和六道中的其他世界来往,对夭兹人入侵的事也不闻不问。最近经历了一系列的高维人事件,加之境初每次见皇帝都会见缝插针地游说一番,这个天界终于决定不再独善其身。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当初王母派魅羽去笼络境初,这步棋还真的奏效了。 另外,打通空处天通道的决定虽是风杵君代表天庭做的,现在看来,大魅羽和铮引以后在前庭地军中服役,境初和小魅羽自然是在空处天安家。有了这个通道二女见面会快捷很多,可谓皆大欢喜。 除了给空处天一个通道,四天王天的名额也被取消了。那里的基地人在庆老板的指挥下曾向前庭地扔过两枚核弹。名额给了人道,也就是南阎娑婆世界。目前修罗和其他五道的头号劲敌已由夭兹人换成了无所有处天人。这帮人与瑟塔寺联系密切,并占领了南阎的玄沼子世界。前庭地和南阎有了通道后,更方便修罗出兵保护那边的民众。 “成烎又是什么鬼?”境初问。 “他还真是个鬼,”大魅羽笑道,“此人本是鬼道的老祖宗粉魄魄。多年前想要夺回被天庭抢走的风水宝地梵焰湖,未果,被迫逃出六道。我答应过他,回来后会替他完成心愿。” “那不等于同天庭反目了吗?”陇艮问,“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境初眯着眼睛考虑了一会儿。“办法,也不是没有。眼下天庭正在挑选新一代玉帝,我们可以保举一人。只要此人答应当选后归还土地,就全力支持他。” “这个主意好,”铮引赞道,“这是为鬼道谋福利的大事,现任普仞王必然会支持。再加上修罗和空处天的力量,此人的胜算会大大增强。” “主意是不错,”陇艮说,“只不过呢,也不见得一定要保举外人。” 小魅羽正待询问他这句话的意思,陇艮的面色起了变化。不了解他的人可能觉得没什么,就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事,可魅羽不这么认为。陇艮一向是个无忧无虑、胡吃海睡、说话不经大脑的愣头青。即便面对高维生物和夭兹人,也没见他正经过。此刻神色凝重,像是一直在担心的某种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而正在同大魅羽讨论成烎的铮引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口中喃喃道:“出什么事了?怎么会这样?” ****** 舷窗外的夜空在起变化。先是如闪电般亮了几下,没有雷声。跟着整个天界彻如白昼,被一种诡异冰冷的光笼罩着。不似清晨的太阳在唤醒大地,更像手电筒突然射向一窝沉睡的地鼠,又像死神在动手灭掉这个世界前最后一次验明正身。 轰隆隆!突如其来的剧烈颠簸将船内没绑安全带的几人掀翻在地,杯盘、行李、电脑摔得到处都是。随即警报声四起,几人刚站起身,又听“轰”地一声,船身不知被什么巨物撞上,连翻几圈,将里面的人如骰盅里的骰子般摇来晃去。 “怎么回事?”大魅羽双脚凌空浮在船舱中心,随后朝一扇舷窗飘去,查看外部的景况。“刮龙卷风了吗?” “我们是被席宾少校那艘护卫舰撞上了,”铮引爬起来,坐回椅子上,绑好安全带。“不是龙卷风,整个兜率天的气流都在激荡。” “得赶紧离开这里,”陇艮起身后,双脚稳稳地粘在地上,对熟悉他的小魅羽来说看着像个陌生人。“最多还有五分钟的时间。” “到底出什么事了?”大魅羽问,“兜率天这是怎么了?” “兜率天就要被封了,”陇艮说,“唉,还是给敌人抢先了一步。” “什么,封了?”小魅羽问,“拿什么封的?枯玉禅吗?”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周身打了个冷颤。景萧先前同基地人交手的时候,誓死不肯交出枯玉禅。若是敌人已拿到枯玉禅,景萧和其他龙螈寺的师兄会不会已遭遇了不测? “来不及,”境初摇头,“五分钟飞一百里,不可能。” “我现在送你们出去,”陇艮扫了一眼众人道,语气紧迫不容质疑。“你们都坐稳便是。至于能否解封,去南阎找鹭灵上人问问吧。”说完朝紧急出口走去。 “等等,你去哪儿?”境初走到他身后一把抓住他。“你小子想干什么?降落伞都不拿就这么跳下去?” “快回来吧,”小魅羽绝望地说,预感陇艮这一走今生今世就再也见不着了。 陇艮回头冲众人咧嘴一笑,瞬间又变回大家熟悉的那个人。“都保重。我死不了,后会有期。” 胳膊轻轻一抖就震开了境初的手,拉开紧急出口跳了出去。 ****** 境初关上出口,回到座位里。舱内四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忽然感到船开始加速、再加速。大魅羽将脸贴到窗玻璃上向外看。“手,”她说,“有只好大的……金手。” 金手?作为一个会飞的人,还乘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战舰,小魅羽从未感受过眼下这种疯狂的速度。飞船如出膛的子弹般射向通往前庭地的天洞,她自己则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压在座椅中。永别了,兜率天,她在心中默念。至于陇艮,无论他是什么人,无论他和他们这帮人在一起的目的是什么,并肩作战出生入死那么多次,他们早已是过命的朋友。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他,心里酸酸的。 “两艘护卫舰如何?”听境初问铮引。船还在加速。后者摇摇头,“落在后面了。” “那我回去怎么和他们的家人交待?”境初沮丧地说,“即便都活下来,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亲人了,让人情何以堪?还有陇艮,早知会这样我平时该对他好点儿。” “别丧气啊,”大魅羽安慰道,“陇艮不是说让我们找鹭灵问吗?说不定有办法将封掉的天界解开。” “我知道陇艮是谁了!”境初突然一拍大腿,“真是想不到啊。灵宝曾提示过我,只不过那时的我没在意。” “是什么人?”小魅羽问。 “我也知道了,”大魅羽恍然大悟,“我曾靠紫幽格回到几年前的瑟塔寺。当时常树用无所有处天人给的仪器制造释迦佛祖的全息影像,被亲身赶来的释迦逮了个正着。所以陇艮上次见常树,只看了他一眼常树就乖乖就范。” “啊?”小魅羽不敢相信她的耳朵。陇艮——释迦牟尼?这俩人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释迦牟尼那可是整个娑婆世界的教主,全体僧侣的启蒙老师。若只是大魅羽的猜测她定会嗤之以鼻,然而灵宝都这么说,看来是真的了。 还在诧异,耳边砰地一声巨响。船飞出天洞后失去了控制,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后开始呈自由落体之势下坠。 “现在怎么办?”小魅羽问,解开安全带。 “没办法,弃船吧,”大魅羽打开紧急出口,“都过来,我带你们飞出去。” “你一个人带我们三个,行吗?”铮引问。 “不知道,没别的办法了,快!”大魅羽用左手挽住铮引的胳膊,右手挽住魅羽,魅羽的右胳膊则挽住境初。 “赶快弃船!”境初通过手中的对讲机冲船头驾驶室里的人说了声,那几人应当是随时背着降落伞的。四人跟着从疾速下降的飞船中跳了出去。 片刻后,飞船摔向脚下漆黑的大地,然而四人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 “不、成、啊……”大魅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毕竟力量有限,如何在半空中托得住三个人?这么下去四人都免不了坠地而亡的命运。小魅羽真是后悔万分,若是先前不那么逞能,非要一个人去追踪常树而中毒,那此刻换成她俩带着两个男人飞,还不是轻而易举…… “来生再会了,”忽听境初在她耳边说。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境初已挣脱了她的胳膊,一个人向下坠落。小魅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怎么会这样?自己与身边二人的下降之势骤缓,而她的爱人正迅速消失在下方的黑暗中。 “不要——”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从这么高的空中摔到地上,必死无疑。他死了她也不想活了,于是使力要甩开大魅羽的胳膊跟着跳下去,被大魅羽死死箍住不放。 ****** 接下来发生的事小魅羽都记不大清了。大致是先被放落到地面,大魅羽和铮引又去寻找境初,最终带了个浑身湿透、昏迷不醒的人回来。还好兜率天天洞位于净砾河中上游附近,境初落入水中保住了命。然而以那种速度撞上水面,必然会带来不小的脑震荡,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醒不过来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把守天洞的棉族飞人自是通知了修罗军基地。不一会儿来了艘飞船,一降落便有一行人下船,抬着几副担架朝铮引等人奔过来。 “将军你没事吧?”打头的于副官擦着额头的汗说,“还好你赶回来了,刚刚我们接到消息,有几个天界与这里的通道不知何故被封了。” 小魅羽眼瞅着境初被抬上担架,几个大夫在一旁陪着上了船,稍稍松了口气。上次见这个腰臀硕大的于副官,还是去灵宝家寻找失踪的王母之前,当时于副官和她的兮远师父说过不少话。想起师父,虽然只是两三个月没见,当中却发生了这么多事,突然很思念他老人家。倘若她和大魅羽一齐出现在他面前,不知他会作何反应呢。 “一个,就够我头疼的了。两个是想要我的命吗?”师父多半会如是说。 “都有哪些天界?”铮引问。先前在船上时他也慌张焦虑过,但一到下属面前,即刻恢复了惯有的镇定自若。 “已知的有兜率天、他化天和空处天。” 小魅羽心里咯噔一下。空处天是境初的家,即便其他人可以不顾,他最亲爱的祖母还在那儿呢。老人家若是在生命中的最后年月见不到从小带大的孙子,可就太凄惨了。 “修罗没事吗?”铮引问。 “还好,除了那三个天界,其他世界暂时安好。” 铮引点点头。“上船再说吧。” ****** 来到修罗基地,鹰裘护法闻声而至,先同大夫聊了两句,又自己动手查探境初的状况。 “怎么样?”小魅羽紧张地问。 “不太妙啊,”鹰裘皱着眉说,“性命虽然无碍,但貌似进入了锁魂的状态。” “什么是锁魂?”大魅羽问。 旁边的一个大夫插话道:“你们听说过某些天界中常说的‘植物人’吗?差不多的情形,但比那要糟。植物人还有希望醒过来,被锁了魂的人可就……”说着摇了摇头。 小魅羽双腿一软向后跌去,被姐姐扶住。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大魅羽问,“要不送去那些医疗设备先进的地方试试?” “不,刚好相反,”鹰裘说,“科学发达的地方,人们对灵魂的探究反而落后。这个领域,当属你们佛门高僧最为精通。不是计划要去龙螈寺吗?把他带去,请寺里的长老给看看,兴许能有转机。” “好、好,”小魅羽像是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流着泪拼命点头。 “我和你一起去,”大魅羽冲她说。 “那就劳烦鹰护法也跟着走一趟吧,”铮引说,“多带几艘船,现在那一带不安全。” 顿了顿又说:“我想不明白的是,无所有处天人要造反,修罗理应是他们的头号劲敌。既然有这个手段,没理由不第一个把修罗封了。” 大小魅羽忧虑地互望一眼,但没说出口。显然,敌人之所以没这么做,不是因为他们不想。枯玉禅只能用来封天道的世界,对其他五道是不起作用的。也就是说,敌人并没有其他手段,枯玉禅定然已落入他们手中。景萧和那些师兄们,只怕也凶多吉少了。 第169章 病榻前的挑战 “境初怎么样?”鹰裘边吃边问。杯中的酒让他的面色紫中泛红,两条剑眉不怒自威,乍看像天神降落凡间。 “看着挺好的,”大魅羽在桌边坐下,对鹰裘和小魅羽说,“先前是半夜掉进冷水中给冻着了。现在屋里生着炭火,脸色红润了许多,魂魄也都稳定下来。” 已是晚饭时分,前往南阎的诸人饿了一整天,为节省时间直到登上飞船才开始吃饭。大魅羽扭头瞅了眼妹妹,见她形容憔悴,两鬓边的发丝被打湿了又风干了,面前的杯盘显然没动过。身上穿的青花袄是大魅羽在自己前庭地的家里找出来给她的,按说二人身材一样,此刻穿在小魅羽身上却显得有些空荡。 “你累坏了吧,”大魅羽冲她说,“不想吃就回舱休息吧。境初有大夫们守着,不会有事的。” “我不累,”小魅羽端起碗来往嘴里扒饭。每一口都嚼半天,似乎下咽是件困难的事。 大魅羽叹了口气,不再看她,替鹰裘的空杯里斟满酒。“护法,咱们修罗虽然能征善战,连夭兹人都没能讨了好去,然而要对付无所有处天人,实力差别太过悬殊。本以为有那么多科技发达的天界做后盾,现在看来,最后很可能又是我们孤军作战。这仗,该怎么打?” “也不能说孤军作战,”鹰裘道,“南阎和鬼道还是有不少能人的,天庭也不会袖手旁观吧?” “天庭还不好说,”大魅羽道,“玉帝先前是怎么和瞿先生混在一起的、他俩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交易,这些都还不清楚。” 随后将如何撞破玉帝的秘密、又在瑶池中被水晶仪变出姐妹两个的经过讲给他听。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鹰裘笑了,“有意思,真是想不到。法王若是知道他又添了个妹妹,定会开心得合不拢嘴。” 笑了会儿,又正色道:“我想不明白的是,敌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封掉那些天界,显然是不想有人阻碍他们。那个所谓的‘集体越境’到底如何完成?就是把六道整个毁掉吗?” 大魅羽想了一会儿,说:“我有次用紫幽格回到几年前,看到庆老板,就是四天王天基地的负责人,问常树是否找到了天脉汇集处。我猜,不是把六道毁掉这么简单,可能与天脉有关。” “我饱了,你们慢用。”小魅羽疲惫地站起身,离开饭厅。 鹰裘等她走远后,低声问大魅羽:“境初到底怎么样?” 大魅羽先前一直强颜欢笑,生怕妹妹看出端倪。此刻经鹰裘这一问,泪水倏地涌上眼角。“怕是不成啊。境初身为佛陀转世的一个分身,比常人多一个魂。四个魂的气息都很冰冷,还赶不上死人在投胎前的状态。” “我也觉得希望不大,”鹰裘叹了口气,“不敢直说,怕你妹妹受不了。对了,你俩是鬼道出身,能直接探知人的魂灵,为何你妹妹没有起疑?” “她最近中了常树的毒,”大魅羽解释道,“真气使不出来,只能看个大概。护法,你记得我曾去四天王天的通世谷给铮引取过续命水,还剩下一些。你觉得这续命水能否救境初的命?” “没用的。续命水可以保他不死,却不能把锁住的灵魂唤醒。唉,多想无益,这方面我懂得不多。等见到景萧长老,看他有没有法子。” “景萧长老若是没法子,我就去找鹭灵上人,”大魅羽负气地说,“找寒谷道长,找我师父。还有老君,他也算我师父,整天炼丹要是连这都治不了,我羞死他!至不济去求灵宝,他不是才收了境初为徒吗?他若救不活境初的话,让他找大哥元始天尊去。反正有娘娘在那里,他敢不从命?” 对面的鹰裘怔怔地望着她。“你认识的人可真多。” ****** 飞船一路向西。通往南阎的天洞位于净砾河中游一带,是八个天洞中离修罗基地第二近的。最近的当属少光天,许是敌人认为少光天科技落后也没有自己的空军,暂时还没把这个天界封掉。差不多情形的还有大梵天,听说那是个气候炎热、载歌载舞的世界。大梵天女王向来倚仗其他天界的军事力量来保护自己的臣民,敌人自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小魅羽离开饭厅后并没回房休息。来到境初的住处,见外间屋里坐着三个大夫。问了问境初的状况,大夫们只说一切稳定。走进里间屋,见境初平躺在床上,神色安详,脸色果然有些红润。就像正在睡午觉,一会儿就会起床同她有说有笑,问她想吃什么,他找人给她做。 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他俩有阵子夜夜同眠,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哦,是她同高维生物和千面人第一次交手受伤、全身瘫痪那回。记得白天他要出去忙公事,就在她身边堆满娃娃,真是个调皮捣蛋鬼。 她这辈子应当是再也见不到活蹦乱跳的他了,对吧?他们都在骗她。今日距离常树下毒刚好一个月,她的真气已在逐渐恢复。吃饭前她来看境初的时候,曾将手搭在他的额头上。冷,真冷,不是体温。他的魂如同被冬雨浇灭的火石,残留的热力正在一丝丝散去。 这些都不是真的吧?昨天他们四人还在兜率天度假,闹了很多笑话。昨天的这个时候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正在同百石商量如何帮助那个可怜的乔依儿。那时她觉得自己命真好,结果一夜之间,可怜人就轮到自己。 她将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个蓝丝绒的戒指盒。要说境初这个人有什么好呢?慧根深厚,敏锐细心,有领导力。性格有些霸道,不过她也好不到哪儿去。画画应当是不错的,可惜她还没见过他的作品。昨晚在船上她是怎么对他说的?“有钱”。是啊,他是个世俗的有钱人,也一直在用世俗的方式爱着她。就像这次带她出来度假,吃好的,住好的,让她高兴,就是他的全部计划。 想当初在天庭初识的时候,自己是奉了王母之命去笼络他的,而他也没拒绝她的笼络。从来都没扮作一个正人君子,也不刻意掩饰自己的喜怒和弱点,快四十岁的人心思单纯。相比之下,才二十几岁的她要复杂多了。在认识后的这半年里,她的内心深处一直揣着另一个人的身影。也就是最近这次在兜率天重遇,他俩才彻头彻尾地告别过去,尽弃前嫌,准备长相厮守。 她打开戒指盒,把那只璀璨晶莹的钻戒取出,戴到左手无名指上。她不是第一次被命运之神玩弄了。陌岩死后她曾追到地狱,向阎王打探他转世的下落,被告知“系统查无此人”。在她背着小川离开阎王殿后,她是怎么说的?她不信邪,她魅羽从来都不信邪。二十岁也好、二百岁也罢,她这一生都不会向谁低头、任谁摆布,即便对方是掌控着天下苍生的命运之神。 伸手给境初掖了掖被子,站起身回到外间屋,正要出门,见桌上摆着大夫们开药方用的笔纸。走过去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大夫们好奇,凑过来看,问:“这是什么?” “挑战书。” “向谁挑战?” “命运之神。” 大夫们莞尔。“别人这时候都在求神拜佛,你不祈祷,还挑战?”细读纸上的字—— “别以为你是程序员,就可以瞎写代码。等我先摆平眼前的危机,将来出了这个模拟世界,我还会来摆平你。” 大夫们面面相觑,“没看懂,怎么个摆平法?” “照惯例呗。先一巴掌扇过去,下面再补一脚,最后按住脑袋在池子里灌两升水。” 说完拿起桌上的纸,叠好揣进怀里,转身走了出去。身上穿的是件俏丽的青花袄,背影却像个男人。 ****** 第二日清晨,飞船连同三艘护卫舰到达南阎喇嘛国。护卫舰停在龙螈山西北部的一片荒地上待命,两个魅羽同鹰裘在寺门口下了飞船,步行上山。 龙螈寺所在的这座山峰并不高,且山顶平坦,然而二女越走心越凉。梓溪两年前曾带人来砸寺,毁了山门和讲经堂。又过一年用火器把藏经阁给烧了,魅羽于是带人将他印光寺的经书都抢了过来。龙螈寺是千年古寺,磕磕绊绊一路走到今天不容易。此刻虽然还未上到山顶,单凭眼前焦枯折毁、满目疮痍的树林来判断,这里已经被敌人洗掠过了。 到了山顶,实际情况比预想的还糟。西院和中央的殿宇群几乎成了废墟,无处落脚。鹰裘见状腾空而起,朝废墟深处飞去。大魅羽也带着妹妹,飞过一座座倒塌的殿堂屋舍,里面埋的都是她俩最珍贵的回忆。铃铛型的宝华殿裂成两半。木鱼亭倒栽在一旁的池塘里。大雄宝殿内的金佛露天而立,佛祖那慈悲的目光仿佛在审视着众生犯下的罪孽…… “噗——”两个魅羽同时笑了出来。 前方的鹰裘在半空中驻足,回头不满地望向两姐妹。“服了你俩了,这时候还能笑出来?” “没法不乐,”小魅羽指着下方那座金佛,“那是陇艮。” 西院里一个人影也没见到,景萧长老的禅院倒是热热闹闹的,是山里的小动物们来吃他种的菜。二女脑海中想象着景萧和几个师兄们舍命护寺的最后一刻,心下黯然。他们去哪儿了?希望都还安好。 东院看着要好一些,三人最后来到位于尽头的堪布禅院,陌岩离开后一直没人住进来。奇怪的是整间禅院完好无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被什么人护住了。小魅羽脚一着地就冲进去四处查看,发现值钱的东西都被搬走了。 “你在找什么?”大魅羽跟进来,问。 “你记得那个竹箱子吗?里面装的是本寺历代堪布留下来的书。” “你记得的我当然也记得。” 陌岩给她俩抄录的那三本书也是那个箱子里的,现在箱子已不见了。 “明白了,你是要找《窥灱集》吧?里面有些关于魂灵问题的解答。” “是啊,”小魅羽颓然地坐到地上。“看样子是被人偷走了。” “别急,蓝菁寺的藏书也不少,去那儿看看兴许有收获。” 两个魅羽离开前,去后山给陌岩的衣冠冢磕了几个头。已是中午时分,一行人转飞蓝菁寺。半个时辰后,蓝墙金顶、傍山而建的殿宇群出现在前方。飞船降落在山下,三人请门房僧人通报,对方却说堪布同景萧长老这两天都在等他们前来。 二女听闻景萧无事,大大松了口气。蓝菁山比龙螈山要高耸陡峭得多,大魅羽先行一步去见景萧,小魅羽同鹰裘护着担架上的境初,缓缓上山。 ****** “怎么就你一个人?”景萧问,“境初呢?还有那个叫什么、陇艮的?” 大魅羽见到景萧的时候,他面前桌上的盘子里还剩半个馒头和几根咸菜。面容依旧——和蔼“蓬松”的长相,怡然闲适的神情,身上的僧袍倒是焕然一新。是了,敌人突然来袭,他那些破烂衣服和古董家具肯定来不及带走。现在穿的褐色休闲僧袍是蓝菁寺的式样,手里捏的佛珠串应当是价值不菲的珠宝。想来身为蓝菁寺堪布的鹤琅,总算找到机会来孝敬这位师叔祖了。 大魅羽叹了口气。“长老认错人了呢。我上次见你,是四个月前了。”遂将后来发生的事概述了一遍。 景萧听了后,半晌才说话:“佛有三身。法身即为生命本源、永不断灭的阿赖耶识。入轮回的是报身,而化身的产生需靠神通变化。凡人也有法身和报身,魂是依附于报身存在的。像你俩这种情况算怎么一回事儿,我还得想想。” “鹤琅和其他师兄呢?” “他们下山了,”景萧继续吃饭,“去找德醴王,看能不能让王室资助寺庙重建。” 大魅羽点点头。龙螈寺毁成这样,单靠民间的力量无力回天。 “敌人是大前天早上到的。我出来一瞅那架势,嘿!头顶上密密麻麻都是飞行器,就知道打不过。叫大伙儿都躲到后山谷去,你几个师兄每人拿箱子装了些寺里值钱的东西。没过多久被敌人的步兵搜到,枯玉禅给了他们才罢休。还好堪布禅院被我施术护住了,昨儿个派人把里面的东西都搬过来。” 大魅羽的牙咬得吱嘎响。“长老放心,这个仇一定会报。其他僧众呢?” “其他人暂时分散到庄里干活了,蓝菁寺毕竟养不了这么多人。” 大魅羽知道他说的是龙螈寺在外面的田庄。现在她终于能体会到,为何成烎离开六道后还对收复梵焰湖念念不忘。当时他让她继承鬼道的事业,她不干,因为出身鬼道的她,对那里却并无归属感。龙螈寺和前庭地更像她的家园,为保护这两个地方她可以跟敌人同归于尽。 话说将来和铮引老了后,要不也搬来寺庙住吧?那时孩子们都离家了,他反正听她的。她喜欢寺庙里的木雕建筑,被岁月磨得高低不平的砖石地面,空气中弥漫的檀香味。背景声音里的晚课颂能让她那颗充斥着忧虑和愤怒的心迅速安定下来。相比之下,科技进步的那些高阶天界生活固然方便,却总让她缺少归属感。 对了,说起天界,得赶紧讨论正事。遂将兜率天被封的前因后果同景萧讲了一遍。“长老,你看鹭灵上人会知道如何把封掉的天界解开吗?” “这我也不清楚。我能想到的是,封天的枯玉禅有个“禅”字,而鹭灵上人不仅是佛道双修,还是禅宗大德。或许这个问题,只能用禅宗的方式才能解决。” 正说着,小魅羽和鹰裘护送着境初的担架进了院门。景萧同鹰裘安顿好境初,并在他屋里待了一阵子。大魅羽心神不宁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小魅羽在厅里找到那个竹箱,翻出《窥灱集》,专注地读起书。 两炷香过后,景萧和鹰裘回到厅里坐下。 “境初的魂,想直接唤醒是没可能的,”景萧开门见山地说,“唯一的希望,是想办法激活他的阿赖耶识,让他先有意识地活过来。” 鹰裘问:“阿赖耶识就是法身吧?长老说的可是以法身控制报身?” “可以这么说。活过来之后,再看能否想法恢复与报身相连的魂。至于具体该怎么操作,我就不清楚了。” 大魅羽能理解这件事的难处。有三个魂的凡人是很难接触到自己的阿赖耶识的,有时在修行或睡眠中能捕捉到零星的片段。只有修到罗汉或以上的境界、有四五个魂的时候才能完全驾驭自己的阿赖耶识。境初有四个魂,本来稍加引导便可与阿赖耶识相连。现在魂被锁住,想通过激活阿赖耶识反过来唤醒魂魄,有可能吗? “啊,这个书里有讲,”小魅羽赶紧翻到《窥灱集》的某一页,“对魂魄微弱的将死之人,若要激活阿赖耶识需前往六道中的至阴之地,并以‘启命之血’养上两个月。只不过,这么做的后果便是今后都会成为半阴之人。长老,这是什么意思?至阴之地指的是鬼道吗?” 景萧像是没听见她的问话,耷拉着他的大眼皮,过了半晌才说:“至阴之地,指的应当是西蓬浮国。然而那个地方嘛……” 两个魅羽听到西蓬浮国,脸微微一红。魅羽第一次见到鹰裘时,被他逼问殁天枢的所在,故意将紫午甸洲恹轮山说成西蓬浮国兰熔谷,把鹰裘给诓了去。 此刻的鹰裘自然不会旧事重提,只是说:“难怪了,西蓬浮国我去过,那里的人都面色苍白、昼伏夜出、半死不活的。时不时要互相在对方颈部咬上一口,据说可以起死回生什么的。原来这叫启命血。” “那就有劳护法送我们姐妹和境初前往,”大魅羽说。 “不必了,”小魅羽道,“你和护法去找鹭灵上人,问问如何打开被封的天界。我自己带境初去,拿我的血养着他。这一去不知要多久,别耽误了大家的正事。” “你……”大魅羽不忍地望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么一来,岂非要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 小魅羽嗤笑一声。“咱们姐妹本来就是鬼道出身嘛,还怕这个?先把他弄活过来,仙体什么的以后再重修就是了。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谁欺负得了我呀?多给我带些当归和红枣,回来后说不定还胖两斤呢,呵呵。” 第170章 嗜血列车 西蓬浮国在很西的西边。喇嘛国已是位于中原的西部,坐上飞船还要继续往西飞。 小魅羽老早就听说了:“这南阎大陆,又称娑婆世界,东部是片一望无际的大海。西部则有座南北跨度几千里的山脉。老高了!可谓高耸入云、直插天际。”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远远望见那座玄黄山时还是吃了一惊。所谓天玄地黄,玄黄山的意思就是将天地都连了起来,宛若一面大墙将世界割成东西两半。 按照鹰裘提供的地图,飞船在大山前面的半阳镇降落。离开蓝菁寺时是清晨,到镇上时应当是下午未时初。然而由于山太高太长,位于山脚下的小镇每天过了正午没多久,太阳就“落山”了,所以叫半阳镇。 下船之前,小魅羽先给境初批上一件狐裘大衣。自己套了件毛领的棉袄,背上个大行李包,扶着境初慢慢出了舱门。 此刻境初的怀里被塞了一块叫泵心石的东西,是蓝菁寺的宝物,出发前鹤琅送给她的。将泵心石放在睡梦中或者昏迷者心口处,便可指挥此人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做些机械的动作,比如走路、吞咽等。小魅羽十分感激,这玩意儿对他二人此行帮助太大了。大魅羽也把她的隐身银蟾蜍给了她,方便行事。 南阎去西蓬浮国只有一条通路——铁路。出了飞船,小魅羽雇了辆敞篷马车,告知车夫要去火车站。车夫板着脸不说话,也不知听清楚了没有,就开始驾车。 镇上的人倒不算少,屋舍内、大街上过午便点了灯,然而基本上听不到人说话。这里的穿衣风格较为杂乱,有的类似于南阎其他地方,还有的带着异域风情。但每个人都戴着帽子,如车夫一般将阴沉的面孔藏在帽沿下。 境初坐在她身旁,闭着眼睛,身子随着道路的颠簸微微摇晃。此情此景若是换做旁人,多半会感到毛骨悚然。然而魅羽生自鬼道,什么没见过?还稍嫌无聊。 “你饿坏了吧?”她问他,声音不大也不小,也不管他能否听懂,纯粹为解闷儿。“你看这帮人是不是生财无道?我记得你们空处天有那种以鬼怪为主题的公园,还很多人去。你看这里,一个个行尸走肉般,简直不用装扮啊,直接搞成旅游景点就来钱了,嘿嘿。” 车夫听到这里时回过头来,阴沉地扫了她一眼。 “你觉得我这主意怎么样?”魅羽若无其事地问他。“要不要我回去后替你们宣传一下?” 对方依然不开口,继续驾车。穿过镇子,来到山脚下的一条隧道口。隧道上方有块长宽好几丈的石面被磨平,上面刻了道巨符。魅羽只扫了一眼,便认出这是道门的禁制。谁设的禁制这么大,天庭吗?是禁止西蓬浮国的人随便过来这边是吧? 一个硕大的凉亭建在铁轨一侧,应该就是火车站了。 “每天早中晚三趟车,”卖票的半死不活地说,“早上那趟去西蓬浮国北部,中午的去西部,晚上去南部。” 魅羽本来也没有具体的目的地,自然是买了晚上那趟的票。顺便在柜台买了份西蓬浮国的地图,还给境初选了顶礼帽戴上。 坐在站台上,二人在瑟瑟冷风中等了大半个时辰。这期间她握着他冰冷的手,时不时输些内力给他。一个每天只有半个白天的地方,那种寒冷同阴霾的冬日还不一样。冬天只是温度低,太阳藏在云层之后,还是有不少光线可以透下来的。而此处的冷带着股萧索和遗忘感,像是整片地域已被老天爷打入冷宫。 没有旁人等车。直到火车声的隆隆声从隧道里传出,才出现了第三位乘客。是个佝偻老头,脸上手上皮肤黝黑,嘴边留了一圈短白胡茬。头上包着条脏围巾,肩上扛着个破麻袋,腰上还系着一个水袋和一个布袋。 “我是病入膏肓了,又不想死,”老头边咳便冲魅羽说,“想去那边儿碰碰运气。你俩年轻人来这儿,为的什么?” 魅羽叹了口气,“都是为生活所迫。大爷,待会儿上车后你跟着我走。” 魅羽虽也无处可去、无亲可投,但她至少有一样傍身之物——拳头。 ****** 关于火车地铁这种东西,魅羽在兜率天和空处天听说过,今儿个还是头一回见。如巨龙从隧道中缓缓探出头来,漆黑油亮的机车顶部冒着浓密的白烟。魅羽是见惯飞行战舰的人了,此刻站在火车头旁依然被震撼到。这些个比她头顶还高的大黑铁轮要是转起来,带动着整条列车飞驰,那气势就算法力再高强的修道者也不敢挑战吧? 列车停稳,共有七节车厢。魅羽的修为基本恢复,又能使探视法了,感觉像失明已久的眼睛重新视物。一扫之下,见七节车厢都是空的。就这还每天三趟车,有必要吗?想不通。扶着境初上了第二节,老头果真跟在后面。车厢虽有些陈旧,倒是布置得典雅舒适。墙上的雕花壁灯古香古色,座位上镶着软垫,座位之间的木桌上还铺着干净的桌布。 魅羽把境初安置在靠窗的座上,老头在她身后几排坐下。火车开动后,先缓缓退回隧道里,再逐渐加速。好长的隧道,好宽的山,不过也好无聊。上车的时候并不觉得困,然而车厢底部传来的“咔嗒——咔嗒”声太有规律了,睡意不可抗拒地袭来。她把头歪在境初胳膊上睡着了…… 她的面前是夜色笼罩下的野外荒地。倒并非漆黑一片,有种飘忽不定的灰白色光萦绕在她周围,她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也不知光源在哪里。 前方是湿漉漉的雾气,当中有个人影。这人披着件青灰色的斗篷,帽子与斗篷相连,看背影无法断定男女老少,却让她产生一种无法名状的畏惧。这个人很强大,不是一般地强大,至少是天神级别的人物。此人显然也察觉到后方有人在注视着自己,没有转身也没有离开,只是肩膀微动…… 魅羽倏地睁开眼睛,右手前伸掐住一个女人细长的脖子。这个女人留着蓬松碎卷的长发,三角形的双目通红如充了血,半开的口中露出两只尖利的虎牙,看样子正准备绕过魅羽冲境初的脖子上咬下去。 “你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变成我们?”女人恶狠狠地说。被魅羽制住后戾气丝毫不减,像是很难抵制正常人鲜血的诱惑。“早晚的事!” 与此同时,有两只手从背后搭上魅羽的肩膀,她的耳边是湿冷腥臭又急切的呼吸。魅羽先不理背后二人,握着身前女人脖颈的手指头加劲儿,同时用上她的“自带火炉”功。 “我的男人,只有我能碰。” 女人颈部的皮肤被魅羽的手指灼得嗤嗤声响,喉咙中发出嘶哑的尖叫,却依然不退缩,还想探头去咬境初。魅羽胳膊一甩,把她扔到过道另一边的座位上。随后一只拳头像长了眼睛般打在右后方一人的鼻梁上,那人闷哼一声,向后仰倒。另一人探头下来欲咬魅羽的脖颈,她微微起身,脑袋后仰,用后脑勺撞上那人前额,那人软倒在地。 这时想起还有个老头跟她一起上车。起身回望,不好!有一男一女正像蚂蟥一样将老头按倒在座位里,贪婪地吸他的血。老头身边的窗户是开着的。明白了,整趟列车先前确实是空的,这些人害怕禁制躲在隧道里,等列车开动之后从窗户里爬进来。 魅羽虽是第一次来这个国度,却也知道但凡嗜血者一旦吸上了血,你就是拿刀把他捅成蜂窝都不能让他停止。然而若是不立刻制止,老头很快就会变成干尸一具。只得念了几句老君的咒语,先把两人弄晕。随后走到老头身边,将两个嗜血者从敞开的窗户里一一扔出车外。先前袭击她和境初的三人见状,纷纷开窗跳车。 此刻列车已出了隧道,减速。窗外虽是黑夜,但能看到远近各种灯光闪过。低头查看浑身是血的老头,紧闭双目,皱着眉咬着嘴唇,因失血过多早昏过去了,先前估计很痛苦。一边点了老头的穴道止血,一边用探视法察觉到车厢顶部还趴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倒挂着,正从一扇窗户探头探脑地望进来。 魅羽不耐烦了,抬臂挥了几下,使出天星术中的参宿诀。一阵细碎的刀光剑影将那几人从车顶打了下去。 ****** 到站了,呼啦上来一堆人,把整节车厢坐了个半满。乘客们男女老少都有,虽然各个面色惨白,但比刚才那帮亡命之徒要文明得多。有拿着行李的长途旅客,还有的几乎空手,大概是日常通勤。 一对年轻夫妇坐到魅羽对面的座位里,二人的相貌和穿戴都相当体面。男人双目深陷,眉低压眼,西装式样古典。坐下后摘了礼帽,冲魅羽点头示意。女人戴着顶很小的白色蕾丝软帽,一身碎花连衣裙,蓬蓬袖。五官中除了鼻梁较高,轮廓较为甜美柔和。 女人怀中抱着个胖嘟嘟的女婴,大概和小川年纪差不多。先前一直是睡着的,火车开动后醒了,毛躁起来,在母亲怀里扭来扭去哼哼唧唧,怎么抱都不舒服的样子。女人从行李中取出个布娃娃样的玩意儿,往婴儿怀里塞。婴儿用手推开。 魅羽仔细瞅了瞅那个娃娃——哦,是“干血人”。 小时候在鬼道见过类似的东西,都是有钱人家才养得起的。简单说来就是将刚死的人放干血,然后泡进一种药水中,尸体会不断缩小。等缩到二尺长的时候取出,在日光下暴晒一个月。晒完后差不多就只有一尺长了,这时候重新浸在血缸中,让小干尸吸饱血,出去旅行可随身携带。据说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地保持血的新鲜度。 “要不,我来抱抱?”魅羽朝婴儿伸出双臂。 女婴似乎对魅羽很感兴趣,也朝魅羽伸出滚圆的小胳膊。女人打量了下魅羽和境初,迟疑地问:“你确定吗?” “确定,”魅羽冲这母女俩笑了。 “那就麻烦你了。”女人将婴儿递了过来。 魅羽接过热乎乎软绵绵的小肉团,抱在怀里。婴儿鼓鼓的脸蛋贴着她的脖子,真的好像小川。只不过小川的呼吸是奶香味,而女婴的呼吸带着股腥甜。想来有两个半月没见小川了呢——当然这期间她因水晶仪的缘故少过了一个月——心下无比歉疚。 “你们是要去哪儿?”女人问。 “不知道,”魅羽无可奈何地笑笑说,“来这里待两个月,走到哪儿算哪儿。” “姑娘你看着挺健康的,来这里是为了他吗?”女人拿眼神指了指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境初。 魅羽点点头。颈部左侧一疼,是婴儿的小口咬破了她的皮肤,开始汩汩地吸她的血。魅羽虽然没生过孩子,更没喂过奶,但想来初次喂奶的感觉就和这差不多吧?疼,但又打心眼儿里满足。 女人瞅了眼丈夫,后者正在闭目养神,冲魅羽说:“既然无处可去,不如跟我们去彻斯坦。这次家族中出了大事,将我们紧急召回……” 男人突然睁眼望了下妻子,似乎在责怪她不该在这种场合说出来。 女人脸一红,接着冲魅羽说:“不能款待二位。不过我们在彻斯坦还有处空闲的庭院,你们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在那里落脚。” “这样啊,那太好了,”魅羽欣然说道,“那就打搅了。” 这倒不是说她就完全信任面前的这对夫妇。来这种鬼地方,去哪儿住也无法完全放心啊。既然有机会就先把握住,然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婴儿毕竟胃口小,没过多久就松开口,趴在魅羽肩膀睡着了。女人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接过来,横在怀中抱着,给盖了条毯子。魅羽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的指甲在刚才那会儿功夫已经长到寸长,嘴里有两颗牙齿似乎比平时大了。没镜子,不知眼睛变红了没有。 “记住,”女人压低声音,认真地对她说,“永远都不能被太阳直接晒到。在我们这里,正午一过就不要再出门。” 魅羽在心里叹了口气。就是说这辈子她和境初都只能昼伏夜出了吗?好吧,只要能救活他,她认了。这要是换作别人,可能会因此抑郁,但魅羽一向想得开。面前就有整整一个国家的人都是这么生活的,矫情什么?没什么是她不能习惯的。 问女人:“还不知怎么称呼二位?”说着暗用探视法查看了下坐在后方的老头。老头居然已清醒过来,正在喝水袋里的水,状态看着还行。 “我们是朗顿家族的成员,我叫芙玲,他叫罗郡。” 芙玲说这话的时候,过道里有个胖妇人经过。听到朗顿家族的名字,驻足,朝芙玲和她丈夫微微屈膝。 看来是有名望的贵族啊,魅羽心想。为何要同平民一起挤火车?估计真的是有急事往回赶。 ****** 两个时辰后,火车到达位于南部的首府彻斯坦。这一路虽是黑夜,魅羽用探视法已对这个国家了解了个大概。原来火车就是西蓬浮国的主要交通工具,因为这里的城镇都是城堡样的建筑群。城堡群内部环境优雅,主要靠步行或马车。城镇之间相隔甚远,是大片的荒野和沼泽。 到站后,魅羽扶着境初站起身。扭头望向后方的老头,咦,人已经不见了,连同麻袋。是在中途下车了吗?无论如何,现在也管不着他了,希望平安无事。 出了火车站,来到彻斯坦这座大型城堡群的外围。夜幕下的街道上,行人正越来越多。嗯,既然正午后就不能出门,这里的人估计下午就上床了,午夜后起床上街。小道铺着鹅卵石,大路是砖石地,路灯多又亮。建筑物宏伟美观,雕刻繁复,只有朝东北方向的那一侧有窗户,且镶着墨色玻璃。 朗顿家族派来接芙玲夫妇的马车早就等在站台外。夫妇俩要赶往别处,替魅羽二人雇了辆马车,同车夫讲明地址。马车一路都在石砖路上左拐右绕、上坡下坡。偶尔惊鸿一瞥首府中心的一群如尖锥搬直插云霄的塔型建筑,比那些高阶天界的摩天大厦毫不逊色。 “两个月的假期,正式开始。” 马车在一处隐蔽的庭院门口停住,四周是苍天大树。魅羽掏出芙玲给她的钥匙,打开院门,沿着长廊进入一栋两层的砖屋。屋顶很高,家具豪华明灿,每件都像艺术品。屋里显然有人定期来打扫,摸不到灰尘。 替境初脱去外衣,扶着他沿楼梯一步步上到二楼的主卧室。大床看起来极其柔软舒适。桌上有蜡烛和油灯,但魅羽长途跋涉了这么久,眼皮都睁不开了,也顾不上点灯洗盥。把境初抱上床,盖上松软的被子,自己在他身边躺下。修为也好武功也罢,她现在就是个头脑昏沉、疲惫不堪的女人,只想着快点入睡。然而在这之前还有件事必须做。 强忍着困意,魅羽用一只手的长指甲将另只手腕处的血管划破,伸臂让血流入境初口中。他的嘴唇起初很干,慢慢红润饱满起来,变成一种不正常如发烧般的艳红。估摸着差不多了,从怀中取出蓝菁寺的止血药涂在伤口上,再抽出条纱布胡乱绑了两下。 “也不知有没有……”话没说完就昏睡过去。 ****** 由于先后喂了一小一大两个活人,失血较多,魅羽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卧室的窗户朝东北,阳光射不进屋,但能看到天是明亮的。多可爱的天空,日光!屋里温度也跟着升高了不少,庭院四周却比夜晚要安静。 魅羽扭头去看枕边人,见境初睁着眼睛,正直愣愣地望着她。 “你醒了!”她兴奋地叫道。这才喂了一次“启命之血”,就醒过来了? “你是谁?”他问她,声音很虚弱。 魅羽这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境初。是他的身体,他的眼睛,泛着蓝色如萨月湖般清澈,但不是境初。这个人像是刚刚从很远的地方、很久以前的过去来到这里的。望向她的目光中带着警惕,却又有种什么都不畏惧的自信。 “关于我是谁、我和你是个什么关系,”魅羽往一旁挪了挪,离他远了些。面上嬉皮笑脸的,实则真气已暗暗汇集到两手掌心。“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是谁,嗨嗨……对了,你是谁?” “我是陌岩。” 第171章 旧情人 “得去烧点儿热水喝了。” 魅羽说这话的音调十分怪异,像只被人掐住脖子的旱鸭子。边说边从床上蹦下地,头也不回地奔出卧室。一身修为的她沿着木楼梯下楼,当中有几次差点儿一脚踏空滚下楼。 厨房宽敞明亮,碗柜里摆着成套的白色和彩色瓷器,还有琳琅满目她叫不上名更不知道用途的厨具。她漫无头绪地东摸西瞧,实则是在为自己争取平复心情的时间。刚才真担心自己的小心脏会当着那个人的面从胸腔里蹦出来。嗯,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扶着桌台在一张凳子上坐下。陌岩……这是真的吗?老天爷又是在一如既往地搞什么恶作剧吧?境初本是陌岩的分身和转世,阿赖耶识中应当存有陌岩无始劫以来的记忆。现在魂被锁住,阿赖耶识被激活了,没啥不合理的。可如果楼上醒来的果真是陌岩,怎么可能连她是谁都认不出来? “要烧水,得先找烧水壶,”她装模作样地说给自己听。 明白了,醒来的人不是她今生结识的陌岩师父、龙螈寺堪布。这是前世的佛陀,是燃灯的弟子、释迦的师弟。百石曾告诉她,她那个陌岩在转世时,记录此生经历的命魂被他大哥瀚泽给撕扯成碎片,后来又被燃灯收集带走了。所以醒来的只能是佛国里的陌岩佛陀。 想到这里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能找回她的恋人师父。不过这样也好,她不是已经心许境初了吗?此刻她的手上正戴着他送的订婚戒指。如果他醒来后发现她又同旧情人复合,该有多伤心?他跟陌岩理论上是同一个人,可从她的角度来说,他们每个都独一无二、泾渭分明。 当下决定将这些理不清的千头万绪先放放。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炉子前,望着四个大小不一的圆圈。 “这又是什么新玩意儿?”她有些气急败坏地说,“怎么用?从哪儿点火?” 在她去过的世界中,兜率天、空处天用的是电炉或电磁炉,南阎、修罗、少光天是老式的烧火灶台。眼前这东西有点儿像电炉,但西蓬浮国显然是没有电的。那炉子里烧的会是什么燃料呢?胡乱捣鼓一气要是爆炸了怎么办?只得拿杯子从水龙头里接了些凉水,双手捂着杯子,用上她的“自带火炉”功。过了一会儿杯中便开始冒气泡,端水上楼。 “佛陀,让您久等了,”她捧着水杯在床边站住,恭敬地说。 陌岩原本双目望天,在静静地想事情。见她回来,问:“你知道我的身份?” 她点点头,“听说过一些。” “能和我讲讲吗?我只记得自己要下凡渡劫,并且会分身成为两个人。其他的都是些模糊的片段。” 果然,魅羽心道,只有下凡前的阿赖耶识被激活了。 他又望了她一眼。“你看起来比我更需要这杯水,你先喝吧。” 确实,她接连失血后还没来得及补充水。于是将杯中的热水喝掉大半,放到一旁桌上,在床边的椅子里坐下。 ****** “该从何说起呢?”她问自己,尽量显得云淡风轻。她天生是个伶牙俐齿、能说会道的主儿——难怪上辈子是只鸟呢——不巧的是,一旁那位心思缜密、明察秋毫。要在不说谎的情况下隐去他俩的恋人关系,并不容易。 说谎?那就更不行了。虽然她脸皮厚,也算是个有手腕的女人,经常凭着美貌与心机在男人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然而在他面前她有智商不够用的感觉。更重要的是,她不敢。 “比如,你是谁?”他提示道,“此刻为何会同我在一起?” 魅羽指了指他的身子。 “明白了,你认识我在人间的这个分身。”看吧,身体和意识还很虚弱,但这不影响他的敏锐度。“我们这是在何处?” “在西蓬浮国,嗜血者的王国。” 他扫了她一眼,应该已留意到她昨晚长出来的长指甲和小虎牙,她的脸色肯定也是毫无血色的惨白。 “我为何会在这里?你是本地人吗?” “我是你这个分身的未婚妻,他叫境初,”说着,她左手拇指下意识地触了下无名指上的戒指。先把界限划清也好,免得她掌握不好分寸,做出对不起境初的事。“他几天前受了重伤,只有来这里才能救醒他。” “哦,”陌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看到醒来的人是我,岂不是很失望?” 失望?她在心里苦笑。他可知道为了找他,她曾上天入地、几乎踏遍三界六道?然而她是个刚强的女人,同她的兮远师父一样,受伤后只会像孤狼一样躲起来舔伤口,绝不和人提起。 “失望嘛,肯定是有一点点的啦,”她大大咧咧地说,“不过我同佛陀您本人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 “你在佛国见过我?” “听人说,上一世我是你的鸟。”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鸟……你是说,是我养的宠物?” “唔,差不多吧,具体细节我也不清楚。后来你下凡渡劫,我跟着投胎为人。首先认识的其实是你在人间的另一个分身,也叫陌岩。” 等回到南阎,这些事迟早瞒不住,所以不妨说实话。又道:“那时你是龙螈寺堪布,我是你徒弟。” “是吗?”他显然没料到。“龙螈寺我是知道的,那里会允许收女弟子?” “规矩都是可以破的嘛。”景萧长老现在几乎拿她当侄媳妇看了。“不过刚开始你并不知情,因为我来寺的时候是个大胖和尚,比你还大几岁,嘿嘿。” “我口味这么重的吗?”他喃喃自语道。 嗯,当时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魅羽心道。“你那时已经有五个徒弟了——鹤琅、洛石、陆锦、卧空、何杨,记起来了吗?记不起来也没关系。总之我是你的六徒弟,由男变女后又改为七徒弟。” 变为女弟子后又成了你的恋人,去你在少光天的老家见了你父皇和皇祖母,还有那个刻薄的继皇后。收下了你亲手刻的“龙螈寺老板娘”的木牌,以及霍员外送的那盒珠宝作为聘礼。然而这些只能在心里想想了。 “那我后来是怎么死的?” “被高维人害死的,起因是他们误以为你身上带着曜武智菩萨的阿赖耶识。” “曜武智,”他在思索,“这个名字我有印象。” 嗯,那些都是佛国里发生的事吧?陌岩最先确实是带着曜武智的阿赖耶识下凡的。只不过在他十八岁的时候,被前来探望他的燃灯发现百石附在他身上,于是将曜武智的阿赖耶识转给了铮引……这些就说来话长了,他此刻还很虚弱,挑重要的说吧。 “作为佛陀,你应该是有五个魂的,转世时弄丢了一个。你带着两个魂转到境初身上,同他的两个魂合在一起。” 陌岩听到这里,抬眼望向她,灼灼的目光似乎直透她内心深处。“你说你原先是我徒弟,我转世后你又成了境初的未婚妻。你是怎么找上他的?你一早就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吗?” 魅羽的心快提到嗓子眼儿了。妈呀,这家伙总是那么犀利!可不是嘛,连阎王都不知道陌岩转世后去了哪里。她作为一个凡人,为了找答案不惜去天庭做七仙女。如果这么做还可以说是出于深厚的师徒情分,可找到境初后没多久就和他订婚,这里面就难免让人浮想联翩了。 “这个嘛,”她得想办法转移话题,“你圆寂后我上天去做七仙女,刚好玉帝书房后院有个叫牵引石的宝贝,能告知六道中任何人的下落。” “七仙女?”他皱起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身上就算除去嗜血人的特征,也不像、那个……你是不是在军队中待过?” 一副军痞的样儿,对吧?“好眼力啊!”她一拍大腿,继续转移话题。“我做七仙女的同时在修罗军中任职,在空处天皇家特种部队也算是现役在伍。除此之外,是兜率天内院会员——会员费可不便宜呐。还是天庭册封的一品诰命夫人。” 为了找他,她还在地狱的泥天军里当过游击队员、长云坊里做过姑娘,因缘际会收养了小川,这些自然略过不提。 “还有啊,我并非只有你这一个师父。我的道家授业师父是兮远真人,外家功夫老师是修罗人叫素辉。我还是太上老君的挂名弟子,惭愧惭愧,没学到多少东西。同景萧长老和鹭灵上人倒是学过一些功法和拳脚。” 说到最后二人时,她偷偷观察他的神情。这俩人和陌岩都有过密切的关系。景萧是他师叔,在岫劲死后是他身边唯一的长辈。陌岩十来岁时还在从不收徒的鹭灵那里听学过,鹭灵的家里现在还保留着他当年住过的房间和玩过的玩具。 然而此刻床上躺着的人并没有特别的反应。“你挺忙的,”他说。 她的脸一红,心里暗暗庆幸转移话题成功,他不再纠结她和境初的关系。不过也难说,他这人有疑问向来喜欢一个人慢慢侦破,不见得会让外人知道。 “有劳你同我说这些事,”他说,“我现在有些倦了。” “好,那你休息吧,”她站起身来。“我去弄点饭。对了,不知佛陀想吃点什么?” “不是供品就行,”他说着,眼睛在慢慢合上。“我既然曾是你的老师,还是继续称呼我作师父吧。” “是的,师父。” 这两个字一出口,魅羽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即便在他俩公开相恋的那两年,她对他也没有过多少非分之想。能一直维持师徒关系,在同一屋檐下时常见到他的音容笑貌,向他请教修行和武学方面的知识,对她来说人生就已圆满无憾。 而这次老天爷肯让她再见到他,无论打的什么算盘,也无论未来如何变化,眼下她会好好珍惜这段偷来的时光。 ****** 再次下到厨房时,太阳已落山。正发愁该去何处买菜,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仆人,拿来几大包东西。是芙玲差来这里煮饭的。 “夫人说,这两天先请二位好好休息。”女仆虽是土生土长的嗜血人,和芙玲一样,看不出多少凶相。“后天夫人有空,请二位去府上做客。” “替我谢谢夫人,想得真周到。” 先前芙玲说家族里出了大事,能是什么大事呢?魅羽心下疑惑,但又不便开口询问。当下只是仔细观察两个仆人做饭,记住每样东西放在哪里、该怎么用。同时问了日常用品去何处购买。银两并非西蓬浮国的常用货币,但多数商贩也是会收的。 “姑娘还是少上街,”女仆嘱咐道,“最近一段日子外面不太平,流窜到首府的荒人比平时要多。我们反正每天过来一次,姑娘需要什么东西请尽管吩咐,我们给带过来就是。” 荒人?魅羽想起先前在列车上袭击她和老头的那些人,光看外貌就知道和芙玲夫妇以及面前的仆人不是一类人。 饭做好后仆人便离开了。魅羽见陌岩还在睡,就自己先吃了些。饭后天已全黑,她时差还没倒过来,在屋里待得无聊,决定出门去街上走走。不太平,她的日子几时太平过?当然也不敢走远,陌岩还未恢复,就怕有嗜血者闯进屋,只敢在附近的两条街上逛荡。 院子周围都是小路。还未到午夜,居民们正在酣睡。魅羽穿着棉衣,在清冷的夜色中缓步经过一家家关着门的店铺,同时使出探视法,监视家附近的情况。见拐角处有家店铺是全天营业的,屋顶竖着面黑红相间的旗帜,信步走进去。便利店的门面不大,所有空间都被充分利用来摆放和悬挂各种书籍和日用品。 先选了一摞介绍西蓬浮国历史和民俗的书,倒不完全是给她自己读的。陌岩走到哪里都是书不离手,天文地理种花制药,正统典籍还是杂文野史,甭管有用没用都不嫌弃。 日用品中有不少类似胭脂的护肤品,大概能给皮肤增添红润。修指甲的工具也有不少,这个她改天再来买吧。咦,这些是什么?头盔、面罩、手套……每一样表面都涂着层珠光,还价格不菲。 瞎看了会儿,抱着书结账。一只脚踏出店门,见门外三个高大粗壮的男人挡在她面前。这三人身上的黑衣似乎好多日子没洗过了,嘴角露出的虎牙比普通嗜血者要粗长锋利,呼吸中带着野兽的腥臭。腰上和肩上缠着粗铁链,右边那人的铁链还从左肩的肩胛骨下穿了过去。 不用问,这些也是荒人无疑,然而比列车上那些要难缠得多。这三人看得出是有一定修为的,真动起手来她当然不会落了下风,但要花些时间。家里的佛陀刚刚苏醒,实在不想沾一身腥臭回去。于是转身向右,打算贴着墙离开。 右边那人跨出一步,又一次挡在她面前。魅羽伸手握住他肩上的铁链,调动内力。铁链转眼间变得通红,那人捂着肩膀痛得大叫。魅羽趁他疼得无力抵抗,飞起一脚将他踢至半空,铁链勾在便利店屋顶的旗杆上。 另两人貌似要上前帮忙。魅羽将眼睛眯起来,挨个儿盯了二人一眼。她又想起兮远同她们姐妹说过的那句话:“恶人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放过你——当你比他强的时候。”很不幸,现在她就是最强的那个。 “滚,”她很轻地说。 两个荒人听了,对视一眼,扶起从旗杆上跌落地的同伴,快步离开了。 ****** 抱着书继续前行。没走几步,前方大路上传来低沉的隆隆声,由远及近。听着像重型车辆在石路上驶过,延绵不绝——好长的车队。更远处的空中还有直升机螺旋桨的嗡嗡声。与此同时,街两旁的居民楼里有些住户家里亮了灯,有的窗户开了,人们站在窗边细声议论。 “朗顿家族这次怕是有大麻烦了呢。” “希望没事吧,他们要是倒了,恐怕乱世又要来了。” “到底是些什么人在支持姓白的那帮人?” “不知道。说是某个高阶天界里的势力。” “他们想干什么?……” 已有越来越多的民众出了家门朝大路的方向走去。身为一名经常出入前线的军人,魅羽也好奇到底是哪个高阶天界会来西蓬浮国搞事,目的又是什么?然而想起刚才那几个荒人,她不能再往前走了,离家远了若是出事,来不及往回赶。 用探视法扫了一下那条各式军车和重装甲车排成的长龙,魅羽的心一沉。四天王天那个基地她虽未去过,但大魅羽同她描述过,在玄沼子世界和兜率天度假酒店她也多少见过无所有处天人的装备。正是那帮无所不在的讨厌家伙。真是阴魂不散啊,躲到嗜血王国里都躲不开。 不过此刻不是复仇的时候,她要尽量安稳地度过这两个月。境初重伤、陇艮被困、龙螈寺被夷为平地这些账迟早要和他们算。 回到住处,见陌岩还在睡。他目前的状态也许不用吃饭,但按照书上说的,每天得拿启命之血喂他一次,连喂两个月,否则被激活的阿赖耶识随时有可能退回原先的冬眠状态。于是自己先烧水洗了个澡,站到他床边像昨天那样喂了血。现在他俩是师徒关系,自然不能再同床而眠。将买来的书搁到他床头,自己抽了本搬去隔壁客房。 睡前在床上看了会儿这本《西蓬浮谋生手册》。哦,原来嗜血王国的人不是不懂发电,他们是厌恶电这种东西。因为灯光太明太稳,会让他们联想到刺目灼热的日光。这里的人更喜欢火和蜡烛。 至于先前在店里看到的那些头盔面罩什么的,原来是可以防日光的。嗜血者之所以不能晒太阳,是因为皮肤遇到日光便会被灼伤。戴上这些特殊材料制成的衣物配件,短时间暴露于日光下是没问题的,时间久了也不行。改天她也去买些回来。 ****** 第二天醒来,应当是清早。屋外虽然没有阳光,但天色微亮,街上听动静很热闹。楼下好像也有声响,是仆人们来了吗?她穿好衣服,起身下楼,见是陌岩在厨房里煮什么东西。可不,他好几天没进食,肯定饿坏了。身上的衣裤换了套干净的,嗯,她认识的那个陌岩也有点洁癖。只是他怎么会用这些炉子和厨具的?唉,无师自通的人什么都无师自通。 “师父早,”她走过去观望。“你在煮什么?” 有两个锅在同时烧,当中一个里面都是她从南阎带来的食物,什么当归、红枣、黑豆、干龙眼肉。偷偷查看他的气色,比昨天精神了许多。按说他也是名嗜血者了,除了微蓝的眼睛中略带红色,别的特征都不明显。 “你买的那本书很有意思,”他瞥了眼桌上一本打开的书。 “讲什么的?” 他一边用汤勺搅着锅里的食物,一边说:“原来西蓬浮国主要有三种嗜血者。最文明的要数米高贝人,多在市镇城堡中定居。除了定期饮少量人血、不能晒太阳,其他生活习惯和文化同我们差不多。” 魅羽心说,那芙玲夫妇和仆人应当就是米高贝人了。 “人数排第二的是荒人,西北一带是他们的地盘。因为生存条件恶劣,勇猛好斗、嗜血成性,除了人血,任何动物都不放过。最后一种是梦人,住在东北部的深谷中,常年不见日光、不点灯,生活在永恒的黑暗中。” 看,这就叫过目不忘!魅羽在心里赞道。 正想着,陌岩关了火,从锅里盛了碗粥出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来这里坐月子,”他说着,把碗搁到她面前的桌上。 第172章 今生无缘 坐月子?魅羽坐在小圆桌旁,边喝粥边想,身为佛陀还会对月子有研究吗? “还喜欢吃瓜子吗?”陌岩站在炉边背对着她,另一锅蔬菜粥还没煮好。 “什么?”她愣住了,这问题有点儿突兀。 “今早醒来想起一些事。你应当是我师父燃灯从天庭要去佛国的,那群鸟里属你最皮,也最不好惹。师父——” “等等,”她打断他,“先说说我都是怎么个不好惹法?”原来她的野性是上辈子延续下来的。 “嗯,我想想。有了,那时药师佛家里养了只能说会道的鹦鹉,对你有意思。经常跟在你身后飞,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被你接连揍了几顿后,可怜的小鸟很长时间都发不出声来。搞得我有一阵儿远远望见药师佛,都得绕路走。” 性骚扰啊?魅羽心道,那活该吧。 他淡淡笑了会儿,又说:“我师父知道你喜欢吃瓜子,有次让人从夜摩天捎了些瓜子回来,每天抓一把放在后院的墙头。你从来都是自己吃,不分给其他的鸟,谁敢靠近就把谁轰走。” 夜摩天瓜子……魅羽不由得想起一年前去夜摩天参加七仙女预赛,同铮引分别后回到住处,简媛曾给过她一把瓜子。果真是一吃起来就停不住嘴呢。 “瓜子我喜欢,”她说着,继续喝粥,“不过相比之下,更爱松子。” 他的身形僵了一下,但没说话。怎么,松子也有什么讲究吗?莫非燃灯喂她瓜子,而他则喂她松子?继而又想,也不知他的记忆恢复多少了。她有很多事瞒着他,他是不是也有想说、但不能开口的话?他们上一世的关系仅限于主人与宠物,还是曾有过更深层的发展? 关于她的前世,除了听寒谷道长提过一两句,她自己也曾在睡梦和幻境中见过零碎的片段,大致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那次在空处天的天荫湖边,境初带她参观过一个画展,当她第一眼看到那副红鸟图时就知道画的是她。 陌岩为什么要画她,那副画又是怎么从佛国流传到人间的?在空处天的酒店里为何一个老侍者会认出她,并说她在三十多年前曾跟一位佛陀来过?此刻望着他的背影,她想问,又意识到境初的灵魂还锁在面前这幅躯体中。这算偷情吗?还是算了吧。既然都过去了,就让那些旧事迷失在岁月中吧。 但是有件事她得弄清楚。“说起燃灯佛祖,我先前去旱舸寺的时候,应当是见过他老人家一面的。他是不是长得很帅?” 准确地说,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老头。记得当时她恭维燃灯,说他比她的心上人还好看十倍,燃灯是怎么回答的?“十倍没有,五倍差不多。”呵呵,真是个老顽童。 听她问起燃灯,陌岩的心情似乎轻快起来。关了火,端着碗粥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应当是他老人家,不过师父也挺过分的。你知道我师兄长得比较粗壮,你还给他起过一个外号叫四方汉。师父成天要师兄减肥,说,你要是能赶得上你师弟的一半,也就是我老的十分之一,现在也不至于没人看上你。” 陌岩说这话时眼睛望着前方,像是在空气中捕捉到那两个被提到的人,或许还有她这只小红鸟的影子。收回目光,问她:“那之后你有我师父的消息吗?” “这、我……”她搓了搓手。不确定的东西还是别讲了。“我就不清楚了。” 话出口后,见他一副难以掩饰的失望之色,又心软了。燃灯是陌岩在佛国最亲的人,有三十多年没见了吧?肯定怪想念的。好吧,那她就豁出去了。 “你若是见到你师父的化身或者转世,能认出他来吗?” “应该可以。” “是这样的,高维人曾告诉我,你转世的时候你师父也跟着下凡了。我后来在第六层地狱收养了一个婴儿,叫小川。也许是我想多了,但我怀疑他有可能就是你师父。” 魅羽虽然从未问过小川的生辰八字,但知道同陌岩被害的时间差不多,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怀疑那就是陌岩的转世。 后来查到境初才是,又得知燃灯为了保存陌岩被撕碎的命魂,也一同下凡去了。小川会不会就是燃灯呢?上次去灵宝家的时候,王母同她暗示过小川的身份很不一般。要知以灵宝的修为,自然是可以洞悉的。 “那好,有空带我去见见你的养子,”陌岩望着她,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你一个大活人去地狱做什么?” ****** “我……” 坏了,魅羽心中暗暗叫苦,在聪明人面前可真是说多错多。她去地狱当然是去查询他转世的下落。阎王殿每个月对十八层地狱中的一层开放,这点身为佛陀的陌岩肯定知道。真是名副其实的上刀山、下地狱啊。追他追成那样,二人还有可能是普通的师徒关系吗? “我呢,是去那儿观光的。”话一出口就想扇自己两个嘴巴,有去地狱里游山玩水、逛街购物的吗?“呃,目的是体验众生疾苦,培养自己作为佛门弟子的慈悲心。有个词叫什么……忆苦思甜,啊,忆苦思甜。” 明知骗不过他,还是得找个蹩脚的理由先搪塞过去,再转移话题。对了,刚才陌岩提到他师兄释迦牟尼,那不就是陇艮吗? “师父,你那个师兄我也认识,和他还挺熟,称兄道弟的。他人有点儿傻——当然也可能是装傻,嘿嘿。不过减肥就不至于了吧?瘦得跟猴儿似的。” 这下陌岩真的沉不住气了。“我师兄跟你也熟,你知道怎么找他吗?” “可能暂时见不到了,”她沮丧地说,“他在兜率天,那个天界目前被一帮坏蛋封住了,进不去也出不来。” 关于敌人夺走枯玉禅用来封天这件事,魅羽觉得事关重大,迟早该给陌岩知道。然而若是将最近在兜率天发生的事细细道来,必须先解释她和大魅羽是怎么回事、玉帝王母灵宝那三人之间又发生了什么。这拔出萝卜带出泥,得三天三夜才能说明白。 另外,枯玉禅这样宝贝算是她和陌岩的大媒人。在荷阳节法会上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那时的她还是个大胖和尚。她的怀里揣着一半枯玉禅,他的手里拿着另一半。由于分开的两半宝物之间有吸引力,就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从二楼被吸到楼下,落进他的怀里……得,这件事还是先放放吧。 正暗自寻思,听他问:“微积分学了吗?” 哈?她抬起头,委屈地望着他。这又玩的什么名堂?大清早吃个饭,怎么一棒子接一棒子的,虐待动物吗这是? “我下凡之前的那段日子,每天教你数学。你的性子虽有些浮躁,还挺犟,数学方面却是一点就透。” 魅羽同其他魇荒门姐妹在年幼时,兮远为她们请过多个私塾先生。别的姐妹都是擅长诗词、历史、医道之类的学科,独魅羽在数学方面有天赋。原来这也跟前世的启蒙有关啊? “没,才学到函数,”她说。在鬼道请不到能教中高等数学的老师。代数、函数、几何这些还是兮远从高阶天界弄了些书,让她自学的。 陌岩点点头。“以后有机会去高阶天界读个学位吧。人,不能连动物都不如。” 以后……她放下勺子,碗里还剩几颗红枣,但她吃不下了。以后是什么时候不知道,但那时他肯定已不在她身边了,对吧?她或已嫁为人妇,或独身一人,总之是没有福分与造化同佛陀长相厮守的。人一定比动物强吗?她倒巴不得退回前世,继续做他的鸟,在他身旁一边吃松子,一边学数学,有什么不好? “师父,我出去跑步了,”她站起身,离开饭桌。 “刚吃饱就跑步?”他蹙眉道,“而且太阳就快出来了。” “先走一会儿。不会跑远,太阳出现之前一定赶回来,”她故作顽皮地说。“不赶回来能行吗?就给烧死了。” 出了厨房的门,想了想,又折回去。从怀里掏出银蟾蜍,搁到他面前的桌上。“这是灵宝天尊送给我的隐身法器。要是有恶人上门,你把蟾蜍的舌头拔出来,他们就看不到你了。” ****** 出了院门,魅羽长吁了口气。天色比刚起床时亮多了,太阳还在玄黄山后面挡着,大概一个时辰后出现。街上还有不少行人和马车,然而人们脚步匆匆,像是都在往回赶。有些店铺已经在准备打烊,不再放顾客入内了。平日也都是这般光景吗? 魅羽艺高人胆大,继续朝大路的方向走去。头天晚上军车驶过的时候,没能去看个端详。现在明知去了也剩不下什么,还是想瞅两眼。无所有处天的那帮家伙来这里,多半还是和“集体越境”这件事有关吧?到现在也不清楚敌人打算如何行事,只记得大魅羽曾推测,很可能与天脉有关。莫非西蓬浮国这里也有天脉汇集处? 途中又路过那家便利店。咦,这里不是全天营业的吗,怎么看着也要关门的样子?想起先前见过的那些防日光的面罩、手套、斗篷什么的,戴上后可以短暂暴露于日光之下,便进去给自己买了一套。以她对陌岩的了解,他是不会戴这些玩意儿的。刚好有遮阳伞卖——这可是名副其实的“遮阳伞”啊——便决定买一把。 “夫人,昨天还没多谢你呢,”女店主是个略胖的中年女人,感激地冲魅羽说,“这把伞就不收钱了。” “谢?” “你昨天替我赶走了三个荒人,他们买东西不给钱是常有的事,我可打不过他们。原先他们人少,警察还管管,最近这事儿闹得,没人敢出声了,等于白抢。这不就要戒严两天,我也准备打烊了。”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魅羽问,“听人说跟朗顿家族有关?” 店主瞅了瞅店内和门口,见没有其他顾客,压低声音道:“夫人是才来本国的吧?这朗顿家和白家,是同皇室关系密切的两大家族。本来各据南北两端,虽然偶尔发生冲突,但大致上井水不犯河水。最近说是白家突然得到了某个天界的支持,要钱有钱,要枪有枪,连一向天高皇帝远的荒人都大老远赶来投奔。” “妈呀,还有这种事!真是匪夷所思。那现在呢?”魅羽神情紧张地追问道。她是擅长从别人嘴里套八卦的能手,知道如何表现才能打开对方的话匣子。之前在天庭做七仙女的时候,终日无所事事,就给她收集了不少天神天官的糗事和秘密。 “据说白家最近到了皇帝面前,把朗顿家给告了,要他们带罪迁去西部。都是些明眼人一看就子虚乌有的罪状,但皇城目前都在白家的股掌中,能怎么办呢?” “嘿呦呦!”魅羽一拍巴掌,“这不是明目张胆要造反吗?真是气死人了。皇城就没有禁卫军?” 老板娘正要答话,见门外的街上有人在跑来跑去,连忙住嘴。魅羽匆匆结了账,一手提着购物袋,一手握着遮阳伞,走出店门。见大家又一次在朝那条大路汇集,她使出轻功,看似在缓步行走,实则很快便甩下其他人,率先到达大路旁。 路面十分宽阔,一头朝着山上的城堡中心蜿蜒上行。路的一侧还铺着铁轨,可以听到不远处轻轨列车叮叮的铃声。魅羽细看路面上铺的砖石,像是都有些年月了,原本就高低不平的,但还是能辨出昨晚被重装甲车碾过的痕迹。 大路两边的人行道上站着看热闹的行人。有的穿着防日晒的衣帽,还有的拿着遮阳伞,显然都是有备而来。魅羽见状也将刚买的行头戴好,做好持久战的准备。 ****** 这是在等什么呢?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异样,正想用探视法查看远处,见两队身穿防护服、手执短棍的警察分别沿路两边的人行道行过。“戒严了,都回家吧,”警察们说,语气并不严厉。围观者权当没听见,有的还和警察窃窃私语,看来首府中的警民关系一向不错。 终于,通往皇宫那头的大路上传来动静,现出三辆马拉的囚车。驾驶囚车的有荒人也有士兵。荒人们披着又厚又大的黑色斗篷,面罩暂时褪在脖子处。士兵们穿着无所有处天的军服,军帽随意地搭在头上。因为不是嗜血人,不怕日光,所以不需要防护。囚车行驶的速度并不快,驾车的两伙人有说有笑,有的手中还握着酒瓶。不像急着押送犯人,更像是拉出来游街示众的。 “这些都是反抗白家的皇族和朗顿家族成员,”人群中有人低声说道。 待囚车行驶到近前,魅羽才注意到囚犯男女老少都有,穿戴打扮整洁体面,当然有不少能看出被殴打过的痕迹。头一辆车里关的是健壮的男人,后两辆中是老人、妇女和小孩。这些人被关在类似大铁笼的囚车里,在魅羽看来再正常不过,然而身为嗜血人的围观者纷纷抗议起来。 “喂,太阳就快出来了,囚车没有车顶,会出人命的!” “哎呦,太阳怎么了?”一个士兵故作迷惘地问,“怕晒黑吗?要不要给囚犯们涂点儿防晒霜?” 其他赶车的人哈哈大笑。 “给我停车!”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警察队伍中传出。众人循声望去,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警察走了出来,站到车队前面。其余的警察先是一愣,跟着也蜂拥而至,将车队前行的路堵得死死的。 “你们这是要造反吗?”打头的一个荒人跳下车,朝警察走近几步。魅羽认出来,这人正是昨晚她赶走的三个人之一。 “放了后面的妇女儿童!”最先站出来的警察不卑不亢地说道。 “你算老几?”荒人阴沉地问,“你说放就放?皇帝老儿的命令,我们都爱听不听。” “放了妇女儿童!”“反对谋杀政治犯!”人群喊声震天。 “砰——” 一声枪响,盖住了所有人声。众人仓皇四顾,见车上一个士兵手拿一支尺长的枪筒指着天空。魅羽皱眉,这可不是普通的手枪。她在特种部队见过,是散弹枪。要是拿这个对付手无寸铁的平民,伤亡可就惨重了。 “放了他们可以,”士兵斜着眼说,“但有人要替他们赎罪。你,”他用枪指了指那个警察,“脱去防护服,自己爬进第一辆囚车,我就把后两辆车里的人都放了。” 警察们鸦雀无声,各个呆立不动。 “我说吧?”士兵摊开双手,冲身边的同伴道,“一个个都是满嘴仁义道德——” 他的话还没说完,年轻警察愤然将防护服丢到地上,迈开双腿朝囚车后方走去。囚车是锁着的,他也没要求开锁,蹭蹭几下攀到囚车顶部,在那里盘腿坐下,一动不动。 “呵呵,好样的。”士兵打了个手势,后面两辆囚车的看守果然把笼门打开。里面的妇孺老幼一个个从囚车中出来,投入围观者群,被好心的陌生人护送着离开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所有人都原地不动,大路上静得能听到马匹喘息的声音。天越来越亮,太阳正在一尺一寸地朝着直插天际的玄黄山西侧移动。魅羽虽然晒了二十多年的太阳,但此刻成了一名嗜血者,头顶的日光便给她一种不同的感觉。像是,那叫什么……核辐射?对。 一道金边出现在头顶。魅羽虽然斗篷面罩全副武装,却也感到全身的皮肤有种灼烧感。满载男人的第一辆囚车里随即爆发出各种惨叫声,男人们蜷伏在笼中,尽量将头脸藏在身下。而坐在车顶的那个警察紧闭双目、岿然不动。细看可以发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牙齿死死地咬在一起,却一声也不吭。 魅羽扔下遮阳伞,在胸前划了个阴阳鱼,朝前方半空中抛出。她之前已观察好,大路对面有个简易小食铺,拿厚木板搭成的,现关着门。阴阳鱼如一把桌面大小的圆刀平平地削过去,将丈宽的屋顶整个削了下来,朝一侧滑落。 而魅羽赶在屋顶落地前已飞身而至,双手高举过头,将屋顶接住。随即托着屋顶飞至第一辆囚车顶部,两脚稳稳地站到盘坐的警察身旁,让屋顶投下的阴影将他和车里的囚犯罩住。 第173章 谁的女友 士兵们见变故陡生,一个个跃下马车,怀抱大小不一的激光枪、散弹枪、火箭炮,有的面向警察和民众,有的朝囚车顶部瞄准。随行的几个荒人被混乱场面搅得兽性大发,从黑斗篷下伸出粗壮的双臂,挥舞着各种威胁的手势。当中一个抓起面前的警察举过头顶,向人群密集的地方扔去。另一个张嘴露出尖牙要去咬人脖子,被士兵们喝止。 魅羽身披防晒斗篷,举着木屋顶站在囚车顶部,看似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实则内心举棋不定。倘若此刻只有她一人对敌,反倒没啥担心的,可以放开了打,情况不妙就逃。难在如何保护那些手无寸铁的市民。虽有警察挡在民众前面,论身手不及荒人,所带棍棒刀剑同士兵的先进武器比起来形同虚设。一旦开了火,她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控制局势,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把话放这儿!”她朗声说道,先来个虚张声势。“免得你们到了阎王面前做糊涂鬼。一旦动上手,你们这些人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别怪本姑娘没出言警告。”心里在想,实在不行,先用老君的咒语把在场众人迷晕,然后能解决几个是几个。 “呦,原来是个大姑娘,”先前同意释放妇孺的那个士兵说着,将手中对准魅羽的枪放低了些。此人年纪不大,肤色黝黑,玩世不恭的神情下暗藏谨慎与阴狠,看派头应当是这个押送犯人小分队的头儿。“敢情这嗜血王国里还有仙女,飞来飞去的,专门解救众生疾苦?” 其他士兵也乐了,一个个跟着打趣,但依然保持着警惕。“小仙姑,举着那么个玩意儿不累吗?能不能先下来,解救一下我们这些人的疾苦?” 魅羽虽然一身修为,胳膊举了半天也酸麻无比。干脆在车顶那个警察身边坐下,将大木板顶在她和警察的头上,再用一只手托着。 “我扶着就行了,”警察说着,伸出一只手托住头顶的木板。 魅羽于是放低双臂,将面罩取下透口气。她这一露出脸,昨晚被她赶走的那个荒人很快认出了她,冲士兵们道:“这个女人有妖术,长官们还是小心为妙。” “不必担心,”士兵头子从怀里取出一个扁平的小红盒。“囚车下装了遥控炸弹。有啥情况,动动手指就能送他们上西天,呵呵。” 魅羽心里咯噔一下。这可怎么办?这一车的囚犯被锁在铁笼子里,本来最快捷的方法便是将整辆囚车劫走,现在看来,得另谋他策了。 “中尉,”士兵头子身边的人低声道,“事情闹大了,要不要请示瞿少校?” “瞿少校……”中尉在犹豫,“严格说来不算我们上司。不过问问也好,有什么意外让他担着便是。” 魅羽心头一动。二人口中的瞿少校不会就是和玉帝勾结、又在玄沼子世界探她监的那个瞿先生吧?他来这里做什么?不管了,就拿他来说事,拖延时间,等太阳落山她就动手。反正猜错了也没啥损失嘛,她魅羽向来脸皮厚,还会在乎谎言被敌人拆穿的那点儿尴尬? “你们说的可是主管玄沼子世界的那个姓瞿的家伙?”她问下方二人,“赶紧叫他跪着来见我。” 士兵们一愣。“你认识瞿少校?” ****** 魅羽故作不耐烦地说:“何止认识?你们去问问他,我是他什么人?明明说好了两周前带我去兜率天深翠湾度假的,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也不知是不是有新欢了?这老没良心的……” 先前大小魅羽和她们的两个男人在兜率天酒店相遇时,庆老板和瞿先生刚好也约在那里会面。庆老板带的显然是老婆孩子,这个瞿老先生也不知道结婚没有,同个年轻女人一同来度假。魅羽打的如意算盘是,甭管那女人是不是他太太,既然他有喜欢吃嫩草的前科,把自己说成他女友或情妇都算合理。关于上司的这种绯闻,下属们一向是宁可信其有的。 “你既然是瞿少校的人,”见过她的那个荒人质问道,“为何还跟长官们对着干?” “废话,”魅羽说着,指了指身侧的警察,“这人是我哥哥,我岂有不管之理?” 魅羽离家时穿的是外来人的衣裳,但外面套了防日晒的行头,显然也是嗜血一族。这么说,倒也一时让人找不出破绽。身边坐着的那个警察闻言扭头瞅了她一眼,欲言又止。魅羽见他眉清目秀,鼻子和嘴倒是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却听下方站着的一个中年胖警察冲魅羽喊:“小翠,快下来吧!你哥哥的事交给我们来处理。” “对啊,别闹了丫头,”又一人说道,“你哥办公室里还煮着粥,你跟我回警局看看糊了没有。” 魅羽心中一阵感动。十天前若是有人说,她会跟嗜血王国里的一帮警察称兄道弟,打死她都不信。 士兵们看样子已经信了八成,有人骑上马要去请示瞿少校,被荒人拦住。“长官们真的不要信这个女人,她就是在拖延时间。我昨晚见过她,我敢以荒神的名义起誓,她绝无可能是本地人!” “就你机灵,”魅羽冲他道,“昨晚你和两个同伴在便利店门口拦住我,见我孤身一个姑娘家,以为能占到便宜。后来被我打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地求饶。说什么只要我放过你们,以后每天早上起来对着南边磕三个响头,念一遍大慈大悲貌美如花小仙姑在上,请受小的一拜。日后若是再有冒犯,愿自断双腿、自挖双目——” “胡说!全是胡说!”荒人气得暴跳如雷,“都是瞎编的!” “怎么又成了编的了?”魅羽忍住笑,继续逗他,“你刚刚不是还以荒神的名义起誓了吗?” “我、我是说,遇见你是真的。” “那你们被我打是不是真的?” “这个、被你……”荒人憋得满脸通红,有火无处发,一拳打到囚车底座上。这一拳确实有开山劈石之威,魅羽浑身一震,头顶的木板差点儿掉落下来。 一旁的士兵头子哈哈笑了,拍了拍荒人的肩膀。“老兄省省吧,你打不过她,耍嘴皮子更不是她的对手。” 说完又打量了魅羽几眼,城府满满地说:“无论这位姑娘是不是瞿少校的女友,我想他都会乐意见上一面的。” ****** 于是士兵们守着囚车,原地等候瞿少校的回音。民众们见一时半会儿无热闹可瞧,在警察的劝说下散去了。魅羽瞅着继续西斜的日头,心里在犯嘀咕。她现在必须保护囚车里的犯人不被晒到,一旦日头被西边的两座山峰挡住,就可以放手行动。但是在这之前,怎生想个办法将囚车底部的炸弹解决掉才好呢? 又想起出门时答应陌岩在太阳出来之前赶回去。现在耽搁了这么久,他在家是不是等得不耐烦了?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大路一头传来几辆汽车的声音。驶在最前面的是辆迷彩色敞篷军车,司机旁坐着个削瘦的军官。五十多岁的样子,没戴军帽,粗直的短发已有一半灰白,但依然茂密。鹰钩鼻,目光犀利,嘴唇棱角分明。不妙啊,这个瞿少校来得可真快。 车队停住,瞿少校锁着眉下车,来到囚车前面站住。待认出魅羽时先是一愣,严肃的面容上继而绽放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呵呵,还真的是我女友。想不到啊,居然在这里碰面了。” 他这话一出,在场的士兵、荒人与警察都吃了一惊。魅羽计划被打乱,不过她向来是个临危不惧、打蛇随棍上的类型,既然瞿少校都亲口承认与她的“关系”了,那她还扭捏什么? “他们都欺负我!”她拖着哭腔泛泛地指了指士兵和荒人们,“你替我打他们屁股。还有啊,为啥捉我哥哥?你把他和这群囚犯放了,否则咱俩新账旧账一起算!” 说到最后这句的时候,仔细听的话能从娇嗔里听出一丝威胁之意。陇艮被封、境初锁魂、龙螈寺被夷为平地,都可以说是拜姓瞿庆二人所赐。真把她魅羽惹火了,她就算逃不脱也要拉他垫背。 瞿少校叹了口气,摇摇头。“年纪轻轻的一个姑娘家,怎么火气这么大?”扫了一眼囚车里的犯人。“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角色,放了就放了。不过和女友难得见次面,得好好聚聚。” 说完冲士兵们摆了下手,有人上前将囚车门打开。里面的犯人一涌而出,穿过被阳光照射的大路,在民众掩护下找阴蔽处躲藏。瞿少校随后抬手指了下他的座驾,又冲魅羽坐了个“请”的手势。魅羽只得重新戴好面罩,准备从囚车顶部跃下。 “别去,”身边的警察“哥哥”紧紧拽住她的胳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本来就想找他呢,”魅羽无所谓地说,挣脱了警察的手。“哥,你就放心回家吧。” ****** 魅羽同瞿少校一同上了敞篷军车。共有三排座,第一排只有司机,魅羽坐第二排中间,瞿少校坐第二排右边。第三排坐着两个抱着枪的士兵,虽然不至于拿枪顶在魅羽后脑勺上,但也能在眨眼间将她解决掉。 车子沿着平缓上升的大路朝首府中央行进。两旁的楼房越来越密集,高低不平的石路很快被平整的柏油路取代。不知是因为头顶的太阳还是因为戒严令,原本热闹繁华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而居民楼里的窗帘后人影憧憧,也不知有多少对眼睛在望下来,冲魅羽下了一场“目光雨”。 不知这家伙要带她去哪里、做什么呢?如果她还有利用价值,在兜率天的时候为何又毫不留情地要把他们四人弄死?走到这步,魅羽不能说全然不后悔。今天要是不出门就好了。先前她挺身而出是不得已而为之,然而陌岩在家见她迟迟不归,肯定担心死了。他二人生死相隔了那么久,现在好不容易才重聚。还不到两天,别又给自己搞成永别才好。 “有时我真是想不明白,”瞿少校语带感慨地说,“这都能让你们四个给逃了,你们到底是不是人?” “先问问你自己算人吗?”魅羽冷嘲热讽道,“从头到尾我们也没招惹过你们。是你们非要东跑西颠、无处不在,有多惹人憎自己不知道吗?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瞿少校侧头看着她。“我们要的,其实和你们一样——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魅羽点点头。“那就都来龙螈寺出家好了。集体越境这种噱头一听就不靠谱,到底是谁发明出来祸害人的?” “咦,你不是无所不知吗?”现在轮到对方嘲笑她了,“是曜武智菩萨。” “啊?”魅羽大吃一惊。 关于曜武智这个人,魅羽最早是从陌岩那里听闻的。之后从印光寺藏经阁弄来一本《曜武智菩萨传》,又有了更深的了解。据说曜武智出生那时候,夜摩天的人口还很稀疏。所以此人悟道之早尚在世人皆知的燃灯与释迦之前。 后来曜武智由夜摩天海底深洞进入高维世界,一去好多年。中间回来过一趟,同燃灯和灵宝见过面,之后又去了高维世界,连好奇心被勾起的灵宝也跟去了。须知法术原本就是种高维现象,灵宝在异世或许悟到了什么,回低维世界后修为有了长足的进步。代价是王母在这期间被玉帝撬走,双双去天庭入职了,这是题外话。 “关于曜武智与铮引的关系,”听瞿少校又说,“我是这几天才知晓的。上司得知我差点儿害死铮引,大发雷霆。不怕跟你说,我们对集体越境的理论也只知道个大概,还有好些细节方面的难关一直未能突破。” 原来如此,魅羽心中恍然,这是又在打铮引的主意了。“所以你把我绑了,是想拿我来要挟铮引?” 瞿少校点点头。 “我说你们那个天界不是自称古往今来科技第一吗?怎么一到关键时候,跟高维人一样,净会使些绑架附体之类的下三滥手段?人家曜武智万年前一个人瞎捣鼓一气想出来的东西,你们这都忙活了多少年了,还没弄明白,智商真让人捉急啊!” “丫头少废话,”瞿少校阴阴地说,“不要以为在玄沼基地我们对你手下留情,是我们不敢动你。那时候你的作用只是帮我们弄到枯玉禅,就算封不了那些天界,我们也不怕谁。而曜武智的阿赖耶识我们是志在必得,现在铮引回了前庭地,已是纵虎归山,再想拿他没那么容易。眼下你是否合作直接关系到我们整项计划的成败,不想受罪就放聪明点儿。” 说到这里,他伸出左臂揽住魅羽的肩膀,低声道:“就算你真的是我女友,我都不会手下留情。” ****** 魅羽突然间被这么个恶心的家伙搂住,照常说来不仅会一把将他推开,少不得还得将他鼻子打烂。只不过她还没下定决心,要不要干脆趁这个机会逃走呢?若要逃就不妨出手重些,最好能一拳将这家伙干掉。虽说身后就有持枪的士兵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但自己手脚能动,还有咒语可用。若是随这帮人去到目的地,必然失去自由,逃跑就更难了…… 她这么一分神儿,忽觉左手小臂被什么人掐了一下,好疼!下意识地将瞿少校推开,偷偷查看自己左方——明明空无一人啊?手是搁在大腿上的,瞿少校从右边够不着,后方的两个士兵也不可能。难道自己左边的空位里还坐着个隐形人? 一想到隐形人,立刻记起在离开住处时,把灵宝那个隐身银蟾蜍交给了陌岩。莫非他见太阳出现还等不到她,就溜出来找她了?想到这里,装作不经意地往左方靠了靠。灵宝这个法器是障眼法的一种,隐身的人虽不能被看到,还是能被触摸到。 果然,她的左边有个温热强健的存在。原来陌岩一直在她身边!看来他早就出门来找她了。虽然还不知他的修为恢复了多少,但先前的忧虑与恐慌顷刻间一扫而空。像出门在外被人欺负的孩子突然发现大人就在身后,说狗仗人势不太好听,说狐假虎威可没冤枉了她。 “咳咳,我说,”她侧身冲瞿少校道,“给我放老实点儿哈,还真当我是你女友了?要是敢再动手动脚的话……” 举目四顾,见路旁有个遮阳亭,大概是给来不及回家的民众躲避日光用的。于是抬臂朝南方天空一指,打算用翼宿决的金石之利打在亭子顶部,噼噼啪啪造点儿声势出来吓唬敌人一下。谁知就在她出招的前一刻,腰眼处忽然灼热无比,一股浑厚的内力涌入她的丹田,再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向两手掌心。 只听一声巨响,凉亭炸成碎片不说,所在的地面被硬生生轰出一个大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上掉了颗流星或炸弹下来。前后几辆军车嗤啦啦地刹住了,后座的两杆枪分别抵在魅羽脖颈和后脑勺上。 瞿少校先是呆望了她一阵儿,随后冲属下挥了挥手,表示一切正常。车队继续前行。 “唉,”魅羽叹了口气,阴阳怪气地说,“想不到吧?我还如此年轻,内功修为就已臻化境。而你那么大岁数了,却一事无成。上天啊,为何对世人如此不公平?” 瞿少校横了她一眼。“看在曜武智的份上,我再忍你几天。” 曜武智……魅羽自认为是这世上对这位菩萨了解得比较多的一个,倒并非是她对他有什么兴趣。实则是因为陌岩就是因他而转世,后来铮引也先后两次差点儿因携带曜武智的阿赖耶识命赴黄泉。所以她对曜武智本就无比厌恶,现在又得知这个祸害人的“集体越境”理论也是这家伙发明的,真想把他复活了揍一顿。 “这个曜武智,有手有脚干点儿什么不行?”她咬牙切齿地说,“非要捣鼓一些毁灭世界的理论出来,我看就是活太长、活腻歪了吧?既然是菩萨,为啥不去捐献器官呢?嫌麻烦还可以找个粪坑把自己淹死。非拉上全六道的人给他陪葬,这叫什么菩萨?” “说起物理理论,”瞿少校道,“据说佛国里还有一位高手,和你也有些关系的——陌岩佛陀。” “住口!”魅羽及时打断了他,“你刷牙了吗?” “什么?”瞿少校不解地问。 魅羽暗暗后悔,差点儿忘了陌岩也喜欢推公式来着。“没听说过吗?有谁要去佛国里参拜陌岩佛陀的话,都得沐浴斋戒三天,长得寒碜的最好先去整整容。你牙都没刷,就用那张大臭嘴提佛陀的名号,要遭天谴的知道吗?” 瞿少校翻了个白眼儿,脸上一副遇到神经病的表情,闭上嘴不再搭理她。 第174章 看不见的客人 军车继续沿着缓坡上行。身边骤然多了个隐形保护神,魅羽的牢狱之灾变为旅游观光,心情大好。 “喂,你带照相机了吗?”她问身旁板着脸的瞿少校,说话的口气就像对方是她的俘虏一样。“难得栽在我手里一回,拍照留个念,也好教育子孙后代们不忘前耻、踏实做人,嘿嘿。” 代表死神的太阳终于西沉。时不时能看到停在路旁的军车,和踏着长靴四处走动的军人。离皇宫渐近,士兵的数目也越多。一部分身着蓝黑色军服,式样简洁新潮,佩戴先进的武器,显然是同瞿少校前来的无所有处天人。 另一拨穿着设计繁琐的白色军服,刚刚才摘掉防护面罩,应当是本国嗜血人,但整体比南部首府的民众要高大彪悍得多。腰间挂着刀,胸前一排金灿灿的扣子。两拨友军之间保持着距离与警惕。 魅羽想起上午在便利店老板娘那里打听到的情况,说朗顿家族和白家是西蓬浮国的两大势力。既然被她救走的犯人是朗顿家的,那这些白色军服的本国兵应当就是白家的兵了。然而皇城原本没有禁卫军吗? 一行人到了皇宫入口处,前方是一群高耸入夜空的尖塔型建筑群。青色的大块砖石为墙,黑色的屋顶镶着华丽的金边。细看这些金边,原来是一排排倒挂着的金蝙蝠装饰物,被地面上晃动的灯火忽映得要飞起来一样。殿宇的窗户比民居的要大,不过西南一侧的墙壁上照例没有窗。城堡中央有座黑石峰。山并不算高,寸草不生,一条血色瀑布从半山腰倾泄而下,像巨人吐出来的舌头。 望见驶来的军车,一队穿白制服的警卫将皇宫入口挡住,当中有三人朝瞿少校的敞篷车走来。司机出示了一行人的通行证。 “这位姑娘是……”一个警卫问。 瞿少校道:“她是个对陛下十分重要的人,来这里——” “白吃,白喝,又白住,”魅羽插话道,“外加看大灰狼如何装小白兔。” 瞿少校瞪了她一眼。警卫显然也听得出她话里那么多“白”字的讽刺之意,然而毕竟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说事,只得挥手放行。车子在皇宫里东拐西绕,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这里应当是瞿少校的下榻之处,门口的大铁门前有他的亲兵守着。 “带我来皇宫做什么?”魅羽边下车边问,“我说了,想拿我来换铮引不可能。” “丫头,不要着急。先看看我手中都有什么牌,再决定你是否玩得起也不迟。” 魅羽跟着他入院,见大铁门在身后关上,一阵不安夹在夜风中袭来。陌岩也进来了吗?先前在车上她怕人看出异样,一直没敢再去触碰他。会不会他并没跟来,一早在中途下车了?也可能车上那个隐身人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又或许他压根儿就没醒来过,她这辈子都没见过陌岩佛陀。他的躯体和灵魂现在还在芙玲的住处昏睡,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这么想着,环顾夜色下空荡的庭院,突然间有些记不起来自己此刻身在何处、为什么要来这里。 就如同还在鹤虚山、兮远门下的那些日子。白天她是她,同师姐妹们一起修道习武、嬉笑打闹。但在夜晚刚刚睡去的时候,或者清晨将醒未醒之际,她会觉得自己变小了,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被一双柔软的手捧着。偶尔会有只指头很轻、很轻地抚过她的羽毛。如果她那时睁眼的话,定然能看到桌上静静燃着的油灯,和灯旁的书卷、纸笔。只是她总是睁不开眼…… “还愣在那儿干什么?”站在房门口的瞿少校转身,遥遥冲她问。 “啊?”魅羽瞪眼望着他,“你……是谁?” 瞿少校一副要被她气炸了的样子。 就在这时,她的左手心里突然多了样东西。用手指搓了搓,像是颗石子儿,滑溜溜的,带着不属于她的体温。她侧头望了眼身边的空气,脸上绽放出孩子的笑容,冲瞿少校说:“少校你好啊!我来了,我这就来。” “有病要治,”瞿少校嘟哝了一句,转身进屋。 魅羽一边朝屋里走去,一边偷偷将石子儿收入袖中。等将来有一天,她再也找不见他的时候,就拿出来瞅两眼,至少能确定他曾经存在过。 ****** “你看看这个,”在一张圆桌边坐下,瞿少校将一块扁平的长方形事物搁在她面前。 魅羽知道这是电脑的一种。端起来细看,屏幕被分割成上下左右四块,每块显示的影像应当是位于某处的实时监控。当中两个是从不同角度拍摄的某军事基地,有载着巨型弹头的发射车在夜色中缓缓驶过。另两幅画面她熟悉得很——那一座座傍山而建、金顶蓝墙的殿宇在夜色下酣睡,是蓝菁寺。 她抬头望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我要是不答应帮忙,你就把蓝菁寺也夷为平地?” 他点点头。“你有个师兄在那里做堪布,我听说景萧目前也带着徒孙们去投奔了。” 哼,还好意思说?魅羽正打算将电脑还给他,忽然注意到影像下方的任务栏,心中一动。这是瞿少校的私人电脑,对吧?里面说不定藏了不少军事机密。既然落入自己手中,岂有不翻翻就还给他之理? “想轰就轰呗,随便,”她嘴上说着,用眼睛锁定一个文件夹,暗调天地之气点开。早在半年前她就可以用天地之气操控剪刀,点几下电脑屏幕自是不在话下。 “你以为我下不去手?”瞿少校显然没料到她的回答。 “别误会,我相信你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 啊,这是张基地分布图。除了在四天王天和玄沼那两个基地,这些坏蛋们还有五个基地在六道中的其他地方。每个基地旁边有小字标着兵力和重要武器装备……妈呀! 瞿少校的双目中射出两束奇特的光,像是要把魅羽从里到外看个透亮。“我们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不多,”魅羽说,同时在心里补充道,不过此刻正在增多。 她对那个“集体越境”了解得虽然不多,但若要拖延时间,就得虚张声势唬住对方。不过也不能老盯着屏幕看,于是放低电脑,望回他。“我只知道,我们龙螈寺是千古名寺,却被蓝菁寺给后来居上了。说完全和风水无关,很难让人置信吧?” “你是担心,我们轰坏了那里的风水?”瞿少校的神色还很镇定,但语气已经有些动摇了。 “地上的风水你们自然不关心,这天上的风水嘛……” 大魅羽在紫幽格的幻境中见过几年前的瑟塔寺,知道这帮人在寻找天脉汇集地。境初也曾告诉过她,蓝菁寺是五条天脉汇集处,而空处天的天荫湖则是七条天脉汇集处,难怪那个湖在危难时刻救了整个天界。 “天上的风水怎么了?”现在瞿少校已经不掩饰他的紧张了。 魅羽话锋一转,下面这番话倒是要费费脑子。“须知天与地都是由混沌所生,如光与影,又如硬币之两面,不可分割。蓝菁寺的天脉在空中汇集,直转而下,消失于寺庙下的土地。你把寺炸了,会不会打乱天脉?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可以试试看。” 说着又低头看屏幕,打开另一个文件夹。哇,这份名单记录的应当是六道中被收买了的名人政要,当中有个“张坚”,那不是玉帝的俗家名吗?果然。可惜了,其余的人名她既然不认识,也就很难记住。 ****** 瞿少校长长地呼了口气。“不需要动天脉,那间庙里的几个人我还是动得了的。” “难怪你们忙活了这么多年,还是毫无进展,”魅羽轻蔑地说,“只会感情用事,抓不住重点。” “女侠有何指教?洗耳恭听。” “以我对你们这个集体越境理念的了解与推测,你们是想推翻六道与六道之上的高维世界,让所有人一起‘飞升’。先不说这个理念是否行得通,到底是谁创造的这一切,你们知道吗?即便这个问题不重要,世界是怎么被创造的,你们弄明白了吗?” 说着,她拿手敲了敲电脑屏幕,顺便又打开一个文件夹。“假设你用这部电脑造了个虚拟世界,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运行规律。你是如何向这个世界输入指令,并查知它当前的状态的?需要输入输出的接口与通道,对吧?也许天脉的作用,便在于此。” 魅羽的这个理论,完全是即兴编造的。然而话一出口,瞿少校就露出一副豁然开朗的神情,让她心中忍不住暗笑。 “话都说到这里了,”她接着编,“要想离开这个虚拟世界,是不是只能顺着天脉这些通道?蓝菁寺建寺以来,出过不少悟道的高僧,会不会就是顺着这些通道跳出六道的?” 说到这里,胸中忽然起了个疑问。天庭在六道这个大轮子的中心,这她不仅知道,而且去过。佛国呢?佛国的位置在何处?嘿嘿,这个问题看似玄妙,然而此刻自己的身边不就有一位隐身的佛陀吗?明天问问他吧,她得意地想。 等等,这个文件夹里都是照片,而且看日期是二十年前了。好奇心起,便随意打开了几张。照片有的是一男一女,但多数拍的是女人自己。男的自然是瞿少校,那时的他估摸着三十岁左右,比现在多了些阳光气,爱笑,爱做鬼脸,还挺讨人喜欢的。女人是那种健康活力的美,扎着马尾,不施粉黛,似乎特别喜欢户外运动。 这就奇怪了。这俩人年轻的时候不仅是情侣,还特别恩爱又相称的样子。为何上次在兜率天同五十来岁的瞿少校度假的,却是个年轻女子?照片里的女人呢?后来分手了,还是因为什么缘故去世了? 灵机一动,她将日期最近的一张照片打开。是座坟墓,建在阳光灿烂、鲜花盛开的原野上,碑旁还有棵树。周围没有别的坟墓,这里不是墓地。墓碑上只有四个字,“爱妻倩倩”。 魅羽把电脑搁回桌上,向后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问:“倩倩是怎么死的?” 瞿少校整个人僵住了。随后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电脑举过头顶,眼珠子瞪得老圆,像是要将电脑摔到魅羽头上。 魅羽看都没看他,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所以你参与这项计划,也不仅仅是为执行任务,是吧?为什么那么一个鲜活的生命,眨眼间就可以像桌上的一粒灰尘般被人抹去?博学多才也好,机智奸猾也罢,碌碌无为抑或权倾天下,但凡生而为人,就可以被命运当成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 瞿少校的双臂慢慢放低了,他的肩膀在颤抖,面容像是突然老了十岁。但魅羽依然没有看他,她想起陌岩转世的那夜,又想起不久前境初昏迷,她在他床前写的挑战书。 “所以你是想去见见那个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的人,你想去质问他——凭什么?他算什么东西?他有什么权利来决定你和身边人的命运?和古往今来的一切修道者一样,你要的不是长生不老,也不是法力无边,其实就是那么一点点……” 说到这里,她咬了下嘴唇,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同一个片刻前还想着互相干掉对方的人说这种话。 “生而为人的尊严。” 会客厅里这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不知过了多久,瞿少校将电脑夹在腋下,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你现在同我去参加陛下为我们举办的接风宴。不要瞎说话,我就放过蓝菁寺的僧众。” ****** 魅羽虽然年纪不大,参加过的豪门宴会却不少。远的有乾筠的旧式家宴,容祯王在前庭地举办的舞会宴,涅道的皇叔崇辅搞的军人生日宴。近的有天庭中的蟠桃盛会、空处天皇帝为他们特种兵举办的庆功宴…… 所以在参加嗜血王国举办的这个宴会前,她不认为会有什么让她惊艳的地方。本来嘛,她只想快点儿回到首府郊区那栋小楼,同陌岩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度过这两个月。 “环境,还算是不错的啦,”来到宴会厅门口的大喷水池前,她对瞿少校如是说。 何止是不错?从来没在夜色中见过这么美的喷水池。圆池占地很大,水上方有各种天鹅和女神的雕塑,天鹅口中有水流喷出。水流喷不到的水面上摆着一盏盏银盘烛灯,将雕塑从不同方向照亮。 男人们的服饰可真有意思,非黑即白,领口袖口有繁琐的花边。女人的裙摆很大,颜色鲜艳、质地闪亮,胸口则开得很低。 魅羽来时穿的还是南阎姑娘家那种绣花褂子,刚才有宫人送了套本地礼服过来,宝蓝色的。话说她长这么大还没穿过蓝色的裙子,然而她从来都不是个怕出风头的女人。 头发先前在兜率天烫过,现在还是卷的,正好披散下来。用天星术将一对眼睛变得水汪汪的,拖着珠光宝气的大裙摆,昂首挺胸地走在瞿少校身旁,那气度绝不输于在场的任何一名贵妇。引得不少本地客人暗中指指点点。 只是,陌岩跟来了吗?她又不确定起来。 “真是服了你,”瞿少校在进入宴会厅门口时低声说,“怎么会有你这种女人存在?” 宴会厅不许携武器入内,所以厅门口有仆人牵着两只训练良好的大狼狗,有人前来就上去嗅上一嗅。魅羽身上有涅道留下的气息,等闲猛兽见了她都不敢造次。果然,狼狗一见她出现,任仆人怎么拉绳子都不敢上前,乖乖地伏在原地,甚至有行礼的意味。只不过,等她看清楚狼狗那敬畏的目光后,发现注视的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空间。 魅羽咧嘴一笑,欢快地同瞿少校进了大厅。 大厅豪华明亮,头顶是一个个点着数不清多少支蜡烛的大吊灯,圆桌上的金器银器烁烁生辉。柔和轻松的舞曲声在厅中萦绕,让人心情愉快。侍者领着瞿少校和魅羽在一张桌旁坐下。除了他俩的座位,还有四张空椅子。 “给我这边也摆一套杯盘,”魅羽冲侍者说。她坐在瞿少校的右边,又指了指自己的右边。“这里也有我们的人。” “这……”侍者不确定地望着二人。 “不怕告诉你,”她得意地说,“我有个师父,修为可高了,会隐身。他今天也随我一同前来,就坐我这边。” 侍者扯了下嘴角,望着瞿少校。后者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冲侍者说:“行行,就按她说的办吧。” 余下的三个空位被三个白制服军官坐了。酒水上来后,魅羽先给自己倒了杯果汁,又给身边的空杯子斟满,再从桌中央的圆盘中抓了串葡萄,放进陌岩的盘中。“师父,你饿了吧,赶快吃吧。” 说完后,瞪大眼睛紧张地盯着杯盘,果然见葡萄少了一个、又少了一个。兴奋地转身去拽瞿少校的胳膊。“快看快看,我师父在吃东西!” “就不能安静会儿,”瞿少校低声呵斥道。同桌的那三个军人和侍者也无人表露出半点儿兴趣,大概认为魅羽是在变魔术。 魅羽心中冷笑。人性不就是这样吗?你越想让别人相信的,别人越不信。于是再不理会旁人,只是专注于身边的盘子,不时从桌中央取些点心蔬果添上。 过了会儿,皇室还未出现,人们的交谈声却越来越大。于是陌岩自打隐身后,终于开口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虽然很轻,但她听得明白无误。 “真顽皮。” 第175章 被焚的公式 这次的皇家宴会所打的旗号是为瞿少校的援军接风,可明眼人一看场面就知道,这首先是白家和荒人联手压制朗顿家族的结盟宴。恐怕整个宴席的客人中都没有朗顿家的人被邀请前来。 魅羽这个“包打听”在安顿好陌岩之后,就开始跟同席的一个白家军官套近乎。她原本就是副妩媚又喜相的模样,再加上嘴甜,阅历丰富,没多久就跟对方混熟了。 “哦,夫人居然在修罗军中任过职?”圆脸军官不可置信地问她。此人皮肤白嫩,五官轮廓较为柔和,看着比同坐的另两个军官好说话,所以被魅羽挑中。 “是啊,两年前入伍的。后来在抗击夭兹人的战役中立了点儿小功,弄了个芝麻大的军衔。” 修罗军一向以骁勇善战而闻名天下,魅羽官封中将,那可不是小官,前前后后收获的特等功、一等功更是不胜枚举。只不过如实道来怕吓到对方,不利于套近乎。 “说起从六道外来的那些夭兹巨人,”她边说边给陌岩的盘子里添了块豆糕,“我们打得可真是辛苦,修罗军在历史上都没有打过如此艰难的仗。我来贵国虽然没几天,可也多少目睹了你们白家军的风采,可谓个顶个地一表人才,在整个六道中算数一数二的了吧?我心里就想啊,要是能请贵军去前庭地助战,那肯定是所向披靡,不出几天就能把那帮小崽子给轰出去,是不是?” 她这番话说完,不仅圆脸军官的脸上露出笑容,他那两个一直板着脸的同伴也放松了神色。魅羽猜,这几日瞿少校的兵从无所有处天带来了先进的武器装备,白家军定然相形见绌。叫魅羽这一夸,白家人在瞿少校面前算是多少挽回了一些颜面。 “真够没品的,”瞿少校在她左耳边小声嘀咕道。 “确实没品,”陌岩在她右耳边轻声附和。他修为高,估计在场任何人的话想听都能听见,瞿少校则听不到他说的。 魅羽一向脸皮厚,别人夸她还是损她都不当回事儿,别人骂她会被她当场骂回。当下也不理会身边二人,自顾自地问对面:“我看这首府中到处是你们白家兵,禁卫军就是你们的人,对吧?为何我听别人说,你们一直在北方居住?” “我们不是禁卫军。先前曾有大批乌管兽包围首府,禁卫军为保护皇室和民众牺牲了大半。我们这才应陛下之邀,前来替换他们,维持秩序。” 原来如此,魅羽心道,这好端端的为何会突然来了猛兽?多半是那些荒人在捣鬼,让白家军借机占领皇城。 “却不知,这乌管兽是何种生灵?” “别问,”陌岩轻声阻止,然而魅羽话已出口。怎么,这乌管兽还问不得吗? “是种……”圆脸军官一副被恶心到了的神情,“有点像乌龟,但比乌龟跑得快多了。背上背的不是硬壳,而是几十条密密麻麻竖起来的管子。每只管口中藏有一圈细小的毒牙,只要沾上人的皮肤就咬破了吸血。人被毒得没有反抗力后,会被它背在身上四处跑,所有的管子一齐吸,直到吸成一幅破麻袋后才扔掉。” 哎呀妈呀,魅羽听得起了一身鸡皮,不愧是嗜血国的猛兽啊。大概陌岩已经在她买的那几本书里读过了,所以才不让问。然而既然禁卫军对付不了这东西,同为米高贝人种的白家军又是怎么制伏的呢?多半是被第一批随瞿少校前来的高科技军队灭掉的吧?再厉害的猛兽也敌不过那些激光炮、散弹枪啊。不过这种长盟军威风灭自己锐气的事就不提了。 只是瞿少校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帮忙?他们又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呢? ****** 这时整个大厅安静下来,人们纷纷站起身。魅羽随人们的目光朝入口处望去。 首先入内的是一对夫妇,男人应当是西蓬浮国的皇帝了。与南阎不同的是,皇帝身上的袍子不是金黄色,而是深红色为底,领口袖口有黑色条纹,肩膀处镶有铜色软甲。皇帝大概六十多岁年纪,有着深邃的双目和修剪得很艺术的胡须。短发,没戴王冠。原本魁梧的身材被罩上繁琐的衣饰,让他用魅羽的话说就是——所占空间极大。 陪在皇帝身边的是个一身白色礼服的贵妇。年龄藏在常年的精心保养与浓妆之下,还真不好说。也未佩戴任何王冠,发髻高高地盘在脑后,嵌着闪亮的珠饰。笑容则比珠饰还要明媚,将女主人的优雅与尊贵发散到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皇帝身后跟着的那个人,让人一见之下就心生畏惧,连魅羽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都不例外。此人从夜色中步入大厅,似乎将天地间所有的漆黑与肃杀都凝于一身,带进这杯盏交错的欢乐场。以至于半晌过后,魅羽脑海中对此人也只有一种模糊的敬畏,连他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又或者眼睛看时知道是什么样,眼神一移开就记不住,你说奇怪不奇怪? “哎,那人是荒人的国王吗?”魅羽悄声问圆脸军官。 “荒神。” 啊?还真有荒神啊?先前在大路上那个荒人以荒神的名义起誓时,魅羽还以为就是个宗教信仰中的神灵。 这三人入内后,魅羽随着众人一齐朝入口的方向行礼。在座的原本有一部分是荒人中的重要人物,早已离开座位,朝着荒神跪地叩首。魅羽不知为何总觉得荒神对每一个在场的人都了如指掌,包括她在内。她曾听兮远说过,一个人修为到达一定程度,就能让身边的修行者产生类似的感觉。 至于此人能否感知到陌岩的存在,她就不确定了。陌岩作为佛陀,原本有五个魂。现在当中一个被燃灯带走了,修为应当不及佛陀那时,但比魅羽熟悉的那个龙螈寺堪布貌似要厉害得多。 皇帝夫妇同荒神入座后,侍者给每桌的客人添满酒。皇帝随后起身致欢迎辞,先是感谢了外来客瞿少校和他的部队,同白家军一起剿灭乌管兽群,保护了首府民众的安危。瞿少校起身回礼。 “敝国请少校前来,还有一事相求,”皇帝又用一种解释的口吻向众人说,“我西蓬浮国历来居于玄黄山以西,受昼伏夜出的限制,不能如其他世界的民众那般来去自由。外人视我为吸血恶魔,诸多鄙夷。然而我族天生如此,无从选择,何罪之有?” 明白了,魅羽在心中暗道,怪不得皇帝肯和无所有处天人结盟呢,八成是被那个“集体越境”的理念给忽悠了。 耳中听着皇帝的话,眼睛盯着瞿少校酒杯里血红的葡萄酒,突然想起一件事。糟糕,已经超过一整天没有给陌岩喂血了。当下不敢再耽搁,问侍者要了只空酒杯搁在身前,用大汤碗挡着。抬着头,貌似在神情专注地听皇帝讲话,实则悄悄将手腕上缠着伤口的布条解开,往杯中注血。 又听皇帝说道:“然而只要身居六道,就世世代代被这肉身所限。佛祖说过,众生无始劫以前便已成佛,只因迷失了本性,误入六道,以假做真,才无法找回原先那个圆满的自己……” 在座众人听得频频点头。魅羽心道,身为嗜血王国的君王,居然还懂佛教,真是出乎意料啊。眼瞅着血已流了小半杯,自以为做得隐秘,可她忽略了一件事。嗜血人若是嗅到鲜血,便如猫嗅到鱼腥味,但凡周遭空气中混入了丁点儿鲜血的气息,他们便能知觉。 只见同席的三个军官齐刷刷地望向魅羽的酒杯,目光中带着难以压制的贪婪。连附近几桌的客人都纷纷转身,有一桌荒人望着魅羽的眼睛都红了,尖牙从口中露出,像是随时会一跃而起,朝她扑过来。 不至于吧?魅羽望着这些蠢蠢欲动的嗜血者,心中叫苦。她倒不是怕和人打架,只是这样一来皇室举办的这次宴席就被她搅合了,还怎么安安静静在这里度过余下的两个月?更不用说有可能给正在经历困境的朗顿家族雪上添霜。 却见陌岩面前的大半杯果汁自己离桌而起,呼啦一下倒进她手中的杯子里。这么一来,鲜血被两倍多的果汁稀释,气味立刻减弱了许多,四周的嗜血者也相继回复了平静。 魅羽松了口气,将杯子推到陌岩面前,重新扎好腕上的伤口。记得在鬼道雅宣阁的时候,自己就曾做过“血雅”,专职喂客人喝血酒,当时还把乾筠那帮道士们给吓了个半死,呵呵。 “恶心,”陌岩在她耳边轻声道。 魅羽低头,见杯子被推回来了。怎么她的血很恶心吗?这黄澄澄的果汁里掺了些红颜色,鬼道出身的她倒不觉得如何,但像陌岩这种有洁癖的人可能确实受不了。然而在这里的两个月她必须每天给他喂一次血,否则被唤醒的阿赖耶识随时都有可能重入沉睡的状态。真要那样的话,她也不想活了。 于是从桌上抓起一把餐刀,对准自己的喉咙。 “干什么呢你?”另一侧的瞿少校低声斥道,“有完没完?真是没有一刻安生。” 瞿少校话音刚落,那杯果汁就被喝了个精光。 ****** 再凝神倾听皇帝的致辞。果然不出所料,皇帝为了臣民们永久摆脱困境,重新做“人”,愿意协助无所有处天人推翻六道,集体越境。 “陛下,”一个浑厚的声音不知从大厅何处传来,就像苍穹背后的上帝在开口说话,又像每个人在自己心中做灵魂发问。然而魅羽不用看也知道,必是荒神无疑。抬头望向那个漆黑高大的身影,依然是如梦如雾、看不真切。 “不知荒神大人有何指教?”皇帝客气地问。 “毁掉六道并非难事……” 这口气!魅羽心道,果然是神只。 “然而集体越境是否可行,还需真凭实据。不知瞿少校那个天界的人,在这方面已有多少进展?” 瞿少校像是早有准备,站起身道:“进展嘛,多少有一些了,说来话长。在下不欲过多妨碍陛下的宴席,可否散席后告知?” 魅羽心说,这应当就涉及到瞿少校来西蓬浮国的真实目的了吧?景萧说过,西蓬浮国是至阴之地,难道集体越境也和这个有关吗?瞿少校显然是碍于太多人在场,要私下告知缘由,到时也不知会不会允许她旁听。 荒神闻言,便坐下不再开口。仆人们上了菜,宴席上的客人开始随意聊天、大快朵颐。西蓬浮国离海很远,席上没有海鲜,以飞禽走兽居多。魅羽并非纯素食者,然而有陌岩在旁,她也就只捡些蔬菜和谷物来吃。好在这里的素菜做得也比较香浓。 “陛下!”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席上响起。 众人安静下来,看来今天的宴席吃不囫囵。魅羽循声望去,见一个身上挂满奖章的白发老臣站起身,颤悠悠地冲皇帝说:“往日这宴席上,少不了朗顿家族的身影。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还请陛下给个说法。” 他这一开口,大厅里嗡声四起。这种多少年来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家族,自然有不少朋友。 皇帝未答话,一身白色礼服的皇后站起身,和蔼地冲老臣说:“莫逸侯爵,朗顿家族多年来为国为民呕心沥血,皇室成员无不感激。这干实事的人嘛,难免会时不时犯些小错,陛下宽仁大度,也从不与之计较。然而最近两年,许是杂务繁多,漏洞频出。别的倒也罢了,皇家图书馆一向由朗顿家管理,最近却毁之一炬,委实让人心痛。” 皇后说到这里,手捧心窝,的确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魅羽心中暗笑,心道你平日不知要花多少时间来美容护肤,还有空读书? “这失火一案,还未查出罪魁祸首,”先前发问的老臣又道,“无论如何,不能因为一些书就抹去一个大家族多年来的贡献。” “这事儿要是搁往常,也许无足轻重,”坐在皇后身边的一个白家军官站起身,说道。此人与皇室同桌,看眉眼又与皇后有几分相似,搞不好还是亲兄弟,那应该是个亲王吧? “然而瞿少校此次前来,正是要借当中的一本书。须知我西蓬浮国历史上曾出过一位物理奇人,炎旭,其着作不仅让当世同行们望洋兴叹,连后世甚至其他天界的学者们都推崇备至。” 魅羽能感觉到,身边的陌岩在全神贯注地听。 亲王接着说:“目前已知炎旭有三本文集被广为流传,然而还有一本绝本,只保存于皇家图书馆内。因内容太过高深,借阅的人一向不多。据说里面有一条公式,刚好同瞿少校的集体越境有密切关系。现绝本被焚,我等因而不能早日脱离苦海,说朗顿家是民族罪人,不过分吧?” ****** 亲王坐下后,大厅中又是一片嗡嗡声。 “问,”陌岩在魅羽耳边轻声道。 魅羽于是抬高嗓门,“到底是什么公式这么厉害啊?”见包括身边的瞿少校在内,无人作答,笑了起来。“我知道了,是速度与加速度的关系吧?呵呵,果然高深。” 亲王闻言坐不住了,又起身道:“那位夫人莫要说笑。不怕告知你听,是临近的不同粒子之间超弦共振频率的计算公式。” 什么?关于这个超弦理论,魅羽读过一些极为浅显的科普文。知道那些叫弦的小东西都是在不停振动的,怎么临近的弦还能共振吗? “我会,”陌岩在她耳边说。 “原来是这个公式啊,”魅羽冲亲王点点头,“巧得很,我就知道。” 瞿少校转过脸来,横了她一眼。 “怎么了?”魅羽冲他说,“少校请我来吃酒,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亲王将信将疑地说:“那可否请夫人写出来,让我们观摩一下?那个公式虽然没人记得真切,可大致辨别一下真伪,敝国中还是有人办得到的。” 于是亲王一面吩咐人给魅羽送来纸笔,一面派人去请专家。魅羽手握钢笔,望着桌上的白纸,忽然一阵紧张。她没会错意吧?要是陌岩不帮她写,那可就糗大了,她连频率的通用符号都不知道。 正瞎想着,一只看不见但温热有力的手握住了她拿笔的右手。令人酥麻的电流随即从她的右臂散布开来,让她的右半边身子动也不能动,如同得了半身不遂。可千万别出汗啊,她祈祷着。然而手背上的皮肤像是被火烤着一样,越来越湿热。当然,也可能是他在出汗,她没脸没皮地想…… 待那只手移开后,她才注意到纸上多的那行字,都是些奇怪的符号。想了想,将最后一个符号框起来,小心地涂成全黑。随后递给在桌旁等候的专家,同时发表声明:“呐,我先说下啊,关于这个公式为什么是这样、这些符号都代表了什么意思,我是不会做解释的。都白纸黑字写给你们了,还看不明白的话,趁早出局,这不是你们玩得起的游戏。” 专家望着手中的纸张,先是皱了皱眉。跟着眼珠向外凸,不可置信地望望魅羽,再低头细看公式。“不可能!你、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你这么小的年纪,不可能自己想出来。” 魅羽不做声,向外平摊双手,一副“自己笨,别不认”的神态。 “不对,”专家又说,“这最后应当还有个符号,怎么被涂黑了?” 魅羽神色严肃地望着面前的空气。“如果陛下承诺不再问罪朗顿家族,两个月后我离开贵国的时候,自会告知这最后一个符号。” 第176章 保持距离 魅羽同陌岩回到住处时,已是第二日凌晨。芙玲派来的那两个做饭洒扫的仆人正在厅里焦急地等候。 “夫人你们可回来了!”女仆松了口气,迎上前来。先带着赞叹的神色上下打量了一番魅羽,又好奇地瞅了瞅陌岩。魅羽身上穿的还是那条大裙摆蓝礼服,先前在皇家宴会上招摇过市时毫不怯场,这时被女仆盯着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陌岩在进屋前已显了形,这之前同女仆还没照过面,二人互相点头致意。 女仆又冲魅羽道:“这些日子外头不太平,还以为夫人和先生出什么事了呢。芙玲夫人请二位今晚过去吃饭,到时会派车来接。” 仆人们走后,魅羽上楼胡乱洗漱了两下,就回自己屋睡觉。她已经一天一夜没阖眼了,困得嘴眼歪斜,满以为一沾枕头就会昏睡过去。不料心烦意乱、口干舌燥,就是睡不着,想是宴席上的食物滋味过重。于是起身出屋,去楼下喝水。 经过书房的时候,见里面亮着灯,陌岩不知在桌边做什么。在龙螈寺的时候他就有睡前读书或写字的习惯,无论多困多累,似乎不摆弄两下就无法入睡。他此刻穿的是境初在兜率天度假时买的灰蓝色衬衣和褐色长裤,质地绵软。短发比那时长了不少,该剪了。 先前陌岩隐身在她身边的时候,她脑海中的他还是龙螈寺那个和尚。现在她眼中看到的是境初,忆起境初对她的种种好,以及她在他病榻前许下的承诺,心窝处便如被锥子钻了一下,严肃警告自己要同陌岩保持距离。 来到楼下厨房,从保温瓶里倒了杯热水喝了。顺手又拿起只杯子,装满热水。眼睛瞥见一旁的茶叶罐,伸手抓了把茶叶正要放入杯中,一想不对,这么做会不会显得太过关心了?于是将手中的茶叶扔进一旁的垃圾桶,把热水倒掉,端起凉水壶重新灌满水杯,捧着上了楼。 “师父,这里有杯凉开水,爱喝不喝,”她边说边走进书房,将水杯搁到桌上,也没看他,转身出门。 “小红,回来一下,”他叫她,“我有事问你。” 魅羽站住。小红?哦,莫非他在佛国的时候给他的小红鸟,也就是她的前世,起名叫小红?好吧,既然她是七仙女中的红衣仙女,这辈子大部分时间也穿的红衣服,那叫这个名字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回到书房,在靠门的一张椅子里坐下,不带感情地望着他。俊俏鲜明的五官同记忆中的境初一个样,然而那双泛蓝的眼睛却是另一个人的。境初虽然比她大十几岁,经历并不复杂,他看她的眼神向来是种纯净的温柔。而陌岩的眼睛乍一看是淡泊,如同水面上凝的一层冰。至于冰层下方有什么、有多深,就不好说了。 “师父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知道你累了,只问几个简短的问题,不会太久。我惯于在睡梦中想事情,这几个问题不弄清楚,思绪会越理越乱。” 睡梦中还要想事情?那还睡个什么觉啊?魅羽替他抱不平。 “魅羽这个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啊?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是我兮远师父给起的,他当时还做了首诗。” “诗?”陌岩的神态专注起来,“还记得是什么诗吗?” “这个嘛,”她略带歉意地说,“原先一直在嘴边的,最近这些日子杂事太多,让我想想啊……凌霄有奇鸟,巧兮魅兮,姹羽芬兮。佛光四沐,合云而居。” 陌岩听后,点点头。“看来,你的兮远师父了解你的前世?” 对哦,魅羽心道,凌霄指的应当是玉帝办公所在的凌霄宝殿,代表天庭,而佛光四沐自然说的是佛国。魅羽鸟正是从天庭被燃灯要去佛国的,兮远居然连这都知道?不过,这有什么紧要吗? 这时第二个问题又来了。“关于我这次下凡渡劫,据说佛国和道门打了个赌,你可有耳闻?” ****** 关于那个赌,魅羽记得寒谷道长曾对她说过,佛国和道门每千年做一次决定,由谁来掌管六道。陌岩下凡那时候,距下一个千年回归日只有三十来年。于是燃灯同元始天尊打了个赌,只要陌岩在这次下凡中能找到老婆,下一个千年就由佛门话事。 为何会打这么个赌?据说别的神佛每次下凡时,都会借机体验凡人的生活。独独陌岩佛陀在过去的二十三次渡劫中,二十三次还选择当和尚。用燃灯的话来说,“对和尚这个职业是真爱”。所以元始天尊不认为这第二十四次会有何不同。 现在魅羽也明白,为何燃灯肯接这个赌了。那是因为当时当日的陌岩已与往昔不同——他和他养的小红鸟好上了。陌岩下凡后过了十几年,燃灯把魅羽也送了下去。 这番手脚自然瞒不过道门,于是才会出现寒谷到兮远那里求亲,希望将魅羽嫁给徒弟乾筠一事。天尊们认为乾筠出身名门,和魅羽同为道门新秀,兮远和寒谷又是过命的交情,可谓门当户对。更不用说乾筠是内定的下一代玉帝接班人,这步棋走得可谓万无一失。 谁承想来自鬼道贫民人家的魅羽,对“未来的王母娘娘”这个人设丝毫不感兴趣,宁愿留在破庙里给和尚当老婆?真是气坏了道门上下,以至于灵宝天尊还将魅羽捉去,欲置她于死地…… 想到这里,忽然意识到陌岩还在等她回复,忙说:“听人说起过,知道个大概吧。” 陌岩并没有追问,转而说出他的第三个问题:“当年你兮远师父送你去龙螈寺,目的是什么?” 魅羽头大,这家伙为何思维总是如此跳跃?便如实回答:“是去帮龙螈寺赢得殿试和曼珠沙华,再把宝花偷回来。” “偷到了吗?” 她一怔,这怎么说好呢?她离开龙螈寺的时候陌岩正病着——哦对,是在装病。反正她是计划着空手离开的,回到鹤虚山才发现行囊里被人塞了那朵曼珠沙华,是他送给她的,不算偷。 “嗯,任务完成了。” 此话一出口,魅羽终于意识到这件事的蹊跷之处。当时兮远曾向她解释过,这件任务难度大,七个姐妹中交给她来办最合适。然而现在回头细查,尤其是结合陌岩的头两个问题,就发现不对劲儿了。兮远既然知道她上一世同陌岩的关系,也应当知道元始天尊和燃灯打的那个赌——因为寒谷知道——为何还要将她送去陌岩的身边?都道姻缘前定,这不是存心要拆道门的台吗? 想到这里,她小心翼翼地问陌岩:“师父,你是在怀疑我兮远师父?” “怀疑谈不上,”他平和地说,“我不过是不喜欢凡事被人蒙在鼓里。” 得,魅羽心道,她瞒着他的事还多着呢,还是少说两句为妙。“师父,若是没有别的问题,我就先回去了,”说着站起身。 却见陌岩端起桌上那杯凉开水,叹了口气。“水冷点儿热点儿无所谓,好好的茶叶干嘛扔掉呢?” 这个问题魅羽只能装没听见,快步走回自己的卧房。 ****** 睡了大半日。快到午夜的时候,芙玲果然派了马车过来。魅羽起床洗脸,从随身携带的衣物中挑了件最低调、最老气的青花裤褂,换上。故意不施脂粉,将长卷发在脑后挽了个老太太髻,插上根木簪。脚蹬布鞋,来到院子里。 芙玲派来的敞篷马车有两排客座,每排都能坐两三个人。然而魅羽心意已决,要跟陌岩保持距离分开坐,便请他先上车。 “师父,你坐前面,”她恭敬地说。 陌岩斜了她一眼,没吱声,轻步跃上车,在后排坐下。“还是你坐前面吧,”他似笑非笑地说,“你看起来更德高望重一些。” 马车上坡又下坡,穿过各种新老街道,最后来到一大片静谧的城区。这里的楼房与首府其他地方的建筑有所不同,四面都有窗户,只不过朝西南方向的窗外支着棚子,将直射的日光挡住。建筑结构宏伟坚固,楼与楼之间相距甚远,被重重植被和院墙隔开。由于日晒时间短,植被都是针形叶。路灯照耀下的马路宽敞明亮,虽然基本上见不到行人。 世界真大呀,魅羽暗叹。原先住在龙螈寺的时候,知道很西的西边儿有这么个国家,但在她的意识中就是一个模糊的小点。来了之后才发现竟如此广阔,也住着这么多居民,这些人有他们自己的文化历史、社会结构、恩怨情仇。 这时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回身问后排的陌岩:“师父,佛国在什么地方,你还记得吗?是在六道中的某处吗?” 听她问起佛国,陌岩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怎么,你想回家了吗?” 家……回家? 她的目光望向漆黑的远方。在不知位于何处的一片土地上,她同他有个“家”,是吗?那定然是处干净温馨的所在。她每天只管吃喝玩乐,晚上也不知是睡在窝里还是笼子里。他则要喂她吃的,教她数学,还得清理她的屎。 然而对他来说,她终究只是用来解闷的宠物,离男女之情还差得远吧?没了她这只鸟,再养只新的就是了。身为佛陀,他应当有化身千千万,寿命无穷尽。随时都可以在境初的身体外再变个人身出来,回他在佛国的家里一只接一只、没完没了地养各种宠物,办个动物园收门票都行,她酸酸地想。 “佛国不在六道之中,”耳中听他说道。 “有动物园吗?”她问。 “什么?”他一副迷惑不解的神色,“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怪怪的。” 魅羽意识到自己失态,收拾心神,咧嘴一笑。“没什么,我是想到居然同佛陀们一起生活过,倍感荣幸。” 正说着,夜空中飘起毛毛细雨。车夫停车,走到马车后方,为二人将座位上的布篷支起来。等马车再次启动后,陌岩忽然轻笑了一声。 “荣幸?记得你刚来佛国不久,每个月初会有一位佛陀在银花树下说法。别的鸟停在那棵树上都是为了听课,独独你专门对准了人家的光脑袋,看谁不顺眼就往下掉鸟粪。佛陀们自是不会和你这只小鸟计较,还是我师父在树下支了把遮阳伞,众人才得以免受你的污染。” 啊?魅羽脸红到耳朵根儿。自己原先有那么皮吗?若是有天她以大姑娘的身份回去,可没脸见那些曾被她污染过的佛陀。 ****** 朗顿家族在首府有座一眼望不到边的庄园,园内分散地盖了大大小小十几栋楼。马车进入庄园后,绕过几个修剪齐整的花园,来到芙玲夫妇在东南角的一座青灰色三层楼前。正门口是个游泳池,二楼有个丈宽的露台,一条滑梯将露台与下方的泳池斜斜地连在一起。 从湿冷的午夜步入四处燃着炉火的室内,魅羽心中有种不真实的温暖之意。可以说,她先前待过的大部分地方都是群居性质的,包括同师姐妹们一起长大的鹤虚山,成年后住过的龙螈寺、修罗军营、天庭。像这种独门独户的民居,也只有境初和百石那两处,虽然豪华,但没有女主人,更谈不上小孩,同眼下的芙玲夫妇家感觉便很不一样。 长椅上随处可见奇巧的织物和带着婴儿牙印的玩具,橱柜中、桌台上摆着精良的瓷器银器、糖果糕点。墙上挂着一幅幅颇有年代的油画,偶尔会探出个顶着长角的鹿头。一只形态逼真的玩具棕熊趴在客厅楼梯的一侧。 芙玲原本就是副白皙柔和的长相,现在经过了几天的修整,看着比在旅途劳顿中初见时要年轻。怀里抱着的女婴允佳也似乎胖了些,看到魅羽就伸出双臂要她抱。魅羽欢快地将她接过来。女婴显然已被母亲喂饱了,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咬魅羽的脖颈吸血。戴着小白软帽,瞪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东看西看,口中呼出的热气把魅羽的肩头弄得有些痒痒。 芙玲虽在火车上见过陌岩的面,他那时还处在昏迷状态。此刻互通姓名后,芙玲笑着说:“先前魅羽告诉我,你是她未婚夫,那时你还病着。想不到这么快就醒过来了,真是谢天谢地!你俩可有计划何时办婚礼吗?” 啊,魅羽面上一阵窘迫。陌岩倒是神色如常,快速扫了她一眼,语带双关地说:“这件事,我做不了主。” 芙玲家的主餐厅很大,能坐三四十人。因为今晚只有两位客人,便在一侧半圆形的小餐室里摆了桌酒席。菜都上齐后,芙玲的神色中却添了些许不安。据她说罗郡是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出门的,照理早就该回来了。魅羽知道,他们这样的家庭最注重待客之道,既然晚上约了客人,断没有逾时不归之理。 三个大人吃了会儿菜后,允佳变得不耐烦起来,被奶妈抱走了。等仆人都退下,芙玲冲魅羽说:“昨晚在皇宫宴会上的事,我已听闻。真的要感谢魅羽姑娘替我们家族出头!” 魅羽笑笑,没答话,却听陌岩道:“当前的形势,夫人万不可掉以轻心。依我看,陛下虽然一心为民众谋福祉,白家人却是只在乎眼前的利益。好不容易给他们逮住这次机会,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先生所言极是。” 又聊了几句,听到允佳在隔壁屋的哭声。芙玲离席去查看婴儿,陌岩方才压低声音同魅羽解释:“昨晚你将公式的最后一个字符隐去了,我知你是一片好意。不过恐怕他们用不了多久便能将公式补全。” “啊?”魅羽心一沉,“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等式两边的单位必须相符。” “单位?” “是的。等式左边既然是频率,右边各项消消减减,最终得出的单位必须是某段时间之内的次数。现有的选项其实并不多,他们不难一一排除,找出那个符号。你当时若是把等式右边开头的数字系数涂黑的话,倒是能让他们费一番功夫。” 数字系数,说的是那个82吗?她问:“是因为系数本身没有单位,只能代表大小?” “对。”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82也算物理学中较为不寻常的一个数字,迟早会被试出来。” 这样啊,魅羽沮丧地想,文盲真可怕。 这时芙玲抱着允佳回席,一只手揉着女儿的额头,大概先前摔着了。小允佳嘟着嘴,脸上还挂着几颗泪珠,显然心情不好,当然也不排除是被母亲的焦虑感染了。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紧锣密鼓的雷声如命运的车轮般由远及近朝这边驶来。罗郡还没回家,在当前这个节骨眼儿上,魅羽不难想象芙玲有多担心。 “让我抱抱小公主,如何?”陌岩突然提议。 芙玲怔了一下,小允佳也像是明白他的意思,呆呆地隔着桌子望过来,像是发现了一样新奇的事物。直到陌岩把她接过来搁到腿上,依然仰着头,鼓着脸蛋望着他,口水在嘴角汇成一条小溪。半晌后终于咧开嘴笑了,两只棒槌般的腿欢快地踢起来。同桌的两个女人也跟着笑了。 是吧?有他在身边,无论谁都会感到很安全。 “不知陌岩先生在家乡是做什么的?”芙玲问。 陌岩考虑了一下,答:“先前在寺庙里做和尚。” “哦?”芙玲像是吃了一惊,随后轮番看了看二人,释然道:“是了,魅羽姑娘人美又仗义,就是佛陀遇上她,都值得为她还俗。不知今后二位是打算在这里定居呢,还是回家乡……” 魅羽的心乱成一团麻。事态的发展越来越不受控制了,余下来的这两个月她又该如何同他相处呢?她这辈子大概只剩这段时光能同他再续前缘了,还要时刻警告自己不能逾越。再这么下去都快精神分裂了…… “小红,你说呢?”突听陌岩问她话。 “啊?什么?”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慌张地抬起头来,望着他。 “我是问,你觉得在当前的形势下,什么最紧要?” “保持距离!” 四个字不经大脑、清脆滑溜地脱口而出。 第177章 大厦将倾 陌岩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恍然,一副“原来如此终于明白你是哪里不对头”的神色。就连坐在他腿上的小允佳也跟着抬起头来,用婴儿那天真无邪的目光将口是心非的魅羽看了个通透。饶是魅羽脸皮厚,此刻也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来,尝尝我做的蛋糕,”芙玲识趣地打断二人。 毕竟是在别人家做客,陌岩也不好节外生枝。接过一盘切好的蛋糕,用叉子吃了口,赞道:“真不错。我曾照着菜谱在自家灶里试着做松子蛋糕,结果一败涂地。” 是吗?魅羽边吃边暗忖,那时候他身边有她在吗?她有没有偷吃他的松子? 陌岩随后继续刚才的话题,冲芙玲说:“眼下最重要的,自然是要有军队在手。夫人的家族除了掌管禁卫军之外,应当有其他兵力在附近吧?” 芙玲目光低垂,叹了口气。“我们西蓬浮国的军队,向来由旗鼓相当的白军和蓝军组成。他们白军镇守北部,我们蓝军驻扎在南方。先前忽然在南方的军营中,搜查出几个重要将官意图谋反的书信往来。现在那几人还扣在宫里,只要稍加核查便能发现是被栽赃的。可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蓝军只要稍有动作,便会被扣以谋反之名。” 哦,魅羽心道,怪不得便利店老板娘说,白家人拿些子虚乌有的指控,要朗顿家迁去西部。蓝军是否衷心,民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怎么可能说反就反了呢? 遂问芙玲:“所以几天前乌管兽袭击首府,重创禁卫军,蓝军都不敢来帮忙,只能眼巴巴地让白军捡了便宜?一步步显然都是计划好了的。” “可不是嘛,”芙玲道,“罗郡今早进宫看望他叔父,也是因为——” “夫人,”陌岩打断了她的话,“别怪我多事,你们现在可有办法同外面的部队联络上?不要理会什么犯上的名头,让他们即刻启程来首府,做好接应的准备。” “这……”芙玲放下手中的叉子,一直在精心掩饰的忧虑终于浮现在面上,“首府中倒是有处联络点,是我已故的公公设立的。只不过,形势真的有这么危急吗?” 陌岩不答,只是说:“我昨晚在宴席上听人说,白军来了一个团,比较棘手的是瞿少校带来的两个营。再加上荒人帮忙,做些明面上不能做的勾当,所以这次务必请蓝军全军出动。” 昨晚宴席上?魅羽心道,她怎么没听见?陌岩吃这么一顿饭的功夫,也不知搜罗了多少情报。 三人正说着,忽听大门外一阵骚乱。芙玲显然一直在留神屋外的动静,此时也顾不上礼数,站起身朝门口奔去。 魅羽同陌岩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安。她的探视法还是他教的,知道是男主人罗郡回来了,然而情况似乎极为不妙。在火车上见过的那个彬彬有礼、气定神闲的绅士,此刻神色慌张,说话时东张西望,声音压得很低。 “他或许不该回来,”陌岩咕哝了一句,抱着允佳站起身,走出餐厅。 ****** 魅羽跟在陌岩身后来到大厅,见浑身被雨水湿透的罗郡坐在厅中央的环形沙发上,深嵌的双目中有种大限来临时的凝重,正在吩咐仆人挨个儿去通知庄里其他人。芙玲坐在他身侧,挽着他的胳膊,轻声细语地安慰:“先不要急,我想事情定会水落石出的,再想想办法吧。” “不行,你们都得走,”罗郡语气坚决地说,用手拂掉前鬓上的雨水。 “罗先生,出什么事了?”陌岩边问边在对面沙发上坐下。他怀里的允佳抬臂指着罗郡的方向叫了声“爸爸”,被站立一旁的奶妈抱走了。 魅羽在陌岩身边坐下,听罗郡快速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原来罗郡上午是去宫中探望叔父罗轩。这次皇家图书馆失火,几十万册珍贵的藏书毁于一炬,罗轩不幸便是图书馆的主要负责人。派来调查此案的大臣是皇帝的侄儿廉亲王。这位亲王为人还算正直,并未将罗轩入狱,只是软禁在宫中,方便查问。 当时罗郡正同叔父说话,见廉亲王差人来传罗轩过去问案,只得将随身带来的补品和衣物留在罗轩处,先行离开了。出了皇宫后,又去拜访了两个同朗顿家交好的大臣,请他们想办法帮叔父脱罪。 傍晚时分,在归家的路上罗郡命车夫绕道去附近的集市。马车在一家杂货铺前停住,罗郡让车夫在外等候,自己进店,照芙玲的嘱托去买两瓶婴儿爽身粉,却被告知已售完。街角还有一家杂货铺,他认为没必要坐车,就步行前往。 结果拿着爽身粉往回走的时候,看到一队白家士兵在皇宫侍卫的指引下,将他的马车连同车夫团团围住。 “罗郡在哪里?居然敢毒杀廉亲王,罪不可赦!” “长官们搞错了吧?”车夫被人按住肩膀,后背贴在车厢上,“我家主人决不会干这种事的,定是误会了。” “少废话!毒是罗轩下的,得手后人已逃匿。余下的毒药藏在罗郡送来的食物包里,怎会有错?快说,罗郡去了哪家店?” 车夫倒也是个伶俐人,指着与罗郡相反的方向说:“主人刚刚碰上了个熟人,一起去那边喝茶去了。” 这个消息对罗郡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廉亲王死了?这事可非同小可。白家为了栽赃居然敢对皇室成员下手,等于已经和朗顿家宣战了,这回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至于叔父罗轩,身在警卫重重的皇宫,怎么可能轻易逃出?只怕此刻已遭了毒手,尸体被暗地里处理掉了。 叹了会儿气,不敢耽搁,离开集市后先潜往家族联络处,让通知驻扎在延家堡的蓝家军火速赶来首府,别处的部队作为后续接应。其后又托人买通了首府的警卫部门,叫明早再签署搜查令。他现在回庄,白家定然会来拿人。然而像朗顿这样的家族,没有搜查令便是死了皇亲国戚也不是谁都可以随便进的。 听到这里,魅羽已明白陌岩为何认为罗郡不该回来。罗郡看样子是已经做好准备牺牲自己一个,让家族其他人赶在搜查令到来之前尽快出城。一旦同城外的接应部队会合,就不用再怕白军了。 耳中听陌岩问道:“援军大概还有多久赶到?” “估计上午能到首府附近,”罗郡说。 “贵府中有密道可以离开吗?”陌岩问,“没有搜查令,白家不敢公然动手,但那些荒人若是半路突袭,谁也管不了他们。” “还有瞿少校的部队,”魅羽提醒他。 “他们暂时不会参与,”陌岩语气肯定地说,“廉亲王上午出的事,白家来这里的借口只能是捉拿要犯。只有当援军赶到首府后,外来人方可打着协助平息暴乱的旗号出兵。” 罗郡点点头,冲陌岩说:“先生对局势的分析,罗某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旦全面开战,伤亡在所难免,只能逃出去一个算一个了。请二位尽快离开吧,这次不能尽地主之谊实为遗憾,也不知还有没有下次。” “我送你的家人出去,”陌岩淡淡地说。 “这……”芙玲夫妇望着陌岩和魅羽,难为情地说,“你俩本是客人,无端端被卷进这场祸事,多让人过意不去啊?” “二位莫要客气,”陌岩已站起身,“学佛本就是为众生服务。路见不平而置身事外的修行者,还不如尘世中一介凡夫。” 芙玲冲陌岩致谢,从奶妈手中要回允佳,命屋里的下人同家族里其他人一起离开。 “你俩也走吧,”罗郡望着妻子和女儿,眼中满是不舍,语气却很坚决。“白家人虽然守在大门外,但只要有我在这里,他们没理由抓你们。” “一家人,无论何时都要守在一起,”芙玲抱着孩子,温柔的她比丈夫还要坚决。 “送完其他人我会回来的,”陌岩冲二人说。 下人们陆续出了门,魅羽同陌岩走在最后。来到门外时,暴雨已接近尾声,她问他:“如果一路上碰不到援军,你打算送他们去哪儿?” “东南方有个吴橘镇。蓝军从延家堡过来的话,那里是必经之地。” 吴橘镇?魅羽心道,这家伙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醒来才四五天,怎么就跟在这儿住了一辈子似的?国事、家事、地理、人文,无一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遂同他说:“敌人无论兵力和装备,都在援兵之上。不如我去城里转转,在你们出城之前找几处紧要的所在放把火,分散敌人的注意力。如果走散了,今晚我在吴橘镇同你会合。” “刚下完雨就放火?”他质疑道。 她没回答,她的计划当然不是放火。无论白军蓝军,主要武器是刀枪棍棒,最多有那么几门土炮。而瞿少校带来的高科技装备,便是修罗军都扛不住,朗顿家人遇到援军后能否逃脱都不好说。擒贼先擒王,既然知道瞿少校的所在,不如干脆将他绑了,用来要挟白家人。等朗顿一家连同芙玲夫妇平安撤离后,她再放了瞿少校。 然而初来乍到,不得不提防身边有白家人的眼线,这个计划不方便明说。于是冲陌岩一笑,“放心吧,你知道的,我别的本事没有,调皮捣蛋的水平可是一流。” “不行,”他板着脸说,“你不能丢下我。” 嗯?魅羽不解,什么叫不能丢下他?“为什么?” “因为……我害怕,”他面不改色地说。 什么?魅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修为高自己十倍、刚在众人面前做大义凛然状的英雄人物,此刻居然如小孩子般拿这种恬不知耻的理由来挽留她? “你不是把银蟾蜍还给我了吗?”她拍了拍口袋。“我就在天上绕两圈,谁也看不见。搞完破坏会立即回庄。” 说完也不再理他,拔出银蟾蜍的舌头隐了身,离地而起,朝皇宫的方向飞去。 ***** 此时离凌晨还有一个时辰的样子,高空中风疾雾重,下方的居民区、商业区都黑漆漆的。只有一片区域灯火通明,探照灯轮番扫着夜空,估计是白军和瞿少校的部队驻扎处。 不一会儿来到首府中央的皇宫殿宇群,魅羽忽然犯了愁。先前坐军车来的时候,她还特意记了下瞿少校的住宅如何走。此刻从高空望下,却是毫无头绪。虽然心里急着回去保护芙玲一家人,也只得在皇宫入口处落下,步行前往,边走边回忆。刚刚死了皇室成员,宫中到处都是巡逻的侍卫,还好魅羽有隐身法器,否则真是寸步难行。 好不容易来到那间小院外,魅羽在墙边驻足,将灵识投入屋内,很快便锁定了瞿少校。他正独自一人坐在前天与她交谈的那张桌旁,自言自语。听了两句后,魅羽意识到屋里还有其他人。陌岩教她的探视法只能探到比自己修为低的人,比她稍微强一些的,是团模糊的影子。而这第二个人她完全感知不到,也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会是谁呢? “荒神大人所言极是,”瞿少校又说,“除了高维人,我们顾虑的还有暗物质人。在四天王天我们有个基地,多少年来一直在探寻与六道并存的暗物质世界,所获零星。到时候就算能如愿冲破六道,这个暗物质世界会作何反应,还不好说。” 瞿少校说完便开始凝神倾听。魅羽什么也听不到,寻思要不要进院,拿耳朵听。又担心离太近了,会被荒神感知到。她这个银蟾蜍是灵宝所制,连玉帝都瞒过了。然而荒神的修为貌似比玉帝强得多,想了想,还是作罢。 “什么?反客为主?”瞿少校突然瞪大双目望着桌对面,一副吃惊不已的样子。“这、这我们可是连想都没有想过……” 反客为主,什么反客为主?魅羽心道,等见着陌岩后问问他,说不定他明白。 荒神不知又说了些什么,瞿少校的脸上不断变换着迷惘和惊讶的神色,最后说:“怪不得那丫头前晚不断说,她身边有个隐形师父什么的,原来还真有此人。我还纳闷呢,丫头连大学都没读过,怎么可能知道如此前沿的物理公式?依大人之见,此人会是谁?” 糟了,魅羽心道,原来那晚的宴席上,荒神知道隐身陌岩的存在,那此刻岂非也已感知到了她?当下不敢做片刻停留,离地腾空而起。既有荒神在内,挟持瞿少校的事想都不用想…… 一道柔和的光芒从屋里散开,在附近的地面和半空中造了个半径几十丈的黄褐色半球。魅羽登时觉得浑身僵硬,如同被人点了穴,又如被埋于荒野的黄土之下,除了呼吸浑身上下均不受控制。 眼角瞥见下方的庭院中,一身黑袍的荒神已同瞿少校走出了屋,他的相貌对魅羽来说依然是一团模糊,看不真切。瞿少校肉眼凡胎,找不到隐身的魅羽,在那里东张西望。荒神则抬起一只手臂,冲着魅羽手掌一拧,立在半空中的她便头下脚上调了个个儿。 魅羽在心里快速规划着。她倒不是完全丧失了移动能力,若使出手印功法调天地之气,可以将她朝任何方向做短距离推动。然而这个禁制范围如此之大,想要逃出去是不可能的。 心一横,刚好自己头朝下,眯着眼睛瞄了一下荒神的位置,便僵直地朝着他冲过去,她的额头正对荒神的额头。 砰!魅羽的脑门被撞出了血,在头晕眼花中察觉到周围的禁制已不复存在。荒神似是愣在那里了。以他的修为这一撞之力自然伤不了他,然而在他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岁月中,别人对他除了敬畏还是敬畏,估计还从未有人敢以这种头对头的方式袭击他,更不用说是个女人。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相信刚刚发生的事。 在那一刻魅羽也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不由得吃了一惊——居然是副邻家男孩的模样。眉眼弯弯小小的,目光清澈,鼻子轮廓柔和,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莫非是因为觉得自己的长相不够威慑,才施法让人看不清楚? 然而此刻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魅羽趁他分神,一飞冲天,消失在夜空中。 ****** 挟持敌将不成,脑袋上还挂了彩,魅羽也有些恼了。飞到刚刚经过的敌军基地上空,见成百上千的敌人正在操场上集合,估计已得知蓝军先锋部队逼近的消息,大战正式拉开了序幕。操场另一侧停着各式各样的军车、导弹车三十余辆。 魅羽立在半空,使出参宿诀从西方天空中取金石之利,噼噼啪啪尽数打在车轮上。只见那些大轮胎一个个瘪了,小轮胎直接爆掉。西蓬浮国还没有汽车,虽然这些军车上多半都带有一两个备用轮胎,可全部换掉显然是不够用的,这一来就等于军车大部分报废了。操场上的兵士见状,还以为敌军来袭,抱着武器大呼小叫、东奔西跑。 魅羽趁乱朝一辆满载武器的军用卡车俯冲而下,捡了支重机枪,再拎起一旁的子弹包,朝朗顿庄园的方向飞去。能听到下方的士兵冲她的方向指指点点,还有子弹朝她飞过来,不过眨眼间她已将基地抛在身后。刚才在皇宫里耽搁了那么久,天色已在迅速转亮,不知陌岩护着众人出城了没有。虽然挂念他,但更担心芙玲夫妇和小允佳。 来到庄园上空,刚好望见几队白兵从大门口冲入庄内,朝不同的方向分散前进。芙玲夫妇三人穿戴整齐,站在自家门口的泳池旁,连同抱在母亲怀里的小女婴,每个人的神色都很平静,如同一幅油画。魅羽也不顾上什么隐身不隐身了,找了个视野开阔的楼层顶部落下,架好机枪。 她知道修罗军中流传着“魅羽中将一人顶一支舰队”的说法,今天到了检验这个说法的时候了。 第178章 喋喋不休 “丫头这摆弄机枪的本事,哪儿学的?” 魅羽耳中听到这个低沉声音的时候,正趴在屋顶,一只眼从机枪筒上方的红外瞄准镜里跟踪朝这边跑来的白军小分队。这个声音让她汗毛倒竖,居然能有人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她身后不到二尺的地方,而她丝毫未察觉。这要是想要她的命,她此刻已经是个死人了。 心中已然有了答案,转过身去,果然见一身黑袍的荒神坐在她身后。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被她看到了真面目,此刻的荒神也没有再施障眼法,而是以那副纯净秀丽的少年面容出现在她面前,一头及腰的乌发披散在背后。 “你是来取我性命的?”魅羽边问,边寻思该如何拖延时间,让她先处理完芙玲一家的危机。 “没错,”荒神说着,摸了摸额头上被她撞过的地方,“不过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魅羽细看他的头发和袍子,同周围空间的界限不是很分明,整个人像是随时能融入空气中消失不见。怪不得没察觉到身后突然多了个人,他大概就是从空气中冒出来的吧? “既然这样,别妨碍我救人,趴下。” “什么?” 魅羽没好气地说:“你黑漆麻乌这么一大坨,别人想看不见都难,我还怎么发冷枪?趴下!” 荒神用那对小巧精致的双眸不可思议地望着她。“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吗?一向都是别人朝我膜拜……行行,放心吧,他们看不见我。” 下方的目标小分队越行越近了。既然他说了不会立即动手,魅羽便不再搭理他,俯身专心地瞄准起来。耳中却又听他说道:“我跟来这里,主要是想会会你家那位佛陀。早听人说过释迦有位师弟,不知除了会推物理公式之外,还有什么过人的地方?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当今世上,能同我说上话来的已经不多了。” “我们村东头有个刘麻子,”魅羽边瞄准边说。 “刘麻子是什么人?” “刘麻子是个哑巴,当今世上能同他说得上话来的也不多。不过他至少不会在别人需要安静的时候喋喋不休。” 荒神被噎,冷哼一声,不再说话。此时下方的白军小队已来到游泳池旁,领先一人冲站在门口的芙玲一家人喝道:“罗郡,算你有种,快快束手就擒吧!” 魅羽正要开枪,忽然心生一计。刚下过雨,地面上的建筑物点不着,但这队军人的白色军服都是干的。于是抬臂从南方天空中取火,让火种遥遥落在那八九个兵士身上。几人立刻遭了秧,有的头发着了,有的衣服上窜起火苗。见一旁是个游泳池,一个个大呼小叫地跳入水中灭火。 正中魅羽下怀。她从机枪后一跃而起,朝泳池俯冲下去。同时调动真气,使出一招凝水成冰,将一池子的水连同那些兵士冻成个大冰块。她能感觉到芙玲夫妇投来的惊诧的目光,身子未着地又原路飞回,重在屋顶的机枪后落下。 “啧啧,女人可真是阴险毒辣的物种,”荒神在她背后自言自语地说,“倘若一上来就开枪,势必惊动其他分队。白军虽没有造枪的能力,但枪支的厉害还是晓得的,那就打草惊蛇了。现在其他分队先是听到呼叫,又突然一片寂静,肯定会跑来救援,被你一网打尽,最后再慢慢收拾池子里的人。唉,一个姑娘家却如此擅长血腥杀戮,不好,不好。” 此刻的魅羽正在紧张地观察局势,听荒神还在那里唠唠叨叨,恨不得抱起枪筒来抡他脑袋上。按说她自己也算话痨一个,背后这家伙是真的因为“能同他说上话的人已然不多”,在荒野中憋出毛病来了吗? 果然如荒神所料,庄内其余的三支小队中有两支迅速赶来。魅羽眼都不眨,扣动扳机,冲手执刀枪棍棒的白军一顿扫射,院子里顷刻间血流成河。她的目的只是要救芙玲一家三口,无暇理会还冻在池子中的那些兵士。扔了机枪,便要从屋顶跃下。身在半空时,右脚却突然被只看不见的手捉住。此刻头朝下,眼睛刚好看到荒神立在屋顶,脸上带着猫捉老鼠、不怀好意的笑。 “你要是不赶紧把我的脚放开,”吊在半空中的魅羽大喊,“就证明你暗恋我!每天晚上做梦跪在我面前,舔我的脚,自扇耳光,磕头如捣蒜……” 荒神一愣,随即变色,挥挥手将禁制撤掉。扫兴地说:“什么人呢这是?” ****** 魅羽双脚落地,一把从芙玲怀里抱过允佳,让夫妇二人跟在她身后朝庄子大门口跑去。一路上遇到白家兵,单手出掌便可应付,这些凡人既无修为,也没有先进的武器。只不过跑几步就得放慢速度,芙玲体力较弱,虽有罗郡拉着也跑不快,后来还把脚崴了,得罗郡背着她走。 陌岩他们怎么样了?魅羽心中忧虑。会不会被瞿少校的军队追上了?就算没追上,基地那些被她打爆胎的军车上有远程发射装置,可以将导弹直接扔到首府之外。希望这最坏的情形不要发生…… “怎么,你的佛陀师父不要你喽?”快到大门的时候,荒神忽地出现在她身旁,幸灾乐祸地说,“唉,我说什么了?佛陀们连只蚂蚁都不忍心杀死,像你这样成日打打杀杀的泼妇,怕是老远闻见都要捏着鼻子绕道走。” 这番话戳到了魅羽的痛处。先前那个龙螈寺陌岩和尚与她心意相通,而现在这个陌岩是上一世的佛陀,是她这只宠物的主人。他到底如何看她,还不好说。 “废话!”她大叫一声,怀里的小允佳吓得打了个哆嗦。“拜托你也绕道走,你想见我家佛陀,我还想见你堂弟呢!要么现在就取我性命,要么有多远走多远,别在这儿碍事!” “取你性命……”荒神抬眼望了望越来越明亮的天空,“无需我亲自动手,好自为之吧。” 话音未落,荒神已消失不见。魅羽心一沉,她成为嗜血者还没几天,差点儿忘了这茬了——再过不了多久太阳就会从玄黄山后冒出来,她自己可以施展轻功专挑阴凉地走,但芙玲一家怎么办呢? “有马车没有?”她问后方赶过来的芙玲夫妇。 “有,我去拿。”罗郡跑开,一会儿驾着辆带封闭车厢的马车回来,把车夫座位上的防护斗篷递给魅羽。 魅羽心稍定,披上斗篷,让一家三口坐进车厢,自己驾着马车穿越市区的大街小巷,朝南飞奔而去。这一路上若是遇到白家兵,她都置之不理,快马加鞭而过。看到持枪瞄准她的外天兵,便用天星术和阴阳鱼远距离袭击敌人,或者用咒语将对方暂时迷晕。 前方隆隆的枪炮声在逼近,她又开始为陌岩和朗顿家人担心起来。无论修为高低,陌岩终究是血肉之躯,紧要处若是中弹照样会死…… “砰!” 拉车的马前蹄上扬,一声嘶鸣,随后倒地而亡。魅羽这时才注意到前方半空中停着个圆盘状的装置,直径大概三尺左右,厚一尺。圆盘边缘有闪烁的小红灯、摄像头及多种武器发射装置,估计有人在远程操控。 “快下车!”她冲后方车厢大叫,同时在心里叫苦。她的阴阳鱼能消灭手拿枪炮的肉人,而眼前这玩意儿貌似刀枪不入,朝她射击则一瞄一个准。这时候真后悔自己学艺不精啊,一天到晚都在瞎忙些什么?要是能像景萧那样将手印使到极致,物理空间都能扭曲,还用怕眼前这鬼玩意儿? 多想无益,只能有什么食材做什么饭吧。心道这东西既然小巧轻便,又浮在半空,多半不耐撞吧?于是在胸口划了个阴阳鱼抛出,同时朝圆盘飞过去。果然,圆盘被阴阳鱼一撞之下在空中向后翻了几个跟头。魅羽趁机飞上前去,使出移山术,横绕圆盘一圈,又纵绕一圈,手臂朝脚下大地的方向一指。 “移!” 空中的圆盘消失了,瞬间被移到了铺着砖石的地底下。这东西虽然携带厉害的杀人武器,但毕竟没有足够的动力,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 ****** 没了马,马车便等于作废。魅羽接过允佳,继续护送一家三口步行前进。然而没走多久,太阳已升至玄黄山之顶,一缕缕死亡之光就要降临这片嗜血王国的土地。 “不能再走了,”魅羽脱下防护斗篷,给芙玲披上。“咱们去旁边的楼里躲躲。” 话音刚落,忽听背后的街道传来低沉的“咚咚”声,像是有个巨人在走路。几人回头,果然见一栋高层建筑后闪出一个庞然大物。 是个机器人,一身蓝黑油亮的流线型外壳,走起路来带着人的灵动与魔鬼的粗野。紫色的双目并非两盏灯,有翻滚着欲望与决心的瞳孔。钢铁的躯干倒没什么特别,两只胳膊似乎呈折叠状态,倘若完全伸展,方圆十几丈都在它的掌控之内。机器人身后还有几个士兵在探头探脑地望过来,不敢上前。 魅羽还待细看,头顶的日光忽地遍洒大地,毫无防护的她如置身火海,每寸肌肤都在燃烧。怀里的允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魅羽连忙飞身跃入一旁建筑物的阴影中。 罗郡也拉着芙玲朝阴影中跑,不料机器人的铁手已伸到芙玲身后,将她拦腰锁住,举到半空。芙玲穿了防护斗篷,但想是机器人抓她的铁手太过用力,她疼得在半空中大叫。 罗郡眼看就要步入阴影中,见状转身朝机器人奔去,来到机器人脚下,周身如筛糠般颤抖,口中大喊:“放下她,捉我吧!放下她……”机器人的另只手一把捉住罗郡,将他也抬了起来。 魅羽自己才被日光灼烧过,能想象得出罗郡此刻有多痛苦。她怀中的允佳像是知道爸妈身在死亡的边缘,张大嘴巴哭,却因为悲伤过度发不出声。只能绝望地朝爸妈的方向伸出一只胳膊,小手在空气中不断地抓一下、又抓一下。 魅羽将允佳放到地上,飞身朝机器人握着芙玲的右手飞去。她能感到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脸皮肤正在火中融化,为了保护眼睛紧闭双目,用探视法感知机器人的方位,掌上凝聚内力准备袭击机器人手腕。 机器人比她想的要灵活,手臂瞬间撤回,紫目中一道电光射向魅羽,被她闪身躲开。不行,得先毁掉机器人的双目。忍着周身的疼痛朝机器人的另一只臂膀飞去,却在中途突然转向,一掌打在机器人左眼上。听到哗啦一声,她知道自己成功了。然而紧接着感到腰间一紧,被一只铁手扣住。 好吧,既然一只手捉住了她,至少夫妇二人中已有一人被释放。她用灵识在四周搜寻,却发现芙玲和罗郡双双趴在一旁建筑物的墙根下,在烈日曝晒下一动不动。 魅羽的心沉入无底深渊。这二人被愤怒的机器人摔向建筑物一侧,此刻似已双双毙命。心痛甚至盖过了周身的疼痛,魅羽仰天长啸,双掌用力,却怎么也掰不开铁手的禁锢。 机器人举着她在烈日下挥舞,她就要被烧死了。想不到啊,原以为会有两个月的好日子过。她死后,陌岩会记得她吗? 大魅羽,希望你同铮引幸福…… ****** “看,我说什么了?”一个温和但略带责备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荡,“药师佛后院的那个药炉非同小可。你别看它小,有人说同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火力差不了多少。你以为在它上方飞过,只要离得够远就没事了?要不是佛祖及时赶到把你救下,你现在就是只烤熟的鸟,可以上桌了……” 那之后不知过了多久,魅羽躺在一只疼痛编织成的壳里,摇来晃去、一路颠簸地行进着。等她清醒时,从空气的温度和湿度可以判断又是晚上了。她在一间小屋的床上,看周围摆设似乎是家客栈。头脸和胳膊上缠着绷带,疼痛感倒是已减轻了许多,一片凉意,估计是给上了药。然而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已经毁了。 门开了,陌岩走进来。穿着身本地平民的粗布衣裤,左上臂的袖子里鼓鼓囊囊的,应当是受了枪伤,寻常刀剑伤不了他。眼睛有些红,面色疲惫,除此之外没什么异样。他走过来,在她床边坐下,问:“你怎么样?” “允佳呢?芙玲夫妇还活着吗?” 听她提起那一家三口,他的脸色阴沉下去。“夫妇俩我已找人埋了,没有立碑。等叛乱告一段落,再回来处理吧。他们家族应当有祖坟。” “允佳呢?” “没见到啊。我赶到的时候见你被机器人捉住,我就……等等,想起来了,我同机器人交战的时候,好像有个白军士兵跑到一旁的楼底下,抱起什么东西又走了。” 允佳被敌人捉走了。魅羽在心中暗暗发誓,不把她救出来决不离开这个国度。 “我这幅样子是不是很吓人?”她单刀直入地问。虽然对她来说,能活下来就比什么都强,但作为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平日里长粒痘都要紧张半天的,毁容不是件小事。 “是很吓人,”他淡淡地说,“不过人活一世,谁还不毁几次容?我曾经读过一本兜率天的杂志,那里有家医院专治皮肤烧伤,说是能用什么干细胞再生皮肤,最后会修复得同原先一模一样。” “真的?”希望被燃起。“真能同原来一模一样?” 他犹豫了,目光有些躲闪。 “有话不妨明说。”她就知道没那么好的事。 “我觉得吧,还可以顺便把眼角再开大些。” 他这话说完,俩人都呵呵笑了。他就是这样,别人天大的难题都能被他轻松化解。 “怪我,”过一会儿,他说,“回来晚了。” 她的目光落在他左臂的枪伤上。只要再往中心挪几寸,他就压根儿回不来了。他经历的并不比她好多少。 “朗顿家逃出去多少人?” “一半吧,”他站起身,“这里是吴橘镇,你在这儿安心休息,我出去一趟。凌晨前回来,好不好?” 她冲他点点头。“你去吧,我能照顾自己。” 她知道他是要返回首府救允佳。小女婴此刻不知身在何处,如果他找不到的话,多半会闯入皇宫、挟持皇室成员。因为如果换成她的话,她定会这样做。 待他走出屋子后,她便闭上眼睛开始休息。他不会让她跟在身后的,一个时辰后她再行动。 第179章 玉树临风 陌岩在午夜时分来到皇宫院墙外一处僻静的角落。最初的计划还真如魅羽推测的那样——找个重要的皇室成员绑了,借以要挟白军交出被抱走的小允佳。 躲在暗处,用灵识在宫内外查探,却见陆续有乘坐皇家马车的家眷出宫。原来今日是皇后父亲七十岁的生日。皇帝的侄儿廉亲王昨日才遇难,纵然西蓬浮国不像南阎那些地方摆灵堂、披麻戴孝,这节骨眼上总不能在宫中大摆宴席、载歌载舞。 然而父亲的七十岁大寿,不办吧,皇后又心有不甘。一番商议后,将生日舞会改在皇后最小的弟弟缪亲王的府邸中,尽量低调进行。皇后留在宫中陪伴伤心的丈夫,不能赴宴,但心意总归是尽到了。 这个缪亲王,陌岩在几天前的皇家宴会上见过。当时亲王坐在皇后身边,五官如姐姐般明媚突出。此人既是皇亲国戚,还在白军中任职,选他做人质再合适不过。 于是远远地跟在一辆马车后。没走多久,下起毛毛雨。照常说,嗜血国民众在午夜过后就应当出来活动了。只不过首府白天才激战过,此刻的街道上还散落着弹壳,没几个行人。 “朗顿家还真的倒了呢,唉,”他听住宅楼里的居民站在敞开的窗户后说。 “等着看吧,明年第一件事就是加税。那帮贪得无厌的白家人……” 缪亲王的府邸在皇宫北部,陌岩来首府后还没到过这一带。坐落在半山上一片小树林中,与林外有条蜿蜒的马路相连,此刻整条路的右侧停着条马车的长龙。偶尔能看到一两辆军用汽车,不知瞿少校本人有没有来。缪亲王原本就身份尊贵,现在白家又刚铲除了头号劲敌,风头一时无人能及。识时务为俊杰的大臣们但凡接到邀请的,要么亲自赴宴,要么派了家眷为代表,送上寿礼。 陌岩自然不能走马路,从树林里绕道至亲王府后方。是座白色大理石筑成的城堡式建筑,窗户很小,墙壁坚固异常,庭院周围有巡逻的卫兵在悄无声息地走来走去。雨比刚才大了些,陌岩躲到一棵树下,将灵识投入室内,打算先确定缪亲王的所在。 先是看到一楼的宴会大厅里灯火通明、音乐声四起,身着华丽礼服的对对男女搂在一起在厅中央转圈跳舞,还有的捧着酒杯在周边说话。每人脸上戴着个半大不小的面具,通常只罩着眼眶和前额,也有的将整张脸都遮了起来。这种舞会他曾在书上读到过,叫化妆舞会。面罩个个精致华丽,配以嗜血者原有的白肤红唇,有种暗夜梦幻的美。 二楼三楼是一间间的客房,供客人休息用的。他粗略看了下就把灵识抽走了,倒不是因为里面的人在做那种事。嗜血王国的男女表示亲热的方式与其他世界不同,或半躺在沙发上,或倚墙而立,不是男人咬着女人耳朵就是女人把脸贴在男人脖颈处。估计对他们来说,让对方品尝自己的鲜血就是最亲密的示爱方式了吧? 这个想法让他耳红心跳,因为来到这里后他每天都要从魅羽那里接受少量的血液。虽然他二人还没有过直接接触,但终究……他摇摇头,把这些杂念驱赶出脑海,现在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将灵识继续在楼中上移,发现缪亲王正同一个老头坐在四楼一间办公室里。 缪亲王三十多岁的样子,高鼻大眼弯眉,有点女性化的长相。此刻正兴高采烈地冲老头说:“爸,我这几日派人去朗顿家收拾屋子和庭院。那家人别的不行,对建筑啊,花花草草啊,倒是很在行。您不是最喜欢鳄菊吗?听说他们有个花园里开着三种不同颜色的鳄菊。到时候您挑一栋喜欢的房子,搬过去。” 老头长得不像缪亲王和他姐姐。方脸粗眉,固执的双唇。听了儿子的话,放低手中茶杯,面带不悦地说:“我不搬,你们这次做得太过分了。罗英还在世的时候,我和他也算有些交情。” 缪亲王翻了个白眼。“爸!您老是这样。您把人家当朋友,人家坑咱们的时候手下留情了吗?” 查知了缪亲王和他父亲的所在,陌岩不敢多做耽搁。不过顶上还有两层,就快速扫了下,熟悉地形便于逃跑。不料一看之下打了个激灵,居然在西南方向一间没窗户的屋子里发现了小允佳! 一岁多的女婴此刻安静地坐在地板上,小腿前伸,低垂的目光望着地面。衣服不再是昨晚穿的那套,估计是在逃跑中弄脏了,被关押她的人换了身布娃娃一样漂亮的淡粉色绸缎衣裤帽。两只眼睛本来就很大,一路上不知哭了多久,现在肿得有些瘆人。身边的地上堆着几个布偶和玩具,婴儿看都不看,两只小手攥着根白色的布条,在轻轻揉搓。 陌岩先前处理过芙玲夫妇的遗体,那布条看起来像是芙玲衣领上的花边。想起昨晚还在那家人布置温馨的饭厅里吃蛋糕,眼前的婴儿有父母爱着,一大堆奶妈佣人围绕。这么点儿的小孩,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父母了吗?能明白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在她未来的成长岁月中,有没有人能替代她的父母,给她每个年龄段的孩子应该得到的关怀? 想到这些,饶是一个大男人,陌岩也感到双目刺痛。收回灵识,以手掩面,手指按着两眼的晴明穴,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难怪佛经里说,人生皆苦。这个“苦”并非否定快乐的存在,而是说任何事、任何人都无法长久,如白驹过隙,如空中聚散无常的烟云。 “允佳,再忍一会儿,”他在心中默念,“很快就带你离开这里。” 救走允佳之后呢?都说菩萨的称号是“觉悟有情”的意思,虽然悟道了,对众生依然有眷恋。相比之下,佛陀则是彻底跳出六道、了无牵挂。真是这样吗?那为何他师兄释迦牟尼在成佛后还要降生人间?事实上,陌岩在佛国认识的那些佛陀,没有一个不是心系众生。在漫长的岁月中,大家都会时不时回六道,尽应尽的义务。或者为不幸者解除疾苦,或者为有心求道者指明道路。 那若是在这期间重堕轮回了怎么办?六道运行的规则是前因生后果、果又化作因。允佳的存在等于在他和六道之间绑上一条绳,魅羽则是另一条绳。他先前作为龙螈寺堪布的那些年,还搅动过多少因果?佛陀们在下凡时若是入戏太深、因果相叠,再也无法抽身了呢? 怎么办?他的嘴角牵动一丝笑意,那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 原本打算探得缪亲王的方位后,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从正门闯入,武力绑人。单论修为的话,西蓬浮国他只忌惮荒神一个。也不知是否收到了邀请,荒神此刻并不在亲王府。 然而得知小允佳就在楼上,怎敢再莽撞?允佳的屋子没有窗,城堡式的石墙厚重坚固,他若是硬生生砸开,允佳必会受伤。若是从前门闯入的话,就怕敌人赶在他得手前拿允佳来威胁。也就是说,能智取最好。 悄无声息地离开宅院,来到树林中的那条马路。客人们都已入内,既是下雨,车夫们也被招呼进了府中专门给下人歇脚的地方,整条路寂静无人声。陌岩正寻思大概不会有人来了,从林外驶来一辆马车,停在队伍的最后方。 陌岩探得车厢内只有一个和他身材差不多的中年男士,便走上前去隔空挥手,车夫哼也没哼就趴倒在座位里。随后跃进车厢,也是抬手便放倒了里面的男主人。再将车夫塞进马车,剥了主人的一身礼服,把座位上的毯子盖到他身上。 陌岩望了望车厢地上的礼服,该怎么穿合适呢?里面是一件暗青色有细条纹的绸面衬衫,打着领带,外罩深灰色西装马甲及全套西装。衣服上不知喷了什么,有淡淡的香味。陌岩依样穿好后,想了想,把西装上衣脱掉,只在衬衣外套了马甲。没有这件上衣,站在湿冷的夜里会寒气入骨,但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关于领带,他曾在书上见过不同的打法,虽然是第一次实践,凭着过目不忘与无师自通的天分,相信不会弄错。然而还是决定不戴,并把领口的扣子解开两个。太滴水不漏的装扮,容易给人距离感。今晚他不是进入宴会厅就完了,还要想办法上楼,而实现这第一步目标靠的是示弱而不是逞强。想到这里,他将左臂上包扎枪伤的纱布全部取下,给自己点了个穴,暂时止住流血。 最后摘下男主人的面具,戴在自己眼眶和前额上。又瞥见车夫脖子上有条链子,取下来随意地套在自己脖子上。这条链子非金非银,挂在车夫脖子上时一看就是便宜货。然而到了陌岩这里,配以布料上乘、剪裁得当的礼服,却能凸显主人在优雅外表包裹下的那份叛逆不羁与我行我素。 拿起搁在一旁精良的礼物盒与请柬,出了马车,沿着马路朝亲王府走去。步伐并不快,像是有心事,其间还回头朝树林入口处望了眼。走完这段路,雨刚好停了。 ****** 王府正门口是一溜宽阔的石阶,对着个圆形的大喷水池,酒酣耳热的客人们时不时从宴会厅里出来,三三两两绕着大喷水池走上几圈。陌岩扫了眼屋外的人,目光锁定站在阶梯一侧的五个艳装贵妇。几个女人不知在聊什么隐秘的事,面具已被摘下,脸凑得很近,小声说上几句又大声哄笑。 陌岩将礼物和请柬交给迎上前来的仆人,没有入内。先踱步到喷水池旁,再朝台阶的方向移近些,让自己轮廓清晰的侧面对着那群女人,一只手插在裤袋里,玉树临风地那么一站。原本泛蓝的瞳孔在一天一夜的战斗和奔波后还有些充血,这倒没什么,今晚的客人中累坏了的又不止他一个。三七开的短发该剪了,被雨打湿后有几缕贴在额头和太阳穴上,憔悴惹人怜。雨虽已停住,但由于先前被淋湿,一串不怀好意的水珠顺着脖颈钻进他敞开的领口里。 果然,没过多久就从眼角余光中看到那几个女人朝他这边望过来,指指点点,有的捂嘴而笑,还有的互相推搡。又过了会儿,一个身穿粉色礼服裙的妇人将面具戴好,手提裙摆下了台阶,朝陌岩这边走来。 陌岩记得此女在上次皇家宴席上也出现过。当时缪亲王右边坐着皇后,左边坐的便是这个女人。长相嘛,虽然与皇后有些相近,但气质上的差别还是蛮大的。皇后在美艳之外透着股精明与狠辣,而这个多半是她妹妹的女人,眼波流转,像个花痴。虽然也应该有三十好几了,微胖,举手投足还跟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娇羞。 发髻是还没出阁的款式,陌岩不相信身为郡主会嫁不出去。想来是男友太多,还没玩够吧? “这位客人为何不进屋,是在等什么人吗?”郡主以女主人的身份礼貌热情地问。 神情专注的陌岩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左边多了个人,侧身朝郡主点头行礼。“是的,夫人。”说完后又回复到先前的站姿,眼神幽怨地望着入口处。 郡主叹了口气,“我猜,是在等女伴?都这个点儿了,我看她多半不会来了。” 陌岩的神情像被刺痛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常色,语气中带着信心地说:“应该会来的,可能被什么事耽搁了。” 正说着,夜空中又飘起凌乱的细雨。郡主望了望林中那条停满马车、毫无动静的小路,又是遗憾又是心疼地说:“这……她要是一晚上都不来,你莫非就不进屋了?” 陌岩咬了下嘴唇,用沉默透露出他的倔强。心下暗道,身为郡主,冲她大献殷勤的不会少,为她抛弃旧爱也不稀奇。所以他才要扮演这么一个不为富贵所动的专情角色,希望不要押错了赌注。 “哎呦呦,如此痴情的种子,现在这年头可不多见了呢。”郡主的神色像是恨不得要拉起他的胳膊,将他拽进屋里。 陌岩左手臂暗用力,枪伤处立即开始小范围流血,很快将被雨湿透的衬衫袖子洇出一片浅红。 “怎么,你受伤了?”郡主大惊失色,“这还在雨里站着的?赶快进屋吧,我找人给你包扎。” “没什么大碍,”他浅浅地笑了下,然而神色终于缓和下来,以一副抵挡不住对方好意不得不妥协的样子向郡主道歉:“今晚我不该来的。让夫人受惊了,实在过意不去。” 郡主试着挽了下他的胳膊,见他没有抗拒,就大方地挽着他朝台阶走去,边走边有些凄婉地说:“其实我最近也在经历情伤……唉,你最珍贵的东西交到别人手里,却被打烂在地。” 这下陌岩是真的有些抱歉了。心道,只怕你这回还得再碎一地。 第180章 情敌斗花 “丫头又在鬼鬼祟祟地打什么坏主意?” 魅羽听到背后这个声音的时候,正躲在皇宫外一处隐蔽的角落,打算用探视法了解宫里的情形。说话的人是谁,她当然知道,只觉本来就缠满绷带的脑袋顷刻间又大了一圈。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自从认识他之后,她的运气就不能再糟。 魅羽是在陌岩离开一个时辰后起床下地的。被日光烧伤的皮肤不动还好,一动就撕裂地疼。客房中没有镜子,但她清楚自己此刻是副什么尊容。还好桌上摆着一套防护斗篷和面罩,是陌岩为她准备的。嗜血国里日夜兼程的行人经常这么打扮,所以她穿在户外倒也不会惹眼。 出了客栈,用银蟾蜍隐身,不多时便离开吴橘镇进入首府,在宫外落地。她本想先探探陌岩是否在宫中,不在的话就绑人质,逼对方拿允佳交换。此刻得知荒神出现在自己身后,叹了口气,转过身去。既然隐身术瞒不过他,干脆收起银蟾蜍,显了形。 “荒神大人似乎闲得很呐。我要是您,每天挨个去自己那些庙堂上吃供品不好吗?顺便听听信众们都有些什么愿望,求财的帮着发财,求子的帮着生孩子。这样才能香火不断、万古流芳,是不是?” 荒神已换下他那套黑袍,今晚是一身当地平民的装束——褐色麻布套头装,藏青色宽松裤。也不知有否听到她的话,望向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脸上的面罩和纱布,将她那被太阳毁掉的容貌尽收眼底。跟着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说:“都提醒过你了,怎么还这么冒失?看到太阳出来就赶紧躲躲嘛。本来就是个泼妇了,再弄成这么副鬼样子,哼,这辈子恐怕是嫁不出去喽。” 魅羽心道,我有给你上供,让你包办婚姻了吗?转念一想,何必跟他斗嘴呢?他能耐这么大,兴许能帮上她的忙。于是假装不解地问:“我也是奇了,怎么我去哪儿都能被你找到?是不是首府中每个人在何处你都了如指掌?” “你想让我帮你找谁?”他面无表情地问。 嘿,这家伙不笨啊,魅羽心道。于是嬉笑着说:“瞧我这脑子,莫说首府了,便是整个西蓬浮国,还不都是荒神大人家的后花园?张三养的老鼠偷吃了王二家的米,做饭的厨子哪根菜没仔细洗,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呵呵。” 他皱眉望着她,“真够没品的。你到底想找谁?” “我今早抱着的那个小女孩,大人也见到了。不知大人平日爱吃什么?我现在就去买回来给你做供品,再点柱香、磕上几个头也行。你带我去找小女娃,好不好?” “你家佛陀才整日吃供品呢!”他瞪了她一眼,“不怕告诉你,女娃在某个亲王府中,陌岩也在那里。要说这家伙胆儿也是真大,现在城门口贴着他的悬赏缉拿头像,居然就敢往敌军司令部里钻。” 听闻陌岩已探知允佳的下落,魅羽心中稍定。想到他孤身一人闯敌窝,又有些担心。 荒神接着说:“现在白家和瞿少校两方已经恨透他了。今天他为了保护朗顿一家人,可谓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死伤在他手里的本地和外天将士不计其数。不是说佛最慈悲了吗?为了几十人的逃亡而伤害成百上千个,值得吗?那些将士只是奉命行事而已,本身又不见得是坏人。” “糊涂!”魅羽斥道。想起两年前陌岩曾在去梅魍谷的路上同她说过,对前来取你性命之人,不做好坏善恶等判定。不过她目前又有了更深一层的看法:“一个人的本心是善是恶,该如何断定呢?别人只能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事。倘若助纣为虐,无论是出于愚蠢还是懦弱,也只能为自己的选择和行为负责。” “行了行了,说不过你。我今天倒也收到了请柬,你若是想我带你进宴会,得老实听话,别整幺蛾子出来。” 魅羽双手一摊。“这我就很难保证啦。这几年但凡有我参加的宴会,没出过幺蛾子的基本不存在,嘿嘿,怎么荒神大人害怕了吗?况且我现在这么副模样,参加宴会也不合适。你告诉我亲王府怎么走,我自己隐身溜进去。” 荒神盯着她看了会儿,叹了口气。“我怎么会遇上你这种人?”抬臂在她面前的空气中虚虚地一抹,“不用担心,别人眼中的你会是另一副模样。跟我走吧。”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却又眯了起来,像是在很远的地方看到什么想不通的事。“你说我洞察一切,其实并不准确。在这个国度里就有那么一个人——原先并不存在,最近才出现的。我始终无法查知此人的具体方位,甚至不敢确定他是不是个人。如果是的话,此人的修为只怕已达到连我都感到恐惧的地步。” 啊?真的假的?魅羽心道,来之前只听说西蓬浮国没什么人修道,居然是个藏龙卧虎之地。不过这与她无关,心下挂念陌岩和允佳,敷衍地说:“荒神大人太谦虚了,我看那人正是因为怕了你,才刻意隐藏行踪的……且说这王府离这儿远吗?飞过去要多长时间?” “飞?”荒神轻蔑地哼了一声,一只手搭上她肩头。魅羽只觉身子一晃,四周的景色就从皇宫院墙外的空地换成一片小树林。 ****** 先前的荒神总是一身黑袍,脸上施了障眼法任谁都看不清他的相貌。此刻穿了平民的衣服,露出原貌,领着魅羽来到缪王府门前的大喷水池附近,手里也没拿寿礼。负责接待客人的仆人见状,沉着脸走过来,将二人拦下。“不知两位客人可有请柬?” 荒神掏出请柬递给他。仆人接过来打开,抬头看看荒神,又低头看看请柬,噗通跪倒在地,肩头颤抖,嘴里呜呜地说不出话来。荒神也不介意,携魅羽入内。二人沿着台阶一路上去,扑面而来的舞曲声越来越响亮。那些身着华服出来透气的男女,脸上戴着精美的面具,已经喝得酒酣耳热。大家显然没认出荒神,但无论谁的眼神一落到魅羽身上,就像被烫到辣到了,慌忙移开,或用扇子遮脸偷笑。 荒神这是把她变成什么样了呢?在通往宴会厅的过道里有面落地大镜子,魅羽驻足,这一看之下差点儿背过气去!按说她曾经冒充过肥秃男,对别人的嘲笑早已习惯了,可那至少是正常人的样子。此刻镜子里显示的,是个身穿翠绿色绣花衫和百褶裙的大丫头。脑袋比平常人要大一号,两个圆脸蛋子上涂了彤红的胭脂,让人有种扇一巴掌的冲动。眉眼轮廓倒是不错,只是眼神中总带着种“哎哎哎哎”的劲头。 最可气的是脑袋两侧翘着的那对又黑又粗的麻花辫,辫梢还系着红头绳。这是来出席宴会还是砸场子的?扭头看荒神,他已经笑得浑身抖如筛糠了。可恶,还以为这家伙肯带她来是发善心,原来只是为了戏弄她。 无奈,随荒神步入令人眼花缭乱的宴会大厅,在一张小圆桌旁坐下。望着四处镶金带银的灯饰和壁画,魅羽心道,这要是放在南阎,一个大不敬之罪就能把这家人给抄了。比皇家宴会厅还要豪华,皇帝老儿也不介意吗? 不知陌岩是否在厅中,暂时顾不上找他,用探视法搜寻允佳的下落。先大致扫了下整栋楼的结构,不经意看到个穿白色军装的士兵,正匆匆忙忙上楼。来到第四层一间房屋的门口,守门的两个卫兵问他有什么事。 “奉少殿下之命,把通缉犯的画像带来了。” 守卫让他进屋。“放到桌上好了,我这就去报告殿下。” 士兵进屋,从怀里掏出张折叠的海报,摊开,小心地铺在一张靠窗的桌上,才转身离开。 通缉犯?魅羽心道不妙,之前荒神不是说,外面正在通缉陌岩吗?缪亲王会不会已怀疑到今天的客人中有他要拿的人,所以才让属下去取通缉犯的画像? 这可怎么办,眼瞅着缪亲王在走廊中朝这间屋子走来,怎生想个办法将画像毁掉?桌后的窗户是朝东的,桌上有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墨水,还插着支羽毛笔。魅羽琢磨,现在屋外可不正在刮东风吗?这么做应该不会惹人怀疑吧?于是抬手指了下夜空,用心宿诀取来一股劲风,打在四楼那间办公室的窗上。 同一时刻,缪亲王推门进屋,刚好撞见窗户被风冲开,墨水瓶也倒了。他起先并未意识到画像就在那张桌上。等走过去之后,才发现墨水已经将画像浸染了大半,通缉犯的脸反正是看不清了。 “混账!”缪亲王一拳锤在桌子上。 魅羽噗嗤一声笑出来,收回神识。一旁的荒神盯着她,面带讽刺地说:“真够忙的。” 魅羽不理他,端起面前的酒杯喝了口酒。虽然解决了画像,主要任务还没完成呢。又暗用灵识在府中查探,很快在五楼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里找到了允佳。小女婴坐在地板上,对面站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男孩目光清澈,嘴唇粉嫩,一身剪裁得体的小号白色礼服,手中攥着个飞机模型。 “这叫飞机,”男孩把玩具在允佳面前晃了晃,“你没见过,对不对?我也没见过,不过有一天我会去开飞机,飞老高老高。呜——呜——” 允佳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低头摆弄手中的一根白布条。 男孩放低飞机,问:“你不高兴吗?你妈妈呢?你是不是想妈妈了?我要是一天见不到妈妈,会哭。” 小允佳终于抬起头,放声大哭。郁积在心中多时的悲痛与无助从小火山口喷发出来,把她呛得上气不接下气。 男孩怔住了,有些害怕的样子,身子晃了晃,像是要跑开。离开前将手中的飞机搁到允佳面前的地上。“你要是想妈妈,可以坐飞机去找她……” ****** 魅羽察觉自己眼泪上涌,强行将灵识收回。此刻大厅中的音乐声正在减弱,原本在厅中央翩翩起舞的对对男女陆续回到自己的座位。她胡乱扫了一圈,没发现陌岩。有几个外天军官也被邀请了,但瞿少校不在其中。 这时一个裙摆上银光闪闪的美妇人走到大厅中央,手里提着一篮子鲜花。“女士们先生们,感谢大家今日为昭亲王殿下祝寿。殿下刚刚决定将楼顶的藏酒阁向在座的某对客人开放。至于谁会是幸运儿,我们来做个小游戏,胜出的客人可去藏酒阁任取血酒一瓶。” 在座的本地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然而听到这个消息,一个个露出兴奋的神色。魅羽听不少人在讨论老亲王珍藏的“千年血酒”,暗忖,人血这玩意儿不是越新鲜越好吗?一瓶陈年老血能有什么金贵之处,不会放坏吗?当然对她而言,这个奖品也是有价值的——能让她光明正大地上到楼顶,借机救走允佳。 只听主持人又说:“殿下他老人家最喜欢花,所以初赛便与花有关。请每组的参赛女士坐在原处,由身边的男伴往身上摆花。一分钟后,身上花朵最多的两个组将进入决赛。” 话音未落,已有十多个女仆手提花篮,在酒桌中穿梭,给每对报名参加的客人桌上发一个篮子。参加的基本上是年轻人,上了年纪的都选择看热闹。女仆来到魅羽这桌时,荒神摆了下手,意思是不需要。魅羽虽然很想上楼,但同伴既然不配合,她也没办法。 “开始!”厅中央的主持人拿出一块怀表,宣布道。 一时间无人开口,只听到簌簌的取花摆花的声音。共有十二组参赛,男士们都是双手齐上,往身边女士的头上肩上衣裙上撒花,能留在身上的是少数,大部分花最终滚落到地上。 大概过了半分钟的时间,众人的目光被靠上首的一张桌子吸引过去了。那里坐着个粉衣微胖的贵妇,她身旁的男士虽然戴着面具,也能看出长相颇为英俊。此男举止优雅,摆花的动作并不快。然而只要他把手伸进篮中,手心手背就会吸满花朵,如同磁石落入铁钉堆里。更奇的是当他把吸满花朵的手靠近身旁的贵妇,花朵就像受到了更强的引力,一朵朵争先恐后地贴到妇人身上。这还没到一分钟,妇人身上的花已经是其他女人的好多倍了。妇人自己显然没料想到这种状况,脸上满是惊讶与陶醉的神色。 这个男人是陌岩吗?魅羽蹙眉寻思,身材和发型都吻合,但脖子上居然戴了串项链,真让人难以置信。至于他身边的妇人,好像上次宴会的时候同皇后和缪亲王坐一桌来的,多半是某位郡主。 “哦呦,某人不要你了,”耳中听荒神说道,“这可怎么办?” 魅羽横了他一眼。连荒神都说那人是陌岩,应当是没有疑问了。 “十、九、八……”主持人念道,比赛已进入倒计时。还剩最后三秒的时候,魅羽察觉到荒神搁在桌上的左手小指动了一下。随后便听到耳边风声四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漫天花雨朝着她扑落过来。只一瞬间,她的头上、眼睛鼻子耳朵上、前胸后背都贴满一层又一层的花,整个人变成一只直径四尺的大花球。 只不过,人家亲王府发放的鲜花都是自家花园里种的玫瑰、百合、月季等名贵品种。荒神则不知是从哪片山坡上搬来的这些野花,琳琅满目万紫千红,当中还夹杂着几根狗尾巴草。魅羽的视线虽被这成百上千的花朵遮住了,可也能感受到众人投过来的惊诧目光。这家伙,还有脸告诫她要老实听话,别出幺蛾子? “行了,快撤了吧,”她冲身旁央求道。 花球这才轰然落下,散落的野花堆了一地。魅羽这组虽未使用会场提供的花,但游戏规则里既没规定不能自带鲜花,也没禁止法术的使用,成功进入决赛。她望向陌岩,他也隔着老远目光炯炯地望过来,也不知他认出自己没有。她的障眼法是荒神施的,荒神的修为比下凡的陌岩要高不少,只怕是看不出端倪。 “至于决赛的内容,”主持人手里捧着个签筒,说,“我这里有三十个项目,请亲王殿下抽一个,”说着转身向后走去。 魅羽这才注意到,靠墙处有张小桌坐着个浓眉阔脸的老头。原来他就是皇后的父亲昭亲王?身为寿星的老人似乎并不怎么开心,面无表情地从递到面前的签筒中抽出一支。 “决赛的内容是对对联,”主持人念道,“请两组各派一个代表出来。” 陌岩那组自然是他走了出来。魅羽看了眼荒神,对方冲她耸耸肩,她只得自己走上前去。她的文学功底还算不错,反应灵敏,嘴皮子快,平日和人对对联从来也没输过。只是一想到自己对手的脑子里不知装了多少家图书馆,她就有点打怵。 还未站定,陌岩上句已到。 “假面舞会,假情假意假较量。” 魅羽心中一动,莫非他已认出她了?当下尽量做到心无旁骛,想了想,下联有了。 “真枪实战,真佛真神真荒唐。” 第181章 面具之下 第一轮对对子是陌岩出的上联,第二轮他让魅羽出。她环视了一下宴会上的众人,半月前这个国度对她来说还基本不存在,而现在的她却已是他们中的一员,同他们一样只能昼伏夜出。好在她先前已修得半个仙体,对血并没有寻常嗜血者的那种渴望。 “酷日当头,东躲xZ盼后羿。” 这个上联是她有感而发昨天被日光毁容的经历。躲无可躲的时候,要是有后羿在,把头顶的太阳给射下来就好了。这话登时在观众中引起共鸣,很多人点头不已。 陌岩的双目穿过面具望向她,对: “兵临城下,左思右想演伏羲。” 伏羲是八卦的创始人,而古阵法很多是基于八卦衍生出来的。陌岩这句说的是靠推演阵法来御敌,“伏羲”对“后羿”也算妥当。观众中有懂行的均露出赞赏之色。 魅羽不服,想起此次比试的奖品是昭亲王藏酒,又出题: “过关斩将,夺千年血酒,只解得旦夕饥渴。” 陌岩对: “寻古问今,求灵丹妙药,医不好心病之人。” 还剩最后一轮了,魅羽一时词穷。兀自构思上联,却听陌岩说道: “一场游戏,二人离座,三番四次交涉,让穿得五颜六色的看客,顾不上七嘴八舌。” 魅羽听得一愣,心道用不着出这么难对的吧?虽知怕别人看出他俩认识,也不必让她输得太难看嘛。 当下在场中来回走了几步,暗忖哪八个字能拿来对这些数字呢?想来想去,决定拿“东南西北、天地内外”这八个方位字来凑下数。 “东来列车,西蓬浮国,北军南下开火,打了个天昏地暗的硬仗,怪敌人内应外合。” 这个下联,虽然在对仗上稍有欠缺,但能紧密结合实事,无半句虚言,也算有一定的水准。只不过这个对子是站在白家人的角度来措辞的,朗顿家反倒成了内应外合的“敌人”。 “好!”观众们鼓掌。主持人转身望向老亲王,似乎在请他定夺。 昭亲王先前一副全无兴致的样子,此刻却提起了精神,从座位后走出来,笑着对场中的二人说:“真是后生可畏啊。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舞文弄墨,这些年都没听过这么好的对子了。我看也不用再分胜负,两个组均可进我的酒窖,各取一瓶,算是我代大家答谢二位今晚的精彩表现。” 众人听了,都齐赞老亲王慷慨大方。魅羽心道,白家这个老头看着倒不坏,只是几个孩子没教育好。 正漫无边际地瞎琢磨,宴会厅里进来脚步匆匆的一行人。打头的是身穿白衣便装、高高瘦瘦的缪亲王,他的一侧是蓝黑色军服的瞿少校。二人身后跟着七八个装备先进的外天兵。 昭亲王见为他举办生日宴的小儿子带了这么一伙人进来,脸一沉:“宴会还没结束呢,这就要赶人了吗?” “爸,瞧您说的,”缪亲王脸上堆笑,“我不过是请少校来这里认个人。” ****** 魅羽心头一紧。还好荒神给她施了障眼法,在瞿少校的眼中她应当是个绿衣孖辫的大丫头。可陌岩此刻是境初的样子,而瞿少校是认识境初的。 “荒唐!”昭亲王斥道,方阔的下巴气得微颤。“昨天你们把首府掀了个底儿朝天,还嫌不够?现在是杀红了眼,看谁都像敌人是吧?” 缪亲王还未答话,郡主已离座而起,拖着她的粉色大裙摆,袅袅婷婷地站到陌岩的一侧,撇撇嘴冲父亲说:“爸不用理他,他早就失心疯了。成天冲我指手画脚不说,明知跟我最情投意合的男友在他军中任职,还故意给派去外地。分明是希望您二女儿嫁不出去嘛!” 缪亲王瞪了她一眼,但没接话,冲众人歉意满满地说:“打扰了诸位的雅兴,本王在这里陪罪。不过兹事重大,还请诸位配合,暂时将面具取下。” 在场的客人都纷纷摘掉脸上的面具,只有陌岩和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缪亲王见状,问:“那位先生,能把面具摘下来吗?” 陌岩不以为然地说:“殿下送来的请贴上写明是假面舞会,若是知道面具会被要求摘下来,今晚我就不来了。” 缪亲王像是要发作,扫了一眼父亲和在座的众人,又忍下了。“此事确是本王理亏,不知能否为先生做点什么,聊作补偿?” 陌岩笑了下。“你跳个舞,我就把面具取下来。” “什么?”缪亲王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哈哈哈,”陌岩身边的郡主捂着嘴笑起来,扭头冲他道:“我长这么大,都没见我这个弟弟跳过舞。你要是能让他破例的话,我、我……”说到最后有些腼腆起来。 “是啊,到今天我也七十了,”老亲王走上前几步,“宴席上让亲儿子给助个兴,都不肯吗?” 老亲王话音刚落,宴会厅中就响起舞曲声。只不过这次不是为双人环抱舞伴奏的圆舞曲,而是节奏鲜明轻快的劲舞曲。 “我……”缪亲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见众人都在望着他,包括带着面具的陌岩。大概是不甘心就这么空手而归,一咬牙,还真的踩着鼓点儿跳了起来。 咦?不错啊,作为舞蹈行家的魅羽心道。这个年轻的亲王虽然没受过正规训练,但节奏把握得很准,一踢腿、一点头,都带着天然不做作的美感与动感。嗯,是块跳舞的材料。 同时在心中暗叹,果然还是她认识的那个陌岩——不吃亏。即便是处在劣势的时候,也要给敌人一个下马威。记得当年第一次随他和五个师兄去蓝菁寺参加珈宝的生日宴,晚上她因偷听珈宝和梓溪的谈话被打伤,第二天陌岩就当众挑战珈宝的掌法。按说那时的他比珈宝的修为要差上一大截,但他拼着两败俱伤,也要让珈宝的胳膊脱臼才甘心…… “可以了吧?”约摸着跳完了舞曲的四分之一,缪亲王停下来,问陌岩。 陌岩点点头,摘下面具。魅羽一愣,面具下的这幅面孔虽然和境初有些相似,但却是个她不认识的人。不过既然连荒神都认为这人是陌岩,应当不会有错。 “冯德?”客人中有人冲陌岩喊道,“你什么时候回城的?原先不是整天骑马吗?没想到肚子里的墨水还不少呢。” 陌岩没答话,只是遥遥冲认出他的那人挤了下眼。魅羽不得不承认,他挤眼的样子俏皮又迷人。身边的郡主挽着他的胳膊,先前一直在咯咯地笑,此刻望着他的眼神中尽是爱慕。“你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魅羽这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要知人的五官最是奇妙,虽然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却能变化出千千万万的模样。连她自己都会摄心术呢,陌岩多半是把自己改成了这身衣服的主人的样子。早知如此,她刚才也不必冒险去破坏画像了。 缪亲王问身边的瞿少校:“不知少校有何发现?” 瞿少校先盯着场中央的魅羽和陌岩看了看,又扫了一遍在座的其他客人,冲缪亲王摇了摇头。 “那位先生看着眼生,”缪亲王突然对坐在座位里的荒神说,“未请教……” 荒神一笑,“殿下可真是健忘,前几天在你父皇的宴会上,我还和你坐一桌呢。”说完,他的脸突然模糊了一下,随后重又变得清晰起来。 缪亲王慌忙躬身行礼。“原来是荒神大人,晚辈肉眼凡胎,多有得罪。”众人听到荒神之名,一片嗡嗡低语。 “真是有意思,”荒神自言自语道,“有些人要摘下面具,别人才能认出来。还有的得戴上面具大家才知道他是谁。”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缪亲王无论是否死心,也只得作罢。冲众人泛泛行了个礼,道:“打扰了大家,实在抱歉。”也不敢再看自己的父亲,便同瞿少校带着下属离开了。 望着瞿少校的背影,魅羽忍不住想,到现在也还没弄明白,这些无所有处天人来西蓬浮国帮着打仗,到底是图个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陌岩的那条物理公式? ****** 宴会虽然出了点儿意外,但主人和客人们都是人精,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在欢快的气氛中散席。其他客人三三两两离去,两组获胜者在昭亲王的亲自引领下一同上楼。 魅羽同陌岩在步出宴会厅时快速交换了个眼神。郡主一直粘在他身边,二人说不上话,不过她确信他能明白自己在想什么。那个什么千年血酒也不知有几瓶,估计每瓶都价值连城,他俩自然不会贪这个便宜。只是待会儿上到顶楼,该怎么救人才好呢? 陌岩有郡主在侧,要溜开恐怕多有不便。荒神是自愿带魅羽来的,在来的路上已经发话,不会阻止她救人,但也不会出手帮忙。荒神毕竟是西蓬浮国的人,肯定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同白家结仇。 更为棘手的是,缪亲王先前突袭抓人虽然一无所获,回去后定已加强了戒备。允佳是敌人的孩子,没一刀下去斩草除根就不错了,断没有抱回来好生养育之理。原本就是个诱饵,等着敌人来自投罗网的,这点她和陌岩在出发前都清楚。此刻不要说允佳屋外,整个王府四周甚至出城的重要关卡处,恐怕都有重兵把守。 魅羽望了眼走在她前面的昭亲王,这个老头比他那几个孩子要正直些,搞不好最后还得从他这里找突破口。于是快走两步,来到昭亲王身边。“殿下,不瞒您说,我是不久前才坐火车来到这个国家、加入嗜血一族的,所以孤陋寡闻。您的血酒都是自己酿的吗?这里面有什么门道,能和我讲讲吗?” 魅羽一向自诩没有她搞不定的老头子,牛皮不是吹的。她知道自己是生人,与其刻意隐瞒这点,倒不如坦诚相告。同昭亲王第一次见面,聊对方熟悉并引以为荣的话题,最容易让对方放松戒备。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嘛,她是在虚心请教,试问天底下哪有老人家不喜欢晚辈来请教自己的? 果然,老亲王一边爬楼梯,一边打开了话匣子,比先前同儿子说话时要和颜悦色多了。“丫头年纪轻轻的,文学功底扎实,还这么好学。哪像我那几个不肖子女,要么贪恋权谋要么沉迷风花雪月,没一个省心的。你同后面那位先生这样的雅人,在我身边想找一个出来都难。” “殿下取笑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不必非走父母的老路。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就是在用她的方式来孝敬您。郡主天生丽质,能给您弄个风雅的女婿回家,也是一样的。” 老亲王嗤笑一声,“就我那个不成器的二女儿,哪怕当了公主也钓不到个像样的老公。” 这二人的对话虽然轻声,但魅羽自知难逃后方一神一佛的耳朵,不知陌岩听了会怎么想?当下忍住笑,接着说:“至于缪殿下,杀伐决断,像您这么大的家族,也总得有个他这样的人物才能撑得起来,不是吗?有道是一山难容二虎,昨日那场冲突其实是迟早的事,各为其主也谈不上对错。” 最后这句话,魅羽倒也不完全是为了讨好对方才说的。她和陌岩来救允佳固然是出于道义,白家和朗顿家对峙了那么多年,兵戈相见是早晚的事,不可避免。这次是白家发难在先,且手腕儿阴毒,然而白家不也有老亲王这种良心人吗?再过个一两代下来,保不准朗顿家也会出个缪亲王那样的人物。 当然了,她这么说还有一层意思——老亲王,待会儿咱们若是动起手来,都是各为其主,可不是我们翻脸无情、故意针对您哪。 昭亲王笑道:“丫头明事理又会说话。平日谁有你在身边,定然不会闷。” “殿下所言极是,”荒神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知何时他已跟了上来,“何止不会闷,还得时刻提心吊胆,不留神就会着了她的道,或者被卖了、被宰了都有可能。” 魅羽回头凶了他一眼。耳中听老亲王道:“不说这些了。关于血酒,是将常见的酒中掺入人血、蛇血,和麋鹿之血。除此之外还有样重要成分,叫醉生梦死草。这种草长于东北部的梦谷,不浇水,得用低浓度的酒来培植。一生未见过阳光,名副其实的醉生梦死。” “这么妙的植物,还是第一次听说,”魅羽真心赞叹道,“有什么效用呢?” “此草不能说割就割,得一直养到寿终正寝,死后变得和人参一样又干又硬。磨碎了,加入血酒中,能把血和酒这两种成分连接在一起,并以极慢的速度发酵。 “这醉生梦死草一生未见过日光,发酵时酒瓶也不能被太阳直晒到,但又要一定的光亮才能发酵。所以酒窖不在地下,而是建在顶楼东北向。十年血酒能强身健体,百年能延长寿命。至于这千年血酒嘛,嘿嘿,据说与九天之上王母娘娘的蟠桃有得一比。” “真的?那可了不得!”魅羽一边赞一边心道,若果真如此,她就更不能拿了。 关于王母的蟠桃,作为七仙女的魅羽在上次蟠桃会上领到一个,拿回去和小川分着吃了。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背地里嘛,只能说,孙猴子当年在天庭干过的事,她魅羽也没少干。这些事她估计王母也不会全然不知,不过王母那时有不少事指望魅羽效力,后来又忙着同玉帝离婚、改嫁灵宝天尊,顾不上同她计较而已。 闲聊着,诸人已上到王府五楼的东翼。关押小允佳的那个屋在西翼,中间还隔着几道大铁门,都有警卫把守。魅羽用神识探了探,小女婴早已哭累了,此刻被放进一张小床里呼呼地睡着,屋门口自然也有看守。 她快速合计着,要硬闯关卡,对付这些守卫,都不是难事。就怕一动起手来惊动了缪亲王,立刻拿小允佳做人质,接下来就被动了。事实上,他们这伙人一上到五楼,缪亲王定已做好准备了。动手要趁早,打敌人个出其不意。一旦将允佳抱在怀里,再怎么折腾都不怕了。 正想着,藏酒阁出现在走廊尽头。魅羽见一旁有个女洗手间,冲老亲王和荒神说:“你们先去看酒,我去去就来。” 说完便闪身进了洗手间。 第182章 家有悍妇 “要我说,凡事不好做得太绝,”一个温婉的声音劝道,“朗顿家被赶出首府,折兵损将,已经翻不了身了。那个孩子就让他们带走吧,不带走又能怎么样呢?我虽然一直想要个女儿,想给咏徽添个妹妹,可这个女娃,我……每次见到她,我会心中有愧的。” “妇人之仁,”缪亲王说道,“这掉脑袋的事,要么不做,一旦开始就要干脆利落、永绝后患。那一男一女也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修为何其了得!趁我们现在借了瞿少校的外天兵和先进武器,赶紧除掉他们。一旦外援离开,这俩人何时想要取你我的首级,便如探囊取物。至于那个女娃,自然是……会给她安排个好去处。” 趴在窗外的魅羽听到这里,暗哼了一声。她可不是缪王妃这种养尊处优的良善女子,缪亲王是什么打算,她清楚得很。作为诱饵的小允佳其利用价值一旦不复存在,就会被斩草除根。只是怕夫人听了伤心,才没说实话罢了。 接下来,缪亲王的语调变得兴奋起来,“对了,我派去清理朗顿庄园的人传回话来,说已经找到龙辛草,等开花后就可以摘了给你治眼睛。这帮卑鄙小人,先前我求了他们那么多次,愿出任何价钱买来给你治病,就是不卖。哼,所以说,他们活该有今天!” 先前魅羽暂别老亲王和荒神,闪进洗手间。虽有银蟾蜍在身,但要从五楼的东翼穿过中部,再去到关押允佳的西翼,得经过两扇锁着的大铁门,门前还有警卫把守。这时候若是硬闯,必然会打草惊蛇。她的计划是隐身后从洗手间的窗户里出去,一直飞到大楼西面,再找扇窗户入内。 来到户外,天色已微明。当她飞过一间亮着灯的窗户时,灵识中探得缪亲王在里面。于是停到窗外,刚巧听到他同夫人的这段谈话。原来这个缪王妃眼睛不好,怪不得昨晚没在公公的生日宴上出现。唉,要说这两家人斗了那么些年,新仇叠旧恨,朗顿家不愿给药也在情理之中。 正暗自思量接下来的策略,屋里有敲门声,缪亲王被叫走了。魅羽登时有了主意,一只手从屋外贴住窗户,调天地之气,拨开里面的窗闩,再将一扇窗打开。缪王妃察觉到有风吹进屋,从椅子里起身,朝这边走来。从她走路的姿势上可以判断,她的眼睛多少能看到一些光亮,但高度近视的程度同铮引在没有天眼的情况下差不多。 魅羽待缪王妃靠近时念了句老君的咒语,将她软倒在地。跳进屋后再点了她的睡穴,抱进卧室里间的床上,盖好被子,伪装成睡着了的样子。这才捏了个摄心术,顶着缪王妃的容貌,气定神闲地从正门走了出去。 来到通往西翼的铁门处,警卫冲她行礼,开门放行。西翼走廊两侧隔几步就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怀里抱着的新式枪支应当是从瞿少校处借来的。囚禁允佳的小屋在走廊尽头左手第一间,魅羽来到门口,冲守门警卫说:“把门打开,我想看看那个小女娃。” 警卫向她敬礼,却并不开门。“夫人,少殿下有令,无论谁都不能入内,包括您和老殿下。” 魅羽点点头,“既是这样,我就不进去了。咏徽有个飞机玩具落在里面了,你们谁进去给我找找?” 她昨晚刚进宴会厅时用探视法找到允佳,曾见一个小男孩将自己的飞机模型留给放声大哭的小女娃。男孩多半是缪王妃口中的咏徽。 两个警卫闻言互望一眼。发话的毕竟是王妃,再说这个要求也不过分。于是一个警卫从腰间取出钥匙,转身开门。魅羽预备着门一开就放倒二人,冲进屋内。只要允佳到了她怀里,再怎么同外面的人干仗她都不怕了。至于陌岩,此刻应当在藏酒阁同昭亲王、郡主和荒神在一起。藏酒阁门口虽然也有人把守,但他一个人无负担,想脱身还是办得到的。 然而就在她要出手的时候,附近一间屋的门开了。缪亲王走出来,诧异地望向这边。“夫人,你怎么过到这边来了?” 魅羽扭头冲他笑笑,“才想起来,先前咏徽的飞机忘在里面了,他让我有空回来帮他取。” 话音刚落,警卫已返回,将手中的飞机递给魅羽。这样一来,魅羽只得接过飞机,转身朝卧房的方向走去。既已得知钥匙就在其中一人身上,待会儿再找借口回来一趟,制住警卫便可。却不料被缪亲王拽住手腕。 “来我书房坐坐,喝口茶吧。” ****** 魅羽没辙,随他同去书房。心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这小子绑了,叫拿允佳来换,还省事了呢。 书房不大,布置得很温馨。想起四楼那间被她破坏通缉犯画像的屋子,也是类似书房的摆设,门口有守卫。看来四楼那间是缪亲王处理公事和见客的地方。这间离卧房近,是他的私人活动场所。 缪亲王同她在一张圆桌旁坐下后,长舒了口气,替她斟了杯热茶,道:“那些糟心事你就不要理了。我知道你嫌这里吵,再忍忍,等我处理完朗顿家的事,我们就回墨湖过新年。” 魅羽貌似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实则在偷偷观察缪亲王的面部表情。脸同身子都很瘦,精致的双眼皮大眼睛带着些许孩子气,只是眉毛过于细弯了些,要是再粗点直点就好了。 先前她在屋外偷听夫妻二人对话时,无法确定这个男人对妻子的关爱是否真诚。妻子重度近视,男人若是表里不一,只需甜言蜜语,脸上的神情不必做足。然而此刻缪亲王望过来的眼神,像在看一样珍贵又易碎的心爱之物。这家伙做起事来心狠手辣,待老婆倒是真不错。 算了,还是想想接下来如何下手吧。要放倒眼前这个凡人并不难,但之后还得带他走路,总不能背着他。最好是先点他的穴,想办法弄把枪啊、利刃什么的架到他脖子上,再解了他的穴道让他跟着走…… 正想着,见缪亲王的右手搭到自己左肩上揉着,像是有些肌肉酸痛的样子。魅羽心道机会来了,起身走到他背后,将飞机玩具收入怀中,开始装模作样地给他捏肩膀。话说她手上的皮肤不久前才被灼伤过,这么一活动疼得她龇牙咧嘴。 “你干什么?”缪亲王转身,惊恐地望着她,“你、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魅羽也愣了。“怎么了?我不是你老婆吗?”老婆给老公按摩,或者反过来,不都是天经地义的吗? 缪亲王有些难为情地说:“可是……这种事让下人做就好了。” 魅羽两眼一眯。“谁敢碰我老公,剁了她的手!” 见面前的男人打了个冷颤,魅羽这才意识到,人家缪王妃肯定是大家闺秀出身,不比自己这种悍妇,估计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狠戾的话。正琢磨该如何收场,听见有人敲门,心里不由得可怜起这对亲王夫妇来。这种大家族的夫妻是不是随时都会被人打扰,想关起门来独处一会儿都不行? 缪亲王起身开门,见一个属下神色慌张地站在门口。“启禀少殿下,藏酒阁那个男客人和荒神大人,刚刚一人拿着一瓶血酒走了。到了楼下大门,荒神大人却偷偷让下官转告少殿下,说另外那个客人就是您要找的通缉犯。” 缪亲王一怔,“果然是他,那还不赶紧去追?不必捉活的,提人头回来见我即可。” 属下面露难色,“可是……郡主也跟着他走了。” “郡主?” 属下的嘴唇动了动,估计是想说“私奔”二字,但又不敢。 “混账!”缪亲王一拳捶在大腿上,“这个不省心的贱妇,就会在节骨眼上添乱。”一边骂,一边随属下快步冲向楼梯。 魅羽强忍住笑。刚开始听到荒神告密的时候她还奇怪,不至于吧?荒神虽说不能确定是敌是友,但若看她或陌岩不顺眼,抬抬手就能毙了他俩,哪里用得着向缪亲王告密? 跟着才想明白,自己在这边的一举一动,荒神和陌岩自是了如指掌。荒神不愿与白家撕破脸,而以他的修为,没理由看不破陌岩使的障眼法。现在这么一告密,撇清了自己不说,缪亲王得知目标拐了他二姐跑了,肯定会追出去。这样一来岂不是为魅羽创造救允佳的机会?可谓一石二鸟。 令她想不通的是,老亲王此刻又在何处呢?这老头虽然正直和蔼,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不糊涂。怎么可能眼看着女儿同陌岩私奔?除非是想帮着他们救走允佳。 总之眼下顾不上想这么多。缪亲王已带人离开,她可以放手干了。先用咒语将走廊和允佳门口的警卫迷晕,钥匙到手后打开门,将熟睡中的小女婴抱出屋。再闪身回到刚才的书房,带着允佳从窗户飞出去,前后不过眨眼的功夫。 ****** 楼外天色已大亮,只是太阳还被挡在玄黄山之后。魅羽身在半空,遥遥见一队骑兵出了树林,在大路上朝南方行进。于是也抱着允佳追过去,发现骑兵前方的街上还有三辆军车在追一辆敞篷车。看来陌岩出门后已料到身份会暴露,便带着郡主抢了辆车。追他的士兵骑兵手里都拿着枪,却没人开火,大概是怕误伤他身边的郡主,或一枪打不死他,导致郡主被报复。 这家伙居然会开车?魅羽觉得不可思议。佛国里有汽车吗?他平时都在哪儿练的?还开得挺快的嘛。 低头瞅了眼怀里的小允佳。女娃不知何时已醒了,昨晚手里一直攥着的白布条没了,可能是睡着后丢在床上了。此刻正吮吸着手指,用红肿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魅羽,目光中带着惊疑不定。荒神离开首府后,给魅羽施的障眼法便消失了,不知允佳能否认出脸上缠着纱布又戴着面罩的她。 “允佳忍忍啊,”魅羽以少有的温和语气冲她说。从气味上判断,婴儿尿了又拉了,她目前抱着的是团小屎包。“等出了城就给你换尿布。你妈妈没有了,可你还有我这个小姨,你姨可厉害着呢!谁也欺负不了你。” 世事难料啊,同这个非亲非故的小娃总共见过两次,现在却成了她最亲的人。又想起怀中还揣着个小飞机,是那个叫咏徽的小男孩留给允佳的,便取出来塞给她。允佳将飞机握在手中仔细打量着。魅羽忍不住感慨,白家和朗顿家原本算是门当户对的两个家族,要是不这么打打杀杀,结个亲家多好呢? 一边胡思乱想,已追上了头里那辆车。魅羽抱着允佳一个猛子从半空扎下去,坐到陌岩和郡主的后排。郡主还穿着她那身华贵的粉色礼服,发髻有些凌乱,脸上的妆也花了。听到背后有动静,不悦地回头瞅了魅羽一眼。 陌岩则像完全没注意到后排多了人。静静地开了会儿车,却又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叫道:“哎呦,我的左肩膀好酸痛!” “怎么了?你没事吧?”坐在他右边的郡主关切地问,“待会儿停车,我帮你捏捏?” 魅羽的脸若不是被层层包裹着,此刻早就红成猴屁股了。显然,她在王府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过他的灵识,这是在揶揄她给缪亲王捏肩膀那件事呢。 “郡主请回吧,”陌岩说着,一个急刹车。 魅羽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前方设了重重路障,站满荷枪实弹、虎视眈眈的几十个白家兵和外天兵,连轻型坦克都开来了。再转身查看后方的车马队,也都停止前行,估计是要陌岩放了郡主才给通行。 郡主噘起嘴,“不嘛,我不要回那个破地方,一群无聊透顶的人。你去哪儿我就跟去哪儿。” “下车吧,我不会带你走的,”陌岩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她说。 “你们就算过了这一关,前面肯定还有别的卡。有我在路上做人质,才有可能出城啊。” 这倒是真的,坐在后排的魅羽心道。这时怀中的允佳已坐起身,一只手握着飞机,另只胳膊前伸指着陌岩的侧脸,口中唔唔地哼哼,看来已认出了他。 “我本来确实计划绑个人质,”陌岩自己下车,绕到车子右边,替郡主打开门。“但现在这种情况,我……反而不能这么做了。” 魅羽自顾自地翻了个大白眼。是吧,对陌生人怎么都成,对喜欢或崇拜自己的女人就得手下留情。男人们都这么个德行。 “识相的赶紧放了郡主!”有声音被后方的大喇叭送来,“放了郡主殿下就让你们过去。” 郡主坐着不动,绝望地看着陌岩。“值此性命攸关的紧要时刻,都不肯违背自己做人的原则,如今像你这样的男人真是太少了。我跟定你了!” “姑奶奶,快下车吧,”陌岩哀求道。接着压低声音,有些不怀好意地说:“家中已有悍妇一枚,不留神会被剁掉双手的。” 嗯?什么?魅羽想起她之前同缪亲王的对话,知道陌岩又在揶揄她,只觉面上的绷带火烧火燎的。太过分了,欺负人! 郡主不情愿地下了车,前方的路障随即开了道口子。陌岩坐回驾驶位,一踩油门冲了过去。 ****** 敞篷车一路向南疾驰,没有人再追上来。周围的民居少了,树林和空地却多了起来。快出城了吧,坐在后排的魅羽刚想松口气,见允佳抬手指向天空。她抬头一看,太阳虽然还未跃出玄黄山,头顶及远方的天空却已和方才不同,一个巨大的半球形光网将整个首府罩了起来。光网上流光溢彩,时不时有电龙划过。 转身,见城中央一处发出耀眼的亮光,方位大致在前日被她破坏过的那个军事基地附近。这个光网显然不是用法术造的结界,而是什么高科技产物,目的自然是要困住他们三人。一团怒火从她心头直烧到天灵盖。这还有完没完?真以为她治不了那帮混蛋? 车停了,陌岩回头冲她说:“下车吧。要毁掉这玩意儿,得找源头下手。” 魅羽抱着允佳,边下车边劝道:“还是别回去了,他们肯定正等着你呢。首府这么大,咱们先找地方躲躲,过了这阵风头再出城便是。” “我没说要回去,”他淡淡地说。下车后站到车头旁,一只手搭在发动机处。双目微闭,像是在调集内力,又像在确定什么方位或等待时机。蓦地一抬手,整辆车便被一股大力抛入半空,如同被大风刮走的一只木箱,很快变成远方的一个小点。 “轰——”爆炸声从基地方向传来。首府上方的光网闪了两下,消失不见。 “走,我来抱吧,”他说着,一手接过允佳,另只手挽住她的胳膊,二人腾空而起。 第183章 喜当爹 “师父,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陌岩原本是挽着魅羽的胳膊升空的,听她管自己叫师父,便讪讪地把手松开了,问她:“你打算如何安置允佳?” 他怀里抱着的女婴本来有些困意了,这时也不知是否听懂了大人们的话,费力地把头抬起来,那对大眼睛警醒地四处张望,粉嫩的双唇在长时间未进食后已开始干裂。 都说幼年经历变故的孩子懂事早,陌岩在心里哀叹着,将婴儿竖抱,让那张眼泪与鼻涕风干后的小脸贴到自己的脖颈处。婴儿的尖牙刺破他的皮肤,小嘴如吸盘一般吸了他几口血,惊恐和不安这才消退,静静地重又在他怀里躺下。跟着一阵咕噜噜冒泡的声音从尿布处传出,酸味扑鼻而来,格外提神。 “当然是带在身边,抚养成人啦,”魅羽毫不犹豫地说。 陌岩点点头。先前他护着朗顿家族出逃,接连几场混战后,只有一半的人成功离开首府,同前来接应的蓝军会合。在当前动荡的局势下,这些人前途未明。也许不用几年就卷土重来,将白家人赶出自己的家园,又或者被穷追不舍的缪亲王斩草除了根。总之,将没了爹娘的允佳交给落难的亲戚,实在无法让人放心。 “不过,”他扭头看着她问:“你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吗?一个还没出阁的姑娘带着个孩子,不怕人闲言碎语?” “闲言碎语?”她吃吃地笑了,“反正都有小川了,该听的也听过了,破罐破摔吧。” 小川?他这才记起来,她曾提过还有个养子,而且很可能就是他师父燃灯的转世。好吧,这丫头做事不受常理束缚,确实是他养的宠物鸟,随他。 抬眼望了下明亮的天空,太阳就快在山顶显现。他二人自从那晚到芙玲家做客,之后就没睡过囫囵觉。以他的修为都快挺不住了,她看着还精神抖擞,果然是在修罗军中磨练过的。 “先去吴橘镇找个地方住下,明日再去梦谷。” ****** 来到吴橘镇,找了家中等规模的店入住。陌岩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当前形势下,缪亲王如果想找到他们并不难。只不过几次交锋后,亲王也应当明白,若要除掉他和魅羽,自己先得做好大出血的准备。事实上,就算没他在身边,她一个人也能把首府掀个底儿朝天。对付他二人只有请荒神出面才有胜算。可陌岩看得出,这位大神已经深陷爱河,真动起手来,多半会为了魅羽同白家甚至皇室翻脸。 三人进客房后,第一件事是给允佳脱掉惨不忍睹的尿布,洗了个热水澡。再让店家送了些适合婴儿吃的食物上来,两个大人只是随便吃了两口。他俩都是随遇而安、去到哪儿都不会跟人客气的类型,先前在亲王生日宴上已经把肚子填饱了。 饭后陌岩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血酒,喝了一盅。这不是什么珍贵的收藏,他要来的目的只是不想魅羽在疗伤期间还得喂血给他。 小允佳吃饱喝足,两天来经历了父母双亡、死里逃生,此刻终于回到可靠又强悍的熟人怀抱,神色安详地呼呼睡了。这第二件事,便是给不久前才被烧伤的魅羽换药。 “你说接下来去梦谷,”她一边由着他把头上的绷带解下来,一边问,“为何要去那个鬼地方?” 西蓬浮国中,人数最多的是住在城镇中的米高贝人,其次是西北部的荒人和东北部的梦人。西蓬浮国乃六道至阴之地,而梦谷常年不见阳光也不点灯,算是极阴的那个点。 至于为何要去梦谷?原因有多个,但他不打算全盘托出。“荒神同我分别的时候,约好了在那里碰面,还嘱咐我一定要带你去,不知有什么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屏气留意她的神情。如果她对荒神也有意思的话,听到他的名字会多少有些反应。她的无动于衷让他不厚道地放宽了心。 “这第二个原因嘛,”他接着说,“昨晚瞿少校来宴会上认人,没认出我来。在他离开的时候,我听到他与缪亲王在大门口的谈话。他这次带兵来西蓬浮国的一个重要目的,是要去梦谷办一件事。至于是什么事,没有细说。” 魅羽听后露出恍然的神色,“我就知道,那帮贪得无厌的家伙若是没有好处,才不会替别人打仗。我猜多半还是同无所有处天‘集体越境’那件事有关。” 他此时已将她头脸和脖子处的绷带扯了下来,绷带里面沾满血、汗,还有黄脓与残存的烧伤药。这么一撕扯她定然很疼吧?按说人的脸部和脖子上的皮肤是极为敏感的,她却跟没事人似的谈笑风生,跟上辈子那只魅羽鸟一模一样。 他端起桌上的一瓶烧伤药,用小刷子抹在她面部凹凸不平、红泡遍布的皮肤上。她还是只鸟的时候,他曾想象过变成人后的她会是什么样。以她的性格,不应该是那种清丽寡淡的长相。 后来燃灯有次派他携魅羽鸟一同去空处天参加慈善晚会,并把她下世的人身借过来用两天。果然貌如其人,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妩媚喜庆。尤其是笑的时候,两只眼睛下弯的弧度刚刚好,让周围的人都跟着心生喜乐,比听佛陀们讲经还要欢喜。 而眼前她的这幅惨样,同样勾起他的回忆。“你知不知道,在佛国的时候,有次你私闯药师佛的后院,飞过药炉上方烧伤了?” “有点儿印象,”她说,“我昨天快被烧死的时候,似乎梦到过这么个片段。话说我去药师佛那里做什么?” “去……要回一样东西,”他含糊地说。 ****** 真实情况是在那之前,他曾亲手做了串小珠链给她绑在脚上。那串链子可真是精细,每粒珍珠和玉石上的孔都是他自己钻的,不是他这么巧的手可做不来。结果某天她在树上午睡,链子被药师佛养的那只暗恋她的鹦鹉给叼走了。 “总之你那次伤得不轻,”他一句话带过所有羞于启齿的细节。 她醒来后发现不见了链子,急忙飞回来问他。身为佛陀的他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答应过几天去拜访药师佛,看能不能要回来。他本该料到,以她的急性子是等不了那么久的。 当他在灵识中发现她飞到药炉上方时,已经晚了。那叫一个惨啊!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丑的鸟。原本丰满的彩翼焦得一片狼藉,靠近皮肤处的羽根如胡子茬一样扎煞着。绿豆大的眼睛凸在没毛的脸上,让人看一眼起一身鸡皮。 “当时我和师父都以为你会羞于见人,”他边说边拿新的纱布给她缠上,“佛国头号霸王鸟终于能在家老实待几天了。没料到第二天从窝里爬起来,就跟没事人一样飞出去,该干啥干啥。凡是嘲笑你的都少不了被你一顿胖揍。”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咯咯笑了两声。她却目光灼灼地盯了过来,“你和你师父好像很纵容我嘛。” 他攥着纱布的手顿了一下。是啊,有些宠得不像话了。周围的流言蜚语自是少不了,但那时的他只有一个心思——不能让她给人欺负了。这么个性情活泼、言谈有趣的小生灵,欺负她的人可真是坏透了!那若是她欺负别人呢?他会说,不过是只动物嘛,怎么能同动物一般计较呢? 后来他就下凡渡劫了。过去的这三十多年对他来说是一场记不起来的梦。他想知道他二人相识的那几年都发生了什么事,他死之后她又有什么样的遭遇。几天前隐身跟在她身后到瞿少校的住处,当时她忽然在院子里驻足,环顾四周时慌张无助,像个同父母一道兴高采烈地出游、却发现父母只是要把自己弃于荒野的可怜虫。 在她翻出瞿少校早年去世的妻子的照片时,她说什么来着?她那番话是在质问,问苍穹之上操纵人类渺小命运的那个神灵,或者什么智能存在。那番话只有经历过生离死别、刻骨铭心,只有被命运死死踩在泥里还不肯低头的人才说得出来。 他当时恨不得立即现身,揪住她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是谁让她伤心成这样?伤她心的人知道她是他的人吗,好大的胆儿啊。他在佛国不算个霸道的主儿,更不敢妄称修为天下无敌,但要护住他所在意的一只鸟、一个人,自忖还是办得到的。岂料还是高估了自己。六道这部机器以及推动它运转的那股天力,是身在其中的任何人都无法违抗的,是吗? 这便是他要去梦谷的第三个原因。他目前还在境初的身体内,再过一个半月境初的魂就会被解锁。理论上说他与境初是同一个人在不同年代的转世和分身,然而经历不同,性格就会有差异。到时会是种什么样的情形?他不知道,也许他又会退回到沉睡的状态。可在这之前,他必须搞清楚一些事。 ****** 换完伤药,二人各自睡了大半日,午夜时才起床。从南阎带来的行李以及在首府买的那些书,都丢在芙玲夫妇借给他们的住处里了。出了客栈,他在附近重新制备了些必需品,依照魅羽的嘱咐买齐婴儿日用品和尿布。办这些事的时候他有些乐,这是还没结婚就先有孩子了吗? 回客栈后同店主打听了一番,得知西蓬浮国以火车为主要长途交通工具,从南部的吴橘镇到东北部的梦谷,要坐一天一夜,中间还要转趟车。 这头趟车的人不算多,三人半天后在东部某县下车,吃了顿饭。第二趟车明显比第一趟拥挤,令人不解的是整节车厢中有一大半的旅客像是往同一个目的地去的。这些人中有的原本就认识,有的是陌生人结伴同行,看身份大多是中下层平民,以服务行业的人居多。 反常及妖,梦谷一定发生了不寻常的事,也不知是不是与荒神之约有关。不过陌岩不急,知道自己身边有个“包打听”,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把状况搞清楚。上车后他坐在靠窗的位子,只顾看窗外的光景。身边的魅羽则向坐在对面的两个中年妇女请教育儿经。 “这么大已经可以自己睡了哦,”微胖的女人说道,“夜哭很正常的,不要一哭就去抱,有时候没哭两下自己会睡回去的。” 魅羽装模作样地说:“想一哭就哄也做不到啊,神仙也没有那个精力。” 另一个妇女瞅了眼陌岩,说:“还可以叫她爸爸起夜嘛,做妈妈的已经累了一天了。我家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陌岩忍着笑,心道他这种情况算不算“喜当爹”?几乎能感觉到身旁面纱之下那双脸颊上的红热,不过这时由他俩谁来澄清都只能徒添尴尬。 “大姐的孩子多大了?”魅羽问,陌岩知道她已经在接近正题了。 “我有仨,头两个都结婚了。” “真的?看着不像啊,”魅羽并不着急推进,俯身将允佳丢到地上的一只袜子捡起来,掸了掸灰尘,给她穿好。 女人道:“现在剩小女儿在家,她懂事早,平时和她爹在家都是她照顾爹。所以我这次出远门,不担心。” “真有福,”魅羽说着,压低了声音,“现在这兵荒马乱的,出门可得小心啊。我俩本来在首府找了份工,给那谁家打工来的——你们知道我说的谁吧?本以为傍上大树了,后半辈子衣食无忧,谁料没干两天,哎呦,工作没了。”说到这里又指指自己的面纱,“连命都差点儿搭进去呢!” 陌岩心道,这丫头也真豁得出去。想套别人的话,自己就得先露露底儿。 对面两个妇女互望一眼,均是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钱没摸着几个吧,”魅羽接着诉苦,“还落下这么个黑底儿,别人家都不敢收。这不是想着走远些,去外地碰碰运气?不是我俩矫情啊,他——”说了指了下陌岩,“是动笔头的人,我也没干过粗活。听说梦谷的条件不比南面,我们俩大人受苦就罢了,就怕委屈了孩子。” 陌岩和魅羽就算不看衣着,气质上也不像干杂役的。经她这么一解释,倒也合情合理。 较瘦的中年妇女终于忍不住了,小声说道:“你俩真想找工的话,可以去梦七谷的醉枯园找秦管事。他知道某户新搬来的人家在招人,像我们这种下等奴仆要多少有多少,还就缺你俩这种做精细活的。” 魅羽皱眉问道:“为啥不招本地人?听说梦谷里漆黑一片,土生土长的梦人们应当更熟手吧?” “这我们就不清楚了,”瘦女人有些不耐烦起来,“反正你记住——醉枯园,秦管事。” 说完这番话,两女便住嘴,靠着座椅眯眼打起盹来。陌岩同魅羽飞快交换了眼色,从行李中取出食物,喂给允佳吃。 什么有钱人家,一下子雇这么多人?陌岩心道,既是刚搬来的,为何不挑个好地方落脚,非要将家园建在梦谷那种常年不见亮光的犄角旮旯?本来平静无波的西蓬浮国,两大家族冲突骤起,他和魅羽来了,瞿少校来了,荒神来了,这个有钱人也来了,都是巧合吗?陌岩决定,见过荒神后,定要去打探一番。 ****** 梦谷的面积大约同南阎的喇嘛国差不多,常年不见日光,陌岩猜也是有玄黄山之类的高峰挡住的缘故。去到才发现,梦谷虽然在玄黄山西侧,地势略低,但其他三面并没有高耸的遮挡物。不知什么缘故,梦谷上空是一望无际的大片密云。云层并不厚,但经年不散,密实得几乎可以在上面走路跑马。 他一向对这类奇特的地理自然现象很感兴趣,准确地说是对任何奇怪或者不奇怪的事物都感兴趣,打算找机会到云层之上看个究竟。嗯,到时还可以把允佳也抱上去,她一定很兴奋。 下火车后,三人雇了辆敞篷马车。梦谷内部并不是真的漆黑一片,无论建筑、土地,还是植被,都隐隐发着一层荧光,颜色各异,煞是好看。虽然他和魅羽可用灵识探测周遭,还是庆幸能用肉眼视物。梦人们普遍较瘦,铜铃大的双目因为习惯了夜视,像猫一样在黑暗中发着淡黄淡绿的光,除此之外和其他地方的人长得差不多。坐在他腿上的允佳心情大好,大概是觉得进了童话世界,屁股一蹬一蹬的,嘴里发出各种怪声。 然而马车开动后不久,陌岩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像是大敌压境,又像厄运将至。这种感觉一闪而过,但他并未掉以轻心。六道运作的首要规则是因果报应,擅长推物理公式的他从不怀疑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其原因,那些看似偶然的事件不过是因为原因不明显或者参数太多的缘故…… “哎,你看,”身旁的魅羽拉了下他的胳膊,指着路边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太太说,“她像不像你皇祖母?” “皇祖母?”他在龙螈寺不是和尚吗?难道有家、有祖母,还……皇? 另外,作为他的徒弟,她是怎么认识他的家人的?这是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带回家去见长辈了吗? “呃……”魅羽像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一向伶牙俐齿的她居然语塞了。 打蛇随棍上,他凑近她的脸,又问:“跟我说说,我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你都见过吗?” “还有老婆啊,”马车后排突然多了个声音。陌岩回头——除了本事大又自来熟的荒神,还能有谁? “我听说你家里有三个正宫娘娘和十个妃子,”荒神不怀好意地说,那样子像是迫不及待要将陌岩一把揪起,从车上扔下去。“都等着你呢,快回你的家吧。” 第184章 阴魂不散 初冬的傍晚,修罗军在前庭地的总基地上空飘着毛毛细雨。一队褐色紧身军服的兵士约五十人,在环绕操场跑步。这些人不是像锻炼身体那般闲适地慢跑,而是如同赶赴前线救急,或逃离敌人追杀时的大跨步奋力跑。没有人会怀疑,此刻若是有只兔子或山羊之类的动物不幸窜入跑道,结局比冲到那些高阶天界车来车往的公路上好不了多少。 跑在最前方的是几个高大魁梧的修罗男兵,当中夹着个女兵,头顶还不到其余人的肩膀。女兵的步子比同伴们要小,但换腿的速度飞快,所以毫不落后。这并不是因为女兵用上了真气。大魅羽日常训练的准则是——练内功时不使蛮力,练外力时不动真气。此刻她将长发在脑后挽了个简单结实的髻,不断有汗滴从头发和脸颊上滚落。肩膀与胳膊上的肌肉平日并不明显,一旦用上劲儿了却饱含力量。 “还剩五圈!”来到操场东头的时候,大魅羽叫道。前方便是战舰停泊处。一艘艘庞然大物安静地屹立在缓缓降临的夜幕下,灯火通明的甲板上有来回走动的士兵在巡逻。 待行至操场另一头,大魅羽朝不远处炊烟冉冉的统帅府方向忧虑地望了一眼。半月前她在蓝菁寺同小魅羽分别,后随紫面鹰裘护法一同前往雪绒山。雪绒山是鹭灵上人的所在处,之前好多年因为上人思念虞兰师太,改名为“等虞山”。两年前魅羽将虞兰从灵宝手中救回,等虞山才又改回雪绒山。 佛道双修的鹭灵果然知道解开被枯玉禅封掉的天界的方法,虽然实施起来颇有难度。离开雪绒山,魅羽同鹰裘兴高采烈地赶回前庭地,却发现铮引染病在床。 “怎么又病了呢?”魅羽不解地问鹰裘。 铮引从小携带曜武智菩萨的阿赖耶识,几个月前为此才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是大魅羽冒着生命危险从四天王天弄回了通世谷的水,把他救活。那之后铮引的身体眼瞅着一天天强健起来,气色是从未有过的红润。当然,这与苦尽甘来、抱得美人归也有关。 鹰裘给铮引把过脉后,一副困惑的样子。“不应该啊。铮将军此刻无论气血还是脉络都畅通无阻,魂魄饱满,体格强健,各方面均可以说是处在巅峰时期,没理由卧床不起啊。” 一旁的军医们也是类似的看法。 “不知法王最近在忙什么,”魅羽冲于副官说,“若是不忙,请他来一趟吧。” 涅道并不比鹰裘更精通医术,然而他对魅羽来说,是亲人般的存在。上次就是他口对口喂铮引通世水、将之救活的。他若在一旁,她心里至少踏实些。 ****** 跑完步,大魅羽在食堂里同其他士兵一起随意吃了些晚饭。她虽贵为法王的干妹妹、天庭册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又是前庭地统帅的准太太,却平易近人、能说会道。往常在食堂吃饭,总会有一堆有军衔没军衔的围过来,听她说评书一般将修罗之外的各种新鲜事讲给大伙儿听。可这几天大家都能看出来,魅羽中将心情不好,不想被人打扰。 饭后,魅羽代表铮引参加军事会议。目前大小事宜都由基地的于副官负责,她只是偶尔给些意见。今天不知为何,于副官没有出席。 散会后,魅羽除下一身汗的军服,换了套红色休闲裤褂,解开发髻。来到铮引房中,惊喜地发现他的精神状态还不错。之前几天都是时醒时迷糊,同他总共没说过几句话。既然是莫名其妙地病了,也会莫名其妙地好起来,对吧? “你感觉怎么样?吃东西了吗?”她坐到床边,替他在脑后加多了个枕头。又摸了摸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好像还有点儿低烧。现在回想起来,半月前他们四人在兜率天度假的经历真像是一场梦,也不知分别后,小魅羽和境初二人怎样了。 他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话,望向她的目光像是舍不得移开。他从九岁起高度近视,还好有天眼视物,可此刻的魅羽有种感觉,他是在用他爹娘给他的肉眼在看她,而且看得很真切。 “别太辛苦了,”半晌他才开口,“你这样年纪的女孩应当在兜率天吃喝玩乐、逛街购物。跟着我待在这么个鬼地方,要什么没什么,还得时不时上战场出生入死,真是委屈你了。” “购物?”她眨着眼道,“没钱购什么物啊?话说你是不是该给我涨工资了?” 他浅浅地笑了一会儿,突然抬高嗓门冲门外喊:“来人!” 一个属下应声而入,穿过厅堂,来到卧室门口。 “去通知于副官,给魅羽中将涨一级工资。” 属下瞅了眼魅羽,道:“是。” 魅羽笑弯了腰,冲属下摆摆手,“开玩笑的,别当真。” 再回过头来看铮引时,却见他神色严肃。“怎么了?” “你听好了,”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我刚才叫于副官来,已同他立好军令状。今后一段日子里,主帅处在修养期,你是前庭地代理主帅。” “你在说什么?你、你别吓我。”魅羽有种不祥的预感,去年秋天那个可怕的噩梦又要重现。 “你所做的每一个决定,于副官会全力支持并执行,你的意见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注意,我说的是所有人,包括我。如果我要做什么荒唐事的话,你可以命人把我关起来。魅羽,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 “不可以!”她厉声道,双手握紧他的手,目光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从里面挖出另一个人,将之口诛笔伐、生吞活剥。“铮引你给我听着,你是我魅羽的人,我不允许你输给任何人,无论他是谁,知道吗?不要理会别人是怎么说的,也不要信那个无赖的花言巧语。叫他滚开,叫他去死!铮……” 她倏地松开他的手,站起身,喘息着后退两步,离开床边。真是想不通,她魅羽究竟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这种万年不遇的恶心事发生在陌岩身上不说,现在她好不容易从上一次的创痛中走出来,又要再经历一遍? 她从一旁的桌上抓起一个花瓶举过头顶,在花瓶离手之前又偏移了方向,摔到床脚的木板上。唉,这终归是铮引的身体,她能感应到他的灵识还在里面,并不是像陌岩那般投胎转世去了。不怕,她会把铮引救回来的,现在的她可不是一两年前了。 花瓶虽在床脚摔碎,床上的人却神色平和,嘴角似乎还挂着丝笑意。那对原本近视的双目明亮异常,扫了下周遭,有点像多年前离家、如今终于回到故乡的游子,感慨万千。 随后坐起身,两脚搁到地上,就这么在床边坐着,略带歉意地望着她。“我——” “曜武智,”魅羽不客气地打断他,“你要是还稍微有点儿羞耻心的话,马上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死并不可怕,就怕本该死了却还死不干净,这跟上完大厕没擦屁股一样你知道吗?走哪儿臭倒一片。” 曜武智莞尔,“你这张嘴我是一早领教了。哦,别误会,我在铮引体内大部分时候都在沉睡,并没有刻意偷窥过你们二人。我现在只是不得不暂借一下他的身体,因为六道已到了危急时刻,有些事——” “大菩萨呦!”魅羽夸张地叫道,“一举一动无不是为了众生的安危,连偷鸡摸狗都偷得理直气壮。敢情六道这个轮子若是少了您,再转几圈就得散架了是吧?没错,现在是到了紧要关头,全指望我们家铮引力挽狂澜了,偏有些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家伙非要窜出来丢人现眼。” “你误会了,我并不是说——” “没人关心你怎么说,好吧?真够自恋的!当初也不知道燃灯佛祖同他那位人送外号‘一个顶一车曜武智’的二徒弟是种了什么邪,非要把你的阿赖耶识当成宝贝一样养着。陌岩先前遇害就是因为你,这还不够,这么些年来又躲在铮引体内霍霍他的健康。” 曜武智依然未动怒,只是耐心地解释道:“我在铮引体内,对他也并非全无好处嘛。若不是我给了他天眼——” “吃人家的住人家的,不用交房租啊?”魅羽走上前两步,那样子活脱脱一个正在驱赶房客的包租婆。 其实在她心里也明白自己做得过分。她曾读过他的传记,知道曜武智是大智慧大慈悲之人,在千万年前与通族人生活在夜摩天海底的时候,便已开悟。然而只有事不关己,才能高高挂起。 曜武智从床边站起身,诚恳地说:“给你二人带来不便,实在是事出紧急,抱歉得很。等我办完事自会完璧归赵,不再打扰。” 魅羽已经气得浑身哆嗦。“办完事?谁知道你要几天还是几十年,办事的过程中要是再挂了呢?真有本事之前就别死嘛!我现在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没有人需要你。六道中有那么多能人,少了你也就少份污染。你最好现在就乖乖地睡回去再也别醒来。” 说到这里,面上忽然换了副温柔的神色,低头冲曜武智的心口部位说道:“铮引,你别急,先忍着臭歇上几天。这家伙要是赖着不走,我就去请涅道,请太上老君、灵宝天尊,我不信就没人治得了他。” 说完也不再看曜武智,甩头转身,自顾自走出了卧房。 ****** 当晚二更时分,和衣而卧的魅羽从床上一跃而起,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出了房间,穿过走廊,来到铮引门外。虽是深夜,守门的见是她,当然不会说啥。 进门,见厅里一如既往点着盏小油灯,卧房里漆黑一片。她泰然自若地走进卧室,也没有刻意避免发出响声,将桌上的油灯点燃。曜武智面朝里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 魅羽在桌边的椅子里坐下,捧着书冲他的背影说:“铮引,你没睡着是吧?来,我读故事给你听啊。” 将手中介绍箭弩制作的书胡乱翻到某页,接着道:“咱们先读个短的故事,读完了你要是还睡不着,就再读个长的,好不好?这第一个故事的名字嘛,就叫,”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说:“《肮脏的寄居蟹》。” 她能察觉到曜武智的气息停滞了一下,暗暗忍住笑,开始瞎编:“话说在夜摩天海底,有这么一群寄居蟹。要知道,寄居蟹都是自己没啥能力,专等别人造了壳,再拿来用的。有偷的抢的,有跪地自挖双目博同情让人施舍的,还有做鸡做鸭挣钱买来的……总之吧,有这么一群寄居蟹,日子嘛也就那么凑合着过。 “有一天,外面有只龙虾来做客,冲大伙说,我可是听说了,你们寄居蟹的壳里面都很脏。为什么呢?因为你们胆儿小,不敢离开这个壳,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能不脏吗?不信的话,你们都暂且移步,让我进去验证一下。” 说到这里,魅羽用灵识探了探,曜武智果然在凝神倾听。心道,我看你能忍多久。 “结果看了一圈,发现大部分的寄居蟹,壳里面果然很脏。但有这么一只啊,干净异常。龙虾就奇怪了,问,你的粪便都去哪儿了呢?寄居蟹伸出一只钳子,朝上指了指,在那儿呢。龙虾又说,不可能啊,你的屁股在壳里,粪便是怎么上去的呢?寄居蟹说,这你就不明白了,这是因为我与众不同——我有天眼。” 噗嗤!曜武智一边笑着,一边在床上转过身来。“你说你这个丫头,还能再贫点儿吗?” “还没睡着啊?”魅羽合上书,眼睛直直地望着对面墙上的暗影,道,“没睡着的话,我就再讲个长的故事——曜武智传奇。” ****** 同一时刻,西蓬浮国。 “停车,”小魅羽突然冲车夫说,“孩子拉了,我带她下去换个尿布,行吗?” 此刻马车正沿着一条小河朝上游的方向行驶。车停下,小魅羽抱着允佳下车,朝河岸走去。陌岩知道她是因为刚才的话接不下去了,故意找借口走开一会儿。待她走远了,转身冲后座的荒神说:“喂,你让我带她来这儿见你,到底有什么事?” 陌岩先前见过荒神两次,一次穿着黑袍,一次是平民装束,长发喜欢披散在背后。眼前这身打扮明显是花了心思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了髻,像个温尔文雅的书生,剪裁得体的铜色长袍却恰到好处地衬托出矫健的身材,那副眼神则是锐利与浪漫的糅合。好小子,这是豁出去了,要来真格的? “当然是重要的事了,”荒神笑眯眯地说,“先前她的皮肤被烧伤,刚好梦谷某处有个紫洇湖,去里面泡一泡,可大大加快皮肤恢复的速度。” “多谢,”陌岩面无表情地说,“湖在哪里告诉我就行了,再见。” “哎——你这人!你同我就没什么话说吗?” “我同你能有什么好说的?”陌岩不耐烦起来,“你死皮赖脸的,不是看上她了吧?” 荒神咬了下嘴唇,“是又如何?不行吗?” “行,后面排队去,”见魅羽抱着允佳往回走,陌岩压低了声音,“我估摸着,你前面至少还有五个。” 荒神白了他一眼。 魅羽归座,马车继续前行。陌岩忽然又有了那种恐慌的感觉,回头看荒神,见他眯着眼睛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莫非他也感应到了什么? 过了会儿,魅羽侧转身子,冲荒神说:“我在瞿少校的住处听过你和他的谈话。他当时转述了你说的四个字,好像是什么——反客为主?到底什么意思啊?” 她这话还没说完,陌岩与荒神同时伸手朝她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魅羽吐了下舌头,回转身去。一行人随后便不再出声,各自想着心事。 第185章 喝酒、洗澡 梦谷住人的地方主要集中在七个县。看地图,这七个县的分布类似北斗七星,只是由于梦谷上方常年有大片密云层存在,不仅太阳,连星空都见不到。梦人们并不知道北斗七星是什么,因此县的名字是按编号起的。 火车的终点站在南部的梦二谷,对应北斗七星中天璇星的方位。而紫洇湖地处北部的梦六谷,相当于开阳星。下火车后,原本只要乘马车,未时便能到达梦六谷。不料走到一半,荒神和陌岩却突然嘱咐车夫,尽量避开大路。 “怎么,出什么事了?”魅羽问二人。 “瞿少校的部队来梦谷了,”陌岩答,跟着问荒神,“他来这里的目的同你说过吗?” 荒神点点头,没有吭声。他在皇宫同瞿少校谈过话,对方显然已将此行告知了他,但具体内容不方便在旅途中透露。 如此避开主干线兜兜转转,来到梦六谷一个中等规模的小镇时已是傍晚。梦谷的天空永无光亮,但还是分得清昼夜,全靠植物周而复始的变化。在白天,植物发出的荧光明亮而稳定,夜晚则幽暗闪烁,且亮度大致对应月盈月缺。起居倒是比西蓬浮国其他地区要正常,梦人虽是嗜血族的一支,但既然不必担心日晒,便无需昼伏夜出。 四人走在街上,在熙熙攘攘的梦人中偶尔能见到几个眼睛没那么大的外地人。魅羽虽然也急着去紫洇湖洗澡,让皮肤早点痊愈。不过考虑到允佳已舟车劳顿两三日了,决定先在镇上找间客栈住下。 “要不这样?”荒神同陌岩提议,“你和小允佳先住下,我带魅羽去紫洇湖就可以了。我俩瞬间就能搬移过去,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省得四个人坐车折腾半天。” “不行,”陌岩生硬地说,“你偷看她洗澡怎么办?” 啥?抱着允佳的魅羽打了个激灵,感觉便如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扒光一样。身为佛陀,说话能含蓄些吗? 再看荒神,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模样。“老兄,你怎么把人想得这么坏?再说了,我要是想偷看,便是足不出户也办得到。” “不急这一时,”陌岩的语气中带着不可违逆的权威。魅羽心道,当真是和龙螈寺那个人一样,天生就是个发号施令的主儿。无论对方是谁、什么身份、修为高低,都得听他的,就是这么霸气。 “先在这儿休息一晚,明早再去,”陌岩说完抬步,沿着客栈正门口的台阶不疾不徐地走上去。此刻的他虽是一身衬衣长裤的现代装,上台阶的身姿却优雅如手摇折扇的翩翩公子应邀参加宴会,神气似新甲状元入宫在文武百官面前朝圣,庄重若高僧大德登台辩法妙口生花——哦,当然他原本就是高僧大德。只把背后的魅羽和荒神看得云里雾里。待陌岩消失在客栈中,二人才互望一眼,一个咧了下嘴,一个扬了扬眉毛,屁颠屁颠地跟上去。 ****** 晚上,四人在客房套间的厅里摆了桌简单的酒席。小允佳胡乱吃了些,魅羽以为她肯定困得睁不开眼了。谁知婴儿累过了头反而容易亢奋,手里举着咏徽给她的飞机在屋里连走带爬,嘴里发出各种怪声。 魅羽带小孩的风格一向是不闹便不理,皮过头了就连吼带吓唬几句,极少有耐心哄孩子。这倒不是因为小川和允佳不是她生的,将来她自己有了孩子多半也一样。眼下允佳既然玩得开心,便不管她,同另二人一起吃席。 席是素席,但酒还是要喝的。 “咦,陌岩兄不是出家人吗?”荒神一手端着酒盅,问。 见陌岩没回答,魅羽替他说:“修为不到家、喝过酒就会乱性的修行者才要戒酒。” 她记得还是肥果的时候,同陌岩和五个师兄去蓝菁寺参加珈宝的寿宴,当时就问过同样的问题,而陌岩就是这么说的。那时的她涉世还不深,之后屡经波折,对这个问题又有了更深的理解。 “酒并不能改变一个人的习性,”她若有所思地说,“只是把人平日羞于见人、刻意隐藏的那部分自己释放出来而已。醉了的人,仍然是同一个人,甚至可以说,是比平日更为真实的那个自我。而修道的目的,并非压制天性、将棱角都磨平,把自己变成毫无特色的一个人,混吃等死。” 说到这里,她瞅了眼陌岩,有点像孩子在父母面前卖乖,又如学生复述一个概念时期望通过老师的神情来确认对错。“佛说‘无我’,并非我不存在,而是‘无常我’——没有一成不变的众生,万事万物都在不停歇地发生变化。修行,说到底,是要在坚持本我的前提下不断做更好、更完整的自己。即便醉了,展现出来的也应该是与平日一般无二的那个人。” 陌岩赞许地望回她。“变化确实是宇宙中唯一不变的真理。若要跳出六道,需认清它的虚幻本质,然而众生在六道中打滚多世,便如喝酒太多会上瘾一样,哪天不喝就浑身难受。依靠断、舍、离悟道,同戒酒的过程是差不多的。然而若是已经得道的人必须再返回尘世生活呢?” 魅羽觉得他就是在说当下的他自己,接口道:“那不就和曾经戒酒的人重新喝回酒一样吗?” 他点点头。“世人都以为成佛得道后一了百了,圆寂了便永世圆满寂静,再无回头路。若果真如此,佛说众生无始劫前本已成佛,又如何会迷失本性,堕入六道?因为个体只要存在,无论得道与否,都在不断变化,修行原本是生生不息、永无止境的。” 荒神听到这里,笑了。“陌岩兄果然与众不同。我见过的其他佛门中人,都在时刻小心维护已有的修为,生怕走了回头路,结果就是越活越拘谨、不洒脱。这种对失去道行的担忧,其实也是一种执念。所以我一直以来的态度是,做神可以,做佛就免了。只有陌岩兄,戒酒之后也不怕饮酒。” 魅羽总觉得荒神话里有话。想起在旱舸寺曾碰见燃灯那个帅老头,当时他怎么说来着?“不恋爱,就变态。”还让她好好把握陌岩,真是一对亲师徒! 正暗自窘迫,发觉耳中已听不到允佳的声音,四顾,见她坐在地上,抱着只椅子腿睡着了。于是将她抱进卧室的床上,脱去外衣,盖好被子。回席后问荒神:“这个紫洇湖的水为何能疗伤生肌?究竟有何玄机?” 荒神道:“紫洇湖被群山环绕,无论山峰的方位还是林木的分布,都暗合道家对天地阴阳五行的理解。” 魅羽问:“那这个湖究竟是天然的,还是人造的呢?” “怎么说好呢?”荒神挠挠头,“即便是所谓的天生天养、天地之作,也不见得其背后就没有人力的因素。” “嗯?”魅羽听得一头雾水。 “这么说吧,”陌岩解释道。他喝了七八盅酒,没见脸上有红晕,眼睛倒是比方才还亮了。“我们肉眼见到的那些自然现象,也许不是被单个设计出来的。但掌控这一切的机制,却有可能是某种智能的产物。” “明白了。”魅羽能这么快明白,因为她自己也常做这方面的思考。例如来时的路上她才问过荒神“反客为主”的意思,二男均认为此事说不得。想了这一路,她倒自觉已有些眉目了。 “客”,指的就是她和其他的六道中人。以荒神的修为自是能随意跳离六道。陌岩原本是佛陀,身在六道外,然而下凡渡劫时能力大打折扣。无论如何,这一神一佛也还是在某种大机制的范围内。“主”们就不同了,这里说的是设计和控制六道运行的那个存在。具体是种什么形式的存在,和六道人是否形似,就不得而知了。 按照这种假设,瞿少校等无所有处天人的目标是将六道现有的机制彻底推翻,也就是他们口中的“集体越境”。这么做的风险是显然的,不成功的话,对六道现有众生来说无异于一场集体灭绝的大灾难。而反客为主,应当是在不影响六道运行的前提下,想办法把手伸出六道,以某种方式去控制“剧外”之人。 当想明白这层之后,魅羽的第一反应便是,能想到这个主意的都是疯子!现在问题就来了,如果“主”们是无所不知的,那有这种想法的人就危险了。尤其是,当这些人同时又具备实现这一目标的能力,包括修为以及对这个物理世界规律的足够了解——二者缺一不可。所以此事还真的是“不可说、不可说”。即便三人很想将之摆到台面上讨论,也只得作罢。 ****** “不知二位接下来有何打算?”饭吃得差不多时,荒神问。 魅羽一时没吭声。她是个泼辣外向的女人,然而在陌岩面前她一向不是拿主意那个,更不用说,一个半月后会发生些什么,她还真不清楚。原本带境初来西蓬浮国,是为了帮他解开被锁住的魂。现在阿赖耶识已被成功激活,用不了多久魂也会自由了吧?到时会是种什么情况,陌岩又会死吗?话说她已经失去过一次了,要是再来一回那她也不想活了。 陌岩见没人回话,道:“我们打算去梦七谷某位有钱人家里打工。” “抹脖子!”魅羽冷不丁地蹦出这三个字,随后便从二男望过来的眼神中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可也懒得解释了。什么叫生无可恋?真正生无可恋的人是不会抱怨的,多说一个字都没有力气。 “我跟你们去,”荒神舔着脸冲陌岩说,“别误会啊,我可不是为了追她。看出来了,世界之大,她眼中只有陌岩兄你。” 换做平日魅羽早就坐不住了,只是此刻,实在是郁闷到家。她一把抓起盘子里剩下的面包,赌气似地往嘴里塞,像是要把自己噎死。 陌岩无可奈何地放下筷子,冲荒神说:“知道知道,你是看上我了,对吧?至于某人,别担心,她才舍不得死呢。” 最后一句说得魅羽脸上一红。又想起荒神前几天说过的话,最近在西蓬浮国境内来了个比他还厉害的人物。荒神这次来梦谷,除了领她去紫洇湖,会不会也与此人有关?所以真的不见得是为了她,或许强敌的到来让他不得不依靠陌岩的帮助。没错,陌岩此刻的修为比做佛陀时大打折扣,然而他的智慧、见识、心性,笼统说来就是人格魅力,依然能给朋友带来安全感、让敌人产生敬畏。 另外,原先在龙螈寺的时候,喜欢陌岩的人可大多数是男性。便是女人,也不见得都与男女之情有关。他就是个让人不由自主产生好感和依赖性的人,谁都想与之亲近。所以荒神若是真的看上了陌岩,她也不奇怪。 ****** 四人第二日上午离开客栈,坐马车只用了一个时辰便到达紫洇山入口处。 “花、花……”陌岩怀里的允佳叫道,一只小胳膊伸直,指向路旁一棵颜色不断变幻的花树,脸上露出痴迷的神色,看样子是不想继续往前走了。此处离紫洇湖岸只有十几丈远。陌岩想了下,把允佳塞进荒神的怀里。“允佳,让舅舅抱你在这里看花,行吗?” “舅舅?”荒神哭笑不得地接过女婴,“为何不是叔叔?你这家伙一肚子心眼儿。” 陌岩神色严肃地问他:“这个湖到底安不安全?为何我用灵识完全探视不到湖里的景况?” “别说你了,我都探不到啊,”荒神抱着允佳来到树下,将她举高,“这个湖自上古时期便已存在,嗜血国人但凡有被日光灼伤者,都来这里修复,还没听说出过什么意外。” 陌岩神色稍缓,领着魅羽来到湖岸。这个紫洇湖大概有一百亩大小,水看着很清冽,却全然不透明。水面上泛着细小的波浪,漂着一片片紫色的荧光浮游生物,岸边的石头如紫水晶般晶莹剔透,大概湖名便由此而来。远近还有袅袅热气从水面不断升空,难不成竟是个温水湖?这大冬天的,要是水能热乎点儿就太棒了。 “还是有些不放心,”陌岩在湖边站了一会儿,说道,“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会有事的,我又不是普通人,”魅羽说。六道中,她没去过的地方不多。可谓一出山便和灵宝天尊为敌,连夭兹人的战舰、无所有处天人的导弹她都空手对付过,现今天下能让她畏惧的人或物并不多。 陌岩替她除掉脸上的绷带。“一有异常就出声,我就在附近。”说完走远几步,背对湖岸盘腿坐下。 魅羽面对湖水深吸一口气,正要脱掉外衣,又觉得不妥。湖水内部虽然屏蔽灵识的探测,可站在湖岸上脱衣服的她,对附近的一神一佛来说就跟睁眼看到差别不大。想来那两人都是君子,应当知道避嫌、会主动关闭灵识的吧?念及至此,可以放心脱掉外衣了……还是不行! 唉,干脆穿着衣服下水吧。她倒是不在乎把衣服搞湿,可待会儿出来呢?虽然随身带了换洗的衣服,可要换上套干的,不也得先把湿的除下来吗?那跟现在脱有什么分别呢?左思右想,魅羽只觉脑袋有平日的三个大,急得不停地抓耳挠腮…… “你怎么了?”陌岩依然背对着她坐在那里,问道。 “哦,没事,”魅羽话音刚落,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转身,大踏步走到他身边。“喂,你怎么知道我有事的?你、你该不是……” 他依然盘腿坐在地上,不以为然地抬头看着她。“这么诡异的地方,我当然得时刻留意着你。” 魅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我打算洗澡哎。” “我又没仔细看,”他不耐烦地说,“只是泛泛地那么留意一下。” 泛泛地……魅羽被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想再追加两句,又怕他说出“你有啥好看”这样的话来,那就尴尬了。 于是再次回到岸边,深吸一口气,噗通跳入湖中。水温比体温还要高一点儿,水质比较粘稠,像掉进浓浓的牛奶缸里。湖里总得来说还算干净,摸不到游鱼或水草之类的生物。没过多久便能感到脖子上、手上的肌肤在迅速愈合,说不定出来后比原先还白了呢。心中一阵窃喜,是时候将整个人浸在水中了。 魅羽低头下潜,想探探水有多深,沉了两丈后没碰到湖底。等她再次浮到水面上时,周围的景象已变了。她还是在湖里,只不过这个湖并不在山谷中,她甚至不知道这里还是不是西蓬浮国——环绕这个小湖的,是一片灯火通明的现代化钢筋水泥建筑群。 ****** “唉,真是不让人省心,”陌岩恨恨地说着,站起身走到湖边。起先以为她只是潜水玩,现在半炷香的功夫都过去了,还没从水中冒出来。 “死丫头,赶快给我出来!” 这话是用上了内力的,就算她在水底也应该听见了,可湖面上依旧一片沉寂。陌岩意识到出事了,想跳入水中找她,但湖虽不大,这么漫无目的地乱摸也得猴年马月才能摸个遍。身子一晃,来到荒神和允佳身边。 “喂,她不见了!你不是说这个湖没有蹊跷吗?” “什么,不见了?不可能啊。” 荒神把允佳塞回给陌岩,瞬间来到湖边,一抬手臂,面前的湖水便如滚开了般躁动起来,一条条淡紫色的水柱如游龙般窜入高空,不多时整个湖的水都被移到了天上,煞为壮观。湖床已暴露无遗,但哪里有魅羽的踪迹? “这你怎么解释?”陌岩冷冷地问荒神,“不是说整个西蓬浮国都在你视野之内吗?她现在去了何处?” 荒神将水归位后,背着手思考了一会儿,才说:“我一直怀疑,梦谷中有这么一个地方。” 说完盯着陌岩,低声问:“你知道天上的北斗七星里,有一颗是双星吗?” 第186章 胡远山姑娘 “姑娘,贵姓?”一个穿米色羊毛衫、深灰西装裙的中年女士问道。女士已经自我介绍过,姓杨,在这个名为“开阳增一科技中心”的人事处工作。相貌如细炭笔在白纸上勾勒的肖像画,睫毛清晰,眼珠黑白分明,细弯的眉毛同细弯的眼镜框几乎重合在一起,是种关爱又知性的新女性类型。 贵姓?魅羽愣住了,忽然意识到一个严肃又尴尬的问题。她今年二十一岁半,自打八岁拜在兮远门下,人人叫她“魅羽”,既是名字也算法号,还从未考虑过“姓”这个问题。出生在鬼道贫苦人家,父母想必也是有姓的吧?可那时候饭都吃不饱,谁有心情跟孩子说这些?都是拿小名唤她,小名叫什么也早忘了。 “我姓胡,叫胡远山,”魅羽落落大方地说。 方才她湿漉漉地从湖里爬上岸,穿过湖边的花园没走几步便遇到这个姓杨的女士。杨女士一见之下并没有惊诧地问:“你是从哪儿进来的?怎么浑身是水?”由此可见,对方要么知道自己会来,要么见惯了陌生人从水中冒出来的场景。 而魅羽的天性是谁整蛊了她,她也不能让对方舒坦了,能扳回一点儿是一点儿。“胡远山”显然是个男人名,然而对方又能拿她怎么样呢?她为啥就不能取个男人名?他们又如何断定这个名字是编的?除非一早知道她是谁。 果不其然,杨女士听到这个名字时微微一怔,但很快恢复了温雅有礼的姿态。“胡姑娘,请随我到这边来。” 魅羽边走边四处打量。这个所谓的科技中心是个什么性质目前还不好判断,建筑物像她在空处天高能物理研究所里见过的那些新式玻璃大厦。从外面只能看到窗户里透出的亮光,看不清细节,而屋里的人却能将户外一览无余。 至于身后那个小湖,不知是不是人造的,湖岸铺了一圈平整的砖石路,让魅羽首先想到围湖跑步。湖边花园里的亭台楼阁估计是用那叫什么来着——魅羽狠狠地搜索了一下记忆,才想起“电脑程序仿真”这个说法——事先模拟过了,以达到每个角度看起来都错落有致的效果。 抬头望天,乍一看是片晴朗的星空,原来她已经不在梦谷了吗?用灵识一测,才发现这个科技中心上空被扣了个厚玻璃罩子。星空是模拟的,不知白天还会不会蹦出个模拟太阳。此处离紫洇湖远吗?“开阳增一”,那不是北斗七星中开阳星的伴星吗?她为何会瞬间从对应开阳星的梦六谷来到这么个地方? 更想不通的是,有能力将她转移到此处的个人或者团体,要想灭掉她只能更容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不过眼下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自忖以目前的功力,想打破罩子硬闯出去是不现实的,得想点儿策略。 ****** 二人来到一栋天蓝色的五层楼入口处。楼虽不高,但占地较广,形状弯曲不规则,有点儿像只躺着的带壳花生。室内温暖干燥,光线柔和,却看不到光源内置在何处。 杨女士先领魅羽来到一间更衣室,大镜子两侧挂着一排排同款衬衣长裤,什么号码的都有。杨女士请魅羽挑身衣服换上,魅羽问她:“要给钱的吗?我可没带啊。” “当然不用了。” “你们平均每天接待多少来访者?” “哪有那么多?一年也没几个。” 话刚出口,杨女士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有些尴尬地补充道:“这个、不好意思,因为我们中心的所在位置是严格保密的,无论乘什么交通工具、从哪个方位进来,都可能被人看到。将通道建在湖水中,隐蔽是隐蔽了,就是委屈了客人们。” 魅羽没再说话,进屋关门换衣服。她虽然还有诸多疑问,但若是一股脑问出来,对方多半早有准备好的答案。她更喜欢像刚才那样,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至于用不用拿钱买衣服那句,纯粹是出拳之前先做点小动作,分散对方注意力。 换了身干净衣服,在穿衣镜前仔细照了照。自从皮肤被烧伤以来,手脸一直是包着的,也不知自己都丑成了什么样。还好先前在紫洇湖里修复了一下,皮肤基本光滑了,只是颜色还深一块、浅一块。又张嘴看了看那对比往常要大的小虎牙,倒是没有继续长。 出了更衣室,杨女士带她去隔壁一间半边墙都是玻璃窗的圆形会议室。这次没等魅羽提问,杨女士先开口了:“胡姑娘,我猜你肯定有很多问题要问。事实上,还没见过哪个客人像你一样,初来乍到便如此镇定的。是这么回事,目前我们这个科技中心,汇总了原本分散在六道各处的能人异士。中心虽然有很多项目,但目标只有一个——建设更美好的六道。” “你结婚了吗?”魅羽问。 “什么?”杨女士整个懵住了,“我、呃,呵呵,这个……” 照常理来说,魅羽此刻最关心的问题应当是——我为何会在这里?谁送我来的?可她偏不按套路出牌。 “别在意,请继续。”魅羽轻快地摆了下手。 杨女士深吸一口气,像是忘记刚刚说到哪里了。 “你们的目标是要建设更好的六道?”魅羽提醒道。 “对,”杨女士松了口气,“我们中心共有十几个项目,地下室便有这些项目的展览厅。魅……胡姑娘有没有兴趣参观一下?” “当然,有劳杨女士了。” 二人走出会议室,迎头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堵在走廊里。男人身材微丰,五官平平,整体倒似个有格调的人。深蓝色西装穿得一丝不苟,头发有一半灰白,在脑后扎了个兔子尾巴样的马尾。男人先示意杨女士退下,又冲魅羽自我介绍是人事部主管,叫松尼。 “不知道胡姑娘平日有什么兴趣爱好?”男人边走边问,大概是想借此打开话匣。 魅羽在心中冷哼一声。瞧瞧,已经知道她姓“胡”了,消息可真灵通。刚开始派个女下属来,以为同为女人容易亲近。现在发现狼入羊群了,得亲自上场才行,是吗?不过她已用探视法摸过二人的底细,都没有内力修为,也没带武器。不怕她挟持他们么?貌似这个机构对她也并无太强的敌意。 “购物,”魅羽清脆地说。 松尼不置可否,谁也不能质疑一个年轻女子对购物的热爱。走了几步又忍不住问:“想知道你为何会被送到这里来吗?” “因为我对你们很重要,”魅羽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们每个人都日思夜想盼着我来,对吧?呵呵。” 松尼的表情僵了一下,跟着也笑起来。 ****** 展厅很大,有多个套间,分十来个区。每区有靠墙的桌台,上面摆着展示品,墙上嵌着图画或电子屏幕。靠入口处的第一个区里堆着一排乳白色的铁盒子,每个比手提箱略大,盒盖上画着个微笑着的女医生。 “这叫智能医疗盒,”松尼边说边打开当中的一个盒子,现出盒盖内的小屏幕、一些电子元件和传感器等。当然下方还有夹层。 “这个医疗盒是为医疗条件极差的贫困地区设计的。那里的穷人病了没钱看医生,更买不起药。这个盒子可以根据用户的血压、脉搏、脑电波,甚至血样等一系列参数进行简单的诊断。盒子里配有四五十种常见病的药片,屏幕上还能显示某些疾病的草药图片,方便去野外采摘。” “不错,”魅羽点点头。刚巧她出身于鬼道贫民家庭,算潜在用户之一,是吧?抱起一个盒子,仔细查看了下外观,问:“太阳能充电器在哪里?” “嗯?”松尼一愣。 “既然是送去极度贫困的地区,总不能指望家家通电,或者买得起电池吧?” “问得好!”松尼反应倒是挺快,冲她竖起大拇指。“果然,我们这里就需要你这种思维严谨的人。” 来到第二个展区,这里摆放的东西个头儿更大些,有点儿像兜率天度假村赌场里那些落地式老虎机。 “这叫智能农家助手,”松尼介绍道,“可以根据当地的气温、湿度、日晒时间,及土壤成分等综合条件,制定一份详细到每日的耕种计划,以保证在现有条件下达到最大的农产量。” 魅羽心道,很好,能把看病和吃饭这两样大事替民众解决了,确实称得上造福六道。不过…… “你们中心靠什么赢利呢?”她问。 “赢利?”松尼像是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们做这些,不是为了挣钱。” 魅羽想翻个白眼儿,不过忍住了。她是旧世界里长大的人,对这些新型企业的运作并不熟悉。但她深信一条基本规律——有利润,才有动力。从大道理上说,造福全六道的好事,人人都会支持,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但实际上呢?打死她也不信这种事会发生。无论科技高低,她所熟知的人类社会还远没有进化到这种文明的程度。事物的表象通常是美好的,仔细挖一挖,总会有“惊喜”。 所以这个造福六道的机构,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投资、操作?能网罗六道能人异士,这可不是盖几栋楼造几个电子设备那么简单。 ****** 来到第三个展区,这里只有张方桌子摆在场地中央。桌子非金非木,是种新式合成材料,看着很重。桌面是一整个显示屏,下方用作支撑的方柱截面比桌面小不了多少。 “这叫时空捕捉仪,”松尼不无兴奋地说,“我个人最喜欢的发明。无论你是谁,把手放到屏上,它就能显示你前五十年、后五年的经历,够炫酷吧?” “这么神奇?”魅羽是发自内心地赞叹。这若是件法器,她倒不太会惊讶。事实上,当年她和陌岩各自附体在灵宝学徒班成员的身上时,就在第十九层地狱的一个山洞里见过类似的法器。 松尼自豪地点点头。“这项发明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无所有处天的一个研究组从六十多年前就开始致力于这项研究了。桌子重两千多斤呢,所以只能放在地下室,从未被移动过。至于桌子底下都有什么,除了设计者,就没人知道了,呵呵。” 魅羽伸手托住桌面,调天地之气微一用力,将桌子抬起几寸,见方方的桌腿下面露出几条粗细不一的电线光缆线什么的。放下桌子,见松尼半张着嘴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来,吐了口气,伸手触了下桌面。屏幕亮了,白色的背景上只有一左一右两块图案。左边是个按钮般的方块,右边是虚拟的两位数转轴。 松尼道:“左手按住这个方块,右手拨动转轴。转轴上面的数字代表距离目前的年份,反向转是回到过去,正向是去到未来。目前项目还在初级阶段,系统只能随机捕捉到这一年中某一时刻的影像,如同你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一样。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精确到每日的每个时刻。来,试试吧。”说完,有礼貌地走到一旁看不到桌面影像的地方。 魅羽将信将疑地贴近桌子,将左手按在方块上。右手……嗯,她最想看什么呢?若是一个月前,她可能会跳回三年前看看陌岩,不过现在他回来了,即便是暂时的。对了,不如回到小时候,看下亲生父母的家吧。 于是将虚拟转轴倒着拨了二十年,那时的她应当一岁多一点。没多久,屏幕的白色背景像被一杯打翻的茶水浸染了一样,开始呈现出不规则的花纹。渐渐地,可以看清斑驳的泥墙,有些地方还糊着纸,可能烂得实在没法看了。此刻的婴孩魅羽应当是躺在大土炕上,除了墙,还能看到一只木头的衣柜。衣柜上多处有小木片钉的补丁,柜顶放着两只黑瓷罐,里面不知装的什么。 她伸手摸了下屏幕,发现竟然是全息影像,可以转动。于是轻轻地望右转了下,看到厨房的入口。漆黑的灶台面前有一个背影,是个衣衫褴褛、戴着脏围裙的年轻女人,大概同魅羽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女人虽看不到正面,身形却是苗条优雅的。 一阵酸酸的感觉填满了魅羽的胸腔——这是她的母亲啊!她自打八岁入了兮远门下,那之后的十年同师姐妹们一起过得很快乐。很少想起原来的家、她的父母,所以没过多久就都忘了。因为她魅羽从来都是个向前看的人。若说怀旧,大概也就是陌岩转世后能让她偶尔想起过。 她伸手继续拨动影像。她已经将母亲的背影印在脑海中,不需要再看了。因为再看下去她怕被影响情绪,而此时此地的她决不能露半点破绽出来。现在她看到的是一扇窗户。窗外是白昼,当然不会有花园之类的东西。堆在院子里的草垛子,一棵还算挺拔的树…… 等等,她俯身细看。这是什么?在破旧的窗框边,怎么透出一条白色的东西?像是质地上乘、不,顶级的衣料。有人躲在窗后,这人是谁?在她认识的人中,除了天庭和皇室那些贵人,对衣着如此考究的人并不多,而首当其冲的要数她的兮远师父。难道师父在她出生后不久便已找到了她,只是那时她还太小,不方便将她带走?想起陌岩刚醒来后同她谈起过兮远,陌岩认为兮远知道他二人上一世在佛国的关系,是故意将她派去龙螈寺的。 魅羽移开双手,影像消失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随后再次将双手放回桌面,把转轴正向拨了两格。还是看看未来吧,两年后的她在干什么。 ****** 这是间简洁、雅致的屋子,看布置像是书房。房里的事物乍一看都是寻常之物,仔细瞧,很多都不是人间买得到的。比如书桌上插的那支羽毛笔,是九重天上才有的延母凤凰尾巴上的羽毛,有火焰的颜色和形状。一旁的书架中,摆着人间久已失传的上古文集与高僧名着,以及六道各地收集来的知识类书籍。茶几上的油灯是叫“舍利灯”吗?魅羽曾在兮远收藏的一本书里见过图片。 两年后的自己,这是在哪里呢?她伸手拨动了下影像,发现视角是从一张棋桌的上方、半尺左右高的地方展开的。桌上除了棋盘,还有一碗松子和几张纸稿。仔细辨认了下纸稿上手写的字——物理公式。再将影像下调,看到自己红色的羽毛和细细的脚爪。明白了,这是陌岩在佛国的住处吧,她怎么会跑到那里去了?她的上辈子是只鸟,在他下凡渡劫后的若干年,她也被燃灯弄进了六道。这是说,两年后她又会重新变做鸟,回到他俩在佛国的住处,对吗? 拨动影像,去看书桌上的砚台,里面的墨已干。他是个每天都要读书动笔的人,看样子是好久没回来过了。未来这两年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她的心沉到谷底,右手漫无目的地拨动着影像。不用说,此世的她定然已死。她其实不在乎回到前世,只要她的生命中继续有他存在。然而,看样子她的好运已经用光了…… “呃、胡姑娘,”松尼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你看完了吗?” “看完了,”魅羽说着,咧嘴一笑。 “如何?”松尼似乎有些紧张。 “过去的经历嘛,好像挺准的。可这未来的事……” “怎么了?”松尼皱眉问道。 “你自己过来看吧,”魅羽左手依然按在方块上,右手冲他招了招。待他走近,用右手指了指影像中一面墙上的挂历。 “你们这样子不行的啊,”魅羽抱歉地说,就像不得不当着一个骗子的面戳破他的骗局,怪难为情的。“这个挂历上显示的明明是三十八年前的日期。也就是说,这不是我两年后的遭遇,这是我上辈子的事啊。虽然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不过搞科学还是要严谨的嘛!糊弄人就不好了啊,嘿嘿。” 第187章 只能当保安 “双星?”陌岩小声嘀咕着,示意荒神离开湖岸,同他回到树下。怀里的允佳刚刚还很活跃,此刻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你说的是开阳星和它的伴星,开阳增一?也就是说,梦六谷也有个伴谷……把毯子给我。” 陌岩说这话的时候,瞅了眼搁在树下的行李包。荒神会意地蹲下身,从行李外层翻出一条二尺见方的小毯子,笨手笨脚地给允佳盖上。一个是嗜血王国荒人们敬若神明的首领,一个是六道之外不染尘俗的佛陀,两人都是破天荒头一回照顾婴儿。 “瞿少校同我提过,”荒神明亮的眼睛望着远方,陌岩相信他此刻正在用灵识观察瞿少校同他那支装备精良的部队。“他们这次来西蓬浮国的主要目的是救人。无所有处天政府多年来一直瞒着自己的民众,进行一项计划,最近有几个关键人物却忽然失踪了。” 陌岩点了下头。“我听魅羽说过,他们在搞什么集体越境。之前在皇家宴会上,你好像也提出过质疑。所以瞿少校认为那些失踪的人是被绑到梦谷来了?连贵国君主都支持他,谁敢这么做?” 荒神的眼睛眯了一下,低声道:“自然是个外来客,一个让我都感到害怕的人。” “你认为魅羽同那些失踪的人一样,也是被此人绑走了,而他们就在梦六谷的这个伴谷中?” 据荒神说,紫洇湖历史上从未出过意外,所以不是魅羽碰巧掉进了什么通道,这就是针对她的一次绑架。 荒神道:“如果魅羽还在这个国度的话,这是唯一的解释。只有那个地方是我的灵识探测不到的。” 陌岩想起在火车上同坐的那两个女人,说是去给梦七谷一个有钱人打工,此人最近才搬来西蓬浮国。又想起自己来到梦谷后两次无缘无故感到恐慌,莫非都和荒神口中之人有关?能让荒神畏惧的人物,六道之中数得过来。 又听荒神征求意见似地问他:“有共同的敌人便有可能成为朋友,不如我们同瞿少校联手?他们毕竟人多,科技先进,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肯定也做了不少准备。” “说得没错,不过……”陌岩先前为了保护朗顿家人,折了瞿少校不少兵。对方若是救人已有胜算,未必肯同他俩合作。 “我自己去找他们就行了,”荒神拍了下陌岩的肩膀,识趣地说,“你带着允佳,万一有个闪失就不好了。不如去附近找个地方歇脚,我有消息即刻赶回来同你们会合。” “也好,那就有劳荒神兄了。”陌岩说这话的时候,面色有些阴沉。 “怎么,还真生气了?”荒神笑了两声,“放心吧,那个丫头也不是好惹的。”话音未落,已不见了踪迹。 ****** “啊?这样啊……”松尼望着面前的桌子,犹疑地说,“之前几次测试貌似都挺靠谱的,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种情况?我会跟项目负责人汇报的。” 魅羽同情地看着他。“还汇报啥?纯粹是骗你们玩儿的。未来当然是不可预测的,别说五年了,五个钟头后会发生什么都难说。” “真的?”松尼将信将疑地望着她,“你又是如何确定未来无法预知?” “嗨嗨,我打个比方啊,比如再过五个钟头,我就把你们这个中心给炸了呢?若是能预测到中心被炸,还花这么多功夫建来干什么?若是能算到罪魁祸首是我,又何必八抬大轿把我请来呢?” 松尼闻言退后一步,咽了口唾沫,大气也不敢出,仿佛她整个人便是颗一触即爆的炸弹。 魅羽接着说:“反过来,即便你们真的预测到了,能够趋吉避凶,于是便不建这个中心了,你今天也没见到我。那又何来‘胡姑娘炸中心’这一说呢?看,是不是自相矛盾?所以啊……哎,别紧张啊,我都说只是打个比方了。” 魅羽嘴上说得头头是道,内心对这个问题实则全无把握。道家常说“天机不可泄露”,是不是暗指,只要不把预测到的东西说出来、不干扰事物的既定发展轨迹,那就不存在她上面指出的悖论了呢? 当然眼下不是想这些终极问题的时候,单是摆在面前的疑点就够伤脑筋的了。倘若只是要糊弄她,随便抓一个她此生经历过的场景不是更可信些?为何要退回到三四十年前、她的上一世去?莫非这背后有人在操控,想要向她传递什么信息,又或者要误导她? “嗨,总之不用当真啦。”魅羽环顾四周,问:“对了,你们有服务儿童的项目吗,例如教孩子一些基本的天文地理知识、求生技能之类的用具?” “有,当然有,请跟我来。” 松尼的神态恢复自然,领着她朝展厅另一头走去。儿童展区有四五张桌子,第一张上面摆着个碗柜大小的微缩玩具屋。里面便如现实中的住家户一样,应有尽有。松尼告诉她那些小炉子是真的可以点燃后用来烧开水的,微型冰箱里也有冷气,楼上楼下的电话之间还可以通话。 “是不是能玩一天?”松尼俏皮地问。 “也只能玩一天,”魅羽答,“想更好玩的话,给玩具屋的桌子上再做个按比例缩放的玩具屋,里面也有小炉子和电话,办得到吗?” 松尼没有答话。 玩具屋旁边堆着些野外用的“探索盒”。魅羽装作不经意地拎起一个,打开盒盖。耳中听松尼介绍道,这个强光手电筒能照亮一整个山谷,那个万能军刀可以根据切割物的软硬自动变换锋利的程度。魅羽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在盒子里搜索,当终于找到那个不起眼的小圆指南针的时候,微微松了口气。手一抖,将指南针收入袖中。 天星术还是她两三年前从寒谷道长那里学来的,打那儿以后多次在关键时候派上用场。梦谷的一大问题是,头顶经久不散的厚云层遮住了太阳和星空,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有了这个指南针,她便能继续使用天星术。 心定了些,装模作样地看下一样展示。是座木制的大转轮,六边形,类似在雾陇山见过的镇坤轮,只不过眼前的转轮要精致复杂得多。里面一格格的,装有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球。不用问,这是六道的模型,当中有不少世界她都去过。 最大的球是修罗界,那个灰蒙蒙的小球是她的鬼道老家。十九个小球串成的糖葫芦,是十八层地狱外加灵宝老家。松尼告诉她,若是用手轻触任何一个球,轮子中央的小镜头便会射出一束光,将对面墙映出这个世界的动态影像。 “这些影像可都是实时的哦,”松尼不无得意地说,“神奇吧?” 实时的?魅羽心中一动,伸手碰了下地狱道里最后那个小球。对面墙上立刻现出七个大湖,每个湖都是不同的颜色——红橙黄绿青蓝紫。这儿的金沙滩上是真的铺有金沙,仙山里住着名副其实的神仙。 “咦?”一旁的松尼奇道,“原来地狱道里竟有如此美轮美奂的景色?什么时候能去玩玩就好了。” 魅羽呆立在原地。倘若这真是实时影像,那这件物品便不可能是高科技产物,而且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个中心的幕后操作者是个什么级别的人物了。 她可是在灵宝老家住过的,还同王母聊过当地的安全与隐私问题。那个地方岂是高科技便能随便窥视的?就算是法器,其制作者的修为也要同灵宝天尊不相上下。唉,倘若真是她能想到的那几人中的任何一个,她和陌岩、荒神三人就死定了。 ****** 荒神离开后,陌岩并没有找地方歇脚。在附近挑了处厚软的草丛,将睡熟的允佳安置好,自己在一旁盘腿坐下。他决定仔细搜一下魅羽。连荒神都探不到她的去向,他能行吗?不好说。在没有尝试着去做一件事之前,他很少给自己下定论。 是的,便如荒神所说,陌岩这次是真的有点儿火了。有什么问题,尽管冲他来好了,他的魅羽鸟招谁惹谁了?真以为此刻的他没有还手之力? 陌岩的师父燃灯古佛曾自创过一套搜寻法,叫“三界儃地术”。后来被大徒弟释迦牟尼几番研习改善,成为师门绝技。这套法术同世间普通搜寻法的最大区别在于,不是由具体的物理方位入手。梦谷说大不大,若是找得太细,也得找到猴年马月。粗粗地寻,又容易漏掉线索,毕竟此刻的魅羽不可能大活人一个在街上瞎逛。 三界儃地术,这个“三界”,指的是要从大处入手。要多大呢?至少得把整个人道包含在内。即便能确定魅羽就在附近,也不能只搜寻梦谷。施展这套法术必须由一个完整的世界开始,因为六道的创建有点儿类似于计算机,每个世界有一个“注册表”。这套法术是直接从注册表里搜寻这个人或物的踪迹。 一旦在注册表中找到目标,他就能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接触到魅羽当下的“内在状态”,有点儿类似于附体。然后便能慢慢看清其周遭的环境,借以推测其所在地。也就是说,别人找人是由大到小,逐渐缩小范围,此法找人则是由内向外进行。 至于“儃”,同“禅”,指的是正定,止观。既然目的不是搜寻物理世界,而是去连接那个“注册表”,就是要向内求。因为陌岩自己此刻也是这个注册表中的一员,所以入定后,灵识要不断内缩、下沉。一旦成功进入表中,便可以开始搜寻魅羽那条记录了。 这套法术他在佛国的时候练过几次,知道一步步该怎么操作。原则上说,只要人还在这个世界里,注册表中就一定会有其信息。现在麻烦的是,自己还处在下凡渡劫期间,体内又少了一个魂,修为和真气大打折扣,能进行到哪一步就不好说了。 ****** “呃,胡姑娘,”松尼瞅了眼腕上的手表,道,“时候也不早了。其他厅里的展示较为专业化,我们可以改天再来看。现在中心的负责人正等着和你见面呢。” “还是别见负责人了吧,”魅羽似笑非笑地说,“他反正也做不了主。直接带我去见你们老板吧。他最近才从外面回来,是吧?” “老板?”松尼一副迷惑的样子。但魅羽敢肯定,从自己进入这个中心的那一刻起,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那位老板的密切注视之下。她还相信松尼身上肯定带了什么隐蔽的通讯装置,能接收老板的命令。 果然,片刻后松尼便爽快地说:“好吧,请随我来。” 展厅原本在地下室,不料松尼又带着她下了一层楼梯。楼梯出来后是个长长的地道,地上铺着光滑的瓷砖,墙壁泛着柔和的亮光。没走多久,视野豁然开朗,地下通道变做一个大型车库,也许叫“豪华车展”更为合适。 魅羽是旧世界里长大的,虽然在兜率天和空处天两处见过各种各样的汽车,毕竟对品牌这些无甚研究。然而单看那些光亮的材料、流线型的设计、令人目眩神迷的颜色,便能断定这些车无论任何一辆,都够买一个魅羽的了。 “这栋楼是中心管理层和研发人员的宿舍,”松尼领她进电梯时说,“到时你也能在这儿有个车位。” 电梯四壁是透明的,能直接看到大楼内部的情形。每层里只有几户,大门互相间隔很远,屋顶很高,装修华贵,隔音效果自是不用问。电梯一侧的玻璃墙里嵌有液晶显示,不断变换着主管及研究员的姓名与照片。 魅羽明白了,怪不得能网罗六道中的能人异士。只是硬绑了来,别人也不会给你卖命啊。再淡泊明志的人,也没有嫌钱多的。每人高薪聘请,来这儿干上几年就能攒够一辈子花不完的积蓄。从事的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行业,是推动科学进步、造福全人类的项目。充足的资金与资源,让你得以实现领域内多年无法实现的梦想,这不就是天堂吗? 只不过,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有这种强大到令人发指的实力?此人的目的,就是展厅摆着的那些玩意儿? “你们老板不错啊,”魅羽说,“同员工住在一起。” “这只是老板在中心的临时住所,”松尼说,“府邸建在梦谷其他地方。” “梦七谷?”魅羽想起火车上两位大姐说起的那个有钱人。 松尼似乎吃了一惊,但没接话。 上到二十几层后,电梯玻璃变为不透明,上升之势也很快止住。二人出了电梯间,跃入眼帘的是个室内喷水池,以及背景墙壁上的巨幅山水画。这是间厅堂,左右两端分别有长排的沙发,沙发背后的楼梯口处站着几个仆人。 松尼不再前行,留在厅里等她。魅羽跟在仆人后上楼,来到二楼一间宽敞的会客室。奇怪的是,尽管家具、灯饰、地板墙壁都是现代化智能产物,却让人有种年代极其久远的感觉。多远?至少得回到洪荒时期,真是不可思议。 此刻那张深红色的大办公桌后没有坐人。仆人请魅羽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里坐下,并递给她一块电子板和一支没有墨水的笔。“先生马上就来,请您先填一下这个问卷。” 魅羽低头看电子板,上面列了些选择题,看内容是用来决定将她分去哪个部门工作的。与此同时,办公桌后面的墙上有个几尺宽的屏幕亮了,屏幕上的显示同电子板是一样的。 “第一题,”魅羽默念道,“下面哪项是你最擅长的——理论研究、动手实验、编程、创造性构思、其它。” 魅羽想了下,选了“其它”后,又冒出一堆条目。最擅长的……她本来想选“跳舞”,后来看到“打架”的选项,便毫不犹豫地点了一下。 “第二题,怎样度过的人生才是最有意义的——活到老学到老、挣很多的钱、不间断地去帮助别人、自由自在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这道题魅羽想都没想,就选了最后一项。 “第三项,这个世界中,苦难的根源是——资源太少、资源分配不公、民众太自私、老有人去管别人的闲事。” 这道题,魅羽倒是思考了一会儿。毋庸置疑,若是世界上的资源再多些、贫富差距再小些,民众的生活定会比现在好。然而她记得在龙螈寺那段日子,曾和陌岩讨论过“解救六道众生”的问题。 陌岩一向看不惯那些有点儿本事就自封救世主、成天去管别人闲事的家伙。他认为众生并没有你我想象的那般凄苦,也不需要谁去打救。事实上,天灾从来都不是最可怕的,祸事常源自于那些没事找事、硬要把自己的理念灌输给别人的人。所以最好不要自作聪明去干扰别人的生活。 想到这里,魅羽的笔就要点中最后一项,却听到背后有个低沉的男声说道:“唉,还是打住吧。再选下去,就只能干保安了。” 第188章 扫雷 魅羽听到背后的声音,并没有即刻转身。在一刹那的功夫里连转几个念头,最后凭直觉选了她认为正确的做法。 她先是将手中的电子板搁到面前的桌上,起身离座,站到一旁。跟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将头磕在地板上。身子依旧匍匐在地,口中说道:“晚辈魅羽拜见大师伯。” 直到此刻,她也没看清此人的长相,不过看不看有什么关系?反正这人她肯定没见过,单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判断,其修为可谓名副其实地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倘若她对此人的身份没有估错,那磕个头真的不算什么。即便她的兮远师父在此,也只能以晚辈自居。 “师伯……”来人缓缓踱了两步,并没叫魅羽起身。“要说我们兄弟三人中,我一向不怎么露面。风头最胜,活得快意恩仇、至情至性的,要属二弟。三弟为人随和,沉迷丹药,有时甚至让人觉得有些迂腐,其实他才是智慧超然、洞察世事的那个。只是这次为何要收你这个挂名徒弟,倒是让我想不明白了……起来吧。” 这番话,等于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不用说,以元始天尊的修为,若是不想别人捕捉到他的气息,像魅羽这种级别的修行者是不可能感知的。即便陌岩和荒神,也只是隐约察觉到此处有个令人敬畏的存在。 魅羽暗暗舒了口气,还好刚才及时行了大礼。她年纪轻轻却已出生入死无数回,靠的并不全是智慧武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对“人”的一种直觉上的把握。这种素质既是天生的,也会通过一次次的磨练得已加强。 站起身,见天尊已经走到办公桌后坐下,她便也坐回刚才那把椅子里。终于有机会看清对面的人,不会吧,这个人她居然见过?这不是大半月前随她和境初一同坐火车前来西蓬佛国的那个老头子吗?要说人的相貌五官,也真是神奇。同样的鼻子眼儿,在火车上是个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此刻却威严得让人不可逼视。 魅羽不由想起三清中的另二尊。同风流倜傥的玉帝,以及仙风道骨的兮远师父比起来,这三兄弟都不算美男。灵宝的样子几乎是按照相书里至福至寿的标准长的,什么天庭饱满啊,下巴圆润啊,反正你能想到的他都符合尺寸。 太上老君则是寒谷道长那种类型的。这二人都是目光清澈,笑容温和,智慧又不失朴实。有道是相由心生,这几人的性情同外貌基本一致吧,确实是道家至尊的样子。 元始天尊则与那几人完全不是一类。他的样子怎么说呢?更像魅羽在科技与商业发达的高阶天界里见过的那些社会名流。头型较长,脸颊削瘦,无论哪方面都与“圆润”不沾边。两个兄弟是大而明亮的眼睛,灵宝单眼皮,老君双眼皮。元始天尊的眼睛要细长些,单眼皮,外眼角处微微下弯,透着坚毅和老辣。没有挽髻,脑后扎着个马尾,体型健硕。虽然穿着绅士风格的白衬衣灰长裤,抿嘴一笑时颇带攻击性。 “师伯您想必误会了,”魅羽收起先前与松尼谈话时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变得老实乖巧起来。“老君师父人好,被我软磨硬泡一番,就收为徒了。反正也只是挂个名,没认真学过几天,还不如我从您二弟那里偷学来的东西管用。”这倒是实话,阴阳鱼和移山术算是魅羽看家法宝里最有威力的两招。 元始天尊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丫头可真是小看我三弟了。他好歹位列三清,若是随便什么人拜师他就肯收的话,兜率宫早被挤爆了。他肯给白送你个名分,我猜,要么是看兮远的面子,要么与你那位佛陀男友以及他的师父有关。” 是吗?魅羽眨着眼睛想了想。若说是看在燃灯佛祖的面子上,倒有这个可能。可她的鬼道授业恩师兮远,一向被那些自命不凡的天官们瞧不起,为何老君反倒会给他面子? 耳中听天尊问道:“你袖子里藏了个指南针,是打算使天星术逃跑的?” 魅羽一愣,这都给他猜到了?没错,她原本计划着用翼宿诀由南方天空取火下来。先前用灵识探过,研究中心上空虽然罩了个结实的大玻璃罩子,上面有不少碗大的孔洞用来透气的。 先将火种引下来把湖边的花园和草地给点着。那些楼里当然有自动灭火装置,但她原本也不志在烧楼。在这种封边的空间内,一旦起了烟火,人的呼吸便有困难,气温也会迅速升高。到时肯定会将罩子打开一部分,她便一跃而出。现在计划被元始天尊识破,恐怕要另谋他策了。 “我不在乎的,”天尊说道,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 “什么?”魅羽没反应过来。 “我不在乎由谁来做下一任玉帝。”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她,“现任玉帝生日宴上的那坛醉仙酒,是你兮远师父酿的吧?” ****** 下沉。 陌岩的法身盘着腿,在自己的思海中不断下坠。白日里纷繁的念头越来越稀疏,如同夜幕下不断离他远去的灯火。然而总有几个念头挥之不去,如缠人的萤火虫在他身边飞舞着,与他一同下坠。 ——魅羽在哪里? ——那个人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 ——师兄目前被困在兜率天,有否感知到我的存在? 灵识清楚地看着这几个念头,这就叫“观”,又叫“照”。有道是止观不二,对这些力量大的念力,既不能跟着它们走,也不能刻意去驱赶,两者都是着了道、起了分别心。若要“止”,内心须一片空明,流云瞬息万变,而昊天如如不动。只要心不随念头跑,念头也就拿自己没办法。 就这么在夜幕中匀速下落。过了会儿,身下的大地缓缓亮了起来。此处并非人道中真实存在的国家或地区,大地便是注册表。从高空望下去,能看到百千万亿条发着暗绿色荧光的细线,如同一大条复杂的线路板。线中偶尔会出现亮点,每个亮点对应当前生活在人道中的一个人。 随后下降之势便止住了。从下方大地升起一股看不见的张力,将他托在半空。此刻的陌岩若是有“重量”的话,大概相当于一只瓷脸盆。这已经不错了,换成修为普通之人,会如一片羽毛般轻盈,终其一生也无法下落到此处。然而若要成功降落到注册表上,重量至少得翻倍。这怎么办?他此刻的修为比佛陀时大打折扣,要如何来增大重量? 陌岩睁开眼睛,扭头望了望裹着毯子、睡在软草丛中的小女娃。还好有允佳在,他的运气可真不错。依旧盘着腿,朝她那边挪了挪,将一只手轻轻搭在她额上,带着允佳一同入定。 再次进入思海后,允佳在他灵识中变成一团柔和的亮光。婴儿还未修行,谈不上法身,但他俩的下降速度却比刚才快了一倍。入定这玩意儿,心思越单纯、涉事越浅,做起来就越容易。允佳才出生一年多,原本就离天然质朴的状态不远。现处在睡梦中,其内心空明的程度同高僧大德相差无几。 没过多久便回到刚才被阻的那个地方。这次大地的张力没能将他二人挡住,速度虽放缓,但终究在下降。脚下绿线遍布的大地越来越近了,离地还有几丈的时候,斜里一股力量将他倏地吸过去,双脚踩到一个亮点上。这个亮点代表的便是人道中的陌岩,同时也是境初,因为境初本就是他的分身。 至于允佳,已被她自己的亮点吸了过去。这倒不用担心,陌岩只须将真实世界里搭在允佳额头上的那只手移开,他二人便会瞬间出定。 陌岩这时转身四顾,发现连着自己的有三四十条绿线。他猜这些线大部分是境初的,是境初在人道同龙螈寺、蓝菁寺那些僧人的联系。任何相识过的人之间,都可能有这么一条线连着。按照六道中的因果关系,有连线的,代表缘分未尽。若是再也不会往来,线便会断掉。 还有少部分线是属于陌岩自己的吧?除了魅羽和荒神,应该都是来西蓬浮国后结识的。至于他在上一世——在龙螈寺做堪布那时候——曾有过的联系都已断掉了,因为那个陌岩已经不在世上,便不可能再和谁有来往。幸亏如此,否则得成千上万条吧? 但即便只有三四十条,挨个儿找下去,既费工夫,也耗内力。这还没开始呢,一种疲惫感便占据了陌岩的心头,更准确地说,是厌烦。本来他想处理完眼前的事就去找师父和师兄,现在却只想带魅羽回佛国的家,再也不理这些麻烦事。 ****** 玉帝……魅羽明白了。怎么,难道兮远师父竟然想做玉帝?再一琢磨,那些曾有过的疑问好像一下子都能解释通了。 在陌岩下凡前,元始天尊和燃灯打了个赌,倘若陌岩能在这次渡劫期间成功找到“老婆”,那下一个千年就还由佛门来决定六道中的大事。兮远明知魅羽上一世是陌岩的宠物鸟,二人的情侣关系曾在佛国闹得沸沸扬扬,还偏要把魅羽送去龙螈寺。明面上是为了什么曼珠沙华宝花,又或者与殁天枢有关的那句话,以及让魅羽显露实力才能成功嫁入张家,等等。 后来事实证明,这些都不是兮远所关心的。他就是故意要让道门输给佛国,把灵宝给逼出来。而魅羽又刚好配合地拿什么“不恋爱、就变态”等话来刺激灵宝,让他重历当年王母被玉帝夺走之痛。 玉帝上次过生日,王母给他喝了“醉仙酒”,导致他当晚修为暂失,才在睡梦中把当年用下三滥手段拆散王母与灵宝之事给漏了出来。王母不是说这酒是大梵天人送吗?怎么竟然是兮远师父酿的? 魅羽仔细搜索记忆,貌似最后一次回鹤虚山居住,确实见师父在学酿酒。当时问他,他只说寒谷道长喜欢美酒,是用来招待他的。恰好当时寒谷真的千里迢迢赶来鹤虚山替乾筠提亲,所以魅羽也就没有多想。 这么说来,玉帝和王母竟是兮远拆散的?王母同灵宝私奔后,玉帝几近崩溃,这才将嚷嚷了很久的退位一事摆到台面上。至于那几位玉帝候选人,无涧虽然有能耐,但大家认为他“长得太差”,无法代表天庭的颜面。乾筠本是张家后代中公认的玉帝继承人,谁知夭兹人入侵六道后天官们惶惶不可终日,乾筠这种老实巴交的君子便不再被看好。 还有谁?接下来要属境初了吧?貌似灵宝十分欣赏境初,甚至主动提出收境初为徒。原因嘛,灵宝自然知道他是陌岩的转世,再加上境初自己作为空处天皇帝的亲信,能调动高阶天界的军事和科技力量来保卫六道。这么一看,境初还真是最有希望的那个。 可境初是她魅羽的未婚夫啊,他敢跟岳丈大人争吗?而且以魅羽对他的了解,他压根儿也不会稀罕这个角色。六道至尊是不假,可境初向来不追求这些。让他成日家杵在九重天上的凌霄宝殿里批改奏折,没几天就得撂担子。 不仅如此,当初兮远同灵宝和普仞王共同策划了鬼道叛乱,打上天庭,魅羽和姐妹们只道那是灵宝仇恨玉帝所为。但若是没有那次叛乱,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七仙女选拔赛。明面上的七仙女是王母的使女,实则是交际花,专为天庭笼络六道中各个天界的势力。现如今的七姐妹都是兮远的嫡亲弟子,这对兮远的竞选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想到这里,魅羽冲天尊明媚地一笑。“师伯是说,您会支持我兮远师父竞选玉帝?” 就算一切都是兮远的谋划吧,她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那又怎样?倘若没有兮远,她魅羽这辈子都是鬼道中一个没读过书、更不知修行为何物的贱女子。命好的话嫁去同样贫苦的人家,命差被卖去做鬼妓。或许魅羽没有多少忧国忧民之情怀,但知恩图报(当然有仇也必报),是她做人不可动摇的准则。既然兮远有这种抱负,她巴不得能为他多做点事,助他早日得偿所愿。 “师伯,客观来说啊,我师父无论心智、眼光、气度、决断力,比不上您哥仨,还比不上那些白拿俸禄的天官们?不比现任那位风流成性的绣花枕头强多了?当下六道正值用人之际,出身低微些有什么关系?都说事在人为,师父他若不自己谋划,难道还会有谁帮他不成?” “丫头可真会顺杆儿爬,”天尊一边说着,一边拍了下面前的办公桌面,一块尺宽的内嵌触屏亮了起来。“六道里面随便你们怎么闹腾,谁做老板我不管。当初燃灯与我打赌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定有后招。这家伙看似嘻嘻哈哈、为老不尊,实则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是吗?魅羽忽然有了个念头,莫非她和陌岩的关系是燃灯透露给兮远的? “只不过我并不在乎六道中是什么秩序。我的职责,是要保证这个大轮子年复一年地转下去。修为高的可以自己蹦出来,但若有谁吃碗面反碗底,要毁了六道,那就是自己作死。” ****** “职责,谁给您的职责?”魅羽装作不经意地问。 一道精光从天尊的眼睛里射过来。“丫头,你大概是跟着那帮男人混久了。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安全,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一点就透。你虽时不时说些狂妄大不敬的话,我不跟你计较,因为你就算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能力。” 这话说得魅羽心中一凛。她没那个能力,可陌岩有,荒神可能也有。“师伯,有那能力的,也未必一定会去做。” 天尊哼了一声。“亏他们当你做红颜知己,你还是不够了解男人。你认识的这些正人君子,包括乾筠在内,连同长你一辈的寒谷、鹭灵等人,都不贪图富贵功名,不欺凌弱小、攀附权势,但有一点——他们都很骄傲。骄傲到无法容忍任何人神来左右他们的意志,决定他们的命运。这些人若是有机会挑战‘上苍’,是定然不会放过的。” 魅羽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天尊又接着道:“我原本在犹豫如何处置你。来这里的火车上,见我被荒人迫害时你能挺身而出,证明你是个侠义之士,只是嘴上不认罢了。这才决定把你弄到这里来。” 说着,他背后墙上的那块屏幕又亮了。这次显现的是些绿线,当中夹杂着白色的亮点。伸手抹了下触屏,有一个亮点被迅速放大。这个点连着几十条绿线,当中有一部分在微微颤动。 “我说什么来着?”天尊语带讥讽地说,“这就是你家那位佛陀,居然钻进人道的注册表中找你来了。” 又敲了几下触屏,那组绿线中有四五条变成红色。 “正常情况下,每条线的另端连着个人。现在有几条被我换成一种毁灭装置。” “类似地雷是吧?”魅羽问,“如果引爆,真实世界里的肉身也会跟着死吗?” “岂止肉身?会形神俱灭,从此六道中、六道外再无此人。至于是先找到你,还是先引爆当中某颗雷,这就要看他的造化了。不过谁让他跑进注册表里来了呢?自找的,怨不了别人。” “你他妈才自找的呢!”魅羽尖声叫道,目光如剑般射向对面坐的六道至尊,“把我从紫洇湖绑到这里来的,也不知是哪个孙子?” 第189章 非礼勿碰 元始天尊不可置信地望着魅羽,或者说是惊呆了。估计自开天辟地建六道以来,都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魅羽却顾不上理他,眼睛紧张地盯着屏幕上的那些绿线。她不知道自己是哪条,但从绿线被晃动的次序来看,再过两条便是一条红色地雷线。除非她就在那两条绿线里,否则陌岩一路摇下去,就完蛋了。 不能再耽搁了,她从椅子里站起身,双掌在胸前环抱,瞬间便使上了十成真气。上身穿的那件白衬衣像被鼓风机吹着一样,震荡不已。对面的天尊则依然稳稳地靠着椅背坐着,手指头都没动一下,面上的表情由愠怒变为轻蔑。以魅羽目前的功力,得再修上几千年才能与他平起平坐,怎么可能伤得了他? 说时迟那时快,魅羽大叫一声:“看掌!”一股劲风从掌间喷涌而出,朝桌对面袭去,同时在嘴里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天尊一阵眩晕,双目微闭,以手抚额。 魅羽见得手,嘎嘎笑了两声,纵身一跃便跳到办公桌之上,半趴半跪,低头去摆弄那个触屏。嘴里连解释带奚落地说:“师伯,晚辈若是想同您比身手,那不跟萤火虫与日月争辉一样蠢吗?我刚刚念的那句咒语,可是从您三弟那里学来的,算是没堕了三位尊者的威风吧?” 事实上,魅羽在见到元始天尊的第一眼起就开始琢磨,若是到了万不得已、非动手不可的时候,该怎么出招。换成别人可能压根儿都不会起这个念头,同元始天尊较量?完全没有成功的希望嘛!但魅羽身为一个久经沙场的女战士,在已成败局的形势下死里逃生甚至反败为胜,可不止一次。输赢撇开不谈,绝不能仗还没打就把自己交到敌人手中。 最后选定了这句咒语。太上老君也许敌不过他大哥,但水平总不至于差太多吧?这也是为何先前聊起拜老君为师的时候,魅羽故意强调自己没从他那里学到任何东西,免得元始天尊提前做好准备。 此刻触屏上紧挨着第一条红线的那条绿线已停止颤动。魅羽赶紧点了下红线,赶在陌岩引爆地雷之前让颜色变回绿色,才松了口气。然而还有四条红线在后头等着。谁知道天尊是不是故意将她变作红线之一?那陌岩迟早会触雷。两军交战,就得拿最坏的恶意去揣摩敌人。 不幸的是,天尊就是天尊,片刻间已摆脱了咒语的影响力,身子前倾,一只手就要伸到触屏上来…… 会客室的门开了,一个中年女仆端着茶水盘走进来。冷不丁撞见面前的场景,“啊”地一声尖叫,盘中的茶壶茶杯哗啦啦摔到地上。 魅羽灵机一动,又娇又嗔地冲天尊说:“老板好坏哦!人家都订婚了,老板再动手动脚,人家可就嫁不出去了。” 她说这话时趴在桌面触屏上方,天尊的手刚好伸到她胸下。听她这么一说,他的脸整个变成只红柿子,手上青筋暴起,像是恨不得将她一拳打成粉末。然而看了眼还愣在门口的女仆,只得硬生生将拳头抽回去。老板非礼女下属未果,将其打死,这事要是传出去,这个研究中心就解体了。 魅羽忍着笑,手中忙不迭地将剩下的四条红线都复原。在女仆退出门的那一瞬间,天尊已再次出招,不过晚了。魅羽的手原本就搁在触屏上,现在只需轻吐劲力,不仅屏幕碎了,下方的电子装置也都被她震烂。那个什么人道注册表自然是不会受影响的,但这么一来,天尊若想再使坏就得另谋他策。 一股磅礴的怒气将魅羽的身子击飞出去,当中还夹杂着十几只看不见的手,噼噼啪啪将半空中的魅羽周身大穴都敲了个遍。每个穴道下手轻重不一,有的疼,有的痒,有的麻,或如冰锥入体,又似烙铁烫身。魅羽最终撞上了靠墙的书架,与纷纷下落的书一齐摔到地上。她知道天尊其实已经手下留情,否则自己早没命了。只不过这一撞“动静太大”,楼下的仆人们又不知该怎么脑补了。 “哈哈,哈哈哈哈……” 魅羽仰卧在地,望着屋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曾被灵宝扔进鬼道的无回河里,身上的筋骨险些被腐水散掉,而现在的感觉不比那时好多少。只不过刚才那番操作实在太解气了,且让她先得意一阵儿。 ****** 元始天尊从办公桌后方走出来,伸手指着她,气得胳膊不住地颤抖。“无耻!我们道门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毫无廉耻的后辈?别以为我不敢杀你,出了这个中心你随时可以没命。” 魅羽周身疼痛不已,却还嘴硬,“我无耻?师伯的意思是,尊者们若是想取谁的性命,蝼蚁不如的小辈们就该品行高洁地双手奉上?这要是到了战场上,师伯是不是也不许敌人使计谋呢?嘿嘿。败了就认,好吧?别让人说六道第一大老板输不起。” 要说这耍嘴皮子的本事,魅羽向来是不敢谦虚的,就算再说个一天一夜都不会词穷。不过面前之人毕竟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第一什么?后面随便加。真要惹恼了他,自己这辈子就别想安生了。便如头顶悬了把利剑,随时都有可能被不声不响地做掉,还是见好就收吧。 于是收起那副无赖神色,尽量诚恳地说:“师伯做事也是不爱考虑后果。杀我不算什么,可您把陌岩除了,他背后还有燃灯和释迦二位佛祖。到时整个佛国的八万四千佛都跑来报仇,道门才有多少人?也未必各个都肯站您这边。” 天尊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都是燃灯教育出来的好徒弟!念经就念经,习武就习武,六道还不够他玩的?非要学人家推什么物理公式,还跟曜武智那帮人纠缠不清,我盯他好久了。自作孽不可活,这次是他主动闯进注册表里来,出了事还能赖到我头上?” 说到这里,手一挥,掉在地上的那些书都自动回到书架上排好,魅羽周身的疼痛也神奇地减轻了。 “关于我的身份和职责,二弟三弟都清楚。我现在得赶去梦七谷,家中来了客人,有些还是你的熟人。你随我同去,替我办一件事。若是能将这件事办成,我可以考虑暂时放过陌岩一马。至于他将来下场如何,要看他今后老不老实了。” 天尊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神色严肃地盯着她的眼睛。魅羽总觉得他不是在和她说话。陌岩此刻已经在注册表中找到她了吧,那之后呢?莫非他的灵识正附在她体内,所以天尊其实是在直接警告他? 另外,她魅羽能有什么熟人,让元始天尊亲自在家中款待的?不是灵宝便是老君了。灵宝若是前来定会带上王母,师姐妹们也免不了跟来几个。这么些日子不见了,魅羽可想死她们了!貌似这个提议她无法拒绝呢。 “不干,”她摇摇头。 “为什么?” “师伯您说过,六道里的事不管。您肯放过陌岩,定然是因为又出了个比他还危险的人物。而出于某种原因,我刚巧可以替您除掉那个人。” 天尊倒吸一口冷气,望过来的眼神像是刚认识她。“你这丫头,我现在认为你才是六道中最危险的人……就算你猜对了,难道为了救陌岩,你也不肯做?” 魅羽双手一摊,“师伯您想想啊,陌岩这种目空一切、自尊心爆棚的大男人,要女人来救命已经够耻辱的了。再为了保他去害别人,他多半会落个卖友求荣的恶名。到时候恼羞成怒,还不得把气都撒到我身上?一辈子不理我都有可能呢,我招谁惹谁了?” 天尊的喉咙里像被人塞了个鸡蛋,抬起手来指着她脑门,欲说无词。最后长出了口气,几步走到门口,将门打开。 “行行,跟我走吧。路上少啰嗦,我头都大了。” ****** 说是这么说,魅羽这种包打听还能问不出话来?原来元始天尊要接待的客人真是灵宝与王母,不光接待,还留他们在自己梦七谷的新家度蜜月。 说起这对新夫妇,原本计划上月中旬在灵宝老家大婚。不料玉帝迟迟不肯在和离书上签字,一会儿要求重新讨论财产分割之事,一会儿不知从哪儿弄来张残疾人证书,要王母付他一辈子赡养费。其实即便是退位后的玉帝又怎会缺钱呢?谁都看得出来,他就是心有不甘,要不断找事来恶心这对旧情人,让他们结不成婚。最后把灵宝惹火了,派人捎信儿给嫦娥。 嫦娥本来就是灵宝的人,被派到玉帝身边拆散这对至尊夫妇的。当然同玉帝好了这么些年,感情也是真感情。本以为赶走王母后,她立刻就能被扶作正妻,结果玉帝来广寒宫的次数反倒比原先还少了。再瞧他骚扰前妻时那副死乞白赖的样儿,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不用灵宝吩咐,她也知道该怎么做。 先是去天墉城的购物街里置办了新款时髦的衣服发饰,再跑去气候炎热、载歌载舞的大梵天度假,且在度假期间不断传回她与大梵天女王弟弟的绯闻。玉帝总算是回过味儿来了,意识到再这么下去可能会鸡飞蛋打,赶紧在和离书上签了字,跑去大梵天把嫦娥给请了回来。所以灵宝和王母是前几天才完婚的。 “是吗?”魅羽听后沉吟道。她曾在天庭同玉帝共事过一个阶段,对他算是有一定的了解。此人虽不及兮远师父深谋远略,但也不是像她先前描述的那么不堪。她还偷窥过玉帝与瞿少校的密会,总觉得这俩人还有别的勾当。 坐天尊的宝蓝色跑车,一个时辰就能到梦七谷。按说天尊要想带魅羽去六道任何地方,都应该是眨眼的功夫。只不过他目前在研究中心的人设是个有钱人,就算有修为和法术,总不想太多人知道他是元始天尊吧?魅羽反正是这么想的,后来才知道自己错了。 “你们女人不懂,”天尊熟练地控制着方向盘,说,“开车对男人来说,是种解压。其实无论什么事,只有初学修行之人才稀罕用法术。修到一定程度后,能用法术完成的事,也会尽量如普通人一般亲力亲为。” 这话让魅羽心中一动,总觉得里面包含的道理很深,可又一时捕捉不到。总之这一路,她除了打听玉帝灵宝的事,还间或有一句没一句地给她这位师伯吹耳边风。 “师伯,您这样不成啊。科学总要进步,这个物理世界的秘密迟早会被人们弄明白,是不是?您现在的策略是,只要发现危险人物,就给收罗到这个中心来,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平日给他们找点儿事做,分散一下注意力,再给买辆车,娶个媳妇儿啥的。对那些太危险或者不听话的,就手起刀落,斩草除根,您累不累啊?” 天尊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魅羽接着说:“咱们道门讲究顺其自然,师伯这么逆天行事,早晚捂不住。造物主若是真有本事的话,那就把世界整复杂点儿,让人研究不透不就行了。” “丫头!”天尊轻声喝止,“你知道你在说谁?” “当然知道,”魅羽翻了个白眼儿,“我说的造物主不就是老天爷和程序员那些人吗?以为六道是他们造的,他们就比里面的人都厉害了?真不见得。不服那就面对面,来场公平决斗,看谁比谁高明。我虽然不会推公式,打架可未必输给他们。” 天尊侧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她。“我总算知道燃灯为何把你这只鸟弄下凡间了,倒不光是因为你和陌岩的关系。搞不好,你才是他的杀手锏。不过我还是要警告你,生而为人,无论成就高低,对上苍应有敬畏之心。不听我的话,你就等着栽跟头。” ****** 陌岩睁开眼,将手从允佳额头上移开,刚好见荒神出现在前方一丈处。“怎么样?”他抱着允佳站起身,问荒神。 荒神脸上带着迷惑不解。“瞿少校他们目前驻扎在梦七谷,一直按兵不动,并没有急着救人。看他的样子,像是接到了什么新的指示。他听说魅羽被绑架,也认为是同一伙人干的,让我等等看,不要着急。” “我倒是搜到了魅羽的行迹,”陌岩说着,想起方才的经历,兀自心有余悸。 现在已经很清楚,元始天尊把魅羽绑走,就是为了诱他使出三界儃地术,进入注册表。当他成功接通魅羽的绿线时,还不知身在何处呢,便听她娇嗔一声:“老板好坏哦——”把人听得起一身鸡皮。 随后见她将几条红线点灭,又将触屏毁掉。估摸那老家伙是将魅羽那条线变作第一颗地雷,要不是她及时改回,他陌岩此刻已形神俱灭了。 “哦?”荒神面带惊喜地问,“她在何处?” “她这时在去梦七谷的路上,应该暂时没有危险。不过荒神兄,我必须提醒你,我们这次面对的敌人,怕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厉害的一个。只不过他家就要来客人了,当着那些人的面,他多半不会公开同你我动手。” “我明白,所以才来找陌岩兄你联手。” “你刚才说瞿少校也在梦七谷,”陌岩想了想,又道,“听说那里最近搬来个财大气粗的有钱人,我和魅羽原本就想去瞅瞅的,我猜就是我们的敌人。” “知道具体地址吗?” “可以去梦七谷的醉枯园找秦管事,试试看。” 事实上,元始天尊后来同魅羽说话的时候,肯定知道陌岩已附体成功,似乎也没有瞒他的意思。 荒神点点头,接受了他的提议,二人拿起行李朝山谷外走去。陌岩怀抱允佳,望着远方的目光朦胧起来。过了会儿,问荒神:“你觉得,我算是个自尊心爆棚的人吗?” “什么?”荒神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 陌岩的神色中带着气恼,又有些甜蜜。“居然说我靠女人活命的话,会感到耻辱?这可真是,她、怎么能……这么了解我嘛。” 第190章 少夫人有喜 大魅羽手执请柬走进统帅房间的时候,曜武智换衣服正换到一半。要说外形呢,同原先的铮引自然是差不多的。修罗男人普遍高大挺拔,还好有着一半人间血脉的铮引,高得没那么离谱。五官虽然乏善可陈,但在大魅羽的眼里,一不像某些发达天界里的男人那样,要么油腻要么阴柔,二不似旧世界书生那般面色苍白弱不禁风,可谓清秀与英武的混合体。 至于为何说“差不多”,而不是完全一样?同一个肉体,里面的灵魂变了,样子当然会有改变。曜武智菩萨是远古时期便已得道之人,天资聪慧,自幼慈悲为怀。然而在看他不顺眼的大魅羽口中,就成了“老气横秋的滥好人”,与她原先那位意气风发的军事天才神箭手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见她进来,曜武智匆忙套上统帅服,并对她说:“魅羽中将,你以后进来前能先敲下门,或者让门卫通报一声吗?”这么说的时候,他的脸上并没流露出不悦之色。曜武智的修养确实不是一般地好,这点魅羽暗中不情愿地承认。 “呦,我看你了吗?你倒是说说,这从头到脚,有哪一块皮肤是你的?我爱看我未婚夫,你管得着吗?受不了就赶紧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曜武智系扣子的手停住了,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过来。“你爱看?要不我脱了,重新穿一遍给你看?” 这要是换成别人,尤其是个还没出阁的大姑娘,到这会儿已经怂了。但曜武智低估了魅羽,或者说,他高估了魅羽。只见她一屁股坐进旁边的椅子里,胳膊交叉在胸前,翘起二郎腿,冲他扬了下眉毛,“脱!” 他摇了摇头,继续把扣子系好。“总算明白女**为何战无不胜了……你来找我什么事?” 魅羽打开手中的请柬。“前几天王母娘娘和灵宝天尊大婚,我这里走不开,也没去参加婚礼。现在他二人要去西蓬浮国度蜜月,打算再摆个新婚宴席,请关系私密的好友们都去聚聚。我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过娘娘和姐妹们了,刚好小魅羽也在西蓬浮国,也不知境初恢复得怎么样了?要是能见到他俩就更好了。” 说到这里意识到,姐妹们还不知自己多了个胞妹吧?到时候准会吓一跳。 曜武智穿好衣服,在床边坐下,瞅了眼她手中的请柬。“据我所知,灵宝天尊的家在地狱道第十九层。他和王母在西蓬浮国有熟人吗?此人能在家中款待如此显贵的朋友,自己也不是一般人吧?” 魅羽神色严肃起来。光想着见姐妹们去了,倒是把这个问题给忽略了。作为一个不乏仇家、而且都是厉害仇家的女战士,行事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不管多讨厌曜武智,这点真的要向他学习。 “那你认为这个东道主会是谁?”她问。 “请柬里有邀请我吗?” “有。”否则她就自己去了,根本不会来找他。“你想去吗?” “当然,”曜武智说着,站起身在床边来回走了几步。“醉翁之意在我、不在你。我要是不去,多扫兴啊。” “有人要杀你?”她警惕地问。 “你放心,不会伤及你的铮引,谁敢当着王母的面公然加害修罗第一武将?多半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元识灭掉。我死了铮引自然会醒来,外人未必看得出端倪。” “真的?”魅羽两眼放光,“那咱们快点儿去吧。” 曜武智哭笑不得。“就这么讨厌我?我答应过你,办完事我自会离开……对了,殁天枢是你和陌岩封的吧?知道我为什么要造这个东西吗?” 魅羽没料到他会提这个。说实话,她跟陌岩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东奔西跑都是为了这玩意儿。除了他俩,六大寺其他人、修罗人、空处天以及高维世界人,都对曜武智的这项发明感兴趣。在曜武智复生的那一刻,她就很想问了,只是放不下架子。 “是我封的,只有五年期限。陌岩当时教了我个夹心咒,将我的名字夹在两遍封存的咒语中。五年之内我若是死了,殁天枢就会被永久封存。我若平安无事,五年后会自动解封。” 说到这里,心下一阵难过。要是陌岩也能像曜武智一样复生,该有多好?顿了顿又道:“至于殁天枢的用途,都说能将六道中所有人的修为清零,好像还能用来对付高维世界什么的。” “修为清零这点儿是真的。至于对付高维世界,这种说法并不准确。能不能告诉我,寻找殁天枢这件事,是谁先挑起来的?” 魅羽皱眉想了会儿。“兮远师父最早把我派去龙螈寺,协助陌岩在殿试上取胜,为的是曼珠沙华和石壁上的那些字。不过石壁上说殁天枢在紫午甸洲,这点是假的。据说元始天尊本来要自己在石壁上写字,灵宝自告奋勇替他写,把殁天枢的所在地给篡改了。” “元始天尊……”曜武智意味深长地笑了。“我当年把殁天枢藏到赤缟地的方云层中,这都能让你和陌岩找到,真不简单。” 能找到殁天枢的所在,其实多亏了那个火玉道人呢,魅羽心说。三十多年前,谟烬滩的修道士火玉练功时元神出窍飘到赤缟地,被神器殁天枢给吸了过去。后来还是因为涅道法王逃出龙螈山、引发六道震动,火玉的元神才得以被释放。回去后发现被灵宝占去了躯体,却也敢怒不敢言……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问,“最烦兜圈子的人。” “此事说来话长,改天我再仔细讲给你听。至于眼下这个新婚宴嘛,我有个请求——尽量不要泄露我的身份。虽然知道我是谁的瞒也瞒不住,但若给公众知道了,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什么麻烦?” 曜武智早已悟道,这时却也露出些许得意之色。“我虽已不在世间多年,我的信徒可不少呢。” 不知为何,魅羽在“信徒”二字前听到个“女”字。 “他们都坚信我有朝一日会复生。若是给他们听到风声,今后你我都别想安宁。” 这样啊,那魅羽可真的不敢大意了。兜率天等几个天界还被枯玉禅封着,她同鹰裘法王这些日子一直在忙活解封的事。事实上,曜武智醒过来的第二天她就将整件事对鹰裘和盘托出,出乎意料的是,鹰裘建议她暂时不要去找涅道。法王性子暴躁,倘若得知爱将被人附体,还能善罢甘休?鹰裘对曜武智谈不上了解,但也听过他的名头。他让魅羽暂时忍耐一下,静观事态的发展。 所以她目前只能将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是的,不能给公众知道,否则等事情都办完,曜武智就算如约将躯体还给铮引,信徒们能分辨出谁是谁吗?脑海中想象着将来她同铮引一出门,就被大批十七岁到七十岁的小妹阿婶老奶奶给围住,一个个做花痴状口中大叫“曜——武——智——”该有多可怕? “好,我可以替你保密,但你知道该怎么假扮铮引吗?” 曜武智挤了下眼睛。“扮铮引比扮大多数人容易吧?少说话就行了。走吧,现在跟我出去吃饭,算是先排练一下。” 魅羽站起身,用目光挖了他一勺。“少开口是对的,免得你画虎不成反类犬,堕了我家将军的威风。” 跟在他身后走出卧室,心下嘀咕,本来去见亲友挺高兴的一件事,况且最近愁事不断,也想找机会出去放松一下,喘口气儿。可一想到必须在外人面前假装曜武智是她男人,还得对他和颜悦色,就兴致全无。 “你干什么?”魅羽出大门前倏地站住,声音冷得像刚出鞘的剑。 “我不是你未婚夫吗?” “铮引从来不会当着属下的面牵我的手。” “是吗?”曜武智松开她的手,莞尔,“真是个老实孩子,呵呵。” ****** 那边厢,元始天尊开着名贵闪亮的宝蓝色跑车,载着小魅羽朝梦七谷野外的一片大沼泽中央驶去。眼看就要冲进泥泞不堪、黑雾弥漫的水地,小魅羽想不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师伯您属水鬼的吗?”她嬉笑道,“在这里招待二师伯和娘娘,是要忆苦思甜?” 天尊扭头横了她一眼。再望向周边,沼泽地已不见了,跑车刚刚开入一片有山有水的巨型园林中。面前的大湖是规整的六边形,雕花的大理石镶边,湖面上覆盖着一朵晶莹剔透的“大雪花”。这朵雪花就像自然界里的雪花被放大了几十万倍,稳稳地定在湖面上,可以走人。雪花的纹路中间能看到清澈的湖水,当中有锦鳞游来游去。 整个园林的格调都与这朵雪花一致,珠叶银花、晶莹剔透。头顶虽如梦谷其他地方一般不见日头东升西落,但有盏月牙样的水晶灯静静地悬在云层下方,将下方的园林照得彻如白昼。魅羽想起在火车上的见闻,怪不得不请梦人们做工,因为梦人的眼睛习惯了永久的黑暗,会觉得头顶的明月刺目吧。 湖后方的半山坡上是座白色的建筑,估计有五六十个房间。魅羽去过的世界多,单看设计风格便知是那种外形典雅、内里现代化的高科技豪宅,与灵宝家那种仙气萦绕的宫殿式结构全然不同。元始天尊这个“有钱人”虽是最近才搬来,估计建这个家园至少花了十几年。 魅羽将灵识散射出去,见园林外围和暗处有不少警卫和暗哨,身上配有隐蔽的武器和先进的通讯工具。是了,灵宝和老君隐居世外,在漫长的岁月中,教导过的道门徒子徒孙数都数不清。这些门人既能替二位天尊维护秩序,对六道而言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而元始天尊说过,六道内的家事他不管,他的主要职责是保证没有危险分子威胁到六道的存在。所以这些年下来,精力都花在“国土安全”这方面了,估计没多少工夫来教徒弟,手底下都是装备精良的凡夫俗子。 车子直接开进豪宅底层的车库里,里面装修精良,柔滑的感光系统随着汽车的深入不断变化调整着光线。要说这么有钱还在乎这点儿电费吗?搞这种智能照明系统纯粹是为了摆谱。 “你自己去三楼挑间客房,”乘电梯上楼的时候,天尊不耐烦地冲她说。“有事找荣管家,别来烦我。王母同我二弟大概明日下午到,是她让我请你来的,我可没绑架你。” 魅羽一寻思,是了,她同大魅羽一人变作两个,前庭地的修罗军和喇嘛国的蓝菁寺里都有不少人知道了,如何瞒得住灵宝和天庭?王母定然是央元始天尊在西蓬浮国里找寻魅羽和境初,这对天尊来说自非难事。只是没料到这位大神有他自己的计划,想趁机除掉在境初体内复活的陌岩。 无论如何,魅羽可不会同任何人客气。一连看了五六间屋子,挑了间布局舒适、视野开阔的客房住下。随后叫荣管家——身材微胖,脸上总是似笑非笑的一个老头——进来给她准备吃的,并提供换洗的衣服。明日要见六个姐妹,颜色嘛最好是红色。不是有钱吗?不至于连客人的这点儿要求都办不到吧? 吃饱喝足后,又叫荣管家进来打听情况:“咱们这儿是在梦七谷,对吧?此处离醉枯园近吗?” 她现在唯一挂念的是陌岩和允佳。陌岩先前通过注册表成功进入她的灵识,可元始天尊这个住处是用了障眼法的。还有可怜的允佳,失去父母后就跟着他二人疲于奔命,到现在还没休息过一天。陌岩再心细也是个男人,身为佛陀,照顾婴儿大概是这世界上最陌生的一件事了吧? 还好在来这里的火车上,两位大姐曾告知魅羽和陌岩,想要去那个有钱人家打工的话,到醉枯园找秦管事。以陌岩的悟性,应当知道揪着这条线索一路找过来。 “远着呢,”荣管家说,“不过凡是被录用的下人,会派车给送到这边来。” 魅羽闻言就放心了。只要有车来,她相信陌岩总有办法追踪到这里。 “那就再麻烦荣管家,替我置办一张婴儿床。” 身为这种大户人家的管家,待客人自是不会失了礼数。然而魅羽来了之后要求多多,荣管家心里肯定也有些不耐烦。现下听到“婴儿床”三个字,大惊失色。瞅了一眼魅羽的肚子,冲她鞠了个深躬。 “少夫人请放心,小的一定为夫人办妥!少夫人还有任何需求,请尽管吩咐。” 魅羽一愣,少夫人?哦,老头以为她怀了主人的孩子了吧?当下忍着笑,也不说破。她知道谣言用不了多久就会在仆人里传开,到时给元始天尊听见,还不得气炸了肺?活该!谁叫他来惹她魅羽的?惹她就罢了,陌岩那是她什么人?可不是普通的情侣那么简单。敢打他的主意,无论是谁都得扒层皮。 ****** 晚上在柔软的公主圆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起来后已是日上三竿——没有日头,大概就是那么个点儿吧。荣管家早让人备好了饭,鸡汤里还搁了不少桂圆红枣。魅羽吃饱喝足后,用灵识在府中扫了一圈。天尊已经出门了,估计是为王母下午的到来做准备,搞不好还亲自去灵宝老家接那对至尊夫妇去了。 正想着去湖边溜溜,灵识中瞥见天尊卧室隔壁的书房,心中一动。能入元始天尊的法眼,并被他收藏的书,应当不是随处能买得到的吧?反正他不在家,书房也没上锁,更没有在门上挂着“禁止入内”的牌子。即便回来后见她翻书火光,总也不至于当着客人的面把她怎么样吧? 想到这里,穿着管家送来的银边红裙,脚上拖着水晶鞋,踢踢踏踏、大摇大摆上了楼。书房是个三间套,藏书还真不少,她粗粗扫了一轮,嘴张大得合不拢。都想读啊,先读哪本好呢?太艰深的这么会儿功夫也学不来,算了,就找些容易有趣的吧。 于是抽了本《驻颜术》,还有《御兽术》,在靠落地大玻璃窗的沙发躺椅上坐下,一边翻书,一边从旁边的小桌上抓剥了壳的坚果来吃。 《驻颜术》,书如其名,讲的是如何永葆青春。后面还有个小贴士,调天地间的灵气来修复毁坏的皮肤。魅羽先前在紫洇湖中泡了那么会儿,被烧伤的皮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当下照着做,皮肤又恢复了些许光滑柔嫩,同原先差不多了。 这第二本《御兽术》里讲的,可不是马戏团里驯兽的那些玩意儿。第一步是如何用灵识同野兽家禽神兽们沟通,这个魅羽已经会了,直接跳过。第二步是凭空将分散于六道的兽类调到自己面前,供自己驱使。 “真有那么神?”魅羽将信将疑地嘀咕了一句。 于是起身,在地上盘腿坐好,按照书中所讲的方法运气、冥想、念咒语。 等再睁开眼时,耳中听到“嘎嘎”的叫声,一只鸭子在旁边的地上走来走去。她站起身来去看鸭子,又听头顶朴朴簌簌,一只小白隼在屋里急躁地飞来飞去。跟着有奶牛、黄鼠狼、蜈蚣……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蹦出来。 “呃,够了够了,可以停了,”魅羽心虚地说着,慌忙翻书看怎么把这些动物送回去。却见灵识中一阵骚乱,楼下正门口出现了一队人,行过之处金光闪烁、天花飘落。看来元始天尊已经领着王母他们回来了! 与此同时,面前“砰”地一声出现了个庞然大物,是只大象,还像是从水边给搬运过来的,比树干还粗的象腿都是湿的。魅羽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一阵暴雨扑面而来,连她带周围的书橱都给浇湿了。 第191章 带小娃的厨师 佛国,万年不遇的大雪。雪花夹着冰雹,被呼啸的风狂乱地摔打在天地间。混沌初始,天清地浊,天升地降,才慢慢有了这个世界。眼前的这场雪似乎要让六道重归于混沌,有始必然有终,一切有情复归于无情。 “我们就送你到这里了,”背后一个女声说道,“你自己保重。” 对陌岩来说,这个声音同他熟悉的魅羽是无法区分的。如果他回过头去,定然也会发现一个长得同她一模一样的女子。可那不是她,也许曾经是,但后来这个女人已经心属一个修罗男人。此男也站在他身后,陌岩能感到他同情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 眨眼间,陌岩已离开飞船,置身于风雪肆虐的半空,他的体温很快降到和周遭差不多的温度。其实只需稍动真气便能缓和起来,可他没有这么做。与他相爱的那个女人已经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他的心和大地上的石头一样冰冷,躯壳再温暖又有什么用? 一团模糊的光亮出现在灵识中,下方不远处是他在佛国的家。哦,说“家”并不准确,他自嘲地笑了下。家是什么?是父母养你、爱人伴你、幼儿在窗口眼巴巴地盼着你归来的地方。而他所拥有的只是一个居所,过去的千百年都是如此,今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又一晃眼,他已湿漉漉地站在客厅里,风雪之声被隔在墙外。屋里点着灯,桌椅地面都很干净,看不出有几十年没住过的样子,但他知道这是佛国中某个负责洒扫的小僧人按照吩咐做的。乍看之下一切还和记忆中的一样,细看则会发现桌底下掉的那块牌九,以及椅子座垫里夹着的赌币。怎么,有人在他这里开过赌场吗?放到过去,有洁癖的他立马就给收拾了。没有这心情,他甩了下袖子,走进书房。 书房历来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除了吃饭睡觉都在这里度过。他的藏书,相信无论谁看了都会同意——珍稀但又并非纯粹为了猎奇,他是个有品位的收藏家。然而让他最引以为豪的是某个书架中的一叠书稿。那是他多年的心血,是他对这个物理世界以及存在于其中的“生命”这种形式的探讨。这种探讨并不止于泛泛的概念性描述和推理,还有量化的公式证明。若是公诸于世,定会在科学界掀起滔天巨浪。 他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屋外的风雪瞬间充斥于原本宁静的书房。背后的那叠书稿却似生了翅膀一样,一张接一张、有条不紊地离开书架,迎着劲风稳稳地飞出窗外。白纸混入白雪中,有意义的、无意义的,最终都会消融于这苍茫的宇宙中。 待最后一张书稿清空后,他将窗户关好,缓步踱入卧房。在进屋的那一刹那,望见窗台上的鸟窝。这个鸟窝是他亲手搭建的,里面铺着毛绒绒的软垫。 陌岩心中一动。所谓的下凡渡劫会不会就是一场梦,渡劫结束便能回到尘封的过去呢?如果他此刻走去窗台,也许会发现一团红色的东西躺在垫子上。红得像火,像每个人都曾有过的热烈浮躁的青春。她那细得可怜的小腿上应该还系着他给她做的那串小珠链。她就是这样,醒着的时候没有一刻安宁,夜晚则睡得很沉。没心没肺的人或鸟不都是这么个德行吗?只有他这种思虑过多的才会夜不能寐。 他步伐僵硬地走过去,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空的。窝里的软垫上只有一片红色的羽毛。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一阵悲伤涌入他的胸腔,让他痛得弯下腰来。 原先以为心痛只是种感觉,是种意识,“心”,哪里会思考呢?就是个造血的器官而已,一切都是大脑的幻觉。然而记忆也好,智慧、敏锐力固然源自于大脑,但决定一个人是这个人而不是另一个人的,是他的心。不能被说服、被欺骗,不能蒙混过关敷衍了事,不能装个开关想何时打开就打开、何时关上就跟不存在一样的也是这颗心。当它痛的时候便如砍掉手臂挖掉双目一般真切,是没法用理智去开导、用注意力去分散的。直到它停止跳动的那一刻。 不,他不相信她是真的死了、不存在了。也许只是飞到别处去了。她从未嫌弃过这里的简朴,但她要一天到晚叽叽喳喳有人说话才行,自己撇下她一去三十多年,她能不火吗?在别人看来,他是无所不能的佛陀,而她只是个宠物,那定然是她依赖他多些。其实不见得。在两性关系中,谁付出的更多谁就更放不开,这他并非不知道。 他是多久以前成佛的呢?已经记不起来了。佛说众生原本都是清净圆满的,即便堕入凡间也不损一毫、悟道之后也不长一分。可他还是免不了有些自豪。试问普天之下的成就,还有比得过跳出生死轮回更值得一提的吗? 却原来都是假的。以为早已戒酒成功了、终身不退,岂料只喝了一杯便被打回原形。 ****** 陌岩站在窗台边,抬起一只手臂,隔壁书房里的某本书从一排书里蹦出来,片刻后飞入他的手中。他喜欢学东西,碰到有趣的法门总要试练一番,唯有这本《语厌集》,向来只是泛泛扫一眼。这本书里收集的是黑暗阴邪的咒语,而佛教徒禁止自戕,更不用说害人了。咒语的效用同使用者的修为相关,若是凡人,就算照着读也是白搭。 翻到《不归偈》那页,这四句偈在格式上类似于入门信徒们都会念的《开经偈》—— “无上甚深微妙法, “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 “愿解如来真实义。” 而《不归偈》的开头,是一段红笔写的警示:“四海之大,何处不能容身?岁月悠长,皆为过往云烟。思之、慎之!” 在那一刹那,陌岩的眼前浮现出师父燃灯和师兄释迦的面孔,他们似乎在劝阻他,不要想不开。与此同时,脑海中又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向他召唤:“快了,痛苦很快就会结束……没有意义……到这边来吧,这里有你要找的人……” 陌岩张口,开始念咒语:“无常魂聚又魄散。” 念这第一句时,眼中的字开始在书页上扭动,像是要变得面目全非,却又还是那几个字。他的灵识也像被千百只鬼手撕扯着,脑中那个微弱的声音变为一种单调的合唱。 “啊——” 只有这一个高音,无需换气却又延绵不绝。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两排并列站立、身穿白色纱衣的及笄女子,每人披散着长发,嘴微微张开着。背景中不知什么东西在飘来飘去。 “百转千折难了断。” 念这句时,成佛之前的无穷世飞快地在他眼前回放。待念完最后一个“断”字,却又瞬间恢复了平静,并由心底生出欢喜。像婴儿即将回到母亲的怀抱,让他开心得几乎想咧嘴微笑。 “我今识得真寂灭。” 他的身子轻盈得像面前窝里的那片羽毛。手中虽然还捧着书,整个六道却似被抛在了身后,缩成个小轮,离自己越来越远。很好,再快点吧。 到了最后一句:“愿随轻舟赴彼岸。”这句还未开口,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 “醒醒啊,陌岩兄,你没事吧?你脸色好难看。” 声音在他耳边急促地叫道,同时有只手在拍他的肩膀。不,是两只手,一只成年人的手,还有只很小很软的婴儿手。 陌岩猛地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睛,一时没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眼中只见到允佳在他怀里惊疑不定地望着他,身侧是荒神清秀的面庞和关切的目光。而他自己背上都是虚汗,头晕得天旋地转。接过荒神递过来的水壶喝了几口,等意识平复下来后,发现身下的座位和地板在有规律地摇来晃去。 哦,想起来了,他和荒神去醉枯园报名做工,随后被装进一辆能载八九人的大厢马车内,送往那个有钱人的府邸。此刻应当是半夜,车厢里除了他三人,还有二男一女坐在后排,均闭着眼睛犯迷糊。当中一男口干唇裂,睁眼掏出瓶劣质血酒来嘬了一口,又再睡下,嘴唇像涂了口红。 “怎么陌岩兄也会做噩梦?”荒神应当已在三人周围设了隔音的结界。“我以为佛陀都是不做梦的。” 可不是嘛,不要说佛陀了,修为高些的僧人也不应当有梦。梦是神识散乱的表现,高僧即便睡着了也应保持空明的半入定状态。陌岩自打成佛后就没再做过梦了,方才竟突然做了个如此真实又令人恐惧的梦。是自己修为大幅退步,还是中了什么厉害的盅术? 现在回想起来,他在佛国的藏书中确实有本《语厌集》。可这个《不归偈》,他连读都没仔细读过,怎么可能记得住每个字?那里面的咒语可不是闹着玩的。假如他在梦中将那四句都读完,会不会真的魂飞魄散?这让他既羞愧又后怕。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有关魅羽的那些情节都不是真的。他还能再见到她,很快就会。 “啊,我明白了,”荒神笑了,一副恍然的神色,“你也就是故作镇定。自己的女人被绑走,其实早就魂不守舍了,对不对?” “荒神兄,”陌岩一边说,一边从行李中取出婴儿食物,打算喂给允佳吃。结果允佳小嘴紧闭,非要站到一旁的座位上,手扶着靠背,双腿一蹬一蹬的,见食物送过来就把头扭向一边。 “你认为,一个人在醒时想不起来的细节,有可能在梦中记得清清楚楚吗?” 荒神盯着他看了会儿,“这很难说,倒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那梦可否预知未来?” “这个……” 正说着,车窗外的天空忽然亮了起来。车慢慢停下,前方赶车的人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应该是到目的地了。 “怎么还送来?不是说够了嘛,回去吧,回去。” “没听说啊?都是照秦管事吩咐做的,人都来了,就瞅两眼呗……” 陌岩从行李中取出一块大方巾,将允佳放到背后,让荒神帮忙给他绑上。二男笨手笨脚地折腾了半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小允佳不满地哼哼起来,眼看就要放声大哭。 “瞧你们,我来吧,”后座的中年女人已经醒了,起身走上前来,一边帮陌岩绑孩子一边嘀咕,“这、大老爷儿们的,背着个孩子来做工。她娘呢?这世道可真是……” ****** 一行人出了车厢,置身于巨型园林的一角。虽没有太阳,但并不算昏暗。附近的建筑比较低矮,不远处半山坡上有座宏伟的府邸,照明的装置悬在那边的天上。 这五个大人加一个小孩做一字排好。对面是两个男人,虽然穿的是绀青色的制服,但看衣服式样和二人的气度,身份不会低。挨个儿问了问每个人的特长,同车前来的二男一女回答的都是粗使活。大管事听了面露不耐烦,“不需要,已经很多了。” 轮到荒神。“写字,”他说。 “哦?”大管事眼睛一亮,指着附近一张摆着纸笔的小桌,“写来看看。” 陌岩也很好奇,背着允佳、跟着荒神走过去。见他提笔沾了下墨,在纸上飞快地写了“风沙万里”四个字。要知陌岩自己也是爱好书法之人,可他自忖写不出荒神这四个字的神韵。一笔一划都带着股天高地远、落木萧萧的苍茫感。 大管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陌岩。 “我……”陌岩考虑了一下,“会做菜。” “做菜的我们有很多,”大管事冲他摆了摆手。 “等等,”二管事道,“会什么菜系?” “有名的菜系都略知一二,不过只做素菜。” 大管事道:“素菜没问题,这次来的客人刚好不吃荤。不过本地菜的厨师我们已有不少了,空处天的特色菜二十四珍菇,知道怎么做吗?” 陌岩道:“选天荫湖周边产的松口蘑二十四个,外地产的都不正宗。洗净,放入滚水中略煮,捞起,控水。配料无需多,洋葱欧芹切细末,加粉盐、鼠尾草、罗勒。牛至要新鲜采摘的。最重要的是果醋,以石榴醋为首选。阴凉处腌一两日,即可食用。” “好!”大管事一拍巴掌,“可别光会说啊。到时候做不来,随时会送你离开。” ****** 小魅羽抹了把脸上的水,环视一片狼藉的书房和上蹿下跳的动物,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也胆怯了。 门外的仆人应当是听到了动静,推门来看,被站在门口的羚羊顶了个仰八叉,一溜动物踩着他冲入走廊和楼梯间。魅羽也顾不得屋里的大象了,飞身而出,先将仆人扶起,再去追动物们。 现在整个走廊里都是黄鼠狼的臭味和牛羊粪味。还好她会通灵术,能直接与动物交流,被她追上的走兽很快便老实下来。然而那只小白隼已飞入楼下大厅了,灵识中见大厅天花板正中央有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垂下来的精细吊坠有上千个之多,这要是被小隼一头撞上可就麻烦了。 魅羽以最快的速度飞到楼下,也顾不得看厅里的沙发上都坐着什么人,赶在小隼碰到吊灯之前将它一把抱住。不料这小家伙劲儿还挺大,在空中一阵扑腾,携魅羽一同朝下方的茶几上摔去。 魅羽腹部压着小隼,抬头看身边坐的几人。 “大师伯好,”她先冲元始天尊笑笑。 不得不说,天尊今日打扮得精神抖擞、英气逼人。头发湿湿的不知喷了什么发露,衬衣领子烫得笔挺。天尊强忍怒气望了望她,抬臂一挥,她身下的小隼不见了,楼上也回复宁静。 “二师伯好,”魅羽依旧趴在桌上,冲元始天尊旁边的灵宝天尊笑道。 灵宝一身半古典半现代的红色新郎装。他平日多穿深红色道袍,换上这套新郎装倒也不觉得刺眼。若说元始天尊恼魅羽主要是为陌岩,那灵宝和她之间可是欠着好几条人命呢。碍于王母的面子此事只得作罢,可看她的眼神就跟看黄鼠狼差不多。 灵宝另一边坐的自然是王母,这魅羽可不敢造次,从茶几上滑下来,跪地给王母请安。王母原本便是个风姿绰约的中年女子样,眼下新婚,更加光彩夺目,一对丹凤眼比屋外的雪花湖还要晶莹闪烁。 “没大没小的,在我的慈航殿里闹腾就罢了,怎么到了你大师伯这里也不安生?来,”说着拍了拍身边的沙发,示意魅羽坐下。 魅羽行完礼,便真的起身坐到了王母身边。对这位娘娘,魅羽看似亲昵,实则内心是不无敬畏的。她魅羽也算个厉害角色了,但论见多识广、行事老辣,乃至脸皮的厚度,哪一点儿也不及王母的段位。所以魅羽与这位娘娘的交往原则一向是——坦诚相待、绝不欺瞒。做为一个资历身份修为都差了十万八千里的晚辈,只要老实听话,就算犯错娘娘也会包容。在她面前耍心机的,那都是还没活明白。 “我听说,你带境初来此是为了给他治病,”娘娘说着环顾四周,“他人呢?” 第192章 好多和尚 境初去哪儿了,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总不能明说,目前在他体内醒过来的是上一世的陌岩,昨天还差点儿被大天尊给弄死吧?还好没等魅羽开口,在座的几位长辈就开始互相使眼色。 “你们猜,他办成了没有?”灵宝压低声音问元始天尊,随后冲王母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他要是没成,等着瞧,我一定让他羞得抬不起头来做神。” “嗐,你以为他真的是现捣鼓的?”元始天尊一脸不以为然地说,“老三这人,一向识得未雨绸缪。我看他早多少年前就琢磨出来了,怕给人知道,藏着掖着的谁也不告诉。他那么要面子的人,会给你机会看他出洋相吗?” “啊?其心可诛啊!”灵宝一拍大腿。一旁的王母没有接话,只是掩嘴不住地笑。 老三,魅羽寻思,莫非太上老君正在赶来?以这三人的修为,老君一进入西蓬浮国的地界就能知道,还用等下人通报吗?看样子有件棘手的事要老君去办,会是什么事? 不用说,魅羽也盼着见老君,她和这位挂名师父虽然没怎么相处过,却十分信赖他。老君就像寒谷道长,彻头彻尾的正人君子,他们这类人不一定要深交才能推心置腹。然而魅羽总不能在这里干等着吧?王母赐她座那是客套,她还不至于真以为自己能同面前几人平起平坐吧? 于是问王母:“娘娘,我大师姐她们来了吗?” “来了,”王母道,“小川也带来了。都在西边一间屋里,你让下人领你去,回头我再同你说境初的事。” 魅羽注意到,当元始天尊听到小川的名字时,眉头皱了一下。待她起身后,又冲她递来一个“少给我惹是生非”的眼神以示警告。不过魅羽即将见到姐妹们,心花怒放,也顾不上多想,忙不迭地赶去大楼西翼找姐妹们。 西翼是专用来娱乐和待客的,一间套一间的饭厅、舞厅、休息厅,让人目不暇给、晕头转向。不同房间的装潢格调也不尽一致——金色系的餐厅华贵气派,假山流水系的休息厅让人如置身于山林郊野,朗月星空系的舞厅梦幻迷离,高科后现代的会议室专供豪情壮志者运筹帷幄、指点江山。 姐妹们说是在二楼的“滢水屋”里休息。魅羽跟着仆人进去一看,四处散落着女人的外衣、手提包、零食,看样子是出去逛了。魅羽在屋里等了会儿,有些无聊,见朝湖的方向有个突出的小露台,就走过去看风景。 站到露台边上才发现,下方有个隐秘的小花园,当中摆着七八套圆桌和椅子,此刻坐了不少穿着同款蓝色道袍的年轻道士道姑。不用问,这是灵宝把自家徒弟带来了。当中一桌道士在紧密地聊着什么,魅羽认出为首之人乃是无涧。 只见黑黑瘦瘦、其貌不扬的无涧手里捧着精美的瓷茶杯,闷声不语,气势却如腰上的佩剑。才三个月不见,修为似乎又大有精进。唉,也难怪了,她魅羽整日东北西跑不知忙活些什么。无涧天资原本就不错,做了灵宝学徒后,每日除了内功便是法术,心无旁骛。若论道家正统功夫,只怕早在她之上了。真要动起手来,她只能靠见多识广和对敌经验丰富来取胜。 “我听塬鉴师父说的,”坐在无涧右侧,一个长相少年老成的道士说。魅羽认得是澄法观蛰渊观主的徒弟——篆晋。“这次娘娘同师父来此度蜜月只是借口,真实目的呢,是这些巨头们需要聚聚,商议下一任玉帝接班人的事。要不然师父特意求老君去解开被枯玉禅封了的兜率天,乾筠不是还在那儿嘛。明天的宴席啊,估计会来不少人呢。” 本来玉帝由谁来做,不关魅羽的事。自打意识到兮远师父也在争这个位子,灵宝还有意推境初上位之后,她便无法不关心了。这时听几人聊起这个话题,便凝神倾听。 “那倒不见得,”圆脸的泉生说,“老君原本就是兜率天人。荣列三清后,天庭把整个天界给他做封地。是他生性不喜做管理者的杂物,没要。每日只躲在自己的兜率宫里炼丹教徒弟。现在兜率天有难,他总不能袖手旁观。”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魅羽恍然。希望老君能成功,这样就省得大魅羽他们为此事烦扰了。 “这么早?离玉帝退位不是还有七八个月?” 这个声音真好听,魅羽暗赞,除了夜摩天大帅哥四颍之外,谁还有如此迷人的嗓音?此刻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四颍的头顶,要说具体长什么样,有些记不清了。反正轮廓高低起伏却不硬朗,如一块暖玉磨成、而非磐石雕成的璧人。 篆晋又冲无涧说:“所以我估计,其他候选人多半也会陆续赶来。师弟,要不要我们帮你去摸一下情况?” “师兄多虑了,”无涧道,“长辈们的事轮不到我等操心,顾好自己本分便可。再说了,这件事也不是道门自己可以决定的,佛国里还有那么多位佛陀呢。” “佛国目前是谁在主事?”泉生问,“燃灯和释迦好像都不在。” “药师佛吧,”篆晋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无论谁主事,”高大英俊的育鹏原本同道姑们坐在一起,这时端着个盘子换到道士们这桌。“佛国自己又没有候选人,还不是从现有的名单里挑?” “那可不见得。名单上都有谁,还不是大家猜的?” 几人正说着,无涧突然抬起头,凌厉的目光朝魅羽射过来。一般人被发现偷听别人谈话,多半会不好意思地转身回屋里去。魅羽则趴在栏杆上冲无涧一笑,还抬起手来招了招。 无涧没理她,不过接下来几人便转聊别的话题了。 ****** 六姐妹小半个时辰后回来。每人穿的依旧是自己的本命色,但衣服的式样显然不是传统的仙女装。娇艳惹人怜的兰馨上身是淡黄色镶边衬衣,下身是棕黄色短西装裙。谧慈是一条紫色连衣裙,领子上镶着一圈仿大花葱的紫色毛毛球。蓝衣简媛戴了套宝石蓝首饰,典雅高贵。见魅羽骤然出现,除了大师姐外各个齐声尖叫,跑过来将她包围。 “到底出什么事了?听说你一个人变成了两个。” “你是大的还是小的?她在哪儿?快给我们看看,是不是真的一模一样。” 魅羽顾不上理她们,胡乱恭维了几句姐妹们的穿着,去找抱着小川的大师姐。妈呀,才一岁零三个月的小孩,长这么结实了?剃着小光头,大圆脑袋上鼓着两个腮帮子,让人很难不伸手去捏一下。许久没见魅羽,似乎有些认生了,见她后没有朝她伸出双臂,反而把脸贴到大师姐肩上。 “快给我抱吧,”魅羽咬牙切齿地将小川接过来,用脸颊粗鲁地蹭了蹭他的大脸蛋,“还想不给你二姨抱,怎么可能?” 她一直怀疑小川是燃灯的转世,身上还带着陌岩上一世的命魂,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凡是在六道中打滚的人,谁的上辈子还没生老病死过?反正今世小川是她的养子,也就是允佳的哥哥。燃灯佛祖就算修为再高,投胎为婴儿后,大部分时候应当就是浑浑噩噩的幼年状态,偶尔灵光一现。随着年龄的增长,佛性也许会慢慢显露,这跟化身为陇艮的释迦是不同的。 魅羽同大师姐去靠窗的两个沙发椅坐下。让她欣慰的是,向来朴素寡淡的青衣大师姐气色不错,还比原来胖了点儿,给绝世之美中添了几分烟火气。那对“海的女神”才有的波涛翻滚的瞳孔中带着心满意足,不知是因为有了别的心上人,还是小川给她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欢乐。 想起此刻还在蓝菁寺做堪布的鹤琅,魅羽心下一片唏嘘。不知他在繁忙之余、夜深人静的时候,是否也会想起大师姐这个聚少离多、却又刻骨铭心的初恋情人。 “境初呢?”大师姐问,“还有,你的牙怎么了?” 魅羽咧嘴一笑,故意把虎牙露出大半。“我现在也算‘本地人’了,嘿嘿,只能昼伏夜出。境初……唉,说来话长,希望他能尽快找过来。” 关于陌岩与境初的事,不是魅羽故意瞒着姐妹们。此处人多耳杂,还是少说为妙。只希望陌岩带着允佳快点儿找过来,两个小孩可以作伴儿,没那么寂寞。他自己应当还好吧?元始天尊那老头手腕儿多,能不声不响把人置于死地,谁知道会不会再使别的阴招?当然陌岩也不是好惹的,以魅羽对他的了解,即使对方是修为高他一大截的天尊,也不会吃个哑巴亏就算了。 “我一个月前见过鹤琅,”她边说边留意大师姐的神色,“他现在可是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一个,不是轻易能见得到的。再过一个月离开这里后,我还会去趟蓝菁寺,景萧长老目前也在那儿。你要不要我……小川别闹!” “替我向二位长老问好,”大师姐淡淡地说。 魅羽心中一声叹息。倘若大师姐听到鹤琅的名字有任何不自然的反应,比如关切、比如怨恨,甚至立即出声制止、不许提他的名字,那都证明她还在乎他。现在居然让自己代她问好,难道她已经放手了吗?明明是两个没病没灾、腿脚自由的大活人,想在一起却如此之难。 转念一想,还是多操心她自己的事吧。陌岩刚死后她也和别人一样,以为情人间的最大障碍就是生离死别。现在他复生了,她却只能眼巴巴看着。一向自我标榜是个无所畏惧、随情率性的女人,事到临头了又能比大多数人强多少呢? “最近有师父的消息吗?”魅羽说着,下意识地朝露台的方向瞥了一眼。小川终于不耐烦了,从她膝上跳下来,在屋里乱跑。 听到提兮远,大师姐的眼睛亮了起来。“自从娘娘失踪那次在前庭地见过师父一面,后来都没再见,只听说咱们鹤虚山的家重建得差不多了。娘娘已经发话,她接下来的这个月不用咱们姐妹伺候,放一个月假。过几天就能去找师父了,你要不要一同去?” 啊,这样啊……魅羽心里一阵失落。在鹤虚山成长的那些岁月,是她这辈子最无忧无虑的时光。自打去了龙螈寺,命运的车轮便转个不停。她早就想回家静静了,可先前师姐妹都在王母身边,她一个人跑去找师父也不成样子。 眼下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偏偏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处理。大魅羽肯定在为她和境初担心,得去前庭地见她。龙螈寺被瞿少校那帮人毁了,景萧长老年事已高,栖身于外寺,鹤琅又那么忙,不知能否照顾得过来。境初醒来后定然要去找陇艮和他失散多年的儿子。 只不过,若是境初的苏醒会让陌岩再一次消失,她能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照原计划嫁给他吗?说不定自己那时候也跟着抹脖子了。 正要开口,见大师姐目光迷离地望着窗外。“魅羽,听我一句,接下来会发生很多事,你最好不要掺和——” “哎我说,”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谈话,“陇艮没和你们在一起吗?” 魅羽扭头,见一身黄衣的兰馨走了过来。这边只有两个座位,兰馨便在地毯上席地而坐,背靠大师姐的腿。 陇艮?魅羽心中一动。兰馨和陇艮第一次见面是在铮引的旗舰上。那时他们去兜率天抗击夭兹人,后回前庭地见师父,商量找寻王母的事。兰馨刁钻古怪,陇艮则是个愣头青——当然现在魅羽知道了陇艮的真实身份,便不敢再把他当傻子了。 总之,她那时就觉得这二人之间挺有感觉的。后来听境初说,曾带陇艮去过灵宝老家一趟,也不知二人是否有了进一步发展。大师姐跟鹤琅看样子是悬了,要是能再撮合一对就好了。只不过娑婆世界的万千信众要是知道佛祖释迦牟尼恋爱结婚了,不知会做何感想。 “他先前被困兜率天,希望能尽快回复自由。”顿了顿,魅羽又问兰馨,“师妹,陇艮要是个、呃、和尚,你还会不会考虑他?” “小妮子,瞎说什么呢?”兰馨噘起嘴,把头扭向一边,但魅羽能看出她灵动的双眸中除了佯怒,还有别的东西。 “真是奇了,哪儿来的那么多和尚?”大师姐没好气地说。 和尚……魅羽快速扫了眼一旁玩得正欢的小川。心道,大师姐,与您朝夕相处的那个,搞不好还是和尚里的鼻祖呢。 ****** 新来的贵客果然是老君,依然是天庭里常穿的那身浅黄道袍。如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出门只带两个黄衣小童,不似王母和灵宝那般兴师动众。 更多的客人还未到,当晚的宴席都是“自己人”,在西翼的中型餐厅摆了五桌。还未就座时,魅羽瞅准机会跑去给老君请安,心里自然很想知道老君解封兜率天成功了没有,不过当着这么多人也不好问。当老君问起她最近怎么样时,她半认真、半撒娇地说:“大师伯欺负我!” 当时元始天尊正站在大厅的另一头,同无涧讲话。魅羽提到他,自是逃不过他的耳朵。天尊碍于有其他人在场,只是不咸不淡地远远瞅了她一眼。 “小丫头,我还不知道你吗?”老君的长白胡子不知是不是焗油了,根根油亮饱满。“谁欺负得了你啊?呵呵。对了,你最近见过鹤琅没有?” 魅羽原先从来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就是老君年初时为何突然要收个新徒弟。那时说,需要一个佛道双修的弟子,才能练一款特殊的丹药,于是魅羽便把鹤琅介绍过去了。现在想来,或许老君也想推个徒弟去做玉帝,但考虑到佛国会给意见,所以才找个佛道双修的弟子,更容易被大伙接受。 鹤琅为人正直靠谱,能吃苦耐劳。先后拜过珈宝、陌岩、老君为师,做过龙螈寺和蓝菁寺两处的堪布,出身自是没有话说。然而看现在的情形,老君没能把鹤琅留下。 可惜了,魅羽太了解他这个大师兄。鹤琅的使命感不是一般地强,陌岩死后一直在为龙螈寺的前途担忧。目前在蓝菁寺任职,实则主要是怕其他五大寺的人欺负群龙无首的龙螈寺。唉,要是鹤琅能做玉帝,并让慈爱有母性的大师姐跟着做王母,这、这对魅羽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结局了。可现在,她又不得不顾及兮远师父…… 这么有一匝没一匝地想着,众人就座,魅羽同师姐妹们坐一桌。小川不跟她,让大师姐喂。先是各种祝酒词,祝王母灵宝这对新人百……不是、亿万年幸福。等主菜配菜都上齐后,魅羽低头尝菜。咦,这款野菌烩饭,配焦糖炖蛋和芒果沙拉,真的很不错啊! 抬头四顾,见姐妹们也都露出赞赏的神色,耳中听灵宝冲元始天尊说:“老大,你这处府邸的典雅豪华,自是无需多言。但我最羡慕你的,是能请到这么好的厨子。” 元始天尊一笑,倒也诚实,“不瞒二弟,我也是刚搬过来,哪有时间仔细物色厨子?这些菜谁做的我还不知道呢。”随即转身,吩咐站在背后的荣管家请厨师前来,重重有赏。 没过多久,一身白色厨师服、头戴高帽的陌岩便走了进来。荒神在他身后抱着允佳,进厅后便站住,朝魅羽这边看了一眼。 “呜——”小川鼓着腮帮子,朝陌岩的方向叫道。姐妹们也都不解地看看“境初”,再看看魅羽。 “原来,我请了这么一位了不起的大厨呢,”元始天尊拖着长腔、话里有话地说。 “哟,这不是我的徒弟嘛,”灵宝笑了,瞅了眼陌岩,又望了望小川。 魅羽敢肯定灵宝一眼就能认出境初体内是陌岩的灵识,之所以看小川,因为燃灯才是陌岩的正牌老师。陌岩的身份肯定也瞒不过老君。至于王母是否能察觉出什么,魅羽就不敢说了。反正娘娘是最高兴的一个,她同魅羽虽无母女关系,此刻打量陌岩的眼神却如丈母娘看女婿一般。 “境初啊,我们都满世界找你呢,你倒跑到你师伯家里做起厨子来了。” 陌岩被这一系列的变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冲一桌人恭敬地行了个礼。“娘娘、师父、师伯、师叔,”他一路叫过去,“我先前被锁魂,记忆丢失了大半,都快认不出你们来了。昨晚睡着后又差点儿没醒过来……” 怎么,这又是出了什么幺蛾子?魅羽寻思,八成是元始天尊又捣鬼了。 “不说这些了,醒过来就好,”八面玲珑的王母打了个哈哈,“都是自家人,快坐下,一起吃酒。” “还有位贵客呢,”元始天尊冲站在门口的荒神说,“既然都来了,也凑个热闹吧。” 第193章 送子观音 陌岩和荒神毕竟是晚辈,同天尊们坐一桌不合适,但比起无涧那帮小道士,他俩资历又要老些,当然更不能和七仙女们扎堆了。于是管家命人另支了张桌子给二人,摆上酒菜。 不料荒神刚抱着允佳坐下,就惨叫一声。不用问,魅羽心道,不是拉了就是尿了。赶紧站起身,低着头小碎步溜到荒神一侧,把底盘湿漉漉、沉甸甸的允佳抱起来。 见二男有些诧异地瞅着自己的脸,魅羽一琢磨,可不是吗?两天前分别的时候,她还因毁容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在紫洇湖里泡了那么一会儿,又从元始天尊的《驻颜术》里偷学了一招,现在自己的皮肤已快完好如初了。 先带允佳去洗手间换了尿布。回到自己的座位后,冲身边坐在大师姐怀里的小川道:“小川快看,你多了个小妹妹。可爱吧,像不像个娃娃?” 小川正在用手抓饭吃,满脸都是饭渍,乍一看到身旁多了个粉白粉嫩的小女娃,愣住了。允佳一只拇指搁在手里吮吸着,下巴上都是口水,望着小川也愣住了。姐妹们见魅羽又抱了个孩子回来,也是一个个目瞪口呆。隔壁桌的道姑们则七嘴八舌起来。 “哎呦我说,知道的这是七仙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送子观音,呵呵。” “听说那个叫境初的还有个儿子呢,失散在外多年。过阵子若是找着了,那可真热闹喽。” 魅羽狠狠地瞪了道姑们一眼,换做平日,早怼回去了。不过自己这两天惹的祸够多了,这笔账就暂且记下。不料桌对面的兰馨不干了,啪地一声搁下酒杯。“既然知道送子观音在此,还不赶紧过来拜拜?难不成是做好了一辈子嫁不出去的准备?倒也算有点儿自知之明。” 道姑们被噎得满脸通红,碍于天尊和王母的面子,又不好动手。荒神则转身望过来,冲兰馨竖了下大拇指。 大师姐叹了口气,摇摇头。先用帕子给允佳擦干口水,又从怀里掏出个小圆盒,打开盖,将里面的半透明脂膏抹了些在允佳泛红的下巴上。“自个儿还没长大呢,婚事也八字没一撇,孩子倒一个接一个地养,没见过这样的。” 魅羽望着大师姐的绝色容颜。她打小离开父母,跟着师父和师姐妹生活,好像从来也没有过缺少母爱的遗憾。那是因为有大师姐在吧?即便现在她“翅膀硬了”,天南海北地飞,她的心还是踏实的。大师姐帮她带小川,固然是喜欢孩子,可也不是为了替她分忧吗?这点她不至于想不明白。 不行,这么善良的一个女人,不能就这么孤老一生。先前魅羽把鹤琅推荐给老君,其实就是给他创造机会接近大师姐,不料那家伙念念不忘自己的职责。她得再想别的办法。 ****** 由于饭菜可口,狼吞虎咽的众人很快酒足饭饱。见时候尚早,王母提议,来个小小的命题诗赛。“咱们请三位参赛者,每人一首诗或词,必须是自己做的,倒不一定是即兴作品。赢了的,由老君赠送仙丹一枚,如何?” 老君笑得胡子乱颤,“二嫂就会慷他人之慨。也罢,胜出者,我的仙丹任他选。”跟着冲随他前来的一个黄衣童子道:“笄儿,明儿个你回宫取来便是。” 席上一阵称赞声。现在问题来了,如何命题呢? 灵宝问元始天尊:“可否借大哥书房里诗集一用?” “二弟看中哪本,尽管取来便是。” 灵宝也不客气,手一抬,掌心便多了本线装书,应当是魅羽先前糟蹋过的那个书房里的。只见灵宝左手捧书,右手将书页一捋到底,书中的黑字便一个个生了翅膀,如苍蝇般飞了出来。这些字蝇每个只有花生米大小,共有一二百个,在众人头顶快速又无规律地飞着。 在座的都是修行者,且道行不浅,然而自忖谁也无法像二天尊一样将法术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又是一阵称赞声。 灵宝合上书,掌心多了柄一尺长的秀珍弓。“题目嘛,参赛者射中什么就是什么。” “谁先来?”王母从新老公手中接过弓,朝席上众人比了比。 一阵寂静。众人这才意识到,有弓无箭,拿什么射呢?就得自己想办法了。若是普通的鸟儿或大些的昆虫,飞行轨迹有规律可循,用内力凝成箭就能射下来,在座的都没问题。但这些字如此细小,飞得又快又诡异,万一射不中那不就当众出丑了吗? 当然了,要是大家都射不下来也行,可要是别人都成功了,独独自己丢丑了呢?力气小了未必能射下来,力气大了再把元始天尊装修豪华的屋顶给射坏,就尴尬了。所以这一局啊,比的可不只是诗词。 “我先来吧,”荒神首先打破沉寂,走到王母面前,恭敬地接过弓。随后冲着头顶乌泱泱的小黑字拉满弓,众人立刻听到屋外起了大风,树摇山啸,飞沙走石,像是即将有一场大风暴来临。 但见荒神手指一松,一阵劲风破空而出,屋外风暴之音骤减,头顶有一字蝇幡然飘落,斜斜地飞入荒神手中,是个“七”字。 “好——”众人齐声叫好,连尊者们都跟着鼓掌。显然,荒神是调用了大自然的风力,凝聚在这小小的无形之箭里。由于是风力,也不会伤到天花板什么的。 现在得按照这个“七”字作诗。 “七,”荒神小巧的五官上绽放出一朵笑容,明亮的目光投向七仙女那桌。“红橙黄绿青蓝紫,这里刚好有现成的素材—— “紫气东来绕花葱, “橙黄橘绿影重重。 “青云直上蓝天处, “送子观音在其中。” 话音刚落,现场便一片爆笑。魅羽一琢磨: “紫气东来绕花葱,”紫气东来固然是吉祥的意思,但最小的七师妹是紫衣谧慈,领子上有一圈仿照大花葱样的紫色毛毛球,可谓一语双关。 第二句“橙黄橘绿”,一下子就涵盖了三个姐妹,自是不用提。 第三句,说的是青衣大师姐和蓝衣简媛。 最后一句呢,虽然没直接提到红色,但这“送子观音”很明显,说的就是自己这个红衣仙女,而自己又刚好坐在大师姐和简媛中间。 嗯,诗是不错的了,只不过这样一来,她的新外号也被坐实了。转念一想,这诗做得这么溜到,难不成荒神是故意把“七”字射下来的?这一箭能精准定位、指哪儿打哪儿,荒神的修为确实已臻化境。 只听王母冲众人道:“荒神大人这一上来就把门槛设得这么高,谁还想再试试的?” “晚辈不敢挑战荒神大人,”无涧从席间站起,“但求得个末筹,为娘娘、几位天尊,及诸道友助兴。” 说完一手接弓,另只手从头上拔了根长发下来,弯弓,以青丝作箭。众人什么声响也没听着,就见一只小字蝇从空中缓缓飘落,都愣住了。 魅羽倒吸了口冷气。灵宝的功法她也偷学过,其厉害之处在于反其道而行。借用曜武智菩萨那几句偈来形容就是:“大而简,细而繁。小生大,近含远。”这头发乃是至柔之物。“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想不到啊,无涧已得灵宝真传,修为竟到了如此程度! 席间掌声雷动。无涧射下来的是个“黑”字,只听他张口吟道: “乌泥池中才冒尖, “拙口黑面惹人嫌。 “幸入玄门得教诲, “愿将点墨献九天。” 妙啊,魅羽心道,这“乌、黑、玄、墨”四个字,指的都是黑色。 第一句“乌泥池中”,说的是无涧出身卑贱。 “拙口”,是指无涧打小一直口吃,魅羽注意到,也就是最近这段日子才彻底改好了。“黑面”,确实,长得其貌不扬,不过随着修为的提高,气质比原先要耐看了。 这第三句,“幸入玄门”,说的是能有修道的机会,心怀感激。 而最后一句就有意思了。“九天”,可以指九天之上的王母、天尊等人,这句既可理解成此时此刻作诗献给这几人,但是否也表明,无涧有志于竞选下一任玉帝,愿将胸中的才华尽数奉献给天庭呢?这就仁者见仁了。 ****** 现在轮到最后一个参赛者。王母这回望着七仙女和道姑们的两桌,道:“头两个都是男人们露脸,咱们姑娘家也不能落后才行啊。你们谁替我挣回脸?除了老君的奖品,我另有封赏。” 王母的封赏,怎会比老君的差呢?只是想要的,也得有那个本事。道姑桌上没人吱声,而七仙女这边都齐刷刷地朝魅羽望过来。好吧,魅羽心道,那她就试试吧。王母虽然把道姑们也算在里面,但七仙女才是王母的人,这时候没人替她出头,多不好看? 再说了,单就在座的这些人里,陌岩是她师父,老君是她挂名师父,灵宝她偷师过,上午还翻过元始天尊的书房,学了两招。这都不成,也太不中用了吧? 于是离开座位,走到前面,拿起那把秀珍弓。她射箭的本事曾跟铮引学过,不过当务之急得先弄把“箭”变出来。一边将弓拉满,一边在心中默想上午才学的御兽术。第一次使的时候没控制好,现在她知道了,要集中精神,在脑海中想象自己要召唤的动物。 成功了,一只画眉鸟出现在她两手之间。用灵识指挥着鸟儿,手一松弓,画眉鸟飞出去。其实此处射箭只起个象征性的作用,鸟自己有翅膀,朝着那堆字蝇飞过去,一口便叼住了一个字,送回来给她。是个“僧”字。 “不错,不错,”耳中听王母喜道。 又听老君冲元始天尊说:“原来大哥也传了那丫头两手?我没记错的话,这招御兽术是大哥自创的吧?” 啊,还真成了偷师了,魅羽心道。元始天尊哼了一声,没有说话。魅羽知道他心里一堆骂她的话,但是碍于在场的众人,不好说出口。 “僧”字……她略一琢磨,有了。一年前在地狱道的时候,她曾代表长云坊的姑娘参加评级比赛。当时连做了两首词,第二首叫《扫院歌》,有点长,就把前半部分拿来糊弄下吧。 “僧扫落叶把帚摇。石阶下,香炉前,尽是枯黄碎玉飘。寂寞古刹,见惯人间罗袖招。抬头望,澄空斜阳下,屋檐一角。 “转眼佳节日,香客如云堂前绕。转眼灯烛尽,夜半醒来梦已消。剪断青丝随枯叶,天涯海角去,不必念奴娇。” 说完便坐下。头筹是不敢想的,反正她替王母尽力了。事实上,魅羽倒真有样东西想向老君求。目前她还得在嗜血国待一个月,届时带着允佳离开,得回到阳光明媚的普通人世界。她一身本事,只要不遇上强敌便不会有事。可允佳那么小,一不小心就会被日光灼伤。想看老君那里是否有换血仙丹,给允佳服下,一了百了才好。不过这也不急,可以改天慢慢去磨老君。 “等等,”王母道,“你这首词还没念完吧?” 魅羽心道,坏了,在座的修行者,大多数也是舞文弄墨的行家,怎么会听不出来这首词意犹未尽?只好又站起身,将后面一段复述出来: “犹忆讲经堂里,声声弥陀破宿业。藏经阁前,步步手印动九霄。喊一句佛号,承人世千年空明智。点一盏孤灯,照伊人万里路遥遥。” 一边念,一边涨红了脸。若说头两段还只是描写僧人断绝尘念的清苦生活,那刚刚这段可是把对情人的思念写明了。更不用说,藏经阁是她做肥果时的工作场所,每一本书的摆放她都花了不少心思,这么认真尽责是为了谁?而她和陌岩第一次研习手印步法,便是在藏经阁前的大树下。 “这也还没完呢,”老君望着她,饶有兴趣地说。 魅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了,真的没了。” 这最后一段,她可无论如何念不出口了:“片片枯叶,可还记得春暖花开莺啼那日。谁在碧瓦白墙后,唤一声,老七,与我一同吹泡泡。” 老七,因她在陌岩门下排行第七。吹泡泡说的是他教自己探视法,被自己想象成生孩子那个典故。这要是给在座的众人听到,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 最后,头奖搬给了荒神,这也是意料之中。无涧是灵宝的人,魅羽是王母的人,而荒神是外人,大家都无异议。但魅羽替王母出了头,王母说明早还是会给她封赏。当然,作为本次宴会的功臣,陌岩这个大厨也从元始天尊那里领到一笔钱。 当晚,七仙女们的客房被分到与魅羽同一层。几个姐妹在大师姐屋里畅聊,两个小孩一旁玩得欢。待各自回屋就寝,小川还是跟大师姐,魅羽抱着允佳回她的客房。说来也怪,这个白日里听话懂事的小乖娃,临到睡了却开始嚎啕大哭,怎么哄都没用。 魅羽没辙,只得抱着允佳去找大师姐求助。小川早已睡熟,听到允佳的哭声只是翻了个身。大师姐哄了会儿允佳,也不成,还是不住地哭。 “我看,她这是认人,”大师姐把允佳还给她的时候,说。 “什么?”魅羽莫名其妙。怎么个“认人”法?从今往后,这就是她的孩子了,不认她认谁? “有些小娃白日里乖,谁带都行,到了夜里只认一个。昨晚她是跟着谁的,送去试试吧。” 昨晚?那是跟着陌岩了。魅羽将信将疑,抱着哭泣不止的允佳,让仆人领她去楼下陌岩的客房。 陌岩睡眼惺忪地开了门,一向梳得齐整的头发像个鸟窝。估计这几天也累坏了,没睡过囫囵觉,看到哭泣的允佳自然地伸臂接过来。果然,允佳一到他怀里还真的不哭了,又开始嘬手指,还嘬得吧唧吧唧响。魅羽就奇了,按说刚才允佳在她怀里哭的时候,眼睛一直是闭着的,怎么就知道接过她的人是陌岩、不是别人呢?多半只是巧合吧。 “你等等,”她冲正打算转身离开的男仆道,“你抱她试试。” 男仆疑惑地看着她和陌岩,不敢伸手。 这时陌岩像是明白过事来了,哈哈笑了两声,“那就试试呗,”边说边将允佳塞给男仆。允佳像装了开关一样,又开始哭。 “哎呦,这孩子认爹,”仆人笑着将允佳还给陌岩,看魅羽的眼神中尽是怜悯。 这、这都什么嘛!明明有两个孩子,一个也不认她。魅羽转身要走,被陌岩叫住:“丫头,今日诗会上你没说出来的那段到底是什么?说来听听。” 魅羽此刻若是变回鸟的话,头上的细毛都会炸了。想摇头,却发觉脖子僵硬,只能唇干舌燥地说:“没了。” “不会吧?跟我进来,好好想想,”陌岩嬉笑着说。 这时刚好有几个道士在走廊里经过,他却视而不见,毫不避嫌。魅羽有些诧异,虽说他向来是个不受世俗礼节约束的人,但也不至于像眼前这么轻浮。该不会是有什么行动计划,要找机会和她单独说吧?先前的哑巴亏他是不会白吃的。又或是晚宴上喝多了呢?抬头看他泛着湖蓝色的眼睛,似乎有些迷蒙之意。 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抓住胳膊,一把拽进屋。 第194章 殉情 屋里光线很暗,只有靠床处亮着盏朦胧的落地灯。进门后陌岩倒是恢复了常态,沉默地抱着允佳来到大落地窗前,放下窗帘,在窗边来回踱步。还没走两个来回允佳就眼皮发沉,没过多久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魅羽泄气地望着他将女娃放到一旁的床上,盖好。又见他在屋里沿着墙边设了个防探视、探听的结界,这才在沙发里坐下,并示意她坐到对面。 “跟我说说你之前去的那个地方吧。”光线虽暗,但能看清他双目中的迷蒙之意尽褪,神色十分清醒。 魅羽清了下嗓子,开始讲述自己在开阳增一科技中心的遭遇。刚说了个开头便被他打断。 “等等,你告诉他们你叫什么名字?” “胡远山,”她咽了口唾沫。 他低下头,似乎偷笑了一下。抬头后正色道:“继续吧。” 魅羽接着把展厅里摆放的那些高科技与法术结合的产物挨个儿描述了一番。当陌岩听到那张“时空桌”能呈现出他在佛国的家,颇为诧异,细细询问了她所看到的每一个细节。 “挂历,”他向后靠到沙发背上,长舒了一口气,眼睛虚虚地望着远方。“我原本从来不挂这种东西,还是下凡之前师父送我的。他说留你一个人、鸟,在家里,不知今夕何年,怪可怜的。让我挂墙上,并嘱咐洒扫僧帮你定期翻一下,也好让你有个盼头。” 哦,是这样啊?魅羽心道,没想到燃灯竟是如此心细又重情义的一个人,对她可算是真不错了。 “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他眉头微蹙,有些困惑地说,“听你的描述,这个时空桌并非真的能穿越过去未来,它不过是想办法接触到你的阿赖耶识,将你上辈子的记忆调出来而已。可昨晚我在来这里的路上做了个梦,那个梦不是过去发生的事。我总觉得,像是未来的情景。你说,未来能预测吗?” 嘿,魅羽心道,我还正想问你呢。你身为大佛陀都回答不了的问题,我又怎能知道答案?接着叙述见到元始天尊的经历,着重讲了开头,陌岩在注册表里找到她之后的事就无需多提了。 他听后点点头。“我已同荒神约好,这几日便动手,他可以随时通知瞿少校。” “动手?”魅羽没反应过来,“你们要干什么?” “自然是去营救研究中心被绑架的那些科学家,”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用手将窗帘托起一条缝,望向窗外。一缕白光斜斜地映在他脸上,让他的神情越发显得机警又深不可测。 她终于明白刚才他为何要在门外表现得那么轻浮了,这样若是被人发现他设了结界,只会以为他俩在屋里亲热。她早就料到他会有所作为,但据说明天会陆续有更多客人赶到,能被邀请的定然不是等闲之辈。单是三位天尊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是陌岩同荒神能对付得了的,即使有她帮忙。再加上灵宝手下那堆道士道姑,以及府上配有先进枪械的警卫人员,这个节骨眼上动手无异于找死。 “顺便毁掉那个中心,”他接着说,“不能任由那个家伙为所欲为。实在太恐怖了,都说冤有头债有主,再大的祸事也不是凭空而降的,总有个因缘在那里。他这倒好,一旦认定谁是危险人物,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把人绑走甚至灭掉,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魅羽心凉了。本以为王母、老君到来之后,一切便会好起来,怎么又要干仗?还都是些不能再厉害的对头?纵是骁勇善战如她,也疲了。 “你说得没错,可咱们几人完全不是对手啊。眼下不是挺好的嘛,在这儿有吃有住。我看就先忍忍吧,其他的从长计议。” “你以为我不想忍?”他放下窗帘,回到她面前坐下,“他先前两次要置我于死地,仅仅因为我给他当几天厨子,就会饶过我?正因为打不过,才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客人越多,他的注意力越分散,我们才有可能活着逃离西蓬浮国。” “想得倒是挺长远的,”她上身前倾,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要是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个月了呢?” ****** “你什么意思?”他呆住了。刚才还是个算无遗策的成年人,现在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短发、身穿蓝色棉格子睡衣的他,瞬间成了个懵懂的大男孩。 “深谋远虑的陌岩佛陀,我问你到底清楚自己目前是个什么状态吗?你是在别人的身体里,两个月之后那个人就会醒来,届时会有什么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你考虑过吗?” 自打他醒来后,她对他明面上的态度一直是恭敬加疏远。只希望什么意外都不要发生,认识的人最好能离得远远的,保持师徒关系就行,同他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安安静静度过这两个月。他可以看他喜欢的书,不用说话,彼此是怎么想的也无需知道,只要让她待在他身边就好。 结果呢?真是一日不打上房揭瓦,都不知道干了些什么,一个月就过去了。现在好容易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非要再次开启躲避追杀、亡命天涯的模式吗? “不愧是佛陀呢,”她点点头,“时刻惦记着伸张正义、除暴安良。怎么不问问自己,为啥被人盯上的?平常人的日子不好吗?非要推什么物理公式,去惹全天下最不好惹的人。聪明人那么多,就显着你了?” 正说得口干舌燥,眼角瞥见沙发一侧的小几上有杯橙汁,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又“噗”一声全吐到地上。“这什么玩意儿,比蛇胆还苦?” “祛丹果榨的汁,”他一脸无辜地说,“后院摘的,败火。” 败火,他哪来的火?她才一肚子火。 又听他问:“你觉得平常人的日子好,可你知道什么才是平常吗?” 她放下杯子。还记得那次同鹤琅去少光天找他,快要离开的时候鹤琅问过他二人,回去后打算何时成亲?当时他俩异口同声地说,现在这样就挺好。鹤琅又问,不觉得这种生活太平常了吗?陌岩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便是寻常的东西,也未必就唾手可得。 后来在他离去的那些日子里,她曾无数次想起这句话。在龙螈寺的那段日子到底算平常还是不平常呢?现在她想明白了。 “当然是不寻常了,”她貌似看着对面坐的人,目光却穿透他,望向远处,“你当老天爷是好糊弄的?真正的寻常,说的是你一无是处、生命中毫无亮点可言,也许有人同你生活在一处,却两看生厌。那种日子,真是想过多久就有多久,呵呵,都不用担心会有人来打扰。” 说到这里收回目光,见对面的人似乎愣在那里了。心知自己这次是疯了,但话已至此,就疯到底吧。 “结果有一天,忽然意识到眼前的生活就是你一直在追求的。发现原来你并不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奇葩,竟然还有个人同你一样古怪、一样不可理喻,什么事只需想上一想,不用开口对方就知道了。那时候你就擎好吧。” 总之不是你废了,就是他死了。洗个澡也能时空穿越,碰上宇宙第一大魔头。反正就不让你称心,就不顺着你来。 言及至此,忽然万念俱灰,站起身朝门口走去。陌岩倒也没拦她,任由她打开门,一头撞在门外一堵透明的墙上,那是他刚才设的结界。转身回望,见他已恢复了常态,指了指她的座位,“坐。” 无奈,只得关上门,揉着脑袋走回去重新坐下。 ****** “你就这么确定我一定会死?”他不带情绪地问。 “我……”她迟疑地说,“我猜,应该是这样的吧。” “可我跟他原本就是一个人啊?” “不不不、不不不,”魅羽一边摇头一边摆手。这点她可以确定,陌岩和境初虽然有不少相似的地方,但无疑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我明白了,”他目光低垂地说,“你是希望他快点醒来。” “当然不是了!”她急忙澄清,话出口后才意识到说漏嘴了。算了,她也装够了。“同你说实话吧,我当然不想你离开。可这条命是境初的,你得还给他。” 他思考了一会儿。“好吧,救人的事就先放一放。不早了,你回去吧。” 她的心里一阵失落,但又不知说什么好,望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允佳,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你明早就能见到他,”她听他在背后说道。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本来嫌一个月短,现在连一天都不剩了。心中忽然有些气恼,这家伙怎么老是说活就活、说死就死,以折腾别人为乐?他知道过去的一年多她都经历了什么吗?从最开始遍寻六道、追踪他的下落,直到认识境初并以为那就是他,继而失望,最终接受现实决定将他忘掉……现在还要她再把这些经历一遍? “别忘了我先前说过的话,”他走到她身后,说,“兜率天解封后,去那里读个学位,别浪费了大好光阴。” 她蓦地转身,冲面前这个离自己一尺不到、却命里注定遥不可及的人摇了摇头,“不去!” “这么急着嫁人?”他不以为然地说,“你还在读书的年龄。” 她将头扭向一边。“我不会再和他好了。” 他凑头过来查看她的脸,像是在确定她有几分诚意。“是吗?”语气中带着玩世不恭,“不跟他好你也会同别人好吧?还不如嫁给他,好歹也算跟我有些联系。” 她这下真的恼了。这个人,是真的不把生离死别当回事吗?也是哈,他早就脱离六道了,来尘世走一遭、玩一玩而已,死个把次、伤透别人的心,都不当回事吧? “你要是真的明天死,不如今晚就先把我杀了,”她一字一顿地说。 “真的?”这话倒像是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你这算……殉情?” “随便你怎么说,现在就动手吧。” “在哪儿?” “就在这儿。” 他想了想,“那好吧。”抬起右手,搁到她的天灵盖上。一股恐怖的威压登时将她罩住,让她腿软、胸闷、窒息。他的手并未使劲儿,只是轻轻地搭在她头顶,却如同一块千斤巨石在一点点下沉,要将她碾成齑粉。 他的手移开了,压力骤然消失,她暗暗松了口气。却见他转身从一旁的椅子上抽了个座垫,扔到她脚下。“站上去。” “干嘛?”她问。 “接着血,别弄脏人家地毯。” 血……她想象着待会儿可能出现的情况,有些胆怯了。 “害怕了吧?” “谁说的!”她抬脚踏到座垫上。 “绑上眼睛就不怕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把她双眼蒙住。 她的头顶上又出现了那只可怕的手。谁说蒙眼就不害怕了?周遭的气温似乎在迅速下降,她还没死便如置身于一座坟墓之中,触手可及都是冰冷坚固的土地。除了偶尔路过的蛇虫鼠蚁外,等待她的将是万年不变的寂静…… 手又挪开了,他像是探知到屋外有什么动静,挥手撤掉结界,将她身旁的门打开。 魅羽蒙着眼,灵识中见荒神恰好走到门口,脸蛋红扑扑的,不知是喝过酒还是有什么兴奋的事。荒神想进屋,被陌岩挡住,只得探头进来,看到魅羽蒙着眼睛站在座垫上,扬了下眉毛。“干啥呢你俩?还设了结界,不许人查探。” “正在杀她,”陌岩不耐烦地说,“你有什么事?” 荒神咧嘴笑了,又瞥了魅羽一眼。“真会玩……哎,不是你让我晚上过来找你商量事儿的吗?” 陌岩瞪了他一眼。“还好意思,都几点了你才来?” “呦嗬,只许你有活动,别人就不能有节目了?” “行了,快回去吧,”陌岩作势要关门。 荒神嬉笑着,一副赖着不肯走的样子,被陌岩推了出去。在门被关上的那一刹那,魅羽突然想大喊“救命”,不过还是忍住了。 等灵识中的那只手又抬起时,她慌忙道:“先说下,你……不会杀了我后,自己不死吧?” 手没碰她头顶,而是捏了下她的脸蛋,同时听到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行了,别想那么多了,傻丫头。再过两个时辰我就得起床,去厨房做早点。你记得来接允佳,别晚了。” 说完,他再次打开门,像抱娃娃一样将她抱出门,但又没立即松怀。 “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他的下巴贴着她的额头,语气温柔地说。听得出来,他此刻的心情比先前好多了。 这是他第二次抱她吧?魅羽想,上次是在前庭地的他化天敌营,当时她放火烧了他的中军帐,又要去火中救他。那之后没多久他便离开了,真想不到,此生还能重投他的怀抱。至于一个月后如何,到时再说吧。 “呦,你们快瞧,”道姑的声音从走廊一头传来,“这是嫌孩子还不够多,抓紧时间再造两个出来!” 魅羽纵然脸皮厚,也不好就这么待下去了。挣脱了陌岩的臂膀,扯下绑眼的帕子塞入自己怀中,头也不回地朝楼梯间走去。 第195章 前妻的前未婚夫 乾筠背着简单的行李上了船。出发前他已脱去衬衣西裤,换上一身石青色道袍。除了无法挽髻的一头短发外,几乎就是从前那个自己了。 嗯,还是穿回家乡的衣服舒服,他的长相原本就属于清朗、刚硬的旧式君子类型。其实去兜率天读大学只是短短一个学期,但截然不同的环境,浩瀚无边的科技人文知识,性格多样有趣的朋友,匪夷所思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让他再回家园时恍若隔世。 “乾筠道长,”一进船舱,便听到有人叫他。“肯赏脸过来喝一杯吗?” 此时飞船已离地升空,舱里除了仆人,只有一个相貌出众、衣着华贵的绅士独自坐在小圆桌前。深邃的双目中透着历经沧桑后的疲倦,笑容里却夹着若有若无的讽刺。那身奥罗菲斯的褐色衬衣配白色西裤看着眼熟,同兜率天富可敌国的涟靳公子最近一次在媒体上露面时,穿的是一个系列。 这人乾筠认识,是来自高维世界的百石。乾筠最后一次见乔依儿,还是在百石家举办的聚会上。想到乔依儿,心头刺痛了一下。自打那次同她闹翻,就再也没碰过面。听说她换了所大学,自然是为了要避开他,估计今生今世也不会再重遇了吧? 当时是他冲动了吗?谁能想到一个看起来如蝴蝶般美丽可爱的女大学生,竟是那样一个不知廉耻的拜金主义者?每次在夜深人静时想起她,受骗后的愤怒与羞辱便填满他的胸腔,让他呼吸困难,无法入睡。他反复告诫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终究走不到一处。可他也知道,想要彻底忘记那个女人,只怕要等到自己永久离开兜率天那日。 当然,此时此地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他在百石家时虽未有机会同主人说话,彼此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反正他也是一个人,旅途上有人作伴解个闷儿也不错。想着,便走过去,在桌旁坐下。 “若是我没猜错的话,”百石冲附近的侍者挥了下手,让添只杯子,“道长这次也是去西蓬浮国做客的,对吧?” 近距离看百石,乾筠意识到他越来越不似记忆中的陌岩了,虽然这是陌岩的躯体。相由心生,灵魂变了,人的样子也会跟着调整,不是吗? “还没决定去不去。打算先回观,请示一下师父,看他老人家怎么说。怎么百石兄也收到了邀请?” 现在大学放冬假,本来早一个星期就能回家,却听说兜率天被封了,同其他世界的联系都被切断。还好不知怎么的,又被解封了。冬假并不长,一个月后就得回校。乾筠真的希望将这段时间全部用来同师父和家人团聚。而且王母和灵宝大婚后宴请好友,为何要请他?他们张家是玉帝在人间的旁支,王母既然和玉帝分道扬镳了,没理由再去宴请玉帝的家人。他连王母的面都还没见过呢,更谈不上交情。 当然多半还是要去赴会的,身为道门后辈,岂能连三清的面子都不给?船是天庭派来的,他已从接他的天官那里得知,明日还会有一班。 “我只是去看热闹的,”百石说着,给乾筠的酒杯里斟满酒,“其实我知道,没人欢迎我,只是不请我又不好。道长才是这次聚会的主角。” 乾筠不解地问:“百石兄何出此言?” 百石扫了眼一旁的侍者,大概是不想给外人听到过多内幕,所以并未答话。两人喝了几口闷酒,百石像是想起什么,饶有兴趣地盯着乾筠说:“道长若是坐明日那班船的话,可能会和乔依儿同船的哦。” 是么?这乾筠倒没料到。看样子百石和乔依儿很熟啊,他俩是什么关系?哼,难不成是见百石有钱,她又“转投名主”了吧? 百石多半是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笑了。“道长别误会,她现在是我的秘书。本来要和我一道前来的,因为家里有事还没安排妥当,我让她明日和陇艮一同过去。陇艮你见过吧?他也收到邀请了。” 乾筠怔住了。乔依儿怎么会成了百石的秘书?那次聚会上还发生了些什么,他不知道的?想到明日会和她一同乘船,有些头大。她见到自己会作何反应?他又该说些什么? “唉,咱哥俩可谓同病相怜啊,”百石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我要是和别人说,原本属于我的老婆忽然由一个人变作两个,你说别人会怎么想?多半会以为我有两个老婆吧,呵呵,可事实呢?” 乾筠这才反应过来,百石是在说魅羽。上次在百石家,大小魅羽一同出现,各自挽着一个男人,搞得百石郁郁不乐,在其后的聚会上都没再露面。 转念又一想,他自己和魅羽也有过婚约,所以魅羽算是他的前未婚妻,而他就是百石的前妻的前未婚夫了吧?真够乱的…… “主人此言差矣!”背后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 乾筠暗暗吃惊。船舱里多了个人,他居然不知道?转身,见角落一张小桌边,坐着个一身黑袍、披散着长发的男人。男人的脸是个俊俏书生样,此刻的表情是恭敬、隐忍,又怒不可遏。不知为什么,乾筠总觉得这不是他的本来面目。 “真不知道主人看中的那个疯丫头有什么好?成天东奔西跑,满世界都是她的影子,和贤良淑德半点儿沾不上边,嘴尖得能捅死人,一肚子坏水。要是给我,哼,倒贴都不要!” 百石倒是毫不介意的样子,只是略带奚落地说:“嵘鑫,我看你是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了。要是看上谁家贤良淑德的女儿,我给你提亲去,也省得一天到晚看那些杂志和视频。” 嵘鑫羞愧得一张脸瞬间变换了几十副面孔。真不愧是高维人,乾筠心道,多一个维度,就多这么些脸吗? “有王母在,”百石说着,目光望向舷窗外的天空,“那俩姐妹多半也会出席吧?这次可热闹喽。” ****** 出了飞船,符淼山就在眼前。山如符纸一般的土黄色,一条瀑布从山顶飞流而下,于半山腰处左右分为两条,“淼”字就是这么来的。虽是严冬时节,位于风水宝地的仙山翠色不减,偶有奇花怒开,最是能抚平游子的疲惫。乾筠绕到后山,抬步踏着熟悉的石阶,可以说,齐姥观是比宜梅庄更让他感到亲切和放松的所在。 “师叔,你可回来了,观主正等着你呢。” 乾筠抬头,见娃娃脸的谐实正在下山。由于家世显赫,乾筠幼时便能直接拜观主为师,所以他在观里的辈分还是蛮高的。同他年纪差不多的师侄们都很尊敬他,比他年长许多的师兄们对他格外照顾。直到三年前——也就是第一次见到魅羽那时候——生活还单纯平静得如同后山那潭池水。每天就是修炼、习武、读经,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观里度过的,只有节假日回宜梅庄同父母、大伯、哥嫂一家人团聚。 当下笑着同谐实问好。半天前乾筠还置身于头戴鸭舌帽、身穿牛仔裤、一到假期满世界玩的年轻人中,此刻见到差不多年龄,但规矩有礼的师侄,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两种不同命运的年轻人,到底哪种更幸运呢? 别了谐实,乾筠加快了上山的步伐,进观后直奔观主的静室。寒谷已命人备好茶,正在客厅里笑眯眯地等着他,估计在他下船时就知道他回来了。还是那身黑色布袍,正直的骨架撑着正直的人格,和蔼又智慧的双目如夜空中的星,能为人驱散黑暗。 “来,我瞅瞅。”乾筠还未行完礼,寒谷已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他。“是不是又长高了?” 乾筠忍俊不禁,他都多少岁了,怎么还会长高?但师父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你有什么疑难事、糟心事,到了他那里都会春风化雨、一片祥和。 还未答话,寒谷又问:“咱家筠儿如此一表人才,有没有在学校交个女朋友?” 乾筠又一次想起乔依儿。他的心事自然瞒不过师父的慧眼,寒谷叹了口气,入座后说:“你呀,从小就这样,认死理儿,不会变通。还好入了道门,若是做生意定会亏个底儿朝天,混官场搞不好会入大狱呢。” “师父说的是,”这点儿乾筠绝不否认。不过他是改不了了,寒谷也只是说说,没有让他改的意思。 “听说你转到什么……生物化学系去了?都有什么心得?” “回师父,我是想从科学的角度去研究丹药与人体的关系。目前还处在打基础的阶段,谈不上进展。不过,在读了一些书籍之后,我觉得、我怀疑……师父,我下面的想法太过离经叛道,不知该不该说出口。” 寒谷笑了,“筠儿,大部分人的问题不是离经叛道,而是自我设限。就像很多人做事失败,不是因为走得太远太偏,而是因为火候还未到。” 受到鼓舞,乾筠便如实说道:“是这样的,我怀疑我们丹药界的某些先知和药圣,在好多年前就已经掌握了先进的生化知识。” 寒谷又笑了,这次笑得比先前更有深意。“谁说不能呢?你这次去赴宴,说不定就能验证你的假设。对了,你已收到请柬了吧?” 乾筠闻言,从行李中取出红色的请柬,恭敬地递给师父。 寒谷翻了下请柬,道:“地点在西蓬浮国,玄黄山西侧。”随后抬头,若有深意地望着乾筠。“筠儿,你出门可不只是学课本上的知识。来,说说你对这次宴会的看法。我可以给你点提示,这次去赴宴的,都不是一般的人物。除了七仙女和二天尊的那些学徒新秀,天庭、佛道二门,甚至高维世界,恐怕都会有代表出席。” 乾筠正想坦言相告,自己就是因为没什么主意才赶回来问师父的。听寒谷提起七仙女,又想起见多识广、心思灵动的魅羽,如果她在这里,会怎么说?脑海中想象着那丫头眼珠一转,嘴角扯一个不怀好意的笑。“笨蛋,你去兜率天读书为了什么?还不是为半年后竞选玉帝做准备?那这些上位之人,目前最关心的又是什么?” 于是冲寒谷道:“师父,我猜是想在大选前,提前评估一下我们这些候选人。” 寒谷点点头,似乎对他的答案颇为满意。“其实六道这么大,能胜任的人选定然不少,真要是各个都考虑,会是件头疼的事。如果能从现有的几人中选个合适的定下,再好不过。要是都不满意,就得考虑新的候选人。怎么样,你有信心吗?” 乾筠摇摇头。“我不久前才见过那个境初。虽然没什么修为,但风度与天资甚佳,人群中一眼便能看出是个做大事的。玉帝这个职位,原本也无需亲上战场、斩妖除魔什么的。再说他既已拜灵宝天尊为师,修为提高也是指日可待的事,反正有的是时间。” 至于无涧,原本是乾筠的师侄,是言迟师兄的徒弟。乾筠一直觉得他资质不错,却没料到去灵宝那里做学徒后,迅速成为天尊手下最出色的一个。这倒不是说无涧的修为比灵宝的资深弟子们还高,这里——用高阶天界流行的话来说——看的是“潜力”。 当然,如果无涧能当选,乾筠会由衷地为他高兴。其实乾筠目前最想做的事就是把生物化学的学位读完,然后专心修行并研究丹药。参选玉帝是他不得已而为之,因为自打他很小的时候,大家就把他当做玉帝顺理成章的世袭者。还是夭兹人入侵后,天庭才有了选举的想法。 寒谷道:“有些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下定论。四个候选人里,有两个是我齐姥观的,无论鹿死谁手我都算对得起祖宗了。境初嘛,据说是陌岩佛陀的转世之一,无论是在佛国还是六道中的地位都不可小觑。” 哦,原来境初和陌岩还有这层关系?乾筠终于明白魅羽为何在陌岩死后,会和这个人好上了。选玉帝可不只是道门的事,佛国至少有一半的话语权。能和这两边都搭上关系的,胜算又比他乾筠高出一截。 又听寒谷道:“陌岩在佛国的师父是燃灯,师兄是释迦。下凡后和空处天、少光天的皇室都沾亲带故,人间的六大寺中也有不少信徒,他本人的能力更是不消说。只不过他的情况有些复杂,是不是所有人都看好他,尚言之过早。” 直觉告诉乾筠,师父了解这里面的一些隐秘,但不方便说出口。 “至于无涧,别人都认为他最大的硬伤是外貌,实则不然。” 乾筠想了想,实在想不出别的问题,除了一样。“师父莫非是指,无涧出身贫寒?” 寒谷平日对弟子,尽可能做到不分贵贱、一视同仁,可乾筠知道,天庭里有很多人把出身看得很重。 寒谷叹了口气,“关于出身这样东西,对人的影响是很微妙的。简单说来,你越不在乎它,就越无关紧要。但若是一直耿耿于怀,总觉得要向世人证明什么,这固然能激励一个人吃苦耐劳、发愤图强,也容易使之做出一些不理智的决策。” 乾筠点点头。道家推崇顺其自然的处事方式,尤其是在位者,无为而治是最理想的境界。倘若有事无事总想着建功立业,对民众未必是福音。无涧聪慧、刻苦、隐忍,这些都没得说,但眼界如何,有没有识人、容人的气度,就不是那么好判断的了。 继而意识到,寒谷刚刚提到有“四个”候选人。“师父,还有一个是谁?” 第196章 隔墙有眼 “你俩在这儿等着,”小魅羽瞅准走廊里没别人,迅速将允佳塞进陌岩怀里,再把这一大一小推进她的房间。“他这时应该还没睡,我去把他抱过来,给你瞅瞅。” 关上门,转身去隔壁屋敲门。在魅羽眼中,开门的大师姐一身青纱睡袍,美得像暗夜女神。她背后的客厅里,小川举着玩具飞机正在地上跑来跑去。飞机还是缪亲王的儿子咏徽送给允佳的,被小川拿去玩,允佳似乎也没意见。 “我就猜,小川也没睡呢,”魅羽道,“正好去我那边,和允佳玩会儿吧,师姐你也清闲清闲。” 陌岩曾说过,如果小川真的是燃灯转世,他能辨别出师父的气息,所以魅羽急切地想抱过来给他相认。 大师姐点点头,让魅羽进屋,但没说话。 “师姐,我可替你打听到了,”魅羽进屋抱起小川后,鬼鬼祟祟地说,“鹤琅就住在你楼下的房间,要不要我——” “不早了,我要休息了,”大师姐生硬地打断她。 魅羽也不多劝,带着小川离开大师姐房间。回到自己屋,见里面没开灯,陌岩躲在窗帘后,似乎在观察外面的天空。小允佳站在他腿旁,一手扶着他的腿,另只手在有规律地拍着落地玻璃窗。女娃听见声音转身回望,见小川来了,欢喜地冲魅羽跑了两步,又扑倒在地,手脚并用地爬过来。 “我把他放这儿了,”魅羽俯身,将小川搁到地上,冲陌岩说,“我去楼下找个人。” “都这个点儿了,找谁?”陌岩拧开一旁的落地灯,略带不悦地问。客人们今日已来了大半,他俩一整天各忙各的,到晚上才找到碰面的机会。 “去楼下,找个年轻的男人,”魅羽话刚出口就后悔了,连忙举手投降。有人在某些方面开不得玩笑,她怎么不记得了?“他是我师兄啦,也是你上一世在龙螈寺最喜欢的大徒弟。” “是吗?”陌岩的神色缓和下来,“你是说今日同高维人一起来的那个和尚?看着资质不错,明日我找机会见见。” 明天?明天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反正今天晚上,魅羽一定要让鹤琅同大师姐见上一面,免得夜长梦多。说实话,一对聚少离多又彼此牵挂的情侣,现在就住楼上楼下,还这么端着,对得起谁呀? 当下也不再废话,出门,进了楼梯间。下楼梯到一半的时候,碰上无涧上楼。要说认识魅羽的男人们,无论年龄大小,大致可分为两类——很喜欢她的和很讨厌她的,而无涧显然属于后者。所以魅羽并未料到无涧会拦住她的路。 “能问你件事吗?” 换做平日,魅羽可能会趁机奚落他一番,可此时她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无涧能有什么事情问她呢?“你问吧。” 无涧的个子本来就不高,站在低她两个台阶的位置上,仰头问她:“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真的是境初?” 魅羽暗自吸了口气,快速地转着心思。显然,这几个玉帝候选人在明里暗里地较劲儿,无涧想搞清楚他的对手都是谁,这也无可厚非。她与无涧本无交情,还多次站到过对立面上,换成其他女人多半不会说实话。但以魅羽对人性的了解,话既然到了这份上,如果她说那就是如假包换的境初,无涧是不会信的。他之前可能同境初有过一些私下接触,境初有几次去灵宝那里并没有带上她。 于是道:“当然是境初,只不过不见得是你认识的那个。境初本来的修为并不低,先前是因为某些原因被抑制住了。这次受伤昏迷,可谓因祸得福。你现在见到的这个人,才是他的真面目。” 说完便绕过无涧下了楼。严格说来,她这番话也不算歪曲事实。 ****** 鹤琅开门时,僧袍穿得一丝不苟,见到魅羽似乎也不意外。同原先比起来,方正清朗的五官虽没怎么变,但在蓝菁寺做了这么久的堪布,气质上已判若两人。“有劳师妹费心了,”淡淡地说了句,便跟在魅羽身后上楼。 到了大师姐门前,魅羽先扭头瞅了眼隔壁自己的房间,心里冲鹤琅说,你日思夜想的师父此刻就在那边屋里呢。不过还是先去见心上人吧,恋爱最大,是吧? 抬手敲门。大师姐估计以为是魅羽送小川回来,立刻把门开了。一眼望到魅羽身边的鹤琅,虽然脸上看不出变化,那对海一般神秘的大眼睛里却波涛汹涌起来。 鹤琅,师妹我只能帮你到这里,后面就看你自己的了。 魅羽回到自己的屋,见陌岩坐在地毯上,正和两个小娃玩得欢。 “是他吗?”魅羽悄声问陌岩,同时用眼睛瞄了下小川。 陌岩点点头,没说什么,但魅羽知道他同燃灯分别了几十年,现下重遇,心里一定感慨万千。当然她可顾不上这些,快步走到与大师姐屋相连的那面墙跟前,打算用灵识去探查墙那边的情况。想了想,又抬起左腿,脚高过头,架在墙上。 是的,偷听别人不好,魅羽在心里承认,不过她从来也没标榜过自己是个好人。“八卦王”、“包打听”,这些外号可不是白叫的。 “腿怎么回事?”陌岩起身,边走过来边问。 “顺便压个腿,”她敷衍地说,凝神倾听隔壁的动静。 陌岩摇了摇头。“你这样的女人,是不是结婚生子对你来说,都是浪费时间?” 魅羽冲他咯咯笑了一阵子,“是,多少有点儿。” 陌岩白了她一眼,站到她右边,一只手按到墙上,在上面摸呀摸、揉呀揉。等他的手移开后,墙上就多了个圆盘大小的洞,能看到隔壁屋里的景象。当然,魅羽知道并不是真的凿开了个洞,只是将隔壁屋的影像调了过来。 “看来佛陀们是偷窥情侣的惯手啊,”她冲陌岩奚落地笑了笑,放下腿,把眼睛凑到洞口去看。忽地察觉到右边脸颊一热,原来陌岩也把头凑了过来,同她脸贴脸。这下好了,心跳一下子快了一倍,右侧半身不遂,这还怎么专心偷窥? “先前你同我说,”视野里的大师姐此刻背对窗户而立,魅羽和陌岩能看到她的正面,鹤琅则背朝二人。“你舍不得龙螈寺,要留在喇嘛国照看你的僧众。现在却又跑来这里,竞选什么玉帝接班人。哼,枉我对你另眼相看,却原来也是个贪慕权势之人。以此类推,你也并非不爱女色,只是我不入你法眼罢了。” 妙!魅羽在心里赞道。她一向自诩伶牙俐齿,但这番话若换成她来说,估计也就这水平了。 “玉帝接班人?”鹤琅语气中带着诧异,“我?别开玩笑了。寺里这几日有个重要法会,根本走不开。我是收到娘娘的请帖,说举办什么新婚宴,老君师父也会参加,特别想见上我一面,才不得不来的。” 大师姐将信将疑地望着他。“你真的不知道?我反正是听人这么说的。既然都来了,就好好表现吧,免得丢了老君和你陌岩师父的面子。” 贴着魅羽的那张脸闻言颤了一下。 鹤琅摇头。“姑且不说,以我的能力想都别想,就算选中我,我也不会接受的。不久前龙螈寺的殿堂屋舍被无所有处天人毁掉大半,重建的事还没有着落……” “我能教出这么好的徒弟?”陌岩小声插了句。 魅羽心道,当然能了!我、我不也算一个吗? 继续听鹤琅道:“都说一人升天、仙及鸡犬。真实情况是,我若离开,只会让六大寺再次陷入群龙无首的状况。梓溪余党还有不少在暗中窥伺,玉帝就算能耐再大,离这么远也不可能时刻盯着。” “好吧,”大师姐点点头,“你专心干你的事业,我祝你得偿所愿。” 鹤琅一时语塞。 “笨蛋,”陌岩说,“这个徒弟教傻了。” 笨蛋?魅羽暗想,换成你会怎么说?又或者什么都不说,干脆拿出行动来? 想了想离开墙边,问他:“若是选中你做玉帝,你会接受吗?” 他扭头看着她,若有所思地说:“当然不会了。首先我自己对这个角色全然不感兴趣,把我困在玉清宫无异于坐牢。其次嘛……” 他的目光中有些不怀好意。“有些人就适合嫁到寺庙里,给和尚做老婆。若是当上王母,定会把天宫里年轻貌美的仙姑都换成老太婆。到时候就算我没意见,别人也受不了啊。” 什么?魅羽惊呆了。他、他怎么能这么讲?不想做玉帝,说他自己就好了,干嘛把她扯上?还说什么把仙姑都换成老太婆,这、他怎么可以……这么了解她嘛。 ****** “这我也是最近才听闻的,”寒谷说,“这第四个候选人,是当前六大寺之首、蓝菁寺堪布鹤琅。曾先后师从珈宝和陌岩,不久前还在太上老君那里做过几个月学徒,特长是佛道双修。这次也是老君举荐他的。” 原来是他,乾筠想。这个鹤琅他见过几面,也打过交道。此人修为如何不清楚,论出身和从政的经历,确实要强过无涧。乾筠作为无涧的师叔,在这二人当中自然站无涧那边。但说到品性,鹤琅和乾筠一样,都是不苟言笑、刚正不阿的旧式君子,所以他对这个年轻人还是蛮欣赏的。 “其实,还有第五个参选者呢,只不过你们未必见得到,”寒谷苦笑着说,以手扶额。 “谁?”乾筠问。这人怎么了?他从小到大还很少见师父有头痛的时候。 “此人算是你的长辈,也是我的老友。他能力超群,但憋屈了一辈子,所以我也能理解。只不过……唉,算了,由他去吧,总得给他折腾一下。” 话已至此,乾筠知道师父是不肯说出此人名姓的。反正乾筠求胜之心本也不强,管他是谁,自己尽力而为便是。正要起身告辞,回自己屋休息,却见寒谷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布袋,里面不知装着什么,郑重其事地交给乾筠。 “筠儿,把这个带上。这是当今玉帝在你降生之日送与你的,担心有人觑觎帝位而谋害于你。当年你父母送你来拜师的时候,让我替你保管着。这些年来,此物还没有用得上的场合,希望这次也是我多虑了。” 乾筠接过来,捧在手里沉甸甸的。还有这种事?照祖传的规矩,张家每代只有一人能和天庭保持联络。这一代是大伯,他老人家一辈子未婚,也不能插手张家的事物,所以乾筠还没见过玉帝。想不到玉帝对自己这个晚辈还挺上心的。 “师父,这……” 寒谷压低声音,“我知你并非争强好胜之人。此次赴宴,成败都是小事,无论出现何种情况,切记——保命要紧,听清楚了吗?” 乾筠不是胆小怕死之人,然而听了寒谷这番话,脊背一阵发凉。怎么,去赴新婚宴,难不成还会有性命之忧? ****** “陇艮,你被放出来了?” 一身修罗军服的大魅羽一上船便见到陇艮,心里乐开了花。陇艮还是那么干瘦,咧着嘴,一圈笑纹从嘴边散开。自打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这份傻气在魅羽眼中就成了大智若愚,还不是普通的大智慧。 “瞧你说的,好像我进监狱了一样。”陇艮见到她,也有些激动,拍了下她的胳膊,又瞅了眼她身后,“你那个妹妹没同你在一块儿?” 是了,兜率天被封,陇艮还不知道境初受伤昏迷的事。过去的一个多月,鹰裘同她一直在为解封做准备,也不知是哪位高人出手,竟把问题轻易解决了。同陇艮找了张桌子坐下后,便将境初和小魅羽的事详细告知。话说到一半,却见自己那条讨厌的“尾巴”也进舱了。 “铮将军,多日不……”陇艮望向身穿将军服的曜武智,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缓缓站起身,一瞬不瞬地打量着曜武智。“不对,你不是铮引,但我好像见过你。你是……” 曜武智看到陇艮也颇为惊诧。“阁下莫非是……” 魅羽独自在座位里翻了个白眼。在外人看来,是修罗将军遇上空处天的特种兵,实则是曜武智菩萨会见释迦牟尼。释迦名气虽大,但曜武智得道更早,比燃灯佛祖的资历还老。这二人今日的会面,是不是该载入经典史籍?若由她魅羽撰笔,题目就叫《愣头青与寄居蟹》。 正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一个身穿白色花边领衬衣、下配棕色西装裙的姑娘出现在船舱通往厨房的入口处。女孩比魅羽小一两岁的年纪,纤细轻盈的骨架,樱桃小嘴,发梢外卷,浓密的睫毛夹着大眼睛忽闪着。魅羽认出,是她在百石家见过的那个乔依儿。 看来这趟飞船是先去的兜率天,接陇艮和乔依儿二人。陇艮自从上次帮百石拿到说明书的附图,一直被百石奉为座上宾。飞船接着穿过兜率天与前庭地的天洞,在修罗总基地降落,大魅羽和“铮将军”上船。现在是在去南阎的路上。 “是魅羽姑娘,”女孩快步走过来,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终于再见到你了!上次多亏了你和你那个孪生姐妹救了我的命,还把我从火坑里解救出来。一直想亲口向你道谢。” 魅羽正愁没人和她说话,拉着乔依儿去旁边桌坐下。二女虽不熟,但魅羽是个话痨,知识面广,又在兜率天生活过。一路从大学生活聊到时装潮流,最后当然会聊起兜率天所有女孩和大妈都感兴趣的话题——涟靳公子和他的那些女友们。 几人吃过午饭后,船在南阎降落。魅羽朝舷窗外瞅了两眼,笑了。“呦,这是来到符淼山了吧?”又问乔依儿:“哎我说,要不要我替你揍那小子一顿?” “什么?”乔依儿不明就里地问。 不多时,果然见一身素色道袍的乾筠上船,看着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估计早已料到会在船上碰见什么人。他同曜武智和陇艮自我介绍了下,冲魅羽和乔依儿这边点了下头,自己找张桌坐下。本来聊得热火朝天的船舱,一时间冷了下来。 魅羽瞅了一眼面色煞白的乔依儿,冲大伙儿说:“要不然,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曜武智嗤笑一声,“这次又是《寄居蟹》系列的哪一回?直接说吧,那只名叫‘耀武扬威’的小蟹最后是被章鱼吃了,还是卡在石头缝里出不来,活活饿死的?” 第197章 云层里的城镇 “允佳,扶稳了啊,”陌岩冲怀里的允佳说,“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身旁的小魅羽没说什么,小川已被她用方巾和绳子紧紧缠在了背后。这小家伙现在力气真不小,升至高空后万一闹腾起来,即便以两个大人的修为不至于真摔到他,也够让人胆战心惊一回的了。 “飞!”小川催促道,手里晃着玩具飞机,“呜——” 两个大人带着小娃们离地升空。此刻已过了早饭时分,陌岩这个大厨暂时忙完了,有那么一个时辰的空闲时间。而太阳还在玄黄山后头,不必担心灼伤到魅羽和允佳。他早就想升到梦谷上空,看看这片千年不散的浓密云层有什么秘密——是不是他设想的那样。 气温随着高度降低,风也越来越大,陌岩把允佳背上的小棉帽翻上来,盖住她的头。低头望下方,咦?元始天尊的山庄不见了,变成了一片沼泽地。是了,山庄四周定是有什么障眼法。 很快,云层就在头顶了。他和魅羽都有过多次穿梭云层的经验,无论看着多浓密的云,身在其中就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汽而已。此处的白雾比平日见到的要浓密得多,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随后眼前闪了一下,云层便已在脚下,他置身于虽无日光直射、却比云层之下要明亮得多的高空。然而他想找的东西并未见到。 “太奇怪了,”魅羽说着,从下方追上来,“你看到了吗?那条线,不,应当是个平面,完全没有厚度,却漆黑一片。” 他皱眉。“我怎么没看到?” 她露出得意的神情。“佛陀您的修为虽高,毕竟不是像我一样终日在战场上打打杀杀,一个不仔细就会送命的。” 说的也是,陌岩心中一凛,在万年祥和的佛国里生活久了,难保不会退化。也许这才是每位神佛都要定期下凡渡劫的原因? 二人缓缓下沉,重新进入云层。陌岩这次存了心,果然在浓雾中找到了那个薄如纸的平面。并不是单一的黑,而是如一层石油伏在水面上,黑色中有些许暗纹。似乎连怀里的允佳都感受到那份诡异,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 “这到底是什么?”魅羽问,“小川别闹!” “我怀疑,这就是你去过的那个科技中心,坐落在谁也找不到的梦六谷伴谷——开阳增一之中。” “啊?你说什么?” 二人再次升到云层之上。陌岩道:“据说我们所在的物理世界,最高的空间维数是十维。所以我原先就常想,假如另有一个三维空间,但占据的不是我们这三个维度,而是另七个当中的三个,那我们和他们,是不是互相看不见?” 她点点头。 陌岩又道:“可如果我们和他们有两个维度是共用的,只有第三个不同,那他们在我们的世界里,应当是一个平面。而我们在他们的世界中,也是如此。” 魅羽长长地吸了口气。“明白了,你认为我去过的那个地方,就藏在这个云层里。外人之所以找不到,是因为这个伴谷在我们的世界里化作二维了。可是,当时那老家伙开着一辆车,跑着跑着就把我带到了下方的山庄,没记得飞天入地啊?” “那个世界多半有别的办法和我们建立通道。我想不明白,但瞿少校那里的科学家,很可能已掌握了这项技术。” 二人一时无话。他正要提议回庄,她却靠近了些,冲他肯定地点点头。“我想好了,咱们干吧!” “啊?”他打了个激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这里?” 她迷茫地看着他。“什么在这里?你在想什么?你之前不是说,要联合瞿少校他们一同对付那老家伙?” 他松了口气,更多的是失望。“你不是说,不想打来打去了吗?” “那也不能眼看着你被人干掉啊,”她的语气中透着狠辣,“能否找到开阳增一,我不关心。但谁要是冲着我的亲友来,打不过他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陌岩望着眼前这个自己深爱的女人。一身红色纱裙之下,是矫健的身材。柔滑的皮肤掩盖了肌肉的力量。红扑扑的脂粉下,有谁也打不倒、吓不怕的顽强意志。他虽然修为和知识比她高不少,但真要是陷入绝境,他俩谁更有可能活下来,还不一定。 “你有什么想法?”他问。 “我不敢确定,但我这两天一直在想一样东西——曜武智菩萨的殁天枢。” ****** 大魅羽瞪了曜武智一眼,扭头问乔依儿,“你想听什么?要不要我讲个南阎四大观,道士道姑多角恋爱的故事给你听?” 大魅羽想起那次同陌岩和鹤琅一起去澄法观所在的千裕山,晚上在饭馆里偷听那帮道士道姑谈话,得知无涧喜欢启娅,启娅中意育鹏,而育鹏的心都在暗恋乾筠的冰璇身上。当然后来又多了个大帅哥四颍。 “净胡说八道,”乾筠的脸有些挂不住了,“怎么不说说你刚认识我那时候,腰围同这张桌面差不多粗?” “真的?”乔依儿忍不住问。这还是她自打乾筠上船后,第一次接他的话。 乾筠望着乔依儿。“你们那些天界,最流行的不是什么王子与灰姑娘的故事吗?出身卑贱没关系,只要嫁得好就行。” 乔依儿把头压得很低,像是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魅羽有点儿火了。虽然乾筠说的是乔依儿,但魅羽自己也是鬼道贫苦人家出身。真要说“王子”,陌岩还是少光天大皇子呢,也没见人家这么嚣张。 “确实都是这么个套路,”她说,“不过这些故事还没讲完呢。” “是吗?”陇艮笑眯眯地问,“后面还有什么?” “王子因国家发生叛乱,失去王位,同灰姑娘隐姓埋名。打小娇生惯养的王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做跑堂放不下面子,骑三轮整天掉链子,开杂货铺怕被小偷惦记,全靠灰姑娘养活他。终日郁郁寡欢,你猜他最后怎么着了?” “自杀了?”曜武智问,“反正你故事里的人物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魅羽白了他一眼。“人家又没耀武扬威,干嘛要自杀?王子冥思苦想,我干点儿什么好呢?别说,还真给他想到了个适合他的职业——跑去山里当道士去了。” 陇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乔依儿想笑但忍住了。乾筠倏地站起身,“你们慢聊,我回房休息,”说着甩了下道袍的袖子,大步走出船舱。 乾筠离开后,曜武智说:“要不然,我给大家讲个吧,叫《云层里的城镇》。相传有这么一伙人,掌握了一种空间压缩技术,可以将三维世界压缩成二维。” “等等,”陇艮打断了他,似乎对这种构思很感兴趣,“铮将军是说,将一个立体的结构压缩成平面,那里面的人怎么办?” “里面的人照样生活在三维空间里,丝毫不受影响。” “不可能!”魅羽没好气地说,“既然外部看来是二维了,里面怎么能又是三维?这多出来的一个维度怎么产生的?逻辑不通。” 曜武智也不恼,耐心地解释道:“其实我们这个世界的基本粒子都是高维的,大概有十个维度吧。只不过三维以上的维度,被弯曲成不断震动的细线,藏在里面看不见而已。类似于蚂蚁在树枝上爬,并非只有前进和后退这个维度,还可以在树枝上绕圈。这个绕行的动作,就是一个隐藏的维度。” “我明白了,”乔依儿说,“我老板所在的那个高维世界,维度与我们原本是相同的,只不过他们将我们隐藏的某个维度在宏观上展开了。” 魅羽知道乔依儿姑娘虽然身世坎坷,在学校可是女学霸。修的是生物化学专业,现在看来其他的理科科目也不错。 “没错,”曜武智点点头,“宏观和微观,本为一体。回到这个故事中,这伙人先将我们三维世界中的一个维度隐藏,再将另一个原本隐藏的维度展开。这样一来,我们只能看到他们的二维,他们自己却能感受到那第三个维度。” 魅羽嗤笑一声。 曜武智接着说:“用这种技术——姑且称之为维度错配吧——他们将一个城镇在我们的世界中压缩成平面,放入一片云彩里。这片云彩因而与普通的云朵不同,会异常密实、不透光。” 魅羽等了一会儿,见没下文了,才说:“完了?这个故事的槽点可真够多的。叙述手法如说明书、白开水,毫无悬念与转折。内容上就更荒谬了。你说的那个地方,上空永久地飘着一大片不透光的云彩,那住在底下的人岂不是终年不见日光?云彩里还藏着个别人看不见也找不到的世界。六道中有这么个地方吗?你们谁听说过?” 曜武智沉默着,像是没听到她的质问。 陇艮笑了,“丫头,你平日心思活络、想象力丰富,但这一回,怕是要认栽了。”跟着问曜武智:“那这个城镇岂非与世隔绝?有没有出去进来的方式?” “多半是有的吧?但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了。” ****** 不幸被陇艮说中。两个时辰后,当飞船穿过一片密实不透光的云层,降落在万年黑暗的梦谷时,大魅羽的脸比天色还黑。 宴会明日才正式开始。此刻正值晚饭时分,一行人跟在仆人身后,先去各自的房间放行李。新来的这几个客人被安置在七仙女的上一层。大魅羽放好行李后,急着要去楼下找小魅羽和其他姐妹。 仆人道:“夫人,今晚大部分客人都去湖底餐厅吃,您要找的人多半在那儿。” 乔依儿闻言,称旅途劳累,就在自己屋歇下了。大魅羽知她心情不佳,嘱咐仆人送些食物过来,与陇艮一齐下楼,没叫曜武智和乾筠。但刚出大楼,曜武智便从后面跟上来了。 跟着仆人,来到六边形的湖前。水面上有雪花模样的通路,可供人行走。没料到,这水下也有乾坤。从湖边一个入口踏着青石阶下去,楼梯四壁都是玻璃的,可以看到游鱼在水中玩耍。 下方的圆形餐厅如水晶宫一般,除了玻璃墙壁,正中央还有个透明的圆柱,里面养的是奇幻瑰丽、匪夷所思的淡水生物。有长成金发美女头的娃娃鱼。渔网形状的食肉藻,松松地开着大口,等待猎物上门。而鬼爪一样的姆妈葵,看似凶猛,实则是鱼类产卵的温床,专门保护鱼卵不被别的鱼吃掉。 餐厅的布置同市面上常见的营业性机构是不同的,较家居化,并按不同主题东一块、西一块分成不同的区,有桌,有椅,还有少量娱乐设施。七姐妹衣服七种颜色,人群中一眼就能找到。此刻这几个女人坐在大厅一头供幼儿玩耍的设施旁,边吃晚饭边看着两个小娃骑木马,爬假乌龟。与她们一起的还有一桌男士。 大魅羽还没来得及换装,依旧穿着修罗军的褐色休闲款军服,脚蹬及膝的军靴,领着陇艮和曜武智朝七姐妹走去。边走边诧异,除了小川,怎么又多了个女娃?难不成这些日子没见,姐妹中有谁居然恋爱生子了吗? 还没到目的地,路过道士道姑们坐的地方,已然炸了锅。 “哎呦你们快瞧!什么是比一个母夜叉还让人头疼的事?” “当然是两个母夜叉了,呵呵。” “你这也太不含蓄了,还是我来给大家出个谜——七仙女坐船,打一历史典故。” “莫非是‘八仙过海’?啊哈哈哈哈……” 大魅羽脚步稍停,又继续向前走。她初来乍到还没摸清楚状况,也不知王母灵宝都在何处。不急,在离开梦谷前,一定让这帮道友扒层皮。 ****** 姐妹们看到身穿军服的大魅羽,先是一片沉寂,跟着蜂拥而上,将她围了起来。 “妈呀,还真的是一模一样!” “你俩记忆也一样吗?快说我是谁,该不会不认得我吧?” 小魅羽走上前,把姐妹们分开。“去去去,你们先等会儿,我有正事。” 拉着大魅羽坐下,心头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你可来了,我同陌……境初差点儿被人欺负死!” “谁敢欺负你?”大魅羽语气淡淡的,眼中却有一丝寒光划过。 入座后,先仔细打量妹妹。皮肤怎么好像有烧伤过的痕迹?大魅羽自己三个月前去四天王天给铮引取通世水那次,也被火烧伤过。她两姐妹貌似各自的经历总有些同步,有意思。 随后望向男士们坐的那桌,有百石、鹤琅,和一身厨师打扮的境初,当然陇艮和曜武智也加入了进来。鹤琅一直在盯着百石,那眼神像是随时都会跳起来掐死他。也难怪,他上次见百石的时候,百石刚夺了陌岩的体。 境初看来不仅苏醒了,气色还好得很,正边吃饭边和鹤琅热切地说着什么,大魅羽替妹妹松了口气。奇怪的是,按说她和小魅羽一分为二后,这几个男人都见过她俩同时出现。可不知为什么,境初看到她后愣了一下,又瞅了眼身穿将军服的曜武智,面上的神色是疑惑不解中带着惊惧。 “大厨先生,”一个仆人走过来,冲境初说,“有桌客人点了个椰丝炒饭,一定要吃您亲手做的。” 境初恢复常态,不耐烦地摆了下手,“叫他们先饿着。” 仆人吐了下舌头,退下了。 大魅羽又瞅了瞅其余的姐妹们,除了兰馨都在。 “兰馨呢?”她问妹妹。 “她刚才被荒神叫出去了。”小魅羽面带忧虑地望了陇艮一眼,叹了口气。 第198章 霸道总裁 当晚,陌岩承认自己喝得有点儿多。事实上,不光他,同桌的男人甚至其他桌的道士们,在女人孩子离去后都有些意犹未尽,又三五成堆地各自找包间坐下,重新上酒。杯觥交错中,言谈举止也都变得有些情绪化起来。要说以这些人的修为,千杯不醉不算夸张。但陌岩的师父、师兄、大徒弟,今晚都凑齐了,能不激动吗? 当然喝得最多的是百石,白皙的面孔已成酱红色,呆滞的目光落到谁身上都移不开一样。抬起一只手臂指着同桌的陌岩和修罗人,手上的钻戒以及比钻戒更昂贵的手表被头顶钟乳石般根根倒垂的水晶灯映得闪烁不定。 “哎我说,你、你俩的老婆原本可都是我的,这点咱们没、没有疑问吧,啊?虽说我是个善良又大度的男人,可你们好歹也该给我个说法吧?” “有什么好说的?”陌岩仰脖又是一杯,“常言道,善良又大度,家中没主妇。呵呵,不抢你的抢谁的?” “哎——哎——你们听听,”百石不可思议地冲桌上其他人说,“这当了强盗的,还有理了?” 陇艮刚喝了口果汁,被这二人呛到了,咳嗦个不停。他这一晚上话不多,时不时朝陌岩这边儿瞅上一眼,双目中竟似有泪光闪动。 小魅羽曾和陌岩讲过,陇艮就是他师兄释迦牟尼。陇艮先前投奔境初、成为空处天皇家特种兵,十有八九是冲着这层关系来的。陌岩即便是在下凡前,也有好一阵子没见师兄了。记忆中的这位娑婆世界教主体格粗壮、额方唇厚,眼前干瘦的年轻人自然是他的化身。 “算了算了,”百石摆了摆手,“江山代有美女出,怎么还不能过日子?不过二位若是啥时候厌倦了,打算换新老婆的话,记得知会兄弟我一声,我不嫌弃。” 鹤琅啪地一声搁下酒杯,两眼冒火。“哪里来的疯狗在这里胡言乱语,找打是不是?说别人当强盗,这鸠占鹊巢的也不知——” 陌岩伸手拍了拍鹤琅的胳膊。“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鹤琅应当还不知道他是陌岩,刚见面时鹤琅问“境初兄”如何苏醒的,陌岩将自己这些日子的经历概述了一番。至于原先的事,只推说失忆、不记得了。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今晚火这么大,未必都是因为百石,多半还与魅羽的大师姐有关。 鹤琅话音刚落,包厢口便闪出个人影,一身黑袍,披散着长发。陌岩从魅羽那里听说过,高维人百石有个手下叫嵘鑫的,外号千面人。百石冲嵘鑫挥了下手,让他退下。 几人又默默地喝了会儿酒,忽听熟悉的婴儿啼哭声由远及近传来。陌岩扭头,见小魅羽抱着允佳,一路小跑地赶过来,也没说话,将哭得梨花带雨的允佳塞给陌岩,就调头走了。允佳到了陌岩怀里,果然止住了哭声,只留短促的抽泣做结尾。 “居然、居然有这种女人!”守在包厢口的嵘鑫望着魅羽离去的背影,恨恨地说道,“浑身上下半点儿母性都看不到,难怪小孩子都不跟她。放到我们的世界,谁会和她生孩子?” ****** 说到高维世界,陌岩心中一动。百石既然能随意穿梭于高维和低维世界,对头顶云层中的那个二维平面,该不会无所察觉吧? “百石先生,不知你对气象有无研究?”陌岩说着,低头见允佳一副又累又困的样子,却还在强打精神,东看西瞧不肯睡。拿起桌上的酒杯放到允佳面前,不多时,酒杯里开始咕噜噜地冒泡。有意思的是气泡并未上升,只是在杯里打转,女娃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 “气象……”百石的手指蘸着杯里洒出的酒,随意在桌上画着些什么,“境初兄指的是?” “比如雨啊,云彩什么的。” 百石怔了下,望着陌岩的眼神里酒意散去了少许,若有深意地笑了。“算是略知一二吧。我曾听过佛门之人说过这么一个偈子——大而简,细而繁,小生大,近含远。这个世界是很奇妙的,处处都可能藏着玄机。” 陌岩飞快地瞥了一眼同桌坐的那个五官平平、身材健硕的修罗将军。百石引用的是曜武智菩萨的话。当年曜武智的五个魂快要消亡的时候,陌岩带着他的阿赖耶识下凡。后来阿赖耶识被燃灯转移去了这个叫铮引的修罗人身上,这点还是小魅羽告诉他的。所以若说曜武智此刻就坐在他身边,也不算错。 让他想不通的是前两天在马车上做的那个梦,本以为就是元始天尊胡编乱造了一通,诱骗他在梦里自杀。可梦里同大魅羽一齐出现的那个修罗人,不就是眼前这人吗?仔细回想那个梦,越来越觉得那并非单纯的陷阱。无论情节人物,都不是生拼硬凑的,处处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往事——现实中还未发生,但梦里已是过去。 难道那个梦还真的是对未来的预示?一想到有可能发生在小魅羽身上的厄运,就免不了心慌气短…… 当下强行赶走这些念头,见允佳已睡熟,搁下酒杯,问:“百石兄,倘若有的云彩里藏着神鸟,你能把它们找出来吗?” “这个不好说,得先去看看。不过这么做搞不好会给我带来危险的哦,事成后有什么报酬没有?” 陌岩扫了眼百石的戒指和手表。“你想要什么报酬?” “本属于我的那两个女人,随便还给我一个就行。” “做梦,”陌岩从牙缝里说。 “没问题!”曜武智乐了,“我那个让给你,还附送嫁妆,最好今晚就领走,哈哈。” “也不行,”陌岩没好气地说,“两个都别想。” 百石皱起了眉,砸吧了下嘴,困惑地望着陌岩。“我说,这别人的老婆,你也管得着?” “没错,”陌岩心安理得地说,“不服的就来打一架。” 陇艮望着眼前这几人,嘎嘎地咧着嘴笑了,冲陌岩道:“我说老板,几天不见,比原先还霸道了。这是要迷倒多少仙女才算完?” 百石叹了口气,“那叫她俩来给我当几天助手,一同去查看云层,总可以吧?我保证不欺负她们。” 陌岩没再说话,等于是默认了。心道,就那俩丫头,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想请问一下百石兄,”曜武智说,“这事儿是否与磁场有关?当然,我说的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宏观磁场。有机会的话,我也想上去看看。” 百石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曜武智,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笑容。“铮将军看来是行家呀!既然如此,还急着把老婆送出去干啥?” ****** 第二日凌晨,整个天尊府除了仆人外基本上没人起床的时候,大小魅羽身着一模一样的红色蕾丝边纱裙,头上插满钗环珠翠,跟在一个仆人身后,扭着腰肢来到百石的客房门口。 “这、要不还是先敲门?”仆人手拿钥匙,犹豫地问。 “还敲什么门?”大魅羽不耐烦地说,“我们就是他最亲的人啦!” 门开后,小魅羽冲仆人说:“记着,二十分钟后把早餐送上来,一定要热的!” 进门后,大魅羽直奔洗手间,先把热水拧开,再准备牙膏和剃须刀。小魅羽则打开屋里所有的灯,走进卧室。熟睡中的百石被惊醒,还没弄清楚状况,见一个红色的身影站在他放衣服的橱柜前,双手在橱里快速地翻着,还以为家里来了贼。 “老板今天想穿黑袜子还是白袜子?”小魅羽一手举着一双袜子,转过身来,笑眯眯地望着他。 “呃,这个……”百石的头还是懵的,没法正常思考。 “老板人长得这么白嫩,就穿白的吧!” 黑袜子被扔回衣橱,小魅羽攥着白袜子走到床边,抓住被角一把掀开,惊得百石立刻把双腿缩回,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使不得使不得!我自己来就行了。” 小魅羽把袜子搁到枕头边,又回到衣橱前,开始审视里面挂着的衬衫。“牌子嘛,还算过得去。但这些式样就太古板了,完全无法衬托出老板蓬勃的朝气和走在时尚前端的品味。” 说着拎出一件白底带暗青斜纹的衬衫,手指抓住袖子和肩交接的地方,嗤嗤两声,便左右各开了一道缝。“这叫撕裂袖,今年最流行的款式。老板穿上,定能在整个天尊府的客人中独领风骚!” 小魅羽话音刚落,大魅羽在卧室口伸头进来,“老板,洗漱用品都准备好了。” “好好好,”百石在被窝里冲二女直摆手,“你们都先出去一下,出去一下。” 片刻后,百石穿戴整齐、神情紧张地出了卧室,袖子上露着两块肉。先被二女押送至洗手间,头上被抹了平日三倍的摩丝,身上喷了浓浓的男士香水,被刮胡子的时候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生怕下一刻脖子上的气管或大动脉就多条血口。 “真要害你,还用得着刀?”大魅羽不屑地嘟哝了一句。 “要掏耳朵吗?”小魅羽问。 “不不、不必了。” 洗漱之后,刚好听到门铃响,仆人推着小车把早餐送进来。百石被按进小车前的椅子中,胸前被绑上白色的餐巾。大小魅羽一左一右站两边,半躬着身,一人拿着擦嘴巾,另一个端起热腾腾的粥,舀了一勺,递到百石嘴边。 “乖,张嘴——” “哎呀,好烫!” “太烫了吗?抱歉!” 小魅羽又舀起一勺,先放到自己嘴边吹了口气。这下好了,她多半是使上了“凝水成冰”的法术,一吹之下勺子上的粥就冻成一坨冰,再塞进百石嘴里。 百石被凉得打了个激灵。这要是换作常人,粥都冻到勺子上了,吃都吃不到。还好百石的修为尚高过两个魅羽,可以用内力化开。心道,自己这不是叶公好龙吗?忽然有些理解嵘鑫的立场了。有的艳福,也得有福消受才行…… ****** 与此同时,仆人敲开陌岩的门。“先生,三位天尊请您过去一趟。” 陌岩刚在自己屋里喂允佳吃完早餐,自己还没吃几口。闻言回屋,给允佳擦擦嘴,抱了出来,跟着仆人去了西翼的一间圆形的会议室。对于天尊们的邀请,他不意外。今晚就是宴会了,估计明早有些客人便计划着离开。有什么事,最好现在就说开了。 会议室的座位是做环状排列的,此刻坐了二十人左右。除了三位天尊,还有乾筠、无涧等几个道士,荒神、曜武智、鹤琅、陇艮都在场。只有男人。 “感谢各位道友,不远千里来为娘娘和贫道贺喜。”灵宝已换下新婚后的红色装束,此刻穿着平日的深红色道袍。“今早请诸位前来,有两件事。这第一件嘛,我也不和你们兜圈子。离玉帝换届没几个月了,在座的都是六道各处如日中天的后起之秀,很多也与我们兄弟三人沾亲带故。我们是想提前了解一下诸位的参选意愿。” 灵宝说到这里,像是早已料到众人会作何反应,摆了下手。“先说下,我们可不是来听什么‘才疏学浅、不够资格’之类的自谦。得道有先后而已。更何况修行原本就是永无止境的事,谁也不是一步登天便再无后顾之忧。能被邀请来这里的,至少无需担心参选的资格。” 依然是衬衣西裤的元始天尊接话道:“至于最后选谁,公平竞争,只论才能。当然这第一步嘛,要先看看大家是否愿意为天庭和六道众生效力?” 天尊话音刚落,道士们都异口同声地说:“愿为天庭和六道众生效力!” 没开口的有陌岩、陇艮、鹤琅、荒神,和曜武智。一身黄色道袍的太上老君望着这几人,尤其是鹤琅,问:“怎么佛门的代表们似乎都不太积极?” 鹤琅起身,冲老君行了个礼。“回师父,只要晚辈们各司其职,也算是在服务众生。徒弟自认为更适合在六大寺做堪布,即便是这个职位,也有些力不从心呢。” 老君摇摇头。“六大寺堪布,未必就比玉帝容易做。所谓时势造英雄,没有什么机缘是偶然的,该上不上,一味退让,反倒成了逆天行事。” 鹤琅面色平静,但不言语。 “境初呢?”灵宝问陌岩。 陌岩抱着允佳站起身,微微鞠躬。“晚辈虽是佛门中人,但性情顽劣,也不适合担此重任。” 陌岩估摸着自己的身份早就在客人们中传开了,天尊们更是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前生今世,再遮遮掩掩也没什么意思。 灵宝示意二人坐下。“这样吧,咱们先说第二件事。娘娘的身世,想必诸位也都有耳闻。早些年间曾被胎伱兽捉走,并在体内种下奇毒……” 是的,陌岩想,这个老故事谁都知道。那时候的西王母是豹尾虎齿的兽族,玉帝和灵宝还是师兄弟。 灵宝又说:“那之后,娘娘每年靠吃乌嬛丹解毒,虽然得以保存性命,但……体质一直比较寒凉。” 说到这里陌岩便明白了。由于这种体质,所以一直都没孩子。 耳中听无涧问:“敢问师父,可有法子彻底解去胎伱兽的寒毒?” “须得以寒制寒。梦谷便是六道中的至阴之地,传说谷中某处常年风雪不停。当中有棵铁树,开满冷焰花。取花给娘娘服下,便可解毒。”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梦谷就这么大,还是个飘着大雪的地方,要真这么容易早被人找到了。当然,以三位天尊的能耐和身份,六道尽在掌握之中,怎么可能束手无策?这就是借机给候选人们出个考题而已。会不会再趁机干掉几个危险人物,陌岩想,就不得而知了。 “愿为娘娘效力!”道士们又异口同声地说。 “哦对了,”灵宝补充道,“七仙女……还是八仙女的,也答应一同去找了。” 这么一来,局势立转。 “晚辈也愿同去,”鹤琅说,定然是放心不下大师姐。 “我也去凑个热闹吧,”陇艮笑着说。陌岩知道他和魅羽的关系一向很好。 到了这个份儿上,明知这可能是个陷阱,陌岩也无法置身事外了。也好,留下百石和曜武智,继续探查云层的秘密。先前答应了百石,把魅羽配给他做助手,那就把大魅羽换下来吧,这样也能让曜武智安心。 “晚辈也想一同前往,”他说,“不知能否替下大魅羽?” 第199章 赌,还是不赌 陌岩同意入伙后,荒神也表示愿意协助众人。荒神在这伙人中,是唯一土生土长的,有他做后盾大家心定了些。不知为何,陌岩觉得荒神这几日红光满面,似乎有什么高兴的事,与一旁郁郁不乐的陇艮形成鲜明对比。 三位天尊露出欣慰的神色,嘉奖了众人几句,并告诉陌岩过了今晚就免除他的厨师职责,随后便离开了,留余人自行商议细节。关于人选,众人都觉得队伍太过庞大也不见得是好事。最后决定道门这边选修为较高的无涧、乾筠、四颍、篆晋、育鹏,和黎青。佛门那边是陌岩、陇艮、鹤琅,和荒神。七仙女虽已都向王母表过决心,有大师姐、小魅羽和兰馨三人就行,其余姐妹留在王母身边。 至于道姑们嘛,虽然修为不比道士们差多少,但既然七姐妹中有人去了,还是算了吧。都不是那省油的灯,到时两拨女人一路唇枪舌战甚至大打出手,就让人头疼了。所以男人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提这茬。 商定了出行人选后,两伙人开始讨论如何着手寻找这个虚无缥缈的风雪之地。 “我建议,”无涧先说,“从明天起,咱们分头行动,每晚在这里碰个头,交换一下心得。”说着,望向佛门的几人,像是在征询他们的意见。 “无涧兄,”鹤琅正色道,“梦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是这片风雪地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有没有可能某个山洞就是它的入口?农夫家后院的一口井,不断下潜就能去到那个世界?连这都不明确的话,想制定个粗略的寻找方案都难。” 言之有理,陌岩心道。虽说头顶上空的云层里就藏着个二维世界——当然只是在外人眼中是二维而已,可直觉告诉他,要找的地方不在云层中,否则元始天尊岂不是自己暴露了科技中心的所在?说实话,云层里的世界都不算难找的,毕竟同眼前的世界有两个维度是重合的。要把那么大的一个平面藏起来,选择并不多。倘若他们要找的地方同目前的世界只有一个共同的维度,岂不是一条细线?那找起来可费眼神儿了。 另外,鹤琅真是他上一世在龙螈寺的徒弟?越来越喜欢这个小伙子了,是干大事的人,在某些方面甚至强过陌岩自己。 无涧正要答话,似乎意识到自己越俎代庖了,转而恭敬地问乾筠:“师叔,您说呢?” “无涧的提议甚好,”乾筠并未露出不悦的样子。陌岩虽刚认识他不久,也能确定是个家教十分不错的君子。乾筠接着说:“我们齐姥观的天星系统中有套八方寻异术,不受障眼法的限制,足不出户可感知方圆百里内的异常状况,需六人一同演练。现在刚好有六人,明日可以试试再说。” 哦,原来人家早有准备啊,佛门几个队友听了讪讪的。 “只是我等初来乍到,”乾筠又说,“对本国地理环境不熟。不知荒神大人可否予以协助?” 荒神瞅了陌岩一眼,点点头,“我尽力吧。” 会开到这里,大家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各自散去。这佛道二门两个队伍,看似一团和气,共同的目标是找到冷焰花、为师尊们排忧解难。实则人人心中都清楚,这是一次比试,天尊们要看的是那几个玉帝候选人的表现。 就算不是候选人的,或者像陌岩鹤琅二人对玉帝这个职位毫不感兴趣的,都知道此次较量关系到佛门和道门的脸面,需尽力而为。在明晚的会议到来之前,两队定会搜刮枯肠、各使神通。道门至少已有了行动计划,佛门还一点儿头绪都没摸到。 其实要想找到这个风雪地,对陌岩来说可能都用不了一炷香的功夫。他先前曾使用三界儃地术进入到注册表中找寻魅羽,结果落入元始天尊精心布置的陷阱,险些被形神俱灭。这个三界儃地术并不局限于找人。六道中的每个世界,除了有个单独记录内部生灵的注册表,还有一副完整的物理世界构建图。这个图涵盖了所有明的暗的、大的小的地形和结构,并能根据当前的状况进行实时更新。 如果他再次施展这套法术,成功确定风雪地的方位,佛国候选人一开局便能处于领先地位。然而这会不会是元始天尊为了灭他而设下的另一个圈套呢?按说当着这么多大人物的面,不至于公然对某个候选人下杀手。可谁知道呢,以天尊的地位,就算犯法了又能把他怎么样? 所以说,赌,还是不赌? ****** 当晚是正式的宴会,陌岩一下午忙得焦头烂额,连找个清净的地方作片刻思考的机会都不可得。待宴会的菜都上得差不多了,他才注意到药师佛也来了。 燃灯下凡后,佛国一直由药师在打理。这位佛陀圆圆的鼻头,下巴肥厚,不算漂亮但天生一副笑模样,让人喜欢与之亲近。身为炼药界的大师,地位同以炼丹闻名的太上老君齐名,身上却无一丝药味。陌岩记得燃灯曾这样说过:“药师佛自己就是药,他最擅长的不是医身,而是医心。” 燃灯一向是最讲究穿着的,这位药师则如山野破寺里的和尚一般,穿得十分朴素。然而自带一副圆满超然之气,谁也不会当他是个普通人。据说药师在千年前还是个寡言少语的性格,自从开始养鹦鹉,竟变成个话痨。呵呵,这点儿和他陌岩一样,都是爱鸟之人。 “哎,你们听说过没?”道姑们在宴席尾声时小声嘀咕道,“某位、或者说某两位仙女,上辈子被许配给了药师他老人家养的一只绿头鹦鹉。” “哈哈,真的假的?那可是棋逢对手,片刻也别想安宁了。” “绿头鹦?也就是说,脑袋总是绿的?这个嘛,以某女的品性,倒是很有可能……” 当天半夜,说这些闲话的那几个道姑一人屋里多了三只鹦鹉,呱呱地吵个不停,费了半天劲才赶出窗外。大家都知道小魅羽最近刚从元始天尊那里学了“御兽术”,能随心所欲搬运动物。然而苦于没有证据,欲告无门,也只得作罢。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总之药师佛和燃灯是平辈,陌岩在佛国的时候也时常见到这位前辈。宴会结束后,陌岩虽然也想歇息一下,还是回房快速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除掉一身油烟气,前去药师佛的住处问安。 药师当然认出了下凡后的陌岩,也不会不知道燃灯和释迦都在此处。二人寒暄一番后,陌岩想,聊点儿什么好呢?虽然他很想问药师对寻找风雪地有何看法,但那等同于舞弊。也不好谈论与天尊们有关的话题。想了想,最近还真有个困扰自己的难题。 “长老,您认为未来是可以预测的吗?” 这个问题问得颇为突兀,药师怔了一下,面上笑容不减,“怎么说好呢?这个问题嘛,我倒是考虑过。举个例子,倘若一个平滑的山坡上,有个大雪球在迅速地滚下来,你能预测到它下一刻的走势吗?” “基本可以,”陌岩想也没想地说,“不能百分百保证。有可能会突然出现某种外力的阻挡,有可能地震了、山塌了,或者起火了将雪球融化。但这些毕竟是可能性非常小的事件。” “对,”药师冲他点点头,“也就是说,事物的发展有一个‘势’在里头。越是重量大、速度快的雪球,走势越难改变,对其所做的预测便越有把握。天下大事类似,一个人的境遇也是如此,常说的因果报应,性格决定命运。” 陌岩想了会儿,道:“我明白了,长老的意思是,未来其实是不可以预测的。” “没错!”药师露出满意的神色,“性格决定命运这种说法,类似于佛门中讲的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因生果,果生因,过去世造的善业恶业,会影响我们今生的行为不假,却不能起到决定性作用。否则,为何还要修行呢?” 修行,说到底,就是逆天改“势”,陌岩在心中暗道。修行并不限于参禅打坐念经,任何通过改变恶习来达到减少恶业、增长智慧,使得雪球偏离既定轨道的行为,都可算在内。 算命不也是这样吗?如果命已定,又何来的趋吉避凶之说?所以算的其实不是命,而是势。用时髦的话来说,算命相当于将一个人和与之有关的事物输入电脑程序中,进行仿真。仿真的结果,是对雪球未来轨迹的一种预测。虽然预测的是大概率事件,却不等同于无法修改的既定程序。只要存在改变运势的可能,活着就有希望,就有意义。 正胡思乱想,忽见药师目光闪烁,语带揶揄地问:“陌岩,你在佛国的时候,可不会问这种问题。是不是跟你那只小红鸟有关?” 陌岩的脸皮并不算薄,此刻也泛起红晕。是的,得道之人应当顺应天命、活在当下。既不为过去犯的错误懊悔,也不应担心未来。得偿所愿后不增一毫,事事违心时不减一分。只有深陷红尘、患得患失的凡人,才会有趋吉避凶的愿望,不是吗? 再看药师,却见他的笑容已散去,罕有地换上一副严肃神情。“陌岩,你算我的师侄,我才和你说下面的话。你该知道我此次来赴会,是代表佛国来看一下候选人的。关于玉帝这个职位,怎么说好呢?你可以说不重要,因为找个能人也好,庸人也罢,能产生的影响都是有限的。然而……” 药师说到这里便打住,不再言语,若有深意地望着他。以陌岩的敏捷程度,自然能脑补下面没说出来的部分——然而万一选中的人心思不正,或野心太强,那就是六道的祸害。即便佛国名义上不在六道管辖之内,谁又能真正做到置身“世”外呢? 药师同他交换过心意后,继续道:“现任的玉帝,人人只道他是个没有真才实学的绣花枕头、风流公子,实际上呢?我看他是在深思熟虑、权衡利弊之后,为自己定了这么个人设而已。这个职位如果由他一直干下去,不见得是件坏事。” 原来如此,陌岩心道,这点自己倒真没瞧出来。姜还是老的辣。 “那长老认为,现有的候选人中,谁最适合接任这个职位?”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啊,”药师摸了下自己的光头,“被选中的未必适合,适合的可能当不上。身为候选人之一,要么全力以赴,要么提前想好退路。你看这人世间,无论职位大小,新官上任后首先要做的是什么?” 陌岩答:“首先要让竞争对手不再成为自己的威胁,或收为己用,或使其远走他乡。二者都做不到的,就只能迫害打压甚至永绝后患了。” 说到这里,陌岩忽然想明白了。怪不得上午开会时,天尊们并未努力劝说他参选。因为只要他一只脚伸了进来,就不可能两只脚退出去。成王败寇,为了自保想不尽力也不行了。呵呵,他陌岩虽不是个毛头小子,但与那帮老家伙周旋,还嫩着呢。 ****** 当晚自是没睡好。第二日一早被敲门声叫醒,估摸着是小魅羽来接允佳。结果开门后,见她背着简单的行囊,一身远行的装束,保暖但不厚重。 “你这是要去哪儿?”他问,闪身让她进屋。 “这不明摆着的嘛,”魅羽接过允佳,在小娃脸上亲了下,“出去找风雪地啊。我姐姐和百石他们一早就出发,看云彩去了。” 就不能也亲我一下?“去哪儿找?” “不知道,但总得出去试试吧。坐在家里就能找出来了?” 坐在家里还真能找出来,但陌岩还不确定是否应当以身犯险。 “好吧,你小心点儿,”他说,“还是我看着允佳吧。” 她瞪了他一眼。“想什么呢?你也去。” “我为什么要去?”他正打算把鹤琅、陇艮他们都叫过来开会。如果荒神答应给他护法的话,兴许他可以再使一次三界儃地术。 她望着他,神色渐渐变得温柔起来。“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啊,万一有人欺负你呢?” 这句话可谓毫无逻辑、荒谬至极,然而听在耳朵里,怎么就那么舒服呢?佛国虽有八万四千佛,有几个能听到这样的话?行,找不到就找不到吧,权当是陪她出去玩一天了。他陌岩现如今是有女人有孩子的人了,认输就认输,当孙子就当孙子,不赌了不冒险了。为了那点儿虚荣心随便让别人做孤儿寡母的,他可不是这种男人。 “说得也是。好吧,等我换身衣服,”他故作矜持地说,“可能会比较久,不要不耐烦哦。” ****** 一家三口出了大楼正门,陌岩正要带魅羽和允佳升空。 “当然是坐马车了,”她说,“飞在空中还怎么找?” 好吧,都依她。于是叫了府中的马车,天尊已经放话,随意客人们出入。魅羽特意选了辆敞篷车,车开后先是抱着允佳东看西瞧。出府没多久,后方的园林就变成了沼泽地。等没啥看头的时候,魅羽貌似漫不经心地开始和车夫聊天。 “这位大哥看着不像本地人,之前在哪里发财?” 车夫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属于天生偏瘦的体质,中年后才开始发福的类型。干笑两声,道:“贱民一个,发什么财?我是吴橘镇人,吴橘镇在首府南面。” “吴橘镇我去过啊,”魅羽说,“离那么老远的,家里长辈不想你啊?” “想、想,”车夫叹了口气,“祖奶奶都一百二十岁了,跟我说首府不太平,叫走远点儿。” “一百二十岁?”魅羽惊叹道,“那在西蓬浮国算第一高寿了吧?” “轮不到她,”车夫回头瞅了眼魅羽,“梦谷有种醉生梦死草,拿来做血酒,喝了能长寿。那些有钱人家,动辄几百岁的都有。梦五谷还有个千岁老人呢。” 关于用醉生梦死草做血酒的事,魅羽先前在缪亲王府听老亲王说起过,确有此事。“千岁老人?”她感慨地说,“那肯定什么事都知道吧?” “那倒不一定,”车夫道,“九足神——广桐君你听说过没有?他那才叫通天晓地。凡是梦谷这一代的奇闻怪事,问他就行了。” 魅羽乐了,“那敢情好!这个什么九足神大人,能带我们去见见吗?” 第200章 是个乖孙 马车离开沼泽地,两个时辰后来到一座小镇。几人在镇上吃了午饭,给允佳换了尿布,继续东行。道路越来越荒芜、崎岖,路旁平整的农田渐渐被浓密的山林取代。高耸入云的玄黄山就在前方了,山区的湿冷空气扑面而来。 一种空灵的静,除了偶有飞禽路过时孤厉的叫声。若用灵识探测,能感知到草丛中、山洞口,各种昆虫小兽和一些见不得天日的生灵在警惕地躲避、后退。 “大哥,”魅羽低头望了眼怀里睡熟的允佳,轻声问前方的车夫,“还有多远?要不咱们先回去,明儿我找人看着小娃,再去多远的地方都不用担心了。” 倒不是害怕这山林的阴骛。魅羽本是鬼道谟烬滩出身的女子,身上有涅道法王留下的气息,动物们对她有种天然的敬畏。陌岩更是佛陀下凡,便是修为较高的邪灵也要躲得远远的。然而心头那种不安感越来越盛。她最初的计划只是到人多的地方打听一下,看能否捕捉到风雪地的蛛丝马迹,没想到不知不觉来到这么个荒凉的地方。 “就快到了,”车夫机械地说,依旧望着前方,并未回头。 魅羽知道哪儿不对劲了。去小镇的路上车夫还有说有笑,中午她和陌岩请吃饭,车夫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可自打离开小镇后,车夫就像换了一个人,变得少言寡语起来。她先前以为是怕吵醒睡着了的允佳,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 再扭头看坐在她左侧的陌岩,他紧闭着双目,脸上泛着不健康的潮红色。莫非是生病了?一琢磨,自打他从缪王府拿到那瓶血酒,就再也不用她喂血给他,自己差不多都忘了这事了。现在估计早喝光了吧?硬撑着不肯和她讲而已。要一位佛陀开口问:“能让我喝一点你的血吗?”这种话估计是很难为情的。唉,只是偏挑这么个时候! 正思前想后,马车在一座小山谷前停住。与其说是山谷,不如说是个大点儿的坑,直径也就几十丈的样子,不知多深。 “广桐君就住这下面,”车夫道,“我在这里等二位。” “我们不去了,”陌岩睁开眼睛,看来他早已觉察到了异样。“请调头回府吧。” 车夫沉默地坐在原位,背对二人,像是什么也没听到。 陌岩接着说:“你是吴橘镇人,来此给大户人家打工,并非在大街上以拉车为生。要在荒郊僻野中找这么一处所在,得来过多次才能轻车熟路。莫非府中常有人来找广桐君吗?” 对啊,魅羽暗自惭愧。她向来是个谨慎的人,不该这么愚钝的。也许是因为和心上人在一起,放松了警惕。 车夫这时以一种很不自然的姿势缓缓转过身来,仿佛他的关节都是僵硬的,便是做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要费很大的力气。 “到了,”车夫双眼布满血丝,梦游般地说,“这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下车吧。” 不好,魅羽心里咯噔一下,此人看样子是被什么法术给盅惑了,应当就发生在离开那个小镇的时候。遂汇集真气于左手心,正准备出招,手却被人按住。 “好吧,我们下车,”陌岩改变了语气,握着魅羽的手,站起身,领她和允佳下了马车。随后若无其事地冲车夫道:“你也不用等了,我们有办法回府。” 车夫没再说话,也不看二人,伸出僵硬的双臂,将马车调转,沿着来时的路,头也不回地走了。 魅羽不解地望着陌岩,待马车走远了听他解释道:“车夫也是无辜的,通常受了盅术之人,完不成指令会纠缠致死。家里还有一百二十岁的祖奶奶在等他呢,岂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再说马车速度慢,咱们直接飞回小镇便是,在那儿休息一晚,明早再回府。” 这番话让魅羽想起陌岩的皇祖母。他转世那时候,远在少光天的祖母心灵感应到了,登时便卧床不起,没过多久也跟着西去了。 “你没事吧?”她问,“脸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陌岩没答话,只是接过允佳,挽起魅羽的胳膊,三人一同升空。梦谷由于常年被云层遮盖,看不到日月星辰,全靠土地和植物中的荧光照亮。陌岩挽着她越升越高,看样子是想去云层上方飞。此刻太阳已西沉,但天空应当还是亮的。 看见云层,小魅羽想起大魅羽。这两日她们姐妹晚晚睡在一起,将分别后各自发生的事细细道来。小魅羽得知铮引被曜武智附体的事,当然也很生气,发誓要找机会教训一下那只寄居蟹。而大魅羽听说陌岩在境初体内活过来了,自是大吃一惊。她虽已心属铮引,但陌岩毕竟也曾是她的师父。想过来拜见,奈何府中人多耳杂,只得将此事暂且按下。 说起大魅羽,现在大多数认识的人都已接受她们是两个人的事实了。然而有时候她也忍不住自问,真的是两个完全独立的人吗?还是同一个人穿越时空,将她的人生沿两种不同的轨迹各走一遍?她知道,大魅羽心中多半也会有此疑问。 以此类推,有没有可能古往今来所有的人,都是同一个人在循环往复地扮演呢?呵呵,还是不要多想了。 ****** “怎么会这样?”陌岩问。 魅羽打了个冷颤,这才意识到不仅下雪了,而且她正在经历生命中最猛烈的一次的暴雪。片刻之间,置身于半空中的三人就被簌簌下落的大雪片子包围,上下左右都是一片暗灰白,能见度极低。允佳在陌岩怀中醒来,小脸四下张望,伸出小手去抓雪花。冷雪落到她手上、脸上时,又冻得发出“呃、呃”的声音。 “快离开此处!”陌岩一只胳膊抱着允佳,另只手拉住魅羽的胳膊急速上升。 风呼呼地将雪吹打在人脸上,睁不开眼。魅羽将灵识发散出去,发现雪从空中降下后并不是垂直地落到地上,而是斜斜地朝先前那个大坑涌去,仿佛坑里有股强大的吸力。不多时,她和陌岩也能感受到那股吸力,上升之势渐停,身子变得千金重,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将他三人生生拽回地面。 “你带允佳走,抱好了!”他把婴儿塞给她。 魅羽刚接过来,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朝下方加速坠落。眼中一片迷茫之色,灵识中见陌岩先她一步朝坑口飞去。待离地面还有十几丈的时候,魅羽忽觉一股大力从下方逆着吸力涌上来,将她和允佳托在半空。这股力量中带着颤抖,她能想象此刻的陌岩定然已精疲力竭,这么做还会加速他自己的坠落。 坑口在缩小,如怪兽般将陌岩吞入腹中。魅羽一咬牙,紧紧搂住允佳,在半空中转了一百八十度,头下脚上,如箭一般朝地面俯冲下来,赶在坑口完全闭合前钻了进去。 ****** 魅羽以为接下来便会两眼漆黑,掉进个什么深洞里。奇怪的是只暗了片刻,她的周身又是白茫茫的大雪,风呼呼地将雪花扑到她脸上。而她便如先前那样,抱着允佳从天上往下落。不对啊,她不是已经回到地面,后钻进坑洞里了吗? 用灵识一探,诧异地发现东侧那座将世界一分为二的玄黄山不见了,大地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和低矮的山坡,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再看下方的陌岩,就要摔到地面上了,从姿势上判断他已失去了知觉。看来确实身体出了事,以他的修为就算刚才那一掌耗了不少真气,也不该如此。还好地面上积雪够厚,被他砸出一个深坑,但人应当问题不大。 魅羽抱着允佳降落到他身边,脚下的坑底也是白雪,但较为坚实,而周遭的新雪已高过她头顶。陌岩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俯身探他的鼻息,还算平稳,魅羽松了口气。只是他体温偏高,而且紧锁双眉,像是昏迷中还在与人较量。 遂将他翻转身,改为平躺之势,将允佳裹好放到他身边。耳边再一次响起车夫离开前说的那句话:“这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下车吧。”莫非他们掉入的世界,就是那个大伙儿正在寻找的风雪地? 无论身在何处,当务之急是要造一个洞穴,让三人能有个避风的地方。这倒不难,到处是取之不尽的白雪,先把松软的浮雪堆成一座小丘,夯实,再在内部挖个洞就行了。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头顶风雪渐止,天空和大地凝成一片均匀的暗白。四处了望,不见任何人迹。 换做旁人,在眼前这种形势下必会忧虑,盼同伴们尽快找过来救命。三人身上只带了些婴儿食物和中午剩的几个干粮,要是不能在这个世界找到食物,冰天雪地里可撑不了多久,压根儿不会还惦记那棵开着冷焰花的铁树。即便能立刻找到,也回不去原来的世界啊。 魅羽则是个比较乐观的人。这次的参试者们都是年轻一代佛道神中的佼佼者,相信那些人不会束手无策,连门都没摸到就同天尊们说:“辜负了世尊和娘娘的厚望”。他们最后肯定能找来。只不过元始天尊把她和陌岩先弄过来,当然不会是出于善意,多半是想赶在其他人之前,让他二人先出个什么“意外”,所以需时刻保持警惕。 无论如何,还是在地面上给同伴们留个标记吧。于是再一次飞回空中,俯瞰大地,心道写点儿什么好呢?如果先来的是自己那队的,当然没有问题。要是道门的先一步赶来,为了邀功故意对她视而不见怎么办?她可是从来不怕把对手往坏里想。 于是伸掌运气,在下方那片平整的雪地上写了八个大字——“元始天尊,是个乖孙。”再使了一招凝水成冰,将字的表面封住,至少能保存个十天半个月的。随后一边哈哈大笑着,一边落回地面。这样一来,道士们肯定会争先恐后地说:“不是我们写的!早在我们之前就有人先来一步。” ****** 双脚着地,进了雪窟。允佳已经醒了,坐在陌岩一侧,一只手拍着他的背,另只手放在嘴里吸着,时不时将吮吸的手指抽出来,咧嘴哭上几声,再继续吸。 “允佳,你饿了吧?”魅羽从一旁的行李包中取出吃的,先把允佳喂饱。又用杯子装了点干净的雪,用内力加热烧开。小女娃吃饱喝足,虽然冻得小脸发青,看到四周的白雪后露出愉悦的笑,手脚并用爬到洞口玩雪。 魅羽随后划开左腕的血管,给陌岩喂血,过了半天他都未转醒,额头比先前烧得还厉害了。她自己失血过多,已有些头晕眼花,只得暂时收了手臂,用手帕将伤口扎好。当前有两件事迫在眉睫,一是食物,一是取暖。在没有食物补充的情况下,即便是修行者,抗寒能力也会大幅降低,最后三人会在饿死之前先被冻死。 盘腿坐好,用上灵宝的异世内功心法,放开灵识在四处大面积探查。天上和地面上是什么活物都找不到的,仅有的一些树木植被,要么长着类似松树一样的针形叶,要么外观和石雕差不多,没见到可以果腹的东西。 不过这地底下,在离他们半里地的某处似乎有个小湖,湖面上被厚厚的冰雪覆盖,湖里却有不少活物在游来游去。心下大喜,这下不愁吃的了…… “怎么跟孙猴子一样?”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她身侧说道,还咯咯地笑了两声。 魅羽睁开眼睛,见陌岩躺在那里望着她,脸上的红潮似乎褪了些。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什么孙猴子?” “你在外面雪地上写的字,要我看不如改为——齐天大圣,到此一游。” 魅羽一想,哦,是了,那是孙猴子当年在如来佛手掌心里写的八个字,还撒了泡尿。如来就是释迦吧?嘿嘿,下次见到陇艮时,问问他是不是真有此事。 又听陌岩道:“我刚才昏迷的时候,并非完全没有意识。有人侵入了我的灵识,耗了好些内力才赶出去。我猜可能是元始天尊或者他的手下人,通过注册表进入的。” 魅羽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先前陌岩通过注册表找到她时,她是没有感觉的。但对陌岩来说,即便是元始天尊,想在他醒着的时候附体他而不被发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天尊才会趁他昏迷的时机入手,一旦得手后定会控制陌岩做出一些极端的事,例如先把她干掉,再自戕?幸好没让那家伙得逞。 “对了,你赶紧入定,”他像是想起什么,“那个人多半还会来试你。我现在教你三界儃地术,他若打你的主意,就会被你察觉。” 魅羽闻言一凛,连忙收心凝神,入定前却听他用责怪的语气说:“之前让你带着允佳走,怎么又追回来了呢?不考虑你自己,也该考虑她的安危吧?” 魅羽想起允佳的父母,芙玲夫妇。在家族其他人外出躲避白军时,罗郡留下,让芙玲带着孩子走,芙玲当时是怎么说的? “一家人,无论何时都要守在一起,”魅羽不知不觉地把这句话复述出来。 “一家人……”陌岩咀嚼着她的话,“说得也是。” 哎呦!魅羽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谁、谁跟她这个女孙猴子一家子了,害不害臊?孩子不是她生的,身旁的男人也不是他老公,俩人目前的程度仅限于牵手,连抱都还没面对面抱过。能感到他的目光从左下方斜斜地射过来,把她的脸烤得火辣辣的。 还好现在没功夫节外生枝,耳中听着他的指挥,闭目入定。这个三界儃地术讲究“内缩、内求”,要沉入自己的灵识中,与外界隔绝。不多时,她已听不到陌岩说话了,自己像是飘在一片夜幕之下的半空中,身子的重量大概相当于一只瓷碗,在一寸寸地下降。 下方大地并非漆黑一片,有些绿线啊,亮点儿啊什么的。不过自己修为低、重量轻,没可能进入注册表。等了会儿,正犹豫要不要出定,下方某处亮光一闪,一股力量将她拽了下去,片刻后她便踩到了地面一颗亮点上。果然,元始天尊已经找上她了,正在扯动与她相连的那条线。 然而不知什么缘故,对方突然决定罢手。魅羽一向擅长反客为主,自己拾起连接她与天尊的那条线,使劲儿一摇。再睁开眼时,她看到的是一间布置高雅的办公室,面前的小桌上摆着精致的茶具,茶水冒着热气。看着那盘巧夺天工的粉红雕花糕点,魅羽真想吃一口。 门恰好在这时候被推开,一个仆人道:“天尊,太上老君求见。” 魅羽听一个熟悉的男声从自己口中冒出来:“快请进来。” 心下暗自得意,嘿嘿,居然给她附了元始天尊的体了。 第201章 有些思春 “夫人,已经睡熟了,”女仆压低声音冲王后说,语气中满是不忍,“要不要再去见上一面?” 西蓬浮国年轻的王后坐在挂着红色天鹅绒帐幔的大床边,轮廓鲜明、骨相高贵的面孔血色全无,那对原本清澈的灰绿色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对面的墙壁。“不必了,陛下就快回来了。赶紧、最快的马……” 话到此处,她已经再也发不出声,冲女仆决绝地摆了下手。女仆两手提起蓬松的裙摆,转身,踮着脚小跑着出了王后的卧室。王后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扑倒在床上,心如刀绞。纳宣已经没了,现在纳贝也将永久地离开她。小纳贝才三岁,希望他能活下来…… 从午后一直哭到傍晚,伤心欲绝的王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床上弹了起来。奔出卧室,来到楼下一间大型储藏室,里面有她当年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东西。在摇曳的烛光下,她翻出一只五六年没碰过的木箱,打开,倒出昔日戴过的首饰。木箱底部有个暗格,里面藏着一根黑色金属制的权杖,一尺多长,细细的杖身雕着花纹和一些她看不懂的字。 王后将权杖藏入宽大的袖中,站起身,不经意地暼见靠着对面墙摆放的那座巨大的管风琴。一根根竖立着的金色琴管,让他想起老国王至死都挺直的背。管风琴是老国王的,这个权杖也是他临死前偷偷传给她的,并非她的嫁妆。藏在箱子里只是为了安全。 正要离开储藏室,却见丈夫出现在门口。 “你在找什么?”赫理斯冷冷地问,一步步踱进屋,逼得王后不断后退。他的相貌在最近半年内变了好多,两颗虎牙凸了出来,性情阴郁而神经质,不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英俊爽朗的少年。脑中浮现出纳宣刚出生那时候,他抱着儿子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像一场梦。 事实上,不仅是他,整个国家的人民都在遭难。原本温暖湿润、日晒充足的都城,已经好几个月阴云遍布。偶尔听仆人们窃窃私语,说在她国家的东边,一座巨型山脉正在以看得见的速度平地升起。还有人说,她的国家多了支邪恶的军队,只在暗夜出没,吸人鲜血,被咬了的人又会去吸别人的血。而国王——也就是她的丈夫——已经变成了个吃人骨肉的魔王。 “怎么了?你们这一个个的,”赫理斯那对充血的眼睛紧盯着王后,“好像都很怕我。怕我什么,把你们吃了吗?” 这个“吃”字冲破了王后最后的防线,一向温柔的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开始大叫:“纳宣去哪里了?告诉我,你说送他去寄宿学校了,为何他的房间里会有血?是不是你吃了他,你吃了——” 赫理斯双眼向外凸,近乎封魔地伸手掐住了王后的脖子,脸上的表情除了愤怒和怨恨,还有别的王后看不懂的东西。“我?你说我、吃了自己的亲儿子?我……” 他的身子僵住了,惊恐地望着妻子背后的某处,慢慢松开了手。王后喘息片刻,转身回望,由于光线暗,刚开始没发现什么异常。渐渐地,能辨别出一个黑色轮廓,是个身披斗篷的高大男人,或者什么类人的怪物。帽沿下藏着两只忽明忽暗的橘色眼睛,脖颈处有根弯弯的管子在蠕动着。 “喝——”怪物发出低沉的嘶吼,朝王后走近两步。不知是什么粘湿的东西扣住了王后的手腕,王后只觉腹部一阵刺痛,鲜血被一根管子吸着,喷涌而出,同时听到怪物喉咙处发出吞咽的声音。 王后知道自己这次死定了,然而她的心反倒安定下来。不是她的丈夫,是这个恶魔害死了她的大儿子。纳宣,母亲就要来找你了。只希望纳贝…… 赫理斯突然从她背后冲上前来,扑到怪物身上,怪物猝不及防被他撞得退后两步。 “快跑!”赫理斯大喊,死死地抱住怪物。 王后怔了一下,转身朝门口跑去,在离开前回望,见几根利剑般的长指甲从赫理斯背后穿了出来。王后腹部的血还在汩汩地冒,因失血头晕眼花,心知自己也活不长了,很想和丈夫死在一起。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在死之前完成。 她疯了一样跑出寝殿,来到后花园,爬上一座低矮的小土山。她似乎能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人声、马嘶声,夹杂在北风中,不过这一切就快结束了。取出袖中的黑色权杖向空中抛去,随即跪倒在地,口中念了句老国王教给她的咒语。 权杖在空中陡地增长、增粗了几倍,杖身伸出一些枝丫,像一棵铁树,缓缓升空,同时向四周发出刺目的白光。铁树的枝丫上随后开出一朵朵火焰般的花朵。天色比先前更暗了,片片雪花落下,气温在迅速下降。匍匐在地的王后不知死活,已被冻成一块带血的冰坨。 四周的喧闹声消失了,都城之下的大地痉挛了一下,开始下沉。并不只是地面在下沉,连同头顶的天空,像被尘封进一只玻璃瓶中,沉入另一个世界。雪还在下,连下了一个多月,直到将地面上的宫殿、道路、人群都埋在厚厚的冰雪层中才止住。 铁树上的光芒终于黯淡下来,冷焰花像一团团凝血般不再闪烁。 ****** 以元始天尊的道行,当然不会不知道自己被魅羽附体了。然而此刻太上老君来访,总不能当着老君的面发作。魅羽就是瞅准了这点儿,才敢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当起了偷听者。 这个时辰应当是晚饭后、就寝前,老君像是刚沐浴过,头发胡子看着都很清新的样子。一身干净的米黄色道袍,让魅羽联想起留着白穗子的大玉米,多好的老头!他知道他大哥是个坏蛋吗? “不知三弟前来,有何事?”元始天尊客气地问。 老君一愣,“这、不是你在晚饭桌上,叫我待会儿来找你一趟的嘛?” “有这等事……”元始天尊迟疑道,“我怎么不记得了?” 魅羽忍着笑,怎么会不记得?只是此事不能说给那个臭丫头听罢了。 老君倒也没追问,喝了口仆人新倒的茶,说:“我刚刚听闻,那帮小道士们已有些眉目了,真是后生可畏。不过佛门那队出了点儿乱子,说是不见了两个人,大哥知情吗?” 老君说这话的时候,若有深意地盯着元始天尊。魅羽一琢磨,她和陌岩这个点儿了还没回去,放到普通人家反倒没啥可担心的,多半以为这对情侣在外面找地方住下了。可荒神能瞬间搜遍整个西蓬浮国,定能发现这二人连同允佳一齐失踪了,想来大魅羽和师姐妹们此刻都急坏了。 元始天尊哼了一声,“有手有脚的成年人,想去哪儿他们自己说了算,难不成还要我派人寸步不离地跟着?” 魅羽心道,这话是没错,也不算说谎,实则并未正面回答老君的问题。 老君一时没再发话,静静地喝了会儿茶,那对明眸望着落地玻璃窗外的湖面。看他的眼神,魅羽忽然有种感觉,老君对整件事知道得并不少。正直善良的人就一定迂腐吗?能位列三清,同元始天尊和灵宝这两只老狐狸称兄道弟,怎么可能是个好糊弄的人?想到自己曾在他的兜率宫里作天作地——话说她的品性还真跟孙猴子差不多——心下有些羞愧。 “大哥,”老君放下茶杯,伸手到桌上盛糕点的大圆盘中央的一个小银碗中,取了块果脯,放入口中。魅羽原先去兜率宫玩的时候,就经常看到桌上摆着果脯,看来老君喜欢吃这个。“咱们道门讲究顺其自然。你啊,有些方面太认真了。” 元始天尊没接话。 老君又问:“关于这个风雪地,据说是西蓬浮国早些年的都城,那个陨落的都市究竟发生了什么灾难?” “那时候,这个国家的人还不是什么嗜血者。从纳贝王那一代开始,才变成现在这样子。只不过纳贝王逃出来时只有三岁,也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了。” 是不是真的?魅羽心里嘀咕,这个纳贝王又是什么玩意儿? “那冷焰花的事是怎么传出来的?”老君问,“你把这帮孩子送进去,不会有危险吧?” 魅羽一听提到冷焰花,赶紧竖起耳朵。 元始天尊不情愿地说:“开出冷焰花的那个权杖,是古书里就有记载的,远在那次事故前就已经存在了。每开一次花,毁灭一座城池。至于这几个后生嘛,话说修道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是连这么点儿事都办不好,岂不是培养了一群废物?将来更别指望他们干别的。” 废物?不心甘情愿去送死的人,就都成了你口中的废物?你自己怎么不去? “大哥,”老君带着规劝的语气说道,“别怪我说话直。你原先挺宽容的一个人,最近戾气似乎重了些。” 元始天尊点点头。“这我认,可能是因为我最近有些、呃……” 魅羽估摸着他后面会说“有些心烦”,或者“有些疲惫”之类的话。恼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加害陌岩,想整蛊他一下。她原先附体启娅的时候,曾试过用神庭穴来对启娅的意识和行为施加影响。元始天尊的修为比她高太多,不知能不能得手,然而不试试又怎么知道?说时迟那时快,凝气于前额的神庭穴…… “有些思春,”天尊说着,还抬起一只手风骚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对面的老君愣住了,一块果脯从他口中滚了出来。 ****** “哈哈、哈哈哈哈……” 魅羽捧着肚子,边笑边睁开眼。外面天色已暗,雪窟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灵识中见一旁的地上躺着陌岩,怀里搂着小允佳,这一大一小在眨着眼睛望向她。 待止住笑,将刚才的所见所闻同陌岩复述了一遍,他听后也吃吃地笑了。“敢这么戏弄天尊的,估计全六道就你一个,不怕他报复你啊?” “嘁!”魅羽不以为然地说,“咱们先前也没惹他呀,他有手下留情过吗?” 她记得兮远说过的话,永远都不要指望敌人会同情弱者。就算最终和解,也是因为你强,而他们不愿意付出太大的代价罢了。 “那倒不假,”陌岩的声音中带着疲惫,“这么说,这块风雪地貌似发生过毁灭性的灾难?怪不得我先前探到地底下有些不干净的东西。” 是吗?魅羽也探过,只顾着找吃的去了,没往深处瞧。 “早点儿休息吧,”他递过来一杯冒着热气的水,“明天咱们出去转转。也不知荒神他们找到这里没有。” 魅羽喝完水,在他和允佳右边躺下。世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原野中的风在呼呼地吹,愈发衬托出洞穴里的温馨。不知为何,前一刻她也挺乏的,这一躺下却又清醒了。身子底下的雪地是冷的,但周边空气闷热,像点了个看不见的火炉,把她的耳朵烘得有些烫。 然而睡不着的不止她一个。“咂、咂……”小允佳嘴里发出一些怪声,小腿朝空中踢了几下。据说婴儿就是这样,越是白天那种恶劣的环境越能睡着,到了该睡的时候反而精神起来。 过了老半天,允佳还在活跃,陌岩叹了口气,沮丧地说:“允佳,你怎么还没睡着?” 魅羽心中一凛。怎么,他好像很盼着允佳快点睡着的样子,这是要做什么? 这么一紧张,肚子开始咕噜噜地叫起来,在这么个小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魅羽心想,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别想睡了,想起之前探查过的那个冰封的小湖,不如去弄两条鱼回来。虽然行李中还剩了点儿食物,最好留给明天在路上吃。 于是起身,准备爬出去。由于陌岩躺在外侧,她要出去便得先越过他。 “我去弄点儿吃的,”她说着,一条腿跨过他的双腿,跪到另一边的地面上。陌岩右臂依然搂着允佳,伸出左手将她手腕扣住。 “干嘛?”她紧张地问。知道自己此刻的姿势很不雅,想快点离开。 也不知是不是这俩字产生了歧义,他不答话、不松手,反而使上了手劲儿。魅羽一个重心不稳,屁股坐了下来,等于是骑到了他的腿上。哎——她心道,这是想打上一架吗? “爸爸!”允佳清脆地叫道。 陌岩松了手,不可置信地扭头望了眼允佳,用一种被人掐住脖子时才会发出的声调问魅羽:“你、你听见她刚才叫我了吗?你听见她叫我什么了?” 魅羽心头酸酸的,按说她对允佳也不差呀,为啥不先管她叫妈妈?“没有啊,”她一脸无辜地说,“什么都没听到。” “怎么可能!”他气急败坏地说,“刚才、那么清楚!怎么可能……” 魅羽咯咯笑了,趁机离开他,爬到洞口。“你们父女俩在这儿好好休息,我去弄两条鱼回来。你喜欢吃大鱼还是小鱼?” “我吃素,”他说着,用手指点了下允佳的鼻子。 “宁肯饿死也不破戒吗?” 他想了想,“若是到了快饿死的地步,当然可以考虑破戒,现在只不过没到那份儿上。” 她满意地点点头,果然和她对脾气。那种宁死不屈一根筋的类型,她可受不了。 站起身出了洞,又听他在背后叫:“小红!仔细点儿,别弄出太大动静。” 小红?又当她是他的小红鸟了。原先她从他佛国的家里飞出去玩的时候,他是不是也经常这样叫住她,嘱咐她不要惹事? 耳中听他说:“在冰面上捉条鱼就好,捉不到就算了,回来再想办法。不要惊动地底下埋着的那些东西。” 魅羽点点头,双脚离地,朝冰湖的方向飞去。 第202章 白衣人 要想捉鱼,先得凿穿上层的五尺硬雪和底下的二尺厚冰。这要是依着魅羽的性子来,跃至半空再一掌轰个窟窿就完了。可陌岩交代过,不要弄出太大动静。 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也不知云层后有无星空。取出从科技中心顺来的指南针,试着用翼宿诀从南方星空取火,没成,看来这个尘封的世界之上没有星空。若是有把铁锹什么的,她魅羽有的是力气,也不介意一下下地刨。可昨日离开得匆忙,身上只带了把匕首。 这可怎么办呢?她双目微闭,用探视法搜寻整个区域,看能否找到什么异物。别说,在东边一座小土山的顶上,像是埋着个坚硬的物件。不深,松松地插在雪中,是根约莫六尺长的鉄杖,周身还伸出一些枝丫。衣帽架吗这是?不管了,取来作挖掘工具吧。 小土山看着不远,飞过去倒也花了不少时间。把衣帽架抽出来后,发现枝丫上还有一团团红色的装饰物。“奇怪,这衣帽架底部怎么也没个底座什么的?”她喃喃自语道。多半是掉落在别处了吧?在雪地上倒是可以随处一插。待会儿捉上鱼来,把鱼一条条挂到枝丫上,在下面生火烤。嗯,这个主意太棒了! 魅羽咽了下口水,扛着衣架飞回小湖,将衣架搁在冰雪覆盖的湖面上。折腾了这么久,估计陌岩和允佳都睡着了吧?打了个哈欠,抬头远望,那座由她亲手堆砌的雪窟成了暗夜下雪面上难以分辨的一个小点。想起不久前还热热闹闹的,同那一大一小有说有笑,此刻他们却感觉离她很远,仿佛雪再大一点就可以从她生命中彻底抹去。 再过十来天,西蓬浮国的两月之期就满了。最近同陌岩在一起的时候,她尽量不去想今后会发生的事。其实她内心深处清楚,他俩的缘分早在一年多前就已用尽,眼下算是偷来的两个月。类似于小时候在贫寒的鬼道家中过年,那是一年中唯一一天可以尽情吃喝、什么活也不做的日子。高兴的同时眼巴巴地看着时光一分一秒溜走,无能为力。 其实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眼下的天尊府,几乎汇集了六道中最神通广大的一群人神。如果她去求老君,他可能就有法子让陌岩留下来,但境初又怎么办呢?他昏迷是为了救她和大魅羽他们,这是他的生命,不是陌岩的。她也曾在他病床前许诺会尽全力让他醒过来,她不能违背那个承诺。所以她已下定决心,在他醒来后会先同他道歉,把订婚戒指还给他,然后带着允佳离开。 甩甩头,回到现实,双手握住衣架的上部,用力向下捣。雪层没费多少功夫就凿穿了,但雪很深,衣架底部碰到冰层时,只有上部一尺还露在地面之上。于是又将衣架倾斜,在雪中划了个圈,枝丫什么的刚好将圈内外的雪刨松,再将散雪挖出来,就露出一个能容身的雪洞。 咦,这是什么?衣架上的红色火焰型装饰物掉落了几个在雪中,被她拾起来随意扔向一旁。“瞧瞧这质量,这么不抗造,怪不得被弃之荒野。” 随后跃入雪洞中,再用衣架去凿下方的冰层。冰层坚硬无比,得用上真气,每凿一下,冰面上便多一条裂缝。这期间衣架上的装饰物又掉了几颗,魅羽嫌烦,干脆都揪下来扔掉。待最后一颗被摘下时,衣架上的枝丫忽地缩了回去,变成一根光光的长棍。随后长棍也出出地缩短缩小,最后只剩一尺多长了。 “哎,这……莫名其妙嘛!”魅羽双手握住棍子的两端向外拔,没反应。又蹲下身,在脚底的冰面上乒乒乓乓地摔打一番,小棍还是小棍,再没变大,也不知是什么高科技还是法术的产物。扔掉?还是留着吧,不能同时烤多条鱼,一次串一条还是可行的,比没有强。 将小棍收入怀中,双脚使出阴劲儿向下用力,脚底冰层碎成几块。俯身移走两块冰,湖水便从洞里露了出来。接下来就容易了,坐在洞口处,用灵识监测下方来来往往的游鱼。一旦有路过的,一掌下去基本上百抓百中。 ****** 不对啊,怎么忽然热起来了?此刻魅羽已经捉了四条鱼,两大两小,用那根小铁棍从尾部穿成一串,正打算提着鱼收工回家。按说双手在冰雪中捯饬了这么久,应该快冻麻了,结果浑身燥热,只有沾了水的手凉快一些。 “喝——”一阵嘶哑的低吼从湖面某处传来。 魅羽提着鱼一跃出洞,见离她四五丈远的地方立着个人,或是什么人型的怪物。同修罗人一般高大,黑色斗篷下露出一双橘色的眼睛。 那人朝她走近了几步,能看清黑衣服有些潮湿,胸前戴着个银色徽章。有鼻子,貌似很久以前也有过嘴,但兴许是因为嘴没什么用,上下两片唇已经连在一起了。脖子前部伸出条管子,管口如海里的七鳃鳗般长了一圈尖细的牙。不用问,也是和七鳃鳗那样以吸血为生吧。 魅羽打量了他一会儿,又低头瞅了眼脚边的洞,冲他一笑,“这位大哥也是来捉鱼的?要不,这条送你吧,”说着,挑了条个头最大的鱼,从铁棍上取下,一抬手扔给黑衣人。心想反正陌岩也不吃,就她和允佳二人够了。 黑衣人望着落到脚前的大鱼,“喝——”又是一声低吼。但魅羽能听出来,这声中少了威吓的意味,更多的是不解,似乎没有料到面前的姑娘不仅不怕他,还给他鱼吃。 魅羽不理他。空气越来越热了,双脚踩在雪面上不再发出清脆的沙沙声,而是“夸嚓夸嚓”,被踩过的雪都渗出水来。抬头望天,依旧是浑浊的暗灰色,没有日头,可脸颊却被什么东西烤得热烘烘的,比先前在雪窟里还暖和。 据说灵宝向一众候选人介绍这里的时候,用“常年风雪不停”来形容的。怎么会突然热了起来?莫非是因为她和陌岩闯入这片土地,还是他俩下意识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环视四周,大地像一块正在融化的雪糕,而且不似先前那般安静了,到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在苏醒、在躁动。 正准备离开此处,白茫茫的原野中有一个接一个的黑影从地里钻出来,有的在舒展筋骨,有的在呜呜地招呼同伴。这些人虽然也个个一身黑装,但衣服比起身边佩戴徽章那位要肮脏邋遢得多。当然魅羽不惧他们,人也好、妖也罢,显然没有多少修为。即便对方人数众多,她一个人没法将他们都打趴下,自保或者逃跑还是没问题的。只不过心下有些挂念陌岩和允佳,想赶紧同他们会合。 边想着,手里提着剩下的三条鱼,身子已腾空。待离地五六丈高的时候,从东边那座小山头处射来一束柔和的白光。魅羽的身子登时被粘在半空,别说前进后退了,便是动动手指头也不能。朝山头望去,初看之下没发现任何人影,仔细辨别,原来山顶站着个一身白色斗篷的家伙。与此同时,才爬出地面不久的黑衣人们一个个朝着小山的方向跪拜匍匐。 这个估计是大魔王吧,魅羽心道,怎生如此厉害?比荒神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己这次是大意了。 正寻思该如此脱困,远在山头的白衣人手腕一抖,魅羽全身如遭电击,头痛欲裂,松开手中串着鱼的铁棒,整个人摔回正在融化的湖面。背后有脚步声渐近,她想抬头却抬不起来,脸浸在热乎的雪水中,口中汩汩地朝雪水中吐了几口鲜血。片刻后有人将她翻过身,是先前那个黑衣人,颈部伸出的管子不安地蠕动着。 他大概是要把我吸干了吧?真没想到,自己会是这样一种死法……魅羽心里懊恼着,神志渐渐迷糊了过去。 ****** 陌岩在沉睡中倏地睁开眼,脸上红晕还未散尽。水滴正由雪窟顶部一颗颗落下,打在他身上。外面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混乱,还闷热异常?用灵识四处一探,乖乖不得了,大地上的冰雪正在融化,地底下被埋着的那些家伙已然苏醒,眼下正朝着一座小山的方向汇集过去。 坐起身,将熟睡的允佳用垫在地上的小毯子快速一包,再抓起一旁的行李袋背到身上,怀抱允佳斜斜地飞出雪窟,朝着小湖的方向飞去。世界像个蒸笼,融化的雪水升腾至闷热的空气中,让人喘不过气来。想起刚刚做的那个梦,这是他成佛后做的第二个梦,而且可以肯定不是像上次那样受了谁的盅惑。至于梦的内容嘛,委实不太体面,细节让人耳红心跳,绝不可以给任何人知道。 湖面已解冻,漂着些残存的不规则冰块,不见魅羽的影子。陌岩双脚落到冰块上,身子便如一片羽毛般轻盈,在湖面上来回走动着,仔细巡视了一番。只找到几颗深红色火焰状的事物,不知是否和魅羽有关,拾起来收入怀中。 抬头望向东边的小山,最后方的几个黑衣人刚翻过山头。莫非魅羽被他们逮住了?按说不应该啊,这丫头就算寡不敌众,跑还跑不了吗?也怪自己,关于这个冰封的世界,方才没时间同她细说。这个世界的毁灭不可能只是因为下大雪降温导致的,一定是有什么威力极强的法术或法器,才能将那些怪物压制住。 然而此刻除了追踪黑衣人群,也没有更好的打算。于是贴着地面低空飞行,好在他的灵识范围广,并不需要跟得太近。雪化的速度越来越快,大地不再是一片灰白,逐渐变得丰富起来——布局舒适、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圆拱形的花廊,铺着彩石的小路。看来这里不仅曾有人居住,还是身份地位不低的一群达官显贵。 忽然意识到允佳还被包裹着,低头察看,小女娃在睡梦中热出了一身汗。把毯子撤掉塞入背囊,灵识中见远处的黑衣人进了一座宫殿,殿外只留几人把守。想继续探视殿中的情形,被一个结界将灵识挡在外面。从结界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判断,里面有个厉害人物,修为竟同他身为佛陀时差不多,也就是说比此刻下凡渡劫的他要强得多。 怎么会突然在这种地方撞见个高手?他心下狐疑,双脚落地停住,不敢再贸然前行。若是孤身一人怎么都不怕,现在带着允佳,魅羽也多半在他们手中、生死未卜,眼下的情形可真有些棘手。他得快速规划一下,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捋一遍,总觉得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重要线索。 ****** 魅羽是被疼醒的。按说大大小小的战役、打斗,她也经历了不少了,现在也说不清自己是受了什么伤,反正就是浑身疼得不行,更不敢活动胳膊腿儿。 环顾四周,她正躺在一间屋子的木地板上。屋子像是有钱人家的茶室,装修华贵古典,有雕花铺锦的桌椅,摆满精装书的书架,镶着金框架的风景油画,只是貌似很久没人来过了。室内的温度倒还比较湿冷,不过能觉察到屋外的热气正从窗缝往里钻。 木门被轻轻推开,戴着银色徽章那个黑衣人望了一眼身后的走廊,蹑手蹑脚溜进来,把门在身后关好。他的手中捧着只瓷罐,走过来搁到魅羽身边的地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只精美的银勺,一看就是宫殿里的事物。黑衣人在她身边的地板上坐下,打开瓷罐的盖子,用银勺从里面舀了一大勺黄澄澄、十分粘稠的液体,笨手笨脚地递到魅羽嘴上方。 魅羽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闻起来有些香甜,刚巧自己也饿了,就把嘴巴张得老大,一口吞下。哦,原来是蜂蜜,柔滑沁凉,吃下去倒是蛮舒服的。据说蜂蜜这种东西能存千年而不坏,大概是这座尘封多年的宫殿中唯一能食用的古董了吧? 黑衣人又喂了几勺,见她吃得欢,他的喉咙处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很满足吗?魅羽想,类似于养宠物是不是?说到宠物想起陌岩,外面那么热闹,他早该醒了吧?四处找不到她是不是很焦急? 木门又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那个白衣人。已经不是刚才那副装束了,换成件印有暗金花纹的休闲式白袍。魅羽的兮远师父一向注重穿着,所以她对男人的衣饰也多少有些了解。这种布料看起来并不像绸缎那般亮滑,实则质地如软玉、暖冰,沉甸甸的,透气还不起皱,穿着十分舒服。 黑衣人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搁下手中事物,单膝跪地,冲白衣人行礼。 “二当家很懂得怜香惜玉嘛,”白衣人语带讥讽地说。 魅羽有种直觉,这副难听的声音是被伪装了,原声有着清朗醇厚的底色,只不过在出口时刻意加了些嘶哑浑浊之音而已。估计此人年纪不大。脸,多半也是假的,使了障眼法,方正严肃毫无特色。在魅羽的脑海中,此人被想象成敏锐与阴柔的混合体,眼神让人不敢逼视,而不是这般呆板。 二当家闻言,惊恐地匍匐在地。片刻后见白衣人并没有别的表示,站起身,快步退了出去。魅羽脑海中又冒出个念头——二当家原本有嘴,能听也能说,是被这个“大当家”给封上的。 白衣人又走近了些,每挪动一步,一尘不染的白色布鞋便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杀气。 “得感谢你把我放出来,”他的语气中似乎有些惋惜,“说实话,我对你不无好奇,但我接到的指令是一见面就得把你处理掉。呵呵,要怪就怪你自己吧,肯定做了些什么让人恨得压根儿痒痒的坏事。” “是的,”魅羽麻溜地说,一定要抢在他动手前把他忽悠住,“我做的事我当然知道。不过你这个指令也有胆怯的成分在内,不觉得吗?给你发指令的人肯定比你强吧?而你比我强,那他怕我什么呢?所以问都不用问,他是不能冒险让我活着离开此处,怕我泄露了你的身份,以及……以及你和他之间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对吧?” 白衣人闻言,身子微晃了一下。以他的修为作此反应,定然是被魅羽击中了要害。哈,魅羽心中暗自得意,其实这番话她也只有个三四成的把握而已。之所以能一击就中,靠的是直觉。这种直觉虽有先天的因素,但主要是在无数次出生入死、与各种修为武功比她高一大截的人神鬼怪打交道的过程中,慢慢磨炼出来的。 不是叫你一上来就下手嘛,魅羽心道,谁叫你不听话的?嘿嘿,黄毛小子,这两军对峙,比的可不仅仅是硬实力。 第203章 风流之种 “你既然是才醒过来,”魅羽躺在地上说,“这么快就接到指令了?除非给你发指令的人就在附近,否则就得有先进的通讯方式,要么法术要么高科技,当然这两者或许本来就是一体的两面,比如……那个叫注册表的东西。” 提到注册表的时候,魅羽一瞬不瞬地从下方盯着面前的白衣人,果然见他身子一僵。这就好办了,知道六道注册表的,只有元始天尊和燃灯、释迦这些佛道高层,而佛门怎么会同她和陌岩为敌?这一下子就极大地缩小了范围,更不用说元始天尊本来就是注册表的掌管者。 “丫头,你知道得太多了,”白衣人的语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冲她逼近两步,“知道太多的人,通常命不长。” “不多不多,”魅羽若无其事地说,“我一个身份卑微的小丫头,怎么可能了解这些机密大事呢?当然是听那些高位之人说的。和我一同前来的那位长老是什么身份,想必你也清楚,他们之前挖空心思都没能找到你。也难怪,那坏老头儿本事超大,岂是好对付的?” “嘴放干净点儿,你管谁叫坏老头儿?”白衣人手一抬,一记耳光隔空飞过来,把魅羽打得在地上连滚几圈,两颗虎牙掉落一颗。 然而白衣人自己那张使了障眼法的假脸上也掩饰不住惊慌了。“你说佛国已经知道我的存在?他们、他们什么都知道了?” 臭小子!魅羽在心中骂,她就是死,也会在最后一刻打落他一颗门牙。不过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头啊?修为深不可测,貌似社会阅历不行啊,她魅羽五六岁的时候都能玩过他。难道从小到大一直被人藏在某个地方,不给接触外人?为什么,见不得光吗? 当然,她告诫自己,说谎要想不被拆穿,尽量别扯太远,再掺多些事实。现在已到了紧要关头,须小心谨慎,编一些看似尖锐、实则“万能套”的说辞出来。 “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她忍着牙疼,暗暗试着调动真气,“大家还是有很多东西没弄明白,比如你妈是谁,你妈贵姓。不过依我说啊,这事儿可以理解,神佛上位之人就不能有自己的秘密,就非得每时每刻完美无缺地端着?那还不如做个凡人呢,那么努力修行为了啥?还不是为了活得更随心所欲嘛。” 见白衣人没有否认,魅羽在心里做了两个大胆的假设——眼前这个年轻又优秀的傻瓜要不是元始天尊的男相好,就是他的私生子,二选一! 至于为何要藏起他,要知道元始天尊不仅是道门一号大老板,同时还肩负着维护整个六道秩序的重任。之前那老家伙说过,谁做下一任玉帝他不关心。然而他若是有自己的亲儿子,会不想着给儿子弄副好前程吗?这么大的权利不用,过期作废。将来儿子还会有儿子,那就没完没了了。 所以早在六道建立之初,为了防范这种情形,六道设计者们肯定和他达成了类似的协议——要坐这个位子,便不能有私情,更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开枝散叶、养育后代。要说成佛了还可以下凡还俗,灵宝都和王母光明正大地成亲了。全人类在这方面被彻底卡死了的,也就元始天尊这一位。 然而千年万年,长夜漫漫,作为一个如此优秀的男人——魅羽边想边在心底偷着乐——私情那肯定是免不了的了。连这个后代,估计都不是什么“意外”的产物,是真的盼望优秀品种得以延续,虽然自己已经超越了生老病死。这些可都是本能啊! 所以就只能藏起来了。先是以嗜血魔怪的首领身份做掩护——没人会把这样的人设同天尊的公子联系在一起吧?怪不得封了二当家的嘴,估计那些黑衣人下属们的嘴也都被封起来了。反正他们靠脖子上的管子吸血便能活下去。不料又歪打正着,整片地儿被法杖封了起来,这下别人想找也找不着了。 ****** 气温总算停止了上升,天比先前要明亮些,虽然还是见不到太阳。地面上融化的雪水流成河,陌岩抱着熟睡的允佳,在路旁小花园找了张干净的石凳坐下。对面喷水池旁边的地上匍匐着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形貌栩栩如生。 看来灾难发生得很突然,骤降的冰雪在冻死普通市民后,将他们的躯体完好无损地保持至今。然而此刻的气温已回升至夏天的状态,恐怕接下来会有大批尸体开始腐烂。陌岩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静下心来思索了一会儿,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渐渐有了些眉目。 昨日清晨是魅羽来找他,约他一同外出打探这片风雪地的所在。元始天尊府上的车夫午饭前还好好的,离开那座小镇时受了盅惑,将他二人直接带到风雪地的入口。所以天尊当然一早就知道风雪地的所在,那为何不派自己信得过的人来取冷焰花呢?如果就是为了考察他们这些候选人的能力,干嘛要助他和魅羽这两个仇人一臂之力? 后来天尊又试图通过注册表附体他二人,现在看来,未必是想即刻灭掉他俩,很可能有更深层的目的,附体只是为了行事方便。难道天尊迫切希望把那些被冰雪和法器镇压的人解救出来?以他高高在上的身份多半不会在乎那些黑衣人,他更关心的怕不是宫殿里那个修为高超的神秘人物吧?不派自己手下前来,则是害怕外人知道他与此人的关系。 所以现在问题集中到一点上——这个人究竟是谁?能让元始天尊亲自布局,费这么多周张来打救,修为又如此高超,此人在佛道神中早该显山露水了,为何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 念及至此,陌岩从行李中取出方巾,将允佳缠到自己背上,他现在干这些已经很熟练了。这当中允佳醒了过来,迷惑又好奇地望着周围焕然一新的景色。喷水池旁边还有几个秋千,陌岩想着那些曾在此处玩耍的儿童,心下黯然。那些孩子固然可怜,允佳搞不好也会随他和魅羽一同命葬于此。早知这样就不该收养她,把她留给她的那些亲戚还更安全一些。 当然他知道魅羽可能不赞同他的想法,她多半会说:“是谁的孩子就得习惯谁的生活方式。爸妈都是出生入死之人,那她长大也不会做个胆小鬼。” 嘴角挂着笑,陌岩双脚离地,背着允佳朝小山那边的宫殿飞去。本来还期待荒神和陇艮他们快些赶来帮忙,不是说那帮人已经“有些眉目”了吗?而此刻的他已放弃侥幸心理。 既然元始天尊同殿中之人的关系见不得光,还故意把他和魅羽放进来,那就证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俩活着出去。所以不会有什么后援部队到来,他俩必须自救,不是敌死就是我活。两军对峙,可怕的不是敌我力量悬殊,而是怀有侥幸心理、认不清形势。 于是在他飞过小山后,便开始朝着金顶白墙的宫殿加速,并用右手捏了个诀。“允佳,”他冲背后说,“爸爸带你去找妈妈。不要害怕,比荡秋千好玩儿。” 允佳拿小腿踢了他两下,像是催促他快走。 陌岩音调柔和,但那对湖水般泛蓝的眼睛中有刀光剑影闪过。此诀名为“穿山甲”,专用于攻击堡垒、凿穿屏障。捏诀的时候飞行速度越快,产生的冲撞力便越大,当然万一穿不破的话,把自己一头撞死也是有可能的。所以使这个诀时必须要有拿命来赌的勇气和鱼死网破的决心,胆怯等同于自杀。 除了速度,还要把握好距离与时机。使这个诀要爬三层“梯”,均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第一层叫云梯,爬完周身会瞬间凝聚一层厚厚的水雾。这第一层其实是为第二层做准备的,因为接下来是灱梯,身体与空气的接触面会燃起高温火苗,如果把握得当刚好能将上一层的湿气烧干,不会伤着皮肤。 第三层叫炁梯。炁,在道家经典中,是天地万物之基。虽然音同“气”,有点类似魅羽的手印功法所调动的天地之气,但比那个力量还要大。在第三层结束时,速度要快到能在身后产生短暂的真空,这时撞上目标,能爆发极大的威力。宫殿的砖墙陌岩是不怕的,就是不知里面那个结界有多坚固。 ****** “别费力气了,”白衣人望着魅羽,语调轻蔑地说,“你在湖上已被我隔空点了穴道,全身经脉受阻,强行冲开的话有可能断掉,以后就是一辈子的残废。” “一辈子?”魅羽讥讽地说,“你不是就快动手了,我还有一辈子吗?” 心中暗道,怪不得浑身疼呢,原来是这么个原因。此人没啥心眼儿,修为可着实不低。不过他自始至终也没反驳她的言论,那她的猜测应当大致正确——“老坏蛋”就是元始天尊。 “唉,也真难为你爹了,我猜他是既想派人来救你,又怕泄露了秘密,这么些年来一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吧?现在刚好有了这么个机会,能光明正大地送人进来,取什么铁树开的冷焰花。” 她也想明白了,解除法力、唤醒这个世界的方法,便是把“衣帽架”上的冷焰花摘光。他们一行人既然为了王母和灵宝的大事来此摘花,肯定要摘光的,留几个给谁呢?所以替元始天尊救下儿子是必然的结果。可是这么一来,会不会泄露他私生子的秘密呢? 刚好,有陌岩和她这两个欲除之而后快的讨厌鬼兼倒霉鬼,进去就别出来了,真是一举多得。至于冷焰花是否真的能解王母的寒毒,反正只要她和陌岩死在这里,没人把冷焰花带出来,也就无从验证了。 万幸的是,眼下的天尊府宾客满满,天尊总不能整日入定来监视这边的情况,估计还没来得及同这个儿子细说冷焰花及其他细节,只是让他灭掉闯入的两人。这就给了魅羽编谎的空间,她必须拖到陌岩前来救她,她相信他一定能尽快找过来。 叹了口气,“我说小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打算的。拼实力的话——” “你管谁叫小白?”白衣人双手掐腰,气不打一处来,“爱穿白衣服的就叫小白?” “不是吗?我爱穿红衣服,不就叫小红喽?好吧好吧,小不白——” “我叫纮霁!” “纮霁,拼实力的话,你是打不过我家长老的了。但你既知他对我情深义重,趁他没来之前先把我毙了。待会儿他得知爱人惨遭横祸,定会悲痛欲绝。” 魅羽说着,手捂心窝。“而你呢,就刚好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癞皮狗给主人伤口上撒盐,一下就反败为胜啊真是!嘿嘿,想不到身为六道至尊,竟生出这么一个卑鄙无耻的儿子。这事有朝一日传出去,他老人家必会身败名裂、没脸见人。” “你说谁卑鄙无耻?”纮霁斥道,“我怎么会打不过那个陌岩?莫说他此刻是凡人之身,便是以佛身来见我,都不是我的对……” 纮霁忽然住口,眼睛向斜上方望去。魅羽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头顶轰然巨响,脚下的地板和身侧的墙壁都跟着一震,书架里的书纷纷摔到地下。经脉受阻无法施展探视法,也能猜到宫殿的金顶有部分被撞塌,顶楼估计毁了几间屋子。 纮霁也算反应迅速,便如之前在山顶上禁锢魅羽一般抬起右臂,一道金光穿透天花板,射向空中某处。这次他要对付的是陌岩,可不似先前那样云淡风轻了。胳膊像是在紧紧拉住什么要飞走的东西,牙关紧咬,脸涨得通红,似乎连呼吸都困难。 躺在地上的魅羽眼珠一转,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在旁边的椅子里坐下,开始她的拿手绝活。 “我说纮霁啊,其实你没必要躲起来。你以为你爹就你一个儿子?像他那种花心大萝卜,夜夜新郎官,怎么可能为你妈守身如玉呢?这么些年下来,跟你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搞不好有一个舰队,都在外面逍遥快活呢。我看你啊,还是跟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吧。” “你胡说!”纮霁大叫一声。正与强敌较劲儿,这么一开口,气息便有些散乱,身子不由得一晃,赶紧闭嘴。 “不信你自己去打听啊,早传遍了!兜率天旺滩最大的那家绅士俱乐部你去过没有?你爹可是那里的白金会员,次次风流倜傥、挥金如土。当红的姑娘都认识他,听说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说着,装模作样地以手扶额,作苦思状,“大口袋笨熊?不对,叫大什么熊来着?” 纮霁怒了,撤掉手中的法力,一掌朝着魅羽隔空削下来。魅羽看似漫不经心地坐在那里,实则全身蓄势待发。以为不能用内力她就完了吗?早在龙螈寺的时候,陌岩就从未放松过徒弟们的外家功夫。后来去了修罗,涅道又让她拜师素辉——修罗军中格斗术最强的女教官。 纮霁掌力袭来之际,浑身经脉被阻的魅羽如弹簧一般朝窗户跃去,撞碎玻璃破窗而出。先前窗外有结界,现在结界已被陌岩毁掉,她沿花廊跑了几步,来到后院。刚才陌岩同纮霁对峙时,估计也一直在用灵识监视她的情况。现在她既已出殿,又是轰轰声响,墙倒石落。魅羽跑远些,回身望向空中,见陌岩背着允佳停在宫殿上方。对面几丈远的地方,立着一身白衣的纮霁。 “当心!”魅羽冲陌岩喊道,“那个卑鄙小人知道打不过你,肯定会使阴招,先对小娃下手。” 纮霁朝下方的魅羽怒目而视,随即冲陌岩摆了下手。“你把孩子给她,咱们公平决斗。” 眼瞅着二男先后落到宫殿后院的小广场上。先前有些慌乱的那些黑衣人,都跑来聚集到纮霁身后。果然,魅羽扫了一眼,每个人的嘴都如二当家那样被封上了。 她迎上去,从陌岩背上接过允佳。咦?允佳细软的头发有一撮被烧焦了,小脸上浮着层灰,但总体还好。 陌岩和纮霁各自离开身边人,走到广场中央,面对面站定。场中先是沉静下来,不只是噪音少了,周围的空气像是突然增加了重量。接着有一股热风从二男周身朝四面八方散开,吹得人面颊发烫,像是把鼓风机摆到了炼炉前面。 魅羽刚才成功扰乱了纮霁的心神,这时打算在二人决斗前再去添把柴火。遂抱着允佳小碎步冲陌岩跑过去,来到近前时踮起脚,在他脏兮兮的脸颊上快速亲了一下。 陌岩的神情先是惊愕,跟着要咧嘴笑,不过最终严肃下来。“男人们办正经事的时候,女人和小孩不要来打扰!” “知道知道,”魅羽嘴里还流着虎牙被打掉的血,现在又多了一丝焦灰味,嬉皮笑脸地说,“实在是太帅了,没忍住。” 陌岩听后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这……也不能完全怪你。” “不过帅归帅啊,”魅羽说着,望了眼对面呆若木鸡的纮霁和部众们,“可不能像某些人那样,满世界都是私生子哦!” 说完便抱着允佳跑到一边去站好。心知自己这么做不厚道,难怪说君子欺之以方。然而为了她一家三口活命,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 第204章 裁判与啦啦队 梦七谷,裕康镇,某酒楼第三层的一个包间,坐了三个女人和十一个男人。侍者们上完菜后就被告知,不召唤便无需再进来。退回厨房的侍者们议论纷纷,哪里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气质不凡的和尚道士、将军商贾、俊男美女?都是什么来路? 包间内,大师姐摘下斗笠和面纱,一身知性简约的青色连衣裙,坐在宴席主位。除了袖口处隐约露出的梦卡溪限量版钻石手链以及大波浪长发上别的红玛瑙发夹,没有佩戴其他首饰。然而被公认为六道中前五千年、后五百年最美丽的女人,是不需要过多佩饰的。那对时而沉静无波、时而风云变幻的双眸无论扫过在座的谁,都会让对方心头一颤。 “几位道长不是说,对风雪地的所在已有些眉目了吗?”大师姐此刻望向的是乾筠、无涧等人。“高阶天界里有种说法,头三天是找寻失踪人士的黄金时间段。现在一天半过去了,我师妹同境初公爵还是毫无音讯。” “现在还不能确定他们是去了风雪地,”一身修罗军服、高大英武的曜武智说,“我们昨日去云层上看过,可以确定里面藏着个二维世界。” “就你机灵,”大师姐身边的大魅羽说,“我去打听过了,他二人是坐马车离开的,车夫载着他们离府后就再没回来。我妹妹出发前也和我说过,要去附近的城镇打听风雪地的下落。” 本来这次小魅羽失踪,最适合主持会议的应当是她的孪生姐姐,但一向温和寡言的大师姐却态度坚决地揽了过来。大师姐就是这样,她认准的理儿,连兮远师父都拗不过。然而大魅羽不得不承认,自己虽然同在座的诸位更为熟稔,但瓜葛也深,换成她未必能像大师姐一样镇得住场子。 想起兮远师父,又让她心底腾起一缕不安。小魅羽同她说过,师父有意于玉帝之位,却因出身鬼道的缘故,一生被天庭歧视,郁郁不得志。这次的候选人都是几个高位者内定的后辈新秀,自然没有师父的份儿。可师父就这么算了吗?魅羽太清楚他的为人了。 当然,若是到了该“站队”的时候,帮师父没商量,因为这几个候选人她都了解。陌岩和境初追求自由随性的生活,对玉帝这种管理职位压根儿没兴趣。乾筠同寒谷道长一样,虽本是玉帝继承人,但生性淡泊,不干这差事其实更高兴。鹤琅挂念的是六大寺僧众、龙螈寺的重建。也就是说,真正的竞争者其实只有无涧一个,而魅羽和他可没什么交情。 “师妹,”大师姐严肃地瞅了她一眼,“铮将军的顾虑也不无道理,现在还不能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 “那好吧,”大魅羽冲曜武智说,“你去找啊,我看你怎么进去?连拥有尖端科技的瞿少校他们都束手无策,要不早去救人了。” 小魅羽已同她讲过在开阳增一科技中心的遭遇,瞿少校这次带兵前来西蓬佛国,主要目的是营救一群被元始天尊软禁的科学家。姐妹们之所以把会议选在这么个地方,也是为了避开天尊府中的耳目。 “别急,”曜武智说,“我吃完午饭就去见瞿少校。云层里的世界呈二维状态,是因为与我们有一个维度不重合。要去那个世界,只需用超弦磁场将我们的第三条弦折叠,再将对应那个世界的弦展开就可以了。瞿少校他们有这个技术,只是在具体操作上遇到了问题。” 所以你就知道如何操作了?大魅羽想质问他,又忍住了。殁天枢就是曜武智发明的,据说可以将现有世界所有法术清零。法术本来就是种高维现象,可见曜武智确实有这方面的领先知识,连高维人都觊觎的知识。 “我与铮将军同去,”他身边的百石说,毫不掩饰对这项技术的兴趣。 大魅羽没再吭声。不料曜武智抿嘴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将面前的空酒杯夹起来,又啪地放回桌上。百石见状,也把酒杯拿起又放下。 什么?这是……大魅羽一股怒火从心口一直烧到后脑勺。现在第一轮酒喝完,为保密已遣散了侍者,这俩男人是要她给他们添酒?自己没长手吗? 魅羽看看大师姐,这么尊贵美丽又贤良的仙女,能让她给人斟酒?况且在座的鹤琅也不会答应。再看大师姐另一侧的兰馨,正举着小圆镜补妆。兰馨虽是六师妹,和魅羽亲密无间,横起来却比魅羽还要刁蛮不好惹。 算了,谁叫她们三姐妹是东道主呢?而且要找的人是她妹妹。魅羽只得一手拿起装酒的大瓷壶,另只手握着装牛奶的小银壶,绕过曜武智和百石,先来到陇艮身侧。原先在特种部队的时候就已了解,陇艮茶、酒、咖啡都不沾,只爱喝奶,给他满满地倒了一杯。陇艮开怀地笑了。 男女之间能有朴实的友谊吗?魅羽承认,她和不少平辈男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么朴实。但同陇艮、鹤琅这二人,无疑是丝毫不掺性别因素的兄弟情。 ****** “回大仙女,”无涧见曜武智不再开口,便接着刚才的话头,冲大师姐道,“并非我等寻不到线索,而是线索太多。貌似梦谷中有好几个通向其他世界的秘密入口,且时有时无,极不稳定。” 魅羽这时刚好走到几个道士这边。无涧的神态有些疲惫,肤色本来就黑,相比之下,身旁那个只比他大几岁的乾筠师叔看着要风神朗俊、气宇轩昂得多。见她拿着酒壶走过来,无涧示意她将酒壶放到桌上,等她的手撤开之后,才端起酒壶给自己和乾筠满上。 “无涧兄,不知这些入口都是如何分布的?”曜武智问。 “目前梦六谷有一个,梦四谷有两个。梦七和梦二谷原本各有一个,后来却消失了。” 居然有这么多?魅羽在心里犯嘀咕。西蓬浮国是嗜血人居住的地方,而梦谷尤为至阴之地,有怪事不稀奇,但还不至于同如此多的隐秘空间相连吧?显然是有人捣鬼了。与其藏而藏不住,还不如扔一堆出来,以假乱真、鱼目混珠。哼,那老家伙除了修为高超,阴谋诡计也玩得转啊,怪不得小魅羽对他如此忌惮。 这时大魅羽已绕席一圈,回到曜武智和百石处,给两人一一斟满酒。百石伸手拿起酒杯,想了想,又放回去了。曜武智则端起来就喝。魅羽在他嘴唇就要碰到酒杯的时候,默念了半句老君的咒语。虽只是半句,曜武智一阵眩晕,把酒全倒在了自己的脖子和前襟上。 “呵呵,我就知道,”百石幸灾乐祸地说。兰馨也笑得花枝乱颤。大师姐则轻蹙秀眉瞅了魅羽一眼,但没说什么。 “幸好咱们人多,”乾筠冲大师姐说,“可以分头去寻。” “道长言之有理,”大师姐微笑道,“梦六谷那个,由我和兰馨负责。” “我与你们同去,”鹤琅冲她说。 大师姐不置可否,眼中闪过一丝让魅羽看不透的情绪。 乾筠又说:“我们六人分作两组,去梦四谷。”乾筠指的,自然是在座的六个道士。 陇艮想了想,问:“梦七谷消失了的那个,具体在何处?” 无涧道:“一直往东,快到玄黄山的某处山谷。都标在地图上了。” “我去那儿转转,”陇艮说。 “我去梦二谷,看能否找到蛛丝马迹,”荒神道。随后冲大师姐说:“让兰馨和我同去吧。” 荒神喜欢兰馨,这点是毫无疑问的,七姐妹们都看出来了。不过他这么做也是为了给大师姐和鹤琅制造独处的机会,所以魅羽没有异议。 然而……魅羽看了眼陇艮,自从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觉得他变了不少。这小子也对兰馨有意思吗?还是她多心了?事到如今,也只能顺其自然。 “我随陇艮,”魅羽说。在座的十几人中,只有曜武智、百石和她不在寻找风雪地的人选之列。然而大魅羽本就不愿同那俩人为伍,现在既然牵扯到小魅羽,刚好名正言顺地转队。“不过这些接口时有时无,万一去了回不来怎么办?” 大师姐闻言,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半尺见方的首饰盒,打开,给众人看。魅羽瞅了眼,里面有六七个指环,由某种深灰色金属制成的,并不好看。 “这是娘娘送给我们大家的,”大师姐说,“让我替她转告,感谢大家为她的事四处奔忙。将指环戴到左手食指上,无论去到何处,想回来的时候只需将指环取下,便能回到戴上指环的地方。” 众人一阵交头接耳。这些人虽然非仙既佛,神奇的法器也见过不少,还是被王母这件法器震惊了。果然是执掌天庭多年的女主,这玩意儿的用处可大了。 有这么个指环在手,原先不敢轻易去的地方,可以随便去看啊。密室杀人后将门在里面反锁,谁也想不出凶手是怎么出去的。从高空摔下,落地前摘下指环,就立刻回到安全的地方。当然,在座的都会御风术,不至于摔死,但送给亲戚朋友、爱人子女呢? “每组只需一个指环,”大师姐说着,将木盒给众人传递。“回来的时候,大家手牵手便可。” 于是每组取走一个指环。魅羽注意到,乾筠在拈起一只指环的时候,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然而魅羽所关注的,却是那个盛指环的首饰盒。非金非银的质地,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镶着几颗低调的灰蓝色宝石。乍一看就是普通大户人家用的首饰盒,可她确定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不过既然是娘娘的物品,想必原先就摆在她宫中某处吧?那七仙女们见过也不稀奇。 应该就是这样的了,想到这里,大魅羽释然。 ****** 陌岩和纮霁面对面站在场间,一旁抱着允佳的小魅羽发现,纮霁面容已变。先前他为隐藏身份用障眼法造了张假脸,现大敌当前已顾不了那么多,露出真面目全力应敌。 别说,长得还真像元始天尊啊,小魅羽心道。一样的长头瘦脸,单眼皮,薄嘴唇。比较硬朗的贵族气质,并没有魅羽想象中的阴柔之气,但比他爹少了份老辣。不知道他妈妈长什么样子,能被元始天尊看上的女人,会是什么样的类型? 眼下顾不上想这么多。一晃眼,陌岩已不在原地,出现在纮霁身后,以极快的招数同他近身肉搏。 魅羽暗自点头,换成她也会这么做。修行者们远距离交战,拼的都是内力修为。当你修为比对方低的时候,很快就会沦为纯粹的被动挨打,而对方直到胜出可能都毫发无损。近身肉搏虽然也看内力,但至少有机会伤到对方。 只见陌岩拳脚并用,一招快过一招。而纮霁定然也私下得了父亲的真传,自始至终应对自如,每一掌击出,姿势优雅,从容不迫。相比之下,陌岩则躲闪得有些狼狈。 更绝的是,纮霁周身似乎裹了层看不见的防护,陌岩拳脚打来,不是打偏了就是被化解了,始终无法触碰到他。 “允佳,”魅羽冲怀中只穿单衣的女娃说,“怎么穿这么少?你爸给你的保暖外套呢?小屁孩身子骨弱,经不得风吹雨淋,得从头到脚裹严实了,否则养不大。” “喝——”黑衣人们面露凶色,齐齐朝魅羽这边吼道。 “啊、哎!”小允佳朝黑衣人们怪叫两声,小腿向前奋力踢着。 “哦呦,”魅羽喜道,“咱家允佳不怕,身子骨结实,不是那病痨子!” 交战中的纮霁定然听到了,没有吭声,双颊涨得通红。这么一分神,被陌岩瞅准机会突破他的防护,一拳锤中左肩。纮霁向后一个趔趄,同时手中一道电光射出,刺中陌岩胸口。陌岩身子一晃,口吐鲜血,面色十分难看。 该死的小崽子!魅羽心中暗骂,恨不得冲上去帮忙。她此刻无法使用真气,然而若是念上两句老君的咒语,还是能从一定程度上起到破坏作用。不过她知道陌岩心气高,自己在旁边骂架可以,要是暗用咒语使坏,他会不高兴的。能否想办法给他争取时间,疗疗伤? 有了,想起空处天电视上播放的拳击比赛,便装模作样地跑上前去,站到二人中间,宣布:“第一回合,双方都受轻伤,平局!现赛间休息,由啦啦队活跃气氛。” 说完也不给二男反对的机会,便怀抱允佳开始表演。踢大长腿——将允佳像花球一样举过头顶——踢另条腿——将允佳抛入半空,自己来个前空翻、后空翻、前空翻、后空翻,再稳稳地接住落下的小女娃……直把场中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才又宣布:“第二回合,开始!” 陌岩用袖子抹去唇边的血,再出招时,路数已变。先前是行云流水般的快攻,此刻拳脚不快不慢,但看起来十分地别扭、不顺畅。明明气往这边走,步伐却往那边行。眼看着势如破竹的一拳,打到中途却焉了,让人恨不得冲上去踢他两脚。 不料他这么一别扭,纮霁的掌法也跟着凝滞起来,不再似先前般气定神闲,有点儿顾头不顾尾的感觉。没过多久,二人轰然对掌,各吐一口血,踉跄后退几步。 这次没等魅羽冲上去评判,纮霁双掌平伸于胸前,掌心朝下按去,一股气浪从他腰部以下向外咆哮而出。比大海的波涛还要汹涌澎湃,魅羽因无法调用真气,同允佳一齐被掀倒在地,并随着飞沙走石被嗤嗤冲出四五丈才停下。再看对面的黑衣人众,也都东倒西歪,不能幸免。心知站起来还会被放倒,干脆躺在地上观斗。 陌岩站在场中央,受到的冲击力自然更强。两腿虽稳稳地立在原地,可要想前进一步都难。再看纮霁,一掌接一掌击在气海上,掀起看不见的滔天巨浪朝陌岩砸过去。 “上跃啊,”魅羽在心里暗叫,“离开下方的气海就好了,从半空袭击他。”随即意识到,纮霁定然也想到这种可能了,只怕陌岩双脚一离地,就有别的古怪接踵而至。 却见陌岩俯身,双手在气浪中摸地。再起身时手中多了两块砖石。这个小广场位于皇宫后院,由大小齐整的青色砖石铺成。地面虽然砌得坚固,对功力深厚之人来说,撬两块下来自然不在话下。 只见陌岩将两块石砖抛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又附身抓起两块,前后总共扔出八块砖,各有各的方位,参差不齐。陌岩随即高举双手,将石砖在空中做最后的调整…… “轰!”纮霁一掌遥遥击中陌岩,把他打飞出去,跌进倒塌的宫殿废墟中。 与此同时,八块石砖纷纷落下,满场气浪骤然消失不见。 第205章 街头斗殴 当大师姐和鹤琅按地图上的标注来到梦六谷时,发现他们要找的地方在某大户人家的后院。梦谷常年不见太阳,砖石泥土甚至树木都自带荧光,只不过光的颜色亮度杂乱无章。而这家的建筑材料一律闪着暗金色的光,均匀又柔和,上空飞进飞出的鸟儿都是稀有品种,那就不只是房子有多大、占地有多广的事了。 “我想起兮远师父教导我们姐妹的话,”罩在斗笠和面纱下的绝世容颜说道,“不在于你生活在哪儿,只要你足够有钱。你若是穷光蛋,再富饶的地方也与你无关。” 一身深红色僧袍的鹤琅点点头。“我们佛门讲众生平等,可很多众生没能意识到的是,这种平等只能靠自己去争取。指望别人给你,多半会失望。” 二人此刻站在街角高宅大院的金色院墙之外。先前道士们在天尊府用八方寻异术观察各处,在梦六谷的一个冰窖底下找到个通往其他世界的入口。现在想来,整个西蓬浮国除了天尊府,其余地区均未供电,那食品工厂就得靠冰窖来储存食物。而拥有私家冰窖的,自然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以这二人的修为,硬闯是不在话下,然而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扰民为好。鹤琅环顾四下无人,微闭双目,开始用灵识探知院内的情况。“祖荫深厚,没什么大问题……西北角处有间储藏室里有古怪,好在不算太凶……” 照常识来说,这种历史悠久、占地广袤的人家,仔细找的话,通常能找出点儿“不干净的东西”。片刻后,鹤琅已有了把握,二人一同朝大宅的正门走去。 门房是个衣着体面、举止得体的中年人。虽是梦谷本地人,眼睛倒没大到吓人的地步。见鹤琅一身高僧装扮,气度不凡,自然不敢怠慢。鹤琅将法号及蓝菁寺堪布的身份如实相告,说自己路过此地,远远见这家人后院某处有异物。 “当真是高僧啊!”门房如遇救星地说,“其实府上历来太平,一个月前不知为何出了这么个古怪。倒也没干过什么坏事儿,就是让人住得不踏实。远近的和尚道士狐仙都请了个遍,每次都是赶走后,过两天又回来,敢情还看上我们这儿了。夫人现如今成日价唉声叹气,说要是再寻不着个长久之策,就只能卖房子搬家。长老若是能想想办法,老爷定有重谢!” 鹤琅同大师姐于是跟在门房后面,沿着迂回曲折的长廊来到后院。储藏室是间独立的大屋,在一座假山后。里面住着的是梅魍谷跑出来的一个半魂,还是个女的。一感知到有高僧前来,立马吓瘫了。 大师姐冲鹤琅说:“我自己便是鬼道出身。这种半魂同厉鬼不同,无需进食,极少打扰凡人的生活,更不会害人。通常就是找个清净的地方待着,修炼实体。如无必要,放过她一马吧。” “我原本也只是想请她换个地方修行,”鹤琅说。 半魂闻言,伏在地上磕了几个头,从储藏室穿墙而出。鹤琅这才进屋,装模作样地摆弄了一番,否则门房这种凡人是不会信的。所以也就没注意到,在半魂离去之前,大师姐将右手伸到背后,纤纤玉指冲半魂做了个奇特的手势。 鹤琅出来后冲门房说:“要想治标治本,还需去你们东北角的冰窖施法。我二人今日有要事,急着赶路,就不拜见老爷夫人了。做完法我们会遁地离开,你不用等。” 门房闻言,一副敬畏、感激,又歉疚的样子,诚惶诚恐地将二人领去冰窖。 冰窖自然是在地下,大木门上包了层厚厚的棉被,一开门冷气便扑面而来。二人接过门房递来的火折子,入内,经过一桶桶的冰块和冻肉,来到冰窖中央的一个下水道口。是个直径三四尺的地洞,上面盖了个金属网格的盖子。冰窖里有这么个排水通道,一旦因什么缘故冰化了,水可以直接排出去,否则就难办了。 鹤琅移开盖子,通道就在这下方。“我先下去,”他说。 “等等,”大师姐将面纱掀起,望着他清澈的眼睛,“鹤琅,你确定要同我一起前去吗?若是去了便永远都回不来呢?” 鹤琅怔了一下,神色温和地说:“这要是纯为了竞选玉帝什么的,我现在就回蓝菁寺了。我师妹在那里,她为你我二人的事费尽心思,我岂能置之不理?至于能否回来,做人但求问心无愧,其余的听天由命便是。做不到这点,岂敢妄谈学佛?更何况……” 说到这里,伸手捏了下大师姐的手。“程茵,有你在身边,若真的回不来,反倒是上天对我的眷顾。” 大师姐望着鹤琅缓缓沉入洞中的身姿,右手下意识地转了下左手食指上、王母给的那个指环。 她和鹤琅相识还是在魅羽刚被派去龙螈寺执行任务那时候,这些年来每每想起他,心中的哀怨多过甜蜜。现在看来,是自己浅薄了,配不上他的境界和人品。也许他确实不够爱她,但她又有多爱他呢?这次为了自己的使命把他牵扯进来,足以证明在她的世界里有比情爱更重要的东西,便如同六大寺的事业对他一样。谁也无需怪谁。 只是……入洞前,又扭头望了眼身后,像是看到了小川,他今天交给姐妹们带了。“大姨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小川,你别怪大姨。” ****** 纮霁见场中气浪瞬间消失,面上露出懊恼的神情。还没等他有所举动,不远处的宫殿碎石堆里哗啦声响,陌岩一跃而出,转眼飞回广场上空。随后却像只翅膀折断了的鸟,朝着纮霁站的地方掉落下来。 小魅羽明白了,原来陌岩方才抛出的那八块砖石,在空中结了个阵法,落下后凡是处在阵内的修行者,都无法再使用真气。“报应啊,报应,”魅羽抱着允佳站起身,这下可有好戏瞧了。龙霁先前锁住了她的经脉,现在他自己使不出内力了,活该。 黑衣人们这时也明白过来了,有几人四散奔走,想要移动砖石。然而魅羽知道,像这种正在发挥法力的石头是不能被外人触碰的。果然,黑衣人的手一碰到砖石就闷哼一声,将手缩回,眼巴巴地瞅着场中两位仙佛级人物靠最原始的街头斗殴来一决胜负。 魅羽一眼扫去,便松了口气。陌岩看书相当杂,在成佛后的漫长岁月中,估计方方面面但凡有点儿意思的学问都被他研究过。而纮霁一直以来显然只受过道家正统训练,没人认为粗鄙的外家功夫对他会有更多的帮助。可以说,凭他二人的站姿,精通格斗的魅羽就知道胜负已定。 纮霁是以自己的正面迎敌,这对于道行高超的修行者,甚至多少有些内功的武林高手来说,都没有问题。可在自由搏击中就犯了大忌,等于是把人身上最脆弱的心窝处暴露给敌人。再看陌岩,是侧身斜对着纮霁,两只拳头一个在颚下,一个在眼睛前部,敌人就算出拳再快也难以击中他的要害。 “小红,你右边那颗虎牙是被这家伙打掉的吗?”陌岩问。 魅羽还未回答,二男已在同一时刻出拳。见纮霁打出个大长拳,魅羽都不忍心看下去了。这拳若是能打到敌人,固然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威力。然而在眼前的情况下,除非陌岩是个和纮霁一样的外行,否则肯定会选择最为快速、便捷的直拳。 果然,纮霁的大长拳才使到一半,陌岩右拳已到他心口。按说这拳下来就无需再打了,可陌岩还惦记着魅羽那颗牙,这拳并未使出全力。得手后紧跟着来了个左勾拳,打中纮霁的右脸。纮霁摔倒在地,满嘴是血,也不知掉牙了没有。 魅羽心道,简直胜之不武啊。元始天尊那老家伙,仆一露面就对陌岩喊打喊杀,若是看到这场格斗好被气死了吧?又想起自己裁判的身份,连忙喜滋滋地抱着允佳跑入场,伸出右臂指着地上的纮霁叫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天上天下最厉害的那人的儿子败!” ****** 周围的黑衣人们见状,怒吼一声,有几个冲上前来,手背上嗤嗤地弹出尖刀一样的长指甲。然而纮霁在陌岩手上,黑衣人们自然是听元始天尊的吩咐来保护这位公子的,这场混战没法打。只不过魅羽早就看得心痒痒了,顾忌怀里的允佳,不敢用拳,一路飞腿将挑事者们扫得连连后退。 “喝——”站在部众后方的二当家一声令下,冲宫殿的方向指了指。属下们听话地住手,跑上前去扶起地上的纮霁,搀着他朝宫殿走去。虽然屋顶和靠后花园的房间毁损严重,殿中还是有不少可以栖身的地方。 一行人来到皇室接待宾客的大厅。纮霁换下血迹斑斑的白袍,毕竟只是受了外伤,在红天鹅绒的长椅上躺了会儿,嘴里止住血后,很快没事了。魅羽和陌岩给允佳换了尿布,并将她喂饱,俩大人也吃了点儿行李中的干粮垫垫肚子。 在这期间,二当家一直站在三人坐的长椅后面,盯着允佳看,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着。魅羽起先还担心这个怪物饿了,要吃掉小娃,后来发现他橘色的眼神里只是好奇。 “啊、啊——”允佳朝二当家伸出一只小手,像是要抓他脖子下的那根管子。 “允佳!”魅羽呵斥道,“不可无理。这位是……” 她想说“二叔叔”,又觉得不妥。瞥见二当家胸前的银徽章,道:“这是银徽叔叔。” 谁知二当家闻言还真的俯下身子,给允佳摸了一下。 陌岩随后给魅羽解开被纮霁封掉的经脉。二人侧坐在长椅上,魅羽背对他。先有两只手在她腰间捏了几下,又在她背部摸来揉去,捣鼓了好半天,末了还轻轻扯了下她的两只耳朵。嗯,经脉确实都被解开了,但真需要这么复杂吗?貌似对面坐的纮霁在一个劲儿地翻白眼儿。 完事后,陌岩出殿观望了一会儿,回来后走到纮霁身边,坐下。“纮霁,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跟我们一起走吧,你不属于这里。” 纮霁一手捂腮,仍是一副懊恼的样子。“我不知道,也不会离开的。需要我去哪里,爹爹自会安排。” “你牙还疼吗?来,张嘴给我瞅瞅,啊——”陌岩张开嘴巴,示意纮霁也张嘴。纮霁不理。 “纮霁,”陌岩不容置疑地说,“你的出生或许是什么人的错误,但对你来说,你有权利去任何地方,过正常人的生活。跟我去见你爹吧,他若有意见,我会和他理论。” 纮霁没有吱声,像是有些动摇了。 瞧瞧,魅羽心里已经崇拜得五体投地。在龙螈寺的时候就是这样,无论谁,是敌是友,身份辈分高低,最后没有一个不被她家长老收编的。此时的陌岩就像纮霁的大哥,他征服别人不是靠武力。 ****** 不多时,外面天色暗了下来,屋里的气温比白天低了不少。黑衣人们给壁炉点上火,又在殿外生火吃烤鱼,屋里屋外弥漫着节日的温馨。魅羽抱着允佳出去蹭了两条鱼,正要回屋,却见陌岩同纮霁走出来,抬头望向天空。“有人来了。” 魅羽可以随意调用真气了,但她的灵识范围有一定限制,看不了太远。过了会儿,才见东西方的空中各有几人朝这边飞过来。东边来的是乾筠、无涧等几个道士,西边来的居然是大师姐和鹤琅。魅羽没想到能这么快就见到亲友,招呼大伙儿进殿。 “师妹没什么事吧?”大师姐问,一边同魅羽坐下。魅羽总觉得她心事重重的样子。 “还好,大魅羽和兰馨她们呢?” “她俩去找两个消失了的入口,估计是没找到。” “还好你们在这儿,”鹤琅如释重负地说,“不是说风雪地吗,怎么没见着雪花?不过无所谓了,咱们赶紧离开吧。” “还未找到冷焰花,”无涧站在壁炉前,盯着里面的火苗说。 “是这个吗?”陌岩从怀里掏出几个坚硬的红花骨朵,“来,每组一个,来的都有份儿。” 说完将三朵冷焰花依次抛给鹤琅、无涧和乾筠。鹤琅同乾筠都不在意地收好,只有无涧说了声谢谢,神色却似并不愉快。 陌岩问鹤琅:“怎么离开,你们知道吗?” 鹤琅将指环的事说了,又问纮霁:“这位兄台还未请教?怎么会在这里?” “你看他长得像谁?”魅羽解释了下纮霁的身份。 “跟我们走吧,”陌岩站起身,走到纮霁跟前,把他拉起来。 二当家方才一直在逗允佳玩,这时却慌张地冲到众人面前,挥舞着双臂,像是有什么话要说。魅羽皱眉,她总觉得二当家这么做不是舍不得他们离开,倒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隐情。无奈这位“银徽叔叔”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干着急。 其他人不理会这些。六个道士分作两组,胳膊绕胳膊,在大厅里站好。对面的鹤琅一侧是陌岩和纮霁,另一侧是大师姐,大师姐则挽着怀抱允佳的魅羽。魅羽注意到,人人脸上挂着兴奋与期待,包括纮霁。他这些年东躲xZ,估计都没同龄人和他好好玩过。 除了两个人——大师姐和乾筠。当然大师姐一向都比较多虑的啦,魅羽也没在意。只是乾筠这家伙又是怎么了?皱着眉,像是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魅羽真想开口数落他一顿:“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啊,做人就不能痛快一点儿?光看着你就憋屈。”不过顾及到周围还有这么些人,还是算了。 三只指环同时被每组中的一人摘下。刚开始时什么都没发生,跟着周围的空间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揉皱了。魅羽觉得胸腔里一阵恶心,视野里的景象忽明忽暗。她突然有种很不好的直觉,正想开口询问,宫殿和大地都消失了,失重的感觉袭来,她与同伴们一齐跌入未知的黑暗与虚无。 而在这一切消失之前,她另一侧的臂膀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银徽也跟来了。 第206章 高颜值的不速之客 “咦,他怎么来了?” 太上老君问这话的时候,身边的石桌旁只剩药师佛和大魅羽二人。此刻是清晨,三位天尊同药师佛在天尊府后花园中的一个小庭院里喝茶、吃早点。 当然,有灵宝去的地方就会有王母,但娘娘多半是觉得自己一个女子太过无趣,便叫上大魅羽,让她把小川也带上。这还没吃几口呢,灵宝和王母这对新人便手拉手去附近赏花,过二人世界了。 而身穿米色衬衣和棕色背带裤的元始天尊站在庭院门口,听部下低声汇报着什么,面色颇为难看,嘴里时不时嘟哝一句:“怎么会这样?” 庭院一侧是个人工瀑布,或者叫水帘壁更贴切些。流下来的水穿过几人坐的平台底部,在另一端汇集成一个清澈的小池。池子只有五丈见方,却时不时有龙鳞和枣牡鱼在水中显现。剃着光头、一身时髦婴儿装的小川站在池边,手里提着个小水桶,怔怔地望着水中三尺来长的小龙,口水从鼓鼓的腮帮子一侧往下流。 平日这种场合娘娘应该会叫上大师姐吧?大魅羽暗忖。若是大师姐在,早就拎着帕子走上前去给小川擦嘴了。魅羽带娃可没这么精细,不磕着不饿着就不理,更何况她此刻心情欠佳。 “该来的总得让他来啊,”圆鼻头、一副笑模样的药师佛兀自吃喝,面上笑容不减,“没有这次也少不了下次。就像身上有脓包,越捂着越疼。针戳破了,脓流出来就好了,是不是?” 老君一副又气又笑的神态,白胡须的末端浸在茶水中都不自知。“你倒说得云淡风轻。这次要是处理不好,会出人命的。” 还有客人要来?魅羽暗自嘀咕,那不是错过主宴会了吗? 前天她和陇艮去梦七谷找消失了的那个入口,无功而返。兰馨和荒神那边也没收获,这俩人一早又不知跑去何处甜蜜去了。大师姐和鹤琅,以及那六个道士,看来是成功了,也不知他们是否已找到小魅羽三人。 大魅羽此刻一边担心妹妹,另一头还挂念着前庭地的战况。唉,一提起这码事就气不打一处来!曜武智前日去见了瞿少校,也不知都达成了什么协议、打算什么时候去科技中心救人。她昨日原本想找机会问问他,不料修罗军一早派人来通知“铮将军”,说前庭地战事告急,请他立刻随船回去。 “他又算哪门子的将军?”魅羽在前厅当着曜武智的面,冲来人吼道。 见来人怔怔地望着自己,意识到属下们分不清谁是谁,她得顾忌铮引在军中的形象。于是把曜武智叫去一旁的偏厅。 “早说了让你别赶这个节骨眼上冒出来捣乱,不听,现在傻眼了吧?我有事走不开,你说你打算怎么办吧?” “什么怎么办?”曜武智不解地问,“行军打仗我也多少研究过。” “嗯,书呆子都擅长纸上谈兵的啦,最多挖几只螃蟹出来摆个阵。我问你,修罗在前庭地的十几个舰队,各有什么分工与特长,你知道吗?” 他皱眉想了想。“我记得铮引同人说过,第一舰队是早期跟着寰焱大帝南征北战时建立的。那时还没有飞船,以陆军为主,海船与河船作用有限。由于这些历史原因,这支舰队目前主要是辅助作战,一般不用做先锋。第二舰队是重盔甲全武——” “谁有空听你啰嗦?”魅羽粗鲁地打断他,“书呆子都喜欢火烧眉毛的时候掉书袋。对你的副官和其他军事将领,你熟悉吗?” “有一定印象。” “哪个舰队司令属猪?” 曜武智语塞。 “迅风舰上有几个厕所?” “这个……” “迅风舰只做短途运输用,”魅羽以他作为圆心,绕着圈说,样子像学堂老师教训不成器的学生。“体积小、速度快,运的都是急用物资,所以不需要厕所。这些基本知识你都欠缺,而作为主帅,你的每一个决策失误——失误是肯定免不了的啦,唉——都可能导致极为严重的后果,明白吗?” “那我应该怎么办?”曜武智虚心请教。 这个人除了涵养好,真是乏善可陈,魅羽在心里叹道。“算你运气好,我们修罗的将官即使在没有主帅的情况下,也都知道该如何做好本职工作,把仗打赢……” 她这么一说,赢了,曜武智固然没功劳,要是败了,就更是千古罪人了。 “……别添乱、别帮倒忙就行了。遇到疑难状况多请教于副官,尽量保证在我回去之前别出大乱子。千万别自作聪明!走吧走吧。” 魅羽像打发要饭的一样挥了挥手。 ****** 总之,铮引在被曜武智压制之前将前庭地的官兵都托付给了魅羽中将,她可不能辜负他的信赖。这不正急着回前庭地主持大局呢,妹妹失踪还没有音讯,现在这又是要来个什么让人头疼的客人啊?真是长夜多梦。 “玩的不就是心跳吗?要不咱们下凡干啥?”药师佛说着,神情复杂地看了眼池边的小川。魅羽听说燃灯下凡后,佛国目前是由药师佛在打理,想必他和燃灯以及陌岩都很熟稔吧? 老君摇摇头,“想不到啊,千算万算,竟然还是算差了这步棋。” “师父,你们到底在说谁?”魅羽忍不住了,问老君。 “自己猜,”老君有些不耐烦地对她说,“丫头平日挺机灵的,真是当局者迷啊。” 魅羽还在思索,药师佛像是突然记起魅羽上辈子的身份,语带戏谑地冲她说:“对了丫头,我那只鹦鹉还一直念叨你呢。早知你在这儿,我就把他也带来了。” 魅羽知道,药师指的是她上辈子同药师鹦那门玩笑话的亲事。本来心情就不好,换成别人说这话,她这时已经骂回去了。看在燃灯的面子上,可以客气点儿,但忍气吞声就不是她魅羽啦。 “可不是嘛,佛陀,我要是早知道您老也来,就把钱姑姑给带来了。” “钱姑姑是谁?”药师莫名其妙地问。 “我们村的钱寡妇呀,最笃信药师佛了。一天到晚都跪在蒲团上念叨您老,夜里还抱着您的玉尊相睡觉呢。” 老君笑得胡子抖个不停。“我早跟你说过吧,惹谁也别惹这丫头。” 这时,灵宝夫妇与元始天尊不约而同地快步往回赶。 “那老家伙这是疯了吗?”元始天尊怒不可遏地说。若不是碍着几位客人的面子,魅羽猜他已经一掌下去将石桌击得粉碎了。 “居然不请自来,他以为他是谁,想怎么样?眼下不是缺合格的候选人,而是太多!没请他就是看不上他,非要人对着他的脸羞辱一番才满意?” “大哥消消气,”灵宝陪笑着说,“我同他还是有些交情的。他是个聪明人,从没见他做过傻事——” “那就更可怕,”元始天尊生硬地打断了灵宝,随后恨恨地瞅了魅羽一眼。 哎,我招谁惹谁了?魅羽不忿地想。先前和你有过节的是我妹妹,这也算我身上吗? “二弟说得对,这家伙不打无把握的仗。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次我可能算漏了什么,别再落个满盘皆输。” 站在灵宝身边的王母,今日穿了身浅紫色的裤装,像兜率天新潮的职业美妇。听这几人说话,微笑着没有插嘴,半眯起来的双眸里却藏着洞悉一切的城府。在魅羽心中,撇开品德和修为不谈,仙佛界靠智慧和心机胜出的,王母是第一人。反观魅羽自己,做事容易冲动,这点真该跟娘娘学学。想到这里,她决定沉下心来,静观其变。 过了一会儿,才听王母缓缓说道:“要不然,去把寒谷道长请来?” “呜——”小川叫道。 寒谷道长?魅羽在心中感叹,她可是有多久没见过寒谷了?上次她带着小川去齐姥观报名七仙女选拔赛,同寒谷在山下吃了顿饭。是寒谷告诉她玉帝书房后院有块牵引石,靠着这块石头她才得以确定境初便是陌岩的转世。当然,后来她又在成烎给她的紫幽格幻境中见过年轻的寒谷一次…… 灵宝和老君听到寒谷的名字,互望了一眼,齐声道:“这主意不错。” 元始天尊则哼了一声。“不必,还真以为我怕了他?” 王母隔着石桌盯着他的眼睛,“大哥,别忘了,还有纮霁。” 大魅羽确定她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可看元始天尊的反应,像是偷东西时被人逮了个正着,魂不守舍地说:“这、这和……有什么关系?罢了,去请寒谷道长。”末了这句是冲着门口的手下说的。 ****** 然而当大魅羽和姐妹们跟在一众长辈身后,来到天尊府正门的时候,却无法静观其变了。才从半空落地不久、只带了两个随从前来的,居然是她的兮远师父。 师父一向讲究穿着,可魅羽还从未见他像今日这般仙风道骨、英姿飒爽过。那身浅青色的道袍如云雾中若隐若现的清池,白玉冠下的乌发无风自动。相比她在紫幽格幻境中见到的年轻时的师父,几十年过去了,容貌依然是那种不沾一丝尘烟的俊美,岁月也没能让那个少年的优雅减损分毫,只是平添了智慧与桀骜。明明满场的顶级神佛,光芒却似被他一人揽去了。 “师父!” “师父好!” 魅羽同姐妹们迎上去行礼,兮远脸上闪过一丝真诚的笑,随后肃容。“贫道拜见三位天尊,拜见药师佛祖。恭喜二天尊和娘娘有情人终成眷属。” 兮远这个礼行得一丝不苟,语调却不卑不亢,接着冲捧着礼盒的两个随从摆摆手。随从们走到灵宝和王母面前行礼,再将礼盒交给王母身边的仙仆。 “兮远老弟客气了,”灵宝笑着迎上前去,“我同娘娘的喜事,难得你惦记着。走吧,进屋说话。” 灵宝虽然讨厌魅羽,却是三清中同兮远关系最近的一个。当年灵宝被玉帝夺爱,千万年来耿耿于怀,与身在鬼道的兮远结盟,由兮远出面挑唆普仞王叛乱,带着鬼道军队打上天庭。当时谣传上一辈七仙女均已死在叛乱中,后来魅羽发现,那七个女人被兮远救下了。魅羽还带着涅道去滨州一个叫螺永村的地方找到了他的姐姐、涅佩佩。 那时魅羽感激兮远的“义举”,现在想来,不这样便没有机会把七个女徒弟送上天庭去做七仙女。以至于后来王母与玉帝决裂——那瓶让玉帝醉后吐真言的酒——玉帝一气之下决定退位,方方面面都有兮远在暗中推波助澜。只是这一次,师父的葫芦里卖了什么药,魅羽还没想明白。 元始天尊是无心请兮远进家门的,不过总不能把道门高层那些事当着人来人往的仆人们公然讨论。就算“自己人”,也是越少知道越好。于是七姐妹中只让二师姐魅羽作为代表,来到一间圆桌会议室。 “兮远,明说吧,”元始天尊一坐下就单刀直入地问,“你这次来做什么?” “我要当下一任玉帝,”兮远淡淡地说。 “凭什么?” “凭什么不能?我除了年龄大了些,其他方面哪里比不上那帮后生?既然大家修的是长生不老之术,年龄也不应当算劣势吧?” “你能,可惜能人太多了。我们对你没兴趣,”元始天尊冷冷地说。他是单眼皮,眼角下弯,眼神阴狠的时候让人不寒而栗。 “那请问你们选谁?”兮远用他那修长的手指转了下桌上的茶杯。“若是那四个候选人,连同……连同天尊您的公子,都再也回不来了呢?” 场中的空气凝结了。怎么回事?魅羽纳闷,这些人怎么会到了师父的手上?大师姐他们不是每个组都有王母赠送的指环吗?魅羽自己也分到一个,可惜没派上用场。 等等,指环是放在首饰盒里的……她想明白了。王母给的指环应当是真的,几位天尊这次确实是想着候选人们能安全返回。可那个首饰盒被师父提前施法了,怪不得看着那么眼熟呢,本来就是师父的东西。也就是说,大师姐自始至终都是在执行师父交给的任务,对这个任务她守口如瓶,连师妹们都没有告知。 当然大师姐不说也是为了保护她们。一旦迈出这一步,等于公开背叛了王母、甚至背叛天庭和整个道门。不过她们七姐妹很久没和师父见面了,大师姐又是如何同师父联络的呢?估计在梦谷中潜伏着一些没有实体的半魂,那些生灵用来做联络人最为合适不过。 “你……”元始天尊像是气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还是灵宝出来打圆场:“兮远老弟,你不要冲动,咱们有事好商量。大家开始没考虑你,是以为你天性清高、不喜杂务。况且你女婿不也是候选人之一吗?他若是当上了,定会请你去做他的左膀右臂,其实也没多大差别。” 大魅羽知道灵宝是在说境初,或者说陌岩。怪不得灵宝要主动收他为徒,都以为是因为陌岩和佛国的渊源,原来还有兮远这方面的考虑。 现在小魅羽、陌岩、大师姐和乾筠他们应当不在风雪地了,而是被困在了另一个地方。那里若是没有师父的许可,谁也别想回来,是这样吗? “我那个女婿,”兮远讽刺地说,“听说一露面就有人明着暗着要置他于死地,怎么可能被选中?” 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谁也没看,但有什么事能瞒得住这屋里坐的几人? “少废话,他们现如今在什么地方?”元始天尊已恢复了镇定。 “咦,大天尊对那里应该很熟悉啊?就在你最早关押嗜血兽人的地方。六道建立之初,运行法规还未设立完善,出了不少野性难驯的凶神怪兽,为害四方。建造者们于是额外造了一片‘流放地’,寻常人是看不见也找不着的。” 是吗?魅羽心道,不是有什么上古五大神兽?胎伱兽被灵宝杀了,另外四大一直被豢养在天庭附近。看来还有比这五个更凶的,只不过一早给关起来了。 想起一个问题。“师父,既然大天尊也能送人进去,为啥不能把你送进去的人接出来?” 王母答道:“这片流放地的妙处就在于,凡是被送进去的人兽,只有施法者本人来做法,方可解除禁术。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 明白了,魅羽暗想,把人送进去的时候多半需施法者在心里设个密码,外人不知道的,解封的时候得念同一个密码。当然师父是通过给首饰盒施法,间接将那些人送进去的。 “兮远,算你狠,”元始天尊咬牙切齿地说,“不过我本就打算把纮霁一直藏起来,现在不过是换个地方。” 哎呦,这是要鱼死网破了? “是吗?”兮远扬了下眉毛,“不知大天尊可去流放地参观过?” 怎么,那里很凶险吗?也是啊,开天辟地以来出现的怪物都给关到那里去了。担心妹妹和大师姐他们,魅羽故作天真地说:“哎呀,这要是施法者出了什么意外,里面的人岂非永远都出不来了?呵呵。夜长梦多啊,夜长梦多。” 这一点,在座诸位不会不知道。魅羽之所以讲出来是为提醒大家——可别想着对我师父使坏,还得好好保护他老人家,别有什么闪失。总之,你们尽快答应他的要求不就完了? “我看这样吧,”兮远到来后,太上老君这还是首次开口,“给我们半天时间考虑一下,晚饭前答复道长如何?” 嗯,魅羽心想,这是想等寒谷道长来,问他的意见。不过就算他来了,作为师父最要好的朋友,又能提出什么让双方都妥协的方案? 第207章 移动百科全书 小魅羽怀抱允佳,在一阵天旋地转中跌落,也不知下方是什么世界。只觉得热,让人心烦意乱的湿热。等待他们几人的不会是一口烧开水了的大铁锅吧? 定了下神后,想起自己经脉已被陌岩解开,连忙调动真气减缓降落之势。本来她的左胳膊傍着大师姐,右胳膊被二当家银徽拉住。由于银徽力气太大,她和大师姐被迫分开了,而银徽又不会轻功,她得一个人担负着两个大人和一个婴儿的重量。 还好灵识中见陌岩飞到银徽的另一侧,扶着他缓慢下落,同时在询问些什么。魅羽只听被封了嘴的银徽喉咙中发出呜呜嗯嗯的声音,而陌岩则不住点头,“这样吗?哦,原来如此……” 真是服了,这是怎么听明白的? 片刻后,下方的黑暗中星星点点亮了起来。一行人置身于各种零散的光源中,远近不一,有的就在身边飞来绕去。魅羽目光追着其中一个仔细瞧了瞧,是只二尺来长的巨型萤火虫,尾部的后三分之一如路灯般明亮。魅羽怀里的允佳先前睡着了,此刻已醒来,兴奋地挥舞着小胳膊。 众人三三两两在半空驻足,借着飞灯的光,好奇地审视着周边的环境。这里是一片茂密的热带丛林,植物的茎叶都异常巨大。藤蔓植物在高塔般的树木中穿梭,结成一条条能供人行走的索桥。各种掌形、心形、扇形的叶子高低错落,每片都能站好几个人。 再向下望去,树木和灌木之间的空隙被莲藕状的水生植物填满,一个个仰着布满坑洞的大脸向上支棱着,看得人毛骨悚然。估计底下的土地泥泞不堪,若是掉下去可够受的。 “那是什么?”育鹏问道。 在魅羽的记忆中,小道士育鹏原本是个高大英武、能说会道的领袖式人物。自从去了天尊门下做学徒,风头被无涧盖过,又据说和冰璇的感情日渐稳定,争强好胜之心慢慢淡了。看来有时候真是宁当鸡头不做凤尾啊,当然,若是换成她家陌岩,只会遇强愈强,魅羽骄傲地想。 众人顺着育鹏指的方向望去,这才发现有条半月形的黑色枝丫从附近一棵树后伸出,竟是什么动物的长角。长角内侧如刀刃般锋利,外侧挂着一颗颗长刺的小圆球。身子被大树枝叶遮住了,单看角的大小,这玩意儿得有一艘小船那么大。 “那叫流星甲虫,”陌岩说,“别的地方也有,没这么大,因角上长了流星锤样的触须而得名。以蕨类植物叶子为主食,偶尔吃些腐食。攻击力不强,无需多虑。” “看,这叫什么来着?”魅羽在他背后朗声赞道,“窥一斑而知全豹,纳天地万物于己胸,人称移动的百科全书。” 顿了顿,又加了句:“长得还帅。” 陌岩闻言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来撩了下额前的短发,把一旁的道士们看得集体翻白眼儿。同鹤琅站在一起的大师姐则扭头瞅了魅羽一眼。 嗯,别的女人很少有这么不知廉耻地当众夸情郎的吧?但她魅羽的嘴可不单是用来吵架骂人的。该夸的时候绝不偷工减料,不这样又怎能让男人们对她死心塌地呢? ****** 众人又在附近闲逛了会儿,暂时没发现什么危险信号。只是这里怎么这么热呢? 陌岩和纮霁都探过了,这片泥泞的雨林一望无际,附近没有湖泊或河流。现在真怀念先前那片风雪地,至少渴了能喝干净的雪水,饿了有烤鱼吃。修行人能耐再大,毕竟拖着副肉身,慢慢地大家都挺不住了,找了片树叶浓密的地方,坐到叶子上休息,将身上还剩下的淡水和同伴们分着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谁能给解释一下?”无涧盘着腿,独自坐在一片叶子上,语气冷淡地问众人。 魅羽见其他人同自己一样,都热得前胸后背湿透了,只有无涧、陌岩、鹤琅、乾筠这四个候选人,外加天尊的私生子纮霁,衣服还是干爽的,面上也没有汗珠。想不到大家都到这个境界了?魅羽暗自惭愧。她终日东奔西跑,打架的实战经验倒是比谁都多,内功修为上可是原地踏步好久了。 抱着允佳同陌岩在一片大叶子上坐下。不经意间触碰到陌岩的胳膊,如同三伏天摸到寒冰,真舒服啊。移动百科全书,还自带冰块,叫人如何不爱?然而他俩人的关系虽是公开的,总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他搂搂抱抱吧?看大师姐,虽然同鹤琅坐在一起,中间可隔了两尺的距离。于是挪到陌岩背后,时不时装作不经意地碰他一下,再把允佳往他身上蹭蹭。 然而小女娃很快就不耐烦了,挣脱她的怀抱,在大叶子上爬来爬去。魅羽怕她摔下去,从行李中抽出一条备用的裤带,栓住她的脚,裤带另头在手里攥着。银徽原本坐得离众人较远,见此情形主动移到三人下方的叶子上,时不时抬头望一下允佳。这个嗜血人魔看来也热得不轻,已经脱去斗篷,露出满头比婴儿头发还要细软的褐色绒毛。 “对啊,怎么会这样?”篆晋喘着气问。道袍领子扯得老大,袖子也挽了起来,看样子若不是顾忌在场的女眷,他早就把道袍脱了。“咱们不是有娘娘给的指环吗?” 魅羽心里也存着同样的疑问,但她一直没开口。因为她隐隐觉察到,答案同大师姐有关。 说实话,对此事的来龙去脉,以及自己此刻身在何处,魅羽其实并不在意。离两月之期没剩几天了。她所关心的,只是和心上人还能一起待多久。有他在身边,去哪儿都无所谓。他若是不在了,话说连天庭她不都住过吗,还扎过神仙的堆儿,不也就那么回事儿吗? “我对不起大家,”大师姐同鹤琅坐在一片叶子上,神情严肃地说,“娘娘给的指环是真的,但被我师父施法了。” 在座的都是绝顶聪明之人,互望几眼就了然了。乾筠吐了口气,似乎终于解开心底之谜。“我说呢,离开齐姥观的时候,师父也交给我一个指环,说是我出生时,玉帝送的。看起来同娘娘给的指环一模一样,但那个指环摸起来有股暖意,而娘娘的指环,戴上阴嗖嗖的。” “所以你就把疑虑都闷在心里,”魅羽冷嘲热讽地说,“啥都不和别人讲?跟你这种人做队友,可真踏实呀。” 乾筠沉下脸来,“我爱不爱讲是我的事,至少我没害人。” “程茵也没害人,”鹤琅正色冲他道,“她不过是奉命行事。试问师长交给咱们的任务,难道不都是尽心完成吗?” “我们的师长绝不会派这种阴损的差事给弟子去做,”篆晋不屑地说。 “比如抢别人的老婆?”魅羽指的自然是灵宝将王母从玉帝手中夺过来这件事。虽说玉帝负心在先、灵宝和王母两情相悦,这在旧式社会中还是很令人忌讳的行为,道士们无从反驳。 “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出身的子弟,”魅羽接着说,“心里怎么想的,我知道。你们鄙视我师父使阴谋诡计,那我问你们——他若不使诡计,你们给他机会吗?若论能耐,他不比你们这些道士们强?凭什么,他就不该被考虑?” 魅羽特意强调是“道士们”,这就把陌岩和鹤琅给排除在外了。 “在你们看来,有谁被这个系统压制了、欺负了,就该自觉淡出公众视线,韬光养晦。既是如此,那我师父若是当上玉帝,你们也可以去韬光养晦嘛!别一说起别人,就叫人家淡泊明志、两袖清风;轮到自己了则一哄而上,吃相比谁都难看。” “说得好,”陌岩插了句。忽然间极速转身,一掌朝魅羽斜后方击去。几乎是同一时刻,下方的银徽跃起,手背上长长的指甲弹出,刺向允佳。 魅羽心里咯噔一下。银徽看着很喜欢允佳的样子,但嗜血是他的天性,魅羽一直在担心他会不会冷不丁地兽性大发。 正要出手,却听到“嘎——”一声凄厉的鸣叫,刺得人耳朵疼。原来是只周身乌黑、长着獠牙和翅膀的小兽。方才趁众人谈话,偷偷摸摸飞过来,想把允佳一口叼走。小飞兽被银徽如刺刀般的指甲划破腹部,又被陌岩一掌击中,翻滚着跌向下方的土地。 而魅羽光顾着和人斗嘴去了,竟未察觉。还好那两人反应快,想来十分后怕。 “行了,说不过你,”篆晋没好气地冲魅羽说,“咱们现在到了什么地方?该怎么回去?” 陌岩望了眼银徽的方向,道:“我刚才问过二当家,他曾在这里住过不少年。据说来这个世界的,都是被人用法术送进来的,也只有施法者自己才能破除禁锢。” “我知道了,此处名为六道流放地,”大帅哥四颍头一次开口。他浑身上下的道袍早已被汗水湿透,却并未像篆晋那般衣冠不整。看他的神色,此刻不像是在酷热难当的荒野,便似与朋友在静室喝茶聊天一般,面容依然是块精雕细刻的暖冰。 看看,这不叫修为,这叫修养,魅羽暗道。不过别的男人的好处,在心里想想就行了。 “希望几位天尊和娘娘快些做决定,”四颖接着说,“放我们出去。这里的时间比其他世界慢几倍,他们过一天,咱们得过好几天。” “真的?哈哈,还有这等好事……”魅羽闻言,笑得合不拢嘴。她知道其他人都当她是神经病,可她忍不住开心。还有几天,只怕陌岩又要从她生命中消失了。若是这几日都待在此地,那不是赚足一个月? 陌岩转身,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 “我听说那些高阶天界中,国君们也是有任期的,”一身黑布道袍的寒谷道长仆一到来,便提议道,“既然咱们要学人家搞选举,为何不也来个任期制?” 这话一出,在座的都愣住了。此刻离晚饭时间还有一个时辰,先前几人已回到上午的会议室,坐在圆桌边继续谈判。 “当然,”寒谷扫了众人一眼,明亮的双目中透着正直与睿智,“凡人寿命短,任期只有三五年。我看玉帝这个职位,就定在三十年一届,如何?干得好的还可以连任。” “太久,”元始天尊不客气地说,“三十年够干不少坏事的了。” 大魅羽听他这么说师父,只觉呼吸和心跳加快,忍不住接话道:“怎么不提那真坏的人,半个月干的缺德事就抵人家几辈子的了。” 她知道小魅羽和陌岩是半个多月前才来的梦谷,初识元始天尊,便屡遭毒手。大魅羽这么说,自然是讽刺这老家伙多次加害她的妹妹和……妹夫。呵呵,想不到有一天陌岩会成了自己的妹夫。 元始天尊眯眼盯着她,“我也是奇了,这贤良淑德、光宗耀祖的不多造几个出来,祸害精倒还嫌一个不够,得弄俩?” “那可不,有人整天惦记着除掉祸害精,不得弄个备份什么的?” “没大没小!”天尊怒了,“真是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 魅羽也火了,“那是师父疼徒弟。不像有些当爹的,把亲儿子关起来受罪,自己在外面风光快活。” 天尊手一扬,面前的空茶杯呼呼带风地朝魅羽飞过来。魅羽战场上、战场外和人厮杀惯了的,一看这茶杯的架势就知道她躲不过。瓷制的杯子在天尊施法之下已变得比金刚还要坚固,比子弹还要势不可当,她即便逃走茶杯也会一直追到天涯海角…… 一只白皙柔嫩的手半道儿截住了茶杯,便如春日里捕捉一朵被风吹过来的花。出手的是王母,她一手握茶杯,另只手拿起茶壶,含笑着给茶杯添满茶,再起身递给元始天尊。“大哥,喝茶。” 不知为何,这一刻的魅羽心中忽然起了个念头。师父为玉帝之位谋划了那么久,最后拆散这对至尊夫妇,以王母高超的修为、玲珑剔透的洞察力,这么多年来会看不出端倪? 玉帝同王母貌合神离,三天两头往广寒宫跑,而旧情人灵宝则万年来对她痴心不改,说不定她早就厌倦这段婚姻了。只不过天庭还是老旧社会,男人三妻四妾、帝王后宫佳丽成群是常态。玉帝至少没给过嫦娥任何名分,这在世俗的眼光中,已经很难得了。王母贵为帝后,毕竟不能像魅羽那样,男人负心便打上一顿再散伙。 所以,搞不好王母就等着兮远帮她制造脱身的机会。这一切究竟是谁在谋划谁,还说不定呢。 元始天尊喝了口茶,平复了下情绪,冲众人道:“我知道你们都怎么看我。事实上,若是有人能接替我这个位子的话,我立马让贤。” 魅羽虽不喜元始天尊,但这话她同意。或许有不少人能坐玉帝的位子,但元始天尊是在六道建立之初,被“派进来”维持秩序的。他的脑子里装了太多别人做梦都想象不出的东西。 “在我看来,”天尊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目光似乎望到很远的地方,“张坚选在这时候退位,证明他是个难得一遇的聪明人,或许比我们在座的所有人都看得远。不是我危言耸听,你们大多数人根本猜不到,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今后这些年又会发生些什么。” 张坚……魅羽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是现任玉帝的俗家名吧,也只有元始天尊敢这么称呼他。那个没啥本事的绣花枕头,之前在王母和嫦娥之间难以取舍,便从瞿少校处弄来水晶仪,结果阴差阳错地把魅羽一个变俩。居然还是个有眼光的人? “至于这个继位者,”天尊将目光投向兮远,“我原本并不反对由你来做。可自从见了那几个无法无天的小辈,我不得不问,你管得了他们吗?他们若是惹了祸,你能否秉公处理?” “可以,”兮远不卑不亢地答道,“不过贫道调教出来的小辈,向来不做恃强凌弱、为害众生之事。便是惹祸,也总有他们的道理。” 师父威武!大魅羽在心中赞了一声。天尊貌似已松口,换成别人,这时见成功就在前方不远处,怕不是叫干啥就干啥?还能坚守原则的,得是心智无比强大、做事不受他人操控的类型。 一时间,众人无话,还是寒谷打破了僵局:“天尊,我看不如这样,每一任还是三十年,头三年算试用期。倘若试用期内就看出力不从心,难服众望,那就没有后头的二十七年,如何?” 药师佛听了,跟着点头,问兮远:“道长嫌我们不给你机会。若是有办法证明自己,可愿一试?” “多谢佛陀,”兮远说,“三年期内贫道若是政绩寥寥,就算无人反对,贫道也没脸在玉清宫里待下去了。” 连佛国派来的代表都支持,元始天尊打算表态了,却见会议室的门被打开,一个属下唯唯诺诺地说:“天尊,有急事禀报。” 天尊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被打断,不耐烦地说:“都不是外人,就直说吧。” “那个,”属下还是犹豫不决的样子,“科技中心,被人——” “嗨!”天尊一拍桌子,站起身,冲其余人道:“万分抱歉,只得明日再议,失陪。” 看来瞿少校还真成功了?魅羽心道,曜武智那家伙,也算有点儿能耐。 第208章 女人心 当晚,众人各自在树叶上歇下,派两组人轮流在树冠上守夜。本来上半夜陌岩跟鹤琅值夜,下半夜换无涧同乾筠,结果纮霁主动要求替下鹤琅。陌岩离开之前,给小魅羽和允佳的叶子四周设了个结界。 “这样就不用担心小娃滚落下去,”他一边拿毯子给允佳铺床,一边嘟哝道,“大娃也可以睡个踏实。” 允佳这回是真的累了,不用陌岩哄,自己仰八叉地躺在大圆叶子的中央,很快打起小呼噜。周围很安静,偶尔有只路灯大小的萤火虫飞过,让人闭着的眼皮忽地亮一下,又重归黑暗。 魅羽自打那天早上离开天尊府后就没阖过眼。躺下后只觉身子好沉,像被粘在叶子上动也动不了,却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上次她被人照顾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搜索记忆,应当是第一次同千面人交手,伤至近乎高位瘫痪。那阵子正赶上境初忙,白天不能在家陪她,就把他母亲留给他的几个布偶摆在她枕边。他对她可真不错啊,只不过…… 再往前数,是她背着小川离开地狱道。在战场上用移山术炸毁组合战舰人,自己也被气浪击晕,从高空摔向地面,被及时赶来的铮引救起。那之后铮引是不是还向她表白了?当时她一心寻找陌岩的转世,说了不少决绝的话,把他心伤透了吧?还好他现在有了大魅羽。 继续往前追溯,当属被灵宝扔进伽陇河那次,身上的二百零六块骨头几乎全部散掉,陌岩把她像破烂一样收拾起来…… 想到陌岩,魅羽将灵识投到上方的树冠,想看看他在做什么。只见陌岩和纮霁并排坐在一根枝丫上,枝丫粗得像瞿少校部队的巨型导弹。俩人手里不知捧着什么植物的坚果在吃,坐在晴朗的星空下,倒也惬意。 “那些天界嘛,”纮霁说,“我只去过空处天。十二岁那年,爹爹总算松口,派人领我去天荫湖玩了几天,当时有个什么法会。” “天荫湖我也去过啊,”陌岩说,思绪像是回到很久以前,“我记得那个法会,在湖心岛上,头天晚上还去附近参加了个慈善晚会。说实话,那么挤的房子,计程车又小又憋气,人还多得要命,在那里生活不是受罪吗?还好只在酒店待了一晚。” “有没有带上女朋友?”纮霁扭头瞅了他一眼。 “有啊,”陌岩说,“都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 “不过女人会喜欢那种地方的啊,到处是时髦的衣服。” 陌岩笑了,“是买了几套衣服,不过只穿了一次。” “陌岩兄真是什么都不落人后啊……” 魅羽在黑暗中倏地睁大眼睛。原本就闷热无比,这下几乎喘不过气来了。三四十年前?那时的她还在前世,是佛国的一只鸟,也不知认识他了没有。但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是他口中的那个女友。他总不能拎着个鸟笼去参加慈善晚会吧?还买衣服,鸟需要什么衣服? 又听陌岩问纮霁:“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还不知爹爹肯不肯救我们出去。” “当然会了,你是他的儿子,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 纮霁哼了一声。“他这么些年都没来看过我一次,对我能有什么感情?我就是一个让他羞耻的意外,是他不能给人知道的污点。” “别这么说,你爹有他的难处,但他定然是时刻都在挂念你的。这点我也是为人父之后,才慢慢体会到的。” 为人父……魅羽的心跌入万丈深渊。 ****** 两个时辰后,乾筠和无涧飞上树顶,替下纮霁和陌岩。陌岩回到自己一家三口的叶子上,见允佳已在熟睡中原地转了半圈,头脚调了个个儿,陌岩笑着把她摆正。又见魅羽侧身朝另一边躺着,从她的睡姿上就可以判断,她现在是醒着的。真睡着的话,四肢不会这么僵硬。 “怎么还没睡?”他趴在她耳边轻声问。 见她还是一动不动,他直觉有些不对劲儿,把头伸到她脸前方。“你没事吧?” 她的眼皮闭着,里面鼓鼓囊囊都是水,显然已经快包不住了,就要突破睫毛的防线喷涌而出。 “哎,这是怎么了?”他迷茫地问。 她忽然原地坐起,也不看他,就“呃、呃、呜——”地开始哭。 陌岩慌了,看看四周,大家都在安静地睡觉。“到底出什么事了?有话好好说嘛。你这样,人家还以为我欺负你了。”说着伸手摸了下她的胳膊,却被她挥手推开,哭得更凶了。 看来还真的是在生他的气啊,可他什么也没干呀?真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既然这么讨厌我,那我搬去别的地方睡了?” 陌岩虽然博学多识,毕竟在情爱方面没什么经验,这句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魅羽先前还只是哽咽,听他这么说,嚎啕大哭,冲他又推又搡,要将他赶出叶子,眼泪飞得到处都是。连允佳都被吵醒了,惊恐地望着身边的两个大人,不敢出声。 “哎我说,你们吵啥呢?”篆晋在斜下方的叶子上翻了个身,不满地冲二人道,“深更半夜的,小两口闹腾走远点儿行吗?别人还要睡觉呢。” “呦,这母老虎也会哭啊,”黎青打趣道。 育鹏则笑着坐了起来,冲陌岩说:“境初兄,你之前也是有过一次婚姻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没经验?我跟你说,越是这种节骨眼儿啊,男人越不能离开,得挺住!现在要是跑了,下次你再想回来可就难喽。” 魅羽见这情形,总算慢慢止住了哭声,重又躺下,依然背对着陌岩。陌岩抱着允佳,把她哄睡过去,自己才躺下,望着夜空中微微晃动的叶子。忽见一大坨白色的东西从上空朝着三人直直地落下。他本来在叶子四周设了结界的,鸟屎应当会落到结界的透明穹顶上,再慢慢滑下,可他却在最后一刻偷偷撤掉了结界。 噗嗤一声,鸟大,屎也多,全都砸到陌岩身上。他却一动不动,像睡熟了一般。 片刻后,魅羽气愤地坐起身。“你自己不嫌恶心,别人还受不了呢,快换衣服吧。”说完开始翻行李包。 “我怎么敢嫌恶心啊,”陌岩嬉笑着说,“你原先每天最多能拉十次,还不都是我收拾的?还有那次……” 那次燃灯派他去空处天参加晚会,让他把魅羽鸟也带上,并把她下世的人身借来用两天,果然就跟现在的魅羽长得一模一样。可惜她当时还是鸟的习性,竟然在酒店里乘电梯时拉在裙子里了。还不会用手,只能他给洗澡。想把这个故事说给她听,又意识到已经打扰大家半天了,只得作罢。 另外,给她买的那几件衣服,现在还在他佛国的家里收着,下次回去的时候找出来给她…… ****** 到了第二天“早上”,天还是黑的。四颍和大家解释,这里的时间过得慢,但日夜交替与其他世界是同步的,所以白天晚上各有三四十个时辰。 但无论如何,众人都已休息过来,精神抖擞。丛林中虽有吃的,下方都是淤泥,得出发找干净的水源了。大家问四颍该去何处,四颍说他并不清楚。 “我没有来过这里。相传在好多年前,我们夜摩天海底出过一只叫尸鲸的怪兽,吃了好多通族人,被浮焰法师的曾祖师爷给施法送来这片六道流放地。一同来的还有他的门人,将尸鲸送来后被法师召回。我知道的这些是门人的口述,代代传下来的。” 浮焰法师?小魅羽记得在夜摩天荆宇将军的府上见过。一个身材魁梧的和尚,和百石还挺熟的样子。 这么一来,只能由陌岩再去询问银徽。只见银徽呜噜噜了半天,陌岩作为听众,神色颇为凝重。听完后冲众人说:“离此处半日路程的地方,有一大片湖泊区。那里算是魔王辖区的边缘,有若干凶猛的狩猎者守着。我们要去取水的话,得尽量低调,快去快回。” 众人面面相觑,魔王?什么来头?然而艺高人胆大,没人提出异议。当下收拾好行装,便朝着东方行去。 飞了两个时辰,下方的丛林渐渐稀疏,被杂乱的荒石取代。风也比丛林区要大些,不似先前那般憋闷。魅羽中途给允佳换尿布,让其余人先走,自己待会儿追上。等她在一块大石上换完尿布,再次升空,发现鹤琅还留在那里。 “师妹,”二人启程后,鹤琅问她,“我先前听纮霁管境初叫陌岩,这是怎么回事?” 魅羽在鹤琅来梦谷的第一天就想告诉他了,不料其后意外一桩接一桩地发生,竟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境初原本就是师父的转世。这次他昏迷,我用启命之血激活了他的阿赖耶识,所以师父就醒来了。” “真的?”鹤琅激动地问,“你怎么不早说?” 魅羽叹了口气,“师父也只是活两个月而已,而且他不记得龙螈寺那些年的事了。再过几天,境初又会醒来。”到那时,她就会带着允佳远走高飞,她心意已决。 而且经过后半夜的思考,她也想通了。境初不是都有过一轮老婆孩子了吗?她当时也没多么在意,为什么搁到陌岩身上就受不了了呢?都是过去的事了,而他还有几天就会离开她。 鹤琅点点头,没再说话,二人静静地加速,追上大部队。 “你们看那里,”纮霁忽然指着下方说。 众人朝下望,见地面上有条横贯南北的深沟,宽大概只有几十丈,却深不见底,像是大地在此裂成了两半。还好大家会飞,魅羽想,要是步行的话想要越过此沟可就困难了。 不久便能看到前方大地上的湖泊,一个大圆挨着一个小圆,静谧地泛着细细的波纹。魅羽合计,待会儿要是没啥状况,不如带允佳跳进去洗个澡。她俩浑身都是汗泥,脏透了。 只不过在湖上方的星空中,嵌着一个两头尖尖的椭球形的东西。质地柔滑,说亮不亮,好像还不是完全静止的。“那是什么?”她问陌岩。 他没立即答话,过了会儿才说:“我想,那是魔王的眼睛。” 眼睛?也就是说,他们这群人还未飞到魔王的领地,就已暴露无遗? 飞在最前方的乾筠闻言,回头问陌岩:“要不要先降落,再行打算?” “不必,”陌岩说,“我们不过是去取点淡水,魔王应当也不想同我们为敌。” ****** 不料众人还未飞到湖边,就听到下方有动静。最初只见四个庞然大物在摇摇晃晃地迈着大步向裂缝那边跑,后来发现这些怪物前方居然有一队人在狂奔,三三两两地用长木棍抬着一只只大口袋,估计里面装着清水。 领头的怪物像只直立行走的狮子,起码有五丈高。周身长满鳞片,看起来刀枪不入。背上的鬃毛是十几根如长枪般的倒刺,当中一根上串着一个人,早已毙命。魅羽猜,但凡被他捉到的人,就反手插到背上,带回家慢慢吃。 紧跟其后的是条蛇一样的竖管状怪物,有着异常弱小的上肢,双腿也不算健壮,只够行走。整个头部只有一张口,也不知有眼睛没有,乍一看像朵菊花,只不过花瓣是一圈圈的尖牙。 “好家伙,”魅羽冲背上的允佳说,“属他最致命——多看几眼就能把人活活恶心死。” 空中十几人见下方情形,自是二话没说便齐齐朝大地俯冲。这种情况救人要紧,无需商量,也不必征得谁的同意。 无涧速度最快,眼瞅着最前方的狮怪一爪捞起一个人,举过头顶,正要插到背上的倒刺上。无涧先是遥遥一掌击中怪物手肘,怪物胳膊一震,松开手中之人。此人若是从五六丈的空中就此落地,结果也是摔死。所以无涧一掌击出后,身子便如箭一般朝怪物下方飞去,堪堪接住了下落之人。将此人放到地上后,才转身离地同怪物缠斗。然而满身鳞片的怪物十分耐打,黎青见状,赶来相助。 再看纮霁,在半空中冲一只蜥蜴状的怪物抬起右臂,怪物庞大的身躯被他射来的白光定住,动弹不得。大师姐随后飞上前去,一掌接一掌近距离击打怪物的胸部,怪物发出雷鸣般的嚎叫,当真是震耳欲聋。 而陌岩与鹤琅从一开始就锁定了那个“菊花管”。陌岩之前一直带着银徽飞行,现在银徽要求下地,去保护那群偷水之人。放下银徽后,陌岩并未立即出手去帮鹤琅,而是上下打量了那根管子一阵,也不知在琢磨什么。随后倏地离地,斜斜地朝怪物飞去,速度极快,几乎是一头撞在了怪物的肚子上。 菊花管身子后仰,朝天张开大嘴,呼啦啦吐出周身包裹着血丝和黏液的三个人。原来肚子里面还有人呢,魅羽心道,也不知是死是活。陌岩和鹤琅将三人接住,放到地上。 这只也不用她管了。魅羽背着允佳,去看最后一只。这是火刺猬吗?从头到脚长满尖锥,让人无从下手,刺与刺之间烧着熊熊烈火。 乾筠、四颍、篆晋和育鹏几个道士不敢靠近,在空中四个方位站定,像是摆了个阵,阵中电闪雷鸣。但火刺猬只需朝当中某人吐一口火,便能将阵打乱。 “允佳,做好准备,要下雨了,”魅羽说完抬臂,朝北方天空使了个斗宿诀,同时默念五字真言。要说天星术本是齐姥观七绝之一,乾筠应当比魅羽使得好。但这五字真言乃是雨神在前庭地战场上亲传于她,威力岂可小觑? 魅羽手臂还未放低,星空便像裂了个口子,一条大河飞流直下,浇在火刺猬身上,将火熄灭。刺猬狂怒地张口大吼,乾筠趁机抽出佩剑,手一扬。佩剑旋转着,凝天地之光华,直直地飞进刺猬口中,刺猬仰面倒地。 一众人等收拾完这四个怪物,在上空护送着下方的运水队伍过峡谷。峡谷上有一条条倾斜的长索,看来那些土着要经常来这边冒着生命危险偷水,生存着实不易。 魅羽回头望向大湖边,见夜空中的那只眼睛半眯了起来,由深褐转为鲜红色。 “魔王好像生气了,”她冲陌岩说,“接下来怎么办?” “先送那些人回去,”他说,望着下方堪堪逃过一劫的人群。“至于魔王,必须除掉。” 第209章 母老虎,不用管 外出盗水的土着们为了安全,都是穿了皮盔甲的。而雨林中气候湿热,穿多了容易中暑。所以当陌岩乾筠一行人随队伍来到土着人大本营时,发现林子虽大,却无处存放眼睛。 无论男女老少,几乎都是全身赤裸。男人只在腰的下方前部稍作遮挡,女人围个小短裙,无上衣。小孩就更不用提了,基本都是“纯天然”装束。当然常年辛苦劳作、狩猎、躲避追踪的结果,是让每个人都很健硕,皮肤棕黑,肌肉发达,至少不算辣眼睛。 即便如此,陌岩在面对面同他们讲话的时候,目光是朝向斜上方的。鹤琅、乾筠双目低垂,纮霁把头扭向一边,大师姐又将她的面纱戴上了。只有无涧一如既往地直视对方,然而在他的眼神中,察觉不到任何猥亵或羞耻的成分。真是个“无情”的人,魅羽心道。 至于魅羽自己,一来便忙不迭地东张西望,大饱眼福。“允佳,你看小娃也是可以练肌肉的。等回去后我给你搞个婴儿哑铃。” 整个营地由二三十座圆形大屋棚组成,每个屋棚中央为活动区域,周围一圈小隔间,能住六七户人。屋棚都是原木搭建的,为了透气散热,木条之间留有适当的空隙,基本无隐私可言,当然可能本地风俗也不在乎这些。屋顶铺着大片的油光叶子,倒是可以遮雨。此聚居地为雨林边缘地带,再往前便是荒石地了,所以脚下有干爽的土地,不似雨林深处。 土着人有自己的语言,除了女人孩子,大部分男人也能用外面世界的话进行简单的交流,毕竟他们的祖上应当都是被“送进来”的。见到远来的这些和尚道士女士们,都说是“神派来的救星”,领他们去最大的一间屋棚拜见长老。 银徽走在一群人最后,魅羽见几个围观的土着人对着他指指点点,小声说着什么。她知道银徽和部下好多世纪前作为嗜血人魔曾生活在这里,不知现在还有无后代,所以土着们应当知道他是什么人。不过既然和贵客在一起,相信他不会乱来。 大长老是个高大魁梧的中老年男人,穿得还算得体。头上戴着顶琥珀王冠,沿着王冠一圈的七八个凸起雕成小人头的模样。身上罩一件及膝盖的金丝麻布无袖衫,胸前挂着由各种怪兽牙串成的项链。 大长老命人准备了丰盛的晚餐,虽然缺水,但地处雨林中,吃的也还不错,各种山珍奇果摆满一大桌。和尚道士们都是吃素的,还好有银徽在,自打醒来后还没怎么吃过荤,一个人就干掉一半的肉食。 “什么?除掉魔王?”大长老闻言,同身边的亲信们互望几眼,又冲陌岩说,“其实我们也不是一直缺水。有两个小水塘,雨季的时候可以储存雨水。只不过目前是旱季,隔一两个月就得去湖区一趟。” “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乾筠说。魅羽注意到,其他人的脸上因为厮杀还脏兮兮的,而乾筠不知何时已把自己擦得干干净净——真是个小白脸。“我们杀了魔王的人,用不了多久他们便会过来生事。” “可大多数魔兽过不了天险的,”长老说,“否则,我族早就灭绝了。他们有少量飞禽不假,我们也有自己的防御工事。” “那是他们不想过来,”魅羽说,“否则一下子把你们都吃光了,今后不就没得吃了?得省着点吃,跟养鸡一样。” 她这话一说完,无论和尚道士还是土着人,包括陌岩在内,都齐齐望着她。魅羽心道,怎么,嫌我说得太直白了?准确说,他们吃你们的速度要刚好等于你们生孩子的速度,这种大实话我都没说出口呢。 “长老,”陌岩问,“魔王是个什么来头,你们清楚吗?” 大长老右侧坐着的二长老,是个干瘦小老头,眼睛不大,但灼灼有光,说话的声音像已被人嚼过一遍的甘蔗。这里的男女老少都很魁梧,声音洪亮,只有此老者除外。估摸着是部落的智囊,负责知识积累和出谋划策的,免于体力劳动。 “想必你们都知道,”二长老眯着眼说,“当前的六道中,人道、天道、鬼道这些都有自己的领地,只有畜生道没有固定生存地界,是分散在其他各道的。其实,上古时期并非如此。魔王本是畜生道的君主,领地的大小仅次于修罗。后来不知为何,貌似同其他道某些势力结下很深的怨恨,才被送到这里来的。” 陌岩想了一下,问:“长老说的可是忈猤帝?” “正是。” 此刻魅羽正在试图给允佳喂鸟蛋,允佳忙着玩手中的小兽骨棒槌,紧闭着小嘴,把脸扭向一边。魅羽冲她道:“允佳,要多吃蛋黄才能聪明。你爹爹就是从小每天两个鸡蛋,所以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允佳一愣,似懂非懂地望了眼陌岩,果然把嘴张大了。魅羽喂她吃蛋的时候则意识到一个问题——或许陌岩昨晚说的“为人父”,指的原本是收养允佳这件事? ****** 饭后,大长老让人腾出一座屋棚的五个隔间,给贵客们住。诸人酒足饭饱,还没那么快就寝,都在屋棚中央的活动厅里闲聊。厅里除了各种桌椅座垫,还有一些摆着日用品和展览物的简易橱柜。只有陌岩和允佳不在,魅羽猜他带着小娃出去玩了。 过了会儿,却见陌岩一人回来,魅羽迎上前去问他:“允佳呢?刚才不是你抱着她出去了?” “哦,银徽带她去林子里玩了。我请长老派人带我巡视防御工事去了,给他们提些改进的建议。” 魅羽倒吸一口凉气。“你、你不怕……” “放心吧,银徽信得过的,”陌岩似乎对橱柜里的一些木头模型挺感兴趣,拿起一个瞧瞧,又放下。“他是真喜欢允佳,若有危险,会牺牲自己的性命来保护她的。” 真……的?魅羽惴惴的。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冰湖上见到银徽时,扔了条鱼送给他。大概在那之前,他的世界里只有杀戮与服从,没怎么接触过善意,更不用说亲情了。后来她被纮霁打伤,银徽喂她吃蜂蜜,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在转变了吗? 至于为何会和允佳投缘,也许是因为成年人对他都多少有些偏见。而且他不能说话,允佳刚好也说不了几个字,所以更能玩到一起。 “放心,我看人很准的,”陌岩说着,瞥了她一眼。“而你,好像对他人有信任障碍症。” 信任障碍症?魅羽瞪大眼睛,正要发作,见银徽抱着允佳从屋外走进来。人魔的黑色短衫和头顶的绒毛上粘着零星的草叶,允佳怀里抱着朵比她自己还大的粉红花,一大一小脸上都挂着笑。 魅羽舒了口气,转身去找大师姐说话。二女坐到一张大藤椅上,还没说几句,忽见面前的视线被堵住了。四个小山一样的男人站在那里,都是只穿了条三角裤,八只眼睛直直地望着魅羽和大师姐的胸。 “想看。” “要看。” 魅羽抬头扫了这几人一眼,见他们的神色都很淳朴,并未流露出蛮横或淫邪之色。嗯,他们自己,以及他们认识的所有女人都是赤裸上身的,这是他们的风俗,没觉得有何不妥,就是单纯“想看”。 再扭头瞧大师姐,她的脸色颇为阴沉,这可如何是好?身为客人,总不能跟主人动手,何况人家也没有恶意。正犯难,鹤琅从一旁走了过来。按说那四人已经把面前的路挡死了,也没见鹤琅动手,然而在他走近的同时,四人自动分开让路,就像被一股看不见的气浪冲开一样。 鹤琅也没说话,躬身拉起大师姐的胳膊,这二人就这么扬长而去,看都没看魅羽一眼。 哎——这是?魅羽眺望了一下陌岩,他还在专心地研究着橱柜里的物品,像是完全不知道这边的情况。 “我没人管!”魅羽不满地叫了一声。 “母老虎,不用管,”那边传来他的回话。 魅羽于是站起身,冲面前的四人热情洋溢地笑了笑。“几位大哥,幸会幸会。不知想先从何处看起啊?” 话音刚落,就见眼前人影一闪,陌岩已站到她面前。又一晃,她被他带进一旁的隔间,给搁到竹床上。再一闪,他已消失不见,又回到刚才的橱柜前,继续翻看东西。 “这人,”魅羽嘟了下嘴,在床上躺好,打算闭目养神。跟着寻思,还是先去下洗手间吧。于是从床上蹦下来,却砰地一头撞到一个透明结界上。 “哎呦,我数着呢,”她一边揉脑袋,一边咕哝道。会设结界了不起吗?自打在龙螈寺认识他以来,都记不得这样撞过几次脑袋了。 ****** 大魅羽于晚饭后,来到兮远在天尊府的下榻处。兮远刚送走寒谷,桌上的茶还是热的。比起白天那位冷傲绝尘的仙长,眼前的师父就是个面容姣好的居家长辈。待大魅羽进屋坐下后,他在随身携带的包裹中翻了翻,取出一本线装书,递给她。 “我那天搬家,看我找到什么?” 魅羽接过来一瞧,乐了,这居然是她写的书!书名叫《以弱胜强——儿童打成人技巧总结》。封面上画着一个小女孩,将一个匍匐在地五大三粗的男人踩在脚底下。又翻了下书的内容,里面用稚嫩而工整的字体满满写了几十页……想不到,她们姐妹儿时闹着玩的笔记,师父还仔细保留着。 “有没有怪师父,这次做得太绝?”兮远语气小心地问。 魅羽抬头望着师父的眼睛,嘴唇动了下,却忘了要说什么了。事实上,说什么也不重要。 她还记得兮远在十几年前把自己从父母家中领走的情形。那年鬼道大饥荒,善良的,一家几口饿死在一处,狠心的父母同邻居易子而食。当然魅羽不是最惨的,她从小就能打、能抢,谁也欺负不了她。 好比村头那家人,是全村境况最好的,怕被偷,养了只比狼还凶的大黑狗,见老人小孩就汪汪叫着往上扑,唯独魅羽路过时默不作声。也许金贵人家里是懂事听话的孩子受宠,可放到她的家乡、她的年代,能否活下去很大程度靠自己。 那天她跟着兮远出了贫民区,来到镇上的集市,二人就在路边的一个食摊旁坐下。吃的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因为对当时的她来说,都是从未见过的美味,满脑子就剩下“好吃”两个字。父母对她也算很不错了,但离家的时候,她没回头看过一眼。在日后的岁月里,也没怎么想起过出生的地方。 “我知道,师父不做没把握的事,”魅羽回过神来,说,“所以我不打算等妹妹了,今夜就回前庭地。开战了,可是……” 算了,曜武智冒充铮引的事还是别提了,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现在多过一刻,魅羽脑海中就有一艘修罗战舰被击落,冒着滚滚浓烟摔向下方的大地。看今日下午谈判的情况,元始天尊多半会妥协,小魅羽他们明天就会被放回来。 兮远听她提小魅羽,笑了。“行,你忙去吧,我倒是真想同时看看你们姐妹俩。你小时候有回同兰馨她们打架,恼了,把她们的节日新衣撕烂了,被我关进小黑屋。当时你说什么来着?关起一个你,外面还会有个你来找我们报仇。呵呵,想不到啊。” 是啊,魅羽心道,从来也没想到师父有朝一日会当上玉帝,未来真的是无法预料。又问兮远:“师父,等您上任后,会派天兵帮着修罗打仗吗?” 兮远的神色严肃下来。“修罗目前干得不错,还没到需要帮忙的时候。天庭若在这时候插手,涅道和你家那位将军可能还不乐意。我担心的是,用不了多久,就算集六道目前所有的兵力,也难免灭顶之灾。” 魅羽一愣,想起白天元始天尊说的话:“张坚选在这时候退位,证明他是个聪明人……你们根本猜不到今后这些年会发生什么。” 正要问个究竟,却见兮远望着她手中那本册子,道:“魅羽,你从小就知道要强。你和妹妹在现今的局势中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这是好事,但同时也不要太顾着为他人奔波,荒废了修行。要知道,这世道亘古以来从未太平过,以后也不会真的太平。忙别人的时候,可别忘了增强自己的实力,否则很快就会失去操控实事的能力。等见到你妹妹,我会和她说同样的话。” 魅羽听这话说得重了,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起身、肃立,给兮远恭敬地行了个礼。这已经是师父第二次点醒她了,上次是在她们姐妹去天庭参加七仙女决赛的时候。 事实上,早在陌岩转世之前,九叔和她在前庭地统帅府吃饭那次,也说过类似的话。当时他说的是,希望看到她和陌岩有好结果,但作为一个年轻人,她尚需时日才能体会到——没有什么比做一个自强自足的人更为重要的事。这些都是老人家的肺腑之言,魅羽不敢不听。 ****** 别了师父,魅羽请天尊们派船,送自己回前庭地参战。待飞船离开人道,穿过天洞进入前庭地之时,魅羽来到甲板上,紧张地盯着前方的天空。没过多久便有修罗把守各个通道的小舰迎上前来,检查船上旅客的身份。见目前身为前庭地代理统帅的魅羽中将在船上,下官急忙行礼。 “战事如何?”魅羽单刀直入地问。 “一个时辰前已结束,我军胜。” 真的?魅羽有些不可置信,但也不便多问,耐着性子一直等船飞回基地。下船后直奔统帅府,仆人告知将军在书房。此刻是凌晨,大部分兵士还在沉睡,但将军已经起床,正在查看部下递上来的战事总结。 魅羽只同灯下坐的那人互望一眼,就心花怒放——这个不是曜武智,是她的铮引回来了! “你可回来了,”她尽量压低声音,怕被外面的守卫听见,“怪不得打了胜仗。这些日子你怎么样?睡着的还是醒着的?” 铮引站起身,迎上前来,没有答话,用他那双高度近视的眼睛温柔又贪婪地打量着她。 魅羽也回望他。“看,我说吧,明明是同一副躯壳,这精气神一换,那份令人作呕的猥琐和懦弱也跟着一扫而光。” 铮引噗嗤一声笑出来。“我一直有知觉,你之前对他也太刻薄了。这次的仗是他打赢的,只不过昨晚可能知道你要回来,所以暂时让给我了。” 暂时……魅羽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不行,得尽快想办法让那小子走人。 “不说别人了,”铮引握住她的双臂,像是打算将她拥入怀中,“这些日子,你想我了吗?” “想,”她毫不犹豫地说。先前也没察觉到自己的不安,此刻焦虑与烦躁尽散,心安下来,才发现原来家的意义不在于某个地方,而是某个人。 然而同时忍不住思量,既然铮引先前都是醒着的,曜武智那家伙此刻也在守着他俩吧?一想到那个老气横秋的滥好人就在自己面前不到一尺的距离就膈应。唉,在彻底解决曜武智之前,她是无法同铮引亲密了。 “你还没吃早饭吧?”她挣脱他的手,“我去给你端来。” “我吃过了,”铮引望着她的神色表明,他很清楚她此刻的想法。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常常比世上所有其他人都更了解她,只是选择不去说破。“不过那是在你回来之前吃的,食不知味。你再去取一份,我重新吃过。” 她冲他一笑,转身离开他的书房。不管怎么说,他回来了就好。 第210章 不要搭理陌生人 福爱天……陌岩心道,不错,据说这个天界历来出美女。当年他化天皇后的哥哥容祯王,不就是从福爱天娶了两个绝色美女做老婆吗?当然,就算丑点儿也没关系,只要她好好活着,健康地长大。 初秋午后的日头照着陌岩脚底的群山,天地一片空明,色泽鲜艳。他边飞边微微低头,小心辨别着隐蔽在一片茂密绿林中的村舍。如此偏远的山区应当还未通电,但蜿蜒穿梭的马路像最近被翻新过的,所以山里也该有学校了吧?如果没有,那他得想点办法,她就快到入学的年龄了。 上次他来的时候她才两岁,家中都是客人。他在外面等了半天,也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近距离看上她一眼,只得悻悻地打道回府。再上次,是她母亲刚怀上她的时候,那个当妈的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呢。陌岩脑中回想少妇的样子——气质俗了些,五官还是不错的。 这一晃五年过去了。若有可能,他情愿搬到这附近住,可有些事他不得不做,有些责任无法逃避。来得太勤,也怕给别有用心的人知道,对她不利。 胡思乱想着按下云头,落到山路旁的一片小果林中。将灵识投入不远处的一户人家,首先看到院子里正在喂鸡的主妇。比五年前胖了,五官虽少了清秀,但平添了踏实感,不似原先那般神经质。 主妇边喂鸡边冲屋里抱怨:“就算天天蹦跶,鞋也不至于烂得这么快。这是跟谁学打架去了吧?” “打架还用学吗?”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屋里说道,“难道不是天生的?你看那些狼啊,豹子啊,难不成生下来后还要拜师学艺,才有能力去捕食?” “行、行,”主妇无奈地说,“你不是我生的,是个狼孩,长着张麻雀嘴……记得摘熟的啊,上次的太生。完了给于姥姥送几个过去。” 跟着就见一个身穿红花裤褂的小女孩从屋里迈着灵动的步伐走出来,背着一个小竹篓,腰上还别着把木剑。是个美人胚子,但第一眼给人的感觉是健康、顽强、有生命力。红润的脸蛋上方,那双美目弯得恰到好处,所以也有取悦人的本钱——如果她愿意,或者形势需要的话。然而活泼也好,妩媚也罢,暗里涌动的是与年龄不符的心机与狡黠。 眨眼间,女孩便已沿着小路朝陌岩这边走过来。他慌忙躲到树后,一颗心砰砰直跳。这片苹果林算半野生、半种植的,有枝丫被人修剪过的痕迹,但种类杂乱,大小不一,不少果子被虫子钻过啃过。 女孩在林中逛了圈,挑了棵果子较多的树站住。以她的个子,只能够到下方枝丫上又小又青的果子。然而她抬头望了眼树冠,身子一晃就攀到树干上,蹭蹭几下,如猴子般爬了上去。 陌岩灵识扫过整片果林,朝不远处的某棵树招了下手,一只同女孩脸蛋一样又大又红的苹果就横空飞了过来,落到他手中。握着这只苹果朝女孩走去,在她落地时刚好走到她面前几尺处,站定。“小妹妹,这个苹果送你好不好?” 他把手中的苹果递出去,费了不少力气才让胳膊不发抖,又怕离太近被她听到他胸腔里砰砰的鼓声。想不到,他终于又能见到她了,此刻他俩之间隔着的只有几尺的空间,不再是悠悠天地与茫茫生死。 女孩抬头,警惕地打量他。“多谢,搁地下就行,你可以走了。” 陌岩莞尔。“作为小女孩,谨慎些是对的。不过我是你妈妈的朋友,我知道你叫小羽,对吧?你的名字还是你出生前,我和你妈妈一同起的。” 这话算半真半假吧。准确说,是他引导着她母亲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小羽略一思索。“既然是我妈的朋友,那我妈叫什么?” 陌岩一愣。他虽同她母亲说过话,可并未互通姓名。 小羽嗤笑一声。“人贩子的功课没做足啊。离我远点,否则我喊人了。” “我不是人贩子。” “家里有小孩等着换肾?” 陌岩以手抚额。没电更没电视,这些信息她都是从哪里获得的?却见她右手摘下腰间木剑,左手握住剑身,向外一拔,原来木剑里还藏着匕首。别说,虽是个五岁小孩,这匕首握在她手中,倒真能让人感觉到些许杀气。 陌岩估量了一下形势,将苹果放到地上,退后几步。“好,我离远些,站在这里同你说话行吧?你村里有学校吗?” “打听这个干嘛?是见我不好骗,打算去拐别的小孩?” 他叹了口气。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有些习性真是生生世世都改不了的。不过这么警觉的女孩,倒也让人放心。“那你能告诉我,长大了想做什么吗?” “嫁给王子,”她脱口而出。 陌岩脸上的笑被抹去,没好气地说:“王子有什么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大部分还花心得很。应当找个有智慧又有能力保护你的男人,才靠得住。” 她斜了他一眼。“大叔是在说你自己吗?靠男人保护,莫非男人是手链,走哪儿都能带身上?” 大叔……陌岩哭笑不得。 燃灯的师门传统不似其他苦行僧,一向注重外貌与穿着。就这点上,释迦已被燃灯数落过多次——该减减肥了。“做人做佛都讲究随情至性,你可以说美色都是假象,但丑陋也是虚幻的呀。刻意追求朴素寒碜,还不是一样着了相?既然都算执着的一种,不如穿好看些,让人赏心悦目,也算美事一桩。”这是燃灯的原话,把药师佛听得直摇头。 陌岩在这方面和燃灯对脾气,只是今日为了不引人注意,一袭藏青色长衫,装扮得确实老气了些。当下也不答话,将右手在胸前平伸,掌心朝上。小羽手中攥得紧紧的匕首便如生了翅膀长了脑子一般,离开她的手心,在空中顿了会儿,随即飞向她刚刚爬过的那棵树。 只见一片刀影伴着嗤嗤噗噗的声音,树上苹果在片刻间全部落地,而叶子未伤到分毫。匕首完成任务后,飞到陌岩伸出的手掌上。 “不靠人保护,那就跟我学打架吧。”他右手依然托着匕首,左手在上方几寸处滑过,这把普通的人间铁器就成了件削铁如泥的宝物。这一举动看似云淡风轻,实则瞬间消耗了他百年的修为。 小羽半张着嘴,双眉微蹙,瞅了眼光秃的苹果树,明显是动心了。看来打架真是她的天性,明知有被拐走、被偷肾的风险,也无法一口回绝他这个陌生人的提议。 差不多了,今天就到这里吧,陌岩告诫自己不要心急。他的怀里还真揣着串手链,是打算送她的礼物,每颗小珠子的洞都是他亲手钻的。但他决定就此打住,见好就收。事情的进展已经超过预期,他怕一不小心会前功尽弃。 走上前去,将匕首搁到苹果旁边的地上。“这把匕首现在锋利了许多,足够你应付普通坏人。没事的时候别拿出来,免得伤着自己。我过几天会再来。” 待要离去,又忍不住加了句:“谨慎些是对的。除我之外,别跟来路不明的人说话。” “也别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她扫了眼地下的苹果。 陌生人……她知道过去这五年,他的每一天都是怎么过来的吗?他冲她摆了下手,转身朝果林外走去,走得并不快,暗暗希望她能叫住他。但她没有,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的背。 待他出了林子,她才蹲下,拾起匕首,朝地上那个苹果削去,苹果裂成光滑的两半。小脸上终于云开雾散,双目像头顶的日头般射出光芒,收好匕首,朝家的方向撒腿跑去。 ****** 一声惊雷在夜空中炸响。 陌岩睁开眼,望着木条与大油叶子搭成的屋顶,一时间没记起自己身在何处。屋棚通风撒气的,对雷声毫无屏蔽作用,闪电透过木条间的缝隙射进来,将他一家三口所在的隔间里照得跟高阶天界的舞厅般闪烁不定。不知为何,气温比睡前还高了不少,以他的修为,背上都开始冒汗。 身边的允佳自然是被雷声惊醒了,闭着眼睛,嘴巴越咧越大,眼看就要放声大哭。他伸手轻拍着她被汗水湿透的前襟,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眼睛望向睡在允佳另一侧的魅羽。谢天谢地,那只是个梦,她还完好如初地在身边。 魅羽此刻是面对着他二人熟睡的,一头油亮的秀发散开压在身下,隆隆的雷声都没能让她眉头皱一下。胡吃海睡、没心没肺的人都这样吗?还是因为有他在一旁,她才终于不必过时刻绷紧弦的日子? 允佳脸上的神情已平复下来,重又睡着。他把手移开,想去摸一下魅羽的脸,又改变主意,转而拾起她的一缕秀发,握在手中揉搓。想起刚才梦中女孩的那张脸,同眼前这张有七八分的相似度吧。成佛快一千年了,他从未做过梦,最近却连做三个。第一次梦到她死了,这第三次若是同一系列的,应当是他去凡间找寻她的下世?此念头一生,挥之不去又不敢直面。 而且可怕的并不只是梦里的情节,是如同第一个梦那般,藏在情节中的那种“回忆满满”的感觉。比如当他叫出小羽这个名字的时候,脑海中立刻泛起“五年前”同她母亲一起给她起名的情形,真实得让人恐怖。梦能这样吗?能如现实经历的一样有铺垫、有逻辑?他很想现在就将她拍醒,告诉她这个梦。可同时又害怕一旦说出口,梦就会如预言般于未来某日变为现实。 他知道龙螈寺的他上一世死于非命后,她也曾去找过他的转世。这件事的细节她一直都守口如瓶,但他通过旁敲侧击,大致了解到她去过第六层地狱,见了阎王但没能问出想要的结果。后来去天庭做七仙女,也是为了找他,不是吗? 这些他都清楚,然而先前并没有很深的感触,有些事情一定要自己亲历才能体会到个中心酸。无论软弱还是强大,多愁善感还是没心没肺,当生命中最重要的某个人突然离自己远去,谁不是一样的无助?能有途径寻到对方的转世已经算幸运的了,对大部分人来说,生命就只有短暂的一次。无休止的轮回不等于永生,失去的,对那一世来说,就是永别…… 又是一声惊雷,陌岩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儿。按照长老们的说法,目前是旱季,且是旱季刚好过完一半,是不可能下雨的,流放地千万年来都没发生过在旱季中间下雨的事。灵识中见各个屋棚有越来越多的人出来,不知所措地望着天空。先前他只道是太热,大家出来乘凉。 “天着火了!”有人在叫。 陌岩起床,来到屋棚外。雨还没落下,但乌云压境,世界如同一个蒸笼。东方的夜空比其他地方要亮,但显然不是因为太阳要升起,目前离白昼还有十几个时辰。 除了魅羽,其他修道者都出来了。鹤琅和纮霁看到他,一同朝他走过来。 “境……师父,”鹤琅像是有些激动,语带颤音地说,“肯定是魔王捣的鬼,咱们现在出发吗?” “暂时不用,”陌岩抬头望着乌云背后的红光,“我先上去瞅瞅。” “有情况随时联系,”纮霁冲他说,“你在上面讲话,我能听见。” 陌岩冲他点了下头,双脚离地直奔高空。闪电原本在云层中如游龙般流窜,这时都朝着他汇集过来。提一口气,用比闪电还快的速度迎着热浪冲到乌云之上。 四周安静了些。陌岩面向东方负手而立,凝视着远处夜空中那颗猩红的眼睛。炽热的火苗从魔王眼睛里渗出,向着周围的天际扩散。火光中晃动着长着翅膀的若干黑影,不知是蝙蝠还是翼龙。 魔王显然也感应到他的注视,眼睛越来越亮。刚才那个梦不会是魔王使的法术来动摇他心智的吧? “下面怎么样?”陌岩担心地问纮霁。气温还在继续升高。再这样下去,皮糙肉厚的魔兽们是不怕这种高温的,可下方的土着们很快就会中暑而死。所以他接下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破了这个酷暑咒。 “暂时没事,”纮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在营地上空设了个隔温穹庐,能抵挡一阵子。” 陌岩正欲答话,忽听遥远的前方传来一声威严的喝叫:“跪——” 陌岩当即感到膝盖处发软,双腿有向前倾的趋势。 “跪给谁?”他腿上使出劲力,站得笔直,用真气将回话送向前方,“你又不是我师父、我爹、我老丈人。就连玉帝,我们佛国之人也是不用拜的。让我给你跪,不怕折寿啊?” “狂妄!”魔王怒吼道,“跪,饶你一命!” “这么喜欢跪,不如你先跪为敬吧?” 陌岩说着,冲魔王抬起拳头,伸出拇指,再将拇指朝下方戳了戳。 第211章 干柴烈火 “允佳,看把你热得,还绑什么尿布啊?走,娘带你洗澡去。” 小魅羽跪在竹床上,将允佳被汗水浸透的婴儿服和尿布取下。行李中已没有干爽衣物了,还好土着人屋棚里常备有一种大菁麻叶子,质地和粗布差不多,也挺凉快。撕下一角用来裹住婴儿腹部,背着婴儿出了门。而魅羽自己起床后便已换上一身红裙,看上去不像要打仗,而是去表演歌舞。 屋外已乱成一锅粥。头顶上乌云惊雷闪电,就是不下一滴雨。土着人惊慌失措地四处奔忙,一会儿收拾行李物品,一会儿抄家伙,有点儿不知该干什么好了,毕竟魔王和兽怪们从未打到天险这边来过。 魅羽用灵识搜了一圈,找不见陌岩,猜他多半到云层上面去了。乾筠鹤琅等人凑成堆讨论着,纮霁抬头望天,不知在看什么。大家都没注意到她,只有银徽站在墙边,目光追着允佳,一副想跟她玩儿又不敢开口的样子。要不把允佳留给他看着?还是别了,虽然陌岩信得过银徽,魅羽终归不放心。 背着允佳,蹑手蹑脚地朝林子外行去,却被大师姐从后方叫住:“你去哪里?” 魅羽驻足,转身。天儿这么热,同样都是汗流浃背外加几天没洗澡,魅羽眼中的大师姐如同氤氲迷雾里蒸腾着的一位可望不可及的仙子,而她自己则像只烟熏叫花鸡。 叹了口气,决定还是说真话:“我也是刚才睡了一觉才想起来的。师父原先同我们说过,兽族有种古老的秘术叫异首焚星术。施法之时,身体的各个部件可以分散到不同的地方,隔多远都没问题。”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大师姐不确定地说,“不过魔王为何要将自己拆散?” “将身体拆开,分散于天地之中,便可操纵所在的世界,呼风唤雨移山倒海,所以咱们现在才这么热嘛。且施法者可以随心所欲地移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件。打个比方,咱们就要戳瞎魔王天上的眼睛了,他在最后一刻将之移走,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大师姐听后,神情严肃地说:“这样一来还打什么?岂非永远都打不死?” “也不是,这种功法有个命门,就是个、最重要的东西,只要找到……”魅羽忽然吞吐起来。 “什么最重要的?你是说,魔王的心脏?” “啊对对,是心脏!总之这个命门是无法移动的,破了命门魔王就会散功,变成一个普通人。” 大师姐点点头。“你是要一个人去找他的心脏,为何不先跟大家伙儿商量一下?” 为何不告诉大家?因为命门跟本就不是什么心脏嘛,而是魔王的……那个、命根子。魅羽虽然脸皮厚,毕竟是个姑娘家,怎么说得出口呢?倘若给陌岩知道了,更不会让她去了。而那帮傻道士、老实和尚,修为固然有比她高的,论对敌经验和应变能力可要差一截。总之这么重要的事,她得亲自去办。 “师姐,你想啊,心脏既然这么重要,魔王定然会重重设防。咱们去的人多了,目的昭然若揭,就不好下手了。最好是我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去。” “那也不能把允佳带去冒险,给我吧,你自己小心点儿。不行就赶紧回来,咱们一起想办法。” 大师姐将允佳接过来,看也没看躲在附近的银徽,抱着小娃进了屋棚。魅羽出了土着人居住的雨林,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天空一片彤红,乌云之上翻江倒海,也不知纮霁等人有没有上去帮陌岩。唉,他们赢不了的。 书上说,命根乃至阳之物,所以只能存放于正南方,应当不难找。可那之后呢?照书上给的破解之法,得先让施法者“动情”,接下来方可搞破坏。魔王自己应当也清楚这点,如何能让他在高度戒备的情况下动情,到时候只能见步行步了。 此刻顾不得多虑,朝着南方做低空飞行。飞了一会儿,暗自奇怪,怎么气温又开始下降了?还好没把光溜溜的允佳带出来。 又过了会儿,前方的天空中也现出一只眼睛,应当是魔王的另一只眼。眼睛正下方的地面上有片奇怪的丛林,里面的树木全都光秃秃的,没有枝丫也没叶子,更像海草,随着原野上的风扭来晃去。这应该是魔王的头发吧?怎么才这么几百根?离秃不远了啊。 随即用探视法观测到树林中央立着座高塔,那应当就是目标了。魅羽于是停止前行,她可不打算一上来就交手。在魔王的注视中,衣决飘飘地降落到下方荒芜的土地上。 ****** 陌岩立在乌云层之上,冲魔王做完那个侮辱性的手势后,魔王的眼睛骤然变亮,如夜空中刚刚爆炸的一颗超新星,让人无法逼视。天火迅速烧到陌岩头顶,随后如旋涡般越转越快,形如一只大熔炉,倒扣在雨林上方。与此同时,一群长着巨大翅膀的黑影已飞过天险,朝云层下方俯冲,显然是冲着土着人去的。 “纮霁,你和鹤琅留下保护部落,叫其余人上来替我护法。”他知道那六个道士惯于团体作战,威力更胜于个人。 “你等着,他们马上就来,”纮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陌岩收到答复后闭上双目,在空中盘腿“坐下”。手中捏了个诀,腿下凭空生出一只粉白晶莹的莲花座,不再理会周遭的一切。 熔炉中央的烈焰变幻着颜色和亮度,不消片刻凝成一只火臂,不停地变长变粗,并由稀薄的热焰逐渐化为实体。火臂上附满鳞片,鸡爪一样的手指尖留着长长的指甲,指缝间电光交织,朝着陌岩抓过来。同一时刻,从云层下方窜上来六个人,每人手中的剑一齐对准魔王的掌心。 只听“叮”地一声,魔手震了一下,随后却骤然比方才长大了几倍,如一座火焰山般铺天盖地朝几人压下来。几位修行者有神功护体,虽不至于立时被烧伤,但置身于烈火中呼吸困难,还要一边抵挡魔手的压力,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而陌岩稳坐于莲花座上,依然微闭双目,对身边正在发生的危机仿佛浑然不觉。现在是抢时间的关头,就看谁先破掉对方的功法。 话说佛陀要是一入定,阿僧只劫便可弹指间过,不过陌岩眼下使的并非正宗佛门功法。这可是他自研自创,将传统法术与高能物理结合的产物。整个系列的名字还没想好,计划着共有十式,目前只完成了两式。之所以搞这么慢,并不是因为他没有想法。事实上,每一式的机理和构建已大致成型,只不过在演练的时候必须万分小心。 就拿当前用来破“酷暑咒”的这第一式来说,是直接从分子层面来操作的。都知道物体的温度由分子动能决定,而能量守恒貌似是宇宙中不可破的定律。确实如此,但这种守恒并不局限于某个维度。 “就像一辆朝着前方直线疾驰的汽车,被外力斜斜地击打一下,会转而奔向其他方向,由一维变作二维。甚至离地而起,进入到第三维中去,”陌岩曾在笔记中如是写道。 法术原本就是种高维现象。只需将分子的震动由目前的三维空间转向其他维度,那对当前的世界来说,就是动能减弱了,温度也跟着降低。而事实上在高维空间里会导致温度的升高,不过这就不是他要操心的了。 虽然陌岩的功力比下凡前大打折扣,演练这门自创的功法还是绰绰有余的。因为只需从身边的空气分子入手,一旦“转向”被启动,会产生链式反应,迅速并不可避免地向周遭扩散。 这第一式还算好的了,只操作分子,不存在太大的风险,花了他十年左右的功夫完成。而第二式,便到了原子层面,这就得相当小心了。成佛不到千载,有一半时间都花在第二式上。 再往后,越来越细分,搞不好会引发量子隧穿之类的效应,甚至导致真空稳定性塌陷。真那样的话,会由他陌岩为中心产生一只死亡气泡,以光速朝周围空间扩散开来,直至毁灭整个宇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 回到当下,只见火焰包裹中,那张原本淌着汗的脸庞正在由红转白,甚至透出些许青色,周身也在向外散发着阵阵寒气。死亡气泡是没有的,但一只无形的严寒气泡正在形成,并向外扩散。湿热无比的空气骤然遇冷,瓢泼大雨从圈内哗啦啦地落入下方大地。 随着寒圈直径逐渐增大,其扩展速度也在加快。魔手上的火苗被扑簌簌地熄灭了,上方的熔炉停止转动,被烧得彤红的天空慢慢回复了夜的清冷。脚下的乌云层因气温降低变为冰雹和皑皑白雪落下,茂密的雨林很快被一层洁白覆盖。 陌岩睁开双目,同远处夜空中那只猩红的瞳孔对视。魔王眨了下眼,火臂消失不见。 “轰——” 下方大地剧烈颤动了一下。陌岩暗忖,不知土着人的几十个屋棚是否还挺立着,柜橱里摆着的那些小玩意儿肯定摔个满地,可惜了。接着是连绵不绝的小震,隆隆声中在东方大地上鼓起一座长条型的山丘,并能移动,像蜷伏在地表下的一只猛兽向着雨林这边钻过来。 “那是什么?”无涧问。 “魔王的一条腿,”钱筠说。 六个道士在空中一字排开,每人手中的剑尖吐出一条金龙,向着山丘喷涌而出。光龙不走直线,而是上下左右翻腾着,在山丘奔过来的半路上结成一张光网。 “砰!”魔王的腿撞到光网上,前进之势暂缓,而几个道士被震得向后连翻几个跟头。乾筠与无涧只是口吐鲜血,其余四人直接昏了过去,朝着下方大地坠落。 “接住他们,”无涧冲乾筠和陌岩说,语调中听不出一丝慌乱。 在那二人俯身下潜之际,无涧将宝剑朝天空一指,剑身闪亮了一下便消失不见。跟着一声霹雳,前方空中一道光影落下,宝剑插进小丘顶部直至没柄,魔王的腿这下彻底动不了了。 这都让他逮住了,陌岩心道,不简单。貌似魔王已将自己拆散,可以随意移动肢体。 同乾筠一起救下另外四人后,陌岩回到半空,等了半天,没见别的动静。他以为魔王会震怒,却见远处空中的那只魔眼中精光收敛了不少,甚至还有点儿犯迷糊的意思。这是怎么回事?是魔王又在耍什么花样吗? “呃、陌岩兄,”纮霁的声音犹疑在他耳边响起,“那个、你要不要过去看看?你老婆在跳脱衣舞。” “什么?”陌岩脑袋嗡地一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哪里?” “在南边。不过你别急,鹤琅和他女朋友已经赶过去了。” “我女儿呢?”陌岩脚踩莲花座,朝南方飞去。 “放心,我抱着呢。她可能饿了,我让银徽进屋给她找吃的去了。” ****** “郎有情,那个妾有意, “白花花的银子呀, “不会把人欺。” 魅羽手执一条红色纱巾,搔首弄姿地扭动着身子,孤零零地在荒野上做这些,看着有些滑稽。她虽在鹤虚山和玉清宫学过不少歌舞,可那些都是正经舞蹈。要说勾引人的,还得靠在雅宣阁和长云坊做姑娘时的经历。现下边跳边搜刮枯肠,有一句没一句、连凑带蒙地哼唱着那些窑子歌。 “烛淌泪,莫叫美人泣,” “红嘟嘟的嘴唇呀, “只认一个你……” 扭了半天,上身只剩一个小背心了。偷眼去瞧魔王的反应,那只眼睛有些眯缝了,可还是处在清醒状态。这怎么办呢?真要自己来真格的吗?不知为何周围越来越冷,快和冬天一样了。硬着头皮又蹦跶了一会儿,除下长裙,只剩一条薄薄的打底裤。果然,正前方魔王的目光开始变得迷离起来。 魅羽正暗自得意,却发现魔王并没有望向她这边。顺着他的目光循去,见不远处的小土丘上站着一男一女,正在深情相拥。乍看之下,魅羽还以为是那些衣不蔽体的土着人。从她的角度只能看清女人的后背,除了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全身竟然毫无遮挡。 魅羽啧啧称奇,想不到本地竟然也有身材曼妙、皮肤白皙的美女。男人被挡住了,看不清,从搁在一旁地上的衣物来判断,估计也没剩下啥了。嗯,土着人行事作风一向豪爽的啦,不稀奇。不过大敌当前,这小两口竟不知道吗?还跑这里来风流,这得有多么干柴烈…… “啊——”魅羽尖叫一声,双手掩面,转过身去。居然是大师姐和鹤琅!要不是亲眼所见,打死她都不会相信。明白了,大师姐在她离去后,定然是记起了师父当年描述异首焚星术的细节,所以她和鹤琅赶来此处,是为了帮自己忙。只是想不到,魅羽一向自认为了解大师姐——刚正不阿,纯洁如仙子——这回在西蓬浮国的相遇,却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大师姐先是完美执行了师父的计划,将他们这伙人在三位天尊和王母的眼皮子底下送来此处做人质。自始至终气定神闲、守口如瓶,行事作风干净利落,没半点儿妇人之仁。 现在为了迷惑魔王,一向以面纱遮脸的她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在野外脱得一丝不挂。作为旁观者的魅羽都忍不住面红耳赤,一颗心砰砰直跳,大师姐却旁若无人、泰然自若,可真是个狠人。 正胡思乱想,见北边天空又来一人。脚底下踩着只晶莹剔透的莲花宝座,是陌岩。看他急火火的那个样,本来就脏兮兮的衣裤被烧成乞丐服。 当然面容还是一如既往地帅啦!魅羽在想象中摇着不存在的尾巴,乐呵呵地迎上前去。“哎呀,佛陀这莲花座可真不错,哪里买的?都有啥妙用?” “没啥实际用途,拿来摆谱的,”陌岩有些气急败坏地说。落地后,宝座一闪不见,同时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快去把外衣穿好,不害臊。” “是是,”魅羽转身,屁颠颠地去取丢在地上的衣裙,又被他叫住。 “那俩人干嘛呢?”他指着那边大师姐和鹤琅二人问。魅羽简要说明了情况。 “这样啊,要不……”陌岩思索片刻后,开始冲她挤眼睛。 “怎么了?”她不明就里。 他还在挤眼睛。 “这是有眼疾?进沙子了?我给你瞅瞅。” 她靠近两步,踮着脚,凑过去看他的眼,被他一把搂住腰。“不如咱们也帮着添把柴火?” 魅羽望着他眼中的火苗,忽然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啊——”又一声尖叫。 他翻了个白眼,嫌弃地推开她。“至于嘛,咿呀鬼叫的,耳朵都被你震聋了。就这还女魔头呢,先前那个舞跳得扭扭捏捏的,你看人家!” 我要不扭捏,你会不会一上来就毙了我?魅羽心里嘀咕,不敢说出口。 却见他一晃便不见了踪影,如离弦箭般朝魔王的发林冲去。 第212章 谁穿了衣服 流放地的雨雪停了,气温稍稍回升了些,但还是比十几个人刚来的时候冷了不少。西风刮得有些邪乎,大概因为天地间骤然少了魔王的掌控,需要调整一个阶段才能建立新的平衡。 一行人来到大湖区,头顶星空中那只魔眼已消失不见,兽怪们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水面一片宁静祥和。东方的地平线在泛白,不过流放地的时间比其他世界要慢上几倍,等太阳真的冒出来还要好多个时辰。现在最暖和的地方便是水中,因为先前热了好些个月,水温没那么快降下来。昨日还盼着来湖里解暑的诸人,现在改为泡温池了。 此刻的魔王已变回一个普通修行者,站在离大湖西岸半里外的一座小山上,遥望着湖里的这些外来人。魔王虽是六道全体兽族的首领,但早已修成人形,且样子并不凶悍。长方脸,山羊胡,大厚眼皮,两条细长的眉毛倒是挺俊美的,气质像官商家的师爷。 “真服了这帮人了,”魔王在转身离开前嘀咕了一句。 现在修为尽散,一切又要从零开始,不过好在流放地里最不缺时间。想想之前那么漫长的年月,整天盯着一堆兽怪和土着人,看他们周而复始地做着千篇一律的事,也挺无聊的。那个叫陌岩的下凡佛陀,方才明明有机会断了自己的命根,却在破了魔功后便住手。外面的世界现如今都被这样的年轻人主宰了吗?真是后生可畏。魔王离开六道已太久,也不知还能不能再回去。 ****** 远在大湖西岸的魅羽、大师姐和允佳三个女人,仓促洗了两下便上岸。虽然离男人们洗澡的湖岸有一大段距离,且湖里比岸上舒适得多,女人们在这种时候终究无法放得开。再加上修行者们都颇有些遥视透视的本事,只能说——别多想,想太多就啥也不用干了。 魅羽用毯子裹紧允佳,同大师姐在岸边大石堆里找了块避风的地方坐下。那些男人们正泡得起劲儿,看来一时半会儿没法回土着人的营地。小允佳这些天来身上第一次没了泥沙,舒服得很快在魅羽怀里睡着了。而大师姐没坐多久,被悄悄赶来的鹤琅挥手叫走。魅羽望着远处泛白的天空,眼皮越来越沉,干脆躺到地上,搂着允佳迷糊起来。 “喂,醒醒。”不知过了多久,魅羽被陌岩拍醒。 “怎么,要回去了?” “现在怎么回去?”他鬼鬼祟祟地说,“你大师姐和鹤琅正……那什么呢。” “正什么?” “把之前开了个头的事干完呗。” 魅羽的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只是“哦”地敷衍了一声,想睡回去,又被他连推两下。 “又怎么了?”这回她的语气很不善了,找事是吧? “痒痒。” “什么?” 他在她身侧躺下,背对着她。“背痒痒。” 这下魅羽彻底清醒了,这是要她给挠背吗?“之前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痒痒起来了?” “在湖里给虫子咬了。” 她撇了下嘴,“什么金刚钻虫子咬得了你?” “不信你摸一下,都是包。少于十个我喝两升湖水。” 这要是换成别的女人,扭头不理就是了,或者隔着衣服挠两下。可魅羽一听两升湖水就精神了,那可必须得验证一下。于是伸手到他后腰,从衬衣下方钻进去,触到他的肌肤时停了一下。真热乎,自己刚刚也在温湖里洗过,怎么就没这么热乎? 手指从他的腰部向上移。咦,真的有包,还不止一个呢。她的手指一个个摸索下去,分布还挺有规律的,在他背上排成一个大圆弧……圆圈……不对,是个心形! 魅羽石化了。 “嘿嘿,”他掩饰不住得意地问,“是不是很感动?” ****** “砰!” 元始天尊一拍桌子站起身,微微颤抖着冲桌对面坐着的兮远说:“我不是针对你啊,你知道不久前你那个女婿又干什么了吗?他待在佛国里这么些年,青山绿水的,你说他干点儿什么不好?我宁可他去凡间风流快活、坑蒙拐骗、杀人放火我都不管。可他一天到晚都在捣鼓些什么危险玩意儿啊?” 此刻是清晨,小会议室中只有天尊和兮远二人。经过一晚上的思索,天尊已接受由兮远做下一任、也就是三十年的玉帝,头三年算试用期。所以没必要再劳师动众了,现在他只想和兮远私下里好好谈谈。 不料进会议室之前,他手下“六道安全部”的部长便找了过来,说仪器检测到流放地里有人的行为触动了第四级警报。昨天得知科技中心被劫,无所有处天的若干科学家在曜武智的帮助下被瞿少校部队救走,已经让天尊火冒三丈,这么快又出幺蛾子了?饶是顶级修为的仙界头号人物,焦虑之下的容颜也难免现出老态。 “四级警报不算严重,”天尊接着冲兮远说,“可谁知道他后面还有什么大招?都能直接用法术操控分子了,哪天要是给他琢磨出来摆弄原子的窍门……原子弹你听说过吗?” 兮远神色泰然地坐在椅子里,并没有直接回答天尊的问题,那对澄明的眼睛似乎在望着很远的地方。 片刻后反问天尊:“这些高科技的玩意儿我不懂,不过六道中总有人懂。人类自有文明以来,从未停止过对两个领域的探究。一是人自身灵魂与生物体的奥秘,或者靠科技,或者通过修行。其二便是对这个物理世界的运行原理穷追不舍。无论哪种,只能是越走越远。” 说到这里,他喝了口茶,盯着手中的茶杯说:“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这话可不是陌岩最先说的吧?佛门早在千万年之前,便同科技进步的那些世界有联系,二者互相交换借鉴了不少所得。在陌岩之前,曜武智已是将这二者结合的行家。我们道门的炼丹术,也一直未断下用现代生物化学做辅助研究工具,只不过普通民众不知情罢了。” 放下茶杯,望着天尊,语带讥讽地说:“天尊的职责我晓得,但那些建造六道的人也该明白,笼子里养的东西迟早会破笼而出,难道他们还期望看到不同的结果?有本事就把世界设计得再复杂、再抗造一些。” 天尊吁了口气,坐回自己的位子。“话是这么说,如果同你住一间屋里的人,随时有能力把房子炸了,你能睡好觉吗?” “就是太闲了,”兮远淡淡地说。他此刻虽然两手空空,却给人一种手摇折扇的闲适感。“世人都道神仙好,以为跳出轮回后便永享清福。可越是那些高智商之人越闲不住,把生老病死了结后,总得干点儿什么。” “所以我才建了这个科技中心啊!”天尊委屈地说,“给那帮制造危险的科学家好吃好喝款待着,要钱给钱,我这算爱才了吧?我总不能把中心也建到佛国去吧?要么给每位佛陀配个老婆?不像话呀。” 兮远点点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夭兹人也是六道自己放进来的吧?是估摸着万年之期快到了,涅道要从龙螈山底下出来。修罗科技虽不算领先,却是六道第一大军事力量,与其让他们东吞西并,不如把精力和火力用到抗击外道侵略者上去。” 天尊不做正面回答,“兮远,看来我一直低估你了。由你来坐这个位子,不算最好也不算最差。我要的是六道的稳定运转,不管未来如何,能多转一天是一天。”说到后来,天尊的语气中尽是疲惫。“你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兮远像是早有预备,“这些个候选人,以及随他们同来的新秀们,若是有心为天庭效力,我可以尽数录用吗?” “当然,那是你的班子。总之你履行正常职责,我不干涉。不过你得确保管得了他们才行……哦,我明白了。” 天尊就此打住,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意思很明显——兮远这是“女儿外交”。 且不说大小魅羽各自笼络了陌岩、境初、修罗头号将军铮引,以及那个比陌岩更让人头疼的曜武智菩萨,连涅道法王都是二女的干哥哥,还有高维世界来的仰慕者百石。 现在又靠另外两个女徒弟把鹤琅和荒神给划拉进来,再算上沾亲带故的小川和陇艮也就是燃灯师徒二人。别说,或许天尊们之前真的看走眼了——兮远才是最适合玉帝这个职位之人? “天尊,恕我直言,你们之前的思路有问题。大才之人,岂是小儿科的玩意儿能唬住的?神枪手能用玩具枪打发了吗?便是普通人,也不是有口饭吃就满足了。” 天尊愣住了。“那应该怎么办?” “发真枪呗。自认为有能力打虎的,带去见老虎。非要朔本求源的,就给他看看世界的真面目。” “啊?可这不就是我一直以来在极力避免的吗?” “天尊辛苦了,”兮远笑着说,“结果呢?夹在中间,两头没落着好。那边嫌你办事不力,管不好六道。这边认为你独断专行,打压有识之士。就连亲儿子都天各一方,见不着面。” 兮远点到为止,但后面没说出口的那句清晰可见:“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给我时间想想。”天尊摆了下手。 兮远点头。“令公子就要回来了。我想知道,天尊希望我作何安排?” 在提到纮霁之前,元始天尊无论横着看、竖着看,都是人鬼仙三界六道中权利、财富、修为的第一人,即便目空一切,也有他的资格。然而此刻的他就和天下其他单亲父母一样,由于少了另一半的支持与肯定,在爱孩子的同时满是愧疚,对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极为不自信。既怕给得少了委屈了孩子,又担心宠坏了,让人看笑话。 “这个,他……我还不清楚。”天尊一只手揉搓着另只手的指头。“我还是先见见他吧,看他……再说吧。” ****** “感动你个头!”魅羽坐起身,冲陌岩吼道,身边的允佳在熟睡中打了个哆嗦。“我早饭都快呕出来了。把疙瘩排成心形,亏你想得出来?” “哎,做人不能把话说绝,”他转过身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万一你什么时候也痒痒了呢?” “我怎么会像……” 她这话没说完,便觉背部心口处开始发痒,继而蔓延到两肩和腰部。心知是他在搞怪,想忍住不去抓,但实在太痒了,上身无法控制地扭动起来。 “快快,躺下,我给你挠挠,”他坏笑着说。 她只得背对他躺下。想骂他两句,又怕他恼了,不给她挠,那就不好办了。等了会儿,没动静。 “你穿的是连衣裙,”他无奈地说,“难道我得从脚后跟开始挠起吗?” “哦,”她于是把长裙脱下。待他的手钻进小背心之后,魅羽就开始数数,看数到多少下之后这只手会变得不老实。哼,男人,有例外吗?全都一个样。果然,数了十几下之后…… “这是什么?”他的手顿住了,摸着一个硬块,问。 “嗯?”魅羽愣了,“这是肌肉啊,怎么你没有吗?” 气氛一时尴尬起来。为了分散注意力,魅羽把灵识向外扩散。先是看到大师姐和鹤琅在几棵灌木丛之后那个……狠狠眨了下眼睛,赶紧把灵识调走,投向湖边,见银徽在拿沙子堆城堡。这是堆给允佳的吧?好吧,等允佳醒了让她过去玩会儿。再望向湖中,道士们还在泡澡。她才懒得看那些又黑又瘦的家伙呢,倒是可以看两眼大帅哥四颍…… “喂,你专心点儿好不好?”陌岩不悦地说。 魅羽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由侧卧变为仰卧。他的脸就在她脸上方几寸处,瞳孔里倒映着她的样子——看不清,不过估计她此刻是一副智商不在线的神情。 于是将目光下移,停在他嘴上,微微打了个冷颤。不是说他长着血盆大口,事实上,他的唇是种含蓄但不算单薄的菱角型,只是在这一刻微张,像是要准备将她吃掉。还不是一口吞了,是吃螃蟹那般有耐心、有步骤地剥完外壳剥内膜地吃。 只好再将目光上移,专注他湿漉的短发。刚从水里出来便沾满泥沙,给那副正经或假正经的神态平添了几分野性,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搞这么个造型?在逐渐变亮的天空背景下,他的影像一动不动,像在摄影棚里照证件照。她于是在心里用相机给他留了个影,把眼前的这一刻永久印在记忆中。 “笑一个,来,”她不经大脑地说道。 他没笑。 “别呀,板着脸的话,很容易照成罪犯进监狱时的档案照,”她好心提醒道。 “什么呀?”他皱眉,抬手敲了下她的脑壳,“你这里面整天都在琢磨些什么?” 她闭上眼睛,湖水的气味越来越浓了。当螃蟹的感觉可真不好,她想,以后还是少吃螃蟹。尤其是蟹壳被掀开的那一瞬间,螃蟹的隐私和尊严都没了。当然吃的人很高兴。 想起那次和境初去兜率天度假,在顶楼那间有着玻璃天花板的客房中,就做了回盘中餐。当时差不多到了现在这一步吧,也就是还差那么一点儿就被吃掉的时候,被铮引在外面砸门,搞黄了。嗯,这次看来,应该是不会再出什么意外了…… 正想着,背后的大地骤然消失不见。不是吧,怎么偏偏选在这么个时候?魅羽心中叫苦不迭。失重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尖叫,在慌乱中睁开眼,一手抓住允佳,另只手抓住陌岩,三人一同朝着黑暗的下方坠落。 ****** 同一时刻,天尊府里的客人们从各个门里陆续出到院子里来,迎接凯旋归来的六道新秀们。 走在最前方的是灵宝和王母,后面跟着太上老君与药师佛。再往后是鱼龙混杂的一大群人,有道士道姑,七仙女荒神陇艮,还有些好奇心驱使下出来看热闹的随从与仆人。新任玉帝兮远真人和老友寒谷真人走在最后,而主人元始天尊竟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只在窗帘后紧张地注视着外面。 众人抬头,看到的是梦谷上方常年不散的那片黑云。然而可以想象,云层上方的空中会突然多出十几个小点。一个个心道,这帮人修为高强,应该不至于摔伤吧? 谁知王母灵宝等人走了几步后突然站住,齐齐变色。灵宝率先调头大步往屋里赶,王母则如同一只护仔的母鸡一样,张开双臂冲后方人群喊道:“快回去吧,都回去!没啥好看的,真的没啥好看的!”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人群骚乱起来。“为啥不让看?通常越说没啥可看,就越有的看……” 王母见形势失控,急忙一扬手,自己背后的空中便垂下一块巨大的黑幕。再一挥手,大楼朝这边的窗户全开了,从里面飞出一件接一件的衣服。 好家伙!王母喘息着,暗暗咋舌。十几个人里,包括和尚道士仙女,只有一个嗜血人魔和一个小女婴是穿了衣服的。这么些大白萝卜从天而将,场面委实壮观。 第213章 女友变女佣 一整日,魅羽同姐妹们混在一起,不停地吃东西,各自讲述别后的经历。允佳和小川在一旁跑来跑去,屋里飞溅着笑声和口水。魅羽偶尔瞥大师姐一眼,总觉得她的面容有了细微的变化。原本是不沾一丝烟火气的绝尘之美,这一趟下来与鹤琅的关系有了“质”的改变——不像倒霉透顶的魅羽和陌岩。这位天上人间第一美女的脸色比原先要红润了,笑起来居然透出世俗的喜乐,真好。 吃过晚饭后,魅羽去陌岩客房,得知他被兮远叫去谈话了。到了就寝时分,他来她屋里接允佳,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像是有什么话要同她说。魅羽也想问问兮远都跟他聊了什么,然而姐妹们在她屋里正疯,只得将允佳塞给他,把他打发走了。明早再问也不迟吧,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然而第二日清晨,魅羽去他客房接允佳,敲了半天门也没动静。这可有点奇怪啊,陌岩通常会早起,虽然晚上喜欢看书到深夜,他就是觉少之人。即便还没起床,有人敲门甚至只是站到门口,他也该知道了。莫非已经出门? 将灵识投入房中,见允佳和他并排躺在床上。允佳像是一早醒了,在安静地玩自己的脚。陌岩仰卧着,呼吸平稳,但那副样子有些过于平稳了。魅羽忽然慌了,心想要不去找鹤琅或者陇艮过来瞅瞅?不过万一人家来了,发现陌岩就是在赖床,那就尴尬了,还是先进去探探情况吧。 于是请仆人将客房门打开,进屋来到床边,双臂前伸冲允佳道:“允佳,让你爸再睡会儿。妈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她的声音并不小,陌岩还是没醒。允佳则咧开小嘴,一副“你要敢抱我走我就大哭”的架势。魅羽无暇理她,但觉周身上下的力气被抽干,扶着床坐进一旁的椅子里,胸口像是压着块石头,呼吸短促,嘴里的唾沫都是苦的。 看来两月之期终究不是玩笑话,借来的东西总要还回去,无论身体还是缘分。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还在她跟前,他的脸紧贴着她,用他的气息将她包围,此刻却已是隔世为人。早知昨晚是最后一面,他来找她的时候就不该把他赶走,魅羽抹着眼泪想。就算结局无法改变,至少听听他打算说些什么。她怎么就这么倒霉?要不是还得养大允佳,真想抹脖子算了…… 不知坐了多久,床上的大人终于醒了,坐起身来。“他”没有看她,双眉微蹙,眼睛盯着床尾的金色雕花护栏,睫毛忽闪着,像是在思索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随后才转身望向她,笑了下,问:“丫头,咱们这是在哪儿?我像是睡了很长的一觉。记得之前我们几人从船上跳下来了,对吧?后来呢?” 魅羽心底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呆坐在椅子里,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丫头这是怎么了?”他把脚搁到地上,像是要起身朝她走来,看了眼她拒人千里外的神色后放弃了。“你瘦了,为把我救醒,吃了不少苦吧?你的虎牙怎么了?一只好大,另一只没了,吃饭不受影响吗?我们这是在哪里?” 算了,总得有个了结。魅羽咽了口唾沫,坐直身子,把来西蓬浮国后的经历大致描述了下,省去了自己被绑去科技中心及元始天尊谋害陌岩那些插曲。里面牵扯的东西太多,一时半会儿理不清楚。 说完后,她站起身,摘下左手戴着的订婚戒指,搁到一旁的床头柜上。“对不起,境初,我们分开吧。陇艮刚好也在府上,他可以陪你回空处天。” 他闻言,从床边站起身,面对着她。“为什么?你重遇陌岩后,看不上我了?还以为我醒来,你会高兴。” 境初问这话的时候,眼角闪过一丝亮光,然而魅羽当时是半低着头的,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我……实在很抱歉。是的,我的心里现在只有他。不过这对你已经不重要了。” 她绕过他,俯身将床上的允佳抱起来,朝门口走去。 “等等,”他在后面叫住她,“你就这么……走了?离开我?咱们好歹相识一场。” 不走还能怎么样呢?魅羽决绝地打开房门。怀里的允佳像是知道再也见不到爸爸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又踢又扭,还绝望地朝后方伸着一只小手,“爸爸,爸爸——” 可这个人已经不是你爸爸了,魅羽心如刀绞。小屁孩不懂事,分不清谁是谁可以理解,但目前这反应是摆明了欺负她吗?平常也就夜里非要跟陌岩,白天无论谁抱都是很乖的一个小女娃。怎么所有人都要合起伙来欺负她?她自己的委屈又找谁说去? ****** 不管不顾地出了门,在过道里没走几步,允佳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口酸水呕到魅羽脖子上。 “哭什么?再哭我就不要你了!”魅羽恶狠狠地冲女娃说。随即想起惨死的芙玲夫妇,又一阵愧疚。明明是自己没能力带好娃,凶人家干嘛? 这么一闹腾,隔壁门开了,几个道士道姑探头出来望。见这情形互相挤眉弄眼,口中虽没说什么,意思很明显——母老虎一个,连小娃都不跟她,宁可跟同样没血缘关系的养父。 养父……魅羽倏地站住了,深呼吸几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对啊,刚才境初醒来后,从头到尾也没问过身边躺着的小女娃是谁。当然,这也许是因为他对不认识的小孩没兴趣。可允佳出门前大叫爸爸,一个正常的男人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也得问个清楚吧? 而且仔细算来,现在离两月之期还差三天。这个人真的是境初吗?犹豫再三,不探个究竟终难心安,于是抱着允佳重回客房。境初已将睡衣换下,刚洗完脸,见她折回也没露出吃惊的神色,似乎料定她离不开他。 “要不,你先哄她一小会儿?”魅羽舔着脸说,“等她不哭了,我再……” 境初撇了下嘴,伸胳膊接过允佳。气死人的小戏精一到了他怀里,果然立刻止住哭声,还跟没事人一样东张西望,就好像刚才在走廊里快把肺哭出来的那个淘气包与她毫无关联。 “允佳多乖呦,”境初不无得意地晃着怀里的女娃,“是不是饿了?” 允佳立即识趣地把拇指放入口中嘬。魅羽翻了个白眼。 “别急,我们马上有饭吃。”境初抱着娃出了客房,找仆人去要早餐。 允佳?魅羽坐回椅子,独自暗忖——境初怎么知道允佳叫什么,自己刚刚有提过吗?绞尽脑汁地回忆自己说过的话,可那时她的心神正经历巨大震荡,实在记不清说过的每一句话了。 不多时,一大一小回来,后面跟着推餐车的仆人。境初坐下后,把允佳搁到大腿上,熟练地喂她吃东西。得知魅羽也没吃早餐,让她也坐下一起吃。 早餐很丰盛。魅羽作为挨饿长大的孩子,胃口一向很好,从来也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得厌食症这类的病。然而此刻的她终于体会到肚子饿但嘴巴抗拒食物是怎么一回事。 忽见盛糕点的银盘里有一款坚果松糕,灵机一动,拿起来吃了口,假装随意地说:“不错啊,我记得你祖母也做过这种松糕,味道差不多呢。” 境初放低手中的勺子,看着她说:“不可能,你记错了吧?祖母对坚果过敏。” 魅羽的心彻底凉了。没错,这个是如假包换的境初,这种细节陌岩是不可能知晓的。绝望让她的胸口一阵恶心,扭头将蛋糕吐到餐巾里。 “已经讨厌我到这种地步了吗?”境初咕哝了句,似乎也没心情吃了,只是专注地喂着允佳。“允佳喜欢爸爸,对不对?” 小女娃虽不会回答,可吃一口就仰头望他一眼,踢一下小腿,再嗨嗨地笑两声,米粥顺着下巴流到脖子上。 魅羽用茶水漱了下口,心里幽怨地冲陌岩说:这是嫌死一次把我折磨得不够,还要死两次才痛快吗?现在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然后如一早计划好的那样,带着允佳远走高飞。偏偏命运就有办法把你踩在脚下,还让你不得不强颜欢笑。 “境初,我刚才说了,不能再做你的女友。不过你也看到了,允佳一时半会儿离不开你。有没有可能,你每天抽点时间陪她一会儿,晚上再哄她睡觉?小孩长得快,估计再过几个月她就懂事了。” “哄小孩很累的,”他拿手绢给允佳擦了下脖子,“收养她的人又不是我。” “知道,当然不会白用你。要不这样,我付你钱?” 魅羽在龙螈寺还有些积蓄,是上一世的陌岩留给她的。至不济,师父现在是玉帝了,问师父要就行。 境初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着她,“你看我像缺钱的人?” 对哦,魅羽这才想起境初在空处天是有爵位和封地的。“那……要不我给你当个秘书吧?保镖也行。” 他继续喂允佳,过了会儿才说:“秘书我不缺,保镖也不需要,有陇艮保护我足够了。我身边少个佣人。” 佣人?魅羽还好没在喝茶,否则定会呛着。“行,”她说。只要不再做他女友,保持应有的距离,就不算对不起陌岩。 ****** 从昨晚到现在,老君、药师佛和寒谷道长这些贵客已陆续离开,当然银徽是最先消失的一个。昨天早上一众人从流放地落下来之后,魅羽披了件衣服便去抱允佳,却发现女娃胸前搁着个银制的圆徽章。那不是银徽身上的吗?他去哪儿了? 扭头四顾,不见银徽的身影。他既是被兮远施法送去流放地的,应当也同众人一起回来了。然而天尊府上都是光鲜亮丽的神佛仙,身为外形丑陋的嗜血人魔自觉不配与众人为伍,趁乱离开了?银徽虽是奉元始天尊之命追随纮霁,但他身份卑微,天尊不太可能亲自召见他。 “允佳,这是你银徽叔叔留给你的,”魅羽冲允佳晃了下徽章,随后揣进怀里。“我先给你收着。你还太小,容易弄丢了,等过几年再给你。” 现在想来,银徽和允佳还真是投缘。希望允佳长大后还能见到这位叔叔,再续这段忘年交,否则这对两个人来说都会是终生遗憾。 回到当下,年轻一辈们接到通知,午后新任玉帝请他们过去开会。而吃午饭的时候,娘娘的旨意便传开了——七仙女回玉清宫续职,不再为娘娘服务。不少人以为七仙女是王母的丫鬟,实则在天庭是有正式编制的,没有七仙女的天庭听着少了点什么。现任玉帝既已退位,王母也改嫁灵宝,没有再霸着七姐妹之理。 而魅羽心知不是那么回事。大师姐之前背叛王母固然是奉了师父之命,师父现在大权在握,王母也不好追究什么。可芥蒂既生,再相处下去便尴尬了,一拍两散对谁都好。 至于下任王母,由于兮远还未大婚,这个位子暂且空着。由大师姐代理瑶池宫和慈航殿,掌管一众女仙。姐妹们听后自然欢呼雀跃,道姑们则一脸黑,这意味着她们以后得听程茵的差遣,见到她还得冲她行礼。这还不是最糟的,因为大师姐一向友善待人,母仪天下的姿态不亚于现任王母。道姑们担心的是魅羽兰馨那几个小妮子会跟着狐假虎威。 “当然要好好地狗仗人势一回了,”姐妹们坏笑着说,“否则岂不是白摊了个恶名?” ****** 午饭后,魅羽先回自己屋,正打算挑一身正式些的衣服去开会,境初派人来,抱了一叠衣物给她,让她换完衣服先去找他。 “衣服?”魅羽不解地冲来人说,“我有衣服啊。” 等仆人走后打开包裹一看,里面是清一色的深蓝长裙与白围裙。哦,还有白色的小圆帽呢。也真难为他了,在这么短时间内就置备齐了和她记忆中公爵府女仆们差不多的行头。至于吗?搞这么正式。心知他是在怨自己把他甩了,解恨呢。不过就如他所愿吧,陌岩既已带走了她的心,现在就剩副空壳了,行尸走肉还怕人笑话? 穿戴完毕,昂首挺胸地出了房门。在过道里不幸又撞上道士道姑们外出,看到她这副装扮后呆了片刻,跟着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魅羽白了他们一眼,自顾自进了境初客房。他专注地坐在书桌前,桌上亮着盏台灯,不知在做什么。走过去一瞧,见他手里握着把尖锥,在一串手链上刻着什么,也不理她。过了会儿,他长舒一口气,捧着手链朝她走过来。 魅羽摇头。“这我不要,你给允佳吧。” 他伸出手,把手链递到她眼前,给她看珠子之间的一个小银片,上面刻着个数字。 “我记得离家前,家里的佣人排到五十五号了,现在也不知是什么情况。无所谓了,以后你就叫五十六。” 说着拉起她的左臂,把手链套在她腕上。 第214章 情敌候选人 魅羽一身蓝白鲜明的女仆装,手戴“狗牌”,跟在境初身后出了客房。迎面碰上陇艮,应当是特意来找境初的。 新任玉帝的就职仪式还有几个月,然而现在就得着手组建新的班子,物色各级领导人选。这次借着新秀们汇聚一堂的机会,兮远召开了第一次筹备会议。除了元始天尊的公子纮霁,目前其身份还处于半保密状态,其余的都被邀请了。 “老板好啊,看着恢复得不错嘛,”陇艮便如魅羽在空处天特种部队第一次见他时那样,傻愣愣地笑着,一副乡下人的朴实和硬朗。“休养了两个月,好像比原来还胖了?” 魅羽仔细琢磨他这句话,只能更加接受醒来的人是境初这个事实。境初重伤昏迷的事陇艮当然知道,来天尊府后也和陌岩喝过酒。现在说出这么一句话,证明他很清楚面前的人是谁。 境初瞪了他一眼,“你瘦成这样,谁站你旁边都成了胖子。” 陇艮咧着嘴,冲后方的魅羽挤了下眼,对境初说:“老板,你岳丈现在可当上玉帝了。你敢这么欺负他的宝贝女,不怕挨板子?” “管好你自己,”境初没好气地说,“老大不小的了,自己的事都不着急,当心给父母拖回老家强行配种。” 这话正常来说会让魅羽忍俊不禁,此刻却笑不出来。“老实说,陇艮你最近是不是失恋了?” 陇艮当然知道她指的是兰馨,脸上一僵,“没恋过,哪来的失恋?” 这话倒也是,魅羽心下叹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心事。 ****** 魅羽跟在二男身后,进了天尊为大家提供的多功能会议厅。这种装潢现代化的商用场所她也去过不少次了,基本可以用明亮、柔和,外加材料一流来概括。 智能灯光系统要保证会议厅内全方位无死角,无论地板还是家具表面都要给人雨过天晴、生活充满希望的高兴感。 桌椅、地板的选材要舍得花钱,不到万不得已不用合成材料。金属、木料、瓷砖的搭配要让人萌生“我终于步入上流社会”的错觉。 然而大原则却是要低调柔和,任何过于闪亮和炫耀的东西都会有损主人的身份。 与会者们陆续入座,只有魅羽立在境初座椅一侧,在众人纷纷投来的目光雨中做老僧入定状。无所谓了,内核已腐朽、灵魂被掏空的死灰槁木会在乎别人怎么看吗?她有些悲壮地想到。甚至觉得外来的刺激只会分散胸腔里的苦楚。 境初环顾四周,见身后靠过道处有张斜着摆放、比其他座位小一号的椅子,冲她说:“五十六,你坐那边。” “好的,先生,”魅羽机械地冲他点了下头,朝一旁挪了两步,坐下。 扫了一眼与会者们,发现一张新面孔。是个容颜秀丽的道姑,年龄和魅羽差不多,一看就是高阶天界新女性那种简洁明快的长相。眉骨和颧骨较高,眉梢上挑,眼睛轮廓清晰,眼珠黑白分明。虽然梳着发髻身穿道袍,却让人想起坐在大学课堂里的学生或是写字楼里的女经理。 应该就是她了,魅羽心想。七姐妹一向最擅长八卦——当然以魅羽居首——这次在天尊府重遇后,当然要把魅羽错过的所有匪夷所思难以启齿不堪入目的奇闻怪谈小道消息都给她补上一课。 据说这个叫君玟的道姑出身很不一般,算起来是朱雀陵光神君的后代,还是兜率天富可敌国的第一大房地产商继承人涟靳公子的远房表妹。祖上一直在兜率天定居,不过父母结婚后搬去空处天生活,在那里生了她,所以算是境初的同乡,论家世称得上门当户对。 大学是在兜率天读的,还没毕业便听闻灵宝天尊举办学徒班,于是休学三年,与无涧四颍那帮道士们成了同学。前些天涟靳过生日,所以晚来了。 姐妹们还既兴奋又气愤地告诉魅羽,上次境初来灵宝老家的时候,这个君玟“明知人家已有未婚妻了,还恬不知耻地往上凑!”以至于后来但凡平日里被姐妹们撞见,都要一通白眼兼冷嘲热讽。讲这番话的时候魅羽正和陌岩在一起,陌岩又没见过这个什么君玟,所以没啥好担心的。 此刻君玟坐在后排的座位,看似正襟危坐,实则时不时朝境初这边瞅上一眼。而魅羽的座位既是斜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换作原先,对这种公然挑衅的竞争者,她早拿目光掐死对方了。现在既然心意已决,和境初终止情侣关系,也就没理由再阻止他交往新人。 于是等君玟再次望过来的时候,魅羽冲她点了下头。那副神态既像王子的女仆给邻国公主行礼,又带点儿婆婆审视未来儿媳的架势。君玟目光一颤,之后便没再望过来。 ****** 小辈们坐定后,兮远出现在主席台上。因还未即位,让大家不必起身行礼,称呼自己“道长”便可。他今日穿了套式样古朴的黑色道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却不似初来天尊府时那般风华绝代、仙气萦绕。这时的他更像个管理者、企业家,亲和务实又不失威严。 魅羽从小跟着师父长大,自认为了解他,今日才第一次见识了师父的领导能力。为了稳定,师父决定对天庭现存仙班的构建不做大的改动,只额外增设几个机构。 一个负责与分散在六道各地的道门力量联系。乾筠身为齐姥观寒谷观主的亲传弟子,原本是玉帝继承人,名声早已在外。为人谦和,身集旧式君子美德于一身,这个部门由他掌管再合适不过。乾筠欣然接受。 除了道门,那自然就是佛门了,兮远朝鹤琅望过去。代表天庭与各处寺庙联络,同时负责与佛国的交涉,这对佛道双修的鹤琅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然而…… “多谢道长厚爱,”鹤琅从座位里起身,恭敬行礼,“非晚辈不愿为天庭效力,实乃六大寺目前群龙无首,晚辈放心不下。” 兮远还未答话,魅羽忍不住在座位里说:“真以为六大寺离了你不行吗?千年古寺,在你生出来之前,人家都是怎么过来的?你和我大师姐现在已有夫妻之实,一同在天庭任职,朝夕厮混,不好吗?非要继续天各一方,这是要始乱终弃的节奏?” 魅羽话一出口,众人齐齐望向鹤琅和大师姐,二人脸涨得通红。兮远也在台上瞪了魅羽一眼,魅羽不服:“我说的不对吗?天底下有好多爱侣,因各种原因无法在一起,有的甚至生死相隔……” 说到这里,心头一阵酸,眼眶有些刺痛。 “有福的就当知道惜福。老天爷都给你安排妥当了,还非要跟自己和别人拗着,对得起谁?” “说得好,”陇艮赞道。陇艮的真实身份,在座的应当都知道。兮远请他来开会,当然不期望他为自己效力,而是出于尊重。 “师妹言之有理,”鹤琅道,“道长,晚辈领命。” 这还差不多,魅羽松了口气,至少成了一对。 至于无涧,天资聪颖,向来尊师敬长,但因出身卑微,不善言辞。他的职位定为“玉帝助理”,算是天庭的二把手,基本上每日都要和兮远一同工作,很多老资格的天官和神仙也得由他差遣。无涧表示乐意效力。 其余的年轻道士道姑们,由荒神统一管理,成立一个应急机构。平常没事的时候,各人爱去哪儿去哪儿,想干啥干啥。一旦有紧急情况出现,由荒神负责召集。荒神原本自由惯了,这样一来,既在天庭有了正式的职位,也可以大致继续他无拘无束的生活。 最后把境初和小魅羽分在一组。境初原本就是天庭与高阶天界之间的联络人,现将职责扩展到六道中的其他世界,当然这里面最关键的是修罗。介于大小魅羽同修罗的关系,小魅羽主要负责天庭同六道军事力量的交涉。总之二人的工作性质也比较自由,大部分时间无需守在天庭。 “师父,这里有个问题,”魅羽起身说,“几个月前,枯玉禅被无所有处天夺走,一口气封了空处天、兜率天和他化天,后来也不知是否有别的天界遭殃。兜率天已被老君师父解封了,可枯玉禅在他们手中,难保不再兴风作妖。” 兮远听了,一时没答话。 “据我所知,”百石冲魅羽说道,“枯玉禅目前在铮将军手里。” 魅羽一愣,随即想明白了。她跟其他人去流放地的这段日子,据说曜武智帮瞿少校劫了元始天尊的科技中心。看来那小子不傻呀,还知道拿枯玉禅做交换条件。 “说起铮将军,”兮远冲境初道,“我记得公爵说过,空处天陛下答应帮修罗军建兵工厂,这事儿怎么没下文了?还算数吗?无论如何,修罗兵士是拿命来换六道的平安。夭兹人气数已尽,可接下来会否出现新的敌人,谁也不敢说。天庭没有武器制造的技术,贵天界若肯出力,天庭可在财政上予以支持。” 看看,魅羽心道,单就这方面,和上任玉帝的态度截然不同。见身边的会者们也在交换眼神,显然和自己同样的想法。 关于兵工厂这件事,境初从未和她提过,但魅羽知道,这原本是几个月前,境初送给她“娘家人”的聘礼。结果二人在回天庭的路上因救铮引一事闹翻,境初扔下魅羽不要了,气坏了铮引,拒收聘礼。也是那次天庭之行,魅羽在瑶池中洗澡,一变二。后来铮引有了大魅羽,在兜率天度假村和境初重归于好。可二人还没来得及谈细节,境初就出事了。 境初听兮远问话,考虑了一下才说:“自然算数。之前铮将军和晚辈先后患病,这事儿就搁下了。我这几天就去和他谈。” 兮远点点头,“那敢情好。公爵待会儿可以和君玟谈一下。二天尊同我说,兜率天的涟靳公子有意资助修罗军。” 魅羽记得上次同百石兄弟和境初参加兜率天内院决赛时,涟靳和阎王也在场。正赶上夭兹人入侵兜率天,多亏了铮引率舰队及时赶到。修罗有兵但缺武器和技术,空处天有技术,而兜率天有钱。天庭自己资源有限,就应当起到这么个联络中介人的作用、让不同世界在应对危机时各展所长才对。相比兮远,上一届玉帝做得可要逊色得多。 ****** 中场休息,会议厅外摆着琳琅满目的饮料和小食。众人依次去长桌上取吃的,然后端着杯子和碟子去一旁露台上的桌椅坐下,边吃边闲聊。 魅羽得了厌食症,早饭没吃,中午被姐妹们拉去餐厅,勉强喝了点儿稀粥。现在还是吃不进东西,然而水分总是要补充的。于是取了只大玻璃杯,随手抓了瓶紫红色的液体倒满杯,走到露台栏杆前,望着不远处的雪花湖,咕咚咚地将杯子里的饮料喝了个精光。 喝完后才感觉一股热力从脖颈处直冲天灵盖,大概是什么葡萄酒吧。酒真是好东西,怪不得失意之人多饮酒,入肚后不仅胸口淤积的悲伤减轻了,甚至还有心情唱戏了呢! 魅羽左手握着空杯,右手指着前方的空气,扯着嗓子唱到:“阮煞天,唵唵,你欺男霸女,强占农田。今日女侠我替天行道,手起刀落让你魂魄化青烟、唵唵……唵唵唵唵……” 唱完《阮煞天》,正想再来段《刘寡妇上坟》,听大师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妮子今儿这是怎么了?没事吧?看起来不对劲儿。” “我好得很,”魅羽转身,冲她嘻哈一乐,“精神饱满,感觉能一个打十个。你男朋友呢?别整天胡吃海睡,叫他到楼下和我过两招。” “少没正经,”大师姐白了她一眼,“你现在算天庭有正职的仙官了,好歹注意一下形象……你跟境初又是怎么回事?” 大师姐说着,朝露台另一端瞅了一眼。魅羽这才注意到,境初和君玟正坐在一张小桌旁谈话。桌上是空的,境初望过来的目光像在提醒魅羽她的职责。 不得不承认,这二人在一起还真般配。老实说,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她对不起境初,她是为追寻陌岩的转世才跟他相恋的。大半年前刚认识境初的时候,他不是还有个郡主未婚妻叫什么来的?法、法医……不对,法姨?唉,反正被她给搅和黄了,现在她又甩了他。坑人家一回不能再坑第二回。 “一言难尽啦,师姐,”魅羽摆了下手,“我得过去工作了。” 大师姐一把拉住她,神情认真地说:“今天真要谢谢你。” “谢我?”魅羽知道是指她教训鹤琅那件事。“动动嘴而已,师姐天天帮我带小川才叫辛苦。” “有时一两句话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大师姐的眸海中波涛暗涌。 这下魅羽真的不好意思起来。“我、我得过去了。” 撇下大师姐,来到境初和君玟桌前,先打了个饱嗝,再问境初:“先生,想吃点儿喝点儿什么?” “咖啡就行,”境初面色阴沉地说。 咦?貌似很不高兴呢,魅羽心下嘀咕,她做错什么了吗?今早她扬言要离开他时,他的脸都没这么黑。 转身走了两步,想起坐在近旁的君玟,觉得不理她不好。于是重回桌前,躬身问君玟:“请问先生未来的女朋友候选人之一想喝点儿什么?” 此话一出,在座的一男一女立时陷入尴尬。魅羽眨着眼,等了半天也不见君玟吭声,只得笑着对她说:“那就喝点儿热乎的吧,少喝冰的,不利于生养。要不也和先生一样,来杯无糖咖啡?别不服啊,这两个人吧,得先喝到一壶才能尿到一壶。”说着,两手各伸出一指,在胸前做了个比翼双飞的手势。 随后转身,哼着《刘寡妇上坟》,自顾自取咖啡去了。 第215章 背后的肉肉 “纮霁,这两天吃住可还习惯?”元始天尊小心翼翼地问,一边打量着坐在桌对面的儿子。长得可真像我啊!天尊有些得意地想,比我还要好看。 身为六道首席大老板,天尊有着商业社会那些领导人的气质。面容削瘦,双目内嵌,眼神微嫌狠辣了些。这几天为了迎接纮霁的到来,特意让仆人给自己置办了几身新潮有亲和力的休闲装,比如今天穿的这件红色短袖针织衫,还喷了果味香水。而纮霁的五官虽像自己,轮廓要柔和得多。目光清澈温润,嘴唇和他妈妈一样的百合色,真是怎么看都是一个喜欢! 要说他们这帮老家伙中,美男子当属前后两任玉帝。凡尘中供奉的玉帝,常常给弄一副类似灵宝、老君那种“庙堂式”长相。前任张坚其实是精明干练、反应敏锐的绅士型,很多出身上流社会后来从政的男子都长他这么个样。或者说,像政客多过像天神。反倒是新任玉帝兮远,更符合翩翩公子的传统形象。 见纮霁双目低垂,没有答话,天尊亲自给他斟满茶,又问:“之前那么些年,真是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以后再也不用东躲xZ,想去什么地方跟我说,我带你去玩个遍。明后天客人们就走得差不多了,你二叔二婶也不是外人,让他俩自己在这儿住着便是。等秋季开学的时候,我送你去兜率天读大学好不好?” “我想去哪儿都行吗?”纮霁抬头望向父亲,试探地说,“我想跟着陌岩。” 这话冷不丁地打了天尊一个措手不及。“你这……唉,你说你跟谁不好,偏要跟那个惹祸精。我知道你想和同龄人在一起,嫌爹爹不懂你们年轻人的心思,对不对?没问题,我帮你找——” “我才不要跟你们那帮臭道士在一起呢!”纮霁抬高了嗓门,“一个个无聊透顶。我就要跟着陌岩。” 天尊叹了口气,“不怕和你说实话。陌岩,还有一个叫曜武智的,是当今六道中最危险的两个人物,他俩做的那些事已经触动中央警报系统。要知道,一旦上了系统黑名单,就只能把他们除去,这是我的职责。昨天我和‘上头’通了通气,上头说了,只要我解决了这两个危险分子,你的事他们可以不予追究,爱去哪儿去哪儿。” 纮霁听完这番话,面色彻底冷了下来。“我的事?爹爹你当年违反合约偷着把我生出来,可没问过我的意见。现在为了弥补你自己的过失,就要去害别人吗?你敢动陌岩一个指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和你说话!” 说完站起身,大踏步走出了天尊的书房。 “哎、这孩子……” 天尊以手扶额,在座位里叹了会儿气。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唯我独尊惯了,最近短短两个月被人顶撞和威胁的次数,比原先几万年加起来还多。 打起精神,伸手在桌面上敲了两下,没过多久便有一个圆脸中年男人出现在书房门口,蓝裤白衬衫,身材微胖,绷紧了的皮带如刑具般箍在腰上,手里捧着台便携式电脑。 “怎么样了?”天尊问六道安全部的齐部长。 “呃,这个……都找不见了,”齐部长擦了下脑门上的汗,把电脑屏幕呈给天尊看,“正常来说,这种情况就是死了,但死了的人应当会转世。没看到转世的迹象,也不像形神俱灭。” 天尊扫了眼一片灰白的电脑屏幕,任何灵魂,无论人畜仙鬼,但凡触动这个警报系统,任他躲去天涯海角都会有个红点在监视屏上晃。之前曜武智在前庭地铮引的体内醒过来,都过了那么多年了,不还是立即被警报系统检测到? “死?”天尊撇了撇嘴,“那两个狡猾的家伙,可没那么容易死……算了,先放放吧。反正对上头来说,我算暂时完成任务了。” 且不提陌岩和境初,眼下那个铮引可是修罗军第一大红人,连天庭都要仰仗他几分。再说还得考虑纮霁的感受,天尊自知和亲儿子的感情还没大建立起来,这节骨眼儿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当然,决不能让纮霁和那帮人混在一起。还好明天就都走了,走了的好。 “对了,老板,还有一事,”齐部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传言说前庭地几个月前出离六道期间,埋在雾陇山下的那几十颗核弹被挖出来了。” 天尊闻言,皱了下眉。六道最初建好之后,有其原生居民,主要聚居在人道、畜生道这些低阶世界。目前的一些高阶天界居民,比如瞿少校所在的无所有处天,其实以外来移民为主,是在中古时期坐着前庭地这艘虚空战舰来的。正因此,这些天界的科技起步就比其他世界要高。 “被谁发现的?” “铮引和那个叫大魅羽的。” 天尊点点头。果然,有些人的破坏力是一个顶一万个。然而核弹不可怕,最多在六道内部扔来扔去。对整个系统的威胁,远比不上那两个人物。 “老板,我说句不着边际的,”齐部长低声道,“总觉得咱这六道太太平平几万年下来,眼下却似到了什么紧要关头了。” 天尊听了,不置可否,心里却道——身为安全部部长,这点直觉还是准的。只不过六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连他自己都有些看不透了呢。 ****** 当晚是七仙女在天尊府做客的最后一晚,第二日便要随兮远回天庭,为就职仪式做准备。王母虽与大师姐有了隔阂,同几个姐妹毕竟相处日久,尤其是和小川这孩子,临别了终究有些不舍。晚饭让姐妹们带上小川和允佳,来她屋里摆了一桌。 境初本打算明日直接飞去前庭地找铮引,商谈兵工厂一事,但魅羽告诉他,得先陪她去老君的兜率宫取丹药。她和允佳目前见不得太阳,一旦出了梦谷这片常年被夜色笼罩的嗜血者乐园,白日出行都会有麻烦。 “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吗?”境初望着她的眼神中透着歉疚,“不如分头行动,你和允佳去天庭取丹药,我见完铮引就去找你们。离家这么久没音讯,祖母肯定担心坏了。” “这个嘛,嗨嗨,”魅羽咧着嘴,冲他傻笑了半天,“我和允佳要是能离得开你,也就没必要再碰头了,是吧?” 他脸上的温柔之色一扫而光,“话就不能说得含蓄些?” 我也不想这么直白啊,魅羽暗自委屈。是你自己想不明白,非逼我说出来。 至于道士道姑们,会先回灵宝老家,等就职仪式的前几天再去天庭报到。所以今晚便是境初和他的“新女友”——这个头衔境初还未认可,是魅羽替他安上的——在一起的最后一晚。二人在高层餐厅外找了个露台,魅羽立在桌旁服侍。 点完菜,侍者退下,露台上就剩这三人。君玟瞅了眼魅羽,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冲她说:“不如你也坐下一起吃吧。” 魅羽摆了下手,“我有厌食症,到时候吐得满桌子都是,还可能喷到你们衣服上。” “不必描述得那么生动,”境初沉声说。 等候上菜期间,君玟询问境初家中情形,以及早些年的经历。魅羽不想听二人谈话,但静下来又会想起陌岩。现在还不是想他的时候,等回房间后躲进被窝里再想。 于是将灵识扩散出去,先是发现一只白猫和一只花猫在厨房后院墙根下打架。看了会儿,因为喜欢花猫多一些,就暗暗使出天星术中的斗宿诀,给白猫身上泼了些天水。白猫跑了,留下花猫独享老鼠。 无聊,又把灵识投入小树林里。咦,那里有一男一女,鬼鬼祟祟的,莫不是在偷情?魅羽来了精神。仔细一瞧,男的一身厨师服,个子不高,大圆脑袋上虽然还有不少头发,但发际线十分靠后,变秃是迟早的事。女的同魅羽一样穿着女佣装,面容还算清秀,只是有点儿龅牙。二人都是二十八九岁的年纪。 “你……到底喜欢我哪里?”女佣侧着身子,半背着厨子问,当中飞快地扭头扫了他一眼。 厨子嘿嘿了半天,“你人好,手也巧,声音还好听。” 大笨蛋一个!魅羽在心里数落道,夸女人就得先夸对方美貌,知道吗?甭管长得怎么样,夸别的不提相貌,就等于是骂人丑。 果然,女佣嘟着嘴说道:“就只心眼儿好,长得不好看吗?” “别急啊,”厨子的反应倒不慢,“这不是还没说到长相嘛。我第一次见过你之后,回去就做了一道菜。” “什么菜?”女仆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干脆转身面对他。 “石斑烩乳鸽——沉鱼落雁。” 嘿呦,魅羽来了劲儿,这厨子有点儿意思啊。 “噗——”魅羽没能忍住,一口喷了出来,随即意识到自己笑得不是时候。她虽然刻意屏蔽了身边二人的谈话,可还是大致知道君玟正在询问境初父母遇难之事。当时君玟刚说了句:“你那么小就失去双亲,太可怜了,”自己就噗嗤笑出声来。 她不敢看境初,估计他的脸色很难看吧?“五十六号,”耳中听他生硬地说,“你整天在琢磨些什么?工作的时候能不能专心一些?” 魅羽其实还想听听厨子接下来说些啥,现下只得收了灵识,面对二人站好。这时菜刚好端上来。这之前天尊府只提供素菜,大部分客人本来也只吃素,今日是最后一晚,破例开荤。境初自从十几个月前接收了陌岩的两个魂之后,便开始吃素了。君玟点的是排骨。 专心是吧?好,专心。魅羽微微躬身,盯着君玟盘中的排骨,伸手指向当中的一块。“要是我就先吃这块,有骨髓。” 君玟在她的注视下叉起那块排骨,啃了几口,便要放入一旁的碟中。 “哎,别扔啊,”魅羽心疼地说,“背面还有肉肉。” “我饱了,”君玟放下手中的刀叉,冲境初点了下头,便起身离开餐桌,回室内去了。 这下糟了,魅羽忐忑不安地望着境初,等着他发火。不料他只是低头望着盘里的菜,用叉子扒拉了几下,似乎没什么胃口。 “该扔了吗?”过了会儿,他问。 “什么?”她摸不着头脑。 “背后还有肉吗?”他抬起头来,看着她,他的目光时而清澈时而浑浊。 魅羽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背,“扔……什么?是在说我吗?” ****** 这一天对魅羽来说,可真是长,然而还没结束呢。离开餐厅后,魅羽把允佳从王母那里接回来,给小娃洗了个澡,在床上换好睡衣,完了又得送去境初那里。一想到又要见那个黑口黑面的家伙,魅羽就打怵。要不,再试一试? “允佳,不早了,”魅羽打了个哈欠,作势要往床上躺。 “哇——”允佳双臂后伸,腰往上挺,做拱桥状。 “行了行了!”魅羽没好气地说,抱起直挺挺的小娃出了走廊,下楼梯,来到境初客房。允佳见了爸爸,不用问,又是一番亲情上演。 境初看样子正准备洗澡,见魅羽要离开,泛泛地指了下房间。“有点乱,收拾一下再走,”说完将允佳搁到床上,自己进了浴室。 魅羽皱眉,环顾屋里零散摆放着的男人事物,当中颇有些算隐私的东西,冲床上的小娃说:“允佳,妈妈有种着了道的感觉呀。” 她同他解除情侣关系,原本是要和他保持距离的,现在怎么越纠缠越深了? 等境初洗完澡,魅羽还在收尾,有人敲门。这么晚了应当是仆人来送什么日用品吧,魅羽也没留意。过了会儿才意识到,来人竟是纮霁。 “陌岩兄,怎么你不记得我了吗?” 境初没有答话。 魅羽赶紧走到门口,冲纮霁说:“呃,你不知道,他有失忆症,还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结果就是,当他认为自己是境初的时候,就不记得做陌岩的时候发生的事了。” “真的?”纮霁不可置信地看看魅羽,又打量一下境初。 “你不信吗?”魅羽指着自己身上的女佣服,“原先他当境初的时候,我就是他的女仆。现在他变回去了,我也得跟着变不是?” “啊?”纮霁挠了挠头,怜悯地望着她和允佳,“那这样的话,对这个小娃来说,你岂非一阵子是她的妈妈,一阵子是保姆?” “这个,”魅羽哭笑不得,“差不多,可以这么理解。” “那我……”纮霁噘起嘴,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 魅羽虽错过了二人先前的交谈,猜也能猜到,纮霁舍不得离开他的“陌岩兄”,这才来找境初,搞不好还想和他一起走。于是冲纮霁说:“这样吧纮霁,他若是哪天又变成你要找的人,我立马派人来通知你,怎么样?” 纮霁神色缓和了些,冲二人点头道别。等他离开后,魅羽冲境初咧了下嘴,也准备离开。 “我真的还会再变成那个人?”他问,“你时刻都在盼望见到他,对不对?” 她只能呵呵笑着,这话她没法接。 “那现在问题来了,”他有些幸灾乐祸地说,“等我娶了新老婆,哪天若是一觉醒来变成他,你怎么办?” 魅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还没等她缓过神来,他已“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第216章 一家亲 夜幕初降,深蓝色天空下的兜率天旺滩已是一片灯海。一座座形态或优雅或前卫的摩天大厦如身着闪亮华服的模特,以各种站姿立于车水马龙之中。一丝风也没有的内港,海面平展如镜,将临近岸边的建筑物一式两份。 旺滩原本就人多,正值下班时间,主干线上一辆辆华丽的小轿车和塞满人的大巴挤作一团,无可奈何地拱拱停停。当中一辆军绿色敞篷吉普在不断地鸣着喇叭。 开车的是个即使坐着也比常人高出两个头的年轻男人,身穿白色短袖衫,浅棕色的皮肤下是紧凑的肌肉,虽不笨重但如铁打般散发着力量,似乎双臂一撑便可跃上两旁的大楼顶部。 五官?单看真不能算美,尤其是那副三瓣唇,然而凑在一起却野性又纯萌得可爱。霸气的双眸怒视着前方,似乎下一刻便要喷出火来将所在的车龙点着。 “谁设计的马路?”涅道法王一边吼,一边又敲了两下喇叭,“倒是都给我走啊,快点往前走啊!停在那里等死吗?还以为开车多好玩呢,比骑马差远了。现在要是一堆马在这里会塞住不动吗?马自己也不干呐。” “马也不肯被你骑吧,”路旁一位等公交的大婶笑着说,“怕被你活活压死了。” “要你多嘴,八婆!”涅道冲她亮了下拳头。 “殿下息怒、息怒,”坐在副驾驶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满脸笑纹,身材虽也高大健硕,却不似涅道那般处处透着攻击力。“早知道这些高阶天界都是这个样子的啦,所以他们的民众比咱们可怜,对吧?殿下若是担心迟到,不如改乘地铁?” “我怕迟到?”涅道瞪了助理一眼,“我是赶着去见我干妹妹,其他人等到天亮都无所谓。地铁,地铁那么矮不怕撞到我脑袋吗?” “是是,”助理赔笑道,“魅羽中将肯定也急着见殿下。要不下官先给他们去个电话?” 涅道没答话,望着左边的一辆黑色名贵敞篷车出了神。助理顺着他的眼光循去,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坐在副驾上,手里捧着个甜筒,正焦急地东张西望。 要说修罗女人个个都高鼻大眼、美若天仙,这女孩放到涅道的家乡,不能算出众。难得的是女孩的皮肤柔滑白皙、吹弹可破,两只鼓鼓的脸蛋任谁见了都想伸手摸一把,粉嫩的小嘴随便歪两下就能把人魂给勾走了。不过估计没人敢造次,因为司机加上后座的两个男人,都是西装墨镜的彪形大汉。 “啊——”女孩看到涅道,先是倒吸了口气,随后咯咯地笑个不停。“拍电影的是吧?打怪片?呵呵,有点儿魔兔王的感觉了,就是丑了点儿。” 涅道回过神来,冲她凶道:“你说谁丑,臭丫头?你们这边的姑娘就会以貌取人,不知道身边的男人个个是废物吗?” “这么说,你不是废物喽?”女孩的眼睛灵动地转着,“就算你是魔王,此刻不也堵在路上,动也动不了?” “谁说我动不了?”涅道双手拖着方向盘,作势要向上抬,“惹急了我连人带车飞上天,不想吓到你们罢了。” 女孩笑得花枝乱颤,冰激凌溅到橙色的裙摆上都未察觉。“飞呀,快飞呀,不飞的是小狗……” 女孩的笑声止住了,涅道的车轮已和她头顶齐平。周围的行人也纷纷驻足,朝这边指指点点。 “哇,你的车还真的能飞啊!”女孩赞叹道,“哎哎,你要去哪儿,能捎我一程吗?” 涅道指了下远处一座宝蓝色玻璃大厦,“那个叫什么行政中心的。” “巧了,我刚好也要去那里。”女孩把甜筒塞给身旁的司机,从座位里站起来。 “大小姐,不可以!”后座两个男人起身制止。 涅道朝下方一挥手,男人们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按在座位里,动弹不得。再一挥手,女孩已被他捉小鸡一样拎了上来。身旁的助理早已识趣地换到后排,把副驾让给女孩。 “啊哈哈,”女孩兴奋地四顾,“快走,快飞啊!” “大小姐,使不得,快回来……”下方的男人们没辙,掏出手机来开始打电话。 涅道干脆关掉发动机,也没见有任何动作,汽车便呼啸着升入高空,朝远方的行政大厦飞去。 ****** 三人将街上的喧嚣抛在脚底。别说,夜幕下的旺滩从高空俯瞰,真是美得令人炫目。 “真有你的,小兔!怎么做到的?”女孩在座位里闲不住,一会儿瞅瞅汽车的控制表盘,一会儿又摸下车身。 涅道扭头望着她,“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兔?” 当年被燃灯压在龙螈山下时,涅道便是化身为一只小兔子认识了魅羽。此刻望着女孩圆鼓鼓的脸蛋,一时竟呆了,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食指,朝着她脸蛋戳去。 “又想摸我嘟嘟!”女孩气愤地大叫,一巴掌把他的手打开。“为啥所有人都想摸我嘟嘟?” “嘟嘟?”涅道迷茫地问。 虽然天性霸道,法王倒不是个爱占女人便宜的人。心知自己刚才的举动理亏,但这辈子他还没给谁道过歉。想了想,说:“既然别人都想摸你的……嘟嘟,以后可不要随便上陌生人车啊,记住啦?还好你遇到的是我。真是和我那个干妹妹一样大胆,不过她比你能耐大多了。” “才不怕呢,”女孩抿了下小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爹爹厉害着呢。” “我知道你身上有枪,”涅道的目光落到她肩上挎的橘色小手提包上,“不过在我面前就是废铁一支。你看看还能用吗?” 女孩将信将疑地两手伸进包里,随后大惊失色地把枪掏出来,“怎么卡住了?什么都动不了?” 涅道又平伸右掌,掌心处凭空多出来一个蓝色微型大厦,便和前方越来越近的行政大楼一样。“这叫熄影法。我现在要是两手一拍,你要去的地方便会被拍成粉末,你信不信?” 女孩半张着嘴,盯着他的手掌看了半天,先摇头,又拼命点头。“信、信!你不要拍。” 她的反应让他很满意。收了掌上的影像,开始降低车子的高度。“你去那里做什么,嘟嘟?” “我不叫嘟嘟啦。我去给爹爹送药,他早上出门忘带了。”女孩没了甜筒,从包里掏出一袋零食。 “我说你叫什么,你就得叫什么。以后有人敢欺负你,可以告诉我。” 女孩吃着零食,问:“你经常打怪吗?下次打怪记得带上我。” 吃零食的样子像只小兔子,涅道心想,像他。“带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大不了给你摸下我的嘟嘟啦……” 敞篷吉普载着三人,稳稳当当地落到行政中心门口。保安人员应当是一早接到嘟嘟保镖的电话了,全神戒备地围了一圈。还未有所行动,从楼里跑出个高管模样的男人,呵斥着保安们退下,随后笑容满面地朝涅道迎去,躬身行礼。“法王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啧啧,法王就是法王,连出场都这么惊艳!” 涅道没吭声,和嘟嘟一起随来人进了大楼,朝会议室行去,并低声问她:“你爹是谁?在哪里?” “就在那边啊,”嘟嘟指着会议室门口一个清瘦的老头说道,随后跑上前去。“爹爹,你忘带药了,中午就该吃的。” 哦,原来是兜率天宰相——本地人叫“首相”——的女儿?涅道七八个月前曾在五天主会议上见过这个叫黎竺的老头,六七十岁了吧?女儿这么年幼,估计上头还有兄弟姐妹? “叫仆人送来就好了,”黎竺爱怜地数落道,“净找机会出来疯。”撇下爱女,走上前来招呼涅道。 换作平日,涅道根本不会理他。别说他了,便是玉帝王母天尊佛陀们,涅道最多点个头,还得是他心情好的时候。父母早已不在,死敌皇叔崇辅已被魅羽除去,现在全六道除了魅羽和涅道姐姐涅佩佩,谁敢对小魔王指手画脚? 此刻瞅了眼黎竺身边的嘟嘟,涅道生疏地两手抱拳,“黎、黎叔,”算是行了个见面礼。 黎竺愣了下,有些受宠若惊地说:“殿下客气了。” ****** 这次的会议原本没计划开在兜率天,是那个叫境初的什么公爵,代表空处天皇帝来和涅道的爱将铮引协商兵工厂一事。铮引认为,这件事该给法王知道,如果法王有兴趣参加的话。而涅道闻讯时正在兜率天学开汽车——这当中撞坏多少辆车、骂惨了多少个教练的细节按下不提。 涅道本来不想理了,让铮引拿主意就好,这小子比自己靠谱。后来得知为兵工厂出资的一方刚好是兜率天的涟靳公子,首相黎竺也会出席,干脆把会挪到兜率天来开。兜率天虽有皇室,但极少插手政事,大事小事黎竺自己就拍得了板。 不料涟靳公子几天前过完生日后去大梵天度假了,请黎竺全权代表他。据说告诉了黎竺一个“数”,其余的由黎竺定夺。 涅道走进摆着大环形桌的会议室,一眼先看到那个境初,座位一侧站着身穿女佣装的魅羽。涅道皱眉,问孤零零坐在另一侧的铮引:“喂,你老婆怎么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叫她过来,坐我身边。” 铮引捂着嘴笑了一会儿,正要解释,涅道又见门口进来个一身修罗军服的魅羽,这才想起之前听到的传言,说他的干妹妹变成两个了。当时只当是玩笑,并未在意。 大魅羽冲涅道和铮引招了下手,却没有径直走过来,而是沉着脸从境初和小魅羽背后绕了个大圈,军靴踏得啪啪响。经过境初身后的时候,斜了一眼他的座椅。“这椅子给虫蛀了,迟早要散架。” 话音刚落,只听哗啦声响,椅子碎成一堆散木头,境初摔到地上。大魅羽脚步不停,走到涅道和铮引中间坐下,又冲桌对面说:“我把妹妹交给你,不是让你拿来欺负的。” “我说大姨子,”境初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你先弄明白是谁在欺负谁,好不好?” 大魅羽一拍桌子,“你还真敢把她当佣人,不怕累着她?” 对面的小魅羽笑而不语,从隔壁拖来一把椅子给境初后,自己走到涅道另一侧坐下。涅道看看左边,又瞅瞅右边,开心地大笑了两声。 “你怕她累着就来帮她,”境初似笑非笑地冲大魅羽说,“把铮引带上也行。咱们一家亲,不分彼此。” 大魅羽怒了,眼看着要动手。铮引一把拉住她,冲境初说:“我耐使唤,换她俩下来。说吧,公爵要什么服务?”他的话让大魅羽转嗔为笑。 嘿,这愣小子怎么也学得油嘴滑舌起来?涅道心想。眼瞅着黎竺带着秘书从门口走进来,入座,涅道冲那二男二女斥道:“喂你们几个,先说正事。” 黎竺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半年前,夭兹人入侵敝国,多亏各位仗义相助,一直没有机会当面表达谢意。说来惭愧,我们兜率天的科技和装备也不算差,只是历史上从未参与过长时间、大规模的冲突,军队缺乏作战经验。 “前庭地对整个六道的安危至关重要,全倚仗殿下和铮将军的兵将守护。想来想去,我们兜率天与其赶鸭子上架,倒不如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只不过……”说到这里,黎竺面露难色。 涅道眨了眨眼,冲他说:“黎叔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 他这话说完,大小魅羽不可置信地扭头望向他。怎么了?涅道心说,跟岳丈说话不是要客气些吗? “多谢殿下关心,”黎竺诚恳地说,“我也不瞒殿下。兜率天和前庭地只有一个天洞相隔,本国民众总担心贵军把夭兹人赶走后,会顺手把我们给吞了。” 大魅羽哼了一声,“若是打你们的主意,没这个兵工厂也照吞不误。” 这话正合涅道心意,不过今时今日,已不便说出口。眼角余光见铮引伸出手来,拍了下大魅羽的手背。自己这员爱将修为虽普通,可有天眼,战场上对敌军部署了如指掌。涅道寻思,搞不好在飞来途中,已被他捕捉到车里的景况。 “呃、怎么会呢?”涅道爽快地说,“黎叔尽管放心就是,本王说话一向算数。谁要敢欺负兜率天,我饶不过他。” 对面的境初闻言,跟着扬了下眉毛。“对的,以后修罗和兜率天也亲如一家,自己人不打自己人。” 咦,涅道心里嘀咕,怎么这个叫境初的也有天眼吗? “有殿下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黎竺脸上的尴尬烟消云散。 众人接下来商讨建兵工厂一事。关于地点,按说搁在四通八达的前庭地最为理想,便于原材料、资金、技术等各方面的运送。可铮引顾虑到前庭地离前线太近,容易被敌人偷袭,还是建到修罗内陆更安全。 “有电吗?”境初问,“新式武器的制造离不开稳定的电力供应。” “那还是建在我们兜率天吧,”黎竺说,“刚好靠近天洞的海域有座小岛,我会把驻军撤走。只不过,若是给夭兹人知道了,又像上次那样打过来……” 涅道同那二男二女交换了眼神。这样一来,兜率天就等于把自家大门的钥匙交给修罗了。不得不说,这个黎竺做事可真豁得出去,既知不具备抵抗修罗的能力,干脆敞开了结盟,是福是祸赌上一回。 “不必等他们打过来,”涅道说着,望了眼铮引。身为法王的他已经好久没上过战场,这次终于又要有大仗可打。 铮引点头,“夭兹人祸害六道够久了,是时候全面反攻,把那帮恶棍彻底赶出去。” 黎竺莞尔。“敌人都赶跑了,也就没必要再建兵工厂了吧?” 小魅羽也皱眉,“现在动手,不怕瞿少校他们趁机背后捅刀子?” “必须联合瞿少校,”铮引说这话时面无表情,但语气坚决。涅道有种直觉,这小子知道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他们肯吗?”大魅羽不以为然地说,“不久前还朝咱们扔核弹来着。” “咱们和他们有共同的敌人,”境初转着手中的茶杯,像在回答她的问话,又像在自言自语地说,“敌人永远都不缺。只不过,若是支肉眼无法看到的军队,这仗,还真不知该从何打起。” 第217章 吾家有女 雨如期地下开了。不算太大,但足够让赶路的行人找地方避雨。 境初站在院门口,抬手敲了下农家小院的木栅栏门。他今天穿的是身女装,确切地说,是乡镇有些家底儿的太太们流行的打扮——金丝线绣花枣红色小褂,黑色百褶裙,右肩上挎着个镶金拉链的大布包,脑后的圆髻中插着玉簪。容貌嘛,在外人看来是个五十出头、胖脸少皱纹的妇女,自然是使了障眼法。 没人应门。他知道少妇在家,刚还听到她边做家务边哼唱着什么,大概是没料到雨天会有人上门。他只是使了探听术,没有探视,毕竟一个成年女子在自个儿家里,随意窥探人家不好。 “有人在吗?”境初用五十来岁的女声叫道。 这一次,少妇很快从屋里出来,在屋檐下驻足,遥望着境初问:“大姐,你找谁?” 境初打量着少妇。福爱天出美女,少妇这对眼睛不笑的时候是一副“无辜样”,让人心生怜爱。若是笑起来,多半会和魅羽一样变作两弯新月。身材倒是苗条,可对孕妇来说太瘦了,这可不行!举止不是很安稳,有些神经质,或许有男人在家的时候能好些。 找谁?我老婆这辈子投胎到你肚子里了,境初心说。嘴上却道:“大妹子,我是去三蒿岭看我闺女。早上出门的时候天儿还不错,没承想走到半路下起雨来了。我人淋湿了没事,只是这包里装的东西……能去你家柴房避会儿雨吗?” 此处是去三蒿岭的必经之路,他事先已做好功课。 少妇抬头望了下天,穿过院子,将大门打开。也没领他去柴房,径直进了屋,让他在客厅里坐下。境初环顾厅里的摆设,桌椅还算新,木橱柜顶上摆着结婚照,旁边供着只小玉佛,估摸着少妇结婚有两三年的样子。男人呢?据说这附近一大半的男人都在百里外的城镇打工,三五个月才回来一趟。 等等,那边饭桌尽头的瓷瓶里是啥,白酒?貌似盖子还没盖紧。境初只觉脑袋嗡地一声,心跳加快,呼吸变浅,几乎吼出来——搞什么嘛!肚里怀了我老婆还敢喝酒?然而只得强自镇定,一边琢磨着该如何去“引导”对方。 “大姐看着像是富贵人家的太太,”少妇忙完茶水,自己也坐下,“怎么把个闺女嫁去三蒿岭那种地方?比我这儿还偏呢。” 境初叹了口气,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给她介绍过本地好几个不错的小伙,看不上!这姑爷也不知在哪儿认识的,人还凑合吧,就是家境实在不怎么样。没办法呀,女儿非他不嫁。我们这做父母的,隔三差五就得贴补着点儿,这不是怕女儿委屈了嘛。” 少妇听了,识趣地跟着一齐长吁短叹。 境初又说:“上个月我去看她的时候,你猜怎么着?当时就觉得她精神不振,给她把了下脉。原来这丫头已经有喜了,自个儿还不知道呢。还要喝酒,幸好被我制止了,到时候生个先天残疾出来,哭死她!” “喝酒有这么厉害啊……”少妇了听了似乎有些紧张,皱着眉想了会儿,欲言又止。境初不急,喝了口茶水,耐心等候。 “哦,还没和你道喜呢,”少妇讨好地说,“想不到你还会把脉?” “我们家祖辈都是行医的,”境初自豪地说,“还有家传的绝技,连男女都能摸出来。” “真的?那难怪了,有这能耐哪朝哪代也不愁吃穿呐,尤其在咱们这种看医生不方便的山区。”少妇说到这里咬了下嘴唇,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了。“大姐,你看……我这身子骨儿一向挺好的,胃口也不错。最近可不知怎么了,头晕目眩,吃啥吐啥,愣是瘦了好几斤。你能帮我瞅瞅吗?” 正中下怀!境初伸手,捏住少妇手腕。虽然来之前便已确定少妇怀着个女孩,他此刻倒也没有敷衍,想顺带看看少妇是否还有别的健康问题。在佛国的那些年,医书无论是古代的现代的,他也看了不少了,还有药师佛这位医学宗师在近旁可以请教。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大妹子想先听哪个?” “啊?这……那就先说坏消息吧。” 窗外似乎人影一闪。境初身形不动,将灵识投射出去,并未在附近找到第三个人,多半是自己看错了。 “你贫血较为严重,还好不难调理,就是因为孕期缺铁导致的——是个女儿,两个多月了。真好啊,我家的是个外孙,我倒希望能先添个外孙女呢。” “啊!”少妇手捂着嘴,站起身,不知所措地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最终喜笑颜开,又像突然想起什么,“看我这脑子,都过了吃饭的点儿了。大姐稍等啊,我去弄饭。” 待少妇进了厨房,境初稍稍松了口气。到此为止,进展还算顺利吧。家境不是很富裕,不过至少像良善人家,下次能找机会看看那个男人就好了。 半小时后,少妇端出来一荤一素一汤。境初没和她说自己吃素,不过即使是荤菜,肉片也不多。边吃边和少妇嘱咐饮食上的调理与禁忌。 饭后雨小多了,境初瞅了眼窗户,打开背包,开始往外掏东西。有婴儿的衣服、围巾、爽身粉,外加给孕妇补身子的海参、花胶、燕窝。包里的东西掏出小半后才打住,其实他恨不得都倒空的,怕少妇起疑心。 “哎呦,这可使不得!”少妇手足无措地说,“这都是给令千金和小外孙预备的啊。” “这点儿东西算不了啥。不瞒大妹子,我闺女脉象不太稳,家里老人说了,多分点儿妇婴用品给他人,广结善缘,老天自会保佑胎儿。天色也不早了,我得赶路了。” 少妇满口称谢,把境初送至院门口。现在计划完成得差不多了,只剩最后一环。 “对了,想好给孩子起啥名字了吗?”他问。 “这……之前哪想过这些啊。” “名字可得早定啊!老人们的说法,给胎儿起好名,等于在这人世间入册了,能顺顺利利地生出来。我家早就想好了,是女孩的话就叫魅羽,好听吧?现下既是男孩,用不上了,送你喽。” “魅羽?”少妇撇撇嘴,“听着怪怪的……小羽倒是个不错的名字,就叫小羽了。” 境初有些失望,不过小羽也还好吧,希望主妇不要反悔。离开庭院,沿山路下坡而行,突然脚底一滑,身子一震,醒了过来。 ****** 此刻是清晨,天光透过天鹅绒窗帘的缝隙钻进境初的卧室。他在床上坐起来,瞅了眼身边熟睡的小允佳,将方才那个梦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遍,没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窗外闪过的那个人影,是他看错了吗?这个梦同他之前在西蓬浮国的经历,以及接下来要做的事,有无关联? 回自己在空处天首府的住宅已经四五天了,这么着急赶回来主要是怕祖母担心。结果到家后才得悉,老太太外出度假未归。想起四个月前祖母曾邀男友文翰伯爵来参加生日会,宴席上说过要随文翰去识处天过冬的。后来空处天被枯玉禅封了,想回也回不来了吧。 这几天他一方面忙活着筹备兵工厂,另一方面为即将来临的大战做准备。先前在兜率天同涅道、铮引等人开会时,大致定下了总攻夭兹人的日子。境初目前的皇家特种部队可随他调遣,人数虽不多,技术装备上遥遥领先修罗大部队,有望在关键环节上起到画龙点睛或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至于魅羽,他不信她真的能狠下心和他断绝关系。公爵府中的主客房一直为她留着,里面还有她不少私人物品——和同年龄的其他女人一样,喜欢逛街购物。不料这个倔丫头一回来就自动搬去和仆人们一同吃住,真是自讨苦吃。猜都能猜到一向以嚼舌根为乐的仆人们背地里会怎么说她。 “还以为自己能做女主人呢,这显然是为主人生了孩子后,就被始乱终弃了。” 总之,这几天他一直想找机会和她好好谈谈,然而她就像只泥鳅般逮不住,当着那么多仆人的面,他又不好怎么样。嗯,看她还能坚持多久。整天被人戳脊梁骨,肯定度日如年吧? 此时允佳还没醒。他小心地下了床,去洗手间梳洗后出了卧室,沿着中央楼梯一直下到大厅入口处才停步。仆人们起得早,此刻都已用过早餐,正是搞卫生、插花、外出买菜的时候。 境初贴着墙根,能看到魅羽同其他几个女仆在厅里忙活,每个人都板着脸,谁也不理谁。正打算开口叫人送早餐上来,却见一个瘦削的男仆从屋外走进来,愣头愣脑地东张西望。 “咦?不可能啊?”男仆挠挠头,满脸困惑的样子,“不应该这样,没道理啊?” 见没人理他,男仆转身又出去了。几个女仆待他走远后突然哄堂大笑,一齐冲魅羽说:“真有你的!还是你有手腕儿。” 魅羽哼了一声,放低手中的抹布,脸上的坏笑让她看起来像刚惩治完龟公的青楼老鸨。“就那小子,他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 境初翻了个白眼儿,真没见过这么皮糙肉厚的主儿。 ****** 不料吃过午饭,席宾少校急匆匆地赶过来。“老板,出事了,军部要解散特种部队。” “解散?为什么?” 席宾少校比境初还小三岁,一副斯文书生样,是侦查与反侦察的能手。在境初书桌对面的椅子坐下后,席宾说:“军部的理由是,特种部队原本是为了对付高维人设立的。现在百石他们既然已经解决了自己世界的危机,不再来找麻烦,那就没有必要再保留,白白浪费军费。” “谁挑事的?”境初淡淡地问。维持特种部队是要花钱,但这比起军部自己每年的花费来说,沧海一粟。盯着这点儿芝麻的,定然是“有心人”。 “虞将军向总部打的报告。” 境初一听虞将军,立刻想起上次同高位瘫痪的魅羽参加皇家庆功宴时见到的那个淼淼——虞将军的孙子。淼淼被魅羽整蛊之后,不知被四公主甩了没有。 “他都八十好几了,蹚这浑水干啥?” 席宾果然不负所望。“听说虞将军退休后,费上校往他家里跑得最勤。” 费上校?境初皱眉思索,这人他当然听说过,是目前正规军里风头最劲的一位。然而此人和他从未有过接触,更谈不上结怨,为何突然蹦出来针对他? 无论如何,军部通知境初第二天去总部开会,商讨解散事宜。总部设在老城沂邱,空处天最大的军事基地在那附近,离首府有一定距离,今天就得出发。允佳现在一天都离不开他,他去哪儿过夜都得带上她和姆妈。而魅羽在特种部队还算现役,叫她一同去开会,也不算不合理。 一路无话。晚上到达总部招待所,入住。总部占地面积相当广,楼房层数都不高,式样简单、结构坚固。招待所是半军营半酒店的风格,有舒适无奢华。和首府布伦堡应当是差不多的气候,可夜晚的空气要沁凉得多。 临睡前魅羽把洗白白的允佳送来境初的房间。他把女娃放到床上自己玩玩具,反正只要有他在附近,允佳基本不闹,乖巧得很。随后同魅羽坐下,这才有空将事情的缘由简要说给她听。 “这有啥想不明白的,”她听完后语带不屑地说。 “这么快就有结论了?” “这个费上校原先与你毫无渊源,而你一回来他就和你作对,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和你刚去过的西蓬浮国的某些势力有关。” “是吗?”这跟他想的一样,看来他的想法不算荒谬。“空处天同六道其他世界极少来往,更不用说位于人道偏远地区的嗜血王国了。身在科技社会、有着大好前程的费上校怎么会和那里有联系?“ 她扯了下嘴角,“人家瞿少校还是无所有处天的呢,为何大老远领着军队赶去梦谷?某位天尊家在梦谷而已,又不是只管那一块。” 他点点头。天尊目前不方便亲手除掉他,相信纮霁在这当中也起了不小的作用,但这不代表天尊就不会想别的办法来削弱他的实力。 魅羽又道:“那天开会的时候,你不还说什么看不见的敌人吗?看不见不代表没有形体,有时是站在你面前,甚至以熟人的方式出现,你却认不出他来——这叫渗透。” 说完,她站起身,朝他的座椅逼近两步,双臂在胸前交叉,盯着他的眼睛。“这几天我总在想,你会不会也被什么人给渗透了?自从半月前醒过来,你变了不少。” “是吗?”他轻笑了下,“一觉醒来后被未婚妻退婚,闹了半天,变的人是我?” 她怔了一下,突然转身朝门口快步走去。他从椅中跃起,以比她还快的速度,抢在她开门前伸臂把门按住。“除了那些渗透反渗透理论,你就没有别的话和我说吗?” 此刻他的前胸基本上贴着她的后背,鼻子就在她头顶上方两寸处,能闻到洗头水的香味。 她在思索,随即转过身来,背靠着门,冲他说:“有,有很多话要跟你讲,就等着你问了。” 真的?这话像一只纤柔的手搔在大猫的脖子上。他强迫自己不要露出笑意,竖起耳朵听。 她清了下嗓子,“你家那六个炉灶,除了新买的两个烧气的,其他用电的都得换。预热太慢不说,关火之后还会热半天。本来炒完菜的锅放到水龙头下哗哗一洗就干净了,有些厨子急着上菜,脏锅就搁回热炉上,很快烧干了,洗的时候得泡半天。” “还有吗?”他板着脸问,开始失去耐性了。双手按住她的肩膀,把她结实地贴在门上。 有些人的嘴怎么一张开就停不下来?如果昨晚那个梦是对未来的预测,他总有一天要去找寻她的下世,那他们是该珍惜眼前的每一刻,还是继续把缘分挥霍在无意义的捉迷藏中? 她左右望望,神色有些慌张,但还是选择说下去,并加快了语速:“吴大班和徐大班不能放在一起管事,吴大班当年是给老侯爷当管家的,老侯爷虽然家道中落给不了她多少钱,但老侯爷的老婆死得早啊,吴大班在家差不多就是女主人的地位了,说一不二。那个徐大班你知道她又是个什么来头——” 她没能说完,被他以独特的方式打断了。 第218章 首长与小蜜 魅羽正说得顺溜儿,只觉眼前一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如同哇哇啼哭的婴儿被人强塞了个奶嘴儿。奶嘴儿至少没有侵略性,而她近前的男人像一条大蟒,蟒身把她紧紧箍住,蛇的信子伸到她口中,像是要将她的心脏挖出来吃掉。最糟糕的是呼吸困难,她担心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窒息而亡。 作为一个级别不算低的修行者,求生的本能让她下意识使出“闭息功”。舌抵上腭,气沉丹田,口鼻都无需进气出气,胸腔也不再一起一伏。呼吸停止了,新陈代谢放缓,心跳也跟着减速。随之而来的是周身温度降低,变成比大蟒还冷血的动物。 斗转星移。 时间已不复存在,灵识一片空明,整个世界回归亿万年前的宁静,天地一片祥和。任唇边的攻击如巨浪般汹涌,她自如如不动、神游万里、坐看云卷云舒股市涨落阿弥陀佛善哉游哉…… “搞什么嘛!”境初猛地松开她,退后两步,惊恐地喘着气。“呼吸都没了,诈尸啊你?想吓死人吗?” 魅羽醒过神来。虽恼他刚才的举动,仔细想想自己的表现也确实有点儿瘆人啊。讪笑了两声,语带歉疚地说:“呼吸咋了?之前在布伦堡逛街的时候见有卖充气娃娃的,也没呼吸不是?别跟我说你没玩过。” “什么充气娃娃?”他气急败坏地伸手扯了下她的脸蛋,“我说你一个姑娘家,脑子里成天在琢磨些什么?刚才不算,重新来过。” 重新来过?想得美!魅羽抬起右手,手掌正对他胸口,将他阻在一尺之外。不是吹牛,就凭她这只白皙柔嫩、涂着红指甲的小手,往这儿一放,十个境初也别想越雷池一步。尴尬了吧?这就像买了两斤热烘的炒栗子却剥不开壳,千军万马冲到敌人老窝过不了护城河,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上台表演了却止不住打嗝……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湖水,她像是又闻到了流放地魔王辖区内那个大湖的气味。魔王的眼睛已从头顶的天空消失,天色在转亮,看似平静的湖面,其边缘处的层层细浪却是在一刻不停地试探着海岸的底线。 “呼——”拍上来,又转瞬而下。假装人畜无害,实则以退为进使了阴劲儿,每次都比前次放肆那么一点点。不对啊?魅羽心下狐疑,她不是把他挡在胸前了吗?她的手是怎么被他握住的?修为才刚入门的他,是不可能治得住她的,是她走神大意了吗? 她再一次将他推开,抬眼。他背光的头发边缘星星点点,像刚洗完头后又沾满沙子。湖就在他眼睛里——境初和陌岩的眼睛都泛蓝色,陌岩的淡些、清澈些,境初的更接近宝石。那她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她似乎已失去分辨的能力,连脑中对这两人的记忆也开始模糊、融合,耳边响起陌岩在天尊府说过的话:“我和他原本就是同一个人啊……” “嘎嘎!” 小女娃清脆的笑声让两个大人回到现实,方才都不记得还有她在一旁了。允佳倒是会自娱自乐,手里握着个黑皮钱包,床上铺满各式银行卡和会员卡。脑袋上倒扣着的是境初的裤衩吗?小圆脸从一只裤腿里露出来,戏谑地望向门边的两人,好像未经世事的她什么都明白。 魅羽伸手将背后的门拉开少许,从门缝里滑了出去。 ****** 第二日清晨,境初将允佳交与姆妈后去敲魅羽的门。想起昨晚的场景,似乎唇边还甜甜的,有些东西真是一旦开了先河就没完没了。不料屋里没人,一大早这是去哪儿了? 待吃完早饭回来,还是不见这丫头的影儿,境初有点窝火。过会儿就要开会了,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没辙,只得让席宾留守,告诉他一见到魅羽就立即带她来会议厅,还指望她给这次会议做笔录呢。 这次一回空处天,陇艮就请了两个月的假,也不知干什么去了。博杰留下照看特种部队日常事物,随境初前来总部的只有魅羽和席宾。席宾的职责是根据会议进行的情况,实时帮境初调各种资料出来,比如特种部队先前都执行过哪些任务,敌我死伤多少人,民众有无受影响。这活儿魅羽做不来,记个笔记还是可以的。当然,这只是境初一厢情愿。他要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肯定会扇现在的自己一个耳光。 离开招待所的几栋矮楼,步行五分钟左右到达一座六边形单层建筑。境初进会议室的时候,大长桌两侧已坐了十来人。各陆军军区及海空舰队司令们是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千里迢迢赶来的,来的自然是他们的部下。即便如此,十几套军装上挂得琳琅满目的徽章也够亮瞎人的双眼。 境初虽掌管皇家特种部队,在军中一直没有正式编制,所以今天只有他一人没穿军装。先前同军中个别人物有过接触,大部分来自同境初父母或祖父母有交情的世袭家族,在座的不是生面孔就是点头之交。 熟稔的只有坐在上首三个主位左一的杨上校,杨的父亲是境初已过世的祖父最好的朋友。境初记得年轻时候的杨便长了一副“迟早要做军官”的模样——五官端正大气,气质威严稳重。实则只有亲近他的人才知道,杨是个藏了一肚子幽默诙谐的妙人。 “怎么只有你一个?”杨上校在境初经过他座位、同他打招呼的时候低声问,还扭头四顾,“小妖精没一起来?怕我们看中了抢你的?” 由于魅羽初来空处天参军那时候,境初刚向法怡郡主求婚成功,被唯恐天下不乱的各大媒体挖出三人的关系,给魅羽冠了个“特种兵小妖精”的称号,后来熟人们暗地里都这么同境初开玩笑。 杨的话境初没法接,只得含糊地笑了笑,走去长桌另一头的主位。坐定后才得以看清,上首三个主位的右一坐的是个四十六七岁的军官,容貌清朗俊俏,有着传说中“富商家二公子”那种气质,当演员肯定能火。费上校见境初望过来,也冲他点了下头。境初敢打赌这人自己从未见过,不知是否如他和魅羽怀疑的那般,听命于元始天尊。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主事者——身材魁梧、下巴嵌着一圈络腮胡子的祁老将军——到场了。众人的目光投向门口,望的却不是他。原来祁将军身后还跟进来一男一女,男的倒也罢了,女的看着就像刚出锅的馒头,浑身散发着热气,前额处的几根头发还在滴汗。军装上衣一溜儿铜扣都是解开的,露出里面几乎湿透的军绿色紧身背心。下着弹性迷彩长裤,脚上蹬的不是军靴而是双跑步鞋。 境初叹了口气。这丫头从来都不是弱不禁风的类型,腿长腰细、凹凸有致、步伐矫捷,再配上这身衣服,能不惹火吗?在座的无论年老年轻的军官都免不了多瞅她几眼,杨上校更是不断朝境初这边做鬼脸。 但也有人看她不顺眼。“身为军人,怎能如此衣冠不整?”祁将军皱着眉,站在自己的座椅旁却没坐下,冲桌那头的魅羽斥道。 “请教首长,怎么个衣冠不整法?”魅羽同席宾在境初身旁一左一右坐下,边系扣子边问,“健身房里都是我这副装扮,首长怎么不去修理他们?” 原来是去健身房了啊,境初心道,在西蓬浮国那两个多月,整日东奔西跑,回来后当佣人又抽不开身,这是给憋坏了吧?就不能等开完会再去?当然这话他是不敢问出口的,等待他的将会是一连串的咄咄逼人振振有词。 祁将军吹了下胡子,“我这是在开会!” “会不还没开嘛,首长不也没坐下?首长要是能全程站着开会,我就认栽,自动去关禁闭。” 席上已有人在捂嘴偷笑了。祁将军看了眼境初,想了想,最终还是坐了下来。刚要开口,又被魅羽打断。只见她离开自己的座位,一路走到三位首长背后,躬身道:“差点儿忘了,嗨嗨。首长们,我好像也应当坐这里才合适。” 祁将军和费上校都不理她。杨上校转身,饶有兴趣地问她:“你不是境初的小蜜吗?” “我还是他家的佣人呐!”魅羽冲杨咧嘴一乐,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闪着异光的令牌和一封折叠文书,摆到三位首长面前的桌上。“这是天庭颁发的授命书,本官一品诰命韵武夫人代表新任玉帝,负责同六道中各世界的军部联络。不能算你们大家的上级啊,呵呵,但总得顾及一下天庭的颜面吧?” 祁将军这才翻了下文书,转身问坐在角落小桌后的秘书:“有这等事?” “是有,”秘书有些尴尬地说,“上周已同您汇报过了。” 境初心知军部向来不把天庭放眼里,估计消息被祁将军的耳朵给自动过滤了。然而当着这么多下属公然驳天庭的面子,传出去终归不好。 放下文书,祁将军望了眼三人中资历最低的费上校。后者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将座位让给魅羽,自己另找了个空位坐下。 境初暗自点头,果然是这丫头的风格,先发制人、遇强愈强。别人想喷她一脸的,少不了被她一桶水泼回去。 ****** 会议开始后,祁将军先是称赞了特种部队在过去行动中取得的业绩,当中还引用了出自陛下之口的一些嘉许。倒也没急着提解散的事,而是转问境初,接下来都有些什么计划和目标。 “来自高维世界的危急现已解除,”境初说着,想起魅羽为赢得六道说明书所做的那些努力,“至于新的敌人,还需一段时间观察。” “新的敌人?”费上校闻言,笑着摇了摇头,“咱们空处天的敌人可真是层出不穷啊。公爵能否透露一下,都是些什么来头和级别的人物,连军部的大队人马、军舰导弹都对付不了,非要特种部队上场才能转败为胜?” “呵呵,”魅羽在上首座位里轻笑了一声,“比如……行刺费上校的杀手?敢情费上校走哪儿,都把军舰导弹扛肩上吗?” 境初心道,魅羽这番话看似插科打诨,实则准确地指出了特种部队与正规军的区别。并非所有的敌人都是在战场上以兵戈论胜负的,先前的高维人,军部不就束手无策吗?今后要面对的那些,只怕更加诡异难缠。 “哼,我费某行得正坐得端,做人问心无愧,谁会闲着没事来刺杀我?”费上校板着脸说。 “是吗?”魅羽又嘻哈一乐,“敢问上校上衣内口袋里装的那俩透明气球,也是闲着没事儿时自己吹着玩的喽?” 此话一出,连祁将军和杨上校在内,众军官纷纷望向费上校,后者的小白脸涨成酱紫色。来之前境初已让席宾调查过,费有一妻二子,是远近闻名的模范老公。无论回家还是住军营期间,正常情况下谁会把那种东西带身上?这下好了,消息是肯定会传出去的,下次回家时少不了要被严刑拷问。 “咳咳,请大家讨论正事,”祁将军发话道。 境初清了下嗓子,正打算说出自己的想法,见费上校已恢复了平静,一副凝神倾听的样子,忽然心头一动。倘若费真的受了天尊之命和自己作对,难道目的就是要解散特种部队吗?有没有可能借机刺探一下,看自己对“整件事”了解多少? 小魅羽曾和他提过一件事,他最近一次在兜率天遇上大魅羽时,也询问了详情。据说大魅羽几个月前被他甩了后,为救铮引曾去到四天王天一个叫“通世谷”的地方,那里有无所有处天的基地。负责人庆老板,境初后来也见过。据说那个基地从好多年前就开始探测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里面有看不见的人。而且那个世界并不遥远,很可能同肉眼能见的世界是重合的。 境初是物理系毕业的,想想就知道同暗物质和暗能量有关。目前人们所在的这个六道以及虚空中所有六道,加起来才占宇宙的百分之五,剩下的都是暗物质和暗能量。 之所以称为“暗物质”,是因为这些物质不受电磁场的影响,同“明物质”只有重力的作用。既然明物质能形成多姿多彩的世界和形态不一的生灵,为何暗物质就不行?可能在人家眼里,咱们这百分之五才是微不足道的暗物质呢。 然而比这更紧要的一点——到底是谁建造了六道?现已确定,元始天尊是在六道形成之初被“那些人”派进来的,一直以来听命于造物主们。有没有可能,那些造物主就生活在身边的暗物质世界里?也就是说,原本并没有什么明物质,是那些人将宇宙中的一小撮物质进行转化,弄了好多个六道出来。天尊之所以绑架无所有处天的那些科学家,就是怕他们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吧?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还不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那他应该怎么回答才能说服首长们,扭转特种部队被解散的命运? 第219章 乡村男教师 “丫头,该起床了!”母亲的喊声像利刃般划破包裹着小羽的那层香甜绵软的睡眠外壳。“不是说了吗,今天开始你就要去学堂,不能再跟原先一样赖床。” 讨厌!小羽一动不动,假装没听见。上学、上个屁学?山里的学校她又不是没去偷看过,老师们一个个大饼子脸,有气无力地往讲台上那么一站,声调单一,能把猴子给催眠了。还不如去庙里听和尚讲经呢,至少下辈子能投个好胎,比如有钱又世代习武的人家。 周身一凉,棉被被母亲掀走了。没辙,噘着嘴起床,胡乱洗了把脸,坐下吃饭。虽然心情不好,但不影响小羽的食欲。就算下午去断头台,这顿也得吃仔细了。早餐倒是比平日丰盛,油条是现炸的,鸡蛋居然有两个。大概母亲是想给她补补脑子,把知识学快些、记牢些。 “考一百分能给加鸡腿吗?”她边吃边问。其实倒不是她特别馋鸡腿,只是小小年纪的她就已懂得,打架靠的是肌肉,吃啥补啥总没错吧? 戴着油腻围裙,一向纤瘦最近开始发福的母亲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不要求你考多少分。你只要这一个学期下来,别把教学楼拆了,别气死老师打伤同学,我就给你做一整只鸡。” 小羽放下手中的碗,“这种事怎么好提前保证呢?你咋知道不会有人上赶着来欺负我,找我打?哦,别人都骑你头上了,还架着他跑两圈不成?这种窝囊废天天吃窝头好了,别糟蹋鸡。” 扫光了早餐,一抹嘴,背上帆布书包。因为课本还没发,书包里只有文具和作为午饭的干粮,显得很空荡。趁母亲没留意,小羽抄起平日随身携带的木鞘匕首,朝门外撒腿跑去。她知道母亲不会允许她把武器带去学校,但母亲追不上她。 沿着山间小路朝学堂走了四十多分钟才到。一路上学伴越集越多,和她同为一年级新生的其他孩子们都有父母陪同。小羽用不着,平日就喜欢四处瞎逛,能说又能打,用母亲的话来说——别的家长陪着就是因为怕孩子给她打。小羽倒是认识不少比她年纪大的学生。学长们也同母亲一样,嘱咐她不要调皮捣蛋。一众人说着笑着,进了学堂。 一番折腾后,小羽坐进一间教室靠窗的座位,这辈子的第一堂课终于开始了。还好,是数学课,应该不会太枯燥,她最害怕的是文学历史那些掉书袋的东西。而且数学老师应该还凑合吧,她记得去年来这里调查过,教一年级数学的是个大嗓门的中年妇女,至少没那么催眠。 当然最期待的是下午那节体育课。可惜项目简单了些,要求也低,没挑战可言。她还观摩过学校的运动会呢,即便高年级的学长们也跑得和乌龟一样慢,沙包扔出去是要打自己的影子吗?而且没人懂拳脚啊?若是有人想学的话,她小羽倒是可以去当自学成才的老师…… 教室里安静下来。小羽抬头望着走进来的男老师,同班上的其他十七个学生一齐倒吸了口气,呆住了。哎——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好看的璧人,哪儿来的呀?身材修长但不纤弱,静时儒雅睿智,动中英气逼人,显然不是小羽这个世界里的。 只不过,看容貌也就是三四十岁的样子,为何四六分的短发中却有不少已灰白了?这个人经历过什么伤心事吗?就那派头,那股仙气,教大学生也绰绰有余,为何要大老远跑到这么个穷乡僻壤来伺候小孩子?这下好了,小羽知道自己是个没耐心学习的主儿,再找这么个老师来,听完一堂课,走神走得怕不是孩子的名儿都起好了…… 说来也巧,小羽刚一想到“起名”的事,莫老师就用那对沁蓝的双目扫了眼台下的学生,和蔼地冲大家说道:“小朋友们好。初次见面,大家挨个儿报下自己的名儿,好不好?你们可以叫我莫老师。” 莫老师,哪个莫?小羽心道,墨水,茉莉?对了磨叽和墨水是同一个字吗? 于是小朋友们挨个儿报上名来,小羽用心地记着,这样以后若是有谁惹到她,她可以指名道姓地喊:“某某某,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吗?” 到她了,响亮的三个字:“卫小羽!” 听到这个名字,莫老师的胸口似乎被什么硬物撞了一下。先前学生们报名的时候,小羽见他礼貌地望着每个开口的孩子,独独到了她这里,他的目光在躲避。 这也不能怪你,小羽在心里冲他说,本丫头天生气场强。 这时听村长的儿子虎胖问:“莫老师,您为什么一定要当数学老师?” 莫老师腼腆地说:“其实不是一定要当数学老师的。我也可以教文史、生化、物电、美术、器乐……” 小羽在心里叹了口气,可惜了这么一副好模样,脑子有点儿不灵光——人家没问你为啥不教别的科目,是问你怎么不去演电影、当明星?村里虽没有电视,但虎胖家有不少明星的海报和贴纸——他姐姐喜欢收集那些东西。都是些搔首弄姿的俗男艳女,哪一个站到莫老师身边,都被比成渣。 “看得出,你们都是聪明孩子,”莫老师开始讲课了,“我想先了解下你们的程度。在家时爸妈教过数数了吗?……很好,都学了一些。那加减法呢?” 说着,莫老师转身在黑板上画了五只苹果,孩子们又开始称奇。虽然只是用白色的粉笔寥寥勾勒了几笔,这五只苹果就如活了般栩栩如生。然而小羽总觉得,当中有两只很像她自己红红鼓鼓的脸蛋。是巧合吧,自始至终莫老师都没看过她一眼。 “我现在出道题,你有五只苹果,被人抢走三只,还剩几只?”莫老师问。 全班的孩子一齐回答:“两只,”除了小羽。 “八只。” 莫老师终于望过来,他的眼神陌生又熟悉。这一望不像只隔着教室里的几张桌椅,而是穿越了长长的时空。遥远的记忆和无时无刻不在抽缠的思念,在他双目中那蓝色的湖面下涌动。这一刻,小羽几乎不记得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了。 “为何是八只?”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回过神来,轻蔑地哼了一声,“敢抢本丫头的苹果,不是如数归还就完事儿了,得揍到他加倍赔!” 莫老师笑了。他这一笑,破旧简陋的教室中登时春光明媚、祥云缭绕。“做得对。不过对方若是个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你打不过他怎么办?” 小羽丝毫不怀疑眼前的莫老师自己就是个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只不过他这话问得! “武林高手会稀罕小屁孩的苹果?早抢银行去了。” 全班同学都笑了起来…… “铃铃铃——”可能是下课铃响了。 “铃铃铃——”原来是桌上的闹钟响了。 魅羽睁眼,想起刚才那个梦,内容莫名其妙,感觉却真实得令人恐惧。小羽,怎么会梦见这么个女孩子?还有那个男老师是谁?明明上一刻还很清晰的容貌,现在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具体长啥样了…… 算了,暂时先不去想。瞅了眼时间,得赶紧去健身房,待会儿还要去跟一帮军官开会,给境初做笔记。 ****** 怎么了,卡壳了? 魅羽坐在祁将军身边,遥望长桌另一端沉默不语的境初,暗暗替他着急。从会议开始到现在,他一直进退有度、应对自如。军部解散特种部队的意向是在来这里之前就明晓的,以境初一贯的作风,不可能没有准备啊。 想起昨晚在他屋里发生的事,不禁有些后悔。都忙些什么去了,应该好好商量今天的对策,要不怎么说“办公室恋爱”害人害己呢?又或者,他有什么顾虑? “怎么?”费上校不动声色地问,“公爵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费上校在说这话的时候,右手中指和无名指在桌上下意识地敲着。魅羽注意到,费上校同天界里其他已婚男人一样,左手无名指戴着个中规中矩的婚戒。但他右手无名指上也戴了个戒指,指环上镶着的不是珠宝,而是一片水晶雪花。 魅羽心中一动,这戒指有些眼熟啊。使出探视法拉近了仔细一瞧,同元始天尊右手上戴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之前见天尊戴的时候她也没多想,因为天尊府前的大湖上就铺着巨型的雪花桥,以为他就喜欢这个调调。 现在看来,这个费上校不仅和天尊有关联,恐怕还不是下级。雪花是一样的,但天尊那只是银指环,费上校戴的居然是金指环。既然天尊是整个六道的大老板,这个费上校难道非六道中人? “目前还不能确定,”境初吞吞吐吐地说,“我们需要时间——” “我听说,”费上校打断了他,“公爵亡妻六七年前曾留下一子,一直沦落在外,可能还与无所有处天军方的某些人有关?公爵急着找儿子,也是可以理解的。” 话音刚落,在座的军官们便开始交头接耳,明显是在指责境初利用特种部队来办私事。这么说倒没冤枉他。魅羽上次和他闹翻后,知道他带部下去了一趟无所有处天,发现孩子在瑟塔寺堪布常树手上。但自从陇艮向常树要回说明书附图之后,这一老一少便人间蒸发了。 “理解你个头!”魅羽冲费上校说,“之前整个空处天被人封了,想进的进不来,想出的出不去,有没有这回事?最后还不是姑娘我动用私人关系,请太上老君给解封的?下次再给人封了,我问你们怎么办?” 老君在去天尊府赴宴前,只是解开了兜率天的封印。后来确实是魅羽同他说项,才在离去的路上顺便解了其他两个世界的封印。 和魅羽同坐上首的杨上校绕过祁将军,冲她说:“有劳夫人了。到底是怎么给封上的,我们也一直没弄明白。” “用一个叫枯玉禅的法器。” “那这个枯玉禅目前在何处?” “在我手上,”魅羽说。枯玉禅是被曜武智要回来的。之前小魅羽见到大魅羽和铮引,那二人认为应当由她保管,因为这原本是陌岩的东西。 “本来就是我的,给无所有处天人抢走了,现在要回来而已。”没让他们双倍赔偿就不错了,魅羽想起梦中的小羽。 费上校倒是不慌,“多谢夫人仗义相助,可我们空处天也没少为夫人娘家出力。据说公爵这次送了修罗人一个兵工厂,作为迎娶夫人的聘礼,可有此事?” 魅羽冲他一摆手,“赶紧收回去!我姐姐、姐夫,还有我干哥哥,领着一帮修罗将士,脑袋别在裤腰上,替你们守着大门。兵工厂我们不要了,以后敌人再进前庭地,装看不见,爱去哪儿逛让去哪儿逛,大家自扫门前雪。” 在座的军官们面面相觑,气氛有些尴尬。 “也不是要永久解散特种部队,”魅羽身侧的祁将军说话了,“军部也不差那几个人。我看我们可以灵活些,反正人和资源都留着,又跑不了。什么时候出现敌情,或者公爵认为有必要,马上召集起来就是了,军部也无意干涉。当然,最好是一直太平下去,不出乱子对大家都好。” 祁将军这一番话,其实是给双方找台阶下,等于把特种部队给留下了。 ****** 散会。魅羽和席宾跟在境初后头,回招待所收拾行李。她和境初的客房门挨着,在她进屋的一刹那,听背后的他低声说:“好样的,小羽。” 魅羽皱眉,小羽?是她听错了吗?转身问:“等等,你刚才叫我什么?” 他像是没听见,自顾自进了屋。 “哎——你给我出来!”她冲着关闭的房门吼,“把话说清楚啊……好,有种你一辈子待在里面别出来!” “我跳窗户,”他的声音很模糊,但显然是带着笑的。 第220章 有人弄、没人弄 一行人离开军部,回到境初府邸时已过晚饭时分。管家告知境初,老文翰伯爵从识处天发来消息,说祖母在温暖湿润的海洋世界待得很惬意,一时半会儿不打算回来。境初若有闲,可去识处天伯爵府做客。 境初一算,距修罗反攻夭兹人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兵工厂一事有专人负责,目前兜率天还未完成从禾竣岛撤军,急也没用。刚好他原本就计划派席宾去识处天查一件事。于是决定第二日出发,带魅羽母女、席宾和几个助理一同前往识处天。 “度假?”魅羽一听就火了,“费上校的事还没搞清楚,就想着度假?我就奇了,有人整天惦记着弄你,你晚上能睡好觉吗?” 境初斜眼望着左上方,“晚上没人弄才睡不好。” “什么?”她愣了。作为一个还未出阁的大姑娘,这话她没听懂。 他摆了下手,“放心吧,两不耽误。” 识处天和空处天因几十年前有过核战,极少往来,所以境初也是头一回。出发前想起自己上次在祖母生日宴上喝多了,同文翰闹得挺不愉快,便派佣人出门给文翰买了些礼物,又给祖母捎了些她爱吃的家乡特产。 一行人上了飞船后,境初便开始嘱咐魅羽:“丫头,我可先说下,祖母年纪都这么大了,你去到后可不许皮,少做些惹她老人家生气的事。” 惹祖母生气的事?魅羽想了想,她没干过啊?哦,明白了,“你是想让我继续假扮你女朋友对吧?” 境初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假扮?允佳管我叫爸,管你叫妈,你估摸别人都会怎么看?还用假扮?” “是吗,”魅羽嘟哝道,“还没听过她管我叫妈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允佳正坐在境初腿上,小手伸进空杯子里玩冰块。闻言仰起头,用那对温润又明亮的眼睛看了眼脑后的境初,再冲桌对面的魅羽眨眨眼,清脆地叫了声:“姐姐!” 魅羽笑得花枝乱颤,“看看,都不像一代人。” 境初捏了下允佳的脸蛋,“怎么,爸爸看起来很老吗?”接着对魅羽说:“总之祖母对你很不错啦,这你不能否认吧?上次你不还收了她一大笔钱吗?” 祖母……唉,每次去见境初的祖母,魅羽都会想起陌岩在少光天的皇祖母。这两位老人家,一个在旧文化中过了一辈子,另一个生活在科技发达的新世界,却有不少相似之处。除了对孙子的溺爱,都是看似性情随和、与世无争,实则心里明镜一般,大是大非面前不糊涂。她们从不在意外界如何评价自己,所做的选择都是为了孙子的幸福。当然,也都对魅羽格外地好。 只可惜,陌岩自六岁去龙螈寺出家后,便再没见过祖母,直到三十岁那年回宫,想不到却成永别。远在他乡的祖母在他转世时感应到了,难过得与他前后脚离世,所以魅羽也没机会报答她的恩情。 后来魅羽同境初去少光天见聂驭,境初竟鬼使神差地给陌岩祖母的灵位磕了个头,希望她老人家在天之灵能稍感慰藉吧?境初说得对,得珍惜和老人在一起的日子。 “喂,我刚才说的你听见没有?”耳中听他抱怨道,“你最近怎么老走神?” 她强迫自己不要再想那段伤心事,岔开话题:“说正事,那个费上校是什么情况?也是世袭家族出身?你了解他的背景吗?” 是的,这几日她心里攒了不少问题想问他。比如他是如何得知小羽这个名字的,比如他……究竟是谁?或者说,目前在他的躯壳内,他和“那个人”是处在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他自己清楚吗?话说她每晚睡前送允佳给他时留意到,这家伙越来越像陌岩那样,喜欢在睡前读书了。这不挺好的吗?什么有人弄、没人弄的。 可几次话到嘴边就卡住了,越想知道答案,就越不敢问。就像丢失了很久的一样宝贝,遍寻不见,有天忽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你面前,你敢把它拆开来细看吗?你会拿着它到处去问——这是谁送回来的?不,那么做只能说明你并不在乎这样东西。 失而复得的心爱,哪怕与原先有所不同,你也只会把它小心地藏起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只要它回来就好。 ****** 境初听她问,未答话,转身望向独坐在窗边看风景的席宾。后者端起酒杯,移到境初这桌坐下。 “费上校原本是识处天人,”席宾说,“幼年时父母离异,母亲带着他嫁到空处天来,继父是个商人。一种说法,他是因为不想花继父的钱读大学才去了军校。据说现在还时常回识处天看望生父。” 魅羽听后撇了下嘴,“也就是说,他有合法的理由时不时从公众面前消失一下?” 境初笑了,“你可从来不怕把人往坏处想。” 她瞪了他一眼。 境初又问席宾:“生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席宾深吸一口气,预示着接下来的话里暗藏玄机。“生父,住在云踪半岛上。” 境初闻言皱眉,“云踪半岛?那不是九五真教总部的所在地吗?” 席宾点头,“生父应当是教徒,搞不好在教中还有一定地位,当年女人就是因为受不了那个教才离开他的。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境初道:“九五真教是识处天第一大宗教,信徒遍布军政商学各界,势力相当了得。文翰伯爵府在贝浪川东部,与云踪半岛只隔着一条河海,咱们行事务必小心。” “九五真教,”魅羽咀嚼着这个名字,“是九五之尊的意思吗?那些人要谋反啊?” 境初摇摇头,解释道:“宇宙中,组成咱们这些世界的物质只占百分之五,其余的是暗物质和暗能量。” 他这么一说,魅羽想起一事。“我原先跟……那谁,也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们道门在六百年前出了个敛化真人,据他探知,宇宙中的阴阳并非如太极图中的阴阳鱼那般平衡,阴占了九成之多。” 当时她和陌岩以为那就是曜武智去过的高维世界,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所以这个九五真教,就是信奉那个暗世界的吧?元始天尊所掌管的六道,只是明世界的一部分。他的上司,也就是六道建造者们,很有可能便是暗世界的人——当然,“暗”只是对我们而言不可见而已。如果费上校也与那个世界有联系的话,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 ****** 识处天,用境初姨妈延甄的话来说,像只布满血丝的眼球。据推测在远古时期被天外来物给撞击过,不仅造就了那个巨大无比的圆形“月洋”,并将周边的陆地震出一条条狭长幽深的裂缝,形成“河海”。当然,飞船即使在高空也望不到月洋的全貌,只能依稀辨别下方是个水汽氤氲、蓝绿交错的世界。 海洋气候的确怡人,虽是早春,夹着海藻气味的湿润空气让人奇妙地产生一种夏季旅游独有的愉悦心情。贝浪川一代是山地,建筑物都不高,但式样优美、有特色,随着地势的起伏错落有致。家家门口、阳台上都种着花。 文翰的爵位还是空处天封的,幼年随外出经商的父母来识处天定居,在两个天界开战前早就加入了识处天海军。凭着天赋秉异的“自带导航系统”,仕途上一路飞升,退休前已是大校军衔。 伯爵府在河海一侧、与月洋遥遥相对的半山上。比起百石在兜率天旺滩那套独立屋,占地大了十几倍,但魅羽估摸着,两套在价钱上可能差不多,都是普通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天价。 “要不你们先过去?”魅羽冲境初等人说,“我到集市上逛逛,买点儿东西。” 回空处天后的几日在境初家做女佣,她还没出去逛过。计划着给祖母买样见面礼,当然最紧要的,是想了解一下这个九五真教。她知道席宾是侦查能手,但她打听事儿的渠道向来与众不同,能问出一些别人问不到的信息。 “缺什么让下人去买就是了,”境初看起来有些不情愿,“行你去吧,别错过晚饭时间。” 魅羽买完礼品后,时候尚早,随意进了一家发型屋。发型师们上下扫了她一眼,就知道来的是位大客户,请她入座后,向她推荐各种服务。魅羽在这种场合向来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神态,挑几样贵的做就不会有错了。 “夫人最近怕不是经历过火灾?”一个头发染得半黄半橙的中年男发型师捻起一缕魅羽的头发,惋惜地说,“夫人的发质原本极好,百年难得一见的乌黑油亮,只是现在……建议先做全套护理,再修剪造型。不必担心,我们给您用是正宗月洋深海泥发膜,效果杠杠的。每周来做一次,很快就能完好如初。” 火灾?可不是嘛,魅羽刚变作嗜血人后,为保护允佳一家人,同那只流线型机器人搏斗时被曝晒于烈日下,若非陌岩及时赶来,她已尸骨无存。皮肤在偷学了天尊那本《驻颜术》后,恢复得差不多了。又吃了老君的丹药,她和允佳已变回常人,只是头发散开来细看有些惨不忍睹。 在发型师往她头上抹黑泥的时候,魅羽打量着美发店的陈设。墙上多是些明星模特的靓照,但有那么一片墙,只挂了一个铜制的圆盘,盘中刻着一抹细细的月牙,月牙被两圈椭圆形轨道包裹。圆盘下方的小桌上摆着鲜花,看这架势,圆盘绝非什么装饰物,而是与某种信仰有关。 “原来你们这里也信新月教啊,”魅羽冲发型师说,“我还以为只有我家乡人信那个。” “夫人是刚来的吧,这不是新月教,这是我们识处天独有的九五真教,信徒过亿呢。” “哦,那你肯定也入教了?” 发型师笑着摇摇头,“我可没那资格啊。有这个信仰的人虽多,但要正式入教受洗、成为注册教徒,可难喽。九五真教又叫源科教,至少要有四年制大学理工专业的学位,物理专业最好。事实上,大部分教徒都是硕士以上学位。” “啊?”魅羽这回是真的吃惊了。“那我岂不是一辈子都没希望了?” 见她的反应像个刚刚嫁入豪门、终日穷极无聊的阔太,发型师安慰道:“不能入教没关系啊,不耽误信仰。” “那信这个有啥好处呢?死后可以进天堂?” “比那好多了,其他宗教里的天堂是虚幻的,”发型师说到这里时压低声音,“我们这个,可是真实存在的地方,史上有不少人去看过呢。” “哇,”魅羽露出一副神往的样子,“那这附近有没有什么教堂或寺庙之类的地方,能让我膜拜一下的?” “咱们信众都是讲科学的人,不搞偶像崇拜那些。平日去每个社区都有的源科教馆学习,类似图书馆吧,拐角儿就有一家。里面的书不外借,外面也买不到。教馆里定期举办讲座和讨论小组,大概就是这样。” 想了想,发型师又添了句:“听说位于云踪半岛的总部最近要有大型集会。夫人看着非富即贵的样子,若有渠道弄到票,可以去那儿瞧下热闹。” ****** 出了美发店,魅羽走去街角,打算拦车。抬眼望见对面一栋三层小楼,正门上方赫然写着“源科教馆”四个字。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了,但魅羽见规模不大,进去瞅两眼,应当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于是走进布置典雅温馨的小楼。大堂里很安静,随处都是座位,靠墙摆着书架和供人检索用的电脑。这些对外开放的藏书大多是科普,有那么几本九五真教入门级别的书。翻了下,有教义,但都是些不痛不痒、让人揪不住尾巴的堂面话。 瞥见厕所旁边通往二楼那个楼梯口摆着“非会员止步”的牌子。魅羽想上楼,但大堂里有工作人员坐在柜台后,便先去了女厕所。刚好里面没人,伸手入怀拔出银蟾蜍的舌头隐了身。出厕所后使出轻功,绕过牌子直奔二楼而去。 果然,楼上藏书的内容直击主题,毫不遮掩,让人越看越心惊。等回过神儿来,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连忙出门打车,朝半山方向赶去。这下惨了!魅羽心中叫苦,那家伙肯定以为她贪玩,脸色会比锅底还黑。 待仆人将魅羽领进伯爵府时,晚餐已结束。祖母正和允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玩布偶,一老一少都笑得很开心。毫无疑问,老人很喜欢这个和她没任何血缘关系的小女娃,而允佳也把初次见面的老奶奶当成了亲人。好吧,她魅羽收养的女儿,跟谁也比跟她亲。 见魅羽进来,祖母热情地起身和她招呼了几句,便催她先去吃饭。老太太气色真不错,面上的红润不像涂的胭脂。魅羽忍不住感慨,徜徉爱河中的女人对岁月是免疫的。 “境初和文翰伯爵呢?”魅羽环顾四周后,有些惴惴地问。 祖母撇了下嘴,“他俩在楼上的枪械收藏室呢,好像又杠上了。别理他们,你先吃饭吧。” 魅羽一听,哪里还有心情吃饭?境初的父母同其余百万空处天平民死在三十年前那场大战中,而当时的文翰正在敌人军中服役。这次来的路上魅羽已经提醒过他,二老都八十多岁了,不要再像上次那样闹得大家不高兴,看来是白说了。枪械收藏室?两个男人气头上真的开起火来怎么办? “我不饿,”魅羽笑着用手指了指上方,“我先去灭火。” “那就有劳你了,”祖母抱歉地说,“也别老怪境初,文翰上来一阵儿就是个老小孩。” 魅羽匆匆上到二楼的收藏室,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一副苍老低沉却豪气不减的声音:“境初,九五真教是我们识处天的信仰,八大长老里有没有夫妻,我还不知道吗?” 文翰手里端着酒杯,站在一排摆满各式枪械的壁橱前,说这话时满脸彤红,也不知是酒精的缘故,还是气的。 境初站他对面,脸上的神情就像全世界每人都欠了他一块钱,见魅羽进屋也没个好脸儿。“是有的,”他语气生硬地说,“八大长老里有两位是夫妇。” 魅羽嗨嗨一笑,“我来说句公道话啊。本来是有一对夫妻,后来丈夫变性了,成了女的,所以就……” 二男一愣,文翰随即清了清嗓子,“看吧,也就是现在没有喽!丫头连这都知道?” “真的?”境初不甘心地问,“好好的,干嘛要变成女人?” 魅羽用手指了他一下,“不如你帅,自卑了呗!” 第221章 婚期 当晚,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早早歇下了。第二日又是温暖明媚的一天,老文翰带席宾去山下的镇上吃早点,顺便找熟人买云踪半岛集会的入场券。姆妈领着喂饱了的允佳到后院宽阔的草地上玩球,祖母则吩咐管家将早餐桌支到二楼朝南的露台上,再去请两个小辈出来吃早餐。 魅羽一袭红裙来到露台上时,祖母已吃得差不多了,境初的食物还没怎么动。她在他身边的空位里坐下。怎么,这家伙待会儿要去面试吗?闻着像刚洗完澡,周身散发着清新的香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衬衣袖口和领口一丝不苟地扣着。平日的他多是深浅不一的蓝色,今天这件衬衣却是浅粉红的,把他的嘴唇也映得莹润起来。 天色尚早,山下的海港中却已陆续有白色帆船迎着风起航,渐远渐小,最终化为天上的朵朵白云,而这一切都被收入他那对星星点点的湖蓝色眼睛里。 这不是一顿普通的早餐,直觉告诉魅羽。果然,桌对面的老太太也不兜圈子,单刀直入地问二人:“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等了片刻,见没人吱声,祖母似乎料到这个问题不会有回应,接着说道:“别怪老人家多事。单从性格上来说嘛,你俩并不算最合适的。但现在的问题是,你们显然谁也离不开谁。既然如此,不是非要把喜事挨到老太太我归西后才肯办吧?” 短短几句话,魅羽越琢磨越佩服。是的,要说性格,她魅羽同贤良淑德四字差了十万八千里,可谓暴躁加霸道,既缺母性还不够孝。 适合她的男人倒也不是没遇上过,就是铮引,这点在刚认识境初那时候她就想明白了。铮引与她心意相通,无论大事小事罕有分歧,嫁给他也没有公婆需要伺候。所以大魅羽选择同铮引在一起,可以预见她的婚姻会是幸福的。 至于小魅羽自己,别说境初了,同陌岩在龙螈寺那时就没少冲突。二人都是天性好强又有主意的人,只不过陌岩境界高出她一大截,她对他的感情中,敬比爱还要多。 境初则比陌岩要任性,发脾气时要人哄——比如昨晚同文翰在枪械室——同她实在不能算天作之合。然而祖母一语中的,他俩现在已方方面面纠缠在一起,倒不仅是因为允佳。只要陌岩一日还在境初体内,她又怎能任由他娶别的女人?这点是她始料不及的。而且就算撇开陌岩不谈,她对境初就真的没有感情吗? 总之,不管合不合适、爱与不爱,当前的情况正如祖母所说,谁也离不开谁。 “日子我已找人问过了,”祖母兴致勃勃地说,“眼下是二月份,这宜嫁娶之黄道吉日嘛,下月中旬就有一个,你俩觉得如何?” 魅羽和境初一齐忙不迭地摇头。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修罗会向夭兹人发起总攻,指望空处天的科技在关键时刻起作用。战场无小事,一个环节便能决定多少人的生死,他俩怎能置身事外、心安理得地结婚蜜月?再说了,大魅羽、铮引和涅道算至亲的三人,婚礼上少了他们也太遗憾了。 “我也觉得仓促了些,”还好祖母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否则定然连觉都睡不好了,“下一个黄道吉日是六月中旬某日,不巧的是,那天是世界离婚日。” 魅羽差点儿喷出来,哪个孙子搞了这么个节日?其实六月中旬也不行,兮远师父的玉帝就职仪式就在那前后。 “再往后数,就到九月十号了,有足够时间做准备,也还不算太晚。大师说了,那天可是百年难遇的好日子啊,当天结婚的新人都有福了!” 九月十日?魅羽倒吸一口气,这是巧合还是天意使然呢?那天既是陌岩的生日,也是他的遇害日,到今年九月十日,他便转世整两年了。 当然,魅羽现在也已知道,小川的生日定然也是同一天。燃灯在陌岩转世那日,带着陌岩被瀚泽撕碎的命魂投胎去了。所以境初体内目前有四个魂,虽然已比常人多了一个,却只是罗汉境界。何时命魂被修复完整、还给陌岩,他才可找回龙螈寺那世的记忆,复归五魂完整的佛陀。 “呵呵,”境初傻笑了一声,看看祖母又瞅瞅魅羽,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点儿什么,又打住了。 “魅羽,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爱玩,可现在多了个允佳,还整天飞来飞去、舞刀弄枪的,何苦呢?早点儿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吧。” 是啊,魅羽想,当前的她并没有一个可以被称作“家”的地方。允佳再过几年就到学龄,小川也迟早要从大师姐手里接过来,还能整天领着娃一会儿去打魔王,一会儿上战场吗? 祖母又说:“小娃都喜欢和同龄人玩,允佳肯定希望有个弟弟妹妹。再说我今年都八十三了,文翰八十五,也不知有生之年能否见到曾孙还是曾孙女的。” 境初为了不让祖母担心,一直也没告诉她亡妻还有个失散在外的儿子。 “祖母您放宽心,”魅羽岔开话题,“上次的蟠桃会上,我和境初都服过蟠桃了,他吃了一个,我吃了半个。”另外半个魅羽拿回家给了小川。 “本来蟠桃会千年才有一次,赶巧了再过几个月是我师父的就职仪式,这种大事,也会有蟠桃发放。到时我和境初作为天官都有份,我俩的省下,拿回来给您和文翰祖父。” “真是个孝顺丫头,”祖母乐得合不拢嘴,“那我可不就成了老妖婆了吗?我们不要你们的仙桃,只要你们幸福、开心!” “你确定你只吃过半个?”境初转过头来,低声冲她说道。 魅羽脸上一阵火辣,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嗯,当年她和大魅羽还是一个人的时候,在天庭做七仙女,怎么说呢?反正孙猴子干过的那些事儿,她魅羽也没少干。不过,要不要这么揭人短啊? ****** 祖母离开后,两个小辈默契地吃了会儿饭,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安的喜悦。不安,因为结婚毕竟是人生中不太常发生的事,而且是能决定今后若干年甚至一辈子幸福的大事。一旦经营失败,就算能好聚好散都少不了要扒层皮。而不安的同时,喜悦的种子已在心底萌芽,每长高一寸便会在当事人脸上拱出难以抑制的笑意。 “你的厌食症呢?”他忽然问。 当时魅羽正用叉子挑着根红肠,一口咬下去,听到这个问题怔住了。对啊,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吃啥吐啥。后来怎么好的呢?已经想不起来了。 “没心没肺,”他小声嘀咕了句。 不知为何,魅羽觉得这句话不是境初说的,是他体内的另一个人。向来伶牙俐齿的她语塞了,只得装模作样地把饭吃完。风不停歇地徜徉在这碧海青天中,身边这个男人却似一个烤炉,把她靠近他那侧的左脸、左臂、左腿熏得热烘烘的。 他也吃完了,从兜里掏出只红色绒面的小盒,搁到桌上,再推向她这边。“喏,还是上次那只,没、没啥问题吧?” 她蹙眉。这家伙是每时每刻都把她退回去的订婚戒指揣兜里吗?还是说,今早这顿饭本就是他和祖母共同谋划的?无论如何,她很感动,他们祖孙俩让她有了落叶归根的踏实感。然而她心里埋着根刺,这根刺与谁做她的丈夫无关。 “倘若我无法生育,你还会考虑我吗?” 他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望过来。“这、真的假的?谁告诉你的?” 这件事要追溯到小魅羽被常树下毒、绑架那次。当时她被关进了无所有处天人建在玄沼子世界中的基地牢房,瞿少校来探她监时说过这么一句话:“只是可惜啊,有一个会不育。” 魅羽一变二,就是得益于瞿少校送给上任玉帝的那块水晶仪,所以瞿少校对这项技术自然是了解的。只不过那时候的小魅羽还不知道有个一模一样的大魅羽存在,这话听得莫名其妙。 后来同境初去兜率天度假,偶遇大魅羽和铮引时,她便记起了这句话。但她没和任何人说起过,包括大魅羽在内,她害怕。纵然她不是个母爱爆棚的类型,还是希望能有自己的孩子,和所爱的人生的孩子。 听她讲述了事情的缘由,境初吁了口气。“原来如此……或许瞿少校就是随口说说吧。就算真有此事,也不一定就轮到你头上。”说着,拿起面前没喝完的果汁一饮而尽。 她摇摇头,“我宁愿自己是倒霉的那个,也不想这事落到大魅羽和铮引身上。我好歹已经有两个养子了,允佳离不开你,小川也不可能过继给大魅羽,因为小川从小就不喜欢铮引。” 而小川不喜欢铮引,自然是因为燃灯乃是陌岩的师父。魅羽心里想的是,站在陌岩的角度上,还没听说过佛国中有哪位佛陀生孩子的,当然娶老婆的也只他一家。所以对无后这件事,他应当能看得开吧? 而境初嘛,虽然她能感觉到他很想和她有个孩子,最好还是个女儿,但他不是已经有儿子了吗?他应当也不会很在意的,对吧?即使在意,也不至于表现得太强烈吧? “所以呢?”他并没有掩饰他的失望,“你告诉我的目的是?” “我想知道,要是真轮到我头上,你会介意吗?” “会,”他语气肯定地说。 “那你就娶别的女——” “不行,我一定要和你生个孩子,”他态度坚决地说,“这是关系你我幸福的大事,怎么能随便由着别人摆布就认命了?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我们又认识不少神通广大的主儿,一定能找到办法的。总之这件事你不要再去想,交给我来解决。” 魅羽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忽然一拍桌子,桌上的杯盘蹦起两寸高。“好!就喜欢你这种性格。咱们一言为定,生不出孩子我就不姓小!” 二人同时端起各自面前盛奶的玻璃杯,咣当碰了下杯,在奶花四溅中吃完早餐。随后手挽手沿楼梯走下露台,去后院找祖母和允佳。 “我希望你能安定下来,”他望着前方追着球跑的允佳,说道,“生育的事倒也不急这一时。你想不想先去读个学位?” 这下魅羽真的迷茫了。她记得那次同境初岳父裴教授吃饭的时候,境初因为急着生孩子,曾反对她再花四年时间读大学,现在怎么变了?又想起在天尊府“殉情”那夜,陌岩曾劝她不要急着嫁人,先去读个数学系的学位。 “这个嘛……”她喃喃地说,“就怕基础太差,想读,也跟不上呀。” ****** 直到下午三四点钟,文翰和席宾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弄不到呢,”文翰在客厅里坐下,接过祖母递过来的热茶,“往年可不是这样的,我自己都去看过两回了。今年的集会,据说除了在册的教徒,还得是年年交足会费的,普通信众根本弄不到票。一张都不行,别说三张了。” 境初闻言点头,礼貌地向文翰道了谢。 魅羽在心里哼了一声。越严越说明有问题,非得想办法混进去瞧瞧不可。别人没票进不去,她自己两手空空闯禁地的事,干的还少吗? “不进会场也没关系啊,”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到时候来那么多人,整个半岛都会很热闹吧?咱们在附近逛逛就好。” 境初盯了她一眼,“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有些人违法乱纪、铤而走险已经不当回事儿了,迟早会栽个狠的。” 哎——魅羽心道,一套上戒指又开始管得宽了,这是戒指还是孙猴子头上的金箍? “丫头,听境初的,”文翰冲她说,“九五真教,可不是乡下迷信的老头老太太赶庙会。连我们军校毕业生、现役军官,都有不少入教的。会场设有高端安检系统,说一只苍蝇都飞进不去不算夸张。” 这样啊?魅羽想起大魅羽和她说过,在四天王天基地就被红外仪识破了隐身术,因为红外仪探测的是目标的“温度”,只要她的身体和周围空气温度不一致,就能被发现。不过这也不代表她就没辙了,还是可以用摄心术来冒充其他教徒,只不过得先把被冒充者弄晕并藏起来才行。 席宾进屋后,一直在查手提电脑。这时抬起头来,冲境初笑着说:“陇艮和我联系了,问我们现在住哪儿。” 魅羽一听陇艮要来找他们会合,腰板儿又挺直了两分。 第222章 洗脚 戌时三刻。修罗骁勇护国大将军一等公、修罗驻前庭地前锋营总兵统领、荣誉皇室成员紫豫亲王铮引,正在自己的统帅府内,蹲在地上给未婚妻大魅羽洗脚。 “先洗大拇指头还是小拇指头?”铮引双手托起大魅羽的左脚,问。 大魅羽坐在床边,吭哧啃了口苹果,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哎呀,好长时间没打理,指甲该剪了,缝里还有黑灰,面上的蔻丹也都斑驳脱落,看着有些恶心。 “先从中间开始洗,”她说。 为啥要从中间洗起?没有什么原因。脚是她的脚,男人是她的未婚夫,他们爱怎么洗就怎么洗,别人管不着! 定好次序之后,铮引从一旁的小盒里抓起肥皂,片刻间就把她的脚用泡泡裹起来,嘴里说道:“我找人问了下日子,下月八号就是好日子。那时仗已打完,不过略嫌仓促了些,也来不及通知客人们。六月中旬也不行吧?岳父大人要登基。再往后就到九月十号了,你觉得呢?” 九月十日……魅羽在心中叹了口气,那天是陌岩的生日。在天尊府时只和他照过两次面,还没单独说过话,他就和小魅羽去了流放地,而自己又要赶回来督战。再次见面的时候,已不是那个人了。发生在她两姐妹身上的都是些什么事啊?她算好的了,受折腾的是妹妹。她二人相比之下,自己算是捡了条较易行的路。 心不在焉地啃完苹果,意识到铮引还在等她回话,冲他道:“就那天吧。” 这几个字一出口,能感到他握着她脚的手紧了一下。 接着问:“不过你刚才说,下月八号就打完仗了,咱们不是七号才出发吗?” 他没吭声,从一旁小凳上整齐叠放的一摞厚毛巾里抽出一条给她擦干脚,再把大圆木盆端到房门外,让仆人处理掉。回屋后,将房门闩好,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压低了声音说道:“明晚天黑后出发。” “什么?”魅羽懵了,“你是说,明天就行动,谁做的决定?” “我。” “你?都不跟我说一声?” 他笑了,“我这不正跟你说嘛。你是全修罗除我之外第一个知道的,连法王和鹰护法都还蒙在鼓里,满意吗?” 她望着他,暂时按捺住对这个决定的质疑,先在心中赞了句——这家伙笑起来可比原先好看多了! 她记得在新兵训练营刚认识他那时的样子,修罗男人的长相本就乏善可陈,外加一脸营养不良,身材也偏瘦。自打被涅道提拔重用,战场上的才能得到发挥,气质早已今非昔比,五官也越来越耐看了。当然如果她把这番话说给他听,他肯定会说是因为有了她的缘故。 总之人的长相真是样奇妙的东西,既会跟随内在一起变化,又会根据外因做出调整——夫妻相不就是朝夕相处的二人在互相模仿吗?如此说来,她和小魅羽目前虽长得一模一样,等各自嫁人后,差别是不是也会越来越大? ****** 收回思绪,集中精力想眼前的战事。对啊,明日原本有个实战演习,兵士和军舰都已整装待发,所以确实不存在仓促出兵的情况。看来铮引是一早便计划好了这次突袭,根本就没打算拖到下月打全面战。 只是居然能憋这么久谁也不告诉,直到出发前夜才说给身边人听,这份定力,魅羽自忖做不到。然而要想绝对保密,“烂在肚里”就是最保险的做法,憋不住了说给墙壁听都可能隔墙有耳呢。 “你小子可越来越大胆了,”这话从魅羽口中说出来,是大大的褒义,“不怕法王怪罪于你?” “前庭地统领的职责不是事事上报,是打胜仗,”他说。 她点点头。从兵法的角度来讲,但凡有条件能出其不意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永远都是将领们的首选。准确地说,在敌强我弱或敌我力量相差不大的情况下,这种打法可保证我军以最低的伤亡率获取较大的战绩。相比之下,大张旗鼓的硬碰硬即便能重创敌人,我军也需做好损失惨重的准备。这后一种打法,更适用于我军占上风的时候。当然了,有时候没有更好的选择,也只得硬碰硬。 所以铮引的做法没有错,只不过这样一来…… “那还来得及通知我妹妹和境初他们吗?你该不会是要撇下他们、单独行动吧?” 他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特种部队稍有动作,敌人就会察觉,再说他们自己的麻烦也不少。这一仗,不是非请他们帮忙不可,我们还有百石。” 小魅羽他们能有什么麻烦?高维人百石又能帮上什么忙?大魅羽正嘀咕,见铮引走到书桌前,从桌上那几张卷起来排放的地图中抽出一副打开,在油灯下铺好。不用问,这张应当是十九层地狱的汇总图。魅羽走过去,站到他身边。 上次千年回归日掌舵时,魅羽照陌岩的吩咐在前庭地和地狱道之间造了两个接口,分别连接第六层和第十三层。前庭地后来被踢出六道,回来时天官们只恢复了第六层的接口,而外来的夭兹人则是通过第四层中的一个山谷通道进入六道的。 “目前敌人集中在第四到第七层,”铮引指着地图说,“第六层的大门有多重防御工事和重兵把守,第五层是擅长快攻的轻型舰队,重装甲舰队藏在第七层。兵败之际,他们会从第四层的山谷逃走。六道外不远处便停着敌人的虚空板块船,随时接应,料定我们不会追出去。” 是的,魅羽心道,六道只有前庭地这一艘巨型板块船,上面住着百万民众。上次能平安归来已实属万幸,不会为了追赶敌人再一次远行。 “那百石又能怎么帮我们?” 魅羽嘴上这么问,其实心里能模糊猜到一些。百石和他大哥瀚泽的修为,比陌岩在龙螈寺那一世还要高不少。去年六月份的五天主会议上,百石便答应为修罗和地狱道造一个天洞。修罗这次要想出其不意地偷袭敌人,走第六层那个接口肯定是不行的,最好能临时造一个新的出来,才能让敌人防不胜防。 铮引用左手食指点到第四层的圆球上,小声道:“这里。” 魅羽暗吸一口气。第四层的山谷是出口,铮引将之作为第一站,那就是一上来便要截断敌人的退路,来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鳖。也是啊,败了就跑,回头再来,何时是个头?这次就得来个狠的,让对方全军覆没,才能让六道外的敌军后援彻底断了念头。 然而铮引还没完,又将手指移到第七层的圆球上,同时用右手抓起一只炭笔,在一旁的白纸上画了一个长条形的符号。图形虽简略,魅羽还是一眼便认出,画的是他俩在雾陇山底下发现的那批导弹。这些导弹应当不是六道的产物,是远古时期外道移民坐着前庭地这艘虚空战舰向六道迁徙的时候,护航用的。 “能?”魅羽望着他,扬了下眉毛。他俩心意相通,铮引当然会明白她问的是有无配套的导弹发射装置。 他微微点了下头,不再说话,将画着导弹的白纸在油灯处点燃。 魅羽将目光再次投向地图,总算将整个计划想明白了。一面派舰队偷袭第四层地狱、封锁六道的出口,同时再给第七层造个接口,直接扔几颗远程导弹过去,袭击敌人藏在那里的重装甲舰队。 魅羽心中一阵自豪,她身边的男人可真是名副其实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计策定得妙,还没开打就领先了一步。这要是换成个平庸的指挥者,不知要多死多少人。不过这个计划的关键是要百石帮他们开两个天洞,而百石不是六道中人。非我族裔其心必异,上次打仗的时候那家伙还想着搞破坏呢,能信得过他吗? ****** 正漫无边际地想着,忽觉自己的腰部被一只手臂揽住,左边的脸颊贴到熟悉的修罗军服上,耳中听着他胸腔里比平日稍快的心跳。魅羽微闭双目,嘴角浮起浅笑。 “你都听到什么了?”他问,这几个字热乎乎地落到了她额头上,“说说看。” “呃……”她凝神倾听,“你应该是饿了,得去吃点儿宵夜。还得去趟厕所,膀胱有点儿满。” 他伸手在她脸蛋上捏了一下。“一个从来只被你一个人占据过的地方,可以称之为家吗?” 这点魅羽不否认。铮引从小父母双亡,视力不好没什么朋友,入伍后没多久便遇上了她。在她被陌岩领走后,他据说短暂地有过一个女友,但她毫不怀疑,身旁的胸腔里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 “倘若,”他说,“我死在明晚的战役中,你会觉得遗憾吗?” 魅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她应当抬起手来捂住他的嘴,轻声呵斥他不许这么说,这些她都会。此刻的她若是在执行任务,面前的男人是要被征服的对象,那她会做得惟妙惟肖。可就是不能这么对待所爱的人,因为这不是真实的她。 “会遗憾。还没结婚呢,一分钱都分不到。” “谁说的?”他笑着分开她,低头冲她说,“一年前我就立了遗嘱,给叔叔家里一半,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剩下的,除了你,我也不认识别的什么人了。” 一年前……魅羽算了下,那时她确实来过前庭地,是背着小川从地狱道坐敌人的运输舰来的,被铮引救下。当时他还向她表白了,被狠心拒绝,因为她还未放弃寻找陌岩的转世。那时他就立下这个遗嘱了吗? 她知道他此刻想要的是什么,然而让他给她洗脚、把她搂在怀中,已经是她所能给予的极限了。因为眼下这个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那个阴魂不散、恬不知耻的曜武智。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呢?不请自来、跑去人家里住还不算,还要一天到晚盯着人家夫妻俩,看人家做什么、听人家说什么话。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啊? 之前她屡次要去请涅道或老君,帮忙把这家伙从铮引体内除去,被铮引拦下了。用他的话来说:“曜武智菩萨是成名已久的老前辈,你也说过,当年陌岩下凡渡劫的主要任务就是要保护好曜武智的阿赖耶识,后来陌岩也是因此才遇难的。怎么好说出把他干掉这种话?” 老前辈?魅羽咬牙切齿地想,老前辈为老不尊没人管,传出去倒成了她迫害忠良?人家再过七个月就要成亲了,老前辈还赖着不走,非要跟新婚夫妇挤一张床,不要脸到家了! 抬头见铮引还在殷切地望着她,不想再跟他因为曜武智的事争执,决定先转移话题。“百石知道咱们明天要行动吗?他靠得住吗?” “问题不大,”铮引说,“在梦谷的时候,曜武智曾指点瞿少校的军队攻入云层中的二维世界。百石一直想跟曜武智请教如何用超弦磁场来伸缩维度,曜武智当时没告诉他,回前庭地后写了下来。我已经和百石说定,他帮我们这个忙,我就把这项技术转交给他。” 怎么又绕回曜武智身上了?听铮引麻溜地说着“超弦磁场”这些术语,魅羽浑身别扭。铮引连旧式学堂都没上过,全靠叔叔在家教些文史诗词,看来曜武智对他的影响还真不小。 耳中又听他说:“我今早已派人去兜率天接百石,他最迟明天上午便会赶到,不过你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要不这样,你和他本来就熟,就由你负责他的安全,如何?” 最后这句话其实等于是说:“由你来监视他完成任务。” 魅羽想起自己之前同百石有过的几次接触,一点儿也不期待同那个滑不溜秋的家伙再朝夕相处两三日。而且这么一来就意味着她会和铮引在战场上分开,无法兼顾他的安危。然而百石做事经常不按套路出牌,要是连她都治不住他,别人就更不用想了。考虑到他要做的事情关系到整个战局,只得从权。 “行,你放心吧,”她推了他一下,“天色不早了,明天一整天你都会很忙,回去睡吧。” 他没移步,反倒从怀里掏出一条帕子,往自己头上一缠,蒙住眼睛。“喏,我现在看不见你,曜武智也看不见,这样行吗?” 还在想那件事呢?她红着脸摇摇头。 “为何不行?”他问。 她被气笑了。“看不见我又怎么知道我摇头的?也不想想你跟曜武智,你俩最闻名天下的是什么? “你是个行事磊落的君子,他则有些猥琐,喜欢干些白吃白住、抢小孩子糖、偷看老大爷洗澡之类的龌龊事。自己有马舍不得骑,整天借别人的,最后马得糖尿病死的。这些大家有目共睹,不用我啰嗦。 “除去这条呢,你俩第二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有天眼,不用眼睛看也能洞悉周围的一切。” 这话说完后,见他依然蒙着眼睛,老实巴交又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像只大乖猫,心下有些歉疚。她魅羽最喜欢欺负那些自以为是的聪明人,对老实人反倒下不去手。叹了口气,那就再退一步,只这一小步,今晚就到此为止了。下定决心后,把胳膊绕到他后颈上,踮起脚来去亲他的唇。 在即将吻到他的时候快速说了一句:“爱窥探别人隐私的是发育不良的蛋八王!” 第223章 女上尉 照理说,才二月份,即便是识处天这种温暖的海洋性气候,二月份的夜晚也挺料峭的。今天却热了一整日,大太阳把紧贴海岸线而建的两层高水泥哨岗楼从里到外晒透了。夜里即便开着空调,躺在床上还是闷热得跟夏季暴风雨来临之际,周身黏糊不干爽。 几个心情浮躁的警卫人员干脆爬起床,踱到了望台上,迎着海风抽雪茄。海是热的,风也是温热的,但好歹喘口气儿。哨岗虽不大,新式探测设备一应俱全,附近的海域若是有任何异样便会触动警报系统,所以平时无需人守夜。这几日则每晚有二人上下夜轮流当值,因为一年一小办、十年一大办的九五真教法会明日开幕。且今年是大年,从昨天起已封岛了。 “封岛”并非不给人进出,只是进岛时需出示岛上居民证明或教徒证。至于那些外来的运输补给车辆,工作人员要事先申请许可证才给放行。进岛的时候每人手腕上还套一无线定位牌,出岛时拿专用仪器取下,保证进来几个出去几个。 “队长,你快看,那是怎么回事?” 诸人正在闲聊九五真教长老们的八卦,当中一人指着远处的海面,一艘军舰正朝着这边快速驶来。其实平日大家见惯了过路的军舰,因为往北八十海里、往南四百海里各有一个海军基地。今天破天荒头一回,竟然有艘军舰朝着哨岗的方向驶过来,事先可未接到任何通知。 消息一传开,整个警卫队十来个人都从屋里奔出来,在队长的带领下围到码头处。军舰这种东西,你在岸边观摩是一回事儿,当它船头翘着几柄大炮朝你开过来,感觉可就不同了。当然这附近有暗礁,大船是无法靠近的。庞然大物还未完全停下,一艘快艇便从船腹一侧冲出,如利刃般将近处的水域划开一道口子,浪分左右。 “队长,要不要回去拿枪?”一人问道。 队长是个高大结实、方脸络腮胡的中年烟鬼。在他就职于海岸警卫队的九个年头,大部分日子什么意外都不会有。偶尔需要救助一下落难的客船或游泳者,一年也没几次。云踪半岛上住的都是高尚居民,更不会有走私船光顾。然而身为队长,自然有些处变不惊的素质。 “不用慌,显然是我们自己的部队,”队长点燃今晚第二根雪茄。 虽然天色昏暗,离得又远,也能看清军舰是识处天驱逐舰中较为常见的类型。当然,队长没说出来的话是:“如果对方真有敌意,就凭咱们这十来号人,拿不拿枪结果都一样。” 快艇转瞬到了码头前,二十来个身穿识处天军服的海军兵士一个接一个跃上岸。 “谁是负责人?”打头的居然是个年轻女军官,环顾四周后,问道。 和平时期,海岸警卫队不受海军部指挥,而是由国土安全部管辖。既然不存在上下级的关系,队长认为自己无需气短,迎上前道:“我。” 近距离能看清,女军官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军装上佩戴的徽章却显示她是上尉军衔。身材在女人中乃少有的矫健,每迈出一步时若是稍微用点儿力,似乎就能窜到哨岗楼顶上去。 相貌嘛,本应属妩媚妖娆、顾盼生姿那类,只不过此刻神色冷峻,那副气势不像上尉,更像个将军。直觉告诉队长,眼前这个女人他打不过,即使二人赤手空拳。而队长自己在军校时可是柔道冠军。 “方才有艘船经过你们码头,”上尉眼中两道寒光射向队长,同时一挥手,背后有二人走到一侧蹲下,打开一只黑皮箱,开始摆弄里面令人目眩的电子仪器。“在码头放下个人,去哪儿了?” 队长皱眉,“没有啊,怎么可能?任何船只或个人靠近码头一千米内,无论在水里还是空中,都会触动警报。更何况我们还有人在外——” “会不会,是警报系统坏了呢?”女上尉歪着头扬了下眉毛,举手投足带着股几十年军龄的老兵身上才能见到的痞劲儿——阴柔低调、蛮不讲理,让人很难相信眼前的女人才二十来岁。 队长正要说不可能,却听背后有警卫从楼里跑出来,叫道:“队长,不好了,监测系统整个儿瘫痪了!” 队长诧异地转过身去,问下属:“什么时候坏掉的?”他从小兵一路做到队长,还没遇到或听说过哪个岗哨的系统出过问题。怎么这么巧,这节骨眼儿赶上了? “不知道啊,半个钟头前还好好的。” 面前的上尉哼了一声,问摆弄仪器的二人:“找到没?” “信号时有时无,这附近干扰太严重。” “搜!” 话音刚落,有三人朝队长背后的岗楼冲去,其余人分散到附近的海岸和花丛中。摆弄仪器的二人将仪器收回箱子,也加入了搜查的行列。 队长有点儿火了,“喂,你们有搜查令吗?谁给你们的权利?” 上尉闻言,将那一对秋水灵动的美目眯了起来,朝队长逼近两步,两只军靴似乎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踩在队长的尊严上。同时队长迷惑地注意到,从他嘴里吐出来的烟圈,飘到上尉面前时似乎都绕道而行,不知是不是他多心了。 耳中听上尉阴阳怪气地说:“系统出了故障,一整队人还蒙在鼓里,以至于让敌对分子溜进来,我问你这个头儿怎么当的?我来这儿是在替你擦屁股,明白吗?阻碍军方行动事小,明天的法会若是出什么意外,来个大爆炸、死几个长老什么的,你付得起这个责任吗?” 这话让队长出了一身冷汗。好吧,搜就搜吧,岗楼里既没有军事机密,也没啥值钱的东西。只不过监测系统到底是怎么坏的?似乎有点儿太巧了。 不多时,一个身材干瘦、皮肤多皱、乡土人长相的年轻中士跑回来报告,说岗楼里没发现可疑线索。然而又过了半晌,还真把一个男人给五花大绑地押了回来。那人一身黑色紧身衣,披散着长发,全身湿漉漉的。经过队长身边时冲他怒目而视,显然不是被冤屈的普通民众。 队长望着这群不速之客陆续返回快艇,朝军舰的方向驶去,心里吁了口气。自己的岗哨出了仪器故障,明日自然要上报请人修,至于今晚的意外,这种敏感时期还是别提了。反正坏人已被捉走,与自己无关,没出什么篓子就是万幸。 至于女上尉领着的这队人,当然是正规海军的一部分,没看他们一个个回到军舰上去了吗?那么大一艘军舰,甲板上人头涌动,能被坏人劫持吗?真要是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整个识处天军方都会地震,也就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哨岗队长能左右的了。 想到这里,嘱咐留守的哨兵警醒着些,自己回房睡觉去了。 ****** “丫头,你们上岸没?”境初的声音在小魅羽右耳中响起。 “我们仨都好,不用担心,”魅羽浑身湿漉漉的,同陇艮和席宾坐在街边花园里,正在啃鸡腿。之前她也用这种秀珍耳塞同身边的同伙交流,但不知为何,境初的声音像是长了爪子,挠得她耳洞里怪痒痒的。 “你到哪儿了?”她问,“查完身份了吗?” “我到院门口了,刚下车。等我进屋后告诉你们详细地址……吃什么呢你?” 她喝了口果汁,“你想吃什么?我待会儿买了给你捎去。” 耳塞中一阵沉寂,然而魅羽竟从这段静音中辨出些许猥琐之意。片刻后听他用一种醉醺醺的语调说:“你猜猜……我想吃的东西,色香味俱全,街上买不到。远在天边近在耳边,看着冰凉,摸起来滚烫——” “咳咳!”坐在魅羽对面长椅上的陇艮像是突然被手中的纸盒奶呛着了。他的声音一式两份,从空气中传进魅羽的左耳,又在她右耳塞中响起:“老板,那什么,我和席宾也在听着呢。” 魅羽登时涨红了脸,可想而知那头的境初也是一脸窘相。再看对面坐的两位战友,脸上像戴了副人皮面具,强压着面具下的笑。魅羽真想把沾满肉香味的油手伸进耳塞里忽那家伙一巴掌。 唉,自打四天前定下婚期,她要嫁的男人就像只发了情的公狗,一天到晚吸咻着鼻子跟在她屁股后头。想想都不可思议,一直以来挺成熟稳重、道貌岸然的一个人,怎么忽然间就能变得要多不要脸有多不要脸? 更让她郁闷的是,允佳无论白天晚上,跟祖母在一起也是没问题的,只是不跟她这个养母。少了小娃傍身,男人便转而来粘魅羽这个大娃,每晚要摆脱他的纠缠得斗智斗勇。出手轻了他不当回事儿,出手重了又怕他恼了,最后少不了要给他讨些便宜才肯离去。当然,在祖母和老文翰伯爵眼皮子底下,他也不好真干些什么出来。现在估摸着是觉得来到外地,终于可以无法无天了? 言归正传。订婚那日,文翰原本说弄不到法会的票。不料傍晚接到一位老部下的电话,那人的儿子突然有事,行程取消了。票只能本人使用,是不允许转让的,一经查实后果严重,会被开除教籍、永不复用。 然而老部下当年还只是某补给船大副的时候,有次出海遇上风暴,眼看着整船人没救了。文翰所在的舰艇刚好驶过附近海域,收到求救信号后,身为舰长的文翰命舰艇即刻转向,赶来救起了一船人。那时候老部下的妻子才刚怀孕,文翰若是见死不救,他最终连儿子的面都见不到。 总之,境初算弄到了法会的票,能堂而皇之地前去赴会。而魅羽三人不仅进不了会场,便是想陪他一同来半岛都不可能。又是多亏了文翰在军中的影响和人脉,让这三人搭个顺风船,再演这么一出戏。 所以那些个“上尉带来的兵”,都是货真价实的海军。起先魅羽还担心没人愿意跟着来,毕竟,万一将来被查出来呢?但许是因为识处天三十多年没打过仗了,士兵们从新兵营毕业后便无用武之地,一听这次的计划,竟个个争着报名。翻跟头、秀肌肉,搞得跟健美比赛一样,没被选中的还唉声叹气呢。 而这次登陆行动的第一步,便是破坏岗楼里的海陆空自动监测系统。以陇艮和魅羽二人的修为,能上天入地,真要硬闯也不是不可行。但对席宾来说就困难了,关键席宾还有一箱子仪器要随身带着。 于是先由魅羽率兵上岸,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军舰都开过来了,兵临城下了,谁还会待在岗楼里不出来瞧一瞧的?这时候的陇艮便乘机潜入岗楼,破坏监测系统。 而当海军们在岸边搜寻的时候,席宾带着仪器藏入灌木丛中。众人后来是三三两两回艇的,没人会数着多一个、少一个人,仪器是否被谁搬了回去。反正监测警报系统失效了,魅羽和陇艮再溜回来自是轻而易举。 ****** 境初在来岛之前,远程租了座独门独户的小楼。因为住酒店要查每个客人的身份,而这种独立出租屋管不了那么细。魅羽三人吃饱后拦了辆计程车,依照地址开过去。 途中经过一条较为偏僻的商业街,虽然从未来过这里,魅羽去过的高阶天界也不少了,自己也曾在风月场所里干过,一看那些店面门头上隐晦的字牌、绯靡的灯光,就知道是些什么地方。 正打算闭目养神,车在十字路口停下。魅羽瞥见街边一个提着皮箱的中年男子闪过,样貌身形引起她的注意。魅羽最擅长与人打交道,对人直觉的把握很少出错——这不是个很熟悉的人,但却是个最近才见过面的人。 出于好奇心,她把车窗按下,探头出去望男人的背影。街上灯光较暗,只看清男人身着便装,进了路旁一家夜店。再使出探视法,用灵识确认此人正是不久前在空处天军部有过短暂交锋的费上校。 “停车,”她把车叫停,冲陇艮和席宾说,“你俩先走,我办点儿事。地址我记下了,能找到。” 时近午夜,这要是换成普通女子,两个男伴定然不会放她一人在陌生的街上游荡。然而魅羽是敢在元始天尊头上动土的女魔头,况且身上带着定位装置,那二人只是叮嘱了句:“早点儿回来,否则老板会拿我们出气。” “喂,丫头,你要去哪儿?”境初的声音立即在耳塞中响起。 魅羽没理他,下车后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小声说:“我看到某位上校了,他刚进了夜店,我跟进去瞅瞅。” 那边气急败坏地说:“他进夜店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他老婆。你很快就会成为谁的老婆,还记得吗?” 她翻了个白眼。“不像是普通的寻花问柳,他手里拎着个皮箱。话说你去夜店的时候会拿皮箱吗?” “我?我又不去那种地方。” 臭小子,反应还挺快,魅羽边想边磨了磨牙。 他的语气软下来,“宝贝你不要多事,赶紧过来吧。” “你再叽歪,我就把耳塞扔了。” 这句威胁起了作用。果然便如俗语所说,交往中的二人,谁更在意对方、谁就落了下风,魅羽在心里叹道。伸手入怀,拔出银蟾蜍的舌头,隐了身。明日法会现场会有红外检测仪,隐身也进不去,但眼前的小夜店还不至于装那么高端的东西。 瞅准了又有人进门,魅羽跟在那人身后闪入。街上是冷清的,乍入室内被扑面而来的烘热和噪音包围,有些不适应。大厅里有围成圆形的几组沙发椅,男男女女,基本上座无虚席。厅的一端是个小型舞台,此刻大概是唱跳表演的间隙,只有个四人乐队在低调地奏着些曲调零散的音乐。 魅羽用灵识扫了一圈。费上校不在厅里,独自一人占了二楼走廊尽头一个小包间,像是在等人。这可难办了,她本想着隐身在他身边偷听,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中相对容易。可就算她能潜入包间,那里空间狭小,还不知客人会来几位,容易被人察觉出异样。 眼睛瞅着陪客人喝酒的那些女郎,忽然计上心来。这家夜店小姐的风格像大梵天那些舞女,都是长直及腰发,额前剪着齐齐的刘海。一个个化着浓妆,眼睛大而深邃,睫毛浓密,不知是不是戴了假瞳,反正看起来样子都差不多。再用灵识查探顶楼的几个化妆间,里面散落着各式艳装,墙上挂着假发。 魅羽扯了下嘴角,悄没声息地朝楼梯间走去。 第224章 午夜丽人 一刻钟后,魅羽穿着低胸、高开衩的五色热裙,皮肤涂成浅棕,深蓝珠光的眼影下忽闪着浓密的睫毛,离开化妆间。与夜店中其他姑娘不同的是,她的神态中没有常年熬夜导致的疲惫,也没有过一天算一天的颓废。如猫一般迈着弹性的步伐走在灯光昏暗的走廊里,让看到她的人想起暴雨夜睡在古堡中做过的某个梦。 先回楼下吧台倒了杯红酒,又去厨房取了只装满冰鲜水果的果盘,用托盘端着上了二楼。一直走到长廊尽头的包间,敲了下门,便推门进屋。这些高阶天界服务行业的规矩她也多少知道一些,例如敲门就是种提示:有人要进来了。不同于去朋友家做客,无需等人应门。 进屋后,切莫如低等风月场里的姑娘一般对客人热情招呼、搔首弄姿。艳丽的装容需配上慵懒冷淡的表情。看似例行公事地放下酒杯,实则要让缓慢的举止透出暧昧的意味,用性感的香水混着女人的体香将包间填满。这之后如果客人还是对你毫无兴趣,就退出房间,万不可纠缠。 魅羽进屋时,费上校独自坐在桌边,正在用平板电脑查看什么文件,神色中不无忧虑。他今日穿了套白色休闲西服,配上修长的身材和清秀的面容,倒是十分养眼。 上校望着魅羽放下酒杯和果盘,皱了下眉。他要等的人还没来,多半还没叫喝的,即便叫了也不会刚巧是魅羽倒的这种酒。然而这有什么所谓?夜店中送错酒水是常有的事,况且还可能是免费赠予客人的。 “拿走,”上校瞅了眼桌上的酒杯。显然,他对魅羽也没什么兴趣。 魅羽也不吭声,拾起酒杯放回盘中,准备离开。只要果盘留下就行,刚才她已在果盘底部埋了只秀珍窃听器,会将收集到的声音送进她和境初等人的耳塞里。盘里西瓜块、橘子瓣、葡萄一大堆,客人们多半不会吃光。真到了底儿朝天的时候,该听的她也听得差不多了。 “端走,”费上校又盯着果盘说。 “送的,”魅羽含糊地吐出两个字,不敢多说。对方不久前才同自己在会议上有过交锋,她怕说多了被认出来。 “我说了,都拿走,”上校的语气已经十分不善了。 魅羽无奈,只得将果盘也放回托盘中,转身朝屋外走去,却险些与刚进包间的一个壮年男子撞个满怀。此人年纪比费上校大三四岁的样子,一身米色西装。个头比魅羽稍矮,鸭梨身材,额头宽大,头发稀疏。外形是差了些,气质中却带着杀伐决断的执行者能力。不笑的时候若是盯谁一眼,会让人不寒而栗。 当然,望见魅羽的时候,男人的脸上露出不期然间发现宝藏时的笑容。可以确定此人对自己有兴趣,魅羽迅速做了个决定。先是回了男人一个笑,同时手中托盘一斜,酒杯摔到地上。随即附身去拾碎玻璃,故意摸到锋利的边缘。 “哎呀!”她把手抽回,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流血的手指。 “出什么事了?”境初的声音立即在耳塞中响起,看来他一直在凝神听她的动静。魅羽有些感动,真想撂担子跑去找他算了。好吃好喝心爱的男人不要,失心疯了跑这里做什么陪酒女嘛! 对面的男人关切地将她扶起,接过她手中的托盘和鲜果,放回桌上。随后去门外叫人进来收拾玻璃,并拿急救盒过来,好给魅羽包扎。 魅羽随他回屋入座,见费上校已从座位里起身,朝男人微微躬身,道:“祁哥。” 祁哥冲他点了下头,示意他坐下。这时侍者递急救盒进来,祁哥打开盒盖,取出纱布,问魅羽:“是不是很疼?都怪我,进来得太急。” 魅羽睫毛上挂着泪珠,摇摇头,那副样子楚楚可怜。 祁哥一边给她包扎,一边感叹道:“年轻真好啊!怪不得有那么多人梦想着返老还童,然而他们不明白的是,年轻,并不只是紧致的皮肤、弹性的筋骨。是那双毫无杂质看世界的眼睛,对此生和未来的无限希冀,无需负担沉重历史包袱而挺直的背。只有忘记过去,才能真正意义上地重新做人、重头开始,不是吗?” 这番话乍听都是陈词滥调,然而细细琢磨,却让魅羽心生恐惧。 “只有忘记过去”,难道还存在不忘记过去的可能性吗?这位祁哥不像只活了四五十岁,倒似同元始天尊一样,经历过漫长的亿万年岁月。现已确定天尊是六道制造者派来的,费上校应当是天尊的同事,那祁哥莫非也是暗物质世界来的人? “然而若真要‘放下’,谈何容易啊?”祁哥用剪刀剪掉多余的纱布,语气中带着自嘲与无奈,“抛弃过去的那个我,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可见万事万物皆无圆满可言,如道家所言,生命的本质便是残缺,无论你有多大的权利。” ****** 包扎完手指的伤口,祁哥也不松手,将魅羽的手搭在自己腿上,有意无意地摸一下她的手背。这时才问费上校:“阿江,明天的事,没问题了吧?” 费上校是叫费江,魅羽记得席宾提起过。 费江闻言,盯了眼魅羽,似乎很不情愿在外人面前讨论当前的话题。然而又不好拂祁哥的意,只得简略地说:“目前只搞定四个。” “你说什么?”祁哥倏地变色,“明天就要投票了,你现在跟我说四个?到底是谁出了问题?” “邱老头反悔了。”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是不是舍不得花钱?” 费江双手平摊,“他也是最近才弄明白,原来他的两个孙媳妇都是分出来的。按说这些家族的子孙在婚配前都会调查清楚,可他那两个不成器的孙子,舍不得女人,搞了假报告。二女迄今未孕,在抱上曾孙前,那老家伙不会同意的。” 分出来?魅羽听得莫名其妙,这什么意思,暗语吗?连人家怀孕生子也要管,这帮人真够闲的。另外,姓邱的老头是谁?她知道八大长老中就有一人姓邱,说的不会是他吧? “要不祁哥,我看还是再等几年?”费江提议道。 “还等?”祁哥下意识地捏了下魅羽的手,随即放开她。魅羽刚要松口气,他厚重的大手又从裙摆开衩处钻入,搭到她光光的大腿上。 魅羽的第一反应是挥起包着纱布的右拳,捣碎这位祁哥的脑袋,走之前顺便把费江给收拾一顿。耳中听老色鬼说:“谁知道那些年轻人什么时候生孩子?下次投票,又得是十年后了。干脆找人做掉那老不死的,正好把你爹推上去。” 听到这么猛劲的信息,魅羽决定再忍忍。 祁哥又道:“怎么,觉得我狠吗?老这么拖下去,他们的世界会被挤爆不说,咱们也得跟着遭殃。我这是在帮他们,真把老大惹火了,直接按掉开关,也不用搞什么选举不选举。” 费江又瞅了魅羽一眼,神色已相当不安。“多谢祁哥惦记,不过家父这几年身体不好,力不从心。再说明天就投票了,现在出事会让人起疑心。” 投票……魅羽心想,看来明天那八个长老要做什么重大决定。一般说来,投票都要过半数吧?也就是说,至少要五个人同意才行。这会是个什么样的决定呢? “找人使盅是否可行?”祁哥问。 费江摇头,“现场除了高科技监测,还特意请了法师来。” 啊,这么严格啊?魅羽心下嘀咕,请的会是谁,她认识或听说过的吗?境初有票,她原本也打算想办法混进去,要是来的人比她厉害,那就得小心了。 “说起法师,”祁哥有些咬牙启齿地说,“那老家伙找回儿子后,是不是不干正事了?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找回儿子……魅羽心想,必是说的元始天尊和纮霁无疑。 费江不置可否,二人静默了会儿,祁哥又问:“明天你到底怎么打算的?别告诉我没有备用计划吧?” 费江这次像是下定了决心,低着头再也不吭声。祁哥将手从魅羽的裙子里抽走,侧头望着她,柔声道:“宝贝儿你叫什么名字?我来这家店也颇有几回了,还没见过像你一样的动感尤物……我明晚再来找你好不好?”说着将两张钞票卷成卷儿,塞进魅羽的低胸上衣内。 魅羽巴不得赶紧离开,反正有窃听器在。闻言假装生气地噘起了嘴,也不回话,站起身一扭一扭地出了包间。 ****** 在夜店中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打算仔细偷听费上校的计划,却半晌没动静。魅羽这才意识到被耍了。姓费的心思缜密,多半是把自己的计划写在了电脑上,直接递给祁哥看,又或是他那只皮箱里有什么机密。唉,是自己大意了。她刚刚应当用探视法探查才对,不该过分依赖于高科技。虽然这次也有不小的收获,很多信息需要她慢慢消化,但若是不知道备用计划的细节,明日便很难阻止他们干坏事。 将灵识投回包间。谈话已经结束,费江叫人来结账,祁哥正站起身,朝门口走去。魅羽用灵识追着祁哥,心中琢磨着下一步的行动,要不要跟踪费江,找机会偷走他的皮箱或电脑…… 正胡思乱想,灵识中见祁哥前脚才出门,便有一个男人后脚迈进大厅。奔四的年纪,浅色衬衣外套了件深褐色西装马甲。身材修长健美,原本就轮廓鲜明的五官因冷峻的神色又添了几分锋利。 大厅里的男男女女此时正值酒酣耳热之际,似乎不该有谁注意到新客进门,却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尤其是那些艳装女郎,屁股明显坐不住了,望向男人的神色不似看到金主,倒像发现了猎物。至于本有的男客们,魅羽不厚道地想,肯定都在自惭形秽吧? 他毕竟还是放心不下,亲自赶来了,魅羽心头窃喜。她身上带着定位装置,境初要找到这里并不难。但转瞬间又气不打一处来。费江很快就会下楼,这要是撞上了,不仅她今晚的行动暴露,境初那张千辛万苦弄来的法会入场券搞不好也会作废。这家伙做事怎么这么欠考虑呢! 事已至此,她现在该怎么办?是众目睽睽下冲上前去把他推到门外,还是先制造些混乱?以她对境初的了解,他都现身了,她还躲着不出来,用不了多久大猫就会炸毛,得赶紧去捋捋。可楼上的上校呢,还继续跟踪吗?是世界和平重要,还是个人幸福? 还在犹豫,见他沉着脸在一张沙发椅中坐下,身边顷刻间就呼啦围上两个,不、四个,不、六个女郎。魅羽叹了口气,现今这世道,但凡条件稍好些的男人是不是就不愁没有女人扑啊?所以说,还是先顾个人幸福吧,拯救世界可以放放,到手的老公不能给人捡了便宜。 于是一溜烟奔至大厅,刚好听到一女用绵软到令人起鸡皮的声调问境初:“老板想喝点儿什么吗?” 魅羽用肩膀撞开外圈的二女,又斜里一步抢到说话的女人前面,冲境初说:“这位大老板想喝点儿啥,还是吃点儿啥?有水果盘有坚果盘,橘子葡萄核桃杏仁,还有大花生!” 境初没理她,从兜里摸出钱包,抽出一叠钞票摆到面前的桌上,冲周围的姑娘们说:“一人领两张,都散了吧。” 咦?魅羽心道,这家伙不是说不逛夜店吗,怎么看着像个老手? 姑娘们见什么都没做就有钱拿,自是喜笑颜开地凑过来领赏。魅羽也混在其中,抽了两张大钞收进兜里。过后还跟大家一样,朝境初鞠了个躬,“多谢老板!”一边心疼地寻思,自家的钱,凭啥白送人啊?拿回两张也好。 境初被她气得翻了个白眼,待其他人走开后站起身,将她的假发一把扯下,扔到地上。 “说,刚才有没有给人占到便宜?”他的语调像警察在质问嫌疑犯是否偷了东西。 “没啊,”她一脸无辜地望着他,眨着假睫毛说。虽然委屈满腹,却不敢说出口。 他捉起她的手腕,把纱布举到她眼前,正要开口,像是看到楼梯的方向有异样。魅羽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原来费江已提着皮箱下楼,朝这边诧异地瞅了几眼后,走过来。 “怪不得公爵舍不得解散特种部队呢,”费江阴阳怪气地说,“原来还真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啊,我走哪儿跟哪儿。” “真够自作多情的,”魅羽说,料定对方也已认出她,“我就在这儿上班,他爱来这里玩,管得着吗?这店你们家开的?” “管不着、管不着,”费江转身就要离开,“你们玩好啊。” 境初伸臂拦住他的去路,“找间屋坐会儿吧,你该不会想我在这里当众揭你老底吧?” 费江扭头望了眼魅羽,“我可没这个胆儿。去到个隐秘的地方,被你家女魔头弄死怎么办?” “离开这里,也照样弄死你,”境初冷冷地说,“要么你直接开去警局,在那里住上一晚?刚才你跟祁哥说的那些话,我们可都录下来了。为了保护某位长老的安全,只能出手击毙打算行凶的歹徒,你估摸法官会判我多少年?” 费江听了这番话,一脸震惊的神色。别说他了,连魅羽都觉得不可思议。境初没再说什么,抬步朝楼梯间走去。 “走吧,哥们,”魅羽交叉双臂,朝费江晃了下脑袋,一副泼皮无赖兼打手狗腿子的架势。之前在包间里受的委屈,现在算是都扳回来了。 第225章 逼供 “真的没话同我们讲?”境初打了个哈欠,问费江。 三人此刻围坐在一张圆桌旁,桌上只摆了些饮料。从进包间后费江便一直低头望着桌面,双唇紧扣,像是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说。魅羽虽是修行者,可自打下了军舰、登陆云踪半岛,一直忙活到现在,再过俩钟头天都亮了。今日法会开幕,她还盼着能早点收工,找地方闭目养神去。 门开了,进来陇艮和席宾二人。包间内昏昏欲睡的气囊被戳了个破口,原有的三人立刻精神起来。席宾手里拎着个工具包,在一旁的沙发中坐下。从包里取出一样电子仪器,是个手掌大小的探测头,末端的线连着个盒子,上有微型显示屏。陇艮则走到费江身侧,取走他的皮箱。 “哎,我先说下,”费江指着陇艮,警告道,“我这个皮箱要是被强行打开,里面的东西会自行焚毁。” 陇艮转身冲他一笑,干瘦的脸上泛起圈圈笑纹。“放心,要是强行打不开,我们也会将它焚毁。” 那边二人在沙发上忙活,这边圆桌旁的境初冲魅羽眨了下眼。“咱们也别干耗了。老婆大人口才好,替我开导开导上校,如何?算是引人向善,救人于水火中。” 魅羽闻言犯了愁。比起那个祁哥,费江虽地位略低,但心思缜密,沉得住气。怎么才能撬开他的口呢?此刻她的脑袋上顶着“正义”的人设,又不能真的刑讯逼供——尤其是当身边坐着未婚夫的时候,嘿嘿。看来只能上干货了,当中再夹些下三滥,这种策略至少在她过去的经历中,屡次被证实是有效的。 于是清了下嗓子,正色说道:“我胞姐半年前去四天王天,误入一个军事基地,那儿据说好多年前就开始探索什么暗物质世界。对了,”她问境初,“听说暗物质探测器必须建在地底下,好屏蔽其他种类的宇宙射线?” 在她说这番话的时候,费江略带诧异地抬起头。她知道费江看不起她。虽然一身上天入地的修为,道家师父是新任玉帝,但她没去过那些天界中的新式学堂,理应只会些文史算数之类的基础知识,什么是分子都不知道,更别说粒子了。 境初冲她欣慰地点了下头,像老师在耐心地指导学生。“暗物质同咱们的世界只有重力的作用,不存在另外三种基本力,是唯一能随意穿透地壳的粒子。” 魅羽冲他一笑,递过去个“你又帅还博学”的眼神,接着说:“总之那个基地能把六道人成功转化为暗物质人。每次送实验者去暗世界前,还约法三章,告诉对方去到‘那边’后,瞅两眼就回来。结果也是邪门了,愣是没一个肯回来的。” “为什么,都死了?”境初问。 “没,有的后来还回家转两圈,但显然,不想再继续原先的生活。” “嘀——” 有信号声从沙发处传来。费江的箱子搁在席宾大腿上,箱子还是锁着的,但箱盖上方的检测仪在不断闪烁。陇艮的眼睛盯着手中的微型显示屏,面露兴奋之色。 “别白费力气了,”费江心虚地冲二人说,“箱里的内容都是以电子形式加密后存储的。以你们的技术,不可能在关机的情况下破解。” 境初不理他,问魅羽:“为何会不想回家呢?他们应当也是有亲人的。” ****** 关于这个问题,别说大小魅羽了,便是掌管基地的庆老板和他手下那些科学家们也百思不得其解。可刚听了祁哥的一番感慨,魅羽有了个理论——那些暗世界的人,既然不在轮回中,或许可以随意更换用旧了的躯体,而保持灵魂不灭呢? 于是冲费江说:“原因嘛,自然是因为你们世界的人长得太、那什么……丑。你想啊,甘心去做实验品的,基本都是贼眉鼠眼的老穷挫,不走投无路了谁去干那个呀?” 说到这里,面上现出悲天悯人的神色。 “谁承想,一群在六道中算歪瓜裂枣的可怜虫,被送去到你们那儿后,乖乖!倒成了俊男美女了。你那些同胞们见了惊为天人,争着跑过来舔脚。每天冲贵客表白几十次,相互间吃醋决斗泼硫酸的,什么都有,没眼看呐。想想,能在别的地方享受王子公主明星级的待遇,谁还舍得回来啊?” 境初本来正在喝冰水,被她最后这番话呛着了,边笑边轻咳不止。费江当然知道她是在胡诌,但被人如此污蔑自己家乡人,饶是涵养定力再强的也受不了。 “要说我在六道中见过的恶人也不少了,”他伸着微微颤抖的手,指着魅羽道,“像你这么招人恨的,还真是头一回……躯体,我们想要什么样的造不出来?只不过那么多年下来,换来换去的也没什么意思了。” “让你们失去兴趣的,”境初接话道,“恐怕不只是皮囊吧?都说‘上帝’是照自己的模样造的人,既然他老人家能永生,为何人的命那么短?” 如果说祁哥先前的那番感慨,魅羽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听了境初的提示,就都豁然开朗了。 世人无不期望长生不死,殊不知,若是无法忘记过去,那之前所有的悔恨、屈辱、失望,也都要永久地背负在身上。更不用说生命的一大乐趣在于好奇心驱使下的探索。什么都见过了,啥地方都去过,全世界的人都和你认识、打过交道、借过钱结过怨,还有意思吗? 所以那帮厌倦长生不死的人拿出一小部分暗物质,造了个“明世界”。新的规则是在灵魂转世时,将人的记忆也随之抹去。这么做看似残酷,因为对于当中的每个生灵来说,由永生变为几十上百年的人寿。然而正如祁哥所说,世事难两全,没有死亡,何来新生? 其实佛经里早就指明了这一点:“众生无始劫来便已成佛,只因以假当真,才堕入轮回。”六道人原本就是暗世界的人,包括她魅羽在内。这两个世界看似毫无交集,实则密不可分。 “成了!”陇艮忽然蹦出一句,眼睛盯着显示屏,口中断续地念道:“药膏抹了……五天,感觉不如药水有用,还是很痒痒。” “不可能!”费江一拍桌子,从座位里弹起,“你们、绝没有可能……” 陇艮接着念:“尽量十点钟之前赶到,最迟不要超过午饭……” 费江重重地坐回椅子里,绝望地盯着面前的空气。半晌后忽然醒过神来,“喂,别人的隐私就不要读了吧?还讲不讲武德?” 陇艮不再吭声,只是用笔刷刷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魅羽心中一动。她虽然是电脑盲,可也知道这玩意儿不同于纸张,在关机的情况下是不可能读取内容的。所以席宾手里的仪器只是个幌子,陇艮是在用法术进行探知。 想起兮远教给她的“觅踪术”,若有人在不久前离开某处,施展这种法术可追踪此人的去向。陇艮用的虽不是追踪术,但估计也是要将过去空间里的某些事物还原。他刚才复述的信件内容并非直接从电脑中获取的,是费江在祁哥到来之前写给别人的邮件。现在用笔记下的,应当是魅羽离开后、费江给祁哥过目的那些内容。 ****** 陇艮和席宾办完事后离开包间,回车里等候。境初还有话要问费江,通常说来,在场的人越少,回答问题的人压力越小。 “据我所知,”境初道,“亘古以来,六道人口一直在不断增长,没听说女人怀孕,还要等谁过世才能分到名额。如果单纯依靠转世,多余的灵魂哪里来?” 费江闻言长叹一口气,以手抚额。“麻烦的根源就出在这里。在我们的世界,大部分人早已厌倦生儿育女,时不时有人主动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所以人口一直走低。谁承想死气沉沉的一群人进入轮回后,每活一世都要把上一世、上一百世做过的事重来一遍,个个乐此不疲。以至于六道的物质资源虽然只有我们的五分之一,人口却是我们的千万倍了。” “可你还是没说清楚,那些多余的灵魂是怎么来的?”魅羽问。 费江的眼睛里射过来两道光,像是将魅羽的三生三世一览无余。 “怎么来的?像你一样,从别人的灵魂中分裂出来的呗。新生儿出生之际,若是没有刚过世的灵魂来投胎,那就随便从现有灵魂中抓一个,像细胞分裂般变为两个差不多的。反正母灵魂并不知情,新生儿也不具备前世的记忆,这个秘密从未有人发现。只是再这么分裂下去,宇宙就完蛋了。” “所以你们是打算做什么?”境初沉声问,“种族灭绝吗?” “凡是由分裂产生的灵魂,生生世世都不能再生育,比如你太太。”费江幸灾乐祸地望着对面二人,似乎终于得报被人窃取机密的一箭之仇。 “这就是明天要投票的内容?”境初的声调让人害怕,“不可能被通过的,无论你使什么阴招。” “别误会,你太太的案例可是多年前就通过了。像她这种未经过轮回、凭空造一个人出来的情况,少,但也有过。明日要通过的提案会牵扯到更多的人,凡是出生时……” 魅羽没听见他后面说的什么。虽然一早就从瞿少校那里得知她和大魅羽会有一人不孕,且她不希望这件倒霉事发生在姐姐和铮引身上,可一旦确定,还是不小的打击。 因为这事不仅关系到她一个人。境初和祖母固然真心待她,可也期望她给他们家添个后代,谁知她竟是个被复制出来的次品。为人再怎么强悍,不孕对旧式社会里长大的她来说,是比容貌丑陋还要致命的缺陷…… 正暗自难过,手臂一紧。 “咱们走,”境初抓着她的胳膊站起身。显然,他也没心情继续聊下去了。 魅羽被他拉着下了楼,正要出夜店的门,一个体型富态、两眼乌青的中年女子将二人拦下,气质酷似长云坊的老鸨茉姨。 “怎么,没给够钱吗?”境初没好气地问。 “啊,怎么会?”老板娘摆了摆手,“我是想说,这位夫人呢,肯定是不会考虑来我们店工作的了。不过万一呢,我是说啊,那个万一……” “让开!” ****** 来到大街上。今夜无月,东方还未透亮,大约是晨曦前最黑的那段时刻。空气清新湿润,不规则的砖石铺成的人行道在街灯下闪着层亮光,貌似刚才下过一场小雨。 租来的轿车停在店门口,陇艮和席宾坐在前排打瞌睡。魅羽知道他俩定然是什么都听到了,怕她尴尬才装睡的。 要说这些年她遇到的困难和危险也不少,可那些是使使劲儿有希望去解决的。唯独这次,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现状,比厄运本身更让人丧气。脸皮虽厚,她有她的骄傲。面对车门她犹豫了,要不干脆离开算了,她宁愿独自一人,终了此生。 “我看过你的命,”费江的声音从背后袭来。 她僵住。什么意思,什么叫看过她的命?他去哪里“看”的? 转身望着这个认识没几天的男人,想问,又觉得舌干唇燥,开不了口。如果说方才费江还在幸灾乐祸,此刻他的眼神里只有怜悯。 “好好珍惜当下吧,”他说。 魅羽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听耳边风声呼响,境初一拳击在费江的左脸上。后者向右趔趄了一步,摔到砖石地上,血顺着嘴角留下,混在地面的水渍中滩成一片粉红。手撑着地向上支了支下子,最终放弃了,侧卧在街边喘息着。 “上车吧,”境初替她拉开后座的门,淡淡地说了句。 魅羽愣了下,自打认识以来,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想起在风雪地陌岩打纮霁那次,当时二男被石阵锁住了真气,只能靠外家功夫较量。陌岩虽恼纮霁毁了她一颗牙,毕竟没啥深仇大恨。而境初这拳使出了全力,让她这个内外兼修的高手都不寒而栗。 她听话地钻进汽车,在后排坐下。在车门被关上时,外面又飘进来一句话,轻得若非她有修为,压根儿就听不到。 “回去告诉你那帮同伙——不想世界毁灭的话,少惹我。” 第226章 今夜男人要远征 乌云蔽月,夜空像是要落雨雪。无风的街道上充斥着静态的清冷,将手脚冰凉的雾陇山一带居民早早地赶回家、赶上床。若是有人在夜半醒来,透过窗户望向漆黑的夜空,或许就能从云层中辨出一条条鬼魅般缓慢移动的暗影,让人分不清是醒着,还是在做噩梦。 当然,缓慢是相对于地面观测者来说的。事实上,谁敢在战场上低估迅疾如电、来去无踪的鬼影舰队,下一刻他自己搞不好就站在鬼门关前了。 鬼影舰队只是突袭敌人的前锋。若是再等上半个时辰,还能有幸一一目睹修罗驻前庭地的十几支舰队轮番登场。因为这次不仅是前庭地,也将是修罗帝国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出击。 舰队主体由驱逐舰、巡洋舰等中型艇组成。每艘船的船头镶着象征帝国尊严的五角兽标志,甲板上排满神情肃穆、严阵以待的军官和兵士。 这些主力舰中穿插着不细看几乎隐形的“天雷阵”、“绊马索”。这类小型舰艇通常是群体作战,舰艇之间有长长的钢索相连,能将急速闯入的敌舰拦腰斩断,有的还连着引爆装置。夜间作战时,这些阴招的杀伤力未必亚于正面作战。 压阵的是艘城堡大小的巨型母舰,因每时每刻都要消耗可观的能量,尾部用来散热的区域几乎快将周遭的空间熔化点燃。船身两侧布满蜂窝般密密麻麻的炮弹发射孔洞,即便在炮筒内藏的时候,也会让看到的人天灵盖一阵发麻。母舰两侧伴有补给船、伤兵船、救火船…… 回到前锋,那八艘鬼影舰正排成锥形飞行。正中央的一艘被用作统帅的临时旗舰,甲板上有一男一女正坐在一张小桌旁吃东西。 “哎——别扔了呀!” 大魅羽身穿修罗军服,胸前别着中将徽章,脑后长发挽成圆髻,灵动的双眸盯着百石手中的橘子瓣,见他将瓣上白色的橘络撕下来丢到桌上,惋惜地说:“橘络可以活血化痰、理脉顺气。我看你手足心热、舌红无苔,最近上火了吧?乖,吃点儿橘络刚好败火。” “连我脚是冷是热,你都知道?”百石如往常般一身名牌绅士服,手上晃着钻戒和能换五个魅羽这种年纪的姑娘做丫鬟的名表,目光迷离地看着她说。 百石已声明无需她陪伴,尤其是在得知她的未婚夫——号令十多个舰队司令的前庭地统领铮将军——也在同一艘船上之后。可魅羽坚持“不能怠慢了贵客”,自打他来到前庭地军营起,就寸步不离地盯着他。 “饱了,”百石把面前的盘子推到小圆桌中央。 魅羽瞅了眼盘子里剩的半块烧饼,像对待贪玩不好好吃饭的孩子一样,柔声道:“还没吃完呐,战场上可不是随时随地有东西吃的。待会儿任务执行到一半,你要是饿得哇哇直叫,让我去哪儿给你弄吃的?就算不幸牺牲,好歹做个饱死鬼,是吧?” 说完把盘子搁回他面前,又给他杯子里添满奶。 百石知道抵抗无用,叹了口气,拿起烧饼接着吃。空荡的甲板上只有他二人,却响起第三个人忿忿不平的声音:“战场那么大,炮弹怎么就刚好落到我家主人头上了?依我看,倒是要提防身边某些居心不良的人。” 魅羽知道说话的是千面人嵘鑫,因向来看她不顺眼,宁可躲在舱里吃饭,眼不见心不烦。 遂撇嘴一笑,冲空气道:“怪不得你家主人七老八十了还没老婆,身边终日跟着个忽男忽女、疑神疑鬼的管家公,还怕别人居心不良?鬼都给吓跑了。你说你本事那么大,干点儿什么不好呢?不如去拍电影吧,一部戏几十个角色,你一人全包了。” 千面人闻言,没再出声。他一代武学宗师,毕竟不好和大姑娘没完没了地拌嘴。然而魅羽估计,他听了她这番话,肯定又被气得瞬间变换了几十张脸。 “喂我说,”百石皱着眉问她,那副神情像在烧饼里吃到只钉子,“谁七老八十了?” 百石的真实年龄魅羽无法推算,但高维人寿命长,成年得晚。百石在接到来六道的任务时已有未婚妻,为挽救日益变得不稳定的高维世界,取消了婚约。 那时的陌岩只有六岁,因母后病逝不久,父皇便要扶正聂驭之母妃,一气之下去龙螈寺出家,半路被百石附了他的体。而陌岩离世时整三十岁。所以按六道时间来算,百石至少也得五六十了。 魅羽冲他嘻哈一乐,“别自卑啊。我看你老当益壮,人老心不老,又叫‘老来俏’,还那么趁钱。改天去婚介所贴个广告,肯定能倍受风骚中年离异大妈们的青睐。” ****** 同一时刻,身在舰桥内的铮引面露微笑。外面甲板上的一举一动,自然都在他灵识中一览无余。这个顽皮的丫头就是喜欢欺负人,他想,不过自打他俩在新兵训练营认识以来,无论战友还是情侣的身份,她可从来没欺负过他。这说明他特殊,对吧? 性格上,他俩几乎是截然相反的,却心意相通,极少起争执。在她离去的那些年月,他强迫自己将这些幸运归之于她是个善于和人打交道的女人,直到他俩最终在一起的时候。实际上,就在今早,他睁眼醒来时还一阵紧张,生怕定好的婚期只是他昨晚做的一个梦。 好在担忧很快被证明是多余的。他还没起床,她就进了他的卧房,帮他梳头,穿好战袍。铮引平时穿戴都比较朴素,由于此次战役非同小可,才换上他那件深红色御赐护国将军战袍,外罩紫金软甲。 “真好看,来,照个相!”穿戴完毕,她搂着他挤在落地大铜镜前,摆了个姿势。 那一刻,铮引心中的幸福感都快满溢出来。他听说过某些天界有相机这种东西,但对他来说是不需要的。他就是她的相机,他俩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都被印到了他的灵魂中。即便某天他离世,这些记忆也会跟随他去未知的黑暗,去今后没有她在身边的生生世世。 “将军,您看……” 铮引回过神来,听到身后体态臃肿的于副官在小声提醒他。这才意识到,公事正处理到一半,一丈远的前方还站着第七舰队的卢司令,也就是魅羽上次戏弄曜武智时提到的“唯一一个属猪的舰队司令”。卢司令五十来岁的年纪,健硕威猛,只不过此刻委顿地低着头,满脸悔恨之色。 铮引冲他道:“照修罗军法,三级及以上行动前夜擅自外出者,入狱。行动开始后未归者,斩。这包括演习。” 要说卢司令是怎么犯事的,起因是为了保密,今日的行动被定为实战演习,直到最后一刻铮引才通知全体将官。卢司令昨晚一夜未归,下属们白日去锦阳城心急火燎地找了他一天,最后在妇科大夫那里找到司令。为此整个夜袭行动被迫延后了半个时辰。 然而卢司令战功累累,且铮引联想到与自己同船的未婚妻,终究不忍。说起来,前庭地高级将官的家眷们都在修罗皇城,原因嘛,不言而喻。若是有谁打算投敌,得先舍得自己的父母妻儿。这位卢司令的太太多年前病逝,未留下子嗣。听说来前庭地后,在锦阳城结识了个烟花女子。后来二人关系稳定下来,女人也有了身孕,只不过这两天可能会早产。 遂冲卢司令道:“现准戴罪立功,等战事结束后,再做处分。” 卢司令的肩膀震了一下,说了句:“谢将军,”便没再多言,转身出去了。 他前脚走,魅羽后脚进舱。此刻前锋舰队都已开始减速,就快到目的地了。今日的行动,铮引作为主帅原本是没理由冲在最前方的。然而计划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是请百石和嵘鑫为前庭地新开一个通往第四层地狱的天洞,突袭才能进行。魅羽负责监督那二人,铮引则想陪着她。虽然他一直在忙公事,能在同一条船上就好。 等这个天洞造完,魅羽还要领那俩人返回雾陇山,在上空开第二个天洞,导弹发射器在雾陇山的半山腰,目标是用远程导弹攻击躲在第七层地狱里的敌人重装甲舰队。这个天洞不能开得太早,因为导弹的速度可比飞船快多了。一旦敌人有了戒备,大部队的突袭便难以进行。 “说好了的啊,”她一边朝他走来一边嘱咐道,“你只许待在这边,不许过那边去。要是让我发现你去了前线,我回来就打于副官的屁股。” 站在近旁的于副官那硕大无比的屁股颤抖了一下。 铮引笑了,“你放心吧,前线用不着我。这次咱们若真能把夭兹人一举赶出六道,就连放四个月的假,好好筹备婚礼。” 她点点头,“那,我走了?” 他伸手捉住她的手腕。 “怎么了?”她问。 他没说话,只是用目光轻扫过她的睫毛、她的鼻子,再在唇上隔空啄了一下,才放开她的手臂,目送她转身离去。 ****** 片刻后,魅羽、百石、嵘鑫浮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空。一身黑袍、乌发及腰的嵘鑫几乎已融入夜色中,同百石点了下头后,一边转圈一边上升,很快消失在空气中。 须知六道中的各个世界相距甚远,前庭地同这些世界的通道要靠法术才能建立,而法术本身是种高维现象。例如生活在平面中不同地点的二人,若想一伸手就触摸到对方也不是没有办法,只需在高维中将平面折叠,将这两点靠在一起便可。所以高维人嵘鑫要做的是先去到第四层地狱,再同百石一同施法,共同打造这么一个通道。 嵘鑫消失后,魅羽同百石静静地立在半空中,忽听他问:“恭喜你就快成亲了。不过……你真的已经放下陌岩了吗?” “是的,”她肯定地说,眼睛直视着前方的夜空,“我现在已经有了最爱的人。” 过了会儿她反问百石:“假如我们都没法术,也不存在什么灵魂转世,假如根本没有六道轮回,每个人的生命只有这几十年,你觉得我作为一个失去爱人的年轻女子,会怎么做?” 他坏笑了一声,“多半会结三次婚、再离三次。” 她扭头凶了他一眼,没吭声。百石缓缓抬起双臂,面前立刻出现了一个盘子大小的光圈,在不断变亮、增大、远离二人,最终扩张为一个方圆几十丈的大圆,停在前方的空中。圆中央的夜色如油滴落入水面,缓缓地扭动着,变换着颜色。 “无论世界是怎么运行的,”魅羽轻声但又决绝地说,“也不管命运走到哪一步,我都会好好地生活下去。” ****** 天洞生成时,大队人马也已赶来汇合。当然并非所有舰队都入第四层偷袭,还有的守在第六层地狱那个天洞外,以防敌人入侵前庭地。 铮引离开鬼影舰,回到他自己的旗舰上,一众参谋都在会议室里等着他。鹰裘护法坐在他下首,手里拿着个镜子样的法器朝对面墙一照,天洞处的影像便出现在墙上。 这个法器还是新任玉帝兮远送给修罗的,上次小魅羽来前庭地时顺便捎了来。与此同时,几个小兵站在另一面墙前方,墙面上铺了层铁。小兵们每人手里捧着把磁石,在墙上不断摆放并调整着,用来模拟各舰队的实时方位。 不消说,第四层地狱的敌人做梦也没想到修罗狼虎之师会突然出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狼狈不堪。然而又过了半个时辰,也就是魅羽和百石他们快到达雾陇山那前后,敌人开始反击。 “报!第十四舰队损失护卫舰一艘。” “报!第二舰队损失装甲舰一艘。” 铮引神色不变。即便是偷袭,想要零伤亡也是不可能的。然而更糟的才刚刚开始。 “报将军!敌人不知使了什么妖法,有艘船忽然在激战中消失不见,同一时刻竟出现在我军后方。” 其实无需通报,铮引也在灵识中目睹了一切。是艘圆盘状的船,在消失前高速自转,并发出耀眼的光。这种光不是静止的,忽闪忽闪,类似于绰号“脉冲星”的中子星,只不过频率要低不少。中子星的周期介于毫秒与秒之间,而敌舰的周期至少有十秒之多。 正要开口,又有人来报:“第七舰队旗舰被击中,卢司令阵亡。” 铮引的心被猛揪了一下。唉,终究还是没能见到自己亲生儿的面……冲身旁的于副官说:“妥善安置那个女人和孩子。” 然后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口中喃喃说道:“脉冲波……应当是高度磁化并旋转的物体发出的,所以敌舰刚刚是施行了脉冲跳跃。” 满桌的谋士都愣愣地望着他。“呃,将军,”于副官试探地说,“您说的话我们完全听不懂啊。” 铮引心道,别说你们不懂,我自己更不懂,只不过这些知识无缘无故地往灵识里窜。应当是曜武智前辈在发威,相信他没有错。 走到桌前,提起笔在一张白纸上画圈。若是魅羽在他身旁,会留意到他握笔的姿势与平日稍有不同。 “脉冲跳跃我虽然也是第一次目睹,但照理论来说,是电子绕原子核旋转的宏观实现。其跳跃不是连续的,只能从里层跳到外层固定的几个轨道上。刚才跳到了这里,”他放下笔用手点了下图中某处。“这是第一层与跳跃启动时脉冲指向的交界处。第三层太远,已出离我军范围。” 他将手指移向地图上另一处。“立刻通知我军位于第二层这一带的舰队散开,设绊马索。” 说完,铮引的目光离开桌面,朝铁墙上第十一舰队的所在处望去。 第227章 世界首富 在夜店耗了一宿,小魅羽境初等人回到独立屋时天都亮了。几个男人在客厅坐下,低声讨论陇艮记录下来的那份备用计划。小魅羽则简单冲了个澡,爬上床,胸口沉甸甸的像贴了块铁打的膏药。 从懂事起她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上次备受打击还是十一二岁的时候。那阵子她的修为初证小成,居然跑下鹤虚山,去外面挑战了不该挑战的人。对方若非见她是个黄毛丫头,可就不止是鼻青脸肿那么简单了。被兮远师父拎回家后,也是像现在这样蜷在被窝里,只露鼻子呼吸。 然而修为不够可以接着练,生不出孩子,她又能怎么办呢? 就这么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会儿,枕头已湿了一小片。门开了,境初进屋,一边将屋里的窗帘挨个儿拉好,一边冲她说:“你安心睡觉,等你睡着我们再走。上午的法会都是些仪式,估计下午进入正题,投票要到今晚或明天才进行。要不我让席宾留下来陪你?” 大厚窗帘的遮光效果不错,屋里登时暗下来。这样最好,此刻的她像只受伤的老鼠,见不得光。然而得知他还是要去法会,她掀开被子露出头,嗓音同平日不太一样。“我何时要人陪了?坏蛋来了那是羊入虎口。不过我看你还是别冒险了,费江肯定会通知安检人员,在大门口就把你截下。” “他敢吗?”他走到床边,坐到她枕头边,一只手伸过来摸她的头发。“但凡他对我有何动作,我就把他那台电脑交回空处天军部。放心,目前我俩都还没做好撕破脸的准备。” “他那个备用计划到底是什么?” 境初打了个哈欠,没有回答,只是轻拍着她的胳膊,眼睛望着窗帘缝里透进来的光。“你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操心,别人的问题让别人去解决。你的问题,我会想办法。” 最后这句话,让压在她心口的重量减轻了些许。真是她的男人,换成别人多半会说,有没有孩子不重要,都不会影响他俩的感情。这种安慰并不会让她好过些。 事实上,她从来都很反感被人安慰,一起长大的师姐妹们都清楚她这点儿脾性。在她看来,不去解决问题,磨一堆嘴皮子仅仅是为了让人感觉良好?她不需要这种劝解,自然也很少会去劝解别人。她是行动派,不满意的地方,动手去改变。若是尽力了还于事无补,那也用不着谁劝,会自动翻篇。 然而毕竟有心事,躺了半天也没睡着。这期间境初一直在她身边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她偶尔抬头望望他黑暗中的轮廓,似乎有些陌生,让她不敢确定眼前这人究竟是不是境初。 “既然睡不着,不如起来打坐?”他忽然提议道,“我虽然只是个初入门的修行者,可也知道若能摒弃杂念、入无所住处,一会儿的功夫比酣睡几个钟头还能恢复精神。” 也好,她闻言从床上坐起,盘好双腿。她不可能真让他单刀赴会,自己在家干等着。然而脑子疲乱的时候是无法思考的,她要先养精蓄锐。 ****** “对修行者来说,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 是个春暖花开的午后,兮远同一众刚入师门不久的女弟子坐在半山腰一片草地上,问面前这些个稚气的女孩子。鬼道的白天是见不到太阳的,天空永远是白茫茫一片。但位于东部的壑丘一带乃权贵集聚地,气候还算宜人。 “仁爱,”青衣大师姐说。那时的大师姐是唯一一个年龄过十岁的,已经美得令人目眩。 “智慧,”爱穿黄衣的六师妹兰馨答道。 其他几个姐妹有答“坚毅”的,有答“天赋”的。魅羽的回答是:“无畏。” “无畏,”兮远咀嚼着这两个字,问她:“若是敌人比你强,你也不惧吗?这世界上的任何困难,都能被克服吗?” “办法总能找到,”她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兮远点点头,“能不能找到,都值得一试。闻道有先后,能力有高低,无需与人攀比。但为师此生最瞧不起之人,便是还未尝试就先言放弃的懦夫。” 顿了顿,兮远又说:“然而很多人不明白的是,办法不见得非要外寻。须知这浩瀚宇宙、茫茫太虚,宏观与微观向来密不可分。万法唯心造,克服困难的办法也许就在自心。” …… “怎么这么乱?”境初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魅羽只觉背后的大椎穴处一痛,鹤虚山上的幻境消失了,她置身于一片虚无中。说虚无是不准确的,她能感知到身体的状态,很轻,正在高空中缓缓下坠。头顶虽是一片漆黑,下方大地上却布满密密麻麻的光点和绿线。咦?她这又是跑到六道注册表里来了吗?在流放地的时候,陌岩曾指引她来过一次。据说每个光点代表一个人,每条绿线是此人与其他人的联系。 由于修为不够,她凭一己之力是无法降落到地面的。既然下不去,那就横着飞一会儿吧,权当是看光景。 起先仍是千篇一律的绿线,不料飞到后来,前方大地出现了一片巨型森林。当中的树木自然与真实世界不同,没有主干,从根部起就向上分叉、再分叉。每一棵都和摩天大厦一样庞大,枝丫与先前一样是绿线,节点为白色光源,绚丽如节日的彩树。 这,又是什么名堂? ****** 小魅羽睁眼出定时,境初已不在身边。她精神抖擞地下了床,穿戴整齐,走出独立屋。关于如何混进会场,她有两个想法,但都还不成熟,所以打算如普通居民般去场外瞅瞅,再见机行事。她深知自己的特长不是未卜先知,而是审时度势、随机应变。 先坐出租车来到一条离会场不远的商业街,买了身当地风格的白色无袖衫和长裤换上,镜子里的女人像某科技公司的部门主管。随后在街上看似漫无目的地溜达,实则迂回路径朝会场逼近。盛典期间,不仅家家店铺张灯结彩,当地居民还在街边摆了各种小摊,吃喝杂耍什么都有。 “咦,那件婚纱不错啊!” 路过一家婚纱店时,她被橱窗里的白色礼服吸引住了。上身简约,裙摆华丽,既能凸显自己的身材,还够招摇。对啦,她魅羽一向喜欢出风头,结婚这种头等大事,怎么可能低调进行呢?不知大魅羽和铮引有没有定下婚期,要是她俩能一同…… “这位靓女,来算个命啦!” 魅羽闻声扭头,见几步远外摆着张桌子,一位四五十岁、留着短发、戴着眼镜的干瘦妇女坐在桌后。明黄色的桌布几乎垂到地上,画着八卦图,写着“指点迷津、逢凶化吉”等字样。 魅羽认识的都是太上老君级别的道家祖宗,自然不信街头算命这些玩意儿。哼了一声,冲女人说道:“你们这儿不是都信科学吗,怎么还搞迷信活动?” “谁说算命是迷信?”女人正色道,“生命预测,乃是最高深的科学。” 魅羽正要走开,心头一动,想起费江昨晚说的话:“我看过你的命。” 于是走到桌前,乖乖报了八字,又俯身给女人看自己的长相和手相。 “这个……”女人松开魅羽的手,面上一副“不知当讲不当讲”的神色。 “有话快说。” “姑娘此生本该有大成就、好姻缘,可惜啊,不久后将有道过不去的坎儿……这倒也不必难过,姑娘的来生是极好的,姻缘与成就不会断下、终将圆满。” “真的?”魅羽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嘛,通常命遇天险之前,会有梦境预示。不知姑娘最近是否梦到过来世的场景,比如自己变成一个小男孩或小女孩?” 魅羽想起在空处天军部那晚,确实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的她叫“小羽”,是个刚上小学的女孩,而数学老师姓莫…… 愣了会儿神,见女人还在望着她,魅羽从怀里掏出一张钞票。伸手递给女人之前,手在半空停住。“能不能再多问件事?” “问吧。” “我不久前还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成了世界首富,”说到此处,魅羽咽了下口水,“不知仙姑能否给算下,这个梦何时实现啊?” “呃、这个……”女人面露难色,左右看看,就是不看魅羽。 “你就说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就好了,”魅羽期待地望着她。等了会儿,见没得到回答,将支票啪地一声扣到桌上,扬长而去。 ****** 前庭地。 大魅羽同百石三人站在一艘鬼影舰的甲板上,望着下方夜色笼罩的大地。“不会吧,这玩意儿哪来的?” 雾陇山,大魅羽再熟悉不过了。最初是在千年回归日时,同陌岩来山顶神殿向九叔学掌舵。其后为躲核弹,与铮引打碎神殿四周的八座石碑,致使前庭地出离六道。在回程中,二人又在山底挖出几十颗导弹。也是在那个时候,他俩才意识到整个前庭地便是一艘硕大无比的虚空战舰,曾在中古时期携带大批外道移民迁徙至六道,带来人类史上的第一次科技飞跃。 然而眼下的山谷中多出一条庞然大物,诸人头顶虽无星无月,也能清晰辨出一艘钢铁巨舰的轮廓。个头比正在赶去前线的那艘母舰小,但也要大过普通巡洋舰了。 时间紧迫,魅羽先请百石和千面人将通往第七层地狱的天洞造好。待三人降落至基地后才得知,原来整个前庭地的驱动装置都藏在地表之下的一艘船里。也就是说,当年其实是先造了这艘虚空舰,再将之嵌入前庭地这一大片土地中的。虚空航行并不需要太大的动力,顺着那一条条固有磁线的方向行驶便可。 “长官是问导弹发射器?藏在那里,”雾陇山基地的负责人邢少校指着半山腰某处,说道,“大船毕竟目标太大,怕万一给敌人偷袭。” “守护导弹的那俩机器人呢?”魅羽边问,边在脑海中回忆机器人的样子。周身都是齿轮、电锯、触角之类的东西。 “长官,将军吩咐过,机器人的去向不能说。” 魅羽点点头。不能说就是不能说,没有因人而异,这就是修罗的军纪。一项制度、一个原则,一旦开始视具体情况而作改动,很快就不再是原则。 “二位长官,”随魅羽同来的通讯兵跑上前来,手里握着面巴掌大的屏幕,冲魅羽和邢少校道,“将军发话了,现在可以发射。” 这套通讯装备还是境初上次和妹妹来的时候送的,本次战役中真是帮了大忙。修罗原先在夜间作战时,船与船之间靠火炬做信号传递讯息,远距离通讯根本无法实现。 邢少校立刻派人去执行命令,百石和嵘鑫进一旁的指挥室休息。魅羽的任务是原地等候下一个命令,但她哪里坐得住?于是告诉邢少校和通讯兵,她去虚空舰上转一圈,很快回来。 ****** 上次入舰的时候,大魅羽去的是位于船头部位的舰桥,所以这次决定去顶层后部瞅瞅。虽是中古时期造的船,那些合成材料基本都还完好无损,只有部分器件存在掉漆的现象。以魅羽对舰艇的熟悉程度,即便是高科技,也大致能弄清楚什么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在她打算调头返程的时候,一间小屋子引起她的注意。屋门是厚重的双层钢铁门,上面镶着个铜制的圆盘,当中有一抹细细的月牙,周边是圆形的轨道。 推门进屋,里面就是个两米见方的屋子,除了头顶的灯,什么都没有。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吧,光滑的合金墙上有个圆盘型的按钮,同门上那个标志是一样的。魅羽有股伸手去按一下的冲动,打住了。前线正在打仗,旁边的半山在发射导弹,万一惹出什么幺蛾子就不好了。 离开神秘的小屋,原路返回。在她踏出巨舰的那刻,见通讯兵朝这边跑来,手里晃着屏幕。“长官,将军有急事和你说。” 魅羽一跃至近前,接过屏幕,立刻看到铮引那张熟悉的脸。 “你们那边怎么样?”她问,“需要我做什么?” 他没立即答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平静的目光下似乎掩盖着什么,但她看不明白。 “没什么事,就是想看看你。” 一股不祥的预感占据了魅羽心头,这不是铮引在战场上一贯的作风。出什么事了吗? “看我?”她故作无所谓地说,“我有啥好看的?要不,我给你学个狐狸?” 说完用空着的那只手扒着自己的眼角,做了个狐狸的鬼脸,随后又冲他伸出舌头。舌头伸到一半的时候,屏幕里的人像消失了。魅羽脑袋嗡地一声,心也像是随之被掏空一样。 来不及通知百石,她腾空而起,朝着送她前来的那艘鬼影舰飞去。 第228章 永失我爱 “请转告法王殿下,”铮引冲使者恭敬地行了个礼,“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铮引这么说,已经是举重若轻了。眼下何止是将在外的问题?这里是战场,是官兵们的生死取决于主帅每一个决策的地方。九次判断正确,第十次失误就可以把人都赔进去。按照修罗传统,谁在前线谁有发言权。 “这……”使者面露难色地说,“殿下此刻正前往第四层地狱督战,也请将军移步。不如将军到时候当面同殿下说吧。” 铮引只得领命。一边吩咐所在旗舰开往第四层的战场,一边在心里叹了口气,有种“恐怕要坏事”的不祥预感,只希望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先前,铮引参照原子轨道的排列,对敌舰第二次脉冲跳跃的方位和距离进行了精确的估算。那艘散射着脉冲光的圆盘舰在起跳后,直接落入修罗军布下的陷阱中。纵观全局,今次的闪电战进行得还算顺利。在与敌人交火后的一个时辰内,修罗舰队抱着速战速决的目标,已照原计划成功占领第四层地狱。 此刻大魅羽和百石等人应当已到达雾陇山,正在打造通往第七层的天洞。过不了多久,远程导弹将一颗接一颗地穿过这第二个天洞,痛击藏在第七层中的敌人重装甲舰队。而修罗军则会兵分两路,一路由第四层转战第五层,攻击敌人的轻型舰队。另一路走老天洞进第六层,那里的敌人虽有防备,但因少了隔壁两层的支援,必落下风。 不料涅道法王却在这时遣来使者。先是如往常一样大大表彰了铮将军,随后传达法王指令:“一定要严守第四层,截断敌人逃离六道的出口,将那帮畜生全部消灭于六道之内,一艘船也不能叫逃出去。杀鸡儆猴,只有这么做,日后外道人才不敢随意入侵。” 应该说,在正常情况下,涅道的主张不能算错。关门打狗虽有风险,但铮引这次布局巧妙、用兵如神,就眼下的战况来说,修罗要团灭侵略者们并非难事。然而涅道不了解的是,那些夭兹人是不讲武德的。何止武德,便是自然界的畜生都比他们更有人味儿、有同情心。 铮引听说当年陌岩过世后,魅羽曾去地狱道找阎王殿问他的转世。刚落脚便误闯夭兹人的集中营,里面关了大批地狱道众生,老人孩子都有。那些平民被贪婪暴虐的夭兹士兵当做练枪的活靶和他们坐骑的食物。糟蹋光了,就再去捉一批来,连魅羽在长云坊的姐妹幺幺都难逃一劫。 最让人气愤的是,在夭兹人入侵前庭地之前,上至天庭、下至地狱各级衙门都坐视不理。也许在他们看来,地狱本该如此,只不过从刀山油锅换为集中营而已。唯有小川父母张羿夫妇率领的泥天军,为保护民众,常年出生入死,靠落后的武器装备与敌人周旋、斗智斗勇。 后来铮引自己也去过地狱一趟,还在集中营目睹了张羿的牺牲。铮引打心底尊敬那些勇士们。在他和魅羽眼中,虽说泥天军都是些因前世作恶而被打入地狱的罪人,却比高高坐在天庭之上、只拿俸禄不干实事的天官天神们强多了。 “所以咱们一定要把那些夭兹人赶走,”大魅羽曾这样和他说过,“不是顾及修罗和天庭的颜面——说实话那帮天官越吃瘪我还越开心呢——是为了地狱道众生能从此过上安生的日子。惩恶才能扬善,这话不假,但让一群失去前世记忆的人无休止地受苦,这样的惩罚意义何在啊?更不用说,来生为人时,地狱里的这段经历又会被抹去。” 总言之,铮引太了解那些夭兹人的品性了,担心一旦将他们逼急了,地狱道的民众会跟着遭殃。打狗得留个狗洞,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然而以涅道的臭脾气,以往在战场上横行惯了的,这两年来眼见麾下修罗兵将死在夭兹人手中的不计其数,涅道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喂,你小子干得不错嘛!” 正想着,涅道已出现在会议室门口。在座的将官立即起身,朝法王行礼。 涅道一身墨绿色无袖战袍,身形微动,如一头矫捷的铁狮子般,瞬间就到了众人面前。奇怪的是,他身后还跟着个白皙的女孩,个头儿和魅羽差不多,应当不是修罗人。年纪可能比魅羽还小,圆鼓鼓的脸蛋,手里攥着袋零食,像只小兔一样警醒地东张西望。 铮引请涅道入座,但对方没有坐下的意思。刚巧隔壁小屋里的通讯兵跑过来,禀报雾陇山天洞已开好。铮引叫回话给魅羽,启动导弹发射程序。随后冲于副官说:“传我令,第四层全体舰队出动,攻击敌人第五层。” “等等,”涅道提出质疑,“全军出动,不守住山谷中那个出口了?敌人若是跑了呢?” 铮引无暇详细解释,只得简略回道:“殿下,这次我军将敌人拆散后逐个击破,外加导弹助力,敌人已不成气候。留一条后路,他们便会一心想方设法逃命,不然的话——” “不然什么?”涅道不耐烦地说,大嗓门把屋里每个人的耳朵震得嗡嗡响。“是因为卢司令阵亡,都被吓怕了吗?咱们修罗的风格是除恶务尽,否则敌人休养生息一阵子再卷土重来,那不没完没了了?眼下我军胜利在望,无需多虑,其他人放开了打便是,本王守在这里。敌人若是想逃,得先跨过本王的尸体!” 说完后也不再搭理铮引,转身冲同来的女孩说:“走啦,嘟嘟,我带你去甲板上看打怪。” ****** 接下来,捷报不断递到中军帐。尤其是当将官们听闻自家导弹如何将敌人的钢铁猛兽炸得四分五裂、烈焰滔天时,一个个士气高涨。修罗军原本就兵精将勇,吃亏在科技落后上。现在有了导弹,真是如虎添翼,锐不可当。 然而铮引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启禀殿下、启禀将军,敌人母舰发来消息,说他们绑了五百来个地狱道民众,叫我们让开一条生路。不答应的话,会每分钟烧死一个人质。” 于副官在汇报的时候,铮引已经在灵识中找到了敌人的母舰。这群畜生!来不及将民众们一一捆绑,便给胡乱塞进几个装货物用的大集装箱内。看衣着装扮,这些民众中也颇有一些人是泥天军的战士。 船头的旗杆上则绑着三个人,周身都是火焰,还未断气,在痛苦地挣扎。片刻后又有一人被两个夭兹巨人拎小鸡一样提到甲板上,往身上浇汽油。 “混账!”涅道冲于副官咆哮道,“竟敢在本王的地盘上撒野?忍他们好久了!告诉他们赶紧投降,否则我把他们每个人大卸八块!” 铮引绕过涅道,冲于副官说:“叫敌人赶紧住手。只要他们放了人质,我许他们平安离开六道。” 于副官看了眼涅道,按铮引说的传令下去。然而敌人很快回复说,人质他们不能放,担心放走后修罗军从后面追上来,所以要将人质带离六道。修罗如果一定要解救人质的话,也不是不可能。请铮将军亲自前来,作为交换。 “做他娘的美梦!”涅道一拳将身边的桌子捶了个稀烂,“想拿几个贱民的命换我修罗大将,怎么可能?这帮不识抬举的腌臜,本王拼了跟他们鱼死网破,也不会叫他们得逞!” 涅道说完,抬步要出门,被铮引拉住。“殿下!殿下是否还记得,夭兹人入侵之前,六道中大部分世界都视我修罗为敌,认为帝国雄狮只会恃强凌弱。” 铮引这话倒没夸张。当年涅道逃出龙螈山后,人道与众多天道被搞得人心惶惶,连陌岩、乾筠等名士都成了反涅的主要力量。 “这两年的六道保卫战,”铮引接着说,“终于让世人明白,我修罗军乃正义之师。今日敌人仓皇出逃,长途跋涉中带了那么多人质,食物定然不够,搞不好会饿死大半。若是给世人得知铮引为一己安危弃民众于不顾,不仅有损帝国威名,铮引也将成千古罪人。” 他这番话说完,整个会议室安静下来。铮引一向受将官和士兵们拥戴,不仅是因为他战功累累,声名在外。这是个温良和善的年轻人,大声说话的场景都不多见。体谅下属,奖赏惩处都有理有据,从不感情用事。现在众人意识到主帅就要永远离开他们了,无不黯然神伤。 “给我联系魅羽中将,”铮引又冲通讯兵说,“我和她说句话。” “铮引!”涅道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双目噙泪,三瓣兔唇微微颤抖着。这位六道头号小魔头自打三岁起可能就没服过输,此刻却像是在哀求。“你不能走,你走了,叫我妹妹怎么办啊?你俩结婚的喜服,我都给准备好了。” 喜服……这两个字如匕首般刺入铮引的心脏。 他两年前曾见过涅道给魅羽预备的喜服,做工精细、中规中矩的大红色绸衫,胸前用金线绣了只兔子。据说涅道被压在龙螈山下最后的那些日子,就化成只兔子,同身在龙螈寺的魅羽朝夕相处。铮引见过的那件喜服是为魅羽嫁给陌岩准备的,当时他就知道,自己看不到她穿上时的样子了。想不到,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最终还是看不到。 “殿下,”他挣脱了涅道的手,却又反过来握住涅道的手臂。他俩是君臣,却也是好兄弟。那次铮引受曜武智牵连,两只脚都踏进鬼门关了,是涅道用上真气,口对口将魅羽冒死取回来的通世谷续命水喂给他喝,才让他起死回生。 “殿下,前年九月份的某天,我作为多出编制的新兵被殷天旭遣散。当天却又得到您的任命,成为前庭地统帅。没有您,也就没有后来的一切。” 也就不会在战场上救下从高空坠落的魅羽,不会再和她的生命有任何交集。是平安平淡地度过此生,还是像现在这样如愿以偿地爱过、再轰轰烈烈地结束,这既是命运的安排,也是他铮引的选择。 而她还会再嫁人的吧?那丫头多皮实啊,终有一天会儿女成群,不再记得他曾在她生命中存在过。 ****** 大魅羽飞奔入统帅旗舰的会议室,见一众军官神色肃穆地围桌坐着。多数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只有胖子于副官手拿帕子抽泣个不停,原本不大的眼睛肿成两颗红枣。 随后发现涅道居然也来前线了,在周遭狂躁地来回走着,凡是能移动的物件统统被他抓起来砸到自己脑门上,木制品烂成废渣,钢刀变废铁。见魅羽进屋,先是一愣,随即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撞见大人,惶恐地躲进一旁的小屋。 出什么事了?这话含在魅羽喉咙里,问不出声。不应该啊,这次他们可是做好了全面打胜仗的准备,一路上听到的都是捷报。眼前这些人不都好好地坐在这里吗?怎么偏是她心爱的人找不见了? 于副官身边的鹰裘见状站起身,领着她离开会议室,来到甲板上,将事情的经过简述了一遍。 魅羽听后,神色冰冷地点了下头。“人质呢?都放回来了吗?” “正在分批释放。” “那还不去追?” “不能追啊,大妹子,”鹰裘忽然抓住她的胳膊,老泪纵横地说,“敌人把将军绑走,不就是为了防追兵的吗?” 魅羽认识这位鹰护法其实还早过铮引,当年她和陌岩去云冉峰取曼珠沙华的时候被鹰裘拦住过,现在想来像是前世发生的事了。记得鹰裘第一次出现在她和五个师兄面前,红中带紫的面孔如天神般凛然不可侵犯。此刻却像是个痛失爱子的父亲,骤然间老了好多岁。 魅羽没再说话,撇下鹰裘,一个后空翻离开甲板,朝敌人逃脱的方向飞去。不能追,不能追她陪着他一起去做俘虏还不行吗?虚空浩渺无边,六道只是大海中的一粒沙,至少得知道他去了哪儿,才能想办法搭救啊。 所幸没飞多久,便遇上一艘艘接人质归来的小艇。夭兹人自是不许修罗战舰上前的,所以只能靠小型运输艇来回多跑几次,才能将五百人尽数运走。也多亏了这份耽搁,敌人母舰尚未离开。魅羽双目紧锁前方的目标,调集真气,以最快的速度朝母舰后部奔去。 快了,就快到了。最后一批人质已释放完毕,如小山般的母舰尾部有扇舱门正在缓缓关闭,母舰也已开始加速。魅羽抬头,见头顶上方的甲板上站着个五花大绑的人,那是他吗?她无暇细看。 等着,我来了……她猛提一口气,拼了全力朝船尾冲去。舱门处有个把手,只要抓住了,就不怕母舰加速。 在她离目标还有几丈远的时候,一阵炽热的冲击波迎面袭来,将她如纸船般连掀几个跟头,一头撞到后方的运输艇上。 “铮引——” 在失去知觉前的那一刹那,敌人母舰在她视野中迅速缩成一个小点,载着她的爱人和那些言犹在耳的承诺,永远地离开了她所在的世界。 第229章 高僧助理 在小魅羽的设想中,九五真教的会场当是类似于大礼堂、运动场之类的建筑结构,便于群体聚集。在这种大型室内或室外空间内,就算随处安装了先进的监测系统,她想混进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结果溜溜达达到了会场入口处,傻眼了。会场是建在海面上的一个球形结构,与陆地仅有的联系是一条水下通道。通道门口自然有安检人员把守,真能做到一只苍蝇也不放进去。 “喂,你们在哪儿?”魅羽离开入口处,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通过随身携带的隐蔽通讯装置,问两个同伴。 “在咖啡店,”陇艮的声音,像是正在吃东西。“会场入口右边那家。丫头你不在家待着,跑这儿干嘛?” “境初呢?进场了吗?”她问。 境初在会场内肯定不敢打开通讯装置,以防信号被截获。 “老板早进去了,还是高级会员,等散场估计得晚上了吧?丫头你也别乱跑了,来咖啡店和我们一起等吧。” 魅羽没再出声,她还是不死心,朝入口一侧的大牌子走去,那上面画着会场结构示意图。由于法会每年只召开一次,平时倒是对公众开放,时不时办个科学讲堂、音乐会啊什么的。 观众席由几十个大小不一、全自动化的圆环构成。这些圆环被分隔成一间间封闭的小室,每间小室只能坐一人,配有音频、视频、温控等装置。 大球内壁有为各层圆环设立的功能机构。隔间里的观众倘若渴了饿了,要离开会场,或去洗手间、活动室,只需按下相应的按钮,所在圆盘便会转动,将提出请求的隔间对准相应机构。也就是说,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与会者都在系统掌控之中,想多进个人完全不可能。 圆球中央是主席台、讲堂、会议厅等,虽可同时容纳多人,也都是密闭的,仅靠多媒体与观众席联络。真安全啊,魅羽心道,观众中就算混入刺客,也无法靠近位于中心地带的长老们。 没辙,只得在大门口外的广场上瞎逛。待到太阳西斜,普通教徒陆续离开会场,只剩高级会员还在里面。 “你们还在咖啡店吗?”魅羽小声问同伴,打算放弃了,“我现在……” 这句话没说完,一辆黑色长轿车停到了附近的马路边。车门打开后,出来一个老和尚、两个小和尚,都穿着土黄色的僧袍。老和尚另披一件深红色袈裟,领口镶着七宝珠,六七十岁的年纪,长长的眉毛在眼角处垂下。长相不算俊美,但让人望他一眼便能心生沉静和喜乐,烦躁一扫而空。 咦,和尚也信这个教吗?魅羽暗暗嘀咕,不是说,整个云踪半岛都没寺庙?正纳闷,想起费江曾对祁哥说过,投票时为防人使盅,特意请了法师前来坐镇。至于为何日落时分才到,估计白天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让人家法师干坐在那儿一整日,不太好。 有了!魅羽面露微笑,抓紧时机走上前去,神情礼貌大方,步伐磊落自信。来到三位僧人面前,站好,冲老法师合十行了个礼。 “贫尼肥果参见长老,长老一路辛苦了。会议负责人特派贫尼前来迎接,并做长老本次法会的全程助理。至于两位小长老,可在场外等候。” “这……”老法师闻言,同两个徒弟交换了下眼色。大概是见魅羽年轻貌美,留长发,身上穿着现代女性的职业装,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和庵里的尼姑联系起来。 “老衲早先已同费执事商量好,多要了两个名额,由小徒随老衲入内,不需要什么助理。” 费执事?魅羽心道,不会是费江吧,莫非是他父亲?当下面不改色,手掌运气,朝两个小和尚中的一个招了下手,对方怀里抱着的大蒲团便自动飞到她手中。凭着丰富的对敌经验,魅羽一早判断出面前的老法师比自己修为高。露这一手并非想要震慑谁,只是证明自己也是修行之人。 然而这显然不够。又伸手入怀,取出两寸见方、用油布包裹的一样事物。打开油布时,魅羽的手指略微颤抖。 这是她的度牒,是当年在龙螈寺以肥果的身份拜在陌岩门下时,由他亲自颁发的,末尾还有他用隽秀的小楷署的名。虽说不久前才在西蓬浮国才见过陌岩,但见到的是她前世结识的佛陀,并不具备龙螈寺那世的记忆。那段记忆目前仍由小川保管着。 说起来,到底什么东西能定义一个人呢?是躯体、大脑、记忆,还是所谓的灵魂?转世的人若不具备上世的记忆,那他还是同一个人吗? “龙螈寺,”老和尚点点头,显然也听说过,“乃娑婆世界六大寺之一,只是未听闻寺中有女弟子。” “长老,贫尼这些年来为外出布道方便,时常要根据弘法对象来改换自己的形貌,最近便是针对都市高知女性这个群体。释迦佛祖曾教导我等比丘、比丘尼——不可着相。然而世人总免不了以貌取人。” 边说,边将度牒小心收好。 “佛祖还说,无论何种法门,都如过河的木筏,目的只是助人到达彼岸,得道后断无执着于木筏之理。贫尼今日之装扮若是冒犯了长老,还请海涵。” 魅羽虽是道门出身,毕竟在龙螈寺受过正统佛门教育,所接触的高僧大德数都数不过来。更不用说燃灯古佛此刻是她养子,释迦牟尼是她战友,未婚夫乃陌岩佛陀转世。想要摆摆谱,扮演一个悲天悯人、心系众生的师太,那还不是惟妙惟肖、信手拈来? 果然,对面三个和尚闻言,额头都渗出汗来。 “哪里哪里,”老法师冲魅羽回礼,诚恳地说,“师太所言极是,方才是老衲执着了。师太为普渡众生,甘愿舍弃清净,重入尘世,实乃大悲心、菩萨行,令人倾佩。那就劳烦师太领路,两个小徒在此等候便是。” ****** 于是魅羽便堂而皇之地怀抱蒲团,领着老法师朝会场正门走去,耳中却听陇艮说道:“丫头倒也不必妄自菲薄。笺竹说得没错,丫头终日为众生之安危与福祉四处奔波、出生入死,干的恰是我佛门正业。给笺竹那小子做助理,算抬举他了。” 魅羽闻言一愣,原来这老和尚法号叫“笺竹”啊。陇艮虽在几月前已表明身份,大家在交往时还是心照不宣地以战友相处,照旧嬉笑打闹,今日这还是他第一次以释迦的身份同她讲话。作为佛门弟子,能得到佛祖亲口称赞,魅羽面上泛起红润。 眨眼间到了安检处,魅羽闪身退到笺竹身后,同时在心中暗暗佩服。她自己是鬼道出身,生来便能用肉眼看到魂灵。笺竹到来之前原本有三两个低阶半魂在会场周遭游荡,现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记得她和陌岩去鬼道梅魍谷的时候,那些半魂们不怕她,看到陌岩就躲得远远的。 警卫们自然已接到通知,傍晚时分恭候法师大驾,见笺竹到来一个个态度恭敬。随后瞅了瞅跟在法师身后、怀抱蒲团的魅羽,想要出声询问,又识趣地打住了,互相间挤眉弄眼起来。 魅羽这期间迈着小碎步,半低着头,望着前方的地面,面露些许窘色。她知道警卫们都是怎么想的:身为高僧大德,都这岁数了,居然还带个年轻女助理四处抛头露面,只能说——有个性,当真有个性! 不过话说回来,陌岩当年不就像这样带着她抛头露面吗,可曾畏过半句人言?大才之人,行事作风自是不拘泥于世俗。这位笺竹长老,搞不好年轻的时候也干过类似的事呢。想到这里,魅羽释然。 ****** 同一时刻,身在会场的境初简单地吃完晚饭,端着杯咖啡回到自己的隔间。暗忖也不知那丫头现身在何处?虽然嘱咐过她不要来会场,但以她的脾性,怎么可能在家里坐得住? 只是眼下这座场地可不是使点儿手腕儿就能溜进来的。丫头若是到了场外,肯定急得抓耳挠腮了吧?想到此处,境初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下。 让她受点儿挫也好,哪有像她这样的?一天到晚不是惹祸,就是把别人的麻烦事揽到自己肩上。全六道最忙的人,是不是非她莫属?哦,还有她那个姐姐,估计也快嫁给铮引了吧?这俩女孙猴儿结婚后,是不是也该消停两天? 这几日境初一直在琢磨,婚后该去哪里定居好呢?祖母看样子是打算在识处天同文瀚常住下去了,而境初自己并不想回空处天首府布伦堡,那儿与过去的生活有太多联系。搬去天荫湖一带如何?记得他在佛国的时候,同魅羽鸟第一次外出约会,就是去的天荫湖。 他甚至还设想过他俩不久后的爱巢会是什么样子。枪械室和健身房是必不可少的。别人用来盛放瓷器、刺绣的橱柜,搁他家里则要摆满军功章和舰艇模型吧…… 正不着边际地瞎想,面前的屏幕由休眠状态被激活,晚上的议程开始了。白天讨论的都是教中琐事,境初作为冒牌教徒,倒是听得津津有味。须知万物之间都是有关联的,琐事也能透露不少有用的信息。比如谁在教中最有威望,谁是刺头谁是老好人,日常决策都是怎么制定的,等。 至于费江那个备用计划,说来其实简单得很。九五真教的事务是分级的,三级及以下由长老们投票决定,一二级的大事,则需全体高级会员投票。关于灵魂复制者能否继续生育这个问题,本来是被定为三级,现在费江想努力将之提升为二级。长老们的选票他搞不到多数,但估计高级会员中已有不少被他和父亲收买。 “大家都吃好了吗?”面前的屏幕中有人说话了。 境初收拾思绪,见主席台同白天一样,长桌后坐着那八位长老。站在最前方讲话的人,身穿中规中矩的蓝黑色西服,一头银发,是大会的主持费执事,也就是费江的父亲。 要论相貌,这父子俩长得如饼印一般,境初第一眼看到费执事的时候就猜出他是谁了。然而性情可就大相径庭了。费江是个严肃沉稳的中年人,父亲却幽默健谈,嗓音带着磁性,如脱口秀明星一般,张嘴便能拉近与陌生人的距离,怪不得被选做大会主持。 “都吃饱了,有没有犯困的?困了就去叫杯咖啡,因为今晚需要咱们每个人都精神……好了,我不啰嗦了,谁爱听我啰嗦?不过在谈正事之前,必须向大家介绍一位贵客,本次会议的特邀嘉宾——摩云寺笺竹法师!” 镜头一转,一位身披袈裟的长眉老僧出现在屏幕中央。嗯,境初暗道,一看就是有修为的大德,真是慈眉善目、法相庄严。 而背景里的费执事还在不停地唠叨:“别怪我没提醒大家哦,从现在起你们的任何一个小动作,都尽在法师的天目之中。心里说我坏话,法师都能听见,呵呵。” 真够贫的!境初摇头,难以想象费江有这么个父亲。改天和他家那位伶牙俐齿的丫头比试比试,看谁能赢过谁? 等等,境初这时又注意到,老法师似乎还带了个年轻女助理。此女上身是件干练的无袖短衫,露出两臂上优美紧致的肌肉。下身着飘逸长裤,看步态还是有内功修为之人。女助理先替老和尚在主席台一侧摆好蒲团,跟着端茶倒水,众目睽睽下便如在自己家中,半点儿不自然都看不出来。 真想不到,这老和尚还挺会享福的嘛。境初虽然还没看清女人的五官,单就身材来说,那是相当不错!嗯,都快赶上他家那位…… “噗——”他一口咖啡喷到面前的屏幕上。 好吧,算这丫头厉害。他和文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一张票,而她就这么空手套白狼地混进来了?现今这世道可真是,谎撒得越大,越容易被人揭穿不假,你真要撒个弥天大谎,反倒没人怀疑了,因为别人压根儿就不会往那方面想。 当然认出魅羽的不止境初。很快便有个身材矮壮,气质阴沉的男人走上台,身后还跟着两个警卫。 “敢问这位师太有邀请函吗?我怎么觉着,昨晚好像见过你。” 境初听这话,猜这人便是那个祁哥。他先前只听过祁哥的声音,没照过面。搞不好要坏事,境初想着,伸手入口袋,握住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盒子。 “是吗?”魅羽正盘腿坐在笺竹身后,神色泰然地打量着祁哥,“这位先生确实有点儿眼熟。贫尼昨晚应邀去乐仙都,教诲那里的几个姑娘。先生去夜店也一定是去弘法布道的了,幸会、幸会啊。” 与会者都在小隔间里,互相看不到。不过境初估计,大家听了魅羽这话后都和他一样,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 祁哥还欲开口,费江出现在主席台上,快步抢上前来。“误会,都是误会,这位师太确实是我们请来的。”说着将祁哥拉下台。 哼,算他识相。境初将手从口袋里抽回。小盒里装着昨晚的录音,费祁二人若是对魅羽动手,他就把这俩人想要操控投票、不惜谋害本教长老的录音公之于众。 第230章 恋爱教习 大魅羽在镜子前整理了下军服,提着两大包行李走出房间,将行李交给走廊里等候的女兵。“再检查下食物和水带够了没有,尤其是水。我……一会儿就过去。” 直到女兵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魅羽才转身,朝反方向行了十几步,来到一扇门前。原先门两侧总有卫兵日夜守候,现在已不需要了。 推门进屋的那一瞬间,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像是又看到书桌前那个高大温良的身影,在油灯下翻看地图,或是浏览每次战后提交给修罗皇城的战事总结。而无论那时的他继续伏案工作,还是抬头迎向她的目光,无论他先前心情如何,她的到来总能给他带来愉悦。 她自嘲地笑了下。她可不是温柔贤淑的类型,也不娇弱惹人怜——非要这么装的时候另当别论——更不会时刻怀揣一颗给人送温暖的善心。却原来在某人心中,竟把她同某些文化中一种叫“天使”的玩意儿联系在一起了吗?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吧? 魅羽朝窗户的方向走去。为保密起见,书桌离窗户较远,窗前摆着的是张工具桌。铮引父亲和叔父是小有名气的弓箭制造手,所以铮引从小也喜欢手工制作。成为统帅后,闲下来便在后院为军中打造修罗特有的一种金刚弩,算是解压吧。在旧世界里,这种工匠手艺人是被权贵们鄙视的。可在魅羽看来,闲暇时分写写字、弹个琴,固然也算风雅,却只是造福了几个人而已。 “而咱们铮将军这种爱好利国利民,”那天她在后院搬了张小板凳,坐到他身边看他做工时,这么说,“有他的金刚弩把敌人射跑,那些弱不禁风、胆小如鼠的王孙公子、文人墨客们才不用整日战战兢兢地写字弹琴,不是吗?” 当时的他闻言笑了,“哪里用得着金刚弩?某人靠一副伶牙俐齿和满肚子的鬼心眼儿,就能把敌人赶跑。” 粗活在后院做,屋里这张桌子上摆的是较为精细的制作品。有只木船已完工,她认出来,那是当年他俩作为新兵第一次上战场时乘坐的一艘伤兵船。听说这艘船在其后某次战役中坠毁了,他居然能凭着记忆原样复原,怎么他的脑子里装着相机吗? 木船旁边是只镶珠子的银簪,珠子还差两颗没装好。她拾起银簪插到自己发髻中,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环视四周,那样子像个被人抢走玩具后、正在暗暗赌气的小孩。 “一定会把你完好无损地带回这间屋子,”她冲空气说,“将来咱们的大儿子、二女儿、三儿子、四女儿,都会在这里出生。” 起完誓,像是终于了却了心事,快步走出房间。 ****** 这次虚空航行对修罗、甚至整个六道来说,都是史无前例的。上次前庭地被迫出离六道,在虚空里待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并没行太远。这次大魅羽的计划是,先照上次的路线前往荧骨岛,找虚空海盗问路。海盗们应当知道那些夭兹人来自何处吧?上次她和铮引、鹰裘去拜见海盗头目成烎的时候,夭兹人不也在吗? 说起来,这个海盗头子还算魅羽的老祖宗。成烎真身是鬼道首领粉魄魄,因天庭巧取豪夺了鬼道风水宝地梵焰湖,成烎同上任玉帝闹翻后被迫出逃,才在虚空做起了海盗。魅羽之前还答应过成烎,定会想办法将梵焰湖给夺回来。 也是巧了,新任玉帝是魅羽的兮远师父,兮远不仅是鬼道出身,同鬼道今上普仞王还是过命的交情。不用魅羽催,梵焰湖当然要完璧归赵。昨天魅羽已派属下去天庭要了份更新后的梵焰湖地契证明,到时只需交给成烎,那群海盗焉有不帮手之理? 更幸运的是,不久前才在雾陇山中挖出那艘虚空战舰,否则这次出行全无可能。照鹰裘估计,在无需负载前庭地、轻装简行的情况下,十来天就能到荧骨岛。 然而涅道并不同意此次行动。 “想什么呢,丫头?我就算把前庭地和皇城全部兵力给你带上,你山长水远地跑去人家门口开战,也是有去无回。那些外道人的科技和武力都要强过修罗,之前若非是在自家地盘,怎么可能打赢呢?你现在孤零零一艘战舰,还没靠近就被人家包围了,我可不想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知道明着来是不现实的,”魅羽说,“有足够人手护送我前往就可以了。我会想办法偷着溜进敌人老家,其余人嘛,叫先回来,过上个把月再去接我。到时就算我凭一己之力救不出铮引,总能摸着些门道儿,再想办法就是。” “一个人去敌人老窝?”涅道斜着眼、抿着嘴,绕着她走了一圈。“真是比我还横……好吧,你想带多少人?四百个够不够?” “哪里要那么多?五十个,能把船开到就成。人多吃得也多,谁知道那鬼地方离这儿多远?不如多备些食物和弹药。” “要不要先去跟你妹妹说一声?” “不必。” 铮引出事后,大魅羽第一时间便想到小魅羽和境初。思前想后,却决定不告诉那二人。妹妹知道后肯定要陪自己同去的,因为换成是境初遇难,她这个做姐姐的也不会袖手旁观。然而茫茫虚空,迷路了怎么办?万一食物吃光了,水喝光了,虚空中既无湖泊也不下雨,搞不好还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怪物或陷阱。 总之她和铮引若是悲剧收场,那是命,还是别扯那俩人进来了。 ****** 于是魅羽便成了修罗史上第一任虚空行动的舰长,带着三十几个女兵和十多个男兵,坐上那艘中古时期由道外文明建造、现在也依然算高科技装备的战舰,驶离六道。荧骨岛的大致方位她记得,顺着虚空中固定的磁线一直往前开就行,走偏了还会被磁线拉回来,问题不大。 魅羽担心的是兵士们的心理健康。虚空世界气温低,前庭地出离六道那回,一连几十天不见日光。活在无间断的严冬与黑夜中,居民们有不少因抑郁绝望而自杀的。眼下乘坐的舰艇内部虽然还算明亮暖和,魅羽却不得不未雨绸缪。 首先,为了振奋士气,她决定给这艘舰取个响亮霸气的名字。在甲板上站了会儿,魅羽冲身后几个女兵道:“我看,就叫‘接送舰’,你们觉得如何?” 女兵们面面相觑,问:“意思是先把长官您送去,再接铮将军回来,对吗?挺、挺不错的。” “不是啦!”魅羽一拍大腿,“说的是将来本长官有了小孩,每天都要上学放学,总得有人接送是吧?所以才叫‘接送舰’。然而孩子从哪里来?一个人可生不出来,所以得先把他们的爸爸弄回来,明白了吗?” 女兵们眨眨眼睛,又点点头。 现在舰艇的名字有了,要考虑如何打发时光。魅羽舰长决定每天上午将兵士们召集起来,教大家内功心法。修罗男人高大健硕、力气惊人,女人也不逊色,且女兵们的外家功夫有素辉那样的教习来传授,用不着魅羽操心。但修罗兵大多没有修为,刚好魅羽好久没静下心来打坐了,借机会自己也补补功课。 每天下午则面向全体女兵们,单独开办一个“恋爱培训班”。要说怎么想起鼓捣这个了呢?起因是起航后没多久,魅羽就发现甲板上某执勤女哨兵的情绪不太对头。鼻青脸肿倒没啥,修罗无论男女,打架是家常便饭,这也是魅羽为何喜欢修罗的原因之一,在这儿没人当她是野丫头。让她担心的是,此女兵的神情像是随时会从甲板上跳下去。 “喂,她怎么了?”魅羽问副官凤驹。这个凤驹说起来还是魅羽已故战友灿易的好友,当年她们一同拜素辉教习为师。凤驹性格干爽,平日喜欢蹦跳打球,个子同修罗男人差不多高。 “男友给人抢走了呗,”凤驹答道,“听说是基地后勤部一个丫头,出发前俩人还打了一架。” 于是魅羽又在下午时分召集女兵们来练功舱,参加她办的恋爱培训班。刚一开课就有人问:“长官,我们为啥要来上你这个班?” “因为你们都是我的兵,”魅羽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中,翘着二郎腿,没好气地拍了下座椅扶手。“我的兵不允许被人抢走男友,听清楚了吗?” 站在她一侧的凤驹想了想,说:“长官你原先教过大家勾引男人两则,我和素辉教习都还记着呢。” “哦?说来听听。” “长官当时说,装萌卖傻这些小把戏只能勾引低档男人,咱们不屑做。这第一条嘛,女人要有出色的地方。” “没错,”魅羽点头,“不是非要你在男人的领域里和他们争个高低,而是不能允许自己样样平庸、乏善可陈。恋爱中的女人要像块磁石,把对方主动吸到你身边来才行。” 说到此处,伸手在空气中抓了几下。 “吸不动对方,那就换人,总能找到跟你磁极匹配的。切记不能靠单方面付出留住男人,指望对方一辈子不变心,那样的关系就太辛苦了……第二条呢?” “第二条,”凤驹道:“甭管他是谁,都不能太把他当回事儿。” 魅羽在脑海中快速回想了一下她所交往过的几个男人,叹了口气。“关于这条嘛,恋爱初期确实应当如此。然而到了一定程度,想不当回事儿也不可能了,还是顺其自然吧。现在介绍第三条。” 目光在女兵中扫了一圈,找到失恋那个女兵,用手指了她一下。“你,出来。” 待女兵走到自己近前,魅羽问她:“倘若我是你那个负心汉,你现在见到我,会怎么做?” 女兵盯着魅羽看了会儿,神色越来越悲戚,冷不丁从一旁的茶几上抓起杯茶水,手腕一抖,朝魅羽泼过来。 魅羽周身不动,让茶水在半空中转向,尽数落到地上,脸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冲女兵道:“我说你个死心眼儿的丫头,都这时候了,泼他水有什么用啊?就该一巴掌先忽过去,再一脚踹他下面,叫他滚蛋。记住了吗?” 她话还没说完,四周便一阵哄笑。 “记住了,长官!”面前的女兵清脆地说,脸上阴霾一扫而光,“就喜欢长官的精气神儿。” 魅羽点头,“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条——遇人不淑时,及早翻篇。” ****** “起来吧,该走了,少跟我装死!” 狱卒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炸响。铮引试着动了下胳膊,立刻感觉到锁骨上缠绕着的铁链的重量。还好,已经不像前些天那样钻心地痛,只是伤口处原本已结痂的皮肤动一动便开始流血。他现在最担心自己的右腿,今后不知还能不能正常行走。 可以感觉到母舰在迅速下降,这就快要来到夭兹人的世界了吗?总共过了多少天了?好像还不到一个月。这间牢房虽只关他一个人,可他知道船上还有别的俘虏。之前那五百人中,有十几个泥天军的将领被扣下了,没放回去。 刚被带上母舰的那几日,遭敌人连番审讯,倒不是要他泄露什么军事机密。敌人显然已经不打算再回六道了,对此他既欣慰又难过。六道,尤其是地狱道的众生,总算能过几天太平日子。难过的是,他再也没希望回故乡了。虚空浩瀚无边,牵挂他的人就算想去找他都无从找起。 他还记得那天母舰启动时,他在甲板上望见她从后方奋力追上来,却被舰尾排出的气浪冲走。那应当是他二人的生命线最后一次靠近了吧?如两颗失之交臂的流星,今后会越行越远。 而敌人这几日审讯他,却是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这位铮将军身上带着大物理学家曜武智菩萨的阿赖耶识,所以先前才能轻而易举地破掉他们的脉冲跳跃。 敌人想要知道关于高维空间和暗世界的一些秘密。铮引倒并非刻意不说,他是真的不知道。他有曜武智灵识不假,却不能随心所欲地探知这位前辈的思维和记忆。只有当对方想送他信息的时候,相应的念头才会浮现在他脑海中。 “还在这儿装死?”狱卒像是火了,“是要大爷我把你背下船吗?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们这儿不养废物,真走不了路就送你去喂狼。” 哐啷啷,牢房的门被甩开。跟着不知是什么重物狠狠地敲在铮引腿上,铮引闷哼一声,猛地从地上坐起来。狱卒是个会说六道语言的夭兹壮汉,脸上一道道凶纹始于鼻梁附近,朝斜下方散开。眼底的黑圈同眉毛形成两个闭环,像戴了副眼镜。 铮引一咬牙,从地上站起,忍痛走出牢房,一瘸一拐地穿过几条走廊。估计母舰尾部的出口已被打开,阵阵热浪沿着过道袭向铮引。经过这些日子他也多少了解到,夭兹人老家虽然科技进步,但自然环境恶劣,要时常从六道捉些平民过去做奴隶。 快到出口时,铮引右腿一软,跪到地上,从前倾的上身里掉出一个荷包。这个荷包自然是魅羽送他的,大红缎面上绣满了花,下方坠着的珠子价值不菲,同她的人一样,高调、张扬,永远都要光鲜地出现在人前。 至于为啥要送他个荷包,那丫头可不喜欢针线,只不过“别的男人都有的定情信物,你也得有,不能让人以为你没老婆……” “呦,这玩意儿不错,”狱卒抢上前两步,弯腰拾起地上的荷包,揣入怀中。 铮引原本是跪在地上的,右腿忽然间便有了力气。身子还未完全直起,一拳击在狱卒后腰上,狱卒那硕大的身躯前扑倒地,整条过道都被震得晃了几下。铮引不等他起身,将身上锁链一甩,套到狱卒脖子上,再向上一收,狱卒便被硬生生地从地上给提了起来。 “咳咳……”狱卒一只手扣着颈前的铁索,涨成紫红色的面孔后仰,用向外凸出的双目望着铮引。另只手伸入怀中将荷包掏出,举过头顶。 铮引取回荷包,松了手中铁链,任由狱卒软倒在地,自己朝着舰外那片炙热的大地走去。 第231章 选秀 接下来的几日,大魅羽白天同兵士们混在一起,看似忙碌又充实,其实心里没底儿,很慌。然而身为舰长,她的精神状态决定整艘舰的士气,谁垮她也不能垮。正如在战场上,主帅若能从头到尾保持镇定,责任便尽到了一半。 只有晚上回舱后,她才允许自己脱掉乐观的外壳,同这个年龄段的其他女人一样,在痛失爱人、前路不明的时候陷入彷徨无助。铮引还活着吗?敌人绑走他是为平安逃离六道,现既已确定不会有追兵,会不会兔死狗烹?他若是死在虚空或别的世界,轮回转世都无法回六道,与她再续前缘。 可若是连海盗们都不知该如何去夭兹人的老家,她就只能打道回府,连他是生是死也无从知晓了。即便如愿以偿地追到目的地,也许便如涅道所言,修罗人孤零零一只军舰前来挑衅,还没开到人家门口就被包围击毁。 这些念头在白日里只是模糊的暗影,到了晚上却膨胀成怪兽,整夜压迫着她的神经。担心缺觉影响第二天的精神状态,魅羽让属下将船上为数不多的几罐酒都拿到她的房间。按说以她这个段位的修行者,即便是烈酒,要做到千杯不醉都是可能的。但修行者自己若是奔着醉去的,就另当别论了。 几天后,酒喝光了,她离开自己的舰长室,一路走去船尾那个密闭的小室。里面只有头顶一盏昏暗的小灯和墙壁上那个刻着月牙轨道图案的大按钮。她将门关上,一待便是一个时辰,如同被孤身遗弃在船外的虚空里,灵魂不灭地漂浮在无尽头的时间与空间中。可她宁愿被这种超自然的恐惧占据,可以让她暂时不去想铮引的事。 至于墙上那个圆盘大小的按钮,她是不打算去按的,免得节外生枝。然而就在到达荧骨岛的前一天晚上,当她又抬起手来抚摸按钮上的图案时,面前的小门突然被推开了。是凤驹有急事找她,四处不见人,便一间间屋子寻来。当时魅羽正愣神,门这么一开,让她手一震,竟按下了那个按钮。 周遭的一切瞬间消失,包括整艘舰艇和面前的女副官。魅羽发现自己的身体浮在空中,并快速移动着,速度和船速一样,然而她却并非置身于漆黑的虚空。脚下是个明亮的世界,准确地说,是个小镇。有齐整的马路,高低错落的楼房,每片小区中央有花园或喷水池。 可这些景物绝非她所熟悉的世界。马路都是半透明的,能看到地面之下快速行驶的地铁,和摆着琳琅满目商品的店铺。路面上的汽车开着开着就能升空,加入天上的车流。视野中的远方,一片金光闪烁的摩天大厦丛林直插天际,旁边一座椭球形的城堡悬在高空…… “长官,你怎么了?” 魅羽倏地回到船里的世界,面前的凤驹正担忧地望着她,已将她搁在按钮上的手拿开。 “没事,我走神了,”魅羽喘了口气,一边同凤驹离开小屋,一边回忆起半年前去四天王天基地的经历。除了六道所在的这个世界,宇宙中还有个暗世界,两个世界共存于同一空间内,互相间只有重力的作用。那个基地已掌握人体明暗转换的技术,这些年来也派了不少人去暗世界探访,却没有回来的。 而方才那间小屋能在无需转换身体的情况下,让人直接观察到暗世界,这可非同小可。等回去后她得尽快告诉小魅羽和境初。 “长官,”凤驹打断她的思绪,“雷达显示我舰左前方六百海里处有两艘船,也在朝荧骨岛的方向行进,计算后的结果会早于我们一个半时辰到达。会不会是敌舰?” 敌舰?魅羽心中一动。正愁找不到敌人老家呢,若真是夭兹人,她可不能轻易放他们走。 “那你说该怎么办?”她故意问凤驹。正常来说,这时她收到的答复应当是建议减速,观望一阵再做决定。 凤驹咬牙切齿地说:“长官,咱们马上提速,赶在敌舰到达荧骨岛前把他们灭了,好给你男人报仇!” 魅羽被气笑了,果然是她带出来的兵。“报仇不急这一时,照原计划前行。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里是海盗们的地盘,夭兹人只有两艘船,不敢造次。真要是交上火了,咱们也带了武器,该怎么打就怎么打便是。” 魅羽没说出口的是,拿她自己的经历来说,她年龄不大却屡陷绝境,能次次化险为夷并非她运气好,而要归功于她那如神兽一般敏锐的直觉,和天马行空的创造力。在她看来,计划之外的变数不见得总是坏事,有时能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善用意外的人,更有可能完成普通人办不到的一些事。 ****** 第二天早晨,魅羽站在“接送舰”船头,远望着前方虚空中的巨型骷髅头结构,指示船员朝骷髅张开的大口处飞去。她记得头骨中住的是海盗,入口处为码头所在地,码头后方便是统帅成烎的府邸。而头骨下方那两条“腿骨”板块,一条载着种植园和奴隶,另一条是自由贸易商埠。 那两艘船早已停泊在码头。一艘运输舰,一艘护卫舰,果然都是夭兹人的船。几十个夭兹士兵连同海盗们,正从运输舰上卸货。看护卫舰的等级并不高,应当就是趟以运输为目的的虚空旅行,真打起来,未必是修罗人的对手。 魅羽稍稍松了口气,回自己的房间,从行李中取出一套领口绣着海棠花的桃红色衣裙换上,再给自己梳了个中规中矩的采莲髻。发髻中除了金饰玉饰,还有两只毛球花,把自己的年龄一下子从二十出头扳回十六七岁。 随行的四个女兵,也都让穿上便装,个个怀抱礼物篮,内盛包装精美的特产、布匹等。 没错,她魅羽的男人被掳走了,她伤心欲绝,可人家海盗招谁惹谁了?魅羽一向自诩没有她搞不定的老头子老太太,因为她深谙老人家们的心理——越老越迷信,忌讳越多。做小辈的回家就该热闹喜庆、感恩惜福。万不可一个个少言寡语、拉长个脸,这是来给老人家奔丧吗? 至于礼品嘛,她的怀里揣着梵焰湖的地契,这自然是份大礼。然而成烎是她老祖宗,谁回娘家不是大包小包带一堆?贵重的礼品显示诚意,吃的用的则能拉近乎。这方方面面,魅羽可都考虑到了。 穿戴完毕,魅羽手持一把小巧的宫扇,下船,过了铁索桥,来到成大统帅门口,却被守门的海盗告知:“今日府中有事,概不见客,请回吧。” 有事?魅羽瞅了眼守卫那副不耐烦的神色,先退到一旁,在心里合计对策。其实她下船后便已听到动静——附近某个操练场上聚集着不少人。 “最后一批?快点儿吧,时候不早了!” 听码头处有海盗在呼喝,魅羽循声望去,见十来个莺莺燕燕、花里胡哨的女人从小艇上下来,朝广场那边走去。女人们的形貌良莠不齐,但显然都是经过精心打扮的,看气质则多为贫贱出身。 “喂,你真的想被选中吗?”当中一女问身边的同伴,“我呀,在这儿都住惯了,可不想挪地儿了。听说那些巨人凶着呢!” “早就盼着离开了。虽说大统帅待我们还不错,这巴掌大的地儿待一辈子,会闷死人的。” 巨人?看样子是要被夭兹人带走的。魅羽回身,从女兵手中的篮子里摸出一盒桂花糕,塞进近旁的海盗手里。“这位大哥,你们这是在选啥?我也去凑凑热闹,行吗?” 海盗微低头,用那张河马般棕黑油亮的脸庞对着她,鲁莽但不乏善意地打量了她一番。“是要选,呃,进贡给一个什么亲王的女人。听说那些夭兹巨人们科技先进,但历来以军事风格管理民众,歌舞器乐都没怎么发展。先头每年从你们那儿找几个能歌善舞的姑娘送去,把亲王迷得七荤八素。” 啊?还有这种事?魅羽暗暗乍舌。 海盗接着说:“结果最近打了大败仗,给人家赶出来,货源断了。听说亲王就跟抽大烟的犯了烟瘾一样,知道我们荧骨岛还有存货,这才派船运来些物资,想换几个娇小可爱的六道姑娘带回去,能唱会跳就更好了。丫头看样子像权贵人家的大小姐,可别去跳火坑,好好找个男人嫁了吧。” 魅羽闻言,心中主意已定。用宫扇遮口,冲海盗一笑,“大哥言之有理。放心,我只是去瞧下热闹。” 说完带上四个女兵,步伐轻快地朝广场走去。 ****** 广场最外圈是住这附近来看热闹的海盗及家属,还有从下方板块坐小艇上来的民众,大家指着场中央四五十个年轻女人们,小声议论着。女人们零散地站在那里,有的东张西望,有的搔首弄姿。观众同女人之间,则有一圈手持火把、荷枪实弹的海盗警卫在维持秩序。 广场一角有乐队,另一角聚集着几十个夭兹士兵。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魅羽觉察到身后四个女兵的情绪变化,命她们留在场外,不可冲动。 而魅羽仆一进场,便能感到主席台上一道精光射向自己,她知道那定然是有着第三只眼的鬼祖宗、海盗头子成烎。成烎依然是一身粉色长袍,只是在台上那么一站,便尽显阴柔肃杀的鬼王之气。身边是三个高大的夭兹军官,背后一丈开外围着十几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应当是成烎的夫人们。 此时乐声响起,场中央的女人都开始翩翩起舞。虽然各跳各的显得杂乱无章,这么些胭脂红粉一齐眼波流转、衣决飘飘,倒也算赏心悦目。而魅羽则自顾自地穿过人群,朝主席台的方向走去。她生性泼辣、能打善斗,但终归是兮远从小按照七仙女的标准调教出来的徒弟,无论外貌还是歌舞修养,岂是凡间的庸脂俗粉可比? 看似在行走,实则脚底生莲,一步三摇,手中宫扇随着乐声划出优美的弧线。真可谓无招胜有招,将舞蹈的“精”与“魂”尽显无疑。越来越多的观众将注意力从场中央的女子移到她身上,连台上那三个夭兹军官也开始望着她窃窃私语。 终于来到主席台前,魅羽站定,躬身朝成烎行了个万福。“孙辈羽儿给老祖宗和夫人们请安了!” 魅羽没有自称全名,是因为夭兹人军中颇有些人听过她的大名。无论是作为涅道妹妹、修罗统帅的准夫人,还是作为魅羽中将她自己,都是敌人忽略不得的人物。 行过礼,直起身来,见成烎的三只眼睛一齐望过来,像是瞬间洞悉了她心中的那些小九九。许是顾忌夭兹人在旁,成烎倒未多说,只是点点头。“难得丫头还记得我这把老骨头。” “祖宗这话说得!”魅羽一晃头,发髻里的珠翠也跟着摆个不停。“自从别人知道了孙辈的祖宗是谁,一个个隔三差五地来献殷勤,都巴望着能抱上祖宗这棵大树,门槛都快被他们踩烂了。要不是离太远,今儿来的可不只是羽儿一个人啦。” 成烎哼笑一声,“这张嘴……行了,你先去府中等候,办完事后我去找你。” 成烎话说完,一旁走来个女仆,领着魅羽朝统帅府后院方向走去。快要走出广场的时候,魅羽灵识中见身后有个高大魁梧的人快步追上来,是台上那三个军官中的一个。 “你、等下!”军官操着生硬的六道语言,冲魅羽叫道,“我见过一副画像,你熟面、不,面熟……” 魅羽没有转身,只是在心中默念了句老君的咒语,军官便扑通一声倒下了。夭兹人都没有修为,她这句咒语使了七成功力,军官至少要昏迷一整日方能苏醒。 她已打定主意,同随她来的那些修罗兵就此别过,自己以舞女的身份坐夭兹人的船离开。但身后的军官必须除去,魅羽暗想。船起航后,就得找机会动手。 第232章 弯弓射雕 “小姜!” 铮引冲身前趴在地上纹丝不动的青年叫道,并伸脚将压在小姜背上那袋沉甸甸的矿泥移开。头顶的烈日已将整袋矿泥晒得滚烫,脚下的大地是坚硬的烤盘,谁若在正午倒下,生命就进入倒计时。幸运的是锈石岭怪石耸立,小姜恰好顺卧在一条尖锥型的阴影中。 见小姜没有反应,铮引将自己背上的矿泥搁到地上,附身查看小姜的状况。小姜上身穿着破烂不堪的汗衫,和铮引此刻穿的一样。只不过铮引比他高大,衣服都要领最大号的,而且才来没几天,暂时处于完整状态。 照规定,奴隶们在走出锈石岭这片山谷前,是不许把身上的货物随意卸下的。果然,片刻功夫不到,队伍后方的监工便提着鞭子追了上来。 “他昏过去了,”铮引冲监工说。 监工是个五十岁左右的方脸壮汉,早些年应当也是奴隶的一员,后来升职,反过来管理六道来的同胞。从皮肤黝黑的程度判断,来这儿至少十几年了。那时夭兹人还被困在地狱道,没和修罗军交过手。 “死了?”监工胡乱踢了小姜两脚,便转身离开,嘴里咕哝道:“死不死都一样,自己走不了路,还指望我背他吗?” “我背他,”铮引冲监工的后背说,“把他扔这儿不管,会冻死的。” 是的,当夜晚来临时,小姜肯定会冻死。铮引不知道夭兹人居住的世界是否都是类似的气候,单就锈石岭来说,昼夜温差异常大。 这里的酷暑不是季节,是每日伴随太阳一同升起的副产品。奴隶们住在碉堡一样的小窗建筑物里,没有任何温控系统,要么出门被烈日烘烤,要么在屋里憋闷而死。 然而太阳才一落山,严寒便从四面八方袭来。这期间倒是有那么一阵子舒服的时候,因为建筑物都被烤透了,乍一降温,让铮引有种大冬天待在炉边取暖的错觉。可惜好景不长,待到奴隶们都爬进被窝,冷风便如厉鬼般在周遭肆虐。刚开始还能睡着,后半夜肯定要被冻醒,这时只能上牙打下牙地盼着明早的太阳赶紧升起来。 当然,多半等不到傍晚,小姜已经被劦鹰吃得只剩下骨头了。铮引刚来这里的时候就被同伴警告过,要时刻提防劦雕这种兽鸟。不同于六道中的飞禽,劦雕之所以叫兽鸟,是因为没有喙,而是长着野狼一样布满尖牙的嘴。鸟的腹部从下颚到尾巴都覆盖着鳞片,寻常箭矢伤它不到。 劦雕胃口极大,每日都要捕捉两三只小兽果腹。若是碰到羸弱伤病、甚至在野地里熟睡的人,也会从高空俯冲直下,两只尖爪刺入猎物的前胸或后背,再一口咬住猎物的脖颈。就这么会儿功夫,已有一公一母两只劦雕在铮引头顶盘旋不去。 “你背他?”监工停步,转身,眯着眼睛望过来。“你背他,谁背你的货物?到时候一下子损失两份,我怎么跟上头交差?咱们分队的口粮可不是按人,是按活儿发的,完不成你们都饿着。” “我背他,也背货物。” 铮引说完,先将搁到地上那袋矿泥拾起,搭到右肩上。随后左膝跪地,将小姜抱起,扛到左肩上。先前在母舰上被审讯时,铮引右腿险些被打残,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此刻他左腿着地,身上背负着总计约四百斤的重物,深吸一口气,猛一用力。没能站起来,只换来右腿中的阵阵剧痛。 这时他想起了魅羽。要是有她在,使点儿法术调天地之气,再重的货物也能给悬在半空吧?所以也别怨谁了,怪自己本事不够。然而倘若自己此刻背的是她呢?若是不带她离开此处,她的性命就危在旦夕?这么一想,忽然就来了力气,扛着小姜和货物站起身,随队伍沿崎岖的山路出谷。 ****** 来到谷外,矿泥被装上卡车,奴隶们由几辆平板车运走。夭兹人的科技其实蛮先进,普通任务都交由大机器完成了。正如泥天军叛徒琴鹤描述过的那样,在森林中砍树如割草般容易。 然而锈石岭地形过于复杂,机器开不进来,飞行器更不敢靠近。目前修罗和夭兹人的飞行船都是靠磁箱调控反重力物质来升降,锈石岭一代有强磁场存在,且怪石林立,飞行器容易失事。 板车开后,铮引将随身带的水壶打开,灌了点水到小姜口中。小姜还未转醒,气色看着红润了些。然而先前那两只劦雕大概有阵子没进食了,竟一路尾随在后方半空,时不时来个俯冲查探虚实,爪子快摸到铮引头顶了才又展翅高飞。这可怎么办?铮引即便能护住小姜,可其他板车上也有人陆续昏睡过去。 这时车队刚好经过一片稀疏的竹林。铮引伸臂,接连拗了三支细竹下来,搁到身前的车板上。将最粗和最细的两支用帕子绑住头尾,做成弓。剩下那支一头掰尖些,做箭。 铮引有天眼——当然,用魅羽的话说,主要还不是因为天眼,而是他内心空明纯净,否则即便换成有天眼但心思龌龊的曜武智也办不到——新兵训练还未结束时,便能将火箭射入装甲敌舰的枪炮专用孔洞,引发爆炸坠毁,在修罗军中是远近闻名的神箭手。 此刻他端坐在平板车上,目视前方,弯弓,搭箭,同时在灵识中观察两只劦雕的飞行方位和姿态。劦雕腹面都是鳞片,铮引的竹箭并不锋利,根本穿不透鳞片。只能等待时机,在劦雕俯冲的时候下手。 终于,公雕在绕了一大圈后,朝着铮引左后方一辆板车冲下来。铮引右腿跪在车板上,抬臂,回转上身,将弓拉满。只听“嗡”地一声,竹箭飞出,射中公雕的右眼,并斜穿头颅。公雕连声都没吭,翻滚着摔到地上。 母雕见伴侣猝死,一声悲鸣,绕着公雕转了几圈后,朝来时的方向远遁了。 ****** 除了挖运矿泥,奴隶们还要去种植园干活。据说好多世纪以前,夭兹国大部分粮食就是机器种植了,很多还是在室内。但总有些权贵人士信奉纯天然食物,这种信仰本无可厚非,只不过顶着烈日去种植园的奴隶们不仅享受不到这些食物,连基本的生存保障都没有。 铮引这才没来几天,身边病死的、冻死的、原因不明倒地而亡的,屡见不鲜。本来他还庆幸,没有从他这里得到任何有用信息的敌人留下他一命,现在才意识到,人家只是废物利用。总有一天他就和小姜一样,由筋强骨健变得瘦骨嶙峋,最终扑倒在这个世界的某一处土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你是铮将军是吧?想不到,居然把你给盼来了!” 这天傍晚,酷热随着西斜的日头散去的时候,铮引在屋外倚墙根坐着,手里抓着把秫秸在编篮子。这是他每天最惬意的时候,对他来说,做手工能减轻疲乏。却见一个留着平头、瞎了只眼的中年男子走来,在他身边坐下。 铮引闻言一愣。奴隶们大多是地狱道来的,那里居然也有人认得自己?再仔细看男人,尤其是那只绑着黑布的眼睛,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 “你看我,”男子抱歉地说,“我该先介绍自己,我叫程峰。” 程峰……铮引想起来了。小川的父亲、泥天军上一任首领张羿,就是被程峰出卖后牺牲的。当时程峰的女儿被敌人捉去集中营,要他拿结拜兄弟来换。张羿其时已隐约察觉到程峰的不对劲儿,还是上了他的马车,任由好兄弟将自己送去敌营。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铮引曾多次回想起这段往事。他和张羿一样,对程峰没有怨恨,而魅羽则恨得压根儿痒痒。 “我是想,”那天他对魅羽说,“倘若我跟你生的女儿被敌人掳走,要我出卖朋友来交换,我会怎么做?没体会过他人的艰辛,不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人口诛笔伐啦。” 她闻言登时火冒三丈,“谁敢绑咱们的女儿,我端了他的老窝!你说我做不到吗?” “做得到,”他笑着说,“你什么都做得到……” 此刻身边的程峰像是在想同一件事。“我知道,”他把脸埋在手中,“我不配认识铮将军,不配做人。” 铮引放下手中编了一半的篮子,拍了下程峰的肩膀。他一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 片刻后,程峰抬起头。“总之,我这辈子就这样了,现在只想送大家回去。锈石岭这带大概有一千来人,都送走不现实,能逃回去一个是一个。” 这倒是出乎铮引意外。“你有办法?” “不是光我。我们泥天军在这儿原本有二十几人,这批又来了十几个,且都是身强体健的新生力量。听说敌人最近派船去荧骨岛了,下次再有这种机会,想办法溜上船,起航后把船劫了。” 荧骨岛,铮引当然不会忘,只是程峰描述的这个计划困难重重。奴隶们手中没武器不说,一个个已羸弱得跑都跑不快,还想劫持装备精良的敌军战舰? “我听说,铮将军有天眼,”程峰靠过来,望着地上的篮子,低声说道,“这件事要成,须对敌人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我们还要依仗将军的射术和巧手。就是不知,将军是否肯屈尊参与我们的计划?” “当然愿意效力。”铮引本已放弃同魅羽重逢的念头,现在又燃起希望。就算自己走不了,能帮几个同胞逃出生天也算值了。 程峰侧过身来,用仅剩的一只眼睛诚恳地望着铮引。“请将军放心,我们定会从长计议,不鲁莽行事。我来之前,听说他们试过一次,没成,死了不少人,也长了教训……这个计划的第一步,是请将军赢得十天后的角斗。” “角斗?”铮引不解地问,“那是什么?格斗比赛吗?” 此时天色已暗,地上原本静止不动的落叶一片片活了过来,像是在催促还在室外逗留的人们,是时候进屋了。 “将军不必多虑,我们会做安排。请将军务必在预赛中胜出,才能被送去察葛亲王那里参加决赛。” 铮引点点头。作为修罗军主帅,察葛亲王的名头他听说过,是察雨亲王的哥哥,后者是侵略战争的总指挥。而察葛主理对外商务,难怪泥天军会想从他那里偷船。 “决赛是和什么人比试?”铮引问。 “除了锈石岭,还有两个奴隶园。打败那两处的代表后,再同亲王手下的武士较量。” 程峰站起身,在离去前又叮嘱了一句:“无论出了什么状况,请将军一定要胜出。” ****** “大哥哥,你捉不到我们!” 大魅羽领着同来的四个姑娘,在夭兹人护卫舰大副的舱门口前闪了下脸,又叽叽咯咯地跑开了。 她同姑娘们上船的第一天,被关在一间有着六张上下铺的舱室里不给出来。魅羽也没意见,兴致勃勃地讲些六道发生的新鲜事儿,姑娘们则叙说各自的经历。 没过多久,夭兹人大概是觉得几个姑娘家,在浩瀚虚空中的一艘船上,能折腾些什么出来?就开门让她们自由活动了。而士兵中虽不乏好色之徒,知道这是送给亲王的女人,想动手动脚也只得忍了。这一来,整艘护卫舰不再安宁,到处都是她们的身影和笑声。 魅羽倒没计划干啥坏事儿,她同士兵们打成一片,一是借机观察飞船操作。将来万一需要夺船出逃,不至于抓瞎。另一个目的是学习夭兹人的语言。她和铮引目前都能用敌军语言进行简单的交流,但要孤身一人在那儿生活,还远远不够。既然是去救人,词汇量肯定越大越好,否则别人就算对着她的脸说出铮引所在地,她也可能听不明白。 让她懊恼的是,那个对她身份起了疑心的军官不在护卫舰上。夭兹人不懂法术,见军官昏迷不醒,怕死在回去的路上,头天便给送到运输舰上。而运输舰既已在荧骨岛卸了货,轻装上路,能提前好几天赶回夭兹人老家。 这下魅羽头大了。她的咒语只是让军官昏迷,并未造成其他伤害,军官在回程中就会醒来。到时她会不会一踏上敌军土地,就被关进大牢?不过担忧也没用,只能随机应变了。 ****** 就这么行了十七八日,魅羽从士兵口中探知,还有两天就到“家”了。这天下午,她倚在甲板栏杆上,手里抓着把夭兹人爱吃的坚果,望着身边一个叫横井的士兵用绒布擦拭固定在栏杆上的望远镜。就算再凶蛮的民族,总能找出几个温良恭顺的,横井就是一个。 魅羽眨巴着眼睛望了他一会儿,用夭兹人的语言说:“横井哥哥,你们都是亲王的兵,对吧?这位亲王叫什么?平日都喜欢什么?” 她既是被送去做亲王的女人,这些问题便问得光明正大。 横井答道:“我们是察雨亲王的兵。你要见的是察葛亲王,主要负责帝国同外世界的商务外交等事宜。察葛亲王虽与军部关系密切,倒没怎么插足之前同你们六道的战争。平日除了歌舞,还喜欢看奴隶们格斗。” 魅羽听到“奴隶”二字,心提了起来,面上不动声色地问:“应该……都是男奴隶吧?可不要逼我去和人打架啊,我怕被抓破脸。” 横井笑了下,似乎对魅羽的担忧不屑一顾。“都是你们六道来的男俘虏,目前聚集在丰醴屯、廊湾,和锈石岭三个地方。” 魅羽将这三个地名刻在脑子里。铮引会在当中的一个吗?多半在夭兹人军部大牢里关着吧。但无论如何,这比满世界去搜,范围要小多了。 第233章 手足相残 锈石岭角斗赛预赛是在晚上。当日铮引被告知无需做工,晚餐时领到比平日丰盛的食物和一套深红色带软盔甲的紧身武士服。 奴隶们住的大屋里,除了十几张上下铺和几张共用的桌椅外,没有任何家具,更别提穿衣镜了。饭后换衣服的时候,铮引心下一阵唏嘘,想起自己上次照镜子的时候还是在前庭地统帅府。那是总攻之日的清晨,魅羽帮他梳头、穿好战袍,二人还在镜子面前“合了个影”。 在头顶昏黄的电灯照耀下穿戴完毕,离开床铺朝大门口走去,一路上发现室友们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像是忽然间不认识这位早已熟稔的年轻人。还别说,铮引性情温和,穿奴隶服的时候像个邻家男孩。此刻换上久违的战衣,周身上下登时散射出做将军时那股驰骋沙场、号令三军的气度与锋芒。 要知在任何尚武社会,勇士都是被人尊敬和拥戴的。懦夫,即便家财万贯、长相俊美,都会为人所不齿,这就是夭兹国的习俗。正因为从权贵到平民,谁家的子女都不娇生惯养,这个种族才能在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中得以延续,并拥有相当先进的科技水平。就事论事,这方面铮引对敌人是敬佩的。 众人一番称赞后,有几人站起身心照不宣地跟在铮引身后,送他至门口。比较奇怪的是小姜,从早上起就面朝墙躺到现在,不吃不喝,谁也不理,不知是否身体不适。 “阿劲!”睡铮引下铺的钱叔冲他的背影叫道。 阿劲自然是化名。初来乍到,铮引不想太多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虽然根据身高别人也能猜出他是修罗人。听钱叔叫他,转身问道:“什么事,钱叔?” “呃、这个……”钱叔那一口大黄牙里衔着颗苜莓,忽然变得言辞闪烁起来。奴隶们饭都吃不饱,更不可能分到零食。苜莓是当地随处可见的一种野草的果子,涩中带着甘甜,奴隶们的最爱。就是不能多吃,容易拉肚子。 “阿劲,你可一定要活着回来啊!你给我编的竹枕头还没完工。” 铮引扫了眼身边站的几人,个个神情黯淡、沉默不语。他笑了下,“大家放心吧,不就是场格斗比赛吗?我没那么不经打。” 砰砰,门外有人在不耐烦地敲门,该走了。铮引出了门,跟在卫兵身后下楼。奴隶们住在碉堡样的水泥建筑物里,颜色同脚下的黄土地差不多。楼梯又陡又窄,像刻在外墙上的装饰花纹。遇上大风天,骨架轻点儿的都能被刮走。 类似的民居有十几座,散落在四处。当中有座小丘,载着座宏伟的圆屋顶正方形建筑,傲视着这片土地。那里便是铮引的目的地,是锈石岭奴隶园管理者们居住和办公的地方,也有供训练和竞技用的室内场所。小丘不算太高,丘壁却是刀削般直上直下,没有路,只有几根铁索从丘顶垂下。无法垂直攀岩的人,根本不配登上这座丘。 今夜的寒气似乎比平日霸道,风里夹着股腥味,由局部小股的气流逐渐汇集为磅礴的风海,让攀着铁索上行的铮引有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凉感。圆屋顶上空盘旋着三只劦雕,莫非这些兽鸟认为今晚能在此处找到夜宵果腹吗? 铮引想起程峰对他的叮嘱——无论出了什么状况都要胜出,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不安。他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种人,即便这个目的很高尚。 “无论何种情况下,都不能对同族人下重手,”他对自己说。 ****** 基地中心从下方看着不大,实乃错觉。进大门后,铮引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整夜在奴隶们耳边呼啸的寒风在这里是听不见分毫的。门廊宽大,屋顶很高,玻璃壁灯的光芒明亮但不刺眼。典雅的装潢特色与带宗教意味的彩色壁画巧妙地掩盖着各种监控保安系统——这些设备在铮引的天眼中一览无余。 穿过前厅和一条条走廊后,铮引以为快到建筑物的另一头了,一间长方形的室内运动场豁然呈现在面前。观众席上的环形座位估计能坐七八百人,此刻只零散地坐了几十个夭兹长官和士兵,身份较尊贵的长官前还摆着小桌和食物。 见铮引出现,立刻有人冲他的方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长官们自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其他奴隶们只是敌国的国民,而铮引可是敌军头号将领。 下方场中一端站着七个身穿墨绿色战衣的奴隶武士,另端的六人同铮引一样,穿着深红色战衣。有的黝黑矫健,有的虎背熊腰,显然是锈石岭一千多个奴隶中的佼佼者。此刻,这些人的面孔特写正轮番出现在主席台对面的大屏幕上。 除了武士们,还有裁判、领队,以及十几个手执长矛的警卫。据悉,今晚会选出****,去参加后日在亲王府举办的决赛。 “你是三号,”红队负责人在铮引走过来时,冲他说。 “叮!”一声清脆的铃声过后,红绿两组各有一人走出,从一旁的武器架上抽走短剑和小圆盾牌。红组是个高瘦的年轻武士,单看走路的步伐便知身手敏捷。绿组是个方脸矮壮的中年人,络腮胡子比头发还要浓密,嘴里一直嘀嘀咕咕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二人交上手后,年轻人貌似占了上风。腿长有力,在盾牌和短剑的挥舞中时常加上踢腿的招式,每一脚都虎虎生风。中年人出手要慢得多,然而观察了一会儿,铮引发现中年人除了格斗技巧,应当还学过武术。出手虽慢,但有章有法,四两拨千斤。 因为是预赛,程序不怎么严格,看台上的观众有的一直在交头接耳,看都不看场中格斗的二人。两位比试者虽然一直在激斗,迄今还没人挂彩。 “呵呵呵……”观众席里一阵哄笑。 原来是中年人被踢中手臂,短剑飞了出去。年轻人又是一脚,中年人仰面倒地,拿着盾牌的胳膊也砸到地上,胸口要害大开。还没等他举起盾牌护体,年轻人的短剑已离手,带着呼呼劲风朝他飞来。 “啊——”观众们紧张了。 却见地上的中年人空着的右手一把握住飞至胸口的短剑,鲜血登时染红剑刃。再反手一掷,那把带着血的短剑便奔着年轻人的喉咙去了。后者显然没料到形势会如此转变,完全没有准备。待发现一阵血雨从自己喉咙处喷涌而出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可惜晚了,前方的地面上以及对手那墨绿色的战袍上,点点滴滴都是血迹。 年轻人砰然倒地,脑袋不自然地歪向一边,双眼无神地望着铮引的方向,一动不动了。 ****** 在观众的口哨和掌声中,铮引惊呆了。他是久经沙场的战士,是统帅三军的将领,他的一个决策便能影响到千百人的生死。卢司令殉职了,上次夜袭还有不少他叫得上名的属下也战死了,但那不一样。目睹远方的战舰冒着滚滚浓烟坠落大地,和亲手割破同一个奴隶园中朝夕相处的同胞的喉咙,不是一回事。 这一定是失手,这是违规!他向主席台上望去,指望着看到一片慌乱。场中的裁判应当走过来斥责痛下杀手的绿衣中年人,还活着的武士们面面相觑…… 然而事实证明是他自己大惊小怪了。中年人在战袍上擦了擦手上的血,看也没看刚才还生龙活虎、此刻正被两个夭兹人死狗一样拖走的对手,自顾自走回队伍。而这一切都被主席台对面的大屏幕捕捉下来,载入史册。科技与文明,真不见得是对等的关系。 “叮!”又一声铃响,红绿两队各自走出二号选手。这两人都是狠勇迅疾的类型,仆一交手便使上全力。没过多久,二人身上没有软甲防护的部位便布满划痕和伤口,但因旗鼓相当,一战便是百十回合。 最终绿衣武士露出体力不支的迹象。红衣武士见状,精神大振,剑剑刺向对方的要害。铮引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离开队伍,走到场中。 “喂!不是一定要让角斗者杀死对方吧?”他冲主席台喊道,“现在胜负已分,为何不能住手?” “铮将军真是宅心仁厚啊,”台上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知道自己欠了我们帝国多少条年轻的生命吗?” 随后便没人再理铮引,场边走过来两个警卫,用长矛拦在他身前,防他滋事。铮引望着场中的格斗,忽然有些头重脚轻。观众的呼喝声离他越来越远,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不真实起来,像是醉酒后看到的幻觉,又像在沉睡中被人揪起来、扔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喝!喝!喝!……”观众在有规律地叫着。 铮引勉强收拾心神,见场中二人早已丢了剑盾,近身肉搏。此刻是红衣武士将绿衣按到地上,随着观众呼喝的节奏,用自己的额头一下又一下地磕打着对手的额头,二人脸上都已被血覆盖。 “你们住手!”铮引的声音被观众的叫嚷声湮没,因出汗太多口齿干涸、几近虚脱。 再看激斗的二人,原本处于上风的红衣人忽然安静了,垂着脑袋,左腰上插着把短剑,被身下的绿衣人一把推开。绿衣人不知何时在地上摸到了短剑,反败为胜。 “铮将军看到没?”这时也不知是谁说的一句话悠悠地飘到铮引耳中,“不到最后一刻,谈不上胜负已定。” ****** “叮——”第三场比赛开始了,站在铮引身前的两个警卫自动让开,其中一个取来剑和盾,塞入铮引手中。 铮引不动,视野中见对面出现一个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五官平平,眼神中透着智慧,身材既不彪悍也不矫健。虽是穿着武士服,更像个秀才或教书先生。然而一旦抄起短剑和圆盾,立刻好似变了个人,周身笼罩着一股凌厉的气场。 先前铮引曾打量过他,觉得有些面熟,可能是小姜的朋友吧,曾见他给小姜送过吃的。今天小姜表现那么反常,大概是因为好友要来角斗? “我退赛,”铮引说着,扔掉手中的剑和盾,转身朝场外走去,被两个警卫用长矛拦住。耳中听观众席上有人吹口哨,“堂堂修罗军统帅,原来是个懦夫!” 灵识中见男人朝自己奔来,左手持盾,右手短剑刺向自己后背。铮引来不及转身,上身前倾,右腿后踢,一脚踹在男人的盾上。这一脚的力气不轻,男人后退两步。 “我不和你打,”铮引转身冲他说。 男人像是听不见他的话,挥剑刺来。铮引闪身躲开,刚好来到盛武器的铁架子前,抄起两只圆盾,一手一只。盾也可以做武器,但盾伤不易致命。现今的修罗军虽是枪炮军舰作战,按照传统,对新兵的骑术和格斗训练都很严格。铮引一年半前才结束新兵训练,任统帅期间也没偷懒。若是用短剑,他不敢保证不伤着对方。 男人再次袭来,铮引用一只盾挡住,将另一只抡起,拍向男人的头部。男人剑锋一转,划在铮引胳膊上。一阵剧痛,伤口中鲜血涌出,但好在没伤及筋骨。 男人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又一剑刺来,铮引双盾拍在一起,稳稳地夹住男人的剑。在手上松劲儿的同时,一脚将男人踹开几步。 “用你的剑跟我比!”男人冲他吼道,脚尖勾起铮引先前丢在地上的短剑,腿一扬,短剑带着风朝铮引飞来。 铮引用盾牌挡住短剑时,虎口一震,心中忽然冒出个念头——总感觉对方之前没使出全力。 男人却大喝一声,纵身跃起,手握短剑从上方朝铮引天灵盖刺下来。铮引闪身躲开,却忘记自己背后是个兵器架。男人收不住势,被一根斜着摆放的长矛当胸刺入。 “哈哈哈……”观众席一片爆笑。 铮引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咣当扔掉双盾,将男人从铁架上扶起,却又不敢放到地上。长矛的尖端已经穿透后背,他只能蹲下,把男人架在自己腿上。 “谢谢你,”男人满是血迹的牙齿中挤出这三个字。 铮引敢肯定自己听错了,将耳朵凑到男人嘴边,悔恨万分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有心害你。你还有亲人吗?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们?” “小姜……是我堂弟,谢谢你救了他,铮将军。” 话说完,男人欣慰地舒了口气,那对充满智慧的眼睛里,散去了光芒。 第234章 香艳战利品(上卷完) “姐姐辛苦了,”魅羽简单吃了口饭,冲身边站着的夭兹侍女说,“我洗完澡后可以自己梳妆,无需服侍。” 魅羽和另四个女人是昨晚被送来亲王府的,其后一直待在这间宽敞豪华、装备现代化的套房里。一日三餐都是小推车送进屋里吃,她们至今还未见过察葛亲王的面。不过猜也猜得到,今晚的角斗决赛对尚武的夭兹人来说,可是件大事儿。应该会有不少客人前来,亲王估计正忙得团团转呢。 晚饭后,女人们梳洗打扮。轮到魅羽洗澡时,她先去随身携带的行李中抽出一面绸布包的镜子,走进浴室,再反锁浴室的门,将浴缸水龙头拧开。在喧哗水声的掩盖下,她正对镜子,里面现出一张修罗男人的脸。 “呃,长官,终于等到您了!”镜子里的通讯兵惊慌失措地问,“您还好吧,现在安全吗?法王一直很担心,问过好几回了。” 魅羽在荧骨岛时说服了成烎,让他担保自己来夭兹国。随后派随行的四个女兵回船取来自己的行李,军装什么的就别带了。这套镜子是老君送修罗军的通讯工具,运作机理不是依赖电磁波等信号,是靠法术。而法术是种高维现象,隔多远都没问题,也不会被敌人的接收装置检测到。 “我到敌人老家了,”魅羽小声说,“你们不必担心。” “将军找到了吗?”通讯兵问。 魅羽摇头。 “法王说,实在找不着就让您快些回来,我们去接。” “会找到的,”魅羽虽然一点儿谱还没有,这句话却脱口而出。“有消息了我再和你们联络。” 将镜子包好,冲完澡后放回行李中,开始认真地穿衣打扮。下午时佣人们送来一堆礼服让姑娘们挑,魅羽看中的有三件。红色那件轻纱罩裸肩,性感妖娆。蓝色的裙摆奢华、高贵大气。魅羽一向喜穿红色,走妩媚路线,然而这次她挑的却是绿色那件。 因为亲王夫人也在府中,并扬言想“瞅瞅”这批新来的舞姬。在魅羽长大的世界里,大红色是只能给明媒正娶的大夫人穿的。就算夭兹人没有类似的颜色限定,无论如何,过于招摇华贵的款式都会有挑衅意味。 而魅羽挑的这套绿色礼服裙,上身蓬蓬袖,青翠活泼,裙摆上罩着层白纱。再配两个“丫鬟髻”,扮相如天真无邪的女孩。当然她明白,无论自己作何打扮,她的存在就是原罪,亲王妃不可能喜欢她。但尽量显得“人畜无害”总没错吧? 另外,光在穿戴上下功夫也不够。魅羽在离开荧骨岛前,央求成烎教她点儿自保的法术。 成烎身为鬼帝,这方面的把戏自然层出不穷,当下教了她一套“画皮术”。倒不是真的将皮摘下来,放到桌上画,而是种暂时改变皮肉特质的法术。魅羽的外家功夫比修行打坐练得还勤,一看筋肉便是习武之人。被画皮术弄成了弱不禁风的模样,任谁也无法将她同修罗女将联系起来。 ****** 梳洗打扮完毕,五个姑娘跟在仆人身后下到一楼,穿过一条条走廊,来到宴会厅。 一进门便被酒香包围,放眼望去,有七八张大圆桌,坐的大多是贵族和军官。天花板上的吊灯甚是绚丽,如一片倒扣的金色花园,把桌上的杯盏映得璀璨生辉。夭兹人算酒肉民族,身型巨大,吃得也多。这种粗豪的饮食文化,倒是颇合魅羽的胃口。 察葛亲王同六七人坐在上首的沙发椅中,看样子已经酒足饭饱,正在闲聊。魅羽在府中见过好几张察葛的油画和照片,怪不得负责商务外交呢,夭兹巨人的长相普遍较为凶厉,察葛算是难得的慈眉善目了。六十上下的样子,一开口先用笑容做铺垫。身边的紫衣妇人神色严肃、气质高贵,五官乍看较为硬朗,魅羽却认为是较耐看的类型,年轻时候肯定比随她同来的那几个姑娘要迷人多了。 然而魅羽只需稍一推理便知,这位亲王看似和善,敢公然招这么些年轻的丫头来服侍自己,私下里定然是个威严不容侵犯的狠主儿。换成魅羽的丈夫,她这时候早已抬起面前的木桌扣花心男脑袋上了。 五个年轻女人走上前去站成一排,用今早才学会的夭兹人宫廷礼节朝着尊主们行屈膝礼。魅羽能感觉到亲王妃冰冷的目光挨个儿扫过女人们的脸。那四个为了讨好亲王,各个浓妆艳抹,娇柔作态。只有魅羽略施粉黛,一双清澈的眸子惊恐地打量着四周。 这里的人怎么都这么高大?她战战兢兢地想,双手紧握裙摆。他们会不会对我很凶? 为啥要这么想?因为骗术的精髓就在于先骗过自己,而魅羽深谙此道。果然,亲王妃望向她的时候,目光中敌意略减。然而真正的威胁却并非来自女人。 “大哥,”察葛身边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冲他道,“裴希少校从荧骨岛回来后,给我看了一幅画。” 此人既然管察葛叫大哥,应当就是察雨亲王了,也就是之前侵略六道的总指挥。察雨和哥哥论五官确实像亲兄弟,只是相由心生,察雨脸上布满横纹,气质上大相径庭。 察雨说完,同一旁侍立的卫兵耳语几句,对方很快就从场中某处取来一个卷轴。那个裴希少校,多半就是在荧骨岛怀疑魅羽并被她使了咒语的军官,此刻应当也在席中。 察葛打开卷轴,看了两眼。“这是什么人?” “此女乃是修罗在前庭地驻军的重要人物,官封中将,据说还是统帅的未婚妻,”察雨说着,伸手指了下魅羽,“大哥看,像不像她?” 魅羽的心提了起来。她倒并非担心自己的安全,夭兹人不会法术,真暴露了只要出手制住甚至灭掉眼前几人,再逃之夭夭便是。问题是铮引还没下落,她一旦踏上逃亡之路,再找他就更难了。 “我瞧瞧,”亲王妃取过卷轴查看,合上后,冲魅羽招了下手,“你过来。” 待魅羽走近后,亲王妃拎起魅羽的胳膊,冲察雨说:“显然不是同一人啊。眉眼是有几分相似,但画中的女将军一看就是个泼妇母夜叉。再瞧这丫头,给她把枪她也抱不动……王爷说呢?” 察葛脸上依然带着笑,瞥了魅羽一眼,冲弟弟说:“你啊,就是打仗打得太紧张了,这事儿先放一放。” 魅羽知道察葛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定然还会想别的办法来试探她,不过先过了眼前这关也是好的。 ****** 饭后,亲王妃识趣地回房休息,察葛亲王领着客人们坐马车去王府后山的角斗场。此时户外已冷得和冬天一样,角斗场虽是在山谷中,上方罩了个巨型玻璃罩,相当于室内。 由于是亲王的私家角斗场,看台并没有预备群众座位。环绕场边竖立着一座座白色大理石露台,都带独立楼梯。露台的边缘镶着十几只电子模拟火把,没用真火估计是考虑到角斗场的封闭性。出乎魅羽意料的是,一上露台,察葛便命其他四女入座,自己携魅羽的手,走到露台边缘,观看场中景况。 台下的警卫和武士们自然早已列队等候。从身高上判断,武士们都是六道来的,共分三组,衣服的颜色是金、银、紫,每组三人。每个武士可以自选装备,有的戴头盔,有的罩护胸,武器还未领取。 当魅羽望向紫衣武士那组时,见当中有个人比其他武士都要高一些。嗯,那就是铮引了,是她日思夜想、生死未卜的爱人。而在魅羽看到铮引的第一眼时,她被握在察葛亲王手中的那只娇嫩小手既没有颤抖,也没有出汗。她整个人的反应就像不认识在场的任何人一样。 死老狐狸!魅羽在心中暗骂,这是故意试探她来着。以为她冷不丁发现情郎在下方,而且就要与人生死相搏了,怎么着也该有些异样反应。岂料当她手被握住的时候,就做好了有可能看到铮引的准备。 “呵呵,可惜了,本姑奶奶比你这只老狐狸还坏、还下三滥!向来只有别人被姑奶奶我算计得哭爹喊娘,你就认栽吧。”现在既已找到了人,她还怕啥? 心里虽这么想,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 “他们,这是要比赛打猎吗?”魅羽见每个武士被分到一柄弓和一袋箭时,俏生生地问察葛,“这里好像进不来鸟啊?” 察葛低头,一张老脸几乎贴到魅羽脸上,“这些勇士们既是猎人,也是猎物。今晚咱们只玩射箭,活下来的三人明晚再决一胜负。” 魅羽手一颤,手心渗出汗来,身子向后退了一步,像是要离开,被察葛紧紧拉住。 “害怕了,小美人?”察葛像是忍不住要一口将她吞入肚,“待会儿你要是晕倒了,我抱你回去。” ****** 铮引在魅羽刚踏入山谷的那一刻,整个灵识就猛地一震,胸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自打他俩在新兵训练营认识之后,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次在他深陷绝境时她突然出现,比如崇辅那次、微缩战舰那次、印光寺那次……然而他做梦也不敢想,她竟能在短短一个月内,不远万里、穿越茫茫虚空,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下子便把他找到。铮引此刻真想大声告诉所有在场的人,他的爱人就在不远处,他接下来就算身首异处也值了…… 正出神,手中被塞了弓箭,铮引的心沉静下来。他一定要胜出,她都找到这里来了,只是为了看他如何血溅斗场吗?他不会主动杀人,但要让对方丧失战斗能力,以他的箭术还是办得到的。 一声铃响,场中的九个武士各自跃上身边的战马。马几乎是全身盔甲,只有小段马腿露在外面。武士们在马背上弯弓搭箭,骑着马绕成一个大圈,却无人放箭。这事儿就是那么有意思,你若是朝武士甲放箭,万一武士乙趁机射你,怎么办?所以谁朝你瞄准,你也必须瞄准谁,至于虚张声势还是来真格的,就不好说了。 僵持了半晌,也不知是谁射出了第一箭,跟着便呼呼呼,场中到处都是箭影,诸马齐奔。在旁观者看来眼花缭乱,但在铮引的天眼中,谁发出了哪只箭、能不能射中目标,一清二楚。 转眼间,丰醴屯的一人被廊湾队射中心口而亡。廊湾一人的马被铮引射中后腿,此人从马上摔下后,被锈石岭队射中额头,亡。随后廊湾再死一人。丰醴屯有人射向铮引,铮引躲避后,射中那人右臂。这人片刻后又被其他人除去。 此刻场间还剩锈石岭三人和其他队各一人。那两队仅剩的二人终于意识到,铮引是他们取胜的最大障碍,便不约而同地瞄准铮引,两支箭从铮引左前方和正后方一齐飞来。 本来铮引只需向右方躲避即可,不料他身形刚一晃动,从右方又飞来一支箭。竟然是锈石岭的队友射来的,此人正是前日预赛第一场中胜出的那个中年人。电光火石之间,铮引权衡利弊,与其被先前两支箭同时射中,不如主动迎上这第三支箭,身子尽量左斜,但求能避开心脏要害。 奇怪的事发生了,这第三支箭快到右胸时,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硬生生地往右掰了两寸。箭虽然还是擦伤了皮肉,却连肋骨都没碰着。他知道定是魅羽使了法术,当下来不及多想,将手中的箭朝自己队的叛徒射过去,正中对方心口。 他其实能理解这个中年人。今天还是战友,明日就会成为敌人,刚刚确实是除掉自己的最佳时机。只不过魅羽同他说过——而那句话最初是陌岩说给魅羽的——当有人要来取你性命的时候,不做是非善恶之辨别。 ****** 当晚,五个女人等在套间里,也不知亲王今晚打算临幸谁。魅羽才来异世两天便如愿找到铮引,自然是心花怒放。奈何先前在察葛面前不敢流露出半分欣喜,差点儿憋出内伤,回来后便咧着嘴笑个不停。另四个女人还以为她是因为被亲王特殊对待才得意忘形,一个个都没好脸色。 不料亲王派人来通知,今晚要陪王妃。请五人中的三人自愿去陪胜出的三位武士,作为奖励。 杀千刀的老贼!魅羽气得牙根儿痒痒。显然,察葛对魅羽还没有完全打消疑虑。众女都该明白,一旦陪武士们过夜,就别再指望亲王会宠爱自己。倘若魅羽主动请缨去陪锈石岭来的修罗将军,那她就暴露了身份,恐怕还没到见到铮引就会被人给扣起来。如果她坐视不理,那她未婚夫就睡了别人。 要不现在动手?魅羽考虑了一下,决定先忍着,见机行事。 “哎呦,我肚子不舒服,”她率先跑回房间。等另外几个女人回过神儿来、一个个想要装病时已晚了,有三个被“自愿”送去,慰劳武士们。这三人都哭哭咧咧地,回房去拿些细软带在身上。 “喂,珊珊,”魅羽偷偷溜去红衣女珊珊的房门口,小声道,“我改变主意了,我替你去好不好?” “啊,真的?”珊珊面露喜色。其实魅羽知道,经过今晚,大家都已把她魅羽当做头号劲敌。她若是因为陪睡武士而失宠,剩下的姐妹们便能松一口气。 “当然,”魅羽点头保证,“可你得保密。把衣服借给我,到我屋里睡。” “没问题!” 于是魅羽换上珊珊的红裙,出门后又使了个摄心术,这样别人眼里的魅羽就是珊珊的模样。当然,这事儿迟早会被捅出去,魅羽只求今夜能平安见到铮引,管不了那么多。 ****** 那边厢,铮引和另两个胜出者被从临时住所里叫出来,等候亲王的奖赏。夜虽冷,铮引在灵识中见魅羽身穿红衣,正坐马车朝这边赶来,再过一会儿他二人就能团聚了,心中自是又暖又甜。 谁料三女下车后,麻烦来了,负责送他们前来的夭兹女管家将魅羽指给锈石岭的另一名武士,将穿蓝衣的女子分给铮引。 “和你商量个事儿,”铮引等管家离开后,冲锈石岭的同伴说,“我和你换,好不好?” 同伴打量了下铮引的蓝衣女,又看看魅羽,摇头。“不换,俺这个好。” “你确定?”铮引淡淡地说,“你可不要后悔。” “怎么可能后悔呢!”魅羽的大嗓门吓了身边的男人一跳。甩了下手中的红丝巾,魅羽接着道:“俺柳昭娥干这行十几年了,在长云坊可是当红头牌。上至没牙的老翁,下至没换完牙的小娃,甭管您是帝王将相还是拉车掏大粪的,保证能把您给伺候得舒舒服服,呵呵呵呵……” “啊?”男人闻言,表情像吃了苍蝇,扭头冲铮引说:“我后悔了,还能换吗?” 铮引冲他一笑,走到魅羽跟前,抱起这件刚刚收获的香艳战利品,转身朝自己屋走去。无论明日还会发生什么,此时就是他这辈子,是他生生世世、亘古至今,最幸运、最幸福的一刻。 (上卷完;7月1日开始写下卷) 第235章 人贩子 “陌老师……”女教导主任翻着面前的资料,齐耳短发因低头的姿势垂到脸颊两侧,原本就有些松垮的黑边眼镜几乎要滑下鼻梁。大概因为训人是教导主任的日常工作,见面后就没笑过。等翻完资料、抬起头,满脸皆是惊愕。 “校、校长,您瞅瞅,”主任将桌上的资料推到身边的校长面前。 校长是个发际线已撤退到后脑勺的老头,眉毛像两笔渐行渐远的“八”字,然而毕竟见过些世面。气定神闲地翻完资料,瞅了眼陌岩那一头银发,说:“这位陌老师该不会是对敝校有什么误会吧?又或者,给您写介绍信的那位领导不了解您的真实情况?凭这份资历,可以直接去省城顶尖大学做博士生导师,还是文理与艺术全才,怎会跑来我们这么个山旮旯当小学教师?” “可不是嘛,”主任接话道,“其实不用看资历,单凭陌老师人中龙凤的气质和长相,就是我们这间小庙供不起的大神级人物。” “校长、主任,太过奖了,”陌岩笑了下。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都尽量不说谎。此刻,即便不能将真实原因和盘托出,说出口的也不算是假话:“我对启蒙教育一直很感兴趣。” 启蒙教育,正是陌岩佛陀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身体力行、乐此不疲的一项事业。而启蒙的对象并不限于小学生,再聪明、再成功的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甚至不限于人——六道众生,皆可教化,只要能做到因材施教。 “既是这样,”教导主任递给陌岩一张纸,“这是合约,本校老师的待遇都差不多,您可先看好了。薪水实在不算理想,不过学校管住,午饭有食堂,附近的物价也都合理。哦对了,再过几个月咱们篦理县可就通电了,现在也有发电机。” 陌岩装模作样地扫了一遍合约。哪怕倒贴钱他都会来这教书,只是不看两眼就接受会让人怀疑他的诚意。耳中听校长问:“这个,只是随便问问啊,陌老师还有家眷要带过来吗?” 家眷……陌岩的心一阵刺痛。“有个八岁大的养女,不准备跟来长住。” 允佳是陌岩的养女,这是事实,但陌岩一般不同外人做这种说明。对他来说,允佳和亲女儿没有分别。今日破例,是因为他事先了解到,当地民俗中对“离婚”一事颇为不齿。既然简历上写的年龄是38岁,如果他承认有女儿、但又不与自己同住,别人定会认为他是离异,这个教职可能就拿不下来了。 “校长、主任,如果没有其他问题,两周后就开学了,我想尽快领到课本,好开始备课。另外,能把一年级学生的名册给我瞅瞅吗?万一有生僻字,叫错了不好。” 两位校领导对陌岩的敬业露出赞赏的神色。课本和花名册很快被送过来,领导们也各自回办公室工作去了。 陌岩将一只微颤的手搁到名册的封皮上,无需翻开,就知道里面没有自己要找的那个名字——卫小羽。他费了那么多功夫,辗转托了几层关系来这里教书,为的就是找这个女孩,他曾经的爱人。 他不甘心,还是打开名册,仔仔细细地查看了每个学生,包括高年级的。没有人姓卫,也没见谁的名字中有个“羽”字。过去六年来支撑他在每个清晨醒来、每个深夜入睡、每一口气呼出之后还愿意再吸进来的那棵柱子轰然倒塌。 ****** 是的,距小魅羽的离世,不知不觉已有六个年头了。说“不知不觉”并不准确,那两千多个日夜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外人不会明白。那之前,陌岩还是以境初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此刻的他也大致是境初六年前的容貌,年龄一直停留在38岁。 当然细看也有变化。境初的眼睛是较深邃的宝蓝色,到了陌岩这里,成为一种更淡泊、通透的浅蓝。境初的五官原本轮廓鲜明、刚硬中带着华贵,现因消瘦竟让人看着我见犹怜。更不用说一头乌发曾在短短几天内褪成银色,给尘世中本就罕见的容颜平添几分神秘。 六年前,他和小魅羽去参加九五真教高层会议,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直避免去想。当然回忆是躲不掉的,等大魅羽回来后,务必要同她解释清楚。 说起大魅羽,六年前她孤身一人去追寻被绑走的铮引。据修罗军说,人是找到了,还成功送回来一批奴隶。但那二人却不知何故留在了当地,后来也失去了联系。 “决不能就这么放弃!”陌岩告诫自己,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将课本收进随身携带的布包里,花名册留在桌上,走出教务室。 牵引石是不会出错的。小魅羽今世叫卫小羽,就住在篦理县这一带,而这种穷地方占地虽广,只有这一所小学。这同他曾经做过的几个梦也是一致的,所以他才能撑到今天。也许是家里有什么事情,耽搁入学了,他会在这儿等下去。不是说姻缘前定吗?他俩前世、前前世有那么多瓜葛,此生也一定会再见。 ****** 于是陌岩就在学校分给他的教职员工宿舍住了下来。说是宿舍,同篦理县其他民居一样,是座榜山而建的小农房,也就学校和县政府大院里能看到稍大一些的建筑。 这样也好,陌岩喜欢安静。而且他有太多秘密,独门独户的小院再合适不过。他计划今后大部分时间住在这里,每隔俩月去看望允佳,顺带见见小川。原先还打算等他和魅羽安定下来后,便把小川从大师姐手里接过来,谁承想结局竟会是这样?现在连允佳也被兰馨和荒神要走了。 “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照顾好两岁小孩呢?将来再有个后妈……”兰馨识趣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这不是个能开玩笑的话题。 当然,除了私事,之前陌岩和魅羽惹的那些麻烦还没完,六道将来的命运也有一半抗在他肩上。准确地说,他还有八样任务需要完成。在这之前,他不能死、不能垮、更不能偷懒。 虽然目的是来找人,陌岩对教学可没有丝毫敷衍。原本期望来这里教数学,因为魅羽前世为人、甚至大前世为鸟的时候,都对数学最感兴趣。可惜数学方面不缺老师,语文倒刚好因病早休了一位,于是陌岩便做起了篦理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老师。 有时他想,还好认识他的人不知道他此刻在做什么。陌岩读书一向很杂,姑且不提成佛后那九百多年的岁月中,饱阅各地经典名着、野史外传,可谓通古晓今,出口成章。便是上一世下凡在龙螈寺做堪布时,十三岁参加昊渊佛学院会试,一个人同时辩八个教习,也没落了下风。 现在则每日领着一群小孩子,在黑板上一遍又一遍地写些“人、大、上、山”之类的入门文字。见孩子们学累了,就讲点儿他们能听懂的奇闻异事,孩子们很快便喜欢上了这位“银发老师”。而陌岩虽然学识渊博、气质伟瀚,待人一向谦和,所以同其他教职员工们也相处愉快。 只是那个叫“卫小羽”的女孩迟迟未出现。有时他甚至想,也许这一切都是命运在跟他开玩笑,让不可一世的他狠狠栽个跟头?又或是“那些人”在背后捣的鬼?当然也可能是他应得的报应。学佛当摒弃七情六欲,已成佛的他却陷得比谁都深。 ****** 约莫两个月后的某个周个上午,陌岩在走去学校的山路上。今天的语文课是上午第四节,所以离家比平日晚了些,此刻山路上人迹寥寥。已是初冬,落叶被风吹离路旁的树林,一厢情愿地朝他脚上的布鞋扑打着。以陌岩的修为,沙石近不了身,泥尘不沾袜,但今时今日,这些神通须仔细收好。 咦,在他前方的山路上还有个人在缓慢前行,一个小人儿,女孩。梳着两根长麻花辫,穿一件红花薄袄,黑条绒裤子看着有些旧了,背后的书包倒是新的。本来嘛,去学校的路上见到孩童再正常不过了。可这个女孩走得慢不说,手里还握着根长竹棍,边走边用棍子的另头在身前的路面上摸索着。 难道是个……盲童?若果真如此,怎么会一个人走山路?通往学校的路虽然避开了悬崖,有些拐角处一脚踩空滑下去也不是闹着玩儿的,比如前方就有一处。陌岩皱眉,脚底稍一用力便追至女孩身后,反正这附近也没其他人,不怕被看到。 “小妹妹,当心,”他说完后,再斜里一步跨上前,挡在小道外侧,“怎么没人送你去上学?” 女孩见身边突然窜出来个人,手中握着的竹棍一颤。陌岩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可能惊到对方了,稍稍退后半步。女孩继续前行,过了片刻,才用尖细稚嫩的声音朝身后亦步亦趋的陌岩说:“家里是开武馆的,大人们都忙,走不开。这一带治安还行,听说前些年曾有人贩子被逮到,乱棍打死后弃尸荒野了,所以家人倒也放心。” 开武馆的?陌岩双眉轻蹙,附近好像没听说过。至于“人贩子被打死”这个说法,陌岩毕竟才搬来两个月,不好判断其真伪。 当下只是安静地跟在女孩身后。虽无法直接看到女孩的面目,却在灵识中一览无余。若说他在过去千年中见过的美女可以用品种各异的鲜花来形容,那眼前的女孩则是枝掩盖在绿叶丛中的花苞,让瞥见她相貌的人有种偷窥天机的负罪感。 但多半不是他要找的人吧?他曾在梦中见过小羽的样子,健康结实,眼神明亮,脸蛋鼓得如熟透的红苹果。眼前的女孩眉眼如弯月,目光朦胧。穿戴虽是乡村女孩典型打扮,走起路来却似一朵白玉兰花拂过水面。 然而陌岩不死心。“小妹妹,你上几年级了?” “一年级。” “我是学校的老师,可能会教你语文。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女孩这回倒没迟疑,“咏兰。母亲说,我像兰花。” 陌岩在心里叹了口气,那之后便没再说话,只是护送着女孩来到学校。一进校门,女孩便朝右侧的传达室走去。陌岩估计她对教室不熟悉,是进去问路了,自己朝办公楼的方向走去。 走到楼下,却听身后人声嘈杂,脚步隆隆。灵识中见几个男女教职工手拿棍棒、扫帚,还有提水桶的,朝他的方向奔来。女孩和教导主任跟在最后,边走边汇报情况,手中的竹棍不知扔在何处了。轻快的步伐和灵动的眼神根本不像视力有问题。 “光看长相就知道不是个好人,那身板儿显然是练家子。一路上跟着我,查户口一样刨根问底。老师,您说我要不要去趟门诊室,看有没有中毒什么的……” 此时来拿人贩子的队伍已经到了陌岩身后。陌岩转过身,众人愣住了。“陌老师,怎么是你?” 陌岩哭笑不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此刻他只关心一件事,便遥遥冲女孩的方向问道:“那位同学,你不是视力不好吗?” “谁跟你说我视力不好了?”女孩声音依然稚嫩,嗓门可不小,弯月般的美目中精光必露,“本想带刀呢,说是学校会没收武器。假扮盲人至少能有一棍傍身。” 女孩这话还没说完,周围老师便一阵哄笑。陌岩则意识到一个问题——警惕性这么高、说谎不眨眼的女孩,什么开武馆、打人贩子之类的故事,都是编的吧?那她刚才会把真实姓名告诉他吗? 第236章 家访 第四节语文课之前,陌岩拿到更新后的一年级学生名册。果然,上面多了“卫小羽”这个名字。过去六年都在盼着这一刻,来这儿做老师后,每过一天希望便渺茫一分。想不到,老天最终待自己不薄,让他二人跨越生死的障碍得以重逢。只是这番大起大落后,他整个人都虚脱了。 “陌老师,你没事儿吧?”教数学的傅老师坐在陌岩对面的办公桌旁,问。傅老师是个五十来岁的男子,平日喜欢穿方方正正、料子笔挺但不太舒服的款式。在陌岩的印象中,学数学的人往往都挺有个性的。 “没事,”陌岩猜自己的脸色一定很苍白,“早上没来得及喝水,可能低血糖了。” 当然不是低血糖。还有五分钟就要上课,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完全记不起今天要讲些什么。平日备课都是记在脑子里的,哪里用写在纸上? 陌岩佛陀可是有“移动图书馆”之称。莫说小学一年级语文了,普通寺庙里常见的佛经随便抽一本出来,都能倒背如流。《力学》、《光学》、《电磁学》、《量子力学》里面记载的公式,仔细想想,也能默写个八九不离十。 当下走到门旁的小桌前,拿起暖壶倒了杯热水,回座后老老实实打开课本翻看,总算认出上次讲过的那页。今天要讲六个生字,头一个是“鸟”字。这时上课铃响了,陌岩拿起书本走去一年级的教室。篦理县地处山区,今年刚入学的儿童有37人,男女人数大致均衡。小羽因为入学晚了两个月,座位被排到最后。 还好眼神儿没有问题,陌岩庆幸地想。还好她最终出现了。 “同学们,今天要讲的第一个生字,我先写在黑板上,你们看像什么?”说着,陌岩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个“鸟”字。写字的时候手腕是按在黑板上的,这样手就不会抖。 同时记起在佛国的时候,教魅羽鸟认识的第一个字,也是这个“鸟”字。当时他问,这个字像什么,她说:“这不就是我吗?” 转身,望向台下的同学,见柳大宝高举着右臂。柳大宝其实不算胖,只是脸蛋特别圆滚,经常会有同学忍不住伸指头去戳他的脸。 “柳大宝,你来回答,”陌岩冲他说。 “老师,你写的是个‘灶’字,做饭那个灶,”男孩的右手并未放下,遥指着黑板说,“上半部分是锅,锅上有盖儿,锅里面有包子。底下那根棍儿是我妈塞进灶里的柴火。” “哈哈哈……”同学们都笑了。 陌岩转身面对黑板,因为他自己也忍俊不禁。真希望能亲口质问古代发明这个字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是个‘灶’字呢?”对柳大宝来说,他的推理没有问题,陌岩不希望孩子在这个年纪就认识到——这是个不讲理的世界。 转过身来,冲男孩一笑,“柳大宝说得很有道理,任何抽象结构都可以代表多种实物,否则也就不叫抽象了。‘灶’没有错,不过祖先们决定用来代表另外一样东西。我还是先写一下这个字的甲骨文,大家看看像什么。” 当陌岩把甲骨文中的“鸟”在黑板上写出来后,学生们立即说:“是鸟!” “对啦,”陌岩指着简化版的“鸟”说,“最上面的小撇是鸟的胆毛,中间的点是眼睛,下方这一横原本是四个点,代表尾巴和爪子,后来被简化成一道横。” 待讲解完后转身,见教室最后一排的小羽举着手。陌岩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问:“新来的卫小羽同学,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小羽将胳膊放下,细声细气地说:“那条横怎么看也不像爪子啊。” “那你觉得是什么?” “防身的木棍,藏在羽毛下。” 陌岩这回没有笑,暗吸了一口气。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六岁女孩如此缺乏安全感呢?仅仅是天性?他宁可她同大宝一样,整天惦记着吃。 ****** 那之后,陌岩尽量把小羽当做普通学生一样对待,然而没过多久各种问题就浮出水面了。 首先,这孩子虽然晚来了两个月,却没露出吃力的迹象。上课专心,反应快,领悟得也比较深刻。然而作业总是一塌糊涂,要么胡乱写几笔,要么干脆不写。开始陌岩只是批评她几句,她除了点头什么也不说。 应该就是年纪小,贪玩吧?他想。家里虽不至于开武馆,总比学校好玩吧?估计就是一回家便无心学习了。 然而说过多次也毫无起色,眼瞅着就快期末考试了,再这么下去,这学期就完蛋了。篦理小学的传统一向是语文老师兼做班主任,所以陌岩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向其他科目的老师了解情况。大家给的反馈基本一致,教数学的傅老师尤其表示惋惜,说这孩子在数学方面有天赋,可惜没把心思用在学习上。 另有一件事也引起了他的警觉。学校食堂虽然给老师单独开小窗,陌岩在自己打饭的时候,也会留意一下小羽的伙食。倒不需要走近了查看,只要将灵识投放出去便可。 这丫头胃口可真不错!开始他是这么想的。再一琢磨,就发现不对劲儿了。除非在家不怎么吃饭,或者消化系统有问题,否则不该是这么个纤细瘦弱的体格啊? 于是陌岩便在某日午饭后,将小羽叫到办公室,告诉她这样下去不行,请她爸爸来学校一趟。 “爸忙,”她摇头,也不抬眼看他,自始至终盯着面前的水泥地。 陌岩皱眉,“再忙总能抽出半天时间来学校一趟吧?”边问边打量她身上的衣服。 山区里没有洗衣机、洗衣店,换洗衣服自然不如城里频繁。可小羽的父母也太懒了吧?本来冰清玉洁的一个女孩,经常是同一套衣服穿一两个星期才换,到后来脏得都没法看了。 而且这都十二月份了,怎么也不套件厚些的棉袄?别的孩子都戴上帽子手套了,她只一条大围巾把头脸裹着,围巾一看就是大人用旧的。目光落在她垂在袖口外的小手上,初次见面时根根指头如嫩笋,现在是又红又糙皮的胡萝卜。 唉,想起魅羽的上一世,虽也出身于鬼道贫寒人家,可自幼被兮远真人收为徒,锦衣玉食、习武弄墨。更不用说九天之上艳光四射的七仙女,修罗军中叱咤风云的女将军,什么三清四帝、夭兹人高维人暗物质人,都被她玩弄于鼓掌…… “不能,就是很忙,来不了!”她低着头,鼓着腮帮子,语气生硬地说。 嘿呦,真是油盐不进啊。“那你妈妈呢?” “更忙,想都别想。” 陌岩气得没辙。把她打发走后,向别的老师请教。 “这种情况嘛,就只能老师自己去家访了。” 家访?也好,他原本就想去查探一下她的生活环境。 ****** 第二天是周六,冬日里难得的大晴天。陌岩吃过午饭后,照登记簿上的地址朝小羽家寻去。最终来到一座黄砖和灰砖交错砌成的农家小院门口,院门上挂着锁。 怎么全家人都出去了?那也只好改天再来了。待要转身离去,又心有不甘,好歹瞅瞅家境如何吧。 遂将灵识投入院内的三间小屋,一望之下,陌岩呆住了。屋里怎么乱成垃圾堆了?厨房里的锅有搁在灶上的,有在地下的。油黑的灶台边上零落着几双筷子,一颗切掉一半的大包菜同抹布一起挤在水缸的盖上。 厅里的饭桌上堆着碗筷,有干净的有脏的。碗筷旁边是盛馍馍的竹篮和装咸菜的罐子,杯盘之间的空隙里塞着啃剩下的果核。 再看主卧……大床看来是没人睡,有几床被子、夏天用的凉席、大人的小孩的衣服、雨具、摞在一起的木箱和纸箱。 隔壁小屋里的小床算全家最整洁的一处所在了,除了小羽的枕头被子,还有只个头儿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布娃娃。娃娃的右耳处开线了,身上套了好多层衣服,应当都是小羽小时候穿过的。 陌岩是个有洁癖的人,屋里这番状况让他浑身不舒服。忍着胸口的憋闷,又深层搜索了一遍后,更加惊疑不定——怎么会有那么多防身用的“武器”?院门后竖立着木棍,柴火堆里藏着红缨枪,柜橱里和枕头下塞着匕首。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六岁的小孩,该不会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吧? 将灵识重投客厅,这次注意到橱子顶上摆着的一张黑白大头照。是个三十上下的女子,眉眼同小羽有些相似,照片两侧有假花和烛台。原来是母亲去世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小羽晚了两个月入学,莫非与此有关? 那父亲呢?篦理县一带土壤贫瘠,青壮男子多半外出务工。母亲去世了,父亲在外地工作,也不知多久回家一趟,难怪家里会是现在这幅景况。 ****** 陌岩一只手扶着院墙,上身微躬,胸口处像被烙铁烫过一样灼热地阵痛。他为什么现在才来找她?他之前都忙什么去了,以至于让转世再生后的她在人生中最弱势的年月里过这样的日子? 尽管龙螈寺那一世的记忆还未找回,陌岩也大略知道在他上一世死后,魅羽辗转天庭和地狱,费了无数心机去寻找他的转世。相比之下,这次她出事,他第一时间赶去玉清宫见兮远,没费力便从牵引石那里得知她在福爱天的篦理县。 只是兮远建议他不要过早打扰魅羽的生活。 “找到她你也做不了什么,又不可能把她从父母身边带走。万一泄露了她的身份,再给那帮人盯上怎么办?到时你就得做好在她身边定居的准备。放心吧,那丫头无论投多少次胎,都皮实得紧……” “陌老师,”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您在这里做什么?” 陌岩这才意识到,原来小羽已经回来了。今儿大太阳,背着柴火和一筐菜走了不少山路,脸上红扑扑的都是汗。 “哦,我是来家访的。” “家访?” “就是……老师去学生家里,和学生父母谈话。” 陌岩这话说得有些心虚,因为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要是给学校里的任何人知道他的真实动机,恐怕就得卷铺盖走人了。 听到“父母”二字,小羽皱了下眉。“那您也应该看到了,我爸妈不在。老师请回吧。” 陌岩点了下头,抬步朝来时的方向走去。小羽则掏出钥匙,在他背后打开院门。 还能怎么样呢?原先总以为,只要找到她就好办了,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现在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任你本事冲天,也要受世俗的约束…… “不行,”他忽然止步,调头往回赶。几步便冲进院子,抢在她前头进了屋。 “我非得把那个厨房收拾干净了才走!” 第237章 雪夜桃花 最先收拾出来的是厅里的饭桌。小羽家除了肥皂没有别的清洁用品,油乎乎的桌面用肥皂水擦洗过后,有股奇怪的味道,但勉强能用来写作业了。陌岩让小羽在桌边坐好,先翻开她的笔盒检查了下。笔盒是入学时买的,里面的铅笔已经老弱病残了。他把尾部绑着树枝的那些扔掉,留下两根勉强能用的。 “周一去我办公室领铅笔,记住了?” 她没吭声,半低着头,眼珠上翻盯着他,像条全神戒备的鱼。 陌岩不理她,自己去厨房搞清洁。在佛国那些日子里,有专门的清洁僧给佛陀们打扫禅房,但陌岩自己也没闲着。因为他发现,做家务看似是体力活,其实也是思维最活跃、创造力最强的时候。 有些书中没读明白的地方,是在做家务时豁然开朗的;自己诗文中的关键句子、公式里的重要参数、武术中画龙点睛的招数,都有可能在这时候突然冒出来。 而此刻,陌岩脑子里想的是即将到来的寒假安排。允佳目前由兰馨和荒神照看,这三人连同大师姐、鹤琅、小川一家,以及其余四个姐妹,一同住在兮远的玉清宫内。 “哎呦,我这可真是活久见了!”仙娥们拽着从先进世界里学来的词汇,一个个在背后嘀咕,“七仙女还拖家带口的,民间的小人书都得从新画。用不了多久,瑶池殿要改幼儿园,还得给诸位仙姑爷们也安排好工作。名副其实的一人飞升、仙及鸡犬……” “操那份儿心!”谣言给兰馨听到后,一蹦老高,“人家四十岁算大龄未婚,她们四千岁算啥?可不是闲的嘛?也难怪啊,去婚恋市场上随便找个老头,一查家谱,是老头的曾、曾、曾一千代的姨姥姥,看人家敢娶她们不?” 总之,陌岩一想起再过几天就要见那帮“岳丈家人”,难免有些头大。他倒是希望能把允佳接过来住几天,又怕允佳来这儿后说漏嘴,他可就待不下去了。允佳虽是个懂事的孩子,毕竟只比她母亲大两岁。 收拾完厨房,去厅里瞅了眼小羽的作业。语文写完了,当中有道填空题应填“小鸟”二字,这丫头居然把甲骨文的“鸟”字给写进去了。没想到那天他在黑板上只示范过一遍,就被她准确无误地记到脑海中。 抬头打量门外的天色,日已西斜。还有数学作业要做,他若是这时离开,小羽就得放下笔去厨房做饭。反正都来了!陌岩走回厨房,开始洗菜切菜。烹饪是他的几大爱好之一,除了蛋糕等甜点总是找不对感觉,煎炒烹炸样样拿手,当然仅限于素菜。 包菜快切完的时候,听小羽在客厅里自言自语地说:“怪不得大人都说学校好,原来老师还给当保姆。” 切菜的手顿了一下,脸上浮起无奈的笑,继续。眼下是冬季,陌岩琢磨着饭菜就算在室温里放上两天也不会坏,便一气做了六道菜,包括一份土豆炖肉。这还是他成佛以来第一次做荤食。 等把盘子端到厅里的饭桌上,小羽刚好做完数学。 “针线在哪儿?”他问。 小丫头像是没听见,半张着小嘴,瞪大眼睛望着满桌的菜,呆住了。 陌岩只好用灵识扫了遍一大一小两个橱柜,见针线在矮柜第一个抽屉里。走过去打开抽屉,取出针线包,来到小屋的床边。布娃娃的右耳开了线,目前是半吊在脑袋上的,脑袋里的棉花从开缝处漏出来。 陌岩穿针引线,把耳朵缝好。随后将娃娃放回小床,一只手按住娃娃胸口,在心里说:“我要离开一段日子,你可要照顾好小羽。” 这个寒假除了陪允佳,陌岩还有次远行,要去杀一个人。准确地说,总共要除掉八个人。只不过佛国、天庭和空处天花了几年时间,也只找出这第一个。 返回客厅,将针线物归原处。没去看桌边狼吞虎咽的女孩,走出门,消失在屋外的夜色中。 ****** 十二月底的某天,陌岩迎来了他在蓖理县定居后的第一位客人,陇艮。 陇艮本是陌岩师兄,娑婆世界第一教主,每间寺庙的大雄宝殿里都要供奉的释迦佛祖。本相慈眉善目、大耳方唇、虎背熊腰,陌岩想不通他为何要变成现在这副干瘦傻愣的乡村青年样。该不会是因为魅羽在佛国的时候,总拿“四方汉”来奚落他的缘故吧? 屋外飘着大雪,陇艮一身单衣,从头到脚底都是干爽的,背着特种部队的军用旅行包,冲陌岩说:“老板瞧着容光焕发,果然,找到老板娘了就是不一样啊。” 陌岩白了他一眼。还做境初那时候,陇艮管他叫老板,现在似乎也不打算改口了。闪身让陇艮进屋,将门关好,嘱咐他:“学校中午管饭,你每天顶着我的模样去露个脸儿。把饭带回来吃,少和人说话。” 陇艮在桌边坐下,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正色道:“看完允佳你就回来吧,那件事还是交给我去办。你跟老板娘好不容易重聚,万一你再出个什么事儿,等她长大后,又得去找上小学的你?折腾。” “真够贫的,”陌岩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姓名,地址。” 陇艮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他。“小心点儿。” 六年前九五真教大会上,小魅羽和境初在那位笺竹法师的帮助下,成功粉碎了暗世界人削减六道人口的计划,也就是“凡是被灵魂复制出来的人,都不能再生育”那个提议。谁知后来对方还是捣了鬼,只不过将规则变为:“只要夫妻一方是灵魂复制者,就只能生儿子”。 这下好了,在过去几年内,六道中各世界新生儿性别比例严重失调,平均每十个婴儿中有七个是男孩。开始民众们还以为是短暂现象,几年下来,各世界先后陷入恐慌。还好小魅羽投胎早,否则现在多半也变成个男孩。 作为新任玉帝的兮远,对此变故当然不能袖手旁观,正着手谋划,让六道彻底摆脱暗世界的控制。而小魅羽的死算是打响了第一枪,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同时诸人也慢慢了解到,暗物质世界是靠正邪两种方式来管理六道的。九五真教的八位长老是在明里做决策,这八个人也算德高望重,多少能秉公办事。 六道安全,原本是交给元始天尊负责的。作为道门头号人物,天尊的职责是将任何威胁现有秩序的危险分子,比如陌岩和曜武智,毫不留情地除去。然而自从天尊同私生子纮霁相认后,纮霁放出话来——敢动陌岩,就断绝父子关系。夹缝里的天尊一不做二不休,将纮霁送去兜率天读大学后,自己闭关去了,啥事不理,任谁也拿他没办法。 万不得已,暗世界只好启用了埋在六道中的八个杀手。这八人严格说来不能算“人”,是暗世界造出来的智能人。 八个杀手世代潜伏于六道,不需要他们出手的时候,看着和普通人无二。一旦接到任务,由于不具备人的七情六欲,却又深谙六道行事规则,同时可随意调用暗世界的尖端科技,有移山倒海的本事、刀枪不入的肉身,其杀伤力委实不可低估。 据可靠消息,这八人已将陌岩、曜武智等佛国领袖,铮引、大魅羽、涅道为代表的修罗人,乃至天庭和道门中的兮远及无涧、乾筠一伙人列为目标。只是碍于目标们个个都是六道中的顶尖高手,即便是那八人,也只能伺机而动。 目标们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修为上,陌岩自是无法同师兄相比。但此次行动不是正面擂台赛,论阴谋诡计,释迦比他师弟可要差远了。 ****** 陌岩将纸包收入怀中,早已准备好的行李包挎到肩上。走到门口,还是不放心,又回身嘱咐道:“我只是让你保护她的安全,可没让你去骚扰她。你小子说话不着边际,万一穿帮,我以后可就没法在这儿混了。到时候没了老婆,我一辈子赖上你!” 正在喝茶的陇艮被呛着了,笑着冲他说:“放心吧,我就远远看几眼,不会毁了你大帅哥的形象。” 陌岩摇了摇头。来到门外,见四周起伏的山峦被白毯覆盖,鸟兽也躲得不见踪迹,除了风声外一片寂静。用灵识确认四处无人,双脚离地而起。并没升太高,先朝东北方飞了会儿,来到小羽家上方。 父亲已经回家了,给她带了新衣服、干果、肉脯,还有只印着卡通画的粉色塑料水壶。此刻父女俩均已入睡,小羽神色安详,嘴角抿着笑。枕头左边是娃娃,右边是水壶,娃娃和水壶都和她一起盖着被子。陌岩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驻足片刻。 悄无声息在院外降落。离大门几米处有棵桃树,光秃秃的枝丫上挑着雪条。他伸手搭在树干上,暗调真气。先是有细微的滋滋声,那是桃树的根从大地中汲取水分和营养,再送至树干和枝丫。接着是一阵噗噗落落,枝丫上钻出一只只浅粉色的花瓣和深红色的花蕊,在大雪和冷风中盛装怒放。 也许在外人看来,身为佛陀的陌岩施这点法术不算什么,实则逆天行事是要付出代价的。陌岩收回手时,只觉胸中翻腾、头重脚轻,在雪中调息片刻才能再次升空。 佛陀不能有爱吗?那成佛又有什么意义?没有人性,谈何佛性? 这是他送她的新年礼物。想象着明早起床跑出来玩雪的小羽看到这一树桃花,脸上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陌岩先笑了。 她的存在,就是老天送给他的礼物。 第238章 古惑仔 没有通车。 准确说,是没有外来的车辆。这一带就算你打车来,司机也不敢靠近,给多少钱都不肯开进去。 “别说我了,”司机会扭过身来,满是风霜的脸对着你,半眯着一只眼睛说,“先生你去叫警察,去把军队搬来,看他们敢开进去吗?” 司机远远地放下客人后就会赶紧调头,一边开车还要一边留意倒后镜,确保不被尾随。 于是陌岩便付钱下车,步行穿过一片齐膝高的杂草,朝三龙窟的方向走去,好在也不算远。草丛中随处可见废弃的包装袋、烟蒂、针筒、避孕套,与远方地平线上披着暮色的摩天大厦群相映成趣。 来之前已将小学老师那套裤装换下,此刻的他穿着身黑皮夹克,不是新的,是他特意去旧货市场淘的,里面衬一件黄圈套黄圈的“金钱衫”。脖子上挂着条辨不出真假、但做工显然粗糙的金链,一头银发在头顶处挑染成橘色和鹦鹉绿。 兜里鼓鼓囊囊地揣着现金,并不都是大钞,新旧不一的各种面值卷成团,像是从街边一家家店里收上来的。 若是被人拦住,问他贵姓,会先啐上一口,用手指戳着对方的肩膀,瞪着眼说:“不是湾仔哥!我出道的时候,湾仔那小子还穿开裆裤……是万载哥,‘千秋万载’,记清楚了?” 三龙窟背靠小山,山的另一面接着长怡,而长怡就在兜率天寸土寸金的旺滩北面。初来乍到之人也许会奇怪,至贫与至富,底层平民、惯犯、黑帮、妓女、瘾君子聚集的三不管之地,与商界精英云集的国际大都市,怎么会离那么近? 其实这就像背对阳光的那面永远连着阴影一样,再光鲜的豪宅都得有间杂物室,有清水进来的地方就得有污水排出去。一个社会不可能个个都是成功人士,总要给走投无路之人一席立足之地。 “佛无分别心。” 陌岩在遥望那片杂乱无章挤成一团的居民楼群,以及附近半营业半废弃的几间化工厂时,心中没有鄙视,甚至没有怜悯。在外人看来这里是城市的毒疮,但陌岩相信,身在寨子里的居民一定能邻里和谐、自得其乐,未必就比山那边西装革履、朝九晚五的精英们过得更凄惨。 贫还是富,都是“众生相”。只要活着,就要面对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谁也不比谁强多少,包括此刻深陷凡尘的陌岩佛陀自己。 ****** 片刻后,陌岩走在污水横流的窄街上,两旁是拥挤的居民楼,抬头只见数不清的电线和挂衣绳在楼间穿梭。每走两步便有竖挂的招牌,食品店、杂货店、发廊、诊所,一应俱全。还有名字中带“凤”字的粉色招牌掺杂其中,看着倒也不算违和。 只是从进寨后,身后便远远跟了两条尾巴。陌岩也不在意,依旧悠然自得地走着,并未因此加快步伐。 “小朋友,来瓶汽水,”在一间杂货摊门口驻足,冲柜台后年龄比小羽大不了多少的男孩说。男孩身后的货架上摆着各式日用品,有卷纸、香烟、肥皂,不一而足。 男孩闻言,从坐着的高凳上跃下地,打开一旁冷柜的玻璃门,随意取了瓶汽水出来,搁到柜台上。 “小朋友,金蔷薇娱乐城怎么去,你知道吗?”陌岩问,一边将汽水瓶的盖子在斑驳破旧的柜台边上蹭开。 男孩闻言,转身冲里间屋叫道:“二舅!问路!” 几秒钟后,一个二十来岁的瘦削男人从布帘后面闪身出来。男人眼睛大又明亮,高颧骨,脸上堆着热情的笑,身上的混纺冬装外套比当地其他人要体面,但膝肘处已磨得发亮了。 得知陌岩要去金蔷薇,立即从柜台后走出。“这位大哥,那地方不好找。我反正也是闲着,带你去吧。” 至于那瓶汽水,反正“没几个钱”,就白送了。 陌岩道了声谢,跟他继续朝巷子深处走去。灵识中发现,自从身边多了这个男人,背后的尾巴就不见了。 “瞧大哥这派头,这长相,”男人已自报过姓名,叫福鑫,虽是朝前走,身子却是一直扭向陌岩这边的,“不用问——大佬!还是大老板!手下有多少兄弟?怎么没跟着过来玩?” 陌岩不耐烦地摆了下手,“这不都回老家,过年去了。” 离开篦理县后,陌岩还未去看望允佳。他决定赶在岁末来办这件事,就是因为目前是一年中黑帮老大和江湖小喽啰们手头最宽裕的几日。 快过年了,受黑帮保护的店家们会比平日额外多交一份保护费。大部分黑帮成员把积蓄带回家过年,也有少部分怀抱巨额现金和一夜暴富的梦想,到赌场里碰运气。 在旺滩,博彩业是合法的,但对洗黑钱抓得很严。就冲陌岩此刻这身打扮,正规赌场的门进都进不去,所以只能来三龙窟这种三不管的地方。 “大哥,我可不是拍马屁,”福鑫接着说,“第一眼看到您,我这额前就灵光一闪。您是福星高照、大富大贵之人,最近一定手气不错,是吧?” 陌岩在心里叹息,类似的年轻人他见过不少。生下来时几乎一无所有,包括最有可能助人跳离自己阶层的工具——教育。然而心底对美好事物、对未来还是憧憬的,明亮的双目在时刻搜寻机会,热情的笑容中固然带着虚假,也是在逆境中不甘沉沦的一份努力。 福鑫应当就是人们口中的“叠码仔”了,专门为赌场拉客人的,从客人输的钱中分成,后期往往还要肩负追债的责任。很多倾家荡产的赌徒认为是叠码仔害了他们,陌岩并不同意。输钱的根源在于人的贪心、执拗、和不劳而获的侥幸心理,不要怨别人。 “鑫哥又有客人啦?”途中经过一些挂着粉色门帘的场所,浓妆艳抹倚门而立,或坐在板凳上嗑瓜子的青、中、老年女人们似乎都和福鑫很熟。“晚上记得带这边来啊,客人不来你自己来也行……” 陌岩面上浮起笑,想起上一世的魅羽了。那丫头要是来这里定居,一定不会感到不自在。 跟着又想到小羽,这一世可得看好了她。虽说苦难磨炼人,也没见那些大户人家把闺女送出去受苦的不是?傻白甜就傻白甜,乐意!管不着! 七拐八拐来到金蔷薇娱乐城。这倒并非要刻意隐藏赌场所在地,而是寨子里的街道错综复杂,没有本地人领着,晕头转向那是一定的。 赌场门面同周围建筑物格格不入,雕花白色大理石在夜幕下挂满金灯,让人冷不丁以为是去到山那边了。六七个身强力壮、衣着得体的男侍在门口迎客。说是迎客,若被证明不是好客,把你一顿拳脚打出去的也是他们。 “不错,”陌岩含糊地说,眼睛扫过附近的小吃店。 “哎呀,瞧我这脑子!”福鑫拍了下脑门,“大哥远道而来一定饿了吧,我请您吃饭。” “还是我请你吧,兄弟,这点钱大哥出得起。” 陌岩倒不是充大方,是考虑到身边这位年轻的叠码仔今晚揽到他这个客人,恐怕是一分钱都挣不到了。 ****** 陌岩所不知道的是,同一天的下午,远在篦理县的那位教主师兄顶着他的模样,给他惹了件麻烦事。 在学校饭堂打完饭,陇艮一般是照陌岩吩咐,把饭拿回家吃。这天风雪实在大,他就想着趁热赶紧吃完再走,省得回去后饭凉了,还要拿内功来加热。 在食堂的长桌旁坐下,没吃几口,见对面坐下个干瘦的女老师。二十六七的岁数,样子倒不丑,瓜子脸,细细的眼睛,皮肤白净,典型的“女教师”长相,边吃边偷偷望向这边。 过了会儿,女老师像是忍不住了,抬头问:“陌老师是素食者吗?印象中没见过您吃肉。” 陇艮虽是佛陀,也能看出女老师未婚,并对陌岩有意思。大概之前因为身在山区,选择太少,没看得上眼的?同时忍不住在心里感慨——当帅哥就是好啊,他陇艮就从来没这么被人留心并搭讪过。 当即笑了下,说:“是。”又瞅了眼女老师的饭盒,问:“你也吃素?” 女的脸一红:“不是,怕胖。” 陇艮摇头,“就这还怕胖?外面风那么大,走半路给吹跑了怎么办?要不待会儿再去打五斤肉提着,反正风也分不清肉是不是长在身上的。” 女老师听后,咯咯笑了半天,才说:“陌老师平日看着挺严肃的,想不到是这么风趣的一个人。” 两人随后默默吃了会儿饭。陇艮吃得快,站起身来要离开的时候,被女老师叫住。 “那个……现在山里通电了,”对方显然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开口,“听说下月新盖的电影院就开张了。想请陌老师一起去看电影,赏脸不?” “是吗?那好啊,”陇艮爽快地答应了。 等回到住处后才意识到,下月?乖乖!那时候陌岩早已回来,自己也离开了,这不是给他惹上风流债了吗? 第239章 金蔷薇娱乐城 饭后,陌岩跟着福鑫进了金蔷薇娱乐城的大门。前厅里正对入口处摆着座两米高的塑像,三条金龙缠绕在一起,作为“三龙窟”的象征物。 在踏入大堂的那一刻,四处安装的隐秘监视系统在陌岩的灵识中闪了一下。大堂里摆着八张椭圆形的绿色桌子,放眼望去,除了每张桌后清一色的年轻女荷官,共有三十来人的样子。陌岩估计,最多也就十来个是真正的客人,剩下的都是陪玩的牌托。 每张桌后的电子屏上标着该桌下注的最低与最高限额,通常是几百元起,几万元止。随便挑了张桌子坐下后,陌岩扫了眼同桌坐的两男两女,貌似那四人刚玩过一局大的。 “风水!都说了,仙人掌不能摆在财位,死婆娘不听……”当中一个男人用手愤愤地敲着桌子,嘴里嘟哝道。身边五大三粗、穿金戴银的中年女客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应该也是输了,故意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女人另一边的男人大概是唯一赢家,双手双臂扒在桌上,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不断催促开局:“快快啊,再来再来!” 再过去是个浓妆女子,因妆太浓辨不出年龄,手机贴脸正娇滴滴地说:“不要那么小气啦,再给人家打五万嘛……” 这时福鑫抱了一叠筹码走来,搁到陌岩面前的桌上。陌岩貌似不经意地扫了眼发牌器,看到前头的几张是9,2,6,6。按照“闲、庄、闲、庄”的发牌次序,闲家是5点,庄家是8点,心知庄家会胜。于是用手指夹了两个筹码,搁到闲家那里。 女荷官发牌,并将闲家的两张牌礼貌地送到陌岩面前。“有新客人来,请新客人开牌吧。” 陌岩将两张倒扣在桌上的牌紧紧按住,低头,再小心翼翼地捻起牌的短边。身后站的福鑫也紧张地凑过头来…… “嗐!”陌岩懊恼地把牌摔到桌上,“真背!我不开牌了,谁爱开谁开。” “哈哈哈,”上局赢的那个男人又连赢一局。 “什么玩意儿嘛,”穿金戴银的中年女客倏地站起身,离开了。 “大哥莫要心急啊,”福鑫安慰道,伸出两只小拳头给陌岩轻轻地捶着肩膀,“下局立马转运。” 就这样,在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内,陌岩连输四局,离开桌子去一旁的圆形沙发里休息。皮夹克被脱下扔到地上,额头上都是汗,眼睛红得像两天没睡觉的样子。 “泡面呢?”陌岩坐了会儿,冲福鑫叫道。 “泡面?”福鑫一愣,随后一溜小跑朝厨房的方向奔去,“泡面就来,泡面就来……” 吃完泡面,陌岩似乎心情好了些,重新入座。这局看到开牌器最前面的六张依次是“8,J,q,J,2,J”,心里冷哼一声。等其他人都下注后,忽然从座位里弹起来,将面前的筹码一股脑地推入“庄对”中。 “我、我不管了!是成是败,在此一局!” “哎,大哥,可不要冲动啊,”福鑫表现出来的担忧也不知是真是假,“庄对要是赢了,是1:11的赔率不假,可这个概率也太小了!就算押,也别把宝都压上啊。” “哎哎,你少啰嗦,”陌岩冲他摆摆手,“今晚手气实在烂,不如来个痛快,输干净了回家睡觉。” “叮——”一声铃响,买定离手,女荷官伸手去发牌器取牌。前三张是按顺序取的,到了第四章,如果老老实实取来张“J”的话,就会凑成“庄对”。这些牌当然是做了手脚的,每张是什么荷官心里都清楚。陌岩灵识中见荷官食指摸到最面上的牌时向上快速一抬,这么一弄,取出来的将是后面的一张“2”。 亏得陌岩有准备,隔空发力将头里两张牌给粘在了一起。由于“2”的后面还有一张“J”,开出来的牌依然是“庄对”。 全桌的人,包括荷官在内,都惊呆了。陌岩兴奋地连捶三下桌子,前俯后仰地大笑几声。从赢来的一堆巨额筹码中挑了两个给福鑫。 “多谢兄弟你带我来玩啊,咱们后会有期,”说着抱起剩下的筹码,便要离场。 福鑫和女荷官互相使了个眼色,拦住陌岩。“大哥,难得来一趟,别急着走啊。既然手气这么佳,不如去里面的贵宾室,赢多些再回家过年?” 陌岩想了想,摇头。“不不,赢得够了。做人不能太贪心,还是见好就收吧。” 福鑫哪肯放他走?“呃,要不这样,大哥就去贵宾室门口看一眼,再决定玩不玩,好吗?” “看?有什么好看的……”陌岩嘟囔着,被福鑫连请带拽地带去了贵宾室门口。 ****** 贵宾室里铺着花纹典雅的红褐色羊毛地毯,头顶的天池倒垂着水母造型的水晶灯,贵气的家具自是不用提了。最吸引眼球的当属两张桌后站着的两位女郎,穿宝蓝纱裙的那位有着清澈瑰丽的蓝眼睛,像刚从海里打捞上来的人鱼。 低胸红裙那位则性感神秘,长发在脑后挽了个贵妇髻,眉骨上挑,眼角则微微下斜。如同午夜时分一手掀开黑色幕帘、走入酣睡之人梦中的妖姬,让人心潮澎湃,却又四肢无力。 陌岩魂不守舍地被领到蓝衣女那桌,入座后时不时朝红衣女的方向瞅上一眼。也许是因为心不在焉,又或者发牌器里的机关比大堂中的更为先进,一连输了三局。屁股还没坐热,就把先前赢来的巨额筹码赔了一半进去。 “大哥,要不今天就玩到这里,去隔壁看会儿表演?”福鑫在背后劝道。 赌徒到了这个地步,怎么可能收手呢?陌岩扫了一眼发牌器里的牌,将手中的筹码全部推出,“压和!” 蓝衣女荷官取牌,取到第三张的时候,发牌器里的机关被启动。然而机关在几秒钟前已被陌岩破坏掉,荷官的手顿了一下,不情愿地将牌取出。 庄家闲家各8点,和。 “和”的赔率可是1:8。这下,蓝衣女整个吓傻了,手扶着桌台,一张粉脸煞白,求助地望着福鑫。陌岩用灵识探知,娱乐城的老板此刻就坐在隔壁小屋,皱眉看着屏幕上的他。 “其实呢,”陌岩翘起一只二郎腿,面带若有所指的笑,冲众人说,“万载哥我平日收入稳定,也不指望一夜暴富,就是……一直没有找到心仪的女人。” 说完后,斜睨了一眼隔壁桌的红衣女。 “大哥好眼光!”福鑫赶紧冲他竖起大拇指,“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美女才是重金难求。请大哥稍候,我去和老板说。” 福鑫走了两步,又冲红衣女道:“管倩,你跟我进去。” 半个钟头后,陌岩开着辆摩托行驶在山路上,背后坐着红衣女。摩托是老板送他的,考虑到夜已深,步行带女人外出多有不便,当然比起他放弃的那些筹码算不了什么。 既然有了便捷的交通工具,陌岩便不必再绕远路,打算直接翻山回旺滩。此刻夜已深,三龙窟这种地方的山路自然是没有路灯的,还好车前灯够亮。 只是陌岩大概因为赢了豪赌,又抱得美女归,有些得意忘形了。而背后的美女也不是个老实的主儿,陌岩只觉耳根燥热、四肢僵硬,转下方向都费力气。 “怎么?”女人的声音像条泥鳅般钻入他的耳朵,“不是你把我要过来的吗?怎么还害羞了?” 陌岩还未答话,突见前方出现一个陡峭的转弯。摩托虽然转向了,可速度太快,朝着路外漆黑的悬崖飞冲下去。 ****** 陌岩身在半空时便挣脱了女人的怀抱,身子凭空上跃两丈后停住,任由脚底的女人和摩托一齐跌入悬崖下方的废弃化工厂内。在接连的爆炸声与滔天的火光和气浪中,陌岩连连出掌,掌力遥打在周边的山峰上。巨石和碎屑轰隆隆地沿山坡下滚,如果山谷是只大熔炉,那塌落的炉灰正在将燃烧的炭火吞噬。 这个时候,陌岩心想,三龙窟寨子里的人估计都被惊动了吧?还好是三不管地带,不会有警车救护车什么的赶来。 陌岩停掌,转而单手指天。原本晴朗的夜空在他头顶迅速集结起翻滚的乌云,那云厚重得像是要整个儿砸向地面,枯枝般的闪电在云中此起彼伏。 “轰——”一条光龙从云层里射向山谷,化工厂中原本已黯淡下来的火光再次增强,连陌岩都觉得双腿被烤得难受,却不敢松懈,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下方。 “管倩,27岁,”这是陇艮那张纸条上写的内容,“兜率天三龙窟金蔷薇娱乐城贵宾室女荷官。据估计,历史上死在她手中的知名人物可能有:空处天量子物理学家罗拉德教授,兜率天海军上校王定辰,南阎玄光寺第五十七代住持暮海法师,天神摩诃揭谛手下大将炎岚真君,等。” 火堆中人影一闪,一股无形的冲击力将陌岩打得倒飞出去,整个人如一只锲子般被钉进半山的石土中。陌岩只觉头痛欲裂,眼睛耳朵里都是泥土,牙齿间是腥甜的鲜血。 但他连稍作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心知下一波袭击会接踵而来。使上劲力将包围他的石土炸开,几乎是同一时刻,一根两米长的钢锥飞过来,堪堪刺入陌岩身边的石土中。 陌岩重回半空,刚才被他招来的乌云再也支撑不住,哗哗地落起雨来。还在用灵识搜寻女人的所在,只觉天灵盖一紧,接着像是天塌了,又像大气的重量骤然间翻了几倍,将他硬生生地压向下方的废墟。 陌岩将身子在空中平躺,双手双脚分别指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下降之势立停。这招叫“四方连体术”,无论身在何处,只要使出这招,就等于把身子嵌进了所在的时空里,什么外力也动不了他分毫。 当然,不能定在这里等着人打。六七年前他和小魅羽在西蓬浮国的流放地时,为击败魔王的“酷暑咒”,曾使出他自研自创的一套功法,是将法术与高能物理结合的产物,共有十层。第一层在分子层面进行操控,比如通过削弱分子动能的方法,让周围的气温大幅降低。 而此刻,仅靠降温对管倩这种智能机器是没用的。由于刚好下雨,陌岩决定使出第二层功法,在原子层面上进行操作。简单说来,雨水中的氢原子因为具有奇数的质子,是为数不多的可以产生核自旋的元素之一。常用于医疗成像的核磁共振便是将人体中的氢原子同向而产生磁场。 此刻陌岩要做的,是将空中正在降落的整片水域的氢原子同向,继而产生强磁场,来影响智能人管倩的运作。这一招使出,陌岩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磁场倒是产生了,他忘记下方还有被炸成废墟的化工厂,里面不乏能被磁力吸起的物件。 这一来,头顶在向下落雨,底下的山谷却在向着半空发射着各种铁器。陌岩匆忙飞离现场,将身子贴到山壁上躲避。 管倩已经彻底在他灵识中消失了,陌岩喘息着,正在琢磨接下来采取什么策略。他已是有备而来,抢了先机,结果还是落了下风。这个智能人真的强大到超出了他的想象…… “陌岩,”一个声音从右方的石壁传来。 他扭头,看到魅羽在他身边两米远的地方,也像他一样贴着石壁而立。 是她,真的是她的样子。头上梳着采莲髻,笑容妩媚明艳,双目顾盼生辉。身上穿的虽是管倩那身红裙,可那明明就是魅羽啊,是他六年来每晚一闭眼就能看到的人。 虽然理智告诉他,他的小魅羽已经不在了,他也找到了她的转世——小羽。然而他太思念她了,在如此近的距离重见她的倩影,让他整个人几近崩溃…… 眼中的魅羽从腰中掏出一把枪来,朝着他的头扣动了扳机。 第240章 兄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陇艮从学校食堂回住处后,风雪渐渐弱了。篦理县刚通电不久,灯泡是村民们唯一的家电。从陌岩的书橱里随便抽了本书出来,一直看到天黑。咦,小羽的父亲怎么还没回家? 他这次来蓖理县顶替陌岩,主要任务是保证小羽的安全。从陌岩离开的那一刻起,小羽家以及周边的情况,便在他灵识中占了一席之地。倒也不用仔细盯着,反正就是大致知道家里都有谁在、有无可疑的生人在附近晃悠什么的。以释迦的修为,睡着了也不妨碍履行职责。 而这天一早,小羽父亲就背着包出门,离开前给小羽备好了午饭和晚饭,看样子是走亲访友去了。要说父亲平日在省城做工,想见亲友不容易,陇艮也能理解。只是陇艮原本就在这儿待得有些闷,今天刚好小羽一人在家,想去看看她。毕竟魅羽上辈子也是他的战友、铁哥们,在特种部队的时间虽然不长,却和他一起并肩作战过多次。 而且陌岩这个师弟,怎么说呢?别的都好,就是有时候考虑问题太多。小羽今年六岁,以他那种瞻前顾后的性格,估计还得等十年才会表白,在这之前定会克己守礼。一想到上辈子爱得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两个人,好不容易重逢后还得装作没事人一样,陇艮免不了心急如焚。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是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决定去帮他师弟联络联络感情。 于是陇艮打开陌岩的衣柜,想找件漂亮点儿的衣服,满眼望去都土得掉渣,真是可惜了一副好相貌。只得挑了套还算显年轻的钴蓝色裤褂,穿好后伸手在脸上轻拍了两下,让脸蛋更红润,嘴唇更饱满些,眼睛里含着星星,高高兴兴地出了家门。 天色已全黑,风雪也停了。陇艮哼着小曲儿,来到小羽家院门外。见屋檐下挂着盏灯泡,小羽还在院子里堆雪人。她今天穿了件桃色花袄,脖子上缠着条毛绒绒的白围巾,配上粉嫩的皮肤,花瓣一样的小嘴,真像个瓷娃娃! 唉,这就是魅羽那个鬼丫头了,陇艮在心中叹道。魅羽,你可知道来找你的是你曾经的好兄弟、好战友陇艮吗? “小羽你好啊,”陇艮在院外冲她挥手,“陌老师来看你了,小羽开不开心?” 小羽一僵,扭头看到陇艮时皱了下眉,闪身躲到雪人后藏起来。片刻后又跑进柴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握着杆红缨枪。 哎——陇艮不明所以,陌岩不是小羽的班主任吗?怎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是我呀,小羽,”陇艮嘻笑着,推开院门走进来,“你一个人在家是不是?我陪你玩好不好?” “出去!”小羽冲他晃了下枪头,“你不是陌老师。” 这下陇艮更摸不着头脑了,他对自己的法术可是有信心的,这小丫头居然能看出破绽?果然是魅羽转世,糊弄不了啊。想了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和她说实话吧。呃,大致说个实话。 “哈哈,小羽真聪明。我也是陌老师,但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我呢,和你的陌老师是孪生兄弟,你看,是不是长得和他很像,但又比他稍微帅那么一点呢?嗨嗨。” 小羽放低红缨枪,抿着嘴打量他。 “我既然是他大哥,当然也姓陌,而且我也是个老师,所以你叫我陌老师没错啦。不过为了区分开,你可以叫我陌师伯。” 心道,俺作为整个娑婆世界的教主,自称老师,不为过吧? “那陌老师呢?”小羽问。 “这个、你可不能说出去啊。你那位陌老师最近有事要远行一趟,所以让师伯替他来照看你。这件事不能和任何人说,包括你爸爸,记住了吗?” “照看我,”小羽转身朝屋里望了眼,“是让陌师伯来清理我家厨房吗?” 陇艮哭笑不得,问:“你爸爸什么时候回家?” “明天下午……陌老师去什么地方了?” 陇艮转了下眼珠。“想不想跟我去看看陌老师正在干啥?他有可能在和人打架呢。当然不是真去啦,只是把咱俩的神识转移过去。” 小羽怔怔地望着他,显然听不懂他的话。 陇艮正欲伸手拉她胳膊,又想到一个问题。“我虽能带你过去,这种法术会给没内力的人带来损伤。来来,你跟我进屋,我输点儿内力给你。可不能多啊,你还小,会受不了的。输个万分之一成即可,嘿嘿。” ****** 陇艮让小羽在客厅地上盘腿坐好,闭上眼睛。顺便瞅了眼她的小胳膊小腿儿,还有两条小辫子,真是可爱极了! 自己在她身边坐下,一只手抵住她的后心,边输内力边观察她的面色。只见女娃原本在雪地里冻得发白的小脸正慢慢红润起来,一会儿蹙下眉,一会儿咬咬嘴唇。嘿嘿,陇艮心下得意,等陌岩回来后,发现他的小羽有了内力,定然会很开心吧? “哇——”小羽忽然一口鲜血喷到地上。跟着双臂外张,身子后仰,人事不知。 “哎呀,怎么会这样?没事吧?” 陇艮慌了,扶起小羽来探了下她的鼻息,似乎有些微弱,还是说小孩都这样?再给她把了下脉,脉象紊乱、时有时无。这可怎么办,不会就这么被他弄死了吧?可这种情况就算送去医院,医生也不知该怎么救啊。要是去佛国找药师佛,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陇艮急得满头汗,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心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自己动手吧。当下将小羽扶起,再次用手掌抵住她后心,试着用功助她将乱窜的真气在小周天里转了几圈。还好,有效果了,小羽“噗”地呼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 陇艮一屁股坐到地上,整个人虚脱。“那什么,小羽,天色也不早了。你把门闩好,自己睡觉吧,我也得回去了。” “不是还要去看陌老师吗?”小羽说,“我不困,好像突然多了很多劲儿,比白天还精神。” “这样啊……”陇艮寻思了一下,“那咱们就去瞅上一眼,马上回来。” 二人再次盘腿坐好,这次陇艮没有将手搁到她后心,而是轻轻搭在她头顶百会穴。才闭上眼睛没多久,就听到耳边“轰”地一声巨响。 ****** 陌岩见枪口对着自己,上身后仰,同时抬腿前踢,一道紫光擦着他的额头掠过。脚尖碰到管倩握着枪的手臂时,便如踢到了钢筋水泥。只听轰然声响,是紫光打在身后的另一侧山坡上引起的坍塌。 借着上踢的反力,陌岩头冲下朝山谷中冲去,同时在手中结了个“大悲天莲印”。一朵浅粉色的莲花影像将他周身护住,能暂时不受紫光枪的威胁。 那是什么枪?他在心里嘀咕。普通激光虽然强度大,但发散性小,所以能用来精准切割。而刚才的紫光打在石壁上产生了散弹枪的效果。打死都不满意,一定要把他打得血肉横飞吗?这个智能人真不讲武德。 头下脚上地冲进化工厂废墟后,陌岩调了个个儿,在双脚落地的同时,身子半蹲,一掌“缘起缘灭”击在地上。地面如同起了波浪,周遭的废墟,无论大的小的,被震得齐齐朝空中飞去。 而管倩在这一片上升的沙尘中降落到地面。发现手中的紫光枪不管用后,扔到一旁,朝着陌岩走过来,步伐不快也不慢,妩媚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 来到近前时一记长刺拳朝陌岩脸部打来。这一拳要是被打到,别说血肉之躯了,火车头都能给打出个洞。陌岩低头向右下方闪避,同时出右勾拳打对方的左脸。管倩避都不避,硬接了下来,陌岩这拳又像是打到钢筋水泥。而管倩先前打出的左臂忽然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外弯曲,五指扣住陌岩的脖子。 换成普通人,此刻已无法呼吸。陌岩神功护体倒不怕勒,只是上身动不了,一脚踢到她的肚子上。管倩手上加力,胳膊一甩把他扔了出去。 陌岩头撞到山壁上,身子落地后,双目中都是额头流下来的鲜血。还没来得及喘气,见眼前人影一闪,急忙打了个滚,方才落下的地面被管倩一拳砸了个洞出来。待要跃起身,管倩又已出现在他的上方。 陌岩仰卧在地,叹了口气,双手在胸前结了个圆形手印,一只竖立的黑环在他面前形成。手一抖,黑环朝管倩的肩膀极速飞去。 这种黑可不是什么漆黑的颜色,是“虚无”的黑,也就是真正的什么都没有,连空气、甚至连虚空都没有。这是陌岩的师父燃灯古佛自创的“寂灭圈”。此圈实际上是时空裂缝,只能存在几秒钟便消失,但这几秒内碰到的任何物体都会被硬生生地在时空中撕裂。 从开战到现在没有喊过疼的管倩大叫一声,右臂在肩膀处脱落。陌岩趁机从地上弹起,十指如烙铁般通红,扑到管倩身上将她按倒在地。 其实陌岩这个圈若是横着飞出,管倩已然丧命,但结局会过于惨烈。燃灯在传授寂灭圈给两个徒弟的时候特别强调,不到最危机的关头、遇上最凶残的敌人,不可使用。因为时空撕裂和普通的刀伤不同,疼痛是超乎想象的。他和管倩中今晚必有一人死,即便如此,有所为、有所不为…… “陌老师,”被他按在地上的管倩忽然变成了小羽,瞪着无辜的双眼望着他。“陌老师,你要杀我吗?” 陌岩愣了一下。心知这不是真的小羽,就像先前在石壁上看到的魅羽一样。显然,智能人能随意幻化成敌人心中爱人的模样。可即便如此,在他眼中就是小羽被他掐住了脖子,这让他怎么下得去手? ****** 坐在陇艮身旁的小羽僵住了。此刻她和陇艮双双盘着腿,漂浮在一个泡泡中,而泡泡就在化工厂的废墟内。当然,他俩能直接观察陌岩和管倩,而那俩人是不会看到泡泡中的影像的。 哎呦,不好!陇艮带着小羽的神识刚一过来,便已后悔了。他知道陌岩在打架,可没想到会如此凶险。现在见管倩忽然变成小羽的模样,连忙伸手挡在她眼睛前方。“少儿不宜啊,少儿不宜。走,咱们还是回家吧。” 再一睁眼,两人回到小羽在篦理县的家中。陇艮扭头查看小羽,见女孩目光呆滞、脸色铁青,真想抬手给自己几个巴掌。他今晚都干了些什么?先前差点害死小羽,现在别又把她给吓傻了。 “为什么,”小羽口中喃喃说道,“为什么那个坏女人忽然变成了我?陌老师会不会有危险?” “这个,”陇艮可不敢说实话,“不用担心陌老师,早点睡觉吧。要不,今晚我在客厅里守着?” 陇艮怕经历了刚才的场景,小羽会做噩梦。 不料小羽站起身时,面上已恢复了平静。“陌师伯,我爸爸说了,他不在家的时候,我不能留宿外人,男女都不可以。您请回吧。” 陇艮讪讪地站起身,“那我走了,你记得锁好门。” 小羽将他送出院门口,锁门。陇艮走在黑暗的山路上,灵识中见小羽并未立刻睡下,而是坐在椅子上想事情。过了好久,听她自言自语道:“陌老师应该知道那不是我吧?生死关头,要头脑清醒。嗯,他没那么傻。” 说完关了灯,自己爬上床睡了。 第241章 小羽的抚养权 离开三龙窟后,陌岩先去旺滩警察总署交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行动前,兮远已派人帮他从首相黎竺那里获得特别任务通行证,再加上管倩作为智能人,身体结构显然与常人不同,不难验证他的话。因此尽管山谷一战动静很大,三龙窟的居民们第二天迫不及待地等看报纸和电视新闻,却连零星报道也没见到。 陌岩在旺滩又待了两日才走。之前是一副古惑仔的形象,要去见长辈得重新染发、置办衣物,还要买不少新年礼物。大部分是给允佳和小川这两个八岁娃的,包括一人一台游戏机和成套的漫画书。替他照顾娃的大师姐和兰馨两家当然也要郑重感谢,虽说人家什么都不缺,心意必须到位。 在小魅羽死后的头几年,每逢新年和节假日,他还要以境初的身份去空处天看望祖母。祖母两年前过世后,他便很少回那个家了。 至于给小羽的礼物,考虑再三决定不买。目前他只是她的班主任老师,能守在近旁看着她平安长大,就是他最大的心愿。做人要懂得惜福,太贪心的后果往往是连原本有的都要赔进去。所以他一再告诫自己,不可有任何僭越。 然而离开旺滩前路过一家小杂货铺的橱窗,看到一副手背上各绣着只小白兔的手套时,还是忍不住买了下来。 “买给女儿的吧?”店员是个嗓音洪亮的大妈,一边包手套,一边问。 陌岩耳根发烫,呜噜地说:“送给朋友的。” “朋友的女儿,”大妈点点头,“一定会喜欢。” ****** 到了玉清宫,先去御书房拜见兮远。御书房在圣帝殿,后花园里便供着那颗牵引石,可以查知六道中任何人的下落。当年魅羽便是从牵引石处得知陌岩转世到了境初身上,后来陌岩也是靠牵引石确定小羽就在福爱天的蓖理县。 “境初来了,”陌岩进御书房的时候,兮远正在办公桌后批改奏折,冲他一笑,请他入座。陌岩的身份兮远是清楚的,不过之前一直称呼境初,也就懒得改口了。 当然也是因为改口会带来不便。魅羽是兮远最疼爱的徒弟,在她生前,大家都已把境初当做兮远的女婿。而陌岩的身份是佛陀,不能说比玉帝高,至少也是平级,这种情况下,相互称呼起来会有麻烦。现在兮远仍管陌岩叫境初,而陌岩也还称呼他作道长,而非陛下。 陌岩冲兮远行礼,在一旁的椅子中坐下。要说仙道中的美男子,陌岩见过三人。单论五官,夜摩天南长音的四颍是最出众的。柔长的黑发带着股灰蓝色调,气质如暖玉,是漫画中“男神”的经典扮相。曾拜灵宝天尊为师,目前在兮远任下就职。 上届玉帝张坚也是一个,不过样子更像民主社会中那些靠竞选产生的领导人,是种精明又敏锐的上等人长相。私生活嘛,也跟那些政客差不多。 而兮远虽同四颍一样,可归为旧式公子型,差别还是挺大的。四颍出身显赫,家境良好,待人谦和有礼。而兮远同魅羽一样生于鬼道,屡被人歧视出身,正因如此,无论人还是衣服总是美得不沾一丝凡尘,眉眼中带着傲气。反倒是坐上玉帝之位后,日渐平易近人。 “这次任务辛苦你了,”兮远等上茶的仙仆离开后,说,“其实第二个智能杀手也已浮出水面,我打算让无涧去锻炼一下。” 无涧……陌岩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黑黑瘦瘦的小道士。确实,无涧不仅修为在新一辈中脱颖而出,且心思缜密、意志坚强,是个可塑之才。 “魅羽、我是说……卫小羽怎么样?”兮远语带颤音地问。这一次,陌岩在他眼中看到的既非傲视天下,也没有平易近人。那是一副老人的目光、父亲的眼神。 “她很好,”陌岩说着,从随身携带的行李包中取出一个卷轴,递给兮远。 其实这几年来,陌岩去外地偶尔也会使用相机了,但他没有给小羽拍照。小羽是他的学生,未经家长许可给学生拍照,有违老师的职业道德。但凭记忆画一幅相,送给她上一世的长辈,陌岩认为还是妥当的。 兮远望着手中的画,神色既宽慰又讽刺。“像,真像!我是说,这丫头从小就长得很有欺骗性,是吧?看起来人畜无害,谁要是惹了她,可乖乖不得了。” 陌岩莞尔,“可不是嘛,之前班上有人笑话她衣服脏。她拿饭盒去水龙头接满水,大冬天的,一股脑儿倒人家棉袄上了。被我罚站一个钟头。” 兮远皱眉,“衣服脏,为啥不换衣服?” 陌岩没答,小羽家里的情况不能如实告诉兮远。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她接过来?”兮远问。 “接过来?”这个问题把陌岩问懵了。“道长,小羽目前是有父亲的。而且福爱天有九年义务教育,不能随便去私塾。” “我知道,”兮远淡淡地说,收起手中的画像,“不过那个男人就是一介凡夫吧?小羽就算不搬来天庭,也不可能在那种人家里长大。她目前的修行进展得怎么样了?别等将来连女儿都打不过。对了,我已让允佳拜师老君。我忙,没时间调教她,她那几个姨妈又没个正经,刚好老君喜欢她。” 允佳拜太上老君为师了?陌岩听了自然高兴。然而关于小羽,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同兮远说清楚。 “道长,您的心意我明白,但小羽今世是别人家的女儿。我想先让她和同龄人一样,把课堂里的基础打好。等她再大些,若是表露出修行的意愿,我再问问她父亲的意思。” “大了?”兮远面色明显不好看了,“修行要趁早,这你不会不知道吧?你难道还真打算在那个穷山沟里住十几年?我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你早点儿把她接过来,我还指望你替我办事呢。” 说到这里,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你该知道,当初我和天尊们就这个职位谈判,定下的试用期是三十年。其实在任长短无所谓,重要的是都干了什么。我现在就是一门心思——让六道彻底脱离暗世界的控制。能办成这件事,就是第二天死了也无妨。” 关于这点,陌岩是真心佩服兮远的。兮远不是个做事只追求面上功夫的人,这六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朝六道独立的目标努力。然而兮远主张要先将九五真教的八大长老铲除,陌岩不能同意,上次二人见面时已经吵过一回了。 陌岩的看法是,八大长老在六道影响深广,严格说来也没做伤天害理之事,扳倒他们反而会激起民愤,暗世界刚好借机派些更极端的人物来管理,比如那个祁哥。目前陌岩和兮远还没弄清暗世界对六道的物理操作系统,他俩唯一达成共识的,是先将那八个智能人杀手铲除。 耳中听兮远接着道:“我新上任不久,手下能用的人本就不多。比你修为高的不是没有,要么常年隐居世外,就算为天庭效力的也早和那些发达世界脱节了。 “再加上小魅羽没了,大魅羽和铮引、曜武智一齐去了夭兹人老家,你师父燃灯还在下凡。至于你那个师兄,堂堂佛门教主,怎么就那么……我手中的可用之才真是屈指可数啊。” “其实民间还是有不少人才的,”陌岩有些阴阳怪气地说,“二天尊门下那么多徒子徒孙,不如挑几个送去兜率天读个学位?道长,您有事可尽管吩咐晚辈。至于小羽,她已经为天下苍生死过一回了,就请道长放过她吧。” 兮远不可置信地望过来,“你说什么?” 陌岩也上来倔劲儿了,“实话说吧,她这辈子我不打算让她学法术,还就把她当凡人养了!不上战场也不用打架,有危险我挡着,要花钱我给挣,饭我来做衣服我洗,怀孕了我伺候月子孩子拉了我起夜换尿布,不给吗?” 一翁一婿大眼对小眼,一时都停住了呼吸。过了半晌还是兮远先让步,冲他摆摆手。“唉算了算了,这些事迟些再讲,你去看允佳吧。” 陌岩冲他行了个礼,站起身走出书房,听兮远在背后嘟哝:“什么样的师父、什么样的徒弟,一门子都是奇葩。” ****** 陌岩还是境初的时候,天庭曾分给他一套行宫,在第六重天华乐宫的板块上,魅羽还带着小川在那里住过几日。目前这套行宫已归到允佳名下,允佳晚上在那儿睡。每天早上去慈航殿向兰馨荒神夫妇请安,上午同小川一起去学堂,下午在老君那里学艺,晚上再和兰馨及别的姨妈们共进晚餐。除了周末,每天差不多就是这样。 此时正值下午课结束,陌岩去兜率宫接她,父女俩直接回华乐宫吃晚饭,明日再去见兰馨等人。陌岩秋季开学时,原本计划两个月后来看允佳,赶上小羽出现,陇艮也忙,就没过来。这还是五个月来第一次见允佳,比上次见面时又高了不少。 允佳今年八岁,样子嘛,虽然是个小美人,和天庭中其他的仙娥们可大不同。允佳的父母是西蓬浮国的贵族,那里的人多数是她这种棕黄色卷发。允佳整体更像父亲,深褐色的大眼睛,平直的眉毛紧压在眼睛上,轮廓硬朗有英气,与仙娥中常见的慵懒之色对比鲜明。 说起来,这几年得晚上,有时陌岩一闭眼,还能看到芙玲夫妇的面容。除了典雅端正的外貌、得体的举止和接人处事,在陌岩看来,真正的贵族是像他二人那般品行高洁,视死如归。在面对家族突如其来的厄运时,既不张皇失措,也没怨天尤人…… “找到妈妈了吗?”允佳同陌岩回到行宫后,问他。 陌岩点点头,不想多说小羽的事情。“来,看看我给你买的东西。” 允佳望着他将包里的礼物一件件拿出来,摆到桌上,却还在问:“我能去见她吗?” 陌岩叹了口气,“不能,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再说你自己学业也忙。” 一个八岁小孩和自己六岁的母亲待在一起的情形,陌岩不敢想象。允佳从小就懂事,小羽可是表面乖巧、内里不让人的,要是抢玩具打起来就尴尬了。当然,主要还是怕允佳说漏嘴。 二人看完礼物,去一旁的长椅中坐下。 “我记得,”陌岩似笑非笑地说,“你小时候和妈妈一向都不亲呢。白天给她抱会儿还行,到了晚上就一定要找我。” “怎么可能呢?”允佳双目直直地望着前方,语带幽怨地说,“怎么可能不亲?当年是她收养的我,那么美的一个姑娘,为了救我父母被烧成重伤。只是我那时虽小,却也能察觉到,你和妈妈的关系并不稳定。我只有表现得离不开你,你俩才能在一起。” 陌岩闻言,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第242章 情圣 在接下来的十来天中,学堂新年放假。陌岩计划每日上午陪允佳读各种闲书、下棋、玩电子游戏,下午指导她的武功,当然主要是外家功夫。陌岩一向认为,健壮的体魄同内功心法一样重要。到了生死关头,被修仙界所鄙夷的“蛮力”往往能救命。 宴会定在他到来后的第二天晚上。陌岩并非社恐之人,却是硬着头皮同允佳去瑶池殿赴宴的。果不其然,仆进门就被一通狂轰乱炸。 “小羽呢?小羽呢?”简媛抓着把瓜子,失望地打量着陌岩身后,“怎么没把她一起带来啊?” 擅长刺绣、温婉可人的紫衣谧慈说:“姐夫记得同我说说尺寸,我给她做两套裙子,你带去。” 少妇打扮的兰馨看到允佳,走上前来替她把滑落的发卡别正,嘴里也没闲着:“姐夫,别说我没提醒你,小羽现在还未成年。不管你有多急,可不许想三想四、动手动脚,知道吗?” 这句话把陌岩说得满脸通红,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还好大师姐及时赶来解围,将几个师妹遣散,请陌岩到阳台小叙。 魅羽这位师姐,是公认的前五千年后五百年、艳绝天下的美女。无论男女老少,被她那对海一般变幻莫测的眼睛望过来,都免不了头晕目眩。 “我那几个师妹口无遮拦,公爵不必理会。” 大师姐说这话的时候,双目直视远方的夜空。第九重天上只有玉清宫高高在上。年关时分,天庭赶上极夜,下方的三十六宫在一个个移动板块上张灯结彩,爆竹烟花此起彼伏,越发将九重天衬托得有些冷清。 陌岩记得大师姐曾说过:“什么时候魅羽回来,九重天上才再见烟花。” 要说陌岩认识的高阶神佛也不少,在他真心佩服的人当中,大师姐排前几位。在他看来,一个人的修为高低、能力强弱,同此人是否值得尊敬,并不是完全挂钩的。 此刻的大师姐衣决飘飘地站在这九天宫殿之上,绝美的面容不带任何情绪。貌似集尊贵于一身,实则尊贵于她只若清风,来去不留。智慧与仁爱泽被万物,却又不从万物中索取分毫,确实当得起“女仙之主、母仪天下”这八个字。 “公爵做事一向有分寸,小羽那边的事相信都已安排妥当,我们姐妹无意干涉。平时若有需要帮手的地方,请尽管开口。我倒是想和你谈谈允佳的事。” “允佳?”陌岩诧异地问,“她不听话了吗?” “她,”大师姐像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很听话。只是,若是有天允佳忽然不见了,不要怪我们姐妹。” 陌岩正要询问如何会不见,心下已想通。允佳才一岁多的时候,父母被仇家害死,有这种经历的儿童通常会早熟。在性格上,允佳几乎是和小羽反着的——尊重长辈、谦让守礼。然而陌岩能感觉到,父辈的仇恨一直被她揣在心里,虽然她从不提起。 “好,我会同她讲,”陌岩说。 大师姐摆摆手,“讲也没用,看也看不住。她若一心想报仇,把她关起来就能断了念想吗?就像现在如果有人让你放弃小羽,你也做不到。有些心结,迟早要靠行动解开。 “这丫头学艺时有股狠劲儿,显然是奔着复仇去的。她现在本事不小,只是一直待在我们身边,社会阅历几乎为零。你若有空,倒是可以带她去祭拜一下父母,能多少让她安下心。” “说得是,”陌岩点头。论修为,允佳天资聪颖,从小有名师指点,假以时日定能成大器。然而若是碰上小羽那样的对手,十个允佳也要被耍得团团转。 他原本打算暑假带允佳去外面的世界见识一下,不妨绕道去一趟西蓬浮国。芙玲夫妇死时被他葬在了吴橘镇,一直想等叛乱平定后移至朗顿家祖坟,也不知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 离开学还有三天,陌岩回到篦理县。他这一路上都在纠结那副手套的事,犹豫再三,决定还是不送了。班主任和学生,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合适的借口。这么心事重重地进了院子,也就忘了事先查探一下屋里的状况。 “啊——”推开房门的那一刹那,陌岩尖叫一声。 只见陇艮和小羽坐在八仙桌旁,正在吃晚饭。桌上摆了三素一荤,小羽两手捏着条排骨在啃,满脸都是油光。桌椅太高,她两只脚是悬空的,脚上蹬着对黑棉鞋,脚小鞋厚,甚为可爱。 陇艮依然是陌岩的样,但举手投足完全是两个人。陌岩知道他不会做饭,而学校食堂只有中午开,看这样子是从饭馆买回来的呢。 陇艮见他进屋,冲小羽挤了下眼睛,“你陌老师回来了。”又转而招呼陌岩:“喂,你吃过了吗?没吃的话快坐下。” 陌岩无奈地冲他说:“我走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 “你这人别老那么严肃好不好?”陇艮痞痞地说,“小羽现在和我已经是好朋友了。她爹回城里做工,我请她吃顿饭不行吗?” 陌岩顾不上搭理他,目光在客厅中搜索,看有无不合时宜的私人物品摆在外面。还好大部分是陇艮自己带来的东西,或者最近从集市里买回来的。等等,茶几上那一摞书稿是?陌岩走过去,拿起书稿——是他闲来无事画的画。 “怎么样?”陇艮冲小羽扬了下眉毛,“你陌老师画画是不是很好看?” 显然,是陇艮从里间屋的书橱里取出来给小羽观赏的。大部分是风景,可也有三张画的是魅羽。这家伙!陌岩真想走过去,把这一叠书稿嗨他脑袋上。 “不知道,”小羽一脸无辜地说,“还没来得及看。” 真是小人精,陌岩心道,肯定没说实话,是看他此刻样子太囧才这么说的。不过他还真有点儿饿了,也走到桌边坐下。咦,这么近距离一瞧,小羽好像比他离开时胖了。 “不用啃那么干净啦,”陇艮边说边给小羽又夹了块排骨,“别和狗一样。整盘都是你的,我跟陌老师不吃肉。以后馋什么了就来找你陌老师,让他做给你吃。” 小羽点点头,“陌老师做饭好吃。” 陇艮望着同桌的二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哦,闹了半天,我瞎操心了!” “怎么那么多废话?”陌岩横了他一眼。 “不吃肉……”小羽用那双长着冻疮的小手抓起排骨,头不动,眼珠先骨碌碌盯了下左边的陇艮,又转而望向右边的陌岩。“你俩都是和尚吧?怎么不待在庙里念经?” 陇艮咯咯地笑了半天。“这丫头是孙猴儿变的……和尚也不是一定要住庙里的,可以去参军——比如你师伯我。还可以读大学——比如你陌老师,呃,大概念过四五十所大学了吧?反正能拿的学位几乎给他划拉得差不多了。” 陌岩装没听见,板着脸吃饭。 陇艮见他那副样子,越发蹬鼻子上脸了。“对了,我听说大学可是恋爱的天堂。长这么帅,还博学,肯定倍受欢迎,这得谈过多少女朋友啊?小羽你说是不是?” 小羽一愣,放低手中的排骨,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陌老师很严肃的,否则不会现在还没老婆。” 陇艮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半晌才说:“怎么会呢?你看他那一头白发,情圣都这么个样。” 陌岩啪地放下筷子,起身离座,拎起搁在一旁地上的背包,朝里间屋走去。 不料陇艮看到他的背包,伸胳膊揪住他,“喂,你包里那副手套是买给小羽的吧?” 陌岩这回真想把背包嗨他脑袋上!“这、不是……是送给于老师的孩子的。” 陇艮的表情,像陌岩偷东西被他逮了个正着。“于老师?于老师俩娃都是男孩,你的手套可是粉色的。” 陌岩倒吸一口冷气。连于老师有两个男孩都知道?他不在的这些天,陇艮都做了什么? “行了行了,”陇艮嬉皮笑脸地说,“改天再去集市上买两副男孩的手套吧。这一副嘛,你留着也没用,不如就送给小羽吧?” 陌岩一想,这样也好,算是找个了台阶下。在他掏手套的时候,听小羽说:“我吃饱了。” 陇艮领着小羽到门口,从水缸里舀了瓢水到脸盆中,叫小羽洗手,自己也开始收拾行李。“正好,我也该走了,顺便送你回家。” 陌岩从进门起就被陇艮搞到头大,这时听二人要走,胸中却似被掏空一样。茫茫人海,眼前站着的是他生命中最亲近的二人,却也不是想留便能留下的。凡人固然如此,仙佛又能强多少呢?任你才高八斗、上天入地,还不是一样被命运呼来唤去? “哎我说,”陇艮出门前,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那个、吴老师……” “吴老师?”陌岩皱着眉问,“吴老师怎么了?” “没什么,”陇艮脸上闪过一丝慌张之色,给小羽带上新手套,便领着她出门了。 吴老师……陌岩在门口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瘦削白净的女音乐老师。 这吴老师又有什么问题吗? 第243章 三只小猪 很快,陌岩就发现了吴老师的问题。 原先的吴老师,是女教师中常见的一副斯文白净样,穿衣服不算朴素,可也属于清丽素淡的类型。自打春季开学,吴老师就打扮得一天比一天花枝招展。大冬天的,学省城里的摩登女郎穿呢子裙,这在山里是很罕见的。脸上涂了粉,抹着眼影和胭脂,嘴唇一天粉红、一天深红、一天桃红。 “呦,吴老师这是处对象了吧?”办公室里其他已婚女老师打趣道,“什么时候带来给我们瞧瞧啊?不会就是宋老师吧?” 宋老师是篦理县小学唯一的体育老师,粗粗壮壮,皮肤倒挺白。陌岩曾见宋老师时不时来讨好一下吴老师,但吴老师显然看不上他。话说回来,都在一起好多年了,能成的话早成了不是? 而被问到的吴老师这时就会两颊泛红地摇一下头,嘴角却是抿着笑的,说明既非和宋老师处对象,也不是“没处对象”,那么个意思。 要说别的老师怎么打扮与陌岩无关,只是他渐渐留意到,中午在饭堂吃饭的时候,吴老师总是和他坐得比较近,也不知是有意的还是他多心了。 而陌岩最近喜欢和教自然科学的黄老师一起吃午饭。黄老师看着快六十了,一口大黄牙。年幼时被家里送去道观做道士,主修炼丹,业余看了不少化学生物之类的书籍。十年前才还俗,做起了小学老师,到现在一直单身。 陌岩虽是佛门中人,道教的经典书籍也看了不少。可一聊起来,发现这位黄老师在炼丹方面的见解独树一帜,有些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有些是看野书积累的。不过更多时候是黄老师为陌岩的博学而震惊,按下不提。 所以啊,陌岩常暗自感叹,民间总有能人在。那些名门正派的弟子也好、宗师也好,切莫自以为是,不把“普通人”放在眼里。 这天黄老师不在,陌岩正在饭堂吃午饭,见吴老师在长桌对面坐下,便礼貌性地冲她笑了笑。等吃完了,陌岩几乎快走出饭堂的时候,吴老师从背后追上来。 “陌老师,那个、县里的电影院昨天已经开张了。之前你答应的,还……算数吗?” 陌岩一愣,“有这回事?” 吴老师的脸色顿时很难看,脂粉都盖不住。 是了,陌岩想起陇艮离开前那句藏头露尾的话。下次再给他见到那小子,一定煮上一锅洗脚水喂他喝个干净!不过眼下,该怎么处理好呢? “哦,当然算数,”陌岩若无其事地说,“知道都放些什么片子吗?” 吴老师转忧为喜,“听说有《岚江恋》,拿过奖的作品。还有《榆城的故事》。” “有给儿童看的吗?” “儿童?”吴老师皱了下眉,“好像有什么《三只小猪》。” “那就三只小猪吧。” 吴老师一阵不知所措后,噗嗤笑了。“你还挺有童心的嘛。那好吧,既然是我先邀请的你,就由我去买票。” “哎,那怎么行?”陌岩摆手,“我来买票——包场。” “包场?” “对,就是把整间电影院的票一次买光。” 吴老师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满面通红。也没说话,转身,踩着高跟鞋快步离开了。 ****** 周六下午是立春以来最明媚温暖的一天。吴老师已除下呢子裙,换上一条稍微厚点儿的花布裙。本来身材偏瘦,穿花裙倒是蛮好看的。 新盖的电影院外观有点像积木搭的城门,入口上方贴着长长的横幅海报,除了正在上映的三部影片,还有新片预告。吴老师来到电影院门口的时候,正赶上《岚江恋》散场,观众们陆陆续续走出来。那之后便没人再入内,售票处也空无一人。 还真是包场了呢,吴老师胸口有头小鹿在撞。这个陌老师平日看着一本正经的,没想到玩起浪漫来还是个行家。 “咦,人呢?”专守在大门口卖冰糖葫芦的大爷奇道。大爷戴着顶山里人常见的“干部帽”,面前的麦秸棍上插着几十支红亮的糖葫芦,看情形一上午没卖出去多少。 吴老师心下一阵歉疚。是啦,接下来是儿童专场,大爷估计就等着孩子们来,好早点儿卖完收摊呢,谁承想……要不,她去帮衬一下生意,也算是一点儿补偿? 吴老师正打算走上前去买两支糖葫芦,一阵喧哗声从不远处的林间小路传来。扭头一看,林中矮影憧憧,好像有一大群小孩正在朝电影院的方向赶来。再仔细瞧瞧,那不就是蓖理县小学一年级的三十几个孩子吗? “安静!都别抢别闹,”陌岩手里攥着一叠票,从队伍后方快步走上前来,站到孩子们面前。“先排好队,要上厕所的忍忍,等老师交完票回来领你们进去。记得专心看呐,下周还要讲观后感的……柳大宝,你又有什么事?” 柳大宝放下胳膊,夹在两只大圆脸蛋中间的小嘴蠕动了半天,才说:“老师,俺、俺先来的,应该站前头,他们把俺挤到后面来了。” 陌岩哭笑不得,正要发话,听大宝身边的小羽细声细气地说:“待会儿要是有大灰狼,你害怕不?” 大宝听到“大灰狼”三个字,脸蛋一哆嗦,又点头又摇头。“老师俺不换了。” 陌岩这才离开孩子们,走到吴老师跟前,塞给她一张票。“吴老师你先进去吧,随便坐。” 吴老师面无表情地接过票,“我最后进。” 陌岩明白“最后进”的意思。倘若吴老师先坐好,而他进去时没坐到她身边,那就尴尬了。现在吴老师让他先坐,待会儿她多半不会主动坐到他身边去,但那至少是“她选的”。 陌岩把手里的38张票交给检票员,随后招呼孩子们进门,排好座位,自己在最后一排坐下。过了会儿才见吴老师不紧不慢地走进来,也坐到了最后一排,不过和他之间隔了两个空位。 电影屏幕亮了,还在字幕阶段,陌岩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跑了出去。片刻后回来,双手各抓着一大把糖葫芦。孩子们见状,都在座位里踢腿。陌岩来回穿梭着,将37个糖葫芦依次分给学生们。最后手里还剩一个,递到吴老师跟前。 “谢谢,我不吃,”吴老师客气又冷淡地说。 于是陌岩抬高嗓门,问:“27乘以9等于多少?” 其他孩子还在愣神儿,小羽麻溜地说:“243.” “答对!”陌岩走到小羽身边,把多余的糖葫芦塞到她另一只手中。 电影开演了。 当孩子们看到长着一身粗硬的黑毛、大嘴巴里露出尖牙的大灰狼出场时,都拿手遮着眼。“害怕——” “害怕——”陌岩也拿手捂眼。灵识中见小羽还在若无其事地啃糖葫芦,啃完左手啃右手。 电影的结尾是大灰狼从烟囱里滑下去,而小猪们已在火炉上烧了一锅热水。大灰狼噗通掉进热锅里,被烫得嗷嗷叫。 这时猪小弟对锅里的大灰狼说:“你要是保证从今往后再也不来骚扰我们,就放你走。” 大灰狼做出保证后,小猪们打开锅盖。于是大灰狼便屁滚尿流地逃了出去,那之后再也没回来过。 “噢,太棒了——”孩子们鼓掌欢呼。 在一片欢呼声中,陌岩见小羽摇了下头。 ****** 在陌岩的计划中,经过这件事后,吴老师应该就对他无感了。在接下来的两三天,吴老师也确实回复了上学期的素雅装扮,午饭时也没再坐到他近旁。然而偶尔会心事重重地望陌岩一眼,像是在做一个决定。 到了周四这天清早的语文课,陌岩让学生们轮流上台讲《三只小猪》的观后感。毕竟才是一年级下学期,识的字有限,要让写就太难为孩子们,但上台讲两句还是可行的。 从第一排开始,陌岩让每人上台讲半分钟到一分钟的心得体会。大部分孩子都能说出“要学猪小弟,勤劳勇敢、不能偷懒,遇事要多动脑筋”等一条或多条。 小羽今天迟到了,进教室时大部分同学已讲完。还好她坐最后一排,最后一个上台。陌岩见她左边的辫子粗,右边的细,头发梳得很潦草,估计今早起晚了。这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小羽是一个人住,家里又没有闹钟,要是睡过头可真不能怪她。 小羽走上讲台后,先眨了眨妩媚又明亮的眼睛,有些试探地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要强壮。” “强壮?”陌岩不解地问。 “嗯,最好像大灰狼一样强壮,谁都害怕它。”她顿了顿,又补充说:“可是光有力量没头脑,照样被人耍着玩儿。有头脑,太懒也不行,除非……有妈妈。” 是了,故事的开头小猪们是和妈妈住在一起的,生活无忧无虑。陌岩想起小羽的母亲去年过世,心下黯然。 “完了吗?”见她没再吭声,他问,“最后的结尾说明什么呢?” 他还记得她在电影结束时的表现。 小羽扭过身子,抬起头,不确定地望着他。“说明……编故事的人有点傻。” “怎么傻了?” “坏人的保证要是有用,还要警察干嘛?就该像陌老师您那样,将坏人就地正法。”说完便离开讲台,走回自己的座位。 啥?陌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吧,他最近确实才解决了一个智能人杀手,但那是远在兜率天旺滩的郊区,小羽怎么知道的?难道是陇艮说给她听的? 唉,这家伙,净爱讲些少儿不宜的。 ****** 下午快下班时,陌岩还剩几份作业,却见一头短发、五十上下的女教导主任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此刻办公室里只剩两三个老师了,主任手中握着张硬纸样的东西,看到陌岩后就笑眯眯地走过来,自个儿搬了张凳子在他桌旁坐下。 陌岩放下手中的钢笔。“主任找我有事吗?” 主任今日的目光特别敞亮,透过鼻梁上的黑边眼镜打量着他。陌岩有种预感,接下来的话不在工作范畴之内。 “陌老师啊,别怪我多事。你今年38,说是有个养女,不在身边。有没有打算再成个家什么的?你条件这么好,单着可惜了。” 陌岩瞅了一眼坐在屋角的吴老师,貌似在专心备课,但他肯定她在凝神倾听。 “这个……”他没有立刻回答,想先看看主任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唉,我这人直肠子,憋不住话,”主任把手中的东西扣到陌岩面前的桌上,“这是我侄女,在省城上班,你瞅瞅,是不是长得还不错?女孩子是真懂事!今年还不到三十,在家里是老大,前些年啊净忙着照顾弟弟妹妹去了。这一晃眼,倒把自己的婚姻大事给耽——” 哗啦!吴老师的桌子上有一堆作业滑到了地上,她附身去捡。 陌岩心下叫苦,最近自己这是怎么了?哪来的这么多桃花运? “不说别的,先看看人,顺眼不?”主任用手敲了下桌子。 陌岩寻思,这时候要是看都不看一眼,也太不给人面子了。双手捧起照片,是目前省城流行的那种“朦胧照”,原本就有些模糊的黑白照上给涂一层深深浅浅的粉红色。至于人嘛,倒是挺机灵、挺阳光的感觉。单看照片就能听到她平日里叽叽喳喳的话语和浅笑。 叮!吴老师又有只搪瓷缸子摔到地上。 陌岩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今天不如使使劲,把这些莫名其妙的风流债一了百了吧。 “主任,实话跟你说吧,我这个人,克妻。” 第244章 绣花枕头,还克妻 “克妻”,原本是陌岩拿来搪塞办公室里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的。然而在这俩字出口的时候,他却忽然意识到,也许事实正是如此呢?是因为他作为佛门中人不守清规戒律,而遭受天谴了吗? “我的第一个妻子是大学同学,”陌岩冲主任说。这不是编的故事,这是境初的经历,自然也算他的一部分。 “她是做地质研究的。婚后三年去夜摩天出差,在海底失踪。” 陌岩没说出来的是,当时怀孕的艾祖临死前被高维世界送了回来,肚里的孩子后来被瑟塔斯堪布常树给收养了。而常树自打上次见过陇艮后,就领着孩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算来这个孩子现在也该有十三四岁了吧?大小伙子了!这事他已汇报给兮远,请兮远帮他留意,几年过去也还是没有消息。 “六年前又有过一个女友,”陌岩接着说,声音中的沉痛不是装出来的,“本来好好的,才订婚没几天就出事了。后来家里找人给我算了下命,果然,是我连累了她们。” 最后这句当然不是真的了。先不说命能不能算准,以陌岩的情况根本就没法算。成佛已有近千年,之后下凡渡劫,几轮生死,哪个才算他的八字呢? 不过小魅羽刚过世的时候,兮远倒是和他说这么一番话:“有些事是天意。我记得她们几个小的时候曾谈到未来,另几个丫头都说最希望的是能轰轰烈烈谈一次恋爱,偏她说,希望能谈十次恋爱!还都是跟同一个人。” 啊?陌岩当时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这还得死多少次才行啊? …… 主任闻言,面带同情地说,“这样啊,其实呢,算命这种东西做不得数的,我看就是巧合。别灰心啊,陌老师,不要太当回事。” 话是这么说,主任显然已无意再将侄女嫁给他了。又客套了两句,拿起桌上的照片,走了出去。陌岩松了口气,偷偷瞅了眼坐在角落的吴老师,见她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正当他暗自庆幸时,却见吴老师朝他的桌子快步走过来,将一张纸条搁到他桌上又离开了,自始至终没和他对视。 陌岩拿起纸条:“陌老师,原来你经历如此坎坷,我现在能理解了。这两天我也想通了,你是真心喜欢小孩子,是个有爱心的人。我命硬,不怕克,希望你也能尽早摆脱封建迷信的阴影。” 啊?怎么会这样?陌岩身子后仰,瘫倒在座位里。 ****** 周五下午,全校取消一切课程。各年级的老师学生们吃过午饭后,都到操场上排队,就地坐下。今天有省城知名的腾飞小学少儿武术队来篦理县小学做巡回表演。 一年前起,省城挂起了“习武风”,凡是有钱有资源的中小学都纷纷聘请武术老师,开设武术课外班。身在穷山沟的篦理县小学连正规科目的师资都很紧张,武术教练就不用想了。 然而教体育的宋老师却来了精神,说他三叔年轻的时候在武馆里干过,教过他几手,所以他也算“练过的”。这几日一直在摩拳擦掌,就等着和明星武术队的客人们切磋切磋了。 话说这一众师生们下午一点多来操场坐好。只见前方的主席台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侧的后部有三张课桌连摆在一起,桌上铺着长桌布,四角压着砖头以防桌布被风吹跑。桌子中央摆着几样礼品,有篦理县土特产和红布裹着的陶瓷大公鸡。桌后此刻只坐了宋老师,另两个位子是给校长和教导主任预备的。 腾飞武术队说好一点半到,结果快到两点了还是不见人影。当然人家城里人娇贵,山路走不惯也是可以理解的。可这边儿六个年级的学生,外加教职员工有二三百号人呢,就这么大眼儿瞪小眼儿地干等着,也不是事儿。 “宋老师,”台下忽然有个女老师冲台上说,“我看不如趁这功夫,你给大家介绍一下散打的基本招数如何?待会儿我们大家欣赏起来,也能看点儿门道,对吧?” 其他老师纷纷点头附和。宋老师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显然早就跃跃欲试了,从桌后绕出,来到主席台正中央。严格说来,宋老师是那种“壮实”的类型,并没有一根根突显的肌肉,而是整体浑圆结实。皮肤白,眼睛大而精神,鼻头雄壮,倒是挺符合山里人的审美观的。 “这个,”宋老师在台上走了几步,“我一个人比划,也不好讲解。不如请一个自愿者上台跟我拆练,我保证不真打的啊!” 说是自愿者,那肯定得是男老师了。宋老师的目光在台下扫了一圈,锁定陌岩。“不知陌老师有没有兴趣?” 陌岩心里明白,宋老师追吴老师多年未果,现在吴老师对自己有意思,这种事儿传得最快了。宋老师多半是想让自己当众出一下丑,一方面展示他的能耐,同时也让吴老师看看自己有多么不中用。好吧,那就成全他。 于是陌岩站起身,沿台阶走上主席台,同宋老师并排站好。 “首先,咱们学‘上步’,”宋老师说着,双手握拳,提在腰两侧,左腿朝左方横跨一步。“撑住后,注意你的马步,脚尖和膝盖都要朝前,臀部微微后蹲。然后转腰部,再转跨和脚尖,右腿用力蹬,同时呼气。注意,腰部的力量很重要!” 宋老师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陌岩在他旁边照着葫芦画瓢。 “这只是腿法,现在要配合冲拳啦。咱们先出左臂,左臂是上弯的,只是展开架势。在你转身的时候腰间发力,右臂快准狠地打出去。” 就这么演示了几遍,宋老师冲陌岩说:“来,陌老师试试,来打我。不用顾虑,放开打!” 陌岩于是站直,有样学样地先深吸一口气。在他两手抱拳提至腰部的时候,远处的山林似乎刮起一阵大风。但那可能只是巧合,而且风很快被压下去了。 陌岩转身、出拳,一拳打在宋老师左肩,宋老师纹丝不动。 “嗯,姿势嘛,有那么三分样子了,”宋老师点头,“好,现在我示范给你看。你先扎好马步……不用紧张,我只出两成的力。好,我要出拳了。” 宋老师一拳打在陌岩的左肩,陌岩身子一晃,仰八叉地向后摔倒在地。 “没关系,没关系,”宋老师伸手把他拉起来,“第一次学武都这样。来,下面再学点别的。先来个抱拳礼。” 二人并排冲观众抱拳。接着孙老师转身朝后,“跟我学,架拳起势……陌老师你上步推掌,像我这样,对……我现在退步、格肘……” 陌岩被格到,身子一晃,又摔倒在地。从地上爬起来时,耳中听到台下一阵嗡嗡声。 “白长了副好模样,绣花枕头一个。” “嗯,听说还克妻呢。” 二人又过了几招,远处山路上出现人影,应当是腾飞武术队到了。宋老师伸手和陌岩握手:“陌老师不错的,一看就是习武的材料。若是对武术有兴趣,以后可以来找我教你。” 陌岩谢过他,衣冠不整、满面尘灰地走下台。此刻别人都在转身望向武术队,只有小羽,一对探照灯般的目光朝陌岩的方向射过来。 ****** 共来了七个学生、两个老师。学生都是五六年级的男孩,个个身穿金色束腰武术服,胸前的布扣是红色的,十分醒目。虽不至于五大三粗,但也都精神抖擞、硬朗结实。 表演分单打、对打,和群体演练。一个个衣袂带风、龙腾虎跃,甚是养眼,场中时时掌声雷动。应该说,一群十岁上下的小孩用短短一年的时间学成这样,算很不错了。只不过在陌岩这种行家看来,这些招数中,表演的成分居多,真打起来用处不大。 表演结束后,东道主向大汗淋漓的小来宾们致谢并颁发礼品,两家人都带点儿意犹未尽的意思。 “都说以武会友,”领队前来的腾飞小学武术老师对宋老师说,“不知贵校学生中有没有习武的?咱们不伤和气,稍微比划两下。” “惭愧,”宋老师呵呵笑了两声,“敝校还没开武术——” “宋老师!”台下一个尖细的女声打断他,“我想试试。” 无论台上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篦理县一年级、陌岩的队伍里。这群席地而坐的学生是全场最小的一群,然而当中有个扎着孖辫、穿紫红褂的女孩站起身来,离开观众席,迈着小巧的步伐走上了台。 这是真的吗?陌岩忽然有种云里雾里的感觉。这一切——重遇小羽,并每天在她身上发现惊喜——他有这么好的运气吗?这一切不会是他做的一个梦吧? “卫小羽?这个,”宋老师望着面前的小不点儿,不确定地说,“你学过武术?” 小羽摇摇头。 “那你明白上台是来做什么的吗?被拳头打中,很疼的!” “那可不一定,”小羽依然尖声细气地说,然而语气中似乎带着讽刺,“刚才陌老师的拳头,打人就不疼。” “好吧,”宋老师点点头,退后了几步,但没走太远。大概是预备着万一出什么意外,他好上前解救。就冲他对小羽这份心,陌岩想,刚才被他摔几个跟头也值了。 于是腾飞武术队派出一个少年,算是队里较矮的了,小羽的头顶还不到他肩膀。二人面对面互相鞠了个躬,宋老师宣布:“开始!” 就见小羽身形一晃,对面男孩便腾腾连退几步。全场都傻了,大部分人根本连发生了什么都没看清。陌岩当然是一清二楚,但他也被震惊到了。 首先,小羽显然是没学过功夫的。她刚才的土招,无论人间仙界,没有哪个老师会那么教,只可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然而那是名副其实的“实战”招式,是打人的招式。没有任何花哨和炫酷,可以说,就像野兽遇到危险时的奋力一扑,是生存的本能、是天性。这一拳的目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击中对方,不管不顾、没有后招。 当然,小羽力气毕竟有限。男孩被打中,倒也无伤大雅,只是觉得有些丢人,脸涨红了。男孩随后蹭蹭几步窜上前,拳脚并用朝小羽袭来。小羽不慌不忙,左脚横出“上步”,转腰、转跨,扎了个稳稳的马步。随后腰一转,右冲拳直直地打出,“砰”地击在男孩胸口。 陌岩又震惊了,他相信同样感到不可思议的还有宋老师。因为这招就是刚才宋老师在台上教他的第一招,这丫头只是看过几遍,自己都没机会演练过一次,竟然能在转瞬即逝的关头如此恰当又娴熟地使出来,这真是…… 太给他陌岩长脸了! 然而男孩毕竟受过正规训练,个头和力量都占绝对优势。接下来小羽连中了几脚,看那神情有些恼了,忽然眯起眼,一拳打向男孩。 这次陌岩可不止是震惊那么简单了。这是怎么回事?小羽这一拳中竟然带了雄厚的内力,几乎是一个凡人修行者一辈子才有可能达到的境界。小羽的内力哪里来的?难道是陇艮…… 当下顾不得多想,陌岩伸指在胸前朝着台上的小羽一弹。结果是小羽的右胳膊朝左一歪,没打到男孩,反被对方踢翻在地,来了个狗啃泥。 对不起,对不起小羽……陌岩低下头,心疼得不行。你这拳要是打出去,就算对方是宋老师也会被你打成重伤,这个小男孩搞不好会有性命危险。对不起,陌老师只能…… 陌岩还在心痛,却听四周一片欢呼声。抬头,刚好瞥见男孩身子重心不稳,朝地上摔去。 原来刚才的小羽被打倒在地后,并没像陌岩想象中的那样只顾懊恼委屈了。几乎是在倒地的同时,小羽以前胸为支点,身子在地上转了大半个圈,用她自创的“伏地扫堂腿”把男孩给踢到了。 两校老师见状都各自跑上前去,将两个小孩分开。“以武会友、以武会友……”这场比试在尽量和睦的气氛中结束。 而陌岩眼角噙着泪,望着台上笑了。小羽,所有爱你的人都为你骄傲…… 不是吗?在他看来,成佛后经历过的凶险战斗无数,所有战绩加起来,也不及他的小羽今次这般威风。 第245章 小羽生气了 第二日周六,陌岩手握一本从黄老师家借来的丹药书,来半山腰处一块平整的青石上坐下。这是他周末最喜欢打发时间的地方,因为石头旁边有条小溪,溪水在下方某断崖处形成一条垂直的瀑布,虽然不大,对小羽来说就算旅游景点了。 要么周六,要么周日,有时是接连两天,小羽会在午后带上要洗的衣服及玩水的工具,来瀑布下方干活加娱乐。这一带的主妇们通常是去山下的小湖边洗衣服的,因为瀑布所在处较难攀爬,这对小羽来说则不成问题。 将脏衣服打上肥皂后铺到瀑布下方的石头上,基本不用她费力,瀑布就替她冲干净了。三月初的天气还有些凉,溪水清冽,玩到最后衣服肯定都湿透了,她也不在乎。至于玩水的工具,包括铁制的小喷壶和漏斗,瓢,还有截空心竹管。这些东西同衣服一起装在只木桶里,一手提桶,另只手拄着她那根棍儿。或者干脆用棍儿挑着木桶,扛在肩上。 陌岩最为期待的是,小羽每次玩水时都会用她那稚嫩的童声唱几句自己编的儿歌。比如今天唱的这支歌,应当和最近观看的《三只小猪》电影有关。 “大灰狼,上山山, 黄黄的眼睛忽闪闪。 三天没吃一口饭, 碰上小猪就撒欢欢。 左转转,右转转, 再绕过一个大弯弯, 咦? 前方有个小囡囡, 无亲、无故,落了单。” 陌岩听到这里放低手中的书,有些心酸。这个落了单的小囡囡,说的是不是小羽自己呢?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大灰狼,嘴馋馋, 想把那小囡吓破胆。 叫声我的小心肝, 别走、别走,回头看。 小囡手中有杆杆, 一杆子戳瞎狼的眼。 大灰狼,凄惨惨, 摔下山崖完蛋蛋。” ****** 陌岩手里捧着书,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在这个初春的午后,眺望着远处高低起伏的山峰和近旁浅黄、浅绿的树林。这样明媚又静谧的岁月,守在心爱的人身边,如果能再给他原封不动地过上一千年、一万年,他会心满意足。 事实上,魅羽大前世在佛国的时候,是他收养的一只小红鸟。他每日教她识字和算数,她只负责胡吃海睡,再时不时飞出去捣个蛋,由他来收拾烂摊子。天气不好的时候窝在家里和他斗嘴,能说些气死佛陀再把佛陀笑活了的话。 那样的日子,他一天也没厌烦过。即便在某次去空处天参加慈善晚会、见过她下世性感妩媚的女相后,也没因她再次变回鸟而感到遗憾。佛性,本就是自身圆满、不依赖于生命形式的一种存在…… “哇——啾、啾、啾。” 一只鹰从上空经过,发出一长三短的鸣叫。陌岩没有抬头,在灵识中搜索上方的空间,果然见鹰爪上绑着只卷成卷儿的信札。他抬起手,鹰便俯冲而下,停到他手上。陌岩取下信札打开,是兮远写给他的亲笔信。 怎么,无涧他们失踪了?记得过年时见兮远,说是第二个智能人杀手也被挖出来了,打算派无涧去试试。信里说一个月前,无涧带着四颍和育鹏二人一同出发后,就再没了消息。关键是连牵引石都无法显示三人所在,这就离奇了。按说就算是死了,牵引石也会像对待魅羽和小羽那样,显示那三人转世的去处,看来对手不是一般地邪门。 这封信给出了第二个杀手的姓名和身份。兮远希望陌岩有空去查探一下,同时又旁敲侧击地催他早日将小羽接到天庭。陌岩掏出笔纸,简略回复了几句,让信鹰带走。 这是出了什么状况呢?陌岩直觉事有蹊跷。无涧是灵宝天尊门下年轻一辈中最出众的弟子,修行精进不懈,做事沉稳果断。在流放地的时候陌岩见过无涧等人出手,单打独斗不好说,但以三人之力就算斗不过一个智能人,也不至于全军覆没,总有个跑回去的吧? 要么就是陌岩除掉管倩一事引起了暗世界的警惕,合力布了个什么局? ****** 总之,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凶险,篦理县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课程还在一丝不苟地按教学大纲进行。四月初,省城教育局举办一年一度的低年级“看图说话”比赛。每个学校可派四名学生代表参加,从一到三年级中,男女生各选两个。 往年在学校内部的选拔赛中,胜出者均被三年级学生囊括。而这次居然有两个一年级学生入选,是陌岩班里的卫小羽和柳大宝。要说这俩孩子的编故事能力都很出众,但又各有特色。大宝的联想力异常丰富,比如上次从“鸟”字的构造联想到蒸包子的锅和灶。而小羽则是看问题善于透过现象挖掘实质,常有让人耳目一新的见解。 带这四个孩子前去参赛的,除了陌岩,还有教三年级语文的于老师。这个于老师三十出头,是本校最胖的一位女老师。倒也没有太胖吧,山沟里营养不好,大家普遍偏瘦而已。 于老师家有两个男孩——这点连陇艮都知道——一个小学一个初中。丈夫也同小羽的父亲一样,常年在外做工。还好家里有老人,能在于老师外出的这几天照顾小孩。事实上,这次要去的教育局,同他丈夫所在的工厂离得不远,二人可以顺便聚聚。 于是这两个大人四个孩子,周五清早从学校出发,在山里走了两个钟头后来到篦理县火车站。省城不算远,坐三站就能到。站台不大,除了售票处和小卖部,只有给乘客挡雨的凉亭,没有室内候车室。众人早到了大半个小时,站在室外等候。今天倒是挺缓和的,就是风有点儿大。 等了会儿,于老师冲陌岩说:“那个、我去趟厕所,马上回来。” 于老师刚离开,一阵大风从背后吹来,将附近一对老夫妇的一条围巾给刮跑了,吹到火车道对面。 “哎呦,围巾!”老太太伸着胳膊,叫道。 老头子见状,就要跳下火车道,去对面追围巾。 “不可!”陌岩冲上前去,一把揪住老头。 火车道比站台低两尺左右,而远处正开来一辆列车,虽是在缓缓减速,可老头子看着腿脚不灵便的样子,万一不能及时爬上对岸那就糟了。然而围巾正在被风吹着跑,等这辆车停站、再开走,围巾指不定给吹哪儿去了。 “大爷,我去捡,”陌岩说着,轻巧地跳下铁轨,却听身后的小羽在大喊:“警察来了!警察来捉人贩子了!” 陌岩一愣,连忙跃回站台,却见眼前人影忽闪,刚才那对老夫妇如猴子般跳下铁轨,赶在火车到来前消失在对岸。 “警察在哪儿?”另几个孩子围着小羽问,“人贩子在哪儿?” “哎呀你这个大人怎么当的?”站台另一端的女乘客朝这边喊道,“吓死人了!还好丫头子机灵。” 陌岩稍一琢磨,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也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这对老夫妇当然是人贩子,骗陌岩去对面后,肯定会抱起孩子就跑。那时陌岩就算想赶回来,有火车挡着,等火车再开走,他又去哪里找孩子去? 当然,以陌岩的修为,可以轻易翻过列车追上人贩子。然而这样一来他的身份就暴露了,基本上没有可能再继续待在篦理县小学教书。忍耐了六年,好不容易才找到小羽并能守在她身边,到手的幸福就那么轻易地断送在一条围巾上?想到这儿,真想扇自己几个耳光。 这时于老师也已赶回,见现场一片混乱,问是怎么回事。陌岩简单描述了一番,把于老师吓得摸着胸口直喘气。“哦呦哦呦,你真是太大心了,陌老师。还好小羽机灵。” ****** 二十分钟后,六人上了绿皮车厢,就座。陌岩领着两个男孩坐一边,于老师和两个女孩坐对面。小羽坐在靠窗的位子,自打上车后就噘着小嘴,气鼓鼓地望向窗外,连于老师问她是怎么看出那俩人是人贩子的,都置之不理。 一众人气氛有些尴尬。这时推着小杂货车的乘务员来了,陌岩给大家一人买了瓶汽水,又买了副扑克牌。 “我教大家用扑克牌做游戏,好不好?” 另几个孩子立刻说好。小羽依然望着窗外,摇了下头,“不跟傻子玩。” 说得对!陌岩心道,陌老师是傻子。想了想,又提议:“那这样,我先变个魔术好不好?” 小羽毕竟是个孩子,听到有魔术,忍不住把头扭过来。陌岩倒也没用法术,实打实地变了两个魔术,同桌的孩子连同于老师,都惊得瞪大眼睛、直叫神奇。 “卫小羽同学才叫神奇,”陌岩见时候差不多了,舔着脸说,“一眼就能瞧出两个坏蛋是人贩子。” “才没有呢,”小羽白了他一眼,“我又不会魔法。爸告诉我,小孩子在外面要把陌生人都假定为坏蛋,反正错了也没损失。可万一……要是对了呢?” 这话说得陌岩心头一凛。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无涧失踪的事来了。不要轻信陌生人,那见过几面但没有深交过的呢?无涧和另两个小道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其实并不清楚。 别说无涧了,兮远固然是魅羽的恩师,可陌岩对他又了解多少?就看他之前夺玉帝之位的手法,深谋远虑几十年,一朝出手干净利落、滴水不漏,什么天尊王母都是他盘中的棋子而已。 想到这里,陌岩暗暗告诫自己,一条围巾便可能酿成大祸,他目前染指的乃是世界存亡的大事,不能不多长几个心眼儿。 第246章 土刨子进城 下了火车,再乘公交,篦理县师生六人来到少年宫附属招待所时,已是晚饭时分。进大院之前,于老师让孩子们稍稍驻足,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扁圆盒。“来,我给你们抹抹。” 陌岩见盒子里装着大红色的胭脂,问:“这是干啥?” “给孩子们打扮打扮呗,”于老师兴奋地说,“不能让人笑话咱们乡里人土。” 陌岩在心里苦笑,“不用吧,于老师。他们都是花朵一样的年龄,素颜就很好看了。” “哎呀你个大男人不懂啦!”于老师不由分说,给每个学生涂了两只大红脸蛋子。“看,这多俊呢。” 陌岩想说,成四只猴屁股了。心知于老师是好意,还是忍了。 招待所是座五层高的马蹄型复合式建筑。露天的走廊过道都设在靠内侧的一面,能直接望到楼中央花园里的秋千、滑梯等儿童娱乐设施。山里的孩子平日哪见过这些啊?想着要是能天天住在这种地方,下个楼梯便有的玩,那日子岂不是跟神仙一样? “于老师,陌老师,”两个三年级学生赵晓星和韩梅央求道,“不如先玩半个小时,再去吃晚饭好不好?看,里面还有好多小朋友呢。” 陌岩见天快黑了,正要答应,柳大宝提出反对意见:“咱们还是先吃吧,饿着肚子怎么玩儿?常言道,人是水,饭是缸,有水无缸全流光。” 陌岩捂着嘴把头扭向一边。这都谁教他的?身为他的语文老师,陌岩不背这个锅。 “要不这样?”于老师说,“陌老师你领大宝去食堂吃饭,我带他们三个玩会儿再去。” 那怎么可以呢?于老师是女的,又有点儿胖,奔波了这么久显然疲惫不堪了。 “我不饿,”陌岩说,“我带他们玩吧。” 领着三个孩子进了楼心花园,放眼望去,共有八九个小学生,由三个老师看着。两个女老师坐在一张长椅上聊天,另一个男老师单独坐。 陌岩自己也找了张椅子坐下。三个孩子四处张望了下,决定先去荡秋千。刚好空着两只,赵晓星是韩梅的同班同学,他让韩梅坐到秋千上,自己站后面推,还挺有风度的。小羽一人静静地坐在旁边的秋千上,陌岩想去推她,奈何小学老师不比幼儿园老师,这么做似乎不太合适,只得作罢。 “哈哈哈,大笨蛋!”周围的孩子们笑道。 陌岩定睛一瞧,见赵晓星仰面倒地,连忙起身,走过去将他扶起来。毕竟是第一次玩,估计是站在秋千后面猛地推了下,秋千返回时把他掀倒了。 “赵晓星,你看,”陌岩站到小羽身后,说,“秋千是这么推的,我示范给你看。” 说完,拉起小羽的秋千后退两步,再一松手。“看到了吗?要循序渐进,每次别推太猛,比上次稍微用力些就行,同时后退……学会了吗?” 教完赵晓星,陌岩又走回长椅坐下。没过多久,小羽倒也找到了一个人玩秋千的窍门。只见她双脚踩在秋千上,每当扫过地面的时候,她就蹲下,荡到前后最高点的时候再站起来。这么一来,秋千越荡越高,都快跟顶部的横杆齐平了。 这丫头,陌岩真是服了。他记得第一次在物理学中接触到动能和势能的概念时,曾就这种荡秋千的方式做过一道分析题。不是能量守恒吗,怎么越荡越高,这多余的势能和动能是怎么来的?其实是荡秋千的人每次在秋千上站起来时,重心上移、克服重力所做的功。 “……是啊,你说邪不邪门?四年半年生了三胎,全是男孩。” “我表妹家也差不多,现在全世界都这样呢!真庆幸我生得早,俩闺女。我就等着她俩出嫁的时候,家里被人踩烂门槛儿……” 陌岩并没有故意偷听两个女老师的谈话,但那二人越说越起劲儿,想不听都难。这一路上,他的心情也挺复杂的。目之所及和小羽差不多年龄或比她大的孩子,男女比例差不太多。可再小些的儿童,就大部分是男孩了。他能理解兮远为何那么着急,这种状况若不尽快改变,未来二十年内会产生严重的社会问题。 要知道十个婴儿里若有七个是男孩,成年后单身的可不止四个。即便在男女数量相同的情况下,普遍存在底层男人找老婆难、而有钱有权的男人明里暗里一占多的现象。当然,比社会问题更为严重的,是人类在百年后将面临人口数量巨减、乃至最终走向灭亡的命运。 想到此处,陌岩长叹一口气。他成佛已近千年,在认识魅羽之前的漫长岁月中,真是想找点儿麻烦出来解解闷都难。现在倒好,越是盼着岁月静好了,就越不给你安生日子过。哪怕躲进闭塞的穷山沟里,都会有各种危机无孔不入地找上门。 最让他不忿的是小羽,既已再生为人,怎么就不能同其他人一样过正常人的生活呢?凡人修仙是奔着长生不老去的,可动荡时期,有法术还不一定能比普通人活得久呢。小魅羽上一世蟠桃仙丹没少吃,结果还不是二十来岁就牺牲了?现在连无涧那三个小道士也生死未卜。 然而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人类当前受暗世界摆布,摊上了生育这种大事,他陌岩真能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吗? ****** “喂,滑梯不是那么玩的!” 陌岩被叫声打断思绪。循声望去,见赵晓星和韩梅已离开秋千去擦滑梯。然而滑梯只有一条,有个男孩滑到底后也不走开,反过来手脚并用地爬回滑梯中央,再转身滑下去。就这么来来回回十几趟,站在滑梯顶部的韩梅和赵晓星等了大半晌了,也没滑成一次。 “你该让别人玩一会儿了,”韩梅忍不住,抗议起来。 陌岩看男孩的打扮,显然是城里的孩子,一件黄色套头针织衫,宽松的裤子上装了数不清的口袋。此刻正滑到一半,听了这话,两手抓住滑梯两侧硬生生停了下来。再扭头望向滑梯顶,见上面站着穿土布褂子、腮帮子通红的两个孩子,冲他们嗤笑一声。 “穷山沟来的吧?我们城里人就是这么玩滑梯的,你们土刨子懂啥?” “你不讲理,还侮辱人!”赵晓星怒道。 陌岩扫了一眼附近那三个大人,都像没看见一样,也不知谁是男孩的老师,按说这时候应当出来调停了。严格说来,刚才男孩霸着滑梯不放的时候就该管管了。而陌岩作为“土刨子们”的老师,是该立刻出面,还是先观望一下学生们如何处理、再行定夺? 还在合计,小羽不知何时已下了秋千,正甩着两只小胳膊从他面前经过。来到滑梯下方,踩着那双小黑布鞋蹬蹬地上楼梯,每迈一个台阶,背后的两只小辫梢就跟着蹦跶一下。 陌岩想起了自己刚成佛不久时,曾被大梵天请去法会上弘法。当他在几万名僧众前,香云缭绕之中,身披红雀袈裟,沿木梯登上十几米的高台时,似乎也不及小羽此刻气场宏大。 “让一让,”小羽上到滑梯顶,冲前方两个学长说。 赵晓星和韩梅闪身让她过去。小羽脚步不停,望也没望下方一眼,便滋溜一声滑了下去。守在楼梯下部的男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小羽给蹬出滑梯,摔到地上。 小羽双脚稳稳落地,站起身,冲等在滑梯顶上的两个学长招了下手,看着那俩依次滑下。随后转向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男孩,二人对视一眼后,男孩走开了。便如自然界里不期而遇的两只猛兽,有时通过眼神便可决一胜负。 活该……陌岩将目光移开,这次他也什么都没看见。 ****** 陌岩所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时刻,离少年宫只有五站地的一间简陋公寓房中,正在发生与小羽密切相关的事。 “你回来了?”阿珍在厨房里炒菜,听到公寓开门的声音,扯着嗓子问,“记得买醋了吗?” 片刻后,卫国顺带着一身户外空气进了厨房,将手里提的醋,还有半斤卤猪下水递给女友。应当说,卫国顺的五官蛮清秀的,干的虽是体力活,气质儒雅,打扮一下能冒充读书人。只是这些年在外打工过于劳累,再加上妻子去年过世,还不到三十的人满面风霜,黑发中掺了不少银丝。 阿珍也不算个难看的女人,皮肤干净,细长脸,双眼间距较宽。她比国顺小四岁,没结过婚。之前有个男友,平时还行吧,就是醉酒后脾气暴躁,忍无可忍之下,分了。 三个月前认识了国顺,同居后相处得还不错。国顺要是今晚求婚,阿珍明天就可以做他的新娘。这个男人靠得住,有他在家,她睡得特别踏实。 当然,阿珍知道他在老家还有个女儿,今年六岁半了吧?国顺提过,等夏天把女儿接过来住一阵子,估摸是想看看女儿和准后妈能否相处,再做进一步打算。毕竟,这么小的女孩子,一个人住不是长久打算。 而阿珍的计划,则是赶在夏天之前让自己怀孕。万一和小丫头处不好呢?她可不想被扫地出门。 ****** 等饭菜都摆到桌上了,二人刚坐下,听到有人敲门。阿珍猜是住楼下的四婶儿,这一带她也就这么一个熟人。起身,走过去开门。有那么一刹那,阿珍认为自己要么花了眼,要么中了邪,总之有种双膝一软、跪到地下的冲动。 门口站着三个女人,分别穿着黄、绿、紫色的衣裙。阿珍闲下来最大的爱好是追剧和翻阅明星杂志,而这三女相貌之美,便是她毕生见过的当红女星也无人能及。 除了美貌,更让人震撼的是三女身上笼罩的那种贵气,如瀑布周边萦绕的水汽,看似纯净晶莹,被阳光一照说不定就能闪出瑰丽的彩虹。三女佩戴的首饰不多,然而无论是半藏在袖口、做工繁复的钻链,还是微卷秀发中若隐若现的宝石耳环,阿珍相信,拿到拍卖场上都将是富豪古玩家们争抢的稀货。 “呃……”阿珍支吾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认为这三个女人一定是找错地方了,无论她还是国顺,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可能同她们有交集。 “请问卫先生在家吗?”绿衣女问。 还好国顺已来到后方。男人毕竟是男人,惊诧之余还算镇定。“我是,找我有什么事?” “是关于令爱卫小羽小姐的,”黄衣女说道,语调虽柔美客气,阿珍直觉这是个性格泼辣的女人。 国顺听人提起女儿的名字,皱了下眉。“请进屋说吧。” 第247章 看图说话比赛 厅里的家具都很简陋,所谓的沙发就是五合板长椅上搁了几只棕色海绵坐垫和靠背,罩子倒洗得挺干净。三女入座后,阿珍手忙脚乱地去厨房沏茶,卫国顺搬了张椅子在沙发对面坐下,同三女中间隔一张椭圆型的茶几。 “是这样,卫先生,”长相清脆灵动的绿衣女说道,那对明眸如藏在灌木丛中的精灵,每次左顾右盼都能撩动对面人的心弦。“也不和您兜圈子了,我们是善渊女子学校负责招生的老师。想必您也清楚,目前全世界的新生儿存在严重的性别失衡,女孩的数量将会越来越少。据估计,未来几十年间,针对女性的拐卖和性犯罪都会有所上升。” 卫国顺点头。 “我们这所学校是政府和道教武术协会共同开办的,目标是培养有能力保护自己、并救助他人的精英女性和领导人才。是所寄宿学校,免学费,还包食宿。先给您看看学校的照片。” 绿衣女一边说着,打开随身携带的坤包,取出几张照片递给国顺。在他翻照片的时候,绿衣女解释道:“头两张是校园和教室,中间是宿舍。最后那份是政府颁发的办学许可证,您可以拿着自己去核实。当然,不指望您看两眼照片就做决定,过几日我们会派专车接您和小羽去学校参观。她在校学习期间,您也随时可以去探望。” “不错,”国顺将资料搁到面前的茶几上,“只是,为何会找上我家小羽?” 眉眼柔和的紫衣女难为情地笑了下,“冒昧登门造访,实在唐突。我们学校性质特殊,不公开招生,而是由各小学的领导层从低年级学生中推荐。不仅学习要好,身体素质还要适合习武才行。这两天我们去了篦理县小学一趟,教导主任第一个就推荐了令爱,说她年纪虽小,却连腾飞武术队的高年级学生都不是她的对手。” 原来是学校推荐的……国顺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但没立即回话。这时阿珍已上完茶,搬了张凳子在国顺身边坐下,伸长脖子、歪着脑袋去瞧最上面的一张照片,好奇又不敢抓过来看。 “像、像宾馆呢,”阿珍附和地笑着说,“大、星级宾馆。真的一分钱都不用……”瞅了眼国顺的脸色,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多谢贵校的美意,”国顺似乎已打定主意,“机会确实难得,不过小羽这孩子去年才入学,都有哪些方面的兴趣爱好,目前还不好说。乱世将至,我们希望她能和普通人一样上公立学校,平平安安长大就好了。她将来若是愿意去承担更多的责任,那是她的选择。我们做父母的,不想在她懂事之前就替她安排人生的道路。” “说到平安,”黄衣女虽是娇艳欲滴的姿色,说话却直来直去,“卫先生,别怪我们多嘴。小羽这么小的年纪一个人住山里,衣食住行没人照顾不说,万一出点儿意外,后悔可就晚了。” 不知为何,国顺在这句话中竟听出了不寻常的真情实意,仿佛小羽是她们失散多年的孩子或姐妹一般,真是不可思议。 “是我不好,”他诚恳地说,“去年她母亲走得突然,我也想带她在身边,无奈没有本地房产,公立学校不让进,私立又太贵。最近才买下这套公寓,这两天已经同附近学校联系好了,下周我回篦理县,给她办转学。实在抱歉,让几位老师白跑一趟了。” 话说到这份上,对面三女交换了下眼神,也不好再勉强,起身告辞。 阿珍送客人下楼,到了大门口,鼓起勇气道:“这事儿吧,等我慢慢再给小羽她爸做工作。老师们有没有什么联系方式,到时候他万一改变主意了……” 绿衣女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那敢情好。夫人若有任何进展,去找地址上的这个人就可以了,她负责接下来的一切。”想了想,又从包里掏出几张大面额的现金,塞给阿珍。“来得匆忙,也没带见面礼。小羽是个身世可怜的好孩子,请好好待她。”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阿珍半推半就地收下钱,“是是,小羽是好孩子,你们放心好了。” ****** 周六清早,陌岩正打算叫四个学生去食堂吃饭,撞上于老师从房间里出来。哎,这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昨晚于老师前往丈夫住处,陌岩跟她说,难得团聚一次,赶在周日中午退房前回来就行。看现在这副样子,肤色黯淡,两眼红肿,精神萎靡不振。碍于学生在旁不便询问,唯一庆幸的是,于老师显然没心情再给孩子们涂猴屁股了。 比赛场地就在招待所街对面,一座中型礼堂,参赛学生们在隔壁小屋里等候。评委们坐前排,随行来的各校老师坐后排。 据说早些年老师们是不给进会场的,结果前年的一等奖颁给了某位省领导的子女,下面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舞弊了,把领导气得不轻。从那之后,准老师们进来观摩比赛过程,让输的赢的都心服口服。 比赛分上下午两场。陌岩和于老师进礼堂后,见前方主席台上支着四张大木板,每张板上贴着一副巨型彩图,应当就是第一轮的故事了。 事实上,每幅图下方还藏着一幅图,很可能是下午那场的题目,都被陌岩看了个仔细。当然他是不会漏题给学生的,为赢比赛教坏孩子,得不偿失。况且就算公平竞争,他的学生也未必拿不到奖。 四张图的内容并不复杂,背景是一片青山绿草地,不远不近有座农家小院。第一张图的前方有只小兔子,站在大南瓜前,脸上的表情像在冥思苦想。大部分参赛的孩子都能看出,小兔想把南瓜抱走,但抱不动。 第二张图上有只骑自行车的小熊猫,小兔心里想的是只轮胎,也给画了出来。剩下的两张图里,小兔把南瓜当车轮一样滚,一直滚回了兔妈妈家。 轮到柳大宝上台了。他专心地看了一会儿图,转过身来,嘟着大脸蛋,冲台下抑扬顿挫地说:“各位看官,有道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今天咱们要说的,是只贫穷人家出来的小兔。唉,这一家几口兔,都三天没吃过饱饭了。常言道,人是水,饭是缸,小兔今早是被活活饿醒的……” 讲到这里,台下已有不少老师和评委笑得捂着肚子。 无论如何,大宝这次声情并茂的演讲很成功。接下来上台的是小羽,她先是泛泛地看了四幅图,又走近些,盯着图中一些细节研究了会儿,这才开讲:“这几幅图,讲的是只小兔偷南瓜的故事。” “等等,”下面有评委打断她,“能说说为啥是‘偷’吗?” 小羽伸出小手,指着几幅图,“因为第一张图和第三张图里的小屋不一样。看,窗户和门的位置有变动,栅栏数目也不同。既然最后回到兔妈妈家,一开始的房子就是别人家。南瓜是别人种的,有可能就是熊猫种的。老师我说错了吗?” 老师们面面相觑,“你没说错,继续吧。” “小兔正打算把南瓜偷走,看到熊猫骑着自行车出来玩。小兔想,这可怎么办呀?要想偷南瓜,得先把熊猫支开。 “于是小兔望着自行车的轮胎,对熊猫说,你的后轮比前轮要瘪,肯定是漏气了,这样骑车真危险,赶紧去老牛开的修车铺里修一修吧!等熊猫骑着车离开后,小兔就把南瓜滚回了家。” 就这样,上午比赛结束时公布分数,大宝领先,小羽排第二。陌岩认为评分还算公正,毕竟大宝是按正统思路来讲的,有骨头有肉,但他对小羽的表现也很满意。 因为用不了几年,这些孩子就会走出童话世界,面对日渐混乱的社会现实。善于从细节中发掘问题,别人的阴谋在她眼里无所遁形,这是千金也换不来的生存技能。 ****** 离开比赛会场,一行人回招待所食堂吃饭。快到大门口时于老师忽然止步,脸色煞白。“陌老师,你带他们先去吃吧。” 不用于老师说,陌岩也注意到了,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正在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男人看到于老师便迎了上来,陌岩领学生们进了大门,却没走远。 这人定然是于老师丈夫了,而且两人中间多半发生了情变。虽然于老师不想让人听她夫妻二人谈话,但陌岩认为他得在附近守着,这种节骨眼上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事实证明,又是一桩男人常年在外打工、不甘寂寞有了外遇的老调调。最终,愤怒的于老师撇下男人,快步走进大门,又被男人追进来拉住。 “原谅你?好,”于老师站定,神色严肃地说,“我现在给你个机会。你敢不敢以你母亲和咱们两个孩子的名义起誓,今后不再见那个女人?” 男人愣了一下,眼神慌乱地左右扫了扫,随后换上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你这、把孩子也给扯进来,这又是何必呢?” 于老师被气笑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抽空回来趟,和我把手续办了。” 男人还欲纠缠,陌岩走到于老师身边,冲他说:“行了,你差不多该回去了。” “你是谁?”男人皱眉瞪回他,“管人家的事?” “于老师咱们走,”小羽的声音在于老师另侧响起,“回头,我把宋老师介绍给你。宋老师人长得好看,还能打,一人能打六只棕皮猴。” 棕皮猴?陌岩望着眼前的男人,皮肤晒成浅棕色,滴流圆的眼睛,两耳有些招风。明知这不是开心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 “到时候两个小哥哥也都改姓宋,”小羽又说,“让他们猴家后继无人,将来墓都没人扫,坟头上都是鸟屎。” “小丫头,你……”男人伸胳膊指着她,气得满脸通红。 “说得好!”于老师挺直了脊梁,语调中多了底气和自信,拉起小羽的手往食堂的方向走去。“真给你于老师挣脸。走,咱们好好吃顿饭,下午还要继续比赛。” 陌岩没再理男人,领着另三个孩子跟着于老师去食堂。 呵呵,竟然把宋老师卖出去了,可没舍得卖陌老师呢。陌老师长得也不错,也能打棕皮猴不是吗?想到这里,嘴角泛起傻傻的笑。 第248章 坠楼 周日傍晚,蓖理县小学代表团捧着一个金奖一个银奖回了家。周一的语文课是上午第三节,陌岩计划着在课上让两个获奖学生上台,向其他同学展示一下各自的奖品。 这是个风和日丽的早上,便如许多车祸是发生在好天气里,善泳者在平静的湖水中溺亡,早上拎着饭盒出门的家人再也没回来一样,陌岩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早上,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迎来了他在尘世中的又一次重创。 那时刚下第二节课,学生们都去操场上做课间操。陌岩在教师办公室里同其他老师们汇报这次比赛的情况,门口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 “请问,陌老师在吗?” 男人的平头是齐整地推出来的,一看便是巷子里专为进城务工人员服务的廉价理发师的作品。五官其实挺灵秀的,可惜被风霜遮盖,如一块美玉被随便雕了几下便扔进艰苦的环境中,去承受美玉不该承受的磨砺。衣着与山区教师们穿的倒差不多,手里提着盒红纸包着的点心。 “我就是,”陌岩站起身,朝学生家长走去,心里暗猜会是班上哪位学生的父亲。 将男人领进隔壁的小会客室入座。在篦理县小学,早些年老师们和家长谈话都是不避嫌的,在大办公室里随便一坐就行。后来省城教育局下达指令,要保护学生和家长的“隐私”什么的,现在同家长谈话一律单独进行。 “陌老师您好,”男人脸上带着学生家长见老师时常见的那种感激又诚惶诚恐的笑,“我是卫小羽的父亲。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承蒙您多照顾了。小羽这孩子性子野,肯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一点儿小意思,请您别嫌弃,”说着将桌上的点心盒推到陌岩面前。 陌岩低头,望着面前用棕纸绳横竖交叉、绑成“田”字的纸包,隐约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在过去的六年中他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找到小羽——他前世的爱人——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他其实没有别的奢求,只要能时刻守在她近旁,维持普通的师生关系就很好。 现在想想,他这都是哪里来的自信呢?以为自己是造物主,世间的人和物都由着他来支配? “我这次来,是给小羽办转学的,”卫父的声音不像来自桌对面,倒像是高坐在审判席上的法官在宣读判决书,阵阵回声在四周激荡,一道道来自陪审团和观众席的目光射向陌岩这个嫌疑犯,有怜悯,有谴责,也有没说出口的“自不量力”和“罪有应得”。 “……已经在教务处办好退学手续了。本来呢,还有一个多月这学年就结束了,想着秋季再转,怕现在过去期末考不好。哦,这、这可不是质疑陌老师您教课的能力,毕竟不同学校老师们的风格和侧重点不同。结果最近发生了多起女孩失踪案,我这一想,还是赶紧把孩子接到身边,放心。” 早就该带在身边啊,陌岩在心里叫苦,他怎么那么倒霉呢?如果卫父一开始就把小羽送去城里读书,那他也会想办法去那边的学校就职。现在可让他怎么办呢?离得这么近,在篦理县教过书的这段经历是无法隐瞒的,可谁又听说过老师跟着学生一起转校的?到时候不被人怀疑他的动机才怪。 抬头见卫父正殷切地望着自己,心想总这么一声不吭也不好,只得强打精神,说:“那太好了,小羽天资出众,在山沟里埋没了她。城里毕竟资源多,机会也多……” 正说着,背着书包的小羽被主任秘书领到了门口。见父亲和陌老师在屋里谈话,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担忧的神色,大概以为自己惹了什么祸,被老师“叫家长”了。 卫父笑着站起身,冲小羽说,“小羽,爸爸领你回家了,和陌老师说再见吧。” 小羽显然没有领会到“回家”的含义。见老师和父亲都没有训斥自己的意思,那可能就是父亲好不容易回来看她一次,今天可以不用上学了?当即兴奋地点了下头,冲陌岩说:“陌老师再见!” 陌岩起身将二人送至门口,望着那一老一少朝走廊尽头走去。小羽的书包还是入学时买的那个,一只侧网兜里塞着卫爸过年带回家的水壶,另只兜里是陌岩送她的小白兔手套。都四月份了,手套还天天背在身上。 快进楼梯口之前,小羽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冲陌岩喊道:“陌老师,我忘了把昨天写的作文给你了!” 陌岩还能说什么?抬起胳膊,冲她挥了挥手。 “那我明天来上课的时候再交,好吗?”小羽也冲他挥了挥手。随后是一只小黑布鞋迈进楼梯间,跟着消失的是辫子、背后的书包,最终连另一只鞋也看不见了,陌岩的视野中只剩一条空荡荡的走廊。 ****** “陌老师,没去上课呢?” 上课铃早已响过,学生们也已从操场返回教室。陌岩听路过的傅老师叫他,才意识到接下来是他的语文课。 捧着书本进教室的时候,嗡嗡话语声扑面而来,学生们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柳大宝在省城的见闻。 “当时,可把我吓坏了!”柳大宝显然是在描述火车站的经历,“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看着我们几个都要被人贩子偷走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多亏了卫小羽同学机智地大喊一声……” “喊的什么?喊的什么?”同学们紧张地问。 大宝却闭上嘴,故意卖起关子来,同时朝教室最后一排望去。见小羽没坐在那里,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明明今早才一起上过两节课的啊? “上课了,”陌岩在门口冲同学们说。大家见他进屋,纷纷安静下来。 陌岩走到讲桌后,翻开教科书。这堂课原本计划先让获奖同学上台展示奖品。有转学生离班,老师也该知会同学们一声。但他直接翻开课本讲课,他需要时间平复心情。那两件事他怕把握不好,在学生们面前失态。 翻到今天要讲的一课,题目是《瀑布》。照惯例,老师要先给大家朗诵一遍课文。 “翠绿的群山,细细的泉。泉水落下,成水帘。小囡在水旁洗衣衫……” 最后一句本该是:“洗完衣衫把家还。”陌岩脑海中回响的却是:“小囡手中有杆杆,一杆子戳瞎狼的眼。” 今后的周末,当他再去半山腰那块青石上坐着读书时,耳边不会再听到溪流下方用稚嫩童声唱起的儿歌了。在未来的漫长岁月中,他也许可以时不时偷着去看她一次,但在她成人之前是不可能和她的生活再有什么交集了。 她会很快忘了他这位“大叔”,会开始新的生活,结识更多同年龄段的朋友。当然,在她还是青少年的时候也可能就有恋爱对象了呢。他就算再找到她又能怎样呢?前世的承诺,便如同怀里揣着的上一趟列车的车票,已经作废了。 那他还要继续待在这里教书吗?“把家还”,哪里是家?就算离开人烟稀少的山沟,去到高楼林立、灯红酒绿的都市,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何处才是他这颗心的安放之所,何处又不是万年孤寂? ****** “砰砰砰、咚咚咚……” 阿珍侧卧在床上,用棉被包着头,只露出口鼻呼吸,还是无法屏蔽从小羽屋里传来的敲击声。这丫头刚被接来后就闹得不行,以为过几天就好了。现在都两三个星期了,还是每天起床都不高兴,放学回来后更是作业也不写,关在自己屋里乒乒乓乓不知在干些什么。 当然阿珍也能理解,毕竟在山里自由惯了,那么开阔的地方爱去哪儿去哪儿。现在忽然给塞进一间小屋子里,身边的老师同学,包括她阿珍这个准后妈,一个熟悉的都没有。可不在家待着也不行啊,住的是廉价公寓,楼下都是马路和家具城,哪有儿童乐园给她玩? 国顺白天上班忙,阿珍自己本来也是有工作的,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可一周前她惊喜地发现,从未做过妈妈的她已经怀孕一个多月了。这本来是她朝思暮想期盼的大事,国顺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这么一来他俩的关系就板上钉钉了。 不幸的是,她的孕期反应特别严重,头晕恶心、吃啥吐啥。说是辞了工在家休息,其实也就是趁白天小羽上学的时候能在床上躺躺。该做饭、该洗衣,不还得她来?国顺最多在下班时给她捎回来点儿菜。身为社会底层的女人,这就是她的现实,还想和富人家的太太们一个待遇吗? 今天学校只有半天学。小羽中午回家后,阿珍伺候她吃午饭,自己只喝了几口稀饭就上床躺着了。结果小羽也不知是不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按说这丫头,谁欺负得了她呀?总之今天脾气特别大。躺在床上的阿珍只觉天旋地转,实在忍不下去了,从床下爬起来,去敲小羽的门。 “小羽,我的小祖宗!”她是真快在门外跪下了,“珍姨求求你了,安静会儿好不好?你看这样,等姨身子好了,带你去百货商店买好多玩具,行吗?” 阿珍认为这话没啥问题,谁知小羽不仅依旧敲打个不停,还开始大叫:“囡囡手中有杆杆!囡囡手中有杆杆!” “小羽,住手吧!”阿珍头痛欲裂,“你要是再闹,你珍姨就只能从楼上跳下去了……” 这话倒是起了作用。屋里静了片刻后,有椅子在地上拖动和“吱嘎嘎”开窗户的声音。那之后便再没任何动静了。 阿珍愣了下,当明白过来的时候,五雷轰顶。想抬手扇自己几个巴掌,胳膊软踏踏的没了力气。 “老天爷呀!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浑话呀?” 一边拖着打圈儿的双腿跌跌撞撞地跑下楼,一边懊悔得痛不欲生。五层楼啊!就算钢筋铁骨摔下去也没命了。怎么会这样呢?发生了这种惨剧,她即便给国顺生下孩子,他俩人这辈子也没法再相处了。 捂着眼睛出了大门,阿珍已做好准备,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会围着一大圈人,对着一滩血迹唉声叹气、指指点点…… 没人? 是有行人,但都如往常般各自赶路。阿珍瞪大了眼睛在自家楼下找了一趟,又仔细巡视了马路和街对面,一切正常。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那个小丫头给耍了,抬头,果见小羽从楼上的窗户里伸头望下来。 在松一口气的同时,阿珍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精神终于崩溃,整个人扑倒在路面上。 “阿珍,你怎么在这儿?” 还好今天国顺下班早,刚好走到家门口,将她扶起。“出什么事了?是肚子不舒服吗?” 阿珍猛吸一口气,睁开眼来,望见国顺的脸后放声大哭。国顺把她扶上楼,在沙发里躺下,等缓过神儿来后,阿珍才有气无力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国顺,算我求你了,能先送她去那个什么寄宿学校,待上个一年半年再接回来吗?我现在只求能把咱们的孩子平安生下来……”阿珍说到最后,又开始抹眼泪。 国顺想了想,说:“对不起阿珍,我会跟她好好谈的。你知道,她生下来之后我都没怎么着过家,这些年基本上没尽过做父亲的责任。就这么把她送走了,我舍不得啊。” “那就只好我搬出去了,”阿珍决绝地说。 “你先别急。我听说学校有课外兴趣班,我去给她报上,该花钱就花钱。今后就由我下班后去接她,不给你添任何麻烦,成吗?” 第249章 劳改犯与寄宿生 “怎么,又失恋了?”陇艮踏着夜色进屋,肩上背着军用旅行包,手中还用网兜提了袋东西。把门在身后关好,朝陌岩坐的长椅走过来,面上笑得有些幸灾乐祸。 陌岩抬头白了他一眼,继续看书,口中没好气地说:“人长得就够干巴的了,现在连气质也越来越鸡贼。” “还说我?”陇艮也在长椅中坐下,将网兜搁到二人面前的茶几上,“你这事儿要是传出去,还不得把佛国里的八万四千位佛陀都笑掉大牙?要说咱家陌岩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都怕过什么?现在给个小学生整得要死要活的。” 陌岩听了这番话,心知陇艮定然是在来他这里之前,先去小羽家探过了,发现人去楼空。是了,桌上这袋子牛肉干是买给小羽的吧?这家伙倒有心。 见陌岩瞅着自己带来的食物,陇艮提议:“既然小羽不在,就送给吴老师吧,刚好她长得瘦。” 陌岩一听吴老师,啪地将手中的课本在腿上一拍,又伸指戳了下陇艮的脑袋。“还好意思提吴老师?我还没找你小子算账呢。咱们把丑化说在前头,你这次要是再挑逗她——你娶她,知道吗?” 陇艮哆嗦了一下,又咧嘴,“不要老那么严肃好不好?” “严肃?我可没空跟你开玩笑。吴老师要是再伤一回心,我就把她带到佛国,找领导们一哭二闹三上吊去,看看八万四千佛们都笑话哪一位?” 陇艮这回笑不出来了,脸上讪讪的。陌岩寻思敲打得差不多了,将手中的课本翻到某页,指给他看。“呐,就从这章开始讲,讲慢点没关系,别马虎……喂我说你有没有仔细听呐?认真一点!作业和考试题在我书桌上,我尽量赶在期末考试前回来。” 说到这里皱起眉,“孩子们辛苦了一年,可别因为我的缘故考砸了。” “行啦,放心吧,”陇艮不耐烦地抽过课本,“我好歹也算娑婆世界教主,多少人想认我做老师你知道吗?” 话虽不错,可陌岩的脑海中尽是陇艮和吴老师手拉手站在讲台上,望着底下的学生耍猴的耍猴、拿大鼎的拿大鼎。他原本计划这学期结束后再去查案,然而眼前有个绝佳的机会,稍纵即逝。当下摆了摆手,“说正事吧。” 陇艮从背包中取出一叠资料,同时向陌岩解释他在这次行动中的人设。早些年是个武术教练,某次在大排档吃宵夜时和人起了争执,把对方伤得不轻。在劳改所里被改造了三年,最近才出狱并改行做司机。 “记得把头发理短点儿啊,”陇艮冲他挤挤眼睛,又拿手指在陌岩脸上虚虚地比划了两下,“要不要我给你这张俊脸划上两道伤疤?” 陌岩推开他的手。“无涧他们还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陇艮没有立即回话,一只手托在腮帮子上,过了会儿才说:“这次的情况,可真让人觉得蹊跷。你知道兮远这阵子动用了多少力量去找无涧?名副其实的人间蒸发了。” 人间蒸发?陌岩想起一件事。“我记得修罗军曾和我们说过,在前庭地雾陇山下挖出一艘船,是中古时期祖先们移民六道时乘坐的虚空船。船上有间小室,人待在里面可以看到暗物质世界的情况。” 陇艮扭头,目光炯炯地望着陌岩。“你是说,无涧他们是被带去暗世界了?” “如果连牵引石都无法指示他们的去向,很有可能便已不在六道了。” “这样啊……”陇艮不无担忧地说,“师父说你办事让人放心,这次可别托大。” 陌岩没吭声,将身份证明放入行李包中,准备出发了。 “等等,给你看样东西,”陇艮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小拇指般大小的纸卷。陌岩接过打开,见里面用铅笔画着只小屋,屋里写着一个甲骨文的“鸟”字。 “你哪儿弄来的?”这显然是小羽留下的,“鸟”的甲骨文写法是她在他的第一堂课上学到的。 “在她家门口那棵桃树上,有个小洞,丫头塞进去的。” 陌岩心中一片激荡。画的是小鸟的家,小鸟还会再回那个家吗? 他将纸条卷好,收入怀中,瞥见桌上那袋牛肉干,说:“还是送给于老师吧。她最近闹离婚,两个孩子怪可怜的。” 站起身,将行李背到肩上。走到门口的时候,没立刻开门,也没回头。“我要是……真的回不来了,你帮我照看小羽。” “她很快就会忘记你的啦,”陇艮脸上又回复了鸡贼的神色,“她还这么小,长大后哪还会记得一个只教过她几个月语文的小学老师?” 陌岩知道陇艮在刺激他。换成别人可能会说:“忘了我更好。”这话他说不出来。他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把爱人拱手让人也不是他的风格。更不要提什么“祝她和别人幸福”之类的扭曲的玩意儿。 “我会回来,”已经有些咬牙切齿了。 在他出院门时,听到陇艮在屋里咯咯地笑。 ****** 卫国顺去学校给小羽报课后兴趣班的时候,因为已到学期末,只剩武术班和舞蹈班还有空位。国顺考虑了一下。篦理县小学教导主任曾告诉过他,小羽在没受过正规武术训练的情况下,便能打败腾飞武术队的高年级学生。那将来还真指望她做女侠惩奸除恶不成?这么粉白粉嫩的一个女孩子,还是报舞蹈班吧。 已近学期末,小羽进舞蹈班时,大家正在准备年度汇演。本来就入门晚,再加上年纪小、个子矮,被安排到群演后排末尾的位置。然而只用了两堂课,小羽的天赋就被舞蹈老师注意到了。 要知道,轮回转世中记忆和知识固然带不走,有很多技能却是可以隔世相传的。就像历史上的不少音乐家,似乎有娘胎里带来的音乐天赋。幼年成名的作家被称作文曲星下凡。所谓“书到今生读已迟”,这并不是说上辈子读过的书,这辈子还能记得起内容。说的是书对人智慧的启发,并不局限于某一世。 修行当然更是如此了。凡人大部分都无法在一世之内开悟,如果每转一次世都清零,那还有什么得道的盼头?“慧根”,指的便是上一世、上多少世修为的积累。 总之,有运动天赋的小羽并不知道,自己前世乃是九天之上的红衣仙女。不仅传统舞蹈登峰造极,现代舞、街舞,都是信手拈来,曾即兴创作过僵尸娃娃和芯片娃娃等前卫表演形式。 这次参演的采莲舞中,小羽一身翠绿的绸缎裤褂,脚蹬粉红鞋。在做“荷塘听雨”的动作时,右腿朝斜后方上弓,左手翘在脸侧做倾听状,面部表情传神又俏皮,身体的每个部位摆放比舞蹈老师的示范动作还要巧妙,拍下照来简直可以印到教科书上去。相比之下,周围比她更为成熟纤细的女孩子们倒成了身板僵硬、表情木讷的伴舞。 把个舞蹈老师喜得!干脆将她从后排调至前排,再从一侧换到中央领舞。 不料几天后,有位学生家长来观摩。这位夫人可不是普通人,乃是省教育厅厅长的小姨子。就一个宝贝女儿,叫恬恬。无论同谁说话,夫人张嘴都是俺家恬恬怎样、俺家恬恬怎样。 本来这次的表演,这个叫恬恬的女孩是领舞。现在不仅被小羽挤到一旁,用恬恬妈的话来说,“表演天赋都给人压制下去了”,“有些天煞孤星,容不下别人”,“恶性竞争模式的弊端……”。最后是舞蹈老师和校长一起,陪在身边好话说尽,并答应将小羽踢出舞蹈队,才安抚了这位贵妇。 小羽年纪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忽然被告知不必再去舞蹈班了,学校将父亲交上来的钱全数退回。这下不仅是放学后在家里闹,连白天的课都不爱去上。每天早晨被父亲从被窝里拎出来,哭哭嚷嚷地拖进教室。 “这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急得半夜连觉都睡不着的阿珍说,“而且眼瞅就要放暑假了,让我每天在家和她这么耗着,真要了我的命了!” “好吧,”卫国顺捂着额头,说,“你不是有善渊学校的联系方式?我这两天去看下环境,如果还像模像样,就把她送过去。宣传资料上说,那边的学期制和别处不同,暑假晚一个月才开始放,寒假比别的地方多一个月。这样你最近也能多休息几天。” 第二天,国顺同装修队老板请了两天假,照着阿珍给他的地址去找那个联系人。对方像是比他还急,当即派车送他去省城附近一座海滨城市。这里国顺倒是来过,还是和小羽母亲度蜜月的时候,从篦理县大老远跑来住了一天,在沿海一些风景优美的街上拍过几张照。 学校所在地也听说过,是名副其实的富人区。楼与楼相隔很远,中间是密密的树林或开阔平整的草地。街上见不到行人走路,偶尔有几辆名贵轿车安静地驶过。 学校内部正如阿珍赞叹过的那样,像星级宾馆。由于刚办成,目前只招低年级学生,都是各个学校推荐上来的,人数不算多,但是个正规学校无疑。女孩们同小羽差不多的年纪,有几人显然是权贵人家的千金,气质和教养一看就不普通。这个、国顺也能理解。那些对平民中的精英免费开放的学校,即便是政府办的,也不可能拒绝富人的捐赠。 老师们就更不用提了,文雅和善、知书达理不说,各个都是俊男靓女。这可真是步入上流社会了呢,国顺打心底为小羽高兴。真想不到,他那苦命的女儿还能有这等造化,这么小就轻易脱离了他的阶层。当然,也是小羽这孩子自己争气。 ****** 回去后,国顺就给小羽办理了退学手续。收拾好衣物和细软,将她送上学校派来的长轿车。一路开到学校,迎接小羽的是上次来过国顺家的那三位美女老师中的两位。二女见到小羽时似乎有些激动,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在压抑内心的激动。 “小羽,我是你兰姨……不,兰老师,”穿黄色长裙的女老师自我介绍道,“喜欢这里吗?” “喜欢,”小羽望着四周宫殿一般的宿舍和教学楼,点点头。 “我是芸老师,”绿衣女说道,“走,我们带你去吃饭。” 晚饭有菜有肉有汤,还有饮料、水果和甜点,小羽吃了好多。在她吃饭的时候,能感到餐厅四周有人偷偷跑来看她,对她指指点点,但都没有恶意。 吃过饭,兰老师领她去宿舍,放好行李和衣物。 “我能去后院玩会儿吗?”小羽问。 “当然,”兰老师低头冲她一笑,宿舍里像是开了一屋子明黄色的兰花,“我领你去。” 小羽尽情地将滑梯、秋千,还有很多叫不上名的儿童娱乐设施玩了个遍。回宿舍洗了个澡,就到了上床的时间。同宿舍还住着个女孩,八九岁的样子,头发是棕黄色,还打着卷儿。深邃的大眼睛,像城里那些商店橱窗里的娃娃。 “我叫允佳,”女孩自我介绍道。 “幸会,”小羽淡淡地说。 小羽直觉这个叫允佳的女孩对自己很感兴趣,就像这里的很多人,都莫名其妙地对她小羽感兴趣,不过无所谓了。当天夜里,小羽和这个女孩,穿着学校发的同款真丝睡衣,在各自支着粉红色纱帐的小床上入睡了。小羽睡着时,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容。 然而到了三四点钟的时候,小羽在帐子里倏地睁开眼睛。蹑手蹑脚地下了床,也没空换衣服,穿着睡衣拎起事先放在床脚的书包,走出宿舍。 之前在后院玩耍的时候,她已观察好地势,并锁定墙角处摆着的一只用来扫树叶的大耙子。先用耙子勾住三米高的墙顶,翻墙之前又检查了一遍书包侧兜里塞着的水壶和手套。 双手握住耙子柄,脚踩着墙蹭蹭几步就到了墙顶。再把耙子换到墙外,滋溜一下顺杆儿滑落地,片刻后消失在夜色中。 第250章 新来的男司机 “大小姐,您要的香水,”女助理将一只粉紫色的小玻璃瓶摆到朱莉雯面前的白色小圆桌上,随后有些犹疑地问:“真的决定不接崔先生电话?他已经打过三四回了。还有啊,大少爷也让您抽空给他个电话,是关于明日去接老爷的事情。” 无论是香水、崔先生,还是她那个好勇斗狠的大哥,朱莉雯此刻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坐在离海岸仅有几米远的露天餐厅里,头顶是春日正午温暖柔和的太阳,莉雯的注意力被站在餐厅外的一个男人吸引住了。 男人三十来岁的样子,一头黑发理得很短。莉雯忍不住想,这个发型要是安到她哥哥的圆脑袋上,那肯定就跟民工一样了。然而此人头型修长,颈部线条优美,配这种超短发只会显得潮流又精干。 由于离得远,暂时看不清男人的相貌。单说身材与气质,自认为阅男无数的莉雯还没见过这种类型的。怎么说呢?乍一看介于读书人和商人之间,文雅中带着敏锐。可稍微走两步、动两下,就能让人觉察到肢体中隐藏的非同一般的力量。看不到衬衫下有任何鼓起来的肌肉,可那绝不是个柔弱书生或者大腹便便的商人能与之抗衡的对手。 让她欣慰的是,男人似乎也在注意她。莉雯甚至都怀疑,男人之所以站在那里不走,就是在找机会接近她。当然,这又有什么稀奇呢?她朱莉雯是个相当有魅力的女人,“性感尤物”这四个字就是用来形容她的。曾有个追求者是文科教授,说她是那种“自带红酒”的女人——无论谁盯着她看上片刻,脑中便会泛起微熏的酒意。 果然,男人终于按捺不住了,朝着她的方向走来。成功的人生啊!莉雯无法不得意,有多少女人能像她一样,生下来便有钱有貌?然而随着对方步伐的逼近,可谓风月场老手的她,竟也像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般紧张起来。 尤其是……对方似乎对她的屁股特别感兴趣,对此她本应感到恼怒,却又恼不起来。她的屁股就是丰满又有弹性嘛,这也怨不了别人。 “对不起,打扰了,”男人有些害羞地说。那张五官精致、轮廓分明的脸也是万里挑一,只是望向她屁股的泛蓝的瞳孔中,有些让她看不分明的东西。 莉雯冲他一笑,笑容中同时包含了勾引和拒人千里外这两种意味。照惯例嘛,无论对方再怎么出色,她也不会轻易告知自己的姓名和电话的。 男人伸手指了下她的座椅,“我刚才也坐这里,好像把书丢在椅子上了,不知夫人能否……” 哦,是吗?莉雯把身子往前移了移,还真的在座椅和靠背的交界处找到一本被她揉成卷的故事书。将书拿起来,见封面上画着狼外婆。 “是这本吗?” “是的,谢谢,打扰了。” 男人接过书后,小心地将书页抚平,随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餐厅。 ****** 当晚逃出善渊女子学校后,小羽背着书包,先沿海边一条小路快走了半个钟头,并在中途脱下真丝睡衣,换上平日穿的黑裤和碎花褂。这次出远门读书虽然无需自己花销,父亲还是给了她一些钱,以备不时之需。 她的计划是找到火车站,买票直接回篦理县。城里不适合她,无论父亲和继母的窄小公寓还是精致的贵族寄宿学校,笼子就是笼子,铁笼金笼都不是野鸟的家。 天破晓的时候,进了一座渔村。街上已有行人在活动,炸油条的油锅架在火炉上,油条面也切成长条,就等着温度够高后入锅了。卖油条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黑瘦大叔,围着个脏兮兮的围裙,面目倒是挺慈善的。 小羽朝他走去,她是来问路的。火车票有多贵她还不清楚,所以在这之前她不会花钱买吃的。 “大叔,你知道火车站怎么去吗?” 大叔刚拈起根油条,听到问话后,才意识到面前站着个小人。望望小羽背后的方向,将油条搁回面板上,俯身问:“小丫头,你一个人去坐火车?” “不是,”小羽摇头,“爸妈在后面,他们走得慢,让我先来问路。” 大叔一笑。“火车站可不好找。你跟我进屋,我画给你看。” 小羽又摇头。“你画好了,再拿出来给我看吧。” 大叔咯咯地笑了。“小丫头,警惕性还挺高。哼哼,你以为你不进屋,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说到后来,已目露凶光。“这年头,女娃可值……啊啊!天杀的丫头!哎呦呦……” 他话没说完,小羽飞起一脚踢翻了油锅。热油刺啦啦地浇到老家伙腿上,疼得他在店门口又蹦又跳。等老伴从屋里赶出来,小羽早没了影儿。 都说蛇鼠一窝,小羽既已认定这个渔村没好人,便不再问人,沿着大路继续前行。 正午前又来到座小镇,镇上的人穿得还算体面,马路上偶尔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巡警走来走去。对啊,问公安人员总没错!小羽打定主意,加快步伐,朝不远处的三个巡警走去。 “死丫头!”背后有一个中年女声喊道,“又想逃学,往哪里跑?快跟我回家吃饭!” 小羽一开始以为是叫别人,直到女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时才反应过来。 “我不认识你!”小羽一边想法挣脱,一边冲着巡警的方向大叫,“警察叔叔,人贩子抢小孩了!” 还好,巡警们闻声,转身朝这边赶过来,小羽身边也围了几个看热闹的群众。女人见状,松开小羽仓皇逃走。 “小朋友,真机智!你父母呢?”巡警叔叔们问。 小羽不敢说自己是逃出来的,“我和爸爸妈妈走散了。” “不要担心,”稍微年长的胖巡警微笑着说,“跟我们回警局,我们帮你找父母。如果实在联系不上,你知道你家的地址吗?” 小羽点点头。 “那就更没问题了,我们会送你回家……喂,其他人都散了吧。” 小羽于是跟着巡警们走了。刚开始貌似一切正常,巡警们也不理她,闲聊一些警局的琐事。可当周围的街景渐渐荒凉起来的时候,小羽开始担心了——这三个巡警不会也是人贩子扮的吧?他们和那个女人难道是连环套? 小羽驻足。街上已经看不到其他人了,只有一辆空汽车停在不远处。她转身快跑,然而毕竟是个小姑娘,被后面的人三两步追上来。跟着眼前一黑,头上被罩了什么东西。 小羽呜呜地叫着,感觉被人扛到肩上,几步后又被塞进路边的汽车。 ****** 第二日,是朱家的大日子。莉雯一早穿戴整齐,让女助理捧着鲜花,先去哥哥家里碰头。今天是父亲出狱的日子,八年了,哥哥的老婆都换了三任,莉雯自己的男友更是走马灯,而父亲在狱中度日如年。这还是拖了各种关系给减刑了,否则还有五年的光景才能出狱。 朱家兄妹和帮会中的兄弟们坐满九辆车。当然,继母和继弟妹那边儿也会有不少人去,他们去他们的。兄妹俩一直认定母亲当年得的绝症就是被继母给气出来的,两家人势同水火。 哥哥同帮中几个老叔伯坐头辆车。当莉雯与女助理坐进第二辆的后排时,惊喜地发现开车的就是昨天中午在海边餐厅偶遇的那个男人。怎么他是哥哥新雇的司机吗?如此一表人才,做司机有些浪费了。 此刻,男人左手搭在方向盘上,右手举着本书。莉雯心里叹道,真是随便摆个动作、亮个背影,就能把人的魂儿给勾走呢。同莉雯的“自带红酒”,算不算天作之合? 见后排坐进人,男人回头冲莉雯和助理点了下头。莉雯想问他如何称呼,顾忌到身旁还坐了助理。这个助理跟她好多年了,见惯了她对追求者们爱搭不理的样子,现在要她主动去询问一个司机的姓名,用意那么明显,她放不下这个架子。 然而助理是什么样的人?不是人精也吃不了这口饭。身子前倾,替莉雯问:“这位先生新来的吗?怎么称呼?” “莫翼,羽翼的翼。” 莫翼……莉雯想着,接下来说些什么好呢?见他手中拿着书,装作不经意地问:“看什么书呢?” 莫翼将书合上,朝后方晃了下封皮——《世界着名童话选集》。这倒提醒了莉雯,唉,他都这个年龄了,条件还那么好,怎么可能没有妻室呢?不过她还不死心,要试上一试。 “这么喜欢看童话书,一定是个好父亲喽?” 莫翼考虑了片刻,才答话:“太太嫌我整天不着家,算不上好父亲。” 这时前方的车辆已启动。莫翼放下手中的书,专心开车。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莉雯总觉得当下所在的这辆车开得又快又稳,让人特别有安全感。 真是不可救药啊!她暗暗嘲讽自己。以为这些年有过那么多男人,很了不起吗?到头来才发现没一个像样的,光阴虚度。人家莫太太也许一辈子只有一个男人,却比她幸福百倍。 ****** 监狱自然是坐落在偏僻的郊区。正对大门口的是条又长又直的大街,两旁茵茵绿树,环境倒还不错。继母和子女的车队早等在那里了,不过莉雯有信心,她向来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 果不其然,一番亲人重聚时的嘘寒问暖、真情假意、争风吃醋之后,父亲最终上了莉雯的车。助理已移到前排,莉雯挽着父亲的胳膊坐后排。其实莉雯更想坐到莫翼身边,但毕竟回家的是父亲,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 这一大家子人已在市中心包下整间酒楼,父亲老友们的请帖也都发出去了,预备着从下午到晚上,好好办一回接风宴。父亲这八年变了好多。入狱前是个养尊处优的胖子,现在黑了、瘦了,头发基本上全白,身子骨倒比原先硬朗结实了。再配上风干的皮肤,像个渔民。一路上问莉雯有没有成家,莉雯只是撒娇耍赖。 不料开到即将入城时的一段荒野路上,前方的车辆紧急刹车。莉雯还在愣神,就听莫翼冲车里的三个乘客说:“你们现在赶紧下车,朝东南方向跑,还来得及。” 父亲和莉雯没听。这还没弄明白出了什么事,怎么能就这么跑了呢?而等他们意识到前后左右已被仇家包围后,想逃也晚了。莉雯开始倒也没太担心,随哥哥前来的那几车人都不是吃白饭的。很快便人人手执砍刀下车,将自己和父亲所在的车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父亲也没慌,只是叹了口气。“看来,我嘱咐你大哥的那些话,这些年他是没怎么听。” 福爱天是禁枪的。大大小小的帮会虽有不少,却都不敢用枪支做武器。这倒不是说他们弄不到,事实上,帮会的头脑们谁没有呢?莉雯的挎包里就装着支秀珍手枪。只是谁若过了这条界,会被警察当做严打目标,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把枪掏出来。 不幸的是,敌人那方似乎来了不止一个帮会。莉雯眼见自己人一个接一个地被砍倒在地,车玻璃上溅满鲜血,敌人还在源源不绝地涌上来。这时她想起新来的司机莫翼,刚才为啥没听他的话呢?探身朝前一看,差点儿没惊掉下巴。 人家竟然悠闲地看起童话书来了! 第251章 狼的耐性 小羽四岁的时候,曾在鬼门关里走过一回。那时篦理县山区的某个谷中有片泥沼,历史上出过几次人命,所以村民们经过那一带时都很谨慎。 结果有这么一天,小羽母亲住在隔壁村的两个好姐妹来家做客,离开时天色已暗,母亲打着灯笼送她们一程,小羽跟在后面。路过那片泥沼时,三个大人光顾着八卦去了,没留意到追萤火虫的小羽离路边越来越远。待听到小羽的呼喊声从泥沼中传来,三女均面如土色。 母亲守在岸边,大声嘱咐小羽在泥沼中尽量躺平别动,另两个姨姨去附近村户求救。别说一个四岁小孩了,就算成人在这黑漆麻乌的山谷中落入泥沼,多数早已慌了,乱扑腾之下定会被泥沼吞噬。很快,小羽的耳朵、眼睛里都进了淤泥,却能听话地紧闭双目,动也不动地在泥沼上漂了大半个钟头。直到村民们拿着长竿赶来,一头绑上渔网,将她捞上来。 之后的两年间,县里有了点儿余钱,终于请工程队把泥沼处理掉了。然而父亲偶尔在晚饭时给自己烫一壶小酒,边喝还会边絮叨一遍这件往事。 “据说在动物界里,狼就有这种耐性,”他的眼睛望着前方,也不知看到的是想象中的狼,还是那个让他骄傲的闺女,“能几天几夜守着猎物不走,寻找机会……” 回到当下,头上蒙着罩子的小羽被塞进汽车后座。车开后,背后的书包被取下,双手双脚被绳子捆了起来。随后是头套被摘掉,坐在她身边的冒牌巡警一字一顿地冲她说道:“小丫头,你刚才说,你叫小羽对吧?小羽你听好了,如果表现乖、不出声,咱们就不戴头套。要是不听话大喊大叫,有可能会吃拳头的,明白吗?” 男人说着,冲小羽晃了晃拳头。 “喝水,”小羽说。 “什么?” “渴了。” 男人从小羽书包的侧兜里取出水壶,给她喂了点水。 “手套,”小羽盯着书包的另只侧兜。 男人又将那副绣着小白兔的粉红手套取出,塞进她被绑着的双手中。那之后,小羽便望着窗外的街景,一路再没吭声。 ****** 车沿着荒草夹边的碎石路,开到一座位于偏僻海岸的货运码头停下。码头上只有几支生锈的吊臂和集装箱,更像是为别的不可告人的生意打掩护。一排简陋的砖房从远处望去,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住人。 三个男人这时已换下警服,改做码头工人的打扮,将松绑后的小羽带到一间小屋门口,有节奏地敲了敲门。 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佝偻老头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串钥匙。先上下扫了小羽一眼,又躬身盯着她的脸说:“这女娃长得俊,要能给我孙子做媳妇多好呢……算你运气好,今晚就有班船。” 那之后,三个年轻男人便离开了。老头将小羽领到一间大屋门口,开锁。屋里的天花板上垂下一盏小黄灯,光线很暗,能听到一个男孩边哭边叫妈妈。再迈进两步,一股混着屎尿和剩饭味的热气扑面而来。 “哭什么哭?烦死人了!”老头冲黑暗的角落里踢了一脚,男孩的哭声立刻转为抽泣。 “不值钱的臭小子,把你扔出去喂鱼都没人可惜……” 小羽进屋后,等眼睛适应了光线,发现除了角落里的男孩外还有三个女孩,小的同她差不多大,大的恐怕有四五年级了。男孩比她小一两岁的样子,手里握着支弹弓,那张胖脸蛋让她想起柳大宝。孩子们都脏兮兮地靠墙跟坐着,屋里没什么家具,地上散乱着被褥和碗筷。 小羽也靠墙坐下,首先检查自己的书包。现金都被取走了,这她并不意外。再偷偷把笔盒打开,见里面藏的折叠匕首还在,松了口气。她之前既是偷跑出来的,当然要有武器傍身,只不过人贩子们不会想到去搜查小朋友们的笔盒。 看这样子,是要被送上船出海了吧?小羽并不知道海那边有什么,却也明白一旦去到目的地,再想回来就不容易了。待会儿上船前可以想办法刺伤老头,可刚才来的时候她仔细观察过了,这一带极为荒凉。难怪只有一个老头做看守,逃走也是死路一条。还是等去到人多的地方再想主意吧。 书包里还装着那条真丝睡衣,以及离开前从学校顺走的两块巧克力,这些好东西学校里要多少有多少,后悔吗?她将这个念头从脑海中赶走。后不后悔有什么区别?凡是不能帮她改变现状的,多想无益。站起身,将巧克力送给了还在抽泣的小男孩。 孩子们在傍晚时分每人分到一碗饭。大概十点钟前后,房门再次被打开,老头领着孩子们来到水边。小羽放眼望去,漆黑的海天之中有几盏小灯在微微晃动,估计是艘渔船在朝这边驶来。耳中听老头嘴里不清不楚地嘀咕着“伏什么岛,有去无回”之类的话。小羽趁没人注意,附身从地上捡起块碎石,握在手心。 锈迹斑斑的渔船看着有些年头了,船舱比士兵的岗哨大不了多少。起航后孩子们站到船尾的甲板上。小羽盯着岸边正转身往回走的老头,一把夺过男孩手中的弹弓,左腿向前跨了一步,将藏在手心的碎石搭到皮筋上。 倏——石块带着疾风离船,正中老头后脑。老头身子一震,扑倒在地,过了半晌才爬起身,朝船的方向破口大骂:“哪个小王八崽子干的?我咒你掉进海里淹死!” “哈哈哈……”孩子们乐得大笑。小羽寻思,这大概是他们被捉来之后,头一回这么开心吧? ****** 眼看着车外的自己人落了下风,朱莉雯紧张地将手伸进包里,握住手枪。谁要是敢向她和父亲动手,她就不客气了。 哗啦啦!驾驶员一侧的车窗玻璃碎了,一柄砍刀刺向司机莫翼。莫翼右手捏着童话书,左手搭上敌人握刀的手腕,一拧。莉雯似乎能听到肩关节错位的声音,只见刀已掉到驾驶台上。莫翼也不松手,将对方的胳膊顺势向里一扯,对方的肩部和头部被拉进车窗。莫翼左肘撞上那人头部,使之晕厥,再一掌推出车外。 这就解决了一个?莉雯看得咋舌。 又一柄刀砸碎前排乘客一侧的玻璃,女助理吓得朝莫翼这边靠过来。莫翼将书换至左手,右手拾起面前掉落的那柄刀,由斜下方迎向右方的袭击。对方的刀是直着进来的,莫翼的刀走低,刀尖在对方手腕下部的神门穴上一挑。对方尖叫一声,刀离手,胳膊抽回。 应付完右边的状况,左边又有条肌肉虬结的胳膊伸进车窗,一拳击向莫翼的脸。莫翼这次使的是“黏掌”,左手拍上对方的胳膊后,对方整条手臂似乎便不再受自己控制,任由莫翼牵着走。 莫翼随后将手臂攀在对方的臂上一绕,又是一阵筋骨脱臼的声音,听得莉雯汗毛倒竖。莫翼手掌前伸,掌沿如刀,削过对方颈部。手抽回来时,对方也已倒地。 眼瞅着车外围上来的敌人越来越多,莫翼放下书,推门出车。朱家帮的弟兄们右臂上都缠着条红绳,所以不难辨认谁是友谁是敌。 “这人哪来的?”朱老爷子嘴角带笑,问女儿。 “他叫莫翼,”莉雯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甜甜的,“是阿哥最近才雇的司机”。 虽然知道莫翼有太太,但单恋中的女人便如扑火的飞蛾,他一天在她身边,她那天就是灿烂的。 “老爷小姐,我刚去打听过了,”前排的女助理转身说,“莫翼原先是做武术教练的,因把人打伤入狱,同老爷差不多,也是最近才重获自由。” 原来如此,莉雯心道,怪不得给人做司机呢。有过这样的经历,正经武馆大概不敢聘请他了。 朱老爷子望着莫翼车外的缠斗,冲莉雯解释道:“我在狱中有个老友,也是习武之人,最近几年教了我一些门道。你看,这人的内家拳相当了得!周围人多,他怕伤到自己人,将力道控制在近身处,没有靠大开大合的力矩产生杀伤力。然而身体就像绷紧的弹簧一样,每一拳打出去,照样开山劈石。” 说到这里,朱老爷子沉下脸来,问女儿:“仅仅是我出狱,仇家不该这么大动干戈。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吗?” 莉雯心道,真的是什么都瞒不过父亲。“方头驹过两天有一批上等货,叫我们这些买家去伏豸岛竞拍。” 买家越多,价格便会抬得更高。想要省钱,干掉竞争对手是最直接的办法。 “嘿,”父亲又望向车外,“那小子外家功夫也不错呀。” 车窗外已见不到自己人,围在车旁的都是敌人。这么一来,莫翼倒没了顾虑。一只手扒住车窗框,身子横飞起来,一连踢倒两三个。就这么双手不断拍着车窗,从汽车前方绕到右侧,双腿噼噼啪啪地就将障碍物清扫得差不多了。 此刻又有敌人从车后爬上车顶。莫翼一个倒空翻,将那人踢下车去,自己顺势从车的左侧落下,如泥鳅一般滑入驾驶位。脚底一踩油门,车载着三个完好无损的乘客疾驰而去。 完了,莉雯在心中叫苦。世间怎么会有这般优秀的男人,却又现在才让她碰到?她无疑已深陷泥潭,再也出不来了。 ****** 逃出生天,一大家子人也无意再去酒楼搞什么接风宴,甚至连家都决定暂时不回,免得节外生枝。拍卖是在后天下午,大哥主张现在就坐船出海,去伏豸岛。那里是方头驹的地盘,一帮想要竞拍的仇家怎么着也不敢在东道主家里动手。 伏豸岛可谓三不管地带,岛上的话事人早些年都是海盗出身。那时政府决定打击海盗,虽然十几年后以海军舰队获胜而告终,政府也意识到,若是执意将这群人赶尽杀绝,自己也会付出惨重的代价。因此便将这个几千平方公里的大岛留给那些不法分子,政府之后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伏豸岛与大陆之间并无商业通航。像朱家做这种生意的,自己当然有船只。一行人来到码头,按说莫翼只是个司机,把车开回去就好了,之后的出行用不着他。是朱老爷子钦点让莫翼随行,还大力褒奖了他的身手和忠心,请他此行着重保护大小姐的安全。 一行人等候上船的时候,身为保镖的莫翼站在莉雯和助理身后。助理识趣地找借口走开了,莉雯转身,想和莫翼说说话,却见他又掏出那本童话书,心无旁骛地读起故事来。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呢?莉雯在心中叹气,难道她这样的人间尤物还不及童话书好看? 见不远处有辆雪糕车,心中一动,问莫翼:“你想吃甜筒吗?” 莫翼愣了一下,抬头四顾,看到雪糕车后笑了。“我去买。” 嗯,比木头还是强点儿,莉雯满意地想。片刻后见莫翼将书夹在腋下,手里捧着三样雪糕走了回来。他先将甜筒递给莉雯,再将剩下两支的包装打开,露出一支熊猫头,一支兔子头。 那之后,莫翼这位中年帅哥兼武学高手站在莉雯身旁,咬一口左手的熊猫头,再舔一下右手的兔子头,优哉游哉,自得其乐,看都不看莉雯一眼。 莉雯忍不住了,问他:“莫先生,不知道你喜欢的女生都是哪种类型的呢?” “女生?嗯……”莫翼思考片刻,说:“皮肤白净,弯目如月,最好扎两条麻花辫。” 这样啊,莉雯在心里合计,她使使劲儿也能办到。 “哦当然了,个头不能超过一米二。” 第252章 杀人放火 伏豸岛,得名于岛东南部的伏豸山,整片山脉远看像只伏在地上的猛兽。岛的面积有两千七百万平方公里,相当于一个中小型城市,人口聚集在与大陆相对的西北地带。 由于岛屿政府最初是海盗们建立的,基本处于自治状态,只需在大方针上配合福爱天政府即可,引渡条约只适用于重罪嫌疑人。没有商务航班,外面的人来岛要自己雇船,短期访问的需持邀请函或特别通行证。岛上的居民不能随便离岛,当然大部分都有黑历史,出去也很难再找到类似的庇护所。 上船后,朱老爷子把莫翼叫到甲板上,要同他单独聊两句。 “莫先生,我朱某混江湖几十年,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老爷子开门见山地说,在迎面吹来的海风中,一张黝黑风干的脸让他看起来像个老船长。 “你不是普通人,我这里指的可不只是身手。你这次来我家做司机,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这个岛你以前来过吧?” 莫翼自然就是陌岩,闻言后与老爷子对视一眼,二人的目光如不期而遇的武林高手各自亮出的宝刀,随后便被收入鞘内。明白人遇见明白人,兜圈子是无意义的,只会让对方看扁你。况且老爷子对他若是有敌意,也不会主动提出要他跟来,更不会将女儿交到他手里。 当然最重要的是——谁若碰上陌岩这样的人,能与他结为朋友的,便不会想要做敌人。 “我没来过这里,”陌岩说,“我有几个年轻的朋友,听说是在这个岛上失踪了。我知道的信息不多,也没抱希望能找到他们。但若是不亲自来查探一番,总感觉没尽到做朋友的责任。” 陌岩这番话基本上属实。没说出口的是,这三个失踪的年轻人乃是修仙界的佼佼者,是当今玉帝亲派来对付暗世界杀手的特工人员。 老爷子点点头,“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没打算在我家待久。我那个闺女显然对你有意思,换成其他男人,就算有妻室的,对待上司多少也会逢场作戏。你却是连敷衍一下都不肯。” 这话陌岩没法接。 老爷子一手搭在栏杆上,转身望向他,正色道:“莫先生,今早你救了我们一家人,是朱家的恩人。你的事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尽管开口。同时,我希望你能帮我们赢得这次竞拍。只要朱家能拿到这批货并安全离岛,你其他的行为我们概不干涉,怎么样?” 陌岩笑了,“这个,竞拍不就是看谁出价高吗?在下恐怕无能为力。” “哼哼,”老爷子望着前方的海面,撇了撇嘴,“没那么简单。你知道这次仇家们为何要联手算计我们?不是夸口,论财力,没人比得过朱家。就怕还有别的猫腻。” 陌岩装作不经意地问:“那个叫方头驹的是什么来路?这次竞拍的又是何等奇珍异宝,让仇家们肯如此下血本?” 其实方头驹便是陌岩此行的主要目标。此人身边藏着那第二个智能杀手,之前无涧他们就是在方的地盘上失踪的。以陌岩的本事,自己潜进岛行动也不是不可能,但那样就得避开所有人,无法像现在这般光明正大地调查目标,搜寻无涧等人的下落。 老爷子长舒一口气,“说来话长了。方头驹的祖上是几个大海盗头子之一。海盗嘛,虽说什么都抢,留给子孙的必然是好东西。据传他们方家曾截获过一支考古队的船,那支考古队挖掘的是中古时期的一艘沉船,里面的玩意儿非同小可。具体有些什么,这么多年来方家一直守口如瓶。” 中古时期?陌岩心想,在那之前,六道只有原生居民。怀揣高科技的外道移民便是在中古时期迁徙过来的。 老爷子又说:“最近方家式微,地盘不断被别家侵占。现在急着出手几件看家宝贝,估摸着是想招兵买马,夺回丢失的地盘。” “那方家近些年做的都是什么生意?” 老爷子的语气中带着不屑,“都说盗亦有道。海盗们早些年劫船,会放过女人和儿童。方家经营的生意原是五花八门、黑白均沾。见这两年新生儿男多女少,人贩市场有暴利可图,便也沾手这等缺德买卖。将拐来的儿童弄进岛后,再同岛外来的卖主交涉。伏豸岛是三不管地带,被卖掉的孩子很难追查去向,卖主们也不必担心交易过程中被警察突袭。” 陌岩心道,这朱老爷子人还不坏。 “我现在担心的是,”老爷子忧虑地说,“这次来竞标的蛤王东早已染指人贩行业。他若是提出同方家联手,专为方家提供货源的话,那就成了生意伙伴,咱们开价再高也拿不到货了。” 此刻朱老爷子同陌岩一齐望向前方,也就没留意到陌岩抿起嘴唇,双目已眯成两条缝。自打陌岩做了篦理县小学老师,对贩卖儿童这桩罪恶可谓恨之入骨。 “老爷放心,我会尽力帮你搞掉蛤王东。” 当然还有方头驹,但这就不必说给朱老爷子听了。 老爷子扭头看着他,神情赞赏中带着惋惜。“唉,我女儿没福气啊。” ****** 小羽同另四个孩子下船时,已过了午夜。困得东倒西歪的孩子们被塞进一辆面包车,拉到岛上偏僻地带几间仓库改装成的临时居所。孩子们一人分到一条毯子,挤在小屋里没白没黑地睡了大半日。直到第二天中午开饭的时候,被放进大屋里,小羽才弄清这里的状况。 共有四个男人负责这个窝点,当中一个还老是开着面包车跑来跑去,所以常驻的是三个——肥仔波、乌鸡,和五哥。听这三人谈话,好像也不是本岛人。 到了傍晚,孩子们又被叫进大屋。小羽透过敞开的房门,见面包车已停到门口。司机和五哥走进来,将另三个女孩带出门,塞进车里。 车离开前,小头目肥仔波站在驾驶舱外叮嘱那二人:“再说一遍,车里这三个是‘卖给’买家的,不是送的。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没有赊账这回事,记住了?拿不到钱,就把人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五哥说:“只剩下两个送给方家,会不会太少?” “不少、不少了,”肥仔波不耐烦地摆动着滚圆的胳膊,“蛤老大明天还等着用钱,竞拍总得做做样子。总之你们务必要把钱照原定价一分不少地带回来啊!” 打发走那几人,就剩肥仔波和乌鸡看着小羽和拿弹弓的小男孩。两个大人在附近买了俩盒饭、一瓶白酒和一盒烟。大概觉得孩子们中午吃过一顿已经不错了,也没想着分给孩子们口吃的。 仓库里除了灯,什么家电也没有。那二人饶是无聊,倒也并未急着将孩子关进小屋,问:“会唱歌吗?给叔叔们唱个歌,待会儿买糖给你们吃。” 小羽才不相信这些家伙会花钱给她和男孩买糖,然而她不想被关进小屋,她要尽可能地留在大屋,寻找逃跑的机会。刚才从小屋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将藏在笔盒里的匕首取出,放入书包的侧兜,并把书包拎出,搁在大屋一角。 “我会跳采莲舞!”小羽献宝一样地大声说道。 “好啊,”肥仔波和乌鸡相视而笑,“跳来看看。” 于是小羽站到大厅中央,有板有眼地跳起了不久前才在省城小学舞蹈班里学来的舞蹈。一边跳,一边偷偷观察周遭的情况。 嗯,这间仓库里除了桌椅,还堆了不少拆开的硬纸盒。小羽在篦理县时都是自己烧柴火做饭,知道放火最好有引火之物。见两个男人面前的小圆桌上除了盒饭,还有香烟、打火机和白酒。她记得小时候父亲喝酒的时候,自己曾拿着蜡烛去酒壶边儿晃悠,父亲和她说过,白酒能被点燃。 可就这么跑上前去硬抢是不成的。她在转圈的时候瞥见仓库一角墙上的电闸。去年篦理县也通电了,父亲回城前,曾把家里与电有关的设施都仔细讲给她听。然而若是无缘无故跑向电闸,也会引起人贩子的警惕。 于是小羽跳舞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忽然一个踢腿,将自己的一只鞋甩到电闸下方的角落。随后假装愣了下,抬起没有鞋的那只脚,用另只脚一蹦一蹦地朝电闸方向奔去。来到电闸下方,拾起鞋来穿了半天也没穿进去。 “呵呵……”两个人贩子莞尔,不再看她,开始聊起天来。 电闸的方位比她脑袋高不少。小羽瞅准机会,一跃而起拉下电闸。屋里漆黑一片,人贩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小羽知道这是分秒必争的时刻,冲到小桌前,摸起打火机和酒瓶。再横跨两步,将白酒浇到纸盒堆上的同时,点燃打火机。 “轰!”向上窜起的火苗烧到小羽的手,她疼得扔掉酒瓶和打火机,不过这时火势已起。 两个男人于漆黑之中又见火光,慌乱片刻后,意识到是小羽捣鬼了。乌鸡首先想到去开电闸,肥仔波冲去厕所接水灭火。对这二人来说,先解决了这两样燃眉之急,再慢慢去教训那个鬼丫头也不迟。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已经给了小羽足够的时间去取匕首。 在屋里重回光明的那一刻,乌鸡只觉一样冰冷锋利的事物刺入自己的左侧腹。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目光落到小羽的头上,这个才及他腰的小女孩居然刺伤了他?正欲反击,匕首又被毫不犹豫地抽回,这下腹部便如破了洞的水桶,鲜血喷涌而出,乌鸡疼得扑倒在地。 这时肥仔波刚好拎着水桶冲出厕所,见同伴倒在血泊中大惊。先将一桶水泼向火堆,随后扔掉水桶,铁锤般的拳头直直地朝小羽头部击去。在他的想象中,女娃就算避开,也是向后方或左右闪避。 他没料到的是,女娃居然噗通跪下了。肥仔波只觉双膝接连刺痛,险些也跟着跪地。就这么一分神,身前已经没了女娃的身影,左侧腹一阵剧痛。肥仔波扑倒在地,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终会和同伴伤得一模一样。 小羽不知这俩人会不会死,但至少一时半刻无法爬起来拦截她了。转身冲到墙边将书包挎到肩上,再一把揪起吓傻了的男孩,带着他夺门而出。 第253章 富家千金 “大宝,你快累死我了!”气喘吁吁的小羽拉着小男孩,一口气跑出去几条街。天色正在不可救药地转暗,小羽估计现在是晚上七点左右,想着屋里那俩人贩子受了重伤,肯定追不到此处。除非开面包车的司机和五哥已经回去,不过即便如此也该先送两个流血不止的伤员去医院。 “我、我不叫大宝,”小男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见小羽松开了他,顺势一屁股坐到地上。 小羽也累坏了,将书包搁到地上,坐到男孩身边,不容置疑地说:“出来混的都有艺名。跟着我的时候,你就叫大宝,知道吗?” 小羽言毕环顾四周。人贩子所在的几间仓库地处偏僻又破落的小镇,跑了这一阵子,已经能望见高楼林立的大都市边缘。可他俩目前是在岛上啊,怎么回家呢?岛上应该有警察局吧?连篦理县那种穷山沟都有,这个伏什么岛上总有执法部门吧? “走,大宝,跟我进城找警察去。”小羽暗下决心,这次一定要确定是货真价实的警察局再进去寻求帮助,大街上走的巡警都有可能是坏蛋扮的。 大宝摇头,“我饿了,我要吃饭。” “可我们身上没钱呀,”小羽说,“放心,真的警察会给我们饭吃的。” “我走不动了,我要吃饭,我要妈妈……”大宝说着,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张肉嘟嘟的小脸已经脏得没法看了。当然小羽也没比他强多少。 小羽没辙,站起身来眺望远方。以他俩的速度,走到城市边缘至少还要大半个钟头。身边的小镇上也许有好人家,但人贩子就在附近,可不敢在此久留。 转身望向背后的小山。山不算高,半山腰上有座灯火通明的大宅子,三四层高的露台上人影憧憧。宅子正前方不知是有池塘还是游泳池,将城堡般的宅壁映得蓝光粼粼。这是大户人家在大宴宾客吗? 小羽山里长大的,还没听说过“聚会”这种名词,但也知道正常情况下的一家里不可能住那么多人。想起前年去参加村长侄子的婚礼,十几张露天摆放的大圆桌上全是好肉好菜。既然那么多人在,她偷偷混进去给大宝拿点儿吃的,应当可行。 “大宝,”她把男孩从地上拽起来,指着半山豪宅给他看,“那里有许多好吃的,有……有红烧鸡腿,大馒头,还有冰激凌。你想吃吗?想吃就跟我上去拿。” 大宝听了小羽杜撰出来的那些美食,连咽几口唾沫,攥起两只小拳头,身上像是陡然生出力气。“那咱们快去吧!小羽姐姐,你知道怎么爬山吗?” 小羽轻蔑地一笑,她就是山里长大的。眼前的小破山,她只需观察一下地貌,就能将山路所在位置估计个八九不离十。更不用说大户人家住的地方,估计汽车都能直接开上去,路不会难走的。 当下背起书包,领着大宝朝南方走了会儿,果然找到一条通往半山的柏油路。虽无路灯,今夜有星有满月,两个小孩毫不费力地沿马路上行。若是有车来,小羽会拉着大宝避到路旁,但一路上也没碰到车。 已经能看到豪宅门口的停车场和泳池了。停车场上满满当当的,奇怪的是,当中不乏一组组车型类似、车身较长的白车、黑车。小羽是山里来的丫头,对车一窍不通,可也能猜到这些车价值不菲。 好多车里还坐着人,都是年轻男人,将车窗摇下后警惕地望着四周和前方的大宅,就是不下车。小羽想不明白,这些人为啥不去宴席上吃好吃的,偏在这里干坐着呢? 在路边找了棵大树,小羽叫大宝去树后坐下休息。“大宝,我去给你拿吃的,很快回来。你可千万别乱跑,否则就再也见不到小羽姐姐,你得自己去找爸爸妈妈了,明白吗?” 大宝忧虑地点点头,“小羽姐姐你可要快点回来,我害怕。” ****** 安顿好大宝,小羽猫在四周的树林里,绕着宅子走了半圈。没见有食物露天摆放,透过大落地玻璃窗倒是可以看到室内杯盏交错的餐厅、宴会厅,看来非要进屋不可了。只是无论正门侧门,每一处都守着一两个穿黑西装、戴墨镜、神情严肃的男人。大晚上的戴墨镜?小羽觉得这些人脑子有毛病。 那就进屋吧!先在宅子一侧无人的喷水池旁洗干净脸上的泥污,又去林子里找了个隐蔽的所在放好书包,掏出那件寄宿学校发的真丝睡袍。将沾满泥土和血迹的裤褂换下,塞回书包,再穿上睡袍。 至于头发,她想起在寄宿学校同宿舍的那个叫“允佳”的女孩,头发是打卷儿的,看起来特别时髦。于是也将自己的两只麻花辫散开,黑直的头发因为编辫子的缘故变得微卷。总之,原本便是白嫩精致、俏娃娃样的小羽,这么一收拾,除了脚上那双黑布鞋,浑身上下同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富家千金无二。 出了林子,朝一扇离树林较近的侧门走去,刚好门前的草地上飞来只萤火虫。小羽追着萤火虫而去,虫子飞到两个守卫面前,当中一男伸手将虫捉住,躬下身,恭敬地将拳头伸到小羽面前。 “小姐是在找它吗?” 小羽呆呆地望了男人一会儿,忽然抬步朝屋里跑去,男人在她身后呵呵地笑了。进门后,小羽将布鞋脱下随意扔到一旁,脚上踩着小花袜子,气定神闲地沿着走廊朝宴会厅而去。 嗯,正厅里奏着舞曲,一对对唇红齿白的盛装男女在厅中央环抱起舞。虽有吃的,都是些瓜果酒水之类。还是去偏厅吧,那里靠墙摆着长桌。桌上镶金镀银的器皿中盛着各色美食,有的一眼便能看清是什么好吃的,还有的为了保温,拿盖子罩着。 此刻大部分客人都已吃完饭,移去大厅里跳舞或者坐着喝酒聊天。偏厅里还剩十几位客人,稀稀落落地坐在圆桌旁,只有两人还在长桌前往盘中盛食物。 小羽有样学样地去长桌一头取了只边缘印着花纹的白瓷盘,将那些开着盖的食物浏览一番,取了些爱吃的,放入自己碟中。由于个子太矮,胳膊也不够长,盖着盖的那些就只能错过了。 随后端着食物,挑了张人少的桌子坐下吃东西。这盘子食物她打算自己吃一半,剩下的带回给大宝。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填饱肚子都是至关紧要的,肚子不空才能有智慧和力气去应付突发状况。 同桌坐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目光敏锐,左眼角处有道十字形刀疤,布满笑纹和麻子的脸看着倒还和善。见身穿睡袍的小羽一人入座,饶有兴趣地问:“小妹妹,你是方家的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方家……小羽怕露馅,不敢多说,瞟了男人一眼,故作紧张地低下头吃饭。她一个富家千金,面对陌生男子询问姓名,不做声也是常态。 “我猜是方老大的孙女?”男人还在逗她,“要么就是那家伙老来得子……” “方家也真是的,”隔壁桌一个年轻男人扭头冲刀疤男说,“到了现在这时候,明天竞拍的都是些什么宝贝还不肯透露一声,要急死人么?” “你急,”刀疤男嘬了口小酒,道,“急就退出喽,也没人逼着你参加。” 正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偏厅门口响起:“你找到蛤老大没有?会不会在楼上?” 小羽整个人僵住,说话的这人可不是那个叫“五哥”的?之前和面包车司机一同去卖另三个女孩。人贩子们怎么也能来富贵人家赴宴? “别急,我看到老大了,”另一人自然是司机,“就在那张桌上。” 小羽眼角余光见二人朝自己坐的桌子走来,一颗心砰砰直跳。原来身边的刀疤男就是那个什么蛤老大,怎么办怎么办? 目光落到盘中还剩的食物上,抓起一只豆沙包,递到嘴边时手一滑,包子掉到地上。在两个人贩子走到桌前时,小羽刚好钻到桌底下去捡地上的包子。再直起身时,她已是背对桌边那三人,捏着脏了的包子走去长桌一旁的垃圾桶,扔掉。随后又取了只干净碟子,慢条斯理地重新装食物。 耳中听五哥尽量压低声音向蛤老大汇报先前发生的事故,把个蛤老大气得忍不住直骂:“废物!几个大男人栽在个小丫头手里,这要是传出去,我这张老脸还用要吗?” 两个属下噤若寒蝉。 “死了没?”蛤老大又问,应当指的是肥仔波和乌鸡。 “肥仔没事了,乌鸡还在抢救……” 小羽这时已将盘子装满,都是些容易携带的干食。又抽了条餐巾布,自顾自出了餐厅。闪身进了一旁的楼梯间,上到二楼一个无人的阳台,阳台下方便是她进来时的侧门。现在都这么个点儿了,她要是再大摇大摆地独自一人走去树林就引起怀疑了。先将食物包在餐巾里,系好,再将盘子使劲儿地朝远处的喷水池扔去。 楼下两个守卫听到异常,立刻循着声音的来源跑去察看。小羽转身飞跑下楼梯,赶在守卫们回来前消失在黑暗的树林中。 ****** 小羽所不知道的是,隔壁的宴会厅便坐着她的陌老师。朱家来岛之后也接到方家的晚宴邀请,只不过白天为是否赴宴起了点争执。 “反正我是不会去的,”头上还缠着纱布的朱家大公子朱奕军气呼呼地说,“给我撞见那帮衰人,我非劈了他们不可!别以为是在姓方的地盘上,我就不敢动手。” “大哥说得没错,”朱莉雯附合道,“明天拍卖会上该怎么出价就怎么出价,拿到货走人。和那帮人有什么好说的?” 朱老爷子和陌岩交换了下眼色,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今晚你俩在酒店里待着,我和莫翼去探探风。至于那帮仇家,等拿到货,回去后再跟他们算账。” 莉雯一听莫翼也去,登时改变了主意。 到了傍晚,朱奕军留守,父亲同妹妹带着十几个手下前往朱家赴宴。这次远行较为仓促,莉雯也没来得及准备礼服。然而她天生丽质,不过是精心化了个妆,穿着白日里的吊带裙,将发梢用梳子和酒店的吹风筒向外卷了卷,就足够在宴会上艳压群芳、招蜂引蝶。 自打舞曲在大厅中奏响,前来邀莉雯跳舞的男士便络绎不绝,这当中甚至不乏一些“敌方”的人。而莉雯则一反常态、统统推掉,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着红酒,还时不时幽怨地朝她身边的“保镖”瞅上一眼。 陌岩顾不上理她,入座后便开始用灵识打探方府中的情况。他和朱老爷子的约定是,今晚就找机会放倒那个人贩子蛤老大,也是朱家这次竞拍的首要劲敌。先把此人解决掉,陌岩还有他自己的目标。据说方头驹外出时有个寸步不离的秃头保镖,那便是暗世界派来的第二个智能人杀手。 陌岩虽未见过蛤老大的面,但从朱老爷子那里得知,此人眼角有颗十字花疤痕,五十来岁年纪,应当不难找。灵识在客人中扫了一圈,最后在偏厅里锁定目标。咦,同桌还坐着个小姑娘,一看就是方家的千金,年龄同小羽差不多呢。 想到小羽,胸口又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现在终于生活在父亲身边,也不知新学校还适应吗?快期末考试了,各科都复习得怎么样了? “莫翼!”莉雯突然不悦地叫了他一声。 “什么事?” “你一整晚都在想些什么?不是真的要我开口请你跳舞吧?” “跳舞?”陌岩皱起了眉,“抱歉,没学过那玩意儿,也没兴趣。不过要是有人会跳《找朋友》或者《拔萝卜》什么的,可以一看。” 说完继续用灵识查探蛤老大,却见他同两个手下正走出餐厅。 “我失陪一下,”他冲莉雯点了下头,起身离开宴会厅。 第254章 矮穷矬 小羽冲进树林,找到书包,将手中用餐巾裹着的食物塞进包里,再蹑手蹑脚地溜回大宝藏身处。刚开始吓了她一跳,树下没见坐着人啊?后来才发现大宝睡着了,熟睡中在草地上打了两个滚儿,还把裤子尿湿了。 “大宝,快醒醒,有吃的了。”她使劲儿摇着男孩,对方闭着眼哼哼了两声,又打起呼噜来。这可不成,她小羽再皮实,毕竟还不到七岁,不可能背着个五岁小孩下山找警察去。打开随身携带的水壶,将剩下的半壶水浇到他脸上。 大宝迷迷糊糊坐起身,吃了几个虾饺后,貌似有了精神,“小羽姐姐,咱们走吧。” 小羽背着书包站起身,正要沿来时的柏油路下山,瞥见停在山路口的面包车,心中一凛。来的时候只道山上住着户有钱人家,现在看来,这家人同捉她的人贩子关系密切。万一蛤老大他们开着面包车下山,撞见她和大宝在路上,那不是前功尽弃了? “大宝,那什么,你原地等会儿,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山路下山。马上就回来,你可别再睡着了。” 小羽朝柏油路的反方向走了会儿,这里有条林间小道,虽是土石路,还算平坦,摸黑下山貌似不会有什么问题。谁知等她回来叫大宝出发,这小家伙又迷糊过去了。唉,算了,不如今晚就在山上过夜,明日天亮之前再走。 只是此处离大路太近,得找个隐蔽的地方栖身。而布鞋又丢在宅子里了,脚上蹬的小袜子早已在山地上刮得千疮百孔。这要是一脚踩到什么藤蔓植物的刺上,可有她受的。考虑再三,从书包侧兜里取出陌老师给她的那副手套,试了试,还真能把脚伸进去。 这副手套是去年冬天陌老师送给她的礼物,这些日子她一直小心珍藏、寸步不离。然而眼下既有性命之忧,当然是活命要紧,她小羽可不是个死心眼儿的孩子。等逃出岛她还要回篦理县上学呢,继续做陌老师的学生。 自打母亲去世后,她觉得陌老师就是老天爷为了补偿她而派给她的守护神。陌老师和她认识的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虽然教他们这些一年级孩子的都是些简单的字句,可他的话里常暗含哲理,让她脑中灵光一现。 漫无边际地想着,将熟睡的大宝背到身后,书包抓在胸前,朝林子深处走去。嗬,这小家伙可真够沉的!要不是她小羽见天在山里背着粮食柴火走路,当真吃不消。 “囡囡背上有担担,”她边走边在心里哼哼,“气死几个人贩贩……” “祁哥,目标已经上钩,”没走几步,前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小羽连忙止步,轻轻放下大宝,自己躲到灌木丛后,朝前方张望。说话的男人是个秃头,身上的黑西装同守在宅子四周那些人穿的是同款。只有他一人,多半是在打电话。 “嗯,我明白,”男人又说,“蛤王东是朱家的头号劲敌,我们拿他做诱饵。明天竞拍结束后,我会去善渊女子学校同言琳会合……什么,言琳有危险?……原来如此,大概是因为跑了一个女孩,对方加强了戒备。另一个女孩呢?……好,我马上过去。这边的事就交给无涧,刚好考验他一下。” 小羽身子一震。善渊学校,那不就是她之前去过的寄宿学校吗?跑了一个女孩,这说的难道是她小羽?另外一个会不会是同宿舍那个叫允佳的女孩?这些人听着似乎比人贩子们来头要大多了,她小羽本是个穷山沟的孩子,怎么竟成了目标之一? 正满腹狐疑,见从宅子的方向又走来个高个子,同秃顶男交头接耳一番,二人一同朝后山的方向走去。 小羽迟疑了。她和大宝眼下可以说是自身难保,逃命是首要任务,而且就算给她知道了坏蛋们的计划,又能做什么?她那点儿三脚猫的拳脚都是照着武术书上的图片,自己瞎摸索的。然而想起那个允佳,一看就是养尊处优长大、没啥心眼儿的乖女,要是也给那帮人捉去可就惨了。 无论如何,这件事她无法置之不理。当下将折叠匕首从书包中取出,握在手中,脚踩那对小白兔手套,就要离开。 “小羽姐姐,”大宝居然醒了,坐起身来,“你别丢下我。” 小羽其实也担心坏人们折回来,发现大宝。既然他醒了,那就带上他吧。 “你跟着我可以,但不许出声,知道吗?” ****** 陌岩出了宴会厅,一路用灵识追着蛤王东三人出了方家大宅。这三人原本是朝停车场出口的一辆面包车走去的,听交谈像是要去医院看望重伤病人。陌岩的计划是等汽车开下山后,他再找机会动手。山上还潜伏着那个智能人保镖,是他的下一个目标,在此处动手会打草惊蛇。 不料蛤王东一群半路上被一个高个子男人叫住,说方老大请他们去后山谈话。陌岩于是跟着这四个人来到后山,见带路人在山壁上的一块青石前驻足,伸手一推,青石原来是道暗门。 陌岩先前用灵识扫过后山这一带,没发现什么地面上的建筑,这个方老大居然还有这等机关?想想也是,身为海盗后代,家传的奇珍异宝若是藏在住宅的地下室可太冒险了,又不能光明正大地送去银行保险箱。在家附近挖个山洞,也算合情合理。 “方老大,你相信我们,”蛤王东坐在密室一张沙发凳上,背后站着两个手下。脸上笑纹挤到一处,冲对面一个六十多岁的男子说,“我们干这行不是一两天了,平日行事好周密的,从未出过篓子。这次真的是意外,以后绝不会再发生!” 陌岩从方头驹别着身子、翘着二郎腿的坐姿上便能判断,方头驹不买他们的账。 “蛤老大,你这就是让我为难了。我姓方的一向守信用,答应给买家的货,从不拖欠。你们的货源这么不稳定,还是再找别家合作吧。” 谈不成最好,陌岩心道。当然即便如此,他也不会放过这帮丧尽天良的人贩子。耳中听两家人扯皮,灵识继续探寻附近的山洞密室。大部分用作储藏室,只是有那么一间,怎么里面吊着三个人? 陌岩提气凝神细看。是三个身穿道袍的男人,被五花大绑地掉在屋顶下,面如死灰一动不动,道袍上都是深色血迹,不知死活。当中一人黑黑瘦瘦,另一个高大英武,还有个面容可谓百年难得一见的美公子…… 是无涧他们!陌岩忽然觉得脑子有点儿懵。没错,无涧三人就是在这个岛上失踪的,还以为被转移去暗世界了,怎么竟被吊在这里? 还好蛤王东和方头驹两拨人这时不欢而散,前后脚出了山洞。陌岩待他们走远后,从树后闪身而出,推开石壁走了进去。这一间间的密室虽比外面的宅子简陋,电力和通风设备倒还齐全。 快步奔到吊着人的密室,陌岩将三个道士解下来。可惜了,四颍和育鹏周身同石头一样僵硬,已然毙命多日。无涧倒像是有一丝转机。陌岩一只手抵在无涧后心,给他输了点续命的内力。此处不宜久留,别人他不怕,就怕智能人出现。得赶紧带无涧下山,找间旅馆给他疗伤。 背着无涧出了密室,陌岩不敢走大路,打算在后山施展轻功下山。没走几步忽觉腰部环跳穴一麻,陌岩心里纳闷,这个穴道是封人内力的,怎么……跟着脖颈处一凉,锋利的刀尖刺向他的喉咙了,这才意识到是无涧在行刺他。 要说以陌岩的修为,寻常人就算点了他的穴也无法封住他内力。可无涧是灵宝天尊年轻一辈中最得意的弟子,修为虽不及陌岩,也是同一级别的对手。陌岩内力被封,抬右手抚了下无涧右肘部曲尺穴内侧的麻筋,匕首被弹到一边。 然而无涧毕竟离他太近了,左手贴住陌岩后心,劲力猛吐。陌岩被击飞出去,迎面扑到地上,连呕几口鲜血。爬都爬不起来,更不用说反击了。 “等等!”他勉强翻了个身,让自己躺在地上,冲走过来的无涧伸出一只手,“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天尊一向器重你,陛下也封你做二把手,为何还要背——” “器重个鬼!”无涧大吼一声,指着陌岩的手在不住颤抖。“表面上我也是候选人之一,可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没被考虑,无论我多出色都看不到希望!为什么,我还要问问你们为什么?” “谁说的?” “别再糊弄我了!起先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出身低贱,这我认了。后来发现比我还卑贱的兮远居然也能上位,我才明白过来。” 说到这里,无涧像喝醉了酒一样,抬头望着天空笑了。陌岩从下方望着这个天资卓绝但误入歧途的年轻人,胸中升起一丝悲哀。 “原来是因为我长得丑,呵呵!我也是后来去到那些新世界,见得多了,才想明白。看看那些政客,那些大学校长,哪个不是仪表堂堂?都以为女人靠容貌取悦于人,其实男人的外表对仕途更有决定作用。九天之上、九五之尊,能找一个我这样黑瘦矮小的结巴来做吗?” “所以你就投靠了暗世界的人?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陌岩虽然也想弄清楚这点,可主要是在拖延时间。燃灯师徒门下有套“虚通术”,当实打实的穴道被封时,可通过虚拟经络来调动小部分真气,但那需要时间。 无涧冷哼了一声,并未低头看他。“不过是帮我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四颍和育鹏是不是真的死了?你害死了他们?”陌岩说到此处,同情心已化为乌有。 “我给过他们机会,他们——” 无涧还未说完,陌岩从地上暴起,一掌击中无涧心口。无涧被打得后飞出去,撞上一棵树,树干吱嘎一声断裂。这二人还未喘息片刻,又同时跃起,这次几乎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了,这招过后各自重重地摔到一旁的草地上。陌岩固然伤得不轻,他知道无涧一时半会儿也爬不起来了。 接下来,二人不约而同地盘腿坐好,开始运功疗伤。现在就看谁先恢复、赶在对方疗伤完成前将对方一掌毙命了。要想尽快恢复,必须摒除杂念,不动、不说话,因为一开口真气就会外散…… “大宝,你看到没?”一个尖细又熟悉的声音在陌岩耳边响起,“有道是丑人多作怪。还好你长得可爱,不像某些心思龌龊、行为卑鄙的矮穷矬。” 陌岩在灵识中看到小羽背着书包、手握匕首,从林子深处朝他和无涧走来,背后还畏畏缩缩地跟着个小男孩。不会是真的吧?她此刻不应该在省城和父亲一起吗,怎么可能穿着件睡衣出现在这个岛上,脚上还蹬着他送给她的手套? 毫无逻辑,他一定是心智迷糊,产生幻觉了。然而就算是幻觉,能在这个时候感受到她的音容笑貌,对陌岩来说也是种慰藉。 “现在嘛,”小羽晃着手中的匕首,远远地打量着无涧,“大宝你说,咱们怎么处理这个矮穷矬?是先割掉他丑陋的鼻子,还是在他胸口戳个窟窿?” 别过去!陌岩在心里说,无涧要是豁出去不疗伤了,出手便可将你毙命。当然在那之前,陌岩也不会袖手旁观。 还好,小羽应该也意识到了危险,一直站得远远的。然而这世上,能伤人的可不只是匕首。 “唉,”小羽叹了口气,“本囡囡今晚好不容易吃了顿酒席,被这家伙一顿恶心,搞不好回头得全吐出来。大宝,不如咱们找条绳子把他绑了,再在他面前放面镜子。有些人呐,连着照镜子几个小时,就能自己把自己给恶心死。” 陌岩差点儿笑喷出来,灵识中见无涧刚刚有了血色的脸颊又被气得苍白。 但小羽显然没打算就这么放过无涧,瞅了眼陌岩,又说:“算了,陌老师说过,不要以貌取人。况且比起黄鼠狼的外貌,这家伙的内心更肮脏。人家救了他,本该跪地磕三个响头的,他呢?……喂,小子,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小羽虽是问无涧,当然不指望无涧会回答。 “我父亲原先是个庄稼汉,后来进城做了民工,这样一个社会底层,都知道做人不能恩将仇报。黄鼠狼呢?艺不如人就使诡计,结果诡计使完还不如人,现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地在那里打坐,真是智商感人啊,还想当大学校长?我要是他,直接往东走五十步,跳崖算了。” “哇!”无涧被气得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跟着不住咳嗦。 连陌岩都忍不住在心里埋怨——小鬼丫头,你这样子可就谁都没法疗伤了。 第255章 生死时速 小羽打量着面前席地而坐的两个男人。虽然以她的年龄搞不懂他们在做什么,但也能看出陌老师的脸颊泛起红润,而那个伤他的坏蛋则面如白纸、冷汗直流。看来就是要不停地捣乱才行,然而要她拿匕首去捅无涧,她不敢。 瞅了眼身边的大宝,忽然想起一事,拉着大宝走远些,躲到树后。“大宝,你的弹弓还在吗?” 大宝也不知是在什么情况下被人贩子掳走的,仓促间只带了支弹弓傍身,视如生命。此刻听小羽问起,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弹弓,信任地递给她。 “大宝,你的任务是帮我收集石子儿。” “好唻!” 大宝终于找到自己能做的事,小兔一样蹦来蹦去,干劲儿十足。小羽蹲在地上,一个接一个地摸起大宝贡献的石子儿,搭到弹弓上朝无涧射去。有的正中他脑门儿,有的打在他鼻子上。 以无涧的修为,石子儿造成不了实质性的伤害。然而他正在运气疗伤,给这么一搅和,关键是不知道下一个会打到身上什么地方,有时小羽还故意歇歇,让他一口气不能放下。直搞得心浮气躁,无法专注。 “抓刺客……”有人声和脚步声从山的另一面传来。 “给我逮住那个死丫头!”这是蛤老大的声音。 小羽有些慌了,还好陌岩这时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冲还在打坐的无涧道:“我和你的账改天再算。你最好主动去找兮远自首,育鹏和四颍不会白死的。” 随后又冲小羽说:“走,我带你俩下山。” 小羽刚才见陌岩被打得多次呕血,知道他一定还很虚弱,需要静养。虽然不至于畏惧那些凡夫俗子,最好弄辆车,能不折腾就不折腾。 “陌老师,我先行一步。你带大宝去停车场和我会合。” 也不等陌岩回话便脚底抹油,朝山的正面奔去。这要是在平地上,她人小腿短,不一会儿就会被追上。山间奔波可是她的强项。边跑边纳闷儿,人贩子是怎么知道她在这儿的?是不是那双随意丢弃的布鞋被他们发现了? 到了停车场,见那辆面包车还停在靠山路的出口处。这时蛤老大他们还未追来,小羽绕到车的右侧,将前后两个轮胎各刺了一刀,没去碰左边的轮胎。这几个人坏蛋,不能再由着他们拐卖小朋友了。 得手后,陌岩背着大宝追上来,小羽冲他指了指停车场边上的一辆黑色轿车,车前排坐着两个人。陌岩心领神会,冲过去拉开车门,噼噼啪啪将那两人扔出去,让大宝坐后排,他坐进司机位。 小羽跟着进车,坐到大宝身边,透过窗户望见蛤老大三人朝面包车奔去,手里拿着砍刀和她的小布鞋。 ****** “系好安全带,用手抓紧门把手,”陌岩说着,向后倒车。车原本是头挨着停车场边缘停放的,两侧还有其他的车。需要先把车倒出来,再转弯正向开出停车场。但眼看着追兵就要围过来,还有两辆车像是要将路口堵死的样子。 来不及调头了,陌岩狠狠地踩了一脚油门,车底发出一阵尖锐的摩擦声,就这么倒着冲向路口,再倒着沿山路而下。这要是换成其他人,车技再高也不敢以这种速度倒开下山路。陌岩胜在可以用灵识辨路,如同长了只天眼,从半空中将周遭景物一览无余。 当然他知道,后排的两个小家伙这么后仰着下行,肯定吓坏了。况且陌岩自己重伤未愈,脑子还有些晕乎乎的,胸口淤血未散尽,感知和思维有点儿跟不上趟。在第一个转弯处猛打方向盘、换挡,让车子回复正向。 陌岩开着车,灵识中见后方有辆白色面包车和两辆跑车紧追不舍。面包车有些奇怪啊,刚上路的时候看着一切正常,两分钟后车身开始颠簸且向右倾斜。这是爆胎了吗?陌岩纳闷,按说爆胎一般只爆一个,可看这样子右侧前后两个轮胎都瘪了。 正想着,前路又一个急转弯。后方的面包车终于失去平衡,沿着斜坡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哈,”他听到小羽笑了声。 少了夹在中间的面包车,后方两辆跑车粘上来。打头那辆车副驾驶座位上的人从车窗里探出身,怀里抱着杆机枪,开始朝着陌岩的车“砰砰砰”地射击。 “快趴下!”陌岩吩咐两个小孩,同时加快了车速。山路拐来拐去的不容易瞄准,即便如此,后车窗玻璃也已经被击了个粉碎。 行至山下时已过午夜,遥望东北方是灯火通明的大都市,西边儿则漆黑一片。陌岩将油门踩到尽头,朝西面疾驰而去。这一带多为荒地和湖泊,间或有些村落和工厂,马路两旁没路灯,全靠车灯照路。然而即便是开了高灯,车灯能照到的范围也有限。 陌岩干脆熄了车灯,用灵识探路,在黑暗中东拐西拐全速前进。用灵识的好处是能看到远处的地形,为可能遇到的转弯和障碍物提早做好准备。而后方追踪的车辆没有类似的信息,陌岩走哪儿他们只能被动地跟到哪儿。还不能随便减速,万一陌岩的“黑灯车”出离视野之外,再想找到就难了。 “轰——” 在某个急转弯处,紧跟在陌岩后方的跑车撞上了路旁的一间厂房。车子弹起,在半空中翻滚了一圈半,发动机着地后爆炸起火。 还剩一条尾巴。陌岩自己的车也被子弹打爆了右后方的轮胎,争取速战速决吧。灵识中见马路左侧是条并行的小河,前方的河面上有条一米宽的石桥,只能给行人步行穿过。 “你俩抓紧了啊,”他提醒道。 快到小桥时他猛地来了个左转弯,并将自己的身体尽量往左边的车门上压去。车身整个儿向左倾斜,右边两个轮子完全离开了地面。就这么在灵识中紧盯着两只车轮一前一后地从小桥上开了过去,之后才将右轮着地。 而后方追踪的跑车冲上小桥后便跌进河中。 ****** 当晚,陌岩带着两个小孩回到酒店套间。看着这俩脏成了煤球的小屁孩一个个洗白变回瓷娃娃,有洁癖的陌岩才舒了口气。又给他们叫了点儿食物,垫垫肚子再去睡觉。 第二天下午的竞拍会陌岩没参加,其一是因为他已成为方头驹那伙人的眼中钉,其二,他的伤势也确实没恢复。 但他没有着急追问小羽这些天来发生的事,一上午就让两个小孩在屋里随便玩。这么小的孩子,被人劫持又死里逃生,需要舒缓一下心情,否则很容易落下创伤后遗症。就让他们围在大落地窗前指指点点,说些只有小孩子们才会明白的“傻话”,尽快淡化这段经历在他们那接近白纸一张的记忆中留下的阴影。 陌岩则半躺在窗边的沙发上,细细回想着无涧叛变这件事。酒店高层套房的风景真是不错,能望到阳光下闪烁的海面和渔民们出海的船只——希望那些船不是奔着更多的孩童去的。 说来也奇怪,同一片海域,以大陆和岛屿的不同视角望过去,感觉竟像是两个时空。在海的那边他以为和小羽永久地分开了,却又被命运之手推到同一个寻常人来不了的岛屿上。 说奇怪也许又不奇怪,六道的运转规则就是三世因果。没有缘尽的两个人,迟早都会再次碰面吧。想到这儿,他的心里暖烘烘的。 到了中午,陌岩叫酒店送午饭上来,饭后听小羽讲述了别后的经历。当听到善渊女子学校美若天仙的女老师,以及那个叫“允佳”的女孩时,陌岩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怎么,兮远居然为小羽办了所精英女子学校?为什么也不通知他一声呢? 随后听小羽说,那帮人还打算跑去善渊学校去劫持她和允佳。学校既是兮远办的,里面除了七仙女应当还有其他天官改扮的厉害人物,问题不大,但回去后陌岩还是得去打探下。显然,暗世界已经开始主动出击,一面由无涧出手灭掉他陌岩,另一面拿小羽和允佳来要挟兮远。这之后他们就会罢休了吗?定然还有后招。 然后陌岩想到一个问题。“小羽,那个善渊学校好吃好喝,为什么非要逃走?” 这话出口后,陌岩屏住呼吸,暗暗希望听她说:“因为不如篦理县小学好。” 小羽闻言,像个木偶般周身不动、面无表情,眼珠却转个不停。“陌老师,动物园也好吃好喝,你问问老虎狮子和狼为什么不爱住在里面?” 这个小人精!陌岩放弃了。身为老师,一个年龄比她大九百多岁的男人,却屡屡败下阵来。 等服务生来收餐具时,陌岩要了笔和纸。“小羽,你过来看我写。” 话一出口,忽然胸口一阵翻滚,闭了会儿眼才又睁开。见小羽咬着嘴唇、黑着脸走过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像是随时都能哭出来。 “哎,怎么了?”陌岩莫名其妙。 “陌老师,你是不是在写遗嘱?” 陌岩被气笑了。“你回去就快期末考试了,旷了几天课,我给你补习一下生字。教学大纲是全国统一的,你们学校老师教的应该也八九不离十。” 小羽既然不喜欢善渊学校,应该会回省城父亲家附近的小学吧?陌岩在想,要不要给那边的语文老师写封信,解释一下情况? “这是个‘车’字,”他边写边说,“像车吧?” “这是车字?”小羽眨着眼,打量着他手中的字,“轮子呢?” 轮子?陌岩一怔,随即咯咯地笑了起来,“轮子,怕是被一个小学生给捅破了吧?” ****** 傍晚时分,朱家老爷子和兄妹兴高采烈地回到酒店。虽然陌岩昨晚闹了那么一出,毕竟方头驹不会和钱过不去。少了蛤王东这个对手,朱家以最高价成为赢家,买下了四件中古时期传下来的珍品。 陌岩也想瞅瞅都是什么宝贝,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这是朱家的东西,迟早要被高价卖出去。万一被他看中了呢?他也不是没钱,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的们,”陌岩从沙发上起身,开始收拾行李,“咱们要去坐船了。回头去警察局报案,让警察联系你们的爸爸妈妈,接你们回家。” 陌岩其实不想走,要能在这儿多赖两天就好了。然而伏豸岛和大陆之间没有民航,只能搭朱家的船。 刚想到朱家,就有人敲门,是莉雯来了。她已穿戴完毕,头上裹了条防海风的丝巾,胸口别着墨镜,肩上挎着小包。进屋后没坐,望向他的神情有些复杂。 “父亲和我说了,你下船后就会离开我家。能问问,你打算去哪儿吗?” “继续做小学老师,”他说。 她瞅了一眼他身后的两个小孩,抬头望着他的眼睛,真诚地问:“要多少钱才能把你留下?” “不是钱的问题,当老师是最合适我的职业。” 小羽虽不会再回篦理县了,但陌岩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个行业适合他。哦,当和尚也许是一个。只不过既已成了佛,再回庙里当和尚,每天在大雄宝殿里对着释迦——也就是他师兄陇艮——的塑像磕头,有点儿怪怪的。 莉雯叹了口气,转身就要出门,像是想起了什么,绕过陌岩仔细打量了小羽一番。 “弯目如月,皮肤白净,还扎着两支麻花辫,身高不到一米二……” 莉雯脸上的神色像是恍然明白了什么,冲陌岩摇了摇头,“啧啧,你可真是不可救药啊。” 第256章 百年好合 下船后,大宝“我、我”了半天,也说不清自己家在哪个城市。陌岩只得将两个小孩一同带去省城警察总署。好在因为最近拐卖儿童案例激增,各警局均已加入专为失踪儿童建立的联网数据库。 接待三人的警官长得蛮帅,两条平直的眉毛如写意山水画中的两朵闲云。说大宝和小羽的父母一早报了案,各自留了家庭住址。大宝家还有电话,只要通知父母来接就可以了。小羽由警车送回家。 “不行,”小羽态度坚决地对警官说,“我要亲眼见到大宝被爸爸妈妈接走,我再回家。” 警官笑了,“这么有主意的小姑娘,我还是头一回见。好吧,你俩去一旁玩吧。”又冲陌岩说:“这位陌老师,能和我说说您是如何搭救这俩被拐儿童的吗?越详细越好。” 陌岩心道,何止是“有主意”?拿刀捅成人、独闯敌窝的小姑娘你又见过多少?当然这些骇人听闻的地方还是略过算了,只捡些无关紧要的情节来应付一下。听起来,能逃出来是孩子们运气好,再加上人贩子的疏忽。 一个钟头后,大宝的父母急火火地出现在门口。夫妻俩是常见的城市工薪阶层装扮,男人白皙微胖,神色镇定,只是眼睛里闪着泪光。警官让他复述一遍大宝丢失的情形,同之前在案的记录核对,确保没有疑点。 女人眼窝深陷,显然这些天来被折磨得不轻。先是搂着儿子又哭又笑,随后向陌岩道谢。 “别谢我,”陌岩指了下小羽,“是那个小姑娘救了你儿子。” “真的?”女人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小羽。 而陌岩则注意到,小羽自打这对夫妇进门,就用疑惑的目光盯着他们,像是在找破绽。等这一家三口打算离开时,小羽起身,拦在门口。 “大宝,”她仰着头,冲抱在母亲怀里、真名并不叫大宝的男孩说,“你告诉小羽姐姐实话,这俩人真是你爸妈吗?不用怕,有姐姐给你做主。” “嗯!”大宝肯定地点点头,“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 陌岩叹了口气,真成了惊弓之鸟了?走上前去对小羽说:“小羽你看,大宝和他爸爸长得是不是很像?不会有错的。” “陌师伯和你长得也像,”小羽不以为然地嘀咕了一句。 陌岩听她提起陇艮,是啊,也不知那家伙代课代得怎么样了?想起在篦理县教语文的那些日子,真是恍若隔世。 “小羽姐姐,”大宝忽然想起什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支弹弓。“这个送给你。你以后用它打更多的坏蛋,好不好?” 小羽接过弹弓,目送着一家三口离去。 陌岩想说,坏蛋是打不完的。这波拐卖潮的根源是新生儿男多女少,而陌岩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根源、也有能力去改变的人之一。他是不会置身事外的。 然而魅羽上辈子已为此事搭上了年轻的生命,他希望她今世可以远离灾祸。穷山沟里岁月静好,想不到最终还是没躲过。这究竟是天性,还是命运决定的,又或者性与命原本就是一体,互相影响、密不可分…… 陌岩还沉浸在思虑中,不期然自己也成了小羽的怀疑对象。 “陌老师,”小羽神色严肃地站在他面前,鼓鼓的腮帮和上翻的双目让她看起来像只随时都可能暴起的螃蟹。“我还没验证过你是不是真的陌老师。” “什么?”陌岩哭笑不得,“那你打算怎么验证?” “你那次在我家做饭,一共做了几道菜?” 陌岩刚想说“六道”,忽然起了个小坏心思,“五道……” 一股杀气从面前的小女孩身上朝他袭来,让他这个内外兼修、俗世中罕有对手的修道者都感到些许不安。 “五道素菜,”他笑了,“还有一盘土豆烧肉,对不对?” ****** 随警车送小羽回家。陌岩没下车,只是用灵识护送着她上楼。下次见面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却一点儿留恋之意也无,背着书包和他说了声:“陌老师再见,”就上楼了。 陌岩自己心情郁郁地坐火车回篦理县,到家时是周六晚上。一进门就皱眉——陇艮这家伙是去哪儿了?像是一整天都没在家吃饭。不是嘱咐他少出去惹事吗?周一就期末考试了,陌岩还急着问他教课教得怎么样了呢,真不省心! 当晚陇艮一夜未归。到了周日晚饭时分,陌岩在家心神不宁地胡乱弄了点儿饭,对那小子已经由满腹埋怨变成了担忧。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虽然无涧绝非陇艮的对手,但陇艮心眼儿实,再加上暗世界颇有些能人,还真不敢托大。 饭吃到一半,那小子吹着口哨、红光满面地进了门。 “任务完成得怎么样?”陇艮坐到饭桌旁,望着陌岩吃饭。“都有些什么艳遇,讲来听听?” 陌岩不理他,像个和丈夫怄气的怨妇一般只顾吃饭。 “嘿嘿,要不我先说?”陇艮扬了扬眉毛,“我下月结婚。” “啊——”陌岩的手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两只筷子在饭桌上空翻了几个跟头。“少开这种玩笑好吗?喝多了吧?” 然而陇艮完全不像喝醉了的样子。“哎,你这就不好了啊,只许你谈恋爱?” “结婚……跟谁?”陌岩端起茶杯。 “吴老师啊。” “噗——”剩下的菜没法吃了。“我说你小子,真的假的?那、吴老师知道你是谁吗?她见过你的真面目?” “当然了!”陇艮一拍桌子,脸上是受了侮辱的神态,“都要结婚了,这种事怎么能瞒着人家?” “我不在时,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陇艮长吁了口气,“我顶替你的第一天,吴老师来找我,说什么男人年纪大了总要有个人照顾,她命硬,不怕克。我见她挺真诚的,不想再欺骗她,就告诉她我是你哥,来顶替你的。结果她听了很高兴,说怪不得我忽冷忽热的。就那么,一来二往的……” “你真的喜欢人家?” 陌岩知道陇艮和魅羽六师妹兰馨曾有过一段暧昧,后来兰馨被荒神挖了墙角。 “喜欢呀!过日子重要的是能说得上话。她觉得我有趣,我看她不俗,谁都不想离开谁,不就成喽?” “她家人同意了?” “都一起吃过几次饭了。” 陌岩越来越佩服他这个师兄了,“那……结婚后,是她跟你走,还是你留在这儿?” “跟我能去哪儿?带着媳妇回佛国?我可没你那么厚的脸皮。” 这话陌岩无法反驳。在西蓬浮国的时候,他确实动过带魅羽回佛国定居的念头。 “可你留在这儿以何为生?总不能让吴老师一个人挣钱养家吧?” “养蜜蜂,”陇艮淡淡地说,“我去北面的山区调查过了,人家就是靠养蜂发家的。原先村里的男人们也都外出打工,后来有几个养蜂人越做越大,外出务工的都回山帮忙了。咱这里槐树、枣树都有一些,当然还得再种点儿。” 好、好,陌岩心道,反正你不怕蛰。又想起一事,“房子呢?还住吴老师的教工宿舍?” “那怎么行!两人住都太小了,何况还会有孩子,房子非买不可。总之婚礼场地和酒席都订好了,到时你可得送我一份厚礼。” 孩子,陌岩心道,这家伙想得还挺远。直到一天后,陌岩才真正明白陇艮是个什么意思。 总之陇艮目前的幸福样不像是装的。身为娑婆世界教主,那么多个世纪一直被人供奉膜拜,很威风也很孤寂吧?俗世的幸福虽短暂易逝,却如风雪夜归来的游子喝上一口热粥,心窝里是暖的。 二人随后讨论正事。陌岩将他和小羽的经历仔细讲了一遍,本以为陇艮对无涧的叛变会感到惊诧,谁知陇艮最想不明白的人是兮远。 “善渊学校,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咱俩?兮远是怎么打算的?” 兮远是魅羽上一世的恩师,待她如亲女儿,陌岩相信兮远是出于好意。然而不告诉他和陇艮就显得见外了,尤其是允佳也被送去了那里,允佳可是陌岩的养女。 “你明天给孩子们考试,”陇艮说,“我去那间学校瞅瞅。你不是说方头驹那个秃头保镖也去了吗?看一眼放心。” ****** 语文考试是在第二节课。陌岩拿着印好的37份试卷,心里惴惴的,也不知陇艮教得怎么样,孩子们可别考砸了。 “陌老师威武!” 一脚迈进教室,孩子们的叫声把他吓了一跳。肯定是陇艮教他们的,这家伙真是个孩子王。 陌岩其实挺想孩子们的,但由于之前陇艮一直顶着他的样子来教课,他不能露出“好久不见”的神色。 匆忙发完试卷,空着手回讲桌后坐下,照例拿出本童话书来看。万卷佛经都过目不忘,这些简单的童话故事当然一早背熟了,可他还是喜欢读。书一打开,便能生活在简单纯净的世界中,暂时不去想那些真实世界里的烦心事。 从学生们做题的速度来看,陇艮教得还行。快到下课时,学生们一个个走上讲台,把试卷放到讲桌的一角。由于第二节课后有课间操,孩子们可以提前出教室,去操场上放风。 下课铃响的时候,教室里只剩陌岩一人。他习惯性数了遍试卷。嗯,37份,都交卷了。站起身,然后就整个人僵在那里了。 应当是只有36份的啊。小羽已经退学了,莫非又来了新同学? 用微颤的手一份份翻开试卷,查名字。在翻到第十七份的时候,他看到了“卫小羽”的名字,字体也是她的。 腿有些软,又坐回椅子。怎么回事?小羽真的回来了吗?他竟然没注意到。她父亲不是说过,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山里生活,为何…… “陌老师,”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教室门口响起。 陌岩抬头,见卫国顺站在那里,手里还是拎着一包点心,就如同上次来给小羽退学时一样。邪了门了吗这是?陌岩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起身,拿着试卷走到门边。“卫先生,你怎么来了?咱们去会议室。” “不必了,”卫父的神色又是愧疚又是感激。“我说两句就走。陌老师,是你把小羽救回来的,大恩不言谢,我也不多说了。小羽失踪那几天,我天天晚上梦见她妈,指责我这个爹没当好。本来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再离开我了。结果昨天吴老师来了,还带着她的未婚夫。” 陌岩暗吸了口气,他差不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陇艮…… “她这要结婚了,想在学校附近买房子。正好,我这儿等着出手呢。结果人家吴老师买房子不说,还提出来愿意让小羽在她家寄宿。这种好事哪儿找呢?小羽她是山里长大的,城里面住不惯,我本来也担心她又自己跑回去,寄养在别人家也不放心。吴老师那多好的人,这不就,”卫父腼腆地笑了笑,“又给送回来了嘛。” 陌岩觉得此刻的自己便如一只被注满水的气球,再多点儿刺激就要喷泻而出了。 陇艮……是的,下月他结婚的时候,真得送他一份厚礼。 第257章 篦理县代表团 陇艮周二从善渊学校回到篦理县。陌岩见他那副兴奋的劲儿就松了口气,允佳肯定没事。 “哦呦,你们家允佳可出息了!”陇艮坐到长椅上,端起面前茶几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陌岩刚在厨房里洗了一碟新鲜的杨梅,讨好似的坐到陇艮身边,把杨梅端到他面前。“都怎么个、出息法?” 陇艮尝了个杨梅,觉得味道不错,把整碟接过来。“原来潜伏在方头驹身边的智能人叫加藤,他太太言琳也是暗世界派来的。开始是他助手,后来二人才好上的。言琳于年初混入善渊女子学校做宿舍管理员,头几个月没动手,是想等小羽去后把两个女孩一并绑了。结果小羽一晚上还没待够,就偷着跑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陌岩陪着小心地问:“那后来呢?” “小羽逃走后没几天,言琳半夜三更来到允佳宿舍,以为允佳睡熟了,想用迷药将她弄昏再带走。谁承想以允佳目前的修为,已能在睡梦中保有一丝空明灵性。一掌就将言琳击伤,随后跑出屋叫人——” “等等,”陌岩打断他,“允佳竟然能在睡梦中感知周遭事物了?当真是名师出高徒。只是这样的话,小羽和她睡同一宿舍,怎么还给跑了?” 陇艮咧嘴冲他一笑,嘴唇和牙齿上是杨梅留下的斑驳红色。“我也问过她这个问题。她说小羽前世是她养母,她怎敢犯上?” 怪不得大家都说允佳懂事,陌岩心道,懂事得让人心疼呢。 耳中听陇艮接着说:“自打小羽走后,兮远多派了两名天官去学校做行政人员。再加上原有的人力包括七仙女中的三姐妹,言琳自然不是对手。众人拿住她后给关了起来,上报兮远,等候处置。结果加藤听到消息就赶了过去。 “这个加藤倒也耐得住性子,换成别人有他那么大的能耐,担心太太安危,早就一路打进学校了。他悄没声地在校外守了一天一夜,最后绑了个外出买日用品的女老师,把言琳给换了出来。” 陌岩点点头,加藤确实沉得住气。现在想来,自己一登上伏豸岛,又或者刚去朱家做司机的时候,加藤对他的举动便了如指掌。依然能不动声色,布好陷阱等他往里跳。只是不知此人目前是回到方头驹身边了呢,还是又去新的地方换了身份。 “不说这些了,”陇艮将空碟子放回桌上,有些摩拳擦掌地说,“哎,我这次打听清楚了,善渊比别的学校晚放假一个月,是因为期末考试耗时长。先把政府统一教学大纲的内容测试一遍,那之后呢,还要考武功和修行方面的内容,这里头又包括文试和武试。” 陌岩现如今是正规编制内的教师,对各种新奇的教学和考试方式都颇感兴趣。“说说,怎么个文武考法?” “学校目前学生不多,文武专项考试只分一个初级班、一个中级班。中级班这周考,初级班下周考。武考就不提了,连文考都不是传统笔答方式,更类似于咱们佛学院会试中的抢答和辩论。” 陌岩听了微微蹙眉,“真的?这也包括低年级的学生?”以他自己做老师的经验,那么点儿大的小女孩儿,不要说当着老师们的面抢答辩论了,就是指名道姓让回答问题,也会有不少战战兢兢、噤若寒蝉的。说到半截开始哭的都见过。 当然,他家捅刀子那位没有怯场这一说。 “我也这么问了呀,”陇艮两掌交叠,啪地一拍。“和我说,他们善渊学校培养的都是未来女性中的领袖和精英。领袖不比寻常书生,胆识是头等重要素质。除此之外,头脑冷静,思路清晰,当众表达自己的观点时不怕出错,敢于挑战权威……这些若做不到,就算武艺高超,也还是打下手的命。” 话是不错,陌岩心道,也得看天性吧?有些生性温顺善良的女孩,也不必非朝这方面塑造。 “对了,我说陌老师,”陇艮郑重又迟疑地说,“兰馨她们告诉我,比试那几天六姐妹都会到场,大家、那个……想请你把小羽也带去。姐妹们平时不能随便来篦理县看小羽,这次机会难得,希望你能体谅和成全。” “什么?”陌岩摇头,“不可能,我不会去的。” 上一世的姐妹想见小羽他当然能体谅,况且他这一年都没管过允佳的学习,也想去瞅瞅她目前的进度。然而小羽刚被她们弄去善渊学校一回,还给暗世界的人知晓,搞了些麻烦事出来。这才回来两天,陌岩已从黄老师家借了本丹药书,想着跑去半山腰最喜欢的那块青石上坐下,静静地读几天书呢。又要他外出,还让不让人安生了? “况且小羽是从那儿逃出来的,她也不会再愿意回去,”陌岩生硬地说。 “那可不一定,又不是让她回那里念书。外出旅游,小朋友们哪有不喜欢的?不信你问她。” “就算她肯,我一个男老师带着女学生跑去别的学校,给人知道了算怎么回事?” “这个,姐妹们都考虑到了,”陇艮冲他眨眨眼,“已经给你们主任发了邀请函。说是想请最近在省城看图说话比赛中拿奖的小朋友,去他们那边介绍经验,到时会派车来接。因为是女子学校,不请柳大宝请卫小羽,也算合理吧?你要不去,别的老师可就代劳喽。” 这下陌岩有点儿恼了,他一向不喜欢别人来安排他的生活。然而真的让别的老师领小羽去,又不放心。“明天先问问她再说。就算去,我们也不住那里,更不坐他们的车。” ****** 第二天早上,陇艮找吴老师筹划新房的事,陌岩也就一并跟了过去。 小羽回篦理县后的几天暂住在吴老师的教工宿舍,小羽原来的家下个月会成为新夫妇的新房。卫父搬去城里时没带走多少东西,小羽以后还住自己原来的屋,吴老师让她挑几件喜欢的家具留下,其余的破烂扔掉。之后雇人来家里粉刷墙壁、布置新房,陇艮则要陪吴老师去城里挑选家具。 小羽之前被人贩子捉去受了些苦,小脸蛋子有些凹陷。陌岩二人进院子的时候,见她坐在小凳上,左手抓一根大油条,右手拿着木棍儿。面前的纸盒里,十来个刚孵出来的小黄鸡在啾啾个不停。 “不许欺负人,”小羽用棍子戳了一下当中的某只小鸡。 “小羽,”陇艮走过去,蹲到盒子一旁,“陌师伯又来看你了。” 陇艮现已回复自己本来的模样。小羽一番拷问后,才勉强接受这就是原来那个“陌师伯”。陇艮随后将善渊学校的事讲给她听。 “怎么样,你想和陌老师一起去吗?” 小羽听到这句问话时有些紧张,“我也要参加他们的期末考试?” “那就不必,你们只是去访问交流。” 小羽松了口气,嘴角泛起狡黠的笑。“陌师伯,没人喜欢挨揍。但要是看别人被打,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小丫头,站在一旁观望的陌岩又气又笑地想,好事不见她积极。 之后的几天,吴老师帮小羽收拾了行李。托陇艮问陌岩要不要给小羽置办两套体面的衣服,别让人看不起乡下来的娃。 “不必,就穿平常的裤褂和布鞋好了,”陌岩说。 善渊学校本是兮远为小羽建的,谁敢瞧不起她?再说了,有些人天生自带光环,穿得朴素些正好韬光养晦。 于是在一周后的某个早上,陌岩一身乡村教师的打扮——上穿铅白色衬衣,底下一条解放蓝水洗裤,脚蹬千层底白边黑布鞋,去吴老师家接了小羽,将她的行李同自己的一齐挎到肩上。而小羽还是背着她的大书包,一侧兜里揣着父亲给的水壶,另一侧是在伏豸岛上当鞋穿被踩毛忽了的手套,裤兜里则塞着小大宝送给她的弹弓。 六月底的山区,漫山遍野各色的喇叭花。陌岩同她走在山路上,起初担心只有他二人会诸多尴尬。他忘记小羽大前世是只鸟了,在他佛国的家里就叽叽喳喳一刻不停。 “陌老师,你究竟为什么要搬来篦理县?” 陌岩扭头瞅了她一眼,不想对她说谎。“因为这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前者说的是陌岩喜欢的环境,后者,自然是身边的这个小人儿。 “陌老师,咱们这次代表学校外出访问,是不是就像……就像腾飞武术队来咱们这里表演一样?” “嗯,差不多吧,”陌岩说。当然他心里清楚,访问只是个幌子。 “那他们要是让我上台讲故事,我讲什么?七仙女和董永的故事,好不好?” 不好,七仙女就在台下坐着。 “还是讲你和人贩子们斗智斗勇的故事吧。你听过评书吗?讲生动点儿。” “评书……”小羽半晌没吭声,陌岩还以为她卡壳了。过了会儿听她道:“陌老师,咱这第一回就叫——农家女独闯伏豸岛,蛤老大闷吃哑巴亏,你看怎么样?” ****** 二人出了山,沿着大路走去火车站。没走久见一辆黑色加长型轿车远远驶来。这条通往篦理县的公路上向来是驴车马车汽车混行的,陌岩估计有史以来还没承载过这种级别的豪车。唉,还能有谁? 果然,车在二人身边停住,冲下来五个盛装打扮、风格各异的美女,看得人有些晃眼。姐妹们不由分说拉着小羽上了车,到这份上,陌岩也不好坚持了。 车里如一个小世界,栗色的长皮椅沿着车两侧排放,头顶是柔和低调的嵌入式顶灯。车尾横放着一座大屏幕电视,此刻是熄了的,两侧有冰箱和酒柜。 小羽被簇拥着坐到兰馨和浅芸中间,因为人太小,两脚高悬,气势上可是不输周围的绝色美女们。别人打量她,她也大方地望回去。 陌岩则尽量坐得远些。这些师姐妹中也就大师姐能说上话,其余的只会让他头大。当然大师姐现掌管天庭众女仙,不可能有这闲功夫来接小羽。 “呦,姐夫这排场可越来越大了,”车开后,穿鹅黄色吊带裙的兰馨冲他说,“得大伙儿亲自来请。” 看看、看看,陌岩心道,当着小羽的面也不知道收敛一些。然而兰馨帮他养大的允佳,陌岩不敢顶撞她。 小羽闻言一愣,望了望陌岩,问兰馨:“被陌老师克死的老婆,就是你姐姐吗?” 诸女闻言,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岔开话题:“小羽,我们那里不好吗?上次你为何要跑掉?” 这话陌岩竖耳倾听,想知道小羽会不会再把她的动物园理论搬出来。 “是你们学校那片地方不好,”小羽说,“附近有好多人贩子。我和陌老师欢迎你们搬来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篦理县。要是我们学校不需要那么多老师,你们还可以跟陌师伯学习养蜜蜂。” 几个姐妹闻言,笑得花枝乱颤。 陌岩这时想起陇艮不久前说的,善渊学校要培养的女性领袖是有胆有谋,遇事不怕出头的巾帼英雄。他家小羽可以说天生就具备这些素质,同时还有一条更为罕见的,便是男人都少有做得到—— 能于弱势中迅速掌握时局,并反客为主。 第258章 一家三口 轿车驶入善渊学校敞开的大门那一刻,陌岩便感到一阵威压从四面八方朝他袭来。这是种看不见但又真实存在的气场,如同身在天子脚下的皇城,任你才高八斗武功盖世,只要你不是“那个人”,你就不得不谨言慎行、心生恭敬。 难道……莫非……连他也来了? 还在路上的时候,几个姐妹告诉陌岩,大师姐会来出席今晚的筵席,明早就离开,并不打算多待。大师姐虽已接替前王母的职位主掌瑶池殿,统领众女仙,这股气势却不是大师姐的。 陌岩下车后环视校园,教职员工们貌似神态悠闲、从容不迫地穿梭于一条条鹅卵石路上,人人头上却似有那么一根弦在绷着,脸上刻意被压制的兴奋仿佛在说:“多么不寻常的一天,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再抬头望天色,即将西沉的日头在海平面之上散出万道金光,苍穹中黄、红、蓝、紫各色聚集。南北方的高空各雄踞着一团城堡般大小的云朵,南面的状如麒麟驮子,北面的拱似蛟龙吐珠。所以只可能是“那个人”来了。 果然,穿过前院修剪齐整的园林和喷水池,就快到达到巍峨耸立的石砌钟楼下方花坛的时候,一个男人出现在陌岩和小羽面前。 要说年龄,此人给人的感觉是六十岁出头,虽然脸上看不到皱纹,背后乌发光亮柔顺。一身旧式学者穿的黑色布袍,布料质地寻常、做工粗简。然而古朴的衣着配上雪峰般的容颜和气质,让整个人如同天地伊始、鸿蒙之初时走来的一位神灵。 陌岩驻足,让小羽自己走上前去见兮远。他也没跟兮远招呼,因为目前还不确定兮远此行的身份是什么。 小羽背着大书包走了几步,见陌岩没跟上,回头望向他。没能从他的目光中得到任何指示,便摆出一副“这可是你让我见机行事”的神态,阔步走到兮远近前,抬头朗声道:“伯伯,你好!” 陌岩能想象得到,对兮远来说,这声问候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当年兮远收养魅羽的时候,魅羽是不是也在六七岁的年纪? 兮远的目光一刻不离小羽,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朝小羽后脑的方向抬起左手,像是要抚摸一下她的小辫子,又中途将手收回。只是问:“小丫头,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这里的校长,对吗?”小羽脆生生地说。 兮远咧嘴笑了,方才那副藐瞰天下的气势已荡然无存。此刻只有一个慈爱的长辈,站在黄昏时分的四合院里,同邻家小辈在打趣唠嗑。 “真聪明。能告诉伯伯,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陌岩曾听人说,虽然少年丧母、中年丧偶,与老年丧子并列为人生三大不幸,然而前二者的破坏和持久度远不及白发人送黑发人。孩子磕磕绊绊总会长大,重情的、寡情的爱人也能再找到新的伴侣。只有早逝的子女之于父母,那是有生之年睁着眼闭着眼都无法抹去的创痛,哪怕父母有多于一个孩子。 甚至可以说,孩子越多,对早逝的那个愧疚感就越重。 “因为不是谁都能当校长的啊,”小羽伸胳膊指向大海,哼了一声,“不久前我在那边的岛上碰到一个坏小子,他也想当校长。我当时跟他说了,人长残了不是最糟的,忘恩负义、心地龌龊,那可就真没救了。” 兮远当然早已了解到无涧叛变的详细经过。这时抬眼朝陌岩这边望过来,像是在琢磨这番话会不会是陌岩教小羽说的。再垂头看小羽的时候,目光中又溢满温情。 “丫头人虽小,可是比很多大人都明理呢。等丫头自己长大了,打算干点儿什么呢?” 陌岩心中一动,他倒还从未问过小羽这个问题。也是,别人总想着这样那样来安排小羽的未来,殊不知她是个有主见的丫头,也许自己早就计划好了呢。不过要陌岩来猜的话,多半是“打人贩子”吧? “这我哪知道呢!”没想到小羽如是说,“我去年还整天玩娃娃,现在最喜欢打弹弓。本囡囡将来高兴干啥、就干啥,谁也管不着!” 把兮远听得不住点头,嘴里含糊地说道:“是她,嗯,还真是她……” ****** 离筵席还有一段时间,陌岩想带小羽去看允佳。 “跟我走,我记得宿舍在哪儿,”小羽拍胸脯地说。她应该还不知道陌岩和允佳的关系,多半以为陌老师就是想见见她曾经的室友。 学校教学楼和宿舍以大理石为基,砖石为外墙。每层屋顶都很高,一楼高出地面半层楼,从窗外望不到楼里的景象。小羽轻车熟路地领着陌岩穿梭于花园、操场,进走廊、上楼梯,七拐八拐来到二楼尽头一间房门口。 陌岩无法不佩服。普通人被带到一个陌生环境,通常都有些晕头转向。小羽一个山沟里的穷孩子,初来乍到这种贵族学校,放眼所见的是远高于自己阶层的老师学生,还能把周遭的一切记得清清楚楚。关键是她也没打算常住或者回来呀! 允佳的宿舍门是关着的,小羽砰砰地敲了敲门,“允佳,我是小羽,来看你了。” 门被打开,允佳穿着深红花格裙子的校服,一头卷发散在脑后。应当是有人通知过她了,所以看到小羽和陌岩后并未露出惊讶之色。 “小羽,爸爸。” 小羽听到爸爸的称呼,瞪大了眼睛,来回瞅着身边的二人。随后换上一副悲悯的神色,冲比她高一个头的允佳说:“没事,我也没妈,一样过。允佳姐姐,以后谁欺负你,就来找我。” 允佳慌忙摆手,“你不可以叫我姐姐,就、就叫允佳好了。” 陌岩随小羽进门,入座。厅里除了沙发还有两张书桌,一张是空着的,看来小羽走后没搬进新人。明日就开始文考,允佳应该是在做临考前最后的复习。 陌岩又意识到,这还是他们“一家三口”七年来第一次团聚。当年魅羽背着允佳同他四处奔波的时候,允佳还绑着尿布呢。 “听说你们明天开始期末考试?”小羽问,陌岩从她的语调中听出几许幸灾乐祸的意味。 小羽自己在期末考之前接连换了几次学校,又被人贩子捉去,按说考不了太好。奇怪的是,最后每门都不错。大概是因为语文有陌岩给她补习过了,数学是她强项。当然,前一世身为七仙女中红衣仙女的她,音乐也是她强项。体育?那就不用说了,强项中的强项。 “语文数学已经考完了,”允佳说,“明天是考修行。” 陌岩冲允佳伸出手,“把你课本拿来给我看看。” 允佳从桌面上取来两本书,一本《内功心法》,一本《天道简》,递给陌岩。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我,”陌岩翻着书说。从书页空白处密密麻麻的注解来看,允佳确实用心学了。 “都已经问过老师了。” “我也想看,”小羽把书要过来。 你能看懂吗?陌岩不以为然地想,大字还不认识几个。 小羽一本正经地翻了几页,走到允佳面前,指着书里某处冲她说:“这里有可能会考。” “嗯?你怎么知道的?”允佳奇道。 “你看,这下面有1,2,3条,多半会出个四项选择题,让你找出哪条不是。” 陌岩凑头过去看——还真是。换成他当出题老师,定然会被小羽估个正着。看来这丫头的好成绩,是硬知识外加鬼心眼儿换来的。 ***** 晚宴设在一间半大不小的会客厅里。青衣大师姐果然来了,眼睛红红的,像是在来的路上哭过。见到小羽后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没怎么说话。 圆餐桌刚好坐十人。兮远坐主人位,左边是大师姐,右边是小羽。陌岩坐对面的主客位,身边是允佳。其他姐妹散坐在两侧。 菜上齐后,大师姐遣散仆人。陌岩一看,大部分是素菜,两盘山珍海味估计是给两个小孩准备的。不仅餐具像是从天庭带来的,连食材和厨艺都不可能是凡间出品。抛开那两盘白松露盖饭和烩八珍不提,单是那道溜白菜,碧白莹润,乍看像和田玉雕成的艺术品。 因为是“家宴”,也没搞什么客套辞就开吃。兮远和姐妹们只动了几筷子,大部分时间是在看小羽吃。 “好吃吗?”大师姐问,这大概是她来后说过的第一句话。 “好吃,”小羽点头,“这辈子吃过的第二顿好吃的饭。” “哦?”兰馨问,一边给身边的允佳夹菜,“那第一顿是在哪里吃的?” “在我家,陌老师做的。” 马屁精,陌岩暗道。当然他的厨艺也确实不俗,上次在元始天尊府上做的那些菜,就获得众天尊们一致好评。 “说起你这个陌老师,”兮远看着对面的陌岩问小羽,声调有些阴沉,“平日有没有用心教你修行?” “嗯?”小羽愣住了。 “她还小,”陌岩说,“先学好课堂知识再说别的。” 兮远不理陌岩,伸指搭到小羽左腕处,片刻后面色缓和。“不错,当真不错!” 陌岩一琢磨,是了,陇艮曾输过内力给小羽,能顶普通人修一辈子的成果了。 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仆人端上来一只精美的高脚碟,上面只盛着一个熟透了的桃子,搁到小羽面前。 小羽扫了眼在座的其他人,不确定地问:“只给我吗?你们不吃?” 谧慈点点头,“这就是给你的,我们其他人都吃过了。” 是的,连允佳都吃过。陌岩自己在过去的漫长年月中也吃过两次,虽然他并不需要。 “那多不好意思呀,”小羽说,“还是拿刀切切,一人一块吧。” 浅芸捂着嘴笑了,“哎呦,这么小就知道礼让了?原先可不是这么……呃,真乖!” 现在也不是这样啊!陌岩在心里叹气。小羽的尿性他还不清楚吗?有好东西会让人?这肯定是担心桃子里有毒药啊、迷幻药什么的,想拉几个给她垫背。 果然,小羽拿起桃子,咬了一小口就放下。过了半天,又咬一小口。这么一来,若是发现身体有任何不适,可以及时止损。 “今晚难得人凑得这么齐,”兮远话里带话地说,“要不,咱们来个诗歌接龙?” 第259章 诗词接龙 “哦?怎么个接龙法?”姐妹们有些诧异地问兮远。 陌岩知道几个姐妹是兮远一手带大的,以魅羽的性子来判断,兮远平日并非附庸风雅之人,大半时间恐怕都用来指导女徒弟们静坐练气、打打杀杀。今日当真是心情好。 兮远道:“既然玩,就玩难一点的。咱们来五组,前四人每人一句,分别以金木水火中的一样为主题,但不能直接说出这四个字,只能暗指。且照接龙规矩,起始的字需接上句的尾。而第五人则要以‘土’为主题,作一首词。” 陌岩是喜欢诗词之人,听了这个规矩,也承认有一定难度。 便在此刻,兮远和陌岩同时朝冲海的那面窗户警惕地望了一眼。有人在探视他们,不是站在窗外偷看,而是从颇远的某处射过来一道灵识。修为能达到此二人境界的,对他人的探视可以感应到。 不过以在座这些人的能耐,还不至于影响作诗的心情。众人自然是让兮远起头,只听他吟了一句: “龙卧近海荡千帆。” 陌岩本以为兮远会以“金”为主题,方符合他的身份,不料他却选了“水”。而这句话里的龙自然指的是兮远自己。 众人思考了一会儿,大师姐接到: “帆落锚抛把家还。” 这句既带了“锚”字,便与“金”沾边,且暗指接小羽回家。把家还,这个“还”字可不好接啊,陌岩心道。耳听浅芸说: “还香还魂莫嫌小。” 这已经是在赤裸裸地指代小羽了,且“还香”的行为中带着“火”。 现在金木水火已涵盖了三个,还差最后一句以“木”为主题的,并且以“小”字开头。众人犹在思索,忽听小羽蹦出一句: “小囡手中有杆杆!” 众人一阵哄笑。 “接得好!”兮远赞道,同时语带讽刺地说,“管他什么毛贼宵小在一旁环伺,只要自己手中有杆杆,就谁都不用怕。” 四句接龙已毕,下面要以“杆”字开头,“土”为主题作一首词。当然依照前面的规矩,土字并不能出现。陌岩身为主客,不参与主人提议的活动不礼貌。道:“我来试试。” 说这话的时候,陌岩脑海中浮现的是佛国那万年静好的岁月。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叶扁舟之上,沿着般若河顺流而下,河岸偶尔能见到佛陀们居住的小院。身后的船尾处坐着个小丫头,又或者是大姑娘,也可能是只红毛彩翼的鸟。 随后看到的是一个个人,一尊尊佛。只不过这些佛没有高居庙台之上供人膜拜,而是行走于尘世中,幻化为众生样,为人扫除迷障、开启智慧。想到此处,随口作了一首《小重天》。 “杆头挑起空明灯,沙门落脚处,必无虫。菩提树下跏趺坐,未开言,万千法已弘。” 这上阙说的是,僧侣们走路会避开地上的虫子。当年释迦,也就是陌岩的师兄陇艮,在菩提树下开悟、布道,弘法四十九年,却又坚称自己“未曾说一字”。上阙有两处动作与“土”有关。 至于下阙,陌岩本来是这么打的腹稿:“慧根早已生。尘灰遮素面,俗业重。本来自在随心去,轮回尽,偏情有独钟。” 下阙说的既是芸芸众生,也是陌岩自己。陌岩是佛陀,然而众生在无始劫前谁又不是佛呢?只不过被凡尘遮住了灵性,善业恶业一重重压在肩上。原本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轮回尽”,也就是陌岩渡劫结束的时候,偏要选择为情所驻足。 然而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见丈人兮远和一众大小姨子齐齐望着自己,更不用说兮远身边的小羽和自己一侧的允佳,这句“偏情有独钟”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了。 “……本来自在随心去,轮回尽、这个,后面想不出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 “嗯,”兮远扬了下眉毛,将手中残酒一饮而尽。“用三个字来概括就是——俺乐意,对吧?” ****** 善渊女子学校低年级的三个班加起来共有四十六名学生。第二日一早,操场上已摆好了四十六套桌椅,每张桌上有纸笔和一个电子按铃。正前方的主席台上摆放着考官的桌椅,背后有面大屏幕。这一群人的外围是观众席。操场后方立着一排摆满零食、糕点、饮品的长桌。 小羽和陌岩作为篦理县代表团,本来是和兮远校长一齐被安置在观众席的前排。入座后小羽又跑开了,回来时手里捧着一大盘饼干、薯片和花生,坐下后便开始嘎吱嘎吱、咯嘣咯嘣地吃。 陌岩忍了她一会儿,后来见穿着校服的考生们依次入座,小羽盘子里还有大半食物,对她说:“小羽,你去后排坐,吃完了再回来。” 他知道小羽不会有意见,反正考的是修行知识,她也听不懂,坐后排正好方便吃完再去拿更多的食物和饮料。 等兮远入座后,考试开始。前半部分倒并不是抢答辩论什么的,要是那样的话搞不好会赢家通吃,其他的学生就考砸了。所以一上来是由考官出题,然后由电脑系统随机抽选学生回答。 考官是个白净瘦削的女老师,长得同吴老师有几分相似。“第一题,下面的四幅图中,哪种盘腿的方式是不正确的?” 女老师言毕,后方的大屏幕上出现了四幅图,分别是单盘、双盘,和散盘,外加一副四不像的。陌岩差点儿笑出声来,这不就是昨天小羽在允佳课本里估到的那道题吗?真有她的。 电脑选中允佳后排的一名考生。“第三幅图是错的,”该考生答对了。 考官于是出第二题:“8浮运转都涉及哪几个穴道,顺序又是什么?” 话音刚落,大屏幕上现出一个人的轮廓,躯干处标了十五个穴道,外加上、中、下三个丹田的位置。随着学生的口述,围绕下丹田的七个穴位依次亮了,但却不是按照小周天来的。中枢、中脘、气海、中极、会阴、关元、命门,最后回到中枢,其次序像在写一个“8”的数字。 ****** 真有穴位这种东西吗?坐在后排吃东西的小羽暗忖。她虽然不认识那些穴道的名字,但图片还是能看明白的,于是就试着冥想下丹田所在的位置…… 一种暖烘烘的感觉从丹田处散开,迅速遍及躯干和四肢,如同一只小炭炉在体内被点燃,真是太舒服了! 不错,小羽来劲儿了,将食物盘搁到面前的地上,在椅子里坐正。这回,她试图将暖气按照屏幕上那几个穴位的顺序引导。不成啊,完全不听她使唤。 这时她又盯了一眼大屏幕上的图。是了,画里的人是盘腿坐着的,难道和这个有关?盘不盘腿应该很重要吧,否则也不至于第一道题就考。回想那三幅正确的图,她只能做最简单的“散盘”,上次陇艮输内力给她的时候,就是让她那么做的,不难。 果然,双腿盘好后再一运气,身体变得听话起来。小羽试着按照屏幕上的穴位图,引导真气画了一个“8”。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她原本是盘腿坐在椅子上的,这么一运气,身子竟然向上浮起几寸,与椅子不再有接触。想起考官刚刚说的,这玩意儿叫“8浮运转”,就是能让人上升的法门?貌似很容易啊。 小羽所不知道的是,穴道虽然人人都有,能否浮起来则要看功力深浅,真那么容易还不满天飞人了?资质普通的修道者,练一辈子能浮个两米三米的就算不错了,得是悟性极高的人才能上天入地。小羽她一试就成,完全是因为陇艮给了她深厚的内力。 好玩,真好玩!小羽嘴边浮起笑,一次又一次地引导着体内的真气运行,不久后已升到五米左右的高度。然而前方的观众都在聚精会神地观摩比试,没人注意到她。 又过了一会儿,小羽已置身善渊学校上空。下方师生们说些什么她已听不到了,耳中是呼呼海风的声音,两根小辫子在背后如翅膀一般地扑打着。学校周遭的社区一览无余,连南面的大海都尽收眼底。 小羽害怕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该如何下去。如果她一直待在这里,陌老师迟早会发现她不见,他定然能找到她的,是吧?可会不会过一会儿,她就自己摔下去了呢?小羽自打两岁以后,除了母亲去世的时候基本上没哭过,这时候却有点儿想要咧嘴哼哼的意思了。 求人不如求己,要不试试把这个“8”反过来运转,可能就降落了?于是小羽试着将穴道顺序颠倒,变成中枢、命门、关元…… 岂料逆行的作用是将她整个人头下脚上地转了过来,现在成倒挂在半空,更糟。赶紧又反向运行一遍,还好,至少回到刚才的姿势了。 这下小羽真是没辙了,只能干等着。可没过多久,发现自己胸口处多了一个颤动的小红点。这是什么?她用手去摸红点,红点落到手背上,原来是不知何处射过来的一道光。对这种光她是了无头绪的,但本能告诉她,这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得赶快躲开。而目前身在半空,她唯一能生成的运动就是继续上移。 好险!堪堪升高二尺后,便能察觉到腿下方有东西嗖地擦过。怎么,有人在拿弹弓打她? 红点又到了她胸口,赶紧继续上移。就这么越升越高,风越来越大,下方大地已经看不清楚了,气温低得让她浑身打颤。高,继续升高,她好害怕但是她一定要活下去…… 终于,红点没再跟上,然而停在高空中的小羽也马上要冻成冰块了。 ****** 抢答部分终于拉开了序幕。头两道题都被允佳抢按了按铃,并且答对。考官说出第三道题后,陌岩见允佳的左手飞快地摸向按铃,却又缩了回来。他相信允佳这道题也会,只是不想一个人把分拿光。 多懂事的孩子!陌岩心下既感动又愧疚,他对她付出得太少了。之前便计划这个暑假带她去她家乡西蓬浮国,祭拜一下她的父母。等陇艮婚礼后,他会再回来找她。不过陇艮和吴老师还要度蜜月的吧?是不是也得带上小羽? 小羽,呵呵,换成她来参试,恐怕一只手自始至终都不会离开按铃,砰砰砰砰,就像拍苍蝇那样。想到这里,陌岩回头望了最后排一眼,见小羽并不在座位上。这丫头,估计是觉得无聊,四处逛荡去了吧? 咦,怎么考生中有人转过身,冲着天空指指点点?陌岩抬头望去,看到一个正在迅速升空的小点,那是什么?用灵识一查,哎呦妈呀,小羽怎么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去了?这要是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当下来不及细想,从座位上站起身,腾空而起,朝小羽的方位飞冲过去。 猝不及防地右臂一阵剧痛。怎么,他中弹了?附近地面上有狙击手?不会也伤到小羽了吧?要是那样的话她应该早摔下来了。 陌岩猛提一口气,加快了上升的速度,片刻后来到小羽近前。见她盘腿悬在空气里,闭着眼睛,眉毛睫毛上有细细的冰渣。紧咬着嘴唇,皮肉似乎已冻僵。还好赶来得及时,要是再过一会儿连丹田里的一丝热气也冷了,整个人就会跌向地面。 陌岩绕到她身后,忍痛用两手抓住她的双臂。不敢原路返回,在高空中朝子弹飞来的反方向行,这样即便再有子弹打来,会先被他挡住。 飞了一会儿,右臂连带右半身已变成无法细分的一大团疼痛。到了他认为不太可能再被射中的时候,才带着小羽向下方落去。 第260章 抑郁症 善渊学校所在地是富人区,原本就树多人少。二人降落在一个街心花园中央,没被路人发现。陌岩右臂枪伤处还在不停地流血,方才在半空中顾不得处理伤口。点穴止血后也不敢多做停留,背起全身僵冷、昏迷不醒的小羽,朝学校方向走去。 在西蓬浮国的时候他受过枪伤,知道只要没伤及内脏就问题不大。奇怪的是快走到学校的时候,枪伤处的疼痛骤然轻了许多,整个人像吃了止疼药,又像注射了麻醉剂,身子轻飘飘的,心底却生出一丝沉重的悲戚。 刚开始他还想找出不高兴的原因,到后来悲哀似乎已顺着血液流遍全身。心脏如得了重度溃疡的胃,烂得千疮百孔并像四周渗出阵阵酸腐。 他这是要去哪儿?有些记不起来了。眼中的景象虽然清晰,却似纸上的图画,让他有种“进不去”的感觉。 为什么要往前走?前面和后面有什么区别?看看周围这一栋栋精致的别墅,里面住的人根本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宇宙的寿命有多长?其实就是几十上百年,因为它在每个人出生时才开始。人一旦死了,整个宇宙也跟着这个人一同毁灭,不是吗…… “陌老师,”一个声音有气无力在他脑后响起,“你有什么事想不开?” 陌岩猛地醒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来到海边,此刻正背着小羽朝大海深处走去。水面都没过腰了竟毫无知觉。 “呃,小羽,你还好吧?” 陌岩赶紧转身往回走,背上直冒冷汗。幸好被小羽及时发现了,这是枪伤导致的幻觉?好像没听说过类似的案例。又或者子弹有毒?以他的修为,无论是固体液体气体的毒,稍进体内就会被他察觉并排出。 小羽没吭声,但陌岩似乎能听到她在心里说:“我很好,有病那个是你。” ****** 兮远才跟小羽重逢就发生这样的意外,让他大为火光,当天下午派随行者协同警察去学校附近搜查可疑人物。同时让通知玉清宫里的部下,第二天晚上来学校开会。 考试还得照常进行。陌岩胳膊上的枪伤涂了兜率宫炼制的金疮药,休息一晚基本不疼了。昨日冻僵了的小羽被勒令在临时改建的特护病房里躺一整天,两床大被子盖着,姐妹们时不时端些汤水进屋探望。 陌岩中午休息时去瞅了她一眼。脸蛋红彤彤的像苹果朝阳的那面,眼珠转得贼精神,光笑不说话。看样子已经全好了,这么躺着估计早憋坏了吧?陌岩敢打赌,他一离开这丫头就会从床上起来,满屋蹦跶。 当天下午,学校举行了简短的学年结束典礼。允佳以低年级文武比试均第一的成绩上台领了奖,由校长兮远亲自发奖。陌岩望着允佳,他应该很高兴才对,可心里有丝莫名的忧愁挥之不去。 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陌岩领着允佳去探望小羽。见兮远坐在小羽床边说话,二人欲折回,兮远说:“进来吧,不妨事。待会儿我也有事要跟陌老师商量。” 陌岩同允佳在沙发中坐下,听兮远接着方才的话,冲小羽说:“伯伯告诉你的都记清楚了?以后要是再浮到半空,就用那个法子下来。” “嗯,”小羽穿着睡衣半坐在床上,身后垫了几个枕头,愉快地点着头。“伯伯你是好人,怪不得能当校长。” 陌岩在心里叹了口气。原先只要在地面上盯着别乱跑就行了,以后还得留意头顶上。 兮远呵呵地笑了,“你原先……呃,曾经有个小姑娘和你很像,有好处拿的时候嘴甜得能把人齁死。改天要是惹了她,翻脸不认人,非骂到对方吐血三升才肯罢休。” 顿了顿又说:“小羽,你说不喜欢这个学校,要不以后你跟在伯伯身边?别人会的,咱们只多不少。你要是舍不得陌老师,也把他请去继续教你,好不好?” “不好,”小羽摇头,“我要是跟在你身边,你就不稀罕我了,还会整天逼着我练功。” 兮远噗嗤笑了,伸手指着她说:“你伯伯本事也不算少,还就拿你这丫头没办法。算了,道法自然,顺应天性吧。” 瞅了眼墙上的钟表,兮远站起身,在离开前冲陌岩说:“陌老师,待会儿开会前,你先来我办公室一趟。” ****** 兮远走后没多久,小羽的晚饭被送到病房里来。送饭的人得知陌岩和允佳也没吃,回头又送来些饭菜。三人围坐在桌边,两个女娃都饿了,允佳吃得中规中矩,不挑食。小羽则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饭菜都扒到碗里,再由碗里扒进嘴里。 要说善渊学校的伙食是相当不错的,荤素都做得像模像样,可陌岩竟然一口也吃不进去。肚子是饿的,胃却向外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餐刀,总想着一只手抓起刀去切另只手的手腕。他这是怎么了?以他的修为几日不进食也无所谓,可这种状态令他担忧。自从昨日受了枪伤,浑身上下不对劲…… “陌老师,”小羽放下碗筷,望着他的目光中带着指责,“你小时候你爸妈没教过你,农民伯伯们种地很辛苦吗?你之前教我们大家写‘田’字的时候,不也说不能浪费粮食吗?” 陌岩一怔。说来也奇了,被小羽这么一顿训斥,立刻找回了胃口。端起碗来开始吃饭,同时告知两个女孩:“咱们明天回山,允佳也一同去。都早点儿休息,明早起床把行李收拾好。” 陌岩的想法是,敌人在逃,让允佳留在学校不安全,干脆带她回去参加陇艮的婚礼。过后陇艮和吴老师多半要外出度蜜月吧?他再带允佳和小羽去西蓬浮国祭拜允佳的生父母。当然,他会事先征求卫父的意见。有允佳在旁,且卫父也知道吴老师要结婚,应当问题不大。 又嘱咐小羽:“记住,回去后不要跟人说你有腾空术,更不要演示给人看。” “当然不会啦,”小羽一脸无辜地说:“给人知道我能上天,以后谁家里丢了东西都以为是我拿的。” 陌岩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怎么这丫头脑子里就不琢磨点好事情? 站起身走出屋,在门关上的一刹那,灵识中见小羽一个跟头翻到床上,站在大厚席梦思垫子上跳,边跳边冲允佳招手。 允佳起先有些犹豫,后来干脆也脱了鞋,爬上床。两个女孩就这么此起彼落地蹦着,满屋子都是笑。 ****** 校长办公室在行政大楼顶层的一角。看屋里的陈设,这间办公室并非临时征用的。家具古香古色,四处散落着一些古玩和私人物件,看来兮远还真的打算把这里当做自己在凡间的落脚点了。 要说这方圆几百里内,既有道门在沿海都市的据点,又有佛门在山沟里的小家。是盟友,也多少带点较劲儿的意味,正如之前千万年那样。而小羽则是联系这两家的纽带。 “关于今晚的会,”兮远请陌岩在办公桌对面入座后,说,“想提前和你通通气。你既然非要留在山沟里,不肯去天庭任职,我也不勉强。之前都是你和陇艮单干,把对付智能人的任务揽了下来。我这想着派无涧去锻炼下,也替你们减轻一下负担,居然就出了这种恶心事。程荫昨天离开前向我提议……” 陌岩知道程荫就是大师姐,只不过出于敬重,很少有人直唤她的名字。 “……成立一个理事会,除了部分天庭在编人员,再邀请精通现代武器和高能物理的一些专家,成员们各司其职。我这两天在琢磨小羽说的话——手中要有杆杆。培养一个修道者至少要几十年,训练一个精通武器的特工,几年就可以了。多些人手帮忙,你俩也能减轻些负担。” “多谢校长费心,”陌岩诚恳地说,“这样再好不过。” “我现在不管什么智能人、暗世界人,”兮远平淡的语调中裹着股狠劲儿,“先把那个叛徒给我弄回来再说。” 这才是兮远成立这个理事会的首要动力吧,陌岩寻思,无涧把他惹火了。 又听兮远说:“下个月,我再和你师兄谈谈——” “陇艮他,”陌岩打断了兮远,“马上就结婚了,之后多半要外出度蜜月,恐怕……” 兮远上身前倾,盯着陌岩,似乎在判断他是否在开玩笑。“陇、陇艮,你师兄,要结婚?佛国其他人知道吗?药师佛怎么说?……唉算了,你们佛国的事,我操什么心?都是你带的好头,呵呵。” 又一阵莫名其妙的厌世情绪朝陌岩袭来,被他硬挡了回去。他想问问兮远,自己这是出了什么问题?又怕给兮远知道他心智有异,便不让他带小羽和允佳离开。还是回去后让陇艮看看吧。 ****** 与会者有十五六人,无论长袍西装,穿得都很正式,只有陌岩是副乡村教师打扮。 在会议室长桌旁入座后,兮远先将“陌岩佛陀”介绍给众人,再请其他人做自我介绍。借机嘱咐道,在凡间就以“校长”来称呼他。跟着让参与搜寻工作的小道士篆晋向众人汇报结果。 这个篆晋,陌岩上次去流放地时一同共事过。长得有些少年老成,早些年与育鹏同为澄法观蛰渊观主的徒弟。这次育鹏被无涧所害,篆晋定然恨死了无涧。 “偷袭者手脚干净利落,”篆晋道,“没留下任何实物线索,只找到一位在沙滩上晒太阳的目击者,说清早见海岸驶来只小艇,船上有二男一女,都是30岁左右的样子。一男黑瘦,另一男秃顶,停在岸边也没人下船,中午时分船开走的。至于船上的人那期间都干了些什么,无人留意。” 陌岩心道,两个男人听着像无涧和加藤。女人嘛,多半是加藤的太太言琳。 篆晋又说:“暗世界人科技先进,但不懂法术。早些年由大天尊来替他们管理六道,大天尊闭关后,配备高科技和厉害武器的智能人与咱们修道者算是堪堪斗个平手。叛徒无涧虽只有一人,麻烦的是他对我们天庭和道门了如指掌,其破坏力不可低估。” 要说兮远这次请来的几个“外人”,看着都挺靠谱。只有那个什么军事专家叫郑辉的,四十来岁有点胖,自始至终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听到此处,交叉双臂,问篆晋:“道长能举例说说,会有什么破坏力吗?” 见篆晋一时语塞,陌岩接过话头,说:“我听闻狙击界有种说法,一幅窗帘就可以救人的命。无论狙击手的武器再厉害,如果无法看到屋里的人,也就做不到一击命中。子弹要想穿过窗帘很容易,可这样一来会打草惊蛇,让屋里的人有所戒备。而无涧的灵识可以悄无声息地穿透窗帘,甚至墙壁。” 陌岩举这个例子并非危言耸听。昨天若是没有无涧在场,他和小羽也不会那么狼狈。 “没想到佛陀也懂枪啊,”郑辉扬了下眉毛,“我还是觉得,不必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些智能人说是刀枪不入,终归是能被打死的,对吧?所以还是要看什么级别的武器。至于那个无涧,我现在要是拿枪指着他的头,他会不害怕?” 郑辉说到这里时,手中拿着支笔,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笔尖刚好就指着桌子斜对面的陌岩。陌岩手一抬,郑辉手里的笔像长了翅膀,飞入他手中。他不喜欢被人拿枪指着头,即便是把虚拟的枪。 转念一想,既然是一起共事的同僚,他还算长辈,跟小辈置什么气呢?手一抖,笔又回到郑辉手里。 之后的会上,这位军事专家总算安定了些。 第261章 铁轨惊魂 第二日,姐妹们准备派车送陌岩和两个女孩去篦理县,允佳却说想坐火车。 “我还没坐过火车呢,”允佳清澈明亮的褐色眼睛里满是期待。虽只是个九岁女孩,朗顿家的贵族血统已经让她出落得仪态万方。“小川哥哥也没坐过,但他喜欢火车玩具。下次见到,我可以告诉他坐火车是怎么回事。” 八成是小羽怂恿她的,陌岩想。瞧允佳那头棕黄色的卷发,原本作波浪状披散在背后,现在学小羽也编成两只麻花辫。事实上,极可能就是小羽给她扎的,发尾的红头绳不就是小羽常戴的吗?真是母女俩。 于是学校的车于黄昏时分将三人送至火车站。站台一带弥漫着包子的香味,不过陌岩寻思还是上车后再吃晚饭吧,省得灌一肚子风。他的胃口还是很不好,担心自己会突然想不开、卧轨什么的,低声冲两个小孩说:“从现在开始,你俩要是发现我、呃、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马上提醒我,好吗?” 现在基本可以断定,是那颗打伤他右臂的子弹让他精神有问题。 “不对劲?”允佳仰头望着他,面带忧虑地问,“爸爸,你哪里不舒服吗?你这两天像是很疲倦。” 小羽则看都不看他,忙着变戏法一样地从衣服的各个角落里摸出糖和巧克力,自己吃也分给允佳,都是她从善渊学校顺来的。 “陌老师,要是提醒你不听,能用棍子敲你的头吗?”她自顾自地说。 怎么你很想打陌老师的头?陌岩在心里嘀咕。她既不抬头,他就只能望着她的头顶。还是娃娃一样的圆脑袋上,一条偏分发线划得直直的,脑后两根辫子乌黑粗亮。初见这娃时觉得她和魅羽挺像,怎么相处越久越觉得她比上一世那个女魔头还要强悍? “你俩在这儿等着,我去趟厕所,”陌岩说完将背上三人的行李搁到地上,朝站台东边的尽头走去。 ****** 陌岩回来的时候,火车已出现在西方的入站口。周围的旅客一个个背起行李,朝铁轨靠近。 每次望见那个头部亮着三盏大灯的庞然大物朝着他轰轰驶近,陌岩都会感慨,能耐再大的修道者要想拦阻一辆行驶中的火车也是没有可能的。那份气势便如一个民族或国家的发展势头,凭单人之力绝难扭转。 待一节节绿皮车厢在面前停稳后,陌岩让两个女孩先上车。允佳二话没说,自己拿着票登上楼梯进了车厢。可小羽却似钉在地上的木桩,任他如何催促甚至拉扯,都不肯挪动一步。 “陌老师,”小丫头面色阴沉,像审罪犯一样问他:“你刚才去哪儿了?” “去厕所啊,”陌岩不解地回答。 小羽伸臂指了指身旁不远处,“厕所就在这里,你为什么跑那么远的地方?” “哦,”陌岩释然,丫头观察得真仔细。“我不是没留意吗?你看东边尽头也有间厕所,门口亮着灯的就是。这里是大站,厕所不止一间。” 小羽还不罢休,站在车厢入口处的乘务员催促二人:“喂,你们还上不上车了?马上要开了。” 小羽不情不愿地跟着陌岩上了车,二人找到已入座的允佳时,列车正缓缓开动。 “天这么黑,”第一次坐火车的允佳有些担忧地问小羽,“开火车的人能看得清路吗?” “不需要看,”小羽在她身旁坐下,说,“顺着铁轨开,到站刹车就行了。” 允佳还是有些不放心,“火车那么长,如果后面出点儿什么事,司机看不到怎么办?” 这个小羽就答不上来了。陌岩耐心解释道:“每节车厢都有一个制动阀,真有意外的话可以拉下制动阀刹车。” 此刻窗外的天色几近全黑,陌岩正琢磨着该给两个女孩买晚饭吃了,伸手摸钱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钱包放何处了。 “陌老师,”小羽又换成那副审讯犯人的语调,“你刚才去的厕所有几个坑位?里面干净吗?人多不多?” 被她这么一问,陌岩倒吸了口冷气。他的记性一向极好,读书过目不忘,刚刚才发生的事情更没理由想不起来,然而他此刻却完全无法回答小羽的问题。他确信自己是去了厕所,竟然对厕所的情形毫无印象。又或者,他真的没去厕所?那他做什么去了?上车前的那段记忆像被装入一只毛玻璃做的瓶子里,一片模糊。 “你的手很脏,”小羽又说,“上完厕所没洗手吗?” 手?陌岩脑海中骤然闪过自己双手扳动道岔的场景。原来他是去扳道了,他去捣鼓那玩意儿干什么?那么他们此刻所乘坐的这辆列车是驶在既定的轨道上,还是已经走了岔路? 陌岩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双目微闭,将灵识从头顶上空投射出去。 这一看可吓得他魂飞魄散!正前方大概十来公里的地方,有一辆列车正迎头奔来,用不了几分钟两辆车就会撞在一起。而就他所在的这节车厢来说,座位坐满了八成。这要是全速撞上,死伤不可估量。 当下来不及汇报给乘务员,起身冲向车厢尽头。出了车厢后在小隔间墙上找到红色紧急制动阀,他知道他应当一把拉下去,却不知为何浑身僵硬,胳膊动不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灵识中的两辆火车越来越近,可他就是抬不起手。脑子里似乎有个声音在说:“撞吧,毁灭吧!蝼蚁不如的凡人们,早死早超生……” 左脚一痛,让他清醒过来。低头见一只圆嘟嘟的小黑布鞋在他脚上猛踩一下,腾空而起。 小羽一只手搭上制动阀,用身体的重量将制动阀拉下,整个人挂在上面。只听车厢底部发出刺拉拉的响声,车身因突然减速猛烈地颤动着,估计有不少乘客因之摔到、磕碰到了。 “干得好,小羽,”陌岩羞愧地说,“等车停稳后你再下来。”因为是弹簧式制动阀,按下后中途不能松手。 但还有另一辆列车。陌岩伸手去开车门,门是锁了的。他震坏门锁后飞离车厢,来到列车上空,摸着夜色直奔对面的列车。待飞至离车头只有几百米距离时,减速,再反向,达到同列车差不多的速度。之后一把抓住某节车厢尽头的扶手,震开门,进隔间后伸手要去拉墙上的制动阀。 此刻陌岩的右侧是通往车厢的铁门,上有一扇玻璃窗。透过窗户,能看到一个乘警正朝这边走来,已经到门口了。不行,陌岩想,不能给人看到自己的样子。在他拉下制动阀的同时,门被打开了。急停的列车让乘警一个趔趄,向前扑倒。陌岩背对着他,一条腿后踢,用脚尖点了乘警腰间的穴道。 两辆火车几乎是在双方机车长能数得清对方有几根眉毛的情况下,面对面刹住的。陌岩这才松开制动阀,俯身拍开了乘警的穴道,消失在车外的夜空中。 ****** 出了这么大的事,两辆车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关键是列车工作人员怎么也弄不明白是谁拉的制动阀,最后只得挨个儿车厢询问。 待乘警来到小羽和允佳身侧时,由于客车并未满座,乘警并不知道这里少了个人。然而坐在两个女孩对面的干瘦大妈忍不住了,问允佳:“喂,你俩的大人呢?我是说,刚才带你们上车的男人去哪儿了?” 乘警闻言止步,静候允佳作答。 “嗯,他……”允佳支吾着,坐姿变得僵硬起来。 “吃坏了肚子,拉稀去了,”小羽神色泰然地舔着手中的棒棒糖。 “是吗?”乘警叔叔面露疑惑,“可我刚看过这节车厢的厕所,里面没人。” “他脑子有点儿问题,”小羽用手指敲了下自己的大脑门,“上厕所要去远的,说远的干净。刚才在站台,身边就是厕所,不去,非要去站台东头亮着灯的那间。叔叔你说,是不是很怪?” 乘警见小羽说得有板有眼,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撒谎时能如此泰然自若,也就没再追问,继续查探前方的乘客。 待乘警走远后,陌岩悄没声息地溜回来坐下。他知道自己额头上满是汗,呼吸也无法平稳。他向来是个镇定的人,即便同敌人决战到生死关头,那双静谧湖水般的双眸也不会如此刻这般散乱。 这次牵扯到的人太多了,真撞上了那可是“重大交通事故”。虽已化险为夷,若是给人知道他擅自扳动铁轨也会麻烦缠身。现在他极其后悔没把生病的真相告诉兮远等人,还非要带着两个小娃出行。不只是懊恼,还有委屈和悲哀。他一直以来都是六道众生的守护者,现在却站到了“人民的对立面”,成了罪该万死的危险分子…… “瞧这样子,还真是脑子有问题呢,”坐在对面的干瘦大妈说道。 ****** 回篦理县后,两个女孩晚上挤在吴老师宿舍里睡。陇艮查看了下陌岩的情况,说他也搞不清楚是中了什么邪祟,看样子厉害得很。作为得道者,陌岩的定力当然不会低,尚且如此表现。若换作凡人,此刻只怕已心智发狂而死。 “不过放心啦,”陇艮拍着他的肩膀说,“这次婚礼的来宾基本都是吴老师那边的人,我这边只请了一个——药师佛。世界上若还有一个人能看好你的病,那非他莫属。哦,也不是只有他一人,我还请他去大师姐那儿把小川接来。” 小川是燃灯转世,当年陌岩遇害的时候燃灯刚好赶到,为了保护陌岩被撕扯成碎片的“命魂”,带上他的魂投胎去了。小川比允佳大几个月,此刻虽然还不晓得自己是谁,但作为陇艮和陌岩的师父,理应来参加婚礼。 听陇艮这么一说,陌岩稍稍安心。另外,他一直担心无涧和智能人会混入前来参加婚礼的客人中捣乱。陇艮毕竟是新郎,不好当众同客人大打出手。有药师佛这位前辈在,等于多一个坐镇的高手,这对随时可能神志失常的陌岩来说真是一大慰藉。 婚礼还有一个多星期。白天吴老师和陇艮忙这忙那,还得陌岩看着两个女孩。他怕自己又犯病,做了两根一米长的木棍,给小羽和允佳一人一根。 当然两个女孩大部分时间都在山里玩,陌岩的任务就是准备一日三餐。有时两个女孩在家的时候,能听到她俩偷偷讨论:“你看他像不像又犯病了的样子?” 这天,陌岩坐在院子里削土豆。皮削完后,忽然看这几个土豆不顺眼,拿起一只捏成土豆泥,又拿起一只捏成泥。等捏完一盆土豆泥,见小羽出现在面前,手中高举木棍。他闭上眼睛,缩起脖子,等着她这一棒当头打下。 半晌,不见动静。再睁眼时,小丫头早没影了。 还是下不去手呢……这件事让他美了好几天。 ****** 总算盼来了婚礼这日。清早小羽领着允佳来到自己原来的家,好些日子没来,都快认不出来了。院墙上是学校的女老师们帮忙点缀的灯笼、鲜花和红穗子。屋里焕然一新,家具瞅着高档大气,小羽的屋里还多了只比她本人还大的玩具熊作为礼物。 宾客们也一早院里院外地守着了。允佳认出当中的两个光头——大光头是药师佛,小光头是小川。药师佛圆圆的鼻头,脸上挂着自家招牌式的笑容,一向穿衣朴素的他,今天也换上了笔挺的衬衣长裤。小川就更不用说了,被兰姨芸姨等人打扮成马甲、西裤、皮鞋的新潮小公子哥。 然而作为伴郎的陌岩却一大早便不见了人影。 第262章 失踪的伴郎 陌岩显然已经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起床后没有从长椅上取陇艮为他准备的伴郎礼服,照常穿了套灰不拉几的衬衣和裤子,连早饭都没吃就出了门。 怎么不问问别人都去哪儿了?因为这一刻他的心里没装着任何人。 婚礼在东南边小羽的家,陌岩则朝西面走去。前两天阴雨不断,今日总算放晴,他得出来透透气。七月初的山林真是绿得不像话,走在山间的土路上,随脚踢着石子儿,有那么一刻他似乎回到遥远的童年,对这个世界的概念仅限于周围的几里地和家里的若干长辈。 嗯,等他长大了,会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呢?首先要文静!最烦那些整天上蹿下跳、叽叽喳喳的,他还怎么看书?当然更不能老顶撞他,他是个自尊心颇为敏感的男孩。或者说,小事上可以和他争两句,大的方面得他说了算。女人就该有女人的样。 想着,陌岩俯身从路旁揪了棵五尺来长的大黍,像拂尘一样握在手中,边走边摇摆着野草,情绪飚到极点,索性放声唱了起来: “洗脸洗半边, “炒菜不放盐, “水果园里我卖家电, “大学毕业不进公司,去种田。 “谁叫我,哎哎哎, “那么趁钱……” 篦理县这一代的山区地广人稀,大部分居民聚集在山势较缓的东、南、北三个地带。一直属于经济落后地区,但该有的设施也慢慢有了,尤其是通电以后。原来电、还有电器,能给人的生活带来那么大的转变啊!目前村民们的致富热情高涨,很多人家里买了收音机,听说村长在外打工的儿子下月就能抱台电视回来。 山区西部则是一片高耸入云的险峰,当中夹着座常年不见光的深谷。即便在艳阳高照的夏日,这一带也阴云缭绕、浓雾不散。如果山区的东南北部是色泽亮丽的油彩画,这里无疑是浓墨山水,向光处为惨淡的白,背光处是阴森的黑。小羽曾遇险的那块沼泽地就是在这一区同东南区的交界。 若是开着直升飞机去山谷上方用探照灯往下照,能看到尖牙般怪石林立的谷底,所以并非如传说中的深不可测。然而谁也没胆量走下去瞧瞧,黑漆麻乌的谁知道底下都有些什么玩意儿? 陌岩正是朝山谷的方向行去,一声声凄厉的鸮叫声在四周回荡,像是在警告路人即刻止步。 “大白天的叫什么?”他抬头冲山腰斥道,“喔——喔——谁不会叫吗?” 山路越来越艰涩崎岖,最后因为人迹罕至,路干脆断掉了。这当然难不倒陌岩,一脚踏下去,藤根虬结的地面上便有了一小块平地。挥挥胳膊,勾肩搭背的树丛中就现出一条通道。只是这一带长着特别多的鬼针草,走一路难免沾得裤子上都是针。 是的,他想去瞧瞧那座山谷。自打去年夏天搬来蓖理县,还没到这一带逛过,所以也就没注意到在他身后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两个三十来岁的人一直在跟着他。 一人秃顶,方额鹰鼻,一身黑西装倒可以替陌岩去做伴郎。周身上下看不到武器,当然,也许只是因为那个人自己就是一件、或者几件组合在一起的武器。从脚印的深浅来判断,这不可能是个纯粹的血肉之躯。 另一人黝黑瘦削,白色道袍一尘不染。脚步轻得像羽毛,每一步比同伴迈得要小,步速也慢,却丝毫不落后方。 ****** 按照乡下的传统,主婚人一般由新郎父母担任。药师佛自称是陇艮的叔父,来后没多久就被亲家叫去做准备了。 而允佳看到小川时,小川自然也认出了妹妹,即使她的大波浪秀发已被编成两只土土的长辫。双手插在剪裁合身的西裤口袋里,小川朝妹妹走过来。小川幼儿时期是圆眼睛、鼓脸蛋的可爱样,随着年龄增大,口鼻变得秀气起来,只是两条眉毛较粗,再配上小光头,有点儿少年武僧的气质。 瞧见允佳身后还有个明眸皓齿的小女娃,头顶才及他的胸,在这个大喜之日里穿了件印满金黄花的红色短袖褂,脖子上挂了串鞭炮,让人有种想要一把将她抱起来的冲动。探头过去问她:“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面前的允佳连连冲他摆手又挤眼:“不是、妹妹。小川哥哥,她是那个……” “什么?谁?” 小川是魅羽收养的第一个孩子,只不过一直由大师姐带着,所以并不管陌岩叫爸爸。后来听说养母转世成了个小娃,名叫小羽。同允佳一阵暗语后,恍然大悟,“哦,她是、那个……” 小羽皱起了眉,“喂,你俩在说什么呢?什么‘母鸡大人’的,母鸡怎么了?” 小川收起笑容,肃立,冲小羽恭敬地作了个揖,“小羽,你好。我是允佳的兄长,小川。” 小羽点了下头,“免礼平身吧。”左手从胸前的一串爆仗里抽出两根,右手举起打火机“啪”地点着,随手往半空一扔。 “砰!砰!” “陌师伯给的这玩意儿真好用,”她盯了一眼手中的打火机。陇艮已将放鞭炮的任务交给了她,除了脖子上挂的这串,院门口还有一堆。 扭头,见允佳在四处张望,问:“怎么了?” “我爸爸为啥还没来?”允佳面带忧虑地说,“他不会又犯病了吧?他今天可是伴郎。” “你爸爸,”小羽在两个比她高的孩子当中来回踱步,“搞不好,是去那里了。” “哪里?”允佳问。 “这几天他衣服上经常沾着鬼针草的针,可能是偷偷跑去西山玩去了。” “那我们去西山找他吧,新娘都快到了。” 小羽摇头,“西山没路的,还挺远,除非你会飞。” “我会,”允佳说。 “我也会,”小川说。 小羽摸着脖子上挂着的鞭炮,琢磨了一会儿,“要这么说的话,我也能腾空,不过你俩可得牵着我。” 于是三个小孩离开热闹的人群,在山路上走了阵儿。待周围见不到人了,允佳和小川运气,双脚离地一尺左右。小羽可不会他俩那种飞法,还得先盘腿坐到地上,再按照8浮运转的次序调动真气在穴道中运行。 就这么盘着腿上升了一米高后,允佳和小川一左一右牵着她的手,三人在空气中沿着山路滑行,速度比走路要快得多。万一前方出现行人,只需立刻降落到山路上就好。 ****** 陌岩站在崖壁凸起的一块石头上,脚下便是幽暗的山谷。他的手里晃着那根大黍,眼睛盯着漆黑的下方,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十来分钟,大概看厌了,打算转身离开,却见山谷中央的浓雾中缓缓升起一样事物。刚开始以为是只巨型蘑菇,居然有饭桌那么大,半透明的白色菌伞上圈圈点点的。 待蘑菇又升得高了些,能看清菌伞下那一条条蠕动的口腕和触须,陌岩才意识到这是只大水母,还是活的。水母不应该生活在海里吗?怎么会从暗无天日的山谷中冒出来?到底是他疯了还是世界疯了?不行,他得去瞅瞅。想着,双脚离开石凸,边朝前飞边降低高度。 “至于吗?”身后几十米处躲着的加藤不耐烦地说,藏在袖子里的右臂在不断变换成各式各样的枪械,“一炮解决了他不就完了?” “你不了解这个人,”身边的无涧平淡无波地说。无涧的右手抬在胸前作爪状,爪心向下。“此人看似随和、憨直,实则心机重、警惕性高。若不是他中了咱们的蠡馫散,早就发现咱俩了。” 此时陌岩已飞至水母近前,伸手去拍水母的头。无涧右手侧翻,手指忽地张开又合上。水母受他远距离操控,肚子里像亮了盏灯,满载电流的毒须将陌岩整个人包了起来。陌岩在包裹中颤抖着、挣扎着想要回复自由,水母越来越亮,将常年不见光的谷底照了个通透。 无涧和加藤见时机成熟,双双从藏身处跃出,朝山谷中央飞去。然而在他们刚进入山谷不久,陌岩从水母的包裹中伸出一只手,朝着东南方扔出一样事物,击打在一座山壁上。随即只见周遭山壁包括击中点在内的五个地方,同时朝陌岩射来五道光束。 光束在陌岩身上汇集后,电水母碎成一块块凝胶、脱落。光束随后哗地朝上空散开,在山谷上方支起一把五色巨伞,将三人罩在伞的下方。巨伞缓慢转动着,仿佛有万千神佛在跟着吟唱: “炉香乍热,法界蒙薰,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 无涧见状变色,于半空中停步,冲陌岩说:“你摆了阵?你早在我们来这里之前就摆好了阵,等着我们上钩?” 陌岩默然地站直身子,那套灰不拉几的衬衣长裤在他身上簌簌地拍打着,像被什么劲风吹着一样。 “难道你没病,装的?不可能!”加藤说着,同时抬起已变作一柄激光炮的右臂,指向陌岩。 陌岩嘴角浮起一丝几乎可以被称作妩媚的笑容,眼睛里射出的淡蓝光芒里则尽是不屑。 “有病没病,都不妨碍我收拾你们两个毛孩。” 第263章 透支的后果 三个小孩手挽手,沿山路来到西山,像是从大白天缓缓跌入一个凌晨时做的怪梦。头顶和煦的日光被四周湿冷的阴霾遮住,大团氤氲白雾来袭时,能见度低到只能看清近旁的小伙伴和树木。换成同龄的孩子早扭头跑回家了,还好允佳和小川一身道家正统修为,而小羽更是胆大包天敢在阎罗爷头上动土的类型,倒也无人打怯。 在西山里行了十来分钟,路断了。小川望着前方的密林,冲允佳道:“你爸爸会进那里面去吗?有没有可能去了别的地方呢?” “别急,”小羽说。她毕竟是山里长大的孩子,能看出某处的藤蔓和杂草有被破坏的痕迹,树枝折断处色泽鲜明。“这里才有人来过,还不止一人,咱们顺着他们的踪迹,去前面找找看。” 在林中一番摸索,三个孩子的衣服和头脸上沾满鬼针草的针叶。感觉差不多了,是时候打道回府了,眼前却豁然开朗,幽暗污瘴的山谷呈现在脚下。只是放眼望去空无一人,无光也无声,哪有什么陌老师? “要不我试着叫他两声?”允佳征询小羽的意见。 “不可,”小羽抬手做了个拦截的手势,心想这位小姐姐大概从小没怎么遇到过坏人。试着用评书里的话解释给她听:“此处山势险恶,万一有恶人躲在暗处,你出声会暴露方位,容易遭毒手。” “那就这么回去吗?”小川问。 小羽转了下眼珠,将脖子上那串鞭炮取下,拎在手里。又从口袋里掏出陇艮给她的打火机,塞给小川,“帮我把爆仗点着,我把陌老师给炸出来。” 小川拾起鞭炮的末端,打火、点燃。小羽随即一甩胳膊,将整串鞭炮朝山谷上空抛去。 “砰砰啪啪……” 鞭炮串于半空中炸响,筛糠一样朝着谷底跌落。西山原本寂静,劲爆的鞭炮声和回声在山谷中交错激荡着,硬是给小羽营造出一整支突击连队的声势。陌老师无论在何处都不应该听不到吧? ****** 其实陌岩此刻同两个敌人就在山谷中,只不过有“五识伞”罩着,孩子们看不见罢了。 之前他参加的善渊学校那个理事会,最终决定“主动出击”,由军事专家郑辉组建一个小队,派特工人员潜入伏豸岛查探无涧和加藤等人的去向,有消息会通知总部和其他成员。陌岩虽未反对,但他有他的主意。 有陇艮和他在山里,正常情况下任何身负异能的外人一踏进那片山区,他俩至少有一人就会知晓。然而大喜之日在即,婚礼这种喜庆又忙乱的场合无疑是偷袭的最佳时机。再加上到时有那么多平民在场,陇艮和陌岩若出手就不得不有所顾忌。这一明一暗,光脚的对付穿鞋的,可以说敌人还未行动便已占上风。 把胜负之势扳过来就得出其不意。陌岩确实中了毒,说不好什么时候会心智失常一阵,只不过他所表现出来的程度比真实情况严重得多,好让敌人放松警惕,随他前来已布好阵的西山山谷。为了确保行动之日神识清明,陌岩还不惜使出了佛门禁术——心智透支术。 世人只听说过体力精力透支,什么是心智透支呢?其实智慧这东西也是双刃剑,开发时戒急戒猛。“知其雄而守其雌”,守拙藏慧乃是养生之道。这些是古人的说法。 陌岩精通现代科学,也曾试着从神经网络的角度来分析过这个现象。学习新知识和开发智慧的过程依赖于神经元突触的可塑性,而要调整不同神经元之间的链接强弱,则需调用特定的受体,从生理和物理上改变突触的大小与离子通道数目等性质。不遵循自然节奏,强行快速改变这些结构,是不利于养生的。 虽然还不清楚中的是什么毒,陌岩估计这种毒药是通过降低现有神经网络的可靠性和稳定性来达到破坏心智的作用。而透支术大概就是强行在短期内建立新的网络吧?这会给他今后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会不会让他彻底变成疯子都不好说。然而眼下别无选择,火车扳道一事险些伤及平民,不能再让篦理县无辜的乡亲们受牵连了。 所以陌岩摆了头顶这个五色伞阵,又名五识阵。“五识”指的是眼、耳、鼻、舌、身这五种心识。被头顶这把大伞罩住后,施法之人只需双掌握于胸前发功,便可扭曲阵中所有人的五识。 此时这三人凌空立于伞下,陌岩大致在山谷中央,无涧在他左前方十几米处,加藤在右前方。“没必要同他啰嗦,”智能人加藤不耐烦地说着,抬起那只变作激光炮的右臂朝陌岩发射。 陌岩身形晃动的同时发功,伞下小世界登时漆黑一片。这可不仅是眼不视物、耳不听声,连灵识都会被屏蔽,当真如入亘古黑夜、天地复归于鸿蒙。三人在山谷中如瞎盲之人前后左右上下乱窜,只要陌岩不收功谁也别想出去。然而陌岩有一样敌人没有的优势——何时停功由他控制,这丁点儿大的优势便有可能决定胜负。 提气至右腿,陌岩分开握于胸前的双手,山谷中的世界骤然恢复明亮。在另二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陌岩身子旋转着横飞出去,在无涧、加藤二人胸前各重重地踢了一脚。他这一脚的力度固然挡不住行进中的火车,若是从侧面踢上去,也能把火车踢离轨道。在陌岩合并双手、让世界重归黑暗之前,能听到无涧口吐鲜血,而加藤胸中吱嘎的响声。 不给这二人喘息的机会,陌岩片刻后发动了又一次偷袭。几次下来之后,无涧躲到山谷边缘盘腿凌空而坐,剩加藤一人在伞下狂踢乱撞。陌岩起先以为无涧是去疗伤,后来竟发现他的头顶长出两样事物,毛茸茸还是粉白色的,像两只兔耳朵。耳朵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大,最后每只都比无涧自己还要高,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 然而陌岩却笑不出来——这是传说中的“通世大神耳”啊!天地中无论多细微的响声都逃不出这对耳朵,能在雷雨夜听到百里之外小虫张开翅膀的声音。 长了这对耳朵的无涧立刻变得凌厉起来,在黑暗中追着陌岩打,而陌岩在不停功的情况下反而无法感知无涧的所在。要不是方才已经把无涧伤得不轻,陌岩现在可就不只是落下风那么简单了。 “砰砰啪啪、砰砰啪啪……” 山谷中突然起了一连串的炸响。陌岩和加藤原本是听不见的,在短暂停功时才发现,不知是什么人朝山谷上空扔了一串点燃的爆仗。这对他和加藤的影响并不大,但对长了灵敏无比的通世神耳的无涧来说,声声都是酷刑。只见无涧双手抱头,身子在半空中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两只大耳朵随着噼啪声东倒西歪地痉挛着。 心知今日讨不了好去,受伤的加藤趁陌岩短暂收功跃至无涧身边,拉着他直冲天际逃走了。 陌岩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山谷一侧站着小羽和允佳,背后还跟着有些日子没见的小川。他飞至三个孩子身边,站定,冲他们笑了下,正想说句赞扬的话,先前强行使用的心智透支术却突然反噬了。 陌岩两眼一黑,扑倒在山地上。 ****** 洞房花烛夜,三个小娃围坐在客厅的圆桌旁,桌上崭新的酒壶和酒杯在两盏红烛的映照下摇曳得似乎不再是静物。一旁的沙发上,陇艮和吴老师这对新夫妇十指紧扣地坐着。这个时候新娘新郎本该在喝交杯酒,想要进来闹洞房的亲友们则被吴老师以“肚子忽然不舒服”为由给打发走了,四下里一片寂静。 小羽和小川时不时伸手从盘子里摸块喜糖。允佳则一动不动地盯着里间屋的门,嘴唇不时动一下,像是想问:“爸爸不会有事吧?”又开不了口。 “没事,不用担心,”小羽安慰道,打了个哈欠,已经困得快睁不开眼了。 允佳将信将疑地望着她,“你怎么知道没事?” 小羽用目光指了指陇艮,剥开手中的糖纸,把糖塞进嘴里。“你大伯不是在那儿笑眯眯地坐着吗?你爸要是有危险,他早疯了。” 陇艮已将西装换下,穿着件舒适的衬衣,听小羽这么说,咯咯笑了半天。随后扭头望着身边的新娘,含情脉脉地说:“真是抱歉,这么重要的日子被我毁了。要不等过几个月,咱们再办一次?” 吴老师还穿着新娘的喜袍,头上的金色凤冠已摘下。妆容画得细眉大眼,让小羽觉得像唱戏的。吴老师闻言嬉笑着说:“再办一次怎么够?每年的今天,都是新婚!” 众人又等了半个钟头,药师佛终于从主卧室里出来,前额和圆鼻头上都是汗。 “我爸爸怎么样了?”允佳问。 药师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中坐下,说:“像是中了灵宝天尊的独门蠡馫散。” “我就说嘛!”陇艮一拍大腿,“以陌岩的能耐,寻常毒药一触就会被他发觉。蠡馫散肯定是无涧离开灵宝家时偷着带走的。据说此药药性极强,使用时只需百分之一克的剂量就够了,沾上血液会顺着流入大脑,其后整个人发疯,但不直接致死。那家伙既然扛过来了,应当问题不大吧?” 药师佛叹了口气,“单是毒药,本来过上个十天半个月,药性就减弱了。他的问题是自己强使了心智透支术,所以在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他、这个……” 小羽接话道:“是不是比前几天还要傻?” “丫头你几岁了?”药师笑眯眯地问她。 “再过十来天就七岁了。” “哎呦,这么大了……你陌老师目前的心智,大概相当于两三岁幼童的水平吧。” 两、三、岁?小羽和同桌的两个孩子瞪圆了眼睛,面面相觑。真是“没有最小,只有更小”啊! “他这样,得人天天照顾吧?”陇艮面露难色地说,“我跟小吴原打算明天去海岛上度蜜月的。” “没关系没关系,”吴老师急忙说,“以后日子长着呢,啥时候出去玩不行啊?” 陇艮拍了拍她的手,“那不是太委屈你了?” 众人在说话的时候,陌岩出现在里屋门口。精神状态倒是不错,只是神情有些呆滞,倚着门框朝厅里观望。待发现桌子上那一大盆喜糖的时候两眼放光,大踏步走过来,从盆里抓了一把糖揣进怀里。 “吴老师,”小羽站起身,看样子打算离开了,“你们放心去玩吧,我本来也都是自己照顾自己,这个小男孩……” 说着高举手臂,朝人高马大的陌岩一指,“我会看着的,也就是多做两碗饭,多洗两件衣服。何况还有允佳陪我。” “这怎么行呢?”吴老师直摇头。 “我也留下来陪他们,”小川冲药师说,“我是大小伙子了,体力活我来做。” “呵呵呵,”药师站起身,冲吴老师说,“我看呐,这是天意,就让这三个小小孩照顾那个大小孩吧。时候不早了,我们都该走了。” 吴老师见状,脸上划过一丝羞涩,起身送药师这个“亲家公”到院门口。今晚毕竟是她的大喜之日,只能委屈那四个孩儿去陌岩教工宿舍里挤一晚上。等明早她和陇艮出发后,那四位便可搬来新房,吃住也都舒服些。 “陌老师,”出了院门后,小羽冲陌岩伸出两只手,“把你的糖都给我,我替你保管,好吗?夜里偷偷吃糖,牙就全烂光了。” “不好,”陌岩摇头,紧张地双手捂胸。 “听话,”小羽沉下脸来,“我还打算明天带你们去瀑布洗衣玩水来着。你不听话,就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了。” 一大捧糖就这样到了小羽的手中。 第264章 一家之主 第二日上午,小羽带领两个大孩和一个“大小孩”组成的洗衫大军,每人手里提着水桶、脏衣服、玩水工具,浩浩荡荡地沿山路朝小瀑布走去。离家前,她怕心理年龄只有两三岁的陌岩半路上喊饿,还特意给他包了只烧饼带上。 行至中途,迎面碰上领着俩男孩外出的于老师。于老师几个月前经历婚变,有那么一阵子眼窝深陷、肤色黯淡,最近貌似缓过来了,人又回复了爽朗健谈。远远看到陌老师,朝他笑着打招呼。 小羽和允佳走在前面,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陌岩。他应当是看到于老师了,既没反应,也没躲避,真和两三岁的孩子跟着大人出门时碰上别家的长辈一样,脸上是一副“用不着我出头”的神情。 “陌老师好,”于老师的小儿子还在上小学,认识陌岩。 “于老师好!”小羽大声招呼的同时,快速捏了下允佳的胳膊。 允佳走上前去,冲于老师说:“于老师,我爸爸这两天喉咙发炎,说不出话来。” “你爸爸?”于老师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哦,想起来了,听陌老师提起过,你是叫什么……佳?” “允佳。” “对!这是放暑假来陪爸爸了?这孩子长得真俊,水灵!” 于老师又冲陌岩笑了笑。见他还是没啥反应,于老师有些讪讪地,领着两个儿子继续往前走了。 这样下去可不成啊,小羽边走边犯嘀咕。陇艮和吴老师度蜜月去了,要过好多天才能回家,这期间她总不能不让陌老师出门,关久了他会闹的。可要是碰多几次熟人,他心智失常的事迟早会被人发现,这可怎么办呢? 一行人来到小瀑布下,小羽先让每人把鞋袜脱了,搁到一旁的草地上,再挽起裤腿儿。随后教允佳和小川洗衣服。这俩娃从小养尊处优,保姆仆人一大堆,哪里干过这个?不过还好都是懂事的孩子,且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自打认识小羽之后就言听计从、唯她马首是瞻。 陌岩当然还不能洗衣服,自个儿在孩子们后方拿着瓶瓶罐罐玩水。虽是挽起了袖子和裤腿儿,没过多久衣服和裤子也都湿得差不多了。 “小羽,”允佳洗完自己那份衣服后,站到她身边说,“今早你做早餐的时候,我同小川哥哥商量过了。要不,过几天咱们也出去旅游吧?” 旅游?小羽停住手里的活,“去哪儿?我觉得这里就很好了。” “去城里的游乐场啊,”身材结实的小川拧了把正在洗的陌岩的湿衣服,接话道。小川本没打算在这里常住,来时只带了一套换洗衣服,下午小羽还要带他去集市上买多两套。 “你坐过摩天轮和过山车吗?”小川问她,“我和允佳都没坐过。放心,我俩有钱,你和陌叔叔只要跟着去玩就好了,啥都不用操心。” 小羽有些心动了。记得小的时候爸妈带她去过城里的动物园,游乐场在动物园隔壁,听说门票挺贵,而且太小的孩子大部分设施也不让坐,爸妈认为等她大两岁再去比较合算。然而…… “出去旅游,咱们还太小吧?坐火车住旅馆什么的,都得有大人带着才行。” “我爸爸就是大人呀,”允佳说,“有他在就行了,外人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饿了!”陌岩在后面叫。 “让我想想,”小羽从怀里摸出烧饼,转身递给陌岩。离开篦理县的好处是不用担心被熟人瞧出端倪,只是以他现在的状况出远门,会不会有风险? “咱们先观察几天,再做决定吧。” ******* 其后的五六天,四人住在吴老师的新房里。陌岩和小川睡主卧大床,小羽和允佳挤在她屋里的小床上。 每天的生活还算有规律。上午去山里逛,中午饭由小川陪着允佳去教工食堂把饭打回来,小羽可以少做一顿。吃过午饭后,小羽照例要催促陌岩去睡午觉。陌岩照例赖在厅里不走,直到眼皮困得睁不开,或者屁股从椅子上滑到地下,才抱起小羽最喜欢的一柄木剑,进里屋爬上床。 最累人的是晚饭。厨房里换了新的灶台和水池,比原先的要高,小羽不得不踩着小板凳洗菜、炒菜。允佳虽有心帮忙,但做饭这活不是一两天就能学会的,只能帮着摘下菜、擦个桌子什么的。每天傍晚两个女娃在屋里忙的时候,小川则要在院子里照看睡醒后出来玩小车和泥巴的“弟弟”。 这天,小羽蒸了一大锅馒头。六七岁的女孩谈不上什么厨艺,平日做菜也就是按部就班以填饱大家肚子为目标。但因为有力气,馒头揉得匀,到点儿一掀锅盖,嗬!这一锅白白胖胖的馒头,小个儿的像大脸蛋子,大个儿的像大屁股蛋子,真喜人! 刚巧陌岩从院子里进屋,闻到香味后赶过来,伸出沾满泥灰的手去锅里抓馒头,被小羽拿刷锅的竹刷子吧唧打在手腕上。正要训斥,听院里小川叫道:“有客人来了!” 客人?小羽寻思,会是谁呢?手执竹刷跳下板凳,冲陌岩说:“馒头太烫,你先把手洗干净。”出屋,朝院门口走去。 院门外站着三个男人。领头的四十来岁,带着墨镜有点胖,一身黑西装倒十分合体。身后两人二十岁出头,头发理得极短,卡其色紧身背心下绷着健硕的肌肉,迷彩服的裤兜里塞着对讲机及其他野外用具。小羽怀疑他们还带着枪。 “你是小羽吗?”领头的胖子摘下墨镜,脸上是和蔼又带着戏谑的笑容,“陌老师住这儿,对吧?” “你是谁?”小羽不动声色地隔着院门问,“姓名,职业,来这里有何贵干?” “你先告诉我陌老师是不是住这儿?” 小羽不屑地哼了一声,“我都不知道你是查户口的还是偷煤球的,就告诉你我家里都有什么人?你当我是傻子吗?” 在她说话的时候,允佳和小川走到她身后,一左一后站定。 “呵呵呵……”胖子歪着脑袋笑了半天,“小丫头派头真不小。” “少啰嗦,不回答问题就别想进门。你们虽是大人,未必就是我们三个小孩的对手。” “好好,”胖子止住笑,正色道,“我姓郑,叫郑辉。受善渊学校校长之托,来拜访陌老师,有重要的事和他商量。” 小羽扫了一眼郑辉背后的山路,虽然看不见行人,毕竟在室外说话不方便。于是抬手冲小川打了个响指,小川走上前去打开院门。 待几人进屋后,小羽仰头冲郑辉说:“坐吧,陌老师最近身子不舒服,有什么事可以跟本囡囡说。” 郑辉不理她,在屋里来回走动着,“喂陌老师,你在家吗?” 陌岩闻声出现在厨房门口,面无表情地瞅了郑辉三人一眼,之后便转过身去,继续盯着锅里的馒头。看样子是真的饿了,只是刚被小羽教训过,不敢动手去拿。 “喂,我说陌岩佛陀,你这是怎么了?”郑辉有些不耐烦了,朝陌岩走过来,“校长派我来的,同你——” 小羽走到厨房门口,拦住郑辉。“那校长有没有教过你去别人家做客的礼仪?再不老实,本囡囡就要下逐客令了。” 郑辉困惑不解地望着面前这些奇怪的人,最终摆了摆手,决定去沙发里坐下,叫两个手下去门外守候。 小羽进厨房拿起只碟子,去锅里盛了个馒头,又从咸菜罐里夹了几根咸菜放到碟子上,递给陌岩。这才走回厅里,爬上沙发对面的太师椅,转身,坐好,允佳和小川一左一右守在她身边。陌岩吃着馒头,站在厨房门口朝这边张望。 “要倒茶吗?”允佳低声问。 小羽扫了一眼郑辉空空的双手。“提着礼物进门的,才需要倒茶……说吧,你们来找陌老师什么事?” “小丫头还真能做主?”郑辉将信将疑地问,“我说的那些事,你能听明白吗?” “试试呗,”小羽伸手将布鞋上的一只草屑弹走。 “听说最近,你们这里来了两个——” “叛徒无涧和智能人加藤,”小羽回想着那晚陇艮和药师佛的谈话,“都受伤了,不过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不知道是不是回伏豸岛了。” “伏豸岛你也知道?不过据我们最新情报,那几人已从付豸岛撤离。” 小羽点点头,“嗯,方老大也不想再留下这些烫手山芋。” “嘿呦,”郑辉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像是逼自己接受小羽只有七岁的事实。“是这样,据我们了解,这几人已经转移到度假胜地雾马岛……” 小羽同允佳和小川交换了下眼神。雾马岛,那不是陇艮和吴老师度蜜月去的地方吗? 只听郑辉说:“这个雾马岛是咱们南海第二大岛。中部有座山,岛的东部是面向公众的度假区,西边则是富豪们置办的独门独院,背山面水,邻居之间隔得挺远,隐私性极好。除了你刚才提到的二人,那里还有几个暗世界来的厉害人物。” 小羽不了解什么暗世界,陌岩没同她说过。但她不置可否,不能让对方摸清她的底细。 “敌人在岛上共有四五十人,武器装备一流。当然我们也不逊色,硬攻是不成问题的。只不过校长说了,希望尽量不影响到岛上的其他民众。所以……” “所以先进的武器和科技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好用的,”小羽语带揶揄地说,“关键时刻还得来请修为高、身手好的人。不过校长手下不是有很多能人吗?……几点了?”最后这句是问小川。 “咱这不是、都同一个团队嘛,”郑辉嘀咕道。 小川探身将手腕上的钻表呈给魅羽看,似笑非笑地说:“我看他们是已经试过一次了,没告诉咱们是想邀功来着。肯定没成,还吃了不小的亏,没辙了才跑来这里找咱们。” 咦?小羽惊诧地望了小川一眼。没白跟自己这么多天啊,这娃长进了。 “不是、那啥,”从郑辉一阵红一阵白的面色来判断,被小川说中了,“咱不想搞出太大的动静嘛。” “行,我们知道了,”小羽点头,“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家要开饭了。” “那你们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郑辉说着,转身询问似地望着厨房门口的陌岩。 陌岩冲他吐了下舌头。 “我们去有什么用?”小羽说,“陌老师身体不好,我们三个小孩虽然聪明能干,毕竟年纪还小。你们这些人装备是不错,无奈脑袋不太灵光。还是安心等陌老师病好了,再请他替你们解围吧。” “这、等不及啊,”郑辉轻拍了下大腿,两只闪着光的小眼睛左看右看,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压低声音说:“据我方获得的绝密情报,敌人不知是弄到了什么宝贝还是杀手锏,最近几天会有大动作。一旦成功,搞不好多少人会跟着遭殃。陌老师就算去不了,他不是还有个师兄吗?” “绝密情报?”小羽眨了眨眼,“绝密情报能那么容易被你们弄到手,不会是陷阱吧?” “咳咳……”一旁的陌岩像是被馒头噎着了。允佳急忙走去厨房,给他倒水喝。 “这样吧,”小羽坐正后,说,“再等一周,陌老师会好些的,到时我们带他去找你们。小川,送客。” 郑辉长叹一声,从兜里掏出张名片搁到桌上,没看陌岩也没再说话,大步走了出去。 ****** 总算开饭了。小羽坐在餐桌主位,望着同桌的三人,脑海中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她认识陌老师还不到一年,另两个大孩时间更短,可这一刻竟然觉得这些人都和她很亲近、很熟,仿佛曾经是她的亲人,甚至爱人。这种感觉对一个七岁女孩来说,是不可思议的。还好她天生皮实,就算明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也该吃吃、该喝喝。 一大锅馒头最后一个没剩。小川吃饱后陪陌岩去卧室的地下坐着摆积木,小羽和允佳在厨房里忙活。 “小羽,”允佳洗碗时问,“你真的认为我爸爸再过一个星期就能好转?” “这谁也说不准,”小羽道,“我是想,既然陌师伯和吴老师也在岛上,咱们还是去一趟吧,免得那二人稀里糊涂着了道。” “那为啥要等一个星期?” 小羽目光上扬,脸上露出与年龄相符的憧憬之色。“你和小川不是想去游乐园吗?再过三天是我生日,咱们从明天起,外出度假。” 第265章 亲王之子 火车于傍晚时分到达广隆市。“饿了!”陌岩一踏上站台就叫。七月底为旅游旺季,游客多,站台上的小吃摊也多。然而多数是肉包子、扒鸡等荤食,陌岩和小川都是胎里素。 “咱们去哪儿吃饭?”允佳请示小羽,那双褐色双眸随着头顶经过的路灯忽明忽暗。 小羽认为自打来到篦理县,允佳的装扮一天比一天乡土,心情却比在善渊学校时愉快多了。可见她小羽的出生地果真如陌岩所说,乃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难怪他会来这里定居,小羽想。 “车站外面的街上应该有饭店,”小羽胸有成竹地说。 出了火车站大门,果然见一溜大小不一、新旧各异的饭馆儿立在马路两旁。小羽四岁的时候同爸妈来过一次广隆市,那时虽小,但由于城里和山区差别大,印象还是蛮深的。当然爸妈没多少钱,出来旅游也是吃便宜的。这次小川既然答应包食宿,小羽便挑了间宽敞明亮的酒楼,领着三个不是家人的家人进了大门。 四人入座后,三个小孩才意识到一个问题——看不懂菜单。小羽刚上完一年级,识不了几个字。允佳和小川识字比同龄儿童多,但也都是跟做学问、修行有关的“高雅又高档”的字,菜名不在此列。 陌老师自然是认得菜单了,然而在他接过菜单的那一刻,就给翻开来倒扣在面前的桌上,支成一座小房子。再从口袋里摸出个小人,杵到桌面上。“啪啪啪”,小人走到房子前。 “啪啪啪”,小人跳上屋顶。 把一旁的女服务生看得直乐,“呦,这么有耐心陪孩子玩的男人,还真是少见呢。” 小川徒劳地研究了一会儿菜单后,干脆问服务生:“有什么推荐的吗?素菜为主,适合儿童吃的更好。” 服务生询问地望向陌岩,见他没反应,就给小川推荐了三素一肉,外加一盘做成小猪模样的豆沙包。 吃饱喝足时太阳已落山,然而既是靠着火车站,新客还在源源不断地推门而入,在入口处排起了队。四人准备出门的时候,迎面碰上刚进门的三个男人。 准确地说,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少年。三人均为黑色长袖衫、黑长裤,这在全年中最热的七月底实属罕见。衬衣胸前有一长溜精雕细琢的铜纽扣,夹在两侧繁复的黑色花边中。衣服质地相当不俗,薄而沉,还笼罩着丝丝凉意。原本充斥着饭香和体热的饭厅在这三人进入后,气温似乎骤然降低了几度。 “阿嚏!”陌岩打了个喷嚏。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小羽寻思。仔细观察打头的少年,从身高和骨骼判断,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戴着顶黑色遮阳帽,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眼睛。有着线条明厉的方下巴,面色苍白,嘴唇却红得如同落在雪地上的玫瑰花瓣。只不过这朵玫瑰与美好无关,让人联想到血与死亡。 少年身后的两个男人身形高大,躯干厚实。皮肤微黑,但小羽直觉那是刻意涂的颜色,真实的肤色多半与少年一样惨白。五官不说好不好看,反正和本地人不同,让她想起漫画书上那些身披风衣、肩宽头小的神秘打手。 三人没有排队,同服务生低语几句后,被领着上了二楼的包间。小羽、允佳跟着陌岩和小川出了大门,正要打车,眼角见十米开外的人行道上一个黑影忽闪了一下。扭头去看时,却什么也没找见。 ****** 无论那些人是什么来路,反正只是餐馆偶遇,完全不影响这一家四口外出游玩的心情。当晚找酒店住下,要了两间房。陌岩不到九点就睡下了,小川为了不吵到他,来两个女孩的房间里待着。所谓的“待着”也就是他在地下翻跟头,两个女孩一人站一张床上蹦,比过新年还高兴。 第二日虽是阴天,孩子们依然是脸上带着笑醒过来的。领着陌岩去酒店餐厅吃了早点后,出大门,挤上一辆出租车,直奔游乐园而去。 旅游旺季,基本上每个游乐设施都要排队,一上午下来,三个小孩把年龄身高允许范围内的设施都坐了个遍。唯一没尽兴的是陌岩。过山车之类刺激的玩意儿他不敢坐,想去玩的诸如平地转圈的小火车,别说他一个大人了,连小川和允佳都超了身高上限,只有小羽能进去玩。 看着满脸失望的陌老师,小羽想了个对策,同小川耳语一番之后,二人领着陌岩来到小火车入口处。当然小羽并非如常走过来的,而是脑袋歪向一边,眼睛斜着看人,走路时两只胳膊僵硬、无摆动。 小羽被检票的阿姨放行后,身后的陌岩照例被拦了下来。小羽自个儿朝小火车走了几步,转身,发现身后的“父亲”没能跟上,便“呜啊、呜啊……”如驴叫一般哭了起来。 “阿姨,你看,”小川满脸难色,低声冲检票的女人说,“我这个妹妹吧,她、她那什么,你也看出来了。反正从小没和爸爸分开过……害怕!” 阿姨同情地望了望小羽这个缺陷儿童,转身对陌岩说:“那行,你也进去吧。” 陌岩终于如愿以偿地坐了一回小火车。 ****** 下午,四人来到游乐场后部一座城堡样的建筑前,这里是远近闻名的“鬼屋”。入口处是怪兽张开的大嘴,远远眺望,能看到坐落在城堡中部两座东倒西歪的塔楼。 陌岩是第一个入内的,十几秒后便吓得调头跑了出来。于是小川主动留在外面陪他,让两个女孩先去玩,等她俩出来后他再进去。 允佳从小长在玉清宫,修的是道门纯阳正气,降妖除魔的四大金刚她都见过,便是真鬼来了也能对付两下。眼下同小羽走在黑漆漆的通道里,前后方其他游客的尖叫声此起彼伏,颜色怪异的光忽明忽暗,时不时从墙洞里伸出只长着尖指甲的手朝二人挥舞,或从角落里窜出个青面獠牙的妖怪。毕竟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允佳也免不了有些紧张。 扭头看身边的小羽,见她在仔细地观察周遭出现的每一样事物,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儿跟逛商场没啥区别。允佳听说过,自己这位养母上辈子是鬼道出身,连同兮远和另几个姐妹,在鬼道东部的鹤虚山住过多年。这世界上,能吓得到她的东西不多。 “喝——”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人从二人面前的地洞里探出半截身子。 小羽停步,叹了口气说:“出来早了。等我们走过去,你再偷偷钻出来抓我们脚后跟,那多好玩。” 来到一个岔路口,小羽提议:“咱们分头行动吧,更刺激。” 于是小羽选了左边那条,允佳走了右边那条。比起先前的通道,这一带较为开阔,小路两旁有关着魔兽的监狱,躺着异形死尸的解剖台,还有僵尸在阴森的厨房里吃东西。 路断了,允佳置身于一间凌乱的大厅中。屋里的家具原本都是典雅的上等货,也不知过了几百年,破烂不堪。墙上用绸缎和蕾丝做的窗帘碎成一条条的破布。 正当允佳四处走动着找出口时,左胳膊撞到什么东西。扭头,见一个少年站在暗影中。上身是件优雅华贵的白衬衣,同陌岩教课时穿的那些土不拉几的衬衣不可同日而语。脸的上半部罩着个黑色的面具,由于背光,看不清眼睛,只觉有两颗暗夜宝石在莹动。 “对不起,”允佳赶紧说,她撞落了那人手里的东西,还踩了那样东西。她不确定此人是游客还是同其他扮鬼者一样的工作人员,然而她从小受的教育要求她必须道歉。 “道歉就完了?”冰片一样的字句从血红的唇间吐出,“你要为之付出代价的。” 允佳附身拾起被她踩过的事物,是个布娃娃。在寻常人眼中,这个娃娃只是硬了些、丑了些,可允佳认出那是西蓬浮国嗜血人贵族家庭才有的高端配置品。在她自己小的时候,出门也会带一个在身边。 “干血人?”她情不自禁地嘟哝了一句。 干血人的制作过程是将刚咽气之人放干血,泡在特殊的药水中,直到身体缩小至二尺长。再在日光下暴晒个把月,最后就只有一尺来长了。将这种微缩干尸浸入血缸中吸满血,随身携带、无需冷藏,可保持血液的新鲜。 男孩身子一震,接过她递过来的娃娃。“怎么,你居然认识?”暗影中的两颗宝石在打量她的脸,“嗯,你的相貌确实和我的族人更接近,但是你……你不像是……” 七年前,允佳随小魅羽离开西蓬浮国时,先去了趟老君的兜率宫服食特殊的药物,所以现如今的她已脱去嗜血本性,也不怕日光照射。然而若是被眼前这个少年咬上一口——他不是说要她付出代价的吗?很可能就会被打回原形。 想到此处,允佳向后退了几步。 “别走!”男孩有些焦急,不惜从阴影中迈了出来,伸手捉住允佳的胳膊。 “你叫谁别走?”一个稚嫩但充满威严的声音在屋子入口处响起。允佳不用看也知道,是小羽来了。说来真怪,小羽虽比她小两岁,可她的到来给允佳吃了定心丸。要么说,妈妈就是妈妈,与年龄无关。 “不让人走,游乐园是你家开的?”小羽咄咄逼人地朝着男孩走来,“就算是你家开的,我们买了门票了,算是你的衣食父母大金主,你巴结我们还来不及呢。再不放手,出了门就去工商局举报你去。” 男孩虽然带着面具,允佳依然能觉察到那张秀美煞白的脸孔被气得微微颤抖。他松开允佳,朝小羽走近几步,“臭丫头,你给我放尊——” “打人啦!”小羽忽然放声大叫,“地痞流氓在公共场所骚扰良家女子,游乐园明日倒闭,警察上门立案调查……” 被她这么一叫,原本躲在暗处装鬼的几个工作人员纷纷窜出来,朝着这边赶过来。男孩像是要溜,但又放不下允佳。正犹豫不决,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挡在男孩和其余人之间。 “殿下,出口在那边,咱们走。” 二人转瞬不见了踪影。 ****** 当天夜里,玩累了的几人早早爬上酒店的床。然而允佳睁眼躺到半夜,却怎么也睡不着。干脆下床翻行李,找出两样去哪儿都形影不离的事物。 一样是玩具飞机。当年她们朗顿家被白家人陷害、抄家,爸妈惨死,她被捉去做诱饵。这些事她自然是记不得了,是后来陌岩告诉她的。才一岁多的她被换上一身粉色绸缎婴儿服,打扮得跟布娃娃一样关在屋里,手里捏着死去母亲衣服上的白色布条,就等着前来救她的陌岩和魅羽上钩。 咏徽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出现的。咏徽是缪亲王独子,至少在当时还没有兄弟姐妹,比允佳大个两三岁吧。 “你想妈妈了吗?”他把飞机送给她的时候这么问。这件事不是谁告诉她的,一直刻在她的记忆深处。 “想妈妈的时候,就坐这个飞机去找她……” 她的亲生母亲再也找不回来了。还好,允佳扭头望了一眼隔壁床上熟睡的小羽,她找到了曾死去的养母。 另一样事物是个银制的圆形徽章,上面刻着只龇着獠牙的蝙蝠。这是那个“银徽叔叔”送给她的,当然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因为他的嘴被人封上了,无法说话。他的眼睛是橘色的,脖子上探出一根长管子,靠吸血为生。 他是个凶狠异常的人魔,但那只是对别人。对允佳这个小女婴,他比天下最慈爱的父亲还要温柔。他让她抓着他脖子上的管子,带她去流放地那长着巨型植物的森林里摘花。摘下的花比她的人还大…… 允佳收好这两样事物。一个咏徽,一个银徽,如果有一天她再碰到这“二徽”,该如何与他们相处呢?尤其是咏徽,他是她杀父仇人的孩子。而她很小便立过誓,这个仇一定要报。 第266章 追女套路 第二天是小羽生日。允佳和小川早早起床,相约来到楼下餐厅,依照四人各自的口味和饭量买好早餐,推着两辆餐车上楼。其实完全可以叫服务生送进房间里来,允佳是想借机会同小川哥哥说两句私话。 “你知道吗?在过去几年中,爸爸每到今天就会消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允佳低垂双目,望着手中的推车。“还好现在找到了小羽,否则……” 她这些年并不时常同陌岩生活一起,多数时候是兰馨一家人在照看她。陌岩每年暑假将她接走,要么带她去佛国的禅房小住,要么去个较为清幽的度假村。陌岩擅烹饪,文学武功都能指导得了她。只是每到魅羽的忌日,他会提前为女儿安排好食宿,直到第二日凌晨才回来。 在佛国那些夏日的夜晚,允佳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次,半夜醒来时见爸爸静静地站在院子里,沁凉的夜色如凝胶般裹在他四周。望着他寂寥的背影,小允佳会想,到底什么是活着,什么是“存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日子,如钢琴上排放的琴键,在手指滑过时一一发声,过后又归于沉寂。 还好找到了小羽,否则今日爸爸也会消失,不知跑去何处躲起来,一个人黯然神伤。 小川闻言,放缓了脚步。“你比我,已经算幸运了。你至少还记得生父母的模样,我都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坏事,生在地狱道。咱妈带我离开时我只有几个月大,现在唯一记得的片段是她把我抱在怀里,在风雨中跑。地狱里的雨水都是酸雨,她用雨布把我裹得严严实实,自己如花似玉的一个大姑娘却因此毁了容。” 允佳听到这里时,眼中噙着泪,却噗嗤笑了出来。“她救我走的时候也被毁了容。可怜的姑娘,希望这辈子别再遭罪了。” 二人进小川房间时,发现陌岩已起床了,正站在大落地窗前看下方马路上的汽车,一只手轻拍着玻璃,嘴里如小川婴儿时期那般发出“呜——”的叫声。 “再这么下去,”小川冲允佳扬了下眉毛,“过几天就好退回娘胎里去了。” 允佳则庆幸地舒了口气,便如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幸存者,对冥冥之中的那份“天意”充满感激。 ****** 小羽接到隔壁房间打来的电话后,移步过去吃饭。两个大孩请“小寿星”先入座就餐,允佳站在她身后给她梳辫子,问她今天想去哪里玩。陌岩还“小”,不能忍饿,小川替他摆好另张餐车,倒了杯牛奶。 “租船去雾马岛,”小羽大口吃着松糕,呜噜地说,像是早计划好了。“陇师伯和吴老师在岛的东边度蜜月,坏蛋们住在西面。虽然隔得远,万一撞上了或被敌人找上门去,师伯一个人应付不来,何况还要保护吴老师。” 小羽原本管陇艮叫“陌师伯”,后来允佳告诉她陇艮不姓陌,是陌岩的师兄而非亲兄弟。 允佳握着梳子的手一顿,俯身,在小羽耳边不解地问:“可你之前不是告诉那个郑辉,一星期后去找他们吗?” 小羽端起牛奶杯一口气喝光,再啪地一声把杯子搁回桌上,心道这个允佳可真是没心眼儿啊。 一旁的小川见状,冲允佳道:“妹妹,等开学你又要回善渊了,趁现在跟着母、小羽,多学着点儿。郑辉那帮人说是弄到了敌人的绝密计划,先不管是不是陷阱,他们人多目标大,呼拉一下开过去,敌人早察觉了。” 允佳恍然,“告诉郑辉咱们一周后来,他们就不会现在行动。这就给咱们争取了时间,赶在他们登陆之前先上岛找人。不过岛上游客那么多,怎么个找法?” 小羽道:“吴老师和我说过,岛上有个蜜月村,专给新婚夫妇们度假住的,应该不难。” 其实小羽也没有抛弃郑辉,找到陇艮后可以拉上他去坏蛋家里探探情况,省得到时候眼瞅着郑辉那伙人自投罗网。上次在伏豸岛的时候,小羽跟踪加藤和无涧,碰巧救下了陌岩。那次的经历让她领悟到,对敌最有效的方式是让敌在明、我在暗,而不是反过来。 当然这点暂时没必要告诉同伴,省得他们担心。 ****** 计划商量妥当,四人退掉酒店,打车去海岸码头租船处。雾马岛离大陆不远,大部分游客都是自己租船过去,有陌岩这个“成人”在,几人顺利租到一艘能坐六人的敞篷快艇。 今天又是个大阴天。说来也怪,刚到酒店那天晚上就看过天气预报,说接下来都是晴天,不料却一日阴过一日。看来这些预报天气的都是些混子呢,小羽想。 然而即便乌云蔽日、风疾浪大,乘快艇一上一下逐浪而行也是蛮惬意的一件事,比之泛舟于风平浪静的湖上,别有一番滋味。小川长在玉清宫,身边的电子玩意儿可不比同龄人少,包括一辆可坐两个儿童的电动车。于是由小川就成了驾驶员,小羽坐在副驾的位置充当“指挥官、总舵手、老瓢把子”。 船开后,小羽想起自己上次出海,是被人贩子捉去伏豸岛。那之前她一直生活在穷山沟里,简单而快乐着。自打一年前入学,准确地说是认识了陌老师之后,各种超乎想象的奇遇便纷沓而至…… “鱼,”身后的陌岩趴在甲板上,指着水面说。 小羽和允佳凑过去瞧——嗬!这可不是一条两条鱼。快艇正驶过一大群青光闪闪的鱼,如同海面下流淌的一条银河。小川干脆把快艇停了下来,让大家好好观赏鱼群。 “真漂亮啊,”允佳赞叹道。 “不好,”陌岩说。 “怎么不好了?”小羽问。 “不好,”陌岩摇头,两抹平直的眉毛微锁,似乎内心深处遥远的记忆告诉他,这是件不好的事,可又记不起来具体原因是什么。 “隆隆隆……” 几人扭头,见后方几百米处有艘蓝黑色摩托艇朝着这边疾驰而来。驾驶员是个身穿紧身长袖泳衣的男人、不,男孩。黑色墨镜横在苍白的脸上,隆起的双肩散发着力量与叛逆。眨眼间,摩托艇离快艇只有几十米远了,貌似下一刻就会撞到一起。 “这人真是,”小川嘟囔着问小羽,“要不要躲开?” “不躲,”小羽站直了身子,一只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掏什么东西,“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那个胆儿。” 果然,摩托艇开到快艇正后方的时候微微转向,擦着快艇船舷而去,水花溅得四人满头满脸。 “喔呵——”男孩放声叫道。 呼声未尽,小羽手中拉满的弹弓便嗡地一声,一颗石子儿穿过扬起的水雾,正中男孩后心。 男孩身子一震,也许没出声,也许哼哼了,此时摩托艇已冲出去老远,听不真切。 “这是没撞上,”小羽自言自语地说,“要是蹭了我们的船,那就不是后心,而是后脑。” 男孩被打自是不甘心,摩托艇绕了一个大圈后往回赶,这期间小羽的弹弓一直瞄着他的头。然而快到近前时男孩却似忽然发现了什么宝藏,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海面,像是已经忘了小羽几人的存在。 接着发生了一件谁都没料到的事。男孩一个猛子扎进海里,片刻后跃回艇上时,手中握着只活蹦乱跳的大鱼。 这可不是手劲儿不手劲儿的问题,小羽曾在池塘里试着捉过小鱼,滑不溜秋的,挣扎起来很容易脱手。而男孩的手多半留了尖利的指甲,将活鱼掐得稳稳的递到嘴边,一口便连皮带骨咬下了一大片鱼身,那样子就像饿了好多天了。在他张口时,小羽注意到他的虎牙比常人的要尖、要长。 小羽同允佳交换了眼神。这是昨天鬼屋里碰到的那个男孩,属下管他叫“殿下”,也不知是什么国度里的王孙公子,居然爱吃活鱼?再放眼望去,男孩将吃得只剩头尾和鱼骨的残余扔回海中,又跳下水捉了一条。 “你这样,不好啦!”陌岩冲他喊道。 小羽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相信陌老师阻止他是有道理的,也冲男孩大声说:“喂我说,小子,听到没?一个比你聪明一百倍的人正在警告你,马上把鱼放了!人笨没关系,能虚心——” “那是什么?”小川打断了她,指着南边的海面。 小羽定睛一看,奇怪,有个深灰色的三角形立在海面上,正朝着男孩以快过摩托艇的速度奔来,眨眼便到了近前。 “砰!”摩托艇载着男孩被什么东西从水下撞离海面,在空中翻滚了两圈,又落入海中。男孩扑腾着朝小羽这边游过来,在他身后,一只布满尖牙的血盆大口浮出水面。小羽难以想象这条鲨鱼有多长,光鱼头就比她的人还大。 男孩应当是有些功夫的,只是不会腾空术。在水中旋转踢腿,一脚踢中鲨鱼下颚,震得鲨鱼头颈后仰了。但毕竟没造成实质的伤害,鲨鱼瞬间又追上来,一口吞下男孩双腿,就要朝着腰的部位咬下去。 允佳见状,腾空飞过去相救。男孩转身,一拳重重地卯在鲨鱼上唇处,与此同时,允佳从上方出掌,击在鲨鱼后颈。鲨鱼吃痛,张嘴吐出男孩,狂怒的身躯在水面砸起不小的浪头。 “给我你的手!” 允佳拉着男孩上升了两三尺,然而她毕竟只有九岁,男孩也比她重得多,想再往上升便极为吃力。男孩的小腿还在水中泡着,见鲨鱼追过来只能两腿猛踢。他这么一扑腾,反而把允佳又拽下来一尺。 “你去帮他俩,”小羽吩咐小川。 “可你、和陌老师,”小川犹豫不决,“万一还有别的鲨鱼……” “我俩自己能升空,你快去吧!” 打发走了小川,小羽赶紧在船舱里盘腿坐下,运气使出她的“8浮运转”。 中枢、中脘、气海…… 咦,怎么没反应?眼瞅着海面上又多了好几个三角形,这次是朝着小羽的快艇奔来。 中枢、中脘、气海…… 难道记错了?是中枢、命门、关元……还不对?这可怎么办? 小羽额头和后背开始冒汗,正想着要不要出声求救,左上臂一紧,被陌老师拽着升至半空。刚松口气,却见他指着南边的海平面说:“山。” 小羽扭头,被眼中看到的景象惊呆了。一座小山一样的巨浪正无声无息地在海平面上升起,浪壁中夹着鱼和其他海洋生物。今日本来就阴天,海面上的世界被巨浪如墙壁般沿东西向切开,光线比先前更暗了,风大得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小羽才七岁,穷山沟的家里还没装电视,也不知这种海象是罕见的还是正常。身在半空,依然难以名状地感到恐惧。寻思,对于没有法术的寻常人,在这种自然力量面前恐怕就只能束手待毙了。 更为诡异的是,原本还算平整的海壁上开始起变化,像是有一条、不,几条水蛇在浪中翻滚。慢慢地,蛇丛中隐现出一样皂荚形状的事物,忽闪,忽闪,竟然是只眼睛!无论眼皮还是眼珠都是水做的,眼珠顶两个篦理县小学操场那么大,里面忽明忽暗。 “喝——”一阵低吼从四面八方穿来,让人头晕目眩,胸腔跟着震动个不停。 妈妈的这是什么玩意儿啊?小羽心里叫苦。感觉喉咙处有酸水上涌,想张嘴呕吐,陌老师握着她左臂的手陡然热了下,呕吐感被压下去了。 低头望下方,见男孩已被允佳和小川搁到快艇上,那些原本打算袭击快艇的鲨鱼在海壁出现后便四散而逃。再抬头望向海壁,骇人的影像已消失,水墙在缓缓降低,海平面最终回复平静,似乎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象。 在陌岩和小羽落回船上的时候,一艘中型快艇由海岸线的方向朝这边全速驶来。船头站着两个高大的黑衣人,正是那天在饭馆随男孩同来的两个属下。 “殿下!殿下你没事吧?” 二船对接后,属下将男孩接上自己的船。小羽注意到,这期间陌岩一直望着海壁出现的方位,神色肃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男孩没吭声,只是大口喘气。待大船启动,就要开走时,男孩忽然跃至船尾,冲允佳喊:“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允佳浑身已湿透,两片嘴唇如带着露珠的花瓣翕动了两下,并未出声。 “嘿嘿,”小川自娱自乐地说,“男追女都这么个套路。先打听名字和住址,过几天就找上门来了。” 男孩苍白的脸一僵,离开船尾、进舱,马达轰轰地开走了。 真的吗?小羽咀嚼着小川的话。记得第一天上学的山路上初遇陌岩的时候,他也是急火火地打听她的名字。那之后没几天,就以“家访”为由找上门来了。 抬头望向陌老师,不知是不是她的想象,陌老师似乎脸红了。 第267章 度假村 咏徽殿下乘坐的中型快艇抛下小羽等人,一小时后抵达雾马岛。下船后咏徽命一个亲信偷偷等在码头,务必将稍后前来的四人摸清楚底细。岛上就这一家连锁租船公司,退船少不了要来此。 至于咏徽自己,不敢以一身泳装的狼狈样回府邸,因属下告知,缪亲王已到。咏徽命人在岛东部临时找了家酒店,进房间洗漱,穿戴整齐,并换了套干净的衣服。白家人出席正式场合时一律穿白色,只是打扮得太正式去见父亲又会显得见外。细心的属下给准备的是条米色长裤,配纯白衬衣,衬衣布料自带一排排细密的纵列褶皱,外罩一件镶金边的米色马甲。 对着镜子,咏徽用梳子理了理还有些湿漉的深棕色齐耳短发。想起这两天碰过几次面的那个女孩,应当是他同族人,而且几乎可以肯定也是出自最显贵的几个家族之一。米高贝族贵族的卷发与寻常人不同,头顶处较为平缓,螺丝状的发卷儿自耳边起才慢慢获得了蓬勃的生命力。 但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和一堆外族人生活在一起呢?她又是如何摆脱嗜血人天性的?据他所知,无论纯种嗜血人还是中途被转变的,至死都无法再变为“素人”——嗜血者对非族人的称呼。 想不通的还有片刻前他被鲨鱼袭击时,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一堵水墙?是什么人在做法吗? 精心装扮完毕,咏徽坐自己的车回岛西边的宅子。这是父亲年初为他买下的度假屋,是岛上年岁最久的几所宅子之一,式样古典,窗户较小。不像那些新盖的房子讲究光线明亮,随处是大落地窗——嗜血人最怕日光。装修了半年,窗玻璃都换成深色后,咏徽才于半月前搬进来。对外说是度假,实则是要他拜囦神为师,修习法术。 宅子正门对着大海,占地倒不算大,然而附近只此一家。所以说花钱不见得是买实用面积,有时就是图个清净和隐蔽。厚重的大理石地基略高出地面,房子看似只有一层,实则地面下还有装修豪华的两个居住层,可以彻底避开日光。说来也怪,岛上其他处的海岸随处可见海鸥,石头缝里藏着寄居蟹,独独他家门口什么活物也见不到。 今日阴天,咏徽进屋时见父亲坐在上层客厅的沙发上,正从敞开的窗户中眺望灰青色的大海。在咏徽儿时的记忆中,父亲一直保养得不错,同身为皇后的姑姑一样是那种明艳带女人味的长相。七年前扳倒了死对头朗顿家,按说应当再无忧虑,可愁眉不展的时候似乎只多不少,眼角的皱纹也不再是笑容的附属品。 “还住得惯吗?”父亲待他坐下后,和蔼地问,“有没有水土不服?” “还好,”咏徽说。让人难受的不是吃住,是没人和他玩。十一二岁的年纪正是与同龄人厮混的时候。 “听说你喜欢上了海鱼?” 咏徽不知该如何作答。半月前刚来时,闻到海鱼的腥味就反胃。西蓬浮国地处玄黄山西侧,离海极远,大部分国民从生到死都没出过远门。怎知在海上玩耍了这些日子,竟渐渐迷上了生吃活鱼。 “委屈你了,”父亲垂目望着脚上的靴子,“放心,过两个月我还会送几个同伴过来,都是你认识的那些世交家的孩子,他们正好也想出来见见世面。我和陛下也是没办法,自打荒神离开后,荒人们疏于管制,三天两头进城闹事。那些蛮子虽是血肉之躯,却不信奉枪炮,需要个法术高强的首领才能让他们臣服。” 西蓬浮国细分又有三个族,咏徽所属的米高贝人占大多数,定居市镇中。西北部是凶残好斗的荒人,东北部常年不见日光的深谷中住着梦人。咏徽知道荒神自古以来是荒人们的领袖,只是几年前看上了七仙女中的黄衣仙女,现在一家人去天庭任职了。 “我明白,”咏徽点头,“爸,我想知道这位囦神老师,是什么来头?” 父亲扫了眼窗外的大海,语带恭敬地说:“囦神大人乃是上古时期便存在的海神,可随意穿梭于六道各大洋。早些年定居夜摩天,最近才搬来这里的。” “上古时代……他很厉害吗?” “名副其实的翻云覆雨之力,没看这两天我来的时候,天都是阴着的?明天下午我带你去见他,晚上我还要去别处赴宴。” 咏徽有些好奇,“岛上还有你的熟人?” 要是那样的话,兴许他还能多交几个玩伴。 “熟人就谈不上,”父亲一副无可奈何、身不由己的神情,“结盟是因为有共同的敌人。我记得同你提过,当年咱们和朗顿家决战的时候,有两个外人也在场。” 咏徽点头,是对情侣。男人据说是佛陀下凡,身手相当了得。女人诡计多端,同修罗军、天庭、佛国,甚至高维人都能扯上一腿,从某种意义上说,比男人还不好对付。 咏徽还知道男人叫陌岩,因为咏徽的风流小姑妈当年曾嚷嚷着要和人家私奔,人家没要她。到现在提起那个陌岩,脸上还是一副花痴样。这事一直被父亲和皇后大姑妈视为奇耻大辱。 听父亲接着说:“当年被他俩救走了朗顿家的后代。说起来,咱们本土现在也有不少敌人余党,爹爹我不是个冷酷无情、赶尽杀绝的人。那些余党都已不成气候,放过他们算我为你母亲积福吧。可那个女孩不同。” 缪亲王说到这里,起身走到窗边,眼中看到的似乎不是无际的大海,而是白家和朗顿家几百年来的世仇。 “姑且不提她那个厉害的养父,这些年来那丫头一直住在玉清宫、当今玉帝的身边。照看她的便是荒神夫妇,还拜了太上老君为师。这架势,迟早有天要杀回来,替她爹妈报仇。我现在很后悔当年没能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关于那个女孩,咏徽有个模糊的印象。出事那天晚上他见过她,还是个小婴儿。现如今大概八九岁了吧?和刚刚救他的女孩差不多。心中一动,问:“那个养父什么岁数?” “怎么说呢?”缪亲王回过身来,一副不知该如何描述的神情,“七年前是三四十岁,不过既然长生不老,谁知道现在什么样?长得不错,人群中一眼望去就会被注意到……总言之,爹这些年能立于不败之地,是因为从不抱侥幸心理。等那孩子翅膀硬了找上门来,就会陷你我于被动。刚好九五真教那些人也在算计着除掉他们,这可是咱们千载难逢的机会。” 父亲一向善于远交近攻,咏徽对此不得不佩服。当年对付朗顿家就是邀请了外世界一个叫什么瞿少校的,带着装备先进的军队进皇城“平乱”,否则哪那么容易成事? “咏徽,”父亲正色道,“这几日,你在家好好待着,无论外面出了什么事都不要掺和,知道吗?你之前只学了些皮毛,绝非那些人的对手。另外文理功课也不要落下。去吧。” “知道了,”咏徽站起身,去楼下找老师上课。 到黄昏时分,父亲坐车离开了。亲信也已回府,咏徽将他叫进一间小屋,关上门。“查得怎么样了?” 不负所望的属下将偷听来的三个小孩、一个大人的称号挨个儿汇报。当咏徽听到“陌老师”这三个字,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被他猜中。 “住什么地方?” “童话村五号。” “我现在出门。如果父王问起来,就说我开车兜风去了。” ****** 小羽四人比咏徽晚到半个小时。将船退掉后,先就近吃了午饭,饭后背着行李步行去蜜月村。 岛上的这些度假村多为独门独户,房子都不高,最多三层,每一区有不同的特色。比如雨林村都是隐藏在茂密树林中的茅屋风格建筑,水晶村的房子晶莹剔透,楼与楼之间由碧蓝清澈的人工池隔开。蜜月村则少不了花廊啊,拱门啊,红灯笼什么的。 见这四人走进蜜月村的登记部,一身红色西服的女前台招待面露惊诧之色。也难怪,平日接待的都是新婚夫妇,这种一大三小的组合还是头一遭见。 “是这样,”允佳领着小羽走上前,解释道,“我们家情况特殊,是二婚。我爸爸,和……” “我妈妈,”小羽接话道。 “哦,”女招待瞅了眼二人背后的陌岩,说,“那恭喜你们了。新娘呢?” “他们后天才办婚礼,”小羽说,“我们想提前租下房间,好好布置一番,算是给我妈妈一个惊喜。” “原来如此,”女招待打开柜台上摆着的一本厚厚的名册,“真是有心的好孩子,先登记。” 在她拿笔开始记录的时候,站在门附近的小川偷偷溜了出去。女招待还没写几个字,就听屋外“砰、砰”巨响。 “你们稍等,我去看看出什么事了,”女招待放下笔,皱着眉走了出去。 小羽和允佳赶紧将簿子转过来,按日期很快找到了两周前入住的陇艮和吴老师夫妇,再将簿子放回原位。 “奇怪,”女招待皱着眉走回柜台后面,“明明听到声响的,怎么啥都……对了,结婚证给我,登记一下。” 小羽等人大眼儿蹬小眼儿,“还要这个呀?没带来啊。” “那实在抱歉,这里是蜜月村,必须有合法证明我们才能给办理入住手续。” 几人于是假装失望地出了登记处,兜兜转转来到蜜月村12号,一座粉色格调的小砖屋。敲门,没人应,像是出去玩了,四人只得先找地方住下。 现在问题来了,那么多选择,住什么“村”好呢?小转了一圈儿,决定入住建在小丘顶上色彩艳丽、风格如城堡的童话村。那些滑梯啊、秋千的,看着就让人心动。 办完入住手续,三个孩子在一栋紫色圆屋顶的房里闹腾了半天。决定出门玩的时候,陌岩才说:“不喜欢。” “呃?”大伙儿都愣住了,“这里不错啊,怎么会不喜欢?” “那边好,”陌岩走到窗边,指着视野远处紧挨着海边的一栋旅馆。中规中矩的青色石砖楼看着有些年月了,估计在岛上还没这些度假村的时候就已存在。至于儿童娱乐设施,就不用想了。 “不搬不搬,就住这儿吧,”小川赖在沙发里,如泥鳅一样蠕动着身子。 “还是听爸爸的吧,”允佳劝道,“那边儿靠海近,出门就能挖蛤蜊。” “也好,”小羽思索了下,点点头。她记起在火车站吃完饭出门时,街道上闪过的那个黑影。也许自打他们一离开蓖理县就被人盯梢了呢,这当口儿换旅馆,敌人多半猜不到。 ****** 海岸看着近,走过去却费了大半个钟头。旅馆住了半满的样子,大堂干净敞亮,只是海潮味较重,这也可以理解。 和别处不同的是,站在柜台后面的并非年轻秀丽的女招待,而是个笑容可掬的老头。额上层层皱纹如浅滩上的海浪,银发是泛起的白色泡沫,脖颈和脊背如海马般向前弯曲,手上的老茧像吸附在海岸岩石上的贝壳。 “呦,好喜人的娃,”老人笑眯眯地瞅着小羽几个,“了不得,都是聪明娃……从哪里来的?” “山,”陌岩盯着老人的脸,说。 “哦,从山区来的。我在这海边住久了,倒也想去山里干爽几日呢。” 等办完入住手续,天色已暗,几人在岸边没挖几只蛤蜊,大雨便哗哗地当头浇落。 “还好住得近,”允佳嘟哝着,随大伙儿一同往旅馆里跑。她所不知道的是,同一时刻在童话村的一所房子外,有个面色苍白的男孩被淋成了落汤鸡。 第268章 地下游乐厅 四人租的旅馆套间为两卧一厅,照惯例小川和陌岩睡一间屋,允佳和小羽睡一间。陌岩九点准时上床,另三个娃又疯了一个小时才洗澡睡觉。 在这期间窗外的大雨稀稀拉拉化为细毛,然而旅馆四周及楼下大堂竟热闹起来,时不时有车灯扫过四周的树木,窃窃私语穿过走廊的人们语调中压抑着兴奋。四人房间的楼上原本没住人,此刻也多了低沉的咚咚声。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小羽和允佳在床上坐起来,小川也出现在卧室门口。小川睡觉时喜欢戴眼罩,此刻将眼罩撸起横在小光头顶上,像个飞行员。 “这家旅馆是不是有啥见不得人的勾当?要不咱们去瞅瞅?” “我和小川哥哥去,”允佳冲小羽说。 睡眼惺忪的小羽摇了摇头,“都累了,还是等天亮吧。” 身为“家长”的小羽想的是,万一真有危险,四人分开了无法相互照应。倘若那二人出去后半天不归,她不去找吧,放心不下。丢下熟睡的陌老师出门,又怕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计。不如就安心睡觉,见机行事。就算发生火灾,四人都会腾空,没啥好担心的。 第二日是周六,四人清早下楼瞅了瞅,貌似酒店都住满了,但无人出来闹腾。大概是因为客人们昨晚玩到深夜,此刻还在休息。 吃过午饭,客人们才开始陆续离开房间,下楼。还有不少住在岛上其他酒店的客人也开车或步行前来。小羽四人跟在人流后方,哦,原来这个看着不大的旅馆还有地下层呢,面积还不小。 先是一间新潮又舒适的小前厅,供游人休息的长椅一侧有塞满饮料和零食的自动售货机。穿过前厅是一左一右两间华美明亮的大厅。左边是赌场,市面上常见的那些老虎机、百家乐、轮盘什么的都有,显然不是给儿童玩的。右边是游乐厅,有带大屏幕的模拟汽车、打枪游戏,投球套圈领奖品之类的玩意儿。四人于是便进了右边的大厅。 “您好,门票,”一个穿深红色制服的女服务员走上前来,笑容可掬地说。 门票?还没听说过进这种游乐厅需要买门票的。这是什么老财迷开的店啊? “多少钱?”小川问。 “小孩80,大人120。” “我来付吧,”允佳抢先从口袋里掏出银行卡。 陌岩一进厅,就钻进靠门口处摆放的一辆塑料玩具车里,手握方向盘坐好,乖乖地等着。片刻后小川抱了几十个币回来,分给小羽和允佳一些。光门票就搭进去三四百块,小羽估计这些币也不便宜。 允佳往玩具车里塞了两个币,车便开始载着陌岩左右摇摆起来,同时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儿歌:“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奶奶……” 小川跑去打枪,允佳打算开模拟汽车,小羽却将她叫到一边,“这里有摩托艇,很想玩对吧?我让给你先玩。” “为什么?”允佳一愣。 小羽的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昨天来岛的时候,碰上的那个男孩不就开的摩托艇?” 小羽注意到,允佳自打在水上救了那个男孩,之后吃饭做事时便有些魂不守舍。 允佳脸一红,丢下小羽,自己走回去开汽车了。 ****** 同一时刻,缪亲王让咏徽捧着礼物,二人坐上自家的车,去东部某海岸处拜见老师。为了显示诚意,没叫助理和保镖随车前来。 今日还是阴天,然而天总不能一直这么阴下去。父亲这次不远万里来看他,给他带了一套薄如蝉翼的面罩和手套,说是陛下送的,算国宝一级的装备。戴上后便如蒙了层蛛丝网,不仔细都看不出来,却能阻挡日光。也就是说,今后咏徽再也不必像其他嗜血族人一般昼伏夜出了。 “怎么,你不舒服吗?”在后排入座后,亲王发现儿子精神不振,有些病殃殃的感觉。 “不碍事,”咏徽强打精神笑了笑,心知自己正在发低烧。“昨晚在外面玩,雨下得突然,被淋到了。” 仅仅是雨的关系吗?咏徽听说,一个平日很少得病的人,若是受了打击或因为什么事焦虑,就特别容易生病。现在看来,允佳和陌岩那四人并不住在童话村,岛上酒店那么多,去哪儿找呢?父亲昨晚密会了九五真教的人,今晚还要去赴宴,恐怕动手就在这两日。他能不焦虑吗? 沿东海路行了半个钟头,车停在一座石青色旅店门口。 这里是囦神住的地方?不会搞错了吧?莫非囦神常年住旅馆?生意倒是不错,不断有客人进进出出。父子俩疑惑地互望一眼,下车,走进大堂。见柜台后站着个穿青色汗衫的老头,正戴着老花镜在翻账本。奇怪的是,那些新进来的客人并没到柜台办手续或上楼,而是一个个进了楼梯间,再下楼。 缪亲王走上前去说明来意,满以为老头会莫名其妙地说:“什么囦神?没听说过。”不料老头神态自若地说:“请跟我来。”叫背后小屋里的一个青年人出来看柜台,老头自己领着二人来到楼梯间,也下楼。 地下室分左右两个大厅,三人进了左边的大厅,经过一张张赌桌,最终来到厅尽头的一间办公室。 待推门进屋,亲王和咏徽都惊呆了。本以为赌场的办公室就是桌椅、沙发、监视屏幕什么的,而他们却如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水族馆中,除了进门那面墙和地板是不透明的,头顶、四周都是海水。 更妙的是,并没有任何玻璃墙将水挡住,无论头顶还是侧面的水,都规规矩矩地待在一面看不见的墙外。偶尔有好奇的鱼游来,想钻进房间,明明就是毫无遮拦的水面,鱼却似碰上了什么障碍物,连连碰壁。 震惊之余,二人才开始注意屋内的陈设。靠门处是一圈会客用的沙发,当中有张小桌。再远些的地板上有个两米见方的小池子,里面也是海水,却与四周的不同。池子里的海水有浪,浪并不大,每一条只是细细的一条线,海面上还有些黄豆大小的东西。池子一旁是张藤椅及一棵一人高的红珊瑚树。 咏徽忽然有种直觉——池子里的景象同外面的真实世界是一样的,只不过微缩了。那些小黄豆就是此刻浮在海面上的一艘艘船只。 “坐吧,”老头示意客人同他在沙发入座。“亲王和公子大老远赶来,辛苦了。” 缪亲王这才反应过来,老头便是囦神,连忙起身冲囦神行礼。而咏徽则按照父亲事先嘱咐的,跪在地上给囦神磕了个头。 “起来吧,”囦神笑眯眯地冲咏徽说,“咱们昨天见过面了,不错,后生可畏啊。” 咏徽略一迟疑,莫非昨日掀起巨型海壁救了自己的,便是眼前这个不起眼的老头? 接下来,亲王同囦神详细讨论了拜师的事宜。 “别的都好说,”囦神的面色略微严肃起来,拖长声调说道,“学费请记得每月一号交,超过五号的话请自动补交百分之十。” 咏徽听得暗暗咋舌。这上古时期便存在的海神,居然如此看中钱财呢。 “哦,这点请不用担心,”亲王立刻赔笑着说,“会一次付清一年的学费。另外,我在这岛上有几个九五真教的朋友,这几日会有仇家上门,不知囦神老师肯否帮忙?” 囦神闻言皱起了眉。“杀人的活,我可很久没有做过了。不过如果价钱合适的话,也不是不能考虑。让他们自己来和我谈吧。” ****** 还在游乐厅里的小羽等人正玩得起劲儿,忽见酒店前台那个老头朝他们走来,笑眯眯地问:“玩得好吗?开心吗?” 小羽依旧骑在摩托上,闻言松开双手,两根辫子一前一后搭在身上,鼓鼓的腮帮子像是在和谁置气。打量了老头一会儿,问:“老伯伯,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头一愣,“我不就是这里的掌柜吗?” 小羽伸手指了下还在坐儿童玩具车的陌岩:“他那么大的人玩这个,换成别人肯定要惊奇一番。你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该是早知道我们的底细,对不对?” “哦?”老头这回倒真是吃惊了,“小丫头真厉害呢!那你觉得我是谁?” “老财迷,还是个鬼。” “鬼?” 小羽又伸手指了指老头的脚,“你没影子,不是鬼是什么?” 老头闻言,面上故作凶狠之色,“我要真是鬼,你不怕吗?” “不怕,你还是老财迷呢。为了吓唬几个小娃娃把其他的客人也都吓跑了,以后再没人敢来你这里玩,多不划算呐!” 老头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了一会儿,冲小羽走近一步,低声说:“哎呦,这么机灵的小丫头,我可是好多年都没碰上过了。不如你拜我为师,免费,如何?我老收徒弟学费可不便宜,只是难得碰上你这么个投脾气的小人精。能占便宜就绝不吃亏,别说同龄人,成年人都未必玩得过你,同满大街乌泱泱的傻蛋全然不同,倒是很有我老年轻时候的风范,真是越看越喜欢呢!” 小羽骨碌碌转了转眼珠,“要本囡囡拜你为师?也不是不能考虑。只不过想要收我为徒的太多了,你得先给我钱。” “哈哈、哈哈哈哈……”老头用颤抖的手指着小羽,跟着整个人于空气中噗地消失不见。 老头离开后,小川一看手表,已经过了陌岩的“饭后午睡时间”,起身,送迷迷糊糊的陌岩上楼午睡。小羽和允佳又玩了会儿,币用光了。二人虽然还没玩够,也懒得去买币了,离开大厅,准备回楼上房间休息。 ****** 便在同一时刻,咏徽和父亲也已同囦神告辞,穿过赌场大厅,同另一侧的小羽和允佳一同步入前厅。当咏徽看到允佳的时候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恨不得立刻把“有人要害你们”的消息告诉她。 可父亲就在身边。缪亲王认识陌岩,而上次见允佳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婴儿。万幸那个男人此刻不在,咏徽绝不能给父亲知道仇家的后代便在他面前。 “是你?”允佳自然也看到咏徽了,驻足冲他一笑。咏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他总觉得她见到他,心里同他一样愉快。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咏徽板着脸说了句,便随父亲进了楼梯间。 他们是住在这家旅馆吗?这里大部分客人都是外面来的,该如何确定他们的住处?要不要和父亲撒谎,说自己要去洗手间? 心里正琢磨,忽听下方同允佳一齐上楼的那个小女孩放声说道:“好累呀!咱们还是赶紧回二楼的客房吧。今晚也不出去了,叫外卖到房间里吃。” 二楼的客房?咏徽心道,就算要回房间,也不用这么明确地说出自己住哪儿吧?还“一晚上不出门”,这是摆明了等自己找上门来呢。真想不到,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能一眼看穿自己的心思? 无论如何,咏徽坐车回府的路上,感觉自己的病已经好了大半了。随后又记起那个小光头男孩昨天说过的话:“男追女都是一个套路,先问姓名,随后就找上门来了。” 难道他还真的对那个女孩动心了? 第269章 无关紧要的人 缪亲王既然是去赴宴,黄昏时分便已离家。临走前嘱咐咏徽,今晚岛上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门。 咏徽不敢现在就去旅馆通风报信,怕父亲有事折回,见自己不在家起疑心。当下只得装模作样地把晚饭吃了,一方面恐那四人命丧今夜,另一方面,长这么大他一直被母亲呵护着,也是父亲眼中的乖仔。他今晚的叛徒行径迟早会被发现,那之后父亲还能像从前一样爱他吗? 咏徽摇了摇头。顾不了那么多了,总不能眼瞅着那几个孩子被人算计。至于结果如何、他是否会为此付出代价,就听天由命吧。“做人但求问心无愧,”母亲从小是这么教育他的。 当然他也能理解父亲,父亲的肩上抗的不是一人、一家,而是一族,甚至一国。也许正因为脏活都由他包揽了,他的族人才能轻描淡写地过问心无愧的日子。 怀揣一颗咚咚直跳的心上了车。开车的是他的亲信,四十出头,也是跟从母亲多年的老总管的儿子。坐在车后排,除下白天穿的衣服,换上在当地买的果绿色横纹保罗衫和灰色水洗裤,头戴卡其色鸭舌帽。亲信从倒后镜里望见小主人这幅样子,“啊诶——”地拐着腔调叫了一声。咏徽在家乡时都是非黑即白的素色,这还是第一次穿鲜丽的亮色,像变了个人。 可他的心情轻松不起来,总觉得大海之上的夜空黑得不是那么均匀,有东西在动,当然也许只是迅疾变换的云。耳朵里没听到异响,耳膜却被压迫着。空气反常地干,这在海岛上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状况。 到了旅馆,从夜色转入明亮的室内,身边擦过刚刚购物归来、或正去地下室的游乐厅碰运气的游客,咏徽心定了些。信步登上二楼,见有六间客房,心道那四人应该会住套间吧?正打算先去走廊两头的大屋门外探听,身后楼梯间上来一人。 “嘿,你来了。” 咏徽转身,见是昨天在海上见过的那个光头男孩。当时没顾上细看,只记得两条粗粗的眉毛了,近看才发现口鼻挺秀气的。 “我叫小川,幸会,”男孩主动同咏徽握手。 以咏徽的家教,换做平日早已报上姓名,再说些客套的话。但眼下形势严峻,若暴露身份只怕节外生枝。 跟在小川身后进屋,门一开便听到两个女孩的笑声和喘息声。客厅里四处散落着零食、跳绳、棋盘、大小不一的球。允佳也换下了白天的装束,穿件果绿色吊带裙,同咏徽上衣的颜色差不多。 年纪最小的女孩还是白天那身黄色短袖装,胸口印着只长颈鹿,额头上都是汗。相比大眼高鼻的允佳,这个女孩是种精致的“瓷器美”。当然咏徽一早见识过她的泼辣,和瓷器完全不沾边儿,不如说是只天生天养、浑身带刺的大榔头。 其实这几人的名字属下一早报给他了,小女孩应当是叫小羽。让他畏惧的那个陌岩倒不见人影,外出了吧?否则家里来了生人,作为四人中唯一的成年人不可能躲着不出来。 “办成了,”小川冲二女快速说了句,看来他刚才是出门办事去了。 各自入座后,小羽率先开口:“我叫小羽,你叫什么名字?” 咏徽按事先想好的回答:“我来此是要告诉你们一件迫在眉睫的灾难,我是谁无关紧要。” “嘿嘿,”小川插嘴,“会这么说的人,通常他自己的身份便是最紧要的。” “小川,”小羽说,“给客人上汽水,今晚好渴。” 小羽刚说完“汽水”,她背后那间卧室的门口便出现了一个人,一个成年男人。咏徽昨日也没来得及细看陌岩,果然如父亲说的那般——明星的外形,学者的气质,武学宗师的举手投足。只是那双泛蓝的眼睛怎能那般无辜?如降生人世不久的婴孩,半分杂质也无。 “汽水,”陌岩说。 小羽回头冲他说:“陌老师,小孩子晚上喝汽水会睡不着觉,还是喝水吧。” 陌岩没出声,但赖着不走。 小羽叹了口气,抬手用两个指头朝小川比划着,“那就给他倒这么一点儿可乐,再兑两倍的水。” 可乐兑水?咏徽哭笑不得,小的时候母亲也是这么糊弄自己的。想起迫在眉睫的危机,接着道:“我是来告诉你们,有两伙人正计划着害你们,很可能今晚就动手。你们赶紧离岛吧,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其实咏徽心里清楚得很,现在雇船离岛已经晚了,租船处肯定一早被监视起来。就算能弄到船,一出海也会被人发现。但他只能这么提议,因为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另三个孩子不无忧虑地交换了下眼神,然而神色比咏徽预期的要镇定。 “除了我们几个,”小川将手中的一瓶汽水递给咏徽,“他们还有没有别的目标?” “这我不清楚。”咏徽想起刚才小川说的“办成了”,莫非几人在岛上还有帮手? “这么机密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小羽问。 咏徽不吭声。 小川嘿嘿一笑,“你同我们年纪差不多,不可能是特工人员。肯定有长辈是这两伙人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无意间透露给你的,对不对?你私底下跑来通风报信,是为了报答我们昨天救了你,不错,虽然是敌人的孩子,也算好少年。” “敌人的孩子,”允佳口中念叨了着,那对褐色的大眼睛渐渐眯缝起来,“你跟我都是米高贝人,想要心心念念置我家族于死地的……你是白家人吧?” 这下好了,咏徽心道,还身份保密呢,才两句话就给人猜出了自己的出身。看来自己还是嫩了。 “缪亲王是我父亲,我叫咏徽。” ****** 咏徽的话对小羽和小川来说,没多少信息量,而对允佳便如同头顶炸响的惊雷。 倘若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仇人缪亲王,那没什么好说的,她就是不会武功也会扑上去决一死战。可这个咏徽,在她父母被害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娃,非但没参与,还主动跑来安慰过她。这几年每忆及那段往事,她的情绪就很复杂。以她的年龄和阅历,她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又不好问人,只盼着能一辈子不用照面。 而现在他不仅跑上门来,还是特意来救他们的,为此不惜背叛他的父亲。她能因此就当他为朋友了吗?当年她的父母一身清白被缪亲王陷害、抄家,大敌压境时父母让其他族人先走,面色平静、衣着整齐地抱着她站在自家庄园门口,毫无怨言地迎来了原本不属于他们的宿命。到今天她也没能找到机会去父母坟上磕几个头,能就这么将世仇一笔勾销了吗? “小羽,”允佳打定主意,噌地站起身,冲身侧的小羽说,“这人是我的杀父仇人,请你赶他出门,咱们用不着他来虚情假意。” 小羽眨了眨眼,“你的杀父仇人,又不是我的杀父仇人,我干嘛要赶他走?”跟着不再理会允佳,冲咏徽说,“多谢告密,还有什么料吗?越多越好。” 允佳不敢相信“母亲大人”竟会是这么个态度,握着汽水瓶的手抖个不停,原本猫在眼角的泪水瞬间泛滥了整个视野。“好,好,我来赶他走……喂!那个人,趁我没改变主意把你扣作人质之前,赶紧消失吧!” “你有瓜子吗?”小羽问小川,“棒棒糖也行。” “扣作人质,”咏徽听了她的话非但没有惊慌,反倒若有所思。“这倒是个好主意。你们拿我作人质,父亲肯定会让你们安全离岛。这次率先发难的另有其人,我父亲并非主力,算是他将你们从那帮人手中救走的。今后咱们两家恩怨两清,如何?” “呜——”陌岩手中举着只玩具飞机,从一间卧室跑进另一间卧室。 “恩怨两清?”允佳怒不可遏地将手中的汽水瓶朝咏徽扔过去,砸在他身边的柜子上,摔了个稀烂。“你想得倒美!” “喂,你妹妹的武功谁教的?”小羽舔着棒棒糖问小川,“准头还不如我。” 允佳知道咏徽没多少修为,虽在气头上,这个瓶子还是避开了他的头。给小羽说破心思后恼羞成怒,冲咏徽举起手臂,“还不快走?等着我打死你吗?” “对,快走快走,”小川嬉笑着说,“明天带上花轿再来。” 允佳终于崩溃了,呜呜地哭着,转而去打小川。小川身法灵活地在屋里绕着沙发和家具闪躲着,小羽依旧坐在沙发里吃糖看戏。 “轰!”整个楼层连同楼外的大地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桌上的汽水瓶花瓶纷纷滚落地。小羽一个后翻,于沙发背面落地,三两步冲进卧室里。见陌岩盘腿坐在地上,沮丧地望着面前坍塌了的积木。 “地震了,快收拾行李走吧,”小羽冲他说。 地面又摇晃了一下。允佳和小川各自冲进自己的屋,将重要的物件划拉进背包,衣服和零食那些就不顾上了。这不是地震,是敌人发起进攻了。只是想不到,居然会如此大阵仗。 “好多静电啊,”小川抱怨道。 四人离开卧室时,屋外的夜空有那么一刻短暂地亮如白昼。不是闪电,是种似乎能穿透一切障碍的白光,将屋子和屋里的人都照了个透心亮。 允佳忽然想起一事,问陌岩:“爸爸,我刚才给你的飞机呢?” “是这个吗?”咏徽附身,从地上拾起一只玩具飞机,看了两眼,变色。“这飞机哪里来的?我家里也有只一模一样的。” 允佳差点儿忘了飞机是咏徽儿时送给她的了,还挂着泪珠的脸颊涨得通红,也不再理会飞机,背着包随伙伴们一同奔出了房间。 ****** 楼下空地上早就站满了人,女人们的手被男人们紧紧握着。当中有两位阅历丰富的老者在劝说大家去附近的小丘上避一避,一旦真的地震,接踵而至的将是更为可怕的海啸。 “船!快看,军舰!”有人在人群中大叫。 大家纷纷将目光投向北部的海域,五星无月的夜晚虽暗,还是能辨清一艘巡洋舰正朝着岛的方向驶来。船头的几排大炮已支起,船两侧还有几艘驱逐舰护航。 “这是来捉我们的?”小川的声音像吃米噎着了的公鸡发出的,“好荣幸啊。” “也可能是郑辉那些人弄来的,”小羽说。 允佳还在观望军舰,陌岩抬臂上指,“天!” 几人仰头,目光在漆黑中搜寻了半天才锁定一只形状不规则的锤子,竖立在高空。锤子周身散布着些小亮点,正于高空中缓慢降落着。初看丁点儿大,待停止下降时已变得和五层高楼房那么大,悬在头顶,让人天灵盖发麻。 “这是艘飞行战舰啊,”小川叫苦不迭,“干嘛非停咱们这里?” 像是要回答小川的疑问,战舰底端骤然射出四道白中搀蓝的光束,分别将小川、陌岩、允佳和小羽这四人罩住。 “呦呵,这又是何方神圣?”小川不信邪,朝一旁走了几步,光也跟着他移动。“最烦别人拿光照我,信不信我打烂它?” “那是什么?”咏徽指着东北方向的海面。 允佳放眼望去,见海水正如小丘般隆起,丘顶越鼓越高,最终变为一座直插云霄的山峰。 “玩!”陌岩扯了一下小羽的胳膊,望着旅馆入口处。 允佳头都大了,知道他这是想去游乐厅玩了,劝道:“爸爸,这时候去地下室不安全……小羽你说呢?” 小羽抬头环顾了一圈四周的异象,嘴角诡秘地一笑,“玩就玩,谁怕谁?”说完竟跟着陌岩一同返回了室内。 “哎,这俩人……”允佳还在纳闷,见人群忽然放开大步,朝着高处跑去。再看海上那座水峰,水已尽数落去,在海面上掀起层层巨浪,峰中央现出一只满身坑洞的史前电鳗。 第270章 砸场 小羽跟着陌岩进了空无一人的旅馆大堂,满以为他会下楼去游乐厅。有那么一刻陌岩确实迟疑了,但紧接着又从旅馆后门穿了出去。 小羽跟着来到后院停车场,见路灯下站着手挽手的一男一女。男人还是那么瘦,好在新婚给原本干巴蜡黄的皮肤添了几分光滑红润,让营养不良的乡巴佬变为轻盈干练的俊朗小生。女人画着闪亮的紫蓝色眼影,电了卷发后也由乡村女教师变为都市时髦女郎。 “师伯!吴老师!”小羽激动地跑上前去。这才半个多月没见,却发生了很多事,让小羽十分想念他们。在现今这节骨眼儿遇上,也让她心里踏实些了。 “小羽,你怎么来了?”吴老师语带责备地说,“这儿多危险啊,那些事叫他们大人操心就行了。” 小羽几人这次来岛的目的是通知陇艮,敌人也在岛上。昨日上岛时没能见着,今天晚饭后小川自己又去了蜜月村一趟,回来后说“办成了”,那时小羽便知他找到陇艮了。 “不用担心,小羽人虽小,能顶三个大人呢,”陇艮嬉皮笑脸地冲妻子说,又问小羽,“你陌老师这些天乖不乖?” “地址?”陌岩打断他,面无表情地问。 陇艮低声说:“用不着街道和门牌号,岛西北角有座栈桥那家便是。”随后拍了下陌岩的肩膀,“这里交给我了,你快去快回。” “去哪儿?”小羽问,“我和陌老师一起去吧。”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小羽也看明白了,陌岩心底深处是清醒的,只是神识被锁在一副幼儿的心智中,常常会做出无法控制的举动。让他一个人外出行动,太危险了。 陇艮正待回答,远方海面上空传来一声震彻云霄的“吱——”,叫声如锥子钻过每人的脑壳。众人扭头望去,见史前电鳗直插云霄的大扁头正在仰天长啸。紧接着从电鳗上空开始,白色蛛网般的闪电迅速爬满原本漆黑的夜空。静电在四周干燥的空气中爆开,小羽只觉周身皮肤酥麻难耐,额前细毛根根倒竖,心脏处一阵绞痛,牙龈肿胀得似要渗出血来。 “这鬼玩意哪儿冒出来的?”待电光散去,小羽喘着气说,眼见对面的吴老师都捂着耳朵钻进丈夫怀里去了。 “这是那个囦神召唤来的,”陇艮搂着妻子,脸上带着温柔的笑,“你们住的就是他的店。” “囦神?”小羽回想着下午见过的那个老头子,“那老财迷不是个鬼吗?他没影子,噗地一下就没了。” “他是上古海神,不是鬼,你见到的多半是他分出来的影魄。他今晚也去敌人府上赴宴去了。” 影魄?小羽想起那次陌岩和一个很能打的女人远在百里之外交手,陇艮就曾带着她的魂前往观战。原来如此呢。 抬头望向那只电鳗,见巨兽嘴中喷出火车般粗细的电光向着海面上的军舰射去,而军舰大炮打来的导弹却伤不了它分毫。又有两架战斗机朝电鳗头部飞来,瞄准那两只小眼睛开火。怪兽头颈一甩,飞机被砸入海中。 这么厉害的玩意儿,竟然是听老财迷差遣的?小羽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师伯,电鳗就交给我吧,我有办法对付它。” “你?” “哼哼,小囡可是财迷克星。” 陇艮还待追问,目光中一个激灵。“不好,无涧来了。你们自己保重,我去瞅瞅那几个孩子。” 陇艮领着吴老师去找允佳,小羽则仰头望着陌岩说:“陌老师,你跟我来,咱们这次玩个刺激的,”说完转身朝旅馆回奔。 一头闯进地下室的游乐厅,小羽搬起靠吧台的一张圆凳,再跑到一座老虎机前,高举圆凳,哐啷啷将大屏幕砸碎。又移到旁边的大富翁前,冲着屏幕上戴黑色礼貌的白胡子老头砸去。身后的陌岩观望了片刻,笑了,兴奋地加入打砸行列。当然陌岩用不着板凳,抬抬手,无需触碰,用掌力就将一台台机器捣个稀烂。 “喂!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囦神老头咆哮着出现在二人身侧的空气中,果然,脚底又没有影子。“失心疯了吗这是?赶紧住手!等我回来看我怎么教训你们俩疯子。” “是你放的电鳗吧?马上给撤了,”小羽将圆凳搁到地上喘气。她算力气大的孩子了,这么一番操作下来,也已两臂酸麻。“否则,你这家店就等着关门好了。” “臭丫头快给我住手!”囦神咬牙切齿地说,一张老脸气得铁青,“电鳗是我放的,我收了人家的钱了,拿钱就得办事。” “原来还有钱拿,”小羽叹了口气,再次抱起圆凳,走到一部机器前,“可怜我和陌老师,累个半死连硬币都见不着。你既然有法子挣钱,也就不在乎这些破烂玩意儿了对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别、别砸那一台,刚买的呀!”囦神心疼地说。 小羽停住高举过头顶的圆凳,“刚买的?好吧,谁让囡囡我心眼儿好,换一台,”说着移步到旁边的一台机器前。 “不行不行,这台是我最爱。”囦神的虚影挡在她面前,挥舞着胳膊。 “那里,”附近的陌岩抬臂指向游乐厅尽头的一扇小门,“树,红树,打烂。” “什么?你们还要打烂我的珊瑚?”囦神双手抱头,目光中尽是崩溃,“别别,万万不可呀!那棵鹤顶珊瑚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几万年也见不到一株成色那么好的。唉,我这是倒了什么霉啦,碰上你俩一大一小两尊瘟神……” 小羽正色道:“老伯,咱们原本无冤无仇。你现在撤了电鳗,并发誓不再插手岛上的争斗。” “好好,我答应。我现在就叫电鳗回家去,不信你们上去看。” 小羽想了想,“不行,你回来后找我们算账怎么办?你起个誓,今晚的事一笔勾销,不许报复任何人。若是违背誓言,今后千秋万载也别想再挣到钱。每天除去伙食费,进账三毛五,一年下来也能挣个百十来块,对吧?反正你不是活得长吗,慢慢攒吧,老伯。” “嘿!”囦神指着小羽的手抖个不停,“臭小丫,叫我发这么毒的誓?行,算我怕了你了,这事我保证不管了。” ****** 出了旅馆,小羽望向海面,果然电鳗不见了,眼下是海上的军舰同敌人的空中战舰在交火。陇艮不知和无涧交上手了没有。 “走,”陌岩伸出一只胳膊。小羽抱住他的胳膊,二人离地腾空而起,朝着西方做低空飞行。 就这么飞了一会儿,周遭渐渐安静下来,吵嚷和战斗被抛在身后。自打电鳗消失后,空气中重又弥漫起带着腥味的潮湿水汽,虽是夏夜,也不无凉意。 有那么一刻,小羽恍惚变成一只鸟,有着红色的绒毛和彩色的羽翼,停在陌岩肩头,与他一同飞跃群山上空,而不是大海之边。下方大地上偶尔闪过的星点亮光是一座座宁静的禅院,冷不丁敲响的木鱼为人驱散心中的迷雾,她的鼻尖萦绕着檀香,灵识中尽是空明。 “你师父他老人家也是脑子不清楚,”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在小羽脑海中说道,“那个曜武智吃饱了撑的,喜欢到处瞎跑乱逛,结果把自己跑死了,行吧,他乐意。这世界上还有人喜欢用钢叉捅自己,或者在地上挖个坑,跳进去再用土把自己埋起来的,什么奇葩没有?问题是凭啥要让你来保管他的阿赖耶识,你家开保险柜的吗?” 安静了一会儿,尖细的声音又接着说:“怀璧其罪,总有些贪得无厌又没啥判断力的人,一听说曜武智菩萨,曜武智菩萨,哎呀乖乖不得了!有用没用也想抢回家里供着,照葫芦画瓢,迟早也把自己跑死才消停。这些都活该,咱们不理,问题是干嘛非让你接管他的阿赖耶识?你陌岩佛陀比他可要聪明一百倍,还帅……” “小羽!”陌岩反手抓住她的胳膊。小羽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犯困,迷糊了,差点儿松了他的胳膊跌落下去。至于脑海中听到的那个声音,应该是睡着了做的梦吧?明明刚才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现在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低头,见自己正在往一片漆黑的林子里降落。林子的一侧是座灯火通明的大宅子,宅子紧挨着大海,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近水处整齐地停泊着各色游艇,一条百米长的栈桥直伸入海中,栈桥尽头是座两层高的圆形凉亭。小羽都能想象得到,在栈桥上钓鱼吃烧烤的乐趣。 这应当是什么有钱人家在岛上买的度假屋吧,比方头驹方老大在伏豸岛上的宅子还要气派。又想起陇艮说囦神在敌人家赴宴,原来陌老师是带自己来闯敌窝了。他是只打算探听消息呢,还是计划着动手搞破坏? 二人在林子里蹑手蹑脚地朝宅子走去,慢慢能看清宅子四周一队队荷枪实弹的警卫人员,偷窥下装着耳机对讲机,如临大敌的样子。陌岩停步,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半眯着眼睛。小羽猜,他是在用什么法术探听室内的情况吧? 片刻后,陌岩出定,摇了摇头。小羽心想,大概屋里没有他要找的人。那还能在哪儿?不会真的在栈桥上钓鱼吃烧烤吧?陌岩也不说话,带着她重回漆黑的夜空。这次绕了一个大圈来到海上,在离栈桥几百米远的深海处慢慢降下,潜入水中。 小羽有些紧张了。她是山里的孩子,水性可不怎么样。陌岩让她平躺在水面上,露出小脸呼吸。他用一只手托住她的脊背,二人朝栈桥悄无声息地游过去。 这个栈桥远看是个小亭子,实则是座坚固结实的正规建筑。到了栈桥下方,二人扶着石基从水中冒出头来。能听到亭里的人说话,但除非里面的人探身出来,否则看不到他俩。嗯,好香的烤鱿鱼味啊!小羽虽然吃过晚饭了,还是被馋得直流口水。 “这个,囦神大人怎么走了呢?”是加藤的声音,小羽曾在方老大家听他打过电话,“王爷,是不是咱们哪里礼数不周?” 王爷?小羽记起在鬼屋的时候,咏徽被人称作殿下。那看来这就是咏徽的父亲了,也就是允佳的杀父仇人?还好允佳不在这儿,听说那丫头修为不低,要是冲动之下杀了咏徽的父亲,她跟咏徽可就一辈子也做不了好朋友了。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家里出了急事?”王爷的声音优雅有质感,小羽估计这个人长得也不会难看。“希望不会耽误祁哥的大事。” “王爷不必多虑,”这个祁哥的声音小羽可就不喜欢了,一听便是个老奸巨猾、心狠手辣之人。“就算这次解决不了那些人,以后还有机会。让我们头疼的是瞿少校,王爷说贵国皇帝陛下很器重此人,能讲讲原因吗?” 王爷在小羽的想象中点了点头,“我国人因为见不得日光,自古以来只能以玄黄山为屏障而居,陛下认为十分不公平。瞿少校有个什么‘集体越境’的理论,认为六道是被人创造出来的,而敝国地处六道中至阴之地,也是六道中天脉的总汇集处。若要推翻六道重建,需从敝国入手。” “那王爷可知道,瞿少校等人进行到哪一步了?” 王爷沉吟片刻,“之前他们无所有处天有多位高能物理专家被元始天尊绑走,我后来听说,瞿少校在陌岩以及他身边那个女人的帮助下,把专家们救走了。那之后便没了消息。” 小羽听到这里,身子一僵。“身边的女人”,说的应当是陌老师的老婆吧?难道她就是被祁哥这帮人害死的?若果真如此,那头顶上坐的可不仅是允佳的杀父仇人,还有陌老师的杀妻凶手。难道陌老师今晚竟是来报仇的? 第271章 坏蛋叔叔 “这么说,”祁哥那副金属摩擦般的嗓音中难以掩饰他的紧张,“在那之后,瞿少校都没再来找过王爷?” 咕噜噜,小羽肚子叫了,她现在又从烤鱿鱼的香味中嗅出了烤鸡翅的味道。别人在上头有吃有喝,她和陌老师泡在海水里,口干舌燥。今晚她刚好穿了身鹅黄色短袖衫,眼下的样子可真是名副其实的落汤鸡。 “这个,”缪亲王迟疑道,“怎么说好呢?少校一把年纪,也该退休了。且自打朗顿家倒台后,我们白家要操心的事务日益增多。陛下叫我不要再理那些杂事,另派专人负责与外世界接洽。前不久听到谣言,说那伙人转而去调查位于南阎的蓝菁寺和空处天的天荫湖。” 啪!祁哥一拍大腿,“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敢问祁哥,这些个天脉汇集处究竟有什么古怪?”缪亲王问。 祁哥犹豫了一下,大概觉得不回答不礼貌。“王爷先前也提过,六道是被创造出来的,我们姑且将创造六道的那个世界称作‘母世界’。而母世界要和六道保持联系,类似于计算机同内部程序进行输入输出状态交流,需要通道……” 小羽心里叫苦,这帮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呀?无聊透顶。想问陌岩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又不敢吱声。 “原来如此,”缪亲王恍然道,“瞿少校既然要推翻现有的六道,那第一步就是要切断同母世界的联系。不知这种天脉汇集处,六道中共有多少处?” “多着了。每个世界有两处,一阴一阳,光天道就有二十八个世界。任何一个世界若是断掉两个天脉,便不再受母世界控制,当然这离‘集体越境’还差得远。几年前位于天荫湖那个就险些被陌岩身边的女人毁掉,还好加藤及时赶到,解决了她。” 什么意思?小羽心中一凛。这是说,陌老师的老婆是被加藤害死的?那个女人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毁天脉呢? “我也只是好奇,”缪亲王又问,“天脉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要怎么才能毁掉?” 这次祁哥没有回答,含糊地说了句他也不清楚,并嘱咐亲王若再有人去西蓬浮国打天脉的主意,务必尽快通知他。而小羽的肚子又开始叫了,声音大得怕是头顶的坏蛋都能听到。 “饿了吗?”陌岩凑头过来问,由于不敢大声,只能把脸贴近。虽是在问她,目光却不敢注视她,避嫌地望着二人身侧的海面。 前一阵陌岩去伏豸岛执行任务前,将一头白发剪短、染黑。现染色褪去,发梢如覆盖着白雪的松树冠,在她头顶上方伫立于漆黑的夜空之下。淡蓝宝石色的眼睛乍看如孩童般空明纯净,若是盯得久了,眼底那一潭深水又会让人眩晕。这一刻小羽心中冒出个疑问:为何她的生命中会出现这样一个人?似乎同她本来的成长环境格格不入。 “饿了吗?”没得到回答,他又问。 “嗯嗯,”小羽连忙点头。其实,主要是馋的。 陌岩抬起一只手,遥遥指向岸边那座大宅子。只听噼啪声响,宅子似乎被什么从天而降的东西击中,几扇落地大玻璃窗应声而碎。亭中的加藤见变故陡生,立刻腾空朝宅子的方向飞过去。 待加藤离开后,陌岩拉起小羽跃出海面,二人湿漉漉地飞身上亭。此刻凉亭内有三人,除了祁哥和缪亲王外,还有一个负责烧烤炉的仆人。栈桥上则散布着四个持枪伫立的警卫。 在诸人错愕之际,陌岩先是一脚踢中祁哥前胸。这一脚力度可不弱,祁哥口吐鲜血,臀下木椅哗啦啦折断,矮胖的身躯摔到地上。小羽知道陌岩还要对付其他人,主动踏上祁哥胸口,抽出随身携带的折叠匕首,打开,将匕首对准祁哥的脖颈。 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栈桥上的四个警卫举起枪朝凉亭奔来。陌岩伸手在身旁的餐桌上轻拍,桌上散落排放的烤串铁签被齐齐震离桌面。陌岩接着用极快的手法将空中的签子一根根弹出去。这一阵签雨带着劲力打在前头两个警卫身上,噗噗插入二人胳膊和前胸。二人惨叫,松了怀里机枪。 陌岩赶在机枪落地前飞身而至,接住第一个警卫的机枪,右肘随后上抬横扫那人脖颈,对方软到在地。接着转身旋踢,将第二个警卫踹入海中。而陌岩则整个人向后倒地,避开迎面射来的子弹,同时扳动怀中机枪的扳机,以仰卧之势朝赶过来的后两个警卫射击。那二人中弹落海。 枪声自是惊动了宅子附近的其他武装力量,以及护送亲王前来的几个手下。然而待那拨人踏上栈桥一端的时候,陌岩已将祁哥从地上揪了起来,枪口抵在他脑袋上。 “都别过来!”祁哥扯着嗓子,嘶哑地大叫,“回去,全都回去!” 警卫们只得退回岸上,凉亭里负责烤炉的仆人也沿着栈桥逃之夭夭。 “吃,”陌岩望着烧得炙热的炭炉,冲小羽说。 小羽这才反应过来。好家伙,闹这么大动静不是只为了让她吃烤串吧?当然她可从不跟谁客气,伸手从烤炉上抓起一串烤鱿鱼、一只烤鸡翅。瞧这肥美多肉的大鱿鱼,啊呜啊呜咬下两口,真好吃。再用牙咬住鸡翅,扭头撕下一条鸡肉。很快便干光手中的两串,满脸油光地再去拿新的。 此刻炉子上烤好的肉串剩不多了,还有十几支羊肉串才摆上没多久。陌岩见状抽出一只手,掌心对着烤炉用上真气,火苗登时扑簌簌地从炭炉中往上窜,一股羊肉的香味朝小羽扑面而来。小羽咧着嘴呵呵地笑了,今晚真开心啊。 ****** 便在此时,一身黑西装的秃头青年加藤踏上栈桥,冲陌岩喊:“我说那谁,你刚刚听到了?没错,魅羽就是死在我手里的,你觉得咱俩这一战少得了吗?择日不如撞日,你放了祁哥,我和你来个公平了断。” “陌老师,别上他的当,”小羽劝阻陌岩,转而朝着加藤喊:“喂,黑秃子叔叔,谁跟你公平了断?你老板在我们手里呢,我现在命令你自挖双目。你要是不听,我就挖你老板的双目,他回去后不还得再挖你的双目?结果都一样,快动手吧!” 小羽说完,从炉上抄起两串烤肉,将铁签对准祁哥的眼睛比划着。“坏蛋叔叔,我把你眼珠穿到签子上一起烤怎么样?说吧,是保你自己的眼睛,还是你属下的?” “呃、呃……”祁哥双目凸出,宽大的额头上满是汗珠,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就是自挖双目吗?”加藤脚下不停朝着凉亭走近,左右各伸一只手指进自己眼中,还真的抠了两个眼球出来,捏在指尖,用脸上剩下的一对黑洞瞪着小羽。“挖了,还要怎样?” 小羽差点儿将口中的羊肉吐出来。这家伙难道不是人,是谣传中的仿真机器人什么的? “小羽,”陌岩神色严肃地叫了她一声,双目中如炭炉般烧着怒火,将手中机枪塞进她怀里,步伐沉重地朝栈桥上的加藤走去。 加藤将眼珠塞回眼中,双臂前伸指向陌岩的时候,已变为两支激光枪。 “你开枪我也开!”小羽警告加藤,将机枪杵到祁哥胸口,“咱们看看谁先死?” 加藤哼了一声,臂上的枪化为一红一蓝两把光刀,朝着陌岩刷刷地削过去。陌岩衣衫被红刀蹭到时,立刻烧出一道焦纹。若被蓝刀蹭到,则砰砰爆响。 唉,还是免不了一战,小羽叹息,还好自己手中有人质。又忽然想起独坐一旁、一身白色礼服的缪亲王。这人大概自知打不过陌岩,自始至终没吭声,像是下决心要置身事外。然而现今陌岩战加藤去了,她得想办法把这家伙也唬住才好。 “王爷,你有个儿子叫咏徽,对吧?” 小羽此言一出,亲王当即变色,站起身来。“你、怎么知道咏徽的?” 小羽哼了一声,“别装傻了。他今晚去行刺我们,说要亲手杀掉仇家的女儿,替他父亲消除心头大患,难道不是你指使的?” “什么,咏徽他……他现在怎么样?” 小羽撒谎面不改色,“就他那点儿本事,能打得过谁?早被我们扣起来了。不过王爷要是能帮我和陌老师平安离开,我们回去后就放你儿子回家。” “是是,没问题,我一定尽力,”亲王接连点头。 ****** 搞定身边二人,小羽松了口气,安心观战。只见加藤正以极快的速度挥舞着手腕上的两柄光刀,舞成一只红蓝交错的紫色光球。陌岩两手在胸前费力地推搡着,将光球如面团一样揉捏成各种形状,使之无法近身。 当然加藤也未落下风,两柄光刀时不时会出离光球,在陌岩胳膊和胸前留下多处流血的刀伤,上身的衬衣已有大半染成红色。肯定疼坏了吧?小羽焦急地想,怎么样才能帮点儿忙呢? “喂,机器人叔叔,能听懂人话吗?”小羽朝加藤喊道,“想不到,有天我会跟一堆零件说话,回去告诉我们蓖理县的同学们,保准没人信……好心提醒,你不是对手,这幅狼狈样迟早会把电池用光。到时候你往地下一躺,我们大家蜂拥而上,抢头的抢头,掰胳膊的掰胳膊。谁家里若是有啥坏了的电器,你虽不值钱,好歹用来换个保险丝或者垫个桌腿什么的,也算废物利用了。” “噗——”一旁的缪亲王笑喷了,“小丫头太过分了吧?” “死泼皮丫头,给我住口!”加藤气得将一柄光刀抽离光球,瞬间变回激光枪的样子,朝小羽这边射击。 小羽早就在防备他动手,闪身躲到祁哥背后。而陌岩趁加藤分神,一脚踢中他下巴。加藤的头像瓶盖一样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后,整个人倒飞入空中。自己伸手将头扶正,再定睛看陌岩,已不见了踪影。加藤皱眉,身子缓缓朝海面落去,两眼射出两道红光,在海面上搜索。 “捅死他!”小羽忽然冲着加藤背后大叫。 加藤猛地转身,然而背后却哪有什么人影?这才意识到上当,已经晚了。从水面某处嗖地射出一把气剑,气剑原本无色透明是看不见的,因破水而出才让人捕捉到它的存在。气剑直没入加藤的胸膛,其力道将他推得连连后退,似乎要将他钉在夜幕之下才会罢休。 而加藤在后退途中,右臂如电钻般快速旋转,变为一支冲击炮,朝着气剑离水的方位射过去一股冲击波。巨浪将陌岩掀离水面,抛入半空。加藤一刻不停,胳膊再次旋转,变为一把散弹枪,朝着陌岩的方向大面积射击。看来是杀红眼了,已经顾不得祁哥还在小羽手中做人质,就是一心要做掉陌岩。 小羽抬起怀中机枪,朝加藤的方向边跑边射击。她准头不行,但也有几枪打中了加藤的头脸,开心地大叫:“快看机器人被我打成筛子喽!废铜烂铁一斤两毛五贱卖喽!” 加藤被她气极,转身将散弹枪对准小羽的方向。而小羽时候拿捏得刚好,此时已跳离凉亭边缘,深吸一口气,身子一沉坠入海中。头顶的散弹均打在了凉亭上。 半空中的加藤这么一分神,陌岩趁机整个人如子弹般向加藤冲过去,一掌击中加藤胸口。他这掌并未将加藤打飞,而是汇集了真气,掌部温度比烙铁还要热。在接触到加藤胸口时,陌岩变掌为爪,一招名副其实的恶虎掏心,将加藤胸中那颗闪亮的机器心脏取了出来,胳膊一甩,朝远方海面抛去。 岂知无心的加藤似乎没受多大影响,双手变为两只铁钳,狠狠掐住陌岩的脖子,将他按入水中。 第272章 春宵夜逃 铮引怀抱一身红色沙罗裙、满头珠翠的大魅羽进了自己屋。用脚将门在身后关好,清冷夜色丢在户外,满屋春色尽在面前。 给角斗武士们住的小屋自然没什么奢华可言,好歹比铮引在锈石岭奴隶园住的大棚屋要强多了。不仅床上有暖和的棉被,屋角还有个烧热的炭盆,桌上是滚水沏好的墨石茶。头顶的昏黄电灯泡明暗适中,让他在暧昧的氛围中还能辨清怀中人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我渴了,”她说。密实的睫毛向上忽闪了一下,又低垂目光。没想到咱家这位皮糙肉厚、从不知羞耻为何物的母夜叉,此刻两颊竟也各有一团圆圆的红晕,如节日馒头尖上的两颗红点。待会儿他要在这两只馒头上各啄一下。 “明早再喝水,”一向对她百依百顺的他将她搁在床上时,冒出这么句让他自己吃惊的话。 “尿尿!” “忍着。” 夭兹巨人的床宽敞又结实,让中等身材、筋强骨健的夜叉略显娇小。他在床边坐下,为她除去一对绣着月季的红鞋,再脱下肉色的袜子。又一次感叹,怎么会有人的脚这么小?这还是人脚吗?他把一只脚贴到自己鼻子上——看来是洗过澡了,有肥皂的香味,还有股奇怪的奶味。 她蜷腿,把脚抽回来。他等着她说:“讨厌!”结果她说的是:“明早再仔细闻。” 好,明早再闻。他转身朝向床头,身上还披着白天角斗时穿的紫色软甲,甲片上的灰污和血迹还未擦去,就这样脏兮兮地压到了她身上。 “你就不想知道,我怎么来这里的?”她稍稍推了一下他的肩膀,没有用力。 “不想,”又一句脱口而出的话。嗯?这真的是他说的吗? 一天前铮引还是个被俘虏到敌人世界做奴隶的可怜虫,为逃回去再见她一面绞尽脑汁、出生入死。结果毫无征兆地,她竟从天而降,出现在他面前,落到他怀里。她过去的这些天都经历了些什么,是不是吃了很多苦?他当然想知道。 然而以往他俩每次好事将近,都会被些莫名其妙的意外打断。明日他还有角斗决赛要参加,谁也不敢说自己一定是活下来那个。他担心只要松开她、做片刻的分离,她便会如一只泡泡般噗地消失不见,留一团湿湿的水汽在他床单上。 “你很奇怪,真的是铮引?”她眯眼打量着他,“我去容祯王宴会那次,把令牌藏在哪里了?” “右脚的木鞋中。” 容祯王的宴会……铮引在心中感慨,那是多久前的事了?那时还在新兵训练营的他俩、九叔,外加天琦和毅斌夫妇,想要劫船从前庭地逃走,就必须让令牌被敌人军官的手掌开启。他将令牌藏在魅羽木鞋中,魅羽在宴会上跳舞的时候,再将鞋子甩到容祯王怀里。 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只是在宴会结束时,他生平第一回见到了陌岩——那个身居万人中都会光芒四射的情敌——以为自己此生再也不会有机会。岂料后来发生了奇迹,魅羽在瑶池中被水晶仪变作两个。现在命运又载着她穿越茫茫虚空,呈至他面前,算第二个奇迹吗? “曜武智?”她压低声腺,目光如两柄小薄刀从近在咫尺的下方刮着他,“我家铮引可没你这么霸道。” “什么曜武智啊?”他不耐烦地握住她的一只手,“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你还想见他吗?” 当年陌岩带着已故曜武智菩萨的阿赖耶识下凡,被追寻曜武智而来的高维人百石发现后,附了他的体。而陌岩的师父燃灯在十几年后发现这个状况,又将曜武智转移到了当时年仅九岁的铮引身上。这些他也是后来听魅羽说的。 然而在过去的这些天内,也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铮引能清晰地感觉到曜武智已不再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像是被他吸收、与他融合了。他的头脑中骤然多了一个知识储备异常丰富的区域,只是还没有时间去探知。眼下的首要目标是活命,明日若是能在斗场上胜出,再想办法送一批同胞回家…… 不想那些,他将杂念赶走,俯下脸去啃左边馒头上的那朵红晕。馒头软糯,温度比他的嘴唇要高,几乎像在发烧。而发烧是能传染的,他的嘴,他的脸,慢慢地从头到脚,都在发烧。 “脏,”她冲着他右颊吐了一个字,跟着一掌推在他胸口,将他呼通掀翻了个个儿,推到床内侧。她则在床上坐起,像剥粽子一样将他翻来覆去地揉搓着,软甲、战袍、中衣,被麻利地一件件扔到地上,只剩下破烂不堪的内衣裤。 “可不是脏吗?”他没脸没皮地说,“常言道,巧妇常伴拙夫眠。” 这本来就是句无心的玩笑话,谁知她听后,杏眼圆睁,声音大得也不怕隔壁听见。“常伴?我今天才跟你第一次,哪来的常伴?说,这些日子你身边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巧妇?” “哪有?别闹了,”他真的有些倦了。今晚参加骑射的三个小队,有一半的人直接或间接地死在他手里。若不是她被送到这里来,他早已倒头大睡。 “真没有?”由于此刻她的脸在他上方,从他的角度看过去白眼珠多过黑眼珠。涂得鲜红的指甲扣在他喉咙处,一口白牙像是比方才长了,呼吸中如女鬼般带着丝丝凉气。 “别闹了啦,时候不早了,”他扳住她的肩膀,想要将她拉入怀中。 “等等,”她用手指摸着他衣领处露出的鞭痕,“谁把你打成这样的?等我数数有多少条,把那人绑起来,打双倍!” 她还在装模作样地数,被他一个翻身,压到身下。 砰砰,有人敲门。没听见,他是聋子,什么都听不见。 敲门声继而化作三慢两快的暗号。铮引在心中悲戚地一声长叹,滑下床来,捡起紫色战袍披在身上,朝门口走去。 暗号证明是泥天军首领程峰他们派来的人,多半与劫船的计划有关。为了这个计划,小姜的堂哥主动在预赛中败给铮引,血溅当场。铮引就算搭上自己的命,也不会放弃这个计划。 ****** 门一开,寒风抢着往铮引的衣缝里钻。果然,外面站着个羸弱的六道奴隶,二十出头,眼窝深陷。这不是小姜吗?才几天不见又瘦了许多,估计与堂哥的牺牲有关。 铮引请他进屋,在桌边坐下,为他倒了杯热茶,问有何事。嘴唇皲裂、浑身冒寒气的小姜并没喝茶,望着铮引说:“阿劲,哦不、铮将军,程大统领让我通知你,刚接到可靠消息,察葛亲王凌晨时分会派船去荧骨岛。大统领那边的人已经做好劫船的准备。” 这么快?铮引心道,他这刚来亲王府,还没机会摸清状况就要动手了吗?“真的都准备好了?会不会太仓促了?” “既然要劫船,”魅羽从背后走上前来,“船此刻停在何处?” “这个……”小姜像是不知该如何解释,伸手比划着,“他们夭兹人的船平日并没有停泊处,需要用的时候就会噗地冒出来。” 铮引和魅羽互望一眼。敌人有微缩飞船的技术,这点他俩一早知道。在前庭地的时候,铮引曾识破敌人绑在淑鹰身上的微型战舰,魅羽也与之交过手。 “大统领需要我做什么?”铮引问。 “这附近东、南、北共有三个飞船起降场。据我们了解,亲王每次派船之前会找来三队人,给每队一个棕色大皮箱。这三队分别前往三个起降场,到了目的地之后,打开皮箱,才会知道飞船在哪队人手中。几分钟之内船便离开。” 铮引点头。除非劫船的也有三批人,同时在三个地方守着。而被俘虏来的泥天军显然不具备这种实力。 “我们听说铮将军有天眼,足不出户便能知晓敌人的一举一动。若是能在亲王分派皮箱的时候便探知箱中的细节,那我们便能提早前往目的地做准备。拿到船后,再飞去锈石岭接人。” 魅羽打断他,“你说的飞船,是商用民用,还是战舰?即便是战舰,只有一艘的话,没跑多远被敌人舰队拦住,根本不是对手。” “这点我们考虑到了。察葛亲王有个私生子,同母亲住在离此处十几里地的一座宅子里。我们的人已在宅子附近埋伏好,行动前将那母子俩绑了,一齐运上飞船带走,他们还敢打船吗?” 铮引倒吸一口气,这样的话,这可…… “计划不行,”魅羽斩钉截铁地说,“察葛我见过,心狠手辣非同一般。他万一要是豁出去,不要那对母子了,咱们这些人的命不都得跟着搭上?” “大统领也说,此非万全之策,”小姜沮丧地说,“可我们资源有限,这已经是能想到的最有胜算的办法了。奴隶们留在这鬼地方做苦力,早晚都是死路一条,不如赌上一把。” 铮引摇头,“这个计划变数太多,当中只要一个环节出了差错,不仅一个人也走不了,参与人员都会暴露。我甚至怀疑,亲王选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派船,若非有迫在眉睫的理由,搞不好就是个陷阱,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魅羽点头。 “这,”小姜也跟着犹豫了,“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那依铮将军之见,整个计划就只能取消了?大伙儿一旦回到锈石岭,再想找借口跑出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要不这样吧,”魅羽说,“一不做二不休,我现在回王府,把亲王绑了。也不用等他们派船,直接叫亲王交出两艘船,我们押着他一同回六道。快到六道时,再让亲王坐当中的一艘船回来。” 铮引和小姜听了,一齐摇头。 “铮夫人,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小姜满脸感激之色,“之前程大统领让我堂哥故意败给铮将军,我还想不通。现在我看出来了,你和将军都是深明大义、文韬武略之人。可我们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涉险,替我们所有人卖命。这要是万一有什么闪失,你叫大伙儿于心何安呀?” “说得对,先别冲动,”铮引抬起一只手,握住魅羽的手。心道这丫头可真是没的说,他铮引愿意帮奴隶们,是因为相处了一段日子,有感情了。而她都不认识那些人,仅仅因为他牵扯其中,就义无反顾地冲到前面。 “有地图吗?”他问小姜。 小姜摇头,“地图在本地算军事机密,很难弄到。” “有纸笔吗?” 小姜从怀里掏出一支炭笔和两张皱皱巴巴的折叠纸,打开,递给铮引。铮引在桌上将两张纸并列铺开,开始用炭笔画地图。 “咦?”小姜惊愕地瞅瞅地图,又瞅瞅他,“怎么将军你看过地图?” 魅羽撇嘴一笑,望过来的目光中满是爱慕与骄傲。“不是说他有天眼吗?现看现画呗。” 第273章 三级火箭 察葛亲王的府邸位于丰醴屯中心地带。丰醴屯土地肥沃,一条大河贯穿南北,王府背靠小山,正门前不远处便是这条昱清河。当然,铮引在画地图的时候还不知道河的名字,是画好后小姜告诉他的。 “水是从北向南流的吗?”大魅羽问。 铮引赞许地点了下头,“对,这点儿很关键。” 由于丰醴屯西部为湖泊地带,只有南、北、东三处设有飞船起降场地。除去东边的场地,南北两处均建在大河附近。在铮引的作战计划中,这条河会起到重要作用。 他接着说:“察葛将箱子发给三队人的时候,我固然可以探知箱里的物件,然而三个场地相距甚远,我方大队人马在那时候匆忙赶去目的地,势必会引起敌人注意。现在离凌晨还有四五个钟头,我建议立即将我们的人调去南部,先埋伏在南场附近。” 说着指了下南部某处,“这里有片密林,适合藏身,离起降场也不算远。另外,我需要两个水性好的助手。” “南场?”小姜不解地问,“怎么确定一定会是南场?” “不是确定,是我们自己将起飞点定在南场。如果飞船就在往南去的那只箱子里,最好。如果不是,我和夫人会跟踪目标小队,等离开王府有一段距离了,在路上将箱子截获。” 铮引和魅羽还未成亲,这还是第一次从他口中说出“夫人”二字。那种幸福感怎么形容呢?如同穷了半辈子的人忽然宣布:“我有钱了。” 又伸手指着王府附近的昱清河。“河水由北向南流得急,到时请两位助手跳入河中,护送箱子顺流而下,不一会儿就能到达南场附近。至于我和夫人,”说到这里,他询问似的望向小姜,“察葛在本地除了那个外室,还有别的亲人吗?” 小姜回忆了一下,往地图上东部某处一指。“我不记得是伯父还是叔父一家,住在这附近。我们有人知道具体方位,还去看过。只是那里虽不似王府警备森严,也是有不少守卫的。” “就他了,”魅羽盯着地图说,“察葛可以牺牲外室和私生子,自己的亲叔伯若置之不理,就甭想在家族里混了。” 小姜问:“有了这么紧要的人质,还用劫船吗?” “双管齐下吧,”铮引说。人质未必能绑到,船也有可能偷不成。 小姜连连点头,“好!这个计划要稳妥得多。我待会儿带三个人来,这第三人负责领您二位前往葛察叔伯家。” 稳妥?铮引在心中苦笑。虽是四年前才入伍当兵,能迅速升到大将军之位,什么样的战况他没经历过?再周密的计划也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变数,有时甚至一开始实施就得全盘推翻。然而计划还是要做,并尽可能做好。等真的上了战场只能见机行事,是成是败坦然接受便好,这是身为军人尤其是将领必须具备的心态和素质。 ****** 商量妥当后,现在面临下一个问题——三人该如何走出大门。 武士们住的地方位于王府后山,虽说有独立的院墙和守卫,戒备比起王府要宽松得多。小姜来时曾翻过后山的一小段山路,在院墙外某处钻过一个泥天军们事先挖好的小地道,出来时已在院墙之内。院里有不少做杂役的奴隶,所以小姜只需绕过守门的盘查,在院里随意走动是没问题的。然而三人若是这么明晃晃地出屋,就另当别论了。 “放火吧,”魅羽说,“后院有三间放杂物的木屋,我引天火给点着,敌人救火的时候咱们趁乱离开。” 铮引考虑了一下,“放火可行,只是敌人如果警惕性高的话,火扑灭后可能会来查房。你俩先离开吧,夫人在西边的竹林里等我,等风声过了我再溜出去。小姜回去带人过来,我们就在竹林会合。” 魅羽点了下头,也不耽搁,坐到床沿上,使出天星术中的翼宿诀,从南方天空取火。今晚刮的是西风,只需将火引到最东边那间木屋,风助火势,便可将三间屋子都烧着。 抬手——施法——哗啦,一阵雨水泼到木屋上。她这才意识到,天星术是依照家乡的星空来设计的,夭兹人的世界离那么远,星空不同。无奈,只得试试斗宿诀,这个诀原本是用来取天水的。不过木屋已湿,得换个地方。就移到厨房和食堂吧,刚好附近有个大草垛子。 片刻后,果然听到屋外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和脚步声。魅羽等了片刻后,护着小姜出门,于暗影中猫身朝后山奔去。夜晚真冷,她还穿着薄透的沙罗群,幸好有真气护体。 不料敌人的警惕性也够高的,火起后并没有全部人跑去救火,反而增派了巡逻队四处走动。 “别急,”魅羽示意小姜同她躲在暗处,先用灵识锁定在东门处忙活的一个军官,仔细观察了那人的形貌。随后使了个摄心术,自己变作军官的样子,冲小姜说:“你跟在我身后,低头走便是。” 于是二人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朝西门走去。到了门口,魅羽也不多说话,威严地往那儿一站,等着守卫开门。 “曼治少尉,这么晚了,出门啊?”士兵一边打开铁门,一边同魅羽搭讪,同时望了一眼魅羽身后的“奴隶”。 魅羽虽然会简单的夭兹人语言,但恐说多错多,只气呼呼地说了声:“倒霉,”用大拇指朝后指了指小姜,面上尽是不悦。那样子就像被上头半夜三更分派了一样他很不喜欢的差事,必须领着一个奴隶完成。 待要走出门,又瞥见门一侧摆着只木桶,桶里插着几根长矛和短剑。长矛不好拿,魅羽顺手牵羊了一柄短剑。二人走出大门,在大路上行了一小段后暂别小姜,魅羽照计划去附近的竹林里躲起来。 现在她开始为铮引担心了。他有天眼,应当能看到四处走动的警卫队,不至于贸然出门。那他今夜怎么逃出来好呢?实在不行她只能折回去,再想办法把他弄出来。 ****** 魅羽和小姜出门后,铮引便熄灯脱掉战袍,回床上躺下。火一开始烧得挺旺,夭兹人有专门的灭火车,车身是个装满水的大罐子,不一会儿就给扑灭了。然而火灭后,还有大批警卫在院里走动,估计是在搜查可疑人物。铮引犯愁了,这可怎么逃走呢? 又过了一会儿,灵识中见警卫们挨个儿敲武士们的门。表面上是来询问是否一切安好,其实就是想看看有没有趁乱逃跑的。铮引听到敲门声起床,胡乱披了件衣服,睡眼惺忪地开了门。警卫们扫了他一眼,便准备离开。 “等等,”铮引像是想起了什么,用夭兹人的话叫住他们,回身指了指屋里,“女人,不见了,跑了。” “跑了?”警卫们诧异道,“什么时候跑的?” 铮引摇头,“不知道,还是被你们叫醒时才发现的。” “嗨!”警卫们恍然大悟,“多半就是那个小娘皮放的火。这深更半夜的,外面又黑又冷,她能跑哪儿去呢?” 无论如何,既已确定了嫌疑人而警卫们四处没见到身穿红衣的女人,便打着哈欠回屋睡觉去了,只留下院门口的守卫,院里终于回复宁静。为安全起见,铮引又躺了半个钟头。待夜色已深才摸黑溜出门,找到小姜说的某棵树下的地道入口,出了院墙,行过一段山路后,来到魅羽所在的那片竹林。 魅羽见到他,长长吁了口气。接下来便是等待了,希望小姜他们快点过来。林子里的风比外面小,只是地面又湿又冷,而魅羽衣衫单薄。铮引自己先坐到地上,指指自己的腿,示意她坐到他腿上。 她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咕哝了一句:“用不着。”跟着便盘腿坐下,倒也没弄湿衣衫,因为是坐在空气上的,腿脚和地面还有两尺的距离。 铮引无奈地摇了下头,“赶明儿和人说,我娶了个气球回家,看看会不会有人信。” 他这话才说完,就见这只悬空的气球朝他这边缓缓飘来,到了他腿上方后噗地砸下。他咧嘴笑了,伸臂环抱她的腰,脸贴在她后颈处。二人这样安静地坐了会儿,她却突然站起身来,冲他说:“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哪里不对劲儿?”他也站起身。 “我和察葛接触不多,可那坏老头不是一般地狡猾,使起计谋来一环扣一环,不给人喘口气的机会。今晚他越是老实,我可就越担心呢。” 其实铮引一开始便怀疑这是察葛摆的一个圈套,要将奴隶中的叛乱分子一网打尽。然而泥天军那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铮引想的是,若能成功绑架察葛叔伯,就算是陷阱他们也不怕了。 “要不,”她提议,“你现在就探探王府的动静,看那老狐狸是否真的在睡觉,他说过今晚会陪夫人。” 铮引放出天眼,在王府大楼中扫了一圈。除了守卫和奴仆,所有人都在睡觉,而察葛果然不在他夫人的床上。正要收回灵识,又见大楼还有个防范严密的巨型地下室,里面的陈设类似展览厅,架子上摆着大大小小各式飞船模型。当然铮引知道,那些都是被高科技微缩后的真船。 隔壁的一间小屋里,围桌坐着四个人。有三人正在紧张地拆卸一艘微型飞船,第四名观望者便是察葛亲王了。 “半夜三更不睡觉,”魅羽听后皱着眉说,“跑到地下室里改船?” 铮引又凝神查看了一会儿,眼见飞船被装好,察葛问:“确定万无一失?”一个部下回答:“回王爷,起飞后不出二十四小时,定能奏效!” 铮引心里咯噔一下,“我们中计了。” 怪不得敌人对泥天军这次的行动完全没有戒备呢,因为但凡交上手,通常都免不了己方的损伤和对方部分人的逃逸。所以察葛干脆让他们把船成功劫走,把奴隶中的反贼能捎的都捎上。等船开到虚空中,要么呼啦啦散掉,要么砰地一声炸成碎片,反贼们又如何逃脱全军覆没的命运? “天杀的老狐狸!”魅羽恨得咬牙切齿,“见过坏的,没见过这么坏的。只可惜撞到姑奶奶我手里,既已知飞船存放处,我现在就去偷条好船出来。” 铮引想阻止,但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算他们挟持了人质,拒绝这艘改装后的船,谁敢保证察葛交到他们手中的新船不是动过手脚的? “我和你一起去,”他说。 她冲他笑笑,没说话,眼睛里写着“你是累赘”这四个字。是了,他不会飞,不会什么摄心术,还可能影响她在紧急关头使美人计,不是累赘是啥? “放心,我很快回来,”她将顺来的短剑塞给他,“你别乱跑啊。” ****** 待魅羽的背影消失在夜空后,铮引坐回地面,决定再用天眼去王府摸下情况。方才光惦记着找寻察葛了,这次他将灵识投射到大楼外围才意识到危险。大楼前院半空有只巨大的照明灯,院墙四个角落各有一个岗哨,魅羽一出现就会被哨兵发现,这怎么办? 身在竹林中,当即来不及细想,便开始动手折竹子。将一根粗竹和一根细竹两头用帕子绑好,做成一柄弓。 箭呢?想要远距离射破照明灯的玻璃灯罩,夜晚风又大,必须是坚固又锋利的物体,竹木不行。刚好魅羽留了把短剑给他,稍一掂量,倒是结实又锋利了,但要从此地一口气射入王府,未免重了些。 于是又准备了两支竹箭,放在身旁。先将短剑搭在弓上,灵识中瞄准王府中的照明灯,同时跟踪魅羽的身影。在她即将出现在王府上空时,射出手中短剑。 紧接着抓起地上的竹箭,以连珠射的手法将竹箭依次射到空中正在行进的短剑剑柄后部。这样一来,等于是将三次弓射的力量集中到同一柄短剑上,如接连爆炸的三级火箭,使得短剑的速度和力度在中途得以大幅提升。 探照灯在魅羽现身的那一刻哗啦啦地碎掉了,王府大楼周边陷入黑暗。虽然警卫们很快取来备用灯泡,恢复光亮,那时的魅羽已安全潜入大楼。 第274章 与虎谋皮 王府大楼占地宽阔,共有五个楼层。魅羽于西北角的小门溜进去后,并未直奔大楼地下室。两天前她与四个选秀胜出的女子被送进府,安置于三楼的一个套间内。想起行李中有样重要事物得带在身上,魅羽闪身进了楼梯间。 出了楼梯,一路轻哼着小曲,走在铺着厚软地毯、五步一盏水晶壁灯的宽敞走廊中。此刻她身上的沙罗裙还干干净净的,既没沾泥沙也没溅鲜血。被派去陪睡武士的三女也不包括她在内,她是顶替珊珊去的,被人看到也无不妥。偶遇仆人和警卫不仅不避,还会盯人家一眼。 魅羽曾在雅轩阁和长云坊干过,知道市井女子都是怎么打量陌生人的。眼神要散乱浮躁,过于城府或纯真都不可取。带着几分好奇,像是在心里念叨:“呦,瞧这人,这么老\/年轻\/丑\/俊还给人家当警卫呢!”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纯属无聊之举。 “这就回来了?”魅羽进屋时,珊珊正听话地睡在她的床上,此时见她出现,迷迷糊糊地问了句。 “快睡吧,”魅羽低声说,语调中带着股安抚之意,像个值夜班归来的姐姐。 魅羽打开行李,翻出那面远距离通讯用的镜子。今夜若是偷船成功,起航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用镜子联系修罗军,让他们派船前来接应。跟着找了套暖和的衣裤换上。其余的行李是无法带走了,只抽了只用来装内衣的布兜,窝巴几下揣进怀里。出门前望了眼重又入睡的珊珊,心道今后多半再也见不着了,祝她好运吧。 在走出套间的一刹那,魅羽用摄心术变作察葛夫人的样子。沿楼梯一直下到地下层,储藏微缩飞船的密室有厚重的钢门锁着,门口站着两个持枪的守卫,看到魅羽时一愣,鞠躬叫了声“夫人”。 魅羽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也不解释。她为什么要解释?她是王妃,而亲王刚才来过,可能是把什么物件忘在里面了,着她来取。也可能心血来潮叫她拿艘船给他。反正她是这家的女主人,没有解释的必要。 进屋后,守卫在她身后将门轻轻带上。魅羽径直走到一排排摆放飞船的壁橱前。察葛亲王负责夭兹人与外世界的商务外交等非军事事宜,所以大部分船是民用。只有一个柜子中摆的是战舰,魅羽心中一动。 “想拿动过手脚的飞船害人?哼,姑奶奶我偷艘战舰回去。” 定睛细看,大致有十来艘护卫舰和五艘驱逐舰,都是尺长。外加两艘二尺左右的巡洋舰。哦,最下排还有只庞然大物。前庭地出离六道时,魅羽曾见过敌人的航母舰队,如一只母鸡领着一窝小鸡。母舰内部堪比一座小型城堡,有给飞船停泊和维修的码头。 她咽了下口水,考虑到泥天军带领下的奴隶是群乌合之众,敌人母舰自动化程度再高也操纵不来,别再弄巧成拙连船都开不走。当下挑了艘装甲驱逐舰塞入布兜内。记得修罗军曾捕获过一艘类似的,对其性能和操作都比较熟悉。 ****** 正打算离开,厚实的密码门被推开了,人还没见着先听到话语声。单从声音判断,就知说话这人官场打滚几十年,是个有教养的老坏蛋。 “二弟无需多虑,你一直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为帝国出生入死这么多年,陛下怎么会抛弃你呢?” 察葛?魅羽心道,怎么这老家伙不睡觉的吗?环顾四周,见最高的壁橱顶部几乎贴着屋顶了,急忙抱着布兜腾空而起,快到屋顶时将身子横了起来,将自己塞进橱顶的缝隙里。这样一来,屋子里的大部分空间都看不到她,除非站到对面的橱子前转身回望。 灵识中见察葛领着个男人进来,既然称呼作“二弟”,那自然是察雨。兄弟俩长得挺像,年龄差别也不大,都是下眼袋同上眼皮一样宽,然而皮肤纹路上的细微差别就足以让哥哥慈眉善目、弟弟一脸凶相。 察葛此刻穿的是比便装舒服、比睡袍正式的褐色花纹居家服。察雨一身绿色军装,脚蹬皮靴。这个察雨便是夭兹人上次入侵六道的总指挥,可谓双手沾满修罗士兵和地狱道平民的鲜血。然而魅羽认为他那个和颜悦色的大哥比他还要恶劣。 “哼,”察雨气呼呼地说,“黄毛小子连战场都没上过,仗着自己是皇帝的侄孙,就敢在天下人面前夸下海口?他爱一个人去送死我没意见,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几万大军,可别让他给随手霍霍了!” “我听说,”察葛领着弟弟朝魅羽对面的柜橱走去,“这都是他那个表舅范霖怂恿的。姓范的是倒插门女婿,岳父家是船舶制造商。你这一停战,他家每年从军部接到的订单就少了大半,能不急吗?” “这我知道啊,能怎么办呢?”察雨和哥哥一同在柜子前驻足。此刻他俩若是有一个人回头,就会望见对面柜子顶上的魅羽。 魅羽多少有些紧张了。夭兹人不懂内功修行,若是没有枪械傍身,她一出手就能先放倒一个,再用另一个做人质。以两兄弟的身份地位,挟持任何一个都能保证将这次参与行动的奴隶们顺利送走。然而察雨腰间一左一右插着两把枪呢,所以最稳妥的方式是趁没被发现之前,先偷念咒语使二人晕厥。只是谈话正进行到有意思的地方,不妨多听一会儿。 “办法也不是没有,”察葛说这话的口气就像在谈论天气,“干掉那小子就行。” 嘿,魅羽在心里暗叫,皇帝的侄孙这老狐狸都敢下手,还有什么他不敢做的? 察雨倒吸了一口气,“这个,恐怕……容我再想想。”随后盯着面前架子上的一只鲸鱼形状的大型运输舰道:“呦,果然不错,比上一代看着顺眼多了。” 察葛不无得意地点头。“是运输舰,同时也是战舰。这种欺骗性的设计可不容易实现,用的是‘移动错位’这种前沿科技。你再看那边。” 察葛又要领弟弟去屋子侧面的一个壁橱。这期间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察雨忽然抬头朝魅羽这边望了眼,可以说是和她四目相对。魅羽真气已提到掌心,做好了出手的准备,却见察雨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跟着察葛走出她的视线范围。 二人对着另一艘船评论了几句后,察雨说:“大哥,天快亮了,你去歇两个钟头,我再看会儿就走。” 察葛离开后,察雨踱回魅羽的视线,抬头冲她说:“魅羽中将,昨日晚宴上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认出你是谁了……哎,先别急着动手,听我把话说完,这跟你们六道的命运也有关系。” 魅羽略一思考,从橱子顶部跃下,站到察雨对面。晚宴上察雨的部下将她的画像呈到察葛面前,被王妃否认了。魅羽当时就知道,那两兄弟没那么好骗。 察雨大概是真的身陷困境了,话语中竟也带了几分诚恳和谦卑,“你刚刚也听到了,同你们六道的战事有关。我这些年领兵在你们家乡,原本一直顺风顺水。同修罗军在前庭地开战是我做的一个错误决定,才两年多的时间,损兵折将无数,最终不得不以失败告终,停战撤兵。” 关于撤兵,魅羽作为一个将领对察雨是赞赏的。打仗和赌博一样,要懂得及时止损,最怕输不起的那类人。没有哪个庄家愿意要赌徒的命,输到倾家荡产的都是性格决定。 当然谈恋爱也差不多。 “结果现在有人指责我无能,跟陛下提议要取代我,招兵买马重整旗鼓,再去你们六道一雪前耻。客观说来,真要公平较量的话,以我们的科技和军事力量怎么可能输呢?山长水远地跑去你们的地盘上开战,吃老了亏了。” “笨就笨,别不认,”魅羽说。这句是她的口头禅,其实她心里是认可察雨这番话的。 “我说的都是事实嘛。”察雨摊开双手。 “所以,”魅羽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你见我心眼儿多、本事大,想让我替你把皇侄孙除去?” “这我可不敢,”察雨笑了,写满暴戾的脸色忽然绽放出一朵花,让人怪膈应的。“我和大哥是异姓王,那人可是皇室宗亲。不知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人在几年间一病不起的?挫挫那小子的锐气,他以后也就不敢乱来了。作为报酬,我可以担保,你们这次想走的那批人毫发无损地离开。” “办法我有,”魅羽听到这里,已打定主意同察雨合作了。然而她深谙讨价还价之道,故意说:“只是我不需要帮你,只要捉你做人质就能把我的人送走,你以为我办不到吗?” 察雨朝她走近两步。“你不只是在帮我,一旦给那小子取代了我,你们六道势必要重启战乱模式,难道这才是你想要看到的结果?我打不赢的仗,那小子自然更不成,但这不代表他就不具备足够的破坏力。除非你们家在六道也是从事船舶或军火生意的,否则,咱们二人现在已经是盟友了,嘿嘿。” 魅羽眯着眼盯了他一会儿,“你想我什么时候动手?” “再过七天陛下就要召开内阁会议做决定,在那之前吧。” 魅羽用目光戳了他一下,“我们的人,今天就要离开。” “没问题,我信得过你。你那位修罗将军还在外面等着吧?你可以同他商量一下再来回复我。” “不必。” 魅羽这么说,并非她不尊重铮引。一旦交易生效,泥天军和奴隶们固然能逃回去一批,可这也意味着她自己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家了。她不走,铮引当然也不走,反过来也一样。然而她太了解铮引了,能送走这些人,就是让他赔上性命他都不会皱一下眉。 “好!”察雨一锤定音地说,“不过咱们可先说下,无论事成事败,你都不能让人知道是我指使的。” “那是自然。不过我也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预备着兔死狗烹,除了要掂量掂量有没有干掉我的实力,这个秘密也一定会被公诸天下。” “这你放心,事成后,你同你家将军随便去哪儿。还有什么要求吗?”察雨也不耽搁,边说边朝门口走去。 “容我想想……到时你送我们一套结婚家具如何?得看起来像模像样的,除了床和衣柜,被褥也得有。” 魅羽说这话时,察雨已将手搭到门把上,闻言后不无惊诧地斜了她一眼。“行,没问题,都会是上等货。” 魅羽自然不会稀罕他的家具,她也信不过这对兄弟,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表示诚意,稳住敌人。当务之急是把自己人送走,那个皇侄孙她也会处理的。然而在她得手的那一刻,她就会携铮引逃之夭夭。 ****** 小羽抱着机枪落入水中后,由于枪太重,拽着她迅速下沉,连忙扔掉枪。小羽不会游泳,只觉耳朵鼻子里都是海水在往里钻,上下左右摸不到一点儿实物,而胸中憋着的那口气越来越沉闷,再浮不上海面可就要窒息而亡了。 别慌,不能慌,她告诫自己,试着将双腿在水中盘好,调动陇艮给她的真气,想要使出8浮运转。昨天坐船遇到鲨鱼时也想使这一招,紧张之下居然没能浮起来。此刻生死关头命悬一线,小羽强迫自己镇定,启动丹田中的真气,经由中枢、中脘、气海、中极、中极、中极……咦?到了中极这里怎么堵住了? 小羽所不知道的是,她的问题并非紧张。虽然还未正式开始修行,陇艮几月前输给她的真气如同撒入面粉中的酵母,正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她的体质。她这两天实则已到了“初步通关”的重要关头。 不通则痛,别的修行者是在真气慢慢积累的同时不断打通经脉而越级的,真气的冲撞一般不会太猛。小羽则是一次性从陇艮那里获取了别人一辈子也难积累的真气,如奔泻而下的洪水遇上一处半开着的小阀门。只觉肚脐之下某处疼得厉害,连缺氧带来的难受都退居二线了。 放弃吗?要不,不使什么功法了,看能否自然浮上水面?不,再试一下吧。她是个狠娃,咬牙忍住疼痛,用成人中也罕见的意志力使劲儿催动着堵在阀门处的真气…… 砰!如同体内有炸弹爆开,小羽箭一般地从海中射向天空,睁开眼时已身在几十米高的空中。长长舒了口气,总算可以自由呼吸了!只是浑身湿透,被半空中的海风吹得筛糠一样打哆嗦。试着用兮远教她的导气法缓缓降落到凉亭顶部,坐下后才好了些。 再看下方水面,只有加藤一人上半身露在海面上,陌岩也不知躲在水底何处。加藤因先前被陌岩抓破前胸掏出机器心脏,胸腔空洞里都是海水,正汩汩地往外冒。找不见陌岩,加藤哼了一声,双掌骤然升温,直至变为一种刺目的橙色,如两块高温铸铁插入水中。只听嗤嗤声响,加藤周边的水域被不断汽化,大量蒸汽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紧接着是海水被煮沸的咕噜声。小羽低头细看,下方肉眼所及的这一大片海域正在不断浮起翻着白肚皮的鱼,各式各样,大小不一,当中夹杂着被煮熟后由青色转为橘红色的螃蟹、虾、八爪鱼。一个个肚皮挨着肚皮,眼睛瞪着眼睛,嘴巴咬着嘴巴…… “哇!”小羽呕了一大口食物出来,心想最后那串羊肉算是白吃了。 只是陌老师又去哪里了呢?加藤这么做无非是要把敌人逼出来,水沸成这样,里面定然藏不住人。难不成陌老师出事了? 第275章 多情自古伤离别 小羽所不知道的是,陌老师一直藏在她身边不远处,在她即将窒息的时候还做好了出手搭救的准备。却不料这丫头争气,竟能在紧要关头自己打通经脉关卡,一跃飞出海面。 先前加藤掐着陌岩的脖子将他按入水中时,双手变为一个不断缩小的环形无缝钢箍,在陌岩脖颈处越收越紧。那一刻,加藤是怀了必胜的心思的。别说血肉之躯了,就算是根铁柱,在他这一箍之下都会断为两截。 而陌岩在命悬一线之际也不得不使出师门绝技——金刚般若寂灭功。这套功法是师父燃灯依据《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研创的,没有固定的招式,却能遵循经文泄露出来的天机来改变这个物理世界,也包括施法者自己。 比如此刻效仿的那句“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就真能让他的肉体做到不增不减。这是怎么办到的?佛说“万法唯心造”,这个法当然也包含了物理世界的法规。心的力量是最大的,四大皆空、唯心不空。心,是宇宙存在并运转的动力,也是奇迹发生的源泉。当心力开始起作用的时候,科技都难以与之抗衡,只是凡人不肯相信罢了。 再进一步说,一个人心死,他的宇宙也会随之毁灭。所有众生的世界既是同一个又是各自独立的,这才是“平行宇宙”的真实含义。 言归正传。加藤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发现陌岩已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了。用眼珠中的高频声呐和红外装置扫了下附近的海域,也没发现陌岩藏身处。 其实陌岩就在栈桥下方,背部贴着桥的底面,身子离海水还有一多米的距离。眼见海面被浮上来的熟鱼煮蟹铺满,他在等待。加藤在附近找不到他,定然不会罢休,会往深海处走。陌岩接下来要使的那招波及面会比较大,他不想伤及小羽等人。 “喂!陌岩,你躲哪儿去了?打不过就跑吗?”加藤冲着海面大喊。 “咯咯,”小羽在凉亭顶上笑了两声,“只听过打架的三种结果——输、赢、平手。原来还有连对手去哪儿了都搞不明白的。” 加藤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依然是腰部以下浸在水中,向着深海的方向行去,离栈桥越来越远。陌岩见状,贴在桥底的身躯下降了三尺,右胳膊伸进海中,双目微闭,开始发功。 这套“高能粒子功法”是他自创的,计划有十式,目前只完成了前二式。第一式是在分子层面上进行操控,可改变周遭环境的温度等。第二式便是原子层面了,上次对付管倩的时候他曾用氢原子来产生核磁共振。眼下即将使出的是第一式,目标是将海中的水分子电解为氢气和氧气,而这两种气体混合遇热时会产生猛烈的爆炸。 只见陌岩水中的那只手正汩汩地超前方射出气泡。这些气泡并未浮上海面,而是汇集成一条细线朝着加藤极速延伸过去。细线在行进的过程中不断加粗,最后变为一把几米宽的大扇子将加藤环绕。之所以能如此快速,因为传递的不是气泡而是一种“场”。几秒钟后但听轰然巨响,浮在水面上的加藤被炸至半空。 陌岩由桥底一跃而出,翻身踏上栈桥正面,喘了口气正要继续和加藤搏斗,却见凉亭里坐的祁哥站起身,一脸不咸不淡地冲他远远说道:“我看你俩,今晚也差不多了吧?” ****** 祁哥方才一直在打手机,陌岩以为他是在搬救兵。可看他现在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陌岩没来由的一阵恐慌,朝着凉亭的方向走了三步。 第一步迈出后,陌岩头晕目眩,双腿像被抽干了力气,险些跪到地上。 迈第二步时,原本充实的丹田之气化为无形,整个人像棵枯树,虽然外形还保留着树的样子,内里却正在失去生命的痕迹。 而这第三步只迈出一半,陌岩便如拔掉插头的电器一般呼通扑倒在地,周身上下动弹不得,只有耳能听、眼能看。每吐出一口气,也不知下口气还能不能再吸进来。 “天尊应当早就警告过你了吧,”祁哥说着,朝伏在地上的陌岩走过来,“你们六道中的每个人,在所居世界的注册表中都能找到,将你们形神俱灭还真就和拔个插头那么容易。只不过早在六道建立之初便定下规则,除非是威胁到整个六道安全的头号危险人物,不能轻易动他的注册表。可你看看,陌岩佛陀,你都干了些什么?” 注册表,果然又是注册表。陌岩同小魅羽在七年前便已确定,暗世界的人是通过天脉作为信息流的通道来操纵注册表,继而实现对六道众生的控制,比如能否生育,以及目前各世界都在面临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状况。 而在注册表中被消除的后果,是形神俱灭,连轮回转世都不复存在。陌岩成佛后本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注册表中早没他这个人了。可下凡渡劫的危险便在于,他又开始受注册表的控制。 至于小魅羽,是在试图切断空处天的天脉时,被闻讯赶来的加藤杀害的。陌岩满以为今晚就可以报仇,想不到连自己也栽了。 “我刚才同老大通了电话,”祁哥的脚停到陌岩头附近,“老大说你的情形还没到拔插头的地步,但要给个严重警告——今后五年你都无法使用任何内功和法术,”祁哥的语调中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意味。 陌岩用尽全力将头支起两寸,结果一口血吐到地上,脸跟着砸回自己的血迹中。 “也就是说,”祁哥继续道,“这五年中你和一个凡人无二,最多剩些外家功夫傍身。我遵照吩咐是不会主动找你麻烦的,可你这么多年下来仇家也不少吧?好比我手下的加藤、无涧、费江谁的,出于‘私仇’来找你算账,我难道还要派人日夜保护你不成?呵呵,你就自求多福吧。同时,也希望你利用这段时间反省一下。警告是最后一次了,你要是再——哎呦!” 祁哥话说到一半,痛叫一声。陌岩既已丧失灵识探视的能力,只能猜测是凉亭顶部的小羽又拿弹弓打人了。 “死丫头,真以为我不敢宰了你不成?”祁哥指着小羽吼道。 “你宰呀!一开始是你们非要死乞白赖求人打,打不过再使些下三滥的阴招。啥时候你们身上的皮跟脸皮一样厚,就天下无敌了。” 祁哥气急,大踏步往回走,不料三步后也和陌岩一样摔倒在地。 “什么人?”加藤落到桥上扶起祁哥,朝夜空大声问道。 “刚刚揍了无涧的人呗,”陇艮的声音由远及近。 听到陇艮赶来,陌岩松了口气,这下不必担心小羽了。今晚她主动要求跟来的时候,陌岩认为有足够能力保护她,岂料高估了自己。 陇艮扶起陌岩,并顺便给他输了些内力。陌岩此刻的丹田像个漏斗,内力进来后又流出去。但至少手脚温暖起来,身体也能活动了。 “都是些不讲武德的败类,”陇艮笑着对奔至近前的小羽说,“走,回家了,咱们不跟上不了台面的人啰嗦。” 陇艮左臂挽起小羽,右臂扶着陌岩,就要腾空离开,被一身白西装的缪亲王叫住。 “等等,我儿子咏徽在哪儿?你们没把他怎么样吧?大家有话好好说嘛……要不,我这就叫车,送你们回去?” ****** 一行人回到旅馆时,那边的战事已结束,民众们各回各家。咏徽被父亲接走后,诸人一合计,陌岩出了这种事,谁也无心再和敌人一起住在岛上度假了。当夜租船回广隆市,找了家酒店住下,一整天给三个孩子和吴老师补觉。陌岩和陇艮并排坐在客厅沙发上,商量今后的计划。 “我在船上已经想好了,”陌岩说话的速度很快,像是怕自己变卦,“这五年我会离开六道,去夭兹人的家乡生活,顺便打听大魅羽和铮引的下落。” 祁哥说得没错,他就是个危险人物,他和曜武智。有他在,就会不断有灾祸找上门。先前他有法术和修为,自保的同时还能兼顾身边人的安全。现在他同一个废人无异,虽然一直以来没断下过武术和体能训练,对付普通歹徒可以,对付“那些人”可谓以卵击石。 “离开?”陇艮扭头望着他,双肩后缩,像是要远距离才能把他看个完整。“说笑的吧?好不容易找到小羽,就这么轻易放弃了,舍得吗?五年后她就读初中了啊,你再跟着去初中找教职?” 小羽这个名字让陌岩的心裂成两半后再扭成只麻花。天意吧?之前几年一人独居,闲得头上长毛。如今想远离纷争,躲在山沟里同她以师徒关系过平静的生活,却是镜花水月、求而不得。 “小羽就拜托你和吴老师了。有什么棘手问题还可以找兮远,别怕麻烦他。小羽是个皮实的孩子,我不……” 想说“不担心”,怎么可能呢?而且正如陇艮所言,五年后就算能回来,他又该如何自处?她在一天天长大,会结识新的朋友,他在她的生活和记忆中终会如儿时玩具一般慢慢淡去。 “要不你去兮远那里躲躲?”陇艮建议。 陌岩摇头,从怀里掏出张事先写好的支票。五年,让他看兮远的脸色过日子,还不如逃荒去。 “你和吴老师也不富裕,除了小羽的花销,允佳和小川也烦你多留意下。逢年过节,替我给他们买点儿学习用品和玩具。还有,学校要是一时找不到语文老师,麻烦你给代下课。” “瞧你那副可怜样,”陇艮斜了眼他手中的支票,抽过来揣兜里,“好吧,要是非要花钱你才舒服,我就收下了。” ****** 五天后,几人来到位于前庭地雾陇山的修罗军基地,送陌岩上船。过去这几天中,陌岩仔细嘱咐了允佳一些事。自打知道父亲要离开五年后,允佳的眼睛便一直红红的。好在她懂事早,不用担心惹祸。 没心没肺的小羽就不同了,该吃吃该喝喝。终日同那俩娃疯玩,想捉住她单独说两句话都难。临走前一天在厨房里碰上,她倒是主动问陌岩:“陌老师,你要去的地方好玩吗?” “不好玩。”那是敌人的地盘,危险,也少不了艰苦。 “哦,”她点了下头,身子一晃又不见了人影。 到雾陇山后,一行人跟着前来接应的修罗兵,来到中古时期由外道文明建造的那艘虚空战舰。七年前大魅羽就是坐这条船去到夭兹人的世界寻找铮引,那俩人后来送回一批奴隶就再也没了音讯,据说涅道法王十分挂念他那位干妹妹和手下大将的安危。 陌岩将行李交给修罗兵运上船后,同陇艮和吴老师做最后的道别。不等那三个孩子了,他们去战舰上参观了一圈后,就爬山去了。也好,不见更好,陌岩对自己说。不就五年吗?眨眼就过去了。他会回来的,那时的他会满血复活,把之前欺负过他的牛鬼蛇神们都揍一顿。 然而等上了船,独自坐在空荡荡的舰桥内,望着窗外迷雾笼罩的世界,那一刻感觉连心都被掏空了。 五年对活了九百多岁的他来说,确实是眨眼的功夫,但谁能保证他一定能回来呢?又或者正该如此,或者他早就该放手了?无论他和小羽前世、大前世有过什么,她这辈子已开启了不同的人生。走了就别再回来了,这对他、对她、对所有人都好吧? 待船驶入虚空后,陌岩反倒踏实下来。这船年代久远了,住得还算舒服,只是偶尔闹下老鼠,咬坏吃的东西。他每日除了和同行的修罗船员们聊会儿天,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船尾那间小屋子里。这间屋子的墙上有个刻着月牙图案的按钮,按下后能看到暗世界的细节。 原来祁哥和加藤的世界是这么个样啊,陌岩在心中偷乐。他和魅羽一样擅长反客为主,总有一天,他不仅要摆脱暗世界人的控制,还要去到他们的世界,让他们继续头疼。 只是夜晚他总是睡不好,脑子里都是篦理县那几人的音容笑貌。奔跑着的小花褂,两只辫子有时会像鞭子一样抽到他脸上……虽是熟悉的景象,画面总有重影,人声也和回音混杂在一起、听不分明。 ****** 二十多天后到达目的地。陌岩起先还担心被敌人发现,后来从船员那里得知,这艘船有隐形功能。不是真的肉眼看不见,是针对敌人的空间探测装置而言的。 船同夜幕一起降落在一片离大城市较远、但附近还有人烟的荒野中。陌岩穿着耐寒的外套,背着个书包,又提了一箱厚重的行李下船。风真冷啊,原先一直有真气傍身的他很久没这么冷过了,先找片树林避避风吧。他现在已是凡人一个,饭在船上吃饱了,接下来的首要任务是把今晚熬过去,明日再做长久生存的各种打算。 这里的树和六道中的不同,树干是光亮粗圆的大筒子,一直到顶部的树干才呼啦一下分出好多枝丫,形成伞状的树冠。在树林里走了会儿,陌岩觉得差不多了,就地搭个帐篷吧。行李中除了食物,大部分是野地求生的必备品。 在他放下行李的那一刹那,似乎感觉有人在跟踪他。没有内功,探视法是使不出来的,然而作为一个终日出生入死之人,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冷不丁地转身回望,目光在黑漆漆的林中搜索,然后整个人就僵在那里了。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一切都是真的,还是他在船上做的另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在一棵大树筒的背后,他看到了熟悉的小花褂一角。 第276章 杀破狼 陌岩快步走到树后,乍看下还以为认错人了。这是小羽,还是哪个要饭的乞丐生的脏丫头?瞧左脸上那片灰,像给人呼了一巴掌。下巴应该是吃了油腻食物后再沾上什么黄色粉末。原本印着朵朵桂花的小红褂被大片西红柿酱和花生酱覆盖。油腻的头发贴在小娃娃的大脑袋上,辫子梳得倒还整齐,看来是随身带了梳子。 可不是,身后背着她的大书包呢,一侧兜里是爸爸买的水壶,另一侧装着陌岩给她的手套。从篦理县前往雾陇山基地也算长途旅行了,当时三个孩子都带了各自的行李,小羽的书包也没现在这么鼓囊囊、沉甸甸的,陌岩也就没多想。此刻才意识到她是有备而来。 “诶——”陌岩怪叫一声,单手抚额,“这下我可真成了拐带儿童的坏蛋了。” 现在他全想明白了。出发前那几天小羽之所以对他漠不关心,是因为一早做好了跟他走的决定。到雾陇山后故意领着允佳和小川四处乱跑,因为只有离开大人们的视线她才有机会偷着上船,反正另两个孩子对她这个“养母”一向言听计从。 而在船上的这二十来天,丫头也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昼伏夜出。换作从前陌岩修为还在的时候,用探视法早就发现她了。怪不得船员们抱怨闹老鼠呢,原来偷吃东西的就是眼前这只小母老鼠。瞧,手里还提着个锤子,多半也是从船上顺来的。想想吧,二十多天没洗澡、没换衣裳,能不脏吗?也亏她能忍。 “小羽,”陌岩深吸一口气,弯下腰,注视着小脏脸上那对明亮的眼睛,“我不是跟你说了嘛,这里不好玩,你怎么还跟来了?你正在求学阶段,不能长时间缺课。过几天你爸爸回篦理县探望你,找不见人,你让吴老师怎么跟他交代?” 小羽眨巴着眼睛,也不知道听懂了他的话没有。才二年级的小孩,大概对什么九年义务教育没多少概念吧? “不好玩我才要跟来的呀,”她仰着头,用稚嫩的童声说道,“否则陌老师一个人住在这里,谁也不认识,不是要闷死了?” 哎呦,陌岩被裹了糖浆的棒子当头击中,有点找不着北了。真是因为挂念他、不是贪玩才跑出来的?等等,他告诫自己,这丫头人小鬼大,骗起人来不眨眼,跟她在一起得提防她的迷魂汤。 “小羽,不管你跟来的目的是什么,我不可能让你在这个鬼地方待五年,我会想办法尽快把你送回去。你是不是以为还和咱们之前外出旅游一样,吃饭店、住旅馆、逛游乐园?你看看这周围的环境,我一个人想活下去都困难。” 像是给他的话做注解,一阵刺骨的冷风碾过树林,周遭气温又比刚才降了几度,连远方背景中直插夜空的深褐色山峰都愈发肃穆起来。修罗军几年前曾接应过一批逃回来的奴隶,对夭兹人的世界大致有所了解。这里的四季在同一天内,白天能把人热中暑,晚上无遮无拦地睡在室外则一定会冻僵。 小羽打了个冷颤,撅起嘴,不再吱声。陌岩瞅着她那身脏衣服、背上的大贼包和手里拎的锤子,想起她这些天受的苦都是因为他,蓦地一阵心酸,不忍再数落她。接过她的书包——好重!领着她走回选好的那块营地,开始支帐篷。 说起这个帐篷,出发前几天陌岩要回学校办理离职交接手续,所以帐篷还是陇艮和吴老师去集市上买给他的。现将一应部件在草地上铺开,布料和支架都是新科技材料,轻便又结实,就是不知够不够两个人住。 “饿了吗?”他边问边将几只细杆塞入帐篷边缘的空隙里。 “不饿,想喝热水,”小羽不见外地说。 陌岩停下手中的活计,从行李中翻出一只充好电的太阳能电热锅。在他找到合适的营生安定下来之前,这只锅就是做饭的主要工具了。将水壶里的冷水倒入锅内,开始加热。这要是换做从前,他只需两手捂着杯子,不到一分钟就能用内力将水烧滚。 做个凡人真不方便啊,他忍不住想,每天要花大量精力来应付基本的生存需要。哪怕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有钱人,吃喝拉撒睡也要被占去不少时间,更不用说生病了。想想凡人的一生,掐头去尾,能拿来随心所欲做点事的日子真是少得可怜。 借小羽喝水的机会,陌岩偷偷拉开她的书包,往里瞅了一眼。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包里塞满了食物。散装大米跟黄豆混在一起,当中插着几听罐头和一袋盐,估计都是船上偷来的。别说,还挺实用,这么点儿的小孩竟能考虑如此周到,不简单。 “陌老师,你看,”小羽忽然伸手指向丛林深处,“那儿有狼。” 陌岩闻声望去,见离此二十米左右的灌木中有两只发着绿光的眼睛。今时今日的他虽无法调用内功修为,对付个把野兽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想看小羽如何应付这种情况,便问她:“的确是狼,你打算怎么办呢?” ****** 小羽二话没说,掏出裤兜里的弹弓,开始满地寻石子儿。胆儿是不小,陌岩心道。问:“它又没过来,你去惹它作甚?” 小羽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我爸爸告诉过我,狼要是认准了猎物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能几天几夜守在附近,找机会下手。想让他们知难而退,咱们只能比他们强,不能比他们弱……爸爸还说,坏人也和狼一样。” 陌岩手一顿,眼前浮起卫父那谦和低调的身影。作为一个为了生计进城务工的农民,卫国顺算是个相当有见识的人了。所以说人这一生怎么样很大程度要看运气,混不好的如此,混得好的也如此,别整天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的。 “弹弓恐怕不行,”他对小羽说,怕误导她又添了句,“当然,没有更好的办法时,聊胜于无。” 言毕,从行李中掏出个巴掌大的袖珍弩和几只袖箭交给她。出发前陇艮曾提议带些枪支弹药,陌岩说那玩意儿没用。夭兹人世界的武器定然是按不同规格制造的,一旦随身带来的弹药用光,枪就作废了。箭弩则不同,随时随地都能找到做箭的材料。 这把袖珍弩是雾陇山基地的修罗人送的,据说目前修罗军中还剩十几副,都是当年铮将军在的时候,亲手制作的。铮引有双巧手,陌岩在坐船前来时曾几次取出来观赏,是件武器,也是件艺术品。 小羽接过袖珍弩摆弄了两下,抿嘴笑了。装上箭后向前跨出一步,同时抬臂瞄准,扳动机关,箭倏地朝着野狼藏身地射过去。这一套动作前后连贯,没有半分犹豫和畏缩。 许是因为离得太远,又或者第一次使用还不熟手,箭射偏了,从狼头顶的皮毛上擦了过去。狼看样子是怒了,低吼一声从灌木丛中跃出,朝着小羽奔过来。从那身柔顺干净的狼毛判断,多半是只母狼。 只见小羽再次搭箭后双膝跪地,让自己和狼头处在同一高度。这次她汲取教训,一直等狼奔至近前四五米远的地方才扳动机关。母狼被小羽射中前额,身子摔到一侧的地上,虽还未断气,可显然命不久矣。 陌岩正要松口气,却见附近的暗影中又跳出只公狼。公狼体型更大,周身的毛刺棱着,见伴侣惨死,眼睛都红了,以快过母狼的速度朝小羽扑过来,同时张开血盆大口。 陌岩站起身,静观其变的同时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小羽这时再取箭搭弓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下扔掉袖珍弩,朝一侧骨碌碌地滚了开去。陌岩不明白她为何不朝自己这边滚来,待小羽从地上爬起时才意识到,她是去取先前丢在那里的锤子。 公狼扑了个空,转身,朝着小羽又一次扑过去。同一时刻,小羽双臂前伸,抡起锤子原地转了个圈。这一圈转完,锤子重重地砸在狼的脑袋上,公狼当场毙命。 陌岩长吁了一口气,忍不住眼眶有些湿润。多了不起的小姑娘!从事发到结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当中却体现出多条难能可贵的素质。 先是那副临危不惧、处变不惊的态度,无论举箭的胳膊还是握锤的小手,自始至终都没颤抖过。要知道到了身死关头,勇气与镇定往往比身手高低更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其次是敏锐的反应与准确的判断力。射杀母狼用的是袖珍弩,这无疑是小羽手中最有胜算的利器。而当她发现袖珍弩对公狼已无用时,便果断地弃至一旁,去找寻下一个能帮助她的工具——锤子。 要说单凭小羽目前的力量,就算用尽全力也不可能一锤砸死和她体型差不多大的公狼。电光火石间,还没学过物理的小丫头竟能想到抡起锤子原地转圈以增大力矩,这种善战的直觉和随机应变的能力,便是多数成年人也及不上她,叫人如何不叹服? ****** 被意外耽搁片刻后,帐篷终于在呼啸的寒风中支好了。小羽忙不迭地钻进去,屋外实在太冷了。 陌岩将散落在草地上的物件匆匆收回行李包中,怕被偷走,连行李都移入帐篷内。还好,帐篷和房子一样,外面看着不大,进去后才发现挺宽敞的,睡两人没问题。小羽因为人矮,脚底下还能余一大块空间出来放杂物。 只是今晚陌岩恐怕要受冻了。帐篷虽能挡风,毕竟不如房屋保温。他原计划睡在保暖的睡袋里,再在上面盖床小被。现在睡袋给了小羽,他自己在又冷又硬的地上铺了几件衣服,将小被盖到身上后,半天也没暖和过来。心道今日太晚,明日再将两只狼的皮毛剥下,他一张小羽一张,估计能管点儿用。 只是怎生想个法子让小羽洗到热水澡呢?她、实在是……有点臭。当然这些都还好说,最让他焦虑的是小羽怎么回六道。他和修罗船员分别时约好,五年后的今天再来接他走。所以要想提前离开,只能自己想办法偷船。眼下修为被封,他一个人势单力薄,要是能找到大魅羽和铮引二人就好了。可这人生地不熟的,语言都不通,该如何去找…… “陌老师,你在犯愁吗?”小羽在黑暗中忽闪着明亮的眼睛,那里面一丝困意也无,尽是打完胜仗后的兴奋之色。“过一天是一天,有什么好愁的?” 说的是啊!之前他不是老抱怨不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现在他终于同她如愿以偿地远离纷扰,在一个谁都找不见的地方,有东西吃、有避风的帐篷,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想到这里,陌岩微微坐起身,将一只行李包靠到背后。瞅了一眼身边睡袋里被寒风皲红了脸蛋的娃娃,悠悠地说:“今晚的事让我想起算命书中,曾读到的一种紫薇命格,叫‘杀破狼’。据说有此命格之人喜动不喜静,一生跌宕起伏。古往今来,征战沙场、成就英雄大业的多是此类人。” 这也是前世的魅羽和今世的小羽,甚至包括他自己,一直在冲突与激战中奔波的原因吗? 小羽思索了一下,说:“可你不信,对吗?” “为什么?” “因为陌老师和我一样,自己的事不让别人来决定,无论这个人是老天爷,是善渊学校的校长,还是度假岛上碰见的那几个坏蛋。所以他们警告你也没用,等你回去后还是要闹翻天,对不对?” 陌岩被气笑了。想不到他一个成年人,还是证道多年的佛陀,在身边这个七岁小孩的眼里竟如同透明。是的,他是个骄傲的人,不相信有什么无法改变的既定轨迹。只有他能做自己的主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应当做自己命运的主宰。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小羽。故事有点长,要是今晚讲不完,明天接着讲。” 说完这话,陌岩的思绪飞快地跳过漫长的岁月,回到那热血沸腾的青春年代。耳中不再听见寒风的呼啸声,视野也逐渐明亮起来。那是他还未成佛时发生的事,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忆过了。 “陌老师,你要讲的是关于你自己的故事,对不对?” “咦,你怎么又知道?”陌岩收回思绪,诧异地说,“我都还没开始呢。” “嘿嘿,瞧你那股子劲儿。” 第277章 初生牛犊 “小羽,你猜我出家前是做什么行当的?” “不是老师吗?” “小学都没念完……是个比较血腥的行业。” “难道是屠夫?”被窝里的小羽登时来了精神,“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陌老师后来不做屠夫的时候就成佛了,对吗?” 换作平日,陌岩又会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可即将要讲的这个故事过于沉重,他笑不出来。“比屠夫罪业深重。屠夫宰的都是动物,且根源在那些吃肉的人。而我,是名拳击手。” “啊?” 小羽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内。陌岩成佛那一世是在兜率天瑰泉寺出家的,后来每每有人问起高僧从前的经历,这份职业都会让对方吃一惊。是的,他那一世连小学都没毕业,出家后才开始博览群书、自学成才。至于读大学,一所所地换着读,不同专业的博士学位证书能挂满整间屋,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我十二岁就入行了。虽然也算正当营生,但那年头这个行业极不规范,同现在的黑拳市场差不多。每次比赛前要签生死状,为了高额奖金而打死人是家常便饭。” “那为啥还要干这个呢?陌老师小时候不喜欢读书,还是因为家里太穷?” “也不算太穷啦,”陌岩背后原本垫着行李包,现将身子往下出溜了些,眼睛望着帐篷顶说道:“刚上学的时候成绩还不错,结果九岁那年父亲过世了,两年后母亲带着我和妹妹改嫁。要说继父呢也没什么不好的,主要是我那时不懂事,一想起父亲就看继父不顺眼。后来就从家里跑了出来。” “跟我一样,”小羽打了个哈欠,“阿珍姨对我也挺好,可我就是不想和她住在一起。” 陌岩用眼角注视着她,“你困了,咱们明天再聊吧。” “不行,半拉子话,不听完睡不着。你妹妹现在还好吗?” “早没了,九百年前的事。上次回千壑县,整片墓地都不知去哪儿了。” 这话说得不无凄凉。凡人都羡慕长生不老,殊不知眼见时代变迁、亲人作古,自己还不痛不痒没完没了地活着,就跟频道完结后忘记关上的电视机一样,白花花地在那里散发着噪音,等待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下一个节目。 “嘿嘿,想不到陌老师小时候也离家出走过,”这个念头似乎让正在离家出走的小羽心安理得起来。“你当时身上带钱了吗?” “带了啊。”陌岩想说,难不成跟你一样,背一书包的大米和黄豆?当然钱在异乡作废,带食物来是对的。 屋外的风声正在消退,大片雪花扑簌簌落在帐篷上。雪花有消音隔音的作用,帐篷成了封闭的时空胶囊,能载着人瞬间到达过去未来的任何一个地方。 “刚开始同一群小混混去省城谋生,送货洗车,收保护费,什么都干过。” 陌岩说着,耳边响起集市上叮叮当当的人声车声,眼前是一张张模糊的人脸——大李强、车仔熊、四眼杰……太久了,已经记不起伙伴们的容貌,然而有一个人他不会忘记,地老天荒也会印在脑海中。 “直到有天晚上,我在鲗鱼码头遇上万载哥。” ****** “万载,千秋万载!不是湾仔,记住了啊?” 现在想来,万载哥的样子其实属于憨厚蠢萌那一类。两道浓眉和小川挺像,然而小川总体说来五官俊美,万载哥则是熊猫眼、厚嘴唇、肉嘟嘟的下巴,配一头蓬松的短发。 万载哥那时也就十五六岁。因为骨架大且终日练拳,身材在同龄人中算魁梧的,比小他四岁还没“长开”的陌岩高两个头,在陌岩的心目中那是大哥、大佬、大偶像。 讲义气!不光是跟他混的小弟,附近几条街的老头老太,小商小贩,青涩学妹单身母亲,谁被欺负了谁遇到麻烦,找上门来哥就会负责到底。 那是个金钱几乎万能的时代,例外是当钱遇上拳头。那晚陌岩在鲗鱼码头第一次遇见万载哥时,他正在教训几个抢渔民伯伯螃蟹筐的烂仔。陌岩眼瞅着高大威猛的熊猫眼挥拳踢脚,将几个手持棍棒匕首的青年逐个儿送进水里,便如漆黑的荒野中升起一颗启明星,为他原本过一天算一天、吃上顿不知下顿在何处的人生照亮了前路。 从那天起,万载哥的身后就多了个穿大几码衣衫的少年。陌岩初来时较瘦,衣服都是万载哥穿小了的,套在他身上如折叠起来的雨伞,一堆布料裹着纤细的骨架。合适的只有头上那顶鸭舌帽,是万载哥在他十二岁生日时买给他的。同一顶帽子,每天的戴法都不一样。 按照当时的规定,十三岁就能参赛了,只是不满十七岁的会被分到单开的少年组。然而没人会认真核实你的身份年龄,万载哥身材魁梧,一年前就开始打成人组了,基本上每周末都有比赛。有时是去正规赛场,还有时就是空地上围一圈绳栏,连观众席都没有,只要给够出场费或奖金就会考虑。 而陌岩作为他的跟班之一,专职负责在中场休息时递水壶和毛巾,这表明他是万载哥最信任的小弟。毛巾倒也罢了,水壶要是落在信不过的人手中,给偷加了兴奋剂或迷药什么的,谁知道?大部分赛事可都是设有赌局的。 “陌老师,”小羽听到这里插嘴道,“你通过看比赛学了不少拳术,对吗?就像上次腾飞武术队来咱们篦理县表演,我偷学宋老师那样。还有,呃,在善渊学校那次……” “这个,”陌岩想了想,说,“自然是受益不少,然而前提条件是万载哥已传过我基本功和他的心得。你得先成为内行,才有可能看出门道。” 小羽在被窝里直摇头,下巴擦着睡袋的绸面沙沙响,“我喜欢打架,没人教,也能看出门道。” 好的好的,陌岩心说,你是天生天养的女战神,和正常人不同。 接下来的部分就被陌岩省略了。少年时的他没读过几天书,气质不似如今这般儒雅深邃。骨相过于凌厉,泛蓝的眸子应当是清澈的,只是如其他年少出来混社会的伙伴们一般,很少睁大眼睛正视别人。虽是叛逆的做派,眯眼时配上抿嘴一笑,又有种邪柔之美。 所以在他观战的时候,身边总少不了主动围上来的艳妆女子。那些女人比他大两三岁至八九岁不等,身材通常都已发育成熟,个头也比他高。那年代女人流行穿质地很薄的紧身长裤,无论春夏秋冬,冷了就披件人造皮草,让陌岩想起当地随处可见的走地鸡,羽翼丰满两腿光光。 这些女人有的只是从头到尾盯着他看,不管台上谁胜谁负。有的将正在吃的零食塞进他怀里。手贱的甚至会冷不丁摸一把他的脸蛋,在他怒目而视时再咯咯地笑着说:“呦,瞧人家恼了呢!”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大家敬重万载哥,是调戏,也是种“逗弄万载家孩子”的亲近。 ****** 同陌岩一起跟着万载哥学拳的还有另外三个“师兄弟”,几个晚辈经常在一起切磋,虽是点到为止,动起手来就不可能不受伤。所以陌岩每日要么手上缠个绷带,要么面上顶块淤青,基本上没有囫囵的时候。然而随着拳击训练的一天天展开,肩膀和胸部的筋骨日渐强健起来,男性的帅气开始集结,即将定型的五官也在做最后的生物优化。 万载哥许陌岩每个月参加一次少年组的比赛,前提是不能同闫虬手下的人交手。少年组的重伤死亡率一向较低,例外都发生在有闫虬组里的人参赛的时候。 目前在整个千壑县西南一代,闫虬同万载哥虽然还不及那些成名已久的老拳手,也算是风头正劲的后起之秀。陌岩曾看过一次闫虬本人的比赛,可谓在力量和速度上都已达巅峰。只是为人凶狠残暴,人品同万载哥不可同日而语。据说二人会在年底有一场压轴赛,主办方已分别同参赛双方签好了合约,胜方将获得巨额奖金。 “力量与速度,”小羽听到这里时,眨巴着眼睛说道,“打架的时候,这两样不就是最关键的吗?” 陌岩扭头望着她,“还有一样……你该睡了。” “是技巧吗?”努力睁大的眼睛。 “对,”陌岩不得不服,“那小羽认为,技巧是怎么来的?” “图省事,就跟别人学呗。不过最好的技巧都是自己想出来的。” 陌岩点头,真合他脾气。他在武术和物理方面就有不少东西是自己琢磨的。 “那陌老师每月的比赛,胜多胜少?” 陌岩抿嘴一笑。不是陌岩佛陀那种云淡风轻的笑,是少年壮志时无畏的笑。“那些比赛就和训练差不多。” “年底万载哥那场比赛又是谁赢了?”小羽又问。 陌岩长叹一声,“离比赛还有五六天的时候,万载哥也不知被感染了什么厉害的病毒,高烧不退,一出被窝就冷得打哆嗦。直到比赛的前一天也不见好转。” “哦,那比赛被取消了是吗?” “不能取消。这二人名气大,主办方的门票一早卖光,难不成还逐个儿退钱给观众?当时签好的合约里也写了,若是参赛的任何一方退赛,需缴纳两倍于巨额奖金的违约金。那等于把万载哥的家底都掏空了,可能还要背债。” “这样啊,最后怎么办的呢?” “我替他去了,”陌岩悠悠地说。 “啊?” ****** 现在想来,那时的他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本来万载哥卧床不起的消息传出去后,受过他恩惠的街坊们已经在凑钱了。陌岩却在比赛的前一天,将师兄弟们叫到一处,同他们说:“明天由我去替赛,你们好好照顾哥。他要是问起来,就说闫虬最近受伤了,他们已率先取消了赛事。” “这样可以吗?”小羽问。 “讲完这段,可真要睡了,”陌岩叮嘱道。也许是因为帐篷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又或者那场几个世纪前的赛事再一次点燃了陌岩的青春,此刻盖着小薄被的他竟然燥热起来。 陌岩于比赛当晚告别了师兄弟,深蓝色短袖运动衫外罩了件冬衣,带上平日给他们大伙儿包扎疗伤的靳叔一起来到赛场。时至岁末,天黑得早,裸露在郊外夜幕下的赛场一片人山人海、灯火通明。 当赛场接待人员看到万载这方来的竟是陌岩这个“小白脸”,自然是大惊失色,赶紧跑去通知裁判和主办方负责人。闫虬闻讯后气急败坏地赶了过来,“哪来的毛小子?” 闫虬大概十八九岁的年纪,寸头,小眼睛细长脸,身材比万载哥要轻灵一些,深褐色的光亮皮肤紧绷在铁铸的肌肉之外。也许跑起来没有豹子的速度,但腾挪跳跃的本事不输羚羊。 “小子,竟然说来顶替万载,你以为自己是谁?打过成人组没有?想不到万载是这么个怂包,怕我,就不要接赛好了,临上场塞个小弟过来送死,好让天下人笑我闫虬以大欺小吗?” 陌岩其实心里也慌、也没谱,手心都是汗。然而既然决定了要这么做,第一个环节便是想办法激闫虬接战。至于怎么打、打不打得赢是随后才要考虑的问题。如果不敢打,昨天就该申请退赛,而不是事到临头了才来吓唬自己。 “是万载哥不愿以大欺小,”戴着鸭舌帽的陌岩依然没正眼看人,“平日我们避开你的组,都是怕出手太重,伤到你们。闫哥要是不敢接今晚的赛,愿意交违约金破财免灾的话,我们也能理解。” 此番话一出口,恶斗自然在所难免。陌岩脱掉帽子和冬衣后,戴上会场发的手套跃上台。铃声响起的同时,众人只觉眼睛一花,陌岩已冲上前去,快捷又稳重地攻击闫虬,拳、肘、膝、脚,该怎么打就怎么打…… 扭头查看小羽,见她神色安详地闭着眼睛,估计是睡着了。陌岩不再出声,也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片刻后却听她说道:“对,就该这样打,因为对手太强。” 因为对手太强,陌岩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他之前观看闫虬的比赛,闫虬的对手显然一上场就怯了,只顾着如何保命,连平日的水平都发挥不出来,更不用说超常发挥、打败强敌。忘记了战场上的永恒规则——胜,才能保命。 所以在陌岩决定替赛的时候,就做好了战胜闫虬的决心。决心谁都可以做,有没有那个实力另当别论。闫虬毕竟在经验、力量、速度三个方面都高过陌岩一个段位,挨了陌岩几拳、缓过神来之后,一拳将陌岩打入鬼门关内。 第278章 一战成名 “啊,陌老师受了重伤?”小羽从睡袋里支撑起身子望了他一眼,黑暗中的小脏脸让她看起来像只吃住都在垃圾箱附近的野猫。“虽然就这么败下阵来,没拿到奖金,但至少不用交巨额违约金了。所以,你还是帮了万载哥的大忙。” “别急,还没讲完呢,”陌岩望着帐篷顶,略带孩子气地说,“我被闫虬一拳打飞出去,背部撞到对面的绳栏之前便已神志不清。事后裁判告诉我,他数倒计时的时候只是例行公事,他干这行二十年了,凭经验判断我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清醒。” “然而你却醒了过来?怎么做到的呢?” 陌岩的神色严肃又恭敬。“因为万载哥确实是个了不起的拳手,同时也是个难得的教练。他曾对我们说,搏击训练首要的是心智的强大……” 万载哥是在某个初秋的傍晚说这话的,当时他同陌岩等徒弟们站在市郊一座宽敞的院子里。一侧的院墙处有几排木架,上面摆着哑铃、拳套等用具。另一侧吊着沙袋,架着引体向上用的铁杆。 陌岩背后是座二层水泥房,隔了这么多个世纪,那栋楼还伫立在他心窝某处。同当地许多私家拳馆一样,楼上是教练住的单间和学徒们睡上下铺的大屋。楼下是饭厅和课堂,洗脸盆挨着祖师爷的牌位,冬瓜和跳绳共用一个木桶。是家与学校的糅合体,买卖和亲情并存的地方。 “诊、诊么涮心智强大?”师弟阿基闻言后,问。阿基外号龅牙基,由于牙齿透风撒气,说话发音不准。年龄比陌岩小一个月,皮肤和陇艮一样干燥多皱,双目贼亮。 万载哥抬起一只粗壮的手臂晃了晃,“在观众眼里,咱们拳手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野兽,跟豪猪啊,犀牛啊,没什么区别。实际上呢,万载哥向你们保证,智商和意志力要是有一样不够格,你这辈子就不要做拳王的美梦了。” 阿基吐了下舌头,“拳王是不敢想了,我学拳是为了找犟波报仇。犟波傻的哦,但他力气大,我、我就怕他。” 万载哥那两道浓眉拧了拧,冲阿基道:“不是说力气不重要。心就像一个军队的将领,战役成败主要靠将领的决策和指挥。力量和持久力类似于士兵和武器,这俩要都不行,将领有好的计策也没法实现,对不对?所以除了教你们拳术,督促你们每天完成长跑、俯卧撑等体能训练,我会重点培养你们的心智。” ****** “这么说,”小羽听到这里时,插嘴问,“陌老师能立刻从昏迷中苏醒,是因为‘心’得到了锻炼?” “差不多就是这样,”陌岩思索着说,“我也是后来读书才明白的,昏迷本是人体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能让人免于承受疼痛、惊吓等强烈的刺激。然而一个人若是意志力够强,不怕这些刺激,那身体自然会淡化这种无用的昏迷机制,让这个人始终保持清醒。” “哦,”小羽一脸迷茫地点点头。 陌岩知道这些知识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然而他还是该怎么讲就怎么讲。这些年来他从事启蒙教育的一个心得就是——启蒙,不见得一上来就能开启一个人的智慧,更重要的是在土壤中埋下一粒种子。等到有一天遇上了合适的气温、水分,种子就会慢慢萌芽,悟性高的甚至能一下子融会贯通。如同佛教常说的顿悟与渐修,并非完全靠自己,需要类似的种子来开智,否则也就没有读经、拜师、上佛学院的必要了。 耳中听她又问:“可无论如何,陌老师那时候还只是个少年啊,怎么能打得过大人呢?我在伏豸岛上虽然也打伤过两个人贩子,那是靠耍心眼儿。” “少年,也有少年的优势啊,”陌岩边说边用手比划,“两个人若是长距离对打,个子高、胳膊长的那个会占便宜。而一旦近身搏斗,个头矮的拳手更容易攻击到对手脆弱的腹部这一块,比如肝脏。” 小羽半天没说话,大概是在脑中想象陌岩描述的情形。之后,小腿在睡袋里踢了一下,“不能用腿踢吗?” 能想到这点就不简单,陌岩心道。“纯拳赛是不让用腿的,我们当年那种格斗随便你怎么打,只要不带武器上场就行。长踢嘛,太频繁了会消耗体力,近距离搏斗时主要用膝盖,不用脚来踢。但无论如何,抬腿比挥拳要慢,是不是?若是面贴面时碰上个一秒能打出好几拳的快手,你的腿还没抬起来,腹部已经中招了。” “这样啊……”小羽愣愣地望着前方的空气,“小孩打大人,原来是这么个打法。” 净惦记这个!陌岩忍住了想要伸手弹她脑瓜的冲动,警告她:“当然也没那么容易。正常情况下,你根本近不了人家的身。” ****** 陌岩被闫虬打伤之前,没能找到机会攻入近圈。闫虬在身高、力量、速度等方面都强过他,要是一直做中远距离搏斗,陌岩必死无疑。所以这次重创既是不幸,也给他带来了转机。 当时陌岩仰卧在赛场的地板上,裁判的倒数声在他耳中并非连续的,而是如空中的一缕青烟般忽远忽近、时有时无。右肩处被闫虬拳头击中的地方向周身放射着疼痛,然而在裁判数到“一”的时候,陌岩猛提一口气,从地上跃起。 最初那几秒钟,夜空下的竞技场在他视野中只是凌乱的点线面,大地如风暴中行驶的船甲板左摇右晃,赛场周边的高灯每只都带着重影。 观众席静了片刻后,便炸锅了。连裁判都断定陌岩再也爬起不来,闫虬自是没料到这个初出茅庐的弱小子还能反击。在闫虬愣神儿的时候,陌岩已跃至近前,攻入闫虬的近圈。 “然后陌老师就一拳打在他肚子上,将他击倒了?”小羽舞动着胳膊,兴奋地问。 陌岩摇了下头。“闫虬就算没有钢筋铁骨,以我那时的实力,想一个下勾拳就重伤他也是不可能的。所以这拳打出后,我紧接着双手按住他的腰,将他扭摔在地。小羽记住了,近身搏斗时,个矮的人也容易将个高的人摔倒。” 闫虬腹部和后脑勺接连受创,但毕竟是声名赫赫的高手,被陌岩按倒后抬腿上踢,将面前的少年第二次踢飞出去。这时响起了铃声,第一回合结束,闫虬分数上领先。受伤的二人回到台下休息,观众们却比先前还要激动,一边有规律地拍着手,一边大叫着给自己喜欢的拳手助威。 “黑金阎王必胜!” “小万万加油!” 陌岩由于是临时来顶替万载的,大部分观众并不清楚他的名姓。男人们有支持闫虬的,有支持万载这边的,而女人们则几乎一边倒地倾心陌岩。 “小万万,打败那个黑铁塔我就嫁给你!” “别理她,她有狐臭,我来嫁给你……” 一分钟休息时间转瞬即逝。双方回到赛场上后,陌岩想起一样事物,朝台下的靳叔说:“叔,我的帽子。” 随意地戴上鸭舌帽后,陌岩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朝闫虬走了两步。 “你戴帽子跟我打?”闫虬像看怪物一样望着眼前的少年。 陌岩伸出一指,将帽檐朝一侧推了下。“没错,待会儿我把你打得满地找牙,我的帽子还好好地戴在头上。” 闫虬火了,“臭小子,口出狂言,看我怎么教训你!” ****** “真的?”小羽将信将疑地问,“帽子到最后也没掉到地上?” “怎么可能呢?哈哈哈,”陌岩捂着肚子,笑得肩膀颤抖,“我唬他的!如万载哥所说,搏斗并不只是拳脚上的较量,还要斗心、斗势、斗气场。我先做出一副必胜的样子,之后再亮一套他闻所未闻的拳法,那他打起来必然会有所顾忌而施展不开。” “陌老师真坏,”小羽嘀咕了一句。陌岩知道,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是大大的褒义。 “那陌老师这套新奇的拳法,是万载哥的祖传绝技吗?” 陌岩反问她:“你刚刚不是说,技巧也可以靠自己琢磨?这种打法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当然也得到了万载哥画龙点睛的指导,姑且称之为‘让你迷糊拳’吧。 “要知道,拳术中有不少自然而然形成的套路,比如站架,都是惯用手在后,另只手和同侧的腿在前。这样惯用手才能打出最有威力的一拳,然而我偏偏将这记拳设为虚的……简言之,将惯有的规律打破,一堆不合逻辑的虚招里再掺上实招。就这么把闫虬搞得晕头转向之后,我又一次打入闫虬的内圈。” “这次还是把他摔倒了?” 陌岩目光迷离地望着前方,“他倒了,不过是被我打趴下的,而我用的是小羽打死大公狼的办法。” “啊?”小羽骤然听到她的名字在故事中被提起,有些受宠若惊。 “万载哥有个绝活,叫‘旋肘’。人的肘部是很坚硬的,原本就具备可观的杀伤力,只是肘部能挥动的幅度不如拳头大。这个旋肘是在近身搏斗时,将身子原地旋转一圈,借转动产生的力矩肘击对方。今晚见小羽抡着锤子转圈时,我就想起了这个旋肘,才会讲到这个故事。” “哦,”小羽害羞地抿着嘴笑了。 “当时那一肘命中闫虬胸窝,他倒下后未能及时站起,于是我就赢了。” 小羽长舒一口气,“陌老师真是好样的!我猜,几年后你年纪轻轻就成了拳王?” “就成了……和尚。你该睡了。” 陌岩这话说完后,忽然将被子上拉盖过头脸,一动不动了。 “哎,别睡呀!怎么又成了和尚了呢?这当中都发生了什么?” 小羽推了他两下,见没反应,只得缩回睡袋里,没过多久就呼呼地睡熟了。而陌岩却久久不能平静,他忽然有些后悔说起那时候的事。明天小羽定会追着问,然而那次比赛之后的事情,他不想讲,也不敢讲。 愈合了几个世纪的伤疤似乎早就感觉不到疼了,但谁知道揭开包扎后会是什么样呢?也许完好如初,也许皮肉早就坏死了。 ****** 当晚,陌岩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寒冷的一夜。坚硬的大地如冻了千年的冰面,将他身上那点儿可怜的热气吸散殆尽。而原本温馨的帐篷被装着铁栅栏门和小天窗的牢房取代,蜷缩在地上的他被一盆冷水浇到背上,一个愤怒的声音在背景里咆哮。 “不知死活的毛小子,居然敢当着天下人的面戏弄闫爷?你知道闫爷的师父和师叔是谁?你,还有那个熊猫眼万载,你俩都得死……” 天快亮的时候陌岩终于睡着了,等醒来后帐篷外天色已大亮。他在帐篷里坐起,浑身冷得发抖,上颚和喉咙却又火烧火燎地疼。 一旁的睡袋是空的,这丫头看样子已经起来了。陌岩拉开身侧帐篷门的拉锁,上午的日光正在升温,将大雪覆盖的地面照成一片刺目的白,雪层之下流淌着雪水汇成的暗河。小羽不在外面,不在他视野看得见的范围内。 一阵不祥的预感朝病中的陌岩袭来。迈出帐篷后转了个圈,立刻发现帐篷后方有片搏斗的痕迹,以及小羽落下的一只小白兔手套。两行脚印一直延伸至北方山坡的顶部,都是成人粗大的脚印,看不到儿童的,沿路点缀着斑斑血迹。 小羽……陌岩如同在拳赛中被人击中前额,眼前一花。强自稳定心神后,便放开步伐朝着北方的山坡奔去。 第279章 小小狐仙 陌岩追着雪地上的脚印飞奔,尽量不去看沿途的血迹。究竟是什么人把小羽掳走了?不应该啊,她虽只是个七岁女孩,身手和心眼子要强过大多数成年女人,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将她抱起来跑的。 都怪他,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四处管闲事,搞得如今被迫跑到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偏远世界躲起来。小羽这时本应穿得干干净净,坐在篦理县小学的课堂里听老师讲课。又或者手握大油条,和陇艮、吴老师一起吃饭。跟他来这儿受苦不说,现在又不知身在何处,饥肠辘辘还流了那么多血,都是因为他。 翻过山坡,下方一座几十户人家的村庄映入眼帘。陌岩听说夭兹国尚武,政府对民众采取军事化管理,村庄的房屋建得整齐划一。地上的雪还未化尽,房瓦却是干净的,看来村屋里都装了地暖、墙暖等设备,来应对严峻的自然环境。 脚印在村口消失了。村里住了起码三四十户人家,该如何去寻呢?放到从前用灵识扫一下就可以了,现今修为被封,便如千里眼一觉醒来变为高度近视,要多不爽有多不爽。 然而心知多耽搁一刻,小羽生还的希望就渺茫一分,只得进村后再随机应变吧。真的找不到线索就随便选一家破门而入,绑几个人质逼对方交人。事到如今他也不怕闹大了,反正小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也不想活了。 不料进村后便听到人声、鼓乐声从不远处传来,当中夹杂着啼哭声。躲在树后观望,见衣着朴素的村民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在朝同一个方向汇集。 陌岩远远跟着那些人来到村北一座大院,确定四处无人后纵身跃上邻居家的屋顶查看。大院嘛,多半是村长家,屋子建得比普通人家要宏伟。当然夭兹人身材高大,寻常房屋也矮不了。院里靠正屋门口的地方摆了三张大圆桌,不断有人从屋子一侧的独立厨房里端着酒菜走出,摆到屋门口的桌上。 院子东边支着几张长方形的供桌,正中央摆着个神龛。离太远,看不清里面供奉的神像面容,从衣着判断是个女仙。神龛前方有张矮桌,摆着四个牌位,点着白蜡烛。院子西边则席地而坐了三个年老的村民,手拿奇奇怪怪的乐器,不紧不慢地奏着古朴的曲调。 奇怪的是,陆续进院的村民没人关心酒席,全都围在神龛前的一块空地上,低头冲地上摆的什么东西指指点点。当中有几个女人一直在哭,哭得伤心欲绝。 陌岩的心提了起来——这帮人围着的不会就是小羽吧?难不成是要把她当做祭祀之物?拿小孩来祭祀的邪文化可不在少数。 正想着,见一个男人愤怒地离开人群,冲进厨房,再出来时手里提着把牛刀。畜生!陌岩按捺不住了,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招你们惹你们了,居然也下得去手?伸手从屋顶捏起一块瓦片,掰成锋利的两片。只要男人有行凶之意,这块瓦就会立刻削到他脑袋上。 ****** 不料提刀的男人没走几步便止步,扭头望向大屋。其他村民也不再关注神龛前的地面,个个面露好奇之色,朝大屋那边挪了几步。 陌岩顺着众人的眼光望去,见两个高大粗壮的中年女人并排从屋檐下走出。二人肩膀上盘腿坐着个白净的小女孩,可不就是小羽吗?应当是刚洗完热水澡,两条辫子散开,湿漉漉地披在背上。白嫩的脸蛋似乎还在散发蒸汽,显得比平时要饱满鼓胀一些。肮脏的小花褂被换下了,取而代之的是本地式样的浅黄短袖衫和青色宽松裤。 陌岩见她完好无损,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又开始纳闷儿。这是在做什么,该不会是要把小羽洗干净后再拿去祭祀吧?……吃掉? 架着小羽的二女停步后,院子里静了下来。四个衣着庄重、气度不凡的长者走到小羽两旁站好,冲村民们说了几句陌岩听不懂的话。村民们肃立,鞠躬。那几个哭哭啼啼的女人甚至冲小羽的方向跪下了。 之后小羽就被搁到了宴席的主位,与几位长老们同桌。另两桌酒席也很快坐满人,大部分村民只是看热闹,并没有吃喝的份儿。 这是……陌岩寻思,难道食物里下了迷药,待会儿动手的时候容易些?想冲过去救走小羽,又见食物如此丰盛,就这么走了有些可惜。 正对着小羽的是条婴儿般大小的红烧鲤鱼,鱼背上连划了三四十刀,才将整条鱼划完。比脸盆大的瓷盘里堆满蜜汁鸡腿,每只都是连着一大片皮肉炖的,和人胳膊肘差不多大。还在炉上转动的烤羊排上涂了层层香料,连正在生病的素食者陌岩都被它的香味熏饿了。 还是等等看吧。事实证明,陌岩的顾虑完全是多余的。如同上次在善渊学校与兮远和六姐妹吃饭,小羽刚开始只是装模作样地假吃——嘴张得老大,嚼得老响,其实啥都没咽进肚子里。等见同桌其他人将每样菜尝过后,这才放心地狼吞虎咽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陌岩目光扫过神龛,那些没资格吃筵席的村民已经陆续离开了,现出神龛前方地面上摆着的一堆黑乎乎、毛茸茸的事物。 那、那不是昨晚小羽杀死的两只大野狼吗?不对,是三只,还多了只小狼崽子,像是刚断气不久,脖颈处还在滴血。陌岩琢磨了一会儿,终于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理透了。 今早小羽起身后,自己一个人戴上手套去帐篷外玩雪,这时不知从何处窜出那只小狼。这一家三口狼应当是祸害村民们很久了,根据啼哭的女人和供桌上的牌位来推测,搞不好村里有多个孩子被狼叼走了。而小狼现如今没了父母,也只能自己出来找吃的。 小羽昨晚接连打死母狼和公狼,见到小狼后自是有恃无恐。鉴于小狼的伤口还在流血,用的应该是匕首,一番搏斗后杀死了小狼,而这一切被路过此处的某个夭兹村民尽收眼底。 村民于是急火火地赶过来,发现除了小狼外,一旁还有两只大野狼的尸体,问小羽这三只狼是不是她杀死的。虽然语言不通,这种简单的问题比划两下就明白了。小羽当然承认了,因为本来就是她杀的,陌岩自始至终都没帮过手。 村民听后自然是感恩戴德,可能还以为小羽是仙姑下凡、狐仙显灵什么的。于是就要把小羽请去村子,好吃好喝款待。小羽也许计划着去去就回,也许进了帐篷去请示陌岩,只是见他正在生病,也就没做打扰。 那为啥雪地上只有成年人来去的两排脚印呢?村民将三只野狼尸体背到身上后,大概是嫌小羽人矮腿短,走得太慢,索性将她抱起,大踏步赶回了村。 ****** 理通前因后果,屋顶上的陌岩放宽了心,凝神看筵席,见某位长老从伙房里叫来一个头戴厨师帽、身材像六道人的奴隶。厨子走到小羽身侧,用六道人的语言恭敬地问:“仙姑,敢问您今年仙寿?” 小羽听到这话时正抱着只鸡腿在啃,不假思索地说:“九百一十四岁。” 什么?陌岩一怔,这不是他今年的岁数吗?小丫头居然知道,肯定是陇艮告诉她的。 厨子闻言鞠了个躬,又道:“您一人手刃三只野狼,我们大伙儿都很敬佩。机会难得,能否给我们露一手,也让我们开开眼?” 小羽听了也不言语,只是收起双腿,在太师椅上盘了起来。片刻后,身子开始一点点地往上浮,嘴里还在啃着鸡腿。在众人的惊诧声中,升得比在座诸位的头顶高了……比屋顶高了……陌岩可以肯定,半空中的小羽已经发现了趴在另一个屋顶上的他。 “了不得,了不得!”厨子在下方冲她挥手,“够了,仙姑请下来吧。” 陌岩哭笑不得。心道好吧,等他俩安定下来后正式教她修行打坐,别翻来覆去就只会这么一招。 接下来,小羽将鸡腿啃干净,又扒拉了碗八宝饭,用碟子上摆着的湿毛巾擦干净手和嘴,冲众人说:“本仙姑要走了。” “请仙姑稍候!”厨子先前一直在和某个长老嘀嘀咕咕,这时冲小羽作了个长揖,道,“村长家最近出了两件疑难怪事,还请仙姑指点。” 小羽原本侧着身要从大太师椅上滑下地,闻言后坐正,一脸严肃,“说吧。” “这第一件事嘛,村长的小公子最近老是胸窝不舒服,肚子又胀气,村里的大夫看过后也找不出病因。这儿离城里远,实在不行也只能去一趟了。” “领来给我瞅瞅,”小羽拖着长腔说。 片刻后,一个衣着光鲜的十来岁男孩被领了过来,站到小羽面前。陌岩离得远,只能看到男孩的背影,真够胖的! 小羽盯了男孩一会儿,说:“山根右侧有痣,是暴饮暴食引起的肠胃问题,以后少吃点儿饭就好了。” 咦?陌岩暗自奇道,人的山根,也就是鼻梁起始处,如果右侧长了黑痣,真的可能是肠胃问题,小羽怎么会知道这个?一琢磨,明白了,之前他师徒二人在善渊学校观看学生期末抢答赛,当时就有这道题,被允佳答对了。小羽居然连这都记住了。 只是这里说的肠胃问题有两种可能——暴饮暴食或者营养不良。小羽定是见此人不愁吃穿,才断定是暴饮暴食引起的。能活学活用,不错! 男孩谢过仙姑后退下,厨子又问:“还有一道难题。最近仓库里总是闹老鼠,咬破好多袋面粉了,然而捕鼠器、老鼠药、猫咪统统没用,也不知老鼠藏在哪儿。” 小羽想都没想地说:“找不到老鼠就是没有老鼠呗,面粉是被人偷了。” 陌岩莞尔,她这是在拿亲身经历说事儿呢。之前在来时的飞船上,船员们就抱怨闹老鼠,可惜那时的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这小丫头居然藏在船上。 “啊?那怎么办?”厨子问。 “把下人们都叫过来,”小羽四平八稳地说。 不一会儿,小羽面前参差不齐地站了七个佣人,包括两个六道来的奴隶和五个夭兹贫民。小羽冲厨子说:“你让他们每个人复述一遍——我在村长家干活,我从来都不偷村长家的东西。用你们的话就行。” 厨子依言吩咐下去,七个人挨个儿用夭兹语说了两句话。等小羽都听完,指着当中一个夭兹人说:“你,就是你偷的。” “不是啊,冤枉!”厨子翻译夭兹佣人的话。 小羽砰地一拍桌子,瞪着那人说:“不识好歹的家伙,以为能瞒得过本仙姑的神通吗?偷东西事小,再不乖乖认罪,七日之内你会七窍流血而亡,要不要赌赌看?” “啊,这……”夭兹人犹豫了一下,噗通跪地,承认了一切。在场的人都惊惧地望着小羽,连陌岩这次都想不明白了。 “事儿都替你们办了,”小羽从椅子上跳下地,“本仙姑要走了,你们不许跟着。” 仙姑要离开,谁敢阻拦?村长命人送了小羽一摞夭兹国纸币后,众人均从座位中起立,目送仙姑走出院门。其实陌岩明白,小羽不让人跟着,是不想人发现他的存在。 ****** “小羽,你今早可吓死我了!”二人出了村庄后,陌岩长舒一口气,“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知道偷东西的是那个夭兹人呢?” 小羽将纸币揣进裤子口袋,抿着嘴,抬起脸蛋望了他一眼,“不说。小羽最擅长编瞎话和戳穿别人的假话,不能告诉陌老师。” 陌岩无奈地摇了下头。此刻已近正午,当头的酷日融化了地面上的残雪,正在将雪水蒸腾殆尽。还在生病的陌岩醒来后没吃过东西,低血糖再被上方的太阳一晒、下方的湿热一熏,有些晕乎乎的。 二人随后没说话,直到走回营地小羽才面露狡黠之色,“陌老师,你饿了吧?” 说着就像变戏法一样,先从上衣口袋掏出两个包子,递给陌岩,“都是素的。” 接着从没塞钱的另一只裤子口袋里摸出一颗芋头,最后低头望向自己的裤脚。这种宽松裤的裤腿是收紧的,右脚踝处鼓着一个大包。小羽蹲下身子,从裤腿里摸出一只苹果,也递给他。 陌岩心下感动,坐到一棵树下,将不好保存的包子吃掉,芋头和苹果留做晚饭,心里盘算着如何熬过今晚。 本打算剥下狼皮来御寒,现在狼被村民带走了。不过现在看来,这些夭兹平民倒也不坏,不如带小羽去个偏远小镇定居。村庄不行,人人家里有地有房,他没有。小镇则不同,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能活,当然最好位于天高皇帝远的三不管地带…… “陌老师,”小羽在周边疯了一阵后,坐到他身边来,“我告诉你吧,一个人说谎的时候,眼睛会不由自主地往右边看,这个很多人都知道。” 是的,陌岩心道,确实有这种说法,然而准确率不算太高。 “还有一条是我自己发现的,”小羽得意地说,“说谎的时候,音调会比平时高。所以我才让他们先说一句事实,再同后面那句的音调做比较。被我识破的那人两条都满足。” 嘿呦,陌岩这回真被震惊了。当他还是境初的时候,曾在空处天的前沿杂志《生物体》上读过这么一个研究,小羽居然凭观察就得出了科学家们系统研究后的结论,不是仙姑是神童啊!只是她既然知道这些门道,说假话的时候是不是就可以不露破绽? 还在暗自感叹,却见她靠过来,鬼鬼祟祟地问:“陌老师,我的秘密告诉你了。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为啥要去做和尚呢?” 第280章 但愿你知道 “因为我打死了一个人。” 午后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分。头顶有太阳这个核聚变反应堆悬着,林中那一棵棵巨大的伞状树冠居然没被烤焦或点燃,也是奇了。由于大部分民众不会选在这时候出来活动,世界静得只剩下四周声嘶力竭的知了叫声。 “陌老师打死了谁?”坐在他身边的小羽用袖子擦着两颊上的汗,问。 那次并非少年陌岩第一次在拳击场上打死人。没有上过战场、搏斗场的人也许不清楚,很多时候你出手轻重,是适可而止还是至死方休,并不是你一个人能说了算的,甚至也不是你和对手两个人共同决定的。 陌岩的原则是——可以败,如果对手和环境允许他全身而退的话。重创他人从来都不是他的目标。然而对手若是有心要将他打伤、致死,或者明明不具备实力却得寸进尺不懂见好就收的话,那他也不会手下留情。本着这样的原则行事,虽不能保证做常胜将军,至少每次赛完他都可以对自己说——他尽力了,已经做了他应该做的。 除了那次。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让他重新打那一局,他宁可自己是死去的那个。陌岩后来出了家、成了佛,几个世纪下来在物理、数学、武学方面都取得了惊人的造诣。他热爱生活,喜欢人,喜欢探究离奇古怪的东西。然而若是能让他重活第一世,回到那一天的赛场上,他会毫不犹疑、心满意足地让自己死掉。 “陌老师,”小羽前伸着脑袋,试探地看着他的脸。他的脸色估计很吓人吧?每每忆及那段经历,就如得了流感般从心寒到骨,连包裹他的酷暑都温暖不过来。 “啊——”小羽尖着嗓子从地上蹦起来,蹬圆了眼睛,上弓着眉毛,喘息着替他说出了那句他永远出不了口的话。 “我知道了,你、你杀了万载哥!” ****** 少年陌岩初次登场便击败黑金阎王闫虬,他的人还没回拳馆,消息便已送到万载哥的病榻上。当陌岩肩上斜挎一条七寸宽的拳王金腰带步入房间时,万载支撑着从床上坐起,给了扑过来的陌岩一个结实的拥抱。 陌岩此刻还记得万载哥的臂膀,有力量和温热,也有但凡生而为人都无法摆脱的脆弱。 “真是……”万载说出这两个字后,用那对熊猫眼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后面的话也许是“胆大妄为啊”,“你知道你今晚可能就死翘翘了”,“真是好样的,没枉费为师一片苦心”。到底万载哥当时想的是什么,陌岩也只能猜测了。 待笑容散去,哥的脸上浮起担忧。“小子,这几天老实在家待着别出门,你可能惹祸了。要是由我来打败闫虬没关系,你让他这么没面子,我担心他不会就此甘休。” 嗯,他可能惹祸了,这个念头在陌岩脑中闪过后便被抛到九霄云外。他毕竟还年轻,准确地说还是个孩子,他的朋友、师兄弟,包括万载哥在内都是孩子。也曾耳闻闫虬的师叔退出拳界后,成了个什么帮派的带头大哥,但陌岩这些人毕竟天性纯良又涉世不深,对事态的理解仅限于市井草莽间的快意恩仇。 那之后的某天晚上,陌岩在酒楼回请他的朋友们。这帮小青年们原先也喜欢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可都是什么大排档和粥粉面店之类的低档场所。总算有了一点儿钱,今晚可以在酒楼包间摆宴。万载哥没来,虽然大家都爱戴他,师父毕竟是师父,有他在众人会放不开。 那晚到底都吃了些什么菜,说了什么话,陌岩早就没印象了。只记得同阿基于午夜时分沿着渔港往回走,脚下腥湿的码头被毛毛细雨打了层亮蜡。二人有说有笑,街上看不见其他人,然而他们怕什么呢?他们是拳手,是拳王,只有别人怕他们的份儿。以至于当二人被四辆汽车前后堵住去路时,都懵了。 车门纷纷打开。轿车里出来几个身材黑西装的打手,手里抄着尖刀,只是将陌岩和阿基围住,并未上前。随后由面包车里走出一个体型壮硕、全身盔甲的壮汉。头盔、护肩、护胸都是整块钢铁硬甲,其余地方覆盖着软甲片,只有脸是裸露在外的。 “所以陌老师就把那个钢铁侠痛揍了一顿?”小羽不知从身上何处摸出根胡萝卜,边啃边问。 陌岩摇头。“拳赛中如果重量级差太大,根本就没法打,更何况对手身上穿了盔甲。” ****** 陌岩挨了几记钢铁侠的重拳后,倒地不起,眼睁睁看着阿基被揪住腰带扔进海里。陌岩以为今晚大限将至,事后也曾无数次希望自己那夜就死在了码头上。然而过来两个打手,一边儿一个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架着他朝面包车走去。 这种情况下,陌岩要逃走是不可能了,然而仇却不能不报。他能感觉到钢铁侠就在他背后,于迷乱的意识中逼出一丝清明,双臂猛地用力,挣脱左右两人。随后来了个凌腿后空踢,于头下脚上之际踢中了钢铁侠的鼻子。能感到鲜血溅到自己身上,这人的鼻骨今后是别想要了。 钢铁侠惨叫一声,左手捂着鼻子,右手挥拳要打,被其他人拦住。“闫爷说了,不能伤他太重。” 陌岩被塞进面包车,车子东拐西绕了一个多钟头。下车时他瞥了远方一眼,估摸着自己被带到位于郊外的一处大宅子。这里住着不少年轻男人,可能就是闫虬师叔帮会的大本营什么的。府中设有地牢,里面连张草席都没有,更不用说床了。头顶的小天窗堪堪高过地面,人出不去,老鼠蜘蛛可以随便溜进来做客。天若下雨,地牢就变为水牢。陌岩在里面住了两天,第三天被带出牢房,在一间陈设简陋的屋子里见到闫虬。 “小子,现在明白你是在跟谁打交道了吧?”闫虬穿着件红褐色绸缎睡袍坐在椅子上,胸口露出一片黑毛,边说边用右手拇指转动着其他几个指头上的金银翡翠指环。 站在闫虬对面的少年陌岩此刻没了帽子,依然是斜着眼不看人。“手下败将呗。” 闫虬身子一挺,像是要跳起来揍这小子两拳,又忍住了。“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之前明明是万载那只病猫违约在先,该他交违约金的,结果倒拿着奖金走了。我这人很公正的,已经通知他拿三倍奖金来赎人,钱到我就放你走。” “你说什么?”陌岩冲他吼道,“哪儿来的三倍?” 闫虬双手一摊,“违约金是奖金的两倍,那是他本该交的,而奖金是属于我的,不是三倍是什么?” “那你就慢慢等吧,他拿不出来。” 万载哥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当陌岩把奖金全数交给万载时,万载让他留下一半,自己拿了一半送给两位老人。而陌岩那一半又分了些给师兄弟们,所以目前就连一份奖金的钱都凑不出来,更不用说三份了。 “钱,要是拿不出来,”闫虬拖着长腔说,“还有一条路——你去打盲拳。” “什么是盲拳?”小羽问。胡萝卜已经啃完,刚才她跑回帐篷,从书包里取了条巧克力出来,边吃边听故事。 陌岩的思绪回到炎热的当下。“那时的正规拳市都很不规范,盲拳则是最黑暗、最凶残的一种竞技。两个参赛者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对手是谁,进场前眼睛就会被蒙住,嘴巴也绑着不让出声。” “不知道对手是谁……”小羽思忖着说,“难道,陌老师的对手竟是万载哥?他为何也要去打盲拳?” 陌岩长叹了口气。“没错,他接到闫虬的通知,让拿巨款去赎我。作为一个拳手,若是想短时间内凑齐一大笔钱,打盲拳是唯一的机会。我也是年长后才想明白的,其实闫虬绑架我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钱。” 他要是早些想清楚这点多好啊,就不会发生后面的悲剧。 “他就是要我们兄弟、师徒自相残杀。如果我杀了万载哥,就能给他除去心头大患,当然更有可能的是万载哥杀了我。都知道万载是个重情义的人,若是误杀自己的弟子,定会从此一蹶不振,退出拳坛。无论如何,闫虬都算是除掉了一个劲敌。” “哦,可是,”小羽不解地问,“盲拳手们为何一定要打死对方?分出胜负不就行了吗?” “这就是盲拳为何门票和出场费高的原因。小羽你想象一下,当你双眼不能视物、嘴巴无法发声时被扔进一个危险的环境,身边有人分分钟想要置你于死地,你会怎么做?” 小羽闻言闭上眼睛,手里握着巧克力在身前比划了几下。“要是……这时候来了大野狼,那我肯定像疯子一样乱打乱踢。” “就是这样。打盲拳的时候,高手可以听风辨招,依照经验推断对方出拳的方位,水平一般的就只能野兽一样瞎打了。但不管是那种情况,对方还未重伤昏迷之前,你又如何断定他无法再次发难?所以十次有九次要么有人当场毙命,要么重伤送医院不治。” ****** 陌岩仆一入场便能察觉到对方是位高手,无论经验、体力都强过他一筹。这种情况下他必须一上来便孤注一掷,争取速战速决。若用尽全力还打不赢,那拖下去也不可能有转机。 更让他不安的是观众们的反应。听动静,人来得应该不多,因为门票本就贵得离谱,只有那些衣食无忧却已丧失人性的群体才会来观看这类比赛。可大家的表现为啥如此诡异呢?没有加油助威,一直在窃窃私语,和他经历过的任何一场赛事都不同。 于是场上的陌岩变成了小羽口中描述的疯子,只不过是个理性又专注的疯子。陌岩之所以后来能成佛,也是因为他的精神力量超乎一般地强悍。然而那人水平高他太多,几招过后他便知道没希望取胜。今日大概率会毙命于此,再也见不到他的万载哥了。 正当他豁出去,要用两败俱伤的打法做最后一搏的时候,却发现对方行动迟缓,出拳犹疑不决,连那股凌厉的杀气也似已消失无踪。逮到一线生机的陌岩只顾心下暗喜,没来得及多想,卯足了劲儿一记后直拳打在对方太阳穴上。怦然倒地声后,直觉告诉他面前这个人再也站不起来了,不止今晚。就算此刻还有呼吸,毙命也是迟早的事。 观众席这才炸锅了,一阵莫名的恐慌朝陌岩袭来。打盲拳在离场前是不允许擅自摘掉眼罩的,可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待他发现躺在面前的是自己世上最亲的人,几天前还同他有说有笑,对他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先是惊愕,接着有种转身逃跑的冲动。 他正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对,他在经历一场噩梦。梦很可怕但他最终会醒来的,那时的他已经回到拳馆或者还关在牢房里,都无所谓,只要那个人还活着…… “等等,”小羽打断他,“陌老师,我觉得不大对啊。” 陌岩将脸转向另一边,不想给她看到脸上的泪水。“哪里不对?” “嗯,”小羽思索着说,“陌老师,我的语文是你教的。假如有一天你见到我写的字、我造的句,能不能认出我来?” “当然。” “那么万载哥即使看不见你,打了一阵后也应该能认出对面的人是他徒弟啊?” “是的。” 这个道理陌岩当然明白。万载就是在发现他被人做了局、发现对手是自己的爱徒后才决定不再攻击。正因如此,陌岩才格外地心痛。 “既然这样的话,陌老师就不要难过了。我想万载哥死的时候一定很高兴。” “高兴?” 小羽起身,跑到他的另一侧坐下,问:“陌老师,老天爷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为万载哥而死,你愿意吗?” “当然,”陌岩渐渐明白她的意思了。 那之后的几十年,他出家,开悟,一步步修成罗汉、菩萨,直到成佛前还时不时做一个差不多的梦。 在昏黄的暮色中,小楼里开始烧饭了,师兄弟们有的在水池前淘米洗菜,有的还在院子里练拳,万载哥站在一排木架前给大家收拾凌乱摆放的拳套。陌岩跑到他身后,挥舞着胳膊大叫:“哥,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存心要打死你……” 任他怎么叫,喉咙里也发不出声音,但那没关系,万载哥每次都会转过身来,面带微笑地望着他。那时陌岩就会长舒一口气——原来他自己才是死掉的那个。他只是个魂儿,所以没法出声啦。别人都看不见他,只有心里装着他的人能捕捉他的影像…… “那就是了啊,”小羽说,“他和你是一样的。要是当时他把你打死了,他也会难过一辈子,对不对?所以他宁愿当高高兴兴去死的那个。” 陌岩点点头。小羽说得有道理,只不过…… “呃,那啥、陌老师,”小羽的声调中突然多了几分诡异和紧张,“如果有一天我被坏人捉走,要你拿命去换,你肯吗?” “当然,”这个问题也不用思索。 小羽乐了,“真的?可不许反悔啊!哈哈哈,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喽……” 心满意足的小羽跑去一旁玩土去了。陌岩望着蹲在地上的小小背影,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然而这些年来压在心头的重量似乎减轻了许多。 ****** 太阳西斜时酷暑散去,陌岩抓紧时间将帐篷收起,领着小羽赶路。这是一天中最温和的时分,等到夜晚降临又要开始冷了。 二人走了一阵儿,路过一座新的村庄。在地里干活的夭兹村民和几个奴隶们刚刚收了工,正三三两两往家走。 “咱们去打听下路。” 小羽跟着陌岩,去追一个落在队伍后头的奴隶。说起来啊,奴隶们她也见过几个了,都是皮包骨头,一脸菜色。然而前方这人背影高大结实,却并不给人威胁感,走起路来反而带点儿呆萌之态。 “这位仁兄!”陌岩放声叫住他。 那人闻声停步、转身。果然是副和善的样子,小羽心道。两撇眉毛和小川一样粗,眼睛周围一圈乌青,厚实的嘴唇一看就是个重情义之人。 身旁的陌岩定在原地了,梦呓般地叫着“万、万载哥?” 熊猫眼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朝这边走近几步,“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唉,我和人说过好多次了,是湾仔哥!湾仔,不是万载,记住了啊?” 小羽瞅瞅湾仔哥,又瞅瞅石化的陌岩。哦,看来这个人长得很像万载哥呢,名字也相近。有没有可能是他的转世,被夭兹人捉来这里做奴隶的? 见陌岩还在傻愣,小羽抬起头来,笑脸对着这个大块头,“湾仔哥,大家都说你讲义气,对不?你能告诉我们,离这里最近的小镇怎么去吗?” 这时陌岩总算回过神来,二男在路旁坐下说话。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小羽觉得陌岩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环视四周,见大队人马已走远,便假装不经意地朝来路溜达。待离那二人有一段距离时,偷偷掏出裤袋里那叠打成卷儿的大钞,扔到地上。随后朝二人跑去。 “湾仔哥,那边的路上有人掉了好多钱,你去瞅瞅是不是你丢的?” “钱?”湾仔哥将信将疑地站起身,两条浓眉拧成疙瘩,朝小羽指的方向走了几步,随后迈开步子跑过去,将地上的钞票捡起。 “哎呦我的妈呀,这谁掉的这么多钱?不可能吧,村长家也没这么多现金啊,都够我赎身再买块地的了。呵呵,今天可真是交了狗屎运,这下发达了……” 乐了半晌,想起一旁站着的小羽,钞票一分为二,一半递到她面前。“来,小丫头,见者有份。” 小羽将双手背到身后,摇头。“湾仔哥果然讲义气。我家不缺钱,你自己留着吧。” 湾仔见小羽执意不收,同陌岩挥手告别,脚步轻快地朝村庄行去。 “谢谢你,小羽。”陌岩不知何时已站到她身边,小羽飞快地瞄了他一眼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的眼睛红红的,认识他以来,还没见过他这么情绪化。 至于刚刚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万载哥呢?小羽想,是与不是,其实都不重要了吧。 第281章 柳昭娥 坐落在岱沙江北的名城霁都,是座现代化程度不高、人口也不密集的城市,却是权贵与富贵人家争相落户之地。入夜后不似大城市般灯火通明,街边罕有通宵营业的店铺。正常来说主干道上都见不到几辆车,然而若是运气好,给你接连碰上几辆,也就没必要再去看当年的车展了。 房子未必大,有些上了年纪的人不见得喜欢过于空荡的住房。院子却一定不会小,叫园林更合适吧,简约派风格的花草修剪得工整对称,古典派随处可见小桥流水、鹦鹉黄鹂。每家每户都是敞开型庭院,不会有围墙、防盗门、报警器这类煞风景的东西碍眼,更不会突然蹦出只狼狗吓你一跳。你一个外人驻足参观下没问题,若是图谋不轨就要做好在牢狱或医院小住几月的准备了。 晚饭时分,城西一座大宅子里人来车往,杯盏交错。皇家气派的宴会厅里已有三四十个客人在用餐、跳舞,门口还有十来位在排队过安检。虽说看穿戴就知都是上流社会家庭,当中不少还是公众们耳熟能详的名字、常霸报纸头条的脸蛋,依然要挨个儿出示身份证件和邀请函,缺一不可。 大厅屋顶很高,一侧有条楼梯上去二楼,是主人的休息室。略小,却也不妨碍屋子中央摆一整套微缩城市模型,地面上再设个圆形热澡池啥的。透过隔音玻璃门可望见厅里的状况,门旁候着管家和几个衣装高雅、模样身材却似斗兽武士的壮汉。 门开了,四个穿绿军装的军官鱼贯而出,沿楼梯下楼。留在屋中的宅子主人、一身米色西装的骆修亲王坐在组合沙发上松了口气,将大长腿也搁到沙发上,一人占了几个人的位置。 “还是算了吧,舅舅,”骆修手中捧着本小册子,“打发她们回去吧。” 骆修是夭兹国皇帝的侄孙,年龄在二十五到三十五之间吧,随心情而定。比起察葛、察雨那些外姓亲王,骆修的五官确实要精致、高贵得多。只是眉骨低,山根又过高,气质有些压人。 “还不休息?”骆修的远房表舅范霖关切地问。 范霖坐在骆修一侧的单人沙发上,褐色条纹西装虽也人模狗样的,无奈胸太瘪,撑不起来。这位范爷年轻时据说也是美男,后家道中落,入赘船舶大亨岳父家后,许是终日鞍前马后低眉顺目惯了,中年后的长相竟越来越带保姆味了。 “要不,咱们先放松一下?”范霖提议。 骆修摆了下手,“不看了,舅舅,叫她们走吧。两天后的内阁会议我就要呈递这份作战计划,届时皇祖父会就出征与否正式做决定。刚才几位将军都对我的计划给予了肯定,也提出了改进意见。只是还有两处没想好,到时察雨那家伙少不了要诸多刁难,得做到滴水不漏才行。” 说到这里,不无讽刺地斜睨了范霖一眼。“再说,你岳父还等着我的订单呢。出征的事要是黄了,他那些船卖不出去,你怎么向他交代?” 范霖闻言,笑得有些讪讪地,“这、不都是为了国家嘛。” 骆修不再看他,自顾自说道:“察雨那个笨蛋,皇祖父给了他那么多资源,要人有人,要船有船,最后被一帮土着人揍得屁滚尿流地回来,丢尽了帝国颜面。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他连敌人的语言都不懂,打个什么仗?哪像我,几个月前就开始学六道语言。” “高,就是高!”范霖冲外甥竖起大拇指,“我的好外甥可是军校优等生,又继承了陛下的完美基因,谁能比得上?……不过也不能累着呀,给陛下知道你这么拼,不得心疼死了?再说人都带来了,就看一眼嘛,好歹是舅舅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 不等骆修反对,范霖掏出手机讲了句。片刻后,玻璃门外就贴上四个风格迥异的女郎。有清纯学生妹扮相,背上的书包里不知装的是书还是化妆品。火辣小尤物头上戴着耳机,身子随着别人听不见的音乐微微晃动。运动型那位直接穿着泳衣来了,像是等不及要一头扎进屋中央的澡池内。看来这位范舅舅为了疼他的外甥,也是拼了。 骆修叹了口气,扔下手中的册子,起身朝门口走去,边走边从怀里掏出一叠钞票。开门,钞票一分四份,依次递给四个女郎,冲她们摆摆手。 “哎,你这是……”范霖在背后语带惋惜地抗议道。 “嘘——”骆修头也不回地示意他噤声。出什么事了?大厅中连续播放的交响乐舞曲停了,跳交谊舞的客人们也纷纷朝四周退去。 骆修正欲开口询问,一阵仙乐响起,叮咚琴响中夹着笙箫的丝滑绸缎,载着四个身穿沙罗绿裙、手执圆形宫扇的女人飘到舞池中央。说“飘”并不夸张,几女裙内的双腿似乎并未挪动,便如清风吹来的纸人,周身环绕的丝带则张扬漫舒、此起彼伏。 咦,骆修踏上台阶几步,凭栏观望。这几个舞女看身材莫不是六道来的,怎么会出现在他的府上?六道的男奴隶骆修见得也不少了,女人稀缺,还是头一回。这是谁如此处心积虑地想要巴结他? “昭娥对镜淡粉施,窗外月扫垂柳枝。王孙公子贺寿宴,便是罗扇起舞时……” 婉转的女声打断了骆修原本严丝合缝的思绪。只见台上四女向两侧稍稍分开,当中现出一朵荷花。当然不是真的花,是个身穿粉白宫装的女子。 说来也怪,后排四个绿衣舞女均是浓妆艳抹,云髻满插珠翠,衣衫上金丝银线勾勒。而粉衣女全身上下的配饰只有耳边一朵小珠花,外加一条桃红色绕肩长纱巾。脸型是片倒垂的花瓣,头发没盘到头顶,而是松松地在耳后挽成灯笼花状,却将光彩和众人的眼神尽数收了去。 若说世间有这等长相的女子还不算稀奇,那这套不知名的舞蹈体现出来的功力,至少二十年以上,而女子也就是十八九岁的年纪。譬如手擎薄纱斜向上那么一指,如皎月破云而出;转身回眸时猛甩衣袖,似疾风拂过长空万里。骆修曾听人说,舞蹈如绘画,讲的是写意。不在于每个动作的“形”,而在于人舞合一时折射出来的舞者性情与品质。 “把领舞叫进来,”待几女一曲舞毕,骆修吩咐门旁站着的管家。 ****** 转身回屋,骆修见范霖正在拿手机通话。 “还能在哪里嘛,今天修儿过生日,我多待一会儿。后天再陪你去做头发,好不好?记得替我向咱们亲爱的爸爸请安……想,当然想啦,不信你听听,”范霖说着,将领口的扣子解开两个,手机插进上衣,贴到胸口上。“听到了吧?砰嗒、砰嗒,是我的心在呼唤你的名字——梦娜、梦娜。” 骆修差点儿把晚饭呕出来,真想一巴掌将这位老夫老妻还秀恩爱的舅舅扇出去。 范霖挂上电话的时候,女子刚好出现在门口。离得近了,骆修方始看清女子的五官。微弯的双目艳而不妖,反倒平添几丝喜庆。皮肤和眼神都干净得不掺一丝杂质,显然是个经历不多、心怀纯真之人。 “喂喂,我说阿修啊,”范霖在一旁提醒道,“这种来路不明的女子,可不比舅舅给你找的那些知根知底,指不定是什么人派来的呢。” “所以我才要弄明白,”骆修在沙发上坐正,“都有谁在跟我玩花样……你叫什么名字?”最后一句改为六道人的语言,骆修还不太熟练。 “民女姓柳,”女子躬身行了个万福,“名昭娥。” 柳昭娥……骆修想起此女刚刚唱过的两句词,“昭娥对镜淡粉施,窗外月扫垂柳枝。王孙公子贺寿宴,便是罗扇起舞时。” 第一句中,有女人的名字,这第二句指的就是他吧?这么说,此女竟能应景即兴填词一首?骆修觉得心窝某处被一根小指头拨动了下。要说他这些日子的烦心事也够多了,没心情伺候冷若冰霜,也没精力满足热情似火。采一朵夏日荷塘里的粉白花握在手心,会唱会跳、人畜无害,也是蛮惬意的一件事。 “小荷……”这俩字脱口而出后,骆修才意识到自己在胡思乱想,连忙收拾心神。 站在对面的昭娥用宫扇遮着嘴笑了,一对明眸弯成月牙。“民女小名确实叫小荷,公子怎么知道的?” “你是哪里人?” 初次见面问对方是哪里人,本是极为寻常的一句话。昭娥却像被刺了一下,笑容散去,双眉微蹙,手指不自觉地绕着胸前的红纱巾,低垂的目光显然看到了骆修看不到的东西。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漓州。” 骆修当然不知道漓州是什么地方,但能猜到那里是水乡。他仿佛看到昭娥同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子一同泛舟于荷塘之上,轻言浅笑。也是啊,还不知世道凶险的年龄,就被万里迢迢捉到陌生的世界,举目无亲,难怪她会伤心。 “喂,我说修儿,”身边的范霖扯了下骆修的胳膊,“别怪舅舅多管闲事啊,谣传说最近混进来了修罗女将军,你可要当心。” “修罗女将军,”骆修瞅瞅昭娥,冲范霖说,“有可能吗?修罗人虽不如咱们高,比起其他六道人也算魁梧了。女将军要是长这么个样,察雨就是再笨也不可能吃败仗……行了,天色也不早了,舅舅赶紧回去吧,免得舅妈在家等得心焦。” 范霖显然不想离开,被站起身的骆修客气地请了出去。关好门后,骆修按了下门旁的按钮,两扇玻璃门登时变为不透明。转身,示意昭娥在圆桌旁坐下,自己坐到桌对面的椅子里。 “再过几个月,我刚好要去你的家乡,”他盯着清澈如浅溪的美瞳说,“顺便带你回去转转,怎么样?” 本以为这番话出口,昭娥定会露出兴奋之色,却听她不咸不淡地说:“你确定能去到我的家乡?” “为什么不能?”骆修开始感到不妙。 昭娥耐心地同他解释道:“从这里去六道,荧骨岛乃必经之地。修罗已同海盗成烎达成协议,你们要是再敢来犯,修罗会将空军基地搬到荧骨岛来。” “你还真是修罗女将?”骆修面上保持镇定,一只手悄悄伸向桌上的白瓷花瓶。只要转动花瓶,就会冲进来一大队警卫。“那柳昭娥肯定也是假名喽?” 女人回他一个白眼儿。“傻子才会把自己真名编进歌词里。” 骆修的手还未碰到花瓶,却见女人原本搁在桌面下的纤纤玉手握着只破烂的电子器件,摆到桌面上来。“还用这么原始的机关?应改成远程红外图像识别,你抬手做个手势,警卫就知道了。” 骆修这回彻底放弃了。她能隔空视物发现瓶中的机关,再悄没声息地将铁盒捏碎,若要置他于死地必非难事。同时忍不住惋惜,好好一个“小荷”,就这么消失了。问:“你怎么来我这里的?你帮察雨做事?” “察雨比你讨厌。” “你打算怎么样?”是要杀了他,还是将他拿做人质? 纯净的目光中多了一丝讽刺。“骆公子不是说,作战计划还有两处没想通吗?我来帮你想想?” 女人冲着沙发的方向抬起一只手,骆修之前翻阅的那本小册子就自己生了翅膀一样,飞到她的手中。女人将册子平摊在桌上,翻开,认真地从第一页读起来。半晌后不耐烦地拍了下书页,指着当中某处说:“修罗十七舰队是轻型舰队,哪来的巡洋舰?地图这里画得也不对,雾陇山水库呢,你们给填了?” “你认得我们的文字?”骆修忍不住问。 讽刺中又多了份戏弄,“不是你自己说的吗,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我在老家时就开始学你们的语言了,这几天又恶补了一番。” “计划没有完美的,”骆修不为所动地说,“也不需要完美。主帅的职责就是见机行事。” “要不我也跟你说说我们的防御计划,你看你没有可能成事?” 骆修不得不承认,女人这句话让他有乌云密布大敌压境的幻觉。“谁定的防御计划?”他的嘴有些干。 “我。” “什么时候定的?” “刚刚。” 第282章 毛巾、被褥、洗脸盆 一江之隔。岱沙江的北部是富人居住的霁都,位于江南的白鹅甸则呈现另一个世界,也是大魅羽和铮引打算长久定居、生儿育女的地方。 听当地人说,霁都之所以被权贵人家青睐,一是因为土地肥沃,二是背靠巨大的炐威山。夭兹国白昼炙热憋闷,夜晚则寒风呼啸。原本吹向霁都的北风被炐威山挡了个严严实实,使得那里成为整个帝国气候最温和的地区,连南岸的白鹅甸也跟着沾了光。 “像掉进了胡乱堆砌的电脑模拟城市,”二人于午后初到此地时,一袭粉白舞裙、盛装打扮的大魅羽这样说,“一辈子也别想再出去。” 白鹅甸的占地面积是霁都的五倍,既非乡村也不算城市,勉强可称之为“小镇大集合”,是个被国家的军事化管理忽略的地方。错综复杂的道路不按南北向设计,似乎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路上汽车三轮车牛车不分高低贵贱地混开。 路名也起得毫无规律,东三街可能在西五十街的西面,光“皇后大道”就有十一条。路旁是不断重复的厂房、居民区、集市,一眼望去无穷尽,缺少规划倒也方便实用。遗憾的是,时不时会来个小地震,震幅都不大,所以建筑物最高不超过三层。 目之所及见不到新楼,也不存在荒芜废弃的所在。居民楼的阳台堆满杂物,插缝儿晾着衣服,再摆一两盆抗造的花卉。通缉犯若溜进来便很难再被捉住,犯罪率却不高。暴富不可能,但只要不懒,总有你住得起的简易房。人人起早贪黑地忙,好在遍地小吃店也不贵,省下做饭的时间。据说某些因阶级上升搬离的居民还会时不时怀念白鹅甸的生活。 出不去就出不去吧,一身布衣的铮引恬淡地在心里说。住哪儿无所谓,关键是和谁在一起。铮引父母早亡,是叔叔一家带大的,故乡对他来说远不如身边这个女人让他留恋。 “我昨晚同你说的防御计划,你都记清楚了?”他问未婚妻。照先前同察雨的约定,无论用什么方法阻止骆修领兵出征,察雨都会放他二人离开,走前还会有套结婚家具相送。 而骆修若想说服皇帝出兵,肯定要提出一套战略方案。铮引虽不知具体内容,凭他对家乡地形的熟悉及对敌人以往作战风格的了解,大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针对那套还没见过面的进攻方案,铮引已提前制定出了破解方案。当然魅羽作为修罗军中的二把手,在看到敌人的方案后,也有能力即兴做修改。 她点头。“放心,我还有后招。” “不行就跑啊,你自己的安全重要。事成后咱们马上离开这里,也不要察雨的什么家具了。那老家伙不见得会为难你,可他一定不会放过我。” 察雨是上次夭兹帝国率军侵占六道的总指挥官,而铮引身为前庭地统帅,又是修罗涅道法王手下的头号大将,可以说是察雨的死敌。几年来二人均有数不清的将士折在对方手中,这次联盟对付骆修只因双方都走投无路。一旦事成,分分钟会倒戈相向。 “我肯定会留一手,”魅羽冲他挤挤眼,“到时候老家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咱们消失。” “你想去哪儿?”他问。去哪儿同他过下半辈子、生儿育女? “哪儿也不去,这里就挺不错,适合外来人住。” 说得也是。像白鹅甸这种地方,察雨若想找出他和魅羽的藏身处得派一个师的兵力。 “行。等安顿下来,咱们就在这里结婚。” “还等?”她不满地说,“到时指不定又出什么篓子。就明天吧!” “明天?”他不敢确定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什么都还没准备呢。” “缺什么就去买呗,”她的语气不容反驳,挽起他的胳膊,朝附近的集市行去。俩人在路上走的时候,引来不少路人艳羡的目光。铮引想对那些人说——我身边这个女人可不是你们想象中的小白兔,也不是刺猬,是只十八般兵器藏身、惹火了能把江南江北夷为平地的核弹头。 接下来的两个钟头,这对准夫妇在集市上东奔西跑,置办衣物和结婚用品。先拿随身带的值钱物品换了些现金,买了套酒壶酒杯、一对红蜡烛、毛巾被褥拖鞋洗脸盆等,这些都不难置办。麻烦的是喜袍,当地人结婚时新郎新娘都是非黑即白,这按照二人老家的习俗也太不吉利了。新娘要弄身红裙还不算难,给男人穿的大红衣服又上哪儿找呢?连逛五条集市都没见着,只能等明天再说了。 黄昏时在沿江一家小酒馆前驻足,魅羽让铮引在酒馆里等她。她该走了,去霁都同骆修交涉,之前察雨派来的人和车一直在后方不远不近地跟着。现正开过来将她接走。 “说好了明天结婚的啊,”她用一只手指戳了下他的胸口,“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和敌人打着仗,也要抽空把天地拜了。” ****** 明天他就要结婚了! 铮引压抑着胸中的狂喜,大包小包地坐在酒馆中自斟自饮,于灵识中护送着准新娘坐汽车过桥、进亲王府、跳舞。 舞跳得真不错,想起上次看她如此有板有眼地跳,还是在夜摩天七仙女初选赛上。那时的他只是她的战友、备胎,一个可怜虫,如何能想到还有今天…… “这儿有人吗?” 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铮引桌对面。铮引抬头,见男人头上罩着连衣帽,带着副墨镜,粗黑的皮肤上爬满疤痕。墨镜自然挡不住铮引的天眼,他认出是泥天军的独眼首领程峰。最近的角斗预赛和奴隶出逃便是程峰安排的,没想到他自己竟留下了,并未随船回老家。 此刻灵识中的魅羽正说到“傻子才把自己的名字编进歌词”。铮引忍住笑,暂时关闭灵识,请程大哥坐下,给他倒了杯酒。酒馆四周的路口都有察雨的人把守,这在铮引的天眼中一览无余,不过酒馆内部貌似安全。就算有暗梢,夭兹人不会法术,他和程峰是用六道语言交谈,小声说话问题不大。 “铮将军和夫人真是义薄云天,”程峰摘下墨镜,压低声音道,“我替逃走的乡亲们谢谢贤伉俪,这杯酒我敬你们二人。” “程大哥不必客气。若有功劳,也都是我夫人的。” 铮引望着程峰写满风霜和沧桑的那张脸,想起地藏王菩萨发过的愿——不渡尽地狱中最后一个众生,誓不成佛。生于地狱道的程峰其貌不扬,能力有限,也犯过大错。然而铮引认为,他目前做的就是菩萨做的事。人的行为,而不是出身,决定一个人是谁。 程峰又说:“只是大业未完,还有几千人在奴隶园受苦,命如草芥。被买走的算幸运了,虽然也要在别人家干苦力。我们泥天军寻思着,都逃回去也不现实,还是得想办法获取自己的领地。目前我们一无所有,只能寄希望于北萧半岛那个人。” 铮引一听北萧半岛就明白了。据说当今皇帝是双胞胎,弟弟因为比哥哥更讨长辈们喜爱,最终坐上了帝位。皇兄则被赶到人烟稀少的北萧半岛定居。 “你们联系过他了?”铮引问。 “是的。北箫半岛地广人稀,‘那位爷’许诺我们若是领着奴隶们过去,可作为自由人定居、耕种、生活,就和本国其他平民一样。北箫那地方是荒凉了些,但终归好过这边畜生不如的日子。” 铮引点头同意。大型奴隶园共有三处,坐船走的多是锈石岭的奴隶。丰醴屯在察葛的管辖内,泥天军不会想着打那里的主意。离白鹅甸最近的是廊湾奴隶园,多半是这次行动的目标。 果然,程峰说道:“我们计划着明晚天黑后,冲进廊湾将奴隶们救出。到时那位爷会有艘货船沿岱沙江驶来,停到白鹅甸的码头。只要奴隶们上了船,之后就不用操心了。再怎么着,追兵们得给皇帝的哥哥留点儿面子,不至于去打他的船。但那之前的事,得我们自己想办法,那位爷要是派兵去抢奴隶园,无异于公然造反。” “这个廊湾奴隶园,离码头多远?”铮引问。 程峰一口喝光手中的酒。“紧赶慢赶,也得一个多小时的路。看管奴隶园的士兵们有车、有马、有枪炮,所以得想办法阻住他们。” 说到这里,程峰用仅剩的一只眼望着铮引。“已经多次麻烦铮将军和夫人了,实在不好意思再让二位涉险。我们想的是,铮将军箭术出神入化,到时给您备一柄弓和若干火箭,远远看到追兵来了,射他们几箭就能起到很大的作用。” 铮引闻言,向后靠着椅背,这可真叫他为难了。换作从前,二话不说就会答应,可明天他要结婚了呀。 上次在前庭地定下婚期后没多久,他便在对敌决战中用自己换下了几百平民的性命,被带到这个遥远的世界,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是无所不能的她穿越虚空将他找到。别说什么明天不结婚以后还有机会,一旦动起手来后果如何谁也不能保证,也许他俩又会天各一方甚至阴阳相隔。他已经下定决心,是时候结束这种日子了。 “实在对不起,”铮引抱歉地说,“这次的事我帮不了你们。” “铮将军无需道歉,”程峰诚惶诚恐地说,“怪只怪我们泥天军能力太差。计划是我们定的,那边船已出发,反正命早就交到了老天爷手里,是成是败都认了。” 程峰看样子要离开了,铮引叫住他,“等等,你说敌人有车有马,能不能在动手前先给敌人的车胎放气?这样他们无论是重新叫车还是换轮胎,都能为你们争取到时间。” “可他们还有马。廊湾一半是种植园,一半是马场。我们也想过给马喂泻药,无奈太多!” “我有个主意。”铮引先将灵识扩展到整个白鹅甸,随后集中到东南方某处。“你们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哎,刚好有人走来了,等我瞧瞧他输入的密码……,记住了?” “记住了,这个计划太好了!谢谢你,铮将军。”程峰像是瞬间年轻了十岁。 见他要走,铮引又一次揪住他。“我能不能,也请你们顺便帮我一个忙?” 他的准新娘不是个虚荣的女人,否则也不会嫁给他了。然而哪个女人不希望婚礼办得风光一些呢?他俩在这里没房子、没钱、没亲人,但他铮引还是要尽自己所能,给他所爱的人办一个世纪婚礼。 ****** 同一时刻,亲王府上,魅羽同骆修这一对俊男靓女关在小屋里,在外人的想象中也许正做着不可告人之事,实则如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斗到了眼红毛炸的境地。 “我、我打你这里!”满头大汗的骆修早已脱掉西装,只穿一件紧身背心,将手中的一颗棋子啪地扣到桌上的一堆棋子中。 “呔!”魅羽一蹦老高,“就等你小子自投罗网了。” 没等骆修移开手,魅羽用宫扇将几寸外的一颗棋子呼地推过来,撞到骆修小指上。“不是说了第六舰队埋伏在第三层入口处了嘛,忘了?” 骆修嗷地叫了一声,抽回手,冲她怒道:“轻点儿行不?真是疯婆子一个。” 魅羽歪着脑袋嗨嗨笑了几声,忽然伸出胳膊,呼拉一下将桌上的棋子都扫到地上。“纸,笔!” 待骆修递过纸笔,她在纸上潦草地写了两行字。骆修看过后,如泄气的皮球一般坐回沙发上,不再看她。 “嘿嘿,”魅羽低头,冲舞衣里别着的秀珍窃听器说:“察雨亲王,刚才那些只是热身。我此刻写在纸上的这条,才是阻止骆亲王出兵的杀手锏。只是呢,鉴于您老一向不讲武德,这条我故意不讲给您听,嗨嗨。” 说着将桌上的纸张揉成团握在手心,片刻后纸张化成灰烬。 “从现在起,撤掉监视我和铮引的所有人。别忘了,我有法术他有天眼,别跟我们耍花样。明日天黑后,可派人去铮引目前所在的酒馆,找掌柜的要这最后一条。可别去早了哦。” 说完摘下窃听器扔到地上,嘴里嘟哝了句:“回家结婚去。”身子后仰,整个人横躺在半空。 但听砰啪声响,休息室和大厅的门连破两个洞,魅羽已消失在夜色中。 第283章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 因时间仓促,新房暂定于芸西路某家小旅店的二楼。昨夜俩人碰面后在镇上兜了半天圈子,确保没有察雨派来的跟稍才进的这家旅店,爬上床时已近凌晨。先把婚结了吧,过几天再慢慢找个合心意的永久住处。 醒来见日上三竿,酷暑再次降临大地。得赶紧出门购物了,晚上拜天地,新郎官还没喜服呢。只是运气同昨日一样,走遍附近的集市也没能找到一款男式服装是红色的。 “要不……”魅羽在一家路边摊前停步,一只手拍着件塑料包装的大红色套装,抬头,试探地问铮引,“睡袍,能接受吗?” “睡袍,”他拿起来掂量了下。也许是新婚的缘故,那对高度近视的眼睛比平日看着明亮晶莹。“睡袍好啊,实用,平日也能穿。结婚不就是睡觉的吗?好过穿战袍,是吧?” 最后两句话把魅羽说得俏脸微红,还好周围的人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有了新郎穿的礼服,二人松了口气,去路旁一家饭店吃午饭,顺便把晚上的宴席给订了。反正就两个人,订一壶酒、四个菜也就够了,身上为数不多的现金还得省下来过日子。一边吃着午饭,一边商量今后的生存大计。 “我还是干回木工活,”铮引说,“在家做,租套带院子的房子就行。工具应当不难买,就是不知从何处进木料,需要找人打听一下。” 铮引的父亲和叔叔都是能工巧匠,当年被修罗镇南将军千山万水从老家请过去的,专为修罗军制造箭弩,包括修罗最出名的那款金刚弩。铮引做将军的这些年,闲下来也没断过木工活。 “瞧瞧,”魅羽放下筷子,直起腰,赞赏地望着对面的男人,“真是上得了战场,下得了作坊。进能左右时局,退能养活老婆孩子。木料来源不用担心,实在不行我去郊外拿阴阳鱼给你削几棵树回来。” 魅羽那招多次救过她命的阴阳鱼还是从灵宝天尊处偷学来的,精钢虽然削不断,切石头木头只要吹灰之力。只是若给天尊知道她将他的法术拿来做家具,定会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做木匠,我就开个理发店吧,”她拿起筷子给他碗里夹了只鸡腿,不无感慨地说。 想不到啊,之前几年东奔西跑,和尚、将军、七仙女轮着做,总觉得凡人的生活离自己很远,岂料某天一觉醒来便身为人妇了。师父和六个姐妹若知道了,会为她开心吧?还有小魅羽,她差不多也该出嫁了。原先她二人商量过要合办婚礼,现在看来是没可能了。 “那怎么成?”铮引皱眉道,“怎么能让你干伺候人的活?知道你闲不住,等我有了一定的积蓄,你可以拿来开家花店或者杂货铺什么的,再雇两个人做帮手。” “杂货铺也要开,”她的家人不能过穷日子,“进货不得先有资本吗?理发算无本生意,全靠手艺。先干着呗,把钱挣起来再说。” 他的眼睛扫了一圈店中其他的客人,低声警告道:“有些人的头很脏的!” 她噗嗤一声笑了,“放心,我有办法。” 其实魅羽有她的想法。杂货铺老板娘和来买东西的顾客也能攀谈几句,但比不上理发,那可是没话找话说、说啥也不让人起疑的好机会。无论是为了致富还是紧跟时局,消息灵通些总没坏处。再说了,她魅羽是个天生的小灵通,在天庭那几个月就让她把天神天官们的家底儿都翻了个遍,算是做人的乐趣之一。 铮引多半也是想明白了这点,便没再反对。吃过午饭,二人又去集市置备了些用品,回旅馆后动手布置新房。 魅羽先给卧房换上红色的帐子和被褥,再给客厅中央的饭桌铺上桌布。靠墙一张长桌上插两支红烛,当中摆着一对临时写的牌位,分别是给玉皇大帝兮远和修罗涅道法王的。待会儿不是要一拜天地、二拜父母吗?两位新夫妇打小都离开了父母,便由涅道代表新郎那方,兮远代表魅羽这边。 待她停手后,发现手巧的铮引已用一捆红绳和一捆黄绳编了个“双喜同心结”。脸盆那么大的红色心形结,当中是个金色的“囍”字。魅羽看后也跟着喜了起来,让他将绳结挂到红烛后方的墙上。 ****** 接下来,新娘要梳妆打扮了。魅羽洗了把脸,去卧室里一张桌前坐下。先梳头,把手头上仅有的钗环佩饰都插进发髻中,再上个浓妆。其实她明白,以她的资质淡妆或素颜更好看,这也是为何昨日去勾引骆修的时候,她只上了淡装。铮引作为修罗人,更是喜欢女人的天然健康美。 可今晚必须浓妆,因为这是婚姻大事,也因为她重视和她结婚的那个人。魅羽一向认为,化妆的意义不止于美,体现的是女人的态度和诚意。喜欢,才会用心去取悦。如同男人送她礼物,她一向是欢欣雀跃地收下的。别去指责礼物选择不当,那不是礼物的意义。 梳妆完毕,刚好到晚饭时分,饭店派人将二人中午订的宴席送来。魅羽头上罩着块红布,在屋里麻利地摆酒、点蜡烛。铮引被她搞得哭笑不得,“就算你有探视术,好歹做做样子?” 他不知道,新娘其实是太紧张了,靠动手做事来舒缓一下情绪。向来身形灵动、对敌镇定自若的女将军,此刻脖颈僵直得像块木头,手臂在微微打颤。对白鹅甸的其他人来说,刚过去的一天平凡又忙碌。可她和铮引的这一天是多么来之不易啊!会被刻在脑海中,直到生命不再。 一切准备就绪,二人在红烛前并排跪地。一拜天地……直起身来时魅羽想,这么安静是不是不太好?别人结婚都热热闹闹的,咱也说点什么吧?于是双手合十,抬头望着旅馆的屋顶。 “苍天在上,我与铮引情投意合,今日在这白鹅甸内永结同心。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 铮引噗地笑喷了,“你这是兄弟结拜时说的话吧?” “哦,是吗?”她隔着红盖头挠了挠头,“我记得你们修罗人有种说法,夫妻应当首先是战友,是兄弟,有共同的目标,可以随时把命交到对方手里。这都做不到的话,说什么海枯石烂,不是开玩笑吗?” 而他俩远在成为恋人之前,就已是亲密的战友。想起在新兵营里的那段日子,同九叔、毅斌、天琦一个伍训练。没几天竟鬼使神差地卷入修罗与他化天容祯王对峙的战场,铮引靠几支火箭射落敌人的飞行战舰…… 后来一同战斗于前线,多次击退军事科技力量完胜修罗军的夭兹舰队。在夜摩天南长音岛合诛身为宰相和涅道皇叔的崇辅。于蓝菁寺粉碎梓溪和千面人的阴谋。随前庭地出离六道躲避四天王天射来的核弹…… “有道理,”铮引语调严肃起来,也合起双手向天道,“皇天为鉴,我与魅羽永结同心,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愿同年同月同日死。铮引只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照顾好枕边之人。” 魅羽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上次王母办蟠桃会她曾领到一枚仙桃,然而在那前后,有“女孙猴子”之称的红衣仙女还偷吃过多少桃子就没人知道了。铮引虽也收到邀请,但因前线战事告急没能赴会。做为一名凡人,他许愿时不想连累长生不死的老婆。 泪水一下子涌上魅羽的眼眶,她泣不成声地说:“我、你放心,我一定回去……我去偷、呃、呃、都给偷……” “哎,怎么哭起来了?都怪我不好。”他转过身,伸手到红盖头下,给耗子一样吱吱抽泣的新娘擦泪。半晌,她的泪都擦到了他自己眼里。再将盖头转了个圈,让沾满眼泪和鼻涕的那面移到脑后。 二拜父母……转身,夫妻对拜。因离得太近脑袋撞到了一起,新夫妇破涕为笑。 ****** 接下来该吃酒席了。在桌边坐下,铮引才端起酒壶,魅羽闻到饭香就迫不及待地伸手揪住脑袋上的红盖头,一甩,扔到墙角。菜有些凉了,但对于耳根面颊都红红烫烫的新人来说,凉些也好。 喝合欢酒。放下酒杯,铮引嘟哝了一句:“时候差不多了吧?” “什么差不多?” 没等铮引回答,远方大地上传来砰砰啪啪的鞭炮声。咦,今天又不是什么节日,莫非有人和他们同一时刻结婚? “走,出去瞅瞅,”他招呼她离开饭桌,站到阳台上。 白鹅甸的楼都不高,能看到东南部某处火光闪烁。魅羽作为修行者,耳力比普通人强,能在鞭炮中辨出零星的枪声和马嘶声。怎么那边儿在打仗吗?铮引好像已提前知道? 正欲开口询问,鞭炮声淡弱,炮声响起。哦,不是火炮,是烟花点燃的声音。只见温暖的夜色下,东南方的天空被一片奇幻瑰丽的亮色填满。 先是七朵大菊花在高空中绽放,红橙黄绿青蓝紫,那是七仙女的颜色。大花下方是一片银光,层层闪烁的银星连成线,如海浪般此起彼伏。拖着长尾巴的金球是颗小太阳,破浪而出后爆开,洒下漫天金钱雨。最后由一颗红心结束,也不知用的什么科技,红心在空中停满一分钟才渐渐淡去。整个过程虽然简短,却绚丽之至。 “你安排的?”从震惊中缓过来后,魅羽问。她认识的铮引一向是个安静又老实的男人。 “是泥天军今晚要去廊湾奴隶园救人。” 修罗女人美若天仙,男人普遍长得丑。而铮引此刻的侧影在夜空映衬下可以称得上风神朗俊。“为阻止追兵,先给汽车轮胎放气,再用爆仗去炸马场,马受惊后自然不能再骑了。爆仗是从附近一个节日用品厂里偷来的,我帮他们破解了仓库的密码锁,请他们顺便帮我放几支烟花。” “哦,那奴隶们逃走了吗?” “我看看,”铮引眯起眼睛,用天眼查探。“大概有五六百人在路上,朝港口方向奔去。泥天军在后方设了路障,朝步行来的敌人开火。就算敌人绕过路障也追不上奴隶们了。” “这个也是你安排的?”她抬手指着头顶上空缓慢飘来的一个氢气球。气球是封闭的,成胶囊状,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他笑了,“不是,泥天军那帮人还挺有心的。” 铮引回屋取了只匕首出来,附身,将匕首指着左下方。随后猛地直身一甩胳膊,匕首朝着半空中的气球飞去,虽赶不上箭矢的力度,刺破气球足够了。 一阵花雨洒落,应该是奴隶园里现剪下来的。时间仓促,花朵连着花枝,盛开的还没开的带刺的带蜜蜂的,朝着小旅店阳台上的二人扑落下来。 “谢谢你,老公,”魅羽伸手攥住丈夫的手,“这就是我想要的世纪婚礼。” 一阵钻心的疼痛忽然从她胸口蔓延开来。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张脸,是个和她相貌完全一样的女人。那原本就是她自己,后来与她一分为二。这两姐妹每次见面都想多待一会儿,又总是聚少离多。而现在,大魅羽再也见不到妹妹了。 铮引惊恐地将软倒在地的新娘扶起。“这又是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她用力地捏着他的手,视野中晃动的眼泪让她有种溺水的错觉。“我妹妹,我妹妹她死了!” “谁?”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谁告诉你的?” “小魅羽,我俩姐妹连心。我能肯定,她此刻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将她揽进怀里。“你说小魅羽死了,她那么强,怎么会呢?……就算真是这样也不要太难过。你想啊,她身边那么多能人,你们师父后院里不就有个可以探知转世的牵引石吗?他们一定能再找到她。” 大魅羽缓慢点了下头。对,她和铮引还会回六道的。他俩一身武艺在异乡生存没问题,但孩子们到了学龄,还是要回去接受家乡的教育。一定要找到小魅羽的转世。 他和她想的显然一样,“放心吧,等过几年我们带着孩子回去,也许就会发现你师父身边多了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像你一样可爱,俏皮,又顽强。” 可爱俏皮又顽强,大魅羽眼中似乎看到了那么一个小女孩。也不知那个女孩的父母会是谁,到时给她起个小名,就叫……就叫“小羽”,如何? 第284章 非法行医 “神了,真神了!这条老腿子立马轻便许多,感谢小神医,谢谢!” 村头靠路口的绿地上,一身庄稼汉打扮的男子千恩万谢后,脚步轻快地朝村子的方向奔去,跟来时相比判若两人。还在排长队的其他村民见状,面上虔诚敬畏之色更炽。 “哎呦,你瞧,二瘸子的腿当真好了耶。” “真的假的?能把我的偏头疼也治好吗?发作起来生不如死啊……” 村民们耳语几句后焦急地望了下天色。正值日落时分,地平线上的太阳像病人心口烧着的邪火,将四围的天空烤成一只发炎的喉咙。万一神医见天黑起风就收摊儿了走人怎么办?几十年的老毛病,去正规医院看过几次,钱花了不少,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就这么错过了旷世不遇的神医,太可惜了! “那啥,小神医您内,”排在队伍尾部的村民忍不住了,冲正前方端坐在青石上粉褂绿裤的女孩喊道,“天黑了,就不急着赶路了吧?这附近也没旅馆,您二位若是不嫌弃,今晚不如就在我们家歇歇?” 其他村民闻言幡然醒悟,纷纷发出邀请:“住我家吧,我家宽敞。”“我家人少,才翻修了客房。”“俺爸是厨师,给你们做好吃的……” 小羽此刻手捏银针,正在给坐在她面前的一位大妈脖子后部捻针。听到众人的盛邀,身形不动,眼角快速地瞄了瞄在队伍一侧走动的陌岩。为节省时间,陌岩提前给每个病人把脉,好对病情大致有个数。 师徒二人这两个月来长途跋涉,靠给人治病维持生计,同时学习本地语言。要说陌岩在佛国那些年,闲来无事除了习武、画画和推物理公式,也钻研一下医术。他这人看书杂,无论传统草药还是现代医学均有涉猎。恰好药师佛同燃灯师门关系一向不错,陌岩有什么新思路或遇上疑难问题,还可随时请教一下药师前辈。 所以陌岩无疑具备行医的资格,只是环境变了,他所熟知的那些草药在本地是寻不到的。还好行医不见得非要用药,陌岩推拿针灸也在行。曾经从药师佛那里学了一套三经九络术,别人一针下去只能扎一个穴道,他这一针若用上真气,可对穴道周边的经络主干道与分支进行重置。 怎么个重置法?精通现代科学的陌岩曾用人工智能网络理论试着诠释过。他认为每个人虽然都有361个穴位,连接这些穴位的经络分布看着也大同小异,但在不同环境和成长经历的作用下,每条经络的权值都是在随时调整与变化的。这种改变有好有坏,一旦朝坏的方向倾塌了就容易生病。 “所以,如果能将局部经络重置,”陌岩一字一顿地解释给小羽听,“便能治疗小病。与全身系统有关的大病,则需要进行更大幅度的操作。” “可是,陌老师,”小羽听到这里时,皱眉道。这俩月来风餐露宿,她的脸蛋被冻皴了,人倒没瘦。“你的真气不是被那些坏蛋封起来了吗?还怎么实现这种重、重什么……” “可以由小羽来动手啊,”陌岩冲她眨了下眼,从行李中掏出纸笔,“这几天我先教你穴位和经脉的分布,以及如何调用真气。等实际操作时,我会在一旁指导你怎么做。” “好啊,”小羽拍手道,“以后不愁没钱花喽!” “也不能说是全为了钱,”陌岩用手梳理了下自己那一头银发。等安顿下来得找家理发店修一修了,银色原本就显眼,再乱哄哄地一头。得亏他有着俊拔紧致的外形,要是身材粗枝大叶再顶这么一脑袋头发,就更没法看了。 “你有没有发现,”他接着说,“这个国家自然科技发达,生命科学则相对落后。咱们走这一路,给碰巧遇上的有缘人解除病痛,也算行善积德吧。凡是家境贫寒的病人,还有奴隶什么的,就不收费了。” 小羽点头,“不过,陇艮师伯曾和我说过,比治病更重要的是治‘心’,可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陌岩闻言长呼了一口气。可不是吗?远在他成佛之前,陇艮便以释迦牟尼的身份降世传道,度化众生。夭兹国以军事化管理着称,只有一个占主导地位的宇源教,不存在别的信仰学说。等他和小羽安定下来,有无可能在当地弘扬佛法呢,还要再看。 于是这一大一小俩江湖郎中便开始了他们的流浪旅程。白天赶路或给人看病,碰上普通案例陌岩扎下针就给治了的,倒也用不着小羽动手。晚上师父教徒弟认穴、打坐,当然学校教的语文数学也没落下。至于当地语言,陌岩是个过目不忘的聪明人,小羽还在儿童期,对语言本就敏感,二人很快便能和当地人交流了。 有了积蓄后陌岩又买了个大些的折叠帐篷。小羽一个人住原先的小帐篷特别开心,虽然行路时要自己背在身上,庄稼娃力气大,完全不成问题。偶尔也会借宿在感恩戴德的病人家里,可以洗热水澡。 ****** 回到当下,陌岩正要答话,一辆四四方方的破旧警车停到大路旁。车门打开,走出来一胖一瘦两个身穿制服、腰配手枪和对讲机的警察。胖子三十来岁的样子,滚圆脑袋上顶着的警帽老让人担心会随时滑落地。瘦警察比他年长,应当是位警官,眼窝深陷,一副经年睡不好觉的样子。 胖警察冲陌岩斥道:“哪儿来的?本地禁止非法行医,知道吗?” 陌岩还没想好如何应对,听小羽接话道:“警察叔叔,你哪只眼睛见我们行医了?我们这是在给人按摩,有时拿手捏两下,有时用针扎一扎。客人若是觉得舒服了,气冲病灶,自己把毛病给治好了,与我们无关。” 陌岩莞尔。昨晚才教的“气冲病灶”这个概念,今天就派上用场了。 “嘿呦,还不认?”胖警察手中摔打着警棍,绕着小羽和她面前的“客人”走了两圈,又冲陌岩说:“你俩一看就是六道来的,据我所知,那里来的都是奴隶。偷跑出来的吧?跟我回警局,查明身份。” “今天尿裤子了吗?”陌岩的目光始终追着胖警的脸,神情严肃,谁都以为他会有难听的话出口,却不料蹦出这么一句。 “什么?”胖警察愣住了,不是普通的愣神儿,是种冷不丁被人戳穿秘密的恐惧。 “我问你是不是经常尿裤子?” 胖警察猛地醒过神来,尴尬地四处瞅瞅,走到陌岩跟前低声说:“这位大夫,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陌岩没搭理他,扭头问坐在青石上的小羽:“羽大夫,你怎么说?” 小羽被尊称为大夫,登时来了精神头,打量着她的新病人说:“这么胖应该是吃得太油腻,导致痰化不开,把中……那个中焦给堵了。中焦原本是整个身体的升降机。” 抬臂上下摇了摇。 “现在给堵了会怎么样呢?就像家里的厕所给堵了,对不对?上面的胃会消化不良,下面的排泄系统也被湿邪入侵,进而导致气血不畅,感知麻木,总之就是一团乱遭啦!” 真不错,陌岩冲她赞许地点点头,接着道:“膀胱本有的气化功能被邪湿阻滞后,就容易小便失禁。” 这二人一番诊断完毕,众人都求证似的望向胖警察,后者早已由威虎变为萌猫,双手合在胸前,乞求地问陌岩:“那,不知神医您有没有办法治啊?” 陌岩二话没说,抬手不轻不重地点了下胖警的印堂穴。“先开启天窗,顺便醒脑……坐下,抬腿。” 胖警察依言坐到地上,翘起双脚。 “再打通涌泉穴,将痰湿从下方引出……三阴交穴,调肾水……” 片刻后胖警察站起身,蹦跶了两下,“咦,整个身子都轻了呢。” 这时自始至终都在阴着脸观望的瘦警官走上前来,问陌岩:“神医能否帮我也瞅瞅,我有什么毛病没有?” 陌岩盯了他一会儿,面色由最初的平静转为迷茫与惊愕,最后小心翼翼地问了句:“阁下好像,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转?” 瘦警官听到最后那个“转”字,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陌岩的双腿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仰面问他:“救救我,神医,大神,救我一命吧……” 陌老师看到什么了?小羽在心里嘀咕。她知道陌岩虽然真气被封,毕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佛什么的。到了他那个境界,能看到一些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无需使用真气。 村民们一阵嗡嗡低语。胖警官走上前来道:“那什么,请两位神医务必移驾,去我们镇上瞅瞅。其他人都散了吧。” 排了半天队的乡亲们一听不干了。“这怎么行啊,警察就可以插队了?我们等了老半天了。”“不给人家看病的,生孩子没屁眼儿!” 最后还是陌岩出来打圆场,“乡亲们不用急,今日天色已晚,我俩明日下午再来就是。” 陌岩和小羽就这么上了警车,这还是他俩来异乡后第一次坐车。车虽破旧,夭兹人身形高大,倒还宽敞舒适。一路经过几个乡村,车外的风也越来越大。瘦警官自始至终忧心忡忡的样子,只有胖警察同陌岩攀谈。陌岩问了他们师徒二人最关心的问题——这一带何处适合外来人居住。 “白鹅甸了,当然是,”胖警察不假思索地说,“靠着岱沙江和富人区,气候也好。那里没人像我们一样查身份,无论你是什么背景,只要够勤快就能活路,没人多管闲事。” 适合外来人?小羽心道,好像陌老师提起过,几年前他有朋友也来这里了,会不会就住在白鹅甸?以陌老师的本事哪里都能生存,他去白鹅甸估计主要是去找人吧?陌老师的朋友们似乎都很厉害,同小羽原先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比如陇艮。 待话匣子焐热了,瘦警官开口问陌岩:“神医能否告知,您二人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陌岩轻笑了声,“佛。” “那是什么?” 是了,夭兹人的世界里没有佛教。小羽插嘴道:“就是家里穷巴巴,自己苦哈哈,专为别人奔波劳碌的大傻瓜。” 话音落,满车都是笑声。 ****** 半小时后到达一个镇。既然远处能看到摩天大厦,也算城市的郊区吧。天黑后风大,镇的西北两侧各立着十几座巨型风力发电装置,有的已经启动旋转了,还有的静止不动。小羽想起陌岩刚刚说到的“转”,难道指的是风车?风车和瘦警官的病能有什么关系? 车子并未开去警局,而是停在一条人来人往的街边。下车后小羽发现自己站在一家洗衣店门口,大概因为天已黑的缘故,店里的客人都在急急忙忙收拾衣物离开。 “就是这里,”瘦警官示意陌岩和小羽跟他进洗衣店。 而胖警察显然也来过多次了,进门就同柜台后的老板娘打招呼:“吃了没?” 原本满脸堆笑的老板娘一见这二人便如见到瘟神般皱起了眉,嘀咕:“查案查案,我们这里一没偷抢二没死人,整天来查的什么案?” 小羽抬头四顾,既然是洗衣店,主要设施便是十来台滚筒式洗衣机和烘干机。来这儿干嘛?之前陌老师说“转”,指的难道是这里的洗衣机? “是固定的某台吗?”陌岩轻声问。 瘦警官摇头,“不固定。” 陌岩思索了一会儿,“问老板娘要钥匙,今天夜里咱们可能还要来一趟。” 老板娘一万个不情愿地把钥匙交给那俩没完没了查案的警察。一群人出了洗衣店也没上车,直接到隔壁的饭馆吃饭。都是直爽人,风卷残云地扒完饭,还给小羽叫了瓶橘子水。放下碗筷,瘦警官才开始细说端详。 大概从三个月前起,他每天夜里都会做同一个梦。梦里感觉自己蜷缩在一个狭小密闭的空间内,整个人随着所在空间在转啊,转,转得七荤八素。 大多数时候他是睁不开眼的,有那么几次成功地把眼睁开了,发现自己是在一台滚筒洗衣机内。这时他就会把脸贴到洗衣机的玻璃门上向外瞧。是家洗衣店,夜里开着微弱的灯光,能看到对面的七八台机器,也不知是不是真有这么个地方。 起先,瘦警官以为过上几天就会没事了,不料除非他一夜不睡,否则晚晚不断地做这同一个梦。怎么会这样呢?先看看能否将这家洗衣店找到吧,如果真实存在的话。于是利用职务便利,瘦警官派属下去镇上所有的洗衣店挨个儿拍照,倒是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出了梦里见到的那家。 “原来是这样,”陌岩沉吟道,“有没有试过搬家?” “已经搬出来了,怕连累老婆孩子,我自己在外头租了个公寓。没用,还是一模一样的梦。” 陌岩点点头,“今晚我们都住在你那里。等你睡着了,我们再去洗衣店看看是什么情况。” 走出饭馆,街上已寒风四起。远方夜空下那一排排的风车如身着白衣的天女在缓慢起舞。 小羽见陌岩脚步微顿,抬头望他,见他眼中一道精光射向风车的方向,口中又一次吐出那个字——“转”。 第285章 旋转的风车 瘦警官的临时住房在一座半老不新的公寓楼里。既然没打算常住,家具只有最基本的几样,不过还是为偶尔来访的老婆孩子多预备了张床。 瘦警官去铺床的时候,胖警察同陌岩坐在沙发上闲聊,他建议陌岩今晚和他挤一张双人床,小羽睡沙发。陌岩说不必,他可以整夜打坐。 “坐、坐一晚上?”胖警不可思议地望着他,“那不累吗?腿都麻了吧。” 陌岩笑了下,“真入定了时间一晃就过去,醒来后比睡了十二个钟头还精神。” 嘿嘿,小羽心道,说是那么说,陌老师可是有洁癖的人,多半不愿跟你这个胖子睡一起。 自打进屋后,小羽便兴致高昂地迈着方步,在这套不算大的两室一厅内来回视察。小孩子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啧啧,”胖警摇着头,朝刚路过身边的小羽瞥了一眼,“搞不懂你们这些人。带着个学龄孩子风餐露宿的,还是尽快找地方安顿下来吧。” 小羽逛腻了,见瘦警官已给她放好热水,便走去大浴缸里泡澡。满缸的泡沫中还浮着只塑胶鸭子,应该是瘦警官给自己孩子预备的。 胖警说得对,暄软的沙发比野外的硬冷土地可要舒服多了,不过她喜欢跟着陌老师去流浪。确切地说,她喜欢陌老师这个人。长得好,会做饭,比爸爸教导她时更有耐心,比学校任何一个老师懂得都多,几乎算得上无所不能。看,现在连警察都要请他帮着破案呢! 只是偶尔会有那么一丝疑虑闪过——陌老师那么出色,为啥不再找个老婆呢?小羽自己的妈妈死后还不到一年,爸爸就跟阿珍姨好上了。陌老师的老婆都没了六七年了——关于这点,是她某天偷问允佳得知的。还有啊,陌老师把允佳送去善渊女子学校读书,他自己为啥不跟过去教那里的贵族娃,偏要跑来穷乡僻壤教她小羽这种乡下娃? “我还小,很多事想不明白,”每到这时候她就会安慰自己道,“但我总有一天会搞清楚的,没有人能糊弄小羽!” 洗完澡回到客厅,见瘦警官已换上一身褐色格子睡衣,满脸歉意地对另二男说:“真的是有劳你们了!今晚要是还找不出根源就算了,转就转吧,我反正也没死,不是吗?最后兴许改行去做飞行员呢,呵呵。” 瘦警官转身要进卧室,被陌岩叫住:“对了,你们整个镇都是用风力发电吗?” “这个……”瘦警官还在犹豫,胖警接话道:“据说是混合的,白天用太阳能,晚上转成风能。” 陌岩点点头,“我见镇外共有二三十座发电机,其电力是如何分配的呢?” “每座电机负责一个区。” 陌岩皱了下眉,但没再说话。 ****** 夜里两点前后,小羽正盖着柔软的鸭绒被在沙发上睡得香,听陌老师在耳边叫她起床。尽管不情愿,小羽还是强迫自己坐起来,穿好衣服。 陌老师曾和她说过,在这异国他乡谁也信不过,就算有风险她也必须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他二人没有身份和固定住所,一旦走散可就麻烦了。 穿好厚厚的外衣,小羽见那俩人还在瘦警官卧室里徘徊,便也好奇地跟进去。卧室不算黑,床头柜上的台灯用黯淡的黄光切割着屋里的空间。瘦警官紧闭双目平躺在床上,微微抖动的身躯让他看起来像得了风寒之人。估计这时又做起那个怪梦,在梦中被塞入洗衣机滚筒里天旋地转吧? “咱们走吧,”胖警说完关上床头灯,领着陌岩师徒来到公寓楼下。已有一个年轻的警员等在那里了,在三人外出时负责照看瘦警官的安全。 进了来时坐的那辆破旧警车,在空无一人、北风肆虐的大街上没开多久便重返洗衣店。小羽跟在两个大人身后下车,在进门的那一刹似乎有股寒气扑面而来。要说门外已经够冷的了,但那是种粗狂质朴的冷。门内的寒气则阴鹜诡黠,才七岁的小羽没去过古墓,但估计墓里也是类似的感觉吧? 小羽紧张了。她不是个胆小或神经质的女孩,这一年来打打杀杀的场景她也经历过不少了,自己还抱着机关枪突突过呢。她的紧张是有原因的,傍晚他们四人离开这家洗衣店时顾客均已走光,老板娘在他们身后锁的门。然而此刻却能听到店里有洗衣机在转动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瘦警官还真的在睡梦中被转移到某台洗衣机里? 陌岩像是感知到了她的恐惧,伸手握住她的胳膊。他的手掌温暖有力,让她相信即便阴曹地府的鬼怪倾巢而出,也没啥好担心的。 胖警将店里的灯拨到最亮,三人全神戒备地走到那台旋转的洗衣机前——转筒里没有人,也没有衣物。这就奇了,必须有人刷卡投币再按按钮,洗衣机才会转,然而若是有人半夜偷偷溜进来洗衣服,又怎么会让洗衣机空转呢? “能不能将插头拔掉?”陌岩问胖警。 胖警一愣,“拔掉插头?是全都拔掉还是只拔这一台的?那肯定就是不转了啊。” “试试吧,”陌岩淡淡地说,“就拔这一台。” 尽管不理解,胖警还是掏出电话,叫警局来几个人。洗衣店里的机器是靠墙一台挨着一台,底下一排上面还摞一排,不像家里拔个插头那么容易。这要是紧急关头陌岩自然可使蛮力,但就目前来说貌似还没有动粗的必要。 只消几分钟的功夫,门外大街上就停了辆闪灯但没鸣笛的警车。几个年轻警员冲进店来,三下五除二将洗衣机挪开,拔掉插头,再放回原位。原本运转的洗衣机没了电,指示灯灭了,滚筒自然也停止了转动。 接下来呢?众人的目光集中到陌岩身上,后者纹丝不动,像是在等什么东西。谁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有一台洗衣机的灯亮了,开始自顾自地旋转起来。这下连枪林弹雨都不皱一下眉头的警员们都瞪圆了眼睛,额头渗出汗来。 还就胖警察胆儿大,笑着问:“呵呵,不管这是个何方神圣,好歹也等我们走了再出来活动啊?它这不是把自己暴露了吗?” 陌岩的眼睛盯着前方地面。“我看它就是来给咱们报信的。” “报信?” “回去再说吧。” ****** 前后不到一个钟头,三人又回到公寓。陌岩让小羽去客房里自己睡,把瘦警官叫起床,加上胖警和先前守护瘦警官的警员,几人坐在客厅里讨论案件。小羽哪睡得着啊?小脸贴着卧室的门缝,站在那里听他们讲话。 先听陌岩问瘦警官:“最近一两年,你们有没有什么无头案,例如杀人、失踪什么的?” 瘦警官手抚下巴寻思了一会儿。“嗯,这一带治安还行,大街上也有不少摄像装置。无头案嘛,印象深的大概有那么三四件。一件密室杀人案,门窗都反锁着,人是被掐死的。” 陌岩听到这里,扭头问客房里的小羽:“小羽,你说说看,能有什么可能的解释?” 小羽没料到会问到她,愣了一下后,两手揉搓着一只辫梢,从客房里蛄蛹出来。“人、那个锁在屋里,别人进不来,肯定不是被人掐死的。嗯,可能是一些能从缝隙或管道里钻进来的坏东西,蛇啦,毒气啦,鬼魂啦,我只能想到这些了。” 胖警察听了,饶有兴趣地望着她,“可是脖子上有明显的掐痕,尸检得出的死因也是窒息。” “那、那有可能是先在外面被人掐过一回啊,”小羽虽然有些心虚,还是大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然后,呃,然后……” 她毕竟只有七岁,所知有限。 “比如氮气?”陌岩微笑着冲她点了下头,“在被害人熟睡时,从室外喷进大量氮气,使得空气中氧氮比大幅缩小。而熟睡之人很难做出什么积极的抵抗,会在不知不觉中因缺氧死亡,结果就和被掐死差不多。” 三个警察听了,面面相觑。 陌岩问:“还有呢?” 胖警答道:“这第二桩是个失踪案。大约四个月前,一个外地来的摄影师。” 小羽注意到,当陌岩听到“摄影师”三个字的时候,眼睛一亮。 “据失踪者的家属说,摄影师这次是来为《国家地理》杂志社拍景物照。开自己的车来的,也确实在镇上的旅馆和饭店查到过他的踪迹。后来就不见了人,车却一直停在旅馆楼下。当然有可能是丢掉车逃跑了,不过此人有家有口的,资历也很清白,这种可能性不大。” 陌岩听后点了点头,随后问了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问题:“能不能查出洗衣店所在小区对应的风力发电机?我想去那里转转。” 三个警察惊愕了片刻后,打电话给局里,要到了那辆风车的确切方位。一行人连同小羽下了楼,待赶到郊外的风车所在地时,天色已蒙蒙亮,风也小多了。 警察们都折腾疲了,决定在车里等。小羽跟在陌岩身后下车,结着冰渣的草丛踩在她脚底下,发出吱嘎的响声。抬头望,这些三臂巨人可真够大的呀!在远处看还不觉得,走到底座前才意识到每个都是直插青云的尖塔,顶部缓缓转动的那些扇叶也大得吓人。 草地再往前去是一片不太平整的黄土地。陌岩在这片地界缓慢踱着步,眼睛盯着每一寸黄土细查,最终停在某处不动。怎么,小羽心里一颤,土地下面埋着尸体吗?是了,四个月前发生的命案,而先前那片草地比较齐整,应该不会埋在那里。此处嘛,就刚刚好…… 只见陌岩先是皱眉,片刻后眉心舒展、神色庄重起来,双手在胸前结了个手印,口中念念有词。小羽见他两手掌心向上,八个指头交叠在一起,只留两个拇指在外。她当然认不得那是什么印,可能是给亡灵超度用的?记得母亲去世的时候村长也给请了超度法师,不过是个道士。 “喂,你可以安心地飞升了啊,”小羽心里冲地下的魂灵说,“别人最多请个高僧,给你超度的可是位佛陀,算你小子运气好!” 那边厢车里坐着的三个警察大概也觉察出异样了,齐齐下了车朝这边走来。陌岩念声骤停,小羽只觉一股看不见的祥和之气从脚底忽地朝空中升腾而去。 “出什么事了?”胖警问。 “挖吧,”陌岩说,“就这里。” 警局有专业处理凶案现场的小队,十分钟后便带着挖掘工具赶来了。这期间陌岩同胖瘦二警站在一旁,向他俩汇报自己的发现。 “我超度这个摄影师的时候,他的魂灵同我叙说了来龙去脉。那天他要去风车顶部拍日落,事先已同当日管理风车运作的工作人员说好了,等他下来后再启动风车运转。” 风车顶部的机顶盒从下方看着不大,实则能并排躺两个成人呢,因为电机、外转子、内定子啥的都装在里面。曾有过工作人员上班无聊了,还专门爬到顶部看光景晒太阳的。于是值班人就打开风车底座的小门,让摄影师系好安全带,沿着梯子自己爬上去。 结果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也许是值班人后来上网太投入,忘了这事了?总之一到钟点就开启了风车。也该这个摄影师倒霉,拍最后一张照片的时候离扇叶近了些,冷不丁被忽然启动的扇叶扫中了胳膊。摄影师重心不稳,从80米高的塔顶摔了下来,落到脚下这片黄土地上。 而值班人直到下班时才记起这件事,当时就吓傻了。起先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希望可怜的摄影师已自行爬下梯子离开。等赶过去一瞧,地面上惨不忍睹。刚开始他可能也想过报警,然而邪念最终战胜了正念。反正没人瞧见,而这片儿恰好是凹凸不平的黄土地,埋了什么也不会引人注意…… “哦,是这样啊,”胖警听后长吁一口气,“而被害人的冤魂意难平,便想方设法告知警方他被埋之处。这座旋转电机既然是给那家洗衣房供电的,他认为只要能将警长的魂魄在夜晚引去洗衣店里转圈,警长最终会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小羽问:“那为啥不直接把警长的魂魄带到这里来?” 一直神色阴郁的瘦警官听到这里,脸一红。“其实我在三个月前确实梦到过风车,只不过我从小喜欢风车,还觉得挺惬意的。”跟着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怪我太愚笨,被转了这么久只顾着难受了,也没能把线头连起来,算我活该吧。” “叔叔你也不用自责,”小羽安慰他说,“世界上跟陌老师这么聪明的人,本来就不多。” ****** 一行人回到警局时,嫌疑犯已被带到。原本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没问几句就彻底崩溃、全盘招供了。 “唉,这可真是太感谢你了!”瘦警官在结案后冲陌岩说。这才几个钟头的功夫,瘦警官整个人的气色看着好多了。“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俩接下来做什么打算?” 陌岩道:“我俩想先回乡里给剩下那几个病人看病,之后会去白鹅甸。” “那这样吧,我派人派车,先送你们回乡治病,再一路包送至白鹅甸。” 那可太好啦!小羽笑眯了眼。自打睡过瘦警官的公寓,她也盼着能尽快有个新家。 小羽和陌岩在警局院子里等车的时候,陌岩俯身,冲她小声道:“小羽,以后不可以当着生人那样夸陌老师。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聪明人,还轮不到我。” “嗯,可是,”小羽抬头冲他眨了眨眼睛,“既聪明又武艺高强,长得还好看的,就没几个了吧?” 陌岩直起身,不再理她。片刻后小声咕哝了一句:“果然是……这张嘴,真的是同她一样呢。” 第286章 理发店老板娘 两天后的傍晚,陌岩和小羽坐着警局给他俩准备的宽敞面包车,从东南方向一路颠颠哒哒地驶入白鹅甸。同胖瘦警察所在的那座井井有条的市镇相比,白鹅甸的风格截然不同。面包车在毫无规划的马路上走走停停,四周喇叭声此起彼伏。行人道上挤满杂货摊和小食车,有时排队的人多了,连马路也占去一半。 “不知二位希望在何处落脚?”开车的警察大叔问,“听说这里的气候是真好呐,就是时不时闹下地震,二位多少留心一下。要不要我帮着找家店?有我在,好说话些。” “那就有劳了,”陌岩喝了口瓶装矿泉水,“随便一家就行……哎,前面拐角那家就好了。” 陌岩这次远赴他乡,轻装简行只带了一件冬外套——深褐色加绒夹克棉袄。质量和样式倒是不赖,只是两个月来的风餐露宿,让素有洁癖的他看起来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开店的最不欢迎这种顾客了。 脸上沾了米糊和油星的小羽扒着车窗,探头朝外望去,视野之内见不到瘦警官住的那种安静隐蔽的公寓房。建筑物很少超过三层,一楼通常被用作货仓或商铺,红红绿绿的招牌顶上是居民晾晒的衣裳。街角处果然有家绿瓦黄墙的小旅店,看窗框有年岁了,房费应当不贵。她和陌老师在安定下来之前,手里的钱得省着花。 下车,进店。警察大叔虽不管这片儿,那身制服的威慑力还是有的。大圆脑袋的中年前台服务员满脸堆笑地接下了两位风尘仆仆的客人,给安置到二楼东北角一间不算奢华但整洁干净的客房。有桌椅、沙发和一张双人床,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不多时,前台又给抱来一张单人弹簧床和被褥。 弹簧床好玩啊!小羽前半个小时就是在不断地躺上去,再滚下地来,又站到床上蹦几蹦,辫梢能打到屋顶上。直到陌岩把行李中的物件都收拾完毕,在一张满是划痕的木桌前坐定,铺好纸笔唤她:“过来,写作业了,”满头大汗的小羽才不情愿地走过去。 “这几天都没顾得上复习,《向日葵》那首诗歌还记得吗?” 陌岩虽然曾是篦理县小学的正规在编语文教师,毕竟只教过一年级的课,其他级的课本只是翻过几次。眼下教的内容,包括语文、数学、美术、自然科学这几样,大部分是按照他脑海中二年级学生应有的水准即兴创作的。 比如《向日葵》是他编的,擅长画画的他还顺手在一旁画了副阳光照耀下的原野,数不清的大花脑袋朝着太阳的方向期盼着。练习题包括在他手画的田字格里写生字,造句,看图说话。这最后一项可是小羽的强项,通常拧开水龙头就关不上了,陌岩一般也不打断她,让她爱讲多久讲多久。 事实上以小羽的天赋,完全可以像某些“天才娃”那样迅速甚至跳跃式地学东西,可陌岩认为没必要那么急火火地赶进度。学习对他来说是种乐趣,和成长一样。为啥要跳过《向日葵》去啃《勇敢的士兵》呢?他自己九百多岁了,还时不时会翻下儿歌和童话故事。那是个奇异的世界,大气很清澈,房子总是盖在离天不远的高处,不存在低矮肮脏的沟壑。 此刻的小丫头还在喘粗气,把支铅笔在手中转玩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来在纸上一笔一划地默写诗歌。然而方才毕竟玩得有些疯,字迹比平日要潦草。陌岩没等她写完就不悦地说:“字如其人。你一个女孩子家,字写得这么歪七扭八,不妥。” 小羽懵懂地抬起头,彤红脸蛋上的眉毛振翅飞了下,问:“那应该怎么写?” 陌岩抓过纸笔,将诗歌的头两句仔细地重写了一遍。字迹乍看循规蹈矩、飘逸娟秀,细查才能辨出那种时而淡泊出世、时而纵横捭阖的笔锋笔势。 小羽当然不懂这些,但这不妨碍她使她的鬼心眼子。“陌老师,女孩这样写字更好吗?” 他点头。 “那陌老师平日就这么写?” 点头。 “字如其人,陌老师一个大男人像女人那样写字不妥。”小羽飞快地说完这句话后,赶紧低下头继续写后面的诗句。 “少跟我耍贫嘴!”这句话开头是训斥,说到后来语调中已带了笑意。 ****** 当晚在楼下的包子铺里胡乱吃了几口,旅途劳顿的师徒二人早早睡下了,连一向喜欢睡前看书的陌岩都省去了这个环节。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小羽是面带笑容在弹簧床上醒来的。今天要出去找他们的新家了,新家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她应该会有自己的房间吧?要是再有间院子,她会养只猫。嗯,猫就好,能自己照顾自己。一向耐心不多的她不喜欢被狗缠着,烦。 二人下楼,同前台大哥打听了下附近哪里出租房较多,环境稍微安静些的。出门后先在路边摊吃了豆浆油条,这里的油条同家乡的外形不同,是圆环状的,味道倒是差不多。气候确实温暖如春,看样子昨天夜里也没冷过。 前台推荐的那个玉九区靠近白鹅甸南部,中间要穿过几条热闹的集市,快走也得一个钟头。二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溜溜达达地先从集市逛起,熟悉环境。等住进新屋了,保不定还得再出来买日用品。 “陌老师,”小羽边走边问,“等安顿下来,咱们还要继续行医吗?” “可……以……”陌岩东张西望地说,“也可以给店铺写招牌,我也是昨天教你写字的时候才想到这条生财之道的。” 小羽闻言,四顾打量着路边那些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招牌。陌岩教她的语文当然是家乡文字,夭兹国的语言她现在只能听和说。然而也多少能品得出,这些招牌上的字没有一副赏心悦目的,更谈不上意境了。 “可是陌老师,不同的文字,书法的风格也是一样的吗?” “差不多吧,当然要进行一些改动。我打算根据店铺的性质来设计字体,比如氛围庄重的祭祀用品店,用隶书的手法来写。新潮服装店,用燕书。酒廊饭馆那些放松的场合,用草书。” 小羽听后张大了嘴,想象着若干个月后整条街上都是陌老师的笔迹在飞,那可就威风了! 又逛了会儿,小羽在一家玩具店门口驻足,期待地望着陌岩。 “现在就要买玩具?”他不确定地说,“就算找到房子,待会儿还要回旅店拿行李,你得来回背几趟……好,就买个轻便些的吧。” 小羽三两步冲进玩具店,先扫了眼左边架子上一溜摆放的五光十色的娃娃,便冲着右边的火车头和枪炮去了。随手拿起几支枪比划了下,似乎不太满意。最后从角落一只大篮子里挑了支两尺长、碗口粗的筒子,跑去收银台前面等着。 陌岩接过来一看,“火箭筒?” 小羽肯定地点点头,“对!很轻便,而且上面有条带子,走路时可以背在身后,腾出两只手来拿东西。” “好不好玩啊……”陌岩翻来覆去地检查着,一脸不以为然地说,“很简陋的样子,不发光,也没有声音的?” 小羽使劲摇着头,“火箭筒,不用光和声音!” 掏钱。 ****** 背着火箭筒没走多久,小羽见前方一家店门口摆着两张长椅,坐了六七个男人。奇怪的是,每个人的头发都湿漉漉,像刚洗过头。什么地方这么热闹,饭店吗?招牌上的字小羽不认识,不过从玻璃窗上贴着的海报来判断,是家理发店。 这时一个头发染成橘色的青年从店门口探出身,叫了声:“二十八号?” 椅子上一个身板壮如黑熊的男人立刻欢欣雀跃地站起身,就要跟进去。 “头洗干净了吗?”店员问。 “洗干净了,在家洗净才来的。” “陌老师,”小羽扯了扯陌岩的衣角,“这里有家理发店,你不是要理发吗?” 陌岩驻足,扫了眼长椅上还在等候的客人以及窗户上贴的价目表。“这家店人太多,算了吧,过两天找家人少的去。而且怎么男人理发比女人还贵?” 二人又往前走了两步,撞到一家路边的书摊,陌岩照例停下来翻书。小羽知道,陌老师要是看到书这种东西,一时半会儿就挪不开腿了。 “突突突……”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小羽转身,见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站在理发店门口。男孩长着胖嘟脸,眉毛是倒着写的“八”字,弧线优美的眼睛倒是和小羽有点儿像。手里抱着的玩具冲锋枪正在朝小羽瞄准,大概是见她背着火箭筒的缘故。小羽冲他走近两步,正要开口说话,男孩吓得一溜烟跑回理发店内。 瞅了眼还在聚精会神看书的陌岩,小羽跟到理发店门口,扒在门框上向里张望。店里有一男一女两个理发师,男的便是方才出门叫号的那个橘色头,看个头儿无疑是本地人,正在给一位中老年妇女理发。女理发师的波浪卷发刚过肩,宽大的围裙遮挡不住身材的玲珑有致,看背影竟然是小羽家乡的人。 才进屋的雄壮中年男子此刻坐在女人前方的椅子上。女人从侧面打量着他整齐的小平头,不解地问:“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先生五天前才来理过?” “对对对,”男人的声音软得像,“我这人,特别爱整洁!” 女人摊开双手,“问题是已经很短了,再理就只能剃光头了。” “那就剃光头,光头清爽。” 女人二话没说,拿起桌上的电动剃刀,一刀挥去就是一条青石路。小羽的目光继续在店里搜索,见男孩坐在角落的一把小木椅上,正在给玩具枪装子弹。嗬,那把小椅子可真精巧,暗金色的雕花木料镶着红色天鹅绒坐垫,和童话书里皇帝的宝座一模一样啊。哪里买的?小羽也想要一把。 “妈,我饿了,”男孩冲女人说,用的是当地人的语言。 女人闻言,将剃刀搁到桌上,问剃了一半的顾客:“我要去给儿子弄吃的,你叫娄师傅给你理吧?” “不急不急,”男人摇头,“我等着就是。小孩子可不能饿着,尤其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孩,哦?” 小羽年纪虽小,还不懂男女情事,可也能隐约察觉出这个男客人态度不寻常。都说顾客是上帝,他可是把女理发师捧成圣母了。呵呵,这家理发店这么火爆,难不成客人们都是冲着这位女理发师来的? 正想着,见女人一个转身除下围裙,小羽只觉脑袋嗡地一声。这个姐姐也太好看了吧!不对,她既然是男孩的母亲,小羽应该叫阿姨才对,然而女人的脸色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眼睛似倒映在湖水中的弯月,明亮纯净又波光粼动。皮肤像粉白色的桃花,但小羽认为花太弱,寒风一来就歇菜了。此女肌肤下流动着一种力量,是生命力但又不限于生存、甚至不限于自保,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产生可怕的威慑力。小羽怎么知道的?因为她小羽也是这种人啊。 直到女人领着儿子消失在理发店的内间,小羽才意识到另一个问题——她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嗯,不一定见过真人,可能是在电视上?篦理县才通电不久,她看过的电视不多。要不就是路边的海报…… “小羽,”陌岩在身后拍了她一下,“时候不早,得走了。” 小羽转身,见他怀里捧了六七本书,心下暗道,嫌我买玩具累赘,你这些书不是更累赘吗? 当下一边思索着刚刚见过的女人和男孩,一边心不在焉地跟着陌岩离开集市。待拐了个弯,去到下一条街的时候,小羽蓦地站住,似乎心脏中的血液一齐涌上头。 想起来了!她曾在陌岩的教工宿舍里见过那个女人的画像。那次陌岩出差了,陇艮师伯给他代课,请小羽来宿舍吃饭。饭前陇艮从里间屋取了一摞画稿出来,当中有三幅画,画的是同一个女人。小羽一直以为那是他死去的妻子,现在想来,除了发型不同,眉眼和气质同理发店里的女人是一模一样啊。 终于明白陌老师为何没再娶妻了,原来是心里有了人,而这个人已远赴他乡。所以这次陌老师才非要跑来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世界,就是为了找旧情人啊!可惜,情人已经嫁了人,连孩子都生了。 小羽心里酸酸的,为陌老师感到难过。难过之余又有种让她不舒服的情绪,但她还太小,搞不清楚那是什么。 “怎么了小羽?出什么事了?”陌岩已经走出了六七步,发现她没跟上,抱着书折回。 小羽抬起头,望着他虽已中年却算得上世间罕有的俊秀面容,以及那一头略显凌乱的银发,心想这么优秀的一个人,命咋这么不好呢?咽了口唾沫,一字一顿地说:“没关系,陌老师,想开点。” 陌岩莫名其妙地盯着她:“想开什么呀?” “失恋不可怕。” 他的神色严肃下来,“你一个加减乘除还没学囫囵的小丫头,不要瞎琢磨那些东西。” 该不该告诉他呢?小羽想象着当晚陌老师在被窝里痛哭流涕的场景,决定还是先按下。 “放心,陌老师,你有允佳还有我,将来不会被送去养老院的。” 说完伸手接过陌岩怀里的书,背着火箭筒大踏步朝前而去。 第287章 落地生根 二人下午在玉九区看了四五套出租屋,最终敲定一套带小院的老平房。屋子两端连着围墙是方正的青灰色砖石结构,屋顶则呈弧状,覆盖着灰白相间的瓦片如一只倒扣着的毛蛤蜊伫立于樵堎巷的尽头。 客厅还算宽敞吧,虽然旧式小窗户的设计让室内光线较暗。东西两间卧室小得可怜,各摆一张床后再想塞个书桌都困难,不过这对学龄儿童和清心寡欲的单身汉组合不成问题。 甚至可以说,几乎是二人梦寐以求的理想住所。围墙比小羽高出两个头,院中央有棵粗壮的筒冠树——树如其名,光溜溜的直筒撑着把直径约五六米的绿叶伞,将小院上空遮住,估计下雨天都落不进来多少雨水。给人看病、写招牌、教小羽习武,这些活动既要户外空间又要一定的隐蔽性,位于街边楼层里的那些公寓间是无法满足条件的。 可奇怪的是,这么好的独立屋价格却不贵,貌似广告已经贴出来很久了,还没租出去。 “呦,瞧这丫头长得精致!”房东是个烫着卷发的粗壮大妈,一见到小羽就爱不释手地拉着她,也不知是真喜欢还是为了讨好租客。“比百货店橱窗里摆的娃娃还耐看。叫啥名字啊?今后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来和你冯姨说,噢?” 小羽头不动,眼珠骨碌地朝大树的方向转了转,问:“冯姨,你院里这棵树吊死过人吗?” “啥?”房东肩膀一震,松开小羽退后一步,面上的神色像被饭团噎着了,“这个、你……” “我是说,有也不用怕。”小羽笑眯眯地抬起胳膊指着陌岩,“他会超度魂灵,用不了多久都能帮你收拾干净喽。” “小羽,”一旁的陌岩略带训诫的盯了小羽一眼。转身,却不无赞许地笑了。小羽的怀疑并非没有道理,通常新近死过人的屋子都很难出手。然而有他这位佛陀在,等闲邪祟会瞬间跑个无影无踪。 三人里里外外看完屋子,陌岩同房东坐到厅里的八仙桌旁,签字、交押金、领钥匙。陌岩趁机打听了下附近的各种设施,比如诊所、铁匠、木匠什么的。这第一样倒不是陌岩用得着,权当是了解一下玉九区这一带同行们的水平。暗暗记下了房东提到的那两家诊所,过几天他还要去实地考察一番。 “说起这个木匠活,”房东来了精神,“咱们玉九区可住着全白鹅甸最出名的郑师傅,那手艺,可以出书上电视呢!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人家办不到。只不过他的订单排得满满的,大活儿起码得等上一两个月。” 两个大人说完话出到院子里,房东四处瞅了下,不无惊慌地冲陌岩说:“哎呦,你、你家丫头呢?刚才还在院子里跑来着,怎么不见影儿了?要不咱俩分头去巷子里找找?” “多谢费心,她没事,”陌岩一笑,抬头扫了眼上方的树冠。小羽正背着她的火箭筒骑在根半粗不细的枝干上,像是在观察邻居家的状况。陌岩猜她是用腾空术上去的,这种光溜溜直上直下的树筒可不好爬。 房东见状吐了口气,咯咯地笑了,“了不得,这是怎么上去的?这娃娃属鸟的吗?” 陌岩听到“鸟”字时,脸上闪过一丝异样。可不是嘛,四十多年前在佛国的时候,她是他养的一只小红鸟。每天喂她吃的,教她写字算数,给她清理粪便。 后来二人前后脚下了凡。那一世的陌岩儿时便以少光天大皇子的身份出家,后在龙螈寺做堪布。魅羽被兮远收归门下,从小被作为七仙女候选人精心培养着。然而他俩在人间相遇后不到三年她又转世,变成现在的小羽。如今依然是他在教她写字算数,每天给她做吃的,她要是在外面惹了祸也得由他去擦屁股。 这就是他二人无法逃脱的宿命吗?果真如此也没什么不好的。只要能在一起就感恩了,无论静谧的天国还是喧嚣的乡镇都无所谓。 ****** 有了新家,师徒二人现在要回旅店退房、取行李。因来时已逛过那些集市了,回程便选了条较为冷清的路线。正值日落时分,白鹅甸因为没有高楼,昏黄的阳光几乎是与大地平行着射入人的眼睛。拐过一条街后,陌岩无意间扫了眼北方的天空,脸上血色骤然散去,如石像般伫立原地不动。 “怎么了,陌老师?”小羽拽了拽他的衣袖。见他没反应,小羽自己朝北方的天空望去。 昨天进白鹅甸的时候,记得陌岩问过开车的警察大叔那座大山叫什么名字。“炐威山,”大叔是这么说的,“把寒风都挡住了,所以霁都和白鹅甸要比别处暖和。” 可能因为初来乍到又急着找落脚处,当时的二人并未过多留意。此刻注视着那个静立在远方背景中的庞然大物——深灰色的锥形山,顶尖铺着的白雪被夕阳染成一片血红,小羽忽然感觉自己离身边的街市好远,满心是一种似乎亘古以来便已存在的敬畏。 “遮住了寒风……”陌岩终于回过神来,却没有继续行路,而是蹲下身,用一只手按住地面,像是在感知什么。 “陌老师,你、你在干嘛?”小羽不无惶恐地问。 “大地如此温暖,”他在自言自语地说,“仅仅是因为太阳曝晒、寒风被山挡住了?” 怎么,这山有什么问题吗?小羽就是山里长大的,还想着等安顿下来后就去爬山呢。 陌岩皱着眉直起身,像是不愿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没什么,希望是我多心了。等过几天闲下来,咱们去山里逛逛。” ****** 在新家的第一个晚上,小羽睡得特别踏实,这些日子东奔西跑,她可着实累坏了。第二天醒来时陌岩已外出,饭桌上摆着街上买回来的豆腐脑和油饼。以小羽对他的了解,多半是去买清洁用品了。二人昨晚把行李搬过来后还没来得及打扫卫生,而陌老师是有洁癖的人。 独自吃完早饭,在院子里溜达了会儿,陌老师还没回来。哎,她记得往东过去两个路口有片操场,设有秋千、滑梯、绳墙什么的。不如她自己过去玩会儿?也就几分钟的路,前后用不了半个钟头。她小羽在蓖理县的时候可是一个人生活,自己买菜做饭。于是锁好院门,将钥匙揣进兜里,信步朝东边走去。 来到操场入口处,发现秋千旁密密地围了一圈孩子,大小高矮不一,好像是在围观什么争执。小羽走上前去想看个究竟,当地人原本就身材高大,围观的又多是八九岁十来岁的男孩子,小羽挤不进去。于是伸手拍了拍一个男生的后背,“喂,小子你让开,我要进去。” 男孩闪身,让小羽进圈,过后才不明就里地伸过头来问:“咦,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小羽顾不上理他,因为她赫然发现正在争吵的两个男孩,当中一个居然是昨天才照过面、长着两撇倒八字眉毛的女理发师儿子。小男孩比小羽矮半个头,两手空空地站在那里,眼睛里似乎有泪光晃动。对面的男孩则比他高两个头,穿件闪亮的皮夹克,五官轮廓硬朗,身上肉不多,但据小羽经验判断是那种“骨头挺硬、打人挺疼”的类型。 “明明是本少爷的,”大男孩怀里抱着一只带轮子的木头玩具,玩具上栓着的绳子垂在下方。“你非说这只木狗是你的,怎么证明呢?” “那就是我的!”小男孩忿忿不平地叫道,“是我爸爸给我做的,别的地方买不到。” “你爸爸是谁?” “他爸爸好像是郑木匠哎,”旁边一个孩子插嘴道。 “全世界又不是只有你爸爸一个木匠,”大男孩的白眼球瞪得老圆,“我爸常年在外做生意,这是他从外地捎回来给我的礼物。本少爷今天心情好,出来遛狗,谁承想碰上你这么个小无赖,硬要抢本少爷的东西。” “你撒谎!”小男孩冲他走近两步,挥了挥拳头。 “怎么,哈哈,还要打架是吗,小不点?”大男孩将木狗交给身旁的同伴,撸起袖子,“你这种小屁孩,我一人能揍十个。” “你别小看人!”小男孩双手掐腰,仰着头说,“我很厉害的!虽然爸爸让我不要轻易打人,可妈妈说,谁敢欺负我就一定要加倍打回去。快把木狗还给我,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哈哈,”大男孩的同伴们都乐了,“你的拳头都够不到人家肩膀,倒要看看怎么个不客气法。” 小羽上下打量了小男孩一番,看不出来是否真的会拳脚,但即便如此,周围这些大男孩们要是一哄而上,小男孩多半讨不了好去。于是走上前一步,冲大男孩说:“谁说没有办法证明玩具的主人?你把木狗放到地上,牵着走两圈。木狗就会告诉大家,谁是它的主人。” 在场的孩子们都愣住了。“真的?”已经挽起袖子的大男孩转过身,问小羽。 小羽不躲不避地望回他,“怎么,心虚了?真要是清白的,你就拖着狗走两步。” 大男孩哼了一声,将木狗摆到地上,手里握住绳子的末端,放开步子朝前走。不料他个子太高,绳子垂直下来的时候木狗刚刚够着地,这么一走,木狗被他拖得连蹦带跳又摔倒。 “看到了吧?”小羽走上前去一把夺过绳子,递给小男孩,让他牵着木狗走了两圈。木狗乖乖地跟在小男孩身后,随着轮子的滚动嘴巴一张一合,尾巴也左右摇摆起来。 “到底玩具是谁的,不是很明显吗?” “强词夺理的小丫头!”大男孩涨红了脸,“这就是本少爷的玩具,不过……本少爷大方,见你们这些小屁孩可怜,权当送给你们了,有本事就自己去拿吧。” 大男孩说完,抢起地上的玩具,胳膊一甩,将玩具扔到附近一棵大树的树冠上。之后一声口哨,和同伴们跑去操场另一边的球场上踢球,时不时幸灾乐祸地冲这边做鬼脸。 小羽和男孩面面相觑。这棵树比小羽新家里的那棵还要高得多,树干依然是光滑如柱。虽然用腾空术可以轻易跃上,可陌岩嘱咐过她,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许在外面显露修道者的神通,打架时也要尽量用普通武术同人较量。 这可怎么办?一转身,看到一旁面向大树而立的秋千,小羽有了主意。她跳到秋千上站好,晃了几下后便开始越荡越高。关于荡秋千的窍门,小羽还是同陌岩和于老师去省城参加看图说话比赛那次摸索出来的。当秋千位于最低点的时候身子要蹲下,到了最高点再站起来,虽然刚上小学没学过物理的她不明白原理,可这种荡法显然是奏效的。 眼瞅着每荡一次,离树冠就又近了一些。待小羽认为再上升已无多大意义时,猛地松开双手,身子前倾,腿上用力一蹬,从秋千上飞了出去。高举的双手堪堪抓住树冠里的一根枝丫,再顺势两腿上踢扒住树冠,翻身上树。 “给你,”小羽摸到木狗后,扔给等在树下的男孩,自己再爬到树干上出溜下来。 “谢谢你,小姐姐!”男孩轻快地笑了,“我要回家了。” 小羽瞅了眼球场上虎视眈眈的那些大男孩,“以后别把好东西拿出来了……你家远吗?我送你回去。” “不远,就在那边儿,”小男孩抬手朝北方某处指了下。 小羽于是护送着男孩朝家走。想起昨天在店里瞧见的男孩母亲,心中一动,问:“大宝,他们说你爸爸是木匠?” 男孩脚步顿了顿,“我?我不叫大宝。” “大宝多好听啊,你就叫大宝吧,”小羽劝道。 “可是、可是我不叫大宝啊……”男孩一脸茫然地说。 “你爸爸是不是老跟你妈妈吵架?” “啊?你听谁说的?没有的事,我爸爸可好了,就算妈妈骂他也不会还嘴。上次我把他花了两个星期雕出来的九龙捧珠给压坏了,他都没生气,晚上加班重做了一个。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原来如此,小羽暗暗叹了口气。陌老师呀陌老师,你可别不服气,你的脾气比人家差远了,要不然大宝的妈妈不选你呢…… 正胡思乱想,男孩指着前方一处院落说:“到了,就在那里。” 第288章 心理医生 大宝家的庭院比小羽新家阔绰得多,砖屋还是双层的,二楼小露台上摆着颜色鲜艳的小桌小椅。一张椅子上搭着条银色的披肩,估计是大宝妈妈的。 这才像个完整的家啊,小羽在心里嘀咕,一个家里要有个女主人才行。可惜了,陌老师喜欢的也是大宝的妈妈,而大宝妈妈只有一个。 庭院则一分为二,左手边堆着琳琅满目的家具和手工成品半成品,比小羽在家具店见过的那些要精巧得多。右边的空地上有一溜儿健身用具,屋檐下吊着沙包,让小羽想起陌老师口中的万载哥拳馆。 郑木匠三十出头的样子,此刻正坐在一张圆凳上打磨木器。小羽第一眼见到他时恍惚了一下,像是在很久以前就认识这么个人,不是匆匆照过面而是熟识,但那是没有可能的呀。六岁之前她都生活在篦理县的山沟里,就算偶尔有生人来访,那些人的模样气质同面前这个男人是截然不同的。 首先,郑木匠留着长发,但发型既不似女人那般阴柔,也没有艺术家的狂放,是种中规中矩、介于旧式书生和武士之间的风格。五官不突出,眉宇间笼罩着一股静谧,几乎可以断定此人鲜有狂躁焦虑的时候。温顺却不羸弱,是高挑健硕的身材,虽穿着当地常见的法兰绒暗格衬衣和长裤,却总让人忍不住想象他身背弓箭、骑在马上驰骋的样子。 “爸爸,”大宝朝他奔过去,两手拍着他的腿,用小羽的家乡话说,“刚刚有人抢我的木狗,是这个小姐姐帮我要回来的。” “嗯,”郑木匠放下手中的活,冲儿子笑着点了下头,“谦儿今天在外面表现得不错。不过下次要是再有人抢你的东西,就送给他好了,回家爸爸再给你做。” “对,如果打不过对方,就送给他,”小羽嘀咕了一句。原来男孩叫谦儿,怎么这个木匠足不出户却似能看到操场上发生的事?换做从前,她不会认为有这种可能。现在她已知道,陌老师、陇艮,还有善渊学校的好多人都有遥视的神通。 郑木匠这时朝小羽这边望过来,依然用家乡话冲她说:“小妹妹,多谢你仗义相助。你是从六道来的对吗?最近才搬来白鹅甸的?这么小的年纪,胆识、心机、身手都比许多成年人强呢。” 小羽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将两手背到身后,问:“叔叔,能不能给你儿子改名叫大宝?” 郑木匠笑得捂起了肚子,“这个嘛,等我太太下班回来,我问问她吧。你叫什么名字?你和我太太的性格还真像呢!” 小羽抬头望了下天色。都快到正午了,陌老师估计已经到家了,找不见她会担心的。 “我叫卫小羽,我要回家了。”正常情况下小羽是不会把姓名随便告诉生人的,但陌老师既然认识谦儿的妈妈,小羽相信谦儿一家都不是坏人。 “卫、小、羽……”郑木匠双眉微蹙、神色凝重地站起身来,原本看着高度近视的眼睛似乎突然具备了透视的能力。“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家还有你太太的老相好,小羽在心里说。即便陌老师此刻修为被封,这个郑木匠多半还是打不过他。谦儿这么喜欢爸爸,小羽不想他爸爸出事,所以就不要和陌老师见面了吧。 “叔叔,我得走了。” “小羽姐姐,”谦儿不舍地冲她说,“你以后常来我家玩,好吗?” “好,”小羽边点头边朝门口走去,“我会来你家打沙包。” ****** 小羽独自回到樵堎巷入口处,见一左一右的围墙上新挂了两块牌子,白底黑字用当地文字写的,她看不懂。等走到家门口时,又见到了同样的两块牌子,那应该都是陌老师写的了。 进院,见大树下支了套新买的折叠桌椅。靠墙处竖立着四幅招牌,同样的几个字,分别用不同字体写的,估计是做样板用。这下院子里立马显得有些拥挤了。 小羽进屋,见陌老师正在厨房做午饭。果然,家里看着比早上出门的时候干净多了。 “小羽去哪里玩了?”陌岩没看她,专注地切着菜,“有没有认识小朋友?” “有,”小羽倚在厨房门上,含糊地说,“门口的牌子上写的啥?” “左边写的是心理医生——专治焦虑症、抑郁症、强迫症。右边写的是墨宝斋——专业定制招牌、字画。” 小羽用手指揉搓着衣角,“什么是心、心里的医生?” “这个,”陌岩手中刀势暂停,“你小孩子家心思单纯,可能想象不到人的心也是会生病的。” 小羽摇头,“不对,根本就没有心病这种东西。陇艮师伯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很久以前有个人去找禅师,请禅师给他安心,因为他心中有烦恼。禅师说,把心拿来!那人说,觅心了不可得。禅师说,心都不可得,哪来可得的烦恼呢?” “哈哈哈,”陌岩笑得放下菜刀,“你个小机灵鬼!这则公案里说的是根治心病的方法,要有一定修为基础的人才能因此而开悟。大部分凡人体会不到世界的虚幻,对他们来说,痛苦,就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顿了顿又说:“我之所以决定做心理医生,是因为上午去玉九区那两家诊所看过,还和大夫们聊了几句。据说整个白鹅甸都没有心理诊所,是目前最稀缺的服务。我呢,曾经读过临床心理学的书,我认为佛学在治疗心理问题方面是遥遥领先于现代医学的。例如冥想已被临床心理学引入,但那些医生只知道皮毛而已……” 小羽听到这里已经不耐烦了,开始暗自盘算何时再去谦儿家里打沙包,却听院门处响起敲门声。 “还没放盐,”陌岩将锅铲交到她手中,走出厨房。小羽站到炉子旁的小板凳上,一边炒菜,一边聆听院里的动静。哦,这么快就有病人上门了? “说说你的情况,”陌岩道。接下来是椅子吱嘎响及翻动病例簿的声音。 “每天一起床,心情都糟糕透顶!”从声音判断,来的是个三十来岁、表情赖赖唧唧的男人,“吃啥都没胃口,刚好也懒得做了。能连着几天窝在家里,除了买必需品没兴趣出门逛。你说别人都高高兴兴热热闹闹的,就我一人儿这么凄惨,有什么好逛的?更不用说我这副腿脚,出门也不方便呐。要不是和大夫你住同一个巷子,我也不会知道这儿有个诊所。” “腿怎么瘸的?” “工伤呗,那之后就歇家里了,靠残疾人补助过日子。” “太太有工作吗?” “太太?”男人的声调高了八度,“除非自己也是残疾,谁愿意嫁给我这样的!” “明白了,”陌岩盖棺定论地说,“你这不是心里疾病,就是穷的。解决办法是赶紧再找份工作。” “唉,我也想啊,这不是腿不好嘛?” “腿不好就不出门了?”小羽在厨房里嘀咕,“那工作也不会长着腿跑进你家来啊。” 听陌岩说:“我刚才去速康诊所的时候,见门口招聘广告上写着需要一个抄药方的。估计上班就是一整天坐在柜台后,不需要走动,这活你能干吗?” 男人拍大腿的声音,“这活适合我啊!太谢谢了,大夫,我现在就去速康问问。至于这个门诊费……” “我也没给你看病,”陌岩起身送他至门口,“记住了,根治心病的方法其实不是钱,是让自己忙碌起来。还有你的腿,也不一定没法改善。等新工作安定下来后,可以再来我这儿看腿。” “谢谢,谢谢,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菩萨?比菩萨还要高一个级别呢,小羽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在心里说。 ****** 吃过午饭,陌岩刚拿出纸笔打算给小羽上数学课,这第二位病人就上门了。要知午后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刻,小羽和陌岩都换上了短袖衫,可来的这位五六十岁的大婶竟然裹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连头脸都拿围巾包着。 “怕光,怕声,”大婶入座后,有气无力地说,“一有点儿刺激就难受得不行。晚上睡不好觉,刚睡着就醒。白天没精神,困得不行也还是睡不着。吃不下饭,饿得头晕眼花的,饭在嘴里嚼半天咽不下去,只能灌点儿稀汤。去医院查了,没查出毛病,开的安眠药吃了也不管用,让隔几天去打个吊瓶。” 就是“半死不活”的状态啦,小羽心想。 “之前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吗?”陌岩问。 “女婿没了,”大婶向后靠着椅背,捏起围巾的一角擦了擦眼睛,“本来挺好的个人,是个摄影师。几个月前去凤丘拍照后就找不着了,把俺们这一大家子人给愁的!结果前两天公安局来信儿了,说尸体挖出来了,这不闺女带着三岁大的外孙奔丧去了。我这么个样,去了给添麻烦。” 陌岩和小羽对望一眼,随后冲大婶说:“你女婿叫晋舟,对不对?” 大婶在椅子里坐直,原本黯淡的双目灼灼地盯着陌岩,“你、你咋知道的?” “案子是我帮着破的。晋舟昨晚还托梦给我,说他现在好着呢,叫你们不要挂念。” “真的?”大婶激动地站起身,肩膀微微颤抖。 破案是真的,小羽心道,托梦则多半是假的,那人的魂儿早就投胎去了,而且陌老师说他轻易不做梦。 陌岩也起身,回屋里拿了把折叠躺椅出来,让大婶半躺上去。“你现在需要好好睡一觉,睡醒后就会有力气吃饭……闭上眼。” “闭眼也睡不着啊,”大婶嘴里说着,还是听话地阖上眼。 陌岩站到躺椅一侧,伸出食指搁到大婶印堂穴前一寸处。“有没有觉得眉心发热?” “有。” “你眉心有个火炉,仔细看看火是什么颜色的?” “蓝色、呃……又有点儿发黄。” “火是不是越烧越旺了?” “对。” 陌岩不再说话,悬在大婶额前的手指一动不动,像是在用力。就这么过了三分钟,忽然将手抽回。小羽只见大婶原本绷紧的身子一下子就放松了,片刻后打起了呼噜。 “让她在这儿睡到傍晚,”陌岩冲小羽轻声说。伸手去摸算数纸,不料这第三个病人又上门了。 “我不想活了!我不如死了算了!” 一个二十七八岁、肩挎亮片手提包的女人哭着进了院子。女人头发较为稀疏,烫了大卷后也没显得有多少。化着浓妆,身上的紫纱裙倒是挺好看,只不过人太瘦,小羽觉得自己一拳就能把她打散架。唉,总之比谦儿妈妈差远了。 陌岩只扫了她一眼就低下头,打开病例簿。“说说,谁让你不想活了?” 咦,小羽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妙。陌老师是如何知道,是某个“人”让这个女人不想活的呢? “还能有谁,死男人呗!”女人坐下后,掏出雪白的纱绢擦了下眼泪,“之前都是我挣钱养活他,结果一觉醒来就把钱卷走,和别的女人跑了。” 陌岩依然低着头,拿圆珠笔在纸上画着小圈。“走了就走了呗,用得着那么伤心?” “可是他人长得帅啊,”女人捏着手绢的手朝前方指了下,像是准备要长篇大论讲述男人怎么个帅法。然而当目光落到陌岩脸上后,半张的嘴就出不了声了。 半晌后回过神来,舒了口气,“其实现在想想啊,也、也就那么回事儿吧。不过他有文化啊!那笔字写得……”说到这里,目光恰好落到靠墙摆放的那四幅招牌上。“字、字写得其实也一般。” “打架怎么样?”小羽问,同时瞅了眼陌岩,见他像是在忍着笑。 “打架?”女人一愣,眼睛朝上方转了转,“好像也没见和人打过架……哎呀叫你们这么一说,倒觉得是自己有点想不开了,呵呵。” “还有别的毛病要看吗?”陌岩机械地问。 “哦没、没了,”女人站起身,依依不舍地望了陌岩一会儿,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问小羽:“喂,小丫头,你妈妈也住这里?” 陌岩抬起手腕,看表。“我半小时收费一百,你用了七分钟,二十三块。” 小羽闻言,从桌上取过一个布袋,走到女人面前。待女人付钱后,再将她送出大门。等小羽回到院子里时,发现陌岩在一块木牌上写了“关门”两个字。 “以后每天九点到两点办公,”他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随后给木牌上沿钻了两个洞,穿上绳子,“两点过后挂上这个牌,你要学习。” 小羽跟着他出了院门,看着他在门上钉钉子。待二人挂好牌后,小羽察觉到背后有人,转身,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家三口。 是郑木匠抱着儿子,旁边站着谦儿仙女一样美丽的妈妈,一手挽着丈夫的胳膊,另只手捂在胸口上,望着小羽的眼睛像是要哭出来。 第289章 童养媳 小羽近距离望着谦儿妈妈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俏脸,被她衣服上散发的淡淡幽香环绕,一时间有些云里雾里的。然而美貌在其他女人身上也找得到,真正让小羽羡慕的是她肌体的那种状态——如一台反复优化后的机器,每一寸筋骨都处在力量与柔韧度的巅峰。 两家人这一照面之下,最吃惊的当属陌岩,只因他是唯一一个被小羽刻意蒙在鼓里的。让小羽百思不解的是,陌老师见到心上人已花落别家,连孩子都有了,非但没表露出伤心失落,一向沉稳的他反而兴奋得如中了彩票。 “铮引!魅羽!你们怎么找来的?我猜到你们会在白鹅甸安家,正不知该从哪儿找起……呦,好可爱的宝宝,叫什么名字?先进屋吧,坐下说话……小羽你干嘛拦着我?好像我要和人打架一样。” 哦,原来郑木匠本名叫铮引,而她太太叫魅羽。不对啊,小羽暗自狐疑,倒不是因为同她自己的名字中都有个“羽”字。上次在雾马岛碰上祁哥一伙人,她记得机器人加藤承认杀了陌老师的老婆魅羽,这是怎么回事? 同时奇怪谦儿一家是怎么找来这里的。想起这位铮引叔叔坐在家中便能观察操场上发生的事,在她离开他家往回走的路上会不会也一路追着她看?嗐!早知如此就该中途朝空气做个鬼脸,再大声说:“叔叔,我知道你在看我,呵呵。” 由于躺椅上还睡着那位正在补觉的大婶,几人蹑手蹑脚地穿过院子,朝客厅走去。铮引抱着儿子走在前头,小羽居中,陌岩和魅羽殿后。小羽隐约听到魅羽小心翼翼地问:“她……”陌岩答:“是的。”这又是打的什么哑谜?莫名其妙嘛! 进屋后陌岩请客人们入座,谦儿则挣扎着从父亲怀里下地。“小羽姐姐,你见到我不高兴吗?” “不能叫姐姐!”郑木匠和陌岩异口同声地冲谦儿说,“她的辈分比你高,要叫姨妈。” “去去!别吓着我儿子,”魅羽冲那俩男人摆了下手。小羽先前见她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此刻已回复正常,用手腕上套的发圈将一头卷发在脑后随意一绑,再拉着小羽的手在沙发椅上坐下,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嗯,好吧,小羽心道,反正这也不是头一回了。自打她认识了陌老师,经常会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一见到她小羽就比亲闺女还亲。然而本囡囡什么场面没经历过?看,随便看,不惧! “呦嗬,”魅羽眼中流光闪烁,“咱不说别的啊,才六七岁就这么强的气场,可不是万里挑一、青出于蓝?想我自己这么大的时候还怕见生人呢。” 随后问小羽:“上午你说想给谦儿改名,叫大宝?” “对,”小羽一本正经地点头,“我觉得大宝好听。” “小羽!”陌岩斥责地望过来,“别人的名字怎么能随便给改呢?我要是给你改名叫大米,你乐意吗?” “你叫稀饭我就叫大米,”小羽飞快地嘟哝了一句。 “没大没小!” “不碍事,不碍事,”魅羽笑眯眯地思索了会儿,问丈夫,“我也觉得谦儿这个名字普通了些,要不改成‘谦宝’如何?” “谦宝不错,”铮引点头赞同。小羽有种直觉,无论他太太说什么他都会认为不错。 “小羽,”魅羽一只手捋着小羽的辫子说,“以后谦宝家就是你的家,需要什么就自己过来拿,好吧?过两天我带你去买几身衣服,再让谦宝爸爸给你做一套小桌小椅送过来,公主式样的。要是在陌老师这里住腻了,也可以搬来大羽姐姐家住。” 咦,会有这么好的事?小羽想起上次在理发店见过的小龙椅,这么说她也会有张一模一样的了?当下惴惴不安地瞅了一眼长着倒八字眉的谦宝,想起小时候妈妈讲的故事,问:“这是要我去你家做童养媳吗?” “哈哈哈……” 三个大人着实笑了好一会儿。陌岩问铮引:“你们还真打算在这里定居,不回六道了?” 铮引瞅了眼院子里睡着的大婶,没说话。 “我叫她醒,她才会醒,”陌岩说。 “谦儿、谦宝快到入学年龄了,这两年我们一直在联系走私船,但凡能给送去荧骨岛的都可以考虑,不过……” 魅羽接过话茬,“不过有了孩子,今时不同往日喽。原先怕过谁?谁挡了路就揍谁,大不了同归于尽。现在不仅要保证孩子安全,大人们也不敢轻易赴死,没了爹妈的孩子可怜呦。” 铮引点头,“所以有过那么两三次机会都放弃了,再等等看吧。实在不行白鹅甸里也有学校的。” 陌岩挠了下头,“我也在考虑送小羽去本地学校读书。虽然我能教,她这个年龄还是需要同伴。外来的孩子在这儿入学容易吗?” 铮引和太太交换了下眼神,说:“入学容易,进快班就难。不过校长儿子的结婚家具是我给做的,已经说好了明年谦宝入学直接进快班。” 魅羽对陌岩说:“你现在开诊所,等名声打出去了看重你的人会越来越多,小羽进快班也不会有问题。” “快慢班……”陌岩笑得有些无可奈何,“原先何曾会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考虑这种问题。” 屋里的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起来,把小羽的脸蛋烘得有些发烫,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些成年人有重要的事瞒着她。 铮引站起身,冲两个小孩说:“谦宝,小羽,我带你们去附近的操场玩好不好?” “好!”无聊了半天的谦宝原地蹦了下。有爸爸在,这下不用怕那些大孩子欺负他和小羽了。 你可真大方。小羽在心里嘀咕着,跟着那父子俩出门,知道这是故意支开他们两个小孩,好给魅羽和陌岩说话的机会。 一脚踏进院子,想想又不放心,转身探头冲屋里说:“你俩可不许说我坏话,我有天耳。” “哪儿那么多废话!”陌岩拍了下饭桌,坐在沙发椅上的魅羽则笑得有些得意。 ****** 陌岩在心里回想着,大小魅羽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兜率天首相同修罗和空处天的三方会议上。当时境初作为空处天代表,协助科技较为落后的修罗人建兵工厂。钱呢,则由兜率天富可敌国的第一大房地产商涟靳公子来出,贵为首相的黎竺也只是涟靳的传声筒而已。 “我一直也没搞懂,”大魅羽灼灼的目光从沙发那边射过来,“同黎竺开会那时你是陌岩还是境初?” 陌岩只好说了实话:“自打我在西蓬浮国醒来后,就再没离开过。我和境初本就是同一人的分身,类似你和你妹妹,醒来后逐渐与他合二为一。只不过为了躲避元始天尊的安全系统,我把自己那部分的特征隐藏了。” “真的?”她眯起眼睛将信将疑地问,“也就是说,现在和我说话的人既是陌岩又是境初?我问你啊,有次你被百石囚禁在兜率天,我去救你的时候穿的什么衣服?” “衬衣西装马甲,”陌岩像是在讨论一件令人厌恶的事,“你当时是个男的,从里到外。” 连口气都和境初一样,她没话说了。 三国会议之后境初同小魅羽订了婚,恰赶上九五真教十年一次的大型集会。就是在那次集会上,二人得知原来暗世界是通过天脉实现对六道的操控。 散会后几人回空处天,陇艮被派去调查费江在军中的同伙,皇帝召见境初公爵。小魅羽急着去切断天荫湖的天脉汇集处,也没和大家商量,留了句话就走了。那时还没人知道加藤等八个智能人的存在,谁也没料到小魅羽会死在加藤手中。她死后,伤痛欲绝的陌岩决定不再躲避,才开始以真身示人。 “原来是这样,”大魅羽听后点头,“还好找到小羽,让人心里有了盼头。等咱们回到六道……” 陌岩以为她会说:“继续切天脉,”不料她说的是:“去四天王天基地找庆老板。我某次为了帮铮引取通世谷的水去过那个基地,他们已经掌握了送人去暗世界的技术,只不过送去的都自愿留下了,没一个肯回来的……切天脉,六道中那么多世界要切到什么时候?切了还可以再建。直接杀去暗世界把那些幕后头脑通通干掉,一了百了。” 陌岩吐了下舌头,“你有这种想法可以,不要告诉小羽啊。”那个小丫头一听有这么好玩的事,保不准就跟着去了。 大魅羽左腿搭在右腿上,双手交叉搁在左膝盖上,眼睛透过敞开的屋门望着天色渐暗的庭院。“还得再忍忍,谦宝才五岁半,怎么也得十年后了……说起小羽,你俩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儿啊?把她交给我带吧。” 陌岩摇头,“办不到。” “怎么办不到?”魅羽站起身,坐到饭桌旁铮引刚才坐过的地方。“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把她从小带到大,你在她心目中就是个长辈,是个亲人。等她成年后想要谈恋爱了是没可能考虑你的,不管你多优秀、不管你俩感情多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不说我也明白啊!”陌岩有些没好气地说,“你可以问问她,她愿意跟你们住我不会拦着。但她若是执意跟我,让我硬把她推出去我办不到。” 已经发生过两回了。先是卫父给她转学,将她送去善渊贵族学校好吃好喝伺候着,谁都没料到这么小的孩子竟会偷跑回来。这次她又藏到船上,跟着他长途跋涉来异乡。她喜欢和他在一起,这点谁都无法否认。 魅羽长叹一声,“那你俩这样算师徒还是父女呢?该不会是小羽刚刚提到的童养媳吧?” “当然不是。我现在每天一睁眼想到的就是如何给她做饭、温习功课。哪天要是见不到她,心里会不踏实。你们道家不是讲求顺其自然吗?目前我就算她的监护人吧,能把这个身份维持下去我就知足了,也许这就是我二人今生的缘分。将来她长大了要是看上别人,离开我,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最后几句话让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心有戚戚焉,不过话也只能就此打住。陌岩心里想的是——也许过不了几年他就死了呢?只要活在这凡世一天,没人能尽收完美、能随心所欲。老天爷把机会搁你手里时你不珍惜,总觉得还不够好,还想要更好的,那结局多半就是竹篮打水啥都没有啊。普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他陌岩活了那么多年,在修道的路上早已了脱生死,还看不透生命的本质吗? “你现在说得轻松,”魅羽缓慢地摇了摇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算了,随你便吧。你家有菜吗?一起吃晚饭,他们仨快回来了,要是菜不够我还得出去买。” ****** 当小羽和谦宝满头大汗地跟着铮引回到家时,躺椅上的大婶已离开了,客厅和厨房满是饭香。厨师长陌岩负责炒菜,魅羽进进出出将菜和米饭摆到饭桌上。两个小孩跟过节一样兴奋,小羽把她仅有的弹弓、锤子、火箭筒等事物拿给谦宝玩。 当魅羽瞥见她手中的秀珍弩时,眼睛一亮。“哪儿来的?这还是谦宝爸爸早些年在修罗做的。” “临走前,修罗军送的,”陌岩摘下围裙,招呼大家入座。可以看出,铮引和魅羽听他提起修罗,脸上均浮起思乡之情。 几人饱餐一顿后,两个小孩在院子里追着跑,魅羽将碗筷端进厨房。陌岩将铮引叫出院子,一直走到巷子的出口。 “我现在无法遥视,”陌岩面向霁都北面那座直插夜空的锥形山,对铮引说,“你帮我看看炐威山。” “我看过了,”铮引说,“山顶有个大洞,洞的底部有橘色的岩浆在翻腾。这是座活火山,当地人也知道,说是有历史记录以来就没爆发过。” 铮引的安慰无法解开陌岩眉头上的锁,后者问:“你上次查看是什么时候?” “大概一年前吧。” “再看一眼?” 铮引微闭双目,半晌后说:“山顶还是那个样子。” “旁边的山壁上有喷气孔吗?” “有两三个正在喷热气,上次有没有,我没留意。” 陌岩静默了一会儿,郁郁地说:“这里真不应该住人……铮引,你抽空帮我盯着点儿,行吗?若有异常立刻通知我。过几天我会带小羽——” 他的话被打断了,魅羽领着两个小孩从身后追上来,“不早了,以后你们懒得做饭了就来我们家吃啊。” 陌岩闪身让一家三口出巷子,不料魅羽的眼光在他那一头凌乱的白发上停了两秒后,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瞧我这脑子!你该理发了,走走,跟我去店里,今天提前关门了,没别的客人。” 陌岩被吓傻了,惊慌失措地抬步要往家赶,被她一把拽住袖子,“干嘛跑呀?信不过我的手艺?” “不是,”他满脸通红地说,“不能让你剪。” “为啥?” “会、会引起不适……” 抬头望着陌老师如刚出生的小猫一般缩着脖子紧闭双目,小羽咯咯地笑了,耳中听魅羽问她:“小羽今晚去我家睡,好不好?” 小羽摇头,“大羽姐姐,等他睡着了我拿剪子给他整个鬼剃头,明天他就只能去你店里帮衬你的生意。” 小羽言毕撒腿往家跑。这是她今天第三次挑衅陌岩了,心知这次他非发火不可。 “管不了你了还!”他在背后大叫,随后是另外那一家三口的笑声。 第290章 妞妞和小母老虎 “晴芬啊,不是姐不疼你,”妞妞妈揪着小婶的衣袖哀求道,“妞妞明年上小学,学校和这只隔一条马路。不是俺们非赖在新房不走,老屋离学校太远了,我现在每天一早要上班,没法送妞妞去学校。你们再安心等上几年好吧?等她……” “废话!就你有孩子吗?”晴芬嫌弃地推开妞妞妈,摸着自己水红色乔其纱衬衫下微微隆起的小腹。“再过几个月俺家宝宝也要出生了,搞不好还是个男娃。老屋那么挤,俺家是三口人,你家现在只有两口……” 妞妞倚在卧室门口,无助地望着母亲独自周旋于小叔、小婶,以及小婶请来助阵的她那位壮黑如海象的大哥之间。“两口人”这三个字针针刺在她幼小的心脏上。 母亲原本是个微胖的中年妇女,去年父亲病世后就暴瘦下来,一头柔顺的青丝变成黑白相间的杂色支棱着,让人看起来格外憔悴。做啥事都提不起兴致,时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好像在等什么人回家。 只有对她妞妞依然尽心尽力。妞妞的脸蛋还是光亮滚圆的苹果,粗实的黑发和眉毛像她爸爸一样旺盛。好衣裳虽然没几件,耳朵上方一左一右两只绑辫子的蝴蝶结倒是经常变换着颜色和式样。没了爸爸就只剩妈妈在工厂给公共汽车做海绵垫子挣钱了啊,妞妞是个懂事的小孩,出门从不乱要东西。 “砰砰砰!”有人在敲门,动静还不小。也不知是不是邻居嫌妞妞家太吵来抱怨的,然而这当口上没人理会门外站着谁。 “晴芬啊,你行行好,过两年等妞妞能自己上学了就把新房给你们。你一家都是有福之人,孩子将来出人头地、大富大贵——” “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晴芬不再理妞妞妈,顿足捶胸地冲丈夫说,“想当年我晴芬也是郫县一枝花,怎么就瞎了眼嫁给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这几年来要吃没吃要穿没穿的,怀了孩子补品都没见着影儿,将来孩子生下来还要窝在个贫民窟……” 是吗,这个小婶长得算好看吗?妞妞以一个小娃的审美观,认为晴芬斜吊的双目太过细长,拿浓黑的眼线弥补后勉强有几分姿色吧。然而下巴尖得像锥子,走路时腰肢扭动如小人书里的蛇精。比人家谦宝的妈妈可差远了,那才是当地有名的大美人。 “喂,干嘛扯我头上?”小叔不干了。小叔是真的其貌不扬,额头窄小不说,五官将白鹅甸所有年轻打工仔糅合后取了个均值。精瘦的身板与健身和减肥都无关系,是常年苦力与营养不良的共同产物。 “我说嫂子,”小叔走上两步挡在老婆面前,颈前的喉结一字一动地冲妞妞妈说,“这套房子是俺爹留给俺哥的对吧?哥要是还在,我没话说。现在他没了,你又这么年轻,指不定什么时候家里就住进野男人。哦,合着俺们许家白出一套房子替你养野男人?你反正都要嫁人,不如直接嫁去男人家算了。” “哎呀我说小叔子,”妞妞妈擦着眼泪说,“你这话是从何说起啊?我要是嫁人了肯定不会赖在你家里,可我没这打算,我——” “还跟这娘们啰嗦什么?叫她们快滚!”一直冷眼旁观的晴芬大哥失去耐性了,怒喝一声,挥动着粗壮的膀子朝卧室冲去,吓得妞妞赶紧闪开。壮汉抱起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大踏步走出卧室,扭身进阳台,将被褥从三楼扔了下去。 “他亲家大哥呀!你这是干啥?做么扔俺的被褥啊?”妞妞妈扯了一下壮汉的胳膊,被反手一掌推倒在地。壮汉喘着粗气四顾,应当是在寻找家里值钱的东西。眼睛看到五斗柜上的瓷观音时亮了下,几步过去抄起观音,胳膊一甩就从客厅里直接扔出了阳台。 妞妞惊得长大了嘴巴,“不要扔我的菩萨!不要扔我的菩萨!”她哭喊着一路小跑奔至阳台上,想要接住观音却哪里还来得及?耳中只听得楼下瓷器碎裂的声音。妞妞一头撞到阳台栏杆上,“爸爸!爸爸……” 爸爸原先在工地上班忙,每天回家后只想休息,很少带妞妞外出。那天却主动领她出门,说要给她买个喜欢的玩具。妞妞当时只顾着高兴去了,后来才明白,爸爸那时已经知道自己是癌症晚期。 那天他们父女俩来到集市,爸爸抱着妞妞进小商品店里挑娃娃,妞妞却说她不要娃娃。 “我想要那个菩萨,”妞妞指着瓷观音说,“邻居祁姥姥说过,菩萨能保全家平安。” 爸爸的眼睛像是进了沙子,没说话,从上衣口袋掏出卷得皱皱的钞票,买下了那个观音…… “砰砰!”又有敲门声,随即是轰然声响,门被踢开了。晴芬夫妇紧张地朝门口望去,见进屋的是个头扎孖辫、身穿红花褂、只比妞妞大两岁左右的小姑娘时,松了口气。 “妞妞!”小羽环顾四周后冲阳台叫道,两手各执一支冰棍,左手那支还罩着包装纸,右手的吃了几口。 妞妞在阳台上转过身,满脸泪痕地望着小羽,胸口还在快速起伏。小羽旁若无人地穿过客厅,同时用牙将左手冰棍上的包装纸扯下来,吐到地上。来到妞妞面前停步,将冰棍塞进她手中。返回客厅后,小羽神色严峻地将三个闹事者挨个儿盯了一茬。 “这位阿姨,长得漂亮是吧?”她先朝晴芬踱过去,“长得漂亮可以去嫁给大官,让大官养你啊。人家母女又不欠你的,你跑人家里撒什么野?” 晴芬闻言,那张铺了两层脂粉的脸上先是阴晴不定,瞅了一眼丈夫和大哥后才来了底气,瞪着三白眼问小羽:“嘿呦,哪来的小丫头片子,管别人家的闲事?你跟妞妞出去玩去,今天我们要跟她妈妈——” “肚子里有了宝宝,是吗?”小羽打断她的话,“现在没了。” 言毕将吃了一半的冰棍从晴芬上衣底部怼进去。晴芬只觉肚皮上一凉,凉中有硬物的刺痛感,被戳中的地方有湿乎乎的液体顺着皮肤往下滑。当即吓得两腿一软扑倒在地,翻着白眼朝屋顶说:“孩子……我的孩子没了……” 俩男人慌了。小叔抢到老婆面前,一把掀起她的衣服,看清楚并没有伤口和血迹后长出一口气。“晴芬,没事没事,她吓唬你的。” 随后站起身冲小羽怒道:“臭丫头你不要命了?赶紧给我滚出去!” 小羽歪着嘴瞄了眼他那副小身板,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转身冲后方的壮汉说:“你把人家被褥扔楼下了,是不是该去捡回来?” “滚蛋!”壮汉一只胳膊伸过来,像是要抓小羽的肩膀。小羽抬手从下方扫中壮汉肘部的小海穴,壮汉胳膊一麻,被震歪出去。小羽随后抬脚踢中壮汉膝部后方委阳穴,壮汉站立不稳跪地。小羽再跨上一步肘击壮汉背部后心,在他呼通扑倒后顺势捉住壮汉的裤腰带,离地腾空,如小蜜蜂拎着只大老鼠,将壮汉提着飞出了阳台。 来夭兹国之前小羽腾空靠的是在善渊学校偷学的8浮运转,施术时需盘腿坐到地上,脑海中依次想象那些个穴位。经过陌岩两个月来的悉心教导,她现在已能随意飞升,最多可携带上千斤的事物。壮汉虽重也就二三百斤,小羽提他不在话下。 “注意啦,”半空中的小羽望着下方的街道,冲手中的俘虏说,“我要扔你下去捡被褥啦。你这么壮,摔下去也不会有事,是吧?” “别!会有事会有事!小仙姑饶了我吧,让我干啥就干啥……”壮汉嘴里哀求道,想挣扎又怕被小羽一松手扔下去,只得双掌合在一起举过头顶做求饶状。 还是屋里的晴芬机灵,见这情形立刻冲出房门,麻溜地下了楼梯,眨眼间出现在小羽下方挥舞着双臂道:“我来捡被褥!放下我哥,我来捡!” 妞妞家所在的街道虽不算闹市,可也有不少行人。被晴芬这么一咋呼,路人纷纷抬头望,冲小羽指指点点,有的还拿出手机拍照。小羽见晴芬已在躬身捡被褥,便提着壮汉飞回屋内,将他搁到地上。 待晴芬抱着被褥回屋后,小羽冲妞妞妈说:“阿姨,以后你这帮好亲戚再来闹事的话,你就让妞妞去叫我。” “不敢了,不敢了,”那三人灰头土脸地说,“我们这就走,我们……立刻滚。” 那三人出门后,妞妞妈自是道谢不迭。小羽瞅了下天色,已是正午时分,家里一片狼藉恐怕也没法立即开饭。 “阿姨,你和妞妞来我家吃午饭吧?” “那怎么好意思呢?要不你领妞妞去吧,我得收拾收拾。今天真是多谢你了,小羽。” ****** 陌岩这一上午没病人上门,只接了宗写招牌的生意,三下五除二做完。饭快做好时听到小羽回家的动静,还带了个人,在院子里边走边说:“待会儿吃完饭,你就开始跟我学打拳。” “打拳?”一个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应当是那个叫妞妞的女孩,谦宝介绍给小羽的朋友,小羽出门前说过要去找她。 “我太小了,学也没用,”妞妞说。 “我教你小孩打大人的方法,”小羽说。 陌岩将一肉两菜端出厨房,摆到客厅的饭桌上,问刚进屋的两个小孩:“妞妞喜欢吃什么?” 妞妞愣了一下,显然平日里极少会有人问她这个问题。“我、我什么都喜欢吃。” 陌岩这时注意到,妞妞额头上有磕碰过的痕迹,眼睛肿肿的像刚哭过。他记得小羽说过妞妞没有爸爸,具体是怎么回事就不清楚了。当下也没多问,叫两个小孩入座,一人给摆了只底部印着卡通猫的瓷碗。 “诶——”妞妞吸了口气,瞅着桌上的菜瞪大了眼睛,粗实的眉毛向上拱起,“我一人就能把这些全吃光!” “是吗?”陌岩咯咯地笑了,“那就使劲儿吃,不够我再做。” 饭后陌岩进进出出地收拾碗筷,见两个肚子滚圆的小孩站在厅正中央的木桌前,朝桌上供的一座尺来高、通体碧绿的玉观音指指点点。观音是当地一位殷实人家送的,为感谢陌岩治好了常年困扰男主人的精神分裂症。那家人还送了块“救世菩萨”的牌匾给陌岩,非要他挂到巷子入口处。为这事小羽嘟哝了好几天:“明明是佛,非给人降一级。上级在家里供着下级的雕像,合适吗?” “小羽,”陌岩最终忍无可忍,不得不纠正她,“没有什么上下级之分。所有的菩萨都具备成佛的能力,是因为怜悯众生才决定不走那一步,留在尘世继续为众生服务。” “陌老师也是因为怜悯众生才不回佛国的对吗?”小羽抬头问。 这话让陌岩汗颜,他怎能实话实说“陌老师主要是因为你”?当然既决定待在尘世,顺便服务于众生也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 小羽不依不饶地问:“那陌老师和小羽在一起,是因为小羽可怜吗?” “当然不是了,小羽很优秀,也很幸——” “你亡妻叫什么名字?” “她叫……”陌岩一个急刹车,暗叫“好险”!这个一向善于打蛇随棍上的小家伙是怎么把陌老师待在小羽身边同陌老师的亡妻这两样事物联系在一起的?难道是大魅羽夫妇同她说过什么?应当不会。 小羽一笑,“我知道,和谦宝妈妈一样的名字,长得也一样,对吧?不过世界上重名重样的人多着呢,都是巧合!”说完就自顾自地走开了。 哎呦,陌岩气鼓鼓地望着她矮小的背影——正话反话都给你一人说了。 ***** 当下听客厅里的小羽问妞妞:“你喜欢吗?” “喜欢!” 几秒钟后小羽出现在厨房门口,冲正在洗碗的陌岩说:“陌老师你找块布,给妞妞把观音包好带走。” 嗯,你倒是慷慨啊。陌岩洗净手,去卧室翻出条粉色的针织围巾。本来打算等天冷了给小羽戴的,现在拿来包观音,也就等于把围巾送给妞妞了。 出了卧室,小羽已经去院子里教妞妞站桩。陌岩用围巾包好观音,再放入购物省下的塑料袋里,搁到沙发椅上。出屋,穿过院子,在院门外挂上“关门”的牌子。铮引说过今日午后会来找他商议一件较为机密的事情,会是什么呢?正想着,见铮引手里提着个布袋,领着谦宝出现在巷子的另一头。 三个小孩在院子里玩耍,陌岩将铮引带进他的小卧室,闩上门,两个大男人不无别扭地坐到床上。铮引打开手中的布袋,倒出几捆面值百元的钞票,这几捆加起来得好几万吧? “这是定金,”铮引说。 陌岩缩着脖子摇了摇头,“孩子不卖。” 铮引气得翻了个白眼儿,“谁跟你说小羽了?我们刚和一家货运公司联系上,当中有个管事儿的做偷渡生意好些年了,最近才将客源扩展到白鹅甸。已经和中间人约好明晚先交定金,上船前再付其余的费用。你和小羽初来乍到肯定没多少积蓄,你俩那份我和魅羽也一并出了,不过定金的事就拜托你了。” 陌岩不置可否。他原本计划着在这儿住上五年,谁承想小羽也跟着跑了过来,有机会怎能不送她回家?至于偷渡的费用,回去后自然要还给铮引夫妇。 “约在什么地方见面?你怎么不跟我一起去?” 铮引有天眼,有他在可轻松识破埋伏和陷阱。然而铮引为难地说:“对方指定一家按摩中心,你也知道,我家有只母老虎。” 那俺家也有只小母老虎啊,陌岩在心里嘀咕。“我不去按摩中心。我一向不喜欢别人碰我,洁癖。” 铮引忍着笑,凑到他耳边,“为了咱两家人的幸福,你就牺牲一下吧。小羽当晚搁我们家睡就行了。” 陌岩斜了他一眼。心道真是妇唱夫随啊,连说话口气都这么像他老婆。 ****** 于是陌岩在第二天上午去附近一家平价理发店剪了个寸头,将头发染黑。倒不是为显年轻,他的五官和气质都够出众的了,再配一头银发太招摇。早早吃过晚饭,换了身当地人常穿的焦糖色长袖衫裤——这个颜色在昏暗的室内和室外都是最不惹眼的。将定金装进一个破旧的挎包里,领着小羽来到铮引家。 那家人还没做完饭,从排油烟机里飘出来的气味判断有红烧鱼和冬笋汤这两样菜。 “明早我来接你,别在人家里闹。” 陌岩眼瞅着小羽推开虚掩着的院门一脚踏入院内,他自己便也转身离开,于院角处拐了个弯,朝玉九区中心地带走去。 或许是他忙着想事情,又或许自认为对小羽已足够了解,并未回头查看,也就没发现小羽在他身影消失后,迈进院里的那条腿即刻收回,在陌岩身后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 第291章 卖花姑娘 小羽尾随陌岩来到皇都按摩中心时天色已全黑,附近的商业街依然人来车往,彻如白昼。陌岩进大门后小羽躲在树下观望了片刻,三层高的建筑外墙缀满亮晶晶的装饰物,门前花池里种着鲜花。一楼的大玻璃窗透出高雅又喜庆的黄白灯光,仿佛里面的人每天都在过节。这里是做什么的呢?感觉不像饭店或茶厅,难道是百货商店? 小羽并不清楚陌老师今晚要去什么地方,也不认识招牌上的店名。因为好奇才跟来看看,打算弄明白了就偷偷回谦宝家。刚好见一拨客人要进门,小羽一溜小跑,藏到几人背后跟了进去。 进门后,小羽藏身于一只巨型彩釉花瓶后,暗暗观察眼前金碧辉煌的挑空大堂。正中央是假山喷水池,两侧各有一条楼梯通往二三楼的那些小隔间。刚进门的客人们都被领去大堂左侧的接待室,在一排排沙发椅上坐下,手执价目表听招待们介绍服务。大堂右侧连着表演厅,圆桌椅旁零散地坐着喝茶吃点心的客人,厅中央有幢幢人影随着柔缓的乐曲声摇摆着。 嗯……小羽虽然还是不清楚人们来这儿是做什么的,但直觉不会有人允许她一个小孩随意走动。想起大门外种着的鲜花,有了主意,转身出去拔了五六支花,抱在胸前光明正大地再次进门,朝楼梯走去。陌老师此刻多半还在接待室,她可不能让他发现,她的目的只是要弄明白他今晚来这儿是做啥的。 还好有所准备,堪堪绕过喷水池便撞上一位烫着卷发的粗壮大妈。从那身淡黄色西装裙判断,比接待室里穿粉色制服的女招待们级别要高。 “哎我说小丫头,谁领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小羽用稚嫩的童声回答道。 “这里可不是小孩该来的地方,”大妈弯下腰,低声对她说,“这么晚了,你爸妈找不见你会担心的。赶紧回家好吧?” 小羽的眼泪咕咚一声涌上眼眶,左手拿着花,抬起右手指向自己额头,一字一顿地说:“不卖花,就回家,爸爸打——” 大妈的神色当即放缓,伸手怜惜地摸了下她的胳膊,“这什么破家长啊?可怜的孩子,快去卖花吧,注意安全啊!有人为难你就说薛姨让你进来的。” 小羽捧着花上到二楼后,脚步不停地走到最近的一扇门前,推门而入。室内光线比大厅要柔和得多,靠墙一张长桌上点着香烛,摆满瓶瓶罐罐。 屋子中央有张舒适的小床,一个赤裸上身的彪形大汉趴在床上龇牙咧嘴地哼哼,也不知是疼得还是舒服得。床边立着位长直发女郎,红色紧身短裙制服,上衣开襟斜向右侧。姿色一般,但紫青色珠光眼影给她的样子添了几分神秘,正伸手在大汉背上捏来按去。 这一男一女骤见一个小孩进屋,惊愕地僵住了手脚。小羽心想既然说是来卖花,总得做做样子吧?朝按摩床走近两步,冲大汉说:“叔叔,买花送给这位漂亮姐姐吧。” “我、这个……买什么花?出去出去,”大汉面露窘色地说。 一旁的女郎捂着嘴笑了,“小丫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薛姨让我来的,”小羽不仅没出去,反而又走上前两步,目光直直地落在大汉油光锃亮的背上。“两元一支,叔叔买两支我立即走。” 大汉被看得涨红了脸,却又无计可施。“唉行行,那边椅子上搁着我的上衣,你从口袋里抽五块出来。” 小羽照吩咐拿到钱,又在椅子上留了两支花后离开包间。 原来陌老师是来做这个的?小羽不高兴地想。哼,陌老师一向是个威严的人,她才不相信他会和刚才那个大汉一样做这种不体面的事。那就先不回谦宝家了,到走廊中楼梯下方的阴影处躲起来,小脸贴着栏杆监视下方接待室的动静。 ****** 话说陌岩在接待室入座后,一个穿粉色制服、长得细眉细目的女招待走过来,脖子上的短丝巾同其他招待一样歪系在一侧,向陌岩介绍价目表上的服务。 “先生试一下深度穴位按摩吧?我们店新推出的。”招待瞅了眼他手里拎的破包,态度不是很热情。吐字如电子琴弹奏的乐曲,美妙而没有灵魂。 陌岩听到“穴位”二字,眼睛一亮。“你们这儿的人也懂穴位?” “当然啦,我就懂啊。” “那你说说足太阴脾经里的漏谷穴有什么作用?” 女招待脸上的职业笑容凝固了,半晌后说:“要不试一下淋巴排毒?” “淋巴?”陌岩像被蜜蜂蜇了一下,“不、不用了。” “温泉水疗呢?” “洗澡啊,”陌岩的眼睛在接待室里搜寻了一圈,没见到脖子上有纹身的秃头男。“洗澡不方便吧,我约了人,能帮我查下有没有姓黄的先生吗?” “那只剩传统的精油了。给您订个二人间,等黄先生来了就让他去找您。” 招待领着陌岩出了接待室,沿楼梯上二楼。有那么一刹那陌岩直觉这个大堂中有人在盯着他,放眼四顾时却不见任何异常。随着他一步步踏上楼梯,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那种感觉就像出家门后又记不起是否锁了门、关了煤气罐,后悔离家前没有多确认一眼。 双人间里自然有两张按摩床。招待请他在一张床上坐下,递给他一条干净的大白毛巾便出去了。陌岩坐在床边,从口袋里摸出本巴掌大的小册子——《机车维修指南》。他这是打算改行修车吗?非也,只要有字有内容的东西陌岩都喜欢看。 大约十分钟后,一个穿着红色制服裙装的短发女技师推门进来,看到陌岩时愣了一下。“先生怎么还没脱上衣?” 陌岩摇头。“不能脱衣,少儿不宜。” “少儿?”技师一头雾水地问,“这里哪有什么少儿?” “这可不好说,”陌岩咕噜了句。 “你不脱衣服我怎么按摩呢?” “随便捶两下背就行了。” 于是陌岩保持他的坐姿不变,手里依旧捧着那本书,由技师给他捶背。几分钟后门开了,一个圆脑袋秃顶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虽然穿得严严实实,领口处露出的青龙纹身让人相信他至少上半身都是艺术品。 “你先出去吧,”黄先生冲无精打采的技师说。打量了一下陌岩,他自己坐到靠墙的单人沙发里。待技师出门后问陌岩:“你们一共几个人走?我不关心姓名,只要年龄和性别。” ****** 小羽见陌老师被领进包间,几分钟后一个红衣技师走进去,暗中合计该如何混进去探下虚实。这次可不能再装作卖花姑娘了,会当场穿帮。包间有窗户,本可以从楼外飞上去偷窥,但为了客人的隐私窗内都挡着厚厚的窗帘呢,这可怎么办? 正转着心眼儿,一个手提皮箱的秃头男人被招待员送进包间,不一会儿技师却离开了。小羽知陌老师有洁癖,不可能与陌生人共用一室,原来他竟是来这儿会朋友的吗?技师既然都离开了,闯进去也没啥好看的,小羽决定打道回府了。 拿着剩下的几支花沿楼梯而下,没走两步却发现大堂气氛不对。有五个身穿制服,腰配警棍、对讲机、手铐的警察站在喷水池旁边,当中一个正在和薛姨讲话。 小羽见没人注意到她,赶紧转身上楼。才在阴影下藏好,就见那几个警察气势汹汹地朝楼梯走来。当中两个警察一左一右留下守楼梯,只许下人不许上人。另三个上楼后来到陌岩所在的包间,面色不善地推门而入。 “喂!干什么呢你俩?”从屋内传出粗暴的呼喝声。 “没、没干啥呀?”应当是秃头男人的回答,一副清白无辜的声调,“聊天而已。” “聊天?把他俩的包都打开给我看看……” 怎么会来了警察呢?小羽心道,莫非陌老师在做违法的事?探头望向楼梯下方的两个守卫,见那二人在挤眉弄眼,大概以为没人注意。等等!她上次被拐走送去伏豸岛,两个人贩子就是化妆成警察作案的。虽然小羽不认为人贩子会对两个大男人感兴趣,但谁能保证这些警察是真的呢? 想到这里,小羽离开躲藏处信步走去包间,站在敞开的门口向内张望。秃头男靠墙坐着,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的皮箱被一个警察翻来翻去,皮箱里显然没啥敏感的东西。 陌岩坐在一张床上,将自己那只破包搁在腿上,一只手按在包上。尽管静坐不动,小羽能感到一股肃杀之气从他身上蔓延开来,以至于站在他面前的那个警察迟迟不敢有所动作。 “叔叔,你们在里面做什么?”小羽朗声问道。 打头的警官闻言转过身。应当说这人还算相貌堂堂,只是胡子该刮了。当发现问他话的竟是一个小姑娘时,面上的神色是惊诧中带着不屑。坐在床边的陌岩当然也看到她了,皱着眉观望局势,但没开口说话。 “哪儿来的小丫头?”警官冲小羽厉声道,“别妨碍警察办案。” “人民警察爱护儿童,”小羽理直气壮地进了屋,走到他面前仰着头说,“要是大晚上见小孩在外面瞎逛,怕小孩被坏人捉走,都会好声好气地开车送小孩回家,路上还会给买糖吃。那些对小孩凶、还动手打小孩的全都是坏蛋扮的假警察,我说的对不对呀叔叔?” 她这番话把对面警官的嘴堵了个严实,眼角瞅见陌岩在极力忍着笑。 “呃,说得对,”站在陌岩前方的那个警察和颜悦色地说,“小朋友,你先在门口等会儿,等我们办完案就送你回家也给你买糖,好不好?” 小羽点头,“等我办完我的事,就会出去。”随后伸出一只小手,“给我看看你们的警察证吧?” 这下把她面前的警官惹毛了,“赶紧滚出去!否则对你不客气。” “好,我走,”小羽转身,装模作样地朝门外走去,“要是真有证,拿出来亮亮不就完了?没关系,我去叫管事儿的薛姨给警局打个电话,一问就知。你们要是假警察,刚好派真警察来把你们抓走,呵呵。” “等一下,小姑娘,”第三个警察将小羽拦在门口,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黑皮小本,递给小羽,“看看,如假包换的警察证,对吧?” 小羽接过证件,走到桌前在台灯下瞧了眼,乐了。“果然是假证件,没有那个全……全什么膜。” 这要是一个月前,小羽怎么可能分辨得出警察证的真伪?刚巧最近同陌岩一起帮凤丘镇的警察破了那件风车案,还在瘦警官家里住过,翻过他的警察证。当时指着证件表面变幻不定的五彩光亮层惊叹不已,胖警察说那叫全息防伪膜,只不过这种新奇词汇小羽已经记不囫囵了。 胡子男闻言不再演戏,恼羞成怒地朝小羽挥拳打来。小羽记起陌岩从万载哥那里学来的招数,以矮小的身材快速钻至胡子男身前,先发制人地一记长直拳卯在他的肝脏所在处。 胡子男腹部吃痛,难免手捂肚子弯下腰。小羽早算准他会躬身,举拳上捣,一记直拳从下方击打胡子男的下颚。这一拳把她自己的手都打疼了,胡子男自然吃痛不小,整个身子朝后趔趄了几步,被赶过来的同伴扶住。而小羽教训完胡子男,左手拿着的几朵花还完好无损。 “小羽,”陌岩制止了她的进一步行动,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掏出厚厚一叠大钞,搁在身边的按摩床上,冲胡子男说:“你们出来行动一趟不易,虽无法满载而归,这些钱带回去够你们交差的了。打你的是我的小徒,先放倒你们几个再扭送警局,本是举手之劳。我们不是你们惹得起的,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 小羽满心不忿地跟着陌岩出了按摩中心。凭什么呀,既然能把这几人都收拾了,干嘛还要给他们钱? 二人沉默着走路,快到谦宝家时陌岩才问:“今晚不是让你住谦宝家吗,为啥要跟过来?” “不放心,”小羽早已扔掉花,将双手背到身后,那副气派像一代武学宗师,“你现在修为被封,怕你着了坏人的道儿,才决定跟来看看。” 陌岩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语调比方才要温和,“小羽,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他们钱?我和那个黄先生是在交易坐黑船回六道老家的事,真要是捅去警局,我俩也跑不了。今天这帮假警察肯定是本地黑帮,消息灵通,打算来个黑吃黑捞一笔。” 小羽恍然,“黑吃黑的意思就是受害人自己也见不得光,所以吃了亏只能忍着?” 陌岩笑了,“这方面小羽向来是一点就透,是不是?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一旦惹上这帮人,时不时给你捣个蛋,趁你不在家时放把火,可就头疼了。就算咱俩不怕、铮引夫妇不怕,万一他们找上谦宝呢?所以,碰上地头蛇要么将他们一窝端了,要么就得尽量避免结仇。这些钱要都是我的,我估计就尽数给他们了,现在也不敢保证今后会相安无事。” 小羽没吭声,到了谦宝家院门口时,小声问:“陌老师,你觉得这些人有枪吗?” “应当没有,这个国家号称军事化管理,民众很难……喂!小丫头想什么呢?”陌岩扭头注视着她,“你该不会真想去把人家一窝端了吧?我可告诉你,他们不只这么几个人。” “不会啊,”小羽抬头望着他。 别来惹我和谦宝,就不会去找他们的麻烦。 第292章 雨夜屠夫 “橘子味的给妞妞,香蕉味的给谦宝。” 小羽左右手各攥着只塑料袋包装的果味软糖,出了樵堎巷,沿大街朝操场的方向走去。陌老师今天被请去白鹅甸外的地方给人看病,可能很晚才回家,小羽约了妞妞和谦宝下午去操场玩。只是头顶集结的乌云像是随时会落雨,得快去快回。 往东走了一个路口,见前方二十米左右有四个青年男人站在人行道上问路。白鹅甸本以青壮年居多,这四人却引起了小羽的注意。既不似打工者那般神色匆忙,也没有外来游客的闲情逸致,无论穿衣还是站姿都有种老子谁也不怕爱咋样就咋样的蛮横劲儿。 “大爷,樵堎巷怎么走?”问话的是当中一个黑发过耳的瘦子,两条眉毛一上一下擎着,黑白分明的眼珠没有望面前卖五香鱼蛋的大爷,像是在勘察周遭的敌情。此人手中握着根一尺来长、罩着皮套的物件。扁扁的应当不是棍子,小羽估摸着是大砍刀。 “樵堎巷?”大爷的神色变得警惕起来,“没、没听说过,你们八成是找错地方了。” 瘦子这回正视大爷,脖子顺时针方向拧了下,小羽在想象中听到吱嘎的声音。“不会吧,我们听到的消息就在这附近。老头,你不是在使诈吧,啊?你这摊子还想不想要了?” 大爷脸沉下来,“唬谁呢你?我反正不知道。好好的年轻人不干点儿正事……” 随瘦子同来的熊一样身材的青年闻言,走去一旁的树底下弯腰抓了一把灰土,再回到大爷摊前,掀开锅盖将土扔进一锅鱼蛋中。 小羽以为大爷定然气疯了,却不料大爷只是瞪了那四人一眼,便开始规整摊上的物品。“正好,今天打算早点儿收工回家,追电视剧。” 这位卖鱼蛋的潘大爷小羽是认识的,确切地说他是陌岩的朋友。小羽一直想不明白的是,陌老师这么阳春白雪的人,怎么会同成日脏兮兮的老头交上朋友? 潘大爷孤寡一人,经常会在周末的晚上——不是晚饭时分因为那时他还在街上卖鱼蛋——大概八九点钟的时候,捧着一盒鱼蛋来找陌岩。陌岩这时便会整两个简单的凉菜,有时加个炒花生米如果家里有花生米的话,冰箱里若是有谦宝家送来被小羽吃剩的红肠啊、卤水拼盘什么的,自然也会摆出来。 陌岩自己是不喝酒的,但家里为了客人常年备着几瓶。潘大爷喜欢喝度数高的白酒,一旦喝开了兴致就老高,唾沫纷飞地讲各种奇闻异事,陌岩这时也会陪他一杯。在小羽看来他那些故事都十分不靠谱,也不知陌岩为何会喜欢听。 而且小羽认为潘大爷就是来蹭饭的,至于他带来的那些鱼蛋“反正也卖不出去了”,小羽每回这么说。陌岩吃素,鱼蛋自然都归了小羽。头几次吃得还挺香,后来吃腻了就转送给妞妞家,把妞妞的脸蛋吃得越来越如鱼蛋一般圆鼓。 有时小羽禁不住想,陌老师在这异国他乡挺寂寞的吧?虽说有能言善道的她在一旁,小孩毕竟是小孩。陌老师作为一个成年人,也许需要跟其他的成年人交流呢。他二人同谦宝家倒是经常聚会,但人家是夫妻,生活模式不同,单身汉大概也只能和单身汉扎堆儿了。 回到当下,小羽见潘大爷这般反应,心道糟了,这是陌老师口中的“地头蛇”找上门来了。不信你看,戴墨镜那位手里提着个黄色塑料桶,看分量满满都是液体,桶里莫非装着汽油?还好那几人没注意到她,来不及细想,身在路口的小羽改变既定路线,沿北边那条小路撒腿而去。 砍刀用来打砸,汽油烧房子,而陌老师不在家。谦宝妈妈虽然说过有事可以去找她,但理发店离这儿还有好一段距离,小羽决定自己处理。 “潘大爷你等着,看我给你出气,”小羽在心里说。 ****** 樵堎巷是南北向,只有南边一个出入口,北边是封死的。小羽的目的地是邻居于叔叔家,与小羽家背靠背,大门冲另一条街。这位于叔叔白天打零工,晚上在茶馆说书,论嘴皮子上的功夫同小羽算棋逢对手吧。平日小羽若是路过他家门口会停下来同他斗嘴,他俩在这边院子里辩论,能把墙那边坐在树下看书或写招牌的陌岩逗得咯咯笑。 “思辩,其实是禅宗重要的一项内容,”陌岩有天这样说,算是对二人的褒奖。 此刻也不管于叔叔家有没有人,小羽腰一扭,一个跟头翻进他家里,又一个跟头后便站在自家庭院里了。先是一头扎进厨房,从抽屉里摸出打火机揣进口袋,再将陌岩昨天新买的一桶花生油提着出屋,全倒在屋门口的地上。 回到厨房,可惜没有炉灰。记得篦理县还没通电那时候大家都是在自家灶里生火做饭的,当前用的是管道天然气,还好面粉袋子里剩了小半袋面。小羽抱起面粉离地腾空,从屋里飞了出去,落到院子中心那棵筒冠树伞状的树冠上,在茂密的枝叶中藏好。 大约一分钟后院门外出现三个晃动的人影,果然是先前问话的瘦子、大熊和墨镜仔。记得还有个头发染成草绿色的青年,大概是守在巷子的入口处了,以防陌岩突然回家。眼前这仨见院门上了锁,估摸屋里应当是没人的,抽出砍刀来将木门劈开,大摇大摆地进了院子。 小羽原本计划将四人一齐收拾,这下只得见步行步。手里提着汽油桶的墨镜仔冲在前面,小羽一动不动地屏住呼吸让他过去,眼瞅着那个倒霉蛋在屋子门口的油层上摔了个底儿朝天。 这时后方二人刚好走到树下,小羽手一翻,将袋子里的面粉尽数撒落。那二人忽然间眼不能视物,鼻子里都是面粉,忍不住开始大声咳嗦,越咳吸进来的面粉越多。 小羽扔掉面袋子,双手扒住一根树枝,身子下坠的同时劈开双腿,旋转着朝树下的二人头上砰砰各踢一脚。这二人总算明白被偷袭了,闭着眼睛抽出砍刀来不停在身边舞动着,以防人近身。 小羽不理他们,走去屋门口。摔倒的墨镜仔刚费力地在油层上爬起来,被小羽一个勾腿又放倒在地,后脑勺着地,疼得哇哇叫。小羽随即抢过地上的汽油桶,拧开盖子,给墨镜仔以及还在舞刀那俩人身上各泼了些汽油。再丢掉塑料桶,从怀里掏出打火机。 “都给我住手!”小羽点着了打火机,“把你们手里的武器扔到树底下,然后原地坐好。谁最不听话这个打火机就第一个扔谁身上,一、二……” 这话管用,舞刀那俩立刻将刀抛出,而还没爬起来的墨镜仔干脆就坐在地上了。小羽拾起一把刀,正要说话,原本在巷子口放风的草绿头出现在院门口,大概是见快下雨了这边儿火光迟迟未起,赶过来看看是个什么状况。 小羽手臂一甩,砍刀贴着此人的头皮飞出院门,几秒种后一大片草绿色的头发落到地上。 “你也给我坐下,”小羽冲他说,晃了晃手中的打火机,“只要你一动,这个打火机我就随便扔他们某人身上。” “坐下,洪波你快坐下!”地上三人赶紧招呼自己的同伴。 小羽左手捡起剩下的那把砍刀,右手啪地一声将打火机合上,挨个儿望着院子里的四个人,自己在庭院中缓慢踱着步。为起到震慑作用,还故意用上真气,让脚底的草地上一步一个寸深的脚印,把几个俘虏看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跟你们说了别来事、别来事,知道本囡囡是谁吗?去打听一下,这套出租屋可是有名的凶宅,都说树上吊死过人……” 小羽说到这里停住脚步,目光射向大树的根部。虽然没明说,可在场的几人无不相信树底就埋着死人。 “事实呢,”小羽举起手中的刀,恰好头顶一道闪电划过,轰隆隆的巨雷像是在为她呐喊助威。 “雨夜屠夫卫小羽,听说过没?往常每到雷雨天我都要出去砍一个倒霉蛋,今天倒省事了。” 说到此处小羽整个人忽然僵住,空洞的眼珠直勾勾地望向前方,连呼吸似乎都已停止。按说像她这样一个身穿红花褂、头扎孖辫、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本是最可爱不过的年纪。然而在忽暗忽明的闪电照耀下,这种反差竟让人联想起渔夫在暴雨夜打捞上船的鬼娃娃,又或者深海沉船中住了几个世纪的小邪灵。 “你们选块地儿吧,”小羽片刻后回复常态,冲那四人说,“西北角不行,有块花岗岩我挖不动,其他的地方你们看中的我尽量满足。四人做个伴也好,午夜过后还能出来打个麻将什么的。” “小仙姑饶命啊!”大熊挺不住了,率先求起饶来,“我来惹您是有眼不识泰山,可我真没干过什么坏事啊!” 小羽哼了一声,“你现在说得好听,等我放你走后,改天肯定还要回来使坏……这样吧,我放两个留两个,想活命的就立下毒誓——从今往后再也别来找事。谁发的誓最毒,我就让谁离开。” “没问题,我发誓!”大熊清了清嗓子,“从今往后我要洗心革面从新做人。若是再敢来骚扰小仙姑,就叫我有来无回、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也不见得会死啊,”小羽不满意地摇摇头,“或许你希望能和陌老师那样长生不老呢。” “我来发誓,”墨镜仔接过话头,“这辈子我要是再敢踏进樵堎巷一步,就让我百病缠身,万箭穿心,七孔流血而死!” “你小子可真够没品的,”草绿头不屑地说,自己正要开始发誓,被身边的瘦子抢先了。 “我呀,也是活该,”瘦子痛心疾首地对小羽说,“白读了那么多年书,做了那么多年好事儿了,今天也不知怎么精虫上脑,竟然会跟着他们几个来骚扰您?我是谁,您是谁呐!” “我是谁,说说看?”小羽饶有兴趣地问。 “这一带谁不知道,您羽大仙乃战神转世、圣婴再生。在家坐着有财神送钱上门,出门走路有福星打着灯笼照路。我呢,我算个什么东西?” 咦,这小子有前途,小羽在心里暗笑,问:“你算什么东西?” 瘦子的眉眼挤到一处,“您看我长得比缺了毛的老鼠还丑,身世比蟑螂和臭虫杂交的后代还低劣。吃饱了撑得没事干,您说我在家扇自己巴掌玩多开心呢,竟然会想到来惹您老不高兴?今后我要是再犯糊涂,出门先让一堆马蜂蛰成麻子!” “然后呢?” 瘦子挥舞着胳膊,“被一群从山上冲下来的野猪噼噼啪啪、噼噼啪啪踩得我筋脉尽断,但我还没死。惹了您哪有这么便宜死的,是不是?跟着就被一头犀牛给当胸穿到角上,一路挑着上山。” “是吗?”小羽问,心道你小子这么有才怎么不去说相声,混黑道实在是可惜了。 “然后再从山顶摔下来,恰好山崖上全是刺猬和荆棘,哎呦把我给扎得呀!喝几口水就能变喷泉喽。这么一路滚到山底下的村庄,您猜我最后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他那三个同伴忍不住问。 “掉进千人共用的粪坑里被陈年老便给噎死的!” “噗——”小羽和刚进院门的陌岩都笑喷了。 “哟,这儿开会呢?”陌岩望着一片狼藉的庭院摇头,应当大致猜到都发生了什么事。天色已不早了,他手里提着两个袋子,多半是路上买回来的晚饭。 那四人一见陌岩回来,不知所措地望向小羽,后者正色道:“算你们好运,凡是给他磕二十个响头的,可免一死。” 四人一听自然喜出望外,连忙工工整整地跪下,一个个把头磕得震天响,生怕自己的响声被其他人盖了过去。小羽心道他是佛陀,寺庙里每天给他烧香磕头的不计其数,你们也不算委屈了,哦? ****** 送走那帮混子,二人在屋里坐下吃饭,门外的大雨终于哗哗地落地了。小羽一边吃,一边有声有色地把刚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陌岩听得很专心,待她讲完后却叹了口气。“这次多亏小羽机智才保住了这间屋子。然而下次再有类似的事发生,我还是希望你能去找谦宝妈妈求助。房子没了就没了,人永远是最重要的,知道吗?” 小羽不吭声,只顾吃饭。陌岩低垂的目光落在面前吃了一半的黄瓜炒莲藕上。 “之前在篦理县我一直不教你学武,也是出于类似的考量。看起来,那些什么都不会的人一旦出事便无法保护自己,其实有本事的人遇到的凶险会多很多。” 小羽听到这里有点儿醒悟了,陌老师的亡妻就是逞能逞死的,对吧?可见这是他的痛点。而小羽对人性的把握能力似乎是天生的,从小便明白与人交往时有些方面可以乱开玩笑,还有的地方必须严肃对待,无论那人和你有多熟。 “好,我记住了,”她爽快地说,“遇到危险时能躲就躲,不去逞强。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才是最重要的事,对吧?” 他抬起眼光来看着她,黯然神伤中带着费解,像是琢磨不透她这个小人儿。 ****** 饭后,小羽去自己卧房里玩糖纸。最近她迷上了糖纸,谦宝也帮着她收集了不少。先将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小纸片铺个满床,再让罗塞人和超女玩偶在一旁打架,谁赢了分一张糖纸做奖励…… “喂,我说那谁,”陌岩在敲卧室的门,“雨夜屠夫,你该出来做作业了。” 看来心情已经平复了。小羽笑了下,放下手中玩偶,推门走了出去。 第293章 住家保姆与云游僧 一周后,陌岩将诊所休业三日,抱着被褥同小羽搬去谦宝家。铮引夫妇自打有了孩子后还没去野外度过假,谦宝这个年纪饿了要吃饭,到点儿睡觉,带他出远门不方便。现在有了陌岩和小羽这对邻居,谦宝自己也不愿跟爸爸妈妈出门了。而陌岩家太挤,谦宝家有上下两层楼,遂决定来做上门保姆。 这下可不把两个小孩乐疯了?一上午的功夫把家里翻了个底儿朝天。午饭后被陌岩驴不喝水强按着脑袋学习了一个钟头,之后塞进卧室里睡觉。小羽五岁之后就没再睡过午觉了,被赶进客房时嘟哝了句:“小孩睡觉是让大人休息。”声音不大也不小,刚好给身后的大人听见。 这一觉睡得,如同打了场游击战。谦宝的屋在客房隔壁,先是这边屋门裂开条缝,鬼鬼祟祟地探出杆枪。片刻后那边屋里冲出个蒙着被子假装防弹衣的特种兵,把陌岩搞得哭笑不得。 傍晚陌岩在厨房擀面条的时候,两个小孩捧着幅字画走过来问:“陌老师,这上面写的什么?”谦宝起先管陌岩叫叔叔,最近也学小羽一起叫他陌老师了。 陌岩擦干净手,捏着卷轴顶部让纸张舒展开。见画的是一处仙境,祥云缭绕中漂浮着风格各异的十来座板块,板块上载着花园、宫殿、购物中心。位置最高的宫殿华美耀目,金顶琼瓦之下隐约看到“玉清宫”三个小字。 “画的是天庭,”陌岩说。上次去天庭还是新年前后,他这个没尽过多少抚养职责的养父去看望允佳。一想到允佳,陌岩胸腔里满是内疚,允佳真是他见过的最乖最懂事的女孩,不像眼前站的这位。 细看又注意到悬浮的宫殿板块之间有凤凰等神鸟在翱翔,一只只闪着红蓝黄绿宝石般的眼睛,拖着烟花状蓬松艳丽的尾羽。然而飞得最高的是只红毛彩翼的小鸟,从身体的倾斜度判断正在做转弯。小脑袋歪着,身形俏皮,与其他母仪天下的高贵鸟们格格不入。 看完画,陌岩将目光投向右侧那行竖写的毛笔字,念道:“凌霄有奇鸟。巧兮魅兮,姹羽芬兮。佛光四沐,合云而居……这是当今玉帝画的画,拿到市面上可不只价值连城那么简单。” 落款是兮远,看日期是八九年前了,那时的兮远还未坐上玉帝之位。陌岩知道,他早些年收留七姐妹的目的就是要培养下一代七仙女,后来七姐妹也确实在他的计划中起到了关键作用。 “凌霄有奇鸟”,当年魅羽鸟在天庭只待过短暂的一段时间就被陌岩的师父燃灯给接来佛国,燃灯的原话是:“想要些性格活泼的。”这幅画显露出兮远一早知道魅羽前世是谁,且陌岩作为魅羽鸟的主人和传闻中的恋人,自然也在兮远的安排之中。 多亏了这份安排,陌岩同魅羽才得以在凡间再续前缘,只不过这种被人摆布的感觉不怎么好…… “把妞妞也叫来住,行吗?”耳中听小羽提议道,“她可以和我睡一张床。” 小孩子对画的三分钟热乎劲儿已经过了。 “行,你们去叫叫看吧,她妈妈要是不同意就算了。”陌岩收起卷轴,瞥了眼窗外,“动作快点儿,这场雨不知什么时候下来。” 三个小屁孩?这下他可真成保姆了。然而想起少年时代在万载哥武馆同师兄弟们睡上下铺的日子,有些事只能在某个固定年龄段做,过了那个阶段再想重拾旧梦就变味了。能于心智单纯的少年时期结识的玩伴,相互间都有很深的缘分…… 陌岩还在感慨,又听正在出门的小羽对谦宝说:“我书包里有只木勺,是陇艮师伯、也就是释迦牟尼送我的,比你那幅画还要价值连城。” 陌岩吸了口气,这举一反三的能力!哪天他自己被那丫头拿出去卖了,还帮她数钱呢。 ****** 俩小孩倒是没白跑一趟。在家吃了半顿晚饭的妞妞抱着妈妈给准备的睡衣,来到谦宝家后再同大家一起吃面条。妞妞是个性情温顺、容易满足的女孩,一晚上都在咧着小嘴傻笑,兴奋中带着份“不知好运为何突然降临”的茫然。 收拾完厨房再监督三个小孩洗漱、各自上床后,疲惫不堪的陌岩来到布置温馨的主卧室,将自家被褥铺到下铺上。他听过修罗人的风俗——夫妻首先是战友,结婚后也睡上下铺就是为了提醒双方牢记这点,虽然上铺多半是闲置的。床上的被褥显然已换洗过,但陌岩还是决定用自己带的。 捧着书,背靠床头坐好,窗外已是电闪雷鸣。雨天猫在床上看书最惬意不过了,只是今夜的雷雨来得有些猛。说雷公电母在敲鼓是不准确的,简直是在拿斧子劈。整个世界如一只黑芝麻汤圆,一斧子下来夜空便裂一道缝,能看到裂缝外包裹的白色糯米团。处在汤圆中的芝麻人们则无不担心自己下一刻就会从裂缝中漏出去。 片刻后卧室门口窸窸窣窣响个不停。陌岩只得收起书,下床打开房门,见三个穿睡衣的小孩挤在门口,正期期艾艾地望着他。 “我害怕,”妞妞眼角挂着泪,飞快地瞅了眼走廊上的窗户,又往小羽身上贴近了些。妞妞头上原本一左一右戴着两只蝴蝶结,现只剩下左边那只了。 “对,她、她害怕,”谦宝穿了件胸前印着机器超人的睡衣,伸手指着妞妞咽了口唾沫。大概身为一个男孩子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也害怕,但谦宝毕竟只有五岁,陌岩也在他脸上看到畏惧。 小羽呢?正探头探脑地往陌岩背后的卧室里张望。洗完澡后头发还没干,天生的直发被日间的辫子搞成弯曲状,再换上大魅羽送她的丝绸睡衣,简直成了允佳一样的洋娃娃。然而陌岩还是觉得乡土气息的孖辫和小花褂更好看。 察觉到落在头顶的目光,小羽抬起头来冲他眯眼一笑,“害怕害怕。” 你害怕个鬼!陌岩想对她说。刚上小学就敢孤身一人去黑道大佬宴会上骗吃骗喝,举着机枪同暗世界派来的智能机器人对射,拿匕首捅人贩子,放火烧仓库,偷渡一个月来到异乡的当晚就手刃野狼一家三口,这些不都是你干的?至于扎轮胎、泼汽油、砸游乐厅那些可谓信手拈来,都不值一提。 当下闪身让三个孩子进屋。然而陌岩没有从小带大过孩子的经历,不知道小孩子睡前若是害怕了,大人们又能做些什么? “讲故事呗,”谦宝语气肯定地说,“我睡不着的时候,爸爸会给我讲打仗的故事,妈妈会给我讲打仗还有怎么使坏心眼儿的故事。” 嗯,陌岩点头,叫三个小不点儿在下铺背靠一侧的墙坐好,再将先前撤掉的那床大被子盖到三人蜷缩的腿上。关上大灯,只留一盏床头小灯,自己也盖着被子在床外沿坐好,问:“你们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作为小学老师,陌岩这一两年下来读过数不清的童话故事,自认为库存丰富。谁知小羽说:“陌老师,你那些王子公主大灰狼的故事都不好听。还是讲你成佛之前发生的事吧,越吓人越好。” 陌岩瞪她一眼,心道你们嚷着“害怕”跑来听故事,然后让我讲吓人的?窗外的雷雨夜倒是让他想起一段同雷雨有关、多少有些曲折的往事。如果略去当中的一二环节,也不算吓人吧。 “我原先提过,成佛那一世是在兜率天瑰泉寺出家的。十四岁剃度,三年后开始去各地云游。” “因为瑰泉寺的老和尚们都教不了你了吗?”小羽插嘴问。 陌岩一怔,事实还真如小羽所说,只不过他为人谦虚,不喜自我吹捧。他是个爱读书又悟性高的人,三天读完一本佛经还能记住个大概。三年下来,瑰泉寺的藏书已被他研习得差不多了,平日也没少了向寺里的长老们请教。虽说学佛不是只读几本经书那么简单,但长老们都认为陌岩应当去别的寺庙取取经。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陌岩记得他的授业恩师浮潭长老当年是这么对他说的,“二者无法相互取代。同一句教义在不同的环境下可有不同的理解,且不见得谁对谁错。法无定法,只是你用来诠释世界和生命的工具。学佛也不是为了给自己设限,目的是帮你得获灵魂的自由。” 陌岩估摸着这番话别说小孩了,就是没有修为的成年人也不见得能理解,他此刻说出来只是为了故事的完整性。岂料话音刚落小羽便恍然道:“怪不得别的和尚都要在寺庙里吃斋念佛,陌老师却可以在花花世界教书打架娶老婆养小孩。原来成佛后就能自由自在,这我喜欢。” 陌岩无奈地冲她点了下头,“成佛确实是为了大自在。你的话我都无法反驳,但你若是老岔开话题,故事可就讲不下去了。” ****** 云游八个月后,来到一处延绵的群山前。小和尚陌岩的目的地是群山另一边的弥勒菩萨庙。兜率天算弥勒菩萨大本营,瑰泉寺的长老们年轻时都去过那座庙,自然也是陌岩心向往之的圣地。十七岁的少年体力自然不消说,计划第一天早上进山,第三天晚上应当就能出山。事先看过天气预报,接下来一周都是温暖晴朗的天气,夜晚在随身携带的睡袋里眯几个钟头就行。 谁承想到了第二日傍晚,一片厚重的青黑色乌云从背后追上他。被雨淋一下倒没什么,担心的是夜里下个不停,睡觉成问题。想着最好能找个避雨的所在,山峰一转,却见前方有座巨大的山谷,西北角上坐落着六七座白瓦黑墙的建筑,从风格上判断居然是座寺庙。 这可奇了!入山前研究过地图的,没发现这片山里有人迹,更不用说寺庙了。当下来不及细想,沿小路下到谷中,砰砰敲响了寺庙紧闭的黑色大木门。 “这座庙有名字吗?”小羽问,“我这不算岔开话题吧?” “天钟寺。” “那这座庙现在还在那里吗?”谦宝问,“可以叫爸妈带我去玩。” 这个问题可不好答。陌岩瞅了眼妞妞,见小姑娘头歪在小羽身上睡着了,小嘴还在微动,像在咀嚼食物。陌岩伸手过去将妞妞扶起,平放到一旁的枕头上,盖好被子。只是这样一来床头台灯的光便射到她眼睛上,陌岩干脆将灯关上。今晚三个小孩肯定要睡下铺,他睡上铺。 “吃鱼蛋,”妞妞忽然说了句,另两个还在听故事的小孩吃吃地笑了。 “寺门倒是开了,”陌岩压低声音接着讲,“开门的年轻僧人见到我后愣了下,仿佛我不应当出现在这里。告诉我本寺从不接收挂单僧,我说我只借宿一晚,以香客的身份,会奉上香火钱。对方瞅了眼天色,面露难色但同意了,只是要我以佛祖的名义起誓——无论夜里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能出寺。” “这不能答应,”小羽说,“他们要是放火,你还不能跑了?” “当然要跑,”谦宝接话道,“妈妈说了,命比什么都重要。妈妈还说,可以先答应别人不出门,然后翻墙出去。” 陌岩头有点儿大,感觉自己是在同时与两个魅羽周旋,这谁受得了? “谦宝妈妈说得对……小羽,你怎么净把人想得那么坏呢?不至于为了害我就烧自己的庙,真要那样佛祖也不会怪我违约的。总之,我被领进寺里,去大雄宝殿磕了头,交了香火钱。正赶上晚饭时间,雨落下来了,好在庙也不大,屋檐挨着屋檐。我同僧人们一起吃了斋饭。” 陌岩略过没提的是,吃饭时见寺里的和尚们长得有点儿丑,几乎可以说个个贼眉鼠眼。然而态度和善,待人彬彬有礼。不是说“相由心生”吗?看来这种说法也不准确。 ****** 山里人睡得早,头俩钟头雨下得大,倒并无异常。子时前后雨停了,陌岩被一串钟声惊醒。钟声悠扬清澈,只是这大半夜鸣的什么钟?方才观察过寺里也没见到钟楼,钟声是哪里来的呢?少年人毕竟好奇,忍不住走出房门查看。山谷中回音大,无法判断声音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天钟吧,”小羽说,“寺的名字不就叫天钟寺吗?” “比你陌老师聪明……响了十几下,钟声停了,我也只得回屋躺下。不料接下来便隐约听到多人在啼哭,随后是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我闭眼躺在床上,等这些声音都消失了才又一次走出客房。” 寺里像是空无一人的样子。陌岩虽应承过不能出寺,爬到楼顶上看看不算违约吧?那时的他还未有机会修习内功,然而身为少年拳王,爬屋顶不是问题。干脆选了个高的,爬到大雄宝殿的顶上坐下。 这下能清楚地看到僧人们排成两条长队,脚踩湿漉漉的草木朝山谷中央走去。从背后看不到僧人们的神情,队伍的仪容同送丧的差不多。然而没见谁抬着棺材,只有打头一人手中捧着个二尺左右的黑木盒。 “木盒也有可能是棺材,”小羽不以为然地说,“装小孩的。” 思路是对的,虽然装的并不是小孩。陌岩眼瞅着僧人们走到山谷中央后站定,将木盒摆到地上后,开始念起经来。经念得挺久,陌岩估摸着也不会再有稀奇事了,就转身溜下大雄宝殿,朝客房走去。 不料暗处黑影一闪,一个尖细柔滑的声音问道:“你看我像人吗?” 第294章 荣誉老鼠 “啥?”小羽和谦宝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问你话的难道不是人?” 陌岩回想着那晚的情形。雷雨骤歇,星月被遮在云层后方,天钟寺的户外只亮着几盏昏黄的路灯。他行走的小道隐蔽幽暗,声音是从一棵矮树上传来的。费了不少眼力才辨清树枝间垂下的一件僧袍,空荡荡自然是没套着人。 然而僧袍领口处支着顶僧帽,帽檐下露出张小脸,有碗口般大。尖长的嘴巴周围长着细细的胡须,两只小眼睛期待地望着陌岩,像是很紧张他的回答。头下方的小手上还捧着一大片蘑菇。哦,不是蘑菇,是野生灵芝,这是送给陌岩的礼物吗?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陌岩望着对面墙上晃动的光影,对身边的两个小听众说,“那叫‘讨封’。有些灵性高的动物比如狐狸啊、黄鼠狼什么的,修行到一定阶段会尽量将自己扮成人样,询问路人它长得是否像人。如果得到肯定的回答,它的修为便会晋升到下一阶段。被否定,可能之前多少年的努力就白费了。” “啊?”谦宝叹道,“这也太不公平了。” “确实不公平,动物若想修道比人要艰难得多,需要经历漫长的年月,做很多善事。有句话叫‘人身难得,中土难生,大道难闻’。能生而为人并有机会接触正法,当好好珍惜,不要随意将一生耗费在无意义的事上。”这最后一句话,乃是当年浮潭长老在陌岩拜师时说给他听的。 “那陌老师怎么回答的?”小羽问。 “我说,像人。直觉告诉我这个答案对它很重要,也是因为我不认为人比其他动物要高尚多少。虽说在这六道中,人、天、修罗属于三善道,地狱、恶鬼、畜生为三恶道,然而世间绝大多数伤天害理之事,是人,而不是动物做下的。” 陌岩答过了鼠精的问题便继续朝客房的方向行去。时候已不早了,他明天还要赶路,如果起晚了就无法在天黑前出山,他可不想在山里再住一宿。 “我会报答你的……”尖细的声音在他背后颤抖地说。 当下回客房一觉睡到天亮,也不理会僧人们何时归来的。天亮后陌岩收拾好简单的行装,找知客僧道别时,想起还未拜见本寺方丈。 “方丈他老人家一直在闭关,”知客僧面带忧虑地说。 陌岩没再多问,出了寺院沿山路上行。天色尚早,日头被挡在山后,然而反射光足以将谷中的黑暗与阴霾驱散。应当说,整片山谷被僧人们打理得不错,南面能接触日光的区域种着庄稼和果树,北面是个小池塘。中央地带远看像个花园,而陌岩现已知晓那是僧人们的墓地。 然而天钟呢?昨晚响彻山谷的天钟在何处? 正琢磨,前方山路上迎面走来三个僧人,看装扮还是武僧。打头那人四十多岁的年纪,眉骨突出,目光锐利,天青色僧袍难掩身躯的健硕,手里握着根明晃晃的禅杖。后方二人要年轻些,执棍。 这三人见到陌岩后先是放缓了脚步,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过后便不再理他,在狭窄的山路上还主动走了外侧,同陌岩擦肩而过。 “是来打架的,”小羽语气肯定地说,“见你长得比天钟寺的僧人们漂亮,不是一伙的,所以放过你。” 对这种说法,陌岩不好作评论。窗外夜空中的闪电与雷声在渐渐远去,风也弱了,雨下得细密又均匀,正是入睡的好时机。谦宝几分钟前便在同沉重的眼皮做斗争,此刻已靠着墙睡着。陌岩将他平放到妞妞身侧,盖好被子。 “别呀,”小羽不无惊慌地说,“正讲到紧要关头。” 总是很难拒绝这小丫头的要求。“那就再讲一刻钟。我只在天钟寺住了一个晚上,谈不上同他们有什么感情,但显然这三人来者不善,要我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就这么走掉,我做不到。于是等那三人下到谷中,我也跟着原路返回。” ****** 陌岩回到天钟寺,见僧众们跪在大雄宝殿门口的空地上。正前方立着那三位来客,当中一人像是在数数。 “呵呵,哈哈哈,”手拿禅杖的中年武僧苦笑道,“我真是服了!每年天钟响时,你们当中最坏的那个就要归西,还以为数目会越来越少?这马上又补齐了一个,真是神速啊。” 执棍的同伴之一听到这里嗤笑一声,歪头冲中年僧小声道:“鼠类的繁殖能力,师兄又不是不知道?” 不知为何,与鼠类毫无关联的陌岩听到这话,心里像被刺了一下。补齐一个?哦,估计昨晚讨封成功的那只鼠已变为人样,加入到僧人们的队伍中。扫了眼地上跪的那些穿同款棕色僧袍的僧人们,也看不出谁是新来那个。 “皓坎呢?怎么躲着不出来?”中年僧又问。 “回长老们,方丈他老人家还在闭关。” 哦,原来方丈的名字叫皓坎。陌岩知古时老鼠也称为“坎精”,不知那个“皓”字又作何解释。 “那就替我转告他,经我弥勒院方丈与六大执事商议,行瘟会将提前于下月十五日举办。” “什么?”下方跪着的僧人们慌了,“说好了还有五个月的,日子十年前就定下了。我们方丈目前还不能——” “少啰嗦!”禅杖在地上一顿,发出清脆的叮声,绕山谷久久不绝。“若非我们明诚祖师开恩,现在哪会有你们这帮鼠辈在这里聒噪?下月十五日,记清楚了?缺席的算自动退考。” 那三人转身要离开,见陌岩挡在前方,冲他轻喝:“让开!” “这世间的道路,”陌岩话中有话地说,“不是只给某个人行的。堵着路,非不让别人走,很讨厌是吧?” 十七岁的陌岩还未开始修习内功,更不用说法术了,然而拳王的气场摆在那里。三个武僧迟疑地互望一眼,大概平日顶着弥勒院的名头横行惯了,还未遇上过正面挑衅的。 “你哪儿来的?别不识好歹。”执棍一人说道,同时抬起手中的木棍,倒不是要打陌岩,看样子是想将他拨拉开。 陌岩伸手抓住他的棍子,先是向外一拧。由于对方手劲儿不如他,握着棍子的手便有些松了。陌岩再顺势超前一送,一棍杵在那人腹部,那人登时痛得弯下腰。 另一执棍同伴见状大怒,抡起棍子朝陌岩头顶砸来。陌岩见棍势凶猛,不敢用手接,抬腿一个上旋踢,正中棍子中央,能听到咔嚓的木头碎裂声,虽然还未断成两截。 陌岩腿刚落地,便觉一股劲风袭面,是中年僧的禅杖。此人显然是有修为的,这支禅杖由真气护着,如注入了高压电一般,直觉告诉陌岩他决不能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去触碰。 “小羽,考考你,这时候我应该怎么做?禅杖是平直朝我心口击来的。” “不能碰禅杖……”小羽边想边说,“首先要躲开禅杖的袭击,可以向侧面闪,也可以趴下。然而只躲是不行的,最好这个躲避的动作也能为反击做准备。” 不错,陌岩心道,就算想不出合适的反击之策,能有这种思路也是值得肯定的。 “嗯,”小羽伸手比划了两下,“敌人刺出禅杖时必有一条腿前迈,我看最好的办法是转身弯腰,一手扶地,同时甩腿后踢敌人下盘。” 陌岩惊得一时合不拢嘴。小羽描述的乃是搏击界有名的“卡波耶拉踢”,被公认最有威力的几种腿法之一。然而小羽将这种踢法用在这里并非只出于力量的考虑,还能同时兼顾躲避敌人的袭击。 是的,这正是陌岩当年用来反击的招数,可那时的他已打过数不清的大小拳赛,是经验与悟性糅合一体的产物。小羽学武这才两三个月的时间,都没正经和人打过架就能想出这种对策。看来那天上门捣乱的小混混说她是战神转世,恰当得很。 “那这些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问。 三个弥勒院来的武僧灰头土脸地离开后,众僧将陌岩请进方丈禅院,同时派人去方丈闭关的山洞里请他老人家出山。 “我们的身份,想必小长老也清楚了,”监寺长老六十来岁的样子,右眼下方长着颗大黑痣。“说来惭愧,大约一百多年前,我家晧坎长老是弥勒院的一只家鼠。那时弥勒院的方丈是明诚长老,曾获天庭赏赐的仙丹一枚,被、被那个……” 显然,是被这只家鼠给偷吃了。 “事发后,晧坎长老被捉了起来。弥勒院的僧人们知道此事后都很气愤,有人说只要明诚长老吃掉我家晧坎长老,便同吃掉仙丹一般无二,被明诚长老驳斥了。他老人家说,学佛的目的不是为了神通或长生不老,这些都是有生有灭的世间法。如果不能看破生死、得失,如果对六道众生不能一视同仁地起慈悲心,那神通再大也只是入了魔道。” “说得真好!”小羽忍不住叫道,“比那三个仗势欺人的后辈强多了。” 陌岩点头,他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晧坎吃了仙丹后,已能说人话。当下痛哭流涕地发誓,不仅他自己要痛改前非,不再偷吃人的东西,还会教育更多的同类改掉恶习,一同修真。 “这就没道理了,”小羽插嘴道,“老鼠吃东西也是为了活命,不存在善恶的问题。” “这我同意,”陌岩说。 于是晧坎被放逐到了这座山谷,在这一百多年来,晧坎不断收留流窜到谷中的老鼠,教他们修行,让他们自己种粮食养活自己。明诚长老圆寂后,弥勒院的后续长老们见这帮鼠精慢慢成了气候,担心他们走上邪路,就在谷中设了看不见的天钟禁制。每年清明这一天夜里天钟响时,谷中恶业最重的鼠精便会倒毙,以此来敦促众僧们的修行。 那这个行瘟会又是怎么回事?长老们并不希望将天钟寺的僧众们永远禁锢下去。事实上,受弥勒院管制的兽类修行群体也不止天钟寺这一家。每十年举办一次行瘟会,由这些群体各派代表一名来参加考试,考过了,整群便可获得自由。 “人有三魂七魄,”监寺长老对陌岩说,“化为人形,只是有了人的七魄。我们鼠类原本只有一魂,方丈他老人家修了百年,才修成两魂,考试则要三魂才能通过。目前他老人家闭关,就是指望着再过几个月能修好这第三魂。照理说还有五个月的时间,谁知那帮人非要提前到下个月。” 眼瞅着修三魂无望,僧人们便将方丈请出了关,商议对策。方丈是个一身雪白——白发白肤白眼珠的老人,怪不得叫晧坎,“皓”便有白色的意思。 方丈先是感谢陌岩仗义相助。陌岩问他接下来这场考试怎么办,方丈叹了口气,说:“都是天意,再等十年便是。只是不知我还有没有十年的寿命。” 说到这里,陌岩看了下表,“真的很晚了,明晚接着讲。” 站起身将自己的被褥移到上铺,被小羽一把拉住胳膊。“至少得再讲一样重要的内容。” “我替他们去考试了,”陌岩说,就像那次替万载哥同闫虬拳赛一样。“我入了天钟寺的名册,由于身份还在瑰泉寺,算是天钟寺的荣誉僧人。” “荣誉老鼠,”小羽嘀咕了一句。 陌岩不理她,蹭蹭两下上了床,躺好。照顾小孩这一天下来真是比什么都累。 迷迷糊糊就快睡着的时候,察觉到床边有异动。睁眼,见黑夜中眨着两只毫无困意的眼睛。 “你看我像人吗?” “去你个小丫头!”想忍住笑,但没成功。 ****** 陌岩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三个小孩已经在院子里玩了。他换了身衣服来到阳台上,见小羽在指导妞妞打沙包,谦宝贴着墙练倒立。 看了一会儿,打算去厨房做早餐,却发觉头顶天空中有异样。先是有一列飞机出现在西边的天穹,不是由远及近飞来的,是从看不见的超高空降到视野刚好能及的范围内。也就是说,这些飞机是可以做虚空飞行的。此刻这支飞行小队正朝东南方飞行,从地面看移动速度缓慢,但陌岩知道在那种高度之上,速度是相当惊人的。 片刻后,飞机最先出现的地方又降下一艘燃烧着的飞行战舰。形状像只陀螺,比陀螺还要扁平些,底部有多个枪炮和飞机出口。单是从陀螺最外围的边缘上那些层叠的窗户来判断,战舰的厚度至少有十层楼那么高。 战舰靠南的那侧被熊熊烈火烧了个缺口出来,不断有大小不一的碎片从缺口处坠落。因为离得远倒是不会对白鹅甸造成威胁,然而陌岩周边的街道上照规定响起了防空警报。路人们还算镇定,有的指着天空三三两两地交谈,还有的急忙往家赶。 这是谁在跟谁交火呢?陌岩困惑地想,这两日都忙着带孩子去了,也没关注报纸上的新闻。谦宝家不是有电视吗?待会儿打开看看。然而从常识判断,曾经侵略过陌岩家乡的敌人报应不爽,这次是被别人侵略了。而既然把空战打到地面上,保卫家园的这支部队定然落了下风。 低头查看院子里的孩子们,反应还不慢。谦宝已回屋取来他的玩具枪,抱着枪挡在妞妞身前,小羽则扛着火箭筒朝天瞄准。大约过了十来分钟,燃烧着的飞舰在远方地平线降落,飞行小队也消失不见了。白鹅甸警报取消,市民生活恢复正常。 吃过早饭,陌岩打开电视正在换台找新闻,听到有人敲院门。他关上电视走去开门的这会儿功夫,小羽已经跑到二楼阳台上观望来客,而谦宝则抱着他的枪紧随陌岩其后。 站在门外的是一溜身穿绿色军装的士兵,打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军官,态度倒是十分客气。“不知郑木匠,或者说铮将军,是否住在这里?” 当年这些夭兹人侵略六道时,铮引便是他们的头号敌人。过去这七年来铮引和大魅羽在白鹅甸安家,陌岩认为敌人不清楚他们的所在是不可能的。一直没来找麻烦,也许等的就是这一天。 “他和太太度假去了,”陌岩说,“后天晚上回来。” 军官脸上露出失望与焦虑之色,从怀中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陌岩。“我们后晚再来。如果他提前回来了,请他和我们联系。” “士兵叔叔,”小羽在头顶上的阳台上大声说道,“我们大当家接活儿有规矩,先交三百块订金,否则免谈。” 其实是五十块,不过陌岩同意小羽的要价——这帮夭兹人手上沾满六道人的鲜血,现在自己有事求上门来了,问他们要三百块不过分。 “二当家说得对,”陌岩一手接过名片,另只手摊开,伸向军官。 军官扬了下眉毛,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搁到陌岩手里,才转身带着下属上了背后的军车。 第295章 狗洞 午饭前,妞妞妈大概觉得过意不去,来接妞妞回家吃饭。陌岩将两条红肠拿油纸包了,妞妞妈执意不收。“这、让你们给带孩子,还又吃又拿的怎么成?” “妞妞是我们的开心果,”小羽接过红肠,塞进妞妞怀里。 余下三人吃过午饭后,陌岩将饭桌收拾干净,叫小羽和谦宝过来学习,两个小孩却一致要求继续听故事。 “小羽已经把漏掉的部分讲给我听了,”谦宝爬上圆桌旁的高凳坐好,肉鼓鼓的腮帮子上还沾着饭菜的油星,“陌老师你可以接着讲。” 陌岩摇头,板着脸拿起笔来出题,却听大街上又一次响起防空警报,当中还夹杂着大妈们手拿大喇叭走街串巷的规劝:“喂——都去地下室躲着啦,躲着啦!自个儿家没地下室的,去黄沽肉菜市场地下仓库……” 三人涌上二楼阳台观望,这次是真的打到了白鹅甸上方。头顶正中央停着艘甲壳虫状的母舰,名副其实的“若隐若现”,显形——隐去——显形——隐去,这么做不知是有目的还是发生了故障。周边围着二十来架飞机,不知是敌是友,空气中弥漫着合成材料被高温熔化后的焦味。 “我家有地下室,”谦宝说,“你们跟我来。” 陌岩叹了口气,今天的功课看来只能暂停,护着两个小孩下楼梯到地下室。空气和地板还算干燥,半边堆放着杂物,另一边摆着套桌椅和旧沙发。木架上搁着铮引做木匠活用的一些较为贵重的工具。 拉开头顶昏黄的小灯,入座,陌岩接着讲他的故事。 ****** 既然决定一个月后代表天钟寺去参加行瘟会试,陌岩便在这山谷中住了下来。从晧坎方丈那里了解到,考试共分三科。一是与佛教知识有关的文考,包括重要典籍默写,佛教历史,禅宗公案的理解等,这方面陌岩自认为是不用怎么准备的。 “切不可大意啊,”晧坎捻着自己雪白的胡须,眯着眼睛说,“行瘟会我虽未经历过,可从靖虎寺方丈那里打听过一些情况。出题之人若是有意刁难,考生便是将三藏十二部万卷经书都熟读,也未必能过。” “好事,”小羽手中摆弄着一把凿子,说。 “怎么就成了好事呢?”陌岩不解地问。 “不按规矩出题,那些人就是想玩花样呗?玩花样靠的是智力,而大部分人都高估了自己的智力,尤其是在陌老师面前。” 陌岩想起一周前被小羽整蛊的那四个黑道小混混,不得不承认,小羽有资格说这番话。 “靖虎寺……”谦宝皱着他的倒八字眉,问,“既然天钟寺的和尚们是老鼠变的,那这个靖虎寺里都是老虎吗?” 陌岩莞尔,“哪有那么多老虎?是和老虎同科的一种动物——猫。” “啊?”两个小孩惊诧道,“老鼠向猫打听考题,不怕被吃了啊?” “人家都是修行者,早已摆脱了动物本能。第二科考辩论,”说到这里,陌岩注意到小羽眼睛一亮,警告她,“佛教辩论可不同于二人斗嘴、互相刁难。辩论的目的不是争胜负,是去除人的邪念和成见,以求双方共同进步。这也好办,难的是第三科内功修为。” 十七岁的陌岩还未开始修习内功,倒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先前出家的整个瑰泉寺都没人懂这个。 “说完全没有内力也不准确。但凡参禅打坐之人丹田都不会是空的,只是不知该如何调用真气。当然那时的我出家才三年,便是有些许真气也远达不到考试的要求。” 因此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陌岩集中精力同晧坎学习内功,抽空了解一些简单的法术。这下全寺的僧人都跟着紧张起来,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有的建议他离开山谷,去阳气更旺的山顶打坐。有的变回真身偷跑去别的寺庙,深更半夜在油灯下翻看人家修行的书,搞得管理藏经阁的僧人纳闷了,明明头晚已锁了门,怎么第二天早上书铺得满桌子都是,闹鬼了吗? 无奈修行的事急不得。陌岩纵然悟性极高,留给他的时间也太少了。眼瞅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似乎是没可能达到入门要求了。 ****** “要么说善有善报,有时来得还挺快,”陌岩说到这里时,面露欣慰之色。“还记得曾说要报答我的那只鼠精吗?他名叫喜坤,离考试只有三天的时候,一身尘土满头草屑地从山里回来,给我捎来了这玩意儿。” 提笔在纸上画了一黑一白俩小人,手腕及腿部生着细密的长须,纠缠在一处。“你们听说过人参这种东西没有?” 不出所料,小听众们迷惘地摇头。 “人参是种名贵草药,市面上能见到的野山参有几十年、几百年不等,曾听说有千年人参卖到一万块钱一克的。而传说中比这千年参更稀罕的叫阴阳参,一黑一白两只小人,长在一起密不可分。” 两个小孩“哦”了一声,又低头去瞧陌岩搁在桌上的画。 陌岩接着道:“都说千年人参能治百病,起死回生,我觉得夸张了,也要看是什么病吧?而阴阳参长在朝南的悬崖峭壁之上,吸收天地日月精华,几千年也才长了巴掌大小。将黑参白参同服可助修道者精进。” 这里有个细节被他略去了。传说千年人参俱已成精,不拿红绳绑住的话会自己跑掉。喜坤冒死在悬崖上找到这株阴阳参时,生怕归途中让它溜了,便用尾巴将阴阳参绑住,再背到背上,这么着一路给扛回来的。 服食两日阴阳参,就到了同众僧告别的时候。那天早上僧人们给陌岩奉上他们亲手缝制的本寺式样褐色僧袍,晧坎又将自己收藏多年的七宝袈裟取出,让陌岩披在身上。 十七岁的陌岩举止略显青涩,颜值可谓处于鼎盛时期。穿上这么一身行头,俨然有弥勒下世的庄严法相。僧人们依依不舍地围着他看个没够,就像他是他们从小养大的小鼠,今日终于要离家进京赶考去了…… “弥勒不是大肚子吗,”小羽不满地嘟哝道,“比喻不当。” 陌岩不理她,低垂的目光落到面前的桌上,“现在想来,人的际遇是多么奇妙啊。我那年外出云游原本是要去弥勒寺挂单,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收获了异族的亲情,再以一种奇特的身份出现在弥勒寺。” ****** 带着喜坤做随从,陌岩一踏上山路便察觉出不同。登山毫不费力不说,轻描淡写的一步迈出顶普通人两三步,走半天汗都出不来几滴。只是照顾到喜坤,才刻意放慢速度。 傍晚时分进弥勒寺报到。弥勒寺分内外两院,外院是给普通信众上香膜拜的地方,内院则是整个兜率天佛教事务决策地。当然那是九百年前了,目前的兜率天内院是以一种完全不同的会员制虚拟方式存在。陌岩想起身为境初的时候,还同小魅羽参加过内院的活动。 报名处设在内院知客寮的一间小院里,入口处摆着张桌子,桌前有几人在排队。一名老和尚坐在桌后,手中捧着本册子。 “哪个寺来的?”轮到陌岩时,老和尚头也不抬地拖着长腔问,“什么法号?” “天钟寺,法号陌岩。” “去后面的屋子查魂数。” 陌岩同喜坤跟在其他人后面进了院子。见正前方有一间殿堂,两扇宏伟的木门是关着的,没有窗户,只有右下角开着个狗洞。前方的几个参试者互相交换眼神后,陆续变回动物真身,从洞里钻进去。 “不行!”小羽叫道,“不能钻,换成我直接把他的门打烂。” “放心,我没钻,”陌岩宽慰她道,“我不是还带着喜坤吗?” “哦,”谦宝问,“是让喜坤进门后再帮你打开大门?” 那样做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陌岩嫌不够解气。他的做法是让喜坤去找来一只黄鼠狼,再让黄鼠狼站到狗洞门口,屁股冲着殿内…… 两个小孩听到这里一愣,随即捧腹大笑。 陌岩每每回想起那一幕也觉得年轻时的自己顽皮了些。“门自然立刻被打开,里面的人,甭管本寺的外来的,全捂着鼻子跑了出来。等臭味散尽,我才同他们一齐从门里走了进去。” ****** 之前天钟寺的僧人曾告诉陌岩,人有三魂七魄,而修成人形的鼠僧们也有一魂七魄,方丈晧坎有两魂。给他测魂的和尚手拿一只青铜制的雕花法器,形状有点像现代社会的红外热像仪,大方头底下连着只长柄。 “转过身去”。 陌岩依言转身,背对着和尚,估摸着对方会拿查魂仪照向他后脑。片刻后前方白墙上现出三团光影——红、黄、蓝,应当能代表陌岩具备天魂、地魂和命魂,至于哪种颜色对应那个魂就不清楚了。 光影消失后陌岩正要离开,却被和尚叫住:“等等。”再次拿查魂仪照出光影后,和尚将一旁的同伴叫过来,“师兄你来看,是不是有半团紫光?” “这……是哦。哎呦,这可真没想到。” 陌岩定睛看那些光,果然在红光下方还能隐约辨出一团紫色,因体积小、颜色浅,方才被他忽略了。 这是什么意思?普通人有三魂,修到小乘罗汉果位后会加多一个种魂,到了大乘佛菩萨境界时才会有元魂。难道他已经有三个半魂了?出家才三年。 老和尚们也没多说,只是告诉他可以去客堂入住了。方才陌岩报上寺名的时候也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一出屋就见走廊一侧鬼鬼祟祟地簇拥着几个僧人,有的手捂着嘴在偷笑。 “来看老鼠喽,天钟寺的老鼠。” “没有最丑,只有更丑……” 待陌岩目不斜视地从那些人身边经过,才一个个变得鸦雀无声,灰头土脸地散去。 ****** 第二日一早,行瘟会在内院一处殿堂门外的小广场举办。落地大香炉后方摆了两张长桌,坐了七个穿戴庄严的老和尚,估计是方丈同六大执事。通过测魂那关的考生只剩四人,在下方一人一张小桌,内院其他僧众看客在外围席地而坐。 陌岩入座后打量另三个考生,无一例外是同晧坎差不多年纪的老僧。动物修道要花费比人多得多的时日,估计都有百岁以上了。除了天钟寺和靖虎寺,还有洪它寺和禅鹫寺。 讲到这里,陌岩觉得可以顺便教两个小孩写字。“这个洪它寺的‘它’,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在古代这就是‘蛇’的名称,上方是蛇头,底下的匕首被书法家们称作龙尾钩。后来才有了‘蛇’这个字。而鹫是鹰的一种。” 谦宝同小羽面面相觑,“一边儿是蛇和鹰,另一边儿是猫和鼠,两对天敌啊。” 首先考辩论。佛教辩论又分两类,除了常见的辩论形式外,还有一种叫“辩经”。当一方说出论点后,另一方只能从“承许”、“不成”、“不定”和“相违”这四种回答中选一个,分别对应“赞同”、“反对”,“因与果没有必然联系”,以及“论据和结论矛盾”这些意思。 小羽摇头,“也可能对方是个傻瓜,说出来的话狗屁不通,让人根本无法判定。” “承许,”陌岩笑着说,“虽然这种情况不多。” 首先由天钟寺和靖虎寺对辩,辩题是“拜佛究竟是不是必须的”。陌岩被指定为反方。 “要回答这个问题,”陌岩说,“首先要弄清楚拜佛的目的。大众的理解是向佛表示恭敬,和过年拜长辈领红包一样,同时许几个愿,无异于一场交易。” “对啊,”小羽插嘴道,“几炷香几个头就能换来健康和钱财?真这样就太划算了。” 陌岩冲她点了下头。“事实上,拜佛这种行为只是为了让我们对学佛这件事生起‘恭敬心’,相信极乐世界的存在,最后能否成佛靠的还是自己的力量。或者说,能否跳离六道获得永生和大自在,不在于磕了多少头,而在于是否认清世界虚幻的本质,能否将毕生精力投入于服务众生之中,同时找回清静不变的本源。” 谦宝听得不住点头,“妈妈也和我讲过类似的道理,所以她从不拜佛……那这局是陌老师赢了对吧?” 陌岩心想,你妈妈不拜佛是因为那些佛和她都很熟。“是我赢了。不过第二轮的时候,主考官让我换作正方,还是同一个命题,双方都不能重复上一轮说过的话。” “啊?”小羽和谦宝一同叫道,“太坏了!陌老师怎么说的?” 陌岩反问:“你俩会怎么说?” 小羽咬着嘴唇,转了转眼珠,“我会走上前把那七个考官骂一顿,管他们叫大傻瓜,看他们什么反应。” 真是个悟性高的孩子,陌岩在心里赞道。“没错,正如我方才所说,拜佛是为了培养恭敬心。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仪式’可不仅是走过场。今日取消拜佛,明日不再烧香,怠慢之心必会与日俱增,还巴望此人诚心学佛是不可能的。” 都以为是心在指挥一个人的行为,实际上行为反过来对心的影响不可估量,这在当代心理学和神经科学上是被双重验证过的命题。具体说来,不断强化一种行为会使得神经网络中神经元之间突触的强弱度发生改变,变得多了,你的思维方式就会与原先不同。 “可是,”谦宝挠了挠头,困惑地嘟起小嘴,“这样一来,陌老师不就自己打自己嘴巴了吗?” “世间事原本如此啊,”陌岩理所当然地说,“并非不存在绝对真理,可数目不多。大部分情况下要看你是从什么角度去……” 话说到这里打住了,因陌岩听到头顶天花板上有脚步声。铮引和大魅羽才离家一天半,这是闯进来生人了吗? 第296章 后浪拍前浪 地下室这一大二小上楼的同时,楼上脚步声渐近。铮引出现在楼梯口,上身穿着墨绿色防水防风沙的野营外套,迷彩服的裤子上有好多口袋。见儿子扑上来,铮引笑着伸手迎接他,只是眉宇间隐现忧虑。“谦宝这两天乖不乖?有没有惹陌老师生气?”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陌岩诧异地问,“是因为空战的缘故吗?” 铮引回头瞅了眼客厅,摇头,“他妈妈不舒服。” 这可奇了,在陌岩印象中,魅羽和小羽都是永不生病、成日价生龙活虎的类型,更不用说大魅羽还吃过不少王母的蟠桃。哦,小羽也吃过。 屋外警报声已停,一行人来到客厅,见大魅羽以手扶额蜷缩在沙发里。一向以妩媚健康形象示人的她,此刻眯着眼睛面无血色,倒多了分病态美。小羽和谦宝走过去,一左一右地坐到她身边。 “你俩吃过午饭吗?”陌岩问,瞅了眼墙上的钟表,已经下午三点多了。 “我吃过了,”铮引说,“她没胃口,我去给她煮点粥。” “我去煮粥,你们大人说话。”小羽麻利地跳下沙发朝厨房走去,能察觉到背后大羽姐姐投来的欣慰的目光。 进厨房抄起只小不锈钢锅,踩着小板凳洗米,再搁到天然气炉子上,点着火。随后倒了杯热水捧在手里走回客厅,将热水递给大魅羽,又坐回她身边。 “呦,瞅瞅,”大魅羽一只手握着杯子,另只手捋着小羽的辫子,“这么乖巧的丫头,未来的夫婿若不送上百万聘礼,可别想领出门。” 那边两个男人原本坐在饭桌旁说话,闻言一齐扭头盯了大魅羽一眼。小羽朦朦胧胧地感到这俩男人的眼光不尽相同,但也说不出怎么个不同法。 当下摇着头说:“我不乖巧,我只对我喜欢的人好,比如你和陌老师。不喜欢的就是天王老子我也不会理。”想想又添了句:“除非我有事求他。” 大魅羽闻言笑得手中的水都快洒身上了,精神头比先前好了些。“同我可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话听得小羽心头一动。是啊,说来奇怪,爸爸说她小羽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同。谁知越过千山万水,穿过茫茫虚空,竟在这异国他乡碰上个和自己如此对脾气的大姐姐。等等,这个大姐姐曾是陌老师的相好,怪不得陌老师对她小羽那么好呢,是一见之下就有亲切感对吗? 小羽暗自胡思乱想了一阵,记起还在煮粥,起身去厨房里看锅,把火拧小了些。待重回客厅时,发现气氛有些不对。 “喂,我没听错吧?”大魅羽语气不善地冲两个男人道,“你俩在说什么?还真的要去帮那些夭兹人打仗?当年他们是怎么残害咱们家乡同胞的,都忘了吗?” “不是帮那些军人打仗,”铮引心平气和地解释道,“你今天也看到了,就快殃及到这里的平民,他们是无辜的。” “他们无辜,咱们家乡的人不无辜?你舰队里死去的将士们不无辜?”大魅羽喝完水,把杯子搁到面前的茶几上,伸手将谦宝衣服上松开的线撤掉。 口中接着道:“本来过得好好的,没招谁惹谁,这帮贪得无厌、嗜杀成性的玩意儿从天而降。小川父亲怎么死的你亲眼见过,那些六道被捉来这里的奴隶和泥天军都经历了什么,你比我还清楚。要我说——活该!现在就该让这个国家的政府和民众尝尝被侵略是什么滋味。” 铮引不再理她,扭头问陌岩:“他们留下的名片呢?” “你敢迈出这个家门一步,”大魅羽抬高了嗓门儿,“我向你保证,回来之后再也别想找见我们娘俩!” “找找看,”铮引接过陌岩递过来的名片。 小羽忽然想笑,记得谦宝说过,爸爸对妈妈一向百依百顺。 再看那头的陌岩,捂着嘴笑了会儿后,冲大魅羽说:“我来替男人说句话。我们的思维方式是,不同的事情之间是截然分开的。他们侵略咱们的家乡是一码事,他们错了。但现在他们保卫自己的民众,这是应该做的事情。不能让原先犯下的罪孽抹杀当前行为的正确性。” 大魅羽显然无意同陌岩争吵,但也忍不住说:“男人的思维方式?这就是说我们女人都拖泥带水,不能就事论事?” 小羽见她口气放软,转了下眼珠,心道有个谚语叫什么来着,“打狼随棍上”还是“墙倒众人推”?反正她得帮下忙。 “大羽姐姐你武功高强,坏蛋打到家门口也不怕,可你想想妞妞和她妈,还有卖鱼蛋的潘大爷,他们可没有自保的能力。假如我们不认识他们也就罢了,现在他们要是被炸弹炸死,被天火烧死,知道小羽和谦宝两家人明明可以救他们,却袖手旁观,他们死前该有多伤心啊?” “小丫头,”大魅羽一把将小羽揽进怀中,“你这张嘴,连我都说不过……既然这样,我也得跟着去,真要全军覆没了,我至少能把你一人拎出来。”最后这句话是冲着丈夫说的。 小羽轮流望了下大魅羽夫妇,问陌岩:“陌老师,有个成语叫……说的是两个人睡在一张炕里面,感情就深,怎么说来着?” 三个大人愣了会儿,随即哈哈大笑,“那叫‘伉俪情深’,不过小羽说得也有道理。” ****** 待大魅羽吃了粥,陌岩站起身冲小羽说:“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小羽等他去楼上取来被褥,跟着他出了屋门,来到院子里,却见铮引从背后追上来,问陌岩:“对了,你会把脉是吧?” 后者吸了口气,“倒把这件事给忘了。” 三人转身回到客厅,铮引将儿子从大魅羽身边领走,陌岩坐到她身边给她把脉,小羽站在一旁观看。之前同陌岩流浪的时候,小羽也学了点儿脉象的基本知识,来白鹅甸后都快忘光了。 眼瞅着陌岩二指优雅地搭在大魅羽的腕上,小羽忍不住赞叹道:“瞧这出手的角度,还有每个指头的摆放,陌老师随随便便就把教科书和艺术画合为一体,仙、仙那个什么玩意儿……” 她曾听人用“仙风道骨”这个词来形容兮远,可一时没想起来。以她小学生的词汇,又找不出更合适的说法,只得卡壳了。 大魅羽噗嗤一声笑出来,“这拍马屁的本事,也胜过你大羽姐姐了。” 陌岩红着脸为大魅羽把了会儿脉,忽然脖子僵住,眼睛直直地瞪向前方。小羽心道不妙,莫非大羽姐姐得了癌症?想问又不敢开口。小羽自己的妈妈就是癌症去世的,即便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也忌讳这两个字。 “怎么样?”身后的铮引语带颤音地问。 陌岩忽然醒过神来,面露喜色地冲谦宝说:“谦宝,你要有个小妹妹了,高不高兴?” 谦宝挠了挠头,一脸迷茫地四处张望着,“小妹妹在哪里?” 铮引绕过小羽走到太太面前,将她拥入怀中。一旁的陌岩站起身,说:“既然有了身孕,就别往战场上跑了。我与铮引前去,小羽到时送来你们家。” 小羽跟在陌岩后面又一次出了门。二人在暮色中走着,小羽还在思索“小妹妹”的问题。她因为见过阿珍姨怀孕,比谦宝懂得多,可还是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遂问陌岩:“陌老师,大羽姐姐怎么生小宝宝?我家原先养过母鸡,是像母鸡那样先生个蛋出来,再孵蛋吗?” 陌岩没做声,过了会儿才说:“倒也差不多吧,只不过孵蛋是很快的事。” ****** 两天后的早上是个阴天,陌岩将小羽送到谦宝家,同铮引一起坐上军部派来接他们的车。临行前陌岩特意嘱咐大魅羽:“今天一天都要看好了那个小丫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从你眼皮子底下溜掉。” “放心吧,”大魅羽自信满满地说,“能从我手里溜掉的,不多。” 待院里恢复寂静,大魅羽也学陌岩那样,将两个小孩叫到饭桌前给他们上课。当然陌岩的耐心她是学不来的,小羽机灵,一点就透,倒还没惹到她。谦宝则没少挨她数落,嘟着小嘴不断嚷嚷想念陌老师。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大魅羽胸口又是一阵恶心感,跑去洗手间吐了半天。等回到客厅发现只剩谦宝一个了,问小羽去了哪里。 “她去二楼厕所了,”谦宝指指楼上。 大魅羽也没在意,拿过谦宝的习题检查答案。又过了十分钟,小羽还没下楼。大魅羽将灵识投向二楼洗手间,随后一拍桌子站起身,杏眼圆睁。“小鬼丫头真是气死我了!简直、比我小时候还要无法无天。” 这可怎么办呢?瞅瞅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这小丫头既已学会御风而行,谁知她往那边去了,这可怎么找?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趟,想起接走铮引的军官临行前留了附近一个空军基地的联络方式。这种情况,也只能让军方派人去找了。 ****** 却说陌岩随铮引坐着车离开白鹅甸,刚开始还不时向后张望。确定没人跟来后陌岩终于松了口气,同坐在前排的军官询问战况——就是上次来家请铮引被小羽勒索了三百块钱的那位。 由于白鹅甸交通阻塞严重,停停走走到正午时分才开到郊外,又过了半小时来到一处简要的空军基地。地儿倒是宽敞,只停了三艘小型飞舰和十来架飞机,大概主力都已参战去了。 几人计划着先吃午饭,饭后改乘飞船去总部。车在饭堂入口处停下,大部分士兵已吃完饭,正握着空饭盒三三两两走出饭堂。陌岩下车还没走几步,见半空中落下一只粉红色的事物,啪地摔到路边草丛中。陌岩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走过去拿起来看——这不是小羽平日装在书包侧兜里的塑料水壶吗?里面还装着大半瓶水。 “出什么事了?”铮引停下脚步问。 陌岩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用手指着头顶。他知道铮引有天眼,毫不费力就能探知空中的异物。果然,片刻后铮引咯咯地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只有我娶了个看不住的……” “有喇叭没?”陌岩转身问开车来的司机。 “什么?”司机摸不着头脑。 “喇叭,扩音器!”陌岩没好气地说,“能把人声音放大的。” 司机一溜小跑,很快找了只喇叭回来。陌岩将喇叭举到嘴边,冲着半空喊:“卫小羽同学——限你一分钟内给我下到地面来——” 片刻后,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云层中。也不算太小吧,除了背上的大贼包,手里还提着个塑料袋,估计装的是从谦宝家顺走的食物。随后就跟背着降落伞一样,小羽缓慢平稳地落到地面上,基地的士兵们都看傻了。 决不能轻饶这个小丫头,陌岩一边走上前一边在心里暗下决心。这回若是不把她给囫囵送回家,以后可当真管不了了。 “谁叫你跟来的?”他沉着脸问,“你知道战场是怎么回事吗?你问问这些士兵叔叔,他们谁见过七岁小孩跑到战场上瞎掺和的?” 小羽羞愧地低下头,但陌岩敢肯定她的羞愧是装出来的,他几乎能听到她脑子里叮叮当当快速转动的小齿轮。 “我来不是因为陌老师,”半晌后她才说,“你们俩现在都不会飞,万一飞船着火了,谦宝爸爸就回不了家了。到时不仅谦宝再也见不到爸爸,刚出生的小妹妹一辈子都不知道爸爸长什么样。她会想,为啥别人都有爸爸,只有我没有呢?是因为爸爸不喜欢我,不想见到我吗?实在是太可怜了!” 说到此处抬头一笑,“还好我会飞,至少能把你俩拎出来。”后半句话是重复魅羽两天前说过的。 陌岩快背过气去了。狡猾的小丫头!知道他是不能被打动的,所以把铮引一家人连同“遗腹子”都搬出来了,这么一来他还怎么好反对? 回头,见铮引在他背后笑得捂起了肚子。待止住笑,铮引走上前去,弯下腰冲小羽说:“小羽,谢谢你这么为我们着想。我和你陌老师都不会有事,你放心回家,等我们打胜仗回来好吗?” 陌岩身后的军官也放声说道:“小丫头,有胆识!不过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陌岩叹了口气,“算了,让她跟着吧。”心道以大魅羽目前的状况,根本就看不住这丫头,到时候再一个人溜去战场就麻烦了,现在好歹跟在自己身边。将手中水壶在自己洁净的衬衣上抹掉尘土,还给小羽。又冲铮引说:“你太太肯定急坏了,叫基地派人回去捎个信吧。” 小羽见自己被批准留下,原地蹦跶了一下。一行人随后进食堂吃饭,陌岩听背后的小羽对同来的军官说:“叔叔,我这儿带了自家做的红肠,你要不要尝尝?” 陌岩在心里感叹:上次在你地盘上你勒索人家三百块钱,现在见形势变了,又开始拉拢人家。乱世中的强者都是这样的人,好!所谓后浪拍前浪,不服不行啊。 第297章 小囡指挥官 “小丫头,你来这儿做什么?”一个山羊胡军官低头问小羽,嗓音也同他的身躯一般干瘦,“这儿没游乐园,你是不是走丢了?” 原本计划午后就出发去总部的陌岩铮引等人接到通知,说既定航线上有战场,让先在基地等候。这期间二人一刻也没闲着,在会议室的大屏幕前听总部汇报战事。 小羽将她的大书包和那袋子食物交给陌岩保管,自己玩得高兴,也不需要人理她。吃饭时已跟同来的军官混熟了,军官虽长了一脸横肉,人还不错。吃了小羽带来的红肠后告诉她,他有三个女儿,最小的和小羽差不多大,已经快半年没见过面了。 小羽将他搁在桌上的大盖帽戴到自己头上他也不介意。帽子太大不说,还有股汗臭味,然而这顶帽子如此威风,小羽也就忍了。 在室内玩够了,戴着军帽的小羽要去户外转悠,被陌岩在背后叫住。 “把这个带上,”他手里捏着支别针,“你铮引叔……哥哥让人找给你的,这样无论你走去哪儿,我们都能找到。” 小羽看着陌岩弯腰将别针别到自己小花褂上,心想谦宝爸爸为人不声不响地有些呆样,实则思虑周全、心细如发,谁做他的家人可真幸运! “不嫌脏吗?”陌岩直起腰时斜了眼她头上的大盖帽,摇摇头。 于是小羽独自出了办公楼,朝操练场走去。一路上碰到多个穿绿色军服、人高马大的士兵,见她脚蹬黑布鞋,迈着小阔步,帽檐下甩着两只小辫就跟回家了一样,半点儿不认生,都觉得挺稀罕。 操场分东西两区。东边有五十来人在走方队,西边还有五十来人在自由活动。小羽于西边入场,遥遥看了会儿方队,一转身,便碰上了那位山羊胡军官。 “谁带你来的?”山羊胡身边一个满脸油光、胳膊上的黑毛大概可以刷锅的壮军官故作凶狠地问,“这里搞不好会有大灰狼哦?我们这种皮糙肉厚的它咬不动,就等着白白嫩嫩的小姑娘送上门了。” 小羽眼珠转了转,说:“是我爸爸带我来的。” “你爸爸是谁?” “我爸爸是胡参谋,他让我来看——”说到这里像是说漏了嘴,抬起只小手把嘴捂住,“他不让我说。” 胡参谋便是小羽这顶大盖帽的主人。先前她听陌岩同胡参谋聊天时得知,此人在军中的地位可不一般,乃是第三舰队司令官的首席参谋,而第三舰队是察雨亲王的直系舰队之一。小羽是见眼前这俩军官上衣上的徽章都不如胡参谋身上的多,那级别肯定差远了。 两个军官半信半疑地互望一眼,又打量了小羽头上的军帽,躬下身子,和颜悦色地问:“小丫头乖,告诉叔叔,你爸派你来看什么?” “我爸爸说了,舰队连吃了几场败仗,免不了有些破罐破摔,叫我来看看操练的时候有没有人偷懒,哼。还让我告诉他谁精神头最差,谁一脸晦气,对这种影响士气的军官,他回去就报告上级!” 大概是见小羽人小,不可能编出这么内行的瞎话,两个军官立刻站得笔挺。“没、没人偷懒。” 后方自由活动的士兵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而见两位长官立正站好了,赶紧一个个归队。这么一来,小羽面前就整齐站了支五十多人的方队。 小羽寻思,总不能这么干愣着吧?脑中回想着从东边方队听来的口令,虽然不懂那些口令说的是什么,可自信发音能学个八九不离十。 于是深吸一口气,冲面前的方队大喊:“哇——唔!” 原本静止站立的兵士们听到这个口令,一齐抬腿原地踏步走。小羽满意地看了会儿,又叫:“呐——呢——冒!” 兵士们集体向左转,开始迈着方步朝前走。小羽也在一侧摆着胳膊跟他们走,口中随着兵士们左右腿迈动的节奏喊着:“唻——喂,唻——喂……”今天可真是高兴的一天。 “小羽!” 听到陌岩叫她,小羽转身,见他站在来时的小路上,遂丢下方队跑了过去。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陌岩遥望了一眼还在行进的方队。 “我在帮胡参谋练兵呢,”小羽抹了把脏脸上的汗。奔波一整日,头脸衣服上都是灰尘。 “练得好,得回去做作业了。今天看样子是走不了了,吃完晚饭早点儿休息。明天搞不好要起个大早。” ****** 第二日原本是个晴天,午后一座小山般庞大的积雨云越过岱沙江南北两岸的霁都与白鹅甸,将前锋推至空军基地的上方。仿佛日暮提前降临,西北风替清洁工人将马路上的落叶吹了个干净。行人纷纷加快步伐,也就没人注意到一架小型军用运输机不声不响地从头顶飞过,消失在浓密的云层中。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激战,白鹅甸与军部之间的空战战场暂时归于平静。然而谁也不敢保证附近没有流窜的敌舰,为安全起见尽量低调出行。 运输机的座位是背贴着机舱两侧摆放的,当中的过道仅供二人通过。机舱里十几个座位都坐满了,铮引和胡参谋被请去前方隔间里宽敞的位子上坐,陌岩同小羽系着安全带坐在一堆兵士之间。没人讲话,起飞后陌岩便掏出本书来读,小羽则闷得长毛。脑袋后方虽有小圆窗,窗外是千篇一律的云层,看几分钟就腻了。 这时对面一个士兵在座位里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胳膊又坐下。小羽也想活动一下,抬头见舱顶有些横杆,大概是飞机不稳时供人扶手用的。于是站起身踩到椅子上,两手抓住横杆开始做引体向上。 “咦,看那小姑娘,厉害呀,”兵士们开始窃窃私语,“不愧是胡参谋的女儿,虎父无犬女。” 小羽受了鼓励,干脆手握横杆,将身子在半空横着拉平,几乎快贴到舱顶去了。观众们一片喝彩声。要说小羽毕竟年幼,肌肉不可能有足够力量做这些动作,她是暗用了腾空术才办到的。 “差不多了,下来吧,当心飞机不稳摔着你,”陌岩提醒她一句。 双脚落地,小羽不想坐回原位,便自行走去飞机前方找铮引。呦,这个小屋里的座位要舒适好多啊!小羽感叹道,还有吃有喝。 此刻屋里坐了四人,除铮引和胡参谋外还有两个军官。铮引微闭双目侧身坐着,一只手搁在腿上下意识地敲着,像是在凝神感知什么。 胡参谋见到小羽,从面前平板桌上的盘子里拾起一根鸡肉串,递给她,轻声道:“大家都以为你是我女儿,要不你认我做干爹吧?这样我就有四个女儿了。” 小羽吃着鸡肉想,你长得那么丑,怎么可能是我爸爸?不过这两天你若是遇上危险,我倒可以救你一救,前提是先保证陌老师和谦宝爸爸的安全。 想到这里扭头看谦宝爸爸,见他已睁开眼。“第四轮进攻失败。” “唉……”另三人一片唏嘘,“伤亡如何?” “还好。正如你们所说,无论飞机还是导弹都攻不进那个防护球……然而第六区的失败不应该啊。后援来得太早,打草惊蛇了,应当让第二舰队多坚持一会儿。” 这时胡参谋手中的小屏幕亮了,一个年轻的男声响亮地说:“报告参谋,第四轮进攻失败。” 小羽心窝升起一团自豪。看,你们的科技比谦宝爸爸的天眼还是要慢一步。 “铮将军,”胡参谋感慨地说,“现在我终于明白当年为什么输给你们了。” “也不完全是这样,”铮引平淡地说,“当年你们侵犯我们,是你们不对,违背天道行事终不能长久。今日有人侵犯你们,冥冥中天意就会向着你们。” 小羽表示不同意,“那咱们还来帮什么忙呢?反正老天爷会让他们胜呗!” 铮引冲她笑了,“咱们来帮忙,就是老天爷的安排呀。” 哦?小羽总觉得这句话里有玄机,似乎触及到了整个宇宙的运行规律。她还太小,想不明白,可这不妨碍她使坏心眼子。 “要我说,他们吃败仗就是被自己人给……胡、参、谋、的!” 说完冲胡参谋做了个鬼脸,溜出小屋,留几个大人在背后咯咯地笑。 ****** 五六个钟头后,能明显察觉到飞机在持续降低高度。小羽背过身,跪在座位里,将小脸贴到小圆舷窗上。 夜空下的地面先是一片漆黑,可见夭兹人军部坐落在一个偏僻的地方。随即看到前方一座大盆地中星星点点甚是绚丽,中央有座柿饼样的巨型建筑,估计把全白鹅甸的居民塞进去都没问题。柿饼的东西两侧各有四条透明通道向外延伸出去,颜色和形状各有不同。但总得来看,这个军部像只蜘蛛。 小羽离开舷窗,问陌岩:“为啥要造成蜘蛛的模样?” 他看了眼窗外,又看看她,像课堂上的老师在启发学生。“我们会从当中的一条通道进入,你说呢?” 小羽眨了会儿眼就明白了,“如果中间的房子随便开门让人进去,万一放进来的是坏蛋,扔个炸弹就跑怎么办?所以先开个小偏门,坏蛋就算闯进去了也是陷在长长的通道里面,有足够时间可以干掉他。” 陌岩盯着她,眼神中居然带了几许戒备。咦,怎么了?小羽心想,我是怪物吗? 他的眼中慢慢有了笑意,又问:“你再看看中间的建筑,像什么?” 小羽想起最近几天家头顶上出现过的那些战舰。“像飞船。” “对。敌人少的时候干掉敌人,要是来了太多,随时跑路。” 小羽晃着身子笑了,抬手冲陌岩竖起一只小小的大拇指,“这句话,是所有战斗经验中最重要的一条,嘿嘿。” ****** 果然如陌岩所料,飞机停到蜘蛛的一条腿末端。乘客们挨个下飞机,过安检。警卫们手中拿着张既定乘客名单,一一核对。 “这个小姑娘……”警卫看完手中的既定乘客名单,迟疑道,自然是没找到小羽的名字。 陌岩正要开口解释,听胡参谋说:“是我小女儿。” 既有胡参谋做担保,大概又见小羽正处在“人畜无害”的年纪,警卫便放行了。陌岩则忍不住在心中苦笑,他自己内力被封,而铮引并非修行者,眼下进门的这群人中,破坏力最强的可能就属这个小丫头了。 在胡参谋的引领下,三个外来客穿过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通道和走廊,上下电梯,又经过一道指纹开启的安全门,最终来到一间大会议室。 长桌两侧基本坐满了,光是军官们胸前的徽章勋章军功章就亮得人眼花。空气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陌岩虽未如铮引般时刻紧跟形势,可也知道战局不妙。 见铮引进门,军官们原本笔挺的身躯更加僵硬,来的可是上次战争中名副其实的头号死敌。 “铮将军,”坐在长桌前端一个五六十岁的军官站起身。此人五官普通,然而皮肤上的每一条纹路都如同一把利刃,能被随时取下并割破敌人的喉咙。陌岩没见过察雨,听大魅羽描述过他的长相,即便在凶神恶煞的夭兹军人当中,察雨的模样也有震慑力。 只是眼下的察雨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感谢你前来帮忙。对我军之前在贵土犯下的罪行,我道歉。”话不多,但弯腰鞠躬时一丝不苟。 亲王既已做出表示,同桌其余的军官也都齐刷刷站起身,鞠躬致歉。 “我代表天庭和六道人接受你们道歉,”铮引走上前去入座。 还站在入口处的陌岩环顾会议厅,见一旁的小休息室里有桌椅和茶水。示意小羽去那里等候,跟着自己也到长桌尾端入座。 接下来,察雨直切正题:“当前遇到的最大困难,是敌人所有的中大型母舰四周都有一层‘只出不入’的单向防护层。一旦开启,我军无论飞机还是导弹都无法进入,而他们却可以自由开火。在这种情况下,想要不败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出不入的防护层?陌岩带着疑虑望向正前方大屏幕上的录像,一艘巨大的飞船停在虚空里,像被裹在一只若隐若现的泡泡中。 会议室一片安静,陌岩思索后率先打破沉默:“只出不入是不可能的,若是连光子都进不去,那内部的飞舰岂非完全看不到保护层外的事物?” 众人纷纷望过来。“你的意思是?”察雨隔着长桌问。 “若是光子能穿透,可以考虑粒子束武器,这你们有吧?” 在座的一个军官道:“我们之前试过激光,也不行。” “激光频谱太窄,”陌岩说,“仅限于红外那一块。当前首先要做的是对防护层发射广谱调频波,测出保护谱。对敌人而言,防护层只需要透过一个波段的粒子就足够感知外部世界了。试完光波后,如果你们还有其他16种基本粒子的武器,也可以试试看,多多益善吧。” 察雨又一次站起身,冲陌岩遥遥说道:“忘记问了,阁下是什么人?” 陌岩心道,该怎么回答好呢?小学老师,画家,武学家,厨师?这些都没有触及根本。 “我是个和尚,还是物理……”怎么也不好自称为物理学家吧? “物理爱好者。” 第298章 小孩打大人 小羽在大会议室一侧的休息间里自己玩了会儿。将椅子像飞机里的座位那样一张张排好,还在一端整了个“头等舱”出来。没过多久,有人进来给她送盒饭。 在头等舱里坐好,小羽打开饭盒。饭菜看着稀松平常,白米饭的一边摆着尖椒炒蛋,另一边是青豆炖牛肉。吃了两口才意识到,怎么会这么美味?去年在善渊贵族学校同兮远和七姐妹吃的那桌高档筵席都比不上这个盒饭香啊! 想起陌岩曾和她说过,“食堂菜”与家里做的菜味道是不同的,比如军队、大学、寺庙这些地方…… “还有监狱!”小羽补充道。 他白了她一眼,“总之,烹饪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同一份菜谱,甚至同样的食材和调料,是用大锅旺火做一堆,还是小锅小灶炒一盘,味道截然不同。即便都是大锅饭,部队和学校做出来的也不同。哪个更好吃就不能一概而论了,有人爱吃大锅饭,还有人喜欢开小灶。” 看来部队的好。在篦理县上小学的时候,小羽每天中午吃食堂,自然是比她自己做得好,可也远远及不上眼前这盒。切成斜条的翡翠尖椒辣中带着微甜,鸡蛋有浓浓的椒香气。牛肉烂而不柴,米饭拌上肉汁和青豆更加开胃。啊呜,啊呜,小羽一口气将整盒饭扒了个精光。 吃饱饭,刚喝了杯水,大地剧烈地震动了一下,随后小羽脚底有种加速上升的感觉。是了,陌老师说过,他们所在的这座巨型建筑是艘飞船,可以随时逃跑。怎么,这是敌人打上门来了吗? “都系好安全带,”小羽嘱咐座位上那些看不见的乘客们,“别以为你们和我一样不怕摔。要是真遇难了也不要伤心,我会先把陌老师救走,过几天让他回来给你们念超度的经文。记住啦,下辈子要学修行……” 不料没过多久上升之势便停止,又改为下降,像是要落回原地。这又是怎么回事?被敌人全方位包围,跑都没法跑了吗? 轰!基地重重地砸回地面,部分椅子被震歪,桌上的茶杯有两个摔到地上。那之后倒是恢复了平静,然而小羽不放心,从桌边的书包里摸出她的小铁锤握在手中,走出休息间。 会议室内的气温似乎比刚来时升高了几度,靠墙的桌子上还堆着十几盒没人领的饭盒。原本围坐在会议桌旁的军官们大都已离开,只剩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讨论。从这些人的神色判断,我军显然没占上风。 铮引、陌岩同胡参谋站在大屏幕前指指点点。小羽本想走上前去问出了什么事,一个通讯兵神色匆匆地跑进入会议室,那三人听了他说的话便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陌岩快出门时像是想起了什么,驻足四顾。看到小羽后转身朝她走来。“小羽你在做什么呢?” 他的脸上出了不少汗,额前的头发半湿,因为劳累眼眶有些发红,让人忍不住想象他哭时的样子。然而总体还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一个人,不会如四周的军人们一般臭气哄哄。 “我在玩锤子,”小羽若无其事地说,“外面出什么事了?” 他的脸上泛起笑,“出了点小事,小羽不必担心。我现在要去指挥室,过会儿回来找你。” 陌岩离开后,惴惴不安的小羽不想再回休息间,打算自己去打探状况,顺便参观一下这栋庞大无比的军部大楼。 ****** 离开会议室所在的西区,眼前的走廊和厅堂豁然开朗,不再像军事重地而像大型购物中心。 两米高的小树种在花盆里,形态各异的人兽雕塑伫立在水池中,嘴里朝不同方向喷着水。大厅周边半敞开的小屋里有自动出售食物和饮品的机器,再往前有间书店和礼品店,都是空无一人。大敌当前之下,文明与繁荣的正常人生活显得有些诡异。 然而也就是在这里,小羽终于透过落地玻璃窗看到了外面的景象。天空在燃烧,不是断续的爆炸而是整片天被一片火海取代。火却并不下降,只是偶尔有失去控制的飞机从空中坠落。怪不得基地起飞后没多久又紧急降落,这大概是敌人使的什么高科技来禁锢他们? 小羽不知道指挥室在何处,只能穿过购物中心,进入东区。同先前的会议中心一样,走廊有警卫把守,两侧的门上有指纹或密码锁。这儿的警卫可没见过她,被拦下后小羽便重复同样的话:“我爸爸在和很多人开会,他让我自己出来玩,你们可以打电话问他。” 这回她并未明说爸爸是谁。反正能把小孩带进这种地方玩的,自然不会是普通级别的军官,别人爱怎么猜怎么猜。此刻敌人就在门外,警卫们不可能真的为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孩去麻烦首长,不太紧要的地方就放她过去了。实在不让过的,会和颜悦色地同她说:“那边太危险,你爸爸会担心的。叔叔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好不好?” 小羽闻言也不纠缠,转身就走。最终来到东区的尽头,正想原路返回,刺耳的警报声在走廊里齐鸣,士兵们都在朝楼梯间跑去。对啊!她忘了基地不止一层了。 小羽跟在他们身后上楼,像是进了一座兵工厂。放眼望去分红、蓝、白三个区。蓝区的上方悬着数不清的战斗机和小型飞艇,被机器臂一个个降至地面,待士兵们跳上去之后,再由后方通道运走。 红区停着陆军作战用的轻重装甲车、导弹车等,而小羽的注意力被十几只体型庞大的钢铁机器人吸引过去了。身高是普通人的三倍,肢体均为流线型暗黑金属所造,区别在于每个机器人上身和大腿处的盔甲颜色不同。貌似能独立完成一些简单的任务,胸腔处的密闭空间内还可以坐进人去指挥。应该叫“半智能机器人”吧,小羽想,同加藤那些自己具备智慧的“智能人”还是不同的。 “快!快!赶紧叫救护人员抬担架过来!” 小羽闻声四顾,见白区运进一只受伤的机器人。真惨呐!脑袋已不见,脖颈处折断,露出各种线路和弹簧。左胳膊以一种怪异的姿态向外弯曲,右下腹像是被什么东西砸扁了。这是刚和人打过架吗?小羽心想,莫非敌人也有机器人? 眼瞅着机器人胸腔的透明盖子被打开,一个昏迷不醒的士兵被两个医护人员给架了出来,用担架抬走。哦,原来这个白区是专门处理伤病员的。这期间另外十几个机器人陆续蹲到地上,让操纵者跳进他们胸腔后,跑着出了对面的大门。 在大门打开时小羽瞥见一只银色巨腿从天空落下,脚踝处的转轴内部闪着莹莹绿光,地面则被这一脚踩得碎石纷飞。好庞大的机器人,应当是敌人的吧?怪不得我军被打成这么个惨样。 此刻室内只剩一个略微矮小的白色盔甲机器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死火了。 “喂——”站在他面前的一个士兵挥舞着胳膊。 “别叫了,”一个制服外还套着工作围裙的中年人走过来,手里拿着个遥控器。按了几下遥控器,机器人胸前的盖子弹开,但没有其他反应。“看来是死火了,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你去开车吧。” 待那二人离开后,小羽握着她的锤子,双脚离地朝白色机器人飞去,在被人发现前已坐进机器人的胸腔。 这个皮椅好大呀,腰部还有安全带,小羽伸手将安全带扣上。她就是想进来体验一下的,刚才那俩人不是说死火了吗?果然,用手乱按控制面板上的按钮也没有反应,干脆拿锤子乒乒乓乓地敲了起来。 “嗡——” 控制面板中央的小屏幕忽然亮了,机器人的身体也开始缓慢的移动。跟着是砰的一声,机器人胸前的透明盖子自己合上了。 咦?莫非还真被她敲活了?小羽瞪大眼睛,双眉上扬,兴奋间不经意地抬了下胳膊。没想到机器人也跟着抬了下胳膊。活了,还真的活了! “哈哈,你这么喜欢锤子,”小羽说着又用锤子轻敲了两下控制面板,“就叫你‘锤子’好不好?” “我叫锤子,我叫锤子,”一个金属发出的声音在她耳边欢快地说道,“我有名字了!” 小羽再往前踢一下小腿,机器人也抬起了它的大长腿。咕噜噜,下方一辆不幸路过机器人身旁的装甲车被踢得滚出去好远。这可真是太好玩了!只是人们似乎已经在注意到她,再不走可能就来不及了。 于是也不管前方都有什么东西,小羽操纵着机器人放开大步朝门口跑去,没几步就来到室外。 “锤子,咱们去会会那些大块头。你怕了吗?” “锤子什么都不怕!” ****** “我建议撤回十一分队,先让敌人过去,”铮引站在大屏幕前,指着动态战场图上的某处,冲身边的胡参谋说,“让第四分队来这里伏击。如果他们逃,就只能落进第五舰队的包围圈。” 陌岩站在二人身后,对铮引的指挥能力深表叹服。不愧为修罗军中第一人,铮引的策略都是来自千锤百炼的作战经验,不是随便什么人拍拍脑子就能想出来的。目前我军依然处于劣势,敌人大中型母舰周围的保护层还未被突破,但在铮引到来后至少由节节败退转为站稳脚跟。 陌岩此刻所在的指挥室里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屏幕,以及来回走动或坐在电脑前的指挥官、调度员、通讯兵……察雨亲王站在五米开外,绿色军装的扣子全部解开,露出里面的白衬衣,此刻正怒气冲冲地盯着另一个屏幕。 “报告陌先生,”一个头戴耳机的通讯兵出现在陌岩身边,语调中掩饰不住激动。“保护谱测量的结果出来了,在微波段和伽马射线的低频处各有一小段空白。” 陌岩松了口气,冲他点点头。接下来的事就不用他操心了,希望能以此突破敌人的保护层。 “混账!”察雨的怒吼声盖过了指挥室中所有的人声机器声。“平日白给你们拨了那么多军费,这都是造的什么破烂机器人?咱们二十几个打不过人家三个,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陌岩移步过去,站在察雨身后观望。只见屏幕正中央站着三个山神般庞大的机器人,背景中不远处停泊着一艘敌舰。三个敌将都是通体银色的闪亮金属,探照灯似的眼睛颜色各异。随便一只粗壮的胳膊迎面袭来便如山峰陨落,让室内通过摄像头观看的人们胆战心惊。 敌将在暴打我军的同时还将基地四周的八条通道如玩具般砸的砸、踢的踢,一片狼藉。而我军打在他们身上的炮弹和激光便如蚊子在叮咬大象。 反观基地派来迎站的机器人头顶只到敌将肚脐,力量和破坏力显然都不及对方。只是陌岩并不完全赞同察雨的说法,小羽不还在整天琢磨“小孩打大人”的方法吗?我方操纵机器人的士兵若是懂得武术的话,其实…… “好耶!太棒了!”一片欢呼声四起。 陌岩抬头望向屏幕,刚好看到蓝眼将军轰然倒地,背后站着个小个子白色机器人。屏幕左侧的红眼将军见状,跨上两步,居高临下地一拳朝着小白袭来。 小白在红眼胳膊打来的同时双脚稍稍离地,却未蹦高。上身后仰,居然一把抱住袭来的敌将胳膊,借着这股劲儿右腿由下向上猛踢,一脚踢中红眼的下巴。红眼脑袋后仰,陌岩隔着屏幕似乎都能听到“咔嚓”的声音。 放倒红眼后,屏幕右侧的紫目将军冲小白奔过来。大概怕小白故技重施,不再出拳,而是飞起右腿踢过来。 小白转身弯腰,单手扶地,身子横扫的同时抡起一条腿,踢到紫目的大长腿上。这一脚由于是将全身的力量由手臂、腰、腿,依次汇集到脚上,力道大得超乎想象,紫目整个人朝一侧摔倒。 卡波耶拉踢?陌岩惊呆了。这、这个小白机器人里面的操纵者是谁? 此刻先前的蓝眼将军也已起身,右臂中忽然伸出一支长钻头,滋滋地转着朝小白伸过来。钻头太长,小白在应付钻头的时候便无法袭击蓝眼。小白仓皇逃命,只是似乎昏了头了,竟然朝着敌舰的方向跑去,蓝眼自是在身后紧追不舍。 眨眼间到了敌舰停泊处。跑速飞快的小白一脚踏上船身垂直的侧面后,又一脚继续攀登。就这么由下朝上跑了几步后,横在半空的身子忽然一个后空翻,于蓝眼头顶上空落下。右脚瞄准蓝眼脖颈处,左脚踩着它的前胸,把蓝眼活活地砸到地上。 指挥室中一片寂静。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另两个机器人东倒西歪地跑过来,将脖子折断的同伴抬上敌舰,离开。这才一片欢呼声四起。 察雨这回终于扬眉吐气了。“想不到我军中竟也有这般高手!快给我接通这位英雄的视频,我要当着全军将士的面表扬他。” 陌岩退后两步,用手捂着嘴,告诫自己不许笑出声。果然,大屏幕上镜头一晃,出现了一个脑后扎着两只小辫、身穿小花褂的女孩。由于个子太小,两只蹬着黑布鞋的脚悬在大皮椅座下方。 “锤子,干得好,”女孩粉嫩的小嘴嘟哝了一句。 第299章 公主与无知中年男性 察雨亲王诧异地盯着屏幕上的小羽,问身边的部下:“哪儿来的小姑娘?” “她是胡参谋的女儿,”部下说。 “是、是我干女儿!”几米开外的胡参谋离开铮引,讪笑着走过来,“这么威武的女儿我可生不出来,是随铮将军同陌先生一起来的。” 察雨脸上划过失望,不过也没失了应有的风度,冲部下说:“给小英雄记一等功,待会儿休息时我来颁奖。” 打上门来的敌人被小羽击退,正面战场在铮引的指挥下站稳了脚跟,原本躲在防护层里刀枪不入毫发无伤的大中型敌舰被陌岩破解了保护谱。敌人终于意识到这回讨不了好去,于后半夜依次将舰队撤到百万公里外的虚空某处。虽还未离开,但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攻过来了。 察雨为小羽颁奖后,又提出两天后在岱沙江自己的游艇上举办庆功宴。届时除了军中主要将领和功臣,特请三位嘉宾携家眷前来。铮引婉辞了,虽未明说原因,陌岩知道他记挂怀孕的大魅羽,若不是这次战事关系到普通民众安危,铮引根本不会离家来帮忙。当然,铮引夫妇同察雨原本是死对头,估计也不愿意去他船上做客。 “小羽可一定要来哦!”胡参谋诚挚地说,“到时我把我家那三个小姐姐都领来跟你玩,好不好?” 陌岩答应胡参谋会带小羽赴宴。小羽依依不舍地同锤子道别后,与陌岩坐上来时的运输机,先飞回白鹅甸附近的空军基地,再转车回家。小羽毕竟年幼,一路上困得东倒西歪,第二天下午到家后便爬上床睡觉了。 亲王游艇定于第三日傍晚抵达白鹅甸港口。那天一早,收到消息的大魅羽出现在陌岩家门口,要带小羽去做头发、买礼服。大魅羽气色好多了,就是手脸微肿,说反正也是闲着,自从怀上二胎铮引就不让她再去理发店开工了。 “别、千万别整那些花里胡哨的!”陌岩慌忙摆手,想起上次领着篦理县代表团去省城参加看图说话比赛,于老师拿大红胭脂把每个小孩的脸擦成了猴屁股。“朝气蓬勃的年龄,怎么着都好看,和平日穿一样就好了。” “那怎么行?”大魅羽不以为然地说,“小孩子之间也是会攀比的。到时候别人家的大小姐都打扮得和公主一样,小羽还穿成山里的放牛娃,会被瞧不起的。” 陌岩想了想,“你可以带她去,但我也得在场。”有他在,至少保证这一大一小不会太出格。 ****** 于是大魅羽和小羽手挽手走出樵堎巷,陌岩在二人后方跟着。没有离得太近,免得被人当作一家三口。大魅羽对附近的时装店显然很熟稔,那些个老板娘啊、店员啊见到她都会热情地过来招呼。不过小店里给儿童预备的服装不多,三人最终来到一家中型衣帽商场。 “郑太太这回有什么需要啊?我们可把每样新货都给您留着号呢!”中年女店员眯着眼睛问。 “不是给我,是给这丫头置备一套赴宴穿的礼服。” 店员这才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打量起小羽来,“呦,这闺女长得跟天使一样可爱!交给我了,您二位去一边坐。” 陌岩在靠窗的长椅上坐下,变魔术般手里多了本书。大魅羽在附近翻看男童装,应当是在给谦宝挑衣服。 陌岩看了会儿书,正纳闷为何小羽还没动静。只听“啊——”更衣室的方向传来店员和其他顾客的尖叫声。放眼望去,见小羽一袭白纱裙,人似棉花般飘在天花板下方,背后插着两只毛茸茸的翅膀,手里还举着根金色的小棒。 “小羽!”陌岩严肃地叫了她一声,示意她赶紧落地。 “我看不错嘛,”大魅羽在一旁咯咯笑着说。 不靠谱,果然不靠谱!陌岩收起书,待小羽回更衣室后,自己去女童装那边挑选。 边翻衣服边摇头,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未成年人的衣服就搞这么大尺度,现在的父母们都是怎么想的?要么领子拉老低,要么裙摆前部比膝盖还短,后部拖到地上。有的从正面看中规中矩,整个后背是光着的。还有的蓬蓬裙里嵌着个台灯罩一样的撑子,穿身上能好受吗? 鞋就更不用说了,都是刑具。 好不容易翻到一件看得过去的无袖小花裙,裙摆过膝,腰间缝着条纯色腰带。至少是陌岩想象中儿童应当有的装扮。让小羽换上后一瞧,还不错,清丽可人。 大魅羽虽挑不出毛病,感觉却不是很满意。“好看是好看,不过跟她平日穿的小花褂区别不大啊。” 本来也没必要折腾嘛,陌岩在心里说。 鞋子?不,不要什么水晶鞋,布鞋多舒服。“还是皮鞋吧,”大魅羽建议。于是买了质地柔软的皮鞋,同腰带都是一样的红色。 电发?不不不,想想就知道,那些出席宴会的小女孩都会是清一色的洋娃娃卷发。小羽扎两个辫子不是更有特色吗? 这么一来,大魅羽脸上一副很不尽兴的样子。然而陌岩在龙螈寺那一世也是她的老师,她终归不敢像对待铮引那样骑到他头上去。 “总要买个小坤包吧?”她嘟哝道,“你难道指望她背那个大书包去赴宴?” 那倒是,于是买了只细长带子的深红皮包。只不过,陌岩心道,无论多淑女的包,里面肯定还是要装她那些锤子、弹弓、袖珍弩和匕首什么的。 “夜行船,冷,”大魅羽又说。于是买了件比裙子还长的红色呢大衣,让陌岩给拿着。 ****** 三人往回走的时候已快到中午。经过一条偏僻的小路,见前方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颤巍巍地朝这边走来。老太头上包着购物攒下的塑料袋,身上的蓝布褂看着至少一个星期没洗了。 “西十五街,这是西十三街……不对,这是东十三街……” 走在陌岩前方的大羽小羽扭头对视一眼,一齐绕过老太继续朝前走。 陌岩在老太面前驻足。“阿婆,你是迷路了吗?” “我……”老太太散乱无神的眼睛扫过陌岩,“我家就在附近,西十五街。” 陌岩皱眉,“阿婆,我们目前是在白鹅甸的南部。要不你告诉我地址,我送你回去?” 这时前方的二羽姐妹均已驻足,双双转身往回走。 “婆婆,”大魅羽笑容可掬地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隔壁街给警局打电话,叫他们派人送你回家。西十五街离这儿远着呢,你腿脚不方便,走不了那么多路。再说那些警察拿着纳税人的钱,也该让他们干点儿正事。” “啥?警察?”老太慌张地说,“我不是坏人,别叫警察。我不是坏人……” “奶奶您放心,”小羽抬头说,“我们保证叫真的警察,不会叫一些专门诱骗无知中年男性的假警察。” 无知中年男性?陌岩心道,这是在说我吗?正要开口,却听小羽大惊失色地冲大魅羽喊:“姐姐你不要杀奶奶!” 老太闻言周身不动,脚底却嗤地一声滑出去丈远。再看那二姐妹并无动作,只是冷笑着望向老太,面上的神情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老太这才意识到小羽是在虚张声势,恼羞成怒地瞪了她一眼,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陌老师,”陌岩听大魅羽冷冷地冲他说,“你和小羽来这里之前怕是惹上什么厉害对头了吧?此人修为犹在我之上,目标是你。真够糊涂的!” 这点陌岩此刻也瞧出来了,刚才那个老太——当然真身不会是老太——确实是修道界中的高手,陌岩自己在内力被封之前也只能说略胜一筹。这是什么人来了?莫非是无涧和加藤那伙人找上了门? “大羽姐姐你别担心,”小羽安慰道,“陌老师平时没那么笨,只是一发起善心来就脑子不清楚。有我在,会照顾好他的。” 大魅羽点点头,“今晚去赴宴时你盯着他点儿,谁知道察雨那家伙会不会兔死狗烹?” 二姐妹说完便不再理陌岩,继续手挽手朝家走去。 陌岩深吸一口气,灰溜溜地跟上前。记得那次在蓖理县火车站碰上一对老夫妇,陌岩也差点儿着了道,多亏小羽虚张声势大叫“警察来捉人贩子了”,才把老夫妇吓跑。好吧,看来他确实头脑不清楚,需要小孩子保护。 ****** 日暮时分,察雨派来的车停到樵堎巷入口处,半小时后将二人送至白鹅甸岱沙江港口,与江北富人云集的霁都遥相呼应。 白顶蓝窗三层高的游艇驶来时灯火通明,甲板上站满宾客,船尾的泳池一侧有个旋转滑梯。还别说,平日里上房揭瓦的野丫头,到了这节骨眼上像换了个人。辫梢扎着大羽姐姐送给她的亮片蝴蝶结,斜挎着小包,踩着小皮鞋蹬蹬地沿着铁舷梯上了船。最绝的是脸上那副平静中带着厌倦的神色,让人毫不怀疑她自己家里的游艇比眼前这艘毫不逊色。 身后的陌岩则如跟班一样怀抱她的红呢外衣。陌岩还是平日穿的灰蓝系列衬衣长裤外套,干净整洁低调。只是那副长相和身姿太过出众,举手投足间五官似不断变换方位的山峰与深潭,无论从哪个角度望过去都养眼。配这么一个帅气的跟班,越发显得小羽身份尊贵。 二人上船后跟着侍者入舱。一路上见到的男人大多穿军装,女眷们的妆容和礼服比头顶的星空还绚丽耀眼。餐厅里有四张各坐二十人的餐桌,此刻桌上只放了鲜花、空高脚杯,以及写着每个客人名字的小牌。其中一张桌上的鲜花被糖果篮取代,座椅较高,估计是给小孩们坐的。 陌岩与察雨亲王及家眷同桌,小羽被安排到小孩桌的首位。原本一脸凶相的察雨今日未穿军装,白色针织衫打底,外套一件敞开扣子的花衬衣,倒像个终日在家逗孙玩的爷爷。 宾客都入座、菜还未上席的时候,察雨为自己斟满一杯酒,捧在手里神情肃穆地站起身。“今晚虽是庆功宴,我们应当首先感谢并悼念那些阵亡的战友们。” 接下来也没看任何文稿,察雨如数家珍地报了一通人名和头衔,将尉官及以上军衔的所有阵亡军官都包括在内了。在他念这些名字的时候,在座穿军装的客人全部起立,一动不动地听着。果然是军事主导的国家,陌岩想。在六道,大概也只有铮引老家修罗可与之相媲美,怪不得会成为劲敌。 待众人重新入座后,察雨神色缓和了些,朝着陌岩的方向说:“能有目前的阶段性胜利,多亏了前来帮我们御敌的盟友。很遗憾铮将军今晚不肯赏脸,陌先生愿意同我们大家说两句吗?” 陌岩站起身正要开口,瞥见坐在小孩那桌正在剥糖纸的小羽,心中一动。要不考考这丫头,看她会说些什么? “王爷,这次会战中我起的作用不大。不如请在战场上击退敌军机器人的卫小羽同大家说两句如何?” 看得出,察雨对小羽也十分好奇,竟踱步到儿童那桌,和蔼地问:“小羽姑娘,你同我的军官们讲两句,好不好?和他们分享一下你的对敌经验?” 小羽此刻刚剥开一颗棒棒糖塞进嘴里,剩一根小棍撅在嘴边。闻言后站起身,扫了一眼在座的军官们,伸手将棒棒糖取出,如指挥棒一般握在手中,冲一帮比自己大好几十岁的老爷儿们说: “没什么秘诀,干一行就要爱一行呗。指挥打仗的人就得像本囡囡那样,一生下来就喜欢打架,闲下来琢磨打架,逮着机会还要自己上场和人干架,拉都拉不住。你们基地那些机器人,平日打过多少擂台赛呢?” 说得是,陌岩心道。科技给人带来安全,但过于依赖科技而忽视人为因素,反而会变得危险。 不料小羽接下来就说到“危险”这件事:“谦宝说他爸爸妈妈当年揍你们的时候,从来不会躲在安全的后方,总是冲到最前线拿拳头卯你们,拿脚踢你们。打仗是件很危险的事,打输可能就死了,所以才一定要赢,才会越打越厉害。那些自己躲起来指挥别人送死的,学不会打仗。” 小羽这番话掷地有声,让在场听众个个汗颜。陌岩一方面为她的战神天赋感到骄傲,同时又忍不住担心——这么个好斗不怕死的天性,会不会重历小魅羽上一世的宿命呢?让人忧心。 再看察雨,听完后又点头又叹气,冲部下们说:“早知道人家是这么教育自己后代的,当初就不该打到人家门口去……算了,过去的事不提,大家今晚尽兴。明日敌人若是再敢来犯,都学小羽,一鼓作气将他们揍跑!” 原本等在门外的侍者们这才一个个端着菜进屋,又有侍者给陌岩等客人一一斟满酒杯。陌岩今晚原本没打算喝酒,被小羽刚才的话勾起伤心往事,伸手摸向高脚杯…… “等等!”有人在他一侧低声说道。 陌岩扭头,见小羽不知何时已站在他椅子边,伸过来一只小手取过他的酒杯,抿了一口,立刻满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就快流出眼泪来了。哎,这是要干什么?陌岩看得莫名其妙。 又见她拿起他的筷子,将他面前的每一碟菜尝了一口。等面色慢慢回复正常,才冲他说:“陌老师,一刻钟后我要是还活蹦乱跳的,你再吃。” 哦,陌岩想起上午大魅羽嘱咐小羽的话,这两姐妹还真当自己是需要人照顾的“中年无知男性”了? 心下一阵感动,抬起手腕上的表冲她说:“知道了,我,看着时间呢。” 第300章 生扑 “不是令爱,是学生?” 小羽离开后,陌岩听桌对面坐着的一位少妇问他。 少妇三十来岁的年纪,栗色微卷的头发交错地在脑后盘成一朵花。面容白净,五官轮廓柔和细致,如古典油画上剪下来的贵妇。陌岩忍不住想,如果魅羽是颗光彩夺目的钻石,面前的少妇更像粒圆润无杂质的珍珠。也不知是察雨亲王的女儿、侄女、儿媳?方才见小羽那桌有个四五岁的男孩跑过来找她,少妇身边却没坐着男伴。 “问得有些冒昧,”少妇语带歉意地解释道,“是我刚才听她唤你作老师。” 陌岩点了下头,“准确地说,是我徒弟。” 少妇依然注视着他,像是在等他做进一步说明。比如,学什么的徒弟,武艺?手艺?然而陌岩无意再开口,这是他的私事,别人管不着。抬手看了下表,他已答应过小羽,十五分钟后才能吃东西。 少妇沉吟片刻,又问:“夫人没有一同前来吗?” 这个问题嘛,陌岩目光低垂,稍作思索。人家只是随便问两句,不代表就对他有意思。然而鉴于同吴老师、朱莉雯,还有那个缪亲王的妹妹交往的经历,再加上最近来他诊所看病的一些个女人,怎么说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能不去招惹的就尽量躲避。 “我女儿还在老家读书,”陌岩重抬目光时,如是说道。 这句话不算谎言,允佳作为他的养女,确实是在善渊寄宿学校上学。然而在外人听来,会以为陌岩的太太为了陪女儿而留在家乡。这倒不是他临时构思的伎俩,在白鹅甸已用过四回了,两次奏效两次失败。 “那不知陌先生对接下来的战事怎么看呢?”少妇显然是社交场上的能手,问这话时扫了一眼坐在二人近旁主人位上的察雨。后者闻言,关注地望过来。 陌岩曾听大魅羽说起过,察雨亲王兼辅国大将军一直是皇帝陛下钦点的军中头号人物。几年前她和铮引刚来此地的时候,察雨在军中的地位曾受到皇帝年轻的侄孙——骆修亲王的威胁。然而就目前的状况来看,骆修已退出军事舞台。陌岩不认为单凭魅羽一人搞搞破坏就能起那么大的作用,察雨的哥哥察葛主理本国与外界的贸易通商,肯定也暗中使了不少劲儿。 当前的战事……陌岩神色肃穆地思考了一会儿。他有自己的见解,但他更看重铮引对事态的把握。酒桌上虽只是闲谈,若是因此把察雨带偏而导致无谓的将士牺牲,那他陌岩就罪不可赦了。对他来说,身居高位之人应当时刻把有可能成为炮灰的部下们揣在心窝里。 “敌人肯定还会来犯,”陌岩冲察雨说,“敌人目前和赌徒的心理是差不多的。山长水远、劳民伤财地跑来一趟,要想让他们心甘情愿空手而归,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损失惨重,绝无希望再翻身,类似于赌徒已输光了所有的钱。” 察雨眯着眼睛点头,“是的,不过要想让他们损失惨重,我们自己也要付出差不多的代价。” “那这第二种呢?”少妇问,同时用她清澈的目光给陌岩的轮廓描了个边儿,也不知她感兴趣的是问题的答案还是被问的人。 “在双方都未遭遇惨重损失之前,”陌岩尽量心无旁骛地说,“让敌人明白他们没有取胜的希望。” 这话一出口,察雨也严肃起来,压低声音问:“陌先生有什么想法吗?” “我还没有十足的把握,请容我回去同铮将军商酌一下。” 这话倒不是虚张声势,陌岩确实有些想法,但这件事要铮引肯配合才行。他这两天东奔西跑的,还没来得及和铮引讨论。 察雨大概是以为陌岩在待价而沽,换上一副真诚的笑容,问:“陌先生,你这次同铮将军,还有小羽姑娘,可帮了我军的大忙!若是有什么用得着本王的,请尽管开口。” 这要是换作一天前,陌岩不会提任何要求。可就在今天中午,他的仇家追来了,而眼下的他根本不是对手,还要保护小羽。 “多谢王爷,我想问您要支枪,可以吗?” 夭兹国对枪支管理极为严格,黑市上未必弄得到。即便有枪,也不是无涧和加藤这些人的对手,但总好过没有。而且陌岩寻思,此刻恰好是向察雨开口索枪的最佳时机。等把敌人都赶跑了,察雨会不会过河拆桥甚至兔死狗烹,都不好说。 察雨闻言一愣,“当然没问题。只是我有些好奇,陌先生这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老仇家找上门来了,”陌岩实话实说,“请王爷放心,我不会拿来做坏事。” 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不到必须说谎不可的关头,尽量坦诚以待,哪怕对方是敌人。也许他自己并不知道,只有自信又强大的人才有这种底气。 察雨抿嘴笑了,也不知是无奈还是自嘲。“我当然放心,你们这些人要想做坏事,也不是非用枪吧?……澜妤,你带陌先生去楼上取吧,”最后一句话是冲少妇说的。 陌岩站起身时朝儿童那桌瞄了眼,见一个大男孩正苦着脸往地上吐什么东西,其他孩子都在捧腹大笑,只有小羽面上是一副“谁叫你惹我”的表情。心道只是去取把枪,应当很快就能回来,于是便也没过去跟小羽打招呼。 ****** 陌岩跟在澜妤身后出了宴会厅。方才隔桌坐时,只注意到她穿的是件白色蕾丝连衣裙,前襟并没开太低。谁知背部也同他上午在百货店见到的那些礼服一样,将大半肌肤露在外面。肩宽而平,中缝和肩胛骨凹凸有致,倒是不难看。 一路上碰到的客人和仆人都管澜妤叫郡主殿下,看来确实是察雨的女儿。其实从举止便能看出贵族出身,进退有礼,步伐缓慢而连续,走路时不会轻佻地东看西瞅,或者忽然冒个什么动作出来。 穿过两条走廊后,澜妤领着他上楼。由于是在船上,蓝白相间的旋转楼梯较为陡峭,被裙子紧包着的臀部随女主人上楼的步伐在陌岩眼睛正前方摇来晃去。陌岩想跟远些又怕不礼貌,只得低垂双目,一步步数着脚下的楼梯。 “贵庚?”二人上到三楼时,澜妤忽然转身问道。三楼很静,楼下的喧闹变得遥不可闻。 “三十二,”陌岩停步道。 “比我还小?”澜妤诧异道。 陌岩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数字是楼梯数,有些腼腆地笑了,“四十一。” 他当然不止四十一,准确年龄是九百一十四。四十一是按照自己目前的样子来定的,再过九百年可能也还是这么个样。 顶楼是亲王同家眷休息的地方。楼梯两旁有警卫把守,客厅里有佣人蹑手蹑脚地走动着。澜妤带着他来到一间安着密码锁的房门前,按密码时并没遮住他的目光。 屋里只开了几盏壁灯,光线幽暗,深棕红色木制家具古典低调,像是个书房。屋中央有张圆桌,桌旁只有一把椅子,二人进屋后澜妤拉亮圆桌上的台灯,请陌岩在椅中坐下。自己回身将门关上,小屋便静得像间密室。 陌岩四顾,没见有保险柜。却见澜妤走到书橱前,将貌似厚重的书橱朝左边轻推,书橱滑开后,露出嵌在墙里的保险柜门。之后从柜里取了两只长条形的盒子出来,再将书橱物归原处。 陌岩盯着搁到他面前桌上的装着密码锁的暗铜色金属盒,正暗自琢磨哪盒是枪、哪盒是子弹,大腿上忽然多了份绵软温热的重量。这才意识到澜妤已侧着身子坐进他的怀里,用一圈幽秘的香气将他禁锢起来。 “糟糕,”她右手搁在桌上,左手轻抚前额,用催眠曲般婉转丝滑的语调说道,“密码是什么呢?这我可得好好想想。要是想不起来,可能得先睡上一觉……” 陌岩十分确定密码就在她指尖,却无计可施。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游艇应当在往回开了吧?澜妤自是一副毫不着急的样子,抬手看着自己涂成艺术品的指甲。她是在等他的进一步举动,才肯把盒子打开吧? 此刻她的左肩半挡在他面前,发髻中有几缕不听话的卷发自己逃了出来,放肆地垂在颈后。肩上还是有几寸衣物的,然而蕾丝这种材料也是神奇,离远了看严丝合缝,近在咫尺时却如迷宫般绕眼,丝丝缕缕地牵着人的视线往更深、更隐秘的地方走。 真是讽刺,陌岩在心里苦笑,看来越是外表纯洁高贵的类型越容易打人个措手不及。也算澜妤幸运了,倘若今晚随他前来的不是小羽而是上一世的小魅羽,无论澜妤是什么身份,她都死定了。 陌岩清了下嗓子,开口道:“要是不记得密码也没关系,我那个同伴铮将军刚好是名能工巧匠,据说是没有他打不开的锁。” 这也没有夸张,铮引除了那双巧手,还有能透视和遥视的天眼,估计半天的功夫就能将两只盒子都打开。不过……还好今晚铮引没跟来。 结果话一出口陌岩就意识到自己犯错了,澜妤原本只是将自己搁在他腿上,这下干脆如坐沙发一般上身后靠,露在衣服外的那片脊背同他的前胸之间只隔着他自己的衬衣。 “不打开看看,”她冲着桌上的台灯说,“怎么确定里面是不是真有枪?” 这话让他脸颊一热,“那我来试试。” 他将双臂分别从她两腋下前伸,左手捏起一只盒子,右手手指随意地在四个数码转轴上拨弄着。被他夹在两臂中间的澜妤观望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伸出右手握住陌岩右手的拇指。先用他的拇指将第一个数码一下下地拨成“4”,每拨一下,陌岩整条右臂都如触电般酸麻。 第二位数码没有动。待拨完第三位时,澜妤松开他的拇指,手指沿着他的手背滑到衬衣袖口处,再将他的袖口向后撩开几寸,露出一小截胳膊。 正常来说,陌岩的肤色是种深色象牙。带着小羽来这里流浪的那两个月,皮肤被晒成浅褐色,最近这段日子捂捂又回复了些。甭管多少岁了,总之臂上的皮肤摸起来凉滑紧致,肌肉在不用力的时候并不显得突兀,只是此时此刻在澜妤目光的注视下,似乎绷得有些不自然。 最终,澜妤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盒子上,轻转第四个数码,盒盖啪地一声弹开了。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陌岩抽回捏着盒子的左手,在她腰部的左后方一按。跟着站起身,轻手轻脚地将彻底软倒的澜妤在椅子中安置好。 “抱歉,冒犯了。” 踱到桌子对面,陌岩先是松了口气,用袖子抹了下额头上的汗。低头看盒子里的手枪,外形并不花里胡哨,但一摸就知道是高档货。盒子里还有支备用的弹匣,甚合他意。 关上枪盒,他拿起另一个盒子。“别告诉我两个盒子的密码不一样啊?”他略带戏谑地问半躺在椅子中无法开口说话的澜妤。 还好,将同样的四位密码输入后,盒子也自己打开了,里面装着50颗子弹的样子,足够了。陌岩将两个盒子重新合好,并打乱数码轮。暗暗告诫自己可不能将密码告诉小羽,无论她怎么哀求,否则以她的尿性肯定要偷偷拿出来玩。 “多谢夫人,我先走了。” 陌岩说完,伸手到澜妤腰间一拍。后者呼出口气,自己在椅子里坐正,面无表情地望向桌上的台灯,直到陌岩离开屋子也没再看他一眼。 第301章 左手写他,右手写着爱 陌岩告别澜妤后,怀抱两只枪盒下楼,回到宴会厅,哪里还有人?只剩侍者在清理桌上的杯盘。一打听,孩子们都去游艇后方的游戏室玩耍去了。 在电乐争鸣、人影憧憧的游戏室里找到小羽时,她已赢了个会发光的篮球,一只紫色的猴公仔,还有些缠在手上、戴在头上的小玩意儿。乍见小羽的时候陌岩有些心虚,方才的逢场作戏虽是逼不得已,终究不是什么见得了光的事。 二人出了游戏室,船恰好在白鹅甸港口停住。陌岩让小羽披上她的红呢外衣,下船,坐进送他们前来的那辆亲王专车回家。 “篮球送给谦宝,公仔送妞妞。” 小羽抱着她的战利品同陌岩坐在后排,心情似乎好得很。扭头瞥见他搁在腿上的盒子,皱眉问道:“陌老师,你这两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宝贝?除了书,平时可没见你紧张过别的东西。” 观察还挺仔细,陌岩心道。“枪和子弹。” 小丫头立即两眼放光,“快打开看看!” “不行,”他摇头,“这不是小孩玩的东西。” 小羽噘起嘴,“不打开看,怎么证明盒子里真的有枪?” “啊!”陌岩尖叫一声,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一路上装聋作哑的司机都忍不住回头瞅了他一眼。 然而小羽刚才那句话怎么同澜妤坐在他怀里时说得如出一辙呢?记得游艇三楼入口处有警卫把守,且那间密室的隔音效果一流,更不用说小羽这期间在游乐室赢了那么多奖品。她没可能在场的,对吧?巧合,就是巧合罢了,做贼心虚的人才会一惊一乍。 为掩饰尴尬,陌岩转移话题:“小羽,白天你也见到了,咱们已经被坏人盯上。明早你我去找谦宝爸妈商量对策,订个防御计划。在这之前你暂时不要一个人出门,知道了吗?” “知道,”小羽严肃地点点头,“你现在是凡人一个,需要我这种高手保护。放心,我们大家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呃,好吧,陌岩心道,一直以来心高气傲的他居然有天会成为别人的拖油瓶?也是报应。 ****** 待二人回家各自爬上床后,夜已深,陌岩头一挨枕头就昏睡过去。正常情况下的修道者,更不用说已成仙成佛之人,入睡后是不做梦的,还会对外界保留一定的感知。这也是普通人必须打坐入定才能修行的原因之一,因为睡着后不是散乱就是昏沉,同入定可不是一回事。 然而不知是不是先前被澜妤撩到了,此刻的陌岩如同普通人一样,睡着后没多久便开始做梦。梦里的他正戴着围裙,在一间干净明亮的现代化厨房里切菜。 “两根芹菜,一颗洋葱头,一汤勺黄油……”陌岩嘴里念叨着菜谱,眼睛却不自觉地望了眼墙上的钟表。小羽今天下午只有一节大学物理,为啥还没回来?话说她最近这些天回家越来越晚了,可能是和同学们有活动吧?无论多晚他都会等她回来吃饭,而此刻他已经有些饿了。 又过了十来分钟,一道车前灯射出的光在陌岩左侧的窗玻璃上划过,让他心里绷着的那根弦松弛下来。厨房外的车道并非公共街道,只有来自己家的车才会开进来。对陌岩来说,房子大些小些无所谓,重要的是隐蔽、安静。 只是紧随其后又有一道灯光闪过,莫非还跟来了客人?放下菜刀,陌岩走到窗边朝外望去,果然见一辆银灰色跑车停在他家的车道上,车身线条优美,反射着幽光的车面绝非锃亮艳俗的风格。于是陌岩擦净手,走出厨房,去开客厅正门。往常小羽都是从通往车库的偏门回家,既然来了客人,应当会走正门。 “你家花园真漂亮,”陌岩将门打开时,一个年轻的男声飘进屋里。 “都是陌老师种的,”小羽答道。当然不是六七岁小丫头的童声,而是十八九岁大姑娘的美声。早就不是头顶到他肚脐的小女孩了,只比他矮半个头。 随后便有一对青年男女出现在门口。女孩身穿短袖网球服,白色网球帽下的秀发刚过肩。陌岩知道她发质柔软,且从不用发胶摩丝之类的东西,而发型不知何故却总似被迎面扑来的阵阵清风吹拂着。 长相比上一世现代,是种朝气又张扬的知性美,多见于商业社会中为名牌运动装代言的那些名媛明星,绝不会有哀怨的眼神或尖锥的下巴。如果说上一世的小魅羽是朵妩媚妖娆的红色芍药,那眼前的小羽就是朵白色蝴蝶兰。只不过,这份清纯中藏着多少欺骗性,陌岩是再了解不过了。 “这是姚诚,我同学……这是陌老师,”小羽为二人介绍。 陌岩冲男孩点了下头。男孩的长相嘛,平直端正中带着贵气,不算帅但也不惹人反感。在陌岩看来,比满大街朱唇凤眼的那些阴柔妖孽们强多了。 “陌老师好,”男孩有礼貌地冲陌岩说。随后问小羽:“你今晚要补课吗?那我先走了。” “补课?”小羽一愣,“不是啊,他就是我家的老师。” “你、家的老师?”男孩双眉微锁,面上掩饰不住困惑。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小羽理所当然地说,那样子就好像全世界每个人的家里都应当住着位老师一样。 “进来说话吧,”陌岩身子退后,做出邀请的姿态。将两个年轻人让进客厅,他自己回厨房继续做晚餐。过了会儿听姚诚问小羽:“你爸妈不在家吗?” “爸妈?”小羽反问的口气就好像所有人的家里都不应该住着爸妈一样。“妈早没了,爸跟后妈一起养娃。” “原来如此,可是……”姚诚后面的话并未出口,但陌岩知道他想问什么——你就这么跟一个成年男子住一座宅子里,朝夕相处? 然而小羽从来不是个细心敏感的人。或者说,在某些方面她可以心细如发,能于细微处瞬间把握形势和他人的心思,但在另一些方面又大条愚钝得令人发指。总之眼下的小羽没有理会姚诚的情绪,滔滔不绝地开讲学期末设计项目的构思。 ****** 饭做好了。陌岩一一端上饭厅的餐桌后,请两个年轻人过来吃饭,姚诚礼貌地谢过他就告辞了。陌岩同小羽在饭桌边坐下,拿起筷子正要夹菜,见小羽目光灼灼地望过来,问他:“陌老师,你觉得这个姚诚怎么样?跟我合适吗?” 陌岩捏着筷子的手臂定住,忽然间面对满桌的菜没了胃口。有种睡得迷迷糊糊时被探照灯射醒的感觉,优雅的瓷器和精美的菜肴离开桌子,在他的世界里飞舞。 他当然明白她在问什么,只是出于侥幸心理,他必须开口确认一下:“什么意思,做你男朋友吗?” “对啊,”小羽兴奋地点着头,“同学们都说我俩般配。你觉得呢?当然不能拿你自己的标准来要求——” “这要问你自己。” 陌岩打断她的话,放下筷子站起身,回自己楼上的卧室收拾行李。一个背包就够了,原本也没有多少东西值得带走的。他在佛国有禅房,不如这里现代化但毫不妨碍饮食起居,目前穿的这些衣服也不适合在佛国里穿。有必要带走的只有一些书,还有…… 他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的锤子。这把锤子还是当年小羽藏在虚空船里同他赴异地时顺走的,曾被一刻不离地带在身边。然而自打上了初中,小羽就不再玩锤子了。某天陌岩在地下室的工具箱里发现了这把锤子,被他偷偷带上楼,如古董珍品般收藏着。 小时候多好啊!他在记忆中重温她扎着两只小辫的样子。要是一直都不长大,该有多好? 抗起背包下楼,在楼梯口遇到上楼来找他的小羽,鼓鼓的腮帮子里塞满食物,边嚼边诧异地打量着他肩上的背包。“哎,肿么不吃饭?这是要去哪儿?” “我今晚回佛国。”有点幼稚园的赌气意味,然而不这么做他又能怎么办呢? “哦,那你得等等。我马上收拾东西,再给老师写封邮件请假。”她随后抱歉地笑了笑,“还得先拉个屎。” “我是打算一个人回去,”他绕过她身边走到厅里,然而这句话的语气已经比上一句软了。 “哎,为什么为什么?”她笑容散去,从背后追了上来。“咱俩不是一直都在一起的吗?感情也挺好的呀?” 感情?原本只是被刺伤的心头突地燃起团邪火。止步、转身,将音量陡然调大,“那你的男友呢?将来你要是和那个什么姚诚结婚了,还打算跟我住在一起吗?” “当然啦!”她平摊双手,莫名其妙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陌岩头往后仰,盯着天花板,感觉快背过气去了。 “哦哦,我明白了,”她竖起右手食指,略带歉意地说,“需要二选一,对吗?我只能和一个人过一辈子?” 多新鲜呢!陌岩夸张地点了两下头。 “原来是这样,早说啊!抱歉抱歉,我长这么大还真没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 她的表情就像一条鱼,一直无忧无虑地四处游荡,却突然有一天意识到自己竟然离不开水。“对啊,仔细想想,好像别人家里都不是我这种情况呢,嘿嘿。怎么我从来都没留意过?真是奇了怪了……” 小羽嘴里嘀咕着,转身走开两步,在单人沙发里坐下来。随后将两手各攥起一只拳头,举在胸前。 “呐,左手是他,右手是你,咱们现在做个客观的比较啊。先说相貌,那肯定是……”她鬼祟地笑着,伸出右手拇指朝他指了指。 “再说学识和智慧,”她又伸出右手食指,同时叹口气,“只有五个指头,要不咱们把学识啊,武功文采什么的统统合并成一项,好吧?反正都是你赢!现在比身家财产。” 她眯起眼睛打量着他,有些不确定起来,“姚诚家里据说是比较有钱的,然而你都活了这么些年了,应该也攒了不少宝贝了吧?别告诉我都捐给慈善事业了啊?这项你俩姑且算持平吧……这第四样嘛,有什么是姚诚领先的呢?” 她咬着嘴唇,半低着头思索着,片刻后“叮”地睁大眼睛。“年龄!呵呵,年龄上你可没有优势喽。” 她戏谑地望着他,坏笑了一会儿。“然而换个角度想,五十年后我的同辈们都是老头子了,你还跟现在一样,眼光要放长远些对不对?好啦!” 她轻快地从沙发上站起身,走过来取下他右肩上的背包,搁到地上,再拉起他的胳膊。“现在问题都解决啦对吧?走,继续吃饭吧,以后咱们还和从前一样。” 陌岩浑身有种大病初愈的虚弱感,被她拉回饭厅里坐下,然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那你以后还会和姚诚来往吗?” 小羽正要将饭菜端去微波炉加热,闻言像是被提醒了,从一旁的桌上取过手机,拨通姚诚的号码。话筒中传来电话留言:“你好,我是姚诚,有事请留言。” 小羽一本正经地冲着电话说:“对不起姚诚,咱俩以后还是做普通朋友吧。不不,普通同学。你要问为什么?因为我已经做出了选择,而被我选的那个人有点小心眼儿,嘿嘿……好了,再见吧!” 放下手机,小羽端着饭菜去了厨房。 还和从前一样……陌岩咀嚼着这句话。今晚之前他二人在“原来的生活”中过得挺好的,可经历了刚才的插曲他才意识到,也许真正的障碍并不在于外来的第三者,毕竟这些年他俩建立起来的感情不是能被轻易击垮的。什么一二三四、左右手,那是她找的借口。 最难逾越的,反而是他最珍惜、最舍弃不掉的“从前”所带来的惯性。这是份什么样的关系,他俩如何同对方相处,哪些话该如何说,一切的一切都被熟悉的岁月给固化、定格,便是想多前进一步也举步维艰…… ****** “陌老师,该起床了,”小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谦宝和他爸妈来了。” 陌岩一睁眼先看到窗户里透进卧室的光。居然这么晚了?平常他都是天不亮就醒来,昨晚这是怎么了? 再扭头看站在床边的小羽,不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还是六七岁的小女孩。清澈的眸子,红红的脸蛋,个子比床高不了多少。 “好的,小羽,你问他们喝不喝茶。我这就起床。” 陌岩在床上坐起,目送着小花褂离开他的卧室,满心都是宽慰与庆幸。多好啊,只是个梦! 多好啊,还有那么多年横在他俩面前,暂时不必担心那些棘手的问题。还有无数顿饭、无数道题,就这样平淡自然地过日子他就知足了。老天爷,这个愿望不算过分吧? 第302章 你中有我 陌岩穿戴整齐后走出巴掌大的卧室,在步入客厅的一瞬间,将脑海中的虚拟相机按了下快门,让这套宅子连他自己在内的人和背景被定格,永存于灵魂深处。 要问有什么特别的?也没啥特别。老房子了,地板并非当今流行的那种平整光滑的大理石,而是由细长的青色砖石交替铺成,年代久了凹凸不平。大门正对着的墙上挂着景物画,是陌岩自己画的。画下方横着细长的木桌,左右端各摆一只瓷花瓶,花瓶下方有精致的小抽屉。 方形的八仙桌一端通常是杵在长桌下方贴墙安放,左右搁两把木椅坐人,只有他和小羽两人的时候就坐这儿吃饭、学习。需要宴请宾客了才把桌子移至厅中央,再将靠墙摆放的椅子凳子挪过来围一圈。 眼下是铮引坐在左边的椅子上,两条大长腿直直地伸向前方的地面。谦宝抱着小羽送给他的发光篮球,一次次爬进爸爸怀里、坐在他腿上出溜一下滑到脚跟处,再站起身兴致勃勃地重来一遍。这让陌岩想起六道轮回中的众生,虽然每世都是差不多的生老病死,生命完结后还是会欣然投胎、乐此不疲。 然而不入轮回又该怎样呢?像他一般终于跳出三界外了,如今不还是屁颠屁颠地回来过尘世的日子? “瞧你陌老师,”大魅羽抬高声音,戏谑地说,“聪明的时候普天之下无人能及,上来那一阵儿又傻乎乎地不知在想什么。” 二女原本坐在沙发上说悄悄话,身穿一模一样的蜜色雪纺花褂,是大魅羽找裁缝做的。不熟悉的人单看这赏心悦目的大美人和小美人胚子,很难想象整个白鹅甸里最难缠的两位就集中在这间屋里了。 而面前这寻常的一天之所以让陌岩感慨,是因为他经历得多了。房子、家具,还有人,聚在一起都需要缘分。哪怕你长生不老、上天入地,只需遇上一点小小的变故,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在不知何处做一个决定,这份静谧的生活便可土崩瓦解。 小羽抿着嘴盯了一眼陌岩,说:“陌老师是个聪明人,犯傻是因为感情用事。” 大魅羽同铮引闻言咯咯笑了起来,陌岩也不得不佩服那丫头。都以为长辈更了解晚辈,事实却往往是反过来的——长辈了解的只是晚辈的表象,晚辈看到的却是长辈的实质。 陌岩在八仙桌另一端坐下后,大魅羽收敛笑容,看了眼丈夫,冲陌岩道:“昨晚我俩商量了下,这次来的仇家非同小可,你和小羽还是搬到我家来住吧,有什么事也可以互相照应。” “谢谢,不是我见外,”陌岩已料到夫妇二人会做此提议,“你目前有孕在身,一旦交上手,出现什么状况都不好说。他们这次的目标是我,在有把握除掉我之前不会分神来你这里捣乱。我看就让小羽一个人——” “别想,”小羽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决,“你法力尽失,就靠一把枪能应付那些人吗?” “他们这次来了三个,”桌子另端的铮引说,“一个黑瘦的年轻道士,一个西装墨镜秃顶男人,还有个女人像是男人的老婆,昨天你们在路上遇到的老太是女人乔装的。住在北面靠江的旅馆,傍晚去你们樵堎巷门口转了一圈,没进去。” 不需要进来,陌岩心道。无涧作为灵宝天尊的弟子,遥视的本事同原先的陌岩相差无几,当然都比铮引的天眼逊色得多。靠法术遥视需要凝神发力,铮引的天眼则是曜武智菩萨给他的,是曜武智在高维世界生活的那些年琢磨出来的,如同三维人俯瞰二维平面,一览无余。 那对夫妇,自然是智能人加藤和言琳。陌岩山长水远地跑来异乡就是为了躲那几个人,谁知还是追来了。大魅羽应当能猜出无涧的身份,可陌岩不能给她知道加藤也在。加藤便是杀死小魅羽的凶手,以大魅羽的个性一定会上前拼命。 “要不我搬去和你同住?”铮引说,“有我在,至少能及时避开他们。” 陌岩摇头。原本是我在明、敌在暗,有铮引在身边就等于反过来,确实是个好主意。然而敌人若是恼羞成怒,转头去骚扰大魅羽母子呢?再说了,躲到何时才是个头? ****** 此刻的小羽已失去耐性,“不知道你们在讨论什么,就问如果咱们几个人一齐上,是那些坏蛋的对手吗?” 三个大人黑着脸摇头。 “那还啰嗦什么呐?”小羽站起身,“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赶紧跑啊!家和东西都不要了,现在就出发吧,我去收拾书包。” 陌岩和大魅羽对视一眼,从对方目光中验证了自己的看法——这小丫头了不得!当意识到危机来临时,能毫不留恋地抛下一切逃命,小小年纪就有成大事之人身上常见的那种杀伐决断的魄力。 “小羽,”大魅羽拉住小羽的胳膊,神色肃穆地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当年我去太上老君兜率宫,做他的挂名徒弟。别的没学到,死皮赖脸地要来一本咒语书,倒是蛮有用的。” 小羽一听咒语书,来了精神头,“是要陌老师和他们打架的时候,我在一旁念咒使坏吗?这个主意妙。” 大魅羽摇头,“无涧可不是寻常修行者,你即便从陇艮师伯那里获赠了深厚的内力,单靠念咒也伤不了他。” “不如我把真气转给陌老师?”小羽提议。 陌岩笑了,“好孩子,我的丹田目前就像个漏斗,进来多少漏出去多少。”就算不漏,他也不能要小羽的啊。 “也就是说,”大魅羽轮番看着陌岩和小羽,“你俩一个会法术,使不出来,另一个有内功却发挥不了作用。所以……只能换灵了,小羽的灵魂换到陌老师体内,陌老师的灵魂——” “不不不!”“好好没问题!” 两句话同一时间出口,反对的是陌岩,小羽则兴奋得两眼冒贼光。 “不要想,这肯定不行!”陌岩不容置疑地说,“还是收拾行李,走吧。” “我不要离开这里!”谦宝在爸爸怀里嘟着嘴说,“我喜欢我的家,还有我的朋友。” “对不起,谦宝,”陌岩真诚地道歉。都怪他,人家本来过得好好的日子被他搅得鸡犬不宁。又冲大魅羽说:“打架的事谁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到时候我和人动手,伤到小羽的躯体怎么办?” “那好办呀,”小羽歪着脑袋说,“我顶着你的躯体挡在前面不就成了?” 陌岩语塞。要说无论在他成佛之前还是之后,与人辩论的话题涵盖佛学、武学、物理、绘画等各个领域,都没怎么输过。怎么和这个小丫头在一起,却经常给逼到辞穷的境地? “要不先换下试试?”大魅羽提议,“这个咒语简单好用,两人只要各自伸出一只手,掌心相对,口中同时念这句咒语,就能换了。想要换回来时,再把同样的过程重复一遍就行。” 陌岩沉默不语,小羽按捺不住地问:“大羽姐姐,咒语是什么?” 听大魅羽念了一遍后,小羽走到陌岩面前,伸出右手手掌对着他,“来吧陌老师,别让小丫头片子看扁了。” 陌岩无奈,将掌心迎上小羽的,二人一同念了遍咒语。一旁的大魅羽和铮引走过来紧张地观望,只见这一大一小屏住呼吸、脖颈僵硬,瞪大的眼睛里仿佛看见了鬼。 “妈妈,陌老师和小羽在干啥?”谦宝走上前来问。 陌岩扭头对他说:“谦宝,把我上次教你的字默写一百遍。” “去你的小丫头!”大魅羽伸出手指要去弹陌岩的额头,大概终究觉得不合适,又把手收了回去。 “行了,换回来吧,”小羽神色淡淡地说。 二人手掌原本贴在一起,陌岩听后反将手掌抽了回去,仰头嘿嘿一笑,“我要是不乐意呢?” 大魅羽和铮引摇着头离开桌子,去沙发上坐下。“没眼看!” 小羽抬起右手,冲卧室的方向做了个抓取的手势,片刻后便有两只铁盒长了翅膀一样飞到她手中,对陌岩说:“小羽听话,赶紧换回来,我就把盒子打开给你看。” “不用换了,”铮引忽然说道,“无涧就快到了。” 屋里几人一同走到敞开的大门前,刚好看到庭院上方的天空中降下一道黄色符纸,有一米多长,上写“午后巷北仓库外见”几个大字。 “你们带谦宝回家吧,”小羽说完,回桌旁将盒子打开,“我和小羽能应付。” ****** 巷北仓库,其实是片足球场大的野草地,就坐落在樵堎巷的北面。巷子只有南边一个出口,北边是封住的,野地中真的有间仓库,顶部还挂着“巷北仓库”的字牌。只是谁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看外观似乎很久没人来过了。 当然无涧是知道的,昨天来的时候就查探清楚了,仓库中既没藏人也没啥危险物品。这之前他同陌岩交手次数不多,可也深知那位堕入凡间的佛陀不好对付。所以当他穿着一身石青色道袍,踩着落叶和杂草第二次来到这片野地的时候,又用灵识将仓库扫了一遍。 他只能自己来。虽然他不认为这次的比试——用决斗更合适——会传回自己的世界,可陌岩毕竟是被祁哥给封了内力。他无涧乃是年轻一辈修道者中的佼佼者,若是对付一个无法使用法术的敌人还要拉上加藤和他老婆,岂不是被人笑掉大牙? 来到野地中央,无涧停步。方才他走动的时候,身边有微风拂过,脚下的杂草被踩过后立刻伸直了腰,仿佛无涧只有几两重。可在他瘦削的身形站定之后,野草地上方的空气像是忽然增加了重量。他不动,草叶陷入绝对静止,无风,飞虫更是展翅难行。就这样静静地等着,黝黑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大约一刻钟后,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出现了。是翻墙过来的,二人未用内力,但身法证明均是每日勤练外家功夫的好手。男人的衬衣和长裤同当地人穿的差不多,只是那张脸像是比几个月前还年轻了? 每回见到陌岩的俊脸,无涧的心就被刺个窟窿出来。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如果他无涧有陌岩的相貌,此刻高居九重天上的玉帝之位还能有兮远的份儿? “喂,小子!”陌岩喝道,抬起胳膊冲无涧指了下,“一直以来我可怜你人长得丑、身世卑贱、运气还不好,不屑跟你计较,你还没完了还没完了咋的?非要来惹武艺高强、吹拉弹唱煎炒烹炸样样精通的人中龙凤——佛陀我。今天就叫你有来无回!” 无涧翻了个白眼。陌岩怎么变成这么个德行?受什么刺激了吗? “无涧,”随陌岩同来的女孩沉声说道,“你本是资质万里挑一的后起新秀,能有幸拜天尊为师,当珍惜自己的机缘,为道门和众生做些有益的事。岂料你为自保,不惜投敌并杀害同门师兄弟,你对得起身上的道袍吗?” 这个女孩无涧也是见过的,印象中伶牙俐齿、泼皮无赖的本事同那个魅羽差不多,都是无涧憎恶至极的类型。今日却让他心生警惕,甚至怀疑自己孤身一人前来,是不是轻敌了? “少啰嗦!”无涧望回陌岩,“我现在的老板才是这个世界的正主。明明是你邪魔附体非要作弄些危险玩意儿,我是在为民除害。” “你不该一个人来的,”女孩冲他走近几步。无涧对敌一向不会还未交手便心生怯意,然而此刻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迎面有艘巨舰在朝他开过来,船头的炮筒指着他的头。 无涧哼了一声,“我要是来了呢?” 女孩停步,“我今日会让你死在这里。”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303章 谁跟你讲武德 无涧正欲开口,问女童究竟是什么人,却见对方一只小手托在胸前,掌心朝上,掌中生出一朵晶莹剔透的莲花。莲花在女童蜜色小花褂和粉嫩脸蛋的映衬下散发着诱人的气息,无涧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见花飘离女童掌心,朝着他飞过来,竟然钻进他额前的神庭穴,跟着头顶百会穴一紧。 轰——不知是世界炸了还是无涧自己的脑袋炸了。他头痛欲裂地蹬蹬后退几步,费力地抬起左手食指点在自己太阳穴上。疼痛稍缓,右手于腰间拔剑。 “有意思,”女童表情恬淡地说,“这招名叫莲花炸,只有童女之身才能使,我之前一直有些好奇。” 无涧剑出鞘的时候,原本明亮的野地上方如暴风雨中飘摇的路灯,骤然黑了一瞬。原来这个女童才是陌岩,无涧想明白了,挥臂将斜指向天空的宝剑对准女童的方向劈下去。他与女童此刻相距尚有六七米远,宝剑自然是碰不到对方的。这一剑名为劈空剑,名字已被人用烂了。然而别人的劈空剑最多是个比喻,无涧手中的剑是真的能“劈空”——将面前十几米之内的空间一撕为二。 这一剑下来,女童身后的大树跟着遭了殃,树冠的一大半被削成四十五度的平面,女童脚下的大地也裂开一条齐整的口子。至于女童自己,在剑落下时化身为一左一右两人,惹得在附近观战的假陌岩尖叫一声。无涧再一眨眼,二女童又融为一体。 “这是什么名堂?”无涧忍不住问。他来此处是杀陌岩的,不是来切磋招法的,然而习武之人都对没见过的招数有好奇心。 “这招叫实相无相,”女童说。 无涧哼了一声,挥剑指天,另只手掌对着女童发起攻击。掌心看不到火,与女童之间的杂草却瞬间化为灰烬。实际上无涧右手中的剑也是有门道的。他一方面用自己的内力攻击敌人,对方反攻时,这柄剑还可将迎面打来的力道从剑尖处散发开来,自己毫发无损。 女童伸掌做抵挡之式,脚底嗤嗤地擦着地面后退。无涧在心中冷笑,怪不得陌岩要换入女童体内,此女也不知从哪位高人处借来的修为,相当于普通修行者一辈子的道行了。然而用来对付他无涧,仍是差一大截。 暗忖间,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的假陌岩一屁股坐到树下,从怀里往外掏东西。先是一把看起来沉甸甸的手枪,随后是一塑料袋的子弹,大概有三五十颗?再掏出支弹匣,开始有条不紊地往弹匣中塞子弹,这是要…… 无涧这么一分神,女童已闪至近前,抬臂间似乎有一千只手掌在朝自己四面八方袭来。无涧虽是道门的,也能认出这一招是佛门有名的千手观音掌。当下不敢大意,手中剑如毒龙般刺出,耳中却听到砰然巨响。无涧虽不用枪,对这种东西倒也不陌生。以他的修为无需闪身躲子弹,只要将内力瞬间散至体表形成保护层即可。子弹飞行的速度是很快的,但在他这种高手的感知里,一切运动都清晰可见。 子弹沿着他身上的防护层滑开了,然而这么一散功,被面前的女童一掌击中。无涧倒飞出去,摔到地上。 “喂!我说你俩还讲不讲武德?”无涧站起身,冲那二人斥道,“一对一比试的时候,还能有人在一旁放冷枪?” “谁跟你一对一了?”手里握着枪的假陌岩没好气地说,“我们在这儿过得好好的,是你非要跑来找打。你要是觉得不公平,赶紧走啊!我保证不在你背后补枪。” “说得好,”女童对假陌岩说,“小羽,装上消音器吧,别引来警察。” 这可怎么打?无涧把心一横,先除掉这个叫小羽的假陌岩再说。于是又一招劈空剑挥出,这次是横着朝二人扫出去的。他知道真陌岩肯定能躲过,但要自保便不能兼顾那个小羽。 谁知小羽乍见他出剑的角度就已料到剑接下来的走向,竟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任由自己摔到地上。堪堪躲过了这一剑的空间撕裂不说,手中的枪又砰砰啪啪,以平躺的姿势朝无涧连发三枪。这下无涧既要用真气防御子弹,又要应付真陌岩的袭击,免不了险象迭生。 一个小丫头竟然有如此丰富的对敌经验和灵敏的反应力?无涧心道,这次莫非又讨不了好去吗? ****** 同一时刻,大魅羽的家,夫妻二人将谦宝送至楼上卧室睡午觉。下楼关好院门和房门,坐在客厅里小声商议。 “你确定,无涧那两个同伴还留在旅馆房间内?”大魅羽问。 “已经出发了,”铮引淡淡地说。目光温柔地爱抚着妻子的腹部,心中暗暗希望里面的小女婴同小羽一般可爱,“你的直觉一向很准。” 大魅羽自嘲地扯了下嘴角,“不是我直觉准,是我喜欢把人往坏里想,所以才能活到现在。怎么样,该咱们出手了吧?” 小羽非要跟着陌岩去对付无涧,大魅羽自然是放心不下。然而敌人不止一个,她是个理智的女人,危急关头也不忘从全局着眼。相比之下,陌岩比她还要感情用事一些。 铮引起身,走到柜橱一侧,从橱背和墙的缝隙间取出一把弓和一支箭。只有一支箭,因为这支箭可不普通,说他这个人的一部分已被铸入箭中也不过分。 那还是谦宝出生后不久,铮引有天在电视上看人介绍智能追踪导弹,问太太:“有没有可能让射出去的箭也锁定目标,无论目标如何改变方向都不会失准呢?” 要说铮引在过去的几年中,精力都放到了调兵遣将上。除去天眼和射术这俩强项,论修为太太要比他高得多,无需他保护。至于他自己,原本应该死过多次了。原本应该娶不到这个太太。所以每活一天他都觉得赚了,对自己的生死看得很淡。然而有了儿子后就不同了,他不能总是指望太太来保护儿子。 大魅羽当时的反应就像没听到他的问题。铮引也不急,他知道她一定会给他一个答复。她看起来是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对生存与战斗有关的问题却总是很认真。 果然,第二天晚上睡觉前,她说:“换成别人是没法子的。当年龙螈寺的景萧长老教我以手印为基础研制的心法时说,手印可操纵天地之气,小到撬门开锁,大到移山倒海。刚好你有天眼,一箭射出后跟踪着箭和目标的走势,再用我教你的手印及时做出调整可好?” 铮引摇头,“箭速太快,恐怕来不及。” “不是箭快,”她凑到他脸旁说,“是将军你射的箭快。” 他伸手刮了下她的脸蛋,都老夫老妻了,她还整天哄着他。又听她说:“那要不这样,老君有个咒语,叫蛰膏咒,可以把人的一小团灵识藏到轻巧的物体中,并在一定程度上操控该物体。不能藏太久,大概半天之后便会消失。到时让你的意念跟着箭走,随时对箭进行调控,可好?” 这个办法用来对付普通敌人,甚至是有一定基础的修行者,当真是再好不过。现在有个问题。 “据我观察,”铮引说,“无涧那俩同伴并非你我这样的自然人,是机器智能人。仅仅是脑门上插一箭或胸口钻个洞,不影响他们的功能。” “啊?”大魅羽沮丧地说,“这还怎么打?” “放心,我有办法,”铮引说完,起身将房门打开。“你去帮小羽他们吧,我到二楼阳台坐着。若是敌人朝家的方向赶来,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对机器人来说,重要的不是心,是芯片。这点铮引是从曜武智那里得知的,而大魅羽一向讨厌曜武智。 ******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无涧用剑尖指着陌岩,先是右臂后拉,继而左手成勾状,遥遥伸向陌岩的脖颈。这是灵宝天尊的看家法门之一,名叫捉魂手。这么一捉之下,对面的陌岩果然全身僵硬,动都动不了。 为躲避小羽放冷枪,无涧又脚底用力,带着俘获的女童一齐冲上高空。在呼啸的冷风中,无涧左手不断加力,将自己的灵识按进陌岩脑子里。 呵,果然是有着九百年修为的佛陀,数不清的人和事在无涧眼前闪过。可惜了,这些记忆很快会化为乌有。他手上加劲,女童的面色也越来越苍白。就在他决定从陌岩灵识中退出时,一阵复杂的情绪将他笼罩。这人真是陌岩吗?为啥恍惚间又变成一个与他亲密无间、对他关怀备至的长辈? 无涧的周边不再是白茫一片的高空。他看到好多山,浅蓝、桃红、淡紫,那些瑰丽的颜色像用水彩笔涂上去的。身侧是白色大理石的殿宇,长拱形的窗户中波光粼粼。 “师、师妹早,”无涧听到自己说,“师妹一起去、去划船吧?” 那时的他还是个黑瘦又胆小的结巴,站在他身边的不是高大威猛、能说会道的育鹏,就是儒雅俊美、家世显赫的四颍,无涧可谓半点儿自信也无。尤其是当他面对启娅师妹的时候,急于取悦对方却只会让自己出丑。 然而自打他同其他新秀们跟随灵宝天尊做学徒后,无涧像是变了个人。如一块被淤泥层层包裹的美玉,在战胜了外在缺陷带来的自卑后,终于得见天日,让所有认识他的人刮目相看,包括他爱慕已久的启娅。 大家都认为是天尊给他带来的转变,可无涧心里清楚真相——他被人附体了。他的灵魂深处短暂地住进了一个在智慧、胸襟、视野等各个方面都让他望尘莫及的前辈。他不知那人为何要附体他、有什么目的,但能感觉到那人没有恶意。 不仅没有恶意,此人住在他灵魂中的那些日子,总是在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为他启蒙开智,为他注入勇气、力量和自信,让他看到自己的潜力。是这位前辈,为无涧的人生打开了一片新天地。 “你、你是……”当无涧醒过神来的时候,他和女童已重返地面。他的右太阳穴上顶着冰冷的枪口,可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你是不是曾经、附体过我?” “没错!”一个清脆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无涧等人循声望去,见身穿同款蜜色花褂的大魅羽正朝这边走来。无涧已经七八年没见她了,容貌和体态似乎没多少改变,气息上却带着人妇、人母的富足。 “在你刚成为天尊学徒的时候,”大魅羽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说,“那时的陌岩还是上一世的龙螈寺堪布。他、我,还有鹤琅,我们三人附体了你、启娅和泉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陌岩也算你的师父,若是没有他对你的指引,即便做过天尊的学徒,你现在多半也只能回齐姥观当个默默无闻的管事儿。” “有这等事?”一旁的陌岩听后,喃喃地说,“我那一世的记忆,是在小川那里吗?” “然而你的这个师父并没有以此居功,”大魅羽继续回忆着,声音有些哽咽,“我记得当时他是这么说的——我对无涧的影响不大,他原本就是个能力很强的人。只是因为口吃,在人前无法克服自卑感。我不过是给了他一点信心。” 这番话彻底击垮了无涧的防线,因为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是旷世奇才,只不过运气太差,出身卑贱又其貌不扬,无法公平地同那些“幸运儿们”竞争。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井底之蛙,这个世界的能人太多,他看不到人家的亮点不过是因为他自己的境界还没达到那个层次。或者说,他是个瞎子。 而他这些年都干了什么?正如陌岩先前所说,不仅没为道门和同僚做过任何益事,还助纣为虐。不仅助纣为虐,说良心话——当四颍和育鹏死在他手中的时候,他的动机只是为了保命,又或掺杂了些许报复的成分? 叮当!无涧手中那把惊天地泣鬼神的剑被扔到地上。“开枪吧。” “本来也要开枪啊,”小羽说。 “小羽,把枪给我,”陌岩伸出手。 枪口不情愿地离开了无涧的太阳穴。 无涧瞅了对面几人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过身去就这么走了。他不会再同加藤那些人混在一起,也无心再回遥远的故乡。去哪里都无所谓了,此生剩下的光阴里,他会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去反省、去证道。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304章 十世殒灭 铮引手执弓箭坐在二楼阳台上,目光扫过身边的小圆桌及下方院子里熟悉的一切。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一家人会在阳台上吃饭,饭后太太在院子一侧教儿子习武,他在另一侧做木工活。他的手艺以巧夺天工闻名,做活时需全神贯注。然而那母子俩是不会影响到他的,他们的嬉笑怒骂只能给他带来恬适和踏实。 铮引父母过世得早,叔叔一家人虽待他不薄,但由于性格内向且高度近视,同两个堂妹及附近的同龄人都玩不到一处。眼前这间院落算是这辈子第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家”,只是他有种预感,这些载满他回忆的桌椅院墙就快要不复存在了。 深吸一口气,铮引将注意力集中到遥远的目标身上。先前那对中年夫妇出了旅馆后乘计程车来到樵堎巷附近。男人光头,黑色西装墨镜,手中提着个皮箱。女人粉衫黑裤扎着马尾,眼小脸平肤净,乍看就是个当地开杂货铺的妇女。然而下车后不知什么人丢在路边的方形不锈钢小酒壶,被她一脚踩成了钢板。 这二人并没有去巷北仓库同无涧会合,转身进了间茶馆坐下,像是在等消息。铮引于是将灵识投至巷北仓库附近,将陌岩同无涧交手的过程看了个大概。听到枪声后,警察们坐着车来了。铮引和陌岩都有军部签发的特别通行证,陌岩的枪还是察雨亲王赠的,应该不会有麻烦。 再望回茶馆中,见男人掏出手机来打了个简短的电话,放下手机时神色严峻。 “妈的,果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男人喝了口茶,恨恨地说,“就知道无涧那小子靠不住。好吧,祁哥让我们这次不要弄太大动静出来,可现在成了这么个局面,我也只能启动备用计划了。到时多出来的人命都算到那个陌岩头上。” “你这就上山?”女人瞄了眼他手中的皮箱。 “我没兴趣再跟他们玩游戏。你也不要同他们交手,把我的话带到就行。当心那个女人,呃,小女娃也不是好惹的。” “可是,”女人迟疑地说,“你确定他真会那么做吗?” “我早打听好了,”男人信誓旦旦地说,“他们佛国的人都会念《殒慈经》。祸是他闯下的,他别无选择。” 男人说完站起身,提着皮箱走出茶馆。铮引不清楚这二人的具体计划是什么,有些好奇,但可以断定男人接下来要做的事将会产生严重的后果,搞不好会连累市民。 刚才铮引已经找到男人体内位于小腹处的芯片,当下伸臂将弓拉满,朝着天空一箭射出。铮引虽不擅单打独斗,战场上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修罗头号大将,深知取胜的时机往往稍纵即逝,片刻的犹豫便可能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失。 普通人射出的箭最快也就是每秒钟50米,铮引这把弓是他亲手打造,再加上过人的臂力,箭速能达到每秒120米左右。他此刻距离男人所在的那条街隔五个街区,箭在十来秒后便会到达男人身边。而魅羽今早已用蛰膏咒将铮引的一小团灵识附在了箭上,在接近目标时可以被精准调控。 然而他没料到的是,在箭离弦的那一刹那,站在茶馆门口的男人突然像支黑色火箭般直冲云霄,随后在高空中朝着北面炐威山的方向飞去。铮引那把箭再怎么调控也不可能追上,徒劳地跌落到路边。 这是要做什么? 铮引心里的不安感愈发强烈,灵识中见女人也离开茶馆,进了樵堎巷,迈着稳稳的大步行至巷子北端,像是根本没看到封着出口的那面墙,轰地一声破墙而出,来到仓库旁的野地。看也不看正在同警察交涉的那三人,径直走到马路边,双拳打碎警车窗玻璃。随后两手抓住车窗框,胳膊一甩便将还在闪灯的警车抛到了仓库顶上。 看到警车爆炸的火光,铮引忽然猜到男人去炐威山的目的了,吓出一身冷汗。收回灵识,几步冲进谦宝的卧室。“谦宝快醒醒,爸爸带你去找妈妈。” ****** 这边无涧刚走,陌岩听警笛声由远及近响起,对小羽说:“换回来吧,警察来了问话会穿帮的。” 二人掌心相对,齐念咒语。收回掌时小羽叹了口气,“唉,我好矮啊。” 大魅羽搂了她一下,“谁都有过矮的时候,可不是谁在矮的时候都能这么机灵。” 陌岩回到自己的躯体内松了口气,一摸裤子口袋,“小羽,怎么带了这么多糖?” 一辆警车在路边停住,下来四个警察,紧张地拿枪指着场中的两大一小。三人高举手臂,正耐心回答警察的问话,却见中年女子从背后破墙而出,如入无人之境般地大搞破坏。陌岩猜,此女多半是加藤的太太,名叫言琳的那个女智能人。 几个警察哪见过这种阵仗?警告无效后朝女人开枪射击。女人像是浑然不觉,被打中的衣衫上多了几个洞而已,依然不疾不徐地迈着大步,迎着扑面而来的子弹走到一个警察面前,抓住他的胳膊一甩,警察朝着燃烧的仓库飞去。 不远处的大魅羽也挥了下胳膊,口中念念有词,一股天水随着警察落到仓库上,将火扑灭。大魅羽又在胸前划了个阴阳鱼刀朝言琳掷过来,“哪儿来的婆娘在这里撒野?” 阴阳鱼刀撞在言琳身上发出叮当的金属碰撞声。言琳嘴角划开一丝冷笑,抬手指向北方的天空,“有种,你把那儿的火也给扑灭喽?” 陌岩放眼望去,见炐威山巨大的火山口处正在汩汩地向外冒着橘红色的岩浆。然而岩浆不是顺山坡躺下,而是横着在天上流,如一条奔涌的火河朝白鹅甸的方向蔓延过来。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脚下大地开始剧烈地震颤,附近的几条巷子里能听到房屋倒塌的声音,四面八方响起民众恐慌的叫喊声和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 “陌岩,你听着!”言琳厉声喝道,“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你可要负起这个责任!”言毕不再看在场几人,如片刻前的加藤那样一飞冲天,从几人视野中消失。 “这是怎么回事?”大魅羽问陌岩,语调中罕有地露出内心的惊慌,“那帮人在搞什么鬼?” 大地在继续震颤,陌岩望着半空中迅速烧至头顶的火海,四周的气温也跟着飙升,他终于明白了敌人的用意,一颗心沉到谷底。“敌人应该是用了什么反重力装置,将火山底下的岩浆抽出,再导入半空。” 当然他知道那只是暂时的,随着岩浆体积的不断增大,悬浮在山口之上的反重力装置在渐渐失去支撑力。不断有火球从空中拖着尾巴陨石般落下,将下方的民房一个个点燃。整个白鹅甸地区有几百万居民,地震已经使得交通瘫痪,这么多人根本逃不出去。 “走吧,”大魅羽一手抓住小羽,另只手握住陌岩的胳膊,“我带你俩离开,不过要先找到铮引和谦宝。” 陌岩挣脱她的手臂,“你带小羽走吧,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做。” 大魅羽狐疑地望着他,面上浮起害怕的神色,“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换回自己的身体后,陌岩依然不再有内力可以调用,然而对眼前的灾难他并非束手无策。每个人在成佛的时候,性命便与天地虚空浑然一体,即便从来没修习过内功之人,也能将佛性化为巨大的能量。 可惜,这种能量的使用是以燃烧自己为代价的,而且焚毁的并不只是这一世的肉身。成佛前数不清的过去世连同原本无穷尽的未来,将会在这种能量的耗费中一同殒灭。也就是说,一旦念了《殒慈经》,他在这个宇宙中将是名副其实的形神俱灭,连来世都没有。 “你到底是要做什么?”大魅羽望着他哭了出来。 “祸是我闯下的,我不能自己走了,让这么多人替我遭殃。” 他望着大魅羽那张曾经熟悉的脸,在白鹅甸重逢后,他尽量避免同已为人妇的她多说话,她也并非他在等的那个女人。然而她该了解他,若是真的任由灾难发生而置之不理,他今后的每一天都会在痛苦中度过。 “大羽姐姐你快去找谦宝吧,”小羽跑到陌岩身边,“我留下来陪陌老师。” 陌岩转身,双手握住小羽的胳膊,弯腰在她耳边说:“记住小羽,记住,一定要读大学!” “大学?”小羽迷茫地抬起头,“可是、可是我连小学还没读完啊?” 这话让陌岩心痛得恨不得当下就结束自己的生命。想起昨晚做的那个梦,真是可悲啊,还在担心将来有天小羽会离开他,却料不到分别就在眼前。他不敢再看小羽,可还有句话他必须说。 “那个叫姚诚的男孩,我觉得他挺不错的。” “姚诚?什么姚诚?” 小羽像是终于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放声大哭。陌岩将她的胳膊硬塞给大魅羽,见头顶一只火球朝着他们三人砸下来,猛地超前推了一把两姐妹,自己向后跃开。“去找谦宝吧,快去……” 火光中见大魅羽身形一颤,随后拉着奋力挣扎的小羽,朝着家的方向飞走了。陌岩不敢再耽搁,此刻可能有不少居民已受伤甚至遇难了。当下席地而坐,盘腿时右手碰到口袋里的糖。他掏出一颗糖,剥开糖纸后囫囵吞下,那份没有经过味蕾的甜蜜似乎能暂时压住胸口的酸痛。再抬手在胸前结了个“寂灭印”,口中念起那篇从未念出过声的《殒慈经》。 “严密多菩驮……” 念完第一句,脑海中有数不清的人和事在离他远去,当中有万载哥,有天钟寺方丈晧坎。待当那些影像全部消失后,他已记不得刚才离开他的都是些什么人了。 念完第二句,佛国中的四万八千佛影像,连同他曾读过的经书、文学、科学典籍,那些大海般浩瀚的文字和公式如泡沫在他脑海中一一碎裂。 一口鲜血喷到面前的地上,他手捂胸口,开始念第三句。这时他看到了久违的小红鸟,体格不大但活泼有力,两只绿豆大小的眼睛时刻转着鬼点子。红鸟的一只脚上系着他亲手做的珠链,此刻正振翅飞出他禅房的窗户。如往常的每一天早上,睡醒了吃饱了就自己出去玩,多半是要惹些麻烦事的,要他去跟人赔礼道歉擦屁股。 然而陌岩心知,这次飞走便不会再回来了。于是这第三句念到一半时卡在嘴里,他虚弱地睁开眼睛,见空中的火河果然有消退之势,身下的大地也在平复。一咬牙,闭上眼,正要将后半句念完,耳中听到小羽的声音。 “大灰狼,上山山, 黄黄的眼睛忽闪闪。 三天没吃一口饭, 碰上小猪就撒欢欢……” 他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变冷,呼出口的寒气如霜雾一样散开。又听到小羽的声音:“快起来吧,陌老师,你看谁来了?” 他睁开眼,那不是他的想象,是小羽真的回来了。“小羽,不是让你跟着大羽姐姐的吗?我还要……” 他那有气无力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看到前方天空中的火河之下平伸着一只巨手。手掌厚实,手指修长,拇指同食指优雅地扣在一起,其余三个指头的指尖散出万道霞光。这只手正在将白鹅甸上方的岩浆河引到外太空去。 再看他和小羽所在的野地,一端站了个人。此人前几年挺瘦来着,去年结婚后胖了些,原本干巴的皮肤也变得舒展滋润起来。这个人的手横在胸前,每动一下,空中的巨手也跟着浮动。待到天空回复一片澄明,才转身朝着陌岩和小羽走来。 “哎呦,小羽比去年高了好多,小脸儿也胖了呢!” 陇艮笑嘻嘻地走到陌岩面前,伸手到他腋下,将他如婴儿般抱起。 “也难怪,你陌老师做菜向来好吃,连我都有些馋了呢。” 第305章 废人 “陇艮,你怎么……才来?” 其实陌岩本想问的是,你怎么会来?转念一想,陇艮和太太才是小羽的监护人,而小羽被他给“拐走”了,这让人家吴老师怎么跟卫父交代?陇艮定是坐上他俩来时的那条船,原路返回找来的。只不过,陌岩一算时间都过去好几个月了,怎么现在才到? 陌岩十一岁时离开父母混江湖,学自由搏击,在其后漫长的年月间都没人给过他机会撒娇。这一刻死里逃生又被陇艮拥在怀里,有点想哭。然而记起一旁还有小羽在仰头看呢,大魅羽也好多年没见陇艮了,正等着跟他说话。收拾情绪,将陇艮推开。 陇艮伸手抹了把前额的汗,又将身上那件立领修身夹克的拉锁拉低了些。单身汉时一直作民工装扮的他,自打娶了吴老师,穿衣发型看着比陌岩要时髦二十年。 “怎么,想我了?”陇艮面上若无其事,暗戳戳地捶了下陌岩的腰,咬着他的耳朵说:“你难得出来放个假,我也想你多快活几天。羽爸是好说话的,可你这次把兮远惹毛了知道吗?我要再不把小羽接回去,他就直接派修罗舰队过来找察雨要人了。” 说完后不再理陌岩,走过去将谦宝抱在怀里,同另几人寒暄。 是了,陌岩心道,怎么把兮远给忘了?小羽除了父亲外还有个谁都惹不起的师父。篦理县貌似是个远离纷争的穷山沟,实则无时无刻不在兮远监视下。大魅羽也是兮远徒弟,毕竟长大成人。小羽才七岁半,不放心也是正常的。 ****** 回乡的船终于有了着落,这两家人随后各自回住处收拾行李。锅碗瓢盆、被褥家具里挑些好的送给孤儿寡母的妞妞家和单身老汉潘大爷。小羽谦宝离开妞妞家时,妞妞怀抱着小羽昨晚在游艇上赢来的猴公仔,送两个好友到路口,三个小孩都哭成泪人。 临出家门了,大包小包的铮引心事重重地对太太说:“我还是给察雨打个电话。” 大魅羽一愣,“怎么,还想着帮他们御敌呢?你这个客串指挥官还当上瘾了?” 铮引的眼神像是望回几年前初来乍到的那些日子。“我已经很久没有泥天军的消息,只知道他们一直在为解救六道奴隶一事奔波操劳。你还记得吗?当年为了偷那条船,小姜堂哥甘愿在角斗中死在我手里。那之后程峰又送了批人去北萧半岛,然而丰醴屯还是有不少奴隶在做苦力。咱们就这么不闻不问地自己坐着空荡荡的船回家,于心何忍?” 大魅羽深情款款地望了他片刻,“所以你想和察雨谈条件,只要他们同意放人,你就帮着赶跑敌人?我的夫君可真是个心系天下的英雄,只不过两军作战的事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啊。” “我昨天想到过一个办法,”陌岩在一旁郁闷地嘀咕,“现在记不起来了。” 那还是在昨晚的庆功宴上,察雨问他有何妙计御敌,陌岩不方便公开讲,而且他的计划需征得铮引同意。不幸的是,《殒慈经》虽只念到一半,他在过去几百年间读过的书、学过的数理化知识尽已灰飞烟灭,目前他的识字水平还不及小羽。隐隐记得那个计划同高能物理相关,可怜这位曾经登峰造极的物理学家,眼下连速度和加速度的关系都整不明白。 陇艮走过来,拍了下他的肩膀,“你们说的敌人是指外太空百万公里外那些战舰群吗?已经撤走了。之前我把岩浆导入虚空,他们大概以为我们玩的什么高科技武器,吓跑了呵呵。” ****** 电话谈判进行得很顺利,察雨得知敌人退兵后长舒一口气。反正功劳都是他的,这下在皇帝面前又站稳脚跟了。几个钟头之后,陌岩铮引两家人连同四十来个衣衫褴褛的奴隶终于踏上归途。陌岩和小羽初来乍到,积蓄不多。铮引一家几年下来倒是攒了不少现金,拿回去也是废纸一堆,干脆换成食物带在路上给大家伙吃。 奴隶们本已认命,忽然间重获自由不说,还能落叶归根同父母妻儿团聚,一个个激动得直抹眼泪。都说回乡后要给铮引建生祠,早晚膜拜,把铮引羞得躲在自己舱室里不敢出来。 要说这两家人,心情也各不相同。大魅羽等不及去见兮远和六姐妹那些娘家人。铮引想象着同涅道和久违的前庭地官兵们重逢也有些兴奋,不过对他来说,只要有太太和儿子在身边,天涯海角,哪儿过一辈子都知足了。谦宝是最不想离开的一个,白鹅甸是他的出生地,这一去等于永别,便是邻里曾经欺负过他的大小孩们现在想来也怪不舍的。 另一个闷闷不乐的是陌岩。陌老师并非患得患失之人,坐船来的时候只是修为被封,虽有诸多不便还可以忍受。反正只要有书给他读,千百年的时光也能眨眼过。谁承想几个月后坐同一条船回乡时,还不如来的时候呢。大字不识一个,翻出随身携带的各种书来只能望洋兴叹,真是越混越不济了。想来这几个月最大的成就是把小羽给养胖了,两只脸蛋子鼓得如年夜宴上的枣花馒头。 而小羽自打得知陌老师失智之后,可把她给乐坏了!众人起先以为她是在庆幸没人逼着她做功课,很快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事实恰恰相反。每日午后,小羽会身板儿挺直地捧着一叠纸笔,来到陌岩的单人舱外敲门。“陌老师,该学习了。” 陌岩于是离开卧舱,同她在船中找处僻静的桌椅坐下。小羽会先在一张空白纸上歪歪扭扭地画上两行田字格,递给他,再在另一张纸上写生字。 “今天,咱们学汽车的车,”小羽宣布道,同时在纸上写了个大大的“车”字。 陌岩盯着看了会儿,“不对啊,车底下怎么只有一根横梁,轮子呢?” “轮子被我扎破了呗,”她理所当然地说。等他在田字格里写完后,又取来张空白纸,在上面画了棵向日葵。“昨天教你的《向日葵》还记得吗?” 陌岩接过向日葵,这分明是个小娃娃嘛!圆圆的脑袋上戴着睡帽,胖脸中央的几粒瓜子像娃娃的雀斑,茎上的叶子是两只张开的手臂。他低下头,在叶子旁边默写那首由他自己创作的诗歌,冷不丁地一滴眼泪跌落到纸上。这算相依为命了吧?无论他沦落到多么不堪的境地,她对他都不离不弃…… “哭是没有用的,”耳中听小羽一本正经地说,“现在不努力,将来怎么能找到好工作呢?想去十字路口要饭吗?想去百货店里收银吗?不想的话,就得学好文化知识。” “小羽,你觉得陌老师是个废物吗?” 小羽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也不能这么说。先活下去才能想别的,这是连蚂蚁都明白的道理。” 也对,陌岩放下笔,那天要不是陇艮及时赶来解围,此刻的他已经形神俱灭了。 小羽不放心地瞅瞅他,从笔盒里取出一黄一绿两只铅笔。“看,黄色的笔好用,所以现在快被我用光了。绿笔不好用,还和新的差不多。咱们让笔自己来说说,岂不是越没用越安全吗?” 陌岩笑了。越没用越安全,他之所以招惹了那么些厉害的对手,就是因为从前过于锋芒毕露。真觉得自己比谁都聪明?然而现在就算他想收手,兮远也不会善罢甘休。上一届玉帝张坚为了避免同暗世界的老板们冲突,做了一万多年的缩头乌龟。兮远就不同了,一定会抵抗到底。 眼下正是兮远用人的时候,陌岩可以拂逆他,只要自己足够有本事。倘若成了废人,不能助兮远完成霸业,他是绝无可能让陌岩进门的。 “小羽,这次我就不跟你们去篦理县了,我打算回佛国住一阵子。”这个决定陌岩思考了很久,直到此刻才下决心。“你也知道,我已经没资格做你们的老师,以我目前的水平,应当和你们一起坐进教室里听课。可就算学校肯收我,我也厚不下这个脸皮,是吧?” “你可以帮陇艮师伯养蜜蜂啊?” 陌岩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他看不起养蜂人,在白鹅甸初次见到大魅羽时她就劝过他,不能当小羽的监护人,他没听。最近做的那个梦算是点醒了他,某天一觉醒来,他俩可别真的陷入梦里的尴尬境地,不如借眼前的契机尽早抽身。至于小羽,她原本就有能力照顾自己,再加上陇艮和吴老师在一旁,没什么可担心的。 “那好吧,”小羽低下头,提笔在纸上画了只老虎,“佛国在哪里?怎么去?有飞机轮船吗?” 陌岩望着自己右手掌心的纹路。“去佛国要靠舍利子。目前我的舍利子还被封着,得问你陇艮师伯借才行。” “要去多久呢?” 多久?她还不到八岁,至少要过个三五年、七八年吧?正不知如何作答,小羽却已翻篇,“好了,现在该做数学了。” 陌岩有些失落。知道她是个皮实的孩子,但听说他要离开至少也该难过那么一下下吧?毕竟年龄小、阅历少,对生离死别没那么多的感触。 ****** 在虚空中航行了二十来天后,船降落于修罗位于前庭地雾陇山的军事基地。军官和士兵们一早接到消息,“铮将军一家要回来了!”把个飞船起降处围得同菜市场一样水泄不通。 铮引一家人在前头领着奴隶们下船,陇艮和背着行李包的陌岩依然站在甲板上。 “别丢了啊,很珍贵的,”陇艮将一颗舍利交到陌岩手中,又试探地问,“真的考虑好了?这才和你团聚,又得分开。” 舍利并不大,是个半透明的绿色小球,然而仔细盯着看,球里似乎装着一个变幻无定的大千世界。 “谢谢你和吴老师照顾小羽,”陌岩说着环顾四周,没看到小羽,也不知哪儿疯去了。半安慰陇艮半自我安慰地说:“用不了多久就暑假了,到时我会带允佳一起来看你们。” 手握舍利子,闭目念了句咒语。再睁眼时,陌岩见自己站在一只木筏的船头,沿着一条小河顺流而下。脚底的木头上刻着“渡己渡人”四个字,时刻提醒乘坐木筏的每一个僧人——修行固然不可懈怠,自救的同时也要尽力帮众生脱离苦海。 船就这么静静地在河上漂行。目之所及,佛国的景观不同于天庭那般巧夺天工,更接近于凡间的自然风光,正如佛陀们也不似神仙那般炫酷一样。这条河离佛陀们的禅房还有些距离,岸边是成片的芦苇,一棵棵伸着白的黄的脑袋朝陌岩的船上眺望着。 佛国的一切陌岩自然是记不起来了,来之前陇艮告诉过他,这条河叫“无始河”。没有源头也没有终点,就像时间,像众生的佛性,在无始劫前便已存在,日后也将源源不断地一直流淌下去…… “陌岩回来了。” 对面驶来一艘小艇,站在船头的是个老和尚模样的人,后方撑篙的是个小杂物僧。老和尚身穿再寻常不过的褐色僧衣,先冲陌岩招了招手,又冲陌岩背后慈爱地一笑。陌岩不知这是哪位佛陀,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自己失忆的状态,只好恭敬地合十行礼。 等两条船分开后有一段距离时,听佛陀对小僧人说:“那是他原先养的鸟。” 什么意思?谁的鸟? 陌岩忽地心头一震,四肢僵硬地转过身去,见木筏尾部盘腿坐着个身穿枣花褂、背着大书包的娃娃,脸蛋鼓得像枣花馒头。 “小羽……”陌岩用拳头捶了下前额,“你怎么又跟来了?” 小羽张开右手给他看,手掌心里握着颗碧绿的舍利子。“是陇艮师伯让我跟来玩的,他说今晚会来接我回家。陌老师,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陌岩摇了下头,“不知道,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小羽转了下眼珠,“不用难过,我和谦宝也不知道过去几百年都发生过什么,我俩不都挺好的吗?所以说呀,让陌老师难受的不是忘记的部分,是还没忘的那部分,对不对?” 这小丫头真成哲学家了,陌岩心道。在轮回中打滚的凡人无不羡慕长生不老的得道者,然而两者的区别又在哪里呢?前者每投胎一次就被抹掉过去世的记忆,相当于回炉再造。后者若是不能学会“放下”就得背负千万年的负担,当真比前者幸运吗? 转身望向前方,岸边的景色比先前丰富起来。一块浸在河中的青石动了下,原来是麒麟在饮水。芦苇丛中某处像起了火,半晌后一只朱雀拖着艳丽的尾羽扶摇上天。前方一座拱形的断桥横跨河的两岸,桥顶断裂处由一块小小的云彩补齐。这块云彩还在下雨,于桥下凭空造了幅雨帘出来。 “去那玩,去那玩!”小羽兴奋地掏出水壶,握在手中等着接水,整艘船被她搞得左摇右晃。 望着渐行渐近的断桥,陌岩只觉胸中诗意饱胀、不吐不快。按说他此刻的文化程度相当于没上过学堂的山野村夫,什么都会讲,却只能写些“人、大、上、山”之类的简单文字,脱口而出一些简单的儿歌或打油诗。可诗这种东西,真是一个人的文化水平决定的吗? 于是便有了陌岩在失智后,即兴所作的第一首诗。 第306章 回炉再造 陌岩肃立于木筏船头,任船沿无始河顺流而行,断桥下的水帘就快到跟前。他目前只会写“人、大、上、山”这种简单的字,干脆以这四个字开头,作了首七绝。 “人鸟泛舟无始川, 大行若止任波澜。 上有断桥连浮世, 山野不换九重天。” 言毕,拾起船上的篙,将船在断桥下定住,好让小羽拿水壶接水。他以为小羽没在听他瞎白,毕竟她年龄还小。不料一壶水接满后,小羽抬头问他:“什么是九重天?” 陌岩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告诉她,“九重天是仙界最高的所在,玉帝就在那里办公。” 小羽知道兮远就是当今玉帝吗?这点他不敢确定。毕竟允佳和小川一向对她言听计从,关于她的身世那两个大娃究竟透露过多少,不得而知。刚刚陌岩也是一时心气盛,明知以自己当前的囧境兮远看不上他,这才脱口而出什么“不换九重天”。要是某天兮远真的请小羽上到九重天玩,小羽童言无忌地说出“陌老师不稀罕你这地方”,那可就结仇了。 一边收篙,让船继续前行,一边嘱咐小羽:“下次见到兮远伯伯时,可不能跟他提这首诗,记住了吗?” “陌老师,你很怕兮远伯伯吗?”小羽警惕地望过来。 陌岩没吭声。“怕”的根源,都是因为不想失去。怕死是因为喜欢活着。怕被关监狱,是因为爱自由。男人怕老婆,证明他还在意那个女人。陌岩怕兮远吗?只能说,从前的他是不怕的。 ****** 照着陇艮画的简易地图,二人弃舟后又走了一个多钟头。期间路过散落在菜地和果园中的一间间佛陀禅院,翻过小土山,最后来到一座灰瓦白墙的院落外。 同其他禅院类似,陌岩的住所并无雕梁画栋,然而打眼一望便能让人心立刻沉静下来,这就是建筑的魔力。房子比二人在白鹅甸樵堎巷那套旧居要宽敞巍峨些,不过风格和布局差得不多,都有棵大树在院中央。房门没锁,谁会在佛国里偷东西呢?有客厅、书房、卧室,和厨房,厕所是院子里独立的小屋。 陌岩跟着小羽进屋后,一同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住处。他的藏书可真不少呢,只是以他目前的阅读能力,恐怕要先从更简易的开始。 “我好像来过这里,”小羽嘟哝了一句就开始满屋子乱窜。拿起书架上的木鱼砰砰敲两下,再抓把桌上的棋子摆个图案。陌岩则在墙上的一幅画前驻足。应当是他画的吧?被大雪覆盖的佛国,白茫茫一片无需多少笔墨。一身青衣的僧人是他自己,旁边还有只小成红点的鸟在飞。他朦胧记得小羽上上世是他养的鸟,具体都发生了什么就想不起来了。 “它去哪里了?” 听小羽在隔壁问,陌岩走去卧室。见她站在窗台边,用手抚摸着一只鸟窝,问:“是不是你老不在家,把它气跑了?” 没跑,就在这间屋里——这话可不能说出口。“小羽,这次回去后,不能再随便出来找我,知道吗?这儿跟白鹅甸不同。从今往后,你乖乖地和陇艮师伯还有吴老师待着,我每年暑假去看你好不好?” 小羽把手缩回去,像做错事一样抬起头来望着他。“为什么?你不喜欢我来你这里玩?” “不是。” “那你喜欢我来这里玩?” “呃……”陌岩心知又被她绕进去了,“对。” 圆鼓脸蛋上鬼黠的一笑,“因为喜欢,所以不能常来,是吧?你们这些大人做事总爱违背天性,跟自己拗着,最后弄得不高兴全是自作自受。”说完摇摇头,移步去一旁捣鼓矮柜顶上的玉石假山。 总是说不过这小丫头!“小羽,佛陀们都是有神通的,你跟我走这一路,他们足不出户也能看个清楚明白。要说世俗法规确实有不少反人性的东西,但也有它们存在的道理。” 有句俗语叫什么来着?喜欢才会放肆,爱是克制。 小羽闻言身子一僵,“真的呀?那你每天大便的颜色大家伙也都知道喽?那多不好意思,快别住这儿了。” 陌岩被她气笑了,“人家佛陀们可没那么无聊……”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直觉告诉陌岩,站在门外的并非陇艮。走出卧房再穿过客厅,开门。见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身穿天庭独有的祥云瑞彩官袍。女人头顶梳着个老气的结椎髻,颧骨高耸,身板硬朗,瞅了眼陌岩后便将目光斜向一边。男人阔脸厚唇,倒还算有礼数,冲陌岩行了个礼。 “打扰佛陀了。在下寅时官,奉陛下之命,同申时官一起来接小羽去玉清宫小聚。”说着将自己的腰牌取出呈至陌岩面前。 陌岩一怔。兮远上次在善渊学校同小羽见面的时候并未公开真实身份,只是以校长自居。怎么这回如此迫不及待?瞄了眼寅时官手中的腰牌,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玉清宫的全貌,应当不是假的。天官们的腰牌无论给什么人看,都能让那人立刻在脑中见到玉清宫的影像,这可不是随便什么高科技可以仿制的。且每个腰牌只能由本人佩戴,一经转手就会失效。 然而就算是天官,也不能随便把小羽带走。让陌岩不忿的是,自己一伙人这才刚下船,还没坐下喘口气,兮远就派人跟来了。就不能再等一天去篦理县接小羽吗?非要跑到佛国来要人,生怕这里的佛陀们看不成热闹? “有劳二位仙官了,”陌岩合十回了个礼,不冷不热地说,“请替我转告陛下,小羽舟车劳顿需要休息,等过两天我自会送她去面圣。” 两位天官面面相觑,像是全没料到陌岩敢违背圣旨。 “陌岩!”申时官语气不善地说,“你一个出家人不守戒律,把大小姐拐走好几个月,陛下没治你的罪已经算宽宏大量了。现在竟公然抗旨,活腻歪了吗?” 陌岩沉下脸,“两位仙官不要忘了,佛国不在六道中,不归天庭管。请回吧,今天你们若非要带人走,就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说完便打算进屋关门了,却见小羽从他背后走上前来。申时官一见小羽出现,立刻满脸堆笑地躬下身。“呦,这位是小羽姑娘吗?这三十六宫、七十二殿的仙娥们加起来也赶不上小羽姑娘水灵!我是你申姨,替你兮远伯伯来接你去他家玩的。伯伯给你准备了好吃的,还找了几个仙童专等着陪你玩呢!” 关于这个申时官,陌岩同陇艮在篦理县的时候听他八卦过。据说兮远年轻的时候,曾在齐姥观同四大观的名门新秀们起过冲突,被申时官出手废了多年的修为。兮远当上玉帝后,大家都认定申时官要倒霉了,谁知兮远就像忘了这件事,丝毫没有报私仇的迹象。众人都赞赏兮远的器量,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让歧视过你的人做你下属,还有什么比这更解气的呢? “叔叔阿姨好,”小羽笑眯眯地仰头说道,“请你们回去告诉伯伯,他要是想我了就自己来看我,我是不会跟陌生人走的。虽然你俩看着不像坏人,但万一要是人贩子,我这辈子就可怜了,对不对?叔叔阿姨你们要是有小孩的话,是不是也不会让他们跟陌生人离开?” “这个……”申时官同寅时官互望一眼,面上尽是尴尬之色,“你伯伯他很忙。要不,让你陌老师跟着一起去?” 听天官们提到陌老师,小羽的表情也严肃起来。“请叔叔阿姨顺便转告伯伯,他要是想上门看我,就得对陌老师有礼貌。谁家里要是来了不尊重长辈的客人,都会被赶出门的,对不对?” “小羽,不能这么跟大人说话,”陌岩劝阻道。他也不想搞得太僵,换做平日多半就陪小羽去一趟了,然而他此刻最不想见的就是兮远。 正犯难,见院门口又出现一个人。陇艮手里提着个橘色编织袋,依然是平日那副逍遥自在的神态。救苦救难呢,陌岩心道,真是救苦救难,总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 陇艮虽然变了模样,以天官们的修为自然能认出这是释迦佛祖。申寅二人连忙行礼,陇艮不用说,也已知道事情的原委。 “我看这样吧,二位仙官,先让我领小羽回篦理县歇两天。她之前坐了二十多天的船,八成累坏了。等后天她休息过来,我再送她去见陛下可好?” 天官们找到台阶下,算是给佛祖的面子,忙不迭地答应后,便匆匆离开了。陇艮望了下天色,躬身问小羽:“咱们也该回家了,好吗?” “好唻!”小羽爽快地点了下头,便进屋拿书包去了。 陇艮将手中的编织袋递给陌岩,“有小学、有初中的课本,你自己能学吧?可惜这里没有电,否则给你弄台电脑,看教学视频学得更快些。” “不必了,谢谢。” 说话间,小羽已经背着书包出门,同陇艮一齐大步朝院外走去。“陌老师再见!”她转身冲他挥了下胳膊。 陌岩望着这两个算是世间同他最亲密的人远去,放到一天前又会认为小羽是个没心没肺的性格。此刻的他却已了然——她的洒脱并非源于薄情,而是因为她比他活得更坚强。 回屋后,琢磨着也该做点吃的。修为还在的时候可以好多天不吃饭,现在同凡人一样,一顿也不能少。还好厨房里的米缸半满,就煮点白粥吧。 一掀锅盖,却发现了半锅的糖。有棒棒糖、跳跳糖、花生糖、兔头糖……够他吃好几年的。 也够他甜好几年的了。 ****** “车前子二钱,黄芪一两,青龙角五分……” 药师佛手摇蒲扇坐在自家后院的藤椅上,嘴里吩咐小童,眼睛盯着药炉里的火苗。佛国的这个夏天可真热,佛陀圆圆的鼻头上已满是汗,抬臂用僧衣的袖子抹了把脸。 若问他对面的药炉里炼的什么药?药已经很不普通,但更不寻常的是在病人还没上门之前,他就已经将药配好了,试问世间有多少人能做到? “病人来啦!病人来啦!”头顶的树冠中有个声音在呱噪,“病人是情敌,不要给他治。” 药师无奈地笑了,举起扇子朝头顶指了指,“管好你的嘴!哪天给那丫头听见,有你好受的。” 栖在树冠中的自然是药师养的那只绿头鹦鹉。魅羽鸟还在佛国的时候,药师鹦曾追求过她,有一阵老跟在她后面飞,嘴里说些不知轻重的话。后来被魅羽鸟一翅膀呼脑袋上,又按着他的脖子在湖里灌了半天水…… “陌岩来了,”药师佛望着面前出现的身影,起身招呼道。 药师同燃灯相交已久,对燃灯收的两个徒弟都十分赞赏。大徒弟释迦自然不必说,那是实至名归的娑婆世界教主,只是很少人知道在他庄严慈悲的法相之下,是个质朴又有趣的人。二徒弟陌岩则更擅长于“世间法”,文学武学科学艺术,可谓既博学又精深,还时常搞些创意。原先遇到医学难题来找药师请教的时候,药师总暗自感叹自己为何收不到这样的徒弟? 眼下距陌岩回佛国已有六年,药师是眼瞅着这个失智的后生从头来过,将那些曾被摧毁的大厦一个接一个,由地基往上盖。挺好的,回炉再造的丹药,往往有意想不到的功效。 “咱们进屋坐吧。” 药师朝书房的方向走了两步,却发现陌岩没有跟上。炎炎夏日,这位一向风神朗俊的晚辈表情黯淡,那身式样简单的青色僧袍竟给他穿出了秋意。药师踱回他跟前,正要开口,陌岩竟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长老你这次可一定要帮我啊!” 恳求中带着耍赖,不像病人,倒像个十来岁找长辈要钱花的小青年。 第307章 跳级生 小羽错过了大半年的学业,刚回篦理县时吴老师还替她担心,再过仨月就要年终期末考试了。结果考完成绩还不错,看来在异国他乡也没怎么落下功课。又过了一年,本该上四年级的小羽在各科老师的推荐下,直接升至五年级。 “我跟你说实话啊,”某天小羽自己出去玩,吴老师在家织毛衣的时候低声对陇艮说,“小羽成绩这么好倒真不是因为用功——她太会猜题了!人家别的孩子复习考试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如何应付老师。她呢?她是站在老师的角度上来考虑怎么出题。” “这样啊?”陇艮嘴里含着颗话梅,此刻的神情像被话梅烫到了,“那你们还让她跳级?” 陇艮已经不在篦理县小学教书,目前可是远近闻名的养蜂大户。别的养蜂人工作时要穿工作服,戴草帽,罩面纱。陇艮的打扮还和平时一样,蜜蜂们一见他就飞过来绕着他转,却没有蜇他的。吴老师常跟外人说,她老公是用养宠物的方法养蜂。 不用工作的时候,陇艮会指导小羽内功心法。外家功夫用不着他教,小羽天生就擅长打架,没事的时候也爱琢磨打架。 “怎么就不能跳级了?”吴老师手中的毛衣针不停,白了丈夫一眼,怀孕六个月的她正在给肚子里的宝宝织毛衣。如今的吴老师肤凝体润,眉展臀宽,同陇艮第一次见她时的干瘦样判若两人。 “你不是干教师这行的,不知道出题可是门学问。不是逮着什么就问什么,先要站在全局的角度上,归纳一下这学期都教了哪些重要的知识点。每一点,学生们应该掌握到什么程度。等具体出题的时候,还要根据内容选择出题的形式。 “比如容易混淆的概念,出多项选择。考记忆的,出填空。需要深入了解的,出问答题,叫展开了说。她一个小孩子又没上过教师学校,能把方方面面的门道自己给琢磨出来,这是大才!不比那些死读书的强多了?” “那倒也是,”陇艮点头表示赞同。 ****** 从篦理县小学毕业后,小羽本来是要跟着同学们就读本地初中。结果兮远派兰馨等姐妹来做小羽的工作,这次毫不费力就将她转去省城一所私立寄宿中学。要问野性难改的小羽怎么会答应离开山区的呢?这丫头在六年级的时候忽然迷上了赛车,电视上一有赛车节目就不吃不睡、挪不动腿。 “这可怎么办好呢?”吴老师犯愁地说,“我听说啊,赛车可是世界上最烧钱的爱好。要做职业赛车手,首要条件是有个亿万富翁的老爹。” 陇艮嘻哈一笑,“不用那么较真,咱们量力而为吧。” 于是陇艮夫妇从养蜂赚来的钱里拿出三万,给小羽买了辆二手电动卡丁车,让她在山路上开着玩。卡丁车不到200斤重,座位离地只有三厘米,电动的马力自然是不够油车大,可这穷山沟里连加油站都没有,好歹电是通了的。 刚开始让小羽着实乐了阵子,专找没人的山路使劲儿飙。然而没过多久就被周围邻居投诉了。 “不敢看!”已经掉光了牙的仇大奶奶摆动着干枯的手臂,对吴老师说,“旁边就是悬崖,俺们走路的还得小心翼翼,这孩子啁啁地开过去,一不小心冲下悬崖怎么办?吓、吓死个人。” 吴老师当然明白,真要发生意外,小羽能连人带车飞上天,不用为她担心。但是这话没法跟乡亲们讲。 省城就不同了,有青少年卡丁车俱乐部。且卫父和阿珍姨也住在省城,只不过公寓本来就小,现在有了儿子更无小羽栖身之处。刚好,小羽搬去省城的寄宿中学。而卫父就算再愚钝,这些年下来也该意识到,他和亡妻生的这个女儿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反正背景非同小可,那些关心他女儿的人绝非他惹得起的。还好那些人并无恶意,出钱出力出神通,为的只是满足小羽的兴趣,他也就难得糊涂。 总之,兮远是打着卫父的旗号把小羽给接走的。实际上呢,早就想把她从蓖理县给弄出来,脱离陇艮和陌岩那些人的掌控。小羽上辈子可是他兮远最宠爱的徒弟,经历一番生死轮回后只能让人更加怜惜。眼下六道中的优秀后生多着呢,以他兮远的至尊身份,想和小羽攀亲的各方势力数不胜数,干嘛非要跟一群和尚混在一起?就算是上辈子,也没真的嫁给那个陌岩不是,谁给他霸着小羽的权利? “程茵,”有次闲下来,兮远坐在圣帝殿的后花园中,问当今瑶池之主、魅羽的大师姐,“你觉得给小羽物色个什么样的夫婿才好?” 说起嫁人,大魅羽的夫婿铮引目前是修罗帝国骁勇护国大将军一等公,荣誉皇室成员外姓亲王,可谓涅道法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修罗肩负着维护整个六道安全的重任。铮引为人本分,尊师重长,在人堆里不是显山露水那个,实则身怀异能,还载着曜武智菩萨留下的知识宝藏。兮远见他的次数不多,也就是过年的时候这对夫妇会带着儿子女儿来玉清宫小聚,但对这个女婿是相当满意的。 大师姐闻言,那张前五千年、后五百年无人可以媲美的绝色面容上柳眉微蹙,“师父,那丫头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可听过谁的话?她若是看上谁,就由着她去吧。” 兮远当时正在喝茶,用一只保养极好、看不出年龄的手将桌上的茶杯一一摆到自己面前。“由着她选,由着她选,但是选的只会是她看得见、够得着的对不对?歪瓜裂枣的,就不要送到她眼皮底下了……话说这么小的孩子,学开赛车会不会太早?” “这你就不懂了,师父。学赛车越早越好,很多赛车手都是四五岁开始的。” “哦?”兮远不可思议地说,“我可真是落伍了。那你们姐妹认识的晚辈中,有没有人品好也喜欢玩赛车的?” “现在的二代们哪有不捣鼓赛车的?”大师姐明白师父的用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低垂双目,睫毛下有流光划过。“师父,你登基的时候咱们可是约好了,我掌瑶池殿只是暂时的,你打算什么时候把罔宁师太接上来?” 兮远自坐上玉帝之位,已经极少流露出窘迫之色。此刻却像一个偷翻成人杂志的少年被父母撞破,手一抖碰倒只茶杯。 “这、又提这个干什么?她呃,她的风格,不适合……而且都这么些年了,谁知道人家还……” ****** 小羽打上了初中,就没再见过陌岩,连允佳和小川也只是在兮远的节日宴上碰过几次面。兮远也不知从哪里为她物色了一对男女助理,男人见多识广、幽默风趣,一张开嘴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偏偏不啰嗦也不招人讨厌。女人同小羽简直一模一样的脾性,活泼好动,整天琢磨着去哪里玩。俩人虽是夫妻,却没见有生孩子的意向。 当然,外貌是对中年夫妇而已,真实年龄和身份就不得而知了。小羽估摸着,这二人修为深不可测,不在大魅羽之下。这也不奇怪,加藤那些人在过去几年虽未再露面,也许只是忌惮陇艮在一旁。现在离开了篦理县,兮远当然要顾虑小羽的安全。 总之一到寒暑假,小羽的日程就被排得满满的,除了赛车外,还有攀岩、摩托艇、冲浪,都是她喜欢的运动。再加上同学中不乏志同道合者,上这间私立学校的家境都不错,无需担心四处玩的花费。小羽终于结结实实地疯玩了三年,算是把在穷山沟里错过的花花世界都给补回来了。 而篦理县的陇艮和吴老师有了宝宝后,也忙得团团转。小羽初二那年,这对夫妇用小车推着宝宝来学校看过小羽一次。那天是周五下午,不巧小羽当晚要坐同学的游艇外出度周末,便一起在学校里的湖边餐厅吃了顿晚饭。 十二岁的小羽已褪去婴儿肥,163的个子,四肢修长矫健。五官虽还未定型,能确定并不像大魅羽和其他姐妹,是现代女性简约明媚的美。上身穿一件连帽运动衫,早就不扎辫子了,披散的发梢刚到腋下的长度。根根头发都似有灵魂的活体,给简约明媚外添了股狂放。已有运动衣品牌商想要找她拍广告,被她那两个助理给拦下了。 席间主要聊小羽在学校的生活。宝宝两岁半正是闹的时候,俩大人光哄他,没能吃成几口饭。后来被小羽盯着吼了句:“闹什么?再不听话就把你从窗户扔出去!”宝宝吓得一哆嗦,那之后就一个人乖乖地嘬着手指,不再吭声了。 直到出了餐厅、即将分别的时候,小羽淡淡地问了句:“陌老师在佛国还好吗?” “还那样,”陇艮说,“一个月前我去看过他一回,正在自学生物。哦对了,他的修为已经基本恢复了。” 小羽点了下头。她七岁那年,陌岩被暗世界的那伙人封了五年的修为。现在她十二,封禁正好失效。 陇艮不确定地朝她走近两步,压低声音问:“小羽,下次我见陌老师的时候,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的吗?要不要告诉他你玩赛车的事?” 小羽眼神凄迷地望着前方,摇了下头。“我不是在玩赛车,我是在玩锤子。” 陇艮和太太莫名其妙地互望一眼。这个年纪的青少年们就喜欢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让自己显得高深莫测,不用太当回事。而且俩人终日被宝宝缠得晕头转向,因此陇艮在下次见到陌岩时,就把小羽说的这句话给抛到了脑后。 ****** 眨眼,又该上高中了。这时的小羽已不再满足于卡丁车俱乐部,想去开方程式。整个福爱天只有首府才具备方程式的场地和相应机构,而首府又恰好有世界闻名的莱瑞公学。 事实上,允佳在一年前已被兰馨夫妇送去那里读高中。这间学校并非寄宿,学生在校外都有自己的住处。允佳一人同保姆和厨子住在一座二层的别墅中,难免有些孤寂,小羽跟过去简直是顺理成章。 然而兮远却犯了嘀咕。陌岩怎么说都是允佳的养父,去看她也是理所当然,这样一来……可是总不能因此再给小羽单独置办一套住处吧?那他的心思可就昭然若揭了,免不了给人说闲话。唉,这一个女弟子的麻烦事,比他在凌霄宝殿里处理的天下大事还费心。算了,就叫一起住吧,也许这是天意。 于是在某日的黄昏,小羽的车停在了允佳住所前。允佳已提前接到通知,早早站在院门口等着了。十六岁的允佳是名副其实的大姑娘,一身绀青色格子校服群,及腰的棕色卷发有着米高贝贵族的遗传特点——头顶处较直,发卷儿是从耳边才开始浮现的。高鼻大眼却丝毫不给人压力,比小羽看着要恭顺。 见小羽迎面走来,允佳微微躬身,“小羽,你好。” 小羽点了下头,径直走进大厅,那样子就像主人回到自己的家。厅里的布置高雅中暗藏奢华,并没有多少“女气”,甚合小羽意。 “最近有人欺负你吗?”她在沙发上解乏地坐下后,问。 允佳儿时的师父是太上老君,若论道家正统修为比小羽强多了。然而每次见小羽,都像晚辈见到亲近的长辈。小羽虽不明就里,却也早习惯了。 允佳在她对面坐下,眼眶湿湿的。“没有,我很好,谢谢小羽你惦记。” “这里功课忙吗?” 允佳认真地点点头,“非常忙,不过小羽你那么优秀,不必担心啦。看,本来咱俩差两年,你居然能跳级,太了不起了!” 可惜我不跟你同级,小羽心道,不能帮着你猜考试题。也是后来小羽才了解到,这间高中的学生虽然都非富即贵,读书却十分刻苦,学校的课业安排也比公立学校重得多。以至于教职员工们经常会私下里嘀咕:“整天看着一些比你有钱的人,比你还要勤奋,呵呵,真是不叫人活了。” “小羽,”允佳又道,“听说陇艮师伯有宝宝了,我还没见过呢,可爱吗?” “可爱,”小羽点头,“有道是天下可爱之人,必有可打屁股之处。” 允佳扑哧一声笑了,“小羽也很可爱啊,谁又敢打你的屁股呢?” 小羽快速地盯了她一眼,用一副漫不经心的语调问:“你爸爸来看过你吗?” “嗯,上次是三个月前。不过他说,今后这两年会比较忙,不能常来看我了。” 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怪事,压低声音冲小羽说,“小羽,最近发生了一件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学校来了个新老师,姓常,二十岁出头的样子,长得和我爸爸可像了!” “哦?”小羽伸手挠了挠头,印象中不记得陌岩提过他有亲戚在世啊?下次见到大羽姐姐时,得好好问一下。“居然有这种事,那人……不会是你爸爸改扮的吧?呵呵。” 允佳神色严肃地摇摇头,“我可以肯定,那人绝不是我爸爸。而且有同学的表哥认识他,说是曾和他读过同一所大学。之所以提醒你是因为你也会上他的课,他为人挺、挺刻薄的,同学们都不喜欢他。” 小羽听到这里,两只眼睛眯起来。为人刻薄,还敢长得像陌老师?等着瞧她小羽怎么整蛊他。摆在他面前的将是两条路——要么改脾气,要么整容。 第308章 三朵校花 开学第一天,小羽穿一身运动装下楼,让客厅里等候的允佳大惊失色。“小羽,你怎么没穿学校发的校服?会不让你进门的。” 允佳刚洗完澡,长卷发湿湿的带着股仙气,小羽认为她可以去演电影里常在云中出没的天使。 一周前去学校注册的时候,小羽确实领到了一堆衣服。“每天都要穿吗?”她问,“今天有体育课。” “那就要把运动装带上,用学校发的运动包,”允佳走过来,轻推着她的胳膊,同她一起返回楼上,同时嘱咐道,“还有啊,匕首和袖珍弩那些武器不能带去的。” “锤子呢?” “不可以。” “拳头呢?” “……” 小羽除了每年出席玉清宫的年夜宴,平日从不穿裙子。现下换上同允佳一样的蓝色西装上衣和及膝格子裙,上衣胸前镶着校徽,运动鞋被黑色淑女软革鞋取代。对着镜子一瞅,有些沐猴而冠的意思。 至于镜子里的那张脸,眉毛细而平直,不弯也不高挑,多见于美男才有的剑眉。是双眼皮,但双得没有允佳明显,只是让眼睛轮廓的走向带了力度,一笔一划刻到人心里。目光清纯,盯久了才能察觉到背后的坚毅与倔强。嘴唇也许是五官中最为柔美的,只是言出必践、不取悦。 “小羽,瞧你多漂亮啊!”允佳上下打量着她,面露由衷的艳羡之色。“你腿长,穿这种高腰褶皱裙,十分有味道。” “你才漂亮呢,”小羽话出口又后悔了。好好的一句恭维话,怎么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和“你才神经病呢”一样的效果。 不仅要穿校服,连书包也只能用学校发的。男女生都不许佩戴首饰、不让化妆,最多只能戴一块手表,这点对小羽和允佳倒是全无影响。 除了不让染发,发型发饰不在规定内,所以莱瑞公学里的学生爱在头发上做文章,这是他们唯一可以彰显自己与众不同的机会。据说有的女生每天提早半小时起床,就为了赶去附近的美发店做头发。 尽管首府大街上都是浓妆艳抹的美女,校园里不让化妆就只能拼先天条件了。允佳自打去年入学以来,是全校公认的校花。气质高贵,学习好,男生都喜欢她。为人谦和有礼,不摆架子一视同仁,女生也大多喜欢她。 虽然校规里写着不许谈恋爱,年轻人的那些事,灰色地带太多了,校规也只能起到杜绝公然搂抱亲昵的作用。追求允佳的各级男生能从饭堂排到校门口对面的面包店,然而允佳似乎对谁都没兴趣。大家都以为她是专注学习,真正的原因只要小羽知道。 “你最近几年见过那个咏徽吗?”二人坐进汽车后排时,小羽问。 允佳没吭声,冲着前排座椅轻微地摇了下头,一向纯净柔和的棕色瞳孔中泛起迷雾。 小羽识趣地将头扭向窗外。首府虽不在山区,地势可不同于白鹅甸那般平坦。视野中望不见摩天大楼,建筑物普遍小巧,依着高低起伏的地势而立,每座都是艺术品。人行道上铺着圆润的石砖,喷泉、尖塔、雕塑随处可见。文化蕴藏于细节,历史在空气中流淌。起一片摩天大楼群用不了十几年,建一座这样的都市却要几个世纪。 在这之前,小羽并没有同允佳长期生活过,却会经常想到这个纯真美好的女孩。允佳这些年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从小父母双亡,被陌老师收养后又寄养在别人家里。她的故乡在一个遥远的世界,不能对外人提起,因为那是嗜血人居住的国度。她想家吗?虽然小羽自己也没跟着父母长大,可到哪儿都和自己家一样,满满的主人感,允佳能有她这么皮实?小羽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女孩,对允佳,却有种天生的保护欲。 “不如这样吧,”收回目光后,小羽说道,“明年暑假我陪你去一趟西蓬浮国。” “小羽!”允佳倒吸一口凉气,但显然是心动了。“从这里坐火车飞机都到不了的地方,怎么去呢?如果找、找兰姨和兮远伯伯帮忙,他们肯定不放心,就算准我们去也会派一堆人跟着的。” “那就去找陇艮师伯,他会有办法的。” 提起陇艮,自然也会想到另一个人。老旧的青色砖石屋,屋顶瓦片排列如毛蛤蜊身上的竖纹。院子中央那棵树的树冠华盖一样撑在头顶,树下有写招牌用的桌子,有给病人坐的木椅和躺椅。厅里老旧的八仙桌上每天摆着的饭菜都不重样。 最喜欢下雨,因为雨天上门的人少。屋门开着,小小的她坐在靠门的小板凳上看下雨,能看一整天。背后的屋里很静,只听到偶尔翻书页的声音。院子周围住着很多人。院子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俩,没人管闲事,没人说闲话。什么身份?什么关系?有什么所谓?烦恼都他妈自找的…… “小羽,”耳中听允佳问,“你说那个长得像我爸爸的常老师会是谁呢?据说会做你的班主任呢。” 小羽这几天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二十出头,你爸爸二十年前一直在佛国吗?” 允佳摇头,“他没同我说过,不过我有次听兰姨同其他人提到一些。爸爸之前有两个分身,一个在南阎六大寺出家当和尚,还有一个分身在空处天,是世袭公爵……到了,该下车了。” 真复杂,小羽咬了下嘴唇,下车。她琢磨某个计划已经好几年了,目前时机还不成熟。没关系,爸爸不是常说吗,她小羽有狼一样的耐心。一朝出手就会是毫无保留的一击,而在那之前,谁也看不出她在蓄积力量。 ****** 学校位于首府北面一座庄园内,周边由一圈树木与市民住宅区隔开。远远先望见两座宏伟的圆形建筑,绿色的是体育馆,建筑外墙上有几条环形外置走廊,被学生们戏称为夹心抹茶糕。音乐厅则像高科技飞碟,中心是升降舞台,可以升到飞碟顶上演出。另侧的教学楼群都是古典风格建筑,拱形的窗户和门廊,校园中心有座高耸的钟楼。 允佳一早告诉过小羽,只要学校开门,大门口永远站着检查仪容装束的校工。今日因为是开学第一天,学监也在场,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大奔儿头之上的黑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皮肤颜色较深,几乎算得上褐色,藏蓝色西装下那刀削的骨型如同门后雕塑喷泉里的人像活了过来。 “学监好,”允佳开口招呼的同时,捏了下小羽的胳膊。 “站住,”学监动了下嘴唇。 小羽本以为是在叫她,随后才意识到是她俩身后的一个女孩。女孩个子偏矮,从惊慌的眼神上可以断定同小羽一样是新生。校服穿得板板正正,只是背的书包与其他人不同。 “为什么不背学校发的书包?” 女生僵在当地,小脸腾地红了,“我、我不知道……” “注册那天的集训你没参加吗?校外的书包不能带进校园,没带书不能进校,回去拿。今天记一次迟到,每迟到三次关一天禁闭。” “等等,”小羽说,“有书就可以进校吗?” 学监望过来,眉头颤了一颤,不情愿地吐出两个字:“是的。” “把书取出来,”小羽冲女生说,“书包扔掉。” 女生闻言,询问地望向学监,后者面色阴沉但并未反对。女生于是怀抱一摞书本进了校门,书包被搁在路灯柱之下。本校子女都来自非富即贵的人家,丢个把书包不叫事儿。 “站住,”学监又冲小羽和那位新生说,“在学校见到老师和教工,必须打招呼。” “学监好!”小羽响亮地说道。随后跟允佳往前走了几步,路过一座棕色雕像时又冲雕像打了个招呼,“这位学监也好。” 允佳噗嗤笑了,小羽以为她会数落自己多事,却听允佳说:“小羽,你刚才做得真棒!既侠义又聪明,我也想帮忙可没你反应那么快呢。和你在一起,每天都能学到新东西。” 啊?一向不知谦虚为何物的小羽也忍不住在心里叹道,她到底何德何能,让允佳如此崇拜? ****** 教学楼内部的装潢看不出奢华,细查才知道都是真材实料、真金白银、真石实木,不会混入五合板之类的家具。每间教室有四列桌椅,上限是24人,实际坐18至22人不等。允佳领着小羽穿过走廊,如娇艳的郁金香伴着狂放的蝴蝶兰,即便眼神儿不好的也能闻到香气。不是刺鼻的香水味,是天然无雕饰的少女散发的一种香氛。搞得擦肩而过的男生们互相挤眉弄眼,女生议论纷纷。 “校花身边那位是新来的吗?看着眼生。” “她妹妹吧,长得也不错哎!身材上更胜一筹,只是人看起来不太好惹的样子。” “不可能是姐妹啦,完全不一样的血统和风格嘛……” 允佳先将小羽送去她的教室,告诉她中午会来找她吃饭。教室里已坐了几个女生,包括刚才扔书包的那个,冲她招了下手。 小羽想挑个靠窗的位置坐,却见每张课桌右上角处有个巴掌大的小屏幕,上面显示着每个学生的名字。桌面正中央还有一圈长方形的断纹,小羽猜那是内嵌式翻盖电脑。当然不可能啥时想玩就给你玩,统一开关估计在老师的讲桌上。 入座,坐她后排的女生探身瞅了眼她小屏幕上的名字。“卫小羽?你就是传说中的猜题女王?哎呀这下我发达了……幸会幸会,我叫温蓓蓓,请多关照。” 小羽转身,见背后坐着个圆脸女孩,身上倒是不胖,就是脸部容易长肉的那种类型。中分的秀发垂在脸两侧,让脸看起来瘦长些。五官幼齿有书卷气,不妖、不做作、不讨厌。 “你怎么知道我的事?”小羽问。 蓓蓓眯眼一笑,“我姥姥是这里的校董,分班的时候我把同学们的情况大致了解了一下。我就住在校门口对面的街,欢迎你去玩哦。” 小羽冲她点下头,“以后要有人欺负你,可以跟我讲。” 她这话说完,坐在前排右方的一个女生转身瞅了她和蓓蓓一眼。小羽在天庭见过的仙女多了,对各色美女已无感,不过也不得不承认望向她的女生美得有特色。像大多数女孩小时候抱过的娃娃,但不是卷头发大眼睛、空洞无物的那种。同时具有婴儿和成年女人的特质,轮廓细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藏着千言万语。 小羽同她不带情绪地交换了眼神,等女生回身后,听背后的蓓蓓趴在她耳边说:“孟琪,我初中班上的校花,她家的背景一句话说不完。” 此时离上课只有两分钟了,小羽以为这个班只有八九个女生,却原来男生们都站在走廊里聊天,快到点了才呼啦啦进来一片。男生们的校服上衣同女生差不多,只是衣摆要长一些,裤子与上衣同色。夏天在上衣内衬统一的白衬衣和领带,秋冬季据说在这之间添一件V领毛背心,不能再多了。 哼,小羽心道,男生们就是这副德性,特别怕显露紧张认真,啥时候都要表现得大大咧咧无所谓。 铃声响了,老师几乎是踩着铃进门的。在见到常老师面容的那一刹那,小羽的心真的悬了起来,但很快又放下了。她同意允佳说的,虽然那张年轻的脸长得像陌老师,但气质和感觉上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更接近白鹅甸寻上门的那个无涧。如果刚才那个学监是石头,此人就是利剑、是钢锥,全没有陌岩的渊深大气。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常泽,一年前毕业于首府南部的伊宾大学,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一个——遵守校规,不要犯事。有什么问题吗?” 小羽举起了手。 常泽望过来的目光中带着容忍,“你有什么要问的?” 小羽放下手。“能问下老师为什么选择教师这个职业吗?” “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年轻人需要教,”常泽脱口而出,重音在最后一个字上。 小羽点了下头。“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猪在等着被宰,老师为什么不去做屠夫?” 此话一出,其他同学都在极力忍着笑,小羽右边同排坐的男生则咯咯地笑出了声。 第309章 花样男子 小羽满以为这番话会惹得常泽发怒,不料那家伙的心智比她想象得要强大。若说除了五官相像,常泽还有一点也同陌岩类似——有洁癖,而且程度更为严重。浑身上下,衣服皮肤头发,陌岩只是一尘不染而已,常泽在这之外还像是贴了一层光亮清新的保护膜。 “先生,手机贴膜吗?” 小羽记得在白鹅甸的时候,路边就有这种摆摊贴膜的服务,什么防爆膜、钻石膜、钢化膜,各种名堂。常泽周身笼罩的应当叫“全能膜”,小羽有种直觉,即便浓硫酸泼这家伙身上也会一滴不少地滚落地。 保护膜内冷冰冰地一笑,常泽说:“猪又没犯罪,本不该死,所以我生下来便吃素。要说坏事都是人干的,而这些人中有相当一批在青少年时期缺乏管教。一棵从小就长歪了的树,能指望它日后成材吗?” 关于常泽的这个论调,小羽算半同意半反对吧。白鹅甸那帮去她家里打砸放火的小混混确实是“有爷生,冇乸教”。还有曾经绑架过小羽和其他孩子的人贩子,都应被收监并处以严厉刑罚。 然而小羽不同于一般市民,年幼起便见惯了不同世界间的冲突和战争。像胡参谋那些敌军将领,甚至包括罪魁祸首、两手沾满六道人鲜血的察雨亲王,在日常生活中都同自己认识的人差不多,是尽职的父亲、孝顺的儿子、敬业的部下,并非张牙舞爪逮着谁都要咬一口的怪兽。 “世界是复杂的,”她记得陌岩曾这么和她说过,“如一台轰隆运转的机器带着每一个生灵旋转,但凡入世之人谁又能一尘不染、随心所欲?”听听!那才是智者说的话…… 正走神,台上的常泽继续说道:“你们大家可能也听说了,咱们高一共有八个班,每学期末举行一次文体竞赛。内容有辩论、击剑、歌舞和绘画,这四样包括歌舞在内,我在读书期间都拿过冠军。要我说,你们至少要在两项中胜出,才能不给你们的班主任丢脸,是不是?” 常泽背后的屏幕左侧浮现出一个表格,顶排写着这四个项目,下方的格子里都是空的。表格右侧列着二十多个名字,小羽在左数第三列中央。 “咱们班共有22人,分四组,每组五六个人,今天就把名单定下来。周一到周四下午三点半之后是这四个班的活动时间,这是你们必须参加的。其他兴趣班和课外活动都在晚上和周末,你们可以随便选……好吧,现在从靠窗那列开始,每人报一下姓名和文体特长,也算是借机会互相认识一下。” ****** 靠窗那列的一个男生率先站起身,再侧身冲老师和同学点头行礼。“我叫司榆。特长谈不上,兴趣爱好方面,文有诗词和绘画,体有骑马、潜水和冲浪,请大家多指教。” 小羽猜,班上的学生至少有一半没听清楚司榆的话——这个男生也太美了吧?身上的校服虽是和大家一样的蓝色,周身却似笼罩着一层白中带绿的云雾。都说美女身上会有香氛,用在男人身上,姑且称之为玉氛吧。五官像写意景物画里的青松绕石,拆开来看与之重样的并非寻不到。然而美是一种整体,配以儒雅的气质和让人如沐春风的教养,便美得登峰造极。 想象一下,若能目睹这样一个璧人穿着泳衣在海上冲浪,该有多治愈?只是关于这个名字,司榆……司艺?小羽每年春节前后去玉清宫赴宴见过的天官不少,印象较深的有天庭头号美男——司艺星君,同此刻站在窗口的这位司榆在容貌和气质上有几分相像。司艺星君据说当年还追求过大师姐,现在有儿子了吗?当然那些神仙们活了那么久,在人间的分支也许都有几百代了呢。 “诗词……”常泽双臂交叉于胸前,“现如今会写几个字的都自称诗人。能以四个兴趣班为题做首诗吗?” 啊?同学们面面相觑,只是说报下特长,还要当场考较?却听司榆沉吟片刻后,说道: “引经据典为争先, 刀来剑往不得闲。 莫若长歌舞星月, 天地尽收一纸间。” 不错啊,小羽心道。不仅将辩论、击剑、歌舞、绘画都包含进来,还暗暗表明自己不喜与人争斗。 常泽听完不予置评,只是伸手在讲桌上比划了一下,背后大屏幕上,司榆的名字便被移到了“绘画”那一组的下方。接下来是司榆身后的男女生挨个儿做自我介绍。到了第一列末尾,一个高个子男生又一次引起了骚动。 “我叫涟笙。爱好嘛,最喜欢盗墓和探险。不过平日读书期间不能走远,将就着玩下赛车、编程啊、机器人制作什么的。” 涟笙话还没说完,教室里便一阵嗡嗡低语。小羽身后的蓓蓓凑上前来在她耳边汇报道:“这位是从兜率天来的,是那里第一大房地产商继承人涟靳的二公子,我姥姥和他姑妈吃过饭。哪天心血来潮将整个首府连同这间学校买回家,我都不稀奇,呵呵。” 常泽显然也听到了蓓蓓的话,朝这边扫了眼,并未吭声。蓓蓓的姥姥可是校董,再刻薄傲慢的教师也不会没事找事。 然而听蓓蓓这么一说,小羽就多瞅了那个男孩一眼,第一感觉是——这个涟笙的妈妈肯定很漂亮。倒并非涟笙长相阴柔,而是种可爱男孩的美,有放有收,轮廓的尽头带着圆润与亲和,并没把人往相思的绝路上逼。虽是值得傲娇的兜率天第一富,那副萌样任谁都想逗他一逗,且知道他不会三两下就恼了。 另外,都说赛车是最烧钱的爱好,然而像涟笙这样的家世,外出探险还真能让他一人背上包便走?磕着碰着可不得了。搞不好直升机啊、后勤队啊都在后面跟着呢,其劳民伤财的程度更胜于赛车。 听完涟笙的介绍,常泽动动手指将他拨入击剑那组。“既然喜欢盗墓,学些防身技能总归没坏处。” 嗬!小羽心道,这个常泽真是看人下菜碟的假清高。 ****** 第一列分好班后,再从第二列前排开始。这一列中给小羽印象深刻的是个叫向槐的男生。 “老师可以分我去击剑班,”向槐说,“但凡与运动和武术有关的项目我都能摆弄两下,除此之外只会点烹饪和书法。另外那三样我做不来。” 哦?小羽闻言,便多打量了这人两眼。与司榆的遥不可及君子型和涟笙的万千宠爱温馨型都不同,向槐给人一种真诚和可以信赖的感觉。同样的校服之下藏着矫健有力的身材和一触即发的威慑力,而眼睛是险峰中静谧的清潭。有些人一掷千金都会让人怀疑他的诚意,有些人用目光就可以为你造一个家。 台上的常泽点了下头,“烹饪……菱形片的黄瓜怎么切?” “先斜刀切厚块,再切面朝下改薄片即可。” 常泽手一抖,将向槐划到击剑那组。 现在轮到小羽所在的第三列了,在她之前的三个同学也基本是按照兴趣分的班。等小羽站起来的时候,她干脆了当地冲常泽说:“请老师分我去击剑或辩论组。” 要说这四组中,小羽完全不在行的只有绘画。让她屁股粘到椅子上一笔一划地描图,无异于要了她的命。击剑没玩过,但只要与打打杀杀有关的都信手拈来。辩论嘛,打小连陌岩都说不过她。至于歌舞,小羽上辈子可是九天之上的七仙女。小学一年级刚进校舞蹈队的时候,一支采莲舞惊艳了舞蹈老师。只不过大了之后连裙子都不爱穿,更不用说其他女孩子喜欢的活动。 常泽抬手,小羽被分到了歌舞班。 “什么?”小羽也顾不上“学生不许吼老师”那条校规了,大声抗议道,“为啥别人都可以按兴趣和特长来分,只有我不行?”分明是这个常泽为她刚才的挑衅而报复! 常泽不耐烦地指了下背后的大屏幕。“其他三组几乎要满了,目前歌舞队最缺人,我总不能搞个男团吧?你跟蓓蓓、孟琪都要去歌舞队。” 小羽转身望了下排在她后面的三个女生。除了蓓蓓和孟琪,便是进校门时扔掉书包的那个女孩。虽是坐着,可以判断蓓蓓和孟琪的个子应当都不矮。而那个女孩身材过于娇小,如果同小羽等女生以及先前分去歌舞队的两个男生站到一起,确实比较突兀。也罢,歌舞队就歌舞队吧,总好过画画。 轮到第四列时,前排的孟琪礼貌地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并对常泽说:“辩论、击剑和绘画,我在初中时也拿过奖。不过既然舞蹈队缺人,我愿意去舞蹈队完善自己。” 常泽看着孟琪,保护膜里居然露出赞赏的一笑,这还是小羽认识他后第一次见他的笑容中不掺杂讽刺或戏谑的成分。 现在站起身的是第四列中与小羽同排的男生,也就是刚才小羽挑战常泽时咯咯笑出声的那个。 “我、我叫姚诚。特长嘛,”姚诚尴尬地用拳头敲了下额头,嬉皮笑脸地说,“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旅游、看电影、吃喝玩乐这些算不算?” 姚诚?小羽皱起了眉,这个名字怎么听着熟悉?她几乎可以肯定在过去的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听某个人提到过。然而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情况就完全想不起来了。 正纳闷,听蓓蓓趴到她耳边说:“这人是识处天来的,是那里某个伯爵的孙子。” 小羽望向姚诚,此男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长相上倒真有那些贵族的特色。什么叫贵族特色?就跟贵族们的为人一样,无需圆滑处世、取悦他人。刚硬中带着优雅,刚硬是因为有钱有地位而任性,优雅则来自于代代相传的基因,是骨子里萌芽血液中流淌的。额头方正,鼻梁挺直,深邃的眼睛藏在眉毛下方,望向你时为你造的不是一个温馨的小家,而是座遥远又神秘的古堡。 只不过这个姚诚在他自己这幅外貌的衬托下,有些烂泥扶不上墙的感觉。连常泽都对他完全没有兴趣,敷衍了事地将他分进了歌舞组。 “啊?”姚诚笑容散去,整个人石化在那里。 “下一个,”常泽望向姚诚背后的学生。 真无聊,小羽抬起手臂看时间,还差十二分钟就下课了。身为班主任的常泽是教历史的,看来今天是讲不了什么内容了。下堂课是数学,是小羽的强项。当然她最期待的还是第四堂体育课,她要好好舒展一下身子骨。 “我作为你们的历史老师,”离下课还有三分钟的时候,常泽说,“本学期要教的内容是《六道历史》。关于六道的起源,向来众说纷纭。不过在讲起源之前,有必要先弄明白一件事——六道真的存在吗?虽然畜生是随处可见的,很多市民并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鬼、有地狱、有神仙。” 说到这里,常泽扫了眼台下的学生,“你们谁能证明给我看?” 小羽举手,“老师你就是厉鬼。” 常泽那张斯文白净的脸上划过一片阴云,随即恢复平静。“说说看?” 小羽笑了,“老师你不是鬼,但你刚刚就下了回地狱。有道是地狱唯心造,一个人心生恶念或者深陷恐惧的时候,他不就是在地狱中受苦吗?反之,若是能像地藏王菩萨那般慈悲又通透,即便身在地狱,对他来说同住在佛国又有什么两样?” 佛国……每次提到这个六道中并不存在的地方,小羽眼前便浮现起那一叶轻舟和断桥之下的水帘。 台上的常泽没有回应,而小羽右边坐的姚诚又低着头咯咯地笑了起来。 第310章 谁都没闲着 第一堂课还没结束时,高一四班的22个新生脸上已经找不到刚开学时的兴奋。这个变态老师常泽分明什么都没教嘛,居然让大家回去看他事先录好的视频来预习第一章的内容,并做分组练习。说是周三上课时会叫每组上台来讲述一个小节的内容。 “这叫翻转课堂,”那家伙在下课前,振振有词地说,“填鸭式的我灌你咽早就该被淘汰了,目前走在前沿的大学里都是这种教法。你们在学校要多培养自学的能力和动力,将来遇到新的难题才会知道如何入手去攻克。翻翻校史,咱们莱瑞公学毕业生中出过多少各行各业的名人?社会不需要我们生产那种问题到了眼前才被动应对的螺丝钉,你们要做的,是主动出击、先发制人的强者。” 不过是借口罢了,小羽在心里反驳道。人家陌老师就是用传统讲法上课,只要能做到逻辑清晰、博闻强记、声色并茂,无论怎么讲学生都爱听。明明是你自己水平不行,才搞这些花架子出来撑门面。 “你们很快就会见识到,我不是个乱发福利的滥好人。”不像老师同学生讲话,倒像军官在训斥士兵。“学期结束时,我这门课全班最多只给五个A。每一次作业、每一堂讨论的分数都会计入总成绩,自己看着办吧。” 在下课铃响时,小羽依照指示按了下桌面右上角的小屏幕——她要准备的是第三小节,同孟琪、姚诚、还有向槐分在一组。 等上完第二堂数学课的时候有25分钟的休息时间,小羽正打算去户外活动,见孟琪快步走到教室前方,冲下方的同学们大声说:“小羽、向槐、姚诚,你们跟我出来一下。” 被叫到的三人互望一眼,站起身在同学们诧异的目光中走出教室。来到走廊中,见孟琪背靠栏杆站着,那张甜美精致的娃娃脸上一丝笑容也无,可传递千言万语的黑眸中此刻只有一条讯息。 “今天晚上,你们每个人把第一章第三节给我吃透了。明晚八点远程开会,准备周三的分组考察,我会提前把会议链接发给你们。怎么样?” “听着可行,”站在小羽左侧的向槐说道,“第一章我翻过,第三节会有两个难点,不过写书的人已经花了不少功夫来解释,需要我们额外做的工作不多。” 说来奇怪,小羽自小能跑善斗,这一刻穿着淑女风格的校服裙站在走廊上,下一刻就能如飞弹般直冲云霄。然而身边的向槐却让她没来由地心生敬畏,这就是常说的气场吗?当电磁场遇上重力场,若是重力够强连光都逃不出去。 “能改成九点吗?”小羽问,“我六点钟要去赛车场,最快八点钟回家。” “没问题,”孟琪那副坚毅的神情让小羽相信就算等到十二点她也奉陪。 四个人中只有姚诚一副不确定的样子,“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我明晚本来要去游戏厅的。” “因为你不幸和我分到了一个组,”孟琪朝着姚诚迈进一步,随那只玉腿晃动的款款蓝裙让小羽想起行进中的虎皮,温暖华贵之下满是杀气。“你要是掉链子会影响到我的成绩,明白吗?请别当猪队友!” 姚诚打了个冷战,上身微微后倾,用下眼白打量着孟琪。“我是听说这间学校里美女多,才同意来读书的。原来都是母老虎吗?早知道就在家附近上学了。” 都是母老虎?小羽在心里冷笑。这个猪队友别的不行,看人倒挺准。只是可惜了他爸妈给他的那张贵族脸。 ****** 同一时刻,九天之上圣帝殿中的御书房。 “和解?” 兮远用手指拨弄着写满娟秀毛笔字的两页和解书。他知道现如今很多世界都用电子方式通信了,纸质信也是打印机打出来的。然而对方为了投其所好居然不怕麻烦地找人写了毛笔字。 “现在才想到要和解,晚不晚了些?”兮远从齿缝里吐出这句话后,透过镜片望向书房中的一团暗影。 御书房里的家具与陈设自然是古典到极致。不说别的,脚下三十多平米的地板是一整片大树的横截面,从地板中央起还能看到一圈圈的年轮,试问除了玉帝,谁能有这种实力?此树来自隐藏于西蓬浮国流放地中的巨型森林,当年陌岩和小魅羽等人便是在那儿寻到灵宝天尊的私生子纮霁,兮远也是以次作为筹码登上了玉帝的宝座。 兮远伸指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接着道:“这几年累积下来,六道中仅三十三个天界出生的男娃就比女娃数量多了20亿,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按说像兮远这样宽袍长发装束的旧式修仙者戴眼镜应该会比较怪异,然而自从灵宝天尊留寸头以后,仙界里也见怪不怪了。 暗影中的虚空似乎震颤了一下,一个油滑的声音说道:“陛下,没那么严重吧?您的数字夸张了,对不对?况且,该计划在去年已终止。” 暗影中空无一物,至少对没戴这种特殊眼镜的人来说是如此。声音原本就是空气振动产生的,并不需要真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注意你说话的口气,”兮远盯着暗影,目光中并没有威胁之意——对方还不配。伸手将和解书随意推到桌子一角,同其他奏折挤在一起,仿佛在幕后写这封信的那个人也只是他的下属。 “我的条件已经很明确,你们主动切断与六道各个世界相联的所有天脉。从今往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 暗影处传来的声音恭敬但寸步不让,“陛下,关于您这个提议,老大已经回复过了,绝无可能。” 要问暗影使者口中的“老大”究竟是谁?老大就是老大,那就是他或者她,在暗世界里如此,整个宇宙中也是说一不二。相比之下,再尊贵的帝号听起来都要逊色。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谈的?”兮远云淡风轻地说,“我只想提醒你们老大一句,我的条件是有期限的。就三年吧,足够你们将分散于六道中的势力软撤离,善后工作由我来做。天脉嘛,我的人也可以帮你们处理。三年期满要是不能还我们一个清静,可就不是‘各过各的’那么简单了。到时我也许会将这间书房搬去你们老大家里,请他管吃管住,你觉得怎么样?” “陛下请宽心,您的话我一定带到。” 暗影随着守在门外的天神一同离开后,书房里也跟着亮堂起来。兮远扯下眼镜摔到桌上,虽说只有戴着眼镜才能看清暗世界的物和人,玉清宫可不是邪祟随便进得来的,无论邪祟的产生是通过法术还是高科技——事实上这两者的差别又在哪里呢?你认为是平行的两条路,只不过是你走得还不够远,没看到交叉的所在。 按照日程表,下一个来面圣的是寅时官。等候的空档这位六道至尊愣愣地盯着他书桌上的一只怀抱鲤鱼的瓷娃娃,神色逐渐缓和。末了,嘴角抿出一抹慈爱的笑,像长辈忆起与爱子有关的一些陈年往事。 “陛下,”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书房门外,那身祥云瑞彩官袍比书桌后坐着的黑布袍要气派得多,却没有黑布袍那份威严。要知威严固然与一个人的身份地位有关,可并不全是别人给的。心智高远、力量强大、言出必践的人自带威严。 兮远收敛笑容,望着正迈进门槛的寅时官问:“都打听好了?” 寅时官将门在身后关好后,躬身行了个礼,才说:“禀陛下,大小姐一切安好。同班同学也都做过背景调查,都是显贵人家品性良好的孩子,没发现什么问题。” “全都没问题?”兮远的语调中难掩讽刺之意,“该有问题的时候却找不出问题,那只能说明问题不仅存在,且非同一般……陌岩佛陀答应来见我了吗?” 寅时官抬起深红色的袍袖,在那张名副其实的冻龄面孔上抹了把汗。“陌岩两个月前就已离开佛国,药师佛说他度假去了,也、也不知去了何处,什么时候回来。” “度假?”兮远向他报以一个几乎可以称之为灿烂的笑容。“看到没有,我说什么来着?就没一个闲着的,我又如何闲得下来?” “呃,敢问陛下,那个叫常泽的班主任是否要调走?”寅时官压低声音,“据说长得很像、很像那谁。” 兮远摇头,眼睛望着很远的地方。“他不是,我知道他的来历。先不要动他,我们需要他同暗世界的人周旋。” 君臣二人沉默片刻后,寅时官问:“恕微臣愚钝,下一步该做什么?大小姐身在明处,我担心那帮人使阴招。为了她的安全,要不要给她转学?” 兮远哼了一声,“这你不用操心,凡是从我门下出来的人岂有不中用的?那丫头六七岁时就完胜成年人,没有武功修为也照样杀人。有一天她若是将我们这帮老家伙都给卖了,我半点儿也不稀奇,嘿嘿。” 这最后一句中也不知是埋怨多还是赞赏多。兮远出身于鬼道,因不为名门正派们接纳,年轻时便断了走正规仕途的梦。那之后他开始在鹤虚山招徒弟,个个是绝色美女,悉心教导后全都扔出去,派以艰辛的任务。怎么完成?叫自己想办法去。若非如此训练,后来又哪来的能力选上七仙女,助他与仙界较劲儿? 而且在兮远看来,老家伙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给后辈们超越的。当年他耍了一众天尊,出来混的都要还,日后他也会被后生们有样学样。然而世道本就该如此,如同每一代机器都比上一代性能高,每一辈人也该更加优秀,这样的世界才有延续并繁荣下去的希望。真到了那天,他也算完成自己的使命了。 让他无法不骄傲的是,小羽虽未在他身边长大,严格说来已不再是他的徒弟,可论心性、志向、行事风格和敏锐度,无一不是他兮远的翻版。若是娇生惯养的傻白甜,又怎能让远在九天之上的他这般上心呢?“女儿随父”,甚至不需要血缘关系,对无家无后的兮远来说,小羽就是他嫡亲的后代。 “什么都别做,暂时将网松一松,”兮远用手指转着桌上的瓷娃娃,“是鱼是龙自会露出头角……铮将军要的那批驱逐舰送到了吗?” 这些年来,保卫六道的重任一直是由修罗军在肩负。讽刺的是,修罗军的武器装备比那些科技发达的天界要落后百年,靠的是代代相传的作战技巧以及骁勇无畏的兵士。那几个高阶天界向来不买天庭的账,新式武器发展到什么程度了连兮远都不是很清楚。无论如何,在登基后的这十几年,兮远一直在尽自己的力量为修罗军改善装备。 值得一提的是,科技第二发达的无所有处天也一早计划着摆脱暗世界的控制——他们口中的“集体越境”。但那种方式太暴力了,会将一切现存秩序打破,其结果很可能还不如维持现状。据兮远了解到的情况,小羽的班主任常泽很可能就是无所有处天来的关键人物。 “还在路上,”寅时官说,“陛下,咱们最后真的要同暗世界人开战吗?” 兮远望着这个忠诚但脑瓜不太活络的部下,毫不避讳地说:“这不就跟我当年上位时的情形一样吗?咱们当然是希望和平解决,然而和平就如同人的健康一样,是最不起眼又昂贵的东西。想和平解决,必须拥有比他们更强的实力。” 而兮远其实并未准备好,就算再过三年,六道人也不是暗世界的对手。若非修道之人,他背后的一头乌发早就花白了。好在他口中的实力并不局限于武力与科技。人,早已通天彻地的老一辈以及正在崛起的年轻人,才是他这次豪赌翻本的依仗。 第311章 娇生惯养 这一上午过得可真慢。总算熬到第四堂体育课,高一四班的学生们穿着学校发的运动服,在隔壁楼的室内体育馆一端站好。无论男女,都是丝光白弹性面料短袖上衣与同色长裤,袖子和长裤外侧印着两道竖直的墨绿色细杠,显得人挺拔修长。 队伍前方的赵老师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小眼睛男人,黝黑干瘦的皮肤下没包着多少肌肉,脖子上搭条蓝白相间的毛巾。同莱瑞公学里穿着讲究、仪表堂堂的其他教师们看起来不像来自同一个阶层,倒让小羽想起篦理县种地的农民伯伯。然而就连篦理县小学教体育的宋老师都是浓眉大眼、朝气白净的帅哥呢。 “今天第一堂课哈,”赵老师朴实地笑了,笑纹给嘴两边打了好几个圆括号,“咱们就随便做个健身操,热下身。我示范,你们尽量把动作做到位些。能做多少做多少,不用勉强,好吧?” 赵老师说完,将颈上的毛巾朝地上随意一扔,便开始伸胳膊踢腿,连蹦带跳,嘴里还时不时给出这样那样的指示:“脖子活动完了,伸展胳膊,把肩拉开……上半身向后转,转到不能转为止,再来五分钟高抬腿……很好,下面是四十个俯卧撑……” 健身操这东西看似没啥难度,亲身跟着做了才知道有多累。同样是四十分钟,蹦跳着做操比长跑要累多了。才过了十五分钟,温蓓蓓同早上扔掉书包的那个杨晓蓉就累得瘫到地上,站都站不起身。又过十来分钟,长着一张萌宠男孩面孔的涟笙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虽没趴地下可也只剩喘息的力气了。被汗打湿的浓密睫毛忽闪着,让人忍不住想将他搂到怀里拍两拍。 看似娇弱的孟琪则是个意志力强悍的姑娘,涨得通红的娃娃脸上双唇紧锁,水晶般的汗珠从白皙的颈项上滑落,比涟笙等人多坚持了几分钟后败下阵来。至此,九个女生中除了小羽已全军覆没。 “有能做原地后空翻的吗?”赵老师问,“跟我来十个。” 这话起到了鼓励大家自暴自弃的作用,还在坚持的男生们相继坐到地上。这当中最不堪入目的要数姚诚,像是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了,身子后仰,双臂撑着地,原本深邃的眸子散乱到聚不成焦。只有小羽、向槐和司榆三人还在随老师一起做后空翻。 小羽注意到,向槐像是外家硬功夫的好手,刚开始做操时便刻意与其他同学保持距离,大概是怕举手投足间误伤到人。“啥时候能跟这家伙打上一架就好了,”小羽心里有些痒痒。在不用内功的情况下,也不知谁能打过谁。 司榆应当是修过内功和轻功的,纵横跳跃时身段轻盈,每个动作都饱含着美感。这并不是说他举止阴柔,更像书法家在挥洒自如地写字,又如剑客行云流水地演练自己毕生所学。离此不远处原有几个女生在练投篮,后立于篮球架下,一瞬不瞬朝司榆望过来。 至于小羽自己,打小是上房揭瓦的皮孩儿,这几年来就算没有勤习内功,蹦跶个四十来分钟也不可能吃累,只是免不了体温升高、心跳加速,这些都是正常生理反应。再看队伍前方的赵老师,还跟刚上课时一样轻松惬意,嘴里念念叨叨地,仿佛那副躯壳不是他的,是别人在做激烈运动而他在一旁唠家常。 离下课还有两分钟了,隔壁班的老师将赵老师叫过去说话,赵老师让还在坚持的三个学生把剩下几个前踢腿做完便可结束。 “嗷呜!” 小羽刚做了俩,听背后传来一声嚎叫,像猫被踩到了尾巴。别的同学也都听到了,一齐朝她和她身后望过来。 “怎么了?”小羽莫名其妙地转身。见姚诚坐在她身后不远处,左手在胸前抚摸着右手,低着头看不清脸色,然而从那副姿势上可以判断右手受伤了,且疼得不轻。大概是小羽方才踢腿之前倒退一步时踩到他的手了。 “谁叫你坐那么靠前的呢?”搁平日,小羽准这么顶回去了。然而此刻刚到一个新地方,在众目睽睽之下踩了人家,即便穿的是柔软的运动鞋,于蹦跳间一脚跺人家手上可能也确实挺伤的。只得耐着性子问了句:“没事吧?要不要我送你去医护室?” “要——”拖着长腔,但毫不含糊的回答。 “那就自己站起来啊!”小羽没好气地说,“就算手断了,腿总没事吧?” “十指连心呢,嗯……”地下那位赖赖唧唧地说,最后那个“嗯”字发音发得九曲回肠,既不抬头也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嘿呦,小羽心道,听说过马路上有“碰瓷”的,今天她莫非是被人赖上了?眼角环顾四周,见涟笙同其他女生在捂着嘴笑。司榆是君子,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可嘴角也忍不住上翘了。 “有那么严重吗?你几岁?”小羽跨上一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地上这只娇生惯养的癞皮狗,伸手想揪住他耳朵把他给拖起来。手碰到那头郁郁葱葱的乌发时,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把手缩了回去。当年她也曾这么揪过谦宝的耳朵,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七八岁的小丫头了,对方更是个十五岁的青年,这么动手动脚,实为不妥。 后退一步,见向槐朝着这边走过来,弯腰冲姚诚伸出一只手,“要不我背你去医务室吧?” 从小羽的角度望过去,向槐的侧影被前方天花板射过来的灯光镀了一层光晕。人只是随便往那里一站,身板挺拔如劲松,国之栋梁、力挽狂澜的通常都是这种类型的男人,同地下那只癞皮狗形成强烈反差。 这时赵老师从背后闻风赶来,先是蹲下查看了姚诚的右手,随后走到墙边,拿起墙上的话筒说了两句。 挂上电话后,赵老师遣散学生们:“下课了,大家都去吃饭吧。”又对小羽和姚诚等当事人说:“会有人过来给包扎一下,包扎的作用是防止手再碰到其他的东西。虽然没破皮,少不了要红肿两日,这期间右手尽量不要活动。” 话音刚落,两个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就提着急救箱出现在运动馆门口。小羽心道没她什么事了,想起同允佳约好了中午一起吃饭,便径自走去更衣室换装。 ****** 出了更衣室,回到隔壁教学楼,允佳果然在空荡荡的教室门口等她,脸上也没瞧出有焦急的神色。见小羽出现,立刻笑着朝她走过来,问:“小羽,你是不是累坏了?” 小羽在心里叹气,这么好的女孩怎么还没被抢破头?这间学校的男生都是怂包吗?跟着允佳出了教学楼,穿过校园朝另一端的饭堂走去。经过钟楼下方时见附近人少,允佳低声问小羽:“那个常老师给你们上课了?你觉得他怎么样?” 小羽咬了下嘴唇,刚才她就在心里暗暗计划这件事——她要主动找出这个常泽同陌岩的关系。“等过几天我会想办法弄到这家伙的头发,同你爸爸做一下dNA鉴定,看他俩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 “啊?”一向沉稳的允佳没忍住,大叫一声,随即捂住自己的嘴。“小羽,你、你这样做不太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的?”小羽不以为然地说,“他俩要是没关系,这个鉴定对谁都没伤害。要是有关系,刚好兄弟或父子相认啊,说不定你爸爸这些年一直在找他呢。” “那倒是,不过,要做这个鉴定也需要问我爸爸要头发吧?我同爸爸没有血缘关系,否则可以把我的头发给你用。” 小羽哼了声,心道我跟你爸爸认识那么久了,不至于连他的头发都没保存两根。 “哦对了,”允佳像是想起了什么,“小川告诉我,年底玉清宫要同佛国一起举办五百年一次的楞严法会,说是历代沿袭下来的传统。到时应当会在法会上见到爸爸的,你说是吧?” 片刻后,允佳又扭过头来,有些哀怨地望着小羽。“不过听说爸爸最近已经离开佛国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唉,还好有你在我身边,小羽……” 小羽的眼睛眯了起来,二人随后没有说话。直到饭堂大门就在面前,小羽那对藏在睫毛下的暗猫眼宝石才睁大并回复纯净。 ****** 饭厅里干净明亮,面积同体育馆差不多。正前方设有十几种不同风味的食档,每间柜台后站着服务员,还有厨师在即点即炒。大厅左侧一溜儿的长桌上摆放着盛自助餐的容器,冷食装在银色容器中,热盘上方罩着锃亮的金色盖子,有的容器下方还燃着小火苗在持续加热。大厅右侧的食档则是为特殊饮食者专设的,比如全素食主义和食物过敏的学生。 由于体育课上的耽搁,小羽和允佳入内时大部分学生都已吃得差不多了。为节省时间,二人去自助餐那里取了些食物。两只蒜蓉蒸大虾就差不多装满一个碟子,烤羊肩骨看着也不错。捧着食物和饮料入座后,小羽留意到附近有个保洁阿姨在挨个儿清理桌子,将隔壁桌上剩的一大瓶饮料给收走了。 小羽没吃几口,眼角见姚诚右手缠着绷带,左手拖着一盘子食物走到隔壁桌。发现桌上空空如也,姚诚愣住了。 “诶?我的饮料呢?”癞皮狗四顾,冲推着垃圾车远去的阿姨背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不是吧,又要跑一趟?等再回来会不会发现饭菜也给收走了呢?” 小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姚诚只有一只手能用,只得先去拿饮料,放到桌上后再去打饭。结果阿姨以为那桌的人已吃完离开,把饮料收走了。要说这个姚诚也真够笨蛋的,饭厅门口不就摆着大托盘吗?用托盘什么都可以一次装了。 “呐,这个给你,”小羽拾起桌面上自己那杯饮料,手腕一抖,饮料杯稳稳地飞到隔壁桌上。虽然那家伙有点笨,这副局面终归是她一脚造成的。 姚诚瞪着从天而降的饮料杯,转头问小羽:“你的?你没喝过吧?” 嘿呦,好心还被嫌弃,真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家伙!连坐在小羽对面一直低头吃饭的允佳都跟着吃吃地笑起来。 “不仅喝过,”小羽锤了一拳桌子,瞪着白眼珠冲姚诚说,“还往里吐过口水擤过鼻涕。不要算完,快还回来!” 小羽站起身要去拿回饮料,却见姚诚捧着杯子后仰,杯口贴着他粉嫩的嘴唇,杯中的可乐已同他的口水浑然一体。上方那对望向她的美目里星星点点,顽皮的笑意背后还有让人不敢探究的深渊。这一刻小羽有种感觉,也许大家都是聪明人,只有她自己是犯傻那个呢? ****** 开学第一天就这么多事发生,好在第一周下午歌舞班活动还未开始,小羽暂时不需要面对那只癞皮狗,不过下午回家后也累塌了。记起明晚还要同这家伙和孟琪、向槐讨论历史课第一章第三小节,只得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读了遍书,再用1.5倍的速度看完常泽做的视频。 周二晚上从赛车场回来后,小羽去浴室里冲了个澡。赶在九点前在书房里坐好,用电脑接通了孟琪的视频会议。 “时候不早了,咱们废话少说,”孟琪并未露面,一上来就在视频中分享了自己的电脑桌面。“第三节讲的是——” “喂、喂……”姚诚在耳机里叫。 孟琪不理他。“中古时期坐虚空船来六道的那些移民,他们同——” “喂!”姚诚又叫。 孟琪怒了,“我还没有讲完,你打什么岔?” “我,”姚诚忽然变得不好意思起来,“我就是想知道,你为啥会拿我家的照片做壁纸?” “你家的照片?” 小羽这才注意到,孟琪的电脑桌面中央是座面海而立的小山,半山坡上有座白墙褐顶、风格典雅的府邸。只有两层高,占地面积却不小,房子左侧是一片紫色郁金香园,右侧是片黄色郁金香园。一条木栈道沿山坡蜿蜒而下,末端止于下方的海岸交界处。 “这是你家?”孟琪难为情地说,“我就是随便在壁纸网站上下载的图片啦。你在这里长大的?这么漂亮的地方,怎么舍得离开呢?” “是在识处天对吧,”向槐问,“月洋附近?离云踪半岛远吗?” 听向槐这么一问,小羽依稀记起温蓓蓓同她提过,说这个姚诚是识处天某个伯爵的孙子。 果然,听姚诚说:“离云踪半岛不远。是我爷爷的房子,我是在别处长大的,不过爷爷过世后房子由我打理。寒假的时候欢迎你去玩啊。” 孟琪咯咯地笑了,“光我一人不好吧?小羽和向槐要不要一起去呢?” 小羽虽然还未谈过恋爱,可直觉告诉她孟琪并不在乎她是否一起去,孟琪也不是真的想去姚诚家玩。真正让孟琪期待的是寒假能同向槐在一起。 向槐没有吭声,像是在等小羽的答复。 “我年后有可能会去识处天一趟,”小羽心不在焉地说。今天在赛场得知,明年初的一级方程式大赛将在识处天举行。小羽原先在电视上看过,一直盼望能亲临赛场体验一下。 “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些事要办。能不能去找你们,还不好说。” 她是打算陪允佳去参加那个楞严法会,然而她并不指望能在法会上见到陌岩。但她还是要去,她想见见药师佛。 第312章 学校的作用 周三上午,允佳所在的高二各班外出秋游,一早便自己坐车出门。小羽的车由她的中年女助理曼虹来开。 “大小姐在新学校开心吗?”车开动后,曼虹小心翼翼地问,“同学们怎么样?有没有交到谈得来的男女朋友啊?” 曼虹从前都是扎马尾,最近电了个发,小羽偷偷给起名叫“风铃头”。因为发卷儿不是铺散开的,抹了发露后湿湿地聚集成一簇簇再螺旋下垂,共有那么七八簇吧,总让人担心风一吹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朋友?或许是小羽多心了,往常曼虹开车时喜欢和她聊周末或节假日去哪里玩。在她上这所高中后,似乎更留意她与谁交往了。曼虹和老公都是“兮远伯伯”给小羽安排的,小羽不认为这对夫妇是在监视她——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然而肯定会同兮远汇报她的动向,这也没啥让人不自在的。 最近这些年虽然只是在过年前后见到兮远同大羽姐姐的那些姐妹们,能感觉得出他们都是真心实意地爱护她。不好判定的是,兮远是希望她能在高中交到男朋友呢,还是无所谓?这点她得探探口风。这并不是说她会按照谁谁的意愿行事,然而心里有个数总是好的。 “同学们都很努力,我压力也不小,”小羽坐在后排喝着豆奶,实话实说。想探别人的口风,自己就得先坦诚。“人品嘛,还言之过早。反正我才十四岁,现在只需要好好学习、痛快地玩就可以了。” “也不能那么绝对,”曼虹在等绿灯时,若有深意地回头望了小羽一眼,“学校之所以重要,并不完全在于学知识、为找工作打基础。我们在学生时期结识的人,搞不好会对自己一生的事业和家庭产生影响。尤其是女孩子,能在学校找个家境、教养、品性都和自己差不多的老公,那就最理想了!等出了校门,社会上的人多复杂呀,再想碰到个知根知底、志同道合的就要难许多。” 嗯,看来是希望她找男朋友,小羽心道。 “不过就算在学校碰不到合适的男孩子,大小姐也不必焦虑啊。今年年底陛下打算借着楞严法会的机会,请那些先进世界的代表携家人来参加,联络下感情。到时会举办好几个宴会和舞会,大小姐身份尊贵又天生丽质,肯定会大受欢迎。” “什么?”小羽放低手中的豆奶瓶,“佛教法会上办舞会,不太好吧?会不会对佛陀们不尊重?” “这怎么就不尊重了呢?”曼虹的语调恢复了平日的俏皮,“对佛陀们来说,世间法即为佛法,色即是空、色空无二,众生与佛都是平等的。若是因为别人的‘冒犯’而恼怒,又怎能称得上得道者呢?” 是这样吗?小羽仔细回想她与陇艮和陌岩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那俩人——两位佛陀——有时也会生气,但的确不是因为别人的冒犯。让他们愤怒的根源是罪恶,以及造物主对人类尊严的无情践踏。 一想到陌岩,小羽没有心情再谈论她自己,转而问:“曼姐姐,你和汤大哥也是在学校认识的吗?” 片刻的沉默后,声音像是穿回了好多年。“差不多吧,我们是在道观举办的学堂里认识的。” 这还是曼虹第一次向小羽透露与她真实身份有关的信息。道观,哪里的道观?什么时候?小羽不打算再问了。万一是几千年前呢?知道以后再相处可就没这么自然了。 ****** 早上第一堂课是班主任常泽的历史。整班学生被分为五个小组,每组负责第一章的某个小节,轮流上台回答问题。每个人会有自己的得分,最高分十分,在这之上给每个人加所在小组的平均分。用常泽的话来说,这样打分既能保证一定的公平,也体现了团队的力量。 站在教室一侧的常泽手里只有一个计分册,没拿预先准备好的问题单,小羽怀疑他是即兴出题。常泽依然是梳得一丝不乱的分头,式样讲究的涅色衬衣上找不出一条不该有的褶皱。只是那对宝石蓝的眼睛带点儿淡红,下眼睑黯淡,似乎昨晚没睡好觉。 “恶人自有恶人磨,”小羽阴暗地想,“像本姑娘我这种问心无愧、堂堂正正做人的,每天晚上都睡得香。” 第一组上台后没问多久,同学们就沉重地意识到,问题的答案并非课本上都有的。 “头脑,”常泽用手指了下自己的前额,“不仅是用来记忆,也是用来思考的。只会背书的话,你们能比得过电脑吗?现在就开动你们的智慧,让我相信莱瑞公学今年在招生上没犯严重错误。” 可是你什么都还没教嘛!小羽在心里抱怨道,似乎能听到其他同学类似的抱怨声。 轮到第三组时,孟琪、小羽、向槐和姚诚走到台前站好。这四人头天晚上视频过,交谈的结果让小羽相信另三个也都仔细准备了。然而常泽若是有心使坏,办法不要太多。 “第一个问题,孟琪,”常泽不带任何情绪地盯着孟琪问,“六道中的原生居民,对来自虚空的外来移民是什么样的态度?” “态度是在不断转变的,”孟琪珠玉般的皮肤也略显疲态,大概昨晚复习到很晚。“刚开始,多数原生居民畏惧移民们拥有的先进科技。后来发现移民对他们这些土着人没有恶意,反而用科技知识改善了他们的住宿环境和医疗水平。熟稔之后,又有土着人甚至瞧不起那些不懂修道的移民们,认为他们过于追求物质生活,而忽略了对人体潜能的挖掘与灵魂的探知。” “回答简练又准确,”常泽难能可贵地表扬了孟琪,“八分。第二个问题,卫小羽——十几万移民当年是怎么乘坐虚空船来六道的?” 小羽简直不敢相信她的耳朵!教科书里曾多次声明,关于移民们是如何来六道的这个大问题,一直没有公认的说法。据猜测,最有可能是坐虚空船,然而十几万人要几百艘船才装得下呀,这些船后来都去了哪里?全部返回原来的世界了吗?为何不留几艘备用? 可小羽恰好是知道真相的。她在小学二年级时偷偷跟着陌岩跑去夭兹人的世界,乘坐的就是移民们当年来六道时那艘虚空船。至于怎么装得下那么多人?因为移民们其实是待在前庭地那片有山有河有房屋的板块上,种田放牛做饭洗衣,该怎么过怎么过。而那艘虚空船则被埋在了雾陇山的地底下,以其强大的磁动力载着前庭地这个板块,沿虚空中的磁航线驶来六道的。 不过这些讯息小羽是不会在公开场合下泄露出去的。那艘船的发现即使算不得修罗军事机密,可也不是随便什么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想看就给上船的。要不要公诸于世该由大羽姐姐和铮引他们说了算,常泽多半了解小羽的背景,然而她可没义务给常泽献这个宝。 “关于常老师的这个问题,”小羽望着常泽,诚恳地说,“书上说的是,目前考古界还不是很确定。这种连专家们都弄不清楚的千古难题,我们高中生就更不好妄言了。否则若是一不小心说中真相,让那些专家们的脸往哪儿搁呢?呵呵。” 小羽说完便不再吱声。常泽微蹙着双眉,等了半晌见她果然沉得住气,没有补充的意思,才说:“话虽如此,你可就得不了高分了。要是让你展开来说说,你估摸着会是怎么个情况?” “让我瞎猜,”小羽装作凝神苦想,“应该……是穿过时空隧道过来的。嗯,他们定然是先派了艘船过来,船上装的都是科学家。这批人下船后,在六道建了个时空隧道的出口,再把大批民众从道道里给一个个放过来的。” 边说边偷偷观察常泽的脸色,知他心下懊恼却又无计可施,小羽越发蹬鼻子上脸。“既然是不请自来,算非法移民了对吧?可以想象,当年那十几万移民排队过时空隧道时的壮观场面。一个个挈妻携子,背上背着被窝,左手提着暖壶和拖鞋,右手拎捆自家腌的榨菜,脖子上还挂一串大蒜。” 小羽话没说完,她身边的姚诚已捂着肚子笑成一团。姚诚右手的绷带已拆除,能看出手指还有点肿。 “七分,”常泽在给小羽打分的同时,厌恶地瞅了姚诚一眼,不再理这俩人,转而问向槐:“下一个问题——移民们为什么在中古时期决定搬来我们的世界?” 向槐道:“书上说的是,移民们自己的世界在那时候变得太拥挤。” 小羽的直觉告诉她,向槐自己不是这么认为的。常泽显然也有同感,问向槐:“你自己的看法呢?” 向槐接下来的话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我认为原本就没有土着和移民之分,所有的人都是移民。” “为什么?”常泽问。 “因为……呵呵,长得都差不多嘛。从进化论的角度来说,不可能在两个完全没有关联的地方,独立进化出如此相近的物种,这个概率有点低。” 常泽朝着讲台迈进一步,“土着也是移民,那为什么不一起搬过来?” “先在上古时期送一小部分人过来,目的是要看能否适应六道的生存环境。确定这里是个适合他们代代繁衍的地方后,再大批量移民。” “若是这样的话,”常泽问,“土着们为何还会畏惧移民?” “早就不记得了。土着人数量少,刚到一个新地方生活环境艰苦,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着书立说还要经过漫长的年月才能实现。关于他们的历史,只需要过个三五代就可以被遗忘。” 台下的同学们纷纷点头。常泽不置可否,转而问姚诚:“你怎么看?” “不知道啊,”姚诚四处张望,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许都不对,会不会进化论本来就是错的呢?我们的祖先还可能是被造出来的,嗯嗯。” 台下一片嘘声。常泽依然不置可否,只是轮番打量着姚诚和向槐二人,像是在思考什么。 造出来的?小羽记得她六七岁那两年,陌岩被一些奇怪的人,什么祁哥啊、智能人加藤之类的追杀,那些人显然与六道的普通民众甚至修行者们都不大一样。当时她还太小,没法弄清究竟,只知道陌岩惹了大麻烦。后来陌岩回佛国,那些人再没出现过,这件事也就被她给慢慢淡忘了。现在想来,会不会同六道产生和人类起源有关呢?下次再见到大魅羽时,她要好好问问。 耳中听常泽宣布:“向槐七分,姚诚五分。第四组。” “等等,”姚诚举起左手,小小地抗议,“老师、还没、正式问过我问题呢,我也是认真准备了的啊。” 这点小羽同意,忍不住帮腔道:“大概是见场面有些失控,八十岁……”这话小羽没说完,但谁都能猜到后面是“老娘倒崩孩儿”这几个字。 常泽立刻将问题抛过来,“以移民们的科技,可以随意穿梭于六道,为什么不用他们的能力帮地狱、恶鬼道以及其他一些落后地区改善环境?毕竟,生活在六道中就要遵循六道的规则,移民们自己下一辈子降生到哪里也不好说。” 嗬,小羽心道,就是有意刁难嘛。这个问题书本中确实提到了,然而是被放在“想一想”那一栏,并未给出明确的答案。 姚诚听后吸了一下鼻子,面上的神色忽然变得鬼祟起来。“老师,您觉得自己下辈子会下地狱吗?” 常泽瞪了他一眼,“是你在回答我的问题,不是我在回答你!” 姚诚冲他笑了笑,“因为没人相信自己下辈子会去三恶道啊。抢劫偷盗者认为这个社会财富分配不公平,他只是拿回他应得的。打人的,认为对方该打。贪污的,觉得这些收入恰恰配得上他的能力和贡献。正如老师您给我五分,我认为我该得十分,是不是?每个人都振振有词,都觉得是别人不对或者自己命不好,下辈子理应被补偿才对,怎么可能下地狱呢?” “六分,”常泽不情愿地将分数提高了一分,冲台下道,“时间不多了,下一组。” 第313章 出海找女婿 一堂课下来,第三组的总成绩在五个组中排第二。孟娃娃舒了口气,课间休息时又将队友们叫去走廊,笑眯眯地说:“大家这次表现得出乎意料呢。今天下午放学后我请你们吃点心,如何?” 假如孟琪真是个电动娃娃的话,小羽心想,身上肯定装着个开关。拨到一边是清甜乖巧的小白兔,拨到另一边便是他们这几人微观管理、无坚不摧的女上司。 “好啊,”姚诚说。 “谢谢,”向槐望着正前方的栏杆说,“不过我今天下午有事,你们替我吃掉我那份吧。” 有事?小羽直觉向槐口中的这件事不能讲给外人听。“你能有什么事?”她想使坏地问一句,毕竟不太熟,还是忍住了。同时留意到向槐似乎是个习惯目不斜视的人,不知是君子风范呢还是怕自己的目光杀伤力太大?相比之下,那个姚诚的眼睛可没有一刻是闲着的。 孟琪一听向槐不去,立刻改变计划,“周五呢?周五晚上会不会更好些?” “喂,我说你们几个,”高个子涟笙从教室里出来,身后跟着美得让人不敢多瞧的司榆,冲走廊上的四人说道,“不要总是单独活动好不好?我刚才请全班同学周五晚一起坐我的船出海,大家算是认识一下喽。第二天早上船刚好开到雾马岛,上岛玩一圈再返航。” 雾马岛,怎么听着这么熟悉?小羽在记忆中搜索。是她小时候被人贩子绑去的那个岛吗?不对,那个叫伏豸岛。 向槐转身,礼貌地冲涟笙点了下头,“谢谢,这个主意不错,大家确实应当认识一下。不过周末据说会有风暴,我看还是待在陆地上稳妥些。” “呃,对对,”姚诚附和地说,“风浪太大的话,我会晕船。还是改去酒吧或者游戏厅吧。” 小羽翻了个白眼儿。晕船?就这副德行还自我标榜为吃喝玩乐的能手? 涟笙眯着眼笑了,“不用担心啦,我的船都是最新装备,全天候自动导航。配有资深老船长,一辈子在海上度过的,遇上飓风都不怕。你们若是有朋友也可以一起带来,听说雾马岛的海滩比这边要漂亮。” “没事的,周六早上雨就会停,”一旁的司榆温尔文雅地插了句嘴。 “呦,这么肯定?”孟琪半开玩笑地冲他说,“天下不下雨好像你家里说了算的?还是不去了,周六要在家做功课呢。” 还真有可能是他家说了算,小羽心道。她一直怀疑司榆同天庭的司艺星君有些关系,对天官们来说,呼风唤雨应当不算难事。 转念又记起,雾马岛,不就是陇艮和吴老师度蜜月的地方吗?她七岁生日那天同陌岩、允佳、小川一起由广隆市出发,租船去岛上玩。中途遇到开摩托艇的咏徽,后来又撞上缪亲王、加藤,还有那个财迷老头囦神。七年过去了,这次还会再见到那些人吗?咏徽在岛上有座宅子,是在……在岛的西北角,门口有条栈桥伸入海中。嗯,好找,只是不知咏徽是否一早回老家了。 小羽一方面有些担心,另一方面,心知允佳对咏徽一直念念不忘,虽然允佳从不主动提起。允佳虽比她大两岁,却一直拿她当长辈对待,更不用说允佳是陌岩的养女。所以咏徽就算她小羽的准女婿了吧?这事她不能不管。 “我会带一个师姐同去,”小羽说。周六上午本来还要去赛车场的,只能临时取消。无论如何,去探下虚实也好。这次时间紧,如能确定咏徽还住在岛上,可以改天再找时间带允佳过去一趟。 “我会准时到,多谢,”向槐说。小羽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总觉得向槐是因为她去才改变主意的。 “雾马岛我去过好几回了,”孟琪快速地瞅了眼向槐,“可以给你们做向导。” “这样啊……”姚诚嘟着嘴轮流看了看身边的几人,“到时我要是晕船,你们可不许丢下我不管。” 当晚,小羽回家后将周五的计划告知允佳,请她同去。没敢明说要去雾马岛找咏徽,只说是附近的某个岛屿。 允佳听了,反应竟同向槐一样。“周末不是预告有风暴吗?你们这些小毛孩可真大胆。哦,我知道小羽你不怕,但还是待在家里比较保险。” 小羽只得敷衍道:“我不想去啊,可拦不住同学们。要是他们真的在海上遇到危险,我还能帮忙救几个,是不是?” 允佳听了这话,走过来用她的纤纤玉手握住小羽稍小一号但弹性有力的手。“小羽,瞧你多有责任感啊!我的觉悟比你可差远了。对,咱们修道者不能独善其身,有义务救人于危难中。好的,我和你一起去。” ****** 周五晚饭后,雨已经哗哗地下来了。小羽和允佳带上简单的行李,坐自家的车前往码头。 首府并不挨着海,离最近的海岸码头还有两个多钟头的车程,所以涟笙将起航时间定为晚上十一点,给大家充分的时间赶去码头。雾马岛离广隆市的海岸近,离首府则有六七个小时的航程。同学们今晚会在客舱里休息一晚,明早睁眼就能看见岛了。不过这帮才认识的年轻人第一次出来疯,能睡几个小时可不好说。 男助理汤琥开车,曼虹坐副驾,小羽和允佳在后排。夜雨中开车,一路上没人说话。快到码头时,小羽正透过模糊的车窗,试图辨别远处的灯光哪些是属于她即将乘坐的那艘游艇的,隐约听曼虹小声问老公:“要不要让雨小一些?” 汤琥没反应,只是专注地开车。过了许久才说:“雨,不是问题。” 车子停在码头拥挤的停车场。下车后,小羽扫了眼附近的私家车,都是一水的豪车。船客们有小羽认识的,但大半是陌生的年轻人,女生居多。汤琥和曼虹分别为允佳和小羽撑着黑伞,四人随其他游客一同朝停靠在岸边的游艇走去。 雨大,风也不小,两把伞只是寻常地撑在头顶,按说四人的衣服都会被打湿。可无论是撑伞的还是走道的,似乎都裹着一层看不见的真空包装。小羽没这本事,心道要么两夫妇在做法,要么两把黑伞是宝物。 涟笙没有夸张,果然是艘崭新的游艇,同七年前小羽和陌岩乘坐的察雨亲王那艘差不多规模。三层高的舱房由蔚蓝色的大玻璃包起来,倾盆大雨之下也分不清哪里是窗哪里是墙。然而这还不是涟笙“家里”的船,涟笙初中是在兜率天的家门口读的。这才刚来异乡,开学仅一周,就在异国他乡给自己买了艘船来玩。 到了水边,自是有船员撑着伞接年轻的船客们上舷梯。小羽、允佳同汤曼夫妇二人道别,头顶的黑伞比方才还要大,却有凄风冷雨扑身而来。 游客们上船后先被领去楼上客房放行李,换下湿衣服。小羽和允佳睡一屋,允佳穿的是平日里的米色休闲长裙,说她不需要换衣。小羽更非爱打扮的丫头,短袖恤衫配运动长裤,长发在脑后随便挽了个马尾,怎么舒服怎么来。 二人下楼,甫一进入底层的大厅,鼻孔便被各种可乐果汁的气味充斥。小羽因跳级一年,她的同学们比她大一岁,然而也才十五岁上下,还不到喝酒的法定年龄。涟笙的邀请函上写明了“无酒精航程”,请大家自觉。这样好,否则一帮无法无天的年轻人在一起,指不定会出什么篓子。 此刻船已开动,头顶金灿灿的吊灯熄灭,用来照亮——确切地说是照黑——的是分散于各处五颜六色、晃来晃去的小彩灯,舞曲声也跟着响起。 二女端着饮料在靠舷窗的一张小桌旁坐下,允佳望着窗外漆黑的大海出神儿,小羽则兴趣盎然地观察厅里的客人们。有些是同班同学,有的似乎照过面,是隔壁七个班甚至高年级的。还有的女生从穿着打扮上就可以断定不是莱瑞公学的学生。 要问这些女生哪里来的?像涟笙这种富可敌国的家世,还用他出去结交吗?听着风、闻着味儿就扑过来了。较为引人注目的有两组,一组个子偏高、屁股很翘、妆容很浓,头发是深深浅浅的金色或红色,身上挂的饰物虽多,衣服却找不出一块地方够用来做手绢的。 另一组是清一色的甜美可爱型,长直发、或者娃娃头,眼睛都大得吓人,脸则小得令人发指。时不时挤下眼睛、吐舌头、噘嘴巴,然而小羽敢断定,若将这些个扔进窗外的海水里洗白净了,五花大绑按到孟琪那个精致娃娃面前,立码相形见绌。 两组女生原本只是在大厅中央随着舞曲声扭来扭去,直到涟笙和司榆出现在门口。见二男径直走到厅前方的环形沙发里坐下,两组女生争先恐后地抢过去。片刻后不仅沙发座里挤满人,连椅背上、地毯上都不空着。为了争个更靠近涟笙的位置,有的女生互相推推搡搡使阴劲儿,眼神刀来剑往都能听到叮当的兵器碰撞声,把一旁喝饮料的小羽乐得差点儿呛着。 小羽初中时一直参加卡丁车俱乐部,最近才开始学开房车,本来还想着借这次出行的机会向赛车专家涟笙取取经,见此情形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小羽,”允佳喝完饮料后,轻声说道,“我回屋里读书去了,你自己和同学们玩开心些。” ****** 小羽望着允佳离开。已是午夜,她对面前这些吃喝唱跳都不感兴趣,但天生精力旺盛又不想回屋里读书或睡觉,最想找人打上一架。眼睛扫过其他桌的客人,见向槐一人坐在大厅另一头的小桌旁,望着窗外想心事,面前的饮料似乎没动过。 小羽起身走过去,双臂交叉在胸前,到了向槐身边站住,不住地打量他那双健硕的长腿。后者当然注意到了,扭头笑着问她:“看我做什么?” “呃,这个,”小羽一副难为情的样子,总不能开口说我想和你打一架吧? “我这人说话直,你别见怪啊。我怎么一直觉得……你、那个……走路有点儿瘸。你家亲戚里有残疾吗?两条腿是不是长度不一样?” 一边说,一边留意向槐的神色。只见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抬起头来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笑容。“这我还真没量过,不一样长?也是有可能的。” 咦?不生气?小羽快速转动脑筋,眼角瞥见涟笙那堆人,又有了主意。 “还有件事啊,唉,你说我真是多嘴——我觉得男生吧,性格不要太孤僻才好。你瞧人家,”抬手朝涟笙那边一指,“多受欢迎啊!都是人,你也没比人家缺胳膊少腿儿,这么一副寡淡的性格,你说说,将来若是找不到——” “找不到母老虎,”背后一个声音抢白道。 小羽听见声音,自然而然地转身。还没看清背后站的是谁,一杯饮料朝着她当头泼过来,泼得满头满脸都是。小羽惊呆了,脑中一片空白。 这、长这么大,居然有人敢拿饮料泼她?天呐,拿饮料泼她!这是活腻歪了吗? 震惊中看着姚诚冲她哈哈一乐,转身朝出口处跑去。小羽一个激灵,撒腿去追。心道臭小子,今天我要不让你扒层皮,我就不姓姑奶奶的姑…… 二人在拥挤的大厅里左躲右闪避开其他人,一个逃、一个追地出了厅,来到过道里。小羽一步窜上前,眼看着右手就要抓到那小子的衬衣后领,姚诚一个扭身,进了旁边一条小过道。小羽情急之下也没留意那是什么地方,一脚跨进去才发现靠墙的一排小便池,有两个前面还站着人,吓得赶紧退出去。 “姚诚你这个浑蛋!”小羽在厕所门口大叫,“有种你就别出来,今晚睡在茅坑里。” 姚诚从厕所门口露了个脑袋出来,随后冲自己背后说:“你们放心尿,她不敢进来的。” 这要是换成别的女生,可能脸一红就离开了,等改天再找这小子算账。小羽不管,瞧见附近的过道头顶有根铁杆,轻轻上跃握住,悠闲地做起引体向上来了。 待里面的男生一个个离开后,能明显感觉得到船身晃动加剧。起……如攀登一座小山……降……像坐过山车俯冲,看来海上风浪大了。正琢磨姚诚这只缩头乌龟要躲到什么时候才出来,却听厕所里传出呕吐的声音。 哦,小羽记起来了,姚诚说过他晕船。活该!这是老天爷在教训他,倒也省了她的事了。 小羽手一松,双脚落地,在起伏不定的船过道里迈着轻松的步伐走了。来到楼梯口处站住。她小羽可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尤其是对那些罪有应得的。然而也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就是无法做到自行离开。 “我要是晕船,你们可不许丢下我不管。” 想起姚诚那天说过的话,小羽最终还是决定回去看看。 “喂!”她站在厕所门口冲里面大叫,“你怎么样了?” 第314章 移情别恋 关于晕车和晕船,小羽记得陌岩曾和她讲过:“不晕的人很难想象,那种难受劲儿一上来,想死的心都有。” 路上开车还好说,发现有人晕车立刻停车就解决问题了。若是晕船的人在海中央遇上风暴,其他人可得看紧了。严重时不止呕吐,要有人抱着、拿绳捆着,否则能难受到冲上甲板跳海自杀。晕船甚至不限于游客,连职业海军中都有不少。寻常出海时看着和正常人一样,只有大风大浪才会触发晕船的症状。这对不熟悉海的民众来说也许是难以想象的。 “完全不晕的是少数,”陌岩说,“除了天赋秉异的,得长期接受训练才有可能最终习惯海上生活。对大多数乘客来说,不晕只是因为船还没晃到让你呕吐的程度。等上了岸也不是立刻就能解脱,还可能转为晕码头。” “晕码头?” “就是说,明明回到了平地上,却感觉大地同先前的轮船一样晃个不停,严重的能持续好几天。” 另外,海浪的波长相比船身长短也是一个因素。较长的船迎着短波浪前进时,先是船头翘起,船身后仰,船里行走的人需抓住两旁的铁杆,搞不好脚下的地板就会成为身侧的墙壁。片刻后船头又改为俯冲,船里的人仿佛坐着巨型雪橇下滑,于此同时还可能伴有横向摆动。 就这么接连不断、周而复始地起伏摇晃,一次次逼近人们承受力的极限,让人担心五脏六腑迟早会脱口而出。那个时候,谁还在乎什么长生不老、功名利禄?满脑子里就是一个念头——盼着生命在当下结束。 想到这里,小羽又冲男厕所叫道,“喂!癞皮狗,还活着吗?活着就出下声。” 依然没有回音。小羽不再犹豫,几步冲进厕所,见姚诚趴在洗手池旁的地面上一动不动。俯身扯了下他的胳膊,倒是没有昏迷,脑袋徒劳地向上抬了下,重重地磕在地上。 小羽蹲下身,将姚诚翻了个个儿,面朝上。活该吧,真是报应不爽,刚才谁叫他无缘无故拿饮料泼她呢?瞧现在这副熊样,前额原本蓬松的头发湿冷地贴在脸上,下方是微蹙的双眉和紧闭的眼睛。苍白的面色将轻咬在一起的嘴唇衬得鲜红,倒是有些我见犹怜呢。 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衬衣前襟上已经呕得惨不忍睹,这种衬衣叫什么颜色,暗粉色?不不,小羽记起来那叫“三文鱼色”,同他腿上穿的棕灰色七分裤是标配,共同塑造一种活泼开朗兼温顺、有女人缘但还不花也不渣的邻家男孩形象。呵,有些人就是长得全方位无死角地好看,天生擅长博同情。 “喂,是打算今晚睡在这里吗?”小羽戳了下他的腰,下手不重也不轻。“住几号房?再不吭声我走了啊?” 地上只是哼哼了一声。怎么办,她还真的自己走了不成?怎么这么倒霉呢,被人欺负后不仅无法报仇,还被赖上了。 伸手先将姚诚双腿蜷起。要是船上没有其他人,揪着后腰上的皮带直接就飞出去了,小羽小时候在妞妞家就这么对付过上门来闹事的恶汉。可此刻满船的人,还是尽量不要显露修为。好在她平日看的杂志和视频多是与打斗相关,知道该怎么带走伤员。站起身,一脚顶住蜷起的腿,跟着双手一拉他的双臂,姚诚被拉成瞬间站立之势。 小羽再低头躬身,将自己的脖子伸至姚诚右腋下,腰一挺直,就把这只比她高、比她重的癞皮狗横着扛到了双肩之上,走出厕所。 不能不管,但是少不得要先吓唬他一下,解解气。 ****** 扛着姚诚在过道里走着,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可不只是一人晕船了,四处都有人在哭爹喊娘。一路上撞见的男女学生见到她的反应均是上身后仰,拿白眼球瞪着她,小心翼翼地侧身让她过去,仿佛她和背上的人是老虎或什么怪物。 出了舱门,来到甲板上。船还在剧烈起伏,风雨却已停止。夜空中乌云密布无星月,全靠游艇上的灯光将附近的海面照亮。只见海面上的巨浪在安静整齐地此起彼伏,嗯,据说这叫“涌”。严格说来,被风直接吹起的才是海浪。风停后还会有长久不息的正弦波向着远处扩散,这便是涌浪了。所谓小船怕浪,大船怕涌,因为浪比较无规则,扑打着便能将小船掀翻,对大船则没有多少危险。 涌虽然看着齐整,面上见不到浪花和泡沫,可怕之处在于波长大、周期长。此刻的游艇已由先前的前后左右摇摆,转为整艘船沿着巨浪上下起伏,位于涌峰的时候几乎要脱水而出,升到半空。片刻后降至谷底,周遭海面比游艇三层舱的顶部还要高,腥湿的海壁围墙一样将船包围。这种壮观又恐怖的景象,不是身临其境委实难以想象,也别怪背后的同学们尖叫了。 正好,吓吓那小子。小羽一只脚迈上船舷后,身子一挺就站了上去,鼻子几乎要碰到水了。肩上的姚诚挣扎了下,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到近在咫尺的海水还以为小羽为了泄愤要将他扔进海里去。 “饶命,”肩上热乎乎的那团东西在有气无力的哼哼,“以后不敢了……” 出完这口恶气,小羽扛着他走回舱室。这家伙的房间在哪里呢?得找个船员打听一下。在宴会厅门口碰上个年轻男船员,小羽请那人查一下姚诚的房间。 “抱歉,客人们的房间都是自己选的,就一晚上,我们也没做记录,”船员赔笑着说。快速瞅了一眼小羽背上的男孩,似乎惊叹一个姑娘家背人背了这么久竟没露出体力不支的迹象。“要不在我们船员区找个空房间给他住?” 把神志不清的姚诚一个人扔到船员那边?这么一说的话,小羽才意识到即便找到姚诚的房间,也不能就把他丢下不管了。先暂时弄回她和允佳的房间再说吧。 “呦,这是怎么了?” 上楼梯上到一半时,小羽听上方有人问。抬头见是向槐,就简略说了下情况。 “这样啊?要不送到我屋里吧,我今晚一人住,还有间空床,”向槐关切地说。 这种情况下,若是换成其他任何一个十来岁的姑娘,肯定会找到救星一样忙不迭地答应。可小羽从小经历得多了,见过的人当中既有仙佛帝君也有足以毁灭世界的危险人物。她相信向槐是一片好意,可认识只有一周,她不敢为他的人品打包票。若是把姚诚交给他后被他偷偷欺负了,或者明早人不见了,向槐又矢口否认整件事,那她不是害死姚诚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她就信得过姚诚,但毕竟他此刻处在弱势,而她和允佳都有自我保护的能力。仅仅由于一个女人的懦弱和对世俗礼法的畏惧就让别人冒风险,这种祸害人的傻白甜她可不当。 “谢谢你,向槐,我看着他就行。” 回到三楼的房间,小羽将这只神志不清的癞皮狗扔到沙发上。允佳已经洗过澡、换上睡衣,听到动静后从卧室里走出查看。见小羽带了姚诚回房,虽然开学第一天就在饭堂认识过,还是忙不迭地后退几步。 “不用紧张,”小羽说,“今晚让他在沙发上睡。他要是敢去你屋里图谋不轨,你把他打一顿后再撵出去。” 想了想,又咬着牙说:“别,你来找我,由我来动手。” 允佳原本就性情温顺,把小羽当长辈更是言听计从。点了点头,不确定地问:“要不要拿湿毛巾给他擦擦?” “还可以收他做干儿子,”小羽冲允佳摆了下手,自己朝浴室走去。“快去睡吧。” ****** 二女歇下后早过了午夜。再睁眼时小羽见圆舷窗外天色已转亮,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耳中听到客厅里有细微的谈话声,这才记起昨晚上发生的事,赶紧穿好衣服,走到外间。 允佳和姚诚都已穿戴整齐,坐在桌腿固定在地板上的小餐桌旁吃饭,有说有笑。允佳穿了件藕色连衣裙,装饰不多,但那只蝴蝶领足以衬托她温雅高贵的淑女美。 姚诚身上也不是昨天那套装束,看来回自己房间换衣后才来吃早餐的。纯白打底内衣外,罩一件黑色短袖开襟衫,左胸上绣着只船锚,绅士的举止同昨晚的癞皮狗判若两人。这俩人坐一起真可以上油画了,成为人们心目中上流社会的标杆。 “小羽,快来吃吧,”允佳招呼小羽过来坐,“饭是姚诚送上来的,都是你喜欢吃的。我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小羽走过去但并未入座,盯着姚诚说:“吃完了?吃完了就快些走吧,还打算赖这儿了?” 姚诚不情愿地站起身,走了两步后转身问:“你是不是会武功?不如今后我跟着你混吧,做你小弟。” 小羽坐下后根本没看他,抓起盘里的叉烧包来几口吃完一个,心里想象着身后多个跟班儿的情形,可以随意使唤他端茶倒水,倒也有趣。 “跟着我混,是有条件的,”她头也不抬地说。 “什么条件?” “你得改名叫大宝。” 低着头,看不到姚诚的反应,听他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改名?” “因为所有跟我混的小弟都得叫大宝。” “那你要是同一时间有多个小弟呢?都叫大宝,还是依次定为小宝、老宝?”姚诚声音的最底层压着丝笑意,连桌对面的允佳也跟着捂嘴笑。 “哪儿那么多废话?”小羽抬头虎了他一眼,“现在没你什么事了,姚大宝。以后我叫你你再出现。” 大宝、不是,姚诚走后,小羽如往常一般风卷残云地吃饭。船在她起床时已靠岸,从大玻璃窗里可以看到男孩女孩们迫不及待地下船,轻快的身影朝雾马岛岸边奔去。 允佳在桌边耐心地等小羽吃完,二女最后两个出舱。站在舷梯前,允佳眺望着岛中央的小山和四周的度假屋,睫毛微微颤抖着。来之前小羽没敢告诉她目的地是雾马岛,但此刻允佳肯定已记起,这是她和养父、大哥,以及小羽曾来过的地方,也是在这里遇上了她的族人兼仇人的后代——咏徽。 “走啊,允佳,”小羽扯了下她的胳膊。 “小羽……”允佳扭头,清亮的棕色眸子里倒映着大海,海水荡漾着将小羽围绕。随后一言不发地同她下船、上岛。 ****** 雾马岛中部有座小山,山的西面大都是有钱人在这里置备的度假屋,东部是给游客准备的酒店和出租房。天依旧有些阴沉,但不影响岛上美丽的景观。 船停在东北角的一处度假村门口,应当是这几年才修建的,小羽确定七年前来的时候没见到过。这里的海滩水浅,沿着岸边有十几座小屋悬空建在水上。透过蓝绿色的海水能望见水底的沙石。昨晚的涌浪没拍过来吗?小羽琢磨,屋里面都没进水? 这排小屋中央有座大屋,屋外的水上露台是给人吃饭喝酒的场所,屋子里面有礼品店、更衣室和游戏室。时候尚早,岛上其他客人估计刚起床。露台上的桌椅基本被同船来的年轻客人们包了,角落景色最好的那桌坐着涟笙等人。而那组金发、红发女郎们压根儿就是穿着三点式泳衣离开船的,此刻已经在水里嬉笑打闹得火热,用声音不断提醒着周遭的人群——我们最奔放!我们最性感! 已经没有空桌,小羽领着允佳,去跟温蓓蓓和杨晓蓉拼桌。事先定好了下午两点返航,那两个女生每人手中一张地图,正在讨论待会儿去哪里逛。 “我进去买喝的,”允佳对小羽说。 “你坐着,我去买。” 整天都是允佳照顾她,小羽过意不去。目光扫过露台也没发现姚诚的人影,否则可以指使他去买,看他是真想做她的跟班还是开玩笑。 小羽推开大屋的木门,穿过礼品店有个吧台,点饮料点吃的都在那里。沿着吧台有一溜儿圆凳,由于大部分客人都在露台上,室内只坐了个一身黑色长袖长裤的中年男人和一对青年男女。隔壁的游戏室里能听到娃娃头们在咯咯地笑。 小羽站在吧台前点了她和允佳的饮料。在等刷卡的时候,听右边的男青年说:“再过一周就开学了,寒假必须回老家。再见面恐怕要等到明年春天。” 小羽僵住了,这声音怎么如此熟悉?扭头看男青年,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雪白的镶花衬衣,肤色似乎比衬衣还要白。也许是室内光线过暗了,这人像刚从古墓中走出,侧影却又美得让人目眩神迷。已到法定饮酒年龄,所以应当是在喝红酒吧,否则那副棱角鲜明的嘴唇怎能如此红艳?让人想起长在深谷中瑰丽的龙荆花。 这人不正是咏徽吗?父亲是西蓬浮国嗜血王国里掌实权的缪亲王,是允佳的世仇,两个家族同属米高贝族。允佳说过,她自己刚出生时也是嗜血儿,随陌岩离开西蓬浮国时从老君处求得灵药才脱去嗜血习性。 “没事啊,你专心念书,”咏徽身边的女孩说。女孩的脸被咏徽遮住,小羽只能看到一头微卷的长发和耳边的珠花。“刚上大学肯定要有个适应阶段,咱们可以经常视频啊。” “那倒也是。记住视频时不能让你爸妈瞧见我,会吓到他们……” 小羽手中握着的两只玻璃杯被哗啦啦捏成碎片,落了满地。玻璃将手掌扎出了血,坐在她另一侧的中年黑衣男人立刻警惕地望过来,应当是咏徽的保镖了,可小羽浑然不觉。她是个皮实的女孩,从小到大经历的风浪也不少了,极少像此刻般心跳得生疼,呼吸都困难。 咏徽、咏徽居然变心了,另找了女友?要说咏徽和允佳总共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幼儿时期,第二次是七年前。当时也只是同允佳彼此动心,并未表白或许过什么承诺。 不同于司榆的仙气、涟笙的甜萌、向槐的英挺和姚诚的贵族气质,咏徽更像古堡里生活了千年的幽灵王子。邪美又有神秘感的男孩,有女孩喜欢也不稀奇啊?这么些年过去了,身边没有女友才叫不正常,是吧?这要是她小羽看上的人,生气归生气,既然对方有主了,当晚就可以把他忘掉。明天就会再找个新爱。 可那是允佳啊!允佳是谁?允佳是她见过的最美好、最善良的女孩。这些年来允佳可是一天都没忘记咏徽,待会儿小羽出去该怎么和允佳说起此事呢?说了吧,让她伤心。不说,难道由着她继续痴迷于单恋中,不知道她的心上人分分钟陶醉在别人的温柔乡里? 接下来的事已不受小羽意识的控制。眨了下眼睛,她已移到咏徽近旁,开山劈石地一拳划了道弧线,打在他左太阳穴上。这拳连她自己的手都打疼了,咏徽肯定受创不小,摔到地上后双手抱头。 身后阴风袭来,小羽凭多年打斗经验知道是保镖正一拳打向她的后心。小羽向右闪躲的同时右臂向后探去,精准地摸到保镖的胳膊。一抓一拧之间保镖手肘脱臼,同时一脚踢在对方腹部。保镖后背撞到对面的墙上,捂着右肘闷哼。 “喂,你凭什么打人啊?”女孩在扶起咏徽的同时气愤地质问小羽,“出手还这么重,我们招你惹你了?” “你问他,”小羽听自己说,胸口还在不住地起伏,“你让他自己说。” “神经病,我根本不认识你!”咏徽站起身,望向小羽的那一瞬双目变得猩红,口中左右两颗虎牙似乎也在迅速长大。 “不认识我?”小羽杀气腾腾地朝他迈进两步,“连丈母娘都认不出来,你小子是个什么玩意儿?当年你骑摩托艇时差点被鲨鱼吞了,谁救的你?今天我就该扔你去海里喂鱼。” 咏徽眼中闪过一丝迷茫,片刻后惊恐地张开嘴巴,眼中红潮褪去,虎牙也变回正常人的长度。“你、你是那个……” “哎呀打起来了打起来了!”隔壁游戏室里的娃娃头们听到风声都跑了过来。“呦,她为什么打人家呀?” “呵呵,明摆着的呀,被人甩了呗。” “怪不得呢!瞧她那么凶,谁会喜欢这种母老虎?不过昨晚我见她也带了个男人回房,半斤八两喽……” 咏徽的保镖不明就里,怒喝一声又冲着小羽扑来。小羽转身准备接招,却不知向槐何时已到她背后,抬脚踢中保镖膝盖,保镖噗通跪到地上。 “哎哎,我家老大怎么和人打起来了?”从厕所门口走过来一人,“是谁不长眼,惹她生气的?” 小羽没理姚诚,因为另一边礼品店的方向又走来一人,正是允佳。 第315章 大驴蹄子 见允佳出现,小羽在脑海中迅速设想了几种“暴打渣男”的狗血场面。小羽武力值虽强,多数是她自己从实战中摸索出来的经验,同陌岩、陇艮这俩武学宗师只相处过四五年。平日里碰上啥学啥,佛门道门气功武术空手道拳击散打市井混混火并,但凡有用的招数在她眼中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这才是真正的女战神,”她记得有次在年夜宴上听大魅羽小声同她的姐妹们说,“劳动人民的智慧未必亚于殿堂宗师。” 然而从初中起小羽就离开蓖理县了,是兮远这几年不肯给她安排个老师吗?当然不可能,小羽自己不接受而已,这里头多少带了点儿赌气的成分。 “只有陌老师和陇艮师伯才配做我的老师,”这话她虽未明说过,可谁都体会得到。 允佳则是另一番景况。打小跟着兰馨和荒神夫妇长大,又拜老君为师,接受的是道门正统训练。小学六年上的是善渊贵族学校,一半时间用来学文理知识,另一半时间练功。目前允佳的修为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小羽委实有些好奇。平时要和她过招,允佳总是不肯,“小羽,我怎么打得过你呢?” 此刻允佳朝着一众人走来,面色平静,大波浪长发柔顺地伏在肩背上,藕色长裙在移动时也没泛出多少波纹。自始至终只盯着小羽一人,准确地说,是盯着她的手。 “小羽,你怎么跟陌生人打起来了呢?”允佳捉过小羽的手腕,将她掌心朝上,仔细查看有无玻璃碎屑留在伤口中。随后抬起头问台后的男店员:“请问这附近有卖急救用品的吗?” 店员一手还捏着小羽的信用卡,僵直地站在酒柜前。听允佳问他,回过神来说:“有,靠摩天轮入口处有家两层的百货店,应该不难找。” “不必出去买,”向槐说,“船上应该有急救箱。” 允佳并不认识向槐,只是冲他点了下头,对一旁的姚诚说:“你领小羽上船包扎,问船员要急救箱。”又从随身背的细长带子的淑女包里掏出钱包,问店员:“玻璃杯多少钱?” “不用赔了,”店员摆手,将小羽的卡递给允佳,“客人们打碎杯子是常有的事。” “喂,那咱们走,”姚诚挪步到小羽身边,扯了下她的袖子。 “去去,没你什么事,”小羽不耐烦地瞄了眼自己的手。也就是划了几道口子,被血迹那么一渲染看着瘆人而已,这对整日上房揭瓦的小羽根本不叫事儿。她可不想现在就离开,好戏还没开场呢。 那边厢允佳接过卡,就要护送着小羽离开,被已恢复镇定的咏徽跨上两步,挡在面前。“允佳,我……能否借一步说话?” 允佳这才第一次正眼望向咏徽,“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请你让开。” “我四年前曾去善渊找过你一回,”咏徽没有让开的意思,“他们说你读初中去了,也不肯告诉我你去了哪里。” 有意思呃,小羽心道,同样是说话,咏徽刚才对她说的话是从口里说出来的,现在对允佳说的话则带出了胸腔里的震动。四年前?小羽一算,那时允佳是初一。也是啊,茫茫人海失散的两个人能去哪里找对方呢?这么一想,小羽都有些原谅这家伙了。 允佳闻言,眺望了一眼咏徽身后的女友。小羽这才顾得上打量那个女孩,和允佳年龄差不多,本是白雪公主那类恬静的长相。见男友此刻的表现,脸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呢?”允佳波澜不惊地冲咏徽说,“见不到,就证明没有缘分,请不要再让无辜的人受到牵连。你若定要问我有什么话说,请你转告令尊——两军交战时死伤在所难免,我可以不追究他杀害我父母这笔账。然而我是朗顿家出来的人,总有一天我要回老家,从你们白家人手里拿回属于我们家族的一切。” “这又是何必呢?”咏徽抬高了嗓门,肩膀微微颤抖,“为什么非要弄到你死我活的境地?” “为什么?去问发起战争的那个人——你父亲。咏徽,你既然是他的儿子,就拿出点儿亲王的样子来,别让我把你看扁了。” 允佳说完便绕过咏徽,再无顾念地朝出口方向走去。咦?小羽在心里叫,这番话说得痛快呀,看来没白跟着她小羽混这么久嘛!身边的姚诚都鼓起掌来,被小羽瞪了一眼后,讪讪地将手放下。“你手上有伤,我这是替你拍的。” 小羽跟着允佳朝外走,快出门时还是没忍住,转身指着咏徽说:“本来嘛,和亲就可以解决的难题,怪你自己。” 小羽等人出了大屋,迎面碰上孟琪和蓓蓓几个女生,像是正要出发去什么地方。孟琪看到向槐后率先开口:“听说往西步行十五分钟有个海洋馆,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小羽冲几个女生亮了下手掌,激起一阵尖叫声。“我得回船一趟,你们先带向槐去。待会儿要是还有时间我再去找你们。” 小羽知道孟琪喜欢向槐,倘若她自己也对向槐有意,她是不会拱手相让的。然而她的心里只有陌岩一人,孟琪又是个厉害的主儿,她觉得没必要结这个仇。 三人一同上船后,姚诚去找船员要急救箱,小羽和允佳坐在三楼的客房里等候。 “小羽,你刚才……”允佳欲言又止地说。 “怎么,我打那小子你心疼了?”小羽注意到,允佳自打上船后就神色凝重。是,刚才在人前为了尊严憋着口气,还能真的一点儿不伤心吗? “不是,打得好。我是说,你、你怎么能自称是咏徽的丈母娘呢?你才上高一,要顾及自己的名声。将来给你男朋友知道了多不好?”允佳一向为小羽马首是瞻,很少如大姐姐一般规劝她。 你爸爸不介意就行了呗!小羽这话都到了嘴边。不仅不介意,陌岩还会高兴?应该……是这样的?关于这点她一向很自信,然而今日目睹了咏徽和允佳的情变,越琢磨反而越不确定起来。 有没有可能是她会错意了,陌岩自始至终都拿她当学生和晚辈来照顾的?以为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其实她什么都明白。这几年她一直期盼着他会偷偷跑来看她,他却从未出现过。那他最近离开佛国,也许并没有如她希望的那样潜伏到她身边,搞不好早就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了呢!一想到这种可能,真让人万念俱灰、生无可恋。 她可以按部就班地读书,和谈得来的同学恋爱结婚,在所有人眼中扮演一个既有家庭幸福又没放弃个人成就的女人,漂亮聪明还嫁得好,更不用说背后那个全天底下都找不出第二个来的显赫靠山。她忽然有种预感——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陌岩了,也许这便是让所有人都高兴的完美结局,包括陌岩自己…… “来了来了,”姚诚提着只白色急救箱推门进屋。 “允佳,你回屋休息,”小羽无精打采地说。搁平日,允佳肯定会亲手给小羽包扎,此刻却只是点点头就走去自己的卧室。 小羽同姚诚坐到餐桌旁,看着他打开急救箱,从里面取出剪刀、纱布。可怜的允佳,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允佳表面温顺随和,实则在大是大非方面毫不含糊,认准了的事也固执得很。再加上自尊心强,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咏徽就算是甩了那个女孩来找她,以小羽对她的了解,允佳也不可能再和咏徽复合。 “还真要刀兵相见吗?”小羽下意识地咕哝了一句。 “欸?”桌对面的姚诚一愣,“谁见谁?” “我是说,允佳也太实诚了。就算要报仇也偷偷摸摸的啊,何必提前告诉那对父子呢?过两天人家来暗算她怎么办?” “那父子俩什么来头?”姚诚边问边给她手上缠纱布。 小羽没去过西蓬浮国,只把自己从允佳那里听到的情况简述了一番。允佳说的也不多,因为她离家时只是个一岁多的婴儿,大致记得是陌岩一个人把她救走的。可小羽总觉得故事里自始至终存在着一个“空洞”,好像还应该有一个人存在。那人会是陌岩死去的妻子吗?为何大家都避而不谈这个女人? “原来如此,”姚诚缠完纱布后,拿胶布封口,“不用担心啦,依我看,那个男孩多半不会把师姐的话转述给他父亲的。” 二人沉默了会儿,姚诚的神色有些鬼祟起来,“你刚才自称是那小子的丈母娘,这又是怎么回事?” 小羽再怎么大大咧咧,真被外人问起来还是少不了腮帮子发烫。“丈母娘的意思你都不明白?就是说我算允佳的……哎,你这是搞的什么鬼?” 小羽无意间一低头,发现自己的双手成了两大团棉包,举在胸前如同两只驴蹄子。她记得急救箱里原本有两卷纱布,姚诚一边一卷都给她绑手上了。 “哈哈、哈哈哈,”姚诚笑得前仰后合,“你不是喜欢打架吗?戴上这副拳击手套,想打谁就打谁,保准不会伤到手。” “我先打你的头!” 小羽从椅子上蹦下地。而姚诚早有准备,四处躲闪的同时嘴里还即兴来了个“三句半”: “大驴蹄子逛海岛, 叫声女婿你不学好。 挥拳踢馆反伤己, 还好有大宝。” 俩人在客厅里追打了几圈。想到允佳还在难过,小羽止步,却见允佳已从卧室走出,眼圈儿微红,神色可比方才爽利多了,冲小羽和姚诚说:“难得来一趟,别在船上浪费时光。咱们也去那个海洋馆逛两逛,过会儿又好吃午饭了。” 小羽让允佳帮她拆掉多余的纱布,只留薄薄的两层。三人下船后打听到方向,沿着海边的路一直朝西走,当中经过两三处广告牌,写着海洋馆就在前方。据说还是间私人海洋馆,看来馆主挺会做生意的。 待来到近前一看,这不就是囦神老头开的那家旅馆吗?地下室原本是个游戏厅,还分大人、儿童两个区,现在给改成海洋馆了。也不知还是囦神做老板,又或另有其主。旅馆前台有一男一女两个招待,一个卖票,一个办理入住手续。票可真贵,果然是老财迷开的,小羽心道。 “你们老板在吗?”小羽看似随意地问卖票的女招待,“他认识我的啊,能不能给打个折?”倘若囦神真的在岛上,小羽和允佳一上岛他就会知道,所以小羽才这么坦诚。 女招待礼貌客气地说:“老板出海去了,抱歉,他吩咐过无论是谁来也不能打折。” 出海去了?小羽也不知是真是假,买完票后随同伴沿着楼梯下楼。馆里游客还不少,共有四个展厅和一条半环形玻璃隧道。孟琪和向槐他们根本没见到影儿,或许已去别地儿逛了也未可知。想起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有陌岩和小川在一旁,小羽心下黯然,登时没了参观的兴趣。 三人当中数姚诚兴致最高,再其貌不扬的生物他都要驻足观察。当中有条扇形的魟鱼在水中竖起,拿扁扁的大白肚子贴着玻璃,尖脑袋下方的扁嘴巴一张一翕像在说话。姚诚如孩童一般轻抚着玻璃,嘴里唧唧呜呜地不知在嘟哝些什么,看来是真喜欢海洋生物。 “大宝!”小羽突然叫了一声,姚诚不明就里地回头,被小羽咔嚓按下手机快门。“给你和你的魟鱼老弟留个影儿。” 别说,相片里的姚诚同魟鱼一样半咧着嘴,还真像一对弟兄。这下报了大驴蹄子之仇,小羽呵呵笑了两声,心情终于好转。 最终进了半环形玻璃隧道,入口处便已标明,这里面养的都是海洋中因各种原因得病或受伤的生物,等完全恢复后会放他们回大海。品种比外面展厅里要单一得多,一个个无精打采的,没啥看头。果然,小羽心说,这个囦神可真是上古海神,如此爱护他的臣民们。 “不对啊,”姚诚皱着眉说,“怎么这些鱼不游直线,像是全都沿着一种螺旋路径在前进?” “都说是病鱼喽!”小羽不关心,“脑袋发晕,转着圈往前游的,不就成螺旋形了吗?” 姚诚眉宇间的疑惑并未散去,但也没再追问。三人离开海洋馆后回码头,刚好赶上正午游艇开饭。可同学们大多还在游泳,没人急着吃饭,一旦吃饱了就没法游了。小羽放眼一看,孟琪、向槐、司榆他们都在水里了。呵呵,没有比游泳更能暴露人身材的。不过这个岁数的男男女女还处在吃多少都不容易胖的阶段,就算长肉也不是长在肚子上,都养眼得很。 小羽和姚诚也决定去游泳,允佳推说累了,一人去船上的食堂。九月初的海水即便没有太阳照射也挺温热的。小羽是山里长大,游泳不能说是强项,然而练功之人闭气的时间比普通人长很多,单这一条就足以极大提高人的水性。 姚诚既然是识处天人,宅子门口就是海,水性定然不错,一入水就朝深海游去。小羽在同学中间玩耍了一会儿,又一头扎了个猛子,再出水面时候就找不见姚诚的人了。 她等了会儿,还是踪影全无,心下恚怒——怎么这小子就没有一刻让人省心的呢?尽管气,还是免不了慌乱。不会真出事了?要知道溺水者的黄金救援期只有分钟,实在不行也只好使出腾空术,飞到海面上空查看异样…… “出什么事了吗?”背后响起一个优雅的声音。司榆刚从水面上冒出头,海水还在顺着头脸哗哗地淌。 “姚诚不见了,”小羽说。 不远处的向槐也听到了,大声问:“他最后一次在哪儿出现的?我去找他,司榆你去船上,现在新型游艇都配有声呐装置。” 小羽伸手指了个方向。向槐一刻也不耽搁,矫健的身躯如一条小鲨鱼般朝着她指的地方飞速游去。司榆也在朝游艇的方向行进了,半分钟后,却见姚诚在远方海面上破水而出,仰面大口喘着气。 第316章 病鱼展厅 第316章 为你剥螃蟹的人 二人下了摩天轮,直奔轮渡所在处。没想到才走了一班船,下一班要等到六点半。 姚诚看了下表,“已经快五点了,先去吃饭,刚好对面有家海鲜快餐。” 小羽午饭吃得晚,还不怎么饿,然而不吃饭难道站路边干等着吗?这个点儿了也不好再去别的地方逛。瞅了眼姚诚建议的海鲜店,是雾马岛上独有的一种快餐连锁店。不同于那种精烹细烧、上菜慢腾腾的高档海鲜城,也就是几种固定的套餐选一,通常是已经蒸炸好的鱼虾、扇贝、螃蟹什么的,图个快,分量足,味道也还行。 二人进店,去柜台前排队。小羽点了份啥都有一点的组合套餐。姚诚将餐目从头扫到尾,对服务员说:“就要一个配菜沙率好了,我吃素。” 吃素还嚷嚷着来海鲜店?小羽只觉无力吐槽。又想起中午在游艇食堂上吃饭时,远远听到向槐也和人说自己吃素。怎么现在的男孩子都流行吃斋念佛了吗?哪来的力气打架呢? 坐下后没多久,柜台就叫到他俩的号。姚诚去拿菜,回来后几口吃完了他那一小盘沙率。剩下的时间里呆呆地望着小羽剥虾壳吃虾,一出溜将整只生蚝吸进嘴里,炸鱼吃完后剩下的脊骨比猫舔的还干净。这要是换成别的女孩,早就被盯得不好意思了,小羽泰然自若。好看?没看过?咱还就不怕看。 吃到最后,盘中剩了只一半身子的螃蟹。小羽犹豫了,该怎么处理好呢? 要说小羽这孩子,聪明勇敢能吃苦,最大的缺点是没啥耐性。小时候在穷山沟里自然是吃不到海鲜的,还是跟陌岩在白鹅甸住的那段日子里才开始喜欢上螃蟹。那时他俩也没啥钱,陌岩还吃素,所以每次也就买那么一只。 可螃蟹这东西剥起来也太麻烦了。腿还好说,躯干里是一间间“小室”,每间都没住多少肉,她可不愿花半天功夫在只螃蟹身上,她还急着去疯、去玩呢!所以通常就是掀掉盖后整个儿放进嘴里嚼嚼,连壳带肉地咽下去一些,再连壳带肉地扔掉。 当然第一次这么做就被陌岩发现了。也没批评她,只是打那之后就由他来给她剥螃蟹,将剥下来的肉放进一只小碟里。他剥的时候她也不会伸手过去抓,等全剥完后再抄起盘子一口倒进嘴里,鼓着红红的腮帮子回他一个笑,才满意地玩去了。 后来长大了,知道剥螃蟹也是有窍门的,然而却已经没了吃的心情。螃蟹对她来说就像一只曾经装过珠宝的盒子,现在珠宝不知去向,徒留一只空盒来提醒她的缺失…… “哎,干嘛不吃了?”耳中听一个声音问,“浪费食物可不好,我帮你剥。” 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姚诚把那半只螃蟹抓过去,放到他的盘中,仔细地剥起壳来。 “我不爱吃螃蟹,”小羽冷冰冰地说。 他的手顿住,眼睛盯着仿木桌面上印着的条纹,脸上看不出表情。 她站起身,“时间差不多了,去等船。我先洗个手。” 由于大部分游客是像小羽上次来岛时那样自己租船往返于大陆和雾马岛,两层高的轮渡上客人并不多。小羽留心观察了一下,有两对享受退休生活的夫妻,再就是一家夫妇带着十分年幼的小孩,其余的年轻情侣们以及像小羽和姚诚这样结伴出行的学生早已租船离开了。不管怎么样,没人在注意她和姚诚,船员中也不像是有特工人员的样子。 稍稍放宽心,二人决定搬去轮渡上层的露天甲板上。晚上海风大,上层除了他俩没别人,可以每人占一整排的座位。不一会儿,船安静地起航了,四周漆黑的大海比昨天来的时候要温顺。在夜空下半躺在座位上吹着海风,对年轻人来说是件惬意的事。 眼瞅着离大陆只剩半小时的航程,正当小羽认为这次旅行快要圆满结束时,一阵马达声由远及近传来,轮渡被一艘快艇给拦下了。小羽站起身,手扶船舷上的栏杆探身朝下望,见小艇中有四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打头一个正拿出喇叭朝轮渡驾驶舱的方向喊话。大意是收到情报,怀疑船上有人私带违禁品。 “哎,你说这是……” 小羽扭头问姚诚,却见他紧咬嘴唇,一手捂着肚子,另只手拎起背包。 “我肚子不舒服,去一下厕所,”姚诚弯弓虾米一样小跑着去了舷梯处,下楼。小羽在心里叹气,这家伙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还能指望他干点儿啥? 不一会儿,有四个警察上船,两人在下层,另两个来楼上检查乘客们随身携带的行李。小羽是一时兴起才决定回岛的,只在裤袋里揣了钱包和手机,不存在所谓的行李。也还好没带包,否则她是不会轻易打开给人看的,哪怕对方是警察,到时非打起来不可。 “什么,没带行李?”两个警察拿着手电筒,走到小羽这个上层唯一乘客面前时,疑惑地问,“出门旅游怎么可能连个包都不背?还是个女孩子。” “法律规定要带包才能出门的吗?”小羽在座位里翘起二郎腿,“本姑娘就是喜欢轻装简行。偏偏家里还趁钱,用到什么买什么,用完就扔,不许吗?” “你这姑娘,和警察说话要注意礼貌哦,”长着大方脸的警察说道,态度还算和蔼。 “我对真警察一向很有礼貌,”小羽语带讽刺,“问题是怎么证明你们是警察?不用给我看警察证啊,这年头伪造证件容易得很。告诉我你们哪个局子的,我打电话问你们局长。” 旁边的高颧骨瘦警察怒了,“嘿呦!这么横?我今天要不教训教训——” “唉唉,别跟不懂事的中学生掰扯,”大脸警察假意劝自己的同事,随后问小羽:“你还有同伴吗?” 小羽正想说没有,见姚诚愣头愣脑地背着包回到上层,心中一动。这小子莫非是去下层找地方把病鱼偷偷藏了起来,等警察们走了再取回来?这个主意妙啊! 令她大失所望的是,姚诚被要求打开背包时面上惊慌失措,抬腿还想往楼下跑的样子,被瘦警察一把拽住。片刻后,那只装着病鱼的水袋就被瘦警察拎在手里。小羽这个气啊!她怎么收了这么个不中用的傻蛋当小弟?还好意思说自己有脑子呢,脑子里都装啥去了? “哼,果然,”瘦警察用手电筒照了照袋子里的鱼,阴沉地说,“这条鱼是国家保护品种知道吗?鱼没收,人带走。” “等等!”小羽拦在三人前面,“两位警察叔叔能不能给我科普一下,这鱼是什么国家稀有动物、濒临灭绝的品种了?我今天中午才在岛上的餐厅里吃了盘一模一样的,现炸的嘎嘣儿脆,还问过厨师,向我保证炸鱼的油天天换,绝对不会用地沟油。这鱼要是保护品种的话,那家饭店以及所有在店里吃过饭的客人,搞不好包括你们局长,都应该被关进监狱里去。” “小姑娘怎么忒贫嘴?我们警察只负责执法,有问题不懂问你老师去——让开!” “你们带他走可以,我也得跟着一起去。” 小羽现在已能确定,这几个警察都是坏蛋改扮的。不抓她走也未必是怕她,毕竟她的“兮远伯伯”是当今六道所有人的大老板,不到万不得已敌人也不想惹她。而小羽是想着去到快艇里再动手,这四人带着枪,在轮渡上打开了容易伤及无辜。 “你跟去有什么用啊?”姚诚不以为然地说,“赶快联系我家人,让他们保释我才是正道。” 小羽一琢磨,也好,先放他们走,然后再偷袭。望着那三人离去,独自一人在座位里坐下,片刻后耳中听得快艇的马达声再次响起。 又等了半分钟,快艇瞧着离轮渡已有一段距离了。小羽突然从座位里一跃而起至半空,再追着快艇上的几盏小灯而去。借着夜色的掩护来到快艇上空,使一个“千斤坠”极速下落。也不看艇里的五人,双腿对准船右侧,在脚踏上船舷上时先下蹲,再用力一蹬,转而上跃…… 快艇失去平衡,朝着右侧剧烈倾斜。敌人们自然已发现了小羽,可每个人东倒西歪自顾不暇的时候也无法举枪瞄准。 小羽又一次落向快艇右部的姚诚身侧,抓住他的胳膊,脚底下给已严重倾斜的快艇加了把劲力。在她拉着姚诚升空的同时,船翻了,四个假警察跌入海中。看样子只能扶着船身等待救援了,以水中四人的力量是无法将艇扳正的。 只可惜这么黑漆麻乌的,装鱼的水袋也不知落哪里了,搞不好在船底下扣着呢,算了不找了。 一番折腾,小羽带着姚诚空降回行进中的轮渡上层。姚诚坐下后喘了半天气才能开口说话,“好家伙,还以为你只是喜欢打架,闹半天是天外飞仙。你都跟谁学的本事?” “别烦我,我不跟傻子玩!”小羽想起他刚才的愚蠢表现,气还没消,自己在座位里躺下,闭目养神。 轮渡靠岸时,姚诚家的车已经在码头等着了,两个疲惫不堪的年轻人坐进后排。小羽这一天下来不仅在酒里打骂了咏徽,其后又经历各种变故,车开没多久困意就上来了。回首府还要好几小时的车程,先迷糊一会儿再说。 闭上眼没多久,鼻头处有软软的、凉凉的东西靠过来。小羽倏地睁开眼睛,赫然发现她面上贴着一只水袋,里面装着条小鱼。 “怎么回事?”她瞬间清醒了,一把从姚诚手里夺过水袋,再按开头顶的车厢灯,仔细查看。难道那条病鱼并未被警察拿走?不对,这不是同一条鱼。虽然也是青色的,看着病恹恹,可尾部多了几条黑色的横纹。 转念一想,明白了,这家伙原本就偷了两条病鱼,放进两个塑料袋后装在包里的!敌人显然是冲着姚诚的鱼来的,倘若他第一次去厕所的时候将两条鱼都藏了起来,敌人在他包里什么也没找到,势必不会罢休。到时将轮渡翻个底儿朝天,两条鱼都免不了要被带走。 所以姚诚才自投罗网地带着一条鱼回来。那些自以为是的成年人哪里想得到,面前这个战战兢兢的少年还留了一手? 哎——呦——小羽扭头望他,后者在车灯下眯着眼睛冲她笑。见过奸的,没见过这么奸的!她小羽刚上小学时就把人贩子和黑帮老大玩弄于股掌之上,过了这些年也没遇上对手。想不到,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怎么样,”他把脑袋凑近了问,“以后还跟不跟我玩?” 第317章 人鱼合影 当晚小羽到家时已是夜里三点。胡乱冲了个澡爬上床,第二天九点起床赶作业。 一整天只在上午十一点出门跑了个步,午后在电视上看了会儿赛车,其余时间都用来做功课。细心的允佳则像伺候病号一样给她端水送饭。见允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小羽知道她想问船离岛后发生的事,又怕打扰自己学习。真能忍,换成她小羽要是起了好奇心,对方就是睡着了也会被她从床上揪起来问。 可小羽也实在没工夫细说。其他科目的作业还好说,周一第一堂是常泽的六道历史课。这门课不同于普通的世界史国家史,而是涵盖了整个物理世界的演变与生物进化。常泽这家伙布置作业又多又烧脑,好像学生们不需要学别的科目,也没有娱乐或者休息的刚需,所有闲暇时间都给他的课占去是应该的。 快到晚饭时允佳出了趟门,回来后差点儿把小羽掀个跟头。“允佳!你怎么把头发给剪了?” 在小羽的记忆中,允佳一直是及腰的棕色大卷发,整个人像是裹着层雾气,如同油画中的天使才从云层里钻出来。允佳和咏徽同属米高贝人,他们这一族的卷发在头顶处不明显,过了耳边才开始卷的。现在允佳将头发刚好剪到耳朵那里,看起来竟成了服帖的直短发。头发一少,眼睛立马大了一圈,简直像换了个人。 “十几年都是一个风格,”允佳淡淡地说,“也该变变样了。” 小羽认为这可不是转变风格那么简单。十四岁的她虽然还未正式谈过恋爱,由于心里一直装着陌岩,有时会在网上偷偷读一些和恋爱有关的文章。“把一头长发剪短”据说是十分典型的失恋表现。 当晚洗完澡换上睡衣,还剩最后一道历史题,小羽一读就傻眼了:“本周末每人外出拍一张照片,内容要与世界本源有关。必须是这个周末现拍的,旧照片不行。” “大变态!”小羽差点儿一拳捶在键盘上。前面那么多道题都是待在家里就能完成的,偏偏最后这题要人出门拍摄,为何不放到开头,别人也好早做准备啊?现在都要上床了,谁还大老远跑出去给他拍什么“世界本源”的照片? 见鬼去,这道题的分她不要了!只是周一每个学生还要上台解释自己的照片,到时她两手空空,定会被常泽当众羞辱一番。 关上电脑合上书,气呼呼地爬上床,半天也没能睡着。这次出海的经历如纷繁的线头在脑壳里交织。咏徽虽然有了女友,但小羽知道那俩人没可能成的。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女孩去到西蓬浮国一天也待不下去,她父母也不会同意她嫁去那种地方。 然而咏徽即将要去上的是哪间大学呢?怎么才能查到?看允佳今天的表现,咏徽情变对她的打击比小羽想象得要严重。允佳今年上高二,若是后年考上咏徽的大学,两个原本就郎情妾意的年轻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很快就能拨云见日了对?再强大的磁铁,也要靠近了才能发挥作用啊。 一想到这点,小羽的心像扭伤了的筋骨,动一下痛一下。她和陌岩已经多久没见了?温水煮青蛙,曾经亲密的两个人若是不能时常见面,总有一天便不会再记起对方的样子,也许这就是他不来找她的真实意图吗? 唉,越琢磨越睡不着,干脆从床头摸过来手机,翻看这次海岛旅行拍下的照片。不经意间看到在海洋馆为姚诚和那只魟鱼拍的合影,说来奇怪,照片应当是过去某个时刻的精准再现,可为何此刻看起来却和记忆中有所不同呢?人的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自我修改吗?尽管只隔了一天。 比如这条将自己的大白肚皮贴着玻璃的魟鱼,不应该是竖直的吗,怎么照片里朝左侧倾斜?嘴巴下居然还有左右两排小鳃,当时怎么没注意到?穿着黑色短袖衬衣的姚诚被她突然唤了一声“大宝”后转身,面上的表情应当是傻愣愣的,现在看来却有些诡诈。 到此刻她也没想明白海洋馆里的病鱼是怎么回事。倘若真的同祁哥那些坏蛋有关,她是否应当告诉兮远伯伯,让他派人调查雾马岛附近的海域有何异样?应当不是姚诚在大惊小怪,否则对方没必要假扮警察来追截。 想到此处,打开短信,在姚诚昨天那条“摩天轮下见。大宝,”的下方回了一句:“姚大宝,你那条病鱼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消息送出去后又有些后悔。都这么晚了,瞧那小子整天春风得意的那个劲儿,给他知道自己睡前还惦记着他的鱼,又不知该怎么嘚瑟了。 半分钟后收到回复,“它正在看电视。” 谁?鱼在看电视?“胡说,我不信,”她回道。 “你不信?我带你去看。” 在视频打开的那一瞬间,映入小羽眼帘的是一条蓝格子睡裤,大腿上搁着本书。想不到,这家伙还有睡前看书的习惯。 那两条腿随后下了床,镜头扫过靠墙摆放的一只精致的橱柜,柜子里有军舰模型、怪兽人、野外收集来的奇形怪状的石头,都是大部分十五岁少年感兴趣的东西。 出了卧室,下楼,大厅里开着盏昏暗的落地灯。厅里很安静,佣人们估计已经歇下了。电视果然是开着的,但没有声音。正对电视的本来是一排栗色的皮沙发,现在沙发前方支了张圆桌,桌上有只两尺见方的玻璃鱼缸。缸里有白色的珊瑚、墨绿的水草,和一只倾斜的海盗船。 “你看,”姚诚将手机摄像头贴近鱼缸。那条小青鱼果然是脑袋冲着电视的方向、脸贴着玻璃停在水中,装饰着黑色横纹的尾巴还在轻轻晃动。 “它也许只是喜欢光而已,”小羽不服气地说,“你的缸里太无聊,它就是看个热闹。” “是吗?你等等啊,”姚诚抄起沙发上的遥控器换台,找到某个正在播深夜恐怖片的频道时停下。电视屏幕上一个左边脸被锯子削得血肉模糊的僵尸正在朝着观众走来。姚诚随即调转镜头去拍鱼缸,那只小青鱼的身子竟然开始一点点后退,到了退无可退的时候尾巴一摆,整条鱼躲进珊瑚后方,不再出来。 诶?小羽这回不得不信了。“可这不合理啊,鱼就算有恐惧,那也是在面对鲨鱼的时候,是种本能。你这条鱼才离开大海接触人类社会不久,怎么可能对人的血腥影像产生畏惧?” “所以我才说,这只鱼像是短时间内读了个中学,”姚诚关上电视和厅里的灯,上楼。“我猜是被什么海底高能信息流冲刷过。” 海底哪来的信息流?小羽问他,“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正在读一本鱼类生理学的书。鱼的听力很好的,我看能不能在水中放入发声和感应装置,与它交流。” 怪不得刚才在看书呢,和鱼交流?真是疯了。小羽望着手机屏幕中逐渐变大的卧室门口,忽然意识到这么晚的时间不该和一个男生视频。 “我不跟你瞎扯了,再见。” “等等,你昨天在海洋馆给我拍的照片能发给我吗?” 小羽挂断电话,将姚诚和魟鱼的“兄弟照”发过去。继而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咯咯笑了两声。又摆弄了一会儿手机,这回迅速沉入梦乡。 除了小羽和姚诚,其他同学都是周六傍晚时分就到家了,比这二人有更多休息和学习的时间。即便如此,周一早上的历史课上,大家还是免不了将狂欢后的疲惫带进课堂。而常泽这么敏感——用小羽的话来说,是鸡贼——的一个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开场白就露出不悦之意。 “不要逮着个周末假期就去疯,还在求学的年代,就应当以学业为主。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辈子庸庸碌碌之辈未必不勤奋,只是经常做些舍本逐末的傻事……现在每个人上台,解释你周末拍的照片如何与世界本源有关。按照照片提交的顺序,第一个是司榆。” 司榆的照片是座山。而且小羽认出,就是雾马岛中部那座不太高的小山,拍摄的角度是在姚诚遇险的那片沙滩上。 “山、石、土地,我们平时也许注意不到这些看似寻常的东西。然而仔细想一下,假如我们是造物主,”说到这里,司榆目光有些迷离。一模一样的蓝色西装式校服,穿在他身上却有种宽袍大袖的飘逸。 “首先要考虑的,是支撑一个世界的材料。这种材料既要坚固,又不能像钢铁那样严丝合缝、寸草不生。坚固的同时离不开脆弱,干净不能过了头,要为生命的产生提供机会和养分,对一切腐烂和死亡不予区分地包容。” 常泽点头,“很好。下一个,向槐。” 望着常泽那张酷似陌岩的脸,小羽又忍不住想,怎么才能弄到他的头发呢?拿去同陌岩的做一下dna鉴定,看看这俩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向槐拍的,居然是游艇在周五夜里遇上的巨型涌浪。“世界之所以能运转,不仅在于‘有’,还在于‘动’,不动不变的东西是无法长存的。日月交替,潮起潮落,天地生生不息,每一刻的我们同前一刻都是不一样的。” 咦?小羽心道,这不就是佛教讲的“成住坏空”,“无常我”吗?这个向槐是不是懂佛法? 接下来的照片基本上都是自然景观。最后就剩小羽和姚诚二人了,他俩提交得最晚。常泽低头望着讲桌上内置的屏幕,嘴角咧出一个不对称的笑。“卫小羽和姚诚同学提交的是同一张照片,要不你俩一起上来讲?” 什么?小羽无法置信地望着前方大屏幕上姚诚和魟鱼的那张合影。她是昨晚睡前突发奇想,把这张照片当作业交了上去,没想到那小子也这么干了! “哦哦——”四周的同学们跟着起哄,坐在小羽右边的姚诚冲她傻笑一声,率先走上台。小羽无奈,也只得跟上去。 常泽那两只核聚变玻璃珠眼眯了起来,依次打量着二人,问,“卫小羽,你怎么会有姚诚的照片?你们俩周末一起出去拍的?” “不是我俩出去拍的,”小羽诚恳地对常泽说。莱瑞公学禁止谈恋爱,不过她没啥好心虚的,她爱的人反正不在这间学校里。“是全班同学们一起坐船去雾马岛玩时拍的。怎么常老师您没收到邀请吗?这人缘,可真是有点儿,嘿嘿……” 常泽脸一黑,“别扯废话,讲你的照片。” 不是你先岔开话题的吗?小羽在心里抱怨。打起精神,转身望着大屏幕说道:“世界的本源,就是——这个世界不大对头。我们都知道,鲨鱼从一亿年前起就已存在了,到今天也没怎么进化。教科书上说的是因为鲨鱼已经是海中的霸主,无论速度还是力量都足够它生存,所以没有进化的动力。” 小羽嘴里说着,拿手指描了描屏幕上魟鱼的眼睛和嘴巴。“你们看这家伙,和姚诚长得多像啊,简直是亲兄弟。” 台下又一阵哄笑声。“要不要做个dna鉴定?”姚诚在一旁小声问。 小羽不理他,接着说:“然而魟鱼也是在多少世纪前就已停止进化,现在还只能在水里游来游去,姚诚却在陆地上吃喝玩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假如进化的动力就是生存,为何其他生物都止于温饱,只有人在没完没了地往前发展呢?就像一同起跑的一万个人,9999个跑了十米就停下了,还有一个人跑完马拉松也——” “你到底想说什么?”常泽不耐烦地打断她。 “要不让我来,”姚诚接过话头,“我想她的意思是,我们的自然界其实没那么‘自然’,当中有很多不对劲儿的地方。这些疑点并非隐藏得多么深,而是刺目地摆在那里。可悲的是,所有人都看不见,或者说,大家都不想去看。” 台下一片寂静。小羽注意到,常泽眼中的精光收敛了,向槐却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和姚诚。小羽知道向槐有点儿喜欢她,是见她同姚诚走得太近不高兴了,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 “先下去,”常泽对小羽和姚诚说,“中午吃完饭,你俩来我办公室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