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不显于表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八十六章 不显于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五章 人工气胸术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八十五章 人工气胸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两种寄生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八十四章 两种寄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三章 切香肠战术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八十三章 切香肠战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二章 附骨之疽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八十二章 附骨之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一章 并无大碍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八十一章 并无大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章 降世 那瓶中的黑暗倾倒过来,经唇齿流入咽喉,滑进消化道深处。 来不及仔细品尝味道,那东西是无味的,或有着将整个世界每一种物质各取其一浓缩的滋味,却依然不能及一口清水的味道,极其复杂的同时极其寡淡,找不出一种东西来形容,又与所有经口过的东西相似。 在进入腹中、最后一丝凉意被体温同化消失前,发自心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八十章 降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九章 冲击性剂量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七十九章 冲击性剂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八章 破坏性应用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七十八章 破坏性应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七章 群落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七十七章 群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一点小应用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七十六章 一点小应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五章 兴盛之域(二合一)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七十五章 兴盛之域(二合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序:字迹潦草的信 致我敬爱的祖父: 希望您那边一切安好。经过十来天不那么愉快的雪中跋涉,我终于得以找到一套还算说得过去的桌椅来给您写信。 安德森老师,如果是您代读这封信,请务必不要生气。因为这里确实没有能写出您教的那套花哨字母的纸笔,甚至能找到纸笔都得归功于这场大雪——几个抄近道的游商也被堵在了这个不知名的小村子,他们花了好一会才翻出这支看起来不太牢靠的笔。 至于纸,倒是我随身带的,可惜也被打湿了。另外几张在我试图烤干它们的时候不幸变成了一团飞灰,幸亏我要写的也不多。 接下来是正事。 我没能见到之前祖父您说的那位“有真才实学”的“施法者”本人,就是你们让我去邀请来当什么“启蒙者”的那个(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这么叫来着)。 他现在有了個外号,好像叫文登港火手什么的,是就在我到文登港前半个月才有的。 大致经过是跟当地学院展示施法手段的时候烧焦了自己的左手,应该还蛮严重的——那个我遇到的学者的描述简直让人不想复述,当然这不重要,写在这里也并不合适。 重要的是几个没被吓晕的学者送他去医生那的时候,他烧坏的袖子里掉出了些小道具,听说跟他之前所谓的“施法”有关。 本来没有意外的话,和其他不那么高明的骗子一样,他那个不打自招的弟子供出的内容,足够把他俩一起送进文登港特色海水水牢。 但是现在来看,他恐怕没有进牢探究一下鬼怪传说是否属实的机会了。 那位医生表示火手先生没能挺过截肢手术。至于是怎么发展成截肢手术的,只能说非常遗憾。 说真的,我知道您又要唠叨什么“去试试总没错”之类的了。从我小时候您就习惯跟我说当年战场上遇到的怪事,什么手里有火、有光的人,安德森老师也喜欢您的故事,帮您研究那些书。 要我说,您砍死他们的时候翻袖子肯定不仔细。退一步说,就算是真的有“施法者”,那也早被那些大人物招走了,哪还会这么招摇过市来文登港这地方,还给那些学者表演“施法”的? 纸张有限,虽然我也想抄写安德森老师布置的东西,但是也不够了。 我会在这个村子里停留几天,而莱恩表哥会先出发,等他把信交到您手里的时候,再等几天我就能到家了。 署名:克拉夫特 第一章 对俩灵魂进行一个搅匀 克拉夫特从一种考试后狂欢一晚的脑壳痛中醒来,发现自己趴在一封信上。 尽管光线昏黄,但还是能清楚地看到口水沾湿了信纸的一角,在有点淡黄色的粗糙纸上晕开,挤在角落里的几个字母已经模糊不清。 就在信纸的旁边搭着一支蘸水笔,就算是笔头上墨水干涸结块,分不清花纹型号,也能认出这绝对不是自己20块淘宝包邮送纸买的那支蘸水笔,它是现代工业的残次品,但也不至于达到这么一种原始粗犷的地步。 被压麻的手能在笔杆上摸到细微的毛刺,要用这支笔书写字能跟哈利波特的某位黑魔法教授的操作一较高下。 当然,这支笔的怪异程度尚不及自己行为怪异的万分之一——朦胧的眼睛扫了一眼信的开头,好家伙,一封写给爷爷的英文信?至少看着像英文。这种给乡下一辈子没学过英文的爷爷写英文信的行为如此之迷惑,几乎让人怀疑这不是自己之前在做一份出题老套的英语试卷。 克拉夫特自然地伸手摸向自己的口袋,里面没有任何东西。他觉得这里应该有个硬质的物件随身携带,这种空虚感令人不适。于是他揉了揉眼睛,本能地环视四周,想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比笔杆更为粗粝的木制桌面上除了纸笔只有一支剩下一小节的蜡烛,昏黄的光线来源于此,而不是熟悉的小台灯。这下更令人迷惑了,自己应该在寝室里,而不是在这种恐怖片形态的场景里,但是脑海里有另一个念头在盘旋,坚持一切都很正常。 他流畅地站起来,甚至没有一点久坐起身的低血压,没有发麻的双腿。身体自然前倾,熟悉又陌生的呼吸肌强健有力,肺部鼓出的气流吹熄了蜡烛。身体在黑暗中伸展,能感觉到四肢肌肉畅快的运动,那是很久没有过的的柔韧健康的的感觉。 他摸着口袋向潜意识中的床边走去,那种对黑暗环境的习惯让他自己都有一瞬间的惊讶,堪称精准的定位让他不偏不倚地坐到了床沿,掀开被子准备正式睡一觉。 黑暗温暖的环境中,之前被头痛压制的思绪开始上浮。他想到了很久没见面的爷爷,似乎已经半年了,又似乎还不到两個月。 混沌模糊的记忆像AI作画一样离奇,老人时而戴着老花镜在压着一层玻璃板的桌子上翻阅晦涩的中医典籍,时而拄着双手剑在跟身穿长袍的人交谈。 变换不定的背景在中式乡村小洋房和厚重的花岗岩石墙间来回切换,细碎的交谈声在耳边回响不停,细听又听不清是什么。记忆成为草莓麻婆豆腐一样离奇的混合物,更奇异的是他觉得这些并不冲突。 当然,在彻底入睡前,他第三次摸索着尝试找到那个东西。先是枕边和床头,再是被子底下。好一会后他想起来了自己到底要找什么。 我手机呢?! 手机是啥来着? 手机呢手机呢? 手机是啥?! 我手机丢了?! …… 经过了一阵惊吓,摆脱了睡意和疼痛的大脑彻底清醒了过来,现在事情清楚了。 一个异界的玩意,在考试后彻夜狂欢,发生了一些可能会让室友得以顺利进入下一个学习阶段的可喜可贺意外后,本人或许因为教化功德圆满,或者别的什么三流小说家都想不出来的奇幻原因,莫名被丢到了另一个世界,从此跟亚健康说再见。 或许因为路途遥远有所损耗,这个是非曲直难以论说的灵魂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但考试前背的知识点还刻在脑子里。 而这具健壮身体的原主人,一位乡下贵族精神小伙,从小在祖父的传统物理教育下长大,成长于建造横跨三代人的小城堡,从小体育课的内容主要是用双手剑耍大风车。 大概在十岁左右,克拉夫特在半文盲祖父的劝导下,开始向一个文化人发展。在标准的痛苦教育中,安德森老师不那么顺利地教会了他这套看着像英文、读着像英文、写着也像英文,但就不是英文的本地字母文字——从此克拉夫特成为了家族三代来第一位能自己流利读写的文化人。 那么目前这两位,面临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是他们被搅匀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恐怕这辈子是别想分开了。 好消息是搅得实在是太均匀了,完全可以说是一个全新的个体,脑海中的记忆与思绪互相贯通,像醋里倒了酱油,百事可乐里加可口可乐,红酒里混了雪碧。就现在看来吧,就算不是兼具所长,也不至于产生啥排异反应。 第二章 老年人喜欢整点文玩也没啥毛病吧? 克拉夫特的祖父,也就是这个家族的第一代贵族,全名马克.伍德,或者可以称他为老伍德。 当然,在老伍德跟现在的克拉夫特一样年轻的时候,他还没这个姓。那时候他只是个乡下来的健壮小伙,主要工作是在战场上给人开瓢。 由于天赋异禀,老伍德虽然没受过什么训练,但他依旧表现出了优秀的业务能力。别人开一個都费劲的时候,他开四个五个连眼都不眨。 凭借着如此杰出的表现,他从穿条裤子就上去给人开瓢,逐渐发展到了穿皮甲上去给人开瓢,并最终有幸成为了穿全身甲、拿双手剑开瓢的人。回忆起这段光辉岁月,老伍德每次都会激动地拍着自己的膝盖。 跟大多数故事里的发展差不多,老伍德在戎马半生后得到了一位大人物的赏识,获得了如今的男爵头衔和一片在自己家乡的不大不小的封地。 功成名就加上膝盖旧伤复发,他选择回到了家乡伍德镇,并把地名作为自己家族的姓氏,在镇子后面的小山上开始筹划自家城堡的建设。 仿佛是老伍德的前半生耗尽了这个家族所有的运气,在城堡逐渐建成的三十年间里,先是老伍德的妻子感染瘟疫去世,神父的祷告也没能挽回她的生命;接着是老伍德的儿子小伍德在战场上不幸丧命,克拉夫特的母亲死于难产。 整个家族直系就剩下了老伍德自己和孙子克拉夫特.伍德,刚建成的城堡笼罩在看不见的阴云中,诅咒般阴冷的氛围弥漫在石墙内外的每一个角落。 可能教会那所谓的神都觉得这样的命运对老伍德过于刻薄了,克拉夫特并没有遭受同样的不幸。 相反,他在城堡的石墙内健康成长到了十岁,没有半点接触危险的机会,连体育课玩的剑都是没开刃的(这已经是老伍德观念中最大程度的安全措施了)。 已经满头白发的老伍德在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开始痛定思痛,打算给孙子整点双手剑大风车以外的技能,至少不能以后除了开瓢没事可干。 于是学者安德森就被老伍德亲自从文登港学院请来,开始教授克拉夫特本地语言的阅读和书写,还有花体、诗歌之类老伍德觉得可能比较“高雅”的内容。 事实证明老人家的选择是对的,克拉夫特从一个满脑子复刻祖父光辉岁月的孩子,变成了在书房里也能安静坐得住的孩子——至少在祖父进行了一些传统有效的劝导后是这样的。 在给克拉夫特找到新发展方向后,老伍德也终于能安心投入自己的一些兴趣爱好,安享老年生活。 说起来这爱好还挺特别的,主要是在战争结束后才慢慢兴起,从极其小众发展到现在也还只能算是小群体爱好,主要在年轻而且有文化的贵族群体和一部分学者间流行。 旧称神秘学,现在也叫异态现象;教会斥之为异端邪说,而朴素唯物主义学者普遍认为是尚未发现的自然界运行原理。 说简单点,就是些乱七八糟的、不常见、没法解释的东西都勉强能算,包括且不限于手里冒火、发光之类的。 按理来说,这个爱好的受众群体,跟老伍德这样的半文盲老开瓢专家完全撞不到一起。 但别人都是捕风捉影,而老伍德是年轻时自己遇到过。大晚上的突然跳出来一帮子手里有火有光、脸有画的黑袍神秘人,还能把火和光往剑上擦,老伍德的开瓢团队付出了很大的伤亡才给他们都开了瓢,他自己膝盖上也受了伤。 据本人描述,是在踹翻一个的时候被那光擦到一下,整个护膝就像被靴子踹了的不可言说的部位一样彻底扭曲粉碎,膝盖里嵌进了一小块金属片。 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老伍德不是很认可随军神父把这些东西解释为异教徒的小把戏。虽然按照神父的话把这些人的尸体和随身物品都烧了,但心底的好奇和向往是烧不掉的。 从年轻时收集各种护身符,到现在满城堡的奇怪物件,老伍德对未知力量的兴趣从未衰减过。在失去了太多的家人后更是一头扎进了对这些东西的收集爱好中,很难说有没有逃避现实的意思。 而说到安德森老师,这位更是老异态学爱好者了。当年在文登港学院就是有名的异态现象研究爱好者,只不过苦于圈子太小众,没啥聊的来的人。 跟来文登港给克拉夫特找老师的老伍德一见如故——用异界灵魂那边的说法大概可以描述为伯牙见了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建立起了跨越年龄、跨越文化水平差异、跨越身份地位的友谊。 有了安德森,老伍德的收藏范围一下从物件扩大到了各种禁书老书上,城堡里的秘密藏书室的库存恐怕已经远远超越了普通异端的水平,达到了教会审判庭来了都得高看一眼的程度。 不过别说伍德镇了,连文登港都算是乡下地界,教会在这一整片地区的控制力仅限于文登港教堂和门口那片满是海鸥的广场,能把鸟粪清理干净已经算是当地负责人勤勉。 只要本地不要来个信飞天章鱼脸的异教跳脸,异教徒在广场上喂海鸥都没人管。之前那位火手先生来这里大概也有这个原因。 考虑到镇上没教堂,老伍德散步的时候大可以拿着俩石雕符文眼球当手把件,还得有人夸这玩意设计风格真是大胆,不愧是伍德老爷用的物件。 在得知有一位传说中的“施法者”来到文登港后,刚好想去文登港逛逛的克拉夫特就被抓着嘱咐了一堆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一头雾水地骑上镇上最快的马出发了。 类似的事情从小到大也不是第一次了,克拉夫特本着祖父开心就好的心态一路边走边逛,在得知火手先生表演翻车的消息后更是一阵意想不到的狂喜,这下省事了。 不过俗话说的好,来都来了,不给祖父带点什么也说不过去。顺路拜访安德森老师当年同事后,得知这边有个村子挖出了“异教徒的玩意”,正想要随便找个东西应付交差的两人就那么顶着漫天大雪赶过来了——来晚了说不定村民就把东西交给教会“净化”了。 很可惜的是,到了地方两人才发现事情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样。那东西现在现在就在村外空置的麦田里,挖到的部分就有一人高了,大致是个有花纹的黑色石头棱柱。 怪是够怪了,但显然不能放在手里盘,也不是两个人两匹马就能搞定的。无奈的克拉夫特打算让表哥先带着信回去,最好回去路上还能从文登港帮自己叫一辆拉货的马车。 第三章 下雪天少搞点有的没的 这一次克拉夫特在微弱的自然光中醒来,看到的是从狭窄缝隙中挤进来的光线。 这个世界已经有了玻璃,却恰好卡在了一个让穿越者没法轻易借此谋利、又没有大规模生产的技术水平。玻璃器皿暂时还都算是稀罕物件,更别说技术难度更高的玻璃窗了。 所以目前而言,大部分房子的窗户都以木质为主,要想有早上起来看到满屋子的阳光的体验,那就只能在夏天不关窗户,而现在明显是不能这么干的。 克拉夫特目前借住的这幢房子,原主人大概算是这个村里的村长。 之所以要加個“算是”,是因为这个身份并没有得到官方认可,本地也没有什么领主或者别的什么别的统治者来给一个说法,只要其他村民觉得这人办事还行,那他就负起了接待外来人员和协调邻里关系的职能。 在见到克拉夫特和表哥的穿着后,村长理所当然地带着家人去隔壁挤一挤,让出自己房子的同时获得了一笔可观的报酬——两个私铸的发黑银币。 当然,克拉夫特回去跟祖父报账的时候会报俩足额银币,王国官方发行的那种。 尽管已经是村长家了,指望条件有多好依然不是那么现实。墙壁由石块与黏土混合而成,辅以当地云杉木构建的框架固定,搭配上吻合不算紧密的木窗,保暖效果处于一种似有似无的玄学状态,会给晚上习惯脱衣服睡觉的人一个深刻教训。 屋内分隔用的是单层木板,极大地简化了叫同伴起床的流程。 克拉夫特翻身下床,用力拍了拍分隔两个房间的木板:“莱恩,你醒了吗?你今天还得出发去文登港。” “如果你愿意我在半路就被雪埋上,那我现在就可以出发。”房间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掀开,一个沾着不少雪花的金毛脑袋从外面探进来,“另外,催人出发应该是在早上,而不是在中午。” “已经中午了?雪那么大,你在外面干嘛?” “我去看了看那根黑柱子,我觉得我们可以放弃把它带回去的想法了。”莱恩抖了抖身上的雪。虽然在外面活动了一上午,但是他看起来并无大碍。 在大家都不觉得克拉夫特能安全长大的时候,莱恩曾被当做半个家族继承人来对待,不分四季的锻炼使他早就适应了寒冷的环境。 “为什么,我觉得祖父会很乐意把它立在庭院里的,祖父和老师能围着它转一个月。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再等几天。”克拉夫特想再坚持一下。 “我建议你亲自去看看,说不定你能用剑把它敲下来呢?”莱恩笑着拍拍腰间的剑鞘。 …… …… 克拉夫特带着剑来到了挖掘现场。 当然不是真的打算用剑跟大石柱子比划比划,只是因为剑不离身是应有的习惯。 不管是出于一个开瓢家族传人的职业素养,还是出于对身上最宝贵财产的重视,武器至少应该在视线之内。 那根黑色石柱周围的大坑又扩大了一圈,就算一辈子没亲自下过地的人,都知道在下雪天对付这种冻土绝对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几个冻得瑟瑟发抖的男人围在大坑边,密集的雪花中看不清他们脸上表情。见克拉夫特和莱恩过来,他们迅速地散开,把位置让了出来。 那根棱柱状的黑石依旧稳稳地插在土坑正中,不偏不倚地指向正上方,露出的高度少说也有两米。 它最早只露出一个黑色的棱角,是村里的孩子在田地里拌了一跤发现的。他赌气挖了一下午,在傍晚大人来找人的时候,看到就是一大块看着颇为规则且有花纹的物体了。 觉得可能是什么值钱物件的村民向下挖掘后,才发现是一根柱子。 至于现在,往坑底看去,散落的土块下,是与柱子同样材质的黑色粗糙水平面。 柱子与这块平面的衔接处已经被清理干净,没有任何拼接痕迹,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整体,没有破坏花纹的连贯性。 上半部分的雕刻者大概是个极为严谨的强迫症患者,从柱子平坦的顶端一直往下,以一致的幅度逐渐加深阴刻纹饰,在六个侧面上互衔接贯通形成形似字符的模样。 到了接近底端的部分,纹路又以随性而不凌乱的方式扩散开,突出流体式的动态感,以水流倾泻的姿态撞向平面,在平面上四散分开,向远处蜿蜒而去。一眼看去甚至有活蛇游动的错觉。 克拉夫特从坑边往回退了一步,松动的浮土从边缘脱落,窸窸窣窣地向下滚去。 他沉默地看着它们像小型泥石流一样从坑壁上滑落,最终落到坑底蛇形的花纹上,盖住了一小块。 “有没有可能这只是个比较大的基座,再往旁边挖远一点试试?”他说道。 声音在夹着雪花的冷风中有些不太真切,连自己都不确定自己说了什么。 “就算只有现在这部分,也不是港口那些运货马车能解决的了。”莱恩把视线从柱子上移过来,“或许伱真的想试试能不能把这根柱子切下来?就算你能做到,那也真的蛮可惜的。” 确实如此,哪怕是祖父的丰富收藏里,也很难挑出一件这样……难以形容的东西。 克拉夫特知道自己不可能把它劈开,但光是想想都会觉得是一种不可接受的行径。 旁边瑟瑟发抖的村民还没有走。克拉夫特愣了一下,掏出自己的钱袋,给了他们一人一个黑银币——这是之前说好完工后的报酬。 莱恩看着那些村民向克拉夫特道谢,然后向村子的方向一路小跑,背影在风雪中很快变得模糊不清。远处低矮成簇的轮廓,是不到两百步远的村子,他们刚来时还清晰可见。 “雪好像又变大了,要回去么?”莱恩看着还在原地发呆的克拉夫特,觉得这次寻宝之旅多半是结束了。 或许他们可以回文登港,在某个地摊上淘件顺眼的小玩意回去。按莱恩的看法,上次他带回去的石雕符文眼球就不错。 第四章 开始怪起来了 “这也太可惜了,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么?”克拉夫特摸了摸干瘪下去的钱袋,有点不甘心。 伍德家族的经济不算拮据,不过想从祖父手里领到零花钱也不是什么很容易的事,年轻的克拉夫特早早地产生了赚差价的意识。 “那你动手吧,我就看着你怎么把它砍下来。”莱恩环抱双臂,一脸无奈地看着这根柱子,“前有国王从石中拔剑,建立了我们诺斯王国,今有克拉夫特挥剑断石,如果你以后发达了别忘记你亲爱的表哥。” “谢谢你,如果我真的能砍断的话,可以考虑封你为下一任伍德男爵。”克拉夫特放弃了把柱子带回去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转身离开。莱恩快步跟上他,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们没法把它带走,别人八成也不能。就算把它留在这也没啥关系,我们可以先让他们慢慢挖,等明年叫上祖父和安德森老师一起来看看全貌。” ………… 以诺斯王国的一贯而言的天气规律,鹅毛大雪持续不了多久。在室内发了一会呆后,窗外的雪花已经缩水到了细小盐粒的样子,风很小,远处的矮山起伏有那么一点江南丘陵的味道,如果现在捧一杯热茶就会有赏雪的意境。 莱恩已经无聊到拿窗台上的雪造了个迷伱雪人,现在正试图把折下来的冰溜子当做手插到它身上。 “下次来这种地方一定得把双陆棋带来,真不知道他们冬天在家是怎么熬过来的。”莱恩完成了他的雪人,窗台上的雪已经用光,他暂时也没有出去滚个大雪人的想法。 加上今天的话,他们在这里已经滞留了四天,不管能不能把东西带回去,能从这個无聊的地方离开都是个好消息。 “是的是的。”克拉夫特无意识地应答着,这个灵魂中的一部分完全不能适应这种没有手机的生活,一旦空闲下来他就会显得无所适从,“明天早上我们就出发,记得早点叫醒我。” “真希望能发生点什么,无论是什么事都好,这也太无聊了。”莱恩打了个哈切,推倒了歪歪扭扭的雪人,起身回他的房间去了。 而克拉夫特依旧凝视着窗外,看似一动不动,实际上在想念他的手机。灵魂中的本土部分在对抗无聊方面并没有加成,反而因为得知了另一个世界的繁华精彩而有些躁动。倒是异界来客的部分,在怀念手机之余,还有点享受现在的宁静和自然风光。 他看着本来就不甚明亮的天色逐渐转暗,麦田那头的云杉林从一群大号圣诞树变成连绵的黑色影子,一路延伸到远处的层叠的矮山上。 这让克拉夫特想起了小时候在外婆家度过的日子,大多是过年时候,被薄雪覆盖的田野从村子平铺到远处的丘陵,不同的是那时往往能看到远处的灯火,还有零星的烟花在或远或近的地方绽开。 虽然不能看到,但他知道更远处是山里巨大的水坝和自来水厂,视野可及与不可及处的供水都由这个庞然大物吞吐。 那种以雷电和钢铁驱动的伟力日夜不息,驱散了自古至今面对宏伟天地的迷茫与恐惧,打开水龙头时你就能感受到人类的力量从远山到眼前无处不在。 而这里,在这个仿佛时光倒流了数百上千年的地方,小小的村落加上周围不多的麦田就是人类掌控的所有区域,只要不到十分钟你就能从人类的疆域踏入纯粹的原始之地。 那里是云杉和各种未知之物的领地,寒雾游荡的地方有狼群与其他披着皮毛的和鳞甲的未知野兽徘徊,在包围着人类渺小造物的广阔亘古的黑暗中注视着他们,与审视鹿群没什么区别。 现代人往往喜欢嘲笑古人的迷信与愚行,殊不知自然与未知的伟力在这样的黑暗中是何等的惊心动魄。就算血浆恐怖片中的恶灵鬼魂,在这样的压迫感中也显得不足一提。 从狼群袭击人类的故事,到某个偏远村落在一夜之间消失的传闻,更为令人不寒而栗的内容往往在发生很久后才被偶然路过的旅人发现,受害者早已变成了难以分辨的物质,被这个黑暗笼罩的野蛮世界吞噬殆尽——而更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则是连着发现者一起吞入腹中,继续用地图上的空白伪装自己。 此时,人类最为先进的武器,也就是别在他腰间的剑,像是牙签一样可笑无力。哪怕最为狂妄的传说故事中,也不曾有敢于挑战群山的凡人。 克拉夫特,异界的那一部分,曾觉得脚下的大地是如此狭小,以至于在短短的几百年间就让人类感到拥挤,所有壮丽或诡异的传说在科技奇迹下无所遁形,只有星空中还存在着等待开发的迷题。 而现在,他有些不太确定了。无法解释的事情发生在了他的身上,两个毫不相干的灵魂——如果真的是灵魂的话,是能被被搅和到一起的。这是无论那边还是这边都没法解释的现象,说出去也只会被当做狂人的呓语。 这是否说明,其实这个世界还偷偷地藏起了它的另一面?那是更为瑰丽和混沌的领域,是人类引以为豪的科技尚未触碰到的部分。 就是这样的谜团,在克拉夫特面前掀开了一角,仅仅这一角就以不可想象的方式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对其过去短暂的一生中建立起的世界观产生了尖锐的质疑。 它犹如曾飘荡在二十世纪物理学界头顶的小乌云,像是完美天球上瑕疵的一角,粉碎了过去牢不可破的一切,需要一套全新的理论来弥补这个对整体而言不足万一的致命缺陷。 可他现在正站在一扇做工粗糙的木窗前,黑暗扑面而来,吞噬了视线中的一切。他有限的才能在这样蒙昧恐怖的黑暗前不值一提,哪怕有些许超越这个世界的、没头没尾的专业知识,在这里也是不合时宜的屠龙之技。这无疑是一种折磨。 克拉夫特能感觉到一种不明的渴求在身体深处涌动,它可能早在昨晚就滋生于这个灵魂的角落,无视一个人性格与欲望,自顾自地无声蔓延。直到万籁俱静时,你注意到一支它的藤蔓,才会明白它存在于你的身体里,庞大的根系深入意识深层。 沉默中,克拉夫特凝望着窗外找不到视线落点的黑暗世界,失去了视觉后听力变得更加敏锐。他注意到,似乎有细微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沉思。 第五章 大音希声 在这个尚未被耳机和音响肆虐过的落后世界,大部分人还是能做到“耳聪目明”的前半部分,克拉夫特也不例外。 他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声音,尽管它非常不容易察觉,甚至让人怀疑是太久处于寂静环境中产生的幻听。 像是有人在雪地上拖行沉重的麻袋,劣质的纤维或者别的什么碾磨着微小的晶体,松软的雪层在强大外力的作用下破碎,然后空间被挤压,无数巧妙的雪花破碎坍缩成呆板的雪块——他听见的就是这样的声音。 如果感觉没有出错,这个声音正从克拉夫特的窗外不到五米远处经过,在克拉夫特这个营养良好的小伙都不能视物的黑暗中,它的前进果断有力。 这让人很难用一個合理的理由说服自己,比如把它解释成一位晚归的人,或者带着沉重战利品的小贼。 不,这当然不可能。克拉夫特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虽然缺乏运动的异界人现在占据了这个灵魂的一半,但掌控这个身体长达十余年的另一半,完全能在一瞬间完成把剑从剑鞘里挪到别人脖子上的高难度动作。 或许他暂时不至于做出这么激烈的反应,不过单用剑鞘也能正面拍晕一个没受过训练的成年人。 那个声音,那个轻微到近乎幻听的声音,并没有发生变化。像是在原地徘徊,没有远去。它连续而低微,没来由地让人联想到列车从面前呼啸而过,在成串的车厢全部离开前,你将听到持续不变的轰鸣声。 克拉夫特在脑海中描摹着这个声音的主人,它一定与列车一样修长庞大,却能在雪地中轻声行进,未能见识它身躯的人,只能从漫长的窸窣声里自行想象它的体态。 用听觉和无端想象构建的内容过于跳脱离奇,更接近于无厘头的梦境而非客观现实,几乎让他怀疑自己正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低功率运行的大脑把模糊的信息与主观内容不经分析地相互混杂,得出了正有一辆列车小声地在自己面前漫步这个结果。 但他知道自己十分清醒,清醒到能感觉到冷风从口鼻钻入,经过唇齿的屏障,在咽腭弓间打旋,再被吞入喉中。 来不及被鼻腔预热的寒冷气流刮走粘膜上稀薄的水分,敏感的神经将信号忠实地传递给大脑。在这样的寒冷中,身体的应急机制开始工作,被激活的肾上腺髓质分泌的儿茶酚胺类激素会兴奋他的循环系统,血液顺着动脉被泵入Willis环,进而在整个大脑中循环,保证这个脆弱的器官正常运转。 所以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就是真的有个长而安静的庞然大物正从他面前经过,却反直觉地只发出了难以被察觉的声音? 那么它甚至避开了所有障碍物,在凌乱的村庄中,没有碾到哪怕半片木板或者枯枝。它就那么自如地游荡在雪夜里,无垠的黑暗就是它自由行动的海域。 在这片海域当中,岩石与粘土构成的矮墙与虚空无异,它摩擦的也并非是降雪,而是什么更加细微抽象的东西,轻盈,却能支撑庞大身躯以它的意志行动。 克拉夫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从微末的声音中领悟到这些的,或者根本就无需思考,庞杂离奇的内容本就蕴含在这个声音中。 他感觉自己的思绪从未如此活跃,不论是在挥舞铁剑还是书写早已烂熟于心的解答,都不能与现在相比。那是铁锤锻打烧红的金属,念头似火星飞溅,沸腾的灵魂让人类千万年进化而来的颅骨难以容纳。 随着时间推移,本就充盈的脑海被更多的信息充满,平时不会想到东西被从水面下翻出来,无数内容走马灯似的滚过——那层菲薄的灰质试图在有限的信息储存中找到什么来形容从这个声音中了解到的东西,从而产生了思绪如电的错觉。 这个过程完全不受主观意识的控制,主观意识像是站在开闸的水坝前,坐视两个灵魂所知的一切奔涌而出。 交联的神经元网络在无数的词汇中选择了“鳞片”来描述与细微物质摩擦的表皮,那是由不可解释的内容构成的分片的外壳,得以与最轻微的概念接触,使冗长主体在空间中发生有意义的活动。 而“鳞片”附着的主体,远远超过了意识所及的范围,从已知向黑暗深处的未知发展。 它行进的“声音”,是因“鳞片”与细微物质摩擦产生的剥脱碎屑,在离开本体时就开始了不可抑制的衰变,从它所在的另一个概念的空间中,向着与之重叠的人类所能意识到的空间坠落,并最终崩解为适合在这个世界存在的信息。 这样的信息不断扩散,像扩散的声波振动蔓延,在湮灭前发出最后的嘶吼,然而仅有超越常人的灵魂,能在特殊情况下接触到这些信息,在坚硬钙盐穹顶保护的可怜含水有机组织沸腾前,被动地领悟到那源头的存在。 而现在,这个渺小的、由两个灵魂在意外之下杂糅而成的幸运个体,因为双倍加量却不扩容的缘故,密度触到了某个微妙的及格线,得以“听到”了他两次贫瘠无趣的短暂人生中不可想象的东西。他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形容它,只能将其定义为不可名状的、超越他所知现实的存在。 在癫狂的边缘,他领会到了白天所见的石柱花纹其中的含义——那些东西从更高的层面落下,在下坠的过程中变化扭曲,来到这个世界。 而接受的人不能理解其真意,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元素描绘它,形容为黑夜中的巨蛇,它蜿蜒无尽,身躯没入无尽的黑暗。 克拉夫特在狂想中沉浮,周围的一切离他远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站在窗前。直到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 “克拉夫特,你不会在这站了一夜吧?克拉夫特?” 视觉在一瞬间回归,难得的阳光下瞳孔括约肌剧烈收缩。失重感中,克拉夫特发现自己僵硬的身体正顺着左肩传来的推力迅速前倾,洁白的窗台在眼前以一个使人惊恐的速度放大。 第六章 保护机制 “咚!” 在莱恩的表情从疑惑向惊吓的转变中,克拉夫特的前额重重地磕在了窗台上。昨晚积起的薄雪没能起到缓冲的作用,他的头上当即多了一条醒目的红痕。 有些不听使唤的手脚和暂时罢工的位置感受器不允许他做出反应,只是倚着墙面下滑,瘫在了地上。 还处于懵逼惊慌复合状态的莱恩快步上前扶起了克拉夫特,并把他一个公主抱的尴尬姿势转移到了床上。 伸手撩起克拉夫特额前金发时,他意识到,比那道只是皮肉伤的红痕更严重的,是额头异乎寻常的高温。 作为大了好几岁的表哥,莱恩不是没在克拉夫特幼年发烧时照顾过他。就算那些记忆已经模糊,他还是能断定这样的高温过于夸张了,已经远超一般的发热水平,接近了烫手的程度。 更何况克拉夫特一言不发,从磕到脑袋到被挪到床上的过程中连微弱的痛呼都没有发出,完全处于一种烧糊涂了的状态。 “克拉夫特,克拉夫特!”莱恩使用了老伍德秘传的战场急救术,用力拍打克拉夫特的脸颊,试图唤回他的意识。 在发现两巴掌没能抽醒时,果断地在窗台上抓了一大把雪,压实后敷到了克拉夫特额头上,进行一个朴素而有效的物理降温。莱恩摆正克拉夫特的头,发现他依旧直愣愣地凝视着前方,没有一点要对他的暴行做出反应的意思。 “我去隔壁问问这有没有医生,你躺着别乱动!”象征性地叮嘱了一句,莱恩起身向门口跑去,没几步又折了回来,关上敞开一整晚的窗户,从克拉夫特身下抽出半边被子给他盖上,这才一路冲出门去。 ………. 不知过了多久,在克拉夫特逐渐从混乱中挣脱出来,勉强能恢复对面部的控制后,气喘嘘嘘的表哥拖着一个跟其他村民看着没啥区别的中年男人夺门而入,后面跟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村长。 莱恩拉上村长后,两人在村里唯一一個算是会点土方法的人家里扑了个空,满村寻找未果后,最后在石柱那发现了要找的人。莱恩这才知道他们之前雇来挖坑的几个人里就有本村的“医生”。 这个顶多算兼职的“医生”和其他几个人,拿着还算丰厚的报酬又没能把东西整个挖出来,有些过意不去,出于冬天闲着也是闲着的想法,看今天难得阳光正好,相约去再挖几锄头,顺便聊天唠嗑打发时间。 一行三人跑回医生家里拿了他的工具和草药,这时已经过了小半个上午了。 就这样,莱恩带人回来的时候,已经能看到克拉夫特挤出一个难以分辨的表情看向自己,嘟嘟囔囔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结合他头顶一道杠、双颊红肿的的形象,颇有些滑稽。他躺在床上,听松了一口气的表哥向半个医生描述自己的病情。 在没有个人史、没有既往史、没有家族史、没有婚育史,更没有专科查体的情况下,这个在克拉夫特眼里远比给火手截肢的医生更业余的家伙,仅凭家属口述的主诉和半个现病史做出了诊断——你这病啊,俺寻思是俺们村的特色病! 在他因为口音有点难懂的叙述中,克拉夫特和莱恩得知了这位还是个有传承的医生。 从已经不可考证的祖辈到这一代,他们三代在这个村庄里,务农之余兼职医生的工作,用基本符合这个时代平均医疗水平的技术支撑着这里的基层医疗卫生事业。 主要业务一般是放血疗法和土法草药治疗,与城里的诊所相比赢在传承有序,输在缺少了截肢灌肠等高新技术。 这种在异界灵魂那里仅存于史料传闻的医疗模式,不说是朴实无华吧,也只能说是高效屠宰了。 不过从客观来讲,在医生不出意料地提出了放血疗法和本地特色药水治疗后,确实促进了克拉夫特尽早重新恢复语音能力。 他用还有点发麻的嘴唇,在医生惊讶的目光中拼尽全力挤出了几个字:“不用了,我好多了。” 在连续的惊吓中,克拉夫特除了依旧难以活动自己的躯干四肢,大脑已经恢复了正常。莱恩给他额上伤痕涂药膏时,可以明显感觉到高热已经退去,这至少排除了身染疫病的可能。 对于昨夜发生的一切,克拉夫特只记得蛇、鳞片之类不成系统的零碎词语,可以概括为在窗前做了一个有大蛇从自己面前爬过的噩梦。 这对在场的各位来说不是什么新奇事。在这个神经病学尚未坐到鄙视链最上层的年代,各种原理复杂的疾病暂且还在用一些超自然因素解释。 不管你是中风导致的语言功能障碍和偏瘫,还是低钾导致的无力,又或者是高热惊厥、谵妄带来的肢体抽搐、胡言乱语的表现,都可以解释成什么邪恶的东西侵扰。 这种一个关于蛇的噩梦带来疾病,解释为恶灵的花招再合理不过了。介于克拉夫特现已迅速好转,以有点信仰的村长来看,应该是天主保佑,自然能不药而愈。 莱恩在一边欲言又止。且不说教会的神保不保佑异端玩意收藏家的亲属,关于克拉夫特的病情,他也不知道自己早上一拍肩导致的意外撞击是否有火上浇油的嫌疑,把小病变大病了。 而躺在床上的克拉夫特,出于异界灵魂的职业敏感性,在他们的交谈中迅速捕捉到了一个词。他勉强活动着自己的手想要推动自己,莱恩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伸手把他扶起来,用被子在他身后堆了一个小包,拿水壶喂了他一口水,方便他坐起来说话。 “你刚才说的‘特色病’是怎么回事?”克拉夫特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问道,莱恩把水壶凑过去想让他再喝一口,但是他偏了一下脑袋避开了,“什么叫你们村的特色病?我这样突发的高热在这很常见?” 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但昨晚的记忆只剩下支离破碎的残片,更多的内容遗失在他发掘不到的深处,现在他需要一些线索。 可能是是这个症状太有特点,业余医生在这方面表现出了良好的记忆力:“据我父亲说,当然他也是听我爷爷说的,再早我也不清楚了。这里很早就有这样的怪病了,基本都年轻人,每隔八九年就有一个。都是突然头上发热,烫得像在火里烤过,说什么蛇之类的胡话,最后都……”他说着突然顿住,观察了一下莱恩和克拉夫特的脸色,觉得现在这个情况他们不会迁怒自己,“最后都没活过两天,我父亲遇到的也是这样。” 见莱恩和克拉夫特不太相信的样子,医生翻出他那套放血工具:“我爷爷来这里前是外面的正经医生,这套东西还是他留下来的。他说其他地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病。就算是高热说胡话的,也不至于都是跟蛇有关吧?”说着他的声音又小了下去,“当然这也是听我父亲说的,他猜这里有条蛇的恶灵,吃了新鲜强壮灵魂后就回去,等饿了就又出来了。” 克拉夫特习惯性地自行对他的话过滤了一下:急性起病,好发于青壮年,以发热、谵妄为主要症状,有明显的地区性。致死率极高,不排除当地医疗措施起反作用的可能。 当然,还有“蛇”。这个莫名其妙的元素现在还徘徊在自己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现在的状态跟从梦里醒来一样,由遥远的梦境中被拉回现实。除了印象最深刻的内容外,其余一概不知。唯一不一样的是一种朦胧的感觉,挥散不去,让他觉得有什么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被彻底改变了。 这种朦胧感像是在过去某次旅游的漂流项目,他在皮划艇上俯视藻类过分繁衍的浑浊水面,突然有水下的黑影从余光中闪过,细看又什么都没有。自我怀疑中,那可能是荡漾的水波造成的错觉,或者上方嶙峋的怪石老树投下的斑驳阴影,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是什么活物在无底深潭中活动。 如果他在黑夜中发现了什么惊骇真相,那么它现在就在不起波澜的理智水面之下,因为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被暂时隐藏了起来。本能告诉他不应该把手伸下去试试深浅。 克拉夫特避开了自己不喜的部分,挑了些最习惯的部分,问起那些人是否有血缘关系,发病前有没有生过其他的病,有没有被蛇虫咬伤,小时候有没有过发热咳嗽之类的。 结合这个世界的特点,他着重询问了下村里的饮食习惯,还有那条被村庄作为主要水源的小溪,上游有没有什么问题?莱恩惊讶地看着表弟展现着不为人知的细致一面,然后再给他灌了几口水,让他说慢些。 医生和村长很耐心地回答了这位拉高了本村GDP的客人,答案的主要成分由“不知道”“不清楚”和“没有”构成。 倒是上了年纪的村长在回忆中想起了几个人的名字,感叹了一句他们都是好小伙子,可机灵了,那恶灵还真会挑人。 “好吧,我问完了,谢谢你们。”毫不意外,这些信息连病人家属都不一定能答上来,更何况从来没有过这种意识的两人,“话说既然只有这里有这种怪病,伱们没考虑过去其他地方?” 刚一出口,克拉夫特就知道自己讲了蠢话。隔好些年才发一例的病,在这里可能还没一些常见死亡原因的零头。况且这个村子位置还算不错,刚好卡在了一个没有领主管辖收税、又离买卖东西的文登港不算太远的位置,甚至会有游商从这里经过。 虽说这也意味着没有足够的保护,但对一个比较团结的村子来说,一起驱赶些野兽也不是很难,免去税收更是能让他们容纳更多人口,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发展成一个小镇。 相比之下,“特色病”除了看着可怕,大概也就是疥癣之疾。 说了蠢话的克拉夫特自觉结束话题,以自己兄弟俩有些私事要谈为由送走了村长和医生,临走前他们的脸上可以看到“果然是个富家大少爷,说不定还是什么贵族”之类的内容。 关于这病,考虑到自己都算个半穿越人士,那发生点什么其他超自然事件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当然可以这么解释这个。哦,不对,在这该叫异态现象。 不过从严谨的角度考虑,你把这个解释为一种特殊的急性中枢神经系统病变更为合理。可能是什么机会致病菌或寄生虫感染导致的,因为各人免疫系统情况有差异,所以只在特定条件下起病,而且发病率比较低。 都在意识模糊中提到蛇可能是在村庄里一代代流言的影响,在潜意识中觉得有关系,自然感觉是被蛇的邪灵缠上了。 而自己,则是在刚好去看了一地游蛇般的花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是这病程……恕我才疏学浅,但这世上乱七八糟的病例多了去了,不差这么一个。 克拉夫特再次尝试活动自己的手臂,这次他不用表哥的帮助就把自己挪动到了一个更舒适的位置。 “好了,很抱歉吓到你了。虽然之前看着很严重,但我感觉我正在好起来,所以能把那套放血工具收起来么?”他看着床边的莱恩,用力伸了伸脚,表示自己很好。充沛的精力正在回到这具年轻的身体上,对肢体的控制也基本恢复,现在他感觉有点饿了。 克拉夫特拒绝了莱恩的搀扶,自己爬下床,一脚重一脚轻地自己走到了行李旁边,抽出一根肉干,从中间扭断,把其中一段递给莱恩。 对一个刚才还半死不活的病人而言,他的状态好得不可思议。有力的咀嚼肌赋予牙齿撕咬腌制入味的肉干的力量:“看吧,我没啥问题。” “我都有点怀疑你刚才是装的了。”莱恩小心接过肉干,心有余悸,“要不我们在这休息几天再出发?” “不了,我感觉明早就能走。还有那个见鬼的的柱子,让他们把坑填回去吧,土踩实,我是不想再来这倒霉地方了。”纪念品没捞到,钱少了几个银币,还差点把自己人给整没了,堪称咬打火机级的烂活。 “你确定?” “我确定,明天就走,你也不想等雪化了在烂泥地里骑马吧。另外记得提醒我,让他们把坑填实。”克拉夫特有点急切地想把这一切抛到脑后,他能感觉到自己从身到心都在抗拒从某些角度深究这件事,正好他也早想离开了。 第七章 旅途中 虽说克拉夫特一再表示他已经完全没事了,以防万一,莱恩还是坚持在趴在他的房间里的桌子上凑合了一宿。当第二天他被刺眼的阳光和刺耳的木轴转动声唤醒时,看到的是早起的克拉夫特正拉开窗户。 克拉夫特昨晚睡得不好,在黑暗中辗转反侧了大半个晚上,想起来做点什么又怕打扰到莱恩休息。但早上的起来时并没有感到倦怠,还免去了早起的不适。 他扫了一眼窗前的雪地。外面的雪还没明显的融化迹象,几串零散的脚印分布其上,给环境增加了几分人味。他转过身来,在莱昂面前伸了个懒腰,一天没活动的骨骼舒适地发出咯嘣作响的声音:“不能再好了,劫后余生的感觉真不错。” “啊,那确实。”莱恩打了个哈欠,“还有那個坑的事别忘了。“ 解决了用面饼和肉干组成的早饭,整理好不多的行李,再披上斗篷往马背上一跨,来一段说走就走的旅程。 当然,临走前克拉夫特跟着莱恩找到了昨天那位医生的家里,有些不舍地从钱包里掏出一个黑银币递给那位医生,作为昨天的诊金。顺便说明自已经对那根柱子失去兴趣了,大家完全可以把土填回去,明年照常在上面种地。 这份不舍里面,大概有三成是因为零花钱的短缺,七成是对这位医生工作的不认可。 不过这点不快在正式启程后就迅速消失了。雪后初晴的时间段在冬天还是相当令人愉快的,既没有来时漫天的雪花遮蔽视线,导致在小路上要全神贯注防止走岔了,也没有平时在干燥土路上的尘土飞扬,只能用斗篷遮罩全身。 雪地纵马的快乐让克拉夫特灵魂里的异界部分兴奋了起来,现在他处于一种熟悉骑术、又对雪中骑马感觉很新奇的叠加态。能享受新鲜体验的快乐,又不至于在马背上分心被甩脱下去。 从村庄所在的小盆地地形出来后,两人以不紧不慢的速度,顺着溪谷中的小道一路前行。 久违的明媚光线驱散了两旁云杉林中的阴森,枝叶上覆盖着厚重的雪层,投下的斑驳阳光像亮片一样闪闪发光。 森林凶猛、阴暗的一面被层叠的白色和交叠的光线光幕掩盖起来,以干净、迷人的面目示人。 这一切对于本地人而言都是冬季少有的景色,在克拉夫特眼里更是有电影般的质感,不输初次观看纳尼亚传奇的震撼。这一刻的他仿佛化身某个游戏里的人物,骑马奔赴与巨人和神话生物决战的战场。 他甚至哼起歌来给自己伴奏。可惜的是两个灵魂凑不出一副能唱歌的嗓子,美妙激昂的旋律只在他自己的脑海中存在,就算毫无音乐鉴赏能力的莱恩也很难忍受这样的调子。他拉开与克拉夫特的距离,保持在了不会清晰听到歌声,又能及时回头看顾克拉夫特的位置。 ……… “所以我们回文登港后买点啥好?”自娱自乐了一会后,克拉夫特加速赶上了前面的表哥,“你上次在哪找到的那对石头眼球,那上面符文雕得还真有那么点意思,祖父很喜欢。” “……”莱恩很想说那就是自己图便宜,从认识的石匠那里挑了个他练手的物件,再让他自由发挥刻点东西上去。 也不知道是那个石匠是不是真的那么有天赋,反正老伍德很喜欢那对眼球,安德森老师也觉得莱恩有眼光。 现在双方肯定有一个有问题,要么那个跟自己一起喝酒顶不过三大杯的石匠是什么隐藏在文登港的奇人;要么说明老伍德和安德森弄的什么异态现象研究,也就是神秘学,没有任何意义。 面对莱恩的沉默,克拉夫特毫不介意。他感觉自己的精力异常的充沛,充沛到他愿意对听到的每一个声音、见到的每一根树枝投去关注。 哪怕莱恩没有听到,或者不愿意回答他,他也可以聊点别的。 “那你觉得我上次带回去那把斧头怎么样,他们说是海对面的冰原上带回来的,还说是那些冰原人里侍奉异教神的人用的东西。” 其实以克拉夫特现在的眼光看来,那个花了他整整五个王国银币的斧头,估计也只有造型粗犷这一点比较符合冰原部落的特征,上面沾着些不知道是什么成分的黑色痕迹。 卖给他这东西的船长解释说,那是在血祭中留下无法擦去的痕迹,但现在灵魂中的异界部分对此表示完全不抱任何信任,只是拿着挑起话题。他现在很想摄取一些信息,不管什么都可以,类似于时不时地想打开手机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内容。 “呃,他们喜欢就好。”莱恩构思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我觉得我们并不需要对此有那么高的要求,安德森老师也不会对此有什么特殊期望的。” 如果克拉夫特真的很想给祖父一个惊喜的话,那他可以让克拉夫特自己在旅馆里休息几天,自己去找那个石匠。这次他打算找支形状奇特的石像手脚,再让石匠自由发挥一下。以此类推,争取明年冬天前给城堡里的收藏室凑齐一个系列。 克拉夫特并没有就此作罢,在这个话题被终结后,他很快又开启了另一个话题,问起了文登港学院的事。从那里一共有多少学者,到他们在学习研究些什么,各类他从前不那么感兴趣的内容,从好奇宝宝嘴里不断漫出来。 但莱恩也是个粗人,长大后的目标就是当个骑士,开始认字的年龄比克拉夫特大得多。尽管师出同门,在克拉夫特跟安德森学习如何把字写成一团花的时候,他还正在研究如何看懂简单账目。 虽说他来文登港的次数远比克拉夫特多,帮安德森给学院里同僚送信的任务也都是他在承担,可是这些内容属实戳到他的知识盲区了。他顶多知道文登港学院里占大头的是人文、法学和神学学者,还有一直存在偷窃尸体用于邪恶实验传闻的医学分院。 其中莱恩最熟悉的,当属是流传在酒馆里的,医学院的那些恐怖传闻。泡在刺鼻液体里的器官,画着剥了皮尸体的恐怖书籍,还有深夜里围着开膛破腹的死者交谈可怕知识的狂人。这些东西莱恩自己谈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也存着吓退克拉夫特的意思。 没想到这小子越听越兴奋,甚至还开始追问当中细节。问起了那些浸泡器官的液体闻起来是什么气味,里面具体又是些什么器官,医学院接不接受外人参观? 为了堵住克拉夫特的嘴,也为了维护一下自己见多识广的表哥形象,莱恩在被刮完了肚子里关于学院的内容后,话锋一转,说起了自己在文登港认识的几个船长。 这些一年之中在水面多过在陆地的人,是酒馆里最引人注目的焦点,他们的故事从王国的最南端到靠北的文登港,再到更寒冷的广阔冰原,无所不包。真实性大大存疑,却有着被土地禁锢的人所无法想象的开阔格局,配合他们手上的作为证据的獠牙、骨头等物件,对年轻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莱恩要讲的,就是从一个他认识的船长那听来的压箱底故事,他对用这个故事堵住克拉夫特的的嘴有十足的信心。 第八章 中世纪福音战士 莱恩在酒馆认识的这位船长叫威廉,人称大胡子威廉,文登港本地人,家境不错。这应该是比较谦虚的说法。 此人一脸的大胡子,其实也才三十岁出头。在这个年纪能搞到船当船长,还是艘能远航的的双桅帆船,这属于典型的富二代,家庭积蓄比大多数小贵族殷实多了。 威廉选择的航线是在文登港和冰原间跑来回,带去当地部落需要的酒类、小麦等物资,换回一些当地特产的动物皮毛,和一些在运气不好的时候拿来凑数的物件。 在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海另一边景色的人印象中,那边就是恐怖的蛮荒之地,茹毛饮血的野人在冰雪终年不化的冰原上追逐一切活物,不论是白色皮毛的大熊,还是误入此地的外来者。 威廉每次都会反复地解释,有些在冰原边缘生活的部落,早就被往来的商船同化,甚至建起了小型港口、学会了诺斯王国的语言,用皮毛和矿石交换稳定的粮食,算数比在场各位中九成的人快。 这时他的听众就会表示:“啊对对对,你说得很好,你再谈谈其他的部落吧?” 因此,他并不容易招到水手,更不用说搭顺风船的人了。 凡事总有例外,去冰原的人除了开拓商业蓝海的勇士,还偶尔会有另一些人——教会的传教士。 了解一点教会的人可能会知道,在教会的逻辑中,拉人入教是算功绩的。不是在教会里记本子上的那种,是记天上的那种功绩,直接关系到死后能不能魂归天父怀抱,以及魂归天父怀抱后待遇如何。 别看文登港这种鬼地方的教会像咸鱼一样,你去祷告他们连鸡蛋都不发,那是他们的主要市场不在这帮贫民身上,海上的水手信教比例还是很高的,甚至一些大船还会请一位神职人员长期驻船,对稳定长期航行中的精神状态很有好处。 你笑他们广场上海鸥粪便都不一定能清干净,他们笑你怎么不想想为啥在城市里他们能买下能整出广场的地皮。这背后可都是大量在海上讨生活的人的功劳啊。 至于当年开辟这块教区的人,早就封圣了。这个圣含金量多少不太清楚,但生前的尊荣不必多言,死后自然也是荣归天主怀抱,前往流淌奶与蜜的丰腴之地,在有翼之物的环绕中倾听圣乐,有幸侍奉无上之权威。数十年前,他孤身一人来到这片自古以来没有信教传统的土地,向无数水手传播了福音。这样的传奇,是教会里很多出身低微神职人员的榜样。 那么,现在有一个小小的问题,现在想效仿前人的年轻传教士要去哪里呢?诺斯王国虽然不小,但各個地方基本都被大大小小的教区划清了。连文登港这种比较边远的地方,成为教区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可见开拓新教区不易。 威廉船长面前的这位罕见乘客给出了答案:冰原。 那是一位看起来相当年轻的传教士,捧着一本封面由深色皮革和金属饰物装裱的圣典,封皮正中由金箔勾勒出标志性的双翼圆环圣徽。身后同样年轻的随从一脸愁苦,背上背着两人份的行李。 “对,我们要去冰原,你也不用带我们回来。可以的话请把我们在一个没有教堂的港口放下去。”还没被胡须包围的嘴唇平静地吐出了相当离谱的要求。身后随从脸上的愁苦又多了一分,带着些哀求的眼神看向威廉,希望他能拒绝这单生意。 威廉一开始是不想接受这样的乘客的。 这种年轻神职人员,身后还跟着随从,很可能是某个贵族家里没有继承权的次子,被打发去教会发展。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这样的人估计会视其家庭地位爬到一个不低的位置,最少也能管理一个小教堂。 如果把他带过去,在冰原上把人弄没了,不管是不是他自己的要求,那都很可能扯出后续的麻烦。 这种人要么是听多了传奇故事昏了头,要么是跟家里闹了矛盾后的临时起意,总之正常人都不可能穿着这么一身不便行动的教士袍、捧着精装版圣典去冰原传教。 可以看得出来他已经尽量让自己显得平凡点了,这身长及小腿的教士袍大概是学院里发的量产货,完全配不上他手里的圣典和身后的随从。这一套堪称人类迷惑行为的操作算是给威廉开了眼界——这世上还真有这种二逼啊? 出于避免麻烦的考虑,加上威廉仅剩的一点良心,以及随从哀求的眼神带来的压力,他要劝阻一下这个脑子里大概只剩下双翼环的家伙:“您的信仰令我钦佩,但冰原上的人都信仰他们那些野蛮的异教伪神,实在不是您这样身份的人适合去的地方。” 威廉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不错了,既照顾了对方的面子,也说明白了那里的基本情况。伱甭管他们信什么,反正是竞争挺激烈的,不太适合你这种拎不动大家伙的人去开辟新领域。 这话说完,他已经能看到随从眼里亮起希望的光芒,连被行李压弯的背都重新直起了几分。 不幸的是,显然他们还是低估了一个脑子不正常的人。 “神会为真正的虔诚者指明方向,我不能忍受祂的子民被魔鬼扮成的伪神欺骗。我的家人也认可我的选择,就算我在这条道路上得其召唤,过早地前往流淌奶与蜜之地,你也不用担心他们怪罪于你。” 可能是想到了教会的故事里圣人面对考验的场景,这位嘴上没毛的传教士坚定地昂起了头,顺滑的头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充满了圣洁的气息,反衬得他的随从越发灰暗了。 “可是……”威廉人都傻了。他自己也算个浅信徒吧,平时出海前也去教堂祷告,见的神父也不少了,但这样的架势还是这辈子第一次见,“您还是再考虑一下吧,这也太……” 他见过那些冰原上信仰异教神的祭祀,一般都是胳膊比他大腿粗,能按着活生生的猛兽放血搞血祭的那种,放这位去跟他们进行无限制竞争,良心上真的过意不去。 “我最多愿意出十八枚金币,我是说城堡金币。” 城堡金币,原名维斯特敏金币,也就是王国官方发行的金币,一般由国王和几个大贵族铸造。正面是皇室的石中剑徽记,反面是维斯特敏要塞的标志性宽大斜面城墙和双塔楼,城堡金币由此得名。是纯度相当高的硬通货。 “当然,如果您不愿意的话,能给我推荐一位别的船长么?”看着愣住的威廉,年轻传教士有些失望。 …… …… 几天后,冰山号的甲板上。 “费兰克神父,北海的景色不错吧?”问清对方名字的威廉,已经开始用称对方为神父了。反正是要去建教堂的,提前这么称呼一下也没错,金主高兴就好。 …… “不是吧,十八个金币,就为了赶着去冰原送死?”克拉夫特听到这,眼睛都瞪大了。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别打断我。”莱恩讲得正开心呢,他示意克拉夫特骑慢些,好让他继续讲下去,“这不是故事的重点。” 第九章 就突出一个实用主义 冰海,以诺斯王国的角度来说,也能叫北海。从文登港出发,一路向东北方向前进,很快就会进入这片海域。 顾名思义,冰海因其漂浮的零碎浮冰得名。这些碎冰中,小的大概装不满一个酒桶,大的能勉勉强强被称作冰山。同时,因为这个年代的船只航速并不乐观,因祸得福的,这片海域上暂时是不会出现一对在船头“you jump,I jump”的情侣。 最严重的情况,大概也就是在晚上撞上一座迷你冰山,需要拿着木板去底舱修补一番,再用木桶把水给舀出去。 所以,在三十多天的平稳航行后,中世纪福音战士费兰克顺利踏上了冰原的土地。 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里,这位未来的神父经受了过往人生中从未有过的考验。先是严重的晕船,再是食用船员钓上的海鱼后引起的严重腹泻。最后,随着越来越接近北方,气温一路下滑,他发现光凭他原来想象带的衣服,是完全不足以抵御这种严寒的。 幸亏威廉手里还剩下几张皮草,他以一個友情价,真正的友情价——三个王国银币一张,出售给了费兰克和他的随从。这个价格过于诚实,很难说这里面没有一点对送人自寻死路行为的歉疚。 这些体验属实说不上友好,但很快威廉发现自己是真的小看这小子了。这位看起来有些娇贵的传教士居然奇迹般地撑了下来,在他的随从都抱着桅杆上吐下泻的时候,费兰克还牢牢地抓着他那本圣典。要知道,威廉本来都做好了他半路反悔的预案,到时候只退他一半船钱。 如果不是张口会吐出来,威廉觉得费兰克一定会高颂圣人受难的经典部分,只是凌乱的造型让他看起来没有出发时那么圣洁了。 在踏上冰原土地的那一刻,这位传教士赢得了威廉在内的所有船上成员的基本尊重,至少大家多少见识到他的信仰了。 出于对信仰的尊重,威廉进而决定再一次地尝试改变他的想法,毕竟看到一个还不错的人一头创死在这个不讲理的地方,心理上有点接受不了。反正船票钱已经到手了,看在这笔丰厚收入的份上,也不是不能加加班,回去后也多一条人脉。 抱着这样的想法,威廉亲自扶着脚步有点飘的费兰克下了船,踩在了简陋的码头上。 与其说是码头,不如说是沿着海岸线用乱石垒成的一道石堤罢了,为的只是在茫茫海岸线上标出不太容易搁浅的停靠区。大块的黑色石头间用了小石块和沙土填充,远看还有些形状,近看的话,你说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别人也信。 十几个毛绒绒的身影早就等在了码头。他们的脸上画着难辨五官的花纹,而他们身上从头到脚的皮毛套装,从材料上来说等价一套板甲,缝制工艺约等于没有,实用价值在本地可以给满分。 见威廉一行人下船,他们并没有取下携带的武器。其中那个比周围同伴明显高了一截的大个子走上前来,以一个带真熊皮毛质感的熊抱迎接了威廉,操着一口相当流利的文登港口音诺斯语问候了威廉。 “啊哈,威廉,这可真是个惊喜,比预期时间早整整了两天。” “那当然,我可不希望朋友们久等。”威廉向身后的费兰克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在船上吐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随从拄着剑跟了上来,警惕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大个子。 “介绍一下,这位叫比约恩,名字意思是跟熊一样强壮。这里十几号人都得听他的。”威廉向费兰克介绍道,“对了,你来传教学过雪原这边的语言么?我得告诉你,他这样的是个特例。” “……” 很好,第一步就卡住了,威廉也没想到费兰克压根没考虑过这个。这也很合理,他大概觉得诺斯语是什么世界通用语,或者干脆就觉得来冰原不算出国。 这当然很好,起到了显著的劝退效果。于是威廉背对着费兰克,给比约恩比了个握拳往下砸的冰原人手势,意思是吓唬他一下,接着继续说:“这位想来冰原向你们推荐一下他的神,麻烦你给他讲明白这里的规矩吧。” 比约恩看懂了这个手势:“这个简单,我们冰原这里没那么多规矩,只要经过我们的传统仪式就成。我们现在就把东西搬回去。”他拉过一架用冰原里少有的木材做出的大雪橇,开始从船上卸货。 …… …… 费兰克听比约恩说得简单,结果等到了地方,才发现这事简单的部分只有讲清楚流程。 从这个靠着港口的聚居地,往冰原更深处望去,是被冰雪覆盖的贫瘠土地,视野尽头,突兀的山脉拔地而起,呈现出波涛般的姿态。这道天然的分割线,划分了真正的原始冰原和山脉这边的相对温和区域。 这里的筑墙方式和诺斯王国差不多,但省去了其中的木质结构部分,取用了类似雪屋的拱顶式建筑。一方面是因为这里的植被就只有些低矮灌木和苔藓,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在常年零下的地方,伱真的不太需要考虑用黏土把石头粘起来后会散架,更不用担心下雨打湿松动的问题——只有暴风雪。 松开人力雪橇,比约恩指着聚居地旁边一块比房子还高点的大石头道:“看到那边那块黑色大石头没,那就是仪式开始的地方。” 在费兰克和随从的疑惑目光中,他憋着笑解释了冰原人的宗教传统:众所周知,在冰原上生存是自古以来最大的问题,所有的宗教内容都围绕着这点展开。 理所当然的,你要展示自己的神很值得信仰,那就看你的神能不能赐予人强大的生存能力。老规矩是从部落规定的出发点,不穿衣服、不用工具、不带水和食物向远处的山脉进发。那片由黑色岩石构成的山脉中,有着无数的洞穴,在深处你会发现“活石”,敲一块带回来做证明就行。 整个过程大概会视各个部落到山脉的距离有所区别,持续几个月到一年不等,部落会以一种原始的民主投票方式选出几个人远远跟着,作为这场仪式的见证者。 至于“活石”,据比约恩描述,和这冰原上绝大部分的石头差不多。拿来建房子的石头、作为出发点标志的石头,以及构成山脉的石头,都是同一种黑色岩石,只不过它的不同之处在于一看就知道它是“活的”,而且只能在山脉里的洞穴深处找到,被敲下的小块几天之内就会死去,只能由见证者当场验证。 到地方后你自己选个山洞进去拿,反正你的神会指引你的。大家就不跟下去了,因为进去后不容易出来。 你问没衣服、没工具、没吃的要怎么活下去?冰原上又不是没有动物,用神赐予你的力量去跟他们要啊。 只要你能够完成这场仪式,证明了你的神真的能赐给人活下去的力量,那部落会给毫无疑问的神灵代言人修起最坚固的房子,你带回来的那块活石,会被嵌进墙里作为神迹的证明。老祭祀在三十年前受到石神的启示,在大家都信任的几位勇士见证下完成了这一项壮举,于是整个部落皈依石神。 等他死了,他的继任者也要进行这个仪式。不过考虑到受神启的人其实非常罕见,大部分时候部落都处于无信仰状态。 …… …… 说实话威廉也是第一次听这事,他以疑惑的眼神看向比约恩,示意他是不是编得太狠了。 “别看我,我说的句句属实,我们从不拿这个开玩笑。”他比划了一下双方体格差距,笑了出来,“说真的,我没想过诺斯人参加这个仪式会是怎么样,但据我所知,你们的祭祀虽然挺多,能像我们老祭祀这样身具神力也没几个吧?” 第十章 文登港 “还挺合理的。” 克拉夫特觉得表哥还真有点去酒吧里当游吟诗人的天赋,从威廉那听来的故事被他记得相当清楚,中间还有听来的海上与冰原的细节内容,被他合理地插入了这个故事里,就像他真的就跟着威廉旁观了这趟冰原之旅。 可惜这路上就只有克拉夫特一位听众。要是在酒馆里,这样一个包含了海上航行、异域风情以及教会二逼等当今最热要素的故事,再艺术性地加入一些有关人类原始冲动的内容,一定能让全场听众给他买酒,反复讲一个月开個专场都没问题。 但莱恩表哥暂时没意识到这个商机,他掏出水囊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水,继续讲了下去。 …… …… 冷风中,费兰克僵在原地。在这个还没有电视也没有贝尔格里尔斯的年代,大概除了冰原人外,很少会有人知道人类能赤手空拳战胜荒野。 甚至很多几代没出过祭祀的冰原部落,很快就会变得对是否有人能完成仪式将信将疑,直到再次出一位绝世猛男来收拢他们朴实的信仰。 不过现在有一个人脸色比费兰克还差,那就是他的随从。别人可能会觉得费兰克要就此放弃了,但他是了解费兰克的,不说话不一定是要回家,还可能是费兰克真的在思考这事的可行性。 来之前随从先生已经思考过很多糟糕的可能了,比如说糟糕的生活环境,极不友善的当地人,还有如何从无到有建起一座教堂。这其中最糟的也不过是费兰克要效仿一些教会历史上的硬核狠人,亲手建起自己的教堂——那他也只能奉陪到底。 现实远比想象要离谱的多,如果费兰克真想参加这个仪式,那是他亲自去,还是自己这个随从代他出发?这两个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无非是在费兰克死后自裁,或者早点冻死罢了。 “圣典记载了圣约翰赤足走过烧热的铁板而不伤分毫,那为了传播主的声音,我也将接受主的考验。”费兰克抬起了头,坚定地看向了那块作为出发点的石头,“所以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威廉愣住了,跟来的几个水手愣住了,连比约恩都震惊了,那些还在从雪橇上卸货的冰原人一脸懵逼,他们听不懂诺斯语,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 在威廉反应过来前,比约恩迅速收敛起了随意的笑容,摘下他的皮毛兜帽,拿出认真的态度注视着费兰克。在得到费兰克同样坚定的眼神回应后,他放慢语速,像是怕费兰克听不清似的,用清晰的诺斯语一字一顿道:“这不是玩笑。” 费兰克点了点头。 旁边的威廉能从比约恩被矿物染料涂满的脸上,清晰分辨出之前从未见过的尊敬严肃表情,吓得他没敢开口。他整理了自己的胡子,左手伸向背后背着的单刃斧,威廉几乎以为他要拿斧子把费兰克血祭石神了。 但比约恩并没有去握斧柄。带豁口的斧刃划开他的手掌,鲜血从掌心滴落,而他恍若未觉。他高举鲜血淋漓的手,张开双臂,向远处的山脉大吼:“黑尔赫斯!” 这下周围的冰原人听懂了,他们脸上浮现出说不清的表情,毫不犹豫地丢下手里的东西,连没被固定好的酒桶滚远了都没注意到。 “黑尔赫斯!”所有在场的冰原人一起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吼声。巨大的声音叫开了聚居地的每一扇门,身着不同皮毛外衣的冰原人,无论男女,无论年轻年老,都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情向这边走来,迅速在周围形成一个巨大的半圆。 其中一个跟比约恩一样身材特别高大的冰原人伸手拨开人群,为身后比他还高半头的老人让开道路。威廉认识他们,一位是比约恩的父亲,整个部落的首领。而那位须发花白的老人,就是部落的老祭祀,也就是三十年前站在这里的人。 祭祀缓步走到被人群围住的费兰克面前,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对他比自己矮了小半截的身形提出任何疑问,只是从和其他冰原人差不多的粗制皮毛衣服中抽出了一柄石刀。 和比约恩一样,石刀在左手掌心划过。伤口很深,却只有少量深色粘稠的血液从创面渗出。老祭祀伸手,用血液在强撑着不倒下的费兰克脸上抹了一道黑红色油彩般的血痕,转头看向比约恩。 “老祭祀认可你的勇气,我们也向群山告知了你的到来。石头下剥离一切外物,你就可以出发了。”怕费兰克不放心,他补充道,“负责见证仪式的勇士马上就会选出,无论你成功还是失败,都不需要担心你的名誉问题。” ……. …… “啊这……”克拉夫特彻底无语了,“所以雪原那边给不给收尸啊?” “不得不说,他还真是个真男人。”莱恩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出来,“但是你猜错了,第二天威廉他们去找这家伙的时候发现他居然没死。” “啊?!“ “不仅没死,而且他们还是在离石头整整五公里的雪地里发现了昏迷的费兰克。找到他的时候他整个人看起来都瘦了一圈,体温高得烫手,就像是一夜之间把身体里的油脂都烧完了一样。”莱恩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的脸型有些偏圆,很难想象要是发生在他身上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子,“总之他就这么意外活下来了,那几个负责见证的冰原勇士里就有比约恩,嘲笑了一下他的神不太行之后也没拦他们。” “我宣布这是这个故事里最大的败笔,伱当你是在熬猪油呢?往锅里一丢就缩水了。” “可是这可是真事啊。”莱恩耸了耸肩,表示对孤陋寡闻表弟的鄙视。 这下克拉夫特可不服了:“你怕不是听威廉喝醉了讲的,还能有证据不成?” “还真有,你不觉得费兰克这名字很耳熟么?你想想文登港学院里谁叫费兰克?” “神学院那个费兰克教授?不可能吧,他那一脸皱纹都要垂下来了,少说六十岁往上吧?”克拉夫特确实知道这个人,据说安德森老师说跟他关系很差。在学院的时候这人仗着神学院势力大,再加天生合不来,没少排挤安德森这些喜欢搞异态现象研究的。 这人不太喜欢学院外的人踏进学院大门,尤其是看不起伍德家族这样没啥文化的“乡下贵族”,莱恩和克拉夫特有时去给安德森的熟人送信还得小心避着他。 莱恩发出了打嗝般的笑声,“我可是请了威廉三瓶酒才知道的他的黑历史,安德森老师都不一定清楚。他那个压根不是皱纹,是变干瘦后皮肤太长了,不然你以为他还能一大把年纪还头发金黄?” “好了,这也快到文登港了,你可以找个神学院的学生去问问费兰克是啥时候来的学院。我猜他就是变丑后不敢回去,才留在了文登港。” 多亏良好的天气,两人的速度远比来时快。等到故事在两天多的时间里断断续续地讲完,前方已经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建筑,规模远超这两天里落脚休息的村镇。有座高出一大截的细长建筑在其中尤为显眼,那是学院的钟楼,由教会出钱帮学院建成,也自然位于神学院的地盘。 带着些许的鱼腥味的风,微颤的钟声。克拉夫特知道,他们又回到了这个王国北域少有的城市,文登港。 第十一章 喜欢在中世纪逛街的多少沾点那啥 重新回到文登港对人对马都是一件好事。 在整整两个大晴天后,积雪逐渐开始融化,白色从大地上褪去,露出底下肮脏的色块。而产生的积水,很快就会把道路变成由小型泥潭组成的地狱。 要是出发再晚一些,就会在令人绝望的泥泞中,被马蹄溅起的泥点弄得怀疑人生。你可以选择在外面罩上一层斗篷,但也得做好到达目的地后多出半斤重量的心理准备。 克拉夫特感谢了两天前决定尽早出发的自己。现在的两人,已经骑马走在文登港的石板路面上,马蹄与石板碰撞,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没错,文登港是有石板路的,至少在几条主干道上是这样。作为港口城市,虽然不是什么大港,也是得考虑交通问题的。载着货物或者渔获的马车每天来往不停,前者会在土质路面上留下深重的车辙,后者滴下的水会让泥土终年保持浆糊状态。 因此,出于最真实的实用考虑,文登港拥有了高贵的石板路面。由于在海边,还能找到充足的沙子可以用于铺垫和填充缝隙,防止泥水在浮动的石板下积聚,变成一脚踩下去会从缝隙间喷出污水的“陷阱”。 有心的设计者甚至在路边设计了排水渠,并适当抬高了道路中央的高度,做出扁平的钝角三角形横截面,使积水向两边流动。或许无法跟另一个世界的路况相比,但在这里已经是一流道路中最优秀的那一批了,克拉夫特会毫不吝惜地向设计师送上赞美之词。 但就算这样的路面,也无法解决目前克拉夫特遇到的问题。 “我是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就是现在不会有人出来摆摊。” 路中央的积雪被清扫开,在排水沟边静静等待融化。这给马车的行进提供了方便,显然也占据了本来的小摊贩的生态位。现在的气温不低,当然也不算高,至少没高到适合出来摆摊的程度。 文登港是没有古董店的,这种比较高端的市场在这里不存在,想买点啥比较奇怪又有年头的东西,优先考虑的是路边地摊。这些摊子其实很多一部分是水手的副业,处理一些从各处得来的零散小件商品,换几个适合在酒馆变成啤酒的铜币。 幸而也不存在什么造假、做旧一类的问题,因为也没这個精力和技术去给地摊货色上这等操作。 没了地摊的街道有点冷清。这个年头的大街尚且没有进化出楼上住人、楼下店面的形态,街道两旁以纯粹的民居为主。这些两层或三层的建筑采用半露明结构,在支撑的木框架间填充砖石与粘合剂,精致点的会对墙体进行一些浅色粉刷,与显露一半的框架形成色差对比,像刚打完轮廓线条的素描画。 跟之前的小村庄里的单层相比,这里的房子更高,也需要更好的承重,不容易在第一层掏空一面墙来展示内部,只有横向伸出的招牌展示它们的功能。这样的招牌也不多,视野所及范围内只有“酒馆”“裁缝”“面包”,远一点还有另一个“酒馆”。 “没关系,我去问问那几个我认识的船长,他们总会有几件看起来就很神秘的玩意。”莱恩面不改色地说道,“你先自己一个人逛逛,我们傍晚在学院门口汇合,然后一起去找个地方住下。” “啊,那为啥不带我一起?”克拉夫特完全不理解,但莱恩已经骑着马消失在了岔路口,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 正午的阳光下,突然拥有了一下午单独活动时间的克拉夫特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他勒马停在街头,看着行人车马穿梭,一头的雾水。 街道上的人并不多。几个水手唱着船歌,勾肩搭背地拐进前面挂着酒馆牌子的建筑;载着几桶鱼的马车从门口路过,木桶里一条倒插着的大鱼还在扑动尾巴,两个穿着学者袍的人用袖子挡住鱼尾上甩出的水珠。 克拉夫特观察着这一切。船歌有些跑调,水珠顺着鱼尾上青蓝色的线条运动,然后被甩脱,棕色的学者袍上袖口上有两滴被洗淡了的墨水印。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从某天起就是如此。 他变得……充满兴趣,主动地去捕捉更多的内容。骑马飞奔时会去注意树梢上华丽的积雪,硬是要追上表哥聊天,在街道注意水滴和墨点。 按理来说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在有意注意于什么时,就必然会忽略更多。然而他的收纳渠道好像突然得到了扩宽,充沛的注意力能被分配到更多的东西上,搜罗来更多的不管有用无用的信息,而且他正对这种行为兴趣盎然。 像捡起地上的每一枚硬币,像搜罗整本书里散落的数据汇聚成册,像嗦干净筒骨里的每一滴骨髓。他从这种行为中得到了一种满足,怪异的满足。 他发散的思维在蔓延。船歌的那个调子音调应该再高一点,或许会更加自然;鱼尾好像在上次来港口见过,这种鱼有着尖利的嘴;水珠在空中变形拉长,越过袖子的阻拦向它主人的脸上飞去…… “哎,该死的!”怒骂声打断了克拉夫特的继续发散。 那是穿学者长袍的两位因为躲避水珠撞到了一起,其中一位一个踉跄向前扑去,手掌着地趴在了地上。 克拉夫特使劲晃了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摇出去,策马绕过与车夫争执的学者。 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太敏感了。这种不受控制地去注意各种无关东西的行为很像强迫症,异世界来的那一半就有过相当典型的强迫症,尤其是压力大的时候非常明显。他会去计算楼梯的级数,不断地清洗双手直到发皱,或者反复地进行三次吹气。 这次半穿越,或许不知不觉中让自己太过紧张了。熟悉又陌生的身体,融合的思维模式,不太习惯的环境,都有给异界的那一半制造太多的焦虑的可能。但他并不确信如此,毕竟卡及格线的精神病学分数明显不是他努力的结果,而更近似于老师的努力。 骑马沿街而行,克拉夫特决定先抛开这些,干点别的换换脑子。 比如说,他可以去找找有没有卖纸笔墨水的地方。 这里的克拉夫特在安德森老师的教导下,加上一点点的祖父的督促,才无奈学习了如何用精致复杂的花体书写。异界部分却是个花体的爱好者。虽然不是同一种字符,但相通的书写方式让他想试试手感。 比起又一个没啥特点的小物件,克拉夫特觉得祖父和安德森老师会更愿意看到一些其他的东西。出去逛了一趟的孙子/学生练了一手好字这事就很好,很惊喜。乐观情况下可以是对他们教育水平的认可。 抱着这样的想法,压根没对突然消失的莱恩表哥那边有啥期待,克拉夫特开始在街上寻找纸笔。 第十二章 本地特色医患沟通 暂时甩脱了奇怪感觉的克拉夫特开始寻找售卖纸笔的地方,他想找的是一只做工精细的蘸水笔。 墨胆还没有在这个世界出现,圆珠笔之类的更是遥遥无期。大家还在用一种比较简单但低效的方式,那就是直接把笔尖探进墨水瓶里,蘸酱一样蘸点墨水出来,写几个词后再伸进去蘸一蘸。 用得熟练的人看起来会比较优雅,不太习惯就会看起来像蘸酱油,特别是在用墨碟的时候。不过这样的代价换来了一个好处,蘸水笔柔软的薄片金属笔尖,能在方向正确的时候写出粗细变化流畅自然的笔划。同时因为笔的结构,就决定了两個世界的花体字写法基本一样。 这样的书写质量需要着对这里而言比较高的工艺水平,来制作合格的笔尖,想要好用的就去专门的店铺买吧。 克拉夫特顺着街道一路走到了底,才在城市中心的圣西蒙教堂广场旁发现了要找的地方。店铺的主人是个教会的信徒,在这里开店也多是供应神职人员所需,卖的纸张质量很好,然而笔大多是誊抄圣典用的平尖笔。 “您的信仰让我印象深刻。”克拉夫特看着狭小店铺里丰富的宗教元素恭维了一句,木雕的带翼圆环符号占据了柜台后的半面墙,带着双翼圆环护身符的老人在两高一低的三叉烛台边阅读圣典。 烛台没有点燃,正午的阳光穿过窗户投射下来,纤尘在有点沉闷的空气里漂浮,勾勒出光带的形状。他自己在店里逛了一圈,然后才出言搭话。 “谢谢,要买什么东西么?”被打断了阅读的老人抬头看了一眼,觉得不是教会的人,也不像神学院的学生,态度比较冷淡。 “我想要一支普通的蘸水笔,只有笔尖也行。”克拉夫特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圣典,是质量很好的手抄本,“像这样的纸我也要一些。” “我找找。”店主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向货架走去,拿起了一个盒子,“你是学院的学生么?” “不是,但是我的老师来自学院。” “那我可以给你打个折。”老人转过身来,把打开的盒子放到柜台上,里面躺着一支黄铜笔尖的蘸水笔,松木笔杆被打磨得很光滑,“还有纸,这种纸写起来比羊皮纸还流畅。” “啊?”克拉夫特有些意外,他从没想过安德森老师的身份还能带来这等待遇。 老人并没有详细解释的意思,只是点清纸张递给他:“学院的都是很好的人。” …… …… 谢过了店主的克拉夫特抱着纸和装笔的盒子走了出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折扣真的很香。 他把东西塞进固定在马身上的包裹里,牵着马在广场上享受下午的美好阳光。此时正是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候,冬日的寒冷被从大地上驱赶出去,他可以久违地散散步,就从圣西蒙广场开始,再从南北方向的主干道一路向北走,路上随便找点什么吃的,然后在傍晚时分到达文登港北区的文登港学院。 学院和教堂作为文登港最重要的两个建筑,一个在城市北侧外围,一个在靠近港口的城市中心,一看就觉得低了一头,实际上也确实是这样。 教堂早在圣西蒙来文登港传教的时候建起,那时候的文登港规模还没有那么大。而学院的建立就要晚上二三十年,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教会的出的钱,直接就导致了神学院在整个学院里一家独大的情况,其他的学院都得靠边站。 包括学院那座标志性的钟楼,更是资金充足的教堂全款建造,内饰外饰全请的教堂自己的建筑师,每天听到钟声一抬头就是一座建得跟教堂塔楼一样的钟楼,说是教会学校都没啥问题。 冬天的圣西蒙广场还算干净,不管是鸟粪还是积雪都被清理一空。从前面居然还有人直接坐在地上来看,大家还是非常信任教会的清扫工作的。 再走近一看,啊,居然是之前见过的那两个穿着棕色长袍的学者。一位正托着左臂坐在圣西蒙像下,背靠底座一脸痛苦。另一位在一边站着,跟三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说话,不时扭头看向自己的同伴。 再走近一些,克拉夫特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不,真的不用了,帮我们找个诊所就行,不用这么打扰你们。” “真的吗,我觉得他是伤到了骨头,还是带他回学院看看吧,我们的老师应该都在。”其中一位卷起黑色衣服的袖子,显得非常热情,完全没注意到他同伴扭曲的表情和把他往一边拽的手。 然而听到这话,那位棕袍的学者拒绝得更坚定了:“虽然很感谢你们,但真的不需要了,他真的只是一点小伤。” 坐在地上那位学者已经痛得满头大汗,但为了配合同伴的话,还是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是的,我感觉已经好多了。浪费你们的时间实在是不好意思。” 这已经说得不能再明白了,然而那位热情的人还是不愿意放弃,一脸关心地伸手去扶。另一位黑色衣服的人伸手扣住他的肩膀,拼命把他往回拉。 而与他交涉的棕袍学者往前一步挡在了同伴和陌生人之间,环顾四周想要求助,冬日下午的广场上空空荡荡,在附近的只有克拉夫特一人。 他看克拉夫特腰上挂着剑鞘,一身看着布料不错的衣服还披着斗篷,感觉是个出门的小贵族,至少不至于是个托,于是向这边挥手喊道:“那边那位先生,能请您帮个忙么?” 克拉夫特好像看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黑色衣服,是学院的学生,其他的学院成员却有些害怕他们,甚至搞得像当街绑架。结合他们的谈话,答案好像出来了。 哦,你们是医学院的是吧?我刚听说过伱们的恐怖传闻。 那位热情的医学院学生还没搞懂为什么自己的同学不需要自己,而要让路人帮忙,但他还是主动地抢先介绍了情况。 “我们是医学院的学生,老师让我们出来买些实验材料,正好遇到了法学院的同学。“他解释道,深褐色卷发下是相当阳光的脸庞,脸上关切的表情是克拉夫特所熟悉的,“他好像骨折了,能帮我们带他回去么,我不太放心外面的诊所。” 嗯,看出来了,你们这不正在跟实验材料商量么,只不过他看着不太愿意。 “实验材料”被抢了话,急忙开口为自己解释:“不,我真很好,能带我去附近的诊所么,或许敷点药膏我就会好起来了。”以目前这个气温,他满头的汗水不是很有说服力。 他的同伴还想补充一下,但克拉夫特打断了他。 “能让我看看么?”克拉夫特看他一脸紧张,补充道,“我叫克拉夫特.伍德,伍德家族是在战场上取得的荣誉,所以对外伤还算熟悉。” 异界的那一部分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而本地的这一部分知道怎么快速取信于人。 第十三章 没有希波克拉底的世界 “话说,我刚才好像见过你们。”克拉夫特的记忆运转了起来,刚收纳入库的细节被从后台翻出来,“是往前扑倒后开始痛的吗,是肩膀对吧?” 明明只是刚好从他们旁边经过,但异常完整的过程却已经在不自觉中被刻入脑海,鱼尾洒出的水珠,抬起袖子遮挡避让,碰撞,失去平衡,然后向前倾倒。反射性地伸出双手作为缓冲,先是双掌着地,而后是整个前臂撞到了地上,发出痛呼。 在他被托着的手臂袖子上,还留存着刚才在地面上摩擦留下的痕迹,手上还有几道擦伤,暂时没顾得上处理。他托着肘部,实际上是在控制肩部的活动。 没错,完全符合,就是他了。 看他们还有些不放心的样子,克拉夫特补充道:“试试这个动作,把你的肘和拳头同时贴到胸口。”他示范了一下,屈曲左臂,很轻松地把拳头和肘部都贴到胸口,“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现在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个动作,手和肘必然有一個是碰不到的。” 坐在地上的学生忍着疼痛勉强试了试,确实如他所说,肘和拳同时只能有一个碰到胸口。 法学院的同伴和三位医学院学生也好奇地在自己身上尝试了一下,毫无疑问,他们的肘和拳都能做到同时贴上胸口。小实验的成功让他们对克拉夫特的专业性有了认可,而贵族身份更是有效地拉高了可信度。 还好他们对底层上来的军功贵族实际知识水平没啥了解,克拉夫特想道。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祖父对医疗的认知也就仅限于用清水把伤口洗干净,再找个会祷告的来试试。就算这样也已经是相当先进的理念了,比往伤口上抹把灰的人少说领先了一个版本。“我的家族对外伤比较了解”这种鬼话也就自己编得出来。 嗯……大概也不能算是完全骗人吧,在崭新的二合一版本的克拉夫特出现后,这家族多少算是多了个对医学有正常认知的人。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对,就目前这里的社会环境而言,克拉夫特的医学认知有亿点点超过“正常”水平了,以至于大部分可能都没啥用。 不过眼前这个状况可以不被划入没啥用的“大部分”里面。 理顺过程后整个逻辑就清晰起来了:一位平时不太运动的学生,摔了一跤前臂着地,之后就托着一只胳膊,肩膀疼痛,肘与拳不能同时贴到胸口。 送分题啊,送分题!已经是喂到嘴里了,属于考试的时候看到可以与老师露出默契一笑的那种。 如果你是一位在考试前确实认真准备了的医学生,当然,指的不是现在旁边这仨站着的黑袍人,是异界来客部分的克拉夫特认识的那种喜欢熬夜掉头发的那种。那你应该会在某本过于厚实的书里发现一个颇有年代感的词——Hippocrates法。 一个乍一看和其他词没啥区别的家伙,但是读出来后就会发现这家伙可真耳熟啊,跟某个历史上的著名人物名字真像啊。 还真是他,希波克拉底,希波克拉底誓言的那个希波克拉底。很多人,包括克拉夫特自己原来也没想到,一个古希腊人搞出来的东西,居然隔了千年还能出现在教科书上,依旧是标准的治疗手段,用于肩关节脱位。 “肩关节脱位。我的意思是说,就是你的骨头的一端,从肩膀里本来该呆着的地方掉了出来。从我个人经验来看,是伱扑倒在地上那一下导致的。”克拉夫特解释了一下。很可惜的,这个世界似乎没有希波克拉底,让本不发达的医学水平雪上加霜。 旁边几个医学生在克拉夫特说完后,既没有发出恍然大悟的“啊~“一声,也没有点头表示“我们学过的”,反而露出了一种令克拉夫特很不安的钦佩目光。那位热情的褐色头发学生更是明显,几乎把“你们贵族真是家学渊源”写在了脸上,看起来很想来具体地请教一下。 不是吧?没了希波克拉底,你们这边就没个希波克拉顶之类的研究下这类东西? 克拉夫特悲从心来。这事不对啊,要知道文登港是很大一片地区里唯一的城市,文登港学院的医学院学生是这个水平,那估计也别指望什么了。自己以后要是有啥小毛病,一个阑尾炎就有概率直接给自己送走。 坐在地上的法学院学生听他说的内容有点可怕,表情又有些悲凉,紧张度一下就拉上来了:“那我这只手还有救么?” “当然,当然,你这个情况问题不大。”克拉夫特从对前途无亮的绝望中回过神来,“你还能走么,我需要一张床让你躺下来才好治疗。” 他上前扶起地上的患者,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广场上连个公共长椅都没有,看起不是个适合发挥的好地方。 “要不去我们医学院吧,我们那床多。”知识水平一般,但人确实不错的褐发医学生发出了邀请。 “啊,那会不会……” “不用担心太远,我们的马车就在附近,反正你们治好也是要回学院休息的对吧?” …… …… “我叫卢修斯,夏普的卢修斯,来文登港四年了。”褐色头发的热情小伙在马车车夫的位置自我介绍道,“今天能碰到你真是太幸运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旁观吗?” 最终几人还是上了医学院的马车,坐在后边的载货空间里摇摇晃晃地向医学院驶去。出于对克拉夫特的信任,外加克拉夫特腰间的剑令人比较有安全感,法学院的两人思考了一下后没有拒绝。 如卢修斯所说,他们确实是出来采购实验材料的。乘客们脚边就有些不知装着啥的瓶瓶罐罐,屁股底下还垫着一个有点沉的木箱,有大件的物品在里面随车身的震动而晃动。箱子边上还靠着些看起来有些像干草和树枝的干燥植物,其他的一些零碎物件被堆放到了角落里,要很小心才不会踩到它们。 克拉夫特在马车边上骑马跟着,没有拒绝卢修斯的请求:“那得病人同意才行。说起来为什么你们医学院会有很多床?你们在学院里接待病人么?”没想到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学院到医院的对接,说不定还有在临床上进行教学,似乎理念还是蛮先进的嘛。“ “……” 卢修斯陷入了奇怪的沉默,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但后面的法学生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借用了医学院马车,待会还得借用他们的床,让他感觉自己刚才的言行其实有些不太妥当,仅凭一些风言风语就对自己的同学有了不好的怀疑,实在是不符合法学精神。 所以,出于愧疚和自责,他同意了卢修斯的请求:“没有关系,今天多亏有你们帮忙,只是旁观治疗而已,我怎么会拒绝呢。” 就这样,在融洽的氛围中,卢修斯带着克拉夫特从学院大门畅通无阻地进入,拐了几个弯后到了克拉夫特以前从没来过的医学院地盘。路上竟然都没有守卫来询问一下克拉夫特这个没穿学院衣服的外人,就凭卢修斯一路刷脸过来了。 等走进房间,躺到了石质的床上,肩关节脱位的法学生感觉有点不太对了。 说是石床,四方形的外观不如叫石台更加合适,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个什么用途。 虽然卢修斯还给上面贴心地加了层垫子,但这房间是不是有点偏大啊,周围咋还有阶梯排椅的?? 这下克拉夫特也沉默了。他在一些科普视频上看到过这样的古老医学院教室,是什么教室他不好说,这床上一般躺的什么人估计也不太好说。 考虑到病人的情绪,他不想解释,只是让病人躺好,脱掉他的上衣。在衣服脱下后,能明显看到患侧的肩峰凸起,呈现出一个和正常圆润肩膀明显不同的、感觉有点点方的形状,完全确认了判断。 确认他的左臂没有异常活动和疼痛,又把肘弯曲九十度检查了骨性标志位置正常,排除了可能存在的骨折和肘关节脱位。 “接下来我要把你的骨头蹬回原位,放松一点,不要用力。”克拉夫特脱下一只靴子,用脚踩在脱位的肩关节腋下,抓紧他的左臂,摆出了足有千年使用历史的经典复位姿势,“来个人,帮忙按住他,别让他乱动。” 好家伙,话音刚落,后面排椅上刷一下站起来五六个穿黑袍的,直接给人手脚身体全给摁牢了。克拉夫特都没注意到他们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开始均匀地用力牵拉手臂,脚把肱骨头往外蹬,同时开始旋转他的手臂。伴随着一声标志性的响声,肱骨头回到了它原来的位置,整个肩膀的外形也恢复了正常。 “好了,放开他,再给我块三角形的布料好么,胸口那么大的就行”克拉夫特伸手阻止了患者活动重获自由的肩膀,把他的手放到胸前,“二十天内你的这只手只能吊在胸口了。” 还好这里是医学院,克拉夫特很快拿到了一块刚裁出来的三角麻布。把患肢固定到他的胸前,再嘱咐一下二十天内不乱动,放走了已经变成教学样本的法学院学生。 就那么一会,教室里就多出了两排黑袍人,再不跑的话他们对自己能否回到法学院就不确定了。 第十四章 《莱恩表哥在门口》 患者的同伴很快就带着他消失在了教室的门口。 克拉夫特很能理解他们,这种理解不需要自己躺到石床上去体验一下被一群黑袍人围观的感受,大概一个正常的人类都会在身处解剖教室中央的时候,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特别是当你不是观众,也不是操作人员的时候。 而在克拉夫特眼里,这个场景有些眼熟。 就像是大学每一个周一早上的第一节早课,夹着电脑包的老师因为昨天的夜班晚了几分钟走进教室。正想向同学们道個歉的时候,却发现教室里压根没几个人。 而他每一次转过头去看ppt,再转身回来就会发现教室里好像多了几个人,如此反复十来分钟,在他结束一个阶段时,抬起头来想起要点名了,就会猛然发现,整个教室居然已经坐了一半的人? 克拉夫特面对的就是这种熟悉的灵异现象,只不过以前他在台下,现在他在台上。 他刚给病人做完检查,外加一个手法复位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一个少说有四十来个位置的教室已经被不知道哪冒出的的黑袍人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空间,门口还有来晚的人探出半个脑袋看看是不是还能溜进来。 这等学习精神,让克拉夫特有些汗颜。毕竟他就是那种周一早课从来没有准时到过的超级懒狗,只有早课从来没到场过的寝室坚守者能与他一较高下。现在面对这么一群热爱学习的人,他们的气势震得他说不出话来。 “您精妙的家族绝技真是令人震撼。”看气氛有些尴尬,坐在后排的一位黑袍人赶紧站起身,从阶梯上走了下来。坐在他旁边的卢修斯立马跟上,在半个身位后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讪笑。 “这位是我们学院的卡尔曼教授。”卢修斯介绍道,“听说有一位慷慨的贵族愿意分享家族相传的宝贵知识,特意赶来道谢。”他的脸有些发红,在有些苍白的肤色上一览无遗。 本来卢修斯的想法是,克拉夫特看着是个不错的人,竟然愿意让他们旁观自己的家传技巧,但又没说多少人,所以我去拉个关系不错的卡尔曼教授来,多一个似乎也没啥问题。 在克拉夫特还在仔细检查的时候,他悄悄溜出去敲响了教授的门。 然后问题就出现了,他是这么想的,剩下的两个人也是这么想的,被叫上的人都是那么想的。 经典情节就那么发生了,“这事我只告诉你”在短时间复制得到处都是,等卢修斯在一个比较隐蔽的房间找到卡尔曼教授再赶过来时,别说三个人,那是前三排都没位置了,抢先到位的同学已经在帮克拉夫特按手按脚了。 “真是感谢您,愿意无私分享知识的人如此罕见,正因此也十分高尚。”卡尔曼教授一看这个人数就知道不对,不动声色地往卢修斯面前挪了一小步,挡住了这个冒失鬼。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对方还是个贵族,虽然是同意了,但你卢修斯搞了这么一帮人围观别人家传技术算怎么回事? 卡尔曼的教授的思路是,贵族多半都吃荣耀、高尚名声这一套,尤其是小年轻,先看看这事能不能糊弄过去了,不然要起了矛盾估计卢修斯不会好过。回头再考虑下给点啥实质性东西,不能让家长找上门来,那麻烦就真大了。 “您言重了,只是些小技巧,能有帮助就再好不过了。”克拉夫特现在也有点紧张,不过他想的完全是另一码事。 在别人学院里未经管理者同意借用了教室,结果一抬头发现被人当正课听了,后排还坐了个教授,这种事情想想都能大白天的吓出一身冷汗。 不过这位教授的态度居然意外的和善?要知道克拉夫特刚开始接触病人那会,日常被老师夺命连环十八问,招招致命,直戳知识盲区,什么时候受过这等高级待遇?今天这场面吧,不说受宠若惊,也只能说是惊骇欲绝。 好,实在是太好了,卡尔曼教授想道,这就是典型的那种阅历不深、脑子里充满荣誉感、对物质利益非常不屑的年轻有德人士,跟自己身后这个卢修斯基本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在克拉夫特还在紧张的时候,卡尔曼教授已经差不多想明白了要怎么做了。 教授面露难色,握住了克拉夫特的手,说道:“虽然这么说有些冒昧,我希望您原谅一位才能有限之人的请求。” “?” “即在一个追求更多知识来挽救天父所赐予之生命的地方,光凭我这样的人,不幸缺乏足以培养后来之人胜任如此重任的能力,因此经常希望有兼具品德与才能者分担这种责任……“ “??” “对这样应该去完成更崇高使命的人提出这样的请求,使其在这里浪费宝贵的时光,实在是令我感到惭愧……” “???” “但为了让更多的躯体免遭苦难,在祥和安宁中度过短暂的一生后回到主的怀抱,我还是不得不满怀歉意地提出这个请求……” 请原谅这边的克拉夫特跟安德森老师学习的时候还没进展到这个阶段。这种开口前要深吸气、说完要用最大肺活量的长难句,以他的文学造诣不是特别好理解。这么一套半分钟的组合拳下来他已经完全被绕了进去,估计一时半会理不清了。 “所以我想邀请您这样的人来担任文登港学院的医学院讲师。”卡尔曼教授以一句总结性的收尾结束了他的发言。 “啊,这……” “请务必不要推辞,即使不能常来也可以,但如果您在这里交流学习后愿意参加我们的考核,我们愿意同时授予您医学学士学位。” 在克拉夫特尚未反应过来前,事情本质上已经被敲定了。以卡尔曼的思路,讲师这种东西他自己就可以拍板,属于那种对贵族而言拿出去很有面子、可以展示自己很有内涵的东西,但对他而言名额这种事情都是可以调整的。 而学士学位,这年头的学士学位可不是异界灵魂那边每年七位数起步的那种。考虑到这边的高级教育机构本来就少,低得吓人的识字率,再加上学士需要的长期脱产学习,一般只有比较富裕的商人家庭或者有这种精神需求的贵族才会考虑这种奢侈品。 同时也要算入高昂的书本费用、大量的时间精力投入,让人通过专业的教师、甚至一些显贵或教会成员的考核后才能获得,在获得后即有了申请执教许可的资格,含金量比维斯特敏金币还高。也可以说是让克拉夫特先上讲师位置的车,再进一步学习考核补学位的票。 …… …… “不胜荣幸,不胜荣幸啊。”克拉夫特一脸的受宠若惊。这才见面没多久呢,他已经坐在教授的房间里喝茶。面前坐着满面笑容的卡尔曼教授,还有跟克拉夫特一样懵逼的卢修斯,他正拿着啃了一口的饼干,对发生的一切处于一种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的懵懂状态。 “这几本是我年轻时的珍藏,送给克拉夫特讲师这样有志于医学事业的人正合适,希望研读之余也跟学生们多讲讲自己在医学上的独到理解啊。”卡尔曼教授推出几本装订整齐的手稿,木制封面的棱角被仔细打磨过,圆润顺手。 就克拉夫特的记忆而言,这似乎还没出现活字印刷术,雕版式的整页印刷暂时还没达到精心抄录的手稿这种细腻程度,这几本手稿是他袋子里这点钱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不过他好像听懂了教授的意思是这书很宝贵,让他多把肚子里的好东西拿出来给学生们分享一下。 “一定的,这是我的荣幸。”克拉夫特慎重收下这几本跟内外科比起来算是小家伙的书,像是从祖父手里接过五年份的零花钱。 又啃了一口饼干的卢修斯看着这书感觉有点眼熟,他咽下嘴里的食物,喝了口加蜂蜜的大麦茶清了清嗓子,开口就要问教授上次你送我的书怎么跟这长得那么像。 教授投以“我还有账没跟你小子算”的眼神,让他把话都憋了回去。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光线渐黯,在温暖的烛光下,桌上麦茶和饼干飘香,气氛愉快祥和,克拉夫特与教授谈起了肩关节脱位的解剖学原理,卢修斯在旁边连连点头,学术氛围浓厚得能以此构思一幅中世纪版小《雅典学院》,画到医学院的大厅里去。 如果真要作这么一幅画,那克拉夫特愿给它取一个足以流传后世、雅俗共赏的名字。 ——《莱恩表哥在门口》 ……. 克拉夫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被卡尔曼这么一绕,他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忘记了很重要的事,亲爱的表哥跟自己约在傍晚到学院门口碰面来着。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暗得跟傍晚完全没什么关系了。 第十五章 这个玩意我见过的 克拉夫特进去的时候两手空空,出来的时候手上已经抱着一套全新的医学院制服,腋下夹着三本书,领子上还别了个徽章,旁边跟着出来送他的卡尔曼教授和卢修斯。 莱恩借着教授手里提灯的光亮看清了那个徽章,是一本摊开的书,左边书页上是代表教会参与的双翼圆环图案,右边书页上是被云杉枝条拱卫的钟楼,这是文登港学院的标志。 以他的印象,这种徽章他只在学院里执教的老师身上看到过,安德森老师就有一个。这就很令人迷惑了,克拉夫特的水准他也是知道的,大概也就能无障碍阅读各种书籍的程度,这一下午怎么学院徽章都带上了? “这位就是克拉夫特讲师的表哥吧,伍德家族在医学方面的造诣之深,真是让我对教授的身份感到羞愧。”卡尔曼走上来,对他露出了那种小摊贩想从他手里掏钱的时候会露出的热情笑容,“所以我冒昧地请求了克拉夫特先生担任我们医学院的讲师,以后如果有空闲,请一定要来学院逛逛,讲不讲课无所谓。” “?” 这段话里的逻辑,莱恩是一個都没听懂,脸上除了疑惑还是疑惑。“医学”这个词,恕他直言,恐怕很难跟伍德家族放到一起去。至于把“讲师”“医学造诣”和“伍德家族”三个词放到一起,句子里不加否定词估计不太好拼起来。 “抱歉,莱恩表哥,我来晚了。”克拉夫特果断认错,然后迅速跨上马匹,示意莱恩上马,“感谢您的招待,卡尔曼教授。”向教授简单道别后,克拉夫特迅速带上不明所以的莱恩消失在了夜色中,没让他问出些会让大家都无法解释的问题。 …… …… “所以我们到底是什么时候有的家族医学造诣?” 两人找到了一间还在营业的旅馆。大半夜的找一间旅馆倒是不难,毕竟文登港晚上还亮灯的建筑也就那几种,除了酒吧和某些场所,或者兼具酒吧和某些场所功能的,那剩下的八成就是给旅馆了。 在各回房间睡觉前,莱恩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不能怪他好奇心太强,只能说这事太怪了,大概等价于班里成绩垫底的孩子高考大爆发,考上了全国一流大学金牌专业。 家长第一反应绝对不会是惊喜,而是这小子哪找来的托骗我。 莱恩理论上来说是跟克拉夫特同一辈的人,但由于大了几岁,心智成熟得早。同时在克拉夫特小时候作为克拉夫特夭折的“保险”来培养,跟着老伍德的时间长,几乎相当于半个儿子,还有时会负责照顾克拉夫特,对家族和克拉夫特都不能再熟悉了。 现在他像个大清早起来,在自家门口放牛奶的地方发现了清北录取通知书的家长。 作为克拉夫特的半个家长,莱恩对此当然是感到很高兴的;但同时作为伍德家族实质上的核心成员,家里是什么成分难道他还能不清楚?平时要夸伍德家族家学渊源,跟夸瞎子好视力、找聋子谈音乐差不多,属于挑衅行为。 你要说克拉夫特因为武艺精湛,得到了哪个大贵族的赞赏,还是处于他理解范围的。说伍德家族有学术水平,侮辱他个人智商事小,侮辱整个伍德家族事大。但这个教授好像是来真的,真给克拉夫特徽章啊。 “嗯……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是我在祖父的收藏里看到的一本旧书,因为感兴趣多读了点。”克拉夫特自知不好解释,就拿祖父收罗的那些旧书来当挡箭牌,反正以莱恩的阅读能力,不可能找他借书看看。 “真的?”莱恩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二次侮辱,“你还有这个雅兴去看那些书?”不是他不信克拉夫特啊,只是以前让克拉夫特学习,都是需要老伍德动用一点物理手段的。 “真的,人在年岁渐长后,爱好多少会有些变化嘛。” 这话莱恩是一个字母都不信的,不过这不是什么坏事,克拉夫特也不是小孩子了,他愿意尊重克拉夫特自己的秘密,不应该也没必要去刨根问底。 “好吧。”莱恩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克拉夫特,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像个看着自己孩子长大独立了的老父亲,欣慰里带着点失落。 这下轮到克拉夫特疑惑了,他本来还以为要好一会才能让莱恩相信,但莱恩突然的老父亲态度反而给他整懵了。 “好的,祝你好梦,莱恩。” 看着莱恩去睡下,克拉夫特回到自己房间,从包裹里抽出一支蜡烛点上,准备看看今天拿到的三本书,了解一下当代医学水平。 说真的,作为一个学业水平比较一般的人,他是完全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担任教学工作。对本来的克拉夫特而言,这是个会让家族脸上有光的大好事;而对异界来的部分而言,能续上自己还没开始多久就结束的职业生涯,让他找到了自己在这里的价值。 …… …… 带着新上任想要有所作为的激动,以及一点对医学萌芽时期的好奇,克拉夫特拿出了第一本书。 和其他精装本的书差不多,这本手抄本取用木质封面刷漆,书名书写使用的是类似于早期哥特体的板正严肃字体,笔划宽而直,一般用平尖笔写成,在教会用于圣典故事的抄写,也在一些对严肃性有一定要求的正式文书、著作等书写场合有所运用。 对没专门学习过的人来说,就像一大堆差不多的长长短短竖直条带,末端饰以方块和斜方形,但对认识的人来说,辨识度还是比较高的。为了减少磨损的影响,字体被刻入木封面,阴刻内填入了金属箔片,因为长时间的氧化不再光洁发亮。 这是一本《体液学》。 作为一本大部头而言,它不算很友好,因为制作者没有给它标上页码和目录,当然也没有序言之类的,要知道这本书具体讲了什么,需要读者自己全本通读。对记性不太好的人,可能需要一些笔记。 于是克拉夫特把下午的时候买的纸笔拿出来,打开墨水瓶盖子,准备边看边记。 翻开第一页,在整本书的开头,作者开篇明义,说明了自己认知中的人体观,即人体的各种机能运行,有赖于身体内的不同液体。在他看来,认为这几种液体互相之间存在各种联系,并能相互转化,由此构成了一种平衡。各种疾病的成因归根结底在于各种内外的因素,打破了这种关键的平衡,并由此表现出了各种症状。 换而言之,根据症状的不同,可以倒推出是哪种体液失去了平衡,从而对症展开治疗。 至于到底是哪几种液体呢?那要分为四种…… 好,这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很有历史感。克拉夫特算是搞明白这是个什么玩意了——四液学说。 看来历史的发展果然都是类似的。虽然这边没有希波克拉底,也因此没了一个非常实用的复位手法,但在理论大方向上,依旧点出了很是相似的技能树。 当然,不排除他之前有其他的穿越者来过,并进行了一个抄袭。 再往下看,这四种液体被分别按颜色命名为红液、白液、黄液和黑液。它们的区别绝不仅仅在于颜色上的不同,而是承担了身体内不同的职能。 比如说红液,很好理解,就是血液。作为人体内存在最为广泛的液体,在大大小小的血管中流动不息,作者认为其存在活跃、运动的性质,有沟通各种液体和推动变化的职能。 克拉夫特点点头,对,就是这个味,我听过的。有种回到了课堂里的感觉,那是每个学期第一节课,序章中被一带而过的医学史。 第十六章 微笑的爱德华 带着熟悉感,克拉夫特继续往下翻。接下来就是些适合分到玄幻、奇幻区的内容了。 白液,书中认为是一种粘稠而冰冷的液体,存在于病人的大脑和脊髓中,具有镇静、稳定的特质,是思维诞生的基础。所以一旦白液收到了侵害,人就会表现出明显的神志改变。 轻则嗜睡昏沉,重则胡言乱语、不能控制自己的活动。当白液被耗尽,那就进入了最终的阶段,人将会昏迷不醒,无法维持哪怕是最低限度的意识。 考虑到白液是冰冷的液体,由此得出的结论是,高热会损害白液,并不断地对其产生消耗。要唤回病人意识就要用各种方式降温,促进白液的生成。 同时,因为发现一些高热、神志不清的病人的白液会发黄浑浊,作者觉得是高热在让白液向黄液转变,从而减少了白液的量。 至于为什么是向黄液改变呢,那是因为黄液是一种温性、干燥的液体。它在肝脏内产生,又在胆里被储存,是人体中性能量的代表。 这种液体被认为是与消化能力相关,食物在温热的黄液中被解离吸收,给人提供活下去必须的能量。 此外,细心的作者观察到了一个现象,有些病人显出皮肤粗糙发黄、眼白黄染的症状,在传统理论中,这是体内黄液过多引起的。但这样的病人却又会出现营养不良、水肿的症状,还会有厌食、腹胀,进食油腻的食物后腹泻。这跟理论完全是冲突的。 好像有点对,但又没完全对。克拉夫特开始挠头,纸笔在旁边放了一会了,但还一个字都没记。 记吧,感觉有点浪费纸;不记吧,又有点不太习惯。 不得不说,这种古早理论虽然到处都是槽点,但因为其朴实的关联方式,其实还蛮好记的。只要没人拿这玩意来治他,他就能当乐子看。 最后看黑液,也是让克拉夫特完全找不到对应存在的一种东西。它是一种沉重的液体,在体内扮演抑制者的角色,与各种活跃的属性相对。 当黑液过多时,人就表现出抑郁、低落的情况,天生黑液占比多的人一般沉静而克制,显得有些冷漠,这样的人往往寿命不长。 一切液体在逐渐失去了自己的性质后,都向黑液转化,就像一切终将步入死亡。如果黑液达到一定界限,平衡就会彻底地被破坏,人体不可逆地向死寂滑落,一切生理活动都被终止。 这也被认为是死亡的机制,即一切或快或慢地步入惰性、不变的一面,直到黑液的部分冲破临界,为一切画上句号。 根据这些液体不同的性质,理所当然地,到了一个更加经典的环节——作者根据人是世界核心的理念,把四种液体跟四种基本元素对应了起来。 活跃的红液对应着火,也就是变化和高热。 白液对应水,不断运行但又顺着固定的路径。 黄液和气流、风一致,同为中性平衡的温和成分。 黑液则是对应厚重的大地,一切运动的将在这里沉眠,由运动归于静止。 就这样,一個系统建成了,剩下的内容就是讲疾病和四液变化间的推导论证。 “算了,看看下一本吧。”克拉夫特合上这本书,放到了一边。他好像已经找到放血疗法的理论依据来源了。大概就是体液平衡被打破了,所以我们通过在不同地方开口子,放点出来调整这个平衡呗?再混杂一些放掉陈腐血液排出有害因素的说法,就形成了目前最为流行的治疗方式。 带着点头疼,克拉夫特拿出了下一本书。 这是一本《人体结构》,看名字可能是跟《系统解剖学》差不多的东西,只不过教会是不允许对尸体动手的,社会主流思想也绝不认可剖开躯体观察结构的行为,此类行为一律保送火刑架。 所以吧,这本书的作者要么是臆测的,要么就是审判庭的眼中钉、肉中刺,劫道的歹徒跟他一比都算是胆子小的。 但还是那句话,文登港这种地界,教会的人能把圣西蒙广场上的鸟粪清理干净就不错了。这么多年别说火刑,广场上火把都没点过一根。作者只要不是当街解剖,那大概也没人管。 开篇倒是没有直入正题,而是象征性地表示了一下,本书是作者经过了对大量前人著作的研究和对比后,根据自己行医经验对比得出的经验之谈,用于拯救神灵所赐之生命,绝无对亡者躯体的不敬之举。 至于到底参考了什么著作,又是什么行医经验让他有了如此认识,作者表示: 时间太久,我已经忘掉哩。 果然,翻开第一张图就知道,什么免责声明从来都是骗鬼的。尽管没有大发展后形成的解剖图那么精细,这幅一半骨骼、一半附着肌肉的全身图也依旧基本完整地解释了人体的运动系统,甚至还在腹部贴心地把从外到内的腹肌分开,画成了分层翻开的样子。分布在肋骨间的肋间内肌和肋间外肌更是纹理走向分明。 比较潦草地翻阅了这本书,克拉夫特发现这应该是上册,主要是谈论骨骼与肌肉如何构成人体的运动系统的,对各个部位有对应的图片加以描述,分析了人做出的动作与肌肉收缩间的关系。 绘制原稿插图的人一定是下过苦功的,应该在解剖现场观看过,甚至可能就是作者本人在一边解剖一边绘制草图,对肌肉的附着点有专门的着重标记和额外备注,防止在被抄录的过程中因抄录者的误解而错位。 在克拉夫特手里这本不知道第几版的抄录手稿中,作者的原意依然准确地得到了表达。动作和对应的肌群运动被一一对应,就算是初学者也能看懂运动障碍的症结所在。 而第三本书,理所当然的是《人体结构》下册,讲述了内脏和血管的形态分布。 作者隐晦地暗示,自己以相当可信的方式,在结构上确认了四液学说的一部分正确性。至于什么方式,又再次被略去不谈。 总之,他认可了脑内和脊髓中确实存在清亮的白液,也确认了黄液出于肝,在胆中储存,并有通向肠道的途径。只是黑液暂时依旧没被他发现。 有了这个基础,这位先驱认为传统学说不无道理,至少在一定范围内证实了其可靠性。 另外,他在分析了血管后,创新性地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思路,那就是红液实际上可以分为两种,流淌在不同的血管内的两种。 一种的管壁较为坚韧厚实,一种管壁比较薄弱而管腔较大,翻译过来就是动脉和静脉。但在这里他的思路又走上了岔道。 因为腹腔单独脏器的血管都汇聚入肝脏,所以他觉得肝脏可能是静脉系统的统御器官,而动脉都归于心脏,造成了两个器官共同支配红液的观点。 书的末章还是回到了黑液。介于上述的东西确实存在,且能与四液学说对照,作者认为可能是自己的工作有不到位的地方,所以才没补上这最后的一环。 也可能是四液学说流传的时间太久,在反复的抄录中早已跟原本有所区别,偏差被不断放大,以至后人不能理解。四液学说中黄液过多反而病人厌食这样的矛盾也不止一例,说明他的猜测不无道理。 黑液可能是其中的一个特殊存在,“黑”单用于命名,不实指颜色。或者说干脆就是静止、抑制概念的体现,不是具体存在的某种物质,只是他还没有意识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需要更深入的研究来找出答案。 上下两册《人体结构》至此戛然而止,一个不同于文登港医学院的印记被留在结尾处。手抄本的制作者在抄录临摹各种著作时,出于表示对作者的尊敬一定会留下这种表明作者身份的记号。 有心的学习者不难看出那是一块正露出古怪笑容的第五颈椎,形似咧开嘴巴的锥孔中,留有作者不知真假的潦草签名:爱德华。 第十七章 克拉夫特的第一堂课 次日,莱恩看到克拉夫特一脸疲惫地走出房门。 “没睡好?” “不是,我看了半个晚上的书,想在走前履行下讲师的职责。”克拉夫特打了个哈切,“莱恩,今天可以拜托你一个人去找找要买什么吗?我可以把我的钱委托给你。” 正所谓无功不受禄,拿了好处就跑路似乎有那么点不好意思,克拉夫特还是想做点什么贡献再走。 他掏出自己的钱袋,从里面抓出几個银币,然后把剩下的部分和袋子一起递给莱恩。 “没问题,在此之前,先一起去找点吃的?”莱恩正想着怎么找个理由单独行动呢,克拉夫特自己就主动提出了要求,刚好方便了他一个人去见石匠,昨天要的那只雕符文的石手,估计今天下午就差不多可以拿到了。 在解决早餐后,两人出门分头行动。莱恩骑着马再次地很快消失在克拉夫特视线中,这让他不禁产生了一点疑惑,总感觉表哥早就锁定了目标。 不过他很快就把这点小问题抛到了脑后,别上徽章,决定徒步去不远的学院。正好路上可以重新整理一下昨天想好要讲的内容。 他准备谈的东西其实早在看那本《体液学》的时候就有了些头绪,在看到《人体结构》已经画出了从肝、胆囊再到肠道的黄液,也就是胆汁的排出途径后,整个讲课的思路也就可以定下了。 从逻辑上来看,就算在目前框架里带着镣铐跳舞,确实可以解释为何病人表现为“黄液过剩”的黄染皮肤和眼白,却依旧消瘦、水肿和消化不良。《人体结构》的内容已经足够他对此做出解释。 在清晨的柔和晨光中,克拉夫特一身黑色的医学院服装,胸口佩戴银色的徽章,还夹着三本书,缓步向学院走去,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混入了各式学者袍中,感觉和大学时期上课没啥区别。 随着大纲组织完毕,他开始主动补充更多可能涉及的知识,预演可能遇到的提问和质疑。从第三肝门向下到第一肝门,再沿肝总管到与胆囊管汇合进入胆总管,胆囊三角的位置和内容物,甚至没有仔细记忆过的血管、淋巴和韧带都在想象的结构图中被补充。 那种已经数次出现的异常感觉再次降临到他身上,清晰无误的记忆让他感觉脑子简直不像是自己的。 克拉夫特早就记不清自己在那边的名字,但是背书时痛苦的记忆还是有印象的。要真有这种记忆,那自己绝对犯不上要熬夜准备考试,更何况这些内容自己当时根本就只是扫了一眼,昨天那本尚显粗糙的《人体结构》更不可能给出这些东西。 他几乎是有些惊惧地继续尝试在脑海中追寻更多的内容,以此印证自己的猜想。那些他以为早在漫长的时光中褪色的东西,不知何时被整齐地罗列在了那里。就像有人在他毫无所觉时闯入了他最私密的储藏室,擅自为发白的壁画重新上色,给散落一地的书籍整理归位。 本以为自己无法再次获得的失物,在一转身的瞬间被摆放到了刚还检查过的地方,就因为他想到了它们。 他不能理解这种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甚至回忆起了书上的页码,黑白色配图就在眼前,数字的编号在图上标明,对应的部位名称整齐排列在旁边。 克拉夫特终于确信了自己身上异常的存在。如果没有出错,就是在那场不可理喻的高热后,好像是被拆掉了墙壁,意识被从狭窄而限制的空间被释放出来,取消了某种天生的限制,得以肆意地扩张自己。 它的扩张是不受主观想法控制的,只要被触发,它就去索取,就去挖掘,从一切可能的地方找到更多的信息。用眼睛、耳朵、触觉及所有感受器收集到的信号,在记忆深处难以触及的尘封之物,都在这个被解放了的怪物的领地内。 仅有一件事,是它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那就是它从何而来。 发烧,怪梦,下意识的回避,在一连串的事件后,意识就开始它无限的扩张,却始终触碰不到一切的起源处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其存在,而不知其为何物。 意识不可控地向那一点集中,眼前的光线黯淡,人群的喧嚣在离他远去,剧烈的失重感袭来。他明白了这就是自己获得的微末利益的代价,他将永远不能摆脱一个自己都说不明白的存在。 他以为自己第二天就离开了那个地方,但他现在有些不确定了。纵使这等意识穷尽他所了解的一切信息,他依旧站在不可知、不可测的黑暗中,凝望目光不能穿透的长夜,不可视之物就在他的面前,他始终触摸不到,甚至连察觉到它的存在都已经是极限。 …… …… “克拉夫特讲师?” “克拉夫特!” 光明一瞬间回归,好像刚才的一切都只是纯粹的幻觉,甚至还有一个微弱的念头在劝说那只是低血糖引起的晕厥。 克拉夫特拒绝了这个念头,眨了眨眼,重新适应了光线。出现在眼前的是个褐色头发的脑袋,他一脸担忧之色俯视着自己。后脑勺传来剧烈的疼痛,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医学院门口的地上。 “卢修斯?”克拉夫特发现自己好像并不惊慌,似乎情绪还飘在半空没有回归,只有残存的稀薄恐惧还有留存,声音冷静得不像自己发出的,和上次从梦里醒来一样。 本能在试图抹去自己所不能接受的东西,但这次它失败了,克拉夫特抓住了真相,至少是它的一角,那可怕而不得不面对的一角。 “叫我克拉夫特就好。只是些低血糖,能帮我一把么。”毫无障碍地编造了一个借口,克拉夫特向卢修斯伸出手,示意拉自己一把。 “呃,什么叫“血”“糖”。”卢修斯伸手拉起克拉夫特,脸上的担心还没有散去,但一个新的组合词引走了他的注意力。 “没什么,一个新名词罢了,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谈这个。”克拉夫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今天我似乎忘记预约个时间了,能告诉我什么时候适合我履行讲师的职责么?”他甚至向着卢修斯微笑了一下,打消了他的疑虑。 “当然,如果不介意的话,请先到空教室坐一会吧,我去告诉其他同学。” 奇诡莫名之感徘徊不去,但至少在今天,克拉夫特觉得自己可以把课先讲完再去考虑这些毫无头绪的东西。 …… …… “真高兴有那么多人来听我的课,我打赌我的老师绝对没想到我还能有这么一天。”比昨天的解剖教室更宽敞些的正式教室里,克拉夫特以一个自嘲作为开场白,台下发出一片轻微的笑声。 “今天我想讲的是一位先辈提出的理论,当然,是根据一些不能明说的理由确认的。 大家应该早就对《体液学》一书有了不浅的了解,里面提到了关于黄液过多引起的面色发黄,以及病人同时出现厌食、消瘦,进食肥腻食物后腹泻症状。 主流观点一直认为这种情况是与黄液消化食物功能相悖的,但其实在《人体结构》一书中,早已得到了解释,只是作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转过身去,在背后的的深色木板上,用小块的石灰,画下从肝脏一直到十二指肠降部的胆汁通路。 “其实很明显的,大家要意识到,这种黄色的液体,从肝脏到肠道里,有且仅有这么一条窄小的道路可走。 那为什么不能是它压根没有机会到达它该去的地方呢?它完全可以在这条管道中的某一截被堵住,甚至就没能从肝里出来,没能被排进肠道里,自然消化能力就被大大减弱了。 当然,我要说这里面有着更为复杂的机制在发挥作用,造成这些症状的原因绝不是这么简单。不过我们今天要做的,就只是讨论这两种情况…… …… ……总而言之,在了解到有多种的原因都可以导致黄液淤积体内、不进入肠道的情况,那黄疸和消瘦、厌食相矛盾的说法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我相信,对人体结构的了解是医学发展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将解释和推翻无数原有的东西。为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哪怕突破一部分传统都是可以接受的。 谢谢各位,我的课就到这里,希望能有所帮助。” 克拉夫特结束了自己的课程,课堂异常的安静,想象中的提问和质疑都没有出现,台下只有刷刷的记录声。这里暂时还没有鼓掌这样的习俗,学生对知识传授者的尊重体现于肃穆的沉默和认真的书写。倒是克拉夫特又在台下发现了若有所思的卡尔曼教授。 发现克拉夫特看着自己,卡尔曼教授小心地起身,没有打扰到周围还在思考记录的学生们。 “或许一个讲师的位置对你而言算是吝啬了,我可没见过哪个有这种水平的家族默默无闻的。”他凑上来小声说到,“不过我暂时能给出的就只有这些啦,或许你自己就迟早能成为一位教授。” 卡尔曼顿了顿,看四周的学生都没注意这边,再次压低了声音,以一个几乎让人听不到的音量,在克拉夫特耳边问道:“你说的‘突破一部分传统’是那个意思么?” 第十八章 学术中心不一定要在中心 “嗯?”克拉夫特一愣,听明白了卡尔曼问的是啥,“我还以为有那种教室的医学院是不用谈那么隐晦的。” “这就是误会了,一般情况下,那个有石台的阶梯教室还是演示治疗普通病人的。”卡尔曼教授解释道。 “这里也没啥外人,说说不一般的情况?” 卡尔曼放松了一点,看来这位新讲师确实也是比较开明的人,那大可以把话说明白了。 “不一般的时候么,比如说今天我们晚上就有解剖课程在那个教室。”卡尔曼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虽说神学院就在旁边吧,但是教会的人从来不进我们医学院,没有例外。”最后两個词的咬字特别清晰。 克拉夫特确实很想见识一下这里医学院的解剖课,毕竟他当时的解剖课体验并不算丰富。 说起来也是隔了几个时代的世界,两边的人们对遗体完整性的看重其实依旧根深蒂固,只是对此类事情的接受程度有了大幅改变。 哪怕是异界灵魂那边的正规医学专业,也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到足够的大体老师给学生们上课的。这么一想,自己猝死前没签个捐献属实是亏到窒息。 他还记得自己上的解剖课,十几个人围着一位大体老师,宣读誓词,然后鞠躬致谢。由于人太多,一般只能解剖台边围一半,剩下一半在旁边拿着本子记录。就这样还不是台子上的都视野良好,得有几个被挤到旁边,以不太舒服的姿势动刀。 在学习这门课的时候,鉴于教学开展不易,他还开过玩笑说死后要捐献给母校,牌子上就写此人于某某年就读于此,同在此处学习解剖学,一定很有黑色幽默感。 结果这事没办成,谁能想到年纪轻轻熬个夜就给自己换了个世界生活呢?所以说熬夜属实不可取。 想到这里,克拉夫特还是拒绝了教授这次的邀请:“这也太遗憾了,我昨天刚好一夜没睡,明天还得启程回家。等我征得祖父的同意,就能长期呆在文登港了。” “对了。”离开前,克拉夫特想起了昨天在《人体结构》最后看到的作者标记,好奇之下顺便一问,“我想询问一下写就《人体结构》这等著作的作者的全名,他的那个颈椎骨标记还挺有意思的。” “哦,你说那个啊,最早抄录这本书的时候我还在敦灵那边学习,这巨著的原本就收藏在我导师的手里。”卡尔曼教授对这个问题看起来并不意外,显然把第五颈椎看成个笑脸很让人印象深刻。 “你知道的,和我们这边不一样,越是靠近王国中心的地方,教会就越喜欢多管闲事。作者很多时候只是把自己的成果偷偷放出来,留个区别于其他人的标记,不会让人找到真名的。”谈论这个时,教授倒是不太避讳,私下里稍微骂骂教会无所谓,反正大家都在骂,“这本书有些年头了,据我所知几十年来大家看的都是它。” “好吧,居然都已经几十年了。那他有其他的著作么?”克拉夫特遗憾地摇头,要是给这样的人一个良好的研究环境,那这里的医学估计能大不一样。 卡尔曼一摊手:“没有,不然昨天你拿到的肯定不止这三本书。我觉得作者应该也没被抓。找到他的话,敦灵的审判庭少说把他拉出来大张旗鼓地烧三天。” “不如说他很聪明,没真觉得前面那点没啥意义的解释能把教会当傻子耍。那顶多让教会捏着鼻子默许这本书的传播,他真要本人跳出来,审判庭有的是办法让他承认解剖尸体的事。 不说这些糟心的了,当年我来文登港就是为了离那远一点。要不要一起去吃顿午饭?” “当然,知识代替不了面包嘛。”克拉夫特正好也饿了,从昨天美味饼干可以知道,卡尔曼教授对食物的品味还是不错的。 …… …… 出乎意料的,教授把克拉夫特带到了学院附近的酒馆里,点上了烤鱼和几大杯啤酒。整个酒吧里看去都是各种各样的学者袍,看来这地方在学院群体里很受欢迎。 “我要说啊,当年选择呆在文登港,一是这地方适合我的研究,另一个就是喜欢这里的烤鱼。”卡尔曼已经换下了黑色衣服,把装烤鱼的盘子往克拉夫特面前推去,找到同道中人让他今天心情不错,“尤其是这家的鲭鱼,不但去掉了腥味,还保留了鱼本身的香味,学院里的学生们也喜欢。” 克拉夫特抓起一条,在鱼肚子上啃了一口,确实味道不错。他被粗糙面包和硬肉干折磨多日的舌头体验极佳,有外焦里嫩的口感。这种酒馆用的都是运来的最新渔获,实打实的新鲜。如果卖不完,没有冰箱保存的鲜鱼两三天就会发出异味。 因为供应稳定,大部分提供烤鱼的酒馆都只买第二天要用的鱼,用完即止不留库存。 作为一座海港,文登港本地的饮食与海里的渔获息息相关,大海充沛的产出让这座小城很少受食物短缺所扰。人类的捕捞量远没有触及自然所能提供的极限,很多鱼类在近海就能被大量捕捞。 像金枪鱼这种比较稀少昂贵的被商人、贵族家里的厨师挑走,常见的鳕鱼、鲭鱼中品相最好的被直接送去酒馆,在几个小时内端上食客的餐桌,或者在码头边的鱼市就直接向来给家里增添新鲜食材的居民出售。次一些的则是被制作成咸鱼、鱼干,便于储存运输。 伍德领每年都有定期来出售文登港海产的游商,但新鲜的烤海鱼只有在文登港才能吃到最好的,而且价格便宜,对收入不理想的家庭而言也能负担得起。 鱼类也作为本地性价比最高的营养来源,长期占据所有人的餐桌,在广大群众的智慧下被开发出了烤鱼、鱼汤、仰望星空等各种做法。 长期对鱼类烹饪方式的研究中,其水平不断提高。其中最为经典的烤鱼,手艺在本地酒馆的无限内卷中,成功被拉到了异界来的灵魂要赞美的水平。 倒是本地的酿酒工艺属实不是很行。加入了啤酒花酿造的啤酒,在麦酒基础上有了改良,但对本来就不是很喜欢酒类的克拉夫特来说还是难以入口。卡尔曼教授只能独自享用了几大杯啤酒。 在辞别时,微醺的卡尔曼教授还没忘记正事,表示机会很多,希望克拉夫特早日回文登港长期任教,这样大家可以在这个天高教会远的好地方,一起推动伟大事业的发展。 第十九章 出发前的下午 克拉夫特夹着书回到了旅馆。 下午的旅馆里比较安静,一楼的小餐厅里没有客人,老板在柜台后擦拭着木酒杯。见克拉夫特回来,他主动打了个招呼:“你回来得也挺早啊,要吃点什么吗?我推荐烤鱼配啤酒。” “为什么要说‘也’?” “哦,你的那位同伴也刚回来没多久。你们看起来不像是来做生意的,不然我还可以给你们推荐几个老熟人。”老板放下杯子。忙碌固然不好,但没人的下午也太无聊了,他也不能抛下旅馆出去闲逛,来个能聊两句的人最好。 莱恩居然那么早回来了?克拉夫特还以为他至少要在外面逛一整天,毕竟符合“足够神秘”的东西可不好找,就算他去找那些船长朋友,也不是总能刚好有的。别人主业是跑商赚差价,不是专门到处收集各种各种的小玩意,尤其不是这么些看着就不正常的小玩意。 很多时候,船长或者水手在他乡异地,为了消解长时间航行带来的压抑折磨,在酒吧里多喝了两杯,出门就会有概率遇到推销各种东西的当地人。 这些不明身份的人有的会忽悠两句,比如会带来好运、具有特殊功能,然后醉汉们就脑子一热买了些没见过的东西。 也不排除你在冰原那样民风彪悍的地方,一出门见到個猛男提着把斧头向你推销,问伱有没有兴趣看看。遭遇者很难分辨对方到底是真的让你看看,还是委婉地向你表示“兄弟我最近手头有点紧”。 具体的原因有很多,不必加以赘述,大部分跟克拉夫特出门旅游被当地人推销了“当地土特产”“纯手工产品”差不多。买的时候脑子一热,买完之后眼前一黑,纯冤种行为。 事后不止一次在角落里发现了撕掉标签的痕迹,或者干脆就是标签也没撕的小商品市场的量产货。 克拉夫特买个纪念品也就亏了几十顶多上百,船长和水手们事后发觉血亏就可能不是那么简单了,亏几个黑银币还算少的,更多的就有点肉疼了。 这时候他们会很愿意把这些东西卖出去回点本,在水手的地摊上发现的小玩意大多是这么个来路。 “所以说老板你在文登港认识的人还挺多的?”克拉夫特找了个靠柜台的位置坐下来,难得来文登港,刚才的午餐让他感觉还意犹未尽,“烤鱼就好,不要啤酒。” 这类港口的酒馆、旅馆很多兼具了一个消息集散地的功能,而老板在跟你扯淡之余有时也兼职一下中介的身份,也有些自己本身就有囤货的。 不管有没有以上职能,大多数老板都还挺能聊的,来来去去的客人也给了他们足够的内容可聊。有点像异界灵魂印象中的出租车司机,长期坐在一个位置上工作的人,被动练出的健谈技能罢了。 老板招呼后厨把烤鱼端上来,给自己倒了杯啤酒,趴在柜台上清了清嗓子。 “怎么会有不喜欢啤酒的男人?”他猛灌了一口啤酒,浮沫沾湿了他肆意生长的胡子,“我认识的都是些海上讨生活的,大部分一年见不着几次,有时候我会顺便帮他们推销下货物,也给他们推荐货源。 我二十来岁的时候可羡慕他们了,想着攒些钱就把旅馆卖了,然后去买艘船,然后跟他们一样带一帮水手,跑完敦灵跑冰原。” 在文登港的年轻人里,跟老板有同一个梦想的,十个里少说有九个。有一艘自己的船,去挑战一下波涛汹涌的大海,然后带着钱和足够在酒馆吹几天牛的故事回来。 “听起来不错,那后来怎么又没去?”克拉夫特及时接上,方便老板继续聊下去。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克拉夫特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他对海洋总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幻想。 “唉,还不是因为认识的人多了嘛。”老板发出一声叹息,似乎是想到了自己逝去的青春。 “这有啥关系?” “认识的人多了就发现其实事情没想象中那么好。别看那些人四处跑好像挺潇洒的,但实际上过的也是精打细算的日子,赚钱靠的是消息和门路,大半的身家都在船上。走老航路那就赚不到大钱,还得看两边的行情。” 老板对其中运作挺熟悉,应该是真的考虑过入行的。 克拉夫特也起了兴趣,这些东西他以前还真没怎么了解过:“那新航路呢?我记得总有些船长喜欢跑没啥人走的航线,比如说从我们这去冰原那边什么的。” 老板说的话让他想起来威廉船长的故事,那个把粮食和酒运过去、交换冰原人手里皮毛的船长。 莱恩表哥的故事让他对海外的陌生土地产生了巨大的兴趣,他甚至想收集这类故事记载修订后出版,编写个《克拉夫特童话》之类的流传后世。 老板从肚子里逼出一个酒嗝,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跟很多人一样总以为就自己聪明。这世上聪明人多了,新航线肯定早有人想到过,但要么是途中不好开,要么是目的地有问题,所以直到现在才被开发出来。 就说那什么冰原吧,过去是不难,但能交流的部落就那么几个,还是些老船长硬磨出来的。现在只跟几个熟悉的船长交易就足够了,其他人要去就得沿着海岸线继续往更远的地方找其他新的部落。 至于那些没怎么跟我们接触过的新部落么,能不能交流都难说。” 老板又灌了一口,露出了一个过来人的表情:“所以说还是做些稳定的生意比较好,每年我认识的人里都有些没回来的,就是走老航路的也不例外。能在酒馆里喝着酒听的才是好故事,没人会真的希望自己总是成为历险故事的主角。” “确实,只有活人能回来讲故事,又有多少人会去关心喂鱼的人呢。”克拉夫特认可了老板的说法,在海上哪怕是泰坦尼克都有会有不测,更何况现在的木制帆船呢,海上旅行不是像异界灵魂那边一样稳定的。万一翻船了也没个救援,基本就等于等死。 “老板你知不知道文登港哪里有卖稀奇玩意的店铺的。”克拉夫特顺便一问,没抱太大希望。 “没有吧,这种东西你只能在地摊上看到,在这里没有稳定客源的店早饿死了。”老板放下酒杯摇头,“可惜这两天你见不着地摊,等雪化干净了再说吧。别给那些人开高价,我就没淘到过比俩银币更值钱的东西。” 确实是肺腑之言,地摊上高价买东西就是大冤种,克拉夫特对此有非常清晰的认知。 …… …… 吃完了烤鱼,老板的谈性也得到了抒发,克拉夫特上楼敲响了莱恩的房门。 “在么,莱恩?” “进来吧,我已经买到东西了。”莱恩拉开房门,邀请克拉夫特来观赏自己的成果。他的运气不错,石匠手里正好有只从磕坏了的石雕上拿来的断手,可以让他发挥一下创造力。 克拉夫特进门就看到一个很有存在感的摆件被搁在桌上,是一只石雕的手掌,从腕部被截断,正好可以截面向下,把它立在桌面上。 掌心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符文,有点像乌贼的触须。没有打磨抛光之类花里胡哨的,看起来有那种某个老遗迹里扒出来的感觉了。克拉夫特当然是没啥文物鉴定能力的,但直觉就是告诉他这风格他在哪见过。 在他稍微认真点思考的时候,大片的记忆快速闪过,非人的意识告诉他,这与莱恩买的符文眼球上的某个符文十分相似。好像稍微升级了一点,比眼球上的那个原版更加流畅,笔划衔接处没有卡顿崩角。 “哪买的?和上次同一个地方?”克拉夫特摁住太阳穴。 他没有头晕头痛的症状,但他就是不习惯这种感觉,好像自己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普通人的自己,另一部分无限扩张,信手从浩如烟海的信息中捞出他想要的那一片。 这让他产生了微妙的错觉,觉得有个活物在颅骨中涌动,大脑有了自己独立的能力,对这个狭小的居住空间产生了不满。 “你怎么知道跟上次同一个……船长那买的。”莱恩差点以为自己找同一个石匠买东西的事暴露了,还好及时反应过来克拉夫特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及时改口把石匠变成了船长。 莱恩擦了把汗,给自己的话补充了一下:“他说是跟上次同一个地方买的,确实跟上次那对石眼球看着有点联系对吧,他知道我会买这些东西,就给我留下了。我觉得祖父会喜欢这个的。”这边的语言跟英语类似,也不区分外公和祖父,所以莱恩对老伍德的称呼跟克拉夫特一样。 不知内情的人很容易误以为他们是亲兄弟,不过实际上也确实差不多。 “对了,你的钱还给你,我跟他关系不错,他卖得便宜,就没用你的钱。”莱恩掏出克拉夫特早上交给他的钱袋,原封不动地还给克拉夫特。 “这样么,到底多少钱,不一起分摊一下?”克拉夫特接过钱袋,完全没怀疑莱恩的意思。 “没关系,就一个银币的价。我是很快就要有自己封地的人了,不用计较这个。”说起这个,莱恩满脸骄傲。 考虑到他已经快20岁了,老伍德也觉得让他四处跑来跑去不是个事,早盘算着给这家伙正式授予一个骑士的名头,给他块地盘给家族开枝散叶去。到那时候还会给他分配两匹好马、一套全身甲和武器,还可以招收自己的随从。 “到时候我愿意来为你的慷慨美德作证。”克拉夫特笑道,“我先回去睡会,希望明早出发的时候能恢复精神。” 第二十章 伍德家族的城堡 从文登港一路到伍德家族的地盘,如果天气良好的话,骑马只需要六七天就够。 不过实际情况和理论上总有点偏差,晚上在野外过夜显然不止是不太愉快,更是不太安全。这就是为何两人都是选择早上出发,都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赶到尽量远的村镇过夜,然后再第二天早上出发。 化雪后的部分路段还有些泥泞,在两人出发两天后才重新踏上了比较凝实的路面,斗篷外侧都结出了一层薄泥壳。又花了六天在沿途的村镇间走走停停,才在第九天的傍晚回到了伍德镇。 和大多数的聚居地一样,伍德镇也选在了一个离水源比较近的地方,在被矮山包夹的河谷地形里建成,背山面水,土地的形态比较狭长。河面大概的宽度有十来米,说宽也不算宽,但就是不好过去。 在老伍德还小的时候,镇子单在河的一边发展,要过河就得绕一大圈从上游水浅的地方绕过去,或者游泳和搭船二选一。 对此深恶痛绝的老伍德,为了充分利用一下河对岸的土地,在修城堡之余,拿剩下的石料在河上搭了座石桥,属实是便民工程了。 现在莱恩和克拉夫特就正跨过这座石桥,他们要穿过镇子,前往后面小山上的城堡。 城堡的选址非常舒适。这座镇子后的矮山在面对伍德镇和河流的这一面是个坡度不大的缓坡,而背面是陡峭的崖壁,在防守时只要面对以仰视角度爬坡的正面敌人,大大减少了背后的工程量。 同时,这个不大的坡度会在有人进攻时带来极不舒服的体验,消耗体力的同时也杜绝了向上冲锋的可能,反而防守方能在形式逆转时顺势而下,在短距离就积累出可以把人挑飞的动量。 在三十年间,老伍德先是清完了坡顶的树木,拿木料圈出了一片木墙作为过渡,靠着悬崖修起了作为城堡主体的粗壮塔楼,并围绕塔楼建起了马厩、作坊和厨房等可拆除的木建筑。 这個阶段持续了十余年,占了整个工程的一半,也就是直到克拉夫特出生前后,伍德家族的城堡外围都使用的是木墙。 漫长的工期主要是介于经济情况和实用性的考量。虽然地盘理论上包括了伍德镇和周围的几个小村庄,经济在一众小贵族中算得上是不错的,但一个新建立的家族并不是仅有这么一项开销,老伍德也还得给跟他一起回来的老伙计们置办些产业,而这些人的后人也会服务于伍德家族。 伍德镇并非什么军事要地,一个家族城堡固然能有效地防范各种风险,那也得有这个风险来给它发挥作用才是。就算真有一天发生了战争,也不会有人费劲分一支军队来这攻打,能派个使者来象征性地接收下领主的投诚就差不多了。 直到时机成熟,或者说老伍德觉得家族的经济状况有所好转了,伍德家族才开始拆除木板围墙换成真正的石头幕墙。 较小的工程量允许老伍德固执地把幕墙高度加到三米多高,配合墙上的凹凸垛口,等克拉夫特家族能攒出足够的弩和弓后会很有用。 而在十几年间修修补补的附属建筑,也被扩建的塔楼代替,逐步融合成了一个敦实的、带一截塔楼的堡垒。至此,整个城堡彻底成熟,成为了一个不好打也没必要打的恶心玩意,很适合作为一个家族传承的倚仗。 时间推移到克拉夫特长大成人,最近几年城堡把门口到镇子的路上铺了碎石,这样就免了不少马匹车辆打滑的问题。 克拉夫特和莱恩顺着这条之字形的道路一路向上,夕阳在城堡后缓缓下沉,把建筑拉长的影子投到树木稀疏的缓坡上。它未来的敌人将在每一个傍晚被它的阴影所覆盖,在坡道上准备他们难以推动的攻城用具,防备顺势落下的沉重滚石。 饶是异界的灵魂也要感叹这东西在冷兵器时代的强大,水和食物储备充足时,要几倍的人手来围困这样的一个石质建筑群。 大型的攻城器就别想搬到这里了,战时下面河上那座石桥一毁,人要过来都麻烦。就地伐木制造出来的器械,逆着坡道也会难推得要命。然后千辛万苦到城堡的面前去面对一帮由职业武装带领的民兵,堪称究极折磨。 没错,居安思危,伍德家族手里还是有脱产的武装力量的。虽然确实是不多,只有十几二十个人,主要来自于跟着老伍德退役的老战友老伙计。 老伍德发达了他们也跟着分到了周边的产业,而他们也是些跟老伍德一样喜欢从小操练后辈的人,形成了有家族传统的职业士兵。 克拉夫特他爹去战场上带的人就是这么一批“亲兵”当随从,再拉上些临时武装的民兵充数,一支小型军队就出来了。最后横遭不幸纯属运气不好,而不是这帮从小受训练的人水平不行。 克拉夫特这一代,也有同辈的年轻人在城堡里接受训练,只是这些人多半是要守一辈子城堡,没机会去战场上发财了。 昏暗的的天色中,能看到城堡的门口处有火光闪烁,那是负责守夜的卫兵手里举着的火把。隐约还能听到金属碰撞的叮当声。 “约翰?还是乔治?先别关门!”克拉夫特大喊,“别,我可不想在外面等你们摆弄那见鬼的绞盘。” “啊哈,是我们的小男爵回来了!”门那边传来笑声,金属碰撞声随之停止,一个年轻的面孔举着火把从墙上探出来,“进来吧。” “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乔治,这里能叫男爵的就一个!”克拉夫特和这些年轻人关系不错,毕竟是一起受的老伍德训练,乡下贵族也没那么多礼仪可言,“我是没有名字么?” 莱恩和克拉夫特两人把马带去了马厩,接着在餐厅找到了正在享用晚餐的老伍德和安德森。烛光下,长条的餐桌上摆了面包、浓汤,还有城堡里自制的香肠,头发斑白的老人和有些秃顶的中年人坐在桌前,氛围像是电视里的关爱空巢老人公益广告。 “我亲爱的克拉夫特,你可算是回来了,我和安德森正谈到你呢。”魁梧的老人放下手里的面包,热情地欢迎了自己的孙子,“还有莱恩,快过来坐下吧,你们肯定已经饿了。” …… …… “所以你们最后还是没见到那个人?”等两人吃饱喝足,莱恩想起把那只石头手拿出来时,老伍德才突然想起来克拉夫特出门还有啥事。 这一去一回都差不多一个月了,从下雪到化雪,感觉整个冬天都过去了一半,要不是莱恩带回了礼物,说不定大家都已经忘了。 “确实,只是个技艺不精的骗子罢了,烧着了自己的手,没等我们到文登港就死了。”克拉夫特双手环抱,对此表示无奈,“还不如莱恩表哥买的东西有意思,至少这只手不会把自己烧着。” “哈哈,确实。”安德森从老伍德手里接过了那只手,翻看了一下也没看出个所以为然来,“不过这个看着确实挺有意思的,卖家有说是哪来的吗。” “没说,不过我觉得不太像诺斯境内的东西。”莱恩面不改色,“要说有意思的事,那还得看克拉夫特,伱们绝对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他卖了个关子,脸上的笑容却是藏不住的。 “总不可能是克拉夫特被文登港学院录取了吧?”老伍德照例往最不可能的方向猜,这个离谱的猜测把安德森都逗笑了。 “……” “……” “怎么了,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呢?到底什么有趣的事情那么神秘?”突然的沉默让安德森止住了笑声,还以为是自己笑得不合时宜。 第二十一章 一个机会 在祖父和安德森老师的震惊目光中,克拉夫特取出徽章和医学院的黑色长袍,还有教授赠送的书,一起推到了桌面上。 这事他也觉得不好解释,还是让实物来证明吧。 莱恩在旁边没说话,反正他是不信克拉夫特的什么“看了祖父收藏的某本书”这种话,但他也不想让克拉夫特解释不过去,起了个头后干脆不开口,任由克拉夫特自己说。 “总之,我帮他们治了个隔壁法学院的学生后。他们的卡尔曼教授可能高估了我的能力,邀请我到医学院当个讲师。” 众所周知,只要事情够离谱且已成定局,到处都是槽点的时候,反而让人不知从何质疑它的问题。老伍德已经被自家孙子可能是個天才这事惊呆了,他只知道文登港学院的讲师属于高级文化人,但具体有多高的水平他是分不清的。 就像他知道安德森是个文学院的讲师,但也仅限于了解安德森读写流畅、有一手看着很花哨的好字。至于诗歌文史之类的学科细节,老伍德一点也不了解。 所幸安德森还是抓住了重点:“你还会治病?” 他还是很明白自己学生的水平的,能流畅读写里的功劳里他占三分,剩下七分全靠老伍德的棍棒教育。说会去自学,那真是山下河里的鱼都能笑到翻白。 “啊对,就是去年祖父低价买回来的那批碎纸里,我抽了叠勉强成册的看看。”克拉夫特视线游离,抓头掩饰尴尬。 “我怎么不知道,拿出来给你的老师看看?”老伍德确实喜欢买这些东西,或者说这年头的小贵族都多少有点这种习惯。 不论是为了装点书架充面子,还是像老伍德这样的神秘学爱好者,都是这个市场的忠实客户。 整本的修订好的书实在太贵,但是一些各种渠道收集起来的散落纸张就不一样了。这些纸张本来可能是因为各种原因缺乏维护的藏书,也可能本就是随性的练笔之作,内容更是五花八门。 有一些故事小说、学者笔记、诗歌画册,和中世纪版我爱发明之类,散落后前言不搭后语,没头没尾都不足以形容,只能说是书籍的残骸,失去了本来的价值。 充门面的人买来进行随意的重新装订后摆上书架,不至于被拿下来就露馅;而资金不充裕的神秘学爱好者则在里面淘金,寻找可能混入其中的前人遗赠。 除了偶尔一两本正经老书外,老伍德买来和安德森研究的大头还是这些散落的“书”。因为确实也没抱太大希望,纯粹是爱好,对这些东西看得也不严。 “不知道,我本来也以为没啥用,后来就找不到了。”克拉夫特决心来个死无对证,但看着祖父和安德森老师有些冒火的眼神,还是怂了一下,“不过我还是记下来了。” “你记下来了?”安德森和莱恩一样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对,我全记下来了。”以克拉夫特的现在的情况,随机挑一段以前课本上的内容和现在的专著内容结合下就是一个念头的事,当即拿自己讲课的内容给安德森来了段解剖学到病理学的灌输。 快乐,快乐啊!所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这个世界的克拉夫特在安德森的面前就从没有过一次流畅的背诵,今天总算是能在老师和家长面前拿自己的“超能力”爽一次。 长达十分钟的讲述,由黄液在肝的产生到在胆的浓缩储存,再到黄疸与肝病的关系,中间都没停过,让安德森这个文学院出身的昏头胀脑,开始怀疑自己的教育水平是不是有问题,以至于在多年的教育里浪费了这么一个人才。 当克拉夫特意犹未尽地停下时,在座的各位已经被他彻底说服,相信了伍德家族出了个医学天才。 “好啊,我没异议,克拉夫特你快回医学院上任吧。”最高兴的当属老伍德,不仅仅是因为整个家族的格调一下子拉上去,还是看到自己多年来对克拉夫特未来道路的修正卓有成效。 以后等克拉夫特接过家族,应该也不至于脑子一热,带一帮人去战场上建功立业去了。可以靠着学院建立起一个通向城市那些大贵族、大商人的关系网,让家族往城市里发展,这算是老伍德的眼界能想到的最好出路。 他是战场上打出来的贵族,却没把自己的眼光绑死在战场上,儿子的死更让他确信了这点。这种不稳定的东西不是老伍德所想要的。 “不是吧?也没必要那么急啊,我还想在城堡里多休息一段时间呢。”克拉夫特没有祖父那么心急,他觉得自己可能需要一段时间静静,好好理顺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切。 “也是,学院那边我了解,不急于一时。”安德森把徽章捏起看了看,放回叠好的黑袍上,“正好我也给几个以前关系好的讲师写几封信,你到学院记得跟他们熟悉一下。” …… …… 接下来的几天,在旅途中奔波了许久的克拉夫特,终于得到了一个歇息的机会。 每天早起和莱恩一起在城堡庭院里重拾双手剑大风车的绝技,享用加了奶和火腿的蔬菜浓汤,细读教授给的《体液学》和《人体结构》。 在野蛮其体魄、文明其心智的美好生活之余,克拉夫特留出了大块时间躺在山坡上的草坪里思考。 在安静下来后,他终于有机会开始思索近来所有的一切。 莫名其妙的穿越,灵魂的融合,黑夜中不可名状的东西,它留给自己的“馈赠”——突破了限制的意识,还有留存在最深处无法理解的“代价”。 不,不能说是“代价”,他隐隐感觉到那才是真正的“馈赠”。 他的处境就像柏拉图在《理想国》描述洞穴里的囚徒。他一辈子被困在一个看不到外面世界的洞穴里,偶尔有阳光照射进来,在洞壁上投射出物体的影子。 囚徒只见过物体的影子,就认为那就是事物的本质,就是世界的真实。 然而有一天,他这个囚徒因为未知的原因,短暂地被扯到了外面的世界。他看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景象——耀眼的光芒,流淌在地面和天空的丰富色彩,植物、动物和岩石,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立体形象呈现在他的眼前,而他只见过岩壁上平面影子的大脑完全无法为他解释这一切。 不幸,但又幸运的是,这个可怜人在这短暂的一瞬后重新跌回了那个他所熟悉的岩洞当中,带着一枝挂在他身上的玫瑰。 他以为这枝玫瑰在洞壁上投射出的影子是他宝贵的纪念品,却恐惧玫瑰本身,只因为他完全不理解立体的事物,遑论拿起它,单是试图接触就会被上面的刺划得鲜血淋漓。 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明白那是什么了,也不知道该不该去接触那个“真实”。 不过他知道,以一个凡人的思维,那个附赠品,也就是他被解放的意识,已经足够珍贵。能让他把记忆里每一个角落的东西搜罗出来,并赋予了他强大的思维能力。 他可以借此去成为一个不错的讲师,一个优秀的家族继承人,一个很好的医生,一个未来的教授,一个知识的传播者...... 至少目前他有一个不错的机会,去成为两个灵魂都愿意成为的人。 字体优美的信件 致克拉夫特讲师: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一定已经在前往敦灵的快船上了。 这并非是因为我又对那片被权威和教会统治的僵死之地有了什么期待,而是我久未联系的导师派人给我送来了他的最新研究内容,邀请我前往敦灵给予一些能力之内的帮助,并特别提到了身边没有足够的可信之人。 坦诚来说,我身上的责任让我本想拒绝这个邀请,我并不是那种因私废公的人,文登港医学院里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我处理。只是这次不一样,这是为了更远大的未来。 尽管我可以完全信任其学术诚信,但这项研究所取得的进展,依旧让我在读到的那一刻以为身在梦中,无法相信竟能在有生之年亲自见证这样伟大的时刻。 你一定还记得,在《人体结构》中,那位喜欢在颈椎骨里签名的爱德华,已经印证了传统四液学说中的三项,延续数百年的《体液学》在今人的大胆求证中获得了新生。 这本划时代的著作中,作者未竟全功,留下了一个几十年都未被补全的遗憾——黑液。这种神秘的、象征静止与结束的液体,始终没有被真正地找到过,甚至被认为是一种虚指,是抑制系统的具现化。 这个论点作为新的经典,被视为颠扑不破的真理,像圣典般被缺乏思考能力的人传唱了几十年,奉为当今医学思维胜过前人的证明。 多么可笑的事情,本为打破传统而生的东西,又成了新的传统,那节看似笑容的颈椎骨,说不定正是在嘲笑这般愚蠢行径呢?把一個尚未由明确证据的猜测变成了神像,用学院作为供奉它的教堂。 而现在,我们要以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先贤的尊敬——彻底颠覆他的理论中的谬误之处。当然,是以有实证的方式。 在这里,请允许我以不那么正式的方式向你介绍我的导师,莫里森教授,同时也是敦灵大学医学院的领袖。 得益于十余年来玻璃制造技术的发展,日益精密的玻璃仪器让实验观察更加容易,所以他在最近的实验中意外发现了一种不能理解的现象。作为一个严谨细心的人,导师向来是不会以“失误”为由漏掉这个偶发事件的。 由于篇幅原因,和一些其他的考虑,具体的过程无法在寄来的信件中予以描述。总之在一系列的复杂操作后,一种含量极少的黑色液体被从人体中提取了出来。 在接下来的实验中,这种液体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特性,并在进一步提纯后变得更加明显。 我猜读到这里你已经想到我要说什么了,那是我们追寻已久的抑制性质。 无论在哪个方面,它都表现出了让具有生命力的东西趋向静止的抑制效果,且仅需要极少量就可以实现。我已经用老师寄来的样本进行了一些测试,具体的结果记录我已经和样本放在一起交给卢修斯保存,他是我在这里最可信也是最有天赋的学生,有资格了解这一切。 如果没错的话,这两样东西和这封信会由卢修斯交给你,你也可以与他交流与此相关的一切内容,但务必不要向其他人泄露。开展实验也必须要在秘密的情况下进行,卢修斯会告诉伱我的私人实验室在哪。 在我回来之前,你可以使用我的实验室,从自己的角度对这种黑色液体做出更详细、全面的测试。 同为学者,你一定能理解一个追寻知识之人的迫切心情。我实在难以忍受这样巨大的诱惑。 富丽堂皇的医学宫殿至今已经接近建成,仅有最后一角留待我们填补,四液学说于实物证明上的完善就在眼前! 如果导师说的没错,我应该能在三个月内帮助他完成这项壮举,带着全新的著作回到文登港与你分享。愿我们在知识的宝库里共同欣赏最新、最美的一件珍宝。 此外,我在学院附近有一间空置的房子,可供长期居住。钥匙随信放在信封中,若有需要请随意使用。 署名:卡尔曼 第二十二章 我有种来晚了的预感 “这还真是……出人意料啊。” 克拉夫特当面读完了手里的信,随手把它递给了好奇的卢修斯。 他们正坐在卡尔曼教授的房间里,就是克拉夫特第一次来时三人一起享用麦茶和饼干的那个。克拉夫特查看信件的时间里,卢修斯在小火炉上煮开了一壶水,为桌上新添了两杯麦茶,但他没能找到教授的蜂蜜罐子。 在城堡里赖了一个月后,克拉夫特终于被祖父赶回来正式上任了。赶到后在旅馆里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准备来学院先问问详细情况,再考虑长期住房的事。 人刚进医学院没多久,就被一位不认识的学生叫住,对方自称是卢修斯的朋友。早在七天前,卢修斯就交待他们,见到克拉夫特讲师的话麻烦通知他一声。 克拉夫特跟着这位学生走过医学院曲折的回廊,踏上盘旋的台阶,穿过几道拱门,最后在教授的私人房间里找到了卢修斯,他正在对着一桌的纸发愁。 不得不说医学院的这栋楼还挺复杂的,自己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可能是无意义的装饰立柱和遮挡太多,各层又取用了不同的空间分配,感觉每次走的路都有所不同。 在把克拉夫特带到后,那位学生告辞离开。卢修斯放下手里整理了一半的纸张,从黑袍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正式信件,带着久等后的激动,递给了茫然的克拉夫特。 “卡尔曼导师很信任你在这方面的天赋和热情。”卢修斯的迫不及待就写在了脸上,“既然现在我们有两个人了,就可以按导师的安排,在他回来前继续完善对黑液的研究。” “谢谢卡尔曼教授的信赖,不过我还是有些疑惑。”克拉夫特把手伸进信封底部,摸到了一把铜制钥匙,看来他暂时是不用考虑住房的问题了。 虽然相识不久,但卡尔曼教授似乎挺看好自己的,愿意分享如此重要的东西,还把宝贵的样品和实验结果交给了自己。对此克拉夫特很是感动,可以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帮忙,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根据信里的描述,他又很难想象,这個已经差不多被确认为“黑液”的东西,在他自己的知识体系里到底对应什么。 白液,可以认为是脑脊液;黄液,基本对应胆汁无疑;红液,理所当然的是血液。但是这个黑液,是啥玩意属实让人一头雾水。而且看信里的意思,他们大概也是从人体内的什么组织提取出来的,在提取出来后还能长期储存并保留其性质。 甚至更离谱的是,不知道是容器强悍,还是这东西已经稳定到了离谱的程度,居然派了个人揣在兜里就从敦灵带到了文登港?这个所谓的“抑制”性质更是让克拉夫特一头的问号,估计要看到详细的实验记录才能知道了。 “所以,按信里的说法,这个我们现在暂且认为是“黑液”的东西,确实是从人体里提取出来的。” 这个场面让克拉夫特很难想象,什么叫从人体里“提取”?在这里,这个词一般都是用于从药液、酒精之类的液体里,通过加热蒸馏,或则静置之类的,弄出另一种液体来。《体液学》里的后半部分比较喜欢用,但都是用在药汁、汤剂里取部分成分,给人喝下去“调节体液平衡”的。 总之感觉不太对。 “我记得教授说那边的教会管得很严,不太会有机会做这类事来着。”克拉夫特说道。教授之前还跟他抱怨过敦灵那边解剖学一筹莫展,全赖教会在那边的影响力巨大。 “我也不清楚。”卢修斯不在意这个,毕竟他一直在文登港求学,跟的又是卡尔曼教授,找具尸体搞秘密解剖完全不是个事,“导师的导师,我是说莫里森教授,在敦灵大学也不是什么普通人,总会有什么门路吧?导师也很久没回过敦灵了,应该这些年里那边又找到了办法。” 克拉夫特动用自己强大的记忆力,再次寻思了一下,还是没想出人体里要怎么搞出这么一种液体。 他强烈怀疑是仪器问题,导致他们无意中做出了什么有毒性的液体。说不定就是制作玻璃仪器的原料内有什么重金属,在加热过程中混了进去。接着,毫无实验安全意识的莫里森教授把样品喂给了动物,或者干脆抱着大无畏的精神自己尝了一口。 解释得通了,重金属或者别的有神经毒性的玩意被一口闷,中枢神经抑制作用这不就来了。可能是头晕、无力一系列的症状,很快表现在了动物和人的身上。 成了,这不就强烈的抑制作用么? “呃,卢修斯,在去看实物前,我想问一下那东西具体有多少,拿什么装的?”克拉夫特仔细观察了一下卢修斯的面貌,评估了他的精神状态。除了有些亢奋之外,暂时没啥问题。 卢修斯用手比划了一下拇指和食指圈起来的大小:“就这样的一个圆玻璃瓶,棕色的,里面只有一个底的量。教授实验的时候用小棍子蘸一点出来,溶到水里用。 不如我直接带你去看吧,样本就在学院地下室里。我们在一杯水里溶了一点点,人喝了一小口就会陷入很深的睡眠。” “你们还给别人喝?!”克拉夫特大为震惊,他最多也就知道生吞幽门螺杆菌的凶狠操作,跟这个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不,只是我和导师轮流试了试,这里绝对没有别人知道这它的存在。”卢修斯的关注点显然跟克拉夫特完全不同,他激动地伸出手给克拉夫特看上面的几个红点,“非常神奇,就是那么少的一点,喝下后立刻就会陷入沉睡,连心跳和呼吸会减慢,这时拿针刺都无法唤醒。大约一天后才会醒来,完全不知道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嗯?!”这种操作已经完全超出克拉夫特想象了。他两辈子加起来最勇的记录,顶天多是在高中化学课上,因为好奇想去闻闻自己组做出来的气体。 亲自尝尝喝一口睡一天的不明液体,还是轮流喝,这行为和俄罗斯轮盘赌里赌哑火一个水平,甚至犹有过之。要是自己干出了这事,桥头喝汤前能跟孟婆吹两句,地狱里魔鬼见了都要刮目相看。 “快坐下。”克拉夫特一把给卢修斯摁到了椅子上,“我来给你检查检查,别问为什么。” 一边在卢修斯身上这边摸一摸、那边敲一敲,一边对他进行了严密的盘问:“你们是多久前喝的?喝了几次?失去意识后除了心跳呼吸减弱有没有其他变化?醒来后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最近精神怎么样?食量有变化么?睡得好么?大小便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一切都正常啊。”卢修斯被他突然的认真惊到了,“按《体液学》来说,只要人身体里的液体没有大量向黑液转变的趋势,少量暂时的黑液增加也就是一时变化。教授都没事,像我这种更加年轻的怎么可能出问题?” “胡扯!”克拉夫特给他从头到脚过了一遍体格检查,似乎没什么明显异常。简单的检查并没有让他放下心来,反而更加提起了警惕。 极少量,口服快速起效,失去意识一天,疼痛无法唤醒。有点疑神疑鬼的他甚至开始怀疑卢修斯现在的兴奋是不是对继续实验的期待,还是轻度性格改变和精神异常的表现。 克拉夫特后退两步,重新审视了一下卢修斯,视线从头到脚地扫过他。从他褐色的头发,略显苍白的面容,再到被扎了几个红点的双手,最后看向进来时他正在整理的纸张上。 淡黄色纸张铺满了大半张桌面,上面的字迹大部分略显潦草而不失美感,排版比较随性。不同纸张上的字体大小不一,应该是不是一起写下的。一些已经被叠在了一起,剩下的混乱地散布在四周,只能委屈装大麦茶的茶杯在边缘呆着。 “这些是什么?” 第二十三章 俺寻思不太对劲 “这些是什么?”克拉夫特皱了皱眉,这个场景对强迫症而言属实不太友好。 你说他没收拾吧,那他还是整理了一点;你说他收拾了吧,和没收拾也没啥区别。一桌的混乱场面让他想起了祖父买的零碎书页,没标页码的情况下能对人造成巨大的精神打击。 “哦,说到这个,你来得正好。这个是十几天的实验记录,但是被打乱了,我正整理着呢。”卢修斯从其中拿起了一页递给了克拉夫特,“卡尔曼教授是個好导师,如果他不乱放东西就更好了。” 克拉夫特接过他手里的那张纸,上面的字迹细看确实跟信件里挺像。书写者惯用的字母连笔和倾斜角度在这里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在匆忙的实验过程中也不忘拉出几个装饰性的笔划。 字体很清晰,内容很模糊。 这张没头没尾的记录上写了几行不知所谓的字,只知道是对应给几只老鼠喂了不同杯子里的水,而且只有编号,没有具体内容。又在每行下面留了零散的简写词,克拉夫特猜测大概是老鼠的结局之类的。 克拉夫特不清楚教授的速记习惯,也猜不出是什么词化简拼凑而来,或者可能是教授刚生造出来的新词。 他翻过纸面,没找到对应的解释,也没有实验日期和编号,只能把它递还给卢修斯,问道:“这些词是什么意思?我对教授的写法不太熟悉。” “很可惜,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也不认识,所以才想让你帮个忙。”卢修斯扫了一眼就把纸甩到了码整齐的那一叠里,这一堆居然不是整理清楚的,而是压根看不懂放弃整理的。这个烂摊子看起来远比克拉夫特预估的烂。 “我是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那就是卡尔曼教授是你导师,而不是我导师。”克拉夫特主动从桌上拿起了另一张看了一眼,上面画的好像是动物的一部分骨骼和肌肉。对这个方面他不怎么了解,顶多看出来不是人的。 结合上一张,如果两者间有联系的话,可能是老鼠的结构吧?也不知道教授是到哪找来的老鼠做实验。现在好像也没人养那种自己熟悉的大小白鼠,教授行文里指的就是普通老鼠,也不知道抓来有没有清洗过。 如果没有的话,那自己摸过这些实验记录后最好去洗个手。 “以前不是这样的,最近导师有些太过沉迷于黑液的研究了,写起来都不太在乎我这个整理的人能不能看懂了。”对此卢修斯也颇有怨念,“而且这些我也不是全都参与了的,大部分压根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做的,导师没来得及交代清楚就赶去敦灵了。” “打住,你的意思是,这些就是关于黑液的实验记录了?”克拉夫特手一抖,之前猜测的重金属、神经毒性等词在脑海里滚动播放。这俩活宝无防护状态接触后写下的东西就捏在他的手里。 “是啊。”卢修斯一脸理所当然,还挺惊讶克拉夫特现在才意识到。 “然后伱就毫不遮掩地把这些实验记录拿到了这里?不怕谁进来看到么?” 克拉夫特有些麻木了,他刚看到信的时候以为是对什么神秘物质的高端实验。在异界灵魂那边的刻板印象中,这种实验应该是一群人穿着防化服、带着面具,在保护伞公司那样的高端实验室里进行操作。 然后这种危险且精密的东西,相关资料就该被锁进压根找不到的保险柜里,要取出的时候少说得过三道大铁门、往地下至少三层,再按下密室里的神秘小按钮才行。 这么说是夸张了,但就算条件有限,也不至于直接把机密文件直接拿到办公室整理吧?万一哪个不懂事的闯进来看了看呢?你们是真没想过这种可能还是怎么着? “不至于吧……一般没人会来这里,大家都知道教授离开去办事了。”卢修斯把剩下摊在桌上的纸收到了一起,完全不在乎的表情让克拉夫特对神经毒性的怀疑再次拉高一个等级。 “既然搞不明白就先收起来吧,放到绝对不可能被别人找到的地方,锁起来。”克拉夫特把自己手里那张绘图叠到最上面,感觉自己好像无意之中上了贼船。既然教授的扫尾工作一团糟,那总得有人来给他擦屁股。 现在当务之急是把这一大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记录找个地方藏好,比如教授在信里说的那个什么秘密实验室就不错——虽然也不算有多秘密,但反正总比直接摊在这里好多了。 只能希望那地方不要太显眼,另外再加把锁。 读不懂记录现在反而成了不幸中的万幸,就算真有人看到了这些东西,也不太可能那么容易意识到教授到底在做什么实验。 “还有,你刚才说那个实验室就在医学院里?还有样品也放在里面?”看着卢修斯把试验记录放进一个普通的板条木箱里,克拉夫特意识到其他东西的保存环境肯定也好不到哪去,“那份样品到底是怎么保存的?” “玻璃瓶啊,不是刚说过吗?”卢修斯合上盖子,对翘起的边梆梆两下,给它敲严实了。 这动作比较像克拉夫特小时候对付家里的老电视,用一些粗暴有效的方式殴打某个东西,直到它屈服并正常运行。 “嘶~”某人倒吸一口凉气,“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除了玻璃瓶外,你们有其他的保存措施么?”他早该想到这点,现在那个实验室压根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一个不知道有没有挥发性的东西,极小剂量即可生效,还被放在通风环境不好的地下室里?! 克拉夫特的大脑快速转动了起来,这好像不是什么简单的安全意识欠缺问题了。 一件两件的欠缺,他尚可以自己脑补成这个世界的科学发展水平实在太低,没有一套成体系的实验规范。但随着踏进这个办公室,奇怪的点滴就开始不断增加,到此刻已经积累到了一个不可能视而不见的水平。 教授不该是这样的人,之前刚来学院时,解剖人体这种几乎半确认的事情,都要比较隐晦地询问,前一天更是给了他《人体结构》做铺垫。卡尔曼是个学者,确实也对同道中人不太防备,这是事实,但他对人情世故和防范意识绝不是一无所知的。 这样的人,能干出不交代清楚就去敦灵这种事?忘了说藏好笔记,还能忘了给卢修斯解释自己的新造的缩写词? 好吧,克拉夫特可以退一步,暂且相信是卡尔曼教授被巨大的惊喜蒙了眼。教授年纪不小了,能在有生之年见到困扰学术界几十年的难点被突破,冲昏了头脑,不是不能强行解释。 那说说卢修斯。他是个比较外向的人,有时候是有点不那么灵光,不过也不是个傻子。 就算是教授不吩咐的情况下,他把这么多的实验记录原稿就这么放在随时有人可以推门进来的房间,也太过于不可理喻了。 是的,是可以解释为这些内容很难看出到底是什么意思,从客观来讲挑不出什么太大的毛病。医学院是卡尔曼教授和卢修斯的大本营,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再是近乎鲁莽的实验方式。两人在没有完全明确黑液性质、没有根本上确认它是“黑液”的情况下,冒险喝下了稀释的样本。 要知道生吞幽门螺杆菌的那位猛男,是在没人相信他的情况才这么做的,而且下肚后顶多先得慢性胃炎、胃溃疡。教授和卢修斯又是凭什么这么做呢?就凭他们肯定这么一口大幅稀释的样本没问题? 他们轮流喝下,轮流昏迷了一天,然后就把这个直接附会到体液学说上去了。 很合理,卢修斯又根据体液学说,找了少量黑液不会长期影响人体平衡的说法。 …… 太怪了,细究好像都有解释,但克拉夫特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乱套了。明明光线并不差,一种只有他一人能察觉的阴冷诡谲的氛围已然充满了房间,陌生中带着微妙的熟悉感。 “你去把那个烧水的小火炉灭了。”克拉夫特伸手把卢修斯手里的箱子夺了过来,在对方一脸的惊讶中重新掀开了盖子,把里面的纸一张张重新拿出来铺到了桌面上。 大量的记录很快就铺满了桌面,克拉夫特把两个麦茶杯子塞进卢修斯的手里,让他拿着,给桌上空出更大的空间。 在不重叠地展开后,桌面已经难以容纳那么多的纸张。更多的记录被平铺到了地板上,一路排到了墙根处。他快步走到窗前,把窗户彻底推开,让更多的阳光照进房间里,好方便他彻底地检视它们。 完整摊开后才会发现,这些记录远比想象中要多得多。只装了小半个木箱的实验记录,乱糟糟全堆在桌面上时也能放,实际上却能铺出接近三倍于桌板的面积,基本上占满了屋内能被阳光直射的范围。 “有什么要帮忙的吗?”卢修斯端着俩茶杯站在旁边,像是刚下课又被宣布了拖堂的可怜学生,而克拉夫特这会已经完全顾不上他了。 绕着一地的纸,克拉夫特转了几圈。挤作一团时完全完全看不出规律的记录,在展开后暴露出了端倪。凭着自己对这种字体书写的了解,就算没有页码也没有日期,这些记录完全还是可以大致分出个几类的。 第二十四章 偶尔也要扮演一下福尔摩斯 两个灵魂在被融合前,出于爱好、或是出于祖父的威胁,都对字母语言的书法有一定了解。长期主动或被动的练习,让这个新的灵魂变得对各种书写中的差别愈发敏感。 克拉夫特调动起自己的意识,进入那种观察细致入微、过目不忘的状态,强迫自己忽略直觉中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异样感觉,投入到对满地纸张的分析中去。 下笔的轻重、运笔的稳定度,会显著地影响笔画的粗细变化,从侧面反映出一个人在书写时的状态。而字母间的连笔,意味着书写的流畅度,与单词熟悉程度、整体把握有关。虽然可以在书写后补上,但也是能分辨出起承转合处的不自然点。 而如果是在差不多的状态下写的字,字迹上大都是比较类似的。在这一地的记录中,大概可以比较模糊地归为三类。 首先是以教授给自己留下的信为例的一类。这一部分的书写内容很好地体现了教授在这方面的造诣,突出一种“不实用的华丽”。 这些连贯牵丝的流畅线条,其实不是在快速的书写中得到的,而是在笔划末收起力道,轻轻扯到下一個字母的位置上,形成了连笔。实际的书写中,这种字写起来不仅效率不高,还很容易手抖失误。 但是来回牵扯的线条会让写出的字很有整体感和美感。再加上教授对行间距和字母大小的良好控制,在没有辅助横线的纸上,依旧保持着机器般的整齐和精细。 在书写这些字的时候想必教授是精神状态良好,才有精力去对自己的字追求近乎极端的细腻美观。 第二种的字体应该是在需要更快的速度时写下的。 这些字体的笔划大都稍稍偏细,在拿起来细看时墨水洇开形成的毛刺较少,说明教授在写的时候很快地一笔带过,停留时间较短。 这些内容中经常出现突然的间断,文字连笔写法在本应有的地方猛然卡住,留下了一个断头或者滞留的墨点。看起来是在书写中停下斟酌了用词,原有思路被打断又续上,有点被打乱节奏的意味在内。 继续写下去后,教授都顺手补了一笔,将断开的地方重新连上。因为是重新补上的部分,细究起来都不如连贯的书写自然,给克拉夫特留下发现的可能。 至于第三种,是最好挑出来的一种。这类的笔记明显看得出书写者的心思不在手上,笔划粗细不均匀,连贯性和整体性都很差。往往一页内字母的倾斜程度就有差别,这对一个书写习惯定型的人来说是很少出现的。 在这类记录中,克拉夫特和卢修斯都不认识的词汇比其他纸张上多出了至少一半,多者甚至有半页是完全无法读出的信息。 大写与小写互相参杂,不符合书写规范的地方随处可见,以不可分辨的标点互相隔开,形似笔误又不能倒推原意。 最为严重的几张里,字母的间隙被打破,拥挤堆叠,宁可挤成一团也不往旁边的空白里扩展,跟克拉夫特没练字前的水平不相上下,识别度无限接近于零。 还有极少数别扭的字符,是克拉夫特根本没有头绪的,不符合任何书写方式。有的是逆着常规方向划出来的,发现墨水不够后又在同一个位置再划了几次,直到破坏纸面纤维,硬刻出了痕迹。 “你真的确定这是教授的字迹?”克拉夫特把第三种优先挑出来,指着其中一张上穿破纸面的笔划问卢修斯。 这样的写法不仅难看,还会对笔尖造成很大的损伤,在书写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想象一下一根针头在满是小凸点的砂纸上划过,引人不适的声音刮擦鼓膜,无规则的颤抖向捏着笔杆的指尖传导。 把这个动做代换到笔尖上,至少克拉夫特是自觉不可容忍的,能在看到的那一刻有效治疗低血压症状。以己度人,正常人都不太可能喜欢这种操作,就像人类会本能地排斥拿锅铲刮铁锅的究极噪音。 卢修斯凑近看了一眼,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这张我刚好有点印象,确实是教授写的。因为是离开前刚做的记录,又看着比较特别,所以我可以确定。” 克拉夫特皱了皱眉,把这张纸叠在最上面,拿到窗前重新试图理解教授的意思。 很多人可能都有些自己的特殊写法,在写得快又不留心时就会扭成一团。但这个不一样,他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哪个字母的特殊大写。 逆向的运笔,笔尖划破纸纤维,用了好几笔才把这个符号“刻”出来。墨水时多时少,在被破坏的纤维间四散转移,把一条线变成了由团块、不规则点串成的念珠形条状物。 克拉夫特的意识摄取了它的形态,把它与结核病在狭小管腔中发展形成的病灶拟合,似瘤体和囊肿串成的念珠,恶心的轮廓是有序之物畸变的结果。 尖细折返的墨线在周围穿过,集中到另一个符号上,像枯瘦而又指甲细长的手扎进了病变当中。乱如飞舞蝇群的狭长字母环绕着它们,排布的轨迹似圆又似方,久视会有运动变形的错觉。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字,不,他不该用字符来形容这样违背自然的东西。理智尚存之人不应也不可能涂抹出这样的东西。 如果说那是卡尔曼教授留下的记录,克拉夫特宁可去相信真有恶灵夺取了教授的躯壳,欺骗所有人后,伏案写出了它所知的最恶劣的玩笑。 “不,肯定是有什么搞错了。”克拉夫特抛出他的结论,把视线从纸上移开。意识在发散后就不容易收拢,满脑子弥漫不可避免的联想,扯出记忆中最倒胃口或者最深刻的东西,结合到目前的内容里,混为反胃的产物。 恶心反胃感逼迫他尽快远离这些纸张,把他们放回看不到的封闭容器里。 “我想我是找到些头绪了,把它们先分开吧。” “行,教授不在你说了算。”卢修斯从善如流,掏出几块当书签用的木片。 于是克拉夫特又花了些时间,把三类记录分拣完毕,把它们装回了箱子里,之间用木片隔开,方便下次继续细分整理。 随着再次邦邦两下,箱盖被重新合拢,房间回归到了整齐舒适的状态,克拉夫特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但事情还远远没完,那个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的秘密实验室,现在就在医学院里等着他们去处理。 整出个防毒面具是不可能的,随便捂块湿布进去也不靠谱,还得想想别的办法。 要说有什么办法,那确实是有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克拉夫特想到了经常和中世纪黑衣医生相配套的装备——鸟嘴面具,这个世界它确实也存在。 具体怎么样,他就真的不知道了。对此的了解仅限于一些不知来源的科普文,说鸟嘴里塞的是装了香料和草药的布袋。 好像有那么点道理吧?又好像完全没有道理。 “卢修斯,我想问问,这里有没有那种去见瘟疫病人时戴的面具?有个尖尖嘴的那种。”克拉夫特双手合十凑到嘴前,做出个鸟嘴的样子。 “真的有必要么?”卢修斯理解不能,今天他是被克拉夫特折腾得身心俱疲,对实验的热情都消磨了不少,“就算真的有毒,我们也是喝了稀释样本才失去意识的啊。” 有那么一瞬间,“好像真的是自己太过警惕”的念头占据了上风,克拉夫特赶紧甩掉了它。之前因为教授和卢修斯常去做实验,好歹算是每天开门通风;现在这封闭了一周的实验室,真有挥发性会怎么样就难说了。 多做准备顶多浪费一会时间,不做准备有概率浪费剩下的所有阳寿,这笔帐他是能算清楚的。 第二十五章 瓶中低语 在克拉夫特的坚持下,卢修斯还是出门找来了两副鸟嘴面具,还有几袋散发出不同气味的东西。 不得不说这东西很符合克拉夫特的审美。黄铜打造的喙部,连着皮质头套,眼睛部位是两块颜色不纯的玻璃,不知是什么化学成分让镜片有些发红。 呼吸开口在鸟嘴的部分,设计思路应该是气流经过填塞物的过滤后,再被人体吸入。 现在来动用下无敌的记忆,回忆一下以前闲得无聊时看的自制防毒面具教程。 哦,想起来了,要往里面加活性炭。那么问题又来了,活性炭是怎么制取的呢? 这个问题就完全超过克拉夫特的知识水平了,直戳知识盲区,再强悍的记忆力也不能无中生有。这下估计只能用这个时代的方案凑活下了。 他看着卢修斯像做葱花馒头一样往鸟嘴里填料。 先是粉碎的干枯植物块茎,铺上一层后盖上麻布,再用有点像黄花菜干的纤维铺第二层。如此反复,把几个袋子里的东西都用了一遍,从喙尖开始填满整個鸟嘴。 效果如何不好说,滤料的量确实是很有诚意。 克拉夫特接过完成准备的头套,用鼻子嗅了嗅,扑面而来的是极为浓郁的混合性气味。 近乎熏香的味道,混进了一丝薄荷的清凉气息,还有辛辣刺激堪比辣椒籽的成分,其余不那么明显的几种就无法辨别了。 “卢修斯你以前有用过这个么?”克拉夫特把它罩到了头上,非常经典的黑袍黑头套鸟嘴医生形象。 灵魂的异世界部分很喜欢这个神秘的形象,可惜网上这类工艺品价格一向居高不下,也没有场合让他穿出去cos一下,今天算是意外圆梦了。 佩戴体验和想象中差不多,在填充了大量滤料的面具里呼吸非常吃力,吃力得像是戴了几层口罩,闷热难受。 在瘟疫中,医生会戴着这样的面具继续自己的工作。香料和草药的层层屏障真实效果没有人去统计,但至少给予了相当的心理安慰。 然而如影随形的死亡也让人们把它与乌鸦、不幸联系起来。医生并没有去纠正这样的误解,可能是因为不屑,也可能是死亡恐惧带来的成见根深蒂固,不可动摇。 在克拉夫特印象里,最近的一次瘟疫还是祖父告诉他的,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时间,鸟嘴面具唯一存在的地方也只剩下了医学院的库房。 卢修斯一边往自己的那个面具里填料,一边回答道:“没有,都是导师教我的。他对这个挺上心的,这两个面具也是他的收藏。” “稍微小心一点,这两个面具对导师有些特殊意义,他说十几年前的瘟疫里他就用的这两个面具。”看到克拉夫特戴着面具在房间里转来转去,险些戳上墙壁,他出言提醒。 “啊,抱歉。”克拉夫特伸手捂住鸟嘴,靠墙站稳。眼部的两片红色玻璃质量不佳,厚度不均匀,里面还有颗粒状杂质。再加上呼吸不畅,让人有些眩晕,方向感大大减弱。 “没关系,这东西保养的那么好,没人会想到有些年头了。”卢修斯也带上了面具,把鸟嘴扶到正确位置,端起箱子,“那么现在我们出发去实验室?要说安全还是保存在那里最好。” “再来两双皮手套吧。” …… …… 带着些对面具效果的忧虑,克拉夫特还是跟着卢修斯来到了所谓的“秘密”实验室。 其间又是一段九曲十八弯的路程。两人从三楼教授工作房间,拐回了一楼深处的某个荒废杂物间里。 不用的书架、缺胳膊断腿的桌椅都在这里静静发霉积灰,不知哪个脑子带坑的设计师把地窖的入口放在了这个房间。 和伍德家城堡的地窖差不多,揭开一块带铁环的木板,下面就是一截向下的台阶,直通黑魆魆的地下空间。 走在前面的卢修斯把箱子交到克拉夫特手上,自己举着一架烛台走在前面。他手扶墙壁,小心地踏着高低不齐的台阶向下走去。 这个地窖深度不过两米多,十几级台阶都在烛光的范围内。卢修斯在最后一级台阶停住,把烛台伸进地窖里,照出里面老朽的木桶和木箱。 等了一会,看到烛光依旧明亮,他才向还在调整眼部玻璃位置的克拉夫特挥手,示意可以下来。 把几个靠墙的空木箱挪开后,一扇挂着锁的木门就展现在两人眼前。 看来秘密实验室也不怎么秘密,就是正常而言没人会来这里。有闲人造访的话,也很难注意到这个废置地窖里有箱子拖动痕迹。 “咔哒”一声,卢修斯打开了挂在门上的锁头,连锁带钥匙拿下来放进了口袋里。克拉夫特退了两步,万一出现什么意外状况,他还能作为保险。 随着那扇在克拉夫特眼里如洪水猛兽的木门打开,这个神秘实验室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大概也就十几平方米的大小,高度比地窖更矮,伸手就能摸到顶。然而就在这么个储藏室大小的空间里,塞进了两张桌子、一个木架和好几个小铁笼,如果把桌下的凳子拖出来,人就没啥活动空间,东西只能存放到墙上的壁橱里。 克拉夫特在门口扶着门框,随时准备憋气过去把人拉出来。 卢修斯把烛台搁在桌面上,带着厚实皮手套的双手打开了壁橱。在石砖间镂出来的壁橱从上到下有三层结构,下面两层已经被陶罐、木匣、金属盒以及各类小工具占满。 单独空出来的第三层,只摆放了一个小玻璃瓶,戴着红色镜片看不出颜色。圆柱状的瓶身规整透亮,瓶口用木塞封闭。 烛台的光线穿过透光度不错的瓶子,把干净的光影投到墙壁和克拉夫特的脸上,这玻璃瓶的质量明显比面具的镜片理想多了。 瓶底确实有着浅浅一层不透明黑色液体,质感有些粘稠厚重。 卢修斯放到眼前仔细观察了一会,重新拿起烛台,微微倾斜,让融化的蜡油滴到瓶口,转动瓶子使它凝固成一圈。 他转过身来,把瓶口朝向克拉夫特,展示良好的密封性。 “这样就绝对没问题了。”他把瓶子拿到金属喙下比了个嗅的动作,“你看吧,没必要那么担心。” 看起来确实没啥问题。克拉夫特走进房间,把箱子摆到桌上,从他手里接过瓶子,凑到镜片前。 液体随着瓶身摇晃缓缓流动,有种油性的感觉。液面微凸,没有挂壁,斜过来会变成小小的液滴,形似黑色的水银,跟异界灵魂以前买的磁流体小玩具也挺像的。 克拉夫特确信自己没见过这种东西,也不知道卡尔曼教授的导师是怎么从人体里提取出这种东西的。总不可能是拿尸体去炼油了吧? 看着流动的液体,好奇心油然而生,他感觉有了去研究它的欲望,想去找几只老鼠,或者别的任何实验动物来试试。 想看看它们接触黑色液体后会有什么效果,想知道教授说的“抑制”到底还有什么表现。 它不是一层浅薄的物质,而是医学的未来,是黑色的星空,是深海中没人探索过的海沟,勾起人类原始的探索欲望,想知道是什么、为什么。 这些黑色的液体,让人感觉它不应该在瓶子里,而应该被大量地使用,与生物组织接触,好让人更多地去了解它。 他觉得有些急切,理解了卢修斯为什么对继续实验如此激动,因为他也有了这样的心情,要马上制定方案开始工作。 想直接跳过实验动物环节,验证其在人体内发挥作用的机制。他拥有更详细、更先进的检查方式,他能比教授他们做得更好,而不是局限于计数摄入者昏睡后的心跳和呼吸。 他甚至想直接像卡尔曼教授和卢修斯那样喝下它,只要一点点,亲自去体验那种感觉。 那一定比任何的实验都更加直接、更加有效,也更能满足越来越迫切的探究欲望,那种想要接触它、了解它的欲望…… “嗯?” 克拉夫特发出了疑惑的声音,他完全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这么想。多年的安全教育在他脑海里从未褪色,无数的典型反面案例还历历在目。 为什么会真的想去喝上一口?哪怕是稀释的,有卢修斯和教授尝试在前,他也不应该想去试一试这种来自于人体不知道哪里的未知液体。 快速回忆了一下这个想法是怎么出现的,克拉夫特很快就找到了它的根源——那种好奇在自己接过瓶子时突兀地出现,然后在仔细观察的过程中逐步增长,接着就变成了想把它用在动物身上。 顺着这条线一路发展,短短一会,想要亲自喝下这种液体的念头就诞生了。 它在劝说自己——意识中最为活跃的一部分得出了结论,没有经过复杂逻辑思考,自然地把答案塞进克拉夫特的大脑,没给他选择的机会,亦不屑于告诉他答案从何而来。 像高中时代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理科大题,下面大大方方地摆着一个“易证”,一步跳到了最终数据。而潜意识在知道之前从未想过的答案后,理所当然地理解了一切。 恐惧的寒意从尾椎骨一路向上,顺着背脊爬遍全身,不知是来自于诡异的答案,还是恐惧于答案从何而来。也许两者兼有之。 它在劝说自己?在自己的脑海里,用自己的声音伪装作自己的想法。它是什么……活着的东西? 第二十六章 坏消息 克拉夫特捏着瓶子的手颤抖了一下,差点把它甩出去。随即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抓紧了瓶子,防止自己控制不住把它丢出去摔碎。 在恐怖中,他找回了理智的支点。在经历了常人不可想象的东西后,精神好像发生了未知的改变,更不容易被动摇。 它不可能有自己的思想,它不过是一丁点的液体,不存在产生思维能力的基础。 这种液体只是通过什么途径在诱导自己,而不是直接在说话。刚才冲动的想法,本质上都是自己脑子里原有素材组成的。 对新事物的好奇,进行动物实验的计划,得知教授和卢修斯吞服过稀释液。这些内容被挖出并拼接组合,得出了有利于把它从瓶中释放出来的新想法。 顺着强烈的好奇心,大脑自行完成了这些内容,所以它的“劝导”只是提供了最原始的吸引力,其他全交由克拉夫特自己的思维完成。 原理不复杂,等同于骗子打来一个紧急电话,又没有说清具体信息,只提供了巨大的焦虑,内容全是焦急的受害者自己想象。 只要一个原始的冲动,杠杆般撬动了全局,借对象潜意识中的理由来对付他,适用于所有人甚至所有生物。 “这可太有意思了。”克拉夫特举起了小小的瓶子,发出了赞叹。虽然不知道它通过什么机制影响了自己的情绪,但这个思路堪称绝妙。 如果它真是什么另类的生物,那这可比鮟鱇鱼的灯笼高明。 实际上它已经差不多成功了,有了两個人如它所愿地做出了不理智的行为,让它轻易地实现了接触更多生物的目标。 少说有几只老鼠和两个人直接接触了黑液。 还有一件事没被想明白:这有什么意义?至少卢修斯现在看起来没有太大的异常,它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生活在液体里的寄生虫?是细菌?还是病毒?追求传播无非是为了更大规模地扩散自己,不断增殖繁衍,完成无意义的复制。 距卢修斯接触它也过去十几天了,现在看起来没有身体上的异常,精神状态就现在而言不好评价。 是量太少了,还是黑液本来就不会造成短期内的剧烈变化?被拿来做实验的老鼠身上会不会有答案? 克拉夫特小心地把瓶子放到另一张桌子上,向擎着烛台的卢修斯问道:“你还记得被你们喂了稀释液的老鼠有什么变化么,我是说除了昏迷之外的变化。” “没有。”卢修斯摇了摇头,“总共十四只老鼠,全被导师解剖了。直到最后一次实验为止,都没做长期观察。” “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请务必及时通知我。”克拉夫特拍了拍卢修斯的肩膀,又扫了一眼桌上的瓶子,“说实话,我感觉这东西有些危险,若无必要,我们最好别接触它。” 克拉夫特没法跟卢修斯解释自己察觉到的东西。在他有意识地去拒绝时,黑液的诱导并不能强制人去做出过激举动,尤其是拉开距离后,那种效果迅速地减弱到难以察觉。 “真的,不开玩笑,我们还是离它尽量远点吧。你真的不觉得自己贸然去喝稀释液的想法很奇怪么?”他补充道,这个态度让他显得像是个胆小的老学究,为了一丁点的风险而放弃宝贵的机会。 但克拉夫特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对一种超乎理解的、疑似生物还有传播倾向的东西,再小心也不为过。 要不是怕节外生枝,他宁可出门上锁后直接拿土填平这个地窖,在教授搞清楚一切回来之前,绝不再踏入这里一步。 这不是他应该触碰的东西,就像那个他从“洞穴之外”带回的礼物,不属于人类常识中存在的部分,太过深入的代价他还远远没想好是否支付。 他拒绝这种改变,拒绝支付一切未知的代价。他掀开巨幕的一角,被看到的内容所震慑,没有胆量去直面全貌。 至少现在,他还没有充足的理由跳进这摊浑水里。 “好吧好吧。”卢修斯拿起玻璃瓶,晃动了一下,黑色的液体在其中滚动,撞击厚实的瓶壁,最终安分地躺倒在瓶底。 打开壁橱门,把瓶子重新放进去,然而就在举起瓶子的那一刻,卢修斯的动作顿住了。 他把瓶子停在视线平齐的位置看了几秒,又把瓶子放回桌上,在烛台的照耀下,趴在桌面水平位置,将瓶子转了几圈。 然后以不可置信的语气说道:“好像少了一点?” “少了一点?” “对,你看这根线。”卢修斯把烛台凑近,指着瓶子接近底部的地方,让克拉夫特看得更清晰些。 那里有一条细小的划痕,下手很轻,非常不起眼,以至于克拉夫特刚才压根没发现它。 卢修斯按住克拉夫特肩膀,让他俯身向下,在接近桌面的高度平视这条线。 “这条线是是教授走前最后一天我划上去的,按理来说应该跟液面最高处一致,刚才拿出来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不对。” “你确定?” “刚才我还以为是视角问题。”卢修斯面具后的呼吸声变得沉重急促,他伸手扶正镜片,把鸟嘴的位置重新调整,趴到桌面水平又确认了一次。 确实,如果以这条划痕为标准,那液面的最高处有明显的差距,大概消失了高度的四分之一。 液体本身就少,没有划线做比较的话,光凭记忆和直觉恐怕很难做出肯定的判断。 “会不会是蒸发掉了。”克拉夫特问道。这个世界的人还是知道液体的三态变化的,只不过暂时还处在把水壶上的白雾视作水蒸气的阶段,认为平时观察不到是因为白雾太少太淡。 “不对。”这个猜测马上被克拉夫特自己否定了。 他想起来教授离开才七天,而实验持续了十几天,每次只蘸取少量的液体。液体量本身就少,要是蒸发这么明显,早该被注意到了。 考虑到液体本身量很少,甚至可能会在带来文登港的路上就蒸发殆尽了,没机会留到现在。 “蒸发?不太可能。”卢修斯也否定了这个猜想。他陷入了深深的疑惑当中,无法理解这种情况是怎么发生的。 “除了教授和你,会有其他人会来这里吗?”克拉夫特追问道。这是目前他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要是这还不对,就只能是黑液自己跑了。 卢修斯把手探进自己的口袋,里面是那把挂在门上厚实金属锁和配套钥匙,他的手在上面拂过,冰冷的金属令人安心。 “那也不可能,钥匙只有我和教授有。除非谁能撬开锁后再原模原样挂上去,但这把锁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卢修斯再次给出否定的答案。 这个可能他也想过,学院里的人没必要这么做。毕竟有点秘密实验再正常不过了,而且大都以毫无收获告终,没点秘密才是不正常。谁会费那么大劲去找别人的秘密实验室? 至于学院外的人,不说怎么进来的,就算在复杂的建筑里偶然绕到这里,难道他打开锁再装回去,只从小瓶子里取走一点不知道是啥的液体? 难不成黑液真就自己长脚跑了?克拉夫特一头雾水。这东西看着完全没有这个能力啊,总不能是它掀开塞子跑了一部分,再把塞子塞回去吧? 要是它真有那么离谱,还需要引诱生物去接触它? 一团问号中,克拉夫特接连排除了几个可能性,整个事件笼罩在突如其来的迷雾中。 但其实还有个可能性。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这里没别人,我想问问教授知不知道伱划了道痕?”克拉夫特问道,红色镜片后的眼睛盯着卢修斯,等着他告诉自己教授当然知道。 “……”卢修斯沉默了,像是在思考,又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房间里的氛围有些微的凝固,卡尔曼教授本应该是最不可能出问题的那个,克拉夫特对此纯属顺便一提,没想到真出了问题。 他犹豫了一会,把桌上的瓶子拿起又放下,没有直接给出自己的看法,只把自己知道的内容丢了出来:“我拿小石片随手划的,想估算以后实验用量,没通知教授。” 事情开始向着克拉夫特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卡尔曼教授的实验都是带着卢修斯一起做的,包括实验记录都交给了卢修斯整理。作为教授学术上的继承人,基本是毫无保留,亲儿子都不一定有这么亲。 是什么理由让他在临走前避开卢修斯,偷偷取出了四分之一的黑液? 反正不可能是拿去做动物实验。动物实验没必要避着卢修斯,多个人也明显更方便。 …… …… 两人把瓶子放回壁橱,留下装实验记录的箱子,给门上锁后用箱子遮好,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地窖。 卢修斯显得有点沮丧,但还是耐心给克拉夫特交代了作为讲师上课的时间地点,以及教授为克拉夫特留的房子具体位置,确认克拉夫特没有疑问后才告辞离去。 克拉夫特向他道谢,目送他有些疲惫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知道卢修斯在想什么。 被其视作半个父亲的人,却没有给予他预想中完全的信任。他现在肯定在思考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或者没有展现出符合卡尔曼期待的能力。 这种对自己的否定给他的打击可能太大了,不管是哪个原因都让他难以接受,大概会有好些日子缓不过来。 克拉夫特没有去安慰卢修斯,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现在还有得是自己的问题要去想清楚,卡尔曼的隐瞒对他而言也是个坏消息。 展现出怪异诱导倾向的液体,教授留下的笔记里扭曲怪异的字符,样品里被取走不知所踪的部分…… 他站在被夕阳刷得猩红的走廊里,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拉长的廊柱影子连着灰尘漫舞的光柱扯进肺里。 隐约有一股熟悉而陌生、不知名的味道在口鼻中弥漫,让人本能地觉得它不应出现在此处。在专注于嗅觉时又无法捕捉到。 从自己走进这幢建筑开始,越是了解更深,它就越发明显。它存在于铺开的实验记录间,徘徊于地下室里,出现在每一个克拉夫特受到启示的瞬间。 克拉夫特猛然惊醒,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感到熟悉。那是微弱而不可辩驳的特征,不可描述、不可理解,不应该存在于世间。 “艹!”灵魂中的异界部分忍不住爆出了家乡的脏话,“还真是个坏消息。” 他早在雪夜中接触了比这浓烈无数倍的同类存在。而如今,不过是不知偶然必然的重逢。 第二十七章 笔记 烛光下,克拉夫特摊开纸张。 他现在正住在上次来文登港住的旅馆里,甚至还是同一间房间。 当晚,克拉夫特拿着钥匙在教授提供的住房门口踌躇了好一阵子,终究还是转身回了旅馆。 并不是说失去了对教授的信任。只是出现的各种状况,从侧面反映出卡尔曼的精神状态不是很正常,这时候的人办事少有牢靠的。 再加上这次出门前,祖父给了足够他在文登港定居的钱,所以克拉夫特还是选择到旅馆去凑合下,上几天课再物色长期住所。 而现在他打算用书面的方式,对自己所遭遇的一切整理一下,把自己所知的内容以可靠、固定的形式记录下来。 作为饱受祖父熏陶的人,他很愿意把这类事件归入“异态现象”中,反正确实够异常的了。那装订成笔记本后就可以叫做“异态学”笔记。 首先,他可以根据自己的亲身体验,做出一个不那么成熟的判断——目前为止遇到的异态现象都是有限制的。 不管是以石柱为媒介触发的幻觉、发热,还是黑液对人类的诱导,他都是靠近且目视了实在的、物质的相关事物后,才受到了影响。 他有理由去猜测,在村庄田地里发现的黑色石柱影响范围有限,所以形成了当地独有的“发热病”。而且这种影响只有部分人才能接触到,条件未知。 而黑液更是要被拿到面前,才能产生较为明显的诱导倾向。但这种影响似乎更容易产生,卡尔曼教授、卢修斯和克拉夫特都受到了影响。 总之,这个限制是指需要一个实际存在于可知领域内的“媒介”,还需要目视、进入某個范围。甚至要接触者满足了一定条件才会触发。 这结论也是克拉夫特还准备回去上课的原因所在。在把东西全锁进秘密实验室后,他多少安心了些,接下来只要多关心卢修斯就行。 如果条件允许,他还要看看有没有其他没收拾干净的东西,顺便给解决了。最好搞明白教授自己取出的部分样品哪去了。 该锁的锁起来,该埋的埋深点,统统藏好。然后等教授回来再给他好好普及下实验安全常识。 不可否认,克拉夫特有相当的侥幸心理。在两次遭遇中,第一次有惊无险,第二次相比第一次更是小巫见大巫,让他觉得这类东西跟某些接触传染的疾病在防范上没啥区别,最多与小说中的魔法联系起来。 另一方面,他暂时还没法抛下这些不管,毕竟还有认识的人,毕竟是附近唯一的医学院,毕竟……以后还得指望着他们呢。 在安慰完自己“不去碰就没事”后,克拉夫特记下了第二点: 正如在第一点中提到的,媒介对人的作用并不是无差别起效。 自己似乎更容易感受到到媒介的不同之处、意识到“异态”之物的存在,并且有区别于其他人的反应,属于特殊个体。 那个村医曾提到,村子里得了“发热病”的人都没活过两天,而自己莫名其妙扛过来了。还有唯独自己没理由地意识到了黑液在诱导生命体接触它。 克拉夫特列下两个可能性:要么是自己锻炼过的身体特别健康、意识敏锐,所以有所差别。 要么就是“穿越”带来的副作用。或许两个灵魂二合一后,会像加量不加价商品一样有特殊待遇? 嗯,暂且记下,或许以后会不幸有机会验证自己的猜想。 黑液本身还有个要点得留心——他没搞懂为什么,黑液诱导生物接触甚至吞服它,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能想到最坏的可能性也不过是基于自己贫瘠的经验,猜测它是什么魔幻版寄生虫,需要从其他生物身上获取营养。那卢修斯暂时的正常不过是因为它没有突破消化道的黏膜屏障,或者还在发展壮大中。 说起来也很无奈,如果到时候真是如此,克拉夫特即使注意到了卢修斯的变化,他一身本领估计也无用武之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更大的可能是它毫无意义,与雪夜之梦给克拉夫特留下的“礼物”相似,常人只能理解并利用它们在自己认知范围之内的部分。 卡尔曼觉得它就是四液学说中的“黑液”,克拉夫特觉得它有中枢神经毒性,而其本身超乎常识之外,不适合去探究也无法被探究。 克拉夫特顿了顿,划下一道分割线,另起一段: 不过就目前而言,这些东西从表现上来看就像是文学作品中魔法、诅咒之类的东西,显性的危害有限,只是无法被完全认知。 不客气地说,担心它们不如担心下某些传染病的大流行,这才是这个时代最容易搞出乱子的东西,也是克拉夫特在了解到目前医学水平后最害怕的情况。 说到底,异界灵魂也就是个魂穿,从小到大打的疫苗可是一个都没带过来,没有抗生素、抗病毒药物的年代,那真就纯赌命。 现在就寻思着怎么把《微生物》和《寄生虫》两门课换个马甲灌输给医学院的各位,免得以后哪天自己中招了被来个放血疗法,乐子就大了。 最后,回到手头要做的事情上。克拉夫特意外地发现自己能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他完成了对黑液和实验记录的隔离,接下来做好了每次去上课顺便观察卢修斯的准备,这就是他所有能做的了。 受限于目前的通信和交通,他不可能去追上卡尔曼教授搞清楚一切,更何况一切的源头不在卡尔曼教授身上。 在遥远的敦灵,那个王国的中心,国王和教会这两大势力的眼皮子底下,那个叫莫里森的教授通过不知道什么方式搞出了黑液。 还声称是从人体里提取出来的,让卡尔曼亲自过去帮忙研究。结合现有线索来看这里面简直到处都是槽点。 大概率是个基于异态现象的骗局,这还算好的。 小概率是莫里森的每一句话都保真,那事情的恐怖程度就让人头皮发麻了。意味着他拿人体里炼出了完全不应该在人体里的东西,其中逻辑简直是细思恐极。 克拉夫特确认了他今天早上的想法,他确实是来晚了,而且是来得实在太晚了。 阻止这件事情的最佳时机是穿越到敦灵摁住那个莫里森,让他滚回去搞正经医学,别搞异态学。 其次是截住送给卡尔曼的样品,别让一系列的实验发生,更不能让他偷偷取黑液去干卢修斯都不能告诉的事。 最次的机会是在一个星期前,凭自己强大的物理劝说水平,敲醒两个实验做入魔的家伙,阻止卡尔曼前往敦灵。 而现在,卡尔曼的快船已经启程一个星期,克拉夫特被困在这里给他擦屁股,照看卢修斯,警惕地盯着每一个可能出问题的地方,在扑朔迷离事件里客串福尔摩斯。 他从来不是那种擅长推理游戏的人,哪怕有着强大的意识也是一样,更多的是把它用在自己专业上,而非案件调查。分析出教授实验记录里字体的变化就是他的极限了。 最早的那一部分实验记录是规整的,信件也是在那个时候就写好了。 接下来就是教授的字体逐渐放飞自我的过程,逐渐扭曲变形,直至形成不可辨识的符号。 可以确定的,教授的精神状态日益恶化,只能希望他在临走前,不是拿黑液去搞了什么克拉夫特没法处理的大事情了。 事情很多,但能处理得了的很少。在末尾,对此深恶痛绝的克拉夫特做出了现阶段总结: 保持距离,保证封闭,如无必要,绝不接触。 第二十八章 今日无事 接下来几天,克拉夫特像是回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学生时代生活里。 每一个飘着微咸薄雾的早上,不远处的学院钟楼敲响六次时,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 拿双手剑在旅馆的后院里进行一些不适合闲人靠近的晨间锻炼,保持自己的体能水平。虽说以后发展方向和开瓢相去甚远,但保持一个良好的健康水平还是有必要的,至少能防猝死。 在出了一身薄汗后,时间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半小时,这时候可以去旅馆一楼的柜台前点一份烤鱼,配上面包完成今日早餐。 作为一个运动量不小的年轻人,克拉夫特一般得消耗双份的量才能把自己填饱。这种好胃口,异界灵魂往往只有在吃自助餐的时候会有。 吃完早餐,他需要回到房间换上学院的黑袍,用下摆盖住佩剑,在左边领子别上讲师徽章,再检查一下昨晚整理好的教案,夹在书里去学院给学生们上课。 这时候总会怀念一下方便快捷的PPT。异界灵魂生在电子产品发展迅速的年代,在年纪尚小时还能见到大片的黑板板书,稍微长大点后就被电子白板所替代,到大学课堂上就只剩下PPT了。 包括他自己在内,大部分人早就丧失了在竖直墙面上书写的能力。没想到如今还得拿着石灰块,在刷漆的木板上写字。 得亏从小练剑的人臂力不错,不然每天在黑板上画图讲解的任务几乎不可能做到。 饶是如此,在半個早上的大课后他也会感觉肘关节外侧隐隐作痛。那是他的另一个世界的老师常有的症状,尤其是喜欢在黑板上写证明的数学老师,他们一节课内就要写好几面黑板。 现在想来大概是肱骨外上髁炎,俗称网球肘。长期的肘关节劳损下,自己要不注意,继承传统也是迟早的事。 和其他学院里不太动手的讲师不一样,克拉夫特无法适应没有图的讲解。簌簌飘洒的石灰粉中,伴随着咳嗽和喷嚏,一张又一张的解剖绘图被他再现到了漆板上。 为了标注鉴别要点,他需要在课前把石灰块摔碎磨尖,才能写出纤细清晰的字体。 异界灵魂的部分乐此不疲,他在这里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意义所在。 时代更替,他失去了占据书本半壁江山的现代药物,手段也只剩下了不多的手法复位、体格检查,手术所需的麻醉、止血和无菌更是无从谈起。 曾彻夜背诵的复杂生化机制在这里就像个小丑,而他是个没电的手机,纵使有千百种本事,没了现代社会支持也只能当板砖使。 反而是医学院的学生们鼓舞了他。 克拉夫特精心准备的讲课得到了学生们的极大欢迎。座无虚席的教室里挤满了慕名而来听课的黑袍人,甚至里面有领子上也别着徽章的。 在第二天就有人主动带来了几块新的漆板,希望克拉夫特写满后直接换一块,不要擦掉重写,给没能到场的同学一个学习机会。 那是个有点矮小的学生,和他的朋友两人抬着漆板来到教室,用相当不好意思的语气提出了请求。 这是克拉夫特第一次直观地意识到自己所做一切的价值,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机会在这个时代的枷锁中,把医学事业往前推进一步。 他欣然接受了这个请求,并向整个课堂宣布,如果有什么疑问和建议可以随时提出。 就这样,克拉夫特在自己课后又多出了一段答疑时间。学生们很快地跟这位博闻强识又随和的讲师混到了一起。 在近距离接触中,克拉夫特发现他们和自己年龄相近的反而不多,更多的是比自己大两三岁,甚至是已经差不多三十岁的,大部分未婚。 出身于小商人、学者家庭的占多数,个别来自没落的城市小贵族家庭,而且都不是长子。 在学院里,受限于目前医疗水平,医学院可以划入那种不太受待见的选择。条件更好的人都倾向于选择神学或者法律作为自己的方向,次选文史类的学院。 这个年头也没毕业率和就业率这么一说。别说期末捞一把了,有没有期末考都是个问题。 课程也就突出一个随性,考试只有学士最终考核,通不过就继续学,学到你过为止。很多天赋不是那么好的学生,可能要在学院里度过自己大半的青春。 鉴于目前的所有学校男女比例一言难尽,“学士”一词又被跟单身汉联系在一起确实不无道理,甜甜的校园恋爱那是在梦里都没有。 哦,说到这里,克拉夫特突然想起来其实自己也没恋爱经历,完全没资格同情他们。 结束教学后,大家欢乐地到学院旁的酒馆去解决午餐,依旧是经典的烤鱼,配上一些莴苣、洋葱和豆类。 卡尔曼教授所言非虚,这家酒馆在学生中极受欢迎。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其他学院的学生也在场,大家就不能畅所欲言地谈论可能会引起误会的学术问题。 午餐散场后,克拉夫特会去教授的房间午睡。讲师在学院里是没有专门办公室的,不过卢修斯很乐意向他暂时开放教授的地盘,同时每天在这里为卢修斯简单做个检查。 结果自然是没有任何异常。在远离黑液以及相关物品后,卢修斯对进行实验的兴趣似乎都有所减少,不再频繁地提到黑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午睡后,克拉夫特会开始每天的抄写工作。 主要内容是那些暂时毫无卵用的专业知识。在考虑后,克拉夫特还是决定把自己所学过的一切记录到纸面上,封存起来。 就算自己有生之年看不到那一天,也能捐献给有保存能力的大学或者别的什么机构,静待技术水平发展到足够使用它。 自己可以写很多份,总有一部分会在历史中被保留下来。到时候,这个世界的医学发展将能少很多弯路,少牺牲很多人。 为此,他从祖父给他置办房产的钱里挪用了一部分出来,自费购买了质量更好的纸和墨水。 克拉夫特放弃了自己最喜欢的花体和哥特,摒弃了一切修饰和连笔,用最死板、清晰的字体开始一字一句抄写。 这并不是个轻松的工作。尽管他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所学的每一本教材,但翻译的本地化工作依旧让他的进展速度堪忧。 这项工作的目的是把信息尽可能精准传递给很多年后的人,不能原封不动地使用当代的一些语意含糊词汇,不允许太多的音译,要求根据本地词汇词缀进行造词。 所有专有名词在第一次出现时,必须进行解释,但解释中又有其他的专有名词,顺势扯出了更多的概念和引用。这对一个过目不忘的大脑升级人来说也是种巨大的折磨。 然而克拉夫特在诺斯语的使用上水平不高,还得拜托卢修斯从文史学院那边借来专业的词典,自学构词规律和排除拼写重复。 接着他就发现这本几经周折借来的、号称最全的词典,本身里面就有矛盾错误之处。 各种因素综合起来,直接导致了克拉夫特的进度不到刚动笔时预期十分之一,至今他还困在大一《系统解剖学》和《局部解剖学》的前几章里不可自拔。 这还是因为他备课内容是跟抄写内容有所重叠,节省了不少时间,不然他估计还在翻词典。 再想到后面还有几百上千万字的书等他去逐字逐句翻译和配图,这种崩溃感成功击垮了这个异态现象都没有干掉的男人。 在下午两点的钟声敲响时,克拉夫特从桌上爬起来,拿出纸笔开始今日的抄录。 写满字迹的手稿在旁边摊开晾干墨水,阳光穿过窗户撒在满桌纸张上,墨水瓶子的影子随时间偏移拉长,外面偶有学生们的交谈声传来。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恍惚间似乎穿越从未发生过,一心学业的灵魂正坐在下午的示教室里,面前是刚做完的笔记,不小心用手抹到就会糊成一片。 书写让他有种忘我的感觉,直到光线昏暗,从这种状态里惊醒过来,钟楼已经完成了下午的第六次鸣响。 克拉夫特起身收拾东西,将一天的成果叠放整齐,独自夹着书回到旅馆,独自享用鳕鱼浓汤和面包,再独自回到房间点亮蜡烛。 摊开质量不太好的脆纸,这种纸被用于不那么重要的日常记录,用粗糙的纤维压制而成,时间太长的话会像波力海苔一样咔嚓一声折断。 不过用在这里正好。他要在困倦前为明天的课程写好教案,在脆纸上勾勒出要画的草图。 晚上最后一次鸣钟后,为了保证明天的精力,克拉夫特吹熄蜡烛,结束他重复而充实的一天。 这样就很好了,克拉夫特躺在床上,在黑暗中久违地感到了安宁。他愿意就那么度过一生,从讲师到教授,有可能的话闻名四方,传书后世。 至于什么黑液,什么异态现象,最好永远永远别去碰。等卡尔曼教授回来,告诫他离那玩意远点,来帮自己编书不也挺好。 第二十九章 没事的时候别说没事 文登港的晨雾中,克拉夫特照例完成晨练吃完早餐,夹着自己的书本和教案向学院走去。 “早安,克拉夫特讲师。” 随着课程在学院里大受欢迎,路上总会遇到黑袍的学生向他打招呼。大多是跟克拉夫特混熟了的学生,也有克拉夫特压根没在课堂上见过的。 “早安,查理,还有格林。”克拉夫特点头回应。 得益于良好的记忆力,在交流中他记下了来主动提问的所有学生名字,这两位学生,一个向他提问过颅骨结构的问题,另一个三天前询问过各种腹痛在解剖学上的解释。 听到自己名字被叫出,他们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虽然听说过这位新讲师的记忆力相当不错,但能在茫茫多的提问者中记住并辨认,也太过于不可思议了。 一路回应学生们的问候,克拉夫特在心里哼着歌,心情美好地走过了这段路程。 工作得到认可的感觉让他很是愉快,早起上班在这时都显得不那么痛苦折磨了。 面对好学的学生,教学体验确实比昏昏欲睡的学生好多了。 不用怀疑,这個“昏昏欲睡的学生”就是说的他自己,大学期间晚不睡早不起,老师一上课就面对着一片萎靡不振的同学念PPT。趴在桌子上的同学很难说是本来就困,还是被催眠了。 而今天,他居然能有这样高质量的学生,真是可喜可贺呀。当然,也有这里的学习成本太高的原因在内,不管是时间成本还是金钱成本,容不得学生们浪费。 克拉夫特的好心情在学院门口戛然而止。 众所周知,对值班的人,尤其是值夜班的人,有个非常重要的定律。那就是在闲的时候别说出来。 就算你在岗位上无聊得冒泡,手机都玩没电了,也别把“闲”“没事”这类的词汇挂嘴上。 违反这条铁律的人一般都会遭到制裁——明明上一秒还风平浪静的生活,下一秒就风云突变,各种毫无道理的事直接怼到面前。 这就很符合克拉夫特目前的体验。上一秒刚感叹岁月静好,下一秒就被学院门口传来的喧闹声打醒。 大老远就看到一群人围作一团,嘈杂的争吵声隔着小半条街都听得到。 最糟糕的是,围着的人里面大部分都是穿黑袍的医学院学生,小半是法学院的棕袍、神学院的白色长袍,还有几个外围看热闹的文学院蓝袍。 这么一大群人把学院的大门口堵住了一半,要进门就得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走近一些,克拉夫特听到了他们争论的内容。 “我们没法给她祷告,这得去教堂找人。” “那怎么办?” “医学院连张床都没有了吗?” “我们不能就这么给带回去!” “试试又没错……” “没这种道理!你们这些神的代言人就这样?” “毕业前没这个资格!” “这是我能试的?” 人围得太紧密,以至于克拉夫特在外面完全看不到圈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凭身高优势看到几个颜色之间吵得激烈,谁在对谁说话都分不清,旁边看着的人毫无办法。 关键词抓取:“医学院”“床位”“祷告”。 这个场景立马就给克拉夫特的麻烦事PTSD给激活了。总不会是医闹吧?这行业的历史那么久远的?看门的你怎么只是看着啊?为啥不叫保卫科啊? 几个念头轮番闪过,克拉夫特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可不是在医院,也不是在以前的大学,这种麻烦事估计没有专门的处理部门。 学院负责大门的人没有保安职能,就是个负责开门关门的,要解决只能等学院里真正有实权的人来。他也不知道学院里谁能管这事,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克拉夫特眉头一皱,打算学某位韩姓男子来个“见势不妙,退至众人身后”,绕开人群先去教室准备上课。 但他大大低估了自己在医学院里的知名度,还没来得及走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克拉夫特讲师?早安!”外围眼尖的黑袍学生轻松认出了这位深受大家欢迎的新讲师,嘴比脑子还快两步,直接先打了个招呼,“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这一嗓子把在场的所有学生注意力吸引了过来,包括几个在最中心吵得不可开交的,大家都齐刷刷地把头转向了这边。 “克拉夫特讲师?” “啊,克拉夫特,你来的正好。” 转过来的脑袋里有个特别熟悉的,顶着一头褐毛,正是卢修斯。他在人群的最中心,旁边还有个白袍的神学院学生,本来略显苍白的脸色都涨红了,看来确实挺激烈的。 他伸手分开人群,试图给克拉夫特让出条道来。“让一让,这位是我们医学院的讲师。” 不必多言,在场的医学院学生大都认识克拉夫特,人群迅速地分开,把通往麻烦中心的通道让给了他。 这可真是绝了,克拉夫特心想,冤种竟是我自己。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逻辑,他已经是医学院的讲师了,在场唯一不是学生的人,至少目前而言该他接手。 而且众目睽睽下,想溜过去的计划也告吹了,克拉夫特只能在众人的注视下,不情不愿地走过去。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克拉夫特走到人群中心,情景跟他想象的确实差不多。 焦急的中年男人,不知所措地抱着满脸泪痕的孩子。神学院的学生在旁边抱着书,卢修斯看着那个孩子,想上手但又不知道怎么接,还有法学院的在旁边不知道干什么。 好家伙,标准的医疗纠纷闹到门口是吧?按过往经验而言,接下来的剧情根据具体情况会有所变化,呈现出复杂的发展态势,但今天的课肯定是不用想了。 见克拉夫特过来,那个中年男人抱着孩子就往下跪,卢修斯连忙伸出手去拦他,怕伤到了孩子。神学院的学生被撞了一个踉跄往后倒去,场面一时间一片混乱。 克拉夫特眼疾手快,冲上去一手拉住男人的肩膀,一手去托他怀里的小孩。这个孩子少说年龄不小,体重让他肩膀一沉,差点没拦住。 “格里斯,怎么是你?”他抬头有些恼火地看向这个男人,发现居然是那家学校旁边酒馆的老板,他现在的形象有些糟糕,克拉夫特没能第一时间认出他来。 “求求您了,帮帮我的女儿,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格里斯老板的声音含糊不清,沙哑悲伤的声带震动空气,带着疲惫和无奈的意味。 他应该是跑了好些路了,满脸的汗水,头发杂乱,嗓子因为缺乏水分干燥嘶哑。 克拉夫特没看懂怎么回事,按理来说学院这边虽然有医学院,但是一般并不提供治疗。 除非是个别时候有什么示范要做,才会去找囊中羞涩的病人临时来一次,本质上还是个学校。 大家日常生病的时候,哪怕是学院里的学生,也是去外面的诊所看病,更多的是去教堂祷告,运气好会有神父给予圣水、赐福之类的。 圣西蒙教堂在这方面的业务还是蛮发达的,毕竟这年头也没资格证啥的,小诊所的环境和水平都不太理想,没准去教堂还干净点。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这两个地方就是你的唯二选择,不会真有人想去诡异传闻一大堆的医学院求助吧?学院里别的学生都不进他们的楼哎。 疑惑不解的克拉夫特看向卢修斯,希望他能解释下情况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教堂和几个诊所都去过了,不行。”卢修斯一句话简洁地概括了情况,看得出来他也很急。作为一个外向热心人,他不可能会跟常去的酒馆老板不熟,“格里斯老板跟我们还算熟悉,只能来我们这边试试有什么办法,哪怕是祷告都好。” “不是我不想帮忙,只是我们还没资格承担神父的职责,而且教堂那边也说只能看神的旨意了。”神学院的学生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白袍。 等他毕业后,这身袍子才有机会换成带双翼圆环圣徽的正式教士袍。这里无证行医可能没人抓伱,但没获得许可前去担任神父的工作就是很严肃的问题了。 “试试总行吧,只是为病人做个祷告,你也认识格里斯老板不是?” “这确实不行。”法学院的学生插了一句,放低声音说道,“私下里倒还好说,但这真的没意义,神学院那边也管得严。” 克拉夫特听明白了,教会安慰剂无效,诊所也没办法,属于急病乱投医了。 “唉。”克拉夫特叹了口气,病人走投无路上门了,这也没个上级医院给他转,“所以卢修斯你是在等什么?” “这样的重病需要有讲师同意。”卢修斯期待地看着克拉夫特,盯得他有些发毛,“跟上次那位法学院的同学不一样。” 这规则倒是不出意料,收治危急重症病人,就得想到万一出事了会有什么坏影响,所以总得有个够分量背锅的,反正不能是个学生。 克拉夫特很清楚这点,但这不影响他的选择,或者说他从来就不觉得这是个选择题。 “我们进去。”克拉夫特把手里的书本和教案交给卢修斯,从双手发抖的格里斯怀里接过孩子,“先交给我吧,去喝口水,待会我有很多问题要问。” 第三十章 急腹症 “姓名?” “格里斯。” “不,我是说这孩子的名字。几岁了?”克拉夫特飞快地在家属一栏填上了格里斯的名字,注明患者父亲。 他们正坐在一间空教室里,卢修斯被打发去找两条毯子来,患者躺在硬邦邦的长椅难免会不舒服。跟着来的学生们被拦在身后,让开了足够的空间。 他手里的纸是从抄写纸里抽来的,下面垫着《人体结构》第二册,旁边的学生很有眼色地递给他一个墨水瓶。笔尖在纸面上快速勾画,写出的字连成一串。 虽然克拉夫特的字确实不错,但他写的问诊记录从来都是歪歪扭扭,不知道是不是什么神秘力量所影响。 “莉丝,她叫莉丝。”格里斯有些诚惶诚恐,小声而快速地回答克拉夫特的问题,好像自己慢了点克拉夫特就会放手不管,“今年三岁了。” 一大群的黑袍人给了他不小的压力。他们已经应要求退后了点,但还是让人感觉明亮的教室里多了一些阴森恐怖的氛围。 “是哪里不舒服?”克拉夫特一边问一边扭头看了眼横躺在椅子上的患儿。这个年纪的小孩不说还真不好看出性别,仔细回想的话酒馆里确实有时会看到这个孩子,但一套没啥特点衣裤让他一直以为是個男孩。 说到这个话题,格里斯看着都要哭出来了,眼眶通红,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以尽可能清晰的方式描述了他所知的情况。 “她两天前好像吃了什么,一直拉肚子。本来以为过几天就会好起来,没想到今天早上肚子更痛了,痛得说不出几句话。 之前我带她去教堂要了些圣水,还去诊所看过,喝了草药汤,但没有用处。” “什么草药?”克拉夫特追问道。圣水他知道,是经过了一些奇怪仪式的净水罢了,他小时候不是没喝过,作为安慰剂至少可以说是无害。 草药就难说了。外面开诊所的医生没几个是学院里毕业的,各种偏方怪方横行,什么都敢往药汤里加。 这可不是中医那种有辨证论治的搞法,文登港业余医生的治病方法与其说是给人用,不如说跟某些会从地里长出来的绿皮玩意更类似,主要指导思想就是“俺寻思”。 “抱歉,我不知道……”格里斯茫然无措,“神父说是因为我没有全心全意相信主才这样的,是不是我不该去让她喝那些草药?” 这个人近中年的男人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脑袋,几乎要扯下自己的头发。在他眼里,这就是死亡的前兆,他可能要失去自己唯一的孩子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克拉夫特按住他的肩膀,试图让他平静一下,“记不得没关系,我还有别的问题需要问你。” …… …… 不得不说格里斯属于那种医生们最喜欢的家长。在对女儿病情的慌张恐惧中,他已经算相当镇静了,让克拉夫特很快问到了相对完整的信息。 患儿是格里斯三岁的女儿莉丝,在前两天突然出现了发热、腹泻的症状,粪便稀得跟水一样。 这本来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这个年纪的孩子莫名其妙吃坏了肚子简直再正常不过了,绝大多数时候家长都不会太在意。 作为一个对孩子比较关注的父亲,格里斯甚至还专门抽出时间去教堂祷告,给她带了些圣水回来。 但是在喝下圣水一天后,小莉丝的病情没有好转,于是不放心的格里斯又带她去了附近的诊所,让医生开出了一剂草药汤。 看着颜色不那么正常的汤药,格里斯还是打算让莉丝试试,结果试试就逝世。今天一大早,莉丝本来并不严重的腹痛迅速加重,排出的粪便不多,却带上了血色。 焦急的格里斯抱着莉丝去了教堂和诊所,结果神父只是表示这个情况只能虔心祈祷,等待神的旨意了。诊所的医生更是毫无办法,只想着把自己摘出去。 作为长期在学院旁边开酒馆的人,格里斯最后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向学院里认识的人求救了,不然就只能等莉丝会不会奇迹般自愈。 “我需要做个检查,可以吗?”克拉夫特在纸上记完了现病史和基本信息。既往史和家族史的内容只有寥寥几笔,只知道莉丝的母亲也是因为急病去世的,格里斯也说不出是什么病来,不过莉丝出生来倒是没有生过什么大病。 “好的,谢谢您。”格里斯连忙点头,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这都要请示一下他,不过看克拉夫特这态度应该是要接手的。 “我是说一个全面的检查,要接触整个肚子,包括大腿根部。”克拉夫特看了一眼身后的一群学生,觉得还是要先说明下,“我想这不适合有太多人围观。先生们,暂时回避一下好吗?你们可以趁这个时间去回顾下我为什么要问这么多。” “嗯……没有问题。”格里斯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准备跟学生们一起出去。或许是克拉夫特的认真态度取得了他的信任,他并没有提出疑问。 “格里斯你回来,我说的是他们,家属留下来陪着,帮忙安抚下孩子。”学生们迅速地退场,克拉夫特把格里斯拉到孩子旁边,开始了检查。 克拉夫特撩开头发,摸了下莉丝的额头,温度不高。这孩子满脸泪痕,没有哭闹估计是已经哭过很久,现在哭不动了。 他的心里其实已经有点数了,这种东西属于诊断学里最喜欢讲的东西——急腹症,通俗点就是“医生,我肚子痛”。哪怕不给克拉夫特超常的记忆力,他也能娴熟运用其中内容。 3岁的小孩,腹泻、发热两天,应该是什么病原体造成的消化道感染,在到处是海鲜的文登港很常见。 但今天的情况八成不是感染加重的锅。排便突然减少,还带血,多半是哪里梗阻。 克拉夫特触摸看起来毫无异常的腹壁,下压时没有感觉到明显的紧绷僵硬。 这让他稍微松了口气,看来还没严重到渗出液体刺激腹膜的程度,说不定事情不严重。 沿着固定方向,他很快找到了佐证自己观点的证据,那是一个靠右下腹的肿物,摸起来有点类似于腊肠。 情况还行,克拉独特提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应该是肠套叠,这个位置可以大胆猜测一下是回盲部肠套叠。 小肠与大肠的交界处,回盲部的一截回肠套进了大肠里,一层壁变几层,当场就给梗住了。对于肠道功能易紊乱的小孩子而言不少见,是儿外科最常处理的急腹症之一。 这个倒霉孩子可能是病毒性腹泻,本身就是导致肠套叠的危险因素,然后还喝下去些古怪的草药汤剂,理所当然地发生了肠套叠。 这诊断过程还挺顺的,让克拉夫特找到了一点在病例讨论课上应对老师提问的感觉,在找到所有证据后自信地给出答案。 按理来说,接下来就是影像学检查确诊了,但很可惜这里没有B超,也做不了腹部立位片,百分百的确诊是不要想了。 他为孩子重新盖上衣服,拿起纸笔在页尾分出“初步诊断”一项,用诺斯语把“肠”和“套入”两个词组合了一下,在下面预留了一行空间。 等他空下来还得在下面加一行解释,自从当上讲师,他处处都得留空做名词解释,快成职业病了。 抬头向格里斯解释道:“你可以理解为她有一截肠子套进了另一段里,然后就那么堵住了。你还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痛的吗?” “大概是钟楼两次敲响前,我带她去了教堂一趟,具体时间记不清了。” 那大概是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之间,不幸中的大幸。发现得及时,就算是先去教堂转了一圈,这个时间段也还没到发生肠坏死的程度,用非手术的方案就可以解决。 所以非手术方案是啥来着? “不对……”克拉夫特喃喃道,刚放下的心马上又提了起来,就像做高数题流畅算到最后一步时被卡住,发现啥都没问题,但就是计算量不够算不出来。 “什么不对?”格里斯也跟着紧张起来,明明克拉夫特刚向他解释了病因,现在事情好像又复杂了起来。这时候最怕的事情就莫过于医生摆出个“笑容渐渐消失”的表情。 克拉夫特没有回答他,一个严肃的问题正摆在面前,卡住了最后的去路。 对于目前的情况,他所知的标准答案是空气灌肠,可以轻松解决大部分像莉丝这样的早期急性肠套叠。 但这需要相应设备,他不是学机器制造的,压根不懂这东西是怎么做到控制气压,通过充气把肠子弄回原位的同时保证不穿孔。 就算他知道怎么制造,难道他能凭空给直接手搓出机器来?退一万步讲,就算教会的神当场显灵,给他变出了机器,又要怎么在没有B超、X线等影像检查的情况下确认复位成功? 空气灌肠的方案走不通,那就只剩下的传统手段——克拉夫特得通过手术的方式,让小莉丝挨一刀,用有创伤但更直接有效的方法把肠子弄回去。 但空气灌肠不行,难道这个条件就能做手术?在没有麻醉、没法无菌的情况下做手术,这还不如祈祷神派天使给他送来空气灌肠机呢。 第三十一章 没有办法的办法 克拉夫特调整了下状态,不管什么时候,病人能慌,家属能慌,他绝对不能慌。这里可没有上级医生来给他兜底。 “现在的情况是,我们可能需要一些特殊的治疗方案。”他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回答了格里斯,“但我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给出具体的答案。” “在此之前,我要问一下,她从昨晚到现在有吃什么东西,或者喝什么吗?” 格里斯回忆了一下,回答道:“没有,她从昨晚起就没吃什么了,只喝了一点点水。” “好的,现在绝对不要给她喂东西吃,如果她口渴的话可以在嘴里抿一点水,但是不能喝。”克拉夫特交代完,转身向门口走去,“我需要一点时间。” 克拉夫特拉开门,学生们还在门外没有离开,卢修斯抱着毯子站在门口。 “谢谢你,卢修斯,把毯子交给格里斯吧,然后到隔壁来……嗯,大家都过来。还有,谁能去把其他讲师叫来么?”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神父至少有一句话是完全正确的,“接下来只能看神的旨意了”。 克拉夫特心里是清楚的,这个条件下无非就是两个情况。 要么就是干看着,随着时间的拉长,嵌顿的肠段不会自己复原,血管无法给这段塞成一块的肠子供血,情况逐渐恶化。 缺乏血供的肠子在一天或者两天后彻底坏死,最后患者在痛苦中死去。这个时代也没有尸检或者什么别的手段确认死因,谁也不知道就是这样的简单结构导致了可怕的死法。 然后这個可怕的秘密就会被一直保留,直到不知多少年后在近代科学的支撑下,外科真正崛起,这个现在的绝症才会变成“小问题”。 要么克拉夫特就得现在想出个办法来,在这个截肢都没麻醉的见鬼时代,在有限时间内想出个可行的手术方案。 他得去实践这个在短时间内寻思出来的方案,进行一场在他上学那会已经基本见不到的手术,把那节肠子恢复原位,再祷告不要有什么术后感染之类的。 真爆发个术后感染,以莉丝的身体状况,结合这里的内科水平,克拉夫特都不敢想下去。 如果是在儿外实习那会,谁提出这种能让主任气到心电图冲浪的玩意,那主任走前肯定会一刀把他一起带走。 一个肯定死,一个大概率死,好像也没啥好选的,要选也是莉丝自己和格里斯来选,克拉夫特现在只能去找个最佳方案提供给给他们。 在隔壁教室立起一块漆板,在所有人到齐后,克拉夫特把目前的情况画了个草图,想看看其他人能不能给出些符合目前条件的帮助。 “相信大家在我的《人体结构》课上都听得挺仔细的,我不必浪费时间解释这到底是哪里。 现在我们需要在腹部打开个小口,把这段套叠的肠子放回原位,最后把口子缝上。 听着挺简单?坦白来说,在医学院里,我们不用太避讳,大概不少人都看过解剖,甚至亲自动手过,只不过不是活的。 但这次不一样,先生们,这次完全不一样。” 克拉夫特敲了敲漆板,这个动作显然是多余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里,包括后排刚进来的几位讲师。 “有什么特殊需求么。”其中一位讲师出声道。他有时会光顾克拉夫特的课堂,安静听课然后安静离开,克拉夫特对他的卷发有些印象。 “我需要尽可能干净,麻布、丝线、铁针、刀,还有参与的人。”克拉夫特很难对他们说明自己的无菌观念,只能这么表述,“大概把东西都在沸水里过一遍会好一些。” 这是目前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甲醛、高压蒸汽这里都没有,高浓度酒精还得看蒸馏。 坐在卷发讲师旁边的那位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我们有很多石灰,我没见过撒了这东西还能变质的,至少你可以拿石灰水来洗手。” 他指着克拉夫特手里拿来写板书的小石灰块。这倒是灯下黑了,终日拿它写字却没想起来,克拉夫特本来都想着有没有蒸馏的烈酒能消毒了,但现在是没有这种东西的。 无菌是不可能无菌了,尽量干净吧。克拉夫特为病人的术后捏了把汗,继续下一个话题。 “恕我在这方面了解浅薄,我想询问一下存不存在一种方法,能让病人暂时失去感觉的,切开皮肉都没有影响的那种。” “不能直接绑住病人尽快结束么?”卢修斯提问道。这是目前所有截肢手术的处理方式——如果那真的能叫手术的话。 “不行,不可能像截肢那样一刀解决问题。”克拉夫特否决了他的方案,“至少我做不到。” 开腹手术在很多时候并不那么简单。腹腔的实际情况跟解剖书上清晰的彩图有很大差别,各种结构界限没有想象中那么明显,包裹着脏器的包膜、韧带,还有各种原因造成的黏连,把镜下视野变得一团糟。 当你在肚皮上打开一个小口,要在没有明确标志性结构的术野明确自己的位置,显然是不像粗放式截肢那样简单的。 患者只是个三岁小女孩,不是关羽也不是兰博,要在无麻醉情况下切开腹腔翻找操作,再进行缝合。这段时间里会怎么样是无法想象的。 “确实有些可以让人失去意识的东西,但是……”一位学生翻着书,说了一半就打住了,他觉得记载的药物基本都达不到要求。 有的是直接一睡不醒,其他只有轻微的麻痹作用,无法适用于一场需要时间的手术。 这也是这个时代不存在复杂手术的根本原因,甚至感染和失血都要往后靠。没有麻醉,病人熬不过这样的手术。 “克拉夫特讲师,我不得不说,这只是个在《人体结构》上成立的方案。” 发言者是学院的药理讲师,叫罗莫洛,克拉夫特记得他名字的原因是某天在午饭期间拼过桌,两人聊了些关于药物的问题,最后因为观念不同没聊到一块去。 克拉夫特是比较排斥四液学说的,而罗莫洛是传统四液学说的忠实拥戴者,乐于用这个框架来解释四元素和药效的关系。 “除非白液或红液干涸,不然不存在绝对能让活人对疼痛毫无反应的方法。”罗莫洛是学院里除卡尔曼教授外对所有药物最熟悉的人,在场的只有他有资格对此下定论。 “但红液和白液大量丧失很快就会导致死亡,所以我觉得这是不现实的,是只考虑结构的方案。但目前别无他法,只能绑住患者试试了。” 说是试试,但语气里没有抱半点希望的意思。他摇着头坐回椅子上,结束了发言。 “既然罗莫洛讲师都这么说,那看来只能指望够快了。”克拉夫特搁下石灰块,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草图,“大家去上课吧,今天已经耽搁得够久了。” 学生们起身离开,卷发讲师从后排走下来,从黑袍里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克拉夫特,“正式认识一下,我叫李斯顿,请允许我表达我的钦佩。” “为什么这么说?”克拉夫特没有接过那个盒子,看这盒子精致程度,里面装的不会是什么便宜东西。 李斯顿笑了笑,说道:“大概是对先行者的钦佩吧。我偷偷来听了几节课,对人体结构的了解让我印象深刻,但把从死人身上学到的东西用到活人身上可不容易。” “我不相信以前没人试过。” “但是他们的目标并不明确,划开腹腔前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病症。”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克拉夫特,像是看着什么宝藏,“你不一样,你没有看到时就明白自己要干什么。” “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加入历史的第一次,这把刀就当作我的见面礼。这可是我自己设计定做来解剖的刀,都还没用过呢。” 李斯顿拿着盒子,等待克拉夫特的回答。 “当然,我可没法一个人完成这项工作。”克拉夫特接过盒子,脸上露出礼貌的笑容,一个对解剖学有相当了解的助手正是他需要的。 笑容一闪即逝,心里对接下来手术的担心让他实在是无法继续维持这个表情。 李斯顿察觉到了克拉夫特的心情,先行告辞,把安静思考的空间就给克拉夫特,“那我先去观摩教室把石台清洗一遍,也只有那边适合了。” “谢谢,记得用上石灰。我们准备好其他东西就来。”克拉夫特心不在焉地拿着盒子,甚至没注意到第一排的卢修斯也没有离开。 卢修斯一直安静坐着,看着就像在整理笔记。等李斯顿出门,教室里只剩下克拉夫特和自己,才站起来走到克拉夫特身边,把刚才记好的发言记录递给他。 “太感谢了,卢修斯,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克拉夫特接过笔记看了一眼,虽然他不需要这种东西,但卢修斯的细心还是让他很感动。可真没白担心这小子这么多天啊。 接下来估计又得麻烦卢修斯一天了,跟自己和李斯顿去准备这场凶多吉少的手术。 卢修斯没接克拉夫特的话。他反常地沉默了一会,看了眼教室门口,确认这里这只有两人后,没头没尾地冒出冒出了一句话。 “其实并不是没有办法。” 第三十二章 就一次,就这一次 “什么?”克拉夫特没跟上卢修斯的思路。他的脑子还停留在手术要做多快这事上,没晃过神来。 “我是说罗莫洛讲师是错的,他是对四液学说和药理很了解,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 卢修斯又看了眼门口。他不想亲口说出来,这个说法应该足够克拉夫特明白他的意思了。 是的,传统的四液学说里,要想让人失去知觉必须耗尽红液或者白液,当然没错。但他们不是还有种液体从来没找到过么? 他抬起手,放到克拉夫特面前,几天前这只手还有好几个红点,是某次鲁莽实验留下的痕迹。 “你是说黑液?”克拉夫特一下子惊醒过来,视线聚焦到卢修斯脸上,“我还以为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我们不该去碰那玩意。” “为什么?”卢修斯毫不避讳地跟克拉夫特对视,像是要从他眼里挖出对黑液如此害怕的原因。 克拉夫特觉得卡尔曼教授的实验不合理,卢修斯也觉得克拉夫特的过分谨慎没有道理。 在他看来黑液完全符合现在的需求,只需要一点点的稀释液,就能让人失去意识一整天,针刺的痛感都不能唤醒,事后对发生什么一无所知。 “因为它……不安全。”克拉夫特一时语塞,这个解释连自己都无法说服,“我们也没确定它就是真的‘黑液’吧,只是这么叫对吧?” 他没法跟卢修斯解释直觉和灵感告诉自己的东西。难道要说自己发现一点小小的液体跟人类不可理解之物有关、还能引诱生物去接触它?这种话放在肚子里就好了,说出来只会显得自己更加不可信。 “不能排除它可能有什么更长时间才会显现出来的糟糕影响。卡尔曼教授也说要绝对保密不是么?”克拉夫特补充道。 他本能地觉得它的外在表现一定有什么更深层的理由,在有机会搞清楚前他不敢更多接触它。为此他不惜把卡尔曼教授搬出来堵卢修斯的嘴。 卢修斯对这個说法很不赞同,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只有活人才有机会担心长期影响。如果我不是个例的话,那最少十几天后我们才会来讨论这个问题。” “我知道现在不是让这个伟大发现见光的时候,但去发现它的初衷不就是为了医学的发展么?难道就为了保密藏着不用?” 卢修斯说得有些激动,他误解了克拉夫特的意思,觉得克拉夫特不同意他的建议更多是因为教授的要求,而不是对黑液莫名的忌惮。 “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克拉夫特潜意识里就没想过再把黑液从地下室里拿出来。 在刚才考虑麻醉问题的时候,他只想着自己知道的麻醉剂里有什么是当下能做出来的,或者有什么植物可以当天然麻醉剂,完全没有往这种被打上“不明”“危险”标签的东西上靠。 现在想来,其实卢修斯的说法确实很有道理。 提供长时间的有效麻醉,疼痛不能唤醒,也不会有术中知晓,卢修斯喝下后十几天的时间里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后遗症。 有了这东西,手术的成功率简直是直线上升,从近乎不可能拉到了有几分把握的程度。 至于以后会有什么后遗症?都可以到“以后”再说,最坏不过致死,坏不过今天就死在手术台上。最好情况是这个剂量没达到引起什么特殊影响的界限,就克拉夫特对卢修斯的观察来看,完全是可能的。 卢修斯看着克拉夫特的表情逐渐松动,眉毛渐渐舒展,从紧张变成了若有所思。 “一次,仅此一次。”克拉夫特说。对着卢修斯,也是对着自己。 他想起来几天前的那个晚上,自己很是坚定地在笔记上写下“保持距离,保持封闭;如无必要,绝不接触”。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有必要”的时候了。 克拉夫特叹了口气,这次结束后说不定又有需要善后的一堆烂事,“要怎么解释来历?没人会对这种东西不好奇。” “就说是家传秘药?”卢修斯张口就来,“从不知道哪一代流传下来的孤品,配方遗失,仅此一口。” 熟悉的说法,灵感大概是来自于克拉夫特“家传医术”,但这个借口是真的烂。一个贵族家里传家宝级的秘药,最后一点就给酒馆老板女儿用了,有种侮辱所有人智力的感觉。 “我建议你重新想一个。”克拉夫特扶额,“不过这可以等完事后再慢慢想,现在我们去配稀释液。” “一起?” “尽快,完事后我们还得准备其他东西,未必就比这玩意简单。” …… …… 戴着上次用的鸟嘴面具,两人又回到了秘密实验室里。一进门,克拉夫特先就先打开壁柜,检查了瓶中液面相对划痕的位置,并没变化。 卢修斯从下层取出了一个蛋形陶杯,之前他们就是用的这种杯子调配稀释液。 体大口小的杯子很不好清洗,但不容易把里面的液体晃出来,在杯口出也有一个小三角形的类似烧杯嘴结构,方便转移液体。 往杯里注水至五分之四,轻晃陶杯,确认不会在搅拌中溅出来,接下来就是用一根小金属棒蘸一点黑液加入水里了。 “就拿这个,蘸一点就够,不要有液滴挂在棒子上的那种量。”卢修斯把小棒递给克拉夫特,“要不要稍微多点?毕竟之前我们只试了针刺。” “不,小孩不是缩小版的成年人,尤其是只有三岁,不减量已经是多算了。” 克拉夫特剥除瓶口的蜡封,拔起木塞,把细棒伸进小玻璃瓶,小心地接近液面。 从瓶口往下看,模糊的视野里,瓶底的液体静默无波,透过玻璃的烛光在它的表面被吞没。液面的光滑感没有被表现出来,取而代之的是无光的深邃黑色。 它在视野里抠出一块突兀顽固的缺损,微弱而持续地向注视着它的人发送触碰的邀请。 这个视角下,克拉夫特开始觉得它是个幽深的洞口,模糊不清的声音从彼端传来。他捏紧了手里的细棒,感觉它会在一松手间掉进这个入口,落到另一个世界。 细棒的一端压向液体,击碎黑暗的表面,湛起一闪而逝的细小波纹。控制不当的力量使它敲击瓶底,发出吓人的清脆声。 “小心点,我觉得它没那么结实。”卢修斯把陶杯挪到克拉夫特面前的桌面上,他差点以为克拉夫特把玻璃瓶顶穿了。 “抱歉,一时失手。”克拉夫特提起细棒,在瓶里甩掉多余的黑液,把带着最后一层极薄液体的棒子插进陶杯里。再重新给玻璃瓶塞紧木塞,用蜡封上瓶口缝隙。 “所以搅拌一下就好了?”金属棒在陶杯里搅和了几圈,微量的黑液彻底溶解在水里,现在它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了。 “对,这东西很容易溶在水里。” 烛光下看去,杯里的水还是很清澈,没有任何颜色变化,绝对没法靠肉眼分辨,也没有了那种原来的诱导感觉,就是一杯平平无奇的清水。 但它确实已经变成了这个世界第一次麻醉手术的核心。卢修斯会把一小口的量灌到准备好的“家传”小瓶里,让莉丝一口喝完,不留证据。 这个小小的铜瓶是卢修斯贡献出的收藏,不到半个巴掌大的瓶身外面镶嵌了一颗有点像绿松石的装饰,作为“古老家传之物”,在文登港没人会闲到去鉴定它。 “这瓶子本来是用来干什么的?”克拉夫特习惯性地想摸一把下巴作沉思状,结果只摸到了面具上的鸟嘴。 “买来装香料随身携带,但没找到合适的,就一直空着。”卢修斯倾斜陶杯,往铜瓶里转移了他心目中“一口”的量,“我觉得是半个古董,以后就用它了。” “以后?没有以后了,卢修斯。就这一次,我发誓下次再干这种蠢事就去酒馆倒立喝三杯。” “你指哪个?同意收下莉丝,还是说黑液?”卢修斯给铜瓶摁上小帽,完成了他的工作。 “难说。”按理来说这两件事一件都不该沾,无论是接下了这个只能用特殊方法解决的病例,还是违背了之前绝不碰黑液的决定。 克拉夫特把玻璃瓶和盖上盖子的陶杯放回壁柜,关好柜门,叹了口气。今天半天的叹气次数能有半个月的量,他预感以后还会有更多。 这世上的事情,从来都遵循这么一个规律,零次或者无数次,“就这一次”说给卢修斯听听就好了,骗不过自己的。 也从来都没有什么偶然,一切事情发生必然有其内在原因。没有莉丝,没有卢修斯,自己迟早会在以后的某一天遇上另一个需要手术的病人,然后想到黑液的这个作用。 “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 “嗯?”卢修斯听到克拉夫特在喃喃自语,声若蚊蝇,发音语调不像诺斯语。 “没什么,一点以前发过的誓罢了。”克拉夫特好像又变得坚定了一些,“不用担心我,现在去准备其他东西。如果有医神或者别的什么神的话,趁现在来得及赶快保佑我吧。” 第三十三章 如何把棕熊装进首饰盒 “目前情况就是这样的,我们需要在她的肚子上开一个小口,好把肠子放回原位。不过不用担心,这个过程中她什么都不会感觉到,我家传的秘药会让她睡上一整天甚至更久。” 克拉夫特在纸上画出了一个大概的腹腔内肠子走向,把要复位的位置圈给格里斯看。 这位父亲双手扭在一起,这样的事情对他而言闻所未闻,他无法根据自己的经验常识判断。 “其实流程只有简单三步,只是切开一個小口,那么长。”克拉夫特拿手比划了一下,“然后我们就能接触到那一小段肠子,把它复位,最后很快地把这个小口子缝上。” “我们很快就会完成这一切。之后可能会出现发热、伤口化脓之类的症状,但至少她不会很快因为肠子的问题死去。” “好的,好的,谢谢您。”格里斯被这个说法打动了,或许是因为听起来简单,也可能是有好有坏的描述显得更坦诚,没有像神父和诊所医生那样用圣水或者草药打包票,“她是我唯一的家人,哪怕要卖掉酒馆……” “我一定尽力而为。”克拉夫特握住了他的手,“不用担心诊金的问题,我们可以等莉丝康复了再谈。” 他转身走进观摩教室,也就是他第一次来时给人做肩关节复位的地方。卢修斯和李斯顿已经在里面等他,莉丝侧躺在被仔细清理过的石台上,身体缩成一团。 并非不愿意找个别的地方,而是这个被设计来展示治疗方式和解剖的教室,结构天生就适合被用来做手术。 打开所有窗户后的教室采光良好,石台周围场地空旷,本身高度也适合动手。此前李斯顿已经用石灰彻底清理了它,再用煮沸的开水冲洗干净。 “可以了。”克拉夫特向卢修斯点头,后者把莉丝上半身扶起,方便克拉夫特把稀释的黑液喂给她。 这是克拉夫特第一次目睹喝下稀释液的效果。 满脸痛苦的莉丝在喝下后不到五秒的时间内,脸上表情像电脑关机一样消失,如同什么无形的力量降临于此,抚平了她绷紧的面部肌肉,把情绪和感觉从身体里抽离,只剩下平静的躯壳。 她的四肢迅速放松,捂住肚子的手垂落下来,脊柱柔软地向后倾倒,顺着卢修斯的手平躺下来,毫无抵抗地贴在了台面上。 克拉夫特从来没见过什么口服消化道吸收的药物能见效那么快、效果那么显著的。 对面的李斯顿惊讶地伸手感受了下莉丝的呼吸,又摸了摸脉搏,平稳规律,只是略有减缓。 “家族传下来的秘药?” “对,家族秘药,最后一份了。别管这个了,洗手吧。” 经典的外科洗手法,但是这里条件有限,只能让卢修斯充当一下智能水龙头,拿着壶从上往下慢慢倒水,先是石灰水,再用冷却的开水淋洗干净。 “像我这样,掌心,掌背,指缝,再把手弓起来搓洗,最后是指尖和大拇指。手腕和整个前臂都要洗过。” 克拉夫特把黑袍和剑丢到一边,卷起袖子,给李斯顿展示了不那么标准的流程。按理来说还要刷手和浸泡,但实在是没有这些东西。 “卢修斯,把她的整个肚子都擦一遍好么?不只是我们要动刀的那一块,是整个,包括身体两侧,从内向外。” “还有,不要碰到器械台,我说的就是我放刀和针线的那个,不然我就得把他们丢到沸水里再捞上来一次……” “最后确认一遍,大家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吧?卢修斯,你是负责这张台子外所有的内容,帮忙举着镜子把光照到这里来。唯独不要碰就行。” “李斯顿,我们是要接触伤口的人,不要让你的手接触到腹部和器械以外的地方,别把它垂到腰以下去,肩膀以上也不能。我们要做到尽可能‘干净’一些。现在没法解释,以后我们会有机会的。” 克拉夫特吩咐完了各种他能想到的注意事项,双手悬空放在胸前,等着卢修斯和李斯顿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但似乎刚才一连串的话吓到了他们,两人明显紧张了起来,脸上写着“刚才在门外的时候你说的可不是那么简单。” 这模样勾起了克拉夫特第一次上手术台的回忆。那时他已经在模拟训练室里重复过几次这个流程,他可以流畅背出从外科洗手到进门穿手术衣、消毒铺巾的一套流程。 但实际上在把手伸到水龙头下的时候他就在发抖,洗手液摁了好几次,脑海里一片空白,生怕哪里没洗干净。 推己及人,卢修斯和李斯顿更是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流程,被自己突然的严肃态度弄得太紧张了。他觉得应该讲点什么老笑话缓和下气氛。 “你们知道怎么把棕熊塞进首饰盒么?”介于这里没有大象也没有冰箱,笑话需要做一点本土化调整。 “啊?” “打开首饰盒,把棕熊塞进去,再关上首饰盒。” “……”笑话不是很成功,卢修斯和李斯顿面面相觑,愣了几秒才意识到克拉夫特在讲笑话。 卢修斯露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而李斯顿更紧张了。这个笑话让他联想到了克拉夫特是怎么描述这个手术的——“划个口子,把肠子复位,然后缝上。”实际上肯定没有那么简单,他们面对的是一次在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先例的操作。 “深呼吸,我的朋友,这会让你好一点,然后把那把刀递给我。机会难得,就当做特殊课程好么?我们甚至有机会详细讲解一下。”意识到活跃气氛失败的克拉夫特尝试挽救了一下,希望李斯顿能把这当做一堂久违的实践教学。 “我们选右侧经腹直肌切口,如果是小婴儿的话也可以用上腹部横切口……” 刀锋划开皮肤,血液从切面渗出。刀是李斯顿友情提供的那把,纤薄细长,但是材料不错,不愧是专注于解剖的讲师定制的刀。 虽然没有手术刀那么锋利,手感倒也还可以,比想象中的大刀阔斧好多了。 “干净的麻布块,李斯顿。卢修斯你换个位置,让光从对面照过来。” 因为没有正经纱布,只能拿这个时代常用的麻布来充数。他手里的已经算精细工艺产物了,即便如此克拉夫特也不敢拿着它擦过,只能靠其本身吸水性吸干血液保证自己的视野清晰。 卢修斯转到台子的另一边,举起手里金属镜,让光斑打到切口上。这面镜子只能勉强照出人影,但还好只是需要拿它打个光。 一个拉钩被送到克拉夫特手上。得益于解剖学的需要,这种工具还能在学院里找到,而不是临时找点什么代替一下。 “我希望这个是没被用过的。” “当然,和刀一样,新做的一套,还没找到机会用。”李斯顿又送上一个,他们要用这两个弯金属条状的工具拉开足够的空间,这样才能看到里面的东西。 “我什么都看不清,卢修斯,再调整一下试试。”光斑打到腹腔里形成的视野相当狭窄,蠕动的阴影,粉红的的肠子,在有限的视野里糊成一团。 克拉夫特确信自己下刀的位置没错,现在就是要在尽量短的时间里尽快找到肠套叠的位置。这里不是无菌手术间,创口暴露的时间越长,感染可能性就越大。 光线移动下,一道黄色脂肪凸起在视野里出现,“停,就是这里。” 克拉夫特捕捉到了这个标志,那是肠脂垂,沿着结肠带分布。顺着结肠带一路往下,可以在三道结肠带汇聚的地方找到阑尾,上面是盲肠,他所要寻找的回结肠套叠就在旁边。 他把手指伸入腹腔内,触到了症结所在,轻轻牵拉那段肠子,“光,这边。” 已经逐渐掌握技巧的卢修斯偏转镜面,光斑向克拉夫特指尖移动,照出了那一节肠段。是最好的情况,从颜色来看肠子还没有坏死,不然克拉夫特就得考虑怎么切掉坏死肠段,然后再吻合两端。 接下来就是些会让人感觉比较恐怖的操作。 “看着,这就是套入的部分,现在我要把它往后推压。”克拉夫特稍微放松了一点,给拉钩的李斯顿讲解自己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头不要凑太近。” 在整复到一定位置后,他将肠段向外牵拉,用拇指和食指向近端轻柔推挤,几步外拿镜子的卢修斯都能看到他手里红色的肿块。 这个场景让经历过解剖的李斯顿都有些不适,在活人身上冷静操作的感觉是和对死人完全不一样的。他看了眼莉丝的脸,这个孩子还在安静的熟睡中,完全意识不到有人已经把她的一段肠子捋了一遍。 精细与粗暴并存,多年练剑造就了这双手的稳定性,来自异世界的心智操纵着它一点点地把套叠的回肠从结肠里挤出来。 “不要抖,再撑一会就好。” 光斑抖动,那是卢修斯的双臂在颤抖,分不出是因为疲惫还是对施术者手里滑腻粉色条状物的恐惧,那是在死者身上演练多少次都无法克服的东西,只能在真正的实践中适应。 他紧了紧手中的镜子,重新校准光线位置,照射处的手术已经接近尾声。 “把棕熊装进盒子”的步骤基本结束,克拉夫特成功地让回肠完全脱套,视野里脱出的肠管看着都还挺正常,没有发生破裂之类的,阑尾也没有充血水肿。 这可真是天神保佑,格里斯发现的及时,神父也没再给一份圣水拖时间,下午或者晚上来的话就不一定有这么理想了。 “针,线。” 李斯顿把弯针和丝线递给他。 针是拿缝衣针掰弯做的,线是他能找的细线里最坚韧的,由某个家里卖纺织品的学生友情提供,听说是某种蛛丝制成,号称可以代替连接盔甲部件的铁环,平时要按根卖。他直接给了克拉夫特一束。 等这事结束后最好抽空去上门致谢,顺便补上钱,以免这位学生的妈见打行为被发现后不好解释。 全层连续缝合,没可吸收线情况下的无奈之选,小女孩的肚子上要留个疤在所难免。不过小孩子的生长快,希望以后能变淡吧。 幸好诺斯王国北方这气候也不流行露脐装,孩子长大后不会在哪天挑选衣服的时候抱怨医生水平有限。 缝合操作相当流畅,这个操作是克拉夫特最喜欢的部分。间距整齐的进针出针,把开口拉回原位,会让他的小强迫症得到微妙的满足。 他完成最后一针,手指灵活地打下一连三个外科结,擦干净残余血迹,给伤口盖上四层细麻布。 “胶带。”克拉夫特习惯性伸手,没有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抬头看到李斯顿一脸茫然,“呃,我是说来卷长条的麻布,我们得在腰上缠两圈固定住敷料。” “卢修斯,伱可以把镜子放下来了,去休息会吧。” 李斯顿和卢修斯看着克拉夫特在莉丝腰上缠完布条,额外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拉平摆正,给她重新盖上衣服。 在“家族秘药”的帮助下,“只在《人体结构》上成立”的手术毫无波澜地完成了,创造历史的人伸出手擦了把汗,对此毫无所觉,毫无形象地瘫倒在地上大口喘气。 “所以我们真的把棕熊装进了首饰盒?” 第三十四章 另一种视角 “比想象中……更难一些。” 克拉夫特躺在地上,说话都断断续续。视野不清的烦躁、找不到位置的焦急、对感染的担心,所有情绪在完成最后一个步骤后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 在专注于手上工作时,这些都被屏蔽在外,满脑子只有如何处理眼前的难关。 疲惫感和激烈的情绪冲击着他的大脑,把他击倒在地。直到现在,最难的一关已经跨过,可以放任自己松懈一会了。 克拉夫特把自己贴在冰冷的地板上,让身体冷却放松下来。他感觉自己完成了一场特殊的考试,恶劣的出题者把必要条件都隐藏了起来,任由唯一的考生对着毫无章法的题目挠头。 在零碎有限的条件中拼拼凑凑,写出自己心目中的解法,还借助了一点特殊手段,这才卡着最低要求交上了一份忐忑不安的答卷。 他看着石台,就像看着监考老师在整理封装试卷,送到某个阅卷者面前,根据最为客观严格的标准评判。 他会挑剔地审视这简陋的环境,对消毒不够充分的器械扣上几分,在开放时间过长的伤口上又扣几分,对着没能进一步检查活性的肠段大摇其头。 病人的身体是最严苛的阅卷老师,从不因为条件的限制而放宽给分标准,从来都是一味地提出无理要求。 这个“批卷”过程他无力干涉,只能安静等待几天后的结果。 话说回来,现在最担心的肯定不是克拉夫特自己,而是在门外焦急等待的格里斯。他不能在这里躺太久。 “拉我一把好么?她的家人还在门外等我们的消息。”克拉夫特伸出一只手,向旁边两個满脸惊喜、钦佩的家伙求助,“把笑收一收,这事还远远没完。” “还没完?” “等莉丝醒过来,再观察六到七天,伤口愈合后我们要把线给拆了,等那时候再高兴不迟。”克拉夫特拉着卢修斯伸出的手站起来,重新披上黑袍,对着旁边的金属镜整理仪容。 轻微的眩晕感仍有残留,但他在这多躺一分钟,外面的格里斯就得多焦急一分钟。 “先别动莉丝,我们先出去让格里斯进来陪她一会,不要马上搬动。” 克拉夫特拒绝了李斯顿的搀扶,头重脚轻地向门口走去。卢修斯抢先一步帮他把门拉开。 他们第一眼见到的不止焦急的父亲,还有满走廊的黑袍人。 格里斯第一个走上来,握住克拉夫特的手,眼睛却越过他的肩膀看向教室内,如预想的那样紧张地问出了那个问题,“我的女儿……” “目前而言没有问题,手术完成了。她可能要明天或者更晚才能醒来,你先进去陪她一会,不要搬动。”克拉夫特侧开身子,放他进门,反手把门关上,留给他一些私人空间。 周围的学生们看到卢修斯推开门时的轻松神色就隐隐猜到了结果,克拉夫特的话肯定了他们的猜测,欢呼声从人群中爆发出来。 克拉夫特想让他们安静下来听自己详细解释,但大家没给他这个机会。作为完成了史无前例之事的人,他受到了史无前例的英雄式待遇。 “先行者没必要在意身后的庸人言语。”罗莫洛讲师穿过人群,第一个上来给了他一个有力的拥抱。 随后是热情的学生,他们围住了克拉夫特,挨个上来拥抱他,送上所能想到的最高赞美。 在他们眼里,这个手术已经完成了,无论预后如何,都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死者贡献出的知识在活人身上证明了其价值。 不管是什么手段,无论家族秘药或者别的什么帮助,总之第一次从诊断到治疗的腹腔手术,就在学院里,就在他们的身边完成了。 文登港医学院将会和克拉夫特一起,作为一个里程碑式的名字留在后世的著作上,而他们正在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 走廊上形成了一条欢乐的河流,裹挟着克拉夫特在医学院里四处流动,把好消息带到每一个角落。 原本不知道的学生也被告知了这个消息,在欢庆的途中加入了这条河流,他们的队伍越来越来大,举着克拉夫特在医学院里转了一整圈。 而克拉夫特本人则是从一开始的惊吓,到难为情,再到彻底麻木,像花车游行一样被到处展览。 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些乐疯了的学生,他们像是在现场看自己本命队伍夺冠的超级球迷,陷入了无意识的群体狂欢中。 整个医学院里,所闻者无不惊叹,然后奔走相告,消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扩散,很快地向外传播。恐怕从明天起全文登港的酒馆就会知道,医学院里有个传奇人物能打开肚子治疗病症,再把肚子给缝回去。 这种消息当然还会毫无疑问地发酵、变形,在二手、三手、不知道多少手的消息传递后,变成更加离谱的东西。 连几个讲师也加入了他们,欢呼着要去外面的酒馆包场,他们甚至都没算有几个人要去,又要什么酒馆能容下那么多人。 李斯顿和卢修斯作为参与人士,一开始就被拉到不知哪里去了,现在可能正在欢庆队伍的某个部位吹牛。 此时的克拉夫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人群,逃回了教授的房间。欢庆的队伍里只有他一个格格不入,担忧着只有自己知道的东西。 术后感染是弥漫在头顶最大的一片阴云,随时可能会发生,应对手段只有硬抗。 他希望不要有没发现的的坏死肠段,以那个糟糕的视野不是不可能发生。 希望黑液不要对莉丝这样的小孩有什么不良影响。 还希望术后不要复发肠套叠,再来一次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有太多的希望和担心了,无力感再次找上了他。克拉夫特有太多想做到又在当下无法实现的想法,但凡这次的情况再复杂那么一点,事情就会坠入彻底无法挽回的一面,哪怕他冒险去动用黑液都没有意义。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所有努力都会回归到这个根本的问题上——他所知的手段在这个时代没法发挥,只能看着自己知道怎么治的病继续肆虐,转身继续去写书留给能发挥它们作用的时代。 他不甘心止步于此,就算成了教授,就算传书后世,他也得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坐视无数人死去。 这是一种折磨。 克拉夫特把那张莉丝的大病历拍在桌上。完成了这次手术非但没让他感到满足,反而让他意识到了这些之前没怎么在意的东西。 区区一个肠套叠,是婴幼儿期发病率最高的急腹症之一,就能让人束手无策。 偌大一个文登港,有多少的儿童,目前的卫生条件下肠套叠发病率有多高,致死的又有多少? 他发生了动摇,开始觉得自己在笔记上写下的“若无必要,绝不接触”有些可笑。黑液是很诡异,是令人不能理解,但难道如此多的人被疾病夺走生命就不可怕吗? 他想起了那根无法带走的黑色石柱,想起了明知“发热病”的存在坚持居住在那片土地上的村民。 异态现象是他无法理解的危险东西,疾病和物质的匮乏也给这里的人们带来了未知的恐怖与死亡。 这些东西对他们而言,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甚至石柱几十年来影响的人未必有其他常见病的零头。 克拉夫特意识到了一件比不可描述之物更加恐怖的事情——自己才是那个有问题的人,因为可能存在的有限危险去排斥这么一种具备无限价值的东西。 卢修斯的态度才是适合这个时代的,向着无限的未知中,不计代价地求取可推动技术发展的一切机会。 为此可以去挑战禁止解剖尸体的教会禁令和社会传统,也可以拿自己做实验。反正再坏也不会有以后无能为力坏。 只要证实黑液可以被更多地使用,这次手术就具备了可重复性,他能在整个文登港推广这种手术,哪怕无法做到今天这种程度,也是质的改变。 思路一旦放开,更多的想法就接二连三地冒出来。 至今为止,除了本能直觉传来的危险感,异态现象给他带来都是些好处。被扩宽的意识、手术的成功,让他有机会在这里施展超越时代的知识。 那是不是说,它们确实是在一定情况下是可以利用的? 这是一条无法拒绝的捷径,只要抛开那些不知原因的恐惧,再加上些小心谨慎,就能直达目标。 石柱带来巨蛇之梦打破了他意识的限制,得以尽情使用获取过的一切信息;而黑液打破了他眼界的限制,从此另一个角度来看待异态现象。 克拉夫特感觉有什么本来就脆弱的东西在深处粉碎,他推开一扇全新的窗子,重新审视被贴上危险标签的东西。它们所代表的意义被重构,天平开始向另一边加码。 情绪的起伏消耗了他所剩无几的精力,积累了一早上的疲惫袭来,沸腾的精神逐渐冷却。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心满意足地抓住了那个装过稀释液的铜瓶,趴在桌上睡去。 第三十五章 在边缘试探 “克拉夫特,克拉夫特?你在里面吗?” 克拉夫特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唤醒,他条件反射地抬起在桌沿上被压出印子的额头,想去摸不存在的手机,生怕错过了什么重要电话。 腰间的剑柄把他拉回现实,意识从幻想中的夜班场景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早就不用值班了,门外拍门的也不是火急火燎的同事。 黑袍背后晒得发热,现在似乎是下午时分,那他睡的时间不长,不到四个钟头。 但身上的疲惫已经被一扫而空,干涸的精力得到了回复。他揉着眼睛站起来,还不太适应突然从黑暗的睡梦中突然转换到刺眼的阳光下。 他梦见了自己发现了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凭着这些东西在这里复现了一家现代医院,刚才正在值夜班。梦果然是毫无逻辑的,不然为什么自己都办医院了还得值夜班? 幸好被叫醒了,不然他还得继续这个不愉快的梦。 “我在。”克拉夫特一边应答一边开门,“卢修斯?” 门外拍门的正是卢修斯,他一头褐色的发丝有些凌乱,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啤酒味。这个形象让克拉夫特眉头一皱。 “你们不是去酒馆喝酒了吗?”克拉夫特捂住了鼻子,他感觉这不像是折回来找他,而是宿醉后的样子。 卢修斯没在意克拉夫特的嫌弃,笑着说道:“虽然不想打扰你的睡眠,但莉丝醒了,我觉得你不管怎么样都会愿意去看看的。” “莉丝醒了?这么快?” 克拉夫特有种时间错位的感觉,一觉醒来整個世界都向前跳了一大步,只有他没跟上。 卢修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恍然大悟,大声笑了出来,“你不会以为还是昨天下午吧?” “昨天?我睡了一整天?!” 克拉夫特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莉丝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为什么昨天不叫我?”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己会不会错过了什么并发症处理的最佳时间,然后就是自己的大病历还没完善,没跟格里斯交代更多术后注意事项。 “不能再好了,格里斯想当面向你致谢。”卢修斯理了理自己的褐发,把他们向两边理顺。 “他们在哪?我们现在就过去。希望格里斯没给她喂什么东西。” …… …… 观摩教室里,因为克拉夫特昨天没能醒来,大家完全遵从了他的命令,没有搬动莉丝,让女孩在这睡了一夜。 还好有人没彻底忘记这对父女,李斯顿也从欢庆队伍里挣脱出来,找出卢修斯拿来的毯子给病人垫上,今天也是他和格里斯一起等到了莉丝苏醒。 “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您。”这位一直强迫自己冷静的父亲,见到女儿醒来时终于没忍住自己的眼泪,“我还有些积蓄,不够的话我的酒馆也值不少钱。” “不至于,真不至于。”克拉夫特听不下去了,抓了片昨天没用完的干净麻布递给他,让他擦擦眼泪,这场面搞得他像是用巨额诊金骗空单亲家庭积蓄的无良黑诊所。 格里斯让克拉夫特灵魂中的本土部分联想到了自己的祖父。在对年幼克拉夫特的态度上,他总是能展现出与莽夫形象不符的细心和认真,虽然有时候表达方式不尽如人意。 他在很多家长身上看到过这样的感情,对孩子的担心,毫无保留的投入,愿意用任何东西去换他们的平安健康。 所以疾病从来不仅仅局限于患者身上,而是波及一整个家庭,是更多人的痛苦,累及精神、经济等各种想得到和想不到的方面。 “放轻松,钱的方面……”克拉夫特卡壳了,不是想等格里斯自己报个好价钱,而是突然发现不知道要怎么算。 他对这个世界的医疗收费的了解,大概跟对诊所草药汤成分的了解程度差不多。草药汤他就知道放了水,收费他就知道要收的是钱,纯知识盲区。 伍德镇上的草药师来城堡给人看病,走得都是家族小金库,老伍德过目,安德森计算,关他克拉夫特啥事?没见过啊。 “……总之是不用担心,先让我看看莉丝吧,今天是第一天,伤口上的布要换新的。”他赶紧转移话题,趁走到莉丝身边,格里斯看不到的的时候,看向卢修斯和李斯顿求助。 卢修斯茫然摇头,他还是个学生,日常无非看书、跟教授做实验,不懂这个。 倒是李斯顿一如既往的可靠,略作思索,把手从袖子里探出来,伸出五个指头。 克拉夫特点头表示明白,弯下腰去看莉丝。 “伱好,小莉丝,还感觉疼吗?” 莉丝警惕地看着这个穿黑袍的家伙,她还记得昨天被黑袍人喂了一口奇怪的液体,眼睛一闭一睁,醒来后就发现自己肚子上多了个隐隐作痛的伤口。 “莉丝,听话。”格里斯走到旁边蹲下,握住莉丝的手,让她获得了不少安全感,“告诉医生有哪里不舒服。” “这里。”莉丝伸手指了指伤口的位置,继续盯着克拉夫特,一脸防备。 克拉夫特看了眼她的表情,痛苦潮红的急性病容已经褪去,都有精力来思考自己是什么人了,那应该只是术后正常的一点伤口疼痛。 他拆掉缠在莉丝腰间的纱布,揭开伤口上的布块看了一眼,上面只有些许渗出的血迹,伤口目前情况也不错,没有发红肿胀,希望里面的情况也一样好。 “现在看来是好的,但别以为事情结束了。” 给莉丝的伤口换上新布块,用麻布条固定好,可惜没有能直接涂上去消毒的东西。离开聚维酮碘溶液的不知道多少天,克拉夫特在心里默默想念它。 有机会真该把蒸馏酒技术搞出来,这样就有高浓度酒精消毒用了。 “本来应该再留下来观察几天,但是学院的环境不见得就适合病人恢复。”克拉夫特捻了捻垫在石台上的毯子,一晚上也就罢了,躺两个晚上没事也要出事,“所以还是回去吧,这段时间只准给她喝稀的东西。” “至于伤口,外面长好要六七天,尽量避免下地活动,到时候我来给她拆线。” “哦,对了,诊金的事。”克拉夫特一拍脑袋,李斯顿的五个指头在眼前闪过,“五个银币吧?” 这个理解是根据李斯顿的动作,结合异界来客心目中的医疗收费得出。五个王国银币的话他觉得略贵,一枚这种正式的钱币视具体情况可以抵上两到三个私铸黑银币。 他也没具体说什么银币,要是报高了的话,格里斯还能自主选择一下这五个里面有几个王国银币。 格里斯的反应和想象中不太一样。他愣在原地,确认克拉夫特没有开玩笑。 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露出了克拉夫特这两天里见过很多次的尊敬神色,但又有些不同。 从身上的钱袋里数出五枚王国银币递给克拉夫特,格里斯认真道:“以后您在我酒馆里的消费一律免单,只要我格里斯还活着一天,就永远有效。” 莫名其妙获得一张永久餐券的克拉夫特目送格里斯抱着莉丝离开教室,消失在视野中,临走前这个男人的眼眶还是红的。 “啧。”李斯顿在身后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你猜圣西蒙复生见到你会怎么做?” “嗯?”克拉夫特发觉自己刚才可能搞错了李斯顿的意思,但这个话题跳跃也太大了,他这个没怎么摸过圣典的人只能发出一个简单的疑问词。 “他得想办法干掉你,因为恶性竞争。”卢修斯捂住了脸,“去教堂找个神父念几句都敢要价几个王国银币。” “原来不是免费的吗?” “号称有什么祝福,怎么可能免费?别告诉我你没去过教堂。”李斯顿的语气里能闻到怨念和酸味。 克拉夫特还真没怎么去过教堂,祖父对宗教的敬意仅限于他们能管到自己的时候,灵魂中的本地部分在这种家庭里也没啥信教习惯。 异界部分属于在火刑架边缘蹦迪的那种“实用主义信徒”,信神就像上厕所,急的时候念两句,事后绝对不会记起来,比异教徒还可恶。 “我还真不知道,不过这和我们有啥关系?”克拉夫特把话题拉回来。 “我其实是想说五个金币的。” “你疯啦?”克拉夫特大为震惊,刷新金钱观了属于是。 金币这东西几乎没有私铸的型号,因为除了维斯特敏金币是国王和几家大贵族联合铸造,其他不存在什么人有这个能力拿黄金去铸币。 所以说金币都默认维斯特敏金币,直径只有银币标准的不到二分之一,厚度更是只有三分之一,跟异世界的五毛钱差不多。 这么小的面积,硬是把维斯特敏堡的塔楼印了上去,还创新性地加上了侧面、边缘花纹,防止有人磨掉一圈再当足额用。 一枚维斯特敏金币的价值相当于七枚王国银币,一般只有大数额交易时有用,不太在市场上流通。这个阴间兑换比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因为贵金属价格变化,从最早的一比五变成了这样。 “跨时代的治疗方式,独此一家,还消耗了我都没见过的药物。”李斯顿伸出五个手指,“两位讲师搁下一天课亲自动手,算他三十五个银币不过分吧?格里斯又不是什么穷人,积蓄完全负担得起。” “那这个手术就完全不具备普及性,没多少人用得起。” “不是说最后一点家族秘药么,怎么还有普及性的?”李斯顿早觉得这话真实性存疑,没想到克拉夫特这么快就变卦了。 “我改主意了,别管它哪来的,反正现在它不是最后一点了。”克拉夫特向格里斯父女离开的方向看去,仿佛能穿过层层墙壁看到他们的背影,“就是有点危险性,等我们观察莉丝一段时间再说。” “也就是说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做这样的手术?”李斯顿大喜过望。 “可能吧,如果没问题的话,说不定不止我们。我回去整理下这个病例在人体结构方面的要点,放在以后的讲课里。” 说是再观察观察,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莉丝的情况让他很满意,他已经在为更多手术做准备,只是还差最后一根稻草,帮他彻底下定决心。 克拉夫特收拾东西走出教室,卢修斯随后跟上,两人回到教授的房间。 “我想谈谈黑液的事。”克拉夫特关上门。手术的流程可以放开,黑液依旧要私下谈论。 卢修斯对此并不意外,“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意识到它的价值,然后改变主意。” “教授那边……” “等导师回来,就说是我给你出的点子。反正那边已成定局,无论如何莫里森教授作为黑液发现者的地位已经不会变了。” “不,换个说法,用黑液做手术的事你只是提出了建议,我决定实行的。出什么问题的话,卡尔曼教授会先找我。”克拉夫特阻止了卢修斯的大包大揽。 这事已经一只脚踏在了教授的保密要求边缘,主要责任在卢修斯的话不太利于他和教授的信任关系,最好让自己来背这个黑锅。 “到时候教授带回他们的成果,决定可以公布了,我们正好一起宣布稀释液的真实成分,也不算违反了保密要求。”以这个逻辑,克拉夫特觉得不错,大不了就说是自己应卡尔曼教授要求进行的实验。 一步从发现到应用,也是卡尔曼教授会乐意看到的。 “所以我们就可以大量开展手术了?”卢修斯在这方面的热情和李斯顿一样高。 “远远没有,我们要观察莉丝,至少半个月,越长越好。”克拉夫特给出了他觉得还算保守的时间,“还有你,也纳入观察范围,接下来一天一次检查,我会亲自做书面记录。” 莉丝的案例让他对应用黑液的想法逐渐坚定,但远没有到丧失理智的程度。 “如果没有发生任何问题,我们再小范围地接收只能手术治疗的的病人,继续观察。可能到教授回来为止,我们都还控制在一个很小的规模内。” 这就是克拉夫特的计划,谨慎地慢慢铺开。等教授回来,他也完成了初步的验证,跟卡尔曼达成一致后扩大规模,惠及尽可能大的范围。 第三十六章 传奇人物 克拉夫特经历了人生中最繁忙的一个月。 原本的早上讲一节课、下午写两页书的生活发生了剧烈而不可抗的变化,向不可控的方向脱缰狂奔。 首当其冲的就是他每天的课程量,从一节大课一步跳到了两节的量,《人体结构》一节,为手术做准备的外科总论又是一节,而且是有其他的讲师来听课的。 课程变化直接引起了一系列多米诺骨牌般的效应。 他下午必须把原来整理解剖学的时间分出一部分来,绞尽脑汁思考怎么把外科的内容简化变成他能教的东西。 第一个大难关就是无菌术,他要好好寻思寻思怎么跟大家解释。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我认为我们周围存在着小到看不见的生物”,一句话简单有效概括微生物的概念。 这又引出了另一个问题,讲完后他得想办法去证明自己的论点,需要显微镜的帮助。 高质量的玻璃在敦灵那边才刚有没多久,目前最可行的思路是去买两块通透的天然水晶,再找人打磨、组装,这还不知道能不能用。一时半会没希望了。 说到仪器,他还需要找一套设备来完成蒸馏,获得比较纯净的高浓度酒精,好让他能给皮肤消毒。 因为一個简单手术牵出的各种需求千头万绪,让他身心俱疲,大部分都没法在上课和备课之余抽出时间解决。 这还是单纯的在学院里事物,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也成了医学院离谱传闻的一份子,并在某种意义上暂时失去了刚获得的还没享受几天的永久饭票。 在完成手术后的第三天,他刚踏入酒馆就受到了格里斯的热烈欢迎。 这个男人大声地向克拉夫特打招呼,向全场宣布这位优秀的医生拯救了他女儿的性命后,表示为了庆祝此事,今天在场的各位啤酒免单。 各个学院的人本来还只是听说过医学院有个敢给活人开膛治疗的人物,现在是大家都知道他长啥样了——那个金发的年轻医学院讲师就是克拉夫特。 偏偏克拉夫特这头和莱恩一样的金发辨识度特别高,再加上年轻的特点,很快各个学院的人的就把消息带了回去,他每次一进酒馆就会被其他学院的人认出来。 这些对克拉夫特充满好奇的学生以观赏神奇动物的眼神盯着他,大胆些的还会上来凑到一桌,询问各种奇怪的问题。 几顿午饭下来,克拉夫特实在是没法忍受这个氛围,只能每天换掉身上的黑袍,再去离学院更远些的酒馆吃饭。 他很快就发现,在这个娱乐匮乏的时代,一个带点惊悚的劲爆新闻传播速度比他想象的快无数倍,特别是有个酒馆老板给这事作证的时候。 这个月里,他已经在至少五个酒馆,听到了这件事的七个版本,没有一个符合实况。 其中奇幻成分最低的是克拉夫特来自于一个传承久远的家族,自诺斯王国存在前就有了对医学的研究。他觉得祖父不会喜欢这个传闻的。 最离谱的说克拉夫特与魔鬼交易,才能想出这样恐怖的治疗方式。克拉夫特在旁边听着那个喝得神志不清的酒鬼嚷嚷,临走前顺便踢开了他屁股底下的凳子。 这些传闻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都让克拉夫特感觉非常头疼,但出名这件事确实在某个方面给他带来了好处——有病人上门了。 早在半个月,莉丝的观察期达到了半个月,卢修斯也有了一个月。一次又一次“无殊”写在每日检查上后,克拉夫特信心也与日俱增。 得益于声名日益增长,居然有人愿意来学院上门求助。其中大部分吃坏肚子的倒霉蛋分给罗莫洛讲师,克拉夫特筛出了三例自己需要的病例。 克拉夫特最初的想法是再把观察时间拖长半个月,但毕竟病人到了门前,诊断都做完了。 本着“不救等于死”的思想压力,克拉夫特再次完成了三例手术,同时进一步地改善了条件,把手术耗材改成了更细的棉布,并给台上台下的人都套上煮过的麻布帽子、口罩和外袍。 在这个前提下,他能允许少量不参与手术的人员进入现场学习。 不是他不想全用更好更细密的布料,是成本限制了他的想象力。文登港位置偏北,气候对棉花种植不能说是勉勉强强吧,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棉制产品全是从海运过来的,单是作为手术耗材这点,已经让成本不那么乐观了。 可惜在条件有限的情况下,千防万防也没用,依旧有一例发生了手术切口感染,万幸没有进一步向腹腔内发展,事后猜测是因为没有合适的东西用于伤口消毒,或者谁在更换敷料中的接触导致了问题。 这件事给克拉夫特敲响了警钟,连夜编写操作规范贴到了墙上,禁止没背熟的人接触病人。酒精蒸馏的问题也从此正式提上日程。 李斯顿倒是觉得目前的状况十分乐观,建议把这些规范和“澄明”推广到截肢手术上——这是他给稀释液取的名字。 澄明,这名字听起来还不错,李斯顿说是他觉得这种药液像清水一样澄澈,十分神奇,因此命名。 克拉夫特和卢修斯心虚了一下,没告诉他里面确实几乎都是水,认可了这个名字。对外宣称是医学院研究出来的新药物,家族秘药的说法自然就被抛弃了。 截肢手术是李斯顿的老本行,他在学院外有个自己的诊所,生意还不错。港口这地方难免有人在什么危险操作中弄伤了自己,为了省钱,草草处理一下后就继续自己的工作。 频繁与海水接触浸泡、各种病菌严重感染、不知名的粉剂糊住伤口,迅速恶化到需要快刀服务的程度,所以他从来不缺病人。 但作为一个专精于解剖学的讲师,他丰富的学识很少能在病人的哀嚎中发挥,只能选择在几分钟内解决问题。而“澄明”让他看到了希望。 多次试图说服克拉夫特未果后,李斯顿以“新手术方式在截肢方面的运用需要指导”为由,把他拉到诊所里旁观了几场截肢手术,顺利地获得了澄明药剂的使用权。 克拉夫特卡死了他的用量,只允许在较严重的截肢手术里,评估具体情况后谨慎使用,并要求记录病人的信息,让病人定期复查,没复查的要求随访。卢修斯会负责检查他的这些书面报告。 但事实证明,只要东西没有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上,那它一定会向意料之外发展。 李斯顿的诊所在半个月内就用掉了克拉夫特分给他的小半杯稀释液,他来向克拉夫特要更多份额的时候,卢修斯一道带来了记录的二十三份病历。 确实,都是很严重的情况,比较轻的都烂掉了几根指头,描述是“发黑、恶臭、没有知觉”。克拉夫特完全没法指责这种大范围切除的截肢手术是滥用澄明药剂。 这个数量比他预计的多太多了。 但这叠纸又比预计的薄了太多。 克拉夫特快速地翻阅了一遍,发现只有十二份有术后五天复查记录,其中又仅存三份有十天后的复查。 剩下的十一份里上门随访找到了两位,其他的别说具体信息了,五天后连死活都不知道。 克拉夫特没有生气,他已经忙得没有生气的体力了。传奇人物不是那么好当的,他现在每天除了翻倍的教学和编写任务外,还要接待前来求助的病人,其中常有听了离谱传闻来向他提出更离谱要求的。 “李斯顿讲师,我需要一个解释。”克拉夫特从纸堆里支起自己的头,疲惫地看着面前尴尬站着的两人。 这个态度让本来以为会被痛斥的李斯顿更加不安了。要是克拉夫特骂他两句,他还能好受点,但一脸疲惫的克拉夫特让他越发觉得自己问心有愧。 老好人卢修斯站了出来,替他解释其中的问题。 “是这样的,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以为跟肠套叠手术的复查一样,父母都会带孩子再来,或者住址都像莉丝那样好找。”他小心地看了一眼克拉夫特,桌上的手正翻开病历的下一页。 “所以呢?”克拉夫特点头,示意他继续。 “刚开始我们做了一些截肢手术,有港口雇工的,有水手的,告诉他们五天后再来,可以免费给他们复查。” “对,没错啊。” “但是就只有一个水手和雇工回来了。我们去港口找那些水手,发现一个问题。”看到克拉夫特没那么生气,卢修斯的说得流畅起来,“大部分船根本不会在我们这里停那么久,所以……。” 这个理由很充分,确实是克拉夫特想当然了,他果断认错:“抱歉,我的问题,这个复查周期还是太长了。” “但也不至于这么少吧?” “呃,是这样的。”李斯顿接着卢修斯的话,往下解释道,“后来我们改善了一下,确实很仔细的问了详细的住址,他们也告诉我们了。” “没错啊,那为啥随访只有两份?”克拉夫特放弃思考,等他解释。 “这有两个方面的问题。一部分雇工其实很多没有稳定的住所,就在找到临时工作的地方暂居,干完就走了,我们五天后去就没找到。” “另一种就是有家庭和固定住处的,他们住的地方和我们常去的街道不太一样。”李斯顿很是沮丧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我不知道您有没有去过盐潮区,就像那种脏乱的地方,他们自己都不一定清楚描述的位置对不对,外人进去像走迷宫。” “他们的工作不稳定,手头没余钱,要抽出一天来复查……”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李斯顿的诉苦。 “克拉夫特讲师在吗?有人找您。” “好的,我就来。”克拉夫特艰难从座位上起身,猜测着又是什么样的奇怪病人和家属。 “我会去做个新方案,如果有时间的话明天就能交给你们。” 第三十七章 意外来客 克拉夫特见到了那位拜访者,只身一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适。 他大概就是李斯顿说的“住在盐潮区那种地方”的人。劣质的麻布衣服,缝补和线头在几步外就能看到,走近的时候会闻到鱼腥味。 来报信的学生没有把他领到哪个空房间,而是任由他站在了医学院的大厅里,来来往往的黑袍人偶尔投来异样的目光,环境无形地排斥着这个异样的闯入者。 一位码头雇工,克拉夫特做出了判断。 那位来转告的学生把克拉夫特带到大厅,小声说道:“本来我不想打扰您的,但他坚持只想见您一面,也不愿意告诉我原因。我想或许有什么特殊情况呢?” “谢谢你,马特,下次请务必也这么做。”克拉夫特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向他点头道谢,学生受宠若惊地离开了。 送走学生,克拉夫特一边走近一边观察这位访客。他眼睛盯着地面,裤腿和鞋子湿漉漉的,感觉是刚从什么潮湿的地方赶过来,八成是海水,踩过的地方干掉后会留下一层盐霜。 大概这就是那位学生没把他往里面领的原因。 “你好,我就是克拉夫特,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克拉夫特在他面前站定,熟练地打了个招呼。 “啊,您好,就是我。”他哆嗦了一下,似乎被吓了一跳,把视线挪到克拉夫特的黑袍上“我听说您这里能治些别人治不了的病……” 他顿了一下,用不确定的语气开口问道,“而且只收五银币?” 好吧,又是個听了不知道哪个版本的传闻来的,看来传闻已经很快发展到专治疑难杂症方面。 这些天确实遇到了一些这样的病人。因为离谱的传闻,带着跟腹痛毫不相关的病症来到医学院,提出各种各样的诉求,属实让克拉夫特头疼了一阵子。 不过职业素养还是让他强迫自己认真起来,完成标准流程。 “事实上有些区别,但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坐下说。”克拉夫特并不是客套,他不太适应这种交流环境,或许什么时候他该申请一个专门的接待室。 “不,不用了,在这里说就可以。真的只要五个银币吗?”访客伸出手,这时克拉夫特才注意到他手里一直攥着五个黑银币。 不客气地说,这黑银币也太黑了,不能怪私铸加料太多,是保存环境太差了,价值得下跌一个档次。 “请跟我来吧,换个安静的地方再谈,就当是聊天,我的时间不算钱。” 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总不能赶人吧。克拉夫特就近找了个空房间,搬来两张椅子,让他坐下来说。 换了个地方后,访客好像放松了点,断断续续地讲起了自己的问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我睡的时间好像变得越来越长了。我知道这么说很奇怪,但我的情况不太一样。” “我是在码头那边当雇工的,每天都得过去找活干,一般起得都很早。刚开始还没发现,可是有一天居然太阳照到脸上了才醒。” “之后我就注意到自己醒来的时间变晚了,我让我的妻子早上来叫醒我,结果发现她也一样。” “这段时间会有过度劳累吗?”克拉夫特揉揉眼睛,说这个话题让他的困意也上来了。最近他睡得都不怎么好,午觉时间也被迫缩短,工作时间日渐反人类。 “不不不,我肯定绝对不是这样的。在那以后,我醒来的时间越来越晚,晚上也更容易犯困,现在已经要睡过半个早上才能醒来。” “我去了几个诊所,他们都觉得我根本不是得了什么病,开的药也没有用。” 他的话语里充满不被理解的慌张和困惑,眼睛看向克拉夫特,希望找到一丝认可。 “有什么其他不对劲的地方吗?比如说咳嗽、发热之类的?”克拉夫特调整姿势,身体前倾,做出认真倾听的姿势。他其实也觉得不是啥大事,换个姿势只是因为久坐腰酸。 听着像是什么生活习惯变化,打乱了来访者和他的妻子日常生物钟,谁都有过这样的体验,但克拉夫特在这个专业方面涉及不深,对此没啥特别好的建议。 要是知道怎么才能自然早起,那还会大学早课迟到? 看到克拉夫特并没有和其他人那样表现出不耐烦的迹象,访客继续自己的叙述,“我试过让邻居来叫醒我,但他们也是这样。最后只能找了一位关系不错的朋友,早上去码头顺路叫醒我。” “邻居也是?” “是的,他们也发现自己睡得越来越久。而且我的朋友说叫醒我很不容易,他说有在我耳边大声喊我名字,还拍了我的脸,这样才能醒。”他脸上的疑惑之色越来越重,说起了最奇怪的地方。 “可是……可是我完全没印象啊,按理来说半醒的时候总该有些感觉吧?” “就像只有睡熟和清醒两种状态?你刚才说你的妻子也是这样,有在她身上试过吗?”克拉夫特抓着扶手把自己支撑起来。 “是的,我妻子也是这样,很难叫醒,而且对发生了什么没印象,所以我才相信他的。”包裹着粗麻布衣服的手臂微微颤抖,“我感觉真的是得病了。要是去太晚,就只能干半天活,这没法过啊。” “你的邻居呢,他们也很难叫醒?” “我没有问他们这个。我知道只有这些了。”他沉默下来,期待地看着克拉夫特,希望能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如果他没撒谎没隐瞒的话,克拉夫特确实找不出什么来对应他的症状。这要叫什么?“进行性睡眠延长”? 这样令人头秃的事情不是没有先例,各种奇怪的主诉都有其背后隐藏的道理,要么是病人搞错了什么,要么是关键信息被遗漏了。 比如一夜起来出现血尿,急查肾病指征一无所获,最后发现是昨晚连吃半箱红心火龙果。 比如著名广告词“孩子生病老不好,多半是装的,打一顿……” 总之病人是不会错的,要怪就怪你问不清楚,责任在伱不在他。哪怕他是装病的,你也要给他瞧明白。 “好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接下来我会比较详细地问一些问题,听起来可能和你的病无关,但确实都有必要。”克拉夫特蘸好墨水,把纸铺开,“首先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和住处吗?” “我叫加里,住在盐潮区。” “具体位置?”克拉夫特在纸上记下他的名字,在旁边把地址栏分出来。 “我……我说不清,这个重要吗?”加里没能答上这个问题,“在盐潮区离教堂近的那块,旁边有个做咸鱼的地方,门口还有棵树。” 克拉夫特捂住额头,深刻地体会到了李斯顿的痛苦。他其实是知道盐潮区的,不过从来没进去过,也没想过进去。 这地方相当于文登港贫民窟,建筑完全没有规律,典型的城市建设早期无规划发展的遗留。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地势比较低,潮水上涨有时会漫到这里,留下湿漉漉的泥沙地和大大小小的咸水坑,晒干后又会留下一地的细小盐粒和死去小生物腥臭味。 没钱在文登港其他区域定居的人就被挤到了这块烂地,自己建起了各种各样的居所棚屋,并同步于文登港的发展而扩大,成为了城市不想承认的一个灰色城区。 里面没有任何正常的街道,全是歪扭劣质房屋间的狭窄巷道,无规则地爬行交错,并随着每年更多人的到来不断生长。无人处理污物堆积恶化到了不可能被理清的境地,越是向内越是如此。 以前的克拉夫特作为来文登港找乐子的小贵族子弟,当然是不可能进去的,最多在边缘经过,闻到一股古怪的味道就避开了。 城市的管理者也懒得派人进去,任由盐潮区成为三不管地带,混沌无序在其中滋生。 人憎鬼厌的文登港特色海水水牢也放在盐潮区靠海侧,所有不太适合出现在干净城区的东西都被丢进了这个咸湿垃圾桶。 进去做随访是根本不可能了。 “唉。”克拉夫特叹气,在住址栏写下个笼统的“盐潮区,西北”,把他说的标志备注在旁边。 “没事,影响不大。你和邻居有在房间里关窗取暖的习惯么?” “没有,木柴容易受潮,还会发霉。” …… …… 克拉夫特一无所获。 加里的生活处处都是问题,包括单一的饮食,缺乏维生素,长期居住在潮湿的地方,重体力劳动。 没有他能挑出来解释加里一家症状的内容。考虑到邻居也有,大概是周围环境因素带来的影响,不到现场去看看不会有结果。 去了也未必能有什么发现。 “抱歉,我暂时没有什么头绪,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这样的情况。”克拉夫特摇头道,“如果可以的话两天后来找我吧,我尽可能抽时间跟你去找找原因。” “不,不用了。”加里低下头,没有多说什么,或许他把这句话理解为了一种委婉的拒绝。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自己拉开门,没有痛苦也没有愤怒,只是安静地离开。灰色情绪包裹着他,无需言语表达,显而易见地涂抹全身,任何人都能读出沉重的压抑感。 踏出门前,他又转过身来,面对着克拉夫特,留下离开前最后一句话,“谢谢您,您是唯一愿意听我说完这些的人,愿主保佑您健康。” 第三十八章 卢修斯 卢修斯翻开一份病历,把地址抄下来后合上。 “这份也是没法做随访的,等他自己来复查吧。” 他现在正坐在李斯顿的诊所里,这里的主人在整理刚煮过的器材,而他在例行文书整理工作。 上次把后续调查一团糟的病历交给克拉夫特后,第二天他们就收到了一份全新的要求。 新增了五天一次的汇报时间,澄明药剂也变成了五天领一次。在新计划中特别提到了“要向病人强调可能存在的危害性,在不得已时使用”,试图增加主动复查的可能性。 还有些关于地址和可能存在症状的相关细则,附带一张克拉夫特归纳的表格,只要原模原样抄下来用就成,追求傻瓜式操作。 “我觉得不太现实。”李斯顿拿夹子从沸水里捞出一把小手锯,热气扑到他的脸上,让他睁不开眼睛,“克拉夫特是怎么形容的来着?左耳进,右耳出,他们不在乎这个,醒来的时候没事就不会再管了。” 旁边的干净麻布上已经放了不少奇奇怪怪的工具,解剖刀、钻子、拉钩、大小剪刀,还有一块看起来就很唬人的烙铁。 在这也不是第一天,卢修斯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相比克拉夫特式轻柔操作,诊所里干的很多都是体力活。 截肢中不可避免地要锯断骨头、在一个大截面上止血。要不是李斯顿不像克拉夫特那样是习武家庭,不然他一定会试试斧子的。 这段时间里,卢修斯练就了在痛呼哀嚎中泰然自处的技能,专心翻阅自己要看的东西。 克拉夫特给出的傻瓜式操作表让他有了些灵感,“我想我们可以换个思路,就是把病人自己能感觉到、不需要专门检查的东西列出来。” “然后呢?”李斯顿把锯子擦干,放到剪刀旁边,随口问道。 “然后我们就可以让病人带回去,填写一段时间后的情况,等到他们有空再来了,可以顺便带来交给我们。”卢修斯觉得自己真是個天才,轻松想出了克拉夫特和李斯顿都没想到的答案,有讲师之姿。 “嗯,说得好。”李斯顿没有什么反应,继续自己手头的工作,把干燥好的器械摆到方盘里。 虽然对克拉夫特的“微生物理论”尚存怀疑,但照做后确实病人伤口发炎化脓的概率低了不少,实用主义者不会拒绝好用的新方法。 他要准备好几份器械,煮过后放进盘子里,用几层麻布包好,等病人来了直接拆开使用。现在忙得很,注意力不在卢修斯身上。 “那现在就做几张?哪怕是水手也可以带走我们给的表,然后在船上填,下次到文登港再交给我们。”卢修斯越说越兴奋,越想越合理,“这样我们拿到反馈会晚很多,信息不全,但终究是有可能拿到的。” 李斯顿暂时完成了一部分工作,给方盘盖上盖子,外面包好麻布,不用担心大声说话把口水溅上去了。 他把器械包放到架子上,在卢修斯旁边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来,按住他要动笔的手,“你说的很有道理,但以我的经验,这里面有一点点小问题需要解决。” “什么问题?” “一个在你有自己的诊所前很难意识到的问题。”李斯顿没直接回答,反而绕了个弯子,“你觉得来这里做了截肢手术的人都是什么人。” “大部分是水手和雇工啊,我们不是统计过么?水手很多是因为在海上船医处理不了,受伤后拖得太久;雇工是因为需要一直找活干,或者为了省钱拖着,到最后发展成这样。” 这个他们早就整理过,从克拉夫特那里回来后就做完了。得益于病历模板也是克拉夫特给的,本身就包括了职业,所以分析起来很方便。 “嗯,那你也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你觉得这张纸上的词他们认识几个?”李斯顿伸出一根指头敲着克拉夫特给出的项目列表。 清一色的专业词汇,有几个还是生造出来的,意思在早课里刚解释完没多久,笔记的墨才干呢。 “别说这张了,就是最简单的书也不是他们能看懂的。要是他们会正常读写,怎么不去找个文书工作?” “呃……或许我们可以尽量精简,然后给他们解释一下每个条目的意思?” 卢修斯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之处,但他还想挣扎一下,不愿意放弃灵光一闪的点子。 “你觉得伱能给他们完全解释明白,回去按照你说的按时记录?” 李斯顿不是没想过类似的办法,但要跟完全没学过医学的人讲明白自己要什么太难了,更别说教看不懂的人记清楚一个量表上每项的意思。 “就算你有克拉夫特那种讲课水平,强行给他们当场讲懂了,那他们也得在回去后五天十天还记得。” “那他们忘掉后能不能去找识字的人帮忙读一遍?” 李斯顿仰头靠在椅背上,对这种过了脑子但又没完全过的建议很是无语,“免费的复查不来,还有空去找有偿的代读?或者你想让水手在海上找个人来帮他处理这份表?” “好吧,确实是这样的。”卢修斯放弃了这个诱人的方案。 他把纸笔收起来,继续翻阅下一份病历,惊喜地发现这份病历里多了一张复查记录。 这份病历来自一位面包师,喝醉酒后赤脚踩进了水沟里,被不知哪个缺德鬼丢的贝壳碎片割出一道大血口子,拖了几星期,脚上一大块黑色坏疽需要切掉。 他错过了五天的复查,居然在第十二天后来了。 “我没记错的话,这份是新的吧?” “我看看?”李斯顿凑近看了眼挑出来的记录,“对,虽然晚了些,总算还是有了。” “也不知道这些记录什么时候是个头,虽然是挺有用的,花的时间太多,写久了头疼。” “那恐怕是没有尽头了,克拉夫特说至少大病历是所有病人都要有的,还要有病程记录。”卢修斯边看边说。 这份后续复查是按照克拉夫特给出的最新版列表写的,为了方便阅读和记忆,以从头到脚的顺序分别列出了各种症状,精神状态、呼吸、消化,还有尿液、粪便。 里面有不少写着“不详”,比如尿液和粪便的颜色,黑乎乎的公厕不支持这个项目。 除了这些不详的,卢修斯还找到了一处涂改,精神状态栏里“嗜睡”后面被涂黑一块,换成表示没有的斜杠。 “这里有修改过?” 卢修斯把纸拿起来,指着那一块黑色给李斯顿看。 “是的,我有印象。因为他说最近起床感觉晚了些,很难被叫醒。”李斯顿直起身来,接过记录,“不小心把嗜睡勾上了,仔细想想又觉得没到那种程度。” “备注里没写啊。” “这种可信度一般的主观感觉意义不大吧?谁都会有一段时间特别想睡,而且他精神状态不错。”李斯顿靠回椅子上。 “好吧,我去交病历的时候会顺便跟他提一下。”卢修斯把纸塞回去,竖起来抖整齐。 这是今天最后一份了,他抱起整叠资料,向李斯顿道别,回去学院去交差,顺便拿接下来五天的澄明药剂份额。 最早调的那一陶杯稀释液估计快用完了,再过半个月又得再重新做一杯。 这个月忙起来的不仅仅是克拉夫特,事实上是整个医学院都被他带动得转了起来,围绕着新手术方式,向外延展出配套的课程和一系列事务。 这么多的事情显然是没法一个人完成的,于是部分就顺延到了卢修斯和李斯顿身上。 李斯顿的诊所实质上已经成为了澄明药剂对成年人影响的主要信息来源,克拉夫特没法抽空常来这边,只能把它交给接受教学最多的卢修斯。 卢修斯并没有对此感到烦躁,相反的,他很明白参与这些事情对他的好处,至少凭着这份资历,他以后在学院里混个讲师板上钉钉。 怀着对美好未来的畅想,他抱着最新的记录回到学院,走进教授房间,这里暂时被克拉夫特占据,成了克拉夫特办公室,人人都知道要来这里找他。 “这是最近五天新的病例,还有个之前病例的十二天复查。”卢修斯在桌角放下手里的东西,扫了一眼满桌的纸,密密麻麻地写满端正的小字。一张满满当当的日程表压在墨水瓶下。 克拉夫特并不好,这还是卢修斯最近听说的,繁重的事务间又常来几个奇怪的病人打击心态,谁都好不起来。 房间里弥漫着烦闷、疲惫的负面情绪,桌前的人阴云不散,这时候去触霉头肯定不是一个好主意。 但责任心还是让卢修斯硬着头皮开口打断了克拉夫特的工作,“这里面有个小问题,虽然李斯顿讲师说无伤大雅,但我觉得有必要提一下。” “细心是好事,说说吧……咳咳”克拉夫特用带点沙哑的声音说道。拿过旁边的茶杯猛喝一大口冷掉的大麦茶,被呛得咳嗽。 他连忙捂住嘴,但几滴水还是跳到了刚写的字上,晕开几个墨点。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个病人说他最近感觉醒来的时间变晚了,不容易被叫醒。”卢修斯说完准备走人,他也觉得不算有效信息,只是责任心使然。 “什么?” 出乎意料的,克拉夫特没有管废掉的手稿,站起来叫住卢修斯,“哪份病历,住在哪里的?我们看看。” 第三十九章 一个猜想 “啊?原来真的有用吗?”卢修斯抽出那份病历递给克拉夫特,把涂改过的“嗜睡”一栏指给他看。 “李斯顿讲师觉得达不到嗜睡的程度,所以涂掉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写进备注。” 克拉夫特好像没听进去卢修斯在讲什么,拿到病历就往前翻到第一页的基本信息,把职业和地址找了出来。 “面包师,榆木街北第三幢?那是什么地方?” “不太清楚,应该是条小街道吧,我不太清楚在哪,随访还没轮到这位呢。” 卢修斯对文登港的本地的路挺熟,但要问他具体哪条道叫什么名字,他只能答得出几条常去的。 各种纵横交错的街道巷道太多,名字五花八门,这种没有特色的名字看过就忘。 “你记的时候就没想过可能要去随访?”克拉夫特质问道。 “呃,不是我写的啊,是李斯顿写的,可能他知道在哪吧?”卢修斯连忙撇清关系。看起来是发现什么问题了,这时候病历缺陷绝不能扯上自己,让李斯顿自己负责吧。 “走,那我们去找李斯顿。” 拿起这份病历,克拉夫特毫不犹豫地丢下手头工作,准备出门。 完了,卢修斯想道,希望不是什么大事。他快步跟上,迅速回忆这里面有没有自己的问题,万一待会找不到具体位置,这事就麻烦了。 所幸克拉夫特还是维持了一贯以来在大家心目中的良好修养,他只是带着卢修斯快步赶回诊所,堵住了收拾东西打算下班的李斯顿。 “我有问题需要尽快确认一下,所以就自己过来了。”克拉夫特把李斯顿按回桌边的椅子上,掏出病历给他看。 “你确定这个病人的表述是醒来的时间变晚,而且难以唤醒吗?他有没有说具体晚了多久?” 李斯顿被吓了一跳,看向躲在后面的卢修斯,后者给他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是的,就是这个病人。” “所以到底是多久?”克拉夫特对这個问题表现出了异常的执着。 “让我想想,我想想,他没说得很清楚啊。”李斯顿头上冒汗,他有种面前站着卡尔曼教授的错觉,“他说之前都是能在钟楼敲响七次前到面包店的,现在醒来都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了。” “嗯,差不多晚了一个小时。他家人有类似情况吗?” “他没说。”李斯顿答道,心虚得像在说“我没问”。 还好克拉夫特没继续在这上面追问下去,换了个话题,“你知道榆木街在哪吗?我对文登港不太熟。” “为啥突然问这个?”李斯顿没跟上跳跃的思路。 克拉夫特抽回病历,翻到第一页,一个黑圈被画在地址一栏上,把它从所有信息里挑出来。 他把纸推回李斯顿面前,“在不知道具体位置前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多想了,所以回忆下到底在哪吧。” 语调平静,但总让人觉得里面藏着什么情绪。不是被打搅了工作的恼火,也不是对他人的不满,那是一丝聆听者无法理解的不安。 李斯顿与他对视,克拉夫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认真地注视着他,带来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一条小街道,和盐潮区比较近,我以前去过所以有点印象。” “嘶……盐潮区?”这已经是这几天来第三次听到这个词了,克拉夫特有个很不妙的猜想,“有地图吗?我想看看这个地方在哪?” 几天前那个雇工的话飞快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我和妻子”“我的邻居也是”“很难叫醒”。 “谁会有这种东西?” “那画个草图给我看看,我就想知道它在跟盐潮区有多近。”克拉夫特抽出一张新纸,和笔一起递给李斯顿。 虽然还没找到确切的证据,但克拉夫特的怀疑逐渐增强,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推翻自己对早前那个病例的判断了,事情比他想象得复杂了不少。 对那个叫加里的雇工,最早的判断是因为生活环境的变化,对他和邻居的作息造成了影响。在盐潮区那种环境恶劣的地方,这个解释最为合理。 另一个可能是传染病,克拉夫特不是没考虑过这个因素。但因为加里和妻子完全没有除了睡眠延长外的任何不适,发热、咳嗽、腹泻等症状一个都没有,毫无头绪,最后排除了这个可能。 榆木街的这个病例让他迅速警惕了起来,发现自己当时犯下的一个低级错误,没追问加里还知不知道更多的人存在类似症状。 李斯顿在纸上写写画画,边画边给卢修斯和克拉夫特解释。 “这块黑色的,我们就算它是盐潮区,大概在整个文登港的东南部分。里面具体的地图根本不可能被画出来。” 他在画好的一块不规则图形里填上黑色阴影,用大字标注“盐潮区”,又在左边画了两道竖线。 双线平直,阴影均匀自然,体现了作为一位解剖讲师良好的绘图功底,画组织结构的手拿来画这个属实是大材小用了。 “然后,这两道线,就是榆木街。”他往两端分别标了两个字母,区分方向,“你就当它是南北走向的吧,不是那么标准,长度也很短。” “具体点,这个比例和现实差距大么?”克拉夫特转到李斯顿身后,看着那两条线。 “具体大约是盐潮区南北宽度的三分之一,我对这种特别长的距离没啥概念。” 一条横线在下端截断了榆木街,“这条街我忘记叫什么了,反正榆木街到这个位置为止。而我们要找的房子是?” “自北向南第三幢。”卢修斯在旁边提醒。 克拉夫特补充道:“东侧还是西侧?这街不可能只有一边吧?” “抱歉,我当时没想到。” 本来以为够详细了,现在看来依旧不靠谱。 “算了,不差这点,多问一间房子不碍事。先把地方标出来。” 克拉夫特的催促下,李斯顿沉思片刻,在自己估计的位置画了个叉,离盐潮区的西北角不远。 整个房间安静了下来,李斯顿和卢修斯看着克拉夫特,等他解释为什么突然对这个如此关心。 克拉夫特在李斯顿身边坐下,拿过纸笔,在盐潮区的西北部加上一个叉。 “太近了。”他低声道,“这也太近了。” “这是什么?”卢修斯好奇地探头看过来,光凭草图上的距离判断,两个叉间的距离不到榆木街长度三分之一。 克拉夫特在两者间画出一条虚线,把它们连接起来,“我之前接诊了另一个叫加里的雇工,表述很像,但严重得多。” “不止他一个,他声称自己的妻子和邻居也是如此,醒来得越来越晚,很难唤醒。我还以为是他家周边小范围的问题。” “再加上你们找到的这个,我怀疑里面有什么关联。”克拉夫特用笔在盐潮区的叉边又添了两个,三个叉聚成一簇。 “会不会跟澄明药剂有点关系?”卢修斯自然地把睡眠渐长跟稀释液的效果联系起来,这简直就像是弱化版。 “没道理,其他病人的反馈里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克拉夫特,那个加里还有他的妻子有用过吗?”于情于理,李斯顿都不想把这事扯上澄明。 克拉夫特摇头,他其实也下意识地联系上了黑液和它的稀释剂“澄明”,但逻辑讲不通,“没有,每个用过的人我们都有记录,加里一家我能确定没用过。” 群体发病,时间空间上具有关联性。传染病的可能又重新被摆到了克拉夫特的面前。 著名的蟑螂定律提到过,当你第一次发现蟑螂的时候,那屋子里大概率早就有一群蟑螂了。克拉夫特非常认可这个理论,并肯定它在大量事例上的普适性。 他以连起的虚线为半径,画出一个圆,包裹了大块盐潮区和周边的普通城区。 “既然我们都能遇到两次,那肯定不止这些,我怀疑它影响的面积比这个圆还要大得多,还可能往外扩张。” “瘟疫?!”李斯顿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别吓我,我们三个人里已经有两个直接接触病人了。” “只是个猜测,不一定是接触就会染上的那种,而且症状也不像。我们需要进一步的证明。” 克拉夫特看着那个圆,假定真的出现了这么一种症状闻所未闻的传染病,把盐潮区作为最初的起点,传播范围逐渐扩大。 他的手指在草图上扫过,描摹着盐潮区的轮廓,在这种卫生环境更差、更加拥挤的地方,区内传播肯定比向外的速度要快得多,调查起来却困难得多。 不管怎么样,他都需要更多的病例,更详细的信息,这样才能圈出一个更准确的范围,证明自己的猜想。 “我们恐怕不能干坐着了。”克拉夫特站起身,为自己接下来不知多少天的旷工默哀一秒,“不管是不是,我都得到那边去转转,伱们要一起么?” “你来真的?”李斯顿不太认可克拉夫特的看法,去调查这种事情完全看不到好处。猜错消耗时间,猜对消耗生命。 “那我一起去吧,正好鸟嘴面具也只有两个。”卢修斯自我防护意识很好,传承自克拉夫特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精神。 第四十章 多重致病因素 “咚咚咚,咚咚咚。” 清晨,一阵响亮而不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您好,请问布莱德先生在家吗?” “等一等,马上就来。”挂着熏黑围裙的年轻的女人放下切了一半的面包,用围裙擦了擦手,走到门口开门,“你们是……” “我的主啊!这是怎么回事?!” 门外的景象让她大受惊吓。 微亮的天色中,两个身穿黑袍的鸟头人提着木箱,站在她家门口。金属光泽的鸟喙,红色镜片反射着渗人的光。 她下意识要把门关上,但一只穿着黑色手套迅速伸出,顶在了门板上,“请不要这样,女士,我们是医生!别关门。” 还蛮离奇的,大清早的光暗交替时分,两个形象跟传说中恶魔很类似的家伙上门,口吐人言,声称是医生上门看病。 意识到被误会的克拉夫特赶紧解释自己来意,“我们是来找面包师布莱德先生的,之前他来诊所说自己睡得太久了,我们特地上门回访。” 看女人脸上的表情由惊恐转向略带怀疑,克拉夫特收回顶在门板上的手,指着自己领子上的徽章。 “我叫克拉夫特,是文登港学院讲师,别在意这个愚蠢的头套,我也不喜欢它。”他自动挤出一個礼貌的微笑,可惜被面具挡住了,没有发挥他年轻英俊面容优势。 “呃?”女人依旧带着警惕。这个鸟头人叫出了她丈夫的名字,还知道他的职业,领子上别了个不认识的徽章,这不能成为她就轻易放他们进门的理由。 尤其是丈夫还没有醒。 真是难办的场面,克拉夫特伸手挠头,磕在了红色镜片上。他重新组织自己的语言,试图打动这位女士。 “你是布莱德先生的妻子吗?是这样的,我们觉得早上醒不来干扰了他的正常工作,确实是件挺严重的事情。你也不希望丈夫这么苦恼吧?” 女人的表情有些动摇,克拉夫特以退为进,“我们的工作十分繁忙,错过今天就得再等半个月。可以转告布莱德先生在半个月后约个时间吗?”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请进吧。只是我的丈夫还在睡觉,需要等一会,叫醒他可真是越来越难了。”她拉开门,放克拉夫特和卢修斯进入屋内。 “谢谢你,善解人意的夫人,布莱德先生可真幸运。”克拉夫特礼貌性地恭维,这个友善的态度让布莱德夫人又放松了一点。 进展顺利,但这个对话和情景总让克拉夫特有种微妙的既视感,好像在什么时候见过。 带着这种既视感,他和卢修斯跨进布莱德家门,布莱德夫人带他们坐到桌边。 “真是抱歉,我的丈夫还没有醒来,最近他起得越来越晚了,你们需要等一会才能见到他。” “没有关系,正好我们可以先看看是不是屋子的问题。”克拉夫特观察着这间屋子,浅红色的滤镜下看什么都不舒服,鸟嘴过滤后的空气也闻不出原本味道。 “女士你起得可真早,没有被丈夫影响么?” “为什么这么说?”她从面包上切下两块薄片,放在木盘里,“瞌睡可不会传染,我们之前一直都起得很早,只是布莱德最近醒来晚了些。” 卢修斯和克拉夫特对视一眼,摇摇头,没想到他们的猜想一开始就被打破了。 如果是作为一种疫病,和布莱德接触最多的妻子在那么长的时间里足够被感染好几次,没道理一点迹象都没。 生活环境成因论也受到了动摇,两人生活在一起,衣食住行没有区别,这说不通。 “那伱有知道附近有谁最近出现了类似情况的吗?”克拉夫特继续问道。 布莱德夫人停下手里的刀,回忆片刻,“没有,至少这条街上我没听说过。你们可以去问问布莱德,他认识的人比我多。” “谢谢。说起来有些冒昧,我们能去试试叫醒他吗?” 对于“难以唤醒”,克拉夫特很是好奇,到底是什么程度才会让病人那么表述。 “不如说这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每天要叫醒他不是件简单事。就在那边的房间里。” 布莱德夫人拿刀指了指一边的房门。 克拉夫特和卢修斯推门而入,一个微胖的男人在床上睡得正香。 他握住从被子底下伸出的胖手,微微用力,“布莱德先生,醒醒。” “你们这样可叫不醒他。”布莱德夫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得大声点,用力点,不过可别把他捏紫了。” 克拉夫特逐步加大手上的力量,有力的手掌抓住布莱德的手,用力握了一下。 这个力度对大部分没准备的人来说会有明显痛感,但布莱德熟睡依旧,没有任何反应,胸膛规律起伏,毫无变化。 克拉夫特把手按在他颈侧,没有计时器,只能勉强估计出颈动脉搏动在每分钟五十次左右,正常范围。 鸟嘴面具不允许克拉夫特实现到耳边大喊一声的操作,只能用力晃动布莱德的身躯,然而在如此剧烈的摇晃中,他也只暂停了自己的鼾声,没有醒来的意思。 “确实不好叫醒啊,我有个想法,但不知道能不能用。”卢修斯看克拉夫特摆弄了一会,牵出布莱德的另一只手。 “什么?” “我觉得体毛旺盛的的人不会介意少一根的吧?”他捏住布莱德的一根臂毛,狠狠一拽。 “别!”克拉夫特想阻止他,但已经来不及了。 “嘶。”效果立竿见影,被针扎了都未必有这个痛,布莱德在睡梦中发出轻微的吸气声,有醒来迹象。 克拉夫特抓住机会更剧烈地摇晃他,在这套唤醒套餐的折磨下,布莱德终于睁开了他的眼睛。 “你们是谁?!”他坐起来拼命后退,顶到了墙壁。 “放松,我们是医生。”克拉夫特摊开双手以示无害,“李斯顿医生说你不容易醒来,所以我们决定上门看看。” 一觉醒来发现家里出现俩鸟头人,这波巨大惊吓让布莱德刚起床就完全清醒了过来,他捂着胸口试图安抚狂跳的心脏,穿好衣服坐到了桌边。 “谢谢你们,但下次还是让我的妻子来叫我起床吧。”布莱德心有余悸。 “非常抱歉,这也是为了直观地感受什么叫‘不容易被唤醒’。说实话,我觉得这可不太正常。”克拉夫特接过装面包的木盘,放在布莱德面前,“不介意的话可以边吃边聊。” “你们要来点么?”边吃早餐边跟鸟头人聊天,对食欲显然没有什么正面作用。 “不了,它暂时还没有这个功能。”指节轻叩面具,发出梆梆响声。 红色镜片后的眼睛仔细端详着布莱德,醒来后的布莱德精神状态十分正常,甚至可以说比克拉夫特最近的状态都好,连哈切都没打一个。 抛开会逐渐恶化不谈,这种睡眠质量还是很让人羡慕的。 “最近睡得好么?有没有做什么梦?” “确实睡得好,就是有点太好了,都醒不来。”布莱德从面包上撕下一片塞入口中,“梦……梦倒是没有,也可能我不记得了,我只对刚醒来那一刻有印象。”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总感觉有点刺痛残留,“说起来也奇怪,睡得这么好,居然一次都没做过梦。” “就像整段睡觉的时间被抹掉了一样,完全不知道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卢修斯插话道。 “啊,对,就是这种感觉。”布莱恩很赞同这个比喻,“和以前的睡着不一样。” 克拉夫特在纸上记下这条,看了一眼卢修斯。“完全不知道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这是卢修斯跟他描述喝下稀释液感觉的原话。 他只需要进行一点主动的回忆,就能想起卢修斯当时脸上兴奋的表情,激动的语气。 面具遮掩下看不到卢修斯脸,想必脸色好不到哪里去。 “那你听说过附近的人有类似情况么?醒得越来越迟,叫不醒,两者都有或者有其一的。” “没有,我认识这里半条街的人,他们从来没提过这种事。”布莱德把最后一块面包塞进嘴里,咽了下去,继续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吧?习惯后我还觉得能多睡会也挺好的。” …… …… “没道理,完全没有道理啊。” 克拉夫特和卢修斯走出门,回到街上。 “我还是认为跟澄明有关系,哪怕逻辑上说不通,我也要保留自己的观点。”卢修斯被直觉和现实的矛盾搞得有些烦躁。 他觉得这就是稀释液搞出来的问题,但目前的反馈中,喝过澄明药剂后有这种症状的只有这一个病人,而克拉夫特手里却有至少两个没接触过稀释液的例子。 “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卢修斯。”克拉夫特停下脚步,摸了一把金属鸟嘴,他没有胡子可以让他捋,思考时就只能拿鸟嘴暂做代替。 “如果假设和现实有冲突,那错的肯定不是现实。一种可能是我们对现象的观察有所疏漏,另一种就是我们的理论不完善。” “什么意思?”卢修斯不解。 “我觉得是后者,这个假设太简单了,发病的危险因素可能不止一个。澄明药剂只是其中之一。” 克拉夫特回想昨天的地图,和今天自己在榆木街上步行体感对照,“如果我的距离感没有太离谱,李斯顿的绘图比例也没错,我昨天画的那条虚线……” 他粗略计算了下,“如果走直线的话也就五到十分钟。” “我也要回到我最初的猜测,有一个能在一定范围内发生影响的因素,未必是传染病,但比我最早想的几间房子范围大得多。” 克拉夫特张开双臂,比划出一个大圆。 “它的中心不在这里,到这里的影响已经很弱,所以只有在另一个危险因素,也就是澄明的双重作用下才会表现出来。” “这么说的话,要找到它……”卢修斯若有所思。 “盐潮区。”克拉夫特提起木箱,“我们得去盐潮区看看。” 第四十一章 腥咸之地 “你知道么,他们说这里面有些地下帮派之类的。” “听说过,我还听说有水牢里溜出来溺死鬼,晚上从海里爬上来的吃人海怪。” 走出榆木街没多远,他们很快就站在了一片不那么令人愉快的建筑前,光是远远看到就会让人把它们与朽坏、霉烂联系起来。 这些颜色晦暗的建筑大多由木板拼成,从潮湿的洼地上生长出来,菌落般增殖,密密麻麻地铺开。 与其说是人造物,不如说是某种无序生长的另类生物。它不断地吸收更多的细小个体,驱使他们带来更多的材料,来者不拒。 从不成形的礁石岩块,到形态不一来历不明的木料,一切这个城市剩余的、丢弃的材料都在这里汇集,以业余的方式堆叠拼接。 唯一的目的只是让它们形成一个個勉强容纳人类居住的空间,除此之外已经没有余力思考其他东西。 在几个月或者几年时间里,本就质量不好的木质结构在湿润的空气中缓慢而坚定地发生改变,顺着不合理的受力方向弯曲折断。 屋主人需要找来新的材料,反复地修复这些缺损。有洞就用板片遮掩,倾斜就在外面增加支撑结构,相邻的住户常常把房子造得很近,用短小的木梁连接到一起,好互相倚靠,变成一个更稳定的整体。 因为少有足够粗长的木料,房子有必要靠到不足壮汉肩宽的程度,才能用千足虫附肢般密集、与主体不成比例的外设来衔接。 即便如此,在被海水浸泡松软的土地上,缺乏稳定的地基,任何努力在更长时间后都注定是徒劳的。建筑在自重作用下迟早会向一侧倾斜,躺倒在地。 尚可一用的残骸被利用起来,在废墟上再生长出另一个短命建筑,重复前者的命运。 如此规划思路下,就不要指望会有什么正常道路了,进入者需要在曲折肮脏的房屋夹缝间前进,窄处得侧身通过才不会蹭到两边黏糊糊的木板。 卢修斯低头避过一根斜插出来的木条,表面还有没剥干净的树皮。克拉夫特在前面的岔路口停下,回头看他有没有跟上。 “我们待会要怎么回去?” 刚进入盐潮区不久,拐过几个弯后,卢修斯很快就失去了方向感。他们已经撞上了好几条死胡同,频繁更换前进的方向。 如果是和李斯顿一起来这里的话,他们早该在这个迷宫中感到恐惧,识趣地折返,避免陷入更深处。 “我记得路。”克拉夫特指着自己的脑袋,来路被清晰地印在记忆中,他在脑海里勾勒走过的路,形成一幅地图,“这个位置差不多了,我们先找人问一问,再继续往里走。” 绕过一片杂乱的废料堆,两人找到了面前这个建筑的正门,伸手在湿漉漉的门板上敲了敲。 开门的是一位面色不虞的干瘦男人,看到奇怪装束的拜访者,他在眼前抹了一把,怀疑出现了什么幻觉。 “你好,我们是医生,请问最近你或者你的家人有睡觉时间变长、很难叫醒的状况吗?”克拉夫特询问道。 干瘦男人疑惑地看着这个自称医生的鸟头人,不明白为什么他要问这个问题。 出于想要尽快打发他们的想法,他还是回答道:“不,这里就我一个人,也从来没有这种事。如果你们是想卖什么药粉的话,绝对是来错地方了,没人会买的。” “那你听说过附近有人睡得越来越久的吗?”克拉夫特在脑海里把这个点划掉,继续追问其他的线索。 干瘦男人对毫无头绪的交谈不耐烦起来,丢下一个干巴巴的“不知道”,希望这两个陌生人主动离开,别再打扰他。 克拉夫特感觉到了他的不耐烦,伸手从钱袋里摸出两个铜币,摊在掌心,“我没有让人白帮忙的习惯,能再仔细想想么?” 男人伸手想去拿钱,但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掌迅速翻转握紧,把铜币攥在拳头里,从他眼前消失。 “请务必仔细想想,随便什么消息,有点关系就行。” 他能感觉到红色玻璃片后的眼睛看着他,在获得一个答案前是不会拿出钱的。 指甲黑长的手在脸上挠了挠,枯瘦男人搜肠刮肚,想要从乱七八糟的传闻里找到一个来换取眼前的报酬,他没道理放过近乎白给的两个铜币。 而且这种做派让他想起来自己听说过的那些癖好奇怪的有钱人,愿意拿钱去换正常人觉得完全没用的玩意,说不定能从那个看着就很沉的钱袋里拿到更多钱。 “好像确实几天前有听过这样的话,说是红藻井那边有人因为睡过头丢了到手的活,这个算不算?”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盯着握住钱币的拳头。 “谢谢伱,这很有用。”克拉夫特摊开手掌,让干瘦男人从手里拿过两个铜币,塞进衣服的奇怪部位,“有兴趣再赚几个铜币么?我现在需要有人带我过去看看。” “可是我今天还有活要干。” 顺手赚点外快和丢掉还能干几天的工作是两回事,就算不会数学也明白孰轻孰重。 “如果我出一个黑银币呢?” “两个,我那边的工作可还有四天呢。”果断的报价让他确信克拉夫特就是“癖好奇怪的有钱人”,可以捞到更多好处。 虽然不知道这个价格公道与否,但直觉告诉克拉夫特自己可能是被别人当冤种了,反正已经知道了地名,他不介意在带路费上货比三家。 “好吧,那这一个银币要让其他人来赚了。”他作势离开,拉上提箱子的卢修斯。 “等等!” 刚走出没几步,后面的人就叫住了他们,“一个银币也行,真是小气,我可是要丢掉一个整整四天的工作。” 这位本地向导带着两人在歪歪扭扭的巷道里穿梭,往盐潮区更深处钻去。 随着不断深入,凌乱的巷道变得更加凌乱,更加窄小,棚屋伸出的杂乱支撑结构更加复杂累赘。 越是靠里存在的时间就越长,就像老伤口的肉芽组织,包裹连接,再生长出来的体积永远要比原来大一圈才能接近原有强度,反复的创伤造成了更多的增生。 克拉夫特有种正顺着毛细血管走进瘤体内部的错觉。外面还勉强算是看得过去,深处已经因为供血不足开始坏死,丢弃的废料和生活垃圾就是它形成的脓液。 它们积聚在此处,随意地堆放在任何存在空间的地方,拥堵的窄道变得更加狭小,恶性循环式地加重了恶化。 太阳逐渐升高,升温的光线从纵横交错的结构间挤进缝隙,水汽自地面和垃圾混合物蒸腾,裹挟着咸腥味、霉烂味和排泄物的味道,穿行的热风将其送进人类的鼻腔。 戴着填塞了几层香料的鸟嘴面具,克拉夫特还是闻到了这样的味道,在经过大堆的垃圾时会更加浓烈且富有穿透性,让他几度产生了原路折返的念头。 而他们的向导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直接呼吸这这些气体,不知是早已习惯,还是嗅觉被破坏殆尽。 地图上短短的距离在这里被否定,对时间的主观感受无限拉长。漫长的折磨后,眼前豁然开朗,他们在一小块空地上停了下来。 “你确定这地方就是红藻井?”克拉夫特看着面前的乱石堆。 这块难得的空地上,一个杂乱的石堆被放置在中间,无论如何都跟井扯不上关系。 “它以前是个井没错。” “以前?” “就跟它的名字一样,里面的水跟海水一样苦咸,还有红色海藻。”枯瘦男人踹了一脚地上的石头,“打出来后完全没有用,有人半夜掉下去后就被封死了?” 这个解释倒也合理,地势低洼近海,加上长期海水漫灌,盐潮区能有几口正常的井才是怪事。 “所以能把钱给我了吗?” 克拉夫特掏出一个黑银币递给他,结束了这段短暂雇佣关系。 接下来他就得在这块不知大小的区域里探访猜想中的病例。破败发霉的建筑包围着他们,一时间不知要从哪里着手。 伸手扶了一把卢修斯,隔着厚重面具都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我敢说这里是我所知最糟糕的地方。” “谁说不是呢,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会再继续?”克拉夫特从他手里接过箱子,拍拍他的背,帮他缓过口气来。 盐潮区是个糟糕的地方,但这里让他感觉更糟一些,说不出来的违和感从某一刻出现,偏偏他还没想到是哪里不对。 最早他以为是恶化的环境刺激感官,然而在逐渐适应后,违和感始终挥散不去,停下脚步非但没有让他舒服些,反而让这种感觉更加浓厚了。 “你觉得我们还要多久才能找到?”卢修斯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鸟嘴几乎戳进胸口。 他没听到克拉夫特的回应。 克拉夫特静默了整整一分多钟,他发现了那种违和感在哪里,不是感官的刺激,而是某种感觉的缺失。 此时的太阳已经高出屋顶不少,不需要钟楼的提醒也知道已经到了早上八九点的时间,而他们却站在不合常理的安静中,连微弱的碰撞和交谈声都没有。 【我是在码头那边当雇工的,每天都得过去找活干,一般起得都很早……】 “这可不早了啊。” 第四十二章 约翰·斯诺的地图 “没错,不早了,平时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在上第一节早课。” 卢修斯直起身,握着鸟嘴把面具扳正,“想好要从哪开始了吗?早点回去还能赶得上午餐,格里斯上次还问我你怎么不常去了。” “安静一下,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还能在这个环境谈吃的。”克拉夫特抬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仅有的两個说话声消逝,寂静迅速地包围了他们,像流沙填平缝隙,把人裹入凝固的氛围中。 克拉夫特在平时算是个喜静的人,但他喜欢的安静是偶尔传来远处声音的的避世感,不是那种被丢到隔音室的不自然安静。 在这片腥咸混乱之地,一切的体验都在最大程度地刺激他的感官,恶心的气味、异形的建筑,一切平面上湿润滑腻的触感。唯独声音被夺走,在感官中缺失。 卢修斯也很快意识到了违和之处,这种安静让他想到了深夜从解剖教室走出来,空无一人的走廊上万籁俱静,一切陷入静止之中。 但现在不是所有人都已经沉睡的深夜,而是阳光明媚的大早上。 他快步走到最近的一扇门前,用力敲响,空洞的叩击声回荡在凝固的寂静中,没有任何回应。 “有人吗?”克拉夫特走到大概是窗口的空洞前呼唤,他甚至能隐约看到昏暗狭小空间内在地板上沉睡的人,依旧在熟睡,对外界的声音浑然不觉。 两人从红藻井开始,逐步向外,挨家挨户敲门。 已经不需要询问了,只要是从内侧锁上、没有人开门的就一定是还在睡梦中。 克拉夫特将自己的记忆力发挥到最大,尽可能把每一户的位置刻进脑海里,跟自己记住的空间结构对应起来,形成一副平面图。 调查越是进行,他就越是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半个小时过去,他们已经拍过几十户的门,但至今还没有发现醒来的人。 沉睡的人们仿佛被无形的墙壁隔开,而他们在透明的迷宫中穿行,只能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和犹如幻觉的回声。 病态的睡眠致病率高得吓人,在触及的区域内无一幸免,而他们暂时还没摸到它的边界,估算不出到底有多少人受累。 卢修斯看不到克拉夫特脑海里的地图,也分不清到底走了哪些地方,甚至没发觉路线是在逐渐远离红藻井。机械式地跟着克拉夫特重复着敲门、呼唤的动作,焦虑情绪随着时间增长。 他完全陷入了迷茫状态,根本不理解到底是什么因素引起了如此大规模的疾病。 “没有道理啊,这根本没有道理,明明那么像黑液的作用,但是又这么多人,到底是什么?” 克拉夫特没法回答他的问题,他感觉自己的猜想又错了。要是影响因素是从内向外不断衰弱的话,那他们遇到的病人分布应该是会出现一个病情轻重区别,走了那么久至少该有个应声的。 带着这样的困惑,调查继续着,他感觉自己正在接近这块区域的边界,远处隐约有人声传来。 十几分钟后,克拉夫特遇到了他们在这块地方见到的第一波醒着的人。 几个跟之前干瘦男人一样穿着粗陋麻布衣服的人,有男有女,惊诧地看了一眼从拐角出现的黑袍人,然后继续干自己的事。 随着继续往前,他们见到的人越来越多,从沉眠的领地过渡到了正常区域。 关门不答的木屋迅速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敞开屋门倾倒污物和提水回家的景象。 克拉夫特叫住了一位提着水桶的女人。 “我是学院的医生,请问最近你和家里人会醒来得越来越晚吗?” “学院?医生?”女人不解地打量着克拉夫特奇怪的装束,“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我们家没有。” 她放下手里的水桶,指了指克拉夫特身后,“那边有的是,不过你要等中午才能见到他们起床了。” “那其他人呢?”克拉独特听着杂乱的人生、碰撞声,第一次觉得这些声音让自己如释重负,“你的邻居之类的?” “他们一家倒是伱说的那样,也不知道是被哪个魔鬼下了咒,现在只能干半天的活,该怎么过哦。” 一连问了好几个人,克拉夫特发现连病情的进展都发生了变化。 本来按加里和布莱德的描述,他预想中应该是遇到睡眠时间延长程度不同的病人。 但实际上这里只有两种人——睡到中午的,和完全不受影响的,而且基本是全家一致,要么都醒不来,要么就都一切照常。 在这段交界区域,两类人生活在一起,互不影响,水和油一样泾渭分明。只有病例密度在发生变化,没有病情严重程度的变化。 这就……怪起来了。 “所以现在是为什么呢?”卢修斯也开始学克拉夫特捋鸟嘴,用这个动作帮助自己沉下心思考。 可惜好像没起到什么作用,该想不出的还是想不出。 就这么一会,已经有三个提着桶的女人路过了,成年男性似乎比较少。 雇工确实占了这里居民的大多数,早起去码头找活干,然后傍晚带着当日结算的工钱,大部分换成了面包和廉价海产,小部分存下或者变成了其他一些小物件。 而女性留在家里做些手工活补贴家用,还需要负责家务,看顾幼小的孩子。 繁重的工作和不良生活环境会给他们的健康带来持续损害,也让他们没空去思考其他更多的东西,因为单是维持目前的生活已经用尽了精力。 而只要这样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打破平衡的意外,比如突如其来的疾病,比如……克拉夫特看了眼身后,比如这片无声区里的人们。 这些意外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会拖垮一整个家庭。 他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靠在上面,叹了口气。 这段时间来他叹气的频率越来越高,大多数都是因为被各种乱糟糟的事情推着走,半是公事,半是私事,在忙碌中为打乱的计划叹气。 但也有像现在这样的,偶尔的,为自己有限的能力叹气。 他把刚才走过的路线在脑海里拼凑起来,布满病例的条状区,在逐渐稀疏,直到消失。 不管怎么样,确实有一个因素的影响力在范围内从强到弱地发展,那么这个因素会是什么呢? 而且对这个因素而言,隔离不隔离似乎区别不大,他们比邻而居却毫不相干。 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看到过类似的图,也是靠着病例位置判断的,不用考虑其他问题。 书页在脑海中翻动,一旦有了一点思路就能在记忆中翻出任何相关的东西。 “卢修斯!刚才那几个拎着水桶的女人都是从同一个方向过来的对吧?” 卢修斯看到克拉夫特猛地从背靠的木板上弹起,呼唤着他的名字。 如果他有幸在异世界生活过,大概会想到某个走到哪死到哪的小学生,和克拉夫特一样,宽大镜片闪烁着闪亮的光芒。 虽然一如既往的没搞懂状况,但他还是努力回忆了一下,“嗯……大概是的?我记不清了啊。” “对,没错,她们都是从与我们相反的方向来的。”克拉夫特想通了问题所在,单论盐潮区内的现象,完全就是经典案例翻版。 在异界灵魂那边的十九世纪,一种著名的疾病在伦敦流行开来。一时间迅速蔓延,患者不计其数,丧命者数以万计。 在一个家庭中,一旦有一个人染上了这种疾病,其家人也就离同样感染不远了。 更诡异的是无论怎么对病人进行隔离,都无法起到跟以往其他疾病一样的效果,似乎有个诡异的幽灵常驻在了那片区域。 在这场恐怖的流行病中,两个名字被永远地记住了——“霍乱”,还有流行病学之父“约翰·斯诺”。 约翰斯诺将每一个患病去世的人都登记在了一张地图上,很快这张著名的霍乱地图就表现出一个明显的趋势,患者围绕着某个中心分布,向外开始变稀疏。 而在克拉夫特这里,这个现象更加的明显。 “水,卢修斯,是水。” 相比伦敦的状况,盐潮区的取水地简直稀少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临海的低洼位置决定了它极难存在能饮用的地下淡水,大部分时候打井的结果都是像红藻井这样的无用咸水井,徒劳无功。 所以一个稳定水源具有的影响力辐射范围将会远超其他地区,大量的居民都会在同一个地点取水。 每天一个家庭喝会到的水是统一从取水点用水桶打来的,这又解释了为什么在盐潮区呈现出显著的家庭聚集性发病。 在逐渐远离那个水源的地方,居民去那里打水的意愿逐渐减弱,转而去其它井打水,所以病例分布开始稀疏,直到距离遥远到没有人去。 刚才他们见到的拎着水桶的人,没一个是从病例集中区方向走来,又从侧面印证了他的推理。 清晰的道路又一次出现在面前,克拉夫特把靠背的位置让给卢修斯,自己兴奋地来回走动。 “等,等到中午他们醒过来,这里有一个被污染的水源,我一定要找到它。” 第四十三章 真实边缘 说是中午,实际感觉上要比中午还要晚一点。 克拉夫特和卢修斯轮流靠着那块还算干净的木板休息,换了好几轮才等到沉睡的人们苏醒。 像是一个听不到声音的巨大闹钟鸣响,几分钟内沉睡区的居民被一致地唤醒,比异世界高中宿舍起床还要一致。 先前寂静无声的屋子里纷纷发出活动的声音。不同的脚踏在木板上,不知名的金属、木头器具碰撞,嘈杂的交谈声里夹杂着几句听不懂的脏话。 人类的意识从梦境中被大批量地归还,丢回到现实中,开始他们已经错过小半的一天。 然后是劣质门轴转动发出的生涩刺耳声音,陆续有人推门出来,手里拿着看起来可能是食物的东西,边吃边向港口的方向走去。 克拉夫特截住了其中一个拿着带霉点鱼干的中年男人。 “你好,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能雇佣你一会么?” “当然!”他以最快的速度答应了下来,对旁边看过来的人狠狠瞪回去,“只要四个铜币就成,我可能帮你干半天活。” 或许是中午过去实在难找到活干,他以一個很低的价格就接下了克拉夫特的雇佣。 泛黄发黑的牙齿狠狠地在有些脆的鱼干上咬下,纤维状的鱼肉连带鱼骨一起被咬碎,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他在嘴里嚼了几口,艰难吞下。 “所以是要去干什么?” 克拉夫特为这种生吞玻璃般的进食方式所震惊,同情了一下他口腔和食管,“不急,你先吃吧。我想先打听个事,你们多久前开始发现醒来得越来越晚的?” “现在想来大概一个多月前就这样了,刚开始没啥感觉,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这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关心这个,中年人还是边吃边回答了问题,碎屑带着唾沫星子飞溅,没注意到他的新雇主挪动半步避开他的正面。 克拉夫特站在旁边看他吃完手里的鱼,咽下最后一口,喉结艰难地滚动,觉得可以开个特殊饮食导致瘢痕食管的病例报告。 “我们就是因为好奇这事来的,现在怀疑你们平时喝的水有问题,伱能带我们过去看看么?” “可以,虽然平时都是我家里人去打水,但我还是认得路的。”中年人按了按胸口,看起来像是疼痛导致的,“那我们走吧。” 他带着克拉夫特和卢修斯又顺着扭动蜿蜒的窄巷前行,一路上不断碰到刚出门找活干的人。 相反的方向导致他们需要频繁地侧身挤过去,或者有一方退到后面的岔道让开位置。 大体上他们行进的方向和来的方向差不多,从旁边错开之前调查过的路线,在红藻井附近经过,再往前走了十来分钟的时间就到达了目的地。 一口看起来还算正常的井,用克拉夫特在这里见过的最规整的石头围出了一圈井沿。 四周留出了一片空地,来打水的人排成了几条长队。没有绞盘,把带绳的木桶放下去,再拉上来,进度相当缓慢,想要让他们给时间检查估计不容易。 人群拥挤在一块的环境是克拉夫特不怎么喜欢的,尤其是在这群人洗澡频率不是那么高的时候,聚在一起就让本来就不清新空气更加浑浊。 刚适应本地空气的鼻子里又多了汗味、体味还有些说不出的味道,让他迅速放弃了亲自排队的想法。 “这是十一个铜币,五个是你的报酬。”克拉夫特在钱袋里找出了大部分零散的铜币,递给中年男人,“剩下的去买个干净点的水桶,帮我排队打一桶水。” 当懒狗可耻,但是确实十分舒服。 克拉夫特和卢修斯找了个阴凉地方站着看别人排队。不大的井口最多同时允许三个人拿桶打水,在井口处勉强还能分出三条队伍,但排到后面就散成一摊,分不出到底哪个是哪条。 中年男人跟几个队尾的人交涉后成功买到了水桶,在边界模糊的队伍里不着痕迹地左右横跳,选择最近的方向挪过去。 人群中,克拉夫特很快就捕捉不到他的位置,百无聊赖地开始犯困,用手支着自己的头。 日上当空,已经到了平时他吃完午饭小睡一会的时间段,生物钟催促着他找个舒适平面,把自己的脸贴上去享受每天难得的放松时间。 今天为了给调查预留出时间,很早就从学院出发,先是榆木街,又是盐潮区,中午连饭都没吃,也没胃口吃饭。 突然空闲下来,疲惫就趁虚而入,让人感觉站着都能睡着。 微眯的眼睛透过红色镜片,不真切的画面变得愈发模糊,人群在眼前晃动,轮廓虚化。 弥散的重影、红色的滤镜,人形的色块缓慢挪动,如同斜面上的红颜料互相融合、洇开,非但不鲜艳,色调还逐渐转暗。 红色一般会让人感到警醒刺激,但这种红色让他感觉更加的阴郁,想到粘稠的静脉血在透明容器壁上一边流淌一边凝固,不复在生物体内的活力。 他感觉自己在下落,是平时睡梦中的失重感,更轻、更柔和,半梦半醒间离开了繁琐混沌的现实,往深处跌落,躲到没有手术、没有并发症没有调查的地方。 听觉也变得迟钝,嘈杂人声在耳边减弱,一刻不歇的意识不再注意他们说些什么,大脑的语言区进入低功耗状态,不愿意把空气中的振动翻译为有效信息。 水桶落入井里沉闷水花声、木制品磕碰在石壁上、大声的咳嗽,简单声音还勉强能分辨。 本能慵懒地把自己调整到半梦半醒状态,不搭理感官传来的神经冲动,任由自己跟世界分离开来。 克拉夫特感觉自己在原地,又好像已经不在原地,飘忽中,他听到了一声尤为清晰的落水声在耳边响起,失重感戛然而止。 迷蒙的状态并没有被打破,而是固定了下来,声音变得更加细腻而温和,像从沙砾转化为碾磨过的面粉,也更难分清其中内容。 意识柔软地平铺散开,享受片刻的安宁。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依旧有奇怪的气味在鼻尖缭绕,不是汗味,不是腐臭味,也不是鸟嘴里的草药味,不像被嗅觉所收集到。 它似乎在加重,声音中细软舒适的那一部分随之靠近。从无形化为有形,贴着背后的衣物,抚摸他的意识。 感官无一不被它所取悦,发出“柔软”“舒适”的信号,嗅觉也参合其中,认可它的气味奇怪但绵软宜人。 像少女的手,像丝绸薄纱,它靠得更近,失重感再次出现。 眼睑低垂,眼前黑红的光线更加单薄,几乎完全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月夜般的黑暗,柔和的白光在增长。 意识沐浴其中,和正常享受每一次小憩一样,丝缕的怀疑在沉醉里一闪而过。 它轻轻伸出凉而软的手,想要把这缕宁和中的不和谐摘掉。 这个弄巧成拙的动作唤醒了克拉夫特敏锐的意识,怀疑迅速地发展成警觉,发生的一切被从记忆里翻出来重新分析。 直觉在柔软温和的感觉中品尝出了不应存在的恶意。 它贴合的速度猛然变快,似乎是察觉到克拉夫特的变化,从身后更快地包裹上来。 鲁莽的动作暴露了它更多的不协调之处,像海星翻过多彩美丽的背面,吐出胃袋进食。极端的不协调、粘稠恶心,冲击上一刻还沉浸在舒适里的感官,剧变的神经冲动刺激大脑,直达灵魂深处。 在异界的部分还没有应答时,灵魂里本土的克拉夫特多年来的训练形成的条件反射被激活,祖父无数次的教导和挨打经历给了他非凡的反应速度。 全身的肌肉被调动起来,低头躲过可能的攻击,用肘关节向后砸去,顺势转身后退拉开距离。 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动起来的时候撕开了什么,恐惧迫使他摸向藏在长袍下的剑柄,刚睁开的双眼因为不适应光线只能看到镜片的红色。 剑刃出鞘,朝着感觉中的位置斜向上挥去,他极力克制自己不顾一切用全力劈砍的冲动,留下变招的余力。第一剑只是为了逼退对方,给自己视野恢复正常争取时间。 他仔细感受手上传来的力量,不论对方选择暂避锋芒,或者迎面招架,都正合他意。 出乎意料的,剑刃似乎切入了什么东西,在疏松脆弱的物体内势如破竹,劈散好几处手感不均匀的结构。 身后传来惊呼和尖叫声,远去的杂乱脚步说明有不少人在逃离此处,所幸没有接近的脚步声来干扰判断。 视野在逐渐恢复,目光穿过红色玻璃检视劈斩的成果。不管是什么,是人还是鬼,被拉出一道大口子绝对不会好受。 克拉夫特强撑着睁大双眼,刺眼的光线让瞳孔环状肌急剧收缩,泪腺分泌出泪液。他要对抗闭眼的本能反射,尽全力看清前方。 他看到了那道巨大狰狞的裂口,并不存在于什么软泥怪物或者神秘的敌人身上。 那是一面木墙。 第四十四章 消失的一部份 克拉夫特持剑环顾四周,现场加上自己只剩下了三个人。 去打水的中年男人坐在地上,水桶滚出好几米远,里面的水流得到处都是。他刚打完水回来,没想到克拉夫特就猛地出剑给身后木墙来了下狠的,吓得把桶都扔了出去。 卢修斯在旁边瑟瑟发抖,刚才就属他站得最近,那一剑就从他腰侧擦过去,再近一点就跟木板墙一个下场。 他按着胸口,拎箱子的手抖个不停,“原来那個是开刃的?” 克拉夫特有把不错的剑这事他是早就知道的,但因为一直以学者、医生形象出现,让人觉得只是家族武勋历史的代表。 从来没有人想过克拉夫特真有哪天会把它抽出来。 “我可能是……做了个噩梦?”克拉夫特拔剑四顾心茫然,啥威胁都没找到,悻悻然把剑插回剑鞘,“刚才有谁接近我吗?” 那种诡谲的恶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在阳光下迅速消散,像肥皂泡一样破灭,试图从记忆里逃逸。 但意识忠实地记录下了那种感觉:舒适的下沉、再下沉,有什么东西悄然接近,用温润的外壳把自己包装成柔软梦境一部分。 深藏其中的恶意,被一丝破绽暴露出来后巨大的反差,让克拉夫特回想起来心有余悸。像最喜欢的奶油浓汤突然泛起波纹,汤汁中有不规则黑影游动,是潜藏在表皮下的令人作呕之物。 克拉夫特觉得自己确实遭遇了什么,不管是不是梦。这种遭遇似曾相识,给他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从劈出的裂隙向木墙内部看去,屋子的主人早已离开,狭小昏暗的空间里空空荡荡,不可能藏进一个人,更不可能穿过木墙造成那样的感觉。 克拉夫特走到那位中年男人面前,弯腰把他扶起来,“非常抱歉,我向你保证这只是个意外。你的工作完成了,带着钱回去吧。” 他伸手想帮他拍拍身上的灰,但发现这件衣服和地上相比不好说是哪个更脏,这让他放弃了这个动作,去捡滚落的水桶。 水桶里还有残余的一点水,克拉夫特干脆把它都倒出来,看着水线慢慢流尽。没有浑浊,也没有漂浮物,清澈的水在地上溅几个泥点,渗入土里。 不得不说比预想中好得多,他还以为会是那种打满看不清桶底的水质。 光看还不够,他需要拎一桶回去,拿到学院找几只动物试试。正好现在人都跑光了,他可以顺便观察一下这口井。 扶着井沿向下看去,深处漆黑一片,看不到底部。面对这种深井的时候会有种失足下落的恐惧,不受控制地想象自己在狭小空间里向黑暗冰冷的水域迅速接近。 就像下面通往另一个世界,和阳光所能照射的世界截然相反,无光狭长的隧道后是进入的门户。 系了绳子的水桶一路向下,沿着井壁磕磕碰碰,接触到水面。 克拉夫特把绳子在手上绕了两圈,往上提水桶。装满水的木桶有些沉重,有了自身意志一样将人往它的位置拉扯,想让他接近彼端。 他感觉那种奇怪的味道再次出现,在接近井口的时候变得明显。 意识确定了它不是嗅觉传来的信号,而是某种通感,一些更为特殊的信息试图通过嗅觉的路径表达自己。 不需要提醒,克拉夫特想到了他曾在什么东西上有过这样的感觉。 但……这怎么可能? 他奋力拉动绳子,把水桶扯出井口,清澈的水里看不到任何异常。但直觉,或者某种在接触异态之物后生长出的更高级感官,坚持这里面有不该有的东西。 克拉夫特下意识地排斥这种提醒,可意识不由自主地运转,把新的信息和所知的记忆对应。 “卢修斯,能过来一下吗?”他向卢修斯招手。 那个中年男人已经离开,周围没有外人,有些事需要重新确认一遍。 卢修斯走近水桶,跟克拉夫特保持了一个微妙的距离,看了眼里面的井水,“怎么了?真是水的问题吗?” 对刚才的突发状况他心有余悸。 “不确定,只是我突然想到了其他的问题。”克拉夫特没在意他的小动作,把绳子从绕手两圈的地方抖开,“我需要你回忆一点事情,可能有些冒犯,但是我不得不问。” “只要我能回忆起来,没啥不能说的。作为报酬,回去后能借我看看你的剑么?”感觉熟悉的克拉夫特又回来了,卢修斯安心了不少,转而对克拉夫特的剑产生了兴趣,哪个男人能拒绝一把好看又好用的武器诱惑呢? “可以,只要你别割到自己的手。”这个请求完全可以理解,一把好剑可太炫酷了。 “我想问的是,卡尔曼教授离开前几天,你觉得他精神状态怎么样?” “啊?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再一次的,卢修斯觉得自己跟这种思维跳跃人士合不来。 “伱就说怎么样吧,跟平时有没有很大的区别?什么都可以说。”既然没意识到为啥问这个问题,那反而更好,克拉夫特需要尽量客观、不受情绪干扰的答案。 他用尽可能随意的语气,给卢修斯制造一个比较宽松的谈话氛围,有利于他多回忆一些,说得更多。 卢修斯托着鸟嘴想了想,说道:“从来没那么好过,甚至有些亢奋。” “你会感觉他性格上有么什么变化么?特别是不符合他以往形象的那种。”一旦产生怀疑,就会觉得哪都不正常,克拉夫特现在的心态就是这样。 “非要说的话,我感觉他太急了,总想要尽快地做更多实验。” “那他是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实验室里?” “这我倒是没注意过,让我好好想想……至少导师每天离开学院的时间没太大变化,都是傍晚。” “在学院里急着完成更多实验,却不愿意多留一会?”克拉夫特找到了矛盾之处。 要单是这样也算正常,但结合目前所知的事情来看,一个从没被想到过的猜想浮现出来。 言外之意太过明显,卢修斯都听出来了,“你是说导师在外面有其他的事要做?样本不是在……” 反驳的话突然止住,他也发现这里有一个很大的问题,确实有一部分黑液的取用去向是他不知道的。 那克拉夫特为什么要在现在问这个问题的就说得通了。 散落的信息被一根有始有终的线串连起来。 “你这怀疑完全没有道理,导师凭什么要这么做?”卢修斯立刻否认,哪怕这个猜测很符合他最初认为跟黑液相关的推理。 卡尔曼教授是教导他多年的导师,在医学上的引路人,说是半个父亲都不为过。无论是从个人感情,还是对其道德水平认可,卢修斯都不能承认把这两者联系起来。 “所以你也觉得能有这个说法对吧?”克拉夫特盯着卢修斯,隔着两层镜片对视,“再仔细想想,不管是支持的证据,还是不支持的证据,都再想想。” 克拉夫特自己也被这个离谱的猜测吓到了。 虽然相处时间很短,但卡尔曼教授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还是十分正面的。一个一心学术、想要发展医学治病救人的好人。 哪怕是知道卡尔曼独自带走了一部份样品,克拉夫特也完全没有往这个方向联想,顶多觉得还有啥技术细节想保密的。 加上对黑液的严格管控,每次使用都有记录,让他产生了尽在掌控的错觉,宁可相信是一种闻所未闻的特殊流行病。死活没想到反复完善的规程在漏过教授带走的那一部分时就失去了意义。 “教授拿黑液去投毒”这个思路实在太匪夷所思。 直到现在,他正站在这个基本肯定是罪魁祸首的水源面前,几分钟前刚遭遇了一次亦真亦幻的袭击。 那种超出理解的怪异气息正在周身弥漫,在意识到其存在后愈发浓郁,越来越清晰。 他能感觉到它,但这一次,它不再被束缚在玻璃瓶里。 它在广阔的空间里自由飘荡,寄宿在深井中,溶解在打出的每一桶水里,充斥了不着边际的空间。 这范围如此宽阔,像是一片无形湖泊倒悬于空中,每一个喝下井水的人都受到它的影响,坠入其中。 克拉夫特想起了自己的笔记,黑液确实是一种媒介,喝下稀释液之后沉睡应该只是一种外在的表现。 真正的意义在于让人在这个过程中接触到了另一个层面。 而正常人无法接受和保留异于这个世界的信息,所以在醒来后只会表现为对睡梦中的一切毫无印象。 但如此少量的液体,要对那么多人同时产生持续、明显的效果一定有其他的机制,存在一个类似于正反馈的效果让它的影响不断放大。 范围、人数。 有个和黑色石柱一样的,能影响周围所有符合条件者的“域”出现了, 在一定范围内,喝过的人多到一定程度时,会让影响程度加深、范围增大,而增大的范围又能去影响更多人,将更多接触者包裹其中来加深影响。 在影响了附近所有接触者后,现在这个“域”已经能伸出盐潮区,探到旁边榆木街的布莱德家里。 它如同无形无质的湖泊,浸没其中的人却毫无所觉,只知道自己睡眠时间不断拉长。 而那种用柔软伪装自己的恶诡之物,游鱼般穿行其中,无人知晓意欲何为。 第四十五章 似是而非 “不,我觉得这不可能。”卢修斯退开一步,偏移自己的视线,“导师是我所知最好的医生之一,不管是技术还是品德,这绝不是他能做出的事情。” 这不是个逻辑问题。对卢修斯来说远比承认一个可能复杂的多,在没有直接证据前他会坚定地站在反对席上。 “哪怕他看起来明显不正常?” “也可能是那一份黑液带出去后被偷走了,我们觉得是黑液导致问题也只是猜测不是么?”得亏克拉夫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也不算低,还是目前医学院的领头人,才让卢修斯愿意谈谈。 要是别人敢在卢修斯面前明目张胆地表示怀疑教授投毒,就算那个人带着剑,卢修斯也要上去锤他两拳。 “有人专偷一种不明作用的极少量液体,把它带到这個城市最没人关心的地方,倒进水里制造大规模中毒事件?”克拉夫特环抱双臂,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有攻击性,“你觉得这两种说法哪个可能性大?” 感情上来讲,他也不希望是这样,但目前而言教授的嫌疑毫无疑问最大。 作为文登港唯三知晓黑液存在的人,加上极为反常的举动,让人恨不能直接冲到敦灵去跟他当面对质。 不过这个推断里确实缺少一个重要的部分。假如真的是教授做的,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解决这个问题就永远不可能说服卢修斯,也不能完全地说服克拉夫特自己。 不管是教授还是其他人,这里面必须要有个动机。 哪怕精神病做事也是要有个动机的。把黑液带到盐潮区来、找水源投放这种事,明显是经过考量后做出的决定,不是一时兴起能干得出来的。 克拉夫特有理由怀疑那个人预见到了这样的结果,知道接触者聚集产生的特殊效应,所以才会这么做。 在盐潮区,人口相对密集,水源更少,最重要的是还没人管。能把范围和人数互相促进的正反馈的效果放大到最大。 通过极少的黑液,做出了使大范围内状况不断恶化的效果。处心积虑,用心之险恶难以想象。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是谁干的大可以等以后有空了再想。我们必须遏制住这种趋势。” 现在去思考嫌疑人于事无补,克拉夫特更希望把这该死的大规模异态现象控制住。 这个异态“域”在让身处其中的接触者状况不断恶化,从最早的起床稍微变晚,逐渐发展成了现在过午才能起来。接下来都不用想,下午、傍晚,直至晚上。 最终这里所有人被拖入永远的睡眠中,去跟游弋的恶意存在作伴。克拉夫特不知道它想干什么,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如果是水源问题,那换个水源怎么样?”既然找到了源头,卢修斯觉得解决起来不难,“我们直接告诉他们这水有毒,他们每天多走些路去打水,一段时间后应该就可以了。” “嗯……是个办法,虽然真的会很麻烦。但我觉得不会那么简单。”克拉夫特闭上眼,感受在周围弥漫的古怪气息。他得换个说法来向卢修斯表述自己感觉到的东西。 “卢修斯,你觉得光凭教授带走的那些黑液,倒进井水里,再造成这么多人长期的病情恶化,会不会太勉强了。” “所以我并不确定是黑液造成的,你为什么突然就开始支持黑液致病论了?”卢修斯不理解克拉夫特的担心,把黑液看做一种简单毒物的话,停止摄入混杂黑液的水肯定是有效的。 克拉夫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觉得应该让他们离开这片区域一段时间,越分散越好,最好离开文登港。” 这个说法立马就受到了卢修斯的批评。这段时间跟着李斯顿,他已经深刻认识到了一点:在盐潮区,因为经济条件所限,任何大改动都不具有可行性。 “他们没地方可去,也不可能脱离工作,这死得比什么都不变还快。” “唉……”克拉夫特提起水桶,本周叹气计数再次加一,社会经济因素真是讨人厌,“就这样吧,我们先把桶拎回学院,找些动物来试试,明早再来这里守着,告诉他们是水的问题。” “哦,差点忘了这这个。”临走前,他从钱包里挑出两个银币,投进劈开的裂口里,应该够这家人修补房屋了,“回去路上提醒我去趟布莱德家,我们让他换个地方住段时间,两个方案一起试验。” …… …… 克拉夫特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旅馆,甚至都没点自己最爱的烤鱼,用几片面包随便对付了晚餐。回到房间,点上蜡烛。 一整天的调查让人身心俱疲,尤其是想到接下来还有更多工作要做,还不一定有用,就更觉前途无亮。 一个人为的巨大异态现象“域”被在文登港内制造出来,而他还没找到那个人的动机。 教授身上极重的疑点让他尤为不安。一个知识丰富的人,心存邪念造成的破坏远超一般人。 他没法跟卢修斯继续讨论这个,只能自己一个人思考,如果是教授的话,什么理由会让他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 到了卡尔曼这个阶段,对世俗的东西已经没有什么欲望,普通人为恶的一般理由——金钱、权力对这样一个老教授而言不存在任何意义。 他经济状况良好,实质上管理整个文登港医学院,但对这两样从未表现出热衷的态度,物质生活和一个普通的学生没什么区别。 要说有什么在意的,就是学术上的发展。卡尔曼和克拉夫特都是一心想在这个阴间社会环境推动医学技术进步的人,当年也是为了这个来到文登港,在这里一呆就是半辈子。 那么卡尔曼想从这个举动里得到什么呢?这个绝佳的位置选择,怎么看都是知道这个正反馈“域”的产生机制才设计的。 以教授的水平,八成不是想看一群人表现出已知的昏睡不醒效果,所以…… 【还会有新的变化】 克拉夫特想通了这一茬,睡眠时间不断拉长是个量变,教授很可能在等一个质变,而且时间宽裕到能等他从敦灵回来验收成果。 当然,这个推断建立在始作俑者确实是教授的前提下。 脱下黑袍,把自己丢到床上,克拉夫特摁住太阳穴,感觉自己整个头都痛了起来。 在过于劳累和烦躁时这种头痛频繁发作,从太阳穴到眼睛,甚至牙床,半张脸都被牵扯其中。异界灵魂曾经的身体,和在这个世界的身体都受过这种头痛困扰。 他闭上眼睛,停止思考,让自己大脑放空一会。据他自己诊断,估计是三叉神经痛,这类小病相当麻烦,致病机制复杂,发作反复,还得靠自己休息下自行缓解。 考虑到这段时间精神压力大,事务繁忙,头痛作伴不可避免。 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感逐渐减轻,精神在难得的舒缓里飘荡,睡意袭来。 在睡着的前一刻,克拉夫特阻止了自己。时间还早,他必须做点什么再睡,至少把《人体结构》教案补了,明天交给李斯顿帮自己去上课,不然落下的课程到最后还是自己补。 日后工作加倍的压迫感迫使双眼睁开,回到令人脑壳疼的现实中。 感觉中只是躺了一小会,但桌上的蜡烛已经熄灭,房间陷入黑暗中。地上有一线月光,从窗户缝隙里漏过来的,洁白柔和。 疼痛还有残余,由占据半个头颅的范围收缩到三个点上,每次血管的搏动都让他感觉眼球在受到压迫,左侧翼点像是有人用小锤在自内向外敲击骨骼衔接处,跟后磨牙的胀痛同步。 意识在漫长的折磨中变得混沌,昏暗的房间里看不清陈设。 克拉夫特坐在床边,从口袋里摸出扁平的黑色方块,按下侧边凸点,光线陡然亮起,眼睛被刺得只能张开一线。 他把发光面转向四周,勉强照亮两步远的距离,站起来就只能照亮脚下一小块,没有什么帮助。 大脑昏昏沉沉的,似乎是还没从休息状态醒来。克拉夫特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几步,眼睛尚未完成从明到暗的转变,物件轮廓模糊。 他失去了耐心,捏着手里的东西向窗户走去,想要直接打开窗户,让月光照进来。 手顺着平时的感觉,按在木框上,寻找扣住窗户的木栓,然而一连三次都没摸到。 另一只手里的坚硬触感提醒了他,原来还有东西可以照明。再次按下扁平方形物品上的凸点,白光在面前亮起。 克拉夫特注视着这片方形、白色的光源,觉得它不应该那么简单。他认真地伸出手指在上面滑动,等待反馈,甚至忘记了自己要开窗。 白色的光源毫无反应。 烦躁感在增加,本能告诉他应该有什么出错了,手里这个物体必须给出信息,他的生活不能缺少的信息。 灵魂中的异界部分陷入莫名的狂躁,而本土的部分开始调动理智思考,他觉得有莫名的违和感。 就像在窗前欣赏日出景色时,视野里有个顽固黑点,类似画上的蚊蝇,攀附平面般在上面移动。一旦注意到它,就会发现眼前的景色真的只是个平面。 【一幅逼真的画卷】 更多的注意力被移到了手里这个散发白光的扁平方块上,似是而非,却没有更多的功能细节,形成了被察觉的违和感。 克拉夫特悚然而惊。 第四十六章 是谁在敲打我的窗棂 惊恐舔舐他的神智,颤抖的手几乎握不住那个发着白光的扁盒。 从手感到外形,再到荧光,它被塑造成克拉夫特所熟悉的样子。偏偏又很陌生,只有空洞的外形被模仿,虚无的内在只能提供不足以照亮周身的白光。 克拉夫特将发光面倒扣在地上,一脚踹开,轻微的摩擦声中,那个看起来很像手机的怪东西滑向墙边,发出低而清脆的“咔啦”声。 房间里的光源只剩下一线月光。 他缓步向后倒退,手放在身后,贴上粗糙冰冷的墙壁。大脑在运转,思考刚才手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所谓熟悉的陌生之物大概就是如此,其中熟悉的部分反而让这个物体显得更加异常,明明具备相似形态,实际上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像是因为能力所限被偷工减料。 不该出现的形似之物让克拉夫特对一切产生了巨大不真实感,怀疑在滋生,否认场景的真实性。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在某個离奇的梦中,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却无法醒来,被暂时困在虚幻里。可感觉如此真实,不管是墙壁的磨砂质感,还是听到的声音,细节充实饱满。 刚才踢开那东西的动作太鲁莽了,克拉夫特想道,在陌生的境地里应该保持安静。 这也是祖父教学的一部分。异常的惊吓打乱了应有的步调,他应该更小心些。 不过情况不算太糟,他躺倒在床上时忘了解下腰上的剑鞘,最信任的武器还在他身边。 左手按住固定用的金属扣,背靠墙壁,克拉夫特安静地向门口移动。一个可以迅速转移和制造障碍的地方,在什么情境下都是要首先想到的。 伸出的右手率先摸到了门栓,位置没有变化,如果发生意外,在一切不明时最佳选择永远是开门跑路。 视觉逐步适应环境,视网膜上的细胞需要时间来切换到暗视觉,从光亮下的精细画面,向不甚清晰但适应昏暗环境的模式转变。 桌椅和木床的轮廓浮现,整个房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没有发生“陌生的天花板”这样的狗血剧情。 只是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到克拉夫特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刻意压抑放缓的呼吸声。血液带着氧气在身体里奔流,唤醒强大的运动系统,应对潜藏在异常中未知的威胁。 按理来说,哪怕是深夜,也多少会传来其他房间不适合全年龄段的声音,楼下守夜的老板会调整桌椅位置。 要是老伍德在场,一定会放低声音,用他一贯以来讲神秘故事的低沉声线,来一句“死人是不会有声音的……” 克拉夫特早就过了会被无声黑夜吓到的年纪,可这一切细想仍旧让人毛骨悚然。突然出现在身上的古怪物品、安静异常的旅馆,几乎是在明示出大问题了。 按住门栓后,他停下所有活动,在原地抚平心跳和呼吸,等待潜藏在黑暗与寂静中的任何人或者东西露出马脚。 耐心,这是克拉夫特在军事训练中学到的重要内容。拿时间换命永远不会吃亏。 寂静的黑暗中,以沉默应对沉默,这是刻在基因中记叙的本能,来自于远古时代冲动的同类消失于黑暗中的怪诞故事,人类的本能中有在安静中保持安静的反射。 他等待着,精神紧张,灵敏的感官在检索无尽的信息。时间感被欺骗,几秒和几分钟在静止中难以判断。 漫长的等待,又好像只是过了一小会,他察觉到地板上的月光和之前不一样了。那一丝白色光线变得更加明亮、在地面上延长拉伸,最早它还离床有些距离,现在已经到了床脚的位置。 似乎光源在调整位置,接近他的窗口,缓慢坚定地接近他。 【那不是月亮】 意识活跃起来,揭示光源的本质。 【你见过它】 那皎白的、温和的光芒,轻柔地在接近,不仔细观察就无法察觉到它移动的幅度,沉溺于宁和的假象中。 克拉夫特右手缓缓抽出门栓,他不能继续呆在这个房间了。 光线继续增强,穿过缝隙,地上的丝缕白光扩宽,从寡淡的线条转为光带,在地板上亮到近乎刺目。 但那温软柔和感,偏执地留存下来,像是无法脱掉的伪装色皮毛,无法随四季的更迭变化,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任何场合。 门栓被彻底抽出,克拉夫特摸到门把手,以最小心的姿态一点点把门向内拉开。 那个光源更近了,在亮度达到鼎盛时,轻微的喀吱声响起,漏出的光线抖动变化,那是有什么东西在外侧施力,薄弱的木板发生形变。 然而窗户在内侧卡住,打开方式是外开。 克拉夫特已经把门撑开一道足够通过的缝隙,侧身向门外挤去,他要转移到一楼,那里有更多回旋空间,横竖摆放的桌椅会青睐身手敏捷者。 身体灵巧地从缝隙间挤过,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离开前,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口,那个光源还在外面,没有变动位置。 “笃笃。” 有节奏的敲击声响起,从窗户外传来,光听声音会觉得是礼貌的访客。温和有礼的力度让克拉夫特联想到罗密欧半夜拜访朱丽叶。克制,又希望引起注意,让人不禁心生信任。 然而这里是二楼,只有脑子混沌不清、半梦半醒的受害者才会搭理窗外的访客。 门栓被顺手插进口袋里,这块硬木颇具分量,很适合带着一个较快的速度与碍事的家伙接触。 “笃笃笃!”又一轮敲击声响起,变得急促。 克拉夫特掩上门,往楼梯退去,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走过那段固定不牢的楼梯而不发出声音。 房间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喀吱,应该是窗户那边,有什么在对它施加力量。可以想象到薄弱的木板弯曲,濒临断裂。 那个黏附在外墙上的东西的耐心远不及克拉夫特,这个是个好消息,说明它更接近于凭借本能行动,而非拥有近似人类的智慧,甚至不如森林里的部分狡猾野兽。 退到楼梯口时,挤压形变的声音中突然加入木纤维断裂的爆鸣,碎片溅射,命中虚掩的门板,在地上翻滚。 它选择逐渐加大力量整块碾碎,而非反复撞击,反常识的运动模式让克拉夫特猜测它并不是有类似于哺乳动物肌肉骨骼的存在。 声音显示着力量还在加大,更多的爆鸣声响起,不堪重负的窗框被整个从墙壁上撕下,砸落地面。 细碎聒噪的声音弥漫,不再是碾压木头的声音,而是某种熟悉而难以辨识的低吟,由未知的发声器官振动产生,在空间中回荡。 白色的光芒从门缝溢出,它自窗口进入了克拉夫特的房间,发出粘稠犹如浆糊刷子甩在墙面的接触声。与其说是进入,不如说是把什么软腻的物质倾倒进来。 这种恶心的声音好比一桶发臭的软体海产,自己伸出糜烂腕足,拍打桶壁,与弥漫不清的低语混合,偏偏又在散发不可理喻的来自精神层面的诱惑。 克拉夫特轻咬舌尖,忍受恶心欲吐的反胃感,抓紧栏杆向下退去。希望它暂时不会意识到要开门。 往常总是点着火盆的一楼漆黑一片,守夜的接待者不知所踪,脚下的楼木质台阶只能轻轻踩下,小半体重倚靠扶手,防止哪块松动的木板发出刺耳声响。 这十几级台阶从未如此煎熬,需要用尽学过的所有步伐技巧,保证速度的同时安静无声,避免引起它的注意。 门缝间的光芒变幻不定,光源正在房间里徘徊。 意识用收集到的听觉信息把它描摹为一个巨大的软体生物,表面的粘液湮灭它行动的摩擦声,柔软的移动器官辅助它贴着平面爬行。 有尖利的物体在地面上刮擦,可能是木屑,也可能是捕食器官的尖牙,嵌合在收缩蠕动的组织中。 克拉夫特不知道它是怎么找上自己的,或许从白天盐潮区的浅梦中就被记住,又在夜晚悄声无息地来到窗外。 是它进入了真实的领域,或者自己在某个无法醒来的梦境里被追捕?他用牙咬下,舌尖的疼痛感传来,无从区分真假。 台阶一共有十九级,克拉夫特在心里倒数,他还有最后两级。远离了危险的二楼,到了一楼后,他就可以躲进厨房,或者从大门逃离。 掌握了技巧的身体熟练后倾,最后两级不高,按记忆能直接并作一步踩到地板。 阻滞感从脚底传来,不是意料中的地板,他接触到了一层液体。冰冷、流动的感觉从脚上传来,从缝合的缝隙间渗入靴子。 克拉夫特意识到自己踩进了齐膝深的水里,但已经太晚了。微妙的平衡被打破,饶是以他的平衡能力也在水里倒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水花飞溅到脸上。 水声清晰可闻。 两秒的安静后,挤压断裂声瞬间从二楼爆发。 克拉夫特转身就跑。 第四十七章 蠕行歌者 克拉夫特在心里快速衡量了一下大门和厨房的性价比,向着正门冲去。 齐膝深的水极大地拖慢了他的速度,本来两个呼吸间就能够到的大门,硬是被拖长了几倍时间。 肩膀撞在关闭的门上,预想中虚掩的大门纹丝不动,反而克拉夫特自己被顶退了两步。溅起的几滴水落到嘴里,是腥咸的味道,居然是海水。 文登港从未发生过如此可怕的海水倒灌,就算有也大都局限在港口和盐潮区,如果连他住的旅馆有这个水位,盐潮区连房顶都不会剩下半个。 楼上传来房门破碎倒地的轰鸣声,弥散的光芒照亮了二楼整条走廊,在一楼的水面反射下,把整個前厅照亮,也让克拉夫特得以看清面前的大门。 明明内侧没有架上门栓,他不信邪地又撞了一次。这次他听到了夹在撞击声中的金属鸣响,锁头在木板上弹开又落回。这门居然是从外面上锁的。 现在可以基本确认自己在睡梦中被挪到了某个相似又不同的地方,这明显是老板不在暂停营业的旅馆。 但知道这些对目前的情况毫无益处。楼梯口的光线迅速增强,那个东西的速度快了起来,正在往这边赶来,湿润粘稠的软体在移动中发出沉重恶心的声音。 它放弃了伪装,在走廊上的前进不加遮掩,无骨肉质肢体拍打拉伸,不止一条,在地上发出交叠的“啪嗒啪嗒”湿润黏连怪声。 上面坚硬带棱角的结构在每次拍下时咬入木板和土石混合墙体,破坏、钉死接触之物,穿透、撞击之音连绵不绝,把本应包含在内部的骨质扎穿肌肉黏膜,形成了辅助行走抓握的组织。 一切的柔软都是假象,为了掩盖包裹在内的掠食部分,恶意扭曲的一面。 它在发出自己的声音,不加掩饰的声音。 嘶鸣声里混淆了多到数不清的声线,似乎是复数位的发声器官在振动,有一堆蠕动的咽喉在发出细碎低语,此起彼伏,往复不休。 共振、放大,像唱诗班一样在几个音轨上形成阴郁的歌曲,蕴含常人无法理解的规律,在通过空气里的声波传递给一切具有听觉的生物。 那歌曲不合人类的音律审美,总在一段低沉或高亢的节奏后接上最不适合的续篇,缺乏一个统御者来协调各行其是的演奏,像分裂的意志每个碎片都获得了自己的口舌。 不可抑制的烦躁感从内心深处产生,抓挠着主观意识,想要当场拔剑去将声源劈开、剁碎,用一切能想到的办法毁灭它,无法再忍受哪怕一秒钟的噪音。 克拉夫特捂住脑袋,感觉到自己许久未有的强迫症又在发作,意图控制自己去实现脑海中非我的念头,去终止这种声音。 他用指节顶住两侧的颅骨薄弱处,以疼痛来镇压这种不理智的倾向。思想被愤怒和聒噪的杂音充满,需要用更多的精力来对抗它的干扰,无力去思考其他。 那亵渎的歌声在接近,光芒随之而来,越来越明亮,到了有些刺眼的程度。 它从二楼倾泻下来,在水面和水底流淌,仿佛获得了实质,在流体里运动,顺着腥咸的海水扩散,向克拉夫特汹涌而来。 发亮的液体,流动的光芒,在透明的水中汇聚成油亮薄膜状的东西,让人想到水面难以除去的油脂,标志着水质恶化,带来油腻和接踵而至的腐坏发臭。 先前温和、纯净的白色,掺杂了不均一的颜色,变得参差不齐。不同的白糅合成一团,灰白从内部翻卷出来,像皮开肉绽的伤口,又像平整表皮下裂隙状的口器张开。 察觉到目标无路可逃,它不再费劲隐藏自己,而是尽情舒展,沿着走廊缓步逼近楼梯。 繁复嘈杂的声音还在回响,顺着骨膜和听小骨链向颅内传导,带着令传感器混乱的振动。 克拉夫特松开按头的手,扶着旁边的桌子站直身体,拔出长剑插进门缝里,尝试撬开大门。 打造这把剑的工匠应祖父的要求用上最好的用料,反复地锻打锤炼,锋利的剑刃能斩开皮甲,不考虑使用时长的话甚至能跟金属过两招。 不过显然它的设计思路里不包括撬棍这个用途,也没法在狭窄的缝隙里砍开铁锁。克拉夫特整个身体的重量把剑身压成一个大弧,再下去就要接近弹性极限了,但依旧毫无成效。 他感觉自己无法逃脱了,除非老板还在哪里造了第二扇门,这个建议可以下辈子提。不过俗话说得好,“面对猛兽时要直面它,与它对视……这样你就能死得体面些。” 虽然现在情况有那么一点点区别,但道理还是这么个道理。 异界灵魂的教育环境形成了他不惧鬼神的态度,坚信不管是什么活着的东西都终有一死。除非是鲸鱼,他还不知道什么生物能在要害挨一剑不死的。 而久经训练的开瓢达人后代,对剑的熟悉未必就不如笔墨,带着家族第三代尚未淡去的血性。 他放弃了关于逃跑的思考,把最后的精力集中起来,做出更合理的选择。 被恼人的杂音勾起的恼怒,未知恐惧到了极点转化而来的勇气,混合在一起反而带来些许破釜沉舟的信念,确信了唯一选择。 克拉夫特直起身,深长地吸气,冰冷潮湿的空气灌入肺部,给身体和精神同时带来冷却。 失去压力的剑身回弹复位,卡在门缝间,发出金属的嗡嗡颤动。 “它可不是用来对付木头的。” 他紧握住剑柄,平复手心微痒的颤动感,反手把长剑从门缝里抽出,熟悉的重心让他感到心安。 这个世界的克拉夫特曾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第一次真正的战斗会是什么样子,乐此不疲地拿训练剑劈砍,十余年如一日,以期在战场上取得一份足以名传后世的荣耀。 他还记得那是十四岁,长开的身体终于到了适合挥舞标准武器的时候,老伍德将这把专门打造的剑交给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那种目光使他疑惑不已。 【“我本来不想把它给你……”】 那时的克拉夫特沉浸在得到梦寐以求礼物的欣喜中,恨不得马上到外面抽出来试剑,对祖父言行的疑惑很快被抛到脑后。 从此他日复一日地使用这把剑,精心保养,直至如臂指使,熟悉它甚于自己的手臂。 而此刻,他莫名回忆起了这段记忆,看懂了那个矛盾的眼神,隐没在花白胡须后的下半句不再含糊不清。 【……但我怕你有一天会用上】 好吧,那现在就是用上的那一天了,唯一的遗憾是敌人从来不跟你讲循序渐进,也不讲骑士决斗的武德。 他还以为能从全甲骑马冲步兵开始,没想到人生第一次就是如此高难度操作,要在没有随从也没有板甲的恶劣形式下轻装对战未知生物。 不过也不坏,乐观主义者认为,对战体力优势远超自己的动物,尤其是一巴掌下来有甲没甲都得死的那种,保持灵活未必就劣于板甲。 这个说法可信度存疑,和滑铲老虎比起来仅高半个档次,但他现在需要的也不是可信度,只是需要那么一点供他直面楼梯上光源的心理安慰。 今晚第一次的,他没有后退,而是逼近那个存在。 生死危机之下,精神空前集中,肌肉记忆被转化为标准、有力的动作,双手握剑在水中稳步前进。 意识被调动,顶着疯狂的嘶鸣声记忆周围的桌椅位置,撒下的光芒恰好方便了他的观察。整个前厅在脑海中被重建,形成立体的、能被利用的结构。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他的的理性促使意识恢复,身体就更加有力,躯体上的力量又鼓舞了反抗意志的增长。 克拉夫特盯住楼梯,强迫自己的精神去适应这种感觉,他必须要拥有直面它的能力。 肮脏的白光进一步蔓延,扭曲重叠的声音渐进,那个恶意的存在蠕行至楼梯上层,柔性的身体向下伸展,那是难以形容的反自然之物。 继听觉之后,克拉夫特的视觉遭受了巨大的折磨,光是目睹此物就让他无比的难受。 那是一条从硕大本体上生出的腕足类结构,没有吸盘,凹凸不平的惨白表皮上布满拥挤的沟回,发光的大小瘤体随意分布,一簇簇地聚集在凸起处。 它僵硬地垂落下来,尖端抽搐卷曲。 与之相对是表皮上狂舞的、毛发般密集的分支,显出跟主干截然相反的活跃。挣扎着,有自我意识般向四周伸出,抓取一切可攀附之物。 随着这根肢体出现,嘶吼之歌达到一个新的高潮,那是较为粗长的触须分支上虫蚀状空洞内传来的声音,它们将白色发光的粘液连同气流喷出,像是异形的长笛吹奏。 而它们并非其中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恶劣器官。 不少分支在收缩中挤出看起来尖锐异常的淡黄骨质,纵行分布的裂隙口器里塞满这样的玩意,在摇曳中毫不留情地咬住周围的组织,卷进囊腔内咀嚼,四周只剩一片半截的同类。 断裂的分支残端上,新的白色肉芽以可见的速度生长,填补空隙,维持这这场不可理解的盛宴。 哪怕是在人类最深重的梦魇里,也不曾见过这等无序可怖之物。 第四十九章 深潜 狂舞的分支在半空中凌乱地摆动了几秒,似乎是存在什么感觉器官,空气中的信号通过复杂神经系统,传给了那根粗大的腕足。 它像是有独立意识般抬起,卷曲扭转,向克拉夫特伸来。笛状分支兴奋嘶鸣,更频繁地收缩,丰富的发声能力不亚于人类声带。 同时具备了应该在水下才能正常活动的软体、陆生动物才该有的发声器官,七鳃鳗般的分支口器完全找不出对应的合理功能。 混沌的合集,无序器官组织之杂糅,堆砌成了这种生物。 癫狂的形态像是直接在灵魂上刮擦撕咬,光是目睹即为巨大的折磨,消磨被追逐者所剩无几的理智。 克拉夫特观察着它,如每一次训练中一样,绝不让对方离开自己的视线。 他感觉自己在实质化的痛苦中行走,需要极大的意志力来克服阻力,支撑自己直面并接近那个痛苦的根源。 意识极快地运转,使他无需分心也能避开脚下、身侧的障碍,稳步向前,同时记录分析从惨白粘稠腕足上获得的信息。 这些信息在刺激着意识,不再是单纯的声音、颜色和图形,而是包含了某些让克拉夫特的特殊意识都难以接受的东西,广阔到能清晰记录一生信息的负荷量也无法容纳。 设计来存储正常人类所能获取信息的灵魂与躯壳,本就没考虑过这些不应面对的存在。 他不应该去观察它,这本身就是个错误。但为时已晚,这个念头出现时,意识早已深陷其中,每個记录、理解的尝试都是在往疯狂的道路上偏移。 最后的逻辑中,只剩下最初最简单的念头——前进、挥剑。 机械式的步伐踏破被荧光粘液浸染的水面,在油污般的白光中接近指向自己的目标。 视网膜感光细胞忠实运作,把立起的可憎之物投影转化为电化学信号,然而大脑已经没有余量来精细处理,沉浸于无法拒绝的疯狂与痛苦。 没有变招和防御的余地,也没有进行这些复杂思考的能力,只是绝望、纯粹的行动。 视野中蠕动的苍白不断放大,冲锋为他积攒了足够的速度,双臂挥动长剑,顺着惯性,用最大的力量斩下。 他真的做到了,也许是它没有想到应该丧失行动能力的猎物能做出这等壮举,或者对此完全不在乎,让克拉夫特完成了这一剑。 锋利的剑刃传来未曾有过的怪奇体验,阻力不算大,切割却不顺利,组织中包含着韧性的筋膜、颗粒感的牙齿,还有粗制纤维手感的未知物。 咧开的切口内是比外层更加混乱的结构,交织的肌肉纤维中插入长骨,成排的磨牙排列在深入的腔道,连通翻涌着酸性液体的消化器官。 增生的腺体在夹缝里被挤成难以辨认的模样,来自发光瘤体的根须植入其中,汲取不明成分。 这些完全不该出现在一条腕足中,不像海洋生物进化而来,更像是从无关的生物那里抄袭借用来,违背了所有解剖学、力学的规律,经过粗暴的拼装勉强供腕足活动,所以它显得僵硬、不自然。 这些组织给克拉夫特一种意外的熟悉感,而他所熟悉的生物只有一种,从来都只有这一种。某种可怖的猜想不受控制地出现,使他产生强烈的探究欲望。 这些熟悉的结构竟能以这般毫无道理的方式运行,完全不符合规律的填塞却最终达到了目的,颠覆了他所学的知识。 他迫切地想要了解它,病态的知识在观察这些东西时涌入脑海,然而他仍不满足。 克拉夫特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眼前只有这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发现,试图记住更多、观察更多,不顾意识的能否承载,直到突破了某个界限。 被冲击的意识、沸腾的情绪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上限。触觉、听觉、视觉、嗅觉、冷热、位置……所有的感觉都在远去,在震荡中湮灭。 躯体、本能、常识都在这个过程中彻底粉碎,失去了约束力。 有序的被打乱,分层的被颠覆,尘封的被释放。包括其中潜藏最深、封锁最严的部分。 在一切的最后,唯一留存的是下坠感。 克拉夫特听到在耳边响起的落水声,冰冷、流动的感觉浸没全身,黑暗重新填满视野,弥漫的白色光芒清扫一空,再也看不到什么腕足和切口,仿佛一切就是场逼真的幻觉。 身体在下沉中很快触底,咸水灌入口鼻,窒息感让他动起来,用长剑顶住底部借力,手舞足蹈地划动上浮。所幸水并不深,站起身后能感觉到水波撞击腰部,不是什么深水区。 周围排布着着高出水面一小截的宽木板,是方桌的桌面。水面没过椅子,几把材质不佳的漂浮起来。 克拉夫特发觉自己落进了另一个前厅里,一模一样,只是水涨到了齐腰深度,散发白光的生物消失不见,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残留的光斑还在闪烁,能看出瘤体不全的轮廓,肌肉紧张还没消退,手指紧握包裹粗糙布条的剑柄。 惊悚奇诡的画面不断在眼前闪过,像胶片回放倒带,被白光渲染的场景与眼前黑暗空旷的场地重合,异形之物,由熟悉的肌肉骨骼,以陌生方式驱动,那种形体的影像犹在眼前。 恍惚间,克拉夫特看到那些肌肉和骨骼再次活动起来,挤压消化腔和腺体,从布满牙齿的管道里喷出混合性的酸液。 训练本能让他举剑挡在眼前,在水中踉跄倒退。 什么都没发生,静默黑暗的空间中只有他一个活物,闪过的只是过于真实记忆画面的想象发挥,一个虚幻而恐怖的影子。 生理上的疼痛和精神上的痛苦在头颅内流动,碎片化的记忆和思绪散落混杂。 上一秒还在还在回放刚经历的情景,下一秒就跳到了某日翻书的记忆,再一会又拉到体能训练里。 脑海的状况就像个被零元购的易碎品商店,面目全非。意识在尝试把破碎的一切重新收拾整齐,被串连起来的碎片存在某种关联,但又不是合乎严密逻辑,还有些看起来不太对劲的内容掺杂其中。 它们似乎是某种从第三人称视角录下的东西,这么描述又不太准确,只能说克拉夫特愿意这么理解,把它们分类为“影像”。 但这些内容远比影像更精致,描绘三维空间的形态,甚至包括物体的内部结构,类似于扫描后三维重建的模型。 意识无障碍地把这些离奇的内容与同一时期的视觉影像联系起来,拼凑到一块,认可它们早就被同步记录下来,而克拉夫特在主观上对其毫无印象。 这种拼凑速度越来越快,拼图游戏最难的永远是开始,在完成一部分后,接下来的拼接越来越简单,更多的“三维建模”跟对应的同期其他感觉内容对应起来。 跟其他感官并列的,那只能是另一种感官,某种一直以来被本能和主观意愿屏蔽的新感官,在以另一个视角看待世界。 它是意识与精神的实体化,是被解放的意识外延形成,向周围散布,在空间里流淌穿行。就像其他感官那样,只要你发现了它的存在,那就不言自明,领会到意义。 这才是那次无法回忆的接触中获得的真正“礼物”。在远古时代,鱼在接触陆地的过程中进化出了肺,而人类在接触更高、更深的层级时,刺激促进被动的改造,发生了另一层面上的“进化”来适应。 记忆能力只是变化的表象,精神意志彻底地在接触中被晋升为了另一种器官,一种实体化的东西。 人类的生物本能排斥着这种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将它封锁在最深处。 时至今日,剧烈的冲击短暂击溃了常识与本能,它被释放出来,被主观意识接纳,无法再被隐藏。 克拉夫特终于理解了那些接近异态之物时无法形容的“气味”“直觉”为何物。那是实质化的精神在周围的空间察觉到了另一层面的信息,夺取其他感觉神经信号通路,从而产生的通感。 他用精神“抚摸”周围,无形又切实存在的力量将获得的信息反馈给他。气流、地板内的蛀孔、被酒液渗入的疏松木质,内外表里无法限制这个视角。 精神能直观地感觉到这个空间的不同。如果说之前仅仅是感觉到来自另一层面的气息,那他现在就处于另一个层面中。 得益于他跟正常层面之外存在的联系,那个没法形容的鬼玩意察觉了他的不同,从盐潮区追来,用未知的手段把他拉进了似是而非的深层世界中,姑且称它为“第一层”。 似乎是某种“倒影”,由正常世界改编成的鬼蜮,遵循自己的一套规则,可以形成毫无道理的东西。比如那个怪异的手机类似物,或者……逻辑上不成立的生物。 而跟自己建立联系的层面比那更深,当本能和意志一同被击溃,对此的排斥消失,就被拉着往更深层下坠。 于是他现在来到了现在这个地方,“第二层”。 克拉夫特站在及腰的海水中,精神感受到了更加浓烈的“异常”感,海水的深度只是与现实世界区别的直观表现,这种差异本质上说明的是…… 【更远了】 第五十章 喂鱼 意识以自身为中心,向四周延展,三维空间结构以从未有过的直观形式展现出来,在四五步距离外显著地变得模糊,堪堪够到十步远的旅馆正门,再往外就彻底无法感知。 抛开处境不谈,这个新感觉器官还是让克拉夫特挺开心的——字面意思的开心,他能在这个开放性视角观察到自己身体的内部结构,见证心脏是如何把血液泵出,送进动脉里。这世上没什么比这种体验更新奇的了。 哪怕脑海还处于重建的收尾过程中,也不能阻止克拉夫特来一阵意想不到的狂喜。有那么一瞬间,他忘记了异世界,忘记了追杀,忘了自己还能忘记什么,这个感官占据了他破碎不全的心神。 克拉夫特想向所有认识的人宣布,从今天开始,我就是CT,是MRI,还能是B超,我就是一整個影像科! 可能是因为逻辑重建还未完善,无厘头的欢乐持续了好一阵子。他欢脱地使用着这种感官去观察包括自己在内一切有兴趣的东西,木板、石砖、胸腔、腹腔,甚至是自己的大脑,没找到任何死角。 正当他打算仔细“扫描”一下自己的剑内部结构时,无征兆的头痛打断了他,迫使注意力从精神视角上移开。 似乎意识的承载能力达到了一个临界点,不能再接受更多的这类信息。看来非天生的感觉器官与人类的适配不是很好,他不能长时间使用它,硬件条件跟不上。 跟闭上眼睛差不多,克拉夫特可以暂时地边缘化掉精神感官,做回正常人类。 仅仅是几分钟的时间,精神感官带来的影响就大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近似戒断症状效果。 离开它的第一秒,克拉夫特就出现了明显的不适感,感觉到信息来源陡然缩减,像带上了全身甲头盔,视野狭窄,被拘束在一个难受的小角度里。 他感觉自己是在管道里爬行,需要深吸气来对抗呼吸困难的幻觉,狭窄压迫感催促他重新使用精神感官,回到自由的全景视角,不要再忍受视网膜成像这种低效率手段。 【依赖、成瘾】 还以为只有药物能产生这种夸张的效果呢,单纯精神依赖居然能达到这种程度,逼仄错觉对精神的影响反馈到躯体上,引发喘息、恶心,伴有轻微的肌肉酸痛,也可能是剧烈活动的遗留。 脑海的重建基本完成,理智极力克制住了重新连接精神感官的欲望,越是难受就越不该接触,否则下次断开一定会更严重。 克制,他需要克制,逐步适应这个切换的过程。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不能允许被任何疑似成瘾性的东西控制,尤其是它仅需几分钟就能对自己造成伤害。 克拉夫特把剑收回剑鞘,扶着块还算干净的桌板躺了上去,寻找其他事来填充大脑,设法让注意力从不适感上转移开。 晚餐吃的食物、还没写完的书、忘记清洗的衣物,一些零碎而不相关的琐事,把不想要的东西挤出去。 不是特别有效。意识和躯体在不适中辗转了小半个钟头,或许更长,才重新适应了目视为主的信息来源。克拉夫特感觉自己的身体和潜意识已经另寻新欢,抛弃使用了十余年的熟悉感官,试图把精神感官作为永久替代。 这种感觉令主观意识十分不悦,认识到这个身体中有些无法完全控制的地方,某种“非我”的倾向在壮大,用生理不适强迫其让步。 这当然不可能,他成功压制了不适感的阻扰,翻身踏入水中,涉水向楼梯走去。全身的衣物在海水中彻底打湿,黏糊糊的感觉很不好受,过低的环境温度也在不断抽走他的体温。 回到二楼会让情况好些,如果能点起房间里的小火炉,他还有机会把衣服烤干。 在这之前,克拉夫特在楼梯上找了个中间的位置坐下,把靴子里的水倒出来,再重新穿上,这个层面的二楼还是未知状态,踩着一双沉重、晃起来带水声的靴子上楼,那进水的不止靴子,肯定还有脑子。 谨慎起见,剑被重新拔了出来。那个发白光的玩意长得是挺让人毛骨悚然的,但也不是惊悚故事里跑出来刀枪不入的妖魔鬼怪,更接近于用特殊方法降低猎物反抗能力捕食的动物。 对于它的套路,克拉夫特差不多看明白了。先是在意识本来就不清醒的时候接近,光线温和、动作柔软,声音像低语一样轻柔;暴露后果断采取恐吓、干扰的方式,用直达颅内的扭曲嘶吼摧毁目标的意志,诡异的形体本身也会造成对精神的摧残。 它具有着把猎物向深层拖曳的诡异能力,越是与深层联系紧密,越容易被往深层拉取。 克拉夫特无法理解这到底是种什么原理,不过不难把这跟盐潮区污染水井周围居民的表现联系起来。 当时只想到了存在一个范围、强度与人数之间循环的正反馈,现在看来很可能这个正反馈中有它的参与。 大规模的接触在不断扩张深层影响“域”的过程中,引来了怪异的捕食者,用它的能力把人拉向深层,受累者的睡眠越来越长,恐怕彻底陷入沉眠的那一天,就是彻底坠入第一层了,真正意义上的噩梦。 说起来可能有些怪,克拉夫特想到了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他们就像水面上撕掉了油皮的小面包块,逐渐被水浸湿,水下迫不及待的鱼正在搅动水波,加快这个过程,等待他们彻底沉入水中大饱口福。 喂鱼当然是为了鱼,有的人单纯想看看,缺德点的直接把鱼捞上来。始作俑者的目标有七八成可能跟它有关。 又想明白个对现状毫无益处的问题。 克拉夫特摇头,把翻腾上来的惨白恶心记忆甩开。腕足的虚影在眼前闪过,每次回忆起那种嘶吼声,都会再经历一遍痛苦作呕的感受。 强大的记忆反倒成了某种负担,他无法抛却其中一部分,只能暂时封锁,又在不小心被触动时回忆起来。 坐在楼梯上时,他会不受控制地想起腕足从上垂落的影像,狂舞的分支犹在眼前。剖开沟壑纵横的表皮,下面的结构纵使打乱一千遍他也会感到熟悉。 在反复的、或主动或被动的回忆中,当时闪过的熟悉感被完善为逐步成熟的猜测。 这个灵魂,一部分是学医的,另一部分是玩剑的,当然不是什么对人以外动物很关心的博物学家,动物实验带来的了解远不及他主业水平,所以自始至终克拉夫特最了解结构的只有一种——人。 他打了个寒颤。 这事不合逻辑,在这个本来就没逻辑的地方,又有那么点逻辑。 克拉夫特扶着木质扶手向上行走,寒意如影随形,像贴在身上的湿衣服一样冰冷,说不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 脚下老朽的木板发出生涩刺耳的吱呀声,在安静中听起来近似某些干瘪的呻吟。 他加快步伐,从这段好像加快了朽坏步调的楼梯上逃离,刺耳的声音连在脚后跟上,在踏上二楼的那一刻停止,落在后面不再响起。 这让他有种莫名的放松感,像是逃脱了什么的追逐,巨量的刺激没有让他对恐惧脱敏,反倒变得疑神疑鬼起来,对变化的细节产生没来由的细微恐慌,除非用理智刻意压制。 源于逻辑的理智,真的在这个地方还能无往而不利么?克拉夫特思考这个问题,没有得出答案。 没绞干的水顺着衣袖和裤脚滴滴答答地落到地板上,在身后留下一串水渍的路径。他不是这里唯一湿润的东西,潮湿伴随上涨的水位升腾,也蔓延到了上来。 二楼似乎也充满了看不见的水汽,脚下的木质地板有种微妙的湿软感,墙上摸到一层菲薄的水膜,是那种阴雨季节才会有的饱和性潮湿。 这间旅馆在湿润的环境中呆了有一段时间了,不像是半夜睡梦中潮水涌入一楼,而是已经被水浸透几天。不用想了,自己的房间里肯定也是这样,没有什么能被点燃的东西。 站在房门口,伸手推了推带水珠的门板,没能推开,居然被内侧的门栓卡住了。 克拉夫特一愣,伸手摸向自己的口袋,摸了个空,之前在第一个层面顺手放进去的门栓不翼而飞,这里又是个全新的锁死房间。 “该死的鬼地方。” 靠在门板上,他暂时失去了目标,一时想不出要干什么。 人类正常生活的世界一直被他叫作“现实世界”,深层自然就默认是像梦一样的存在,复位的门栓一定程度上证明了他的猜测。 也许克拉夫特的身体现在还横躺在床上酝酿颈椎病,被拖进来的只是灵魂之类非物质的部分,这么想的话也还合理。 问题是梦总会醒来,他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自动回去,这里消耗的时间不知道是否跟梦里一样与现实不等。 被关在自己房间外的克拉夫特靠着门板,再次陷入思考当中。 他当然想回去,彻底摆脱这个地方。目前而言有两条路: 可以在这干等着,期盼像梦一样一觉睡到自然醒。但就算出去,他迟早也得再睡觉,然后又被那个发光触手怪拉进来。 或者存在一些更激进的选择,可能会增加对这里的了解,掌握一点主动权……比如,出去逛逛? 第五十一章 异态天体 【出去看看】 这个作死想法一旦出现就在脑海里扎根,迅速壮大。克拉夫特都没想过自己这么勇的,这种情况下还能想出如此主意,拿生命整活。 排除发光怪物的干扰后,旅馆里只剩下从靠顶部的横条小窗投进来的光线,一种极为清淡、近于晦暗的光,跟克拉夫特所知的阳光或者月光相差甚远,也并非阴天那种光线被云层遮蔽的黯淡。 这种光线极不情愿地提供了单调的视野,使世界不至于陷入绝望的彻底黑暗中,又没法从它身上获取半点使自身丰富起来的色彩。 用感性和克拉夫特仅有的一点文学细胞来描述,可以形容为“死掉的”光,缺乏了什么要素,像一碗陈粮加水和成的面糊,粮食本身的寡淡滋味都未能保留,仅供敷衍果腹,比完全没有好上一点。 一个没有热量的稳定光源提供了这种光线,钉在天上的定点,观察不到光线的角度变化。如果下定决心出门,至少不用担心太阳下山,除非这里要学舞台换场那样直接切换明暗场景。 保险起见,克拉夫特还是愿意先等等,期待唰的一下被从深沉的噩梦中拉回现实,与他以前记得或不记得的梦一样,无需多此一举。 反正消耗的时间已经不少,他不介意抽出时间来陪这个古怪的地方再耗上個把小时,无伤大雅。 诚然,对这里没啥了解不算好事,在下一次遭遇战中会十分被动,但前提是还能有下一次。 鲁莽地出门,暴露到空旷的街道上,无异于一场赌博,风险可见、收益未知,说不定就再也没有“下一次”的机会了。 话虽如此,等待确实是一件无聊的事情。克拉夫特干脆贴着门板坐了下来,反正他的衣服比地板湿多了,这里也指望不上自然风干。 在潮湿和无趣的包围中,他开始构思接下来的行动路线。先从门缝里把剑插进去,向上顶开门栓进入房间,从房间里的那扇大窗翻出去,外面就是旅馆后的小巷。 二楼不算高,还有齐腰深的水缓冲,不必担心痛击自己的膝关节。 绕到正门,握住剑身,把护手当锤头使。用力正确的话,两下就能敲开那把象征意义大于实用价值的锁,打开返回通道。 以上的流程快则两分钟,最慢五分钟后从外推开旅馆大门,第一步完成。 没意外的话他就可以开始第二步,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文登港很大,要往哪个方向去? 其实他最想去看看的是盐潮区,搞明白大规模的接触事件在深层的对应现象是什么,还能顺便探究清幕后始作俑者的最终目的。 克拉夫特到现在还没想明白,那个大概率是教授的人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就像被直接灌进了一堆关于深层的知识,一开始就明白要怎么做,通过一个简单举动让事态自行发展。 在见到发光怪物后,他不但没有感到逻辑清晰,反而因为探明的部分过于匪夷所思,陷入了更深的疑惑。到底能从这东西身上得到什么? 被掐头去尾的事件里,“如何知道”和“为了什么”依旧云山雾罩,遮掩在漫无边际的阴霾中。 要理解其行为,必须获得同等的信息量,盐潮区是避不开的一环。 但以这个水位,整个盐潮区已经在水下了,唯一能看的是飘在水面上的木板,在水面上怎么定位都是个问题,而且他找不到一条船来到深水区去。 船不论大小都在港口,哪怕在造的都被放在近水的地方,没有人无聊到专门在远离海岸的地方安放一艘小舟来预防在梦里才有的情况。 如果想要一艘船,就意味着他可能在去港口的半路上就会遇到过顶的水位,这意味着他要游一半的距离去港口找艘船,或者选择在房子间距大、高度不等的情况下当屋顶飞人。 一个坏选择,和另一个更坏的选择,听着就不像是脑子正常的人类能做出来的事。 克拉夫特在门口坐了好一会,无聊到构思完了第一步的每一个细节,还是没等到自然“醒来”的那一刻。他甚至还考虑了再遇到那个发光的生物要怎么办,厨房里有没有地方可藏。 说到厨房,倒是给了克拉夫特一些灵感。 他未必需要一条标准的船,思路大可以放宽一些,任何够大的、浮起来的东西都能满足他的需要。 恰好,厨房里有个大木盆,是老板拿来装活鱼用的,平时盛水的时候也没见漏,正好拿来试试。 克拉夫特返回一楼,从厨房里找到了那个木盆,侧着滚到前厅,倒空里面的水。 凑上去闻了闻,没有鱼腥味,看起来也很干净。爬进去盘腿坐下,木盆在水面颠簸,顽强地撑住了一个成年人的体重,看吃水线还绰绰有余,可以再带上一块划水用的木板。 他试探性地扶着盆沿站起来,在盆里轻轻跳起又落下,居然没有问题。制造者堪称文登港首屈一指的良心商家,异界灵魂都没见过这么良心的木盆,也不知道老板是为了装什么鱼买了它。 除了看起来有点幼稚,这个盆挑不出任何毛病。 很快的,克拉夫特返回厨房,带回了一个舀水的瓢,还有一块木板,丢进木盆里。这就是他的“出航”准备了。 现在,向外探索的计划基本圆满,克拉夫特撬开房门,来到房间的窗前。 他拆掉木栓,拿木栓在窗上敲击,快速地退到一旁,按住剑柄,安静等待。如果有什么东西会被声音吸引过来,那就给它一剑,放弃出去的打算。 窗外没有动静,极端的寂静中,只听到了自己轻微的呼吸和心跳。 “我还真有点希望哪个神来保佑我一次了。”克拉夫特在心里嘀咕,“下次一定去教堂捐个银币。” 【下次一定】 莫名其妙,然而印象深刻的内容一闪而过,压力在某种微妙的幽默中得到缓解。 深吸一口气,他做好了最后的心里建设,单手推开窗户,第一次面对这个异于现世的世界。 【褪色】 昏暗中,熟悉的窗外景象被镀上一层枯燥乏味,寡淡的微弱光线像是会被风吹走,不稳定地附着在物体表面,被风化般的脆薄感。 平日里见惯的窗外景色,被降低了亮度,又剥离了颜色,显出老旧壁画般的色调,由不可抗力摧毁了人类苦心营造的东西,进入难以避免的令人生厌境地,漠视现世的繁荣。 深层用无声的表达排斥着外来者,昭示着此处并非现世活物能生存的地方,用显著的区分,使之明确认知到自己不属于这里。 克拉夫特从窗口一跃而下,跳入小巷里的水中,纯粹、冰凉的海水,没有任何生物的痕迹,感受找不到半根冲来的水藻或者海洋生物,想必这里是不存在赶海了,可惜了那么大的潮水。 行走在两侧房屋间,头顶是不足两步宽的无星暗夜,分不出是本就如此还是云层遮罩。 晦暗中,他摸着墙前倾身体,以半游半走的姿势向前移动,绕过拐角,转向正面的街道。 在通往街道的巷口,他看到了那个播撒晦涩光芒的源头。它固定在如幕的天穹上,大得出乎意料,亮度极低却没有任何星辰点缀。 他抬起头来,被它抓住了视线,被孤寂冷漠的光源和纹理所吸引。那种特殊的光线使它在缺乏参照物的天空中不易判断距离,产生在遥不可及处又同时近在眼前的错觉。 缺乏足够发光物的天空形如伪物,没有空旷辽远的开阔感,宛若巨型岩石穹顶倒扣,压迫与窒息感沉重异常。 直觉上它足有月亮的几倍大,亮度却远逊于后者。视觉上巨大的面积让其表面的纹理比月海更容易辨识。 而那些纹理,并非寻常天体的弧线,而是交错的直裂,纵横分割了这个光芒不显的圆形面,划开不见底的沟痕,如同布满疤痕的皮肤。 在正中,一条斜行的痕迹穿过正中,几乎把它剖成两半,无法形容的颜色噪点般明灭,似要向两边扩张。 精神受到了触动,克拉夫特感到自己并非在观察,而是在对视,获得了相对应的关注,极大的异样感扫过全身,鼻腔黏膜被刺激,唇齿间泛开微酸的腥味。 他知道这是边缘化的精神感官在夺取其它神经通路,表达获得的信号。 鬼使神差的,克拉夫特没有低头,不由自主地想去看清它,观察那道闪烁彩色噪点的横纹,就和忍不住去观察作呕的发光生物内里构造一样,存在说不出的吸引力。 感官在混乱,耳边嗡鸣声放大,舌尖传来痛感,血腥味混着酸苦的无源味道散开,体感振荡横移、倒转。 有什么在褪去,精神和身体受到排斥,他感觉天地倒悬,水面翻转到上方,皲裂的天体换到了下方,对他持续施加某种影响。 他感觉在下坠,向那深黑的无光天穹坠落,而水面、建筑在上升,离他远去。 意识模糊中,克拉夫特发觉失重感再度袭来,下坠不可遏制。 【另一个方向】 一个念头闪过,他陷入了黑暗中。 第五十二章 李斯顿 “克拉夫特,克拉夫特你在吗?” 李斯顿捧着一叠病历,敲响被鸠占鹊巢的教授房间,指节叩击厚重的实心杉木,发出沉闷回音。 不甚清晰的回声从走廊彼端传来,像是有另一扇门被同时拜访,看不见的访客与他同行。学院修建风格取于教堂,建筑多长廊厅室,间有曲折螺旋的通道阶梯,也继承了空旷回响的效果。 圣西蒙教堂灯烛长明,圣歌诵经不绝于耳,自然层层回荡,圣洁非凡。但搬到学院就显得大而不当,每在拂晓夜晚人稀时,回声远近变化似有人跟随,回头又是空荡一片,反而营造了相反的氛围。 李斯顿不喜欢这种氛围,这总让他想到某些在潜意识里浮沉的鬼怪传说,尤其是在半夜解剖完后独自离开,一时失神走错了路,背后回声传来,能把他手里的工具吓掉一地。 除了必要的讲课外,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了外面的诊所里,除非跟卡尔曼一起解剖,否则不会愿意在学院里逗留。若非一连两天卢修斯都没来,他也不会傍晚亲自来找人。 门后没有回应,他犹豫了一会,克拉夫特非常繁忙这事他是知道的,有时可能就在桌前睡着了,万一真是这样,那可来得不是时候。 正当李斯顿踌躇不定时,门突然被从里面拉开,褐发的脑袋从门后探出,居然是卢修斯。 “李斯顿讲师?”卢修斯让开身位,放李斯顿进门,又在身后关上,“请进吧,你来得正好。” 李斯顿在桌上放下病历,满桌的手稿还没收拾,那个本该坐在椅子上的人也不在这里。他转头想问询问克拉夫特的去向,却见卢修斯插上门栓,神色中带着一丝紧张,问出了他想问的问题。 “你有见到克拉夫特讲师么?” “什么?”李斯顿疑惑不解。如果说学院里谁最该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那绝对是卢修斯本人,而不是他这个长期游离在外的讲师。 今天来就是为了转交按新格式详细填报信息的病历,没想到刚进门就被抢了话,对这個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始料未及。 结合两天前的谈话,他还是隐隐猜到了可能发生了什么,“你们还真去了盐潮区?” “是的,我们确认盐潮区里的一口井被污染了,但不确定原因。” “然后呢?别告诉我克拉夫特在里面失踪了。”李斯顿所能想到的最大可能就是这样,但这样的话没必要单独关上门跟他讲。根据他长期跟病人交流的经验,这就说明没找到关键。 桌上的手稿还没整理,尚留未毕的半页静待续写,仿佛那个人马上就会推门而来,继续伏案工作。 “不,当然没有,克拉夫特是一起出来的。我们本来约好今天中午前再去,但是这都傍晚了……”卢修斯无意识地揉搓着手里鸟嘴面具的皮革,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不对劲,这种描述完全跟不安紧张的表现对不上。李斯顿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摆出话疗架势,他断定这小子话肯定只说了一半,而且藏起来的那一半不简单。 克拉夫特向来是个严谨的人,一般不会放人鸽子,但失约一次就那么着急,把事情说得那么简单骗谁呢? 他拉开另一张椅子,让给卢修斯,按着他的肩膀坐下来,接过要被揉坏的鸟嘴面具。心里想的是这到底怎么回事,有内容要瞒着其他人,连自己也不告诉。 “卢修斯,我有做错什么吗?让你如此不信任我。”李斯顿盯着卢修斯的眼睛,与他对视,像是在逼迫某个隐瞒冶游史的病人如实道来。 “当然没有。”卢修斯连忙否认,避开他的视线,这个心虚的动作瞒不过李斯顿眼睛。 “好吧,你这样我也没法帮伱,如果克拉夫特只是失约半天,我建议你等明天。毕竟谁没个急事呢?” 借着讲师的身份强迫卢修斯说出来是不可能的,李斯顿心里清楚得很,给点压力,然后表示自己不想参与,卢修斯内心的不安和表达欲会让他主动找人分担。 李斯顿没有起身,靠在椅背上看着卢修斯一脸纠结,“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见到克拉夫特记得提醒他我有把重写的病历带来。” 卢修斯十指交叉,都快拧成麻花了,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我们有些奇怪的发现。” “嗯?” “他不可能不来的,我们发现可能是一口水井的问题,导致周围的居民醒来时间越来越晚。”开口倾诉后,卢修斯看起来放松了一点,这事一个人憋着实在是不舒服。 “具体是什么问题?我这里遇到的那个面包师可不会去盐潮区打水。” 李斯顿有不太好的预感,自己的这个病例成了小孔,克拉夫特从中窥见了不得的东西,而且看样子是个大坏事。 “克拉夫特坚持认为有关系,他……行为有些奇怪。”卢修斯在克拉夫特形容卡尔曼的话里找到了模板,套在克拉夫特自己身上正合适。 有关系?李斯顿心里一沉,都是睡眠时间增加、难以唤醒,要说有关系,他立刻联想到了卢修斯最早的猜想,也是克拉夫特和他开始最不支持的猜想。 卢修斯不知道自己几句话其实早就差不多把秘密泄露完了,还想着怎么尽量避讳黑液。 他看到李斯顿眉头一皱,直戳核心的质疑脱口而出,“是不是澄明,为什么会是澄明?” 卢修斯脸色大变,惊慌失措,这才意识到自己只要说了,就根本瞒不过李斯顿。 见他这样的反应,李斯顿知道自己差不多猜对了。他看向桌上一大叠的病历纸,倒抽一口凉气,想到自己做的那么多例使用澄明的手术,所有病例堆起来说不定是这里至少三倍。 “不知道,他只是在那口井边呆了一会,突然就咬定了是澄明,还有……”卢修斯欲言又止。他其实是认可克拉夫特觉得教授言行古怪的,但现在想来,克拉夫特的行为也很不正常。 “还有什么?”李斯顿坐不住了,顾不上维持自己局外人的形象,身体前倾压向卢修斯。 “你知道克拉夫特有把剑吧?他当时突然往后劈了一剑,就像跟什么在战斗,可是那里除了块木板什么都没有。” “癔症?” “大概?他当时很清醒,逻辑也很清晰。”回想起来,卢修斯隐约察觉了某种巧合,理智、清醒,但又行为怪异。 模棱两可的话将整件事的逻辑搅成一摊浑水,就像是克拉夫特走到盐潮区的井边发了疯,觉得有人会把澄明药剂往井里倒。 “卢修斯,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在暗示我克拉夫特精神不正常,而且我们严格控制使用的澄明药剂跑到了盐潮区的井里?” 大叠的病历还堆在桌子上,转头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李斯顿觉得自己就像个小丑,在给观众表演一出喜剧,“除了我们三个,谁还能碰得到澄明?” 卢修斯的目光又躲闪了一下,后仰拉开距离,比刚才更坚定地否认道,“没有。” 看他这幅模样,李斯顿恨不得上去揍他一顿。作为一个医生,最讨厌的就是要人帮忙还对实情遮遮掩掩的,在外面开诊所的这些年,硬是练出了察言观色的能力。 说没有,又不敢看自己,那就是有咯?李斯顿放弃从卢修斯身上挖出更多信息,转而自行分析起其中关系。 明面上在接触澄明药剂的就三个人,克拉夫特、卢修斯和他自己,据他推断绝对不可能。不仅是卢修斯,克拉夫特也有事瞒着他。 最开始对澄明药剂的解释是家族秘药,然而克拉夫特很随意地改口承认不止一份,但又没承认是自己的成果,想来最早不是从克拉夫特手里流出。 那么存在第四个人,甚至更多,克拉夫特和卢修斯都认识他,大概率是熟识。 这就有意思了,克拉夫特初来乍到,人际关系不复杂,和卢修斯的人际关系重叠的更少。 李斯顿觉得自己在接近真相,他喜欢这个剥茧抽丝的过程,就像在问诊中通过零碎的症状推断出病因。 首先排除其他讲师,在讲师里走得跟这两人最近的只有自己;学院里的学生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因为这个人是卢修斯在突发状况下还要尽力摘出去的,还很果断。 符合所有条件的人,李斯顿知道的就只有一个,已经离开的卡尔曼教授。 这里面水深得很啊。 李斯顿站起身,借捂嘴咳嗽挡住表情,目光却停留在卢修斯身上,确保他没注意到自己有所发现。 “你知道克拉夫特住在哪吗?” 卢修斯有一点没说错,克拉夫特的消失不正常。 与其继续跟卢修斯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去把查到了什么的克拉夫特找出来,他相信克拉夫特会给他一个答案,就算找不到也是一种答案。 “呃,我记得在导师提供的一间房子,但我去找过了,邻居说那里没住过人。”卢修斯茫然,这还是他第一次去学院外找克拉夫特,结果就扑了个空。 “那我们就去问,我就不信每天没人看到克拉夫特是从哪个方向来学院的。”李斯顿拉起卢修斯,窗外落日西沉,“走吧,时间不早了。” 第五十三章 虚实之间 天幕落下,日落月升,城市沉入黑暗中,街上只剩下酒馆里进出的醉鬼,还有个别有事要办的倒霉蛋。 两个黑袍人站在一家旅馆前,手里的提灯光芒闪烁,身躯大半隐没在夜色里,像是两个头漂在空中。 在天黑后,他们反而发现调查简单了不少。克拉夫特忙成这样肯定没机会去考虑长期住房,又不在教授提供的房子,所以只要上门找那些亮着灯的旅馆就行。 他们从还没离开的学生嘴里,拼凑出一条克拉夫特每天在学院周围行动路线。多亏克拉夫特在医学院里知名度高,还比较有亲和力,不少人都有在路上打过招呼,对熟悉文登港的人来说,已经能把范围缩到很小。 按李斯顿的想法,只要走进旅馆,询问是否有一個好看金色头发的年轻住客就行,没人会对这样的人缺乏印象。 走访过几家旅馆后,卢修斯开始变得焦躁,而李斯顿并没有被影响心态,他对自己的判断很自信,找到克拉夫特的落脚点不过是时间问题。 当然,找不找得到克拉夫特本人就未必了,找到了也不保证是死是活。据他所知,克拉夫特在这种事情上严谨到近乎苛刻,也从不喝酒误事,就算断了腿躺在床上,至少会托人带来口信。 毫无音讯只能说明克拉夫特连托人带个口信的能力都没有,到底发生了什么很难想象,李斯顿也不愿意去想象,两人都在刻意地回避这个问题。 不远处的一扇门里照出温暖的光线,却没有粗鲁水手的酒后喧闹声,又是一间旅馆。 李斯顿推开半掩的正门,带着卢修斯走到柜台前,轻敲桌子,唤醒了散发着酒气的老板。 “住宿?”老板晃了晃脑袋,睁大惺忪的双眼,漆黑的服饰让他本能地有些排斥,黑色时常被与一些不详传闻联系起来,深夜造访为他们添上一分诡异的色彩。 “不,我们是来找一位朋友。他消失一整天了,大家都很担心他。”李斯顿整理身上的黑袍,让老板看得更清楚些,“金发,很年轻,穿着和我们一样的黑袍,有印象么?” 老板揉了揉眼睛,被酒精麻痹的大脑花了几秒才认出是学院的服饰,刚被唤醒的疲倦昏沉进一步迟滞思维转动,卢修斯快要不耐烦开口时,他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我们有自己的规矩,没法回答这种问题。难道你们的朋友就没告诉过你们他住在哪么?” 身为半个中介的老板快速清醒过来,提起十二分的警惕。这种事他听得见得多了,装作朋友、家人上门,张口就问有没有见过某个人。要是口风不严,以后生意就不好做了。 “**!”卢修斯恼火地吐出一个谁也没听懂的词,想必不是什么好话,大概是他家乡那边的方言,从短促有力的发音中依稀能猜测到与繁衍相关。他在旁边找了张椅子坐下,把交涉让给李斯顿。 老板耸耸肩,不以为意,他早就过了会为这点小事生气的年纪,只关心自己的生意。 “好吧,之前那几家旅馆也是这样,但看看这个好吗?”李斯顿提起自己的领子,给老板展示徽章。 “我是学院的讲师,叫李斯顿,在靠港口那边开诊所的,你或许听说过我,也可能没有。” “不过这些不重要,像你这样消息灵通的,肯定我们找的人你肯定听说过。他叫克拉夫特,就是会剖开肚子治病的那个。” “所以呢?”老板听到金发、黑袍的时候就知道是谁了,但因为克拉夫特从不在前厅跟其他客人一起喝酒吹牛,一直不知道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医生,“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已经消失一整天了,缺席了很重要的事情,我们怀疑他出了意外。”李斯顿盯着酒馆老板,试图从他眼睛里看出点什么来。 老板动摇了一下,倾向于相信这个说法,但他还是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光凭这些我没法相信伱,装作熟人来套话的骗子可不止一个。” 跟老板无声地对视了几秒后,李斯顿也开始逐渐暴躁,几次交涉中他一再地重复这个流程,已经把他在诊所工作中磨炼出来的耐心消耗殆尽,更何况他讨厌极了这种无意义的拉扯。 “当然,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但我要提醒你,这家伙是个贵族,生死未卜。” 李斯顿把整个上半身都压到了柜台上,作为典型的外科医生,他身形高大强壮,本身就比老板高了不少,这个角度下压迫感更强,“无意冒犯,如果因为这种毫无意义的愚蠢拉扯耽误了什么,他的家族找上门来时倒霉的绝对不是我。” 窜动的火光在他的五官间拉出变幻的阴影,不似作伪的愠怒近于凶恶,提灯被砰的一声重重放在柜台上,吓了老板一跳。 “现在,为我们共同的安全考虑,请务必仔细回忆一下,是不是有那么一个金发的年轻人在这长住,而且你已经一整天没看到他了?” 作为一个接触过各种人的医生,李斯顿非常清楚作为旅馆老板这种规矩的合理性,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哪怕是拿不甚清楚的克拉夫特家族背景来威胁,他也必须尽快找到人。 “你能保证这件事不会有别人知道?”在可能牵扯到某些不讲理、不要脸贵族的时候,旅馆老板还是决定退缩一次,毕竟这事情理上也能解释得通。 “我向天父发誓。”李斯顿随便在自己所知的誓言里挑了个最重的,反正他也不太喜欢教会,纯属无本生意。 “真是倒了大霉。”老板扶着柜台起身,嘴里嘟囔着,“希望如此。” “如果没搞错的话,你们说的人从昨晚回房,确实一天都没出门,说不定只是睡了一天。” 他走上楼梯,握着摇晃的扶手,木板在脚下吱吖作响,让人怀疑随时会承受不住重量塌陷下来,“上来吧,见到你们的朋友就赶紧走。” 卢修斯和李斯顿快步跟上,随老板来到二楼的一扇木门前。 “就是这间?” 李斯顿向内轻推门板,不出意料的从内卡住了。 “我说了,他在里面呆了一天,哪也没去。”老板倚墙看着两人,“我有时喝醉了也会睡一整天。” 李斯顿没理他,自顾自地敲响了房门,“克拉夫特,你在吗?” “克拉夫特!” 门里没有任何动静,房间仍在沉睡。卢修斯忍不住上前拍门,除了获得其他房间传来的骂声外一无所获。 相邻房间里的住客都被吵醒,而克拉夫特的房间里依旧一点响动都没发出,似乎主人在酒后的深眠中,不觉外界的干扰。 李斯顿后退两步,正当老板以为这是要放弃的时候,他把提灯交到了卢修斯手上,“卢修斯,拿好它,然后站远点。” “什么?”卢修斯没搞懂他的意思,但还是听话地后退了两步,站到老板的身边。 “你觉得克拉夫特是那种会酗酒宿醉的人么?”李斯顿活动脚腕,手指伸进口袋,里面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帮助他下定了决心。 “这怎么可能?他几乎是滴酒不沾。” “我也那么觉得!” 他猛地冲刺两步,在宽度有限的走廊里一跃而起,身形灵活,展现出长期站立、体力工作塑造的良好身体素质,一脚踹在房门近门栓处。 门栓应声断裂,带着小片碎木飞溅,在房间里弹跳滚动,房门砸在墙上弹回,巨响惊醒了整层楼睡梦中的住客,一时间骂声不绝,几扇门打开,几位衣衫不整的人出门查看。 卢修斯和老板还楞在原地,保持着缩头躲避的姿势。李斯顿拿过一盏提灯,挡开弹回的木门,径直走进房间。 空荡荡的床上被子堆成一摞,中间是道一人宽的压痕。笔墨和空白的新纸还摆在桌上,使用者却不知所踪。黑色的外袍挂在墙上,领子别着克拉夫特的讲师徽章。 简陋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可能藏下一个人的地方,李斯顿不信邪地趴到床边,用提灯照亮床底,只有一个收纳杂物的小箱子。 “什么情况?” 他站起来看向窗户,发现是从内用木栓卡主的。这是个完全从内封死的空间,克拉夫特走进房间,反锁门窗,在床上躺了一会,然后…… 消失了? 李斯顿提着灯绕着房间走了一圈,掀开被子,手感有些沉重,和被子的厚度不太相符。 用手指轻捻一角,布料的的滑动滞涩,似乎有水分。 “卢修斯,来摸摸这个。”李斯顿向刚到门口的卢修斯招手,后者还沉浸在震惊中,一连两天发现讲师们的暴力另一面,对他的冲击力太大了。 放下棉被,闭上眼,李斯顿用皮肤和黏膜感受着这个房间,失去视觉后,不易察觉的湿度变得更加明显,看不见的微薄水雾沉积,与门外的环境截然不同,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第五十四章 溺水者的苏醒 李斯顿举起提灯照亮上方的天花板,没发现被水浸透变色的木头,也没有水滴落下。 空气吸满了均匀、浸润式的水分,浓郁到让他感觉在傍晚的海边,海风送来一望无际水域上蒸腾出的部分,笼罩四野八方,不甚阴冷,却带着不可躲避的宏伟感。 而这里只是个小房间,在连续几日天晴的文登港里显得格格不入。 “你要告诉我所谓‘一整天都呆在房间里’的人凭空蒸发了?”李斯顿把老板拉进房间,提灯几乎凑到窗户上,“这算是什么意思?” 语气里带着些用来掩饰惊慌的愤怒,从内锁住的门窗,潮湿异常的房间,制造着潜意识为之沸腾的恐惧感,那是对不可理解的异常事物的排斥,无法接受背离逻辑的超自然展开。 他本能地想离开这个古怪的房间,从这件事中抽身逃脱,好回到波澜不惊的平淡生活中去,可这种展开恰好回答了他的问题,即事关澄明,一定存在更深层可怖的相关性,他不能接受唯一一个打通关节的人下落不明。 更何况他早已身陷其中,不弄清楚真相会使他寝食难安。 “这不可能啊……”老板小声说道,不知是被诡异的消失所惊吓,还是李斯顿的给予的压力。 李斯顿在房间里踏了一圈地板,这些铺上的木板相当结实可靠,没有松动移位的,“门或窗,有什么办法能从外面给内侧栓上的吗?” 细想也并非不可能,如果有足够细而坚硬的工具,加上一些技巧,大概可以做到。他取下窗户内侧的木栓,放在提灯的光线下查看。 那是根坚硬平直的木条,少说两指宽,用的好木料,入手微沉,要用纤细的东西从缝隙顶开尚可,想把它插回去就不是从外面能做到的了。 老板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退到了门口,“李斯顿先生,或许我们可以去趟教堂,找位能帮得上忙的神父。” “不,不行。”没等李斯顿开口,卢修斯就抢先否决了这個建议。他放下手里的湿被子,态度坚决,“你也不希望自己的旅馆多出个闹鬼传闻吧?” “是的,请先下楼去吧,我们会自己解决的。”李斯顿附和道,摸了摸口袋,里面钱币碰撞作响,“哦,对了,门栓的赔偿我们待会再谈。” “不必了。”老板逃跑似的离开了房间,留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卢修斯拿起被子,仔细地用手掌搓动,确认了李斯顿的感觉,“是湿的,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不明白,你跟克拉夫特呆在一起的时间长,就没有什么头绪吗?” 李斯顿走到门口,向外张望,确认走廊上已经没有外人,关上房门。一门之隔的湿度区别还是十分明显,水像是“入侵”了这个房间,分明地划出了两个边的界限。 内侧是湿润异常的海边,而外面就是正常的干燥环境。如果说克拉夫特是在试验什么,他又完全没找到任何的器皿,更像是某种鬼怪传说。 在文登港这种海滨城市,从不缺乏此类怪谈,在港口的雇工和往来水手间传播。什么半夜从海里爬出的瘦长生物,湿漉漉的拖行痕迹,李斯顿在酒馆里听得已经够多了,也难怪老板想找神父来驱邪。 他推开窗户,下面是黑魆魆的小巷,提灯照不到地面。 “要是谁带走了克拉夫特,或者他自己要不被发现地离开,那还是得走窗户。”卢修斯抛开怪诞不经的想象,与李斯顿并肩向下看去,“不如下去看看有没有脚印之类的?” “那又是怎么做到在外面栓上内侧的?” “没必要考虑这个,就当有我们暂时想不到的办法好了,先下去看看吧。”按卢修斯的想法,不需要按部就班,先猜结果再凑个差不多的过程也行,典型的学生应付考核思路。 “有道理。”反正继续在这里杵着也不会搞明白什么,李斯顿同意了这个看法。 于是两人下楼,李斯顿坚持找老板付清了门栓的赔偿,甚至溢价了一部分。在卢修斯看来这价钱都够把整扇门换掉。 “如果我们找到了脚印,要顺着脚印继续找么?灯油好像不多了。”站在巷口,卢修斯晃了晃手里的提灯,火苗比刚出门时小了不少。 “等找到再说吧。”李斯顿率先走进小巷,他对此不抱太大希望。 文登港还没有富裕到给每一条这样的小路铺上石板的地步,在这些构成文登港交通中最复杂的部分,泥土占据了其中绝大部分的表面,剩下的部分由附近住户的喜好铺上碎石和沙砾。 旅馆的后巷不常有人去,老板自然也没空改善房屋窄小的路面,弃置的杂物让这里鲜有人造访。 缺乏阳光的泥土掺杂某些倾倒而下的易腐垃圾,混合为松软不堪的质地,如果不会飞,难免在这样的土路留下脚印。 虽然如此,但要在晚上寻找这些痕迹也并不简单,减弱的火光需要让人弯下腰来检视地面,每前进一步都怀疑自己错过了黑暗角落里的痕迹。 短短的二十余步两人硬是走了几分钟,绕到了后巷对应窗口正下方的位置。 “你有发现什么吗?”卢修斯扶着腰,脊椎发出缺乏运动的嘎嘣声,走在后面的他只能看李斯顿的脚印。 “我发现回去后应该洗鞋子了。”李斯顿小心地提起自己的脚后退两步,把位置让给卢修斯,“换你走前面吧,我眼睛都要花了,怕漏掉什么。” 对于找脚印这件事,李斯顿已经不抱什么希望,既然窗户下没有,那剩下的地方就难有发现了。 两人调换位置,由卢修斯在前。 卢修斯还保持着认真的态度,用提灯照过每一个角落,试图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微弱的光线下,精神极为集中。 他绕过一个杂物堆,转头查看时,一张苍白的脸毫无预兆地映入眼中。 缺乏血色的皮肤,似乎被抽走了赖以维生的液体,连嘴唇都呈现出淡青发白的色泽。 “啊!” 高度集中的精神,加上有限的视野,这张脸瞬间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介于生死之间难以辨别的状态,放大了人对似是而非的同类之物的恐惧,落入非理性的极端惊悚情绪。 卢修斯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后退,提灯滚落一旁,在黑暗中熄灭。 “怎么了?”李斯顿按住他的肩膀,声音和肩膀上的力度有效地安抚了他的情绪。 “就在那里,脸……”卢修斯惊魂未定,指着在光亮边缘的杂物堆,在这个角度看不到后面的东西,所以在绕过那一刻才会突然被出现的脸吓到。 卢修斯不是没见过死人,但在这个环境里,哪怕耳边的一声大吼都能吓死人,没预料地遇上一张脸,还是太过恐怖了。 扶起卢修斯,李斯顿把他推到身后,一手护在胸前,举着提灯绕过了杂物堆。身后的卢修斯紧张地看着。 “克拉夫特?!” 光线中,李斯顿的表情扭曲,好像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什么?”听到这个名字,卢修斯抛开恐惧,快步上前看向那张脸。 彻底暴露在光线下的,是克拉夫特的标志性金发,那张熟悉的脸因为过于苍白而陌生得骇人,完全看不出平日里健康的形象。 要不是发色和腰上挂着的长剑,几乎会被认成另一个形似克拉夫特的陌生人。 李斯顿放下提灯,把手指凑到克拉夫特鼻下,微弱的呼吸证明至少生命还存在于这具生死难辨的躯壳里。 “还活着,我们得把他带出去。”他从腋下架住克拉夫特一边肩膀,卢修斯赶忙上托起另一边。 “湿的?” 冰冷潮湿的感觉从接触面渗来,克拉夫特像是刚从海水里捞出来,浑身都是湿透的衣物。 握住克拉夫特的腕部,入手一片冰凉。李斯顿只在少数病人身上摸到过这种温度,大多是在冰水中浸泡太久,或是溺水带来的失温,生命随着丧失的热量流逝。 “快点,我们要把他抬到暖和的地方。” …… …… 克拉夫特被放到了旅馆前厅最靠近火炉的位置,肉眼可见的白雾从衣服上蒸腾而出,天知道里面怎么会有这么多水。 卢修斯把他拉远了些,按住他的颈侧,在心里默数一会后放开,“还好,至少脉搏没有问题,体温也在变好。” “只是我有个问题,这些是什么?” 指尖残留着一些白色的物质,是从克拉夫特的身上带下来的,包括他身上衣服被烤干的部分摸起来也有略显粗糙的手感,可以蹭下粉末。 李斯顿和老板蹲在旁边,也学卢修斯在克拉夫特身上蹭了一把,这种粉末是某种极小的晶体,其中大粒的在炉火边反光。 还没来得及阻止,酒馆老板就把手指伸到嘴里舔了一口。 “呸,是盐?”他往旁边吐了口唾沫,苦咸的味道不像是食用盐,而是直接从沙滩上晒干的水坑里捞来的。 可是自家旅馆后巷里哪来的海水把人浇个通透呢?老板怀疑自己味觉出错,伸手想再捏一点尝尝。 一只冰凉的手挡住了他,在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时候,躺在地上克拉夫特睁开双眼,带着一种从未见过的陌生眼神。 第五十五章 梦境残留 “克拉夫特先生?”老板缩回手,从冰冷的触感逃离,那只手让他想到了从海里捞上来的溺亡者,皮肤被水泡的发白起皱,砂纸般细碎的盐粒残留在褶皱间,提供的摩擦像是专为抓住、拖下另一个受害人。 卢修斯和李斯顿闻言向克拉夫特脸上看去,金色碎发下,那双眼睛安静地睁开,泡发的手挡住伸来的手指,却没有对周围的一切提出什么疑问,仿佛处于刚醒来的懵懂中。 但那种眼神又不似混沌不清,而是凝视着虚空中某个不可捉摸的焦点,在众人背后、高过房顶的更远处。 克拉夫特嘴唇颤动,举起的手张开。卢修斯以为他是要借力起身,于是握住他的手,可是克拉夫特并没有被反握住。 他的冰冷僵硬的手指在勾勒存在某种规律的轨迹,但生理机能所限,这个动作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卢修斯无法辨识他要画的东西,茫然地松手。 那具惨白、僵硬的身体放弃了在空气中留下轨迹的尝试,转而支撑地面,把上半身从生冷的石板地面揭开。 类齿轮转动的机械、非生物感让每天相见的人显得陌生,一個令人费解的意识在操控着这具躯体,强行驱动不配合的关节屈伸收展,好像隔了漫长岁月,凭着断续的肌肉记忆重现往日的运动方式。 他花了几秒钟实现了翻身,以极别扭的重心面朝地面,手脚并用地转到半跪姿势,这个动作更顺畅了。 在三人惊异于怪异的行动时,他的视线从无限远处拉回,眼球随脖颈转动巡视身边,最后停留在火炉上。 潮湿的手抓住一根未燃尽的木柴,连着一串火星从炉火中抽出,焦黑的前半段上的燃烧的火焰扭曲着周围的空气,灰白的余烬簌簌落下。 “快放下那个,克拉夫特!”李斯顿想要阻止这个刚醒过来的人继续危险动作,却碍于燃烧的碳火无从下手。 克拉夫特拄着手里的木条起身,平举至齐眉,火光映照在他的瞳孔中,反射闪烁不定的红黄色跃动光影,逐渐流畅的动作说明他适应得很快,然而李斯顿不知道这是否是件好事。 对问话没有回应可能是精神异常的征兆,特别是在这个人手里有个高温物体的时候,无自知力会对本人及旁观者的安全造成巨大危害。 李斯顿按住想要上前交流的卢修斯,拦在身后,带着他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开一段距离,躲到长桌后。 察觉到不对的老板早就撤到了柜台后,手里捏着象征教会神灵的银白色双翼圆环护身符。 事实证明李斯顿的决策是非常正确的。 恢复行动能力的第一时间,克拉夫特就抡起木条,像使用铁锤一样砸向墙面,炽热的火光在视网膜上拉出一道耀眼的光弧,随后撞击石壁。 脆弱的碳化部破碎迸裂,内里高温的碎片在接触到空气时再度燃烧,难以计数的火焰奔流四溢。 克拉夫特毫不畏惧地看着这些高温的小东西从耳边、发梢划过,握持只剩最后一截碳化残端的木条走到桌前,用书写板书的方式在桌面上留下黑色的划痕。 那种绘制动作自然顺畅,无异于课程中用石灰块绘制反复观摩的解剖图谱,像是线条早已在平面上用常人无法看到的透明墨水标出,而绘图者只是顺着既有的图形临摹。 他画出了第一笔,那是长且首尾衔接的弧线,占据了大半桌面,木炭的简陋画笔带动整个身体运动,以尽可能完美对称的笔画绘出正圆形的轮廓。 残端的碳块棱角在绘制中碎裂,小火星和火苗闪烁不停,如同用火焰绘画某个发光的物体。仅仅是一个圆形轮廓,那种姿态无需解释,就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它是某种庞大、悬空的的东西。 接着,绘画者以摔打、切割般的方式,凌厉快速的笔触,在圆上扯出一道黑色直线。好像在用剑或者别的锋锐之物挥过。 所要绘制的正是这样一道裂痕,突兀又深刻,破坏了整体的完整性。但如果它是如此庞大的存在,又有什么能在其表面留下这样的痕迹呢? 这并不是结束,更多的裂痕状直线被添加,它们无一越过过圆形的边界,证明克拉夫特画的确实是一个毁坏破裂的正圆实体。 长桌后的两人被刀劈斧凿般的绘画吸引了,简陋的线条中似乎具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非是他们所知的任何画家所能运用的技法,传递其它画作所不能企及的信息。 在一阵不知该评价为挥砍还是创作的行动后,一个布满纵横交错皲裂的正圆出现在桌面上。 这个图案还存在着某种缺憾,缺乏统御性的一笔,来完整地表达此物,仔细端详它的人都能清楚地意识到这点,哪怕他们从未亲眼见过实物,也能从克拉夫特竭力的绘画中间接体会到神韵。 那是一种极具冲击力的体验,仿佛走出狭小的空间,直面高悬夜空的满月,不为千百年人类变迁所扰的无情天体亘古长存,却能有宏伟力量在它表面留下足以吞没城市的裂痕。 去思考它,被震慑,被本能深处对巨物和伟力的敬畏充满心神。 紧握在手里的银制双翼圆环护身符不知不觉落下,在柜台边缘弹开,滚进地板夹缝,在黑暗的缝隙里消失无踪。 而它的主人对此恍若未觉,与其他人一起直愣愣地看着黑色笔画勾勒的图形,等待完成的那一刻。 长久的沉吟后,绘图者的手再次落下,由最左端开始,在圆环的边缘上起笔,横向划开。 这一笔大胆又精细,莫大的腕力由强大的控制力指引,划开了木板表面常年使用形成的光滑包浆,又像为了划开画中之物表层,表现出下面是要显露的部分。 运笔逐渐加深,在穿过圆心时达到极限,微小爆鸣声不绝于耳,宽大的划痕颜色深黑,在经过中心后放轻,终于另一侧的边界。 一道横穿画面的细长梭形纹出现了,将整体分为上下两个部分,富有无来由的动态感,赋予其介于无机天体与生命间的混乱特征。某种诡异的错觉中,它会沿着中间的横裂翻开,露出深沉黑暗后未描绘的一面。 完成了点睛之笔的克拉夫特好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之前支撑着这具僵冷躯体爬起来的意志耗尽,顺着重力作用向后倾倒,半边身体挂在旁边的椅子上,胸口剧烈起伏喘息。 人的一面回到他的身上,疲软的动作展示了一个落水不知多久的倒霉蛋的正确状态。 “我明白了……呕!”含糊不清的话语,翻涌的液体从喉咙里倒流而出,克拉夫特吐出一大口水,看起来真像个溺水的人。 顶着反胃和疲惫,他在醒来的第一时间,用手边最近的材料,记述下了自己记得的东西,分不清到底是本身意志,还是它者驱使。 跟大多数的梦境一样,迷梦里的记忆在飞速远去,而这次,意识坚持在醒来的时伸手捞了一把,留存下了自己认为重要的部分。 【天体,反向坠落】 很好,他画下了最后看到的东西,直觉告诉他这与离开梦境有关。 意识继续整理更早的部分,那些混沌流淌的记忆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流沙,在指缝间失控流逝,走马灯似的不连续画面快速闪过,费劲全力才能抓住几个关键词。 【坠落,白光,蠕动的歌声】 还有…… 【精神,感官】 克拉夫特疑惑地把这些词储存起来,连带着还来不及挨个分辨的不全画面。 这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刚才可真是吓死我了,你没事吧,克拉夫特?”有意放缓的声音在身侧响起,那只手的主人俯身接近。 “我没事。”克拉夫特说完就后悔了,他发现自己没转身就“看到了”那个人,一个“透明人”。 一个由中空支撑结构搭建、伸缩柔性组织连接,并包覆以一层局部生长细长毛发表皮的人形生物,把结构复杂的前肢搭在他肩膀上,吓得他身体一颤。 要不是全身乏力,克拉夫特能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对人体结构的熟悉,让他很快认出了这是个通透的、十分标准的人形,胆囊里还能见到小粒结石。 【精神,感官】 那种东西在意识中复现,他很快发觉,不仅是人,所有的一切都以一个通透的视角呈现在他的脑海中,精神的感官中事物无所遁形。 是的,这就是我的感官,跟这场梦有关。直觉帮助他确认了这一点,自然得没有一点惊讶,或许是已经在梦里惊讶过了。 【关掉它】 梦境的残留继续提示道。 克拉夫特本能地打算照做,但在精神感官中的最后一瞥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就在前厅到二楼的楼梯上,精神感官的反馈里存在着一个非常模糊的物体,与其他物品和人都不相同,不是因为距离而模糊,而是在感知范围内却显得不真切。 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来说,就是卡在了“有”和“没有”之间,像听域的边界、视网膜的盲点,在精神感官中没法确认它,只能认知到它的存在。 而在视觉中,楼梯上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杂物。 它好像在以一个缓慢的速度移动,体积不小,质感出奇的粘稠,不如说是在……蠕动? 克拉夫特揉了揉眼睛,瞪大眼珠子向楼梯看去,确实不存在任何东西。 “说起来可能有点怪,能帮我看一眼楼梯上有什么吗?” 第五十六章 双向 李斯顿看向被阴影覆盖的楼梯,单薄的木质框架没法遮挡任何东西,毫无疑问,那里什么都没有。 屋里陷入了一阵安静,连老板都转过头去,顺着克拉夫特的视线看向那段旧楼梯,在随火光晃动的阴影里寻找他所指之物。 沉默中,卢修斯瞟了一眼楼梯,又看回克拉夫特身上,确信他指的确实是那边没错,观察着某种无法看到的事物,而其他人也被蛊惑,把他的问句当做某种无可辩驳的陈述。 联想到克拉夫特那没有征兆的一剑,寒光凛然地斩向一块木板和他不知道是何物的敌人,卢修斯没法判断到底是癔症,或是真有不可见之物在周边潜伏已久。 “那儿什么都没有。” 还是李斯顿开口打破了皇帝新衣般的观望,“你会感觉视野里有什么固定的斑块吗?我知道一些受外伤的人会这样。” 克拉夫特的态度不似作伪,可是李斯顿确实没发现有楼梯上有什么,不得不让人怀疑是外力撞击引起的器质性损伤,这类病例在诊所里不少见。 那些突然摔倒、被重物撞击的人,可能就在醒来后突然地永远失去了某种能力,视觉、听力,或是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行为举止怪异。 有人将这解释为邪恶之物对灵魂的侵犯,但李斯顿对此嗤之以鼻,邪灵可不会次次都靠外伤侵害健康。这一定是人体结构损伤造成的,只是以他的能力还不足以做出经验性的结论。 难以理解的绘画、指认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大概是克拉夫特从二楼坠落后伤到了哪里,以体液学说而言,只要放掉体内的淤血或等它自己化开,神智就可以恢复清明。 只是关闭的窗户和被海水打湿的衣服依然没得到解释,李斯顿无法也不想自己来对这些枝节进行深究。 “所以你还记得是怎么从房间的床上睡到后巷去的吗?” “后巷?”克拉夫特脸上露出些许很快散去的迷茫表情,“哦,没错,后巷,我从窗口跳下去……” 他阖上双眼,追寻脑海中的混沌记忆,虽然只剩下最印象深刻的那些,跳出窗户这一步还是能被回忆起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那高度可不低。”李斯顿追问道。跟卢修斯的遮遮掩掩不同,克拉夫特就显得比较坦诚,也可能是还没从刚醒来的混乱中缓过劲来。 “水。” 卢修斯给克拉夫特递上一杯水,他轻抿一口,多加了句解释,“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下面有水。” “窗口下面,后巷里有水?” 不假思索的,克拉夫特想要给出肯定的答案,意识里无疑是存在对此记录的。 开口的前一刻,克拉夫特都觉得这个推论十分严密,要不是下面有水,那就是他脑子进水了直接往下跳,而他很确定不是后者。 然而他卡住了,逻辑卡死在了某个环节,发觉自己模糊了梦境和现实的边界。 “不对。” “不是窗户下面有水?”李斯顿被翻来覆去的轱辘话转迷糊了。 “全部都不对!” 克拉夫特大声说道,表情狰狞又困惑,像是在跟自己作斗争,矛盾冲突的焦点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没完全醒来,或者经历的根本就不是梦境。 他正处于一個过渡阶段,从大半遗忘的经历向正常世界转变,对经历中的一切的接受和习惯还在,而对其中的记忆已经支离破碎。 从麻木和平静中挣脱,重新审视周围“不正常”的部分。精神感官,满是盐粒的半干衣服。躺在床上到在后巷被找到的之间的部分被残存的梦境串连起来。 根据现在这一些判断,他刚经历了一次对现实世界产生了物质层面影响的异态现象。 【关掉它】 梦境残留继续提醒,催促着把精神感官推开,但已经来不及了。 剧烈而似曾相识的头疼袭来,打乱了思考,感官在一瞬间混乱,精神视角被推开,他回到了正常视觉中。 狭窄逼仄感,戒断的不适涌动,克拉夫特明白了为什么会对控制精神感官的使用时间有如此深刻印象。 在其他人看来,克拉夫特突然双手扣住面部,发出气管被切开般的痛苦喘息,修长的手指弯曲用力,像是要把脸从中间撕开,释放出狭小空间里窒息的灵魂。 卢修斯和李斯顿快速做出反应,把他抬到桌面上躺平,解开领口的两粒纽扣,好让他呼吸更通畅些。 可是李斯顿很快就发现克拉夫特没有其他呼吸困难病人那样嘴唇发紫、胸膛起伏深大的表现,反而表现出急促的喘息,更像是过度紧张、精神激动时的极端反应。 他试图把克拉夫特的手从扒开,看清脸上的状态,但克拉夫特爆发的力量远超过他和卢修斯,就算他早就消耗了大量体力,两个人一起上也没法按住像脱水的鱼一样挣扎扭动的克拉夫特。 “冷静一下,克拉夫特!你没事的!” 不小的力道让李斯顿放心了些,毕竟这可不是危重病人能使出的劲,看起来更像是癔症之类的,可是他也不是跟罗莫洛搞药剂的,只能看着克拉夫特继续在桌上翻滚。 唯一能做的事是在旁边扶一把,别让克拉夫特无意识中滚下桌子造成二次损伤,那麻烦就更大了。 好在情况也没有紧急到需要李斯顿或者卢修斯来发挥一下三脚猫水平的内科手段,克拉夫特在十几分钟后自行缓解,慢慢平静了下来。 “呃,真是抱歉,出了点小问题。”克拉夫特侧过头,把左脸贴在冰凉的桌面上,消泯残余疼痛。 刚才的痛苦唤醒了一些更远的记忆,似乎不久前他也是躺在桌面上,被不适感和头痛包围,那里更加黑暗、潮湿,能听到近在咫尺的水声。 眼前有些虚影在晃动,那些阴冷的轮廓,来自另一个与现世类似的地方,近乎与眼前的影像重合,只是更潮湿、黑暗,接近无法分辨。 【潮水,蠕动的,软体】 思绪像损坏的提词器冒出零碎的内容,伴随着颠倒缺损的散落画面。 “你看起来可不像说的那么轻松。” “我知道,但我确实是明白了一些东西。” 克拉夫特可以大胆地推断,从盐潮区到刚经历的异态现象,两者间说没关系那是鬼都不信。 考虑到失去了大部分记忆,那一定是接触了另一个层面,而一醒来就画下的这个布满裂纹的大圆,是在记忆最后、最清晰的部分。 【天体,反向坠落】 既然有反向,那就有正向咯? 回忆起在盐潮区被恶意之物接近前的下坠感,有理由去怀疑下坠感是在进入深层时产生的一种体感上的错觉。 反之,可以类推反向坠落就是离开深层。 事情很快就被理清了,自己进入深层,然后通过某个天体样东西回到了现世,这个圆是自己对它形象的描绘,是丧失意识前在那边最想保留的内容。 那么问题来了,自己是怎么进去的? 跟在盐潮区那次一样,半梦半醒间产生的坠落感。 【坠落,白光,蠕动的歌声】 并非意外,离开盐潮区后,那个散发白色光芒的柔软恶意之物紧随而来,这次它把自己拖入了更稳定的深层,那个记忆中阴冷潮湿的地方。 梦境与现实,精神与物质的边界被模糊,在“那一边”的经历被反馈至现世。海潮的腥咸浪花拍碎了两者间的壁障,穿过原本清晰的界限,打湿了自己的衣服。 李斯顿所言非虚的话,自己也遵循另一层面中做出的举动,从房间里被移到后巷。 克拉夫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个是很不好的讯号,打破了他一直以来以为深层对现世影响只局限于精神的认知。 或者说他对“真实”的认知有那么亿点点的偏差,两边并没有哪边是更真实的,都是物质的。 而如果自己可以被拉到深层,浸泡在那边的水中,那这一切是不是会被反过来呢? 那边的东西,也能在两者间的壁障薄弱时进入、至少是接近这个层面?毕竟如果不“接近”,怎么能把自己拉过去呢? “麻烦大了,卢修斯,我睡了多久?”克拉夫特强忍不适,不顾李斯顿的阻拦,从桌上跳下来,差点崴了脚。 “从昨天晚上开始算的话,一整天。” “你今天有去通知他们别喝井里的水吗?”克拉夫特用指节顶住额角,问了个早知道答案的问题,卢修斯自己一个人进去的话那肯定就出不来了。 卢修斯摇头,“我一直没等到你来学院,所以先来找伱了。” “你应该庆幸他还拉上了我,不然你现在还睡在巷子里。”李斯顿插话道,他还没忘记自己的来意,“介于你现在的健康状况,我建议你先坐下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忙。” “我需要换个地方。”克拉夫特看了眼楼梯,关闭精神感官后,他再也没在那里发现什么东西,刚才若有若无的蠕动感仿佛只是错觉。 “还有一件事,这张桌子卖吗?我要把我人生第一张画作带走。” 第五十七章 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的,我怀疑有人把澄明药剂丢进了盐潮区的那口井里,而且一定范围内服用过澄明的人聚在一起会导致症状恶化。” 克拉夫特窝在椅子里,手边支着一块断口新鲜的木板,上面的毛刺还没来得及被磨平,一面上有个巨大的碳绘破碎圆形。 那张桌子最后还是被买了下来,老板没有对这几个不太正常的人给出否定答案,尤其是其中那个最不正常的贵族还带着把剑的时候。 看着老板的态度,这旅馆是住不下去了,克拉夫特收拾好自己本来就不多的东西,挂在寄养在马厩里的马上,换了家旅馆投宿。离开前不忘问老板借手锯,把那块桌板切下来带走。 现在他们坐在新旅馆的房间里,因为只有一把椅子,李斯顿和卢修斯只能坐到床沿上。 把盖在身上的小毯子提了提,克拉夫特又往火炉边挪了一点,“明天我们一起去盐潮区,守着那口井,告诉他们不能再喝了。” “所以他们真的会相信,并且接受以后每天走更远的路去打水?”李斯顿对此表示怀疑,“而且以你现在的状态,明天真的去得了?” 克拉夫特才刚换下半干不湿的衣服,用清水冲洗掉身上不断刺激小擦伤的盐粒,现在就敢放言明天去盐潮区,李斯顿对他是否能做到表示严重怀疑。 “不用担心,就算去战场上,我也是能撑几轮的人。” 老伍德不希望他上战场没错,但也考虑到了自己不可能管他一辈子,以后有脑子一热去建功立业的可能性,所以训练强度绝无放水,穿全套金属甲一路小跑的体能必须要有。 虽然这一直被克拉夫特私下吐槽是准备在战场没了马后跑路用,他还是基本做到了祖父所认可的标准。 温暖的炉火传来令人安心的热量,这是人类现阶段掌握的最有效、可靠的能源,文明的基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暖和起来,体力逐渐恢复,至少明早正常活动没有问题。 “至于井的问题……我可以出钱找人给他们换個地方打口井,甚至两口也行,然后把个该死的污染水井给填了。” 有钱确实是一件快乐的事,可以轻松解决大部分问题,哪怕事及异态现象,也是要物质基础的。 盐潮区的居民因为没钱只能住在那里,与很多人共用一口井。那克拉夫特就能用钱解决井水的影响,把来源直接给切了。 不过说到钱,克拉夫特想起来一件事,“对了,我作为讲师,应该有报酬吧?” “你是第一天察觉这个?”李斯顿露出一个看领主家傻儿子的表情,加班两个月才想起报酬的人,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 没想到克拉夫特思考了一下,认真地点了点头。他平时开销不大,最多的一笔是用来买抄书用的纸和墨,要不是最近只出不进,还真不会考虑这个问题。 在潜意识里,他还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作为家族继承人存在,一切经济来源都在老伍德和安德森手里。 “需要我给你讲讲学院的运转模式么?” “谢谢,但现在不是时候。”克拉夫特敏锐地嗅到了一丝讨厌的味道,是他最不喜欢的行政流程。 他可以理解无数繁复的操作,背上几百上千个弯弯绕绕的知识点,就是理不清这些奇怪的规矩和流程,一沾上专业以外的文书工作就脑壳疼。 “还是谈谈目前的事吧,李斯顿你那边的工作也必须做出调整。在我们彻底理清一切的发生机制前,一滴澄明药剂都不能被使用。” 从感情上来说,李斯顿很难接受这个决定,“那我们马上会回到原来的境地里,连你要求的清洁手术也没法在一些截肢中做到。” “我们没法去赌到底多少服用澄明的人聚集会互相影响,况且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计算多大范围内算聚集。”克拉夫特对此也很无奈。 失去稀释液的帮助会很糟糕,但如果放任一个会磨穿现世和深层之间壁障异态现象在文登港扩散开,他难辞其咎。 假设真的继续下去,更多人意识到这项技术运用的意义,等敦灵那边莫里森教授决定公开发现,那事态就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了。 没人挡得住手术无痛的诱惑,就算证明了不能太多人使用,结果也只会是人人都想着自己用了再说。 而光是在地下室里剩下的那点黑液,稀释后就足以为数以千计的手术提供条件,这个人数放到整个文登港都会是相当可观的一个比例,搞出盐潮区事件的大型复刻就是时间问题。 “这太怪了,就像某种疫病,喝过澄明是它的传染前提,而服用者聚集又是它的爆发原因?”李斯顿瞪了一眼卢修斯,后者露出无辜的表情,克拉夫特当时也没跟他讲这个,“那我们是不是还需要让他们分散开?” “很难做到,他们无处可去。而且应该不需要。”克拉夫特解释道,“我猜井水已经把药剂稀释到了极致,以致需要持续饮用加以聚集相互作用才能逐步推动病程进展。” “我们的方法就是先打破其中一环。” 更多的话被咽了下去,在游荡的深层不可见生物,他没法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的,说出来除了被当做癔症降低可信度外,毫无意义。 “我对这些没有太多疑问,但是有一件事我需要知道。”李斯顿想问这个问题好久了,“澄明怎么会出现在盐潮区的井里?” 刚刚还一副畅所欲言样子的克拉夫特迅速闭嘴,做出一副不怎么有说服力的思考姿态,旁边的卢修斯缩了缩身子,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场面变得相当尴尬,而对于李斯顿来说,无言是最有力的答案,比卢修斯的缄口不言还要明显。 这下基本坐实了他之前的猜测。卢修斯帮忙隐瞒就算了,克拉夫特也说不出口,都不敢给出一个不确切的怀疑对象,这个人只能是卡尔曼教授,同时大概率是澄明药剂的来源。 “好吧,你们要知道的话早去把他抓出来了。”装糊涂是一门学问,尽管李斯顿没有看过某些异界灵魂熟知的经典片段,但这不妨碍他在长期社会实践中学会这门技能。 现在想要后悔已经晚了,这个坑在参与那场手术的时候就已经埋下,可能克拉夫特本人都没意识到,事到如今谁也别想撇清关系。 教授凭什么要那么干啊?这该死的动机到底怎么解释?李斯顿心里万分抓狂,表面上还得维持无奈表情装作一无所知。 克拉夫特也知道自己的沉默过于牵强,还好李斯顿的话给了他一个下台阶,“我确实对这事没有头绪,所幸也不妨碍接下来的步骤,先把能做的事做好吧。” “需要先睡会么?” “不,我睡够了,明晚再说吧。”一提到睡眠,克拉夫特下意识按住左侧腰间,摸上剑柄,冷硬圆钝的质感一如既往地带来安心感。 良好的精神状态让他想起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迟早还是要入睡的,而那个存在,那个软体、蠕动的东西,还会找上门来,把他拖进深层。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不是坏事,反而正合他意。 他已经知道了从深层返回的线索,而且从结果来说,在深层里那玩意也没能抓住他,那岂不是正好去看看再另一个层面里与盐潮区对应区域是什么状况? 一个大胆的想法诞生了。 人的作死欲望和好奇心是不可遏制的,克拉夫特酝酿了一会,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要去榆木街找间能过夜的房子。” “真的有必要吗?” “接下来我可能要经常往返盐潮区,在旁边找个暂居的地方很有必要吧?” “嗯……没错。”卢修斯表示赞同。 李斯顿点头,他觉得这里面有些别的原因,克拉夫特身上的一切都不正常,但可以迟些再来探究具体原因,“有其他事需要帮忙的话,请务必不要忘记我。” “谢谢,这再好不过了,我正有些东西要买。”不管李斯顿是不是客套话,克拉夫特没有客气,揭掉身上的毯子就去拿纸笔,“我列个单子,都是些好找的日常用品。” 在脑海里,克拉夫特已经开始构思完整的策略。零碎记忆中,那个阴暗潮湿却又与现世又出奇一致的层面给了他灵感。在这边的准备很可能会在深层被原模原样地复制。 “油、引火物?”李斯顿一阵皱眉,“这是拿来干什么的?” “会让我做个好梦。就当是一个在冰冷潮湿里醒来的倒霉蛋的执念吧。”回应他的是克拉夫特的耸肩,把披着的毯子抖到一边。 他接过这张纸,在最下面甚至看到了一条小舟,仅有一人宽的那种,被用于近岸水域交通,还有一些大船上逃生用。 “好的,没有问题,明天伱们从盐潮区回来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些东西被送到榆木街了。” 纸张被叠成小方塞进袋子,李斯顿没有继续提出疑问,对这个明显是把他支开的差事毫无不满。里面杂乱无章的采购条目他可以托人完成。 反正他也需要合适的理由单独行动,来完成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五十八章 宅邸 次日,李斯顿把克拉夫特和卢修斯送到榆木街,借口采购清单上的物品,先行离开。 临走前,克拉夫特并没有与他道别,而是提前拿起鸟嘴面具套到头上,面具下传来令人不安的咳嗽声,像是在格里斯的酒馆里不小心吸了一口烤鱼上的秘制料粉。 或许是靠近盐潮区,以至于那里的恶劣瘴气扩散到了此地,靠近这片区域后,克拉夫特的咳嗽就没怎么停下过,总让人怀疑空气中有什么其他人闻不到的东西在刺激他的气管。 直到李斯顿走出一段,回头看去,克拉夫特终于止住咳嗽,向他摆手表示无须担心。卢修斯扶了一把,劝这个刚才还好像要把肺咳出来的家伙改日再说,但被坚定地拒绝了。 “咳咳……我没事,只是被呛到了。”克拉夫特伸手抹脸,手磕在镜片上。非但没有摘下来,反而把面具紧了紧,更结实地摁在脸上。 这个动作明显在遮掩什么,可能只有卢修斯那样迟钝的人才会信以为真。李斯顿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和真相间隔的远不止是这张面具,所以只能自己动手去搞明白了。 先去港口附近的市场,把纸上的购买条目分成几部分,交给朋友和熟人,他们对这些东西远比自己了解。 而李斯顿本人去换掉黑袍,穿了一身没在学院里用过的新衣服,用帽子压住头发。跨过半个城市,凭记忆找到了一条颇为僻静的街道,卡尔曼教授的房子就在这条街上。 是的,他有個大胆的想法。 李斯顿要亲自去确认自己的猜想。澄明药剂是一项足以改变整个手术史进程的东西,如果由一个医学知识丰富、影响力巨大的人,将它导向歧路,造成的恶果不可估量。 看得出来,克拉夫特和卢修斯不是那个怀有恶意的人,他们是心存侥幸,觉得事情还有回旋余地,或许其中还有什么误会波折之类的,不敢下定论。 旁观者清,李斯顿不在乎卡尔曼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反正教授肯定是关键一环,而他要搞清楚其中逻辑到底是什么。 不是为了道德或者别的虚幻理念,只是那种笼罩于迷雾中的未知,驱动着他去思考和追寻,一日不得答案,就一日不能从对未知真相的恐惧中解脱。 就像身处不见五指的黑暗,不似人类的响动传来,忍受这种未知实在是一种巨大的煎熬,主动点亮火光去看清它,总好过任由它被想象发酵为最可怖的梦魇之物折磨心神。 回过神来时,李斯顿已经翻过了后院围墙,恐惧压倒了最后一丝心里的挣扎。 他算是经历过十几年前瘟疫的人,目睹无形而不可阻挡的力量横扫而过,收割生命,给年龄尚小的他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若真如克拉夫特所说,澄明被如此使用,效果无异于一场人造疫病。 “我得搞清楚这玩意到底是怎么来的。”李斯顿拍掉手上的灰,自言自语道。 教授住所在学院里不算什么秘密,同事间互相拜访再正常不过了,在学院里混得久的人大都清楚各自地址,一些家境不错的学生入学时也会上门拜访,学院的经济运转有不小一部分都来自于他们的捐赠。 想到这里,李斯顿冷哼了一声。上次克拉夫特手术后还想去把钱补给提供蛛丝线的学生。 那是他根本不知道,自从腹部手术出名,本来又贵又没啥必要用途的蛛丝线被那个商人家族吹出了“富含生命力”的名头,趁着风头在文登港大赚一笔。 稍微分散了下注意力,让紧张感淡去。李斯顿环顾这个荒废的后院,发觉这里的主人属实不是那种很乐于打理生活的人。 至少在文登港这种降水丰富的地方,院子里连杂草都长势不好的,应该还是比较少见的。 卡尔曼教授在买下这座房子后,显然没在花草上费心思,尘土覆盖的院子里仅余往昔的轮廓,半枯的杂草怪藤匍匐在沙土石块间,在脚下发出松脆的沙沙声。 一心扑在学术上的宅邸主人半生未娶,从没有过存在暧昧传闻的异性或同性,自然也就没有一位精致挑剔的女主人来调和住处的生活空间,而教授本人的生活模式么……只能用粗糙形容。 他甚至没记得锁上后门,李斯顿轻轻一推就打开了房子开在后院的小门,进入室内。 久未清扫的房屋纤尘遍地,推门制造的气流将它们扬起,在空间中的每一寸流窜,黏上眼球表面的水膜、钻入口鼻咽喉。 李斯顿闭上眼,捂嘴发出压抑的咳嗽,这里比记忆中曾来拜访的那次更加陈旧了。 缺乏光照的室内陈设晦暗难辨,看来教授离开前至少还记得把所有的窗页合上。李斯顿虚掩上身后的门,向屋里中走去。 一楼中占据绝大部分面积的是会客厅,教授在这里接待偶尔造访的来客。 回忆中上次来这里的原因已经被遗忘,只记得教授在毫无品味的大方桌边给自己泡了大麦茶,里面加的蜂蜜味道不错,要是那张桌子和学院药剂房的桌子不是同款就更好了。 而现在,方桌和椅子被挪到墙角,整个正厅被清理一空,像是为了重新布置腾出空间,而新的家具尚未到位,空旷得令人不适,生出缺乏依靠的虚浮感。 李斯顿在昏暗的会客厅里走了个来回,这里的地面倒是很干净,没有踩到任何东西。 光线不足让他有点后悔没带照明物,又不想冒着引来不必要注意的风险打开窗户,只好在微光中摸黑走向楼梯。卧室和书房大概都在楼上,要说有什么线索,在这两个地方可能性最大。 如大部分住房的格局那样,二楼被分割成几个单间,除了三扇门外,还有把梯子通往阁楼。 李斯顿推开离自己最近的一扇,可能是卡尔曼的卧室,里面靠墙放着张大床,向阳的窗前摆着带抽屉的书桌。 这里的灰尘减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墨水味。 走到书桌前,李斯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肯定留下了脚印,幸好在来之前也换过鞋子。 桌上摊着几本厚书,借着窗缝间漏过的阳光可以看到,正中一本是李斯顿最熟悉的书之一,手抄《人体结构》,翻到了“骨骼”大章中的一页。 漂亮精准的手绘图周围,除了原作内容,还添加了教授自己用小字誊抄的补充归纳,是早些年刚来文登港时的研究成果。 时至今日,对骨骼的研究归纳实际上已经趋于完美,增补的细节中不少出自卡尔曼之手,此后假托原作者爱德华之名做出的新《人体结构》实际上与初版有不少小差别,克拉夫特手里的那本就是如此。 这些成就是卡尔曼教授的骄傲,他认为在结实的地基上,解剖学的殿堂彻底建成是迟早的事,后人在可以将他这一辈确认的骨性标志作为坐标,仅凭触摸就大致判断体内结构的位置。 可是为什么教授又突然翻开老书,查阅这些他早已了然于胸的知识?好奇发作的李斯顿凑近观察。 摊开的书本下还压着一张露出一角的黄纸,撕裂造成的锯齿状边缘参差不齐,是从某本册子里被临时挪用来。李斯顿只听说过某些艺术家灵感发作时会如此对待纸张,还没见过卡尔曼哪次如此仓促的。 小心地掀起书本,抽出那张残页,上面记叙的东西也不比这张纸本身正式。 潦草飞舞的字母,配上用粗细不匀线条勾画的草图,匆忙的记录仅供书写者本人正常阅读,他得挨个辨认连笔中缺斤少两的字母原意。 断断续续的阅读中,李斯顿跳过了几个完全无法理解的怪词,大致看出了这段文字讲的是卡尔曼教授认为肌肉和骨骼的连接有完全不同于从前认知的方式。 “还能有这种事?” 如果这个说法成立,那么整个解剖学可能都要面临重塑的威胁,其规模之大不下于从百年前纯粹猜想的结构,到现在基于实物的学说。 目前的《人体结构》都是从切实的秘密解剖中得到证实的。包括李斯顿自己也多次地见证了它的正确性,就算在个别人身上有小差异,但也不足以颠覆整体的正确性。 对这个新颖观点的好奇让他忘记了来意,眼睛不由自主地继续阅读下去。 卡尔曼提出,他观察到了人体运动系统全新的组合方式,并且不比原有的结构效率低,甚至可能更高,举例就是下面所绘的草图。 如果不是文字内容,还真的不容易把这团线条联想到骨骼肌肉上去。 错合的几段双直线首尾相连,其中一节从端口小折角加圆头来看可能指的是股骨,股骨颈和股骨头画得过分抽象。要不是长骨中长这样的形态唯一,李斯顿绝对认不出来。 周围缠结环绕的线条,或许是肌肉和肌腱,以从未见过的形式排列,违背所有李斯顿所知的组合方式。宛如从未见过人类肢体的创作者,天马行空般地把它们当绳索布匹之类的材料,组合到了骨骼上。 囊腔、结节似的器官组织混入间隙,填充复杂结构里空出的部分,想不到是什么样的躯体里会需要这样排布。 在外围,两道遍布凸点毛刺的曲线勾勒了大致边界,空出一段不封,表示这是某个整体上的一部分。 乍看混乱不堪,哪怕孩童的绘画都比这个更规整,可是细思又发现在混乱中具有另一套有违常理的逻辑,展现了李斯顿从未想象过的可行性。 宛如同一个问题的另一种解法,瞬间打开了新思路,欣喜之下,让他急不可耐地想见识它的全貌。 翻过纸张,空无一物的背面给他泼了一盆冷水,这就是一张临时写就的草稿,没有下文。 李斯顿把纸张塞回原位。 “难道教授最近在研究这些东西,跟澄明药剂有关的另有其人?” 第五十九章 渎神 李斯顿查看了桌上另外几本书籍,无一与药理有关,都是些更老、更偏门的有关人体结构的专著。 在《人体解剖》横空出世后,这些更为古老而缺乏论据的作品逐渐退出了各个学院,仅在老一辈的收藏里还能见到。而且也仅限于收藏,作为时代的见证,少有用作参考讨论。 其中年龄最大的一本估计能赶上李斯顿的爷爷辈,纸质焦黄发脆,翻页时险些被折断。需要轻柔地揭起书页,用手掌均匀用力推开,翻到下一页。 在这些书籍中,反而是这本最接近于真实情况,其中内容严谨有序,单这一小节已经与《人体结构》类似,只缺乏最后的一些实践证明。奇怪的是,如此优秀的一本书,李斯顿竟然从未听说过。 在扉页可以看到是敦灵大学的馆藏,说不定还是原本孤本。哪怕现已失去实用价值,也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这么珍贵的藏书就摊在桌上,是不是太粗心了? 要知道在材料老化后,书本身的重量就足以在摊开时压坏书脊,使之变形开裂,进而导致封皮纸张移位。修整会破坏了原有的形态,不修的话迟早散落一地。 心痛地把它合上,李斯顿打算让书脊休息一会,等离开时再把它翻回原位。虽然纯属自我安慰,至少他没有眼睁睁看着一本重要典籍损坏而无所作为。 最后一页落下,一个看起来很是熟悉的东西闪过,几乎让李斯顿怀疑是在昏暗光线下产生的幻觉。 他惊异地掀开末页。 那是一截露出笑容的颈椎骨,被画在纸张正中,不加掩饰地彰显自己的存在。 “爱德华?” 这个标志实在太有特点,以至于看过《人体结构》的初学者绝不会忘记。两者唯一的区别就是这本书上的标志里没有爱德华签名。 那么说来,李斯顿没听说过它也是很合理的。这本书大概是爱德华在写就巨著《人体结构》前的作品,因为被后者完全覆盖和超越,自然没有传播开来的机会,罕见程度可能远超自己想象。 不愧是敦灵大学,这种书都敢往外送,它的图书馆中馆藏该是何等丰富? 遐想好一会后,李斯顿才发现自己又走神了。今天在教授房间里受到的震撼让他再度忘记自己的来意,完全把正事抛到了脑后。 抚摸着书本的封皮,李斯顿几乎产生了那么一点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想把书带走的冲动。 不,这当然不行。 他甩掉脑海里的杂念,回到最初的计划上,他是来寻找教授参与澄明事件的证据和理由的。 可是就目前来看,教授最近不是在家捣鼓药剂方面的内容,反而是莫名其妙地想出了肌肉骨骼的另一套生长法,完全悖逆于现有的解剖学结果。 疑问不仅没有得到解决,反而增加了。从未见过的组合方式,显然并非人类所有,也不像可以用于某种全新的手术。突出一种极端的实用性,以机械的角度来对运动系统进行了高效利用。 看起来确有几分道理,但不来源于人也不用于人的东西,却又偏偏全是人的部件,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跳脱如此的思路不是一时灵感所能成就,要么是积年累月的构思,要么是有原型可以参考,加以现成研究基础填充细节。 李斯顿翻开书,折回教授读到的部分,试图在里面找到参考内容的蛛丝马迹。 作为一位在此专业投入多年的专业人士,细读下不难找出其中端倪。 在老书的描述中,造成内容和真实情况的差距的,是作者对“有效”的想象。相较于某些“长得不太聪明”的实际结构,作者把肌肉和骨骼的位置安排到了更容易发力的地方。 也就是说,在同样的大体轮廓下,按照作者爱德华的最初想法,运动系统的功能性完全可以更强。 在这种指导思想下,绘图中的一些部分,与实际产生了一些明眼人能直接看出的形态偏差,直接按“理想状态”安排。 不讲道理、背离实际,只求效用的态度,与教授创作的这個“全新结构”如出一辙。都是把生物组织当零件,去构思一个完美好用的“机械”。 这是他能找到的最佳形容词,只有那些被有意创作出来的东西,才会趋于极强的实用性。自然的生物,无论是多么强健、智慧,肯定都有天生无法改变的缺陷之处。 一个利用“人类零件”构建的非人之物,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然而那张草图中蕴含的,不祥的真实感始终在心头萦绕,使人相信它确实有存在的可能,或是对照切实存在之物落笔绘成。 李斯顿继续向下翻去,在章节的末尾,本应该是结语与总结的位置,被一条无法形容的肢体所占据。 与卡尔曼的草图不同,这张手绘图稿精致细腻,结合了之前所有想象性的“完美”结构,拼装成一条脱离陆生动物形态的、可以不受限制活动的长条状细肢。 仿佛是作者的偏爱,要让它独立存活一般。在肌肉与骨的间隙,填充了恰到好处的脏器与脉管。 在背后的淡色虚影里,它以超常的角度扭动,发挥了拼装关节的最大活动度,柔韧异常。 这种姿态让李斯顿联想起水生软体生物的腕足,被切下后自行在砧板上卷曲、舒张。可这又明明是自己最熟悉的结构重组而成,脱胎于常理常识,捏造“完美”而畸形的肢体。 又或者它才是骨骼肌肉本该长成的模样,而人类躯体才是浪费功能的畸形呢? 没有注解的手稿旁留有与作者字迹截然不同的批注,用语比刻入纸张的笔锋更尖锐。 “毫无逻辑的狂人,脱离实际的臆想,亵神之行……” 书写者似乎是在盛怒中用文字发泄自己的情绪,其中敌意隔着久远的时光依稀可见,愤恨到口不择言,用最激烈的词语来攻击一页纸上的配图。 一笔新墨画出的斜线将大段激烈的言辞划去。不知为何,李斯顿从中看出了随意和不屑的意味,跟平时教授浏览不成器学生提交的文章一样,把成片不知所谓的内容删减一空。 用批阅的口吻,卡尔曼在下面简短地写道: “庸人永远不可理解天才所见。” 这什么意思? 言语间,卡尔曼教授似乎把自己跟爱德华放到了一个立场上,居高临下地蔑视那个痛斥这张诡异绘图的人。 什么叫“天才所见”?李斯顿的第一反应是指的是整个章节中,贴近效率完美的解剖结构猜想。 很快的,他又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作为参与过教授的秘密解剖课的人,李斯顿知道卡尔曼认可的只有亲眼所见、亲手实践过的知识,也就是现版《人体结构》,怎么会去追求那种不存在的“完美”构造? 李斯顿隐约觉得自己抓到了什么,混沌的信息线索和推理在脑海中搅成一团,其中有一根线头引着他去发现从未设想过的方向。 像在黑暗中摸索,沿着长而曲折的走廊,忽然一现灵光在眼前闪过。 卡尔曼不会喜欢不可证的虚无缥缈理论,除非…… 除非“所见”就是字面意思。 【渎神……】 教会不可动摇的思想统治中,神职者宣称人是神最完美的造物,哪怕再怎么蔑视他们的人,也不得不接受这个观点。 毕竟如今世间,尚未有一人能解释为何世界上唯有人类拥有智慧的思想、灵巧的肢体,两者缺一不可,仿佛天生就是安排来用这人身发挥智慧,以智慧统御身躯。 人们只能承认一个更高的终极存在,把持着创造生命的权柄。 而这等造物,篡夺了这种权柄,玩笑式地拿神灵最骄傲的造物当积木拆散重装,做出更好的作品。 要是它真的存在,那置神灵于何地?置一切常识认知于何地? 教授和爱德华亲眼目睹了它,并且画下了未见之人不可想象的结构。它光是存在,就要颠覆一切建立在宗教和普遍认知上的社会共识,意味着对造物权柄的理解和运用,人类一生所学都不及此物万一。 教授到底是在哪里见到了它?在敦灵写下巨著的爱德华又是在哪里直面它? 说不出是恐惧还是狂喜的感觉直冲脑海。这一刻,李斯顿觉得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抛下一切去踏上追寻此物的道路,只为了这个超越现世已知之物的目标。 而后,思绪贯通,线索被连结起来,问题得到了解答。 它就是答案,就是那个能让卡尔曼教授无视道德、情感、伦理去做出可怖之事的理由。 何等的幸运,那个为了事业放弃敦灵生活的人,那个一辈子投身于此的人,在找到追求的终极答案。 再也顾不得什么保持隐蔽,李斯顿推开窗户,让阳光照进室内。他需要尽快阅览所有线索,补充事件的全貌。 然而在刺眼明媚的光线中,之前隐蔽在黑暗中的东西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又一个用黯淡涂料绘制在墙面、地板上的圆形符号,遍布纵横交错的皲裂纹饰。 将其一分两半的标志性横贯裂纹,赫然穿过每个符号正中。 第六十章 转达 “使点劲,把它放这边来,别撞到墙角那边的瓶子。”来人指挥着送货的雇工避开脚边的零碎物什,把沉重的大箱子往楼上搬,这已经是下午第三趟了。 挑了个靠墙箱子坐下来的卢修斯捧了一杯水吹着热气。这是克拉夫特递给他的,出了名的爱干净人士对榆木街的水井也不放心,坚持要在煮沸后再递给他。 就算在井边解释了小半天让他嗓子生疼,也只能小口啜饮,难说是喝到的水更多,还是吹干的口水更多。 今天的行程不算艰难,一个带着剑的贵族,拿自己的家族声誉作保,要给附近新修两口井还是很有说服力的,而他们所要做的不过是暂时多走段路,换去其他地方打水。 再加上诡异的“昏睡病”早闹得人心惶惶,各种流言四起,比咸腥微风还无孔不入,比生长在礁石上的藤壶还多,其中自然包括了不少声称与井水有关的。 这时能来一位贵族出身的学院人士,给他们讲是井水有问题,多少减轻了心中对不可捉摸的未知之物恐惧。 实际上这里生活的人当然不知道有井水出了什么问题能让人长睡难醒,也不知道学院研究什么,更不了解不同贵族的区别。 但至少文登港人多少都听说过这么个学院,也知道这個身份很厉害就够了。实在不知道的可以看看那把剑,或许可以有效帮助理解这个问题。 卢修斯只要在克拉夫特口干舌燥后接上班,给后来的人解释清楚,其中夹杂着对他身份的明示或暗示,不算什么太难的工作,至少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 感叹了一下某些身份真好用,他又吸了口水,温热的水顺着食道滑下,暖意在胃部流转。寒意未散的季节里,捧一杯热水确实不错。 他们正在克拉夫特刚在榆木街租的一幢三层式小建筑里,这三层还不包括阁楼。 建造这栋房子的人在选址上显然考虑不当,卡在了两栋老屋间的狭小地盘上,两侧墙体都贴在了旁边的房子上,迫不得已只能向上发展,造成了罕见的扁长结构。除掉楼梯就是每层仅有一个的房间和狭长过道。 局促的空间导致了下面第一二层根本没有向两侧开的窗户,只在房屋正面给房间开窗,采光极差,大白天的也需要摸黑上楼梯。 同时,依旧是因为空间限制,楼梯被造得相当陡,上楼时要手脚并用都不必弯腰。 综合这些因素,再加上刚好在盐潮区旁边,房屋的租金被压到一个见者伤心闻者落泪的地步。 拄着拐的原主人信誓旦旦地向他们保证,在文登港里,除了盐潮区找不出第二个这么便宜的地方。要能找的出来,他马上把价格降到比那里还低。 联系自己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的经历和房主的形象,卢修斯本想转身就走,可是克拉夫特意外的对这间房子很满意,当场拍板租下了一个月,他甚至觉得克拉夫特有过直接把它买下来的想法。 以一贯以来对克拉夫特的了解,价格因素不是原因,但他又想不出其他理由选择这幢可能在下楼时对住客的上肢骨、下肢骨、颅骨、肋骨、一切骨骼及其保护的软组织产生严重不良影响的住处。 “让一让,借过。” 卢修斯收起脚,让雇工从旁边挤过去。他没看到克拉夫特交给李斯顿的清单,可这是不是太多了,而且不像什么是为长居此地囤积的生活用品。 第四批雇工扛着箱子往上走去,肩膀被重量压得微微下沉,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从木箱内部传来。 出于一个闲人的好奇心,卢修斯跟上去拍了拍那个箱子,更明显的金属声从里面传来,“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那个雇工显然把他当成了这里管事的,卸下箱子往墙上一靠,摆出唠嗑的架势,借回答他的问题休息会。 “一些库存的夹子,买的人不多,这次难得有人想要那么多,干脆一起便宜卖了。”他擦了擦头上的汗,要翻出一堆老东西再扛到买家指定的地方可不容易。 “夹子?” 雇工的回答超出了卢修斯的任何猜测,在印象里,最大的夹子也不过手掌大,那么一箱里面该有多少夹子? “对,夹子。”他摇晃箱子,让卢修斯听到里面大件铁器铮铮作响,“实话跟你说吧,不是什么好料子,难看是难看了点,但胜在用量足。” “听起来不小?” “当然,捕兽夹不能小。听说山里有比人还高的熊,这还不是最大号的。” 雇工说完扛着箱子继续上楼了,卢修斯震惊地看着那个箱子,无法想象克拉夫特要拿这些凶器去干什么。 沉重脚步在楼上响个不停,那是更多的人在上层按雇主的意思安置各种物件,这样的大号箱子少说已经抬上去了十个左右。 隐约的交谈声从阁楼传来:“对,我是要了这个,应该还有……一会就到吗?没问题,在太阳落下前送到就成。” 这下卢修斯坐不住了。他打开一直垫在屁股底下的箱子,一股油脂味飘散出来,伴有咸香和鱼类腥味。整齐的小罐罗列其中,用木塞封口。 拿起其中一罐,拔掉木塞,溢出的浓烈味道让卢修斯想起了这是什么。 整整一箱的鱼油。 拿一种叫作“太阳鱼”的肥大鱼类炼出的油,它的口感因为过于丰富的脂肪和重腥味极为糟糕。在不太缺食物的文登港达到了人憎鬼厌的程度,所以被开发出了这种用途。 事实证明不好吃的鱼炼出来的油也不受欢迎,连拿来当灯油都嫌燃烧味道刺鼻。 曾有一次,他不幸尝了一口用这种油烹调的菜品,就像有什么滑腻又腥臭的膜覆盖了舌头,漱了几次口都没冲掉它带来的糟糕感觉。 这种东西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容易被点着,可以少量地浸透引火物,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烧起来。港口流传着因为把太阳鱼放得离火盆太近而烧了整条船的笑话,尽管真实性存疑。 盖上箱子,卢修斯准备上楼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工程需要用到这些东西。就在他动身走上楼梯的时候,一个有些弱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克拉夫特在这里吗?” “是的,自己进来吧!” 转身看向看门口,一个穿着耐磨亚麻面料衣裤的小孩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似乎是哪个雇工家里出来帮忙的。可能是被有点不耐烦的语气吓到,在卢修斯看过来的时候缩了缩。 尽管有些许的烦躁不安,他还是平复了心情,在走下楼梯时调整表情,好让自己不会在孩子眼里显得太吓人。 “没错,恭喜你找对地方了,做得很好。有什么事吗?”卢修斯分出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笑容,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问道。 跟克拉夫特对付肠套叠患儿的经历多多少少教会了他一点东西,比如怎么正确有效地跟儿童沟通, “有人给我了这个,让来这里找叫克拉夫特的人,告诉他马上去一个地方。”孩子摊开手掌,里面是一枚铜币,“而且他说克拉夫特还会给我一个。” “什么地方?” 小脸仰起,看着他没有说话。 “好吧好吧,还挺聪明。”卢修斯找出一枚新亮的铜币交给他,“你看,这个够好吧?告诉我那个人是怎么说的。” 孩子开心地接过钱塞进口袋里,面前这个人的识趣举动赢得了他的信任,甚至忘记询问是不是克拉夫特本人。 “他说快去鹈鹕街有树那头的第三个门找他,就这样。” 笑容在卢修斯脸上渐渐消失,“那个人有说自己叫什么吗?” “啊,对了,我差点忘了这个,他还叫我说是李斯顿让我来的。就这些了。”大概是拿了报酬却没把事办好,孩子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 “谢谢,你做得很好。” 传话的小孩欢快地跑开了,卢修斯面色凝重地看他远去,默念着那个位置,“鹈鹕街,有树的那头,第三个门?” 并不是因为没听过这个地址,恰好相反,他对这个地方可太熟了,熟到根本不可能忘记,每年多多少少都会去上几次,但又成了此时他最不想听到的一个地方。 卡尔曼教授的宅邸。 抬头看去,昏暗陡峭的楼梯曲折而上,搬动重物的噪音依然响个不停,时而有敲打和交谈声。好像没人注意到这边发生的小小交谈,所有人都在各自忙碌,无暇分心其他。 顶层阁楼里,克拉夫特应该在安排他那些不知用途的采购成果,布置这个新落脚点。 卢修斯走出正门,把门在背后掩上,端起水杯,喝了口已经凉透的开水。 榆木街并不长,往一侧看去,能见到他们上次回访去的面包师布莱德家。越过这几栋房子,后面不远处就是盐潮区,不易察觉的特有咸腥味从那个方向飘过来,无需看到也知道它的存在。 这种感觉很奇妙,一街之隔,看不到的截然不同的环境就在那里。就像飘来的咸腥味,一个不注意就很容易在意识中忽略掉,然而你知道它真实存在,它的居民也是。 卢修斯又喝了口水,在嘴里抿了一会后吞下,清凉的液体滋润了唇舌和干涩的声带。朝着顶层阁楼的窗户喊道: “克拉夫特,有急事!” 第六十一章 注视 在“急事”的逼迫下,克拉夫特恋恋不舍地放弃了自己的布置工作,一串急促的下楼脚步声把他带到了卢修斯面前。 忽略掉声音,他在楼梯上移动真的形如鬼魅,差点让卢修斯摔断腿的陡直楼梯,在这双靴子下不过半分钟的时间,从阁楼到一楼如履平地。 高低不齐、阴影笼罩的台阶没能给成任何妨碍,明明第一次踏进这里的时候他几次踩空,现在却已经熟稔得像自家后花园漫步。 “发生什么事了?”克拉夫特急匆匆地从阁楼赶下来,手里拎着一副半径少说有胫骨长度一半的捕兽夹。 卢修斯长叹一口气,在窗台上搁下水杯,“我们得马上去李斯顿那边。” 他的情绪看起来相当低落,又有一点释然,好像放下了某个心里的重担,解决了纠结已久的矛盾。 “他有说什么事吗?”布置了一半的克拉夫特还不想就此离开,天知道这些人会不会在没自己监督的时候把哪个捕兽夹摆错位置。 “我不知道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就直说吧。”某种隔阂似乎被卢修斯放下,这几天来他第一次不避讳地直视克拉夫特,“你是对的,李斯顿在导师的房子那边。” 这个劲爆消息让克拉夫特都愣了好一会,没反应过来李斯顿怎么就在教授家里了,而且最离谱的是他似乎真的发现了重要的东西。 怎么会有人干完坏事直接在自家留证据的啊? 直扑怀疑对象住宅他不是没想过,但一是刚锁定对象那天晚上就被那個东西拖进深层,顾不上这事;二是觉得教授在学院外一定会找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而且这么做不小心还会给自己带来大麻烦,风险收益不对等。 这时候李斯顿在缺乏信息下不管不顾的一记踹门式调查,意外地打开了局面。 “找辆马车来,我收拾点东西。”看天色不早,克拉夫特掂了掂手里的捕兽夹。可能要在外面过夜,不带点啥不踏实。 …… …… “就是这里。”卢修斯带路走在前面,指向昏黄暮色中一扇大门敞开的建筑。 已经有人在门口等待。他站在街道中央,避开正对门洞的位置,看样子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刻意地在拉开与那幢建筑的距离,连影子都跟屋檐投下的阴影泾渭分明。 看到卢修斯和克拉夫特两人,他快步走上前来,接过克拉夫特手里的箱子,“我希望你看看它们,可能只有你能解释是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有人愿意帮忙,克拉夫特也不客气,这里面塞了四副捕兽夹,两罐鱼油,还有些小件工具,抱着可不轻。 李斯顿往门内投去一瞥,不愿意带路,等着克拉夫特自己进门一探究竟,“很像你画的那个东西……但不一样,你看过就知道了。” 把人叫来然后当面猜谜语是吧? 看在李斯顿愿意帮自己搬东西还有采购的份上,克拉夫特忍住了让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欲望,不乏对近日来自己言行的反思,是否存在自己举止怪异传染旁人的可能。 与其说是忌惮和恐惧,这位能半夜在解剖室加班的讲师眼中,更多是逃避。有超出常理的东西在这间房子里,引起不适不亚于人类初次面对同类的空洞躯壳,或者说是比死亡更具冲击力。 这种情绪对克拉夫特来说不难读懂,是遭遇了人类的生活赋予知识无法解释之物,赖以解决问题的常理和逻辑完全失效,文明人褪去社会产品后重归无尽荒野的无法接受。 嗯,不过暂且看来李斯顿的精神状态还算稳定,手里箱子也端得很稳。 “里面有两个容易碎的罐子,帮我看着它好吗?”保险起见,克拉夫特要给李斯顿找点事做,把精力集中到他处,“在我进去前,告诉我还要干些什么。” “二楼有一些书,你看过就会明白的。不,我其实也不明白它是从哪来的……” “好了,可以了,在这看着这个箱子。”克拉夫特果断地打断了他,按住他的双肩,再次强调箱子。 把李斯顿安置在原地,克拉夫特转身向宅邸走去。拦住要跟上来的卢修斯,指了指李斯顿,示意他在这照顾一会。 夕阳下的宅邸从外面看没有什么差别,与它的邻居别无两样。修建的思路过于相似,取用相当死板的二层加阁楼的适中高度,加上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属于在老房子中千锤百炼的实用派,保证了内外的空间,缺陷在于外观上没有发挥余地。在建筑界地位大概相当于异界灵魂那边的乡下半中不西小洋房,很难想到这是一位学院教授的家。 洞开的正门彻底破坏了这种经典设计与生俱来的安全感,在上面留下一个瑕疵。渐低的落日把拉长的余晖射入室内,在陈旧空旷的木地板上扯出细长的光带门毯,斜插进没有一点布局陈设的正厅,像是一种不正式邀请。 如果不是教授过于粗心的话,正厅里被全部打开的门窗应该是李斯顿所为,地面和墙上的条带状阳光因大气折射呈现出一种偏红的诡异颜色,照亮墙壁和地板上由暗色涂料绘制的圆形符号。 它们大小不一,大者能占满半面墙壁,小的不足人头大小,但具有明显的一致性。仅一眼,克拉夫特就能看出就是自己从深层带回的那个天体形态,那种皲裂的形态与方向如出一辙。 李斯顿所说的不同大概是那条中间横贯而过的裂纹,越是巨大的图形,中间的横纹越宽,甚者脱离了两头细中间粗的素描线条形态,而更近于梭形。 被丢到边角的桌椅给正厅留出足够的发挥空间,它们中最大的一个就在他的脚下,以整块地面为画板,大得惊人的破碎天体边缘抵至墙根,撑大的横纹扩张,将两侧的皲裂挤开。 简单的符号式绘画塑造出一种非凡的变化感,激发了记忆中的某个部分。 亲眼所见者不难理解绘画中的奥妙,一旦目睹此物,就难以移开视线。它在视野中放大,同时占据整个思维。超越了距离的近大远小,在另一个程度上与它越来越近。 不可言述的感觉无法以透视画法来表达,只能穷极最大的平面,以面积向来人展示它的迫近。 一种……被注视感。非是单方面的观察,而是一种交互。 卡尔曼似乎曾更长久地直视它,被反向注视的暗示更为强烈,那个不断扩张的横裂被赋予了拟人化的意义。 克拉夫特搜肠刮肚,要找出一个更恰当的词形容它。 【睁开】 啊,这就对了…… 通达而可怖的念头闪过,毕竟要注视,在人的思维里,注视怎么能没有眼睛呢? 【它是活的】 仿佛记忆重现,再次站在黑暗穹顶下,目睹恒定的破碎天体,那道横纹中噪点闪烁,强烈的被注视感袭来。 它像一只缓缓睁开的巨眼,横纹向两侧扩张,黯淡的僵死光线是它的目光。而细看从来没有什么运动发生,那道巨大的裂纹亘古不变,一切只是错觉。 一时间,克拉夫特无法分辨将自己驱逐回现世的到底是某个客观存在天体的自然效应,抑或是天体般宏伟的主观意识做出决断。 宛如醍醐灌顶,无需语言赘述,以简陋的图像触发,非理性反逻辑的信息直接通过未知的渠道进入脑海,被动地获得了动摇心神的知识。 这种体验相当糟糕,克拉夫特移开视线,避免直视地板上的巨大图形,然而屋里到处都画满了它们,根本找不到一处干净的地方。 而且一旦把它看做一只眼睛,被注视的暗示就挥之不去,再也没法泰然处之。 克拉夫特跨过地板上的巨型破碎天体绘画,加快脚步踏上二楼,准备尽早拿上有用的东西走人。 不出意料的,教授的卧室也被画满了同样的图形。对着窗的墙壁上,一轮半瞑巨眼般的破碎天体正朝窗口,原本的壁挂装饰画被丢在一边,画框摔成了几截。 窗前桌上摊着的应该就是李斯顿所说那些书了,克拉夫特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不是因为不认识,而是因为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得令人感到发自内心的别扭。 用黑色线条勾勒的图形在意识里自动被上色,平面上的组织在思维中活了过来,由人类组织构建的软体腕足鲜活地卷曲,隔着纸页和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迎面抽来。 克拉夫特下意识地用手阻挡,预料中的打击并未袭来,几秒后他才意识到又是与记忆勾连的幻觉。 【蠕动……】 “什么离谱组装?”克拉夫特恼火地把书合上,既然那么熟悉,不出意料的话就是记忆里那个讨厌的软体生物了。虽然不知道它为什么被跟人类的组织联系了起来,但这玩意的冲击力显然没某个不可理解的天体大。 对李斯顿来说离经叛道又充满诱惑的东西,在克拉夫特眼里远没有这么夸张。 异界灵魂有幸生在一个外科大发展的年代,见过听过的奇怪治疗方案不胜枚举,把脚指头挪到手上补缺、大腿皮瓣移脸上修复的都已经不是什么新事物,更有在动物身上培育人体器官的技术。 搞清楚原理后,确实很像从别的地方扣零件来装上去。 论正常组织混杂扭曲造成的恐怖,见过畸胎瘤的人一般也很难对此有触动了。 对于这种构造,他的评价是——异态科技,震撼人心。不讲现世逻辑的东西当真强悍,没法不羡慕其得天独厚的优势。但就这种程度……千百年后人类大可以做得更好。 第六十二章 所来为何 等克拉夫特夹着几本书从屋里出来,箱子已经换到了卢修斯手里。李斯顿一手支着墙,看起来很是疲惫,但还是紧盯着这边。 “确实如此。”克拉夫特把书放进箱子,附和了他的想法,“我看了你说的东西,教授在做一些奇怪的事情,还有不太寻常的研究。” 向着李斯顿,实际上也是对卢修斯做出解释。克拉夫特沉吟片刻,用比较中性的评价继续道: “你知道,人都有些脑子犯浑的时候,就像身患绝症的人突然看到一点生存希望那样,无论多么荒谬的东西他们都愿意去试上一试。” “而对很多聪明人来说,有着比生命和享乐更重要的东西,他们把这些目标看得太重了,可以用所有手段、不惜任何代价,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 一阵长久的沉默,或许大家都早有预料,但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总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那个人是一切源头的事实。 李斯顿主动转移了话题,切到事情本身上,“所以这些到底是这么,某种邪灵之类的吗?” “好消息是它不是邪灵。” 在教会的概念里,所有超自然力量,除了圣典里明确神所赐予力量的故事外,其他都是邪灵魔鬼的手段,蛊惑世人去犯下罪恶之行。教授的行为倒是莫名契合了这个说法。 “坏消息是,这可能比邪灵严重多了,而且我也搞不清其中逻辑。只知道卡尔曼教授想通过这种方式,得到某个颠覆性的东西。” “哪怕代价是那么多人?”卢修斯打了個寒战,给箱子合上盖子,将那几本书封死在里面。 他是三个人里与教授相处最久的,也自认对他有着深刻的了解,大到研究方向,小到喝茶喜欢加几勺蜂蜜。 强烈的反差感引起了心目中形象的巨大割裂,离开前的教授在接触此物后,发生了蜕变般的变化,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在原来的躯壳中诞生,而他在相处的几天里一无所觉。 哪怕就在眼前,他也并不想翻开那些书去探究是什么诱惑改变了教授。至少目前而言,卢修斯还是觉得有些原则应该高于一切。 移开视线,卢修斯把箱子交到克拉夫特手里,“明天见吧,我想我需要回去静静。” 穿着黑袍的身影在血红的晚照中远去,步伐轻快有力,一如克拉夫特第一次在圣西蒙广场见到他的时候。 现场只剩下了克拉夫特和李斯顿两个人,后者刚从精神冲击中回过神来,感叹道:“卢修斯可能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你觉得他以后会后悔么?等到年岁渐长,却发现进无可进。” 说的是卢修斯,但他却没有看那个离开的背影,而是盯着克拉夫特,关注着他的反应,不如说是在自我怀疑和质问克拉夫特。 “不知道,我也还年轻着呢,有大把的日子去思考这个问题。”克拉夫特从来不擅长看人,更别说从十几岁看到老了,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干脆用问题回答问题,“你以前为啥来医学院?” “呃……不好说,可能是我父亲的影响吧?”李斯顿没想到克拉夫特会跟他聊这个。 “说起来不怕你笑话,他是那种‘外面的’医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跟水手和雇工打了一辈子交道,终于有一天发现理发店再这么下去前途有限,自己年龄又太大了,于是花了大半积蓄把我送了进来。” “理发店?”这还是克拉夫特第一次听李斯顿说他的过去,这路子是真的有点野。 李斯顿没有不好意思,反而自己笑了起来,学院里他很少会跟人谈自己的家庭,有个人能说这些让他的心情多少好了些。 “对,在《人体结构》出现前的外科都是这样的,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外科’,就是拿刀和烙铁给人截肢的合法杀人罢了。说不好是放任不管死得更快,还是截肢死得更快。” “他觉得这样没前途,让我去学院读书,至少要比他做得更好。说实话,十几年的学习和尝试,我觉得并没有超越他太多。” 谈起这个,李斯顿并不避讳对现状的不满,大摇其头,“伤口的腐烂、化脓,或者截得太短,情况恶化导致的二度截肢死亡率都不敢去算。还有澄明才能解决的手术时间问题,极大地限制了所有人的发挥,现在又无解了。” 他用平和的语气描述这些迈不过的坎,伤患血腥的伤口、坏死的病灶,在年幼时他就看得够多了。不出意外的话,还要再看好些年头。 病人手里握着双翼圆环的护符,往伤口上撒圣水,有些积蓄的会请神职人员来念几句。他从一开始的排斥,到现在无所谓,时而会觉得诊所里像个小教堂。 当年的话犹在耳畔,要做得更好。可越是学习,就越是深刻地认识到,再进一步是多么困难。治疗手段的限制,社会伦理的排斥,都让他感觉看不到任何希望。 “这么多年来,真的有质的改善吗?我觉得是没有的,哪怕爱德华复生也没办法解决。伱翻开最后一页看看,这书也是他写的。” “嗯?” “想再进一步……他们都走上了这条路啊。”李斯顿感慨万千,“说句实话,我可以理解他们。我没法骗自己,说如果有一天给我机会,绝对能像卢修斯这样拒绝。” 克拉夫特安静地听完了他的叙述,没做出道德是非上的评判,“更进一步,然后拿来救更多的人,听着好像很合逻辑?” “对。” “为什么要救更多的人?”克拉夫特继续追问。 李斯顿骤然卡住,这个问题问得太无理,谈道德好像不对,说是常理更加无从说起。 “这问题的本质在于你把自己当做一个更高等的、可以通过数量来区分生命价值的存在。可是对一个高于社会、超越伦理的玩意,人的生命哪会有什么特殊意义?” 他拍了拍箱子,被关在里面的厚重书籍发出沉闷声响,“而我对未来充满希望,相信不走这条路也迟早能做到。就算这需要很久,久到沙子能磨平我们墓碑上的名字和墓志铭。” 克拉夫特亲眼见过医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发展。高新技术比电子产品更快地换代普及,各个领域日新月异,清晰的道路摆在眼前。他既不迷茫,也不恐惧,心知自己的每一分工作都在催化那一天到来。 这个世界缺乏相应的基础,太早地接触它也没有意义,只会演化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小范围奇迹。 近于盲目的信心充沛得让李斯顿有点羡慕,不由地被他带偏话题,冲淡了对自己和未来的怀疑。 “那么肯定?” “要是没实现,你可以到时候来天堂或者地狱——如果真有的话——指着我的鼻子痛骂我一顿当年不让谁拿人命换知识。”克拉夫特开玩笑般说道,“当然,到那时候我也不会认错。” 他把箱子抗到肩上,给李斯顿补清采购的钱,道别离开。而后在街口拦下一辆正好路过的载货马车,谈妥了车主今天最后一单生意,坐着它回到榆木街的新住处。 雇工们在他走后按吩咐把东西搬到了上层,包括那条小得只容一个人坐下的木舟,搁在阁楼的床边。 从一楼开始,栓死大门和每扇窗户,挂上铃铛。 大号捕兽夹被掰开,依次摆放在门口和窗前,两边手指粗的的固定链用长铁钉敲进墙体和地板,以捕熊的标准来安排。 一般四五倍成人体重的动物踩上去保管有来无回。错合的铁齿能直接嵌入骨头,撕裂血管,但凡有神经系统的都会在痛苦和失血中毙命。以那家伙喜欢用人类组织来看,八成是有的。 安排完了门窗,克拉夫特还是觉得不够放心,在过道和楼梯上随机布置完了剩下的夹子。 备用手段是几支鱼矛,这种后面连着绳索的捕鱼用具形似普通短矛,区别在于没考虑过正常拔出,令人生畏的倒刺可供水手拿它叉鲨鱼玩。 克拉夫特对木板墙试用了一支,再也没能把它拔下来。剩下的被系到了每个房间的立柱上,不然谁拉谁还不一定呢。上一个被大鱼拉下船淹死的还在酒馆里被嘲笑。 成箱的鱼油罐被拿出,整整齐齐地在床边排开。几份燧石、火镰,火盆与火把,还有用油浸透的布料作引火物。 等到固定住它,接下来就是鱼油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此时易碎反而成了劣质陶罐的优势。丢出,碎裂,然后点燃。 还是那句话,没见过能扛得住这个的人类组织,哪怕骨骼里都含有相当的有机成分,运气好的可以在这样剧烈的燃烧中留下舍利子——如果它也能有的话。 最贵的是几条铁链,横拦在房门和走廊间,把它们变得不适合比人大的生物通过。同样的铃铛悬挂其上,它不再能无声地通过内部任何关口。 事不可为时,他还能靠这些布置拖延一会,去见见那个破碎天体,把自己送回来。 举着烛台逛了一圈,克拉夫特将自己的布置一一记下,刻进脑子,心满意足地躺进阁楼里大床的床底,抱着剑闭上眼睛。而在床上,是一个包进大量铁钉和碎木片的人形被子团。 不能再放它四处游荡、兴风作浪了,对这种含沙射影的阴险玩意,就得重拳出击,让它见识下人类的恶意。 第六十三章 它们 在忙碌一天后,入睡不算困难。就算躺在地板上,也不能阻止大脑很快地适应安逸状态,并转入休眠。 这个过程的最终阶段一般很难被主观意识所察觉,当你在模糊坠落感中飘忽不定的时候,实际上已经错过了最佳挣脱时间。 那是一种失去凭依的感觉,仔细回味的话后背还贴在结实的平面上,而半规管里的运动感受器持之以恒地发来身体在移动的讯息。 非要说的话,就是反常的错乱感,感官对自身的定位不匹配,太空步般的视觉上前进、实质上后退。 克拉夫特睁开双眼,烛台的光已经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黑暗。 轻微而连绵不绝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一波又一波,拍打建筑的外墙,富有节律。空气中的湿度增加,水汽随着潮水的节奏从未封死的缝隙里钻进室内,好像这栋建筑被直接拖到了海滨。 手里不知何时被塞了一个扁长的方块,朦胧的安心感催促他重新睡去。 早有准备的意识迅速地对比了最后的记忆,下一刻身体悄声无息地从床下挪出,手摸向自己的口袋,那里是提前准备好的打火石。 然而,和棱角分明的块状物一起被掏出的是一张薄而坚韧的卡片,上面凹凸的似乎是某种熟悉字体。 预演过的流程没有被意外出现的杂物打乱。克拉夫特走到记忆中的火盆前,敲击燧石,迸裂的石屑与闪烁火星溅射,在跃出几寸后飞速膨胀,化为匹练般的火光。 吸足了鱼油的布条在火盆里熊熊燃烧,火苗窜动,舔舐着投入盆中的柴薪,光芒增长,把从地板到房梁的黑暗驱除出去。 到这时,克拉夫特终于有暇观察手里拿着的两个不该出现的物件。 一侧是黑色镜面的扁盒,一张蓝绿色的小卡片,上面勉强能辨认出有個人像的轮廓。 白底背景上的胸像面部融化流淌,像烤过的胶质,滴落在扣紧领口的黄色衬衫上,凝固为蜡样的小片块状物。 乍看是图片的掉色,可是细看就会发现本来就是如此,五官被熔融的皮肤色块抹去,丧失人形,丝缕的黏连如帘垂挂。 下方印着几个方块状正楷字体,笔画和排布却被打乱,歪歪扭扭。远看好像是那么回事,稍加注意就会察觉到似是而非的反常。 而那个扁盒克拉夫特感觉自己不是第一次见它,同样的似是而非,按亮后就不再有下一步反应。 把它们放在床上枕边,拿起火把在火盆中点燃,他巡视了房间,顺手点燃烛台。除了莫名出现的违和物品,没发现与记忆的出入。 捕兽夹的位置得到了特别关注,它们都呆在该在的地方。这让克拉夫特松了口气,他可不想在待会按记忆行动时踩进一个擅自移动的陷阱里,小腿的两根骨头变四根。 拉开房门,低头绕过横拦锁链,走进过道。向下看去,火光照映出的不是楼梯,深黑的水面吞没通往三楼的道路,波纹鳞光浮动的水面下,熟记的区域重归未知。 还好把位置设在了阁楼,不然他现在应该在楼下漆黑的水域里潜泳。刚醒来那会的懵懂时间会让水涌入无准备的肺泡,刺激气管引起剧烈咳嗽,再进一步灌入更多水,最后闷死在黑暗里。 有限的潜水经验也不足以支持他在下面辨明方向,氧气没法支持大脑运转,越慌张就消耗越大,下水死路一条。楼梯这条后路被切断了,现在与室外相通的只剩下阁楼两侧的窗户。 这个水位也解释了为什么外面会有水声,振荡的潮水应该就在窗台下方不足两米的高度,水波拍上土石混成的粗陋墙壁,粉碎浮沫气泡的咕噜作响,像球菌感染气管中的痰鸣音翻滚不休。 大概人类永远不会适应这片水域,这里的一切都像脱色的门卡或者永远开机白屏的假电子设备那样,带着与生俱来的病态感。总是保持着大体相似,同时又在细微处有意无意地漏出不同。 水深可达三层楼的街道上,满足一切海洋生物活动需求,可供鲨鱼自由游弋,更别提那些东西了。 克拉夫特回到房间,熄灭火把,拿火盆里余灰覆在火苗上,稍稍控制燃烧。他突然发现这里算半个密闭空间,空气流通不畅,一氧化碳中毒的可能性显著存在,而他又没法开窗通风。 环境观察结束,抱着剑缩回床底,接下来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安静等待。 房间重归静谧,唯余碳火燃烧发出的零星碎屑小声爆鸣,和融入背景的水声不倦地拍击。 人在安静时总会冒出飘忽的念头,克拉夫特想起为数不多的几次跟着祖父狩猎的经历。 伍德家族的狩猎当然与众不同,甚至很多时候完全不为了吃,而是不得不进行。背靠的群山里生活着大量还没有学会敬重这些两脚生物的兽类,当其中某只过于频繁地来访,就必须清理掉它。 通常这些工作由城堡里训练的青壮负责,但毛手毛脚的年轻人难免办砸事情,简单大脑未必有一只活久了的熊聪明,声势用于惊走小体型野兽尚可,对老练的掠食者来说效果约等于无。 这时候就轮到老伍德本人出马,借此机会活动筋骨,亲自带队,徒步进入一般捕猎绝不会深入的山林。 他们在深厚的腐败落叶层上行走,湿冷的树干长满青苔,蕨类与瘴气从缝隙蔓出。 这样的森林中顺着大致方向寻找往往需要耐心,和对峙训练一样,在沉默中消耗宝贵的时间和精力,等对方漏出注定会出现的破绽。 可以是一片连同树皮被撕开的青苔,是倒伏蕨类茎叶铺出的兽径,也可以是潮声中打破单调循环的湿润附着声。 老伍德给他们演示如何掰开锯齿密布的兽夹,放置在它最喜欢经过的路上,固定铁链钉进结实的树干,薄土覆盖,枯叶伪装,在附近潜伏下来。 接下来,不出意外话,会清晰地感受到一个体型远超于你的生物接近过程。 先以为那不过是听惯的背景音,波纹照常接踵而至,被拍上高处的液体落回水面,与等待中听到的没什么不同。 随后有一拍没跟上,谐振出现了分裂,涡流旋转,暗潮涌动上浮,突破上方的水层,分开的海水在光滑表皮上划过,像避开不存在的东西。 表现在听觉里,就是水声中的一部分无端地消失了,一个神秘空缺出现在窗台下,声音隐去。 咕哝般的绵密节拍被升起的乐性音取代,高低声部齐奏,每个都有层叠的回声附和,和缓又急切,由数不尽的声带合唱,细长腔道提供共鸣修饰,形成了声音的浪潮。 克拉夫特屏息凝神,爬出床底,拎起一罐鱼油。回去后他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患上演唱会PTSD了,所幸文登港只有教会唱诗班,大不了以后不去圣西蒙广场喂海鸥。 歌声高涨,光芒亮起。 恒定且柔和的白光,呼吸式地明灭、渐强,逐渐调整稳定,由粘稠、浓郁的颜色,向接近清淡皎白的自然光变化,明媚异常。 几缕从木缝里漏过的白光贴在墙上,竟喧宾夺主地压过了火盆照明的暖色调,昭示它的到来。 乐音再次提高,穿透性更上一筹,掩盖肉须上牙齿抓住石缝的尖刻声响。湿润沉重的肢体交替伸出,内置的关节弯曲扭转、肌肉收缩,主体从水中升起,水膜如瀑从上面滑落,密集的水滴声像在下一场阵雨。 最后,所有的声音都在窗外停下,趋于稳定的诱人白色光线沿窗户缝隙照进房内,一看就有一种想去打开的欲望。 隔着一层窗板,它在等待不知所谓的猎物自己开窗迎接。 有种鮟鱇鱼的感觉,发亮这个套路简单却意外的好用,很少有人能在半夜惊醒时拒绝这样令人安心的美妙光源,但很可惜,这里就有一个。 掂了掂手里的油壶,克拉夫特再往旁边挪开两步,躲避直射的白光。他不止一次地觉得这种光线无限地接近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完美月光,明亮皎洁,以至于不由自主地生出不受控制的好感。 这一定不是单纯的光那么简单,掺杂了能对人类起效的特殊吸引机制,和鮟鱇鱼利用深海生物的趋光性是一个道理。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可以是个好消息,喜欢这么捕猎的生物都存在或多或少的运动上的缺陷,要么不够快、不够灵活,要么压根不会动。 人类的运动系统终究是人类的,没考虑过常态化承受几倍体重负荷,再怎么优化也存在极限。反向思考,或许不是它本来生活在水里,而是取用了这种运动系统导致大部分时间只能在水里减少受力? 他的猜想很可能是对的,白光的角度在微微偏斜,外面那东西甚至没法长时间稳定地扒在墙上,姿势必须做出调整。这给了他不少信心。 然而,最先发生变化的并不是沉默对峙的这边,敏锐的听觉察觉到身后另一侧窗外潮声骤停,刚品鉴过一遍的湿润粘稠攀附声响起。 【它的学名恐怕得有复数形式了】 第六十四章 有进无退 这一刻,克拉夫特脑海里闪过的是一套含家属量极高的台词。 翻译翻译,什么叫惊喜! 另一边窗外,同样的白光亮起,伴随水珠声中层层叠叠的副歌,沿石壁攀缘而上,有种会呼吸的月亮在彼端升起的错觉。 心脏擂鼓般剧烈跳动,振动在整个胸腔里传导,牵扯肺脏,连呼吸都出现了片刻的停滞。成股的血流挤进动脉,升高的血压让颅内隐隐作痛。 面前的窗板被叩响,有节奏的敲击声回荡在房间里,它的耐心和体力都在消耗,照进房间的白色光痕来回移动幅度越来越明显,紧绷的肌肉催促着它行动。 狩猎从来不是永远一帆风顺的,再老练的猎手也会有偶尔失算的时候。所以,他不是只带了夹子来的。 克拉夫特没有继续犹豫下去,拔剑撬开鱼油罐的木塞,把小半直接淋在剑身上,带白絮的淡黄色油液沿着开槽流下。手腕转动,剑身微斜,让油膜镀满两面。 剩下半壶直接泼进了火盆里,热浪扑面而来,蹿起的火舌几乎舔上面颊。 信手挥舞长剑,剑刃在切开火苗的一瞬间引燃,目前所知最烈性难驯的物质在钢铁表面燃烧,释放出让这柄武器回忆起初生光景的热量,仿佛归还锻炉里的原始形态。 隔着剑柄和手套,都能感觉到那种危险的、让蛋白质转瞬变性碳化的温度,没有碳基生物会喜欢它的,包括铸造者也会为这样损伤武器的行为皱眉。 垂下剑尖,克拉夫特一步步向窗口走去,油液燃烧着滴下,被重力拉成明亮的椭球,落在地板上嘶嘶作响。 敲击木板的声音愈发急促,骨节那样坚硬而覆盖皮肤的东西频繁地叩击在不同位置,在同一时间有复数个敲击点响起,好像有一群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人在外面急切呼唤。 他抬起剑身作为回应。距离已经接近到不足五步之遥,不需要继续隐藏脚步,隔着一扇屏障的蠕行之物更不可能通过暴起的声音判断动作。 短暂的蓄力后,由腿部率先发力,蹬地向前冲锋。身体前倾,最大程度地利用惯性,不留余地。 长剑平举,良好的手眼协调能力能帮助他调整角度,目标是窗户中间的缝隙。 敲击声一滞,似乎是为骤然接近的声音迷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一时不知要继续作妖还是破窗而入。 一瞬的犹豫彻底断送了它最后做出反应的机会,不算明显的滞涩摩擦声里,高热的剑刃穿过缝隙,破窗而出。 表面湿滑的外皮触之即溃,连同疏密不均的层次一并分开,尖端刺入下面缠结坚韧肌肉当中。 类似于扎进刚编的草球中的感觉,割裂条索状、块状的肌肉纤维合集,往更深部穿透。 富含水分的组织在接触到剑身时剧烈收缩,热量向周围传递,在所及之处把所有东西变成黏糊或干硬的变性蛋白质丝块,又被后续的加热烤黑。一百把凝血电刀加起来拍马都赶不上它的效率。 大量产生的水蒸气奔逸在本就存在的和被人为制造的疏松间隙,造成二次烫伤,无差别地蒸熟流淌液体的管腔、丛状神经束与脆弱的腺体。 痉挛抽搐的肌肉失去攀附能力,分支上扣住石缝的齿凿松脱,躯体晃动着失去平衡。 老伍德亲自挑选武器的长度优势体现出来,余力未尽的克拉夫特还能继续压上体重,携残留的动量斜向下插去,把剩下的刃部送到那一边。 小块的扁骨与连接软骨一起被顶碎,剑势在某块大概是椎骨的不规则骨边擦过、受阻,停在一层极硬的厚骨板上,扎进两寸深。 痛苦疯狂的嘶吼在战果进一步扩大前爆发,那是不加掩饰的尖哮,发声器官最可怖的噪音,如同直通地狱的过山车上所有乘客在人间发出最后嘶声呐喊,冒血的气管里喷出的临终诅咒。 正如先前零碎记忆力最为令人痛苦的部分,与它伪装时的声音相反,这种嘶吼具有折磨心神的魔力,像沾满盐水的带刺荆棘抽打精神。 它戕害成型的思维,扰乱人类的理智。克拉夫特用尽全力才执行了把剑柄向下按的动作,让锋刃翘起,划开尽可能多的组织。 这个动作显然带来了更大的痛苦,一阵无力的骨质抓挠墙体声后,剑上的重量一轻,嘶吼者向下滑落,在巨大的水花声中化作隆隆闷响,沉入水中。 克拉夫特摇晃着脑袋,极力摆脱眩晕和莫名的下坠感,刚才他感觉自己在意识模糊中脱离下坠,然而在某個临界点前力竭,没有掉进另一个更深的地方。 情况不容他多想,对侧窗户传来木板挤压扭曲声,勉力恢复的理智催促他用力拔出长剑。 回抽的过程并不顺利,布满颗粒感的剑身在缝隙里磕磕碰碰,刮下黑白相间的焦粉碎渣,粘连的干胶样物质牵扯拉丝,真就和用了半场手术没清理的电凝探头一样,被包裹得看不出原来形状。 窗户在重压下彻底破裂,明亮的白光涌入房间,盖过火盆的光亮,物体的影子拉得长而纤细。 絮絮不休的叠句再度回荡在空间中,在墙壁间来回反射,吟唱得最大声的湿滑腕足率先伸进房间。 蔓延的焦躁在脑海里被摁住,在一次次经历它们的声音后,抗性不可避免地产生了。 可能是这种讨厌的噪音也得经过感觉器官发挥作用,而反复的刺激终于让感受器的适应性生效,选择性地减少对它的反应。 逻辑思维再次占据上风。克拉夫特没有转身直视它,而是俯身捡起了又一个鱼油罐。 布置终归还是发挥了作用,伴随着倾倒内脏器官般粘稠物落地声的,是清脆的机括弹起响动。 克拉夫特等待的就是这一刻,精神做好准备,迎接又一波嘶鸣声浪。 这无疑是对意志力的考验,尚存一线清明的脑海第一次在维持自主意识的状态下经受了它的洗礼。 可以的话,克拉夫特倒是宁可和之前那样暂时失去意识,那种意识丧失的生理逃避反应,是避免全数接下阀值外刺激的机制。 骨骼肌在不自觉震颤,呼吸急促,心室盲目地高频收缩着,胃袋酸液反流,烧灼感上涌,但意识刻意地保持了清醒,竭力指挥颤抖的身体抛出油罐。 向着记忆中窗户位置,它现在一定被固定在原地,油罐准确地砸在它身上,劣质罐体哐当碎裂,油液在滑腻皮肤上铺开。 它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自顾自地吼叫,直到克拉夫特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旋身用剑挑起火盆,飞散的炽热碳火和漫天火星向它撒去。 明暗不定的飞火流光照映那个蠕动生物的全貌。 令卡尔曼着迷的腕足结构外生长着明亮的光瘤和挥舞的细小分支,遍布空洞腔管者呻吟嘶吼,生长口器与利齿者咀嚼吞噬周围同类。 往次目睹它的残缺记忆没留下太多有效信息,唯独记得成排的锯齿牙列。 而在有所了解后看来,那分明是催生了过多尖牙的牙床,做出只适合撕碎的单一构造,安放在最容易接触猎物也是其余分支的地方,由中枢未知的神经系统控制着胡乱撕咬。 满是沟壑的表皮被屈曲的关节顶起,运动都是长骨衔接成的骨链关节屈伸,带动本不可能用于攀爬的腕足做出支撑、牵拉动作。 纠缠的腕足分不清数量,长出这些扭曲之物的躯体,是一个以克拉夫特的见闻都无法确切描述的亵渎之物。 那是一个主体由赘肉、碎骨、无用增生等一切“不必要”内容混成的大集合,点缀以五官、毛发,凡是没在“完美”结构腕足里用上的东西,全被填进了这里。 它们杂乱地相互嵌合,像个特别放大版的畸胎瘤。皮肤艰难地蒙住了部分表面,由肉芽组织来填补空缺。 然而无序的增生弥合往往超出实际需求,瘢痕突出,新生小血管扎根其中。又因没有角质层保护反复划破再增生,赘生息肉如肉角突出成簇。 拉长的外耳似乎是体积膨胀的结果,侧边咧开无齿无舌的口腔,空洞地张大作无声咆哮状。没有瞳孔的黄白色眼球徒劳旋转,在翼状胬肉下拥挤的眼眶里三两聚集。 一些小型的腕足在上面抽芽生长,有的已经初具规模,更多的是在大腕足根部无力垂挂下来,像是缺乏养分。 碳火从空中落下,点燃鱼油,爆发的火焰笼罩了它的几条大小腕足,嘶鸣的协奏推向高潮,像在用小刀刮擦精神与肉体,亦真亦幻的双重疼痛拷问意识。 蠕动之物疯狂挣扎,拉扯那条被捕兽夹咬住的腕足,不顾错合铁齿撕裂肌肉,用极大的力量把夹子连带链条固定长钉一起从地面上拔起,深可见骨的伤口溢出浑浊的发光白液。 耸拉着近乎断裂的残肢,它终于重获自由,凶残的细支张开口器,畸形累赘的团块状身体在燃烧腕足的推动下,嘶吼着向克拉夫特直冲而来。 第六十五章 燃烧 到真正直面一头这样的扭曲巨怪时,很难有勇士能无所畏惧,克拉夫特当然也不是这种人。 它以介于爬行和蠕动之间的不协调状态行动,每一条腕足都爆发出相当的力量,但又互不协调,只管用力,不顾总体平衡。像是把自己往前掷出,以失衡为代价换取与身形不相符的速度。 牙齿和角质刮擦地板,犁出令人烦躁的刺耳声响,棘轮般在鼓膜上滚动,感觉是一台大型绞肉机的绞刀旋转,带着巨大的压迫感袭来。 被嘶鸣声影响的克拉夫特勉强做出了一个躲避动作,向旁边闪开。 这个动向显然被它所察觉,腕足拍打划开地面,试图中途变向。但这些肢体力量有余、协调不足,只给高速运动的躯干转过了一个不大的角度,与克拉夫特错身而过。 一条半成型的腕足伸长口器附肢,凶狠地咬来,绕过横挡的剑刃,接触瞬间把袖口连着一枚袖扣扯走,不甘地咀嚼撕碎布料。金属扣在牙列间被反复碾磨变形,分不清是牙齿还是扣子碎裂的嘎嘣声。 要是再近一点,里面的可能就是几根手指甚至半個手掌。 手腕尺侧有隐约疼痛,好像有温热液体渗出,不过不干扰活动,只希望不是被划开了哪根浅表血管。 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长剑变得沉重。是对死亡擦肩而过的畏惧,或是不可抑制的疲惫? 嘶鸣声又一次爆发,撞上墙壁的诡异生物摇晃着硕大的肉瘤身体,摆动腕足转向。虽然外表上毫无形态学发挥余地,它似乎确实存在一个自我认知中的“正面”,需要用这个方向对准目标。 在平时,克拉夫特可以跟这样愚笨的蛮力周旋一晚上,但现在他能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的状态在恶化。体力在剧烈生理反应中被消耗,肉体与精神受到嘶吼声的折磨,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异界灵魂在大学里的一千米体测。 他大口喘息,将吸饱了水汽与焦糊味的空气灌入肺部,还有闻之作呕的蛋白质焦香味。体力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临界点,所有感觉都在远去,视野边缘发黑,耳边只有回荡的可怖声音。 精神和意志也濒临极限,仅靠最后一点麻木理智维持着对峙,至少在对身体彻底失去控制前,他应该还不会倒下。 那个东西扑来,在它完成加速时,克拉夫特找准机会再度避开,让这团腕足烂肉聚合物第二次和墙壁来个亲密接触,挡在中间的火盆架被直接搅碎,散成一地碎木片。 零星的火焰还在它身上燃烧,被灼伤的腕足表皮焦黑开裂,在剧烈运动中被撞碎,露出下面的黄白色干痂,爬布树枝状的脉管网络。 看来断肢之痛和表面的灼烧对它来说远算不上致命伤,可能连重伤都不是,继续下去被拖死的只会是自己。 意识搜索着记忆里房间内尚未被利用的布置,大部分都不是现在的体力能发挥的。 不过未必要自己动手。 这种东西的行动模式确实符合了克拉夫特至少一半的猜测。腕足的设计效能相当优秀,却不足以支持巨大的体型持续高频运动,只能做出速度爆发。 而且所有腕足的活动缺乏整体性,中枢缺乏对它们的完全控制,以至于在速度提高后变向相当不灵活。 它身上残存的火焰给了意识一点灵感,趁着转向这会的空档,向床边移动。 沉重、粘稠,柔软与锋锐,坚硬骨骼支起软体的身躯,矛盾体并不在乎他的打算,一如之前疾扑门面。 一点点勇气是必需品,克制住恐惧驱使的盲目躲避。让它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能看清疮痍的腕足、口器里排列的尖牙后潜藏在阴影里密密麻麻的磨牙,牙缝间塞满发光的残片。 无数口器搅动、开合着,期盼这个不再逃跑的猎物落入其中,切碎磨细,消化殆尽,变成它的一部分。 按照它之前的表现,还要再等那么一下子,到庞大的身躯占据大部分视野,碾过这个位置已经定局。 然后,向空间最宽阔的方向,用尽全力闪开,让出身后床边排开的大量鱼油罐。至此,他完全耗竭了最后一分力气,跌坐在地上,双手撑地往墙角挪去,尽力拉开距离。 连续清脆的破碎声,浓稠液体飞溅流淌,被它身上的小火苗点燃,将熄的余火猛地膨胀,大团耀眼的红色绽开,把身体和大半腕足吞没。 浓郁到仿佛获得实体的热量在房间里膨胀,火焰随油脂在地上流淌,炽热空前高涨。 那个扭曲的软体在熊熊烈火中挣扎翻滚,腕足抽搐卷曲,沾上更多鱼油的同时撞翻了其它的罐子,沐浴在扩大的火池里,发出最后一波喑哑的嘶吼,热浪送出脆化干裂的余音。 随后,极热的气体和流油钻进任何还敢于张开的腔道里,烘烤敢于挑战它短暂而辉煌权威的愚蠢脆弱组织,判决结果从五分到十分熟不等。 燃烧,剧烈而残酷的燃烧,能量最直观的表现形式犹如巨爪合拢,从外向内蹂躏摧毁这个有机物、钙盐和水搭建的精巧、恶意的生物杰作。 水分来不及渗出就被蒸发,表皮卷曲皱缩,发黑脱落。肌肉挛缩,关节弯曲,腕足扭成曲折挛缩的的形状,分支在短暂挣扎后化为焦黑不可分辨的物质,纠缠着继续燃烧。 无瞳的眼球像戳破的水泡流出变性的内容物,本就不明显的拉长五官烘烤融化,滋滋作响的油水混合起泡,滚滚浓烟里,刺鼻烟熏味跟异样的脂肪煎油气味充溢空气的每一寸。 当想到在燃烧的是人类组织时,那种令胃肠道翻腾的气息,便又增添了一重精神上的极度反感。 徒劳挣扎宣告失败后,未想到的变化在它身上发生。克拉夫特看着它逐层剥脱,从最外层的腕足离断分开,逐节掉落。 刚开始还以为是烤干的部分无法承受自重而崩溃,而后才注意到,内层还有红灰色的肌肉与骨骼分离,腱膜枯萎败坏,没来得及燃烧就已经废弃。 一种支撑着这个不可能存在肉体的力量同水分一起被从无可挑剔的“外设”抽离,运动系统被放弃,多余的赘生物萎缩干瘪。 火焰更快地吞噬着这些失活组织,蔓延的火势紧跟它的收缩,逼近核心。 按理来说,如果是纯粹的人体结构再组合,早该失去了所有生机。但在抛却了腕足、团块状外层后,依旧有东西在内部活动。 燃烧,脱落。 有个核心在勉力调整这个平衡,本能地抛去不可挽救的部分,以求从火海绝境生存。 从这个角度来看,它不像是总体的一部分,更像把自身当作一个可以独立存在的个体,其中逻辑类于大脑认为只是暂居于一个输送养分、供给庇护的居所,视身体为“他物”而非自我。 不过这种应对措施注定不会生效了,火焰照旧燃烧,身处中心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开,越来越多的灰败组织崩塌化作新的燃料,展现出抛弃它们的内核。 浑浊粘稠的流动光芒,如心脏鼓动舒缩,不比表皮的光瘤更明亮,而是突出厚重粘稠感,高密度的肮脏白色,真菌感染脓点样的色调。 在深处,它蠕动着,火焰每一次腾起就越往内收缩一分,活动空间不断减小,黏稠恶心的感觉也愈发浓重。 即使这种以声带吟唱的蠕行生物外表已经超出人类承受极限,这黏稠的核心在残骸中还是格格不入的、有自主意识的病灶,与其他部分缺乏关联,也不是人体结构中能找到的成分。 无需多言,克拉夫特拄着剑站起身,没了嘶鸣干扰又休息了一会,他现在已经能站起身去拿火把。 在火池的边缘点燃,稍加瞄准丢进挣扎不休的核心,给它加了把火。 萎缩干硬的组织成了最后的焚化燃料,那个东西蠕动着收缩,然而已经没有避让余地,火焰合围而上,憎恶之物最后的残留归于无差别的燃烧,那恶意的白光彻底湮灭了。 它的收缩给燃烧带来了极大的方便,干缩组织接替油脂,负责这场盛大篝火后半段,连接关节的软组织焚尽,骨架坍塌,骨骼中有机成分丧失,表面熏黑。 早转移到窗边的克拉夫特等待自己人生中参加的第一场、可能也是最后一场篝火晚会慢慢熄灭,骨殖狼藉摊开一大片,形状千奇百怪的表面碳化组织难分来源。 走近高温尚未散去的火场边缘,对一块焦黑骨头一脚踩下,它在噼啪脆响声里碎作小片,果然跟系统解剖学老师说的那样,煅烧骨里有机成分少,又硬又脆。 当年课上可没机会摸到一根,老师在玻璃框里展示了那根全教室几箱骨头里唯一的煅烧骨,没想到时至今日竟能浪费一根试试质感,还无需担心医学伦理学重拳,不得不说真的有点奢侈。 这地上还有不少散落的,大小都有,上下肢、躯干骨俱备,要不是潜在的危险,真想带回去做教具。 他胡思乱想着排解精神压力,眼前还在闪烁的扭曲、蠕动虚影稍微淡去了些许,耳边还有着忽远忽近、重叠幻听,好像这些残骸仍未死去,只是暂时失去了凡人所定义的肉体生命。 现在是个回去的好机会,但他的工作还没完成。中间那团烧完后顺眼多了的东西里面,或许藏着他想要的答案…… 也可能是另一个谜团。 第六十六章 中枢 那是一堆相当凌乱的燃烧产物,已经看不出原来外形,虽然它原来也没有什么可称为“外形”的东西就是了。 内部被烧空,外层碳壳坍塌,崩溃成只能用“堆”来形容的物质,非要不恰当地类比一下就是煮鸡蛋的时候没放水,而你发现得太晚了。 跨过满地的燃黑色碎片,绕开还有小火苗蹿出的焦炭,鞋底被余热未消的地面烤得发烫。 这边的空气还有点颗粒感,燃烧制造的粉尘漂浮不定,克拉夫特扯过一边衣领遮住口鼻,来到还冒着黑烟的大团焦炭前,用剑拨开一小块焦壳。 这大概是原来某层厚度比较大的组织,灼烧时核心还没来得及收缩,保留了可观的水分与一点原有的结构,燃烧并不充分,甚至起到过隔绝效果,不过就结果而言毫无意义。 那些看到过的外嵌骨片失去支撑后都落进了残骸堆里,跟其他乱糟糟的玩意堆到一块,给分辨工作带来了严重困难,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克拉夫特点燃另一架烛台,捧到旁边,用两块刚才被它砸出的小木片扒拉它介于遗体和骨灰之间的残留,很怀疑这里面能找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啧。” 发出嫌弃的声音,这东西怎么看都不该归他管。 是的,他确实参与过解剖,也学过烧伤,但烧到这个程度的,还没谁来教过他要怎么处理。 如果当初隔壁警察大学的同学过来帮一把,说不定还有希望。在他眼里,这只是一份再捣碎点就能装盒的完美火化。嗯,需要个大盒子。 形势所迫,克拉夫特决定暂时客串一把考古学家,慢慢从灰里把东西清理出来,重新排布。 找了块比较薄的木片兼职毛刷,清灰开始了。 最先被搬走的是软组织结块后凝成的薄壳,这个不难区分,毕竟它折断截面上没有像骨组织一样的疏松内部结构,很容易就能分拣出来,单列一堆。 克拉夫特并没有像拼拼图一样凑齐的欲望,只是搭在一边。它的轮廓外形已经品鉴得够多了,自己也不是生物学家,没必要再来一次。 这些破碎壳体构成了顶层的主要部分,彻底清完后,就真正进入了噩梦般的内部结构。 埋在疏松灰烬里的,是躯干骨加各类骨片的究极大杂烩。 那些不规则骨片在它还活着时就有不少镶嵌在外表面上,和扭曲的五官一样是废弃、肆意生长的部分,来源已不可考证,只能从少数几块有标志性结构的研究出处。 超人的记忆力帮了大忙,从按顺序往外摆开的排列中,挑出了两块看似毫无关联的骨骼。 在调整角度后,它们一面横生的骨梁可以勉强对合在一起,组成接近弓形的骨性结构。 把两块骨骼放到烛光下又看了一遍,排除光照不佳产生的误判,可信的吻合度帮他确认了刚才的灵感。 “颧弓?这算是哪门子的颧弓?” 这是個比较有特点的标志。顺着耳孔往前摸,就能轻松找到的一根显著突出骨梁,横跨半个侧脸。它实际上由两块面骨的一部分联合构成,颞骨颧突和颧骨颞突。 也就说明了手里是被分离的两块颅骨,放在距离甚远的两个位置,形状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只留下这道标志还没被去除。 按照这个思路,克拉夫特继续往下寻找,放弃整体形态,转而专注在骨片中找特殊标志,很快就琢磨出了不少耐人寻味的东西。越接近内部,发现的骨片形态越是明显。 随着逐步深入,找到的不止接近原本形态的颅骨,还有成批的脊椎骨被节节翻出。 第一次是一两节,没有引起注意,而后在对侧又找到了几块,这就不再是偶发事件了。克拉夫特没有去挪动它们,继续往周围清理,更小心地剥开碎渣和灰烬,防止碰歪它们。 清理范围由内向外扩大,某种规律性的排布显现出来,这些脊椎骨也不是被随意地塞进去的,它们的数量很多,散布在每个方向上,大致呈辐射状。 总体而言,找到几块脊椎的地方都靠内侧,胸椎在中环分布最多,向外就是拥有宽短板状棘突的腰椎。 光从数量而言,就不可能来自于同一条脊椎,而且过于规律的分布让克拉夫特相信它们曾是完整的,在萎缩、燃烧前可以有好几条符合现实解剖学的脊椎存在于此。 一环环锥孔保护的椎管内,是否也曾有脊髓通过? 根据脊椎排列的规律,可能存在的脊髓从中心位置向外延展,伸出的神经用于控制外围主要由长骨组织成的腕足运动结构。 密集分布的骨殖,如果是没有见过原貌的人,一定会做出这是几具人类骨骼混合的判断,而后震怖于这种融作一团的形态。 它对人类结构的利用远超克拉夫特想象,远不限于外周的部分,更是可能涉及了中枢神经系统。细想下也很合理,拿同一套的神经组织控制同源的运动系统,原汤化原食了属于是。 既然可以排布脊髓向外控制由四肢长骨支持的腕足,那向内推测结构,岂不是也说得通? 越往内越是规整的颅骨片,源头指向中心的脊椎,无不使他靠近一个难以相信的推论。 【颅骨,中枢】 光凭脊髓这种放低级反射中枢的地方是没法指挥那么多腕足的,能有反射都够呛,当然要配一个统御作用对应结构,支配整个身体。 这好像是个……头颅? 一旦产生了想法,所有东西都显得顺理成章起来。 它不是由胚胎发育而来的生物,按部就班产生各个部分并各自发育的流程讲不通。 好像过于增生的组织从中心涌出,疯狂无序地向外生长,将半成型的颅骨撕裂,直接开始扩张,各个方向自行构建脊椎,为运动系统的出现做准备,最后肢体扭曲为腕足,由每条脊髓单为连通向中心。 在向下对核心的追寻中,这个猜测得到了更多脊椎的应证,它们型号各异,克拉夫特甚至发现了一条存有未融合骶椎的脊椎,这一般只能在青少年身上找到,而其它的脊椎末端大都已经合成了整块骶骨。 说明它们的发育顺序也不尽相同,大小腕足分先后发出。在成型后,依旧有全新的方向试图生长出新腕足来。 无限的生长毁灭了这个本应形成颅面部的中心区域。抽出的过多腕足挤开正常血肉骨片,每多一条都让它向外膨胀一分,最终连皮肤都无法遮罩整体,化作团块肉瘤。 挑出的颅面部骨骼在克拉夫特周围铺开了几大圈,它们被反复地制造以阻止这个趋势,而不断顶出的新生腕足无可阻挡,把头颅在无尽破坏重塑中塑造为如今形态。 “真是可怕。”这景象和克拉夫特所知的癌细胞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不顾一切地向外生长,顶开、压迫正常组织,直至其变形、萎缩,完全看不出原来形态。 腕足的不同在于它在不可理喻的无限增生中,竟然还能保持自身的规律生长,这两者是矛盾的。 【源头】 克拉夫特丢开小木片,拿过剑斜插而下,把一堆灰烬和骨头一起铲开。 他已经受够了这些东西的折磨,直觉告诉他那个中心一定有着特殊意义,可以解释它,是释放出蠕动之物的根源。 再铲开一块,似乎更接近了,这里的脊椎已经汇聚到了挤作一团的程度,绕着中心点至少有十几条在向内钻去。 椎骨自身的体积限制了它们的密集度,照这个数量,颈椎部分不可能长全,必须得放弃前几块的空间来留出位置,给那个体积小不到哪去的中枢。 “锵。”剑磕在扁骨板上,那是一块外观已经基本与正常无异的顶骨,脊椎绕过它继续向下汇聚,密度越来越高,棘突交错,空间越来越狭小,未烧尽的韧带织成网络。 莫名的眩晕反胃感涌上,是某种振荡感,在水里被浪涛带着上下浮沉,头重脚轻。 类似下坠或者升腾的前兆,打乱他的动作。眼前的残骸好像并未死去,死去的脊椎互相纠缠扭动,装作生前的模样,一时间有重新面对充满视野腕足的错觉,定神再看又毫无变化。 剑刃从缝隙插入,撬开挡路的家伙,暴露出内容物。 所有脊椎的延伸止于这个位置,再往前没有任何一节椎骨,颈椎的前几块并不存在。 它们在终止的节段上出奇的一致,那节尤为薄弱的颈椎,在截面上露出阴森滑稽的笑容,累叠在一起。 这个恶趣味的形象被画在《人体结构》的末页,真假难分的爱德华在其中签上署名。同样的符号也出现在那本离经叛道的旧书里,教授狂热地沉浸其中。 【第五颈椎骨】 大量的椎骨笑容拱卫中,统御这个恶意躯体的中枢系统化为黑白相间的难言物质,从孔隙间流散蒸干,仅余干缩残片。 一个绝非生物组织应有形态的造物,安静地躺在底部,振荡沉浮的错觉更进一步。 第六十七章 似曾相识 众所周知,除了矿物,自然界是极少有真正直线的,生物体身上顶多是“相对直”,少有几何意义上的直。 尤其是不可能有这种长了几条棱的构造。 它富有清晰的存在感,斜躺在燃烧残片中,完整、规则,仿佛刚才的大火从未发生过,一切与它无关。 站立不稳的感觉在加重,感觉上自己被抛起又落下,而视觉显示双脚正牢牢粘在地面,振荡的只有感官反馈,互相矛盾冲突。 眩晕、恶心,类似于耳石症,像有什么在剧烈摇晃他的半规管,里面的内淋巴液来回翻腾,高频剧烈刺激制造运动假象。 很明显,这代表着非常人所能接受的信号,反映为位置、运动觉振荡,克拉夫特无法解读它。 他甚至不敢随意运动身体,错误感觉会引导完全错误的反应,让人直愣愣地倒下去。 失去外壳包裹隔绝,这东西似乎在稳定性上被打乱,归于更原始狂野的初始状态,无限制地发挥彰显其原本的性质,不加以隐藏。 几轮振荡后,它造成的影响被适应,克拉夫特摸清了这种感觉的实质,那是短距离的坠落和反向运动,发生在非三维空间的概念上,由精神感官那边传导而来,反映在位置、运动传感器。 此时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人类的基础配置不是很够用,他需要全新感官的帮助来理解它。 “真是糟糕,我还以为能轻松点了。”克拉夫特骂骂咧咧地主动接上精神感官,在心里默默倒数。 【30】 视野骤然开阔,三百六十度的无死角信息圈以自己为中心扩散,精神弥漫着穿过焦黑骨骼,看透地板,感受到楼下水体里漂浮的木箱。 位置觉感受器压力一轻,取而代之的是精神传来的新奇反馈,身体重获正确感觉。平衡反射启动,身体微调姿势,止住倾倒趋势。 【25】 精神感官中,他确实在运动,周围在发生剧烈而不为视觉察觉的变化。 与现世那次展开精神视野的经历比较,明确的区别体现出来,这里的一切都不那么……具有实感,丧失了某些要素,使它们像褪色一样变得单调乏味。 虽然形态体积相仿,内部结构完全一致,但就是能察觉出不同,一种对比后才能发现的“真实缺失”,精神意义上的“色彩”。 无形氛围飘荡在空间内的每一寸地方,像烟雾,又像是水压,对精神产生微弱而不可忽视的作用力。 这么说不够准确,克拉夫特更愿意把它形容为“非物质层面”的作用,以精神压力形式体现。 【23】 水压一样的无形氛围迅速减轻,就像从水里上浮,对应位置错觉中与坠落相反的运动。 失去的要素回归,事物在精神视野里“明艳”起来,重新获得了色彩,如同黑白的底稿框架被上色,填充内容,变成彩色画面。 尽管站在原地,一个熟悉的层面在向自己接近,更深的层面在远去。 【20】 然而这个转化并没有被彻底完成,速度渐慢并在将要完成前终止,跟所有人最痛恨的百分之九十九进度条一样,力竭于此。 精神感官中的色彩丧失,无形氛围的压力回归,他在向深层坠落,失去凭依的感觉袭来。 万事万物除了形态以外的一切在流逝、被剥夺,里面熟悉而难以描述的部分褪色,昭示出精神世界里灰色而不祥的暗示。 而人类的正常感官无法观察到它们诞生世界远去的真相,只能由深层赋予的精神感官见证落入非常态深渊的过程。 【15】 坠落在达到最大速度时,顺着惯性向更深层次靠拢。 未知的、更加黯淡的下一层,无形氛围愈发浓郁。然而坠落也在即将进入时停止,向相反趋势变化,重复向现世的回归。 【12】 精神的视角揭示了振荡的本质,它是在“深度”上的往返变化,区别于空间的另一种独立概念,造成站在原地却感觉高速运动的错觉。 克拉夫特将意识集中于那個物体上,在精神视野下观察它。 【10】 无往而不利的精神感官第一次遇上了阻碍。 精神上它被判定为一个振荡的实体,与其他轻易被解析内部结构的物质截然不同。 它是无法被穿透、甚至难以接近的东西,源源不断的波动振荡从它身上传出,往复不休。 而相应的,既然精神感官认为它是实体,那精神自然也能作用于它。 只是要再近一点…… 【5】 克拉夫特向前,在大幅变化的层面中,空间上的一步微不足道,却真切地拉进了距离,不容置疑的距离。 剑换至左手,右手向它伸去,接近视觉反馈中静止的几何体。 越过堆砌灰骸,伸进脊椎骨拱卫的核心,指尖抚上失温的直棱,手掌贴合有凹凸刻痕的平面,寒冷得不像来自这片大地的产物。 第五颈椎阴冷笑脸的注视下,五指合拢,握住了它。 精神感官在此时受到了明显的阻力,以至于他感觉自己的精神也不再是虚无存在,而是一种切实可以摸到物品的延伸肢体,只不过能施加作用的对象比较特别。 几何体振荡着,无数杂波此起彼伏。 鬼使神差的,如婴儿第一次用手翻身,克拉夫特找到了振荡往现世方向的一面,用精神“推”了一把。 【0】 倒数结束,他迅速断开精神感官,同时手上发力,向后拔出。 意料之中的幽闭狭窄感,因为严格的时间控制,比之前那次好多了,至少还可以忍受。 也可能是在适应这种感觉?来回切换的落差变得没那么不能接受。 拔起的阻力远比想象中小,过度发力使身体失去平衡。克拉夫特倒退几步,跌坐在一个松软的地方,急促喘息,窒息错觉紧逼而来。 精神感官被关闭,眩晕恶心的失衡却没有再度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深刻在脑海里对层次变化的认知,被意识准确记录留存。 “咳,还成。”克拉夫特清了清嗓子,刚才拔起的时候扬灰挺大,可别落到嘴里了,想想都恶心。 幽闭反应时间不管多短,主观上感觉其实都挺长的,按心率粗算不过五百多次长短,在主观上像是在棺材里被关了小半个小时,体验属实糟糕。 意料之外的触感,提醒他情况好像不太对。 按照位置,他应该跌到了一地的木床燃烧碎碳上,但实际上他正坐在完好无损的木床上,屁股后面是自己卷的人形被子团,差点被里面的钉子木屑开开眼。 火盆同架子安然无恙地摆在原地,没有什么燃烧残骸,窗户照常关死,烛台上的蜡烛还剩一小节。 【现世】 他回来了,没有通过直视那个天体,通过全新的路径回到了现世的房间,和上次一样,如梦初醒。 撕碎的袖口,凝固的血痕,还有那个握在手里的冰冷几何体,那个继承了蠕动生物连通层面能力的东西,或者关系刚好相反。 从外观上来看,它应该是一个经过加工的造物,上半部分被磨平,成了对称的六棱柱。 在处理过程中,出于未知的原因,迎合原材料本身的形状打磨,以至于和未经处理的锥形下半部分接合很好,能看出原来大概是个剑柄大小的椭长锥体。 材料手感与石料相似,颜色近于灰白,可是更黯淡、收敛,寡淡到让人怀疑它是否存在“颜色”,不是任何克拉夫特所知的雕刻材料。 密度不小,下半部分呈不规则弧线起伏,跟岩浆凝固后的样子接近,可能是某种经历过熔化高温的岩石。 自上而下,由细到粗的线段被刻在磨平的侧面上,分布密集又相互界限分明,握住时的凹凸感就来自于这些线条。 粗头指向下方椎尖,细长笔直的尾部由上方延伸而来,一气呵成,长度有强迫症般的精准对称,具有超越图形本身强烈的、彗星坠落式的动态感。 克拉夫特不由地沉浸其中,在没有注释的简陋画面中,领悟到了创作者的意图——从天而降。 【陨石】 无根据、无来由的信息,在脑海里回响。 极高温度融化再凝固的外表,不是地质运动带来的火成岩,而是从黑暗空间中陨落的外来物,与大气摩擦而成。 “是不是在哪看过?” 尽管刻画内容完全不同,材料各异,大小天差地别,此类风格的东西,确实不是第一次见。 花纹由上而下,极端强迫症的对称,超凡的感染力,以及六棱柱几何构型。 面前的物体与记忆深处的回忆重合,那个雪夜在快被抛至脑后的时候,无预兆地再次来到他的面前,黑暗深邃的秘密在窃窃私语,告知一个令人胆寒的可怕真相。 【并非唯一】 按照规律,“高处”在它上面对应的位置是六棱柱顶面。 在那里,一个完美无缺的规整正圆形深刻在正中,干净光洁的圆面光可鉴人。唯有一道穿过中心的横纹,将它剖作两半。 第六十八章 来自天外 一个没见过的符号,和自己所知的有些相似,又有所区别。 这个被一分为二的圆环上没有任何皲裂纹,保持了相当的完整性,除了中间的横贯纹外找不出共同点。 但在观察它时,一种若有若无的被注视感出现了,横纹后投来相对的视线。 如直视那个破碎天体一样,只是微弱得多,到了不仔细感受便无法察觉的地步。要不是这种被注视感确实很有特点,以为是过于敏感造成的错觉也不是不可能。 棱柱上刻画的符号逐渐与印象中那個破碎的天体重合,纵横交错的裂纹隐去,它本来是这般模样。 是的,既然有裂痕,那碎裂之物去向何处? 那些线段鲜活起来,久远的年代前,无法想象的伟力将黑色天穹上唯一可观测天体击碎,无数碎片洒落,被引力捕获,化作漫天陨星。 那些碎片在大气中燃烧,落在远离现世又类于现世的层面。 来自那个天体的碎片自然也继承了它黯淡、乏味的质感,还有残缺不全的层面间沉浮的力量。 某个没留存下史料的文明,在这陨石上以他们——也可能是它们——的独特审美雕刻记录了这场史无前例的大规模接触。 然后,这些拥有模糊意识的东西,在未知原因下被异化,无限增殖,素材来自于最容易接触深层的智慧生物。 从此徘徊在接近现世的层面,用弱化版权能,按照生物本能猎取一切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接触深层的人类。 这片深层的大地上,大概到处遍布它们的足迹,从遥远的敦灵,到边淮之地,甚至更远的地方。只要与深层扯上关系,就有概率会遇到它们,被进一步曳入深度更深的地方。 更不用说盐潮区那种人数的接触,遇到它们已经不是概率事件,而是一种必然事件。 教授想靠这种方式来引出它们,获得梦寐以求的、超越目前人类认知极限的突破。 事情的全貌已经揭开,动机、操作方式,还有现阶段事情的进展,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的面前。冷酷非人的计划与来自深层的恶意纠缠。 至于彻底被扯入深层、在睡梦中无可抵抗地遭遇它们的后果,克拉夫特没法继续想下去,谁能打包票说那些组织就一定全是它们自己长出来的呢? 不过这里面还有一些小疑问,现在至少有两只被引出来了,然后呢?然后卡尔曼教授打算怎么在回来后抓住它们? 就算谦虚点来说,让克拉夫特绑上一只手,十个卡尔曼加上卢修斯一起上都未必够打的,武器使用也要求长时间的锻炼和积累。 武力这东西不是轻易能弥补的,更何况是在诡异的深层,进了蠕行生物的三板斧套路,要不是克拉夫特本身特殊性,让年轻版老伍德亲至都大概率饮恨当场。 不是看不起教授,但就凭他那水平,想走克拉夫特的路子还是算了吧。腕足吃完他也就两分钟以内的事,比他吃烤鱼还快,毕竟腕足不像需要挑刺的样子。 所以教授的接触方式有所区别,或者有其他更安全的手段,是在有所准备的情况下进行了接触。 不意外,深层这地方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现世“下面”,自己能巧合下接触,肯定也有更早的人接触它,侥幸没死的话进行探索也是情理之中。 随黑液一并来到文登港的还有其它东西,为教授的计划最后推上了一把。说不准就是看准卡尔曼的性格,无法拒绝,一切水到渠成。 那么谁可能是最了解这个来文登港那么多年孑然一身的老教授的呢?比他的学生卢修斯了解还深。 “莫里森。”克拉夫特念出了这个名字,只在教授书信上提到的导师,未曾谋面的敦灵大学医学院领袖,“黑液、敦灵,所谓新发现?这滩浑水深得很啊。” 这可真是让人脑壳疼,应付蠕行者尚且和狩猎类似,各亮出利剑爪牙一较高下。而对付层层叠叠的人类恶意从来不是他所擅长的领域,思考正常人的思路已经很不容易,还要代入反社会精神病也太难为他了。 现在克拉夫特还有别的事要干。他得尽快熟悉这个往返媒介,不出意外的话,还有至少一个活着的家伙等他去处理。 …… …… 清晨,卢修斯推开了克拉夫特新居的门,冷清的屋子里毫无生活气息,看来昨晚回来后克拉夫特还没来得及给这里添置些正常家居该有的物件。 “克拉夫特?” 他喊着克拉夫特的名字往屋内走去,墙壁和地板上有几个新打的钉孔,好像是为了安装什么,但又很快被拆除了。 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唤,陈设与昨天刚搬来时没啥两样,只是装鱼油罐的箱子被搬走了。 这里好像充斥着一种诡谲的氛围,房子的新主人并非出于生活目的改造它,而是为了掩藏不希望别人知晓的秘密。联系克拉夫特昨天买的东西,卢修斯放缓脚步。 “你在吗?” 仍然没有回应。随着深入,卢修斯又看到了几个钉孔,打在楼梯口,应该本来是为了安装所用,一夜间又被拆除了。 他小心地踏上楼梯,在这里他看到了第一件和昨天不一样的东西,一条横拦在半人高的铁链,上面挂着小铃铛。 俯身穿过,背部还是蹭到了上面的铃铛,在身后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颇为悦耳,可是在安静无声的房子里就显得有些吵闹了。 卢修斯相信如果克拉夫特在的话,肯定已经得知了他的到来,但他还是没听到除他外第二个人的活动声音。 拾级而上,每层敞开的房门口都挂着同样的铁链,钉孔也越来越多。离奇的布置让他想到导师的变化,同是在做些无法理解的行为。 一步一停地,卢修斯小心翼翼地爬上了阁楼,绕过铁链进入。这里是唯一有床的地方。 床上的毯子被扯掉,几枚没收拾干净的铁钉落在床单上。烛台上是新换的蜡烛,维持这间在白天还关死窗户的房间内照明。 这里没有人,可是看蜡烛长度,主人明明才离开不久。 “你在吗,克拉夫特?” 卢修斯不抱希望地象征性询问了一句,准备离开去附近买面包的地方找找,说不定克拉夫特正在准备今天的早餐,刚好跟他错开。 “是的,抱歉起晚了。” 突兀的回答毫无征兆地在背后响起,吓得卢修斯往前一个趔趄,捂着心脏狂跳的胸口转身。 站在后面的人正是克拉夫特。没有任何脚步声,就像本来就在那里,理所当然地跟卢修斯打了个招呼。 他身上换了件跟昨天不一样的灰黄色新上衣,左手袖子捋起,缠着几圈自己包扎的整齐棉布带,上面还有渗出的小血点。 平日里都插在剑鞘的长剑被握在手上,剑面不复光洁新亮,吸附着没能除去的白色污痕。 注意到卢修斯盯着他的长剑,克拉夫特如无其事地把它收回剑鞘,“没什么,早起练剑不是么?最近总觉得自己还是疏于锻炼了,时而力不从心。” “啊,真羡慕你这样有家族传承的,我有时也想学来着。”卢修斯明智地没去问“时而力不从心”是什么时候,晃过这个话题,问起正事,“今天我们要去干什么?” 一晚上过去,他似乎已经从昨天的打击里恢复过来,又好像发生了什么变化,用异界灵魂的话说就是“看着不那么像个学生了”。淡淡的黑眼圈暴露了他昨晚其实睡得并不好。 克拉夫特走到窗前,去下木栓,把窗户向外推开,清晨的阳光照进房间,微腥晨风一同吹入。 阁楼的高度比对面房子高出一截,掠过榆木街,可以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低矮窝棚分布在黑色滩涂上,盐潮区新的一天到来了。 “我们再去那块地方看看,逐天记录,看情况有没有改变。” “全部?” “大概是从这边,到那边那栋稍高的棚屋间都是。”克拉夫特让开位置,给卢修斯指出他脑海里划出的范围,得益于不错的高度,在这里可以看到。 对范围没啥概念的卢修斯当然一点都没领会到他的意图,只注意到克拉夫特让开后露出的窗边几排钉孔,陷入沉思。 “今天我们还得去找找那些打井的人,希望他们出价不要太高。”对卢修斯是否能明白意思,克拉夫特也不是很在意,他有时会忘了不是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样有超常记忆力。 右前臂靠向窗台,袖子里发出硬物磕碰声,他不适应地想换左手靠着,但想到伤口只能作罢,找了张椅子坐下来。 “目前是这样的,我觉得没有意外的话大部分人病情会好起来。尽快解决掉这件事,不能再拖了。”他眉宇间有些焦躁,卢修斯感觉有什么威胁在让他坐立不安。 尽管这时候问出来有些抬杠嫌疑,但卢修斯还是问了一句,“如果还有人没好呢?” “那就说明他们住的那块地方有其它问题,我会去解决它。”克拉夫特推开椅子,“动身前去吃点什么吧,我请客。” 第六十九章 回访 加里记得这个人。虽然戴上了面具,那个年轻沉稳的声线还是令人印象深刻,带有一种对抗恐惧的力量,听过的人不由地相信他所说的话。 在他去学院求助无果几天后,这个叫克拉夫特的年轻医生意外地亲自出现在了盐潮区,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来的地方,然后挨家挨户拜访,并声称要帮他们重修两口井,来解决有毒水源造成的嗜睡。 “你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名字是加里对吗?” 鸟头人手上拿着块长方木板,上缘有個不知从哪拆下来的夹取结构,好帮他把纸固定在上面。 用的是疑问句,但笔已经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了什么,刚才的问句只是例行公事,心里早有判断。 “啊,是的,就是我。没想到您还记得。”加里把门在身后合上,挡住杂乱的内设。 盐潮区没有请访客进屋坐坐的习惯。并非礼貌或什么其他文化原因,仅仅只因为棚屋太小,塞不下更多的人,也没多余的地方坐。 “如果有空的话,我想占用你一点时间,问几个问题,可能对我们处理这种怪病有帮助。”克拉夫特在卢修斯端着的墨水瓶里给笔尖蘸墨,“不会涉及一些不太适合回答的东西。” 一如既往的诚恳陈述,加里找不到理由拒绝这么一个无偿来盐潮区解决问题的医生提出的要求,更何况他也不需要付出什么。 当然,世界上少有无缘无故的好人,这样好得像教会圣人的一样的人,往往都有所图谋。不过加里也不觉自己身上有什么好图谋的,连续一个月工作时间越来越少,这块地方的人身上绝对榨不出半个多余的铜板了。 “只要是我知道的。”加里点头道。 得到允许的克拉夫特照着事先准备好的问题开始自己的调查:“不喝那口井里的水后醒来时间有变化吗?” 第一个问题就给加里难住了,他犹豫了好一会,给出不那么确切的回答:“似乎早了一点点,但我不确定。也可能没有变化,还是在中午。” 笔尖在纸上画下一个小十字,后面跟上一小横,中间用斜杠分开——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待进一步确认。毕竟这里没有准确计时工具,病人都按主观感觉来回答,不好肯定。 整张纸上,密密麻麻的人名和数字标号后第一项大都是模棱两可的记录,仅有少量表示自己能确定的。 “抱歉,我实在是……确定不了。”加里拧着手,第一个问题就没法给出确切答案让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没有关系,只要说出你的真实感觉就好,回答没有好坏之分,不能确定也是回答。”克拉夫特表示没有关系,笔尖移到下一块,“最近晚上有做梦吗?” “任何形式的梦,比如梦到自己在一个和自己家很像的地方,或者醒来后完全不记得内容的梦也算。” 这个问题像是某些神父或者玄学骗子要钱的前置,加里茫然地摇头,他并不记得做过什么梦,只记得空无一物的睡眠,闭上眼,然后在天色大亮时醒来。 “没有,一次都没有过。”说起这事加里莫名地感觉到一股寒意,就像在夜深人静时魔鬼来取走了他的灵魂,又在次日放回。 说这话时他感觉那双红色镜片后的眼睛投来特别的关注,凝成实质般的目光紧盯着他,像是有什么无形的氛围之类的东西降临于此。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哪种紧张感消失了,鸟头人在纸上画下一小横负号,语气出现了可能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一点放松。 “那可真是太好了。” 鸟喙抬起,加里觉得他在微笑,但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太好”的,就因为没有做梦? “无需介怀,有时梦是某些东西的预兆,什么都没发生总比发生些无法解释的梦境好吧?” “您说得对。”这种弯弯绕绕的话加里不理解,只是本能地附和。 “最近身体上有不舒服的地方吗?疼痛,头晕,咳嗽,或是腹泻之类的。” “这倒是有,最近脚痛的毛病又犯了,而且更疼了。”说起这个,加里还有些后怕。 那种痛发作起来就像要把骨头剜下来,痛到难以活动,可是他现在每天要少去一半干活时间,没法因为这个闲着不出门。 本来他就想问,就怕是与昏睡病无关,惹得克拉夫特不快。但既然后者主动提出,那再好不过了。 “脚露出来让我看看。”这句话纯属多余,克拉夫特低头才看到加里压根没穿鞋,滩涂地的含盐黑泥在老茧厚实的脚上干结成块,基本分辨不出皮肤原来的颜色。 拇指和脚掌的连接关节看着有点肿大,碍于皮肤颜色,他也看不出有没有红肿存在,蹲下伸手按去。 加里看他带着双不知道什么皮的精致手套,下意识缩了缩脚。 “别动,我按一下,告诉我痛不痛?” 这地方叫第一跖趾关节,刚一按下,加里就露出了明显的痛苦表情。克拉夫特松开此处,一路向上按去,直到脚踝都有痛感。 “关节沙。”他说道,这是痛风在这个世界文登港这边的别名,因最后尿酸在关节里凝成痛风石,发炎破溃后挤出的东西形似沙粒和小石而得名,“最近吃了些什么?” 港口城市里不少见,饮食中大量的海产品,加上喜饮啤酒造成的嘌呤增多,代谢产物尿酸不高都没道理。 这次加里的回忆时间很短,稍加回想就做出了回答:“面包,一些便宜的鱼,还有我妻子在海边捡的贝壳之类的。” “少吃海里产的东西,多喝清水,别喝啤酒。主食最好要改过来。”没有对症药物,只能从饮食调节方面下手,多少能有所控制。 得到了回答的加里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木然地问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暂时没有。”当然有,只是现在没有,我也没有。 按习惯,有点洁癖的克拉夫特迫不及待地想摘下手套丢进大黄垃圾桶。正想动手,却发觉这里不是医院,手上的也不是一次性橡胶手套。 他右手伸在空中,左手夹着记录板和笔,向卢修斯求助道:“给我一小片亚麻布,谢谢。” 擦完手套,把亚麻布丢进旁边垃圾堆里,克拉夫特转回加里面前,正要交代他饮食控制,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事完全没道理。 在文登港,部分廉价鱼类和随处可见的贝类属于码头重体力劳动者最划算的蛋白质和脂肪来源,如果要去找个替代,或者干脆只靠大量淀粉类食物,哪怕是黑面包,好像也不太现实。 “多喝水,我下次还会来,有什么不舒服的告诉我。”在最后一块空白上写下“关节沙”的缩写,克拉夫特告别加里,带着卢修斯向隔壁棚屋走去。 真是糟糕,希望这一切早点结束,他这么想着,敲开又一扇门。 这项艰难的工作直到傍晚才得以停歇,紧密排列的小段信息集满了一小叠纸。 两人回到克拉夫特的新居暂时歇下,换掉黑袍和鸟嘴面具,去找个地方好好吃一顿,缓解一天的疲惫 照例每人一份烤鱼,蔬菜浓汤,还有相当不错的白面包,克拉夫特自己默认的合理晚餐,营养丰富、分量适宜。他喝了口汤,开口道:“我们过两天再去查一次。” “那么短,估计和今天一样不会太明显吧?”刚往嘴里塞了一块面包的卢修斯差点没吐出来,他又不是克拉夫特这种久经锻炼的人,哪怕步行居多,大半天下来也是很累的。 克拉夫特推开汤碗,回忆今天整理的几张纸,感觉胃口全无,回去得把它们变成颜色区分的平面图,还有更多他对自己的要求。 “这是一次很重要的经验,卢修斯。我指的不是徒步在盐潮区跋涉一整天,而是说整理一种新物质大规模致病的案例。” 那些名字后的数字是给记忆中每个棚屋的编号,他试着把收集的信息对应到脑海中的地图上。分布不是很均匀,不过暂时看不出什么来。 “我们要频繁地采集信息,用这些东西描述连续的发展过程,记录结局,寻找一些普遍规律,并总结出应对措施,为以后面对这种状况做准备。” “以后?”卢修斯听出了言外之意,“你觉得以后还会有很多这类的事情,多到需要专门整理一个门类?” “不如说你怎么会觉得这事快结束了?”老板端着卢修斯那份烤鱼过来,克拉夫特停止了话题,“反正就先这么做吧,有永远比没有好,需要我给伱发一份工资么?” “算了吧,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卢修斯捧起烤鱼狠咬一口,由于有人请客,这是吃的第三份了,配蔬菜汤解腻,他可能能把劳动付出都吃回来。 他大口咀嚼,吃了一半才注意到克拉夫特面前的食物没怎么动,“你不饿吗?” “哎,只是想起一些事情。”靠在椅背上,克拉夫特叹了口气,“我觉得有的东西不是我能治好的,或者说医术再怎么精湛也没用。” “你说哪个?” “不是哪个,有大有小,本质上都差不多。我完全能理解其中阻碍非我一人能去除,但还是经常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今天说话特别有学院里搞哲学那帮人的味道。”卢修斯放下啃光的鱼骨,“不吃的话有考虑过给我吗?” “算了,吃饭吧。”克拉夫特也尝了口烤鱼,味道正好。一天的工作由聚餐开始,又由聚餐结束。 第七十章 斑块 “这是什么东西?” 来到克拉夫特的阁楼时,卢修斯发现了墙上钉上了一张又一张斑驳色块图,从墙角排到门口。 黑白相间的图边上分布着贴合的小方块,狭小曲折的间隙从中穿过,但大部分还是几乎粘到了一块。不过仔细区分还是可以从方块里填涂的斜线密度找到区别。 克拉夫特闻言向他展示手里大叠纸张,那是他们这大半个月来的成果,“我把这些填到了地图上,用图像来表示的话大概会更直观一些。” “白色的表示好转?”卢修斯审视了一会地图,提出疑问。 “不是,恰好相反,黑色的才是好转部分。” 克拉夫特把记录纸递给卢修斯,把上面的小十字和横线指给他看,“横竖交叉的我叫它积极效果,单横线是消极,或者叫无效。不过怎么命名都无所谓,你只要记得前者在地图上要涂黑表示好转程度就是了。” “每多一个,我就在对应的小框里多画斜线涂黑。介于他们并没有准确计时工具,全靠主观判断,所以这些资料的可信度……” 卢修斯挠头,他觉得可能没啥比病人主观感觉更准确的东西了。按最朴素的观点,本人最了解自己的身体不是么? 克拉夫特把资料翻过几页,把着前几天的记录中比较奇怪的一一指给他看,“尤其是这几个每天都变化很大,还来回横跳的。不排除确有可能,但也太过分了。” “看这個,昨天我们去的时候都提着水回来了,还跟我们说刚醒来不久。明明最近的一个取水点远得很。” 卢修斯继续挠头,新井还没完成,最近的取水处来回需要的时间相当长,当然是有问题的。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做。 “如果他说谎了,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那么干。他名字是啥?”看了眼纸上的记录,一时没辨认出克拉夫特写的这个名字到底是什么。 一手记录克拉夫特很少给人看,平时大多看的是第二遍誊抄整理过的纸,很难不怀疑是因为字迹潦草,仅供书写者本人事后重写参考。 克拉夫特扫了一眼,毫不犹豫地答道:“叫库普。” “啊?”卢修斯大惑不解,再看一遍那个笔画飞扬、极具艺术性的名字,还是没读出来。 “个别不太一样的我专门另开一张纸记了,然后在图上标蓝,这个只是里面最离谱的罢了。”对这种情况,克拉夫特也没啥好办法,“最好的办法是花更多时间。” 卢修斯掂了掂手上的纸,这份重量真不敢相信是他们一点点走访出来的,“还能挤出时间来?” “太难。可能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我没法一个个去搞清为什么,搞清楚了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 看向墙上一张张地图,黑色部分以一个相对均匀的程度在扩张、变浓。 停用井水后第一次调查还只在上面添上了零星的疏线条格子。第三天的地图就有了明显的变化,像撒上了一小把黑色豆子一样。 再往后这个趋势就变得明显,整个区域在慢慢地好转,大部分的格子都加上了一点斜线填充,变得丰满起来。黑色第一次那么让人感觉赏心悦目。 “所以黑液在人体内的存在确实不是永久的,如果倒进井水里这种稀释程度,在停用后一段时间后影响就在减退。类推那些用了普通稀释液的人在够长的时间后大概也会彻底摆脱这种可能。” 和预料的差不多,一种均匀铺开的好转在发生,绝大部分人能看出苏醒时间逐渐往前推移的明显趋势。 这也让克拉夫特和卢修斯在盐潮区受到的信任和欢迎与日俱增。他们没得到什么实质性的报酬,不过态度的改变是能看到的。 从对武力和地位带来权威的服从,变成真正的尊敬。有的人开始愿意与他们分享一些更细节的内容,谈起自己上次醒来时太阳的位置,并拿对面屋顶高度作比较。 诚然,很多信息不是特别有用,但也有不少在经过换算后有效地帮克拉夫特校正了自己的调查。 “这是个好消息。”卢修斯说道。他看着克拉夫特拿起笔又在新图填上几个格子,拿起桌上的资料对照数字编号,发现居然毫无出入。 “真可怕啊……” “什么?” “你的记忆力。”卢修斯感叹道,“我还以为你对那些书记得一字不差是因为背得够久,没想到是记性好到了这种程度。” 这话克拉夫特没法接,只能来了一句“大概是天赋吧”,让卢修斯发出羡慕眼红的啧啧声。 既然克拉夫特不需要帮忙的样子,卢修斯在旁边闲得无聊,一个人看起了画好的地图。 用简图方式呈现出来的东西确实有不同的感觉,更加直观、容易理解。这个道理他在从前读到腹股沟管的解剖时就明白了。 笔者用了读完少说要几分钟的文字解释那些腱膜、筋膜从哪来,又是怎么构成背起来极为绕口的前后上下四壁,再说明肚子里的东西又是怎么从这个结构跑出来的。 全部加起来也没一张图来得简单直白。所以大家都喜欢图,特别是简洁清晰的图,卢修斯也不例外。 他从墙角开始,依次看过,看黑色逐步铺开,由少及多,反向包裹住了少数颜色较淡的区域。 少有的几块淡色区都在下一张的图里能看到明显的缩小,接着被新出现的黑块分割化解。 还有些完全没动的白块里用不起眼的蓝色颜料点上了一点,大概是克拉夫特说的那些无法确定陈述内容真伪的病人,得到了特别关注。 其中有些蓝点随时间推移被除去,但依旧有不少卡在各个地方,看多了就觉得难受,让人想把它们抠掉。 有些东西一旦注意到,就没法从脑袋里移出去了。卢修斯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往蓝点飘,注意起它们周围的变化。这么看久了还真被他找出了点规律。 按道理来说,总体的黑块染色顺序应该是趋于均匀的,所以不会有存在太久的淡色斑。 可是有个蓝点附近存在区别,不是那种一两次的调查差异造成的区别,而是持续存在。 刚开始白块多的时候不明显,等大部分涂黑后,它就慢慢被凸显出来。 “嗯哼?” 严谨起见,卢修斯走回前几张前,反复对比了肯定了自己的发现。 那个异常蓝点周围的色块涂深速度好像有些滞后,至少是比大致平均变化率慢上了两天左右,也就是一次调查间隔的时间。 “怪哦?” 去桌上抽了几张薄纸,把淡色区的大致轮廓描出来,再标出蓝点在这个区域里的位置。 “克拉夫特,这次的图能先画这块地方吗?”卢修斯指着他在地图近中心处找到的那块区域,大致地圈了一个范围,“我有个想法,但是不肯定。” 被打断的克拉夫特看了眼他圈出的地块上的对应数据,好像不那么惊讶,“你也觉得这块颜色变化不太一样?” “你早知道了?”卢修斯有点失望,他还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不能这么说吧,实际上不止这里,有好几个地方都有过这样的现象。”克拉夫特沿墙一路走过,信手在地图上指出好几处卢修斯刚才没发现的小块,更深更浅都有,带蓝点的也不在少数。 “不过它们大都没持续多久,几天就消失了,事后证明是邻里喜欢一起交流病情带来的偏差,对主观和表述都造成了影响。而这块最近才明显起来。” “好吧,是我少见多怪了。”两手一摊,卢修斯放下纸。 纸被另一只手接过,“你把那个蓝点当中心?” “是的,因为我是绕着蓝点看的来着。我知道这两者大概没啥关系,要怪就怪它们太显眼了。” 克拉夫特俯身观察了一会,继续在地图上动笔,很快地单独把这片区域的新图完善了。 “并不是没有道理,卢修斯。” 一张对淡色区新的大致描边被画出,叠到之前画好的纸上,按中间的点对齐。 克拉夫特把几张纸举到阳光下,强烈光线穿过偷工减料的薄纸,把图形叠在一起。 “这个区域在减小没错,但基本是以这个点为中心缩小……好像不太好解释?”拿笔比划了一下,各个方向上的进度有近似的趋势,都没出个中心开花的黑块。 “因为这个人不仅自己不信伱,还向周围的人说你坏话?”卢修斯举一反三,当即从人际关系得出解答,学习能力非常优秀。 “很高兴你学到了调查偏倚的重要影响因素之一,但强行类推不可取。下次去提醒我在那边多问问好吗?” “你可太谦虚了,我暂时还不知道谁能提醒你忘掉的事,除了忘记吃饭。”提醒克拉夫特很少有人做到,卢修斯不觉得自己会是那个例外,这话听听就好。 “对了。”他敲了敲那个蓝点,好奇地问道,“这个人是谁,都到这份上了还在制造假信息。” “库普,就我之前说的那个。” 第七十一章 谨遵医嘱很重要 卢修斯来蹭完午饭就离开了,可能是觉得自己没帮上忙的缘故,只吃了两份的量就匆匆告辞。 结账当然由克拉夫特负责。跟老板闲聊一会后,他回到了阁楼,重新拿起那叠纸,放到阳光下,用箭头标出围绕那个代表库普的蓝点周围淡色区缩小趋势。 “好像还是不太放心。”克拉夫特的一点小强迫症犯了。他是那种每次考试后都觉得自己涂题卡没填的人,被提起越想越难受。 今天的午觉算是泡汤了。提起箱子,扣上面具,克拉夫特推门而出,向盐潮区走去。 今日事今日毕,不想清楚这个东西到底怎么回事,怕是要睡不着觉。就像有根刺扎进了皮肤里,不算很痛,但时不时传来的小刺痛让人坐立难安。 为了安抚不平静的内心,他带着还没被繁复调查磨平的一点耐性出发了。 多日的往返经验让他开始习惯在这里穿行,狭窄曲折的道路不再能阻碍步伐。轻巧地避开木梁,跨过一个個杂物堆,甚至比本地人还熟悉。 在少了一个无论如何也走不快的卢修斯后,克拉夫特的速度有所提高,沿着脑海里的地图直奔目标。 很快的,他就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那块地图上的浅色区。 稍微分辨了下方向,决定从验证卢修斯的猜测开始。先去拜访库普,牺牲自己宝贵的午睡时间跟他谈谈,或许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往日里走到这片区域大都是时间靠后,没那么多机会更进一步了解。 抱着能进行一次比较坦诚交流的愿望,克拉夫特敲响了库普家的门。这是间在盐潮区都算偏小的棚屋,主人因为长期一个人居住没有扩张的意愿,在两边留出了罕见的空地,但也被各种杂物占满。 “咚咚咚。” 很克制的敲门声,三下即止,具有相当的节奏感,这段时间来附近的居民大概都习惯了。如果不开门,很快就会传来呼唤屋主名字的声音。 “库普,你在家吗?我有事想跟你单独谈谈。”克拉夫特朝里喊道,盐潮区的人有相当一部分听力不太好,有时不得不提高音量。 看了看头顶太阳的高度,现在应该还没到正午,但也不早了,如果库普康复程度跟其他人差不多,现在已经出门了也不一定。 “库普?”他再次试探性地呼唤了一声。 “哦,克拉夫特先生?” 声音从旁边传来,邻居家的木门被推开,一位上了些年纪的老妇人听到声音,推门出来。 “这是在找库普?” “是的,不过不是什么大事。”克拉夫特放弃叫门,回忆了下上次来这的记忆,自然地进入了随访状态,“您的孙子的手后来没再疼吧?” 上次这家孩子被心急的父亲拉扯着出门,等发现好像扯坏什么的时候,手肘已经疼了好长一会,到了完全没法动的程度。 如果给到盐潮区里那少数几个“懂点医术”的家伙手里,估计标准流程就是敷点奇怪药膏的东西了事,这孩子手算是彻底完蛋。 得亏克拉夫特刚好来回访碰上,一听这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用力牵拉后导致的孩子手肘疼,典型的桡骨小头半脱位,手法复位的经典之作。 难得遇上个好欺负的病,这怎么能放过?顺手就是一摁,牵拉旋转屈肘,没反应过来痛感就在复位后消失,小孩子愣愣地看着这么一套操作,活动无碍。颇有圣典故事主角触摸下病痛即愈的风采。 治不了大病,还治不了你?不得不说,这让克拉夫特在长久的盐潮区杂症折磨中获得了那么一点点的自信,也有效赢得了这家人的信任。 听克拉夫特问起这个,那位老妇人褶皱遍布的脸上露出笑容,“没有,当然没有,太感谢您了。” 克拉夫特并没有向他们索要报酬,出于朴素的思想,既然是来找库普的,她想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下次有些小病也好开口求助。 “急着找这小子的话,我倒是有办法看看他在干嘛。” 她带着克拉夫特绕过大片杂物堆,转到了棚屋背光侧,在克拉夫特惊讶的目光中,直接从把一块看似钉得很牢的木板往里推了进去,整整半人高的漏洞就那么暴露出来。 “啊?这是怎么知道的?” “这块板还是我儿子给他的,果然这懒汉懒到了连钉上去都舍不得出力气。”她语气里充满了对这个邻居的不屑,“啥都懒得干,起得也晚。” 这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老妇人指着里面的阴暗一角,大概是个地铺的地方给克拉夫特看,“要说现在大家都好起来了,他还是得中午才醒,我看他就是睡惯了,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嗯。”克拉夫特应道,心里已经开始记录邻居的佐证。 “您要等他醒来还得好一会,可得小心这家伙,干活不勤快,偷奸耍滑的路子挺多……”她碎碎念着回去了,对这个邻居很是看不惯的样子。 “好的,好的,谢谢,这可真是帮大忙了。”既然确认人在家,克拉夫特把那块木板拉回原位,到门口等待。 时间不长,大概主观感觉中不到半小时,里面就传来的窸窣活动的声音。克拉夫特再度敲响了门。 “谁啊,那么一大早的!”屋里的男子抱怨着打开了门,对一醒来就有人打扰他很不满。然而开门看到了眼前人,他随意的神情立刻收敛了起来。 “啊,是克拉夫特先生?我不知道是您。” “是我,能打扰一会么?我有些事要问你,可能会很重要。”说着跟平时差不多的开场白,但鸟嘴面具后的声线略显沉重,少了几分的亲和力,多了严肃凌冽的意味。 上次库普有这种感觉还是在神父面前,被质问“你有罪吗?”他吓得连一个月前摸走一起做工的人半块面包都说出来了,结果神父严令他要消除罪过、避免陷入地狱就得去教堂献出诚意。 他眼神游离,支支吾吾地拼出一句“当然可以。” “那我提前感谢你了,库普,这个问题可能会跟更多人的安危相关,而且他们就居住在伱周围。”克拉夫特给他施压道。 话锋一转,“不过一般来说,大部分问题及早处理都不会造成太糟糕的影响。” 库普连忙点头表示明白,看他的表情克拉夫特就能猜到一定有问题,区别只在于大小。 “首先,我想问的是,最近你告诉我的关于醒来时间的感受,有没有可能因为睡迷糊记错了不少?” “我没……”库普不假思索就想否认。 克拉夫特往前一步,喙尖差点戳到他额头上,止住了他的话,“不急,再想想。还有第二个问题,你有没有做过任何形式的梦,仔细回想一下。” 红色镜片的鸟头微偏,好像是活动了一下脖子,本来就比库普高不少的身高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库普低头避开视线,却看到那只带黑色手套的左手有意无意地放在了某个黑袍下凸起的物体上。他听说过,这位医生随身带着一把剑,那些声称见过的人都吹嘘那是把极为可怕的武器,能把人连着木墙一分为二。 “再想一想吧,今天我有很多时间。” 这话很温和,但语气听起来像“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终于,在压力下,库普似乎是权衡了利弊,终于挤出一句话:“这么想来我确实可能睡迷糊了。” “具体说说。”克拉夫特点头,这交流不就坦诚起来了嘛。 “醒来的时间刚开始是早了些,但后来就……不变了,到现在还是接近中午。”说这话的时候他有迷茫和惶恐,周围邻居的好转他都看在眼里,只有自己不同又不能说的焦虑。 好家伙,跟邻居的说法对上了,之前是一句实话都没说啊。简单回忆一下,那些来回大幅摆动的早起、晚起全是编的。不过他自己都知道问题了,怎么不说呢? 面具后的沉默被库普理解为了愠怒的前兆,他赶紧继续坦白道:“可能是因为我图方便又去打了几次那口井的水,绝对不是不相信您,就是觉得这么一点没关系……” “嗯?!”此话一出,克拉夫特彻底绷不住了,“怎么可能,那地方不是早就封死了吗?” 原来这家伙是因为偷懒,图距离近方便,私下里去老井打水。事后情况反复,怕克拉夫特看出什么怪罪他,这样才不敢说实情。 “刚开始那几天,他们非要拉我一起去封,我偷偷留的……后来就彻底堵死了。”看克拉夫特发火,库普把剩下的也交代了。 这事克拉夫特知道,他先找了几个住附近的人去拿木板钉上,还检查过。后来看到好转的居民自发地拿土石把这口毒井堆成了一个大号土包。没想到这家伙趁那么点空档,又去打了几天水。 【克制,克制,不生气……】 克拉夫特极力安慰自己,压下升腾火气,保持还算平静的语气问道:“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没了,就我一个人知道,谁也没告诉,只在人少的时候用过三次。”库普觉得克拉夫特没暂时没有动手的意思,把另一件憋了挺久事也给坦白了出来。 “我最近好像能做梦了,不过都很短,唯一记得的一次隐约是在家里……” 第七十二章 这福分还能浅得了? 克拉夫特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这显然不可能。他逐字地把这句话摸排了一遍,没发现什么歧义、谐音之类的。 然后库普就看到他向后退了一步,注意力从对自己的怒火上转移,两人间拉开了一个微妙的距离。 “仔细回想一下,什么时候,还记得哪些东西?” “啊?难道重新能做梦不是快好了吗?”库普有些迷茫,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的特别在意这个,难道要像神父一样解答梦的含义? “尽快,我需要你全部能想起来的东西,从梦境怎么开始,中间经过,到怎么结束,哪怕是再多一点点内容都好。” 深长的吸气声在面具后面响起,像迫使神智冷静的动作,又像某种爆发的前兆,不需要察言观色,也能意识到这个人认真起来了。 镜片后的眼睛隐没在正午的阳光反射中,鲜红光斑折到库普身上,按住衣袍下剑柄的手更紧了一点,扯出放射的黑色皱痕。 克拉夫特面对着他,但不是他本人,注意力穿过实在的躯体,放在他的身后空无一物的虚无中,神似瞩目于另一個人或者别的东西。 库普下意识地回头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细微怪异的恐惧感一闪而过。 “抱歉,我马上想。” …… “是这样的,其实几天前我就觉得睡着后不那么‘空’了。这么说很怪,但就是那种睡醒后知道做了梦,可是想不起来的感觉。” “我以为是不喝那口井的水后终于好转了,所以就没在意。”他抬头看了正发出呼吸声的鸟嘴面具一眼,确信克拉夫特不会做出过激举动,继续讲述下去。 “近两天确实不一样了,刚开始我以为是半夜醒来的记忆,因为看着和家里一样。可是连白天都醒不来,怎么可能是半夜醒来呢?”在回忆中,库普也在尝试捋清当时的情况。 “然后我就知道是做梦了,不过记得的很短,也不清楚,跟以前做梦一样没法动。”他回头又看了看屋里,在杂物里寻找着,“还有就是有些东西飘起来,飞到了房顶上,比如那个。” 被指到的是一根木柄,克拉夫特走进屋,拿着它掂了掂重量,抛还给库普,“这是什么?” 【很轻】 “我也不知道,顺手捡回来的,想着可能会有用。还有其他飘起来的东西,不过我记不清了。”库普接过木柄,把它随手丢回胡乱摆放的杂物堆里。 “你会感觉到沉闷,在梦里难以呼吸,像是在海水里?” “好像……是的。” “但那个梦境很温和,比普通的睡眠更舒适是吗?让人不想离开,当然也就不会觉得是坏事。” “啊,对,就是这样。”库普一拍脑袋,对这个的描述很赞同,不愧是学院的人,连自己讲不清的梦他都清楚。 仔细想来确实是这样,感觉在迷迷糊糊中很舒服地往下沉,躺在水里一样柔软舒适。要不是这样,也不会觉得没啥问题,可惜每次都只有一小会。 “您也做过这样的好梦?”好奇心作用下,库普主动发问道。 克拉夫特看着他,久久无言,想起个不太好笑的段子,那还是学内科的时候,在记肺癌分类。 讲的是一位病人听说诊断“肺小细胞癌”后欢呼雀跃,觉得是个“小”癌,而一脸凝重的医生拿着报告单,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 安静得有点吓人的氛围让库普清醒过来,重新回到了被兴师问罪的定位上,“对不起,就当我没问吧。” “唉,没事。”克拉夫特把右手缩进袖子,问出了最不想问的一个问题,“你有看到……光吗?就在梦里,白色的、柔和的光,从窗外照进来。” 他的语气温和,好像要模仿所说的那种光形态,把自己都代入进去,来到文登港夏日的满月夜,绵软光线拌着和风从窗缝送进室内,将聆听的人带回散碎梦境记忆里。 绵里藏针的危险感,并蕴含的情绪一样半包在在柔和的表皮下,和那种温润的感觉一样,越是思考越是畏惧,敬畏于片刻的宁静背后是否是说不出口的真相。 “你见过那道白光吗?” 在不自觉的时候,谈起那些东西,唇舌间的语言如同脱离物理上的振动,包含了复杂的体验在内。 “好像,大概……是的,有什么光线,但我真的记不清了。”往后缩了一段,库普双臂抱住自己,渐暖的天气里居然感受到了一丝寒意,被简单的几句话吓到。 那片刻的梦境中,杂物飘在半空,他躺在毯子上,混沌的意识仍认为自己是在熟悉的家里,而现在他有些怀疑了。 温和如水的环境里,有什么在运动的东西游过,极微弱的液体波动被皮肤感知时,有如描述的那样白色、柔和的光照在外面一闪而过,醒来后被他人提醒才发觉确实经历过。 “那是什么?” “反正不是好东西。”稍微权衡了利弊,克拉夫特决定用特殊方法检查周边,这个发展趋势让他感觉很不好。 光听库普的描述,只是多喝了几天被污染的井水,按原来的进展速度远远达不到保送第一层的地步,顶多是再下沉一点,多睡段时间。 就算他还在说谎,按彻底封堵的时间算,少说断了五天以上接触,按现有统计的其他人趋势,大概略微好转,不至于不受控制地下滑,整得跟抹了油似的刹不住车。 甚至按他的回答,可能已经被那个蠕动的东西盯上,至少是察觉到,下去只是时间问题。 是个很稀有的个案,可惜不是正面例子。 只能用精神感官试试能不能发现什么。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第一次很痛苦,第二次也好不到哪去,之后就慢慢适应了。 在试用那个黯淡棱柱媒介后,克拉夫特倒是发现自己逐渐能抗住短时间使用精神感官的后遗症了。 虽然体验好不到哪去。 他试探性地接上精神感官,绕过藏在右手袖子里的小棱柱,防止误触。 弥散的感官笼罩四周,这个简单的小棚屋从头到脚都被扫了一遍,朽木中的蛀虫,藏在木缝里的两个黑银币,一切无所遁形。 没什么特别的,真切的、普通的现世环境。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 克拉夫特触动袖子里的黯淡六棱柱媒介,“下沉”了一点,精神世界开始褪色,神秘氛围升腾而起。 之前的练习帮他熟练了这种活动方式,以至于他能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搜遍了整间房子的卢修斯身后。 这是精神和物质的双重改变,在了解本质后,他反而愈发地厌恶这种感觉。显然的,这就是蠕行者将人拖入深层的套路。 先是精神的接触建立联系,如果不能控制深入程度,也就是坠落感,就会在突破那个临界点后拉着物质一起穿过层面。 而他现在做的就是稍稍往下一点,接近那里,但不要把自己整个拽下去。 不存在于现世的水浸没了他,克拉夫特知道这只是幻觉,是精神感受到了深层那边的情景。 如之前所料的,一旦进了盐潮区,以这里的地势,深层那边不会有半片房顶高出水面,整个泡在水里。房间里与现实对应的低密度物品会上浮,比如那个小木柄。 轻度的呼吸困难压迫感,精神告诉他在水中,实际不是,嗅觉正常工作,强调盐潮区对它的害处,肺泡里还是香料草药过滤而来的气体。 感官不喜欢下沉,理智在分析自己对这项技能的掌控又多了一分,强化的意识学什么都快。 这个深度还是不够,精神感官传递的信息太模糊,克拉夫特皱眉继续下沉。水带来的压迫感更为明晰,沉重而运动的水在身边流。 要把刚才的深度比作半途的话,现在他已经在前往第一层的路上走过四分之三了,再往下很快就要卡到临界点。 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几秒,如果不想待会过于痛苦,那就没太多机会给克拉夫特继续犹豫了,要么继续往下,要么就该做好上浮打算。 纠结中,一股异常的水流从精神边缘擦过。 来自现世的窥探为原生居民所察觉,水流搅动改变方向,游动的物体迅速接近。 几道不协调的肢体划开水流,直冲克拉夫特的方向。与空间上的接近同步的是深度上的接近,它在向现世上浮,贴上克拉夫特所在的深度。 随着迫近,它的形象趋于清晰,由腕足驱动的畸形躯体闯入精神感官范围内,白光亮起,嘶吼声即将紧随而来。 “见鬼!” 克拉夫特极力上浮,在它试图跟自己撞个满怀前拉回现世,色彩饱满的精神视野里,隐约的轮廓不甘地蠕动着,嘶吼声摩擦看不见的壁垒,饱含不加掩饰的浓重恶意。 一道穿过躯体中央的外翻切割伤痕让克拉夫特明白了它如此鲁莽行动的理由——原来是老熟人了。哦不,熟是熟,不过不是人。 很好,现在事情明朗起来。被隔窗偷袭的那家伙还没死,而是逃回了深层的盐潮区。 正好所有人都在减少与深层接触的风口上,有个不听话的硬是多喝了几天污染水井里的水,被当作重点突破口了。 本来可能肆虐半个区域的东西,现在来伺候你库普一个人了,这福分还能浅得了?那绝对是一天比一天深啊。 第七十三章 非正常住院流程 克拉夫特扶额倒退几步,切断精神感官,任由狭窄感涌上。 得益于它就徘徊在附近还主动上门,时间控制得不错,不适感顶多等同被塞进了通风管道,身体在逼仄空间里行动,施展不开。 断开链接后还有另一个坏处,得重新分配被精神感官信息挤开的其他感觉,就像蒙上了眼睛,不得不通过其他信息量次一级的感官了解周遭环境。 这种突然的注意力再分配会导致一种诡异局面,对各种感官信息处理从自动切换到了“手动”,需要有意地去调节它们的分配。 不过就现在而言,这个切换对克拉夫特还不算困难,大部分时候都能在失去平衡前完成。 在库普眼里,鸟头人只是遇到了什么惊吓后突发眩晕,马上恢复正常。他检查四周,除了他们两人,刚才根本没有其他会动的东西经过。 这使他产生了一点自我怀疑,到底是克拉夫特的问题,还是有他无法察觉的事物。 “库普,我必须让你知道一件事情。”克拉夫特在不适感中整理情绪,用平铺直叙但足够严肃的语气向他交代道,“你的病情挺严重的。” “这样吗?可是我觉得还好啊。” 一张茫然的脸,不理解怎么仅仅在老井多打了几天水就到了这个地步。沉睡时间也没变化,不过是维持原来的中午醒来,可能还早了一点。 除了那個梦,那个两天里刚发展到能被回忆起的短暂梦境。 “我很难给你解释这个。这样吧,库普,你看我让其他人都好起来了,没有疑问对吧?” 库普点头,这种简单的事情他还是明白的,“是的,这是当然,这里所有人都得感谢您。” 两手交叠在身前,做出一个比较随和的姿态,克拉夫特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那你觉得我是个可信的人吗?” 这次库普犹豫了一瞬,还是点了点头,“没错。” 他能看到克拉夫特对住在这里居民的帮助,但找不到相应动机,无论是宣扬什么,或者寻求某种收益,这些都没有。多少让人有点疑虑。 “现在,我想告诉你,伱被一种邪灵缠上了,那个梦就是它用来迷惑你的手段。” 邪灵,库普还是听得懂的,教会说法里游荡在阴暗角落里的东西,具有超出凡人想象的邪恶力量。会用各种看似无害的好处诱使人落入他们的陷阱。 贪图虚幻诱饵的丑角们往往在付出生命、乃至灵魂的代价后,一次次证明了遵守神的教条,也就是圣典的必要性。 圣典自然不是他能读懂的,所以大部分时候这个标准就由指定人士来解释,比如那些身披白袍、戴着双翼圆环的人。 不过这也不一定,面前这个行事具有神秘、有效特征的人,谁说就不能算进解释超自然力量的权威当中呢?毕竟听说克拉夫特也是颇有地位的人。 关键是说得还挺有道理的,近日来反常的梦确实有古怪。 “那……那我要怎么办?”库普慌张起来,沾上邪灵可不是小事,丢了命都是轻的,弄不好死后灵魂都得到它手里,回不去主的国度。 要怎么办?克拉夫特倒是想回答这个问题,可是他也不太有头绪,被锁定后的联系不知道如何去除。 按个人经验,只能找个对应深层地区还高出水面的地方,做好准备下去跟它拼个你死我活。一般大概率就直接在它的伪装里被迷迷糊糊地骗过了,没机会到下一个阶段。 需要非凡的意识,顶住嘶吼的意志力,以及一点点足以跟它周旋一会的武力。后者还有锻炼机会,前者克拉夫特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所以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我觉得你需要特殊治疗。简单来说就是在这里处理不了,要换个特定的地方我才能帮你。” “可是我每天还得去港口……” “现在你不需要了。接下来几天我会提供住处和食物。你继续住在这里会让那个邪灵危害周围的人。”这话也没错,周围明确的好转速度滞后,要说跟他没关系,真是邪灵都不信。 库普还在犹豫中,听信一个不那么熟悉的人带自己去治疗邪灵缠身,怎么都不是容易做出的决定。鉴于目前没什么症状,他并不完全相信对方,或许拖上几天就没事了呢? “我不会帮你隐瞒这件事,附近的人都有权知道有邪灵存在。”让库普留在这里会发生什么是克拉夫特不敢赌的,有必要情况下可以用不那么合规的小威胁。 “如果非要说我有什么理由,那就是好奇,亲自处理一件这样的案例对我而言很有意义。” 克拉夫特以一个看似还挺有道理的理由结束了叙述,双手交叠在身前,等待库普做出回答。 在库普考虑的同时他也在犹豫,不过犹豫的不是库普该不该跟他离开,而是自己是否应该,又是否有权在库普一意孤行时采取一点强制措施。 念头甚至有往某些一了百了的解决方式上偏移过,立刻被他压了下去,把放在身前的手换到了背后握住。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可能是耐心在久日的处理中消耗,或是发觉锤子好用后看什么都像钉子,还好理智第一时间掐灭了它。 “感谢您的帮助,愿主保佑您。” 看来库普没有要拒绝的意思,这让克拉夫特舒了一口气,“带上需要的东西,我就在这里等你。” “我没有什么要带的。”他摇头道,关上棚屋的门,跟克拉夫特离开了盐潮区,去往在榆木街的房子。 较真来看的话,这算是克拉夫特收治的第一个“住院”病人。尽管这里并没有“院”来给他住,但是很符合收治入院的核心理念——怕在外面直接死了还连累别人,换个医生能一天到晚盯着的地方。 “这就是你睡的地方了。”克拉夫特指着那张被清干净铁钉木屑的床,“接下来都是这样。” “啊?您不介意吗?”看这张床是这里唯一的床,库普不太明白克拉夫特自己要睡哪。 “当然不介意,因为我不睡。别担心,我今晚就在这看着你。” 好大一张桌子被摆在床边,克拉夫特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桌后,正对床面。想了想,他拿出纸笔墨水,准备详细记录这个罕见例子。 有一点没说错,他很好奇这个过程,毕竟从未以旁观者视角观察过深层接触。 正所谓来都来了,不记白不记,顺便提供下资料吧,万一以后还有一样的倒霉蛋会用上呢? 为防止事态进展过快,一些必要的准备当然也不能少,在库普有些畏惧的眼神中,卸掉的捕兽夹被重新安回了窗前。 出于改良考虑,这次鱼油罐干脆也一起摆到了窗下,反正它进来的话会自己把罐子都压碎的,还要自己扔属实多此一举。 这些危险的布置和门口楼道横拦的铁链都让库普感到不安,即使克拉夫特将其解释为驱魔的手段,也没让他彻底放下心来。 “我希望你没有夜游的习惯。当然了,有的话我也会拦下你的。”克拉夫特摘下面具,过于年轻的脸让库普更慌了,在驱魔方面年轻英俊可不是加分项。 站在这的如果是个神父还能让他感觉更好些,只是神父会怎么对待邪灵上身的人他也不确定。 “哦,对了,我猜带着这个你会好睡些。” 一个巴掌大的双翼圆环木雕被翻出来,克拉夫特觉得自己可以说是十分贴心了,针对库普的信仰给他带的教会圣徽。要是不信自己,向神祈祷也不是不能缓解压力。 最后,克拉夫特应诺邀请库普去酒馆享用晚餐。 这等待遇先是让库普不太好意思,他本以为所谓食宿全包只是随便找个小地方让他睡下,提供点基本的黑面包、鱼干之类的。 没想到竟然和“大人物”一起去吃了相当丰盛的一餐,这回去后可得跟盐潮区的熟人们好好吹嘘一段时间。 精面粉做出的面包,抹上秘制酱料烤成的禽类,奶油浓汤,甜味馅饼,还有最经典的烤鱼。 美食冲淡了心里的不安恐惧,连对可能存在的邪灵担忧都暂时被抛至脑后。库普享受着极难得的大餐,恰到好处的油脂和盐分刺激味蕾,是无法拒绝的味道。 直到第五份、乃至第六份菜品端上,克拉夫特还亲自去给他续上了第二杯啤酒,熟络地问有什么别的需要,再后知后觉的人也能品出这顿饭里的怪味了。 他从食物堆里抬头看向桌对面,克拉夫特刚吃完一小块肉排和蔬菜汤,矜持地喝了口水,向他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继续吃就是。 “不用管我,啤酒可以再来一杯,别喝醉就行。”这位金发的年轻医生在不谈正事时,表现得相当随和,看不出任何带着鸟嘴面具的凌冽气质。 “想要吃什么跟老板说吧,我会一起付清的。” 面对一桌食物,有很不好的联想在库普粗神经的大脑里产生了,这场面意外的宽容,不像是对待一个忤逆自己禁令的人,而是对待另一个身份。 一般而言,只有一种人会获得额外宽容。 第七十四章 枯燥记录 库普,嗜睡2月,加重伴异常梦境2天。 患者近2月来,在饮用被污染井水后出现进行性加重嗜睡症状,无头晕头痛,无视物旋转、恶心,无抽搐,无感觉异常,无肢体乏力,停用后略有好转。自述复饮数日后症状加重,近2天出现异常梦境。 神清,精神可,胃纳佳…… “克拉夫特先生,我有个问题。”声音响起,打断了笔尖运转的轻微刮纸声。库普终于按耐不住,打破了这份安静,说出了晚餐时就想说的话。 窗户关死的房间里看不到天色,只有烛台光亮,但想必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库普也感受到了些许的疲惫。 换做平时大概还不会那么早,可是今天的经历过于让人紧张,不知不觉地消耗了精力,再加上一顿丰盛晚餐,不知不觉就有困意袭来。 躺在床上,他扭头看向桌后搁下笔杆的克拉夫特,问道:“我的病是不是……” 后半句他没说下去,对死亡的恐惧来自于生命本能和宗教的影响,库普自觉不是能上天堂的人,灵魂落到邪灵手上或地狱里都意味着漫长无期的折磨,由不得他不紧张。 就算克拉夫特会像那些神父一样说些云山雾绕的恐吓之言,一顿丰盛的晚餐是不会骗人的,有比他想得更严重的事情在发生。 “我想我已经说过了,你的病情很严重,那个邪灵缠上了你。”十指交叉,在身前搭成一个拱形,克拉夫特认真地向库普再次重申了一遍白天说的话。 库普欲言又止,紧了紧手里握着的双翼圆环木雕,相信他以后会对什么时候不能偷懒有比较深刻的认知。 “你会祷告么?随便说点什么,神应该会保佑你的。” 沉默,双翼圆环被移到胸口,库普的嘴唇嗫嚅了几下,不过没说出什么来,要找個让神保佑自己的充分理由也不容易。看他也不是经常去教堂的人。 考虑到目前天父太远、邪灵太近的情况,库普还是转而向这位承诺要帮他的人寻求心理安慰:“您说过要帮我的对吧?” “是的,我向你保证。”克拉夫特坐直身子,烛火照耀下目光炯炯,“我就坐在这里,不会离开,搞清楚它是怎么找上你的。” “就不说什么为了伱的死活跟它拼命这种空话了,至少我在有可能的情况下尽力帮你一把,比神父能做的多。” 这句不那么中听的大实话反而让库普好过了点,相比从来没见过的神灵,还有极少向盐潮区投来目光的神职人员,一个切实在身边的普通承诺更有实感。 他闭上眼,抱着木雕,等待睡眠的到来。身边的书写声没有再响起,大概克拉夫特真的停下了手头文书,在书桌后注视着他。 困倦,疲惫,连呼吸声都没有的宁静,库普很快觉得意识开始模糊,落入黑暗中的沉睡。 克拉夫特的确在看着他。离开椅子,用墨水瓶压住刚起了个头的大病历,换上一张画好方格的新纸,缓步走到床边,挡住了烛光。 紧张感没有影响病患入睡的速度,在合眼后不久,倒数还没到一百的时候,就能观察到胸膛起伏变得平缓规律,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 一枚钉子被握在手里,磨钝的钉尖轻戳库普的小臂,没有得到任何反应。他已经进入了无法被打扰的睡眠,不出意外的话在明天中午前是醒不来的。 克拉夫特翻开库普的眼皮,用光线照射,瞳孔对光正常。隔开中间照对侧眼,两侧瞳孔同时收缩,间接对光反射同样正常。 以之前推测,库普目前已经处于精神接触深层的阶段,造成了对外界刺激缺乏反应。 对这个现象,他一直好奇这有没有对应的病理基础,初步猜测是因为广泛的中枢抑制,不过目前中脑对光反射的那块区域不受影响。 暂且还安全保存在颅内的大脑不像是这一切原因,“精神”或者说“灵魂”的存在是否有物质基础,难以论说。 不信邪的克拉夫特做完了整套查体,这波习惯性操作没让他寻思出什么来,神经病学也未能提供足够帮助,并产生了“试图在深层运用已知逻辑”这件事是否本身毫无逻辑的怀疑。 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运用精神感官来观察。但漫长的夜晚里,能运用精神感官的时间只是杯水车薪,还要留有余力防止意外发生,本身就是矛盾的。 所以只能采取间断监测,用间断的时间点来尝试窥见全貌,坏处是他大概率没法及时赶上关键变化发生那一刻。 一支全新的小蜡烛插在烛台上,就克拉夫特本人直觉而言,这款蜡烛消耗完的时间大概十五分钟,符合他短时间使用精神感官的恢复间隔。 “好吧好吧,明天可得头疼好一阵子了,不指望来报答我,只希望你以后记得好好听医生的话。”克拉夫特念叨着连上精神感官,“如果有以后的话。” 精神笼罩下,库普的身体从里到外完全呈现在克拉夫特面前。他本能地着重先检视了一遍大体结构,与白天精神视野中的记忆对比。 没什么不同,除了多出的一堆食物糊,有些咀嚼得不充分碎片,大部分还滞留在胃里,随着胃部蠕动被反复混合,少量液体从胃上极的贲门溢出。 可能有点胃排空障碍,加胃食管反流之类的,得提醒他改良不良饮食习惯。克拉夫特顺便记下这点。 结构上毫无变化,但依旧有微妙的改变在库普身上发生了。 某种非物质的存在发生了褪色,这种东西是克拉夫特在白天完全没有观察到的。 它自然地飘荡于库普的身体里,虚幻但又真实存在,那是雾团样的东西,但又远比那缥缈,近半集中在颅内,其余存在于躯体其他部分,分布得也很不均匀。 这种熟悉的头重脚轻分布让人想起人体各部位在大脑皮层上的投射,同样越是精密复杂的部分,存在越是丰富。 【有点科学了,又完全不科学】 微小而足够分辨的极小“褪色”让它与周围环境产生差异,被精神感官区分了出来。他猜测这就是初步接触了深层的精神体或者灵魂。 奇怪的是克拉夫特从未在自己身上观察到同样的东西,无论是在深层,还是在利用媒介穿梭过程中,精神感官都没发现自身存在类似东西。 时间不容继续停留,明确记下这种程度的褪色后,快速切断了精神感官。 大约十秒,这个时间带来的狭窄逼仄感也只持续了几个呼吸。克拉夫特坐到桌前,点燃小蜡烛,开始第一次计时。 这段时间里他也不是无事可干,笔尖蘸墨,斟酌片刻,在方格纸上对应第一次的位置的一小格高度点上墨点,作为参考标准。 “嗯,暂且叫一个标准深度,接下来就靠这来比对了。” 趁着蜡烛才刚燃烧了一小截,闲着也是闲着,剩下的大病历可以顺便完善起来。克拉夫特抽回墨水瓶下的纸张,奋笔疾书,在燃尽前写到了个人史。 当小蜡烛的最后一段烧完,“否认冶游史”正好点上句号,第二次精神感官探查开始。 没有特别大的变化,精神体褪色程度在原有基础上增加了不多的一点,大概只有跟精准记忆比对才能得出它有变化的结论。 在二次记录位置,抬高半个小格,点下记录点。跟之前进入深层的环境褪色相比,估计逼近深层的临界点在五十二以上,不到五十五。 对数值克拉夫特不太确定,因为那个界限是模糊的,在接近时不甚清晰,只在抵达那一刻明确自己的位置。 第二根小蜡烛点上,这次他写到了专科查体才停下,主要是因为库普既没有婚育,也不了解家族长辈如何,这两部分被跳过,快进到查体记录。 克拉夫特第三次使用精神感官,快速记下精神体状态,熟练地关闭,熟练地承受不适感,在纸上记录。这次变化了大约三分之一格。 照这个速度下去,库普睡上一整天才能接近深层。 一连几次,精神体的浸没深度增加速度在近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一格间徘徊,稳定而缓慢。 如果拿统计工具来拟合一下的话,大致上应该能得出一个时间与深度间线性关系,很是平缓。 不过记录者本人的状态就不是那么好了。克拉夫特发现自己高估了承受能力,或者说低估了连续使用的压力。 哪怕是间隔十余分钟的几秒钟使用,不适感散去后,精神负荷也在累积,小而不可忽视。 第十次计量后,他不得不把决定把间隔改为两支小蜡烛的燃尽,好撑到明天中午。 记录延伸着,克拉夫特早已完成了大病历的书写,在考虑是不是把病程一起写掉,给明天补觉争取时间。 蜡烛熄灭,第十八次记录,精神感官照例扫过,克拉夫特在纸上点下新一点。 【两格】 猛地摇晃脑袋,甩开昏沉感,克拉夫特再次对照与前一次的差别,平缓的点列出现了加速上扬的趋势。 第七十五章 间接手段,直接手段 十分突兀的上跳,在这次观察前没有先兆。 彻底清醒过来时,克拉夫特发觉自己的手已经按在了袖中的小棱柱上,下意识地准备调整深度观察。 这个动作之自然就像是在视物模糊时凑近,通过拉进距离来让自己看清。即将下潜的前一刻,他惊觉自身的举措有异,断开了精神感官。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开始自己那么习惯于接触深层?不过是大半个月,就已经进展到本能地想要下潜用精神感官“细看”的程度,像是跨进房门一样自如。 克拉夫特把袖子里的棱柱抽出,镇在格子点图上,跟自己拉开距离。现在不是鲁莽下潜的时候。 精神体突兀的深度变化,有大半概率是有东西在下面活动造成。白天在盐潮区的体验还历历在目,它除了不能直入现世,在深度控制上远超克拉夫特这个后天使用者。 此时靠近深层就是清晰暴露在它的视野中,跟一個有能力把人往深层拖的东西在它最擅长的方面对抗,失控下坠后都未必有机会点火。 “不能急,不能急。” 新一支蜡烛被点上,观测间隔重归每支一次。就算速度翻着倍往上涨,也不是那么快就能把库普拉下去的,他需要时间理解它的行动模式。 克拉夫特盯着烛光,火苗摇曳,滴蜡顺烛身下滑,拖出逐级凝固的长条状凝固蜡痕。 他频繁地看向库普,后者呼吸平静,胸膛缓慢起伏,和之前完全一致。在意识到有什么在发生时,原本平淡乏味的等待变得焦灼起来,看不到这个变化过程使人尤为煎熬。 通过简单的褪色度对比数据,你知道它来了,接近此处,以某种独有的方式将人类的精神体猛地往下拉了一段。 焦急和畏惧让人想要开启精神视感官,一刻不停地观察库普精神体的变化,用目前唯一可行的间接方法了解它的动向,但理智明确地指出这个举措绝不可行。 一时顺应情绪冲动的代价将是在接下来半程彻底失去视野,丧失对它的行动的监控能力和应对手段。 克拉夫特感觉库普被困在了一艘正在深海中不断下沉的铁棺材潜艇里,未知的生物在外面徘徊,时不时鼓动水流,将他加速拖向幽邃的海底深渊。 而自己双眼只能盯着一个间断显示深度的失灵量表,对比两次骤降的数据得知它的到来,不敢凑到舷窗往外瞥上一眼,只因目睹它的同时也会被回以对视。 他幻听到窗外的水声,转瞬消失不见,心理作用下一时分不清身处深层还是现世,但它一定正潜藏于深层那涌入城市的潮水,在附近游过。 无形的影响作用于建立联系的精神体,加速下沉。无从得知它是怎么做到,在自己拥有这种能力的同时,还能影响他者的深度。 如果在下沉过程中被它撞上,克拉夫特可以料到结局,下沉失控,坠向深层面,在尚未适应时遭到突袭。 漫长的一支蜡烛时间过去,精神感官开启,急切地检视了精神体的褪色程度,略高于一格水平。 大概平均十五分钟一个标准单位的褪色速度,跟刚才差不多,隐约快了一分。由于升高以来只取了两个点,不是很确定。 骤升的数据被确认,克拉夫特反而放心了一些,半个晚上过去了,照这个速度不算太危险。 要担心的是目前身体状态,颅侧的跳痛加重,提示频繁启用精神感官后休息不足,感觉内部的组织在膨胀、挤压外壳,要把紧密结合的颅缝顶出缝来。 这是错觉,颅内压升高症状在头痛外,应该表现为视物模糊和呕吐,他还没到这个地步,能再撑一次单根蜡烛间隔的观察,往后就不得不拉长间隔了。 “再来一次……”火苗又一次亮起,克拉夫特靠在椅背上,放空大脑,抓紧宝贵休息时间。 燃烧的速度在想快时太慢,想慢时又觉得太快,积累的疼痛尚未消减多少,再一次计量时间到了。精神感官扫过库普,得出全新变化值。 【四分之三格】 “嗯?”用中指指节顶着太阳穴,克拉夫特忍痛画下新点,进展速度慢了下来,“这次算什么意思?” 等待两根蜡烛燃尽,测量得到的速率回到了先前平缓幅度。跟想象的不同,库普精神体下潜的速度说明那个拖曳他的生物没有持续行动。 在附近呆了一会,然后离开了? 次回检测继续保持平缓速度,双倍休息时间给予克拉夫特恢复部分精力机会,他预感这不会是结束,间停小憩像波峰的前奏。 【三格】 “嘶……”克拉夫特狠抽一口气,半是头疼复发,半是因为剧变的数字。点列构成的虚线转出一个陡峭的角度,直奔四十而去。 窗户传来轻响,手按上剑柄,锋刃出鞘几寸,粗长呼吸声起伏,而后发觉只是海风吹过,轻推吻合不严的窗板。 理性反复告诉他身在现世,感性则回到了深层的潮声中,无法抑制地去想象湿润肢体拍打窗棂的可能。它在深层的位置接近了,比上次更近。 可是它之前去干什么了?间歇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克拉夫特起身踱步,规则的脚步稍许安抚了内心不适,事情的发展流程跟预想的不太一样。 【两格】 在下沉高峰期后,速度不那么意外地慢了下来。他开始重新寻思这两个峰值意味着什么。 最早的预想中,那个东西会一直拉着库普往深层去,就像拉自己下去一样,可实际上这个过程是间歇性的。 哪怕精神体的深度已经突破四十,离临界点差不了多少了,下沉速度还是重新放缓,没有一鼓作气往深层去的意思,总不可能是它不想吧? 那就是说这个能力存在限制,不管是哪方面的,间歇期就是留下的空档。两次加速间至少隔了三根蜡烛的时间,约四十五分钟。 “有意思起来了。”克拉夫特在纸上截出这段时间标明,点上蜡烛等待下一次监测。 这次他干脆休息了整整三支蜡烛时间,待最后一支烧完监测深度,平缓下沉速度符合预期。 接上一支蜡烛内连续两次的监测,那个骤起的过程被抓住了。在燃完后半支的时间,深度增速开始变化,能注意到比前半支多了三分之一格的深度。 两支蜡烛后,库普的精神体彻底被拖到了临界点上,严重的褪色感跟克拉夫特深层所见已经接近一致。 那种惨淡的褪色,从精神体向外蔓延,将整个肉体都包裹其中,并向外围扩散,与神话中被蛇女目光石化的可怜人相仿,丢失代表现世成分的色彩。 在下潜达到一定深度后,精神体成为了深层反作用于现世的媒介。精神视野里库普身周的色彩像沙漏里的沙子流失,落入空洞消失不见,分不清到底是现世还是深层。 仿佛一枚图钉把现世和深层两个图层暂时地钉到一起,打通两个层面,发生了小范围的重叠。 褪色艰难、缓慢而坚定地进行着,克拉夫特没有关闭精神感官,而是瞄了一眼蜡烛,这次加速下沉剩不下多少时间了,如果它要有所作为,就是在这会。 抓起桌上的棱柱,固定到袖子里。他的记忆力好得很,不至于把几个小时前的承诺忘光。如果他要做点什么,也就是在这会了。 艰难进展中,褪色程度无征兆地向前跳跃了一小截,如同力竭者最后一次用力拖曳,这相对整体微不足道的一毫让精神体真正越过临界,达到深层水平。 褪色从精神体绽开,瞬时地包裹了周边,空间上一致的深层与现世发生混乱的重叠交错,错乱扭曲的感觉一闪而逝,似乎是发生了置换。 两者颠倒反转,以精神体为中心,现世的坠入深层,深层的完美替换现世,这一小块区域被对应的、视觉上完全一致的深层取代。 没有精神体作为媒介后,联系断开,褪色部分被现世所同化,填充上饱满的“色彩”,看似无事发生,除了库普已经被拖入深层这个事实。 【精神体为桥梁】 克拉夫特无暇感慨对进入深层机制的理解加深,他知道,那个等待的机会到了。握紧棱柱,在精神介导下平稳下沉,世界黯淡,氛围涌来。 模糊、蠕动的身影,随着深度上的接近在感应范围内析出,于深层的水波中上浮,它注意到了正在穿越层面的不速之客。 它所处的深度在互相确认那一刻发生变化,却又戛然而止,不甘地退回深层发出无声嘶吼。 嘶吼化作无形无质的波纹样振动扩散开,横扫过整个精神视野,像极了克拉夫特在初次接近小棱柱时感受到的深度振荡,但幅度要小得多。 深度不受控制地往返振荡,手上的棱柱在共鸣颤动,色彩无规则的错乱变化让思维浑浊、意识波动,险些失去对深度的控制直坠而下。 猜想是正确的,它的能力在对库普的拖曳中暂时耗竭,这是所能做出的最后一次被削弱的打击,暂时无力再从深度层面发起任何影响,转而从挥舞腕足改变空间位置。 惊险地抗住了振荡的克拉夫特调整速度,平稳抵达深层时,精神感官传来庞大软体在外墙攀爬的讯息,嘈杂嘶吼渐强,刺目的白色光芒穿透窗户缝隙,照到了还在沉睡的库普脸上。 光瘤和声带跟随腕足伸出水面,精神视野里人类的骨骼和肌肉支撑驱动其上行,恍如水中化开的溺亡者尸骸重组而成,要爬回世间。 它此行的猎物在睡梦中听到了令人惊恐的声音,面部表情扭曲,可依旧没能摆脱照进白光的坚固梦境牢笼。 情急之下,只能先去点燃火盆,取来火把燃起,握在手中。几经消耗,精神感官能支撑的时间也已不多,但他也没有机会先断开连接等副作用过去了。 精神感官带来的穿透性视野救了库普一命,克拉夫特判断出离它赶到窗口还有最后几秒,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抓紧库普的手臂往房间另一侧拖去。 震耳欲聋的嘶吼在库普被拖下床时抵达顶峰,所有的腕足都从水中抽出,使用发声分支附在外墙上参差奏鸣。 前所未有的声音,奏响对如此脆弱渺小之物胆敢损伤它躯体的愤怒、怨恨,传递出直抵心神的负面情绪。如今侥幸从它手里逃脱的家伙,竟然还敢阻止它的猎食,简直不可理喻。 可怖的声音震慑心神,让久经考验的克拉夫特都头晕目眩,也惊醒了被拖动的库普。 他睁开眼睛,从大脑给予的荒诞噩梦中醒来,直面另一个更为真实的不醒梦魇。 窗户炸裂,蠕动的刺眼光源与层层叠叠的似人非人嘶吼向房间里倾泄,视觉、听觉被饱和性的刺激充满,传来从未体验过的信息,含有不加掩饰的恶意,意志如巨浪中的破木板被拍打撕碎。 那是神父、主教之流终其一生也无法想象、无法描述的邪恶,连落入地狱的铁水、邪灵的爪牙都不能比拟的深沉恐惧。 真正存在的可怖、亵渎存在,目睹其身姿便可摧垮人类意志,又怎能幸存并写入典籍? 它从窗口挤进房间,砸在地板上,发出粘稠沉重的回音,像扭动团簇蛆虫、又像海蛇的细长密集物在光芒里显现,生长在蠕动、发光巨型腕足上,抓挠虚无以及目睹者的心智。有什么其他的微弱声音被再度爆发的嘶吼掩盖。 他无力地盲目挥动手足挣扎,像条在砧板上弹跳的鲭鱼,本能地想要逃离,混乱意识指使不听使唤的肌肉把这些指令变成可笑的抽搐。 松开的手掌里,一枚花纹融化歪斜的银币掉落,滚进阴影中。 但他确实在后退,一个沉稳如铸铁的力量抓着他的右手,往远离恐怖源头的方向挪移,宛如嘶吼浪潮中坚硬的礁石。 旁光中,黑色的袖口在不住颤抖,上面传来的力量不减半分。 一支燃烧着的火把从身后投出,越过肩膀,飞过床铺,一头扎那个不可言述的“东西”上。 炽热的火焰绽开,把它变成一个大号火球,燃烧、嘶吼,狂舞的腕足试图抓取一切能够的着的东西,将范围内的木床、椅子都卷入了这场盛大的燃烧。 他看着那些扭曲、蠕动的东西在火焰里翻卷变形,精神在过量刺激下耗尽,有幸失去了意识,陷入黑暗宁静的昏迷,不必再经受折磨。 第七十六章 你醒啦? 黑暗,光芒后的黑暗。像被由光与声构成的重锤命中,巨量的密集感官体验吞噬了最后的神智。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很难判断到底是对不可预知命运的恐惧,还是对摆脱无法接受画面的庆幸。 当然,这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本人的意愿没有改变他的视野被黑暗吞没,嗡声作响的耳鸣取代了浪涛般层叠累加的噪音,以放弃对生命的掌控权为代价,暂时地解脱了。 沉沦于这似乎要维持到审判日的黑暗,第一次真实地想到了死亡,想到了半生无尽的劳累麻木生活中,晚上回到棚屋无力思考的东西——意义。 从未见闻过的存在,颠覆了这个奔波在盐潮区和港口间的灵魂所知的世界观,信教父母的耳濡目染,死去时神父所期许的另一世界,少有的几次踏入教堂跪伏于高耸穹顶下。 高远的光芒从用宝石色泽的彩色玻璃拼贴窗撒下,没法不相信是从天界聆听的故事,才能用如此华美的材料传达。 那些人物脑后,由明黄色玻璃拼成的光圈,凸显出高出凡人一等的身份,脚踏背生蝙蝠双翼、犄角盘曲的灰黑石雕。魔鬼嘴里多生獠牙,吐出滑稽的舌头,更小的侏儒样同类蹲伏在外面的檐角上,承担排水之用。 面容俊美、声若稚童纯洁清脆的唱诗班,站在彩窗媲美星辰的投影中,千百烛光照亮齐声清唱,赞美无上主宰庇护世人、驱逐邪恶的荣光。 之后又回到盐潮区的棚屋里,继续着重复而不加思考的生活,相信某个存在于比教堂尖顶更高处的存在,一视同仁地庇护、评判着所有人,从未感到不妥。 而那些烛火、色彩斑斓的光芒,都不能比拟它的模样。它超越了短暂匮乏人生中一切体验,包括玻璃拼贴成的圣典故事图,在白光前都不值一提。 它从窗前升起,像一轮活生生的月亮被拉到眼前,明亮、活动的光线里,是它不可理解的躯体,非是他所见过的任何凡间生物模样。 无数的声音随着它的到来响起,把整个教堂塞满圣歌团,加起来也不足那种似吼叫又似呐喊的声音十分之一的震撼。不是音节韵律排布而成,却觉得里面含有超越言语的含义。 若不是亲身经历,无人能想象到它的存在,当然也包括那些端着圣典的神父,用反复拗口的圣言,描述着“平凡”的东西。 脱离桎梏教条,比头顶光圈的人形、背生双翼的恶魔看起来更不属凡世的东西来到此处,显露非人性的超凡恶意。 它的存在戳破了由宗教、重复构成的生活,使其黯然失色,意识到都不过是人编织的内容。从头顶的天堂到脚下的地狱,还有人形的神像,一起轰然坍塌。 庇护世间、维持精神生活的基础一朝丧尽,取而代之的是无从理解的恶意存在。 世界观碎裂的震悚,感官的冲击,击溃的意识在黑暗中虚无游荡。他漂浮着,直到重新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存在,回到人间。 仿佛过去了很久,库普有些生涩地把眼皮撑开一条缝,光从一侧照来,刺得眼睛生疼流出泪水。 这让人想起教堂高窗落下的光束,继而将泪水的模糊幻视为光源在扭动、流淌,跟那個东西联系起来。 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试图活动身体倒退,但全身上下都被束缚,只有手指能动弹。本能的恐惧让他惊叫出声,奋力挣扎,发出木板摇晃碰撞的隆隆声。 “哦哦哦,放轻松,这只是一点安全措施。”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相较于克拉夫特的沉稳感,更多的是活跃、轻快,“你醒了?” “克拉夫特说你醒来时可能会乱动,担心摔伤,所以专门做的固定。别担心,他让我转告说一切都过去了,你很安全。” 注意到库普偏过头去,那个人明白了问题所在,快步走开,一阵木轴转动声后,直照门面的强光顿时消减。库普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不过是窗外的阳光,明朗而不热烈。 “没事了……?”嘴唇干涸,轻得像说给自己听的低微疑问,在有粗粝摩擦感的干皮后嘟哝。 轻快声音的主人走到床头,和克拉夫特一样的黑色衣袖卷起,手背贴在他的额头上,“没有发热,情况不错。请稍等一会,我去通知他。” 急促的脚步声远去,在门口忽地停下。 “不用了,我听到了。”沉稳、带点疲惫的回应从门外传来,还有皮靴踏在楼梯上的闷响。 库普眨了眨眼,把泪液从眼眶里挤出去,看到金发黑袍的身影弯腰避过铁链,端着杯子走来,脸上带着倦意明显但不似作伪的笑容。 他解开在床上缠了几圈的绳子,把库普上半身扶起,杯口递到他嘴边,“喝口水吧,你昨天晚上消耗了几杯啤酒,宿醉一晚肯定渴了。” “无需担心,事情已经解决,再观察一段时间你就能平安回家。”杯子贴心地倾斜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让水能以合适速度流进他嘴里,湿润口唇咽喉,又不至于被呛到。 清凉的液体让库普的精神振奋了些许,滋润声带,重获发声能力。他看向那只黑色袖口的手,平举着水杯伸出,稳定有力。 “那个不是邪灵对吗?”库普轻声问道。 那当然不可能是邪灵。克拉夫特转过头,把空杯子交给卢修斯,“谢谢你帮我照看病人,卢修斯。但下次务必记得别在精神虚弱的人面前过于吵闹行吗?” “现在给我和病人一点单独交流的空间。” “好的。”卢修斯领命离开,捧着杯子下楼去了。很快楼道里传来杯子落地和凌乱的脚步声,以及某人的痛呼。 克拉夫特侧耳倾听了一会,等正常脚步响起,将心思转回眼前。 “什么东西?”他问道,语调平和,完全不同于经历了一夜惊魂的样子,清淡得像在优雅问候午安。 “就是那个……”库普想去表达自己看到的东西,还有对救命之恩的谢意,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场景。 白光弥漫的记忆就像蒙上了一块布料,大致轮廓尚清,其余的细节在话到嘴边时卡住,无论如何也没法想起具体的内容。 那白光中有蠕动的东西,记不得是什么东西;繁复层叠的声音,讲不清到底有何种性质。连比喻都寻不着世上哪个确切得当的对象。 “……就是白光,声音,很多的声音。”越是回忆,越是有慌张的情绪冒出,如同挖开海滩上的沙土,下面渗出的不是海水而是异色的液体。 “啪。”那只黑色袖口的手拍在他的肩上,打断了语焉不详的叙述,“不要说了,也不要多想,什么都过去了。” “抓紧时间休息,晚上去吃顿丰盛晚餐,会有正经的烤肉、浓汤,啤酒也可以喝几杯,不过我可真不建议多喝这玩意。伱的肚子并不适合被撑得过饱,以后要注意。” 克拉夫特按住库普的肩膀,来回摇了摇,晃散了他的思路。这件事已经差不多结束,最好库普在二次宿醉后用浓汤烤肉把它挤到记忆边角去,顺啤酒泡沫冲走,终其一生远离讨厌的深层联系。 绕到桌后,把散落的格点图收叠整齐,在桌面顿平,插到抽空写的大病历后。昨夜的资料会是很珍贵的内容,值得进一步分析。 他会先小心收好研究,整理规律和此次诊疗心得,最终形成一份个案报告式的文稿。 不管是否有条件复刻,这份文字记录都会被留存下去,并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用盐潮区事件汇总一起交给能存续它们的人,给往后同类病例的应对提供经验和凭据。 但要找谁呢?这目前还得画个问号。客观来讲,克拉夫特都不觉得自己足够靠谱,也不太擅长看人,有所差错就会造就第二个卡尔曼。 “唉,解决你这病还真的挺不容易的。”克拉夫特把纸塞进箱子里,扣上金属扣,一边跟库普闲聊道,“有啥想吃的吗?我跟酒吧老板很熟,帮你提前留一份不成问题。” “嗯哼?”他拎起箱子,哼出两个轻松音节提示库普谈谈对晚餐的建议,准备出门去看看卢修斯有没有摔到脑袋。 这一大段充满吸引力的话没获得预想的效果,库普对菜系兴致索然,还沉浸在不太有条理的想法里。克拉夫特停住脚步,等他做出回应。 库普在长久的思索后,没给出菜名,反而蹦出了另一个问题:“克拉夫特先生,你信教么?” “如果这是在教堂门口的话,我要回答你,是的。”一个有假设前提的肯定式否定,比较含蓄地表示了克拉夫特的个人观点。他知道库普是教会信徒,这种说法算是对病号的照顾。 这句话给了库普继续说下去的勇气,“我看到那个东西,真的看到了,我没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那绝对不是神父说的魔鬼恶魔、邪灵之类的,它比那些更……不像人间的东西。” “哦?”克拉夫特好奇地发出一个疑问词。既不是地狱的魔鬼恶魔,又不是人间游荡的邪灵,那拥有超自然力量的东西只有一个了咯? “不,当然也不是那个。”库普甚至没察觉自己用了多么不敬的一个词指代至高无上的万物创造者,他昨天晚上还抱着那家伙的圣徽章,“而它更……” 他说不下去了,看向克拉夫特,不知道在寻求什么,意见或支持? “所以,神父说的都是错的,这个世界另有其样貌?”克拉夫特托着下巴作思考状,给他的话做了个简单总结,“如果你半个月后还愿意那么想,就来学院找我吧。” 金发黑袍的年轻医生说完,看库普还愣在轻易出口的离经叛道话语里,提着箱子离开。在门口,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来。 “对了,别忘了今天晚上的大餐,庆祝你醒来。” 第七十七章 新科目(卷末) “不对,还是不对啊。” 桌子被搬到了教授房间的窗户前,两片晶莹剔透的小水晶被克拉夫特从架子拆下,分别裹上绸布,放进填充棉球的小木盒。 两块看起来更“胖”一点的同类被拿出,在支架上固定。灵巧的手指以缓慢到近乎无法察觉的速度调整着它们的位置。 唯一破坏了这幅和谐场面的,是其中两根手指的指尖裹上了细布条。 两块薄水晶夹着被压薄、透光的一滴红色液体,在双透镜后的眼睛正对着它,这个过程已经持续半个下午了。 卢修斯百无聊赖地躺在椅子上,仰面朝天,一根手指上也裹了圈布条。自从早上有人送来定做的这几枚小东西,克拉夫特已经不正常半个下午了。 至于为什么不是不正常一早上,单纯是因为旷了一個半月课程,无缘无故不好意思缺席。 就算这样,大部分学生也能看得出他心思不在课程上,时不时冒出“小室”“微观”之类的生造词,还在下课前宣布大家很快就会多一门全新科目要学。 这噩耗让包括卢修斯在内的学生都露出了无以名状的震惊表情。哪怕是最拥戴他的狂热崇拜者,也在事后表示这很难说是一个好消息。 作为学生中与克拉夫特关系最近的人,卢修斯被许以大量好处,推出来打探消息。 然后,进门就被拿着针头对第三根指头比划的克拉夫特借了一滴血。 “到底是什么不对?”卢修斯大概猜到新内容会跟这个相当昂贵的器械有关,但从旁边真的看不出来什么,“你真的不打算休息几天吗?毕竟盐潮区的事才刚结束。” 在涂完了最后几幅全黑的地图后,盐潮区事件终于得以平息,经历一个半月之久的恢复期,当地居民基本回到了原来的正常睡眠。 新打的两口井里只有其一是还算能入口的淡水,不过也足够了。 这段漫长而艰难的走访,让卢修斯都跟着认熟了盐潮区的路,也顺便学了不少克拉夫特的小技巧,从查体到复位,零零碎碎加起来一大堆。 “我突然感觉时间其实挺紧迫的,未必有多少机会留给我完成未尽之事。”克拉夫特俯身在镜片前,只有手指在以不易察觉的幅度调整,像一尊阳光照耀的石膏雕塑。 “这话听着怎么就那么怪呢?”扶正仰得有点酸的脖子,卢修斯把椅子搬到克拉夫特旁边,看着他继续微调。 “嗯,这么表述确实有些偏差。”克拉夫特低声道,像是怕大声些就会震歪调整中的镜片。近处的镜片被他往血滴推了微不可查的一小段,没粗细准焦螺旋,纯靠人力调整是真的太为难他了。 手里的东西比起什么光学设备,更像个简陋铁架台,只是活动度大了点,铜制的镜筒更是一言难尽,靠螺纹调整距离的范围和精度都不理想,幸亏定制的时候想到要了几个不一样大小的。 “卢修斯啊,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的职业其实有时候存在那么一点点危险?” 对这个观点,卢修斯不太理解,学院里的医生不同于外面那些野诊所理发店之类的,是比较高端体面的工作,“还好吧?算是比较安全的,至少在学院里突发恶疾还有人治不是么?” “假如,我是说假如的话。我们这次遇到的要真是一种疫病,哪怕带着鸟嘴面具也有可能染上,那怎么办?” 这“假如”太过可怕了,对一个还没获得走出学院独立行医资格的年轻人而言,没有经验也没有理论支撑回答。 不过在熟人面前、尤其是讲师面前不能怂,他硬着头皮答道:“也一样。” “如果死的概率不大的话。”稍加思考后,卢修斯补充道,大概是也觉得自己那么回答有点不太诚实,给它加上了个限定条件。 他是那种热心的人,承认生命价值至上,愿意力所能及地去救助每一个人。但是,如果涉及自身性命的话,以目前的价值观而言,不能指责他的逃避。 毕竟没人存在道德上或者法理上对一场疫病负责的根据,甚至大部分人觉得疫病属于天罚的一种,不可被凡人主动消灭,只能等神灵怒火熄灭。 还有人以此为名对这些遭受了神罚的人视而不见,乃至于加以迫害,因为他们是犯错遭受了神罚,或者正在经受考验。 “呃,总之我是那么想的,你说呢?” 克拉夫特一直盯着镜片,没对卢修斯做出评价,让他摸不准到底是太专注了,还是对回答不满意。 “我不知道。” “啊?”卢修斯没想到克拉夫特的回答比自己还没底气,他还以为凭一贯以来的印象,答案至少是“我肯定去”,来句“我能解决”也说不定。 克拉夫特倒是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坦然地说出这句话,摘下镜片,换上另一根镜筒在铁架上固定。 “确实不知道。我最近发现自己还是怕死的,有点像句废话,原因也挺复杂,不过究其结果是这样。” “不过关键不在这里,关键在于我们可能会碰上些特殊情况,这个‘可能’会在漫长的生涯中不断放大,变成‘一定’,而我现在连这玩意都还没搞定。” 转了转镜筒,克拉夫特还是没找到自己想要的视野,水晶玻片的打磨也不完美,细小的划痕会在放大后变成大裂谷。 卢修斯听懂了他的意思,但没搞懂来龙去脉,“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 “就当最近的经历让我有些精神紧张吧,意识到生命脆弱,有时差一点就会让它中途结束。”谈起这个,克拉夫特还有些后怕。 当直面某些东西时,往往不是最害怕的时候,集中的精神、解决问题的意志会屏蔽这些次要的感情,也有恐惧到了极点爆发出的盲目勇气。 到事后回想,才发觉自己几次跟死亡擦肩而过,死神的镰刀就从颈边划过,带走了一片衣领。想来冷汗直冒,因而有了点生死间的紧迫感。 要是换个人来试试,可能早在某天晚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也可能毫无察觉地继续秘密实验。 “倒也是。”卢修斯不知道克拉夫特经历了什么,他想到的是盐潮区正午的寂静,那种被疾病包围的感觉给他预演了一次传说中疫病的恐怖。 两人沉默了一会,克拉夫特继续摆弄他的器械,而卢修斯起身去小火炉上烧水。 烧开的水先用一部分来冲洗茶杯,再给两个杯子分别舀一勺大麦,沸水灌入。看大麦粒在水中沉浮,等大半都沉底,一股好闻的焦香就从茶里飘散出来。 一个小罐被掏出来,这是同学们“贿赂”的一部分,金黄浓厚的液体在里面流动。卢修斯给两杯加上三小勺,搅匀增添甜味,完整版的大麦茶出现了。 “加了蜂蜜的,来一杯?” “啊,不能再好了。卢修斯,有考虑过去教会应聘天使么?”熟悉温暖的气温无法拒绝,克拉夫特接过杯子吹散热气,轻抿一口,甜味和大麦的焦香混合,是异界灵魂在这边的快乐水。 趁这位心情有所改善,被选出探听消息的人终于想起来意,得旁侧敲击地问问新科目的事。 “说起来眼下的事情也结束了,你接下来有长期安排吗?”装作随意的顺势一问,如果接下来的日程中有新科目,想必会占一大块时间。 理所当然的,新的安排又会挤开原来就比较紧密的工作,只要克拉夫特愿意谈谈,总会有所收获。 不谈也行,卢修斯差不多猜到了所谓新科目跟桌上的器械有关。既然器械都在初步调试,那说明几个月内他们不用担心负担加重。 克拉夫特没注意到他的来意,或者说注意到了也不在乎,放下滚烫的茶水继续操作,随口答道,“我可能要出去逛逛?” “出去逛逛,去哪?”始料未及的发展出现了,这一问问出了奇怪的消息,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是最近,再过一段时间,一个月左右吧。路线还在规划,暂定往南走,搭沿海岸线走的船。” 看来不是突发奇想,而是蓄谋已久了。海船南下是相当成熟的路线,一般沿岸经过多个港口,走走停停,在每个地方都能停几天做生意。 很多求稳的船长都走的这条线,同时也方便了载客收顺风船的钱,上了一条船就能选择大部分的南边港口下船,十分划算。 在往南至诺斯王国中部时,会到达本国著名的特姆河入海口,从水流平稳的大河一路向王国内地而去,进入横穿半个国家的水运大动脉。 沿河能见到诺斯王国最肥沃土地供养出的文明成果,这片区域人类生活的时间远早于王国的成立。 包括金币上维斯特敏堡在内的各大著名地点,大都分布于这条线上,称之为王国的诞生地也不为过。 而与历史齐名的是更高的人口密度和城镇体量,与水运共同催生出了更发达的产业,并最终反哺于学术上的进步——各种需求促使新贵族和各种势力顶着教会的压力,成立了不止于宗教内容的综合性大学。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位于这条线上王国核心敦灵内的明珠,卡尔曼教授的母校,无数求学者的梦想,也是他前半生都想逃离的地方。 【敦灵大学】 “你要去敦灵?”这是卢修斯在脑子里过完这条线后的结论,要出门游学的,以克拉夫特的财力和思考方式,不到敦灵简直没道理。 “嗯,确实可以安排,不过只是目标之一啦。主要是我想四处看看。” 不,敦灵当然是主要目标,克拉夫特早在考虑了。黑液事件在文登港被掐灭,在源头处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它的产出和具体成分至今是个谜。 “黑液现在是不能用了,腹腔手术却被证明是可行的,我想去那边的城市逛一圈,有所启发也不一定。” 克拉夫特重提此事让卢修斯变得低沉,又想起了卡尔曼教授被证明与盐潮区事件直接相关的事,灌了两口麦茶掩饰情绪。 片刻,他说道:“如果你真的要去的话,帮我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吧。我知道伱早有判断,可还是想听到他本人的答案。” “行,我会记住的。”还喝着别人泡的茶呢,克拉夫特答应了这个委托。反正敦灵肯定是要去的,询问方式指不定跟卢修斯想的有所出入罢了。 他想去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莫里森怎么提炼的“黑液”,是不是真的因为来自人体所以归入《体液学》,以及卡尔曼接触深层生物的方法来源。 又是一阵沉默,克拉夫特啜吸了一口甜香茶液,把入口的几粒大麦嚼碎吞下,转而微调玻片位置。 “你一个人去吗?”卢修斯细想下不太放心,就教授的描述而言,大城市可比小小文登港复杂多了。 “哦,当然不是,这不正好拿到了学院的薪酬吗?所以按照传统,我新收了一位扈从。” 这事新鲜,克拉夫特没跟他讲过,卢修斯大为好奇:“谁?” “你应该还记得,就是那个库普。” 在那半个月后,库普主动来学院找到了克拉夫特,宗教信仰的丧失和世界观的改变让他无法再安于目前生活,决定跟随救了他一命的人,也为迷茫的人生寻找一点可以被称作“意义”的东西。 他醒来了,脱离了原来的世界,却不知道该去做什么。 克拉夫特本来就觉得这个直面深层生物还没出精神障碍的小伙子有点意思,长期在码头的劳动锻炼了他的体能,不失为一个精神体力兼具的可塑之才。 关键是库普也没有成家,在文登港了无牵挂,可以随时跟克拉夫特离开。 “大概就是这样啦,不用担心,我都想好了,能有什么问题呢?来看看这个吧。”起身让出位置,占据了一下午的地盘被让给了卢修斯。 “别碰那个架子,我调试了好久呢。看就好了。” 卢修斯在桌前坐下,收回要去摸镜筒的手,学克拉夫特的样子把眼睛凑到那块小小的水晶镜片前,一片红色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 “红色,就是血的颜色啊,还有什么?” “再看仔细点,这质量太低了,分辨实在是困难,我都被晃过了好几次。”克拉夫特为他重摆了一遍反光银片,让更亮的光线照过玻片。 这次卢修斯看到了,那片看起来糊成一片的东西,实际上是无数个密密麻麻的极小红点,存在于刚从他指尖取下的血滴里。 “这是什么?” “未来。”克拉夫特喝了一大口温热的大麦茶,感受液体流入没有午饭填充的干瘪肠胃,露出这两个月来卢修斯在他脸上见过的第一次舒畅笑容,“我是说,未来你们要学的新科目。” 第七十八章 甲板漫谈 “海上的景色很不错?” “确实,跟在岸上看着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拍开肩上湿漉漉的大手,衣着整齐的金发年轻人往边上挪开一步,把船头位置让给来人,“如果少些颠簸就更好了。” 干呕声从身后传来,穿着扈从服饰的男人趴在船沿上,无力地吐出一点酸液。早上吃的一点干面包还没来得及消化就喂给了海鱼,胃里再也没有什么内容物了。 他几次想用袖子擦嘴,不过对全新的衣服的顾忌制止了这个行为。一条粗麻绳绑在他腰间,栓到桅杆上,以防哪波风浪让他直接从甲板上消失。 水手们视若无睹地从他身边经过,调整风帆,擦洗甲板,船只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哈,这可算不上什么颠簸。”满脸胡子的船长卷起袖子,露出风浪搏斗锻炼出的粗壮臂膀,不经意间展示了由腕至肘的大片海浪波涛纹身,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 一般的乘客多半都会被纹身吸引,由此引出小半天的闲谈吹牛,排遣海上日复一日的无聊时光,顺便从乘客那听取更多来自不同身份人士的轶事趣闻。 但这位乘客并没有把注意力交给满怀交流欲望的船长,而是看向无垠海面,云层覆盖下,海面呈现出深蓝与铅灰混合的颜色,阴郁不祥的色泽在视野尽头连为一体。 来自北海冰原的寒风残余正推动他们向南前进,不过无论如何都是躲不过这场雨了。 船长见过不少的乘客,不管是什么身份,到了不着边际的海上,面对风雨渐近的景象,都会对脚下的小舢板产生怀疑,有种不可避免的恐惧感。 “无需担心。看着可怕,也只是场雨罢了。”他指着船舷左侧隐没的海平面,好像能看到遥远的陆地,“况且我们离海岸不远,就算有什么意外,我单手划船都能把你带上岸。” “这可真是太让人安心了。”乘客用手梳理了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把它们压回原位,继续看着起伏的海面。听不出来他是不是在敷衍。 船长想不到他在看什么,出发已经三天,海上单调的景色早该磨平任何年轻小伙的兴奋劲。更何况现在的景色并无可称道之处,无非是刮脸的冷硬海风,水天不分的灰蒙蒙一片,看久了会产生船只滞留在原地没有运动的错觉。 一支修长的手指向远处某个小点,引导船长跟上它主人的视野,“那是什么东西?” “嗯?”船长顺着指尖看去,海面上确实存在一个不容易发现的小点,有微弱的反光,“大概是一块浮冰。” “这里还有浮冰?” “运气不错,我有些日子没见过了。是从冰海来的,在那边就没几块大的,能到这里还不融完的少之又少。我们叫它幸运星。” 这個说法引起了乘客的兴趣,他最后看了眼隐没于浪涛中的浮冰,如船长所愿的转过身来,“怎么说?” “走这条航线的水手叫出来的,听说是有艘遭了风暴的船丢失了所有的淡水和啤酒。”船长舔了舔浓密胡子下的嘴唇,这是个听着就让人感觉渴得不行的故事。 “然后他们中眼尖的那个,就像你这样,在海面上发现了某个像白水晶,或者说晨星一样闪烁的东西。绝望下他们把这个当做某种启示,决心赌上一把。” “当然,那不是什么白水晶,也不是掉在海里的星星,宝贵程度却远超这些东西。”船长适时地停顿,发现听众正认真倾听,满意地说出谜底。 “一块淡水冰,整整两个酒桶大小的淡水冰。从冰海,也就是北海漂到了这里,可能还要更南些的地方,简直不可思议。所以走这条路的人都觉得见到浮冰是幸运的象征。” “能想象的到。”乘客点头道,这个故事是他没有听过的,以后哪天编故事集可以加入。随后,忽然地想起了什么,问道:“这么说你去过冰海。” “当然,以前我就在那边跟那帮冰原人打交道,这种小浮冰到处都是,也没见我多幸运。”对于分享自己的经历,船长一向是乐意的,这点与异界灵魂那边健谈的司机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不论是在船上还是在酒馆里,这种被瞩目的感觉都让人欲罢不能,你的船票钱里包含了未注明的故事费也说不一定,至少不用像酒馆里要请他喝到愿意开口。 “就没有大块的冰山之类的?” “没有,只是很多小浮冰,最高的小冰山也没法从船舷摸到,称作‘山’未免太勉强了一些。” 乘客有点失望,不知道在期待什么,脑子里又预演了何种剧情,“真没有?哪怕一座都没见过?” “通常来说是没有大冰山的。”船长没把话说死,见多识广的航海人怎么能有内容是接不下去的呢?既然有“通常”,那就有“但是”了。 很配合地,听众给他接上话:“就跟南边的浮冰一样少见?” “是的,少到几乎没人见过,而寓意完全相反。”船长环顾看不到尽头的深沉海面,从船沿边离开,似乎是不太想在这里讲下去,向他的乘客发起邀请,“说来话长,你不会希望在雨里听完后半段的。去船舱里喝一杯?” “听起来可比啤酒有意思。”乘客欣然应邀。 “水也行,总得喝点什么吧?” …… …… 差不多是在五年前的夏季,一条相当成熟的冰原贸易线突然空缺了出来,对接的是一个联系很久远的冰原部落。 通常而言这是不可能的,一个愿意与外人沟通的冰原部落,意味着极为稳定安全的交换关系。 难得受到他们认可的船长决定离开海洋时,也只会把自己最亲近的继承人介绍给部落,像传承家族财富一样延续下去,成为不断的财源。 那位名叫贝克尔的中年船长愿意以一个相当优惠的价格转让这个机会,连完好无损的空船也一起卖掉,换成文登港内固定产业,还有一笔丰厚现钱分发遣散船员。 优惠价格有其代价,贝克尔拒绝亲自去为购买者做介绍,只愿意给出一些算是”信物”的东西,甚至没法派出一位跟冰原人相熟的船员再去一趟。 这不得不让人怀疑他跟冰原人闹了矛盾,所以用这种方法最后来捞一笔。 但是在私下里旁侧敲击那些在酒馆喝得醉如烂泥的船员后,意动者得出了否定的结论,除非水手们全能在鼻涕泡带酒味的时候还记得为船长掩盖真相。 在白天短暂的清醒时光,他们拒绝谈论这个问题,从普通水手到大副,都明确表示了不愿意再走哪怕一次这条航线,多少钱都免谈。 由此传出些船受到诅咒之类的风言风语,这拦不住几位有冒险精神也有自家船只的年轻船二代来竞争这个机会。 一番较劲后,其中一位拿下了贝克尔船长所有的信物,还有秘密授受的交流诀窍、习俗细节。 他没有立即出航,而是耐心地等待观察,等到贝克尔船员里沾上恶习的人挥霍兜里最后一分钱,乃至欠下债务,不得不接受清醒状态下的会面,换得一点报酬。 就这样,从被放贷者威胁要取走手指的一个水手嘴里,以支付他部分债务为交换,掏出精神错乱般的对这趟航程的描述。 饶是到了这个地步,那个水手宁可少根手指,也不愿意松口跟他再去一趟冰原。 直到快要出发前,他才把水手陆陆续续的间断叙述记录下来,大致地还原了残缺的半边面貌。 以水手西曼的视角。 返程如之前的每一次,由贝克尔船长带着搬运皮毛、金属矿石的人回来开始。 同伴停止对西曼跟圣西蒙发音相似名字的打趣,爬上桅杆眺望远处接近的黑点,那是回船的队伍。 几个冰原人拖着人力大雪橇帮他们送了一部分货物,领头的人与大副相谈甚欢,在临走前还塞给船长和大副每人一块当地产的宝石原矿,说是打猎的时候顺手捡的。 难得冰原人会有心记住诺斯来客的喜好,贝克尔船长从上船一直笑到起锚,跟大副一起把玩着手里露出漂亮晶体的石头,谈论着里面会不会有能做大件首饰的料子。 西曼对此一窍不通,只是羡慕地看了几眼,随后就去忙搬运货物的工作。 水手们要在船舱里为货物分配好位置,最重的矿石均匀压到底仓,跟压舱物一起摆放。 皮毛存放在尽可能干燥的地方,留足摊开空间,少许的瑕疵都可能让一张完美皮毛价值大打折扣。要是发生的话,船长会恨不得扒了他们的皮。 这项工作很累,不过还好有从冰原部落那里补充的兽肉,船长照例慷慨地把这些冻肉作为加餐的一部分。在安抚了被远航饮食折磨两月余的肠胃后,西曼回到舱室,在摇晃中陷入梦乡。 在海上的睡眠并不是很好,在半夜他隐约听到了甲板上传来的脚步声和交谈。旁边被吵醒的同伴咒骂了一句,翻身捂上耳朵。有个威严的声音呵止了骚乱,估计是值夜的水手长。 随后声音平息了下来,他安稳地睡过了后半夜,在早上去接上面人的班。 甲板的气氛有些奇怪,西曼刚想开口抱怨昨晚的喧闹,就被眼神示意打断。他接过缆绳,朝那边看去,水手长的脸色很不好看。 “别问了。”那个人小声说道,“就是座冰山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第七十九章 冰海一日 西曼不明就里地接过缆绳,在水手长的指挥下调整风帆。 昨晚甲板上的人挨个被换下去,新的一批人取代了晚上在甲板上过夜的人,最后大副打着哈切从船舱里出来,接替了船只的指挥权。 劳累了一晚上的水手长并没有立刻下去休息,拉住大副在船尾交代了什么。 “哈?”后者发出满不在乎的疑问音,没怎么往心里去。 可能水手长也觉得自己小题大作,于是摇头离开,下去叫还躲在船舱的懒鬼上来吹吹冷风。既然汇报完唯一值得一提的小骚乱,他的职责已经尽到。 出发一夜加大半天后,大部分工作已经完成。货物归位,角度正确的船帆鼓满,但没有全部展开,在冰海上行船要小心控制航速,否则撞上一块不大不小的浮冰也不太好受。 这艘船也不赶时间,他们装载的不是一些有时效性的货物,矿石和皮毛不会因为晚了十天半月而腐坏。 眼看着天气晴朗,风向稳定,空闲下来的水手得到大副的允许,三五个聚作一团在甲板上休息。 往常可能还需要擦洗甲板,可是在没驶出冰海前,甲板上的水不会自然干燥,而是会变成一层滑溜的薄冰,因此就免了一项麻烦的日常工作。 西曼也不例外,找上几个相熟的水手,手痒想抽空赌一把。然而这些上来晚些的赌友竟表示暂时没有兴趣,继续投入到某個新话题的讨论中,连共同爱好都被丢在一边。 在闲言碎语中,两个词汇被反复地提到“昨晚”“冰山”。 如果把那些还没船高的大号浮冰也算进冰山范畴里,那这东西在冰海不足为奇,实在是想不出有啥好在意的。 “冰山不是到处都有么,值得闹成这样?” 旁边的人赶紧捂住他的嘴,往大副那边看去,这位暂代船长职能的管理者没有注意到这边。 如此紧张反应倒是让他起了兴趣。船上除了航海由船长说一不二,其余没太多规矩。只要不当面质疑,有时背后骂两句船长都没人在意,能有这么忌讳的,无非就是些说起来容易造成人心动摇的鬼怪内容。 跟深夜鬼故事一样,水手长的过激反应就是因为它容易传播,越可怕越有人想听。在小圈子里找了个位置钻进去,西曼靠近那几个挤作一团的脑袋,压低声音加入讨论。 “到底是什么冰山,下去的人跟你们说了?” 在海上漂泊久了后,水手们多少也有了点游吟诗人的潜质。捂住他嘴的同伴一脸神秘地附到他耳边,用比风中冰屑大不了多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透露了他们讨论的东西: “一座‘真的’冰山。” “真的”一词咬字特别重,西曼一愣,然后明白了话中意思。 抬头往周围海面望去,不少白色浮冰在水波里漂荡,远处最大的一块也大不过两人合抱。这些小个子里出了一块够资格被称作“山”的浮冰,确实稀奇。 跟这条船也有四五年了,西曼敢担保从来没人见过真正的冰山。据他所知,去往冰原的其他船上也没有谁见过,如果有的话早该变成酒馆里的谈资,传得行内到处都是。 不过他还有点不明白:“那水手长为什么这幅样子,就因为一座冰山?” 小圈子安静下来,几个刚才还讨论得火热的水手忽然地缄口不言,吓得西曼回头张望,发现大副依然在原处休息,没有哪个有身份的家伙无声靠近。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又要被罚去擦一遍甲板了。如果他们觉得现在可以的话。”他锤了几下胸口,作夸张的惊吓状。同伴们互相对视了几眼,没人被他逗笑,好像在交流由谁来回答。 “呵?我看你们更奇怪,又不是船长本人下的命令,还能怕他一个水手长?我还以为在跟几只冰原兔聊天。” “啧,瞧你这样。又不是我们不想说,就是因为那家伙也没说清楚。” “是的,那人也说不清,就赶我们上来换班了。”有人附和到,听起来下甲板换班的人也没来得及说太多。 他们互相给对方解释,并保证自己绝不是因为害怕水手长才说不出来,最后用一个非常敷衍的理由搪塞了西曼,说是在上来路上听到上一轮班次的人说的: 【有人说那不像冰山】 眼看这个话题聊不下去,所有人自觉揭过,讨论他们回去是不是能浑水摸鱼,在酒馆里吹嘘一起见到那座史无前例的冰山。 不幸的是欢乐时间总是短暂,他们很快消耗完了难得新鲜事带来的乐趣,而风也产生了变化。 大副发现了风力变小、风向改变,招呼水手起来调整风帆,把船帆展开更大面积,转动角度。 于是众人起身去料理帆索,转动绞盘。在西曼和同伴协力拉动主帆转向时,一阵喧闹声在船尾响起。 “一群偷奸耍滑的。”他加了把力,打算更快地完成任务,去船尾那边凑个热闹。 等他固定好帆的新位置,后面的喧闹已经引起了所有人注意。西曼几人跟着刚确认完航向的大副来到船尾,狐假虎威地拨开靠在船沿上的人,让出一个足够大副和他们都看清的位置。 朝着人群指出的方向,西曼眯着眼,遥望极远处的海平线。与少云的晴空相接的视野尽头,平直的线上出现了一个不太和谐的小缺口。 以在场的各位海员视力也没法看清具体是个什么,反正看大体轮廓不像另一艘帆船,推测大小也远超他们所知最大的船只,说不定比桅杆顶还高。 “什么玩意?”大副双手撑着船沿,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在诺斯人到来后,双桅帆船牢牢地占据着冰海上最大物体的地位,没有什么能动摇。 没人回答他,水手们在此时都被那个出现在海平线上的东西吸走了全部的目光,用粗略的直觉估测着它的大小,猜想那可能是个什么东西。 安静中,西曼听到人群里有谁小声嘀咕了一个词,声音很快被海风扯走,但由于不寻常的安静,大多数人还是不可避免地听到了它。 “冰山?” 冰山?西曼确信大副也听到了这个词。大副转身挥散了围观的船员,用自己的威严驱使他们回到岗位,目击者心照不宣地离开,没人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把那东西和昨晚的事联系起来。 离开前,西曼回望海面,那个可能是座大冰山的海平线缺口,一线蒙蒙天光被不规则物体啃出一个小断点。 看到流言中的大冰山,没有给予他们好奇的满足感,想象中的兴奋也不存在,只是生出了对了解冰海这件事的怀疑。 要知道这船上呆的最短的人也有三年以上,船长至少也在浮冰遍布的海域里渡过了现有人生接近三分之一的时光,自以为对它了如指掌。 然而今天的事情给了他们愚蠢的信心一个响亮的耳光。如此庞大的东西,就漂浮在无有遮挡的海面上,居然之前从未有过一次记录。 一种茫然的陌生感涌上心头,西曼发觉自己其实处在一个完全不了解的领域,把狭窄航线、鄙陋的见闻当作全貌。 他回到了岗位,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做的,大副命令他们把帆完全展开,离开了甲板。 大家只蹲在原地,收紧领口,谈些早就聊烂了的老话题,翻出在文登港常去的酒馆评头论足,总嫌弃吃腻的烤鱼是对那里的共同回忆。 没人再去谈冰山。 西曼在甲板上熬过了一个不太愉快的白天,傍晚回舱时,他最后一次看向那个方位。 渐沉的日轮吞吐鲜红颜色,渲染天穹、水面,还有积厚的云层。当然还有海平线,仿若那个圆球没入水中的部分在这条线上溶解晕开,强化了界限的存在感,也使得它更为突出。 一条暖色调光带中,它是唯一而分明的异物,红光将它暗面的轮廓勾勒明晰。这次西曼看得清楚多了,一座山的模样,上小下大,边缘不太规则。 落日下,覆盖的冰雪为它镀了一层金红边框,跟冬天的雪山无二,反衬出背光侧的阴郁暗沉。 船舱传来下一班人的脚步,唤回出神的西曼,后面被他堵在甲板的人没有催促,眼睛里映照夕阳的红色,所看的方向正与他刚才一致。 “别看了,一块更大的冰而已,平时见的冰还不够多吗?”他拽了一把如梦初醒的同伴,拉他往下走去,却没能拉动。 “不,不太对。”同伴往头顶看去,被风鼓满的主帆扯紧帆索,夜晚愈发强劲的冰风依旧推动船只前进,甲板上一切正常。 就这耽搁的一会,天色又暗了几分,他的脸一半在阴影中,另一半脸被余晖映得通红。已被多年冰风冻硬的脸庞,不再为惊涛骇浪改色,此时却爬满上了不符老海员身份的慌乱。 “我们什么时候满帆的?” 西曼回忆了一会今天大副离开的时间,“大概中午前?” “我们是什么时候看到它的?” 问话中的指代没有任何修饰,而西曼知道他在说什么,也记得时间,这话更像是自我怀疑下找他复核。 “也是早上,更早些。” “那我们怎么还能看到它?” 中秋番外:往日之事 [——]时常会回忆自己的短暂一生,尤其是在万籁俱静的深夜,从不甚丰富的经历里翻出过去来反刍,尝出些潦草度日时没能察觉的味道。 自小时起,他就是那种“平庸的好学生”。成绩比一般同学好,但不够好;愿意听老师的话,可是不完全听话;时而自律,难有哪次持久。 如大多数沉浮于中间的人一样,往上不好达到,一点微薄天赋又使他不甘于现状,间歇性的努力蹉跎时间,产生偶尔摆脱尴尬处境的错觉。 当然,毫不意外地在决定人生的考试里做出中庸偏下水平的发挥,稀里糊涂地走向了选择未来的关口。 然后意外就不出意外地发生了,茫茫多的上下纠结选择中,出现一个名字很是正式的医学院校,无法理解地符合他的分数线,甚至还颇有余裕,毕业去向写明直接入职离家不到五分钟路程的单位。 在家人对从医职业的盲目认可、外加一点自己源于文艺创作的憧憬向往下,这个之前从未听过的院校一路直上,被拉到了优先度的最高层。 回过头来,[——]至今也没想通为什么要会把几个明显更优的碰运气选项都排到了后面,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它。 等到这個问题第一次从脑海深层上浮时,他已经坐在了前往报到的车后座上,靠着成卷的被褥,文件袋里是两个月前寄来的入取通知书。 说实话,他对这个学校的初印象来源于满墙的爬山虎,在校门外就能看到方正建筑上整面的绿色。交织的宽叶遮住说不出是什么风格的外墙,让这里的建造年代更加不好判断。 像是上世纪末流行的那种老式教学楼,却在朝向花木繁茂广场的一面设计了几何现代风格的大胆结构,以及连排的大扇玻璃推拉门。 [——]绕过铭刻行书校训的巨石,沿广场边沿享受建筑投下的阴影,似乎是因为大量的植物,在高热不退的月份还能感觉到沁心的清凉。 建筑门前的石阶经历过肉眼可见的修缮,用水泥整平磨光。后在长期使用过程中再次开裂破碎,及时地补上全新的水泥,由于跟原来颜色不一显得略有突兀碍眼。 在学校里呆了好些日子后,他才在缺乏存在感的官方资料上看到,光是可查的校史有近百年,往上追溯便无从得知。 黑白到简单上色的照片,面目不清、服饰各异的人们站在牌匾更替的校门前,背景里看不到校内的景象。没人能告诉他这些建筑是在漫长时光里推倒重修,还是反复涂抹的水泥和浓密攀爬植物掩去了本来模样。 就初印象而言,这个地方给[——]的感觉非常好。 爬山虎是他最喜欢的植物,尤其是大片的爬山虎,在高檐上攀至尽头的繁茂藤蔓倒挂下来,多生细支新叶,饱满得像是绿色的钟乳石生长在建筑上。 太棒了,他想道,我就是要来这里的。[——]看着这些绿植建筑入了迷,错过了广场上每年只在迎新时候开半天的喷泉,从此过了几年也没再有机会看到。 可能是出于些爱屋及乌的心态,他对专业课程爆发出了惊人的学习热情,日夜奔波在不同的建筑楼层间,赶往选修课程的教室。 哪怕后来听说这些课程其实除了凑够学分外毫无用处,还是有一本本专用笔记抄录记载了些令人昏昏欲睡的内容。 繁忙的日子让他对这所学校很快熟悉起来,这个熟悉当然也包括那些无法判断年代的建筑。 它们实际上是一个四方的口字形,中间镂出露天小花园,生长青苔、菌类的木制长椅无人问津。而四边被充分有效地利用起来,办公、教学还有实验都在外表一致的各幢建筑里并行。 其中相邻的两栋,以“真实”一词分别命名,各得一字,为了方便平时用甲乙区别称呼。相较没课程安排的乙楼,开设选修课的甲楼更熟悉一点。 甲楼同时也是解剖、病理、内外科等一干教学组办公室所在地,其余的部分留给大教室和教学实验室。作为新生,少数几节实验课和每周晚课都在这里进行。 在每次晚课下课后,高涨的学习热情让他从不放过跟老师交流的机会,那位年轻老师也乐意回答他。极具启发性的教学令他受益良多,时而忘记时间,察觉不到其他学生都尽数离开,留出空荡荡的二楼大教室。 得益于这一举动,他在某次独自留下归纳听课笔记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到了九点后,提醒图书馆即将关门的闹钟响起,而大教室的灯仍然没有断电。 “哦?”[——]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这里太过偏远,能响彻整个广场的闭馆电铃都无法抵达,上课的同学和老师也已经离开很久,他渡过了一段难得的安静时光。 不用去图书馆跟成双成对的“自习”人抢桌子,也不必回寝室去跟喜爱音响多过耳机的室友探讨音量问题,比去动物房跟大鼠挤一间更舒适。九点后还不关闭。 他发现自己可能发现了一个学校bug,晚上不拉闸的、只有一个人知道的完美自习教室。 这个想法让[——]兴奋起来,接下来的几天,夜间学习阵地被完全地转移到了这边,闹钟被往后推移至少两小时。 每天晚上所有人离开后,他关掉大教室里多余的灯,只留一盏。在空无一人的建筑里独享这个世外桃源。 教室里最后一盏灯下,有时会觉得自己身处海上孤岛,远离整个世界,无人再能打扰他在愿意投入一生的专业知识里遨游。 夜晚的凉意赋予他清醒的大脑,宁和中思考效率大大提高,他翻过一页又一页《系统解剖学》,那些晦涩拗口的名词、文字描述的位置关系刻入脑海,如箴言雕刻在校训石上般牢固。 他体验到了不假思索地答出刁钻连环提问的快乐,获得前列成绩的快乐。但更多的,未有过的,因为汲取知识本身的快乐。 孤灯下,他停留的时间与日俱增,同步增长的是累加的书页。有那么些时候,目光从大段文字上移开,思维惯性运转,仍在默读着什么。 总体而言一切都很好,除了最近出现的一个小问题产生的些微困扰。 这片净土其实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安静。万籁俱静,若停笔闭目小憩,呼吸都轻不可闻时,那个白天被喧嚣覆盖的“杂音”就明显起来。 虽然它小到能被钢笔划过笔记本的声音淹没,时有时无的间断出现还是为人所察觉,并在安静的夜晚中显得刺耳起来。 起初他以为是太久处于无声环境中产生的耳鸣或幻听,试图通过轻声背诵来摒除它。 不过引起注意后,杂音再也没法被忽略,[——]会下意识地寻找它的存在,分辨声源位置。如此几天后,他已经变得对它相当敏感,隐约地感受到是从楼下传来的硬物摩擦声。 一楼的这个位置并不是大教室,而是一个带大铁门的房间,他应该听谁说过,是什么老师的地盘,这栋楼里老师太多,临到头来真记不清是哪门课的。 他经常看到从操场那边动物房提出来的动物被送到一楼,除了进教学实验室让学生练手外,供给老师的课题使用也不是不可能。 去过动物房的人都知道大小白鼠能多闹腾,那些杂音可以是可爱的小东在啃食小圆柱状的饲料。考虑到它们没多少时间继续闹腾了,跟一些命不久矣的啮齿类计较未免可笑,绝不是因为他自己才是这里的“非法占用者”有点心虚。 习惯后没什么大不了的,那种杂音反倒是成了他自习的陪伴,在每晚的落笔间歇,想象楼下有群小动物陪他熬夜。 比较暴躁的小白鼠,相对温顺的大鼠。只是知道其它生物的存在就让孤寂有所缓解,以至于每天晚上回去时都要听一听那个声音。 在意识到它的存在后,以往没什么存在感的一楼大房间也逐步进入视野中。他特地绕了一次远路,从另一侧走廊出门,顺路观察。 与其它的教室或实验室不一样,这个房间少了窗户,多了几套排气扇。房间的设计上像要从建筑里独立出来,自成一统。 回想起在这栋楼里进出的个把月,好像也没见过那扇大铁门被打开,也没见到人员出入。 这个问题就一直留在心底,[——]继续享受他带了极少量杂音的晚自习,偶尔也疑惑于为什么它会是间断的,难道实验动物也会间歇性的吵闹? 到期末考试结束,他都没想清楚这些事情,也没有见到管理那个房间的老师。 假期前一天,[——]去找相熟指导老师填报留校申请,打印机故障逼得两人一齐下楼去找文印室,正好路过一楼。他想起这事,提出了困扰他大半个学期的疑问,并谈到了晚上的细碎杂音。 “所以这个房间是哪位老师的?” 那位指导老师以一个比他更为疑惑的表情看向那个房间,“也可以说是老师吧……” 最终[——]没能批到留校申请表,也没有得到答案。指导老师在一个五分钟的电话后,告诫他以后不要做这种浪费电的事,现在赶紧回家。 至于得知房间里是什么老师,是后来上《局部解剖学》实验课时的事了。 他宁可一厢情愿地相信那是运行不良排风扇叶发出的间断喑哑噪音,在经过墙壁的重重阻隔后,听起来像在硬物上磨牙。 第八十章 冰雾 西曼把他硬拉进船舱,躲进昏暗的舱室里,等换班水手经过,一个不剩地消失在了前往甲板的阶梯上。 “会不会它正好往我们这边漂?”同伴用另一个不着调的问题回答了自己的问题,眼睛四处乱瞟,搜寻着落点,最后汇聚在西曼身上。 能看得出来他需要一点认同,一次点头,或者一个肯定词,但西曼没法给他。 大号冰山没见过,大浮冰可见得多了去了。浮冰经常可以当做运动的参照物,它们没有风帆,有限的移动与船速相比不值一提,一会功夫就会被甩到身后,船员们就知道离目的地又近了一段距离。 他没见过冰山,但他觉得冰山也不该例外。从朴素逻辑推理看来,得给出否定答案,然而西曼不想承认这点,“谁知道呢?指不定压根不是同一座。” 这個说法有效地说服了同伴,还有西曼自己。这海上连续遇到两座十年不得一见的大冰山的概率小到算不出,但比冰山以船速移动的可能大多了。 两人借着最后一点光亮摸回了舱室,决定睡上一觉。这批班次的管理者是船长本人,值的信赖的冰海老掌舵贝克尔,或许他们一觉醒来事情就解决了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西曼梳理了自己不那么干的干草地铺,在黑暗里跟同伴分食昨天剩下的冻肉,各自睡下,祈祷明天一早起来不会再看到它。 疲劳的日间劳动没能让晚上更安稳,海洋的颠簸起伏不定,每每打断本就转辗反侧的睡眠。他听到头顶甲板传来散乱的脚步,应该是又在调整风帆。 白天见到的东西不止一次地从记忆里浮现,在惺忪睡意来袭时被想起,和同伴惶恐的表情重合。他回忆着那些画面,风帆的展开,船只全速前行,把一块块浮冰甩到脑后。 那个海平线上的东西没有被甩掉。它实在太远了,远到看不清任何细节,远到西曼足以用早上和傍晚看到的不是同一个来应付自己和同伴。 在不好察觉的内心角落,有个想法庆幸着只看了两次,否则将无法找出回避的借口。只是他无法自己意识到这点,念叨着不过是两座恰好出现在差不多方位的冰山,努力排空纷杂的回忆画面。 第三次从浅睡眠中被惊醒,西曼听到了来自早些睡下的其他水手交谈声。他们自以为压低了声音。在涛声间隙中,这些声音就跟小窗外照进的月光斑片一样,环境决定了它们再怎么微弱都会被注意到。 交谈的内容是能看到海面和风帆时不敢说出口的东西。间而拍打在舱体上的波涛将其中部分掩盖,低语的前半句被吞没,后半句像冰冷的水滴淌进默默窃听的人耳孔。 “……下午那会好像变大了一点?” 无心之言钻进西曼的脑子,他迫不及待地比对早上和傍晚远眺冰山的记忆,忘记了刚才还安慰自己它们是不同的两座。被落日余晖嵌边的黑影,约摸真的比早上所见大了一圈。 积攒了半个晚上的睡意一扫而空,这时他才直面内心,承认没法欺骗自己,把早上和傍晚所见当做两个不同的东西。 西曼感到铺在身下的干草里受潮,水渍濡湿了大片贴身衣物。往身后摸去,皮袄表面干燥如旧,身上的是不知何时渗出的冷汗。 翻身伸手想拍醒同伴,却发现对方也没有入睡。没有鼾声,取而代之的是不规则的粗长呼吸声,显示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不止此处,往日里鼾声四起的舱室,竟安静得能听清切切私语,不知还有多少无眠的人听着深夜的交谈,回忆着那个不便在能看到风帆和海平线的地方谈论的异物,不发一言。 “天父保佑。”西曼扯开衣领,握住挂在脖子上的双翼圆环护符,贴在额头上,塞住耳朵等待天明。 同样的祈祷声从身边传来,西曼知道那是其他的水手,希望天父威能可以延伸至这片没有教堂的蛮荒地,驱逐邪恶,保佑明早再次站上甲板不要看到它。 一种氛围在船舱传染,四处响起低声祷告,有的是一两句简单经文,平日里更虔诚的人能背出圣典中驱魔的片段。 神圣的颂言多少起到了些心理安慰,仿佛这个狭小空间回到了文明世界,天父的光辉庇佑祂麾下信徒,尽管见证这等虔诚祷告的不过是阴暗狭小的舱室,而非教堂穹顶圣像。 获得些许安慰后,疲倦感涌上,西曼许下平安回去一定去教堂捐献的诺言。阖眼前听到甲板上散碎脚步,齐声口号拉动缆索,风帆再次被调整了。 …… 西曼以为自己会在天明时被换班水手的催促喊醒,但他是被裸露肌肤上的寒意冻醒的。 从小窗照进的光线不再是月光,却也没有正常白天的明亮,类似穿过一层纱布,变得松软无力,仅供最低限度的一点照明。 习惯性地在舱壁上撑了一把,湿滑感差点害他一头栽回干草里。西曼深吸一口气,厚重到令呼吸迟滞的低温水汽飘荡,如同在水下潜行。 “什么情况?”湿气比暴风雨前夕还重,西曼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抹上的衣物都染上了冰冷的潮湿感,湿冷的感觉顺着没扎紧的领口往里渗入。昨晚汗水也没干透,黏糊糊的衣服贴着后背。 低头绕开睡相不佳的同伴,满地摊开的手脚横斜交错,西曼扶着舱壁向通往甲板的出口走去。 不明朗的照明条件耗费了他更多时间小心看路,花了几倍的功夫找上阶梯。 抬头望去,西曼没有看到他所以为的微亮晨光,而是一片混沌不清的白色,上方光线穿过漫长阻隔,至此已是强弩之末,耗散竭尽。 迷惑地揉搓眼睛,西曼向甲板行动,手脚并用地爬上饱蘸水分的打滑木阶,登上安静异常的甲板。 他终于知晓了呼吸间沉重的冰冷水汽到底为何物。 无边无际的雾气包围了他们,翻滚的浓白色向船只涌来,带着冰海特色的凌冽尖刻寒意,覆上所有能凝结的表面,把冰冷传递给皮肤和众人此时跌落谷底的心情。 与视野一同受到限制的是船只的速度,风速弱到无法吹散大雾,无需参照物,从萎靡不振的风帆就能看出,他们的速度一时半会是走不出这片无边冰雾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西曼很想这么大声询问那些紧张注视两侧船舷外的水手,船尾艉楼上的人让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贝克尔船长倚着轮盘,凝视前方,履行把控船舵的职责。听到脚步声,他瞟了西曼一眼,板着脸摆手示意他去替班。 这样的船长很少见,大多数时候贝克尔都是个随和健谈的人,喜欢偷一点懒让大副和水手长接手,回船长室去享受悠闲时光,在甲板上也会跟水手聊上几句。 冰海上没有礁石暗流,视野再怎么差也能直来直往,撞上顶多小有颠簸的浮冰也不值得他全神贯注。 “到你的岗位上去,西曼,你不是第一天来船上。”看西曼还在原地犹豫,贝克尔出声提醒,帽檐下的眼睛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些雾气,见得多了。” 西曼走到最近的水手背后,轻拍他的肩膀。那人转过头来,手还牢牢地抓住船沿,不愿离开,冷雾里熬了一夜的通红手指不自觉用力,像是要扣进木头。 他看了眼西曼,又看向船长,宁可继续挨冻也不愿离开。 “换班,不要停留!”贝克尔向他们这边呵斥道。谁都能察觉这个散漫的老好人今天耐心不佳,有什么在消耗他的大部分精力,没空开解水手的小问题。 迫于船长威严,那人不舍地松开船沿,紧张恐惧的眼神不离白茫茫的雾气,直到在船长的命令下离开甲板,消失在舱口。 “如果看到海面上有东西,及时提醒我转向。”贝克尔吩咐道。 这句话有点多余了,西曼完全能看出来所有人都在戒备着什么。他趁船长视线移开,碰了碰旁边水手的紧握船沿的手掌,“这是在找什么?” 他不觉得这个能见距离可以让船长及时发现浮冰那样的小东西,发现了也没法灵巧避开。 冻得僵硬的嘴唇嗫嚅着吐出早已猜到的答案: “昨天那个东西。” “天父保佑。”祈祷习惯性地脱口而出,西曼立即发现了其中恶劣幽默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昨天的祈祷以古怪的方式应验。 所谓有求必应,水手们希望今天不要再看到那个海平线上的东西,没想到一夜间寒雾骤降,不仅看不到它,这下什么都看不到了。 “昨晚……” “更近了。”他对西曼要问什么心知肚明,用简短的回答打断了问话,目不转睛地盯着雾气中,好像这样就能穿透阻隔,看到它的行迹。 一座从没见过的冰山,或者说看起来像冰山的东西,在不能视物的苍茫冰海寒雾中,朝他们而来。 西曼在船沿上摸了一手水,横举在空中,没有感受到他想要的风。 第八十一章 冰山 “把小伙子们全喊起来,我们得抛掉货物。”由于距离较近,西曼听到了贝克尔对刚上甲板的水手长发出的指令。 水手长正惊讶于无预兆的迷雾,听到船长的话还以为自己仍身在梦中,“我们的补给不缺,没必要……” “叫上所有人,抛掉货物,顺便把大副给我叫醒。我知道他刚睡下,告诉他不想睡海里的话就给我起来。”握着舵轮的手因为寒冷微颤,贝克尔重复了一遍命令,莫名的紧迫感从他身上传递给甲板上每一个人。 “西曼你去后面盯着,别挤到一块去。” 连老水手都能察觉的风速,船长只会更敏感。长期航海赋予的经验让他比谁都清楚,现在的速度远远不够,至少跟那东西的接近速度比起来不够。 抛弃货物就是做出的判断。他们需要更快,哪怕是以损失几个月的努力和大量物资为代价,可以时能牺牲更多。 不需要知道是什么,被一个海面部分就比桅杆还高的东西接近,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无条件执行船长命令的良好习惯让水手长行动起来,睡眼惺忪的水手们被唤醒,紧接着又得到了完全不能理解的命令,被一股脑地赶到底仓去把刚摆好两天的货物往外搬。 大副捂着膝盖爬上甲板,一瘸一拐地走到船长身边,“怎么回事?这批货可不少,至少要多跑两趟才能补回来!” “说这個不如去帮忙,先把矿石给丢下去。”摘下头上带余温的毛绒皮帽,花白头发暴露在寒气中,与之相称的是足以压服船上任何人的经验和威望。 成箱的矿石被往下倾倒,包裹着金属和晶体颗粒的石块没入浪涛,溅起连绵不断的水花,噗通落水声连绵不绝,跟往水里丢银币的声音没什么差别,西曼看着都有些心疼。 看着第一箱矿物被倒进海里,大副松开了膝盖,转而捂住心口,纯粹的损失以最直观形式表现出来。甲板下搬运重物的拖曳、抬放声就没停下过,水手们不在乎这些跟他们没关系的钱,一心想着快点离开。 “要不先丢一半……” 话音未落,巨大沉闷的落水声响起,大副搜寻甲板,想要呵斥某个失手连箱子一起下水的蠢货。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甲板上的人互相对视,刚倾倒一箱矿物的两个水手拎着空箱,也在寻找是谁把大件物品直接丢下船去。 随后他们回味过来,那个声音并非重物从船舷落水。它来自更远的距离,在寒雾深处回荡,激起的水花用了两个呼吸才回到海洋。 倏忽有还在冰原的错觉,被拉回了荒芜贫瘠的冰原海岸,黑暗山脉的末梢,那俯瞰冰海的高大悬崖上。岁月以年计的坚冰撑开黑色岩石,两者坠入裹挟浮冰的拍岸惊涛,把水面打得粉碎。 但凡见过一次,就无法忘记那种景象,碎冰与水花升至高点时,咆哮般的水声轰鸣而至。 冰原人告诉他们,曾有不幸经过的航船直接被掀翻,卷进海水回填空腔形成的漩涡里,来不及发出求救便和碎木浮冰一起被冰海咽下。 自目睹后,贝克尔便有意识地远远避开海岸边那些冰层厚重的山崖。 他们已经启程整整两天有余,那些山崖、坠冰被抛在海平线外,但那声音无可质疑,高大陡峭的东西就在雾中,冰川从它身上脱落。 “别愣着,全都抛掉!”首先反应过来的还是贝克尔,他朝着一船快要蹲下瑟瑟发抖的家伙怒吼,哪怕他自己把握轮盘的手也已经僵硬不受控制。 整艘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水手们出入底仓,搬出每一箱矿石,往海里倾倒。所有非必需品的东西一并被丢出,尽一切可能减轻船只重量。 第二次水中雷鸣般的坠落声传来,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像是庞然之物在运动、在苏醒,抖落身上沉积多年的陈旧冰川。 被吓坏了的几个水手念叨着没人听懂的祷告,甚至试图拖出逃生用的小船下水,大副抽出刀刃,顶着背脊把他们逼回岗位,“这里是冰海,没了大船谁也活不了!” 他看向贝尔克,船长点头肯定了他的行为。 底舱已经一块矿石都不剩了,水手们又扔掉了空箱,扯下珍贵的皮毛,一起丢进大海,不顾这样所提升的速度微乎其微。 要不是贝克尔阻止,丢几个抱头哭嚎的人下去也不是不可能。 西曼紧盯着船尾后的雾气,他清楚地听到,那些回荡的落水巨响由侧后方传来。 还有越来越近的,海浪冲上坚硬之物的声音,浪头粉碎,散作水花。庞大、冷峻并坚硬,具有那些覆盖冰雪的山峰所拥有的一切特征,本该伫立在荒原上,与它的同类为伴。 船速已经达到了极限,船员们争论着抛弃部分淡水和食物,不同的人大声地宣称着自己的主张,无法再忍受寒雾中不可视声源的人恳求船长给他们一条小船自生自灭,更多的是哭泣和祷告,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为了钱财踏上神灵视野之外的地方。 这些人声交织、模糊,在西曼的耳朵里淡去,他听到了碎块入水的声音,与倾倒矿石的声音一样,但还要更高,容许石块在陡峭的斜面上滚落一段,发出敲击陶器似的脆响。 可矿石早已倒完,连装载的箱子都被丢掉。 他发觉这是一种到来的预示,惊恐地看着翻滚更加剧烈的浓白色冰寒雾气,脚像扎了根钉在原地,唯一念头只剩下及时发现示警,好像这样就能有机会避开它。 前甲板上争吵的所有人,听到了船尾传来因惊恐变形到不似人类的尖叫。宛若淤积在胸腔里数年的对北地海洋、山脉的畏惧情绪,被绝大的力量一次性挤出,榨干肺部的残气,撕开声门喷吐而出。 这尖叫唤醒了漂泊冰海的外来者初到此地时的惶恐敬畏,慑服于无尽的冰寒水域和起伏的山脉,获知他们十余年来安稳的航行不过尚未被那东西修正的小意外。 少数还有胆量或盲从转身的人,能看到迷雾中仅存的光线黯淡下来,寒冷、伟岸的阴影在白色混沌中移动。大块的坚冰从它表面脱离,船只在掀起的巨浪里几近倾覆,把渺小的乘员抛起又摔落。 没有心智或躯体能在非自然的惊涛骇浪中继续注视它,他们抱着自己最近的固定物,埋头祈求直至精疲力竭。 …… …… “然后呢,然后呢?”克拉夫特捧着杯子,喝了一口船长给的甜果酒,这种酒有点像异界灵魂喜欢的碳酸饮料,只不过气泡不是那么丰富,与故事和烛火真是绝配。 “然后他们回到了文登港,把船和交易权都卖了。贝克尔把换来的产业交给儿子打理,自己启程去内陆的乡下老家。”船长把杯子里的浑浊酒液一饮而尽,吹出一口浓得像要被点燃的酒气。 “其他船员每天在酒馆里醉生梦死,出入些容易染上难以启齿恶病的地方,要么在酒桌和赌桌间来回,大部分在忘掉那趟航程前就被榨干了最后一个铜板。” 可能是嫌这作为故事结局太丧气,船长给自己新开了瓶气味刺鼻的烈酒,被克拉夫特婉拒后倒满自己的杯子,灌下一大口,做了点补充。 “嗝……有些把消息在探听消息的买家间卖了几趟,余下点可以过日子的小钱,大都也去了内地。”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密集雨点打在甲板上,风不大,很好地烘托了氛围。 故事已然结束,听众还意犹未尽,被晕吐折磨一天的库普进来听到了后半段,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被吓到,打了个寒战。从他的眼神来看,是还想听下去。 克拉夫特替他问出了疑惑:“就这么结束了?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没了,反正他们就活着回来了,有些活着跟死了也没啥两样,都过得不太好。”船长摇头叹息,同为海上生活的人,多少都有共情的地方,谁就能保证他们的今天不是自己的明天呢? 所以故事真的就结束了,没有什么寻常航海故事里勇敢船长或者水手智斗怪物的剧情。 听起来就是一群人在海上的大雾里被连面都没见上的东西逼疯,事件戛然而止,莫名其妙地回到港口渡过了悲惨余生,不幸的回响在离开后也不肯放过他们。 如此鲜明的风格,让克拉夫特想到听过另一个关于北方冰原的故事。说起来他在学院里那么久,也没找到机会去找神学院的学生求证表哥分享故事的真实性。 兴之所至,业余编纂一本故事集的念头被重拾,到时候可以在里面为文登港以北的神秘蛮荒世界单开一卷。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这个故事写进书里,不知您是从哪里听到它的?” “唉,说来话长。”谈起这个,船长又闷了一口酒,刺激性的酒液好像呛进了气管里,咳得涕泪横流。他不知不觉喝醉了,有点举止失态。 “你猜那个买了贸易机会的船二代是谁?” “呃……请问我该怎么称呼您?” “威廉,大胡子威廉。” 第八十二章 慰藉港 经过数日的航行,当他们回到阳光下时,威廉船长已经在冰山号的船头跟克拉夫特大谈下一个海港了。 在互相了解后,这两个人很快地熟络起来,所以等到库普勉强地适应船上生活,捂着肚子回到克拉夫特身边,他很是惊讶地发现,自己这个扈从居然不是这艘船上跟克拉夫特最熟的人啦? 意识到这個事实,本就冻人的夜风又更冷了些。库普搓了搓手,往船头走去,准备履行理论上作为扈从的职责——仅仅是理论上。 他觉得一个能驱逐那种东西的人,应该不太需要护卫。加上晕船虚弱了几天,连跟从打杂的任务都没做一份,领着钱又不干活,心里总不安稳。 夜晚海风发出呜呜的呼啸声,几天来听的船长恐怖故事中精彩桥段浮现,库普哆嗦了一下,拉紧衣服朝黑暗中的两个背影快步靠近。 右边那个比较粗壮的身影伸出一只手,指向正前方那片像世界初生、神尚未要求光出现时的黑暗。 “没错,就是那边,很快就能看到了。” “那么确定?”左边的年轻声音问道,语气里不太相信。库普跟着看去,同样的疑惑出现在他心头,大半夜的能有什么好看的? “相信老船长的宝贵经验,马上就能看到。而且我强烈推荐你下去转转,机会难得,你不会后悔的。”他留足了悬念,和每个故事一样,让倾听者忍不住想象接下来的内容。 船头安静下来,库普不解地看向远方,除了黑暗外什么都没看到,而前面俩人沉默地等待着,没有不耐烦迹象。 他快要在无限期的等待中放弃时,一个显眼的光点自极远处出现,划破了乏味枯燥的黑色。类似启明星,但亮得多,还在缓缓地转动角度,几个呼吸时间后在天穹隐没。 随着船只靠近,这个周期性出现的亮点逐渐升起,直至高挂半空,亮度增强。闪电般的细长光束锯开夜空,在视野中留下一道横向光斑。 “欢迎来到慰藉港!”船长转身张开双臂,首次向两位乘客介绍旅途中的站点,听的出来他心情相当不错,“我们会在这停留几天。” 此时,一条由小光点组成的虚线在他身后出现,如果没看错的话,它们的颜色竟然是各种各样的。刚才高悬空中的明亮指引先声夺人,让人在接近中忽略了它们存在。 那是海岸线上的灯火,在夜晚梦幻迷人,克拉夫特没想到过自己还能在这里见到近似霓虹的效果。 “克里斯腾山灯塔,很漂亮吧?当然,别光看着高处了,我们很快就到。”威廉证明了他的经验,放下手走到年轻人身边,“记得带上钱,也记得看好钱袋。” 甲板上响起水手欢呼声,船长离开船头,象征性地提醒他的小伙子们别得意忘形,把他们赶回岗位,操舵准备进港。 远超文登港的繁华景象,库普这辈子没在教堂外见过这么多彩的光线,那条光点组成的虚线还随着靠近海岸变得丰富、连贯起来。 那是火光透过各种彩色玻璃的绚烂、变幻光泽,把沿岸的整条街道都照成了温暖、迷幻的色调,光看着就觉湿冷感有所减轻,热烈的气氛驱走离乡愁绪。 食物香味和酒类的味道勾上刚下船的人鼻尖,还有克拉夫特和库普都不熟悉的精油、熏香似的味道,某种带香味的粉尘拉高了它的存在感,不输于前者。 “唔。”克拉夫特摁住鼻子,香粉的刺激让他想打喷嚏,而且它还越来越浓,靠上了自己的身后。 他想起了船长的话,捂着钱袋转身戒备,却看到是张厚涂白底红粉的脸凑上来,露出矫揉造作的不自然笑容,他所闻到的奇怪味道就是掉下的香粉。 “离我的朋友远点。”威廉出现在克拉夫特身边,在库普失神的时候取代了他的工作,拍开往克拉夫特肩上揽来的手。那个女人识趣地退开了,寻找下一个目标客户。 “看起来你没来过这种地方?需要给你介绍家靠谱的吗?” “不了。”克拉夫特尴尬地拒绝道,他大概明白威廉之前是什么意思了,“我想还是找个酒馆逛逛吧。” 威廉确认了克拉夫特是真没来过这种地方,大笑着拍了他一把,“不用不好意思,你要知道有些不那么靠谱的地方,会让人染上不太好开口的病,而我的介绍绝对可靠。” “请容我拒绝。”这年头根本没有什么所谓可靠的地方,难以启齿的疾病在书上看得够多了,不想在医疗手段匮乏的地方见识一下。 “库普,过来!” 捞出被缠上的库普,三人在威廉船长的带领下向城市内部走去,这里的夜生活比文登港可丰富多了,还有了初步的彩灯概念。 克拉夫特走近观察那些颜色各异的灯盏,发现它们的颜色其实比想象得更丰富,同色玻璃间也有相当的差别,单一个红色就分出了浅红、深红、橙红等色系。 可能是有灵魂、没技术的手工作坊给予了它们各自的特点,除了颜色各异外,边缘不规则,内部有不均一杂质,给了灯光渐变、色点的效果。 从结果来说,低劣的质量给了它们多变的效果,哪怕其中大多数只是一块碎玻璃嵌进灯罩里,油脂和别的什么燃料在后面燃烧,还在营业的酒馆和别的原始娱乐场所门口都有或多或少的装点。 海员打扮的人出入其中,从一家走进另一家,在启航前花掉兜里的钱。山上灯塔明亮的指引光束在这里完全被五彩斑斓的灯火盖过,酒精味和瘙痒的香粉味道麻痹了鼻子。 糜烂放纵的氛围让克拉夫特有些不适,他对海上生活的压抑有所了解,明白从水手到船长都在心理上对释放压力有所需求,但也仅限于此。 这个让他感到格格不入的地方,有点像早期商业街的雏形,不过消费结构比较单一,也很难拿出别的什么产业来。 继续往城市内部走去,远离港区后彩灯开始减少,街道也渐行渐暗。威廉船长的脚步一直没有停下,目标明确地带着他们顺大路而行。 路上的人并没有因为远离港口稀疏,不少水手与他们一道前行,手持提灯、火烛的幢幢人影照亮身周路面,沉静地向目标前进。 氛围由热烈向另一极倾斜,当回过神来已经身处肃穆中。东张西望的库普都察觉到变化安分下来。 在静默中行走了十余分钟,估摸着快到城市中心的位置,街道转过一个大弯,呈直角拐向一侧。 风中传来朦胧的歌声,不是酒馆里水手们被海风吹干的嗓子齐声合唱船歌,也不是从可疑女性招徕客人的建筑里传来的靡靡之音。 空灵、清脆的声音,定格在变声期前的嗓音,在某个宽阔的空间里齐声清唱,和声回音重叠在听不清内容的颂词上,形成一波接一波的浪潮,圣洁不可侵犯。 走在前面的人身体猛地紧绷,明确的敌意让他停步按剑,库普差点一头撞上,记忆中这样的克拉夫特还是在盐潮区谈他的病情。 威廉听到身后脚步声停下,回头看来,“怎么了?我们很快就到。” “没事,想到些不好的东西。”克拉夫特调整状态,跟威廉转过拐角。 夜幕中,城市中心广场上,一幢灯火通明的辉煌建筑闯入他们视野,像是收集了之前半条街的彩灯,一同装饰堆砌给它。 数不清的彩色玻璃花窗,每一扇都由通透打磨的玻璃拼成花冠状的对称几何图案,或是穿着明艳衣袍的人物,头顶黄白光圈折射建筑内白昼般的烛火,恍若天使在人间行走。 建筑正面的人物彩窗拱卫中心金色圆环,大型吊灯火光穿透白玻璃拼成的成对羽翼,将玻璃的晶莹、绚丽化作神圣威严。 “慰藉教堂,港口名字的来由。”威廉没敢用手直指玻璃拼成的形象,小声在人群中向克拉夫特讲解,“进去要安静些。” “啊?我还以为是……” 这前后反差有点大,克拉夫特和库普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由港口的迷醉之地逛到了教堂来,他们都以为叫“慰藉港”的原因是水手来这里用酒精和运动获得精神慰藉的意思。 幸亏及时住嘴,没把后半句说出口,旁边几个水手转过头来对他们怒目而视。后半句的内容不言自明,大家都是从港口走过来的,还能不知道你在想啥? “抱歉,抱歉,第一次来,被那些胆大妄为之徒蒙蔽。”克拉夫特赶紧表示歉意,纯属无心之语,莫要介怀。 看来误会也不是第一次发生,那些水手没有跟他们计较。不过这一对视倒是触发了克拉夫特的记忆,这里至少有两位是刚从港口那边挂着彩灯的门里出来,跟他们一路到的教堂。 强烈反差突然也没那么强烈了,一种难言的默契感弥合了街道两端,放纵是慰藉,宗教也是慰藉。 “贤者时间是吧?” 好像刚才也没必要道歉的。 第八十三章 玻璃 考虑到如果不去教堂游览观光,就得去其他地方“游览观光”,克拉夫特还是跟着威廉船长进了教堂。 穿过包银浮雕装饰的正门,踏入中央大厅,标准结构中最经典的部分,在慰藉港教堂也没有例外。 所有楼层都不会在这片区域的垂直方向上架设障碍,仰望目光可直达穹顶,一般由天国景象彩绘作为主角,越大的教堂越会极力突出这一特征,这段望而生畏的高度象征着神到人遥不可及的差距。 慰藉教堂在采用了全玻璃马赛克式的镶嵌顶部,辉映大吊灯烛火,在传统基础上更进一步,把辉煌崇高发挥到极致,使仰望者在目眩神迷中忘记身在何方,仿佛身处天国繁星下,脱离世俗喧嚷。 两侧立柱将大厅和旁厅半分隔开,辅以小块红色玻璃片组建成的屏障隔开视线,隐约看到背后烛台,透明度比港口区见到的那些高不少,颜色也更均一整齐。 歌声就从半透明玻璃幕墙后传来,清脆、空灵,在宏大空间里回音缭绕,错被以为是和声的效果由此而来。 整齐划一的童声清唱,蒙蒙红光中,说不好是阉伶歌手还是小男孩。这声音让克拉夫特感到不适,不自然叠声总让他想到深层的遭遇,都是用人类的声带唱出尽可能远离正常的声音。 他扭过头去,试图把像是黏在耳廓里的声音甩开。但封闭的厅堂内歌声无处不在,作为来客又不好捂上耳朵,做出失礼行为,只得把注意力放到周围的装饰上。 与外面的形象不同,教堂内风格一反常态地违反了禁欲、严肃的神圣基调,取用大量的暖色调玻璃。一种淡红色的高透明度玻璃为主体,渲染微醺的红色晕光,佐以稍有变化的深红、暗色玻璃,和少数桔黄、偏橙色点缀。 看得出设计者是想营造一种神圣之外的温和感,调解教堂令人生畏的固有印象,使其更符合“慰藉”这个命名。 但这种调节未免有点用力过猛,对克拉夫特来说,感觉是手一抖把半盒糖倒进了咖啡里,甜得发腻都没法形容。 从门口走过中央大厅半程的时间里,他对暖光的观感一路下滑,它和声音一样无处不在,氤氲薄雾般充斥空间,淌进瞳孔涂上视网膜,甜腻黏糊的糖浆质感擦不干洗不净。 有的人大概会觉得来到了安心甜美的天国,比如库普就挺喜欢这里,虽说他不久前刚私下里表达过对信仰根基动摇,现在看来不妨碍他对这里环境的喜欢。 从走进大门起,这个生活在盐潮区的年轻人就沉醉其中,一些肢体语言明白无误地暴露了他从刚进教堂的拘束感中放松下来。温暖甜蜜的视觉体验让他很是受用。 威廉带着他们往圣像下走去,神父正向长椅上低头祷告的信众讲述圣典故事,正讲到圣徒升天前的在凡间受到的轻贱、打压。 姿态动作各异的白石人物雕像分列两侧,最中间处反而没有塑像。由双翼圆环标志代替至高无上存在本身,不设具体形象供大众瞻仰。 圣典中多有讲到天父来到人世展现神迹的记载,考验磨炼自己的信徒,或褒奖善人、惩戒恶徒。有时化作不同身份的凡人外表,最终多以显露出真容、众人跪伏赞美其仁慈智慧为结尾。 按理来说,应有不少对其本人的描述,事实恰好相反,对天父面貌的窥探想象始终是禁忌,声称直视其面貌属于不敬行为,相关的创作也需要避讳,或干脆宣布神没有真正的面貌,更不可能被凡人直视记住。 那些用润泽白色石料雕刻的圣徒石雕,定格在故事中他们目睹神灵真容的一刻,捡拾稻穗的赤足农夫、身披圣徽外袍持剑搏杀的骑士,还有垂老主教阅读典籍时的惊异抬头。 这些雕塑的雕刻水平极高,以半个艺术细胞都没的克拉夫特看来,都称得上惊艳,布料柔软贴合感和肌肉群的运动都极尽真实,同时还保证了各個石雕间的一致性。 农人不至于太过低矮,骑士也不会过于突出,维持适中的程度。 而他们的视线,都对准中间指代天父的圣徽,意要把二十余个故事通过一个场景表现出来。 神父结束了布道,从台上走下,从身后同样身着白袍的年轻教士手里接过装有面饼的篓子,向聆听布道的人分发,某个只听了结尾的人都浑水摸鱼地领到了一个。 教会里有圣徒将神灵躯体所化食物分给信徒的故事。作为一个不信教的人,克拉夫特好奇下小啃了一口,没发开的实面饼差点崩掉门牙,这块大概是神的骨头变的。 “我们上去看看?”把面饼揣进兜里,他放弃了顺便解决晚餐的想法,指向一边没设卡的楼梯,打算去高处避开讨厌的唱诗班。二楼看起来也是威廉的目的地,他握上扶手,领先爬上楼梯。 螺旋附楼梯设在大厅角落里,有点不起眼,在上面转了两个圈后,他们来到教堂二楼。 这里排布了些隔音效果不错的小房间,不时有到访教堂的人开门出来,张望观察有没有人注意自己。 在他们出入间隙向内望去,房间里也用一小块拼接玻璃窗隔开两侧,仅供两侧看到对方的大致身形知晓存在,无法得知身份。 大概是向神职人员忏悔的地方,克拉夫特对此不感兴趣,但这里的歌声确实轻了不少。他征询式地看向威廉,想要得知这位船长大半夜的不去“靠谱地方”,来这教堂想要干嘛。说不定也是有罪要赎? “哦,别那么看着我,我可比那些人虔诚多了,不惮于向神坦白自己的错误。”威廉理所当然地承认了来意,“而且我都是先来教堂再去港口。” “不得不说超越了下面至少九成九的人。”克拉夫特探出围栏,下面人头攒动,沐浴在淡红光芒中,这视角下红光并不温和,有俯视尘世众人挣扎迷茫感。 唯一的冷色调来自于双翼圆环和祂的圣徒雕像,与人群格格不入。前者没有面目,无法从人的角度看待;后者眼中只有圣徽,没有一个注目脚下来往的人流,也无意向又一位上台布道的神父投以视线。 看多了后,他觉得如此设计不是偶然,用人流和本身布置制造的图景里有想要传达的特定意味。 他去过的教堂不超过一只手的数目,其中算大教堂的大约一个半,半个是文登港的圣西蒙教堂,正式意义上的大型教堂只有慰藉教堂。再加上也没啥神学造诣,妄下决断并不合适。 从楼下收回目光,克拉夫特向威廉摆手道:“你先去吧,我们就在周围逛逛。” “一会见。” “一会见,祝神注目于你。”克拉夫特一边说着一边给威廉关上门,在他怪异纠结的脸上看出他不太喜欢这个祝福。 “还是不用这种待遇了吧?”门后传来失真的声音。 好一个叶公好龙。克拉夫特摇头离开,顺着走廊往正门那边走去,他想走近看看那个教堂正面的玻璃双翼。 在走廊的尽头,他们接近了一只翅膀的下摆。 剔透白玻璃打磨成的大支羽毛,用业余人士看不懂的方法依次嵌合,末尾最长的一根近上臂长短,透明度够得上冰棱水平,漂亮得不像这个时代的产物,比楼下看到的淡红色玻璃更胜一筹。 教堂使用的玻璃相较港口的彩灯装饰,拉开了不止一代的差距,透明度更高、杂质减少。 尤其是这对夸张的翅膀,基本达到了异界灵魂对玻璃的认知水平,有点玻璃仪器那味了。 “很美对吧?”清脆的声音从身后接近,脚步轻盈。 克拉夫特回身看去,一位长相偏阴柔的男子站到了他们旁边,一起从最近处欣赏着这对工艺奇迹。 “确实。”异界灵魂也要承认这东西晚上看起来很震撼,不是纯工艺达标就能做到,还有拉开他三条街差距的艺术造诣,建造者在里面融入的心血难以想象。 “外面的那些地方用的都是教堂不要的边角料和废料,慰藉港再不能找出一处这样的地方。”语气中有骄傲和鄙夷,阴柔男子扬起脖颈仰望向翅膀尖端,“在这里生活久了,有时觉得天国也就是如此。” 说到激动处,尾音变调,习惯性地带上乐曲韵律,升降调声域宽阔,听起来有音乐剧表演的感觉。 好吧,克拉夫特确定了合唱歌声的来源,没有小男孩,是阉伶。有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会走上这条道路,经过不足为外人道的操作,和严苛的训练,能在教堂和表演团里谋一份工作。 保持了较广音域的同时,也有了未被变声期改变的音色,吟唱圣歌再好不过了。 “不可思议,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人听起来像知道些内幕的,克拉夫特觉得能问出什么来。 “听说是敦灵那边的技术,用了什么炼金药剂把玻璃里的杂质去除,变得比水晶还透。”阉伶伸手接住那片纯净奇观的光辉,语音空灵,“仅此一处定制而成,以后再也没有别的了。” 第八十四章 想要吗?已经停产啦! “敦灵的技术?” 这地名在近期生活中出现的频率太高了一点。 仔细回忆一下,卡尔曼教授的信里确实提到过什么敦灵的玻璃制造技术突破,制造出全新玻璃仪器,才让莫里森有机会找到了黑液。 当时克拉夫特没细想,原来这个突破的时间比想象中要早的多,而且突破的水平也跨出了一大步,不知道是什么“炼金药剂”让玻璃的纯净度发生质变,拼接工艺也超出了预料。 没想到逛个教堂会遇到那么有意思的东西。要是神灵存在,指不定真是个大公无私的人,连他这样祖上三代没一個信徒的家伙都能在天父意志的人间居所得到启发。 “为什么说以后再也没有了?”总不至于是教会过河拆桥,在教堂落成后让制作者人间蒸发,以此保证这里成为世间唯一的作品? 结合这个时代的特点,也不是不可能。要知道有些手抄孤本,会把抄写者指骨镶嵌在封面上,饰以贵金属和宝石,以示绝无仅有。 这种残酷的行为,部分是经文抄写者用于表达极端虔诚,造就一本能被收藏在教堂珍贵存库里的藏品。或者更多是被自愿的? 克拉夫特最不希望听到的,就是这项技术的创造者连人带工艺被抹去,他的美好仪器梦也就此泡汤。 幸好事情比他想的乐观一些。 “听说是因为在建造完成后不久,那种炼金剂就断了。”乐性音调的句子里听不出悲伤,阉伶对此没有什么惋惜、遗憾的意思,如赞美诗断章念出。 听得出他很认可这种断代,想法不难理解:神是唯一的、至高的,所以一切献给神的作品都理应独一无二。一旦留有余地,就存在了复制的可能,失去了关键性的价值。 镶嵌指骨的书如此,玻璃双翼也应当如此,阉伶献出的功能残缺也可以理解为代价的一种。 对这种观念,克拉夫特不想与一个从小生活在教堂里、为侍奉天父献上一切的人争辩。纵然他对泛滥的宗教狂热相当反感,但他不介意继续顺着聊下去,了解些相关信息。 “像是神灵的旨意?” “是的,我也认为是一种旨意。”阴柔男子倍感欣慰,这位访客颇具悟性,能领会到为主创作的特殊,“主赐予了他一次机会,巅峰的作品将能永远独一无二下去,无法超越。” 水晶辉芒铺撒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不健康的白,血色褪至不易看到的边缘地带,为神而做的易碎品。 “他?”听者有意,一个不同的代词被挑出。 阉伶把目光从双翼上收回,白得像涂抹粉底的脸上,两片薄而缺乏血色的嘴唇开合,跟楼下的白石雕像有莫名的相似,“我是说奉献这项杰作的人,神父提起过他。” “哦?那他现在做些什么?”这是克拉夫特所关心的,工艺和人,他要求不高,有一个能留下来就成。 “这就不清楚了,我也只是偶然听神父提起过他。” 克拉夫特摊开手,注视反光在掌心流转,边缘泛出一圈虹光。趁歌手还没反应过来,移开目光,掩饰下自己只想套话的真实目的,“听起来你跟神父们关系不错?” “不,只是跟阿德里安神父挺熟。”说起这个,他脸上的表情放缓了些,有了一些正常的人情味。 “他跟那位关系不错,平时经常会一起……会面。”话到中途猛地换上一个,过于正式的用词,看来跟阿德里安神父关系挺熟不错,都会有意地帮忙避讳一下觉得不该谈的内容。 “果然虔诚的人都是跟同样信仰坚定者交友,如果可以的的话,能帮我向两位引荐吗?” 获得了需要的信息,克拉夫特尝试着直奔主题,去结识一下那位技艺惊人的玻璃大师,或许自己想要的玻璃器械就能到手了呢?显微镜的镜片要量产的希望也寄托在他身上。 听到外人对神父信仰肯定的话,阉伶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似乎是什么不太严重但不可外扬的理由让他没法替神父接受赞美。 “恐怕我不能擅自做主,如果天父有意,那自然会相识的。”他婉拒了克拉夫特的请求,告退离开。 库普迷惑地听完了对话全程,看克拉夫特有礼貌地向那个发音古怪、性别不明的人告别。 “我还以为您不太喜欢这些东西?”他琢磨着是不是会意上有所偏差,导致自己对克拉夫特信仰问题的认知南辕北辙,这将严重干扰以后的工作。 克拉夫特背着手带他往回走,反问道:“你说什么?” “教会,我还以为您是对所有教会的评价不太好。”库普没直接提神的事,两者确是一体,但说教会听起来不那么刺耳——好歹不满的人少不了。 在威廉刚才进入的房间门口停下,克拉夫特背靠柱子,重新看向双翼圆环的晶莹翅膀。 “我只对那个感兴趣。” “只信神不信教会?”这个说法库普很少听到,把两者彻底分开的想法感觉比不信神的异端更危险。 “玻璃,库普,看看这玻璃,你在别的地方看过么?我想要做这东西的人帮我做一套器具。”被拒绝的克拉夫特不着急,既然知道了神父名字,那找到人是迟早的事。 双翼的制作者还在慰藉港是个意料之外的好消息,事关新一代玻璃的炼金药剂信息就在眼前,就算听说无法再产,也不能阻止他去试试的心思。 另外,既然教堂暂时不需要这位工匠了,克拉夫特想把人挖到文登港去,给那群对着几块镜片折腾半天的同僚们帮帮忙,精巧手艺能在显微镜校正改良上再放光彩。 “我明白了。”库普点头道。不愧是克拉夫特,在教堂里打别人圣徽翅膀的主意。 不一会,威廉推门而出,神清气爽的样子分不清是走出港口区,还是走出忏悔室。 克拉夫特向这位慰藉教堂熟客发起了咨询:“你有听说过阿德里安神父么?” “哦!你说的是醉酒神父阿德里安是吧?” 第八十五章 好酒 “我猜是的。” 一个不至于中断神父生涯、但说出来有损形象的爱好,符合克拉夫特的预料,生活上不太在意戒律教条的那种人。 值得一提的是,教会并不明令禁止饮酒,无论是神职人员,还是外围人员、信徒之间,饮酒是广泛存在的现象,很多时候酒不仅仅是作为娱乐享受的饮料。 它还具备着营养保健品、甚至药品的属性,修道院会自酿啤酒,并允许定量饮用。各种各样偏方中,酒也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作为送服液或药方的一部分,同药材一起使用。 这里的人也有把各色各样东西泡进酒里的习惯,并常常因为酒精浓度不够引起酒液变质,同样也孕育出了一种普遍认知——越浓的酒越好。 当然,饮酒和酗酒是两码事,要分开讨论。教会把饮酒失态、不能自制划入到了“不道德”范围,这个范围没有客观裁定标准,全凭主观判断,在酒馆里宿醉可算可不算。 能得到“醉酒神父”外号的,明显不是私下里小酌一杯那么简单,已经到了别人可以从私德质疑他作为神职人员虔信程度的地步。 “你是从哪听说他的?”威廉抹了把藏在大胡子后的嘴唇,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如果你是打算找他告解的话,我劝你还是换个人吧。” “怎么说?” “阿德里安去年就被禁止进入忏悔室了。”他面部肌肉扭曲,想笑又有所顾忌,大概是觉得背后嘲笑熟人不太道德,稍微收敛了点。 憋了几秒后威廉还是笑出来了,“因为多次有人检举在忏悔时闻到酒味。” “起初大家以为是喝得神志不清的水手把自己身上的酒味错当成房间里的异味,严正叮嘱了不能放浑身酒气的人进入大厅。” “然而在这之后检举有增无减,还有人在捐献后,暗示能否认识下某位‘在酿酒方面颇有建树’的神父,主教才发现事情大不对劲。”说到这,威廉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想起了主教当时难看的脸色。 “他们下令彻查了忏悔室,派人装作水手去忏悔,发现了醉晕在里面的阿德里安神父。要不是这样,现在还没人知道是他在里面偷喝酒。” 如此“光辉事迹”,迅速传遍了整個教堂,还有半个港口区。往大了说,这是对无数告解者心中唯一净土的亵渎,把教会往港口区的画风上带。惊人丑闻让主教亲自下令,再也不准他接受忏悔。 克拉夫特不能理解,但他大受震撼,“至于吗?就忍不住那么一会?” 更震撼的是,按威廉所说,这种丑闻还没让他被逐出教堂,惩罚不过是“禁止接受忏悔”。 主教本人的私生子能有这个待遇吗?答案是否定的。 “啧啧啧,当然至于。”威廉咂嘴发出津液分泌的声音,“你想想,普通的酒能在隔着半个房间还那么浓郁?浓到连醉鬼都能分辨出不是自己身上的气味。” “烈酒?” “不,但凡尝过一次,你就会知道没有任何东西在它面前配得上‘烈酒’这个名字,简直没法形容它。”对神父的佳酿,威廉不吝于赞美之词,“像喝下了一口火,顺着喉咙滑到肚子里,这一口就顶得上酒馆里跟水一样寡淡的玩意半桶。” “你知道么,它就是流动的碳火,纯得像冰,但不会伤到伱的舌头。只有贵客才能体品尝这种味道。”他用能想到的最热辣事物来描述它,看到克拉夫特也露出了心驰神往的表情,比听到冰原故事时还投入。 “正好,你们两个今天有口福了。阿德里安现在肯定醒着,我得找他去讨上几杯。喝完这口,或许你就会知道那些果味饮料不值一提。” 这番话说得威廉自己都耐不住酒瘾了,带着克拉夫特和库普绕过一楼大厅,从教堂后的小门出去,蹿进了后面的附属建筑群中。 把门的教士看到他们不仅没有阻拦,还跟威廉打了个招呼。见克拉夫特有些疑惑,威廉竖起大拇指对着自己,“贵宾。” 又指了指附属建筑中不大不小的一幢,“我捐的。” 懂了,主要面向水手海员的教堂,有你们这群捐大钱的船长贵宾,嗜酒如命。阿德里安神父别说在忏悔室喝酒,就算揽着圣徒像喝,主教也得掂量掂量。 慰藉港本身不是什么贸易必经港,没卡住要道,教会影响也没到敦灵那种地步。有损威严事小,船长们来少了事大,一系列奇幻事件是由教堂的经济基础决定。 乃至没有遮掩的意思,克拉夫特在夜风里闻到了裹挟的酒味,分明他们还走在大教堂的的光晕下,却像是来到了酒窖门口,酒精的标志性气味比之港口不遑多让。 步伐不知不觉快了起来,威廉脚上生风,宽大裤管摆动,不用提灯辨认方向,自往酒香浓处寻去。 走近酒窖的感觉更强烈了,醇厚不掺其它味道的纯净酒味,从一间户牖明亮的屋子里溢出。大晚上还点着通明灯火,像个小型宴会在里面举办。 威廉象征性地敲了两下,推门而入,向瘫倒在躺椅上穿着白袍的宽胖身形大声招呼道:“阿德里安!别睡了,起来再喝点!” “唔?”白袍上的双翼圆环图案波动了一下,一只圆润大手拍在上面,发出鼓皮般“嘭”的一声,圣徽纹印颇为幽默地颤动波纹。 围着一圈稀疏头发的明亮脑袋从挺起的腹部后抬起,圆脸上张开两条眼睛缝,背光打量了一会,终于从大胡子认出了来人身份。 “威廉?!哎呦,这都多久了,我多久没听到过你给我带故事来了?” “哈哈,三个月零五天,外加半个在忏悔的晚上,我可想死你了。”威廉走上前握住阿德里安神父圆乎乎的大手,让他借一把力,给了他一个没法完整环住后背的拥抱。 “是想我的酒了吧,来尝尝,这次我把握得不错。”神父挺着把白袍撑满的肚子上楼,打开紧闭的门,顿时一阵更浓郁的酒味飘来。 酒桶倾倒般的味道,那个二楼小房间里像积存了一个酒窖的精华,浓缩到这幢小小的房屋中。 阿德里安捧着一个小瓶走出房间,回到桌边排出几个酒杯,“那边的两位也别站着了,来见识下慰藉港、全诺斯最好、最烈的酒,天父恩赐啊。” 无色的酒液在晶莹剔透不下于那对玻璃双翼的透明细颈瓶中晃荡,挂壁清晰可见,阉伶说阿德里安跟那位杰出玻璃工匠关系密切的话看来是真的。 不过克拉夫特的心思已经被那些酒液吸引了过去,一时兴起似乎正把他导向另一个意外之喜。 他接过半口量的小杯,放在鼻下轻嗅,逸散酒味辣得鼻子一缩。库普也分到了一杯,毫无经验地把它当做啤酒一口咽下,阿德里安和神父端着酒杯,含笑看新人体验这份惊吓。 看到库普捂嘴咳嗽、满脸通红时,阿德里安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对这次的作品很满意,给他又满上一杯,“慢点喝,这是我的杰作,酒中的精灵,和那些酒吧里的清水可不一样。” 克拉夫特用手指沾了一滴,用舌尖品尝,舔过热茶杯沿的刺激灼热感燎上味蕾,异界灵魂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它的!”威廉抿了口酒液,给别人推荐东西并得到认同,向来是人生一件乐事。 神父乐呵呵地吞下酒液,这次的酒液尤为呛人,长期饮用也没让他习惯这种刺激,肥胖脸上泛起红晕,轻咳几声。 满屋酒气中,唯有克拉夫特没有进一步品尝,他举起酒杯,欣赏着通明液面,“杰作啊……” 【我开始喜欢这酒味了】 克拉夫特把几滴酒液涂抹到手背,与入口的热量、辣味相反,被涂抹的地方传来冰凉舒适的感觉。 液体在快速蒸发,带走皮肤上的热度,没有果酒的水果甜香,没有粮食酒的谷物焦香,纯粹的酒,单纯到让他感慨人生无常。 大量逸散在到空气中的酒香显然不是这么一点酒能做到的,神父是在楼上加热酒液。 【蒸馏酒】 接近,甚至可能已经达到了医用标准的蒸馏提纯酒精。 “您确实是天才,后人会在记载王国历史的书册上读到您的名字。” “哪有,一个酿酒的神父,主教没把我赶出去,还能呆在这全靠老朋友们帮忙啊。”神父站起来给威廉满上酒杯,要给这个把他夸得像圣徒的年轻人倒满,却发觉杯里的酒只浅尝了一层。 他坐回位置,仍保持着斟酒时微微弯腰的姿势,克拉夫特这才察觉他站起来后就一直保持着这个体态,对一个胖人来说应该不是那么容易。 回想斟酒的动作,神父需要灵巧活动的时候都用的右手,但坐回椅子上后却放弃了惯用手,用左手端的酒杯。 往下看去,右手虚按在凸起的啤酒肚侧偏上位置,除了必要动用时,不曾离开这个位置。 隆起的大肚子,长期过量饮酒史。 “您经常感觉肚子右边偏上、接近胸腔的地方疼痛吗?”克拉夫特问道,按着自己右肋下比划定位,“平时食欲不太好,而且皮肤发黄?” 第八十六章 饮酒伤身 阿德里安送到嘴边的酒杯一滞,虚按肋下的右手上下活动,找到了克拉夫特所说的位置。 “你怎么知道的?” 腹痛的毛病折腾他有好些日子了,不光是食量越来越少,对酒的热爱也受到了负面影响。 至于面色发黄他倒还没注意到,毕竟他的生活习惯本来就好不到哪里去,非是要出门不会在意仪容,也不觉得自己的脸色会有多好看。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你经常感觉燥热,皮肤上有红色蜘蛛样的小痣,肚脐周围血管贲张突出,手心发红不褪。”克拉夫特一下报出了成串的症状,喘口气继续给他分析。 “你经常在饭后上腹痛,痛感类似烧灼,排出的粪便发黑。” 阿德里安不太明显的脖子缩了缩,双手护在肚子前,感觉身上的白袍失去了遮挡作用,被洞察性的目光一览无遗。 威廉困惑地看向他求证,神父的错愕神态确切无疑地证明了克拉夫特的正确性。 他努力地撩起白袍袖子露出上臂,红色小斑点周围是蜘蛛节肢般伸出的细小红纹,末端隐匿于皮肤深处,像是扎入皮肤深处的红蜘蛛。 如果说其他人是惊讶,那阿德里安神父的表情就是近于惊恐了,他带着颤音问道:“这都是我喝酒的缘故?” “对,是因为饮酒过量造成的。”没想到神父如此有悟性,克拉夫特还以为要拉扯解释一番才能说明白原理呢。光靠现在的医学认知,他说不清肝掌、蜘蛛痣的一系列生理生化机制。 听到猜想被肯定,神父的反应好像有些太大了,他颓然瘫倒在椅子上,面色悲怆,“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说吧,你是谁?” “自我介绍一下,文登港学院的医学院新任讲师,克拉夫特·伍德,很高兴认识您。”克拉夫特也很疑惑,这才进行到亮山门的步骤呢,还没说严重后果,病人怎么就开始要落泪的样子? 放过不堪重负的椅背,神父支撑着坐了起来,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地从桌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压压惊。 “哎,别喝了,没听到么?”威廉急忙去按他的手,没能拗住神父,又是一杯烈酒落肚。 神父抚过胸腹间的白袍,顺口了气,给自己满上一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唉。” “是什么?” “别说了别说了。”神父摆摆手,表示不想再谈。虽说他形象不靠谱,当年还是正经接受了完整神学教育的,喝酒不妨碍他牢记圣典故事。 当一个好像能看穿一切的人站在面前,声称你违反教条的恶行导致了一切身体上的异常表现。这个场景实在是太有既视感了,类似展开已经在圣典故事里品鉴过很多次。 不出意外的话,下一句就是“你的日子到了”之类的。阿德里安还以为自己干得太过分,以至于等不到死后接受审判,侍奉天父之人下凡找上门来了。 “医学院的啊,好,真好。”太好了,只要不是天上或者地下的上门,都是好事。 能医用的酒精灌进胃里,克拉夫特看着都觉得有幻痛,很可能还带点消化道溃疡之类的毛病,“神父,我得提醒您,您的身体状况不太乐观。” “您是否感觉肚子膨胀得太快,单纯的发胖不会鼓胀到这个地步吧?那是水在里面积聚。”看阿德里安还没引起重视,克拉夫特强调道,“不知道您有没有呼吸困难和心慌症状,但影响活动是肯定有的。” 关于肚子的问题对神父有所触动,特别是提到里面有水的那句,平日里挺着肚子四处走动可不方便。而且在拍肚皮时也会隐约感到有液体积存,只是没法看到,所以不敢确定。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您检查证明一下,不会有创伤,也没有疼痛。” “那再好不过了,试试嘛。”威廉还蛮关心神父的,也很好奇肚子的水怎么看到。近乎透视的一语道破让人印象深刻,快速建立起了信任。 两人扶着神父坐躺到床上,短暂对视给了克拉夫特观察神父眼珠的机会,连眼白都染上了淡淡的黄色,像久不擦洗的瓷器蒙尘。 【巩膜黄染】 肝功能异常引起的黄疸,胆红素在血液中升高,给皮肤和眼白染色。皮肤可能因为個人差别不好判断,眼白就成了比较好观察的对象。 克拉夫特让神父曲起双腿,把白袍拉到胸口,露出高高隆起的肚子,即使威廉和库普这两个门外汉都能看出不对劲。 肚脐周围,海蛇头状青紫色血管迂曲扩张,在腹壁上爬行,随呼吸起伏扭动。皮肤给人一种脆弱感,好像随时都可能被撑破,让束缚的液体喷溅出来。 “呵,大概是神灵的惩罚吧,来得算晚了。”神父苦笑一声,身体上那么多毛病,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不用医生指出他也知道情况不乐观。 左手中指贴上腹壁,用右手中指叩击左中指第二节指骨,腹部高处发出击鼓般的空洞声音,“记住这个音调。” 叩击位置向一侧移动,克拉夫特从高到低逐步叩诊,有节奏的鼓音在某个高度上骤变,突然进入了另一个环境,声音变得浑浊低沉。 像是跌落水中,液体充斥耳道,含糊不清的浊音取代了轻巧的鼓音,皮囊后的液体振荡。 “翻个身。”克拉夫特让神父翻身侧卧在躺椅上,让刚才叩诊侧在上。手指始终按压在最后音调变化的点上,待神父摆好位置敲下。 浊音变换为鼓音,标志着腹腔中的液体随体位变化向低处流动。 “听到了吧?一大包的水就在伱肚子里,它会流动,再明显不过。” 液体的存在以声音的直观方式展现出来,从阿德里安神父慌张起来的表情,克拉夫特相信他能理解肚子里是个什么情况了。 “它本来应该顺着血管流过你的肝。”指尖划过那些拥挤曲张的腹壁静脉,要知道这只是表面能见到的一小部分,在胃底、食管、直肠和脾脏,还有看不见的血流淤积膨胀。 胃底食管静脉本身就是破裂大出血的高风险区,再加上大量饮用烈酒导致的消化道溃疡雪上加霜,阿德里安可能等不到肝衰那天就会在某天消化道出血不止,呕血死去。 “烈酒让你的肝脏发生了病变,血液难以通过,升高的压力把血管里的水挤到了它不该去的腹腔,就像祝圣节挤不进教堂的人会回港口区。” 第八十七章 戒酒伤心 “这严重吗?”威廉替神父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胖神父已经开始擦汗了,发现自己肚子里多出半盆水,很难不联想到天父惩罚恶行的超凡手段。 阿德里安看向克拉夫特的表情,不像是要告知好消息的样子。果不其然,可怕建议从那张尽述病情的嘴里吐出,让他眼前一黑。 “直言不讳地说,为生命着想,您必须戒酒了,阿德里安神父。”趁他大口喘息、腹式呼吸剧烈,克拉夫特手掌按至肋下,补充肝脾触诊。 正常人的肝脏应该是柔软、光滑的脏器,而他的手在右肋后摸到的是一个质感偏硬、稍有不均匀凹凸的东西。 左肋下的脾脏在肋弓下就能触及,过量血液瘀滞使它充血肿大。这是通往肝脏的门静脉阻塞高压早期症状,而阿德里安的状况更为严重,估计有中度乃至高度肿大。 克拉夫特没敢仔细探查,充血的脾脏像个水球脆弱易碎,万一因外力冲击破裂,就是致命的大出血。 “而且平时要小心碰撞跌倒。我猜你出血后不容易止住。”克拉夫特结束了短暂的查体,把白袍复位抚平,盖住神父鼓起的肚子。 形势十分严峻,办法一个没有。坦白来说,神父目前情况就算戒了酒也未必有显著效果,阿德里安这個名字已经挂上了面见天父日程表,无非是早点还是晚点打钩确认的差别。 考虑到肝脏的手感,肝癌风险非常高,他有点想用精神感官给神父出个影像学报告。 但出了报告也没有用处,现在治疗手段没法把他的生命延续到要肝癌下手的日子。其它并发症会提前送他一程,也可能因为缺乏肝合成的凝血因子,而在某次外伤中不幸去世。 作为职业本分所在,克拉夫特还得向他们强调眼下唯一可行方案:“虔信者不会抗拒回到天父怀抱,但如果您还对人间有所留恋,我建议您戒酒。” “我不是没试过,可一旦戒了酒就手脚发抖,控制不住的烦躁,晚上失眠,还有……有一些胡言乱语,他们说我像被什么东西缠上了,我没法停下来。” 双手捂住仅存一圈稀疏头发的脑袋,戒酒时遭遇的症状让他对自己产生了质疑,是否真的被魔鬼蛊惑才不能自制。 【戒断反应】 不奇怪,如大多数成瘾性物质一样,酒精也存在戒断反应,四肢抖动、躁动乱语、神智不清。 连接受忏悔时都忍不住喝两杯的人,每天要摄入大量的酒精,产生依赖性不是偶然,而是种必然结果,突然戒断引起的反应严重时可导致死亡。 “不用太担心,这是戒酒的正常反应,只要逐步减量,情况能缓和很多。”克拉夫特握住阿德里安神父的手,身份倒转,他成了努力劝说对方悬崖勒马的神父。 “啊,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我会试试的。”神父回到桌前,忍痛把玻璃瓶推给了威廉,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端起未尽的酒杯,“为了庆祝我今天得遇良医,我们……” 克拉夫特出手把杯子按回桌上,“今天到此为止。如果真要表示感谢,就让我看看你的制酒工具吧,我还挺好奇的。” 一番曲折后,今日总算得偿所愿,把恋恋不舍的阿德里安从酒杯边带走,进入了那个酒香浓郁的神秘二楼房间。 刚踏入房间的克拉夫特还以自己进入了一个小号礼拜堂。跟楼下的随性散漫陈设不同,这里被清理得格外干净,一张厚重木桌被摆在靠墙正中,上方还挂着一个闪亮的小号双翼圣徽。 双翼间的环身也由玻璃制成,浑圆光滑,跟羽翼的拼接处几乎看不出什么熔接痕迹,技艺高超。 如果把酒香换成熏香将是绝配,可惜桌上放的不是圣典和木雕,而是神父的制酒工具。 一个长尾水滴状的曲颈瓶,流线形瓶身在近口处收紧,拉伸出反扭的细长瓶颈,斜向下导入一个泡在水里的小瓶内。 材质上使用的是透明度极高的白玻璃,与教堂的玻璃双翼近似。酒馆里常见的廉价块茎酿酒装盛其中 “我得向你介绍这个构想,要不是那次不小心把酒当做水倒进了锅里,我绝对想不到能这么干。”阿德里安拿出一支蜡烛点燃,凑近瓶底,“火能把酒里最精华的部分逼出来。” “所以我就想,能不能把它们收集起来,拜托维彻姆帮我做了这个。你可能不认识他,但一定看过他的作品,那对在正门上的玻璃翅膀就是维彻姆的杰作。” 看着他直接用火焰烫热瓶底的操作,克拉夫特无语凝噎,没有水浴加热,冷凝靠长颈、空气和泡水的收集瓶,纯人工控制,离谱得不能再离谱。 “光是这样达不到那种烈度吧?” “确实,我得小心控制一个不会太热的度,然后把得到的东西反复来几次,最后才成了一小瓶。” 冷凝不利,温度控制随缘,大量产物实际上都挥发到了空气中,真正实现了巷外闻香的效果的不是终产物,而是被浪费掉的部分。 “我有个想法,既然你都知道把收集瓶放进水盆了,就不能给那根曲长瓶脖子降降温?或者接根从水里过的管子?” “啊?”作为一位兴趣使然的业余炼金术师,神父并没有起过进一步改良装置的念头,他意识到过降温的重要性,但没转过弯来的思路让他还局限在给收集部降温。 “还有,或许我们用热水来加热曲颈瓶会更好控制些?”异界灵魂可怜的化学实验知识难得地派上用场,没有辜负当年中学时代化学老师的良苦用心。 想到就做,两人马上动手开干,有了水浴和冷凝加入,蒸馏效果大为改善,哪怕简陋的条件只允许他给长颈浇水。 一条康庄大道展现在两人面前,可量产的、高产出比酒精提纯装置,克拉夫特的全新消毒手段和启动资金都有了希望。 “太棒了,我们去找维彻姆,让他帮我再做几套,用不了几年我们就能自己盖起教堂!”阿德里安神父欢呼雀跃,尽管这些酒他喝不了几口,“不过肯定没这套通透,再想要这么好的瓶子只能去教堂拆材料了。” “听说是因为那什么炼金药剂?”克拉夫特想起自己来这的最初目的,是想要一套透明玻璃仪器。 “对,他经常跟我抱怨,说没了那什么酸,怎么都做不出当初的玻璃。” “酸?” 第八十八章 那什么酸 【酸】 在诺斯语里,性质上的“酸”与“酸味”同源,也可用来指代部分具有腐蚀性的东西。在学校里那帮搞药物的喜欢这么用,跟相当于早期化学的炼金术用法一样,不知道是谁借鉴谁。 当下没有很严谨的定义标准,闻着有酸味的、尝起来有酸味的都可以叫某某酸。假使发现者没来得及命名,默认取本人姓名中有代表性的一段。 但这种酸没有名字,制造者把它造出来后意外发现了对玻璃制造的用途,即刻投入使用,做出了一大批工艺品和炼金仪器。 巅峰时因其极为精致的效果,被慰藉教堂选用作圣徽双翼的建筑材料,全诺斯王国最大、最完美的玻璃制品由此诞生。 建成的那天,破例在晚上揭去遮挡,光辉羽翼不似人间之物。甚至有人错以为天父显灵,在广场上直接向它膜拜,忏悔内心深处的罪孽。 一切到此为止,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奇迹的功臣会有个响亮名号时,那种应该被命名为什么酸的炼金药剂供应突然切断。 建造教堂时就买断了大半产量,剩下存货在市面上迅速被抢购一空,产出了最后一批被卖上天价的玻璃制品。极少数保存在各个渴望发财的炼金术师手里,试图破解它的秘密,待到消耗殆尽也没什么结果。 那个靠秘密配方赚了大钱的发明者人间蒸发,没来得及给作品取個名字,也没留下自己的姓名。 有人说他是赚够了钱怕被人盯上,因此隐姓埋名;也有人猜测是教会为保证圣徽的独一无二,把发明者保送去给天父造教堂。 各种说法皆有之,不过都不能改变目前无法生产“那什么酸”的事实。再也不够做新物件的仅存样品,被个别有心人留在手上,也被忘得差不多啦。 “这就是了,自己看吧。还是我当时偷偷留的一丁点。” 短须短发的男人拨开玻璃瓶木塞,接到嘴边喝了一大口,沉醉在酒精的余韵里,“难得阿德里安那么大方,以前可没见整瓶拿给我的。” 一个不起眼的肮脏厚玻璃小瓶被推到来客面前,在油腻桌面上滑动一程,差点没滚到地上。 克拉夫特眼疾手快,伸手挡住去路,没让它去跟地上散碎同类作伴。磨砂的瓶身内淡色液体阴影晃荡,有些微挂壁,瓶口用的是少见的玻璃塞子,用蜡封住。 这随意的动作,很难相信里面是存世稀少的炼金药剂,而不是随便找了个破烂瓶子装水来糊弄他们。 神父耸了耸肩,示意克拉夫特不要见怪,这人日常如此。他们昨天已经聊过维彻姆,上门礼物是新蒸馏法做出的高度酒,想让这位看起来有点颓废的玻璃匠重新开工,把那个冷落好些日子的熔炉点起来。 看样子此行的目的有点难度。他们踩着不知多久没清扫、被踩成碎渣的玻璃走进工坊,大小不一的玻璃器皿随意摆在屋内。 它们形制各异,最多的是柱形、圆肚瓶状,其次是些盘、盆之流,还有碎裂最多的平板玻璃。 大部分都没完成,从炉膛里取出吹制塑形后就没进一步加工,潦草捏出个瓶状就搁在一边。平板玻璃也没施以彩绘,单调底色内絮状杂质沉积,打碎后稍干净的部分被挑出比对。 墙角堆了不少长梭形碎块,做出跟圣徽羽翼神似的翎毛形象,手工不差,但透明度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形形色色的玻璃都积满了灰尘,包括克拉夫特刚拿到手的这个玻璃瓶,厚到能在上面抓出一个手印。 据神父说,在教堂玻璃还在制造时,维彻姆跟他就是关系不错的酒友,蒸馏玻璃瓶也是那段时间的产物。玻璃匠把热情才华都发挥到全新的材质上,做出了双翼,也拉出了曲长而牢固的瓶颈。 炼金药剂的停产对他打击蛮大的,屋子里到处弥漫着跟这港口区其他地方没啥区别的颓废气息。没有目标、没啥希望,在反复尝试后,他得出了没法通过手艺上的突破解决问题的结论。 “留着也没啥用,这点量给个小杯用都不够,要能多给我多换点酒来也不错。”他很好地融入了港口氛围,用酒精暂时忘记外面的失意,但再也不去教堂,因为没法避开已成绝响的巅峰作品。 哪怕是阿德里安神父也对他这个样子看不下去了,把椅子搬到他身边,用生疏的本职业务能力安慰道:“无需强求命运不愿意给予的东西,或许只是神灵觉得它已经完成使命,把凡人铸造水晶的权利收回去了。” 效果不太理想,维彻姆含着酒低声嘟囔了一声“小气”。考虑到待会还得拜托他做蒸馏器,神父没计较他当面诽谤天父的事,也不觉得自己能三两句改变他的想法,于是安静看他喝酒过个眼瘾。 克拉夫特刮开瓶口蜡封,发现居然用的成套玻璃瓶塞,这可比木塞费功夫多了。如果不是闲得无聊,那就是有其必要性? 从口袋里掏出常备的小片麻布,先用来擦了擦手,包住瓶塞小心提起,姗姗来迟的提醒从对面传来:“别碰到它。现在它变得没那么浓稠了,烫掉你的手还是很容易的。不信用这个试试。” 维彻姆从橱柜里摸出块坑坑洼洼的小铁皮递给克拉夫特,几块烧伤、腐蚀样疤痕牵扯手背皮肤,所幸不太影响掌指活动。 几滴液体被倒在铁片上,新增小坑中气泡嘶嘶作响,“你说它还有更浓的时候?” “对,最早它能烫焦掉进去的木片,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克拉夫特瞪大了眼睛,没想过能在这里补齐中学时代化学课的遗憾,“不可思议,我还以为……” 在某个对化学式了解不足的人眼里,还以为这东西不可能存在于这个时代,至少得再过几百年,等到炼金术师们哪天寻思出了新方法。 硫酸,还是浓度曾高到可以碳化木质的浓硫酸。某条原计划中还很遥远的通路,关键处被打通了。 倘若他没记错那点匮乏的化学知识——当然不可能记错——靠浓硫酸的脱水性,与酒精混合,用合适的温度加热,将生成一样梦寐以求的物质,最早广泛使用的外科麻醉剂。 【乙醚】 “哪里能找到更多?” “没了,就这点。那群废物炼金术师至今没研究明白,还白白浪费了剩下的所有存货。”维彻姆抱着酒瓶缩回椅子,“你要去探究来源的话我倒是可以免费提供消息,只要找到后愿意卖给我些就行。” “有个以前跟过那个发明者的人,我知道他住哪。” “拉倒吧,自从摔了一跤后,生活全靠他女儿照顾,跟死了没啥两样。”神父及时泼了一盆冷水,这话他听过很多次了,最早还是他从一起喝酒的炼金术师那听来转告维彻姆。 奇怪病症他见得不少,这样突然失去了对身体一部分或全部控制的也有,还是他没被赶出忏悔室那会,应邀前去驱邪的时候多见,从来没见过哪次会好起来的。 这人也不例外,请了医生上门的寻访者都逐一放弃,唯有他的女儿还在做最后挣扎,可也没什么意义。 叹息中,阿德里安顿然发现个盲点,这里不就有个水平不错的医生吗? “我觉得你可以去试试。” 第八十九章 拜访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带苹果来。” 神父把手伸进谷物袋子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个略显青涩的苹果,不足他半个拳头大小。 这种日后可能会走进千家万户的水果,目前尚未得到人类的充分驯化,慰藉港附近也不算种植的合适气候,长得不尽如人意。 红青交界的外皮有轻微干缩,水分在不及时运输中被风吹日晒带走,购买者挑出了其中品相还好的几个,装进小贩提供的袋子,里面还有扎手的麸皮。 在白袍上擦了把果皮上的灰尘,一口咬下,阿德里安咀嚼蓬松果肉,贫乏汁水还不够补上分泌的口水。 “一般,不如我家的,也不适合下酒。”神父啃完了苹果,感觉并不满意。太阳下走了半個港区的口渴还是没得到缓解,准备换个饱满点的试试。 克拉夫特收紧袋口,把他的手拍开,找个买水果的地方可不容易,毕竟大部分水果都不太耐运输,平时看到的苹果主要以苹果酒形式出现。 “看望病人应该带点水果不是么?” “这什么道理?你是上门去给人看病的吧?”胖手丢掉果核,又在身上擦了两把,糖分不足,没有黏手感,“而且我也没听说过看望病人要带水果,带点酒不好吗?” “还是聊聊我们今天要找的人吧。”克拉夫特轻揉额角,缓和凭空被拉高的血压,头痛病好像又犯了。 不过有一点神父没说错,确实不用带水果上门。但总觉得两手空空上门不太方便表示善意,恰好苹果对异界灵魂而言有着特殊意义,路上买了也算是一天的良好开端。 “聊什么?不都说过了吗,以前跟着造什么酸的人干活,摔了一跤后就那样了,全靠女儿照顾他。” “就没详细点的?”克拉夫特想在进门前听听更多有关信息,提前规划好自己该问什么,跟对方家属的表述比对。毕竟当面不适合两人私下交流。 “上次去的时候,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躺在床上,排泄物都得靠女儿清理。”少有人在谈论这些时还能保持心境平和,阿德里安神父也不例外。 他在不提酒时依旧是个合格神父,怀有对世人的悲悯之心,而这个家庭的遭遇在他所知的里面也算是最不幸的那种。 “我能感觉到他还有意识,被困在一个手脚失灵的躯壳里。能咀嚼食物,咳个不停,艰难呼吸像维彻姆在拉他那老风箱,在喘息间说些含混不清的话——大概是什么话吧。我私下里建议他的女儿别带他去教堂。” “你知道的,我算是比较开明的那种。”阿德里安解释道,“但教堂里有些比较顽固的‘老派’人物就不一定了,他们的看法很可怕。” 克拉夫特点头表示同意,最虔诚的信徒在出现此类状况时都该好好斟酌下是否交给宗教势力处理,当然大部分时候他们没有自己决定的能力。 沿着沙石铺设的巷道,神父边说边带着克拉夫特往里走去,远离街道的地方,这里也跟文登港大致相同, “他的女儿,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得养活两个人。要怎么办呢,要怎么办呢?” 他确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至少教会多年树立的道德教育让他必须避开直叙,从头组织语言,“她还那么小,难道去学港口那些人吗?” 词句间有些愤慨,又不明指向。 克拉夫特不知道说什么好,提着苹果默默听神父抱怨,发觉两人间还是有些共同点的,多少会接触令人不那么愉快的东西。 行人稀少的小道,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拍上神父肩膀,示意有人接近,不要继续说下去,就算本意并非如此,也该避免给人声誉造成不好的影响。 没等神父闭嘴,一个女声从背后响起,“你们在说伊冯?” “什么伊冯?我说的是港口酒馆那些不……”阿德里安反应挺快,意识到问题后立马要揭过此事,转移来人注意,“呃,下午好,伊冯。” 一个栗色头发的女孩站在上个转角,一手叉腰看着他们。这距离上神父的话少说听去了大半。 克拉夫特尴尬得想学卧沙,躲到神父宽胖身躯后降低存在感,恨不得把自己塞进苹果袋里。 在被停职前,阿德里安好歹也是个积年神父,厚脸皮也是工作一环,居然硬是撑住了背后谈论被撞上的场面,权当无事发生,拿克拉夫特来吸引火力。 “我给你的父亲新找了位医生,准得就像圣典里会透视的人,帮我看过肝病。”他撤开一步,露出盯着苹果袋置身事外的克拉夫特,后者为难地做出职业性尬笑,没找到相应礼节。 狭路相逢避无可避,他上前向这个身高刚到他胸口的女孩递出袋子,像看望陌生亲戚时被家长揪出来,想走流程缓和下气氛。 “你好,我是文登港医学院讲师,克拉夫特·伍德,受阿德里安神父邀请前来诊治,希望能对伱父亲的病情有所帮助。”也希望能问出点关于那个炼金术师的消息。 尝试诊疗固然没错,但找线索才是主要来意。目的不纯,气场上就弱了几分,外加对疑似卒中的病例并没有治疗信心,越说越虚。 伊冯狐疑地看着这个被神父带来的医生,名字前缀挺长,报名时还加姓氏,似乎不太普通。神父的看法被证明,女孩略做犹豫,没伸手接递来的袋子。 场面僵住了,克拉夫特求助地看向阿德里安,虽然这人是导致当前场面的罪魁祸首,好歹他跟对方熟一些不是? 神父总算发挥了点积极作用,接过袋子,代替克拉夫特的位置,向伊冯解释道:“克拉夫特先生在寻找病因上很有一套独特看法,跟之前的医生不太一样。袋子里是给你的苹果,不用客气。” “谢谢您,神父。”大概是因为阿德里安跟她原来关系还行,至少在帮维彻姆找消息时混了个脸熟。由他开口后,伊冯紧绷的小脸放松了点,礼貌道谢,然而仍旧没接过苹果。 “但如果你们是找我父亲,恐怕来晚了几天。” 新医生没有让这个女孩脸上露出一点希望或别的神色,仅有平静到木然的表情,克拉夫特时而在成年人身上见到,是那种漫长病程中重复星点希望与更大失望,把残存情绪像火星一样捶出,留下死气沉沉一块硬铁。 可是这个家庭里没有另一个成年人来负担一切,所以就理所当然地倾轧到了一个孩子身上。 她好像不是很悲伤,甚至于有点释然,平铺直叙地告知了结果,“他在三天前去世了,没告诉我你们问的那些东西。” 第九十章 线索 “愿他的灵魂升上主的国度。”阿德里安神父说道,这句话在克拉夫特理解里就跟“节哀”差不多,适合于在哀悼场合不知说什么时脱口而出,不太有用也不太可能的废话。 他握住颈前的双翼圆环吊坠,努力收起肚子显得更正式,以符合专业性的态度补充了一句,“我见过不少病痛的长久折磨,从中解脱对他而言并非坏事。哪怕不以年龄论,你也已经做得够好了,比我所知的大部分人好,所以无需自责。” 这些话并没引起什么反应,伊冯轻“嗯”了一声,从神父身边挤过,越过他们向巷子深处走去。 神父提着苹果跟了几步,没想到自己能做的,悻悻停步,看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克拉夫特听到他的喃喃自语,“天父啊……” 客观上来说,确实是件好事,对逝者而言如此,对他的女儿而言可能要更好些。 手指在圣徽上捏了好一会,某个神父发觉自己应该还能干些什么,好让良心好受些。 “他下葬在哪里?我可以帮忙做祈祷。” 按理来说,下葬时总得有个神职人员念一段悼词,作为引导灵魂升上天父国度的引路人。以伊冯的情况,要去教堂找一位其他神父来明显是不可能的。 “还没。” “正好我也不在教堂里任职了,要收报酬的规矩管不到我。”难得神父被开除出教堂也算件好事,不排除他刚随口编的,但可信度似乎还成。 伊冯似乎被说动了,这个港口里不信教的没几個,多少都有点精神寄托。对亲人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的期盼是教会影响力的重要一部分,甚至于时常高于活人的愿景。 说到底她再怎么成熟终究还是个孩子,让父亲在死后升入天国的可能,哪怕再小也是向往的。 偏白的嘴唇抿起,咬下的牙印过了几秒才充上血色,她还有点犹豫。早在父亲生前,那些频繁上门的人带着医生或声称能唤魂的人来去,无非是为了某个她至今未了解的秘密。 而现在,人死事消,秘密跟灵魂一起被带走,能图谋什么呢?同时也有另一个问题让她很难决定。 “还没。” 不是还没人给祈祷,她说的是更前一步。 “天父啊。”阿德里安把袋子丢给克拉夫特,小跑着追上去。 …… 他们推开那扇门,走进没开窗的室内,墙角靠着一张没有被子的硬床,挺直的人影摆放在床板上。 一股类似于霉烂的味道在密闭环境里弥漫,并随着接近愈发刺鼻,令克拉夫特想到盐潮区的经历,但更令人难以接受一些。不仅存在于生理上,也存在于心理上的排斥。 “天父啊。”神父从刚才起就一直重复着这句话,走进房间后便不敢上前。 “现在需要有人去找一副棺材,神父你应该认识这样的人吧。”适应性克服生理上困难后,心理障碍对克拉夫特而言不算太重,他给进退两难的神父找了个离开的理由,独自走向床边。 给他们开门后,伊冯就在一边看着,克拉夫特征求性地向她望去,没有明显拒绝意思。 她可能在想一个比较体面的结局,至少不能直接抛到外面,不过看三天的搁置,应该没想到办法,也没有钱来解决难题,只能关上窗户来减慢腐烂。 好在近日天气不算炎热,近处没看到活跃的产气细菌让尸体鼓胀,大致保留着正常体态。 那味道……还是很难接受,他想不出伊冯是怎么渡过这三天的,这感觉跟他第一次打开充斥甲醛味的铁柜相比犹有过之,死亡滞留的气息。 尸体称得上是枯槁,慢性病程对他的消耗持续而痛苦,缺乏运动的肌肉萎缩变细,粗糙黄色皮肤被覆其上。瘦削体格撑不起原尺寸衣物,松松垮垮地盖在身上,领口敞开到胸骨。 而与整体不相称的,是他偏粗的手指,在枯瘦手掌上像末端膨大的药杵,隆起顶高了指甲。这是肢体末端缺氧导致的增生。 【咳嗽、喘息】 神父这样描述过曾经看望伊冯父亲时看到的状况,他应该存在某种慢性呼吸系统疾病,供氧量长期以来一直不足,导致肢端长期缺氧,才形成了杵状指。 紧迫的窒息感逼迫他用尽全力呼吸,“像拉风箱一样”拉扯胸廓,扩大胸腔来吸入更多空气,肋骨向外张开呈圆桶状,而负压使骨骼间没有支撑的皮肤凹陷,肋间和锁骨上窝勒出陷沟。 反向运动的两者将患者衣物下的上半身塑成骨架分明的模样,仿佛传说中在骨架上披了一层干皮的行尸。 张开的青紫口唇显示他死前还在努力呼吸,虽然到达有效肺泡腔的氧气完全不够身体消耗,连维持最低限度的生理需求都做不到。 苦难的死亡,死者生前连表达自己的痛苦都无法做到,那一次摔倒可能伤害到的是大脑语言区,剥夺了他的表述能力。 “天父啊。”克拉夫特不自觉地学起神父说话,任何有意义的话语在这种遭遇前都显出语言的苍白无力,唯余一声对人类想象中残酷命运掌控者的叹息。他宁愿自己什么都没看懂。 神父很快带着人还有一口棺材回来,他们合力把死者从床上抬到棺材里,床板上留下腥臭味液体印出的人影,以他的角度看来是不能用了。 挡住要合上的盖板,克拉夫特向伊冯招手,“要最后见他一面吗?” “谢谢。”她向站在屋子里的陌生人道谢,扶着棺木边缘,注视那张形容枯槁的脸。直到这时,一些符合年龄的悲伤和迷茫才从她的脸上浮现,提醒旁人这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 这给了等待者更多耐心,留出足够时间,在静默中完成了这场告别。 在安静环境,无事可做的克拉夫特思绪开始飘忽,不合时宜地想起关于年龄的事。 如果伊冯才十三四岁,那么反推她父亲的年龄不过三十上下,在平均年龄不乐观的当代也是个青壮年劳动力,正值身体状态最巅峰的时候。 没有烟草,同处一室的伊冯也不像被传染过呼吸道严重感染性疾病,按理来说不应该在他的年龄就发展到如此地步,除非还有什么外因影响。 那能是什么呢? 神父已经在准备悼词,伊冯离开棺材,盖板正被钉上铁钉。趁所有人都没注意,克拉夫特短暂地打开精神感官,扫过棺材内尸体的胸腔。 数不清的圆形、不规则结节占据了整个肺野,星点般分布,密集处融合成大块病灶。 上架感言——倒影 本书在23日,也就是今天,要上架了,不得不说真是件离谱的事情,离奇程度完全可以归入奇幻分类。 这当然得感谢亲爱的读者,“被阅读感”支撑着本书写到了现在,无论是“第2位读至最新章节”,还是收到一个宝贵的评论。这让人感到大受鼓舞,在困倦时振奋精神。 同时,要郑重感谢《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作者入潼关的友情推荐,并强烈推荐他的作品。拥有优秀的语言功底和极为认真的考证、打磨精神,虚实相融,在洛式风格本土化上做得相当好,且已有近百万字可供阅读。 …… 所以,作为特别的日子,我想邀请亲爱的读者们来到我经常散步的步道。 从很小时我就喜欢在傍晚来这里,沿着江岸边走边聊天,堤坝下是浅水区丰茂的水草,大多时候涂满了被搅动的泥沙,腥味会在枯水期很重。也有没啥可聊的时候,那时我就会看着江面。 烟波浩渺的江面。 对一个孩子而言,确实称得上浩瀚,宽阔到走过窄处跨江桥梁需要很长时间的脚程,漫天的云彩都能倒映在波纹鳞光浮动的水面上。 由于散步的时间在傍晚,所以常常能看到它们的颜色变化,从嵌金红边的白色,到炉火样的成片红光;盛极而衰,转向蓝黑色调,终与夜色融为一体。 它们的倒影也经历相似的转变,在由明而暗的某个节点上,亮度恰到好处,可以辨识出大致外形。 同时因为江水流动,被赋予了一种轻微的动态感,比起在天上的样子,更有趣味性。 长条、絮状、斑块,想象力较为丰富的幼稚心灵会把这些倒影抽象为大人想不到的各种东西,比如大鱼、空中山脉、横贯天际的蜈蚣、微笑的人脸,还有合拢巨掌。 这段时间不会很长,是在夜幕升起、红光熄灭间的几分钟,很快就会完全暗下来,仅剩堤坝上老景观灯照亮水草、泥沙混淆的浅水区。 我喜欢水里的倒影,而不太看天上景象,但有一次不一样。 那是個与众不同的影子,与其它云朵的映射一般大小,形象是从来没见过的模样,在水波里荡漾起皱。 我在它身上浪费了整段最佳观察时间,还没想象出本体形象,于是抬头向上望去。成群云朵隐没于夜空,最后的几秒里凭经验搜寻了大致位置,没有找到对应。 随后暮光收敛,无月的天穹再看不清云朵。我至今无可判断到底是不是时间太短导致没见着那片云,也没机会第二次目睹类似的倒影。 事后想来,多少从中受到了一些启迪,无法忘怀,想去复刻那种微妙感受。 …… 注:除鸣谢内容外一切纯属虚构。 第九十一章 尘肺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九十一章 尘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二章 谈话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九十二章 谈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三章 好生意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九十三章 好生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四章 排斥 库普今天第四次尝试转身看向伊冯,没减震的马车上,这个动作差点把他晃下去。臀下麻袋里没脱壳的谷粒有些尖刺感,阻止了他的挪动。 并非对这个出现的莫名其妙的小女孩产生了兴趣,而是他总能感觉到一道视线,从车尾的那件小斗篷的兜帽檐下投来,时不时地观察自己。 在他回以对视时又迅速消失,偏向路周覆尘的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九十四章 排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五章 矿洞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九十五章 矿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六章 闲棋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九十六章 闲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七章 隐忧 随着道路收窄,行进者不止会感到自己在深入群山,更会感到在深入干旱。 在旅程起始,近托比德河流域,也就是那条仅有的浊黄河流,尚能见到零星分布的矮小树点缀山体,然而在一周前他们就没再能看见过高过头顶的树木。 到旅程的末尾,至少是克拉夫特和威廉所认为的尾声,草木生长已经缓慢到了无法啃食一条罕有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九十七章 隐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八章 正前方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九十八章 正前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九章 孤灯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九十九章 孤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章 信使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章 信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一章 逸闻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零一章 逸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二章 小分歧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零二章 小分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三章 回归 在克拉夫特的强烈要求下,威廉暂时性地打消念头,队伍很快从矿洞里退出来。 “我们不可能就这样回去,等你问完还是得往下走。”威廉对他的莫名谨慎大摇其头,不舍地看了眼身后的洞口,下次再来又得经历一次刀山般的爬坡体验,“而且一个小村里的异教,你真的觉得有什么意义吗?” “无非愚夫愚妇,用什么手段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零三章 回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四章 灰白(感谢“二次元是我的家人”的盟主)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零四章 灰白(感谢“二次元是我的家人”的盟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五章 浮面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零五章 浮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六章 直趋地狱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零六章 直趋地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七章 退行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零七章 退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八章 慌不择路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零八章 慌不择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九章 深处 像被塞进了太阳鱼肚子里,油脂一样的粘稠混杂信息包裹感官、互相串联,渗进眼耳口鼻,表达一种无法理解的诡异状况。 威廉感到在下坠,本能地握住克拉夫特的手臂。但这无助于维持平衡,他的位置毫无变动,脚下岩石虽然晃动愈发剧烈,可也没有塌陷征兆。 眼下变化恍若梦境中的体验,在坠落的迷蒙睡梦里摆动手脚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零九章 深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章 库普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一十章 库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业余人士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一十一章 业余人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二章 身后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一十二章 身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三章 非对应关系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一十三章 非对应关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另一种海洋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一十四章 另一种海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五章 深层地下交通指南 “这就是尽头了?”威廉拍在前方那团膨胀梗阻通道的岩石上,充满了不可置信,以及崩溃感。 伸手抚过呈包块、皱襞状鼓起的岩体,它们从洞壁上隆凸,并在中间汇聚,如瓣膜在冰糕上刮过后的痕迹,掘进者的轨迹终于此处,但又显然不是坍塌造成的堵塞。 “大可不必那么惊讶。”如果习惯了在深层的各种非常态经历,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一十五章 深层地下交通指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六章 岩中莹绿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一十六章 岩中莹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七章 老矿洞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一十七章 老矿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人非完人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一十八章 人非完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九章 震撼山岳之物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一十九章 震撼山岳之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章 奔跑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二十章 奔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一章 揭开面纱 威廉亦步亦趋,跟着领路的背影来到洞口。 新土和岩石从他们的脚下铺开,呈扇形抛撒,绵延至山脚。洞口的垒石与路段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破碎的坡道,土壤先被挤成比任何道路都绵密紧实的质地,随后在巨大重量下崩溃,顺山体垮塌。 土石倾泻,小股流沙仍在乱石间泻下,形成土黄色的瀑流,其中小颗矿物晶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二十一章 揭开面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二章 侵蚀与遗忘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二十二章 侵蚀与遗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三章 紧迫感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二十三章 紧迫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四章 先兆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二十四章 先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五章 精神改变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二十五章 精神改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六章 形象命名法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二十六章 形象命名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有灵魂的生产力 感谢维彻姆,这位能工巧匠的朋友也是技艺不凡的工匠。仅仅过了三天,一只兼具流畅外形和可靠厚度的定制大陶瓶就从“可靠的朋友”手里送到了教堂后神父的屋子里。 在交付成品时,他表示不需要担心对方是个多嘴的人。工匠们本身就习惯于保守各自的独门技艺,行业规矩有时能用严苛形容,保密意识非常强。 看在维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二十七章 有灵魂的生产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八章 好像是药剂,不确定,再闻闻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二十八章 好像是药剂,不确定,再闻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个不成熟的建议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个不成熟的建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章 结算时间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三十章 结算时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一章 异乡人(卷末)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三十一章 异乡人(卷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邀请函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邀请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二章 浆果与瑞文 如果你要找一个诺斯境内最适合旅游的地方,那一定无法避开维斯特敏堡周边地区。 或许用“恰到好处”来形容这片天选之地正恰到好处。宜人的气候,有明显的四季变化,在不至于终年面对一成不变的景色之余,又保持了绝大部分日子里的舒适温度。 特姆河水量丰沛又平缓的中游,像丝绸缎带上最柔软顺滑的部分,铺在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三十二章 浆果与瑞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三章 追逐战的正确打开方式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三十三章 追逐战的正确打开方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四章 马丁骑士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三十四章 马丁骑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五章 晚宴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三十五章 晚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七章 四大金刚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三十七章 四大金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七章 缺席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三十七章 缺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失踪者 邻座的梅纳德讲师与克拉夫特一起离席,端着醒酒茶去寻找皮特里。出于对同行的关心,林登加入了他们。 三人端走了一盏照明烛台,向来处的走廊走去。 贸然给没有意识的人灌入液体是件有些危险的事情,非特殊情况没必要这么做,所以此前众人选择了先把醉倒的皮特里送进室内休息,等他自行缓解再做打算。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三十八章 失踪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三十九章 特事特办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三十九章 特事特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章 金币背面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四十章 金币背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一章 觐见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四十一章 觐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二章 逆转之音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四十二章 逆转之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三章 移动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四十三章 移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四章 病程 房门在身后关上,把散发香料气息的热流封闭在内。克拉夫特胸前多了一枚金橡叶章,由费尔南教授带来,交由维斯特敏公爵亲手为被授予者佩戴,从它拉着一侧领子下坠的分量可知多半是纯金。 离开房间后费尔南教授的状态看着有些疲惫。他自顾自地走出一段,在向阳窗户前停下,与同行的克拉夫特抱怨道:“克拉夫特教授,你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四十四章 病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五章 燧火灵感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四十五章 燧火灵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六章 搜查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四十六章 搜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七章 林间混战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四十七章 林间混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八章 无声遗产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四十八章 无声遗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四十九章 气道与蘑菇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四十九章 气道与蘑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章 菌丝 “什么?”马丁听见克拉夫特的惊呼,在说着某个从未听过的词语,不过他并不感到奇怪,一位医学院的教授嘴里蹦出什么旁人不知道的东西再正常不过了。 比起一个不知含义的单词,他更在意的是这意味着什么发现,能解释这怪异的情况。 “我是说,一种不太常见的疫病感染。”克拉夫特左右旁顾,没找到黄色垃圾桶,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五十章 菌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一章 哈德逊庄园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五十一章 哈德逊庄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二章 你这环有问题啊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五十二章 你这环有问题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三章 正教天使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五十三章 正教天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天国闲谈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五十四章 天国闲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五章 林墙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五十五章 林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六章 伐木场 “伐木场就快到了,也就来这的路还能骑马。”老管家骑着一匹庄园挽马走在前方,不时回头看顾队伍。 一心两用的结果是被一根桦木低枝抽在额头上。脸前蒙了一挂坠着露水的无主蛛网,还带着两张枯卷叶片。 “哎!”他低下头,抖掉还没来得及渗进衣服的水珠,撩开蛛丝,“平时也不太有人会骑马来,就没人清理这些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五十六章 伐木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七章 林中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五十七章 林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八章 真菌之地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五十八章 真菌之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九章 意料之外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五十九章 意料之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章 自食其果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六十章 自食其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夜班不要擅自离岗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六十一章 夜班不要擅自离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二章 表征 “布莱特!” 在火堆边留守的同伴本就在时刻关注着这边,在背后视角中,布莱特无故地滞留在原地,放松地看向深林,像是见到了什么熟人。 而后他见到对方解下手斧,以果决致命的态度往凝视的地方投掷,命中某种发出异样闷响的躯体,同时转身逃向营地。 火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具行动无声的斑斓身形从视野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六十二章 表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三章 我保留了一部分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六十三章 我保留了一部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四章 症状与病理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六十四章 症状与病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五章 小鬼当家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六十五章 小鬼当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六章 模仿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六十六章 模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七章 高墙之夜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六十七章 高墙之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八章 伊冯 伊冯以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快速度跑过那条没有遮蔽的路段,抵达塔楼底部。一段约摸二三十级的石阶斜通往下方,可望见灯火疏落的访客住处。 那里原是早期内堡周围防御一部分,但在城堡一轮轮的外扩建中失去了原来价值,挪作觐见者暂时居住用,但整体没有做太大改造,仅有前后门和一些窗户窄小的房间。 如果里面的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六十八章 伊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九章 捉迷藏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六十九章 捉迷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章 反噬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七十章 反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一章 溺亡于空气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七十一章 溺亡于空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二章 菌灵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七十二章 菌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大变活人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七十三章 大变活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四章 陷阱 “等等,能再念一遍那几个名字吗?”那些老套名字中的一些好像让马丁想到了什么,吸引住了他,“就刚才念到的几个,从那个叫……叫洛娜的开始。” “洛娜?什么洛娜?”克拉夫特正因始料未及的重逢惊疑不定,被那個躲在菌斑后的微笑颈椎符号抓住眼睛,注意力不在那些名字上。 他本以为那是马丁认识的人,可转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七十四章 陷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五章 兴盛之域(二合一)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七十五章 兴盛之域(二合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一点小应用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七十六章 一点小应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七章 群落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七十七章 群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八章 破坏性应用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七十八章 破坏性应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七十九章 冲击性剂量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七十九章 冲击性剂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章 降世 那瓶中的黑暗倾倒过来,经唇齿流入咽喉,滑进消化道深处。 来不及仔细品尝味道,那东西是无味的,或有着将整个世界每一种物质各取其一浓缩的滋味,却依然不能及一口清水的味道,极其复杂的同时极其寡淡,找不出一种东西来形容,又与所有经口过的东西相似。 在进入腹中、最后一丝凉意被体温同化消失前,发自心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八十章 降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一章 并无大碍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八十一章 并无大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二章 附骨之疽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八十二章 附骨之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三章 切香肠战术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八十三章 切香肠战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两种寄生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八十四章 两种寄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五章 人工气胸术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八十五章 人工气胸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不显于表 《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第一百八十六章 不显于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