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残疾大佬的冲喜新娘》 第1章 第1章 太初二十年,六月。 酷暑的夏日刚刚来临,可长兴侯府二房的气氛就跟被冰封了似得。 顾珍穿着一身大红色绣仙鹤如意的对襟褙子斜靠在软塌上,手里握着一个绣绷,上面是绣了半面的小童抱莲。 这是她给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绣得肚兜。 只是此时本应该被她握在手里的针掉在地上,那面绣绷也跟着落在了膝上,而她抬着一张娇艳如桃李般的脸,一脸惊愕得看着底下的绿衣丫鬟,声音呐呐,似是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贴身大丫鬟如意见她这幅模样,一脸担心得上前,嘴里也跟着劝道:“您现在身怀六甲得顾着身子,世子早前走得时候还让您好生歇息……”边说便朝屋子里的其他人使眼色,“还不把这胡言乱语的丫鬟拖出去?” 她是顾珍的大丫头。 其他丫鬟向来唯她是从,此刻她一发话,立刻便有人上前了。 只是还不等她们有所动作。 顾珍就已撑着茶几坐了起来,她的小脸不复先前的温和,阴沉沉得,语气也很严厉:“谁让你们上前的?都给我退下!你……”她把手里的绣绷扔在一旁,手撑着茶几,坐得直直得,面向那个绿衣丫鬟,沉声问道,“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王和母妃到底怎么了?你给我一五一十得说清楚!” 她平日虽是个好脾气的,但也雷霆手段惯了,此时发了怒,一众人谁还敢劝?几个丫鬟都低着头不敢动作,只有如意又是着急又是担忧得看着她。 那绿衣丫鬟闻言便抬了一张泪盈盈的脸望着顾珍,她两只眼睛此时已肿得厉害,嗓子也跟哭哑了似得,“有人检举王爷谋逆,世子爷带着人去府里搜查,搜出了王爷和其他几位重臣的谋逆信,还,还有绣了一半的龙袍。” 因着避讳。 最后两个字被她压得格外轻。 可再轻也足够让屋子里的人听到了。 说完。 她又忙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哭着说道:“主子,您快回王府看一看吧,刚才世子爷接了圣旨出去,恐怕去晚了,您就连王爷和王妃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因为夏日的缘故,两边的窗子都紧闭着,倒使得这丫鬟的声音跟余音环绕似得在屋子里徘徊着。 “世子爷接了圣旨出去。” “恐怕去晚了,您就连王爷和王妃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这两句话就跟魔音似得在屋子里徘徊者,顾珍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她撑在茶几上的手打着颤,就连原本挺得直直的身子也晃了几晃。 “主子!” 如意看她神色不对劲忙跑了过来,又是让人开窗透气又是拿手轻轻顺着她的背,嘴里还说着,“去把上回王妃娘娘送来的灵芝保胎丸取过来,快去!” 屋子里乱糟糟得。 顾珍却似跟失了神似得。 她什么都听不见,只有嘴里不住嗫嚅着:“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如意见她这样也忍不住掉起泪来,怕人瞧见忙又拿手背擦拭了一回,跟着又轻声劝道:“主子,您别多想,什么都没发生,您就好好在府里养着胎。”边说边又看了眼绿衣丫鬟,就跟两把刀子似得盯着她,“把这个胡言乱语的贱婢拖出去!” 为了怕主子知道,府里上下都瞒得紧。 世子爷更是千叮万嘱,偏偏今日这样的紧要关头跑出来这么个丫头,按着主子的性子,她是真得担心…… 那绿衣丫鬟已经被人拖出去了。 伴随着一声声凄厉的“主子”,顾珍也终于回过神来,她的睫毛轻轻抖动了下,然后突然握住如意的胳膊,仰着头逼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如意白了脸,替她抚背的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嗫嚅着两片唇,张口却只能吐出一个字:“奴……” “看来是真得了……”顾珍呐呐说了一句,握着她胳膊的手也落了下来,怪不得她说这几日府里看起来不对劲,只是原本她以为那是因为陆五爷受伤的事,可如今看来,竟是因为父王和母妃。 龙袍? 谋逆信? 他们竟然信? 她的父王身为天子胞弟,先帝次子,一生光明磊落,甚至恐皇伯父多想从不涉及党政,可现在竟然有人说她的父王谋逆?笑话,天大的笑话!可更为好笑的是,查探此事的竟然是她的夫君。 她的夫君竟然不信她的父王,甚至还接了圣旨…… 圣旨! 顾珍的脸一下子变得更加苍白,跌跌撞撞站起身,直接往外头跑,她这一番动作太过迅速,屋子里的丫鬟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连如意也没有察觉到。 等她出了门,如意才反应过来忙拔腿跟了出去,边追边在身后劝道:“主子,您别去,陛下已经下了旨,您就算去了也什么都做不了!” “奴不告诉您是因为王妃娘娘来了信。” “她知道您这几日胎相不稳,怕您知道后伤了身子,这才让奴拦着。” 可不管她怎么说,顾珍却没有止步,她就这么一步步往外走,满院子的丫鬟见她出来皆是一脸怔楞的模样,偏偏又因为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不敢拦她,只能亦步亦趋得跟在身后,恭声问道:“世子妃,您这是要去哪?” “主子!” 如意终于追了上来,她气喘吁吁得跪在顾珍跟前,两只手抱着她的腿,素来稳重的脸上满是泪水,恳求道:“主子,您回去吧,为了您,为了您肚子里的孩子,您回去吧!王爷和王妃……”提到这两个称呼的时候,她的脸上也有些悲戚,“他们也不会希望您过去的。” 顾珍没有看她,只是望着前方的路,压着嗓子说道:“让开。” “主子……” “让开!” 眼见人动怒。 如意张了张口,终于还是让开了,她抹了把眼泪,知道劝不住顾珍,只能让人去准备马车,然后就跟在人的身旁,小心翼翼得扶着她过去。 顾珍没有拦她也没有理会她,只是沉着一张脸疾步往外走。 马车到永安王府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平时不算很长的一段时间此时却让顾珍如坐针毡,一路上她不住对着外头的车夫说着“快些”,修长的手紧紧抓着身下的锦缎座褥,整个人都紧绷得厉害,耳边也一直萦绕着先前丫鬟说得那句“您去晚了,只怕连王妃和王爷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她不信父王母妃会做出那样的事,不信皇伯父会下出那样的圣旨,更不信她的夫君…… 可等到马车停稳。 她掀开车帘,看到偌大的王府门前站了十几个锦衣卫,脸色霎时就变了。 跌跌撞撞走下马车。 没让如意搀扶,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往王府走去。 “世子妃,您怎么来了?”那些锦衣卫眼见她过来俱是愣了一下,等行完礼又想到里头的事,忙又拦了一把,“您怀着身孕,何况今日属下们奉旨查办,您……” “让开。” 顾珍站在王府门前,死死盯着里面。 大概是她身上的气势实在是太过凛冽,又可能是顾忌她的身份,原本守在门前的锦衣卫互相对视一眼,到底还是让开了步子。 顾珍没有停留,疾步往里走去。 王府里的丫鬟、小厮不知道去了哪,她这一路走去也没瞧见什么人,等走到月门那处的时候倒是听到了几道声音…… “这次千户大人亲自向陛下讨要了这桩差事,如今事成估摸着也得晋升了。” “千户大人也是心狠,竟然亲自向陛下揭发此事,这里头的那位可是他的老丈人啊,听说世子妃还怀着身孕……这要是让她知道,回头还不知道该怎么闹。” “你还以为今日之后,那世子妃还是以前的身份吗?永安王夫妇死了,她这郡主的名号只怕也是名存实亡。”那人似是叹了口气,继而又是一句,“我倒是听说那跟永安王世子订婚的崔家姑娘和咱们大人私下颇有来往。” “你的意思是……” 话还没说完,那锦衣卫猛地转身,抽出腰间的绣春刀,朝着顾珍的方向,厉声喝道:“谁?”等瞧清顾珍的脸,一愣之下忙又收回了刀,只是声音却有些磕磕绊绊得,就连脸上的神色也有些慌张,“世子妃,您,您怎么来了?” 顾珍没有说话,她也说不出话了。 来时她只知道陆承策授意查办,却不知道这竟然是他亲自讨要的差事……她的夫君亲自向她的皇伯父讨要了这桩差事,然后带着人搜出了所谓的罪证,现在还拿着圣旨来要她父母的命? 喉间隐有血腥之气。 顾珍身子一个轻晃,手撑在墙上才不至于摔倒。 如意见她神色难看,一边把早些时候拿着的保胎丸递给她,一边哭着说道:“主子,咱们回去吧。” “回去?” 顾珍看着她手里的药丸,喃喃说了这么一句,“回哪里去?” 话音刚落。 不远处传来一道清隽的男声:“出了什么事?” 这是顾珍生平最为熟悉的声音,此时却让她倍感陌生,抬眼望去,一个身穿银白色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脚蹬黑色皂靴的男人正被一群锦衣卫簇拥着从里头出来,那张面对她时永远温润如玉的脸现下却十分淡漠。 “千户大人。” 原本拦在顾珍身前的几个锦衣卫闻声忙让开朝他行礼。 而陆承策也终于看到了顾珍,他那张淡漠到没有丝毫情绪的脸在看到顾珍的那一刹那突然就变了,似是不敢置信,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愣住了。 等反应过来,他提步想过来,最后却还是停住了,站在原地望着她,眉峰微拢,声音也很平淡,“你怎么来了?” 隐隐还有责怪之意。 顾珍没想到陆承策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嫁给陆承策两年,这个男人无论在外面是怎么样,可面对她的时候永远都是温和的。 可此时。 他遥遥站在那处,神色淡漠,语气冰冷,甚至看到她这样的情形都没有过来,想起之前几个锦衣卫说得话,顾珍抿着唇压着喉间的血腥之气,然后拂开如意的搀扶朝人一步步走去。 等走到人前,她才开口:“陆承策。” 从小到大,她喊过他“陆家哥哥”,叫过他“无咎”,也曾在情浓蜜意时唤他“夫君”……却是生平头一次喊他的名字。 有风扬起她的裙摆,露出那双绣着比翼鸟的绣鞋,顾珍就这么看着他,目光复杂,问道:“我问你,是不是你向皇伯父检举父王谋逆?” 陆承策低头看着她,神色复杂,承认:“……是。” 心在这一刹那被揪了起来。 顾珍有一瞬间踹不过气,她死死掐着手心,以此来稳住自己的身形,然后她仰头看着眼前的男人,哑声问道:“陆承策,你同我一道长大,我父王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难道你还不知道?” “私制龙袍,与朝廷官员互通,这样的事,你也信?” “你竟然信?!” “永安王与朝廷官员密谋在前,私制龙袍在后,证据确凿。”陆承策看着顾珍,薄唇微启,一字一句得说道,说完,他又看着顾珍,沉声道,“你不该来这。” “所以你就封锁消息,把我困在家里,让我跟个傻子一样?”顾珍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是因为太过激动还是太过气愤,整个身子都在打颤,“如果今天不是有人来跟我说,你是不是想瞒我一辈子?” “阿萝。” 陆承策见她这般,伸手扶住她的肩,叹道:“我是为了你好。” 话音刚落。 他的脸上就落了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在这天地之间徘徊,无论是如意还是不远处候着的锦衣卫都吓了一跳,就连陆承策也似没有想到,怔怔得看着她。 顾珍那双往日温柔又多情的桃花眼此时却涌满了泪水,身子也因为太过激动而颤抖起来,她死死盯着眼前人,就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红唇嗫嚅,许久才吐出话来,“混账……” “混账!” 不忍再看,也不愿多说,她拔腿往里头走去,可还没迈出几步就被陆承策抓住了胳膊,“你不能进去,跟我回去。” 似是察觉出自己的语气太过冰冷,他又缓和了些,“阿萝,听话。” 倘若是以前,顾珍肯定会听陆承策的话,可此时……她转身看向陆承策,眼中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就跟看着一个陌生人似得。 她没有说话。 只是一节节掰开陆承策的手指,然后义无反顾得往里头走去。 刚走到院子里,她就听到里面传来凄厉的哭声,而后是刺鼻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顾珍脚步一顿,脸上的神色也变得僵硬起来,然后她突然跑了起来,就像是疯了一样,什么都不顾,只知道往前冲。 等她跑到室内的时候,看到得是几十个奴仆倒地的身影,再往前是她的父母,他们的身旁放着两杯空了的酒盏。 “啊……” 响彻天地的喊声在屋子里响起,顾珍看着靠坐在椅子上的两个人,捂着耳朵拼命往后退,喉间除了尖叫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 “啊!” “阿萝!” “主子!” 顾珍察觉到有人抓住了她的衣摆,然后是一个滚烫的怀抱,她像是反应过来这是谁,疯了一样得捶打、挣扎,嘴里还嘶声吼道:“陆承策,你杀了我的父母,你杀了他们,你杀了他们!” 等到顾珍再也没有力气晕倒在他的怀里时,听到耳边传来如意的惊呼,“主子,主子流血了……” 顾珍醒来的时候,头很疼,心也很疼,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抓着,抓得她的五脏六腑都跟着疼了起来。 她甚至没有办法立刻睁开眼,神智倒是清楚,大概是有人推开了门,然后是一道冷嘲热讽的声音,“我说萧姑娘,咱们老夫人留着您好吃好喝大半年,您怎么也不知道知恩图报?” “您啊,快换了衣裳去五爷房里,没得耽误了吉时,晦气。” 萧姑娘,五爷,吉时?顾珍全身上下那股子疼像是因为太过震惊的缘故,在这一瞬间停滞了,这……是什么情况? 第2章 第2章 迷迷糊糊得躺在床上,顾珍不明白自己现在是怎么了? 她明明是见证了父母的死后晕倒在陆承策的怀里,可现在是什么情况?睁开眼往声音来源处看过去,屋子里没有点烛火,光线有点昏暗,可依稀还是能辨出发声人的样貌。 四十岁出头的年纪,一身花色短袄,尖削脸,看起来有些刻薄。 倒也是认识的人。 陆老夫人院子里的二等婆子,姓林,夫家是管门房的来喜。 她以前管家的时候,这对夫妇时常来她面前献殷勤,尤其是这个林婆子……可现在这人竟然敢对她冷嘲热讽?还有她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刚要张口发问,就在这个时候,脑中突然涌入了一堆不属于她的记忆。 跟走马观花似得,一副又一副的画面在她眼前展开。 惊愕。 诧异。 顾珍神色呆滞得躺在床上,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觉醒来竟然成了另外一个人,还是一个算得上认识的人。 孤女萧知。 半年前因为偶然救了陆老夫人被她带回家,又在得知她无父无母后便把她留在长兴侯府住了下来。 顾珍以前也见过萧知几面,是个温柔的姑娘,只是性子太过自卑,平日里也不大爱说话,她惯来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来往,偶有几次见面也不过点头之交。 可现在…… 她成了萧知? 那么……她呢?她怎么样了? 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就跟挤压在一起的棉絮似得一团团得涌入脑中,太乱太多,让她的脑袋都要炸了。 顾珍痛苦得伸手捂着脑袋,喉间发出细微得呻吟声,身子也跟着蜷缩了起来。 那林婆子起初见她这般是吓了一跳,可想起她这几日整日呼病喊疼的,又沉了脸,晦气似得“呸”了一声,扯着嗓子骂道:“喊你一声姑娘,还真把自己当主子看了?老夫人给了你脸面,让你过去伺候五爷,这是你的福分。” “你可千万别给脸不要脸。” “今儿这亲,不管您肯不肯,恁这人肯定是得送过去的,免得日后传出去难听,您呐还是收拾收拾就过去。” 顾珍本来就头疼得厉害,现在还得听林婆子冷嘲热讽,顿时就沉了脸,捂着脑袋的手松开,转了脸朝人看去,喝道:“闭嘴!”她的声音很细弱又因为还生着病的缘故,看起来也没什么气势。 可萧知本是个小心翼翼的姑娘。 平日里那些丫鬟、婆子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此时突然沉了脸,倒是让林婆子吓得倒退了一步。 “你……”林婆子似是有些羞恼自己的举动,刚想再骂,可看着那一张阴沉沉的小脸却是半句话都吐不出,过了半响也只能恼声说道:“再过半个时辰,您要是不肯起来,老奴也只好差人过来“请”您了。” 这话说完,她就转身往外走去。 顾珍这会头疼欲裂也没空搭理她,见她离开就闭起了眼睛。 缓和了一会。 头疼倒是好了许多。 她也没有立刻睁眼,仍旧闭着,开始梳理起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 现在是太初二十年冬日,距离她晕倒已经过去半年的时间了,半年的时间能发生的事太多了……顾珍抿了抿唇,心里突然有些慌张起来,她咬着牙继续辨别那些记忆。 这具身体应该自打进了陆家之后便再未出过府,记忆围绕得也只是陆家这个环境,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可有一点却是清楚得。 她……死了。 死在太初二十年六月,连着她的孩子一并死在那个酷暑夏日。 至于陆承策。 记忆中关于陆承策的消息并不多,可就在她死得那个月,陆承策突然被提升为正三品指挥使,从正五品千户到正三品指挥使。 连跳四级,这是大燕国开国百年都少见的情况。 想起那日晕倒前几个锦衣卫说的话。 顾珍突然想笑,可她笑不出,眼泪倒是突然就流了下来,无声无息得砸在手背上,滚烫又薄凉。 寂静的屋子里没有人说话,只有她死死压抑着的哭声,一声又一声,扯着她的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顾珍只能伸手抓着胸前的衣襟以此来缓解那股子锥心的疼痛。 她和陆承策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及笈之后又嫁给了他,琴瑟和鸣三年,自认为懂这个男人,可如今看来,她根本就从来不了解他! 睁开眼。 屋子里很黑。 只有半开的窗棂外头透进来一些大红灯笼的光线。 顾珍躺在床上,眼睛死死盯着那些随风晃动的大红灯笼,就像当日那无尽的鲜血在她眼前铺展开来,那是属于永安王府七十六位下人的,属于她父王母妃的,还有……属于她,以及她的孩子的。 她突然伸手探向小腹,察觉到那处的平坦,指尖微弱得颤了几下。 门就在这个时候被打开了,还是那个林婆子。 眼见萧知还躺在床上,林婆子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我说萧姑娘,你这是在矫情什么呢?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能嫁给我们五爷那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话音未落,就有一只青瓷茶盏砸到了她的脚边。 伴随着破碎的瓷器声是顾珍淡漠到极致的声音,“我再不堪,当初也曾救过老夫人,是陆家的贵客,你算是什么东西?”她一边坐起身,一边掀了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看向林婆子,“出去,换个人进来伺候我。” 眼见林婆子还要再说。 顾珍冷冷道:“我倒是无所谓,就算耽误了吉时也没人敢责怪我,可你们……”她顿了顿,跟着嗤笑一声,“老夫人让你们过来照顾我,倘若坏了时辰,你说老夫人该怎么责罚你们?” 林婆子的脸几经变化。 最终却还是什么话都没能吐出,咬了咬牙,她扭头往外走。 等走到门口,外头的婆子见她脸色不好,忙问道:“怎么了?里头那位说什么了?” “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林婆子盯着里头,低声骂了一句,等骂完她又朝身边的婆子吩咐道:“找个手脚勤快的丫鬟进去伺候她。”说完又骂骂咧咧跟着一句,“等到了五房,我看她能活得过几日。” 五房那位可不是什么善茬。 林婆子怕耽误吉时,倒也不敢在这个时候使绊子。 打发了两个丫鬟进来伺候她洗漱换衣,顾珍任由她们操持,她这次是给陆家五爷陆重渊冲喜,一切从简,就连婚服也都是着急赶出来得。 她也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纤瘦又羸弱,生了几日病,小脸也苍白得很,眼下那粒朱砂痣倒是生得十分好看,伸手轻轻按了下那粒朱砂痣。 以后,她不再是顾珍了,而是孤女萧知,她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姑娘是为什么没得,可她会代替她好好活下去。 连同她的那一份,一道活下去。 萧知合了合眼。 而后便听到外边传来的声音,大概是五房来人了,连同那个林婆子都十分客气。 萧知没有说话,她只是收回手,然后抬手就把那红盖头盖了上去,等到一众婆子客客气气领着五房那位赵嬷嬷进来的时候,看到得就是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打扮好了的萧知。 赵嬷嬷看到萧知的时候,眼中神色微动。 不是没听过这几日的谣言,原本以为见到得会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倒没想到眼前人坐姿端正,仪态也十分好,心里有些满意,她也没有多言,朝人福了个礼,声音严板却也恭敬,“五夫人,请吧。” “嗯。” 萧知轻轻应了一声,然后她抬起手,纤纤素手在灯火下犹如白玉一般,身边几个丫鬟晃了晃神,等到赵嬷嬷轻咳一声忙立刻上前搀扶。 这桩婚事本就是冲喜。 自然不可能热热闹闹,甚至连拜堂都没有,萧知打从出了门就被扶上了一顶小轿。一路上,她都在算着自己以后该怎么办,父王母妃的真相要查,永安王府这么多条人命也不可能就这么算了,至于哥哥…… 她还不知道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咬了咬唇。 萧知交叠放在腿上的手被她握得很紧。 她这个身份做事肯定没有以前那么方便,还有陆重渊……虽然没有怎么接触过,可他的事,她却听过不少。年少奔赴战场,十年间立下无数战功,二十岁成为五军都督,手握重兵,可与他这辉煌战绩对应得却是他的性子。 残酷暴戾,无视生命,嗜杀,如今因为中毒受伤,性子变得越发无常。 “夫人,到了。” 外头传来赵嬷嬷的声音。 既来之则安之,何况如今的她也没有什么选择。 萧知思及此也没说话,由人扶了下去,她这一路走去都很安静,不同别的地方,这里的安静是有些诡异得,阴沉沉得,倒不像是人住得地方。 等走到一处地方,身边的丫鬟就都退下了,改由赵嬷嬷扶着她。 “夫人,传言并不可信,您也别想太多。”赵嬷嬷轻声跟她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不等她说话就推开了门,她没有进去,侯在门口对着里头恭声说道:“五爷,人来了。” 里头没有丝毫声音,赵嬷嬷像是习惯了,一礼过后就面向顾珍说了一句,“夫人自己进去吧。” 萧知轻轻“嗯”了一声。 耳听着赵嬷嬷渐渐走远,她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的,直接伸手扯了红盖头,廊下点着几盏灯笼,可屋子里却没有一丝灯火,黑漆漆得,她一时什么都看不见。 等到逐渐习惯了,她才依稀辨清床上有个身影半坐着。 窗外的月光打在那人的身上,只能瞧见一个轮廓,可还是能看出那是一个十分俊美的人。 就在萧知打量的时候。 男人转过头,他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下是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没有丝毫温度,冷冰冰得就跟天山上不化的雪,声音也透着不耐烦,“不想进来就滚出去。” 第3章 第3章 男人的声音冷冰冰得还透着一股子不耐烦。 萧知在做顾珍的时候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这么说话,她生来就是娇女,爹娘宠着,哥哥疼着,就连宫里的皇伯父、皇伯母也都是拿她当女儿看待,就算嫁到了陆家,她这个身份也没人敢给她甩脸。 只是这些又有什么用? 顾珍死了。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名满京城的宝安郡主了。 如今的她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虽说先前面对林婆子的时候她说得信誓旦旦,可实际上,她哪有跟长兴侯府对抗的本事? 婚嫁由不得自己。 就连生死也都捏在别人的手中。 这样的无力感是她以往从未体会过得。 萧知抿着唇没有说话,步子却还是轻轻往里头迈了进去。 外头的风还有些大,她伸手轻轻合上身后的门,月光和廊下的烛火一并被拦在了屋子外头,使得这屋中一下子变得更加漆黑了。 看不清屋子,萧知只好站在门边又缓了一阵,等到逐渐习惯,这才朝拔步床走过去,她走得很慢,越靠近拔步床,心就跳得越快。 陆家五爷陆重渊从十六岁起就奔赴沙场,近十年都不曾回过家,她还是在半年多前陆重渊受伤归来的那次远远望了一眼。 那个时候他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得厉害,躺在床上昏睡着。 可即使如此。 他身上那股凛冽到令人害怕的气势却还是在的。 她从小到大也没怕过什么,可面对陆重渊却忍不住想屏住呼吸,那次只是远远张望,她就觉得心惊肉跳,更不用说如今她和陆重渊待在一个屋子里,相隔不过一丈远。 红盖头被她死死握在手中。 脚下的步子虽然慢却也不敢停留,她是真得害怕这个男人会把她赶出去,如今的她除了倚靠眼前这个男人,做好陆家的五夫人,全无办法。 现在外头虽然安静,可萧知心里清楚,外头肯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这处。 倘若她真得被赶了出去,等着她的还不知道会是什么。 再长的路走到现在也该走到了。 萧知站在拔步床前,她没有抬头,握着红盖头朝男人福身一礼,跟着唤人:“五爷。”她病了几日,醒来后也没喝过水,喉咙还有些哑,声音也很低,可即便如此,她的声音还是好听得,带着江南水乡的女儿情调,听起来软软糯糯的。 脊背挺得很直。 她这一生很少给人行礼,即便如今成了萧知,即便再害怕陆重渊,可从小到大的习惯还是在的,纵然如今处于弱势也做不到真的卑躬屈膝。 她行礼的时候。 陆重渊就靠在床上。 屋子里光线不好,可他六识较于常人,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也能把眼前人看个清切。 眼前的女人低着头,看不清相貌,只能瞧见尖尖的下巴,腰很细,他看了下,估计一手就可以握住,整个人看起来瘦弱得很,好似风一吹就能倒。不过与这瘦弱身形所不同的可怜模样,她行礼的样子倒是带着几分傲骨。 就跟冬日里峭壁上的寒松,又像夏日里的青竹。 陆重渊虽然没见过萧知,却也听底下人说过一些她的事。 听说这小姑娘前几日知道自己要嫁给他,吓得直接晕了过去,这几日更是整日躲在屋子里不肯见人,现在胆子倒是大了? 还是强撑的? 陆重渊握惯了兵器的手此时随意搭在锦被上,视线倒是一直落在萧知的身上,没让她起来,只是漫不经心得问了一句:“自愿的?” 如今的她哪里还有什么资格说什么自愿不自愿? 萧知敛了敛眼眸,心里觉得有些嘲讽,可回话的时候却是半点也没有显,仍是那软糯的声音,“自愿的。” “既是自愿,还不上来?” 陆重渊说完这句就没再说其他的话,靠在引枕上神色淡淡得看着她,搭在锦被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得敲着,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可他的心中却是嘲讽的。 他笃定这个女人不敢过来,也笃定这个女人是被迫嫁给他的,别说他以前恶名在外,世人皆惧怕他,就说他如今,一个不良于行的残废,性子还格外暴戾,她又怎么可能会真得顺从的委身于他? 只怕靠过来就得吓得发抖了。 不,她根本就不会过来。 似是早就想到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陆重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好似添了一点讥嘲的意味,甚至在想,倘若这个女人要是敢露出一丝丝惊惧或者退却的心思,他就立马杀了她。 反正他的名声也就这样了。 多杀一个人,好似也没什么两样。 屋子里太黑了。 萧知根本看不到陆重渊的神情,只能听到他略带讥嘲的声音。 “既是自愿,还不上来?” …… 萧知抿了抿唇,她到底不是真的未经人事的姑娘,明白陆重渊的意思。 可先前的一往无前此时却变得犹豫起来,纵然她已经决定要好好当萧知,好好当这个陆五夫人,可她才没了父母没了孩子,才认清陆承策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还藏着一大堆的事,就要这么跟了陆重渊? 她……做不到。 可是陆重渊的性子,她要是敢反驳他,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萧知手握着红盖头,头埋得更低了,她咬着唇,一步步朝陆重渊走去,心里充满着挣扎。 “怎么,不愿意?” 陆重渊似是早就料到了她会有这个反应,说出来的话薄凉又带着几分讥嘲,只是还不等他继续往下说,眼前这个一直低着头的女人突然就抬起了头。 她绷着一张小脸,即便化着妆也能瞧出几分病态,一副可怜的模样,可与此相反得却是她的神色,坚韧又执拗,咬着唇,挺直着身子,一副一往无前的模样,“我说了,我愿意的。” 萧知边说边靠近陆重渊。 不就是睡觉,她也不是没睡过,大不了就咬着牙忍一忍,就当,就当自己被狗咬了。 现在对她而言,什么贞操、什么名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去,只有活着,她才能为父王母妃报仇,才能想法子洗清他们的冤屈,才能找回哥哥。 想清楚了,想明白了。 萧知倒是也没觉得那么难受了,她此时已经站在了床边,看着半靠在床上的陆重渊,咬了咬唇,然后把手中的红盖头扔到一边,就伸手解起了自己的腰带。 只是腰带还没被解开。 她的手就被人抓住了,那是来自陆重渊的手,冰寒彻骨,指腹上面还有不少粗粝,是他十年征战留下来的痕迹。 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萧知低着头,疑惑得看着他,“你……” 话音刚落。 眼前人就轻启薄唇,冷冷吐出一个“蠢”字。 萧知还是生平头一次被人骂蠢,一时倒是愣住了,她就这么呆呆得看着陆重渊。 黑漆漆的屋子里。 她低着头,睁着一双杏眼,看起来就像一只犯了迷糊的小猫似得。 陆重渊虽然靠在床上,可他人高,即便是这样坐着也要比萧知高出不少,这会他就直视着萧知,眼前人的那张小脸上有迷糊有诧异,独独没有他意料中的害怕和厌恶。 他先前还带着讥嘲与暴戾的情绪此时倒像是渐渐被抚平了。 没再看人,只是随手把一旁的枕头和被子扔给人,语气淡淡得说道:“离我远点。”说完,他语句微顿,跟着一句,“动作轻点,要是吵得我睡不着就把你丢出去。” 这话说完。 他就没再理会人,径直躺在了床上。 萧知抱着枕头和锦被,神色怔怔得看向已经躺在床上的陆重渊,似是还有些不敢置信。 她没想到陆重渊就这么放过了她。 她以为陆重渊刚才的意思是想让她…… 不过能逃过一劫,萧知还是很开心的,虽然陆重渊的脾气暴躁了点,态度也很差,可至少没有霸王硬上弓。 就是……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被子和枕头,努力睁着眼把屋子里巡视了一遍才看见西边的窗下有一张贵妃榻,贵妃榻虽然不大,可也够她睡了。 新婚第一夜,就被赶到别的地方睡。 这要是换作别人恐怕早就得气哭了,可萧知却不觉得委屈,反而有些庆幸,小心翼翼得抱着东西朝那处走去,脚步和动作都放得很轻,生怕吵到陆重渊被他赶出去。 等到收拾完。 萧知又摸索着朝水房走去。 水房里倒是一直备着热水,她身子难受却不敢脱衣服,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即便这个男人是个残废,她只能应付似得洗漱了下,然后就往外头走去。 出去的时候。 萧知特意看了一眼拔步床,见陆重渊还是好好得躺在那边,倒是松了一口气。 没再多想,她脱了鞋子就上了榻。 屋子里地龙烧得热,她倒是也不觉得冷,可也不知道怎么了,原本很困的身子此时沾到了枕头和被子却怎么也睡不着,又不敢翻身,怕吵到陆重渊,只能睁着一双眼睛,回顾着脑海里的事。 想着想着。 她倒是也有点累了,眼睛一点点闭起来,只是迷迷糊糊间却听到拔步床那边传来一阵咳嗽声。 萧知起初没在意,只当是做梦,等到细细辨认了一会才察觉这是真的。 陆重渊在咳嗽,咳得还很厉害。 她还记得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自然也知道要是陆重渊出了什么事,她肯定是落不到什么好的……想到这,萧知也不敢再睡,忙趿了鞋子起身,匆匆忙忙得走了过去,等走到拔步床前,她心里还是有些害怕陆重渊以前的名声。 可看着他这幅模样,还是咬牙凑近了些。 轻轻喊着人:“五爷,你还好吗?” 萧知问了好几声也没听到陆重渊的回答,只有一声又一声剧烈的咳嗽声在屋中响起,咬了咬牙,她转身往外头跑去。 门刚被打开。 陆重渊就睁开了眼睛,因为咳嗽得太过厉害,他那双狭长的丹凤目泛着一些水光,在看到萧知义无反顾跑出去的身影时,他的唇边勾起了一抹讥嘲似的笑……果然,这个女人之前不过是伪装的。 什么自愿? 什么愿意? 不过都是她的谎言。 他如今咳嗽几声就跑得没影了,要是等他日后发病…… 第4章 第4章 萧知根本不知道陆重渊在想什么。 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陆重渊在咳嗽,咳得很厉害,保不准还会发病……她知道陆重渊当初受伤是因为腿上中了一箭,要只是普通的箭也就罢了,偏偏那只箭上淬着剧毒。 所以才会让英勇神武的陆重渊站不起来,成为一个不良于行的残废。 她还听说这个毒素会蔓延,要是蔓延到五脏六腑,那么就算大罗神仙在世也难救了。 这也是为什么陆老夫人会想出冲喜这个法子。 可现在她才刚嫁给陆重渊,不仅没能让他的身体变好,反而还让他半夜咳了起来,这要是传得出去,她这个所谓的冲喜新娘保不准会被安上一个“克夫灾星”的名义……她还不能离开陆家。 至少现在不行。 所以…… 陆重渊不能有事,他得好好活着。 这会外头夜已经很深了,风打在人的身上就跟那冰凌子似得,萧知先前过来的时候没有带其他的衣服,现在身上穿着得还是那件喜服,单薄又不挡风,她惯来是个怕冷的,此时更是冷得厉害。 嘴唇发紫。 小脸都被冻僵了。 只有身体因为跑着的缘故还算好些,可也只是好一些罢了。 萧知的手脚被冻得发麻,步子却不敢停,摸索着五房的布局,想着这大夜里的能从哪里找到人,一般其他院落,主子们住在主院,那么伺候的奴仆都是住在离得不远的后罩房,这也是怕主院那边有什么事,他们行走可以方便些。 可这五房显然不是这样的。 偌大的院落没有一个行走当值的人,后边的那排后罩房也是乌漆嘛黑的,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有人住得样子,萧知心里急得厉害,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只能朝着黑暗处的一排屋子喊道:“赵嬷嬷,你在吗?” 这是她在五房唯一认识的人了。 如果连赵嬷嬷也不在,她只能自己跑出去找人了,好在她还知道府里有专门的大夫。 喊了一会。 其中有一间屋子倒是亮了起来。 没过多久,那扇门被人推开,赵嬷嬷边穿着外衣边走了出来,她应该是刚要睡下的样子,头发还整齐着,看到萧知的时候,她那张沉稳老道的脸上是有些诧异的。 “夫人?” 赵嬷嬷有些不敢置信得喊了人一声,“您怎么在这?” 边说边朝人走来。 走得近了,赵嬷嬷看到萧知衣服紊乱,就连鞋子也没穿好就轻轻皱起了眉,虽然早就知道她不是大家闺秀出身,可这幅样子也实在是太不体面了。 倘若不是五爷出了这样的事,哪里轮得到这样的女子嫁给五爷? 五爷他,实在是委屈了。 萧知不知道赵嬷嬷在想什么,可即便知道,她也是不会理会的。 要说规矩和体面。 她以前习得是宫里的规矩,放眼整个京中,只怕都没人比得过她,她现在只想让陆重渊好起来,别出事,至于别的,随他们去想去说,与她何干?所以不等赵嬷嬷再问,萧知就立马开了口,“嬷嬷,我刚才看见五爷咳得不行,怕他出事就来寻你了。” 她刚才跑得太快,现在还气喘吁吁的。 说起话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冷的缘故,声音还有些发抖,“你,你快着人去请个大夫吧。” “你说什么?” 赵嬷嬷一听这话,立马就变了脸色,就连敬称都给忘了。 她什么话都没说,白着一张脸朝一处走去,走了几步又似想到什么回身朝还立在原地的萧知说道:“劳烦夫人先回房照顾五爷,我这就遣人去喊大夫。” 萧知自然没说什么,点头之后就往主院走。 来的时候,她着着急急得不敢停步,去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心情,怕陆重渊咳得厉害,更怕他又出别的事,萧知走得很快,到最后甚至都变成小跑了。 好在推开门。 屋子里静悄悄得已经没有什么咳嗽的声音了。 萧知松了一口气却也不敢耽搁,严严实实得把身后的门关上就朝那架拔步床走去。 她点了一根烛火,不敢把烛火离陆重渊太近,生怕光线会影响到他,让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生气,只能远远放在一边,可这点光线也足以让她看清陆重渊此时的面貌了。 清醒时的陆重渊冷漠又暴戾,好似身上有着怎么也化不开的浓雾。 可此时的陆重渊…… 他安安静静得躺在床上,面容苍白又羸弱,微微张开的薄唇看起来有些呼吸不顺的样子,这样的陆重渊让人瞧着竟然觉得有些可怜。 萧知自然不会天真得去可怜一个煞神,但她也不敢站在一边什么都不坐,大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咬了咬唇,她看着昏迷不醒的陆重渊又朝人靠近了些。 然后…… 她朝人伸出了手。 纤细又柔弱的手掌贴在陆重渊的脑门,试探着他的温度。 萧知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身子紧绷得不行,生怕陆重渊突然睁开眼然后掐死她。 好在陆重渊没醒。 松气之余,她又皱起了眉。 陆重渊的温度太高,看起来倒像是发烧了,发烧可不是小事,尤其是在这样的严冬,萧知不敢停留,转身进了水房端了一盆热水走了出来。 即便明知道陆重渊现在还昏迷不醒,可她的动作却一直放得很轻,轻手轻脚得把水盆放在架子上,然后绞了一块帕子擦拭着陆重渊的额头。 她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这样伺候过人。 以前底下一堆婆子、丫鬟,就是稍微有个咳嗽,都会有一堆人尽心尽力的伺候着。 哪里需要她动手? 可此时…… 萧知神色担忧得坐在圆墩上,一边擦拭着陆重渊的额头,一边还不住说着,“陆重渊,你快好起来吧。” 她这条命可都系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啊。 擦完了额头又擦完了手,陆重渊还是没醒,倒是赵嬷嬷领着大夫过来了,来的大夫看起来四十来岁,穿着一身灰色大褂,竟不是府里养得那位顾大夫。 不过萧知也没问,见两人进来就起了身,轻声说道:“大夫,五爷刚才咳得厉害,现在还发烧了,你快看看。” 那大夫听得这话也不敢耽搁,低低应了一声之后就上前了。 他诊脉的时候,屋子里谁也没有说话,直到他收回手,赵嬷嬷便神色紧张得问道:“李大夫,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五爷应该是着了凉,我过会开服药就好了……”李大夫刚才被人喊过来也担心得厉害,生怕五爷真出了什么事,现在诊过脉后知道只是着凉,这才松了口气,余后倒是又说了一句,“也亏得夫人仔细,要是耽搁到明早,只怕就不是着凉这么简单了。” 赵嬷嬷听得这话,倒是朝萧知那处看了一眼,见她依旧神色紧张得望着陆重渊,心里倒是对人满意了一些。 今天要不是她,恐怕谁也不会发现五爷出事了。 暂且没说话。 领着李大夫往外走,等人开了药方,她又吩咐人煮药,这才又重新回了屋子。 屋子里仍旧那么一盏烛火,看起来昏暗又孤独,而那个身穿喜服的女子仍旧坐在圆墩上,细白又纤弱的手上握着一方帕子,正在小心翼翼得替人擦拭着额头。 脚步放轻了些,声音也缓和了许多:“夫人,要不您去歇息?五爷交由老奴来伺候吧。” 这话自然是场面话。 她一个冲喜新娘,本来就是为了照顾陆重渊存在的,现在陆重渊昏迷不醒,她倒是跑到一边睡大觉,可能吗?再说,她心里也放心不下。摇了摇头,也没回头,轻轻同人说了一句,“不用了,我来照顾五爷就好。” “嬷嬷先去歇息吧。” 赵嬷嬷见人这般倒是也没再劝阻,可她也没走,五爷现在生着病,她哪里放心就这样离开?等到底下人送来药,她是亲眼看着萧知给人仔细喂了药,这才离开。 陆重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他的脑袋还有些昏沉,手枕在额头上又眯了一会,这才睁开眼。 原本是想坐起身喊人进来,可身上的锦被却被人压着,使得他一时也没办法起来,皱着眉朝身边看去,此时屋中那唯一一盏烛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个微弱的灯芯,可这点光亮也足够让陆重渊看清了。 是那个逃跑了的女人? 她没走吗? 陆重渊有些意外,又见她手里捏着一块帕子,身边的高案上还摆着一碗汤药,想到刚才半梦半醒间有人喂他喝药,动作轻柔又小心,那个时候他以为是赵嬷嬷……可如今看来竟是她? 她在想什么? 为什么不离开? 陆重渊神色复杂得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才朝室内喊了一声,“来人。” 话音刚落。 便有一个身穿黑色劲服的男人出现了,他是陆重渊的暗卫庆俞,此时单膝跪在陆重渊的跟前,拱手喊人:“主子。” “把她……” 陆重渊张口想说什么,可说到这却又改了主意,顿了顿,继续道,“把我的轮椅拿过来。” 第5章 第5章 庆俞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可他身为暗卫,最主要得就是服从,此时听到这话也没有多问,轻轻应了一声就把放置在床边的轮椅推了过来。 陆重渊没让人扶,手撑着床走了下去。 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其实并不困难,他两只小腿因为中毒的缘故没了知觉,可也只是不能行走,其余事,还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因为今夜床边还躺了个人,陆重渊的动作倒是放轻了很多。 等坐到轮椅上,他才把目光转向还睡着的萧知。 抿着唇看着人,犹豫了一会才伸手把人拉进自己的怀中,刚接触到这个温热的身躯时,陆重渊的身子是有些僵硬的,他从小到大都没和别人这么亲密过。 此时却要抱着人。 僵硬着身子,似抱非抱得让庆俞推着他朝窗下的贵妃榻过去。 等到把萧知放在那个贵妃榻上。 陆重渊立刻就收回了手,原本想就此离开,可榻上的女人却在此时迷迷糊糊说着,“陆重渊,你得快点好,你不能有事……你一定,一定不能有事。” 女人的声音很轻,似是梦呓一般,若是不细听的话,根本就听不真切。 陆重渊却听清楚了,原本推着轮椅要走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转过头重新朝榻上的女人看去,榻上的女人似是有些不大习惯这个冰冷的被窝,一直皱着眉,翻来覆去得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才开始渐渐安稳下来。 主仆两人没说话。 只有躺在床上的萧知因为进入熟睡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陆重渊坐在轮椅上,他垂着那双丹凤目,看起来神色淡淡又目光复杂,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低声问道:“刚才出了什么事?” 他最后的印象是萧知义无反顾离去的身影。 那个时候,他嗤笑几声之后就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却是…… “刚才您晕倒之后,属下原本想给您去请大夫,但是出门的时候发现夫人已经去找赵嬷嬷了……”庆俞的声音听起来刻板又规矩,他知道主子要听什么,便一丝一毫也不敢欺瞒,“夫人跑的很快,中途鞋子都掉了一只。” “后来赵嬷嬷去请大夫,她就一直守在您床前替你擦身子,等到喂您喝了药也没去歇息,待在床边时不时看看您,怕您出事。” “刚才您醒得时候,夫人刚睡下不久。” 耳听着这一字一句,陆重渊原本有些淡漠的脸色也开始变得复杂起来,现在已经是丑时,他晕倒那会也不过戌时,足足两个多时辰,这个女人竟然一直守在他的床边照顾他?搭在两侧扶手上的手开始收紧,而他望向萧知的目光也变得深邃起来。 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她不怕他吗? 他对她这么凶,一点都不好,恶名还在外,他出事,她不是应该逃得远远得吗?就跟外头的那些人一样,即便表面上恭维着他、奉承着他,可私底下转过脸却肆意讥嘲、谩骂,说他恶有恶报,这才会沦落至此。 逃离,躲避,离他越来越远…… 这才是她应该有的表现,他也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而不是半宿不睡、悉心照料,甚至为了帮他找人连鞋子都少了一只。 搭在扶手上的手越收越紧。 陆重渊不曾说话,眼中的情绪却变得越来越复杂,或许这个女人只是害怕他醒来后会秋后算账?又或者是她根本就不相信自己能逃得出去? 所以才会这样做。 想到这,他刚才紧绷的心情倒是好了许多。 肯定是这样的。 这些人都应该是这样的,他的家人都畏惧他、忌惮他,更何况是一个被强迫着嫁给他的冲喜新娘。 脸上那些复杂的思绪连同眼中那些复杂的情绪都被他渐渐收了起来。 陆重渊没再看萧知,推着轮椅朝拔步床走去,等到要上床的时候,目光在看到桌边放着得那盆水和那碗药的时候有极其细微的变化。 可也就这么一瞬,便又恢复如常了。 等到翌日。 陆重渊因为夜里用了药,醒来的时候,身体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他不习惯别人照顾,好似自己是个废人一样,即便他如今也真得跟废人无异,穿好衣服坐到了轮椅上,原本是想拉一拉床边的绳子让他们送洗漱的东西和早膳进来,可目光在看到床边的贵妃榻时,却是一顿。 女人的睡姿很差。 昨天严严实实盖在身上的被子此时大半都掉在了地上。 她就蜷缩在榻上,明明整个身子都在冷得发抖了,却不知道把被子提起来。 陆重渊皱了皱眉,他不想管,眼前却回忆起昨晚的景象,迷迷糊糊的时候,萧知握着药碗细心得喂他喝药,因为他昏迷的缘故,喂药并不容易,可她却好似一点都不嫌麻烦,一点点得喂着他。 还有昨晚她明明都困得睡下了,嘴里却还不时嘟囔着“陆重渊,你要好好的,你不能有事,你千万不能有事……” 点漆如墨般的丹凤眼望着萧知的方向。 不知道看了有多久,他终于还是推动轮椅过去了,弯腰捡起被子刚想替人盖上,只是被子还没触及女人的身体,那个原本蜷缩在一起的女人却像是受到了惊吓似得,突然就睁开了眼睛。 萧知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其实还没反应过来。 她只是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气势,这种气势让她害怕,所以不等她反应过来,昨天被她藏在枕头下的匕首就已经刺了过去。 等听到一声低沉的闷哼,她才醒过神来。 原本因为初醒还有些迷茫的眼睛开始渐渐变得清明起来,然后她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陆重渊,匕首还被她握在手中,而前端正刺在陆重渊的肩上,此时鲜血涌出,她呆呆得看着这幅画面,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完了。 她…… 刺伤了陆重渊? 这个大燕朝赫赫有名的煞神。 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萧知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完了,彻底完了。 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一定会把她丢出去,不,也许并不止,他可能会亲手掐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蝼蚁。 她才得以重生,还没有为父母查明真相,要是就这样死了,她不甘心。 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起来。 手里的匕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害怕竟然还没有被她收回,稳稳当当得嵌在陆重渊的右肩,甚至因为手抖的缘故比先前刺得还要深。 “嘶……” 陆重渊闷哼出声。 低头看向右肩,此时右肩已经涌出了不少鲜血,虽然因为衣服太深的缘故看不清血迹,可那股子血腥气却是瞒不住的。 他这么多年受过无数次伤。 可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近距离伤他,看着右肩上的那把匕首,崭新如初,一看就是第一次被人使用,再往前是握着匕首的主人,白着一张小脸,颤抖着手,甚至连两片红唇也变得青白。 陆重渊的心里涌起一股怒火。 他先前看人蜷缩在一起,冻得都在发抖,生平头一回起了善心想替人盖个被子,哪里想到手还没碰过去就被人刺伤了。 可抬起眼看着她那幅战战兢兢的模样。 他还没说话。 她就已经怕得要死了。 陆重渊抿了抿唇,终归还是把那股子火气先压了下去,他那双黑压压睫毛下的丹凤眼幽深而又晦暗,就跟化不开的浓墨似得,声音也低沉的很,“还不松开?” 男人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徘徊。 萧知似是终于惊醒,她的睫毛轻轻颤动,原本因为惊惧而失神的双眼也跟着微微动了起来,等看清眼前的画面,听清耳边的话,她忙撒开了手,匕首垂落在锦被上,前端上的鲜血也由此滑落,一滴滴在绣着戏水鸳鸯的大红锦被上展开。 浓厚又刺鼻。 “你……” 萧知手撑着软榻坐起身,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陆重渊受伤的右肩,似是想靠近,最后却又忌于他的名声不敢往前,只能紧抓着被褥,不敢看人,盯着伤口,咬着唇低声问道:“你还好吗?”说完又忙跟着一句,“我,我去给你找大夫。” 话音刚落。 她就想下地往外走。 只是不等她动身就被陆重渊抓住了手腕。 即便经过一夜,陆重渊的手还是冰冷得,刺得萧知的身子都跟着冷了起来。勉强压抑住心里的害怕,她转头朝陆重渊看去,然后就看到眼前这个俊美无俦的男人望着她冷声说道:“你想让整个侯府的人都知道,你刺伤了我?” 萧知听得这话脸色一白。 昨夜陆重渊着凉的事可以瞒住外头的,可她今日刺伤陆重渊的事只要找了人就不可能瞒住,新婚第二日,她这个冲喜新娘就刺伤了陆重渊。 这事要传得出去,陆老夫人肯定不会放过她。 可是陆重渊的伤,要是不及时包扎的话…… 她的挣扎和犹豫都曝露在陆重渊的眼前。 陆重渊倒是不觉得这伤有多疼,战场上多是九死一生,再严重的伤他都曾受过,如今这连个血窟窿都没留下的小伤于他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看了人一眼,或许是察觉到她眼中的关切多余害怕,他那原本有些糟糕的情绪好了很多。 收回视线,语气淡淡得说了一句,“屋子里有金疮药。”指着一个紫檀木的架子,“第二层架子上。” 知道有金疮药,萧知轻轻松了一口气,她忙趿了鞋子下了床,在看到自己榻边摆着两只鞋子的时候,她有些诧异。 昨夜跑得太快,她记得有一只鞋子是被她弄丢了。 朝陆重渊的方向看了一眼,难不成是陆重渊?想想又不大可能,或许是赵嬷嬷瞧见后给她取过来的吧。 没有多想,她打了一盆水,又拿了金疮药和一些纱布然后回到了陆重渊的跟前。 这回不用陆重渊开口,她就已经动手去解他的衣服。 她比谁都要担心陆重渊的身子,只有陆重渊好好活着,她才能活下去。 昨夜如此。 今日更是如此。 因为鲜血干涸的缘故,那伤口和衣服撕扯在一起,她的动作格外小心,生怕弄疼了他,等到衣服扯开露出右肩上的伤口。 萧知还是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不敢说话,甚至不敢看陆重渊,只能低着头清洗着他的伤口。 她生平还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 即使动作再小心翼翼,还是免不得碰到陆重渊的伤口,能听到陆重渊的轻嘶声,倒是没开口骂她,强行镇定得替人包扎完。 等到那沾着血污的帕子被扔进水盆里的时候,原本清澈的水也变得浑浊起来。 刚才替人包扎的时候,萧知虽然害怕倒是也可以忘却伤他的事,可此时,她有些害怕这个男人要秋后算账,细白的手轻轻抓着裙子,仍旧不敢抬头,嗓音也很低,“抱歉,我刚才……” 刚才什么? 不知道是你?还是刚睡醒还不清醒?可应该怎么解释自己拿着匕首,即便睡着也得藏在枕头底下…… 解释不清。 萧知知道这个男人的聪慧。 年轻时随便考个科举都能中进士,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中状元,可这个随心所欲的男人却以“不想进翰林院,整日对着一群书呆子”的原因放弃了,后来奔赴沙场打仗也要比别人厉害,十年来攒下赫赫名声,不仅邻国的人害怕他,就连大燕朝的人也没有不惧怕他的。 在这样的男人面前耍心眼? 萧知觉得自己会死得很惨。 陆重渊先前由人包扎也没说话,此时也仍是神色淡淡得靠在引枕上,手里倒是握着那把匕首,前端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他漫不经心得拿着一方帕子擦拭干净,然后用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睨着人,嗤笑一声,“还说自己是自愿的?” “我……” 萧知张口欲言,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好在陆重渊也没想听她再说什么,把套了鞘的匕首随手扔到人的腿上,仍旧是很淡的语气:“把水去倒了。” 不管她是自愿也好,被迫也罢,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陆重渊推着轮椅离开,他那张淡漠又俊美的脸上泛出几分讥嘲,反正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真的喜欢他。 第6章 第6章 陆重渊这是…… 打算就这么放过她了? 萧知似是不敢置信,怔怔得抬头看着他离去的身影。 她听过陆重渊许多事,他的暴戾、他的凶狠,他的视人命如草芥,好似这世上但凡得罪过他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可此时这个男人被她伤了右肩,却如此轻松得放过她?没有发怒,没有责罚,没有把她赶出去,甚至还把匕首还给了她? 陆重渊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没有发问。 在她的心里,这个男人还是喜怒无常的,即便此时他放过了她却难保后续不会秋后算账。她把匕首藏于枕头下,然后端着那盆脏污的水走了出去。 只是推门要离开的时候。 她还是忍不住停下步子往身后看了一眼,靠坐在轮椅上的那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衣,他待在一处阴影地,背着身看不到他此时脸上是个什么神情。 萧知不知怎得,突然想到刚才替人包扎的时候,男人肌理分明、线条流畅的身材。 陆重渊的身材很好,脸更好。 无论是锋利的眉还是狭长的凤眼,又或是那张削薄的唇,都跟巧夺天工似得,这样的男人但凡名声好听些,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嫁给他。 可偏偏沦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脑中突然想起昨天赵嬷嬷同她说得那句,“夫人,传言并不可信,您也别想太多。”萧知不知道那些传言可不可信,可这尚且还未到一日的相处,让她知道眼前这个陆重渊虽然喜怒无常但的确不是残暴的主。 他没有强迫她做任何事。 甚至在她伤了他之后也没有处罚她。 外头的寒风袭过来,吹得她的脸干疼,萧知望着男人抿了下唇,终于还是收回视线关上门往外走去。 到底是怕人知晓自己伤了陆重渊。 萧知没把水倒在院子里,而是走得有些远了才倒得。 来回走了一刻钟,等她回去的时候还没推开门就听到里头传来赵嬷嬷的声音,“五爷,您这伤是怎么回事?” 脚步一顿。 萧知端着水盆的手收紧,没再往前。 往里头看去能够看到陆重渊和赵嬷嬷的身影,陆重渊仍旧靠坐在轮椅上,而赵嬷嬷就立在床边。 不同于面对外人时的刻板严肃,赵嬷嬷再面对陆重渊的时候,神色是关切又紧张得。 她是陆重渊的奶娘。 自幼就照顾他,是拿他当亲生儿子看待得,如今见人腿疾未好,身上又多了伤,自然是又心疼又愤怒,“是不是夫人做得?” 虽然是疑问,可语气却很肯定。 这个屋子左右也就陆重渊和萧知两个人,除了那位新夫人,还有谁能伤得了五爷? 想到昨夜她细心照料五爷的身体,那会她还觉得这位新夫人除了身世差点,可对五爷至少是真心的。 哪里想到这才过去多久,她竟然敢刺伤五爷,越想越愤怒,赵嬷嬷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说道:“我这就跟老夫人说,把她赶走。” 她可不能放任这样的人留在五爷身边。 “行了……”陆重渊靠在轮椅上,声音透着些不耐烦,“跟她没关系。” “五爷……” 赵嬷嬷张口欲言,只是不等她说完便听到陆重渊说道,语气不容置喙:“我说了,跟她没关系。” 主仆两人的这番话正好让萧知听了个全。 她端着水盆站在门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虽然陆重渊的语气恶劣,话里话外也都透着一股子不耐烦,可其中的维护之意却是在的。 今日这桩事,即便陆重渊不责罚她,可只要泄露出一丝她伤了他的迹象,那等待她的便是陆老夫人的责罚,又或者像赵嬷嬷说得,把她赶出去。 可现在这个男人说了“跟她没关系”,那便是要瞒下此事了。 想到这。 萧知抿着唇望着轮椅上的那个男人,心里一时有些复杂。她没说话,只是犹豫了一会便轻轻叩了叩门,然后推开没有紧闭的门走了进去。 里头的两人见她进来倒是也止了话。 陆重渊仍旧坐在轮椅上,神色淡淡得翻着书,没有过多的反应。 倒是赵嬷嬷望了她一眼,不同昨夜的恭敬和客气,今天她的眼神是有些冷淡得,规矩倒还是在,见她进来就行了礼,板着脸喊了她一声,“夫人。” 萧知自知理亏,眼见赵嬷嬷这幅模样也没有多言,朝人点了点头算是受了她的礼。 然后她是看向陆重渊,看着男人冷淡的神色,轻轻喊了他一声“五爷”,而后便没再多言,端着水盆去了里间。 等她出来的时候。 赵嬷嬷已经离开了,看时间应该是去喊人传膳了。 门口倒是来了两个丫鬟,她们手里端着胰子和水,低着头站在外头,神色恭敬,可眉宇之间却又掺着些胆怯。 同陆家的其他人一样,即便是这些贴身伺候陆重渊的人,她们在面对陆重渊的时候也还是害怕的。 “五爷,夫人。” 两个丫鬟恭恭敬敬得朝两人行了一礼,而后便端着水盆进来了,陆重渊向来是无需她们服侍的,因此两人把东西交给萧知之后便又退下去了。 她们走得时候看起来还很规矩。 可等走到门外便忍不住松了一口气,颤着声音说道:“吓死我了。” 她们自以为说得很轻。 可屋内的两人却都听见了,萧知朝陆重渊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神色淡淡得并没有过多的反应便轻轻抿了抿唇。 看来陆重渊早已经习惯这样的态度了。 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在这边看笑话,她和陆重渊轻轻说了一声就先端着水盆和胰子朝水房走去。 陆重渊看着她离开,脸上也不过是露出一丝讥嘲的笑容。 有什么好装的? 她不是也一样吗?表面上对他千依百顺,实际上却害怕得时刻藏着匕首。 重新翻了一页书,听着外间两个丫鬟还在轻声说着,“咱们这位五夫人可真够可怜的,这么年轻就被拉过来,咱们每日也就看见五爷几回,她可得时时刻刻得伺候着。” “我刚才进去的时候看了一眼,发现五爷和夫人是分床睡得,估摸着咱们五爷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正院那边的老夫人也没着人过来,我看咱们在这位五夫人日后还得吃不少苦呢,保不准不用几日,她就香消玉殒了。” …… 说着说着。 两个人倒是走远了。 萧知却不知道刚才那两个丫鬟还说了别的。 她已经洗漱过了,此时就对着陆重渊说道:“五爷,我推您进去洗漱吧。” 陆重渊看了她一眼,洗漱过后的萧知什么都没擦,比起昨日刚过来的时候要好看很多,杏儿眼,柳叶眉,看着就让人觉得鲜活。 可这样的鲜活却是他不曾拥有的。 或许以前有过,在他异想天开的那个年纪。 没说话,只是把书扔在一侧。 萧知见此也就没再多说,扶着人往水房走去。 陆重渊也无需萧知照顾,他虽然不方便走路却不是没了手脚,何况十年军旅的生活早已经让他习惯让自力更生,洗漱完,他也没理会萧知,自顾自推着轮椅往外走去。 倒是萧知拦了他一回。 “等下……” 带着江南儿女独有的软糯声在水房响起,萧知走上前,拿着一方梳子走到人身后,然后细细帮人梳理了头发,又把原先歪了的玉簪替人别好,这才笑着拿了一方铜镜放到人跟前,同人说,“您看看?” 陆重渊听着她清越的嗓音,搭在扶手上的手微顿。 他没有看铜镜,反而沉默得目视着萧知,看着她脸上灿烂的笑容,看着她弯如月牙似的眼睛,这样犹如暖春四月般的鲜活让陆重渊的凤目微闪。 他已经多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纯粹又璀璨的笑容了。 忘记了。 大概几年,或者十多年,又或者从他记事起就没再看过了。 他这几年名声越大,官职越高,怕他的人也是越来越多了,不说外头,就说这侯府里头,从上到下,几乎没有人是不怕他的。他们每个人看到他的时候都是腆着一张笑脸的,可那一张张笑脸下藏着畏惧藏着害怕藏着胆怯。 唯独没有这样的璀璨。 陆重渊垂下了双眸,他没看人,只是拂开了她的手,然后自顾自推着轮椅走了出去,与人擦肩而过得时候,落下一句,“多事。” 他每日待在这个院子里,又不见外人,形容如何有什么关系? 何况那些人敢直视他吗? 萧知看着他这幅模样,微微皱了皱眉。 她刚才只是看陆重渊的头发乱了,想着帮人整理下,也是为了感谢他刚才的维护。何况她心里总觉得这个男人不应该如此颓废,她是赫赫有名的五军都督,是这个大燕朝最英勇的将军。 可这个男人…… 萧知抿着唇,倒是也没说什么,只是把铜镜放了回去,这才跟着人一道出去。 等他们出去的时候,早膳已经上齐了。 满满一大桌早膳倒是让萧知有些意外,她以前做顾珍的时候,因着自幼被娇宠长大的缘故,本就要比别人挑食些,母妃怕她嫁人了在夫家吃用不惯,特地把王府里的几个厨子给她一道陪了嫁。 那几个厨子都是从宫里出来的,伺候过她的皇爷爷,也服侍过她的皇伯父。 无论是手艺还是花样都是别人堪比不上的。 可以说。 她以前吃得喝得,整个侯府没人能比得上。 可现在,这满满一桌子早膳,光凉菜就有七、八道,至于主食有粥有馄饨,还有小笼包、煎饺一类,另外还有一些糕点水果,加起来竟然有十八道。 这吃得竟是比她以前还要精细。 萧知心里想道。 可虽然诧异,她也不至于真得像没见过世面的人一样,目瞪口呆。 垂下杏儿眼。 眼看着陆重渊已经坐到了桌子前,她便坐到人对面。 屋子里除了赵嬷嬷之外,并没有其他服侍的人,陆重渊也无需别人服侍,自顾自吃着饭,不比他在外头暴戾的名声,他吃东西的样子看起来十分贵气,就跟诗书礼仪浸染出来的贵公子一样,一举一动都让人移不开眼。 萧知看了一眼,倒是也没再多看,握了筷子,盛了点粥,她也慢慢用了起来。 她以前那个身份小时候有大半时间是养在宫里的,宫里规矩大,嬷嬷多,教她规矩和礼仪的嬷嬷是宫里最严格的,她纵然平日表现得再顽劣再调皮,可行坐吃喝都是极其有规矩的。 就比如现在。 她自从醒来后就没怎么吃喝,此时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却还是习惯性得细嚼慢咽,一举一动就跟出身世家的贵女一样。 他们两人在吃饭。 赵嬷嬷倒是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得打量着萧知。 刚才五爷绕过了她,也就表示暂且是认可这这位新夫人的身份,那么也就代表着这个女人至少现在是陆家的五夫人,五爷虽然受伤了,可年里年节的,五夫人不可能以后都不出去走动。 要是让他们知道他们陆家的五夫人是个粗鄙之女,还不知道该怎么耻笑五爷? 所以她刚就在想,要是这位新夫人行坐不当,吃喝没规矩,她就着人请个嬷嬷好好调教下,也免得日后出去给五爷丢人。 却没想到…… 这个女人不仅行坐十分得当,就连吃喝也十分有规矩。 整个人坐在那边就像是个出身名门的世家闺秀,还得是那些百年世家,要不然没有那个底蕴还教不出这样的规矩。 虽然诧异。 可心里总算是高兴了些。 至少出去是可以装个样子了,不至于被人讥嘲。 萧知不知道赵嬷嬷在想什么,她只是自顾自吃着,可能是真得饿过头了,现在这么一桌子菜放在面前,她没吃几口就已经饱了,又怕陆重渊等得时间久了又得说什么,她最后喝了一口粥就放下了碗筷。 等到擦拭完唇角,她才朝陆重渊的方向看去,轻声说道:“五爷,我好了。” 陆重渊没有理会她,仍旧自顾自吃着早膳。 直到他放下筷子。 赵嬷嬷打算喊人进来收拾的时候,他望着萧知的方向,看着她瞳孔里折射出他的倒影,想到之前两个丫鬟说的话,抿了抿唇,修长的手指蜷了些许,收回视线,他看着赵嬷嬷语气淡淡得吩咐了一句:“去跟正院说一声,我今天过去。” 第7章 第7章 赵嬷嬷听到这话,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五爷性子寡淡,和侯府里的人相处得并不好,这么多年什么家宴、年宴从来是不参加的,就连老夫人那边也是鲜少去得,如今受了伤,更是一次都没外出过,平日里就算老夫人过来探望,见不见还得看五爷的心情。 今儿个怎么想着过去了? 刚要发问,余光瞥见坐在对面的萧知,她心里略一思忖,倒是明白过来。 今儿个是两人成婚后的第一日,理应是要给长辈去敬茶的,只是因着这桩婚事本来就不体面,又因为五爷的身子,正院那边也就没传话。 其实就这位新夫人的身份而言,虽然占了个“五夫人”的名号,可实际上阖府上下谁也没把她当回事?所以就算她不去敬茶,旁人也不会说道什么,只是府里那些拜高踩低的奴仆日后没得是要看轻人几分。 可如今看五爷的样子竟是要给这位新夫人立威? 赵嬷嬷虽然是陆重渊的奶娘,从小看着他长大,但也从没摸透过自己这位主子的性子。 原本以为五爷不会满意这桩婚事,可如今看来,倒像是满意的……要不然怎么可能被人刺伤也要瞒下,如今还要帮人提身份? 虽然不明白五爷这是看中这位新夫人哪儿了。 可既然他喜欢,那么他们这些身为奴仆的自然也会好好敬着人,压下心里的疑惑,赵嬷嬷朝人福身一礼,轻轻应了一声,而后又朝萧知行了一礼。 她这一礼较起之前可恭敬多了。 萧知明白她是因为什么缘故,却不明白陆重渊的做法。 眼看着赵嬷嬷退下,她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只是朝陆重渊的方向看过去,陆重渊虽然以前算得上是她的小叔,可她却没跟人相处过,应该说整个长兴侯府都没什么人跟陆重渊相处过。 陆重渊这十年里很少回来。 即便回来也都是待在五房,鲜少见人。 她知道陆重渊跟家里人的关系不好,就连面对他的亲生母亲陆老夫人也是薄情得很。 所以他今天提出去正院,的确是让人诧异的。 可不管陆重渊是因为什么缘故,他这个举动的确是给了她很多方便,至少那群拜高踩低的奴仆不敢再像昨儿个那样对她,以后她行事也会方便很多。 萧知抿了下唇,轻轻同人说了一声,“五爷,谢谢你。” 她说话的时候,嗓音软乎乎得,因为昨儿夜里没怎么睡好,听起来稍稍有些沙哑,但也还是好听的。 刚醒来知道自己要嫁给陆重渊的时候,她心里是不愿的,陆重渊凶名在外,她多怕自己还没查清真相就死在人的手中。 可经历了这么一日的相处倒是让她有些改观。 她就这样坐在人面前,低着头,无论是语气还是面容看起来都十分真心实意。 这应该是她生平头一次跟别人道谢,那个“谢”字从唇齿之间研磨出来的时候还带着一股子生疏,可她脸上的神情是真挚的。 她是真得感谢陆重渊。 无论是先前的刺伤,还是这次去正院,她心里都感激着陆重渊。 陆重渊听到这话倒是转过脸来,外头的天色已经大亮了,甚至有初旭透过那覆着白纱的木头窗棂打进屋中,此时那日头就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脸处于逆光之中,少了几分薄凉,却也看不见什么柔和。 他看着萧知,目光依旧黑沉沉得,语气也很淡,“你以为我是为了你?” “不管是因为什么,我都得谢您。” 萧知说话的时候。 虽然低着头,可脊背却是挺直得。 整个人站在阳光底下,明明看起来纤弱得很,却又让人瞧出一丝凌然的美,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交杂在一起,使得她那张本来只能算是清水芙蓉般的脸好似有了一种迥然不同的美感。 明艳又夺目。 像天上的朝日,让人移不开眼。 陆重渊原本黑沉沉的目光此时变得有些微闪,就连那颗心也好似“扑通扑通”跳动了几下。 旋即。 他又生出了几分厌恶和恼怒。 他讨厌这样犹如朝阳般的夺目,他从来都是生活在黑暗里的,面对这样的美好恨不得亲手毁掉、撕碎。 心中的戾气刚刚升起,却在看到她关切的面容时,一顿。 “五爷,您怎么了?” 萧知有些诧异得看着他,似是不明白为什么才一瞬的功夫,眼前这个男人又变了脸色。想到昨日的发热以及今早右肩上的伤口,她也坐不住了,起身朝人走过去,嘴里担忧得说着,“您是不是觉得难受,是烧还没退,还是右肩上的伤口又疼了?” 边说。 她边伸手想去看一看。 可手还没碰到陆重渊的肩膀就被人握住了手腕,男人的手仍旧和昨夜一样冰凉,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让萧知忍不住就打了个冷颤。 萧知低头朝陆重渊的眼睛看去。 那是一双化不开浓墨的凤目,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仿佛会被这双眼睛的主人拉入婆娑地狱一般,萧知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而后她听到陆重渊望着她,沉声说道:“我说过,离我远点。” 明明怕他怕得要死,何必露出这幅情真意切的关心模样?这个女人比那些人还让他觉得恶心。 想重重拂开。 脑中却回想起她独自一个人躺在榻上,小小的身影看起来又羸弱又可怜,其实她也没什么错,被迫嫁给他,还得压抑着心中的恐惧伺候他…… 只要她日后别再露出这幅犹如真心般的面容,他可以让她好好待在五房。 松开手。 陆重渊自顾自推着轮椅往外走去,没再理会身后的萧知。 萧知被人这般对待,要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她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样对待过,这个男人倒是好,一而再再而三得……她昨夜照顾人本来就没怎么睡好,现在喉咙干哑,身子疲软,手腕还被人握出了红痕。 可她又能说什么? 这个男人是陆重渊,他原本就是这样的性子。 她想好好活着,除了顺从他的话,好好照顾他,别无他法,纵然再生气也只能忍。 何况陆重渊今日也总算是帮了她。 思及此。 她也没再多说。 轻轻揉了揉手腕就往外头走去。 他们还得去正院请安。 如今这个时辰,只怕到那的时候都已经晚了。 陆重渊肆意妄为惯了,平日里也从不把别人放在眼中,自然是不用怕得。可她不行,她一个新妇,背后又没什么依靠,要是头一天就惹了这府里的人不高兴,日后在这府里待着恐怕不会好受。 要是有陆重渊的庇护还好些,可…… 她看了一眼陆重渊的身影,让这个男人庇护她估计比登天还难。 收回视线。 萧知默默对自己说了一声,还是靠自己吧。 她这辈子还没靠过自己,小时候靠父王靠母妃靠哥哥,靠她的身份给她带来得便利,嫁了人也不用担心,公婆疼她、丈夫宠她,直把她养得天真烂漫。 所以到最后才会被一群人瞒在鼓里,连自己的父王母妃出事都不知道。 想到这。 她的情绪开始变得波动起来,袖下的手也被她紧攥着,等到指甲嵌在皮肉里传出了疼意,她才抿着唇压下了那股子情绪。 好在这股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她被冷风一吹的时候也已经被她压得瞧不见了,快走了几步,然后推着陆重渊往前走。 萧知原本还担心自己的力气推不动,不过这把轮椅估计是特制的,她推起来的时候倒是丝毫不费力气,就这么推着人往外走。 外头的风很大,也很冷。 她身上穿着得还是昨晚那件衣裳,又单薄又不挡风,被那跟刀子似的风打在脸上的时候忍不住就倒抽了一口冷气,可她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停留,即便再冷,脊背也依旧挺得很直,就跟冬日里的寒松似得,即使被厚重的雪压着也不曾弯下一丝身躯。 陆重渊自然是注意到了。 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那双剑眉几不可闻得皱了一回。 赵嬷嬷正好过来,倒是看到了陆重渊的神色,想到五爷之前的表现,她心里一个咯噔便走上前,说道:“原是老奴的错,本该昨儿夜里就把夫人的东西拿过来,可昨儿个事情多,一时也就忘了。” 这话说完又面向萧知行了个礼,跟着一句,“五房没有合适的衣裳,劳夫人先辛苦这一段路,老奴现在就吩咐人帮您去把东西拿过来。” 萧知自然是不会信赵嬷嬷这一番话的。 什么事情多忘了,其实还不是他们根本没能想到她能活得下来,对于一个生死都不知道的人而言,那些东西自然是没必要拿得。 不过这样的话,她自然是不会说的。 原是想同人道一声谢,可心里想到了一桩事,她想了想还是朝陆重渊说道:“五爷,我过会可以自己去拿吗?” 陆重渊原先一直不曾说话。 此时闻言也不过无所谓得说了一句,“随你。” 说完。 他就收回了视线。 萧知便也没再多说别的,朝赵嬷嬷点了点头就推着人往外走去。 自从陆重渊受伤之后,长兴侯府但凡他需要路过的地方,无论是门槛还是阶梯都被重新改造了,甚至就连院子里的鹅卵石小道也被推成了平路,这倒是方便了萧知。 她就这么推着人朝正院去。 五房本就离得要偏些,纵然萧知一路不曾耽搁,也花了快有两刻钟才到,等走到那的时候,看见熟悉的环境,她轻轻松了一口气。 虽然这轮椅推得不怎么用力,可走了这么一路,她还是有些累得。 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她继续推着人往前走。 陆老夫人居住的正院名叫“长松斋”,院子里就栽着几株松树,走过小道,迈入正院,萧知看到了侯在长廊下的人。 此时侯在长廊下的丫鬟是陆老夫人院子里的一等丫鬟,名叫“平儿”,她是个老实稳重的,因为得陆老夫人的喜爱,就连陆家的这些主子也从没把她当做下人看。 这会她立在廊下,脸被风吹得红了一半,一看就知道站了有一会功夫了。 陆重渊虽然和家里人的关系不好,可萧知心里明白,这么多子嗣里,陆老夫人最疼爱得便是陆重渊,要不然也不会在陆重渊受伤之后就大修侯府,又是砍门槛又是砌路,为得就是怕陆重渊出行不便。 “五爷,五夫人。” 平儿眼见他们过来就迎了过来,规规矩矩福身行了一礼后便朝陆重渊笑道:“老夫人得知您过来,笑得一早上都没合上嘴。” 她说得客气。 陆重渊却没什么反应,低着头拨弄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语气淡淡,“杵在这做什么,还不进去?” 这话是对萧知说得。 平儿大抵也是习惯了,闻言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又朝萧知点了点头,然后就替两人引路、打帘。 帘子刚打起。 里头那股子热气就迎面扑来。 萧知这一路受尽了寒风,甚至觉得自己的身子都变得僵硬了,如今被这热气一盖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手脚松软了,紧绷的小脸也跟着放松了。 平儿在外头轻轻禀了一声,她就推着陆重渊走了进去。 侯府没有要早起来请安的规矩,今天却坐了不少人,萧知一眼望去尽是熟悉的人,心下的情绪若说不波动是不可能的,这些都是以往她最熟悉的人,可如今却得当做陌生人……不过这样也好。 她以前识人不清才会酿成那样的结果,如今换了一个身份,倒是可以好好看看这些人了。 低着头。 她没有说话。 屋子里也没有其他人说话,静悄悄得,只有轮椅在地面碾过发出些许声音。 坐在罗汉床上的陆老夫人穿着一身紫檀绣仙鹤的长袄,六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已经有些花白,这会她的手里缠着一串念珠,目光却一直盯着两人过来的方向,往常沉稳又平淡的面容此时显得有些激动。 她已经有半年没看到自己这个小儿子了。 今早知道他要过来请安,她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连着追问了好几遍还是不敢确信。 她这个儿子向来薄凉,别说过来请安了,就连她亲自过去,他也不肯见,可此时他就在她几丈之远的地方,激动的心情压也压不住。 只是看着他坐在轮椅上,眼眶忍不住又有些湿。 即便过去已经有半年的时间,她还是没法相信,自己这个英勇的小儿子竟然下半辈子都得在轮椅上度过。 轮椅转动的声音已经停下。 陆老夫人也适时掩下了自己的情绪,她看着两人的方向,又或者说看着陆重渊的方向,嗓音比任何时候还要来得柔和,“你们过来辛苦了,快坐吧。” 萧知推着陆重渊坐到了一边。 陆老夫人原本是想同陆重渊说些家常话,可陆重渊自打进了这个屋子就一直低着头把玩着扳指,不请安不行礼,浑然是把这屋子里的一众人都当做了空气。 虽然心里难受,倒也习惯了,陆老夫人把喉间的话压了回去,然后朝萧知招了招手。 萧知便起身过去了。 她今天是新妇见人,理应要给陆老夫人敬茶。 这会平儿端着托盘站在一处,她就跪在蒲团上朝人拜了一礼,然后接过平儿递来的茶奉给陆老夫人,要称呼的时候,她差点一声“祖母”吐出来,好在最后还是及时反应过来,轻轻喊了人一声“母亲”。 陆老夫人低着头没有说话。 她虽然疼萧知,可那是对小辈的疼。 要是拿她当自己的儿媳看,这又是另一回事了,她心里总觉得这世上没什么姑娘配得上自己的儿子,这次也是没了办法才只能把她指给老五。 可即便是如此。 她也没想过要认这个儿媳,甚至想着等哪日老五的病好了就再给老五挑个好的,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喝这杯新妇茶。 可如今…… 陆老夫人朝陆重渊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虽然还是低着头,但已经停下了拨弄扳指的动作,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得上眼前这个女孩子,可既然他喜欢,那么她这个做母亲得自然是愿意如他的意。 笑着接过了茶,轻轻抿了一口。 然后看着萧知柔声说了几句新妇进门的话,等到要送礼的时候,陆老夫人心下一动,招来身侧的常嬷嬷说了一句。 常嬷嬷似是有些诧异,倒也没说什么,轻轻应了一声就往里头走了。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个盒子,陆老夫人接过后就对着萧知柔声说道:“这本是我的陪嫁,如今便送给你了。” 她这话说完便打开了眼前的盒子,里面躺着得赫然是一套凤血玉的首饰,屋中原先没有说话的一众人在看到这套首饰的时候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第8章 第8章 萧知是知道这套凤血玉首饰的。 这世上凤血玉本就不多,更遑论说做成这样一套首饰的,即便她以前见惯了好东西,可像这样成套的凤血玉首饰却也不曾拥有过。 不过这套首饰的宝贵之处除了材料稀罕之外,其中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这是慈康太后所赠。 也就是她的皇奶奶。 当年陆老夫人及笈之际,她的皇奶奶便赠了这套首饰给她,可谓是给了白家一个天大的脸面,后来陆老夫人又把它当做陪嫁,几十年间一直好生保存在她那个首饰盒里,一直未曾取出来过。 今日陆老夫人竟然会把这套首饰送给她,萧知的确是有些意外的。 身后的倒抽气声尚且未绝。 不等她道谢接过,就听到一个女人开了口,“母亲,你这礼是不是太厚重了些,这可是当年慈康太后所赠,五弟妹年纪小,只怕是承担不起这份厚爱呢。” 这话里的捏酸气。 萧知即便不回头也能听出是四房的李氏,也就是她当初的婶娘。 李氏出身小门小户,最爱吃酸捏醋,平日里也惯会折腾事,以往萧知和她相处的时候就不耐烦她这个性子。 她也没说话,伸出去的手倒是收了回来,规规矩矩得摆放在腿上,直到身后又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萧知的指尖才轻轻颤动了下,声音的来源处是她的右后方,这道声音不同于李氏的捏酸,说起话来倒也温和。 可话中的意思却是一样的。 “是啊,母亲,四弟妹说得对,您这礼实在太厚重了些,五弟妹年幼,没得折煞了她的福分。” 这是…… 她的婆母王氏。 萧知双睫微垂,恰好可以挡住眼中的思绪,唯有交叠在一道的双手轻轻攥着。 陆老夫人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已经有些不耐烦得拢起了眉,此时不等她们再言就开了口,“好了,当年慈康太后赠予我的时候,我也不过十五的年纪,老五家的怎么就压不住了?” 她本就是个雷厉风行的。 此话一出,纵然李氏和王氏再不甘也只能认了。 陆老夫人便又看向萧知,瞧她半低着头,一直规规矩矩得,神色大方也不怯懦,心里对她的满意也就又多了些。 身世是差了点,可人是个懂规矩识大体的,虽然前段日子因为指婚的事闹过几日别扭,可如今嫁了人也把老五照顾得好好的。 更主要的是,老五竟然为了她肯踏进她的门了。 这可是她以往从未想过的。 这份礼虽然重了点,却也值得,只要她能好好照顾老五,能让她跟老五的关系变得和缓,即便她日后想要别的,她也可以给。 想到这。 陆老夫人脸上的笑意越深。 她亲自弯腰把人扶了起来,然后把那只盒子稳稳当当得放到了萧知的手上,语气是少有的温和,“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你且好生受着。”说完,又跟着一句,“不必在乎别人是怎么说得,你既然嫁给了老五,也就是咱们陆家的五夫人。” “没什么受不起的。” 萧知听得这话,心里倒是松了口气。 她这样也算是被人认可了,至少以后这陆家上下都得认她这个五夫人。 不过她心里也明白。 陆老夫人能待她如此宽厚是因为陆重渊的缘故,倘若不是陆重渊今天领着她过来,她是不会有这般待遇的,接过盒子又朝人福身谢了一礼,余光看向陆重渊那处的时候,心里倒是又添了一份谢。 这个男人虽然戾气重,脾气坏,动不动还对她黑脸。 可她只要还留在陆家一日,就算是为了自己也会好好照顾他。 陆重渊看到了萧知的目光却没有说话。 他坐在轮椅上,半低着头,随意把玩着手上的扳指,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众人都习惯了他这幅样子,也无人说道什么。 陆老夫人笑着同萧知继续说,“今日你既然过来也正好认人家里的人,老二和老四去上朝了,至于几个小辈不是去上学就是出门公干了,如今在得也就你的二嫂和四嫂。” 边说边指着一处。 “这是你二嫂,如今管着家中事务,你平日若有什么需要的,便去寻她。” 萧知把手里的盒子递给身后的丫鬟,然后朝王氏那处福身行了一礼,喊人,“二嫂。”低头行礼的时候,她的余光瞥见了王氏穿得衣裳,一身大红色绣锦绣牡丹的如意锦,唇角往下压,袖下的手也跟着轻轻攥了起来。 她死了才半年。 这个以往对她“宠爱有加”,仿佛待亲女一样的婆母就已经不愿掩饰了吗? 萧知垂下的爽眼中闪过几许讥嘲的神色。 王氏看着眼前的萧知,轻轻皱了皱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女人就觉得心里不大舒服,说不出原因,就是一种感觉。 可此时倒也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既然见了面,该送得礼总得送的。 倘若先前陆老夫人只是随意送个镯子、珠钗,她自然也不必纠结。 可偏偏她送得是那套稀罕的凤血玉。 咬了咬牙。 她把手上的两个镶着宝石的金镯子递了过去,脸上维持着一个大家宗妇该有的体面,同人宽声道:“五弟妹,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你日后有什么事便来寻我。”说话的时候,她的余光还时不时看向那对金镯子,一副肉疼的样子。 这可是当年她那个媳妇送得,虽然比不上那套凤血玉,却也算得上是价值连城。 就这么给了出去。 她还真是有些舍不得。 萧知在看到那对镯子的时候,眼中的嘲讽越浓,这是当年母妃赠予她的陪嫁,就这么两只镯子便耗费了十名工匠一个月的时间。 那会她满心满眼就是要好好对陆家人,什么好东西都往他们跟前送。 如今想想,还真是愚不可及。 伸手接过两只镯子,没有丝毫不好意思,甚至还仿佛不识货一样,随手就把镯子递给身后的丫鬟,同王氏说起话来的时候也跟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似得,“谢谢二嫂。” 王氏看着她随手扔出去的动作,差点便要坐起身来。 好歹稳住了。 可心里却忍不住骂一声,还真是个破落户出身,一点都不识货。 再往后便是见李氏。 李氏出身低,却像是生怕别人说她的出身似得,总爱跟别人争一口气,此时看着陆老夫人和王氏都送了这么好的礼,她也只能送了一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珠钗,说话的时候虽然脸上带着笑,却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五弟妹可真是好福气,能嫁给咱们五弟。” 嫁给一个下半辈子只能坐轮椅的人,可不是福气好吗?大概是想到萧知嫁给了一个废人,她心里刚才存着的不甘倒是消散了不少,就算拿了那么多好东西又能如何?能享受几天都不知道。 萧知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倒也猜到她在想什么。 这屋子里的人除了陆老夫人是真的关心陆重渊,其他人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想到陆重渊虽然是难相处了些,可这一日的光景却帮过他不少,比起这群魑魅魍魉的陆家人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所以她在接过珠钗的时候,脸上挂着羞怯的笑,嗓音也很温柔,“五爷是个好人,能嫁给他是我的福气。” 李氏被这话一哽,一时半会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萧知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个傻子。 这个女人是认真的吗? 陆重渊是好人?他要是好人,这世上就没有坏人了。 她们起初说话的时候,陆重渊没有丝毫反应,即便听到李氏话中的暗讽,他也没有说话,直到听到这一句,他玩弄扳指的手一顿,狭长的丹凤目掀起,目光复杂得朝那个站在中央的女人看去。 他不觉得这个女人会听不出李氏那话中的暗讽,那么她现在,是在维护他? 这个女人…… 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陆重渊抿了抿唇,不愿深思,他不想知道,也怕自己想得太多,所以不等陆老夫人再说那些家常话,他就已经有些不耐烦得开口了,“行了。” “走了。” 这是他从进屋之后说得第一句话,“行了”是对陆老夫人,“走了”是对萧知。 说完。 屋子里的气氛便又低了许多,原先说话的王氏和李氏都噤若寒蝉。 陆老夫人的脸色也有些微变,她朝陆重渊的方向看过去,眼见他一脸淡漠又不耐烦的模样,抿了抿唇,终归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同萧知嘱咐道:“老五的身子,你多照顾些,要是有什么事就遣人过来。” 生怕陆重渊不高兴,她也不敢多说,萧知倒是一一应了,她把东西都递给了身后的丫鬟,然后就推着陆重渊往外走。 刚走出正院,陆重渊就淡淡开了口,“你去吧。” 萧知知道他说得是什么。 可她看了眼陆重渊,还是想把人先送回去,只是不等她说话,就有一个身穿黑色劲服的男人出现了,他径直走到陆重渊的身后,喊了一声“五爷”。 然后对着萧知说道:“夫人,我来就好。” 这应该就是陆重渊的暗卫。 萧知心里想到。 不过既然有陆重渊信任的人出现了,她也就没再多说,朝陆重渊福身行了一礼就按着记忆里萧知住得地方走了过去。 刚到那处。 她就听到院子里有一堆争吵声。 皱了皱眉,她加快脚步,走进院子便看到一群丫鬟、婆子押着一个人,而那个林婆子就站在廊下拿着一块板子抽打着一个丫鬟的脸。 整个院子萦绕着那个丫鬟的哭声。 萧知看了一眼便认出那是原身的丫鬟喜鹊,她的脸彻底黑了,声音也很沉,边走边厉声道:“住手!” 第9章 第9章 萧知这突然的一声厉喝,倒是让整个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吓了一跳。 林婆子也跟着住了手,她握着那块板子抬了头朝发声处看了过去,在看到萧知的身影时,皱了皱眉,似是没想到她会在这出现,不过在看到萧知还是昨儿个那身衣裳,身上也没有过多的首饰时便断定她在五房没什么地位。 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想到昨儿个萧知那番态度,林婆子的脸色便又沉了些,她是正院的二等婆子,平日里在丫鬟、婆子里掐尖惯了,昨夜竟然被这个小丫头片子斥了两回。 这口气…… 她可还没消呢。 把板子握在手心,她也没迎过去,照旧站在廊下,眼见萧知越走越近,这才懒懒得朝人行了一道礼,神色不屑一顾,语气也带着些冷嘲热讽,“原来是五夫人来了,老奴正在惩戒下人,没得污了您的眼,您还是请回吧。” 边说。 边同身边的丫鬟抬了抬下巴,“还不送五夫人出去?” 这处虽然位于正院却是偏房,离主院有着一段不短的距离,刚才主院里发生得那些事,她们尚且还不知情,所以在萧知这个有名无实的五夫人和有权有势的林婆子相比,她们自然是选择听林婆子的话。 “是。” 那丫鬟朝林婆子福身一礼,然后就朝萧知走了过去。 萧知眼见这幅画面,神色越发不好,她当初管家的时候,虽然知道底下有不少阴私事,但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胆的下人。 她再如何也是陆重渊的夫人,可这些人竟是宁可听一个婆子的话,也不拿她当回事。 小脸黑沉沉得。 萧知也没有动身,冷冷盯着那个朝她走来的丫鬟。 她黑着脸不说话的时候,颇有以前管家时的气势,那丫鬟瞧着只觉得心下一凛,脚下的步子便一步都迈不出去了。 没有理会这个丫鬟,转过脸朝林婆子看去,冷声问道:“喜鹊犯了什么错,竟劳得你在院子里动起了手?” 林婆子冷冷盯了一眼那个丫鬟。 等到把脸转向萧知的时候倒是又换了一副脸色,虽然语气冷嘲热讽,可脸上的神色倒是半点也挑不出错,“五夫人既然问了,那么老奴也就答了,这个小贱人去厨房偷拿东西被人当场抓住。” “您是外来的,不知道咱们侯府规矩重,对于这些偷拿东西的小蹄子,府里从来都是不轻饶的。” “老奴罚她也是为了她好,免得啊……”说到这的时候,林婆子的目光有意无意得落在萧知的身上,似笑非笑得跟着一句,“有些人不知天高地厚,坏了规矩。” 话音刚落。 不等萧知说话,原先被众人压着的喜鹊却像是突然有了力气似得挣扎起来,几人一时不察还真让她挣脱了。 喜鹊起不来,就双手压在地面爬到了萧知的面前,然后抱着她的腿,哭道:“主子,我不是故意偷拿的,我是真得太饿了。” “这几日林嬷嬷她们把我关在柴房里不给我吃喝。” “我偷偷跑出来就想吃点东西好去看您,我,我就偷了一个馒头。” 喜鹊饿了好几日,整个人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刚才又被林婆子抽了几十个巴掌,小脸红肿着,嗓音也跟哭哑了似得,一副可怜模样。 根据萧知现下存有的记忆里。 这个喜鹊自小就跟着她,两人虽然名义上是主仆,但实则却有姐妹情谊,她如今既然占了萧知的身体,自然要帮她好好照顾身边人。 所以在看到喜鹊这幅样子的时候,她彻底沉了脸,弯腰伸手把人扶起来,本想拍一拍她的手臂说一声“别怕”,可指尖刚触到她的胳膊便听到她轻轻“嘶”了一声。 萧知神色微动,心里已明白过来。 看来不止脸上这些伤。 喜鹊身上那无人瞧得见的地方应该也有不少。 对于丫鬟偷拿馒头的事,林婆子自然是无需下这样重的手,可问题是,这个丫鬟是她的贴身丫鬟,而她昨日正好驳了林婆子两回脸面,想到这,萧知心里好似涌了一团怒火似得,这些个混账东西! 可她到底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姑娘。 即便再生气,也不至于在几个下人面前失了体面。 萧知压着心里的怒火,伸手环着喜鹊,让她不至于摔倒,然后就仰着下巴盯着林婆子,神色淡淡得,语气也很平,“你说侯府规矩,那我倒要问一问你,你无故把我的丫鬟关进柴房,这又是什么规矩?” 她说话的时候。 神色冰冷,全无往日那副温柔怯懦的模样。 林婆子再一次从萧知的身上察觉出那丝可怕的凛然气势,甚至在她的注视下,让她忍不住又想往后退。等反应过来,她自己先气得红了脸,刚想张口说话,可还不等她开口,便又听到萧知说道:“纵然我丫鬟有过错,理应由刑事处的赵嬷嬷查办,你私设刑罚,又是什么规矩?” 那个刑事处原是她当年管家的时候设的。 那会她是怕有些院子里的丫鬟、婆子私设刑罚,索性便置办了这么一处地方,还下了规矩,倘若有人敢私设刑罚,那么惩罚之人刑罚翻倍。 这事。 府里的人都知道。 所以她这话说完,无论是林婆子还是其余一众人都白了脸,尤其是林婆子,她手里还拿着那块抽人的板子,此时却不知道该拿还是该扔。原本围绕在林婆子身后的那些丫鬟、婆子也有意无意得退了开来,一副想同人划清界限的模样。 甚至还有人跪在了萧知跟前,说道:“五夫人,是林嬷嬷差使我们做得,不不不,我们什么都没做,是林嬷嬷动的手。” 她这边开了头。 其他人也纷纷跪在萧知的面前,指认起林婆子做的事。 “你们……” 林婆子眼见这幅情况,想说些什么又无从说起,只能死咬着牙恨恨地盯着她们以及萧知。 她心里在气愤之余也觉得奇怪,这个上不了台面的孤女怎么病了一遭反倒有脾气了?以前无论她做什么,这个孤女向来都是好声好气得喊着“林嬷嬷”,现在却有胆子责罚起她了? 而且她竟然还知道刑事处的事? 萧知没有理会林婆子的目光。 她只是看着喜鹊,柔声问道:“她刚打了你多少下?” 喜鹊原本还怕得紧,可此时大概是被萧知的气势所感染,也朝林婆子的方向看过去,她的眼眶通红,藏着泪还有恨,嗓音也带着无尽的恨意,“她统共拿板子打了奴二十下,还在奴的胳膊上拧了十来下。” 萧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然后面向林婆子的时候,小脸又沉了起来:“来人,把林婆子押到刑事处,同赵嬷嬷说,林婆子私设刑罚,欺压下人,谁敢欺瞒,一并处置。” “你敢!” 林婆子看着萧知厉声喝道。 萧知听着这话,倒是笑了开来,她笑得时候很好看,眼睛弯弯得,明明是这么羸弱的身形,却在这一刹那让人感受到一股明艳的肆意,她就这么看着人,似笑非笑得说道:“我有什么不敢的?” “我是主,你是奴。” “你私设刑罚在先,无视尊卑在后。” “还是你觉得自己手握中馈,堪比侯夫人,所以才由你在这当家做主?” 这一番话,林婆子哪里敢认?她只能白着一张脸朝萧知伸出手,“你你你”了好几声,旁得却是什么话都吐不出。 萧知却懒得再理会她,抬了抬手,吩咐:“押出去。” 其余奴仆经历了之前那一番事,哪里还敢置喙她的意思,闻声便忙应了。 而此时不远处的一颗梧桐树下,庆俞推着陆重渊站在此处,眼见那处乱哄哄得,便低声说道:“主子,是夫人……我们要过去吗?” “不用。” 陆重渊的声音很淡。 没什么温度也没什么情绪。 他望着萧知的方向,见她挺直着脊背,小脸紧绷得露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漫不经心地转着指上的玉扳指。 而后,他收回视线没再看,语气淡淡得说道:“走吧。” 第10章 第10章 院子里乱糟糟的。 几个见风使舵的婆子生怕因为林婆子的事遭了罪,哪里敢置喙萧知的意思?她刚一发话,几人就上前押住了林婆子。 她们都是府里的下等婆子,平日里干惯了粗活,力气大得很,何况她们心里也厌烦了林婆子平时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所以用起力道来更是没轻没重的。 “你们这群……” 林婆子还想说话,却被一个婆子捂住了嘴。 捂着她嘴的婆子穿着一身褐色短袄,长得十分丰腴,手跟蒲扇一样大,此时死死捂着林婆子的嘴,竟是让她的声音一丝都透不出来……林婆子气得要死,但她这会说不出话也挣扎不开,只能拼命摇着头,嘴里不住发出“唔唔唔”的声响。 “五夫人,我们这就把林嬷嬷押过去。”那婆子同萧知说了一声之后,就同其他几个人把人押了出去。 走得远了。 这天地间的嘈杂声也就渐渐消了。 萧知朝一行人离开的方向看去一眼,在看到一株梧桐树的时候,她似是看到了一片黑色的衣角,有点熟悉。 但是想细看,那片衣角就消失不见了。 抿了抿唇。 她也没做多想,收回了视线。 喜鹊大半身子都靠在萧知的身上,眼看林婆子落得这幅模样,她心里自是快慰的,这几日她被人看押在柴房里,没得吃也没得喝,晚上还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老鼠在她脚边“吱吱吱”的叫。 她连睡都不敢睡,生怕一闭上眼睛就被老鼠啃了。 可快慰过后,便是担心。 喜鹊仰着头看着身边的萧知,苍白又高高肿起的脸上有着掩不住的担心,伸手拉着萧知的袖子,声音细细得,带着几丝害怕,“主子,我们这样对付林嬷嬷,回头会不会有人找我们麻烦?” 她们是寄居在这边的客人。 以前那些底下的人拜高踩低、冷嘲热讽的,主子都让她忍着。 现在她们对付的可是陆老夫人身边的二等婆子…… 萧知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低头,安慰似得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也十分柔和,“你别担心,这原本就是那林婆子坏了规矩,我不过是按着府里的规矩行事,何况……”她顿了顿,跟着一句,“我现下是府里的五夫人,他们还不至于为了一个奴仆来给我脸色看。” 今日之前。 她其实还没有这个把握。 可如今…… 萧知想起之前主院里的那些事,陆老夫人的表现很明显,只要她能好好照顾陆重渊让陆重渊高兴,别说是这五夫人的名义了,纵使她想要别的也不难。 “五夫人?” 喜鹊一愣,刚才几个婆子说话的时候,她疼得没有听清,此时看了眼萧知的打扮,大红婚服、妇人发髻,主子这是真得嫁给陆五爷了?想到陆重渊的那些坏名声以及上回主子得到消息后苍白失措的脸,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伸手揪着萧知的袖子,红着眼眶,呜咽道:“主子,是奴对不起您。” 当初陆老夫人要留下主子的时候,主子原是不同意的,是她生了病,主子担心去外头治不好,这才留下了。 后来…… 要是她们当初没有留在陆家,也不至于现在连主子的婚嫁都没法做主,想到陆重渊的那些事,喜鹊哭得更加伤心了,“主子,要不我们还是跑吧。”那可是个动不动就杀人的主,她不想主子最后被人活活折磨死。 “住口!” 萧知没想到喜鹊会说这样的话,低斥了她一声,等人愣愣闭了嘴,她又朝四周看去,好在因为之前她那一番话,现下几个遗留下来的丫鬟、婆子都不敢靠得太近,倒也没有听到喜鹊那一番话。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有些心惊肉跳。 她现在能好好站在这,都是因为陆重渊的缘故,倘若让人知晓她是这样想陆重渊的,别说陆重渊那,就连陆老夫人那边也没有她的好果子吃。 深深吸了一口气。 萧知重新看向喜鹊,见她神色有些苍白,双唇也有些微颤,轻轻叹了口气。 压低嗓音语重心长得同人说道:“喜鹊,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我现在已经是陆五夫人,至死都是这个身份,跑不出去的,何况……”她稍稍停顿了下,继续道:“陆五爷也没传说中那么可怕。” 眼见喜鹊还是一脸不信的模样,她也没有做多解释。 只是同人说起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也知道长兴侯府家大业大,别说我们根本出不去,就算出去了又能如何?倘若没被人抓回来还好,要是被抓回来,你觉得我们还能活得下去吗?” 喜鹊一听这话果然白了脸。 她拿手捂着嘴唇,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然后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奴,奴以后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萧知见此也就没再多言。 她看了眼喜鹊的身子,皱了皱眉,喜鹊现在的情况很不好,得赶紧找个大夫才行,随手指了两个丫鬟过来让她们搀扶住喜鹊,然后又指了一个丫鬟同她说道:“你去把我屋子里的东西收拾下,回头送到五房。” 说完。 她便让人扶着喜鹊,一道朝五房走去。 五房内院是不准外人进的。 所以那两个扶着喜鹊的丫鬟一到月门那处就停下了脚步,脸色煞白得看着萧知,嗓音也有些微颤:“五夫人,我,我们……” “行了。”萧知也没有怎么为难她们,从她们的手里接过已经昏过去的喜鹊,然后就扶着人往里走。 这要是她以前那个身子,扶着喜鹊自是不成问题的。 可她现下这个身子骨实在是太弱了,当喜鹊的份量压在她身上的时候差点就让她摔倒了,咬着牙,勉强撑着一口气把人往里头带。 只是原本短短的一截路,此时却跟走不完似得,萧知的气息越来越重,步子也变得越来越缓慢。 “夫人?” 不远处传来赵嬷嬷的声音,她似是诧异了一下,然后立刻就走了过来,语气关切得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边说边从萧知的手里接过了喜鹊。 身上压着的重量突然消失了,倒是让萧知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轻轻揉着自己的手腕,同人说道:“这是我的贴身丫鬟,之前被林婆子罚了,劳烦赵嬷嬷遣人去传个大夫,替我这丫鬟看诊下。” 赵嬷嬷闻言倒也没说什么,朝人点了点头,然后就扶着喜鹊往后院走。 等到大夫替喜鹊施了针又开了药,赵嬷嬷便让人去煮药了。 萧知担心喜鹊的身体,也没立刻走,坐在一旁看着喜鹊,等到底下人送来了药,她又盯着人给喜鹊喂了药,擦拭了身体,这才离开。 刚走到外面。 她就看到了侯在廊下的赵嬷嬷。 赵嬷嬷穿着一身深色棉袄,即便站在寒风中,那头发也是整整齐齐得,似是听到声响,她转身看来,先是朝萧知行了一礼,然后同人说道:“夫人不必担心,老奴已经吩咐人看顾这个丫鬟了,她不会有事的。” “多谢嬷嬷。”萧知这声谢说得十分诚恳。 喜鹊伤势严重,得有人看顾着,可她现在这个身份是不可能日夜顾着的,何况她虽然占了五夫人这个名义也得了陆老夫人的青眼。 可在这个五房,她这个夫人恐怕还没赵嬷嬷势大。 如今有了赵嬷嬷这番话,喜鹊的身子骨,她总归是不必担心了。 又见人的神色。 萧知想了想,便轻声问道:“嬷嬷可是还有其他话要同我说?” 赵嬷嬷有些意外她的细心,嘴里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少见得露出一抹笑,然后才同人说起话来,“咱们五房不比别处,五爷喜欢清静,平日底下的人都鲜少会在五爷面前露面,日后夫人可能得辛苦些。” 这“辛苦”是何意,萧知明白。 左右不过自己费些神,劳些力,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所以萧知也只是回道:“我不要紧的。” 虽然出身不好,可脾气倒是不错,最重要的是眼前这个女孩得五爷喜欢。 赵嬷嬷心里略过这个想法。 而后望向萧知的眼神也就变得更为柔和了,就连语气也变得温和了许多,她边走边同萧知继续说道:“五房的事暂且是由老奴管着,您身子弱,且休养一段日子,等回头您身体康复了,老奴再细细同您说这些事。” 这个。 萧知也没什么意见,便也没说什么。 “还有一桩事……”赵嬷嬷突然停下脚步看向萧知说道:“五爷喜欢干净,不拘春冬,夜里都得洗漱,以往五爷未曾娶妻,他的起居都是由底下的小厮看顾着,如今他成了亲,那些外男平日里也不好随意出入。” “这事恐怕还是得麻烦您了。” 萧知闻言一愣,她神色怔怔得看向赵嬷嬷,她……还得负责给陆重渊洗澡? 第11章 第11章 萧知端着一盆水站在寒风中。 这水是刚才离开的时候,赵嬷嬷亲自递给她的,也就是所谓给陆重渊洗澡用的水。 她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沦落到给别人擦洗身体,原本以为今早服侍陆重渊洗漱已经是她的极限了,没想到这到了晚上,她还得给人擦身体。 擦洗身体的时候,陆重渊肯定是不会穿衣服的,要只是上半身,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可下半身…… 就算她闭着眼,也担心会碰到什么不该碰到的。 越想。 萧知这端着水盆的手也就更为用力了。 原本以为能寄居在这具身体里面是她的幸运,可如今看来,等着她的磨难还有不少,这才一日就已经这么多事了,以后还不知道会怎样。 萧知想到这,心里不住是又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在寒风中已经待了多久了,只知道手里这盆原本还算滚烫的热水此时已经没多少热气了,生怕这水待会凉了,纵使她心里再不肯进去也只能进去了。 咬着牙。 轻轻推开门。 相较外头乌压压的天,屋子里倒是算得灯火通明,四周都摆着烛火,用得还是外邦进贡过来的玻璃屏罩,即便这会因为门开着的缘故透进来外头的寒风,可那些藏于玻璃屏罩后的烛火却依旧纹丝不动。 只是烛火不动。 坐在轮椅上的那个男人却轻轻皱了皱眉。 他手里握着一本翻看了一半的书,此时因为那冷风的缘故,书页被吹得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这寂静无声的室内,纵使声响再小也足以让两人听清。 萧知听到声响便立刻抬了头朝陆重渊看去。 眼见他眉宇之间的不耐烦藏也藏不住,握着水盆的手便又收紧了些。 她抿了抿唇也没说话,脚下的步子倒是快了些,等把水盆放在一旁就转身合了身后的门,等到那风尽数被挡在屋外,这才看向陆重渊,轻轻喊了人一声,“五爷。” 陆重渊看了她一眼也没回应,只是继续低下头翻看起手里的书册。 萧知见他这般,一时也不想上前。 她就立在一边,心里倒是想继续磨蹭下去,可她想磨,那水温却容不得她这样继续下去,咬了咬牙,就跟昨儿个差点以为自己要被陆重渊睡了一样,她把所有的思绪都压在心底,然后重新看向人说道:“五爷,我来服侍您洗澡。” 话音刚落。 陆重渊翻着书页的手一顿,他掀了眼帘看向萧知,见她一副神色坦然半点没有委屈的模样,突然扬起一抹似讥似嘲般的笑容。 这个女人自以为伪装得很好,刚才却在外头站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先前进来的时候,眉宇之间还有着掩不住得别扭和介怀…… 想到早间在正院的时候,这个女人所说得那些话,陆重渊脸上的讥嘲味更浓,没有多说,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目光盯了她好一会。 既然这么嫌弃他,现在又何必露出这样一幅坦然的神色? 真是令人厌恶啊。 陆重渊修长的手指轻轻磨着手中的书,那略显粗粝的书页在他手指之间磨过的时候,让他突然生出一种杀戮的情绪。 外界传言陆家五爷陆重渊自从腿疾之后便开始嗜杀。 其实不是,他除了在战场上杀过宵小贼子之外,平时还从未动过手。 不屑。 也没这个必要。 可如今。 他却是真得动了这个心思。 杀了这个伪善的女人,杀了这个令人厌恶的女人,杀了她…… “五爷?” 萧知的声音在屋中响起,她的脸色在烛火的照映下显得有些苍白,可语气却是镇定的,不仅如此,就连她望着陆重渊的目光也是冷静和坦然的。 她就这么看着他,语气温和得说道:“再不去,水就要凉了。” 陆重渊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心中那股嗜杀的情绪倒是渐渐消了下去,可心中的讥讽却越来越浓,他倒是要看看这个女人能做到什么地步,收回目光,随手把手里的书扔在桌子上,然后自顾自推着轮椅朝水房走去。 等人走后。 萧知刚才紧绷着的身子终于得以放松了,她伸手捂在心口处,几不可闻得松了一口气。 这不是她第一次陆重渊用那样黑压压的目光盯着,可她以前看到这样的注视也只是觉得紧张、害怕,却不至于被吓得后背都浸出一丝冷汗。 今日…… 陆重渊是怎么了? 她能感受到先前有那么一瞬间,陆重渊是想杀了她的。 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只是眼见陆重渊的身影越来越来,她也不敢停留得太久,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就端着水盆、打了帘子走了进去。等把水盆放在轮椅边上的时候,她的心情又开始变得紧张起来,陆重渊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靠得这么近,她都能够感受到陆重渊散发出来的气势。 紧张,害怕。 可再紧张再害怕,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没同人说话。 站起身,弯着腰打算去解陆重渊的腰带。 水房里头不比外头烛火通明,这样虽然让萧知不至于那么紧张,可同样也加大了她的难度。 她弯腰解着陆重渊的腰带。 这本来应该轻而易举的动作,此时就好似跟她作对似得,怎么解也解不开,鼻尖上的汗越来越多,小脸也烧得越来越热,萧知不想同陆重渊说,一来是知道这人喜怒无常,二来她本性也是个不服输的。 咬着牙。 就像是在跟那根腰带斗气似得。 最后倒是她赢了。 等到腰带解开的那一刹那,萧知松气之余竟然还有那么一丝胜利的喜悦,她把手中的腰带放在一侧的架子上,然后就替人脱起了外衣和内衫。 可能是历经了先前那么一场大战,又或许是屋子里的烛火实在太过昏暗,她原本紧绷着的心弦此时倒是松懈了不少。 伸手绞干了那方帕子,然后蹲在轮椅前替陆重渊擦拭起身体。 萧知再胆大也还是个姑娘,哪里敢仔细去看陆重渊的身体?可即便低着头压着眉眼,余光却还是能够瞥见陆重渊上身的轮廓,宽肩窄腰,肌理分明的手臂,腰部那处硬邦邦得,凑近些还能闻到他身上有百濯香的味道。 不过要是细闻的话,就能闻到在这一股子百濯香的掩盖下是清淡的药香味。 恰好此时手里的帕子拂过几处地方,萧知可以透过那薄如蝉翼的帕子感受到上头的伤痕,那是常年征战沙场留下来的伤痕。 先前对陆重渊的害怕和忌惮在这一瞬间突然少了许多。 这个男人即使再喜怒无常,再冷漠暴戾,可有一点却是没法否认的,要不是陆重渊这么多年身处沙场,击退了一批又一批的乱臣贼子,那么他们大燕朝的百姓只怕也没法像如今活得这么开心。 是这个男人…… 护了大燕的山河和百姓的安康。 或许…… 她不应该因为外头的那些传言用那些世俗的眼光去看待他?她应该对他好些,为了自己赖以生存的这个身份,也为了他的几次襄助。 想到这。 萧知刚才紧绷着的小脸突然变得有些柔和了,就连替人擦拭的动作也变得温柔了许多。 水房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萧知绞帕子的时候会传出一些水波的声音。 陆重渊衣衫半解得坐在轮椅上,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拿那乌压压的目光盯着萧知,看着她侧着头小心翼翼得擦拭着他的身体,看着她在抚到那些伤口的时候,眼睫有轻微的抖动。 知道她是因为什么缘故,陆重渊搭在两侧的手弯曲了一些。 恶心吧。 害怕吧。 是啊,怎么可能不恶心不害怕呢?有时候他看着自己身上的这些伤口都觉得厌恶。 十年征战,他用这具身体击退了一批批宵小贼子,可他们是怎么回报给他的?赐予他战神名头,却在背地里说他嗜血,说他暴戾,说他杀戮成性。 脸上露出讥嘲的笑,刚想伸手拂开她,耳边却突然听到一声极其细微的女声,“疼吗?” 刚刚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陆重渊脸上的讥嘲微顿,低垂的双目也跟着露出一丝怔忡……他能听到她话中的关切和心疼,唯独没有他所认知的畏惧和厌恶。 不等他张口。 萧知便又说了一句,“您这些年为了大燕受了这么多的伤,一定很辛苦吧。”她边说边抬了脸,那张犹如白玉般的小脸在这昏暗的室内就像是一盏指引迷路人的明灯,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早间看到眼前这张朝气如初旭的面容时,他的脑海中只有想把人狠狠撕碎的心情。 可此时…… 他的心下微动。 那颗对他而言沉寂了太久的心在这样的目光下竟然开始跳动起来,不是早间那一下两下的跳动,此时的心跳持续了很久……陆重渊就这么低着头看着萧知,看着那张微抬的小脸上挂着关切和心疼。 喉咙突然变得干涩起来。 他想说些什么,或者问些什么,可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陆重渊收回手却没有松开,就这么握着拳头放在腿上,黑压压得目光倒是始终落在萧知的身上,目光复杂得似是想从她的脸上窥探出其余的情绪。 可无论他怎么窥探,都没法从她脸上窥探出除此之外其他的情绪。 屋子里光线昏暗。 陆重渊六识好,看什么都真切。 可萧知不过一个普通人,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陆重渊选择的又是背光的一处地方,她除了能够感受到他落在身上的视线一直没被收回,至于其他的,陆重渊在想什么,脸上是个什么神色。 她却不知道。 没了最初的心悸和胆怯,萧知尽心尽责得替陆重渊擦拭完上半身又替人穿好外衣。 然后…… 她抿着唇看向陆重渊的下半身。 不同上半身,在面对下半身的时候,萧知的内心还是有些犹豫的,可以她现在的处境好像也没有什么犹豫的资本,抿了抿唇,她还是伸出手打算去解人的裤带,只是手还没碰到那处,她就被人抓住了胳膊。 就跟昨天晚上一样。 陆重渊冰凉的手掌心紧箍着她的手腕。 萧知此时还弯着腰,她只要抬眼就能直视陆重渊,此时她就抬着一双杏眼看着陆重渊,又长又翘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声音很细还带着些疑惑,“怎么了?” 陆重渊看着她跟小鹿一样清澈的眼睛,抓着她的手腕,凝视了一瞬。 然后收回视线垂下眼,从她手里握过帕子,神色淡淡得说了一句,“你出去吧。” 出去? 萧知愣了愣,好似没有听清,那双又长又翘的睫毛也跟着轻微抖动了好几下,等到陆重渊从她手里握过帕子,她才反应过来。 陆重渊这是打算自己擦身体? 可他的腿? 想说些什么。 只是想到陆重渊的性子也不敢多说,这个男人这么要强,可能是不希望让别人看到他受伤的双腿,顺从得“哦”了一声,“那我在外头等您……”边说边起身,要出去的时候,又跟着一句,“您要是有事就喊我。” 可不管她说什么,陆重渊都没有回应,萧知习惯了倒是也没说什么,打了帘子就出去了。 等到帘子落下的那一刹那。 陆重渊终于抬起了双眼,此时帘子尚未静止,他依稀能够透过那一角布帘看到那个单薄的身影。 想到之前她说得那些话。 他目光复杂得看着她,薄唇也跟着轻轻抿了起来。 第12章 第12章 萧知自打出来后就坐在了椅子上,有些精疲力尽得喘着气,从今早开始她就没怎么歇息,又是去给陆老夫人请安,又是照顾喜鹊,刚才又战战兢兢给陆重渊擦洗身体……耗了一日功夫,她现在这具弱不禁风的身体早就有些受不住了。 桌上摆着一套画着江南烟雨的青花瓷官窑茶盏。 萧知从中取出一只倒了杯茶,茶水还冒着热气,她细细辨别了下,那里头漂浮着的茶叶应该是特品的君山银针。 君山银针本就稀有,更遑论是特品,一年也产不了几两。 她以前也只有在宫里皇伯父那边才喝过。 陆重渊倒是奢侈。 不过想着他每日早膳都吃这么多,萧知倒也不觉得稀奇了,就这么双手捧着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独属于君山银针的悠扬香气从唇齿之间轻轻碾过,最后滑入喉间。 里头还没有传来陆重渊的声音。 萧知索性就这么坐在椅子上,细细打量起屋子里的布置。 昨儿夜里来的时候,屋子里一盏烛火也没点,今早又匆匆忙忙的,她倒是还没有认真打量过陆重渊的住处,此时细细看着才发现陆重渊岂止是奢侈?比拳头还要大的夜明珠随意置放在多宝阁上,墙上挂着的字画皆是出于大家之手。 即便是随意摆放的花瓶也都是说得出门道的稀罕物。 萧知见惯了好物,虽然觉得陆重渊的生活有些太过铺展奢靡,但也不至于震惊。 这个男人本来行事就颇为张扬。 她记得有一年陆重渊班师回朝,皇伯父在宫中设宴款待他,那会她还没有嫁给陆承策,跟着哥哥一道去赴宴,宴席上那个男人就穿着一身黑色锦衣坐在右首的位置被一众人恭维,肆意张扬又威风凛凛。 那个时候。 谁都敬畏他。 年纪轻轻就当了五军都督,手握十万兵马,谁见到他不得客客气气喊一声“都督大人”? 可如今呢? 纵然他还有着五军都督的头衔,甚至因为受伤的缘故还被加赐了太傅一职,可这些虚名又有什么用?现在的陆重渊拿不起银枪、上不了战马,他只能被困在这个四方天地,做什么都得依靠别人。 这个骄傲的男人哪里能够受得住这样的差别? 萧知轻轻叹了口气。 倒不知道是为英雄落寞,还是感同身受。 曾经的她也是那样的肆意张扬啊,她的父亲是永安王,母亲是同大燕有“百年交好”盟约的邻国长公主,哥哥是世子,宫里那两位最尊贵的人是她的皇伯父、皇伯母,就连曾经她那位“好夫君”也是赫赫有名的侯府世子。 从小到大,她走到哪都是被人捧着的。 可如今呢? 她什么都没有了。 父王母妃死了,哥哥还不知生死。 她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害她的家人,只知道从前对她百般疼爱的皇伯父亲下圣旨赐死了永安王府上下一干人等,而同她恩爱两不疑的夫君更是这桩事件的刽子手。 她不明白。 为什么皇伯父不细查就这样定了罪,她的父王母妃难道不是他的家人吗?为什么他可以这么狠心? 还有陆承策…… 从前外头的人说陆承策处事无情,她还不信。 可如今。 她却不得不信。 那个同她青梅竹马长大,对她千依百顺的陆承策或许根本就是假的,要不然那个男人怎么可以狠心成这样? 萧知想起那日他脸上的淡漠还有吐出来的那些话,情绪变得越来越激动。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着,抓得她很疼很疼,抓得她都快喘不上气了,她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另一只手就握着茶盏,此时茶盏因为她激动的情绪颤动起来,里面有不少茶水倾倒出来洒在桌上。 不管真相究竟是什么? 她都会查出来,然后洗清父王母妃的冤屈!她会让这些污蔑她父母的世人都知道,她的父母没有罪! 至于陆承策…… 身后传来轮椅的转动声。 萧知像是突然惊醒似得,她匆忙把茶盏置在桌上,然后用帕子擦拭掉上面的水迹。 等到起身回头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之前那副激动的情绪了,只有声音好似还带着些许颤音,“五爷。” 她掩饰得很好,却瞒不过陆重渊的眼睛。 陆重渊能够察觉到她先前的情绪很激动,他深邃又黑沉的目光轻轻瞥了萧知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拉了拉一侧的绳子。 绳子拉起的时候,底下坠着的铃铛也跟着响了起来。 萧知先前就注意到屋子里有不少绳子,她心里大概也能猜到这些绳子是有什么用途,便也没问。 一刻钟后。 赵嬷嬷领着人端了晚膳过来。 丫鬟们布置完晚膳就退下了,倒是赵嬷嬷留了一步,她的手里握着一个包袱,客客气气得同萧知说道:“夫人,这是先前正院里送过来的,老奴先帮您放到里间,等过几日,老奴会让人上门替您裁衣量体,再给您多做几身衣裳。” 萧知想起早间的事,递了一眼过去。 看到就这么一个包袱的时候,她的心里是有些意外的,原身在侯府待了半年多,她记得陆老夫人给她的待遇同家里几个小姐是差不多的,怎么才这么一点东西?不过这个时候,她也没做多想,朝人点了点头,道了一声谢,然后就坐在了陆重渊的对面。 “夫人客气了。” 赵嬷嬷笑着说了一句,便把东西送到了里间,等出来的时候朝两人福身一礼便退下了。 陆重渊早已经自顾自得用起了晚膳。 萧知也握起了筷子。 桌子上的菜闻着香看着精致,入口更是美味,她早间没吃多少,晚间倒是有胃口了,低着头慢慢吃着,倒也难得吃了有两碗。 等她放下碗筷的时候,发现陆重渊竟然还在吃。 不好离桌也不知道该同人说些什么,便提了一嘴喜鹊的事,“五爷,我有个自幼跟着我的丫鬟,今儿个把她带回五房了。”知道陆重渊不爱别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忙又跟着一句,“原是该早些跟您说得,只是事出紧急,她又急需大夫诊治,我只能先把人带回来。” 说完。 她又补充道:“您放心,我平日不会让她出现在您的面前,绝不会吵到您的。” 陆重渊听出她话里的紧张和担忧,好似生怕他发怒似得,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果然……这些人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惧怕他。 他竟然还因为她刚才在水房里说得那番话,乱了片刻的心。 想想就好笑。 他也就真得笑出来了。 讥嘲似的冷笑在屋中响起,陆重渊没有抬头,自顾自吃着饭,等到吃完的时候,他才冷冷瞥了萧知一眼,嘴里说着,“随你。” 说完。 他也不等萧知再说别的,推着轮椅就去了里间。 萧知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心里还有些想不明白,这好端端得,陆重渊怎么又生气了?可想想他原本就是这么一个性子,倒也没有太大的惊讶。敛了心思,又拉了一回那根绳子,没过多久便有人过来收拾东西了。 等到她们收拾完。 萧知去了一趟里间,看着陆重渊坐在一处看着书,也就没打扰他,从衣架上找到赵嬷嬷摆着的包袱就提着去了水房。 包袱没多少东西,提着就很轻。 打开后也就看见几身常服和寝衣,还有一些首饰都不算金贵,当初原身进来的时候,她可送过不少好东西,怎么如今竟是一样都没瞧见?萧知压着心里的疑惑,拿了一身衣裳,打算去水房洗漱。 可刚刚拿衣裳的时候,倒是在那衣服堆里摸到了一块玉佩。 取出来一看,那是一块通体泛青的双鱼佩,背面好似还有一个标记,只是太过细微,她有些瞧不真切。 记忆中这块玉佩好似一直被原身戴在脖子上,只是她醒来后倒是没瞧见,想来是原身昏迷的那几日,哪个手脚不干净的丫鬟偷拿了,如今见她不似以前软弱,生怕秋后算账,这才又偷偷放了回来。 既然东西回来了,萧知也就不想再算这个账了。 不过…… 她摸着手里的玉佩,抿着唇没说话,这块玉佩绝非凡品,原身一个孤女怎么会拥有这样一块稀罕的玉佩? 萧知握着玉佩,仔细回想着脑海中的记忆。 可脑中的记忆太多太乱,她这一时之间也查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唯一可以知晓得是这块玉佩从小就被原身戴在身上,一直被她好好得保存着,即便是洗澡都没有摘下来过。 既然一时查不到有用的消息,她也就没再多想。 何况她现在和原身的身体刚刚契合,想得多了,反而容易头疼。 小心翼翼得把玉佩戴在脖子上,然后藏在衣服里,那玉佩摸着凉,但是戴在身上的时候竟像是会生暖似得,刚才还有些微凉的身体此时竟然有些温热起来。 有些诧异得隔着衣襟摸着那块玉佩。 她知道这世上有一种玉佩,戴在身上的时候会根据体温散发凉暖,只是这东西往常也只是记载在一些古籍书册里,她未曾亲眼见过,也就从竟没当过真。 如今看来,这记载倒是真得。 可若是如此的话。 原身又怎么会拥有这样的玉佩呢?萧知心里的疑惑更深了些。 第13章 第13章 萧知出去的时候。 屋子里已经没有陆重渊的身影了,她朝架子床看了一眼,那边的青色帷帐已经落下了,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反正静悄悄得连个呼吸声都听不见。她也没说话,轻手轻脚得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边的架子上,然后合衣躺在贵妃榻上。 靠近她这边的宫灯还留了一盏。 虽然光线昏沉,但也足够让人看清室内了。 先前屋子里并没有其他人,这盏灯自然也只可能是陆重渊给她留下的。 这倒是让萧知有些意外。 她以为陆重渊那个性子是全然不会理会别人的。 可如今看来,他也并非铁石心肠。 想到这。 她又朝架子床看了一眼过去,因为光线的缘故,可以看到在那青色帷帐里面有个高大的身影,看不清面貌,只能依稀看到一个轮廓,男人闭着眼睛,俊美又坚毅的面容在这夜色里依旧有着不容小觑的气势。 交叠放在被子上的手也被他紧紧握着。 像是随时都在做好战斗的准备,又或者是深深忌惮着周遭的环境,所以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紧绷。 萧知不知道陆重渊以前经历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可看他这幅模样,却也足以推断出这个男人的内心没有安全感,要不然也不至于在自己最为熟悉的环境中,在这样一个即将要步入睡梦的时候都一直紧绷着身子,警惕着周遭。 抿了抿唇。 她没再看陆重渊。 屋子里的银丝炭烧得很足,萧知倒是也不觉得冷,她把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睁着一双眼睛想以后的事。 她现在这个身份没权没势,身边也没什么能够使得上力的人,想要查清真相,一点都不容易,何况她到现在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害他们一家,倘若泄露出个蛛丝马迹,别说查清真相报仇雪恨了,只怕她自己都活不了。 现在她能借助得也就只有自己这个陆五夫人的身份。 可偏偏她这个身份也不算体面…… 虽说今儿个敬了茶喊了人,可说到底,她也不过是给陆重渊冲喜的新娘,再说陆重渊的身体时好时坏,谁也不知道他能活多久,要是他死了,那么她这个所谓的五夫人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越想。 萧知心里就越焦急。 翻来覆去了好几回,还是睡不着,她也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生怕吵醒床上的陆重渊,只能小心翼翼得翻着身子。手心在贴到枕头底下一处冰凉的物体时,萧知倒是愣了下,取出来一看才发现这是早上刺伤陆重渊的那把匕首。 那个时候陆重渊把匕首扔给她后,她随手就把匕首放在了枕头底下。 一来是怕人发现。 二来也是心里还忌惮着陆重渊,怕他喜怒无常要杀她的时候,至少身边也能有个东西可以对付人。 可如今…… 萧知细白又纤弱的指腹小心翼翼得磨着刀鞘上的纹路,转头朝拔步床上的那道身影又看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个高大又寂静的身影时,她刚才还浮躁万分的心突然就不那么急躁了。 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老天爷给了她新生的机会,那么她一定会好好把握好这次机会,她会查清真相会为父母报仇,也会好好照顾好陆重渊的身体……毕竟,只有陆重渊好了,她这个陆五夫人才能好好活着。 想清楚了,想透彻了,她的情绪也变得平和下来。 翻开被子起身。 萧知把手里的匕首放在一侧的书架上,然后又轻手轻脚得朝陆重渊的架子床走去,掀开床帐,她看着陆重渊紧闭的双目什么都没说。 弯腰替人把手放进锦被里,这才转身回去。 那盏仅剩的宫灯也被她吹灭了。 萧知摸黑上了榻,或许是心情变得平复下来,这次她躺在榻上的时候,竟然没过一会就睡着了。 等到屋子里传来她均匀又平和的呼吸声。 原先一直躺在床上的陆重渊才睁开眼,他其实一直都没睡着,他察觉到萧知之前一直在朝他这边看过来,也察觉到她翻了有五个身,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呢?想啊,这个女人肯定是害怕和他待在同一个房间。 就跟早间那两个丫鬟说的话一样。 她们只不过一日见几次就已经害怕得发抖了,更不用说这个女人还得每时每刻都要跟他待在同一个地方。 她肯定在想该怎么离开他,怎么离开这个陆家,所以才会如此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甚至在刚才她起身过来的时候。 他都以为她是想摸黑杀了他,杀了他,没有这个身份的束缚,她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可她…… 陆重渊想到刚才她那双柔软又温和的手放在他手背上时传来的触感,轻飘飘得就跟天上的云朵一样,柔软又没多少力道,却偏偏让他的心下一动。他从小到大很少被人这样照看过,他的那双父母就不用说了,底下的仆人也都惧怕着他。 赵嬷嬷倒是对他有几分真心在。 可他年纪越大,性子越发冷厉,他这位奶娘也就对他又怕又敬了。 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担心过他夜里会睡不好,也没人想过,他把手放在外面可能会冻得感冒……在那些人的眼里,他已经足够强大了,强大到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关切,就连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不需要那些伪善的真心,也不觉得这世上会有人真心对他。 可就在先前…… 他却清晰得感受到了那个女人流露出来的真心。 她,是真得在关心他。 掩藏在锦被底下的手被他轻轻弯曲起来,那里好似还残留着一些萧知留下的触感,柔软又包容,还有些温热。 他生性冷清,就连身子也要比常人冷上几分,尤其是中毒之后,这具身体就没有再感受过热。 可如今。 他却能够清晰得感受到那一丝温热。 屋中光线昏沉。 陆重渊转头朝萧知的方向看去,看着她在那微弱月色下平静的面容,看着她嘴角微微扬起的一抹弧度,原先弯曲的手指突然被他紧握成拳,似是想把这一丝最后的温热留住,却又在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时,突然又松了开来。 寂静了多年。 很少有过波动的情绪在这样一个夜色里,竟然少见得有了起伏。 陆重渊的呼吸也在这一瞬变得急促起来,他想收回视线,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萧知的方向看去,摊放在两侧的手想收拢,想把那一丝温热藏住,脑中却回想起以前的那些记忆,那一件又一件的事都在提醒着他。 没有人会喜欢你的。 生你养你,与你有着血脉牵扯的家人都不喜欢你,更何况是一个被迫与你成亲的陌生人? 他的心中生出几分不甘。 不甘被这个女人的举动左右心情。 甚至想起身杀了她,杀了这个女人,那么就没有人可以左右他的情绪了,可那双被她曾经握过的手最终却还是被他交握在一起。 指腹小心翼翼得碾磨着上面的温热,犹如濒临死亡的圣徒带着朝圣一般的心情。 珍藏着。 翌日。 萧知醒来的时候,陆重渊已经不在屋里了。 看了眼外头的时间,估摸着已经过了辰时了,她也有些意外自己竟然一觉睡到现在,揉了揉眼,起身去水房洗漱了一番,刚想出门去看看陆重渊去了哪,倒是有个丫鬟端着早膳过来了。 “夫人。” 丫鬟恭恭敬敬得朝她行了一礼。 萧知朝人点了点头,看了眼她手里端着的早膳,不多,应该只有她一个人的份量,便问道:“五爷呢?” “五爷去了书房。” 五房的下人和陆重渊的性子一样,言简意赅,绝对不多说一句。 不过既然知道陆重渊去了书房。 萧知也就没再多问,朝人点了点头便回了屋子,等人布置完早膳,她又问起喜鹊的情况,知道她一概都好也已经吃用过了,倒也安心了。 她和喜鹊没什么主仆情谊,可既然占了原身的身体,那么对于这个和她如同姐妹的丫头,自然是想着能多顾着就顾着些。 等吃完早膳。 有人过来收拾东西,萧知便想着去喜鹊那边看看,可刚刚迈出门槛,赵嬷嬷便过来了,同她说,“夫人,老夫人那边来了话,请您过去一趟。” 说完。 眼见萧知轻轻拧了眉,赵嬷嬷以为她是在担心出什么事,便又轻声跟着一句,“许是想问些五爷的事,您别担心。” 萧知听得这话,倒也没说什么。 她朝人点了点头说了声谢,原本是想去跟陆重渊说一声,不过想着陆重渊那个性子,恐怕在他眼里,她就是一团可有可无的空气,也就歇了心思……重新回到屋子梳妆打扮了一番,然后才朝正院走去。 侯在五房门口的是一个名叫“翠儿”的丫鬟。 她是老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比不上平儿,却也是有些脸面的,见到她出来就恭恭敬敬行了礼问了安。 萧知看她这幅样子,便知道陆老夫人这次请她过去果真是为了陆重渊的事,她也没再多想,同人一道朝正院走去,可还没走到正院就看到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朝她这处走了过来。 少女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模样俏,身段也好。 倒也是她认识的人…… 陆老夫人的侄女,白家的小姐,也是……陆重渊以前的未婚妻。 第14章 第14章 这位少女名叫白盈盈。 不管是原身还是她,都是认识的,不过还是她更为熟悉点。 早些年她做顾珍的时候可没少同她往来。 尤其是白盈盈同陆重渊定了亲之后,两家来往更为频密,她身为侯府的世子妃更是少不得要同人多打交道,那会她还同人笑着说过“等你进门后,我可得唤你一声小婶婶了”,哪里想到自己如今竟然会成了陆重渊的妻子。 这世上之事。 有时候还真是怪诞的很。 萧知觉得好笑,倒也没有露于表面。 身边的翠儿已经停下步子,她也就从善如流得止了步子,目光倒是有意无意得朝白盈盈看过去。 白盈盈和陆重渊的亲事定在两年前。 陆老夫人亲自做的主,三书六礼都走得差不多了,原本是打算今年陆重渊回来后成亲的,可谁也没有想到陆重渊竟然会在上一次战役中受伤,不仅中了毒还成了残废。 早些时候。 外头的术士曾跟陆老夫人提过冲喜或许能让陆重渊的身体变好。 那会陆老夫人便打算让自己的侄女早点嫁过来,可这个时候,白家却不肯了,尤其是这位白盈盈白姑娘,可谓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打死都不肯嫁过来。 陆老夫人起初还到白家去过几回,好言相劝,到最后也被磨尽了耐心。 你不肯嫁,那就别嫁了。 当即就把原本属于白盈盈的八字退了回去。 可白盈盈不嫁,总得有人嫁给陆重渊,偏偏陆重渊凶名在外,如今又是这副身子,别说正经家的姑娘了,便是连那些庶出的也不肯,这一来二去,陆老夫人也只能把主意打到了原身的头上。 要说原身的死。 其实同这位白盈盈也有些关系。 倘若当初白盈盈肯好好嫁了过来,原身自然也不必嫁给陆重渊,那么自然也不至于担惊受怕得坏了身子。 不过若是这样的话,她也就不会存在了。 思绪刚到这。 远处的脚步声也就越走越近了。 身侧的翠儿弯下身子朝白盈盈福身一礼,口中也跟着恭敬的一声,“表姑娘。” 白盈盈素来是个骄傲的性子,听到这声也没应,只是朝萧知的方向看了过去,刚才她就注意到萧知了,可那会离得远,她又许久没来侯府,一时倒也有些认不清,等问了身边的丫鬟才得知原来这就是当初救姑姑的那个孤女。 也是…… 如今嫁给陆重渊的那个女人。 前段日子她待在家里整日担惊受怕的,生怕父母兄长碍着姑姑的面子,把她嫁了过来,直到知晓陆重渊已经成了亲,她这颗心才总算是落下了。 问过丫鬟。 知道是那个孤女嫁给陆重渊。 她心里觉得庆幸之余又生出一些讥嘲,一个孤女配一个残废,还真是绝配。 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陆重渊,跟个冰块似得。 他们订婚两年,这个男人鲜少回来,就算回来也从没对她好过,可在陆重渊成为残废之前,她的确是想嫁给他的。 陆重渊长得好看又手握大权,整个大燕朝的人对他又敬又怕。 当初他们订婚的消息传出去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陆重渊的缘故对她追捧起来,她喜欢被人追捧,也享受那种万众瞩目的目光。 所以即便陆重渊不是个知冷知热的,她心中也是想嫁给他的。 可这些得建立在陆重渊没有成为残废,建立在他还是那个威名赫赫的陆都督,现在的陆重渊不过是个不良于行的残废,哪里值得她委身嫁给他? 不过…… 白盈盈朝萧知递了一眼过去。 既然这个孤女给她挡了灾,她也愿意施舍几分薄面给她,同她好生说几句话,想到这,白盈盈的面上也少见的流露出几许笑意,可她心里看不起萧知,纵然是笑也是高高在上的。 “五嫂今日过来是来给姑姑请安的吗?”她说话的时候,下巴微抬,一张精致的小脸充斥着数不尽的高傲。 萧知见她这幅模样便觉得好笑。 以前她做顾珍的时候,这位白姑娘整日围在她的身边,郡主前郡主后的,甚至还不顾自己这个“长辈”的身份要同她姐妹相称,可如今她成了萧知,这位白姑娘便成了这幅高高在上的模样,就连说话也像是在施舍一般。 她心里好笑,倒也不觉得生气。 这世上的人千人百态,什么样的都有,何况这位白盈盈同她也没什么关系,她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说出什么样的话又同她有什么关系? 因此她也只是朝人点了点头,不咸不淡得说了一句,“母亲喊我过来。” 白盈盈起初还想同人好好说几句话,可看到萧知这幅样子,立马就拉了脸,她对这个孤女也算是客气了,外头那些官家小姐平日里想同她说句话,都得看她有没有这个心情,这个孤女倒是好。 她都这么好声好气了,她竟然还不知道感恩戴德? 真是个没教养的破落户! 此时周遭除了几个上不了台面的丫鬟便只有白盈盈和萧知两个正经主子了,可白盈盈显然是没把萧知放在眼里的,脸上原本的笑意消了下去,她冷着一张脸朝萧知看去,口中的语气倒也没先前那么客气了,“我听说五嫂是前几日嫁给五表哥的。” “原本我还想着要过来观礼,哪里想到这婚事办得那么匆忙,别说观礼了,就连喜宴都没办。” 向来女子最看重婚嫁,她就不信这个孤女会不生气。 不过她生气又有什么用?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罢了,就算如今成了五夫人也不过是名义上的事,她可是白家的小姐,还是陆老夫人的亲侄女,虽然因为之前的事,他们两家闹了些矛盾,可他们是扯着筋骨连着血脉的一家人。 怎么可能真的断了关系? 她过会同姑姑好声好气说几句话,不就行了? 再说…… 她可记得这个孤女最是怯懦不过,别说只是这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便是她真的欺负了,只怕这个孤女都不敢同姑姑去说什么。 想到这。 白盈盈脸上的讥嘲越深,就连话也说得越发刻薄了,“我那五表哥身子不好,性子也不好,你嫁给他的确是委屈了。” 萧知起初的确不想理会白盈盈。 就如她先前所说,她和白盈盈不过是没什么关系的陌生人,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不至于让她生气。 可此时听得这番话,她却忍不住皱起了眉。 她能理解白盈盈当初不肯嫁给陆重渊。 毕竟陆重渊的身子就连宫中最厉害的太医都摇头叹气,一个少女面对一个未知的以后,会害怕会担心,会不肯嫁,这很正常。 可她却不能理解白盈盈现在冷嘲热讽说着这些话。 再怎么样。 她跟陆重渊也曾经定过亲,是未婚夫妻。 就算不提这些。 她和陆重渊也是表兄妹的关系。 自己的表哥出了这样的事,她不闻不问也就算了,现在还冷言冷语,就差当面说“陆重渊不仅是个残废还是个脾气大的残废”了。 朝身边的翠儿看了一眼过去。 见她垂着一双眼并没有理会两人的对谈,就连白盈盈说起陆重渊的时候,她也没有过多的反应。 至于其他人…… 就更不可能有什么反应了。 萧知第二次想笑了,只是先前想笑是觉得有趣,如今却是想冷笑,这世上的人心还真是淡漠如此。 怪不得陆重渊会养成那样一个性子,面对这样一群人,他还能怎么样? 心里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突然有些生气。 原本不想说话的。 此时倒也不得不说了。 她抬了脸朝白盈盈看去,小巧又清雅的面容不似平日那样温和,反而显得有些冷清,尤其在这十二月的寒风日里,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竟然有些凛然不可侵犯。 白盈盈原本还等着萧知红个眼眶掉个眼泪,正好在趁机数落人几句。 可想象中的结果没有出现。 反倒是看到了一个以前全然没有见过的萧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萧知,底气就有些不足,甚至不自觉想往后退,倒还记得自己的身份,死撑着没有后退,可声音却已经带了些紧张,“你,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萧知听她说话也没开口。 她就这么看着白盈盈,目不转视,神色冰冷而又淡漠,直到白盈盈想再度张口,她才冷冰冰得说了话,“白姑娘,你知道我是谁吧。” 她是谁? 白盈盈一愣,她不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女,不就是那个残废的冲喜新娘吗?她还能是谁? 萧知没等人回答,看着人一字一句得说道:“我是陆五爷的妻子,是侯府的五夫人,是你的表嫂……我的夫君是大燕朝赫赫有名的五军都督,半年前他更是被加赐太傅一职,论规矩,你得给我行大礼,规规矩矩喊我一声“陆五夫人”。” “自然……” “我们总归还占着这么一层亲,大礼不必,可家礼却还是得要的。” 此时风很大,萧知揣着兔毛手笼,头发都被吹得有些乱了,可她的脊背却挺得很直,那张凛然又清雅的面上俱是不容小觑的气势。 周遭一群人看着这样的萧知,一时都有些呆住了。 尤其是白盈盈。 她似是不敢置信,又或者是太过震惊,竟然好一会都没开口,直到回过神来才红着一张脸尖声骂道:“你做梦!” 她算什么东西? 竟然想让她行礼? 还真把自己当做人物了? 白盈盈本来就是个高傲的性子,往日面对陆老夫人尚且还能装个乖巧,可平日在这些不如她的人面前,何曾吃过亏?此时被一个自己最看不上的孤女这样羞辱,哪里能忍,嘴一张就骂道:“你当你是什么东西?” “你还真以为现在嫁给陆重渊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什么五军都督什么太傅?”像是说到了天大的笑话,她嗤笑一声,继续说道:“你以为他还是以前的陆重渊吗?一个不良于行的残废,你……” 话还没说完。 她的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清脆又响亮的巴掌声来自萧知的手笔。 白盈盈脸上的讥嘲僵在脸上,她捂着被打偏的脸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朝萧知看过去,好一会,她才呐呐道:“你打我?” 起初是带着震惊的声音。 往后便是尖锐的喊声,“你竟然敢打我!” 萧知看她跟个疯子一样就皱了皱眉,她很少亲自动手,第一次是打陆承策,第二次是打白盈盈,每次都使不好力道,现在手还有些疼,轻轻揉着自己的手腕,可她身上的气势却没少,神色淡淡得看着人,语气也没什么起伏,“我夫君的头衔是陛下亲赐,如今陛下尚未收回,他便还是。” “还有……” 她松开手腕,重新套回到自己的兔毛手笼里。 然后微微仰着下巴,居高临下得看着白盈盈,淡淡道:“我的确不算什么,可陆重渊是我的夫君,我的夫君保家护国十余年,使得大燕无外敌入侵,理应被所有人尊敬。白姑娘既然不知规矩,满口胡话,我便好好教教你。” “你……” 白盈盈平日里也是个能言的,此时被萧知说得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转眼朝身后看去,看见自己贴身丫鬟喜儿的手里拿着一个鎏金手炉,心下一动,竟是二话不说就提了过来。 萧知起初还没察觉她要做什么,等看到白盈盈掀开那鎏金盖子,把里头的炭火连带着手炉朝她身上扔过来的时候,脸色一变。 她往后退想避让开来,可白盈盈的动作比她还快。 身边的丫鬟都还没反应过来,自然也没法阻止,萧知白着一张脸,眼睁睁看着那些炭火朝她扔过来,只是想象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倒是一个身影挡在了她的身前。 第15章 第15章 萧知被白盈盈那番举动弄得吓了一跳。 她是真没想到白盈盈的胆子这么大,大庭广众之下都敢行出这样的事,想躲得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认命的闭起了眼睛,可想象中的疼痛倒是没有传来,倒是有一道熟悉的闷哼声在耳边响起。 睁开眼。 两片犹如蝉翼般的睫毛轻轻抖动着,然后萧知就看到了挡在她身前的陆重渊。 陆重渊穿着一身黑色大氅坐在轮椅上,头发用玉冠高高束着,脸上仍旧是和以前一样差不多的神色,只是以往挺直的脊背此时却稍稍弯曲,就连薄唇也抿得很紧,像是在克制什么。 萧知眨了眨眼。 想到之前的那一声闷哼,她朝地上看去,眼看着那只鎏金手炉落在地上,里面还有不少冒着火星的银丝炭。 她的心下一紧也顾不得什么,立马握着陆重渊的胳膊往他身后看去,果然看到他肩头那一块的大氅已经被炭火烧得脱了一层皮。 炭火没多大的威力。 可那只手炉的份量却不轻,尤其陆重渊的肩膀还被她伤过。 萧知小脸一白,握着陆重渊胳膊的手也多用了几分力,她此时已经不复面对白盈盈时的骄傲和冷清了,现在的她白着一张小脸,神色也颇为紧张,半蹲在陆重渊的面前,仰着一张小脸,神色焦急得和人说道:“你,你没事吧?” 这话简直是废话。 怎么可能没事呢?陆重渊昨天才被她伤过,今天又被人用手炉砸,倘若没事,他怎么可能闷哼出声? 这个男人最骄傲不过了。 但凡能忍,绝对不会泄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想到这。 萧知的眼眶都忍不住红了起来,她其实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可看到陆重渊为她受伤,心里又焦急又过意不去,伸出手,似是想去触碰他的肩膀,又怕弄疼他只能悬在半空,颤着嗓音问道,“疼吗?” 陆重渊的确有些疼,但也不至于疼得如何。 受过的伤太多,以至于他现在对疼痛已经感到麻木了,可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红着一双眼眶问他“疼不疼”的时候,他的心却还是有刹那的时间动了一下。 这是萧知第二次问他疼不疼。 昨儿夜里抚他伤口时,她问过一回,今日红着眼眶仰着脸,她又问了一回。 想起之前她话中的维护,想起她那一句句“夫君”…… 陆重渊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黑沉又淡漠的双目望着她,看着她通红的眼眶、担忧的面容,放在两侧扶手上的手被他不自觉得握紧了些,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望着她,同她说了一句,“没事。” 两人说话这功夫,众人也都回过神了。 一众丫鬟看着突然出现的陆重渊都吓了一跳,尤其是看到他肩上那一块大氅,更是吓得直接跪倒在地,至于白盈盈……她也已经回过神了,不同先前的嚣张和狠厉,现在的她惨白着一张小脸,身子骨也在风中打着颤。 她战战兢兢得看着陆重渊,好一会才颤着声音朝人喊道:“表,表哥。” 她不知道陆重渊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刚才那些话,他都听到了多少,可看着他右肩那一块大氅,想到自己这位表哥以前那些狠辣的名声,就怕得要死。 要不是还知道现在在外头还得给自己留点体面,她差点就要跪下去了。 可即便不跪,她现在这幅模样也好不了多少了。 看着蹲在陆重渊面前的萧知,生怕她说什么,便先告起状来,“表哥,都是这个女人,是她胡言乱语,我才会,才会错手伤了你!” 白盈盈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其实也是有些害怕的,尤其她当初还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肯嫁给陆重渊。可心里又想着她跟陆重渊怎么说也是认识多年的表兄妹,比起一个才认识几日的孤女,关系总要亲密些,便也安了些心。 表哥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孤女来罚她吧? 越想越觉得在理。 她便继续说起萧知的坏话,“表哥,您都不知道表嫂多没规矩,她怎么说如今还是您的夫人,在家里也就算了,要是到外头,就她这幅样子还不知道被多少人耻笑……您可得让姑姑好好教教她。” “免得日后坏了陆家和您的名声。” 陆重渊听着身后女人的一言一语,微垂的眼中是一片嘲讽,他也没说话,任由她在后面嘀嘀咕咕继续说着。 可他不说话,萧知却忍不了。 她冷着一张脸站起身,径直朝白盈盈走去,有风带起她的裙摆,她那身红艳艳的裙子在风中竟然也带了几分嗜杀的味道。 “你,你要做什么?” 大概是察觉出萧知身上的气势太过强烈,白盈盈脸一白,那些还未吐完的话便有些说不下去了,她的步子不住往后退,可不等她后退几步就被萧知握住了手腕。 萧知身子弱,可此时因为太过气愤的缘故,力道倒是一点都不轻。 她比白盈盈要高些,此时就死死握着人的手腕,居高临下得看着她,嗓音也冷冷得,“我要做什么?白姑娘伤了我的夫君,难道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吗?” 白盈盈被人抓着手腕,倒不得进不得,只能寻求别人的帮助。 可那些丫鬟还跪在一边,没有陆重渊的吩咐,谁也不敢起来,就连白盈盈的丫鬟也是如此,她喊了半天也没能喊来人,只能看向陆重渊,喊道:“表哥,你快管管她,她就是个疯子!” 这个女人怎么变得这么可怕? 明明几个月前,她连说话都是细声细语,动不动还会脸红,怎么这才嫁给陆重渊没几天,就变得跟那个煞神差不多了? 原先一直坐在轮椅上没有说话的陆重渊听着这些话倒是也终于舍得转过身来。 可他却没有理会白盈盈,那双从来都是没有情绪的丹凤目从始至终都只看着萧知一个人,看着那个身穿红衣的女人站在寒风中,绷着一张小脸给他讨公道的样子,他在诧异之余竟然觉得有些有趣。 这大概是他生平头一回被人这样对待。 小时候他倒是也受过不少委屈,可从来没有人给他讨过公道,等到长大了,他也已经强大到没人敢再给他委屈受了。 可此时…… 那个瘦弱的,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人就站在那边,逼着人向他道歉。 多么有意思的场面啊。 陆重渊的心里想到。 他没有说话,目光仍旧一眨不眨得望着萧知。 萧知现在的模样看起来其实并不好,头发乱糟糟的,眼睛也红红的,衣服也有些乱,可陆重渊远远看着她,只觉得那颗沉寂良久的心好像突然活了过来,就连一直冰冷的身子好像也恢复了一些暖意。 他就这样坐在轮椅上,手搭在扶手上,下颌微抬,看向她。 他不说话。 萧知又不肯松手。 白盈盈纵使再不肯也只能低头。 她咬着牙刚想冲陆重渊道歉,可还没张口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这是怎么回事?”一听这道声音,白盈盈立时就抬了脸,眼看着陆老夫人朝这边走来,她用力挣脱开萧知的手,拼着命朝人跑去。 跑到人跟前,她就跪了下去。 双手握着人的袖子,哭道:“姑姑,您总算出来了,您要再不出来,盈盈今日就没法活着见您了!” 边说边把自己那张红肿的脸抬给人看,哭得一脸委屈,“姑姑,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第16章 第16章 听着白盈盈的话又看着她高高肿起的侧脸。 陆老夫人一双眉皱得很深,她是先看了一眼陆重渊,见他坐在轮椅上握着扳指不说话,便沉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其实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刚才喜儿着着急急跑过来,话也说不清,只留下一句“表姑娘被五夫人欺负了”,便哭了起来,一副她再不去,自家小姐就要被人打死了的模样。 对于喜儿的这番话,她是不信的。 萧知是个什么性子,她最是知晓不过,自打她进府至今也有半年的时间了,从来没见她同谁吵过架,平日里不是待在屋子里看书就是绣花,安静得不行。 要说盈盈欺负萧知,她会信。 可萧知欺负盈盈,这怎么可能? 只是喜儿那丫头着急,又说老五也在,她怕真得出了什么事也不敢耽搁,只能走过来看一遭。 这一看。 倒是真让她吓了一跳。 陆老夫人想起刚才过来的时候,萧知握着盈盈的手腕,小脸冷冰冰的,眉宇之间都透着一股子戾气,她远远看着都觉得有些心慌,想到这……她便扭头朝萧知望了一眼过去,不同昨日的好脸色,此时的她双眉微拧,脸上也带着些探究的神色。 难不成真是她看错人了? 跪在地上的白盈盈眼见陆老夫人不说话,便又捂着脸哭了起来,“姑姑,我还从来没被人这么打过,可您看看我现在这张脸……”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把脸转向陆老夫人,那里还泛着火辣辣的疼。 她心里又恨又气,偏偏还得在陆老夫人面前装模作样,只能咬着唇委屈道:“我都不知道我同五嫂嫂有什么恩怨,只不过是女儿家的几句拌嘴话,都值得她这样对付我。” “如今也就罢了……” “这要是日后出了府,五嫂嫂也同其他贵女、贵夫人这样争执起来,丢得可是陆家和五表哥的脸面。” 陆老夫人一听这话果然沉了脸色,她这一生最看重的便是名声,原本脸上还留有的探究此时也变得阴沉起来,她也没同白盈盈说道什么,只是看着萧知问道:“老五家的,盈盈脸上的伤是你打的?” 萧知自打陆老夫人出现后便站在一旁。 她知道先前陆老夫人在打量她,也知道自己先前那副模样一定会让人多想的,可她不着急,一直乖乖巧巧得低着头站在一侧。 此时听得这话也不慌不忙,她是先规规矩矩朝人行了一礼,然后才开口同人说道:“回您的话,表姑娘脸上的伤的确是儿媳打的。” 她认得坦然。 倒是让陆老夫人愣了下。 不等她张口再问,便又听到萧知继续说道:“儿媳知道此举的确是有些不太体面,可表姑娘张口便是胡言乱语,若只是说儿媳也就罢了,偏偏她还扯上五爷……” 萧知虽然低着头,但注意力一直放在周遭,她能够察觉到在她说完这句的时候,陆老夫人那处的气氛便凝滞了一瞬。 总归这府里还是有个真心对陆重渊的人。 萧知后头的话便说得十分顺溜起来,“五爷因战受伤,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陛下看重五爷,特赐了太傅一职,以示褒奖,可咱们的表姑娘显然不这么想。” “她张口便说五爷……” 后头的话,她似是不忍便没再往后说,只是叹了口气,露出一副委屈模样,“儿媳也是心疼五爷,这才动了手。” “若是母亲真得要罚儿媳,儿媳也认了。” “可就算再来一次,儿媳也是会这么做的。” 陆老夫人听着这番话,本就黑沉的面容此时更为阴沉,只是原先的黑沉是对萧知,此时的阴沉却是对白盈盈,看着萧知脸上的委屈和坦然,她收回视线,低头朝白盈盈看去,见她小脸惨白,目光仓惶便沉声问道:“盈盈,是这样吗?” “姑姑,我……” 白盈盈看着陆老夫人阴沉的面容,张口想辨,却半句话也辨不出。她刚才就是怕萧知说什么,这才打算先发制人,哪里想到那个女人现在是真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不仅不慌不忙,还能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全弄到她的头上。 这是白盈盈没有想到的。 不过她今天没有想到的事已经够多了,比如这个温柔怯懦到人人可以欺负的孤女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强势,比如这个鲜少出现在人前的五表哥为什么会这么巧在这个时候出现…… 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知道姑姑最看重自己这位五表哥,要是让她知道自己说五表哥的坏话,别说再像以前那样对她了,可能连这个侯府的门都不会再让她踏进来。 她心里急得厉害,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握着陆老夫人的袖子,打算用以前的老法子先把姑姑的气消下去…… 可不等她开口。 侯在一旁的萧知便又垂着眉眼温声说道:“母亲若不信,尽管问这些丫鬟,刚才表姑娘说那些话的时候,她们可都在呢。” 萧知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同往常一样温和柔顺,偏偏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一把淬着毒的刀子,能够十分有效得直入对手的心脉,不就是装模作样吗?好像全天下只有她白盈盈会似得。 她虽然不屑这些手段,却也不是不会。 要论起这女人之间的手段,她以前在宫里可没少看。 她可不是原身。 原身受了委屈吃了亏,只会把苦往肚子里咽。 她可不会。 这个白盈盈竟然敢折腾到她的头上,就该有承担这些后果的准备。 何况…… 萧知的余光朝坐在轮椅上的陆重渊看去一眼,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什么话,安安静静得就好似这些事都和他没有关系似得……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些心疼,刚才在背后折辱他的是他的家人,更是他以前的未婚妻。 他心里肯定也是难受的吧。 只是这样的事经历的多了便不在乎了。 可他不在乎。 她却想替他讨回这个公道。 白盈盈这样的女人哪里配得上陆重渊? 想到刚才白盈盈一副看不起陆重渊的高傲模样,萧知敛了敛眼中的情绪,然后朝身边跪着的翠儿看去,嗓音轻柔得说道:“翠儿,你刚刚一直就在我身边,你来同母亲说说刚才的经过吧。” 刚才白盈盈把手炉砸过来的时候。 别人离得远,照料不及,可翠儿就在她的身边。 那会她虽然害怕。 但也注意到身边的翠儿不仅没过来,反而还倒退了一步呢。 第17章 第17章 原先一直低头沉默着的翠儿听到这一番话,心下一凛,就连脊背也变得僵硬了起来,她先前一直没有说话,就是不想让事情扯到自己的身上。 没想到还是逃不过去。 表姑娘说五爷的那番话,她离得这么近,自然是听到了的,就连刚才表姑娘把手炉扔过来的时候,她其实也是看到了的。 那会她心里虽然有些焦急,最终却还是没有选择上前。 虽然五夫人是陆家的主子,可在他们这些下人眼里,怎么可能比得过自幼被老夫人疼爱长大的表姑娘呢? 为了五夫人,得罪表姑娘,这可不值当。 可后来的事却出乎她的意料。 她没有想到五爷会出现,也没有想到那手炉会砸在五爷的身上,更没想到向来温柔可欺的五夫人今日竟然会这么难说话。 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朝她这处看来,翠儿心里又紧张又害怕,她不由自主得朝萧知的方向看去一眼。 她不明白。 明明眼前这位五夫人看着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可亲,可她仰头望着她的时候,却能从那双温柔似水的杏儿眼里瞧出几分骇人的气势。 不敢再看。 她忙垂下头,双手紧张得放在腿上,最终还是压着心底的惊惧照实说起先前的事。 “刚才奴陪着五夫人过来,正好同表姑娘碰上了,表姑娘先是说五爷性子不好,五夫人嫁给五爷受苦了,后来又说五爷是个不良于行的残废……” “五夫人气不过,这才打了表姑娘一巴掌。” 话音未落,原先还一副可怜模样的白盈盈已经听不下去,转过脸来厉声骂道:“你这个贱婢,谁准你胡言乱语的!” 她平日里其实就是这样的性子。 动不动就责骂下人,若是惹她不高兴,一顿板子都是轻的,只是她在陆老夫人面前伪装惯了,倒让人觉得她灵动可人。 可此时被丫鬟揭露了之前的行径,白盈盈的心里又着急又害怕,哪里还顾得上伪装? 倘若不是这会还跪着,只怕现在就得上前撕了那个丫鬟的嘴。 陆老夫人听着这番话又看着白盈盈这幅模样,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当初老五重伤昏迷,她腆着脸求到自己的娘家,打算让盈盈早些嫁过来,可以往惯来听她话的弟弟和侄女,这次却是死也不肯。 她心里着了气,当即就退了八字过去,后来更是没再回过一趟娘家,可他们到底是打着筋骨牵着血脉的一家人,也不可能真的就这样断了关系。 这阵子。 白家时常遣人过来,不是送吃的就是送玩的,她心里的气倒也平复了不少。 所以先前门房遣人过来传话的时候。 她也没说什么。 可此时…… 想到翠儿说的那番话。 陆老夫人心里又是失望又是愤怒,外头那些不知所谓的东西说道老五也就罢了,偏偏自己最为亲近的娘家人也是这么看老五的,身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愤怒的缘故,在风中有些发抖。 她的手搭在平儿的胳膊上,闭了闭眼。 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原先残留在眼中的失望和愤怒已经化为黑沉,她就这样目光沉沉得看着白盈盈,然后朝翠儿问道:“还有吗?” “还有……” 翠儿似是犹豫了一下,察觉到萧知的目光轻飘飘朝她这处看了一眼,便又心下一凛,立刻回道:“表姑娘先前掀了手炉盖子朝五夫人扔去,要不是五爷正好看到挡了一回,只怕五夫人这会早被毁容了。” 这话说完。 陆老夫人立刻朝陆重渊的方向看去,看到他轮椅边上的一只鎏金手炉以及一些还冒着火星的木炭,瞳孔微缩,她什么也顾不得,快步朝陆重渊的方向走去,焦声问道:“老五,你没事吧?” 边说边伸手。 打算握着人的胳膊仔细看一回。 只是手还没触碰到陆重渊的胳膊,先前一直低着头把弄着扳指的男人却突然抬头,他那张俊美如铸的面容什么情绪都没有,那双狭长的丹凤目更是黑沉沉得,仿佛两个幽深的漩涡。 陆老夫人的手就这样僵持得悬在了半空。 她不敢再把手往前伸,甚至于……在陆重渊这样的注视下,她有些难堪得想收回视线,倒退回去。 她这么想了,也的确这么做了。 艰难得把手收回来,直起身子转过脸不敢去看陆重渊,只能朝白盈盈看去。面对陆重渊时的紧张和仓惶此时尽数不见,陆老夫人面容阴沉得看着白盈盈,看着自己这个以前最为疼爱的侄女,冷声发了话:“把表姑娘送回白家,以后没有我的吩咐,不准白家人再踏进侯府一步!” 这便是要同白家断了往来。 她是看重自己的娘家,所以即便先前出了那样的事,她也没有真得说道什么。 可如今…… 她最为信任和疼爱的侄女竟然在背后如此说道自己的儿子,这让她怎么忍?她和老五的关系本就不好,现在因为这个事,只怕老五心里更加要嫉恨她了,越想越气,她也没再给人脸面,转了脸同身后的几个婆子说道:“还不把表姑娘送回去?” “是!” 白盈盈听得这话煞白了脸。 姑姑这是要同她家断了关系?这怎么能行,白家能有今日的成就,全都依仗于长兴侯府,要是姑姑以后都不管他们了,以父亲和兄长那个官职,她还怎么在京中的贵女圈里混? 想到马上就要被一群人讥笑,白盈盈哪里受得住?张口便道:“姑姑,你不能这么做!” 她想抓住陆老夫人的袖子,想求饶想道歉。 可陆老夫人却已经懒得理会她,拂袖倒退一步,再想上前的时候,那几个婆子已经过来了,她们力气大,说是搀扶,其实更不如说是挟制。 白盈盈在她们的手中根本挣脱不得,只能冲陆老夫人哭诉道:“姑姑,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这一次。”眼见陆老夫人没有反应,又朝陆重渊说道:“表哥,你帮我说说话,我真得不是有意的。” “我真得没有说你不好,是萧知那个贱人胡言乱语的,不是我,真得不是我!” 她说得凄惨,却根本没有人回答她的话,没一会功夫,这院子里就没有她的身影了。 直到这处再也没有白盈盈的声音,陆老夫人这才朝陆重渊看去,她平日里也是个雷厉风行的厉害人物,家中那些小辈都怕她,可只有面对自己这个儿子的时候,好像永远都要矮人一阶。 掐着手,勉强用还算平缓的语气同人说道:“老五,我让顾大夫过来给你看看?” 她虽然语气平缓,可声音还是有些发颤的。 别人难以察觉到。 可陆重渊心细如尘,又怎么可能没有发现?他的手还握着那枚翠玉扳指,闻言,凤目微抬朝陆老夫人看去,看着眼前那位老妇人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身子紧绷、瞳孔微缩的模样,心中便生出几分讥嘲。 他这些所谓的家人啊…… 其实和外面那些人又有什么不同的?倒还不如那个丫头。 没有理会她的话,也没有再看她。 他只是朝萧知的方向看了一眼,语气淡淡得说了一句:“走吧。” 第18章 第18章 陆老夫人眼睁睁看着萧知推着陆重渊离开,张口想说些什么,可想到老五那个黑沉沉的眼神,便又住了嘴,她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身影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这才艰难得收回视线。 身边几个丫鬟、婆子都不敢说话。 跪的跪,站的站,一个个又规矩又害怕,其中最为害怕的便是翠儿。 表姑娘这么受老夫人疼爱都被这样打发出去了,还下了死命令以后不准她再进侯府,那他们这些生死皆随主儿的奴仆,下场哪里会好? 她不敢说话。 心里甚至祈祷着老夫人可以看在她照料多年,为人又本分的份上饶恕她这么一回。 陆老夫人虽然这些年吃斋念佛,收敛了一些心性,可她从来都不是柔善的主儿,想到自己跟老五的关系经此一事只怕更难修复,自然是把心里的这股子怨气都报复到了这些丫鬟、婆子身上。 她低头看着他们,神色冰冷,目光也阴沉沉的。 冷声说道:“连主子都照顾不好,留着你们有什么用?把她们拉到刑事处,打一顿板子扔出府去!” 话音刚落。 自是一群丫鬟、婆子磕头求饶,陆老夫人却没再理会她们,她冷冰冰得收回视线,同身侧的平儿说道:“这事,你亲自去办。” 说完。 她便由人扶着先回了主院。 等人走后。 平儿才起了身,她看着哭成一团的丫鬟、婆子,轻轻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站在一侧的几个婆子把人都带下去,而后是把目光看向伏倒在地、脸色苍白的翠儿,她同翠儿是同一年进老夫人的院子。 这么多年。 两人私下情谊很是深厚,如今见人落到这样的地步,难免心疼,弯腰把人扶起来,嗓音也很柔,“翠儿,先起来吧。” 翠儿自打老夫人说了那番话之后就像是没了主心骨,神色怔怔得倒在地上,直到听到这一声,她眼中的思绪才开始逐渐收回,眨了眨眼,她看向眼前的平儿,看着她温柔如水的面容,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手紧紧握着人的胳膊,双眼红彤彤得看着人,声音也发着抖,“平儿姐姐,我不想被赶出府去。” 她是陆老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一概吃用比起外头那些普通官宦人家的小姐还要富贵,她现在年纪也差不多了,等再过个一两年就能由老夫人指婚事,要是就这样被打一顿打发出去,以后还有哪个好人家肯要她?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不明白。 平儿知道她在想什么。 其实今天这事要是五夫人不说那些话,根本不会有这样的结果,表姑娘不会受罚,翠儿这些人也不至于被打一顿打发出去,想到这,平儿又不自觉想到刚才那个虽然温柔可亲却字字珠玑的五夫人。 如今这位五夫人和以前还真是大有不同了。 垂了垂眼,她把这些思绪都掩在心底,然后把翠儿扶起来,低声同人说了一句,“老夫人发了话,便是打定了主意,你这些年留下的积蓄不少,等出去了,日子也不会多么难过。” 翠儿听得这话,小脸灰白,却也没再说什么。 想到刚才萧知落在身上的视线,便又颤着两片唇,轻声说道:“姐姐,我们这位五夫人和以前不一样了。” 平儿听得这话也没说话,只是朝萧知离开的方向看去一眼。 是啊。 她的确是不一样了。 这位以前谁都看不起的五夫人,保不准以后会成为谁都不敢小觑的人物,平儿眼神微闪,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 等平儿办完差事回到主院的时候。 正好听到陆老夫人在同常嬷嬷说道:“老五那个孩子,心里肯定还在恨我,当初给他指了盈盈,原是想他们表兄妹相识,盈盈又是个灵动可人的,他们一个少话一个多话,倒也相配。” “哪里想到……” 说到这,她是又叹了口气,跟着又是一句,“现在闹出这样的事,老五心里指不定怎么想我,保不准以为我是故意这么做的。” “您别多想了,五爷虽然不爱说话,心里却是明白的。” “那你说,为什么这么多年,他还是不肯原谅我?” “这……”常嬷嬷似是犯了难,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思来想去倒是说了一句,“老奴看您不如过会再把五夫人喊过来,您先前也看到了,五爷对咱们这位五夫人是不同的。” 靠在罗汉床上的陆老夫人一听这话,倒是沉吟了一番。 她今日原本让萧知过来,是想问问老五的身子,可如今……要是萧知真的得老五的宠爱,以后倒是可以由她缓解他们母子的关系,想到这,她也坐不住了,立刻发了话,“去,去五房把人请过来。” 说完又跟着一句,“让底下的人态度客气些。” 她也不是不知道底下那些人的想法,只是以前懒得理会。 常嬷嬷轻轻应了一声,替人盖了回毯子就出去了,刚出去,她就碰到了平儿,两人都是贴身照顾老夫人的,关系自然不浅,见人在外头便问道:“好了?” 平儿同人点了点头,柔声说了一句,“回您的话,都办完了……”说完,想到先前里头两人说得那番话,她捏了捏手指,仍旧用柔顺的语气同人说道:“嬷嬷是要遣人去五房吗?底下几个丫鬟这会还战战兢兢的,还是我去吧。” 她说得寻常。 常嬷嬷却诧异得看了她一眼。 不过也只是一眼,她便收回了视线,“那你就去一趟吧。”等人应声离开后,她是又看了一会,这才转身朝屋中走去。 而此时的五房。 萧知坐在圆墩上,她的手里握着一瓶去淤血的药膏,这会她正小心翼翼得替陆重渊搓揉着伤处。刚才那只鎏金手炉的份量重,陆重渊现在那块肩头已经红了一大片,想到陆重渊这个伤是为自己受的,她心里又难过又自责。 红着一双眼眶,一边小心翼翼得替人揉着淤血,一边轻声问道:“疼吗?”说完,又有些犹豫,“要不,我还是找人给您去请大夫吧。” 她担心自己揉得不到位,会让人更加难受。 “不用。” 陆重渊却是想也没想就言简意赅得拒绝了。 这个伤不算什么,没必要去请大夫,何况让那些人过来,保不准又得说教起来,他懒得听那些话,何况他也不觉得她揉得有什么不好的。只不过……他低头看着眼前人,看着她红着眼眶,那双杏儿眼里都掺了不少泪。 整个人就跟个兔子似得。 又胆小又害怕。 哪里还有刚才那副逼着人向他道歉的凛然模样? 陆重渊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突然有些痒,他想去替人把眼角的那些泪擦掉,但又觉得这个动作不符合自己的性子,只能压在扶手上,说道:“哭什么?一点小伤罢了,我又不是要死了。” 就算他真得死了,又算得了什么? 有人会关心吗? 或许…… 他心下微动,眼前这个小丫头会担心。 “您浑说什么胡话呢?” 萧知此时心里着急,倒也忘了规矩,没好气得冲人说了这么一句,就继续红着眼眶给人擦着药膏,她擦得又小心又用心,怕弄疼他还时不时朝那伤口处吹一吹。 陆重渊起初坐得还十分随意。 可经由萧知的这一番举动,只觉得整个身子都紧绷了起来。 原先随意压着手变成紧握的模样,棱角分明的面容也紧绷了起来,那原本算不了什么的伤口此时就像是被万千只蚂蚁啃咬着似得,又痒又难熬,他甚至想伸手推开她,推开这个让他情绪多变的女人。 可心里又有些舍不得。 舍不得这样温柔的对待,只能忍着这股子锥心的酥麻和痒意,紧绷着身子望着她。 眼看着她因为使了太多的力道变得微红的眼眶,看着她鼻尖上密密麻麻的汗珠,看着她微张的红唇,陆重渊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他想去替人擦拭掉这些密密麻麻的汗珠,可刚刚伸出去的手还没触碰到萧知。 外头便传来了丫鬟的轻禀,“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 第19章 第19章 话音刚落。 陆重渊就像是惊醒似得收回了手,他的动作幅度太大,使得身下的轮椅都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萧知倒是没察觉到他先前的动作,只是听到轮椅压着地面发出的声响,还以为是弄疼了他,连忙紧张得抬起头,问了一声,“怎么了,是不是我弄疼了你?”边说边向人凑近,打算继续替人吹一吹肩上的伤痛。 可她还不曾靠近。 陆重渊的手便已经放到了她的手腕上,他那双幽深如墨水般的凤目直直地望着萧知,薄唇紧抿,声音喑哑得同人说道:“够了。” 若是细心的话。 可以发觉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微颤,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萧知看不懂陆重渊的心思,只知道这个男人现在不准她再碰他,看了一眼他右肩上还残留的淤血,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想到陆重渊的性子,只能轻轻“哦”了一声。 外间候着的丫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等了很久也没听到回声,她压着心里的畏惧,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回。 萧知倒是听清了。 她心里其实有些不大想去。 倒不是担心今天那派做法会让那位老夫人起疑。 起死回生,换了灵魂这样的话,倘若不是亲生经历过,绝对不会有人相信的……她只是单纯不想同那位老夫人有什么接触。可这显然不是她能决定的,把手里的药膏重新盖了盖子放在一旁的红木托盘上,然后抬头朝陆重渊看去。 斟酌似得开了口,“五爷……” 陆重渊已经收回了手,他自顾自穿着衣裳,听着萧知的声音,手上的动作一顿,开口的时候,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你去吧。” 他都答应了。 萧知也就没再说什么。 她把托盘重新放回到了架子上,又替人把书桌上的书取了过来,然后蹲在陆重渊的身前把放在一边的毯子给人盖好,而后才仰着头同人柔声说道:“这儿没什么光亮,您要是想看书就坐在窗下。” 说完。 她又跟着一句,“您要是还觉得难受就喊赵嬷嬷给你请个大夫。” 她的声音很温柔,脸上的表情也跟春日的朝旭似得,陆重渊坐在昏暗的室内,低头看着这样一张笑靥如花似得面容,刚刚才平复下去的心突然又很轻地跳动了一下。 双手紧握成拳放在两侧,艰难得别开视线,抿着唇,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 萧知倒是也没觉得什么。 她和陆重渊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这个男人本来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便又替人掖了一回膝盖上的毯子,这才起身,出门的时候,她又朝身后看了一眼,见他一个人坐在轮椅上,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便又很轻得说了一句,“那我走了。” 昏暗中的那道身影似是身形有一瞬得颤动,却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萧知便也没再多说什么,推开门往外走去。 等她走后。 原先一直端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才终于抬了头,他整个人都在屋子里最昏暗的一处地方,此时门扉半开半合,他尚且还能看到萧知的身影,她穿着一身艳色的斗篷站在外头,在这灰败的十二月,成了他眼中最耀眼的一道色彩。 又或是。 他这二十多年灰暗的生活里,唯一一道璀璨的光亮。 想到因为她多次产生的心动。 想到今日她差点受伤的时候,他那颗高高悬起的心。 想到…… 刚才她红着眼眶望着他时,他有一刹那想拥她入怀。 陆重渊觉得自己这颗沉寂了多年的心,因为这个偶然闯入他生命里的女人,竟然也跟那些人似得,变得千变万化起来,他目光复杂得看着那扇门被人重新合上。 她的身影掩于那扇门后,已经瞧不见了。 可他却还是没有收回目光。 他就这样望着,神色复杂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知看到侯在外头的平儿时,心中是有些诧异的。 她以前也没少和这位平儿接触过,知道她为人规矩,性子也沉稳,按理说,这样跑腿的活是无需她这个一等丫鬟来做的。 只不过她也没打算开口问,朝人点了点头便往正院走去。 一路上。 平儿也只是规规矩矩得给人带路,半句闲话也不曾说,等到了正院才停下步子,同人恭敬得说道:“五夫人,奴去通禀一声。” 萧知点了点头。 平儿便进去了,没一会功夫,她便出来了,打了帘子请她进去。 偌大的屋子里也只有陆老夫人和常嬷嬷两个人,萧知只看了这么一眼便敛了目光,朝罗汉床上的老妇人福身一礼,口中也是一如旧日般的温和声音,“母亲。” “知丫头,快过来。” 陆老夫人边说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语气和缓的说道:“到这边来坐。” 这个称呼十分亲昵,就连以前,陆老夫人也从来不曾这样唤过原身,萧知敛着心思却也没说什么,轻轻应了一声便过去了。 刚走到那,她就被人握住了手。 陆老夫人虽然年纪大,身体保养得却很好,此时握着她的那只手细白丝滑得没有丝毫皱纹,这会她便握着她的手拉着她坐到身边,语气温和得同她说道:“刚才你跟老五走得急,我也没问你,你可有受什么伤?” 说完。 又叹了口气,“你这丫头惯来是个温和乖巧的,便是有什么事也都是自己藏着,以前也就算了,现在咱们可是一家人了,你可不能再跟以前似得,受了委屈吃了苦也不说。” 她的语气温和,又是一副替萧知着想的模样。 倘若此时换成原身那个从来不曾受过什么温暖的丫头,恐怕这会就得红了眼眶了,一股脑得要对人好了。 可萧知不是原身,她也清楚得知道,陆老夫人如今对她说这些并非是真的心疼她……所以她也只是低着头,柔顺得说道:“回您的话,五爷来的及时,儿媳没受什么伤。” 听到这话。 陆老夫人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又同人说道:“你放心,今日底下那些婆子、丫鬟,我已经惩戒一番,扔出府去了,以后这府里决计不会再有人给你委屈受。” 对于这个结果。 萧知心里是满意的。 虽说先前她敬了茶,已经算是被陆老夫人认可了,可这府里的那些人却都还在观望着,要不然也不至于今天白盈盈把手炉砸过来的时候,翠儿还是无动于衷得站在一侧……只有让这些人受过惊吃过亏。 他们才会知道有些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多谢母亲。” 这一回,她倒是感谢得十分真心实意。 不过她还知道要维持原身的性子,纵然是谢也是低着头,端得是一副害羞怯懦的模样。 陆老夫人看着她这副模样,便又忍不住想起先前萧知站在寒风中握着盈盈的手腕,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那个时候她还有几分猜疑,猜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人,可看着萧知现在这幅样子便又放了心。 这丫头还是和以前一样,刚才大概她是真得气急了吧。 心里满意她在乎老五,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更加和煦起来,她就这样握着萧知的手,说道:“今日叫你过来,除了这些事,我还有一桩事要同你说。” 萧知听得这话,两扇睫毛轻轻抖动了下。 终于…… 来了啊。 第20章 第20章 萧知从正院出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廊下的灯火也都点了起来,不同五房的冷清,这里是十分热闹的,一众丫鬟、婆子或是侯在廊下,或是杵在院子里说着话,瞧见她出去倒是都恭恭敬敬地福身一礼,不同以前的敷衍,如今她们问起安来是十分有规矩的。 若是细察的话。 还能从她们的神色和话语之间瞧出几分畏惧。 早间那桩事已经足以让她们清楚,他们这位五夫人不是摆设,也不是那么柔善可欺的。 以前被陆老夫人宠在心尖上的表姑娘都能被下了死命令不准她再进府,贴身伺候陆老夫人多年的翠儿也能挨一顿板子打发出去,更不用说她们这些够不上台面的奴仆了。 他们都是聪明人。 知道什么人可以得罪,什么人不可以得罪。 如今的萧知显然就是不可得罪的那一类,那么他们行起礼问起安,自然是十分恭敬又有规矩的。 萧知察觉到他们的变化,却没有理会他们。 她只是拢了拢身上的斗篷,然后把手揣在兔毛手笼里,打算就着这灯火往前走。 可还没走几步。 身后就传来了平儿的声音,“五夫人。” 萧知停下步子,回首看去,瞧见得是提着一盏宫灯的平儿,平儿的脸上挂着素日里温和又沉稳的笑,福身一礼后便柔声说道:“天色昏暗,老夫人怕您夜路难行,特意让奴来送您一程。” 这话听起来十分寻常。 可送她离开的这个人却不寻常。 先前特意去五房迎她,如今又要送她离开,她倒是不知道这位陆老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何时竟干起了三等丫鬟都不愿做的活?不过萧知心里虽然有着疑惑,脸上却依旧没什么变化,朝人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然后收回视线,提步往前走去。 离开正院。 步子迈入小道。 周遭的环境也变得冷寂了不少。 萧知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着,余光瞥见身侧的平儿,见她始终都是规规矩矩得站在一边替她照亮前行的路,好似她今日这一程真的只是为她送行,收回视线,她脚下的步子没停,口中倒是语气平平得说了一句,“平儿姑娘若有话便直说吧。” 平儿听到这话,微微垂下的眼睫有一瞬地颤动。 她身边的这位五夫人和以前是真得不大一样了,以前的五夫人虽然也聪慧,却没有这样矜贵到令人畏惧的时候。 那是一个胆怯又害羞的女人,不敢行差踏错一步路,可此时身边的这个女人,明明还是以前那一副温柔和气的容貌,身上却有着让人不可忽视的气势。 高高在上。 仿佛身边皆是凡尘之物。 可也只有这样的气场才值得她今日行这一趟。 都说那皇宫里头斗争的厉害,其实他们这些世家宅邸又何尝不是如此?她虽然是老夫人身边的一把手,可老夫人年纪大了,身子跟以前也没得比了,她还没到出府的年纪,不可能一直依靠老夫人的宠爱。 何况老夫人那个性子。 即便今日宠着你,可但凡惹她不高兴,也绝不会纵着你。 今日翠儿的下场不就可以说明一切? 倘若她想好好地在这府里活下去,那么就得为自己谋划好后路,可如今府里其他两位夫人,一个尖酸刻薄、斤斤计较,一个看起来端庄大方,实则却是个小心眼的主儿,跟哪个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倒是这位五夫人。 以前看着并不出众,可这些日子行的事倒是令人有些刮目相看。 先是把那林嬷嬷送去刑事处,偏偏拿的名义令人半点也挑不出错处,如今又打了表姑娘,不仅让老夫人对白家人着了气还能全身而退。 这一桩桩一件件…… 要说这位五夫人是随意之举,她是绝对不会信的。 压下心底的这些思绪,平儿没有抬头,依旧十分尽责得替人照亮前行的路,口中倒是终于说道:“夫人可知道咱们府里现在是谁掌着权?” 谁掌权? 萧知挑了挑眉,当初她嫁进陆家后便接管了陆家的中馈,如今她既然没了,自然是落到了她那位婆母的身上……何况前几日敬茶的时候,她那位前婆母可也是说过的,怎么如今平儿竟然问起这样的话? 转头朝人看去。 她没有开口,等着人继续往下说。 “现在门面上是咱们那位侯夫人管着中馈,其实实际大权还是握在老夫人的手中……”平儿说到这的时候,稍稍停了一瞬,继而才又说道:“您进府迟,家里的这些人情世故可能并不了解,其实咱们这位侯夫人并不得老夫人的宠爱。” 萧知听到这话,倒是沉吟了一瞬。 她不是真的原身,也并非全然不了解陆家的这些事,就如平儿所说,她那位婆母是不得老夫人的宠爱。 不过,平儿和她说这些是做什么? 她心下刚滑过这个念头,便撞见了平儿抬起来的眼。 仿佛福至心灵一般。 她看懂了那双眼中传递出来的意思。 王氏不得陆老夫人的宠爱,就连她死后也没能把中馈全数握在手中,若是她能讨得老夫人的宠爱,夺得中馈,那么…… 她以后行事就方便许多了。 平儿见她面上一瞬而过的神情便知道她已经想明白了,她重新低下头,继续替人引路,口中便低声说道:“老夫人膝下虽然儿女不少,最疼爱得便是五爷,若是夫人能改善五爷和老夫人的关系,那么老夫人必然是会对你刮目相看。” 她只说到这,便没再往下说。 萧知也没开口,她只是垂眸沉吟着平儿的话中话。 刚才老夫人拉着她说了半天,其实意思也无外乎是要她做中间人,改善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如果真能改善陆重渊和陆老夫人的关系,那么她想拿到侯府的中馈并不是难事,只要大权在握,她做起许多事都会容易许多。 至少不用整日待在这个地方,连出都出不去。 可问题是…… 陆重渊和陆老夫人到底是有什么纠葛,才会使得他们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她以前还是顾珍的时候也曾问过府里的婆子,可她们都是一副不知情的模样,转头朝身边的平儿看去,平儿虽然跟着陆老夫人的时间长,年纪却还小,就连那些在府里多年的老嬷嬷都不知道,更遑论是她了。 暂且压下这些心思。 她朝人说道:“你这一番话,我记下了。” 萧知明白平儿今日和她说这些是因为什么,如果真得能把平儿收为己用,以后她在这府里行起事来倒是会方便许多。 不过就如平儿还在考量她。 她也没法现在就对人产生什么信任,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留下一句,“多谢你今日这一程了。” 对于萧知这样的反应。 平儿也没有感觉到失望,相反,她更欣赏这样的态度。 倘若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让这位五夫人生出好感和信任,那她反而要重新估量要不要和这位五夫人接触了。 不远处就是五房了,平儿停下步子,福身朝人一礼,态度较起之前还要恭敬,“五房到了,奴就不送您进去了。” 萧知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五房,朝人点了点头,也没多言,径直往前走去。 五房主屋。 此时已经到了用膳的时辰了。 陆重渊却迟迟没有拉动那根绳子,最后还是赵嬷嬷觉得不对劲,过来看了一遭,这会她正恭恭敬敬得站在人跟前,同人说着话,“五爷,该用膳了,老奴让人把晚膳都拿上来吧。” “先不用。” 坐在轮椅上的陆重渊并没有抬头,只是低头翻着手里的书,语气淡淡得回道。 可他心思不在书上,一页书没看几眼就翻到下一页了,赵嬷嬷虽然看不懂他的心思,但总归也照顾了这么多年,比起旁人还是要多了解些陆重渊的。 这会她想了想便同人说道:“五爷,我看夫人一时半会还不会回来,不如您先用膳,过会等她回来了,老奴再让人把夫人的菜端上来。” 陆重渊一听这话,手上的动作就停了下来,像是被人猜到自己的心思,又像是觉得难堪,他冷着一张脸抬起头,语气冰冷得说道:“谁说我……” 话音未落。 那半开的门外就来了一道身影。 陆重渊转头看去,便瞧见萧知站在门外,此时廊下的灯火尽数铺在她的身上,使得她的面容看起来又柔和又璀璨,许是瞧见他看过去,她那双眉目又弯了些许,朝着他的方向柔声说道:“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这样寻常的一句话,却让陆重渊的心下一动。 他坐在灯火处,看着门外的萧知,原先嘴里还未吐出的话,一时竟也说不下去了,别扭得收回视线,手捏着书的一角,低声说道:“让人传膳。” 第21章 第21章 赵嬷嬷听着这道声音,险些笑出声来。 要不是亲耳听见,她都不知道五爷还有这样别扭的一面,想到这,赵嬷嬷又忍不住想起今儿个在正院发生的那些事。 丫鬟把外头的事传到五房的时候,她还不信,直到亲眼看到五爷和夫人回来,私下又问了庆俞,她才信了。 她是看着五爷长大的,知道他性子寡淡,很少会把别人的事放在心上,现在又是给人挡灾,又是连饭都不吃专门等着人回来。 若不是心里真的喜欢这位新夫人了,五爷又怎么可能会做到这样的地步? 这样也好。 五爷这些年过的太不容易,如今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她也放心,保不准再过几年,她还能看到五爷和夫人生个小公子,小小姐。 越想。 赵嬷嬷脸上的笑意便越深,面对萧知时,神情和态度自然也是变得越发恭敬起来。她笑着朝两人福身一礼,嘴里跟着说道:“老奴这就吩咐人去传膳。” 说完。 她便往外退去。 萧知面对赵嬷嬷的态度是有些诧异的,原本以为今日连累陆重渊受了伤,这位护犊子的奶嬷嬷肯定又得给她摆脸色了,没想到这位赵嬷嬷不仅没给她摆脸色,还对她这么客气,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她也没多想,朝人点了点头,便进了屋子。 屋子里地龙烧的很热。 萧知一边走一边解着斗篷,等把身上的斗篷挂在架子上的时候,又同陆重渊说道:“五爷,您还没吃晚膳吗?” 以前这个时候,陆重渊早就吃晚膳了。 今天是怎么回事? 陆重渊听到萧知的询问,捏着书页的手一顿,他也没抬头,假装还在看书的样子,等到又翻了一页书才语气淡淡得回道:“不饿。” 言简意赅,半句废话都没有。 不过萧知也已经习惯了,她软软的哦了一声,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到了陆重渊的身边,也不吵也不闹就坐在人身边,低头看人翻书。 等看了几页,她才轻声问道:“您在看什么书呀?” 她一边说,一边凑近看了眼书上的内容,不同最初知道自己要嫁给陆重渊时的心情,如今的萧知面对陆重渊时已经没了原先的忐忑,反而对人生出了几分亲近。 她身边的这个男人虽然少言寡语,性子也有些喜怒无常,可这几日,他又是替她瞒下刺伤的事,又是帮她立了身份,现在还给他挡了灾。 这样的人绝不是外界传言的那样。 他是一个好人。 她要好好对他。 至少在他身边的这段日子里,她会好好照顾他,就当做报答他的屡次襄助。 想到这。 萧知脸上的神情也变得越发温柔起来。 陆重渊早在萧知坐过来的时候便有些僵住了身子。 她离他这么近,一指宽的距离,低头就能闻见她头发上的香气,好似带着些玫瑰露的味道,伸手就能碰到她,甚至于,他只要稍稍往前半倾就能吻到她那张犹如芙蓉面的脸颊……握着书的手指不自觉得收紧,原先僵硬的身子也变得更为紧绷了。 就连心跳也像是抑制不住似得,“扑通扑通”的快速跳动着。 他很少有这样紧张的时候。 年少的时候参加科举,其他人出来的时候都惨白了一张脸,一副神情虚脱的模样,可他却跟闲庭信步似得,怎么进去就怎么出来。 再后来,去了战场,立了无数件军功,就连大燕的天子在他回来的时候都会亲自在宫门迎接……其他人把这视为殊荣,只怕远远看见就得当场跪下了。 他仍是扬眉不羁的去。 唯独面对身侧这个小姑娘的时候,他总是不自觉的流露出几分紧张。 可不同于他的紧张。 身边的这个女人却是十分坦然的。 她的坐姿十分放松,上半身微微弯曲,托着脸的手随意撑在膝盖上,半偏的脸颊在灯火的照映下显得温和又闲适,就连那双清亮的杏儿眼也带着笑,她这会不知道在想什么,嘴角微翘,眉眼弯弯,倒是一副在出神的模样。 看到她这幅模样。 陆重渊的心中生出几分不甘还有些许烦乱,他都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怎么想的。 明明刚嫁给他的时候也是怕得不行,战战兢兢的,好像他会吃了她似得,可就这么几日的功夫,竟然已经可以坦然到坐在他身边出神了。 反倒是他…… 现在面对她的时候总是变得十分不自在。 心烦意乱得收回视线,手翻着书页,发出不算小的声响,好似这样就能抚平自己的情绪。 萧知听着这翻书的声音,倒是也回过了神。 她不知道陆重渊在想什么,只是想到先前她离开时,陆重渊身上还没有消散的淤血,便侧着头朝人看去,小声问道:“五爷,您的伤还疼吗?要不我帮您再揉揉?” 想到刚才她替她搓揉淤血时,他的反应。 陆重渊脸色一黑,捏着书页的手又收紧了些,干巴巴得拒绝道:“不用。” 萧知有些诧异得看了陆重渊一眼,看着他黑沉沉的脸,不明白好端端得这个男人又怎么了,不过她也没问,一双杏儿眼眨了眨,轻轻“哦”了一声,然后就乖乖坐在人身边,不说话了。 陆重渊见她这般,那股子烦乱的情绪更加明显了。 这个女人怎么回事? 他说不用就真得不再问一句了? 还有…… 他都黑脸了,她怎么一点都不害怕? 他以前黑着脸的时候,搁谁都害怕,可现在,身边的这个女人却像是没看到似得,低着头坐在他身边,甚至还凑过来和他一起看书。 翻书的动作一顿。 陆重渊皱着眉,心里不由自主地想道,难不成是他的气势变弱了?要不然这个女人怎么一点都不怕他? 不过虽然心烦意乱,但陆重渊也少见得没有让人离开,甚至于在看到她聚精会神看书的时候,原本快速翻书的动作也变得缓慢了下来。 等到赵嬷嬷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陆重渊和萧知肩并着肩,挨得很近,看着书,两个人的相貌都十分出众,如今坐在一道,远远看过去就跟天上的神仙似得,晃得人的眼都睁不开。 不过赵嬷嬷失神,倒不是因为两个人的相貌,而是他们这番温情的相处。 五爷以前可从来不肯让人靠得这么近过,就连她跟庆俞都不行……看来她很快就能抱到小公子,小小姐了。 越想。 她脸上的笑意就越深,嘴角更是咧得合都合不住。 到最后还是陆重渊察觉到屋子里的不对劲,抬头看了赵嬷嬷一眼,见她脸上的神色,想到刚才她说得那番话,薄唇微抿,心里的那股子别扭又升了起来。 他合了手里的书,扔在一侧的桌子上,然后也没理会萧知,自顾自推着轮椅到了桌子前。 “哎……” 萧知看着陆重渊离开的身影,又看了一眼那本合起来的书,心里有些纳闷,这人好端端得又怎么了呀? 第22章 第22章 临近年关。 侯府上下都开始变得忙碌了起来,又是贴福字又是挂对联的,把整个侯府都打扮的焕然一新,每个人的脸上都扬着笑,好像都在为这个即将到来的新年所忙碌着。 可五房这处却仍旧是冷清清的,没有一丝热闹气,好像这个即将到来的新年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日子。 没有对联,没有福字。 底下的奴仆每日都跟以前似得干着以往的活,上头的主子好似也没什么两样……也不能全然这么说,还是有些变化的。 比如萧知和陆重渊的相处方式。 萧知如今已经习惯和陆重渊相处的日子了,可能是心里不再害怕这个男人,相处起来倒也就没觉得那么为难。 她现在整日陪着陆重渊,偶尔给他念念书,偶尔就推人出去晒晒太阳,有时候陆重渊坐在一边看书,她就站在窗下剪花。 陆重渊虽然仍旧不爱说话,但也从来没对她冷过脸色。 今儿个日头不错。 萧知就继续推着陆重渊出去晒太阳,边推边同人说道:“这会太阳好,不晒,风也不大,等过会起风了,我便推您回去。” 她的声音愉悦,虽然叽叽喳喳的一直说着话,却不惹人厌烦,陆重渊如今习惯了她在身边,听着这一番话也就没说什么,甚至在余光瞥见身后女人鼻尖上的汗珠时,皱了皱眉,低声说了一句,“去亭子那边坐会吧。” 走了这么久。 他坐在轮椅上没什么感觉,她肯定是累了。 虽然陆重渊的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冷冰冰的,可萧知却能从他这句话中听出几分关切,她轻轻笑了下,应道:“好。” 把人推进亭子后。 萧知没有立刻坐下,反而蹲在陆重渊的身前把他膝盖上的毯子重新盖了一回,她做这番动作的时候,想到早间陆老夫人递过来的话。 想到平儿当日所说的话。 萧知想了想,还是轻声同人说道:“早间母亲过来传话,说是再过段时日就要过年了。她知道您喜欢苏北的口味,特地给您请了个苏北的厨子。”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低着头,没有注意到原先神色平静的陆重渊此时已经沉下了脸色。 她细白的手指还放在毯子上替他整理着,心里是在斟酌怎么开口比较好,想了一回,又犹豫了一会,萧知才冲人继续说道:“五爷,今年我们一起去正院过年吧,母亲她……” 口中的话还没说完。 头顶就传来冷冰冰的一句,“她给了你什么好处?” “啊?” 萧知一愣,她抬头朝陆重渊看去,在看到沉着一张脸望着她的陆重渊时却是吓了一跳……她嫁给陆重渊这么久,以前也看见过黑脸的陆重渊,也见过他喜怒无常的样子,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陆重渊。 他坐在轮椅上,冷冰冰的,好似整个人都置身于无尽的黑暗之中。 即便这会亭子外头是无尽的光明,可他坐在这儿,身上却像是一丝阳光都照射不到。 看着这样的陆重渊,萧知的心里有着一丝无端的害怕,她小脸发白的看着陆重渊,一时竟然忘记了答复陆重渊。 而陆重渊呢? 没了这段日子的温情,他望着她的眼神带着彻骨的冰寒,甚至还有几抹说不清辨不明的痛楚,修长的手紧紧握在两端的扶手上,胸口还在不住起伏着。 陆重渊低着头,一瞬不瞬地望着萧知,深邃又黑沉的双目里好似有着无尽的痛楚,他不想把自己这幅模样露于萧知看,便压着眼睫掩住双目中的神色,继续沉声问道:“这就是你这段日子接近我的原因?” 他一直都觉得奇怪。 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心甘情愿的嫁给她。 甚至连一丝怨言都没有,整日陪着他,给他念书,给他说外头的趣事。 好的。 让他这样的人都忍不住想拥抱这样一份得之不易的阳光。 可原来…… 她根本不是真心的。 她早就被人买通了,被她那个所谓的母亲。 是了。 陆重渊的唇边露出一丝讥嘲的笑。 他这样的人,连亲生的父母都不喜欢他,所谓的哥哥姐姐也视他如无物,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又怎么可能会真心对他? 假的。 都是假的。 陆重渊想笑,却笑不出。 他以为这世上纵然其他人都一样,可他身边的这个女人是不同的,她不怕他,担心他,还会在众人面前出言维护他。 可如今看来。 这不过是她的伪装罢了。 她和其他人一样,甚至比那些人还要可恶! 想到这段日子的自己,陆重渊就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似得,他怎么就信了呢?信了这个可恶的女人,信了她的这些伪装! 他红着一双眼,心里有着抑制不住的愤怒和伤心。 然后…… 就在萧知的注视下,他突然伸出手掐住了萧知的脖子,用尽全力地,紧紧地掐着。 他此时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这个女人。 杀了这个可恶的女人。 只有杀了她,他才不会跟个傻子似得,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五,五爷……”萧知想挣扎却挣扎不开,濒临死亡的念头让她顾不得旁的,只能跟疯了似得去挣脱眼前人的束缚。 可陆重渊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她根本挣脱不开,挣扎的力气越来越轻,萧知有那么一刹那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想到前世父母惨死的模样,想到还没有找到的哥哥,她突然又像是拥有了力气似得。 拼了命,发了疯似得推着陆重渊。 她不能就这样死了。 她好不容易才能重活一次,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的死了! 大概是真的有了执念,这一次,倒是被她推动了,轮椅倒在地上,陆重渊整个人也摔倒在地。 没了那种窒息的束缚,萧知立刻就往后退。 她生平第一次觉得外头那些传言或许说得都是真的,陆重渊真的是个疯子,要不是疯子,他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杀了她? 她想离开这个鬼地方,至少先离开这个疯子。 或许是因为太过害怕的缘故,萧知这么想,真得就这么做了,可她刚刚起身就发觉了陆重渊的异样,他躺在地上,毫无知觉,双眼通红,双手和双脚还在不住打颤。 脚下的步子一顿。 萧知想咬牙离开,可想到陆重渊的那几次襄助,步子却怎么也迈不过去,她咬了咬牙,还是回到了陆重渊的身边。 “五爷,你没事吧?” 开始的时候,她不敢靠得太近,可察觉到陆重渊越来越不对劲,尤其是脸上和外露的手臂上变得铁青一片。 她心下一个咯噔,想到之前的传言,说是陆重渊身体里的毒素还没消尽,如果不复发还好,要是复发的话…… 想到这。 萧知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她立马扑了过去,蹲在陆重渊的身旁,推着他,焦急道:“陆重渊,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陆重渊最后意识消散的时候,模模糊糊得看到萧知半蹲在他的身旁,面容关切得望着他。 他有些恍惚的眨了下眼。 她…… 不是要离开他吗?怎么没走? 第23章 第23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端端得,五爷怎么又发病了?”赵嬷嬷边说边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陆重渊,她想上前,又担心会影响到李大夫诊脉,只能神色紧张得在屋子里踱着步。余光瞥见站在一侧,面容惨白的萧知,她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刚才夫人遣人过来说五爷晕倒了。 她着着急急带人跑过去,看到的就是躺在地上的五爷,以及脖子上有明显手指印的夫人。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夫人脖子上的伤痕肯定是出自五爷的手笔,而五爷晕倒,恐怕也同夫人有着脱不了的关系。 倘若是以前。 赵嬷嬷早就发火了。 可这段日子,她冷眼旁观,知道夫人是真的关心五爷,而五爷也是真的喜欢夫人。所以纵然此时心里再紧张,她也没有在这个时候开口质问萧知,只是一个人独自站在一旁,神色焦急得望着拔步床上的男人。 不同赵嬷嬷停不下来踱着步。 萧知此时就跟傻了似得,她自打进了屋子后就呆呆站在一旁,不敢离陆重渊太近,倒不是害怕陆重渊醒来之后再掐死她。 她是…… 害怕看到这样的陆重渊。 害怕看到这样一个昏迷不醒、无知无觉的陆重渊。 自从陆重渊晕过去不知道已经多久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醒来,脸色苍白得就跟死了一样。 萧知不是没见过这样的陆重渊。 半年前他被人从战场抬回来的时候,也是这幅样子。 只是那会她不过拿陆重渊当一个陌生人,又或者说一个见过几面的长辈,自然也就没什么感觉。 可如今…… 经过这一段时日的相处,她怎么可能再拿陆重渊当陌生人看? 他帮过她好几次,是她名义上的丈夫,虽然先前这个男人差点就要掐死她,她心里也的确有些害怕他,甚至想过逃离,可她从来没想过陆重渊会出事。 如果早知道刚才那一推会让人发病,她肯定不会这样做。 双手紧紧交握着,两片唇也轻轻打着颤,她不敢看陆重渊,目光却还是忍不住朝拔步床上的身影看过去,眼看着都过去这么久了,李大夫都施完一轮针了,他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萧知这颗心也就变得更加忐忑不安了。 又过了一刻钟。 李大夫终于收回了陆重渊身上所有的针,站起身。 他刚动身。 萧知还不曾上前,赵嬷嬷便已经急着跑上前,问道:“李大夫,怎么样?” “情况不是很好……”李大夫看了一眼床上的男人,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五爷身上的毒素原本就还没清除,今日五爷情绪又太过激动,导致身体里的毒素蔓延,我如今也只能暂且压住。” “如果五爷这几日能缓过来,倒还好些。” “若是缓不过……” 他说到这,便没再往下说,可屋中其余两人都已听得分明。 萧知脸色煞白得站在屋子里,她似是想朝陆重渊走去,可刚往前走了一步,身子便一个趔趄,若不是旁边正好有搀扶的桌椅,只怕她这会就要摔倒了,可纵然没摔倒,她的身子也没法站稳。 手掌紧紧贴着桌椅,望着陆重渊的方向,喃喃道:“怎么……” “怎么会这样?” 李大夫看着她这幅样子,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往后说。 叹了口气,他转身收拾东西,嘴里跟着说道:“我先把五爷以前用的药方改下,这几日你们好生照顾五爷。” 萧知此时已经没法回答他的话了,她就像是失去了灵魂似得,呆怔得看着陆重渊,除了重复那一句话,便什么都不会说了。 赵嬷嬷到底是经历过几回。 虽然此时心里也难受,倒还能撑着些,她一边应允李大夫的话,一边送人出去。 等走到门外,便听到李大夫悄声说了一句,“我在五爷身边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他情绪波动这么厉害,今日到底是怎么了?”五爷的性子,他们都清楚,对谁都看不上,也从来没把什么放在眼里过。 这次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 赵嬷嬷听得这句,步子倒是一顿,她转身朝身后看去,看着那个呆怔在屋子里的女人,叹了口气,没有多说,只是同身边的李大夫说道:“现在最重要的便是照顾好五爷,让五爷能平平安安的醒过来才是正事。” 至于其他的。 现在再提也没有必要了。 李大夫闻言也没再说别的,只是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外头两个人的说话声,虽然轻,可萧知还是听全了。 是因为她…… 陆重渊才会变成这样。 萧知步子趔趄得朝人走去,等坐到床边,她想伸手去握住陆重渊的手,却又害怕会像刚才那样伤害到他,只能悬在半空。目光倒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陆重渊,嘴里也不住念叨着:“陆重渊,你不能出事。” 要是陆重渊真得因为她的缘故,出了事。 她这辈子都没法安宁。 可不管她怎么说,床上的男人始终都没有什么反应,他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失去了魂魄,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给她一个反应。 赵嬷嬷再度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时辰后的事了。 她的手里端着刚刚煮好的药,目光在看到坐在床前的身影时,脚步一顿……要说心里不恨萧知的话是不可能的,她不知道五爷和夫人到底是起了什么矛盾,可五爷变成这幅样子,肯定和夫人是脱不开关系。 他们这些人悉心照料了大半年,好不容易把五爷的病情稳定下来,没想到如今五爷又发病了。 以前不过是昏迷几日。 这次却严重的,保不准连命都保不住。 可看着她纤弱的身子坐在圆墩上,那双细白的手紧紧抓着五爷的手,嘴里还在不住念叨着“快好起来”的话,赵嬷嬷这心里的怒火却也消下去了几分。 叹了口气。 她重新提步走了进去。 等走到人身边,便轻声同人说道:“夫人,药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 萧知倒是回过神,她转过一张满是泪痕的脸,看着赵嬷嬷,哑声说道:“嬷嬷,五爷他……” 赵嬷嬷一听这话,眼圈也红了起来,她把手里的药放在一旁,然后看着床上的男人,轻声说道:“五爷会好起来的,他一定会好起来的。”五爷这么多年吃了太多的苦,但凡上苍有怜悯之心,都不会舍得这样带五爷走。 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药还滚烫着,也不适合这会喂人。 她重新看向萧知,问道:“夫人,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按照夫人的性子,绝对不可能主动惹五爷生气,而五爷虽然脾气不好,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发火的,所以她是真的奇怪,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这两人变成这副模样。 听到这话。 萧知也没有瞒赵嬷嬷。 其实就算赵嬷嬷不问,她也是打算说的,刚才陆重渊说的那些话太奇怪了。 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然后把刚才和陆重渊说得那番话同人说了一遍,说完,她就拧着一双柳叶眉望着赵嬷嬷,疑声道:“嬷嬷,五爷和母亲到底有什么纠葛,为什么我一提到母亲,五爷就会有那样的反应。” 她心里其实是有些明白陆重渊同她发火是因为她说的那些话。 但她却不明白为什么…… “原来是因为这个……” 赵嬷嬷似是恍然大悟,喃喃说了这么一句,迎向萧知疑惑的目光,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朝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看去,低声叹道:“其实五爷以前不是这样的。” 第24章 第24章 外头的风有些大,廊下的大红灯笼被风吹得不住晃动,就连窗外的树枝也被风打得不住发出“细细索索”的声音。 屋中的烛火倒是一点事都没有。 它们藏在那些绘着山水画的灯罩里,依旧挺拔得照亮这个室内。 赵嬷嬷自打说了那句话之后便没再发出声音。 萧知倒也不急,她坐在圆墩上,那双清亮的杏儿眼循着赵嬷嬷的方向朝床上的陆重渊看去,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没过多久,她便听到赵嬷嬷继续开口说道:“夫人可知道咱们侯府,只有四房那位爷不是老夫人所出?” 这事…… 萧知是知情的。 她知道四房那位爷是以前的林姨娘所出,甚至还知道一些其他的府中秘事。 当年她还是顾珍的时候,可没少同陆家来往,甚至在掌管府中事务的时候也特地着人查了一番府中的事。 她知道那位林姨娘是老侯爷的心头宝,老侯爷还没死的时候,那位林姨娘和四爷的风头比老夫人还要盛。只不过后来老侯爷去世没多久,那位林姨娘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了,再后来,那位四爷也变得沉寂了下去。 可这好端端的…… 赵嬷嬷突然和她提起这个做什么? 萧知也没问,抬了那双略带疑惑的杏儿眼朝人看去,等着人继续往下说。 赵嬷嬷却是又停顿了一瞬,然后才继续往下说,“夫人进府的时间短,知道的不全,老奴先给您说说以前的事吧。”她说这话的时候,面容不似平日那样老持稳重,就连声音也好似透着无尽的沧桑。 屋中的烛火因为燃烧的时间太长,轻轻跳了几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而赵嬷嬷便在这样的声音里缓缓说道:“老夫人和老侯爷刚成婚的那会也是夫妇和睦、琴瑟和鸣,那时候,任谁见了都要夸他们一声感情好。” “老夫人福气又好,嫁进府里没几年便先后生下两个哥儿一个姐儿,可就在太始十三年的时候,老侯爷突然带了两个人进门。” 想到那桩往事。 赵嬷嬷似是犹豫了一会才叹道:“那两人便是林姨娘和四爷。” “那个时候,府里的人才知道原来老侯爷早在外头养了外室,并且还早早就生下了一个哥儿,只不过当初碍着家里的太爷和太夫人在,这才只能把人养在外头,等到太爷和太夫人去了,老侯爷便把人带进了门。” “老夫人知道这件事之后,和老侯爷大吵了一架。” “可人都抬进门了,再争吵又有什么用?林姨娘和四爷还是进了门,老侯爷更是日日宿在那处,半点也不把老夫人和几个哥儿姐儿放在眼里。” 萧知听到这些的时候,一双眉拧得很深。 她虽然知道老侯爷宠爱林姨娘和四爷,却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桩往事,她向来看不起这样的男人,为了所谓的真爱,把自己的结发妻子和孩子扔在一旁不闻不问。 不过…… 她皱了皱眉,她记得陆重渊是太始十四年出生的,也就是林姨娘和四爷进府的一年里。 似是知道萧知在想什么。 赵嬷嬷后头那句话便说到了陆重渊,“林姨娘和四爷进府的时候,老夫人其实已经有了身孕……也就是五爷。” “那会老夫人心里虽然恨极了老侯爷,可到底多年夫妻,哪里是说断就能断的?那个时候老夫人便把希望都寄托在了五爷的身上,她以为只要五爷出生了,老侯爷就能像以前那样回到她的身边。” “可是……” 这“可是”之后的话,她没说,萧知却已猜到了。 如果老长兴侯真得回到了陆老夫人的身边,又怎么可能会有林姨娘后来盛宠十多年的事?想来那个时候那位老长兴侯早就被林姨娘勾得昏了头。 可是这些和陆重渊又有什么关系? 陆重渊那会也不过是个孩子,就算没有老长兴侯的疼爱,不还有陆老夫人?她心下一个咯噔,隐约有个猜测,只是还不等她开口,赵嬷嬷便已就着之前的话说道:“老夫人怀五爷的时候,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五爷的身上。” “可就连五爷出生,她也没等到侯爷过来看一眼,老夫人那会便明白了,无论她做什么都不能再让老侯爷回心转意了。” “也是那个时候开始,老夫人跟变了个人似得……” “甚至于,她把对老侯爷和林姨娘等人的恨意都加之在了五爷的身上,其他几个哥儿姐儿去老夫人那都能被老夫人夸赞,只有五爷……无论他做什么,老夫人都从来没对他青眼有加过。” 外头的风声还没消停。 而屋子里的烛火再经历了一轮的“噼里啪啦”的跳动声后,也逐渐变得昏暗了起来,赵嬷嬷的声音也因为这些陈年往事变得越来越低,“最开始五爷不知道这些事,成日往老夫人那边跑,他看老夫人夸大爷功夫好,便去找人教他习武。” “他那会才多小的一个啊,一个人顶着大太阳扎着马步,回去的时候连站都站不稳,可就算再辛苦,他也从来没有退缩过,等学会马步,学会射箭,他高高兴兴跑去找老夫人,可老夫人……” 赵嬷嬷想到记忆中的那副画面。 五爷小小的人拿着一把大弓箭跑到老夫人的面前,兴高采烈得和人说:“母亲,我会射箭了,先生说我射的比大哥还要好。” 那会五爷满心以为只要超过了大爷,他就也能被老夫人夸赞。 可他等来的却只是老夫人的训斥…… “小小年纪只知道和兄长攀比,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还不滚出去罚跪!” 想到以前那些画面,赵嬷嬷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她抹了一把眼泪,然后才略带哽咽得继续说道:“又过了几年,五爷长大了,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得老夫人的喜爱,他就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得,不爱往正院跑,也不爱同家里人说话,甚至变得不爱哭不爱笑。” “再后来,他去了战场,军功累了一件又一件,官阶也升得越来越高,他变得比谁都要厉害,可名声也越来越难听。” “外头的人都说他冷酷暴戾,是个不近人情的主……” “可谁又知道这个不近人情的主,以前也只是一个想得到家人关注的孩子。” “五爷他……” 赵嬷嬷哽咽了下,叹息道:“小时候受得苦实在是太多了。” 萧知怔怔得听着这些话,她已经忘记了说话,又或是,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所向披靡的一个男人竟然有着这样一个悲惨的童年。 她转过脸,看着床上的陆重渊,好一会才哑声说道:“可不是还有其他几位爷吗?” 就算陆重渊不得老侯爷的看重,不得老夫人的宠爱,他不是还有几位哥哥和姐姐吗?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帮他说一句话吗? 赵嬷嬷听到这话,却是长叹了口气,“家里几个哥儿姐儿年岁都要比五爷大不少,唯一一个差不多的,又是庶出的四爷……何况那个时候因为老侯爷太过偏心的缘故,其他几个哥儿姐儿过得也不算好,连老夫人都对五爷不闻不问,又遑论是其他的哥儿姐儿了。” 摇了摇头。 她把脸上的泪抹干净,这才继续同人说道:“这些年老侯爷和林姨娘先后去了,大爷又因病去世,老夫人大概也觉得自己以前做得不对,便想着对五爷好些,想着母子两人能够重归于好,可五爷的性子,您也知道……” 赵嬷嬷这话还没说完。 萧知便接了过来,她看着床上的陆重渊,低声道:“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回头的?” 陆老夫人现在年纪大了,倒是觉得以前愧对陆重渊,可伤害都已经造成了,哪里是说几句关心的话,做几件关切的事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始终都望着陆重渊。 好似能够透过赵嬷嬷的那些话看到了陆重渊的过去,看到他一个人站在大太阳底下扎着马步,咬着牙学骑马学弓箭,为得就是能像他的兄长一样得到一句别人的夸赞。 可他兴高采烈得拿着这些成果想给他最为敬重的母亲去看,最后却得到了什么? 一顿斥责。 一顿罚跪。 那个时候,他才多小啊,满心的欢喜被一盆冰水迎面浇下,还是来自最亲的人……那个时候的他,心里肯定很难过吧。 看着自己的兄长姐姐围绕在母亲的膝下,欢声笑语,唯独他一个人不能向前,那个时候的陆重渊是不是也会一个人躲在角落,独自哭泣? 萧知想到这些,心里竟然无端的生出几分愤怒。 林姨娘和四爷纵然后面结局再凄惨,总归也有老侯爷的真心疼爱。 其他几位爷和姑奶奶纵然那会不得老侯爷的宠爱,可还有陆老夫人替他们出谋划策,安排前程。 只有他…… 只有陆重渊,什么都没有。 爹不疼,娘不爱,几个兄长姐姐也或许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他明明也是陆家的主子,也是与他们有着血缘关系的家人,却偏偏活得像是一个局外人。 不。 他比局外人还要惨。 如果只是局外人,那么这些冷言冷语也不过是听着难受罢了,可偏偏说这些话做这些事的人是他的家人,因为是家人,所以这些冷言冷语就成了最厉害的一把刀,刺得人血肉模糊。 萧知其实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 她自打出生就受尽父母的疼爱,唯一的兄长也拿她当眼珠子疼,就连宫里的皇伯父皇伯母也拿她当女儿看待。 别说打她骂她了,就差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不。 这是以前的顾珍。 后来的顾珍,半年前的顾珍也曾经历过这样的事。 她也曾被最亲近的人伤害过。 陆承策。 那个和她青梅竹马长大,成婚两年的夫君,亲自检举她的父王谋逆,亲自领着圣旨去赐死她的父母,那个时候,她也像是被人拿刀刺进心肺似得,疼得难受。 大概是感同身受。 倒使她更能想象到陆重渊的心情。 萧知就这么看着陆重渊,伸出手,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很冷,手心手背都一样的冷,即便屋子里烧着地龙,即便这个温度犹如春日一般,可他还是没有一丝暖意,冷冰冰的,比外头的寒风还要凛冽。 不知道为什么。 她突然想起了那夜入睡时看到的陆重渊。 这个男人即便在睡着的时候,看起来也没有丝毫的安全感。其他孩子小时候都有父母的看顾,哭了闹了,都会有人上前照看。 可他呢? 他只有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奴仆。 萧知突然有些心疼这个男人,即使他如今已经强大到什么都不畏惧了,可小时候来自家人的那些伤害却会成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忘掉的一根稻草。 这根稻草会始终压在他的心上,提醒着他以前那些晦暗的岁月,让他就连睡觉都无法真的安心。 起初她的手只是覆盖在陆重渊的手背上。 可这会,她却用尽全力,紧紧地握着陆重渊的手,她想把所有的力量都传递给这个男人。 只是不管她多用力,眼前这个男人还是没有丝毫声响,他仍旧无声无息得躺在床上,心里就跟被切了一个口子似得,又酸又胀,萧知泪眼朦胧得看着陆重渊,哽咽道:“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劝他过去的,都怪我。” 她错了。 她不该只想着自己,不该什么事情都没调查清楚就想着让陆重渊过去,这是陆重渊的死结,是别人不能触碰的地方。 怪不得他会说出那样的话。 他肯定以为她陪着他,对他好都是老夫人的授意,以为她是得了什么好处才会陪在他的身边……可其实,这也没错。 她的确不是心甘情愿嫁过来的,的确是想借用陆五夫人的身份。 她对他好,不是真的一点私心都没有。 虽然这段日子的相处让她感受到了陆重渊的好,也想过要尽心尽力对他好,可最初她接近他,的确是有私心的。 越想。 心里越难受。 她紧紧握着陆重渊的手,把脸埋在他的手背上,任由眼泪穿过指缝,而她就这样抱着他的手,低声哭道:“陆重渊,对不起。” 赵嬷嬷看着她这幅样子,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她还有一句话没说。 如果只是因为夫人提起了老夫人,五爷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情绪波动,五爷对老夫人,对这个家早就失望透顶,能让他有这样情绪起伏的是因为夫人吧。 五爷是以为夫人也跟其他人一样,带着利益接近他,以为她这些日子对他的好都是假的。 所以才会这样吧。 毕竟五爷是真的喜欢夫人。 只是这些话,她终归还是没说。 “夫人要不要去擦点药?您脖子上的伤……”刚才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五爷的身上,自然也没人关心夫人,可此时她看着那细白脖子上那一圈明显的红痕,还是有些心惊,这要是再多用点力,怕是夫人这会都该成为一具尸体。 她也不知道今天这场闹剧该说五爷,还是该说夫人。 只能轻声劝道:“老奴让人过来给您擦点药,再让李大夫给您开贴润喉的药吧。”她这会细心听着,发现萧知的声音都有些哑了。 “不用了。” 萧知没有看赵嬷嬷,只是摇了摇头,拒绝了。 她这会满心满眼都是陆重渊,哪有什么心情去擦药?摸了摸身边架子上的汤药,温度差不多了,她也没说什么,松开手替人喂药。 给昏迷的陆重渊喂药,这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做。 难度有些大。 毕竟陆重渊昏迷着,什么知觉都没有,好在这会赵嬷嬷还在,两个人合力,总算是把这碗药灌下去了。 萧知把空的药碗递给赵嬷嬷,然后就拿着一方帕子细心得擦拭着陆重渊的嘴角,她也没回头,仍旧望着陆重渊,和赵嬷嬷说道:“夜深了,嬷嬷先回去歇息吧,这里由我照顾五爷就好。” “可是……” 赵嬷嬷犹豫了下,似是想劝说什么,可看着她挺直的脊背,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应了一声,然后恭声回道:“那您先照顾五爷,老奴两个时辰后再来换您。” 萧知对赵嬷嬷的这番安排也没说什么。 其实就算赵嬷嬷过会来换她,让她去睡,她也是睡不着的……陆重渊生死未卜,她哪里睡得着? 赵嬷嬷已经走了。 萧知去水房里重新舀了一盆热水。 等到绞干手里的帕子,她就坐在椅子上细心擦拭着陆重渊的身体,从头到手,再从手到脚,她从来没有这这么细心过。萧知一边替人擦拭,一边时刻观察着陆重渊,见他还是一副什么知觉都没有的样子,心里又失落又难受。 屋子里的烛火越发昏暗了。 可萧知却没有心情喊人来换,她就透过这些昏暗的光线看着床上的陆重渊,小巧的手紧紧抓着陆重渊的手,像是给人给予温暖似得,她一遍又一遍替人搓着手,然后低声和人说,“陆重渊,你快好起来吧。” “只要你好起来,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不是没有想象过陆重渊死了会怎么样,可以前她顶多是想自己,想着没有陆重渊的庇护,没有这个陆五夫人的头衔,她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可此刻,她除了担心自己未卜的前途之外,还深深地担心着陆重渊。 他不能死。 他得好好活着。 他是陆重渊,是所向披靡,是战无不胜的陆重渊,这么黑暗的童年,他都过来了。 没道理。 他会在这个时候倒下。 萧知一边搓着陆重渊的手,一边哈着热气,目光却始终望着陆重渊的方向,声音又哑又轻,“你不是想杀了我吗?那你快点好起来,只有你好起来了才能杀了我。” 可不管她说什么。 陆重渊却始终没能有什么反应。 想到即便被他刺伤也没说什么的陆重渊,想到这么恨陆老夫人却还是为了她去正院的陆重渊,想到白盈盈拿着手炉砸过来时,替她挡下一切伤害的陆重渊……萧知觉得自己此刻的心变得更难受了。 她宁可陆重渊从头至尾都对她不好。 那么也不至于到现在,看到他这幅模样,她心里会这么难受。 把脸埋在他的手上,任由脸颊上的泪一串串得滑落,她就这么抱着人的手,哑声哭道:“陆重渊,你快好起来吧,我还有许多话没和你说。” 抱歉的话。 感谢的话。 她都还没来得及和他说。 萧知没有注意到,在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刚才一直昏迷不醒的陆重渊,眼睫轻轻颤动了下。 等到半夜。 赵嬷嬷过来的时候,萧知到底还是挨不住昏睡在了床榻。 看着昏睡过去的人,赵嬷嬷放轻了些脚步,她原本是打算把萧知叫醒,让人回榻上睡,要是这样睡一宿,明儿个醒来,夫人这脖子肯定得难受。 可刚走到那边,还不等她说话,就看到了床上的男人突然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黑漆如墨的眼睛,在这光线昏暗的屋子里,那双锐利的眼睛就像是发着冷光似得。 冷飕飕得。 让人看着就害怕。 “五,五爷?”赵嬷嬷似是不敢置信,颤着嗓音喊道,等喊完,察觉到床上的人是真的醒过来了,她忙凑近了些,抑制不住的激动让她在这个时候已经无暇顾及萧知怎么样了,她一眨不眨地看着陆重渊,嘴里更是激动道:“您,您醒了,老奴这就去喊李大夫过来。” 说完。 她就想转身往外头跑去。 只是还不等她动身,身后就传来了陆重渊的声音,“我没事,不用去了。” 久病成医。 陆重渊能够感受到自己这会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就连身体里的那股子毒素也已经平复了下来。 “可是……” 赵嬷嬷转过身,面向陆重渊,还是有些犹豫,可五爷的话,她也不能不听,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人。想着他从晕倒之后就没再进过食,又紧张得问道:“那您现在饿不饿,老奴让人去给您准备些吃的?” 陆重渊仍是拒绝道:“不用。” 他说这话的时候。 那双黑漆如墨的凤目就看着萧知,她的手还紧紧包裹着他的,细长的柳叶眉也紧紧拧着,嘴里更是不住嘟囔着“陆重渊,你别出事,你快醒来,我知道错了……” 此时屋内无人说话,倒使得萧知的这喃喃几声都变得十分清晰起来。 这些话。 陆重渊听见了。 赵嬷嬷也同样听见了。 她望着拔步床,看着床上的男人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面露复杂,想了想还是轻声说道:“五爷,刚才的事,夫人已经和我说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还带着些斟酌和犹豫,倘若是以前,她绝对是不会多管闲事的。 五爷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可这是五爷生平头一次喜欢人,她不希望两个人因为这些事就淡了。 所以纵然顶着这样锐利的目光,她还是低着头,轻声说道:“夫人进府晚,不知道以前的事,您别怪她。” 话音刚落。 赵嬷嬷便察觉到了陆重渊落在身上的那股子视线。 那道视线冰寒彻骨,她根本没法在这样的注视下抬起头来,甚至有那么一股子念头想屈膝跪在地上,好在,还不等她软了膝盖,陆重渊便已经收回了视线,可她还是不敢抬头,只能低着头站在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中终于传来陆重渊的声音,“今天这事,不要传出去。” 今天这事? 赵嬷嬷一愣,不过下一瞬她便明白过来五爷说的是什么了……看来五爷心里还是很关心夫人的。 倘若五爷今日发病的事传出去,老夫人那边肯定得追究,要是让老夫人知道这事是因为夫人,别说像现在这样好好对夫人了,恐怕不把人打一顿赶出去都是好的。 好在,五房人少,嘴巴也严实,刚才她就已经吩咐过了。所以这会她便回道:“您放心,老奴都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有人传出去的。” “嗯。” 陆重渊应了这么一声便没再说话,又过了一会,他才同赵嬷嬷说道:“这儿没什么事了,你先下去吧。” 赵嬷嬷看了一眼拔步床,抿了抿唇,还是轻轻应了一声“是”,然后轻手轻脚得退了出去。 等到合上门。 陆重渊重新看向身边的萧知,昏暗的光线下,眼前人的面容却像是会发光似得,他刚才虽然昏睡着,但其实意识还是在的。 他清晰得记得在他伸手掐住她的脖子时,她是用什么样的力道来推动他,甚至在把他推倒在地上的时候,仓惶的想离开。 可就在他以为她真得会走的时候,她突然又回来了,蹲在他的身边,焦急而又担忧得喊着他的名字。 再后来。 就是她坐在他的身边,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得说着道歉。 另一只放在锦被里,没有被她抓着的手轻轻颤动了几下,陆重渊目光复杂得看着身边的萧知,不知道犹豫了多久才终于伸出手,他眼神好,即便在这样昏暗的光线里也能看到她脖子上的手指印。 因为没有擦药的缘故,已经变得有些深红了,看起来恐怖极了。 他这一生杀过的人不少,严刑逼供下的惩罚,单刀直入的杀人,没有上万也有成千,可这却是他第一次,用这双手,没有借助任何外力动手。 他还记得自己这双手掐着她的脖子时,她露出的惊恐和震惊。 记得她拼命挣扎时,流露出来的害怕。 那个时候。 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而她,也是真的害怕他。 伸出去的手突然就停在了半空,不敢再往前靠近半点,她心里一定很怕他吧,是啊,任谁面对一个要杀了自己的人都没法不害怕,她现在说得这么好听,可真的等他醒过来,她肯定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就算她不怕他。 听到了他那样悲惨的身世,只怕也会可怜他,刚才她不是还落泪了吗? 他不需要别人的可怜,尤其是她的可怜,脸上露出一抹讥嘲的笑,他重新把手收了回去。 等到萧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翌日清晨了。 她有些诧异的发现自己竟然不是在拔步床前,而是在贵妃榻上,身上还严严实实的盖着被子,坐起身,她迷糊了一瞬,然后想到什么,立刻就起身朝拔步床过去。 可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人此时却消失不见。 摸了摸被子,也是凉的,心里的惊恐被无限放大,萧知甚至没办法站稳,她跌跌撞撞往外跑去,身上的衣服乱糟糟的,脚下的鞋子也没穿好。 推开门。 她就看到了迎面过来的赵嬷嬷,不等人开口说话,萧知便拉住赵嬷嬷的袖子,气喘吁吁的说道:“嬷嬷,五,五爷他不见了。” 这不是赵嬷嬷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萧知。 她刚进门的头一夜也是这样,衣服乱糟糟的,头发也没梳好,脚下的鞋子甚至还少了一只,那个时候她对这位新夫人充满了不满,总觉得这样粗鄙的女人怎么配得上五爷?可此时看着她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五爷。 赵嬷嬷笑了笑,神情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她伸手扶住人的胳膊,等人站稳了身子才看着人柔声说道:“您别担心,五爷已经醒了,这会正在书房。” 陆重渊醒了? 似诧异,似震惊,等反应过来,萧知就立马朝书房跑去,她有很多话要和陆重渊说,走到书房门口,她倒是先平稳了下呼吸才开始敲门,“五爷,我可以进来吗?” 书房里的陆重渊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握着书页的手一顿。 他能听到那道声音饱含着的担忧和急切,一如昨日他昏倒时,握着书页的手收紧,微垂的那双凤眼也不知流露着什么样的思绪。 有挣扎,有犹豫。 可等他抬头看向庆俞的时候,声线清冷又淡漠,“让她走。” “是。” 庆俞轻轻应了一声就往外走去。 而陆重渊在庆俞出去的时候,推动自己的轮椅到了屋子里光线最为昏暗的一处地方,他在这边,外头的人瞧不见,可他却能看清外头的画面。 半敞开的门足以让陆重渊看清外头的场景,他看到萧知站在门外,蓬头垢面的,其实一点都不好看,她的脸上有着未加掩饰的关切和担忧。 有那么一刹那,他想让庆俞回来,让她……进来。 可这个念头刚起。 他就忍不住想到昨日那个看着他面露惊恐的萧知,那个拼命挣扎拼命想逃离的萧知,他不想再在那张脸上看到那样的神情,更不希望她是因为可怜他才留在他的身边。 倒不如不见。 不见。 他就不会多想。 “夫人……” 屋外的庆俞朝萧知拱手一礼,然后同人恭声说道:“五爷有事,不能见您。” 捏着书页的手一顿,陆重渊坐在昏暗处,看到萧知脸上流露出来的诧异。 他的薄唇微抿,然后他就看到萧知的目光越过庆俞朝屋中看来,似是在搜寻着什么,可屋子里的光线并不算好,找了很久也没找到,然后他看到她收回视线,很轻得说道:“既然如此,我过会再来。” 说完。 她在门口又站了一会,然后才转身离开。 等到门被合上,庆俞进来回道:“五爷,夫人走了,她说,过会再来看您。” 陆重渊听着这话也没说话,他的手中仍旧握着那本翻看了没几页的书,双目微合,头往后靠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语气淡淡得说道:“不准她进来。” 听到这句话。 庆俞似是一愣,他甚至抬起了头,看着昏暗处的那道身影,他张口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轻轻应了一声“是”。 萧知这几日有些心烦。 陆重渊醒来已经有三天了,可这三天,他吃住都在书房,连见都不肯见她。她都不知道陆重渊是因为什么才不肯见她,因为陆老夫人的缘故,因为当日她的那些提议,还是因为他心里还是觉得她是得了陆老夫人的好处才会接近他的? 她想和陆重渊坐在一起说清楚,心平气和的,把什么都说清楚。 该道的谢道,该道的歉道。 可偏偏这个男人连见都不肯见她。 庆俞又是个死心眼的,得了陆重渊的授意,每回她过去就是恭恭敬敬得拦在门前,对她说“五爷不肯见您”,倒是找过赵嬷嬷,可很显然,陆重渊那个性子是没人能治的,他既然打定主意,别人就不可能反驳。 叹了口气。 她也没再往书房跑。 陆重渊总不至于一辈子待在书房不出来吧,只要他出来,她总有法子和他说清楚的。她以前的确是因为利益接近他的,可自从他帮了她那么多次,她心里也是真的拿人当朋友看的,上回她提议陆重渊去正院过年。 一来是因为平儿的那番话。 二来她也是真的希望陆重渊和陆老夫人重归于好。 当然。 这一切得建立在陆重渊没有那样一个身世,倘若她知道陆重渊小时候是这样的,她绝对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提议。 门外传来喜鹊的声音,“夫人。” 这阵子喜鹊身子好了很多也就继续做起了贴身的活,萧知收了下心思,重新端坐好让人进来。 没过一会,门就开了。 喜鹊端着一盅汤水走了进来,等放下汤水后就同萧知说道:“夫人,赵嬷嬷让我给您带了汤水过来,川贝秋梨汤,对您的喉咙有帮助。”自从上回陆重渊掐过之后,萧知的喉咙就有些受损,这几日说话的时候都有些哑哑的。 萧知听到这话也只是点了点头,随口说了一句,“好,我过会吃。” 话说完。 她看着喜鹊的神色,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还有别的话要说?” 喜鹊听到这话,似是犹豫了下,可看到萧知脖子上的手指印时,还是咬牙道:“主子,我们离开这吧。” 前些日子,她身子不好整日躺在床上也不知道五爷和主子的事。 可这阵子,她能下床了,自然也就可以看到主子脖子上的手指印,这么深的手指印,那个五爷肯定是想把主子弄死。 以前听到那些传闻,她还不信。 可现在眼见为实,容不得她不信!虽然主子现在穿得好吃得好,可要是再被五爷这么折腾下去,还能活几天呀? 恐怕一天都活不下去。 越想。 越觉得难受。 要不是因为她,主子也不会留在侯府,也不会嫁给陆五爷,也不会受伤,抹了一把眼泪,她看着萧知,继续道:“主子,我们走吧,离开侯府,离开这个鬼地方。” 萧知听清了喜鹊的话,怔楞之余又觉得好笑,她把人拉着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然后递了一块帕子给她,温和道:“这事,我不是同你说过了?我们现在别说想离开侯府了,只怕连出门都很难,你……” 话还没说完。 喜鹊就抬了脸,她握着帕子擦拭着脸上的泪,嘴里跟着说道:“主子,我有办法了,不会有人发现我们离开的,等到离开侯府,您就再也不用被人欺负了。” 她有办法? 萧知有些诧异得看着喜鹊,不等她说话便见人小心翼翼得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字条,然后神神秘秘得同她说道:“主子,这是二少爷给您的,您看看。” 第25章 第25章 二少爷? 骤然听到这么一个称呼,萧知一时倒有些没能反应过来,等手里捏到那张字条,她才想到喜鹊说得二少爷应该就是四房的陆崇越。 陆崇越是李氏之子,今年十六。 她以前做顾珍的时候,虽然和他没有多少往来,但也记得那是一个性子温良的少年,懂规矩好诗书。 只是这好端端的,陆崇越怎么会给她递字条,又或者说……给原身递字条? 难不成…… 萧知心下一个咯噔,她拧着眉朝喜鹊看去,见她这幅模样,估摸着也不是第一次给两人传字条了。 抿了抿唇。 萧知捏着字条没有说话,只是闭起眼睛细细思索了一番,原身的记忆太多,有些记忆她也还没办法全部理清。 这会细细理了一会。 倒是也找出了一些关于陆崇越的记忆。 原身自打进府之后就一直偏居一隅很少出门,她始终都记得自己是借居在侯府的客人,纵然对陆老夫人有救命之恩,也不敢挟恩图报。 可有一次偶然的机会倒是让她和陆崇越碰了面。 两人都是喜好诗词之人,来往多了倒是也生出了几分情愫……甚至当日萧知在得知自己要嫁给陆重渊的时候,头一次生出几分胆气找了喜鹊去同陆崇越说。 可她等了几日都没能等来陆崇越。 大概是心里太苦,又或是太过失望,也有可能是对未知的以后太过害怕,原身就这么大病了一场,等到再醒来的时候,这具身体的灵魂便是她了。 细白的手指被她紧紧捏在手心。 字条应该是刚刚裁下来的,边缘还有些锋利,扎得手心有些疼。 萧知的心跳得有些快,她是真没想到原身和陆崇越竟然还有这么一段,好在原身是个恪守规矩的姑娘,纵然再喜欢陆崇越,她也一直恪守着本分,从来不敢有过一丝一毫越矩的举动,又理了一番思绪,见两人往来的时候也没有留下什么证据。 她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还不算太糟糕。 萧知没有立刻打开手中的字条,反而转头看着喜鹊,沉声问道:“这信是谁交给你的?有没有其他人看到?” 她平日面对喜鹊的时候,因为原身的缘故,对她始终都是和颜悦色的,可这会却沉着一张小脸,连说话的声音也很低沉,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 喜鹊跟了萧知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她这幅样子,一时竟有些愣住了。 等到萧知又逼问了一句,她才忙回过神,答道:“是二少爷身边的来福送过来的,没,没有其他人看到。” 说完,她又忙补了一句,解释起自己为什么会收到这个字条,“我今天去外头的时候正好碰到了来福,被他拉住了,原本我是不想拿的,可来福说这是二少爷给您的,还说对您有帮助。” “我,我这才拿了。” “主子……”喜鹊看着她还阴沉着的小脸,有些小心翼翼得收起了手指,嗓音也跟着低了几分,“这个字条有,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 她现在是陆重渊的夫人,拿外男的字条算什么样子?这要是被其他人知道,冷嘲热讽都还是好的,就怕有心之人胡乱拿个什么罪名安到她的头上。 她虽然从来不在乎那些名声,但也不想胡乱被人指控个什么罪名。 不过她也知道喜鹊是好心。 所以纵然再生气也只能压下这口气。 没同人说话,萧知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打开那张字条看了起来,等看到上面所写的内容时,她的小脸骤然一沉,手狠狠拍在桌上,嘴里跟着厉声一句:“这个混账!” 喜鹊本来就因为萧知之前的态度有些战战兢兢的,现在见人沉着脸拍桌,更是吓了一跳,颤颤巍巍的站起身,小脸煞白的看着人,嘴里嗫嚅道:“主子,您,您怎么了?”边说边又看了眼被她捏在手里的字条,跟着一句,“二少爷他,他写了什么?” 以前主子每回收到二少爷的字条都是十分开心的。 这次到底写了什么才让主子这么生气? 掌心下的桌子被她拍得发出震动的声音,上面摆着得那一套青花瓷官窑茶盏还在不住得晃动。 萧知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到那股子怒火渐渐消平,这才沉着脸把字条递给喜鹊,语气淡淡得说道:“你自己看。” 喜鹊闻言忙接过字条看了起来。 那字条上面所书的内容并不多,可意思却很分明,她捏着字条,抬了脸,神色怔怔得看向萧知,嘴里呐呐问道:“主子,二少爷的意思是……” “他的意思?” 萧知冷着一张俏脸,嗤笑一声,“不过是想让我离开侯府,给我在外面安置屋子。”说到这,她又忍不住骂道:“这个混账东西!” 亏她当初还觉得陆家这位二少爷是个温润谦逊的少年郎。 可如今看来,温润谦逊不过是他的面具,这人其实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当初原身让他同陆老夫人说,让他娶她的时候,那人连一个面都没出现,成日躲在四房当个缩头乌龟。 现在好了。 等她嫁给了陆重渊,倒是又起了心思想让她跟他在一起。 还在外头给她安置屋子? 他一个读圣贤书的,难道不知道聘则为妻奔为妾?不,他当然是知道的,只不过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八抬大轿娶原身进门,他根本就只是把原身当做玩物看待……这个混账!萧知撑在桌子上的手紧紧攥着,嘴唇也抿得死紧,好似不这么用力,心里这股子怒火就难平。 亏得原身是个好姑娘。 纵然心里再喜欢那个陆崇越,但也从来没在私下做出什么越矩的事,平日就算见面也都是让喜鹊待在一旁的。 要不然可真是便宜了那个混账东西! 她生平最厌恶这样的人和事。 以前她做顾珍的时候也瞧见过几个出身世家的浪荡子,那些人成日以欺负姑娘为乐,甚至有一次,一个世家子直接在花宴上就调戏了一个官家女,那日她二话没说就直接把人拿下,抽了他几十鞭子送回了家。 可如今自己碰到这样的事,竟是什么都做不了。 心里气得痒痒的,萧知恨不得现在就去找陆崇越,拿着鞭子狠狠抽他一顿,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不抽他一顿都对不起原身。 可以她现在这个身份,哪有这个资格去动陆家的二少爷,只能咬了咬牙,勉强把心里的那口气压了下去。 然后看向喜鹊。 见她还是一脸怔怔的模样,沉声问道:“这就是你说的出路,你说的方法?” 喜鹊一听这话,立时就白了脸。 她忙跪在了萧知的跟前,双手紧拉着她的袖子,说道:“主子,我,我不知道二少爷说的方法是这个,倘若我知道的话决计是不会把这张字条带回来的。” 纵然她再不懂规矩也知道奔为妾这个道理。 更何况养在外头是什么意思?做二少爷的外室? 别说主子不同意,就是她也不会答应! 当初夫人死的时候交待给她的那些话,她可还记着,倘若真让主子跟了二少爷做了外室,她以后哪有这个脸面去九泉之下见夫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她死死捏着手里的字条,咬牙切齿的骂道:“那个二少爷看着人模人样,没想到背地里竟然藏着这样的龌龊心思。” “都怪我瞎了眼!” 萧知听着她这一字一句,情绪倒是缓和了一些。 倘若喜鹊是个不开窍的,她日后也就没办法再留她在身边了,她会给人找一个好出路,再给人多些银钱,只是自己的身边,她肯定是不放心再让喜鹊待下去了。 这侯府危险重重,像喜鹊今日这样的做法总有一日会连累她。 好在喜鹊总算还知道好坏。 萧知伸手扶住她的胳膊,把人扶了起来,等喜鹊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她这才缓和了语气同人说道:“我知道你是好心,生怕我在这受了欺负才想着让我出去,可喜鹊,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我现在这个身份是没法再出去的。” 陆重渊的妻子。 这个身份,就算出去了又能如何?除非她打算这辈子都躲着不见人。 何况…… 她现在也需要这个身份。 眼见喜鹊虽然垂着眼有些难受,但总算情绪也好了许多,便又同他说起陆崇越的事,“当日我让你去给陆崇越传口信,让他去同老夫人说,可你看他做了什么?他什么都没做,成日躲在屋子里,权当没有这件事。” “那次之后我就知道他是个懦夫,也早就打算斩断一切,安安心心做陆家的五夫人。” “今日他又遣人给我递来这样的信,明摆着是把我当做玩物……”这话说完,眼见面前的喜鹊也跟着沉了这一张小脸,问道:“这样的人,你觉得我能信他吗?” 喜鹊想也没想,回道:“不能!” 说完。 她又低了头,不敢看萧知,脸上是一副做错事的模样,双手也紧紧揪在一道,“主子,是我错了,我不该拿这字条的。”说到这,她又白了一张脸,神色仓惶得看着人,急忙道:“那,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他们会不会发现什么?” 倘若真让这府里的人知道了,那位陆二少爷身为陆家的主子自然是没事的,可主子……他们怎么可能放过主子? 何况陆五爷又是那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主。 好端端的都能把主子掐成这幅模样,要是让他知道主子和二少爷曾经有过这么一段,决计不会饶了主子的。 越想越害怕。 以至于到最后,喜鹊整个身子都跟着发起抖来。 萧知见她这般,便安抚似得先拍了拍她的手背,等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了,这才同人说道:“你不必担心,只要这件事没有其他人知道,就不会有事。” 陆崇越那个懦夫,自然是不可能把这事说出去的。 只要到了约定时间,她不过去。 他也就拿她没有法子。 想了想,萧知又同喜鹊说了一句:“你这几日就好好待在五房,平日别外出。” 五房铜墙铁壁,府里的人都不敢到这边来,只要他们不出去,外头的事也就扯不到他们身上,左右原身和陆崇越相处的时候也没留下什么证据。 她也不必担心别人会拿了这个事说道什么。 喜鹊此时早已没了主心骨,无论萧知说什么,她都点头称“是”。 萧知见她这幅模样也就没再多说什么,把她手里那张字条取出来狠狠撕碎了,又扔进那烧着银丝炭的火炉里,等到那字条成了灰烬,这才松了一口气。 后面的几日。 萧知仍旧待在五房,不曾外出过。 这阵子陆老夫人忙着年里年节的事也顾不到她,倒是也没把她再喊过去说道什么……可日子虽然过得清闲,她却还是有些心烦意乱。 陆重渊还是整日待在书房,不肯见她,自然,她那些想同他说的话也就没法同人说了。 今儿个起来的时候。 外头的风很大,大好的清晨,天色也显得格外昏暗。 萧知在屋子里坐了一会,还是没忍住起身往书房去,她不是没去过陆重渊书房,以前和陆重渊没闹矛盾的时候,她偶尔也会陪人去书房。 陆重渊的书房虽然大,布置的也很精美,可再好再大也比不过正屋,陆重渊的身子本来就不好,书房又没地龙。 前几日天气好也就罢了,今儿个天气又凉了。 他那具身子怎么受得住? 今日不管陆重渊肯不肯见她,她都要见到人,她……受够了!就算他要打她罚她,也总好过这样冷着她,什么话都不同她说。 走到书房。 萧知也没像以前那样在外头敲门,反而直接动手推开了门。 她的动静太大,屋子里的人不可能没发现,甚至在刚才她过来的时候,陆重渊和庆俞就已经察觉到了,只是原本他们以为萧知也不过是站在门口,跟以前一样,倒是没想到她这次竟然会直接推门进来。 陆重渊刚起来,这会还在穿衣服,看着气势汹汹的萧知,手上的动作一顿。 皱了皱眉,他也没说话,自顾自得穿着衣服,等穿好之后才看着人,语气淡淡得说道:“我不是说过,不让你过来吗?” 说完。 他便收回视线,手撑在床榻上,朝庆俞吩咐道:“庆俞,带她出去。” 庆俞在一愣之下,倒是也回过了神,他轻轻应了一声,然后朝萧知走去,等走到人前便低着头恭声说道:“夫人,您还是回去吧。” 萧知也没想到陆重渊会刚起来。 想到刚才一览无遗的身材,她的脸也有些红,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确想转身往外跑去,以前也不是没看过陆重渊的身体,甚至还亲手替人擦拭过,可那几次不是替人擦药,就是黑灯瞎火的,她根本没这个心思去注意这些。 可刚才…… 陆重渊裸着上身,肌理分明的身体在这光线十足的室内一览无遗。 心跳得有些快。 可在听到陆重渊的那番话后,所有的心跳都平复了下来,萧知没再像以前似得好声好气的,卑躬屈膝的哄着人,而是沉着一张小脸,冷冰冰得看着陆重渊。 她知道之前的事是她错了。 她也始终想同人好好道歉,可陆重渊这么一副摆明着不想好好同她说话的态度,把她这些日子才攒下来的好脾气都给磨尽了。 她从来都不是个好脾气的,十多年的娇宠生活让她肆意妄为惯了。 前段日子刚嫁给陆重渊的时候,她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得是担心陆重渊会把她扔出去,后来她陪在陆重渊身边也始终是一副温温柔柔的好脾气模样,那是她心里感谢着陆重渊的多次襄助。 可这并不代表她换了个身份,就真的连性子都换了。 今日陆重渊就算不想听她说话,她也不走,除非……他把她扔出去。 不过萧知笃定陆重渊不会这么做。 这段日子,虽然陆重渊没理她,可五房的下人还是照常伺候她,就连赵嬷嬷也始终对她恭恭敬敬的……要说这一切不是陆重渊授意的,她可不信。 这个男人虽然不愿同她说话,也不肯见她,但始终还是给她留着体面。 想到这。 萧知这颗心更是安定了不少。 她就这么看着陆重渊,冷着一张小脸冲人说道:“五爷不必赶我走,我也不过是有几句话要同您说,说完,就算您不赶我走,我也会自行离开。”她说话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冰冷,不仅庆俞愣了下,就连陆重渊也有些发怔。 他转过脸,望着萧知,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大胆。 “我知道五爷心里怪我,觉得我是因为什么利益才会接近您的,觉得我不安好心,我不否认最初我接近您的时候的确不是真心的……”这话刚说完,屋子里的两个人都变了脸色,尤其是陆重渊。 他原本还算得上平静的面容,此时就像是霎时间布满了乌云似得,就连那双手也不由自主得紧握起来。 这个女人…… 她是真的以为他不会杀了她吗? 庆俞察觉到身后凛冽的气势,也忍不住劝说道:“夫人,您……” 可他还没说完,萧知便望着陆重渊,继续道:“可我是人,活生生的人,在嫁给您之前,我根本就不认识您,还是以冲喜的名义,没有大婚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底下的奴仆都可以对我肆意讥嘲。” “我就跟个货物似得被抬到了您这,您呢,一见面就冷着一张脸让我滚出去。” “这样的情况下,您让我怎么真心对您?” “就算我说我是真心,可您会信吗?” 萧知将养了半个月,喉咙还有些难受,说起话来的时候,声音也不如以前那么清越动听,带着些嘶哑的声音倒是让她的这番话变得越发肃杀起来,她就站在书房里,脊背挺直,小脸冰冷得望着陆重渊。 这大概是陆重渊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萧知。 他记忆中的萧知,有过战战兢兢的害怕,也有过温柔似水的笑容,她像天上最耀眼的朝日,也像四月最和缓的春风,可此时她站在那,小脸紧绷,纤弱的身上就透着一股子凛冽的肃杀气势似得。 有多少年没人敢在他的面前用这样的语气说这样的话了。 他记不清了。 只记得这一定是很长很长的一段岁月了。 倘若是以前,有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只怕早就成为他剑下的亡魂了。可此时,他看着这样的萧知,竟然忘记了说话……他就这么愣愣得看着她,听着她继续说着:“当初我和您提起老夫人,的确有老夫人授意,可我并不知道以前的那些事,倘若我知道的话,绝不可能会同您提议这些。” 说起这个的时候。 萧知的声音还是低了些,就连面上的神情也添了些抱歉。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缘故,陆重渊也不至于发病……可现在不是抱歉的时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仰着头看着陆重渊继续道:“我很抱歉因为我的缘故让您发病,可我今日还是想同您说,认认真真的同您说……” “我最初接近您,对您好,的确不是出自真心,我怕您,想活下去,可后来……” “后来,我是真的想对您好。” 她不是冷血无情的动物,谁对她好,她很清楚。 陆重渊帮了她这么多次,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她是真的想好好对他的。 袖下的手指被她捏在掌心里。 萧知收敛起心中的抱歉,然后看着陆重渊说道:“您想打我想骂我,都随您,可您没必要躲着我,您是五房的主子,是陆家的五爷,您要是不想看到我,只管把我打发走便是,没必要为了躲我纡尊降贵的待在书房里。” 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萧知余后的话说起来倒是轻松了很多,“天冷了,书房没有地龙,您还是回房睡吧,倘若您还是不想看到我,我会走得远远的,不会打扰到您。” 说完。 她果真如同最初说的那样,说完就走,一丝一毫都不曾拖泥带水。 可她刚刚走到门外。 赵嬷嬷便过来了,她看着萧知福身一礼后,便同她说道:“夫人,老夫人让您过去。” 第26章 第26章 陆老夫人这个时候让她过去? 萧知皱了皱眉,自从那次事情之后,陆老夫人便没再让她过去,平日里也不过是遣人来递个信,这临近年关的,这个时候让她过去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是因为陆重渊的事? 萧知心下这个念头刚起,又觉得不大可能,陆重渊和陆老夫人这样的关系已经持续二十多年了,就算想和好,陆老夫人也不至于心急成这样。 何况现在是年关,这府里原本就忙,倘若不是真的有什么要紧的事,绝对不会让她在这个时候过去。 那么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难不成…… 萧知心下一个咯噔,在这个时候,能让陆老夫人火急火燎喊她过去的,难不成是她和陆崇越的事被人发现了? 只有这件事,才会让陆老夫人在这样的时候喊她过去。 可如果真的是这件事…… 萧知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就连那双细白的手也被她不自觉得捏了起来。她脑中思绪飞快转着,期盼能想个好对策,可现在她还不确定陆老夫人喊她过去是为了什么事,也不确定这事到底走到哪一步了,哪里能想到什么对策? 转身朝身后看去。 书房里的陆重渊也听到了外头的话,这会迎向她看过去的目光,仍旧是神色淡淡的模样,倘若能让陆重渊跟她一起去…… 不管出了什么事。 陆老夫人决计会看在陆重渊的面子上给她留几分薄面。 可问题是。 陆重渊怎么可能跟她过去? 她和他才闹成这样,陆重渊甚至连话都不肯多和她说一句,怎么可能为了她再去一趟正院?何况如果真是她和陆崇越的事被人发现,陆重渊别说会管这件事了,只怕他头一个不会饶了她。 毕竟没有一个男人会想戴绿帽子。 萧知叹了口气,她好不容易才把心里的话和陆重渊说清楚,没想到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抿了抿唇,她也没再多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事情,她就先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想到这。 萧知高悬着的那颗心也变得平静了几分,她朝赵嬷嬷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说完。 看着陆重渊单薄的身影,她抿了下唇,又同人说道:“先等下,我进去和五爷说几句话。”这话刚落,也不等别人有什么反应,她就重新转身朝书房走去。 刚才来的时候。 她气势汹汹的推开门,想同陆重渊把话说清楚。 可此时…… 她的步子走得十分缓慢,脸上的神色也十分复杂。 没有陆重渊的吩咐,庆俞倒是也没拦她,任由她朝陆重渊坐着的方向走去,而陆重渊……他看着萧知朝他过来。 虽然皱着眉,倒是也没说话。 他就端坐在轮椅上,垂着眸,神色淡淡得望着她。 书房总共也就这么点大,就算萧知走得再慢也走到头了,她其实有许多话要和陆重渊说,可真的到了人跟前,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如果今日陆老夫人是因为别的事找她也就罢了。 可如果真的是因为陆崇越的事,那她和陆重渊的关系估计也就走到这了,想到这些,她那双杏儿眼又跟着垂落了些。 没有说话,就蹲在人跟前。 然后把放在一边的毯子细细得盖在人的腿上,嘴里是跟着轻声说道:“天气转凉了,您记得要多穿点衣裳,这个毯子里我特地让人加了绒,盖在腿上可以御寒。” 她的动作很轻也很柔。 陆重渊感觉刚才还有些冷的身体因为她的这个举动变得暖和了许多,原本随意搭在两侧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 他低头看着半蹲在眼前的人,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看了一眼旁边的书,萧知又跟着说道:“您以后别在光线差的地方看书,对眼睛不好。” 可不管她说什么,陆重渊都没什么反应。 萧知早就习惯陆重渊这幅性子了,她也没再矫情的多说什么,只是在走前又看了一眼陆重渊,轻轻说了一句,“五爷,谢谢你。” “还有,很抱歉。” 谢谢你的屡次襄助,抱歉没有查清楚就同你说那样的话。 “如果……”萧知站在门口看着书房里的陆重渊,如果她能平安无事的回来,她会好好陪在他的身边,照顾他。 不过这些话,还是不必说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朝陆重渊露出一个灿烂如朝日般的笑,然后没再多言,转身朝书房外头走去,同侯在一侧的赵嬷嬷说道:“嬷嬷,走吧。” 赵嬷嬷轻轻应了一声“是”,然后跟着萧知的步子往外走去。 路上她想起刚才来禀话的人那副神色便同人说道:“来的那人是老夫人身边的桂嬷嬷,我问过了,她什么也不肯说,可我瞧她那副样子倒是有什么事。” 说完。 她又看了一眼萧知,低声问道:“夫人心里可有底?” 萧知一听这话便知道自己是猜对了,看来今日老夫人请她过去还真的是因为陆崇越的事,只是事情到底发展到什么地步,她还不清楚。 不过这样的话,她暂且也不好跟赵嬷嬷说,只能说道:“我也不大清楚,这阵子我整日待在五房也没出门,倒是不知道母亲请我过去是因为什么。” 她说话的时候垂着一双眼,脸上的神色有些惴惴不安,一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的样子。 赵嬷嬷见她这般便拢了眉,她轻声宽慰了人几句,“您放心,您是五爷的人,没人能对您怎么样。” 话说到这。 两人也走到月门那处了。 站在月门外头的桂嬷嬷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这会眼见两人出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要不是这五房规矩大,她是真想进去把人带出来。 好在等了这么会功夫,总算是把人等出来了。 “赵嬷嬷。” 她先是客客气气得同人打了一声招呼,等到面向萧知的时候,桂嬷嬷那张老脸一沉,连带着语气也多了几分刻薄的样子,“五夫人,老夫人可等您有好一会功夫了,您且随老奴过去吧。” 话音刚落。 萧知还没说什么,赵嬷嬷就已经板了脸,沉声斥道:“桂嬷嬷,你也是侯府的老人了,上下尊卑的规矩都不懂?” 她一边训斥着人,一边在心里犯着嘀咕。 自打夫人跟着五爷去正院敬过茶后,老夫人对夫人可谓是青眼有加,就连底下的奴仆也是有样学样,对夫人十分敬重。 何况现在老夫人还想借夫人的手,缓和同五爷的关系。 这桂嬷嬷是老夫人的身边人,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主子,桂嬷嬷这么对待夫人,可见是老夫人授意的,可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难不成是之前五爷发病的事传出去了? 不可能。 五房的这些人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倘若不是故意泄露出去,外头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五房发生了什么。 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又究竟是因为什么?她心里想着这些,脸上倒是一丝一毫的异样都没有,只是神色沉沉得看着桂嬷嬷。 那桂嬷嬷哪里会不明白她这话何意? 她平日身为正院的嬷嬷也是被人捧着的,可面对这个奶大了五爷的人还是不敢太过嚣张,倒是想把正院里的事同人说,可来前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五爷知道,免得五爷气坏了身子。 所以纵然再气,她也只好忍了这口气腆着脸回道:“老姐姐说的是,是我说错了。”说完,她又看向萧知,这次倒是换了个恭敬的语气,“五夫人,您请移步吧?这年里年节的,老夫人事务繁忙,您可别让她久等了。” 萧知听着这话也没说什么。 她甚至连看都没看桂嬷嬷一眼,只是转头朝赵嬷嬷看去,她这阵子和赵嬷嬷相处的久了倒是也处出一些情分,倒是想同人说些什么,可临来张口也不过一句,“嬷嬷好好照顾五爷,我……去去去便回。” 说完。 她也没再看赵嬷嬷,提了步子往外走去。 两人往外走的时候,桂嬷嬷就站在萧知的边上。 她和林嬷嬷是交好多年的老姐妹,想到前段日子林嬷嬷因为这个女人的缘故受了那样大的罪,她就想好好教训这个小蹄子,什么五夫人?一个临时拉过来替补的冲喜新娘,没家世没背景,就算真被人玩死了也没有人会说一句话。 更何况。 现在还闹出了这样的事。 桂嬷嬷想到之前正院里的事,那张老脸上就露出了诡异的笑容,老夫人向来最疼五爷,如今知晓这个小蹄子竟然私下和二少爷勾结,不把她的皮撕一块下来都是好的! 看她以后还怎么嚣张! 萧知不是没有注意到桂嬷嬷的眼神,也不是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诡异笑容,可她此时哪有这个功夫去管这些?她已经猜到陆老夫人请她过去是因为什么了。 可心里却有疑惑。 陆崇越肯定是不会把以前和原身相处的事说出来的,毕竟说出来,她讨不到好,他也一样得挨罚,除非……他把自己摘了个两清。 想到这。 萧知的目光又变得晦暗了许多。 正院就在不远处了,她神色复杂得看了一眼,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往前走。 而此时的五房。 赵嬷嬷看着两人离开却没有转身就走,虽然不知道老夫人请夫人过去是因为什么,可以她多年的经历也能看出来今日正院肯定是出了什么事,这事保不准还牵扯到了夫人…… 若是以前,这样的事,她肯定是不会管的,她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 可如今看见五爷和夫人相处的这么融洽,虽然这阵子因为之前那桩事,两人还闹着别扭,可这两人的心是一起的。 活了大半辈子,她都没见五爷同谁这么亲过,要是夫人真的出了什么事,五爷回头肯定会追悔莫及。 想到这。 她咬了咬牙,转身朝书房跑去。 陆重渊还坐在轮椅上,庆俞刚才让人上了早膳,这会他就坐在桌前吃着,眼见气喘吁吁出现在门前的赵嬷嬷也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然后继续低下头,语气平平得开了口,“什么事?” “五爷。” 赵嬷嬷稍稍缓和了下语气,同人说道:“我怀疑正院出了什么事,夫人这会过去,恐怕……” 陆重渊耳听着这话,握着筷子的手一顿,他也没看人,拣了一个包子就继续语气平平得说道:“她出不出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闻言。 赵嬷嬷一愣,喉间还未吐出的话也变得难以出口。 她没想到五爷会有这样的反应。 她以为五爷这段日子远着夫人只是心里闹着别扭,不知道该怎么相处,等这股子别扭劲头过了,两个人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可现在看来……难不成是她猜错了?或许五爷根本就没有把夫人放在心上? 张口还想再说什么。 但想到五爷的性子,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低下头,轻轻说了一句,“老奴知道了。” “下去吧。” “……是。” 赵嬷嬷又看了一眼陆重渊,见他只是低着头吃着早膳,无动于衷得和以前一模一样,她心下叹了口气,却也没再多言,轻轻应了一声便往外退去。 等到门重新被合上。 陆重渊继续低着头吃着早饭。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响都没有,在萧知还没有出现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可自从她出现后,身边就跟多了个叽叽喳喳的黄莺似得。 即便这阵子,他躲着她避着她,可她还是每日都会过来烦他。 有时候站在书房外头说说话,有时候就是自己做了什么吃的送过来,即便不能进来也没事,她始终会站在这扇门外,扬着笑看着他。 好像只要知道她还在这个院子,那么即使看不见,他也能够感受到这个院子是有生气的。 可如今…… 这座院子好像重新变得死寂了起来,没有一点鲜活气,死气沉沉的,就好像回到了从前。 满桌子的美味珍馐,可陆重渊却觉得味同嚼蜡,一点都吃不下去了。 他突然想到刚才萧知离开前的样子,她蹲在他的身前,仰着头和他说道关切的话,她要走的时候站在门前同他说“谢谢”和“抱歉”,以及她最后站在书房门口,转身朝他看来,嘴里轻轻说着“如果……” 如果之后的话,她没有说。 可那双杏儿眼中传递出来的神情,他却看的懂。 她肯定知道正院发生了什么,甚至知道这是一件对她尤为不利的事,她应该想让他帮她的,可最终却还是选择了离开。 大概是知道纵然开口,他都不会帮她。 握着筷子的手越来越用力,情绪也变得有些波动起来。 陆重渊低头看了一眼膝盖上的毯子,这是萧知给他盖上的,其实就算没有今天那一番话,他也知道她的胆子很大,那个女人总能枉顾他的想法做些什么,就比如这块毯子……他每回都觉得不耐烦想扔掉,可她总能稳稳当当得给他盖好。 然后同他说:“天冷,您别冻着了。” 抿了抿唇。 陆重渊下颌微收,目光朝四周看了过去,虽然她才来过书房几次,可这里却好像有很多关于她的身影。 她平日喜欢写字,喜欢坐在窗下看书,喜欢站在窗前莳花弄草。 东边窗下放着的那盆兰花出自她的手笔,现在正伸展着细条,姿态慵懒的曝露在阳光底下。 桌子上摆着得那张宣纸上还剩半张没写,他搬到书房的时候,其实是想把那张字扔掉的,最终却还是留了下来。 放在床边的那本书其实也是她之前看的,精怪志谈,都是些胡言乱语骗人玩的,也就她才会喜欢看。 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很多很多的痕迹…… 陆重渊突然觉得有些心烦意乱,他这一生肆意妄为惯了,从来都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可每每碰到她的事,他就变得不像自己。 多年不曾踏入正院,为了她,去了。 不喜欢有人离自己这么近,因为她,纵了。 那次看到白盈盈拿着手炉砸她,他着着急急运用内力过去,看到她安然无事才放心。 即使到现在,还不确定该怎么处置她,却还是每日好吃好喝供着她,生怕底下的人欺负她,还特地发了话。 越想。 心里这股子情绪就就越像扯不开的千千结,终于,他把手里的筷子重重掷在桌上,等到发出清脆的响声才冲身后的庆俞说道:“去查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27章 第27章 庆俞早就等着五爷发话了。 他自幼跟着五爷,这么多年生死相随,也算是比旁人要多了解些五爷……他知道五爷待夫人的不同,也相信五爷不会这么放任夫人不管。 倘若五爷真的不想管夫人。 不会私下嘱咐赵嬷嬷让她如常伺候夫人,不会每天等着夫人过来,更不会在夫人过来的时候,虽然躲在暗处不肯见人,可目光却还是时不时地往外头看去。 五爷他…… 终究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那个冷冰冰的五爷,现在也会为别人着急担忧了,庆俞那张鲜少有过笑容的脸上,此时却很浅的露出了个一个笑。 不过也就这么一瞬的功夫,他就收敛了笑容,然后朝着陆重渊的方向,拱手一礼,轻轻应了一声“是”。 庆俞是陆重渊身边最得力的心腹,说是护卫,其实以前在军营里的时候也没少帮陆重渊做其他的活,若不是因为陆重渊对他有救命之恩,其实以他的本事便是在朝中当个四品官职也是可以的。 他去的快,来的也快。 统共不过两刻钟的时间,便把所有的事都调查清楚了。 这会他就站在陆重渊的跟前,同人说道:“属下已经调查清楚了,今日是二少爷同老夫人检举说是夫人私下勾引他,还拿了一方夫人的贴身帕子给老夫人,老夫人发了火,这才把夫人叫走了。” 说这话的时候。 庆俞的声音放得很低,余光还不住打量着陆重渊的方向,生怕五爷知道这些事动气。 陆重渊倒是没生气,他虽然和萧知相处才不过一段日子,心里也时常猜疑着萧知对他好是不是有着什么阴谋,但是若说她私下去勾引陆崇越,他是绝对不会信的。 她虽然胆大,有时候也不是那么有规矩,可这种事,她不会做,更不屑去做。 所以这会他也只是坐在轮椅上看着庆俞,语气平平得问道:“往下说。” “是。” 庆俞轻轻应了一声,然后继续说道:“那方帕子是老夫人身边的二等嬷嬷林婆子给二少爷的,那位林婆子也就是当初被夫人责罚的那一位,她这些日子一直忌恨着夫人的所作所为,便同二少爷私下勾结,打算败坏夫人的名声。” “她把帕子给二少爷的时候,有个丫鬟看到了,现在这个丫鬟也被属下带过来了。” “不过……” 庆俞犹豫了下。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刚才他去查这些事的时候,的确查到夫人和二少爷私下有过往来,甚至在不久前二少爷还遣人给夫人传了信。 可这番话,他却不知道该不该同五爷说。 若是以前,他一定知无不言。 可如今…… 他却有些犹豫。 陆重渊是何等聪慧的人?即便庆俞没说全,他也已经猜到了。 他的脸上没有庆俞想象中的生气,反而很平静,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扶手上,下颌倒是有些微收,就连声音听起来也有些紧绷,“以前的事,我不想过问,我只想知道,她成婚之后可曾同陆崇越有过什么往来?” 庆俞听到这话,倒是松了口气。 忙道:“夫人自从嫁给您之后便再未同二少爷联系过,倒是二少爷私下给夫人传过字条,想让夫人离开您……” 话刚说到这,庆俞便发现眼前人的面容黑沉了下,担心会连累夫人,他连忙说道:“不过夫人根本没有理会。” “这次的事,属下估计是林婆子和二少爷怀恨在心,便想嫁祸给夫人,以老夫人的性子,倘若让她知道夫人私下勾结二少爷,必定会把夫人赶出去。” “到那个时候……” 庆俞说到这的时候,那张沉稳的脸上已经流露出几分厌恶,夫人无父无母,要是真被老夫人赶出去,她哪里能够活得下去?不是一条白绫解决了自己,便是委身于二少爷……想到这,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了许多,“五爷,您打算怎么做?” 他打算怎么做? 陆重渊没有说话,他转头朝那扇半开的木头窗棂外看去,窗外的天十分晦暗,隐有风雨欲来之势,而他修长的手指摸了摸膝盖上带有加绒的毯子。 待又过了一会。 他才看着外头被风吹得不住晃动的梅树,冷冷道:“我陆重渊的人,轮不到任何人教训。” 他的夫人。 要教训也该由他来,其他人算什么东西? 收回视线。 陆重渊重新转向那扇门,面容黑沉又淡漠,就连语气也透着一股子冰寒,“走吧。”他倒要看看,那群人打算怎么对付他的人。 正院。 风越来越大了,萧知刚才过来的时候也没披个斗篷,现在身上也只是穿着一身竖领长袄,这会被这迎面的风吹着,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忍不住发起抖来。 小脸苍白得厉害,脚下的步子也因为这大风的缘故,走得有些慢。 身边的桂嬷嬷自打离了五房之后,便懒得再给萧知扮什么好脸色了,这会见她小脸苍白,步子缓慢便冷笑道:“夫人,您再挪几步可就到了,老夫人和家里几位主子可都等着您呢,您可别身娇肉贵的在这个时候晕倒了。” “不过今日,就算您晕倒了,老奴也得找人把您抬过去。”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是想伸手去拉人一把,省得她慢吞吞的误了时辰。 可不等她的手伸过去,便察觉到萧知看过来的视线,那是怎么样的视线呢?冷冰冰的,跟化不开的乌云似得,让人看着便心里发憷,甚至还有点想往后退……桂嬷嬷勉强按捺住那狂跳不已的心跳,没往后退,可那伸出去的手却是不敢再往人那边碰。 当初林婆子说这个孤女跟以前不同了,她还不信,可如今亲眼看到,倒是容不得她不信。 只是想到萧知的结局。 桂嬷嬷心里那份害怕却是又少了些,现在这么猖狂又有什么用?马上,她就什么都不是了!等那个时候……还不是由着他们来? 想到这。 桂嬷嬷也没再说话,冷冰冰的看了人一眼,然后就自顾自往里头走去,让人通传之后就站在一边看着萧知。 萧知看着桂嬷嬷这幅神色也没说话。 她其实能够注意到,这偌大的院子里,不止桂嬷嬷,就连前段日子对她恭敬有加的那些奴仆此时看着她的目光也不复以前的恭敬,有鄙夷,有探究,唯独没有本该有的恭敬和畏惧。 看来这些人都知道了。 萧知捏了捏手,她垂下双眸,没再看这些人,要换作以前,她早就沉了脸让人把这些人都给拿下了。 可今时今日…… 她自己都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结果。 刚醒来的时候,她仓惶之余还有几分庆幸,庆幸自己还能活着,人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 如今…… 她垂了垂眼,什么都说不出。 没过多久。 里头就有人出来了。 出来的是平儿,她看着站在外头的萧知,脸色也有些不太好,不同其他人的态度,平儿的态度还是和以前一样,先是朝萧知福身一礼,然后便同人说道:“五夫人随奴进来吧。” 萧知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说话。 进去的时候。 平儿倒是悄声和她说了一句:“今儿个二少爷和几位夫人都在,五夫人,您要小心。”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放在前头,声音也很低。 要不是两片嘴唇轻轻动着,只怕根本没有人会察觉到她在说话。 不过此时也的确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平儿的身上,自然也就没有人发现她在和萧知说这些。 萧知听到这话,倒是有些诧异。 她以为出了这样的事,依照平儿的性子应该比其他人更懂得明哲保身才是,不过……她刚才还十分冰冷的神色此时倒是少见的和缓了许多。 她冲人轻轻说了一声,“多谢。”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虽然平儿的这番话并没有什么用,但总归让她的心好受了许多,她也没有多言,继续往里头走去。 烧着银丝炭的室内十分暖和。 萧知虽然低着头,余光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屋中的景象,就如刚才平儿所说,今日屋子里的人很多,两排站了不少婆子、丫鬟,王氏和李氏坐在右边的位置上,至于左侧…… 便是陆崇越。 陆崇越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看起来清润又温和,他一直规规矩矩得坐在椅子上,即便听到声音也不曾回头,一副十分正人君子的模样。 可萧知看着他这幅模样,心里却犯起了恶心。 要说这陆家人还真是一脉相承,陆承策在她面前扮得一副好丈夫,私下却冷漠无情连她的父母都不放过,至于这个陆崇越看着人模人样,其实却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她心里就跟一把火烧着似得,让她袖下的手也跟着紧紧握了起来,偏偏脸上还得强撑着,恍若什么事都没有。 步子已经迈到了屋子中央。 萧知可以察觉到众人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厌恶、愤怒,以及不屑,什么样的目光都有……她心下微沉,脸上却没有什么表示,只是继续朝陆老夫人走去。 等到人前。 她低头朝人福身一礼,语气一如旧日,“母亲。” 可原本对她和颜悦色的陆老夫人,此时却沉着一张脸。 她手里握着一串念珠,像是在平复自己的心情一样,不停拨弄着,念珠撞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声响,而她看着萧知,看着她这幅花容月貌般的容颜,想到刚才崇越说得那些,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重重地把手里的念珠扔在桌子上,然后沉声喝道:“你给我跪下!” 萧知听到这话,那双柳叶眉轻轻皱了些,上回跪陆老夫人是因为要给人敬茶,那是喜事。 可这回…… 萧知的手紧紧抓着袖子,她紧绷着身子似是想抵抗,可在这满堂室内,以她如今这个身份,哪里有反抗的资格? 她最终还是跪了下去。 地上没有像上回一样放置蒲团,只有一块单薄的猩红地毯,她这样跪着的时候能够清晰得感受到从地底深处传出来的凉意。 寒冷入骨。 可她的脊背却挺得很直,如一颗松竹,小脸也很平静,她没有低头,平视着前方,语气沉着得说道:“不知母亲喊儿媳过来所为何事?” 陆老夫人原本就气得厉害,在听到“儿媳”两字的时候,那张脸更是彻底沉了下来。 她低头看着萧知,脸上的神色不同以往的温和与怜惜,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带着审视和冷漠,“我把你养在侯府好吃好喝供着你,还做主让你嫁给老五,让你有机会做咱们陆家的五夫人,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想到上回老五为了眼前这个女人踏进了她的屋子,想到自己这段日子更是送了不少好东西过去,她心里就气得不行。 表面看起来温温柔柔、规规矩矩的,私下竟去勾搭崇越。 这个,这个贱人! 陆老夫人越想越气,恨不得直接撕了她的皮,此时的她哪里还记得当初是她软硬兼施逼着萧知嫁给陆重渊的? 她不记得。 可萧知却记得。 她能看到那些记忆。 记忆中的陆老夫人握着萧知的手,哽咽着嗓音同她说,“我这个小儿子命运多舛,现在身子又越发不好,我听旁人说冲喜会让他的身体有起色,你是个好姑娘,你能不能帮我照顾老五?” 这是软的。 “咱们老夫人把她养在府里,好吃好喝供着,把她一个孤女养得跟个正经小姐差不多,她倒好,老夫人都求了这么多回都不同意。” “谁说不是呢?她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要不是咱们五爷受了伤,她就算想给五爷倒洗脚水都不够……” 这是硬的。 原身是个好姑娘,她受了陆老夫人的恩惠总想着回报些什么,也早就忘了陆老夫人能活到现在还是因为当初她施以援手了。 可嫁给陆重渊却是她没法做到的事。 倒不是因为嫌弃,而是那个时候她心里早就有了陆崇越,她以为陆崇越也同她一样,会把她救出火海。 可她不仅没等到陆崇越还把自己给熬死了。 她以前做顾珍的时候,觉得陆家人各个都好,婆婆好公公好,夫君好祖母好,可如今冷眼旁观才发现这群人各个都冷血冷心,想方设法从别人身上想谋取点什么也就算了,还总要把自己弄得高高在上。 仿佛在施舍一般。 想到这。 又想到赵嬷嬷的那番话。 这群人……还真是有着令人厌恶的恶心啊。 心里冷笑,萧知脸上的神色也彻底淡了下来,她冷着一张小脸,仍旧挺着脊背说道,“儿媳不明白母亲的意思。” 陆崇越此刻还好好的坐在那儿,仿佛一个旁观者一样,她就不信陆崇越敢把以前和原身来往的事说出来。 既然他没说,那她也咬牙否认便是。 “不明白?”陆老夫人看着她这幅模样却像是气笑了,她直接把桌子上放着的一块帕子砸到人身上,厉声喝道:“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那块帕子没什么重量,从她的肩头落在膝盖上,根本没惹起什么涟漪,可萧知的瞳孔却微微缩了一下。 这块帕子,的确是原身的,还是原身以前最喜欢用得一块帕子,可自从她醒来后就没见过这块帕子了。 手刚刚捏到那块帕子。 陆老夫人就看着她冷笑一声,斥道:“我养着你捧着你,就希望你能好好照顾老五,可你竟然私下去勾搭崇越?”越说,她这心头的这口怒火就越难平,声音也越来越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萧知的心的确有这么一瞬间,慌张了下,可手在捏到那块帕子的时候就像是落水的人抓到了浮木。 她闭了闭眼,重新睁眼的时候,情绪已经平复了下来。 仰着头看着陆老夫人,神色平静得说道:“这块帕子的确是我的,可我没有勾搭陆二少爷,不知道母亲是从哪里听来这样的浑话?”说到这,语气微顿,跟着是一句,“我和母亲相处这么久,我是什么样的为人,您是最清楚的。” “母亲……” 她抬头看向陆老夫人,神色平静的继续说道:“您切莫被小人的三言两语哄骗了。” 或许是萧知脸上的平静,又或许是他这一番话,倒是让陆老夫人的愤怒平息了一瞬,她低头细细打量了人一回,见她从始至终都神色平静,心里倒是也开始重新估量起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可想到之前李氏几人说得话,她的脸便又彻底沉了下来,“难不成崇越还会说谎不成?” “要不是他恪守自持,恐怕你们早就有了首尾,真到那时,你是不是还想栽到老五的头上?” 想到那副画面。 陆老夫人就怄得不行,连带着看向萧知的目光也跟两把锐利的刀子似得。 她这番话说完。 李氏那边也开了口。 她是陆崇越的母亲,此时看着萧知的目光就跟淬了毒的刀子似得,嘴里更是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娼妇,竟然把主意打到我们崇越头上!” 她的儿子清清白白的,以后是要去世家小姐的,要是这次着了找个小娼妇的道,以后还有什么世家小姐肯嫁给崇越? 想到这。 她的脸更是黑得不行,嘴里也骂骂咧咧的停不下来。 她是小家小户出身,大字虽然不识几个,可骂起人来却是一套套的,足足骂了有一刻钟,这才看向陆老夫人,道:“母亲,这样不守妇道的人就应该杖责一顿赶出去,没得污了咱们陆家的门风。” “这次是崇越,以后可说不准会不会是咱们陆家其他几个老少爷们……” “要到那时,咱们陆家可真成了京中的笑柄!” 李氏这番话说完,刚才一直坐在一边看好戏的王氏也跟着白了下脸。 她原本打算什么都不说,可现在却不得不说,“母亲,四弟妹说得对,好在这事咱们及时发现了才没落到什么大错,可这以后……”她说到这,朝萧知的方向嫌恶似得看了一眼,跟着一句,“咱们陆家的门风可不能就这样败坏了。” 陆老夫人听着你一言我一语,脸色也变得越来越沉。 她这一生最看重的是两件事,一是陆家的门风,二是陆重渊,如今萧知可谓是把这件事都给触及了,她怎么可能再留下她? 沉着一张脸,垂眸看着萧知。 萧知听着这些讥讽似的冷言冷语,心中好笑,好一群陆家人啊,这群自问门风清白的陆家人背后又是一副怎么样的尖酸刻薄样? 她袖下的手紧握着,小脸也绷得厉害,刚想说话,外头就传来一道凛冽的男声,“我陆重渊的夫人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教训了?” 第28章 第28章 伴随着这道低沉的男声。 原本平静的布帘也被人掀了起来,众人循声望去便看见庆俞推着陆重渊走了进来。 陆重渊穿着一身黑色织金锦衣坐在轮椅上,满头墨发用玉冠而束,修长的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 他看起来和平日并无什么不同,一样的淡漠冷清,一样的清贵摄人。 可在看到直直跪在地上的萧知时,他那双狭长的丹凤目还是微微半眯了起来,就连原先交叠放在膝上的手也跟着收紧了一些。 屋中众人诧异陆重渊出现在这,一时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倒是萧知在那一瞬的怔忡之后回过神来。 她转头朝身后看去,在看到被庆俞推着朝她过来的陆重渊时,惊讶无比。 陆重渊怎么会在这?他不是还在跟她冷战吗?刚才在书房的时候,他都不带理她的,怎么现在却过来了?他……不是最不耐烦这些事? 还有他刚才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今日过来竟然是来维护她的? 不可思议也不敢置信。 萧知就这么看着身后那个朝她越来越近的男人,她的面容看起来虽然平静,可那双清亮的杏儿眼却流露出几分复杂。 她是真的没想到陆重渊会出现在这,甚至……出言维护她。 屋子里静悄悄的,无人说话,有些是还没回过神,有些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重渊就这么神色平静的靠坐在轮椅上,目光注视着那双杏儿眼中流露出的复杂神色,也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 身后的庆俞便继续推着他往前。 室内寂静无比,只有轮椅碾压过地面发出些许声响,直到轮椅推到了萧知的身旁,庆俞才停下脚步。 而陆重渊便垂下那双丹凤眼朝萧知看去。 周遭空寂,而他望着萧知,看着她仍旧残留着震惊的面容,看着她眼中流露的复杂,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他才把手递给她,神色淡淡得说道:“起来。” 萧知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只朝她伸出来的手。 陆重渊的手很好看,修长又分明,在阳光的折射下不像是一位征战了十年沙场的将军,反而像是整日浸染在富贵诗书香里的贵公子。 可她知道。 这些不过是表面的景象,只要亲身接触过就会知道这只手背后蕴藏着怎么样的力量,当他握住你的时候,你根本挣脱不开。 强大又可靠。 萧知的心里突然闪过这样两个词。 她没有立刻就握住,反而从这只手缓缓往上移,看向陆重渊的面容,他脸上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有微微压下的唇角好似已经透了些许的不耐烦。 这是陆重渊。 陆家的五爷,她这具身体的丈夫。 这个她从来不敢设想会出现在这的男人却在她被众人肆无忌惮谩骂、泼脏水的时候,朝她伸出了手。 一如…… 先前那几回。 萧知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只知道刚才被这脏乱的现实所冰封的心好似突然偷偷开了一角,照射进了外头的太阳。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迎向陆重渊的目光,义无反顾的向陆重渊伸出了自己的手,可是她的手还没有触碰到陆重渊的那只手。 陆老夫人便已开了口。 “老五,你都不知道这个女人背地里做了什么事!” 陆老夫人在刚才陆重渊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回过神了,她是真没想到陆重渊会出现在这,现在见老五还要百般维护这个女人,她再也忍不住开了口。 她说这话的时候,那张保养的十分雍容华贵的脸看起来又焦躁又担心,她原本是不想让老五知道的,怕他本来就不好的身体更加支撑不住,这才打算瞒着人。 可如今既然已经瞒不住了,她也只好全盘托出,省得老五还被这个女人的表面功夫给欺骗。 想到这。 她心里又气又恨,看向萧知的眼神也透着一股子狠厉。 好吃好喝供着还敢嫌弃老五的身子,私底下竟然还勾搭起他们陆家的二少爷,这个贱人!这事要是传得出去,别说他们陆家的清名不保,只怕老五日后出去也要被别人讥笑。 本来外头的人就因为老五这具身子多有言辞,要是再传出这样的话,以后老五还出不出去了? “这个女人……” 陆老夫人端坐在罗汉床上,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萧知,嗓音沉沉得说道:“她私下勾结崇越,好在崇越性子纯善,没被她哄骗,要不然等日后他们珠胎暗结,你的脸面,我们陆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说到这的时候。 她的胸口已经不住起伏起来,后话更是被她咬牙切齿说出来的,“这事,你别管了,这样下作的东西不配留在我们陆家,我这就把人打发出去。” 大概也是知晓这事有自己的缘故。 陆老夫人稍稍缓和了些语气,看向陆重渊的目光带了些歉意,声音也跟着低了些,“这事原本也怪我,不该担心你的身子就随意指人给你,你放心,母亲日后定会给你好好挑选妻子,定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 她这话说完。 原本因为陆重渊的出现呆坐在一旁的王氏和李氏也跟着开了口。 “是啊,五弟,这样的女人可要不得,这次是没成,要是真成了,你说说咱们陆家的脸面还要不要?” 王氏说完,李氏就跟着开了口,“可不是,五弟,你可别一时心软留下这样的祸害,咱们陆家老少爷们可不少,谁知道这女人以后会不会再使出别的手段?” 那李氏本就看不惯萧知,此时涉及得又是自己的儿子,说起话来自然也就不管不顾,“这样不要脸的小娼妇就该拉出去浸猪笼,乱棍打死才好,免得留下来祸害别人。” 你一言我一语的,使得原本安静的室内变得嘈杂起来。 萧知的手还没摸到陆重渊的手,可听着这些话,她却突然不再往前,微微压下的长睫遮掩住眼中的讥嘲,心里那处刚刚才砍掉的一角冰山好似又重新变得冰封了起来。 陆重渊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才会站在她的身边。 现在他知道了…… 以他的性子又怎么可能还会帮她? 想就此收回手,可还不等她把手收回,那只宽厚又冰冷的掌心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十分有力的力道,稳稳地,极具力量地握着她的手。 萧知的身形一颤,两片犹如蝉翼般的睫毛也跟着轻轻抖动了起来,她诧异得看向陆重渊,不等她说话,便听到陆重渊不耐烦得开了口,“还跪着做什么?” “没听到我说的话,聋了?” 仍旧不算好的语气,带着独属于陆重渊的喜怒无常,却让萧知的心在那一瞬的颤动之后突然变得平静了下来。 她没说话。 只是又看了人有一会,然后任由他握着她的手,站起了身。 屋中其余人都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幅画面,他们以为说了这么多,陆重渊肯定会嫌弃会厌烦,保不准还会亲自拿刀砍死这个不贞的女人,却没想到他听也不听,依旧无所顾忌得站在那个女人的身边。 陆老夫人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连带着声音也低了几分。 “老五,我知道这事,我也有错,可你不能因为……”她说到这没再往下,心里却笃定陆重渊这是因为想跟她作对才会选择站在萧知这边。 陆重渊握着萧知的手并没有离开,听到这话,倒是有些似笑非笑的朝陆老夫人递去一眼。 那眼中的讥嘲实在太深,令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的陆老夫人顿时就闭了嘴,有些仓惶的躲开陆重渊的眼神,就连端坐在罗汉床的身子也开始变得坐立不安起来。 见她这幅模样。 陆重渊也懒得开口,仍旧握着萧知的手,然后用那双淡漠至极的丹凤目扫向屋中,他平日心情好的时候都没有多少人敢直视,更遑论是现在?原本说得热闹的王氏和李氏更是在他的直视下低下了头。 其余奴仆更是战战兢兢得,差点便要跪下去了。 陆重渊就这么扫过众人,然后在看向陆崇越的时候,终于开了口,“你……” 他说话的时候,下颌微抬。 即便坐在轮椅里也仍是一样的不可一世。 纵然他残废了,纵然他这辈子都很有可能没法再站起来,可他始终都还是陆重渊,那个令众人畏惧的陆重渊。 陆崇越原本安安静静得坐在一旁,此时被点到了名立刻就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幅度太大的缘故,他的腿碰到身边的高案,撞得那高案轻晃,就连上头的茶盏也被撞得倾翻在侧。 那盏茶是刚上的。 里面的茶水还是滚烫的,这会那滚烫的茶水顺着桌角往下流,有不少落在了陆崇越的身上。 “嘶……” 他烫得想尖叫,可在陆重渊,在他这位五叔的注视下却什么都没不敢说。 陆崇越只能咬着牙,忍着那股子疼痛,然后面向陆重渊,没有先前的温润谦逊,此时的他看起来格外紧张,也是,这世上只怕也没有多少人能够在陆重渊的直视下安然处之的。 好在还记着自己的身份,没有害怕的颤抖起来。 身形倒是弯曲了几分,嗓音也有些轻颤,客客气气得朝人行了一礼才开口,“五叔。” 陆重渊见他行礼也没叫人起来,他仍旧好整以暇的坐在轮椅上,神色淡淡的看着人,待又过了一会才发问:“你说,她勾引你?” 萧知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身形变得有些紧绷,就连被陆重渊握着的那只手也攥得有些紧,她低头朝身侧的陆重渊看去,张口想说些什么。 可陆重渊却好似知道她要做什么似得,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她,可握着她的那只手却轻轻捏了下。 就这么一下。 却让萧知刚才还有些紧绷的心弦变得放松下来。 她没再张口,任由陆重渊握着她的手,安安静静得站在他的身边。 而不远处的陆崇越在听到陆重渊的发问时却觉得头皮发麻,他现在已经有些后悔了,他不该和林婆子勾结的。 可是事到如今,后悔有什么用?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原本五婶是我的长辈,崇越也不好说长辈的坏话,只是这事,崇越实在不敢瞒下。” 谎话说的多了,编起来倒也是一套套的。 陆崇越起初说的时候还有些磕磕巴巴,可到现在却已经十分顺畅了,即便在陆重渊那双漆黑如墨的凤目的注视下也能十分自然的继续说道:“其实这已经不是五婶第一次找我了,她早在很久以前就说不想嫁给五叔。” “后来她又多次在私下联系崇越,说了您许多不好,还想跟崇越……” 他没把这话往下说,却是又长叹一口气,然后才又说道:“可您是崇越的长辈,崇越自幼又习得孔孟礼法,自然不敢瞒而不报。” 说到这的时候。 陆崇越的心情已经十分坦然了。 他就不信都说到这样的程度了,五叔还能忍?他这位五叔可从来都不是什么慈悲的主,只要五叔把人赶出去,那他再略施手段,这个女人纵然再恨他不也得乖乖的臣服于他?他虽然心里看不起萧知,但……不睡白不睡,再说她长得也不差。 脸蛋好,身材也不错。 纵然平日里穿得都是不显身材的衣服,可还是能看出她的纤腰长腿,以及……圆润饱满的胸部。 想到这的时候。 陆崇越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些痒了。 何况这可是伺候过五叔的人啊,陆重渊用过的女人以后臣服在他的身下,这是一件多么有面子的事。 他低着头,没有人窥见他面上是个什么情绪。 可萧知却气得要死。 这个混账竟然敢说出这样的混账话! 她心里就跟有一把火在狠狠烧着似得,烧得她想冲上前,把袖子里的那把匕首狠狠刺进他的胸膛,她这么想,步子还真得就迈出去了一步。 可也只是一步,她就被陆重渊抓住了手。 握着她的那只手即便在这暖如春日的室内也仍旧冰寒无比,可那股子从掌心下传递出来的力量却让萧知浮躁的心突然变得平稳了下来。 她停下脚步,低头朝陆重渊看去。 可陆重渊却没有看她,他只是望着陆崇越,语气淡淡得问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陆崇越此时心里浮想联翩的,恨不得现在陆重渊就发落了萧知,让他有可趁之机,所以陆重渊刚问,他就连忙答道:“自是真的。” “您是崇越的五叔,崇越怎么敢欺骗您?” 他说的十分诚恳。 可陆重渊的脸上却没有流露出该有的生气,他仍旧靠坐在轮椅上,唇角似笑非笑的勾起一角,他就这么审视着陆崇越,直把人看的头都低下去了,这才发了话:“把人带进来。” 第29章 第29章 把人带进来? 屋中众人听着这一句,神色微怔,陆重渊……这是要带什么人进来? 不等他们张口,那块布帘就被人掀了起来,首先进来的是赵嬷嬷,然后是一个小丫鬟,那丫鬟看起来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绿色短袄,小巧又苍白的脸上看起十分紧张,进来的时候还在不住左顾右盼的张惶着。 可看到屋子里的那一副景象时,立刻白了一张脸低下了头,就连脚下的步子也变得缓慢了下来。 “五爷,人带来了。” 赵嬷嬷和陆重渊说了这么一句就又退到了那个丫鬟身旁,然后低声同她说道:“你把你知道的事都说出来。”说完,见人还是一副神色仓惶的模样便又轻声补了一句,“不用紧张,五爷在这边,没有人敢为难你。” 那丫鬟听得这一句,脸色倒是好看了很多。 是啊,五爷在这边,她只要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就好了,没有人会为难她的。她朝人点了点头,又换了几个呼吸,虽然小脸还有些苍白,可神色看起来倒是不至于那么紧张了,她也不敢抬头看屋子里的人,只能先行了个礼,嗓音怯怯得说道:“奴,奴给主子们请安。” “这是……” 陆老夫人有些诧异得看着跪在底下的丫鬟。 还是身边的平儿悄声同她说了一句,“老夫人,这是咱们正院的洒扫丫鬟,名叫柳儿,前阵子您让她去伺候五……”因着这事还没解决,她这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萧知才好,只能停了下来。 不过陆老夫人已经明白过来。 只是她心里还是有个疑惑,老五为什么要带这样一个丫鬟过来?转了脸朝陆重渊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神色慵懒的坐在那边,低着头把玩着玉扳指,一副并不想多说的模样,也就没再发问,重新看向那个名叫柳儿的丫鬟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柳儿听得这话先是朝陆重渊的方向看了一眼,见陆重渊没说话,这才怯怯的朝陆老夫人看去,然后轻声回道:“回老夫人的话,奴原本是被您指去和林嬷嬷一道伺候五夫人的,如今五夫人进了五房,奴和林嬷嬷还留在偏房。” 这事。 陆老夫人知道。 所以她也没说什么,就皱着一双眉看着人,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屋子里这会其他人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过来,过来要说什么,所以一时半会也就没人说话,可那些人的目光却都落在她的身上。 柳儿原本就是下等丫鬟,平日里哪见过这么多主子。 此时受着这么多的注视,心里紧张的不行,她勉强吞咽了下口水润了下嗓子才继续说道:“奴前几日看到林嬷嬷和二少爷私底下碰面,还,还瞧见林嬷嬷递给二少爷一方帕子,那会奴也没有多想,直到……” 话说到这。 众人都已经听明白了。 林嬷嬷,陆崇越,帕子…… 这哪里是萧知私下勾结陆崇越?根本就是林嬷嬷和陆崇越私下合谋!什么帕子,什么勾引,这全部是那两人做出来的一场好戏! 陆老夫人像是心头烧了一把火。 她在陆家这么多年向来都是个雷厉风行的,除了那几年因为林氏那个贱人活得有些不如意之外,其余时候都是顺风顺水。 尤其这些年,老侯爷去了,林氏那个贱人也被她用手段铲除了,就连老四也被她养成了一个懦弱无为的性子。 她这日子过得越来越顺坦,还真没有人敢把心眼用到她身上,可今天她却着了别人的道……锐利的双目朝陆崇越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原本还温润谦逊的面容此时已变得苍白不已,就连双腿也开始在不住的打颤。 心里已经明确这丫鬟说的是实情。 如果不是实情,陆崇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表现?又想到不远处的老五还是神态慵懒的坐在轮椅上。 老五肯定早就知道了。 所以才会一进来就有这样的表现。 想到这。 陆老夫人心里又有些呕血,这事也怪她,如果她没有一听到这件事就火急火燎的把人找过来,好好调查清楚,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 老五本来就喜欢这个丫头。 她这些日子也一直打算用萧知来缓解她和老五的关系。 可现在这个情况…… 别说缓解和老五的关系了,只怕萧知这个丫头心里也得忌恨她。 越想。 陆老夫人这颗心便越烦。 还不等她说话,原先好好坐在椅子上的李氏却因为这话起了身,朝着柳儿的方向,厉声骂道:“你个小贱蹄子,是谁教你说这样的话来栽赃我们崇越的?” “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已经要提了步子过来。 陆老夫人看着她这幅模样,立时就沉了脸,这做儿子的机关算尽,连累她毁了和老五的关系,现在做娘的,竟然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要当着她的面教训起人了。 她还没死呢! 果然是同那个贱人一样,一样的放肆,一样的目中无人,一样的令人厌恶!陆老夫人越想越气,此刻也顾不得什么,拉着一张脸,看着李氏沉声喝道:“放肆!” 李氏听到声音的时候倒是也回过了神。 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些畏惧陆老夫人的,纵然此时再气也不敢上前,只能立在原地,脸色一下子青一下子白,憋着心里的气勉强说道:“母亲,您可不能听信一个丫鬟的胡言乱语,我们崇越可是最好不过的孩子。” “他怎么可能会跟林嬷嬷合谋诬陷别人?” 李氏还想再说,可陆老夫人却只是冷冷瞥了她一眼,嗓音沉沉得说道:“我自然会调查清楚。” 说完。 她也没再理会李氏,只是看着那个丫鬟,沉声问道:“你倒是说说,二少爷为何要同林嬷嬷合谋?” 那丫鬟刚才看到李氏那副模样早就白了脸色,此时听着陆老夫人的询问更是紧张的不行,她死死揪着自己的袖子,倒还记着刚才赵嬷嬷说的话,勉强缓和了些心情同人说道:“奴,奴也不知道,只知道林嬷嬷上回因为被五夫人罚了一顿,一直,一直怀恨在心。” “这段日子,林嬷嬷在屋子里将养身子的时候,一直在咒骂五夫人。” “还,还有……” 她说到这的时候,语句微顿,又过了一会才轻声答道:“奴私下还听林嬷嬷说,二少爷肖想五夫人已经很久了,要是这次五夫人被赶出去,二少爷正好,正好……” 话还没说完,李氏就已经气得扑了过来,她一边扯着那丫鬟的头发,一边扇着巴掌,嘴里还跟着骂道:“你个贱人!” 屋子里乱糟糟的。 李氏拉着那丫鬟已经连着扇着好几个巴掌,伴随着怒骂声和丫鬟的哭泣声,陆老夫人哪里还忍得住?她板着一张脸,沉着嗓音喝道:“都杵在那做什么?还不把四夫人拉下去!疯疯癫癫的成何体统!” 她发了话。 自然有婆子上前。 这原本是用来对付萧知的,此时却拉着李氏,不许她动弹。 李氏还想再挣扎,却被陆老夫人冷冷瞥了一眼,喉间还未吐出的骂语重新咽了回去,她不敢再动弹,被人拉回到了原本的位置,青着一张脸默声不语。 陆老夫人见她总算消停下来也就没再理会,同身边的平儿吩咐道:“去把林嬷嬷带过来。”虽然她心里已经笃定了这桩事就如丫鬟所说,可有些事还是得把相关人等都喊过来才好。 只是还不等平儿应声。 原先一直坐在一旁不曾出声的陆重渊却发了话,“不用去了。”眼看着陆老夫人疑惑的眼神,他语气淡淡得跟着一句,“她已经死了。” 她已经死了…… 这话刚落,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室内突然变得沉寂下来,像是一汪死水似得,每个人的脸都变得煞白起来。 陆崇越更是身子猛地一晃,差点便要摔倒在地。 没有人说话。 他们只是用那双惊惧至极的眼睛望着陆重渊,就像是在看一个恶魔。 陆重渊看着这些所谓的家人一脸恐惧得望着他,就连他那个好母亲,也是又惊又怕得看着他。唇边泛起一抹凉薄的笑,他一只手握着萧知,另一只手便搭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得敲着,语气凉薄至极,“我说过了,我陆重渊的夫人还轮不到别人来教训。” 这话说完。 陆重渊重新转向陆崇越,眼看着神色仓惶的陆崇越,语气淡淡得说道:“你……” 他向来都是这样的。 面对这些人,居高临下,从来不多言,就连看向他们的目光也仿佛带着施舍一般。 这样的态度无疑是令人讨厌的,所以才会在陆重渊从高处摔落的时候,有那么多人在背后讥嘲他。 可不管他们在背后怎么讥嘲。 明面上的时候,他们还是始终害怕着这个煞神。 那些朝中当官,历经风云的面对陆重渊尚且如此,更遑论一个还未入仕途的毛头小子。 陆崇越就在陆重渊的注视下,颤颤巍巍的抬了头,然后一脸害怕的冲人喊道:“五,五叔。” “嗯。” 陆重渊不咸不淡的应了这么一声,然后语气淡淡的问道:“你说,她勾引你?” 这是他第二次问陆崇越。 同样的问题,刚才陆崇越回答的十分轻松,甚至还肖想着以后怎么让萧知臣服于他,可此时……他却像是傻了一般,等到目光触及陆重渊的眼睛,想到林嬷嬷的结局,他终于再也忍不住摔倒在地上。 从前温润如玉的陆家二少爷,此时哪里还有以前的好模样? 陆崇越的面容仓惶又害怕,身子也不住打着颤,他匍匐着爬到陆重渊的跟前,双手抱着他的腿,求饶道:“五,五叔,我错了,我,我只是一时糊涂。” “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您,您饶恕我这一回吧。” 陆重渊坐在轮椅上,半倾下身子看着匍匐在脚边的陆崇越,似笑非笑的重复了一遍,“错了?” 这话说完。 陆崇越拼命点着头,一副好似点的慢了,眼前这个煞神就会杀了他似得,嘴里更是不住说道:“五叔,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陆重渊看着他这幅模样,一如在战场时,那些匍匐在他的脚边的俘虏,他重新坐直身子,往身后靠去,双眸微垂,漆黑如墨似的眼睛泛出几分凉意的笑。 他也没同人说话,只是朝庆俞伸出手,等接过一条鞭子,然后转头看向萧知,同她说:“你,拿着这玩意去抽他。” 什么? 萧知似是没有听清,她垂下那双杏儿眼,怔怔地望着陆重渊,直到她的手被人摊开,直到有一个冰凉的物体放在她的掌上,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鞭子? 诧异的看向陆重渊,回想他刚才说的话,陆重渊这是让她拿着鞭子去抽陆崇越? “不想?”陆重渊看着她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挑了挑眉,语气也变得淡了下来,“不想就还给我。” 萧知没让人收回。 反而把鞭子握得死紧,她抿着唇,望着陆重渊,嗓音也有些沉,“想。” 她想好好抽陆崇越一顿。 为了她自己,为了原身,她都得好好抽一顿陆崇越,把这个无耻小人好好抽一顿!把心里的这些苦闷全都宣泄出来! 萧知没再看陆重渊,反而盯着自己手上的这条软鞭,她以前也是常用鞭子的人,自然知道这条鞭子材质金贵。 握在手里的时候轻,使出去的力道也不用很大,可打在人身上的时候却能让人立刻皮开肉绽,抿了抿唇,她掂了掂手上的鞭子,然后低头朝陆崇越的方向看去。 “你……”陆崇越早在刚才两人对话的时候就傻眼了,他听到了什么?他的五叔想让这个女人拿鞭子抽他? 他心里觉得害怕之余,却又放松了些。 要是陆重渊出手,他肯定是活不了了,可要是萧知……这个女人敢打他吗?她舍得打他吗?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可迎向眼前人的那张面容,他心里却是猛地一跳。 那张向来温柔如水般的面容此时阴沉沉得,就跟化不开的浓墨。 陆崇越的心里突然有一个念头,这个女人敢,她不仅敢,甚至还想杀了她!这样的念头让他再也待不住,原本匍匐在地上的身子不住往后退,一边倒退一边喃喃道:“你,你想做什么?” 萧知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沉着一张脸,然后就这么一步步握着鞭子朝陆崇越走去。 屋中众人起初没明白,等看到萧知握着那条鞭子朝陆崇越走过去的时候才回过神来,李氏更是心下一个咯噔,她立刻起身面向萧知,尖声骂道:“你个小贱人,你敢……” 话还没说完。 坐在轮椅上的陆重渊就淡淡开了口:“聒噪。” 只是两个字就让室内变得安静了下来,没有人敢说话,就连怒不可遏的李氏也不敢。 陆老夫人原本是想拦得,可听着这话也闭了嘴,今日这桩事本来就让老五不高兴了,要是这会再阻拦,只怕老五会更不高兴。何况现在出手的又不是老五,萧知那丫头的身子骨,能有多少力道? 打几下也就打几下,能让他们把这口气抒出来才是正经事。 “你,你别过来……” 陆崇越颤抖的声音在屋中响起,可话音刚落,身上就狠狠挨了一鞭子。 “啊!” 那是撕心裂肺的疼呼声。 仅仅一下就让陆崇越皮开肉绽。 李氏看着这幅模样尖叫一声刚想扑过去,可第二鞭已经落下,鞭风扫过李氏的时候差点让她直接软倒在地。 不敢过去,也不敢张口,只能眼睁睁得看着萧知一鞭又一鞭打在陆崇越的身上。 屋子里谁也不敢说话,只有陆崇越的疼呼声不曾间断。 萧知就这么冷着一张脸,甩了一鞭又一鞭,打你个懦夫,打你个满口胡言的混账东西,打你个龌龊的小人……打一下,她就在心里骂上一句。 自从她醒来的那一日起。 她就一直憋着自己,小心翼翼,不敢泄露半点情绪。 可如今…… 她就像是释放了所有的不满和委屈。 她的力道变得越来越大,似乎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减轻心里的那些不甘。 屋中萦绕着浓厚的血腥味,陆崇越早就被打晕过去了,李氏也被吓得晕了过去,没有人敢上前,倘若先前她们只是惊惧陆重渊,此时却是连萧知也怕上了,远远看着都能从她的身上察觉到一股嗜血的杀意。 还真是夫妻啊。 一样的恐怖,一样的骇人。 萧知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早就忘了自己现在身在何方。 她只知道不断地甩着手中的鞭子,狠狠抽向那个不要脸的畜生,直到手被人握住,她才像是收回所有的思绪。 停下手中的动作,怔怔地朝身边人看去。 那个握着她胳膊的男人,面容淡漠,可说出来的话却好似带着安抚的性质,他一下一下得抚着她颤抖的胳膊,轻声同她说,“好了,别怕。” 第30章 第30章 萧知被人握住了胳膊,男人的力道看似不重,却极具力量,根本容不得她挣脱。此时的她其实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小脸因为气愤和激动而变得通红,原先那双清亮的杏儿眼此时也仿佛是被蒙了一层屏障似得,握着鞭子的手还在不住打着颤。 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好了,别怕……” 她才像是被安抚到似得,逐渐变得平静了下来。 男人的声音一如往日,冷清又低沉,无情无绪的没有一丝起伏,偏偏却让萧知捉摸到了一丝带有安抚性质的柔情。 她低着头,神色怔怔地看着陆重渊,看着眼前这个握着她胳膊的男人。 好一会,她才喃喃朝人喊道:“陆重渊?” 萧知这一声不为别的,甚至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喊他的名字是因为什么,可陆重渊却好像能够看懂她的心思似得……他坐在轮椅上,仍旧握着她的胳膊,下颌微抬,没了面对外人时的不可一世,平静地望着她。 然后,轻轻“嗯”了一声,继而又跟着一句,“我在。” 我在。 萧知眼中涣散的光芒因为这两个字好像又重新聚拢了起来,可她好似还是带有不确定性的,望着他,重复道:“陆重渊。” 直到眼前人也跟着重复了一遍。 她原先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心弦才终于松懈下来。 刚才面对陆崇越时,萧知把所有的愤怒、不甘,以及这段日子的胆战心惊和委屈全部宣泄了出来,好似这条鞭子成了她的宣泄口。 她把所有不能对外人言道的话全部发泄在了这条鞭子上。 听着地上那个人哭着喊着求饶着,她的这些不甘和愤怒才得以平复。 先前她的神智还没这么涣散的时候,还能够感觉到屋子里那一众人望向她时的眼神,惊惧、害怕以及震惊和不敢置信……萧知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孤女怎么会有这样的胆子? 她打的可不是别人,而是陆家的二少爷,她一个冲喜的孤女就不怕吗? 萧知怕过,担忧过,却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知道今日之后,这阖府上下瞧见她都会害怕,甚至还会在背后议论着一些不中听的话,可她已经顾忌不到他们的想法了。 那个时候的她,胸腔里的情绪太多太多,如果没法宣泄出来,她一定会疯的。 何况。 有时候能让他人害怕也不是一件坏事,省的这些人三番两次跳到她面前,拿着那些不入流的手段来对付她。 深深吸了一口气。 萧知迎向陆重渊的目光,心中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通红的小脸回归成本来的面貌,就连原先握着鞭子不住发抖的手也好了很多。 可这样放松下来的后果,就是她有些站不稳。 她今天消耗的精力实在是太大了,此时心神松懈,膝盖一软,身子就忍不住往前扑。 前面没有任何可以支撑的物体,就在萧知以为自己会摔倒的时候,握着她胳膊的那只手稍稍一使力就把她拉住了。 转头朝身边看去。 陆重渊的面貌一如最初时的模样,冷静又寡淡,就连那双狭长的丹凤目也幽深如墨,他没有说话就这么抬着下颌望着她。 “谢谢。” 萧知在一瞬地怔忡之后,低低朝人感谢了一声。 陆重渊却没有理会她的谢意,只是淡淡说了一句,“给我。” 给什么? 萧知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呆呆地朝人看去,直到看到陆重渊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鞭子时才反应过来,轻轻“哦”了一声,她把手中的鞭子朝人递过去。 陆重渊看着那条沾着血腥的鞭子也没多言,随手接过之后就扔给了身后的庆俞,可目光在触及到萧知摊开的那只手时有着深深的红痕,那张一直没有情绪的面容终究还是忍不住起了变化。 他皱了皱眉。 神色看起来有些不太好。 倒也没在这个时候说话,只是冲身后的庆俞说道:“把人带过来。” “是。” 庆俞轻轻应了一声,然后就朝那个昏迷不醒还躺在地上的陆崇越走去。 此时这屋子里头,其实除了尚且还在昏迷的李氏和陆崇越之外,大部分人都已经清醒了,可清醒是一回事,说话又是另一回事,那些奴仆还战战兢兢地跪在一边,连头都不敢抬,更遑论说话了。 至于王氏和陆老夫人…… 她们倒是都清醒过来了,可她们同样不敢说话。 陆重渊的名声是不好,对家里这些人也的确是从来没有亲近过,可这还是她们头一回见人动这样的怒气。 以前的陆重渊顶多是拿那双幽深如墨的凤眼,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 可今日。 他是真的动气了。 平日里面对不怎么说话的陆重渊就已经让人有些心惊肉跳了,更别说是现在这样一个满身戾气的陆重渊。 所以即便看着陆崇越被打成这幅德性,看着庆俞拖陆崇越像拖一袋货物似得,这两个侯府里头最为尊贵的女人却连吱都不敢吱一声。 她们只能紧绷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什么话都不敢说。 庆俞毫不费力的把陆崇越拖到了陆重渊的面前,然后面向陆重渊,恭恭敬敬得说道:“五爷,人带来了。” “嗯。” 陆重渊淡淡嗯了一声,他垂着一双丹凤目,神色淡淡的望着地上那个昏迷不醒,又或者该说假装还在昏迷的男人。 然后,语气平平的说了一句,“还没醒,就打醒吧。” 话音刚落。 原先还昏迷着的男人立马就睁开了眼。 陆崇越其实早在萧知停手的那一刹那就已经醒了,他知道这个女人是真的想杀了他,心中愤恨之余却不敢在那个时候醒过来。 原本以为萧知停手,那么对于他的磨难也可以说是结束了,却没想到后来他又等来了陆重渊的话。 萧知这个死女人就已经够可怕了,更别说他这个声名在外的五叔了。 如果说刚才是在装昏迷,那么后来的陆崇越是真的恨不得自己晕过去,晕过去,或许他这位五叔会高抬贵手放过他?可现在看来,显然不是这样的。 陆崇越心里又害怕又不安,他不知道陆重渊要做什么,只能战战兢兢的抬起一双眼朝眼前的男人看去。 他身上现在疼得厉害。 衣服和血牵扯在一起,稍稍一动就能疼得龇牙咧嘴。 可他不敢叫出声,甚至不敢直视这个男人,只能看着他脚下的那双黑色皂靴。 黑色皂靴上用金银双线绣着祥云等物,再往上便是盖着毯子的小腿,看到这双小腿的时候,陆崇越的心里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 他在怕什么? 眼前这个男人如今不过是一个残废,一个不良于行的残废!他现在根本没有丝毫用处,拿不起银枪也上不了战马,吃穿住行都得依靠别人的废人罢了! 他到底有什么可怕的? 这样的念头让他有那么一刹那想起身,想反抗,想反击。 可察觉到那双幽深如墨的凤眼时,所有的念头烟消云散,他就像是被人用无形的手掌按着双肩似得,只能匍匐下去,犹如一个虔诚而卑微的奴隶。 不敢起身,不敢直视,甚至连说话都不敢。 这是一种气场上的压制。 绝对性的压制。 “五,五叔,我醒了。”陆崇越战战兢兢的开口,带着极度的恭敬朝人说道。 陆重渊看着匍匐在眼前的陆崇越,听着他卑微的犹如祈求的声音,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情绪,他就这么垂着一双眼,神色淡淡的望着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开口,“你知道我是谁吧?” 这话问得十分莫名其妙。 他是谁,这屋子里,谁不知道?可陆崇越却不敢在这个时候提出丝毫的疑问,他乖顺又卑微的跪在人跟前,然后用十分恭敬的语气答道:“您是陆家的五爷,是我的五叔,是,是大燕朝的五军都督,是陛下亲封的太傅。” 陆崇越说一句,感觉身上的那股子压力就越重。 直到说完。 陆重渊终于淡淡得“嗯”了一声,然后他看向陆崇越,依旧是很淡的语气,“你既然都知道,还敢肖想我的女人?”察觉到跪在地上的男人猛然打了一个冷颤,他讥嘲似的冷嗤一声,跟着道:“陆崇越,你的胆子很大啊。” 这道声音和先前陆重渊说的每一句话都没什么差别。 就好像是随口一句。 可陆崇越却觉得有一只手在抓着他的喉咙似得。 刚才在萧知一下又一下的鞭打下,他都没有觉得自己离死亡这么近,可现在,只一句话,一个眼神,却让他觉得踹不过气,他不知道陆重渊要对他做什么,但绝对不是好事……濒临死亡的念头让他再也顾忌不到那些所谓的名声。 他跪在陆重渊的跟前,甚至想上前抱住人的腿求饶。 可陆重渊的眼神实在是太可怕了,他只敢跪在人的跟前,仰起头,颤颤巍巍的求饶着,“五叔,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恕我一回,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说完。 他又朝萧知看去。 面对这个以前他最看不上眼的女人,此时他却跪在人的跟前,带着无比的卑微恳切道:“五婶,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同五叔说,饶恕我一回,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屋子里除了陆崇越的求饶声,便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了,可不管是陆重渊还是萧知,都没有理会他的求饶。 萧知心里对陆崇越恶心不已,就算是因为原身,她都没法原谅这个畜生,满口孔孟道德,君子作风,背后却做着这样畜生不如的行为,她没法想象如果今日陆重渊没有过来,她会迎来什么样的结果。 被打一顿赶出陆家? 然后呢? 没有丝毫庇佑和背景的她,要么走投无路了结自己,要么沦为其他人身下的玩物。 任何一个结果都不是她能接受的! 她没有菩萨心肠,做不到这样简简单单的原谅一个差点害死她的人,所以不管眼前这个男人哭得多么凄惨,她都无动于衷,甚至……她连望向陆崇越的眼神都变得冰冷了起来。 陆崇越迎向萧知那双冷冰冰的眼睛时,身子便是一颤。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端坐在轮椅上的陆重渊却好似已经失去了耐心,他背靠着轮椅,带着俯视的目光落在陆崇越的身上,那双锐利的剑眉已经几不可闻得皱了起来,“行了。” 就这么一句。 却让还想开口祈饶的陆崇越闭了嘴。 陆崇越仰着头看着陆重渊,撑在地上的手不自觉得收紧,他不敢说话,只能这么看着陆重渊。 而陆重渊…… 他半偏着头,支着下巴,微微垂下那双深邃的凤目望着陆崇越,似是在审视又像是在沉吟,直把人看得脸色越来越苍白,他才扯唇一笑,“你说,我应该怎么对付你呢?”说完,他似是在同人商量似得,“杀了你如何?”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说笑。 可屋子里的人却没法把它当做一句玩笑话来看,只因说这话的人是陆重渊。 陆重渊从来不开玩笑,他说杀人就是真的杀人。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陆崇越在一瞬地惊愕之下立马白了脸色,他怔怔地看着陆重渊,还想再说却看到他手里已不知何时握了一把匕首。 “啊。” 陆崇越尖叫一声,然后拼命往后退,嘴里还在不住嘟囔着,“你,你不能杀我,我是你的侄子!” 侄子? 陆重渊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似得,这满府众人有谁把他视作亲人?他所谓的这些家人从来都没有把他当做家人过。 既如此,他又哪来的亲人? 亲人…… 于他而言是最大的嘲讽。 “把人带过来。”陆重渊朝庆俞吩咐道。 庆俞虽然吃住都在陆家,却不属于陆家,他只是陆重渊的护卫,自然也只听从他的吩咐……此时听到陆重渊吩咐,他想也没想,轻轻应了一声,然后朝陆崇越走去。 他是陆重渊身边最得力的护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陆崇越又哪里是他的对手?轻轻松松把人提到了陆重渊的跟前,甚至还伸出一只手把人按住,不许人挣扎。 面对陆重渊,陆崇越有害怕有惶恐,可一个护卫都敢如此对他,陆崇越却气得不行,他想挣扎又挣扎不过,只能转过脸骂道:“你个混账东西,我是侯府的二少爷,你算什么东西?还不快放了我!” 可不管他怎么说,庆俞都没有反应。 不过他这一番话也总算是惊醒了李氏,她昏昏沉沉醒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自己的宝贝儿子被人押在地上动弹不得,而那个煞神就拿着一把刀把玩着,目光不住审视着陆崇越的身体,像是在思考怎么杀人才更好。她尖叫一声立马扑了过来,可迎向陆重渊瞥过来的目光,又是一顿。 没有人不怕陆重渊。 纵然她的宝贝儿子此时性命危在旦夕,纵然她再焦急,可在陆重渊这样的注视下,她却还是不敢过去。 只能压着心里的惊惧,腆着脸冲人说道:“五弟,崇越再有过错也是你的侄子,你,你大人有大量,就放了他这一回吧。” 说完。 眼见陆重渊还是冷冰冰的那副模样。 李氏生气之余却不敢再说,咬了咬牙,她朝陆老夫人扑了过去,“母亲,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您不能就这样坐视不管!”说完,她看着陆老夫人又咬着牙补了一句,“这事要是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咱们陆家?叔叔杀侄子,咱们陆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陆老夫人耳听着这话,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她其实并不想管这桩事,一来,她也害怕自己这个儿子,二来……陆崇越是那个贱人的孙子,他死不死关她什么事?可问题是,陆崇越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奴才,他是他们陆家的二少爷。 倘若他真的死了,这事绝对不可能瞒下。 要是传得出去,别说老五的名声保不住,就连他们陆家的清名也难保。 同样有这个顾虑的还有王氏。 她倒是不在乎四房和陆重渊的名声,可她的夫君是侯爷,她的儿子是下一任的长兴侯,要是这样事情传出去,陛下会怎么看他们陆家?外头的人又该怎么看?她不可能让这些人坏了她儿子的前程! 想到这…… 王氏一时也顾不得旁的,一同劝说起来:“母亲,四弟妹说的是,这事要传出去,五弟和侯府的清名都保不住。” 耳听着这一番话。 陆老夫人的脸上也出现了松动,她抿了抿唇没说话,转头朝陆重渊看去,看着他坐在轮椅上一脸慵懒的模样,偏偏手里握着的那把刀却不住在陆崇越的身上比划着,掐着佛珠的手一紧,她心中有过退缩,有过害怕。 可想到陆崇越死后的结果。 她咬了咬牙,还是柔声和人说道:“老五,崇越这孩子教训也教训过了,我想他以后也不会再犯这样的事了,你,你要不还是饶了他这一回吧。” 说完。 眼见人一丝反应都没有。 她掐了掐佛珠,又补了一句,“你要是不乐意见到他,赶明儿我就让人把他送去庄子里静养,你看如何?” 李氏一听这话就不满意了,尖声道:“母亲!崇越怎么能去庄子?他……” 话还没说完。 陆老夫人就冷冷瞥了过来。 李氏看着这样的眼神,心下一凛,后头的话也不敢再往下说,算了,先把崇越的命保住才是大事,至于庄子……只要先保住命,以后总能回来的!那个残废的身体不是熬不住多久吗? 她消停下来。 陆老夫人便继续朝陆重渊看去,可陆重渊那边却还是没有丝毫反应。 他仍旧神情慵懒的坐在轮椅上,像是终于挑选到了一个好下手的地方,他握着手中的匕首朝陆崇越探去,尖锐的匕首刺在了陆崇越的脖子处,仅仅一下,就让那处的血不住开始往外头冒。 “不,不要……” 还被庆俞困着的陆崇越想挣扎,却根本没法挣扎,他只能眼睁睁得看着陆重渊握着匕首在他的脖子上作乱着。 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可脖子上的血却在不住往外冒…… 李氏看着这幅画面,惨白着脸尖叫着,就连王氏和陆老夫人也看得皱起了眉。陆老夫人对自己这个儿子也是无能为力,她的心中甚至生出了一种深深地无力感,她这个儿子自从那一年后就再也没有理会过她。 他们虽然是母子。 但只怕连他身边的那个赵嬷嬷都要比她更有几分说话的权力。 心里有过苦涩也想过退缩,可她不能放任老五杀了陆崇越。 想了想。 她只能把脸转向萧知。 看着那个站在轮椅边上的女人,沉声道:“老五家的,你快劝劝老五,这事要是传出去,以后老五还怎么见人?” 要不是这个女人,老五怎么可能会下这样重的手? 萧知其实早在陆重渊动手的时候就已经呆住了,她以为陆重渊只是开开玩笑,没想到他是真的起了杀机。想想也是,这个男人从来不开玩笑,陆崇越死不死,其实她根本不在乎。 甚至有很大的程度下,她希望陆崇越死,这个恶心的男人本来就不该存活在这个世上。 可问题是。 现在动手的人是陆重渊。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缘故,陆重渊根本不会动手,他的性子是不好,但也从来没有在陆家胡作非为过,顶多是不屑理会这些人罢了。如果今天真的杀了陆崇越,外头那些言官的口水肯定会喷死陆重渊的,还有那些人的眼光…… 陆重渊或许已经不在乎外头那些人的做法和言论了。 可她却不能让他因为她承受这些。 没有理会陆老夫人的话,也没有理会李氏在身后尖叫,她走上前,伸出手,义无反顾得按在了陆重渊那只冰寒到没有丝毫温度的手背上。 “五爷。” 萧知轻轻喊了人一声,看着陆重渊转头看过来,看着那双点漆如墨的凤目,温声同人说道:“够了。” 他为她做得已经足够多了。 目光朝眼前的陆崇越看去,这个男人竟然不知何时已经尿了裤子,他本来穿得就是一身浅色的衣裳,此时衣服脏污不堪,就连地上也摊了一滩黄色的痕迹,萧知皱了皱眉,眼中的厌恶更甚。 这样的男人,不配陆重渊耗费自己的名声动手。 何况就算陆崇越今天不死,可今日这样一份屈辱也足够他品尝一辈子,他永远都会记得这样屈辱的一天。 心里那口气好像消散开来,她迎向陆重渊的目光,那双杏儿眼好像又恢复成以前那副样子,带着朝日和春风似得暖意,望着他,轻声说道:“您为我做的已经够了,这样的人,没必要脏了您的手。” 他不是他们口中那样残暴不堪的主。 他的手握过银枪,拉过战马,杀过敌虏,护过大燕山河。 他是一个好人。 不应该被人这样污了名声。 不知道是因为萧知的声音太过柔和,还是她眼中的神采太过耀眼,陆重渊竟然失神了一瞬,想到她刚才说“您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颗心竟然抑制不住的快速跳动起来。 有些不自在的收回视线。 倒是也没再理会陆崇越,把手里的匕首随意收了起来,然后看向庆俞,淡淡道:“放了吧。” 第31章 第31章 庆俞轻轻应了一声,就松开了对陆崇越的挟制,然后退到一旁,默声不语的护在陆重渊的身侧。 而陆崇越…… 没了庆俞的挟制,他的身形终于可以动弹了,就像怕人后悔似得,在庆俞刚刚松开手的那一刹那,他就立马往后倒退,生怕倒退的迟了,那个恐怖的男人会改变心意。等到退的远了,他想站起身,可今日他受的伤实在是太多了,哪里还有这个力气起得来? 身上的鞭伤起码有三十多下。 他以前都不知道萧知这个死女人竟然可以这么狠心,瞧着柔柔弱弱的,打起人来竟然眉头都不皱一下。 可这些外在的伤,都抵不过他心理的伤。 这对夫妻实在是太可怕了,他现在浑身发软,根本一丝力气都没有。 张口想喊人过来。 刚刚张口,喉咙那处就撕扯的难受,“啊啊”了好几声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陆崇越想起刚才陆重渊往他脖子上划得那一下,那个时候他感觉不到疼,可此时反应过来,却觉得那里疼极了。 他颤抖着手往那头探去,才发觉喉咙那处早已经开了个大口子,这会血还在往外头冒。 手轻轻往那处抹了一下,陆崇越就疼得“嘶”了一声,大概是损坏了喉咙,现在他的声音难听极了,他生平最喜欢自己这幅温润如玉的嗓音,可以轻易的蛊惑旁人,当初萧知不就是被他这幅温柔给骗了? 偏偏现在变得这么难听! 心里对陆重渊的恨意挡也挡不住,可他却不敢把这股子愤怒显露人前。 至少不能露于陆重渊的面前。 这个男人什么都不怕,他不怕伦理常纲,也不顾血缘亲情,肆意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倘若他敢在陆重渊的跟前显露出一丝嫉恨和愤怒,这个男人绝对会杀了他!压着心里的恨意,陆崇越把那只混着血污的手紧攥成拳,然后藏在衣摆底下,低着头,不说话。 李氏看到自己的儿子醒了,倒是想立刻扑过来。 可陆重渊还在这,陆老夫人也没发话,她纵然再心急,也不敢这个时候过去。 屋子里就这样,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说话,最后还是陆重渊那边先起了动静,他这会因为萧知而产生的心动已经平复了下去,神色也就恢复如常,没再看萧知,修长的手随意搭在扶手上,冲庆俞发话,“走吧。” “是。” 庆俞轻轻应了一声,推着轮椅往前。 赵嬷嬷就走到了萧知的身边,一边搀着她,一边同她恭声说道:“夫人,我们也走吧。” “嗯……”萧知点了点头,余光扫到赵嬷嬷脸上的担忧时,又轻轻说了一句,“多谢嬷嬷。” 赵嬷嬷听得这话,笑了笑,又道:“您客气了,老奴搀着您走吧。” 萧知没有拒绝。 她刚才拿鞭子抽陆崇越的时候,耗费了太大的精力,此时已经没有丝毫力气了,这处离五房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只怕还没走到,她就得晕过去了,任由赵嬷嬷搀着她往外走。 可他们这一行人刚刚动身。 身后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以及陆老夫人略显焦急的声音,“老五,等下。” 她毕竟是陆家的老夫人,又是陆重渊的母亲,所以她发了话,赵嬷嬷和庆俞都跟着停了下来,陆老夫人就由平儿搀扶着走到了陆重渊的跟前。 她刚才走得快,这会气息还有些不太平稳,眼看着坐在轮椅上神色淡淡的陆重渊,先平复了下气息才冲人说道:“老五,今日这事,我的确不知情。” “你别怪我,我……” 陆老夫人停顿了下,跟着道:“我也是关心则乱。” 陆重渊本来是不想说话的,听到这话倒是少见的抬了眼,他的手还放在那把匕首上,指腹轻轻磨着上头的图腾,目光倒是朝陆老夫人看去。 似是探究似是打量,又或者只是随意的注视,他盯着陆老夫人看了很久,却什么话都没有说,他那双凤目太过幽深也太过深邃,盯着人看的时候,能让人踹不过气。 陆老夫人此时就有些踹不过气。 甚至…… 她本来还带着焦急和担忧的面容在陆重渊这样的注视下也逐渐变得惨白起来,脚下步子往后退了一步,若不是平儿还扶着她,只怕这会她就该趔趄摔倒了。 陆重渊看着她这幅模样,眼中讥嘲愈甚,他没有收回目光,就这样看着陆老夫人,语气淡淡得说道:“关心则乱?你是觉得这世上根本没有人会真心对我,所以才会在听到这样的事后,连查都不查就把人拿了过来……” “是不是?” 这大概是陆重渊十岁以后,第一次和陆老夫人说这样长的话,倒让她在惊慌之余多了一丝怔忡。等回过神来,她张口想否认,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陆重渊说得没错,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她这个儿子名声不好听,如今又成了残废,青梅竹马长大的表妹都宁死不肯嫁,一个被强迫着送过去的孤女又怎么可能会真心对他? 所以她才会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就气得不行,连查都没查就直接让人把萧知带了过来。 陆老夫人虽然没有说话,可她脸上的表情却已经解释了一切。 陆重渊看着她这幅模样,眼中的黑沉越甚,他张口想说话,身后却突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恰好的,覆盖在他的手背上。 那只手又娇又软,连他手掌的一半都没有,可此时覆在他的手背上,却好似能够抚平他所有的情绪。 陆重渊的心就这样奇异般的平静了下来,就连眼底深处的那抹黑色也逐渐消失干净。 他没有挣脱开萧知的手。 重新迎向陆老夫人的目光时,他的脸上没有失望,没有愤怒,除了几分讥嘲之外竟是连一丝一毫的情绪都没有,他就这么看着她,神色淡淡,面露讥嘲,然后看着她神色复杂的面容,勾起唇角,嗤笑一声。 “关心则乱……” “您可真是我的好母亲啊。” 说完,他也未再理会陆老夫人,抬了抬手,庆俞便继续推着他往前走,一如先前离开时的义无反顾,只有覆在手背上的那只手,他没有松开。 甚至。 还包拢在了自己的掌心。 这一回。 陆老夫人却是连拦都没有勇气拦,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陆重渊一行人越走越远。 路过陆崇越的时候,陆重渊倒是说了一句:“等下。” 轮椅停下。 萧知不明白陆重渊要做什么,只是顺着他的目光往身侧看去,在看到还躺在地上的陆崇越时,她几不可闻的皱了下眉。 陆崇越同样不明白陆重渊要做什么。 他心里的恨意还没消散,根本不敢抬头,只能压着心里的惊惧,埋着头低声冲人喊道:“五,五叔……”声音嘶哑又很轻,如若不是细听的话,根本察觉不出他在说什么。 陆重渊也没回应他的话。 他只是懒懒得靠坐在轮椅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抓着萧知的手,目光倒是把陆崇越从上往下打量了个干净,最后那双狭长的丹凤目落在陆崇越下身一处地方,然后什么话都没说,嗤笑一声,道:“走吧。” 这笑声带着十足的嘲讽,配着他那张清贵摄人的面容,让人想忽视都难。 萧知看着这样的陆重渊,心下是有些怔忡的,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陆重渊了,在这段相处的日子里,这个男人大多时候都是少言寡语的,喜欢待在黑暗的一角,连阳光都透不进来。 偶尔被她推着往外出去晒太阳,也是有抗拒的。 可就在刚才…… 那一刹那,他脸上显露出来的桀骜,倒让她想起许多年前看到的陆重渊。 那是他二十岁的时候,班师回朝,百官亲迎,他坐在马上,身披黑甲,手持银枪,身后是簇拥他的几千将士,而他走在最前面,迎着众人钦羡又畏惧的目光,扬着眉迎着阳光,带着十足的意气风发。 心里突然悸动了一下。 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就是冷不丁的跳动了一下。 轮椅已经动了起来。 可身边那个人却还是没有走动,陆重渊转头朝人看去,察觉到她怔忡的目光,皱了皱眉,“还不走?” 难不成…… 她是心疼了不成? 觉得他做得太过了? 想到这。 陆重渊脸上的黑沉越浓,就连扫向陆崇越的目光也带了几分锐利,真应该……把他弄死了才对。 萧知倒是不知道陆重渊在想什么,可她和陆重渊也相处了一段日子,他心情是好是坏还是能够分清楚的,这会看着他黑沉沉的目光,只当他是因为陆老夫人的那番话,心里忍不住一软,倒是又多了几分疼惜。 “来了。” 她轻轻说了一声,然后就跟着陆重渊往外走。 陆崇越看着一行人离开,目光迟疑的朝下身看去,他总觉得刚才陆重渊落在身上的那个目光太过怪异,尤其是那一声嗤笑……他今日穿的是一身月白色的长衫,此时那身用料精致的长衫混着血迹,看起来十分脏污。 他的目光一丝一丝往下看,起初也没有什么发现,直到看到下身那处的一滩黄色。 瞳孔微缩。 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陆崇越似是不敢置信似得,目光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朝一处地方看去,那块猩红色的地毯上有着一滩明显的水渍,他急促的“啊”了一声,然后就跟疯了似得,不停的叫着。一边叫着,一边红着一双眼眶朝屋中众人看去,不管那些人的目光是落在什么地方,可他就觉得他们是在看着他。 带着讥笑和嘲讽。 他最看重名声,平日里就连对奴仆说话也是细声细语的,可今日先是坏了名声,如今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失禁。 这事要传的出去,他哪里还有什么脸面? 李氏此时也已经回过神来,她看着陆崇越这幅模样,脸色一白,倒是立马朝人扑了过去,她一边抱着陆崇越拿手安抚着,一边冲身边还呆滞着的奴仆,喝道:“没看到二少爷受伤了,还不去找大夫?” 屋子里一阵忙碌。 陆崇越已经晕了过去。 陆老夫人看着这幅模样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她没再理会这乱糟糟的室内,只是同王氏冷声发话,“把事情处理好。”然后就让平儿扶着她往室内去了。 王氏闻言自是忙应了一声。 等到陆老夫人离开,她看着这乱哄哄的画面也皱了下眉,然后同身边的婆子吩咐道:“让人把四夫人和二少爷先送回四房,再把屋子收拾干净,至于林婆子……”她说到这,语句微顿,似是想起刚才那个男人说“死了”时的冷酷面貌。 声音不自觉抖了下,雍容华贵的那张脸看起来也有些惨白。 等平复了下心情才继续说道:“林婆子背主,把尸首扔去乱葬岗,至于她的家人也一并打一顿扔出府去。” 身边婆子一一应“是”,似是想到什么,又低声问了一句,“今日屋子里的这些人,要不要奴去提点下?” 所谓的提点就是让她们闭嘴,别什么不该说的都往外头传。 王氏听到这话的时候倒是没立刻说话,要不是怕陆重渊和陆崇越的事会影响到陆家的名声,连累她儿子的仕途,她是一丁点都不想瞒下,陆重渊也就罢了,陆崇越……整日扮得一副君子模样往外头上蹿下跳的,她早就看不顺眼了。 最好能让他的名声丢尽,也省得外头那群没眼力见的总拿这个混账同她的无咎做比较。 不过…… 她看了一眼那猩红地毯上的水渍,眼中露出一抹嘲讽,就算不传出去,只怕陆崇越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想到这,她也就舒心了,扫向婆子的目光也带了几分锐利,“这样的事,还需要我来教你?” 说完。 她也没再理会屋子里这幅场景,往外走去。 萧知和陆重渊自打出了正院之后就没再理会这里的事,一行人不疾不徐的往五房走去。头顶的天倒是没早上时那般阴沉,甚至还有几缕金光从云层里透出来,萧知起初往前走的时候倒是也没什么感觉,可后来,头重脚轻的,倒是让她的神智变得越来越不清楚。 摇了摇头。 她想把眼前的路看得清楚点。 可脚刚刚提起,身子就往一侧倒去。 “夫人!” 赵嬷嬷就在她身边,看着她这幅模样,尖叫出声,她想伸手去扶人一把,可萧知的身体往下坠,她还是慢了些。 还是陆重渊眼疾手快,在萧知差点就要摔在地上的时候,把人捞了过来带进了怀里,身边的庆俞和赵嬷嬷见人安然无恙,倒是松了一口气,赵嬷嬷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同人说道:“老奴让人去找顶轿子,把夫人抬回去吧。” “不用。” 陆重渊低头看着怀中脸色绯红的萧知,皱了皱眉,伸手探了一把,发现额头滚烫的厉害,又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衣服,脸沉得更加厉害了,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把身上的大氅往人身上盖,然后把人抱得又紧了些。 赵嬷嬷犹疑道:“可是夫人……” “我抱着就好。”陆重渊淡淡说道,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抱了。 说完。 他也没再理会赵嬷嬷,皱着眉,同身后的庆俞沉声吩咐,“快些,她病了。”说这话的时候,陆重渊那一双眉拢得厉害,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病的,现在额头烧得这么厉害,想着想着,他心里又有些后怕。 要是先前他没过来,她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她虽然胆子大脾气也不小,可她说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他们想对付她就跟捏死一只小蚂蚁似得,他那会要是不过去,只怕她早就被人打发出去了,那些婆子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估计还会在私下欺负她一顿。 至于那个陆崇越。 保不准还会把人强制关起来。 她又病了,哪里抵抗的过,恐怕再不甘也只能委身于人。 越想。 陆重渊的脸就越沉,抱着萧知的手也不自觉又收紧了些,愤怒之余,他又有一些庆幸,幸亏……他去了。 要不然。 他肯定得后悔。 第32章 第32章 正院。 陆老夫人自打进了里间之后就靠坐在罗汉床上,她身后垫着一个绣着衔芝仙鹤的引枕,额头上还枕着一块热巾子,这会她正闭着双目,哑声叹道:“老五这次肯定恨极了我。” 想到刚才老五离开的时候同她说的那番话…… “你是觉得这世上根本没有人会真心对我,所以才会在听到这样的事后,连查都不查就把人拿了过来……” “您可真是我的好母亲啊。” 想着陆重渊说这番话时,脸上的讥嘲和冷漠,陆老夫人的身体不自觉打了个冷颤,就连额头上覆着的热巾也往一侧偏了些过去。 常嬷嬷看她这幅模样忙上前替她重新理了下热巾,柔声宽慰道:“老夫人,您先不要想这么多了,等过会我让人给您把顾大夫请来,您吃个安神茶就早些歇息,外头那些事就由二夫人去做便是。” 陆老夫人听到这些却没有安心。 她突然伸手抓住常嬷嬷的手,睁开眼,紧张道:“仙芝,你说老五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理我了?是不是以后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肯原谅我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满是仓惶之色,也不等人回话,就低着头喃喃道:“他肯定不会原谅我了。” “他心里肯定恨极了我。” 说着说着,她的脸上突然又显出了几抹狠厉之色,眼神凶狠,抓着常嬷嬷的手也格外用力,就连嘴里也是厉声道:“那个贱人,都怪林妙娘那个贱人,要不是她鸠占鹊巢勾走了陆长柏的心,我怎么会,怎么会那样对老五……” 如果她以前多疼老五一些,没把那些恨意全都栽到老五的头上,老五他,也不至于这么恨她。 越想。 她心里的那口气就越多,抓着人手腕的力道自然也要比先前更为用力。 常嬷嬷的手腕被抓得有些疼,可她却不敢喊疼,更加不敢挣扎,她咬着牙把那股子疼意压下去,然后勉强用温和的嗓音安慰着人,“您别多想,五爷到底是您生的,母子哪有隔夜仇的?等他以后想明白了,自然是不会再埋怨您的。” 话是这么说。 可常嬷嬷的心里也没底。 五爷的性子琢磨不透,什么伦理常纲在他眼里都是空的,当初老夫人这么对五爷,以五爷的性子……只怕这辈子都很难原谅老夫人。可她哪里敢把心里的话同老夫人说?倒是身边的平儿见两人沉默不语,端着安神茶过来的时候,低着头轻声说了一句:“老夫人,五爷这条路既然行不通,您倒不如换条路。” 陆老夫人听着这话,抬起头,诧声道:“什么路?” 身边的常嬷嬷也一并抬头看过去。 平儿顶着两人的视线也没抬头,就侯在一侧,低着头,乖顺道:“今儿个五爷为了五夫人的事大发雷霆,可见心里是真的把五夫人当自己人看待,这么多年,奴还从未见五爷待谁这么好过。” “依照平儿的意思,您倒不如先把五夫人给哄好了,以后由她去跟五爷说。” “日子久了,五爷总能把那口气消下去的。” 闻言。 陆老夫人抿了下唇,重新靠回到引枕上,她松开抓着常嬷嬷胳膊的手,捻起手上的那串念珠,略显疲态的脸上不似先前那般狠厉,反而多了几抹复杂的神色,就连声音也有些犹豫,“老五家的今天遭了这样的事,只怕心里也恨极了我。” 今日这事搁谁身上都得生气。 何况那会要不是老五及时赶到,恐怕她早就把萧知赶出去了。 想到这。 她那双眉又拢了些。 她前段日子对萧知那么好,也是想着让萧知帮忙缓解她跟老五的关系。 可这关系还没缓解好,就出了这样的事,她心里恨极了陆崇越,要不是这个小畜生心思龌龊,布了局闹到她面前,她又怎么可能会这样对萧知?越想越气,手里的佛珠被她用力掐着,嘴里更是低声骂道:“果然是那个贱人的孙子,什么样的腌脏事都做得出来!” 这话。 常嬷嬷跟平儿都不敢接。 等人骂完之后抒了那口气,平儿才敢继续同人说道:“五夫人今日遭了罪,有些怨气是应该的,不过她性子柔,您日后好好对她,总归是能把这婆媳的情分哄回来的……”这话说完,她是先看了一眼陆老夫人,后头的话倒是有些犹豫,“就是……” 陆老夫人焦声道:“就是什么?” 平儿似是又犹豫了一会才低声回道:“恕平儿斗胆说句不该说的,五夫人既然是您挑给五爷的,如今五爷也是真心喜欢五夫人……外头的那些世家小姐纵然好,可五爷不喜欢也没用,倒不如把眼前的人安抚好。” “人心都是肉长的,日子久了,总能缓过来的。” 陆老夫人听到这话,捻着佛珠的手一顿,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复杂。 虽然这段日子她时不时的会给萧知送些东西过去,平日里在奴仆面前也常维护人,可这并不代表她心里是真的把人当媳妇疼的……她总觉得萧知那个身份配不上老五,心里也时常嘀咕着,要是老五什么时候和她关系缓和了,身子骨又好了,她再给人找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 至于萧知。 要是老五喜欢,养在屋子里也行,当妾当玩物的,他高兴便是。 可平儿说得对,萧知是她送给老五的,如今老五也是真心喜欢她,与其想着以后的事,倒不如把现在眼前的局面控制好,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好好对人,总能把这个感情缓过来的。 萧知那个性子,她是知道的。 别人对她好一些,就恨不得掏心掏肺的,虽然今天因为这事怨了她,可假以时日,她总能缓过来的。 想了想。 陆老夫人也没再多说什么,捻着手里的佛珠沉吟一番之后,同平儿说道:“你过会去库房挑些好东西给人送过去。”说完,语句一顿,后话就没这么柔和了,反而多了一些肃杀气,“四房那边,你亲自过去一趟,同李氏说,今天我说的话算数。” “陆崇越做出这样的混账事,留他一条命已是不易,等醒了之后立马送到北边的庄子,反省思过。” “等什么时候事情淡下去了,再把人接回来。” 北边的庄子? 平儿神色微怔。 陆家总共有三处庄子,东郊的位置好,物产也丰富,最适合养身体,南边的虽然不如东边的,却也算得上不错,平日里要是府里有犯事的主子,也都是送去那思过的……唯独那个北边的庄子,位置偏僻不说,物产也十分荒凉。 她以前跟着陆老夫人去过一趟,住在那儿的都是农户,房子也十分简陋,要是让二少爷去那,只怕四房那位夫人都该闹上天了。 不过平儿自然是不会置喙陆老夫人的决定,她心里也明白陆老夫人这么做的缘故,除了自己那份私心之外,也是想做给五夫人和五爷看。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轻轻应了一声之后就福身一礼往外退去。 四房。 李氏坐在床边照料着陆崇越。 打先前顾大夫已经来过了,陆崇越的身体都是些皮外伤,看起来恐怖,但休养个十天半个月也就没事了,所以留了药方和药膏也就告辞了。 这会李氏正握着一方帕子替人擦拭着额头,可她看着他脸色苍白,嘴里还在不住嘟囔着“别杀我,别杀我……”眼眶就止不住一红,她这个宝贝儿子从小也是精细养着的,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今天又是被人拿着鞭子抽,又是被人割了脖子,甚至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失禁。 以后还让他怎么做人? 越想…… 李氏心里就越气,把萧知跟陆重渊,连带着陆老夫人都骂了一轮,也没法解气。 “夫人。” 外头传来丫鬟的轻禀声,“正院的平儿姑娘来了,说是老夫人有话传给您。” 李氏听得这话就皱起了眉头,她这个时候看谁都不顺心,哪里有空去搭理什么平儿不平儿的,可偏偏这人是陆老夫人的心腹,这会又是来传话的,她脾气再大也不敢去抗陆老夫人的话,嘴里骂骂咧咧了几句,又伸手替陆重渊掖了一回被子。 出去的时候和侯在一旁的丫鬟说道:“照顾好二少爷。” 等人应了声,她才往外头走去。 平儿这会也已经被请到屋子里,这会看李氏出来就福身朝人行了一礼,嘴里也跟着问了一句安。 若放在以前。 李氏肯定会好好同平儿说几句寒暄的话,可今天,她却是看都没看人,自顾自走到主位坐下,然后接过丫鬟新上的茶端在手里,等喝了一口之后才神情冷淡的说道:“说吧,母亲有什么话让你传过来?” 平儿闻言便恭声回道:“回您的话,老夫人说了,二少爷今日犯的错太大,等二少爷醒来之后就遣人把二少爷送去北庄。” 她说到这的时候,停顿了一瞬,跟着是又说道:“北庄偏僻,劳四夫人先给二少爷准备日常用的东西,也免得去了那处,缺漏什么的不方便。” “至于伺候二少爷的人,老夫人也说了,既然是去思过,带一堆人过去也不像话,准二少爷带个贴身小厮,照顾日常起居便够了。” 这话刚落。 屋子里静的一丝声音都没有。 婆子、丫鬟都低着头不敢说话,坐在主位的李氏却像是没听清似得,她原本正低头喝茶,此时却抬着一张微怔的脸,呐呐道:“你说什么?” 她是不是听错了? 北庄? 怎么会是北庄? 等人又恭声重复了一遍,李氏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把手里的茶盏重重落在桌子上,也不顾那溅出来的茶水烫到了手,就这么死死盯着平儿,厉声骂道:“混账东西,崇越是府里的二少爷,他怎么能去北庄那样的地方!” 平儿似是早就猜到李氏会有这样的反应,神色未变,就连语气也没有丝毫的变化,“四夫人,这是老夫人的决定,您若是有什么疑议尽管去同老夫人说。” “你这个贱人!” 李氏是真的气急了,要不是还有些分寸,她甚至想直接把陆老夫人也骂进去,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老虔婆会这么狠心,竟然要把崇越扔到北边那个庄子,那是能住人的地方吗?她的崇越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去了那个地方,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平儿任人骂着也不吱声,低眉顺眼的,一副恭敬模样。 李氏看着她这幅样子,还想再说,外头便传来一道声音,说是“四爷来了……” 屋子里又是一静,没过一会,外头的帘子被人打起,走进来一个身穿长衫的男人,他看起来也不过三十余岁的模样,样貌清俊,可脸色苍白,眉宇之间也藏着几分病气,可能是过来的时候吹了会风,这会还在不住咳嗽着。 “四爷。” 众人朝他福身行了个礼。 陆昌平轻轻咳了几声,等到呼吸渐渐平复了才摆手道:“都起来吧。” 李氏见他过来便彻底待不住了,她也没等人过来就直接起身说道:“四爷,母亲要把崇越送去北庄思过,北庄那样的地方哪里住的了人,崇越本来就受了伤,再扔去那样的地方,哪里会好?” “母亲这是想让崇越去死啊!” “闭嘴!” 陆昌平往日温和怯弱惯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同李氏用这样严苛的语气说话,不仅屋子里的丫鬟、婆子吓了一跳,就连李氏也一愣……不等她反应过来,屋子里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比之前还要来的剧烈。 连着咳了好几声。 陆昌平由人扶着坐到了主位上,喝了茶缓了气,这才看着平儿,温声道:“今日这事我已经有所耳闻了,崇越那个混账做出这样猪狗不如的畜生事,挨罚是应当的,咳咳……”说着说着,他又咳了起来。 身边的随从见他这般,忙又把茶递了过去。 陆昌平摆了摆手,没再接过,等又咳了几声,他才面色泛红的冲平儿继续说道:“就按母亲的意思来,等那个小畜生醒了,我就让人把他送去北庄。” 既然四房已经有人应了。 平儿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她也没有多加停留,朝两人福身一礼后就往外退。 刚刚退到外头,她就听到里间传来李氏尖锐的骂声,“陆昌平,你是不是糊涂了,这是崇越,这是咱们的儿子,他现在受了伤,你竟然还要把人送到北庄?” “咳咳,他自己做错了事,受罚也是应当,崇越如今变成这样也是你太过纵容的缘故,如今竟然勾结婆子去污蔑自己长辈的名声,咳,不好好教训他,还不知道他日后会做出什么样的糊涂事!” …… 离得远了。 平儿一行人倒也有些听不真切了。 跟在平儿身后的一个小丫鬟,想起刚才李氏那副泼妇模样,忍不住轻声说道:“咱们这位四夫人可真是的,哪家的夫人跟她似得,张口就是骂人的话,也不知道老夫人当初怎么会把她这样的人抬进来的。” 平儿皱了皱眉,转过头低声同人说了一句,“背后编排主子可是大罪。” 那丫鬟听得这话果然白了脸,平儿见她这般也就没有多言,只是看了一眼身后的院落,轻轻皱了皱眉,当初选李氏的可不是老夫人,而是四爷自己。 二房。 天色渐渐昏暗。 王氏坐在椅子上,听着身边婆子传来的话,把手里的瓜子扔进一旁的盘子里,嗤笑一声,“该,得罪谁不好,去得罪陆重渊,他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他这么折腾的……”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拍了拍手,把手里的瓜子屑都给抖落干净了,这才扬着眉,继续讥笑道:“咱们这位老夫人啊,以前亏心事做的太多,现在五房那位但凡打个喷嚏,她都恨不得把这空气给弄干净。” “生怕什么脏东西闹着她的宝贝儿子了。” 大概是觉得太过讥讽,她接过婆子递来的帕子时,又忍不住说了一句,“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婆子是她的贴身乳娘,姓冯,是她的心腹。 这会见人口不择言的,自是劝道:“您可别再说这些话了,没得传出去,老夫人又该摘指您的过错了,再说,侯爷也不喜欢您说这样的话。” 王氏听得这话,撇了撇嘴,没再往下说,她心里对陆老夫人可没什么感情。 当初刚进府的时候,老侯爷跟林姨娘还没去世,她这位婆母日子过得也不顺,大概是觉得自己被一个妾氏压了这么多年都抬不起头,便想着在她这个儿媳身上立威,她那会每日晨起就得跑到人院子里立规矩。 那会她还小,性子也娇,这样过了几日免不得在背后埋怨。 偏偏就这么巧被陆老夫人听了过去。 自此之后,陆老夫人就再没给她好颜色看过,这么多年一直掌着权不肯松,把她这个正经侯夫人压得跟个什么似得。 这些年,她可没少被外头的人耻笑。 王氏心里这口气,没法纾解,可她到底不是李氏那样的破落户出身,做不到张口骂人,只能在心里啐了人几回,然后才同人说道:“四房那边的事,她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们也就不用去凑这个热闹了,由着他们去。” 冯嬷嬷轻轻应了一声,又问道:“那五房呢?” “五房……” 王氏眉一皱,她心里对五房还是有些避讳的,不过原本只是对陆重渊避讳,现在是把萧知也避讳上了,轻声嘀咕了一句“以前怎么不知道这个孤女这么厉害”,又道,“我今日到底是得罪了她,你过会遣人去库房挑点东西过去,算是赔罪了。” 话音刚落。 冯嬷嬷还没答声,外头就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一道男声,“赔什么罪?” “侯爷。”冯嬷嬷转身朝人一礼。 王氏也跟着起身,笑着迎了过去,“您今儿个下朝早。”等接过乌纱之后又让人端来洗漱的手,然后同人说起今天的事,“那崇越以前看着温温和和的,任谁瞧着都忍不住夸赞一句,哪里想到背后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可亏的今天五弟查清楚了真相,要不然咱们这位五弟媳可真得蒙了不白之冤了。” 长兴侯陆修远今年四十,他长了一张刚正不阿的国字脸,这会听到这一番话就皱了眉,“既然事情查清楚了也就算了。”说完,又看了人一眼,淡淡道:“母亲既然把家中的中馈交给了你,就算母亲有纰漏之处,你也应该调查清楚才是。” 王氏一听这话,脸上的笑意便是一僵。 她今日原本就是看好戏去的,既然陆老夫人都没说什么,她又有什么好说的?本来,她对那个孤女也没什么好印象。 不过这样的话,她可不敢同陆修远说,“您说的是,这回是我没顾上,以后定然是不会了。” 陆修远见此也就没再多言。 外头晚膳已经布好,两人往外走去,用膳的时候,陆修远倒是又问了一句,“无咎什么时候回来?” 无咎是陆承策的字。 王氏听人说起儿子,倒是喜笑颜开,只是想起前几日寄来的信又忍不住皱了皱眉,“那孩子说今年过年不回来了,他这次出门这么久,去的又是陕北那样的地方,也不知道瘦了多少。” “等他回来之后,我可得嘱咐小厨房多备些吃的。” 说完又跟着叹道:“他呀还是身边缺了个知冷知热的,要是当初他听我的话把我娘家那个侄女抬进门,也不至于现在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外头,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陆修远不喜欢听这些话,这会就皱着眉低斥道:“当初儿媳妇刚有身孕,你就提出这样的话,无咎怎么可能会同意?” “我这还不是为了他好……” 王氏轻声辩解了一句,“其他人在无咎这个年纪早就是几个孩子的爹了,他倒好,现在无儿无女的,还得顶着那样的名声,以后还不知道哪家姑娘肯嫁给无咎……”想想就生气,她本来就看自己那个儿媳妇不顺眼,又娇又横,一点都没把她这个婆母放在眼里。 死了也就算了,偏偏把她的宝贝孙子也给带走了,现在还让无咎背了个鳏夫的名声,她能不气吗? 这次。 陆修远倒是没斥她,只是说了一句,“无咎的婚事,你别管,我看陛下心里有主张。” “陛下?” 王氏惊呼一声,“侯爷,你这说得可是真的?” 这要是陛下能赐婚,那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还想再问,可陆修远已经闭了嘴不再多言。 而此时的五房。 屋子里宫灯点了好几盏,萧知躺在床上,睡得并不安稳,她的脸色还有些潮红,嘴里也不知道在嘟囔着什么。 轻不可闻。 但能看出来应该是在做噩梦。 陆重渊看着她这幅模样,轻轻皱了皱眉,他的轮椅就摆在床前,手里也还握着一块帕子,这会他就低头替人擦拭着额头上冒出来的汗。 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找人把大夫再喊过来看看,怎么一个小小的风寒就能把人折腾成这幅样子?刚想拉动旁边的绳子,可手还没碰到,另一只覆在锦被上的手就被人抓住了。 那只握着他的手很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热的缘故,这会温度也要比平时还要高。 陆重渊的身形一僵,原本要去拉绳子的手也悬在了半空,他低头朝人看过去,床上的那个身影还没有苏醒,可她的睡姿是真的不好。 这会她一手握着他的手,身子也往他这边凑,大概是觉得太热了,又是翻被子又是往他这边靠,还把他的手当做冰块似得,把脸贴在脸上降温,嘴里还不时嘟囔着,“热……” 她这会昏睡着,声音比平时还要娇。 脸上的热度降得差不多了,她又把手往衣服里探,想去解身上的热。 陆重渊原本还没发觉她的动作,等到指尖触到细细的一条带上才回了神,他的脸色微变,立马抽回了手,心脏砰砰的乱跳着,原本苍白的脸色也染了一抹可疑的潮红。 床上的萧知没有得到满足,这会翻了个身,又把身上的被子掀开了些,就连声调也带了些哭音,没了白日的胆大,也没了面对陆家人时的愤怒和冷漠,这会她就跟个小孩似得,轻轻哭着,撒着娇,“热,好热。” 陆重渊原本想抽身离开,让赵嬷嬷进来伺候。 可看着她这幅样子又有些不忍,搭在扶手上的指尖还有些湿润,那是萧知身上的汗,狭长的凤目落在人身上,修长的手指轻轻磨了磨。 他不知道别人发烧是怎么样的。 他自己无论是发热还是什么,身体从来没出过这么多汗。 见她这么难受。 陆重渊轻轻抿了下唇,刚想顺从她的心意替人解热,可手刚刚落在她的肩窝,原先一直昏睡着的萧知却睁开了眼。 第33章 第33章 “唔……” 萧知刚刚醒来,神智还有些不大清楚。 因为发热的缘故,她的脸看起来还有些红,就连那双睫毛也好似沾了些密密的汗珠似的,让她有些看不太清眼前的画面,可落在肩窝上那只冰凉入骨的手……她还是能够感觉到的。 冰凉的温度,修长的手指,指腹上带有的粗粝,曾经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朝她伸出来的手。 那是来自陆重渊的手。 有些没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萧知眨了眨眼,露出一副困顿又迷惑的模样,然后用极轻哑的声音,问道:“五爷,你这是……”她边说边侧头朝自己的肩窝看了一眼,看到那只指骨分明又修长有力的手,又眨了下眼,然后看向人,继续道:“在做什么呀?” 陆重渊早在萧知睁开眼的那一刹那就僵直住了身子,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萧知会在这个时候醒过来。 他的手还放在她的肩窝上,指尖正好落在她的红带上,甚至因为太过震惊的缘故还没来得及收回。 这幅模样,实在有些说不清楚。 陆重渊连忙把手收回,呼吸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些急促,他把手牢牢地落在扶手上,身形紧绷,面容僵硬,好一会,他才朝床上刚刚苏醒的女人看过去。 床上的女人整个人还陷在被褥里,她的头发有些乱糟糟的,几缕青丝黏在脸上,看起来有些湿哒哒的,那双犹如小鹿般的杏儿眼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没有厌恶没有生气,只是看起来有些疑惑…… “我……” 陆重渊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萧知,他的喉间突然有些干哑,就连声音也变得有些喑哑,沉默了很久才佯装从容的说道:“你别多想,我不过是看你太热了。” 说这话的时候。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得收紧,就连心脏也连着跳了好几下。 他不是没见过女人。 当初权势滔天的那个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往他身边塞女人,娴雅端庄的官家千金,风流媚骨的妓子,也有其他小国的公主……一个个的,为了活命又或者为了往上爬,使尽手段想留在他的身边。 那个时候,他是怎么做的? 冷眼旁观,勾着一张似笑非笑的嘴角,然后端着一杯酒盏任她们折腾,也不曾分过一丝神。 可此时…… 眼前这个女人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这样看着他,却让他的心神大乱,让那沉寂了多年的方寸之地也失去了该有的平静。 明明没必要同她解释的,就算他真的想趁她昏迷做出一些作乱的事,她又能如何?偏偏迎着她这样一双依赖又信任的眼神,竟是连一丝假话都不愿同人说。 萧知听到陆重渊的回答时,又眨了下眼,好像有些诧异他的回答。 她没多想呀…… 她知道陆重渊是什么样的人,别的不敢保证,但陆重渊绝对不是那种趁着女人昏迷就会胡作非为的男人,新婚之夜,他都没做什么,平时两个人睡在一间屋子,他也没让她做什么,更不用说在她昏迷的时候折腾这些了。 他是陆重渊,想要女人不过不过一句话的事。 何况…… 她现在醒来有一会了,神智倒也变得清楚了很多。 虽然不知道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昏昏沉沉之间,隐约也还是有些印象的,她记得陆重渊拿着帕子替她擦拭额头上的汗,也记得他小心翼翼给她喂药,甚至还记得自己因热朝人凑过去的时候,他虽然有些犹豫却也没有推开她。 反而替她解热。 萧知想到这些,那双清亮的杏儿眼微微抬起,然后就这么看着陆重渊,弯了眉眼,同人轻轻道起谢来,“五爷,谢谢你呀。” 不管是今天去正院维护她,还是在她昏迷的时候,衣不解带的照顾她。 她都应该向他道谢的。 要不是他。 她今天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 五爷,谢谢你呀…… 这几个字传入陆重渊的耳朵,让他本就僵直的身子变得更加紧绷了。 屋子里那些被灯罩罩着的烛火照的室内十分通明,可他低头看着床上的女人,看着她眉眼弯弯,看着她那张犹如芙蓉桃花面的脸上洋溢开的灿烂笑容,只觉得这身后的烛火再耀眼,也不及她。 他没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也从来没被人这样道过谢。 他在战场奋勇杀敌,带着部下班师回朝的时候,沿途的百姓虽然敬他却也更加畏他,他们看到他的时候只敢低头伏跪,哪里敢这样冲他道谢? 京中的那些官员以前倒是时不时会上个折子,夸赞他的战绩和功勋,就连龙椅上的那个男人每回看到他的时候也常常会说上一句,“多亏爱卿了”。 可那些人不是畏惧他的权势,就是想让他继续护着大燕山河,表面上装得一副好模好样,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在说他。 这些…… 他都知道,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的。 谢谢有什么用? 他不需要别人的感谢,只需要他们敬畏,因敬生畏,还是因畏生敬,这些都没关系,他只需要他们害怕就足够了。 可此时看着她全无保留的道谢。 陆重渊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只能感觉到自己那颗心在她这样一双笑眼的注视下,扑通扑通,跳得越来越快了。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的收回视线,没再看人,望着不远处的一盏宫灯,哑声道:“我喊赵嬷嬷过来。” 边说。 他边推着轮椅往外头去。 可轮椅刚刚压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萧知就扶着床榻半支起身,她看着陆重渊的身影,急切道:“五爷,你还要去书房吗?” 陆重渊的身形一顿,推动轮椅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他没转头,放在轮椅两侧的手收紧,心在这一刻也好像停止了跳动,目视着前方,好一会,他才问道:“你想我留下?” “书房里没地龙,你的身体又不好……”萧知看着人的背影,拧着眉,轻声说着,说完也不知道陆重渊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想了想,她又跟着一句,“你要是不想看到我,过会我让赵嬷嬷去收拾一间客房。” 她不能让陆重渊因为她的缘故再受风寒或是其他病了。 陆重渊听到这个回答的时候,刚才还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骤然停止的心跳又重新跳动了起来,就连收紧的双手也松开了些,只是那两片薄唇抿得却更紧了。 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继续推着轮椅往外头去。 “五爷……” 萧知见人离开又冲人喊了一声。 可陆重渊这回却没有停下,甚至连话也不曾同她说。 眨了眨眼。 萧知半边身子靠着床头,也没有立刻躺下,就这么看着人离开的方向,心里不住想着……陆重渊这难道还在生她的气吗?她以为他今日过来帮她,刚才又照顾了她半宿,早就不生气了。 她能听到外头的风铃声响起。 但是陆重渊究竟有没有离开,她却不知道。 萧知刚刚醒来,身体还没彻底恢复,靠着靠着竟然又睡了过去,后来是昏昏沉沉之间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她才又睁开眼来。 来的是赵嬷嬷。 “夫人,您总算是醒了。”赵嬷嬷见她醒来,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叹了这么一句。 听出她话中的关心和余悸,萧知的脸上倒是也重新挂了个笑,今天这件事,让她感受到了陆老夫人等人的冷血和无情,但同时,也让她感受到了陆重渊和赵嬷嬷几人的关怀……朝人露了个笑,声音柔和道:“嬷嬷来了。” 说完。 她又跟着一句,“今天多谢你了。” “这些都是老奴应该做的。”赵嬷嬷边说边扶人坐好,怕人觉得难受又在她身后加了个靠枕,然后才又同人说道:“再说,老奴其实也没做什么,事情都是五爷吩咐庆俞去查的,老奴顶多也只是跑了一趟。” “五爷他……”萧知坐好之后朝那落下的布帘望了一眼,看不到外头的场景,只能轻声问道:“他走了吗?” “什么?” 赵嬷嬷正在给她倒水,听到这话倒是诧异的看了一眼过去,等看到她脸上犹豫的神色倒是回过神来,笑了笑,她把手里的茶盏递过去,然后就看着人柔声说道:“没呢,五爷就坐在外头,他是见您醒了,又看您出了一身的汗,嘱咐老奴来给您换件衣裳,没得您夜里又得发寒了。” 她说完。 想着两个人这段日子的别扭,免不得又帮陆重渊说起话来,“夫人,您也别怪老奴多嘴。” “老奴伺候五爷这么多年还从没见五爷为谁这么担心过,刚才他怕您出事,火急火燎的赶到正院,后来见您昏倒了,更是亲自抱着您回来,就连喂药、擦汗这样的事也不肯假手于人。” 大概是真的心有感叹,让她在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也多了些真情流露。 “五爷性子淡,平时话也少,相处起来的确是枯燥了些,但他对您的好是真的,您……” 萧知端着茶盏,一直安安静静的倾听着赵嬷嬷的话,等她说到这才抬头看着她人说道:“嬷嬷,我明白的。”她明白陆重渊是真的对她好,也很感激陆重渊为她做的这些事,她也会尽自己的能力好好报答他。 她倒是不觉得陆重渊对她好是因为男女之情。 她跟陆重渊相处也有一段日子了了,陆重渊从来没对她动手过,他们两个人相处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家人或者朋友。 她会想办法治好陆重渊的病,然后给他找个温柔体贴的姑娘,就是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还在不在京城。 还有她现在这幅模样,师父他…… …… “夫人?” 身边的赵嬷嬷见她一直沉吟不语,便又喊了一声,见人回过神才又问道:“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还不舒服?” 萧知听出她话中的担忧,摇了摇头,暂且先收回了思绪,把茶盏里的水都喝完,等到喉咙渐渐湿润了才看着人说道:“我没事,劳烦嬷嬷给我换身衣裳吧。”她刚才昏昏沉沉的倒也不觉得,现在才发现身后的衣裳都贴在脊背上,整个人也腻的厉害。 又看了一眼身上被褥。 这是陆重渊以前用的,他去了书房之后,她也仍是睡在贵妃榻上,倒是也没靠近过。 等过会。 她得让赵嬷嬷喊人把被褥也给换一套,也省得陆重渊夜里睡得不自在。 等换好衣服。 赵嬷嬷便去喊人换被褥枕套了。 萧知洗了个澡又休息了那么一会,精神气也恢复的差不多了,这会她就打了帘子往外走去。 相比里屋,外头的光线更足,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晚膳,不过陆重渊却没有动,他仍旧坐在轮椅上翻着书,看她出来倒是掀了眼帘看了一眼过来,也没说话,看起来还是一副神色淡淡的模样。 不过萧知却不怕他。 看着人,眉眼弯弯的喊了人一声,“五爷。”然后就走到人跟前,甜甜的冲人说道:“我们吃晚膳吧。” 不知道是因为萧知的态度,还是因为她话中这“我们”两字,陆重渊握着书页的手一顿,他轻轻抿了下唇,目光不自觉地朝人看过去,看着她脸上未加掩饰的笑意,眼神微闪,竟是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声,“好。” 萧知见他应下,脸上的笑意更深。 她把陆重渊手上的书重新放回到架子上,然后就推着人往饭桌处走。 两人吃饭的时候…… 赵嬷嬷已经领着丫鬟退下了,偌大的屋子里也就只剩下萧知和陆重渊两个人。 萧知这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现在看着一桌子菜自然是有些饿了,这会她也顾不得和陆重渊说话,就低着头自顾自吃饭。 陆重渊倒是不饿。 这会他就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萧知,早在头一次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她的礼仪很好,就像现在,即便再饿,但她还是保持着应有的仪态,什么菜该嚼多少下,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习惯一样。 一丝一毫都没有差错。 不过虽然仪态好,但是小毛病却也不少。 挑食。 挑得厉害。 葱姜蒜一点都不碰,也不爱吃辣,喜欢糖醋,那盘糖醋里脊已经空了有一半了,不喜欢韭菜,但凡是韭菜馅的东西一点都不会碰,甚至连闻都不爱闻……心里默默地记着,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 该吃吃,该喝喝。 萧知不知道陆重渊在想什么,她现在那股子饿的劲头缓过来,倒是也没那么难受了。 吃饭的速度也就慢了下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她有些不自在,虽然寝不言食不语,但是她总觉得两个人坐在一起一句话都不说也太枯燥了些,以前跟陆承策在一起的时候,她也喜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府里的事,说外头的事。 好像恨不得把所有有趣好玩的事同人分享一样。 想到这个人。 萧知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静默了下来,不过也只是这么一瞬,她就又恢复如常,给自己重新舀了一碗汤,又给陆重渊舀了一碗。 想了想。 她还是打算把原身和陆崇越的那桩事同人说上一遭。 陆重渊这样不计前嫌的帮她,她也不想瞒他,虽然和陆崇越相处的人并不是她,但她如今占了这个身体,享受了既得的利益,难免要付出一些应该付出的,把汤碗放在人跟前的时候,萧知放下手中的碗筷,抬了脸,看着人说道:“五爷,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她说得十分认真。 陆重渊倒是也抬了眼帘朝她看去,虽然没说话,但目光却落在她的身上,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看着陆重渊的眼睛,萧知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虽然这事是发生在嫁给陆重渊以前,原身也没同陆崇越做出什么不应当的事,可陆重渊会不会生气?她不知道。 怕人生气,更怕人情绪激动发病。 但同时也担心日后这桩事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陆重渊会更加生气,萧知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我跟陆崇越以前,以前的确私下有过往来。”她这话出口,立马又跟着一句,“但我从来没跟他有过首尾,每次见面身边也都有人在,我跟他,跟他连手都没牵过。” 说完也没见陆重渊有什么反应。 萧知心里有些忐忑,口中倒还是继续说道:“前几日,陆崇越遣人送了信来,想让我离开侯府,住在他外头置办的府邸里,我没同意。” “我以为只要我不去见面,这事也就过去了,但我没想到……” 没想到陆崇越会这么无赖。 还有那个林婆子…… 这两人竟然勾结在一起,为得就是污了她的名声。 她想到这的时候,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起来,可想到对面坐着的陆重渊,脸上的神色又变得犹豫和踌躇,还有几丝担忧……她把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也不知道陆重渊会怎么想?要是陆重渊真的不高兴,想罚她。 她也认了。 可她等了很久,也没等来陆重渊的反应。 抬起头朝人看过去,发现他竟然还在吃饭,神色寡淡的,就跟平时一模一样,没想到陆重渊会有这样的反应,萧知忍不住喊了人一声,“五爷?” “嗯。” 陆重渊神色淡淡的应了一声,看到她诧异的目光,才问道:“说完了?” “啊?”萧知一愣,后知后觉的又点了点头,“说完了。” “说完就吃饭吧。” 陆重渊说完这话也就没在看她,继续低头喝起鸡汤。 萧知听着这话,却还是没能反应过来,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说吗?”她以为陆重渊会生气,会不高兴,甚至还有可能会罚她。 却没有想到。 他竟然会这么平静。 这也太怪异了吧。 陆重渊看着她这幅样子,终于还是放下了碗筷,他握过一旁的帕子擦拭了下手,然后看着人,皱了眉,沉声道:“想让我说什么?说你眼光不好,看上这样的混账?还是觉得我得骂你一顿,打你一顿,你才觉得正常。” 他在外头的名声的确不好,但他掌管三军,不是是非不分的酒囊饭袋。 相反。 他有着其他人没有的细心。 她跟陆崇越有过一段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可他也看出,眼前这个女人早就放下了,虽然心里的确有些不满,但这毕竟是嫁给他之前的事了……那个时候,她又不知道她会成为他的妻子。 拿这样的事去责怪她,不是他的性子。 所以他也只是语气淡淡的冲人说道:“你的眼光的确不好,但这已经过去了,我不会揪着以前的事不放,只要……” 他抿了下唇,没往下说。 萧知早已被陆重渊这一番话给怔住了,倒是也没发觉他说完“只要”之后的别扭,她没想到陆重渊竟然是这样一个反应。 没有责怪,没有生气,什么都没有,竟然轻轻松松的就揭过了此事,心里觉得有些奇异,但又觉得陆重渊好像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陆重渊看着冷冰冰的,其实心肠却比谁都要热。 早间那样一个环境,这么多人指着她骂,一盆盆的脏水泼过来,可他却什么都没听,就这么义无反顾的待在她的身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脸上的犹豫和踌躇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明媚又灿烂的笑容,她就这么看着陆重渊,带着毫无遮掩的喜悦,冲人说道,“谢谢你,五爷,你真好。” 他真好? 陆重渊握着帕子的手一顿,看着她的目光也有些微闪。 这话要是传到外头只怕那些人都该笑她傻了,对着一个人人畏惧的煞神说“你真好”,只怕这世上也就她一个人了。 想笑她昏了头脑,但看着她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笑颜又有些说不出,只能别扭的收回视线,然后把手里的帕子扔回到桌子上。 心脏砰砰砰的乱跳着,杂乱无章,没有本来该有的沉稳有力,陆重渊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就是因为知道才显得有些不自在,好一会,他才闷声说道:“吃饭吧。” “嗯!” 萧知弯着眉眼,笑着应道。 她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心里那股子担忧和不安也就消了下去,萧知竟然觉得胃口大涨,吃完一碗之后又添了半碗饭才好。 等吃完饭,丫鬟过来收拾东西。 萧知一边推着陆重渊往里间走去,一边和人说,“五爷,我给你洗漱吧。” 陆重渊身上的衣服还是早间那套,身上还沾染了一些血腥气,他这样爱干净的人竟然一下午了连衣服都没换……萧知心里有些软。 “不用了。” 陆重渊拒绝道,随即又怕人多想又跟着一句,“我也习惯自己一个人擦洗了。” 他虽然腿脚不方便但不是连洗漱这样的事也需要劳动别人了,就算以前萧知不在的时候,他也没让小厮贴身伺候过,当初……他也不过是想看看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如今既然知道了,倒也没必要让她做这些事。 再说。 她今天还病着,等过会给他擦洗一番,只怕又得出汗了。 萧知听他这么说倒是也没拒绝,软软“哦”了一声,又笑着说道:“那我推你进水房吧。” 这一回。 陆重渊没有拒绝。 萧知把人推进水房后又特意多点了一盏灯,没有回头看人,怕他觉得不自在,只是在出去的时候留了一句,“那你先洗,要是有事的话就喊我。”说完,她就往外走了。 没多久,水房里就传来了洗漱的声音。 萧知起初坐在贵妃榻上,还握着本书翻看着,打算等陆重渊出去,可后来她的眼皮越来越重,身子一歪竟然就睡了过去。 陆重渊出来的时候已是一刻钟之后的事了,看到歪靠在贵妃榻上还握着本书的萧知,心下也不知是个什么情绪,他待在原地看了人好一会,这才过去把人捞进怀里,然后朝拔步床过去……他的床大,被褥又暖和。 比起这硬邦邦的贵妃榻,不知道要好多少少。 萧知大概是真的睡得沉了,被这么抱过去都没醒来。 把她抱上床。 陆重渊没有立刻转身就离开,反而是坐在床前又看了人一会,没有其他人,屋子里唯一在的那个人此时也昏睡着,他打量起来也就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情绪了,不用紧张,不用担心,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看着人。 他知道自己很奇怪。 明明不想管她的事,但最终还是耐不住,跑了过去。 进门的时候,看到她一个人孤立无援跪在那的时候,他很不高兴,在她转过头来露出那样一双欺寒如雪般的眼眸时,他的心脏更是剧烈的收缩了一下,甚至动了杀人的念头,想把欺负她的那些人都杀掉。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萧知。 好像把自己冰封在自己的世界,好像已经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希望似的。 陆重渊看着那个时候的萧知就像是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他从小到大就没有受过父母的疼爱,他那个所谓的父亲在他十多年的生命里,只出现过几次,他满心满眼都是四房那对母子,根本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偶尔过来瞧见的时候,看着他也只是皱皱眉。 至于他那个母亲。 她在他的童年倒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谁也不知道,在众人面前雍容华贵的侯夫人私下却跟个疯婆子似的,她打骂下人,就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放过,那会他还小,每次听到她尖叫咒骂四房母子的时候,怕她出事就会跑过去。 可他的母亲呢? 他那个好母亲啊看到她他仅不会平息怒火,反而会拿手指掐他,会握着他的肩膀把他往墙上撞,撞得他头破血流,然后大声质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那个时候。 他还不懂,心里虽然惧怕她,但血缘的联系让他即便怕,还是忍不住想要亲近她。 他看她夸赞大哥,也就跟着学习骑马学习射箭,学习读书,他学得比谁都要好,就连教授的先生也夸赞他有天赋,他满心欢喜的想把这一切分享给她,可她又做了什么呢?皱着眉骂他只会攀比,转头让他去廊下罚跪。 如果她对所有孩子都是这样,陆重渊也许不会这么恨她。 可她不是…… 对他那几个兄长和姐姐,她视若珍宝,每次他们一来就拉着他们的手问这问那,生怕他们受了委屈还会出面替他们讨要公道。 那个时候。 他才知道,原来她从头到尾恨的只有他一个人。 恨过、怨过、伤心过,甚至在无数个日夜里抱着膝盖在床上哭泣,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经受这些,他什么都不知道,出生的时候,家里就变成这样了,可好像每个人都仇恨他。 父亲恨他的出现,让他那个所谓的真爱伤心。 母亲恨他,恨他没能挽回该有的局面,就连他的那些兄长姐姐也好像把他当成了泄愤的口子,无视、埋怨。 真是,有意思极了。 陆重渊勾起嘴角,似饥似嘲的露出一抹嗤笑。 他也不是没被人冤枉过,就跟今天的萧知一样,被人压着罚跪。 那个时候他也不过十岁出头,大哥突然落水死了,就因为他路过附近,所以所有人都以为是他害死了大哥,他被人押到了正院,押到了众人面前,被人逼着罚跪,被他的父亲拿鞭子抽,被他的母亲用力扇着脸。 不管他怎么解释,他们都不肯信。 事后…… 他们倒是没要他的命,只是把他关在祠堂三日后就让他来了这座院子反省思过,他一个人被打伤了腿,在床上发热到说胡话都没有人出现。 要不是他命大,可能真的就这么死了。 那次的事终于让他认清了自己的存在,也消磨掉了他最后一丝残留的亲情。 他不过是个多余的存在。 没有人会疼他,也没有人会爱他。 …… 陆重渊想起这些的时候,以为自己会生气。 可也许真的是过去的太久了,他竟然已经没有丝毫生气的念头了,嘴角倒是露出了一抹讥嘲的笑,就像是在看一桩笑话……看这陆家人的笑话,看自己的笑话。 又看了一眼床上的萧知。 她还好好睡着,安安稳稳的,没哭没闹。 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 他突然伸手,没有犹豫的替人重新掖了一回被子,然后又靠坐回去,垂着眸,望着她。 陆重渊知道自己这些日子的复杂情绪是因为什么缘故,也知道自己对萧知是不同的,他从来没有这么好心过。 既然认清了,也出手了,不该做的,该做的,都做了一通,再逃避也就没什么必要了,其实把她笼罩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他这一生太过孤寂。 她就跟漏进黑夜里的一束光似的,冲散他周遭的黑暗。 陆重渊凉薄的双唇紧紧抿了起来,就连望着她的目光也一眨不眨地,既然她来到自己的身边,那就永远陪着他吧。 陪他在这个黑暗的国度。 挺好的。 只要她好好待在自己的身边…… 他愿意护着她,撑着她,纵着她,让谁都没有办法欺负到她的头上。 陆重渊突然笑了,他很少笑,平时顶多也只是讥嘲,可此时他垂着眸,无论是那双狭长的丹凤目,还是那种清贵摄人的面容上都挂着一抹笑,恍若天神降世,又像地狱里朝人伸出手的恶魔。 他就这样看着萧知,然后突然伸手覆在萧知的脸上,修长又清冷的指尖从她的眉眼一路往下。 最后停留在她微翘的唇角处,轻轻一抹,才收了回来。 萧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翌日清晨了。 睁开眼,木头窗棂外的天已经大亮,有些不舒服的又闭起了眼睛,然后她翻了个身打算再眯一会。可翻完身,她就愣住了……陆重渊的贵妃榻虽然宽大,但也没有到可以翻身的地步,她以前每日起来都会觉得不舒服。 可今天,旁边竟然十分宽裕。 伸出手往身边探了探。 很宽敞。 睁开眼。 头顶是熟悉的青色帷帐,而身上盖着的是昨日刚换的被褥。 她怎么睡在床上? 她明明记得昨天等陆重渊等的太困,然后就睡着了,可那样的话,她也应该是躺在那张贵妃榻上才对啊。掀开被子坐起身,朝窗下的贵妃榻看了一眼,那里竟然也有被子……难不成昨儿晚上陆重渊竟然是睡在那张榻上? 屋子里的动静有些大。 侯在外头的丫鬟听见了,便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夫人,您醒了吗?” 萧知压下心头的几缕惊讶,然后收回视线,捋了捋头发冲着外头说道:“进来吧。” “是。” 没一会功夫。 两个丫鬟就端着洗漱的东西进来了。 萧知任由她们给她穿戴着,然后漱过口又净了一回面,拿着帕子擦拭手的时候才犹豫了下,问道:“你们刚才看到五爷了吗?” “他……” 萧知抿了下唇,“是从房里出去的吗?” 两个丫鬟听到这话倒是一脸怔楞,似是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问题,诧异了一瞬,其中跟一个丫鬟才开口问道:“夫人,您不知道吗?”说完,看着萧知神色微顿,忙又低下头朝人说道:“五爷刚出去不久,他嘱咐我们伺候您洗漱,还让您记得喝药。” 那么她的确是没有猜错了。 陆重渊昨天晚上的确是留宿在了屋子,并且还睡在了贵妃榻上。 这人在想什么呀? 那张贵妃榻又硬又难受,她身材娇小睡得都不舒服,更遑论是陆重渊了。 心里的思绪有些复杂,脸上倒是没有什么表示,把帕子递给人的时候说道:“行了,我知道了,让喜鹊过来一趟。” 她有话要问喜鹊。 两个丫鬟轻轻应了一声就退下了,没一会功夫,喜鹊就过来了,她眼红彤彤的,看到她就立刻落了泪,也顾不得规矩,小跑着过来,到她跟前的时候就掉着眼泪哭道:“主子,您没事吧?” 她边哭边说…… “昨儿个五爷不准我们来打扰您,奴在外面站了好久,还是被赵嬷嬷带走了。” “您还好吗?” “还有哪里觉得难受吗?” 喜鹊的关心是掩不住的,萧知心里一软,声音也变得柔和了许多,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我没事,烧已经退了,等回头再吃一贴药就好了。”等人止了眼泪,情绪也逐渐变得平复下来,她才又问道:“外头怎么样了,你可知道?” 她昨天只知道陆崇越要被送去庄子,至于别的,还一概不清楚,受了这样大的委屈,要是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放过他们…… 她可忍不下这口气! 喜鹊见她挂心这些事,倒是也没瞒她,拿着袖子擦了一回脸上泪就同人说道:“早间的时候,奴出去看过了,一大早府里就驾着马车把二公子送到庄子里去了,老夫人这回是真的发了火,连人都没给带几个,就打发了一个贴身伺候的小厮,听说还是送去北边的庄子。” 她不是陆家的人,不知道有哪些庄子,但是听他们说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副嫌弃的模样,就知道这庄子估计不大好。 不大好才对! 那个无赖差点就冤死主子了,要不是五爷带着人出现,还不知道主子现在是什么结果呢? 想到这。 她又忍不住掉起了眼泪,一边掉一边骂着,“真是瞎了眼了,当初竟然还觉得这位二公子人好……”想到那封信,幸好主子没去,要是去了,主子这下半辈子可就忘了,心里害怕的揪着萧知的衣袖,两片嘴唇也不住抖着,“差点,差点奴就害死您了。” 萧知听得这番话,倒是有些意外。 她以为陆崇越会被送去东郊或是南郊,倒没想到她会被送去北郊……不过也只是有一点意外罢了。 陆老夫人本来就嫉恨着四房,这次又因为陆崇越的事和陆重渊的关系变得更为恶劣,把火气撒在陆崇越的头上并不稀奇。 想到这些陆家人的嘴脸,她的脸上就忍不住一抹讥嘲的笑。 怕喜鹊瞧的起疑,她遮掩住情绪,同人说道:“别在想以前的事了,都过去了。”这事也不能怪喜鹊,就连她都没想到陆崇越竟然是这样的无耻下人,又想起林婆子的事,遂又问道:“林婆子一家呢?” “林婆子一家都被杖责一顿打发出去了,林婆子也被人扔去了乱葬岗……” 说到林婆子的时候,喜鹊的身形止不住打了个冷颤,她昨儿个看到了林婆子的尸首,原本活生生的人躺在那草席上,青白着一张脸,眼睛也睁得很大,看起来可怕极了,身上也全都是伤。 她心里虽然感谢五爷这次为主子做得,但难免还是觉得他有些残忍。 想到主子日后还要跟五爷相处,喜鹊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五爷他,也太残忍了些。”一条人命说没就没了,能不残忍吗? 萧知听到这话却没说话。 她低着头看向贵妃榻的方向,眼前突然想起昨天和陆重渊说完那番话时,他的反应……那个时候,他应该早就知道她跟陆崇越的那一段关系了。 而杀了林婆子,也有可能是因为她。 林婆子肯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跟陆崇越提出合作。 昨天那样的情况,要是放任林婆子过来,她为了保命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样的话。 陆重渊他…… 萧知叹了口气,轻声道:“他是为了我。” 第34章 第34章 喜鹊走后。 萧知就一个人坐在屋子里。 没过一会,赵嬷嬷就领了人把早膳送过来了,一并送来的还有不少包装精致的礼盒。 丫鬟们送完早膳都已经下去了,赵嬷嬷倒是留了下来,恭恭敬敬朝她禀道:“这是老夫人和侯夫人送来的东西,说是您昨儿个受了惊吓,特地给您压惊用的。” 其实不用赵嬷嬷说,萧知也能猜到。 经历昨儿个那桩事之后,她心里早就对陆家这些人磨掉了好感,昨儿个连事情都没查清楚,就拿着那些腌脏事往她身上栽,如今倒是又来说什么压惊的话,她连个正眼都没看,余光瞥了一下就收回来了,然后握着筷子,同人淡淡道:“嬷嬷且找人帮我收起来吧,我如今身子既然好了,自然也用不着这些。”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带嘲讽,就连那张脸上也有着未加掩饰的冷淡。 可见心里是厌恶极了陆老夫人和王氏。 赵嬷嬷见她这般,心里倒是松了口气,五爷心里对老夫人还存着口气,要是夫人左右摇摆,只怕这段夫妻关系也难以和平相处,好在经了昨儿个事,夫人心里也已明白这府里对她好的也就只有五爷了。 不怪赵嬷嬷这样想。 她原本就是外头请来伺候陆重渊的,要说这偌大的侯府,其实也就五爷是她的正经主子。 小时候五爷被老夫人这般磋磨,她身为下人,明面上不敢说什么,可私下难免是有些怪责老夫人的,幼时聪慧灵秀的五爷如今成了这幅不爱言笑的模样,还不是陆老夫人那些人的错? 这些年…… 陆老夫人好似良心发现似的,突然又想挽回这段母子情了。 也从她这打过主意。 可她知道五爷的性子,哪里敢帮陆老夫人?她敢拒绝已经让陆老夫人着了气,又见她跟五爷的关系,比她这个做母亲的还要亲密,自然,便又碍了她的眼。 五爷在家的时候还好些。 倘若五爷不在家,她也没少被陆老夫人指摘过错。 所以不怪她这个做下人的看不得陆老夫人好,实在是老夫人早些年做的太过。 陆老夫人现在年纪大了,倒是觉得愧对五爷,想挽回这段母子情了,但也不想想她早年做的那些事,哪是三两句话,做几件事就能抹去的? “是,老奴过会便叫人把东西都收起来。”赵嬷嬷收回思绪朝萧知说了这么一句,见她已经吃用起了早餐,原本是打算先退下去,可想到另一桩事,她还是住了步子,犹豫了会,和人说道:“昨儿个事,夫人心里嫉恨他们没错。” “可您日后还要在府里待着,难免是要同他们相处,这个中关系,还是得靠夫人自己去揣摩。” 身为五爷的奶娘,她自然希望夫人可以一心为五爷,但她也知道这后宅里的女人不容易,媳妇不比儿子,要是夫人也同五爷一样对那边爱答不理的,长久以往难免被人嫉恨。 她年纪大了,早些年五爷也把身契还给她了,现在也已经是自由身了。 如今待在侯府,也不过是担心五爷的身子。 所以对陆老夫人那边装聋作哑也没什么关系。 可夫人年纪还小,她不可能一直待在五房,总得出去的,要是不处理好婆媳和妯娌关系,恐怕日后在外行走都不易。 只是这两边的关系该怎么处理,也只能看夫人自己了。 但凡一个没处理好…… 不管是五爷和陆老夫人,恐怕都会不高兴。 萧知明白赵嬷嬷这是在为她考虑,也就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抬起头朝人露了个笑,“嬷嬷放心,我省得的。” 她虽然心里厌恶陆老夫人的不辨是非,但也不可能真的不同她来往了。 要想在这个府里好好走下去,离不开陆老夫人的帮衬。 不过…… 陆老夫人想让她再出手帮忙缓解跟陆重渊的关系,却是不可能的,别说陆重渊心里恨她当年的无情,就连她这个外人都对她当年的行为生出几分厌恶。 陆重渊日后想缓和这段关系,她自然没什么意见。 他若是不想…… 她也不会说什么。 这是陆重渊的选择,外人没有资格去干涉。 至于陆老夫人那边,阳奉阴违的事,她以前没干过,但也不是不会,宫廷争斗看了这么多年,她不是没见过那些人是怎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只是以前……她从来不屑,也没必要用罢了。 又同赵嬷嬷说了几句,宽了她的心。 萧知便继续用起早膳了。 等吃完早膳,丫鬟过来收拾东西,萧知披了件艳色的斗篷就朝书房走去,今儿个早上,她醒来的时候,陆重渊就离开了。 没瞧见人。 她也不知道陆重渊这是消气了还是没消气。 还有昨天晚上的事…… 陆重渊难道昨儿夜里真的是在贵妃榻上睡的吗? 心里想着这些。 她往外走的步子也没个停顿。 外头是萧索沉寂的冬色,风大,天冷,萧知纵然披着厚实的斗篷都还觉得有些冷,一路过去倒也碰到几个丫鬟,或是拿着洒扫的东西,或是端着托盘,见到她过去就停下步子,恭恭敬敬朝她行了一礼。 “都起来吧。” 萧知随意摆了摆手,原本是想继续朝书房走,可余光瞥见其中一个丫鬟托盘上置着的几碗汤圆,便停下步子问道,皱眉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了?” 那丫鬟闻言忙道:“回您的话,今儿个是除夕夜。” 除夕? 萧知听到这话,倒是愣了下,她这几日因为陆重渊的事,倒是也没顾着日子,没想到竟然已到了除夕夜了。 怪不得会有汤圆。 那丫鬟倒也是个灵巧的,见她看着那几碗汤圆,便同她恭声道:“这是赵嬷嬷吩咐厨房备下的,五爷不喜欢过年也不喜欢这些形式,五房也就从来只是应个景。” 说完。 她又轻声问了一句,“夫人要是想吃的话,奴让厨房再给您重新备一份热乎的。” “不用了,你们吃吧。” 萧知不喜欢吃汤圆,摇了摇头,继续朝书房走去。 书房离主屋还有些距离。 她刚才来的时候想快些见到陆重渊,倒是也没花别的心思在其他地方,可这会……她拧着一双眉,看着这满院冷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从赵嬷嬷口中。 萧知得知陆重渊自从十四岁那年之后便再未去正院过过年。 其实想想也能知道,陆老夫人和其他陆家人对陆重渊的那番态度,就算陆重渊去了,又能如何?不过是一个人待在一旁吃着晚膳,然后看着陆老夫人跟他的兄长姐姐们团团圆圆,喜笑颜开的相处。 这样的日子,只会衬得他更加孤独。 脚下的步子慢了下来。 萧知看着这院子里的冷清,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冷冰冰的一处地方,哪里有半年迎新年的模样?大概是知道陆重渊不喜欢,所以就连赵嬷嬷也没开这个口,偌大的院落冷清又孤寂,别说贴福字,贴对联了。 就连那廊下的大红灯笼也都还是旧年的。 这要是放到以前,萧知估计看一眼也就算了,她现在没了家人,过年不过年的,其实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可如今…… 想着陆重渊的几次帮忙。 她始终不愿他就这么冷清孤寂下去。 心里打定主意,萧知捏了捏拳头,抿了下唇,然后继续朝书房走去,这一回,较起先前,倒是快了许多。 等走到书房的时候。 门开着,陆重渊应该是刚用完早膳,这会书房里也还残留着一些食物的香味,看到萧知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也没有丝毫意外,没再像以前那样似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也没说什么话,就这么看着她。 侯在一侧的庆俞倒是和她打了个招呼,恭声喊道:“夫人。” “起来吧。”萧知随口说了一句,然后就举步走了进去,看着陆重渊的时候,她柔了嗓音喊了人一声,“五爷。” 陆重渊也没应她,只是看了她一眼,把手里的帕子放回到了桌子上,然后自己推着轮椅往一处去,厚重的轮椅压过地面的时候,发出不轻不重的响声。 他不说话。 但也没赶萧知走,就握着本书翻看着。 萧知见他这幅样子就知道他的气应该是消了,脸上带了些笑意,心里的忐忑也消了下去,她把身上的斗篷解下后放在一侧的架子上,然后就十分自来熟的朝陆重渊走去,“您在看什么书?” 边说边搬了把椅子放在人身边,就挨着人坐着。 她这幅模样就跟早些两个人还没闹别扭时一样,嗯……比那会还要显得自然些。 陆重渊也不像以前似的,见她靠近就绷直身子,虽然捏着书页的手还是有些发紧,但脸上的神色看起来还是比以前好了很多。 他就坐在轮椅上,握着书,语气平平的说道:“战国策。” 他比萧知要高很多,看人的时候得低头。 这会陆重渊就低头看着萧知,以他的角度能够看到她弯弯的柳叶眉,稍稍有些肉的脸颊,以及两片纵然不擦口脂也十分好看的红唇。她其实长得很好看,只是以前自卑怯懦惯了,整日低着头,说话做事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所以纵然生了一副好相貌也让人瞧不见。 可这阵子,她就跟活过来似的,胆子大了不少,说起话来做起事来也是一副浑不怕的模样,爱笑,也有些娇,说起话来的时候,嗓音软软糯糯,看着人的时候,那双杏儿眼清亮的不行。 不怕别人,也不怕他。 陆重渊握着书页的手一顿,继续打量起身边的萧知。 萧知的长相是属于清秀那一挂,就跟江南那边的姑娘似的,骨骼纤弱,气质秀雅,可偏偏她右下眼角处长了颗朱砂痣,倒是让她又平添几分风情和生气。 她平日里不笑的时候,这幅相貌倒也不觉得怎样,可若是笑起来就跟活了似的,让人瞧着便觉得目眩神迷。 此时的陆重渊看着她弯着眉眼,扬着嘴角,就跟失了魂似的。 “战国策啊……” 萧知托着下巴轻声嘟囔了一句。 她最不喜欢这些书了,看的就让人想睡觉。 她还是喜欢那些精怪志谈的小说,以前做姑娘的时候,总会让下人出门去给她淘不少回来,她家里没什么讲究,父王母后都是闲和的性子,也无需她去请安,那会她纵使睡到日上三竿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有时候她就趴在床上翻着书。 看到兴头上的时候,又害怕又紧张,抱着个枕头紧紧裹着被子,但还是不肯把书丢了。 …… 原本想陪陆重渊好好看书的,不过看着上面枯燥的内容,她想了想还是作罢了,转过头朝人看去,轻声喊人:“五爷……”话刚落,她就看到了望着她的陆重渊,眼也不眨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又喊人了一声,见他还是没有什么反应,萧知把手往人眼前轻轻晃了晃,等被人抓住了手腕,才问道:“您在想什么呀?” 这么入迷。 说完。 又轻轻嘟囔了一声,“疼。” 陆重渊的力道大的要命,她本来就是个娇养的,被人箍着手腕,怎么可能不疼? 听到她半是嗔怪半是埋怨的话,陆重渊倒是回过神来,他刚才也是应激反应,所以才多用了些力,此时反应过来,自然是立马松开了。 可即便立刻松开,身边小姑娘的手还是显出了一道明显的红痕,白玉般的肌肤上,独独手腕那处有着一圈明显的痕迹。 这也太娇气了些。 陆重渊皱了皱眉,他刚才都收了力道了,还是留下了这么一道痕迹。 倘若他要是再重些,岂不是得把她弄的脱臼? “去把珍珠膏取过来。”陆重渊皱着眉,沉声朝庆俞吩咐道。 萧知还在揉着手腕,听到这话倒是一怔,刚想说一句“不用了”,可口中的话还没说出,庆俞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她只好闭了嘴,继续拿手轻轻揉着手腕,看着陆重渊皱着眉,脸色不是很好看的模样。 又问道:“五爷,你怎么了?刚才我喊了你好几遍,你都没听到。” 他怎么了? 要是同她说,看她看的入迷了,恐怕她得吓一跳吧。 他能够感受到萧知对他的好,但是这一份好是不是男女之情还有待估量,陆重渊想到这又看了萧知一眼,点漆如墨的凤目中好似涌着很多情绪,可他却抿着唇,什么话也没说……正好此时庆俞也已经回来了。 他把药膏送到了陆重渊的跟前,然后又退到了一旁。 萧知原本是想自己去拿的,可刚刚伸手就见陆重渊已经把那盒药膏握在了手中,神色怔怔地看着陆重渊,红唇也微微张着。 陆重渊不会是想亲手帮她擦吧? 心里的念头刚涌上来,手就被人抓住了,不同之前那种紧箍到让人窒息的害怕,这次陆重渊握着她的力道却很轻,他一边握着她的手腕,一边拿药膏覆在她的那圈红痕处。 细细涂抹开来后,又把手掌心贴在那处搓着药膏。 他的手明明很冷,像冬日里的寒冰,可萧知却感觉到十分温暖,五脏六腑都仿佛被化开了。专审,这是涂手啊QAQ)。 起初。 萧知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时间长了,倒是觉得这个感觉实在是太过清晰,她也学过武,只是学武不比骑马射箭来的轻松,她以前学了一阵子也就丢了。 可有些事,她却是明白的。 比如有些武艺高的人是有内力的。 想想陆重渊现在虽然不能行走,可内力应该还是在的。 那次白盈盈把鎏金手炉朝她砸过来的时候,那么紧要的关头,如果不是陆重渊有内力,他怎么可能会以这样的速度出现在她的身后? 覆在手腕上的那只手还是冷冰冰的,一点温度都没有,可萧知却觉得整个身子都置于暖汤之中。 怕人内力消耗太多。 萧知把空闲的另一只手覆到了陆重渊的手背上,软声推辞道:“五爷,好了,不疼了。” 陆重渊闻言是看了她伤口处一眼,刚才还十分恐怖的红痕此时的确是消的差不多了,他也就没再多说,收回手又盖好盖子,然后才看着人说道:“你刚才要和我说什么?” “啊?” 萧知一愣,等反应过来,想到之前在外头下的主意,她犹豫了下和人说道:“五爷,今天是除夕,我想把院子里布置下,你说好吗?” 话音刚落。 屋子里的气氛就低了些。 就连原本侯在一侧垂眸不语,把自己当做隐形人的庆俞也惊得抬了头。 五爷从来不过年,也不过节,这已是多年的习惯了,就连赵嬷嬷跟他也从来不敢劝,生怕五爷生气。 夫人……这不会又要挨罚了吧。 庆俞有些担忧的看着两人。 陆重渊抿着唇看着萧知,脸色看起来的确有些不大好,他的手上还残留着一些珍珠膏,在外头阳光的照映下,看起来有些滑腻。可他却好似没有察觉似的,没有动手去擦,就这么垂着一双漆黑的凤目,神色沉沉地看着人。 他平日里不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多少人敢直视他。 更不用说这样的时候了…… 萧知心里也还是有些怕的,但也没有太怕,陆重渊的性子虽然捉摸不透,看对她的好是毋庸置疑的……所以她就仰着头,迎着他幽深的双目,不闪不躲的,轻声说道:“这是我跟你第一次在一起过年,我不想就这么冷清清的。” 察觉到陆重渊的神色微动。 她的脸上重新化开了一个笑,然后低着头,握过他的手,拿一方帕子细细替人擦拭干净手掌上还残留的珍珠膏,一边替人擦拭着,一边同人说道:“我阿娘以前跟我说,过年最大的意义是家人聚在一起。” “咱们不去外头,就在这儿,我跟你,还有庆俞跟赵嬷嬷,咱们做一桌子菜,把院子里打扮一下,高高兴兴的辞旧迎新年。” “你说……” 萧知说到这的时候,抬了头,露了那张沾着笑意的面容,冲人道:“好不好呀?” 屋子里刚才还凝滞僵硬的气氛好像因为她的这张笑脸,缓和了许多,陆重渊的手还被萧知握在掌中,而他原本还死气沉沉的那张面容此时竟然也跟破冰似的,撤了些许黑暗。 他有些怔忡,不知道是因为这张灿若桃李的笑颜,还是因为她那番话。 “这是我跟你第一次在一起过年。” “过年最大的意义就是家人聚在一起。” “咱们不去外头,就在这,我跟你……” …… 耳边属于萧知的声音好似一直游荡不散,陆重渊被她握着的手突然轻轻动了下,没有挣脱,就像是反应过来似的,这么动了一下。 他抿着唇什么话都没说,就这么垂眸看着身边的萧知,可心里却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似的。 家人。 这两个字对他而言实在太过陌生了。 很多人都说,即便你什么都没有,可只要你的家人还在,那么总归你还有个后退的筹码,可他却没有。 他是有家人,但这从来不是他可以后退的筹码,他只有一直向前,永不回头。 年幼的时候,他或许也曾期盼过家人的温情,和家人一起过年,在这样团圆的日子,聚在一起笑着闹着。 可时间越长,年纪越大,他对所谓的家人也就越发不屑了,就连什么中秋、什么除夕,所有应该和家人围在一起的节日,他都不屑去过。 可此时。 这个纤弱的女人伸出她的手,迎着光,弯着眉眼和他说,“我们一起过年,好不好?”应该拒绝的,可看着她这样一张笑颜,他却舍不得拒绝,喉间就像是有什么梗着似的,让他只能看着她,哑声说,“好。” “真的吗?” 萧知似是不敢置信似的,扬起眉,笑的十分开怀。 陆重渊从来没见她笑的这么高兴过,像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沐浴在朝日底下,没有被一丝黑暗所沾染,心里刚才那一块碎了的,本应该充斥着黑暗的地方,此时也像是照射进了一抹阳光。 “那我现在就让人去安排。”萧知笑盈盈的和人说,然后就弯着一双眉眼往外头跑去,她跑得很快,好似生怕慢了,身后的男人就会后悔似的。 赵嬷嬷得到消息的时候还在厨房。 她正在吩咐几个厨子准备今日的膳食,五爷不喜欢过年,也不喜欢热闹,她也只能让他们在膳食上做得精细些。 听到小丫鬟传来的话,她一时也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敢相信,转过头,皱着眉,问道:“你说什么?” 那小丫鬟也激动的不行,她刚才是跑着过来的话,这会气息还没稳,听人问话,先平了下呼吸,然后才冲着人说道:“夫人,夫人过来传话,说是让咱们过去,一道布置下过年的事。” 这回。 赵嬷嬷倒是听清了。 过年? 夫人怎么又想到过年了? 她之前明明嘱咐过夫人,五房从来不过年的,皱着眉,刚想说话,可想起夫人的性子,赵嬷嬷心下一动,就连握着膳食单子的手也跟着捏紧了……以夫人的性子,自然不可能擅作主张。 除非…… 除非是五爷答应了。 想到这个答案,就连沉稳如赵嬷嬷此时也像是惊住了似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脸上也跟着涌现出激动的情绪。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把手里的膳食单子丢在桌子上,然后就快步朝外头走去。 等赵嬷嬷到院子的时候,五房的下人已经聚集的差不多了。 萧知就站在廊下,看到赵嬷嬷过来,便笑着冲她说道:“嬷嬷,你来了。” “夫人。” 赵嬷嬷看到这么多人,倒是也稍稍收敛了下情绪,朝人先福身一礼,“夫人,过年的事,是五爷,五爷的意思吗?”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是提着的,脸上也不可避免的泄露出了一丝激动。 萧知见她这幅样子,就知道她这会肯定也是又不敢置信又激动,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嘴里也跟着说道:“是,是五爷亲口答应的。” 话音刚落。 赵嬷嬷竟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么多年,五爷一直不肯做出丝毫改变,她以为她这辈子都等不到五爷做出改变了,没想到……没想到,五爷如今竟然愿意过年了? 她这心里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情绪,又高兴又激动。 她这么多年跟着五爷,性子也练得越发老练和沉稳,此时却是半点都忍不住,刚把脸上的眼泪抹干净,半会不到的功夫又有了。 “嬷嬷别哭了,咱们时间紧急,还有不少东西要布置呢……”萧知一边笑着宽慰道,一边又捏了捏她的手,轻声说道:“日子还长着,咱们陪着五爷,他总会越来越好的。” 赵嬷嬷点了点头,抹干净脸上的眼泪,又哭又笑的应了一声。 萧知见她已经好了,也就不再多言,转身看着底下的一众人说道:“今儿个咱们也好好过个年,你们过会把里里外外清扫一遍,把廊下的灯笼也都换上新的,有手巧的就多做些剪纸,过会贴在窗上和走廊上。” 说到这,她顿了下,然后又笑道:“做得好的,做得多的,赏钱加倍。” 这话说完。 底下果然是一阵骚动。 五房不过节,自然也就没有在这样的日子赏钱的道理,刚才夫人已经说了今年每个人都有赏钱,现在做得好的,做得多的,赏钱还能加倍……这对于他们这些每个月除了月钱就没其他赏银的人而言,无疑是很有吸引的。 此时已经有不少丫鬟、小厮耐不住,说道:“夫人,我们这就去做,保管把里外清扫的一尘不染,布置的很有喜气。” 萧知耳听着这些话,自然也不拦着,笑着又说了几句,然后就让他们去了。 等他们走后,她才又看向赵嬷嬷,继续道:“五爷的口味和喜好,我也不大清楚,膳食这块就交给嬷嬷了。” 说完。 见赵嬷嬷一脸呆怔的看着她,萧知愣了下,又喊了人一声,等人回过神才又问道:“嬷嬷,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赵嬷嬷随口说了这么一句,可她嘴里虽然说着没什么,心里却还是有些诧异的,刚才她还以为夫人喊他过来是让她出面吩咐这些下人们,哪里想到……她站在这竟是半句话都不必说,他们这位新夫人便已经布置的十分周到了。 条理清楚,一丝毛病都没有。 这幅模样,可不像是孤女出身,倒像是掌权多年的贵人。 所以她才不可避免的怔了一下。 不过虽然怔楞,她也没有多问,左右夫人待五爷的心是真的,这就够了,再说夫人这样,她反倒可以放心。她的年纪大了,不可能一直留在五房,她那儿子媳妇也催了她很多回了,要不是五爷受了伤,她早该走了。 如今有了夫人在,她日后倒是也不必太过担心。 笑了笑。 赵嬷嬷冲人说道:“老奴这就去安排。” 说完。 她又朝人一礼,然后朝厨房走去。 等人走后,原先侯在一侧的喜鹊,也忍不住说道:“主子,那我做什么呀?” “你呀……” 萧知笑了笑,“你去替我磨墨吧。” 春联和福还没有着落呢。 “哎。” 喜鹊笑着应了一声,刚要跟着人离开就看到不远处的主仆两人,她现在虽然不像以前那么畏惧陆重渊了,可对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还是有些害怕的,这会忍不住白了一张小脸,就连步子也忍不住往后倒退。 “怎么了?” 萧知看着她这幅模样,倒是愣了下。 然后循着她的目光往不远处看去,在看到陆重渊的时候,她先是愣了下,然后又笑了起来,没再同喜鹊说什么话,径直朝人走去。她穿着一身胭脂色的竖领长袍,底下是一条月白色的裙子,这样小跑过去的时候,就跟只归巢的鸟儿似的。 等走到人前,她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可脸上的笑意却是一点也没散,“五爷,你怎么出来了?” 又看了人一眼。 见他脸色有些苍白,忍不住皱眉道:“你待在这多久了呀?” 陆重渊坐在轮椅上,没有说话,他只是朝萧知看去,见她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杏儿眼也灿若星辰,那颗心止不住就是一跳,原本随意搭在两侧的手也不自觉捏紧了些。 在这多久了?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原本是见人没戴斗篷,怕她冷,这才出来。 可出来的时候,看她站在那,扬着眉挂着笑,又是同丫鬟们吩咐着该做什么,又是笑着说要给他们发赏钱,把整个院子都弄得喜盈盈的。他已经很久没看见这样热闹的场景了,更加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萧知。 她就站在那,迎着朝阳,整个人就像是罩着一层光芒似的。 他看着看着,就失神了。 就跟此时一样,抬着一张脸看着她,目眩神迷。 陆重渊不是没见过美人,但没有一个美人像她这样让他有这样的感觉。 说话的时候,好看。 笑着的时候,好看。 就算不说话,只是站在那边,也好看。 “怎么了?是不是冻着了?”萧知见他迟迟不说话,只当他是冻着了,刚想伸手去探一回他额头的温度,可手还没伸过去就被人抓住了,继而是喑哑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我没事。” 细腻又白皙的肌肤就在他的掌中。 上面的红痕还留着一些,看起来就跟皓玉般的肌肤上沾了一点葡萄美酒似的。 陆重渊本来是想松开的,可此时握着这样一段肌肤,竟是忘了松开,垂眸看去,女人的手又娇又软,还很瘦,他虚虚一握还能剩出不少空间……想到这,又想起昨天把人抱回来时的场景。 他的手撑在她的细腰上,一点肉都没有。 这么瘦,他用点力都能把人捏碎,风大些就能把人吹倒。 萧知见人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遂又喊了人一声,“五爷?” “嗯。” 陆重渊这回倒是松开了她的手,他把手收了回来,搭在膝上,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有手指微微勾起,像是要保留着上面的温度。另一只手倒是握着膝盖上的斗篷,然后递给人,语气平平的说道:“你的斗篷。” “啊……” 萧知也是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没穿斗篷,大概是刚从小跑着过来,她倒是也不觉得冷。不过她还是笑着接了过来,穿在了身上,然后看着人弯着一双眉眼,笑的跟月牙似的,“谢谢你呀,五爷。” 等穿好。 她原本是想同人打声招呼就这样离开的。 她还得去写春联、写福字呢,现在时辰也不算早了,全都弄好的话,估计天色也要晚了。 可在离开的时候。 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陆重渊,她心下一动,突然问道:“五爷,我还有春联和福没写好,太多了,我一个人根本写不好,你能跟我一起写吗?”既然是因为陆重渊过的这个年,那就没有别人都在忙,而他置身事外的道理。 把人拉进来,让他亲自感受。 而不是把他放在一边。 萧知一点也不担心陆重渊会拒绝她,就半蹲在人跟前,仰着头握着他的手,眉眼弯弯的问道。 陆重渊还没同谁这么相处过,她一点都不怕他,甚至好像笃定他会答应似的,就仰着那么一张脸望着他,这让他有些不自在,甚至有些说不出的情绪……想开口拒绝,想拂开他的手,他不喜欢这种没法掌控自己情绪的情况。 可看着她这样信赖的目光,那一声拒绝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 甚至就连手都舍不得抽回。 就这么看着她,好一会,他才看着人点了点头。 萧知见他答应,脸上的笑意自是越深,外头的风大,她怕陆重渊身体不舒服就站起身,然后冲庆俞说道:“我来推吧。” 若是换做旁人。 庆俞肯定是要问陆重渊的意思,可面对萧知,他倒是问也没问就退让到了一侧。等看着萧知把陆重渊推远了,他的脸上也跟着露出了一抹极淡的笑,自打夫人来了之后,五爷的变化是越来越明显了,连带着这五房的气氛也是越来越好了。 这样真好啊。 写字的时候,喜鹊也跟着。 她在一边磨着墨,头也不敢抬,战战兢兢地跟个什么似的。 萧知倒是没注意到她的情况,她写了一张福字之后,看到身边陆重渊写的几张就怎么也不肯动笔了,非得赖着人让他写。 陆重渊倒是也没说什么。 萧知让他写,他就写,连着写了三对春联,并着七、八个福字,等人说好了才收手。 写完之后。 萧知就差着庆俞和喜鹊出去贴起来了。 她自己也留了两张,拿过去比照着轩窗,一边贴,一边转头问陆重渊,“五爷,你瞧贴在这好看吗?” 这会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那西边的窗下折射进了外头的晚霞,纵然不曾开窗,打在人的身上也是十分明显的,萧知就沐浴在这宛如玫瑰般的晚霞下,弯着眉眼扬着唇,竟是比平日还要多几分勾人心魄的美艳。 陆重渊原本正握着一方帕子擦着手,可看着这样的萧知就想看傻了似的。 “好看……” 他看着人哑声道。 萧知逆着光,也看不清陆重渊眼中的神色,听他说“好看”,只当他是在说福字,就笑着说了一句,“我也觉得好看。”说完,她便转过头,去贴了。 没过多久。 庆俞和喜鹊就进来了。 喜鹊还是不敢看陆重渊,便低着头,战战兢兢地侯在一侧,倒是庆俞开了口,“五爷,夫人,外头布置的差不多了,赵嬷嬷请你们出去看看。” “好了吗?” 萧知贴完福字,转过头,笑道:“这么快呀……” 她还以为得等到天黑了。 “五爷,我和你出去看看。”萧知说完见人点头,便推着人往外走去,走的时候见喜鹊一副畏惧的模样,也没再让她跟着,只是柔声说道:“喜鹊,你留下来清扫下屋子。” 跟着煞神五爷和主子出去,还是留在这清扫。 喜鹊毫无疑义的选择了第二种。 她轻轻应了一声,等到几人走后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就走到书桌前打算清扫下,可目光在落到那张秀气的福字时,却轻轻“咦”了一声。 第35章 第35章 萧知推着陆重渊出去的时候。 外头的天较起先前又黑了许多,廊下的大红灯笼不住被风打着,许是因为这灯笼和里头的蜡烛都是刚换的缘故,虽然被风吹得有些晃晃荡荡,但是打出来的光线还是十分通明的。 照得院子也很清楚。 赵嬷嬷和一众丫鬟小厮,此时就侯在院子里,眼见他们出来便纷纷低下头,恭恭敬敬的朝他们问了个安,嘴里说着: “五爷。” “夫人。” 陆重渊向来是不会搭理这些声音的,这会听着这些声音,他也没开口,仍旧靠坐在轮椅上,垂着一双眼,随意把玩着手上的扳指。 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萧知低头看了他一眼,倒是也没说什么。 她还是站在陆重渊的身后,目光先是扫向四周,然后又看向院落,先前还显得十分冷寂的一处地方,此时因为挂上了大红灯笼,又贴上了福字春联,倒是也沾了些新春的喜气。 瞧起来一副喜盈盈的模样。 这好像还是她嫁进五房后,第一次看到布置的这么喜庆呢。 就连她嫁过来的那一日也没这么喜庆。 不过这也正常,她那会本来就是给陆重渊过来冲喜的,以陆重渊的性子,怎么可能会让人布置?至于后来…… 她倒是也觉得院子冷清。 可在这之前。 她不过是把五房当做一个暂时寄居的地方,又哪里来的心情去管这些事?何况她也不觉得,陆重渊愿意她去管这些。 这个男人封闭着自己的内心,拒绝一切的改变。 可如今…… 她是真的把这儿当做自己的一个家。 陆重渊对她的好,赵嬷嬷和庆俞对她的维护……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没法忽视。所以她想好好布置,不带任何理由的,把这布置一新。 至少有家的感觉。 萧知笑了下,然后蹲在陆重渊的身边,一边替他把膝盖上的毯子重新盖好,一边仰着头,笑着问他,“五爷,你喜欢吗?” 软糯又清越的嗓音就在耳边环绕。 陆重渊把玩玉扳指的手一顿,他低头就能看到一张灿若桃李的笑脸,这是一张没有一丝杂质的笑脸,带着希望和朝气,在这个黑夜里,就像是打破云层漏进来的一丝光。 耀眼,明媚。 心跳突然漏了几拍。喉咙也变得有些哑涩。 陆重渊低头迎着这样灿烂的笑脸,漆黑如墨的凤目也有一瞬的变化。 他其实无谓喜欢不喜欢,可迎着她这样期待的目光,倒是不忍她失望,所以他还是点头了,用极轻的嗓音,没什么情绪的,轻轻嗯了一声。 他这么一点头,一应声。 不仅萧知高兴,就连一直关注着他的赵嬷嬷和庆俞都忍不住露了个笑。 其他奴仆虽然还是不敢抬头,但脸上也不禁放松了些,他们刚才还真的担心五爷会不喜欢,或者……发脾气呢。 既然陆重渊说了喜欢,萧知自然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她笑着又替人掖了下膝盖上的毯子,然后一边起身,一边冲赵嬷嬷道:“嬷嬷,今儿个大家都辛苦了,除了原本规定的赏钱之外,再另外给一份银钱,大家一年到头也不容易,让他们过个好年。” 说完。 她又补了一句,“再让厨房给底下人多备些菜,没当值的便聚在一起吃喝,若是轮到今夜当值的,便多添一份银子,算是辛苦钱。” 萧知以前还是顾珍的时候就掌着中馈,说起这些自然是半点犹豫都没有。 可话刚说完,她便反应过来了…… 以前她给底下的人银钱,都是从自己的嫁妆里拿的,可现在她哪里有什么嫁妆?王氏和陆老夫人倒是送来了不少好东西,就连早些时候,赵嬷嬷也遣人给她打造了不少好东西,可那些东西都是瞧着金贵,实则是没什么用的。 她总不能找人出去变卖了吧。 别说她现在身边根本没有使得上的人,就算有,传出去也实在惹人笑话。 其实按照她的身份,应该是有例银的,可不知道王氏是忘了还是故意忽略了,她嫁给陆重渊这么久也没摸到半角银子。 向来对钱不在意的萧知…… 在此刻,深深地明白自己这个身份,不仅无权无势,还很穷。 穷到连给下人打赏的银子也没有。 不过今日这样的赏钱倒是不用她给,早在先前,赵嬷嬷就已经备好了,这会等萧知说完,她就笑着应了一声,然后就吩咐人把原先备好的封红发了下去。 那些丫鬟、小厮收到封红自是高兴不已,连声道谢,“谢五爷赏,谢夫人赏。” 陆重渊照旧没说话。 萧知这会倒是也压了心思,笑了笑,又说了几句,她便朝陆重渊说道:“五爷,我们进去吧。” 这会外头的风还是大了些。 她的脸都被冻僵了。 陆重渊闻言倒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不过余光看到萧知的面容时,他握着玉扳指的手倒是一顿,他心细,没有错过她眉宇之间的那缕愁思……这缕愁思刚才她蹲在他身前和他说话的时候还没有。 那么就这片刻的功夫,是什么令她这么烦恼? …… 等进了室内。 屋子里那股热风打在身上,萧知才觉得刚才被风吹得有些僵硬的面容终于有些回暖了,拿手揉了揉脸颊,等到脸颊那边的知觉恢复如常,她才跟陆重渊说道:“五爷,你先坐着,我去里头看看。” 她有话要问喜鹊。 等到陆重渊点头之后,萧知把人推到了他以前喜欢待的位置就打了帘子进去了。 进去的时候。 萧知看到喜鹊还在书桌前收拾,她也没注意她的动作,张口问道:“喜鹊,以前陆家给我的月银,你可知道放在哪了?” 这是萧知在当初收到原身的包袱时就一直遗留着的问题,原身在陆家待了半年,陆老夫人虽然是个自私自利的,可明面上的功夫还是做得很好的。 当初原身的衣食住行和陆家的小姐是一样的。 除了每季的衣裳首饰,以及节日里的赏赐,原身每个月应该还有不少于二十两的银子。 可现在,首饰全无,包袱里的衣裳也是有些陈旧了,就连钱也是一两银子都瞧不见,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喜鹊的面貌,等离得近了才发现她正握着一张红色的福纸,轻轻皱着一双眉,不知道在想什么,甚至因为太过出神的缘故,连她的话都没听见。 萧知见她这般便拧眉问道:“你在看什么?” 这一回。 喜鹊倒是终于回过神了,她轻轻啊了一声,循声看去,便见萧知就站在跟前,忙敛了心思朝人喊道:“主子。” 说话的时候。 她的手还捏着一角福纸。 萧知也是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她手里捏着的那张福纸,正是刚才她写的那张,因为陆重渊的字太好,她怕跟陆重渊的拿出去做比较丢人,写了一张之后就不肯再写了,后来更是随意放在一边,没再管了。 她本来见喜鹊拿着也没当一回事,可联想到她刚才皱眉沉吟的反应。 心下猛地漏了几拍。 萧知停下步子,然后抿着唇,把目光投向福纸上的字,原身擅长簪花小楷,可此时那张纸上的字却是行书……她的父亲和哥哥曾以书法享誉大燕,她的书法自然也是不差的。 无论是楷书,行书,又或是草书,她都会。 可若说最喜欢的,还是行书。 没有楷书的端庄,又不似草书潦草,笔起笔落皆是风骨。 她前段日子倒还记着,但先前因为陆重渊答应过年的事让她太高兴,一时也就忘记了掩藏。 心跳扑通扑通的还在不住跳着。 倘若现在是别人也就罢了,原身和陆家人相处的不多,自然也不会有人追究她的字体,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喜鹊。 多年的主仆情谊,喜鹊不可能不知道原身擅长的是什么字体。 “主子……” 喜鹊捏着那张纸,脸上的确有些犹疑之色。 萧知看着她脸上的犹疑,定了定心神,她也没说什么,只是走到书桌前,拿起毛笔重新写了一副春联,这一次她用得是原身的簪花小楷,等写完之后,她就和喜鹊说道:“我刚才看外头长廊上还缺一副春联,你过会找庆俞去把它贴起来。” “大好的日子,独独漏了那么一处地方,瞧着怪冷清的。” 说完。 眼见喜鹊直直盯着那一对春联,眼也不眨地,萧知便又握了一方帕子擦拭着自己的手,放软了声调,问道:“怎么了?” “啊?” 喜鹊一愣,等看到眼前那一张和以往没什么差别的温柔笑脸,这才回过神,摇了摇头,嘴里说着,“没,没什么。” 可能是她真的想多了吧。 虽然主子这段日子的确和以前有些不大一样了,但就如主子所说。 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人情冷暖也都看遍了。 要是再像以前那样,不过是被人白白欺负的份…… 想到这。 喜鹊也就收了心思。 她把手里的福纸放回到桌子上,然后迎向萧知温柔的目光,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奴这就把春联拿出去。”说着,她就想伸手去拿春联。 萧知见她已经不再起疑,心里渐渐放松,见她伸手过来便笑着拦了一回,“瞧你,这墨迹还没干呢,没得把你的手弄脏。”边说,边把手中的毛笔重新架到了那山字形的青花瓷笔架上,跟着一句,“你也先别急着出去,我有话要问你。” 便又把先前的话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还补了一句,“那段日子发热,大夫来的又不及时,我醒来之后便觉得昏昏沉沉的,许多事都有些记不大清。” 这话刚说完。 喜鹊就连忙握住萧知的手,担忧的上上下下看了一眼,嘴里还不住说道:“主子,那您现在还有事吗?您之前怎么也不跟我说声?”她是知道萧知当初发热的,在接到二公子的信后,主子就大病了一场。 那回她着急想去请大夫,却被林嬷嬷等人扣下了。 等她逃出来的时候,主子已经嫁给了五爷,身体也好了。 她也就没再问。 哪里想到主子根本没好全。 想到主子一个人经受的那些苦,喜鹊的眼里就忍不住泛起了泪花,嘴里更是不住道:“要不奴让人给您找个大夫再来看看?”可别还有什么后遗症。 “不用了。” 萧知柔声婉拒,又同人解释:“我先前也问过大夫,大夫说没事,以后日子久了,保不准就能都想起来了。” “何况也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事记不大清。” 喜鹊见人真的没有大碍,这才稍稍放下了一些心,她松开握着萧知的手,然后拿着袖子抹了一回脸上的泪,然后才同人说道:“当初老夫人的确是给了不少好东西,可底下伺候的人多,您……” 她说到这的时候又看了萧知一眼,跟着一句,“您性子又柔,不愿同他们计较,倒是把她们一个两个养得更加刁钻了。” “平日里从您的例银里扣些还是好的,有胆子大的直接从您的妆盒里拿东西……”想到以前的事,喜鹊就气得不行,说起话来也是咬牙切齿的,“尤其是那个林婆子,更是不把您放在眼里。” 萧知刚才问喜鹊的时候,其实心里也有个数了。 不过真的听到这些,她的脸色还是有些不大好看,这群人实在是太过嚣张了!不过……她拧着眉,例银扣下是正常,首饰拿走也可以典卖,可那些衣裳,想到包袱里那些陈旧的衣裳,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只有这些吗?” “还有……” 喜鹊说到这的时候,其实话语之间是有些犹豫的,不过看着萧知拧眉的模样,还是轻声说道:“二房那位三小姐和您不大对付,每回有什么东西送到您这来,她就会差人过来取,林婆子等人也是因为这个,才如此嚣张。” 这就说的通了。 就算林婆子等人再嚣张,要是没人撑腰,也决计不敢做的过分。 而陆宝棠就是替她们撑腰的人。 想到记忆中那个挽着她的胳膊,笑盈盈喊她“嫂嫂”的人,萧知的脸色还是跟着沉了下来。陆宝棠年纪小,性子憨,长得又十分可爱,瞧着便讨人喜欢,她没有妹妹,一直把陆宝棠当做亲妹妹看。 平日里有什么好吃好喝好玩的,也都记挂着她一份。 而陆宝棠也喜欢跟着她。 整日围在她跟前,抱着她的手,喊她“嫂嫂”。 看来当初她识人不清的这个“人”也包含着陆宝棠啊,在她面前扮得一脸天真的陆家三小姐,背地里却半点也容不了人,那些衣服于她而言有什么用? 左右不过是不想让原身好受罢了。 原身本来性子就怯弱,被下人苛责也不敢说什么,更不用提去跟她这个陆家三小姐对峙了。 萧知应该庆幸她的睫毛很长,以至于她低头的时候,根本无人可以窥见她眼中的情绪。 “主子,您是不是没钱了?” 喜鹊不知道萧知在想什么,见她不语只当她是没钱了,她把自己的荷包取出来,然后递给萧知,嘴里跟着说道:“这是以前您给我的,我也没什么地方花,就一直藏着没用。” 萧知听到这个声音,倒是收回思绪。 她看着眼前的那只荷包,已经有些陈旧了,看着样子也不像是有很多银子的样子,扁扁的,偶尔有些鼓起的地方,估计也是铜板多,银角少。想到这主仆两人的惨境,原身作为主子都存不下银钱,更遑论是喜鹊这个丫鬟了。 她心里感动。 喜鹊这个丫鬟,不管怎么说,对原身是真的好。 以后若是有机会,她也会好好报答喜鹊,也当是谢谢原身了。 只不过这会…… 萧知还是握着喜鹊的手,不容拒绝的把她手里的荷包退了回去,然后迎着她诧异的目光,柔声道:“这个钱,你自己拿着,我没事。”她可不是原身,任人搓揉也不敢说话,既然敢抢了她的东西就得给她吐出来。 还有王氏那边…… 她原本是不想同她有什么牵扯的,不过现在看来,是不得不牵扯了,当初她掌着中馈的时候,大小事务都不曾有过出错。 她也不相信王氏会真的忙到忘记给她分发例银了。 不过是看不上她这个身份罢了,也笃定她不敢说什么。 喜鹊还想再说。 萧知便已经收回手,笑着冲她说道:“好了,字迹干的也差不多了,你快去找庆俞把春联贴起来……”又嘱咐了一句,“今儿个五房发赏钱,记得去赵嬷嬷那讨要赏钱。” 喜鹊听到这话倒是也笑着弯了眉眼,她轻轻“哎”了一声,嘴里说着,“我去问嬷嬷要赏钱,存起来,要是日后主子需要就问我拿。” 她一边说,一边捧着春联往外走,好似生怕去的晚了,就没了赏钱一样。 萧知见她离开,这才收了脸上的笑,她低头看着桌上的那张福纸,脸色微沉,然后轻轻揉搓成一团,扔进了一侧的篓子里。 以后。 她得更加小心才是。 原身的字的确没有多少人知晓,可她的字……却有不少人知道,尤其是这群跟她生活了这么多年的陆家人。 好在。 她心里又有些庆幸。 因为陆重渊常年在外的缘故,他倒是不清楚她的字迹的。 只是…… 她望着满室灯火,看着自己从头到脚,都是一副十足贵气的模样,偏偏……她没有钱。 喜鹊好歹还有一袋子铜板并着几颗银角子,可她却是一个铜板都没有。 原本她还打算给陆重渊包个封红,以前她在家的时候,父王母妃也常常会在除夕夜给她,然后摸着她的头说“我们的小阿萝,明年要顺顺利利的啊……” 这是陆重渊长大后,第一次过年。 她是想置办的有些仪式感,但她总不能跑去问赵嬷嬷拿钱吧。 这也实在太丢人了。 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一个绣篓,这还是前些日子她闲来无事让喜鹊拿来的,不过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她女红不好,不过……那绣篓里除了女红之物,还有些红绳,是用来打络子的。 她的女红虽然不好,但打的络子倒是不错,不仅花样多,打起来也十分快。 不如给陆重渊打个平安结吧? 这个意头不错。 所以萧知也没犹豫,走到软榻上坐好后就开始分起了线。 …… 外间。 陆重渊坐在轮椅上,手里翻着一本书。 距离萧知进到里间已经有两刻钟的时间了,刚才她那个丫鬟都已经出来了,可她却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一手撑在扶手上拿着指尖随意点着,另一只手虽然放在书册上,却没怎么翻动,目光倒是时不时的往那块落下来的布帘看去。 那双漆黑的剑眉也拢得厉害。 不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 庆俞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陆重渊,皱着眉,看着那块布帘,神色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跟着五爷这么多年,总归是要比别人多了解一些五爷的心思,这会见人时不时望着里头,就知道他是在记挂着夫人。 他替人又重新倒了一盏茶,然后低声说道:“五爷若是记挂夫人,不如属下推您进去?” 话音刚落。 陆重渊点在扶手上的指尖一顿,他收回了视线,神色淡淡的看了庆俞一眼,嘴里说着,“多嘴。” 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赵嬷嬷和庆俞都不是多嘴的人,可自从萧知进了五房之后,这两人倒像是也变了个性子似的,变得爱多管闲事,话也变得多了……可其实变的又岂止是他们?他不也是?以前的他怎么可能会答应过年? 他不喜欢任何改变,也不喜欢这些所谓的热闹和喜庆。 喜庆,热闹…… 这些只会让他看起来孤独又可怜。 他讨厌别人看向他的眼神,仿佛在说“瞧,这个人啊,连他的家人都不要他,他看起来真可怜呐”。可明明这么讨厌做出改变的他,却舍不得拒绝她的要求,舍不得她那双充满希望和期待的眼睛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失落。 她。 是他的变数。 萧知从里头打了帘子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陆重渊握着一本书,略带失神的模样,望着的还是她的方向,有些诧异的停了下脚步,不过重新迈了步子出去的时候,她又恢复如常了,扬着笑看着人,问人,“怎么了?” “夫人。” 庆俞朝人拱手一礼,然后就退到一旁,说道:“我去看看赵嬷嬷,晚膳准备的怎么样了。” 说完。 他便出去了。 萧知倒是也没理会他,她收回握着布帘的手,然后朝陆重渊走去,看着他手里翻开一半的书,坐到人面前,然后冲她笑道:“五爷,我给你念书吧。”她虽然不喜欢这些枯燥的书,看的时候也很容易睡着,不过念,还是可以的。 “不用。” 陆重渊这会也已经收回了神,闻言便拒绝了。 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还落在萧知的脖子上,过去那么久,上面的手掌印早就消失了,可她的声音却还是有些哑,这段日子整日吃着雪梨、血燕,却还是没能让她恢复如初。 他…… 当初下手实在是太重了。 覆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的弯曲了一些,陆重渊的目光晦涩复杂,他想冲人道歉,可那一声歉意却像是梗在喉间似的,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和人道过谦了,以他现在这个身份,谁敢接受他的歉意? 只怕他想说,那人也不敢听。 可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说过的,还不止一次。 小时候的他太敏感了,他明明是这个家里的正经少爷,却比谁都要活得小心翼翼,她知道母亲厌恶着父亲,知道她的难处,所以即使被她责骂,被她处罚,甚至被她握着肩膀朝墙上撞,质问他为什么要活着的时候。 他都没有恨她。 他甚至蹲在她的面前,抱着她的腰,向她道歉,哄着她,劝着她,说他长大后会好好孝敬她的。 那个时候…… 他以为只要足够的乖巧,只要足够的听话,他的母亲就会对他好。 不过只是奢望罢了。 陆重渊的嘴角露出一抹讥嘲的笑,他收回思绪没再想这些事,只是在看向萧知的时候,那双向来漆黑如墨的双眼中竟是少有的多了一丝柔情,可惜转瞬即逝,无人捕捉。他把手里的书合了起来放在一侧,然后看着萧知,难得主动的问道:“你刚才,在里面做什么?” “啊?” 萧知听到这话倒是有些犹豫。 这是她给陆重渊的惊喜,哪里能够这么早就跟人说?所以她想也没想,就摇头道:“没什么,我就是收拾了下桌子。” 收拾桌子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吗? 何况…… 陆重渊是最好的审讯者,以前审讯犯人的时候,没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说谎,显然,他以前的这个女人也不擅长说谎,左顾右盼,双眼仓惶的,一看就是没说真话。脸上的温和消散了一些下去,他抿了抿唇,没再多说什么。 他向来容易隐藏自己的情绪。 普通人只能看出他高兴不高兴,至于他在想什么,却是不清楚的。 萧知也只是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凝滞了一些,可在她要开口的时候,外头赵嬷嬷并着庆俞就进来了,他们身后还有不少丫鬟,端着托盘,却是来送晚膳了。她一时也就没再去纠葛这些事,等赵嬷嬷领着一众人上完晚膳,然后说着,“五爷,夫人,你们先用晚膳。” 说完便打算往外出去的时候。 她才开了口,“嬷嬷,庆俞,你们也留下吧。” 赵嬷嬷和庆俞原本要往外走的步子一顿,面露诧异的看了过来,一副没听清楚又像是不敢置信的模样。 萧知也没看他们,转头朝陆重渊看去,略带撒娇的说了一句,“五爷,让他们留下来吧,这么一桌子菜,我跟你也吃不完,何况过年总归是热闹些好。” 赵嬷嬷和庆俞可是这世上少有真心实意对陆重渊的人,她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有多几个关心陆重渊的人,陪着他。 陆重渊迎着她这样一张笑脸,刚才还觉得有些生气的情绪竟然就被人抚平了下来,明明她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冲着他笑,可他就是没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他有些不自在的别开视线。 嘴里倒是淡淡说了一句,“你们留下吧。” 声音淡漠,听起来跟以前并无什么两样,可赵嬷嬷和庆俞还是不敢置信的对视了一眼。 赵嬷嬷甚至有些激动的红了眼眶,就连向来沉稳持重的庆俞也有些激动。到底是怕陆重渊觉得厌烦,两人连忙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轻轻“哎”了一声就过来了。 …… 桌子上的菜比以前还要精细,大多还是陆重渊的口味,但萧知惊讶的发现,以前她不喜欢吃的那几道菜竟然都撤走了,辣的菜也少了,反倒糖醋的多了几道,例如什么糖醋排骨,糖醋鲫鱼的。 她本来就喜欢酸甜口味,此时看着,自是喜笑颜开。 赵嬷嬷本来还有些不自在,她虽然照顾五爷这么多年,但也还是跟人第一次同桌用膳,不敢把椅子坐全,只占了半边的样子,就连吃菜也只敢面前的挑。可时间长了,她倒是也逐渐放松下来了,这会看着坐在对面的萧知弯着一双眉眼吃菜。 倒是说了一句,“这是先前五爷特意让庆俞过来嘱咐老奴的,要不然老奴还不知道夫人的口味。” 说完。 她也没停,接着说道:“夫人过会把自己的喜好同老奴说下,老奴也好给厨房去,日后他们也好按照您的口味做菜。” 她说话的时候。 萧知正一脸笑意的吃着碗里的糖醋排骨,听到这话倒是一愣,她原本以为只是今天厨房里的人打算换个口味,倒是没想到这竟然是陆重渊特意让人去嘱咐的……转过头朝身边的陆重渊看去。 “五爷,你怎么知道我的口味呀?” 他们以前吃饭的时候,陆重渊向来是自顾自的,她也没跟人说过呀。 屋子里四周摆着的宫灯十分耀眼,照得室内很通明,陆重渊本来正低头吃着菜,听到赵嬷嬷的话时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这会听到耳边传来的疑问,他握着筷子的手一顿,他怎么知道? 她的喜好厌恶这么明显。 他又不是没眼睛,看几次也就知道了。 不过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好像他一直都在关注着她一样,所以他只是握着筷子,干巴巴的说了一句,“吃饭。” 他说话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 可此时饭桌上的几人却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萧知更是笑着弯了眉眼,她笑着,没再说什么,只是夹了一筷陆重渊喜欢的菜放到人碗里,然后凑近他,压低嗓音,笑盈盈的说了一句,“五爷,谢谢你呀,我很喜欢。” 热气喷洒在耳朵上。 陆重渊能够清晰的闻见萧知身上的清香,不同任何矫揉造作的香味,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清香味,好闻,甚至比他的安神香还要容易抚平他的情绪。他原先紧绷的心神逐渐放松下来,就连紧抿着的薄唇也忍不住勾起了些许。 像是怕人瞧见似的,刚刚扬起就被他强硬的压了下来。 可不管他怎么伪装,他身上一直凛冽着的气势,此时却还是泛出了一些柔和。 不同五房的温馨。 今日的正院却没以前那么热闹。 虽然也是张灯结彩,围坐在一起,但是却没有以前那种喜盈盈的模样。 陆崇越已经被送去了北郊,陆承策又还在外头公干,就连陆家唯一的小姐,陆宝棠……前几日也因为王家老太太身子不大舒服的缘故被送去王家。 没了这些小辈们,本来就人口不多的陆家自然是显得更加冷清了。 要是以前。 李氏保不准还会活络下气氛。 可因为陆崇越的事,她心里恨透了陆老夫人,哪里有这个好心情跟她扮婆媳情深,打刚才进了门,她请过安之后就没再说话了。 王氏心里也不喜欢陆老夫人。 不需要她开口的时候,自然也是懒得说话的。 至于长兴侯陆修远以及四房的陆昌平,两个一个沉默寡言,一个性子软弱,倒使得这屋子里静悄悄的,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有人打了帘子进来,正是先前陆老夫人打发到五房去的人。 这会见人过来,众人瞧了一眼,见她身后空落落的,也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就像是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似的。 “老夫人。” 绿衣丫鬟走到陆老夫人身边,先朝她福身一礼。 陆老夫人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端坐在主位,眼见她身后空无一人,虽然早就知晓会有这个结果,可脸色还是有些不大好看,沉着眼,没开口,手里依旧握着那串念珠,一颗颗拨弄着,像是在抚平自己的情绪。 过了有一会,她才问道:“那儿怎么说呢?” 绿衣丫鬟轻声答道:“回您的话,赵嬷嬷说五爷身子不大舒服,没法过来。” 这是旧年来的托辞了,每年都是这样,不管陆老夫人派谁去,又或是自己去,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结果,所以陆老夫人在听到这话的时候,也只是停了一瞬,就继续拨弄起手里的念珠了。 “不过……” 那丫鬟像是犹豫了下,才跟着说道:“刚才奴过去的时候,发现五房张灯结彩的,像是准备过年的样子。” 这话一落。 屋子里的气氛就是一变,不管是陆老夫人,还是其余人都有些不敢置信。 陆重渊不过节是公认的事,虽然每年还是照旧过去喊人,可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他是不会来的,不仅不会来,他根本不会过节……那个五房冷清清的,何曾有一日热闹过?有时候远远看着都觉得沉寂的可怕。 可今年,五房竟然张灯结彩,准备过年了? 这…… 怎么可能? 别说王氏等人不敢置信,就连陆老夫人也忍不住呐呐道:“你……说什么?” 那丫鬟不敢瞒人,就把先前瞧见的事,事无巨细向人禀道:“奴没进去,只是远远看着,五房一众下人又是挂灯笼又是贴福字的,看起来十分热闹。” “五弟也真够有意思的,咱们在这候了这么久,千请百请的也没能把人请过来,他倒好,自己窝在那过起年来了。”说话的是李氏,她这会情绪不好,恨不得所有人都没好心情,说起话来自然也是夹枪带棒,冷嘲热讽的。 陆昌平看不下去,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道:“闭嘴。” 他声音重,又添了怒气。 李氏瘪了瘪嘴,到底还是没在多说什么。 王氏受了陆修远的一眼,抿了下唇,只好打起圆场,“母亲,既然五弟已经在过年了,咱们也就别管了,这饭菜都上来这么久,都快凉了……要不咱们也开始用膳吧?” 陆老夫人听得这些却没有开口。 她心里的情绪变化多端,一会是惊讶于陆重渊竟然肯过年了,一会又是忧愁他即便想过年也不肯到正院里来……脸上的神色也随着情绪变化万千。 陆修远见她这幅模样,终归不忍,也开了口,“母亲,五弟肯过年是好事,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您且放宽心,以后总会越来越好的。”他一边说,一边又给人倒了盏酒,跟着一句,“您先吃饭吧,别饿着肚子。” 自己儿子的话,陆老夫人还是听的。 所以她也没有多言,打发那个丫鬟下去,就点了点头。 不过心里还是想着,到底是什么让老五有了变化?难不成……她心里滑过一个名字。 萧知。 只可能是她了。 这么多年老五都不肯做出丝毫改变,可她刚进府的头一年,老五就有变化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陆老夫人的心里突然涌出一丝火热。 老五既然能因为那个女人打破自己的规矩,那是不是? 总有一天,他也能够原谅她? 第36章 第36章 五房。 虽然不同正院人多,但今日的五房倒是难得的喜乐融融。 赵嬷嬷和庆俞已经吃完晚膳了,这会他们让人过来把东西收拾了一下,也就先行告退了。 没一会功夫。 这儿就只剩下了陆重渊和萧知两个人。 倘若是以前,和陆重渊独处的萧知可能会觉得紧张,或是觉得不自在,可如今她倒是也习惯了,这会见他们都走后,就朝陆重渊问道:“五爷,你是想看会书,还是我推你窗下坐会?”说完,又笑着朝人解释道,“等再过会,外头就会放烟花了。” 她刚才出去的时候特地估量了下。 东边那个窗子,最适合看外头的风景,而且那边吹不到风,就算开着窗子也不必担心。 陆重渊倒是无所谓做什么。 不过看了眼身边的小女人,见她时不时往东边那个窗子看去,就知道她心里其实是想看烟花的……便也随了她的心愿,说道,“推我去东边那个窗子吧。” 他这话说完。 萧知果然笑弯了眼。 她轻轻“哎”了一声,然后就推着陆重渊朝那处过去。 这个时候距离放烟花的时间还早,她又拿了一本陆重渊常看的书,以及一些果茶等物,然后才回到了陆重渊的身边坐下。 窗子先是打开了一条小缝,能够看到院子里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的大红灯笼,天上倒还是一片寂静的模样。 两个人就这样挨坐着。 陆重渊握着本书看着,萧知就坐在他身边剥着橘子。 金灿灿的橘子皮被她剥成了开花的样子,她一边低头剥着,一边与人闲话家常:“五爷,你以前在这个时候会做什么?”她心里的确是蛮好奇的,陆重渊不过年又不过节,也不许别人靠近,那么他在这样的时候会做什么呢? 总不可能坐着发呆吧。 他会在这样的时候做什么? 陆重渊听到这个询问,翻着书页的手一顿,倒是细细想了一会,年少的时候,每回碰到这样的日子,他的心里就仿佛有一头困兽,嘶声吼着想冲出来,弄得他也不安宁。 那个时候,他曾在夜里独自一人打马过长街,任由这寒冬腊月的寒风打在身上,好似只有这样才能抚平心中的情绪。 可后来年岁越大,看得越淡,倒是也没那么多感觉了。 任凭正院那群人怎么喜乐融融,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他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练剑,一个人吃酒……虽然冷清,倒也自在。 又翻了一页手里的书,他才答道:“看书,练剑……” 这倒像是陆重渊的性子,萧知心里想道。 手里的橘子已经剥好了,她先是吃了一瓣,觉得甜后才递给人,见他转过来的视线就笑道:“你尝尝,很甜的。” 陆重渊却没有立刻接过,他坐在轮椅上侧着头,就这样看着萧知,看着她灿烂如花的笑颜,看着她眼中盈满的星辰,那颗心好似也没那么平静了。 以前的他的确享受孤独。 可如今……他恐怕再也不愿意回到从前。 她整日叽叽喳喳的像只小黄莺似的,这五房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身影和声音。 醒来的时候,她在。 闭眼要睡的时候,她也在。 她一日有大半时间都待在他的身边,给他念书,与他说笑,推着他往外头走,她会踮起脚尖给他摘下一枝枝头开得正艳的白梅,也会替他抚平肩上的风雪,明明知道他并没有那么软弱,可若是碰到什么事的时候,还是会用她那纤弱的身子挡在他的身前。 她就像一道意外破开云层的光,打进他的心里,不知什么时候在此驻扎生根,发芽生长。 享受了这样温暖的他,怎么可能再回到以前?陆重渊根本无法想象倘若有一天,他身边的这个女人会离开她,那将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情景。 他肯定会疯的。 不…… 他绝对不会容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眼中突然闪现出一抹暴戾,就连原先放松的身子也紧绷了起来,他突然伸手握住萧知的手,像是怕她消失似的,格外用力。 “五爷……” 萧知不知道陆重渊这是怎么了,只知道手被人抓得很疼。 她轻轻皱了皱眉,倒是也没有挣脱开,只是把另一只手轻柔的放到他的手背上,带着包容和安抚,一下一下抚着陆重渊的手背,眼看着他眼中的戾色逐渐消失干净。 这才问道:“五爷,你还好吗?” 陆重渊那双长而又翘的睫毛因为她的话轻轻抖动了一下,他像是还没反应过来现在是什么情况,直到看到萧知虽然强忍着但还是紧拧起来的眉,以及手上的异样……他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竟用力的抓着她的手。 他有多大的力道,他自己很清楚。 怕自己会像上次那样弄伤她,陆重渊立刻就松开了手,可即便如此,那白玉般的手上还是有了一道明显的指痕。 “你……” 陆重渊的声音有些干哑,“你为什么不挣开。” 大概是听出他语气中的自责,萧知笑了下,然后冲人说道:“不疼啦,就是瞧着有些可怕。”她说话的时候,脸上还扬着一抹笑,看着明媚,却也有些逞强,怎么可能不疼呢?陆重渊的力道那么大,她都以为自己的手骨都要被人抓碎了。 是想推开陆重渊的。 但看着他刚才眼中的阴沉和暴戾,以及一抹少见的害怕。 萧知只当他又是想到了以前那些不好的记忆,便有些舍不得了,他那么可怜,要是再被她推开,那得多可怜啊。 何况……她也不觉得陆重渊会伤害她。 所以这会她也只是冲着人笑道:“五爷,真的没事。” 陆重渊看她明明疼得要死,却还是强撑着说“没事”,心里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只是有一抹心疼,先前心中的阴沉和暴戾也消了个干净。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重新朝她伸出手,不似先前那般用力,而是小心翼翼的把她的手抓在自己的掌中,然后低着头,轻轻替她揉着。 他一边揉,一边沉着声音和她说,“以后我要是再这样对你,就推开我,或者……拿你的匕首刺我。” 他没法保证自己的情绪,也没法保证在先前那样的情况下,会不会伤害到她。 萧知听到这话倒是一怔。 她起初以为陆重渊是在开玩笑,可低头看他脸上的认真神色,又觉得不像,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皱着眉沉着脸说这样话的陆重渊,她竟然有些想笑。起初只是想想,可后来像是绷不住似的,她的嘴角开始微微往上扬,就连眼中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陆重渊察觉到她的变化,便抬头朝她看来,在看到她眼中未加掩饰的笑意时,又皱了皱眉,沉声道:“我先前说得都是认真的,倘若我再像先前那样伤害你,你就刺伤我……” 疼痛使人清醒。 只有他清醒了,才不会伤害她。 萧知听着这话却没有回答,反而笑盈盈的看着他,反问道:“那五爷以后还会伤害我吗?” 陆重渊一愣,脸上的神色也跟着一顿。 他还会像以前那样伤害她吗? 他……不知道。 “我知道五爷不会伤害我的,你看刚才,我什么都没做,你也好了……”萧知仍旧扬着笑脸看着他,手上被他搓揉的那处地方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她笑了笑,把手覆在陆重渊的手背上,又道,“五爷,好了,真的不疼了。” 陆重渊听到这话却没有立刻松开,反而抿着唇望着她。 他自己都不敢确信以后会不会伤害她,可身边的这个女人却十分笃定。 她的信任和依赖,包容和温柔,让陆重渊这颗刚才还略显浮躁以及不安的心,竟然渐渐的安静了下来,他就这样看着她,一眨不眨地。 最终在她温柔的注视下,终于松开了手。 “呐……”萧知重新把手里刚才那剥好的橘子放到他的掌心,然后笑看着他,说道:“吃橘子吧,很甜呢。” 陆重渊看着手心里金黄色的果肉,拿起一瓣放进嘴里,果皮一碰即裂,甜甜的水汁在唇齿之间散开。 “是不是很甜啊?”身边传来萧知带着笑意的声音。 陆重渊转头看向她,她笑的明媚,外间的月色透过那条缝隙打在她的身上,使她又平添了一份温柔……他就这样看着她,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很甜啊。 萧知见他应声,脸上的笑意倒是越深了。 她也没再说什么,一边吃着橘子,一边托着下巴看外头的风景。 算算时辰。 这会应该也快放烟花了。 果然就在她这个念头过后,外头就突然响起了一阵声音,她笑着站起身,推开窗,本来黑寂寂的天空此时被烟花炸得跟白日似的,那是从宫城里发出来的烟花,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工匠为这除夕夜里的烟花绞尽脑汁。 可就是因为他们的努力,才能让他们看到这样璀璨的烟花。 她以前还是顾珍的时候,时常爱往宫中跑,不比现在站在外头只能远远瞧着,她那个时候可以近距离的观赏,甚至胆子大的时候还能去点燃那个引燃物。 然后就站在长廊下捂着耳朵仰着头,看着头顶灿烂又夺目的烟花在天上炸开。 她那会最喜欢爬到宫里的角楼。 那里是皇宫最高的地方,站在那边往下看,可以看到整个京城,也能更好的看到头顶的烟花。有一回,宫里的烟花刚刚炸完,京中其余地方也纷纷放起了烟花,东边放完西边放,那个天就没暗下来过。 不过现在。 她自然是没法去的。 她进不了宫里,上不了角楼,只能远远站在外头,看天上的烟花。 收回思绪。 萧知让开身子,把陆重渊推得更近了些,然后就站在他身边,冲他笑道:“五爷,你快看。” 她说话的时候。 天上有越来越多的烟花了,有动物样式的,例如孔雀、兔子、锦鸡、仙鹤……也有花卉的,例如梅兰竹菊、桃李海棠,还有一些吉祥意头的,例如寿人捧仙桃,五蝠连如意的。什么样的都有,虽然只是转瞬即逝,但也足够让人难以忘怀。 萧知仰着头看着天上的烟花,笑着问道:“五爷,好看吗?” 她说话的时候也没转头,只是看着那些烟花,边笑边说,“我们这儿还是离得远了些,看得也不够仔细,要是离的再近些,肯定会更好看的。” 她喜欢烟花。 何况这些烟花都是转瞬即逝的,也就分不出神去看陆重渊现在是什么反应,自然也就没发现……她在看烟花的时候,身边那个男人却一直在注视着她。 好看吗? 好看啊。 他这么多年看过无数风景,无论是烟雨蒙蒙的江南水乡,还是黄河落日的大漠风光,却都不及他眼前这个人。 外头的烟花放得差不多了,萧知转过头,刚想和陆重渊说话,却看到他一瞬不瞬地注视,愣了下,倒也没多想,只是问道:“五爷,怎么了?” “好看。” 陆重渊看着她,轻声说。 “什么?” 萧知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又笑道,“您是说烟花好看吗?” “今年的烟花还不算好看,有一年皇宫里的烟花才算好看……”她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就住了嘴,没再多言。 外头的烟花爆竹声还是没个间断。 萧知捏了捏袖子里的那串平安结,犹豫了下,然后半蹲在人身前,和他说,“五爷,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她说话的时候,话语之间还是有些犹豫的。 她以前送过许多人东西,稀奇的,珍贵的,打海外送过来独一无二的……她从来都是眼也不眨就送出去了的,唯独此时被她小心翼翼藏在袖子里的这个最为寒碜。 她怕陆重渊不喜欢,更怕他嫌弃。 不过她向来是个果断的人,没有事到临头就退缩的道理,再说不管陆重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这总归是她的一份心意。 所以也就犹豫了那么一会功夫,萧知就把袖子里的平安结拿了出来,她握着那枚平安结,放到了陆重渊的手上,轻声说,“我也不会做别的,只有打得络子和平安结还算拿得出手,你,别嫌弃。” 陆重渊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那枚平安结,红色的绳子被勾勒的十分平整,底下还有一颗玉珠,这会开着窗,那底下的穗子被风吹得不住拂动。 明明轻如无物的一件东西,可此时却好似有千斤重似的。 陆重渊因为她这句话,一直低着头,看着掌心里的那一串平安结,瞳孔微缩,似是太过惊讶,就连手都忘记收回了。 他就这样看着那串平安结,眼睛一眨不眨,好一会才哑着嗓音问道:“这是,给我的?” 萧知听着他话语之间的小心翼翼和不敢置信,方才还留有的几分担心倒是也逐渐消散了,她仍旧半蹲在陆重渊的身前,仰着头看着他,笑道:“是啊,这是我给五爷的新年礼物呀。” 说完。 她是又停顿了一瞬才跟着一句:“我听说,好运都是相对的。”上苍让你前半生饱受苦难,所以你的下半生一定会顺遂如意的。 “五爷……” 萧知仰着头,突然又喊了人一声,见他循声看来,又扬了个明媚的笑,“希望你以后可以岁岁平安,万事如意。” 岁岁平安,万事如意…… 这句最为普通的祝福,却是陆重渊长到现在第一次听到。 心跳像是漏了几拍,陆重渊低头看着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哑着声,很轻的说道:“岁岁,平安啊。” 外面的烟花好像终于消停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烟花味,虽然离得远,但随风传来,其实也不大好闻,萧知起身去关窗。 “我没给你准备礼物。”她听到身后的男人这样说道。 萧知一愣,她关上窗然后转过头朝人看去,笑着朝人说道:“没事啊。”这种东西又不是相对的,她本来就没想过要陆重渊给她什么。 陆重渊却只是抿着唇看着她,手里仍旧小心翼翼的握着那个平安结,说道,“你想要什么?”他语气郑重,一副非得人说一个的样子。 她想要什么? 萧知笑了下,她想要的东西太多了,但是这些事,有些说不得,有些她靠自己就能做,不过……她心下一动,“五爷,我想出府去看看,可以吗?” 陆重渊听到这话倒是几不可闻的皱了下眉。 出府? 他自从伤了这条腿之后就没再出过府了,外头的一切对他的吸引力并不大,不过看着萧知,见她眉宇之间的渴望。 他握着平安结的手收紧,轻轻抿了下唇,终究还是不忍人失望,“过几日吧。” 萧知听到这话,无论是脸上还是眼里的笑意,都更深了,她醒来这么久,终于有机会可以出府了。 虽然是跟陆重渊一起出去。 ……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萧知推着陆重渊进里间的时候,想起今早醒来的事,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五爷,昨儿夜里,你是在榻上睡的吗?” “嗯。” 陆重渊低头系着平安结,头也没抬就应了这么一声。 “你,你还是睡床吧,那个贵妃榻太小了,还是我睡榻吧。”虽然她睡得也不大舒服,每天醒来的时候也是腰酸背痛的,不过相比陆重渊,还是由她来睡比较好。 陆重渊仍旧言简意赅的拒绝道:“不用。” “你先睡吧,我自己进去洗漱。”平安结已经系好了,他说完这么一句,就收回手打算自己推着轮椅往水房去。 轮椅往前推动了一下。 萧知还站在原地,她看着陆重渊即使坐在轮椅里也显得十分高大的身影,又看了西边窗下的那个贵妃榻,这么小,陆重渊怎么睡啊?刚才吃饭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虽然陆重渊掩饰的很好,可时不时都会摸一下自己的肩胛骨。 肯定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 他的腿又不好,行动起来也不方便,要是出什么事…… 萧知皱着眉想着这些。 陆重渊既然说了不让她过去睡,肯定是不会让她去的,她也不可能真的去别的房间,她是陆重渊名义上的妻子,总得贴身照顾人,眼见陆重渊都快进水房了……萧知的指尖不自觉的捏了捏。 “五爷,我们晚上一起睡吧。” 轮椅推动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突然停顿似的,在停止之前甚至发出了极为刺耳的一声。 陆重渊的手已经握住了布帘,可此时却没有掀起,他的脊背也有些僵硬,就连那张无人看见的面容也有些绷得厉害……好一会,他才哑声问道:“你不怕我欺负你?”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 萧知的确是害怕的,她长这么大,除了以前嫁给陆承策之外,还没跟其他人同床共枕过……更不用说是男人了。 可听到陆重渊的这番话,她却突然不觉得害怕了。 陆重渊不会欺负她的,这个男人刚才伤了她的手,都能说出再有这样的事,就拿匕首刺她的话,又怎么可能会欺负她呢?所以,她捏了捏手指,也没再犹豫,笑着和人说道,“不怕,您不会的。” “您快进去洗漱吧,我先去铺床。” 说完。 她也就没再理会陆重渊,自顾自走到贵妃榻上,把被子和枕头都抱了回来。 陆重渊的情绪其实还没平复,他还站在布帘前,虽然离得远,但余光还是可以看到不住忙活着的萧知,他看着她把东西都搬回去,看着她坐在床上铺着被子,从始至终,她的脸上都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愿。 她是愿意的。 心下不知道想到什么,只是砰砰砰的,跟敲着战鼓似的。 萧知铺好被子看过来的时候,发现陆重渊还站在水房前,愣了下,她站起身问道:“五爷?你怎么了?” “没事。” 陆重渊的语气有些干巴巴的,说完,他就直接打了帘子进去了。 他看起来和平日没什么差别,可那块掀起的布帘因为力道太大的缘故,迟迟都未曾落下。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刻钟之后的事了,屋子里的烛火已经灭了几盏,不像刚才那么明亮,就连外头的喧嚣声好似也都停了下来,没有说话的一处地方显得格外寂静。 萧知坐在床上,听到从不远处传来的轮椅声,越来越近。 她刚才的确没什么感觉,可此时听到那由远及近的轮椅声,想着今晚要跟男人同床共枕,终究还是生出几分不好意思。 不等人靠近,她就已经站起身了,略带仓惶的声音在屋中响起,“我,我先进去洗漱。”说完也不等人有所反应,她就往水房跑。 陆重渊在的那个角度,可以清晰的看到她微红的脸颊。 没有去拦她,只是看着她仓惶的身影,难得的扬了一下嘴角,明明怕的要死,还说什么不怕……他的心情有些少有的愉悦,那微微扬起的嘴角更是消也消不下。 等人跑进水房…… 陆重渊才收回视线,然后转头看向拔步床上的两条被子。 这两条被子,一条绣着并蒂开花,取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之意,而另一条绣着石榴,意为多子多福……那个丫头肯定没发现。 不然肯定得臊的更厉害。 …… 萧知平日里洗漱很快,可今天倒像是故意磨时间似的,足足花了三刻的功夫还没好。 等到终于磨不下去了,她才出去。 外头的烛火大多都被熄灭了,只留了靠近拔步床的一盏,方便人走路。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可平日里就算陆重渊醒着也是这样的,所以萧知的步子还是放的很轻,就连那颗心也是高高悬着的。 房间就这么大。 走了这么久,肯定也已经走到了。 站在拔步床前的时候,萧知还有些犹豫,她是先探了探头,然后就看到睡在里侧,闭着双目的陆重渊,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她试探性的喊了一声,“五爷,你睡了吗?” 无人回应。 可萧知却像是松了心神。 虽然她不介意和陆重渊同床共枕,但要是和醒着的陆重渊睡在一张床上,她还是会有些紧张的。 现在陆重渊睡着了正好。 小心翼翼的脱了鞋袜上了床,又把帐子都给落下,要躺下的时候,她又看了一眼身边,见陆重渊纹丝不动,就连眼皮也没有抖动,这才放心,合衣躺了下来。 刚刚躺下的时候,萧知还有些睡不着。 不知道是因为陆重渊在身边,还是因为这是她醒来后过的第一个年。 忙碌的时候不会想太多,可此时躺在床上,四周又这么安静,她还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以前的事……以前过年的时候,他们都是一家人聚在一起的。 父王母妃跟神仙眷侣似的,两人都是喜好音律的人,一个弹琴一个就吹箫。哥哥就在旁边舞剑,至于她呢……她不爱这些,乐得偷懒,就托着下巴坐在椅子上,笑盈盈的看着他们。 后来嫁给陆承策,过年的时候也是一大堆人。 那个时候。 现在被她厌恶至极的陆家人还没露出他们恶心的爪牙,他们宠着她惯着他,事事都依她,陆承策也是,他平日里对谁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唯独面对她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他会握着她的手,与她说,“阿萝,我是有多幸运才能娶到你。” 他会揽着她的肩膀,和她说,“阿萝,我会好好对你的。” 甚至就在他拿着圣旨去赐死她的父母时的前一日,他还蹲在她的面前,抚着她的脸,和她说,“阿萝,以后我会好好陪着你的,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说着对她好,说着不会让任何伤害她。 可偏偏,他却是那个伤她最深的人。 …… 心下有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跟陆承策青梅竹马长大,又在最好的年纪嫁给他,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陆承策会是那个检举她父王谋逆,亲自监杀她父母的人。 可眼见为实。 她纵然不愿意相信又能如何? 何况当日那个男人的言语还在耳边环绕“永安王与朝廷官员密谋在前,私制龙袍在后,证据确凿……” 好一个证据确凿! 他既然说证据确凿,那她就去查清所有的真相,洗清她家人的冤屈。 她的父王母妃从来不曾涉入党政,就连她那个天资聪颖、人人夸赞的哥哥也怕皇伯父和太子哥哥忌讳,所以连入朝为官都没有。 可即便是这样…… 这群人还在肆意诬赖着她的父王母妃,把一盆盆的脏水往他们身上泼,甚至还逼死了他们。 心里的情绪像是绷不住似的,萧知整个身子都紧绷的不行,可听到身边传来的均匀呼吸声,她这颗被仇恨充斥着的心竟像是被一只宽厚的大掌轻轻抚平了似的。 她转头朝身边的男人看去,屋子里太昏暗了,她只能隐约瞧见他一个轮廓。 没了平日里的清冷阴沉,此时的他平静又令人心安。 萧知看着看着,倒是也平静了下来,没事,她很快就可以出去了,她会找回她的哥哥,一点点查清真相,洗清一切的脏水,还她父王母妃一个清白的真相。 心绪渐渐安静,困意也就袭上心头了,她今天忙了一日,实在是太累了,眼皮子一撘一撘的,终于还是沉沉睡了过去。 等她睡着后。 身侧一直闭着眼睛的陆重渊却睁开了眼睛。 他那双漆黑如墨的凤目中清清亮亮的,哪有一丝困意?一看就是一直没睡着的样子。陆重渊的六识本就不比常人,这会即便是在这样昏暗的场景下,他也能把身边人看个通透。 她睡着的时候不似平日显于人前的那般欢快,眉是皱着的,红唇也往下压着,小巧玲珑的鼻子轻轻抽着。 不知道是在做噩梦,还是本身心里就有着不少愁苦,使她整个人看起来竟是要比平时还要显得可怜。 陆重渊见她睡得很沉,倒也不怕吵醒她,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按在她的眉宇之间,一下又一下,力道轻柔的替人抚平着折起的眉。 起初萧知还有些不自在,轻轻嘟囔了一声。 可到后头大概也习惯了,不仅那紧皱的眉心放松了,就连一直紧绷着的身子骨也逐渐放松下来。 陆重渊没有立刻收回手,他侧着身子,从她的眉心一直往下,最后停留在唇角处,把那微微往下瘪压的唇角给人重新扬了起来,这才打算收回……可手还没有收回,就被萧知抓住了。 牢牢地抓在手心。 陆重渊的身形一顿,但也没有太过担心。 他不怕萧知在这个时候醒来,她若是醒着,别说这样握着他的手了,恐怕连睁眼都不敢。 倒是可以收回。 但却有些舍不得,她的手心这么温暖,好像可以抚平他一切不好的情绪……任由她这样握着。 而另一只手也跟着伸出,覆在她的脸上,带着极为轻柔的力道,一寸寸抚过她的肌肤。 他从来没被人这样对待过。 又是替他操持着过年,又是给他夹菜说笑,还送他礼物给他祝福。 陆重渊想,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这个日子,他不会忘记在烟花最为绚烂的那一刹那,有个人蹲在他的身前,仰着头,和她说“岁岁平安”。 他看了一眼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十指紧扣。 极为亲密的姿势。 冷清的眉眼在此刻绽放出几丝笑意,那是从来没有人看到过的艳色,他就这样抚摸着她一寸又一寸的肌肤,缓慢又低哑的说道,“你既然握住了我的手,那这辈子都不能再松开。” 是她捧着光明来到他的身前,试图唤醒他走出那个黑暗的回忆。 如今他一脚已经如她所愿跨出。 再也无法回头。 他可以为她走出这漆黑的世界,但前提,是她在的他的身边。 如若…… 陆重渊眼中的柔和在此时转为晦暗,像是两汪黑洞似的,就连覆在她细嫩肌肤上的手也多用了些力,等听到身边的小女人轻轻嘤咛一声,这才回过神。 他重新轻柔的替她抚着细腻的肌肤,见她重新变得安静,眼中的柔和也重新回归了。 不会有那一天的。 他不会让那一天到来。 翌日。 萧知醒来的时候,天色又已经大亮了。 她看了眼身边,陆重渊已经起来了,不用在醒来面对他,萧知还是很开心的。 外头已经有丫鬟候着了。 不过不同于以前,今日一道进来的还有赵嬷嬷。 她手里握着一只木盒,看到她坐在床边就笑着先福身行了一礼,“夫人。” “嬷嬷怎么来了?”萧知有些诧异的看着她。 “老奴……”赵嬷嬷张口想说些什么,可目光在注视到床上的两床锦被时,先是一愣,继而又是激动的喜上眉梢,夫人和五爷经了之前的事,如今果然是越来越好了,现在都已经同床共枕了。 这假以时日…… 她的小公子,小小姐还会远吗? 可她到底是历了事的,虽然心里激动,但也不至于太过显露。所以在激动了那么一瞬之后,她就很巧妙的掩饰了下去,然后同人说道:“夫人嫁过来也有一段日子了,老奴今儿个是把五房的账册来交给夫人的。” 这也是她昨儿个做的决定。 原本她握着这些东西,一来是担心五爷不喜欢夫人,二来也是怕夫人没经过事弄不明白。 可如今第一个是不用再说了,至于这第二个……昨儿个夫人那一番安排,件件桩桩都没有一丝差错,既如此,她自然也不会舍不得放这些权力,总归以后陪着五爷走到最后的是夫人。 何况这内宅里的人,握着权力和没握权力相差太大了。 萧知听到这话倒是一楞,她这会正握着帕子擦着脸,听到这话便移开了手中的帕子,那双长长的睫毛轻轻眨了几下,她是先看了一眼赵嬷嬷,然后又看了眼她手中的盒子,而后才问道:“五爷知道吗?” “知道的,还是五爷跟老奴提的。” 赵嬷嬷笑着和人解释道。 早间五爷出门的时候,就让庆俞把她喊了过去,与她说了这一桩事,不过就算五爷不提,她也是打算去说的。 这样的不谋而合,倒是让她更清楚五爷对夫人的心意。 她的目光看着那两床被子,眼中的笑意更为柔和了。 既然陆重渊都说了,赵嬷嬷也把东西拿过来了,萧知也就没拒绝,她现在没人没权势,纵然因为陆重渊的缘故,底下的人不得不听的话,可这些总归是有客观原因的。只有她自己强大了,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 “那就劳烦嬷嬷了。” “不麻烦不麻烦……”赵嬷嬷又笑着和她说了一句,然后就道,“那夫人先洗漱,等你吃完早膳,我再和您细细讲一回。” …… 等吃完早膳。 赵嬷嬷就如约和她说起了五房的大小事务。 “这是家中给五爷的一部分……”赵嬷嬷先是取出了一部分地契、商铺,放到萧知的面前,“总共十五间铺子,并着东边的一块果园还有两处庄子。” 这东西若是放在寻常人家,其实也算多了。 但对萧知而言,实在是有些不够看,她以前嫁给陆承策的时候,除了那一百二十八担嫁妆,光陪嫁的商铺就有三十多间,还不算果园、庄子,不过她也知道这长兴侯府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风光。 老长兴侯是个不会打理的,整日只知道窝在那女人香里。 到了这一代的长兴侯,也就是她之前那位公爹,他倒还算有些本事,可为人沉默寡言又太过刻板,也只能让这侯府不足以衰败罢了。 那个时候她掌着中馈的时候,可没少给陆家着想。 “还有这些,是五爷自己一个人的产业。” 赵嬷嬷边说,边把盒子里剩余的一部分放到了萧知的跟前,相较陆家的那些产业,陆重渊自己的私人产业……却是要丰厚的多,几十间铺子,十几处的果园庄子,甚至还有一个自带温泉的别庄。 纵然是萧知,此时看着这些也不免有些惊诧。 “这些……” “都是五爷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他自己是没个打算,不过老奴想着他以后成婚生子,总得有些积蓄,就让我那个儿子帮着挑拣着,十年下来,倒也有不少了。”赵嬷嬷边说,边又补了一句,“如今这些外头的事务是我那个儿子管着的,平日里夫人若是有什么需要,或是想问的,只管召他便是。” 萧知对谁管,并不在意。 何况赵嬷嬷的儿子也肯定是陆重渊的亲信了,她肯定是放心的。 就这样低头翻看着,有好几家产业都是京中比较出名的,看着这些,萧知心里突然想起……如今她死了,那么她的那些嫁妆呢? “夫人,怎么了?” 赵嬷嬷见她皱着眉,轻声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没有。” 萧知敛了心思把东西都放进了盒子里,抬头朝人笑了下,“嬷嬷说的,我都记下了,日后还得劳烦嬷嬷多加提点。” 赵嬷嬷自是笑着应是。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外头便有人过来传话,“夫人,老夫人喊您过去。” 第37章 第37章 这一次再去正院。 领路的人倒是换成了平儿。 平儿仍是以前那副客客气气的模样,瞧见她出来便恭声问了一句“安”,其余旁话倒是半句都没有。 萧知和她相处过这么几回,自然知晓这位陆老夫人身边的平儿姑娘为人最是谨慎,平日里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是滴水不漏的,倒也怪不得她这么小的年纪却能在那个多疑的陆老夫人面前占得这么一层席面。 又想到之前平儿的提醒和雪中送炭,萧知脸上的笑意倒是也多了些,这会边走边同她说道:“劳烦平儿姑娘走这一趟了。” “五夫人客气了,这些都是奴的分内事,担不得劳烦两字。” 平儿半低着头,露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说出来的话也格外谦顺,“何况今日也是老夫人遣奴来的,她怕底下的人没个规矩,惹您不开心,便特意遣奴走这么一趟。”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也很有意思。 一来是说明,这回我是受命过来,可上回却是我特地来找您的,咱们两人的合作还在继续,二来也是点明了这次陆老夫人的态度。 萧知心里门儿清,脸上却是半点表示都没有,仍是一幅笑盈盈的模样,嘴里倒是道了一句谢。 她明白平儿的打算,陆老夫人年纪越渐大了,身子也不大好,想要在这内宅好好活下去,就不可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何况以平儿的手段和心机,真的到了年纪外放出去,倒不如留在府里找个合意的管事嫁了。 日后还能在这宅子里当个管事娘子。 这种侯府世家里的管事娘子,可比外头那些芝麻小官的官太太还要金贵,就算日后出去,别人也得恭恭敬敬喊她一声“某娘子”。 想来。 这位平儿姑娘做的也是这个打算。 要不然以她这个年纪,完全不必在这个时候冒险,安安心心在陆老夫人跟前多伺候几年,然后到了年纪就放出府去找个夫婿嫁了。 以后什么内宅是非都同她没有什么干系。 萧知倒是不觉得这样的人有什么不好,有心机有手段,还有能力,想往上爬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她以后在这府里要是能有平儿的帮衬,办起事来倒是会松快不少……不过前提是她先夺了这个家中的中馈。 若不然。 恐怕这位平儿姑娘也不会真心帮她,毕竟她们两人之间原本就是因“利”结缘。 不过怎么才能重新收回府中的中馈大权? 王氏虽然不得陆老夫人喜欢,但毕竟也是侯夫人,又没犯什么大错,若是想要轻轻松松的从她手中拿回中馈,这简直是痴人说笑。她现在倒是握着王氏一个把柄,不过萧知并不觉得“漏发”例银这样的事,足以让王氏交出中馈。 顶多是让陆老夫人责罚一顿,丢个脸面罢了。 何况她现在这个身份,只怕别人也不觉得她一个孤女能够把府中事务打理好。 好在…… 萧知心里又有些庆幸。 如今赵嬷嬷刚把五房的事务交给她,这段日子她倒是可以做点名声出来,至于陆老夫人那边……那位老夫人如今对她这么客气,还不是想着能借由她的手跟陆重渊和好如初? 真是好笑。 嘴里说着想和自己的儿子和好如初,却从来不曾为过去的事道过歉,甚至到现在还笃定不会有人真的关心陆重渊。 这样自私自利的人,根本不配做母亲。 何况早在那一次之后,她就已经有所打算了,不会再为陆老夫人的事惹陆重渊不高兴,陆重渊原不原谅是他自己的事,旁人无权摘指也无权过问……所以陆老夫人以为能借她的手去讨陆重渊的欢心,那便是大错特错了。 她不会帮她。 当然…… 这段时日,她倒是可以因着陆老夫人的“宠爱”做一些事。 左右陆老夫人也不是真心的,她利用起来倒也不必觉得亏心,她始终不会忘记那日陆老夫人让她跪在她跟前,把那一盆盆脏水往她身上扣的样子。 萧知心里突然在想。 如果她没死的话,失去了父王和母妃的庇佑,没了永安王府这么一座大靠山,那么陆家这群人会怎么对她?他们会像以前那样把她捧在手心吗?不会的……这群自私自利的人绝对不会像以前那样对她。 可能和现在她这个身份的处境也没什么两样吧。 她才死了多久啊,半年多一点的时间,可这府里却好像没有一个人是悲伤的,她敬爱的婆母早早穿上了大红衣裳戴起了珠翠首饰,而她那位好夫君呢,如今升了高官拿了厚禄,保不准不用多久还会迎娶美娇娘。 真是嘲讽啊。 萧知暗暗垂下一双眼帘,抿着唇没再说话。 两人就这样一路往前走去,萧知自从说完那一声谢之后便再未说其他话,手揣着兔毛手笼,微微抬着下颌,抿着唇,就这样迎着风往正院走去。而她身边的平儿却因为这长时间的静默,不由自主的用余光去打量身边人。 平儿心中对萧知的这一番表现是有些惊诧的。 她身边的这位年轻妇人其实同她也差不多年纪,恐怕比她还要小几个月,明明以前还是一副小心翼翼、胆战心惊,任谁都看不上的模样,可如今却不慌不张,处变不惊,一副万事皆胜券在握的表现。 不知道为什么。 她心里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样的五夫人绝对不会乖乖听从老夫人的安排。 恐怕老夫人想要借由五夫人的手挽回五爷的心…… 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平儿这样的打量,萧知不察觉是不可能的。 此时萧知心里的情绪也好了许多,余光瞥见平儿脸上的神色,心下一动就明白过来了,她仍是先前那副笑盈盈的样子,语气却很柔和,“平儿姑娘对我的好,我心里都记着……”她一边说,一边从兔毛手笼里抽出手按在平儿的手背上,轻轻一拍,“只要平儿姑娘乐意,我身边始终为你留着一个位置。” “若是你不愿也没事的。” “等你日后成婚嫁人,我自然会给你备一份厚礼。” 这话也算是明明白白同平儿说了。 不管她对陆老夫人怎么样,与旁人是没有关系的。 她若是愿意…… 她的身边始终替她留着位置。 这话。 萧知说得明白,平儿听得也明白,但平儿却从萧知温和的笑颜以及手上的力度,察觉出另一抹意思,“你愿意,我以后自然会好好对你,你不愿意也没事……可若是你想要两头讨好,左右逢源,那就错了。” 不知道为什么。 心里想到这个念头,她整个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起初的确是打了左右逢源的打算,毕竟陆老夫人这些年对她也是真的好,她虽然想为自己谋条出路,但也没想过要背叛陆老夫人……可现在萧知把这件事明明白白的摆在她的面前,要她从中做出一个选择。 选择陆老夫人。 还是她。 如果没有这么一遭,平儿肯定会不假思索的选择老夫人,就算她再看好五夫人,五夫人也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不久的小丫头,无权无势,又没什么背景……可就是因为这一番话,她心里却不得不犹豫了起来。 明明眼前这位年轻妇人还什么都没有。 但就是让她有一种深深的念头,这个妇人一定会成功的,总有一日,她会站在至高的地方。 而其他人只能跪在她的脚边。 平儿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抹后怕,她在想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要沾染这件事,安安分分的待在陆老夫人的身边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但心里又有另一个想法,不甘,她不甘心……以前侍奉在陆老夫人身边的那几个丫鬟,有些到了年纪也都被打发出去嫁人了。 有老实的掌柜,也有还算不错的书生。 看起来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嫁了人生了孩子,然后就在家里操持着内务。 可她却不想。 她不希望自己,以后只能依靠自己的夫君过日子。 她家里兄弟姐妹多,她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自小就体验了仰人鼻息过日子是怎么样的,如今好不容易出来,成了侯府里的一等丫鬟,让她抛弃现有的一切嫁人,替人生儿育女,操持内务,让后只能仰仗自己夫君的鼻息过日子。 她不愿意! 她要留在侯府,可陆老夫人终究会死,四房那位夫人是个不中用的,侯夫人看着不错,实则也是个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所以她才会选择眼前这位五夫人。 可现在这位五夫人眉眼弯弯的看着她,强硬的要她做个选择。 她…… 不得不犹豫。 萧知看着素来冷静沉稳的平儿此时却流露出几丝慌张,心里明白平儿这是在想什么,她并不着急于平儿的回答,只是想同她说清楚……我们两个各自有各自要的东西,能合作能双赢自然是最好的。 但墙头草这样的事还是算了,她平生最厌烦左右逢源的人。 她可不希望以后碰到什么大事,这位平儿姑娘半路给她掉链子…… 眼见她面露复杂,仍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萧知也就没再说什么,她的脸上仍旧挂着温和的笑,手却从人的手背上收了回来,嘴里说出来的话还是跟先前一样,客客气气的,“不着急,平儿姑娘可以慢慢想。” 想清楚才好。 可萧知的手还没收回就在半空中被平儿握住了。 有些诧异的朝人看了一眼,然后萧知就看到原本还犹豫不决的平儿此时却好似下定主意似的,脸上露出一副坚定的神色,就连说出来的语气也十分肯定,“五夫人,奴愿意。” 富贵险中求。 当初她那个父亲要把她卖给隔壁村那个鳏夫的时候。 她半夜里逃了出来,把自己卖给牙婆,进了侯府,从一个最末等的洒扫丫头做起,一步步做到现在。 握着萧知的手没有松开,平儿仰着头看着她,用很低的声音,说着极为坚定的话,“五夫人,奴愿意跟随在您的身边,只……效忠于您。” 她重复道。 萧知听着这话,突然就笑了,她笑得十分明媚也十分开怀,没有说话,只是反握住平儿的手,轻轻拍了一拍。 而后,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正院,收回手,用往日最平常的模样,同她说道:“好了,该走了。” 那位老夫人恐怕也等急了呢。 走到正院。 平儿已敛了心思进去回禀。 萧知仍旧站在门口。 不同上回来,这次不管是院子里的丫鬟、婆子,还是廊下候着的那些人,都对她十分客气,若是细瞧的话。 那份客气之余还有几丝后怕。 当日她持鞭抽打陆崇越的事只怕都已经传开了。 她们害怕她,不足为奇。 她也没什么反应,照旧站在廊下。 手抚着斗篷上的毛,目光倒是正好同不远处走来的一个婆子相会,不等她移开视线,那个婆子竟是吓得直接停了下来。 桂嬷嬷啊。 萧知的脸上闪过一丝讥嘲的笑,她还记得那日桂嬷嬷是怎么对她的,不过……这种婆子,还不值得她动手。 恰逢此时平儿出来了。 见她看着桂嬷嬷的方向,她心下一转便明白过来了,却也没说别的,只是朝她行了一礼,语气客气又恭敬,“五夫人,您请。” “嗯。” 萧知也没有多言,收回视线,抚了抚袖子就把手里的兔毛手笼递给了她,然后就举步进去了,里头的布置和往常并无什么两样,只有地上的猩红地毯重新换了一块……想到当日陆崇越竟然大庭广众之下失禁。 她的脸上就闪过一丝讥嘲。 不过也只是转瞬即逝,根本没法捕捉到,转过多宝阁,她显露在旁人眼前的,仍旧是一张温柔的面容,低眉顺眼,谦逊又清雅。 “母亲。” 萧知朝陆老夫人福身一礼,语气恭敬,一如从前。 陆老夫人早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自打她喊平儿过去请人过来也有三刻钟的时间了,刚才萧知还没来的时候,她就在猜想是不是这个小丫头片子嫉恨上次的事,可如今看来倒又不大像。 压了心底的思绪。 她换了一副温和可亲的脸,朝她招手笑道:“知丫头,来,过来。” 这不是第一次陆老夫人对她用这么亲昵的态度和语气,上回白盈盈的事之后,她也曾这样做过,那个时候萧知心里对这位陆老夫人还保留着一丝情意……可如今,她垂了垂眼,心下讥嘲,明面上却还是顺着人的意思往她那处走去。 等被人拉着坐下后,像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过来的这么迟。 “本该是早些时候就来给您请安的,恰好今儿个赵嬷嬷把五房的事务交给我,这才忙了一些,母亲,您莫见怪。” 陆老夫人听到这话倒是一怔。 赵嬷嬷把五房事务交给这个丫头了?她一个做奴才的,自然是不可能做这样的决定,除非是她那个儿子首肯了。想到昨儿个那来回话的丫鬟说的事,陆老夫人的眼眸微闪,看来老五是真的把这丫头当贴心人了。 这样好,这样好。 老五这么听这个丫头的话,只要拉拢了这个丫头,以后由她吹吹枕边风,老五就算再大的气也总有一日能消的。 这么一想…… 陆老夫人脸上的温和自是越发多了,她一边握着萧知的手,一边同身后的常嬷嬷说道:“让小厨房把我早间特地吩咐下去的血燕端上来……”等人应声退下,她才又握着萧知的手,继续道:“这是我特地吩咐厨房给你备下的,你身子骨弱,多吃些这个补补身子。” “过会回去的时候,我让人多给你带一些过去,平日里你在五房也能吃。” 血燕这种东西。 萧知早就习以为常了,不说以前,就说现在好了……陆重渊对吃的向来很挑,连带着五房的一应膳食也格外精细,说句不好听的,只怕这偌大的侯府加起来吃的,可能还没陆重渊一餐吃的精贵。 不过她自然不可能这么表现的。 她抬了头,张着唇,露出一副惊讶的模样,说出来的话也是带着小心翼翼的,“母亲,您这样的厚爱,儿媳受不起,您,您还是自己用吧。” 看着萧知这幅模样。 陆老夫人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 上次在她屋子里,这个丫头这么凶,让她瞧着都觉得害怕,如今想想,上回她可能也是悲愤上了头吧。想到这,她又握着萧知的手,笑着拍了拍,然后同她说,“什么受不起受得起的,我给你,你就受着……”说完,她又一叹,“我知道你心里还在怪我,上次那件事,也的确怪我,若是细细查上一回,也就不会有后头的事了。” “母亲,您千万别这么说。” 萧知焦急道:“您贵人事忙,家里大小事务总不可能一应俱全的,何况……”她的声音又弱了一些,“何况这事也已经过去了,我没事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较起先前却要显得低落几分。 陆老夫人知她心里肯定还记着那事,遂又道:“你放心,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崇越那个不肖子我已经赶去北庄让他思过了,林婆子一家我也已经打发出去了,以后谁敢往你身上泼脏水,我就削了他的皮。” 两人说话的时候。 常嬷嬷也端了血燕上来了。 陆老夫人适时止了话,同她道:“来,你先尝尝。” “是。” 萧知轻轻应了一声,又谢过常嬷嬷,这才端着碗,低着头慢慢尝着,口味中规中矩,没有五房那边的厨子做的好吃,何况她这阵子每日吃也实在是吃腻了,不过她还是勉强吃了两三口。 吃的时候,察觉到陆老夫人望过来的眼神。 萧知心下一动。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着头,弯着一双眉眼,冲她说道:“这血燕真好吃,我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多谢母亲赏赐。” 陆老夫人脸上原本也挂着笑。 可细细品察萧知的话却皱了眉,从来没有?她记得府里的小姐、夫人都是有定例的,不止是例银,其他的也包含在内……而萧知这个身份,每个月是能拿到二钱血燕的,可看她这幅样子,却是一次都没吃到过。 以前她是寄居在这的孤女。 底下人做什么乱,她向来是不管的。 毕竟当初她把萧知带回府也不是因为真的感谢她,而是和她同行的一个老夫人也瞧见了,她在外头向来是端得一副菩萨心肠,被人救了若是只打发些银子,难免被人诟病,何况她也担心萧知在外头拿着救过她的名义胡乱说道什么。 倒不如把人养在府里,反正也不过是多花些银子的事。 可现在萧知的身份不一样了,她如今可不是以前那个孤女,而是府里正正经经的五夫人。 陆老夫人只消一想,心里就明白了,她倒是半点都没有怀疑萧知说的话,一来是没这个必要,这些事一查就清楚了,二来是……这个丫头也不敢。把手里的念珠缠在手腕上,她也没看萧知,只是沉声同常嬷嬷吩咐道:“让老二家的过来一趟。” 语气很淡,脸上的神色更淡。 萧知倒像是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似的,仍旧坐在一旁乖乖巧巧的吃着血燕。 …… 二房离正院没多少距离。 来回两刻钟的功夫,常嬷嬷便把王氏带来了。 瞧见萧知也在的时候,王氏先是一愣,继而又忍不住皱了皱眉,不过她也没有什么过多的表示,敛了眉目就朝陆老夫人福身行了个礼,“母亲。” 萧知见她过来,倒是也起身行了个礼,喊她,“二嫂。” 两厢见完礼。 萧知被陆老夫人喊坐下了,王氏却还是站着。 陆老夫人手里握着一串念珠,神色淡淡的看着王氏,道,“老二家的,你掌中馈有多久了?” 王氏听得这话一愣。 她不知道陆老夫人突然提起这个是因为什么缘故,但还是恭声回道:“回您的话,至今已有四个月了。”当初她那个儿媳妇死后,陆老夫人本是不想给她的,可那会她身子不好,勉强撑了两个月还是不得不给她。 她还记得很清楚,总共四个月又八天。 她嫁进陆家这么多年,唯独这一段时间过得最顺意。 “四个月了……” 陆老夫人手握着念珠,目光却仍旧落在王氏的身上,像是讥嘲似的,她突然看着人嗤笑一声,“都四个月了,你怎么连分发例银和月例的事都搞不清楚?老五家的嫁给老五也有阵日子了,她的月银和份例你可送过去了?” 王氏一惊。 她算是明白了,今天这老虔婆喊她过来是来兴师问罪了,怪不得一进来就没给她好颜色看! 可现在这个时候,她说别的也没用,萧氏那个月例,她的确是没给,起初是觉得她嫁进五房活不过几日,后来是真的忙忘了……可这样的措辞显然是没用的,她咬着牙,只能回道:“母亲,这事怪我,我这阵子忙着置办过年的事,一时半会倒是忙忘了。” 说完。 她又抬起头,朝萧知的方向,客客气气的说了一句,“五弟妹,我过会就遣人把落下的东西都给你补上。”像是不经意的,她又无奈跟着一句,“你也是,这样的事,跟我来说便是,何苦闹到母亲这边来。” “我……” 萧知似是有难言之隐,她看了看陆老夫人,又看了看王氏,最终还是低着头,轻声道:“二嫂莫怪,是我错了。” “你怪她做什么?”陆老夫人看着王氏这个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她这么多年一直对王氏没什么好脸色,也是因为当初路过的时候,听到王氏跟她的丫鬟说,“那个老虔婆整日让我做这做那,活该老侯爷不要她,我若是男人,我也不会要她。” 这是她心里的刺。 这辈子都咽不下去的刺。 要不是府里是真的没人了,她也不会把管家的中馈交给这个女人! “老五家的一句话都不曾说过,是我见她从来没吃过血燕才心生疑虑,你倒好,还有脸去指责别人?”陆老夫人低声斥骂了这么一顿,尤觉不解气,“当日你但凡能多顾上一些心,老五家的也不至于这么吃亏。” 这却是要把当日的过错都推给王氏了。 王氏现在就跟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她身为儿媳的,怎么可能去置喙婆母的话?何况她现在本来就掌着府里的中馈,这些大小事务也理应落到她的头上,咬了咬牙,她也只能低头认错,“母亲教训的是,是儿媳的错。” 又同萧知说道:“五弟妹,你大人有大量,可别同二嫂置气了。” 萧知闻言,自是起身回道:“二嫂严重了,不打紧的。” 不打紧? 要是不打紧,有必要到这个老虔婆面前做戏?王氏可不信萧知是真的没有作为,早在那日萧知鞭打陆崇越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了,这个女人可不是个手软的,以前她是被她的外表蒙了眼睛,这才以为她是个柔弱可欺的。 心里嗤笑着,脸上倒是没什么表示。 陆老夫人见她这幅模样,也懒得再同王氏说道什么,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冷声叮嘱道:“再有下回,我看你这中馈也别再管了。” 王氏心下一凛,微微垂下的眼中也流露出几丝愤恨,袖下的手紧握成拳,语气却还保留着该有的恭敬,“母亲的教诲,儿媳记下了,绝不会有下一回的。” 她这样说着,又朝人一礼,这才往外退去。 眼见王氏走后。 陆老夫人倒也收回了视线,面对萧知的时候,她的语气倒是和缓了许多,“你今天陪我也够久了,先回去吧,若是有什么短缺的便尽管说……”说完,又拍了拍她的手,跟着一句,“我们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好客气的。” 萧知自是又腼腆的露了个笑,同人道了谢,而后才行礼告退。 出去的时候,萧知便看到了王氏,好像是特意在等候她似的,步子走得很慢,她看了一眼也没说话,接过平儿递来的手笼就把手揣了进去。 一行人一道往外走,等走出院子,身边的王氏终于开了口,“五弟妹可真厉害,短短时日又是入了五弟的眼,又是得了母亲的喜爱。” “五爷是我的夫君,母亲又是我的婆母,我理应好好照顾他们的。” 萧知轻声回道,她还是先前那副面对陆老夫人时的腼腆模样,好似根本不明白王氏这话中意,说完,她又停了步子朝人点了点头,客客气气的跟着一句,“我还得回五房,就不陪二嫂说话了。” 王氏没拦她,只是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萧知越走越远。 即便是瞧不见身影了还是没收回视线,就这么冷冰冰的看着她离开的方向……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次瞧见萧知,就能从她身上察觉出一抹熟悉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她无端生出几丝害怕。 身边丫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一直站着不动,就轻声说道:“夫人,我们走吧。” “嗯。” 王氏收回视线,往二房走去,就算她再聪明又如何,一个是没什么背景的孤女,一个是还不知道能活多久的残废,她有什么好怕的?就算正院里那个老虔婆,如今年纪也越来越大了。 以后这侯府还不是她说了算? …… 等回到二房。 倒是远远就听到了一道清脆的声音。 “夫人。”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朝她齐齐一礼,还不等她说话,里头就有人打了帘子出来,出来的是一个还不足十五的少女,穿着一身粉色绣百花穿蝶的锦缎长袄,底下是一条丁香色的百褶裙,随着走动,裙摆浮动间,还能瞧见她那双绣鞋的尖尖角上各坠着一粒龙眼大的珍珠。 “母亲!” 少女清脆犹如黄莺般的声音响起,没一会功夫,她就朝王氏小跑着过来,亲昵似的挽着她的胳膊,还把头往王氏肩上靠,嘴里更是不住说道:“母亲,我都快想死你了。” 这是王氏的小女,名叫宝棠。 王氏就一双儿女,儿子性子冷清不爱同人亲近,她便对这个女儿格外纵溺一些,这会也没指责人没规矩,只是笑着说道:“我瞧你倒是快活的很,瞧瞧你这刚做的衣裳,才多少日子竟又缩了一寸。” “母亲……” 陆宝棠抱着人的胳膊撒娇道,“哪有您这样说自己女儿的,我才没有胖呢。” 王氏见她这般也没再说什么,笑着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无奈道:“你呀。”握着人的手往里走的时候,倒是记了起来,皱着眉同身边的丫鬟吩咐道:“把那个女人少的东西都送过去,说话客气些,省得她待会又得闹到那个老虔婆面前去。” “是。” 丫鬟得了吩咐就退下了,倒是陆宝棠有些疑惑的睁着一双眼,“母亲,哪个女人给你气受了?是不是四婶?” “不是。” 王氏随口回了一句,原本是不想拿这些事去同女儿说的,对她而言,她的这双儿女就不应该沾染这些俗物和纠纷,不过想着陆宝棠以前的作为,她皱了皱眉,还是开了口,“是你五婶。” “五婶?” 陆宝棠对这个称呼有些陌生,等细细一想才尖声叫道:“母亲,您是说那个孤女?” “以后不准再这样称呼她。” 王氏拉着一张脸看着陆宝棠,语气沉沉的说了这么一句,她从来不曾用这样的语气说过陆宝棠,倒是让她吓得缩了下脖子,到底心有不忍,打发了一众丫鬟下去之后,便同她说起近来家里发生的事。 说完。 便握着她的手,继续道:“她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你以前做得那些事,过去了也就算了,以后见着她客气些,他们那对夫妻就是疯子,可不会讲什么情面,你要是惹了他们,就连我跟你父亲也保不住。” 陆宝棠听着这一字一句,有诧异,有惊叹,但却没有放在心上,在她的眼里,萧知就是那个被拿了东西都不敢吭声的可怜虫,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王氏见她这般就知道她没听进去,狠狠拉了她的胳膊,又沉下脸,厉声道:“听到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我以后看见她远着走。”陆宝棠不高兴的撇了撇嘴,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说完,又不高兴的嘟起了嘴,道,“母亲,你拉得我的胳膊好疼。” “我是为了你好。” 王氏叹了口气,又把她的胳膊拉过来轻轻按着,余后又问起王家的事,“你外祖母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整日躺在床上,说起几个舅舅就气得不行……”陆宝棠说起王家的时候,脸上还是不由自主的露出几丝嫌弃,这次要不是母亲非得让她去,她才不肯去呢,“外祖母说,让你想法子给舅舅们凑钱。” 一听这话。 王氏的脸又拉了下来,没好气的说道:“我能有什么钱?”她手上的力道也跟着加重了,等听到陆宝棠疼得呼出声,这才又放柔了力道,说道,“你外祖母怎么说得?” “外祖母说,舅舅们虽然混账,但事情已然发生了,总得去平息……”陆宝棠看着王氏越发黑沉的脸,也有些害怕,声音也跟着轻了点,“外祖母还说,她说您肯定会有法子的。” 她有法子? 她哪来的法子? 她那些嫁妆早就拿去填补王家那个窟窿了,至于陆家……以前没握中馈不知道,拿了中馈之后才知道,这侯府也就看着好看,实则一丁点用都没有。别说她腆着脸开口去向那老虔婆借了,就算借了又能有多少? 越想越气。 王氏收回手直接狠狠拍在了桌子上,骂道:“那两个没用的混账,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陆宝棠害怕王氏,也厌恶王家,但想到回来的时候,两个舅母握着她的手说得那些话“宝棠啊,你舅舅他们也是没法子了,你们可不能见死不救啊,要是王家败了,你母亲以后在府里恐怕也不好受。” “还有你……” “你还没嫁人呢,要是你舅舅他们的事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你?” 想到这…… 陆宝棠的脸色一白,她抓住王氏的袖子,哑着声音说道:“母亲,要是舅舅他们出事了,我们肯定也得不到好。” 这事。 王氏自然是知道的。 于情于理,她也不可能放任她那两个弟弟不管。 “只是……” 她哪来的钱? 陆宝棠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眼睛一亮,压低嗓音说道:“母亲,您没有,可有人有啊……当初那个女人的嫁妆不还留在府里吗?” 那个女人? 王氏一愣,“你是说……” 而此时的五房。 萧知看着喜鹊捧进来的东西,除了月银之外,王氏还把当初没给的绸缎布匹、首饰珠宝都送了过来。 “主子,主子,您看,这些布匹多好看呀。” 喜鹊乐呵呵的把东西放在桌子上,“等给您做成了衣裳,肯定会很漂亮。” 萧知对这些倒是没什么感觉,不说以前她穿得那些,就算是赵嬷嬷早些时候让人给她定做的也要比这些好上许多,打开首饰盒看了一眼,她挑了两三支还算素净的钗子给喜鹊。 “主子?” “给你的。” 笑着看着人,笑道:“你身上也没个什么首饰,以前是没办法,现在有了,你也好生打扮下。” 她说过,就算是为了原身也会好好善待这个丫头的。 喜鹊一听这话就红了眼眶,她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好一会才抽抽噎噎的说道:“主子,你对我真好。” 主子从来没把她当做下人看,以前在尼姑庵的时候,也不让她做重活,现在性子虽然变了不少,但对她的好是一样的。 “好了。” 萧知握着帕子给人擦拭了一回眼泪,哄道:“把东西收拾收拾,就拿进去吧。”东西虽然不多,但是一个好的开端,她现在管着五房的事务,外头又有平儿照拂,至于王氏手里的中馈……她也总有法子拿过来的。 日子就这样过着。 一眨眼的功夫,元宵花灯节也到了,而她也终于要跟陆重渊出门了。 第38章 第38章 萧知和陆重渊出门并没有知会其他人,一道同行的也就只有一个庆俞,用来驾车。 可他们出门不久后,这个消息还是很快的就传遍了整个侯府,起初只是陆老夫人那边,后头是连带着整个陆家人都知道了。 正好今日元宵节。 陆家一众人,除了今日受邀去参加宫宴的陆昌平和长兴侯之外,其余人都坐在一道吃饭。 李氏闲不住嘴,讥嘲道:“我说咱们这五弟妹也真是的,五弟那样的身子骨,怎么能让他在这样的日子出门。” “这过会路上人来人往的,可别又受了什么不该受的伤。” 她心里本来就恨透了萧知和陆重渊,可人就是这样,面对比自己强的,纵然心里再恨也不敢拿到门面上来说,可萧知就不一样了……在她眼里,萧知就是个没什么背景的孤女,以前被丫鬟、婆子欺负了也不敢吱声,如今也不过是仗着陆重渊的势罢了。 “到底是年轻啊,不懂事。” “母亲,等他们回来,您可得好好管管她,别让咱们五弟妹仗着年轻就胡作非为。” 这要换做以前,陆老夫人听到这些话,指不定又该生气了,不过自打知晓老五对萧知的心意后,她倒是乐见其成。 他们两个人越好,对她也就越有利,所以这会她也只是冷冰冰的看了李氏一眼,见她神色难堪的别过脸,这才收回视线。 底下的下人上了元宵。 她对这些甜腻之物不感兴趣,这会就握着一串念珠,同王氏说道:“无咎什么时候回来?他这一趟出去也有段日子了。” 话说完也不见人答,陆老夫人脸色不好的朝王氏那处瞥了一眼,见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便又提了些声音,皱着眉,斥道:“老二家的,你在想什么?” “啊?” 王氏有些神色仓惶的抬了头,见陆老夫人正一脸不喜的看着她,忙敛了心中的思绪,放下手中的碗筷,同人起身告罪,“母亲,我刚才在想事,您说了什么?” “母亲,祖母在问您哥哥的事。” 陆宝棠同她轻轻说了一句,然后又朝陆老夫人撒起娇来:“祖母,这阵子母亲都在忙宅子里的事,身子也不大舒服,您别怪她。” 陆老夫人虽然不喜欢王氏,但对她这一双儿女还是颇为看重的。 陆家子嗣少,她正经的亲嫡孙也就王氏生得这一双儿女,这会见陆宝棠替她开脱也就没再责怪王氏,只是神色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身子不好就不必过来伺候,也省得旁人说我苛责儿媳。” 王氏脸色一白,忙起身回道:“照顾您是儿媳分内之事,哪来什么苛责不苛责的。” 说完,又回起她先前的问话,“无咎前几日刚递来信,说是路上有事耽搁了,估摸着还得有一段日子才能到。”她一边说,一边又看了一眼陆老夫人的脸色,补充道,“他在信中还特意提到了您,让您老人家注意身子骨。” 陆老夫人听到这话倒是露出了几分笑颜,她可就这么一个嫡亲孙,哪有不疼爱的道理?想着自己这个大孙子也记挂着她,自是高兴的。 她心里高兴了,连带着对王氏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行了,你坐下吧,要是身子不好就找顾大夫看看。” “儿媳省得。” 王氏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下。 …… 等吃完饭,一行人出去的时候。 李氏看了一眼走在前头的王氏母女,忙提了脚步,跟了过去,“二嫂这阵子瞧起来可真够劳累的,我瞧你这鬓边的白发都多了几根……”她平日里最爱跟王氏斗气,此时见人脸色阴沉,笑的也就更开怀了,语气倒还是佯装一副关切担忧的模样。 “我这边倒是有个方子,专治白发的,不知二嫂需不需要。” 陆宝棠原本就是个娇蛮的性子,此时听李氏这般说道自己的母亲,小脸便沉了下来。 可还不等她说话。 王氏就像是知道什么似的,先握住了她的手。 “我不比四弟妹清闲,多几根白发也是正常的……”王氏语气平平的和李氏说道,“倒是四弟妹这阵子因为崇越的事,看起来脸色都有些不大好,也是,这崇越去庄子也有大半个月了,那样一个地方也不知道他呆不呆的惯。” 像是怜悯似的,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孩子,出了这样的事,今年的科举恐怕是不行了。” 陆崇越的事,本来就是李氏心里的一根刺。 她这几日没少到陆老夫人面前走动,为的就是想让人能够早些回来,可那个老虔婆却是理也不理,还说“你要是这么念着崇越,倒不如去庄子里陪他一段日子……” 心里气得不行,看着王氏的眼睛也跟冒着火似的,偏偏又不可能真的跟她撕破脸皮,皮笑肉不笑的看了王氏一眼,“那我就希望二嫂永远这么忙碌下去,可别才握了几天的中馈,又被送了出去。” 这府里谁不知道他们那位老夫人是因为没了法子才把中馈交给王氏的。 现在这么猖狂,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说完。 她也没再搭理王氏母女,冷着一张脸走了。 “娘,你看她!”陆宝棠看着她的背影,气呼呼的说道,“哪有她这样的人啊,一点体面都没有。” “你和她置什么气?” 王氏心里也气,但她自诩名门望族出生,心里是没把李氏放在眼里的,不过……她摸了摸鬓边的头发,她这阵子的确是忧思过度。打发几个丫鬟退后,她握住陆宝棠的手往前走,声音也放得很轻,“那事,办妥了吗?” 陆宝棠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便道:“娘,你就放心吧,钱我已经找人送出去了,只要舅舅们平息了这件事,就不会有人知道的。” 眼见王氏还是担忧不已。 陆宝棠又道:“那个死人的东西,谁会去查呀?她那些丫鬟、婆子早就被打发的差不多了,至于她那个娘家……”她轻轻嗤了一声,又觉得晦气,啐了一声之后才同人说道,“您就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王氏想了想,也是。 那个人早就死了,永安王府也没落了,嫁妆单子都在她手里,有谁查得到? 想着想着,她心里那口气倒是也松了下来。 陆宝棠见她神色恢复如常,漂亮的眼睛眨了眨,“娘,等我出嫁的时候,你多给我准备些嫁妆吧,她那边有好多好东西呢。” 王氏看着她,有些无奈,“你啊……” “娘……” “好好好。” “只是这事……”王氏像是停顿了一瞬,“不能让你哥哥知道。” 而此时的长安城。 今日是花灯节,路上不仅人多,马车也多,好在他们出来的早,这会倒是没被挤在外头,庆俞在前面驾着车,萧知和陆重渊就坐在马车里……两边的车帘倒是都被钩子挂了起来,敞开的,倒是容易让人观赏外头的风景。 陆重渊虽然答应了萧知出府,但实则他对外头的这些风景是没什么兴趣的。 这会他就靠着车身,闭着眼睛,即便听到外头人声鼎沸也无动于衷。 不同于她的冷静。 萧知却一直望着外头的风景。 这是她醒来后第一次出府,不是单纯的想看这些风景,而是希冀出来后可以找到她想找到的人……她想找到她的哥哥。 虽然这个念头太过荒谬,荒谬的甚至有些不可理喻。 她的哥哥现在算逃犯,别说他还在不在皇城,就算他还在……也不可能这样露于人前。他是永安王世子,这长安城不知道有多少人见过他,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花灯节?出现在这人潮拥挤的地方? 可她没有办法。 她好不容易才出来一次,不能让别人知道她在打听这些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她在找哥哥,甚至,她的身边连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她,只能依靠这样的死办法。 路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马车也多,萧知看着看着觉得眼睛都有些花了,有些失落的靠了回去,情绪也没先前来时那么高涨。 马车里倒是点着一抹香。 陆重渊最爱的百濯香,清神静气。 不知道是因为这抹香的缘故,还是因为马车里不同于外头的寂静,萧知的情绪倒是也逐渐平复了下去,她转过头朝对面的男人看去……两人中间放着一架茶几,这会茶几上还在煮着茶,茶声沸腾,茶香袅袅。 热气袅袅升起的时候,恰好氤氲住了陆重渊的眉眼,使得他那俊美至极的五官又添了几分出尘的味道。 自打他们出来后。 陆重渊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而她因为心系哥哥的事,也没有开口说过话。 萧知知道陆重渊是不想出来的,自从他伤了腿之后就没再出过府,如无必要,甚至连五房的门都不愿跨出,如果不是因为她,想必陆重渊今日也绝对不可能出府……她让陆重渊陪她出来,临来却把人丢在一边。 实在过分。 哥哥的事,着急也没用。 等她掌了中馈,她总有机会再出府的,到那个时候,她再好好找哥哥。 现在…… 萧知收了心思,重新扬了脸上的笑,然后突然握住了陆重渊的手。 若是以往。 陆重渊被人这样抓住手,肯定是要拂开的。 可这会。 他也只是颤了下微翘的睫毛,然后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她,“怎么了?” “我一个人坐着无聊……”萧知轻轻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也不顾人反对与否,径直坐到了他身边。 马车虽然宽敞,可他们两个都是成年人了,这会挨坐在一起难免显得拥挤,萧知身上的胭脂色锦缎和陆重渊身上的黑色长袍压在一起,明明颜色迥异,却又有着一些别样的相衬。 萧知也没松开陆重渊的手,就跟他肩并肩坐着,一起观赏起外头的花灯。 这里是长安城里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两侧铺子都亮起了灯火,头顶拉着两条长长的绳子,上头就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还有不少小摊贩,这会正在热情的喊着“卖花灯,卖花灯,好看的花灯……” 先前萧知观赏了很久,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自然也就没观赏到其中的趣味。 此时平心静气和陆重渊坐在一起,瞧着瞧着,倒也瞧出了几分趣味,这会她一边看着花灯,一边同陆重渊说道:“五爷,你看,那几盏花灯好好看。” 她长到现在过了无数个花灯节,却还是头一回看外头的花灯。 以前每年过年,她都是跟着父王母妃去宫里,后来成婚了,也是跟着陆承策去参加宫宴,还从来没有一次,看看外头的花灯节是怎么过的。此时瞧见了,倒是也可以做出一番对比,虽然不及宫中花灯精致,却是格外有趣味。 甚至还有些野趣。 普通的花灯,有兔子、莲花、锦鸡、宝胜如意的……别致的也有蝴蝶、蜻蜓,鸭子的。 她坐在马车里打眼望外头看去,还真是各式各样,璀璨极了。 陆重渊听着身边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倒是一点都不觉得烦,甚至还有些高兴,没有依着她的话往外头看去,而是侧过头,垂下眼眸朝她看去,她弯着一双眉眼,被外头的灯火照映的十分璀璨。 就连眼里也跟盛着星光似的。 他喜欢她这幅样子,喜欢她这种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感觉。 “五爷……” 萧知习惯了陆重渊的静默,也没觉得不对劲,指着一个兔子花灯,笑着继续问道,“你瞧那只兔子花灯,好看吗?”那只兔子花灯不比别的花灯,活灵活现的,眼睛那处还特地用朱砂涂成了红色的模样。 远远看去就跟个真兔子似的。 “喜欢吗?”身边传来陆重渊略微有些低哑的嗓音。 “什么?” 萧知起初没听明白,转过头朝陆重渊看去,见他低着头盯着她看,心下一动,就笑了起来,“你说那只兔子花灯吗?喜欢呀。”不过喜欢也没用,那盏花灯这么别致,身边还围着这么多人,一看就不是光拿钱就能买到的。 陆重渊却没再问她,只是朝庆俞吩咐道:“停下。” 一刻钟后,萧知看着手里的花灯,还有些微怔,她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刚才庆俞停车之后去问了店家,那店家果然说这是非卖品,除非猜谜。 若是猜谜数量最多,准确率最高的,就能免费获得这盏花灯。 后来…… 后来庆俞把灯谜取了回来,陆重渊没一会功夫就解了出来,总共一百个灯谜,他在一刻钟的时间内解了六十个,不仅一个都没错,准确率还是最高的。 “不喜欢?” 陆重渊见她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只当她不喜欢,皱了眉,“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再往前逛逛。” “喜欢的。” 萧知终于回过神,她仰着头,弯着一双眉眼看着陆重渊,脸上是没有掩饰的高兴,她以前拥有过很多花灯,又金贵又好看……手里这盏花灯其实并没有这么金贵,纸糊做得花灯,虽然有些别致,但也只是别致罢了。 可她却很喜欢。 很喜欢,很喜欢。 纤弱又白嫩的手就这样握着手里的花灯,里面的蜡烛还在燃烧着,把她那张桃李般的芙蓉面照得好看极了。 她抬起头,看着人,笑,“谢谢你呀,五爷。” …… 夜里。 两人回去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同床共枕了这么一段日子,萧知对跟陆重渊睡在一张床上,倒是也没那么紧张了。不过她还是会习惯性的,每天在水房拖延一段时间,避免遇见醒着的陆重渊……陆重渊也不知道是有意无意。 每天都会比她睡得早,然后也要比她起得早。 两人同床共枕了这么久,但在床上同时清醒的时候,倒是一次都没有。 自然。 这也只是萧知的“以为”罢了。 今日回到家后,萧知先去水房洗漱,她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又因为找不到哥哥心情不好,简单洗漱了一会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陆重渊出来的时候,甚至已经可以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他没有立刻上床,反而是坐在拔步床前,看了她有一会,他能察觉出今天她的心情不大好,至少最开始的时候是那样的。 “你到底在想什么?” 陆重渊的声音很轻,他就坐在轮椅上,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望着她,然后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就覆在萧知的眉宇之间,一寸一寸轻柔的滑过,等滑到下颌处的时候,才又沉声跟着一句,“你的心里到底又有什么秘密呢?” 这句话刚说完。 躺在床上的女人也不知道是感应到了什么,还是做起了噩梦,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平日里压抑的太久,即便是哭也很小声,双肩不住打着颤,小巧玲珑的鼻子也不住抽着,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看起来可怜极了。 这还是陆重渊第一次看到她这幅模样。 覆在她脸上的手一顿。 他见过坚韧不屈的萧知,也见过肆意妄为的萧知,她胆子大的时候连他的话都不听,甩起鞭子的时候冷若冰霜,任谁瞧着都害怕……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她,这样压抑的哭着,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哭声。 小心翼翼的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爹,娘,哥哥……” 陆重渊起初没听见,等凑近了才听清楚,“娘,别丢下我。” 坚硬的心因为她的哭音像是揉碎了一般,陆重渊叹了口气,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弯腰,伸手,把人揽在怀中,然后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用很别扭的语气哄道:“好了,不哭了。” 怀中的女人也不知道是因为哭得太久,昏睡过去了,还是因为听到了他的轻哄,竟然真得停止了哭泣。 安安静静的睡了过去。 翌日。 萧知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睡姿跟以前不大一样,她以前虽然睡相也不大好,可也只是在自己的被子里作乱,可今天她有大半身子都在陆重渊的被子里。摸了摸脑袋,回忆下昨晚上的事,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也不是爱在这些事上较劲的人,眼见想不通,也就没再多想了。 洗漱完。 吃过早饭。 萧知看了一会这个月来五房的用度,又招了几个丫鬟、婆子吩咐了几件事。 喜鹊就过来了。 “主子,今儿个天气不错,我们去外头走走吧。”喜鹊提议道。 以前主子也喜欢安静,可偶尔也会去外头走走,自打进了五房之后,除非必要倒是一次都没去过。 萧知想了想,倒是也没有拒绝,她从赵嬷嬷的口中知道陆重渊喜欢吃梅花酥,正好这个时节,梅花开的正好,她倒是可以摘一些过来……便朝人吩咐道,“你去拿个篮子,再拿把剪子,我们出们摘点梅花。” 喜鹊兴冲冲的应了一声,就去安排了。 出门的时候。 萧知倒是让人给陆重渊带了句话,然后就带着喜鹊往外走,她知道陆家有一块地方,梅花开得是最好的,离二房不远……以前,她最喜欢去那边。 …… 到了那。 喜鹊不想她劳累,就自告奋勇的去剪花。 萧知也就由着她去了。 她自己坐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目光朝四周看去,风景还是以前的风景,就是物是人非,一路看去,竟是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也是。 她死了。 她那些亲信自然也不可能再留在府中,想着如意,还有其他几个丫头,萧知心里又叹了口气,倘若如意还在的话,她倒是…… “哟,我还以为这是谁呢?” 不远处传来一道娇蛮的声音,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萧知一时没反应过来,便又听到一句,“原来是我那五婶呀。” 能这么称呼她的人,不多,而女的,更是只有陆宝棠一个人。 转头朝发声处看去,因为逆光的缘故,她眯了眯眼,等人走近了才瞧清……她以前那个小姑子,全然没有半点以往的娇憨天真,倨傲的抬着一张脸,似笑非笑的望着她,见她看过去,还讥嘲道:“哎,姓萧的,我听说上次你针对我母亲,害我母亲被罚。” “你要是肯跪下跟我认错,我大人有大量也就原谅你了,要不然……” 她轻轻哼了一声。 萧知看着陆宝棠这幅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但也不知道该笑陆宝棠小小年纪就会伪装,还是该笑自己识人不清。 正好喜鹊已经剪了花过来,看到她们这幅模样,忙拉了拉萧知的袖子,轻声道,“主子,我们走吧。” 她是害怕陆宝棠的。 又有些后悔,不该拉着主子出来。 这不,一出来就碰到这么个找茬的。 萧知嗯了一声。 她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跟陆宝棠起冲突,刚站起身,她就听到陆宝棠娇蛮道,“我让你走了吗?你不跪下道歉就不准走!” 说着就想来拉萧知的袖子,可她的手还没碰到萧知,就被喜鹊拦住了,“三小姐,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主子过不去。” “啊!” 陆宝棠眼见自己的纤纤玉手被喜鹊抓着,尖叫一声,就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忙缩了回来,又觉气不过,冷着一张脸,就挥了手朝人的脸上扇去。 “本小姐也是你这种贱奴能碰得?” 萧知起初是没顾着后头的动静,等听到喜鹊惊呼一声才转过头,看着她捂着脸摔倒在地上,篮子里的梅花都摔了出来。 她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第39章 第39章 陆宝棠那一巴掌不轻。 喜鹊那白净的小脸立时就红了起来,甚至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她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打了,虽然疼得厉害,但也不敢说道什么,像她这样的奴仆,入了这侯府内宅,还不是生死都由着上头的人。 何况。 她也不愿意给主子惹麻烦。 所以这会她即便是挨打了也只敢低着头,不敢看陆宝棠,也不敢说话,生怕这位侯府三姑娘不高兴。 可她想揭过此事,萧知却不愿意。 喜鹊是原身的丫头,如今她既然占了原身的身子,喜鹊便是她的人……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人敢拿她身边人开刀过。 原本萧知是不想理会陆宝棠的。 对她而言,陆宝棠以前是真心也好,伪装也罢,没触到她的底线也就罢了。 她不是那种爱同小姑娘计较的人。 可现在…… 陆宝棠显然是触及到了她的底线。 萧知没有说话,只是弯腰把喜鹊先扶了起来,然后移开她覆在脸上的手,在瞧见上面明显的巴掌印时,小脸骤然又是一沉。 “主子,我没事的。” 喜鹊怕萧知伤心,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劝道。 “怎么,难不成你还想替你的丫鬟出头不成?”陆宝棠一边揉着打人打得有些发疼的手腕,一边是似笑非笑的看着萧知主仆两人,眼见萧知低着头,抿着唇,又是讥嘲一句,“哎,我说,你不会真把自己当做什么人物了吧?” “别说我现在打了你的丫鬟,就算是打了你,你以为别人会说什么?” 虽然早些时候母亲私下跟她提点过,让她离这个女人远点,可她却没当一回事。 她可是侯府的三小姐。 现任的长兴侯是她的父亲,世子爷是她的嫡亲哥哥,她是陆家这一辈唯一一个姑娘,就连祖母也娇宠着她……一个以冲喜身份嫁到陆家的孤女,就算打了她,她又能如何?当初她做了这么多事,她不是也都忍下来了? 难不成如今换了个身份,她就敢了不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她眼中,萧知仍旧还是那个胆小怕事的孤女,被抢了银子抢了首饰也不敢说话。 换一个身份的萧知的确不敢跟陆宝棠作对。 可换了一个灵魂的萧知…… 萧知什么都没说,只是抬了眼帘,淡淡看了陆宝棠一眼,而后扶着喜鹊往后头的大石头走去,等把人扶着做好,然后才转头看向陆宝棠。 “主子……” 喜鹊仰着头,还有些坐立不安,就连声音也有些惴惴不安。 萧知听出她话语间的害怕,笑着转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一句,“别怕,没事的。”而后她也未再多言,径直收回手朝陆宝棠走去。 如今刚过了一月中旬,天气还是有些凉的,任凭今儿个日头当空,可打在人身上的风却是冷的。 可不管是这温度,还是风,却都不敌萧知那张脸。 犹如桃李般的面容此时一丝笑意都没有,冷冰冰的,就跟天山上常年不化的雪一样,她一步步朝陆宝棠走去,步子缓慢而有力。 陆宝棠看着她这幅样子,也不知怎得,心下竟是猛地一跳,就连揉着手腕的手也跟着停了下来,“你,你想做什么?”她这话说出来的时候有些没什么底气,余光看了一眼身后的几个丫鬟,又觉自己人多势众。 便又生了几分底气,仰着头,抬着下巴,倨傲的看着萧知,冷嗤道:“你的丫鬟没规矩,我打她一巴掌是让她知道尊卑有别。” “至于你呢……” 陆宝棠看着萧知上下扫了一眼,又道:“最好别惹我生气,要不然我连你一块儿罚!” 她还记得上次因为这个女人的月例,母亲被祖母罚呢。 萧知没有理会陆宝棠的话,只是看着她,神色沉沉的说道:“道歉。” “什么?” 陆宝棠起初是没听清楚,等又回忆了一遍才听明白,不知道是太过惊讶还是其他缘故,她就像是看疯子似的看着萧知,嘴里也是错愕般的惊呼道:“你疯了?!”让她跟一个丫鬟道歉,这个女人在想什么? “道歉。” 萧知言简意赅的开口,冷冰冰的说道:“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陆宝棠张口想说什么,可看着萧知这幅模样,皱了皱眉,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最后也只能吐出两个字,“疯子!” 真是个疯子。 她不想跟疯子说话,所以瞥了萧知一眼,就打算离开了。 可还没转身。 她的胳膊就被人从身后用力握住了。 “疼……” 陆宝棠自幼被娇养着长大,平日连剥个橘子拿把剪子都觉得累,此时被人这样握住胳膊,自是疼得惊呼出声。 走是走不掉了,想挣扎又挣扎不开,陆宝棠气得不行,便想拿另一只空闲的手去打萧知,就跟刚才打喜鹊的一样。 可萧知不是喜鹊,陆宝棠那只手刚在半空还没落下的时候,就被她握住了。 十分的力道。 一点都不留情面。 若是再重一些,甚至可以直接卸了陆宝棠的胳膊。 陆宝棠直接疼得掉起了眼泪,嘴里还不住道:“你这个贱人,敢这样对我,你活腻了不成?” 萧知这阵子每日推着陆重渊出去晒太阳,平日闲来无事的时候也会绕着院子走个十来圈,强身健体,虽然不比以前那具身子,但对付一个陆宝棠还是绰绰有余的。 此时她把陆宝棠的两只手直接反剪在身后,听到她嘴里那些骂骂嚷嚷的话,她也没回答,只是垂着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看着她。 声音冷冰冰的,道:“道歉。” 这是萧知第三次说这样的话了,看着陆宝棠愠怒的脸,她丝毫不为所动,继续道:“不道歉的话,我就打你。” “你?” 陆宝棠起初还在哭骂着,听到这话却错愕的抬了头,她就跟傻了似的看着萧知,等反应过来,立马就骂道:“你这个贱人,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还敢打她? 她以为她是陆崇越吗? 陆崇越那个没脑子的东西本来就不得祖母喜爱。 她可不一样。 萧知要是敢动她一根汗毛,她就要了她的狗命! “你们都死了不成,没看到我被人欺负,还不过来?”陆宝棠挣脱不成,只能咬着牙朝身后的几个丫鬟喝道,等她挣脱开,看她怎么折腾这个贱人! 竟然敢当众给她难堪! 那几个丫鬟先前也是被这番阵仗给吓到了。 这才迟迟没能过来。 此时听得陆宝棠的斥骂,自是忙赶了过来,可她们还没走到跟前,就看到萧知抬了眼帘朝她们看来,那双清亮的杏儿眼一丝温度都没有,看着她们的时候,就像是在看死人一样。 几个丫鬟也不知怎得,迎着这样的目光,竟是连一步都跨不出去了。 眼见她们止了步子。 萧知才淡淡说道:“你们应该都知道二少爷的下场吧。” “乖乖站在那,别动,要是惹我不高兴……”她的语气微顿,继而却是低低笑了下,可她虽然是笑着的,脸上的神情还是冰冷的,“我连府里的二少爷都打得,你们几个……你们说,我打不打得?” 话说到这。 看着几人苍白的脸色,她冷嗤一声,“就算我当场要了你们的命,也没人敢说我什么。” 那几个丫鬟听着这话,脸色煞白,起初还犹豫不决的步子,竟是再也都跨不出去了,甚至在萧知这样的注视下,她们连头都不敢抬。 她们自然知道二少爷的下场。 被打了三十鞭子,还被送去了北庄,过年都没能回来。 主子的下场都是如此。 更不用说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了。 “你们……” 陆宝棠见她们一动不动,看得又恨又气,她想破口大骂,可还不等张口,身后的女声便跟鬼魅似的如影随形,“聒噪。” 像是在跟人打商量似的。 萧知和人说道:“你呢,道了歉,今日这桩事就算了了。” “若不然……”她另一只空闲的手落在陆宝棠的脸上,圆润的指甲正掐在那张甜美的脸上,像是蜻蜓点水般的从眉到下颌,一寸寸滑过,没使什么力道,但也足够让人害怕了。 陆宝棠就被她这番动作吓得僵直了身子。 “你,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萧知似是想了一瞬,然后才看着人惊恐般的双目,轻笑道:“你乖乖的道歉,我自然什么都不会做,若不然,我这手使不好力道,要是一个不小心,划破了这张小脸蛋,就不好了。” “你!” 陆宝棠气得睁圆了眼睛,她狠狠瞪着萧知,想说什么,但迎着她这样一双云淡风轻般的眼睛,却是半句狠话都说不出。 她终于知道了。 以前那个看到她只敢低着头,半句话都不敢说的孤女,现在是真的不一样了。 她是认真的。 如果她不道歉的话,这个女人是真的敢划破她的脸。 陆宝棠不明白,为什么才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个女人可以变得这么恐怖?力道大的要死,脾气也差的要死,还敢威胁她……她最看重自己的脸了,要是被这个贱人划破了,以后她还怎么见人? 可要让她像一个丫鬟道歉,她又实在做不到! 她可是侯府的千金小姐,一个卑微如蝼蚁的贱婢想要她道歉,配吗?可陆宝棠虽然娇蛮,却也不是傻子,她自然不敢在这个时候同萧知说这样的话,她只能咬着牙,把心里的恨意暂时都压在心底,然后看着人恨声道:“你就不怕我告诉祖母和母亲?” 这个女人就一点都不怕吗? “陆小姐整日待在侯府,可能不大明白咱们大燕的律例。”萧知没有回答陆宝棠的话,反而是说起别的,“大燕律例明文规定,若是身契自由的奴仆是不能被主家随意打骂的,倘若有违背的,可以上告衙门。” “轻则打骂,重则关押。” 奴仆分为好几种,一种是被牙婆买卖的奴仆,这种都是有身契的,生死皆随主家,另一种是家生子,比较得主家信任,但牵涉的利益太多,有时候反而更加不自由,纵然被打被骂也不敢多说。 还有一种,便是陪嫁过来的。 这类丫鬟的身契大多都是握在女方手中,而不属于夫家,除非女方死了,身契延传到夫家的手中。 要不然夫家的人是无权干涉和打骂的。 而喜鹊…… 她虽然自幼跟着原身,却是没有身契的,也就是喜鹊其实是良家身份。 随意打骂良家,这可是重罪。 不过很多情况下,即便真的被打,也不会有人说什么,毕竟为了一个丫鬟而得罪自己的夫家,么必要。 可萧知显然不这么想,她也不怕得罪。 所以她才会在这个时候挟着陆宝棠,和她说这样的话,怕人听不懂似的,萧知好脾气的和人解释了一回,“我这丫鬟虽然自幼陪着我,却是自由身,你说,我要是闹到衙门里去,你会有什么下场呢?” 眼见陆宝棠变得越来越惨白的脸,她却没有住口,反而继续往下说,“新任京中衙门的那位大人是寒门出身,听说格外嫉恶如仇,即使你是侯府小姐,只怕也难逃此罪。” “你说,你的祖母和母亲又该怎么帮你?” 陆宝棠听得怕极了,就连脸色都变得苍白了起来。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以她这个身份,是没有权力去教训喜鹊的,可她向来肆意惯了,平日对底下的人都是动辄打骂,又觉萧知主仆好欺负,这才不管不顾打了这么一巴掌。可她没想到,萧知这个女人这么狠,竟然还拿律例来压她。 她虽然不爱读书,但这些条例还是知道的。 要是真的被告上衙门,可真是丢了人了,她以后还怎么在贵女圈里混? 恐怕那些人连理都不会理她! 背地里还要嘲笑她! 像是预感到了以后的日子,陆宝棠忍不住尖声喊道:“不要!”握着她胳膊的手还是没有松开,她的脸一下子青一下子白,眼中的愤恨也是遮也遮不住,咬了咬牙,她闭着眼睛,终于还是开了口,“是我错了。” 跟蚊蝇差不多响的声音响起。 萧知也没松开,只是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甚至还挂着一抹笑,“太轻了,还有……” 她提醒道:“不是对我,是对我的丫鬟。” 这个贱人! 陆宝棠睁开眼睛,迸发出眼中的恨意,可迎着萧知这样的目光,还有眼底的威胁,她缩了缩脖子,还是咬了牙……转头看向喜鹊,不知道停顿了多久,她才咬牙道,“是我错了!” 喜鹊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她从小跟着主子,以前在尼姑庵的时候也没少受那些尼姑的欺负,后来跟主子来了侯府,更是没少被底下人的挤兑,说骂几句还是好的,像林婆子那样的,直接拿着板子打她都是常有的事。 她不知道律例。 她以为这就是她的命。 可此时…… 这个侯府的千金小姐站在她面前低着头,同她道着歉,祈求她的原谅。 这……怎么可能呢? 喜鹊就像是在做梦似的,忘记了张口,只能朝陆宝棠身后的女人看去,那个熟悉的身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也朝她看来,露出一个安抚和鼓励的笑。就这么一个笑容,却让她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 不是做梦。 是她的主子在为她讨要公道。 她的主子…… 她的主子说,她不是任人打骂的奴仆,如果她想,她甚至可以上告衙门。原本的慌张逐渐消失,反而是有几丝火热流连在心中,喜鹊坐在石头上看着陆宝棠脸上的不甘,撑在两侧的手其实还是有些害怕的紧握着,可脊背却挺得很直……好一会,她才看着陆宝棠说道,“没事。” 而后她又看向萧知,很轻的说道:“主子,算了。” 她是恨陆宝棠,恨这些不把奴仆放在眼中的人,但她不想主子在府里难做……她是自由身,可主子不是,那个侯夫人和老夫人都不是善茬,要是因为她的事惹了她们不顺,继而连累到主子。 那就是得不偿失了。 萧知倒是不担心别人是怎么想的,早在她鞭打陆崇越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被人在背后议论的准备。 至于陆老夫人和王氏…… 陆老夫人现在一心想利用她挽回她跟陆重渊的关系,纵使她再过分,她也不会说什么。而那个王氏……几年相处让她知道王氏是个趋利避害的人,她绝对不可能主动惹事,只怕早在陆宝棠回来的时候,王氏就已经和她提醒过了。 松开手。 轻轻揉着手腕,握了这么久,还是有些疼的。 几个丫鬟见她松开也终于敢上前了,她们想扶住陆宝棠,可是手还没伸过去,就一人挨了一巴掌。 陆宝棠明显是把对萧知主仆的气都撒到了她们的身上。 打完之后,她狠狠瞪了萧知一眼…… 总有一天,她会让这个贱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气呼呼的冲几个丫鬟骂道:“还不走,丢人现眼的玩意?”说完,她就气冲冲的离开了,可还没拐出小道,她就跟一个提着食盒的丫鬟迎面撞上。 陆宝棠今天本来就处处不顺,想教训人没教训到,还被人反教训了一顿。 难堪和不甘让她现在整个人都快爆炸了,现在看到昨日刚送过来的裙子被汤水玷污,直接气得踹了过去,“你这个贱婢!” 她这一脚直接踹在了那个丫鬟的胸口上。 丫鬟疼得直接叫出声。 …… 萧知正扶着喜鹊起来,那边的阵仗她瞧见了,却没打算管,府里这么多下人,她只能护得住身边的人,其他人……她没这个时间,也没这个心力。刚想扶着喜鹊离开,可听到那边传来的细微的熟悉嗓音,步子却停了下来。 这个声音…… 她僵硬着身子,转身往身后看去。 陆宝棠还在拿脚踹着丫鬟的心口,一脚又一脚,就像是有仇似的,每一脚都用尽了全力。 而那个倒在地上的丫鬟此时已经疼得连身子都蜷了起来。 她的衣裳都乱了,头发也乱糟糟的,可萧知还是看清楚了她的面貌……那是一张陪伴了她十多年的熟悉的面貌。 如意…… 萧知心里轻轻喊着这个名字。 她起初还有些不敢相信,就连身子也僵住了,可那熟悉的声音就跟在她耳边环绕似的,是她,真的是如意!萧知的瞳孔微缩,她收回扶着喜鹊的手,白着一张脸,脚步匆匆的朝如意走去,拂开几个丫鬟,推开陆宝棠。 陆宝棠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就要摔倒了,好在身侧丫鬟及时扶住。 她原本没看到萧知,张口刚想骂过去,等看到萧知的时候,身子一颤,嘴巴倒是也跟着闭紧了。 她还记着刚才那种恐怖的压迫气势,怕这个疯子又要拉着她,何况她现在的气也卸得差不多了,陆宝棠咬了咬牙,还是没在这个时候说话,冷冷收回视线,“走。”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没一会功夫。 陆宝棠一行人就走得差不多了。 而地上的如意不知道是昏迷了,还是怎的,仍旧躺在地上,要不是胸口还在轻微起伏着,只怕旁人都该以为她死了。 萧知蹲在地上,看着这样的如意,她竟然有些不敢伸手,好久之后,她才颤着手朝人伸过去,只是还没触碰到……躺在地上的如意却睁开了眼睛,她眼里没有一丝生气,死气沉沉的,就跟个活死人一样。 看到萧知伸出手,她也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语气平平的说道:“多谢五夫人。” 说完。 她便手撑着地想爬起来。 可她受的伤实在是太重了,刚刚坐直身子,又剧烈咳了起来。 “你没事吧?”萧知忙伸手扶住如意,怕她摔倒。 “奴卑贱之躯,不劳五夫人费心了。”如意一边说,一边轻轻推开了萧知的搀扶,她的确疼得受不了,但也不是真的站不起来了,相较受陆家人的这些恩惠,她宁可靠自己。低着头,她把地上碎了的瓷盏一片片放进食盒里。 然后咬着牙站起身。 起身的时候,她的身子跟着轻轻晃了一下,却还是撑住了。 萧知看着她这幅模样,一时竟不知道该要说些什么,才半年的时间,这个以往她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任谁都要给几分薄面的大丫鬟,竟然会落魄成这样。她瘦了好多,好像风大些就会倒似的。 她不明白,为什么如意还留在府里? 原身的记忆里,当年跟着她的那些丫鬟、婆子不是都离开了吗? 还有?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萧知心里有无数的疑问,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如意说,甚至在想要不要就这样放她走,可就在看到她外露的那截胳膊上有明显的伤痕时,她先是一怔,继而忙追了上去,手握住她的胳膊,把那节袖子往上拉。 原本应该洁白无瑕的胳膊上,此时却有不少伤痕。 有烧火棍的痕迹,有鞭痕,有针刺过的小孔,甚至还有一些是手用力拧留下的痕迹,这些伤痕有些有一段时间了,有些是新伤……她的手不住颤抖着,就连眼眶也有些酸涩,她小心翼翼的握着她的胳膊,颤着嗓音问道,“是谁?” “是谁,是谁伤得你?” “五夫人……” 如意皱了皱眉,她想推开萧知的手,但她的手看起来没什用什么力道,但也不太容易推开……何况,她现在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只能拧着一双眉,看着她淡淡道,“五夫人未免有些太多管闲事了。” 她心里也觉得奇怪。 这个五夫人今日怎么这么奇怪?但是别人的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想拂袖离开。 可刚刚迈出一步,那个扶着她胳膊的人,突然低声朝她喊道:“如意,是……我。” “我回来了。” 如意整个身子都跟僵住了似的,她不敢置信的朝声音来源处看过去,看着她抬起脸,看着那一张不算熟悉的清丽面容,好一会才呐呐道,“你……” 第40章 第40章 “你……” “你究竟是谁?”如意整个人就像傻了似的,她的脸上流露出震惊、不敢置信,就连心里也陡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眼前这个女人让她生出熟稔的感觉,她竟然,在她的身上看见了郡主。 怎么可能呢? 这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郡主早就死了,死在大半年前,死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亲眼看着郡主闭上了眼睛。 “主子,怎么了?” 原本侯在不远处的喜鹊眼见萧知一直不曾回去就走了过来,在看到两人这幅阵仗以及脸上的神情时,她略带疑惑的眨了眨眼,然后才又问道:“主子,您……怎么了?” 萧知早在喜鹊刚才喊她的那一刹那,就已经收敛起了脸上的神色。 此时听到这话也只是语气平平的说了一句“没事”,说完,她又看了如意一眼,见她脸上神情虽然早已恢复如初,可眼中却仍旧藏着一抹探究。她暂且收回手,同喜鹊吩咐道,“我有些话要和如意说。” “你先候在外头。” 喜鹊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她向来听惯了萧知的话,此时虽然心中还是有几分奇怪,但也未曾多言,轻轻“哎”了一声,然后就守在小道口。 萧知见她背过身也没有再说旁的。 只是看了如意一眼,而后径直往一株成人抱臂粗的石楠树走去。 而如意…… 她看着萧知远去的身影,提着食盒的手不自觉又收紧了一些,她心中有挣扎有犹豫,明明觉得不可能,觉得太过荒唐。 可看着她越行越远的身影,脚步还是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 石楠树隐于小道尾,位处偏僻,视野却极佳。 站在这儿,旁人不易发现这儿有人,可这儿的人却很容易察觉出哪儿有人过来。 是个说话的地方。 这会萧知就背着手站在这儿,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她也没有回头,就这样仰着头看着头顶繁茂的枝叶。 “你究竟是什么人?” 如意等了许久也未曾听人说话,这会便有些按捺不住的开了口。她其实是个很沉稳的性子,很少会有这样情绪波动的时候,可此时却因为这个女人的几句话而坐立不安…… 她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会和她说那样的话? 她究竟…… 如意心里就像是被无数个“为什么”充斥着,她想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是谁! 萧知没有回答如意的话,她仍旧仰着头看着头顶的石楠树,像是闲话家常似的,和她缓缓说道:“我记得每年四月,这一株石楠树开的是最好的,每回远远路过都能看到它枝叶上的繁花。” 如意没有等到想要的结果,忍不住皱起了眉尖。 她刚想再开口发问,可脑中却有一个念头急促闪过,虽然快,但也被她捕捉到了……四月的石楠花。 她记得这位五夫人是去年五月才进的门。 那个时候陆老夫人在半途遇害,郡主担忧老夫人,不顾自己身怀六甲还在正院照顾了几宿,后来老夫人好了,郡主反倒病倒了…… 那个时候她还责怪郡主不顾自己的身体。 她记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有错。 那么,五月份才进门的五夫人怎么可能知道四月份的石楠花? 刚才那股荒唐的念头又出现了。 比之前还要来得强烈。 如意紧紧抓着手里的食盒,目光更是死死盯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她才开口,就像是被人抓住了喉咙似的,她的声音嘶哑的不行,“你……” 萧知握了握负在身后的手,她垂下眼帘,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终于转身朝身后看去,看着近在咫尺的如意,她的脸上缓缓流露出一个笑,“是我,我回来了。” 这是她第二次和如意说这样的话。 头一回的时候,就连自己心里都有着犹疑,说出来的话又轻又慢。 而这一回…… 她微微垂下眼,面带微笑,眉宇之间的神情还有着几许没有遮掩的骄傲,明明是这样一张秀丽婉约般的脸,却让如意窥出几分恣意的骄傲,就像是一位迎风策马奔腾的少女,迎着最耀眼的日头,露出最灿烂明媚的笑…… 不用再想,她在这一瞬间已经心生笃定,这是她的郡主。 她跟了十多年的郡主,自小一道长大的郡主。 不会有错。 不可能有错。 她不会认错。 手里的红木食盒摔落在地上,里头那些刚刚被她拾进去的碎瓷片重新摔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上好的一套青花瓷碗具就这样摔没了。 着实可惜。 但此时此地的两个人却没有一点心思放在这套青花瓷器具上。 “郡主……” 如意泪眼婆娑的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低声呢喃,看着她脸上流露出来的熟悉笑容,终于再也忍不住,她“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双手紧紧抱着萧知的腿,带着满腹的委屈和心酸,哭道:“郡主!” 这声较起先前要响很多。 但她还是小心的控制着自己的音量,未免旁人发现。 她没有问萧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是一个劲的低声啜泣着。 萧知低头就能看到如意哭得发红的脸,心里也有些难受,没有说话,把手撑在她的头顶,轻轻安抚着她的委屈。 又过了一会,她才开口,声音也有些哑了,“地上凉,起来吧。” 如意轻轻应了一声,抹干净眼泪才站了起来。 看着眼前这张还是有些陌生的脸,她低声问道,“郡主,您,您怎么会变成这样?” 纵使她心里已经认定了郡主,却还是有几分不敢置信,她不明白为什么原本的五夫人会成了郡主,又或者说灵魂换成了郡主的……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萧知知道她心里的震惊,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而是扶着她坐到了一旁的石椅上。 而后才看着人说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样子,一个多月前,我醒来之后就寄居在这具身体里了。”她缓缓说起这一个多月的事,说完之后,又拧着眉看着如意,问道,“你身上的伤都是怎么回事?” “还有,你为什么没离开侯府?” 如意的身契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还给她了,她想要走,根本没有人能拦得住她。 何况当初她死后。 王氏不是把她的丫鬟婆子都打发了吗?为什么如意会留着?还落得这般田地? “奴……” 如意犹豫了一会,这才和人说道:“您当年仙逝后,没过多久,侯夫人就把咱们屋子里的丫鬟、婆子都打发出去了,原本奴也是想离开的……可王府没了,奴又没什么家人,便想着留在侯府,还能就近伺候着您一些。” “至于奴身上的伤……” 如意低头看着两截胳膊上外露的伤,神情也变得冷淡了下来,“起初奴是留在您以前住的屋子,洗尘打扫,后来侯夫人说厨房缺人便把奴打发了过去。”她没有过多解释身上的伤口,也没有同人诉说这半年多的委屈。 但即使她不说,萧知也能猜的出来。 如意以前是她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任谁都要卖她几分脸面,可她死了,如意没了旁人撑腰,那些拜高踩低的人自然是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那群混账! 心里就跟充斥着无尽的怒火,让她整张脸都绷了起来。 萧知伸出手…… 小心翼翼的握着如意的胳膊,然后把她的袖子一寸寸往上翻,新伤旧伤可谓是触目惊心,眼圈有些红。 她应该早些发现如意的。 如果早些发现如意,那么至少这一个多月,她不会再受这样的苦。 “郡主,奴没事。” 如意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道,“不疼的。” 最初的时候,是疼的,可日子久了,她也就麻木了。 “陆承策呢……”萧知却没有因为她的话就平息怒火,而是咬着牙,恨声道,“他就没有管过你吗?”纵然她已经看清王氏母女以及陆家其他人的真实面目,但心里终究对陆承策还留有一丝保留。 如意是她最亲近的丫鬟。 陆承策难道就任由旁人这么糟践她?! “姑爷他……”如意像是犹豫了一会,而后才同人缓缓说道,“您死后,姑爷整个人都变了,他平日里很少回府,就算回来也只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奴也许久没有见到他了。” 说完。 她看了看萧知的面容,轻声问了一句:“郡主,您心里还恨姑爷吗?” 萧知听得在这话,神情有一瞬的凝滞。 她恨陆承策吗? 当然恨。 她至今都没法忘记,当初永安王府陆承策同她说得那些话,更没法忘记父母惨死的模样,即便过去这么久,她只要闭起眼睛都能看到那副尸横遍野的场景,甚至就连那些浓郁的血腥之气都好像还在鼻尖萦绕。 让她不恨陆承策,她怎么做得到? 可是这个恨意太过复杂,一边是与她有父母之仇的陆承策,一边又是青梅竹马长大时刻护着她的陆承策,何况当初他也是受命…… 心里就像是有一座天平,不知道该往哪边倾斜才更好。 抿着唇,垂着眼。 沉默了好一会,她才开口说道:“我现在不想想这些,我只想找回哥哥,替父王母妃洗清冤屈,还他们一个真相。” 她现在这个身份,不愿想,也不想想。 她只想洗清父母的冤屈,以及找回哥哥。 想到这,她又抓住如意的手,急切道,“如意,你可知道哥哥的消息?” “奴也一直在找世子,可是……”如意抿了抿唇,她看着眼前那双刚才还充斥着希望的眼睛却陡然变得暗淡下去,怕人伤心难受,她忙握住萧知的手,劝道:“郡主,您别担心,世子爷肯定还活着。” 萧知没有说话。 她自然也希望哥哥还活着,但半年多过去了,哥哥一点消息都没有……他真的还活着吗?虽然没有他的死讯传来,但或许,他早就…… “主子……” 如意见她这般还想再劝。 不过萧知已经抬起头了,她看着如意摇了摇头,“我没事,我相信哥哥还活着。”只要哥哥的死讯一日没有传来,她就找他一日。 把这些心思都压在心底,萧知看着如意,又道:“你以后别再去厨房了。” 以前她不知道如意还在,如今她既然知道了,就不可能由着他们再欺负如意,就是陆重渊那边,她抿着唇,沉吟一会又和人说道,“你先去收拾下,回头我就让人带你去五房。” 如意有些犹豫:“可是陆五爷……” 她记得这位陆五爷可不是一位好相处的主。 萧知心里其实也没有多大把握,但还是笑了下,安抚道,“别担心,他挺好的,这段日子也多亏他,我才能安然无恙。” 如意有些诧异郡主对陆五爷的评价。 她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没往下说,只是想起另一桩事,她抓住萧知的手,拧眉沉声道:“郡主,还有一件事,您的嫁妆……被人挪用了。” “什么?” 萧知惊讶道。 她早些没钱的时候就想过自己的嫁妆。 但也知道以现在自己这个身份,不可能再去拿自己的嫁妆。 可她也从来没想过自己嫁妆会被人挪用。 大燕律例,女方即便嫁入夫家,那些嫁妆也只有女方有使用的权力,其他人是无权干涉的,若是夫家有人不经同意挪用女方的嫁妆,这可是大罪。 这条律例,即便是市井妇孺都知晓。 陆家谁有这样的胆子,竟然违背律例去挪用她的嫁妆?就不怕传出去被人嘲笑吗? 心里滑过这个念头,但下一瞬她就明白过来了……她现在死了,永安王府也败落了,就连以前跟着她的那些丫鬟、婆子也都离开侯府了,纵然她的嫁妆被人挪用,又有谁会知晓? 垂了眼睑。 萧知没有丝毫犹豫的,说道:“是王氏吧。” 陆老夫人为人清高,纵然再想,也不可能去挪用她的嫁妆,李氏倒是想,但她的手够不着,能够挪用她嫁妆的,也就只有王氏一个人了。 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如意的脸上是有些惊诧的,当初郡主还活着的时候,对那位侯夫人就跟对王妃似的。 如今? 不过这样也好。 她原本还想找机会和郡主说说这半年间的事,省的郡主再一片好心错付。 这半年…… 她可没少看清这些陆家人的恶心之处,她如今过得这么艰难,其实也是拜王氏所赐,不过身上的伤再多再疼,她也没觉得什么。 真正让她看清王氏那张慈善面皮下掩藏的丑恶的心是因为郡主的死。 当年郡主大出血,从永安王府抬回来的时候已经昏迷不醒,产婆说只能保一个,那个时候姑爷被急召喊进了宫,王氏竟是想也没想直接说了“保小的”,他们一群人又哭又求都没用,最后还被一群婆子押着打。 后来郡主死了,孩子也没能保下…… 想起这些事,如意心里的恨意就遮不住。 她原本想同郡主说的,又恐她伤心,如今见她既然认清了王氏的真面目,倒是也放心了,她平了下自己的呼吸,而后继续同人说道:“前几日我去二房送东西的时候,发现院子里没人,正好听到王氏和三姑娘说起这事。” “王家那两位老爷不知道做了什么事,急需用银子,他们便把主意打到了您的头上。” 说起这事。 如意脸上就没有遮掩的流露出几丝厌恶,“亏得她还是出自王家这样的名门世家,竟把主意打到您的嫁妆头上,实在是不知羞耻!”就连那些村妇,恐怕都怕人戳脊梁骨,可这位出身名门的侯夫人竟是半点脸面都不要。 “还不止如此,我听那位三姑娘的意思是打算日后等自己出嫁了,直接从您的嫁妆里挪用。” “您当初可没亏待过她们,如今一个两个……不仅不知道感恩,还成天想着从您那再得到些什么,她们,她们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如意说完这话,已气得不行。 当初她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恨不得直接推开门斥骂王氏母女一顿,可最后,她还是忍了下来。 郡主没了,王府没了,就连唯一一个能管事的姑爷也不在府里,她能和谁说?保不准还没闹到旁人知晓,自己就已经被人秘密处死了,所以纵然再气再恨,她也都忍下来了。可她没想到,郡主既然回来了…… 若是以前,萧知听到这些,指不定该多伤心。 可这长达一个多月的经历,早就让她看清了陆家人的真面目,伤心,不至于,怒气,倒是有的。 她的东西。 她愿意给,那是她的事。 可若是有人不问自取,还用得理所当然,那就不要怪她不念旧情了。 萧知脸色微沉,可说出来的话却很平静,她看着如意,语气平平的说道:“你还记得我进门的时候,母妃曾担心我日后犯迷糊,特意准备了一模一样的两份嫁妆单子吗?” 如意闻言一怔,等回过神来忙道,“您是说……” 一般嫁妆单子是只有一份的,交由女方信得过的人,然后一道收进库房里,当初替她管嫁妆的是跟她一起陪嫁过来的张嬷嬷,也算是她母妃的亲信,要是她没记错的话,这位张嬷嬷还留在府里替她管着嫁妆。 可王氏竟然有胆量用她的嫁妆,必定是早就收买了这位张嬷嬷。 她们这么肆无忌惮,不过是以为这世上只有一份嫁妆单子,所以任她们怎么挪取,都无人知晓吗。 “我那份嫁妆单子应该还在那只紫檀木盒了……”萧知看了一眼二房的方向,语气淡淡的说道。 如意:“那奴想法子去把那份单子拿出来。” “不用。” 萧知摇了摇头。 没必要让如意犯这个险,何况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打草惊蛇,反倒让王氏有了心理准备。 王氏既然有脸挪用她的嫁妆,那就得有胆承担应有的风险,她不是最重名声吗?不是最引以为傲自己出身王家吗?可谁又知晓,那个百年王家如今早就是一堆腐朽了,不过是平白充脸面罢了。 白玉为堂金做马的王家已经过去了。 萧知看着如意,说道:“你想个法子,把这个消息先透露到李氏那边去。” “李氏?” 如意略有些诧异,等回过神就反应过来了,李氏和王氏斗了这么多年,可没少吃亏,如今若是让她知道王氏挪用嫁妆必定会闹得满城风雨,到那个时候……任谁想保王氏都没用。 “是,奴过会就去安排。” 五房。 萧知回去的时候,已经到了吃午膳的时间了。 这段时日,她跟陆重渊都是一道吃午膳和晚膳的,丫鬟上了菜,她就跟陆重渊面对面坐着。 “刚才我和喜鹊去外头摘梅花了,赵嬷嬷说你喜欢吃梅花酥,我打算午后去厨房试试,就是……”萧知犹豫了下,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我手艺不好,你不许笑我。” 她说起话来,语气里有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撒娇和嗔意。 陆重渊知道她先前出门了,倒是不知道她是去摘梅花,更不知道她竟然还打算亲手替他做梅花酥……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张口想让人不必费心,但看着她小脸上流露出来的期待还是抿了唇,低声道:“不笑。” 得寸进尺的萧知,忍不住继续弯着眉眼说道:“你也不许嫌我做得不好吃。” 陆重渊轻轻嗯了一声。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吃着菜,大多还是萧知说,陆重渊听着,等快吃完饭的时候,萧知想起如意的事,这才又看了陆重渊一眼,犹豫道:“还有一件事,我刚才出门的时候碰到那位仙逝的世子夫人的贴身丫鬟了,她以前帮过我,如今我见她无依无靠,十分落魄,便想着让她来五房伺候。” 说完。 她还想说几句,只是不等她张口,就听到对面的男人说道:“这些事,你自己做主便好了。” 红唇还张着,脸上却流露出诧异的神色。 陆重渊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放下碗筷,抿了唇之后才看着她说道,“你是我的夫人,也是五房的女主人,这些小事,你不必和我说。” 第41章 第41章 有了陆重渊的首肯,萧知一吃完午膳就让喜鹊去厨房把如意带过来,生怕去的晚了,如意又要挨一顿罚……担心喜鹊吃味,走得时候,她还特地把人留下,同她说道,“当初那位世子妃在的时候,她和如意没少帮我。” “如今世子妃去了,我瞧她一个人孤苦伶仃,便想着帮衬一把。” 她这话倒也不是虚的。 当初她还活着的时候,的确帮衬过原身几回,可惜她和原身的性子相差太多,虽然帮过几回,私下倒是没什么联系。 喜鹊闻言便笑道:“奴省得的,奴以后会把如意当姐姐看,和她一同好好伺候您的。” 她心里也是喜欢如意的,当初刚进府那会,她可没少被其他丫鬟、婆子欺负,有几次就是如意出面帮了她,她心里也一直想着要好好谢人一回呢……如今主子能把人讨要到身边,她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当初世子妃仙逝的时候,您还替人摘抄了一个多月的往生经呢。” “您还一直同奴说,还没回报她的恩惠……” “如今您把如意接到身边,想必世子妃在天有灵,肯定也会高兴的。” 萧知倒是不知道原身竟然还替她摘抄过往生经,一时难免有些怔忡,不过喜鹊这番话倒是提醒她了……原身去了这么久,她还没能给人立块碑,都说人死后要是没块牌位,灵魂就只能四处漂泊。 看来她找时间还得去寺庙一趟,替人立块长生碑,祝她早日登上极乐之地。 “主子?” 喜鹊说了半天也没听到人说话,便轻轻喊了人一声,等人循声看来才又半歪着头,疑惑道,“您在想什么?” “没什么。” 萧知压下心底的思绪,同人笑了笑,“你快些去吧,过会日头又得没了。” 喜鹊见此也就没再多言,轻轻“哎”了一声,就往外头走了。 萧知又看了一会,这才转身朝厨房走去,她刚才应允了陆重渊要给人做梅花酥,自然是不能忘的。 …… 厨房里。 几个婆子这会没事干,便一窝的围着火坑吃着瓜子说着闲话,看见萧知过来的时候,几个人都吓了一跳,忙把手里的瓜子壳往火坑里一哆落,然后拍了拍手里的瓜子屑立刻站起身,恭恭敬敬的朝人喊道:“夫人。” 那瓜子壳在火坑里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声,烧得久了,甚至还传出一丝香味。 打首的婆子姓徐,是厨房的管事,这会就有些战战兢兢的同人说道:“夫人,外头天冷,奴几个就想着围着火坑取取暖……” 其实她们这样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会午后,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躲个懒不是什么大问题,就算赵嬷嬷瞧见也不会多说什么。 可这位新夫人刚拿了五房的管事权,谁知道会不会新官上任三把火呢?再说这位新夫人的性子也不太好,和五爷可以说得上是如出一辙,当初这位新夫人在正院鞭打二少爷的时候,可是一点情面都没留,差点没把人活活打死。 她们心里难免害怕。 萧知看着她们这幅胆战心惊的模样,倒是笑了下。 她不是那种看不得别人闲的主,你把手头上的事做好,其余时间只要行事别太过分,她都是不会理会的,这会听见这声告罪的话,她也只是笑道,“无妨,原本这会也是该你们休息的时候。” 张望了眼厨房,她问道:“刚才我让喜鹊送过来的梅花,你们放在哪了?” “就在灶台上。”徐婆子边说边把那清洗好的梅花瓣拿了过来,又试探性的问道,“夫人是想吃梅花酥还是梅花糕?您若想吃,尽管吩咐人过来说一声便是,厨房污秽,没的那烟火熏了您的眼。” “我知晓五爷喜欢梅花酥,趁着这会得空便过来做下。” 萧知自顾自接过那清洗晒干了的梅花,随意拨了几拨,梅花香味还在,清清幽幽的,很是好闻。她满意的点了点头,又见几个婆子一脸诧异的看着她,遂又笑了一句,“好了,你们不用理会我,唔,留一个烧火的婆子就行。” “你们就先去歇息吧。” 做东西这样的事,她以前尝试过,好像也不是很难。 可烧火…… 她就真的不行了。 徐婆子几人互相张望一眼,似是想说什么,可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留了个烧火婆子帮着烧火,其余人就往外头走,可她们哪里真的敢去歇息?就站在外头的避风处,生怕过会里头的人有什么需要找不见人。 萧知见她们出去了,自顾自找了一块粗布系在腰间,又把两节袖子挽了起来。 看起来倒是十分熟练。 她以前还在闺阁里的时候,碰到元宵或是中秋,也曾跟着母亲一道做过汤圆、月饼这一类吃食,左右都是面团做的东西,估计也难不到哪里去。 火已经烧起来了。 烧火的婆子恭声道:“夫人,水已经开了。” 萧知点了点头,把手里的篓子放进了蒸锅里,又让人拿了一些面粉过来,然后就开始揉起了面团。 “徐嬷嬷,你说夫人她,真的能行吗?” 外头一个婆子看着在灶台前忙活的萧知,忧心忡忡的问道,夫人这架势摆的足,可是明眼人一看就是个生手,那面团里的水不是少了就是多了,力道也不够,这面团要是揉下去,估计等到黄昏落也完不成啊。 徐婆子看着里面忙碌的身影,无奈道:“行了,夫人既然想做且由着夫人去,等她玩够了自然会喊我们进去的。” 她们这群做下人的还是少说话多做事好了。 刚想再说话,里头就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一群人忙往里头看去,眼瞧着刚才还好好的一个厨房现在就跟被人扫荡过似的,不是舀水的瓢掉了,就是盛放面粉的盆砸在了地上,白色的面粉散乱在地上,一下子就成了雪白的一块地,而在灶台前忙碌的那个人也跟成了个雪娃娃似的。 艳红色的牡丹裙上都是面粉。 身上也沾了不少。 这会她正拿着小手不住扇着,似是想把眼前的面粉山走,嘴里还不住咳道:“咳咳……” 有婆子看着这幅阵仗,问道:“这,这我们要进去吗?” “再……等等吧。” …… 萧知是真的没想到做东西会有这么难。 她以前跟着母亲在家的时候也没这么难过,可这个时候的她显然是忘了……她那会做个东西,身边可是十多个丫鬟、婆子陪着,想要什么,便有人把东西递过来,甚至无需她开口,身边人就已经把后头要用的东西都备好了。 她只需要做做样子,应应景,图个高兴就行。 不过虽然情况不怎么好,可萧知也没想过放弃,或者把侯在外头的几个婆子喊进来。 她以前骑马的时候摔过好几次也没想过放弃,更不用说做吃的了,难是难了点,但坚持下去总是会成功的,萧知在心里给自己鼓了个气,然后抿着唇抹了一把脸继续操干。 书房。 陆重渊看了会书,又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瞧着外头天色都有些昏暗了,可萧知还是没有过来,不免皱起眉,沉声道:“夫人呢?” 庆俞闻言忙道:“夫人先前说去给您做梅花酥,这会估计还在厨房。” 都这么久了,还没做好? 是不是出事了? 想着她那双细白的手,一看就是没怎么做过这些事的人,陆重渊心里担心萧知出事,手里的书就彻底翻不下去了,他把书一合掷在桌上,然后皱着眉,抿唇继续说道,“过去看看。” “是。” 主仆两人过去的时候。 远远就瞧见一群婆子围在外头。 陆重渊本就皱起的眉,此时拢得是更加深了,不等他开口,徐婆子像是听到什么动静忙转过头来,瞧见陆重渊在后头的时候,她吓得脸都白了……今天是怎么回事啊?先是夫人,又是五爷。 他们这小厨房是被哪尊神光顾了。 心里惴惴不安的想着这些,脚下的步子倒是一步都不敢停,忙朝陆重渊走了过去,向人请安,“五爷。” 其余几个婆子听到动静也都过来了。 陆重渊没有理会她们的请安,只是望着那个敞开的厨房,看着里头乱糟糟的场景,嗓音渐渐沉了下去,“怎么回事?” “夫人,夫人说是想给您做梅花酥,不准我们进去。”徐婆子战战兢兢的回道。 不让她们进去就真的不进去? 她要是切到了手,碰到了热气,受了伤该怎么办? 想着这些,陆重渊俊美的面容一下子就沉了下去,甚至就连那双狭长的丹凤目也变得乌沉深邃起来,他凝视着跟前这几个卑躬屈膝的婆子,身上那股子凛冽的气势好像成了一把把虚无的刀子。 悬在半空,落在头顶,只消一下就能要了她们的命。 “呼……” 里头传来一道清越的女声,带着没有掩饰的喜悦,“终于好了。” 像是感知到什么。 萧知转头朝外头看来,在瞧见陆重渊以及一众半蹲着,身子不住打着颤的婆子,轻轻“咦”了一声,她像是没反应过来,等又眨了眨眼,确定自己不是花眼,她把手里的家伙什放下后就小跑着往外。 等走到陆重渊的跟前,她像是疑惑,又带着一些喜鹊,半蹲在人跟前,冲人笑道,“五爷,你怎么来了?” 陆重渊本来黑沉沉的脸在看到萧知出现的那一刹那,立刻就变了,就连身上那股子凛冽到令人窒息的气势也被他渐渐收了回去。 他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然后转头朝蹲在眼前的萧知看去。 可在看到她的面容时,他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 好好的一张脸此时跟个小花猫似的,额头上、脸颊上都是面粉,就连那双长而又翘的眼睫也沾了些面粉,身上艳丽色的裙子这会更是不成样子……心里想杀人的那股子念头好像更深了些。 他抿着唇也没说话。 只是伸手替人揩去脸上的脏污。 萧知原本还没察觉,只是疑惑的仰着头,任由陆重渊替她擦着脸,等瞧见他原本干净的手指此时被面粉沾染,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我的脸……”边说,边拿着手背抹了一下脸,全是面粉。 又看了看陆重渊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能够倒映出她此时的模样。 虽然脸上已经被陆重渊擦拭的差不多了,但还是能够瞧见一些痕迹,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初只是两边脸颊,后头扩散到耳廓,最后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从小到大的规矩,让她格外重视颜面。 平日里就算再惨,也绝对不会蓬头垢面的见人,没想到今天……她不仅把自己弄得一塌糊涂,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现了,陆重渊瞧见了,庆俞瞧见了,就连这些丫鬟、婆子也都看见了。 脸红的不行。 她忙转身往里头跑去,打了一盆清水开始清洗自己的脸。 陆重渊何曾见过她这样,一时的怔忡之后,心里倒是少有的愉悦起来,就连那股子阴沉的情绪也湮没了下去,嘴角跟压不住似的,弯了起来。 但又想到身边还有人,他忙又压了下去。 又等了一会。 他抬起手,让庆俞侯在外头,然后就自己推着轮椅往厨房内去。 …… 身后的轮椅声由远到近。 萧知自然是听见了的,她这会已经用帕子把脸擦拭干净了,就连裙子上的面粉也都被她抹干净了,可她就是觉得丢人,太丢人了!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丢人的时候呢,偏偏还被这么多人瞧见了。 细白的手指压着水盆,她都不想在这个时候转过身面对陆重渊了。 即便瞧不见她的脸,也能想到她这会在想什么。 唇角再次抑制不住的勾了起看来,很浅,也很快的消失了,但嗓音里的愉悦却是抹不掉的,他好整以暇的坐在轮椅里,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扶手上,笑道,“不是给我做了梅花酥吗?还没好?” 梅花酥? 她差点就忘了。 萧知一时也顾不得丢脸不丢脸的,忙转过身去揭锅盖,她心里着急,也没拿块帕子遮一下,里头的热气没了锅盖的遮掩一下子扑面而来,把她熏得睁不开眼就算了,连手指都被烫了一回。 她轻轻唔了一声,手里的锅盖没拿住砸在了地上。 “砰……” 原本侯在外头的庆俞和一众婆子忙赶了过来,陆重渊更是在锅盖砸在地上的那一刹那就推着轮椅到了萧知的跟前,他把那根已经烫得发红的手握在手里,然后沉着脸,拉着人往水盆那边走。 好在这天还冷,水盆里的水也够凉。 萧知在水盆里浸了一会,倒是也没那么疼了,转头朝身边的陆重渊看去,轻声同人说道:“五爷,好了,不疼了。” 陆重渊却没理会她。 他皱着眉握着她的手指,等又浸泡了一会,这才取出来,看到原本跟白玉似的手指此时红了一片,他那张清贵摄人的脸就黑得更加厉害了,张口想骂人一顿,可看着她那张脸,那些狠话却是一句都说不出。 甚至就连握着她的手都不由自主的放松了一些力道。 “真的不疼了?”陆重渊皱着眉,问道。 其实还是有些疼的,被热气熏得疼,比她以前从树上摔下来还要难受……不过未免陆重渊担心,她还是摇了摇头,笑着和人说道:“真的。” 看了眼放在蒸锅上的糕点,又道:“五爷,我去给你拿梅花酥吧,我做了一下午呢。” 陆重渊现在哪里还有心情吃什么糕点?他甚至开始后悔,早在她说要做糕点的时候就应该出声阻止,也就没现在这些事了。不过看着她那张期待的面容,到底还是舍不得,松开手,朝人点了点头,“嗯。” 又嘱咐一声,“小心点。” “好。”萧知笑着应了一下。 其实不用陆重渊提醒,她也知道要小心了,刚才那股子锥心的疼,她可不想再经历第二回了。 虽然折腾了一下午,但样子至少还是可以的,摆在蒸锅上的梅花酥不仅味道闻起来香,就连样式也很好看,就是味道不知道怎么样……她先是拿筷子夹了一个,然后带着满心欢喜和期待捧到了陆重渊的跟前。 “五爷,你尝尝。” 陆重渊倒是也没说话,接过筷子就尝了一口。 “怎么样?”萧知期待的问道。 怎么样? 这应该是陆重渊生平吃过最难吃的糕点了,没有一丁点味道,就算他从来没做过糕点也知道这里面肯定是少了点佐料……他向来是个挑食的,即使以前在军旅的时候,也特地找了几个不错的厨子。 若是以往,他必定是直接把这东西扔了,绝对不会再碰一口。 可此时看着眼前这一张盈满着期待的脸,却是不忍她失望,垂下眸,他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把那剩余的糕点一口口吃完了。 “真的吗?” 萧知眼睛一亮,脸上的笑也多了起来,“那我以后得空了再给您做。” 陆重渊听到这话,握着糕点的手一顿,却也没说别的,轻轻嗯了一声。 …… “这糕点……” 有个婆子忍不住轻声说道,“夫人是不是忘记放糖了?” 她们都是这一行的老江湖了,少点什么,多点什么,即便不尝也瞧得出来,这梅花酥要是不放糖,可是一点味道都没有,这五爷本来就挑食,平日里再好的东西放到他跟前,他都能挑出不少错来。 更不用说现在少了糖的糕点了。 “徐嬷嬷,要不要……” 徐嬷嬷还没开口,庆俞倒是说了话,“你们就侯在外头吧,别在这个时候进去。”既然里头没事,这会庆俞也就落了心,他就靠在门上,手里抱着一把剑,往日沉默寡言的脸,此时倒是少见的挂着一丝笑。 这个时候进去。 别说五爷不会感谢她们,保不准还会动气。 毕竟这可是夫人做得,让夫人不高兴,伤心,就五爷那个脾气……能不动怒? 不过…… 他心里也着实有些咂舌不已,就五爷那个性子,谁能想到有一日竟然会为了别人妥协至此呢? 这还真是铁树开花。 “庆俞?” 身后传来喜鹊的声音,“夫人在这吗?” 这段时日,喜鹊和庆俞相处久了,倒是也不怎么怕这位冷面侍卫了,这会她就笑盈盈的拉着如意往这边走,等瞧见里头除了夫人,还有五爷时忙又住了嘴,缩了缩脖子往后头又退了一步,把自己的身形都移到如意身后…… 这才小心翼翼的说,“五爷怎么也在呀?” 她这自言自语的一句,自然是不会有人理会的。 如意也没有说话,她因为喜鹊这么一让步,倒是把里头的景象看全了,那位传说中喜怒无常的五爷坐在轮椅上,而郡主就蹲在他身前,笑盈盈的望着他……这幅模样,竟真有几分新婚夫妻的模样。 可他们…… 如意心下一个咯噔。 她心下闪过一个念头,郡主不会是喜欢上这位五爷了吧? 萧知听见喜鹊的声音,倒是循声往外头看来,在瞧见如意和喜鹊的时候,她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些,站起身,同如意说道:“都好了?” 她这话,旁人听不懂。 如意倒是立刻就反应过来,她压了心思,同人福身一礼,恭声道:“回您的话,都好了,喜鹊也已经带奴熟悉过五房的环境了。” “行,今日没什么事,你们先下去吧。”萧知说完这话也就没再看他们。 她现在和如意可不是长达十多年的主仆关系,若是太过亲密,难免惹人怀疑。 如意倒是也没说什么,又福身一礼,就跟着喜鹊走了,可她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郡主和五爷的对话…… 起初是一道男声,“这糕点,我一个人吃,你若想吃,再让旁人做。” “可是……” “这个糕点还有好多呢,五爷,你吃的完吗?” “吃的完。” …… 如意听着这番对话,以及郡主话语之间没有遮掩的亲昵,心里突然有些担忧……这半年的光景,让她心里虽然恨透了陆家这些人,但是对姑爷还是有些旧情的,王府的事和姑爷是脱不了干系,但那是圣上发的话。 圣上说的话,姑爷身为臣下,不得不听。 郡主和姑爷青梅竹马,从小感情就深厚,就算成婚之后,姑爷也一心对郡主,郡主怀孕的时候,侯夫人想把娘家的表姑娘送进来,还是姑爷拦下了。 她一直都以为等到洗清冤屈之后,郡主可以和姑爷重新在一起,可看现在这幅样子。 怕是难了。 四房。 李氏刚从正院过来,想到自己在老虔婆面前伏小做低,就是想让崇越能够早些回来,可那个老虔婆却是理也不理,气得摔碎了几个杯盏,又骂了几句,这才消了些气。身侧的丫鬟见她气消了,这才上前,一边重新给人捧了杯茶盏,一边像是犹豫一番才开口。 “夫人,我这听到一桩事,事关二房那位夫人,就是不知道真假。”因为李氏不喜欢别人称呼王氏为侯夫人,所以四房都是用“二房那位夫人”代称的。 “有话就说。” 李氏这会心情还不大好,看她这幅打哑谜的样子,没好气的说道。 那丫鬟见此又犹豫了下,这才靠上前,同人细声几句。 “你说得都是真的?”李氏因为这话,连茶都不喝了,转头看着丫鬟,问道:“你是打哪儿听来的?” “管那位库房的张嬷嬷身边有个伺候的小丫鬟,和奴关系不错,说是一日夜里瞧见二房那位夫人身边的大丫头过去了,还留下了不少好东西。” “夜里那个库房就被人开过了。” “只不过……” 那丫鬟犹豫了下,又道:“我估摸着是那小丫鬟听错了,二房那位出自名门,怎么可能去挪用自己儿媳的库房?” 李氏一听这话,直接啐了一声,“什么名门望族,早就不知道破落成什么样了?”她因为自己家世的缘故,最烦这些名门望族。 这会骂骂咧咧几句,又沉下声,“你去打听下,二房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说完,又补了一句,“王家那边也去查查,就让我哥哥去查。” 无风不起浪。 左右查下也费不了什么劲,要是真能把王氏拉下来,那她可要高兴坏了。 第42章 第42章 几日后,四房。 夜已经有些深了,李氏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正由着丫鬟、婆子服侍她洗漱,她这些年很少跟陆昌平同睡。 嫁给陆昌平也快有十八年了。 当年成婚的时候,她觉得陆昌平长得好看又因为是侯府的子嗣,虽然是庶出的,但按她那个家世来说也算的上是高攀了。 所以成婚后,她也对陆昌平温柔小意过几年。 可年岁越久,她就觉得陆昌平这人实在太过懦弱了一些,不仅在正院那位老虔婆那伏小做低,就连面对底下的丫鬟、婆子也一点没有当爷的气势都没有,久而久之,她对陆昌平的情分也越来越少。 不过…… 情分少是一回事。 她自己的男人可容不得别人染指,尤其是底下那些小贱蹄子。 李氏任由她们服侍她洗漱完,这会就从一旁丫鬟的手中取过玫瑰露,细细擦在脸上,嘴里是问道:“四爷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 那丫鬟跟了她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闻言忙恭声回道:“回您的话,四爷一个人在书房,奴瞧灯还亮着呢,估计这会还在看书。” 知道没有那些莺莺燕燕,李氏心情好了许多,嘴里却还是忍不住骂咧一句:“看书看书,整天就知道抱着他那本书看,当初也不见他考取什么好功名了……” 说起这事,她又忍不住想起陆崇越。 她那个宝贝儿子可跟陆昌平那个懦夫不同,早早就中了秀才,原本正准备今年的会试,可被人打成那副样子,还送到北庄那个鬼地方去。 前几日她抽空去了一趟北庄,看着崇越那副样子,当场就哭了出来。 北庄那住的可都是最下等的人,她可怜的儿子住在那样的地方,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以前好好一个清隽的贵公子如今…… 手里精细的玫瑰露也抹不下去了。 手撑在梳妆台上,脸沉沉的,嘴里忍不住骂道:“那个老虔婆!” 说完。 想到陆崇越这个下场都是因为五房那对夫妇,又忍不住骂道:“都是那个小贱蹄子!”要不是她私下勾搭崇越,崇越怎么可能会被她迷住? 以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来! 陆重渊,她倒是不敢提在嘴边,心里却是没少骂的。 到后来甚至是把其余陆家人连带着陆昌平也一道骂进去了,她向来都是这样的人,出了事,从来不会去想是不是自己的问题。 只会一股脑把错都推到别人身上。 其余丫鬟、婆子当然是不敢说什么的,这会各个低着头,任由李氏掐着那尖细的嗓音不住骂着。 又过了一会。 倒是有人打帘进来了,却是李氏的大丫鬟香云。 香云手里端着一盏安神茶,眼见屋中这幅模样,心里便已经有了答案。她朝那些丫鬟、婆子挥了挥手,让她们都先退下,然后把安神茶放在桌上,这才弯着腰同李氏福身一礼,跟着是悄声一句:“夫人,您早些日子让奴查的事,已经有回信了。” 早些日子的事? 李氏起初听到的时候还有些没回过神,等反应过来,她眼睛睁大了些,竟是连生气都顾不上,忙道:“快说!” 香云见她神情急切也不敢有丝毫隐瞒,起身之后就同人说道:“奴这阵子没少往二房派人打探消息,有一个在那位夫人跟前伺候的丫鬟说,前阵子那位夫人的确是拿了一大笔钱给王家送过去,只是这钱是不是从以前那位世子妃嫁妆里挪用的,那丫鬟也不知晓。” 这说了跟没说也没两个样。 李氏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她拧着眉,沉声道:“我那哥哥可查出来一些什么?” “舅老爷那……”香云脸色有些难看,却还是顶着李氏的目光摇了摇头,“王家名门望族,消息又严,舅老爷也没打听出什么。” 李氏一听这话,脸一沉,眉一竖,骂道:“合着你说了半天,竟是一些不中用的废话!”她本来这阵子心情就不大好,原本以为能抓住王氏什么小辫子了,可以趁机扳倒王氏,哪里想到等了这么多天,就等到这么一则消息。 刚想发火。 香云倒是又说了一句,“夫人,您先别急着生气,虽然咱们不知道二房那位夫人的钱,究竟是自己的还是那位世子妃的,可您知道咱们那位老夫人的脾气……”眼见李氏的火气小了一些,她便压低嗓音继续道:“老夫人惯来是不喜欢王家的。” “要是让老夫人知道,二房那位拿钱贴补自己娘家,您说会怎么样?” 李氏一听这话,黑溜溜的眼珠倒是转了几转,对啊,甭管这事是不是真的,只要传出去,老虔婆肯定是不会高兴的。 那老虔婆以前受过王家的气,估计到现在还没忘呢,要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也没跟王家走动,要是让她知道自己的儿媳贴补娘家,还不知道得气成什么样……何况,现在这王氏还管着中馈呢。 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做出什么中饱私囊的事来! 再说这流言蜚语最厉害的地方,就是不管你说得是真的还是假的,总有人喜欢朝自己想要的方向去想。 王氏身为长兴侯夫人,又是王家的嫡女,平日里那些贵妃人可没少捧着她,但人就是这样,你明面上捧着,可私底下还不知道怎么埋汰呢。 她以前就没少听到那些同王氏玩的要好的人,私下说她“刻薄”、“小气”、“不好相处。” 这事要传出去,外头肯定闹翻天,就算王氏能拿出证据表示自己没拿,可谁会相信呢?那位早逝世子妃的嫁妆,可不少,每日瞧着看着,谁能不动心啊? 越想越兴奋。 李氏忙朝香云吩咐道:“你,明日把这事传出去,传得越多人知道越好,还是说王氏挪用嫁妆的事。” 管她有没有挪用,她就是得闹到人尽皆知!等王氏丢了脸面,又让那个老虔婆着了气,这中馈的事……保不准就落到了她的手上。 等她拿了中馈,趁机再对老虔婆好一些,让崇越能够早些回来。 香云闻言,忙低低应了一声。 等又伺候李氏用了安神茶,替人灭了烛火,她才往外头走去,这会夜已经很深了,廊下也没什么人,她出去的时候没立刻往自己的屋子走去,而是出了院落,出去的时候,她还格外小心,四处张望了一眼才走到一株槐树下。 那抱臂般大的槐树下站着一个身穿黑色披风的女人,瞧见她过来便摘了头上的兜帽,“你来了。” “如意姐姐。” 香云亲切的喊了她一声,然后又看了一眼四周才同人压低嗓音说道:“你吩咐我做的事,我都做了,她让我明日就把这事宣扬出去,传得越大越好。” 如意闻言,脸上倒是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好像早就知道会这样似的,声音倒是很柔,“辛苦你了。” “不辛苦。” 香云笑着说了一句,她对李氏可没有什么主仆情意。 她虽然是李氏的大丫鬟,这些年却没少被人折腾,早些年李氏和四爷的关系还没那么差,整日疑神疑鬼的,有一回就因为她和四爷多说了几句话就被李氏拉到房里狠狠打了一顿。 所以如意找上她的时候,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左右这桩事也没什么难度。 “对了,如意姐姐……”香云似是想起什么,拧眉问道,“你怎么去五房了?前几天我去厨房的时候,听到这事还吓了一跳。” 当初世子妃没了,她知道如意在厨房难过,想着要不要把人接到四房,却被人拒绝了。 不过李氏这个性子,如意不来也是对的,但她一直都以为,如意这个秉性,除了世子妃以外是不会服气任何人的,怎么如今却跟了那位五夫人? 如意听到这话,脸上的神色有一瞬的僵硬。 好在夜色很深,她站得位置又偏,旁人倒是瞧不见她的神色,她看着人柔声道:“当初我跟这位五夫人有些渊源,她又是个好性子的……”随口说了这么几句也就未再多言,只是又同人笑道:“你且早些回去,莫被人发现了。” 香云闻言也就没再多想,轻轻应了一声就答应了。 等到翌日清晨。 因为如意的到来,平日服侍萧知洗漱的事就成了她和喜鹊的活,看见那架拔步床上有两条被子和枕头的时候,她的神情有一瞬的变化,却也没有多言,只是低着头和喜鹊服侍人擦完脸又穿好衣服。 萧知知道如意有话要说,便朝喜鹊吩咐道:“喜鹊,你去厨房说一声,今儿早上我想吃煎饺。” “哎。” 喜鹊笑盈盈的应了一声,就往外走了。 等人走后。 萧知才握着帕子擦着手,问道:“怎么样?” 如意闻言忙悄声说道:“就如您猜想的,李氏被挑拨几句就按不住性子,估摸着这会香云应该有所动作了。” 对于这个结果,萧知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只是淡淡道。 “李氏以为王氏倒台后,她就能上任了,自然不会错失这样的好机会,不过……”萧知擦着手的动作一顿,“我倒是很好奇,王家究竟出了什么事?” “要不……奴派人去查探一番?” 萧知摇了摇头,“且不说现在我们身份不同了,何况有些事做得太过未免打草惊蛇,得不偿失。”她把帕子放到如意的手上,跟着又是平平一句,“且先看看吧。” 说完这番话,想到刚才进来的时候,如意脸上有一瞬的变化,便又问道,“你可是还有其他话要同我说?” 其他话…… 如意握着帕子的手一顿,犹豫了一会,她还是开口问道,“郡主,您对五爷,是不是……” 后头的话,她没往下说。 可萧知却已听明白了,她有些好笑的望着如意,语气也有些无奈,“你在想什么?我和五爷不是你想的那样。”怕人担心,她又压低嗓音同人说道,“他救过我很多回,我照顾他也是应该的。” “等日后替父王母妃洗清冤屈,我再找师父治好他的腿,也算是报答他了。” 到那个时候…… 她若是要走的话,陆重渊应该也不会拦她。 “何况他对我也不是你想的那样。”萧知又笑着朝人补充了一句。 他们整日同床共枕,陆重渊从来不曾越矩过半分,平日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少说话,大多都是他在说……陆重渊应该是把她当做朋友或者一个陪伴的人吧,就跟庆俞和赵嬷嬷一样。 如意能看得出,郡主对五爷的确没有男女之情。 但那位五爷……她还记得那日在厨房的时候,陆重渊低头看着郡主的眼神,那个眼神太宠溺太纵容,她有些担心,未必能如郡主所愿。 可这些也不过是她的猜测,这会倒是也不好说,所以她也就没再说这桩事了。 萧知见她不语,只当她是想通了,倒是也没再多想,何况,现在也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香云既然已经往外头去传消息了,只怕不用多久,陆家这边就能得到消息了……她可不是单纯想看戏的。 陆家的中馈,她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李氏为了拉下王氏可谓是费尽了心思。 她怕香云不够本事,又寄了信给她那个哥哥,李氏那个哥哥虽然是个不抵用的,但胜在狐朋狗友一大堆,由那些人一传,没半天整个京城都知道了,底下的那些坊间百姓倒是忌惮王家和长兴侯府的地位不敢传得太开。 可那些世家大族就没怎么在乎了,尤其是那些贵妇人。 她们原本闲来在一起没事做的时候就爱说些八卦是非,知道王氏挪用儿媳的嫁妆,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不说道一番? 你一言我一语的,竟是说得越来越偏,越来越过分。 “当初那位宝安郡主嫁过去的时候,那可是整整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啊,盖都盖不住,什么宝贝物件都有,现在她人没了,娘家又没什么人,放在侯府,就跟摆了一座金山似的,搁谁谁不心动?” “可不是?王家这些年本来就不似从前了,老祖宗留下的基业再多也抵不住他们这么折腾啊,偏偏他们又喜欢打肿脸充胖子,每月都要想个由头办个宴会,我说他们哪来这么大的底气,原来这是拿着别人的钱挥霍呢,可真够不要脸的。” “呸!” …… 这些话越传越厉害,明明还没有什么证据的事,经由这么多人一传,倒好像笃定王氏做了这样的混账事似的。 消息传到陆家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跟雪崩了似的,这消息压也压不住,正院有人过来传话的时候,萧知正在陆重渊的书房里剪着一株兰花。 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竖领长袍,底下是一条丁香色的月华裙,再往下就是一双月白色的绣鞋,上面用丝线点缀着花卉。 这会外头阳光正好,她整个人低着头,看起来又娴静又温柔,完全看不出外头那些风云是她挑拨出来的。高几上放着的兰花经由她这么一剪,就跟一个舒展身姿的美人似的,迎着光,随着风,扬着自己的身姿。 萧知很满意自己剪出来的模样,等剪完后就朝不远处的陆重渊问道,“五爷,你瞧瞧,好看吗?” 陆重渊闻言,翻书的动作一顿。 他抬头朝萧知的方向看去,他对花没什么了解,也说不出好坏,但剪花的人却十分符合他的心意,这会他修长的手握着书册,乌沉深邃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也不知是在说花,还是在说人。 喉结轻轻翻动,低沉浑厚的嗓子里就十分简短的吐出一个字,“嗯。” “我也觉得好看,不过兰花还是素雅了一些,等天气再热些,桃花开了,我再去给你摘些桃花过来。”萧知笑着放下剪子,和他闲话家常的说着这些话,“其实摘下来的花还是没外头的好看,我记得东郊那有一处地方最适合赏桃花了。” “整座山上都是,从底下往上看,或是从上头往下看,都别有风味。” 陆重渊见她说起这些就弯了眉眼,也就说道:“你若喜欢,等到了日子,我陪你去。” 嗯? 萧知似是没听清楚,等反应过来,倒像是愣了一下。 而后又渐渐笑开了,好看清亮的杏儿眼完成月牙的样子,嘴角的弧度也微微翘着,“好啊,等到了日子,我们一起去。” 话说完。 外头便有人过来传话了,是如意,“五爷,夫人,正院传来话想请您和夫人过去一趟。” 陆重渊向来是不会理会这样的话,闻言也只是继续低下头翻起手中的书。 不过萧知肯定是要走这么一趟的,她等了这么久不就在等这个吗?要是她不去,后头的戏就不好演了。 所以听到这话,她先是擦了一回手,然后同如意说道:“行了,我知道了。” 说完。 她便走到陆重渊的跟前,替人掖了一回膝盖上的毯子,而后是仰着头与人说道:“估摸着是有什么事,我过去一趟。” 陆重渊没有说话,可握着书页的手却是一顿。 他低下头,垂下眸,迎着她的目光,看着那双清澈至极的眼睛,很久才低低嗯了一声。 等到萧知走后。 原先侯在外头的庆俞便出现了,他替人重新换了一盏茶,眼见陆重渊一直垂眸不语,心下一动便轻声问道:“五爷,是有什么事吗?” 有事吗? 自然是有事的。 从今早开始,他便察觉到了,那个丫头看似平静,可实则却像是在等什么消息。 而现在他终于可以确定。 她的确是在等消息,而这个消息应该就和正院发生的事有关。 “外头出了什么事?”陆重渊语气淡淡的问道。 庆俞虽然一直待在五房,但其实私底下是有一个关系网,可以让他即便不出门,也能及时知晓外头的事,但他一直都以为五爷不关心陆家的事,所以也就没说,这会听人问起,一怔之后倒是立刻开了口,“外头有人散步侯夫人挪用世子妃嫁妆的事,夫人这会被请到正院,估摸着也是因为这桩事。” 侯夫人,世子妃…… 陆重渊眸光微沉,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屈起手指在扶手上轻轻一叩,问道:“现在跟着夫人的那个丫头是宝安的旧人?” “是。” 庆俞点了点头,可话刚出口,他心下便是一动。 五爷从来不说废话,突然提起夫人身边的丫鬟……他联想到外面散步的谣言,脸色一变,低声道,“您是怀疑外头的事和夫人有关?” 陆重渊没有怀疑。 他肯定,甚至笃定,这件事和萧知肯定脱不了干系。 只是他不明白她这么做的原因。 庆俞看着他微沉的双目,犹豫了一下,又说道,“要不属下去查下?” 他这话说完,屋子里迟迟都没有什么声音,就在庆俞以为陆重渊不会说话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不用。” 却是拒绝的声音。 陆重渊还垂着眼,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他的手也还叩在扶手上,他知道萧知身上有着他不知道的秘密,这个秘密被她藏得很深,很难窥见。 可这段时日的相处,他至少肯定了一件事。 她对他是真心的。 既然如此,其他的事也就随着她去吧,她想搅动风云也好,想翻了这天也罢,都由着她。 想清楚了。 想明白了。 陆重渊身上的那股子黑云倒是也渐渐被拂散了,他重新抬起头,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初,语气也很平静,“去看着些,别让她出事。” 说完。 他又一顿,补充道:“别让她发现。” 庆俞一怔。 他原本以为五爷会生气,没想到只是轻飘飘的拒绝,甚至还让他出去保护夫人……张口想说什么,但想到五爷为了夫人连没放糖的糕点都吃了。 再退让一些,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第43章 第43章 正院。 萧知到的时候,陆家其余人都已经到的差不多了,她一边把身上的斗篷递给随行的如意,一边是透过那多宝阁的缝隙看了一眼里头的场景。 今日长兴侯陆修远和四爷陆昌平都休沐在家,这会便分坐在左右两侧的首位,李氏和王氏也都已经在了。 只不过和以前不同,这会王氏是跪在地上的。 她的脚边有一盏破碎了青花瓷盏还没来得及收拾,应该是陆老夫人已经发了一通火。屋子里丫鬟、婆子没有多少,但是各个低着头,肃穆着一张脸,瞧着气氛就格外压抑。 这样看了一遭。 萧知也就不动声色的收回了视线,而后领着如意往里头走去,等走到王氏身边,她才福身朝罗汉床上的陆老夫人行了一礼,口中是恭声一句,“母亲。” 陆老夫人刚才因为外头的事,火气不小,砸了一盏茶又斥骂了王氏几句,情绪才渐渐平了,这会看萧知过来,倒是朝人点了点头,脸上虽然还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语气却缓和了一些,“你来了,先坐吧。” “多谢母亲。” 萧知也未多言,又行了一礼后就往一处坐了。 等她坐好,底下丫鬟又上了茶,陆老夫人这才继续沉着一张脸朝王氏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拿儿媳的嫁妆贴补自己的娘家,这样的混账事,你竟然都做得出来?!” 王氏今日一大清早起来,右眼皮就跳个不停,都说“左眼跳槽右眼跳灾”,她还没弄清楚是个什么灾事,底下的丫鬟就匆匆忙忙跑过来说了外头流传开来的事。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事竟然会传出去! 她瞒得这么好,除了她那些娘家人和宝棠之外,也就她身边的心腹李嬷嬷以及掌管库房的张嬷嬷知道。 王家是不可能传出去的。 李嬷嬷和宝棠就更加不可能了。 至于张嬷嬷,这事要是传出去,她也吃不了兜着走,又怎么可能敢同别人说? 后来,还不等她想出个究竟,正院这位老虔婆又立马打发了人过来请,她心里明白是桩什么事,虽然慌张但是也不至于乱了方寸,她虽然不知道这事是怎么传出去的,但凡事都要讲个证据。 所有的证据都被她消灭掉了。 至于唯一知晓的那几个人,她也都已经安排好了。 纵然要查,也查不到她的头上。 所以即便此时被陆老夫人这么质问,王氏脸上的神色还是以前那副平静的样子,不过……她垂下眼眸,看了一眼膝边的青瓷茶盏以及湿了一边的裙面,脸色就不自觉一沉。 先前她刚进来就被要求跪下。 刚跪下,不等她说话,这个老虔婆就拿了茶盏砸过来,要不是她闪躲的及时,这盏茶早就得落在她的身上了。 这可是刚刚沏上来的茶,茶水都还滚烫着,要是砸在身上还了得?纵然先前没砸到身上,那溅起的水也够她受得了,大腿那处疼得要死,肯定是已经烫伤了。 她心里又气又恨。 可最让她嫉恨陆老夫人的却不是因为这盏茶,而是大庭广众之下,这个老虔婆却是半点脸面都不给她! 这会屋子里还有不少丫鬟婆子,就连处处跟她作对的李氏都还在…… 想到刚才她差点被茶盏砸到的时候,李氏脸上露出的得意笑容,王氏心里那股子愤恨就更深了,就连攥着裙角的手也渐渐收紧了。 可她脸上的表情还是没什么异样,仍是以往那副端庄贤惠大度的样子,就连声音也是一派温和,“母亲,儿媳嫁进陆家二十多年,虽然有诸多不得,但也从来不曾出过什么大的差错。” “偷拿嫁妆是大罪,儿媳又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混账事?” 王氏面容无异,语气又十分平缓,瞧着倒真有那么几分样子。陆老夫人看她这幅模样,掐着念珠的手倒也跟着一顿,难不成这事真是假的?可想到外头的传言,她还是冷了脸,说道:“好端端的,旁人冤枉你偷拿儿媳的嫁妆做什么?” “外头传得有板有眼,甚至还有人亲眼瞧见你遣人拿钱到王家去,你敢说这是假的?!” 这事瞒不住,王氏也没想过瞒。 她知道老虔婆讨厌她的娘家,不管她拿得是谁的钱,肯定是要受一顿责骂的,但是……自己的钱,总比挪用儿媳嫁妆这样的罪名要好。何况大燕律例可没有规定成婚之后,女方不能拿自己的银子贴补娘家的说法。 顶多也就是再挨老虔婆的一顿责骂罢了,反正她这些年也没少被这个老虔婆骂。 “儿媳的确是着人拿了钱回娘家去,可儿媳是知晓我那老母亲生病了,想着拿些钱让她补下身子,何况……”她说到这,语气微顿,跟着是一句,“儿媳拿得可都是自己的嫁妆。” 说完。 王氏突然露出了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样,一边拿手抹了一下眼角的泪,一边是继续说道,“母亲,我知道您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的娘家,可您也不能无凭无据就信了外头的风言风语。” 她心里也是恨透了这个老虔婆,又笃定她没有证据。 这会便继续委屈道:“儿媳十六岁进了陆家,至今二十多年过去,先后生下一儿一女,纵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今日若是信了外头的话,认定儿媳偷拿了宝安的嫁妆,儿媳,儿媳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她这话说完。 陆老夫人还没开口,原先一直坐在边上的李氏倒是嗤笑起来,“二嫂怎么如今也学起了外头的女人,动不动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她恨不得把这事闹大才好,闹大了,她才有机会,最好闹得老虔婆直接把王氏赶出门去! “母亲还没说什么呢,你就又哭又闹。” “再说,你说拿银子贴补自己的娘家,谁知道那是不是你的嫁妆?” “都说无风不起浪,倘若二嫂真的行得端做得正,又怎么会有人平白无故污了二嫂的清白呢?”李氏说完也不等王氏开口,忙又把脸转向陆老夫人,跟着一句,“母亲,不是儿媳多嘴,以前也就算了,现在二嫂可是拿着咱们府里的中馈。” “这要是以前,或是以后从哪克扣个什么,咱们呀,可都不知情呢。” 王氏听到这话,脸色终于是变了,她算是明白了,今天这事是谁在背后捣鬼!想到上回两人针锋相对的时候,李氏说得那句“那二嫂可得把这中馈握好了,可别刚刚焐热又送出去了……” 原来…… 原来她是把主意打到陆家的管家大权身上了。 这个李氏,她以前还真是小看她了! 是了。 就算她没有挪用顾珍的嫁妆,就算她用得是自己的钱。 可依照这个老虔婆的性子,她本来就不喜欢她和她那个娘家,现在又被李氏这么一挑拨,指不定心里这会怎么想呢! 就算没罪,也能安上几个罪名! 顾不得在这个时候和李氏斗嘴,她忙转过头面向陆老夫人,辩驳道:“母亲,儿媳从来没有打过家里银子的主意……”再说,别人不知道陆家有多少银钱,这个老虔婆会不知道?就那丁点钱,能够什么用? 可偏偏,这话她却不好说。 要是说出来,这个老虔婆面子上过不去,她的处境就更加艰难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眼见罗汉床上的那个老妇人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晦暗,王氏这颗心也被紧紧揪了起来,她才掌了中馈没多久,要是真的因为这事被人卸了管家大权,这传得出去,就算无罪也成了有罪啊! 那她以后还怎么在那些贵妇圈里混? 陆老夫人的确是在想,要不要把王氏的管家大权卸掉,她不喜欢这个儿媳已经很久了,要不是没有办法,加上这个王氏也从来没犯过什么大错,她是绝对不会把这个管家的权力给王氏的。 想到刚才王氏那些话,她心里就不高兴。 这才掌了中馈多久,就开始翘起尾巴来了,就王氏这一番态度,等她日后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这个女人绝对不会让她有好日子过的。 想到这。 陆老夫人掐着念珠的手一顿,要不,趁机把王氏手里的管家大权收回来? 可是,给谁呢? 给李氏? 这是那个贱人的儿媳妇,何况又是个刻薄小气的,给她还不如给王氏。 那么,给…… 陆老夫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朝坐在李氏身边,自打进了门请了安就没再说过一句话的萧知……这个丫头倒是个乖巧的,最重要的是好拿捏,就是以前没管过家,不知道能不能胜任。 王氏见陆老夫人不言不语,竟是往李氏和萧知身上打量起来。 她心里着急不已,嘴里也忍不住道:“母亲,万事都讲究凭证,您要是真的听信这些子虚乌有的话,要拿了儿媳的权,儿媳,儿媳不服!” 李氏刚才就注意到陆老夫人看过来的视线,她脊背又挺得直了些,嘴里也跟着说道:“我说二嫂,都说怀璧其罪,你嫁进陆家这么多年了,平日里在陆家的事上倒是也不见你怎么费心过,对娘家却是好的不得了。” “我可听说了,这王家还是按照以前的惯例,每个月都要置办一次宴会。” “喝,得是最好的琼浆,菜,得是京里最好的酒楼,请的唱戏班子也得是梨园里的一把手。” “王家就算再厚的家底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啊。” “要是以后王家没了银子,二嫂是不是也要像这回一样,偷偷拿银子送过去?你那嫁妆又有多少,这没了法子还不是得另寻法子?” “等到那个时候……” 这话后头的话,李氏没再说,可屋子里的人都已经听了个明白,等自己的嫁妆没了,还不是得从别的地方想办法,不是去拿自己那个死去儿媳的嫁妆,就是拿府里的钱。 王氏也不是个好性子的,只是平日自持身份才扮得一副端庄模样,如今被李氏几句话一激,哪里还受得住?“李秀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过是以为没了我,你就能当家了,你做梦!” 李氏倒是一点都不觉得被王氏揭穿自己的目的有什么值得丢脸的。 王氏自己行事不端,真被卸了管家大权和她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向来这种事都应该有能者居之,这府里总共也就这么几个人,王氏丢了中馈,自然也就只有她了。 老虔婆那个身子骨,她就算有心也无力啊。 至于萧知…… 她是想都没有想过,一个孤女,能有什么本事?这陆家,也就只有她能当家了! 屋子里吵吵嚷嚷的,王氏还想再说,可还不等她开口,原先一直不曾说话的长兴侯倒是开口了,“够了!” 他平日是个少言寡语的,但当家的气势还在。 他一开口,屋子里的声音倒是都停了下来,就连陆老夫人也循声看了过去。 “母亲,我相信王氏的为人,她不是那种会挪用儿媳嫁妆,更不会是偷拿家中银两的人,您若是不信,那么儿子这便让人把管库房的人请过来,对上一番……”陆修远和王氏二十多年夫妻,到如今,虽然已没有多少情分,但总归还有个夫妻恩义在。 何况自己的夫人被人这么冤枉,若是真的落实了,对他,对陆家也没什么好处。 “如若查清楚与王氏无关,那么这件事就过去了,以后谁若是再提起……”长兴侯语气微顿,跟着是沉声一句,“就家法伺候。” “您瞧如何?” 自己的儿子都开口了,陆老夫人就算不愿也没有办法,只好点了点头,然后朝身后的平儿吩咐道:“去把管库房的张嬷嬷请过来。” 平儿应声之后就出去了。 至于原先还十分嚣张的李氏,这会的脸也是一阵青一阵白,她有胆子和王氏叫嚣,却没有胆量面对陆修远,这会纵然再不甘也只好瘪了瘪嘴,不说话了。 平儿去喊人的时候,屋子里倒是也没人再说话了。 王氏仍旧跪在地上,不过膝盖边上的那盏破碎了的青瓷茶盏倒是已经被收拾干净了,她这会的情绪也平静了好多,应该说,自从陆修远发话之后,她的情绪就平静下来了……陆修远的话,家里没有人敢不听。 就连陆老夫人也很少反驳自己这个儿子。 可以说,只要过了这茬,以后就不会有人再提起这事了。 不会有人知道她挪用了嫁妆,也不会有人卸了她的管家大权,王氏心里渐渐安定下来,就连放在两边的手也不自觉松开了,等解决了这事,看她怎么对付李氏,还有……那个老虔婆。 总有一天,她要把这些年受的苦全部还给这个老虔婆! 萧知还坐在一旁。 刚才屋子里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她也没说话,此时更是如此,低着头,喝着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可她的余光却是朝王氏的方向看去,她坐着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王氏的侧脸,察觉到她逐渐缓和的面容。 心下觉得好笑。 这就以为没事了?好戏,还没正式上场呢。 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平儿领着张嬷嬷过来了。 看到张嬷嬷出现的时候,萧知那双一直没有情绪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张嬷嬷是她母妃指派过来的人,也是她的亲信,要不然她也不会把管理库房这样的事交给她,没想到如今竟是自己最信任的人连带着其他人挪用了她的东西。 眼下有一抹暗沉划过,转瞬即逝。 “老夫人,人带来了。”平儿和陆老夫人说完后便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至于张嬷嬷,她手里拿着一张发旧了的,镶着金边嵌着喜字的册子,那便是当初随着顾珍一道进府的嫁妆单子。 她年纪大了,这会有些颤颤巍巍的给陆老夫人行了一礼,然后就跪在了王氏的身旁,嘴里也跟着颤声道:“老奴给老夫人请安。” 陆老夫人看了一眼她手里握着的册子,也就没再拐弯,淡淡说道:“看来你也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现在问你,王氏可曾从宝安的库房里挪用过什么东西?” 张嬷嬷闻言便道:“回您的话,侯夫人从来不曾寻过老奴,至于宝安郡主的库房,自从郡主仙逝后便再未打开过了。”她说完,又跟着一句,“老夫人若不信,尽管遣人打开库房,比对着嫁妆单子和册子看一看数额对不对。” 李氏忍不住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狼狈为奸,私下勾结?” 这回,无需王氏开口,长兴侯便发了话,“四弟妹的意思,是打算开了库房一件件核实吗?”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可语气还是显而易见的沉了几分,“倘若查出来,王氏真的没有偷拿嫁妆,那么四弟妹打算如何?” 她打算如何? 王氏有没有偷拿,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就是看不得王氏好! 可这样的话,她哪里敢跟陆修远说?不想王氏这么轻轻松松的就逃过一劫,何况王氏要是真的躲过这一劫,那她大费周章布置了这么久,岂不都白费了?张口还想再说,可不等她出声,身边的陆昌平却开口了。 “不用,不用,这事就依二哥的意思办,二嫂行事公道,咳咳,我们都相信二嫂的为人。” 这便是替李氏做了回答,不再查了。 “陆昌平!”李氏心有不甘。 “你还嫌不够丢人?”陆昌平握紧她的手,咬牙低声道,“你是有证据还是什么,你要是无凭无据,真的惹急了二哥,我也保不住你!” “还是你真的想被家法伺候?” 李氏当然没证据,要是有证据,她早就大肆宣扬了。她只是笃定老虔婆不喜欢王氏,可以趁机把王氏的管家大权卸掉,就是没想到陆修远会在这个时候说话……咬了咬牙,她心里忌惮陆修远,更不想被家法伺候。 就算再不甘,也只能闭紧了嘴。 眼见底下都已经平息了,陆老夫人虽然不满意这个结果,但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去驳自己儿子的面子。 罢了。 她刚想说话。 可声音还未曾出口,原先侯在萧知身后的如意却突然往前几步,跪在了屋子中央,“老夫人,奴有话说!” 如意声音清脆,刚一出口,一众人都看了过去。 张嬷嬷和王氏在看到如意出现的时候,脸上的神色都有一瞬的变化,似是没想到如意竟然会出现在这,不过很快就湮没了下去。 陆老夫人看着格外眼熟的如意,想了一会,倒是也记起了她的名字,皱起眉,问道:“你不是以前伺候宝安的吗?怎么在这?” “回母亲的话,这丫鬟是跟我过来的。” 萧知起身同陆老夫人解释道,“前几日我看这丫鬟受了不少伤就接回五房休养,她是个懂事的,知道知恩图报,这段日子就跟在我身边,伺候我起居。”说完,她又把脸转向如意,轻声斥道,“如意,快过来,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 如意却没有起来,反而面朝陆老夫人,继续道:“老夫人,奴上回去二房送餐的时候,亲耳听到侯夫人和三小姐说起郡主的库房。” 王氏脸色一变,“你这个丫头,谁准你在这胡言乱语的?” 她心惊只有一瞬间,再开口的时候又恢复如常了,“母亲,如若大家还是不信,尽管开了库房查看,儿媳就不信这青天白日还有人能把白的说成黑的不成!” “侯夫人如此肆无忌惮,不过是笃定郡主的嫁妆单子只有一份罢了,由着你们私下胡作非为也不会有人知晓。”如意可不怕王氏他们,她本来就是自由身,当初在这府里宁可吃亏也不肯离开,也不过是想着能够离郡主近些。 现在郡主都已经回来了,她还怕什么?! 她转过头,看着身边的王氏,小脸冰冷,眼见王氏的神色也开始变得有些犹疑起来,重新面向陆老夫人说道,“当初郡主进门的时候,王妃担心郡主迷糊,丢三落四,特地备了两份。” “一份在张嬷嬷手中,而另一份就在郡主以前旧居的紫檀木盒子里。” 话音刚落。 她身边的王氏和张嬷嬷,脸色俱是一变。 如意却不管不顾,仍旧看着陆老夫人,继续道:“老夫人想要知晓侯夫人有没有挪用郡主的嫁妆,根本无需打开库房,只需把两份嫁妆单子比照下就知道,这事是真是假了。” 陆老夫人看着底下三个人的神情,心里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看着王氏眼中的仓惶和祈求,想到刚才她那副嚣张笃定的模样,她脸色微沉,却是半点都没有理会王氏,直接冲平儿道:“去,把那份嫁妆单子找出来。” 说完。 又指着如意,跟着一句,“你也去。” “是。” 两人受命离去。 这一回王氏却不似先前那么平静,要不是手还撑在地上,她甚至要瘫软倒下了,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还会有第二份嫁妆单子? 张嬷嬷却没她的本事,就在如意说完那句话后,她就瘫坐在了地上…… 屋子里几个人神色各异,李氏的讥嘲看戏,陆昌平的震惊,陆老夫人的淡漠,陆修远的黑脸,只有萧知仍旧保持着原先的动作,低着头,不曾言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过多久。 平儿和如意就回来了。 平儿手拿着一张和张嬷嬷手里一模一样盖着宝印的嫁妆单子。 “去把她手里的拿过来。”陆老夫人握着单子,冲平儿发话。 “是。” 平儿拿过张嬷嬷手里紧握着的单子,然后恭恭敬敬的递给了陆老夫人。 陆老夫人虽然年纪大了,但是也是管过几十年家的,这种单子只一眼就能看出是真是假,她就低着头比照着单子,越往下看,脸色就越沉,到最后,她直接把两封单子砸到了王氏的身上,怒骂道:“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第44章 第44章 怎么…… 怎么会这样? 王氏不敢置信的看着脚边的两份嫁妆单子,一样的猩红颜色,一样用漆金龙飞凤舞的写着“陪嫁单子”四个大字,一样在最后盖着永安王府的宝印,她低着头,颤抖着手指想去触碰这两份单子,看看这两份究竟是真是假。 可还没碰到,手又骤然收了回来。 事情都发展到这一步了,就算她再不想承认也不得承认,这份嫁妆单子是真的。 那她应该怎么办? 刚才她说得这么言之凿凿,不就是肯定没有人能找出这单子里的纰漏吗?可现在……现在应该怎么办?她所以为不可能存在的纰漏,此刻却明晃晃的打了她的脸。刚才还十分冷静沉着的王氏,此时却跟乱了套似的。 就跟有千万只蚂蚁噬咬着她的心。 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王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她甚至想毁了这两份嫁妆单子,毁了就不会有人知道了,可大庭广众,十几双眼睛盯着她,她怎么毁? 李氏早在听到如意说还有一份嫁妆单子的时候就已经坐不住了,挺直着脊背,侧着耳朵,就是想听得更仔细些,现在嫁妆单子拿到了,一模一样的两份单子,而王氏……她觑了一眼看去,刚才还嚣张笃定的女人此刻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她想肆意笑上几声,笑她百密一疏,现在被人拿了证据打脸,活该。 到底还算是记着场合,她憋住了。 可明面上的讥嘲没有,暗地里的讽刺却是不可能遗漏的,李氏就坐在椅子上,半侧着脸朝着陆老夫人的方向,叹道:“亏母亲和二哥刚才还这般信任二嫂,哪里想到咱们家还真是出了个贼。” “大燕律例可明文规定了,未经允许挪用他人嫁妆可是大罪。” “二嫂好歹也是出自名门世家,怎么竟还犯起了这样的错?传得出去,咱们陆家的脸可真是丢尽了……”说到这,她又拿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哎唷”一声,继续道,“瞧我这榆木脑袋,现在外头风言风语传得这么厉害,咱们陆家的名声不是早就被二嫂给败坏了吗?” 她这一字一句,直把陆老夫人说得脸色越来越沉。 陆老夫人生平最重视名声了,尤其刚才王氏还仗着有老二撑腰,犯到她的头上。 脸一沉。 她的声音骤然也阴沉了下来,“王氏,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王氏一听这个声音就浑身打了个颤,到现在,她哪里还有别的话说?人证物证确凿,她就算有翻天的本事在此刻也没了办法,余光看见陆老夫人阴沉的面容,她心下一颤,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忙朝人求饶,“母亲,是我,是我错了。” “我不该被猪油蒙了心,挪用宝安的嫁妆。” “您大人有大量饶恕我这一回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王氏出身世家,平日格外注重自己的脸面,无论什么时候都谨记着保持自身的仪态,可她此时跪在地上,因为不住磕头的缘故,身上本来还算整齐的衣裳已经乱了,高高堆砌起来的发髻更是散乱的不行。 这让她整个人看起来跟个疯婆子似的,全无以往的风姿仪态。 陆老夫人见她这般却没有丝毫心软,她本就不喜欢这个儿媳,当初更是吃了王家不少亏,现在……王氏犯了错,落到她的手上,她怎么可能饶恕她?眼底暗沉一片,她的嗓音也十分阴冷,“私自挪用儿媳的嫁妆是大罪,怎么,你不知道吗?” 她当然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 只是她以为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谁能想到这事竟然会传出去,传出去也就算了,左右她也有法子,可偏偏她那个该死的儿媳妇竟然还留了一份单子……王氏心里越想越气,甚至在心里咒骂起顾珍,活着的时候不安分,死了还要断了她的后路! 当初就不应该把她抬进门! 这个祸害! “母亲,这次是宝安的嫁妆,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偷拿咱们府里的东西?” 李氏生怕这把火烧得不够旺,还在旁边添油加醋,“这贼啊,偷了一次肯定还会有第二次,可亏得咱们发现的早,要不然……”她捏着帕子抵着鼻尖,很嫌弃的往王氏那看了一眼,好一会才继续道:“以后还不知道咱们陆家会变成什么样呢?” 眼见李氏还是不依不饶…… 王氏心里恨得要死,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的额头都已经磕肿了,火辣辣的疼,偏偏罗汉床上的那个老妇人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在李氏说完那番话后,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了。 难不成这个老虔婆真的打算把她送官去不成? 王氏的心沉了下去,咬了咬牙,她转头朝自己的丈夫陆修远看去,一点点膝行爬到人跟前,伸手攥着他的袖子,仰着头恳求道:“侯爷,你帮帮我,这事不能传出去,我不能去见官。” 她要是去见官了,那还了得? 别说以后不能在京城这个贵妇圈混了,恐怕走到哪都会有一群人讥笑她。 她不能忍受那样的日子! 绝地不能! “你刚才是怎么说的?”陆修远的声音有些冷,脸色也很沉,他就这样低头看着王氏,没有一丝温情和怜悯,只是沉声道:“我信了你的话,护着你,可你倒好!竟然真的偷拿儿媳的嫁妆,还欺瞒了我们所有人,王氏,你,真是好极了!” 这是王氏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丈夫发火。 她心里有些害怕,舌头也有些发苦,她有什么办法?娘家出了事,急用钱,可她能问谁借?那个老虔婆肯定是不会借给她的,何况陆家也没有多少银两,她只能把主意打到死去儿媳的嫁妆身上。 再说,她有什么错? 顾珍人都死了,娘家又没人了,堆了那么一座金山银山,看得到碰不得,她又不是活神仙,怎么可能不动心? “侯爷……” 王氏咬了咬牙,“这次是我错了,我以后绝不会再犯!但这回,您说什么都得帮我啊,我不能去见官,要是去见了官,我以后还怎么活?再说……就算不为了我,您也考虑考虑您自己,还有咱们那一双儿女。” “无咎刚升了官职,颇得陛下信任,要是这个时候传出这样的事,对他对您都不好。” “还有宝棠,她马上就要及笈了,还没有定亲……” 她说的这些话不仅戳中了陆修远的软肋,也让陆老夫人皱了眉。 陆老夫人可以不管王氏的死活,但却不能看着自己一双嫡亲孙出事,更何况就如王氏所说,要是真传了出去,他们陆家的名声也得受损,可让她就这样轻轻松松的放过王氏,她却做不到。 “母亲。” 陆修远神色冰冷的看了王氏一眼,然后拂袖起身,朝陆老夫人拱手一礼,“王氏纵然有错,您看在儿子和无咎的份上,也饶恕她这一回吧。” “二哥!” 李氏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喊道:“您身为咱们陆家的当家,可不能徇私,您刚才说要是二嫂没有犯错,旁人提起,那就家法伺候。那如今既然确定是二嫂的错,难不成就这么轻轻松松一句话就把人给放了?” “您这样处事不公,日后咱们如何服气?” 陆昌平还在一旁咳嗽着,这次倒是没有阻拦李氏。 陆修远脸色微沉,他没有看李氏,只是继续朝陆老夫人说道:“但王氏身为当家主母,知法犯法,儿子请母亲褫夺王氏管家之权,再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这一番话,颇为公道。 李氏瘪了瘪嘴,倒是无话可说了。 可王氏却跟愣住了似的,杖责三十,还褫夺管家大权?这,这怎么能行?!褫夺了她的管家,不就是等于变相的承认她犯了错吗?还有杖责三十,她这身子骨怎么受得住?她伸手扯着陆修远的袖子,喊道:“侯爷,您不能这么对我!” 陆修远闻言却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王氏张口还想再说,外头却传来一声轻禀,“老夫人,世子爷回来了。” “世子爷”这三个字如平地乍起的惊雷,让屋中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原先一直安静的坐在一旁看戏的萧知也跟失了神似的,转头朝那块锦缎布帘看去。 陆承策…… 他,回来了? 绣着八仙过海的檀紫色布帘被人掀起,一个身披黑色大氅的年轻男人从外头走了进来,他身高八尺有余,里头是一身最高品级的银色飞鱼服,腰间还系着那把常年不离手的绣春刀,脚下一双黑色皂靴。 长身玉立。 又过了一会,等他离得近了,众人也就窥清了他的面貌,这是一个很好看的年轻人,长发黑眸,偏偏生了一张冷静自持的脸,不苟言笑,倒是使人忽视了那份容颜。 陆承策…… 萧知的手紧紧握着扶手,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个越来越近的男人,他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一样的冷静,一样的沉默。 即便看到这满室荒唐,脸上也没有露出丝毫异样。 是啊。 千户大人陆承策不就是因为这个心性才如此受天家重用吗? 不…… 现在应该称他为指挥使大人了,正三品,陆指挥使大人。 萧知想到这,扣在扶手上的手又用了一些力。 “无咎?”王氏听着那串脚步声,看着越走越近的陆承策,像是还没有回过神来,低声呢喃了这么一句,等呢喃过后,她终于回过神来了,是无咎,是她的儿子回来了!刚才沉落的心突然又升了起来。 她的儿子回来了。 她的宝贝儿子一定不会放任她不管的! 她,可以放心了。 陆承策此时终于走到屋子中央了,他并没有出口询问发生了什么,只是如同以往一样,低下头朝陆老夫人拱手一礼,道:“祖母,孙儿回来了。” 陆老夫人向来很喜欢自己这个孙儿,此刻见他回来也顾不得生气不生气,忙道:“好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说完又细细看了人一回,见他较起以前瘦了许多,又露出了一副心疼的模样,“瘦了。” 陆承策闻言也未说什么。 只是看向还跪在地上的王氏,问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这话,陆老夫人的脸色就有些不大好,她沉着脸把这事说了一通,然后看着陆承策又把刚才陆修远说得同人说了一遭,“这是你父亲的决定,你可有什么异议?”她对陆修远的做法没有异议,既保全了陆家的名声,又能好好教训王氏一番。 让她认清现状。 可无咎是王氏的儿子,她还真是有些担心无咎会妇人之仁。 陆老夫人说这话的时候,王氏也看着陆承策,她笃定无咎不会放任她不管的,他可是她的儿子!要是无咎开了口,无论是那个老虔婆还是陆修远都得卖无咎几分面子,那她…… “母亲既然犯了错,如何惩治皆听祖母和父亲的意思,我没有异议。”陆承策语气平平的说道。 什,什么? 王氏一愣,似是听岔了。 等又回味了一遍,脸色彻底变得苍白了起来,怎,怎么会?无咎怎么没有帮她?王氏伸出手,死死抓着陆承策的袖子,哑着声音说道:“无咎,你不能这样做,我不能失去管家的权力。” 她盼了这么多年才能拿到中馈,还没享受一段日子,就要还回去? 这,这怎么可以? 她完全不敢想象,失去了中馈的她,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李氏的讥嘲,底下人的冷言?何况世家大族向来没什么秘密,她被褫夺中馈这件事,肯定瞒不住外头的人,那就算她不用去见官,外头的人还是会知道她挪用了宝安的嫁妆。 要不然好端端的,她怎么可能被褫夺管家的大权? 到那个时候,那些以往她看不起的那些人都会讥嘲她,甚至还有可能把她踢出那个圈子。 那样有什么两样? 她绝对不能被人这样对待!她是王家的嫡女,是长兴侯夫人,从来都是高人一等,怎么能沦落成这样的结局? “无咎!” 王氏张口还想再说,可不等她说完,先前一直沉默着的陆承策却开了口,“母亲,人做错了事就该认罚。” 陆承策的声音十分清冷,清冷到没有一丝情绪,他低着头,好似跪在他身边的这个人并不是他的母亲。 而是一个陌生人。 萧知此时思绪已经收敛的差不多了,她低着头,可余光还是不自觉得往陆承策的方向看过去,他还真是铁面无私,处事公正啊,也是,他向来都是这样的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拿着圣旨去王府,处决她的父母了。 垂下眼帘。 嘴角露出一丝似饥似嘲的笑。 心下的情绪却还是无端的有些复杂。 王氏终于还是认命了,她跪坐在地上,心如死灰,攥着陆承策袖子的手也终于松开了,这会就垂落在两侧,刚才还十分高涨和笃定的情绪像是被一盆冰水迎面浇灌,断送了一切的希望。 她的夫君和儿子都不救她,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没了,都没了。 没了中馈,没了名声,她什么都没有了。 陆老夫人对这个结果倒是很满意,她刚才还真得有些担心无咎会出面护住王氏,好在,她的孙子还是十分公正的。 心情好了很多,她的声音倒是也缓和了一些,“既然如此,那就褫夺王氏的管家大权,杖责三十大板,禁闭一个月。” 对于这个结果。 屋子里的人没有任何异议。 倒是李氏在这个时候又说了一句,“母亲,二嫂可是从宝安的嫁妆里挪用了不少,这个可得补上呢。”她一边说,一边从地上捡起了那两份嫁妆单子,虽然早就知道顾珍的嫁妆丰厚,但看到这么十几页纸,件件都是珍品的时候。 李氏的眼睛还是没有避免的红了。 这还真怪不得王氏见钱眼开了,搁谁天天守着这样的金山银山,能不动心啊? 咽了咽口水,她把两份嫁妆单子重新合了起来,然后看着陆老夫人说道:“母亲,宝安的嫁妆就这样放着也不是一回事,正好无咎也在……”她说这话的时候,心下一动,虽然挪用嫁妆是重罪。 可现在顾珍死了,顾珍的娘家人也没了,陆承策和顾珍又是夫妻。 如果这个时候由陆承策出面去同官府说一声,再拿一份文书,他们便可以正常使用顾珍的嫁妆了。 这么多嫁妆,就算平分下来也有不少啊!李氏想到这,眼睛都亮了。 她这一番话,屋子里的人都听明白了。 陆老夫人虽然不喜欢李氏,但对于她这个想法倒也是认可的,她不是不知道家里库房还有多少东西,陆长柏那个混账整日窝在那个贱人身上,可没为陆家打算过。 至于老二,虽然有心但也无力。 他们陆家也只是看着好看罢了。 要是能把宝安的嫁妆公正一番,然后成为私产,那他们…… 萧知原本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一听这话,小脸就沉了下来,这群陆家人还真是贪得无厌,竟然到现在还在打她嫁妆的主意! 垂了垂眼眸。 搭在膝上的手又握紧了一些。 想把她的嫁妆改为私产,做他们的春秋大梦! 当年是她瞎了眼才会用自己的嫁妆养着这群混账,现在,萧知心里嗤笑一声,重新抬起头的时候却换作以前的模样,只是露出了一抹犹豫的神色。 陆老夫人刚想开口便看到萧知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她现在心情好了很多,见她这般便开口问道:“老五家的,你可是有话要说?” “母亲。” 萧知站起身面向陆老夫人,嗓音细细的说道:“儿媳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陆老夫人点了点头,“你说。” 萧知便开了口,“宝安郡主虽然已经仙逝了,永安王府也败落了,但说到底,她也是天家的人,天家没有发话,我们若是改为私产,难保他们不会心生嫌隙。” 李氏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笑话,难不成天家还会看上这点银钱不成?” “天家自然不会在乎这些钱,但陆家以清名为旁人称道,如今刚传出二嫂那样的事,又要改为私产,外头的人怎么可能不说道?” 萧知叹了口气,“说道的多了,保不准天家也会有其他想法。” 陆老夫人皱了眉,她手压着念珠,好一会才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处置这一批嫁妆?难不成还是像这样放着?” “儿媳倒是有个法子。”萧知低着头,仍是很温柔的嗓音,“这个嫁妆留在家里也是祸事,倒不如全部都捐出去,这样一来,以后不仅不会再有人拿此事说道,保不准还会有人夸赞您处事公道,菩萨心肠呢。” “你疯了!” 李氏尖声朝萧知喊道。 把这么多钱捐出去,这个女人不是疯了是什么? 陆老夫人也皱了眉,她心里也有些不大赞同萧知的做法,可偏偏萧知这一番话又十分有道理,王氏才闹出这样的事,要是他们真得改为私产,外头那些人还不知道怎么看他们陆家呢。 抿了抿唇。 她转头看向陆承策,“无咎,你怎么看?” 陆承策接了话,“这事就依五婶的意思吧。”他说话的时候,倒是朝萧知的方向看了一眼,之前母亲寄来的信中有提起过,这应该是五叔的那位妻子,没有多看,就这么冷清清的一眼,他就收回了视线。 既然自己的孙儿都发话了。 陆老夫人纵然再不舍,还是同意了,临来又看了萧知一眼,她思忖一番便道:“这事就你去办吧。” “是。” 事情都解决了。 陆老夫人折腾了一早上也累了,又说了几句就把人都打发了出去。 李氏走得最快,她怎么也没想到原本都快要到手的钱竟然就这么飞了,愤恨的看了萧知一眼,这个没出息的孤女!她是不是不知道有多少嫁妆啊,才能说得这么轻松!等明天去盘查那些嫁妆的时候,她就不信她会不后悔! 真是气死了! 萧知受了李氏这一眼,也没有多少反应。 她随手握起那两份嫁妆单子,然后就朝如意淡淡发话:“我们也走吧。”现在屋子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刚走到外头。 萧知就看到了还站在廊外的陆承策,她脚下步子一顿,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有些僵硬起来。 陆承策倒是没有发现萧知脸上的变化,只是朝人拱手一礼,然后朝如意看了过去,拧眉道:“你怎么会在这?” 刚才在里面的时候,他就看到如意了,只是那会人多,他也就没有发问。 “回您的话,自您走后,奴就被侯夫人打发到了厨房。“如意低着头,同人解释起这一层原因,“前阵子奴被三姑娘教训的时候是五夫人救了奴,奴如今便跟在五夫人身边伺候着。” 陆承策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 他许久不曾回家,也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些事。 不过想想自己母亲和宝棠的性子,也就能够猜到他不在的这段日子,如意肯定受了不少苦,叹了口气,他沉声道:“你是自由身,想走,随时都可以走,你若是不想留在侯府,我便替你找间宅子。” 如意是她的旧仆。 如今她不在了,他总得帮人安排好如意的生活。 他在府里的日子少,把人留在府里也照料不到,还不如放出府去。 如意闻言,忙道:“不必了,奴如今这样挺好的。” 陆承策皱了皱眉,他还想再说什么,可萧知却已经冷声说道:“走吧。”她没有理会陆承策,直接往前迈步,如意见此,自是也忙跟了上去。 萧知的步子走得有些快,就连握着嫁妆单子的手也有些用力,她还是没法用平常心面对陆承策,她怕再这样待下去,肯定会出什么疏漏…… 快些,再快些。 离开那个人的视线。 刚刚走出院落,还不等萧知松一口气,就看到了陆重渊的身影。 他在一株槐树下。 像是有感似的,在她看过去的时候,也朝她看了过来。 萧知愣了下,似是没想到陆重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等反应过来倒是忙朝人走去,“五爷,你怎么来了?” 陆重渊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看着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皱了眉,伸手轻轻替她揩拭着额头上的汗,声音也有些沉,“谁欺负你了,跑得这样快?” 萧知闻言刚想说话,身后就传来了一道声音,“五叔。” 较起面对萧知时的态度,陆承策对陆重渊却是要恭敬许多,他弯着腰,低着头,言语之间也是一派十分恭敬的模样。 萧知的脊背有些僵硬,她能够感受到陆承策离她不过方寸距离,抿了抿唇,她没有松开陆重渊的手,站在他的身旁,低下了头。 陆重渊倒是没察觉萧知的变化,他神色淡淡的看了陆承策一眼,也没有说话,轻轻“嗯”了一声就同萧知说道:“走吧。” 声音要柔和一些。 萧知早就想离开这个地方了,一听这话忙应道:“好。” “我推您走。”她说完这话就把手里的嫁妆单子给了如意,然后就推着陆重渊往五房走去。 而还待在原地的陆承策对于陆重渊的这番态度也是见怪不怪了,他脸上也没有过多的情绪,仍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等人离开后就站直了身子,刚想离开,可看着推着轮椅那个女人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闪过一丝奇异的情绪。 第45章 第45章 二房。 夜色已经深了。 廊下的大红灯笼把这夜色拉得有些亮,王氏整个人趴在床上,额头上还不住冒着细密的汗珠,午间的时候她被人执了家法,整整三十板子,虽然行刑的人碍着她的身份留了手,但也差点要了她的命。 全身上下,她没有一处地方是不疼的。 尤其是屁股往下,更像是废了一样,要不是那处还有着锥心一般的疼,王氏都以为自己也跟陆重渊一样,成了不良于行的残废。 王氏这个姿势趴得有些久了,她想重新换个姿势,缓解缓解已经趴麻了的身子,但刚刚动弹,那股子疼劲就从头到脚蔓延开来。 她只能重新躺了回去,嘴里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外头有人听到声响,忙打了帘子进来,是她的贴身大丫鬟春柳…… 春柳手里拿着一个白瓷汤碗,里头还盛着冒着热气的药,眼见王氏这般也忍不住冒起了眼泪,一边把手里的汤碗放下,一边替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夫人,您还好吗?” 这话就是废话。 王氏连答都不想答,她现在紧咬着牙关抵抗着那股子锥心之疼,能好到哪里去?从小到大,她就没受过这样的屈辱,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斥骂也就算了,还被人拉过去执了家法,可她能怪谁? 怪李氏,怪那个老虔婆? 还是怪自己铁面无私的夫君和儿子? 李氏,正院里的老虔婆,她自然是恨、是怪,是怨,她甚至恨不得扎个小人把这两人给扎死! 但她的夫君,她的儿子,除了怨怪之外,还有一丝从未有过的失望和心痛。 这是她最为亲近的两个人啊,竟然一点都不帮她,就眼睁睁看着她受辱!眼里冒起了泪花,红唇也咬得死紧,好一会,她才哑着声音说道:“我刚才让你们去请世子,他怎么说?” “世子他……” 春柳低着头,不敢看王氏,声音也很犹豫,“他说还有事,请您好生歇息,明日再来给您请安。” 王氏像是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只是闭起了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开口,嗓音很轻的说道:“他还在怪我,怪我当初做了那样的选择,可我是为了他好!” 她像是突然受了什么刺激,情绪都变得激动起来,攥着拳头咬着牙,嘶声说道:“永安王夫妇因谋反被诛杀,她就是罪臣之女,纵然天家宽厚留住了她一条命,但谁知道留下她会不会有什么祸害!” “无咎在朝中好不容易才得了天家的信任,难不成要为了这个女人断送前程不成?!” “他……” 王氏心里又悲又痛,“他怎么就不懂我的苦心呢!” 主子们的事,春柳不敢接,她只能轻声安抚道:“夫人,您也别多想,世子爷刚回来肯定有事务要忙,等忙好,他就会过来看您了……”一边说着话,一边拿手轻轻抚着王氏的背,平息着她的怒火。 等人因为激动而不住起伏的身体变得平静下来,才又补充道:“再说,母子哪有隔夜的仇,我看世子爷从未提起那位,恐怕心里也是放下了。” 王氏闻言却没有开口,反而神色都变得阴沉了起来。 她是陆承策的母亲,自然要比别人更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心……她这个儿子的确没有怎么提起过那个女人,甚至连怎么处置她身边的丫鬟都没怎么管,但这半年里,他鲜少回家,不是宿在外头,就是以去外办公差的名义,一去就是几个月。 回来了也只是请个安换一身衣服,有时候连半天都待不住。 他哪里是放下了? 他根本就是从未放下过! 只要他还记得那个女人,他们母子就不可能和好,王氏紧咬着唇,低声骂道:“都是那个女人,活着让府里不安生,死了还要破坏我们母子的情意,真是……”她伸手重重拍了一下被褥,又牵扯到了身上的伤痛,“哎唷”一声又倒了回去。 春柳见她这般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尽职尽责的抚着她的背。 “要是……” 王氏想到当日陆修远和她说得那番话,“陛下有意给无咎赐婚”,她心下一动,要是无咎有了新的妻子,和她朝夕相处下来,或许就不会再记得那个女人了,自然,他们母子也就能得以缓解了。 …… 而此时陆承策的房间。 陆修远和陆承策对坐着,两人都不是好酒之人,这会桌子上也就摆着两盏茶。 他们父子聚在一起说得自然是公事,这会陆修远抿了口茶,问道:“淮阴府的事都解决了?” 陆承策手握着茶盏,低着头,声线冷清,“嗯,解决了。” 他向来都是这样的性子,无论是面对家人还是外人,都是一样的冷静镇定、不苟言笑,也是因为他这一副性子,天家才会如此中用他,十六让他进入锦衣卫,成为陆百户,仅一年便升为千户,如今不过二十,就已经升任为正三品指挥使。 不过外头的人都觉得陆承策这个指挥使是因为卖了岳父一家才得来的,毕竟大燕开国至今还从来没有一连跳四级的先例。 说完了公事。 陆修远看了一眼陆承策,扣了下茶盏,还是说起了私事,“你母亲她虽然有诸多不足,但对你是真心的,她如今身子不好,你若得空还是去看一看她……”说完,见他神色寡淡,并没有什么变化。 又叹了口气,道: “宝安的事,就算她还活着,知道真相也会怪你的,你比谁都要清楚永安王夫妇死的真相。” 眼见陆承策的手终于动了一下,陆修远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更何况永安王世子至今都还没有死讯传来,若是宝安还活着,你受皇命追杀她的哥哥,她又怎么可能会置之不理?到那个时候,你又打算如何处之?” 陆承策抿着唇没有说话,他不知道,可是…… 他握着青花瓷茶盏的手开始收紧,声音低哑,像是藏着无尽的痛苦,低声道:“那我也要她活着。” 她恨他也好,怨他也罢。 他只要她活着,好好的活着,陪在他的身边。 陆承策的情绪少有的波动起来,他看着盏中轻晃的茶水,竟像是看到了顾珍,她站在永安王府,站在他的面前,目光失望地看着他,她狠狠抬起手打在他的脸上,朝他喊道,“陆承策,你怎么能信?你竟然信!” 她在看到父母惨死的模样,跟疯了一样捶打他,咬他,她说,“我不会原谅你,陆承策,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最后是她大出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 陆承策的心神一颤,握着茶盏的手越收越紧,脸上也终于开始有了波动…… 陆修远知道他们夫妻情深,可再情深,有些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何况在这件事上,他和王氏的想法是一样的……永安王府出了这样的事,顾珍活着还不如死了,他那个儿媳是怎样的烈性,整个京城都知道。 她活着,就不可能不生事。 到最后只可能连累整个长兴侯府,只有她死了,这些事才能渐渐平息。 “无咎。” 陆修远看着他,缓缓道:“有些事,你还是趁早放下比较好,陛下有意为你赐婚,如今你既然回来了,这事估计也不会远了。” “您说……什么?”陆承策不敢置信的开口,他抬起头,神色晦暗,两侧暖黄色的烛火没有让他的脸色变得柔和,反而让他那双漆黑的眉弓也被打上了一层阴影,看起来神色变得越发莫测起来。 他的手紧紧握着那盏茶,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青瓷茶盏已有些碎裂。 可陆承策却不管不顾,只是盯着陆修远,紧抿着薄唇。 他平日都是很冷静的性子,生平唯一一次发火也不过是因为顾珍的死,那天他从皇宫回来,看到的是满室奴仆嚎啕大哭,而他的阿萝躺在床上,全身上下都是血,他们都说她死了,他不信。 他走过去抱着她,就像一只失去心智的野兽,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谁过来就朝他嘶吼。 整整三天。 他没有上朝,没有吃饭,没有洗漱,就待在这一间屋子,抱着早就死了的顾珍。 那是他第一次产生暴虐的情绪,他甚至想杀了所有人。 而现在…… 这股情绪又出现了。 他的神色变得阴冷,双眸也变得漆黑起来…… “无咎……” 陆修远看着他这幅神色,有些担忧的喊了一声,见他并未有什么变化,忙握住他的手,又提高了一些声音,“无咎!” 眼见陆承策的神色逐渐恢复清明,他才松开手,沉声道,语气颇有些责备,“无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那是陛下!那是大燕的天子,我们做臣子的,除了听命没有其他选择!” “难不成你想因为那个女人抗命?” “你可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陆修远说到这的时候,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他原本对自己的前儿媳并没有什么看法,可如今,心中却忍不住生了一层怨怼,无咎如今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她的缘故。 什么后果? 陆承策当然知道。 但凡违抗皇命的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无咎……” 陆修远看着他这幅模样,岂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沉了下去,脸色也很看,“难不成你想因为你的过错而连累我们一大家子,你的祖母年纪大了,母亲身体也不好,妹妹更是还未及笈。” “你想因为你的一意孤行,让我们都陪你去死吗?!” 陆承策耳听着这些话,原本紧绷又暴怒的身形像是突然僵住了似的,他的确可以不顾生死,他早已经不想活了,可是他却不能不顾他的家人……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握着茶盏的手,低下了头。 屋中烛火分明却看不透他此时的情绪,只有声线好似已经恢复如常,变得清冷起来。 “我知道该怎么做。” 陆修远松了口气,“你知道就好。” 他还真怕自己这个儿子不管不顾,一意孤行了,伸手想拍一拍陆承策的肩膀,但看着他这幅模样,陆修远还是没落下去,叹了口气,站起身,“行了,夜也深了,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无人回他。 陆修远无奈的摇了摇头,也没再说话,转身往外走去。 而屋中的陆承策始终低着头,不曾言语也不曾抬头,就像是把自己置身于一个空洞又黑暗的环境,门已经被关上,外头的风还有些大,不住拍打着窗户,好久好久,他才开口,用近乎呢喃的声音,喊道:“阿萝……” 月上中天。 大多人都已经进入梦乡了,陆重渊和萧知也不例外。 可萧知却睡得有些不大安生,她最近其实已经很少做噩梦了,除了元宵那日心有所感,梦到了父母和哥哥……这阵子,她就没做过什么梦了。 可今夜,她又开始做噩梦了。 她整个人置身在黑夜的云雾里,她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只能按着意识不住往前走,走着走着,她走到了一间紧闭的屋门前,她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欢声笑语,那是她和父母的声音,还有哥哥。 她推开门,嘴里那几声亲昵的称呼还没喊出,就看到满室血流。 她的父母靠在太师椅上,双目圆睁,嘴角留着黑色的血,而地上几十个仆人也没了呼吸。 “啊!” 她在梦中开始尖叫。 像是疯了一样,捂着耳朵,不住倒退,不住喊着。 而现实中…… 萧知的身子也开始发起抖来,带着害怕、惊惧,和十足的不踏实,颤抖着,嘴里也带着呜呜咽咽的哭声,轻声喊着,“不要,不要……” 陆重渊向来觉浅。 这可能是多年来的习惯了。 小时候的不安定让他连睡觉都不踏实,后来又有十多年的军旅生活,使他时刻都处于一个准备战斗的状态,所以就在身板的小女人开始发出第一声呜咽的时候,他就听到了,立马睁开眼,朝身边看去。 屋子里没有点烛火。 很黑。 但他视力好,可以看见她苍白的脸,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以及眼角挂着的泪。 陆重渊皱了皱眉。 他伸手替她擦拭着眼泪,又替她抹掉额头上的汗。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萧知一点反应都没有,她还在不住摇着头,哭喊着……陆重渊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听见她不住呜咽的哭声,心里不知是被什么撞了下,疼得厉害。他把人捞进自己的怀中,用生疏的手法,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嘴里也是十分别扭的语气,“别怕。” “有我在,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安抚起到了作用,还是他的言语抚平了萧知的惊惧。 原先哭闹得不成样子的萧知竟然真的逐渐平复下来,她的手紧紧地抱着陆重渊,像是溺水的人托住最后一块浮木,不肯松开。 …… 翌日萧知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早。 外头是灰蒙蒙的模样,有些看不大真切,她想和以前一样先伸个懒腰,但发现今天身边好似有些不大对劲。 拿手往身边摸了摸,有一具滚烫的身子,硬邦邦的,萧知一愣,转头朝身边看去,然后就看见了还闭着眼睛的陆重渊。 “啊……” 她惊呼一声,忙收回了手退到了一旁,等反应过来忙又捂住了嘴巴。 可还是晚了。 陆重渊还是被她吵醒了。 两片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然后露出了那双漆黑如墨的凤目,大概是因为被人吵醒的缘故,他整个人的情绪都有些暴躁,萧知看到他这幅样子还真的有些害怕,捏着被角,身子离人很远很远,跟个小媳妇似的喊人。 “五,五爷,早啊。” “你离这么远做什么?”陆重渊刚睡醒,心情有些不大好,看人靠得这么远,都快摔下去了,心情就更不好了,“我会吃了你不成?” 萧知:…… 她倒是不担心陆重渊会吃了她,就是有些不好意思。 虽然跟陆重渊同床共枕也快有一段时间了,但还是第一次跟睁着眼睛的陆重渊在一张床上。以前他们每次都是陆重渊睡下了,她上床,她醒来的时候,陆重渊已经走了……所以,她也没觉得别扭过。 可刚才。 她想到自己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靠在陆重渊的怀里,手还在人的身上摸索着。 甚至…… 她想到刚才摸到的地方,脸忍不住就红了起来。 陆重渊应该没发现吧。 萧知也不敢说话,但迎着陆重渊的目光,她还是默默地挪了一点过去,看着男人还十分黑沉的面容,好像并不满意她的做法,她抿了下唇,又移了一点过去,等头沾到枕头上,离人也就一点点距离的时候。 她发觉陆重渊的脸色终于好看了许多。 “五爷……” 萧知张口,本来想问下陆重渊今天怎么这么迟才醒,但看到他眼下的青黑,一怔,又问道:“五爷,你昨晚没睡好吗?” 她向来是醒后忘记昨夜事的人。 可她不记得,陆重渊却记得清楚,凉凉地看了人一眼,没说话。 只是继续捏着眉心。 他哪里是没睡好?他是根本就没怎么睡! 每次他要睡着的时候,怀里的女人就哭个不停,他只能跟安抚小孩子似的安抚着她的情绪,想到着,又想到昨晚上萧知一个劲缠上来,非得抱着他的胳膊才睡得着,陆重渊就觉得头疼不已。 这个丫头,怎么每次睡着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倒是也没和她说这些,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自己没睡好。 “那要不,你再睡一会?我让底下的人别吵你。”萧知犹豫了下,提议道。 “不用了。” 陆重渊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他本来觉就浅,既然醒了,就不可能再睡着了,又捏了会眉心,等到那股子疲态消散了些才开口,“让她们进来伺候吧。” 等洗漱完,又吃完早膳。 萧知想到今日要去做的事,想了想,还是同陆重渊说道:“昨儿二嫂被查出挪用宝安郡主的嫁妆,母亲打算让我去清点嫁妆,然后一并捐出去……”她说这些的时候,有些犹豫,她日后肯定是要拿到陆家的中馈的。 如今王氏败了,李氏几斤几两,她最清楚不过。 陆老夫人的身体又不好,至于陆宝棠……那个顽劣东西,能有什么用? 这府里…… 如今也只有她有管家的资格。 她不担心陆老夫人,却不清楚,陆重渊肯不肯她去管这些。 抿了抿出。 萧知犹豫了下,然后抬起头,正视着陆重渊,没有遮掩自己的私欲,和他说,“五爷,我想管家。” 陆重渊没有什么反应,闻言也只是神色平静地看着她看,眼见她紧抿着的唇,以及紧绷着的小脸,心里是有话想问的,她连夜来的噩梦,不住的哭泣,还有为什么这么想管家想要权力…… 这些都是疑问。 但他也知道,有些事,现在问,她肯定不会说。 他的确很想知道她心里那个隐藏着的秘密,却不想让她害怕为难。 “你既然想,那就去吧。”陆重渊看着她,淡淡道,没有质问,没有疑问,只是看着她,平静的说道。 她不是他豢养在身边的鸟儿,是他珍视且喜欢的人,她要飞,他愿意助她一臂之力,他别无要求,只要她陪在他的身边。 “五爷?” 萧知怔怔地看着陆重渊,她以为还得再说什么,陆重渊才会同意,没想到他竟然答应得如此轻松,连问都不问。 还想再说什么。 陆重渊却突然朝她伸出手,“过来。” 萧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还是乖顺的过去了,蹲在他的身边。 “记住,你是我的夫人,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欺负你。”陆重渊低头,垂眸,然后从袖子里取出那把镶满宝石的匕首,递给她,“谁敢欺你辱你,就杀了他。” 第46章 第46章 萧知神色怔怔地看着眼前这把镶满了宝石的匕首。 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当日陆重渊就是拿这把匕首划破了陆崇越的喉咙,匕首名贵,无论是刀鞘还是上面镶嵌的宝石,都可以看出是极为罕见的珍宝。 可她怔忡,却不是因为这把匕首的名贵之处。 而是陆重渊的话…… “你是我的夫人,这世上没人能够欺负你。” “谁敢欺你辱你,你就杀了他。” …… 萧知从小到大,还从来没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 以前是不需要,就她以前那个身份,任谁都不敢欺负她,可如今……却是无人可依靠。醒来后的这段日子,她被人冤枉被人污蔑,甚至还被那些拜高踩低的奴仆欺辱,可她从来都只是一个人默默承受着这些,未尝与任何人说起。 因为她知道,如今的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能倚仗的身份、地位、权势,都没有了,所以她才会如此汲汲营营的去夺权,只有站得高了,才有说话的权利。 可现在突然有一个人与她说“你是我的夫人,无人敢欺负你,谁若欺你辱你,那就杀了他”、“你无需担心,我会站在你的身后,为你撑腰”……不知道为什么,萧知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眼睛也有些胀胀的酸疼。 她一直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陆重渊不知她怎么了,便拧眉问道:“怎么了?” 话音刚落…… 他就看到豆丁大的眼泪从她脸颊滑落,然后砸在了她那白玉无瑕的手背上,心下猛地一抽,陆重渊立马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然后抬起她的脸,眼看着她泪盈盈的杏儿眼以及通红的眼眶,心下疼得厉害,剑眉也拢得更加深了,“哭什么?” “五爷,你对我真好。” 萧知吸了吸鼻子,有些难为情的止住了哭泣,然后仰着头看着他,真情意切的和他说道:“谢谢你。” 她醒来后,见识了太多的酸楚。 她以前所信任的那些人都跟变了个人一样,唯独她眼前的这个男人,明明有着最糟糕的名声,却是对她最好的人。 反握住他的手,萧知眼里还有泪花,脸上却不由自主的溢开了一道笑:“真的谢谢你,五爷。” 她重复道。 萧知说话的时候,仰着头,抬着脸,那双被泪水沾染过的杏儿眼十分清亮,脸上的笑也跟四月的桃花一样,陆重渊心下忍不住砰砰砰的乱跳,知道她没事,刚才紧张的心倒是也放松了,不过…… 面对这样的她。 陆重渊还是有些不自然的别过视线。 只是想到她脸上还残留的泪痕,又抿了唇,重新低下头。 他平日里拉惯了战马,握惯了银枪,可此时替她揩拭眼泪的动作却是小心又温柔,仿佛在对待一个易碎的稀世珍宝,生怕力道重些,就会弄坏她。 等擦拭完。 陆重渊率先松开手,然后握过她的手,把匕首放到她的手上,没了先前看到她落泪时的紧张,此刻他的语气又恢复如常,不容拒绝,“拿着。” 萧知倒是也没有拒绝。 不过想起刚才陆重渊的话,她抿了下唇,还是轻轻开了口,“五爷,你以后可以不要随便杀人吗?” 外界对他有诸多误解,只当他是个冷冰冰的杀人机器,其实……他一点都不坏,他很好。但同样,她也知道,十多年的征战沙场,一次次尸横遍野的场景,早已让陆重渊忽略了生命的珍贵,何况他又有那样一段悲惨的童年。 她真的担心有一天,陆重渊会因为那些名声、那些人的目光,让自己变成一个真正嗜杀暴虐的主。 她不希望陆重渊变成那样。 萧知想到这,重新握住陆重渊的手,然后仰着头咬着唇看着他,“我不喜欢你随便杀人。” 闻言。 陆重渊皱着眉,迟迟没有说话,他从来不觉得生命有什么伟大之处,欺他辱他、犯他者,虽远必诛,他向来都是这样的人,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可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眉宇之间的担忧。 他沉默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陆重渊低下头,此时握着他的那只手,看起来十分纤弱,甚至不需要什么力道就能把她掰断,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十分坚定有力地握着她。 她就是这样的人。 明明看起来这么弱小,内心却十分坚韧,好像无论如何都不会倒下一样。 陆重渊没有拂开她的手,也没有松开,反而,反握住她的手,包拢在自己的掌心中,然后,他掀起眼帘朝萧知看去,沉声道:“我可以答应你,不会随便杀人,可若是有人敢犯上门来,我不能保证我不动怒。” 他没有这么好的脾气,被人欺到门前都不发火。 这就够了…… 萧知松了口气,只要陆重渊不随便杀人就好了,至于那些犯上门来的人,就算陆重渊不说,她也不可能任由他们欺辱陆重渊。 外头传来如意的声音,已经到了去盘查库房的时辰了。 “来了。”萧知应了一声,便松开了陆重渊的手,然后握着他的匕首藏于袖中,同人道:“五爷,那我先过去。” 陆重渊点了点头,倒也没说什么,在人要转身的时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又喊住了人,“过来。” “怎么了?”萧知诧异的止了步子,不知道这次陆重渊又要做什么,但还是十分乖顺的过去了。 陆重渊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推着轮椅朝架子走去,取了一条白狐做得围巾,然后抬手替人系在脖子上,眼瞧着那原本外露的修长脖颈被遮得严严实实,这才满意了,收回手,“去吧。” 萧知低头看了一眼脖子,上好的白狐皮,保暖又御寒。 今天风大,要是像刚才那样出去,她肯定又得觉得冷了,倒是没想到陆重渊会这么细心,她眉眼弯成月牙状的样子,萧知重新冲人笑了下,又道了声谢,这才往外走。 出了门。 萧知和如意便先朝库房走去。 她今天要做得事不少,光盘查库房,清点账册就得花一早上的功夫,好在陆老夫人也知晓她人手不够,特地指派了几个能干的丫鬟过来,一道帮她盘查清点。 过去的时候,丫鬟都来得差不多了。 她们都是正院里拔尖的人物,平日里也是看人下菜碟的主。 以前萧知处于弱势,她们自然十分看不起,就连行礼也都是懒懒散散的,可如今不同了……先不说早些日子萧知是如何鞭打陆崇越的,就说现在府里这个情况,侯夫人被杖责还剥夺了中馈。 那么以后中馈不是落在四房那位头上,就是落在这位五夫人的肩上。 客气点,总是没错的。 领头的一个丫鬟,名叫梅落,见她过来,先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然后便同她恭声道:“五夫人,里头灰尘多,免得那些污秽脏了您的身子,过会您便在外头歇息吧,奴几个一定会仔细盘点好的。” “不用了。” 萧知语气淡淡的拒绝了,她不是做不了事的人,一些灰尘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再说里头的那些东西都是父王母妃为她精心准备的,以后她是没办法再用了,但至少能够再看一眼,也是好的……转头朝库房看了一眼,门还关着,她把手揣在兔毛手兜里,同梅落淡淡发话,“去开门吧。” “是。” …… 等开了库房的门。 萧知身后的一众丫鬟都忍不住发出了倒抽气的声音。 虽然都知道以前那位宝安郡主嫁过来的时候,嫁妆十分丰厚,可,这,这也太丰厚了吧……也怪不得侯夫人会打这嫁妆的主意了。 明知道身边有座金山银山,任谁都没法不动心啊。 更何况拥有这些嫁妆的人,已经死了。 萧知听到身后的抽气声,没有丝毫反应,当初她嫁给陆承策的时候,虽然名义上是一百二十八抬最高的嫁妆,但实则还要多些,父王母妃生怕她日后过得不好,想尽法子给她贴补。 其他人的嫁妆匀一小间房子也可以放下了,可她却是整整匀了一大间屋子来摆放这些嫁妆,从进门开始望到底,大件的有架子床、贵妃椅,小件的有古玩、字画,一桩桩一件件,就算远远瞧着也知道是好物件。 萧知看着这些熟悉的物件,刚才还十分平淡的面容也不由露出些许复杂的神色,揣在兔毛手兜里的手紧紧交握着,就连红唇也紧紧抿着。 心里的情绪还没有平复,身后就传来几个丫鬟的讨论声…… “怪不得天家这么忌惮永安王府,单单一个郡主出嫁就拿了这么多东西,这家底不知道得丰厚到什么地步。” “是啊,都说永安王清廉,可看着这些东西,能清廉到哪里去?” “谁说不是呢?我看他们也不过是明面上端得一副好名声,背地里又是勾结大臣,又是私制龙袍,一看就是早就准备好谋反了!可亏得那位世子妃死了,要不然咱们侯府保不准也得被牵连进去。” 几个人唏嘘几声之后,又有人说道: “不过咱们这位世子妃娘娘也是个可怜的,又是没了父母又是被抄家,后来又大出血死了……就算生前有再多的荣耀又有什么用?死后不还是什么都没了?现在这些东西还得捐出去,平白给了旁人好处。” …… 身后的丫鬟小声讨论着。 但都在屋子里,再小声,旁人也能听得到。 萧知听着这些碎碎细语声,小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她们知道什么?!当初她出嫁的时候,几乎拿走了王府大半的嫁妆,永安王府看着风光,其实根本没有多少好东西了,后来陆承策带人去抄家,除了那几封莫须有的书信还有所谓的龙袍,他们还抄出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那些可怜的家底甚至还比不过朝中那些三品官员! 父王母妃向来不问政事,哥哥也习惯了闲云野鹤,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她过得不好,所以才会处处替她操持,怕她过得不好,私下又是一次次的贴补。 可这群人云亦云的东西,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偏偏听信个三言两语就以为这就是事实了! 混账! 这群混账! 萧知心里就跟充斥着灭不掉的怒火似的,她的手紧紧攥着,捏得指骨都疼了起来,她一定要查出真相还父母和哥哥一个清白的名声,她绝对不能让世人这么看待她的家人!她的父母这样好,布衣施粥,接济百姓。 从来不曾做过一件坏事! 身后那些声音还不曾间断。 如意刚才去拿册子了,此时进来就听到几个丫鬟在讨论王府的事,她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去,“放肆,谁准你们胡乱说道的!” “什么胡乱说道,我们说得可都是事实,永安王夫妇以谋逆罪被诛杀,这可是咱们世子爷亲自查出来的,难不成这还有假不成?”说话的是一个小丫鬟,她虽然惧怕萧知,却不怕如意。 现在可不是以前那位世子妃娘娘当家的时候了。 她们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 如意涨红了脸,却半句话都说不出。 那丫鬟见她这般,脸抬得更加高了,以前如意是世子妃身边的大丫鬟,她们对她才又敬又怕,现在……她心里嗤笑一声。五夫人虽然把她收留在身边,可也不过是个普通丫鬟罢了,有什么可傲的? 她们可是老夫人身边的人呢! 刚想再说些什么,身后就传来凉凉的声音,“如意,掌她的嘴。” 这声音十分低沉。 恍如鬼魅发出的声音一样,让人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原先要说话的人起初没明白,等察觉到一道冷冰冰的视线落在身上才反应过来,她不敢置信的看着萧知,颤着声音问道:“五夫人,奴,奴做错了什么?” “你做错了什么?” 萧知冷着一张脸,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边走边说,“永安王夫妇纵然有罪,也尚在皇家宗谱,你身为奴仆竟敢议论皇亲,若是让旁人知道,你说别人会怎么肖想我们陆家?”萧知就这样迎着众人的视线走过来,等走到那丫鬟跟前,冷冷瞥了她一眼,继续道:“今日要是不给你留个教训,日后还不知你会闯出什么祸事来。” “五夫人,奴……” 那丫鬟还想再说,可脸上却已经挨了一巴掌。 萧知以前喜欢骑马射箭,身边的丫鬟怕她出事,自然也都要学一些,加之这半年,如意在厨房劈柴抬水的,力道可不是一般人能比,仅仅一巴掌就把那丫鬟的脸给打肿了,可她却没有停下,左右开弓,一下接着一下。 那挨打的丫鬟起初还能哭几声,最后却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至于旁边的那些丫鬟…… 别说帮忙求情了,她们现在根本连说话都不敢,一个个缩在一处,身子抖得厉害。 足足打了二十下。 如意才收回手,退到了萧知的身边。 萧知看了一眼她的手,还好,不红,应该是用了巧劲的,便也没说什么,那原先挨打的丫鬟已经瘫软在地上,她没有多加理会,只是冲其余几个丫鬟淡淡道:“今日老夫人让你们过来是帮忙清点库房的,要是再让我听到一句是非,回头我就请了牙婆过来,把你们都发卖了出去。” “我们侯府可不留只说闲话不做事的闲人。” “明白了吗?”萧知沉声道。 几个丫鬟一听这话,忙战战兢兢的回道:“明,明白了。”虽然早就知道这位五夫人跟以前不一样了,但也没想到会这么狠心,这么不留情面,说打就打,说罚就罚……她们可不敢再说什么了。 生怕落得一样的下场,或是真的被发卖出去。 收了心思,朝萧知福身一礼,然后也不用萧知吩咐,忙退到一旁去清点东西了。 萧知眼见她们这般也就没再说话,淡淡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昏过去的丫鬟,让人抬出去之后就拿过册子,低着头比对起来。 如意有些担心她,压低嗓音说道:“郡主,您……” 萧知的确不高兴,但她不是刚醒来那会了,现在的她已经可以掌控自己的情绪了,在大部分的情况下。何况她不高兴、伤心又有什么用?只要一日不查清真相,那么父王母妃的污名就洗不掉,就始终会有人讨论这些事。 捏着册子的手又收紧了些。 “你去忙吧,我没事。”萧知松开手,继续翻着手里的账册。 如意闻言又看了萧知一眼,见她的确没什么大碍,这才轻轻应了一声。 盘查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到中午了,萧知本来是打算让如意遣人去厨房拿些吃的,就不回五房了,没想到如意刚刚出门,就看到了拿着食盒过来的赵嬷嬷。 “嬷嬷怎么过来了?”萧知见到人也十分诧异,又看到她手里提着食盒,更是愣了一下。 “五爷怕您饿着,又怕您吃不惯其他人做的菜,特意嘱咐老奴给您带过来。”赵嬷嬷一边说着,一边是寻了一块干净的地,和如意一道把午膳给布置好,然后看着萧知,眉眼含笑的说道:“快吃吧。” “我哪有这么娇贵。”萧知有些无奈的开了口。 再说正院里的厨子虽然比不过五房的,但也不至于难以下咽,她吃上一顿,也碍不到什么事。 不过东西都送来了,她也不忍拂却陆重渊的好意,合了手里的册子又净了一回手,然后朝桌子看去,五、六道菜都是她喜欢吃的,心里有些暖暖的,她也没说什么,接过筷子就吃了起来。 吃完后。 她接过如意递来的帕子,朝赵嬷嬷问道:“五爷在做什么?” “他呀,还是待在书房,和平日没什么两样。”赵嬷嬷笑着回道,说完,她看了萧知一眼,心下一动,又跟着一句,“不过五爷虽然嘴里不说,目光倒时不时爱往门外看,估摸着是想您了。” 萧知倒是也没听出这话里的弦外之音。 闻言也只是笑道:“我今日估摸着得傍晚才能回去,嬷嬷回去的时候,记得和庆俞说一声,让他推着五爷出门晒晒太阳。” 以前她在五房的时候。 每日吃完午饭都会推陆重渊出门晒晒太阳,给他念念书,今天她来不及,也只能交待给赵嬷嬷和庆俞了。 “哎,您放心,五爷若是不肯,我便说是您说的。”赵嬷嬷现在看萧知是越看越喜欢,恨不得两个人能够再亲密些呢,最好早点生个小公子、小小姐。眼见萧知又重新握起了账册,她也就没多留,嘱咐人别太累,又和如意说了几句就退下了。 等她退下。 如意看着萧知,张口想说些什么。 可想到刚才那一桌子都是郡主喜欢的菜,还有这几日郡主和五爷的相处,她抿了下唇,到底什么也没说。 等到盘查完库房,已经快傍晚了,萧知向来是有功必赏,有罚必究的人,早上那个丫鬟行事不端、胡言乱语,她处罚了,如今这几个丫鬟恪守本分、行事稳当,自然也是要赏的。 赏罚分明,旁人才能听你的话。 几个丫鬟拿到赏银的时候都有些没能回过神来,她们还以为这位五夫人跟五爷一样,都是个狠辣不留情面的主,所以刚才她们战战兢兢连句话都不敢说,就是担心说错什么被发卖出去,没想到……竟然还有赏?这,这是什么情况啊? 萧知端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那本账册,语气温和的说道:“你们做得好,这是你们应得的,拿着把。” 梅落最先回过神,拿了银子就冲萧知福了福身,“多谢五夫人赏。” 其余丫鬟也逐渐回过神,道起谢来。 等那些丫鬟叩谢完,如意便又同她说道:“夫人,东西已经盘查完了,只有侯夫人拿走的那部分还没有还回来,您看……” “既然二嫂贵人事忙,我们就去一趟吧。”萧知扶了扶袖子,站起身。 她也很久没去二房了呢。 刚走出库房,迎面就听到一阵哭叫声,萧知停下步子抬眸看去,原是张嬷嬷,不过这位张嬷嬷可没了以前的神气,蓬头散发的,腿都走不稳,这会是被人拖出去的。 身边如意轻声解释道:“这位张嬷嬷昨日挨了一顿板子就昏死过去了,老夫人特命她今日出府去,估摸着是不肯,这才被人架出去了。” 当然是不肯的。 张嬷嬷无儿无女,待在侯府好吃好喝的,以后出去了,哪里还有这样的快活日子? 何况…… 她刚才看了一眼,张嬷嬷可是连个包袱都没有,估摸着以前留下来的积蓄也都被留在府里了,就她现在这样出去,恐怕没几日不是饿死就是病死了。不过萧知心里倒是没什么怜悯的情绪,她当初这样信任张嬷嬷,让她管着库房,每月还会多给她一些银两。 可她都做了什么?辜负她的信任,背着她和王氏勾结,偷拿她的嫁妆,这一件件一桩桩都足够她死一万次了! “走吧。” 萧知收回视线,语气平平的开了口。 有些人。 不值得去同情。 “是。” …… 库房和王氏的院落并不算远,她转过一条小道又拐了一个弯也就到了,可还没走进院落,她就看见不远处的小道上也走来一人,正是……陆承策。 第47章 第47章 陆承策。 他今日大概是赋闲在家,倒是也没再穿那一身飞鱼服。 改穿的是一身黑色长衫,那长衫只在袖子和衣襟处用金银双线绣了几团祥云,除了布料质地精良之外,这身长衫毫无特色,可萧知在看到这身衣裳的时候,心还是狠狠地抽了一下,要是她没有记错的话,这身长衫是出自她的手。 她从小就不爱做女红。 母妃也不愿拘束她,就连成婚的时候,她也只是浑水摸鱼做了几双针线蹩脚的袜子。 这身长衫还是去年五月的时候,她亲自做的,做了足足一个月,把她那双手都给熬出了不少血泡,那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做一件像样的衣服,为得就是在陆承策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 她希望陆承策能穿上她亲自做的衣裳。 希望陆承策能够天天开心。 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妻子,她从小就任性惯了,即便为人妻也是个骄纵的,她爱吃醋爱撒娇,她不喜欢其他女的靠近她的丈夫,她的夫君从头至尾都只能是她一个人的。 可她喜欢陆承策啊,从小到大的那一份喜欢,干干净净的,一点瑕疵都不沾,所以她愿意为了陆承策洗手做羹汤,愿意为了她即便冒着血泡,也想给他做一件衣裳,哄他开心。 她记得小时候,她最爱跟在陆承策的身后,提着裙子亦步亦趋的,喊他“陆家哥哥”。 他要是停下步子转过身。 她就伸开双臂看着他,一点都不害臊的,让他抱。 再长大些…… 她懂事了,知道男女有别了。 母妃和她说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赖着陆承策了,她却不管,照旧喜欢跟在陆承策的后面。 她平日里是最不喜欢打扮的了,总觉得胭脂水粉惹人难受,可每回陆承策来府里,她都会穿着最鲜艳的石榴裙,梳着最好看的发髻,然后跑到陆承策的面前。 那个时候,她已经不喊他“陆家哥哥”了,而是和她的兄长一样,喊他“无咎”。 她喜欢偷偷牵着陆承策的袖子,喜欢他那张冷冰冰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喜欢逗他笑,还喜欢问他“陆无咎,你什么时候娶我呀?” 再后来。 陆承策果然娶了她。 十里红妆铺满长街,而他穿着一身大红婚服,骑着马来到她的家。 她记得那天的盛况,永安王府和长兴侯府结为亲家,京城里最尊贵的郡主嫁给了最出色的少年,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桩婚姻啊。 她高兴,紧张,坐在大红花轿的时候,一晃一晃的,就跟她的心一样,有着对未来生活的惶恐和担忧,但更多的还是期待。 她嫁给了她最喜欢的少年。 这个京城里最出色的少年郎,这个她从小喜欢的郎君啊,终于成为她的夫君了。 她还记得新婚那夜,陆承策站在她的面前,郑重其事地和她说,“阿萝,我以后会好好对你的,我不会让你难受,不会让你流泪,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她信了。 那几年,陆承策的确对她很好,他从来都不是沾花惹草的人,每日处理完公事就回到家里陪她吃饭。 他会替她挡下一切的困难,后宅里对他觊觎已久的丫鬟、婆婆口中的侄女,根本不需要她出手,他就会帮她挡掉。 她一直都以为他们可以这样,长相厮守的走下去。 可就是这个和她说过不会让她难受,不会让她流泪的男人,最终却让她流了一次又一次的眼泪。 她没有办法忘记永安王府七十多条人命死去的模样,没有办法忘记死不瞑目的父母,她闭上眼,是血流成河的景象。 她至今都没法相信,陆承策怎么就相信了她的父王母妃做出那样大逆不道的事?他从小和她,和她的兄长一起长大,甚至还在他父王的膝下授过学。 别人不知道他们一家的为人,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怎么能信? 他怎么可以信? 萧知甚至想冲出去,扯住他的衣襟问一问,问问他到底在想什么?可她所有的想法和心思都在陆承策那一声平淡无波的“五婶”中断灭了。 是啊。 她已经不是顾珍了。 她是萧知,陆重渊的夫人,长兴侯府的五夫人。 她和他再无关系了。 这样也好。 曾经。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陆承策的身上,她相信这个男人会如成婚那日所言,不负她的信任,不会骗她,会对她好……如今,她收回所有的希望和信任,她会靠自己查清一切的真相,洗清父母的冤屈。 垂下眼睫。 萧知原先波动的情绪已恢复如常,唯有那双藏在兔毛手兜里,无人瞧见的手依旧紧紧握在一起,带着压抑和克制,她并没有直视陆承策,只是用很平淡的声音,称呼他为,“世子。” 而后。 她也不等陆承策开口,径直先朝院落走去。 身边的如意朝陆承策行完一礼后,也忙跟着萧知的步子去了。 陆承策看着离去的萧知,心中是觉得有些奇怪的,他知道这个五婶的来历,去岁因救祖母有恩特被她老人家留在府中,可他明明记得,这是一个十分胆怯的姑娘,行个礼问个安,都能瑟瑟发抖,好似生怕别人会欺负她一样。 断没有像今日这样冷静沉着的气质。 因为这一层诧异,陆承策竟然没有立刻离开,他留在原地,掀起那双淡薄到没有情绪的眼睛朝萧知离开的方向看去。 不远处的那道身影披着一身大红色绣着百花团簇的斗篷,梳着流云髻,走动起来那上头坠着的如意宝钗一动一动的,连带着耳垂上挂着的丁香色水滴状的耳环也一晃一晃的。 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像是一段弯不折的松竹。 步子迈得也很沉稳。 有那么一瞬间。 陆承策上回那种奇异的念头又出现了,他竟然有些恍惚的从这个并不算熟悉的身影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灵魂。 他的亡妻…… 顾珍。 不过这个念头只存在一瞬间,一瞬过后,他就恢复如常了,像是嗤笑自己竟然会存在这样的念头,陆承策摇了摇头。 嗤笑自己的荒唐心思,又夹杂着一抹叹息,他的阿萝早就死了。 死在半年前,死在她的怀里。 旁人再像也终究不是她。 更何况…… 他这个名义上的五婶,根本不像她。 他的阿萝是全京城最尊贵的女子,她喜欢穿最艳丽的衣裙,喜欢打马过长街,喜欢迎着风肆意的笑,她喜欢跟在他的身后,喜欢牵着他的袖子,娇娇地喊他“无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阿萝了。 他的……阿萝。 不远处的身影已经转进院落,从他的视线中离开了,而陆承策也收敛了面上没再波动的情绪,沉默着,离开了。 此时王氏的房内。 王氏还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她以这样的姿势躺在床上已经足足一天一夜了,困得不行,偏偏又睡不着,手和脚都麻了,眼下也是一片散不开的青黑……屋子里点着凝神静气的香炉。 而拔步床前的圆墩上坐着哭啼不止的陆宝棠。 陆宝棠是今儿午后才回的陆家,她昨天去了王家,原本要回来的时候,外头就起了那等子风言风语,她心里怕得要死,生怕被人瞧见,便留宿在王家了。 今儿个等到流言渐渐消了,她才敢回来。 没想到一回来就从丫鬟的口中听到母亲受了罚,还被打了一顿。 “父亲和哥哥怎么能这么对您?”陆宝棠看着躺在床上一动就喊疼的王氏,哭得不行,手里的帕子都哭湿了,可她的眼泪还是跟流不尽似的,“还有祖母,她怎么能,怎么能褫夺您的管家权!” 她不明白,为什么才一两日的功夫,事情竟然会变成这样。 她更不明白为什么这事会传出去!明明母亲说过不会有问题的,可为什么这事会传出去? “是如意那个贱婢……”王氏咬着牙,气声道。 她一夜未曾睡好,又因为身体的缘故都不怎么能进食,现在声音虚弱的不行,可即便都这么虚弱了,她提到如意的时候,声音还是有着掩不住的怒气。 “如意?” 陆宝棠一愣,反应过来才惊呼道:“怎么会是她?您不是把她打发到厨房去了吗?” 当初她那个嫂子死后,身边的人被母亲发卖的发卖,赶走的赶走,只有这个如意死活都不肯离开……母亲心里嫉恨顾珍很久了,她也是,如意因为有哥哥的庇护,她不肯离开,她们也没什么办法。 可后宅里头能够折腾人的法子可有不少。 哥哥时常不在家,她们就趁着哥哥出门的时候把如意打发到了厨房,私下还特意叮嘱过那几个婆子,若是如意不听话可以动用私刑。 人都是这样的…… 你好的时候,多的是人恭维你,捧着你。 可你一朝倒下,就算以前跟你无仇无怨的人也要过来踩你一脚。 最初的时候。 陆宝棠闲来无聊还会让身边的人去厨房打探打探消息,看看如意被折腾成什么样了,可日子久了,她也就乏了……可现在,她的母亲竟然跟她说,这一次的事竟然是如意做出来的,这,这怎么可能?! 她哪来的本事?又怎么会知道? 王氏把昨日正院里发生的事又说了一通,说完之后,想到昨日的情形,还是气得咬紧了牙关,“都怪顾珍那个贱人,竟然还多留了一份嫁妆单子。”要是没有那份嫁妆单子,就算旁人知道也奈何不了她! 那个女人…… 真是,死了都不安生! “夫人,五夫人来了。”外头传来丫鬟的轻禀声。 “她来做什么?”陆宝棠眼睛瞪得很圆,她没想到萧知竟然敢跑到这儿来,想到自己之前被萧知那般对待的情形,她就气得牙痒痒的,“把她给我赶出去!” “可是……” 丫鬟的声音有些犹豫,“五夫人说,她是来向夫人讨要那笔缺失了的银两。” 话音刚落。 屋子里就是死一样的沉寂,最后还是王氏沉声道,“让她进来。” “母亲,这怎么回事?”陆宝棠有些怔怔地看着王氏,好似还没弄明白这件事是什么情况,她知道母亲挪用嫁妆的事被人发现了,也知道祖母让母亲补上那笔银两,可她想不通,这事和那个孤女有什么关系? 王氏抿着唇,捏着拳头没有说话。 昨日在正院的时候,她一直顾着李氏,倒是忘记了萧知……如今想想,这事或许有李氏的推波助澜,但幕后主使却肯定不是李氏。 她跟李氏打过这么多年的交道,李氏小聪明是有,但心机不多,要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一直在她手底下吃暗亏。 如果不是李氏。 那这府里唯一有可能的便只有萧知了,毕竟她要是没有记错的话,那个如意如今可是她的人,刚到她身边伺候,就闹出这样的事,要说跟萧知没有关系,她死都不会相信! 更何况,她要是倒台了,最有利的就是李氏和萧知了。 李氏因为是四房的人,不被老虔婆喜欢,那么就只剩下萧知了…… 王氏越想,心里的那口气就越憋屈。 她现在心里就有一股“终日打雁最终被雁啄瞎眼”的感觉,原本以为那个萧知是只不中用的小白兔,没想到竟然是披着白兔皮的狼。 她以前还真是小看那个女人了! 不想被那个女人看到自己如今这幅惨状,“扶我坐起来。” 陆宝棠听着这话也顾不得再问萧知的事,犹豫道:“母亲,可你的伤……” “没事,扶我起来。” 王氏咬着牙说道,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在那个平日最看不起孤女面前丢脸,她是王家的嫡女,纵然再落魄也不能丢脸。 …… 等到萧知进来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站在床边的陆宝棠,以及坐在床上的王氏。 不动声色的挑了挑眉,她这个前婆母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死要面子活受罪,昨天挨了那顿板子,现在就坐起来了,不疼吗?眼下的青黑都跟乌云似的,遮也遮不住,疼得眉毛都拧起来了,偏偏还要这样装模作样的坐着。 还真是有意思。 不过。 她也不至于去讥笑王氏。 把手兜递给身边的如意,她朝王氏闲闲福了福身,然后看着一脸气愤的陆宝棠以及死咬着牙关的王氏,好脾气的开了口,“我刚盘查完库房,发现二嫂挪用的那笔嫁妆还是没有补齐。” “我这还要赶着去给母亲禀报,怕底下的粗心大意,便亲自过来一趟,劳烦二嫂补齐了,我也好去给母亲一个交待。” “棠儿,把盒子给她。” 王氏手撑在被褥上,压着身上的那股子疼劲,冲陆宝棠发了话。 盒子是早就备好了的。 陆宝棠拿起盒子就朝萧知走去,她脸上是一脸愤恨的模样,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要拿盒子砸人,其实也差不多,她的确是想砸到萧知身上的,什么玩意,一个没爹没娘的东西,如今得了祖母几分喜欢,竟然敢如此耀武扬威! 可盒子还没砸到萧知的身上,就被如意给拦住了。 “三小姐,给奴就行。”如意语气平平地说道。 “你!” 陆宝棠怎么也没想到会被如意截胡,这个贱婢如今不是也跟这个孤女一样胆小怕事了吗?上次被她踢得半死也不敢说话,现在倒是敢拦她了?张口想骂过去,身后王氏就开了口,“棠儿,过来。” 陆宝棠不肯过去,但又不敢不听王氏的话,狠狠瞪了萧知一眼,又重重哼了一声,这才转身离开。 不管是陆宝棠之前那一番对待,还是王氏阴沉的脸,萧知都像是没看到似的,她的脸上始终保持着一道十分温和的笑容,“二嫂莫怪,我需检查一番。”说完,也不理会王氏母女就冲如意道,“打开。” “是。” 盒子里摆放的有几十张银票,不过数额都不大,都是百两的,倒是还有两间商铺,是王氏以前的陪嫁。 挑了挑眉。 这回萧知倒是没有掩饰,捏着那几张纸,有些诧异的问道:“二嫂此举是为何意?” 不知道是因为萧知的话,还是她这一番语气,王氏本来还能维持的面容,此时就像是维持不住似的,手用力地撑在被褥上,看着萧知说道:“我现在身边没有多余的银票,这几间铺子是我的陪嫁,就当做抵用了。” 身边没有多余的银票? 萧知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只怕这些银票是王氏现在身上所有的家底了吧,要不然也不至于做出拿商铺抵用银票的事,不过……她看了一眼两间铺子,一间是城西的米铺,一间是城北的糖铺。 都是最不赚钱的。 这要是真是原身那个傻姑娘,估计这会也被人哄骗去了,傻乎乎的拿着这些东西也就走了。 可她不是原身。 她虽然以前贪玩,但也是正经跟着母妃学过几年管家的,更何况她还在陆家管过三年的中馈呢……这些东西,她一眼就能看出是好是坏,笑了笑,她把那几张纸轻飘飘地扔进盒子里,然后看着王氏语气淡淡地说道: “二嫂是觉得我年纪小不懂事呢?” 既然已经跟王氏撕破脸皮了,她也就没必要再装什么妯娌情深了,何况她跟王氏也没什么情深不情深了。 王氏皱了皱眉,咬牙道:“你什么意思?” “二嫂当日从宝安郡主的嫁妆里总共挪用了五万两银子,您这总共十余张银票,姑且也就算个两千两,至于这两间铺子,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这两间铺子,城西的米铺每年也不过赚几千两,至于这糖铺就更不行了。” “姑且把店里的东西都算上,再加上这铺子本身,最多也不过三万两,二嫂这三万两千两就想抵了这五万两。” “您说,您这不是在欺负我年纪小不懂事吗?” 萧知说这番话的时候,虽然脸上还挂着那抹笑,可那双杏儿眼却是冷了下来,她可不管王氏高兴不高兴,这人不要脸到这种地步了,还需要给她什么脸?像是没看到王氏那张阴沉沉的脸,她把那盒子一盖,修长的手指就轻轻的叩着,似笑非笑的继续说道: “二嫂要是如今手头紧,周转不过来,这也无事,我且上禀了母亲,看能不能让您匀一段日子?” 要真跟那个老虔婆说了,她还有什么脸面?! 她平日大度惯了,这事要传出去,还不得被人笑死?王氏咬着牙盯着萧知,胸口因为太过激动而不住起伏着,她是真的小看了这个女人……原本以为这个孤女没本事,给多少,她也就信了。 要是不同那个老虔婆说,直接捐了,她就能少出一笔钱。 要是说了,那么也能让那个老虔婆知晓,这个孤女根本不是管家的料。 可没想到…… 这个孤女竟然这么机灵,当着她的面打开盒子,还直接说出这两家铺子的情况,咬着牙,却不得不吩咐陆宝棠,“去里间,把小盒子里城东那间脂粉铺子拿过来。” 陆宝棠一听这话,就忍不住惊呼道:“母亲!” 那间铺子是如今母亲手上最赚钱的铺子了,更重要的是,前几日母亲还答应过她,要把这间铺子留给她做嫁妆用!怎么能交出去?! 王氏睨了一眼陆宝棠,语气也加重了些,“还不去?” 陆宝棠又气又恨,偏偏又不敢违背王氏的意思,只能咬着牙跑到里间,从里头翻出了那张铺子的单契,然后迈着又沉又重的步伐,走到萧知的面前,把手里的铺子单契扔到萧知的怀里,压低嗓音恨声道:“你给我等着!” 她绝对不会放过萧知的! 萧知都已经不记得这是陆宝棠第几次警告她了,听得她耳朵都快有些起茧了,没理会陆宝棠,看了一眼单契确认无误,这才放到盒子里,然后笑眯眯得朝王氏道:“既然东西都全了,那么我也就不打扰二嫂养伤了。” 说完。 她也没再理会陆宝棠母女,十分有风度的福了福身,然后转身往外头走去。 她步伐沉稳,风姿绰约,很快就领着如意消失了。 “娘!” 陆宝棠看着离开的萧知主仆,跺了跺脚,“你就真的任由这个贱人爬到您的头上!” 王氏比陆宝棠还要生气,她竟然被一个最看不起的女人踩到了头上,这简直是她的奇耻大辱!可是再生气,她也没办法,咬着牙,倒抽着冷气,趴回到了床上,“以后别去招惹她。” 这个女人比她想得还要不简单,棠儿要是跟她硬碰硬,绝对会吃亏。 “娘!” 陆宝棠不高兴,可看着王氏阴沉的脸,撇了撇嘴,也不再往下说了。 “你日后乖乖待在府里,好好伺候你祖母跟父亲,少去你外祖家……”要不是因为她这个娘家,她也不至于被人这般践踏,这么多年了,她的嫁妆差不多都贴补到娘家头上了,偏偏她那两个不成器的兄弟还是肆无忌惮。 还有她那个母亲。 年纪都一大把了,还要充场面。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月月要开办宴会,她的钱也不至于这么少! 对于这个…… 陆宝棠没有意见,她本来也看不起她这个外祖家,不过……她想到一件事,压低嗓音问了一句,“母亲,舅舅他们的事,要不要和哥哥说一声?” “不行!” 王氏想也没想,就坚定的拒绝了。 自己的儿子连她的事都不肯出手,更别说是她娘家的事了,再说她那两个兄弟做的事,要是让无咎知道……她的脸色一变,连忙抓着陆宝棠的手,厉声道:“这事,绝对不能和你的哥哥说,谁也不能,听到了没?” 要不然,她如今受的苦,可都白受了。 陆宝棠看着王氏的脸,有些被惊吓住了,颤颤巍巍的点了点头,声音也有些打颤,“听,听到了。” 第48章 第48章 出了王氏的院落。 天色已趋近有些黄昏了。 萧知没有立刻回五房,而是领着如意朝陆老夫人居住的正院走去,离开的时候,她没有按照原先的路返回,而是往自己以前的屋舍走去,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刚才见到了陆承策的缘故,她突然想去那儿看看。 好在她以前的屋舍离这儿也不算远,也有朝正院去的小道。 倒是也不必担心被人瞧见了会如何。 走过一条小道,穿过几株梅树,也就到了。 萧知停下步子,立在一株梅树下望着不远处的光景,那里早已不复她生前的热闹,远远望去也不过零零散散几个打扫的下人罢了。 都是不熟悉的面孔。 院子里很冷清,不知是因为人烟稀少的缘故,还是因为这二月寒风冷峭。 葡萄架只留下几株藤蔓,旁边的秋千正随风推动,角落里堆着的一些花也都只剩下光秃秃的一堆,瞧着就冷清。 门前的两株石榴树倒是又长高了些。 她还记得以前每逢五月,那两株石榴树就会结满花,一簇簇鲜艳的就跟个小喇叭似的,等到九、十月的时候,它还会结满果子,满满一树的果子,她那会最喜欢吃石榴,却又厌烦它难剥,总爱央着陆承策帮她。 那个时候,陆承策对她有求必应,无论她要求什么,他都会帮她。 纵然公务缠身…… 他都会放下手头的一切,帮她。 “怎么这么喜欢吃石榴?”每次陆承策帮她剥石榴的时候,总会无奈的问她这样的话。 “因为石榴好吃啊。” 那是她当初答复陆承策的话。 可其实除了好吃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 石榴多子。 她想为他生儿育女,想让儿女绕于他们的膝下,却没想到,她最终连自己唯一的孩子都没能保住。 那个孩子…… 萧知突然想知道那个孩子的事…… 她的孩子。 她从醒来后,一直都有意无意的避免着去想那个孩子的事,好似逃避,就可以让自己不会那么难过,可此时看着这满园熟悉的光景,她却忍不住想问一问关于他的事……揣在兔毛手兜里的手又握紧了些。 萧知闭了闭眼,声音有些沙哑的问道:“那个孩子,葬在了哪里。” 如意一听,握着盒子的手一顿。 她转头朝身边的年轻妇人看去,看到她满面峭寒,眉宇之间却有着数不尽的哀愁,心下也有些难过,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头答道:“小公子和您同葬在东郊的福地,世子爷又替您和小公子在报国寺立了长生牌位,点了长明灯。” “奴有时候能够出去的时候,也会去报国寺拜一拜。” “他……” 萧知抿着唇,紧紧握着手,犹豫了一会又问道:“有名字吗?” “有的。” 如意的声音又低了些,二月寒风萧萧,她的声音也带了些哀愁:“小公子名叫莫离,小名念萝,世子他……不顾众人反对,把小公子的名字记进了宗谱里。” 莫离,念萝…… 萧知漆黑的眉睫一颤,微张的红唇也轻轻抖动了一下。 莫离。 希望不要别离。 念萝。 想念阿萝。 她的小字,叫做阿萝。 风又大了些,迎面吹过来的时候,有些冷,萧知纤弱又单薄的身子被这寒风一吹,狠狠地打了一个冷颤。 “主子,您没事吧。”如意伸手过来扶她。 萧知摇了摇头,声音很轻,“我没事。”说完,她又很轻的重复了一句,“我没事。” 可怎么会没事呢? 她的眼睛有些酸胀,心也闷得厉害,难受的让她有些透不过气,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抓着她的心脏似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压下心底所有的思绪,轻声说道:“走吧。” “主子……” 如意望着她的面貌,还有些担心。 可萧知却已经抿着唇,提步率先往外走了,她走得很快,仿佛在逃避什么东西似的,疾步往外走去……直到走出小道,直到那间熟悉的院落离开她的视线,她的脚步才渐渐地慢了下来。 身后如意也已经赶上来了。 萧知哑着嗓子朝她吩咐道:“我想去一趟报国寺。”一来是去祭拜一下她那无缘的孩子,二来也是去为原身立一块长生牌位,还有一个原因……她的父母虽然没有被宗室除名,但死后无牌可立,她甚至不知道她的父母葬在了哪。 无人知道。 她的父母死不瞑目,她不希望他们成为孤魂野鬼,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不会。 她想偷偷为他们立一块长生牌。 “等过几日……” 萧知看着不远处的正院,呢喃道,“再过几日。” 等她拿到了侯府的中馈,那么她就不用日日困在这个地方了,她行事会方便很多,她可以私下遣人去找哥哥,可以去报国寺为父母立长生牌……还可以,去调查真相。 可能是心里有了目标,又或是看到了曙光。 萧知的心情也就没之前那么压抑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手按在脖子上的狐狸毛围脖上,她全身上下被风吹得都有些冷,唯独脖子这块很暖……想到刚才离开的时候,陆重渊替她戴上围脖的样子。 她心里有些暖。 还有…… 她要尽快找到师父,给陆重渊治好腿。 他不应该永远被困在这四方院落,不应该只能靠轮椅出行,他是陆重渊,理应是肆意、张扬的,她想看到当年的陆重渊,看到那个骑马扬长街,受众人跪拜、尊崇的陆大都督。 她相信。 这一日一定会到来的。 带着这一股念头,萧知一步步朝正院走去,由人通传后,很快就有人出来迎她了,恭声笑着请她进去,萧知也就没说什么,等进了里间先由人替她解下斗篷,然后把兔毛手兜递给如意,就往里头给陆老夫人请安去了。 “知丫头来了。”陆老夫人正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拿着串念珠拨弄着,看到萧知进来就笑着喊了她一声,等她请完安,看到她身后丫鬟手里握着的那些东西,便又笑道:“都盘点完了?” “回您的话,都盘点完了。” 萧知仍是一派恭谨的模样,她从如意手中取过两份嫁妆单子已经一沓手册,“这是宝安郡主所有的嫁妆。” 平儿从她手上接过,递给了座上的陆老夫人。 陆老夫人便笑着把念珠缠回到手上,然后接过手册看了起来,一页页翻下去,越往后看,她的唇就抿得越紧,昨日看嫁妆单子的时候,她只是匆匆一扫,没太注意,如今这么细细看下去,想到这么多金山银山要白白送出去,她是真的肉疼。 这可都是钱啊! 现在陆家这样的情况,最缺的就是钱了! 可现在…… 她竟然要给外面那些人送钱,一送还是这么多,舍不得,怎么可能舍得? 萧知虽然站在底下,可余光却一直在打量陆老夫人,眼看她握着账册抿着唇,一副十分痛心的模样,她那双清亮的杏儿眼中就忍不住流露出一抹嘲讽,任凭这位陆老夫人和王氏在外面有着多好听的名声。 私下里也不过是些见钱眼开的玩意。 王氏不顾名声和律例挪用她的嫁妆,而这位陆老夫人,其实也一样。 只不过这位陆老夫人更重名声和清白罢了。 心下讥笑几声,脸上倒是一点都没外露,仍是一副温温和和的模样,“母亲,可是账册有什么不对?” “没,没有。” 陆老夫人心里肉疼的要死,偏偏脸上却不能有所表示,她名声在外,都已经在众目睽睽下做了决定的事,岂能反悔?咬着牙关把手里的账册一合,然后置在一侧,重新看向萧知,笑道:“这事,你办得很好。” 说完,又朝她身后丫鬟的那只小盒子看去,诧异道,“那是什么?” “这是二嫂挪用的银两。” 萧知从如意手里接过盒子,递给平儿,然后同陆老夫人轻声解释道:“二嫂说身边没有多余的银两,我去得又急,只能把铺子先抵押了。” 她这话说得隐晦。 可陆老夫人听完却直接挑了眉,什么没有多余的银两,拿铺子先抵押,要是有钱,王氏那么重脸面的人会拿铺子抵押?简直笑话!想到当初王氏进府的时候拿得嫁妆也不少,如今竟是沦落到拿铺子抵押了。 他们侯府可没拿王氏一个铜板。 那这钱去哪了?当然是送回到她那个娘家去了! 想到那个王家隔段时间就要置办一次宴会,请得还是城里最有名的戏班子和酒楼,她心里就气得不行。她还当王家家底这么厚,没想到竟是王氏掏的银子,好啊,她这个儿媳还真是好啊! 嫁到他们陆家都二十多年了,竟还只是向着她的娘家。 陆老夫人本来对王氏成见就很深,此时想到这么一番事,对王氏的意见就更大了。 不过她也没在这个时候有所表露。 只是沉着一张脸打开盒子翻看起来,看到上面十几张银票的时候,她的脸更加黑了,可看到底下那三家铺子的单契,她却有些发怔,这粮铺和糖铺都不值钱,可这脂粉铺子可是王氏手上最赚钱的一家铺子了。 这三家铺子加起来可是超过她挪用嫁妆的钱了,她可不信王氏会这么蠢,更不信王氏会这么好心。 把那三家单契压在桌上,陆老夫人看着萧知问道:“这三家铺子是怎么回事?” “回您的话,这就是二嫂拿来抵押的铺子。”萧知低着头,眉目温顺的回道,除此之外便没再多说一句。 可她不说。 如意却看不下去,忍不住说道:“老夫人,五夫人好脾气,奴却不得不斗胆说上一句,原本侯夫人只给了两家铺子,这脂粉铺子她原本是不肯给的,要不是五夫人聪慧,恐怕侯夫人便只打算拿那几千两银子和两家铺子交差了。” “如意!” 萧知回头,温柔的低斥一句,“不可胡说。” 说完。 又朝罗汉床上的陆老夫人看去,跟着一句,“母亲,没这么严重,我想二嫂只是一时糊涂罢了,后来我同她说了,她便立马把这间铺子给我了,您别听底下丫头胡说。” 陆老夫人听着这番话,脸色不仅没缓和,反而越发黑沉了。 什么一时糊涂? 王氏根本就是不想给,这次要不是老五家的机灵,恐怕还真得便宜她去了,想到自己这个二儿媳,原本也是正经的世家出身,可现在又是不知羞耻的挪用儿媳的嫁妆,又是做出这样的糊涂事。 可亏得没再让她管家,要不然还不知道这家被她管成什么样子! 不过…… 这次老五家的,倒是让她有些刮目相看。 她原本也只是打算给她一件差事,看看她能做到什么地步,没想到这才一日的光景,她就把这差事都完成了,还十分圆满。心里估量了一番,她脸上倒是也没什么表示,只是把那些东西全部让平儿递给了萧知。 又冲她说道:“这件差事,你做得很好,等明日你便拿着这些东西去善行斋。” 似是想到什么,她又跟着一句,“正好明日是善行斋一月一度的例会,你过去的时候保不准还能见到几位主事人。” “她们都是京城的贵夫人,你若是有机缘,还能同她们交谈一番。” 萧知当然知道明天是善行斋一月一度的例会。 这善行斋原本就是她母妃主办的,当她还是顾珍的时候就时常去善行斋帮忙,里面的每个人,她都知道。 而如今…… 她若是没有记错的话。 善行斋的主事人已经换成了崔家的主母。 崔家的主母崔夫人,她曾经要唤一声崔姨,而她的独女崔妤更是她自幼玩到大的朋友,更是……她曾经的嫂嫂。崔妤和她哥哥是有过婚约的,如果没有如今这件事,恐怕哥哥和她早就成婚了。 可如今她家成了这样的状况。 这纸婚约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萧知想到当日在永安王府,那几个锦衣卫说的话“我倒是听说那跟永安王世子订婚的崔家姑娘和咱们大人私下颇有来往……”这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她暂且还无从考证,可她希望这是假的。 她和崔妤曾经好到睡在同一张床上。 夜半无人的时候,她们还躲在被窝里一起诉说过对未来生活的期望。 她醒来后看清了许多人的真面目,却不希望崔妤也是这样的人…… 毕竟,她们曾经这样好过。 “知丫头?” 陆老夫人眼见萧知并未回话,便又喊了她一声,等她回过神,也只当她是担心明天善行斋的事,便又笑道:“你也不必担心,你是我们陆家的五夫人,身份贵重,即便是碰到她们也不用害怕的。” 萧知闻言倒也压下了心底的思绪,冲人福身答道:“儿媳明白。” 窥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天已经黑了,遂又说道:“夜深了,儿媳便不打扰您用膳,先告退了。” 陆老夫人对此没什么意见,点了点头,又让平儿送她出去。 等到平儿再进来的时候,陆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握着那串念珠,低着头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才出声,“你说,老五家的怎么样?” 平儿闻言脚步一顿,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了。 她走到人身边,低头替她重新倒了一盏茶,然后轻声答道:“您若说性子,五夫人为人温和纯善,底下的奴仆虽然因为之前二少爷的事畏惧她,但如今也越发尊敬她了。”她一边说,一边把之前在库房里发生的事同她说了一遭。 这事。 陆老夫人原本是不知道的,听完之后倒是点了点头,“赏罚分明,不错。” 又过了一会…… 她突然出声,问道:“那你说,我把中馈交给她,如何?” “这……” 平儿有些犹豫的开口,“奴只是一个下人,这样大的事,不敢置喙。不过……”她抿了抿唇,又停顿了一瞬,这才轻声答道:“侯夫人因为这事,心里肯定是嫉恨您了,至于四夫人,她……” 她字之后,没再往下说。 陆老夫人一听这话,倒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哎,我这几个儿媳里,如今也就知丫头还算不错……也罢,且等她明日办完那桩差事看看,若是办得好,我也就放心把中馈交给她了。” …… 五房。 萧知回去后,便让如意把东西都收拾好,等着明日一道拿出府去。 她也没让如意跟着她回主屋,独自一个人往主屋走去,过去的时候,廊下的烛火十分通明,好像是怕有人看不清路似的,就连院子里也点着不少灯。她还记得刚来到五房的时候,这里每一处地方都黑漆漆的,就连灯笼也没几盏。 她差点因为太黑的缘故摔跤。 可能是因为烛火通明的缘故,萧知的心情也敞亮了很多,她脚步轻快的走在长廊上,等到主屋门口就轻轻推开了门。 屋子里还烧着地龙。 她甫一推开门,那股子暖气就迎面扑来,把她身上残留的寒气都给吹散了。 菜已经摆在桌上,却还没有人动过。 萧知看了一眼,上面几道菜竟有大半都是她喜欢吃的,想到午间陆重渊特地让赵嬷嬷给她送午膳过来,她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些。 不远处坐在轮椅上的陆重渊背着身,即便听到声音也没有回头,像是在翻书的模样,可若是细看的话就会发觉他的脊背僵直了许多。 而他身边的庆俞在听到声响后,倒是转过身朝萧知拱手行了一礼,“夫人。” “嗯。” 萧知收回思绪,笑着应了一声。 她关上身后的门,看到背着身坐在轮椅上的陆重渊,眼眸又弯了些,带着笑,声音又温柔又清越,“五爷,我回来了。” 陆重渊低着头没回身,继续翻着书,可有可无的应道:“嗯。” 萧知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了,她笑了下,脱下身上的斗篷,解下脖子上的白狐围脖,然后走到陆重渊的面前,蹲在他身前,笑着和他说:“五爷,都这么晚了,你可以先用膳,不用等我的。” “不饿。” 陆重渊继续翻着手里的书,眼也不抬,淡淡道。 “夫人,五爷是特地等您回来呢,刚才您还没来的时候,五爷不知已经朝门外看了多少眼了。”庆俞如今和萧知相处久了,性子倒是也变得明快了许多,没有以前那么沉默寡言,这会甚至不顾陆重渊会生气,冲萧知说道。 陆重渊捏着书的手一顿。 刚才还十分沉稳的脸色此时就跟龟裂了似的。 紧抿着薄唇,刚想斥责庆俞,只是还不等他说话,一双纤弱又柔软的手就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原本僵直的身形又紧绷了一些,他低头朝眼前的萧知看去,看着她弯着眉眼,满面笑意,冲他道:“五爷为何不同我说实话?” 说完。 萧知也不等陆重渊开口,握着他的手,一节一节掰开,把他手里那本已经捏得都快皱了的书解救出来,然后和庆俞说道:“你先出去吧。” “是。” 庆俞笑着朝两人拱手一礼,往外退去。 等他走后。 萧知把手里的书放在一侧,然后继续仰着头和陆重渊缓缓说道:“五爷可以尝试着把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这样的话又不丢人……”她一边说,一边冲陆重渊笑道,“我是你的亲人,你可以什么都同我说的。” 亲人? 陆重渊放在膝上的手一顿,他低头看着眼前这一张灿若桃李般的笑颜,眼眸微闪,心下却砰砰乱跳着……有激动,还有一抹慌张和不安,是因为从来没有得到过,所以就连一丝一毫的温暖都会让他倍感不安。 怕这一份温暖是流沙,握在手里也留不住。 却还是忍不住想去握紧,握得紧些,再紧些,就算只剩下一点,他也要握住。 喉咙有些干涩。 他迎着这样一幅笑颜,有些艰难的,轻轻嗯了一声。 第49章 第49章 翌日清晨。 萧知陪着陆重渊吃完早饭,又去正院和陆老夫人说了一声,就带着如意出门了。 马车是早就备下了的,不管是赶车的车夫,还是影壁处伺候的丫鬟、婆子见她过去都恭恭敬敬的福身问安,一应做派和以前完全不同,一个年龄稍大些的婆子,估摸着应该是管事一类的品级,还十分恭敬的说道: “马车里的座褥都是昨儿晚上老奴遣人换的,特地让人熏了香,里头香炉里点着的香也是城东最好那家香料铺里的香料,闻着清爽的很。” “瓜果、茶点也都是今早才备下的,五夫人,您瞧瞧,可还有什么缺的?” 萧知闻言倒是往里头看了一眼,看来这婆子的确是用了心了,里头的物件摆设虽然比不得她以前用的那些,但也算是很不错了。朝人点了点头,语气也颇为温和,“你费心了,这样,就很好了。” “哎呦……” 那婆子听着这话,忙笑道:“五夫人,瞧您说得,这些都是老奴的分内事,哪里担的您一句费心啊。”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替人打了帘子,嘴里跟着一句殷勤的话,“外头风大,您快上马车吧,可别冻着您。” 萧知见此也就没再说话,由如意扶着她上了马车。 那婆子等两人上了马车后便贴心的落下了帘子,恭恭敬敬的侯在一旁,等马车渐行渐远了才站直了身子,身边有年幼的丫鬟不太懂事,看她这般阵仗,免不得轻声说道:“李嬷嬷,您也太客气了吧。” “她又不是老夫人,也不是侯夫人。” 李婆子一听就“啐”了一声,然后看了看四周,拿手戳着丫鬟的脑门,低声道:“你个没眼力见的玩意,咱们府里已经变天了,你不知道?” “什么变天呀,不就是拿了一桩差事吗?”小丫鬟被戳了脑门,有些不高兴的嘀咕道,说完又觉得不对劲,她捂着脑门轻轻咦了一声,眼睛也睁得很圆,“难不成老夫人打算把中馈交给五夫人?” 看着李婆子高深莫测的脸,她忙扯着人的袖子,央道,“哎,李嬷嬷,你可别藏着了,是不是真的呀?老夫人不会真的打算让五夫人管家吧?” 她原本以为老夫人惩治侯夫人也不过闹个几日,等过段日子就好了呢。 李婆子也没明确的表示,只是语焉不详的说了一句,“估计八九不离十了。”又看着眼前的小丫鬟,拧着眉叮嘱道,“以后对这位五夫人客气些,可别惹她不高兴,要不然,连我都护不住你!” 先是林婆子,然后是白家那位表姑娘,后来又是二公子,听说昨儿个还责打了一个丫鬟…… 这一件连着一件的,如果只是没脑子的胡乱打骂,也不会让人害怕,可偏偏这位五夫人每回都能把自己摘个通透,这心机这手段,可让人不敢再小瞧这位五夫人了。她不知道府里的中馈是不是真的会交给五夫人。 但有一点是明确的。 他们这侯府啊,是真的要变天了,这位以前任谁都能踩上一脚的孤女,如今啊,可不得了了。 …… 马车内。 萧知闭着眼睛假寐着,等到马车停下,身侧如意悄声说了一句“到了”,她才睁开眼。 她没有立刻下车,而是掀开车帘往外头看了一眼。 京城的善行斋是在十多年前由母妃一手举办的,起初只是由永安王府和天家的名义为穷苦百姓布衣施粥,后来越来越多人参与,这善行斋也就越做越大了,如今这善行斋便建在城东最好的一处位置。 两层楼。 雕梁壁画的,十分富贵。 她还记得以前跟着母亲布衣施粥的样子。 母亲是个很温柔的人,做善事也从来不是摆摆样子,给点银子和衣服就了事了,她会亲自给穷人分发衣服和粥,有时候看到小孩子,还会弯腰摸他们的头,递给他们一把糖果。 只是不知道这样好的母亲,曾经受过她恩惠的那些人,是不是还记得? 又或是早就人云亦云的,说他们是谋反的逆贼。 垂了垂眼,握着车帘的手又收紧了些,不过也只是一瞬的功夫,她就恢复如常了,收回视线,落下车帘,她同如意说道:“你下去吧。” “是。” 如意应了一声,就提着东西下去了,至于车夫便把马车停在一处清净的地方。 而此时的善行斋。 正有一群贵妇人端坐在椅子上,虽然说是例会,但其实更像是茶话会,这会由如今的主事人……崔相的夫人徐氏说完这一个月的用度和筹到的银两之外,大家便说起闲话来了,这闲话说来说去,免不得要转到如今城中最热闹的事。 也就是长兴侯府的侯夫人王氏挪用宝安郡主嫁妆的事。 “你们说,这事是不是真的?”一个衣着华贵的贵妇人,一边吃着茶,一边朝身边的人问道。 “无风不起浪,我看这事不会有假,再说了,那位宝安郡主的嫁妆可不少,就这样放着,谁能不动心呢?” 有人忍不住提出质疑,“可这挪用嫁妆可是得吃官司的,那位侯夫人当真一点都不怕?” “现在人都死了,嫁妆单子又握在那位王氏的手里,这有没有挪用,谁知道呢?何况……”有人接了话,“现在长兴侯府正得天家的青睐,谁会为了一个死人,还是那样身份的人,去同那侯府作对?” 关于永安王府的事,旁人可不敢多说。 唏嘘一番后,便有人朝坐在主位上的贵妇人看去,那个贵妇人年约四十有余,穿着一身素朴的衣裳,手腕上缠着一串佛珠,看起来十分温和。 “要我说,崔夫人家的千金也是有福气的,原本是定在去年十二月成的亲,好在这事发现的早,要不然令嫒……”说话的这位贵妇人姓袁,她出身好,丈夫又是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心里一直不服徐氏做这个主事人,说起话来难免有些不中听。 但她身份高,旁人也不敢置喙,只好喝茶的喝茶,吃瓜子的吃瓜子。 崔夫人闻言,脸上的表情倒是也没有什么异样,仍是很好的模样,嗓音也很温柔,“人各有命,这些都是上天定下的。” 话音刚落。 那原先说话的妇人还想再说,便有人上楼了,来人是善行斋的管事,姓孙,他是先拱手行了礼,然后和崔夫人说道:“崔夫人,楼下来了一个人,说是长兴侯府的奴仆,她是来捐赠银子的。” 有人拧着眉,不高兴道:“捐赠便捐赠,按着以前的规矩记下不就是了?何必上来说上一遭。” 他们这善行斋可不是那些小门小户闹着玩的。 别说侯府,就连国公府、王府,都时常会派人过来送些银子,长兴侯府虽然地位不低,但也不值得她们亲自接见一个下人。 “可是有什么不妥?”崔夫人眼见孙管事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便柔声问道。 “并,并无不妥,就是,就是……”那孙管事结结巴巴的,实在是今天受到的惊吓太大,连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了,“就是他们拿来的东西太多了,小的这才不敢不报上来。” 太多? 这一次,倒是无人说话了,只是拿眼朝孙管事看去,崔夫人心里也有些诧异,闻言便吩咐道:“你把单子拿过来给我看看。” “是。” 孙管事忙应了一声,然后直接把那份嫁妆单子呈了上去,众人在看到这份嫁妆单子的时候都愣了下,甚至还不等崔夫人接过,有人便惊呼道:“这不是宝安郡主的嫁妆单子吗?” 那殷红的嫁妆单子上,除了用漆金写了四个大字,另外还有凤凰腾飞的纹路,能用得起凤凰的可只有皇亲,天家无公主,能用得起这样嫁妆单子的也就只有仙逝了的宝安郡主…… 顾珍。 有人开了头,其余人也纷纷说了起来,“是,是宝安的,我在她成婚的时候还见过。” “这个嫁妆单子怎么在这?” “这,这是什么情况啊?” …… 众人议论纷纷的,让这原本安静的一处地方都变得有些嘈杂了,崔夫人心里也有些震惊,不过还是很快的压住了这份惊讶,她从丫鬟手中接过孙管事呈上来的嫁妆单子,翻看一番,看到最后一页的宝印时。 手指一顿。 的确是宝安的。 崔夫人捏着单子,抬起头,问道:“长兴侯府是什么意思?”说完,她抿了下唇,心下沉吟一番,又道,“罢了,你且请人上来吧。” “是。” 孙管事忙应了一声,下楼请人。 楼上仍是议论纷纷,一众人都不明白长兴侯府是什么意思,而一刻钟后,善行斋的楼下……萧知出现在了此处。 她没有立刻进去,反而是驻足在门口,往里头看了一眼。 这和以前倒是没什么两样。 楼下此时还有不少人,大概是因为之前那一份嫁妆单子,这会有不少人都忍不住把目光有意无意的投向萧知。 领头的孙管事倒是忙迎了过来,只是不知道她是谁,话语之间便有些犹豫。 还是如意开了口,“这是我们侯府的五夫人。” 五夫人? 那位陆都督的夫人? 孙管事心下一凛,言语之间更是恭敬了很多,就连脊背也弯了些,“五夫人,您请上楼。” “嗯。” 萧知看了一眼孙管事,然后收回目光,淡淡点了点头。 孙管事也不敢多说什么,领着主仆两人往楼上走,等走到布帘处,他才朝里头禀道:“长兴侯府的五夫人,到了。” 第50章 第50章 长兴侯府的五夫人? 里头的一众人听到这话都愣了下,他们知道长兴侯府有侯夫人,四夫人,可这什么时候竟然还多出一个五夫人来了? “哎,五夫人?难不成是那位煞神的夫人?”有人忍不住悄声说道。 陆重渊在陆家排行第五,这外头的女人既然自称是陆家的五夫人,那么自然也就只有可能是陆重渊的妻子了,只是这陆重渊什么时候娶妻了? “我记得那位煞神是和白家那位小姐定的亲,可那位白家小姐不是还在闺阁吗?” 倒是也有知情的人,这会便压低嗓音说道:“你这都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去年十一月的时候,那位侯府的老夫人不知道打哪得来的消息,说是冲喜可以令人痊愈,这便巴巴的到了她娘家,想着让她那个小侄女早点进门。” “可白家就这么个宝贝女儿,哪里肯这样嫁过去啊?再说了,现在陆家那位五爷可不是以前赫赫有名的陆大都督了,一个不良于行的残废,白家那眼高于顶的小姑娘怎么可能看得上?” “我听说,那白家和陆家如今是闹掰了。” “原是这么回事……”几个人得了准信,这会各自点了头,有人便道:“那白家也是过分,怎么说,陆家那位老夫人还是他家的姑奶奶,陆家那位五爷也是白小姐的表哥。” 不过这话也就这么说说罢了。 要是换成她们,她们肯定也是跟白家一样的做法,当初陆重渊是京中最威风的大都督,任谁都得捧着敬着,自然也有的是人家想同他定亲,可现在的陆重渊算什么?就算身上功勋尚在,可一个再也站不起来的瘸子,甚至于哪天死都不知道。 谁肯嫁过去? “那……”有人往那还没掀起的布帘投去一眼,努嘴道,“外头那位是个什么出身?” “听说是个孤女,因为救过陆老夫人有功就被养在了跟前……” “竟是这样的身份……” 有贵妇人撇嘴道:“倒也怪不得肯嫁给那位陆五爷了。” 知道萧知是这样的身份,屋子里坐着的一众人都有些看不起了,她们在座的不仅嫁得好,就连出身也是极好的,心里也难免把人分个三六九等,萧知是孤女出身,她们自然是打心眼里看不起的。 不过看不起是一回事,表面上的功夫还是得做得,毕竟这位的背后还有个煞神在呢,即便那个煞神现在站不起来了,可以前积累下来的凶名还在。 底下的议论声渐渐清了,崔夫人也就发了话,“请陆五夫人进来吧。” 没一会功夫。 那块锦缎布帘就被人掀了起来。 到底是个生面孔,在布帘掀起来的那一刹那,还是有不少人有意无意的朝外头看去,在她们的心里,孤女出身的萧知肯定是上不了台面的,保不准连头都不敢抬,可曝露在她们眼前的景象却和她们想象的有天壤之别。 她们以为萧知肯定是脚步仓惶,不敢抬头,露出一股子穷酸相。 可事实是…… 萧知穿着一身大红色绣仙鹤如意的竖领长袍,外头披着一件缀着白狐毛圈的斗篷,手里揣着个兔毛手笼,犹如闲庭信步一般打外头进来。她微微抬着下颌,眉目温和又清平,发髻也梳得很好看,头上簪着的几支珠钗,但凡懂行的都知道是出自名家之手。 什么穷酸? 恐怕宫里的妃子也就这么一番打扮了。 再看她的身姿仪态,一步步打外头走来,端得是不疾不徐,步伐从容,而从始至终,她腰间坠着的玉佩络子,竟是连一丝声响都未发出,而头上的珠钗也是纹丝不动。 这样的仪态,恐怕就连宫里最严格的教养嬷嬷都指不出一丝错。 刚才还看不起萧知的一众人,此时见她这幅模样,心下倒是都有些暗暗称奇,不是说是个小门小户的孤女出身吗?现在小门小户都这么厉害了吗? 萧知脸上的表情是一副四平八稳的样子,走路的时候连眼都没有斜过,不过余光还是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屋子里的人……都是认识的人,坐在左边的是徐都护的夫人,右边的是户部尚书家的娘子。 善行斋布衣施粥,就连天家也时常夸赞。 在这个世上,没有人不想要好的名声,可这后宅命妇们想要积攒好的名声可不容易,这也是为什么每年都有人削尖了脑袋想进这善行斋。更何况,进了这善行斋,也算是和京中最金贵的人打了交道。 人情来往的,谁不想跟这些人打交道呢?只不过她以前从来不需要主动去跟其他人打交道,她只要坐在那,就有的是人过来打招呼。 收了思绪。 又往最前面的那位贵妇人看去。 崔夫人,崔相的夫人,她曾经也是要唤她一声崔姨的。 快走到众人跟前了,萧知把手里的兔毛手笼一摘,递给了身边的如意,然后便朝众人福了福身,柔声道:“陆萧氏请众位夫人安。”她言语从容,仪态也十分端庄,此时虽是在行礼,却也没有显得卑躬屈膝。 十分寻常的一道礼数,不多不少,恰好。 崔夫人在看到萧知以及她身侧如意的那一刹那,眼眸有些微闪,不过很快,她就很好的掩饰住了自己眼中的思绪,冲人笑道:“陆五夫人快起来。”说完,又请人入座,等到丫鬟上了茶,她才继续说道: “冒昧请五夫人上来,是因为五夫人送得这笔银子金额太大,我们也不知侯府是什么打算,难免要请你过来问一遭。” “这……” 她指着那嫁妆单子,犹豫道:“是侯府要捐赠的银两吗?” 萧知坐在最末的位置,这会其余一众人都看着她,似是要听她怎么作答,她倒是一点都不慌张,闻言也只是柔声笑道:“我先前已经遣丫鬟同底下的孙管事说清楚了,这是宝安郡主所有的嫁妆,如今便全部捐赠给善行斋。” “只是因为东西实在太多,可能需要崔夫人遣人去侯府取。” 话音落。 大概是瞧出众人面上的不敢置信,她又笑道:“宝安郡主仙逝后,这嫁妆摆在库房也着实可惜,我们家老夫人是个慈悲心肠,想着就这样留在府里倒不如全部捐赠出去,宝安郡主的嫁妆单子就在这,家里的库房我也盘查清楚了,一笔一帐也都在那本册子上了。” “崔夫人什么时候得空,尽管遣人来家里取便是。” 她这话说得通透又滴水不漏,旁人一时竟然都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除了震惊还有不敢置信……陆家疯了不成?竟然要把这些嫁妆都捐出来?!当初宝安成婚的时候,她们这些可都在,宝安的嫁妆有多少,她们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那可真的是金山银山啊。 当初甚至有人说,宝安郡主的嫁妆可以让一个小城所有人吃上一辈子。 “五夫人,这……”就连一向沉着冷静的崔夫人,这会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犹豫了好一会才看着萧知,确认道:“侯府真的打算把这些嫁妆都捐出来吗?” 萧知笑着弯了眉,“自是真的,若是崔夫人不信,我们也可以去衙门立个据。” “不用不用。” 崔夫人心下震惊未散,但她多年的修养还是让她很快的平复下来,重新看向萧知的时候,她脸上的情绪已经变得和以前一样了,声音也恢复成平日里的温和,“既是如此,那我们就代替善行斋收下了,日后京中,甚至大燕的百姓都会感谢你们侯府的。” 不知道为什么,迎着萧知的目光,她竟不由自主的又补了一句,“……还有宝安郡主。” “都是为了那些穷苦百姓,担不得这一句谢。”萧知笑着回道。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也就没再留下去的必要了,何况她今日虽然亮了相,存了些名声,但还不至于让这群贵妇人主动放下身段过来接触……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 施施然的站起身,朝崔夫人笑道:“既然无事了,那我便先告退了,善行斋何时有空遣人上门便是。”说完,她朝人福了福身,又与其他一众贵妇人颌首致礼,然后便携着如意往外走去。 等她离开后。 这大堂内,还是有许多人没能回过神。 许久之后才有人低声道:“这陆家那群人疯魔了不成?” “我倒是觉得陆家这个法子行的好,如今外头可还在说道王氏那件事,连累着陆家的清名也跟着受损,这个时候,无论陆家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可如今……” 如今。 陆家把宝安郡主的嫁妆全部捐赠,不仅可以打破之前那一层流言带来的污名,还能积累下一个好名声。 可谓是一箭双雕。 “也不知是谁提出来的法子?” 任谁看到这么多嫁妆,都忍不住不心动啊,能对这些嫁妆丝毫不动心,还能提出全部捐赠出来的,还真是够让人佩服的。 有人猜测道:“王氏不可能,那四房的李氏就更加不可能了,至于那位陆老夫人也不能,难不成……”那人把目光投向已经平静了布帘,“是那位五夫人?” “怎么可能?!” 有人反驳,“她是什么出身?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见地?” 可这话越说越轻,到最后几个尾音的时候,甚至连声音都听不到了。 怎么不可能呢? 无论是她的出场还是仪态,亦或是滴水不漏的那番话,都让人十分惊艳,何况看她的性子也不似那些小家小户,竟有些洒脱的模样。她们平日里因为自持身份,惯来是不爱跟那些喜欢攀高枝的相处,觉得跌了自己的身份。 可萧知的身份虽然低,但这性子却是十分合她们的心意。 以至于原本那些十分看不起萧知的人,此时竟是一句多余的话都说不出来,到最后还是崔夫人发了话,“好了,既然侯府已经确定了,我们也就不必多说了,等明日……”她看了一眼底下,最后是把目光落在向来不喜欢她的袁夫人身上。 笑道:“袁夫人同我一道去一趟长兴侯府吧。” 而此时善行斋楼下。 萧知由如意扶着朝马车走去,路上如意忍不住问道:“您为何今日不直接带着那些上门,反倒还要他们去一遭,倒是平白让那陆老夫人占了个活菩萨的名声。”自打郡主死后,陆家那些人的真面目也渐渐露了出来。 如意心里是不喜欢那位陆老夫人的,自然也就不希望让她占了这些名声。 萧知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如意这是在气恼什么,闻言便笑道:“我如今这个身份,有些名声占了,还不如分匀给别人。”这次把嫁妆捐赠出去的事,虽然陆老夫人嘴上不说,但心里肯定还是有些恼她的做法。 毕竟她这也算是在他们那位老夫人的心口上剐肉了。 现在陆老夫人对她还有用,趁此机会给她立个活菩萨的名声,想必以她那个重脸面的性子,必定是不会再追究她。 不仅不会,保不准还会夸赞她。 毕竟这世上的好名声,可不好攒啊。 “你也不用担心,大家都是有眼力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楼上那群人精似的人物可不会猜不到。”萧知笑了笑,分了一个眼神往楼上看了一眼,余后又揣着兔毛手笼收回了视线。 如意听完这一番话,心情倒是也平复了不少,扶着萧知上马车的时候,又问道:“那主子,我们现在是回陆府,还是?” “我们去一个地方。” “去哪?” 萧知的手揣在兔毛手笼里,握得有些紧,她抿着唇,目光投向远处,许久之后才淡淡道:“千秋巷。”那是她当初给师父安置住所的地方,如果哥哥还活着,还在京城,极有可能会在那。 如意一听这个名字,心里就明白了。 她也没再多说,轻轻应了一声,又同车夫说了一声就落下了手中的布帘。 车帘还没有全部落下,又有一辆马车停在了善行斋的门口,走下来的是一对主仆,主子披着一身月白色绣白莲的斗篷,面容若秋月,身姿也十分苗条,模样十分端庄清丽。 她由丫鬟扶着走下马车,刚要迈步进去,就听到身边的丫鬟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 崔妤停下脚步,转头问道。 “小姐,你看,那是不是如意啊?”小丫鬟指着一辆马车,诧声道:“那她身边的女人是谁?” 听到如意这个名字,崔妤心下一动,她顺着丫鬟的手往一处看去,果然瞧见如意坐在一辆马车上,而她身边的女子穿着一身艳色的长袍,在看到这一身艳色长袍的时候,她的脸色立时变了。 就连那颗心也跟着高高悬起。 只是这样的情绪也只是一瞬间,一瞬过后,她便恢复如常了。 怎么可能是她? 她早就死了,死在去年六月,母子俱损。 她甚至还亲眼看到她下葬。 可如意怎么会出现在这?她知道如意的性子,这个丫鬟最听顾珍的话了,也只服顾珍一个人,除了顾珍,她绝对不会同他人卑躬屈膝。不远处的那辆马车已经渐行渐远了,她压下心底的思绪,抿了抿唇,也跟着收回了视线。 等到二楼的时候,今日的例会刚散,一众妇人瞧见她过来倒是停下脚步和她打了招呼。 崔妤也都温温柔柔的问了安。 等他们走后,崔妤让丫鬟留在外头,自己便进去了。 “阿妤?”崔夫人还在整理东西,瞧见她便笑道:“你怎么来了?” “早前去了一趟回心斋,想着母亲今日在这,便过来一趟……”崔妤一边笑着和她说道,一边替人整理起桌上的东西,等指尖碰到那嫁妆单子的时候,一怔,刚要发问,目光便瞧见了上头凤凰腾飞的纹路。 “这……” 崔妤的声音有些发颤,“这不是顾珍的嫁妆单子吗,怎么会在这?” “这个啊……”崔夫人和她解释了一番,“刚才长兴侯府的五夫人过来了一趟,说是把宝安的嫁妆全部捐赠给善行斋。” 全部捐赠? 崔妤神色微动,又想到刚才如意和那个红衣女子,“母亲,刚才如意是不是也来过?” “如意那丫头如今是跟着那位陆五夫人了……”眼见崔妤垂眸不语,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便打发了身后的几个丫鬟,同她说道,“你也别多想,宝安那丫头已经死了。” 是啊。 顾珍早就死了。 她这又是在担心什么呢? “倒是有一件事,我想同你再商量下……”崔夫人握着崔妤的手坐下,然后皱着眉,说道:“你的婚事,你父亲应该也和你说起过了,天家打算把你许配给长兴侯府的世子,原本我觉得这桩婚事也没什么不好。” “那位世子爷虽是续弦,但屋子里干净,总归和你也有一道长大的情分。” “可……” 想到王氏之前做的那番事,虽说这次陆家已经借事澄清了,可无风不起浪,她心里是觉得这事是真的,“王氏连挪用儿媳嫁妆的事都做得出来,可见这人心性卑劣,再者,她性子惯来是个骄傲的,偏偏以前被她那个婆母压着,后头抬进门的媳妇又是个身份高的。” “只怕她心里也藏着一堆火呢。” “等你日后嫁进门去,还不知该怎么拾掇你。” 她也是做母亲的人,也曾在婆母手中吃过亏,自然是了解王氏的想法,可了解是一回事,要让自己的女儿白白送上门被人欺负,她可做不到!“我看这桩婚事还是让你父亲同天家说一声,作罢吧。” “不行!” 崔妤想也没想便坚决拒绝道。 她惯来是个温柔的性子,说话也从来都是温声细语的,这还是她头一回如此尖声拒绝。 大概也察觉到了崔夫人皱起的美,崔妤抿了下唇,又缓和了些语气,然后握着崔夫人的手,柔声说道:“母亲,陛下是个什么性子,您最清楚不过了,这桩婚事,虽然还未公布,可咱们两家是清楚的。” “这个时候若是让父亲去和陛下说这样的话,岂不是驳了陛下的脸面?” 这话倒也对,可崔夫人还是舍不得自己的女儿。 “何况女儿也不是好欺负的,女儿的身后有您和爹,想必那位侯夫人也不敢欺负到女儿的头上来。”崔妤柔声安抚着崔夫人的情绪,眼见崔夫人刚才紧拧的眉逐渐松散,心下那口气,这才松散开来。 她怎么能不嫁给陆承策? 她期盼了这么久,就是等着陆承策回来,嫁给他啊。 千秋巷。 马车停在巷子口,萧知戴着兜帽,遮住整张脸由如意扶着往里头走去。这处住的都是寻常百姓,巷子又狭又窄,好在这个点,巷子里倒是也没什么人,两人这一路走去也没碰见谁。 等走到一间屋舍前,萧知便停下了脚步。 眼前的屋舍较起别的屋子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在那漆白的墙壁上画着一株梅花,刚才平静的心在这一刻像是敲起了战鼓,“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敲得她的心都要麻了,就是这了。 她替师父安排的屋子。 只有他们一家人才知道这个地方。 如果哥哥还活着,肯定会来找师父的。 “主子,奴去敲门吧?”如意看着面露激动的萧知,轻声提议道。 “不用……” 萧知哑着嗓音,“我自己来。” 她说完把手里的兔毛手笼递给如意,然后迈步往前走去,伸出手的那一刹那,她的心跳得更加快了,甚至让她生出一种错觉,好似下一刻会从喉咙口跳出来。可手刚刚触碰到门,就推开了。 根本没有落锁。 再往里头看去,满目苍凉,就连廊下的几盏灯笼也像是被风打破了似的。 根本无需进去,这里的一切都彰显着已经许久没有人入住了,师父最爱干净,平日但凡有一丝尘埃都会皱起眉头,更不用说这样的景象了。 难道…… 脚步一个趔趄。 “主子……”身后如意忙扶住了她。 萧知抿着唇没有说话,她推开如意的搀扶,径直往里头走去,一间间屋子找过,没有人,桌子椅子上都是灰尘,她神色怔怔地站在院子里,看着这满园苍凉,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轻声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虽然早就有过猜想,但真的看到这幅景象的时候,她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没有哥哥。 就连师父也不在了。 那他们去了哪里? “主子……”如意的心情也有些不好受,尤其是看到她身边的这个人像是失去了所有希望,无精打采站着的时候,更是心疼的不行,伸手扶着她的胳膊,轻声劝慰道:“您别多想,或许世子爷和柳老先生只是换了个地方。” “他们肯定还活着。” “那你说,他们会在哪?”萧知转过头看着如意,见她张着红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眼中最后一抹希望也湮灭了,她低着头,好一会才轻声说道:“你也不知道。” 除了这个地方。 她不知道哥哥和师父会去哪里,或许哥哥回了母妃的母国?可是千山万水,她又怎么去找哥哥?何况以哥哥现在这样的身份,那一道道的关卡,他怎么可能过得去?也许,哥哥早就死了。 萧知眼眶一红,连声音也变得越来越轻,“哥哥。” “主子……” 如意还想再劝,可看着萧知这幅模样也着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陪人待在这个院子,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是一个时辰,风变得越来越大,天色也有些昏沉,瞧着倒有些要下雨的样子了。 她看着身边人,还在犹豫要不要劝的时候。 萧知却已经站起身了,“走吧。”声音恢复如常,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如果不是那双眼眶还有些红,恐怕如意都该以为之前是一场梦了。 “主子,您……” 如意的声音透着一丝犹豫。 “我现在没有资格在这边哭泣……”萧知低着头,声音有些沉,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没有资格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她不是顾珍了,顾珍掉个眼泪,红个眼眶,就会有一堆人凑到跟前。 如今的她,只能靠自己了。 脚下的步子没了来时的欢快,但也变得越来越坚定,她一步步往外走去,抿着唇,脊背孤傲的挺直着。 …… 而就在萧知和如意离开不久后,隔壁那间屋舍却突然迎来了一个年轻小姐。她披着一身质地精良的斗篷,轻轻推开门,然后十分小心的合上,走了进去……等走到一间屋子前,她低头,看了看手里握着的食盒。 然后推开门。 看着躺在里面床上的俊秀男人,眉眼弯弯,嗓音温柔:“世子爷。” 第51章 第51章 萧知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她如今已经能够很好的掩饰自己的情绪了,即使今日没找到哥哥,即使心里有着最坏的估量,如今也能像个没事人一样。 洗漱一番,又和陆重渊吃完晚膳,然后就跟往日似的,拿着一本书坐在陆重渊的身边,给他念着书。 屋中烛火明亮。 萧知低着头捧着书,轻轻念着上头的内容。 她的声音是很好听的吴侬软语,念书的时候,尾调婉转悠扬,像是江南水乡里的潺潺流水,让人听着便心生疏阔。 可陆重渊却没有跟以前一样,产生疏阔的情绪。 相反…… 他此时紧皱眉头,修长的手指叩在雕着祥云纹路的扶手上,正侧头望着萧知,他那两片漆黑又弯翘的乌睫因为垂下来的缘故在那如玉般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陆重渊能够察觉到萧知今日情绪是有些不对劲的,虽然不明显,但他还是能够轻易的分辨出来。 他好似总能轻易地感受到她的喜怒哀乐,就想她如今明明是笑着的,神色语气和往日也并无什么差别,可他就是笃定,她不高兴。 甚至有些悲伤。 明明都这么不高兴了,为什么还要笑? 陆重渊的心里有些无端的烦躁,他不喜欢她这幅咬牙坚强的模样,更不喜欢她明明难受的要命偏偏还要露出无所谓的笑,他伸手,用力攥着她的手腕,阻止她继续翻书的动作,皱着眉,口中亦是沉沉一句,“别念了。” 突然被人攥住了手腕,萧知是有些惊讶的,但她还是十分听话的停下了翻书的动作,然后抬起头,迎着陆重渊的脸,带着笑,柔声问道,“是这本书不好吗?那要不我去换一本?”说完,她就打算起身去寻书。 可步子还没迈出一步。 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又用了几分力道,不算用力,却也不容她挣脱。 萧知回头,还没说话。 陆重渊便轻轻一使巧劲把萧知拉到了自己怀里,她根本没什么重量,就算坐在自己残废的腿上也没什么感觉,他毫不费力的抱着她,一只手钳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就扳着萧知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自己,然后就这样与她平视。 他仍旧皱着眉,像两座山峰一样,凹凸不平,嗓音也很沉:“你不高兴。”是没有疑问的肯定句。 “谁惹你不高兴了?”他又问道。 萧知被他握着下巴,根本不能转头或是别过视线,她只能迎着陆重渊的目光,看着他狭长凤目中透出来的隐怒。 她的心下是有些惊讶的。 她原本以为自己伪装的已经足够好了,喜鹊没有看出她的异样,就连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如意也都以为她已经缓过来了。 倒是没想到,瞒过了所有人,却还是瞒不过眼前这个男人。 落在陆重渊的胳膊上,修长而又白皙的手指此时呈现出弯曲的模样,红唇也轻轻抿了起来,他说得没错,她的确不高兴。 自从她醒来成为萧知后,她其实没有一日是真得开心的,以前那些熟悉的人啊都跟换了个人似的,那些以往对她嘘寒问暖的人在她死后不曾有过一日悲伤,甚至还在背后说着她的坏话,打她嫁妆的主意。 她伤心,也难过。 但因为相信哥哥还活着,相信师父还在,所以心里还是充满希望的。 她现在已经在京中贵妇圈里打出了名声,不用多久,她就能掌握住陆家的中馈了。 她以后还会参加那些宴席。 她可以从中找到一些信得过去的人,寻求他们的帮助,希望他们能够联名上奏,重新查审永安王府的真相。 可现在…… 哥哥和师父都不见了。 能找的地方,她都找过了,没有他们的踪影,她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上。 她再怎么坚强,再怎么能忍,但那悲伤的情绪是不可控的。 她只好利用一些其他的事,分散她的注意力,就像这会给陆重渊念书,有事做,她才不会一直胡思乱想,可现在这个男人,用笃定的语气揭穿了她的伪装。 他说“你不高兴……” 他说“是谁让你不高兴的?” 想到上回两人之间的对话,他坚定递过来的匕首,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与她说“你是我的夫人,这世上没人能够欺负你”,萧知自以为坚定如磐石的心在此刻突然有些松软了,她的眼眶微红,就连鼻头也开始有些发酸起来。 眼泪就跟藏不住似的,化作一颗颗金豆子不住地往下掉。 “你……” 眼泪砸在陆重渊的手背上,他原本还阴冷的面容在看到她眼泪的那一刹那,突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松开钳着她下巴的手,拿着手背去擦拭她的脸,有些慌张,也有些不知所措,可说出来的话却比先前还要来得阴沉,“到底是谁欺负你了?” 带着山雨欲来的气势。 仿佛下一刻就会抽出自己的长剑,斩杀那个欺负她的人。 情绪是一瞬间的事。 萧知掉了一会眼泪,心里那股子难受劲也好受了许多,这会看到陆重渊满面阴冷的模样,忙握住他的手,轻声答道:“没人欺负我。”说完,眼见陆重渊一脸不信的模样,忙又跟着一句,“真的。” “我只是……”她的声音有些低,就连那张还沾着泪痕的脸也埋得更低了些,“有些想念我的家人了。” 听到这话。 陆重渊脸上的阴沉逐渐退散,身上那股子暴戾的气势也渐渐消了下去,眼看着怀里把头低成鹌鹑似的丫头,即便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也能察觉出她此时的悲伤,像是淅淅沥沥的春雨,瞧着就能让人无端生出几分哀愁。 他突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从来没有被人安慰过,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人,如果有人欺负了她,他尚且可以为她讨回公道,就如他当日所言,她是他的妻子,没人能够欺负到她的头上,可现在……她并非被人欺负,只是单纯怀念她的家人。 她早逝的家人。 他纵然有再大的本事,也无法让死人复生。 皱着眉,低着头,望着怀里的萧知,好一会,陆重渊才伸出手,他不甚熟悉的把人揽进自己的怀中,然后平视着远处的明烛,用十分别扭的动作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犹如那无数个夜里,她做着噩梦,哭着跑进她怀里时。 他安抚人的动作一样。 萧知原本还有些难受,察觉到他的动作却有些微怔,男人的怀抱生硬,拍着她后背的动作却极近轻柔,抬起头,看着男人侧着头,目光正死死盯着远处的烛火,好似侧过头避开视线就不会让人察觉出他此时的别扭。 不知道为什么。 被人这样对待着,萧知刚才松软的心又柔了一瞬,她没有挣脱他的怀抱,就在陆重渊的怀里,仰着头,望着他,“五爷,你是在安慰我吗?” 陆重渊拍背的动作一顿,他不想承认,可想到那日萧知和他说过的话,抿了抿唇,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承认了自己的内心后,倒是也没那么别扭了,他重新转过视线,垂眸望着萧知,低声说道:“以后你难过伤心都可以跟我说,不用强撑。” 想到刚才她明明难过的要命,却还强撑着要给他念书的模样,他心里那股无端的烦躁便又出现了。 皱着眉,沉着声,继续说道:“你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我在这儿,没人可以强迫你。” 他这话说得十分简略。 大概是从来没有怎么安慰过人,语气听起来十分生硬。 可萧知却听的心里发暖,陆重渊的意思是“不管你是想笑还是想哭,我都会在你的身边陪着你,没有人能有左右你的情绪……”她的眼眶又有些发热,酸酸胀胀的,这次倒不是因为难受,而是感动,她还抬着头,看着陆重渊。 眼前这个男人眉峰凌厉,俊美的面容也因为常年积累下来的阴冷让人发憷,可他脊背挺直,眉宇平静,竟让人无端生出几分信任。 她弯了眉眼,轻轻拉着他的袖子,低声说道:“五爷,谢谢你啊。” 她很开心。 在这样一个时候,陆重渊能够在她的身边,和她说这样的话,她很感动,只是他的腿……小手按在陆重渊的腿上,她低着头,那双弯弯的眉又蹙得更紧了一些,原本以为找到师父后,陆重渊的腿也就有救了。 可现在就连师父也不见了。 那陆重渊的腿应该怎么办?她心里突然有些埋怨起自己以前的不学无术。 如果那会她能跟师父好好学,那或许现在也就能够帮到陆重渊了,至少也就不用这么束手无策,或许她可以告诉陆重渊? 让他帮忙去找师父的踪迹,或许还能找到哥哥。 只是…… 她真的可以说吗? 无论是师父还是哥哥,他们都是被通缉的逃犯,还有她应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她心中的秘密实在太大了,她如此小心翼翼的藏着,不敢泄露出一丝一毫,生怕被人知晓,酿成大错。 可陆重渊,是别人吗? 他…… 或许她可以尝试着信任他? 烛光晃荡下,萧知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冷淡,可替她擦拭脸上泪痕的动作却极为轻柔的男人,抿了抿唇,捏了捏手,且……再看看。她曾经信任过许多人,却得到那样的结局,如今她事事小心,实在是不敢再莽撞了。 翌日早间。 崔夫人和袁夫人亲自登门。 这两位都是京中有名的贵妇人,一位是崔丞相的夫人,一位是袁将军的夫人,两人又都是出身世家,身份不是一般的贵重。 她们登门拜访,就连陆老夫人也有些惊诧,得到信后就连忙把两人好生请到了正院。 等她们禀了来意后。 陆老夫人心里有些不大爽利,就连掐着佛珠的手也跟着停顿了下来,不过她的脸上还是挂着笑的,语气平常的说道:“原来是因为这桩事。” 她继续拨弄起手里的佛珠,笑道:“这样的事,你们遣人过来一遭便是,何必亲自过来,大冷的天可别冻着你们。” “您慈悲,捐了这么多东西,我们身为善行斋的主事人自是要亲自登门过来谢您一遭的……”说话的是崔夫人,她惯来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这会语气自然得同陆老夫人道了一番谢,言语之间虽是一派恭维,却不会让人觉得跌了身份。 反而会给人一种如沐春风般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马上就要同陆家结亲了,崔夫人笑着说完这一番话,又紧跟着添了一句,“日后受您恩惠的那些人,都会把您当活菩萨看的。” 是人都不会嫌弃别人的恭维。 尤其还是这样的话。 年纪大了,也就越看重生死,看重名声了,她这么多年一直做善事不就是想上苍让她多活几年?现在有这么多人把她当做活菩萨看,还会给她立长生牌,她能不高兴吗? 当然高兴。 因为高兴。 她甚至在心里夸赞起了萧知的做法。 其实最初知道要把宝安的嫁妆都捐出去的时候,心里是有些不高兴的,她知道陆家现在的状况,自己家里都没多少钱,偏偏要把那么一座金山送出去,她能高兴就怪了。 但她能说什么? 这事是她的儿媳和孙儿决定的,她也是当众应下了的。 为得又是陆家的名声。 她能不答应吗? 当然不能。 可她心里难免是有些责怪萧知的,如果不是萧知的提议,她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么一座金山从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拿走。 可现在…… 陆老夫人耳听着崔夫人这番话,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和满意。 今日崔、袁两位夫人亲自登门,回头带着那些嫁妆出去,肯定会有不少人瞧见,她再遣人把话扩散一番。 让外头的人都知道,这是他们陆家捐的银子。 宝安留下来的那些嫁妆,他们可是一丝一毫都没有动,全部捐出去了。 那可是能让一座小城的百姓衣食无忧一辈子的银两啊,她就这么大大方方的送出去了,可不就成了崔夫人口中的活菩萨?保不准就连天家知晓此事后都得夸她几句,给她送些赏赐呢。 原本心里遗留下来的不舒服在想到这些后,竟是烟消云散,钱没了还可以再赚,但名声可不是说来就来的……经此一事,他们陆家肯定会成为京中世家的楷模,就连王家都得避她们的锋芒! 她那个看起来没什么本事的儿媳妇还真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啊! 越想。 陆老夫人心里就越开怀。 她面上没什么表露,只是挂着一道恰到好处的笑容,说起场面话来,“都是给百姓的,什么活菩萨不菩萨的,只要他们都好,我也就高兴了。” 冠冕堂皇说了一番,又同身边的平儿说道:“你去请老五家的过来一趟,就说崔夫人、袁夫人来了,让她过来接待一番。” 她是长辈。 自然是不可能由她出面接待崔、袁二人的。 只不过以前家里来人,都是由王氏接待罢了,可现在不说王氏还被她禁足着,就算没禁足,她也不想让王氏过来。 等平儿受命出去后。 陆老夫人眼见底下两位夫人略带诧异的模样,心下微动,这次的名声可都是老五家的给她挣得呢,再说她也想靠萧知替她挽回老五的心呢。 何况她心里也有打算让萧知执掌中馈的打算,这会便帮人说起话来,“我这个儿媳,虽然年纪小,处事却十分不错,这次宝安嫁妆的事就是由她处理的。” 她这一番话,可不仅仅是给萧知正名,也算是同她们隐晦的表露出府里的现状了,处理嫁妆和接待客人的事,原本应该由王氏这位侯夫人处理的。 如今却换成了萧知。 这其中意思也算是十分明确了。 看来这侯府还真的是变天了,崔、袁二人心下暗惊,面上倒是没有什么表露,只是心里想的却不少。 袁夫人向来不喜欢王氏,她是个性子直爽的,从小喜欢舞刀弄枪,没少被人在背后说“粗鲁”,王氏身为王家女,最会装腔作势,从来都是一副自以为自己天下最厉害的嘴脸,她看着就恶心。 她们做姑娘的时候就没少争执,如今各自嫁了人有了孩子,也还是看对方不顺眼。 好端端的,王氏怎么可能被人拿了中馈?肯定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 至于什么事,还用说吗?肯定是挪用宝安的嫁妆被人发现了,这才被卸了管家的权,想王氏以前自诩名门出身,平日里对谁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现在竟然挪用起自己儿媳的嫁妆,真是不要脸! 呸! 崔夫人心里想的也是跟嫁妆有关。 可她想的还要更多些,虽然他们两家的婚事还未公布,但是老爷和长兴侯都是知情者,想到王氏的这派做法,又想到陆家这些人自打宝安去世后的嘴脸,她就实在不忍自己的宝贝女儿嫁到这样的豺狼之家。 偏偏这是陛下定的主意,老爷和妤儿又十分满意,她就算再不肯也没有办法。 还好。 妤儿还有他们。 要是王氏敢胡作非为,欺负了她的妤儿,她可不会同她客气! 崔、袁二人各自想着事,后头又同陆老夫人说起闲话来,约莫过去两刻钟的光景,萧知便过来了。她今日打扮的比昨日要寻常许多,大概是在家里的缘故,一身素简又轻便的常服,可她生得秀丽精致。 即便是这样一番打扮,也让人眼前一亮。 她进来后,便先给陆老夫人行了礼,又朝崔、袁二人福了福身。 萧知虽然年纪小,可她身份却不低,她的夫君陆重渊虽然如今成了残废,但身上的功名官职可都还在,他既是五军大都督,也是陛下亲封的太傅,若论起官职,恐怕这两位夫人还得低萧知一筹。 因此也都起身还了礼。 等全了礼数,陆老夫人就看着萧知柔声说道:“今日两位夫人过来,你且好生招待。”大概是因为刚才被人戴了高帽子,现在她看萧知是越看越亲切,声音比起平日还要来得温和,“宝安的嫁妆可都准备好了?” “回您的话,都已经准备好了,过会我便领着两位夫人过去。” 经了这两日的事,陆老夫人也知道萧知并不是什么都不会的孤女,这会听人语气沉静,心里更为满意,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留下一句“那我先去礼佛了”的话头就起身离开了。 等陆老夫人走后。 萧知便同崔、袁二人说道:“两位夫人是在坐会,还是这会就去?” “现在就去吧。” 不等崔夫人说话,袁夫人就先开了口,她忙得很,没空同这些女人们叽叽喳喳的说些废话,尤其是同崔夫人,她更是不想和她多待一刻。别以为崔、陆两家瞒得深,她就不知道了,这两家早就有结亲的打算了。 想到宝安尸骨未寒,顾辞那个孩子也生死不知。 可这两家竟然已经迫不及待的打算结为亲家了,虽然这也是陛下的主意。 可她就是看不得这两家人的嘴脸。 尤其是当初永安王府出事后,崔家就恨不得立马解除婚约的样子,更是让她厌恶不已,这也是为什么,她如今时常爱呛崔夫人几句的原因。什么书香门第,什么温柔端庄,不过都是一层面具罢了。 冷着一张脸,她率先跨出了门槛。 崔夫人看她这幅模样,脸上却是一丝异样都没有,还同萧知好脾气的解释道:“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你别介意。” 萧知自然不介意。 她也不是第一次和袁夫人接触了。 不管是袁夫人还是崔夫人,她以前都交涉过许多回,只是相比袁夫人,她以前更喜欢温柔的崔夫人罢了,如果能让这两人帮忙,那么父王母妃的案子倒是可以方便很多,只是这两人可以信吗? 她压着心里的思绪,同两人一道往外走去。 嫁妆是昨日就拾掇好了的,一件一桩摆的明明白白,萧知和崔、袁两人把东西都对了个清楚,即便早就知晓宝安的嫁妆丰厚,可真的看到这堆东西的时候,两人还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好在两人也都是瞧惯了好物的,不至于太过失常,震惊一瞬后也就恢复如常了。 “既然东西都齐了,那么我遣家丁拾掇下,一道送去善行斋?”萧知柔声提议道。 崔夫人今日过来的时候虽然也带了人,但这么多东西,显然她那些人手是不够的,这会听到萧知的建议,自然是笑着应下了。 萧知便也没再多说什么,让如意吩咐人去喊人过来,她虽然年纪小,但处事稳妥,说话行事也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尤其是面对这么多嫁妆,脸色也没变过,她这番模样,就连一直板着脸不说话的袁夫人都忍不住往萧知那边递了几眼过去。 脸上虽然没什么表示。 心里倒是暗暗夸赞起来,“这个陆家的五夫人还真是个不错的,就是可惜嫁给了陆重渊。” 她倒不是说不喜欢陆重渊。 相反。 因为她夫君和儿子都是将军的缘故,对于陆重渊,她心里其实是十分欣赏的,这个年轻人当初可是靠一己之力累下来的功勋和名声,一点都没靠他这个身份,十年间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将士成为五军大都督。 这可不容易。 可欣赏有什么用? 现在的陆重渊成了残废,只能整日坐在轮椅上,虽然天家仁慈没有把官职收回去,可这也不过是明面上摆着好看罢了,纵观整个京城,还有多少人是真的把这位陆家五爷放在眼里的? 袁夫人心下叹了口气,面上倒是没什么表示。 只不过语气较起原先还是缓和了些,“好了,东西收拾的也差不多了,我们也该走了。” 虽然不清楚这位袁夫人为何突然缓和了语气,不过萧知还是弯着眉眼,神色如常的说道:“这会时辰也有些晚了,不如两位夫人留下一道用了午膳再走?” “不用了,我们还得赶回善行斋。” 这回说话的是崔夫人,她语气温和的说了一番,余后又跟着一句,“等回头得闲了再请五夫人一道吃茶。” 话都说到这了,萧知自然也就没再多留两人,笑着应了声好,然后把两人送到影壁,眼看着他们一行人离开,这才往正院走。 她这还得去同陆老夫人回禀这件事。 一路往正院走去的时候,如意便在一旁悄声问道:“主子,您是打算从这两位夫人入手吗?” “我还没想好。” 萧知的声音很轻,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她停顿一瞬,问道:“你觉得如何?” “崔相公正,袁将军也最是嫉恶如仇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们位高权重,又和王爷交好,如果想请人洗清永安王府的冤屈,那么从这两位大人入手是最好的,只是……”如意不知想到了什么,后头的话没再说。 “只是事到如今,是敌是友,也已经分不清了。”萧知神色平静的接过话。 当初与她家最为交好的长兴侯府,如今都是这样一副嘴脸,至于其他世家门第,谁又知道会是如何?毕竟永安王府的案子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小打小闹,而是涉及谋反这样的罪名。 在她死后的那半年,曾经也有人上奏过,可都被她那位皇伯父打下来了。 久而久之,也就无人敢再提起这件事了,更何况在许多人心里,永安王府已经不复存在了,那么纵使有冤屈,讨了又有什么用? 再说…… 她现在这个身份,倘若真的要请他们帮忙,必然是要说出自己的身份的。 可现在这些旧人…… 她如今是一个都不敢轻易相信,也只能借着机会和日后的相处,慢慢看了。 大概是因为今日见到崔夫人的缘故,萧知脑海中也忍不住想起那个温柔大度的女子,袖下的手稍稍弯曲了一些,她抿了抿唇,好一会才低声问道:“我死后那半年,崔妤如何?” 如意轻声答道:“崔小姐常去寺里为您烧香祈福,偶尔奴过去的时候也会碰到她。” “有几回碰面的时候……”她顿了顿,轻声道:“她还同奴打听过世子,问奴有没有世子的消息。” 萧知抿着唇,没说话,对于这位闺中密友,也是曾经要做她嫂嫂的人,她对她的信任,就如对陆承策的信任一样多……她希望,崔妤不会辜负她的信任。 两人说话间,也已经走到正院了。 恰好这会陆老夫人刚礼完佛,眼见萧知过来便朝她招了招手,笑着问道:“两位夫人走了?” 萧知自打走进这正院后也算是把心里的思绪都给收拾起来了,这会闻言也只是如往常一样,低眉顺眼,温声笑答道:“回您的话,两位夫人刚走,原本儿媳是想留她们在府里用个午膳,可她们说还有事便不留了。” 她说话的时候。 陆老夫人一直坐在罗汉床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眼见她仍是跟以前一样,不骄不躁,声音温柔且态度恭谨,心里就越发满意。她这三个儿媳里,论乖巧,谁也比不上萧知,大概人都是这样,尤其是掌过权的,就是喜欢这些看着乖巧可以把控的。 王氏、李氏虽然也听她的话,但也都是忌惮她的身份,阴奉阳违罢了。 不如萧知。 再看这几日萧知的为人处事,也可以说得上是让她刮目相看。 她是真的没想到眼前这个丫头竟然能做得这么好,不仅一丝一毫的差错都没有,甚至还完美的打碎了外头的流言,让陆家名声高累。 看来日后由她管着内宅,她也能够放心了。 不过有些东西得慢慢给才能让人听话,所以她也没立刻表示什么,如常捻着念珠,笑着夸赞人一番后就让她先回去了。 萧知哪里会不明白陆老夫人的意思和打算?她也没多说什么,朝人福了福身后就告退了,等出去的时候,如意忙迎了上来,眼见她手里空荡荡的便轻轻皱了一双眉,出了院子,她便问了,“主子,没成吗?” 原本以为做了这么多事,这位陆老夫人肯定会把中馈交给主子。 怎么还是这样? 萧知倒是没什么气馁的,闻言也只是淡淡笑了下,语气平平的说了一句,“别急。” 她这段时间最大的领悟,就是万事万物都不能太过焦急,她的耐心很好,也相信自己想要的一切都会如愿以偿。 望了一眼身后。 她轻轻笑道:“总会给的。” …… 几日后。 陆家把宝安郡主尽数捐出去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不止世家豪门在谈论这件事,就连那些茶肆酒楼、走夫百姓也都是一派议论纷纷的样子,有人称赞陆家的做法,也有人说陆家这是疯了。 可不管怎么说。 陆家做了这么一件大善事,至少在明面上是让人挑不出丝毫错的,听说就连陛下也在早朝的时候,大肆夸赞了长兴侯一番。 陛下的夸赞,就算只是口头上的几句话,也足以让人脸上贴金了。 这段日子陆家上上下下腰板都挺得十分直,拿喜鹊的话来说,陆家的人现在出门采买个东西,报个名字都会引来一片关注,买个骨头送个肉,买个鱼头送个鱼尾,甚至还有不少人不要钱,直说他们陆家的人是活菩萨。 这可把陆家的人得意坏了。 就连门房外头站着的小厮,也是一副“我是陆家的下人,我很骄傲”的模样。 这些人之中,最为高兴的就是陆老夫人,她可以说是这件事情上最大得益者。 自打这件事传出去之后,就有不少人登门拜访,夸赞她慈悲心肠好,外头更是有不少人给她建了长生牌位,叫她“活菩萨”。 不过这其中也有不高兴的,李氏算一个,她对把宝安遗留的嫁妆送出去的做法十分不满,非常不满,按照她原本的打算,让陆承策去衙门立了契,那他们就可以瓜分下宝安的嫁妆,就算按人头,这钱也不会少。 现在对她而言,就是到嘴边的鸭子飞了,一口肉都没咬到。 不仅没咬到肉,连个好名声也没攒到,她这阵子出门可没少听人提起五房那个小贱蹄子,说她处事周到老练,说她人温柔大方,呸!一个破落户出身的孤女,什么周到老练,还不是那个老虔婆在背后帮着? 除了她之外。 王氏这几日的情绪也不大好。 不,不止不大好,是十分不好。 陆家积累了这么大的名声,就连她的夫君长兴侯也因此被陛下夸赞,这原本是一件好事,只有门楣光大,她的夫君好,儿子好,她才会好。 可问题是,这些名声不是她积累的。 相反,她还偷拿了宝安的嫁妆,虽说这件事除了陆家人没人知道真相,可大家都不是傻的,各家的口风也真的没这么严实。 她现在被禁足在家,又被卸了中馈,但凡知晓的人,谁能猜不到这其中是个什么原因?以至于现在陆家的名声越好听,萧知的功劳就越大。 相反…… 她这个偷拿儿媳嫁妆的人,自然受到的议论会更多。 她这几日身上的伤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有一日让丫鬟扶着走出院子的时候,就听到外头的丫鬟在议论这件事,“原本以为咱们侯夫人是大家出身,行事肯定磊落,哪里想到,她私下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可真是吓煞人了。” “要不是这次五夫人想出这样的法子,咱们陆家的名声可是毁了。” “说来说去,这出身也代表不了什么,咱们那位五夫人虽然身世不好,可为人清明周到,哪里像咱们这位侯夫人,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 …… 王氏平日最重脸面和名声,这次却把以往积累下来的声名毁于一旦,她气得要死,那次听到后刚想发作,把这群嚼舌根的贱蹄子都拉出去打一顿,正逢她的夫君下朝,知晓原委之后竟是一点都没有帮她的意思。 只留下一句,“她们说得有错吗?” 就走了。 王氏心里又气又恨,偏偏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咬着牙放了那几个丫头,这几日整日待在屋子里闭门不出,生着闷气。 …… 不比外头纷纷扰扰的。 五房仍是以前那副样子,安安静静的,像是一个世外桃源似的,上头的两位主子没有提及,底下的奴仆也不过是随口说上三两句,不过还是有人比较热衷的,喜鹊这阵子因为有如意的帮衬,倒是闲了很多。 平日里就时常往外头摘花什么的。 今日她刚给萧知摘来新鲜的花就待在一旁同她说道:“您都不知道,二房、四房两位夫人都气成什么样了,该,让她们不安好心。” 萧知无奈的嗔了她一眼,“你呀,我这边说说也就罢了,往外头可不许这样说,没得告到她们跟前,给你罪受。” “您放心,我嘴巴严实着呢,肯定不会往外头去说的。”喜鹊笑眯眯的捂着嘴唇,又帮她分拣起花来,眼见如意进来就笑着和萧知说道,“我让厨房给您炖了汤水,这就给您去拿。” “记得给五爷那边也送一份去。”萧知分拣着花,提醒道。 “啊?” 喜鹊脚步一顿,脸色有些踌躇。 虽然这段日子五爷脾气好了很多,可她心里对五爷还是发憷的,让她送汤水过去,她真的有些害怕。 萧知看她这般又无奈的摇了摇头,只好说道:“罢了,你拿过来,过会我送过去便是。” 喜鹊一听这话,眉开眼笑的应了一声“是”。 等她走后…… 萧知看向如意,见她还是一副紧锁眉头的模样,便又笑道:“怎么了?” “外头都在夸赞正院那位老夫人的好,也不想想这是谁的东西,谁的主意……”如意有些不高兴的说道,她最看不得陆家这群人占了便宜还不知道感恩的模样,尤其现在……她皱着眉,又跟着一句,“这都过去几日了,那位老夫人也没喊您过去。” “会不会……” 她这话还没说完,外头就传来一声轻禀声,道是“老夫人请五夫人过去”。 萧知把手中最后一枝花插进花瓶里,然后看着如意笑道,“你看,这不是来了吗?” 第52章 第52章 到正院的时候,已是两刻钟之后的事了。 这阵子天气逐渐变得暖和起来,屋子里的炭火也都被人撤下去了,她进去的时候,两边的轩窗都大开着,吹进来的风也不似往日那般峭寒,是有些暖和的,萧知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头发,余光不动声色地朝屋子里打量了一眼。 人不多,不过该来的也都算得上是来齐了。 李氏在。 陆宝棠在。 陆家那位病弱的四爷也在。 就连尚且还在禁足中的王氏也在。 除了那位陆四爷之外,其余三个人的脸色都十分不好看,尤其是李氏和陆宝棠,听到脚步声就抬了脸看过来,一模一样的气愤、不甘,一副恨不得要扑上前咬她一口的样子。 王氏看起来倒还好些,不过也只是好些罢了。 她虽然没有循声看过来,但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嘴唇也抿得死紧。 萧知看着这幅模样,有些好笑,她也没有怎么理会她们三人,收回视线后就朝陆老夫人行了一礼,言语之间还是同往日一样,温柔且恭顺,“母亲。” “你来了。” 陆老夫人大概是因为连着几日被人推崇,端得是一副红光满面的样子,看到萧知进来,更是笑得一副春风和煦的样子,指了一处位置同人说,“快过来坐吧。” 见人坐下,又等丫鬟上了茶,她才看着底下一众人说道:“今日让你们过来是有一桩事要同你们说。” “府中事务多,我如今年纪又大了,不好太过劳累……” 这话刚开了个头,李氏几人的脸色就已经十分难看,大概是已经猜到陆老夫人要说什么了,几个人蠕动着嘴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碍于规矩不敢开口。 他们这幅模样,陆老夫人自然是看到了的。 她没有丝毫反应,似是老僧入定一般,捻着手里的那串念珠,继续说道:“今日我便把这管家的差事交给老五家的,她年纪小,你们几个妯娌平日里也多帮衬着些。” “别外头还没乱,咱们府里倒是先乱起来了。” 后头的话有些重,说完还朝李氏几人巡视一眼,沉了些嗓音,道:“都听明白了吗?” 李氏心里气得要死,什么好处都没捞着,竟然还要帮这个害她儿子成这幅模样的孤女充场面?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可她就算再气再恨,到底还是不敢在明面上违背陆老夫人的意思,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一声,就咬着牙不说话了。 不过,她眼角的余光还是朝王氏那边转了一眼,心里有些幸灾乐祸。 她也就算了。 左右是从来都没碰过那玩意。 可王氏不一样啊,她这个侯夫人,当了二十年的傀儡,好不容易碰了几个月中馈就被人打了这样大的脸面,以前那个宝安也就算了,怎么说也是天潢贵胄,王府千金,可这萧知算个什么玩意? 什么背景都没有的一个孤女。 啧! 她就不信王氏能吃得下这口气! 既然什么都拿不到,那就不如好好看这场好戏算了。 不过…… 李氏皱了皱眉,心里有些狐疑,她跟王氏从做妯娌的那一日起就开始在斗了,到现在都快斗了十多年了,虽然不能说是王氏肚子里的蛔虫,什么都知道,但王氏是个什么情绪,她隐约还是能够看得出一些的。 她能看出在老虔婆说完那番话之后,王氏眼里的确是闪过几分戾色和不甘的。 可这抹戾色和不甘很快就消失了。 而后她就看到了一抹讥嘲,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这是什么情况?难不成王氏以为老虔婆还会把中馈交还给她不成,还是说,她笃定那个孤女不能堪此大任?但她冷眼旁观这么几日,虽然不喜欢这个孤女,可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确是有些本事。 如今陆家这些好名声不就是她弄下来的? 甚至,她这几日出门吃茶的时候,还听到不少眼高于顶的贵妇人在夸赞陆家五夫人为人大方、处事周到呢。 那王氏到底是哪来的把握? 李氏心里狐疑不止。 王氏自然是看到了李氏的目光。 她也没什么反应,甚至连余光都没往人那处扫去一眼,她是生气是愤怒,被一个小小的孤女抢了中馈打了脸面。 这口气,她咽不下! 但是…… 她想到昨儿夜里听到的那番话,眸光微闪。 她是不行了,但有人还是可以的……如今府里是没人,但马上她们府里就要来人了呢。到那个时候,还有这个孤女什么事? 想到这。 王氏心里淤积着的那口气倒是渐渐少了下去。 陆老夫人眼见王氏一句话都没说,甚至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是一副淡淡的模样,心里是有些诧异的,不过她也没有多想,只当王氏是已经认命了。 是该认命。 她还没死呢,就作践到她头上来,正好趁此机会让王氏认清楚现状,别以为自己出身王家,就自持高人一等。 白玉为堂金做马的王家已经过去了。 现在的王家…… 想到王氏的嫁妆,又想到每逢十五就要举办一次茶会的王家,陆老夫人脸色又黑了些,心里还是气得不行,看向王氏的目光也冷了许多,不过,她也没在这个时候表露什么,语气淡淡的同人说道:“好了,既然你们都没什么话,那这事就这样定了。” “平儿。” 陆老夫人冲侯在一侧的平儿抬了抬下颌,“把对牌送过去。” 平儿轻轻应了一声,便抱着盒子低着头朝底下走去,直到走到萧知跟前才福了福身,恭声喊道:“五夫人。” 没有人瞧见她此时握着盒子的手是有些抖的,她没想到这位五夫人真的做到了,短短几个月的光景,她真的拿到了陆家的管家大权。 她,没有选错。 “劳烦平儿姑娘了。” 萧知看着人,柔柔说道一声,脸上表情未变,只有朝他伸出去的手不动声色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意为安抚。 眼见平儿情绪逐渐转为平均,萧知便笑着从她手里接过盒子握在手里,低头看去,那漆金红盒里正放着两块对牌,一模一样的两块白玉对牌,上头雕着陆家的家徽,是孔雀的纹样。 萧知修长的指腹轻轻滑过那上头的图腾,时隔半年有余,她再一次拿到了陆家的对牌了。 “老五家的……” 陆老夫人看着萧知低着头,握着盒子的手还有些发抖,只当她是太过激动以至于惶恐了,便笑着同她说道:“不必担心,你这几日的差事都做得很好,府里的几个管事嬷嬷也是府中的老人了,平日里你有什么不会的便去寻她们。” “或是来寻我。” 她这一番话说得十分温和。 萧知压下心底的思绪,盖上眼前的盒子,起身冲陆老夫人福了福身,口中柔声应道:“儿媳知道了。” 该说的话都说了。 该交待的事也都交待了。 陆老夫人也就没让他们多待,随口又说了一两句就让他们走了。 照旧是李氏先出去的,她等陆老夫人由人扶着转进里间后,就直接站起身往外头走去,路过萧知的时候还很重的哼了一声,十分响亮,跟在她身后的陆昌平一副无奈又羞愧的模样,苍白着一张脸冲她们拱手一礼后才往外走。 而后是陆宝棠和王氏。 陆宝棠脸上也是一副气愤不已的模样,睁着一双大眼睛,咬牙切齿的,恨不得把萧知给活吞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孤女能走到这一步! 想到以后自己以后的例银都是经由这个女人发放,她心里就怄得不行。 恨不得冲上前挠花她这张笑脸。 王氏淡淡看了一眼萧知,拉着陆宝棠的手,语气平平地说道:“棠儿,我们走。”她说完,便拉着陆宝棠的手往外走去。 早些日子受了那么一顿板子。 虽然好生休养了这么一阵,但忘王氏走路的样子还是有些怪异的,一步一拐的,偏偏她又是个重脸面的,生怕别人嘲讽讥笑,硬是挺着脊背,咬着牙走着。 看起来便更加怪异了。 萧知眼见王氏和陆宝棠往外走,脸上的表情有些诧异,一双秀丽又精致的眉轻轻拧了起来,红唇也抿得有些紧。 “主子,怎么了?” 如意看出她的不对劲,压低嗓音轻声问道。 萧知抿着唇没有说话,只是迈了步子往外走去,等走到外头,眼看着王氏母女离去的身影,好一会,她才低声朝如意问道:“你有没有觉得王氏今日有些不对劲?” 王氏的性子,她是知道的。 虽是名门世家出身,却没那么多修养。 如今被这般打脸,又被卸了中馈,要放在以前早就闹起来了,就算不闹,也绝对不可能这么平静。 可今天的王氏,实在是太平静了。 平静的有些可怕。 王氏肯定是有什么计划,又或者说她已经知道了些什么,才会这样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萧知半眯了眯眼,修长的手指弯曲起来,目光朝如意手的盒子看去,许久后,她才低声道:“想个法子去二房打听下,看看王氏今日有什么异样?” 如如意听她语气郑重,自是不敢应付,忙应了一声,“是。” 而此时回到屋子的王氏母女。 陆宝棠等进了屋子后就不高兴的甩开王氏的手,她是真大小姐脾气,千宠万宠着长大,不曾受过丝毫委屈。 可如今却被萧知压制得死死的。 上回梅林的帐还没算,现在又出了这么一遭。 嘴巴翘得很高,小脸也拉得很厉害,甩开王氏后就坐到了椅子上,背着身,起骂道:“母亲,你干嘛那么怕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抢了你的东西,你怎么一点都不生气!” 她都快气死了,这几天走到哪里都有人拿有色眼光看她。 底下的奴仆是这样。 外头那些所谓的好姐妹也是这样! 弄得她这几日都不敢往外跑。 就连祖母…… 这些日子也不似以前那么疼爱她了。 都是萧知那个女人! 那个死女人! 害她母亲丢了这么大的脸,还让她没了那些嫁妆,母亲的嫁妆本来就不多了,还要填补舅舅家的窟窿,她以后出嫁的时候肯定只有公中那点银子,那她以后还怎么在那群贵女里面充场面呀? 越想越生气。 尤其以后从公中拿什么都得经过萧知那个臭女人的同意。 陆宝棠就更加不高兴了。 以前这个女人被她欺负了,连话都不敢说一句,战战兢兢地只敢缩在一旁,现在却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 她算什么呀?! “棠儿!” 王氏有些不赞同的看着陆宝棠,她这个女儿平日里天真烂漫,十分惹人怜爱,又因为是幺儿的缘故,她难免多娇宠纵容些,可今日看她这幅样子就免不得皱起了眉,如今在家里也就罢了,日后要是去了婆家还是这幅样子。 那以后可有的她苦头吃。 陆宝棠心里到底还是有些畏惧王氏的,见她拉下脸,沉下声,也不免有些害怕,转过身,小心翼翼地伸手揪住王氏的袖子,嗓音也有些怯怯的,“母亲,你生气了吗?” 王氏没说话,只是望着她。 “我不是怪您,就是心里生气。”陆宝棠十分委屈地说道,“那个女人有什么好的呀,不过是做了一件事就讨了祖母的欢心,现在府里上上下下都把她当个宝似的,又不是她的东西,只会卖个嘴皮子。” “你都不知道,这几日我出去的时候,她们是怎么看我的?” 以前她走到哪,都是前呼后拥的,十分有排面。 现在呢? 那些人办个茶会都不肯带她玩,出门买个胭脂都有人跟她抢了,还有明里暗里看着她的眼神,她心里怄得要死,偏偏还什么都做不了。 越想。 她心里就越委屈,忍不住就掉起了眼泪。 王氏到底是疼她这个幺女的,想到她如今这样也都是因为她的缘故,心里叹了口气,哪里还舍得责骂她?打发了几个丫鬟下去,然后揽着陆宝棠的肩膀,柔声同她说道:“母亲不是怪你,也不是生你的气,有些话,你在家里同我说,没事。” “可去了外头,你可不能这样口无遮拦的。” “你记住,你是咱们侯府的小姐,身上还有王氏的血脉,日后要嫁得是人中龙凤,礼仪姿态都得时刻注意着。” “难不成你想随便嫁个普通人?” “不!” 陆宝棠尖声拒绝,她才不要随随便便嫁个普通门第,她要嫁就得嫁最好的!要让所有人都跪在她的跟前,向她行礼问安。 知道母亲是为她好,陆宝棠抿着唇,倒是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想到萧知,难免还是咬牙道:“可母亲,我们就这么放纵那个女人不管了吗?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王氏同样咽不下这口气。 活到这把年纪,她可没像这次一样,丢过这么大的脸面,抿着唇,拉着脸,好一会她才轻声说道:“你放心,她也没多少好日子。” 这是什么意思? 陆宝棠睁着一双眼,有些疑惑的看着王氏,“母亲,您是想到什么法子了吗?”一想到自己的母亲有惩戒那个女人的法子,她脸上激动和兴奋就怎么也藏不住,拉着王氏的袖子,激动道:“母亲,到底是什么办法,你快同我说呀……” 她恨不得萧知立马倒霉。 原本这事,王氏是不想同陆宝棠说的。 不过…… 看了看自己女儿红红的眼眶,想着她因为自己的事承受了这么多委屈,终归有些不忍的说道:“也罢,我且同你说了,只是这事还没正式定下,你知道也不许往外传,没得让天家知道。” 眼见人跟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王氏便压低嗓音同人道:“我是听你父亲说的,天家有意把崔相家的女儿赐给你哥哥。” “什么?!” 陆宝棠惊呼一声,瞧见王氏不赞同的皱了眉,忙又捂住了嘴,低声道:“母亲,这是真的吗?” “估摸着是八九不离十了。” 王氏笑着说了这么一句,她心里是十分满意这桩婚事的,崔相家的女儿为人温柔大方,又素有贤名,比顾珍那个娇蛮的性子可好多了!原本以为无咎以后是娶不到好的了,没想到陛下竟然会赐婚! 还是这样一户好人家。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如今府里是没得选,那个老虔婆矮个里头挑高个才会挑中萧知,等到崔相家那个女儿进门,这好好坏坏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她就不信那个老虔婆还会偏向萧知! 陆宝棠也高兴。 她以前也没少跟崔妤接触,相比顾珍,她更喜欢崔妤的温柔,不过……她有些犹豫的问道:“哥哥会同意吗?”毕竟崔妤是顾珍的闺中密友,最主要的是,崔妤以前还跟永安王世子定过亲呢。 “陛下亲自赐婚,他哪里来的同意不同意。” 王氏心里也不确定,却还是皱着眉说了这么一句,说完,眉眼又缓和了些,“何况崔家丫头这么好,无咎和她相处过之后,便会知道谁更好了。” 年少时的情意,再深,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淡。 “也是。” 陆宝棠的眉眼也展开了些。 怪不得母亲一点都不担心,原来是早就知道有这样一桩事了,哼,就让那个孤女在再高兴几天! 从高处摔落的滋味可不好受。 日子一天一天的,也就到了三月中了。 这京城的天气也终于变得暖和了起来,今日萧知刚见完几个管事,便往陆重渊的书房走去,她近些日子事务繁忙,因为陆重渊不喜见人的缘故,她平日里见人都是去外头的,算起来,她也有一段日子没去陆重渊的书房了。 过去的时候,她低声问起如意,“上次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奴让人打探过,二房并没有什么异样。”如意轻声答道。 这就奇怪了。 她掌了中馈也又有一段日子了,李氏倒是闹过几回,不是说给的东西不好,就是说东西样目不对,挑三拣四的,总爱跟她过不去……可王氏跟陆宝棠那边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风平浪静的。 这可太不寻常了。 如意看了一眼身边人,轻声说道:“主子,会不会是您想多了?也许她们是真的认命了?毕竟侯夫人这次得罪的可不止是陆老夫人,就连侯爷和世子爷都对她有诸多不满,外头那些人也都知道究竟是个怎么回事,她不敢放肆也是正常的。” 萧知抿着唇没有说话。 如意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但她心里就是有一种感觉。 深深地感觉。 当日王氏那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一定是有原因的。 不过如今既然查不到也只能暂且作罢了,让人继续盯着王氏和陆宝棠后,她就压着心思继续朝书房走去。 陆重渊不喜欢见外人。 所以萧知也没让如意陪她进去,轻轻叩了下门,就从如意的手中接过托盘走了进去,春来喉咙涩,陆重渊这些日子时常咳嗽,她便嘱咐厨房每日煮一蛊药膳,祛湿的、润脾润喉的。 进去的时候。 陆重渊正坐在西边的窗下看着书。 听到声响,他也没转过头,仍旧坐在轮椅上翻着书,不过若是细察的话,能够瞧见他轮椅的方向还是偏了一点的,余光正好可以看到门口走进来的人。 大概是看到来人,陆重渊紧绷的身子松懈了很多,不过目光在落在那白瓷蛊的身上,又深深地皱起了眉。 萧知看着他这幅样子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把手里的托盘放在桌子上,然后揭开盖子,一边舀着汤水一边同他娇声说道:“庆俞同我说,平日里丫鬟送过来的药膳,你都没怎么喝,这可不行,李大夫也说了,药膳补身,平日里多吃些是有好处的。” “再说这些日子您还一直咳嗽呢。” 等盛了一碗,她便半弯着腰,端着白瓷碗,柔着嗓音同他说道:“五爷,你尝尝看。” 陆重渊捏着手里的书册,看着那碗汤黑乎乎的药膳就抿了唇,他平日里最厌烦这些苦的东西了,如若不是没了办法,他连药都不想吃,至于药膳,就更加不用提了……所以这阵子虽然每日都有丫鬟端着药膳过来。 但其实,他是连碰都没碰。 就是没想到赵嬷嬷和庆俞会同她告状。 深深皱起了眉。 以前他身边这两个人最是听话不过了,他说一,他们从来都是不敢说二的,他说往东,他们也从来不敢背着往西,现在竟然还敢在背后告起他的状来了?真当他脾气好了不成?!还是觉得有她撑腰,他拿他们没有办法? 陆重渊皱着眉,脸色有些不大好看,若说生气,倒也不太像,说不清楚说个什么情绪,隐约是有些别扭的。 他不喜欢她这幅模样,好像他是小朋友似的。 萧知弯着腰,正同陆重渊平视着。 他脸上是个什么表情,她自然是看得十分分明的。 看着他这幅别扭的模样,萧知嘴角的弧度又弯起了一些,真跟个小孩子似的,她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怕吃药膳的呢。 大概是真的相处久了。 如今的萧知是一点都不怕人,尤其看着他这幅样子,更是忍不住想逗逗他,嘴角弯着,眼睛也弯成月牙似的样子。 嗓音柔柔的,“五爷,你是怕苦吗?” 像是被人揭穿了自己隐藏的一面,陆重渊的脸色有些不太好,张口想辩驳却见眼前人突然朝他摊开手心,那只白玉般的手上,赫然放着一枚糖果。 是如今城里卖的最热门的糖果,被外商海运过来,晶莹剔透的壳子里头隐约还能瞧见彩色的夹心。 陆重渊还未出口的话顿时就停了。 “五爷吃了药,就可以吃糖果了。”萧知就跟哄小孩子似的,轻声哄着他。 这是刚才喜鹊拿给她的。 如今她掌了家,底下那群拜高踩低的自然也变着法子想孝敬她,可她的面难见,身边几个丫鬟的面却容易见,这糖果就是底下的人孝敬给喜鹊的。 萧知倒也不拘着喜鹊。 她知道这个丫头的禀性,虽然不如如意聪慧,但机灵敏秀,最主要的是这个丫头十分衷心。 不过她虽然喜甜,但对糖果却只算一般,接过后也只是随手放进小荷包里,没想到刚才看到陆重渊那副模样,竟是鬼使神差的从荷包里取了糖果递给他。 心里竟然还忍不住默默想道:这糖果最适合哄小孩子了。 虽然把有煞神之称的陆重渊当作小孩子,是一件十分诡异的事,可萧知此时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就是这样的。 毫不作伪。 陆重渊抿着唇没说话。 按照他的性子,他其实是不喜欢被这般对待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被人这样哄着,他竟然一点都不生气,反而有些意外的心动。 像是藏了蜜一样。 心跳的也有些快,咚咚咚咚的。 他垂眸看着萧知,内心挣扎了一番,像是在选择保持原本高冷的面貌,还是从心。最终,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睛弯成月牙形状的人,抿着唇…… 终于还是选择尊崇自己内心的选择。 接过白瓷碗,他看都没看里头晃晃荡荡的药膳,仰头就喝了个干净。 喝完之后。 他立马把那只碗扔的远远地,然后朝人伸出手,声音很轻,还有些别扭,“糖。” 他的动作太迅速,以至于萧知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啊?” 等看到陆重渊不高兴的皱了眉,目光却始终盯着她手心里的糖,才恍然大悟,“啊,这个啊。”她笑着握过陆重渊的手,然后把手心里的糖放在了他的手上。 “给。” 说话的时候,她看着陆重渊的面容,忽略了他脸上那个别扭至极的神情。 他有时候,还真像个孩子一样。 萧知心里想道。 手心里突然多了个东西,陆重渊低头看去,他那只修长有力,筋络分明的手上,此时正摆着一颗孩童才喜欢的糖。 他从来没有吃过糖果。 可他却是喜欢的,十分喜欢。 稚童的时候,有一回他随母亲出门走亲,那户人家有个孩子,与他同岁,可与他不同的是,那个孩子是家里的独苗,前呼后拥,千宠万宠的。 他被人带过去和那孩子一道玩。 大概那会的小孩都喜欢炫耀,不知道那孩子是打哪儿听来的闲话,知道他在家里并不受宠,先是拿了一堆他没见过的礼物,后来又拿了一堆吃的。 其中就有这样的糖果。 “哎,你肯定没吃过这样的糖果吧?我跟你说,这是我父亲特地遣人从海外买来的,别的地方都没有!”小霸王意气风发的仰着脖子,朝他炫耀。 大概是看出他眼中的渴望,小霸王继续仰着头,问他,“想吃吗?” 小孩子哪有不贪嘴的? 尤其还是这样的稀罕玩意。 可他不是傻子,看得出他的眼神,只要他说“想”,这个小霸王一定会让他做不喜欢做的事,所以他只是抿着唇没说话。 等回去的马车上,他才小心翼翼的和自己的母亲说起想吃糖果,他忍了一天,终于在自己最为信任的人面前说出了自己的渴望。 可他的母亲呢? 他的母亲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斥责他,“你都多大了还要吃糖?读书不会,写字不会,你有什么脸面问我要东西?” 幼时的他,说出那番话的时候说满心希冀和期待的,他期待着自己的母亲会满足他的要求,会抱着他笑着喂他吃糖果。 可他什么都没等到。 没有拥抱,没有欢笑,没有糖果。 他幼时曾期待过的一切都不曾出现,到后来,他有能力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了,却已经没有当初的心情了。 童年时候缺少的那一部分,终究是填补不了的。 可此时…… 他竟然觉得那空落落的一角,好像正在被慢慢填补。 慢慢地。 一点点地。 填补起来。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手心里的那颗糖。 萧知看他一直盯着那颗糖,眉梢眼角忍不住扬起了一些,但仿佛怕其他人看见似的,只扬起一瞬就又压了下去,有些好笑他这般反应,更有些忍不住逗他。 “五爷不吃吗?吃了糖就不苦了哦。”她弯着一双眼,轻轻哄他。 陆重渊想吃的,可看着她这幅哄孩子的样子,薄唇抿紧了一些,他是她的夫君,可不是她的孩子,原先紧握着的手松开,收起视线,轻哼一声,一副一点都不喜欢的样子,扔在一旁的茶几上,“不过小孩玩意。” 小孩玩意,你刚才还盯这么久? 萧知有些好笑他的反应言语,但老虎嘴上捋胡须的事,还是不能太过。所以她也只是笑了笑就没说什么了,站起身把白瓷碗收了回去,然后看了一眼旁边放着的书。 轻轻笑了下,“五爷,我给你念书听吧。” 听到这话,陆重渊倒是有些诧异的望着她,“你今天……不去忙了?” 萧知听出他不同先前的语气,微微一愣,就连拿书的动作都停在了半空,不过也只是一瞬,她就恢复如常,笑着同人说道:“不去了,今天陪你。” 说话的时候。 她心中难免有些自责。 这段时日,她整日操劳陆家的事物以及建立自己的人脉关系网,实在是太忙了。 倒是忘记陪陆重渊了。 他原本就是个孤僻的性子,平日里也只习惯让庆俞随侍身侧,可庆俞再好,也只是随侍,说不了那些关切的家常话。 所以大多时候,陆重渊还是像以前那样,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吃饭。 日后她还是多抽些空陪一陪陆重渊吧。 别让他一个人,那么孤独。 想到这,萧知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她伸手拿起书,然后坐在圆墩上,低着头轻轻念着。 开着窗的书房里只有她清越如黄莺般的声音。 陆重渊坐在轮椅上,他的手架在扶手上,身形面容不似以往那样紧绷,垂下眼眸,看着面前这个捧书低头的女人,他曝露在日光下的那张脸,有着往日从未有过的柔和。 就连那双狭长的丹凤目也是十分温柔的。 倘若萧知此时能抬头,一定能从陆重渊的脸上找到以往从未看见过的温柔神情。 “五爷,夫人。”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声音,是如意在敲门。 陆重渊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就立刻收敛起了脸上的神色,转过头,他脸上表情淡淡,仿佛刚才那个温柔面容的不是他。 萧知也跟着抬了头,她心里是有些诧异的。 如果没事的话,如意绝对是不会打扰他们的,估计是出了什么事,她把书放在膝盖上,也没让人进来,只是开口问道:“什么事?” “先前外院有人过来传话,说是崔家递来了帖子,请您和五爷三日后一同出席崔相的生辰宴。”如意在外头恭声禀道。 整个京城姓崔的人家并不在少数,可崔相却只有一家。 萧知捧书的动作一顿。 她早些日子就算过了,估摸这段日子就会有人来请她赴宴了,毕竟她的名声已经打出去了,不管是好是坏,现在京城里的那些贵人肯定对她很感兴趣。 不过。 她倒是没想到头一家请她的竟然是崔家。 陆重渊转过头看着萧知,凝视了一会,开口问道:“你想去?” 这话虽是疑问,但语气却是肯定的。 他笃定,她想去。 萧知自然是想去的,她做了这么多,不就是想着能把名声打出去,然后和那些贵人们接触,再想法子找人帮忙洗清父母的冤屈。 而崔家。 正是她心中的第一选择。 她也没有犹豫,转过头直视着陆重渊,点了点头,“想去的。” 嗓音虽然细,语气却很坚定。 可她心里其实还是有一抹担忧的。 她近些日子的行事,别人或许不会察觉什么,但陆重渊……他心思原本就要比别人细,多年的军旅生活更是让他十分擅长察言观色。 她担心陆重渊会察觉她要做什么。 不过有些事,萧知也没想过瞒,所以她看着陆重渊,轻轻抿了下唇,没有避开他的视线,重复道:“五爷,我想去。” “你若想去,便去吧。” 原本萧知一以为得费一番口舌,却没想到陆重渊竟然答应的如此轻巧,他甚至什么都没有询问,就直截了当的答应了。 甚至于…… “我同你一道去。”陆重渊看着萧知,说道。 “什,什么?” 萧知怔怔地望着陆重渊,有些没能反应过来,陆重渊说了什么,他陪她一道去?她,她没听错吧?这可比陆重渊答应让她去参加宴席还要令人惊讶。 自打陆重渊受伤之后便很少出过门,唯一一次还是陪她去参加元宵节灯会。 可那日,他们也是避人耳目,一路上都在马车里,未曾露过面。而崔相的生辰宴会必然会有许多人,熟悉的,陌生的,都会在。 她知道陆重渊不喜欢见那些人。 以前或许只是厌烦,而如今,恐怕也有不喜那些人的目光。 毕竟那日若是陆重渊要是登门拜访,必定会有许多人围观,而不管那些人明面上是如何的恭敬奉承,私下里的闲言碎语是不会少的。 陆重渊肯定不喜欢那些人的目光。 抿了抿唇,萧知看着陆重渊,声音有些犹豫,“五爷,你……” “什么?”陆重渊垂眸望着她,语气平平,似是没有注意到她眼中的犹豫。 萧知抬眼看着陆重渊,须臾之后,她突然绽开了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没什么。”她说完,突然伸手,握住了陆重渊的手。 细弱无骨的手,似是无力,又好像用尽了许多力气似的。 “等那日,我们一起去。” 陆重渊看着覆在手上的那只手,很小巧也很柔弱,可有时候又像是拥有着无限的力量。没有说话,他就这样低头看着她,好一会才轻轻“嗯”了一声。 他其实是不喜欢这些宴会的。 以前不喜欢。 如今更是。 可她既然喜欢,他倒是愿意陪着她走这一趟。 与她一起。 萧知如今不仅长着府中事物,还有五房的事,未过须臾,又有人来请她了,陆重渊心里不高兴,他不喜欢被人打扰相处的时间。 但要他出口挽留,又实在是太过为难了一些。 所以他也只是低着头,抿着唇,把玩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五爷,那我过去一趟。”萧知同陆重渊打着商量,大概是看出他有些闷闷不乐,她又轻轻补了一句,“我今日摘了许多桃花,过会给你做桃花饼,好不好?” 她现在私下练过几次。 做出来的味道虽然比不过几个厨子,但也算是不错了。 陆重渊把玩玉扳指的手一顿,微微下垂的丹凤目流露出一道光亮,心情好了许多,“嗯。” 萧知见此也就未再滞留,只是在临行前把他膝盖上的薄毯重新掖了掖,然后便拿着白瓷蛊离开了。 等到萧知走后,陆重渊才转过身,朝她离去的身影看去,那道艳红色的身影很快就不见了,可他却迟迟没有收回目光。 过了好久。 他才把目光落在桌子上的那粒糖上。 小心翼翼,又郑重其事地取了过来,糖果被他夹在手指间,在阳光的照映下,这枚糖果看起来更加晶莹剔透了,他像是犹豫了一会,把糖果放在嘴边。 然后尝试着,轻轻舔了一下。 甜。 很甜。 沁人心脾的甜度。 他不喜欢吃甜,可此时却如获至珍似的,小心翼翼地塞入自己的口中,舍不得咬碎,怕很快就没了,就这么藏在后槽牙里。 幼时缺失的那一部分,竟然在如今得到了圆满。 陆重渊伸手放在心口处,感受着那里“咚咚咚”的心跳,终于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第53章 第53章 三月下旬。 永秋巷的崔相家置办宴会。 崔相位高权重又素来清廉,以至于崔家也是一年到头都不曾置办几次宴会的,因此他这一回大寿,参加的人就如过江之鲫似的。 有头有脸的,能拿到请帖的,自是满面红光过来赴宴。 即便是没有拜贴的,也是想尽法子过来送个礼,想着能在崔相面前留个名声也是好的。 陆重渊和萧知到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门前也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大多都是过来为主家送礼的,突然瞧见一辆豪华马车往这处驶来,有人便忍不住出口询问,“这是谁家的马车?怎么来得那么晚?” 崔相是太子之师,也是天子最为倚重的重臣。 他的生辰宴会但凡收到请帖的都早早赶来赴宴了,哪有掐着时辰过来的?实在是太失礼了。 等离得近了,有人便轻轻“咦”了一声,紧跟着诧异道:“怎么是陆家?他家不是已经来人了吗?” 众人听到这一声也都看了过去,那辆黑木做得马车,外头挂着的赫然便是“陆家”的木牌。 京中陆姓并不在少数,可能受邀参加的也只有长兴侯府一家。 可刚才,明明已经有陆家的人登门了。 怎么如今又来人了? 就在众人的诧异间,有人竟是脸色一白,伸出不住发抖的手,颤声道:“这,这个赶车的人不是陆都督身边的庆俞吗?”在场的都是京中名门望族出来的家奴,对于京中那些有头有脸人物的身边人,自然是十分熟悉的。 刚才离得远,他们也没注意。 可此时离得近了,那个赶车的男人一身黑衣箭袖,赫然便是陆重渊身边最得力的护卫。 “那……” 有人惨白着脸,呢喃道:“那马车里的人,难不成是,是那位?” 没有人会回答他的话。 也不需要回答。 庆俞向来只听命陆重渊,能让他亲自驱车的,自然也就只有陆重渊了。 想到这。 他们竟然都不由自主地都白了一张脸,就连向来沉稳老道的崔府管家,此时也是一脸惊愕,不敢置信,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了,一面差人往里头去请,一面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往前迎去。 步子刚踩完最后一个阶梯,马车也停了下来。 “吁……”庆俞拉住缰绳,停下了马车。 而后他也没理会外头围观的一行人,径直翻下马车,然后侯在马车边上,朝里头恭声道:“五爷,到了。” “嗯。” 马车里传来一声冷清至极的声音。 明明是灿烂三月天,可听到这道声音的众人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连带着脸色也变得更为苍白了,他们都听过陆重渊的名声。 纵然如今陆重渊已形如废人,他们对他的畏惧始终还藏在心中。 确定真的是陆重渊之后。 崔府管家强压着心里的畏惧和忌惮,弓着身子和马车里还未曾露面的陆重渊说道:“不知陆都督驾到,有失远迎,您莫怪。” 他说完。 马车里也未传出陆重渊的声音。 众人早已习惯陆重渊的脾性了,如今见他这般,也不敢有所表示,各个弓着身子问着安,竟是连起都不敢。 就在众人以为要一直这样下去的时候,马车里却突然传来一道女声,“五爷。” 有些无奈的吴侬软语,似是在劝谏他不该这么冷漠。 须臾之后,陆重渊的声音也跟着响了起来,仍是很平淡的语气,但较起之前的冰寒却明显地好了很多,“行了,起来吧。” 众人战战兢兢又道了一声谢,起身之后各自规规矩矩的立在一边,他们连头都不敢抬,只敢用余光朝那辆马车看去,心里惊疑交加。 女人。 怎么会有女人的声音? 难不成是那位陆五夫人?可陆重渊不是向来最不喜欢女人了吗?以前还没受伤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人想嫁给他,就连天子都想给他赐婚。 可不管别人如何表示,陆重渊向来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有时候旁人说得多了,他就望着人,扯起一边嘴角露出一抹似讥似嘲的笑。 后来和白家那位小姐定亲,也不曾见他对人青眼有加过,甚至还有好多次当众给人难堪。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陆重渊不仅登门来参加宴会,竟然还带着自己的夫人,甚至于,众人想到之前马车里传来的那两句话,心中不禁诡异的想道:陆重渊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难不成真的是因为那个女人的劝谏吗? 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可不管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示。 里头又传来一阵声音,看样子来了许多人,各个脚步匆匆的,像是赶着过来。 原先围观在侧的一众人又循声看去。 的确来了许多人。 领头的便是崔家大少,崔省。 再往后还有不少年轻子弟,就连今日来赴宴的陆承策也在其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走得太快的缘故,这群年轻人的脸上都有着明显的红晕,甚至还有不少人在喘着气。 崔省和陆承策走在最前面,两人的模样看起来倒是要好上许多,不过脸上也有着没有遮掩的惊诧。 刚才他们一群人在林中吃酒。 小厮急急忙忙过来,磕磕绊绊说了半天,才透露出一个信息:陆重渊来了。 那个时候每个人都惊住了,不敢置信、惊讶…… 什么样的情绪都有。 最后还是崔相先回过神,吩咐了一番。 其实按照崔家的地位,除了天家来人,无论是谁都是无需由主家亲自出面迎接的,可陆重渊不一样,这是他们大燕的战神,执掌十万兵马的五军都督,天子亲封的太傅。 这样的身份地位,就连崔相见到都得朝人拱手行平礼。 即便现在的陆重渊已经有名无实,可官位尚在,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的。 所以崔相特地吩咐自己的长子出来迎接,既给了陆重渊体面,也没有失掉崔家的脸面。 至于陆承策,他跟过来。 一为惊讶。 生为陆家人,他比谁都要了解自家这位五叔的性子,五叔向来不喜欢应酬,更别说亲自登门道贺了,刚才在林中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即便是他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先前来传信的小厮说得如此信誓旦旦,他心中虽惊讶,却还是过来了。 毕竟陆重渊是他的长辈,而他身为晚辈,自然该出面迎接。 而旁人。 大多都是因为心中的惊讶才跟过来的。 陆重渊的名声。 他们都听过。 陆重渊的人。 他们也都见过。 可这都是大半年前的事了,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关于陆重渊的消息传了一遭又一遭,例如他中毒腿残,例如他屡次发病,性命危在旦夕,又例如他娶了个新娘,是个什么背景都没有的孤女。 传得多了,有些不实的谣言也层出不穷。 有人说陆重渊因为身体里的毒毁容了,有人说陆重渊变得越来越暴戾,动则就要杀人,身上萦绕着一股子煞气,看着就吓人。 甚至还有人传言陆重渊因为那个毒变得男不男,女不女。 流言许多。 可真人却无人得见。 所以在知晓陆重渊出现的时候,这些人的心中除了长久以来残留的畏惧之外,就是掩不住的激动了。 他们很想看看以前那个赫赫有名的五军都督陆重渊现在变成一副什么鬼德性了?大概是迫切想知道,以至于这些年轻人都忘记了害怕,站在门口,一个个梗着脖子仰着头朝那辆马车看去。 崔府门前。 宽阔的小道上,两侧人错而立,而正中间便是那辆黑木马车。 不管来了多少人,那辆马车始终都是安安静静地,外头候着的人安静,里头坐着的人更是寂静的不行。最后还是崔省拾掇了一番因为走路太急而略显褶皱的衣服,迎了过去。 他站在马车旁,低头垂眸,十分恭敬的语气,道:“永瑞请都督大安。” 永瑞是崔省的字。 他是个温和周正的男人,年有二十五,相貌虽不出色,但整个人气质端方,语气也颇为缓慢,很是让人心生好感,“不知都督驾临,有失远迎,您请勿怪。” 说完。 他又补了一句,“原本家父知晓您来,是想亲自过来的,奈何今日父亲是寿翁,身边又有不少长辈,只好让永瑞出来迎接了。” 这一番话。 礼数周到,又不卑不亢。 算是很有态度了。 原先一直不曾有动静的马车终于有动静了。 暗色织锦布帘被人掀起,一张俊美又清寒的面容曝露在众人面前,他的相貌其实是很好看的,比起在场所有人都要好看,像是造物主最精美的作品,眉眼口鼻,无一处不精美。 可偏偏他的气质太过凛冽,太过冰寒。 仿佛化不开的冰雪,别说让人直视了,只怕拿余光打量人都不敢。 原先一个个激动兴奋,梗着脖子想一探究竟的人,此时见人真的掀了车帘,露了面貌,又各个都不敢看了,低着头,缩着脖子,一副生怕被陆重渊看到的样子,畏畏缩缩的,竟是一点名门世家的风范都不剩。 陆重渊就这样握着车帘,倚在马车上,神情淡淡地望着外头那些所谓的名门子弟、青年才俊,看到那些人在他目光移过去的时候,一个个把头埋得更低了。 他原先平淡的面容也就变得越来越冷漠,就连嘴角那抹弧度也显得越来越讥嘲。 “都督大人。”崔省见陆重渊终于肯露面,虽然心里也有些忌惮他的气势,但还是规规矩矩朝他拱手又行了一礼。 “五叔。” 陆承策也跟着在一旁,行了一礼。 眼见两人和往常无异,仍是一派周正模样,陆重渊倒是朝他们看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嗯。” “家父吩咐过了,都督的马车可以直接入内,不必停在门前。”崔省又道。 崔家不似陆家,门槛什么的都是保留最初的模样,可陆重渊身患腿疾,来去都得使用轮椅,有这样的门槛自然是不方便的。 不过刚才崔省过来的时候已经吩咐人了,此时几个门槛上都压着木板,方便陆重渊前行。 对于这一番安排。 陆重渊什么表示都没有,仍是态度矜傲的点了点头,然后就落下了车帘。 没了他的注视,那股子强大的气势也逐渐消散,原先一个个抬不起头的人此时像是怕被人讥嘲似的,忙挺直了脊背。 眼看着马车缓缓往这边驶来。 他们也不敢说话,纷纷让开路,供人前行,直到马车逐渐往里,这些人才大着胆子压低声音说道:“不过就是一个不良于行的残废,他有什么了不起?真当自己还是以前那副样子吗?” “可不是?崔家都亲自着人来迎接了,他连个客气的话都不说,实在是太过放肆了!” “他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了,以前他的态度可比现在更为恶劣,有一回有人只是挡在他面前,他就让人把他扔出门前去。” 大概经历这事的人是说话人的好友,此时说这番话的人正目光死死盯着越行越远的马车,咬牙切齿地,眼睛都红了,“实在,实在是令人发指!” 一众人见此忙安慰一番。 而后又道:“我瞧他如今也不过是摆威风罢了,看着体面,实则不堪一击。” “李兄所言甚是!” …… 一群人细声碎语的说着话,跟在马车后面,脸上表情厌恶至极,偏偏说出来的话极为小声,仿佛生怕被人听到似的。 直到入了第一道门,马车才停下。 庆俞把早已准备好的轮椅放在了马车边上,而后便掀起车帘请陆重渊下来,那些世家名门的子弟围绕在一旁,他们知道陆重渊的性子,因此纵然再想看陆重渊的笑话,可他们谁也不敢抬头。 崔省和陆承策倒不是畏惧,只是他们性子周正,怕陆重渊难堪,自然很有风度的给人保留了该有的体面。 直到地上传来轻微的轮椅声,众人才敢抬头。 原先坐在马车里的人此时已经坐在了轮椅上,他穿着一身玄色锦衣,膝盖上盖着一块薄毯,那双修长的手此时正随意地置于两侧。 他的态度和气质都是十分从容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些睥睨。 众人对他这番模样并未有异。 崔省身为主家刚想上前,请人进去,却见陆重渊突然转身,朝还未落下车帘的马车伸手。 这一番举动无疑是令人惊奇的,众人不由自主地随着陆重渊的动作朝马车看去,也是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马车里竟然还有两个人。 两个女人,看样子赫然是一对主仆。 只不过因为离得远,又因为角度的关系,他们并不能看清样貌。 可这并不能阻止他们想一探究竟,一时间,这些所谓的世家子弟礼仪风度都顾不全了,甚至连陆重渊的气势都不怕了,各个垫着脚梗着脖子朝马车看去。 激动的心情比刚才要看到陆重渊还要来的剧烈。 站在一旁的陆承策在看到陆重渊这番动作的时候,眼眸有轻微的闪动,大概也是有些诧异的,不过他向来不爱深究,尤其是旁人的事。 何况他心中隐约也能猜到里面坐着的人是谁。 马车里先伸出来的是一只女人的手,手指纤细又白皙,给人一种十分柔弱的感觉。那只手稳稳当当的落在陆重渊的手上,一个宽厚,一个娇小。 明明是十分迥异的对比,却给人一种十分相称的感觉。 然后是一双绣着桃花的月白色绣花鞋,往上是一袭艳丽色的牡丹裙,跟火一样的颜色,再往上便是一身十分素净的竖领长袍。 上头也绣着三两枝桃花。 她被陆重渊扶着,脚步稳稳地踩在了地上。 但是陆重渊还是出声提醒了一句,“小心。”不同面对旁人的语气态度,此时的他,就像一轮四月的春风,和煦又温柔。 那张常年冷冰冰的脸,此时被温柔浸染。 握着她的手,十分有力,却不会伤了她。 因为女子偏着身子的缘故,众人只能瞧见她的衣着打扮,却看不清她的面貌。可陆重渊的这番态度,却不止令人惊讶,而是震惊、错愕。 他们何曾见过嗜杀暴戾的陆重渊有这样温柔的时候? 没有。 知道这女子的身份,无父无母,自幼养在庵里,是名副其实的孤女。 难不成这女子生得十分美貌? 除了这个原因,他们实在想不到陆重渊为何会这么温柔了,美人谁不喜欢?尤其还是被陆重渊看重的美人,一群人心潮澎湃的,更是不住地往萧知身上打量。 “我没事。” 萧知笑看着陆重渊,回应道。 陆重渊见她没事,便也未再多言,只是抬手抚了抚她被风吹乱的鬓边发,然后便想握着人的手往前走。 萧知倒也由着他。 她站正了身子,容貌自然也就没再遮掩,原先兴致勃勃要一探究竟的世家子弟,在瞧清萧知的相貌后,却纷纷皱起了眉。 什么美人? 这也太普通了些。 且不说和以前有第一美人称号的宝安郡主比,就算随便扯个今日来赴宴的女眷比,也不算出彩。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以至于原本还算得上清丽之姿的萧知,此时在他们眼中就如蒲柳之姿一般。 他们的目光和脸上流露出来的嫌弃,自然是瞒不过陆重渊和萧知的。 陆重渊皱着眉,身上许久未曾出现过的戾色藏也藏不住,看着不远处的一众人,他扣在扶手上的手青筋爆起,就连目光也变得阴鸷起来。 幽深如墨的丹凤目,此时像是两道化不开的乌云,沉沉地,盯着人的时候仿佛能把人的魂魄吸进去一样。 原先还对萧知流露出嫌弃模样的一众人此时在陆重渊的注视下都惨白了脸,身子开始发抖,就连双腿也不禁打起了颤。 甚至于。 他们有一种想当场跪倒的冲动。 此时这一方天地,仿佛有一种无上的气势压制,就连向来心性沉稳的陆承策和崔省在这一种气势的压制下,也有些喘不过气。 知道陆重渊为什么生气。 崔省心里也有些畏惧,可他身为崔家的主人,自然不能什么话也不说,毕竟在场的都是名门世家的人,要是真出个什么事,他可不好交代。 秉着压力。 他勉强跨步,尚未说话,便被那双朝他看过来的凤目吓了一跳,喉间还未吐出的话也说不出了。 “……” “五爷。”最后还是萧知开了口,她反握住陆重渊的手,带着安抚的性质,抚慰着陆重渊的情绪。 她的手恍如一汪细腻的流水,抚平了陆重渊此时暴戾的心情,像是担心人害怕,他收敛了身上的气势和情绪,转头朝人看过去。 抿着唇。 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 萧知低着头,冲他笑道:“五爷,我们进去吧。”见他还是皱眉不语,她又握了握他的手,轻声细语的说道:“我没事,里头的人还等着我们呢。” 陆重渊抿着唇,还是没有说话。 他自然是不在乎那些人的,他向来随性惯了,就算他们看不惯他,又能如何?他们敢说什么吗?可是他身边的这个小丫头却不能不在乎。 他虽然可以护她,却不能每时每刻都陪在她身边。 就如今日这场宴会。 男宾女宾便是分开的。 罢了。 陆重渊抿着薄唇,望着她,轻轻“嗯”了一声。 原先被气势压制的一众人听到这一声,仿佛重获新生一般,松了口气。 崔省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忙替人引路。 庆俞继续推着轮椅。 萧知便陪在陆重渊的身侧,路过陆承策的时候,她眼眸有片刻地闪动,早在走下马车的时候,她就看见他了,没想到陆承策也会参加这样的宴席。 他以前不是最不喜欢这些吗? 没有多思,也不容她多思,她站在陆重渊身边,脚步从容地往前走去。 一阵清冷的香风拂过。 陆承策看着与他擦肩而过的萧知皱了皱眉,他没有立刻往前,反而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目光在落到那个纤弱又挺直的背影时,往日那股怪异的情绪又出现了。 明明这个女人一点都不像阿萝。 可每回瞧见她,他的心中总会生出一种怪异的情绪。 阿萝死后,不是没有女人接近过他,甚至还有不少人模仿阿萝的穿衣打扮,脾性气质,可他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于他而言。 这世上只有一个顾珍,旁人再像也不是她。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看着越来越远的几道身影,他抬手,落在心口处,往日沉稳的那颗心,此时竟在不住乱跳着,甚至还有一道急促的声音,在与他说。 快过去…… 抓住她。 别让她走! 脚步不自觉地往前迈了一步,可在看到远处两人对话的笑影时,又止住了。 他在想什么? 昏了头了,还是没睡好? 那个女人怎么可能是阿萝,他的阿萝怎么可能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怎么可能不来找他?何况,他的阿萝早就死了。 垂下眼眸。 他紧抿着薄唇,没有说话。 许久以后。 陆承策看着那道越来越远的艳丽牡丹裙,敛了眼中不该存有的思绪,神情冷淡地别过头。 等进了月门。 萧知便和陆重渊分开了,她带着如意,由人领着,朝接待女客的花厅走去,一路过去,穿柳拂花,都是记忆中熟悉的景致。 她幼时除去在家里,或是皇宫。 待得最多的地方便是崔家和陆家,尤其是崔家,她可谓是无一处不熟悉。 她性子娇,身份高,虽然那些贵女平日都爱同她来往,但实则她从小到大玩得好的也就只有崔妤一人。起初的时候,她也不爱同崔妤往来。 大概是听多了那些人在背后说她坏话,她以为崔妤也是这样的人。 可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甚至冷嘲热讽,崔妤都是包容又温柔地对待她。久而久之,她和崔妤的感情也就越来越好了。 崔妤是个很温和的人,行事说话都是慢声细语的,相处起来让人很舒服。 她会和崔妤说许多事,也会和人赖在一张床上,咬着耳朵互相诉说着悄悄话,她们还曾一起期盼过未来的生活。 她嫁给陆承策。 崔妤嫁给哥哥。 甚至。 她们还说过以后若是生下儿女便结为亲家。 思绪刚落到这,引路的丫鬟便停下脚步,客客气气地和她说,“陆夫人,到了。” 萧知循声往前看去,眸光微动,轻轻应了一声。 而此时的花厅,一众贵女、贵妇人坐在一处,闲聊之间难免议论起受邀来参加却还没有到的萧知,有嘴快的妇人便道:“果然是没规矩的,这样大的日子,竟到现在都没来。” “可不是?崔相大寿,崔夫人念她先前做了好事,特地送了拜贴,她倒好,自持身份,现在还没到。” “什么身份?” 有人接过话,满不在乎的说道:“她自己是个没本事的,她夫君如今又是那副样子……崔夫人心慈,若换做我,日后这样的人,我是怎么也不会来往的。” “跌份!” 最后两个字,掷地有声。 话都说到这了,崔夫人不得不出来说话,她仍是很好的脾气,说话也十分温柔,“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何况如今时辰也还不算晚。” 这里说着话。 那边贵女圈自然也不可能错过这个话题,她们身为小辈的,不可能去说迟不迟到事,不过…… 有人看着坐在一处的娇艳少女,忍不住说道:“这要说起来,原本白姑娘才该是陆家的五夫人,那么如今城里那些好名声自然也是归于白姑娘的。” “哎呀,真是可惜了。” 虽是说这可惜,可话语之间,俱是嘲讽。 在场的许多人都看不惯白盈盈的行事作风,以往白盈盈自持是陆重渊的未婚妻,为人可嚣张了,她们这些人可没少受她的搓磨。 现在白盈盈没了这层身份,又和长兴侯府断了往来。 她们自然也就不必再忌惮了。 原本白盈盈好好坐在一旁,正听着一群人说道萧知的不好,没想到话锋一转竟扯到了她的身上,她向来是个骄纵的,此时听着这些似讥似嘲的冷言热语,小脸骤然就沉了下去。 她的嘴唇抿得死紧。 就连握着茶盏的手也掐得十分用力。 这要是放到以前,她早就发火了,哪里会像现在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 偏偏还有人仿佛这把火烧得还不够剧烈似的,又道:“瞧你们说的,倒像是咱们白姑娘吃了亏似的,我可听说了,当初陆家特地遣人上门,打算把这婚事往前挪上一挪。” “咱们白姑娘呀……” 有人端着茶盏,往白盈盈那处瞧了一回,抿唇笑道:“可是宁死也不肯呢。” 其余听到这番话的人,纷纷抿唇笑了起来。 白盈盈的脸从青转白,又从白转到红,像是变脸似的,她死死握着茶盏,刚想说话,便听到身旁传来很轻柔的一声,“好了,大家都是旧相识了,莫再说这些话了。” “咱们再坐上一会,等外头戏班子开锣,便能出去看戏了。” 说话的是崔妤。 她在京中贵女圈的风评向来很好,又是崔家的主人,她开了口,旁人怎么也得卖她一个面子,那些讥嘲白盈盈的人停了声,换了话头说起今天的戏班子了。 崔妤看着还铁青着脸的白盈盈,笑着,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白盈盈再怎样也不过十六出头,先前被人这样说道,又气又恨,还有些委屈,如今看着崔妤,见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眼眶忍不住就红了起来。 被她握着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回握了一下。 “你别介意,她们也不是有心的。”崔妤柔声同她说道。 怎么可能不介意? 这群以往还对她十分恭维的人,如今却是一个个落井下石,她都气死了!可是介意又有什么用?以前她自持是陆重渊的未婚妻,自是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可现在。 这些说话人的家世都要比她好。 她再生气,也不敢当面去反驳。 不过…… 白盈盈的眼眸微闪,这些人,她不敢表露出恨意,可那个还没到来的萧知……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孤女。 想到自己如今受这般讥嘲,和那个萧知脱不了干系,她心里的恨意就更深了! 新仇旧恨交杂在一起。 白盈盈听着外头传来的一声“陆五夫人到了”,眼眸越沉,就连扣着茶碗的手也越发用力了。 众人听到这一声轻禀,说话声都停了下来,不管是见过萧知的还是没见过的,此时都纷纷转头朝外头看去,没一会功夫,那块布帘便被掀了起来。 打外头进来的女子,容颜并不算出色,可那周身的仪态风华,却让人移不开视线,甚至因为这一层气度,使她清丽的容颜也添了几分绝色。 她就这么缓缓往外头走来。 即使被这么多人盯着、看着,她也仿佛走在无人之地似的,从容淡定。 萧知能够感受到旁人看过来的眼神。 新奇的,探究的,打量的,厌恶的,愤恨的,应有尽有。她隐约也能猜到那些厌恶和愤恨的目光来自谁,自然是早些时候与她有过纠葛的陆宝棠和白盈盈。 不过…… 萧知在察觉到一抹探究的目光时,略有些惊讶。 旁人的探究打量,不过是在看她的面貌,可那个人,却像是在透过她看什么似的,她面上未有什么表现,余光却不动声色地往那边轻轻转了一回。 在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萧知心中惊疑更甚。 崔妤。 怎么会是她? 或许,是因为如意? 想到这,她心中的那抹惊疑倒是消了下去,崔妤和她一道长大,自然知晓如意的性子,如今见如意伺候她,会惊讶很正常。 不过。 她倒是不担心,他们会猜到什么。 死而复生的事太过玄乎,如若不是她自己亲生经历,她也是不会相信了。 敛了心中的思绪。 她收回目光,继续往前。 萧知如今是陆五夫人,占得是陆重渊的背景地位,不管这个地位是不是有名无实,她也是都督夫人,这满室人,除了崔夫人、袁夫人的身份与她相差无二之外。 其余人都不如她。 所以萧知在同崔、袁两位夫人行完礼后,便十分坦然地坐到右边上首位置,受了旁人的礼。 礼过后。 崔妤领着一群贵女出去赏花吃茶,偌大的花厅也就只剩下了萧知在内的一众贵妇人,以及一个看起来十分清丽的女孩子。 她坐在袁夫人的身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样子。 模样清丽,性子乖巧。 倒也是认识的人。 宋御史的千金,单名一个诗,是袁夫人胞姐的女儿。 袁夫人那位胞姐去的早,宋大人后头又续了弦,生了儿女,俗话说的好,“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宋诗原本是正经的嫡出小姐,可因为这遭事在宋家的处境便变得艰难了许多。 好在她还有个厉害的姨妈。 不过虽然有袁夫人庇佑,可宋诗的性子还是太过怯懦了些,明明也是官家千金,可有时候竟连一些仆妇都能欺到她身上。 当初她还是顾珍的时候,就在一次宴会里碰到过宋诗。 那个时候宋诗也不过十四、五岁,被一群所谓的世家子弟包围,其中有个风流浪子当众拿言语欺负她,还想动手动脚。 她怕得要死,却连求饶都不敢,只知道哭。 正好她路过。 看到这幅样子就直接拿了鞭子把那群人抽了一顿,算是救了宋诗一回,不过她向来不喜欢这样的人,遇事就会哭,所以纵然救了,也没有来往。 收回思绪。 萧知没再往宋诗的方向看去,握着一盏茶,十分闲适的用着茶。 周遭那些探究打量的眼神还在,与她说话的倒是没有多少,除了崔夫人在她进来的时候说了几句,其余人却是一个都不曾开口。 不过萧知并不在意,也不觉得尴尬。 她端坐在椅子上,任由旁人打量,脸上始终保持着一抹极为得体的笑容。 萧知这一番处变不惊的模样,倒是也吸引了一众时不时打量她的人,起初是身边的人和她打招呼,又过了一会,越来越多的人和她过来说话了。 她往日虽然不喜欢这些宴会应酬,却不是不会交谈。 有人同她交谈,她便挂着一道温和的笑与她们说着话,无论是茶道花艺还是首饰珠钗,她都能讲得头头是道,偏偏她说起话来的时候,态度又是十分温和的。 不会让人觉得过于强势,也不会让人觉得低微。 那些原本并不喜欢她的人,此时聊了一番,倒也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 离她不远的宋诗大概是闲来无聊,倒也不由自主地朝萧知看去,她对这个第一次出现的陌生人是有些新奇的,这人明明和她一样的年岁,怎么可以这么淡定,这么坦然,这么从容? 她每次参加宴席都只敢跟在自己的姨妈身边,都不敢和那些人说话。 要不是姨妈非逼着她来参加这些宴席。 她甚至都不想过来。 “诗诗,怎么了?”袁夫人见她一直盯着一处地方,开口问道。 “啊?” 宋诗回过神,收回目光,轻声道:“没,没什么。” 见她这般样子,袁夫人心里又是怜爱又事心疼,她膝下只有儿子,把宋诗是当做女儿来疼的,她这么不喜欢参加宴会的人,为了宋诗日后能有个好婆家,一次次的出席。 不过这孩子的性子还是太柔弱了些。 袁夫人揉了揉她的头,张口想说些什么,可想到以往每回让宋诗去同那些贵女往来,她不知所措的样子,又忍住了。 闲话道:“我听说你最近时常出门?” 宋诗听到这话,脸色一白,就连脸上那抹温柔的笑意也僵住了,好在她低着头,倒是没人瞧见,好一会她才开口说道:“松落斋最近来了不少书,我去寻书了。” 这个说法和她性子相符,袁夫人倒是也没多问。 逃过一劫的宋诗忍不住拍了拍胸口,那里还不住跳动着,“扑通扑通”的,跳得又快又急,她从小就不会说谎,每次说谎的时候,脸都会变得很红很红。 生怕袁夫人瞧见她的异样,她瓮声瓮气地说道:“姨妈,我想出去走走。” 这是好事。 袁夫人自然不会拦着,笑着嘱咐了几句就让她出去了,而起身离开的宋诗强撑着,离开花厅,等走到外头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她不是故意和姨妈撒谎的。 实在是那件事不好同任何人说起,就连最亲近的姨妈,她也不敢说,又想着自己今日来赴宴,那人还不知道怎么样,她心里又有些担忧了。 第54章 第54章 此时的外院。 这里的人数较起内院还要多,可不同内院的热闹,这处却显得十分冷清,又或者该说……因为某人的到来,致使这处原本的喧嚣热闹也都沉寂了下去。 不少穿着官袍的朝中大臣,又或是穿着锦衣华服的名门子弟,此时他们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朝一处看去。 那是一株偌大的榕树。 榕树底下有一对主仆,站着的是庆俞,沉默寡言,腰间如往常一样,佩着一把剑。 而坐着的…… 便是陆重渊。 他仍旧坐在轮椅上,一身玄色暗纹锦衣,头戴发冠,膝盖上盖着一块毯子,素色花纹的云锦毯子和绣着暗纹的宽大衣袍恰好遮住了他的腿,以围观那些人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宽大衣摆下露出一双墨色皂靴。 至于其他的,便再也看不到了。 在场的人都认识陆重渊,以往他威风的时候,他们这些人也没少对他伏小做低过。 可如今…… 心中畏惧尤甚。 甚至于,先前看到陆重渊出现的那一刹那,许多人心中还是有些心悸的。 害怕。 惶恐。 忍不住低头、弓腰。 这是长久以来被一种强大气场所支配出来的怯弱心理,即使如今的陆重渊已成了一个废人,早已不复当年威风,可他们心中积攒下来的恐惧却还在。 可话虽然是这么说。 但毕竟今日在场的都是朝中重臣,世家名门,要让他们再用以前那样的态度去面对陆重渊。 这又有些跌了脸面,失了身份。 所以在相应的行完礼后,他们就站在一旁,年纪大些的经历的事情多了,倒尚且可以直面陆重渊的气场,可那些年轻的,总觉得被陆重渊的气势压制得有些踹不过气,得咬着牙攥着拳头才不至于弓腰低头。 “润之。” 崔相看着两旁的人,心下叹了口气,站出来先开了口。 他喊得是陆重渊的字。 崔相名叫崔言,他今年也有五十出头的样子了,但气质清雅,目光也十分清明,看起来倒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他从人群中走出,不似旁人对陆重渊的畏惧和忌惮,他脸上的表情是十分温和的,神情自若,目含笑意,就像是一个和蔼的长辈看着一个寻常的晚辈一样。 崔言笑容满面地朝陆重渊那边走去,身后跟着一个家仆,手里端着一盅酒。 等站在陆重渊跟前,他便从家仆手中接过一盅酒,递给陆重渊,笑道:“你今日能过来,我很高兴。” 陆重渊闻言也不说话。 他仍旧靠坐在轮椅上,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右手上的玉扳指,凤目微抬,未看人,只是看着眼前这一盅酒,看着那上头晃荡的水波也没有接过。 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样。 他这幅样子,实在有些太不尊重人了,且不说崔相的年纪,便说他的官职和名望,就连太子都要拱手喊他一声“老师”。 至于旁人…… 更是对他尊敬非常。 何况今日还是崔相的生辰,这个陆重渊莫名其妙的过来,不说话不道贺,来了就坐在那边,谁也不理。 实在可气。 可那些心中憎恶陆重渊的人哪里敢说话?他们谁也不敢当面去说陆重渊,一个个顶多也只是皱着眉,心里腹诽一句:都成如今这幅样子了,还是这么不可一世,也不知是哪来的底气。 不管其他人心中是怎么想的,崔言脸上倒是没有多余的表情。 即使被人这样下了脸面,他那张脸上也还是那副温和的模样,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温和,“我知你不喜欢热闹,便给你单独开了一席,若是你觉得无趣,也可以让永瑞,或者无咎带你去外头转转。” 听到这话。 陆重渊拨弄玉扳指的手一顿。 他还是没有说话,但那双狭长又薄凉的凤目却是朝人不动声色地转了一圈,两人说话的时候,四周并无旁人,因此崔相这一番话自然也就无人知晓。 不过就算旁人听到了,恐怕也不会多想。 崔永瑞崔大公子是崔家的少主人,而陆无咎陆承策又是陆重渊的侄子,由他们接待陆重渊,这是最合宜不过的事了。 可陆重渊不是旁人。 他天生就要比旁人敏感心细。 崔言这一番话,看似寻常,没有一丝奇异之处,恐怕就连崔言自己都可能没有发现这其中的端倪,可陆重渊就是从话中捕捉出了一丝异样。 先前崔言提起陆承策的时候,语气显得太过亲近了些,说出来的话也显得太过理所当然了一些,倒像是陆承策并非外人。 而是和崔省一样。 还有就是陆承策。 陆重渊虽然很少理会陆家的事,但陆家那些人的心性如何,他又岂会不知? 他虽然不喜欢陆家人,但对陆承策也算是小有的青眼过,他这个大侄儿为人寡言心性沉稳,向来不喜欢这些应酬。 尤其是他那位夫人死后,更像是死心一样。 整日用工作麻痹自己,别说登门拜访其他人了,就连在陆家也很少见到他的身影。 今日不仅登门道贺。 甚至还和崔家父子有着以往没有过的亲密。 脑中闪过一个猜测。 陆重渊嘴角露出一丝讥嘲的笑,看来,马上这京中又有大热闹看了。 不过这热闹与他无关。 他讥嘲也不过是觉得可笑罢了。 他这个大侄儿什么都好,唯独有一件事,不好…… 太重责任,也太重视他身后那个陆家。 人一旦有了缺点,就容易被人控制,当初永安王府的事,他虽然一直不曾理会,但事后听到也曾察觉出有几丝端倪,而其中最大的端倪便是陆承策的做法。 而如今。 他这位大侄儿看来又要为了他那个可笑的家族选择一些他不想要的东西了。 心中讥嘲两声。 陆重渊没有发表什么言论。 他的身子往后靠去,十足的慵懒模样,一点都没有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修长的手倒是稍稍抬起了些许。 身后庆俞会意,立刻上前从崔相手中接过那盅酒,递给陆重渊。 陆重渊接过酒也没说话,抿了一口酒后就放在一旁了。 而后。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今日不过是随便看看,崔相不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至于……”陆重渊说到这,目光朝崔省和陆承策看了一眼,落在陆承策身上的时候多停留了一会,余后才继续冷声道:“我向来不喜欢别人跟着我。” 他这样嚣张的态度,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只怕都要下不来台了,可崔相却仿佛没有察觉似的,笑眯眯得看着他,语气温和得说道:“这样也好,那我就不叨扰你了。” “若是有什么需要,你尽管遣人过来传话。” 说完。 他便转身离开了。 路过崔省和陆承策的时候,他还是嘱咐了崔省一声,让他多注意着些,别让人闹了陆重渊的清净,以及多让小厮看着些,别短缺什么。 这一派做法和吩咐,可谓是十分善解人意了。 等说完又朝陆承策温声说道:“无咎,润之毕竟是你的五叔,你们一家人好说话些,今日就麻烦你多顾着些了。” 陆承策先前在想事,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等到崔相走后,身旁崔省见他皱着眉,便低声问道:“无咎,怎么了?” “没事。” 陆承策语气平平地答道。 不过他虽然是这样说,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朝不远处的陆重渊看了一眼,刚才五叔看过来的那一眼好似包含着什么,只是转瞬即逝,尚且还未捕捉到,他就已经收回了。 崔省要年长陆承策几岁。 但他们兴趣相投,倒也算是好友。 如今见陆承策拧眉不语,心中知晓他肯定有事,不过他不是喜欢刨根究底的人,眼见陆承策不肯说也就不再问了。 只是有一桩事…… 想到先前父亲同他说得那番话。 陛下有意为无咎和阿妤赐婚,这赐婚的旨意恐怕不用多久就要下了。 自从永安王夫妇死后,永安王世子又不知所踪,阿妤的婚事也就这么耽搁了下来,原本按照阿妤的条件,本该什么人家都能配的,可偏偏因为跟永安王世子曾有一段许亲的事,让那些好人家都有些退却了。 毕竟永安王府犯得是谋逆之罪。 即使阿妤什么都没做,可她曾是永安王世子未婚妻的事是不可改变的。 那些世家名门担心日后家中宗妇被旁人议论,纵然再喜欢阿妤也不可能让家中子弟同阿妤订婚,至于其他人家,大多是为了攀崔家的高枝,别说阿妤不喜欢,他们也舍不得阿妤日后受苦。 如今阿妤的年纪越发大了。 他们能选择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 因此陛下能够赐婚,这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虽然赐婚的旨意还未下,可他们两家其实私下都有些知晓了,他也知道这桩婚事,不仅父亲满意,就连阿妤也是喜欢的。 可问题是…… 无咎的心思。 身为好友,他自然清楚无咎对他那位发妻的爱意,也清楚无咎对阿妤不沾一点男女之情。 有心想说些什么。 可看着无咎冷清的面貌,又想到早些时候阿妤同他说得那些话,倒是又不好说了。心下叹了口气,面上倒是没有什么过多的表示,只是拍了拍陆承策的肩膀,道:“你五叔那边应该不需要我们。” “我们去喝一杯吧。” “你我许久没见,也有段日子没有好生喝酒聊天了。” 陆承策闻言倒是也没有拒绝,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便跟着崔省的步子往前走了。离开的时候,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朝身后的陆重渊看了一眼,眼见他那位五叔十分闲适地坐在榕树下。 眉头还是忍不住轻轻拧起了一些。 而此时的内院。 经过一阵子相处,那些原本看不起又或是处于观望心态的贵妇人,此时对萧知的态度也已经变得十分友好了。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刚才萧知还没来的时候,她们只当萧知是个不通文墨的粗陋妇人,又或是那种上不了台面,说句话就会缩个肩膀,低个头,一副穷酸样的人。 她们这样的人,平日里相处来往的都是有身份有脸面的。 陡然间来了这么一号没个背景没个权势,听说还是自幼养在庵里的,自然是有些厌恶加嫌弃的。 可没想到。 和她们想象的完全不同。 这个被她们以为上不了台面的穷酸女人一点都不穷酸,衣着得体,打扮精致,更重要的是她不是那种一点文墨都没有的粗鄙妇人,无论她们说什么话,聊什么题,她都能说上几句。 话不多。 但说得都在点上。 比如茶道、插花,又或是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哪里的笔最适合用来写字,什么地方产的砚又最容易出墨,什么时候,哪种茶是最好的,什么香料最适合什么时间使用。 她都能用只字片语说出其中的门道。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声音好听,说起话来的时候犹如细腻的流水一般,让人不自觉地就想静下心来好好听她说话。 崔妤和其余一众贵女回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 刚才还对萧知爱答不理的一群人,此时竟然都不由自主地围在萧知身旁,即便有坐得远的,那目光也是落在萧知身上的,而萧知纵然被这么多人包围着,也没有表露出退却或者怯弱的心思。 她看起来是十分自然的。 如鱼得水一般。 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嗓音很细,声音很柔,既能倾听旁人的言语,也能给出相应的回答。 有不少人都被这样的萧知给惊到了。 甚至还有不少人,悄声说道:“这个陆五夫人看起来也不是那么不堪啊。” “是啊,她看起来,好……”有人看着这样的萧知,忍不住想夸赞她一番,但话到嘴边,竟发现没有一个合适的词可以形容她,磨了半天,也只能说出两个字,“特别。” 可这两个字,却让许多人都在心中认同起来。 特别。 是很特别。 明明那个坐在中间的女人,无论是样貌还是打扮都不算出色,甚至那张脸长得还有些太过素净了些,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张本来应该放在人群中不会引起任何涟漪的脸。 此时竟让人有些没法忽视。 她笑着的样子,说话的样子,侧耳倾听的样子,都被人不由自主地记在心里。 然后产生一种心理。 这个女人虽然长得不算顶顶出色的,但就是有法子,让人忽视不掉,甚至在万千人群里,能够让人第一个看到她。 身后碎碎细语还是不断。 大多都是夸赞萧知的,毕竟她们和萧知无冤无仇。 自然也有不高兴的,例如白盈盈和陆宝棠,她们本来还等着看萧知的笑话,哪里想到,笑话没看到,反倒是看到这样一个被众人包围的萧知,还有刚才那些还在说道萧知坏话的人,此时也都不由自主地夸赞起了萧知。 怎么会这样? 明明不应该这样的! 那个孤女应该被众人唾弃才是,她怎么可以有这样的待遇?! 两个对萧知恨之入骨的人,此时更是恨得牙痒痒的,一双眼睛更像是藏着火似的,恨不得直接烧了萧知,把她烧成灰烬才好! 而走在最前面的崔妤,此时的心里也有一股奇异的念头。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萧知,竟然让她忍不住想起了以前跟顾珍参加宴会时的样子,无论是少女时的顾珍,还是成为人妇的顾珍,只要她出场,其他人的目光就没法再注意到其他人。 顾珍是耀眼的,恣意的。 她就像是一团火一样,能够轻轻松松的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而此时坐在中间的那个女人,她明明跟顾珍有着迥然不同的面貌,可就是让她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荒诞的念头。 摇了摇头。 崔妤忙去压下那个怪异的情绪和荒诞的念头。 她在想什么? 顾珍已经死了。 她亲眼看着顾珍下葬,甚至…… “妤儿?”崔夫人率先注意到回来的一群人,笑着说道:“怎么不多逛逛,这么快就回来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 崔妤倒是很快的收敛起心中的思绪,再度抬头的时候,她脸上已经恢复成以往的那副模样了,温和又柔婉,笑领着一众人往里头走去,给屋中那些夫人各自问了安,然后便同崔夫人说道:“外头的丫鬟说,戏台子已经搭好了,请母亲和夫人们移步点戏。” 崔夫人闻言便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便移步外厅看戏吧。” 自然无人反对。 时下能够消遣的东西并不算多,听戏算是老少皆宜的一个项目了,更何况今日请来的戏班子还是城中有名的,以往很少登门搭台,今天也是卖了崔家一个面子才肯过来。 “陆夫人。” 崔夫人起身的时候,喊住了萧知,同她笑道:“过会你坐第一排吧。” 第一排位置最好,一般也是有身份的人才能坐得。 按照萧知的身份,坐那边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这话要放在先前,恐怕在场的人纵然不说话,心里也肯定腹诽的不行,不过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她们心里对萧知的感官好了许多。 听到这话,倒是也没什么反应。 萧知听到这话,自然也是没说什么,大大方方的应了,便跟着其余人一道往外走去。 出去的时候。 她看到了还在瞪着她的白盈盈和陆宝棠,懒懒斜看了她们一眼,她也没说旁的,自顾自往外走,等走到外头看到回来的如意,才开口问了一句,“怎么样?” 虽然知道陆重渊的性子,不会有人有这么大的胆量招惹他。 但萧知心里还是有些担心的,所以她让如意特意跑了一趟外院,就是看陆重渊现在怎么样。 “回您的话,五爷一切都好。”如意回来的急,这会还有些小喘气,等稍稍平复了些心情才同人继续说道:“奴过去的时候,她还问起奴,您如何,奴都照实答了。” 经过这一段日子的相处,她心里对这位陆家五爷的观感也好了许多。 至少比陆老夫人、王氏那一流好的多了。 听到陆重渊没事。 萧知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她也未再说什么,领着如意继续往前走去。 刚才主仆两人说话的时候并未发觉身后有人,等她们走后,故意落后几步的崔妤才慢慢跟上大部队,她刚才特意放慢了几步,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可在看到如意出现的那一刹那,她就是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然后故意推却其他几个贵女,放慢步子跟在后头。 想到刚才萧知和如意的那一番对话,又联想起自己之前的那番荒诞念头,崔妤难得失笑的摇了摇头,她真是昏了头了,竟然会有那样的念头?或许是因为如意的缘故吧,她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那个女人根本不是顾珍。 且不说顾珍早就死了,就冲那个女人的话,她也不会是顾珍。 她知道的顾珍满心满眼都是陆承策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关心其他的男人? 想清楚了。 想透彻了。 崔妤阴霾了有一阵的心情犹如拔云见日一般,变得十分敞亮了,她扬着一张温柔的笑脸,脚步从容又缓慢地继续往前走。 戏台上唱得是一折《天仙配》,讲得是七仙女不顾天规,私自下凡与董永结为伉俪,最终被玉帝生生拆散了的凄美爱情故事。 这样的爱情故事最能引起别人的感慨,加上唱戏的是城里最有名的戏班子,这戏才刚开场,底下人就已经看得如痴如醉。 萧知向来不喜欢这些东西,看不了多久就能昏睡过去。 未免过会真得跟以前一样,看戏看到一半睡过去,她看了看身旁都是如痴如醉的面孔,甚至还有不少人已经抹起了眼泪,就悄声跟崔夫人说了一句,然后就带着如意往外走去。 这会大部分人都在看黄梅戏,路上倒是没有多少人。 走了一会,原是想去亭子里歇息一会,没想到刚转过小道就听到前边发出一阵细碎的声响。 “主子。”身侧如意也听到了,停下步子,压低声音喊了她一声。 萧知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止了如意的声音,原本以为是什么人在这儿说着悄声话,她没有打探别人隐私的癖好,便想着趁他们还未发现就先走了,没想到这脚步还没往外一动,就听到那处又传来了说话声。 “崔家姐姐。” 这声音伴着三分娇俏,几分撒娇,赫然是陆宝棠。 虽然她已经很久没有从陆宝棠的口中听到这样的声音了,但以前她还是顾珍的时候,陆宝棠可没少拿这样的语气来她面前卖乖。 皱了皱眉。 萧知停下了步子。 陆宝棠和崔妤在一起,这并不是一件稀罕事,她们几家都是熟悉的,以前也没少往来,可说话归说话,在这样一个隐蔽处做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萧知突然有些不想走了。 她心中有一种奇异的念头。 这个念头在告诉她,你留下来,或许会听到一些,你不知道的事。 出去的脚尖又收了回来。 萧知转过身朝灌木丛后面看过去。 灌木长得十分高大和茂盛,她站得地方又隐秘,外头的人看不见,崔妤和陆宝棠自然也发现不了,不过她这里倒是可以透过一些缝隙瞧见对面的景象,虽然能够看见的范围不多。 但是陆宝棠和崔妤的身影是能够看见的。 两人这会就面对面站着。 “小棠,你突然把我叫出来是有什么事吗?”崔妤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是没有掩饰的温柔,犹如一个知心大姐姐一样,似是想到什么,她又柔声问道:“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若是她们有为难你的地方,或者是哪儿让你不痛快的,你便同我说。” 自从知晓崔妤很快就会成为自己的未来嫂嫂后,陆宝棠心里就把崔妤当做自家人看了,此时听到这一番对话,她心里对崔妤的满意更是高了不少,还是这个未来嫂嫂好。 温柔又亲和,还会帮她。 哪里跟顾珍似的,倨傲的,就跟别人都比不过她似的。 人都是这样。 记着自己想记得的,忘记自己不想记得的。 自然。 陆宝棠此时也就十分轻易地忘记了当初顾珍对她的好,又或者,她理所当然的觉得顾珍必须要对她好。 对于必须的事,自然也就不必记在心里。 “崔家姐姐。”陆宝棠一边说着话,一边握住了崔妤的手,然后弯着一双眼,娇娇道:“我知道你很快就要成为我嫂嫂了,我就是想来同你说,我很高兴,我母亲也很高兴。” 虽然母亲让她不要和别人说。 可崔妤又不是别人?她是当事人,和她说说自己的想法,这没什么吧? “你……”崔妤像是愣住了一样,她脸上原本还挂着的笑,此时也僵在了脸上,她转头看了一眼四周确认无人,这才缓和了一下那颗狂跳不已的心,神情严肃的低声问道:“小棠,这事,你是听谁说的?” “好啦,崔姐姐,我又不是外人。” 陆宝棠有些不高兴崔妤这番态度,不高兴的翘起了嘴,声音也有些淡了下去,“我是听我阿娘说的,知道的时候,我可高兴了,就想着今天见到你和你说说呢。” 没想到崔妤不仅不高兴,竟然还是这幅态度。 哼。 崔妤见她这般,也察觉出自己的不妥。 她稍稍收敛了一些心中的情绪,然后握着陆宝棠的手,同她柔声说道:“小棠,这事还未定下,我也只是听父亲说起过,所以才有些惊诧你知道此事。” 听到这番解释。 陆宝棠看了一眼崔妤,见她神情还是先前那副柔和模样,想了想,倒也原谅她了。 也是。 这事还未定下。 她突然就这么提起,的确有点让人不知所措了。 陆宝棠还是那个小孩脾气,气过之后又重新挽起了崔妤的胳膊,娇声说道:“我还以为崔姐姐是不想嫁给哥哥呢。”这话说完,她眼一转,又问道:“崔姐姐,你喜欢哥哥吗?” 崔妤一听这话,脸竟是少见的红了起来。 这样的话,其实哪里是正经的闺绣能问得出来的?也就陆宝棠才这般无所顾忌。崔妤原本是不想回答的,可想到之前陆宝棠喜怒无常的样子,怕不说,她又得生气。 当然。 她最害怕的是陆宝棠同陆承策胡说什么。 可说,又不能说喜欢。 还好此处就她们两人,她也不必担心会有旁人听见瞧见,便红着一张脸,露出一副娇羞的模样,轻声答道:“世子是人中龙凤,只怕这世上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这话虽然隐晦,但也算是表露出了她的想法。 陆宝棠一下子就高兴了,一双眉扬得高高的,脸也抬了起来,挽着崔妤的胳膊笑道:“我就知道崔姐姐一定会喜欢哥哥的,其实早在很久以前,我就想让崔姐姐当我的嫂嫂了。” “都怪顾珍那个女人,一点脸皮都不要,非得缠着哥哥让他娶她。” 提到顾珍的时候。 崔妤脸上的笑也消散了一些,就连眼中的那股子害羞劲也少了许多,不过很快,她又恢复如常了,仍是那派温柔的样子,轻声说与人,“小棠,宝安到底也做过你的嫂嫂。” “若是让你的哥哥听到这样的话,恐怕会不高兴的。” “我哥哥才不会……”陆宝棠张口想说些什么,可想到陆承策的脾性,又不敢说了,嘟囔了几声,又跟崔妤说道:“崔姐姐,你什么时候才能嫁过来啊,你都不知道,我在家里都快闷死了。” “还有个鸠占鹊巢的,整日拿着鸡毛当令箭。” 这一番话说得是谁,即便不点名,崔妤也能知道。不过且不说她现在还不是陆家人,就算是,她以往表现在外的性子和名声也不能让她在这个时候说道什么,因此听到这一番话,她也只是柔声笑道: “你若是觉得无聊,可以来家中找我玩,我平日也无什么事。” 陆宝棠哪里是真的无聊?她是想让崔妤早点嫁到家里,早点惩治萧知那个小贱人!不过她也知道崔妤的性子,尤其现在两家还没结亲呢,她总不能说得太过。 所以听到这番话,她便也假装没事,挽着崔妤的胳膊笑道:“好啊,我得空了就来找崔姐姐,崔姐姐可不许烦我。” “怎么会?” 崔妤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 两人余后倒是未再说什么,挽着胳膊一道往外走了。 等她们走后。 原先十分安静的灌木丛,终于传出了一丝声响。 如意惨白着一张脸,看着身侧一样白着脸的萧知,哑着声音,轻声喊道:“主子……”她其实这会心性也有些不稳,要不是刚才怕崔妤和陆宝棠发现,差点就要摔倒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 这一留,竟然会听到这样的话。 陆家和崔家竟然要定亲了,世子,世子他竟然要娶崔姑娘了?这,这怎么可能?姑爷怎么能娶其他人?嗓子就跟被人掐住似的,说出来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主子,你,你先别多想。” “或许事情不是我们想的这样。” 向来口舌如簧、长袖善舞的如意,此时仿佛成了结巴,连话都快说不清楚了。 “不是我们想的这样?”萧知的声音,很冷,也很轻,她低着头,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看到,可还是能够看到她脸上的惨白,雪一样的白。 “陆宝棠和崔妤都这么说了,这事还能有假不成?” 就如此时如意的不敢置信,最初听到这番话的萧知同样也是不敢置信的,不管是陆宝棠的话,还是崔妤的态度,这一切都令她不敢相信。她不敢相信就在她死后还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陆承策竟然要娶他人了。 而这个人…… 还是她自幼长到大的闺中密友。 “主子。” 如意有些担心她,怕她摔倒,甚至还伸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她这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恨不得装聋作哑的哄骗自己,看着肤色越来越白的萧知,知道她心里难受,怕她真得受不住,只能红着一双眼劝道:“主子,刚才听三小姐的意思,这应该是陛下赐婚。” “或许……” 她想说些话来安慰萧知,可话到嘴边,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或许什么? 或许他们是有苦衷的? 或许他们是被迫的? 或许…… 可这世上哪来这么多或许,刚才那位崔小姐的言论,和脸上的表情并非作伪,要嫁给姑爷,她很高兴。 这不是假的。 至少,崔小姐是真的想嫁给姑爷。 想到主子当年对崔小姐的好,对陆家的好,对陆宝棠的好,如意心里就为她不值,不仅不值,她甚至恨不得上前去扇打她们一人一巴掌。 她们都是什么样的畜生?才能做出这样的事! 尤其是那位崔小姐。 主子就她这么一个朋友,什么好的都想到她,她竟然能在主子死后做出这样的事!倘若是被逼无奈也就算了,可她是高兴的!她还记不记得主子,记不记得她曾是世子爷的未婚妻? 如今世子爷生死未卜,她不仅不关心世子爷的生死,竟然还想抢主子的夫君。 她…… 真是罪该万死! 想到前些日子她去佛堂给主子祭拜时,这位崔姑娘也在,一副说不出的可怜模样,那个时候她心里还感激主子能有这样一位朋友,可如今……咬着银牙,恨不得把崔妤撕碎了。 “呵。” 萧知的喉间发出很轻的一声嗤笑。 这笑声起初很低,到后头越来越响,甚至于眼角都开始迸发出了眼泪。 怕眼泪掉下。 萧知没再低头。 她仰着头,看着头顶那湛蓝的天空,脑中划过许多景象片段,小时候崔妤握着她的手要带她一同玩,后来每逢有什么事,又或者有人在背后说她,也都是崔妤握着她的手,替她出头。 她记忆中的崔妤一直是一个极尽温柔的女孩子,一个无论何时都护着她、帮着她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 可眼前温馨的景象逐渐退散,再次出现的,是先前的崔妤。 说起陆承策的时候。 崔妤眼中的娇羞和爱意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她都不知道,崔妤竟然是喜欢陆承策的,从什么时候喜欢的呢?她藏得这么深,自然不可能是现在才开始喜欢,那么是什么时候呢?在她嫁给陆承策之前,还是之后? 可不管是什么时候。 崔妤这样的心思,都令她厌恶,令她恶心,令她忍不住反胃想吐。 倘若这场赐婚,她是被逼无奈。 那么她甚至会可怜她。 可不是。 她多么欢喜啊,欢喜的嘴角都快压不住了。 笑声从响到轻,眼角的泪却是越来越藏不住了,可萧知太骄傲了,她不想为了这样的事流泪,更不想为了这样的人流泪,她死命的咬着牙,逼着自己仰着头把眼泪倒退。 不值得。 为了这样的人不值得。 “主子。” 如意面露担忧得看着她,似是想缓解什么似的,她轻声说道:“如今只是她们的意思,姑爷他……” “他什么?” 萧知抹干净脸上的泪,站直身子咬着牙,重复道:“他什么?!” “你想替他说话,说他不知情,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吗?”萧知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说道:“可你难道不知道他是什么性子吗?他若是真不知道,怎么可能会过来参加今日的宴会?” 陆承策向来不喜欢参加这些宴会。 以前除了没有办法推脱的宫宴,其余的宴会,他是决计不会参加的。 刚才她还奇怪。 为什么今天这样的宴会,陆承策会参加。 原来是因为这个。 原来竟是因为这个啊…… 真是,好极了。 萧知修长的手指紧紧压着手心里的皮肉,疼得要死,好像都快有血流出来了,可她却不想放开,她怕一放开就站不稳了。 生平头一次,她觉得这世上实在是荒诞不堪。 她所相信的,所以为的,所坚定的。 全都是假的。 “何况……”萧知看着蔚蓝无际的天空,轻声说道:“纵然他是被逼无奈,纵使他是情有可原,可我依旧厌恶。” 有时候,女人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他娶什么人不好?竟然要娶崔妤?!他难道不知道崔妤同她是什么关系吗?难道不知道崔妤差点就要成为她的嫂嫂吗?! “主子……”如意握着她的手,想说什么,可过了好一会也不知道能说什么,良久,她也只能开口问道:“那您打算以后怎么样?” “怎么样?” 萧知合了合眼,嗤笑一声。 她重生醒来,本就不是为了陆承策,管他陆承策和崔妤要做什么,他们男欢女爱,他们喜结良缘,他们生儿育女,都与她无关。 无关! “查清真相,洗清冤屈。”萧知咬着牙,低声说道。 她虽然这么说,可那颗心还是疼得厉害,像是被无数把刀刃刺着,剐着,四分五裂,残破不堪。 这样也好。 早点认清,看清,总比等她承认身份再被反将一军要好。 狠狠咬着牙。 萧知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往外走去。 而跟在身后的如意看着挺直着脊背,离开的萧知,心疼的不行。 第55章 第55章 回去的时候。 戏班子已经结束了,崔夫人又领着一众贵妇人去花厅里头吃茶聊天了,倒是一群年纪相仿的贵女还站在外头,只是不同先前相处时的温馨场面,这会她们一群人看起来倒像是刚起过争执一样。 不过看样子。 起争执的人虽然不少,但站在反对面的却只有一个。 而那个不合群的反对面竟然是宋诗。 宋诗被一群人围在中间,脸色一下子很白一下子又很红,看起来十分手足无措的样子。 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跟对面十多个人相比,就变得有些孤立无援了。 顾珍没少见过这样的场面,大家都是贵女出身,性子都娇气,纵然平日里玩得再好,也总会有不合意的时候,这个时候,出身高的好处就来了,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总会有一群人跟着你,捧着你。 更何况今日站在反对面的宋诗,本来出身在这么多贵女里面就不算最好的那个。 看来这丫头又要被欺负了。 萧知心里想道。 这要是放在以前,她看见了,帮一下也就帮一下,可她今天的心情实在不爽,哪有这个闲情雅致去理会她们的事?所以只是这么一眼,她就收回了视线,打算继续寻个安静的地方,清休去了。 可步子还没往外迈出,那里的声响就传出来了。 脚下的步子顿时就停住了,萧知转身往后头看去,便听有人说道…… “宋懿行,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有胆子来反驳我们的话?”领头的女子名唤秦嘉,是秦家的嫡女,她打扮的十分富贵,是在场身份最高的贵女,此时她仰着头,抬着一张小脸,看起来十分骄矜。 “难不成我们说错了不成?永安王夫妇谋逆,顾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要是活着还指不定造乱成什么样子呢!” “别说她现在已经死了,就算她活着,我这话也敢当面说!” “陛下是怜她年幼又怀有身孕,这才赦免她的死罪,保留她郡主的名声,可你说她无罪?她的父母兄长都有罪,她岂会无罪!” 秦嘉开了腔。 她那些所谓的跟随者,自然也纷纷说道:“秦姐姐所言甚是,永安王夫妇犯了滔天大罪,证据确凿,这事大家都有目共睹,难不成……”那人一边说,一边把目光转向宋诗,继续道:“难不成宋小姐竟然连陛下的话都敢反驳不成?!” “我……” 宋诗一听这话就白了脸,她向来是个胆小的,嘴巴也笨,平日里被人说几句也不敢回嘴,更别说,此时被这么一群人围攻着,脸白得厉害,袖下的手更是死死握着帕子。 嘴唇嗫嚅了好几下,也只能用很轻的声音回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众人见她这般,更是气焰嚣张的说道:“那你是什么意思?!怎么,合着,刚才反驳我们的人不是你?宋懿行,敢说就要敢认啊,你这般藏头藏尾的,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欺负你了呢。” “她呀,不就是以前受过顾珍的恩惠,这才连黑白是非都不顾了,蒙着眼睛当个睁眼瞎。” “瞧,她又要哭了,真是闹心,让她那姨母看到,指不定又要以为我们欺负她了呢,回头又得修书当咱们的府邸,啐,扫兴!” 宋诗大概是真的想哭了。 但听到这些话,还是咬着唇把眼泪咽了回去,她脾气好,胆子小,任她们这样说着,也没有开口反驳。 只是等到她们声音停了,这才轻声反驳道:“我,我相信陛下天恩公道。但,但是宝安郡主,她是无辜的。” 她看起来已经很害怕了。 至少以萧知站着的那个角度,看过来是这样的。 宋诗身材纤弱,比她还要纤弱许多,这会她的双肩、双手都有些轻微的发颤,甚至连头都不敢抬,可她的声音还是紧随其后,没有犹豫,“宝安郡主早早就嫁人了,永安王夫妇做了什么,她如何会知道?” “更何况,何况,太子,太子不还是求陛下重审此事吗?或许,或许,这其中真的有误会也不一定呢。” 最后一句话,被她说得很轻。 可再轻。 场上这些人也还是都听全了。 起初反驳她的那些人,不知道是因为没想到宋诗竟然会反驳,还是没想到她竟然会拿太子当借口,此时都有些愣住了,好一会,秦嘉才回过神,嗤笑一声说道:“瞧,我这都是听了什么话啊?” “宋懿行,你好,你可真是好啊,现在胆子大了,竟然还敢拿太子哥哥出面压我们了!” “你……” 她连着“你”了好几声,转头瞧见往这处走来的崔妤、陆宝棠两人,细眉一挑,朝宋诗啐道:“你不就是铁了心要护着顾珍吗?你倒是听听旁人是怎么说的!” 秦嘉这话说完,便扬长了声音朝崔妤喊道:“崔小姐,陆小姐,请你们过来一下。” 她说了话。 原先围得死死的一条路倒是朝两边散去。 被点到名的崔妤和陆宝棠尚且还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但陆宝棠是个爱玩的,看着这幅阵仗就知道有好戏看,不等崔妤开口,就挽着她的胳膊走过来了,“出了什么事?” “有一桩事,想听听崔小姐和陆小姐怎么说。” 秦嘉抬着下巴,同两人把之前大家议论的话说了一遭,其实本来也没什么事,顾珍作为当初京中的红人,纵然死了大半年,可平日里还是会有不少人议论起她。 说她的相貌。 说她的衣饰打扮。 如此等等。 当然。 以往顾珍活着的时候。 她们说这些话,自然都是夸赞顾珍,说她天人之姿、倾城相貌,说她的打扮配色都是顶好的。 而顾珍死后。 这些夸赞也就反了个面,怎么难听怎么来。 刚才就是秦嘉的某一跟随者在说起顾珍的时候,顺带夸起秦嘉,“其实那顾珍有什么好的?长得也不算出色,身材也不是顶好的,脾气还差,也不知那第一美人的称号是从哪个旮旯角落里传出来的。” “我们秦姐姐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材有身材,脾气性子都是顶好的,那第一美人的称号应该给秦姐姐才是。” 秦嘉听到这番话自然高兴。 可她向来不喜欢顾珍,免不得要皱着眉说一句,“好端端的,你们拿我同她比什么?那可是罪臣之女,不干不净的,没得污蔑了我的名声。” 原本也没什么事。 那些人大多畏惧秦家的势力,自然都是奉承着她。 可偏偏不巧,这其中有个异类,便是宋诗。 宋诗出席宴会从来不跟她们一道玩闹,刚才也是因为有事才耽搁了下,听到这话的时候,她正好要离开,犹豫了好一会还是停下了脚步,踟躇着走到秦嘉的面前,低声说了一句,“秦小姐,宝安郡主并非不干不净的,您,您不要这么说她。” 她态度良好,可说出来的话却恰好捅了马蜂窝。 秦嘉第一次被人反驳,当下就沉了脸,然后便有了先前那一番对话。 …… 如此种种说完一番。 秦嘉看着崔妤和陆宝棠,笑道:“我和宋小姐意见相左,便想问问两位的意思,那顾珍如何?”说完,她话一顿,跟着道:“若论起来,两位可是顾珍生前最亲密的人了。” “想来你们说的,肯定能让我们信服。” 陆宝棠原本是想来看好戏,没想到这出戏竟然出到了自己身上,牵扯的还是她最最最讨厌的顾珍,顿时被恶心的不行,皱着眉,一副不高兴的模样,“你们说她做什么?” 她这一副不想多说,生怕说多了,遭晦气的样子,成功的让秦嘉心情愉悦起来。 “那你呢,崔小姐?” 秦嘉转头看向一直不说话的崔妤,笑道:“你怎么说?” “这……” 崔妤生平头一次生出几分为难,倒不是因为这一番话不好回答,而是时间不对,场景不对,身边的人也不对,她先前和陆宝棠过来的时候,可没少听她说顾珍的坏话,那个时候,她一点都没阻拦。 甚至。 还站在陆宝棠的角度说了几句。 倘若此时她站在顾珍的角度替她说话,别说得罪了秦嘉等人,连陆宝棠那边也过不去。 秦嘉等人倒是没事。 可陆宝棠。 她很快就要嫁到陆家了,还得靠陆宝棠这个小姑子呢。 可若是让她去说顾珍的坏话,这又同她平日的表现有所不同,自打永安王府出事之后,她没少被人问起这些事,那个时候,她都会露出一副为难又伤怀的表情。 大多到这就可以结束了。 甚至不需要她多说,其他人就会表现出一副“你也是受害者”的样子。 可现在秦嘉来势汹汹,身边还有一个盯着她的陆宝棠,崔妤握着手里的帕子,还真是有些为难了。 她在思索怎么回答的时候。 旁人都在看着她。 秦嘉如此。 陆宝棠如此。 宋诗如此。 萧知,也如此。 刚才听到那番话后,萧知便站在一株桃树下,未曾离开,甚至在崔妤还没出现的时候,她想过去帮一帮那个替她说话的宋诗,不过还没走出去,崔妤就过来了。 而如今。 萧知听着秦嘉的问话,袖手立于桃树下,神情冷淡地看着崔妤的方向。 她也想看看事到如今,崔妤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而那边…… 思索良久的崔妤也终于开口说话了,“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宝安也已经去了,大家又何必再说起这件事呢?”她低着头,似是叹了口气,“不管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总归都过去了。” 秦嘉怎会满意这番回答? 问道:“崔小姐这话说的,你可是顾珍最好的朋友了,难不成顾珍所想所为,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秦小姐。”崔妤抬头看着秦嘉,脸上表情是强装坚韧的柔和,却还是能看出一抹受伤的痕迹,“当初永安王府出事的时候,我尚在病中,连顾珍的面都见不到,又谈何知晓她所行所为?” 这事,大家都知道。 当初永安王府出事前的一段时间,崔妤就病了,病得十分厉害,连宫里的千秋宴都没办法参加。 “谁知道你是真病假病?”秦嘉不满道:“左右你时不时就会病上一回。” 相比顾珍。 秦嘉对崔妤也是十分不满的。 对顾珍。 她是嫉妒顾珍身世好,活得太过潇洒、恣意。 可对崔妤。 她却是嫉妒崔妤差点就要嫁给顾辞了。 没有出事前的顾辞是京中最出色的世家子弟,相貌清俊、性子儒雅,写得一手好字,不似陆承策的沉默寡言,他为人温和,又没有那些纨绔子弟的恶习,可以说,那个时候京中几乎有大半的贵女都喜欢顾辞。 她因为姑母的缘故,以往也没少在宫里瞧见顾辞。 顾辞是她的初心。 所以她嫉妒崔妤,嫉妒她能嫁给顾辞。 原本崔妤和顾辞的婚事是几年前就该定了的,可偏偏吉日挑选出来,崔妤却得了病,这一病便是一个月,误了吉日不说,还来了个所谓的术士,说崔妤近三年都不得成婚。 那个时候。 她多么希望顾辞可以推掉崔家这门婚事。 可是没有。 顾辞不仅没有退婚,还嘱咐崔妤好好养病,等到三年后再同她完婚。 …… “秦嘉,你实在太过分了!” 陆宝棠面露不满地看着秦嘉,“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难不成崔姐姐生病还是她的错了?!” 声音太响亮,打断了秦嘉的回忆,她皱着眉回过神,看到的便是一脸愤恨盯着她的陆宝棠,以及神情有些萎靡的崔妤,甚至于原先站在她这边的一众人此时也略微皱起了眉头。 露出一副不是很赞同的样子。 崔妤不是宋诗,她是崔相的千金,她们自然也不能像围攻宋诗一样围攻秦嘉。 至于秦嘉。 她虽然不喜欢崔妤,也不满崔妤的这番说话,但也不至于如此蠢笨,这会还在崔家呢,真闹起来,大家都不好看。所以她也只是冷冷瞥了崔妤和陆宝棠一眼,然后神情淡淡地看了一眼宋诗,就率先走了。 其余人等看了一眼,也忙跟着宋诗离开了。 偌大的院子,一下子只剩下了宋诗,以及陆宝棠和崔妤。 陆宝棠还在说道秦嘉:“她越来越过分了,仗着自己的姑母是皇后,就越来越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好了,小棠,我没事的。”崔妤除了神情有些受伤和萎靡之外,还是先前那副温柔的样子,“秦小姐只不过快人快语,没什么的。” “什么没什么啊?” 陆宝棠语气不甘地嘀咕了几句,又道:“崔姐姐,你脾气太好了。” 崔妤笑了笑也没说旁的,只哄着陆宝棠往花厅走,路过宋诗的时候,她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想到陆宝棠还在身边,也就住了嘴,只是嘱咐一声,“宋小姐也早些回去吧。” “崔小姐。” 宋诗见她要离开,忙喊了一声,等人停下脚步回身看来,开口问道:“崔小姐,你,你刚才为什么不帮宝安郡主。你明明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你,你为什么不帮她?” “如果你帮她的话,一定,一定比我有用!” 崔妤脸上挂着的笑有一瞬的僵硬,须臾,她才柔声笑道:“宋小姐,有些事,我们都不清楚,我,也实在不好说啊。” “可是……” “可是什么?!”陆宝棠早就不高兴了,刚才人多她不好说话,这会见宋诗还帮着那个女人,就啐道:“那个女人就是个祸害,谁知道她知不知道,她死了最好,省得祸害我们家!” “崔姐姐,我们别理她了,快点进去吧。” “好。”崔妤有些无奈的朝宋诗点了点头,便跟着陆宝棠的步子往里走了。 眼见她们都离开了。 宋诗站在原地,还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她不敢相信崔妤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就连她一个外人都相信宝安郡主是无辜的,可崔妤作为宝安郡主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竟然,竟然说…… 怎么会这样啊。 她想到还躺在床上的顾辞。 那个男人至今都觉得对不起崔妤,觉得因为他的缘故,连累了崔妤。 “你哭什么?” “啊?”宋诗愣愣抬头,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的萧知,有些呆住了,好一会她才呐呐道:“我,我没哭啊。”话是这么说,可她还是顺着萧知的目光,朝脸上探了一回。 满面湿润。 却是不知何时掉下来的眼泪。 有些不知所措地抹着脸上的泪,等到抹干净了,她才朝萧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陆夫人。” 没有理会她的礼节。 萧知袖手于身后,垂眸看着她,好一回,她才淡淡发问:“为什么帮她?” “什么?” 宋诗怔忡,她抬脸看着萧知,有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为什么帮她?”萧知重复道。 似是福至心灵一般,宋诗终于明白过来萧知的问话,她心里有些诧异萧知这番问话的,但良好的脾性让她虽然心怀诧异,却还是如实答道:“因为我相信她。” “相信她什么?” 萧知沉声逼问道:“你和她无亲无故,相信她什么?信她无辜,信她不知道真相,还是信永安王府没有谋逆?”她此时的情绪是真的有些不对劲,以至于让她忍不住冷声逼问这个无辜的人。 宋诗有些胆怯她的语气和态度,但还是低声说道:“我信。” “我信她是无辜的。”她揪着衣摆,抿着唇,仰着头,看着萧知,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我信她不知道真相,我也信……永安王府没有谋逆。” 不知道是因为宋诗的话,还是她脸上坚定的神情,竟然让先前一直处于逼问状态的萧知愣住了,她怔怔地看着宋诗,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所信任的崔妤,欺骗了她。 她从来不曾放在心里的宋诗,却在她死后维护着她。 萧知闭上眼,扶额未语。 好一会,她才睁开眼,看着宋诗脸上错落斑驳的泪痕,轻声道:“以后,别再跟她们争论这些了,没必要。” “您……” 宋诗犹豫了下,还是大着胆子,轻声问道:“陆夫人,你,你也是相信的吧。”她指着跟在萧知身边的如意,“我记得她,她是宝安郡主身边的大丫鬟,她跟着您,肯定是因为您是值得托付的人。” “您也是相信他们是无辜的吧。” 她又低声问了一遍。 萧知闻言没有说话,好一会她才很轻地笑了下,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宋诗,然后朝她伸出手,像是在抚慰什么似的,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宋诗,谢谢你了。” 她没有想到事到如今,还有人站在她这边,一个其实并不算熟悉的人。 她知道宋诗的性子。 胆怯、怕事,太过软弱,平日里自己受欺负都不敢回击。 可刚才。 她被这么多人围攻,却还是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这边,替她说话。 还真是。 谢谢她了。 宋诗很少被人这么对待,她母亲死得早,爹爹娶了继母后对她也不再搭理了,也只有姨母会对她露出这幅安抚的模样,没想到如今竟然被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摸了头。 还听她说了“谢谢”。 谢,谢什么呀?刚想张口说话,便听到她说,“以后若有人欺负你,你也可以像今天这样,回击她们。不是人多就是占理的,也不是谁的声音响亮,就是没有错的。” “你若没有错,就不必道歉。” 这话。 她是同宋诗说,也是同自己说。 不是人多就是占理,不是谁的声音响亮就是没有错的,她的父母她的兄长就是没有错,她一定会洗清他们身上的冤屈,让世人看看,谁才是睁眼瞎! 看着眼前一直望着她的宋诗。 萧知收回思绪,收回手,朝她十分温柔地笑了下,“好了,进去吧。” 大概是萧知身上散发出来的善意,宋诗有些不怕她,见她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忍不住低声问道:“那你呢?” “我?” 萧知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花厅,眼中闪过一道厌恶,“我四处走走。” 才知道这样一桩事。 她实在没心情这个时候进去跟她们虚与委蛇,尤其还要碰到崔妤。 她怕看见她,恶心的吐出来。 “哦……” 宋诗看着萧知,心里竟然有些忍不住想亲近她,甚至还想跟她一起走,但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实在太奇怪了,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位陆夫人呢。 不过,眼看着转身离开的萧知。 她心中竟然产生一种奇怪的念头。 这个陆夫人给她一种很强烈的熟悉感,就像,就像宝安郡主又回来了。 “以后若有人欺负你,你也可以像今天这样,回击她们。不是人多就是占理的,也不是谁的声音响亮,就是没有错的。” “你若没有错,就不必道歉。” 当初她被人欺负的时候,宝安郡主也曾同她说过这样的话。 半歪着头,眨了眨眼,宋诗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人离开,好一会,才转身往花厅走去。 而离开后的萧知。 她领着如意,有些漫无目的的走着,崔家这个地方,她熟悉,哪里清净,哪里没什么人,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身侧如意还有些担忧,却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只能时不时朝她看上一眼。 萧知停下步子,转身望着她,“怕我伤心?还是担心我过不去这个坎?”她说话时面无表情,声音也十分冷淡。 “主子。” 如意张口,“您别伤心,为了这种人伤心,不值得。” 想到刚才那位崔小姐的那番话,还是有些厌恶得皱了皱眉,什么“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都过去了”,“我与她许久不见,又岂会知道她所想所为?” 她说得轻巧,说得温柔,一副为人着想的模样。 可实际上。 她这些言论却把主子推向了不利的一面,十多年的手帕交竟然还比不上那个宋小姐! 又想到这大半年来她时不时去一趟寺庙,原本以为那位崔小姐心里是有主子和小主子,如今想想,只怕这也不过是她的把戏罢了,至于是什么把戏,自然是跟姑爷有关了。 这个…… 都说下人随主子,如意不是那种随意爱骂那种脏污话的人,可此时却忍不住在心底骂一声,贱人! 主子拿她当朋友,当亲人。 她倒好。 竟然这样糟践主子! “是啊,不值得。”萧知笑了笑,语气平平地重复着如意的话,“为了这样的人,实在不值得。” 话音刚落。 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十分轻微,但萧知还是听到了,她立刻收敛了脸上的表情,也止住还未说完的话,转身往身后看去。 来人是白盈盈。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白盈盈,萧知皱了皱眉,她跟白盈盈没什么话可以说,见人过来也只是神情淡淡地看了眼,然后就打算带如意离开了,出来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她的心情也已经调解的差不多了。 再不回去。 倒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可她想走。 有人却不想她离开。 小道狭窄,白盈盈挡在她的面前,阴沉着一张小脸看着她,语气沉沉地说道:“你个贱人,害得我好惨!” 如意皱眉,斥道:“白小姐,你也是名门出身,怎么满口污言秽语?!” “有你什么事?” 白盈盈连看都没看如意,只是死死盯着萧知继续说道:“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她以前多威风呀,走到哪都有一堆人捧着,现在却成为别人口中的笑资。 那些以前捧着她的人连同她说话都不愿。 都是因为这个女人! 是她害了她! 萧知望着白盈盈,脸上的表情跟先前没什么两样,只是眼中闪过一丝讥嘲和不耐,她发现这世上有些人还真是有意思,明明错在自己,却总是爱把事情怪罪在别人身上。 例如陆宝棠。 例如王氏,例如陆家许多人,也例如眼前这个白盈盈。 明明是她宁死不肯嫁给陆重渊,满口胡言,得罪了陆重渊和陆老夫人,这才和陆家断了往来,自然,这其中有她推波助澜,但归根结底,要不是白盈盈心肠坏,胡乱行事,又岂会有如此下场? 如今倒是把这一腔怨愤怪罪在她的头上。 实在可笑。 她今日心情不爽,迎面碰上一个来找骂的,倒也懒得再装什么好脾气了,冷眼望着她,语气平平地说道:“这便惨了?白小姐可真是没见过惨的。” 几个人的冷言冷语,讥嘲热讽就受不住了? 真是年轻。 “你!” 白盈盈见她不仅没有半点害怕,竟然还敢这样反驳她,她心里气得要死,更是恨不得一巴掌甩到她的脸上,不过想到后面发生的事,她暂且也就按捺住了。 重新平了下心里的气,望着她:“你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你如今靠得不过是陆重渊,可那个残废还有多少日子?”她一边说话,一边靠近萧知,冷嘲热讽的继续说道:“等到那个残废死了,你又以为你还有多少好日子过?!” 话音刚落。 她便瞧见萧知如她所料的沉下了脸。 萧知的确不高兴。 倒不是因为自己,是因为陆重渊,跟陆重渊相处的久了,她是真的不喜欢别人用“残废”、“死瘸子”去形容他,更不喜欢别人说起陆重渊的时候,张口闭口就是死。 她冷着一张脸看着白盈盈,声音也彻底冷了下去,“白姑娘出生名门,理应知道慎言两字。” “有些话……” 这话还未说完,身前的白盈盈突然推了她一把,十分用力。 “主子!” 如意见她往后面摔去,立刻便想过来,可白盈盈却想知道她要做什么一般,同她的丫鬟一样,挡在如意面前,不许她过去。 萧知身子正往后倒去,看着眼前这个朝她露出讥嘲笑的白盈盈,隐约明白了为什么白盈盈会选在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个地点过来激怒她。 她的身后就是湖泊。 而不远处…… 萧知看了眼远处耸动着的灌木丛,眼下暗沉一片,看来白盈盈这是有备而来啊。 不管灌木丛里的人是什么人,但总归是对她不利的人。 她咬着牙,伸手拉住白盈盈,忍着崴脚的风险,扭腰把自己转了回来,好在她自幼骑马射箭,还学过舞,这动作虽然难,但也不至于做不了。眼看着白盈盈诧异到惊愕的目光,她什么都没说,用尽全力跟她换了个方向。 “扑通……” 水花乍起。 白盈盈掉进了湖泊,而萧知摔在了地上。 “主子!” “主子!” 两道声音。 第一道是白盈盈的丫鬟所喊,她没想到自家主子竟然会摔进湖里,这会就跟没了主心骨似的扑在湖泊前,她倒是想去救白盈盈,可是那个湖泊看起来就很深,她又不会水。 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水里扑腾着的白盈盈。 而第二道便是如意。 眼见萧知摔在地上,如意没了桎梏,立马就扑了过去,“您,您没事吧?” “我没事。” 萧知虽然这么说,但口中还是忍不住发出“嘶”的一声,腰扭到了,脚也崴到了,疼得要死,怎么会没事? “救,救命!” 水里的白盈盈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开始呼救。 而伏在岸上的丫鬟也火急火燎的,伸出手喊着白盈盈,一副试探着下水又不敢的样子。 “主子,这个女人怎么办?”如意扶着萧知,看着在水里不住扑腾的白盈盈和伏在岸边的丫鬟,咬牙切齿的问道。 差点。 差点摔进水里的就是主子了。 她就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莫名其妙拦了主子的道,莫名其妙说了一通,然后就把主子往水里推,她是疯了不成? “怎么办?” 萧知手扶着右脚,冷眼看着水里的白盈盈,“她自然是备了后招的,你我又何必担心?” “什么?” 如意诧异道,还想再问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过了一会,水里又掉进一个人,湛蓝色的衣袍飘在水里,竟是一个男人。 不等她回过神来。 外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一次脚步声听起来就多了,起初是陆宝棠的声音,她应该离灌木丛最近,嘴里嘟囔着,“什么声音啊?”她平日里就最爱看热闹,刚才听到声音,就火急火燎的走了进来。 这会拂开树木,转进小道,便看到了眼前的画面。 萧知和如意蹲在一旁,而一个绿衣丫鬟伏在岸边,再往前看去是一个湖泊,上面竟然有一男一女。 就跟愣住了似的。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身后又传来一阵声音,“陆小姐,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身后声音参差不齐的响起。 又过了一会,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也就越来越多人出现在了小道上。 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大家都愣住了。 崔妤也在其中,看到这幅模样的时候,也是愣了一下,好在她也没呆怔多久,问道:“陆夫人,这是怎么了?”萧知身份最高,辈分最大,所以崔妤便问起萧知。 不等萧知回答。 湖泊里又传来一阵动静,原是下水的两个人朝这边游过来了,一男一女,赫然是白家小姐白盈盈以及文安侯府的庶子柳从元。 湖泊不算深。 离得越近,两个人的身影也就越明显了。 因为春衫单薄的缘故,两个人的湿衣服都贴在身上,可以清晰的看到他们的身形,甚至,白盈盈的衣服不知道是因为有意还是无意,竟然还被解开了一些,露出里面粉丝的吊带。 而柳从元抱着白盈盈,一手扶在昏迷的白盈盈的腰肢上,一手扶在她的背上,完全没有避讳的样子。 这幅画面,实在是…… 不少贵女都忍不住别过头。 崔妤也有些不忍直视,可她身为主人家,客人出事了,怎么能不去管?她迎上前,有些担忧的问道:“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白小姐。” 她连着喊了几声,也没见白盈盈有什么反应,只能喊来几个丫鬟,“快把白小姐扶过来。” 这样让一个外男抱着,成何体统? 虽然现在已经有这么多人看到了,这事只怕也瞒不了,但该做的还是得做的,要不然白家人怪罪起来,他们崔家虽然不用怕,但总归是个麻烦。 身后丫鬟听到吩咐,忙应了一声。 几个人上前,一起从柳从元的手里接过了白盈盈。 柳从元倒是也无所谓,任由她们接过去,就是在松手的时候不动声色的摸了白盈盈一把,腰细臀圆胸还大,真是不错。 看到崔妤检查完白盈盈后,朝他看过来,他便捋了捋自己湿哒哒的头发,清了清嗓子,道:“崔小姐不必感谢我,我也不过是路过此地,听到有人落进水里,出手相助罢了。” 这话是刚才那个丫鬟同他说得。 那个丫鬟说了,让他蹲在灌木丛里,看到有人掉进水里就过来救她,在水里偷偷摸摸做什么,随他去,只要别把人弄死了就行。 这些后宅阴私的事,他看得多了。 有钱赚,还能占便宜,何乐而不为?反正他也损失不了什么。 崔妤看着柳从元,听他这番言论,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个柳从元虽然是侯府子弟,但文安侯府是个破落侯府,这个柳从元又是庶子,整日走鸟斗鸡的,听说府里一堆姨娘。 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 白盈盈被他当众抱在怀里,传出去,只怕名声也就毁了。 可偏偏这次他又是救了白盈盈,她不仅不能说道什么,还得感谢他,谢他救了白盈盈,没闹出更大的祸事。 刚想谢人一番,可不等她开口,便听到一个丫鬟尖锐的哭叫,“崔小姐,你要为我家小姐做主啊!”说话的便是白盈盈的贴身丫鬟,这会她跪在白盈盈的身边,梨花带雨似的朝崔妤哭诉起来。 “我家小姐根本不是失足掉进湖里,而是被人推进了河!” 丫鬟声音凄厉,十分惹人注目。 先前别过头的一众人都纷纷转过头,压低嗓音议论起来,崔妤也有些怔楞,问道:“你说什么?” “是她!” 丫鬟指着萧知,厉声道:“是她推小姐进水的!” 众人顺着丫鬟的手看过去,看到萧知的时候都有些不敢置信,低声说道: “这怎么可能呀?” “怎么会是她呀?” “这怎么回事呀?是不是弄错了啊?” …… 崔妤看了眼萧知,也有些惊讶,在触及萧知那张冷淡的面容和双目时,她那颗心竟然不自觉地狂跳了下,她忙转过视线,平息了一会呼吸才好声好气的同那个丫鬟说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 丫鬟抹着脸上的眼泪,声音十分尖锐,“就是她,我亲眼看见她把小姐推下河的,我阻拦不及,这才致使小姐掉进河里。” “可是……” 不等崔妤说完,那个丫鬟继续说道:“小姐本来是想来同陆夫人认错的,希望她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同我家姑太太说一声,别让两家断了往来,没想到陆夫人不听不顾,竟然还动起了手。” “呜呜呜,我家小姐太可怜了。” 丫鬟声音凄厉,面容也十分可怜,看起来还真像是真的。 其实丫鬟这番可怜模样也不是装的,她是真的怕死了,本来以为萧知掉进河里,然后让那个名声恶劣的柳从元下水救她,两人再衣衫不整的上来,这幅模样被人瞧见,肯定得传出不少流言蜚语。 他们那位姑太太本来就重脸面和名声,知道自己的儿媳妇被外男抱在怀里,怎么可能受得了这口气? 回头不是把萧知关禁闭就是休了她。 不管是哪个结果,左右都会让她不好受就是了。 没想到。 萧知没掉进河里,反而是她家小姐掉进了河里,想到刚才柳从元抱着小姐上来的样子,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颤,完了,完了,小姐完了,她也完了,夫人和老爷一定会打死她了! 她只能拉下萧知,拉下主子的心头大患,把所有的错都怪在萧知头上。 这样保不准还能活下来。 她倒是不担心柳从元说什么,这个男人向来只看钱,现在知道弄错了对象,闭嘴都来不及,只要拉下萧知,只要拉下她……秉着要活下去的念头,丫鬟哭得更加凄厉了,“崔小姐,您可一定要为我家小姐做主啊!” “你……” 如意看着那个丫鬟胡言乱语,气得脸都白了,厉声骂道:“明明是你家小姐先推我家主子,然后才掉进了河里,关我家主子什么事?!” 两个丫鬟各自说着话。 不管是崔妤还是其余人,都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了。 崔妤看着两个还在争论不休的丫鬟,又看了眼昏迷不醒的白盈盈和神情冷淡的萧知,有些无奈的开口,“如今白小姐昏迷不醒,你们又各自有话,我……” 不等她说完。 原先一直都没有说话的陆宝棠却在此时开了口,“我,我看见了。” “是她……”陆宝棠指着萧知,笃定道:“是她推了白小姐!” 而此时的外院。 陆重渊仍旧坐在榕树底下,他的手里握着一盏酒,也没喝,就这么神情冷淡的握着,周遭环境依旧热闹,而他独坐此处,倒有些闹市之中开了一块僻静地的样子。 等看到朝这处走来,神情略有些凝重的庆俞。 他才皱了眉。 刚才他让庆俞去外头打探消息,看看萧知在内院如何,如今…… 陆重渊握着酒盏,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庆俞知他心中担忧,自然不敢耽搁,上前几步,弯下腰低声回道:“夫人出事了。” 第56章 第56章 外院。 庆俞把事情简略的同陆重渊说了一遭,“属下过来的时候,崔小姐已经去请崔夫人等人了,怕耽搁久了,夫人出事,属下只好先同您来禀报,倒是不知晓夫人现在如何了。” 话说完。 眼见身侧的男人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变得越来越阴沉,就连握着酒樽的手也收得越来越紧。 这样的神情和戾气。 他并非第一次见到。 但凡事关夫人,五爷都没法沉心定气,唯恐他的戾气会让血脉里的毒素加速运转,庆俞虽然心有余悸却还是低声劝道:“您先别担心,崔夫人不是那种没眼见的,定会查个是非对错,再说夫人,她也不是好欺负的。” 这段日子的相处。 让庆俞察觉到他们那位五夫人颇有手段。 无论是五房还是陆家,都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甚至私下还建立了一批属于自己的人脉,这个速度和手段可不简单。 所以。 他虽然担心夫人,但也不至于太过担心。 可五爷…… 他明显不是这么想的。 庆俞又看了一眼身侧的陆重渊,见他神色阴沉,半点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变得松懈,甚至手上那盏被他紧握着的酒盏已经龟裂起来。 金樽做得酒盏就这样被他捏成了个四分五裂,散落在地上。 原本陆重渊离得远,主仆两人这番话也没有多少人听到,可如今金樽碎裂落在地上,砸出清脆的声响,却足以让一部分离得还算近的人听到了。 刚才还言笑晏晏的一群人都有些吃惊的转过头朝陆重渊看过来,在看到他这番神情的时候,都有些惊的说不出话。 他们谁也不清楚,这好端端的,这位煞神怎么又黑脸了? 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也不敢发问,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选择退后,什么都不说。 省得这位煞神无端发起脾气来,遭罪的可是他们。 可他们能退,有人却不能。 崔省和陆承策原本是坐在一旁喝酒,听到声响倒是立刻就转过脸来,在看到陆重渊这幅模样的时候,两人也都有些吃惊,倒没有旁人的害怕,只是有些惊讶。 他们算是在场跟陆重渊比较熟悉的了。 知道这位陆大都督虽然不好相处,但也从来没有出现过无故黑脸的事。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 “我去看看。”崔省放下手中的酒盏,同陆承策说道。 他是崔家的主子,现下崔相同一群重臣都去里间休息,谈论政事了,这外头能做主的也就只有他一个,不管陆重渊是因为什么黑脸,他作为主人家都有义务过去一趟,问上一番。 陆承策见他起身,也放下手中的酒盏,道:“我也去。” 崔省点头,两人一同过去。 正逢庆俞推着陆重渊往外走。 见此。 崔省忙快走几步,至人身旁,拱手问道:“陆都督,可是出了什么事?” 陆重渊沉着脸,未答。 他双手握拳,置于膝盖上,薄唇紧抿,端得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他知道庆俞说得没错。 崔家这位夫人是出了名的“活菩萨”、“慈悲心”,后宅之事,她绝对会调查得干干净净、清清楚楚。 他也知道萧知并不是那种只会攀附其他人的菟丝花,或许根本用不上他,她一个人就能解决这件事。 可他就是担心,就是放心不下。 怕她受伤。 怕她吃亏。 怕她一个人孤立无援,手足无措。 只要想到她一个人孤零零的,面对一群人的诘问和逼责,他就担心的一刻也待不了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被他捏得死紧,他没有理会崔省和陆承策两人,头也不回地朝庆俞发话,“走!” 庆俞向来只听命陆重渊,知他心里担心,也不敢耽搁,忙应了一声“是”,也未曾理会陆承策两人便推着陆重渊往外走了。 主仆两人这番行为举止实在有点跌崔省的脸面。 可崔省倒是不觉得生气,反而见陆重渊这番模样,更是露出几分担忧模样,“看样子是出事了,估计是陆都督那位夫人。” 他皱着眉,同陆承策轻声说道。 原本是想招个人过来问上一遭。 但此处离内院尚且有些距离,恐怕在场的那些丫鬟、小厮也不知晓。 “陆都督是客,无咎,我跟上去看看。”崔省说完便也未再多言,跟上陆重渊主仆的脚步。 陆承策看着几人离开的身影,轻轻皱了皱眉。 原本这些事同他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他向来不是那种爱多管闲事的人,何况如今五叔和永瑞都去了,有他们两人在,纵然他那位五婶真的有事,只怕也不必再有所但哟了。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竟然有些不安。 手不自觉得扣在腰间的一只绣着青竹的荷包上,这是他向来的习惯,心有不安的时候,他便会把手放在这只荷包上,仿佛握着它,它的那些不安和心悸都会逐渐消散。 可今日这法子,却有些不大好用。 抿了抿唇,眼见几人越行越远的身影,陆承策垂下眼眸朝腰间的荷包又看了一眼,良久,还是迈出了步子。 “这……” 立在原地的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这是出了什么事啊?” “不知道啊,看起来倒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似的,要不……”有人提议道:“要不我们也跟过去看看?”左右现在能管束他们的那些长辈都不在,他们在这边吃酒聊天也是无聊。 倒不如去看看有什么热闹可以看。 “走走走。”这一群年纪相仿的世家子弟忙放下手中的酒盏,哄哄闹闹的跟上前去。 而此时的内院。 原先还议论纷纷的一处地方,此时却因为陆宝棠的这一番话变得沉寂下来。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陆宝棠的身上。 大家看起来神情都有些怔忡。 倒也有人没有的。 萧知就没有什么过多的反应,对于陆宝棠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已经见怪不怪了,有些人天生心就恶,比如无故伤人的白盈盈,比如那个满口胡言的丫鬟,又比如这个颠倒是非黑白的陆宝棠。 “你!” 如意也已经回过神来了。 她原本是面向那个满口胡言的丫鬟,此时却转过脸,咬牙切齿地盯着陆宝棠,伸出去的手都打起了颤,胸腔也起伏不定,好一会,她才咬着牙,睚眦欲裂的盯着陆宝棠,厉声道:“三小姐,你怎么能够满口胡言?!” “刚才白姑娘落水的时候,你还不在,你是怎么看到,又是从何看到的?!” “我……” 陆宝棠看了眼四周十余人,此时都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到底年幼,又是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扯这样的谎,她心里还是有些担忧的,但是……说出去的话不可能收回。 尤其。 她也不想收回。 刚才看到那副画面的时候,她就明白过来这是一桩什么事了。 她知道白盈盈心里恨透了萧知,刚才她就听到人压低嗓音诅咒着萧知,还说“绝对不会放过她”的话。 就跟白盈盈对萧知有恨。 她也一样。 所以在听到那个丫鬟指责萧知那番话的时候,她心下一动,就说了那一句“我看到了”。 现在这样的情况。 无论是萧知主仆,还是白盈盈主仆,都是各自有各自的道理,谁也不能随便听信,那么她的话自然就成了最重的一个砝码,本来她走得就要比其他人快很多。 她说她看到了,他们能说什么? 像是有了无限的底气一样,陆宝棠挺直着脊背,看着如意,脆生生地说道:“我就是看到了。” “刚才我就站在灌木丛,亲眼看到五婶把白姑娘推进了河里,至于五婶的脚……”陆宝棠看了一眼萧知的脚,轻哼一声,继续说道,“就是推白姑娘的时候被人抓了一把,这才崴到的!” “你……” 如意还想再说,可萧知却已经抬手落在她的胳膊上,止了她继续往下说。 “主子……”她心有不甘地看向萧知,见她摇了摇头,只好憋闷的闭了嘴。 陆宝棠见萧知未语,更像是一只得了胜的公鸡似的,她本来还想着等崔妤进府后惩治这个不知尊卑的贱人,没想到白盈盈开了这么一个好头,既然好戏都搭台了,那么她自然也不在意出一把力。 毕竟能让萧知丢脸,她可是很高兴的。 “五婶,我知道您心里恨白小姐,当初白小姐差点伤了你是她的错,但祖母已经惩戒她了,如今她既然有心想求好,您又何必如此?”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副为萧知着想的模样。 却偏偏透露出了几个点。 白盈盈以前差点伤了萧知。 两人往日有旧怨,这样一来,今日伤人的说法就说得过去了。 原先指责萧知的那个丫鬟也没想到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好,原本她是打算死咬着攀扯萧知,哪里想到竟然突然出现一个人帮她,这可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一时间,她化悲愤为委屈,从善如流的接过陆宝棠的话。 “陆夫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以为你真能瞒得过所有人吗?” 丫鬟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继续哭诉道,“还好今日有人瞧见了,要不然,要不然……”她像是哭到极致说不下去一样,扑到仍旧昏迷不醒的白盈盈身上,继续哭道:“呜呜呜,我可怜的小姐,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不知道是因为丫鬟的哭声太过凄厉,还是因为先前陆宝棠的那番话。 现在在场的一众人,内心其实已经不自觉地偏向白盈盈主仆了,原本消下去的议论声又起来了。 只是刚才那些说“是不是弄错了”的那些人,此时却说着: “这也太过分了!” “这陆夫人看起来温温柔柔的,没想到手段这么毒辣,竟然还敢把人推水里,她,她这是想要人死啊!” “什么温温柔柔?我看不过是她的伪装罢了,你们听说没,她可是孤女出身,自幼养在庵里,是因为救了陆老夫人这才被带进了府,我之前还听人说,她跟府里那位二少爷还有些不干不净的。” 有人质疑:“这,不会吧。” 便有人坚定道:“什么不会?!我看她就是个心机深沉的,要不然能哄得那位陆都督带她出门,还能以这样的身份掌管整个陆家?” 这话有理有据,其他人一时都反驳不出。 且不说陆家内部是怎么样,可陆重渊的性子,她们可都是知道的。 能让陆重渊对她青眼有加,这可不简单。 一时间。 那些贵女立刻露出一副嫌恶的模样,有些离萧知近的,更是往后倒退几步,一副不想离人太近的样子。 身世差也就算了。 心机还这么深沉,竟然还出手伤人,实在过分! “可怜了那白小姐,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如今掉进水里,被那柳从元这么一抱,恐怕也只能嫁给那个柳从元了。”有人叹息道。 这柳从元可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明明是个破落侯府,偏偏还爱打肿脸充胖子,整日标榜自己是个世家子弟,心气高,眼光高,风流又没本事,家里但凡是伺候过他的丫鬟几乎都跟他有过一腿。 至于外头那些勾栏小院,更是有数不尽的相好。 这样的人。 嫁给他,一辈子就毁了! 她们这些女孩子差不多都是要出嫁的年纪,虽然不喜欢白盈盈以前那副模样,但也不至于看人落到这种地步还能笑得出声,甚至有些人还有些可怜起白盈盈了。 越可怜白盈盈,也就越恨透了萧知。 几个贵女盯着萧知,要不是忌惮她的身份,只怕这会就要啐过去了。 可纵然不能这般,可私下的议论谩骂却是少不了的,一个个死死盯着萧知,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甚至还有人悄声说道:“会不会这位柳公子就是陆夫人安排的?要不然怎么就这么巧,白姑娘一落水,他就出现了。” 这话一出,刚才的声音都静了下去。 这话说得,还真有可能。 弄死白盈盈不现实,可要是能趁机损害白盈盈的名声…… 不过…… 这事无需萧知开口,柳从元就已经出声了,“哎,我这好心好意救了人,你们可别胡乱攀扯啊!”他虽然是个混吝的,但小心思也多着,刚才那个丫鬟出声攀扯萧知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搞错人了。 本来该落水的陆夫人好端端在岸上。 反倒是那个授命的白家小姐成了落水的,被他抱也抱了,摸也摸了。 现在闹出这样大的事,他可不想牵扯其中。 生怕那几个女人还要张口说话,他露出一副自以为很潇洒的模样,偏偏说出来的话却极为混账,“我说这位小娘子,你要是喜欢我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的。” “你!” 那贵女被他这番话说得,脸都青了,颤着手指着他,却是半句话都说不下去。 身边的好姐妹忙去哄她,别同这个混吝子搭话,没得失了身份,至于白盈盈的丫鬟也担心他们牵扯到柳从元,反而让他狗急跳墙,说出不该说的,眼珠子一转,也把话往别的地方带。 “崔小姐,您可一定要为我家小姐做主啊!” “这……” 崔妤有些犹豫的开口,她心里其实还是有些不敢确信,虽然是第一次见这位陆夫人,她内心也不是很喜欢这位陆夫人,但是今日冷眼旁观,能看出这位陆夫人不是会使这种腌脏手段的。 这样的手段,倒更像是白盈盈使出来的。 “崔小姐!” 那丫鬟见她还是一副踟躇不决的模样,咬牙道:“您就是不信奴,难不成还不信陆小姐吗?陆小姐可是陆家人,若论亲近关系,那也是陆小姐和陆夫人更亲啊,她都这样说了,难不成还会有假吗?” 原先没有说话的陆宝棠一听这话也沉下了脸,有些不高兴的看着崔妤,“崔姐姐,难不成你不信我的话?” 崔妤如今最想讨好陆家人,尤其是王氏和陆宝棠,眼见陆宝棠生气,也顾不得旁的,忙道:“我怎么会不信你?只是……” 话音未落。 身后就传来一阵声音,却是崔夫人领着其余一众贵妇人到了。 眼见这幅景象,这一众人都纷纷皱起了眉,崔夫人也难得朝崔妤沉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开了口。 崔妤还未说话,其余几个贵女便七嘴八舌的说起了这件事,她们此时心里偏向白盈盈,说出来的话自然对萧知十分不利,一个个说完之后,就露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崔夫人,您可一定要为白小姐做主!” 崔夫人皱着眉,倒是也好脾气的听完了。 只是她是后宅里的老江湖了,知道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因此等她们说完之后,还是朝崔妤问道:“阿妤,你来说。” “是。” 崔妤轻轻应了一声,然后便把这桩事朝崔夫人禀道,说完之后,想起刚才陆宝棠的那番态度,袖下的手指稍稍蜷曲了一些,又道:“陆夫人和白姑娘那边都各有各的话,只不过先前陆三小姐要快我们许多步,说是瞧见,是陆夫人推白姑娘下水的。” 这话也算是站在陆宝棠的这面,把罪推到萧知身上了。 崔妤算是名门贵女里的表率了。 她都这么说了,其余人自然都有些相信了,原先对萧知有些好感的一众人都有些忍不住皱起了眉,唯独宋诗和袁夫人面露犹疑,尤其是宋诗,她站在袁夫人身旁,更是一脸着急和担忧的模样。 她才不信那位陆夫人会推白姑娘下水。 虽然相处时间很短,但是陆夫人的脾性,做不出这样的事。 有心想说什么。 但她先前不在场,能说什么?恐怕张口就要被人嘲笑了。 轻轻咬着贝齿,有些担忧的看着萧知。 除了宋诗和袁夫人之外,还有一个人心中也有所疑虑,不过倒不是疑虑这件事是不是萧知做得,而是自己的女儿说得那番话。 这人便是崔夫人。 她轻轻拧着一双眉看着崔妤,心中暗想:阿妤先前那番话,虽然隐晦,但摘指意味很浓,算是直接盖棺定论了。 这不像是阿妤能做出来的。 轻轻皱了皱柳叶眉,但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说道什么,反而落了阿妤的脸面,看了眼混乱的景象,她也只能开口说道:“这大太阳的,我们都围在这也不像样子,要不然先回花厅。” “我已经请好大夫了,先给白家姑娘诊治一番。” 崔夫人这话说完,目光转向萧知。 萧知此时也已经站起来了,由如意扶着,她的腰还有些疼,脚也疼得厉害,本来蹲着的时候还好些,这样站起来,受得力多了,那股子疼劲也就跟压不住似得。 可她向来是个要强的。 宁可自己疼得要死,也不肯低下头,弯下一寸腰身。 细白又修长的手死死扣着如意的手臂,咬着牙挺直着,任凭那些带着嫌恶、厌弃、不善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也没有避开,就这么任由她们看着,打量着。 “至于陆夫人……” 崔夫人迎着萧知这样的目光,后头的话竟然有些难言,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眼前这个妇人十分年轻,可她的身上的气势却让人觉得十分恐怖。 不是陆重渊那种带着戾气和血腥气的气势。 而是那种天生就高人一等的贵人,令人不敢直视。 刚想再开口。 可话还没出口,不远处就传来一道暴戾又阴沉的男声,“她什么?!” 在场之人对这道声音都十分熟悉。 可以说,这句话余音还未消,在场的一众人就已经白了一张脸,不管是贵女还是那群养尊处优的贵妇人纷纷退后几步,有些惶恐的朝声音来源处看过去。 就连向来四平八稳的崔夫人此时也轻微的变了脸。 耳听着越来越近的轮椅压过地面的声音,她稍稍缓和了下气息才转身看过去,看到出现在小道上的陆重渊主仆,目光触及轮椅上男人阴沉的面貌,她心下微惊。 勉强压住心中的惊惧,迎上前去,“陆都督,您……” 话未说完。 陆重渊就已经掀了眼帘看过来,那双平日里就十分幽深的凤目此时更像是涌着两团雾似的,看着人的时候,不带丝毫情绪,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一样。 纵然崔夫人再沉稳,迎着这样的目光也不免有些害怕。 好在。 陆重渊也只是这么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他的目光循过众人,最后落在湖泊旁边的萧知身上,刚想张口让她过来,可目光触及她惨白的脸以及紧绷的身形,脸色一变。 他没让庆俞推他,自己推着轮椅朝萧知的方向过去。 “怎么回事?”他握着萧知的手,颤着声音沉声问道。 没想到陆重渊会出现。 萧知在惊讶之余,倒是又笑开了,听出他打颤的声音,也察觉出他握着她的手正在发抖,明明自己也疼得要死,但还是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安抚起陆重渊,“我没事。” 恐人不信,又轻轻捏了下他的手,补了一句,“真的,我没事的。” 她越是一副坚强模样,陆重渊就越是心疼,握着她的手都收紧了一些,薄唇也抿得死紧,好一会,他才沉思朝如意问道:“你说。” 如意早就受不了了,一听这话,刚想开口就看到不远处走过来的陆承策,话一顿,可想到刚才和主子听到的那番话,她咬着唇未再理会陆承策,只是朝陆重渊恭声说了这桩事。 说完,又补道:“白姑娘的下人胡乱攀扯主子也就算了,三小姐明明什么都没看见还要攀扯主子。” “还有……”如意把目光转向崔妤,见她眼皮子猛地一跳,攥着拳头咬牙道:“崔小姐身为崔家的主人,不辨是非,竟是问也不问就信了三小姐的话。” 统统说完之后,她才看向陆重渊,继续道:“五爷,您可一定要为主子做主。” 她说话的时候。 陆重渊没有开口,也不准萧知开口。 等她说完。 他才看向萧知,冷着一张脸,沉声问道:“这就是你说的没事?!”要不是现在大庭广众,他都想好好教训这个不听话的丫头了,来前怎么同他保证的,遇到困难就让如意来找他。 她倒好! 把自己搞成这幅鬼样子,现在还不肯跟他说实话。 好,真是好极了! 看着一脸“凶相”的陆重渊,萧知心里也很无奈,她跟陆重渊说没事,是因为她自己就可以解决这件事,没必要这样的小事都要劳烦到他,他本来身子就不好,还要替她操劳这个,操劳那个。 也太辛苦了一些。 “五爷……” 张口还想再说什么。 可不等她说完,陆重渊就瞪着她,沉声斥道:“闭嘴,回头再收拾你。” 萧知看着他这幅样子,倒是也没害怕,见他凶巴巴的吼她,也只是轻轻“哦”了一声,然后就乖乖巧巧、从善如流的闭起了嘴巴。 一副十分听话的模样。 见她果真不再开口。 陆重渊心里那口气总算是好了很多,怕她摔倒,指使庆俞过来吩咐一声,没一会功夫,庆俞就搬着一把椅子放到了萧知的身后,同她恭声说道:“夫人,您先坐。” “嗯。” 萧知点了点头,倒也没客气。 她的脚本来就已经疼得厉害了,强撑着反而容易丢脸,由如意扶着坐下,和陆重渊也算是并肩同坐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确定自己可以解决这件事。 但在这样一个被众人指责、非议的时候,有个人能站在自己的身边。 这种感觉无疑是让人高兴的。 她转过头看着身边的陆重渊,看他沉着脸,看他皱着眉,看他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心下竟然有些无端的欢喜,就像那一次在陆家,也是这样,她被众人非议、被众人辱骂。 陆重渊跟个天神一样出现了。 能察觉到身边人看过来的目光,陆重渊皱了皱眉,没有说话,他只是坐在轮椅上,双手不似先前那样紧握,而是摊放在两侧,身形也没有刚才那样紧绷,是慵懒和闲适的。 可他这幅闲适模样,不会让人有一丝松懈。 反而落在旁人的眼中,给他们一种更为可怕的感觉。 陆重渊察觉到他们的害怕也没说话,就这么一寸寸的看过,目光在落到那个伏跪的丫鬟、站着的陆宝棠和崔妤时多加停留一瞬,最后他看着崔夫人,沉声问道:“崔夫人,你还没有同我说,她什么?” 指腹落在白玉扳指上。 目不斜视,看着她,继续道:“我若不来,崔夫人打算如何?” 崔夫人平日里在后宅也是常胜将军,可碰到陆重渊这样的人,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支吾半天,还是崔省上前,拱手道:“陆都督,家母绝对没有对陆夫人不敬的意思。” “今日这事,实在是各有各的道理,加之陆三小姐……” 崔省语气微顿,未再往下,可意思却十分明确,“家母也只是想请陆夫人去花厅坐坐,问清事情的状况罢了。” “问清?” 陆重渊嗤笑一声,“崔夫人心里不是早就有章程了吗?事发至今,你任听她们花言巧语,却不曾问过我夫人一句,这就是你的问清?!好一个门风清白的崔家,好一个断案公正的崔夫人!” “本都督今日还真是开了眼见了。” 这是他受伤以后,第一次在外自称“都督”二字,也是第一次这样不给别人脸面。 不管是其余围观的人,还是崔家这母子三人,刹那间都白了脸,纵使心性沉稳如崔省,此时也不由得惨白了一张脸,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可有些话,由他往下说,反而对崔家不利。 可若是不说…… 好在,他不说,有人倒是替他说了。 “陆都督,您这话就未免有失偏颇了!”一个身穿月白色锦衣的年轻男子从人堆里走了出来,他长相十分清秀,单能看到他穿着的这一身衣裳其实已经有些泛白了。 今日来赴宴的除了世家名门,还有一些清流。 这男子姓苏,单名一个信字,算是崔相的学生,所以即便出身不好,但还是能跟这一群人玩得十分好。这人便是刚才陆重渊进门的时候,暗中指责陆重渊的人,他向来不喜欢陆重渊行为做事,太过嚣张放肆。 尤其当年他的好友只是顶撞了陆重渊一番就被他扔出门去,丢了脸面,也彻底断了前程。 想到这。 他心里的怒火更是烧不断。 咬着牙。 面上倒还是一副温和模样,“陆夫人和白小姐各有各的道理,无论谁说,我们都不好偏听偏信,好在有陆三小姐,她虽然身为陆家人,但能不顾亲疏远近,毅然站出来摘指陆夫人的过错。” “眼见为实,事情发展成这样,大家都不想看到。” 似是叹了口气,他又道:“我们知道您疼爱您的夫人,但不能因为陆夫人是您的妻子,您便想不顾事情真相,颠倒是非黑白,庇护她,而摘指崔家的过错吧?” 他一字一句仿佛有理有据,加之他声音温和,十分令人信服。 原先畏惧,但其实心里对陆重渊也有诸多抱怨的一众人一听这话也纷纷说道:“陆都督这样才是有失公允吧。” “陆三小姐作为陆家人都出来说明真相了,陆都督竟然还装作听不见似的,堂堂一品大官,竟是一点都不公正!” “白小姐落成这种地步,陆夫人有大错,一定不能就这么放过她!” “送她去见官!” …… 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的,仿佛出事的是他们一样,其实他们哪有这么好的闲情雅致去管其他人的事,实在是看陆重渊不顺眼很久了,如今有人开了头,自然也就不管不顾的想把这股子怨气发泄出来。 声音越来越响,崔省说了几声,也没能让他们停下。 转头朝陆重渊看去,果然见他已经阴沉了一张脸,他心中惊惧,可迎着这样的陆重渊也不知该说什么。 陆重渊冷眼旁观看着这一群义愤填膺的年轻男子,扣在扶手上的手握得越来越用力,他从来不在乎其他人是怎么说他的,冷嘲热讽,讥言笑语,他听得多了。 可说她,不行。 他整个人沉着一张脸,阴森森地盯着他们,张口想说一句“我陆重渊想保一个人,谁敢阻拦?” 只是话未出口。 他因为暴怒而青筋暴跳的一只手就被人按住了。 紧绷的身形一顿,他诧异的看过去,便见萧知正挂着一个温和的笑,望着他,似是在抚平他的暴戾似的,在他看过去的时候,还朝他露出了一个灿烂又明媚的笑。 “五爷,我来吧。” 萧知握着他的手,低声说道。 陆重渊眼眸微闪,张口想说什么,但嘴唇蠕动一番,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良久。 他才轻轻嗯了一声。 萧知见他应允又露了个笑,松开手,端坐在椅子上,然后看着崔夫人,道:“崔夫人,我脚伤未愈,不好起身,便托大坐在这儿同您说话了。”说完,她便朝人点了点头。 一副先礼后兵的样子。 “陆夫人受伤了?” 崔夫人惊讶道,神情倒并未作伪,刚才阿妤说的时候可没提起这一茬。她转头看了崔妤一眼,眼中隐含责怪,只是这会人多眼杂,她也不好开口,只能转头同萧知道:“陆夫人既然受伤了,且好生坐着,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萧知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就真的“但说无妨”了。 “我家五爷虽然言辞有所不妥,但有几点却未曾说错,事发至今,在场这么多人任凭那个丫鬟和我家三小姐说道,却没有一个人问过我,自然,我的丫鬟是有帮我说话的。” “可显然,你们并不相信。” 她像是叹了口气,一副受伤的模样。 那苏信见此,便道:“陆夫人,并非我们不相信,实在是您这边除了您的贴身丫鬟便无人可证了,您……” “这位公子可是又想说什么眼见为实的话了?” 早在刚才,萧知就察觉出这个男人对陆重渊的敌意了,甚至刚才那些人如此义愤填膺也都是被他引起来的,想来这个人是想让陆重渊生气、暴怒,最后引起公愤才好。 心下有些厌恶这人的行径。 面上倒是没什么显露,“可公子读圣贤书,理应知道有时候,眼见并不能为实,更何况……”她说到这,一顿,转头朝站在一旁的陆宝棠看了一眼,声音也冷了三分,“有些人还没眼见为实呢。” “你……” 陆宝棠见她看过来还想再说,可萧知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闲闲地收回视线,继续看着崔夫人说道:“我知道萧知的情况对我很不利,大家有疑虑,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不过刚才事发的时候,若说旁观者,倒也不止我家三小姐一人。” 崔夫人一怔:“陆夫人的意思是……” “喏。” 萧知指着站在原地,自从崔夫人等人出现后就没再说过的柳从元看去,笑道:“这个不是还有个人吗?咱们这位柳公子可比三小姐知道的多了。” 冷不丁又被点到名,还收到所有注目礼的柳从元心下一惊,脸色一白,步子也忍不住往后退去,可身后就是湖泊,再倒退可就要掉进湖里了,他只能勉强稳住身形。 “陆夫人这是什么意思?我刚才只顾着救人了,可什么都不知道。” 他说完一副烦躁模样,“真是好人没好命,今天小爷好不容易心情好,救个人,就……”话还没说完,柳从元就察觉到有一道阴沉沉、冷冰冰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不用去看也知道是谁。 柳从元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话却说不下去了,好一会也只能嘀咕一声,“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萧知就坐在椅子上,满面温和笑容的看着他,“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她的声音带着吴侬软语的味道,脸上的笑也是很温柔的样子,“你若不知道,那你怀里那块玉佩又是谁的呢?” 玉佩? 众人一怔,纷纷注视过去。 柳从元因为落水的缘故,衣服还贴在身上,众人可以看到他胸口有微微凸起的形状,而衣襟那处还有一条红色的穗子,底下坠着一个小铃铛,此时随风一吹,这个铃铛就发出清脆的声响。 旁人听到了。 柳从元也听到了。 他脸色一白,刚想收好,可不等他动手,萧知就沉声发了话,“庆俞,拿过来。” “是!” 庆俞应声。 跟一阵风似的,庆俞从柳从元的怀里夺过玉佩,来到萧知的面前,他双手摊放,手心里赫然是一块白玉做得玉佩,这块玉佩无论是雕工还是样式都价值千金。 有认识这块玉佩的,忍不住说道:“哎?这不是白姑娘平日最喜欢的玉佩吗?” 萧知没有理会那些人的声音,只是握着手中这块玉佩,看着柳从元笑道:“这是白小姐的玉佩,为何会在柳公子的怀里?”眼见柳从元张口欲言,又笑道:“柳公子可要想清楚在说话,这块玉佩的来历,可不简单呢。” 不简单? 怎么不简单了? 柳从元本来想开口,此时却停了下来,愣愣看着萧知。 “这块玉佩啊是当年皇后娘娘亲赐给宝安郡主的,算是御赐之物……”萧知握着这块玉佩,仍是笑眯眯地看着柳从元,“柳公子可别拿什么不小心拿错了来说话,你该知道,这御赐之物啊,可不是能随便拿错的。” “什么?!” 柳从元这下子是真得呆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丫鬟给他的玉佩还有这样的来历。 要么承认,肯定逃不了一顿责罚。 要么否认,可这胡乱拿御赐之物的事传出去,天家怎么可能给他好果子吃?! 有小聪明却没什么大智慧的柳从元火急火燎想了好一会,还是忍不住心底那口气,狠狠踹了伏在白盈盈身边的那个丫鬟一脚,嘴里更是骂道:“你个贱人,害苦我了!” 本来只是想赚点小钱,占点小便宜,没想到竟然遭了这样的大罪。 真是气死他了! 一脚不够,又连着踢了好几脚,直把那个丫鬟踢得吐血才转头跪在陆重渊的面前,求饶道:“陆都督,是这个丫鬟,这个丫鬟给了我玉佩,让我在陆夫人掉进河里的时候出现英雄救美。” 有些话,他不敢说,只能在这个男人阴鸷目光的注视下,拼命求饶。 可纵然他不说,在场人也都听明白了。 今日这事竟是白盈盈指使的,她原本是打算推萧知入河的时候,让柳从元出现英雄救美,可柳从元是个什么人?名声这么难听,被他救了,回头还指不定要传出什么话呢?! 只是阴差阳错,萧知没掉进河里,反而是白盈盈掉了河,自己尝了苦果。 可是…… 刚才那位陆三小姐不是说看到了吗? 众人目光狐疑地朝陆宝棠看过去,却见刚才还一脸正气的陆宝棠此时已满脸青白,站都站不稳了。 第57章 第57章 “怎么回事呀?” “她不是说她看到了吗?难不成她在撒谎不成?”有人看着陆宝棠这幅仓惶到不知所措的模样,拧着眉低声议论道,“可是为什么呀,她不是陆家人吗?为何要扯起这样的慌?” “恐怕是因为她的母亲了。”有人低声说道。 这话一出,众人倒是都有些反应过来了,他们这些世家名门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秘密,何况王氏被收了管家大权,这也算不得秘密,想来这位陆三小姐是嫉恨这位陆五夫人拿了侯夫人的管家大权。 心怀怨愤。 才会想出这样一个阴损的计策。 “这也太过分了!” “她怎么能这样?!我们是相信她才会以为这事是陆五夫人的错,要不是陆五夫人聪明,恐怕今日就要遭了大罪了,那我们岂不是都成了帮凶?!” 刚才那些说萧知狠毒,说她心机深沉的一众人此时纷纷站在她这边,开始指责起陆宝棠的过错了,她们如此义愤填膺倒也不是因为萧知,恐怕更多的是觉得自己被陆宝棠当枪使,丢了脸面。 这才一个个,赤红着脸,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陆宝棠。 陆宝棠本来就因为柳从元承认了那番话而变得手足无措,此时被这么多人看着,更是怕得脸都白了,脚步不住往后退,可她身后就是树木,脊背贴着树干,竟是一步也退不了了。 原本以为有她和那个丫鬟唱双簧,这事一定十拿九稳。 谁能萧知那个死女人还能找出这样的破绽,逼得那个柳从元不得不承认。 完了。 死定了。 陆宝棠能够察觉到众人落在身上的视线,带着厌恶、嫌弃、愤恨,方才落在萧知身上的那些目光,此时尽数落在了她的身上,比刚才尤甚,她毕竟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哪里瞧见过这样的阵仗? 眼见方才玩得要好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拿厌弃的目光盯着她。 至于那些长辈。 她们脸上的表情虽然没有那么明显的厌恶,但也是各个双眉紧皱,一副不赞同的样子,想到今日来时母亲同她说得那些话……母亲说,要她好好表现,一定要注意仪态,注意言行,时刻都要表现出名门闺秀的样子。 今日来参加崔相寿辰的大多都是京中最有名望的世家。 如果能得到这些贵妇人的青眼,日后她择选起夫婿,自然会方便许多。 可现在…… 她完了,彻底完了。 如今人证物证确凿,她那个谎言不攻而破。 “我……” “不是……” “我不是……” 百口莫辩。 何况她本来就不占理,又怎么可能把一通歪理说清楚?张口说了好一会,却连一句话都扯不清楚,眼见不远处望着她直皱眉的陆承策,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似的,忙抹干净脸上的眼泪。 走上前,拉住陆承策的衣袖,小声哭道:“哥哥,你帮帮我。” 陆承策抿着唇,没有说话。 他本来只是跟过来看看,却没想到此事竟然会牵扯到自己的胞妹,想到刚才那些人的话,想到阿棠的表情,陆承策那双剑眉拢得越来越深。他低头看着陆宝棠,良久才沉声问道:“阿棠,先前你可是说谎了?” “我……” 陆宝棠张口想说,可想到自家哥哥的性子,又有些不敢。 倘若哥哥知道她是故意扯谎的,一定会不管她的,到那时,她就真的完了,心里怕得要死,手抓着陆承策的袖子怎么也不肯放松,可嘴巴里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声,“我想,阿棠并不是故意的。” 陆宝棠立刻回身,便见崔妤正朝她走来。 崔妤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见她看过来便安抚似的露了个笑,然后握住她的手,同陆承策对站着,看到眼前这个丰神俊秀般的男人,她心里就跟小鹿乱撞似的。 不过她向来伪装惯了。 此时纵然心下情绪再高涨,脸上也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清和样子,就跟个知心大姐姐一样,握着陆宝棠的手,同陆承策说道:“刚才阿棠快我们几步过来,可到底离得远,陆夫人和白姑娘争执的时候,恐怕她眼花瞧错了也不一定。” 说完。 她又看向陆宝棠,语气温和的说道:“阿棠,你说是不是?” “啊?” 陆宝棠呆呆地看着崔妤,看到她那双温柔又清亮的杏眼,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似的,忙点头道:“是,是我看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呜呜呜,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 “你呀,日后可不能再这样糊涂了。” 崔妤似是无奈的拍了拍她的手,然后又同她说道:“你还不快去同你家五婶婶道个歉?你今日可差点就害惨她了,好在你五婶婶深明大义,一定不会同你这个小辈计较的。” 两人这一番话,让原先非议不断的一群人也都停下了声音。 其实她们心里也都明白,这件事绝对不会这么简单,可人家都这么起头了,又是现在正当红的长兴侯府,又是在崔家的地界,她们又哪里好在说什么?不过心里的不满肯定是在的。 日后回去也肯定要叮嘱几声,莫再同陆三小姐,哦,还有那位白姑娘来往。 这两人年纪都不大,可心思却一个比一个还要坏。 不可过于交涉,更不堪为世家妇。 崔夫人不满自家女儿今日如此殷切,可她心里知晓个中缘由,不想丢了阿妤的脸面,也不想这件事再这么纠结不清下去,虽然还是忌惮陆重渊的脾性,但想着那位陆五夫人是个温柔好说话的。 便也上前,打起圆场:“既然是这样的话,小棠,你快过来同你家五婶认个错。” 说完。 她又带了些长辈的严厉语气,“日后你可不能再这样了,若是心中不察不明的事,切莫说得如此果断,可明白了?” 仿佛生死关头走了一遭。 陆宝棠现在乖巧的很,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应和了崔夫人一声,她就把脸转向萧知,看到这个她讨厌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有些不甘。 但想到自己的处境。 她还是咬牙,低头,乖巧的道起歉,“五婶,是我错了,是我看花眼。” “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言辞恳切。 真是生平头一次面对萧知这么乖巧。 崔妤见陆宝棠说完,也帮着说了一句,“陆夫人,阿棠都认错了,您就原谅她吧。” 她们说话的时候。 萧知不曾讲过一句话。 她就坐在椅子上,纵使身上有伤也端直着脊背,那一身仪态是半点毛病都挑不出差错,裙角随风飘扬着,露出上头用丝线绣着的精致牡丹。 她把手压在膝盖上,一双桃花眼纵使不笑,也常添几分笑意:“为什么?” 纵使聪慧如崔妤,此时听到这一番话也有些怔忡,愣愣抬头,呐呐道:“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 “为什么我要原谅她呢?”萧知看着崔妤,笑着又重复了一遍。 她说话的时候很温柔,声音也是一派好听的南腔,就跟江南水乡里握伞出行,素手拂雾的美人一样,可偏偏说出来的话却让不少人都怔住了,他们以为事情既然都已经这样起头了,那么这位陆五夫人不管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肯定会从善如流的原谅陆宝棠。 谁让他们是一家人呢。 更何况,陆宝棠还有个做侯爷的爹,做世子的哥哥,以及王家。 却是没有想到萧知会说出这样的话。 崔妤也是愣了一番,良久才回过神,柔声答道:“崔夫人,阿棠也说了,她是看花了眼,她年幼不知事,您又何必……”似是无奈一般,看着人叹了口气,“咄咄逼人呢?” 自从答应过萧知让她处置后,陆重渊便未再说过一句话,此时听到“咄咄逼人”四个字却沉下了一张脸,他架在膝盖上的手一顿,可不等他开口,就被萧知按住了手背。 转头看过去。 萧知并没有看他,她仍是望着崔妤的方向,眼中的笑意越深,脸上的表情也越发温和,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派模样却没有让围观的人放松,反而给人一种喘不过来的感觉。 “咄咄逼人?”萧知看着崔妤,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好一个高尚的崔妤。 好一个明辨是非的崔家大小姐。 她以前怎么就瞎了眼,没有看出她这张温柔面具下藏着的假仁假义呢?她咄咄逼人?刚才她被这么多人围攻,被她们指责,被她们谩骂。 他们这位崔大小姐又做了什么? 如今竟然说她咄咄逼人。 真是好,好极了! 眼见崔妤和陆宝棠还有陆承策三个人站在一道,仿佛一家人似的,萧知心里那股子隐藏下去的暴戾陡然就升了起来,他们看起来还真是相配呢,一样的让人恶心! 不过她已经不是以前的顾珍了。 以前的顾珍若是碰到这样的事,绝对是二话不说就直接翻脸。 而今。 她纵然再厌恶也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只是说出来的话,过于薄凉了一些,“崔小姐这话,真是有意思啊。” “陆夫人……”开口的是崔夫人。 不等她说完,萧知便抬手拦了她的话,好脾气的说道:“崔夫人且听我把话说完,再想想如何拦我也不迟。” 她都这么开口了,旁人自然不好多言。 萧知便继续看着崔妤说道:“崔小姐身为主家,先是不顾是非黑白,不问缘由,只拿我家三小姐瞧见了的话便把罪名定在我的身上,如今是非黑白都已查清,却又颁扯出这样的话,要我去原谅一个无端害我的人。” 她越说。 崔妤的脸就越白。 她想辩驳,想开口,可萧知这番话说得没有一丝错处。 她的确是这么做了。 两片红唇轻微蠕动一番,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 萧知见她这般,脸上表情未改,眼中的笑意却冷了下来,衬得她眼角那粒朱砂痣也添了几分冷意,“恕我直言,崔小姐这般做法,实在是太过偏颇了一些。” “但凡今日出事的是其他人,又或者是崔小姐自己,我敢问崔小姐一句,你是否也会宽宏大量,原谅一个差点毁了你所有的人?” “我……”崔妤张口想说,她想说“她会原谅其他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在萧知这样的注视下,她竟然觉得脸皮火辣辣的,竟是半句话都没法往下说。 萧知见她这般,无声嗤笑道:“若是不知晓旧情的,恐怕以为你同我们三小姐才是一家人,而我这个五婶才是外人。” “所以崔小姐才这样偏颇呢。” 话音刚落。 崔夫人脸色一变,忙道:“陆夫人慎言!” 崔妤也变了脸色,就连先前一直不曾说话的陆承策也轻轻拧起了剑眉,他皱着眉看着萧知,似是想从她脸上打探出什么,可那张笑脸依旧,却是一丝一毫也瞧不出。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 他这个哥哥不管如何都得出面了。 往前迈出两步,朝陆重渊和萧知拱手一礼,“五叔,五婶,此事我心中已清楚,不管阿棠是有意还是无意,五婶的确是因为她的缘故才蒙受这些不白之冤。” “等回去,我自会带她向祖母请罪,该怎么罚就怎么罚,绝不姑息!” 话到这。 看了一眼身侧的崔妤,见她小脸苍白,双目含泪,略皱了皱眉,又道:“只是还请五婶不要误会崔小姐,她身为主人家,需要兼顾的事太多,难免有疏漏之处。” 误会? 好一个误会?! 倘若先前萧知只是厌恶,只是恶心,那么此时是真的被陆承策这番话,被崔妤这般作态,恶心的要吐出来了。 她整个人身形紧绷,小脸也绷得紧紧地,就连那只手也轻微地抖动起来。 这番模样,别人不察,她自己不察。 可陆重渊却看了个真真切切,他不明白萧知是怎么了,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此时却像变了个人一样,皱着眉看着她,见她神情越来越没法平稳,他抿着唇什么都没说。 可原先被她握着的手却反握住她。 仿佛在安抚她不平的情绪似的,他轻柔又包容地抚着她的手背。 手背上的热度传过来,萧知怔怔地看向身边人,眼见陆重渊的面容还是平日那副淡漠的样子,但眉宇之间那抹担忧却藏也藏不住,像是真的被他抚平了情绪。 萧知合了合眼。 等她再睁开的时候,心底那股子暴戾的情绪已经恢复如常了。 “只要崔小姐日后不再如此偏颇,有失公允,我自然不会误会她。”萧知语气平平地说完这番话,便未再开口,只是神情淡淡的望着崔妤的方向,你不是深明大义,你不是菩萨心肠,你不是清白高尚吗? 那我就要打破你所有的伪装! 她知道崔妤这么殷切是因为什么缘故,也终于明白陆宝棠和王氏这阵子的异样是因为什么了。 很好。 不着急。 有些账,她一个个算。 至于陆承策…… 萧知袖下的手一动,她转过目光,朝那个站在原地,又变得沉默寡言的男人看过去,她不知道陆承策知不知道崔妤的心思,不过她也不在乎了,这个曾经被她视若神明的男人,这个曾经她以为可以共白头的男人。 在她心中已经死了。 她和他从今以后以后,恩断义绝,再无旧情可念。 置在膝盖上蜷曲紧握的手有些发凉,可被陆重渊握着的那只手却很温暖,深深吸了一口气,萧知未再多言,也未再把目光移向陆承策一寸,转身朝陆重渊看过去。 同他说:“五爷,我们走吧。” 事已至此。 她已无需再做什么,无论是白盈盈,还是陆宝棠,她们都落不到什么好了。 大概是察觉出萧知那绵软话语中的疲惫,陆重渊以为她的伤势加重,自是未再多言,应道:“好。” 原本是想抱着人离开的,可此时此地,人数众多,他虽然无所谓,可身边这个小女人恐怕不愿,便嘱咐如意,“好生扶着。” “是!” 围观众人见他们过来,自是纷纷让开步子。 陆承策看着朝他走过来的萧知主仆,在看到萧知略有些异样的腿脚时,不知道为什么,竟是忍不住朝她伸出了手,似是想扶住她一般,可指尖只是触及一片细腻的衣角,那人便已经走远了。 “等下。” 萧知走到一处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她看着人群中的苏信,想到刚才他那副言之凿凿、义愤填膺的模样,便觉得好笑,转身面向他,笑容满面,可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冷若冰霜。 “苏公子。” 她喊他,“刚才你说眼见为实,如今你可有别的话要说?” 苏信脸色发白,张口却吐不出一句话。 萧知倒也无需他开口。 她收回视线,然后把目光转向其他人,一个个的,都看了一遭,然后脆生生地说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是古话,可这世上,还有许多事并非眼见就为实。” 如她的父母。 如陆重渊。 “烦请大家日后再碰到这些事的时候,多思多想,莫再因为旁人的一言二语,就断人罪过。”说完,萧知也未再理会这一群人,只是转身看了眼,因为她停下也跟着停下的陆重渊,走过去握住他的手,笑了下,“我们回家。” 陆重渊看着她脸上明媚的笑,想到她刚才说得那番话,心里有些少有的柔和。 他任由她握着,良久,轻轻“嗯”了一声,也露出一抹笑,很浅,转瞬即逝,“我们回家。” 他们旁若无人的离开,未再理会身后事。 其余人因为萧知的那番话,面露羞愧,各个低头不语,唯独陆承策,他不知道怎么了,眼看着两人离开的身影,心下竟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好像。 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地流失。 刚回到侯府。 陆重渊就连忙让人去把李大夫请来了。 李大夫也算是养在五房的,随叫随到,两人刚坐下,还没一盏茶的功夫就抹着额头上的汗过来了,看到坐在床上的萧知,又看了眼坐在轮椅上的陆重渊,他有些闹不明白这两位主子是谁受伤了。 陆重渊担心萧知的伤势,见他过来就冷声说道:“过来给她看看。” “是是是。” 李大夫应道,他一边把背着的医箱放在一旁,一边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看了眼身边仍旧黑着脸的陆重渊,萧知轻轻咳了一声,才低声说道:“不小心拐了一下,崴到脚了,没什么大事。” 陆重渊一听这话,就重重哼了一声。 什么不小心,什么没什么大事,刚才他在车上的时候就查看过了,不仅扭了腰,脚还肿得厉害,想到刚才如意说得话,她也真是不怕死,要不是柔韧性好,就她那般动作,恐怕几个月都下不来床。 他这么一声冷哼。 倒是把李大夫吓得魂飞魄散,连替人诊察的动作都停下来了。 “五爷……” 萧知见他又生气,忍不住伸出小手,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拉了一下。 陆重渊没有什么反应。 又拉了一下。 陆重渊阴沉的神情逐渐有些龟裂,却还是没有说话。 等到第三下的手…… 陆重渊终于忍不住,他伸手握住她拉着袖子的手,转过头看着她,嗓音沉沉地说道:“坐好。” “哦。” 萧知乖乖的坐好,倒是没再躁动了,任由李大夫替她检查,因为刚才在车上,陆重渊替她把崴了的脚弄正了,现在倒是没那么疼了,不过脚腕还是肿的厉害。 “没伤到骨头,等回头敷点药就好了,不过这半个月,夫人尽量还是少走动。” “啊?” 萧知有些犹豫,“可我每日还得去外厅听那些管事回话呢。” “让他们过来。” 陆重渊语气平平地说道。 “什么?”萧知诧异地看过去,似是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等到陆重渊又板着脸重复了一遍才愣愣道:“可是你不是最不喜欢吵闹了吗?”就是因为陆重渊不喜欢吵,她才把办公的地方放在外厅。 陆重渊没说话。 倒是李大夫看不过去,笑着说了一句,“夫人,五爷是在担心您呢。” “啊?” 萧知一愣,继而看着陆重渊有些泛红的耳尖才恍然大悟似的,笑了起来,她弯着一双月牙似的眼睛,同人说道:“五爷,谢谢你。” “多嘴。” 陆重渊红着耳朵别开视线,冲李大夫低斥一声。 李大夫这会倒也不怕他,笑着留下了药膏,就告退了。 等他走后。 萧知原本是想喊如意进来伺候,没想到陆重渊十分自然的拿过药膏,抬了她的脚搓揉起来,大概是因为马车上已经有过一遭了,此时她虽然心里有些别扭倒是也没拒绝。 任由陆重渊替她揉着药膏。 好一会,她才看着陆重渊轻声问道:“五爷,你还在生气吗?” 说完。 不等陆重渊开口,她又道:“我不是故意让自己受伤的,可那会事态紧急,我要是不这样,摔下水的就是我了,到那个时候,我可真是有理都说不清了。” 真的等到柳从元出现。 她跟他衣衫不整的抱在一起,任凭她舌灿如花也说不清楚。 “你即便不这样,也没事。”陆重渊低着头,一边小心翼翼地替她揉着红肿的脚腕,一边沉声说道。 萧知楞道:“什么?” 陆重渊抬头,看着她:“我说,你即便不这样做,即便真的掉进水里,即便你真的跟他衣衫不整,也没事。” “为什么?” 男子不是都格外注意这些吗? 虽然她和陆重渊没有夫妻之实,但说到底,她也是他的妻子,要是她被其他男人救了,传出去多难听啊? “因为……” 陆重渊握着药膏的手有些收紧,可望着她的目光,却未曾移开一寸,“我会信你。” 第58章 第58章 崔家。 出了这么大的事,宴会自然是开不下去了,不沾事的那些宾客早早就告辞离开,至于沾事的那几个…… 白盈盈今日是跟着她父亲登门的,出事之后,崔夫人就已经遣人先去同白老爷说了一声。 等他过来接人的时候。 白盈盈已经醒了,崔夫人找人替她重新换了衣裳,梳了发髻,又让人给她煮了一碗驱寒用的姜汤。 只是姜汤还放在一侧。 没了热汽,已经凉了。 起初的时候,崔夫人是劝说了几句,见她不肯用也就未再说什么了。 原本白盈盈就是在湖里多吃了几口水,呛到了才会晕过去,并无什么大碍。 可虽说如此。 她整个人看起来还是恍恍惚惚的,一副还没清醒过来的样子。 又或者。 不愿清醒过来。 崔夫人担心她出事,只好耐着性子,陪她坐在屋子里,好声好气地劝说几句,让她不要太过忧心,只是不管她说什么,白盈盈还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模样。 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知道白盈盈日后结果肯定不会太好,可崔夫人心里还是没法对这样的女孩子产生什么同情的心理,自作自受、自食其果,她既然有那坏心眼去害人,就应该做好反噬的结果。 何况因为白盈盈这番做法,不仅害得她家今日的宴会搞砸了,还连累阿妤名声受损。 想想就令人生气。 可有些气,对家人可以表露,对外人却不能显露半分。 如今。 她也只盼着那位白老爷早些过来,把人接走了事。 刚想到这。 外头就有人恭声禀道:“夫人,白老爷过来了。” 总算来了。 “快请他进来。”崔夫人松了口气,她一面说完话,一面起身迎接,等人进来后便朝人福身一礼,然后朝他喊道:“白老爷。” “崔夫人,白某家门不幸,闹出这样的混账事,实在是……”白老爷是赶着过来的,满头大汗,一身白色衣袍也有些不整洁,只是此时他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不仪态的,连声同人道歉。 说完。 他又朝床上的白盈盈看去,见她还是那副浑噩模样。 更是气上心头。 家中就这么一个女儿,他往日对她也是千般骄纵万般疼爱的,可想到她今日做出这样的混账事,丢了如此大的脸面,心里哪里还有半点疼爱和怜惜? 只恨不得没有这个女儿才好! 如今见她这般,也只是厉声骂道:“你个孽畜,还不过来给崔夫人赔礼道歉!” 白盈盈听到声音,身子猛地一颤,刚才还有些空洞的眼睛也逐渐有些光亮了,看到白老爷出现的时候,她先是害怕得又打了一个冷颤,然后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嚎啕大哭似的,仿佛要把心里那无限的委屈都哭出来一样。 “呜呜呜,爹爹。” “爹爹,我该怎么办,呜呜呜,他们都看到了,我,我该怎么办?” 她说话的时候根本没察觉到屋子里还有崔夫人,只一个劲得哭诉道,诉说着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先是落水被柳从元抱上来,衣衫不整的被其他人看到,然后又是自己的计策被萧知揭发,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自作自受了。 名声没了。 清白没了。 什么都没了。 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越想,白盈盈哭得就越发厉害,她抹着眼泪走过去,握住白老爷的袖子,哭道:“爹爹,你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 “我,我不要嫁给柳从元那个无赖!” 刚才她在湖里昏过去的时候,隐约发觉有人在她的胸口、臀部还有腰上摸了好几把,想到那股子恶心的触感,又想到柳从元平日里那副无赖模样。 她就像是被一条蛇缠在身上一样。 疯了一样的摇头,“我不要,不要嫁给那个混蛋!” 这个孽畜! 她还有脸说! 白老爷袖子被她扯得都快要断了,想到平日钟灵毓秀般的女儿此时跟个疯子一样,心底又生气又烦躁。 刚才他一路走来可没少受那些人的目光,他甚至还得担心明日会不会有御史上告天子,参他一个管教不力之罪。 越想越生气。 要不是现在崔夫人还在场,他早就发火了。 今天带她出门,原本也是想趁着这样的日子,给盈盈相看一个好亲事。 陆重渊倒了。 白家跟陆家的关系也破裂了。 他心里就想着攀上崔家这根高枝。 崔相的大儿子崔省年少有为又沉稳持重,如今在朝中也担任着一个不低的官职,几年前他没了发妻,至今未再娶,虽然委屈盈盈要做人家的继妻。 可要是真的能搭上崔家这根高枝,继妻又怎么了? 来的时候。 他还特意嘱托过盈盈要好好表现,尤其是在崔夫人面前。 可如今呢? 别说搭上崔家这根高枝了,恐怕京中有名望的世家都不会再要他这个女儿了,心里的如意算盘落空,看到自己这个女儿还是一副只知道哭得样子,心烦不已。 哭哭哭! 她还有脸哭!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没了脸面,没了名声,最主要的是,她得罪的还是陆重渊的夫人。 那个煞神的夫人。 那个煞神又暴戾又护短,还半点不顾血缘亲情,今日他们得罪了他的夫人,还不知道这个煞神会做出什么事? 本来之前因为退婚的事,他们两家就已经没什么往来了。 现在又闹腾出这样的事! 孽畜! 这个孽畜! 咬牙切齿地盯着人看。 但事到如今,骂她又有什么用?合了合眼,平复好心底的情绪,等睁开眼后,他也没有理会白盈盈的话,只是朝站在一旁红肿着一张脸的丫鬟看去,厉声道:“还不过来扶住小姐?!” “是,是。”丫鬟怯怯应道。 她脸肿得厉害,声音便有些含糊不清,小心翼翼扶着白盈盈也不敢同她说话,生怕再遭一顿打骂。 白老爷见人扶住便未再理会主仆两人,转身朝崔夫人又拱手一礼,话语之间俱是抱歉,“今日因为这个孽畜连累崔夫人,还害得崔兄的宴会……”他连连摇头,“等过些日子,我再上门来同崔兄道歉。” 说完。 他又连作了几个揖,然后便拂袖离去。 眼见他们一行人离开,崔夫人也有些心力交瘁,无奈得叹了口气,“找人过来收拾一下吧。” “是。” 有人应声去收拾。 有人便扶着她往外走,出去的时候,身边得力丫鬟低声说道:“这位白姑娘也实在是,往日听说她脾气好,性子好,可您看看,且不说她当众责打丫鬟了,便说她今日那般做法,实在是太过狠毒了一些。” 要不是那位陆五夫人聪明,恐怕今日遭罪的便是她了。 崔夫人闻言也没说话,只是问道:“那位柳公子呢?” “您说他?” 说起这个,丫鬟的话语里更是添了些嘲讽,“早在那位陆都督走后,他就偷偷溜走了,咱们家的下人拦都拦不住,这位白姑娘要是真的嫁给他,日后恐怕要受得糟心事还不少呢。” 可如今白盈盈的结局也不过就那几个。 要么嫁给柳从元,要么远走他乡找个不知事的,要么就只能待在家里做姑子了。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会是白家,或者说白盈盈想要的结局。 崔夫人不愿去理会白盈盈的事,左右如今人走了,同她家也没什么关系了,只是想到今日阿妤几番行为颇有些异常,忍不住拧眉,问道:“阿妤呢?” “小姐她……” 那丫鬟还没说完就瞧见不远处隐蔽的小道上有几个人,便又压低嗓音同人说道:“小姐在那。” 崔夫人循声望去。 果然瞧见那条小道上站着三个人,正是崔妤和陆承策兄妹,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能够瞧见她向来温柔知礼的女儿,脸上隐约带着一些羞怯的模样,尤其是那双眼睛,更是像盛了光似的。 可被她看着的陆承策却仍是素日里那副寡淡模样。 想到今日萧知那番话,还有其余夫人事后议论起阿妤的样子,崔夫人脸色微沉,她拂开丫鬟的搀扶,抿着唇走过去,恰好听到崔妤正同陆承策说道: “阿棠还年幼,今日恐怕也是好心办坏事,世子爷切莫莫责怪她。” “倒是那位五夫人。”崔妤似是叹了口气,“原本今日之事,她点个头便能摘过去的,却非得闹成这样,平白损了阿棠的名声,实在是……” 陆承策原本一直没有说话,听到这话却轻轻皱了皱眉,冷声说道:“不管如何,今日都是因为阿棠才连累了五婶,她原谅与否,旁人都不该在背后诟病。” 似是没想到陆承策会这样说,崔妤面露怔忡之色,余光看了一眼他的面容,见他还是以往那副寡淡冷漠的样子,也看不出他生气与否,便又低下头,温声说道:“是我关心急切了。” “世子爷……” 她还想再说,身后就传来了崔夫人的声音,“阿妤。” “母亲?”有些诧异她会过来,倒是也没多想,低头同人福身一礼后,问道:“白姑娘走了吗?” “嗯。” 崔夫人见她站在原地不动,眉头又拧了一些,也未再这个时候说什么,她转头朝陆承策看去,声音如常,话中却已经有赶客的意思,“天色渐晚,无咎,你且带着阿棠先回去吧。” “她今日受到的惊吓也够多了。” “是。” 陆承策原本就不想多待,刚才也是阿棠一直拉着崔妤,让她做说客,崔妤又说有话同他说,这才留了几步,如今崔夫人发话,倒是有理由离开了,未再多言,朝两人拱手一礼后就看了眼一直站在身后拖延时间不肯离开的陆宝棠。 沉声,“阿棠,回家。” 陆宝棠有些害怕的缩了缩肩膀,嗓音怯怯的说道:“哥哥……” 陆承策却未曾理会她这幅可怜模样,沉声,重复道:“回家。” 说完。 他便未再理会陆宝棠,率先转身离开。 陆宝棠天不怕地不怕,独独害怕她这个哥哥,本来是想拉崔妤做说客,想着他们马上就要结为夫妻了好说话,哪里想到崔妤的话一点都不管用,她明明记得以前顾珍在的时候…… 哥哥最听那个女人的话了。 她要是做错了什么,只要求求顾珍,哥哥就会放过她了。 不都是妻子吗? 为什么这个一点都不管用?! 脚尖抵着地面,她还是不想就这么离开,要是真的回了陆家,哥哥肯定会不管不顾让祖母和爹爹罚她一顿的! 可是…… 看着越走越远的哥哥。 陆宝棠想着他的脾性,咬了咬牙,还是提着裙角小跑了上去。 眼见陆承策兄妹离开。 崔夫人心里倒是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无咎还是知晓分寸的,刚想喊一声“阿妤”,可余光瞥见她还是目光定定地望着陆承策离开的方向,脸色便又沉了下去,“你随我进来。” 崔妤一愣,收回目光,看着已经转身离开的母亲,还是跟了进去。 屋子里的下人都被打发光了。 崔夫人坐在主位上,看着站在面前的崔妤,难得沉声同她说道:“你可知错?” 生平第一次被母亲这般对待,崔妤怔怔看着她,呐呐道:“母亲,您怎么了?” 她怎么了? 她还想问问,她是怎么了! 想到今日阿妤做得那番事,她实在是揪心不已,她是真的一点都没有发觉自己做错了吗?手架在桌子上,崔夫人冷着一张脸看着崔妤,良久,她才看着人说道: “你想想,你今日都做了什么?!” “刚才我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明明心里觉得此事不对劲也不简单,却选择了偏听偏信,致使陆五夫人落到那种局面。”她说一句,崔妤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阿妤,我和你父亲平日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这话颇有些严重了,崔妤立刻就跪了下去,承认起错误:“母亲,我那会也是乱了心,阿棠说得言辞凿凿,我……”她连着说了好几声“我”,也未能把话说全,最终也只能低头承认起错误,“母亲,我知错了。”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 崔夫人也舍不得这般待她,见她跪下认错,便弯腰扶了她一把,握着她的手说道:“我与你说这些,不是责怪你,也不是因为那位陆夫人,而是因为你。” “你可知道今日那些夫人私底下是怎么说你的?” 她的阿妤从来都是京中名门闺秀的榜样,同辈的信服她,长辈也颇对她青眼有加,可今日因为这一桩事使她名声俱损。 尤其…… 萧知那一番话更是让阿妤处于一个尴尬的处境。 若是不赐婚还好。 但凡日后陛下那个赐婚的旨意下发,那些跟人精一样的人又怎么可能猜测不出这其中的关键? 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可事已至此再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只是想到阿妤看着陆承策的那副样子,她皱了眉,又压低声音问道:“阿妤,你且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喜欢上无咎了?” 崔妤震惊抬头:“母亲,你?” “你不用骗我。”崔夫人握着她的手,沉声道:“你是我的女儿,你也骗不了我。” 阿妤看无咎的那个眼神,绝对不是一朝一夕才有的感情,那眼中的炙热和爱慕实在是太深刻了,所以刚才看到的时候,她才吓了一跳。原本以为阿妤是因为那桩婚事才对陆宝棠多番维护,可如今想想恐怕是因为无咎。 因为知道无咎素来疼爱他这个妹子,才想着诸多维护。 “我……” 崔妤低着头,抿着唇,好一会才轻声回道:“我的确很早便喜欢上他了。”察觉到崔夫人握着她的手收紧,身上气势也变得凛冽几分,忙又解释道:“他不知道,是我一个人,是我一个人喜欢他的。” 女儿家的情意总是带着几分羞怯的。 纵然是崔妤,说起这些事的时候也是如此,她低着头,带着无尽的羞意轻声说道:“我从小就认识他了,他做什么都是顶好的,武功一流,文采一流,只要有他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绵绵情意从她口中缓缓说出。 崔夫人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女儿竟然早就对陆承策情根深种,脸色发白地看着她,良久,她才惊问道:“所以当年顾辞来求亲的时候,你托病不肯嫁,那个云游道士……” 崔妤脸上因为那些回忆还挂着的笑,此时却因为崔夫人的这番话僵在了脸上。 她脸色惨白地看着崔夫人,许久才低声承认道:“我原本只是想拖着拖着,或许时间久了,我就会慢慢地喜欢上顾辞了,可是我没想到永安王府会出这样的事,没想到顾珍会死,更没想到陛下会赐婚……” 越往后说,她的声音也变得激动起来。 崔妤紧紧地握着崔夫人的手,脸上带着希冀和激动,“母亲,您不知道,父亲同我说的时候,我有多高兴。” 她太高兴,太欢喜,连着几宿都没睡着。 这阵子。 她更是在私底下偷偷做着女红,绣着嫁衣,带着满怀的希望,等待赐婚旨意赐下来的那日,她等着啊,等着自己穿上亲手绣的嫁衣嫁给陆承策,嫁给她的心上人。 “阿妤……” 崔夫人心底还是有些不能接受。 “母亲,您不要再说我了好不好,现在顾辞没了,顾珍死了,我和他们再也没有关系了,”崔妤恳切道,“我好不容易等来了这一日,只想好好嫁给他。” “可他心中并没有你。” 崔夫人叹道:“你难道没有看到他看你的眼神?一点情意都没有。” 崔妤的脸色因为这一番话有一瞬变得惨白,可也只是这一瞬,她就又笑了起来,“没事的,他现在不喜欢我也没事的,当初他不是也不喜欢顾珍吗?我和他有很长的一辈子,他,总会慢慢喜欢上我的。” “何况……” 她想到刚才在那边的时候,陆承策出声维护她的样子。 或许。 他也不是一点都不喜欢她呢。 看着自己向来聪慧的女儿此时变得一副油盐不进,崔夫人又心疼又无奈,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可看着她这幅面容,又实在说不出了,摇了摇头,她也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 “也罢。” “你和他是陛下亲自赐婚,纵然我再不同意也没有法子。” “你……” 崔夫人握着她的手,叹道:“日后倘若他敢欺负你,或者让你受委屈,千万不要憋着。” 崔妤闻言,自是笑着应了。 母女两人又说了一些私话,余后崔夫人不知想到什么似的,忍不住问道:“阿妤,你为何针对那位陆夫人?我看你言语之间,对她颇有不满。”可据她这阵子的相处,这位陆夫人是个难得的妙人。 听人说起这个。 崔妤神色也有些怔然,好一会,她才拧着眉,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我每次见到她,心里总有些不舒服。” 就好像。 遇到天生的劲敌一样。 而此时的陆家。 回府之后,陆承策不顾陆宝棠如何哭饶,只身一人带她朝正院走去。 忌惮陆承策的脾性。 身后丫鬟、婆子一个都不敢上前。 陆宝棠虽然还是一个劲地哭着,但脚下的步子也不敢不迈,只是一边哭,一边冲人说道:“哥哥,我真的知错了,你不要同祖母和爹爹说好不好?” 祖母也就算了。 爹爹那个犟脾气知道后肯定会让她受家法的。 她不要被打! 陆承策声音淡淡地说道,一点情面也不留:“你既然错了,就该认罚。” 身侧婆子担心他们兄妹感情受损,咬了咬牙还是上前一步,同陆宝棠低声说道:“三小姐,世子爷也是为了您好,世子爷向来就是这样的性子,他眼里揉不得沙子,您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又见正院离得越来越近,陆宝棠哭得声音都哑了,也没能让人有一丝怜惜,她心里又气又急,推开婆子之后就看着陆承策说道:“他才不是眼里揉不得沙子!” “以前我也不是没做错事,那个时候顾珍说几句,你不是也不罚我了?” “现在……” 话还没说完。 陆宝棠就看见眼前人停下了脚步。 她有些害怕得缩了缩肩膀也停下了脚步,半边身子都靠在婆子身上,嘴里却还是忍不住说道:“我,难道我说得不是吗?要是如今顾珍还在,她帮我说几句,你肯定也不会罚我了!” “不会。” 大概是因为陆承策的声音太冷了,陆宝棠呐呐道:“什,什么不会?” 陆承策负手站在天地之间,神情淡淡地望着她,道:“她不会帮你,阿萝心里有根称,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今日犯得是口舌之恶,还差点连累五婶名声受损。” “这是大事,她不会帮你。” 话已至此,陆承策不愿再多言,看了一眼陆宝棠身侧的婆子,“带着阿棠进去,该说什么,你心里清楚。” 说完。 他便转身往外走去,未再理会身后事。 而此时的五房。 如意过来传话的时候,萧知被陆重渊勒令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也只能握着一本闲书看着,听到她说得陆老夫人对陆宝棠的处置,也只是淡淡“哦”了一声。 眼见如意还是没有离开,她翻了一页书,问道:“还有其他事。” 如意抿了抿唇,还是说道:“世子爷不知道怎么了,回到家之后,又出府了,听人说,他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听到“世子爷”三个字的时候。 萧知翻书的动作一顿,不过也只是一瞬,她便继续翻起书,语气平平地回道:“他的事,与我无关。” 她说过。 她和他,再无关系了。 第59章 第59章 萧知休养了半个月,身上的伤已经全好了。 她原本就没什么大碍,只是陆重渊不放心,她又拗不过他便只好随他去了。这阵子她整日待在五房,每日早间见见管事看看账本,无事的时候就赖在贵妃榻上看看闲书。 日子过得倒也轻松。 就是…… 太轻松了一些。 原本她管家以来,虽然也收服了不少管事,但总归还是有些刺头明里暗里地针对她,给她小鞋穿,这些大多都是王氏的。 她那位前婆母再怎么说也是管过几个月的家的,培养起来几个心腹自然是不成问题的。 还有就是一些喜欢左右逢源、两边讨好的墙头草,这些人嘛,还处于观望阶段,你吩咐他做事,可以,但做得并不尽心,生怕讨好了她这边就得罪了王氏那边。 不过。 自打她把办公的地点换成五房之后,这些原本还对她心有不服或处于观望阶段的人都跟变了个性子似的。 …… 这日清晨。 萧知刚见完一众管事,如意领着他们往外走,喜鹊便站在她身边,替她重新换了一盏茶,嘴里跟着说道:“这些人现在对您是越来越客气了,以前差他们做个事,你推我阻的,瞧着便烦。” “现在您这刚起个头,那边就都应下了。” 她说着说着,又嘟囔一句,“也不知他们是吃错了什么药?” 萧知闻言便轻轻笑了下,她把手中的账册一合,接过喜鹊递过来的茶盏,先抿了一口,上好的雨前龙井,算是今年头一批,“他们不是吃错了药,而是心中有所惧。” “惧?” 喜鹊不懂,睁大了眼睛,疑声道:“惧什么?” “惧啊……” 萧知握着茶盏,朝西边的轩窗望了一眼,此时那处并无什么人,唯有一本翻开到一半的书搁在那高案上,可以前那儿却是有人的。 她刚把办公地点换到五房的时候。 每日她见管事,陆重渊就会待在那边。 他也不说话,就一个人默声不语地坐在那边看书,但每每有人提出反驳的意见,或者与意见她相左的话,他就会轻咳一声。 看似寻常。 但总能很轻易的镇住那些人。 久而久之,那些反驳的话越来越少,喜好左右逢源的人也变得越来越乖顺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到那副画面,萧知的嘴角忍不住又稍稍掀起了一些,就连眼中的笑意也深了许多。 身旁喜鹊见她一直盯着那处,倒是也反应过来了,她也跟着笑了下,嗓音却还是压的很低:“五爷真好用。” 萧知闻言也没去指责她的话,只是转回目光,掀起眼帘,笑嗔她一句,“你现在倒是不怕他了?” “其实……” 喜鹊的脸有些红,大概被萧知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五爷也没那么可怕。” 最初害怕五爷是听说过他太多的不好,他的性子暴戾,他的喜怒无常,还有他喜欢杀人,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五爷虽然不爱说话、性子也的确有些阴沉的骇人。 但除此之外。 他也没有什么不同了。 最重要的是,他对主子很好! 这阵子主子受伤,那些敷药、按揉的动作都是五爷做得,从来不假他人之手,有时候她端着水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五爷低着头抿着唇,按得手都发红了,鼻尖也冒着汗珠。 想想。 当初主子没有离开也挺好的。 不管怎么说,五爷对主子的心意是没得说的。 这样一想,喜鹊又笑着朝萧知看去,见她面上也挂着笑,又说道:“主子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好像自从主子从崔家回来后,脸上的笑意就少了许多,发呆的时间倒是变得多了。 她心思单纯。 只当萧知还在为崔家那个事生气,便气愤着一张脸,不满道:“那个白姑娘和陆三小姐真是的,这样腌脏的手段都做得出来,好在她们恶人有恶报。” 现在整个京城都在说道白盈盈和陆宝棠的不好,可以说,她们两个人的名声算是毁了,以后且不论婚嫁,就说平日圈子里相处。 那些贵女都会看不起他们。 “对了。”喜鹊不知想到了什么,兴致勃勃得和萧知说道:“主子,您知道这几日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吗?” 萧知因为喜鹊刚才那番话,脸上的笑意有一瞬的凝滞,不过也只是一瞬罢了,闻言,她把手中的茶盏落在茶案上,手架在那凸起的茶盖上,笑问道:“什么?” “自从崔家那桩事过去后,白家就开始闭门谢客了。” “不过那位文安侯府的柳公子还跟个没事人一样,整日流连烟花之地。”喜鹊最喜欢说外头的八卦了,眼见萧知爱听,更是说得绘声绘色:“有一回,有人问他打不打算娶那位白家小姐?” “您知道那位柳公子说了什么?” “什么?” 萧知笑着问道。 “那位柳公子张口就是一句,要是每一个被我抱过的我都娶,那我家后院岂不是藏也藏不下了?要真娶,我也不娶那种毒妇。”喜鹊眼睛发亮的说完,“他那日正在青楼,人多得很,隔日这话就传开了。” “这事传到白家,听说那位白姑娘又闹了起来。” 这倒像是柳从元的性子。 那个柳从元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货色,要不然白盈盈也不会找上他,打算利用柳从元的那些恶名损她清白,如今白盈盈受到这等苦楚也没什么值得同情的,自作自受罢了。 要不是那日她机警,察觉出不对劲,又冒了风险。 如今被众人嗤笑、非议的就是她了。 流言蜚语。 向来都是最狠的一把刀。 眼见喜鹊还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萧知便知道这事还未结束,便笑着收起茶盖上的手,握着帕子抿着唇,问道:“那后来呢?” 喜鹊一听,果然眼睛又亮了几分,兴高采烈地回道:“后来,所有人都以为白家和文安侯府这门亲事是不可能定下的,还在猜测白家怎么打算的时候,那位柳公子突然又变了主意,要同白家定亲了。” “那柳公子是个什么名声,白家自然不肯,那位柳公子便在外头四处散播说看到白姑娘的胸口有痣。” 这事还没个结果。 喜鹊便半歪着头,向萧知问道:“主子,您说这两家会结亲吗?” 萧知温声说道:“如果没有柳从元这一闹,恐怕白家还有其他法子。” 毕竟白家也还算有些势力,就算不离开京城,等过个几年,找个普通门第,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如今柳从元这么一闹,白盈盈要么真得打定主意一辈子去庵里当姑子。 但凡她还打算嫁人,这事就不可能结束。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她日后远嫁他方,也不可能真得保证这事不被其他人知晓,只要有人知晓,她那夫家又怎么可能容得下去? 想到这的时候。 萧知也不知怎得,竟想起那日和陆重渊回来后,他替她搓揉脚腕的时候,他同她说得那句,“因为,我会信你。” 心下陡然间一动,她握着帕子的手稍稍蜷曲了一些。 喜鹊眼见她不再说话,便疑声问道:“主子,怎么了?” “没什么。” 萧知摇了摇头,压下心中的思绪,重新握起茶盏同喜鹊说道:“不管白家同意与否,总归那位白小姐的以后是毁了。” 喜鹊一点也不觉得可怜,“那也是她活该。” 谁让她先有那样的坏心眼的? 活该! “还有一件事……” 喜鹊似是犹豫了下,才说道:“前阵子那位柳公子被人蒙着头狠狠打了一顿,外头的人都在说这是五爷做的。” 萧知倒是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闻言略一怔忡,又笑开了,“不是他。” “主子,您怎么知道?” 萧知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就是十分笃定,这不是陆重渊做的,他要动手,决计不会如此跌份,不过柳从元前后对那桩婚事的态度变得这么快,这里倒或许有陆重渊的手笔。 喜鹊原本还想再问,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身瞧见如意,便笑道:“姐姐回来了。” 说完。 眼见如意神色不佳,眉宇更是一副一筹莫展的模样,诧异道:“姐姐怎么了,你的脸色看起来好难看,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萧知闻言也循声看去,瞧见如意苍白着一张脸色,也有些诧异,让喜鹊扶着她坐下又倒了一盏茶给她,问道:“出了什么事?” “主子……” 如意端着那盏茶,往日沉稳的容颜此时是一派踌躇犹豫之色,好一会,她才语句艰涩地出声,“陛下下了圣旨,把崔家姑娘赐婚给世子爷了。” 萧知握着茶壶的手一顿。 不过也只是这一瞬,她就收回思绪,落下手中的茶壶,她交握着双手置于膝上,看似没什么变化,但只要观察的仔细,就能看到她双手紧握,指尖都发白了。 “什么时候。” “……三个月后。”如意艰难道。 三个月后,便是七月,也是她死后一年,萧知心里不知是讥讽还是好笑,她垂下眼眸,那双又翘又长的睫毛,如两片阴影一样打在脸上。 “怎么可以这样啊?” 喜鹊皱着眉,低声道:“宝安郡主才去了一年,那位世子爷竟然又要成婚了?而且,那个崔小姐不是宝安郡主的好朋友吗?这,这也实在是太荒唐了。” 是啊。 多么荒唐啊。 简直荒唐得令人不齿、令人发笑。 不过她很清楚,被她们认为荒唐的事,恐怕陆家那些人都要高兴坏了,王氏、陆宝棠,嗯,或许还有那位陆老夫人,恐怕都高兴坏了呢,家里又迎来这么一位人物,还是崔家的千金。 可不是值得高兴吗? “主子……”如意有些担心的握住了她落在膝盖上的手。 萧知笑了笑,倒是也没有拂开。 她心底此时的情绪很复杂,厌恶、不高兴、恶心,还有些难受,不过还好,她突然有些庆幸这事,她早已知,要是等到赐婚的时候,她才知晓,还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她更庆幸。 早在崔家的时候,认清了崔妤等人的真面目。 握了握如意的手,萧知抬起脸,笑道:“好了,这是好事。” 多么好的事啊。 可以不再令她怀有不该有的希望,认清一些以前没有看清的面目,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一清二楚。 萧知握着如意的手有些用力,也是在提醒她别再露出这样的面貌,也亏得现在屋子里只有一个喜鹊,她向来单纯惯了,纵然瞧见这幅模样也不会有多余的想法。 可若是换了其他人。 恐怕必然是要深思一番了。 如意到底跟随她多年,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咬着牙压住心底的那些思绪,总算是把脸上的那副情绪压下去了。 等到庆俞推着陆重渊过来,主仆几人的情绪也恢复的差不多了。 不过陆重渊还是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他轻轻皱了皱眉,倒是也没说,等到萧知把如意等人打发下去,上前推他进去的时候,他才开口,语气平常的问道:“出了什么事?” 萧知闻言,脚下的步子一顿,倒是也没瞒他。 “陛下下了赐婚的旨意,着崔姑娘和世子爷于三月后成婚……”萧知一边语气平平地说着,一边把陆重渊推到了他平日最喜欢的位置,然后坐在人对面,捧起那本书,继续道:“想着宝安郡主去了还没一年,就已物是人非,难免心有所触。” 大概是察觉出自己的语气有所端倪,她又补了一句,“当初宝安郡主还在的时候,帮衬过我几回,我只是……为她不值。” 陆重渊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好物是人非的,闻言也只是淡淡说道:“世道本就如此。” 他向来凉薄惯了,又同那些人没有过多的接触,自然无法如她一样心有所触,但发觉自己说完话后,面前的小女人脸色又白了一些,他皱了皱眉,到底还是伸手把人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世道如此,你不会。” 萧知喉间那一声还未吐出的尖叫因为身形坐稳后又咽了回去,她有些不大习惯地坐在陆重渊的腿上,闻言,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呐呐道:“什么?” 她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重渊垂眸看她,语气平平地说道:“世道虽然如此,但我会护住你。”他惯来不会说这样的话,语气生硬的说完,说完之后就别开视线,从她手中接过书,“你会好好活着,所以不必心有所触。” 没想到会从陆重渊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萧知整个人就跟怔住了一样,良久,她才回过神,像是雨后初晴,又似拔云见日,她突然伸手抱住了陆重渊的脖子,把脸埋在了他的肩颈上,头回的大胆和亲昵,“五爷,谢谢你。” 这阵子。 她纵然表现得再无事,但心里还是出现了一丝裂缝的。 可如今,那颗被切了一个口子的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重新填补了起来,有些暖,有些胀,冷冰冰的身体也变得温暖起来,她就这样抱着陆重渊,双手有些用力,嘴里更是不停地说道:“五爷,谢谢你。” 原本经历过那样的事…… 萧知以为自己不会再轻易地相信任何人。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信他,信这个名声并不好听的男人,她信他是不一样的。 耳边的呢喃感谢还是未曾间断。 陆重渊原本因为她这么一抱而紧绷的身子,此时也逐渐地松软了下来,他抿着唇什么也没说,一手握着书,一手放在她单薄的脊背上,犹如安抚一般,轻轻拍着。 一下,一下。 他能够感觉到她近来情绪十分不对劲。 应该是崔家那一日之后,她就变得很不对劲了,恍恍惚惚的,有时候说话说到一半就出神,一天里有很多时间都是闷闷不乐,纵然脸上挂着笑,眼里也是一丝笑意都没有。 他想过问她。 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有些话,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她有很多秘密。 有些秘密,就连她都看不透。 可他不着急。 她会等。 等着她真的敞开心扉,同他诉说一切。 几日后。 善行斋送来一道帖子,是请她日后一道参与善行斋的事务,这也是变相地承认了她在京中的地位。 萧知不知道这事是谁起的头,或许是崔家想补偿,又或是其他的。 可不管是谁。 这个结果她十分满意。 同陆重渊说了一遭,她便带着如意出门了。 这是萧知从崔家回来后第一次迈出五房的门,原本那些有意无意挡住的消息,如今自然是挡不住了,她这一路走去,听到了不少丫鬟、婆子的议论声…… “真是没想到,世子爷竟然要娶崔家姑娘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啊。” “谁说不是呢?那可是崔家的千金啊。” “崔相位高权重,又是太子的老师,以后咱们两家结了亲家,外头的人肯定还得高看咱们侯府几分。” “这几日老夫人和侯夫人都高兴坏了,今日我去伺候侯夫人还被她赏了一贯钱呢。” …… 碎碎细语不曾间断。 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高兴。 如意有些担忧的看着她,嗓音也有些轻,“主子……” 萧知闻言也只是笑了下,说道:“早就猜到了,又有什么好伤心的?”早在圣旨颁发下来的时候,她就猜到陆家人的反应了,如今知晓这样的状况,也没感觉奇怪。 “走吧。” 她面不改色的继续迈步,朝影壁走去。 只是刚到影壁那处,她还没上马车,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陆承策。 陆承策一身三品指挥使服饰,腰间照常佩着一把绣春刀,他大概也是刚要出门,身侧的马儿都已经准备好了,瞧见她出现在这的时候,他那张冷峻的脸上也没有多余的神情,只是上前几步,拱手问礼,“五婶。” 语气平常,神情淡漠,一如他平日模样。 萧知闻言却没有出声,她只是低头看着他,有时候想想也真是好笑,以往做顾珍的时候,她时常希望陆承策能多待在家里陪着她,可那会他十天半个月都得出去做公差,有时候即便是休沐的时候都会被一道旨意喊出去。 如今她想眼不见,心不烦,但每每出门都能碰见他。 抿着唇。 她也没说话。 须臾。 她也只是随意同他点了个头,然后就转身让如意扶她上马车了。 如今如意因为崔妤那桩事,心里对陆承策也多有不满,自然也是半句话都没说,扶着人上了马车。 等到车轮压着地面,发出轱辘声的时候,陆承策才站直身子,眼看着已经行远了的马车,他难得蹙了剑眉。 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但又说不出来。 身侧小厮牵来马匹,同他说道:“世子爷,您该出门了。” “嗯。”陆承策轻轻应了一声,不远处的马车已经转出笑道,他收回视线也未再说什么,翻身上马,“驾”的一声,马儿便往前去了。 等到萧知从善行斋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大概是因为之前在崔家的那一番表现,对于她加入善行斋,这些以往十分难缠的贵妇人倒是没有反对,反倒还朝她抛出了橄榄枝。 邀她日后多走动。 萧知自然是一一答应了的。 “主子,我们是现在就回去吗?”如意扶她下楼的时候,问道。 “去一趟徐福斋吧。”萧知想到那日陆重渊同她要糖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那个男人啊看起来凶巴巴的,谁又能想到他竟然还喜欢吃糖呢? 正好今日出门,她便带一些回去。 如意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 上了马车。 车夫转头朝徐福斋去,等到萧知采买一些,打算回去的时候,如意却指着一处地方轻轻咦了一声,“那不是宋小姐吗?她怎么?” 宋小姐? 难不成是宋诗? 萧知循声看过去,果然瞧见宋诗在不远处,她刚刚走下马车,像是在躲避着什么,四处张望了好一会才拎着一个食盒朝千秋巷走去。 第60章 第60章 徐福斋位于千秋巷附近。 这里远于闹市,附近居住的又都是一些三教九流的寻常百姓,所以平日很少有贵人来这处,萧知今日领着如意过来也是因为以前私下来寻师父的时候,买过几回徐福斋的东西。 觉得这里的蜜饯糖果,口感还算不错。 这才过来了。 可宋诗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来这边?而且看她样子还一副避着人的样子,生怕被人发现一样。 难不成她是来这私会情郎?萧知皱了皱眉,握着糖果攒盒的手也不自觉收紧了一些。 “主子,我们要跟过去看看吗?” 如意大概也觉得这事不寻常,便轻声问起她的主意。 萧知闻言却没有说话。 她轻轻抿了抿唇,看着那巷子口已经没有宋诗的身影了。 原本其他人的事同她也没什么关系,不管宋诗是来私会情郎也好还是其他什么,都与她无关,可想到宋诗当日在崔家如此维护她,她又实在没办法就这样离开。 在她眼里。 宋诗还是当初那个胆小的姑娘,她是真的担心她被什么人哄骗了。 这里居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卖艺的、练杂耍的、唱戏的,即便再好些也不过是那小商铺的掌柜,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配得上宋诗那样的身份? 而且能让宋诗一个人来这样的地方。 那个男人又会是什么好货色? 越想。 萧知这双眉拧得便越发厉害。 定了定心,她开了口,“去一趟吧。”如果宋诗不是面见外男,她看一遭就悄悄带着如意回来,只当做不知。 可倘若她是真的私会情郎什么的,她免不得是要和宋诗说一声的,至少她不能让宋诗那个傻姑娘平白被人哄骗了。 如意轻轻应了一声。 把她手里握着的糖果盒子接过去,放回到马车里,又同车夫说了一声让他先寻个隐蔽的小巷待着。 虽然这里不算人来人往。 他们的马车上也没挂什么标志,可小心些总归是好的。 那车夫是个老实沉稳又不多嘴的,萧知私下让如意多给了一份月钱,便只听命萧知一个人的安排,听到这番吩咐,他也没有多问,应声之后就赶着马往一侧的小巷子去了。 “主子,我们过去吧。” 萧知轻轻“嗯”了一声便迈开步子往千秋巷走去,过去的时候,她还特意看了一遭宋诗的马车,见那车夫也算聪明躲在一处,马车外头也没有什么标志,便松了口气。 收回视线。 她继续同如意往里头走去。 以前师父还在的时候,她没少来这千秋巷,白日、夜里,纵然摸黑也能走得平稳,这里的巷子不同那些贵人居住的地方,四通八达,一条道敞亮又直,是有些七拐八弯的。 每走几步巷子就会拐个弯,左右都有道路,很容易找不见人。 她跟如意也是快步走了一会才瞧见宋诗的身影。 离得近了。 萧知的步子也就放慢了下来,只盯着不远处的宋诗。 宋诗就在不远处,大概是昨儿夜里才下过一场雨的缘故,她小心翼翼地提着裙角踩在那青石板上,生怕踩到一块坏的,那底下的泥水就会溅起来。 萧知跟在她的身后,步子放得很慢。 等跟着人拐过好几个转角,隐约察觉身边的场景变得越发熟悉了,她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这会她心思都放在宋诗的身上,倒是也没有多想。 眼见宋诗在一间民宅外头停下。 她立刻拉着如意拐到了一旁的巷子角落,余光往外头看过去的时候,果然瞧见宋诗小心翼翼,且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环顾了一回四周,眼见的确没人,她这才轻轻推开那间民宅的木门。 看宋诗这幅样子。 肯定不是第一次来这边了。 萧知心下越沉,脸上那副凝重的神情也就变得越来越深了。 虽然心里知道宋诗是个恪守规矩的好姑娘,但联想到这里居住的那些人都是讨生活的,别的也许不会,可那张嘴最容易哄骗人了。 她是真担心宋诗被人骗了。 以至…… 做出一些不该做的。 宋诗已经进去了。 萧知没有立刻就跟过去,她是等了约莫有半盏茶的光景,这才沉着声同如意说道:“过去吧。” 说完。 她便率先迈开步子往那处走去。 可离得越近,她心里的诧异和震惊也就变得越来越深,不可思议的看着那间宅子,身侧如意也是一脸的惊愕,“这,这间宅子怎么离柳老先生的宅子这么近?” “奴记得,以前柳老先生还在的时候,隔壁是没人居住的呀?”如意压低声音和萧知说道。 她以前也没少来这处,对旁边的情况自然是十分熟悉的。 当初主子怕柳老爷子觉得吵闹,特地寻了这么一个地方,周遭的住宅按那牙人说,十几年都没人住过了。 怎么如今竟然有人住了? 偏还是那位宋小姐私会的人。 就跟如意觉得惊愕一样。 萧知看着眼前的宅子,心里也是一样的诧异和惊愕,她看了一眼隔壁,那块白墙上绘着一树梅花,正是师父以前居住的地方。 太奇怪了。 无论是宋诗独自提着食盒来到这边也好,还是这间宅子和师父竟然诡异的离得这么近。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奇怪,心里无端有个念头生出,很强烈,萧知猛地转过脸看着眼前这扇紧闭的木门,两片红唇不住颤动着,那颗心也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疯狂乱跳着。 她手放在那扇木门上,竟然连指尖都开始打起了颤。 身侧如意不知道是不是感染到了她的情绪,眼见她这般,声音也带了几分颤,“主子,您说……” 这话。 如意没说完,可萧知却已经意会了。 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这扇木门,良久才轻轻吐出几个字,“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萧知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这段日子。她经历了太多太多,满怀期望的来,满载失望的归,如今,她纵然心有所念,也不敢真的确信。 生怕。 又是失望。 不过…… 她看着眼前这扇木门,似是下定决心一样,呢喃道:“很快就会知道了。”是不是的,推开这扇门就能知道了。 而此时的屋内。 宋诗如往常一样,拉下头上戴着的披风兜帽,然后又打开食盒看了一眼,带来的食物都还完好,并没有洒出什么汤水,松了一口气,嘴角又噙了一丝柔和的笑。 重新把食盒的盖子盖回去。 然后看着眼前这扇紧闭的房门,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走上前,轻轻叩了叩那扇门,等到里面传来一道很温润的男声,这才推开门往里头走去。 屋子里的布置很简单也很素雅,一只老旧的香炉里还点着一抹清神静气的香,再往前便是一个男子,以往只能躺在床上养伤的男人如今已经能坐起来了。 男人相貌清隽,大概是因为大病初愈,他那张温润秀雅般的面容稍显苍白,眉宇之间却是一派平和的样子。 他身上的衣饰十分简单,甚至简单的有些素朴了,月白色的广袖长衫,腰间只系一块玉佩,一只平安结。 可就是这样寻常的打扮,但凡见过他的人,都无法移开视线。 宋诗也不例外。 她站在门边,呆呆地看着坐在床上的男人。 永安王世子顾辞。 这曾是多少春闺少女梦里的情郎啊。 要不是崔妤早早同他定了亲,恐怕永安王府那个门槛都要被人踩塌了。 宋诗永远都记得第一次见到顾辞的样子,他穿着一身广袖长衫,坐在马上,迎着光,那张温润秀雅的脸上永远都噙着一抹温和的笑,而他的袖间也永远藏着轻微的迦南香。 那日她的马儿受了惊,就跟疯了一样在街上疯跑起来,是他牵住了她的马儿,救了别人,也救了她。 “你来了。”顾辞语气温润的同她说道,他双目平和,略显苍白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纵然见她面露怔楞,也只是这般温和地望着她。 温润的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宋诗回过神,她的脸看起来有些红,心里也有些少女的不知所措,大概是觉得太过丢脸了一些,不敢再往他那边再看去一眼,轻轻应了一声,就提着食盒走了过去,“我,我给你带了吃的。” “你饿了吧?”说完,她又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今天家里有些事,我来迟了,你是不是都饿坏了?” “没有。” 顾辞轻轻笑了下,“你昨儿个带来的糕点还有,我吃了一些,不觉得饿。”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站起身,腿脚因为当日坠落悬崖的缘故还是有些不太利索,但胜在已经能站稳了,就这样,身形挺直,慢慢地迈着步子朝宋诗那边走过去。 “你怎么站起来了?” 宋诗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有些诧异的转过头,见顾辞竟然起身往这处走来,忙伸手扶住他,语气焦急的说道:“老先生不是让您好生休养,不要轻易下床的吗?” “无妨。” 顾辞仍是笑着同她说,“我如今已好的差不多了。” 宋诗闻言也未说说话,小心翼翼地把人扶到椅子上坐好,然后盯着顾辞那双腿,拧着一双柳叶般的细眉,忍不住又问了一句:“真的没事吗?” 顾辞道:“真的没事。” 恐人再担心自己的腿,他把目光落在桌子上,“今天的菜好似比平日还要丰盛一些。” “今日是我那二妹的生辰礼,家里待客,吃的便要好些。”宋诗低声说道,说起这些的时候,她的语气还是有些低落的,自从母亲去后,除了姨母一家就再未有人记着她的生辰了。 想到今天过来的时候。 向来对她十分严苛的父亲竟亲自替二妹布置生辰宴,她心里就忍不住有些失落。 她也是他的女儿啊,可是父亲从来不记得她的生辰,也从来不会笑握着她的手,同她说,“我们诗诗又长大一岁了。” 宋家的事。 顾辞知道一些,可有些事,身为外人总归是不好说的。 盛了一碗汤,放在宋诗的面前,迎着她诧异的目光,温声说道:“宋小姐过来应该也没怎么吃东西吧?今日菜多,宋小姐不如陪顾某吃一些吧。” 宋诗似是怔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顾辞,迎着那张望着她温和的笑颜,良久才回过神,呆呆地应了一声“好”。 顾辞已经用起了午膳,他曾是京中最矜贵最有名望的世家子,纵然如今身处落魄,一身礼仪也是不曾荒废的,吃坐行站,皆是挑不出一丝差错的。 宋诗看着眼前的莲藕排骨汤,却没有立刻就用。 她是看了有一会才握起汤勺轻轻尝了一口,不知道为什么,在家里如同嚼蜡一般的食物,此时竟被她尝出了一丝甜味。 余光不由自主地朝顾辞看过去。 想到前些日子听到的那则消息,陛下赐婚长兴侯世子和崔家女,于七月完婚,刚知道这则消息的时候,她坐在屋子里绣花,丫头刚说完,她就刺破了手指。 现在手还疼着。 她没想到陛下会赐婚,更没想到是会赐婚给崔妤和陆承策。 怎么能这样啊? 她不明白,长兴侯世子曾是宝安郡主的丈夫,崔妤更是和顾辞定过亲,更重要的是崔妤还是宝安郡主的朋友。 这两人怎么能成婚,怎么可以成婚? 这阵子外头因为这件事吵得纷纷闹闹,她也不止一次想和顾辞提起,但每每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还是别让他知道了。 他都这样了,就别再让他伤心了。 怎么了?大概是察觉到宋诗眼里的犹豫,顾辞终于开口问道。 “啊?” 宋诗一愣,迎着他那双温润的目光忙又摇了摇头,“没,没什么。”她低下头,避开顾辞的视线,像是逃避似的吃起了排骨汤。 顾辞不是刨根究底的人,见她不肯说,也只是笑笑未再发问,他吃得已经差不多了,想起昨夜决定的事,便同她说道:“我叨扰宋小姐也有一段日子了,如今我伤好的差不多,宋小姐以后也就不必再过来了。” “这里终究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地,你一个姑娘独自过来,我不放心。” 宋诗握着汤勺的手一顿,她呆呆地抬起头,望着顾辞,心里有些怅然若失,虽然早就知道这样的日子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这阵子她那位继母不是没有旁敲侧击,甚至就连姨母也听到了风声,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可她还是舍不得。 她很开心这段日子能陪着顾辞。 她做梦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竟然能离顾辞那么近。 当日她去为母亲祈福,又在山下的别庄里住了一阵子,有日出门散心的时候便碰见了浑身是血的顾辞。 她偷偷把人藏了起来,后来又听顾辞的话联系了住在千秋巷的柳老先生。 如今。 柳老先生远赴夏国,她担心别人怀有异心照顾不好顾辞,就自告奋勇给他送些吃的。 虽然辛苦了些,危险了一些。 可她很开心。 她很开心自己能够帮到顾辞。 她曾受过这对兄妹的恩惠,无以为报,如今能有办法报答,她是真的很高兴。 何况顾辞是这样好。 他总能轻易地察觉出她情绪的不对劲,他会在她不高兴,在她难过的时候,温声安慰她,也会同她讲一些没有人和她说起过的是非道理,为人处世。 握着汤勺的手又收紧了一些。 宋诗想了又想,然后轻声说道:“可是你的伤还没好啊,而且你,你也不会做饭,你又不能出去买。”越说,她越发觉得自己说得有道理,连带着眼睛也亮了许多。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不等她开口,顾辞的声音便落了下来:“我打算离开大燕。” “什么?” 宋诗一愣,喉间还未吐出的话语重新落了回去。 “柳老先生的信已经很久没来了,我担心他出事,打算去夏国看看。”顾辞和她解释道。 “可是……” 宋诗面露为难,如今城里还贴着顾辞的画像,而且他这张脸,京中几乎无人不识他,他哪里出的去啊? “我知道这事并不容易,但我总得试下。”顾辞的声音温润,可眉眼之间却是一派坚定之色,大概是瞧出宋诗面上的担忧,他的声音又温和了许多,“宋小姐,你帮的忙已经够多了,以后别再为我费心了。” “你总是这样出来,旁人会怀疑的,于你的清白不利。” 宋诗的眼圈都红了,她想说她不在乎那些清白不清白的,她只想帮他。 可是她太弱小了。 除了能帮他洗衣做饭,她什么都不会。 而如今。 他连洗衣做饭都不让她做了。 “日后若是受了委屈也不必强忍着,你的姨母姨夫都是好人,他们会帮你的。”顾辞看着宋诗,柔声说道,他伸出手似是想抚一抚她的头,但又觉得于理不合,便又收了回去。 还想再说些什么,只是不等他开口,便听到外头传来的脚步声。 脸色一变。 顾辞伸手从一旁取过自己的佩剑,原本温润的面容刹那间变得冷若冰霜起来。 宋诗被他这般阵仗弄得一愣,竟是连悲伤都忘记了,呆呆地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顾辞盯着那扇门,抿着唇,低声,“有人来了。” “什么?!”宋诗的声音饱含着不敢置信,怎么可能会有人过来,这里这么隐蔽,而且她每回过来都十分小心翼翼,就连最为信任的车夫也不知道她到底来了什么地方。 怎么会有人过来呢? 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连宋诗都听到了。 她小脸变得惨白,身形也变得紧绷起来,像是终于定下决心似的,她转头,咬着牙朝顾辞说了一声,“你快走!”说完,她就不管不顾的跑到了那扇门前,挡在门后,似是想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拦下外头的人。 还不等顾辞反应过来,外头就传来了一道女声,“宋诗,是我。” 宋诗一愣。 她从缝隙里望出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陆五夫人? 她怎么会在这? 而且她看起来怎么会这么激动,就像是要哭了一样。 不等她出声,外头又传来了一道声音,这一次是如意,喊得是顾辞,“世子爷。”也是一样激动的语气。 如意是永安王府的旧仆。 顾辞怎么可能听不出她的声音?他神色微怔,收起剑朝宋诗走去,打开门,外头站着两个女子,一个年轻些的是个生面孔,不过看打扮应该是哪家的贵妇人,而另一个便是如意。 “如意,你怎么会在这?” 他说完又朝萧知看过去,在看到萧知那张生面孔上隐含的激动和悲伤,还有那双通红的眼眶时,不免怔楞道:“这位是……” 如意看到顾辞身影的时候,就已经哭了出来。 她通红着一双眼圈看着顾辞,声音也带了些哽咽,“世子爷。” 刚想解释萧知的身份,但看到站在顾辞身边的宋诗又止住了,主子现在的身份还不能透露给旁人。 纵然是这位宋小姐也不能。 心里有些犹豫,她转头朝萧知看过去,低声道:“主子……” 萧知抿着唇没有说话。 她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顾辞。 刚才在外头的时候,她心里便有过猜测,猜测这里住着的人可能就是哥哥,但也不敢确信自己的猜测是真的。 怕失望。 所以她犹豫了许久才走进来。 可就在刚才,她听到了哥哥的声音,和以前一样温柔。 而如今。 她的哥哥。 她最好的哥哥就站在她的面前。 眼圈红得厉害,要流泪了,她没有眨眼,就这么仰头看着他,看着他怔楞的目光,诧异的面容,恨不得就这样扑进他的怀里,把这段日子的委屈、悲愤,全都诉说给他听。 可等她开口,却是这样说道:“宋小姐,我有些话想单独同他说。” “这……” 宋诗有些犹豫,她虽然相信萧知是无害的,但……她转头看向顾辞,似是想咨询他的意见。 顾辞心里也觉得有些奇怪,他并不认识眼前这个女子,但却诡异的从她身上察觉到了一抹熟悉和亲昵感,迎向宋诗看过来的眼神,他低下头,笑着说了一句,“没事的。” 他都这么说了。 宋诗也就没再多说什么,朝萧知福了福身,她就往外头走去。 顾辞看了一眼萧知,走了进去。 萧知跟在他的身后。 门被如意合上,大半的光亮被拦在外头,顾辞没有坐下,转身看着越走越近的萧知,终于开了口,“这位夫人……” 话音未落。 萧知就看着他手里的剑开了口,“这把剑是你十五岁那年,你的父亲赠给你的,你上头的穗子还有腰间的平安结都是你妹妹做的。” 顾辞眼中升起一抹惊讶,不等他开口,萧知又朝他走近几步,“那会你妹妹还小,手也不算巧,你觉得这东西被她做得歪歪扭扭,还笑话了她一顿。” “你跟她说,你啊,怎么一点都不像女孩子,女红不会,连络子也不会打,也不知以后谁才肯娶你?” “可你明明嘴里那么嫌弃,回头还是视若珍宝一样的戴在了自己最喜爱的佩剑上,还有……”萧知的目光落在顾辞腰间那串平安结上,那平安结已经有些年岁了,甚至穗子边上还沾了一些暗红色,可即便如此,还是被他细心又珍重的戴着。 她心下难受,眼圈越发红了,声音也变得越发哽咽起来,“腰间。” “你!” 顾辞朝萧知逼近,他伸手握着萧知的手腕,生平头一次失了仪态,忘了风度,紧紧箍着她的手腕,往日温润秀雅的脸上也俱是惊愕和不敢置信,“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你到底是谁?!” 这是他跟阿萝的对话,除了阿萝,不会有人再知晓。 她怎么会知道?! 萧知听到这一声,似是再也忍不住,她仰着头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眼里的泪珠一串串往下掉,她扑进了他的怀里,这段日子强忍着的悲伤在这一刻全部宣泄出来。 她喊他,“哥哥。” 她说,“哥哥,我是阿萝,你的阿萝啊。” 第61章 第61章 “这……” 站在院子里的宋诗,听到里头传来的哭声,似是吓了一跳,她虽然才见过萧知两回,却也能够察觉出这位陆夫人虽然表面上看着柔弱,但性子应该是属于那种十分坚韧的。 要不然也不会在当日,面临这么多人的诘问和责难,如此云淡风轻。 可现在,她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呀? 宋诗轻轻皱起了那双柳叶眉,走过去想问上一回。 如意见她过来,忙上前拦了一回,她的语气是恭敬的,还朝宋诗福了福身,“宋小姐,抱歉了,请您再稍候一会。” 宋诗性子柔,也不觉得如意这么拦她有什么不对,只是诧异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疑惑道:“陆夫人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呀?”那样的哭声,就连她听着,都感觉心要碎了。 如意没有回答她,只是悄悄抹了一回微红的眼角。 主子这段日子太辛苦了,她一个人强忍着所有的辛酸和苦楚,担负着所有的困难和责任。 好在世子爷没有死。 好在…… 世子爷他回来了,他们兄妹相认了,以后主子她,也能轻松许多了。 宋诗心里隐约是觉得这件事是有些不对劲的,且不说这位陆夫人为何哭得这么厉害,就说这位陆夫人认识顾辞就已经很奇怪了,她从旁人口中听过陆夫人的身世。 那样的身份怎么也不该和顾辞牵扯在一起才是。 心里的疑惑很多。 但宋诗不是喜欢刨根究底的人,既然知道那位陆夫人对顾辞无害,她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又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木门,她重新退了回去,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托着腮,乖乖等着。 而此时那扇紧闭的屋门里。 顾辞看着怀里哭个不停的女人,想到刚才她说的那两句话似是怔住了一般。 她喊他,“哥哥。” 她说,“哥哥,我是阿萝,你的阿萝。” 阿萝…… 怎么可能? 他的阿萝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甚至亲眼看到他的阿萝下葬,葬在东郊的福地,和他那个无缘的外甥。 那是去年六月的事了,他刚从外头回来就听说了永安王府的事,还没有赶回京中,身边的下属就过来回禀,父王和母妃以及永安王府七十六位家仆全都被赐死。 而他的阿萝。 因为难产,大出血而死。 可如果不是阿萝,她又怎么会知道这些? 向来理智清明的顾辞,此时却跟傻了一样,他低着头,呆呆地看着眼前人,她是那么陌生,却又让他如此熟悉,她哭得很厉害,双肩颤动着,素净的脸上全是斑驳的泪痕。 像是受了无尽的委屈一样。 顾辞不知道怎么,看着这样的她,眼圈竟然也忍不住红了起来。 他这一生很少哭。 唯有两次,一为生他养他的父母以及永安王府七十六位无辜的家仆,二为他的胞妹和那无缘的外甥。 而今。 面对这样一张陌生的面孔,那种悲伤的情绪竟然又涌上心头。 顾辞颤着手,落在她颤抖的爽肩上,他似是迟疑了许久,才低声喊她,“阿……萝。” 萧知听到这一声,哭得更加厉害了,她其实不是那么爱哭的人,除了亲眼见证父母死的那一回,她疯狂的呐喊、哭叫,除此之外,她所有的眼泪都是紧咬着唇,隐忍着哭的。 可如今。 她像是再也忍不住似的。 双手握着他的双臂,放开了喉咙,宣泄着自己的委屈,自己的悲愤。 犹如杜鹃啼血一般。 她连话都说不出了,眼睛更是被泪水模糊,可她不想去擦拭,只是仰头看着他,不住地喊他,“哥哥。” 一声又一声。 一如往日的依赖。 倘若先前顾辞还有些许怀疑,可看着萧知现在这幅样子,心中怀疑尽散,手里的长剑早在她先前说那一声“哥哥”的时候就已经掉在了地上,他伸手,展开双臂,用尽全力把她纳入自己的怀中。 身形有些颤抖。 他低头看着她,双唇轻颤。 这是他的妹妹,他的阿萝。 他笃定…… 他笃定!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好久?”萧知抱着他,委屈地哭诉道:“我去过隔壁,可是你不在,师父也不见了,屋子里还有好多灰尘,我想派人去找你和师父,可是天大地大,我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才能找到你们。” 越说。 她哭得也就越委屈了。 顾辞能从她的只言片语里听出她这段日子的惶恐和担忧,要不然他那么坚强的妹妹也不至于哭成这幅模样,心下疼惜不已,只能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用宽厚的掌心抚平着她的委屈和害怕。 “阿萝别怕。”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哥哥回来了。” 萧知一听这话,哭得却越发厉害了,等到喉咙都哭哑了,等到再也哭不出,她这才停下来,睁着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睛望着他,一眨不眨地,仿佛害怕这是一场梦。 她眨一下眼,眼前这个男人就会消失一样。 顾辞向来懂她,又怎么会看不出她的想法?他弯下腰,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替她擦拭掉眼角的泪,然后一边拿手擦拭着她脸上的泪痕,一边朝她轻轻笑了下。 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霁月清风一般的笑,“傻阿萝,这不是梦。” 萧知一听这话,脸倒是红了一回。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还伸出手,用力地拽着他的袖子。 顾辞没法,捡起地上的长剑后便牵着她回到了座位上,等放好长剑,他替萧知倒了一盏温水,然后看着她这张脸才询问起心中的疑问,“阿萝,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知没有瞒他,和他说起这具身体的事,“我醒来后就成了萧知,她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因为救过陆老夫人便养在陆家,后来我便顶着这个身体嫁给了陆重渊。” 听到“陆重渊”三个字的时候…… 顾辞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就连握着萧知的手也收紧了一些。 萧知知他心中所想,忙道:“哥哥,陆重渊没有外头说得那么不堪,我刚嫁给他的时候也曾担心过,但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我能感觉出他是一个好人。” 恐他不信。 她便同他说起了这大半年里的事,陆重渊是怎么在她刺伤他后维护她的,他又是怎么在她被人冤枉、污蔑的时候出面的……如此种种,一概说完。 眼见顾辞的脸色终于好看了许多,她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陆重渊被误会,尤其是被哥哥误会。 “照你这么说来,这大半年,还多亏这位陆五爷照顾你了。”顾辞看着她说道。 萧知点头:“是多亏他。” 如果不是陆重渊三番五次的维护、出面,她不可能过得这么轻松,更不可能如此轻易的拿到陆家的管家大权。 她自己的事情说完了,免不得问起顾辞,“哥哥,你又是怎么回事?” “你的伤……” 萧知担忧地望着他的腿,“还有,你怎么会和宋诗在一起?” 顾辞拍了拍她的手背,他没有说太多,像是怕人伤心似的,只是简略的说了一遭,“当日我回到京中,知道你和父母相继去后,原本是想去夺回父母的尸体,好生安葬。” “没想到……” 他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叹了口气,“我被人发现了。” 他不仅没能夺回父母的尸体,甚至还被人追杀到了悬崖边,身边的护卫全都为保护他而死,而他也不幸掉落悬崖。 “我醒来后,宋姑娘就在我身边了,她说是在一块石头边碰见我的,怕其他人发现就把我先放在了一家农户里,后来我让她找来师父,由师父替我治疗。” “这阵子,师父去了夏国,宋姑娘担心我便时常会过来送些吃的。” 没想到竟然是宋诗救下了哥哥,萧知心中一时感慨万千,她心里也不禁有些庆幸,幸好她刚才担心宋诗出事,特意跟过来一遭,要不然,她恐怕也见不到哥哥。 “阿萝。” 顾辞想到一件事,语气突然变得沉重了一些,“你和陆承策……” 萧知一听这个名字就皱起了眉,自然也就没发现哥哥的称呼已从往日的“无咎”变成了“陆承策”,她有些不高兴得别开脸,声音也冷了些,“哥哥,你别提他,我和他早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没想到阿萝会是这样的反应。 顾辞有些怔楞。 他知道阿萝的脾性,他的阿萝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如果单只是因为陆承策检举永安王府,阿萝绝不会是这样的表现,难不成,阿萝是知道了些什么? 不可能。 他都是千辛万苦才查出来那样的消息。 阿萝时常待在闺中,又没有什么外援,又怎么可能会知道这桩事的真相。 那么是陆承策又做了什么? 顾辞温润的面容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他又做了什么?” 有些事。 萧知本来是不想说的。 她和陆承策既然没有什么关系了,那么也就没必要再提起这个人了,只是想到崔妤,想到那个女人……她心里的恨意就怎么也藏不住! 不仅是因为她,也是因为哥哥。 她的哥哥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 竟让她明知有婚约,还抑制不住自己的心喜欢别人,倘若她真的那么喜欢陆承策又为何要同哥哥定亲? 如果没有这一桩事。 如果崔妤真的嫁给了哥哥,她是不是还打算私下勾搭陆承策? 厌恶的心情从心底油然而生。 萧知不愿自己的哥哥再被那个女人的假面孔哄骗,沉着一张脸和她说起那日的所见所闻,以及那道圣旨,“哥哥,崔妤要和陆承策成婚了,就在今年七月。” 说完。 她果不其然瞧见顾辞神情呆怔。 咬着牙,她继续说道:“哥哥,崔妤根本就不喜欢你,她喜欢的是陆承策,她早就知道自己要嫁给陆承策了,上次我在崔家偶然听到她和陆宝棠说话,话语之间都是对陆承策的欢喜。” “还有她……” 原本是想再说几桩崔妤的事,可她到底不是那种背后能说人坏话的人,咬着牙,未再往下说,只是气声道:“陆承策也不是什么好的,虽然圣意难违,可他明知道崔妤是什么人。” 越说这两个人,她心里那股无名火就烧得越来越旺。 沉着一张脸,她咬牙切齿把那股子情绪压下去,然后握着顾辞的袖子,同他说,“哥哥,你别再喜欢那个崔妤了,她不值得。” 知道崔妤和陆承策要成婚。 顾辞的确是有些惊讶的,不过也只是一瞬罢了。 如今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天子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会抱着他们兄妹两,带他们骑马射箭的皇伯父了,那是一位真正的天子,多疑、猜忌。 他不知道他赐婚是为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了。 早在知道永安王府真相的时候,他对他就不再抱有一丝期望。 至于崔妤…… 他跟崔妤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早定下的婚约,崔妤性格温柔,处事大方,最重要的是,他的母亲和妹妹喜欢她。 他和她之间若说男女之情,倒不如说是一种责任、担当。 因为责任。 所以他会在崔妤得病,在那个术士说三年内不可婚配时,自动延后婚嫁的日子。 只是没想到她竟是藏着那样的心思。 摇了摇头。 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好伤心的。 日后,他也不必再觉得对她有所亏欠了。 反倒是阿萝。 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该多伤心。 顾辞望着萧知,看她紧抿的唇,以及脸上强忍着的悲愤,叹了口气,轻轻地把人揽在自己的怀中,“早些看清也好。” 原本那件事,他不想同阿萝说。 可以免阿萝还对有些人怀有不该有的期望,他终归是不得不说,“阿萝,你相信外头说的,相信父王母妃真的怀有谋逆之心吗?” 萧知想也没想,就反驳道:“当然不信!” 她涨红着一张脸,压着喉底的声音,说道:“父王母妃从来不问政事,甚至害怕皇伯父多想,更是不肯让你入朝为官,他们怎么可能怀有谋逆之心?!” 她的父王谋逆做什么? 他们每日过着闲云野鹤一样的日子,恨不得远离朝堂,远离京中是非才好,他们谋逆? 简直笑话! 所以她才会觉得陆承策和皇伯父相信这件事,就是一场笑话,一场天大的笑话! “是啊,父王母妃从来不问政事,连带着你我都不许我们过问,这么多年,我们一家人远离朝堂,却还是有人看不下去……”顾辞抚着萧知的头发,沉声说道。 “哥哥,你是不是知道是谁害得我们?”萧知抬起头,望着顾辞冷若冰霜的脸,急声问道。 顾辞垂眸望着她,点了点头。 萧知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她伸手,紧紧握着顾辞的袖子,咬牙切齿地问道:“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害得我们!” 要是让她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她一定要杀了他! 顾辞望着她,覆在她头上的手微微蜷曲了些许,他的双目隐含着悲伤,许久之后终于吐出了一个名字。 须臾…… 屋中传出一声尖锐的女声,“不可能!” 声音凌厉到连外头的如意和宋诗都听到了,两人面面相觑,可看着紧闭的屋门,到底还是没有上前。 “不可能……”萧知惨白着一张脸,不住低声呢喃重复着。 似是早已知道她会有这样的反应,顾辞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悲伤,他双手握着她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阿萝,我也不信,可事实的确如此。” “可是,为什么?” 萧知抬着脸,望着顾辞,“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是他们的皇伯父啊,小时候有什么好东西都要给他们的皇伯父,他会不顾自己的身份把她放在他的双肩上,带着她满皇宫的跑,会带她骑马带她射箭。 还会带着她放风筝。 他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的父亲,也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啊,他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场戏,到底是为什么?! 她不明白。 她,不明白啊…… 顾辞见她这般,心里也有些难受,他垂下长长的睫毛,遮掩住心中悲伤的情绪,同她说,“阿萝,我们都忘记了,他首先是大燕的天子,然后才是我们的皇伯父。” “可是……” 萧知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她望着他,呢喃道:“可是他明明知道我们对朝政并不感兴趣,何况不是还有太子哥哥吗?” 顾辞叹道:“阿萝,怀璧其罪,即便我们远离朝政,可旁人不一定会这么想,母亲管理善行斋,在坊间的名声本就很高,父亲又有不少学子,而我……” 他未再往下说,萧知却已经明白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即便他们远离朝政,可他们的身份注定他们永远都要处于朝政的漩涡之中,如果太子哥哥出色也就罢了,可太子哥哥虽然性子纯善,为人却十分中庸。 而哥哥,纵然不入仕,但在京中的名望一直很高。 萧知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原本以为只要联合一些官员,重审永安王府的事,那么必定可以还父王母妃一个真相,可如今,幕后主使就是龙椅上的那个人。 怎么洗清冤屈? 怎么还一个真相? 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许久都不曾说话。 顾辞知她心中所想,伸手把她被眼泪沾湿的头发绕于耳后,“父王母妃不会白死的,哥哥向你保证,一定会洗清父王母妃的冤屈,我已经让师父奔赴夏国,打算找外祖父帮忙。” 是了。 外祖父! 萧知的眼睛陡然升起一抹光亮。 外祖父向来最疼爱母妃,如果他知晓这桩事情的真相,必定会出面的。 夏国虽然不如大燕,但也兵强马壮。 如果由外祖父施压的话,必定可以洗清父王母妃的冤屈。 只是…… 萧知看着顾辞问道:“哥哥,如果外祖父出面的话,你打算怎么做?” 顾辞低头望着她,他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目光悠远又清明,吐出来的话温润又不失坚毅,“写罪己书,昭告天下,要一个公道还一个真相。” 所求如此。 再难,亦要拼上一次。 萧知抿着唇没有说话,她知道这件事很难,让天子写罪己书昭告天下,比死还难,可她相信哥哥,相信哥哥一定会还父王母妃一个真相,还永安王府那七十六位家仆,一个公道。 握着哥哥的手。 她也是这个时候才回忆起先前哥哥提起陆承策时,脸上神情的不对劲。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萧知突然白了脸色,好一会,她才看着顾辞,问道:“哥哥,这事,是不是和陆承策也有关系?”如果这事本来就是龙椅上那个男人自导自演的戏码,陆承策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而他明知道,却还出面检举…… 给了伪证。 亲自监杀了她的父母。 顾辞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心有不忍,他伸手把人纳入自己怀中,闭着眼,嗓音沉沉地说道:“我的探子说,龙椅上的那位拿整个长兴侯府威胁他,让他亲自检举父王。” “他……同意了。” 两刻钟后。 萧知推开紧闭了快有一个时辰的房门,往外头走去。 “主子?” 如意见她出来,忙迎上前去,想去搀扶她。 萧知却拂开了她的搀扶,她脚步虚晃,身形却十分挺直,一步步踩在阶梯上,往日温柔如水般的一张脸此时十分阴沉。 宋诗见她出来也站起身,“陆夫人。” 可在看到萧知脸上的阴沉时,心下却不禁陡然一跳,她还没见过这样可怕的神情,像是要毁灭什么似的,不过那抹神情在触及到她的目光时,就消失了。 萧知望着宋诗,郑重其事地朝她福身一拜。 宋诗吓了一跳,忙避开这道大礼,“陆夫人,您,您这是做什么?” 萧知却还是行完礼才道:“宋小姐,多谢你。”她这一生只跪过父母跪过天地,以及宫里那几位。 这是她第一次向其他人行这样大的礼数。 不为别的。 只为感激宋诗救了她的哥哥。 等行完礼。 她也没有同宋诗再说什么,起身就往外走去。 如意自是忙跟了过去。 “陆夫人……”宋诗追了几步就停下了步子,她疑惑地看着萧知的背影,不明白这位陆夫人好端端的是怎么了,等听到里头传来的一阵动静又转头看过去,瞧见是顾辞出来的时候,忙又迎了过去。 “你,你怎么出来了呀?” “没事。”顾辞同她笑了笑,目光却始终望着萧知离开的身影,想到刚才阿萝的惊愕,她的不可置信,她的悲愤与恨意,他心里不禁有些怀疑,是不是不同阿萝说。 会好些。 宋诗望着顾辞的面容,她能够察觉到今日的顾辞和以前不一样,看起来比平日要高兴很多。 她想问一问他跟陆夫人的事,但又觉得自己没这个身份和立场。 想了想。 也就没问了。 第62章 第62章 马车里。 如意看着坐在对面的萧知,心下是有些疑惑的。 自打主子和世子爷说完话,出来后就变成这幅样子了,不说话,也不笑,就靠着马车闭着眼坐着,没有她想象中的高兴和激动,反而眉宇之间萦绕着一抹数不尽的怨恨,身上的气势也变得十分凛冽。 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本主子和世子爷得以相聚,必定是十分开怀的。 那么刚才在屋子里的时候,主子和世子爷到底说了什么,又或者……世子爷和主子说了什么? 红泥小炉上煨着的茶水已经煮开了。 如意沏了一盏茶水,放在闭眸不语却拳头紧握的萧知面前,轻声道:“主子,茶开了,您先喝一盏茶吧。” 萧知没有说话,甚至身形没有丝毫变化。 她仍旧闭着眼靠着马车,纤细又白皙的手指放在艳丽色的牡丹裙上,紧攥成拳,像是在强忍着心中的恨意和悲愤一样。 车轮压过地面,传来沉重的轱辘声。 而她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是从喉咙底发出来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哭过一场的缘故,都有些嘶哑了,“你知道,刚才哥哥和我说了什么吗?” 如意闻言,忙接了话:“什么?” “他说……” 萧知睁开眼,目光定定地望着如意,沉声,“永安王府遇害不是其他人所为,而是龙椅上的那位,我嫡亲的皇伯父做的。” “什么?!” 就如同先前在屋子里,萧知的不敢置信,失声尖叫一般。 如意此时也是一样的。 外头车夫只当出了什么大事,忙“吁”了一声,拉紧马车的缰绳,问道:“主子,怎么了?” 萧知语气平平地回了一句:“没事,你继续赶你的车。” 那车夫虽然心有疑惑,却也没有多问,轻轻应了一声便继续扬起马鞭赶起了车。 而此时的如意也已经晃过神来,可她脸上的惨白还没有褪去,就连神情也带着惊愕和不敢置信,许久,她才低声呢喃道:“怎么会这样?” 这段日子。 她跟主子私下也没少猜测。 想着是谁同王爷有旧仇,这才会费尽心思,构陷王爷。 却没有想到真相会是这样的。 “主子,为何会这样,为何……”如意喃喃道。 她不明白,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的,陛下和王爷是同胞兄弟啊,怎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萧知望着她,大概是伤心过头了,又或是认清了那些人的面目,此时她心里再无悲愤,唯有怨气与恨意,以及湮灭不掉的怒火,可她面上的表情却是平静的。 比任何时候都要来的平静。 “中宫担忧哥哥有一日会威胁到太子的地位,所以和龙椅上的那位一同想出这样一道法子,永绝后患。”萧知语气平静地说道。 她如今已不再称呼皇伯父、皇伯母,也不再称呼太子哥哥了。 虽然哥哥同她说,此事太子亦是无辜的,甚至在所有人都畏惧天子势力不敢提起永安王府的时候,唯有太子,一直都在请求重审当年的真相。 可若不是因为他…… 若不是因为他! 哥哥又如何会被那些人所忌惮?永安王府又如何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那张清丽小脸上的平静神情有一瞬变得龟裂起来,可很快,她又忍住了,前几日才修缮过的指甲还有些毛糙,压在手心里的时候很疼。 她甚至还感觉到血丝从手心里冒出。 没有去看。 也不想去看。 有时候疼痛会让人变得更加清醒,更加冷静。 马车晃晃荡荡的。 大概是行到了一处颠簸地。 萧知垂眸,看着茶案上那盏沉沉浮浮的茶水,她伸手,修长的指尖落在茶盏边缘,虚虚绕了一个圈,又开了口,“那你又知道,在这件事情中,你那位好姑爷又担当了什么角色吗?” 姑爷? 如意怔怔地望着萧知,难不成这件事,姑爷竟然也是知情的? 她的脸色唰得一下就变了。 如若姑爷是知情的话,那他…… “他……”萧知的手咻然收紧,双目紧闭,回忆起之前在屋子里和哥哥的那番对话。 “我的探子说,龙椅上的那位拿整个长兴侯府威胁他,让他亲自检举父王。” “他……同意了。” 马车归于平地,也已经变得越发平稳了。 可萧知双肩微颤,小脸紧绷,却是一副随时都会倒下去的模样,她双手撑在茶案上,咬牙切齿地盯着那盏茶水,沉着嗓音,嘶声低吼道:“为了他的家人,为了他们能得以平安,选择放弃我的父母。” 在说出“放弃”两个字的时候。 她那张脸上涌现出了一抹极致的悲伤,以及无尽的恨意。 其实也没什么好不能理解的。 人都是自私的。 陆承策为了他的家人,做出这样的事,并不稀奇。 但她心里还是有恨,有怨。 这种恨意让他恨不得拿起手中的匕首,狠狠地戳进陆承策的胸口,把她承受的千般痛苦全部赋予到他的身上才好。 他的家人是人。 难道她的父母就不是了吗? 他明知道她的父母是无辜的,明知道这一切都是龙椅上那位的阴谋,却还是选择抛弃公道,抛弃真相。 选择成为一个刽子手。 萧知想起从前。 那个时候陆承策刚入锦衣卫,但凡经他手的案子,都会被他查得一清二楚,断无冤案可言,整个京城都赞扬他,甚至私底下还有人称他为“陆青天。” 她曾经问过他,“无咎,你为何要选择这样一条路?这条路又苦又累,还不讨好,你明明可以和其他人一样,袭爵,走一条封荫的阳光大道。” 那会,他是怎么同她说的呢? 他说,“我选择走这一条道,是因为想要还很多人一个公道,一个真相,这世道艰难,我想尽自己一份力,想要这世上再无冤案。” 可如今他又做了什么? 他抛弃了他的理想,亲自成了一把刀,一个权力争斗中的刽子手。 “主子……” 如意握住萧知的手,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斑驳的泪痕,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只能一个劲地握着她的手,不住地掉着眼泪。 萧知望着她,没有哭,可她先前却哭了很久很久。 刚知道真相的时候,知道陆承策所为的时候,她先是呆坐了许久,然后是嘶声呐喊,犹如一只受了伤的小兽一样,挣扎着,哭叫着,哭得喉咙都哑了,哭得心都要碎了。 而今。 她已经没有一滴眼泪可以掉了。 伸手。 握着一方干净的帕子,轻柔地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哭什么?” 她同如意说。 “不要把自己的眼泪浪费在不必要的人身上。” 如意咬着牙,用力抹干净脸上的泪,等到再也掉不下一滴眼泪,看着萧知,低声问道:“主子,您打算怎么做?” 她打算怎么做?萧知想到先前哥哥同她说的那些话,他说他会洗清父母的冤屈,去还父母一个真相,他让她不要轻举妄动,尤其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她就是顾珍。 这个世道的人重鬼神,也畏鬼神。 若是让他们知道她死而复生,必定会畏惧于她,而畏惧到了一定的点,就会让她处于危难之地。 哥哥他,让她好好活着。 只要活着就够了。 可她怎么能够什么都不做? 马车停下。 车夫在外头恭声禀道:“五夫人,到家了。” 萧知掀开一角车帘往外头看去,眼看着这个熟悉的地方,小脸冷冷的,红唇也跟着紧抿成一条直线,以往,她虽然恨过陆家一些人,但也从来没想过做什么。 而今。 她咬着牙,沉声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陆承策不是要家庭和睦吗? 他不是誓死都要保护他这些家人吗?为了保护他这些家人,甚至连真相公道,誓言都不顾了。 很好。 很好。 那就让她来搅乱这一池安宁,搅乱这个被他保护起来的长兴侯府,让他,让整个长兴侯府都永无安宁之日。 半个月后,陆家五房的书房。 时日已到了五月上旬,天气骤然就变得温热起来,大家都换上了轻薄的夏衫,而窗户外头也是一派春柳红花的,十分好看。 陆重渊如往常一样端坐在椅子上,他手里握着一本书翻看着,身后是依旧默声伺候他的庆俞,而身前半蹲着照例来替他诊治的李大夫。 李大夫半蹲在地上,卷起他的裤脚,看了一回他的腿,嘴里笑道:“看起来比以前好了很多,也不知夫人是打哪儿学来的手法。” 他虽然能够施针压制住五爷身体里的毒素。 但五爷身患腿疾不常走动,久而久之,纵然日后毒素可以减轻,但小腿也会变得萎缩起来。 也亏得有夫人每日替五爷按上一回。 这双腿才不至于变样。 “说起来,今日夫人怎么不在?”李大夫有些奇怪道。 以前每回诊治,夫人都会陪在五爷身边,时不时问上一句,今日怎么都快诊治完了,夫人也没出现?话音刚落,他余光瞥见五爷握着书页的手收紧,就连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沉寂了几分。 他心下一惊。 难不成这两位是吵架了?那他现在可真是老虎头上捋须了。 也不敢听人回答。 李大夫轻轻咳了一声,替人卷下裤腿,又重新给人盖了一回毯子,然后自顾自说道:“药方还是跟以前一样,每月再施三次针,对了……” 后头说的是大事。 他脸上的神情也变得严肃了很多,“前阵子,我请我师弟去外头寻访其他名医,他说,他曾在洛阳附近看到过柳老先生的身影。” “柳老先生?”一直不曾说话的庆俞,惊声道,“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柳老先生柳述曾经也是太医院的掌院,他医术高超,尤其是一手自创的梅影针更是出神入化,可就在太初十五年,他替宫中一位妃子诊治的时候,因误诊致使这位妃子身死,被当今陛下褫夺官职,打入天牢。 三日后,于天牢中毒身亡。 这是京中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 可如今。 这个死人怎么又复活了呢? “我这位师弟曾经有幸得过柳老先生的指点,不会看错的,只可惜……”李大夫说起后话,不免叹息,“师弟在洛阳城遍寻许久也未再找到他的踪影。” 李大夫望着陆重渊的腿,沉声道:“若是能找到这位柳老先生,那五爷的腿一定可以痊愈!” 向来沉稳的庆俞此时听到这繁华,再不复往日,激动道:“五爷,您听到了吗?!那位,那位柳老先生很有可能还活着。” “只要我们会遭到他,那您……” “您,您就可以站起来了!” 陆重渊虽然没有说话,但若是观察细微的话,还是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一抹些微的激动,他握着书册的手收紧,喉咙却似被人掐住了一般,发不出声音。 或许是太过激动了。 这才说不了话。 陆重渊紧握着手里的书,垂眸看向自己的腿,这双腿曾经行过万里路,而今却一丝感觉都没有。 不会疼。 也走不了路。 不是没想过法子,以他的势力,就算把天底下所有的名医都找过来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可无论是宫里的太医还是民间的名医,所有人看到他这双腿的时候。 都只是摇头。 然后留下一句,“若是那位柳老先生还在就好了。” 经此大半年。 他早已不抱希望。 断了也没什么不好的。 反正他本来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废人,就这么待在这四方院落,一方天地之下,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虽然心中是这么想的。 但心里总归还是有一抹期望,一份期待,期待着自己有一日可以重新站起来。 而如今,如今有人亲自把这份希望重新捧到他的面前,和他说,“你有机会重新再站起来。” 若说不激动? 这是不可能的。 没有人想永远坐在轮椅上,行坐都得靠其他人,他向来骄傲,又怎能允许自己借由他人的手? “属下这就找人去寻那位柳老先生。”庆俞收敛脸上的激动,沉着嗓音说道。 手掐着自己的膝盖,陆重渊没有拦他。 等到庆俞和李大夫先后出去,陆重渊仍旧没有抬头,坐在轮椅上,低头沉默着,他那两片弯翘又浓密的睫毛在轩窗外头太阳的照射下,投落成两片阴影。 他转头。 看向落在西边轩窗下的一只美人花瓶中。 那里插着几株桃花,是前几日萧知亲自替他摘的。 他曾经应允过要陪她去看桃花。 若是他的腿好了,就可以牵着她的手一同走在桃林之间,她若是累了,他还可以背她,他还可以带着她去骑马,他年少时曾经四处飘荡,知晓这京中有无数处美景。 他若是能站起来,若是…… 就可以带着她一处处观赏。 两刻钟后。 庆俞回来,他脸上的情绪已然变得沉稳,可那双眼中却还流露着几丝激动,进来的说话,他看到端坐在轮椅上的五爷,虽然还是沉默着没有说话,但还是能看出他今天的心情是很好的。 想必五爷得知这个消息也一定很开心。 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个笑。 走过去,同人道:“五爷,事情已经办妥了。 陆重渊此时已经恢复如常,闻言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想起萧知,他翻书的动作一顿,问道,“夫人呢?” “夫人她……” 庆俞听到这番话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如实答道:“夫人今日又出门了,至今还没有回来。”话说完,察觉到五爷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他沉吟一会,低声问道:“可要属下派人出去看看?” 这段日子,夫人出门的次数实在是有些多了。 陆重渊抿着唇,没有说话,他修长的指尖落在书页上,眼皮微抬,朝桌子上摆着的糖果盒子看去,这是半个月前,萧知给他带来的,如今吃了已有小半。 他能够察觉出萧知这段日子的情绪是有些不对劲的。 开怀有之。 怨恨有之。 尤其是夜里,她半梦半醒之间,嘶声的哭叫。 她很不对劲。 而这种不对劲,已经延续快有半个多月了,比以前还要来得明显。 庆俞一直不曾听人答,便又轻轻喊了他一声,“五爷?” “不必。” 陆重渊收回落在糖果盒子上的目光,继续低头翻起了书,“她若想同我说,总会说的。” 她若是不想。 他这样遣人跟着,反倒惹她不快。 “还有……” 陆重渊伸手抚向自己的膝盖,停顿了一瞬,才继续说道:“柳述的事,先不要跟她说。” 他知道萧知比他更在意他的腿。 若是说了。 人不在,或是没成功,反倒让她空欢喜一场。 “……是。” 而此时位于千秋巷的一处民宅内。 如意守在外头,屋子里没有开窗又紧闭着门,使得光线有些昏暗,可还是能够看到几个人的身影。顾辞坐在右边的位置上,而萧知此时却伏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怀里。 她先前已经哭了一场,这会眼眶还红得厉害。 头发花白的老者正是柳述。 柳述是今日才回来的,一路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原本是想来和顾辞商量夏国的事,却没想到推开门竟然瞧见一个陌生的少女。 就在他变脸,以为顾辞出事的时候。 这个陌生的少女竟然直接朝他跑来,扑到了他的怀里。 看着怀里的少女。 见她已经停止哭泣,柳述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这个徒儿以前最是坚韧不过,如今却哭成这幅样子,有些怜惜的抚了抚她的头,道:“未曾想到,你竟有此机缘。” 死而复生的事。 他以前也只是在一些志异精怪的小说里看到过。 说完。 他一边抚着她的头,一边又露出一抹慈祥的笑,“好了,哭得跟个小花猫一样,还不去洗把脸?” 萧知红了脸,倒是也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就起身往外走去。 由如意替她打水洗面。 顾辞和柳述望着她离开,眼中都是一样的温柔,等看不见她的身影后,两人才收回目光。 “老先生辛苦了。”顾辞替人倒了一盏茶,“让您老人家如此颠簸,实在是……” “好了,我们之间就不必再说这些了。”柳述摆了摆手,示意无事,“当初若不是王爷,我也活不到现在,如今永安王府出事,我也只能尽自己所能。” “当初徐妃一事,本就与您无关。”顾辞叹道,“父王也只是不想牵连无辜的人。” 说起旧事的时候,两人沉默了一会,又过了一会,柳述喝了一口茶,等到喉咙渐润,这才同人说起夏国的事,“我此次去夏国,发现夏国的情况也不妙。” 早在柳述回来的时候,顾辞就已经猜到了。 夏国一行,若是柳老先生能得见外祖父,回来的时候决计不会是这般风尘仆仆的样子,他心下隐约能猜出一些夏国的情况,只是具体如何却不得知。 抿着唇,他低声问道:“可是外祖父出事了?” “去年,你外祖父得知你母妃一事,一气之下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就中风了,这段日子,朝政皆由……”柳述望着顾辞,沉声道:“晋王看管。” “怎么会是晋王?” 顾辞惊讶道:“夏国早就选了储君,外祖父出事,理应由代王看管才是。” 晋王是庶出。 而代王与他的母妃都是正宫嫡出,也是外祖父最为疼爱的儿子。 难不成…… 顾辞脸色发白,就连撑在桌子上的手也握成了拳头样子,“舅舅他……” “代王出事了。”柳述的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我在夏国打听过,说是代王有一日醉酒,轻薄了一位新进宫的后妃,被旁人抓了个正着。” 顾辞一听这话,拍案站起,厉声道:“混账!” 他很少有这样动怒的时候,更别说这样口出恶言了,沉着一张脸,双手紧握成拳负于身后,“舅舅心性温和,自从舅母去后,更是不近女色,没再纳过一个女子。” “他怎么可能……” 柳述望着他,语气沉沉地说道:“传言那个后妃和仙逝的代王妃极为相似。” “什么?”顾辞呐呐。 许久之后,他像是失魂落魄似的,重新坐了回去,“我不信。” 纵然事实如此。 他亦不信。 柳述也不信,可有些事,世人已信,便很难扭转乾坤,如同永安王府的事,所谓的证据确凿蒙蔽了世人的眼,又如同当年的他,被人构陷,成了宫廷争斗中的废棋。 叹了口气。 他那张脸因为太过悲愤的缘故,终于显现出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老态。 “长卿,你打算如何?”他转头看向顾辞,问道。 顾辞闻言却迟迟不曾说话,他靠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良久才睁开眼睛,说道:“我要去一趟夏国。”如今大燕已没有可以轻易信任的人了,想要洗清冤屈只能从夏国入手,何况如今外祖父和舅舅形势危急。 无论如何。 他都必须去一趟。 “可你的身份……” 柳述皱眉,“要出去谈何容易?” 顾辞手握成拳,声音沉重,“再难,也得一试。”总不能在这边坐以待毙。 “老先生……”顾辞还要再说,目光却看到站在外头的萧知,她原本脸色因为团聚还噙着的笑容此时像是僵住了一般,他心下一惊,声音也有些收紧,“阿萝,你……你都听到了?” 想到前些日子和阿萝说的。 “哥哥以后不会再离开你了。” “哥哥会陪在阿萝的身边,永远保护你,不会再让我的阿萝受苦了。” 而如今。 他却要远赴夏国,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顾辞温润清雅的脸上露出几丝为难和悲苦,他叹气,似是还想再说,却一个字都发不出。 坐在一旁的柳述也是一样的表情。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沉寂起来,最后还是萧知率先开了口,“哥哥,你去吧。”她走过去,握住顾辞的手,小脸上重新露出一抹笑,“我知道这一趟,哥哥非去不可。” 无论是为了父王母妃,还是为了外祖父和舅舅。 这一趟。 哥哥都必须去。 顾辞看着眼前这张强撑着的笑脸,眼眶微红,他伸手覆在她的头上,叹道:“阿萝……” 萧知笑了笑,没再说话。 倒是柳述又提起一句,“可如今城门看守严谨,长卿又怎么能出的去?” 萧知抿了唇。 须臾…… 她似是下定决心一般,沉声道:“我有办法。” 夜里。 萧知回到五房。 晚饭已经上齐了,陆重渊如同以前一样等着萧知回来,耳听着外头传来的几道声音,他翻着书页的手一顿,抬头看去。果然没过多久,门就被推开了。 萧知穿着一身轻薄的夏衫打外头走来。 她没有让人进来伺候,甚至关上了身后的门。 然后。 她一步步走到陆重渊的面前。 大抵是察觉出她的不对劲,陆重渊合起手上的书,问道:“怎么了?” “五爷……”萧知蹲在陆重渊的跟前,迎着他诧异的目光,握着他的手,良久,才开口,“我可以相信你吗?” 第63章 第63章 夜里。 未免夜长梦多,萧知吃完饭就拉着陆重渊出府了,这次出门,两人只带了一个庆俞,用来赶车之用,其余人是一个都没有带。 陆老夫人得到这则消息的时候,两人的马车刚刚出府。 她刚用过晚膳,这会就靠坐在罗汉床上假寐着,手里照常握着那串念珠,听到这番话,她捻着佛珠的手一顿,那张即便养尊处优却还是呈现出几分老态的脸上也掺着一抹惊讶,半转了头,朝来回话的人看去。 “你说,老五又出门了?这么晚?”这一个“又”字,有着没有遮掩的惊愕。 以往老五整日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不出门也不见人,可自打萧知嫁过去后,不仅愿意出那个院门了,甚至还愿意出府了……先是元宵节灯会,两人独自出门赏灯。 后来又是崔家的宴会。 老五这么不喜欢参加宴会的人,竟然也肯去了。 如今这大晚上的竟然又出门了?这,也实在是太有些不可思议了。 陆老夫人把手里的念珠套回到自己的手腕上,朝那丫鬟继续问道:“知不知道他们去做什么了?” 来回禀的丫鬟闻言忙低声答道:“回您的话,奴也不知,五房那边的消息向来是不往外头传的……”后头的话,她有半句没有说。 尤其是自从五夫人管家之后,五房那边看守的便更加严了,以前还能找个小丫头打探一些不紧要的消息,如今却是连这些小消息都打探不出来了。 大概是怕陆老夫人觉得她办事不利,丫鬟的头埋得更低了一些,“五爷的车又是向来是他自己用惯的,就连车夫都是他身边的庆俞……”后头的话,她越说越轻。 别说知道五爷和五夫人去哪,去做什么。 他们是根本连问都不敢问,跟都不敢跟,生怕让五爷瞧见。 对于这个结果,陆老夫人大概也早就猜到了,此时听到这番回答,也只是皱着眉,挥了挥手让人退出去。 等人退出去后,一直服侍在身侧的平儿瞧见她拧眉沉吟的模样,心下微忖,走上前替人重新倒了一盏茶才开口问道:“五爷出门是好事,您以前不是还希望他多出去走走吗?怎么如今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呢?” 老五肯出门的确是好事。 以前她总担心他自己一个人憋着,把本来就不算好的身体更是憋出其他病来。 所以她总是期望着老五出门,散心也好,解乏也罢,只要能让他高兴就是好的,可如今眼见老五出去一趟又一趟,好似心情比以前也好了许多,偏偏同她的关系却还是没有一丝缓解。 她自然也就没那么高兴了。 陆老夫人想起昨日,她亲自做了一盒老五幼时喜欢吃的糕点,满心欢喜的送去五房。 可她站在五房的门前。 别说见到老五了,就连她的糕点都没送进去。 这盒糕点现在还在她屋子里放着呢。 想到这。 陆老夫人的目光便不自觉地朝那桌案上摆着的糕点看过去,她老迈的脸上带着一抹受伤,神情也变得有些萎靡起来,“都这么久了,老五怎么还是不肯原谅我?” “他现在都肯出门散心了,偏连我的屋子都不肯踏进一步。” 平儿听到这番话,手上的动作一顿,她私心是觉得陆老夫人如今沦落到这般地步也算得上是自作自受了。 她也是这段日子从常嬷嬷口中旁敲侧击才打听出来的,原来那位五爷以前竟是受过这样大的磨难。 父亲的忽视。 母亲的责难。 兄长姐姐的漠然。 所以才养成了如今这位五爷的性子。 或许陆老夫人觉得这没什么,觉得这事都过去这么久了,再痛苦的事也肯定忘了,再说父母对于孩子的责难能算得上什么痛苦,哪家孩子小时候被遭过几顿骂,挨过几顿罚? 但他们这些施难者、漠视者可以忘,可承受这一切痛苦的人却是忘不掉的。 就如她。 幼时因为家中兄弟姐妹太多,永远都是被忽视的那个。 吃不饱、穿不暖。 整日下地干活,可新年的时候,却连一件新衣裳都穿不到。 甚至…… 她的父母为了让她的弟弟能讨到一个好媳妇,还打算把她卖给别人做妾。 她这样千辛万苦逃出来,为得就是离那个恶心的家庭越远越好,如果有一天,她的父母找到她,无论是看她如今过得好了想要同她认错,还是想安抚自己那颗心,她都不会原谅他们。 小时候积累下来的痛。 不是如今说几句好话,做几件自以为体贴的事就能推过的。 陆老夫人倒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目光还落在那盒糕点上,双眉拧得死紧,唇也轻轻抿着,好一会才说,“你说,老五家的到底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让她管家,给她权力给她脸面,为得可是让她帮我同老五说些好话,可如今都过去这么久了,竟是一点用都没有……”说起这个,陆老夫人的脸色便有些沉了下来。 “看来,我是该找时间好好敲打她一番了。” 她现在心里已经有了更好的管家人选,再过几个月,崔妤就要进门了,相较起一个孤女出身的萧知,出身名门的崔妤自然更得她的心意。 以前是没合适的,又因为想讨好老五,她这才把陆家的管家大权落在了萧知的身上。 可如今既然有了更好的人选,那么萧知的用处自然也就只剩下帮她讨好老五了,若是连缓解他们母子的关系都做不到,那留她还有什么用? 平儿此时也已经回过神了。 听到陆老夫人这番话,脸上的神色不动声色地变了一下。 她自然知道陆老夫人在想什么,应该说自从那道圣旨下来后,他们这位老夫人心里就又打起了别的主意。 那位崔姑娘是来当他们长兴侯的世子妃,无论是她的身份还是她的出身,都是最适合管家的人选,按理说,这样的情况下,以她对未来的期许也应该及时转向崔妤才是。 毕竟。 很有可能她想要的那些,那位五夫人已经满足不了她了。 可这段日子她和那位五夫人相处下来,情意虽然算不上多深厚,却也不算浅。 那位五夫人和其他人不一样。 她做事的时候是很认真的,赏罚分明,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颗真心在,对人的真心。 这几次她奉命去五房,可没少听那些人说道五夫人的好话,以前那个冷冷清清的五房,现在竟是比这侯府任何一处地方都要来得朝气蓬勃。 说句心里话。 她内心是希望那位五夫人能好好的。 叹了口气。 收回思绪。 平儿开口:“您也别太着急。” 她把茶壶重新放回到桌子上,隐晦地帮萧知说起话,“如今五爷肯出门就已经是迈出了一大步,也能瞧出五夫人在他心里是十分有地位的。” “假以时日,五夫人一定能帮您和五爷缓解关系。” “倒是……”她说到这,话一停顿,未再往下说。 “倒是什么?”陆老夫人转头问她。 平儿似是思索了一番,这才悄声说道:“前阵子,三小姐刚做出那样的事,差点就害了五夫人的名声,虽然五夫人嘴里没说什么,可心里只怕是有些气的,您……” 她说到这,又朝陆老夫人看了一眼,语气犹豫地继续说道:“若是再在这个时候说道些什么,难免伤人心呐。” 听到这话。 陆老夫人那双眉头便又皱起了一些。 她没忘记她那位好孙女和她那位好侄女做的好事,这些内宅里的手段其实并不少见,各家各户,哪家没有这样的阴私事? 但坏就坏在。 这两人不仅做了,还被人发现了。 白家是她的娘家。 虽然已经断了往来,可到底是牵着血脉连着筋骨的,白家有好事,或许落不到她的头上,可若是有什么不好的事。 旁人提起的时候,自然是少不了她这一份的。 至于宝棠…… 想到这个,陆老夫人的头就疼得厉害。 陆家这一辈的子嗣本就不多,若按正经的来算,也就陆承策和陆宝棠两兄妹,对于这个孙女,她心里自然也是喜欢的。 可偏偏这个孙女,如今也不知道怎么了。 先是为了她那个母亲,屡次顶撞她,如今又把脸丢到外头去。 她向来最看重名声了。 现在可没少因为陆宝棠做下的事烦心。 “三小姐如今怎么样?”陆老夫人语气平平地问了一句。 平儿闻言便答道:“还在挨罚呢,上回侯爷生了好大一通气,又是他亲自观刑的,旁人连放水都放不了,听说现在还躺在床上。” 听到这番话。 陆老夫人脸上划过一丝心疼,不过想起外头如今对陆家的那些说法,还是沉了脸,“也是她该受的,纵然有再大的事,在家里闹闹也就罢了。” “非得闹到外头去,真是丢人。” 她气了有一息的功夫,再次说起萧知的时候,虽然还是沉着一张脸,但语气还是和缓了一些:“罢了,那孩子也是可怜的,且先这样吧。” 左右崔妤进门也还有一段日子。 等到萧知缓和了她跟老五之间的关系,再说吧。 平儿见她未再提起此事,总归是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想着……还是得找个时间去寻五夫人一趟,同她说一说,免得她日后被打得措手不及。 虽然。 以那位五夫人的心性和手段,恐怕早就猜到事情的风向了。 而此时的马车内。 陆重渊的马车比萧知的要大上不少。 其宽敞程度,甚至在容纳两个人的情况下还能在中间再摆放一把轮椅,一张茶几,以及一只小橱柜。 橱柜里摆着一些吃食,瓜果糕点,应有尽有。 至于茶案上,便摆着一只香炉和一只红泥小炉,莲花样式的鎏金香炉里正燃着迦南香,此时那香气变成引线,袅袅从香炉中升起。 而那红泥小炉里煮着一壶茶。 茶水已开,萧知收回思绪,握着一方帕子提起茶壶,倒了两盏茶。 庆俞驾车很稳,纵然行在小道上,也没有一丝颠簸,倒出来的茶水除了最初的轻晃之外,之后就变得四平八稳、风平浪静了。 “五爷,茶。” 萧知把茶盏推倒陆重渊的跟前,然后捧着自己的那盏茶,低着头又不说话了。 她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 马上就要见到哥哥和师父了,也不知道陆重渊看到他们后会怎么想。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哥哥和师父的身份都不简单,一个还被重金悬赏通缉着,一个是早应该死在天牢里的人。 但凡被其他人瞧见,都可能遭来杀生之祸。 可现在她竟然要亲自带着陆重渊去见他们了。 抿了抿唇。 萧知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等到又喝了一口茶,这才逐渐压下心底的紧张和担忧。 她其实自己都觉有些奇怪。 竟然会在这样的时间,这样不假思索的带着陆重渊过去,明明之前,她还对自己说不要再轻易相信其他人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 她竟然相信陆重渊会帮她,相信他即便看到那样的情况,也不会多问。 陆重渊看着眼前那盏茶,却没有握于手中,他那双狭长的丹凤目只是在那杯茶盏上落下一眼,便掀了眼帘朝对面那个低头不语的萧知看过去。 方才。 她突然跑到他的面前,语气郑重地问他,“五爷,我可以相信你吗?” 这应该是她嫁给他后,第一次用那样郑重的语气和神情,没有前因没有后果,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但他没有问她,只是迎着她那双紧张到有些担忧的眼睛,朝她点了点头。 然后…… 陆重渊的眼前浮现出刚才的画面,那个语气郑重,神情急迫又紧张的女孩,在他点头之后,脸上忽然就绽开了一抹笑。 那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笑。 像是雨后初霁,又如拔云见日,带着信赖和肯定,她半蹲在他的面前,仰头望着他,水波潋滟的眼睛就像会说话一样。 她就那样望着她,仿佛在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 从刚才到现在,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了。 他没有问她要他做什么,也没有问她要带他去见什么人,虽然他心里隐约能猜到一些,今天他们应该是去见什么重要的人。 至少这个人对她而言是十分重要的。 而她要他做得那件事,或许也并不轻松。 毕竟以她的性子,如果不是真得没了办法,她绝不可能找上他。 可陆重渊的心底竟然有些开心。 这比他以前打胜仗,加官进爵,被万人跪拜都要来得开心。 马车停了下来。 庆俞在外头说,“五爷,夫人,到了。” 萧知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猛地抬了头,她放下手中的茶盏,转身掀开一角身后车帘,外头的天早已黑了。 这里不比闹市,没几家铺子,也没什么摊贩,甚至连那灯笼都像是怕耗了油钱似的,都没点上几盏。 可萧知还是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四周,眼见外头并无什么人,这才松了口气。 看向陆重渊的时候,她的心情还是有些紧张的,尤其是被他那双清明的凤目看着,那颗高悬的心更是怎么都落不下来。 还是陆重渊察觉出她的紧张,率先开了口,“走吧。” “啊……” “好,好的。”萧知收敛起心里的慌张,呐呐道。 等到两人下了马车,萧知便又重新把那块软毯放在陆重渊的膝盖上,替人细细盖好之后,她先是看了一眼昏暗狭窄的千秋巷,然后又朝陆重渊看过去。 再次看向他的时候。 她的心情已经平复了很多,就这样仰头望着他,同他说:“五爷,我们进去吧。” 陆重渊垂眸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 庆俞把马车放在一处隐蔽的地方,推着陆重渊往前,萧知就站在陆重渊的身边,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什么,她的手紧紧地握着陆重渊的一只手。 千秋巷住得都是三教九流的贩夫走卒。 这个时间,他们不是在外头卖艺讨生活,就是背着担子挑卖着,留下的也不过是一些妇人和小孩,大概是担心不安全,每家每户的门都是紧闭的。 隐约能听到几声孩子的哭啼和狗吠声。 萧知不说话。 陆重渊也就没有发问。 倒是庆俞有着一肚子的疑问,但两位主子都没有开口,他自然也就不好开口了。 等走到一间宅子前。 萧知终于停下了脚步,她看着眼前这间屋宅,红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就连握着陆重渊的手也收紧了一些,可也没过多久,她就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转过头,朝陆重渊看过去,“五爷,我们到了。” “嗯。” 话音刚落。 她走上前,轻轻敲了敲门。 没一会功夫,就有人来开门了。 四周虽无灯火,但天上的月亮还是十分清亮的,门一开,外头站着的几个人就循声看过去,站在门后的是一个年轻男人,他一身广袖长衫,衣炔飘飘,面容温润秀雅。 正是…… 被众人搜寻已久的永安王世子,顾辞。 骤然看到顾辞。 庆俞竟是生生地愣住了,这,这不是永安王世子吗?他怎么会在这?不对,夫人怎么会认识他? 相比庆俞的惊愕。 陆重渊倒是要好上许多,他也只是在顾辞出现的那一刹那,脸上才闪过一丝惊讶,除此之外,便没有多余的反应了,相比顾辞为何会在这,他更想知道萧知是怎么认识他的? 据他所知。 萧知一直养在庵里,之后到了陆家也一直深居简出,从不外出。 看来…… 陆重渊转过头,不动声色地朝萧知看过去,看来他这位夫人的身上真的是有不少秘密啊。 顾辞面对陆重渊主仆,即便是看到庆俞的惊愕和怔楞,也没有一丝窘迫指出,仍旧神情自若地朝陆重渊行了一礼,喊他,“陆都督。” 陆重渊没有开口,只是看着他点了点头。 虽然附近并没有什么居住的人,但萧知心里还是有些担心,她握了握陆重渊的手,看着顾辞,轻声道:“我们先进去吧。” 这一回。 陆重渊倒是开口了,他看着面露担忧的萧知,轻轻“嗯”了一声。 …… 关上门,一行人往里头走去。 原本以为此处除了顾辞之外不会再有其他人,可在看到廊下站着的老者之后,本就惊愕不已的庆俞更是露出不敢置信的面容,“柳,柳老先生?” 他呐呐喊道。 柳述当年在京中的名声可不低。 庆俞虽然没有被他诊过脉,但这张脸,他还是认识的。 的确是柳述柳老先生。 虽然比记忆中苍老了一些,但他不会认错。 没想到今天下午他们说起的柳述,竟然真得出现在了眼前,如果先前看到顾辞是惊愕,那么如今面对柳述便是狂喜了,柳老先生竟然真得还活着,那么五爷的腿…… 而端坐在轮椅上的陆重渊,那张向来冷峻淡漠的脸上此时也有一抹不敢置信。 他难得失神地望着柳述。 “五爷。” 萧知自然也瞧见了陆重渊脸上的神情,她握着陆重渊的手,轻轻喊了他一声,等到陆重渊转过头看过来的时候,便朝他绽开一个灿烂的笑,“您的腿会好的。” 今日带陆重渊过来,一是为了哥哥,二……便是为了陆重渊的腿。 她受够了那些人看着陆重渊这双腿时露出的鄙夷目光了,这个男人不应该永远困在这张轮椅上。 他是这么的骄傲。 理应凌驾在那些人的头上。 “先进去吧。”顾辞似是想拍一拍萧知的头,但想到陆重渊还在旁边,便又收回了手,他笑了笑,率先往里头走去,却没有进屋,只是站在廊下,看着柳述,恭声道:“老先生,劳烦您先给陆都督诊治一番。” 柳述闻言也没有说话。 他也是今天萧知走后才从顾辞口中知道她嫁得竟然是陆重渊,想到陆重渊那个坏名声,他就满心不喜欢,尤其他还是陆家人……眉头紧锁着,脸上也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顾辞见他这般,自然知晓他心中在想什么。 不过对于这位柳老先生的脾气,他也是束手无策,还是萧知瞧见了,轻轻喊了他一声,“师父。” 带着一些撒娇和恳求的意味。 柳述脸上不悦的神色一僵,他看了一眼萧知,见她小脸恳切,气哼一声,转身甩袖,率先往里头走去,“进来吧。” 第64章 第64章 听到师父松口。 萧知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她自然是知道师父这是在气什么,午间相认那会,师父他老人家可没少骂陆家人,骂他们薄情寡义、骂他们忘恩负义。 其中骂得最厉害的就是陆承策。 这也是为什么她先前没有跟师父说起这具身体的身份。 陆重渊再怎么说也是陆家的人,更何况,他在外头的风评一直都不算好。 师父对他有意见,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柳述已经进屋了。 萧知转头朝陆重渊看过去,原本她还担心方才师父那样的神情和语气会让陆重渊觉得不痛快,倒是没想到,他脸上的表情竟和往日并无什么差别。 许是察觉到她看过去。 陆重渊也转过头,朝她望了过来,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多余的神情,就望着她,同她说了一句,“进去吧。” 声音倒是很温和。 “啊?” 萧知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听他又重复了一遍才轻轻应了一声,“好。” 庆俞推着陆重渊往里头走去。 萧知就跟在一旁,低着头,默默走着,其实她心里还是有些小慌张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人已经带到这了,该见得,不该见得,也都见到了。 但许多话还是没法说。 有些是不能说,有些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就如哥哥所言,她的经历太过匪夷所思了一些,倘若被其他人知道,只怕要把她当做山精妖怪,非要做场法事把她灭了不成,虽然她相信陆重渊不是那种人,但有些话的确是不好说,至少现在还不能说。 还有一些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和顾辞的关系,又是怎么认识师父的? 太多太多,都无从谈起。 因为心中的这些思虑。 萧知那双娟秀的远山眉都快拧成小山的模样了。 她因为心中想着这些,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陆重渊瞥过来的视线中,带着一缕犹豫。 陆重渊的确在犹豫,倒不是因为会在这见到柳述和顾辞,而是因为他不知道柳述会诊察出什么样的结果,他担心……柳述最后说出来的结果会跟那些人一样。 无药可救。 只能凭天命。 若是侥幸,尚且还能再活个几年。 以前。 他可以不在意。 这世上于他而言,早就没有什么可以期待的事物和人了,是生是死,他并不在乎。 可如今。 他心中已经有看重的人了,他想活下去,想陪着她,护着她。 转头朝身边的萧知看过去。 见她还是低着头拧着眉,一副沉默不语的样子,陆重渊撑在扶手上的手握得又用力了一些,他担心那个结果是坏的,更担心她会觉得他是累赘是麻烦,从而选择离开他。 所以。 他不想让她跟进去,不想让她知道那个答案。 至少…… 想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陆重渊这番神情,萧知和庆俞都不曾察觉到,倒是一直侯在廊下的顾辞瞧见了,他心下略一思忖就明白过来陆重渊在想什么了,眼见庆俞已经推他进了房间。 就在萧知也要跟进去的时候。 他出声拦了一把,“我们就在外头等吧。” “啊?” 萧知不解,她停下脚步,转头看过去,便见顾辞望着她又温声说了一句,“你又不是不知老先生诊脉的时候向来不喜欢有很多人围观,何况屋子里狭窄,有这位陆都督的随从在旁边帮衬就够了。” 师父不喜欢别人围观,她自然是知道的。 可问题。 她又不是别人? 难不成哥哥是有什么话要同她说不成? 想到这。 萧知心里又有些纠结起来,一方面是哥哥,一方面是陆重渊,她犹豫了好一会,转头朝陆重渊看去,还不曾张口说话,就看到已经在屋子里的陆重渊转头朝她看来。 同她说道:“无妨,你在外头就好。” 说完。 他便转过了视线。 眼前的门被庆俞关上,萧知看不见陆重渊的身影,只能听见轮椅压过地面发出的“轱辘”声,她拧着眉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眼中是有一抹诧异的。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 刚才陆重渊和她说起那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和眼中的情绪是有些放松的,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阿萝,怎么了?”此时四周无人,顾辞便又用了旧称。 萧知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有些奇怪罢了。 话音刚落。 她转过身,刚想问顾辞可是有什么话要同她说,可还没出声,眼前便划过刚才师父面对陆重渊的样子。 “哎……”她有些着急的提了声,转过头,重新面向那扇木门,说道:“哎,我忘了和师父说,让他下手轻些……” 说完。 她就想去拍门。 可手还没伸过去,就被顾辞笑容无奈地拦住了,“你啊,真是关心则乱,柳老先生他还不至于如此。” 萧知的手悬于半空,闻言,脸也跟着红了起来,好一会,她才收回手,瓮声瓮气地说道:“我,我不是担心师父因为陆家的事,把火气发在他的身上嘛。” 虽然她也讨厌陆家那些人,可陆重渊是无辜的。 何况。 他还帮过她那么多回,她是真的担心师父为了帮她出气,折腾陆重渊…… 听到这番话。 顾辞却没有说话,他负手于身后,望着眼前这个盯着木门,面露担忧的萧知,头一次,轻轻抿起了唇。 须臾。 他开了口,“我们先去院子里等着吧。” 说完。 他便转身往院子里的石椅走去。 等到萧知跟过来后,顾辞也没有开口,他神情自若地抬手替人倒了一盏茶,而后才看着她,沉声问道:“阿萝,你心中对这位陆都督……” 萧知接过茶盏,还未饮便听到这么一句。 她呆呆地抬着一张脸望着顾辞,语气呐呐地问道:“什么?” 顾辞抿着唇,修长的指尖搭在茶盏边缘上,似是过了好一会,他才继续问道:“你可是,喜欢这位陆都督?” “怎么可能?”萧知想也没想便驳道。 大概是看出顾辞面上的表情带着怀疑,她有些无奈地落下手中握着的茶盏,同人说道:“哥哥,陆五爷帮过我许多,这段日子要不是他,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她说得十分坦然,“我只是把他当一个好朋友,也只是想尽自己的力帮他一把。” “再说……” 说到这的时候,萧知的声音低了一些,就连脸上的表情也变得阴沉了许多,“我现在对男女之情已经没有任何期待和念想了。” 她曾经那样那样喜欢过一个人,把所有的美好和期待都赋予在那个男人的身上,天真的以为嫁给陆承策是她生命里最幸福的事。 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如今。 她割情断爱,对所谓的男女之情不抱一丝期待和念想。 她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 再也不会! 顾辞耳听着这话,却没有开口。 这段日子,阿萝过来的时候,没少同他说起陆重渊的事,每当阿萝说起那位陆都督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来的表情,以及眼中散发出来的光彩和平日里是有些不一样的。 尤其。 刚才她还一脸担心。 生怕柳老先生为难那位陆都督。 这一番表现,若说阿萝对他无意,他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其实阿萝喜欢别人,他并不介意,能有一个人好好照顾阿萝,他开心都来不及,只是心中难免担心她会受伤,更何况……里头那位又是赫赫有名的陆都督。 传说中冷面无情的煞神。 可此时眼见阿萝这般坚定的表情,以及不假思索的反驳,顾辞心中,一时竟也有些不敢确定了。 或许他是真得多虑了? 但不管他多虑与否,有一点是可以确信的,那就是陆重渊对阿萝的心思绝对不简单。他虽然没怎么跟陆重渊相处过,但往日也算得上是交涉过几回。 那个男人的心思,太深,一般人根本窥不破他的想法。 被这样的男人看上。 于阿萝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有些担心…… 抿着唇,顾辞握着茶盏的手又收紧了一些,许久,他开口问道:“阿萝,要不然,你和我一起离开?”他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把阿萝一个人放在这边,他不放心。 “什么?” 萧知没想到顾辞会和她说这样的话,一时竟有些呆住了。 之前哥哥不是还说夏国现在情势危险,不好带她离开,让她好好待在京中,保护好自己,怎么如今却说起这样的话?不过虽然诧异,她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能离开。” 顾辞皱眉,道:“为何?” “哥哥,我去夏国帮不了您什么,甚至还很有可能成为您的拖累,我留在大燕,留在这,还能帮你拿多打探一些消息。” “何况……” 萧知说到这,话语之间便多了一些犹豫,“何况陆五爷帮了我这么多,我想看着师父帮他把腿治好。”等到陆重渊的腿好了,也就不需要她的照顾了。 到那个时候,她再离开也不迟。 再说。 她现在留在大燕,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崔妤马上就要进门了,凭什么她跟哥哥要受此磨难,而陆承策和崔妤却能够如此坦然的过着日子?他们欠她的,这笔账,不跟他们好好清算一把,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只是这番话。 她不会和哥哥说。 深深吸了一口气,眼见哥哥还要再开口,萧知率先扬了一个灿烂的笑颜,握住他的手,柔声说道:“哥哥,你不必担心我,我会好好照顾好自己的。” “倒是你,一个人远赴夏国一定要小心。” 萧知面露担忧,“外祖父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样,舅舅又被人如此陷害,恐怕现在整个夏国都被晋王把控了,你……千万不能再出事了。” 她如今只剩下哥哥这个亲人了。 如果哥哥再出事,那她肯定会发疯。 顾辞知道她这个妹妹的性子,她决定了的事就不会更改,也就未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保证道:“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你……” 他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想想,还是没有出口。 且罢。 不管陆重渊安得是个什么心思,只要阿萝不同意,那么他拼死也会护住阿萝,绝不会让她做任何不想做的事。 一炷香的时间后。 那扇紧闭的木门终于传来了动静,是庆俞开得门,萧知方才就一直在等候消息了,如今见那扇门开后,立时就起身过去了,焦急道:“怎么样?五爷的腿可……有的治?” 闻言。 庆俞朝她拱手一礼,却没有答话,只是恭声说道:“夫人,还是您自己进去问五爷吧。” 这…… 到底是好是坏啊? 萧知看着庆俞一如往常的面容,心里一时竟然也有些不敢确定了,她抿着唇,站在门槛前,犹豫了好一会,终于还是咬牙迈了进去。 而跟在她身后的顾辞见她这幅模样,负在身后的手一顿。 想到阿萝刚才同他信誓旦旦说得那些话,半响,还是摇了摇头,他这个妹妹啊,恐怕是一点都没有认清自己的心。 “世子爷。” 庆俞朝他拱手一礼,想到此时五爷和夫人必定还有好一番话要说,便又同人恭声道:“我们且在外头,再候一会吧。” 顾辞礼仪风度向来颇佳,闻言,他是先看了一眼走在屋子里,头也不回的萧知,然后收回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 而此时的屋内。 萧知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陆重渊,以及站在一边没什么好表情的柳述,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也不知道事情的进展到底怎么样,犹豫了好一会,还是打算问起柳述。 “师父,他的腿,能……治吗?” 柳述闻言,脸色一沉,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凶巴巴地开口,“你都把人送到我这边来了,我要是不能治,岂不是自打招牌?” 说完。 又狠狠瞪了身后的陆重渊一眼。 先是陆承策那个混账东西,现在又是这个恶名昭昭的陆重渊,他这个宝贝徒儿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糟心事?非得被陆家人这么祸害?要不是如今这个陆重渊还有些用,他根本看都不会看一眼,更别说给他治腿了。 这,这么说,就是能治了? 萧知刚才还悬着的那颗心,彻底落了下来。 她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就连那双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心里高兴着,面对柳述凶巴巴的语气,她也没什么反应。 左右师父对她而言,就跟个纸老虎一样,别看他平日里凶得要死,但其实最护短不过了。 不过见他眼神凶狠地盯着陆重渊,她想了想,还是走过去,轻轻拉了拉人的袖子,撒起娇,“师父……” 柳述一生无儿无女,唯有这个徒弟,他们两人之间既有师徒之义,又有祖孙之情,此时见人这般,再大的怒火也消了大半。 可心中难免还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也没用力,“你啊!” 终归是没再说什么,抽回袖子,同她说了一句,“我先出去。” 说完。 便果真不再停留,转身往外走去。 萧知是等他走后才转身朝陆重渊看过去。 陆重渊坐在轮椅上,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和往日并无什么不同,但若是细察的话,还是能从他的眉宇之间看出一丝隐藏的激动。 她心中觉得好笑。 明明激动的要死,非得这么伪装,这个人啊,有时候真是…… 到底没拆穿他。 她蹲在陆重渊的身前,替人重新掖了一回膝盖上的毯子,然后握住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仰着头,迎着他如平日一样淡漠的目光,柔声说道:“五爷,很快,你就能站起来了。”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和他提起了。 刚才柳述诊治之后,庆俞就已经激动地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可那个时候。 他心中除了隐藏的一抹激动之外,却再无多余的情绪。 而此时听到眼前人的这番话,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字眼,却硬是让他品尝出一抹不一样的感觉,也让他的心情变得激动,变得欢愉,变得……有些难言的复杂。 好像有什么激烈的情绪想冲破这颗心,冲出来一样。 陆重渊垂眼望着她。 良久,他终于轻轻“嗯”了一声,话语之间的情绪有着往日从未有过的激动。 他抬手。 覆在萧知的鬓边,指尖轻柔。 那双向来冷静、淡漠,甚至大多时候都没有情绪的丹凤目中,此时却有着无限的柔情,只可惜他低着头又位于逆光处,木头窗棂外的日光笼罩在他的身上。 让人瞧不清他面上的温柔,也看不见眼中的柔情。 萧知习惯了与他相处,此时被他抚着鬓发也没发觉什么异样,她心里高兴,脸上的笑也一直落不下去,只是想到哥哥的事,她望着陆重渊,话语之间又变得犹豫起来,“五爷,有一桩事,我想拜托你。” “你……” 话还没有说完。 身后传来顾辞的声音,“我来同陆都督说吧。” 两人循声望去,陆重渊敛了脸上的笑却没有收回手指,仍旧覆在萧知的鬓边,神情淡淡地望着顾辞,良久,他才收回视线,看向萧知,开了口,“你先出去吧。” 大概是察觉出她面上的犹豫。 陆重渊的脸上又露出了一抹些微的笑,“没事,去吧。” 萧知无法,只能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眼见她离开。 端坐在轮椅上的陆重渊目光追随着萧知的身影,眼见她走出房门,直到瞧不见她的身影,这才收回视线,然后又变成了以往那副神情冷淡的模样。 望着顾辞。 纵然坐在轮椅上,也还是一副睥睨天下、傲视万物的模样,“说吧。” 萧知坐在院子里等得有些焦急,她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了,反正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就不自觉地在院子里踱起了步。 庆俞劝说了几回。 无用。 最后还是柳述看不过去,把人拉回到椅子上坐好,“急什么,难不成你还担心你……”余光瞥了一眼站在一侧的庆俞,“兄长”两字被他压了回去,“他搞不定吗?” 顾辞虽然没有入仕,但绝对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 以他的本事,根本无需担心。 萧知自然是知道哥哥的本事,但她就是担心,莫名的担心,这种担心令她坐立不安,她抿着唇也不说话,直到那扇门终于开了,她那颗心终于是落了下去。 站起身,快步走过去。 顾辞率先出来,看着萧知面上的担忧,他也未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点了点头。 同意了。 萧知心下微松,然后她透过顾辞朝屋中看去,正逢陆重渊抬头看向她,她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往里头迈了进去。 立在门边的顾辞原本是想喊住她的。 但见她如此义无反顾,便也未再开口,先前他和陆重渊说话的时候,也隐约窥探过他对阿萝的心思。 转头朝身后看去。 屋中那两人,一个穿着艳丽的裙子,半仰着头,满面笑容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一个垂着眸,平日那张冷峻又冰寒的面上此时却有着无限的柔情。 或许。 这个男人会不一样? 他抿着唇看了一会,最终还是选择把这一室留给两人。 屋子里,萧知并未察觉顾辞的心思,她心里是高兴的,而高兴之外还有一抹犹豫,此时满面笑容的脸上,那丝犹豫和踌躇萦绕在眉宇之间。 陆重渊大概是看出她的神情有异,问道:“怎么了?” “你……” 萧知抬头望着他,良久,终于还是问出了声,“你,你都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哥哥怎么会在这? 师父怎么会在这? 她又怎么会认识他们? 他…… 难道就不想知道吗? 听到这一句,陆重渊脸上神情不变,语气也如常,“我的确有很多疑问……”说完,他看着萧知红唇微张,似是想说些什么,偏偏一个字都吐不出。 “不过我能看出你不想说。” 他一边扶着她的鬓发,一边淡淡道:“既然你不想说,我又何必问?” “五爷,我……”萧知张口想说,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不知过去多久,她才握着陆重渊的手,道:“这些话,我现在还没办法和你说,但你相信我,我绝对没有害你的意思。” “我……” “我知道。”陆重渊打断她的话,接了过来,“我知道你不会害我。” “至于这些事……” 他话语一顿,余后才抚着她的鬓发,柔了一些嗓音:“等你日后想说的时候再同我说吧。” 第65章 第65章 要送哥哥去夏国这件事,其实并不好办,一来是因为如今城门那处严守谨防的,想要把一个大活人悄无声息的送出去,并不容易。 二来也是因为哥哥身上的伤,还没有彻底好全。 免得日后舟车劳顿,路上又要复发,按照柳老先生的意思,是再休养一段时间。 所以几人商量过后,便打算再等半个月,等到顾辞身上的伤势全部都好全了,再着手准备离开。 …… 自从那日和陆重渊从千秋巷回来后也已经过去有几日了,如今已是五月中旬,天见儿地也是越发温热了。 今日陆重渊一大早醒来就去了书房。 萧知也没去吵他,用完早膳后,又让厨房记得给陆重渊准备药膳,估摸着时间就朝外院走去。 自打她伤好之后,生怕扰着陆重渊,这办公的地点便又挪回到了外院。 此时。 她还没走到外院。 身边如意就同她悄声说了一句,“主子,是平儿。” 萧知循声看去,果然瞧见平儿站在一颗树荫下望着她。 平儿站得地方十分隐蔽,这会她正四处张望着,一副等人的模样,大概是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转头看过来,瞧见是萧知的时候,忙提步走了过来。 “五夫人。” 萧知朝人点了点头,见她这幅模样便知道平儿等得那个人是她,遂笑道:“怎么在这等着?” “老夫人还没醒,奴抽空出来一趟是有话要同您说……”平儿语气略显焦急,说完,她是先看了一眼萧知身边的如意,知道这位如意姑娘如今也是五夫人身边的心腹。 也就没有避讳。 她重新低下头,压低嗓音同萧知说道:“这几日老夫人私下和奴提起您的时候,意见颇多,话语之间还透露出等崔姑娘进门后,就把中馈从您手上拿回去的意思。” 听到这番话。 萧知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早在崔妤和陆承策定下那桩婚事的时候,她心里就已经猜到了,以前陆老夫人是没得选,底下三个儿媳妇,一个是处处不合她心意的王氏,一个是林氏那边的人。 也就只有一个她,还勉强算得上符合她的心意。 何况那位老夫人还想利用她缓和与陆重渊的关系,自然便只好把中馈交给了她。 可如今既然确定崔妤要进门了,陆老夫人那颗心自然也就活泛起来了,毕竟他们这位老夫人可是最重脸面和门第的人了。 至于生气和不满。 自然是因为这都过去大半年了,她都没有去缓和他们母子两人的关系。 不过虽然知道,萧知却没有打算要同陆重渊说起这些,更没有想过要帮那位老夫人去修复这段残破的母子情。 没必要。 她也不想做。 且不说以那位老夫人的心性,纵使她真的帮忙修复他们两人的关系,使他们母子回归如初,那位陆老夫人也不会对她生出一丝一毫的感谢之情。 她只会觉得理所当然。 觉得你必须要这么做,觉得陆重渊必须要原谅她。 陆家人的这些嘴脸啊,她早就看透了。 想到这,萧知的脸上就不禁露出一抹讥嘲的笑,这个自诩名门望族、自诩清流的长兴侯府,骨子里其实早就烂透了! 还有一点。 她也的确不想这么做。 她知道陆重渊心中的死结,也知道他幼时曾经受过的那些苦,原谅不原谅全在他一个人,旁人没必要开口,也没有资格开口。 日后陆重渊是原谅那位陆老夫人也好,不原谅也罢,她都会尊重他的意见。 但她不会说,也不会提。 平儿说完之后,便拿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身前的萧知,见她面色坦然自若,一时也不清楚她到底是有法子还是没法子,只能试探性地问道:“五夫人,您心里可是已经有什么章程?” 闻言。 萧知收回思绪,坦然道:“没有。” 什么? 平儿沉稳的小脸一怔,没,没有?那她怎么还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她心里难道就不担心吗?要是真得等那位崔姑娘进了门,那么这事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张口还想再说。 萧知却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看着她,笑了一句,“平儿姑娘陪着陆老夫人这么久,不是最清楚她是个什么性子吗?无论我如今做什么,恐怕等那崔妤进了门,她还是会把我当成一颗弃子一样扔掉。” 眼见平儿一脸怔忡的模样,她笑了下,反问道:“不是吗?” 虽然早就清楚这位五夫人是个心思清明的,但也没想到她能看得这么通透。 平儿一时之间竟然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其实她今日过来,目的就不明确,脑子里的思绪也是浑浑噩噩的。 她甚至都不知道把这番话同五夫人说有什么用。 五夫人再厉害,再有心思,身后除了五爷之外,也没有其他可以倚靠的背景了,而以她的出身和身份是怎么也不可能比过出身世家,日后要成为世子妃,甚至于侯夫人的崔家小姐。 原本满肚子的话,这会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平儿姑娘,我很感谢你今日来这一趟。”萧知望着平儿,神情柔和的说道,“不管是之前你的屡次相助,还是现在的特意提醒,我都很感谢你。” 倘若说如今陆家能让她满意的。 恐怕除了五房那些人之外,也就眼前这个平儿了。 “我的事,你不必担心,至于我们之间……”萧知说到这,语气微顿,继而却含了一些抱歉,“原本我应允过你的那些事,恐怕是有些不好办了。” “倒是我对不起你。” 平儿一听这话,忙道:“五夫人,您切莫折煞奴了。” 原本她心里的确是有些不太舒服的,毕竟两人之间的合作刚刚开始就变成这样了,不过也只是有些不舒服罢了。 如今听到萧知这一番话。 那仅有的一丝不舒服也消了个干净,剩余的只有惊愕与不敢置信。 她没有想到五夫人会同她说这样的话,她再如何也是主子啊,哪有主子同下人致歉的?这样的言论倒不像是把自己捧在高位,反而有些平等的样子。 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呢。 抿着唇。 平儿压下心里难言的情绪,低声道:“奴其实也没做什么,担不得您这样一句。”说完,她估摸了下时辰,估计陆老夫人也快起床了,便也未再同萧知说什么。 朝人又福身行了个礼,道:“奴该回去了,您……”她顿了顿,又过了会,才轻声说道:“您保重。” 说完这些。 她便未再停留,转身朝正院走去,只是离开的时候,她的步伐看起来并不轻松。 甚至有好几回。 她想停下步子,转过身。 但最终还是咬着牙,没有回头,往前走了。 萧知看着平儿离去的身影也没有说什么,身侧如意倒是忍不住拧着眉说了一句,“以这位平儿姑娘的心思,若是投身到崔妤身边,恐怕对您并不利。” “她总归帮过我。” 萧知语气平平地说道,眼见平儿转出小道,这才收回视线,淡淡跟着一句,“日后她若是有什么需要,且帮衬一把。” 如意点头应“是”,等又走了几步,她才又出声,“主子,您打算怎么办?您真的打算就这样把中馈交出去?” “交?” 萧知笑了下,她脸上的表情十分温柔,可眼中的笑意却很冷,就这样穿叶拂花往外院走去,语气淡淡地说道:“陆家这个大窟窿,谁沾谁倒霉。” “崔妤既然这么想要,那么给她便是了。” 别人只当长兴侯府是多么金贵的门第,尤其是在经历这次“宝安郡主嫁妆”事件后,更是传得神乎其神,仿佛陆家背后有金山银山一样,可只有真得当过家的人才知道。 这长兴侯府啊,就是个大窟窿,还是怎么填都填不完的那一种。 当年她管家的时候,这侯府还算好,又有她的嫁妆支撑,倒也没什么,后来王氏管家,这窟窿就开始越扩越散,如今她正想法子准备节流呢。 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没有什么必要了。 以前她想利用陆五夫人这个身份,想要积累一批自己的心腹,这才接过来这么一个担子,可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这事不是简简单单培养几个心腹,联合几个大臣就管用的。 那么这个中馈对她而言,自然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崔妤喜欢,给她便是,就是不知道她接管之后,是不是从此以后得寝食难安呢?毕竟日后以她的身份,接过来容易,放下……可难得很呢。 不过…… 想要从她的手上拿走东西,可不容易。 她总得为她这个好姐妹多准备一些礼物才是,这样才对得起她这么多年如此煞费苦心的伪装了。 外院已经到了。 萧知收敛起脸上的表情,提步走了进去。 半个时辰后。 萧知接见完几个管事,还坐在椅子上理着账本。 身侧如意替她重新换了一盏茶,往日沉稳的小脸上此时流露出一丝不满,压着声音说道:“那崔妤还没进门呢,他们就一个个的又活跃起心思了,我看您还不如继续回到五房办公,看看这群人敢不敢在五爷面前,如此给您难堪。” 想到刚才那几个小人的嘴脸,她心里这口气就落不下。 真是一群混账东西。 以前见主子有人撑腰,就一个个殷勤备至,如今见崔妤马上要进门了,知道主子这管家也管不了多少日子了,也就摆着脸面装样子了。 真是! 混账! “你同他们置什么气?”萧知头也不回地接过茶,抿唇笑了下,“不过是几个左右逢源的墙头草,随风倒罢了。” “您如今是越发好脾气了,以前……” 如意这话还没有说完,就猛地回过神,捂住了嘴,她脸色发白地看着萧知,生怕她因为自己这句话又回想到以前。 伤心。 萧知倒是没什么反应。 她只是手上的动作顿了下,可也不过一息的光景,她便继续神色如常地翻看起账本了,她自然知道如意那后面半句话是什么……以前若是敢有人在她面前如此行事,早就被她斥责一顿打出去了。 哪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 “如今这样也挺好的。”萧知翻着账本,语气很平。 以前她一心一意为陆家,自是处处想得周到,加之从小生活环境的缘故,让她最看不得这种小人,可如今不一样了,位处劣势方能看到以前看不到的。 何况。 她现在又不想为陆家着想,留下这么一些人,磕磕绊绊的,不是挺好的? 萧知嘴角扯出一抹讥笑,她继续翻着账本,没翻几页,外头就有人过来传话了,“五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详谈。” 这个时候? 萧知挑了挑眉,倒是也未说什么,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了,等把手中的账本一合,交到如意的手上。 便起身朝正院走去。 等她走到正院的时候,竟是破天荒的发现王氏和陆宝棠也在。 两个人端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倒是比以前规矩了不少,不过……萧知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朝陆宝棠望了一眼,见她屁股都不敢挨着椅子,就知道上次那一顿责罚,这位陆三小姐还没有彻底好全。 她挑了挑眉,对陆宝棠如今这幅模样并没有丝毫怜悯之心。 活该罢了。 神色淡淡地收回视线。 萧知继续往屋中走去,等走至一处地方才停下脚步,朝罗汉床上的老妇人福身一礼,喊道:“母亲。” “起来吧。” 陆老夫人如今见到萧知已不似以前,闻言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就让人坐下了。她这幅模样,屋子里待着的这些人哪里会看不出? 几个丫鬟、婆子低着头不敢说话。 王氏也还算沉稳。 可陆宝棠年纪小,哪里藏得住?她一双眉挑得很高,面向萧知的脸上更是一派讥嘲之色,甚至在萧知应声坐到椅子上,余光看过来的时候,还露出一副挑衅至极的神情了。 不过可惜。 她这番挑衅肯定是引起不了什么多余的反应了。 萧知只是淡淡地望了她一眼,便收回视线,落了座,等到丫鬟上了茶,她这才看着陆老夫人开口道:“母亲今日找我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是有事。” 陆老夫人捻着佛珠道:“距离无咎成婚也没多少日子了,既是陛下赐婚,那六礼的有些步骤倒是不必再实施,只是这纳征一环,可不能出错。” 纳征又叫纳吉,也就是抬着聘礼去女方家。 聘礼送得越多,也就代表着女方在男方家的地位越高。 萧知倒是没想到他们请她过来竟是为着这件事,她握茶的动作一顿,搭在茶盖上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些,不过也就一两个呼吸间的事,她便又恢复如常了。 早就猜到会有这样一日了,自然也就不会觉得措手不及。 她就这样捧着茶盏,望着陆老夫人,笑道:“这是好事,那您的意思是按照以往的规矩,还是……” 话还没说完,王氏便接了过去,“自然不能按照以往的规矩,这可是陛下赐婚,哪里能马虎?最起码……” 她像是想了一会,然后扬声道:“最起码也得跟迎娶宝安时一样。” 话音刚落。 室内便变得悄无声息。 陆老夫人停下先前捻珠的动作,皱着眉朝王氏看了一眼。 而萧知…… 也跟着转头朝王氏看去。 她脸上的表情很淡,倒不是觉得伤心,只是觉得有些好笑,跟娶她的时候一样?王氏可还记得当初娶她的时候,陆家准备了多少聘礼吗? 除了那一干寻常必备的物件,另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两银子。 那个时候。 京中谁不艳羡她的聘礼? 可如今。 陆家还拿得出这么多银子吗? 看来今日。 还真是有好戏看了。 萧知也不着急说话了,就握着一盏茶端坐着,等着王氏和陆老夫人两人过招。 王氏大概也看出陆老夫人皱着眉,一副脸色不太好看的样子了,她心里是有些害怕自己这个婆母的,不过今日她可不是为自己说话,而是为了陆家的脸面。 她就不信陆老夫人会不同意! 心里有了底。 王氏说起来,不仅十分坦然,还一副有理有据的样子,“母亲,您想想,这次可是陛下赐婚,那崔妤又是崔相的千金,她嫁到我们家,旁人免不得要拿以前的事议论。” “若是咱们这聘礼没备好,得罪的可不止是崔家,还有陛下呢。” 闻言。 陆老夫人皱着眉,却也没有反驳,她重新捻起手里的佛珠,良久,才问起萧知,“老五家的,你看看如今库房里能不能挪出这么一笔银子?” 话头转到了她这边。 萧知也就收起看戏的心思,端正着语气说道:“母亲,您是知道家里的情况,咱们家里库房的现银本就不多,更遑论是一下子拿出这么一大笔银两了。” 她的语气十分为难,就连面上的表情也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若不是你当初非要把顾珍的嫁妆送出去,咱们家又何至于变成这样?!”说话的是陆宝棠,她向来跟萧知不对付,此时免不得要刺她一番。 萧知一听这话,便转头朝陆宝棠看去,她心下讥嘲不已,都这个时候了,竟还贪恋着她那笔嫁妆,论无耻,谁能比得过这些人? 她心中虽是这么想。 可那张清丽的小脸上却带着一抹受伤的神色,连声音也带了一些委屈,“三小姐这话未免太有失偏颇,我当初不过是提议,做主的可不是我。” “你……” 陆宝棠还想再说,但还没说完就被陆老夫人拧着眉,冷声打断了:“行了!” 她开了口。 底下的声音也归于寂静。 陆老夫人刚才的确也在想顾珍的那些嫁妆,就如陆宝棠所言,如果顾珍这些嫁妆没有送出去,他们又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可有些话,心里能想,却不能说。 且不说因为这桩事,他们陆家攒了多少好名声,要真说起来,当初这事还是她最后做的主。 更何况。 现在萧知对她还有用呢。 以前她只是觉得自己这个孙女天真娇憨,如今却觉得烦人不已,冷着一张脸瞪了她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你这是同长辈说话的样子?” 陆宝棠先是脸色一白,继而眼圈也变得红了起来,她以前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都是萧知这个贱人! 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王氏按住了手背。 陆老夫人见陆宝棠消停下来了也就没再看她,只是在心里继续打着主意。 家中的现银不够。 崔妤的聘礼又不能比宝安的少。 她皱着眉,抿着唇,脸色是越来越沉,好一会,她终于开了口,沉声道:“卖地吧。”这个时候卖铺子什么的,太过打眼,卖地卖山头的,远离京中,倒是可以避着些人。 王氏和陆宝棠对她这番话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 萧知如今也懒得理会他们,听到这番话,也不过顺口问道:“那母亲是打算卖哪一块?” 陆老夫人捻着佛珠,沉吟了一会,说道:“就小庆安山那一块吧。” 那块地位置佳,可每年的收成却不算好,不过陆老夫人选择这块地却还有一个原因,这块地是当初顾珍赠予她的,那个时候她借口那处离护国寺近,倒是个适合清修的地方。 顾珍便把这块地赠予给她。 只是后来她也只是去过几回,尤其看着收成这么差,更是把原本打理庄园的人都发卖了一大半。 如今把这块地卖了正好。 萧知听到“小庆安山”的时候,脸色有一刹那的变化,她眼眸微垂,压下心中那些愤怒,拿着她赠予的地卖出去,折现成银子给崔妤做嫁妆,真是有他们的! 要是她死了,听到这样的话,都得活活气醒。 很好。 真是,好极了! 她低着头,旁人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陆老夫人原本是打算这事让萧知去处置的,可想了想她这个年纪,还是摇了摇头,“这事,我会让人去做的,老五家的,你就不必管了。” 她也没跟人打商量。 说完。 便又说起另一桩事,“今日找你过来还有一件事,无咎成婚是大事,你到底年轻,往日又没主持过什么宴席,这次婚事就交给王氏,你在一旁协助。” 王氏母女一听这话,脊背都挺直了一些。 萧知倒是没说什么,她早就猜到陆家不会让她管这件事,她也没想过要管。 帮崔妤和陆承策鞍前马后。 凭什么? 所以她应得十分坦然,“是,我知道了。” 陆老夫人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坦然,她也不是不知道这阵子底下那些管事的想法和做法,原本还以为萧知会坐立不安才是……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她再多说什么了。 既然事情都解决了。 她也就未再多说什么,随口交待一两句就让他们退下了。 刚出去。 陆宝棠就跟忍不住似的,直接冲到了萧知的面前,讥嘲道:“我说过的,你没有多少好日子过了,等到崔姐姐进门,你的用处也就没了。” 越说。 她脸上的笑也就变得越嚣张,肆意妄为的嗤笑道:“我看你以后还怎么嚣张!” “三小姐,你!”如意一听这话就忍不住了,她原本是侯在一侧,此时却沉着一张脸站到萧知身边,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身旁的萧知给拦住了。 萧知手扶着如意的胳膊,望着陆宝棠的那张脸上挂着笑,嗓音也很柔,“三小姐知道白家那位小姐,如今怎么样了吗?” 陆宝棠一愣,似是不解。 未等她开口询问,便听到萧知说道:“白家那位姑娘啊,没了名声,没了清白,现在还被文安侯府那位公子缠着,听说这几日文安侯府已经请了媒婆登门了。” “恐怕再过几日,咱们京中就又要多一桩喜事了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陆宝棠拧着眉,还是听不懂她的意思。 “没什么……”萧知神情闲适地抚了抚自己的袖子,看着往她这边走来的王氏,语气淡淡地说道:“我啊,只是由衷地劝诫三小姐日后行事说话多注意点,别跟那位白姑娘落到一样的地步。” “毕竟。” 她上下打量人一眼,十分怜悯地说道,“如今你的名声也是十分不好听了呢。” 说完,萧知也不顾母女两人是哪般神情,十分有修养的点了点头,然后就仪态万千的转身离开了。 等走远了。 萧知同身边的如意说道:“这几日,陆家要卖地,你找个人压价去买下来。” “地?” 如意一怔,“什么地?” 萧知望着前边的路,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很淡:“小庆安山那一块,他们打算卖了给崔妤做聘银。” “什么?!” 如意脸色一变,好一会,咬牙切齿地继续说道:“陆家这些人,真是一点脸面都不要了!”拿着主子赠予的地,去给崔妤做聘礼,也亏他们做得出来! 萧知听得这话,也只是嗤笑一声。 不要脸? 他们不要脸的事还做得少吗?她现在倒是有些可怜起崔妤了,她那么满心欢喜的要嫁进来,哪里知道这个陆家却是龙潭虎穴一样的地方? 很好。 她经历过的这些,承受过的这些,也让崔妤都经历一次,承受一次吧。 几日后。 萧知清晨刚醒来,如意便拿着小庆安山的地契过来了,她看了一眼也没有说道什么,只是细声嘱托一句,“着人好生照料着。” 当初母妃给她的那些嫁妆,如今属于她的也不多了。 “是。” “五爷呢?他又去书房了吗?”萧知握着帕子,问道。 话音刚落。 不等如意开口,帘子便被人打了起来,陆重渊进来了。 “你今日怎么没有去书房?”萧知把手里的帕子扔进水盆,笑着朝陆重渊迎过去。 陆重渊见她过来,也露了一个很浅的笑,等她半蹲在自己身前,便低头垂眸,伸手抚向她的头,温声说道:“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马车? 什么马车? 萧知一怔,刚想开口,脸色便是一变,好一会,她才看着陆重渊,呐呐道:“你是说……” 第66章 第66章 等正式坐上马车的时候,萧知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她靠坐着车厢,往日清丽冷静的一张脸此时就跟呆住了似的,双目也有些发怔。 她没有想到这一日竟然会来得这么快…… 而怔楞过去后,便是担忧,真的不会有事吗?哥哥他真的能够平平安安的出去吗?如果他被发现了,那该怎么办? 越想。 她的小脸就变得越发苍白起来。 放在膝盖上那双纤细又柔弱的手,此时也紧紧交握着,跟一团麻花似的。 陆重渊余光瞥见她脸上的神情,他放下手中的书,递了一盏温热的茶过去,放在萧知的面前,等看到对面的人呆呆朝他望过来的时候,开口同她说道:“不烫了,喝吧。” “什么?” 萧知一怔,等反应过来他说得是茶,才点了点头。 双手捧着茶盏。 她低着头,慢慢喝着。 茶是上好的茶,底下人刚送上来的六安瓜片,是往日她最喜欢的味道,可今日她明显没有这个心思品茶,纵然这样一口一口喝着,也如牛嚼牡丹似的,一点味道都品不出。 陆重渊见她还是这般,皱了皱眉。 他伸手把萧知手里的那盏茶接了过来,察觉到她疑惑不解的目光,语气平平地说道:“不想喝,就别喝了。” 话刚说完。 他又跟了一句,“你放心,不会有事的,城外我已经让庆俞安排好马车和人手了,只要出了这个城门,他就安全了。” 语气虽然很平,却是在抚平她心中的担忧。 萧知听到这话,还是没有办法放轻松,城门外是做好了准备,可城门口呢…… 她虽然醒来后没出过这道城门,但也知道如今的城门看守十分严谨,平日里进进出出都查得很严,当初师父出城门的时候就费了好大的力气。 他还算好。 年纪大,又是一个人出行。 那些城门口看守的人也没怎么把心思放在他身上,毕竟京城里头的人都以为当初的柳太医柳述早已经死了,谁也没想到当年的他能够逃出生天。 可哥哥不一样。 若是待会真得被查马车,肯定一眼就能发现。 机会不多。 如果哥哥被发现了,那么他就彻底完了,别说再去夏国了,恐怕立刻就会被人送去天牢,而且哥哥现在的身份是窜逃的罪犯,若是被人发现出现在陆重渊的车里,恐怕就连陆重渊也难逃一劫。 勾结朝廷罪犯。 这样的罪名,任谁都摘不过。 这样一想。 萧知除了担心哥哥的安危,也忍不住在想,自己找陆重渊帮忙到底对不对?如果真的被发现,牵连到他…… 那该怎么办? 轻轻抿了抿唇,萧知抬头望着陆重渊,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可事到如今,再多的话其实也不过是虚谈罢了,在她找上陆重渊的时候就应该考虑到这些后果。 她考虑到了,却还是找上了陆重渊。 只因那个时候。 除了陆重渊,她心中再也没有可以轻信之人。 她只是没想到…… 陆重渊会答应得这么爽快,甚至不曾多问一句。 萧知心下有无限的感触,可嘴巴却像是被针缝起来了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她只能伸出手,握住眼前这个男人修长的手。 突然被人握住了手。 陆重渊身形一顿,他垂眸看了看眼前人的面容,最终落在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上。 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 他什么都没说,伸手把萧知的手包拢在掌心之中。 马车里没人说话,顿时就变得安静起来,这会时辰尚早,一路过去,也不见多少行人马车,唯有几个卖早饭的摊子已经支了起来,隔着车帘,不时能听到他们吆喝叫卖的声音。 等车子停下,跪坐在一侧的如意掀开车帘,往外头看了一眼,同两人低声说道:“五爷,夫人,到千秋巷了。” 萧知点了点头。 刚才那颗没有落下的心又跟着提起了一些。 没过多久,便有一个身穿黑色劲服的男人朝这边走来,他往日惯常穿广袖长衫,如今却头戴斗笠,身穿劲衣,看起来和普通的江湖剑客没有什么差别。 顾辞这一路过来的时候都是低着头的。 看不清他的面容。 但隐约还是能从他挺拔的身影上,看出一份极其优雅的风采。 庆俞见他过来便侯在一侧,拱手行礼,至于如意,更是忙挪开了膝盖,让开好大一块地方,低着头,冲人喊道:“世子爷。” “嗯。” 顾辞手拉着车帘,温润的嗓音自喉间响起。 他刚想上车,余光却瞥见阿萝和陆重渊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像两株分不开的藤蔓似的,脚下的步子一顿,不过也只是一息的光景,他就恢复如常了。 走上马车。 落下车帘。 他那张温润秀雅的脸上挂着一抹笑,朝陆重渊点头,喊他:“陆都督。” 陆重渊对其他人从来都是没什么好脸色的,如今见顾辞请安问礼也只是淡淡望了他一眼,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 余光倒是不动声色地朝对面坐着的萧知看了一眼。 在见到她那张清雅的脸上,露出无数复杂的神情,有激动,有紧张,有担忧…… 甚至在看到顾辞出现的那一刹那,她那只原本同他握着的手就不自觉地挣扎开去,似是想握住顾辞的袖子一般。 陆重渊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他没有问过萧知,她和顾辞的关系,但也能够察觉出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就像是生活多年的亲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清楚地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想到这一层。 他本来就十分不好看的脸色,此时便沉得更加厉害了。 尤其是看到自己那只落在膝盖上,孤影单只的手,更是连眉梢眼角,甚至就连头发丝,都表现出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 偏偏惹他不高兴的人,完全没有发现他的变化,反而目光死死地盯着顾辞。 陆重渊看着看着,心里就更加不高兴了,要不是确定这两人的熟稔感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种,恐怕他早就要拿顾辞开刀了。 萧知的确没有发现陆重渊的变脸,也没有察觉到他此时的情绪不好,在顾辞出现的那一刹那,她就已经管不了别的了,她想跟以前一样,握住他的袖子,喊他“哥哥”。 到底还记着自己如今的身份,没有喊出口。 可虽然没有握住他的袖子,她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顾辞的身影,眼巴巴地望着他,红唇微张,似是有无数的话要同他说。 她也的确有许多话要同他说。 但一来时间不对,二来场景也不对,只能暂且压下这些心思,紧抿着唇望着他。 顾辞已经就座了,马车也已经继续缓缓往前行驶,萧知没有注意到陆重渊的变脸,他却是注意到了。 恐怕除了他这位傻妹妹之外。 任谁瞧见这样的陆重渊,都能察觉到他此时的不高兴。 实在是太明显了。 顾辞心里隐约能猜出陆重渊这是因为什么缘故,却还是有些惊愕。 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怕就连他都不敢相信有朝一日能从这位陆大都督的脸上看到这样“吃醋到甚至有些憋屈”的表情。 沉着脸,紧抿着唇,拳头……都紧握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倒不是嘲笑的那一种,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罢了,而在这一份笑意之外,他心中本来残留的那抹担忧也逐渐消散了。 原本还担心阿萝日后的处境。 可如今看来…… 恐怕这位陆都督宁可自己受伤,也绝不会伤害阿萝一根头发。 这样。 他也就能够放心了。 马车里头没有人说话。 如意跪坐在一旁,顾辞便靠着马车坐在最里面,陆重渊还低着头生着闷气,至于萧知……她提着心,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就跟一个随时都会蹦起来的兔子一样。 车子从住宅区驶向闹市。 外头的人流变得越来越多,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喧闹了。 等到了城门口,声音倒是又轻了下来,这倒不是因为外头人少,相反,此时城门口滞留的人群和马车非常多,只不过大家都在安安静静地等待检查罢了。 前面人还有不少。 庆俞不好上前,也只能按着人流停在一处。 大概是因为这里太过安静的缘故,倒使得有些碎碎细语声变得十分清晰,这会停留在他们马车前的几个行人就在悄声说着话:“我记得以往来京城的时候,这里的检查没这么厉害啊?如今是怎么了?” “这位兄台是外来人吧?”一个穿着褐色长袍的中年男人低声问道。 等人应了声,那中年男人才又压着嗓音继续说道:“自从出了永安王府那件事情之后,京中城门看守就十分严峻了,尤其是这个月。” “这个月?这个月出了什么事?”那外来人不解道。 声音却在这个时候停了一瞬,又过了一会,才听到那中年男人压着嗓音说道:“我有位亲戚是在宫里当差的,听说这阵子,咱们那位陛下时常做噩梦,有时候还会大喊大叫,嘴里嚷着永安王府那几位的名字。” “几次之后他就颁了圣旨,让人严加看守,尤其是面对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以及马车,更是要好生盘查。” 外头的声音还不曾间断。 车子里的气氛却变得越发冷凝起来。 陆重渊向来话少,这会又还在生闷气,如今听到这些话,也不过靠着车厢,神情淡淡地饮着茶,一副与他无关的模样。 可萧知三人的脸色却十分难看。 如意低头跪在一旁,萧知便咬着牙,靠着车厢,她低着头,细长的指尖紧紧攥在手里,攥得手指发麻,手心抽疼也没有理会。 至于顾辞。 他虽然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隐约还是能察觉出他此时身上的气势也变得冷峻了许多,撑在膝盖上的手,此时也紧握成拳,像是在强忍着什么。 陆重渊起初并没有怎么理会,他只是一个人静坐着。 他原本就不是那种富有同理心的人,在他的心中,这世上的人只分为三种,该杀的,不该杀的,还有……萧知。 永安王府的真相是什么,他并不在乎,旁人怎么说道,也同他没有什么关系。 这次帮顾辞也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萧知求到了他的面前。 他可以不管别人,不去理会别人,却不能不管萧知,所以纵然不清楚这两人有什么关系,不清楚为什么萧知要帮顾辞。 他还是尽心尽力,帮他安排、为他谋划。 手中握着的那杯茶盏已经空了一大半,他原本想再倒一盏,余光却瞥见对面坐着的萧知,脸色十分难看。 手上的动作一顿。 陆重渊思绪转个弯,便猜到,她如今这幅悲愤到甚至带有恨意的表情,应该是因为外头那些人说的话,那么刚才那些人说了什么呢?提到了宫中的那一位,提到了永安王府,以及……顾辞。 为了顾辞? 不像。 那么是因为什么? 他原本只当这两人曾经有一段机缘巧遇,又加之当初那位宝安郡主曾经帮过她,所以萧知才会如此帮衬顾辞。 可如今看来,倒不太像。 如果只是因为曾经的一些恩惠,萧知不应该是这幅样子。 那么,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陆重渊抿着唇,修长的指尖搭在茶盏边缘上,他不是没有猜测过萧知身上的秘密,可每每深思又总觉得自己着手的那个点不太对。 而如今…… 他的脑中仿佛灵光一闪,似是有什么念头要冲出来。 可这个灵光只存在一瞬间,还不等他捕捉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外头的人流又动起来了,庆俞赶着的马车也缓缓往前推行,没一会功夫,那几个腰系佩剑的守卫就盘查到了他们面前。 嚷嚷声在外头响起,“马车里面的是什么人?” 那人一边说,一边想靠近,似是想掀开车帘检查一番。 马车里原本心思各异的几个人听到这个声音,脸上的神色都变得沉寂了下来,萧知更是面露紧张,一双杏儿眼死死盯着那道车帘,紧张地手握成拳。 随着那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这颗心仿佛已经悬在喉咙口一样。 外头阳光刺眼。 她甚至能够看到一只手已经落在了那块暗色织金布帘上。 “大胆!” 不等那名守卫触碰到车帘,庆俞便扬着马鞭朝那守卫的手虚虚挥去,没有打到人,只是把人逼得退后几步。 原本在检查的其余守卫见此阵仗纷纷过来,手持佩剑,厉声道:“什么人,竟敢……” 话音未落。 庆俞便接过话开了口,声音很冷:“你可知里面坐得人是谁?竟敢如此冒犯。” 旁边一众行人都不知道怎么了,纷纷退避三舍,目光却始终往这边盯着,而那几个持剑的守卫原本是想好好教训庆俞一番,可听到他这番话却愣住了。 难不成…… 里面坐得竟是什么大人物不成? 因为这一层念头,那些原本冷着一张脸的守卫,一时也不敢上前了,各个面面相觑。 “这个人……” 其中一个守卫看着庆俞开了口,“好像是以前跟在陆都督身边的庆俞。” “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其余几个守卫打量庆俞一番,也认出了他的身份,既然这是陆都督身边的人,那么……马车里面的人,难不成就是那位煞神? 众人想到这,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十分苍白起来。 “不会吧,我听说那位陆都督受伤后就很少出门了,怎么好端端的,会出现在这?” “可我听说,前阵子崔家举办宴会,这陆都督就去了,或许……”几个人嘀嘀咕咕的,一时都不知道是该上前来确认一番,还是直接放行。 若里面的不是陆都督,而是什么要犯。 那他们就这样放行,日后追查起来,岂不是犯了大错? 就在他们犹豫之间。 原本那面平静的车帘却被人掀了起来。 吵闹的声音骤然停下,众人不由自主地朝马车看去,便见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端坐在轮椅上,男人面容俊美,身上的气势却十分冷峻,他一手握着车帘,一手随意撑在扶手上。 眼神冰冷又没什么情绪,就这样看着外头的人。 那些起初还在质疑马车里身份的守卫在看到陆重渊的身影时,纷纷跪倒在地,手里的佩剑落在地上,就连身形也在陆重渊的注视下,不自觉打起了冷颤。 嘴里更是磕磕绊绊地喊着,“陆,陆都督。”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还真是这位煞神来了,他不是不喜欢出门吗?怎么今日还要出城门了? 这也太,太不可思议了一些。 眼见这些人颤颤巍巍的模样,陆重渊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他早就习惯了,这世上的人对他向来敬大于畏,不过他也无需别人敬他。 敬他做什么? 怕他就够了。 陆重渊在心中嗤笑一声,继而开了口,“怎么?”他手持车帘,身形慵懒的靠在椅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仿若在看什么蝼蚁一样。 “你们还不让开吗?” 这声音冷冷清清的,跟平日里的也没什么差别,可落在那些守卫的耳中就跟个夺命符似的,别说上前检查了,他们是连拦都不敢拦,纷纷起身让开,十分规矩,又十分恭敬地和陆重渊说道:“陆都督,您,您请。” 说完。 那领头的守卫忙拿起自己的佩剑,朝旁边人的挥手,厉声道:“还不让开?!” 虽然这位煞神现在落魄了,但捏死他们这些人就跟捏个小蝼蚁一样,他可不敢轻易得罪…… 车帘已经落下。 围在城门口的那些行人,不管是知道陆重渊的还是不知道陆重渊的,纷纷让开步子,让他们的马车先行。等他们逐渐走远了,那些刚才压在喉间的声音这才渐渐响起。 “这人是谁啊?” “五军都督陆重渊,这你也不知道?!” “竟是他?”有人听到这个名字,脸色也变得苍白了一些,就连声音也低了许多,“可我不是听说他的腿废了,在家中休养吗?怎么今日竟然出来了?” “谁知道呢?左右这些大人物的心思,咱们也猜不透,也不敢猜。” …… 这里行人嘀嘀咕咕说着话。 那边几个守卫看着陆重渊远去的马车,也松了口气。 “我们这样检都不检查,就这样放他走,真的没事吗?”有年轻的守卫,忍不住担忧道。 “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去碰那位煞神的车?”其余守卫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你敢,我们可不敢!再说那陆重渊是个什么性格,他入朝为官这么多年,从来没见他同谁有过什么联系。” “难不成你以为以他的脾气,还会帮永安王府不成?” “再说了……” 那领头守卫嘀咕道:“也就是宫里那位多疑了一些,我看永安王府那些人早就死绝了,当初那个顾辞掉下去的可是悬崖啊,怎么可能还活着?” 不过这些话,他们也不敢拿到明面上说。 既然宫里那位主子让他们严守,他们自然也只能严守了。 “好了好了,还要不要出城门了?”守卫看着那些围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行人,不耐烦的皱了皱眉,一边扬声骂道,一边重新回到城门口,查检起来。 城门口的秩序重新恢复如常。 “刚才发生了什么?”有个清冷的男声在头顶响起。 守卫抬头看去,便见陆承策坐在马匹上,他穿着一身常服,腰系佩剑,面容冷峻,嗓音也十分冷清,这可是如今陛下面前的大红人,如果说刚才他们对陆重渊是畏惧,那么此时面对陆承策便多了几分郑重。 纷纷退后一步,拱手喊道,“陆指挥。” 等行完礼,领头守卫便道:“刚才陆都督过来,我们不敢检查便放行了。” 五叔? 陆承策闻言,轻轻皱了眉,他倒是没想到五叔会出城门,目光朝不远处望去,隐约能瞧见一辆马车的身影,刚想骑马跟去,身后便又传来一道女音:“陆世子。” 却是崔妤。 第67章 第67章 女人的声音温婉又轻柔,陆承策循声望去,便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而马车里坐着得赫然便是崔妤。 她握着一角暗色花纹的织金布帘正朝这边看过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 见他循声望去,便又同他点了点头。 车夫赶着马车朝这边过来,两人的距离也被拉得越来越近。 等离得近了。 崔妤才又笑着问道:“世子今日是休沐吗?” 陆承策点了点头,他坐在马上,一身黑色劲服,腰间除了惯常用得佩剑之外,便只系了一只已经有些年岁了的荷包,看着崔妤的神情同平时并无两样。 冷清又寡淡,喊她,“崔姑娘。” 面对陆承策这般态度,崔妤的脸上也没有什么异样的情绪,此时周遭人来人往,不时有人悄悄把目光往这边递来。 她却好似没有瞧见这些目光似的,半仰着头望着陆承策,笑得十分温婉,就像老友相逢一样,语调轻松又温柔,“世子今日是准备去东郊吗?” 说完,见人眉峰微皱,便又低声跟了一句,“我记得今日是阿萝的生辰,便想着去东郊看看她。” 说起“阿萝”两字的时候。 崔妤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怅然若失的叹息,连带着声音也低了许多,不过在看向陆承策的时候,她的脸上还是露出一抹十分温柔的笑容,没有特意的避险和谄媚,语调如常,“若世子也是去那,我们便一起同行吧。” 陆承策的马匹就停在崔妤的马车边。 两人的距离并不算远,又因为特意压低了嗓音的缘故,说的这些话也只有车夫和跟随在崔妤身边的丫鬟才能够听见,外人是听不见的。 可即便如此。 那些若有似无的目光还是时不时地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围在城门口的这些人,有些知道他们的身份,有些不知道的也从身边人的话语之中知道了他们的关系。 未婚夫妻在城门口相见,原本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 可偏偏两人的关系却不仅于此,若是永安王府没有出事,那么他们如今一个仍是永安王府的女婿,一个则是永安王府的世子妃。 可现在,一道圣旨,把他们两人牵绊在了一起,这样狗血又颇为牵绊的事,怎么可能不引人关注? 可以说,自打当日天子那道圣旨赐下,京城里头关于这桩婚事,关于陆承策和崔妤两人的故事就没少被人提起,茶楼里的戏折写了一道又一道,那些贵人开起茶宴、花宴的时候也是少不得要说道几句的。 陆承策虽然从来不去理会那些事。 可他身在锦衣卫,底下耳目众多,想知道京中的消息太容易。 这些日子,他那些下属没少说起这些事,对于崔妤如今的处境,他自然也是知道一二的。 并不好受。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百般苛责的。 思及此,陆承策手握缰绳,薄唇微抿,似是沉默了一会才开口,“崔姑娘,你……其实不必如此。”他微敛着眉,声音还是一如先前那样,冷清,“如今外头议论纷纷,恐怕你今日一去,又该有人嚼口舌了。” “这于你不利。” 崔妤闻言,却是想也没想说道:“他们说他们的,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如先前温婉,未有一丝变化,而后的话也是侃侃而谈,温柔又坚定,“世子放心,崔妤从来不是那种听旁人嚼几句口舌就会心生忧愤之人,他们说他们的,我不听便是了。” “倘若真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就心生忧思与悲愤。” 她说到这的时候,声音微顿,是过了一会,才叹道:“那么崔妤早在一年前就该闭门谢客,从此一个外人都不见了。” 一年前。 正是永安王府出事之际。 那个时候永安王府满门伏诛,顾辞潜逃在外,不知所踪,那会就有不少人在私底下说道崔家和永安王府,以及她和顾辞。 后来顾辞坠入悬崖,生死不明。 她跟顾辞的婚约断了,又有不少人明里暗里说道一些不中听的。 这些事,陆承策也知道,就如崔妤所言,倘若她真要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而活,那么一年前,恐怕她就已经受不了了。 其实若真论起来。 当初永安王府那一桩事,崔妤也算得上是一个受害者了。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 只是不等他开口,身前的崔妤便又说道:“何况,我如今和世子已然是牵扯不开的关系了,纵使避嫌,又有何用?”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又低了一些,就连脸上的笑意也湮没了一些。 等到陆承策看过去的时候,忙又露出了一道很浅的笑,似是已经开解完自己,又安慰起他一样,“我知道世子对阿萝的心意,也知道这是天家赐婚,不可违抗。” “世子也无需觉得有什么。” “你需要一个妻子,我也需要一桩婚约,如今这样挺好的。” 陆承策倒是没有想到崔妤竟是存着这样的想法,有些诧异地望了她一眼,见到她那张面上的表情从头至尾都不曾生有一丝变化。 他抿了抿唇,终是未再说什么,只留下两字,“罢了。” 就如崔妤所言,他们如今既已被赐婚,纵使避嫌又有什么用? 不过。 今日崔妤这一番话,倒是让他有些刮目相看。 他对崔妤虽是旧识,却从无男女之情,当初接下圣旨也不过是因为圣意难违,他会娶她、照顾她,给她该有的体面和尊敬。 可除此之外也就没有其他的了。 如今见她也是这般想法,心下难免是轻松了一些。 这样一个知根知底,又知晓旧情的女子总比其他人要好上许多,至少,他不必忧心怎么去相处,也不必担忧内宅的事。 面上冷清的表情稍稍缓和了一些,就连一直紧绷着的身形也变得逐渐放松,他低头看着崔妤,道:“走吧。” 说完。 陆承策率先掉马往城门外去。 而崔妤在他转身之后便落下手中的车帘。 车夫重新赶起了马车。 车轮压过地面发出“轱辘轱辘”的声音,马车内另有红泥小炉煮着茶,崔妤面前的丫鬟名叫顺心,她这会跪坐在垫子上,一面拿着小扇扇着红泥小炉,一面拧着眉同人道:“小姐,您又何必如此?” “您这些日子可没少受什么委屈,倒不如把那些委屈都同陆世子说上一番,保不准他还会心生怜意。” 崔妤闻言却只是轻笑一声,她纤细的指尖落在膝盖上,声音十分温柔,“你不懂。” “他从来不理会这些,与他说这些,不过是白费口舌罢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起初声音还是十分寻常的,可余光在瞥见脚边摆着祭拜用的红烛纸钱,眼神微冷,就连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 “他这个人啊,在乎的东西不多,陆家那些亲人,还有便是……”崔妤伸手拿起一角纸钱,紧紧地握于手中,“顾珍。” 熟稔的两字,却被她说得咬牙切齿,偏偏她的面上始终保持着一抹温和的笑容。 崔妤闭起眼,缓和着心中的情绪,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小手轻轻抚平着手里微皱的纸钱,弯腰放好,继续说道:“要打开这个男人的心扉,便只有和他站在同一条线,忧他所忧,担他所担,让他行事不必有后顾之忧。” “可您这样……” 顺心有些不高兴的努起了嘴,“也太委屈了些。” 崔妤一听这话,却笑了起来,她望着顺心,嗓音轻柔地说道:“这是我之所求,如今得偿所愿,心满意足,又岂会委屈?” 这话说完,她掀起一角车帘往外看去,能看到陆承策的身影,他就处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黑色劲服把他整个人的身形都拉得十分修长,宽肩窄腰,让人看着便心生依赖。 崔妤就这样望着她,眉眼温柔,唇角含笑。 她知道陆承策心里没有她,可她不着急,余生还很长,她只要好好陪着陆承策,他总会知道谁才是最适合他的那个人。 而此时靠近护国寺的山林小道之间。 庆俞赶了一路的马车,如今眼见约定的地方快到了,这才把速度慢慢缓和了下来。他一手扬着马鞭,一边扭头朝马车内的几人说道:“五爷,夫人,快到了。” 话音刚落。 身后的布帘就被人掀了起来。 萧知一手握着布帘,身子半往前倾,脸上的表情还是未曾放松的样子,带着一抹担忧和紧张,“真的,不会出事了吗?” 她心里还是有些担心的。 顾辞见她担忧了一路,如今还是不曾放松,刚想出声安慰,可还不等他开口便有一道凌厉的目光朝他看来。 他扭头看去,便见陆重渊十分不友善地盯着他,表情虽然淡漠,但眼神已经颇为凶狠了。 他心里不禁好笑,倒是没再去安慰阿萝。 陆重渊见他未再有所动作,这才收回目光,然后朝萧知看去,虽然脸上还是那一派冷漠的表情,但眼神却变得柔和了许多,就连声音也带着一丝安抚的样子。 “别怕,不会有事了。” 萧知循声看去,见到陆重渊那张脸,原本高悬的那颗心倒是也落了下来。 她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马车停下,不远处站着十余人并着一辆马车,眼见他们的马车停下,领头的一人便走了过来,朝坐在马车里的陆重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喊道:“都督。” “嗯。” 陆重渊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下车,就握着一盏茶慢慢喝着。 余光看到萧知望着那人的神情才移开嘴边的茶盏,同人说道:“这是我的人,和庆俞一样,他们几人武功高强,一定能护他平安抵达夏国。” 听到这话。 萧知这颗担忧的心总算是彻底落下了。 她一手握着车帘,一面是同外边领头那人客气道:“这一路,便劳烦你们了。” 那人一听这话,忙弯腰回道:“夫人折煞了,既是五爷吩咐,属下等人必定万死不辞。”他这话说完,又跟着一句,“如今时辰差不多了,未免旁生枝节,请顾世子先随我们离开吧。” 顾辞没有意见,点了点头。 等下车,他站在马车边,看着马车里的几个人,然后还是把视线落在了萧知的身上,看了有一会的功夫,最终把目光移向陆重渊,同他商量道:“陆都督,我有几句话想同令夫人说。” 陆重渊一听这话,握着茶盏的手便又收紧了一些,他沉着脸,皱着眉,一副神情十分不好的样子。 不是都说永安王府的顾世子最通礼仪? 这是有礼仪的样子? 紧抿着唇。 陆重渊可以说是很不高兴了。 尤其余光瞥见对面坐着的萧知,见她一瞬不瞬地望着顾辞的方向,整个人都呈现出一副浓浓的不舍感,他心里那股子不高兴就升得越来越高了。 倘若眼神能够成刀子。 恐怕现在顾辞就被陆重渊戳了一万个窟窿。 “五爷,可以吗?”萧知也想跟哥哥再说几句话,发觉陆重渊一直不曾出声,便转过头,见他神色不好的样子,也只当他是忌讳自己的妻子和外男见面。 遂又把声音放轻了一些,“就一会会。” 陆重渊本来是想说“不可以的”,可这话还没从喉间吐出,就看到萧知望着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好似生怕他拒绝一样。 他嘴角紧抿,掩藏着心中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才别开视线,语气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萧知见他答应,立刻眉开眼笑起来,她弯着一双月牙似的眼睛,望着陆重渊,“五爷,谢谢你。”然后她也顾不得再说别的,便由如意扶着走下了马车。 等走到顾辞身边。 她仰着头想喊人一声“哥哥”,最终却还是没有喊出,不过脸上还是带着些笑,似是高兴能在临别前,和他再说一番体己话。 两人往不远处的凉亭走去。 而身后的陆重渊眼见他们并肩而行,本来就不算好看的脸色,沉得就更加厉害了,他死死握着手里的车帘,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的身影。 凉亭距离马车不算远,但也不算近,萧知和顾辞这会就站在这处。 陆重渊目光一直追随着两人的方向,这会他靠在马车上,眼睛就死死地盯着那个凉亭的方向,偏偏以他这个角度看过去,顾辞大半身影都挡在萧知面前。 别说看不到两人在说什么了,就是连做什么,他都看不到,脸黑得要死,手里握着的茶盏也仿佛快捏碎了一样。 早知道这样。 他就不应该放人过去。 陆重渊本来每日都显露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势,可此时身上的气势就像是冰冻三尺一样,无论是侯在外头的庆俞还是那十多个护卫,都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 萧知倒是不知道陆重渊此时是副什么样子。 她仰着头看着眼前的顾辞,强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细白的小手紧紧揪着顾辞的衣袖,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 红唇也因为哭泣轻微打着颤,可喉间的话翻来覆去却只有一句,“哥哥。” 该说的,能说的…… 早在很久以前就都说了。 如今她这满腹不舍和惆怅,也只能用这两字去概括。 “如今倒是越来越爱哭了。”顾辞一边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泪,一边有些好笑地嗔道,等替人擦拭完那斑驳的泪痕,才又沉声叮嘱道:“我不在的时候记得好好照顾自己,别去做危险的事。” “有什么事……” 原本是想说“送信”的,但想想他此去夏国又不是做客,未免生出事端,恐怕连居所都不能透露,便也只好抚着她的头发,改口道:“就同陆五爷商量。” “我见他待你是极好的。” 萧知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的,我若有事会同他说的。” 她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红了眼圈,“哥哥,你到了那边,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别让自己受伤,要是有机会就遣人给我带个口信,让我知道你是安全的。” 等人都一一应了。 这才抹干净眼角的泪水,看着底下严阵以待的一群人,红着眼眶同他说道:“哥哥,你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顾辞闻言却没有立刻离开,反而从怀里拿出一只荷包,递给她。 “这是什么?” 萧知有些呆呆地看着顾辞。 等接过荷包,打开一看,里面放着的竟是一堆珍珠,那珍珠最小也有指甲盖那样大了,最大的竟是比龙眼还要大上一些,她低着头,呆呆地看着这一袋珍珠,良久才喃喃道:“这个……” 顾辞望着她,有些无奈的说道:“你真的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萧知想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今天……竟是她的生辰。 顾辞见她反应过来便又抚着她的头,柔声说道:“你那个时候不是总嚷着要珍珠吗?我去南海的时候给你寻了一些。” “不过可惜。” 他叹了口气,“之前给你寻来的很多都掉了,只留下这些。” 萧知一听这话。 刚才才掩下去的泪意这会又涌上眼眶。 这是当初哥哥去南海的时候,她和他说的话了,她说她要好多好多珍珠,比龙眼还要大,等来年生辰的时候,她就可以让人把珍珠打造成项链。 多余的还可以做个头面。 没想到哥哥如今真的给她寻来了。 只可惜。 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顾辞知道她这会心情不好,也没再多说什么,就抚着她的头轻轻揉了揉,如同小时候一样,然后望着她,用很温柔的声音,同她说道:“我的小阿萝,生辰快乐啊。” “以后也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萧知一听这话,眼眶红得就更加厉害了,她吸了吸鼻子,抬手抹干净脸上的泪,然后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地把绳子系了起来,藏在袖子里。 这才抬头看着顾辞,勉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清脆又响亮地“嗯”了一声。 她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不会让他担心的。 两人走下凉亭,朝马车走去,萧知一路上都低着头,自然也就没发现马车边的一群人在看到他们回来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陆都督,今日多谢你了,日后若有机会,长卿必定会好好报答你。”顾辞等如意扶着萧知进了马车之后,就同陆重渊十分郑重又恭敬的行了一礼。 可他的恭敬却没有引起陆重渊的什么反应。 陆重渊的心思都放在萧知的身上,见她低着头也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心里便有些担心,也不知道他们刚才说了什么?怎么去了一趟,反而更加不开心了? 想着想着。 他心里对顾辞的不满就更多了。 冷着一张脸朝顾辞看去,见他言笑晏晏的样子,连句多余的话也不想同人说,只是冷着嗓音,收回视线,同庆俞说道:“赶车,去护国寺。” 庆俞知道他心情不好,忙应了一声“是”。 他也顾不得和顾辞在说什么,朝人拱手一礼后就跳上了马车,然后赶着车朝护国寺出发。 马车缓缓往前。 萧知大概还是心有不舍,在马车往前行驶的时候,忍不住掀起车帘往后头看去,眼看着顾辞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才十分不舍的落下手中的车帘。 然后从袖子里取出那只荷包,低着头,紧紧地捧在手心里。 她此刻心里都记挂着哥哥,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陆重渊的情绪转变。 可陆重渊的心思都在她身上,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在看到萧知眼眶通红的时候,一副哭过的样子,他就忍不住皱起了眉。 等见她握着车帘看着顾辞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心里的醋意更是挡也不挡住。 顾辞到底是她什么人?还有…… 陆重渊的目光落在萧知手里的那只荷包上,他能确定,萧知以前是没有这个东西的,应该是刚从在凉亭的时候,顾辞给她的。 这又是什么东西? 他们刚才到底说了什么? 心里就像是有无数个疑问,偏偏他又说不出口,只能这样盯着她看,要不是确定这两人之间的确没有男女之情,恐怕他现在就得让庆俞回头,好好惩治顾辞一番! 可即便如此,他心里还是怄得要死。 沉着一张脸靠在马车上,抿着唇,一句话都不想说。 第68章 第68章 马车缓缓往前驶去。 而留在原地的顾辞眼看着马车越行越远的身影,想到刚才离开的时候,陆重渊那副神情面貌,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样,嘴角还是忍不住轻轻扯了扯。 这个陆都督啊…… 还真是与传闻中一点都不像。 身侧护卫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估算了下时间便走上前,低声同他说道:“顾世子,我们该启程了。” 顾辞敛了面上的笑,朝人点了点头。 刚想转身上车,可还未动身,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车声。 他们所处的这个位置可以算得上十分隐蔽了,加之这条小道较为偏僻,平日里很少有人会过来,所以在听到这个马车声的时候,不仅是顾辞,就连他身后的那众护卫也都变了脸色。 十余个护卫立刻把顾辞包围在中间,手扶在自己腰上的剑柄上,沉着一张脸避让于一侧,面向朝他们疾驰过来的马车。 “哒哒哒……” 伴随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是车夫急促的一声“吁”。 众人眼见这般,脸色便变得越发难看起来,看来这辆马车还真是奔着他们来的了。 “顾世子,倘若出事,你且先上马车,我们兄弟必定会护您离开的。”领头护卫张青沉着一张脸,盯着那辆马车,压低嗓音和身后顾辞说道。 他们这些人不是被陆重渊所救,就是曾经受过他恩惠的。 生死早就置之度外。 如今既然受了他的指派,自是宁死都要完成。 顾辞闻言,脸色也有些不太好,他刚想说话,目光便是一顿,这辆马车,还有这个车夫,好似有些熟悉……他向来记性好,略微想了一下便反应过来了。 这是宋诗的马车。 当初被她救下,后来由她护送回城,用得便是这辆马车。 果然…… 他心下这个念头刚落,那边的藏蓝色暗纹车帘便被一双干净的小手掀了起来,曝露在众人眼前的正是宋诗本人。 大概是马车刚才疾驰得太快了,这会她还有些晕头转向,气喘吁吁的。 刚想说话。 就看到十多个气势汹汹盯着她的人。 宋诗向来是个胆小的,骤然看到这么一副画面,本来还有些微红的脸颊立时就变得惨白起来。 直到目光触及其中跟一个丰神俊秀般的温雅男子,她才稍稍大了些胆子,提着声音喊了一声,“顾……”原是想喊他“世子”,但想想如今是在外头,便又压了些声音,轻轻喊道:“顾,顾大哥。” 那些护卫陡然瞧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也愣了一下。 张青的手还扶在腰上,力道倒是松懈了一些,他侧头朝顾辞看去,问道:“顾世子,这是……” “是我朋友。”顾辞不知宋诗的来意,遂同他简单说了一句,然后轻轻拍了拍张青的肩膀,温声道:“我过去一趟。” 说完。 他便朝宋诗走去。 等走到马车旁,他也未曾理会脸色惨白的车夫,只是看着宋诗问道:“宋姑娘,你怎么会在这?” “我……” 被这么多人盯着,宋诗的心情还是有些紧张,她细白的小手紧紧握着车帘,看起来指骨都有些发白了,“我从老先生那边得知,你来了这边,就,就过来了。” 她其实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瞧见顾辞了。 那日陆五夫人离开后,眼前这个男人便同她说“宋姑娘日后莫再过来了”,她心有不舍却还是不得不听从他的话。 这阵子,她收了心思乖乖待在家里。 直到今日出府。 她原本是想去探望姨母的,过几日就是姨母的生日了。 可路过千秋巷,她也不知怎得就让车夫停下,然后鬼使神差地进去了,原本只是想偷偷看一眼,看他过得好不好,没想到会看到柳老先生,更没想到顾辞会离开…… 她不知道顾辞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更不知道他身后那些佩着剑的男人是什么来历。 心底就像是有无数个疑问,可她没有问他,就像当初心中疑惑那位陆五夫人同他的关系,可纵然再疑惑,她也不曾出声询问。 她没有这个身份也没有这个立场。 她只是握着手中的车帘,低头看着他,压低嗓音说道:“顾大哥,你,你要离开大燕了吗?” 顾辞点了点头。 面对这个与阿萝差不多年岁,又对他有恩的小姑娘,顾辞心中是十分感激她的,若不是当初宋诗出手相助,他可能早就失血过多死了,又或者是被那些后来赶到的官兵找到。 因为这一份感激。 他对宋诗的态度自是要比常人还要温和几分。 “夏国那边出了些事,我得亲自过去一趟。”原本他去夏国是隐秘之事,可看着宋诗这张担忧的小脸,顾辞还是忍不住漏了一些风声。 宋诗不懂政治,也不想懂。 听到夏国出事,她也没有理会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看着顾辞,担忧道:“那,那你这样过去会有危险吗?” 顾辞笑了下,似是在宽慰她一般,“不会有事的。” 身后那些护卫还等着,他也没有多少时间和宋诗再说什么,便望着她,道:“宋姑娘,这段日子多谢你了,日后若有机会,我必定会报答你的。” 这是他今日第二回说这样的话了,可显然,这两人都无需他的报答。 陆重渊是不屑。 至于宋诗…… 她揪着车帘,只是摇头,“我不,不要你的报答。”她帮顾辞从来不是因为想要从他身上获取什么东西,她……只要他平安。 可这样的话却不好宣之于口。 宋诗只能抿着唇望着顾辞,不知想到什么,她突然低头从脖子上解下一串平安符,平安符已经有些老旧了,她的指尖略带不舍的碾过一角,最终递给他的时候却没有丝毫犹豫,“这个给你。” “这……”顾辞愣愣看着眼前的平安符,未曾接过。 宋诗的手还悬在半空,闻言忙道:“这,这只是一道普通的平安符,我不知道你要离开,也没来得及去山上给你求一道。”说完,唯恐他不肯收,她又跟了一句。 “你,你带着吧。” 身后张青已经开始低声催促,“顾世子,我们该走了。” 再不走可就真得来不及了。 顾辞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宋诗,见她一副不肯收下就不收手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他从她的手上接过平安符,察觉到上头的余热时,指尖一顿,最终还是把那道平安符握于手心之中。 “多谢你了,宋姑娘。” “我……”他张口还想再说。 宋诗却善解人意的开了口,“顾大哥,你快走吧。” “那你?” 大概是因为顾辞接受了她的东西,宋诗这会脸上的神情已经变得自然了很多,闻言,她轻轻笑了下,“我不耽误你,等你走了,我便离开。” 顾辞见此也就未再说什么,朝人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往自己的马车走去,等走到马车边上,他的脚步一顿,似是想转身,最终却还是握着那道平安符上了马车。 马车和那群护卫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山林之间。 可宋诗却还是没有收回目光。 她握着车帘,仰着脖子,追随着马车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听不见,这才坐了回去,身前是车夫恭敬的声音,“小姐,回城吗?” 她轻轻“嗯”了一声。 声音有些疲惫,也有些怅然若失,“回去吧。” 车帘落下。 车夫应声。 没一会功夫,马车便掉头往来时的路走去。 “哒哒”的马蹄声隔着车帘传到里头,宋诗的手不自觉地探向自己的脖子,其实刚才,她骗了顾辞,那并不是普通的平安符。 而是母亲留给她的东西。 幼时。 她身体孱弱,母亲特地去寺里求了这一道平安符,为保她平安康顺。 母亲死后。 她便日日带在身上,至今已有十余年。 而如今,她把平安符赠予顾辞,连带着她的那一份希望,一道赠予他。 她希望。 他从此能够平安顺遂。 …… 而此时,另一辆马车。 顾辞靠坐在马车上,他看着手里的那串平安符,原本是想藏于怀中。可指尖看到那边的口子时,一顿,打开平安符看了一眼,里头藏着一张纸。 上书所愿,以及求平安符的时间。 所愿寻常。 可时间却不寻常。 太初八年,十二月,那是十多年前了,若是他不曾记错,那个时候,宋诗应该只有四岁才是。 四岁的她又怎么可能去求平安符? 这恐怕…… 顾辞脸色微变,他想起刚才宋诗同他说得话,“这,这是一道普通的平安符。”抿了抿唇,他突然握着手中的平安符,提声,“停车!” “吁……” 马车停下,张青在外询问,“顾世子,怎么了?” 顾辞没有开口。 他一手握着平安符,一手握着车帘,朝外头看去,目之所及的蜿蜒小道上只有葱郁树木和漫天黄沙,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他薄唇微抿,向来温润的面容,头一回带了几抹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未过多久。 他收回视线,落下车帘,声音又恢复成平安的冷淡,“无事,走吧。” “是。” 马车重新往前驶去。 而他看着手中的平安符,最终还是选择小心翼翼又郑重其事地系在了脖子上。 而此时的护国寺。 既然出了城,就这样回去,难免惹人生疑。 所以萧知和陆重渊也没有立刻回城,而是真的去了护国寺。 护国寺是京中最大的寺庙,能与之相比的也只有皇家寺庙,他这些年收的香火钱越多,装砌的也是越来越好了,就连上山的道路也是做得又宽敞又平坦。 马车停在寺院前。 许是因为今日既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所以寺庙里的人并不多。 萧知和陆重渊下了马车,便由引客僧领着去了休息用的禅房,两人这一路也没说什么话,陆重渊是在生闷气,而萧知是因为顾辞离开,那股子情绪还没恢复过来。 等到了禅房。 僧人上了茶点,萧知闻见那股子熟悉的檀香味总算是回过些神。 饮了一口茶。 她看着陆重渊突然开口,“五爷,我想去上柱香。” 既然来了。 她便去给原身点盏长明灯吧,以保她亡魂得以安息。 陆重渊没有说话,只是握着手中的茶盏,冷淡的“嗯”了一声,若放在平常,萧知准能立刻就察觉出来陆重渊的不同寻常,可她今日的确是太过疲累了,又是哥哥的事,又是自己生辰的事引起的无限愁绪。 所以听到陆重渊应声后,她也没再多说,领着如意便出门了。 等她离开后。 本来就沉着一张脸的陆重渊,脸色更是变得十分难看,就连屋子里的温度也仿佛降了十多度,庆俞很少见他这样,如今也不免战战兢兢地,好一会才勉强出声,“五爷,要,要不属下推着您一道去?” “去做什么?” 陆重渊语气淡淡地开了口,他修长的手紧握着茶盏,望着那扇紧闭的门,过了好久才又说道:“走吧。” …… 萧知转出禅房之后,未去大殿。 而是吩咐如意去供了一笔数量颇为丰富的香油钱,又让小僧挑了个好地方,点了三盏长明灯,等一应事务做完,她突然出声,问道:“我的牌位放在哪里?” 上回如意说过,她的牌位供奉在护国寺中。 如意未曾想到她会突然提及这个,一怔之后才反应过来,“就在前边。” 说完。 她顿了顿,“您,要去吗?” “嗯。” 萧知望着不远处的那些禅房,声音很淡,既然来了,总得去看看啊。 第69章 第69章 小佛堂离萧知所在的位置没多少距离,她转过一条植着不少茶花的小道,就到了。站在佛堂前,萧知往周遭看了一眼,不比别处地方,这间佛堂周围除了葱郁的树木和修缮良好的花草之外便再无其他东西了。 安静。 也清雅。 能够看出这里时常都有人过来打扫。 如意就站在萧知身边,见她拧眉沉吟的模样,便低声说了一句,“姑……”这个称呼还没有吐出,她自己先咽了回去,事到如今,不管陆承策是不是被迫,她都没有办法再称呼他为姑爷了。 主子不喜欢,他也不配。 “陆世子知道您喜欢清静,便特地请寺里的人辟了这么一块地方,有时候,他也会过来住几天。” 她声音寻常地阐述着事实。 萧知听到这番话,神色淡淡,并没有多少反应,如今的她早已不在乎陆承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了。 真心也好。 假意也罢。 都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与他之间早就没有深情爱意了。 敛下眼睫,萧知没有说话,轻轻嗯了一声,便朝佛堂走去。 门被推开。 里头的香味十分清雅。 不是寻常寺里常用的那种檀香,而是带有一些清甜味的果香,正是她往日最常用的那一种。 佛堂不大,却也不小,能够看出这里应该刚被人打扫过,地上还留有一些水痕,空气里也透着一股子淡淡的水汽。 往前看去,两侧木架上点着长明灯。 灯芯挺拔。 火光很亮。 再往前,便是香案了,上头摆着供奉的水果,都是旧时她爱吃的,中间摆着一个莲花香炉,往上便是两块用黑漆而制的往生超度牌位,一块写着“吾妻顾珍”,另一块则是“吾儿莫离”。 陡然看见这两块牌位。 萧知一直未曾有过波动的面容,终归还是起了一丝波澜,像是细小的石子砸进湖水,泛起几圈涟漪。 很快,便又消失不见了。 她沉默着,从一侧的香夹里取出三支香,点燃之后便插进了香炉之中。 从头到尾。 萧知不曾说过一句话。 她也的确没有什么话可以说的,若是这里摆着的是亲人、好友的牌位,那么她自是可以看着牌位诉说自己的思念。 可偏偏这里摆着的是她自己的牌位。 试问这世上有谁看到自己的牌位能说得出话的?想来就连这护国寺中最有地位的高僧也解答不出来这样一个问题。 她笑了笑。 倒不知是在为什么而笑。 香炉里的那三支香分插而立,十分挺拔,纵使被窗外的风吹着也屹立不倒,只不过燃烧的速度快了许多。 萧知转过头,从自己的那块牌位,移到了旁边的一块。 那块…… 属于她那个无缘儿子的牌位。 从醒来到现在,萧知想过许多事,却很少会去想这个孩子。 这个曾经被她倾注了所有爱意的孩子。 想上一回。 就要疼上一回。 像是被人用锋利的刀刃抵着心口一样,轻轻一碰,就能流出不少鲜血。 萧知伸出手,修长又纤弱的指尖轻轻触碰着那牌位上的几个字,“吾儿……莫离。” 她低声呢喃着。 如果没有这些事情,那么现在她的孩子应该也能在地上慢慢爬行了。 他会穿着她绣得衣服,虽然不好看,但针脚一定是很细密的,然后带着虎头帽,穿着虎头鞋在屋子里爬啊爬,最后他会抬着一张笑脸,跌跌撞撞地扑进她的怀里。 再大些。 他还会叫她“阿娘”。 他会赖在她的怀里,撒着娇,牵着她的袖子问她要糖吃。 她会教他骑马,教他射箭,教他写字……等他再大些,就得上学了,她会偷偷给她的小背包里塞些吃的,让他带去学堂吃,等他回来后就听他说学校里的趣事。 …… 不过可惜。 这些她曾经期盼过的事,根本来不及实施。 她所期盼的这个孩子啊,他甚至都没有对这个世界睁开过眼睛,就消失了。 心里的怅然和悲伤是藏不住的,可萧知到底不是从前那个性子了,纵使心底的情绪再低落,她也不至于太过显露。 何况,她心里还是有一抹庆幸的。 如果她现在还活着,那么跟陆承策必定会成为一对怨侣,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他又能快乐到什么地方去? 既然如此。 倒还不如这样。 指尖握着一方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牌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从上往下,又从正面到背面,都细细擦拭了一遍。 身后如意担心她的情绪,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便低声说道:“主子,我们也该回去了。” 萧知轻轻嗯了一声。 她也知道出来的时间太久了,再不回去,恐怕陆重渊就该起疑了,又看了一眼那块牌位,然后她便收回手,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开。 步子还不曾走到门前。 外头就传来一阵声音,“阿萝往日最喜欢吃回心斋的糕点了,我今日过来的时候特地让人去买了一些。” 声音熟悉。 正是崔妤。 再往后,同样是一道十分熟悉的男声,平淡又清冷,“你有心了。” “我和她自幼一道长大,她的喜好,我总是记着的,何况今日还是她的生辰……”崔妤一边说着话,一边推门,她脸上还挂着笑,嘴巴也微微张着。 可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站在佛堂里,正对着她的主仆两人。 声音戛然而止。 脸上的笑容也跟着一顿。 崔妤很少有这样的时候,惊愕、怔楞、不知所措……可此时看着面前的主仆两人,她就仿佛傻了一样,脚还没有跨进门槛,手也还放在那扇红漆门上。 微微张着的红唇甚至忘记合拢,就这么呆呆地看着萧知和如意。 她们怎么会在这? 与她并肩同行的陆承策在看到萧知两人的时候,冷清的脸上也出现过一抹错愕,不过很快,他就恢复如常了,“五婶,您怎么会在这?” 说完。 他又看了一眼身后的佛堂。 香炉面前正点着一炷香,烧了快有一半的样子了,想到当初阿萝同他说起的那番话,他心下了然,遂又跟着一句,“劳烦五婶特意过来祭拜了,阿萝在天有灵,一定会高兴的。” 萧知不曾说话。 她小脸冷冰冰的,眼神也很冰冷,跟化不开的冰雪似的。 她是真的没想到会在这边碰到陆承策,还有…… 崔妤。 想到刚才崔妤说得那一番话,萧知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升起一抹厌恶,什么“我和她从小一道长大?” 什么“她的喜好,我始终是记得的。” 她倒是真有脸说出这样的话! 倘若她真的当她是朋友,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混账事?明知道自己有婚约,还觊觎自己好友的夫君。 这就是她口中的闺蜜? 她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跟崔妤做朋友! 心里的气和厌恶藏也藏不住。 萧知其实很少去厌恶别人,偶然碰见几个不知事的混账,说道几句也就算了,可崔妤,她是真的恶心,恶心到甚至恨不得撕碎她这一层伪装的面具,让众人看看她的真面目是多么的伪善。 目光往下。 萧知看到了崔妤手中提着的篮子,上面除了她先前所说的糕点之外,还有不少没有烧完的纸钱、元宝。 她心下微顿,继而又在心底发出几声冷笑,看来这两人今日还真是匆忙啊,一大清早的,又是跑去东郊,又是来这护国寺……说是来看她,恐怕是来恶心她的吧? 想着陆承策以往也是一个十分守规矩的人。 刚同她订婚的时候,连面都不肯见,直说坏了规矩,如今倒好,这还没和崔妤成婚呢,就同来同往的。 他是觉得现在城里的流言还不够多? 还是真得就不在乎。 崔妤这会也已经回过神了,她收回放在门上的那只手,然后十分有规矩地朝萧知行了一道礼,声音也很客气,“五夫人。” 萧知没有理会她。 她只是目光冷峭地望了她一眼,然后径直朝两人走去,等走到门前,看着两人挡在门前的样子,停下脚步,十分不客气地开了口:“让开。” 萧知这番态度,无疑是让人诧异的。 不说崔妤了,就连向来对其他事不在乎的陆承策也不由地望了她一眼……无论是当初阿萝同他说的,还是后来他看到的,他这位五婶的性子一直都是很好的。 不。 也许不应该说好。 而是应该说怯弱、小心。 大概是寄人篱下的缘故,导致她从来不敢怎么发表自己的意见,喜怒哀乐也都藏于心中。有一回,他去正院给祖母请安,路过一座园林的时候就看到她被几个丫鬟欺负。 可如今…… 她的变化怎么这么大了? 陆承策皱了皱眉,眼中难得多了一抹沉吟。 萧知知道自己这会的情绪不对,也的确惹人怀疑,可她顾不了这么多了,她现在看到这两人就恶心,她怕再待下去,会直接吐出来。 还是如意说了一句,“世子爷,五爷还在禅房等着,主子也是着急过去。” 听到这一句。 陆承策眼中的沉吟顿去,他怎么就忘了,五叔今日也出门了,想到五叔那个身子,他没有多说,让开之后便同萧知拱手,言道:“等无咎上完香就去给五叔请安。” 谁稀罕他的请安? 萧知冷冷瞥他一眼,理都没理他,直接迈出门槛,打算离开。 可还没走两步,身后便又传来崔妤的声音了,“五夫人,您且等下。” 紧跟着是一阵脚步声。 崔妤来到了她的面前。 阴魂不散。 萧知冷着一张脸,停下脚步,她不知道崔妤要做什么,可路被人挡住了,自然是走不掉了,她比崔妤要高些,这会就冷峭着一张脸,垂眸望着她。 也不说话。 等她开口。 “五夫人,上回崔家的事是我的错,我原本是想寻机会登门道歉的,奈何这阵子家中有事,不好随意出门,这才耽搁了。”崔妤察觉出萧知对她的敌意。 她不知道这抹敌意从何而来。 思来想去,也只能归咎于当初崔家那桩事了。 崔妤倒是不觉得道歉有什么丢脸的,以后既然要成为陆家的人,那么适当的示弱自然是有必要的,何况这会陆承策还在这边,她自然是想给人留下一份好印象的。 她可不想让人觉得她还没进门呢,就已经同陆家的人产生嫌隙了。 想到这。 她的语气越发柔和,就连面上的表情也是带了十足十的歉意,“我知道那次是我莽撞了,惹您不快,您大人有大量,莫同我这个晚辈计较。” 萧知本来今日是懒得搭理崔妤的。 一来,时间还不对。 二来,地点也不对。 可有人非得上赶着找不痛快,就这么走了,好像还真是枉费她这一片心意了。 这么一想,萧知突然也就不着急走了,她就站在崔妤面前,低头看着她,见她一副温婉至极的好模样,突然勾起嘴角扯出一道笑,“崔姑娘是在同我道歉吗?” 这话不好听,但意思差不多。 崔妤心下虽有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柔声道:“是的,上回的确是我莽撞了,应该查得再清楚些。” “看崔姑娘的意思是很早之前就觉得自己做错了,也是很早以前就想同我道歉了……”萧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见崔妤点头,便又说道:“我原本以为世家名门出生的姑娘,应该很懂规矩才是,哪里想到崔姑娘就连道歉也是如此的不诚心。” 这话太重。 崔妤脸色一白。 她身后的丫鬟更是忍不住插嘴,“五夫人,我家小姐诚心诚意同您道歉,您何必如此为难于她?” “为难?” 萧知睨了她一眼,嗤笑一声,“既然早早就想同旁人道歉,那就算再没时间,也应该先写一张帖子,诉说自己的歉意。崔姑娘嘴里满满都是歉意,可该做的事却是一件都没有。” “我说一句不诚心,难不成有什么不对?” “你!”顺心也白了脸色,偏偏她又说不过萧知,只好把头转向陆承策,央求道:“世子爷,小姐的品性您是知道的,您且帮帮小姐,若不然这样的话传到外头,日后咱们小姐还怎么做人?” 陆承策皱着眉。 他本来是不想掺和她们的事,可崔妤是阿萝的好友,再过不久还会成为她的妻子,若是传到外头,的确不太好听。 刚想张口。 只是不等他说话,原本面向崔妤的女人又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女人小脸冷冰冰的,没了以往的温柔婉约,整个人就跟雪山上的雪莲一样。 又冷又傲。 “世子既然叫我一声五婶,那么我免不得是要做好这个长辈的,有些话,不好听,可我还是得说。”萧知冷着一张脸看着陆承策,完全没了以往的深情热爱,说出来的话就跟刺人的玫瑰一样。 “虽说你跟崔小姐是未婚夫妻了,但也应该知道避嫌才是。” 说完。 她把话一顿,继而又跟着冷声一句,“你一个大男人是没什么,可别坏了人家崔小姐的清白,没得传出去,只当咱们这位崔小姐是个不守规矩的,白念了那么多年的孔孟礼仪。” 萧知说得这番话,一个字都不好听,可偏偏规矩就是那么一层规矩,让人连辩都辩不得。 崔妤自然知道未婚夫妻婚前是不好见面的。 这是老祖宗定的规矩,不能忘得。 但其实这些年民风越来越开放,也不是没有未婚夫妻在婚前见面的,旁人见到了私下或许会说道几句,但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可就算不是什么大事,真的传出去,难免是不好听的。 尤其是还用这样的言语传出去。 不仅对她不好,对陆承策也不利。 崔妤往日沉稳的脸色此时煞白一片,她是真没想到这个孤女出身的五夫人竟然这么牙尖嘴利,偏偏那些话连个差错都挑不出,让人连一丝反驳的机会都没有。 余光瞥向对面的陆承策,见他脸色也不好,她心下便是一个咯噔。 她今日出门,自然不是真的为了来祭拜顾珍,而是因为想见陆承策……她知道陆承策事务繁忙,平日就算去陆家,恐怕也见不到人。 可今天。 他肯定会来祭拜顾珍。 所以她算好时辰,买好东西,为得就是见他一面。 至于见面,自然也不是因为诉说什么这段日子的委屈或是别的,没必要,说了,陆承策也不会觉得怎么样。 她要见陆承策,是想同他诉说自己的见地和看法。 她要让陆承策放心,她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她嫁给他也不是因为别的。 他可以把她当做盟友。 何况相比娶其他人,娶她是最好的了,她跟顾珍是朋友,她知道陆承策对顾珍的情意……总比其他那些造作的贵女要好得多。 这是她的第一步打算。 如今。 她刚让陆承策对她卸下心防,也的确让他的态度松动了一些。 哪里想到。 却出了这样一桩事。 担心自己的辛苦白费,崔妤也顾不得什么,忙同萧知说道:“五夫人,我跟世子爷是在城门口偶遇的,因为都是来祭拜世子妃,这才同行。” “您切莫误会。” 她这话说完,原先白了脸色的丫鬟也忙跟了一句,“就是,咱们小姐跟世子爷是偶遇,您若不信,回头去城门口问一声便是。” “再说了……” 丫鬟轻哼一声,气声道:“咱们小姐跟世子妃是从小一道长大的闺中密友,五夫人,您进门晚,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真是有意思啊。 事到如今,还要拿她来当借口。 不过显然,她这个借口实在不错。 要不然也不至于委屈崔妤明明恨她恨得要死,还要在她死后,到陆承策面前装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 啧。 真是恶心。 “原来崔小姐跟宝安郡主竟是好友啊?” 萧知压着心里的思绪,笑盈盈地望着那个丫鬟说了一句,见她点头,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便又笑道:“如果我是宝安郡主,知道自己的好友竟在自己死后一年,嫁给了自己的夫君,恐怕真是死都不得安宁啊。” 话音刚落。 佛堂外的气氛就如寒冬腊月似的。 倘若先前崔妤只是白了脸色,慌了神,那么此刻的她真得是连站都站不稳了,她最怕的就是这个,顾珍这颗棋,有利也有弊,她能让陆承策因为顾珍对她刮目相看。 可同样,也得担忧陆承策因为顾珍,真的枉顾她的情意。 而如今…… 她看着陆承策的脸色,心下渐沉。 掐在丫鬟手腕上的手逐渐收紧,崔妤整个身子都绷得厉害,她以往还不曾对谁动过杀心,可如今……却对萧知起了杀心。 这个女人究竟要做什么! 低着头,咬着牙,她压着心里的那股子怨气,勉强露出一副可怜委屈的模样,“五夫人,我知道是我惹您生气了,但您也不必说出这样的话。” “我和阿萝从小一道长大,我们之间的情分,外人又怎么会知道?” 萧知冷冷望了她一眼,不等她开口,那个丫鬟也紧跟着说道:“五夫人,您实在是太过分了!您……” 话音未落。 不远处传来一阵轮椅的推动声,以及一道凛冽的男声,“怎么?” 男人的声音很熟悉。 尤其是这个轮椅声。 可以说,这道声音刚出来的时候,原先争执的几个人就都停住了声音。 萧知更是直接循声望去,眼见真的是陆重渊,她先是一怔,等回过神,便迈了步子朝人走去,“五爷,你怎么来了?” 陆重渊望了她一眼,沉默着,没有说话,却还是把她的小手包揽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这个小东西明明看着乖乖巧巧的,怎么这么能惹事?他只要离开一会,就能给他惹出一堆事情来,他倒是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的,想吵就吵,想闹就闹。 左右有他替她撑腰。 他就是气闷她总是不肯同他说。 握着她的手,把人带到自己身边,然后坐在轮椅上,往不远处看去,陆重渊的脸色十分冷淡,声音更是恍如十二月的冰雪似的,“怎么,不说了?” “说啊,她怎么,嗯?” 第70章 第70章 顺心颤颤巍巍地站在一旁,嘴巴还微微张着,可她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她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位陆都督陆五爷竟然会过来,更没想到之前的话会被人听去。 想到他以往的名声。 她整个人都吓得抖起了筛子,膝盖一软,竟是直直地跪了下去。 陆重渊皱了皱眉,他还没说什么呢,就吓成这样?也是,这世上的人大多畏他惧他,也就他身旁这个小女人总爱跟他唱反调,就算知道他不喜欢做一些事,也要强扯着让他去做。 推着他去散步,逼着他陪她去摘花,还要强迫他写字作画。 这样一想。 他今日那股子扭成麻花一样的心结也总算是松软了不少。 总归。 她待他是不同的。 心情好了,陆重渊对萧知的态度也不似先前那样了,握着她的手,问道:“刚才他们怎么欺负你了?” 萧知闻言,刚想说话。 可不等她开口,那边崔妤就火急火燎站出来认起错了,一副生怕自己说晚了,萧知就会把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也往他们身上推的样子,“陆都督,今日之事是我不对,是我惹五夫人不高兴了。” “我这丫鬟也只是护主心切,并无恶意,您大人有大量,切莫同我们这些晚辈计较。” 她这会福着身,语气和态度都是十分温和的,又自比晚辈,便是想陆重渊就是不念在别的,也看在自己是长辈的份上,饶恕他们这一回。 可纵然如此,她心里还是没有底的。 这位陆都督陆五爷向来不按常理出牌,以前威风的时候,朝中那些古板固执的言官都拿他没有办法。 如今…… 恐怕也不会这么轻易的放过他们。 果然。 她这话刚说完。 那头陆重渊就转过视线朝她看了过来,他那张俊美如铸的脸上仍是一副平淡样子,只是剑眉微皱,望着她,淡淡道:“你是什么人?” 声音寻常,不曾有一丝作伪。 就是在简单直白地阐述“我不认识你”。 可崔妤还是臊得红了脸,好在她低着头,暂且可以掩饰一二,便攥着手里的帕子继续柔声回道:“回您的话,小女是崔家女。” “崔家?”陆重渊一手握着萧知,一手抚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目光倒是没有收回,就这样看着崔妤,没什么情绪得说道:“即是崔家,你算我哪门子晚辈?” 话音刚落。 崔妤那边还没说话。 如意这边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她向来也是个沉稳的性子,平日里也算得上是喜怒不形于色,可今日是实在忍不住了,刚才在佛堂里头,看到陆承策领着崔妤过来的时候,她就气得要死。 这位陆世子明知道自己马上要娶崔妤了,竟然还领着她往主子面前蹦跶。 他就不怕主子知道了不高兴?! 还有这个崔妤…… 动不动就拿主子当借口,装得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私底下干得尽是些龌龊事!也是,她要是不龌龊,又怎么可能又同他们家少爷定了亲,又爱上自己好友的丈夫。 真是不要脸的玩意。 想到刚才主子黑沉的脸,如意就恨不得当场揭穿崔妤这副白莲花的伪面具,偏偏主子拦着她不让她说话。 她也只好把这股子愤慨和怨气压在心底。 没想到…… 如意想到刚才陆五爷说得那番话,脸上的笑是止也止不住,尤其是看到脸色惨白的崔妤,以及那个敢怒不敢言的丫鬟,她心里那股子畅快的情绪更是遮掩不住。 真是痛快! 对啊。 她算哪门子晚辈? 还没进门呢,就这么迫不及待拿陆家人自居了。 她也不怕撑得慌?不要脸。 勉强忍住笑意。 如意半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和身旁的陆重渊解释道:“五爷,这位崔小姐再过段日子就要成为咱们侯府的世子妃了,不过……”她微微一顿,跟着才又一句,似是叹然,“不过奴长这么大,还真是头一回见到有贵女还没进门就拿男方家的身份自称的。” “这传出去,也不知该说崔相教女不严,还是咱们这位崔小姐着急嫁人了。” 她这一番话,字字珠玑,可以说是直接往崔妤的心上戳刀子了。 偏偏说得又没错。 崔妤和她那个丫鬟想辨又辨不出。 至于陆承策,他本来也不是那种能言善辩的,何况他这会还在奇怪如意的态度,自然也就忘了帮崔妤说道几句。 目光落在如意的身上。 他总觉得现在如意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奇怪了,应该是从崔家那次宴会之后,如意对他的态度就不似以往那么恭敬了。 甚至还带了一丝恨意。 是因为他要娶崔妤吗?他敛眸微忖,也只能想到这个原因。 若是连阿萝身边的丫鬟都如此讨厌崔妤,那他今日应了崔妤的话,同她一道过来……阿萝在天有灵的话,会怎么想?她也会这么恨他吗? 想到这。 陆承策向来很少有所变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抹苍白,就连负在身后的手也不禁蜷曲起来。 不大不小的院子里,一时间没有一个人说话,安安静静地,可周遭的气氛还是十分紧张的。 没有人能够在陆重渊的注视下,不紧张。 也就萧知坦坦然,没什么感觉。 她任由陆重渊握着她的手,目光朝不远处的崔妤看去,见她频频朝陆承策看过去,仿佛在期望那个男人会出口帮忙似的。 可偏偏陆承策…… 萧知微微侧目,朝陆承策看去,见他那张脸上有着藏不住的复杂情绪。 似后悔。 似无奈。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萧知看着看着,眼底就有多了一丝讥嘲,她能猜到陆承策这会在想什么,不过是因为如意的那番话,后悔带崔妤过来罢了……可他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路是他选的。 当初他为了他的家族,抛弃了她。 如今又因为圣意难违,选择了崔妤。 既然做出了选择,又何必再摆出这幅瞻前顾后,后悔莫及的态度?让人看着就恶心。 撇了撇嘴。 萧知也懒得再搭理这几人,没得吵了她那无缘孩子的清净,收回视线,她看着陆重渊,说道:“五爷,我们走吧。” 陆重渊倒也无可无不可。 他过来也不过是为了帮她,她若是觉得受委屈了,那么他自是会帮她惩戒一二,她既然觉得厌烦想离开,他也就尊重她的意见。 庆俞推着他往外走去,萧知就跟在陆重渊的身边。 临走的时候。 她倒是又看了一眼崔妤。 见她还望着陆承策的方向,面上是遮掩不住的悲伤,嘴角就忍不住轻轻扯了几分,露出一抹冷笑。 这就觉得伤心难过了? 她不是自以为很聪明吗?又是拿她的名义,又是讨好陆家那些人,一件件做得尽是让陆承策高兴的事,怎么现在一丁点委屈都受不了了? 戏才刚刚搭起来呢。 现在就觉得委屈伤心难受了,那以后可怎么得了呢? 等她真的进了陆家那扇门,就会发现事情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来得难受。 不过。 她很期待啊。 期待崔妤也经历一番,她以前经历过的路。 她不是这么喜欢抢她的东西吗? 那就抢吧。 看看,她抢到手的东西是不是她要的,看看她得偿所愿之后是不是真的就心满意足了! 陆重渊一行人很快就消失在院子里了。 而顺心也总算是爬起来了,眼见崔妤神色不大好,她忙迎上前搀扶了一把,“小姐,您没事吧?” 崔妤回过神,收回视线,“我没事。”她摇了摇头,把那些情绪都压在心底,重新看向陆承策的时候,她又恢复成了以往那副样子,温柔又大度,“世子爷,您没事吧?” “今日是我不对,等回头我会给五夫人写一道赔罪的信。” 陆承策摇头,淡声:“不必,回头我会亲自向五叔五婶去赔罪的,今日原本也是我考虑不周,与你无关。” 崔妤闻言,心下略微放松,看来陆承策也并非不关心她。她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比之前又多了几分真切,“那我们……” 话还没说完。 陆承策便又开了口,“你今日也累了,先回去吧。” 这话却是直接断了崔妤的后路,不准她一道进去拜访顾珍了。 崔妤脸色一变,她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可看着陆承策那张平静到有些寡淡的面容,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细白的小手紧握着手中的食盒,用力地连手指都有些变红了。 最终却还是松了力道。 事情已经这样了,不能操之过急。 崔妤暂且只能压下心底翻滚的情绪,柔声同眼前的陆承策说道:“也好,那今日,我就先回去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食盒递了过去,“这些都是阿萝以往喜欢吃的,我既然不去了,那么,世子爷,就劳烦你拿进去吧。”眼见陆承策沉默着,不曾接过,她脸上的神情也变得萎靡了许多。 望着陆承策,哑着嗓音说道:“这只是我的一份心意,难道世子爷真的要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 身边顺心也顺势跟着一句,“世子爷,我们家小姐知道今日是宝安郡主的生辰,早早就去置办起来,您知道回心斋的东西有多难买,小姐一大早起来就过去了。” “您,您怎么能这样对小姐呢?” 陆承策抿了抿唇,最终看着这对主仆,还是轻轻叹了口气,接过食盒,朝崔妤点了点头,“那就多谢你了。” 崔妤见他接下,脸色总算是好看了一些。 她知道陆承策此时肯定不想在这个地方再看到她了,便也没有再待下去惹人心烦,朝人福身一礼后便往外走去。 等要转出小道的时候。 她回身看去,那里早就没有人了,四周无外人,她此时的神情是很少显露的阴沉模样,手搭在顺心的手腕上,很用力。 顺心吃痛,也不敢惊呼,只能忍着疼痛,安抚道:“小姐,我们先回去吧。” 崔妤却抿着唇没有说话,好一会,她才收回死盯着那扇佛堂的目光,往外走去,她今天的努力,不,应该说是这些日子的努力都白费了! “那个陆五夫人……” 崔妤提到这个名字,还是忍不住咬紧了牙关,“你让人去查查,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个女人对她的恨意太明显了。 想到日后进了陆家,有这么一个对手,她就忍不住头疼,尤其现在这个人还拿着陆家的中馈……她脸色越沉,头一次生出一种以后进了陆家,可能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太平的感觉。 自打那日从护国寺回来后。 萧知和陆重渊就没再出过门,不过五房倒是迎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便是柳老先生柳述。 他乔装打扮了一番,便进了门。 五房这边向来都是自主的,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外头根本就不清楚,就连待在五房伺候的人,也只知道李大夫带了一个人回来,但这个人是谁,要做什么。 他们是不知道的。 …… 此时。 陆重渊的书房。 李大夫和庆俞侯在外间。 柳述就坐在榻边替陆重渊施着针。 至于萧知,她就站在柳述的身后,时不时帮忙递个帕子,拿个东西什么的,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师父给陆重渊施针,比她想象中还要来得艰难。 陆重渊身体里的毒素积攒的时间太久,想要彻底清除并不容易。 也是。 倘若这事容易的话,以陆重渊的手段恐怕早就自己解决了。 也不至于迟迟拖到现在。 屋子里静悄悄的。 陆重渊早就昏迷过去了。 可纵然昏迷着,他还是能感知到疼痛的,额头爆着青筋,手也紧攥着,紧闭的嘴巴更是时不时溢出几声痛呼。 萧知有些担心。 她了解陆重渊,这个男人平日里一声不吭的,就连当初被她拿刀子刺中也只是闷哼一声,如今昏迷都忍不住发出痛呼声,恐怕是真的疼到了极致。 想走上前。 但又担心打扰师父施针,只能压着心底的焦急站在一旁,目光紧张地盯着。 直到两刻钟后。 柳述伸手把陆重渊身上的针都给收了回来,等收完最后一根,他自己都不自觉地吐了口气,年纪大了,还真是有些受不住了。 何况。 这也不是小病。 “师父,怎么样?” 萧知见他停下,便忍不住问道,“他还好吧?” 柳述一听这话,就有些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还真是徒大不中留,他在这边累死累活的,也没听他这个好徒儿问道一句,尽把心思放在这个姓陆的身上。 没好气地把针放进了药箱,干巴巴地说道:“行了,死不了。” “可他……” 萧知没注意到柳述的态度,看着床上的男人还不曾醒来,还是忍不住拧了眉,说道:“怎么还不醒啊?” 话还没说完。 床上的男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五爷,你醒了?!”萧知眼睛一亮忙迎了过去,她坐在床边,手握帕子擦拭着陆重渊额头上的冷汗,面上的担忧还没有消散,“你还好吧?疼不疼啊?” 这话也算是废话了。 怎么可能不疼呢?那么多的针,刺在皮肉了,看着就让人发麻。 陆重渊刚才昏昏沉沉的,但也不是一丝感觉都没有,他能够感受到那些针刺在身上是什么样的感觉,起初像是置身火焰之中,后来又仿佛进了冰窖。 一会热,一会冷。 他甚至还能够感受到自己身上内力流转。 除了这些感知之外,他还听到一些话,都是眼前这个丫头说的。 焦急又担忧。 身上还疼得厉害。 陆重渊的嘴角却忍不住轻轻勾起一些。 他此时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的,可因为这一抹不同往日的温和消息,倒是让他整个人的气质都看起来温柔了许多,他伸手,覆在萧知的鬓边。 把她黏在脸上的那缕头发捋到耳后。 “我没事,别担心。”陆重渊望着萧知,柔声说道。 他还想再同萧知说几句,那边柳述却看不下去了,本来他就不喜欢陆家这些人,这次也是因为顾辞的事,还有受自己这个傻徒儿所托,这才应了下来。 可这不代表,他就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傻徒儿又跳进陆家这个狼窝了。 一个陆承策。 已经够让他的傻徒儿伤心伤神了。 再来一个陆重渊…… 他还真怕自己这个傻徒儿又要重蹈覆辙。 他的徒儿好不容易才能回来,可不能再让陆家人这么糟蹋了! 柳述沉着一张脸,十分不友善地盯着陆重渊,别人怕这个煞神,他可不怕,别说这个煞神的命还握在他手中,就是他这个年纪,也早就过了怕这些的时候了。 不过一死而已。 “你跟我出来。”柳述看着萧知,沉声道。 “可是……” 萧知有些犹豫,陆重渊刚醒来,她还想照顾她呢。 柳述看出她的想法,脸色更沉了一些,张口就是没好气的语气,“外头这么多人,难不成还照顾不好他了?” 知道师父因为陆家人的缘故,对陆重渊有着很深的成见,加之陆重渊以前的表现,想要扭转师父的看法,实在是太困难。 她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往师父的枪口上撞,只好转头朝陆重渊看过去,有些为难的开口:“五爷,我……” 陆重渊倒是没有生气,旁人喜不喜欢他,同他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柳述的态度,倒是让他有些起疑。 他把心中的这抹疑虑暂且压于心底。 看着萧知面上的为难,倒是很大度的松了口,“你去吧,外面有庆俞,没事的。” 他都这么说了。 萧知也就没再说话,替他重新掖了一回被子,就跟着柳述出门了。 外头候着的李大夫和庆俞早就等得有些着急了,眼见他们两人出来,忙迎了过去,恭恭敬敬行了礼,刚想说话,柳述就已经目不斜视,冷着一张脸直接出去了。 他这个态度,两人也早就习惯了,倒是也没觉得什么。 萧知停下步子,看着庆俞说道:“五爷已经醒了,你进去好好照顾他,若有什么事,便同我来说。” 等说完。 她便跟着柳述的步子往外走去。 两人走后。 庆俞和李大夫就进了里间。 陆重渊已经坐起来了,李大夫上前先替他诊治一番,等到身边庆俞询问便收回手,称叹两声,“果然是柳老先生,五爷现在的脉息比以前稳了许多。” “估计再多施几次,五爷身体里的毒素就能清干净了。” 这是好事。 不仅是庆俞,就连陆重渊也难得露了一抹笑。 不过笑意只是一瞬,很快,陆重渊便又恢复如常了,想到之前那位柳老先生的态度,他抿了抿唇,同庆俞吩咐道:“你回头去查下她跟柳述的关系。” 这个“她”是谁,庆俞自然明白。 只不过他心中还是有些惊讶,以前他私下也问过五爷要不要去查查夫人的底细,但五爷向来是拒绝的。 这次,是怎么了? 陆重渊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好像快透出来了,关于她的那些秘密,他要是不抓住,可能就晚了,狭长的眼尾微微挑起一些,朝半开的轩窗外头看去。 那边萧知正跟柳述走在一起。 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一个人沉着脸,一个人抿着唇摇头。 他皱了皱眉,指骨分明的手放在被子上,线条流畅的下颌紧绷着,有些事,的确应该查一查了。 几日后。 庆俞带来消息,并没有他想要的。 萧知的母亲当初因为未婚先孕就被赶出了家,这么多年,母女两人一直住在外头,等到萧母死后,萧知就和她那个丫鬟住在了庵里……可就是因为没有他想要的,才更加让人觉得奇怪。 既然她自幼养在庵里,那么她又怎么会认识顾辞和柳述? 陆重渊闭着眼睛,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轮椅的扶手,屋子里静悄悄地,没有人说话,脑中却仿佛像上回一样,闪过一丝亮光。 只是这一回,被他及时捕捉住了。 顾辞。 如意。 柳老先生。 还有她对陆承策以及陆家人的态度。 陆重渊抿着唇,原本随意扣在扶手上的手又握紧了些,脸上的情绪也有些分辨不清,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开口,淡淡道:“你再去查一个人。” “谁?”庆俞问。 陆重渊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反而过了好一会,才看着窗外的景致,沉声,“顾珍。” 第71章 第71章 步入六月。 这天眼见儿地是越发炎热了。 萧知怕热,这阵子便很少出门,除了早间去外院听那些管事回禀府中的事务之外,便一直待在五房照顾陆重渊……施了半个月的针,陆重渊身体里的毒素已经清得差不多了。 可他的腿还是没有一点站起来的迹象。 当初虽然是因为身体里的毒素桎梏了陆重渊的行动能力,但过去一年多了,身体很多机能都发生了变化,想要站起来,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至少。 现在还不行。 …… 早间。 萧知从外院回来。 这会就半蹲在陆重渊的面前,替他轻轻按着腿。 这是她每日都会做的事,早已得心应手,纵然此时心不在焉,手上的动作是不曾间断的。 此时天色还早。 外头的太阳也还不算大,靠近院子的一边轩窗敞开着,透进来一些早间才有的凉风,萧知半低着头,替人按着腿,也不曾说话。 以陆重渊的角度看过去,能够看见她脸上的心不在焉。 她这阵子好像总是这样心不在焉的,有时候跟她说话也要恍惚一阵才答。 陆重渊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但隐约能察觉出她心里积压着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他拧眉看着她,心中思绪翻滚。 庆俞那头的消息还没传来。 他脑中曾经捕捉到的一丝迹象也还没有得到证实。 其实事后。 他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可能是多心了,这世上哪有这么荒诞不羁的事?别说是他,恐怕就连他底下那些走南闯北,见惯了奇闻异事的人,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何况那些他以为奇怪的事,真的剖开了细想,其实也没那么奇怪。 这个丫头虽然从小养在庵里,但也不是没有见到顾辞的可能性。 毕竟都在京城。 保不准有什么巧遇、机缘也不一定。 如意就更好解释了,那位宝安郡主曾经帮过她,如今那个郡主死了,她照拂一下她的身边人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至于那位柳老先生…… 他当初既然能够瞒天过海,这么多年又能隐姓埋名,不被外人所知,可见是个有本事的,两人背地里有一段机缘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他身边的那些人不是江湖百晓生,就算细查也肯定会有偏漏之处,何况就算真的是那百晓生,恐怕也还有一两桩事是不知道的。 唯一有些奇怪的…… 就是她对陆承策和陆家人的态度。 难不成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些人曾欺负过她不曾? 想到这。 陆重渊又想到前阵子庆俞同他说得话。 因为那个崔家女要进门的缘故,导致府里那些管事又生了旁的心思,难不成是那群混账东西又欺负她了? 这个可能倒是很大。 陆重渊垂眸看着萧知,皱眉问道,“有人欺负你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狭长的眼眸半眯,扣在轮椅上的手也逐渐收了起来。 但凡她应一声“是”。 那群人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萧知闻言却是一愣,她仰着头看着陆重渊,见他面上的神色,又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声音清脆的同陆重渊笑道:“没有的事,他们哪有这个本事欺负到我?”她说的是实话,底下那群管事虽然心思各异,如今也越来越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但想欺负到她的头上来,却是无稽之谈,她还不至于没用到被几个家奴欺负。 “那你……” 陆重渊不明白,既然不是有人欺负她,那为何她还会露出这幅表情?仿佛有什么事纠结在心中一样。 抿着唇,望着她。 他依旧不曾收回目光,半低着头,探究着她脸上的神色,仔仔细细,不曾错过一点一滴。过了好一会,他似是想到什么才又开口问道:“你可是想要继续管家?” 倘若不是被人欺负。 那么如今能让她产生这样情绪的,恐怕也就只有这桩事了,崔家女即将进门,而她手里握着的管家大权不日就要送出去。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想要陆家的中馈,区区一个侯府,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何况陆家这些人,最是忘恩负义不过,替他们操心,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不过。 她若是喜欢,帮她一把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若是喜欢……”陆重渊望着她,不等他说完,萧知就把话接了过去,“我不喜欢。” 斩钉截铁。 没有一丝犹豫。 她从来都不喜欢管家。 刚嫁给陆承策的时候是没有办法,身为侯府的宗妇,又是长辈赐,自然不可辞,但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那样的日子。 她那会年纪也不大,正是爱玩的时候。 却因为这个缘故,得整日拘着性子,一起床就得听底下那些人说道这个缺了,那个少了,哪家铺子又赔了,哪个庄子今年的收成又不太好。 以此种种。 吵得她脑仁都冒疼。 可她没有拒绝的可能,也没办法拒绝。 她知道陆承策对家人的看重,也知道他最希望的就是内宅平安,这样他才能安心在外头公干,所以纵然再不喜欢,她还是十分用心地管着家。 为得就是让他在外头可以安心。 至于成为萧知后,她那么汲汲营营的想要拿到中馈,也不过是因为想要建立自己的势力。 可如今。 她早就不想要这个中馈大权了,谁爱要谁拿去,她不稀罕。 萧知知道陆重渊在想什么。 她今日的确是有些心不在焉的,却不是因为外头那些管事的事,也不是因为什么中馈不中馈的,而是因为……前阵子师父和她说得话。 “阿萝,你是不是喜欢上陆重渊了?” “你已经被陆家人害过一次,难不成还想要在同一个坑里再摔一次?!” “那好,你既然不喜欢他,等治好他的腿,你就随我离开。” …… 这是当日师父与她说的话,她可以在师父质问她是不是喜欢上陆重渊的时候,斩钉截铁的回道:“没有这回事。” 却在师父要求她离开的时候,犹豫了。 明明很早以前就想过的,等到洗清父母的冤屈,等到陆重渊的腿好了,那她就离开,如今哥哥和师父都回来了,父母的冤屈肯定可以洗清,而陆重渊的腿也在一日日变好。 可她却犹豫了。 她跟这个男人共同生活快有半年多的时间了。 半年多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例如对一个人的看法。 从最开始满怀担忧和恐惧地来到五房,成为他的冲喜新娘,到如今可以坦然的和他坐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看书。 她早已经习惯和他同起同眠了。 这个男人虽然看起来脾气不好,但他总会在她危难的时刻出现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把她护在自己身边。 即便什么都不清楚。 他也会选择站在她的身边。 他会等她一起吃饭。 虽然总是别扭的解释“自己不饿”。 他会记着她一切的喜好和厌恶,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这些点点滴滴的小事,他都会记得一清二楚。 他还会…… 这半年多的相处,让她早就习惯和陆重渊生活在一起了,如果真的要离开,她以后会习惯吗?还有,陆重渊他……会习惯吗? 他如今好不容易多话了一点,有时候也爱笑了,要是她离开了,他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萧知不知道。 外头有人敲门,是如意的声音,“五爷,夫人,老先生过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 屋子里的两人都收回了思绪,萧知也把心里的那些想法都压了下去,她站起身,看着柳述背着药箱走了进来,喊他,“师父。” “嗯。” 柳述点了点头。 看到萧知的时候,他的眼里是带着些笑的,不过目光落在陆重渊身上的时候,眼中这抹笑意也就消失的干干净净了,神情冷淡下来,嗓音也沉沉得,“好了,你先出去吧。” 以往他从来不会在施针的时候让萧知出去。 不过现在既然打定主意要这两人分开,他自然不希望自己这个傻徒儿把心思多费在陆重渊的身上。 虽然她这个傻徒儿总是坚定地和他说,“我们之间没有男女之情。” 可若是没有,为何当初他提出要她离开的时候,她这么犹豫?他不管她是真的没有,还是假的没有,陆家这个吃人的鬼地方,他绝对不会让她再待下去! 等治好陆重渊,他就带她走。 走得远远得。 萧知知道这个时候不好违背师父的意思,而且她心里也的确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重渊,便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五爷,我先出去。” 正好还得给陆重渊熬药,她去厨房看着点好了。 “你去回心斋给我买点吃的。”柳述见她出去,又在身后跟了一句。 别以为他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前阵子,他让她出去,她倒是也乖,不过回头就跑到厨房去熬药,好好一双手都被烫出了水泡,可把他给心疼坏了。 他这个徒儿从小就是金枝玉叶,就算以前跟陆承策在一起的时候,都没这么辛苦过。 现在倒是便宜了陆重渊。 今天他就把人打发的远远地,免得她又去操心那些事。 萧知一听这话就停下步子,她无奈转身,看着柳述,道:“师父。” 柳述吹胡子转过头,不理她。 “去吧。” 还是陆重渊看着她,笑着开了口,“正好我也想吃了。” 如此一来,萧知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她点了点头,应了一声,然后就领着如意出去了。 等她离开后。 柳述看着陆重渊,眯了眯眼,语气不善地问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么讨厌你?” 他就不相信这个男人会察觉到不对劲。 他就不好奇他的态度吗? 陆重渊此时已不复先前面对萧知时的温和表情,他神色淡淡地,望着柳述也只是语气平平地说道:“讨厌我如何,喜欢我又如何?”他靠在轮椅上,身姿慵懒又闲适,十足的凛然傲气,“别人怎么看我,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从来不是那种会被其他人的看法左右的人。 他们喜欢,厌恶,都同他没有丝毫关系……不,也不能说。 至少有一个人。 他不希望在她心中,他是不好的。 柳述倒是没想到陆重渊竟然会这样想,一时错愕之后,又冷笑一声:“你倒是一点都不担心我会在施针的时候动手脚。” “你不会。” 陆重渊收回思绪,望着柳述,回答的没有丝毫犹豫。 “你不是这种人,何况……”修长的手指轻叩扶手,陆重渊看着柳述,继续缓缓言道,“你不是比谁都更想治好我吗?” 这阵子,庆俞私下来报。 说这位老先生每日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研究治疗的法子。 陆重渊漆黑的眼眸微微眯起一瞬,叩在扶手上的手也不由自主地蜷曲一些,这,也是蹊跷的一个点啊。 柳述神色不好地看着陆重渊。 心中又是惊惧又是后怕,果然,让他那个傻徒儿跟他离开是对的,就陆重渊这个城府和手段,他那个傻徒儿跟他在一起还不被他欺负死?! 等到施完针。 可能是因为经历的次数多了,陆重渊现在倒是也没觉得有那么难熬了,就算在施针过程中,他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昏迷过去,顶多就是闷哼几声。 柳述向来是施完针就离开的主。 他离开后,庆俞就进来了,一边把人扶起来,一边倒了一盏茶,“五爷,您感觉如何?” 陆重渊握着茶盏,闻言也只是淡淡道:“没什么感觉。” 体内的毒素清了,那种置身冰火的感觉也就消失了,现在的他好像又变成以前那样,没有痛觉也没有感知,那双腿照旧还是站不起来,就算怎么敲打怎么触碰,也没有任何感觉。 不过。 他也不着急。 喝了一口茶,等到喉间润了,这才看向庆俞,“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他知道今早庆俞又出去了一趟。 果然…… 陆重渊这话说完,庆俞就开口禀道:“宝安郡主的事,属下没查到多少,不过这位柳老先生“死而复生”的事,属下倒是查清楚了。当初柳老先生在天牢的时候,永安王遣人送进去一颗假死药,后来他被人扔到乱葬岗的时候就被永安王府的人救了。” “这么多年,他一直被永安王府庇护着。” 这样倒是也能解释得通,为什么这位柳老先生会在永安王府出事后,这么帮衬顾辞,甚至还冒着不惜被人发现的后果,替他远走夏国。 不过…… 陆重渊还是觉得不对劲。 柳述救他,若说是因为顾辞,还不如说是因为萧知,起码大部分原因是因为那个丫头,而且这阵子柳述的态度和那个丫头的情绪也有些奇怪…… 他拧着眉。 向来清明的心,此时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屏住了似的。 窥不透,也探不破。 到底她的身上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不过,属下之前去二房的时候,拿了一些东西。”庆俞从怀里拿出一沓纸,他也不知道这个有用没用,但看上面的落款是顾珍,想着拿过来让五爷看看也好。 陆重渊接过手稿,上面所书都是寻常,他起初也只是随意翻看了几眼。 刚想把手稿扔到一旁,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片段,那是去年除夕的时候了,萧知央着他要他写对联和福字,说自己的字不好看。 其实那会,他瞥了一眼。 她的字是很好看的,有女子该有的娟秀,又带着几丝旁人没有的疏狂之气,比很多人的,都要来得好看。 只不过后来。 她就只用簪花小楷了,当初除夕写过的那个字体却是再未出现过。 而今。 陆重渊死死盯着眼前这几张手稿。 那上头的字竟然和当初萧知所书的字体一模一样,都是行书,撇捺之处都喜欢微微勾曲一些,手捏着那几张纸,陆重渊整个身子靠在引枕上,他看着这上头熟悉的字体,抿唇不语。 怪不得那天她在里头逗留这么久。 怪不得后来她又让喜鹊捧了一副新做的对联出来。 原来…… 竟是因为这个。 原来。 他真的没有猜错。 当初的灵光一闪,原本以为只是他多想了。 可如今看来。 他的确没有猜错。 那个丫头身上最大的秘密就是这个。 死而复生。 她…… 竟然是顾珍。 陆重渊闭着眼睛,神色微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怪不得当初她大病一场之后,整个人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以前那个胆怯又懦弱的女人,被丫鬟欺负了都不敢吱声,竟然一点都不怕他。 怪不得她的仪态会这么好,怪不得她一个从来没管过家的人能够把府里府外的事务打理的这么井井有条。 怪不得她会带来如意…… 怪不得她会认识柳述。 怪不得她跟顾辞相处的时候总会让他有一种两人生活很久的感觉。 怪不得柳述这么厌恶他。 也怪不得…… 她那么恨陆承策和崔妤,还有陆家这些人。 以前那些解释不通的,现在就像是拔云见日似的,变得清清楚楚,陆重渊握着纸张的手收紧,薄唇也跟着轻轻抿了起来。 “五爷,您怎么了?”庆俞察觉出他情绪有异,忙问道。 陆重渊没有立刻说话,他甚至不曾睁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口问道:“这阵子,陆家可有其他事?” “陆家?”庆俞一怔。 以前五爷从来不会打听陆家的事,不过他向来是知无不言的,虽然心有疑惑却还是恭声回道:“府中近来并无其他事,若说有,也不过是世子爷的婚期提上行程了。” “对了,今日好像是纳征,世子爷让人抬着聘礼送去了崔家。” 说到这个的时候。 庆俞倒是又提了一句,“这次的阵仗和以前陆世子娶宝安郡主的时候差不多,就连送去的聘礼也是一样的。” 怪不得她今天看起来这么心不在焉。 原来竟是是因为这个事。 陆重渊薄唇紧抿,脸上的神色又变得难看了很多,想到她每回见到陆承策时流露出的不一样的神情,他心里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似的。 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情绪,反正让他十分不痛快。 这种不痛快比当初看到她跟顾辞那么好,还要来得让他生气,就像是被一根细小的针扎着,难受。 “五爷……”庆俞看着他的脸色,有些担忧,也有些害怕。 他已经很久没有从五爷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又或是……这份手稿有什么不对劲? 要不然怎么五爷自从拿到这份手稿后就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可是,他刚才看了好一会,不过是寻常语句罢了,根本没有什么异样。 就在他思考着“五爷到底怎么了”的时候。 耳边传来陆重渊的沉声一句,“你相信死而复生吗?” “什么?” 庆俞愣了下,原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等反应自己真的没有听错,他就不止是怔楞,而是惊愕了。 这是什么问题?死而复生,怎么可能?摇了摇头,眼见陆重渊还闭着眼睛,他又低声答道:“属下从来不相信什么死而复生,这些只会出现在民俗话本里的事,不过是哪些人的期愿罢了。” “当不得真。” 是啊。 这种荒诞的说法又怎么能当真? 可事实就摆在他的眼前,容不得他不去信。 此时外头折射进来的阳光很好,有不少打在他的身上,陆重渊紧抿着嘴角,脑中划过许多片段和记忆,她脆生生喊他五爷的样子,她蹲在他的面前要让他陪她去赏花的样子。 她捧着书坐在他身边。 她遇到有趣的事会立刻分享给他。 …… 他睁开眼。 余光落在桌上那个糖果盒子,里面还有不少糖,都是她细心给他挑来的。 “五爷?”庆俞见他脸上神色复杂难辨,忍不住又担忧得喊了一声。 陆重渊看着手中握着的纸张,看着上面熟悉的字,终于开口,“拿回去吧。”他把手稿递给庆俞,望着上面的字,似叹非叹,“藏好些,不要让人发现了。” 第72章 第72章 家中发生的那些事。 萧知一概不知,她这会正在去往回心斋的马车上,外头是熙熙攘攘的车马声,而她靠在引枕上,手肘撑在马车边缘,侧着头,撑着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如意正在煮茶,余光瞥见萧知这幅模样,沉吟一会便低声问道:“主子,您是在想崔妤进门的事吗?” 她这话虽是疑问,但心里却是有些肯定的。 今早陆世子让人抬着聘礼去了崔家,后头陆老夫人又把主子喊过去,说是要同她商议婚宴的事,其实说是商量,实则是从主子身上拿权。 那位陆老夫人说主子年轻,恐怕照料不好这样的大事,便把这事给了王氏。 让王氏主持婚宴。 也是因为这一层原因,使得陆家那些拜高踩低的贱奴都以为主子要落魄了,这才一个个都把主子的话当做耳旁风。 想到这。 如意那张俏丽的小脸就呈现出几丝不甘和怨愤,说起话来也带着几许愤恨之气,“陆家那些人也就算了,世子他……他怎么也能这样?” 当年他迎娶主子的时候,十里红妆,声势浩大,至今都还被许多人夸赞。 而如今…… 他竟然要用同样的声势去迎娶另一个女人? 他对得起主子吗! 如意在这边说得起劲,萧知却还是一副出神的模样,等听到破碎的几个词,“世子怎么能这样”、“陆家那些人就不怕天打雷劈吗”、“还有那个崔妤……” 她才回过神来。 收回撑在脸上的手。 可能是撑得时间有点久了,脸颊那边有些泛酸,萧知轻轻揉了一揉,等把那股子酸劲散开,才淡淡开口,“都是定下来的事了,又有什么好激动的?” 说完。 又讥笑一声,“他们这些人的嘴脸,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如意一怔。 她看着萧知,好一会才呐呐开口,“主子,那您刚才在想什么?”她原本还以为主子是因为今日纳征和夺权这两回事生闷气呢,可如今看来,倒是有些不太像。 那主子,又是因为什么愁眉不展? 闻言。 萧知揉脸的动作一顿。 她抿了抿唇,心中难得生出一些犹豫,“你……” 她出声,“你觉得陆重渊如何?” “陆五爷?” 如意一愣,虽然不知道主子为何突然提起陆重渊,但还是如实答道:“起初没有接触陆五爷的时候,奴心里是惧他的,不过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奴发现陆五爷也不像传言中说得那般。” “嗯……” 她拧着眉,似是在想怎么解释比较好,“陆五爷这个人看起来冷冰冰的,说话也不好听,但奴看得出,他对您十分维护,之前崔家的事也好,前段日子护国寺的事也好。” “他都是想也没想就站在您这边的。” “是啊……”萧知跟着喃喃道:“他总是这样,无论出什么事,都会没有犹豫的站在我这边,护着我。” “不过,您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如意听出她话中的怅惘,沉吟一瞬,又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萧知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如意这样的问题,也不知道得到这样的答案是要做什么,她就是突然想问,莫名其妙的…… 等到陆重渊的腿真的好了,依照师父的性子,必定是不会再让她待在陆重渊的身边。 那等她走后。 陆重渊会变得怎么样呢?他……会不会舍不得她?会不会想她? 或许会。 或许不会。 毕竟真的等到陆重渊的腿好了,那他便又成了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陆都督,到那个时候,多的是人想和他套近乎,他也不必像现在这样,困在这个四方院落,只能娶一个什么背景都没有的孤女。 那些勋贵都会把家里的女儿往他跟前送,就跟以前一样。 所有人都会捧着他,敬着他。 他如今对她好,恐怕也只是因为他身边除了庆俞和赵嬷嬷之外,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可等到以后,人多了,那么他自然也就不会觉得她是特殊的了。 这样也好…… 她总是期望他好的。 她期望他能找到一个全心全意对他的妻子,照顾他、陪着他。 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到陆重渊以后也会对其他人那么温柔、那么维护,她这心尖上就跟有一枚细小的针刺着似的,寻不见,摸不着,但就是让人疼。 很疼,很疼。 萧知皱着眉,手撑在胸口上,抿着唇不说话。 如意见她这般,只当她身体不舒服,忙放下手头上的活,焦声问道:“主子,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萧知摇了摇头。 她没有什么好不舒服的,就算如今有一点点不舒服,也不过是因为她的这颗心在作祟罢了,毕竟她曾经得到过那样的真心,那样的维护,如果有一天这个只属于她的真心和维护给了别人,总归是有些不舍……和不甘的。 但她早就看清这个世道了。 人总是会变得,以往那样珍爱她,说要与她共白头的陆承策都能那样对她,陆重渊对她的那份真心和维护……又能延续多久呢? 何况。 陆重渊如今还不知道她的身份。 倘若他知道,恐怕他也就不会像如今这样维护她了。 他会怎样呢? 忌惮她的存在,觉得她是山林精怪?像那群术士一样要拿她作法? 又或者是厌恶? 萧知脸色发白,气息也乱了几拍,好在茶水沸腾,恰好把她错乱的呼吸遮掩过去,等她重新坐正的时候又恢复成以前的模样了。 细白的手搭在膝盖上,指尖有些微微蜷曲,眼看着面色着急又担忧的如意,她缓缓吐出几个字:“我没事。” 总会没事的。 她如此。 陆重渊也如此。 想到这。 她那不舍的心情倒是变得平静了许多。 …… 马车停下,到回心斋了。 如意率先下了马车,然后扶着萧知走下。 回心斋是京中最大的糕点铺子,已经延续几代了,有人说里头店家的那位祖爷爷曾经是御厨出生,虽然这事不知道真假,但这里的糕点的确口感不错就算了。 以前萧知就常爱来这边。 这会店里人还不多,一个掌柜的,一个小二,见她进去就笑着问候,“这位贵客想买些什么?” 自然是不需要萧知作答的。 如意上前把萧知以前惯常吃的买了一些,又给柳老先生挑了一些他喜欢的,小二拿去算账,她便回来问道,“主子,您看这些够吗?” 萧知看了一眼,刚想点头,想到上回给陆重渊买的糖果盒子好像快没了,便又笑道,“再去称些糖果吧。” 如意诧异的看了萧知一眼,不过想到上回主子给陆五爷买的糖果,也就明白了,她笑着应了一声,又去挑了一些糖果。 统共算好账,给了钱。 两人刚想回去,外头就传来一阵熟悉的俏皮女声,“外祖母,你可许久不曾陪我出来了,今儿个你可得好好陪我。” “等买完糕点,咱们就去旁边的绸缎铺看看,我听说这次又新进了不少好面料。” 萧知脚步一顿,抬眼看去,便见两个丫鬟挑起布帘,而陆宝棠陪着一个打扮华贵的老妇人打外头进来,这会那位老妇人正握着陆宝棠的手,笑嗔道:“你这丫头,明明是你不来看我,如今反倒说起我的不好了。” “哪是棠儿不想来看您,都怪爹爹,非要让我禁闭。”陆宝棠撇了撇嘴,不高兴地抱怨道:“要不然我早就去看您了。” 话音刚落。 她余光瞥见屋子里的两人,先是一怔,继而猛地拔高声量,冷着小脸说道:“你怎么在这?!” 这话倒是有意思。 这回心斋既不是她陆家的产业,也不是王家的地盘,她怎么就不能来了?不过萧知也懒得在这个时候同她辨什么,闻言也只是淡淡收回视线,然后朝那位衣着华贵的老妇人,福身一礼。 “王老夫人。” 王老夫人平日里很少出门,自然也就不知道如今站在她跟前的是谁,等听到身后的嬷嬷低声回禀一句,她才沉着脸朝萧知看过去……原来是她啊。 她向来是个护短的。 虽然没见过萧知,但她的名字,可听过不少回。 想到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都是因为她的缘故才会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王老夫人的脸色便十分不好看,“原来你就是陆家那位五夫人。” 她看着萧知,眼神很冷,声音也很淡。 萧知以往和这位老太太也相处过几回,自然知道她的秉性,这位王家的老太天自持身份尊贵又有诰命在身,便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平日里很少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她还有一个最大的特质,那就是护短。 看来今天…… 这位老太太是要同她过不去了。 身后如意也有些紧张,这位王老夫人可不比别人,这可是有正经诰命在身的,要是她想做什么,主子如今是连反击的能力都没有,她突然有些怀念起那位陆五爷了。 倘若那位陆五爷在场,就算是王家的老夫人又如何? 萧知倒是不怕她,这位王老夫人虽然是个护短的,但同时也很重脸面,纵然再不喜欢她,也不至于在外头做出些不合规矩的事。 所以她十分坦然地受着她的目光。 果然…… 王老夫人看了她一会之后,突然又笑了起来:“我常年待在家里,倒是都不知道咱们京中又多了一位这样的金贵人物……”说完,又是一笑,“以往你们成婚,我也没有时间过去。” “正好过段日子,咱们王家就要举办茶会了。” “陆五夫人不如一道过来吧。”她这话虽然是商量,但却没有给萧知拒绝的可能,等跟萧知说完之后就冲身后的嬷嬷说道:“记着,这次给陆家多递一道帖子。” “是。” 萧知闻言,并未说话,她只是望着那位王老夫人,迎着她锐利的目光,突然粲然一笑,“好啊。” 却是应承了。 她眉眼弯弯,声音十分温柔,“王家的茶会,我既然有幸,自是要参加的。” 王老夫人见她这般,倒是皱了眉,据她那个女儿所说,这个陆家五夫人有心计也有手段,那她应该很清楚,她邀请她肯定不怀好意,竟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她在想什么? 不过很快,她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管她在想什么,等到了他们王家的地盘,还不是由他们说了算? 到那个时候。 就算陆重渊在场,她也有的是法子让她吃亏。 等到萧知领着如意走后,陆宝棠看着他们的身影,不满道:“外祖母,你怎么就这样放她们走了?”说完,又十分不高兴的撇嘴,“你还邀请她去参加茶会。” “那个茶会是她这样的人能参加的吗?” 王老夫人膝下无孙女,自然便要多疼陆宝棠一些,闻言也只是笑道:“就是因为不是,才让她来参加。” 陆宝棠一愣,面露疑惑。 王老夫人却不说了,她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外祖母总有法子让她吃亏的。” 虽然不知道外祖母打算怎么做,但知道能让萧知不好受,陆宝棠就开心了,她亲昵得挽着王老夫人的胳膊,也顾不得萧知主仆离去了,一味撒娇卖痴了。 等走出回心斋。 如意就按捺不住了,拉着萧知的袖子焦声道:“主子,您怎么就答应了?那位王老夫人一看就没安好心,您要是真去了茶会,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王家那些茶会,她们不是没去过,一应的勋贵人家,各个都是眼高于顶的人物,以往主子还是郡主的时候,那群人自然是低声下气,好生捧着,可如今…… 主子现在这个身份,还不知道要被他们怎么磋磨呢。 “你也看出来了,那位王老太太向来是个眼高于顶的,她都这样开口了,怎么可能让我拒绝?” 萧知笑道。 恐怕就算她拒绝了,到那天,这位王老太太也有的是法子让她过去。 “那,那怎么办呀?”如意一听这话,就更加担心了。 “行了。”萧知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如今的王家不过是一块腐朽罢了,就算为难也不过是口头上的几句难堪罢了,真要做什么,王家那些人有这个胆吗? “走吧,也该回去了。”萧知这话说完,刚要登上马车,余光就瞥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她看起来很瘦弱,身上穿着的衣服也很破旧。 蓬头垢面的,倒像是个乞儿一样。 而如今这个恍如“乞儿”一样的少女正死死盯着回心斋,目露凶狠,仿佛是在看着什么仇家似的。 难不成这姑娘和回心斋的老板有仇? 萧知心思刚动,身后那块布帘就被人掀了起来,正是陆宝棠同那位王老夫人走了出来,而她望着的那个少女在看到这两人出现的时候,脸上的恨意更是藏也藏不住。 小手紧攥着,脸也紧绷着。 有那么一瞬间,萧知看到那个少女动了一下,仿佛要冲过来,可也只是这么一瞬,在看到陆宝棠和王老夫人身后的奴仆时,她抿了抿唇又不甘地退了回去。 “主子,怎么了?” 如意把东西都已经搬回到马车上了,眼见萧知还是没有怎么动,便疑惑转身。 “没什么。” 萧知收回目光,上了马车。 车子缓缓往前驶去,车帘轻晃间,萧知隐约看到那个少女踉跄几步摔倒在地,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她抿了抿唇,还是开了口,“停车。” 马车应声停下。 而她看向如意,指着巷子里那个蓬头垢面的少女,同如意说道:“你去帮她一把。” 如意一愣,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一个少女倒在地上,她似乎想爬起来,但也不知道是没力气还是怎么,试了好几回都起不来。 以往跟着主子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所以如意也没犹豫,轻轻应了一声便下了马车。 一炷香后,如意回来。 萧知正在翻书,听到声音便抬头看了如意一眼,问道:“如何?” “奴买了一些吃的给她,又留了一些银子,走得时候她还朝您的马车磕了三个头,倒是个知礼数的……”如意放下车帘,又道,“原本以为是个乞儿,不过看她的谈吐,倒不像。” “不过我看那个姑娘像是一直在找人。” 找人吗? 萧知想到之前那个少女盯着王老夫人和陆宝棠的样子,仿佛在看着自己的杀父仇人一样,到底这个姑娘和王家,又或者说和陆宝棠有什么关系呢? 她修长的指尖轻轻叩着书面。 无声。 “主子,您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如意试探道。 萧知摇头,“暂时还没想到。” “那不如奴去把那个丫头带过来?”如意说完便掀了帘子,可此时那条小巷早已空无一人。 萧知自然也看见了,她笑了笑,把手中的书一合,笑道:“罢了,走吧。”这姑娘肯定是不对劲的,且不说她刚才那个眼神,就说她送了吃的又送钱,一般人早就过来道谢了。 可那个姑娘却只是在巷子里磕了三个头。 不过有些事也不能强求,既然找不见,就罢了。 夜里。 五房。 已经是戌时了。 外头早就没什么声音了,就连屋子里也是沉寂一片,离拔步床不远的两根烛火在绘着美人面的灯罩里慢慢燃着,不算亮,但也不算昏暗,隐约能照个屋中的大概罢了。 陆重渊以前一个人睡的时候,不喜欢点灯。 于他而言,黑夜并不算什么,即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他也能看清身旁有什么。 这两盏灯是特意给萧知备下的。 她这个人看起来细心,其实很莽撞,有时候半夜起来,若是没有灯,总会绊一跤,有一次更严重,小腿磕到桌腿,整条腿都有了暗红色的淤血。 那次之后。 陆重渊夜里便会让人留两盏灯。 而此时。 他身边的人早就睡过去了,气息平稳,面容平和。 睡得很香。 陆重渊以前从来不会去细想,可如今却总是忍不住要想上一回,当初她做噩梦的时候,抱着他,呢喃着的,其实哪里只有“母亲”这个称呼? 是他…… 一直忽视了。 她曾经拉着他的衣襟,在梦里哭得踹不过来气,除了常说的母亲以外,还有父亲和哥哥,甚至还有许多回,她抱着他,哭道,“哥哥,你究竟在哪?” 伸手覆在她的脸上。 他略带粗粝的指腹,一寸寸地拂过她的眉眼。 今天庆俞走后,陆重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要拿身边这个丫头怎么办?他并不畏惧鬼神,自然也就不会因为她死而复生怕什么,但她的身份,她的过去……他真的能够不介意吗? 虽然他以前很少回家,但也听过不少顾珍和陆承策的事。 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成婚三年依旧琴瑟和鸣,倘若不是因为永安王府那件事,他们两人应该到现在还会过得恩爱不疑。 他们曾经那么好。 甚至还有过一个孩子。 想到这些。 陆重渊本来没什么情绪的脸上就闪过几道阴鸷,就连薄唇也紧紧抿了起来,他不想去想这些事,想得越多,嫉妒就越深,可就算不去想,这些事也还是存在的。 她跟陆承策曾经是夫妻。 她曾经深深地爱着陆承策,甚至于现在……她都还有可能爱着他。 要不然今日她怎么会有这样的表现? 心里的嫉妒就像一团熊熊烈火似的,陆重渊紧抿着嘴角,另一只空闲的手紧攥成拳,他生平其实很少有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唯有几次都同她有关。 第一次。 他以为她是因为他那个好母亲才会接近她,以为她对他的好都是假的,所以他攥着她的脖子,恨不得她去死。 而如今。 他明明心乱如麻,甚至产生过杀人的念头,却不舍得伤害她半分,覆在她脸上的那只手,依旧是温柔的,甚至怕吵醒她,连指尖都不敢泄露半点轻颤。 陆重渊不知道应该拿她怎么办,但有一点,他很笃定…… 他舍不得放过她。 她是他二十六年生命里,唯一出现过的光。 她一步步闯进他的生命,拉开了他紧闭的心扉,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都不可能再放过她了。 他没有办法想象没有萧知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 指尖抵在她的眉心,陆重渊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他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许久以后,他开口,“不要丢下我,永远,陪着我。” 就算堕入地狱。 他也不会放开她的手。 第73章 第73章 萧知总感觉陆重渊这些日子有什么不对劲。 但到底哪里不对劲呢,她其实又说不上来,只是偶尔眼神相会的时候,她能从他的眼中看到一抹复杂的情绪。 难不成他知道什么了?萧知心中猜想着。 想了想。 她又觉得不大可能。 且不说死而复生是怎样诡秘的事,一般人怎么可能会想到这一层?更何况,若是陆重渊真的知道了什么,又怎么可能还会对她这么好? 恐怕就算不让人拿下她,也会离她远远地。 或许是因为治了那个久,他那个腿还是没有好的迹象吧,这段日子的情绪才会这么反复吧…… 想到这。 萧知心里又不禁叹了口气,原本以为找到师父,由他替陆重渊诊治,他的伤肯定很快就会好了,哪里想到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还是没有好起来的迹象。 不过还好。 这阵子师父已经在想其他法子了,等成功了,陆重渊也就能够站起来了。 看了眼不远处的书房。 萧知唯恐陆重渊窥出她脸上的情绪,忙收起这些心思,重新换了一个喜悦的心情,往书房走去。 陆重渊已经施完针了,这会庆俞陪他待在书房里头。 萧知过去的时候,主仆两人和以前没什么差别,一个安安静静地侯在一旁,一个坐在轮椅上,她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步伐大些,那碗由白瓷汤碗里的药就会洒出来。 书房的门敞开着。 她能够看到陆重渊正面对着西边那扇轩窗坐着,他的手里握着一本书,不过看他的样子并不像在看书,反正以她的角度看过去,那本书被陆重渊放在膝盖上,而陆重渊端坐着身子,抬着头,像是再开窗外的风景。 “夫人。” 庆俞见她过来,忙恭声喊了一声。 萧知同他笑了下,然后看着身形微动、侧头看过来的陆重渊,又朝他露了个灿烂的笑,“五爷,该喝药了。”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朝人走过去。 那红木托盘上的汤药经过这一路,已经没那么滚烫了。 不过她还是试探了下温度,觉得尚可,这才递给陆重渊,“可以喝了。” 陆重渊平日最怕苦,可看着萧知那张灿烂夺目的笑脸却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想也没想接过来就喝了,只是喝完之后,免不得还是皱了一回眉,就连那泛着苦涩的嘴角也被他紧抿了起来。 萧知早就知道他怕苦。 等他喝完之后就忙递了一颗果糖过去,脸上洋溢着璀璨的笑,声音也很柔,“呐,糖。” 就跟哄小孩似的。 而此时被她哄着的“假小孩”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接过她手中的糖,他修长的指尖还停留在嘴角边,动作微顿,薄唇微抿,那双漆黑又幽深的丹凤目微微下垂,一错不错地看着她手心里的那颗糖。 最后。 目光微抬,落在糖主人的身上。 他面前的女孩子眉眼很好看,这会呈现出月牙般的弧度,脸上的笑也很灿烂,比外头的太阳还要来得夺目,她整个人就跟一道光似的,即便置身在黑暗里,也可以轻易地击碎所有的黑暗。 看着这样的萧知,陆重渊还是忍不住心生妒忌。 在他不知道的那些岁月里,她是不是也曾这样对待过陆承策?她也会同他绽放出明媚的笑意,也会在他觉得药苦的时候,贴心的送上一颗糖,然后用温柔的嗓音同他说“吃了糖就不会觉得苦了”。 不。 他们曾是那样亲密的关系。 她曾那样喜欢他。 他们相处的时候肯定比现在还要好上千倍万倍。 停留在嘴角边上的手指微微蜷曲,最终被他攥在手心里,陆重渊已经很久不知道嫉妒是什么了,幼时的时候或许有过这样的心态,但年纪越大,拥有的东西越多,不在乎的事物也就越多。 可这段日子。 他就像是被妒忌包围着一样。 他没有办法不去想以前的事,那些她生命里,他不曾参与过的岁月。 甚至有很多次。 他都想过杀了陆承策,杀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曾经拥有全部的美好,却没有护她周全,反而让她落到这种地步,可恨,也该杀!可心中又有一个念头,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同他说。 如果没有陆承策,那么他根本就遇不到她。 自然。 他也不能……享受她如今这样温柔的陪伴。 如果她还是顾珍。 那他与她根本没有相交的可能。 只有她是萧知。 他才能够陪着她,拥有她。 “五爷?” 萧知见他一副出神模样,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便轻轻喊了他一声,等人眼中失神的目光逐渐回拢,这才又同他笑道:“您在想什么呀?我举得手都要酸了。” 原本只是想冲他撒个娇。 未曾想到,话音刚落,陆重渊便握住了她的手,手心里的糖被他接了过去,而她的手也被他握于掌中。 起初。 萧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很快。 她就知道了。 陆重渊低着头、抿着唇,因为低头的缘故,脸上的神色其实有些看不真切,但他的动作却是很轻柔的,指腹替她揉着手腕的时候,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似的。 小心翼翼。 郑重其事。 萧知看着看着,忍不住就笑了,但很快,那抹笑意便又被她收了起来,对她这样好的陆重渊,以后也会对其他人这么好。 心下叹了口气。 但脸上却没有多余的显露。 她其实应该高兴的,至少如今的陆重渊知道疼人了,虽然态度还是有些别扭,但至少他愿意付出了,就按照他现在的性子,等以后哪家贵女嫁给他了。 以心换心。 他好好对她。 那他的妻子自然也会用心对他。 这样很好,就是心里还是有些不大舒服,还是像前阵子在马车里的时候一样,仿佛被根细小的针刺着心脏。 很疼。 也很难受。 “怎么了?”陆重渊察觉出她的不对劲,拧了眉,“还觉得疼吗?”他一边说,一边又放轻了一些力道。 “不是。” 萧知收回思绪,同他笑了下,然后她轻轻挣了挣:“好了,不酸了。” 陆重渊抿了抿唇,倒是也未说什么,松开手,然后悄悄地把手心里的那颗糖攥得又紧了些。 萧知这阵子挺空的。 崔妤马上要进门了,家里那些婚宴的事也不用她操心,大概是想着不久之后就要离开了,以后或许也没有什么机会再和陆重渊像现在这样相处了。 她便跟以前一样,替人按起了腿。 外头风和日丽。 而她半蹲在陆重渊的面前,一边替他按着腿,一边同他柔声说道:“师父已经在想其他法子了,五爷,你会站起来的。” 像是怕人不信,她又加重了一些语气,“很快。” 以往陆重渊听到这样的话,自然是开心的,他比谁都希望自己能够站起来。 可今日。 他却没有一丝开怀的情绪。 反而在她说完后,沉声问了一句,“然后呢?” “啊?” 萧知一愣,不解他的意思,抬头问道:“什么然后?” 然后你会怎么做? 继续陪着我,做我的妻子?还是打算离开我? 陆重渊心中仿佛有无数个问题,可他没有宣之于口,有些事,如今说出来,只会让她害怕,只会让她更想离开他。 他只能望着她,缓缓同她说道:“我们还没有去看过东郊的桃花,今年肯定是看不到了,等到来年,我再带你去看。” “那个时候,我可以牵着你的手上山了,你要是觉得累了,我还可以背你下山。” “不过等到入秋了,西郊那边的枫树林也很好看,我可以带你骑着马过去,那儿还有一家不错的馆子,你应该会喜欢那边的口味。” 陆重渊半低着头。 那双狭长的丹凤目一瞬不瞬地望着萧知,看着她怔楞的神情,缓缓地把他以往想过腿好之后要做的事,一件件的说出来。 最后,他抬手,覆在她的头顶,指尖微颤,语气却很温柔,“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萧知呆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陆重渊,耳边萦绕着他的一字一句,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从陆重渊的话语之间察觉出一抹不同她认为的朋友情。 可也只是一刹那罢了。 就算陆重渊真的喜欢她,又能怎么样呢?他不知道全部的事情,只知道她是萧知。 若是他知道那些事…… 恐怕也就不会再同她说这样的话了。 萧知压下那抹悸动的心思,重新换了一个愉悦的笑,然后,她低头,继续按着陆重渊的腿,没有给他明确的回复,只是笑道:“等您腿好了,再说吧。” 陆重渊另一只叩在扶手上的手骤然收紧。 可察觉到手心里的硬物时,却又忍不住放松了一些。 他没有说话。 只是低头望着她。 那双长睫敛下的幽深凤目像是染了血,疯狂又残忍,他不管她是怎么想的,但他绝对不可能让她离开他的身边,至死都不可能。他眼中是残忍的,可脸上的表情却很温柔。 尤其是覆在她头顶的手,就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 小心翼翼。 不敢逾越。 萧知从书房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刚才去书房的时候,那种奇怪的情绪又出来了,她总觉得陆重渊像是知道了一些什么。 但又不确定。 “主子。” 如意迎面过来,见她走在长廊上,便轻轻喊了她一声。 萧知循声看去,见是如意,也只是点了点头,稀疏平常的说了一句,“回来了。”然后便打算继续思考这阵子陆重渊的不对劲了,可余光瞥见如意脸上的神色,她心下微动,遂又问了一句,“怎么了?” “上回我们见到的那个姑娘,奴今日又见到了。”如意压低嗓音说了一句。 那个姑娘? 萧知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等想到如意说得那人是谁,神色也变了一瞬,看如意这幅样子,那个姑娘的身上的确是有什么秘密。她这会也顾不得在去想陆重渊的不对劲了,抿了抿唇,她看了一眼四周,然后同如意说,“你随我进屋。” 屋子里没人。 萧知倒了一盏茶,推到如意面前,开口问道:“说吧。” 如意刚才着急回来,也的确有些渴了,这会也就没同她客气,喝了一口茶,答道:“我今日出门的时候又碰见王家的人了,不过这次倒不是那位王老太太,而是王家两位夫人。” “原本奴买完东西就打算回来了,没想到又让奴看到了上回那个姑娘。” “她就站在王家的马车边,目光凶狠地盯着王家两位夫人。” 萧知听她说着,脸上神色未变,心下却暗忖着,看来她猜得不错,那个姑娘的确跟王家有仇,没有开口,她直直看着如意,等她继续说着。 “奴想起您上回说的,便一直跟着那个姑娘。” “那姑娘起初是不想同奴说的,等奴自报家门又同她说了一些话后,她想了一会还是开口了。”笼统说了几句后,如意这才进入主线,“那姑娘名叫周喜儿,原住在京郊一个村子里。” “她还有个姐姐,是城中一个官宦的妾氏。” “可几个月前,她那个姐姐突然没了,官宦家只拿了一个“得病”的说法就把他们一家人打发走了,那个喜儿是个机灵的,她说她姐姐死之前,她还去看过她,根本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何况这世上哪有这样的病,几天就要人性命的,更重要的是,他们一家子连那个妾氏的尸体都没看到。” “喜儿心里觉得奇怪,便偷偷溜进那个官宦的家里,去查她姐姐的死因。” 这些内宅里的阴私事…… 萧知以前就听过不少,那个妾氏的死恐怕也不简单,但她奇怪的是,这与王家有什么关系? 如意大概也看出了她的疑问,便继续说道:“后来喜儿查出来,当初她姐姐死的时候,王家两位老爷曾去过那个官宦的家里,那个妾氏还被那个官宦喊出去作陪。” “王家那两位老爷是翌日才离开的。” “而那个妾氏也是那日没的。” “后来那个官宦突然得了一笔横财,听说数额很大,就连官位也提升了。” 有些话。 如意说得隐晦,也有些难以启齿,但萧知却听明白了。 王家那两位老爷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因为家里那位老太太的缘故,他们后院倒是没有多少妾氏,可在外头却有不少露水姻缘,早些年,以前也闹过几桩事。 只不过那位老太太手段厉害,把那些上门的女的都赶走了。 这位妾氏本来身体好好的,怎么会无缘无故就死了,偏偏还在王家那两位老爷登门的时候?而且那个官宦突然升官还得了一笔横财。 萧知不是不通人事的姑娘,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些东西?怪不得当初王氏突然火急火燎的要从她的嫁妆里拿银子,原来是要填她那两位好哥哥留下来的窟窿! 想到这些东西。 萧知心里就不禁犯起了恶心,不管是对那个官宦,还是对王氏,又或者是对王家那两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她打算怎么做?”萧知忍着心头的厌恶,冷声说道。 如意抿唇答道:“喜儿姑娘知道报官也没用,便一直藏在王家周围,想着一命换一命……” 萧知闻言,想也没想就驳道:“天真!哪家勋贵出门,不是带着丫鬟、婆子,还有护卫的?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别说杀了王家那些人了,恐怕人还没靠近就被拿下了。” 如意叹道:“奴也是这么同她说的,可那个丫头是个认死理的。” “她爹前阵子也没了,家里也就剩下她一个人了,按她的话来说,与其这样活着,倒不如想法子搏一搏。” 听到这番话。 萧知一时却没有出声。 其实她这会说人家天真,但真的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倘若没有陆重渊的庇护,倘若没有找到师父和哥哥,或许她也会跟那个喜儿一样。 叹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说道,“你去跟她说,我有法子,让她这阵子别轻举妄动。” 如意惊道:“主子,您……打算帮她?” 萧知摇了摇头,没有立刻说话,她重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听着那茶盏里水流潺潺,语气平平地说道:“不是为她,是为我自己。”她早就看王家和王氏不顺眼了。 虽然王家现在落魄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日不拔起这个毒瘤,那么王氏母女的保护伞就多一把。 何况…… 她也很想看看啊。 如今这个铁面无私的陆指挥,在面对自己的舅舅做那样的事后,是不是也能跟以前一样,秉公处理呢? 他不是要护着他这些家人吗? 那她就要把他们一个个拉下水,让他看看他费尽心思护着的,都是些什么人! 嘴角牵起一抹讥嘲。 她抬手,把茶盏移在嘴边,等到上好的雨前龙井入口,这才望着窗外的风景,缓缓舒出一口长气,“王家这颗毒瘤,也是该拔了啊。” 步入六月下旬。 接踵而来的除了炎热的酷暑之外,便是王家那道推却不掉的茶会帖子了。 萧知刚收到帖子的时候,正坐在陆重渊的书房里替他念书……这段时日,萧知明里暗里私下不知道打探了多少回,但发现陆重渊除了那日的怪异之外,余后又变成以前那副样子了。 说话和以前一样。 做事和以前一样。 没有过分的亲密,也没有过分的疏远,就连两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他也没有丝毫逾越之处,陆重渊这番表现倒是让她忍不住生出一种,是不是她多虑了? 或许陆重渊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单纯只是想在腿好之后,和她一同去看看风景,吃吃东西? 不过不管陆重渊出于什么心思,有些事,她也只能和他说抱歉了。 等到他的腿好了,以师父的性子,绝对不会再让她留在陆家这个虎狼之地,自然,她也不可能陪陆重渊去做这些事了。 她心里想着这些,手上的动作却不曾间断过,一页页书往下翻,她继续按着上面所书的内容念着。 “五爷,夫人。”外头传来如意的声音。 陆重渊没有什么动静,照旧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 萧知倒是停下念书的动作,循声望去,看到她手里的帖子时,脸上的神色也没有变过,如常问道:“王家的帖子?” “是的。” 如意应了一声,“外头刚送来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话音刚落。 原先一直不曾说话的陆重渊倒是皱了皱眉,他转过脸,朝萧知看去,沉声问道:“王家?” “就是那个王家。” 萧知挥手让如意下去,然后同人解释一番,眼看他皱得越来越深的剑眉,遂又笑了一句,“再怎么说,王、陆两家也是沾着亲带着故,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她说得稀疏平常。 可陆重渊那双剑眉却不曾松开半分,王家那个老太婆最是专制护短不过,不管王氏母女如今的下场是不是因为这个丫头的缘故,那个老太婆都会把这些事安在她的头上。 等到了那天。 那个老太婆肯定会找她开刀的。 陆重渊向来不喜欢那些人,也不喜欢那些宴会,但他拦不住她,也不舍得拦她,她要去,那便去,扣在扶手上的手收起,他定了决心,望着她说道:“我陪你去。” 萧知却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师父说了,这几天让你好好待在家里,不要乱走动。” “而且那天你还要施针呢。” 这次去王家…… 萧知知道里面等待她的是什么,也知道若是陆重渊在身边的话,会好上很多。但她依赖陆重渊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既然决定离开了,那就开始慢慢放下吧。 有些事,她一个人去做,也没有什么问题。 何况有些事,她也不想让陆重渊知道。 例如喜儿。 以陆重渊的心性和智谋,若是同她一道去的话……难保他不会猜到什么。 她赌不起。 陆重渊看着她这番神情,就知道她这次去王家不简单,他的手指蜷曲,薄唇也微微抿了起来,可在她那双璀璨双目的注视下,却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既如此,你万事小心。” 说完,他又一顿,跟着一句,“若有人给你难堪,你也不必受下这份委屈,旁人如何对你,你也如何对他们便是。”指尖覆在她的脸颊边,替她把微乱的头发绕于耳后。 他望着她,声音很沉,“我陆重渊的夫人,吃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吃亏。” “听到了?” 这大概是萧知生平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她微微一愣,竟也忘记此时覆在她脸颊边的手指是怎样的缱绻缠绵。 心下情绪翻涌。 说不出是怎样的感受,大概太过复杂了。 好久好久之后。 她才伸手握住陆重渊的手,颇为感触的应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第74章 第74章 三日后。 萧知坐上了去往王家的马车。 今日王氏母女也是要去王家赴宴的,不过显而易见,这两位根本没打算和她同行,她刚到影壁那会,来迎她的一位婆子就悄声同她说了一句,“五夫人,二夫人和三小姐已经出门了。” 对于这个结果,萧知并不觉得意外。 这两人平日里就不想跟她扯上关系,更别说今日她们还打定主意要她难堪了,又怎么可能会和她同行呢? 笑了笑。 她也懒得理会这些,任由如意扶她上了马车。 马车稳稳地往府外驶去,如意一边替她煮茶,一边免不得对王氏母女两人的做法,讥讽一句:“还是百年勋贵出来的人,真是小肚鸡肠,和王家那位老太太可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其余勋贵人家。 纵然私底下再不喜欢对方,但摆在明面上的面子还是要做的,哪里有人会像王氏一样,一点面子都不顾。 如意打心眼里看不起这样的人。 萧知闻言也只是笑了笑,“你又不是第一日知道他们是什么性子了。”她一边说,一边低头翻着手里的书,嘴角弯弯,又跟着一句,“何况今日她们打定主意要我难堪,又怎么会这么好与我一道赴宴?” 虽说是这个理,但如意心里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又想到王家那个龙潭虎穴,也不知道等着主子的会是什么,便又忧心道:“主子,您一个人去,真的可以吗?” “若是五爷在的话,她们肯定会收敛些。” “要不然……” 如意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萧知沉声打断了,“你以往不是不愿我同陆重渊多往来吗,如今怎么这么依赖他了?” “奴……”如意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以前她心里还存着一份希冀,希望前因后果查清楚后,主子可以和陆世子再续前缘。 可如今,不仅主子想通了,她也看清了。 主子不可能再跟陆世子牵扯上任何关系,纵然王爷、王妃的死不全是因为陆世子的缘故,但他终究也成了一把刽子手。 可能是因为想通了。 她平日里看待主子跟陆五爷的往来也就没那么纠结了,不管主子和陆五爷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和身份在相处,但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 那位陆五爷是真心对主子的。 有他在。 主子行事肯定会轻松许多。 至于那些没眼力见的东西,自然也就不敢那么明目张胆的来挑衅主子了。 只不过…… 主子好像并不想太依赖陆五爷。 所以心里这一番话,她倒是也不太好说了。 马车突然安静下来。 萧知看着低头沉默的如意,叹了口气,她合上手上的书置于一侧,口中说道:“他帮我的已经够多了,以后路还很长,我不可能事事依赖旁人。” “而且今日这样的场合,他在,不合适。” 如意抿唇,低声说道:“可奴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那群人,我还不放在眼里。”萧知说这话的时候,微微仰着下巴,明明是一张清丽婉约的脸,偏偏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傲气。 就如当初的顾珍一样,立于琼楼,一身傲骨。 她倒是要看看那些人打算怎么折腾她。 伴随着外面的人流声,以及马车的“哒哒哒”声,萧知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想起那日陆重渊同她说得话。 他说,“若有人给你难堪,你也不必受下这份委屈,旁人如何对你,你也如何对他们便是。” 他说,“我陆重渊的夫人,吃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吃亏。” 眼前仿佛映出那日陆重渊同她说话时的身影,他微垂着眼,锐利又深邃的丹凤目一错不错地看着她,而他的手轻柔又小心地覆在她的脸边。 心下微动。 萧知忙收起心思,不再去想这些事,又怕如意再忧心今日的事,便同她问起今日的正经事,“喜儿那边都安排好了?” 这是正事。 如意不敢耽搁,忙道:“您放心,都安排好了。”她一边说,一边掀开车帘往外头看了一眼,“快到了。” 早在几日前。 如意就受萧知的吩咐,来找过喜儿。 喜儿想为她姐姐报仇,萧知也打算彻底搞臭王家的名声,但报官、或者一命赔一命,都是以卵击石的做法,恐怕半点受益都看不到,人还没了。 所以萧知想出一个法子。 今日是王家的茶会宴,人来人往,去得又都是京中的勋贵世家,她会带喜儿过去,至于后面的事,自然就不用她操心了。 那样的场景。 纵使王家那位老太太有再大的本事,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到了。”如意看着不远处的一间客栈,低声说道。 车夫是自己人,虽然奇怪为何要去王家赴宴,却不择近路,反而要在这处停下,但他向来不是多嘴的人,纵使心中再奇怪,也不会多问多说。 按着如意的吩咐,他把车子停在了一处偏僻的巷子里。 如意看了一眼外头,人不多,也没有什么熟人,便又悄声同萧知说了一句:“奴这就上去找她。” “嗯。”萧知点头。 …… 萧知喝了半盏茶的功夫,如意就回来了。 只是不同先前的气定神闲,这会如意的脸色看起来十分不好,眉宇之间还有一抹焦急之色。 萧知心下一个咯噔,喝茶的动作也停下来了,“出什么事了?”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如意身后看了一眼,眼见身后无人,她那颗心便彻底沉了下去,就连声音也低了几分,“她人呢?” 如意一上马车也顾不得礼数,压低嗓音焦声道:“主子,她,她不见了。我去了她的房间,属于她的东西都没了,听客栈的掌柜说,她一大早就不见了。” “您说,这个时候,她到底去哪了?” 如意是真的焦急了,前几日还说得好好的人,到了关键时刻竟然不见了。 萧知抿着唇,没说话,手中的茶盏还温热着,她白皙的指腹轻轻磨着茶盏边缘,余光望着车帘外头的客栈,良久才收回视线,沉声道:“罢了,走吧。” 她没跟那位喜儿接触过。 不知道她到底是害怕,反悔了,还是有其他苦衷。但人不见了,她不可能去找她,何况人海茫茫,找一个人,不现实。 “那王家那边……”如意犹豫。 “有些事既然做了,总会有证据留下的,王家这颗毒瘤,我会想办法拔掉的。”萧知冷着一张小脸说道,只不过今天,看起来有些麻烦了。 也罢。 事到如今,如意也知道没有其他法子了,王家的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再不去,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想到这。 她心里又有些愤恨那位喜儿。 早些时候还磕头道谢,一副把主子当活菩萨看得样子,这真的要做事了,人却不见了。 真是可恨! 马车继续朝王家驶去。 而此时的陆家五房,陆重渊已经施完针了,他半靠在床架子上,单着一身黑色内衫,墨发披在身后,侧着头,假寐着。 东边轩窗微开,暖风轻拂他略显苍白的脸,今日柳述的针下得重了些,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虽然早就受惯了疼,也还是有些承受不住。 听到外头传来的脚步声。 陆重渊头也不抬,淡淡道:“好了?” “回您的话,都安排好了。”庆俞拱手同他说道,“属下赶在夫人到的时候,先把那个丫头带走了,如今已经让人带她进王家了。”说完,他又轻声补了一句: “您放心,属下已经同那个丫鬟说过了,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牵连到夫人。” “嗯。” 陆重渊仍旧保持先前的姿势,手撑着额头,假寐着:“你也去吧,无论她做什么,护好她。” 这个“她”字说得自然便是萧知了。 可向来对他的吩咐没有异议的庆俞,今日却迟迟都不曾应声,他微垂的面上露出一抹犹豫,似是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询问。 庆俞平日里也不是那种多嘴的人,但近来对五爷和夫人的相处,以及夫人私下做得一些事,实在倍感惊讶。 先是五爷让他去调查夫人的身世。 然后是那位宝安郡主的事。 再然后就是夫人这阵子私下做的事,串联那个名叫喜儿的姑娘,打算趁着今天这个日子,揭露王家那两位老爷做得混账事。 夫人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 五爷又为什么不想让夫人知道他做得这些事? 陆重渊见他迟迟未动,睁眼看去,冷声,“怎么?” “五爷……” 庆俞顶着那道清冷的视线,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开口,“夫人她……” 陆重渊一听这话就沉了脸,就连那双丹凤目也变得锐利了许多,双目凌厉得看着庆俞,沉声道:“你何时竟然也变得这么多嘴了?” 眼见人单膝下跪。 他的脸色也没有半点转圜,沉着一张脸,淡淡道:“不管她做什么,你只需要记得,她是我的夫人,你的主母。” “听明白了?” 庆俞脸色发白的跪在地上,闻言,忙应道:“属下明白了。” “再有下回,自己去领罚。”陆重渊不耐再同他多说,摆了摆手就让人下去了,等人走后,他才收回视线,落在窗外的景致上,那边绿叶拂动,隐有紫薇花散乱其中。 当日他虽然应允萧知。 但未免她出事,私下还是找庆俞查了一回。 从庆俞口中。 他知道她准备做的事。 那个丫头啊,很聪明,她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更好的把这件事宣之于众,但聪明归聪明,行事还是天真了些。 她以为把那个喜儿带进去就没事了。 可人心难测,倘若那个喜儿被人抓住,倘若她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揭发了她的共谋,那么到那个时候,她可曾想过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所以他赶在她到的时候,让庆俞带着那个丫头去了王家,又让人威逼利诱了一番,让她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 窗外是乱花渐欲迷人眼,而坐在屋子里的陆重渊,看着外头这些景致,却心如死水一般,没有一丝赏看的心思。 他不管她要做什么,也不在乎她要做什么。 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惩戒王家那些混账也好,是看不惯那些丑恶的事也罢,他都会陪着她。 她要杀人。 他会给她递刀。 她要搅乱这风云。 他就陪在她身边,替她一起搅乱。 人伦礼教算什么? 他。 只要她。 马车到王家了。 车夫上前递了拜帖,那边审查过后,如意便扶着萧知下了马车。 王家说到底也是勋贵人家,不管里面那些贵人们是怎么想的,这门前伺候的人,该给的面子还是会给的。 萧知这边刚下了马车,便有人迎过来了。 是王家的管家,他朝萧知恭恭敬敬行了礼问了安,又同她客气道:“陆五夫人,宴席快开始了,小的领您进去吧。” 萧知点头,没说话。 可步子还没迈出,身后便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竟然还有人比她更晚?萧知有些诧异。 她倒是想看看来的人是谁,不过很快,她就知道了,原先要领她去里头的王管家在看到来人时,也顾不得萧知,立刻转身迎了过去,激动道:“表少爷,您可算是来了。” “老太太都遣人来问过许多回了,还直说,您要再不来,可得让人去陆家请您了。”王管家笑容满面的,和陆承策说着话。 这道问安声,可比之前面对萧知的时候,要真情意切多了。 也是。 陆承策可是王老太太的心头宝。 王家这辈的几个孩子都不出挑,文不成武不就的,王老太太自然对她这个嫡亲的外孙更加有好感。 不过…… 萧知皱了皱眉。 她倒是真的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见到陆承策,竟然还在门口碰到,不想跟陆承策碰面,想直接进去。 左右这王家,她也熟悉的很。 可她自己是熟悉,原身却是没来过的,虽然有如意在身边,但总归还是不合规矩的。 萧知只好忍耐着心情,在原地等着。 陆承策这会还没有注意到萧知,他翻身下马,随手把手中的马鞭递给管家,闻言也只是淡淡说道:“有些事耽搁了,来晚了。” 管家笑道:“不晚不晚,您只要来啊,老太太就高兴了。” 陆承策见此也就不再说话了,他提了步子打算进屋,可刚刚走了几步就看到了站在门前的主仆两人,背影十分熟悉,正是他那位五婶。 他并不擅长和其他人交涉,但碰到自己家里人,不打招呼倒是有些说不过去。 “五婶。” 他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朝人拱手问礼。 萧知闻言也没有回头,只是拿余光瞥了那抱着马鞭,正一个劲对着陆承策笑着的管家一眼,嗓音淡淡的发了话,“可以进去了吧?” 却是理也没理陆承策。 王管家也是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忙“哎”了一声,伸手替人领路,客气道:“五夫人,您请。” 见人提了步子进屋。 他刚想跟上,就被陆承策拦了下来,“我带过去就行。” 王管家一愣,不过想到两人的关系,便又笑着点了点头,“那就劳烦表少爷了。” 王家的宴席承以前先人之风,向来是不拘男女,都可同席的,所以才有陆承策先前的那番话,不过……陆承策看了眼始终走在他前面,保持着不远不近距离的主仆两人,剑眉微蹙。 他总觉得他这位五婶,好像天生就对他有敌意一样。 以他这个角度看过去,能够看到那张清丽又婉约的小脸十分难看,仿佛在克制着什么。 之前在护国寺的时候是这样。 后来在陆家见过几回也是这样。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陆承策竟然鬼使神差的快走几步,同萧知并肩同行,察觉到她紧绷的身形,薄唇微抿,沉声问道:“可是无咎以前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五婶?” 或许是因为陆承策突然的接近,又或许是因为他这番以往绝对说不出来的话,萧知竟然怔了好半响。 她转头看着身边的男人,好一会才诧声道:“你说,什么?” “我见五婶对我好似抱有敌意,便想着可是无咎曾经哪里得罪过您?要不然……”陆承策低头望着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五婶怎么会这么讨厌无咎?” 这种讨厌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眼不见为净,所以才看也不看?连句话都不肯同他说? 他这一生曾被许多人讨厌过。 但没有一种讨厌如她来得那么深刻,那么没有缘故。 事出必有因。 他很想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萧知这会已经回过神了,不过她还是拧着一双柳叶眉,看着陆承策,仿佛在看这个人是不是同她一样,被其他人夺舍了? 要不然以陆承策的性子,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会在乎被其他人讨厌? 不过不管她怎么看,也看不出个什么差别,脸还是那张脸,表情也还是那副表情,就连细微的小动作也是一样的。 是陆承策。 既然确定是陆承策本人。 萧知就懒得理会他要做什么了,她把脸上那股子疑惑和探究收于心中,然后看着他,讥嘲一声,“陆世子,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合着所有人都得喜欢你,敬着你,崇拜你才可以?” “我就是不想见到你,同你说话,有问题吗?”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的讥嘲是没有丝毫掩饰的,就连话中的嘲讽也没有一点遮掩。 说完。 萧知看了眼不远处的水榭,知道今日置办茶会的地方要到了,也就懒得再搭理这个不知道吃错什么药的陆承策,携着如意就往那边走。 走得远了。 萧知还能够察觉到身后那道属于陆承策的视线,身边如意有些担忧:“主子,他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不会。”萧知却是想也没想就驳了,“他要是猜到了,就不会是这幅样子了。” “那他……” 如意抿着唇,偷偷用余光打量了一眼身后,站在原地的陆承策,好一会才又问道:“今日是怎么了?”不说主子觉得奇怪,就连她也觉得今天的陆承策十分奇怪。 “怎么了?”她怎么知道? 萧知这会已经走到小道了,看着眼前那片喧哗景象,又看了一眼身后的陆承策,冷着小脸讥嘲一声,“吃错药了吧。” 王家办茶会跟别的地方不一样。 其他勋贵人家或是挑花厅,或是挑一个适合赏风景的园子,可王家不是,这个所谓的百年勋贵不仅爱充场面,还最喜欢沿袭什么先人之风。 好像全天下,只有他们家懂得什么是风雅。 就例如今日这个茶会。 它是置办在水榭,而这座水榭底下是一条暗红色的小河,河里可不是水,那流的啊是上好的佳酿。 这会一群人就席地坐在草地上,旁边歌姬奏着琴,唱着曲,而那一众所谓的勋贵名门就围坐在一旁,吃酒聊天。 端得是富贵奢靡。 萧知看着这幅场景,心中不禁冷笑,就王家这个败家样子,就算有金山银山恐怕也扛不住,她是知道王氏的底细,也知道王家的家底恐怕也快见底了。 前阵子如意出门的时候,还看到王家有人偷偷拿东西去典当,都依靠典当过日子了,偏偏还改不掉这个习惯,也活该王家落到这种地步。 那边不知道是谁先看到了萧知,有人说了一句,那里的声音就停下来了。 紧跟着是一群认识的、不认识的,朝她这边看过来,每个人望着她的眼神都各异,有厌恶的、有看戏的,还有带着几丝讥嘲的。 如意面露担忧。 萧知却是心静如水。 不过…… 她的余光在瞥见坐在王老太太身边,某一个清丽女子的时候,脚步一顿。 崔妤也来了。 她大概也已经看到她了,这会仍旧抬着那张清丽婉约跟秋月似的小脸,望着她,同她十分客气的点了点头,这幅表情,倒是一点都没把当日护国寺的事记在心上。 萧知心下觉得可笑,又替她心累。 都扯破脸皮到这种地步了,她还要戴着那层假面具装作一副友好的模样,真是不嫌累啊。 萧知敛下心下这些想法,刚想提步走过去,就发觉身后有人跟过来了。 转过头。 陆承策站在她的身边。 而远处望着她的一群人,在看到陆承策出现的那一刹那,脸色都变了一回,尤其是崔妤,神色发白,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75章 第75章 众所周知。 长兴侯府的世子爷惯来是不喜欢和旁人接触的,尤其是女的,以前也不是没有女的想接近他,可别说挨着边了,几乎还有好几丈的距离,他就走了。 可现在,他就站在不远处,和萧知并肩而立,两人相隔的距离很近,很近,恐怕一只手掌的距离都没有超过。 这。 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王氏拧着眉,原本在看到自己儿子出现时的喜悦心情,此时也被震惊所覆盖,无咎这是怎么了?他平日里不是最不喜欢旁人接触吗?怎么如今反倒跟那个女人离得这么近。 是意外? 是巧合? 又或是故意为之? 想了想,她又觉得不大可能,这个女人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占了一层长辈的身份罢了。何况她最知道无咎的性子了,她这个儿子出了对那个死了的顾珍有所不同。 其余女人在他眼里就跟空气似的。 想到这。 她又朝身边的崔妤看去一眼,见她脸色发白,恐她这个未来儿媳妇多想,忙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示意宽慰,然后一边转过头朝陆承策说道:“无咎,你还不过来?” “你外祖母等你可有好一会功夫了。” 崔妤闻言也回过神了,她敛下面上的震惊,同她露了一个羞怯的笑。 可面上虽然掩下了,心里的震惊却还是在的,除了陆承策的行为举止之外,她更为震惊的是……有那么一刹那,她竟然觉得顾珍还没死。 她还活着。 她就站在陆承策的身侧。 两个人跟以前一样,并肩而立。 袖下的手轻轻打着颤,她想也没想就摇头,扔掉这个荒谬的想法。 顾珍怎么可能还没死? 她明明…… 亲眼看着她下葬的。 因为王氏的这句话,原先安静的场面又活络起来,几个同陆承策交好的人也冲他笑道,“无咎,快过来。” 陆宝棠更是直接起身,提着裙子迎上前去,今日是在王家,面对的又是自己的哥哥,她自然也就没那么多规矩,这会扯着人的袖子,同他撒娇道:“哥哥,你怎么才来呀?” “外祖母都快把我耳朵念出茧子了。” 她一边说,一边想拉着人往那边去,可陆承策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看了一眼身边一脸无所谓的萧知,然后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满面的陆宝棠。 剑眉微拧,同她说道:“你的规矩呢?” 陆宝棠一怔,然后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哥哥虽然重规矩,但他们兄妹两人向来都是这么相处的,如今哥哥说出这样的话,自然是因为他身边这个女人。 她脸上的喜悦一下子就没了,瘪着小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她刚才就是故意落萧知的面子,故意不想给她请安,故意让来参加宴席的众人看看,她以及她的母亲,还有她的外祖母,甚至于王家的一众人都不待见这个女人! 所以过会要是这个女人被为难了,他们也肯定不会帮忙的。 但现在…… 她的哥哥就站在她的面前,问她规矩。 可亏得他的声音不算大,要不然被旁人听到,她还要不要活了?心里是无限的委屈,还有对萧知的恨意。 都怪这个女人! 可再委屈,再怨恨,她也没这个胆子去跟自己的哥哥争执,只好压着这些情绪,退后一步,然后规规矩矩地朝萧知福身一礼,嘴里跟着不高不低的一句问安,“五婶。” 萧知也没觉得陆承策这番做法有什么奇怪之处。 他向来都是这样的人,自身立本,也爱管束旁人,以前他们相处的时候,她也没少被人管束过……唯一觉得奇怪的,也不过是陆承策今日的言行。 不过。 这也同她没什么关系了。 颌了颌首,算是应了陆宝棠这道礼数,然后她也没有搭理这两兄妹,径直带着如意率先朝宴席处走去。 陆宝棠看着她这幅样子,气得要死,拉着陆承策的袖子,撅着小嘴恨声道:“哥哥,你看她!”哪有这么不知礼数的人,她都行礼了,她还是这幅死样子。 她以为自己是顾珍吗? 这么傲! 陆承策望着萧知离去的身影,也轻轻皱起了眉尖,他这位五婶的态度的确有些不对劲,可更让他觉得奇怪的是,明明她已经表现的很厌恶他了,但她身上仿佛就是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靠近。 所以刚才…… 在看到那些人望过来的眼神时,他不由自主地就站在了她的身边。 抿了抿唇。 陆承策压下这莫名的心思,收回视线,看着身侧还是一脸愤懑的陆宝棠,沉声,“她是长辈。” 一句话堵住了她的嘴。 陆宝棠不甘心,还想再说话,但想想哥哥的性子,觉得多说多错,反正过会外祖母会替她教训那个女人,到那个时候,就算哥哥也没办法维护她。 想到这,她又开心了。 也懒得再计较萧知那一份不知道从哪,从什么时候,生出来的傲骨。 萧知已经走到了众人跟前了。 她自小就是京中拔尖的贵女,早就习惯被其他人注视了,这会被这么一群人看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大大方方,任由她们看着。 然后走到王老夫人面前,福身行了一道礼。 至于其他人,虽说也都是勋贵出生,又或者是有诰命的,但还真没有能让她行礼的人了。 若是以往。 她为了永安王府的事,或许会低头,会讨好几个人。 可如今?还有这个必要吗? 龙椅上的那位亲自做出来的混账事,什么联名状根本不管用,除了强势的压制,根本没有其他法子,既然如此,她又何必低头?何况就算她低头了,这群人会帮她吗? 懒得搭理这些人。 所以在给王家这位老太太行完礼之后,她竟是连个眼风都没朝旁边那些贵妇人看过去。 围绕王老夫人坐得一众贵妇人在看到萧知这番表现时,都有些面面相觑,尤其是王氏,更是拧起了眉尖,她怎么以前没发现,这个女人不仅手段厉害,连脾气也是一等一的傲? 还真是跟陆重渊待久了,连脾性都学得一般无二! 王老夫人的脸色也有些难堪,不过还是很快笑道:“萧丫头来了,来,过来坐。”她拍了拍自己的身边位置,慈眉笑颜的和萧知说道。 她身边那个位置。 平日里可都是京中拔尖的那几位贵妇人才能坐。 萧知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这老太太还真是从进门就开始给她树敌了呢,不过没关系,对于这些没必要交好的人,树敌也就树敌了,所以她没有一点谦虚,直接走了过去,然后仪态万千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旁边人是怎么唏嘘,是如何看她,她都无所谓,小脸上的情绪端得是一副坦然模样。 其实她也很久没有这么肆意过了。 年少还未出嫁的时候,她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自从嫁给陆承策之后,成了世家宗妇,规矩也就多起来了。 那会她一心爱慕陆承策,事事都想做到最好。 生怕自己哪儿做得不好,让他被旁人耻笑。 所以她再不喜欢管家,也还是每日卯时就起来,再不喜欢宴会,但为了巩固各家的关系,也还是会如期而至,和那些妇人们聊着自己不喜欢的话题,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 她有多久没这么肆意过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萧知忘了。 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记不得,也就不必再去记。 她拿起眼前的空樽,弯腰从河中舀了一樽酒,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饮下一口,虽然看不起这个里里外外都腐朽了的王家,但这条嘉鱼河里的佳酿还是值得一品的。 陆承策和陆宝棠过来的时候,恰有一阵风吹过。 萧知一身红衣席地而坐,手握酒樽,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放松,就靠着一棵树,敛眸饮着盏中酒。 明明和旁人一样席地而坐,可她的仪态看起来就是比旁人要好上许多,就连一直以礼仪被旁人赞赏的崔妤也比不过,萧知这份仪态,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纵然席地而坐,背靠大树,也不会让人觉得丝毫粗鄙,反而能从她的身上看到一股风雅。 不同在场之人矫揉造作强撑出来的,她身上的那股风雅,仿佛与生俱来。 因为这一层风雅和仪态。 使得她这张并不算绝色的清丽小脸也仿佛渡了一层光似的,让人频频回顾。 “看我做什么?” 萧知像是终于察觉到了,移开唇边的酒樽,一双杏眼轻轻一眨,望着他们笑道:“这里有美酒美食,还不值得你们纵情一欢?” 若是平日。 她这样的话,肯定是要被人摘指的。 但王家的茶会向来讲究风雅,讲究天性,你越这样,旁人反而越高看你一眼,反而你越拘束,旁人只会觉得你这人小性,上不了台面。 那些望着她出神的人听到这话,都有些尴尬。 那群贵妇人就不必说了,纷纷侧过头,不过那些世家小姐和子弟在转过头之后,还是忍不住偷偷朝萧知看过去。 尤其是那些贵女,在看着这样的萧知时,竟然跟以前见到顾珍时一样。 忍不住学她的说话,学她的穿衣打扮,学她的言行举止…… 崔妤就坐在王氏的边上,离萧知的距离也不算远,眼看着萧知这番言行举止,她忍不住就皱起了眉。 她不喜欢萧知,很不喜欢,这个女人总给她一种莫名的感觉。 像顾珍,但又不像。 顾珍至少还有忌讳的地方,行事也做不到那么肆意,可这个女人,仿佛天不怕、地不怕,肆无忌惮的,为所欲为。 这样的人,比顾珍还要让她感到害怕。 袖下的手微微蜷曲,崔妤抿着唇,尤其是看到陆承策望着萧知的眼神时,那里头流露出来的茫然和错愕,指尖更是忍不住狠狠掐进自己的皮肉里。 好在。 陆承策也没有出神很久,在众人还没有看到的时候,他便已经收回目光了。 “外祖母。”他弯腰,朝人问安。 王老夫人惯来是最喜欢自己这个外孙的,此时见他过来也顾不得再去计较萧知的言行举止,忙朝人挥手,等人又凑近些,便握着他的手,亲昵嗔道:“可算是把你盼来了。” “回来这么久,怎么也不知道来家里看看我?” “公务忙,耽搁了,日后得空我会多来看您。”陆承策的声音没有起伏,和以往没有什么差别。 王老夫人大概也习惯了,闻言也只是笑道:“我这也就罢了……”她一边说,一边朝崔妤那边看了一眼,跟着一句,“可马上崔家丫头要嫁给你了,你可不能总是忙于公务,冷落了人家。” 她辈分高,年纪又大。 旁人听到这话,自然跟着发出了善意的笑声。 崔妤本来还因为萧知沉寂的脸,此时也不禁露出了几分羞色,她半低着头,余光却还是忍不住朝陆承策的背影望去,不管他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管他对那个女人如何念念不忘。 她都会想法子让他爱上她。 只有她。 这样的话,陆承策这段日子并没有少听,祖母那,母亲那,就连向来严肃的父亲,以及龙椅上的那位……都同他说过类似的话。 以往听到的时候,他没有什么感觉。 可今日…… 他不知道为什么,心下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手突然抓住了心脏似的,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不远处那个背靠大树的红衣女子看过去。 那人仿佛并不知道这儿在说什么,又或者是根本就不在意,白皙又纤细的指尖握着手中的酒盏,连看都没看过来。 看到她这幅无动于衷的样子。 陆承策薄唇微抿,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甚至……他根本不清楚为什么要朝那边看过去。 她不是阿萝。 纵使有时候言行举止再像,也不是。 他的阿萝…… 面对他的时候,绝对不会是这样的表情和态度。 那处已经有人在喊他了,今日崔省也在,旁人,他可以不理会,但崔省是他的好友,他却是不得不过去的。 等他过去之后…… 歌姬也已经重新换了一首曲子了,琴音铮铮,鼓声咚咚。 王老夫人余光瞥见身旁半点礼教都没有的萧知,本来就对她十分不满的心,此时更是不满到了极致,不过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竟然如此嚣张? 不过再嚣张也没用。 若是陆重渊今日在,她或许还会收敛一些,可这个丫头也不知道是天生胆子大,还是真的没脑子,明知道到这边不会有好果子吃,偏还一个人过来。 “日常都是这些曲子,老身都有些听厌了……”她开口。 那边歌姬一听这话就脸色发白的跪在了地上。 王老夫人却没有理会那个磕头的歌姬,反而是把目光落在了身边萧知的身上,十分慈祥的说道:“萧丫头,不如由你和音一曲,这几个乐师都是打江南来的,曲子和你的声音都十分契合。” 她虽然语气和蔼,但言语之间却是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 原先说话的一些人瞧见这边的阵仗后,都纷纷停下了声音,往这边看过来,大多都是看好戏的模样,也有如陆宝棠这类不加掩饰面上的讥嘲。 陆承策却皱了眉。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但还不等他开口,就被身边的崔省按住了手,“无咎,你今日是怎么了?” 身边好友发来疑问,紧跟着是一句,“你以往最不爱管闲事,何况,你外祖母是什么脾气,难道你不清楚?” 陆承策起身的动作一顿。 他转头朝萧知的方向看过去,恰好看到她望过来的视线,平淡无波。 心下仿佛突然被针扎了下。 不等他明确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情况,那边萧知就已经收回视线,懒懒开口,“老夫人想听我唱歌吗?” 萧知仍旧靠着大树坐着,手里握着酒盏,脸上挂着笑。 只是她那一份笑意并没有抵达眼底。 “萧丫头是不愿吗?”王老夫人言笑晏晏的看着她,摆得仍是那副慈祥模样,就仿佛是一个长辈在要求晚辈做一些事。 身边看戏的贵妇人们也纷纷开了口,“老太太让你唱,那是抬爱,何况咱们这种宴会,最爱这些风雅之物。” “陆五夫人以往没参加过,可能不知道,以前那些先人可是最爱这些了,喝得兴起的时候,高歌一曲都是常有的事。” “五夫人今日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总得让大家认识认识你……” 身边碎碎细语不断,其实笼统概括下,就是两句话,“我们是风雅之人,做得是风雅之事,让你唱歌是看得起你,你要是不肯,以后恐怕咱们这个圈子是迈不进来了。” 啧。 萧知心下忍不住发出一声讥笑。 瞧瞧这些所谓的勋贵世家,都披着人皮了,偏说出来的话,干出来的事,都不像是人做得出来的。 旁人说得越热烈,她脸上的笑便越灿烂。 仍旧靠着大树。 待把这场中之人的模样都看了一遭,这才面向王老夫人,笑道:“我若不愿,老夫人,您又待如何呢?” 这大概是王家这位老夫人,生平头一次被人这般落脸面。 她脸色微沉。 不等她开口,王家的大夫人就开口了,“陆五夫人,母亲是为你好,你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总得做些事,日后相处起来也方便啊。” 旁人也纷纷说道:“陆五夫人可莫践踏了老太太的一番心意。” 为她好? 把她当做歌姬一样,让她在众人面前唱曲。 萧知随手把手中的酒盏扔进河里,在众人的惊愕下,仰着下巴,笑了,“我喜欢,我愿意,那才是为我好,我若不喜欢,不愿意,被你们按头做着,那就是强人所难。” “都说王家百年勋贵,最讲礼数不过,如今看来……” 她把那些人一个个看过去,嘴角一弯,笑道:“好似也不过如此。” 她这话太过大胆。 许多人都惊的没有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各个都变了脸色,这,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大胆?她知道这是哪儿,知道这是在跟谁说话,啊? 尤其是王老夫人,她向来最看重脸面,也最专制不过,以前哪有人敢这样在她面前大放厥词,还不是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这个人…… 她气得胸腔起伏。 原本以为萧知为了打入京中这个圈子,就算再不肯,也只能就范,哪里想到她是一点都不怕,她就不担心得罪了王家,以后她没有好果子吃吗? “你……” 王老夫人伸手指着萧知,气得直打颤。 不等她说完,原先一直侯在一侧的一个丫头突然高声说了一句,“这位夫人说得没错,什么百年勋贵,不过就是一群不把其他人当人看的畜生!” 这个声音太激烈,一下子就把众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就连王老夫人也停了说话的声音,她皱着眉看过去,然后就看到了一个穿着王家服饰的丫鬟从树后走了出来。 她瘦弱的小脸满是仇恨与不平的愤懑。 就在众人的注视下,那个丫鬟打扮的少女,伸手指着王老夫人,然后是王家两位夫人,最后落在王氏身上,厉声骂道:“你们这群人,自诩名门望族,却罔顾人命,害死了我的姐姐!” “你们赔我姐姐的命!” 萧知起初没有理会那个丫鬟,直到这句话才转头看过去,在看到那个丫鬟的时候,她的脸上也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喜儿? 她怎么会在这?她不是消失不见了吗? 她是怎么进来的?还有她身上这套衣服又是谁给她的? 心里就跟有无数个疑问。 她抿着唇,皱着眉,看着喜儿。 身边的如意也是一脸惊愕的样子,她拉着萧知的袖子,似是想说什么,但观如今的场景,也知这会不是说话的时候,只好按捺住心思,跪在萧知的身边,朝喜儿的方向看过去。 第76章 第76章 喜儿先声夺人,加之这话太过劲爆,以至于根本不等王家那些人反应过来,周遭就已经开始沸沸扬扬的议论起来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害死了你的姐姐?你姐姐是什么人?” “谁害死你姐姐的?” …… 王老夫人听着这些声音,总算是回过神来了,她看着喜儿脸上的愤恨,心下一个咯噔,也不顾周遭那些人在说什么,立马扬声发了话,“哪里来的人,满嘴胡话?还不快拿下!” 她这话一落,旁边的声音倒是一静。 那些王家的奴仆也总算是收回思绪,纷纷应声,打算去捉拿喜儿了。 如意看着这幅画面,身形一动,脸上也跟着流露出紧张的神色,生怕喜儿这才出场就要被人拿下了,只是不等她动身,就被身旁的萧知不动声色的按住了。 “主子……”她压低嗓音。 萧知没有看她,只是按着她的手背,望着喜儿的方向,红唇一张一合,是无声的两字,“等着。” 如意见此,便也未再说什么了。 那边王家一群家仆已经上前去捉拿喜儿了。 可喜儿是什么人? 她自幼生长在乡下,身体灵活的跟个泥鳅似的,加上这阵子好吃好喝,精神气也恢复了不少,这会一边在一群人贵妇人身边逃窜,一边继续看着王老夫人骂道:“你这个做贼心虚的老太婆,倘若我说的不是实话,你有必要这么紧张吗?” “亏你还整天拜佛念经,一副慈悲心肠的样子。” “你就不怕我姐姐半夜找上门,要你们的命吗?” 几句话把王老夫人气得半死,她半边身子都靠在了丫鬟的身上,这会伸着手指着乱窜的喜儿,抖着声音,已是一副气到极致的样子:“还不快拿,拿下!” 可她说得简单,那些家仆做起来却难。 今日是茶会,来得都是贵客,尤其大部分还是女客,那个喜儿像是知道哪里最安全似的,一个劲地往女客那边跑。 她身材娇小,又不怕得罪谁,行动起来自然容易。 他们却得顾忌许多。 因着这一层关系,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喜儿胡乱逃窜,拿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些女客对喜儿也有些避讳,她们想逃得远些,生怕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做出一些什么事,可今日摆得是席地宴,前后不是吃的,就是人。 想逃又怎么可能那么容易? 好在喜儿并没有打算对她们做什么。 眼见自己安全了,她就继续扬声说道:“众位贵人不必担心,我恨得只有王家,想要对付的也只有王家。” “我知道王家权大势大,纵使她们私下做了什么,我拿他们也没有办法。” “所以我才会想出这一招。趁着今日茶会进来,揭露王家的所作所为,让大家看看这个百年勋贵世家背地里是怎样的丑恶嘴脸!” 王老夫人一听这话,本来就气得发白的脸色更加惨白了一些,她咬着牙撑起了一些身子,生怕那件瞒下去的事会被旁人知晓,忙对着周遭的奴仆厉声骂道:“你们这群废物,家里好吃好喝养着你们,竟连个人都抓不住!” “去,去把她拿下!” 她此时早已没有平日那副仪态和风度了,整个人看起来就跟个疯婆子似的,就连王家那两位平日端得一副很有教养模样的夫人…… 这会也是白着一张脸,跟着骂道:“没听到母亲说什么吗?去,快去拿下!” 而王氏母女这边。 两人这会也都白了一张脸。 她们也是知道旧情的,所以在喜儿说出那番话的时候,立刻就变了脸色。 王氏还算能够维持,可陆宝棠却连手里盛放果酒的杯盏都掉在地上了,好在此时众人都被喜儿吸引了注意力,并没有发现她的失态。 自然。 萧知是看到了的。 她闲来无事,便不动声色的观察着王家一众人的神情,当然,她也没有忘记王氏母女。 原本以为这事只有王氏知道。 可如今看陆宝棠的这幅样子,想来她也是知晓的。 萧知嘴角一撇,心里对她的厌恶又多了一些,平日里那些小打小闹尚且可以用贪玩来形容,但涉及人命,她事先都可以如此坦然。 那么就不能说她是因为年纪小,贪玩了,而是她的心,本来就是坏的。 要不然当初在崔家的时候,陆宝棠也不会对她做出那种事。 萧知心中厌恶不已,也懒得再看这对母女,收回视线,继续朝喜儿的方向看去。 今日来会宴的这些宾客虽然有些忌惮王家,但他们也都是京中有名的勋贵世家,还不至于真的怕了王家,这会眼见王家几位主子这幅模样,不禁都有些皱起了眉。 这王家平日里把什么仪态、风雅挂在口头上。 还每个月都要办这种风雅的宴会,自己把自己当做正道。 可现在呢? 一个个就跟个疯婆子一样。 而且那个丫头还没说什么呢,就摆出这幅样子,难不成那丫头说得都是真的?这王家私底下还真杀了什么人不成? 众人心下一个咯噔,看着王家那些人的目光也多了一些莫名。 其中一个言语还算直爽的贵妇人,更是直接开了口:“王老夫人,依我看,倒不如让这个丫头把话说完,今日这么多人,自然不会让一个丫头瞎编乱造,污了王家的清名。” 她这话说完,旁人也纷纷开口,应道:“是啊,还是让她把话说完吧,这丫头若说得是谎话,就连咱们也不会绕过她的。” …… 不管这些人是出于什么心态。 但显而易见的是,王家人的确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对喜儿怎么样了,倘若他们还是枉顾这些人的意思,非要拿下喜儿,那不管王家有没有做什么,宴会结束,这事都会传出去。 最为明智的做法就是留下喜儿,让她把话说清楚。 可是…… 王老夫人手里紧握着一串佛珠,那上头刻着佛印的珠子压得手心都疼了,她望着喜儿,牙齿咬得蹦蹦响。 她就是担心这个丫头真的知道实情,担心…… 但不管她怎么想的,她现在的确是没有其他办法了,拦不得,阻不住,只能咬着牙看着喜儿。 除了王家一众知晓情况的人,这会所有人都看着喜儿。 “好了,你且说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原先开口的一位夫人见王家那边停了声,便看着喜儿问道。 “多谢几位夫人帮忙。” 喜儿还算有规矩的朝她们先道了一声谢,可就在她抬头,面向王家那些人的时候,原本还算清秀的小脸立刻露出一副怨恨的模样,一双眼睛更是死死盯着王家那些人,咬牙切齿的说道:“事情发生在今年年初。” “今年年初的时候,王家两位老爷去了城东太仆寺主簿的家里,还留了一宿。” “太仆寺主簿?” 有人惊讶道,“难不成是如今升任太仆寺少卿的杜大人?” “正是这位杜大人。”喜儿应道。 “我姐姐是杜大人的妾氏,年初那会,王家两位老爷登门,还指明要我姐姐作陪,杜大人想要讨好他们,哪有不应的道理?”说到这的时候,喜儿一双眼睛通红,也不知是想哭,还是太过气愤。 “那天晚上,他们把人都打发走了,只留下我姐姐,第二天,王家两位老爷离开,而我姐姐香消玉殒!” 喜儿哭道:“等我们家人上门的时候,杜大人只说我姐姐重病已经下葬了,可哪有人死后第二天就下葬的?后来,我偷偷溜进杜家,寻了一个以前跟我姐姐要好的丫鬟,一番恳求之下才得知此事。” “是他们……” “是他们害死我的姐姐!” “是他们用了残忍的手段,生生把我姐姐折磨致死!” 喜儿凄厉的哭声响彻整个天地,原先或是看戏,又或是看热闹的一众人看着她这幅模样,心情也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其实后宅内院,这种事数不胜数,只要不闹到明面,一个妾氏的死真得不值一提。 但前提是。 不要闹到明面。 毕竟妾氏再上不得台面,也是良家出生,无故身亡,闹到衙门也是要细查的。 如今这事被宣之于口,而且听这喜儿的意思,她姐姐死的时候恐怕还受过不少罪,众人心里不禁也多了一丝同情。 其实王家那两位老爷早些年也有许多风流账,在那烟花之地,两个人一起玩一个女人的事也不是没有,而且听人说,这两人还有一些特殊的癖好。 就连那些烟花之地的女子也有些怕他们。 想到这么一层。 众人看向王家人的目光也变得复杂的了许多。 不管是王老夫人还是王家那两位夫人的表现,都能够看出,她们也是知道旧情的,想着他们平日里自诩名门,自诩百年风雅,干出来的事却令人恶心。 “这位姑娘,你可有证据?” 原先帮喜儿说话的一位性子直爽的夫人,此时沉着一张脸,同她说道:“你若是胡编乱造,没有证据,恐怕谁也帮不了你。” 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 只要你拿出证据,我就会帮你。 喜儿听出来了,所以她立马抹了一把眼泪朝人先磕了个头,然后同她说道:“有的,有的。”她一边说着话,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块有些岁月的古朴玉佩,“这是我从杜大人的屋子里偷出来的,上面刻着‘垂文’两字。” “我了解过,王家大老爷的字便是这个。” “当初他们离开之后,不小心遗落了这块玉佩,那位杜大人想着日后可以继续勒索王家,便偷偷留了下来。” 旁人很快就注意到“继续勒索”这四个字,有人惊道:“难不成这位杜大人以前……”话还没说完,那人便率先反应过来,“我怎么给忘了,那位杜大人今年可是直接从七品升到了四品。” “那位杜大人,我也是知晓的,碌碌无为,在太仆寺待了十多年都没有半点起色,哪里想到今年却直接成了四品官员,原来……”说话的妇人嘴巴一撇,朝王家那些人看过去,声音也冷了些,“是有人在后面捣鬼啊。” 倘若只是玩死一个女人,这个罪名还不至于那么大。 但现在又牵扯到了官员晋升这一块…… 龙椅上的那位最讨厌结党营私,王家竟然滥用自己的职权谋取私利,这要是传上去,恐怕就不是雷霆震怒这么简单了。 百年王家…… 看来是真的到了落没的时候了。 王老夫人在看到那块玉佩的时候就知道这事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想到自己费尽心思瞒下的事,如今竟然被公之于众……最要命的是,现在这事涉及的还不止是一条人命,还有官员晋升的问题。 她看着喜儿,又看着那些望着她的人。 以往那些人眼里的恭敬、奉承全无,她此时能够看到的只有鄙夷、厌恶、讥讽……素来最看重自己脸面的王老夫人一口气上不来,竟是直接就给晕了过去。 “母亲!” “外祖母!” “老夫人!” 眼见她晕了过去,王家并着王氏母女忙奔了过去,一个个又是要请大夫,又是要把人抬回去,好一通忙活。 事情都变成这样了,今日的宴会自然开不下去了。 出了这样的事,王家肯定是没心思待客了,至于来参宴的人也是没心思再待了。 “这位姑娘……”王大夫人看着喜儿,有意想说些什么,但是不等他开口,原先帮喜儿说话的那位夫人,直接摆手道:“这位姑娘,我会亲自带走。” 把人留在这,恐怕这姑娘也算是废了。 “李夫人……”王大夫人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她张嘴还想再说句,只是不等她开口,身后就传来一道清冷的男声,“人,我会带走。” “无咎?” 大夫人眼见来人是陆承策,心一下子就定了下来,就连脸上的笑意也变得真切了些,“你来了就好,你可要相信你舅舅,他们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都是这个丫头胡言乱语!” “你可一定要……” 她这话还没说完,陆承策便淡淡扫过来一眼,只一眼,便让她后头的话没法再说下去,“是非黑白,我自会查清楚。” 说完。 他也没再看她,把目光落在面前的李夫人身上,退后一步,拱手一礼,跟着说道:“李夫人放心,这事我会查清楚的。” 李夫人闻言,抿了抿唇。 王家这些人,她自然是不相信的,不过这位长兴侯府的世子爷……想到他平日的为人作风,倒是从来不曾见他偏袒过谁。 何况这事真要查,还真要托付给锦衣卫。 想了想。 她也就松了口,“既如此,那就麻烦世子爷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目光移向喜儿,软言宽慰一句,跟着又同陆承策说道:“这位姑娘是个可怜的,世子爷,一定要好生查清楚才好。” 等人应声。 她便未再多言,径直往外走去。 “无咎,你……”王大夫人不满陆承策的做法,按她的意思,直接把喜儿留在家中,这样生死都可以拿捏,至于外头……人都死了,无凭无据的,有些事自然也可以瞒下来了。 “舅母。” 陆承策打断她的话,“你刚才说,舅舅他们是被人冤枉的,可是?” 王大夫人脸色微变,却还是不假思索的应道:“自然是!” “既如此,您又何必担心?”陆承策脸上没有丝毫情绪,就连说出来的话也十分刻板,“舅舅他们如果是被人冤枉,我自然会替他们洗清冤屈。” “无咎,你……” 虽然早就知道陆承策是个油盐不进的,但也没想到他这么油盐不进,都是一家人,难道这些忙都不能帮?他难道不知道这事要真查清楚了,王家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吗? 心下气得要死。 偏偏她拿陆承策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过…… 她没有办法,可有人却能对付他,她心下一动,声音也变得温柔了一些,“无咎,这些事后面可以慢慢做,你外祖母病了,你母亲和妹妹还在照顾她呢。” “难不成,你连看都不去看一眼吗?” “你外祖母可是最疼你的了。” 陆承策听到这话,身形微顿,他抿了抿唇,看着正院的方向,可也只是一瞬,他便收回视线,望着人,淡淡道:“外祖母那,有劳舅母多顾着一些,等处理完这桩事,我再来看她。” 说完。 他便未再理会人,看着地上的喜儿,径直道,“你随我来。” 喜儿轻轻抿了下唇,似有犹豫,可目光在触及到不远处走过来的萧知主仆,又忙垂下了眼,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轻轻应了一声就跟上了陆承策的脚步。 那个男人说了…… 只要不牵扯到这位夫人,定有办法保她平安。 “无咎……”王大夫人看着陆承策头也不回的离开,连着追了几步,也没能把人喊住,她气得脸都红了,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骂了好几句。 “怎么有这么不知变通的人,他……” 话还没说完,她就听到身后传来的一阵脚步声,原本以为是家仆,可余光看过去,却发现是还未曾离开的萧知主仆。 她的脸色微变,就连声音也不自觉变得尖锐了许多,“你怎么还在?” 刚才出了这样的事,她以为人都走了。 萧知见她这幅模样,略挑了下眉尖,笑道:“这便是王家的待客之道?那今日,我可真是开了眼界了。”无视王大夫人气得发青的脸,她笑了笑,嗓音很温柔,“其实大夫人又何必呢?” “是非黑白,公道曲直啊……” 她伸手指了指头顶的天,笑道:“咱们这头顶的老天爷都看着呢。” 王大夫人一听这话,脸色又变了一瞬,就连嗓音也跟着沉了许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闻言,萧知却不再说话了,她就看着人笑了下,然后轻轻抚了抚不沾灰尘的袖子,携着如意离开了。 王大夫人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心里就跟有什么不安的情绪在发酵似的。 小道上已经没有萧知的身影了,可她还是没有收回视线,想到今日这个陆五夫人的言行举止,以及她刚才离开时说得最后一句话,王大夫人就觉得无论是自己还是母亲,都小看这个女人了。 她抿着唇望着那边,朝身边的丫鬟问道:“我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她?” 要不然她怎么会从她的身上察觉到一抹熟悉感? 丫鬟闻言,细细思索一番,“没有,您从未见过这位五夫人。” 是吗? 她心下微忖。 不过如今这个时候,她也没空去想这些闲杂人等,她现在就在担心……今日这事,到底会怎么收场! 大概是出了事的缘故。 本来井井有条的王家此时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领路的丫鬟、婆子一个都寻不见。 萧知倒是也不介意。 左右这条路,她已熟得不能再熟了,不至于迷路,便和如意一道往外走去。 路上如意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那个喜儿到底是怎么进来的……?难不成她身后还有其他人?”说到这,她脸色微变,转过脸看着萧知,颤声道:“如果真有,那我们和她的接触……” “别担心。” 萧知笑着安抚了她一句,“她身后那个人对我们应该无害,要不然刚才喜儿见到我们也不会立马别过视线,生怕别人知道我们认识一样。” 如意听到这话,不禁松了口气。 可萧知却在她松气之余,轻轻皱了一回眉,可喜儿的身后人到底是谁呢? 有谁会这样帮她?难不成是王家的敌对? 她扯着眉,心下细细想着。 步子已经迈到影壁了,萧知听到车马的喧哗声,唯恐旁人察觉,她便收敛了心中的思绪,刚想和如意朝自己的马车走去,余光就瞥见了一旁的陆承策。 他大概是在等人给喜儿安排马车。 不同以前的清明,此时的他纵然看起来表面与平日没什么差别,但萧知还是很细心的发现他神色的不同,他只要不高兴又或者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右边的大拇指就会紧压着食指。 看来他现在的心,也不静啊。 也是。 这可是他的外祖家。 自幼疼爱他的外祖母,以及两个把他当做亲生儿子看待的舅舅,他要是查清了,王家也就要倒了。 萧知没打算同他打招呼,轻轻瞥了一眼,不等陆承策回过神就径直上了马车。 坐上马车的时候,她透过布帘看了一眼仍旧站在原地的陆承策,嘴角扯出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现在只是刚刚开始。 她受过的那些苦,他也尝尝看吧。 第77章 第77章 王家这事闹得很大,本来这些年就已经有很多人对王家心生不满了,只是碍于王家的权势,这才一直忍着、敬着、奉承着。 如今有人揭发了这样的事,自然是能踩上一脚就是一脚。 何况吏部尚书这个位置,向来都是众人眼中的香饽饽,王家大老爷以权谋私,祸乱朝中官员晋升,那些被刷下去的官员怎么可能会服气? 可以说…… 那日众人从王家离开后,这件事就不胫而走,传得沸沸扬扬,甚至不等陆承策那边查清楚,外头的茶楼、酒楼也有说书先生隐晦的编了折子说道此事。 外头传得广了。 宫里自然也听到了风声。 端佑帝这阵子被梦魇折腾得连一个安稳觉都没睡过,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脾气也暴躁到了极致,听到这则消息的时候,先是让人把那个杜少卿和王家两位老爷抓了起来。 然后下了圣旨,让陆承策彻查,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错过。 要是查不到就提头来见。 萧知听到这则消息的时候,正在屋子里绣一只荷包。她手里握着一个已经成型了的荷包,藏蓝色的底,上头用黑色的线绣着一块嶙峋的大石,旁边还用青色的丝线绣了两支挺拔坚韧的青竹。 这是她给陆重渊绣的。 相处也有大半年的时间了,但除了当初那方平安结之外,她好似都没怎么送过陆重渊东西。 现在有时间了,也能静下心了,她倒是可以给人绣个荷包。 其实她的针线活一直不算好,以前是,现在也是,不过是因为如今心细了许多,性子也安静了许多,做起针线活的时候,也就不像以前似的,那么容易走线了。 萧知半低着头,两边轩窗微开,敞进来的风十分舒服。 等绣完最后一针,她细细看了一回,眼瞧着没什么不好的,便收起了线。 针线放进绣篓里,她握着手里的荷包端详着。 这其实并不是她头一回绣荷包,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经绣过,那会她刚跟陆承策定下亲事,想着总应该送他一些东西,便熬了大半个月的时间,绣了一只荷包。 荷包绣得很不好,针线不够密,上头的竹子也是绣得歪歪扭扭的。 不过陆承策还是收下了。 若是她记得没错的话,如今还被他整日带在身上。 萧知握着荷包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一些,就连脸上的神情也流露出一丝怔忡,可也只是两息的光景,她便又摇头笑了,他再怎么想也过去了。 何况。 当他决定要对永安王府下手的那一刻,他们之间便再无情意可以说了。 “主子……” 喜鹊捧着一蛊汤水走了进来,她仍是跟以前一样,笑盈盈,乐呵呵的,好似没什么烦恼,“今日厨房炖了您最喜欢的桂圆红枣莲子汤,我还让人给您做了一份芙蓉糕,您尝尝。” 眼见萧知手里握着的荷包,她轻轻咦了一声,又笑道:“主子,您这荷包是要送给五爷的吗?” “是啊。”萧知笑了下,她倒是也不担心喜鹊发现什么,根据她对原身的了解,原身对女红其实也不算精湛,描个花样绣方帕子还行。 但要说做荷包,做衣裳什么的,还是差了些火候的。 果然。 喜鹊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不过替她盛汤的时候,又笑着说了一句:“五爷肯定会高兴的。” 陆重渊会高兴吗? 萧知不知道,她笑了下,然后收起荷包,放在一旁的绣篓里,等接过喜鹊递来的汤水时,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外头怎么样了?” 喜鹊虽然行事不如如意沉稳老练,但她为人机灵。 不需要萧知说清楚,就已经明白她在说什么了,她把手里的活计放下,笑着回道:“外头现在吵得天翻地覆,听说那些茶楼里的人都在骂王家,还有那些御史大人也都纷纷上了折子,在朝中斥骂王家那两位老爷呢。” “说是一定要彻查,绝对不能让这股子歪风继续延续下去。” 喜鹊不喜欢王氏母女,连带着对王家一众人也十分不喜欢。 而且之前她虽然没有跟主子一道去,却也从如意的口中知晓王家那些人是怎么对主子的……想到那些人欺负主子时说得话,她就忍不住打心眼里呸他们一声,一个个自诩名门,其实就是一群拜高踩低的东西。 现在王家能有这样的恶果,她别提有多高兴了。 说完王家,她又说起王氏,“早间的时候,咱们那位二房的太太又去了王家,刚才奴回来的时候,听几个丫鬟说,那位二太太的额头都肿了,估计是被王家那位老太太拿茶盏砸了。” 喜鹊笑盈盈的跟萧知打着小报告。 萧知听到这番话,也不觉得意外。 王家那位老太太说到底还是有些重男轻女的,如今两个儿子出了事,还是被自己的外孙带走,她老人家拿陆承策没办法,只好把气都撒到了王氏的身上。 扯了嘴角笑了笑。 萧知也懒得理会王家这些事了,左右她想要的结果,很快就能实现了。 等吃完汤水。 她看了一眼绣篓里的荷包,也没多想,直接拿着荷包就去了书房。 到书房的时候。 陆重渊就坐在轩窗旁,握着本书看着,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也没有转头,只是拿余光瞥了一眼过去,不过若是细看的话就能发现,在看到萧知出现的那刹那,他冷峻的眉梢眼角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夫人。”庆俞朝她拱手一礼后便退到了外间。 “五爷,你吃过药了吗?” 萧知弯着眉眼,笑着朝人问道,见人点头,眼中的笑意便又深了许多,替人重新倒了一盏茶,然后半蹲在人面前,背着手,把荷包藏在身后,看着人说道:“我给五爷带了一件礼物。” “你先猜猜看,是什么?” 陆重渊向来不喜欢玩猜谜的游戏,觉得幼稚,但见一脸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也就不忍让她失望,合书,轻点书页,随口猜道:“糖?” 萧知摇头。 陆重渊抿唇,又问:“糕点?” 萧知继续摇头,心里却忍不住腹诽一句,怎么她在陆重渊的心里就是只会送吃的人吗?虽然好像的确是这样……不过,她还是忍不住撅起了小嘴,不高兴得说道:“你再猜。” 两人相处这么久,这还是陆重渊第一次见到她这幅样子。 竟然有些说不出的可爱。 他本来就十分放松的脸,此时又柔和了许多,就连嘴角也忍不住微微弯了一个弧度,他伸手把她贴在脸颊上的一缕头发绕到耳后,声音很温和,“我猜不到。” “要不,你提示我下?” 萧知张口想提示来着,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幼稚了,且不说她也算是活过两辈子的人了,就算以前她活着的时候,也有二十出头了,如今竟然跟个幼童似的,玩起了猜谜的游戏。 脸上突然起了一抹红晕,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不猜了……”她轻声说。 然后犹豫了一会会,从身后拿出一只荷包,递到陆重渊的跟前,见到他错愕的双目,又轻轻抿了下唇,别过头,语气别扭得说道:“我绣得不大好,你……” “我喜欢。”陆重渊连忙打断她的话说道。 说完。 他从萧知的手中接过荷包,像是在抚摸自己心爱的情人似的,陆重渊轻轻抚着荷包上的纹路,低声重复道,“我很喜欢。” 不是没见过陆承策佩戴在腰上的那只荷包。 那只已经老旧了却还被他珍藏着的荷包,看到一次,他就会想到他们两人以前的柔情蜜意,然后控制不住心生妒意。 可如今…… 他也拥有了她送得荷包,是她一针一线,亲自绣出来的。 那是不是代表,她心中是有他的? 至少。 有一点点? 他不贪,有一点点就够了。 陆重渊揣测不安许多天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好像落于原地,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手里的荷包,抚摸了好一会,这才戴在腰间。 萧知也没想到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礼物,陆重渊都能高兴成这样,就像个小孩子似的,手指都在打颤。 有些想笑。 可联想到他以往的经历,她又有些笑不出了,恐怕他很少收到礼物吧,所以才会在收到礼物的时候,这么高兴,这么激动。 一串平安结,能让他激动半响,一只荷包,能让他连手指都打颤。 甚至于…… 连几颗糖,都能让他念念不忘。 这样的陆重渊,让她有些心疼,让她忍不住想抱一抱他。 恐人发现自己的情绪,她连忙压下思绪,笑了笑,然后握住他略微有些发抖的手,柔声同他说道:“我来吧。” 说完。 萧知又朝人凑近一些,帮人把荷包系好了。 藏蓝色的荷包旁边是一串红色的平安结,一蓝一红倒极为相衬,她轻轻替人把荷包和平安结抚平了,然后笑着冲他说道:“好了。” “嗯。” 陆重渊点头,仍旧爱怜的用手轻轻抚着上头的穗子。 萧知坐回到了椅子上,她半托着腮,不知道想到什么,看着陆重渊,突然问道:“五爷,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倘若她离开了,以后肯定没这样的机会和陆重渊相处了。 倒不如,趁着还在,陪陆重渊去做一些他想做的事。 “比如,你有什么想吃的,或者,有什么想玩的……”她像是觉得这是一个十分可行的方法,握住陆重渊的手,同他说道:“不管你想要做什么,我都可以陪你去的。” “反正这段日子,我们也没什么事。” 陆重渊心底的喜悦在这一瞬间仿佛消失了。 他握着荷包的手收紧,连带着嘴角的笑意也仿佛冷却一般……他不傻,能看出柳述对他的厌恶,也猜到他如今火急火燎的钻研法子替他治腿是因为什么。 所以。 她还是打算离开他? 如若不是的话,她又何必强调这段日子呢? 陆重渊收紧握着荷包的手,很用力。 萧知却还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仍旧看着他说道:“你之前不是说西郊那边有一块枫树林很好看吗,要不我陪你去那看看?或者,你有其他想要去的地方,或是东西。” “主子,老先生喊您过去。”外头传来喜鹊的声音。 因为喜鹊常年跟着原身的缘故,萧知平日在外头还是称呼柳述为老先生的,平日里也很少会在师父在的时候,让喜鹊过来伺候,这会听到这话,她一顿,想到师父那个脾气,恐怕她不去,他就得亲自过来了。 叹了口气。 萧知重新望向陆重渊,脸上带了一些抱歉,“五爷,那我先过去一趟,你可以慢慢想,等你想到了就同我说。” 陆重渊没有开口,他甚至没有抬头。 等到萧知走后,等到那串脚步声越行越远,他才朝门外看去,那里已经没有她的身影了,只能看到一片一闪而过的红色衣衫,手指紧握着荷包,而他脸上的神色也终于彻底沉了下来。 狭长的丹凤目没有笑意的时候是有些冷冽的。 他就这样看着门外,看着她离去的方向,他什么都不想要,他只想要她陪在他的身边……她能做到吗? 庆俞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心下一个咯噔,也不敢直视陆重渊,朝他行了一礼后,便压着心悸同他禀道外头的事,“外头的人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王家那两兄弟这些年的罪证都呈上去了。”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王家这次是要倒了。” 除去杜家那个暴毙的妾氏,以及太仆寺升官的事,这些年,王家私底下可还做了不少事,五爷这次把搜罗来的罪证都呈了上去,王家不倒都难。 陆重渊听着这些话却没有出声。 他只是抿唇看着门外,良久才沉声道,“倘若一个人很不乖,总是违背你的意思,想要离开你,你会怎么做?” “什么?”庆俞一愣,没听明白。 陆重渊仿佛也没想过要庆俞解答,他靠坐在轮椅上,手肘随意搭在扶手上,看着外头的艳阳日,淡淡道:“这么不乖,不听话,应该打断她的腿,把她绑在屋子里才行啊。” 庆俞一脸惊愕:“五爷,您……” 陆重渊抿唇,他的双手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交握着,没有说话,他只是突然闭起了眼睛,身子往后仰,线条分明的下颌随着这个动作微微仰起。 好一会,他才又叹道,声音很低,似呢喃:“还是……舍不得啊。” 舍不得拿这样的法子去对她。 舍不得她那双璀璨夺目的眼睛对他流露出恐惧、害怕的眼神。 …… 他真是。 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而此时的二房。 陆承策一回来就被人请去了主院,王氏的住所。 他过去的时候,屋子里除了王氏,还有陆宝棠,至于一众丫鬟、婆子倒是都被打发了出去。 “母亲。”陆承策语气寻常的和王氏问了安,他的神色看起来和平日没什么两样,但若是细察的话,可以感觉出他很累。 他也的确是很累。 昨日把喜儿带回锦衣卫后,他就派人去调查此事。 后来陛下又召他进宫问了这桩事,整整一天一夜,他连眼睛都没有合过,底下的人办事快,一查就查出来许多事。 以前瞒着的、压着的,一下子全都出来了,就连他也没想到,他的那两位好舅舅,又或者说,他的外祖家竟然做过这么多事。 除了杜家那个妾氏之外。 早些年,舅舅他们也不是没有闹出过人命,不过那个时候都被外祖母镇压下去了,倒是也无人知晓。 还有大舅舅…… 他身为吏部尚书,以权谋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朝中不少官员都与他有所勾结。 越想。 陆承策的心就越寒,这么多年,陛下说了好几次肃正清风,他也参与其中,可万万没想到,这股子邪风竟生在他的外祖家,生在他最亲近的家人身上。 “无咎!” 眼见陆承策回来,王氏也顾不得旁的,立马迎过来,拉了他的手,问道:“你舅舅他们怎么样了?他们会不会有事?” 早知道母亲会问这些问题,陆承策心里有些无奈,“母亲,您知道的,朝中政务,未结清以前,我是不能和您说的……”话音刚落,他的目光触及王氏的额头,一愣,“母亲,您的伤是怎么回事?” “是外祖母砸的!” 陆宝棠在旁边哭着说道:“外祖母担心舅舅出事,又知道是哥哥亲自把人带走了,就把气都撒到了母亲的身上。” “哥哥,舅舅他们不会有事吧?”陆宝棠也凑了过来,拉着陆承策另一边袖子,说道:“他们一定不能有事啊,要是舅舅他们倒了,王家也就没了。” “那我们怎么办?” 他们现在在京中有这样的名声,除了陆家这一层关系,还有王家。 如果王家倒台了,那她以后还怎么在贵女圈混?而且倒台的原因还是因为这个……她一定会被所有人讥笑的! 王氏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提自己的伤,随意说了一句“我没事”,然后就问道:“你先别管我的伤,我只问你,你舅舅他们会不会有事?” 说完。 她语气微顿,跟着是沉声一句,“无咎,他们可是你的亲舅舅,难道你真的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出事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让陆承策本来担忧的心也跟着沉寂了下去。 他略带疲倦又有些清冷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一会,等到她们的声音逐渐停下,这才看着王氏,沉声道:“母亲,你既然明知道舅舅他们有罪,便知道他们不可能不出事。” 想到自己搜来的那些证据。 陆承策闭了闭眼,哑了声音,叹道:“我受陛下的吩咐,彻查此事,罪证我已经呈上去了,至于舅舅他们会有什么结果,只能看陛下会怎么处置。” “你……” 王氏脚步一个趔趄,差点就要摔倒了。 “母亲……”陆承策伸手去扶她,可还没握住她的胳膊就被人拂开了。 王氏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陆承策,看着这个引以为傲的儿子,她以前觉得自己儿子哪里都好,为人公正,性子秉直,所以才小小年纪就受陛下重用。 可现在,当他的公正和秉直用到自己家人身上的时候,王氏只觉得可怕。 她像是从来不认识陆承策一样,望着他,两片红唇早已泛紫,这会正不自觉颤抖着,“你,你怎么能这样做?!那是你的亲舅舅啊,你把罪证都呈上去,是要他们的命啊!” 陆宝棠也在一边哭着,一边埋怨着陆承策。 偌大的屋子里就萦绕着王氏母女的讨伐声,陆承策从头至尾都不曾吭过一声,只是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淡,眼中的疲倦越来越深。 不知道过了多久。 陆承策终于开口,“母亲明知道这事闹出来,会有什么后果,为什么当初不劝着外祖母和舅舅一些,还要一直拿钱去维护他们。”他的声音很淡,一边说,一边抬头看着王氏。 眼见她眼中的怔忡,继续说道: “母亲有没有想过,舅舅他们变成这幅模样,也有你的放任和维护,这么多年,如果不是母亲一而再再而三的拿钱给王家,他们也不至于肆无忌惮到这种地步!” 王氏脸色一白,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陆承策望着她的神情变化,只感觉自己这颗心疲惫极了,“您知道我的脾气,所以明知道这事也不同我说。” “无咎,我……” “哥哥……”陆宝棠看着这幅画面,忍不住开口。 “还有你。”陆承策把目光转向陆宝棠,眼中是从所未有的失望,“这事,你也早就知道是不是?” “我……”陆宝棠脸色一变,她支支吾吾好一会,也没法说出一个字,甚至在陆承策那样的注视下,根本不敢直视他,低着头,双手不自觉绞着,一看就是一副心虚的样子。 陆承策望着他们,薄唇紧抿,脸色微沉。 他第一次开始犹豫起当初做得选择,为了维护这个家,他辜负了阿萝的信任……可他这么做,真的值得吗?他的母亲,他的妹妹,以及他信任的外祖母和舅舅们,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指尖不小心触到腰间系着的荷包。 他伸手,想去抚一抚上头的纹路,可还没碰到,又忙缩了回来……陆承策低头,十指紧握成拳,他已分不出是身累还是心累了,不愿在说什么,径直转身,往外走去。 “无咎!” “哥哥!” 陆承策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舅舅们的事,我也没有办法,若是外祖母要责怪的话,就让她来怪我吧。” 第78章 第78章 王家两兄弟的处置是在接近六月底的时候下来的,就连萧知都没有想到,这两人私底下竟然还做了这么多混账事。 买卖官职、私拿公银,还和朝中不少官员有所勾结,这一件件,一桩桩,可都是大罪。 龙椅上的那位气得当场就褫夺了这两人的官职,原本是想直接杀了他们的,但王家老太太不知道打哪儿弄出来一块先皇的令牌,恳求端佑帝饶恕两人的死罪。 可死罪能逃,活罪却免不了。 端佑帝虽然饶恕了他们的死罪,却罚了两人一个流放的罪名,还让他们终生都不得回京城,至于其他涉案人等也都被捉拿了,罚的罚,杀的杀,让这京中的朝政局势好一番动荡。 …… 外头是晴空万里的艳阳天。 萧知穿着一身夏日薄衫,侧靠在引枕上,她的手里握着一枚棋子,这会正低头解着棋盘上的棋局。 身侧如意一边替她打扇,一边轻声说道:“还是便宜了王家那群人。” 闻言。 萧知也只是淡淡笑了下,她没有抬头,仍旧看着那副棋局,嘴里倒是说着:“王家毕竟当年护祖父有功,龙椅上的那位总归是要顾念着一些的。” “不过……” 她落下一枚棋子,又笑道:“经此一役,王家恐怕也就真的要一蹶不振了。” 王家这几辈本来就不算好,王顺两兄弟已是不堪,倚仗祖辈的功名才能在朝中捞个不错的官职当当,可他们底下这一辈,却是连个功名都捞不到了。 大概真的是有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吧。 这一辈王家的两位公子,文不成、武不就,烟花之地倒是去得频繁,后院的女人也是数不清的。 如今王顺两人流放千里,终生不得返京,就王家那两个扶不起的阿斗,又有什么用?何况王家那群人自幼喜好奢靡惯了,没有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入账,他们日后又怎么可能接受的了? 萧知唇角微掀,露出一抹似饥似嘲的笑,“王家以后的苦日子,还多着呢。”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今日之后,那个白玉为堂金做马的百年王家,也要走下神坛,睁开眼看看这人世的苦难了。 她脸上并未有多余的神情,又落下一枚白子,棋盘上的局势立马就变了,本来处于弱势的白子一下子就开辟出一块阳关大道,等再落下一颗,她抿唇轻笑,十分愉悦,“赢了。” 如意看了一眼棋局,闻言也跟着笑道:“您的棋,下得越来越好了。” 萧知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把手中多余的棋子扔进棋篓里,然后接过如意递来的帕子擦了一回手,以前她心不静,自然下不好棋,如今她心静了,有些事,也就容易看通透了。 想起一桩事,她转头问人,“喜儿那边,你去看过没?” “奴去看过了。” “她前几日就从锦衣卫出来了,听她的意思是打算同杜家把她姐姐的棺木要回去,葬回自己的老家……”如意在心底估算了下,“如果奴记得没错的话,她应该是今日就要离开了。” 今日? 萧知看了一眼轩窗外的景致。 “您……” 如意见她这幅神情,犹豫道:“是打算去看看她吗?” 萧知没有立刻回答,似是过了有半响的功夫,她才放下手中的帕子,开口:“走吧,去看看。”有些事,她还不清楚,例如当日带喜儿进王家的那个人。 她想从喜儿的口中探探口风,看能不能查出那个人是谁。 午后。 城门口,一处颇为偏僻的小道。 这是通往喜儿老家必经的一条路,这会,她站在一辆黑木马车前,规规矩矩地朝马车里的人福身一礼,“夫人,当日之事,多谢您了。” 萧知并没有掀起布帘,她握着手中的茶,靠坐在马车里,闻言也只是淡淡一句,“你很清楚,我不是为了你,何况,我也没帮到你什么。” 话落。 她似是停顿了一瞬,才又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 喜儿望了一眼身后的牛车,那里有一口黑色做得棺木,当初杜家嫌姐姐晦气,直接拿了一块席子把姐姐一裹就扔到了西山。 她费心找了好久,这才找到姐姐的尸身。 “我打算回家,把姐姐和父母合葬了,让她能够魂归故里。” “至于以后……” 她像是思索了一番,才又无奈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姐姐生前给我留了些银子,我回家买几块地,找个老实的庄稼汉子嫁了也好,又或者,去外面开个小点的绣坊,自己做也可以。” “左右人活一世,总归是有出路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十分通透。 萧知对她这番见解,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不过,她也没有多说,只是放下手中的茶盏,朝如意点了点头。 如意会意。 把早些准备好的一袋干粮和银钱从马车里递了过去。 “这……” 马车外头传来喜儿的推拒声,“夫人之前就给过我银子,还帮了我许多,这个,我实在不能收了。” 如意:“夫人给你的,你就收吧。” “里头也没什么值钱物件,一袋碎铜板,一点干粮罢了。” 喜儿似是又犹豫了一会,才收下,她把包袱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然后退后几步,就如当初第一次承萧知的恩惠时一样,“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 “夫人的大恩大德,我都记在心里了,等回去,我就给夫人立一块长生牌,保佑夫人长命百岁。” 说完。 她看着那面平静的车帘,抿唇,又在心里纠结了好一会,这才轻声说道:“夫人,当日带我进王家的是一个黑衣男人,他戴着面具,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不过……” 喜儿想起当日那个男人交待的话,“我看那个男人好似认识夫人,他让我不要乱说话,更加不能牵扯到您。” 萧知听到这话,脸上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男人,认识她,还特地叮嘱喜儿不要乱说话?会是谁呢? 她轻轻皱了眉尖,袖下的手叩着茶案,这是她想事时的标志性动作。 外头传来车夫的声音,是在喊喜儿,这道声音拉回了萧知的思绪,她暂且压住心底的思绪,同人说道:“好了,你走吧。” …… 等人走后。 如意才看向萧知,低声问道:“主子,您说那个人会是谁呢?” 萧知抿唇,皱眉,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那个男人会是谁,究竟有谁会这样帮她呢?难不成……她的脑海里划过“陆重渊”的名字,会是他吗? 想想,她又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会是陆重渊呢? 如果是他的话,必定会从这些蛛丝马迹里发现她的不对劲,那他又怎么可能会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不是早就应该质问她的身份,质问她要做什么了吗? 可如果不是陆重渊…… 萧知的指尖碰到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玉佩,她好像一直忽略了一件事。 难不成原身背后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她抿唇想了一会,把脖子上的那块玉佩解下来,握于手心之中。 “这是?”如意看着萧知手里那块通体泛青的双鱼佩,惊讶道。 “记忆里,她好像从小就戴着这块玉佩,但她这样一个身份,怎么可能会拥有这样的玉佩呢?”萧知握着手中的玉佩低声呢喃道。 这样名贵的玉佩,连她都没有拥有过。 原身又是怎么来的呢?萧知白皙的指腹轻轻抚着背后那个标记,玉佩上刻有标记,一般这样的标记,不是家徽就是名字。 可这上面的标记太小,她根本看不真切,像是沉吟了很久,她终于握着手中的玉佩开口,“你寻个日子,去城里找个懂行的师父,看看能不能查出背后的标记是什么。” 不管背后的这个人是谁。 她要是不查清楚,总归心生不安。 如意知道这不是小事,自是忙郑重应了。 事情安排妥了,萧知便打算回城了,刚才为避人耳目,她是从护国寺那边绕过来的,如今照旧是以这样的法子绕过去,车子缓缓往前驶去。 萧知握着手中的玉佩,始终沉吟不语。 而此时的锦衣卫。 陆承策一身飞鱼服坐在办公桌前,他手里握着一本折子,正低头翻看着。 有人进来,是他的属下卫言,恭声喊他,“指挥使。” “嗯。” 陆承策没有抬头,继续翻着手中的折子,口中倒是问了一句,“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回您的话,属下一直都跟着那个喜儿,可是……”卫言面露难堪,就连声音也沉了一些,“跟到城门口后,就跟丢了。”眼见陆承策翻看折子的动作一顿,他忙单膝下跪,认错道:“是属下无用。” 他自己都觉得丢脸。 锦衣卫的人选都是经过层层选拔的,不管是武功还是轻功都是一流,毕竟锦衣卫直属于天子,算是天子的眼和耳,可如今,区区一个弱质女流,他都能跟丢,实在是……丢人至极! 陆承策的确有些惊讶,他这个属下跟了他许多年了,武功和轻功在锦衣卫中都属于顶尖的。 倒也没有责怪他。 只是开口问道:“怎么跟丢的?” 眼见陆承策并未生气,卫言稍稍松了一口气,答道:“属下按照您说得,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路上没有一点异样,可跟到城门口后,属下就被一群人拦住了,再抬头的时候,那辆牛车就不见了。” 陆承策抿唇,问道:“那些人,可有不对劲的?” 卫言似是想了一会,才回他,“属下查过了,那些人都是普通的商队,那个时候他们一辆马车里的货物掉在了地上,这才挡住了去路。” 事已至此。 不管是不是有意为之,都已经查不到了。 陆承策食指轻叩茶案,当日王家出事之后,他心里就留了一抹疑虑,且不说喜儿是以什么样的本事进入王家的,就说王家的那些罪证来得也太过巧妙了些。 就想是有人特意搜罗好了所有的罪证,等着他们去查似的。 他知道这些年,王家背后肯定树敌不少,但究竟是谁,他却没查到。 所以他放走喜儿,暗中却一直派人跟着,打算看看喜儿究竟跟谁来往过……但如今看来,喜儿这条线是彻底断了,而她身后那个人,恐怕暂时也不得而知了。 “不过……” 卫言抿唇,似是犹豫了一会,才又开口,“今日我看见陆家那位五夫人的马车也出了城门,就在我之前,还有上回那个喜儿刚出去的时候,曾经去过一个铺子,那个铺子里,陆五夫人身边的丫鬟也在。” “您看,要不要奴去查一下?” 五婶和如意?陆承策神色微怔,不过也只是一息的功夫,他就收回思绪,说话了,“不必了。” 虽然锦衣卫做事,讲究一个小心,但五婶和如意又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他们身后又没人,何况……那日他是跟五婶一起进的王家。 那天她身边除了一个如意之外,再无旁人。 既如此。 她又怎么可能事先把喜儿安排进府呢? 陆承策已经有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应该说,自从王家出事的那一天,他就没怎么歇息过,时至今日,他也的确有些困了,伸手捏了捏鼻梁,抵抗着困意,嗓音疲惫得同卫言说道:“你先下去吧。” “是。” 卫言应声,不过走之前,他犹豫了下,还是忍不住抿唇说了一句,“指挥使,您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您……”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陆承策睁开眼朝他看过来。 那双眼睛一点情绪都没有,看得他止不住心神就是一跳。 卫言不敢再说,忙住了嘴,低头道,“属下告退。” 等他走后…… 陆承策重新合了眼。 他收回手,交握放在小腹上,身子半往后仰,他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家了,家里已经递了好几封信过来了,甚至连人都上门来过,可他还是没有回去。 那个家,让他倍感压抑。 他不想回去和母亲和妹妹争吵,也不想听祖母说外祖家的坏话……轩窗外边和风暖暖,而他抬手,压在眼皮上,宽大的手掌恰好可以遮住两只眼睛。 “阿萝……” 他低声呢喃,喉间似有叹息涌出。 如果她还在,他一定不会觉得那么累。 长兴侯府,五房。 陆重渊坐在书房里,他手里握着书,正听庆俞禀道:“五爷,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拦下锦衣卫的人了,夫人也已经回来了,估计不用多久,就能到家了。” “嗯。” 陆重渊随口应了一声,也没抬头。 很早以前,庆俞心里就有疑问了,越到如今,这份疑问就越深,他不是那种好奇心很强的人,但五爷和夫人的做法实在是太令人惊讶了。 不过,他也不敢问。 当日五爷的话还在他的耳边萦绕,他可不想真的下去领罚。 刚想出去候着。 就听五爷开口说道:“扶我去外头走走。” 这个时候? 庆俞一愣,但也没有多嘴,轻轻应了一声,就推着陆重渊往外,原本以为五爷只是想在院子里转转,却没想到他直接指着外头说道,“去外头转转。” 这么一来。 庆俞自然也就明白了,为什么非常不喜欢去外头散步的五爷,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话,看来五爷……这是想去等夫人回来啊。 他笑了下。 突然觉得心里的那些疑问也没那么重要了。 …… 萧知回到陆家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她刚由如意扶着走下马车,就看到影壁这处还停着一辆马车,马车看起来像是陆家主子所有,但车轱辘里全是泥土。 不远处的婆子见她过来,忙朝她请安,口中是恭声一句:“五夫人。” “嗯。”萧知点头,又问她:“这是谁的马车?” “这是……” 那婆子像是犹豫了下,才轻声同萧知说道:“二少爷回来了。”她是家里的老人了,知道那位二少爷和这位五夫人之间的恩怨,眼见萧知略露怔忡,忙又跟着一句: “是四夫人求到老夫人跟前的,说是世子爷的婚礼马上到了,总不能哥哥结婚,弟弟还在外头不回来的道理。” “何况二少爷去北郊这么久。” “外头的人风言风语,传得十分难听,老夫人也是顾忌陆家的面子,这才准人回来了。” 萧知除了那一瞬的怔忡之外,倒也没有多余的反应了,其实都过去这么久了,她早就忘记陆崇越这个人了,他待在北郊也好,回来也罢,同她都没有什么关系。 朝人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由如意扶着往五房去。 不过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你越觉得与你无关,这人啊,就是越爱往你跟前蹦……她这才拐过小道,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陆崇越,他仿佛也像是愣了下,直接就停下了步子。 可也没过多久。 陆崇越便又继续迈开步子,朝她走来。 如意见他过来,忙侧开身子挡在萧知的跟前,生怕这个陆家二少爷要对主子不利。 萧知脸上倒是没有多余的表情。 陆崇越好不容易回来,就算再嫉恨她,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惹事,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孰轻孰重。所以她只是轻轻拍了拍如意的手,让她过来。 等到如意过来后,萧知的面前没有了遮挡,自然也就能够好好看一看陆崇越了。 快有半年多的时间没见了。 大概是北郊清苦,陆崇越看起来消瘦了许多,往日丰神俊逸的脸此时都快陷下去了,而跟以前最为不一样的就是他的气质了,虽然萧知不喜欢陆崇越,但也不得不说以前陆崇越的气质还是十分不错的。 至少伪装得不错。 可现在陆崇越的身上再无以往那种清俊温和的气质,看起来十分沉默寡言,就连眉梢之间也仿佛添着一抹郁积的怨气,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变得平庸起来。 “五婶没想到我能回来吧。” 陆崇越终于走到了萧知跟前,他没有掩饰心中的恨意,冷着一张脸,压着嗓音同她说道:“这半年,五婶,可真是把我害得好惨啊。” 想到这半年的清苦日子,他就恨不得掐死眼前这个该死的女人。 要不是这个女人,他又怎么可能落到这种地步?! 萧知皱眉。 她在想是不是陆家这些人,天生就有一个技能?总爱把事情推卸到别人的身上,而不去想自己的原因。陆老夫人是这样,王氏是这样,陆宝棠是这样……这个陆崇越也是这样。 “事有因果,若不是你种了那个因,又岂会得如今的果?”萧知的神色很淡,就连说出口的话也十分冷清。 “你……” 陆崇越张口还想再说,可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主仆两人,尤其是在看到轮椅上那个男人的时候,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苍白着一张脸,连忙倒退几步,然后就在萧知的错愕中,转身拔腿就跑。 一副看见了什么夺命厉鬼的样子。 “他,这是怎么了?”如意被陆崇越的这番变脸,愣了下。 萧知也有些奇怪。 不过,她想起刚才陆崇越的目光,似是想到什么,她转身往身后看去,果然瞧见了陆重渊……脸上的怔忡被笑容所代替,她拔腿朝陆重渊走去,笑着问道:“五爷,你怎么来了?” “五爷他……” 庆俞张口想说些什么,可不等他说完,陆重渊就接过了话,“待着无聊,出来走走。” 萧知一点都没有怀疑陆重渊的话,闻言便笑道:“那我推你再去别的地方转转?”眼见陆重渊并未拒绝,她就接了庆俞的活。 “刚才,陆崇越对你说了什么?”陆重渊问道。 “他啊……”萧知想到陆崇越那副样子,就觉得好笑,她不想让陆重渊操心这种人的事,便随口道:“就是心有不甘,觉得是因为我的缘故才会让他变成这样。” 陆重渊闻言,也就未再开口了。 区区一个陆崇越,他还不放在眼里,他若是胆敢再做别的事,他也不介意真的要了他的命。 就在他们走后,刚才因为陆重渊的出现,匆忙离开的陆崇越又出现了,他扒着树干,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本来就十分阴沉的脸,更是变得十分阴鸷。 他可没有忘记,当初陆重渊对他做的事。 都是因为陆重渊,让他这辈子都不能……看了眼身下,陆崇越脸上的恨意越浓。 第79章 第79章 步入七月。 京中的天气变得越发炎热了。 可这城中的气氛却变得十分严寒,以往笑语晏晏的大街小巷近段日子也变得冷清起来了,就连那些茶楼、酒家,来往的人也少了许多。 当日王家两兄弟的罪证被呈上去之后,龙椅上的那位发了好一通火。 那位本来近段日子就因为歇息不好的缘故,一直处于暴躁的状态,如今知道底下人行出这样的事,怎么可能就这么轻轻松松的放过他们? 但凡与王家两兄弟有所牵扯的官员,不管有罪没罪的都纷纷被降了职,有些更是被直接抄了家。 若是罪证更大些的,更是直接就送入天牢,等着秋后问斩。 这一番做法,不仅让朝中那些官员自危,也让外头那些平民百姓战战兢兢的,生怕那些官员在朝中吃了亏,就到外头拿他们开刀。 大好的七月,倒变得跟个严冬似的。 王家那两兄弟已经被流放了,从京城到西北,三千多里的路,两人得戴着枷锁,手铐,脚上还有脚铐,就这么顶着烈阳走着。 恐怕根本走不到西北,这命就没了。 而王家,那位掌权的王老夫人在天子下了罪诏之后就大病了一场,听说如今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她倒了。 王家就更加撑不住了。 王家那两位当家夫人,虽也是名家出生,但常年被王老夫人压着,性子难免柔弱,如今王家出了这样的事。 她们除了整日抹眼泪,竟是一丝办法都想不出。 至于王家那两位少爷…… 他们原本就是倚仗家中功勋过日子的纨绔子弟,文不成、武不就,要靠他们重振王家,却是比登天还要难。 好好一个白玉为堂金做马的王家,就这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彻底败落了下来。 连丝挽救的余地都没有。 …… 王家出了这样大的事,跟王家有姻亲关系的长兴侯府难免也受了一丝影响,好在龙椅上的那位虽然不信其他人,但对陆承策还是信任的。 所以其他家都出事了。 陆家的根基还是没有动摇。 可即便如此,陆家的气氛还是变得冷寂了许多。 马上就要娶亲了,家中里里外外都挂着红绸、贴着喜字,但家里就是一点热闹、喜庆的气氛都没有,上头的人整日沉着一张脸,底下的人也只能唯唯诺诺,少说话多做事。 陆家正院。 天色还早,可陆老夫人已经起来了。 她这几日睡不好,连脾气都变得很差,就算整日拿着一串佛珠,那颗心还是平静不了,这会她倚靠在罗汉床上,冷着一张脸,掐着手里的念珠,骂道:“我就说她是个扫把星,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初就不应该让老二娶她!” 这“扫把星”说得就是王氏。 可她能说,底下的丫鬟、婆子却不敢接。 平儿也只能低头捧了一碗汤茶过去,柔声安抚道:“老夫人,您也别在想这事了,咱们家不是没事吗?侯爷和世子爷的官位也没有动摇,可见陛下是信任咱们的。” “要真牵连了老二和无咎,我非得扒了她的皮!”陆老夫人恨声骂道。 到底是接过汤茶喝了一口,等到喉间润了,她才又拧着眉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今儿清晨,奴去看过一回,侯夫人还病着,看样子……”平儿犹豫了一下,又道:“这段日子恐怕是起不来了。” 就算能起来。 就王氏现在的模样,怎么待客,怎么主持婚礼? 陆老夫人一听这话,脸又拉得老长老长,嘴里也是骂骂咧咧,“这个没用的东西!崔家女都快进门了,她还是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真是看着就晦气!” 可崔家女进门是陛下赐婚,是大事,她不可能因为王氏的病就这么耽搁着。 平白落了天家和崔家的脸面,也丢了陆家的脸。 手里握着茶碗,她沉吟一会,淡声发话:“你过会让老五家的过来一趟……”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也只能让老五家的去做了,左右她管家这么久以来,家里也没闹出过什么事。 虽然身份上不了台面了一些。 但只要把婚礼布置的井井有条,她也能容她再管一段日子。 可她这话说完,平儿却迟迟不曾应下,陆老夫人皱了皱眉,抬眼看去,见她面上露出的犹豫之色,拧眉道:“怎么了?” “回您的话……” 这一回,平儿的话比先前还要犹豫,还要艰难,“先前五夫人遣人过来传话了,说是这段日子身子不大舒服,可能不能及时来给您请安了。” 这话其实不尽然。 知道那位五夫人病的时候,她特地去了一趟五房。 如意亲自来迎她,她也看到了那位五夫人的现况,什么生病啊?她过去的时候,那位五夫人靠在贵妃榻上,一手拿着一把美人扇,一手握着一枚白玉棋子,旁边还摆着几盆冰块,别提多快活了。 她仿佛早就猜到老夫人会是什么打算似的,所以早早就让人来传了这句话。 平儿心里明白五夫人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既然知道日后自己手中的权力总会被瓜分出去,那么又何必委屈了自己?但有一件事,她还是没弄清楚,明明最初的时候,五夫人那么在意陆家的中馈,那么想要手握大权。 可为什么。 她如今竟是一点都不在乎了? 甚至…… 连讨好都不想做了。 陆老夫人也没想到萧知竟然传来这样的话,她心里有些不高兴,皱着眉说道:“一到关键时刻,一个两个都给我掉链子。”但说到底还是她理亏,当初萧知管家的时候,她非要从她的手里拿权,怕她做不好丢人,让老二家的去管。 如今老二家的出事,她又打算重新让萧知主持。 叹了口气,她把手里的茶碗往旁边一放,无奈道:“罢了,还是得我来。” “您?” 平儿一怔,惊道:“可您的身体……” “难不成让四房的人来管?就李氏那个小门小户的样子,不给我丢人已经很好了。”陆老夫人心烦意乱的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说。 但她说到底也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没有管过家了,更别说主持婚礼这样的事。 尤其是想到自己一个长辈,不仅不能享清福,还要给晚辈操持婚礼的事,陆老夫人的心里就有些不大舒服,连带着对崔家女进门本来存着的欢喜之情,也少了许多。 七月十五。 今日是陆承策和崔妤的婚期,一大清早,陆家上下就忙活起来了。 这段日子,王氏还病着,萧知也闭门不出,平日里就算有什么事也都是让如意来回吩咐,至于李氏,她倒是想表忠心想帮忙,但陆老夫人哪里肯? 以至于这大喜的日子…… 陆家竟然只有陆老夫人操持着。 陆老夫人纵然早些年很有手段,但如今她年纪大了,本来身体也不太好,因为崔妤进门的事,更是耗尽心力。 今日清晨起来的时候。 她还发现那原本满头乌亮的头发都冒出了几根白丝。 年纪大的人最看不得这些白发,尤其是像陆老夫人这样的人,她这段日子本来性子就有些暴躁,看到这几根白发的时候,气得直接把桌子上的珠钗盒子都推落了一地。 这会丫鬟、婆子跪了满屋,战战兢兢地,都不敢说话。 常嬷嬷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她皱了皱眉,伸手轻轻挥了挥,让她们先下去,重新帮陆老夫人梳了一回头发,把那几根白丝都埋了进去,然后才轻声劝道:“今儿是大喜日子,您可别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说起这事。 陆老夫人不仅不觉得高兴,反而更气了,“这还没进门,家里就弄出这么多事,这要是真进门了……”她说到这,又看了一眼外头的天,看着外头乌云密布的,眉头皱得就更加厉害了。 “你看这天,明明前几日还是晴空万里的,偏偏今天就乌云密布。” “还有之前永安王府的事……” 老人家总归是迷信的,想着崔妤以前跟永安王府的关系,还有永安王府如今的结局,又想着自从她要进门后,家里就生了不少事,就连老天也不作美,越想,她这颗心就越愁。 可别又娶了一个扫把星进门啊。 “您可别乱想,崔姑娘是陛下赐的婚,跟咱们世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常嬷嬷忙道,“您呐,就放宽心,别乱想,这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唉。” 陆老夫人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了,左右说再多,有些事也变不了了,“无咎呢,他起来没?让底下的人注意着时间,可别误了吉时。” “老奴这就让人去看看。”常嬷嬷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外走,等走到外头,看着头顶黑压压的天,眉头也忍不住跳了几下。 难不成真跟老夫人说得,这崔姑娘进门,会…… “呸呸呸。” “嬷嬷,您怎么了?”平儿刚从外头过来,看到这副画面,难免有些惊讶。 常嬷嬷收回思绪,忙道:“没事,世子爷起来没?” 平儿一听这话,神色便有些无奈,“起是起来了,就是……” “就是什么?” “世子爷他,还不肯换上婚服。” “唉。” 常嬷嬷叹了口气,她看着二房的方向,又看了看头顶的天,好半响才叹道:“咱们这位世子爷,也不容易,你且让底下的人看着些,快到时辰了再劝一声吧。” “是。” …… “世子爷,您快把衣服换了吧,马上就到了迎亲的时辰了,您再不换,可就真的来不及了。”门外常德小声劝道。 可不管他怎么说,里头都没有传出一丝声响。 难不成…… 世子爷是喝醉了? 昨儿世子爷回来的时候,破天荒的让他去厨房拿酒,然后就把自己关到屋子里,再也没出来过。想到当年世子妃去世的时候,世子爷也是这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出来。 常德就忍不住有些担心。 不行,今天是大喜日子,要是世子爷真的醉了,那,那可就完了…… 想到这,他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了,一边拍着门,一边说道:“世子爷,您,您是不是喝醉了?您要是还醒着就应一声,要不小的就闯进来了。” 话落半响,里头也没传出什么声音。 常德喃喃道:“难不成真的醉了?”听着外面已经响起的爆竹声,迎亲的时辰到了,他咬了咬牙,刚打算撞门,可身体还没贴到木门上,门就开了。 “世子,世子爷……”她一个趔趄,扶住门,稳住身形。 然后看着站在屋中,已经穿好喜服,戴好发冠的男人,结结巴巴地说道:“您,您都准备好了啊。” 陆承策没有说话,他只是负手站在屋中,望着院子里的那几株缀满果子的石榴树,背在身后的手收紧,良久,他才收回目光,淡声道:“走吧。” “啊?” 常德一愣,眼见陆承策已经迈步往外走去,忙点头应道:“好,好好好。” …… 五房。 萧知今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如意先进来伺候。 她手里拿着昨儿就准备好的衣裳替她换着,关于外头的事,是一个字也不敢提。 她不提。 萧知自然也不会问。 等人替她穿戴好衣裳,也不过问起其他的事,“上次让你去查的玉佩,怎么样了?” 听到这话,如意倒是忙回道:“回您的话,奴找了一个城里比较有名望的匠人,不过他说背后的标记太小了,恐怕要费些时间。” “所以奴就把玉佩先留在那了。” 眼见萧知皱眉,她忙又跟了一句,“您放心,那是一家老字号,断不会有事的。” 萧知点了点头,嘱咐道:“那不是我的东西,可不能丢了。” 主仆两人又说了会话。 喜鹊就带着人过来布置早膳了。 等到萧知出去的时候,早膳都已经布置好了,喜鹊笑着同她说道:“主子,今天有您最喜欢的水晶小笼包。” “嗯。” 萧知点头,她坐在椅子上,刚打算吃早膳,外头就响起了一阵爆竹声。 知道这是迎亲的爆竹,她脸上的神色虽然没有什么多余的变化,但握着筷子的手还是收紧了些,如意知道她的心情不敢多言,喜鹊却不知道这些,这会站在旁边跟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说着话:“主子,您都不知道,今天外头可热闹了。” “那位老夫人先是无缘无故罚了一通人。” “然后就是那位世子爷,听说底下的人去请了好几回才出门,把那些人都给急坏了。” “这会外头的人还在说那位崔姑娘恐怕命带不详,要不然怎么前几天还阳光明媚的,今天就乌云密布了。” 如意一听这些话就变了脸色,忙压低嗓音喊人,“喜鹊。”示意她别再说了。 虽然主子说了不介意,但有些事,怎么可能真的不介意呢? “我又没说错。” 喜鹊不高兴的撅了小嘴,“那个崔姑娘本来就不是好的,还有陆家那些人也是,都是一丘之貉,最好那个崔姑娘真的是个不祥人,把陆家这些人都祸害了才好。” “哎呀,不行不行。” 她捂着小嘴,背过身,轻轻“呸”了好几声,“我忘了,五爷也是陆家的人。” 萧知被她这幅作态弄得终于忍不住失笑出声,就连心里原本存着的那些不爽利也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她看着人说道:“你说得没错,她跟陆家那些人啊都是一丘之貉,最好各自祸害了才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 虽是笑着,但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说完。 萧知就开始用起早膳了。 等吃用完,她接过如意递过来的帕子擦拭了一回嘴角,然后就放下了手中的帕子,起身往外头走去,眼见两个丫头要跟上来,她也只是笑笑,“你们不用跟过来,我去看看五爷。” “是。” “是。” 等到萧知走后。 喜鹊拉着如意的袖子,瞅了瞅门外,轻声问道:“如意姐姐,主子怎么了呀?我怎么感觉她今天有些不对劲。” “她都没怎么吃早膳,而且说话的时候也怪怪的。” 如意闻言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 萧知沿着长廊往外走去。 即便五房离外头有很长一段距离,可那些喜庆的礼乐和爆竹声,她就算站在这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上一回听到这样的声音,还是她大婚的日子呢,那个时候,她带着满心的欢喜嫁到陆家。 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同陆承策拜堂。 哪里想到,如今身份一转,她竟然要看着陆承策另娶他人了。 想想就觉得好笑。 萧知也是真的就这么弯了一下嘴角。 不深不浅,转瞬即逝。 等走到书房的时候,她脸上的神情早就恢复如常,刚打算迈步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的争吵声,“我说你这小子,是不是故意诓我呢?我都给你试了这么多法子了,你的腿怎么可能还是一点转好的迹象都没有?” “老先生,如果五爷真的有所好转,自然不可能瞒您,但事实,五爷的确还没有好转。” “你!” …… 萧知听着这些话,就忍不住皱了眉。 她轻轻推开门,朝里头喊道:“师父。” 柳述喉间骂人的话还没吐出,冷不丁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转过头看着萧知,他脸色微变,脸上的神情柔和了些,但声音还是干巴巴的,“你怎么来了?” 萧知没有回答他的话,问道:“师父,你们刚才在吵什么?” 这回不等柳述开口,庆俞便拱手回道:“夫人,柳老先生非要说五爷的腿早就好了,是故意装没好。” 要不是这位柳老先生能够治好主子的腿。 就他刚才那番态度,那番话,他都直接想把人扔出去了。 萧知一听这话,本来就皱着的眉,拢得更加深了,她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沉默寡言不说话的陆重渊,又看了眼气呼呼的师父,叹了口气。 走上前,拉着柳述的衣袖,轻声说道:“师父,我知道您这段日子累了,要不然您先回去好好歇息下?五爷的腿伤得太久,难治也是正常的。” 柳述抿唇,没吱声。 按照他的治疗法子,陆重渊的腿不可能一点转好的迹象都没有,但要说陆重渊真得骗他,他又没有什么证据,毕竟刚才他试了好几回,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可他就是觉得这个小子像是隐瞒着什么。 这小子为人狠辣又狡诈,谁知道他肚子里藏着什么坏心呢? “师父……” 萧知见他脸色不好,又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柳述叹了口气,总算是不再针对陆重渊了,回过头,朝人点头,“行了,我现在就回屋子,你……” “我想在这待一会。”萧知说道。 这要换作以前,柳述肯定早就黑脸了,但想到今天这样的情况,他也不舍得太逼迫自己的徒儿,所以即便再不高兴,他也只是点了点头。 等柳述走后,庆俞也就退到了门外。 萧知重新给陆重渊倒了一盏热茶,然后坐在人身前,略带歉意的说道:“五爷,师父性子急,你别怪他,他有时候脾气急起来,跟谁都这样。” “并不是针对你。” 陆重渊接过茶:“无妨。” 其实柳述也没有说错,他的腿早就有好转的迹象了,甚至……今早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能试着走几步了。 不过他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好消息,如果他的腿真的好了,那么…… 她可能真的就要离开他了。 他舍不得拿那些法子去对付她,只能用这种他自己都觉得很蠢的法子,留住她。 薄唇微抿。 陆重渊余光瞥见萧知的面容,想到先前那一场爆竹,一阵喜乐,她应该很难受吧……扣着茶盏的手收紧,他看着她,说道:“你今日若是无事,就陪我去外头逛逛?” “今日?” 萧知一愣,“可今日……家里有喜事。” 陆重渊皱眉:“你想参加婚宴?” “不想。”萧知这次倒是回得快,陆承策和崔妤的婚礼,她恶心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去观看他们成婚?也罢,待在这个糟心的地方,倒不如陪陆重渊出去走走,这可是他第一次同她提出要出去走走呢。 笑了笑。 她握住陆重渊的手,“那我们就出去走走吧。” 陆重渊闻言,脸上的神色终于好看了一些,他不动声色地反握住萧知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而此时位于西南的一处宅子。 有个俊秀的年轻人拿着一张纸,脚步匆匆地走进一间主院,同里头的人说道:“父王,玉佩的事,有消息了。” 第80章 第80章 崔家。 今日是崔妤的大婚之日。 原本天子赐婚,又是和长兴侯府联姻,来观礼的人自然应该是数不尽数,可这段日子京中那些勋贵、官宦世家因为朝中的事,可以说得上是人人自危,哪还有这个闲情雅致去参加旁人的婚礼? 何况…… 说到底这次事也是由王家和陆承策引起的。 这京中官宦、勋贵都是打着筋骨的姻亲关系,你随便从这些出事的人家扯出一个人来,都能同那些勋贵世家扯上关系。 因着这层缘故。 他们也不愿意来观礼,省得瞧见了陆承策就气出一肚子火。 早些时候送出去的喜帖也有不少,那个时候人人都争着抢着,就是希望能搭上崔、陆两家两条线。 可如今呢? 这都快到迎亲的时辰了,外头来的客人也不过三三两两,有些是抹不开脸面过来,有些是同崔家有着姻亲关系的。 稀稀疏疏的,哪里有半点新婚的样子。 加上今天这个阴沉沉的天气,看得就让人心里发闷。 难受极了。 这其中最难受的自然是崔母崔夫人了。 她膝下就一双儿女,崔妤是个贴心聪慧的,她难免要多疼爱一些,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想着等崔妤出嫁的时候要布置的喜庆,要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 风光倒是有了。 陛下赐婚,旁人几世都修不来的福气。 可这喜气,却是一丝都瞧不见,天阴沉着,心里也跟压着块石头似的,刚才过来的时候,还有不少人在悄声说着,“这前段日子都是晴空明媚、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怎么今日这天气就糟成这个样子了。” “你们瞧这头顶的乌云,好像就盖着崔家这一块,恐怕过会还得打雷下雨呢。” “嗳,你们说会不会是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这桩婚事啊?你们想啊,这崔家小姐以前是跟谁结的亲,那长兴侯府的世子爷又娶过谁?这人死了才一年,就要另娶新人,搁谁都咽不下这口气啊。” “我还听说当年那位宝安郡主是大出血死的,这怀孕的女人死在床上,是进不了轮回的,恐怕她的冤魂还在四处飘着呢。” …… “母亲,您怎么了?” 崔妤已经化完妆了,她从铜镜里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崔夫人,见她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细细沉吟一会就把人都打发下去了,等到屋子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两人。 她便走过去握住崔夫人的手,柔声道:“母亲在为什么心烦呢?” “方仪。” 崔夫人抿了抿唇,似是犹豫了一会,才喊了崔妤的字,“我这心里总有些担心。” 崔妤聪慧,哪里会猜不到崔夫人心里在想什么?笑着坐在她身旁,把头枕在崔夫人的肩膀上,然后握着她的手,柔了嗓音,娇声道:“您呐,别去听外头的人胡说八道。” “这天气有好有坏,很正常的事,哪里能跟女儿的婚事牵扯到关系?” 崔夫人往日也是个沉稳冷静、杀伐果断的主,可如今却在崔妤的事上犯了愁,目光往下移,落在崔妤娇嫩的脸上,却是又叹了口气,才把手覆在她的脸上。 “本来想着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可如今……我总觉得委屈了你。” 如果不是陆承策牵扯出了那些事,京中那些勋贵人家又怎么可能把他们崔家都恨上?“日后你嫁到了陆家,平日与别家人情来往的时候,恐怕要受不少委屈。” 崔夫人越想,心里这口气就怎么也咽不下,偏偏她是正经书香世家出来的,张口半天也说不出个什么,只能握着崔妤的手,叹气,“我越想,越觉得这桩婚事不好。” “您别胡思乱想了,无咎是陛下的亲信,只要陛下信任他,他在京中的地位就不会倒。” “只要他不倒,女儿自然也受不了什么委屈。” 崔妤生怕崔夫人把这些事尽数怪在陆承策的身上,自然是想尽法子帮他说话,“再说了,这日子都是过出来的,好啊坏啊,旁人又能知晓多少?” “您呐,就放宽了心,女儿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她都这样说了。 崔夫人自然也说不了什么了,何况就算再不满意,事情也走到这一步了,外头还有客人要她招待,也就收了心思,又同崔妤说了一番话后,便往外走去。 等她走后。 崔妤坐在椅子上,看着轩窗外头阴沉沉的天,方才脸上还留存的笑意也消失的一干二净了。 她不信天命,不信鬼魂。 即便真的有鬼魂捣鬼,那个女人活着的时候斗不过她,难不成死了还能变厉害不成?虽是这么想,但崔妤撑在两侧的手,还是忍不住悄悄握成了拳头。 就连红唇也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城中一条偏僻的巷子。 庆俞赶着车,萧知和陆重渊就坐在马车里头,随着外头的声音越来越少,萧知也压抑不住好奇的心思,掀了车帘往外看去,他们走得是一条小道,四周偶有几家铺子,也是门可罗雀,十分冷清。 “五爷,我们要去哪啊?”她转头问道。 陆重渊靠着马车,翻着书,闻言也只是头也不抬地说道:“过会,你就知道了。” 这么神秘? 萧知眨了眨眼,还想再问,外头传来“吁”的一声,紧跟着是庆俞的声音,“五爷,夫人,我们到了。” 到了? 萧知握着手里的车帘往外头看了一眼,入目的都是一些普通的民宅,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呀,不过既然陆重渊带她到这个地方来,肯定是有他的原因。 也就没多想。 轻轻应了一声,她就和庆俞扶着陆重渊下去了。 看到陆重渊有些艰难地坐在轮椅上的时候,萧知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大舒服,陆重渊自从受伤以后就不爱出府,除了他的脾性以外,也有因为这双腿的缘故。 他最是骄傲不过。 哪里能忍受自己在旁人面前露出一丝一毫软弱的样子? 也不知他的腿,什么时候才能治好…… “怎么了?” 陆重渊见萧知盯着他的腿,一副出神的样子,便出声问道。 说话的时候。 他轻轻抿起了唇,就连扣在扶手上的手也不自觉握紧了些,难不成这丫头竟是发现了什么?怎么可能呢?柳述和庆俞都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她怎么可能会发现? “啊,没什么。” 萧知连忙收回心里那些无端的惆怅思绪,重新换了一个明媚的笑,看着陆重渊,“我们进去吧。”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推着陆重渊往前。 门敞开着。 外头挂着一块“李家食肆”的旗帜。 陆重渊这是带她来吃东西?萧知还真的有些没想到,不过她也没说什么,继续推着陆重渊往里头去,能够看到一个干净的院子里摆着一些桌子、椅子。 还有一男一女在洗菜说话。 大概是听到声音,男的先转了头,刚想说一句“还没到时间”,但声音还没发出,瞳孔已经睁得很大。 “都督?”他惊讶道。 说完,他忙把手里的活计一放,搓干净手,快步朝人走来。 萧知发现这个男人虽然走得很快,但要是细看的话,他的右脚是有些跛的,正有些诧异这个男人和陆重渊的关系,就听到他“扑通”一声,单膝下跪,行了军礼,激动到:“您,您怎么来了?” “你已不是我的下属,没必要同我行这么大的礼数。” 陆重渊坐在轮椅上,闻言也只是淡淡发了一句话,相较男子的激动,他的情绪显得有些过于平淡了。 可男子却没有受挫,起身之后,仍是激动得说道:“就算属下离开军营,您也是我的主子,一辈子的主子……”一边说,一边招呼起身后的女子,同她说道:“秀娘子,你快过来,同我一道拜见都督。” 那被叫做“秀娘子”的女子,性子有些胆怯。 不过听到这话,她还是乖巧的轻轻应了一声,然后小跑过来,朝陆重渊等人行了一道礼。 庆俞笑道:“好啦,李信,五爷今日就是过来吃个饭,你们这一道礼数,那一道礼数的,我瞧着都难受。” “是是是,都督,您快请进,属下这就给您去准备吃的……”李信一面说,一面打算引他们进去,目光落在萧知身上的时候,一顿,“这位……” “这是夫人。”庆俞帮忙回道。 虽然早就知道都督已经成婚了,但之前他打听过,是个孤女出生,那会他还总觉得都督受委屈了,倘若都督没有受伤,就连王公贵族都能娶得? 何苦娶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孤女呢? 可眼前这位年轻女子,且不说长相不俗,就那一身贵气,也是寻常人没有的。 还想再看。 却收到一抹凌厉的视线。 李信心下一颤,忙收回视线,恭恭敬敬地朝她拱手一礼,“夫人。” 萧知笑了笑,柔声道:“不必多礼。”一行人进去,等李信夫妻去沏茶的时候,萧知就问陆重渊,“五爷,这是你以前的属下吗?” “嗯。” 陆重渊不大习惯说别人的事,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 这个闷葫芦。 萧知无奈的看了他一眼,最后是把目光落在了庆俞的身上。 庆俞会意,便笑着说道:“他早年是五爷身边的近侍,去年战役的时候,伤了右脚,军营里不可能养受伤的人,所以李信就被遣送回来了。” “五爷知道他的近况后,就让属下帮了李信一把,如今他就在京中开了一家食肆。” “其实……” 庆俞一顿,偷偷看了陆重渊一眼,眼见他不曾说话,便又继续说道:“夫人在京中不知道,咱们的军营是十分残酷的,你要是有用的时候,就得时刻准备好战斗,可你要是伤了手伤了腿,甭管您以前立过多少功,在旁人眼里,你就是一个……” 后面两字他不敢说。 “其实当初有不少人都被朝廷遣送回来,那些将士以前也为大燕立过不少功,但受了伤之后也只是拿了一笔没有多少的抚恤金,都是五爷在私下帮衬,才让那些将士们余后的日子好过些。” “五爷他……” 还想帮五爷再说几句好话,可后头的话还没出口,陆重渊就已经淡淡发了话,“多嘴。” 庆俞只好闭了嘴。 可即便他不说,萧知也已经听明白了。 虽然早就因为这段时日的相处改变了对陆重渊的看法,但也没想到,这个男人曾在私底下做过这么多事,这个男人啊,看起来冷的要死,一点都不好相处,但其实,心肠比谁都要热。 有些好笑的握住他的手。 嗓音也柔柔的,“这些都是好事,五爷干嘛不许庆俞跟我说。” 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在外头,萧知这样毫无避讳的握着他的手,陆重渊的神情有些不自在,隐隐还有些别扭,但他舍不得挣脱她的手,便任由她握着。 良久。 他才说道,声音也温软了一些:“这些不算什么,何况,我也没做什么。” “可是……”萧知的眼睛弯成月牙的样子,声音也娇娇的,“我觉得五爷很棒啊,特别棒,特别好。” “可能你觉得这些不算什么,但对那些受伤了的将士而言,这却弥足尊贵。”要不然刚才那个李信也不至于在见到陆重渊的时候,这么激动。 李信正好端茶进来,看到两人这幅亲近的景象,惊得连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他何时见过都督同人这么亲近过? 别说这样坐在一道握着手了,以前那些女人只要靠近一点点,就能被都督毫不留情的直接甩手扔出去……不过吃惊归吃惊,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把茶水放在桌子上,替他们倒了茶。 然后接了萧知的话说道:“夫人说得没错,当初要不是都督帮衬,我现在恐怕只能留在山里,靠种田打猎为生了,也就不可能娶到秀娘了。” 他余光看了一眼在外头切菜的年轻女人,脸上不自觉露出了一个柔和的笑。 …… 很快。 菜就上来了。 三菜一汤,都是些家常小菜,旁边还放了两壶李信自己酿的酒。 萧知原本以为这些外头的食肆做出来的菜不怎么样,但没想到吃了一口,味道竟然意外的有些不错,她略弯着眼,同陆重渊笑道:“五爷,很好吃哎。” “五爷以前是来吃过吗?” “嗯。” 陆重渊点头,“我以前来吃过一次,李信的厨艺还可以,他那位夫人也是个不错的,想着这里的口感清淡,你应该会喜欢,便带你过来尝尝。” 萧知笑眯眯的点头,她的确挺喜欢的。 大概是吃到了好吃的东西,她今日缠绕在心头的那丝烦闷都去得一干二净了。 刚想倒一杯李信自己酿的青梅酒,可手刚刚伸过去就被陆重渊握住了,疑惑的眨了眨眼,“五爷,你做什么?” “不许喝酒。”陆重渊拧着眉,沉声道。 “可是,我很想尝尝看……” 萧知有些不舍的看着那壶酒,隔着盖子,她都能闻见那股子香气了,而且她也很久很久没喝过酒了,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和人打着商量,“我就喝一点点,就一点点嘛。” 陆重渊抿着唇,望着她。 他本来对她就没有什么抵抗力,尤其是被她用这样一幅楚楚可怜的脸盯着的时候,更是连一丝拒绝的话都说不出了,也罢,今儿个这样的日子,就算她真的想借酒浇愁。 他也随了她了。 抽回手。 萧知见他同意,脸上的笑变得更加明媚了,她笑着给自己倒了一盏酒,扑鼻而来的青梅香,在这炎热的夏日,让人仿佛眼前一亮,轻轻抿了一口,那股子混着青梅的酸甜味道,更是让她神清气爽。 虽然说只喝一点点,但萧知本来就是有些贪杯的,既然拿到了酒,又怎么可能真的只喝一点点? 恐人发现自己的小心思。 她一边抱着手里的酒杯,一边哄着陆重渊同她说话,让他转移注意力,“五爷,你跟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吧?军营里的,打仗的,还有你在西北的时候……我都没去过西北,都不知道那儿是什么样的。” 陆重渊哪里会猜不到她的小心思,但既然已经决定了,他也就乐得纵她。 他其实并不是那种多话的人,但见她想听,也就缓缓同她说了起来,“我是十五岁去的西北,那会我是一个人去的,也没有什么功名,是从最低做起的。” 这事。 萧知知道。 那个时候,陆家那位大公子死了,所有人都以为是陆重渊害死了那位大公子,全家人都拿他当眼中钉肉中刺,又怎么可能会帮衬陆重渊同朝廷讨个功名? 何况。 就算他们要帮他,恐怕陆重渊也不愿意。 “我那个时候身体很弱,倒是被不少人欺负过……”他云淡风轻的说着过去,看到萧知收缩的瞳孔,也未曾把那些苦难的过去延伸下去,只是笑着说起往后的事,“可我不要命,又有一股子狠劲。” “每次打仗,我都冲在最前头,久而久之,立的功劳越多,官位也就越来越高了。” 萧知听得有些酸涩,他那会才十五岁,原本也是勋贵世家出生,却没有一丝倚仗,一个人跑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知道受了多少欺负才长成现在这样。 不想让他再回忆这些苦难的过去,她勉强扬了一个笑,同他说道:“那西北呢?我听说那儿风景很好。” 陆重渊点头,“那儿风景的确不错。” 至少比起这个繁华却压抑的皇城要好的多。 两人,一个人问,一个人答,陆重渊虽然言语不多,但句句都说在关键处,萧知竟也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把那副从未看过的西北景象在脑海中描绘出来。 酒壶已经空了。 萧知原本还有些清明的脑袋,这会也晕晕沉沉的,她强撑着想把眼皮撑开,但怎么撑都撑不开。 陆重渊察觉出她的异样,停下说话的声音,皱了皱眉,问道:“你醉了?” “我没醉。” 萧知晃着脑袋,磕磕巴巴的说道:“我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可以喝三坛……”她伸出手指,比了一个四,又摇了摇头,改成一个三,“三坛桂花酒呢。” “才,才没那么容易醉呢。” 还说自己没有醉? 陆重渊无奈的看着她,她若是清醒,又怎么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还宫里,她倒是真的一点都不担心,他会发现她的身份。 虽然。 他早就猜到了。 伸手,把她额前的头发轻轻捋了一回,柔了嗓音同她说道:“乖,把酒杯给我。” 萧知虽然醉了,但还是很听话的,眨了眨眼,见他一脸温柔的样子,也就顺了他的话,“哦……” 陆重渊伸手接过酒杯,置于一侧。 原本是想喊庆俞进来,打算带她走了,但想起这段日子的苦闷和烦乱,他突然想再多待一会,只有她不清醒的时候,他才可以肆无忌惮的望着她。 伸手,抚向她的脸。 他的手指冰凉,可她的脸却热得发烫。 刚刚抚过去的时候,萧知被冻得打了个颤,脸也偏开了一些。 陆重渊握着她的手,桎梏着她的动作,难得的强硬,“不许躲。” 萧知倒也乖,真就不躲了,但她的语气难免有些委屈,就连眼睛也跟蒙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似的,“你凶我。” 这便是凶她了? 倘若她知道他曾经想过的那些手段,岂不是得怕他怕得要死,稍稍松开了一些力道,却还是没有放开对她的桎梏,就这么抚着她的脸,问她,“你是谁。” “萧,萧知。” 陆重渊看着她,“说真话。” “唔……”萧知眨了眨眼,又摇了摇头,语气含糊得说道:“不,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哥哥说,不,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他们会把我当做要怪的。”萧知说完,眼圈就红了起来,那里头的金豆子也一颗颗往下头砸,“唔,我想哥哥了。” 陆重渊被她的眼泪一砸,本来还对她有几丝怨气的心,冷不丁就抽疼了一下。 叹了口气,他把人揽进自己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我不会把你当做妖怪,我会好好保护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你不用害怕。” “真,真的吗?” 萧知抬头看着他,小脸上还布满着泪痕,嗓音也因为哭过的缘故变得绵软了许多。 等到陆重渊点头。 她像是又犹豫了好一会,这才偷偷附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道:“那我偷偷告诉你,你不许和其他人说。” 热气喷洒在他的耳廓上,有些痒,陆重渊握着萧知的腰不自觉收紧了一些,听人呼疼,忙又松开,他垂眸望着她,眉眼温柔,嗓音也柔了许多,“好,我谁也不说。” “其实……” 萧知低着头,绞着自己的手指,犹犹豫豫又好久,才说道:“其实,我,我是顾珍。” 说完。 她偷偷看了一眼陆重渊,见他一点都没有惊讶的样子,奇怪道:“你,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呀。” 陆重渊笑道:“我早就知道了。” “啊?” 萧知一愣。 她仰着头看着他,红扑扑的小脸,水汪汪的眼睛,都是化不开的惊愕。 陆重渊就这样望着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她微乱的头发,不等她说话,就继续问道:“那你现在还喜欢陆承策吗?” 萧知一听这个名字就皱起了眉,就连声音都冷了好多,“我早就不喜欢他了。” “真的?”陆重渊不敢肯定,抿着唇,又问了一遍。 “你们从小青梅竹马长大,还有三年的夫妻情意,你……你真的,不喜欢他了吗?” 醉了的萧知,还是有些小脾气的,那是掩藏在她心底,属于顾珍的性子,她一脸不高兴的看着陆重渊,伸手轻轻推了他一把,“都说了不喜欢了,你还问,他这么坏,我干嘛要喜欢他?你,你也一点都不好,我不要跟你说话了。” 她才多大的力道。 陆重渊的身子一点都没偏,反而让他顺势握住了萧知的手,“那你现在喜欢谁?” 他的语气有些艰难,说得也很慢,像是从喉咙底部翻滚了无数遍才吐出来的字,带着紧张和害怕,以及一抹藏不住的急切,问她,“你喜欢,陆重渊吗?” 第81章 第81章 “你喜欢陆重渊吗?” 萧知望着陆重渊眨了眨眼,仿佛没有听清似的。 陆重渊见她这般,本就紧张的心更是悬在了高空,他的手掌紧贴着她的胳膊,喉咙像是被无形的东西摁住了似的,很难受,就连声音也变得有些嘶哑起来,可他还是望着她,一眨不眨地,逼问道:“说啊。” “你……喜欢他吗?” 人醉得时候,其实还是会思考的,就如萧知现在这样,明明已经醉得晕晕沉沉了,但陆重渊同她说的那些话,她还是听得见的。 她喜欢陆重渊吗? 这个问题,不是第一次有人问她了,她也已经回答过无数次了。 明明以前可以泰然自若否定的话,如今却怎么也吐不出,她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望着陆重渊,好一会才喃喃道:“我,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自己对陆重渊究竟是什么感觉。 她会心疼陆重渊过去遭受的苦难,也会感动他对她的付出,也会在其他人说道陆重渊不好的时候,站出来严厉地指责他们,甚至……在知晓自己马上要离开陆重渊的时候,会难过,知晓陆重渊日后或许也会这样对其他人,心生酸楚。 可这是喜欢吗?萧知不确定。 在她还是顾珍的时候,她曾经极其热烈的喜欢过一个人。 陆承策。 可那种喜欢和现在还是有些不太一样的,那是她年少时的欢愉,是她期盼了很久很久的美梦。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上陆承策了。 那个时候。 她可一点都不知道害臊啊。 问她最想要什么,她能坦然自若,仰着下巴,骄傲的说,“我要嫁给陆家哥哥,当他的妻子。” 那会。 整个京城谁不知道她喜欢陆承策? 但凡陆承策出现的场合,她一定会在,无论是骑马射箭,还是曲觞流水,她会不顾陆承策的冷脸,黏在他的身边。 就算被其他人嗤笑,也是义无反顾。 她喜欢陆承策,是一往无前,是不顾结果,甚至……还有一些飞蛾扑火。 可如今…… 她已经再也没有办法像那个时候的顾珍那样,不管不顾地去喜欢一个人,她怯懦,她胆小,她害怕,她甚至连旁人是否喜欢她,都不敢确定。 这样的她,又怎么可能理清自己的情意呢? 所以。 她拧着眉尖,沉默了。 看出萧知的为难之处,陆重渊却是松了一口气,没有直接的拒绝,是不是代表她的内心也是有所犹豫的?是不是代表着……她其实也是喜欢他的? 即便…… 这一份喜欢只是一点点。 紧握着萧知胳膊的手稍稍放松了一些,却还是没有松开,陆重渊望着萧知,他生平头一次用迂回的方式,询问人,“那你……讨厌他吗?” 这一回。 萧知倒是立刻摇头了,她的声音十分坚定,就连带着微醺的表情也变得郑重了许多:“不讨厌。” 她怎么会讨厌陆重渊呢? 要是讨厌他,她又怎么会在这段日子如此纠结? 听到这话。 陆重渊的神情又柔和了一些,就连声音也变得温柔了许多,“那你喜欢和他相处吗?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吗?” “喜欢。” 萧知笑了下,眼睛跟着弯成月牙的样子,她的身子半歪着,陆重渊怕她摔倒,就把人揽进了自己怀里。 这会萧知大半身子都靠在陆重渊的身上。 她的双手挂在陆重渊的脖子上,带着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亲昵和依赖,望着他,缓缓笑道:“我很喜欢。” 她其实已经醉糊涂了,脸红得跟个小桃子似的,就连说话也是结结巴巴,磕磕绊绊的,“最,最开始的时候,我特别担心。” “我,嗝……”她打了个酒嗝,然后把脸贴在陆重渊的肩膀上,蹭了蹭,“我,我怕你欺负我,怕你把我扔出去,还,还怕你杀了我……” “可你没有。” 萧知笑了下,清丽的脸上流露出一抹笑,就连声音也娇柔了许多,“你一直有意无意的帮我、维护着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别人说什么,你都会不假思索、坚定不移的站在我这一边。” “陆重渊……” 萧知抬头看他,她的眼皮已经有些撑不开了,但还是在努力睁着眼睛,和她说道:“除了我的家人以外,你是第一个这样毫无保留信任我的人。” “如果不是你……” “我这大半年肯定过得没有这么轻松。” “我很喜欢,特别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说到最后的时候,她的眼皮已经彻底撑不住了,就连抬起的头也重新靠回到了陆重渊的肩膀上。 明明喜欢他,明明舍不得跟他分开,那为什么还要离开他?陆重渊抿着唇,刚想再问问她,可小丫头已经彻底撑不住了,挂在他脖子上的手松松垮垮的落下,刚才跟小鸡啄米似的头也已经倒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已经彻底晕过去了。 陆重渊不舍得松手,就这样抱着她,一手环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就落在她的脸上。 极近小心。 又极尽温柔的轻轻抚着。 其实他也不是不明白她内心的犹豫,她曾经那样热烈的喜欢一个人,却遭受到那样的结果,事到如今,纵然对其他人再有好感,恐怕她也难以理清自己的心了。 就如他一样。 经历了太多的黑暗,在看到第一抹阳光的时候,不是想法子握住它,而是伸手挡住自己的眼睛,重新把自己藏在黑暗中。 所以他才会在最初,她对他好的时候,想尽法子冷落她、避开她。 他不相信这个世上会有人真的喜欢他,护着他,心疼他……他担心这是一场谎言,一场黄粱美梦,酒醒,一切都会恢复如初。 陆重渊抿唇。 他低头望着她,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一抹未加遮掩的心疼,伸手轻轻扶着她的脸,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 倘若他现在简单直白的和她说,“我喜欢你,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我会好好护着你,你不需要害怕”,恐怕这个丫头不仅不会感动,还会跑得远远的。 庆俞在帘外轻声询问,“五爷,夜已经深了,我们是回去,还是?” 陆重渊望着怀中的萧知,伸手替她把额前的碎发挽到耳后,良久才开口:“回去。” 而此时的长兴侯府。 今日毕竟是陆承策和崔妤的新婚,虽然来的人不多,但该热闹的还是得热闹的,外头锣鼓喧天、礼乐阵阵的,来观礼的人也都是一副笑脸盈盈的样子。 两人已经拜完天地和高堂了,这会已经进了新房。 崔妤端坐在喜床上,她的头上还盖着红盖头,白皙的双手规规矩矩的交叠摆放在膝盖上。 屋子里除了陆家的丫鬟、婆子,还有不少来观礼的宾客,这会他们的脸上都挂着笑,唯有站在崔妤面前的陆承策,虽是一身喜服,长身玉立,俊俏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 “世子爷,该掀盖头了。” 说话的是常嬷嬷,她是陆老夫人特意派过来的,为得就是担心婚礼上出什么问题。 知道陆承策的心结。 所以在拿着喜秤过去的时候,她半低着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同他说:“世子爷,客人都还看着呢,崔家的人也还在,您可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落了崔小姐的脸面。” 这话。 果然让陆承策有些反应了。 虽然只是很细微的变化,但总算是让他回过神了,他低头,看着那红木托盘上摆着的喜秤,抿唇,良久,才抬手。 崔妤盖着盖头,不知道外面是一副什么场景,但她能够透过缝隙瞧见一双黑色的皂靴,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是一把喜秤落在她的盖头底下。 她的心一下子就悬起来了,就连交叠放着的手也轻轻交握了起来。 十指紧扣。 等到盖头被人掀起,等到眼前的黑暗被光明所代替,崔妤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她抬起头,望着眼前的陆承策,绽开了一个十分灿烂、明媚的笑容。 她终于……嫁给他了。 在亲朋好友的注视下,堂堂正正的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 陆承策在看到崔妤那抹灿烂的笑容时,也有些恍惚,曾经,他也看过这样的笑容,比这个还要灿烂、还有明媚,那是他的阿萝。 他的阿萝也曾这样,穿着一身大红婚服坐在喜床上,在他掀起红盖头的时候,扬着脸上的笑,娇声喊他,“夫君。” 她说,“夫君,我终于嫁给你了。” 她说,“夫君,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她还说…… 陆承策素来克制的脸上在这一瞬间有了细微的变化,像是极力克制却还是克制不住,所以泄露出这么一点蛛丝马迹,好在大家都在观礼,崔妤也沉浸在嫁给陆承策的喜悦之中。 余后流程继续。 等喝完合衾酒,又吃完子孙饽饽,陆承策就被一群人拉着出去喝酒了。 长兴侯府的喧嚣热闹仍旧。 陆重渊带着萧知回到陆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到底是喜事,整个长兴侯府都点着大红灯笼,正院那边更是还摆着喜宴,隐隐还有不少喧嚣的声音传过来。 下了马车。 庆俞原是想找人再去要顶轿子,陆重渊却不肯。 “不必,就这样吧。”他望着怀中昏迷不醒的萧知,说道。 庆俞倒也未再多言,只应一声“是”,然后就推着陆重渊继续往前了。 路过正院的时候,庆俞望着不远处仰头望天的男人,脚步一顿,不等他说话,那边的陆承策就已经循声看来,看到来人是陆重渊的时候,他先是一愣,继而便提步朝这处走来。 “五叔。” 陆承策恭声喊人。 他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碰见五叔,刚才喜宴上,他没有看到五叔,倒也不觉得奇怪。 这样的场合,五叔向来是不会参加的。 但看五叔这个架势,倒像是刚从外头回来? 他心中略有些奇怪,倒也不曾深思,只是余光瞥见他怀中的萧知,目光微凝,声音也带了一些迟疑,“五婶她……” 在看到陆承策过来的时候。 陆重渊身上本来还算柔和的气势立刻凛冽了几分,他伸手把萧知的脸按到自己的怀里,不露出一寸,他也没有说话,可望着陆承策的眼神却有着从未有过的彻骨冰寒。 尤其…… 目光落在陆承策身上的大红婚服,想到刚才他背手望天时流露出的怅然和痛苦。 嘴角微勾。 喉间响出一丝讥嘲的笑声。 既然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如今又何必摆出这幅样子?若是让他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人,如今成了他的妻子……不,他永远都不会让他知道。 他会守着她的秘密,好好护着她,不让这个男人再有一丝一毫接近、伤害她的机会! 他只要想到那些夜里。 她一个人蜷缩在床上,轻声啜泣的样子,就恨不得直接拿剑砍了他。 陆重渊抱着萧知,冷眼看着陆承策,沉声发话,“让开。”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自己这位五叔,但陆承策还是没有犹豫的让开了,等到轮椅的车轱辘声越来越远,他才拧眉望过去……他总觉得,五叔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奇怪了。 以往五叔虽然也不爱同家里人来往,但也不至于对他这么厌恶。 那么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他的态度? 又或者说。 他什么时候得罪了五叔? 还有…… 陆承策想到刚才余光一瞥间,萧知的面容,看起来像是醉了,脸上都有些微醺的红晕,这样的日子,她怎么会跟五叔去外面,竟然还喝醉了呢? “世子爷,世子爷。”远处传来常德的声音。 知道他为什么而来。 陆承策薄唇微抿,收起思绪,不曾吱声,等人气喘吁吁跑到跟前,同他说道,“世子爷,您该回房了。” 他负在身后的手微动,良久,才极近冷淡地“嗯”了一声。 五房。 等回了房,陆重渊小心翼翼地把萧知放回到了床上,她应该是真的醉晕了,这般折腾都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不过她好像还是有些意识的,抱着被褥轻轻嗅了下,等察觉气味熟悉,就轻轻贴着被褥蹭了蹭脸,露出一个干净纯真的笑,然后就继续抱着被褥睡过去了。 “五爷,主子她……”如意看着昏睡过去的萧知,站在一旁,有些担忧的问道。 陆重渊的视线一直落在萧知的身上,替她盖被放手,闻言也只是淡淡说道:“喝了几杯,醉了。”余外的话一句不说,只道:“去准备热水。” “哎。”如意轻轻应了一声,连忙往外去安排了。 庆俞倒还留在屋内,他原本也打算告退了,可不等他开口,突然听到陆重渊问道:“你说,怎么才能让一个人正视自己的心迹?” 大概是这段时日,听五爷说奇怪的话多了,庆俞倒也不似以前那么怔忡了,他略微愣了下,联想到以往五爷说的话,沉吟之后,轻声回道:“如果那个人一直躲着,不肯看清自己的心意。” “那就让她避无可避……” “到那个时候,她自然而然,就能正视自己的心迹了。” “避无可避?” 陆重渊望着床上睡得正酣的萧知,低声呢喃一句,良久,他挥手,让人下去。 等人走后。 他驱动自己的轮椅靠近拔步床,替人把拉开的锦被又盖好。 而后,他伸手,轻柔的抚着她的脸,看来,还是需要一个契机啊,一个让他得以抒发心中情绪的契机,一个可以让她正视自己心意的契机……床上的小丫头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即便是这样昏睡着,眉眼也是弯的。 看着这样的萧知。 陆重渊突然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他的双手紧紧扣在轮椅的扶手上,像是挣扎了许久,最终,他还是俯身,在她唇角印下凉薄又炙热的一吻。 可就在这个时候。 屋中突然传来一个错乱的呼吸,似是受了惊吓似的。 陆重渊动作很轻,没有惊醒床上的人,只是在坐直身子的时候,转头看向来人,他的面容十分冰寒,就连目光也变得很是凌厉。 看到端着水盆,苍白着一张脸站在布帘旁边的如意时,他微微眯了眯眼,望了她许久,才逐渐收敛了身上的杀气。 “过来,好好伺候你主子。”他开口。 如意连忙应“是”,她的声音还有些打颤,就连脚步也有些虚,可陆重渊却没再理会她,他转过头,重新替萧知盖了一回被子。 动作轻柔。 面容也十分温和。 而后,他收回手,余光瞥见如意战战兢兢的过来,也不曾多看一眼,只是冷声,同她说了一句:“不想死,就闭紧你的嘴。” 说完。 陆重渊便推动轮椅往外去了。 等他走后。 如意刚才那口悬着的气才终于得以泄出,想到刚才那副场景,她的脸色还是十分苍白,就连后背也仿佛冒出一层冷汗似的。 她看了看那块仍旧不曾平静的布帘,又看了看床上睡得正酣的主子,心里就像是藏着一口热锅,煮着蚂蚁似的。 她到底应不应该把这事和主子说? 翌日清晨。 萧知醒来的时候,外头的天色早已大亮了,她的头还是有些疼,在床上嘟囔一声,然后伸手轻轻揉着太阳穴,等到神识逐渐清明了,才开口,声音有些哑,“来人。” 声音刚落。 外头就有人进来了。 进来的是如意,她手里捧着洗漱用的水,同她请安,“主子。” “嗯。” 萧知点点头,她半坐起身,靠在床架,接过如意递来的茶水先喝了一口,然后便继续伸手按着太阳穴的位置,闭着眼睛,随口问道:“我昨儿夜里什么时候回来的?” 如意闻言,忙轻声答道:“戌时。” 若是细察的话,能发现她的声音有些哑,那是一夜不曾歇好的缘故。 不过萧知刚刚醒来,头还晕晕沉沉的,倒是也没发现。 她只是讶异道:“这么晚?” 萧知有些惊讶,闭着眼睛想了一下昨天喝酒的场景,她总觉得昨儿喝酒的时候,说了好多好多话,但记忆就跟断片了似的,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摇了摇头,语气无奈得说道:“以后还是不喝那么多了。” 以前喝多少也没觉得什么,偏偏这具身子倒有些不胜酒力,喝醉了竟是一点东西都不记得了。 叹了口气。 她又问:“五爷呢?又去书房了吗?” 如意正在绞帕子。 闻言,刚刚绞好的帕子又砸进了水盆里,水花溅起,这一次,就连萧知也听到了声响,她看着一脸仓惶的如意,皱了皱眉,“怎么了?手忙脚乱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没有。” 如意摇了摇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到心平气静才重新绞了帕子递过去,回道:“五爷一大早就去了书房。”说这话的时候,她还有些犹豫,想着要不要把昨晚看到的事和主子说。 但想到那个杀人的视线,还有那句话…… 她抿了抿唇。 犹豫间,喜鹊推门进来了,她笑着和萧知说道,“主子……我今日去摘了好多莲蓬,等回头可以给您做莲子汤。” 萧知被这么一打岔,也就没再询问如意的事了。 洗漱完,又换了一身衣裳,等吃完早膳,外头就有人过来传话了,是正院派来的人,说是新妇进门要见家中长辈,请她和五爷一道去。 丫鬟刚传完话。 屋子里本来还十分轻快的气氛就是一滞,如意偷偷看了眼萧知的脸,抿了抿唇,低声说道:“要不让人说您不舒服,就不去了。” 萧知摇头:“不必。” 人都进门了,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就算这次不见又能如何呢?何况,她有什么不能见的?该心虚的是陆承策和崔妤。 再说了。 今天崔妤还得向她的牌位磕头呢,这样的场面,她怎么能错过呢? 伸手扶了扶自己的袖子,萧知起身,语气淡淡的说道,“新人进门,我这个做长辈的,怎么能不去呢?” 不过…… 陆重渊那边,她倒是不想让人过去。 崔妤和陆承策算是什么东西?不值得他跑一趟。 刚想让人去说一声,可不等她开口,外头便传来一阵轮椅驱动的声音,没过多久,陆重渊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他在外头,望着她,“我和你同去。” 第82章 第82章 正院。 该来的人都已经来齐了,就连病了好长一段日子的王氏也在其中。 这会萧知等人就坐在椅子上,陆承策和崔妤就站在屋子里,他们是小辈,又是新人,得先敬茶,两人先按着规矩给陆老夫人和长兴侯夫妇敬完茶,然后陆承策回座,常嬷嬷端着红木案走到了崔妤的跟前。 她手里的红木案上并无他物,唯有一块红漆黑底的牌位,上书“长兴侯世子妃顾珍”八个大字。 正是顾珍的牌位。 崔妤是继妻,就算是天子赐婚,但进门还是得拜顾珍的牌位,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 这会牌位已经放在了桌子上,蒲团也已经摆好了,而崔妤……她正对着那块牌位,脸上原本羞怯又温柔的笑,纵然掩饰的再好,此时也显得有些微凝。 不是没想过这个画面,也早就猜到会有这样的时刻了。 她也曾经不止一次给自己做心理辅导,跪就跪,左右顾珍都已经死了,为了一个死人,损了自己的名声不值得。 更何况。 她才刚进陆家呢,得给他们留个好印象,最主要的是,给陆承策留个好印象。 可说是这么说,让她给顾珍下跪,她打心眼里还是做不到。 她一点…… 都不想跪顾珍! 她总觉得那个女人好像就俯身在那块牌位上,正看着她,等着她下跪,然后发出讥嘲的声音。 “你不是要进门吗?你不是喜欢陆承策吗?喏,这就是你进门的代价。” “快跪啊,跪啊。” “你在犹豫挣扎什么呢?你以为你躲得了吗?崔妤,我告诉你,你永远都不如我,就算你如愿以偿嫁给陆承策,那你也只能做小。” “所有人提起长兴侯世子妃,提到陆承策的妻子时,你永远都是那个后来者。” …… 越想。 崔妤的脸色就变得越发难堪。 李氏正在喝茶,眼角崔妤不曾动身,就不嫌事大的笑说一句,“嗳,侄媳妇这是怎么了?怎么杵着不动了?” 她这话说完,屋子里的人自然把目光都落在了崔妤的身上,虽是背对着,但旁边还有丫鬟、婆子,崔妤连忙收起心思,整顿了下自己的面容,露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 而后。 她十分乖巧,又柔顺的跪在了蒲团上,就如同刚才叩拜陆老夫人一样,连着磕了三个头。 崔妤是名门出身,自身的礼仪向来是京中贵女圈里的翘楚,可若是细瞧的话,就能看到她在磕头的时候,袖下的手是紧攥着的,力气大的连手指都发白了。 这番模样。 旁人没发现,萧知却是发现了的。 怎么着? 不服气,不高兴? 可那又能怎么办呢? 你非要进陆家这个门,非要上赶着做其他人的继妻,那么你就只能乖乖的跪在我的牌位前给我磕头,给我倒茶,卑躬屈膝的喊我一声:“姐姐。” 天纲伦常,这是规矩。 不管陆家人再怎么喜欢你,再怎么讨厌我,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是不能忘的。 终于磕完头,敬完茶了。 崔妤被她的贴身丫鬟顺心,扶着站了起来。 陆老夫人还是很满意自己这个孙媳妇的,这会见人起来后,就忙让常嬷嬷把牌位拿下去了,然后就握着她的手,同她笑说道:“好了,好了,以前就觉得你合我眼缘,没想到我们之间还真有这样大的缘分。” 崔妤一听这话,脸色也好看了一些。 她露出一个温婉又羞怯的笑,柔着嗓音,娇声喊她,“祖母。” “乖。” 陆老夫人笑着,先给了她见面礼,然后指着底下的人,和她笑说,“你过去,认认亲。”又吩咐平儿,“平儿,你领着她过去。” 平儿应“是”,引着崔妤过去认亲。 先由长兴侯夫妇开始,然后是四房,最后就是萧知和陆重渊了……在看到萧知的那一刹那,不知道为什么,崔妤方才脸上一直挂着的笑意突然就是一顿。 不过很快,她就恢复如常了,低下头,朝两人福身,嗓音温柔的喊道:“五叔,五婶。” 这种场合。 陆重渊向来是不说话的,他就像是跟其他人隔着一层屏障似的,闻言,也只是靠坐在轮椅上,随手拨弄着手上玉扳指。 连吱都不吱一声。 至于萧知…… 她倒是笑看着崔妤,只是那抹笑意不曾达到眼底,从如意手里接过礼物,然后同崔妤说道,“我也不知道送什么见面礼,就让人打造了两只金手镯。” 她手里握着两只金手镯,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礼都算是重的。 崔妤刚想道谢,就瞧见了手镯上刻着的纹路,一只刻着男童,一只刻着并蒂花……虽然都是极好的寓意,但她脸上的笑还是一顿。 顾珍生前有过孩子,是个男胎,就是命不好,还没出生就胎死腹中了。 至于这并蒂花…… 她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不舒服,仿佛在说她跟顾珍似的。 当年顾珍还在的时候,她们因为关系好的缘故,就被旁人称作“并蒂花”,可令她不喜的,除了这一层原因之外,还有一个。 她往日曾在书中看过一句话,道是“花开并蒂,生死共存”,意思就是开在同一支茎干上的并蒂花,若是一朵凋谢了,另一朵也会跟着凋谢。 如今顾珍已经没了。 那她…… 一想到这,崔妤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难受极了。 “怎么,你不喜欢吗?”萧知看着崔妤,语带疑惑的问道,她这幅样子一点都没有作伪,就仿佛真的在担忧她不喜欢这个礼物似的。 可崔妤哪里敢说不喜欢? 她是新妇,面对长辈的礼物,只有接受的道理,连忙换了一副笑容,柔声同她说道:“多谢五婶,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萧知像是终于放心了,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正好你今日也没戴手镯,那我就替你戴上吧。” 说完,她也不等崔妤拒绝,就握着她的手,替她把两只金手镯给戴上了,纤细的手腕上,突然多了两只纯金打造的手镯。 要搁在其他人身上,肯定是好看的,但偏偏崔妤不是走这个路线的人。 她向来讲究风雅,无论是衣服还是首饰,都是比较素雅干净的,如今戴着这么两只手镯,贵气有余,灵气不足,可萧知却像是很满意似的,握着她的手,看了好一会,然后抬起脸,扬着明媚的笑,同她说道:“你瞧,这两只镯子,多衬你啊。” 一样的华而不实。 一样的表里不一。 明明眼前的女人笑得那么温柔,但崔妤就是感觉不舒服,像是被一条蛇缠上了似的,她压下心底那一丝不爽利,又同人道了一声谢,然后回座。 坐在椅子上。 她手腕细,两只金手镯就这么垂着落在膝盖上,就像是戴着两只挣不开的枷锁似的,浑身上下都觉得难受。 偏偏萧知这礼贵重的让人一点都挑不出毛病。 别说陆老夫人和李氏了,就连向来都不喜欢萧知的王氏母女也难得对萧知高看一眼。 “五弟妹真是阔气。” 李氏坐在一旁,看着崔妤手上的金镯子,又艳羡,又嫉妒。 萧知手里端着一碗茶,闻言也只是柔声笑道:“到底是新妇进门,我这个做长辈的,自然是要好好恭贺的……”她边说,边看向崔妤,目光含笑,尽是一派长辈的作风。 她似是又思索一番,笑道:“这两只镯子上头刻着的都是极好的寓意,世子妃最好贴身佩戴,这样才能保佑世子妃心想事成呢。” 萧知这话说完。 旁人也跟着看了过去,眼见上头图样纹路,皆是喜庆祝福的寓意,便帮着说道:“是不错,该贴身佩戴。” 原本打算回了屋子就立马摘下镯子的崔妤,闻言,脸上的笑意一顿,她心里不满极了,偏偏如今说话的都是陆家的长辈,她哪里能说拒绝的话? 只好柔声应了。 眼见崔妤这幅“明明很不满意想拒绝,偏偏只能咬牙承受,还得露出很欢喜”的样子,萧知心里就觉得好笑,她怎么会不知道崔妤的喜好? 崔妤喜好玉石、厌恶金饰。 可她越是讨厌,她就越要送,不仅要送,她还得让人啊每天都戴着,让她时时刻刻都看见那两只金镯子,看见上面那些雕纹花样,让她日夜都不好受。 “长者赐,不可辞。” “长辈说的话,不可反驳。” 这些以往让她难受、憋屈的规矩,如今也是该让崔妤受一受了。 礼已经成了,陆老夫人又对崔妤和陆承策说了几句话,大多都是一些“希冀、祝福”的话,然后目光移到了萧知的身上。 她如今对萧知是越发不满了。 以前还乖乖巧巧的一个小姑娘,现在怎么跟个刺头似的?一点都不懂规矩,不知尊卑,比王氏和李氏还要难搞。 昨儿个家里来了那么多客人。 里里外外,什么地方都要张罗,她竟是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 后来她实在忙不过来,想着让萧知过来帮衬着一点,没想到让人过去请人,竟得了一个“五爷和夫人出门了”的消息,大喜的日子,他们一个两个不知道过来帮忙,竟还出去游玩。 想到昨儿个那些客人议论的话,陆老夫人心里就气得要死,连带着声音也沉了许多:“老五家的,你昨儿个去哪了?” 陆老夫人这话说完。 屋中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萧知的身上,他们一个两个也不说话,就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等着看萧知出糗。 萧知其实也早就想到会有这一茬了,这阵子她行事越发肆意,照料起家中事务也越发不尽心,更别说对陆老夫人和颜悦色了。 十天半个月,她恐怕都不会过来给人请一次安。 她这样的态度,怎么可能会让人满意?尤其昨儿个这样的日子,她竟然还出门游玩,陆老夫人对她自然也就更加不满了。 不过呢…… 萧知很清楚,就算没有这些事,这位老夫人啊也能弄出一大堆不满,好好惩戒她一顿,为得就是日后好从她手里拿权。 以及好好打点她一番。 告诉她: 别以为你如今是陆家的五夫人,拿了中馈管了家,就没人治得了你了,你得时刻记着,你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别忘了规矩,失了轻重。 她心中觉得好笑,脸上也当真露出了一抹笑,不深不浅,隐有几分讥嘲的意味。 眼见萧知这幅模样,陆老夫人只觉得心里有一把火“腾”得一下,烧得更加厉害了,像她这样的人,是绝对不允许别人挑战自己的权威,尤其是自己的儿媳妇。 当初王氏那么好的家世进门,都被她拿捏得不敢说话,更遑论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丫头片子了。 真是给她一点好颜色,就蹬鼻子上脸了。 看来。 她是真的应该好好教训她一番了。 拉下一张脸,连带着声音也沉了许多,“老五身子本就不好,你竟然还怂恿他在这样的日子和你出去,你可知道昨儿个那些客人是怎么说的?” “我体谅你父母早亡,平日对你也少有管束,可你若是再这般放肆,我也只能用家规条律好好教教你了。” 她心里十分笃定。 昨儿个出门,肯定是萧知的意思。 就是老五这边,还得说一说,省得他又护着,便又面向陆重渊,缓和了一些语气,同他说道:“老五,我知道你心疼你这个媳妇,但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清冷的男声直接打断了,“是我要她陪我去的。” 陆老夫人滔滔不绝的话一顿,怔道:“什么?” “我说……” 原先一直低着头,把玩玉扳指的陆重渊,终于舍得抬起头了,他身姿慵懒又随意的靠坐在椅背上,狭长的丹凤目微抬,唇角露出一抹饥嘲的笑,“是我让她陪我出门,是我不想参加这样的婚宴。” “你,有什么意见?” 陆老夫人皱了皱眉,还是觉得陆重渊这是在维护萧知,遂又说道:“老五,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若不是这个女人非要拉你出去,你怎么可能……” “你知道?” 陆重渊停下把玩扳指的动作,看着她,突然嗤笑一声,“你知道什么?从小到大,你带过我几回?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学会写字,什么时候学会骑马,学会射箭?” “你知道我第一个字写的什么?” “甚至于,你知道我的生辰是在什么时候?” 他这一句句近乎逼问的话,直接让陆老夫人的脸色转为苍白,她张口,两片唇嗫嚅一番,似是想要说什么,却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她还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写字,学会骑马射箭。 不知道他第一个字写的是什么。 甚至于,就连他的生辰,她这一时半会竟也记不起来……她从来不曾给他办过生辰,又怎么可能记得呢? 脸色苍白着,红唇也转为青紫。 她张口,声音颤颤,“老五……” 陆重渊懒得搭理她,也不想听她有什么苦衷,所以,他直接冷声打断了她,“行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别总是拿一幅为我好的态度对我了,看着就让人恶心。” 萧知看着他这幅样子,忍不住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小小的手掌带着温柔的包容,像是在无声抚平着他的情绪。 陆重渊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好生气的。 倘若是以前,他会心生怨愤和不甘,可如今,他的神色平静,就连气息也没有一丝不稳。 早就习惯了,也就没什么好觉得失望了。 不过…… 他还是反握住了萧知的手。 陆重渊把萧知的小手紧紧包容在自己的掌心之中,就连那张凌厉的面容也变得平缓了许多,不过面向陆老夫人的时候,他的神色还是冰冷的,就连嗓音也十分清冷。 “我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但你要记住……” “萧知是我的夫人。” “日后想拿她开刀的时候,先想想,我会不会同意。” 说完。 他也懒得再理会屋子里这一众人,直接把脸转向萧知,说道:“我们走吧。” 萧知也早就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了,闻言,便弯了眉眼,应道:“好。” 夫妻两人就这么旁若无人的往外头走去,直到那轮椅的车轱辘声越来越远,屋子里的这些人总算是恍过神来。 王氏皱着眉说道:“五弟也真是的,他怎么能这样说母亲?还有五弟妹,她怎么也变成这幅模样,真是一点教养都没有了?” “可不是?” 李氏这会也站在王氏这边,说道:“母亲,您可不能这样纵着五弟妹,哪家的儿媳妇像她这样的?” 底下的人议论纷纷。 崔妤和陆承策等人作为小辈是不好说话的,至于长兴侯陆修远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心中对陆重渊是有些愧疚的。 五弟变成这幅样子,他其实也要付很大一部分责任。 当初大哥落水的时候,他正好路过那边,看到五弟也在那边,联想到五弟平日的性子,以及对大哥的嫉妒,所以他想也没想就以为这事是五弟做的。 后来五弟被父亲狠狠责罚了一顿。 几十下戒鞭,差点就让他丢了半条命,再后来,五弟伤好之后就直接离开京城,去了西北,十年间,他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就算回来,也是不理人的。 以前还会喊“母亲”,喊“二哥”的那个少年,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么多年。 陆修远总觉得欠他一句“对不起”。 所以纵然陆重渊有再多不好,他也说不了半句,这是陆家欠他的,是他们……欠他的。 “好了!” 陆老夫人冷声打断了底下的议论声,她的脸色还是很不好,就连气息也还没有平复过来,手撑在两侧,胸腔起伏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她都发了话。 底下人哪有不从的道理?一个个自是起身告退。 等他们走后,陆老夫人像是终于撑不住似的,身子一晃,差点就要摔倒,还是平儿眼疾手快,忙扶了一把,“老夫人,您没事吧?” 陆老夫人没说话。 她握着平儿的手腕,好一会,才哑着嗓音喃喃道:“他,他竟然这么恨我。” 这话。 平儿不知道该怎么接。 索性陆老夫人也无需她开口,屋子里便又归于沉寂。 路上。 崔妤和陆承策一道走着。 陆承策是个话少的,崔妤便想着说几句,暖暖场子,“我以前听过五叔的事,但没想到他和家里的矛盾这么深……”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看了眼陆承策,见他神色微暗,便又跟着一句:“其实母子之间哪有隔夜仇?” “我瞧五叔和五婶关系极好,但凡五婶肯帮忙说几句,想来家里也不会闹成这样。” 她知道陆承策最看重的就是这个家,也知道他最不喜欢看家里闹纷纷的,所以她故意把话引到萧知的身上…… 果然。 她这话说完。 身旁的男人就轻轻皱起了眉。 不过,陆重渊和萧知毕竟是长辈,陆承策也说不了别的话,只能同崔妤说道:“祖母喜欢你,你这阵子便多陪着祖母一些。” 崔妤自是忙笑着应道:“你放心,我会多去看祖母的。” 陆承策脸色微霁,等走到岔路口的时候,他停下步子,看着崔妤,“我今日还有些公务要忙,外头太阳晒,你先回去吧。” 崔妤脸上的笑一顿,但很快,她又恢复如常,十分温柔且善解人意的同人说道:“行,公务要紧,你去忙吧,家里的事有我,你放心吧。” 等到陆承策走后。 她脸上的笑也彻底收了回去。 身旁顺心更是不满道:“哪有人新婚头一天就出门忙公务的,主子,世子爷他,也太过分了!” 崔妤望着陆承策的身影,抿唇不语。 她心里也不大舒服,但有什么办法?又不是第一天认识陆承策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何况……她只有温婉大度,只有像当初她和他说的那样,成为彼此的盟友。 这样才能够在陆承策的身边立足,才能让他觉得她是不同的。 收回目光。 崔妤抿着唇,淡淡道:“走吧。” “是。” 主仆两人往前走去,走到一处的时候,崔妤不由自主的就停下了步子,目光所及之处是一个极大的院子,院子里栽着石榴,立着秋千,即便没有人,但也能够看出被养护的很好。 这里。 她曾经不止来过一次,自是十分熟悉。 “宝珍阁”。 也是顾珍的旧居。 这应该是二房,又或者说是陆家,最大的一个分院了,占地敞阔,风景极好,崔妤进门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会住在这个地方,哪里想到陆承策竟然锁了这间屋子,另辟了一间“浮云阁”给她。 虽然浮云阁也不错,但怎么可能比得过宝珍阁? 更何况…… 只要宝珍阁还在,这里就始终会勾着陆承策,让她无时无刻都会想起当初住在这边的那个女人。 崔妤袖下的手紧攥着,她又想起刚才跪顾珍牌位时,那种屈辱的感觉了。 “主子……” 顺心有些担忧的看着她。 崔妤抿了抿唇,压下脸上那股子暗沉的表情,好久之后,才道:“走吧。” 第83章 第83章 时日已至八月。 原本炎热的暑日在落了一场秋雨之后,也逐渐变得有些凉快了。 外头的天还只是灰蒙蒙亮,可崔妤已经洗漱完,坐在铜镜前,由人梳头了,她眼下有些乌青,神色也有些苍白,时不时还掩着唇打着哈欠,一看就是没睡好的样子。 顺心见她这般,皱着一张小脸,心疼道:“要不您还是同夫人告一天假吧,哪有这样每日都过去的?她又不是身边没丫鬟、婆子伺候,我看她就是故意折腾您。” 崔妤一听这话,忙转头瞪了她一眼,斥道:“不许胡说。” “可是……” 顺心瘪了瘪嘴,有些不高兴,但看着崔妤的脸色也不敢再说王氏的坏话,只好继续低着头,替她梳发,嘴里却还是轻轻嘟囔一句,“这个陆家一点都不好,没进门的时候,对您百依百顺。” “您进了门,就各种使唤。” “还有姑爷……” 说起陆承策,她就更加气了,“除了新婚头一天,她宿在您这,后来不是在锦衣卫,就是待在书房,他,他真是气死人了!” 听她说起陆承策。 崔妤本来就不算好的情绪又变得低沉了许多。 她进陆家的门也快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了,但这大半个月,她过得是真的一点都算不上痛快,陆承策半个月几乎有一大半的时间都住在锦衣卫,说是公务忙。 就算回来,也都是住在书房。 他们新婚夫妻,纵然平日表现的再相敬如宾、再好,可不住在一起,总会让人议论纷纷。 她已经不止一次听到陆家那些人私下在说这些事了。 她也相信,陆家那些主子也都是知道实情的。 偏偏呢。 陆家那位老夫人,如今还沉浸在“儿子嫉恨自己”的苦闷中,整日都苦着一张脸,别说她不知道她跟陆承策的事了,恐怕就算知道,也没有这个心思搭理她。 至于她那个婆母…… 她倒是知道的,不过她顶多也只是握着她的手,宽慰她,“方仪,我知道你是个好的,无咎他公务忙,你且多担待一点,等他回来,我就好好说他一顿。” “你们是夫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总得互相包容的。” 王氏有根陆承策说吗? 崔妤不知道,可不管她说了也好,没说也罢,陆承策还是没在她房里留宿过,甚至于……旁人以为的新婚夜,他们也只是待在一个屋子里。 什么都没有做。 她是想慢慢来,不想心急。 但按照现在这幅模样下去,别说得到陆承策的心了,恐怕就连在陆家站稳脚跟都难。 叹了口气。 崔妤摇头,同顺心说道:“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这会天色还早。 崔妤已经到王氏这边了。 她收敛了心底的情绪,摆出一副温婉柔顺的模样,走了进去,然后同往日一样给王氏布置早膳……这是回门之后,王氏给她立得规矩,美名其曰,是怕她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无聊,婆媳两人好说说话。 但其实就是在给她立规矩。 崔妤以前还没进门的时候,还觉得王氏是个大度温和的长辈,每次瞧见她,也都是一派亲昵的模样,但真的接触过,才发现这人毛病实在是多。 大概是年轻的时候,她在老夫人手上吃了太多的亏,所以便想着从她身上找回来。 王氏要求她每日卯时过来给她布置早膳,辰时喊她起床。 她吃的时候,她只能站在一边服侍,等她吃完了,才能坐下,有时候,陆宝棠过来的时候,她还得多服侍一个人。 崔妤也是名门世家出身,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但她连说都不能说。 这些世家内宅,婆婆折腾儿媳妇的事,多得很,她这还算好了的。 何况。 她也不敢诉苦。 她怕母亲知道后,为她打抱不平,怕母亲过来闹,怕陆承策知道,心烦……所以她不仅不敢诉苦,还得瞒着,还得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好在,她从小就伪装惯了,倒也不至于让其他人看出什么端倪。 早膳已经布置好了。 崔妤挽下两节袖子,朝身边的丫鬟问了时辰,然后便去喊王氏起床了。 “母亲,该起了。” 她站在帘外,朝里头柔声喊道。 半响之后,里头传来王氏的声音,“嗯,进来伺候吧。” 崔妤轻轻应了一声,领着丫鬟进去,替王氏穿戴完,又绞了帕子服侍她洗漱,等一应弄完,才陪着人出去……王氏吃早膳的时候,她便站在一旁,服侍着。 还不能光站着,得时刻注意王氏哪个多用,哪个少用,然后记在心里,回头同厨房说。 王氏往日憋屈日子过多了,如今倒真的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她其实还是第一次享受到这样的待遇,以前顾珍在的时候,她倒是想,但也是有心没胆。 顾珍那个脾气,她可不敢这样磋磨人。 再说那个时候,永安王府可还在呢,永安王夫妇最是护短不过,要是让他们知道她这么磋磨人,还不得直接闹上门来?也就崔妤性子温和,她才敢这么做。 早膳吃完了。 她接过崔妤递来的帕子擦拭了一回嘴角,然后拉着人往里头走,笑着同她说起话来,“这阵子在家可还习惯,有没有什么没眼见的人欺负你?” 崔妤心中觉得好笑,谁欺负她,难不成王氏会看不出来吗? 但这些话,她自然是不好说的。 闻言。 她也只能柔声回道:“回母亲的话,儿媳一切都好,祖母和您待我都很好,底下的丫鬟、婆子也都挺好的。” 王氏满意了,笑道:“那就好。” “不过……”她似是想到一桩事,语气微顿,就连神色也跟着沉了些,“有一事,我还是得同你说一说。” 崔妤诧异她的严肃,也皱了眉,问道:“什么事?” 王氏便握着她的手说道:“你进门晚,但也看到了,咱们家里的中馈如今是五房那位拿着……”说起“五房那位”的时候,她的脸上忍不住划过一抹厌恶的神色,就连声音也变得低沉了许多。 “以前是没办法,但现在你既然进门了,这个中馈自然是得拿回来的。” 这事…… 崔妤之前也想过,她想在陆家立足,必须得拿到管家的权力,但问题是……当初陆重渊说了那样的话,就连陆老夫人都得顾忌着陆重渊,不敢拿萧知怎么样。 她又能怎么办呢? 王氏也看出她的为难了,便又拍了拍她的手,叹道:“我知道这事有一定的难度,但方仪,你可是咱们侯府的世子妃,等以后,无咎成了侯爷,你就是侯夫人,你可不能把这管家的权力抛给外人。” “你也是大家出身,知道世家宗妇拿不拿中馈,差得可不少,你要是连中馈都拿不回来,日后让底下的人怎么服气你?” 这话。 相当于直接给崔妤下死命令了。 你必须得拿到中馈,还得靠自己,没有人会帮你。 崔妤抿了抿唇,心下有些不大舒服,她自然不会觉得王氏这是站在她的角度替她考虑问题,她那么想要拿回中馈,还不是因为受不了萧知压在她的头上。 日后等她拿回了中馈。 作为她的婆母,王氏行事自然也要方便许多。 她心思清明,把王氏的小心思和小算盘都猜了个真真切切,但面上却丝毫不显,仍是柔声应道:“母亲放心,儿媳会努力的,一定不会让中馈落在别人的手里。” 王氏一听这话,脸色便好看了许多,她握着崔妤的手,一脸温柔的说道:“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无咎能娶到你啊,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 这话说完,她又同崔妤说了几句,就让她走了。 等走到外头。 崔妤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少了许多。 侯在廊下的顺心察觉出她心情不大好,忙迎过来,压低嗓音问道:“主子,是不是里面那位又折腾您了?”一想到这幅画面,她揪着眉毛,还是不死心的说了一句,“我看您就是应该回家同夫人说一声,省得陆家这些人,总觉得咱们崔家没人了。” “好了,别说这些了。” 崔妤心下烦躁,制止了她继续往下说,就算说了又能如何?母亲能帮她一回两回,可以后的日子呢?何况,她既然还得不到陆承策的心,就只能先让王氏等人满意她。 “陆家的事,你不许同母亲说,若是让她知道我的处境,你日后也就不必在我身边伺候了。”她看着顺心,沉声说道。 “主子……” 顺心脸色发白,她红唇嗫嚅一番,最终还是低下头,轻轻应道:“奴知道了,奴绝对不会把陆家的事和夫人说的。” 崔妤原本也只是吓吓她,让她知道分寸,见她是真的听进去了,也就不再多言,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跟着一句,“去正院吧。” 她还得去正院给陆老夫人请安呢。 这段日子。 她每日清晨都是先服侍王氏起来,然后就去正院伺候陆老夫人,陪她说话,给她捏肩,给她念经,伺候她用膳。 忙的跟个陀螺似的。 二房离正院不算远。 她走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便快到了,可还不等她迈入主院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动静,有男人狠厉的怒骂声,还有一些细碎的求饶声。 崔妤皱了皱眉,停下脚步,循声望去,便见陆崇越正面色发狠地在踢一个小厮。 那个踢法。 倒像是要把人狠狠踢死一样。 第84章 第84章 崔妤虽然跟陆崇越没有过多的往来,但也算是见过几面的,在她的印象中,陆家这位二少爷一直是个谦逊、温和的人,平日里待人接物也是十分客气的。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 她皱了皱眉,倒是也没过去,只是站在一处隐蔽的地方,然后望着那处,听陆崇越一个劲的骂着:“好啊,好啊,如今连你这个狗奴才都敢欺负到我的头上来。” 他一边骂,一边踹,完全不顾地上那个小厮的死活。 到最后还是一个婆子走过来,看到这幅画面,惊叫一声,然后不知道和陆崇越说了什么,把人带走了,至于那个小厮,后来也被人带走了。 带走的时候。 崔妤特地看了一眼,见他已是一副进气多、出气少的样子了。 “这,这,这个陆家二少爷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身边的顺心眼见人都走了,才敢呐呐出声,她说话的时候,小脸还是一副惊恐和惨白的样子,可见刚才那副景象给她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崔妤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望着陆崇越离去的方向,出声,“我记得这位陆家二少爷之前去外头养了半年的病?” “啊?” 顺心一愣,点头应道:“之前是这么说来着,好像是去北郊养的病,您和世子大婚前,他才被人接送回来。” 崔妤一听这话,就皱了眉。 生病去庄子里养病,这并不稀奇,但问题是陆崇越去的是北郊,她家跟陆家也算是世交,以往顾珍还在的时候,她也时常过来,倒是比旁人要多知晓一些。 陆家几个庄子里,北郊这个庄子是最差最破的,一般几乎都不会有主子过去。 更别说是养病了。 她心里略微沉吟一番,才道:“你过会去打听打听,这位陆二公子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顺心应道:“是。” …… 等午后。 崔妤从正院回来,又歇了一个午觉,顺心也就把事情都查清楚了,她一面服侍崔妤起床,一面是把人都赶了出去,同人说道:“主子,都查清楚了。” 她绞了一块干净的帕子递过去,然后同她说道:“当初二少爷因为同一个婆子合谋,污蔑五夫人和他有首尾,得罪了五夫人和五爷,这才会被老夫人赶去北郊,听说,他去的时候,浑身上下全是伤,都是五夫人拿鞭子抽出来的。” 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女人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崔妤握着帕子的手忍不住就停顿了下,她皱着眉,抿着唇,好一会才开口,“后来呢?” “后来……” 顺心想到自己打听的事,也有些难以置信,“那位二少爷被送去北郊之后就一直待在那边,听说随行的只有一个大夫和小厮,我还听说……” 她四处看了看,眼见真的没人,才又悄声跟了一句,“当初二少爷挨了一顿鞭子又被陆五爷戏弄了一番,身体已经有些不健全了,这阵子回来后,都会悄悄请大夫进门查探,可每次大夫走后,他都会发一通脾气。” 这话说得隐晦,但崔妤还是听明白了,她有些嫌恶的皱起了眉尖。 在她看来。 陆崇越有如今这样的结局,也算得上是自作自受了。 把手里的帕子扔进水盆里,刚想摆手,让她下去,余光却瞥见自己手腕上的那两只纯金手镯,这两只手镯自从那天戴在手上后,她就没再摘下来过。 一来是因为当初萧知和陆家那些长辈的话。 二来是因为这手镯看着空荡荡的,但其实很难摘,她之前摘过一次,疼得手都红了。 未免每日都要经历这样的疼痛,她也就懒得去管了。 修长的手指覆在手镯上,指尖轻轻滑过上头的纹路,想到那日萧知同她说得那些话,明明都是一些十分好听的话,但崔妤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起那个女人,想起她说得那些话,她就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舒服。 难道这世上真有人是天生的对家,纵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就是让人看着就难受? 崔妤不知道她跟萧知是不是天生的对家。 但她清楚…… 想从萧知手上拿走中馈,并不容易,进府这段日子,她私下也打听一番,这个女人行事十分老道,家中事务也管得井井有条,一点差错都找不到。 要从她身上找错处,很难。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的身后有陆重渊。 崔妤虽然不喜欢这两人,但也不得不钦羡他们之间的感情,那位陆五爷平日待谁都是一副冷清冷面的样子,唯独面对那个女人的时候,温柔又体贴。 只要陆重渊护着萧知一日,陆家这个中馈,她就不可能拿到。 除非…… 她低声呢喃:“除非,她死了。” 顺心见她红唇一张一合,却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诧异道:“主子,您在说什么?” 这道声音把萧知拉了回来,想到之前自己的自言自语,她脸色发白,忙道:“没,没什么。”她……她怎么能有这样危险的想法? 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再说。 好端端的,萧知怎么可能会死? …… 又过了三四天。 初秋的天是越发凉了,陆承策照旧待在锦衣卫,偶尔回来也只是换套衣服,陪她吃个饭,然后就继续回到锦衣卫办公务。 崔妤有时候连开口的时间都没有,他就已经走远了。 王氏那边照旧还是让她每日都过去。 只不过较起以前的好面孔,如今她逼迫的是越来越紧了,几乎每日都会同她说起中馈的事,每说起一次,脸色就难看一分。 崔妤这阵子都被这些事牵绊着,连休息都休息不好,尤其……她偶尔在家中散步的时候,会遇见萧知和陆重渊,每次看到两人那副恩爱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想到自己形单影只。 嫉妒,怨愤。 还有一抹莫名其妙的不甘。 “主子,您手上的针都错位了。”顺心坐在一旁打络子,眼见崔妤出神,便无奈提醒了一句。 “什么?”崔妤恍了一下神,眼见手里荷包的线的确错位了,忙把线拆了,重新再绣,但她心思不在这边,绣了几针之后就搁下来不动了。 顺心察觉出她的不对劲,见此,便疑声问道:“主子,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她总觉得这阵子,主子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要不,您同奴说说?” “你觉得……”崔妤握着手里的荷包,犹豫了一下,“那位五夫人如何?” 听人问起萧知,顺心不高兴的撇了撇嘴,“奴一点都不喜欢她,她上回在护国寺怎么对您的呢,奴还记得呢。”一想到之前主子吃了那么大一个亏,她就气得要死。 “而且,她总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看着就让人不舒服。” “明明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也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大的傲气。” 崔妤就沉默着,听顺心说话,越听她说,她心里存着的那些犹豫和踌躇,好像也渐渐消失,“是啊,她的确让人很不舒服啊。”她低声,喃喃说道。 要不是她总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又怎么会这么惹人厌呢? 她不是第一个有此感受的。 这陆家,有多少人是真的喜欢她的?不说王氏和陆宝棠,恐怕四房那对母子恨不得要她的命……毕竟陆崇越很有可能,下半辈子都不能做一个健全的男人了。 那么…… 就算她死了,也跟她没有什么关系。 反正。 不是她动的手。 崔妤越想,心思就变得越发平静,她把手中的荷包放进绣篓里,然后看着手腕上的那两只金镯子,抚摸了好一会,才沉声说道:“顺心,你去替我做一件事。” 四房。 陆崇越的居所。 大夫刚走,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都被他砸干净了。 李氏坐在一旁拿着帕子抹着眼泪,眼见屋子里一片残籍也不敢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着,眼见陆崇越的气消了许多,便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一些,也不敢靠得太近,就在一个合适的距离,小声劝道: “崇越,你,你,你别担心,我们总有法子的,总有法子能给你治好的。” “法子,法子?都找过多少大夫了!” 陆崇越现在早已没有以前那副温润谦逊的样子了,他整个人就跟一头暴躁的野兽一样,全身上下都萦绕着一层乌泱泱的瘴气,脾气也十分火爆,“都是你们,要不是你们得罪了那个老太婆,那个老太婆又怎么可能想也不想就把我扔到那个鬼地方。” “还有!” “还有五房那两个贱人!是他们,都是他们把我害成这样的!” 其实当初那顿鞭子只不过伤身,但陆重渊那种戏谑的手段,以及最后离开时的讥嘲一笑,却让他留下了终身难忘的阴影,在北郊的那段日子,他只要闭起眼睛,就能想到那副画面。 起初的时候,他还没有察觉。 可到后面…… 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坏了,他再也没有办法立起来了,是陆重渊,是陆重渊,还有萧知,是他们把他害成这样的! 越想。 他的脸色就越沉,望着李氏的目光阴沉沉的,就仿佛已经腐朽了的恶鬼似的,“你要是真想帮我,就帮我杀了他们,以泄我心头之愤!” “你!” 李氏一听这话,也顾不得畏惧,忙捂住陆崇越的嘴巴,然后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骂道:“你不要命了?你不知道陆重渊是什么人,要他知道,有你好果子吃!” 虽然她时不时在私底下也会咒骂一声陆重渊和萧知,恨不得他们去死,但她可不敢真的去折腾这两人。 “你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听到没?!” 眼见陆崇越还是抿唇不语,李氏又用力拉了拉他的袖子,斥道:“你要是惹了他们,连我也护不住你!” 陆崇越冷冷看了她一眼,也懒得再同她说什么。 把人打发走后,他就独自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屋子里的残籍还没有人收拾,他懒得动,也不想喊人进来。 大夫说他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做个健全的男人了。 他还那么年轻,还没有娶妻,甚至都没有体会过几次鱼水之乐……如果那些人知道,会怎么看他?他们会怎么笑话他? 他们肯定会偷偷的,不,他错过了今年的科举,以前和他一道玩的那些人都有了功名,他本来就已经被人看不起了,若是让他们知道他还得了这种病,肯定会光明正大的讥讽他! 陆崇越向来最重脸面,怎么能够忍受这样的事情发生?! “陆重渊,萧知……” 阴沉沉的黑夜里,他紧握着手,咬牙切齿的骂道。 然后。 他又想起今日听到的那番话,那个丫头是怎么说得?她说,“咱们二少爷也真够可怜的,年纪轻轻就变成了这样,这都怪五爷和五夫人,二少爷还这么年轻,以后可怎么办呀?” 是啊。 都怪他们。 只有他们两个人真的死了,他这口气才能平。 其实,陆重渊如今不过是一个废人,身边也只有一个庆俞,想要对付他,能有多难? 陆崇越越想越激动,他甚至好像看到了两个人死去的景象,原本黑沉沉的一双眼此时就像是迸发出了什么光亮似的,胸腔也因为激动而不住起伏着。 只要他们死了…… 只有他们死了…… 他才能够得到解脱。 几日后。 萧知已经睡下了,陆重渊刚洗漱完,打算熄灯,一道躺下,外头就传来庆俞的一道压低的声音,“五爷,属下有事要禀报。” 庆俞向来很有规矩。 如果不是有事,不可能这个时候过来。 陆重渊沉吟一番,替萧知盖好被子又落下帷帐,才道:“进来。” 庆俞进来的时候也不敢抬头,拱手一礼后,便压着嗓音说道:“五爷,属下得到一个消息,四房那位少爷近来找了不少人,打算买凶杀您……和夫人。” “四房那位?” 陆重渊皱了皱眉,“陆崇越?” “是。” 庆俞应道:“属下私下查过,他近来时常找大夫进门,似有隐疾,恐怕他是嫉恨当初您和夫人做的事,才想出这样的法子。”说完,他又一顿,低声问道:“五爷,您打算如何?” “这样小的事,你还来问我?”陆重渊聚拢的眉跟个小山似的,“他既然找死,你送他去死就是了。” 这番话,却是一点都不顾念那点血脉关系。 庆俞原本是想着五爷可能会顾忌是一家人,手下留情,这才想着过来问一问五爷,但既然五爷这么说了,他自然也就知道该怎么处置了,朝人拱手一礼,“属下知道了,这就去安排。” 话落。 他打算退下。 可还不曾离开,就突然被人喊住了,“等下。” 陆重渊手搭在扶手上,他没有看庆俞,却是望着青色帷帐里酣睡着的身影,不知道沉吟了多久,他才开口,“这事,你先不必去做,我自有安排。” 庆俞一怔,不明白为什么才一刹那的时间,五爷就改变了想法。 但他向来服从惯了。 虽有疑惑,也未多言,只应一声“是”。 等他走后。 陆重渊才从轮椅上站起身,虽然腿脚还有些不便,走起路来也很缓慢,但却是真的一步一个脚印,他一步步走到床边,然后掀开帷帐,居高临下地看着萧知。 良久。 他俯身,手轻柔地抚过她的脸,然后弯腰在她额头亲了一口。 或许。 他要的契机来了。 第85章 第85章 翌日清晨。 萧知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早,外头是灰蒙蒙的一片,看样子估计还没过卯时,身旁的陆重渊也难得还躺在床上,没起来。 她昨儿夜里睡得早,今儿个虽然醒得也早,倒是也不觉得难受。 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陆重渊,他还闭着眼睛,呼吸匀称又绵长,两片如小扇一般的睫毛就这么挂在那,面部的神情看起来也十分平和。 看着看着。 萧知突然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额头,她总觉得昨儿夜里睡得朦朦胧胧的时候,仿佛被人亲了一口似的。 那个吻又凉,又炙热,十分真实。 她甚至能够感受到呼吸喷洒在脸上时带来的感觉。 有些痒。 有些难耐。 是陆重渊亲了她吗? 萧知望着陆重渊的目光露出一丝疑惑和不解,但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昨儿夜里那个人亲她的时候,她有种感觉他是站着的。 可陆重渊的腿还没好,他怎么可能站得起来呢? 所以……她这是做梦了?做得还是这样的梦?萧知的脸突然就红了起来,像是在那白色的面团上栽了两朵晚霞似的,又娇又嫩。 “在想什么?” 身前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低沉,动听,因为刚刚醒来的缘故,还带着一丝初醒后的慵懒。 陆重渊醒来了。 他睁着眼睛望着她,长长的两片睫毛下,是一双还带着一丝水汽的眼睛,让他少了一些平日的凛冽,多了一些温柔平和。 “啊?” 萧知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等看清陆重渊醒了,那双狭长的丹凤目还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联想到自己做得那个真实至极的梦,小脸一下子红得就更加厉害了。 她不敢去看陆重渊,别过头,把半张脸都藏进被子里,瓮声瓮气得答道:“没,没什么。” 她这幅样子怎么可能没什么呢? 惊慌失措的,舌头都跟打结了似的,她才不能让陆重渊知道,她竟然做了这样的梦。 陆重渊倒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见她小脸红扑扑的,两只眼睛也跟着水汪汪的,整个人看起来又娇又羞,心里的欢喜就怎么也藏不住。 他向来醒得早,总怕她尴尬,便时常会比她起得早些。 所以他虽然看过许多回躺在床上,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的萧知,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清醒、鲜活的她。 娇娇俏俏的。 让他忍不住就想把人揽进怀里,亲上一口。 嗯,一口还不够。 可他脑中的旖旎想法还未成形,探出去的手也还没能碰到萧知被子的边,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句,“天色还早,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听声音,她的情绪已经恢复了许多。 看过去。 她脸上的红晕也都没了。 陆重渊抿了抿唇,不动声色的收回自己的手,然后如常回道:“不用了,我也差不多该起了。” 他向来是卯时起来的,如今时辰也差不多了。 见他这么说。 萧知也就不说话了,正好她今儿个也睡不着了,刚想让人进来伺候,想到陆重渊的习惯便又止了喉咙里还未吐出的话。 她掀开被子先坐了起来。 初秋的清晨还是有些凉的,她随手拿过一件外衣披在身上,然后拿过架子上属于陆重渊的衣服,同他说,“五爷,我服侍你起来吧。” 陆重渊向来是不习惯别人服侍的。 以前不习惯,如今照旧不习惯,可看着眼前那张鲜活的娇嫩的脸,他却舍不得拒绝,也不愿意去拒绝……轻轻嗯了一声。 他掀开被子起来,倒还记着自己的腿,注意着,没让萧知有所发现。 换好衣服。 萧知刚想扶着陆重渊坐到轮椅上,可循了一眼屋子,她也没能在床边找到轮椅,反而是在一个架子旁看到那把属于陆重渊的轮椅。 她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陆重渊出声问道。 “这个轮椅,怎么离得那么远呀?”萧知半歪着头,声音里还透着一股子不解,陆重渊的腿还站不起来,按道理,轮椅都是摆在床边才是。 离得这么远。 陆重渊昨儿夜里是怎么上床的? 陆重渊的目光在落到那把轮椅的时候,视线一顿。 “哦,昨儿夜里我上床的时候不小心推了下轮椅,所以放得有些偏了。”他语气如常的和萧知解释道,可若是细看的话,能发现此刻的他很紧张。 身子紧绷着。 修长的手指也死死攥着,戴着扳指的大拇指和旁边的食指因为握得太紧的缘故,手指都发白了。 他也的确是太粗心了。 昨儿夜里庆俞走后,他就直接从轮椅上下来了,然后也就没管那把轮椅,想着平日反正都是他先醒来,就算离得远也没事……倒没想到,今日萧知会先醒来,更没想到,正好让她碰到这样的事。 好在萧知并未多想。 听他这么解释一番,也就轻轻“哦”了一声,然后推了轮椅过来,又把陆重渊小心翼翼地扶到了轮椅上,这才喊人进来伺候。 洗漱的时候。 屋子里静悄悄的,五房这些丫头还是怵陆重渊的,这会一个个低着头,只做事不说话。 萧知擦完脸又梳完头发,望了一眼轩窗外头的天色,突然问陆重渊:“五爷,今儿个天气好,我们要不要去外头走走?” 前阵子下了几场秋雨,弄得天气都软软绵绵的。 今儿个难得放晴,她倒是想出去看看,正巧这个季节虽然能够赏得景致没有多少,但庄子里能吃的水果、菜啊,那是不少的。 陆重渊的腿一直不好。 她不敢去打扰师父,便悄悄咨询了一回李大夫。 左右如今李大夫也是跟着师父一道帮忙,最知道陆重渊的情况。 按李大夫的意思,陆重渊的腿一直不好,可能跟心中的郁结也有关系,有时候,人心里一直憋着憋着,憋得时间久了,身体的机制各方面都会有所影响。 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能多出去走走,让人的身心都得以放松,对身体是有好处的。 陆重渊擦手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向萧知,问道:“去哪?” “可以去庄子啊,我记得东郊的庄子,这阵子就不错,吃的多,风景也不错,我还记得……”萧知弯着眉眼,笑着说道,原本还想多说几句,说说东郊的景致,但想想她现在这个身份,以往可没去过东郊。 连忙住了嘴,有些心虚的解释道:“前阵子东郊的管事过来的时候,我特地问了下,他说这阵子气候合适,正适合去那边走走。” 陆重渊自然知道她那些还未说完的话是什么,左右不过是她以往去过的时候,看到的景致和风物。 以前没觉得有毛病的地方。 如今真得查清楚了,才发现这丫头其实有不少漏洞,看来还是以前他不够仔细……抿唇笑了笑,很浅的一抹痕迹,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好。” 重新低头擦手的时候。 想起昨儿夜里庆俞向他禀的事,他眼神微闪,希望他那位好侄儿,不要让他失望才好啊。 两人出门,只带了庆俞和喜鹊。 本来是想带如意的,但她这阵子小日子来了,身体不大舒服,萧知便让她留在屋子里休息了。 路是通往东郊。 没多少人,宽敞的官道上也就他们一辆马车。 萧知和陆重渊对坐着。 喜鹊就跪坐在一旁,煮着茶,她平日是个话多的,但只要碰到陆重渊在的场合,就安静的跟个小鹌鹑似的。 一句话都不敢说。 这会马车平平稳稳地朝东郊驶去。 萧知觉得车子里闷,就随手掀开两边的车帘,今儿个天气好,两边的车帘刚被掀开,外头的风就吹进来了,太阳当空照着,那风打在人的身上也就没那么凉,温温和和的,十分舒适。 眼见陆重渊还靠着车厢看着书。 她有些不高兴的翘起嘴巴,从他手里夺过书,在他诧异的注视下,合上,然后放在一旁,弯着眉眼,同他说道:“五爷,你都出来了,就别看书了。” “再说,这马车晃晃荡荡的,看书伤眼睛。” 陆重渊倒也不是喜欢看书,他平日里握着本书,主要是不知道做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尤其是在面对她的时候。 仿佛有满腹的话要同她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知大概也察觉出了他的不自然,她的脸上重新挂了一个灿烂的笑,推了一盏茶过去,然后和陆重渊说道:“你看看外头的风景呀,多好看,风也舒服,太阳也暖洋洋的……” 她一边说,一边指着车外的风景。 “你看那些桂花,离得这么远,都能闻到香味。” “还有那些枫叶,等过段日子,估计就能红艳艳的一片了,那个时候再看,肯定会更好看。”她语气平和又自然的和陆重渊说着。 陆重渊听着听着,神情竟然也变得平和了许多,就连方才有些紧绷,不那么自然的身体也松懈了下来,两人本来是对坐的,此时却坐到了一起,肩并着肩,一道看着外头的风光。 “一道”两个字用得也不准确。 陆重渊虽然也看着外头的风景,但时不时的,还是会把目光落在萧知的身上,他低着头,垂着眼,见她眉开眼笑的同他说着那些景致,掩藏在那弯翘睫毛下的眼睛也变得深情温柔。 可就在这个时候。 马车猛地一晃,萧知坐在马车边上,差点就要摔出去了,好在陆重渊立刻扶住她,把人带到了自己的怀里,才免于一难。 车内的茶盏都半倾了,这会茶水正顺着桌腿流下。 至于喜鹊,她刚才因为倾斜的缘故,整个人都歪靠在马车上,还撞了额头,这会正捂着额头,嘴里也是焦急问道:“主子,您没事吧?” 萧知心有余悸的靠在陆重渊的怀里,她的小手紧揪着陆重渊的袖子,同喜鹊说了一声“没事”,然后问外头的庆俞。 “出了什么事?” 庆俞还在猛拉着缰绳,把疯了似的马儿安抚下来,闻言,忙转头同马车里的几人说道:“五爷,夫人,有人拦了我们的马车!” 第86章 第86章 有人拦了马车? 萧知一愣,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会是谁拦了他们的马车?刚想掀开车帘看一眼,可她的手还没触碰到车帘,就被陆重渊握住了手,抬眼看去,便见陆重渊正盯着那块锦缎布帘,俊脸微沉。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注视。 他低头,双目望向她,沉声道:“小心。” 话音刚落。 外头便传来庆俞的说话声,“五爷,夫人,来人有不少,你们且先坐在里面,不要出来。”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抽出腰间的佩剑,锋利无比的剑身从剑鞘里出来的时候,还发出了“铮”的一声,清脆又凌厉。 虽然没有瞧见外头是一副什么阵仗。 但从庆俞的话语和表现中也能瞧出来人不善,萧知抿着唇,小脸有些苍白,握着陆重渊衣袖的手指也收得更紧了。 她脑中第一个念头,来得这些人可能是陆重渊的仇家。 以前陆重渊还没出事的时候,结下的公仇、私仇有不少。 想到这。 她又埋怨起自己,为什么非要带陆重渊出来?就算要看风景,在城中也能看,为什么非要去郊外,非要去庄子?现在前不着店后不着村的,就是想找人帮忙也没办法。 庆俞的武功虽然厉害。 但她听外面的打斗声,也能察觉出来的人有不少,他一个人再厉害,怎么可能敌得过这么多人?何况他还得分心护着马车,不让其他人靠近。 至于他们三个人。 喜鹊是不用说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早就慌得六神无主了。 陆重渊的腿又还没好。 至于她…… 萧知轻轻抿了下唇,想到陆重渊当初给她的那把匕首,突然松开握着袖子的手,把匕首握在手中。 她小脸紧绷着,红唇也紧抿成一条直线,就连身子也绷直了一些,挡在陆重渊的面前。 她心里也没底。 倘若有弓箭,那她尚且还可以一试,可如今就这么一把匕首…… 陆重渊惊讶的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萧知,他倒是没想到,这样的危急时刻,她头一个想到的竟然不是自己,而是……保护他。 明明那么瘦弱,明明自己也怕得要死,却还是义无反顾的挡在他的身前。 他的小姑娘啊…… 陆重渊那颗本就对萧知冷硬不起来的心,在这一刹那,变得更加柔软了,他伸手,撑在她的胳膊上,慢慢往下移,轻轻地抚平她的不安,声音也十分温柔,“别怕,不会有事的。” 可萧知怎么能不怕呢? 虽然隔着一块车帘,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光听那些厮杀声就知道外头有多危险了。 她是真的害怕,也是真的担心。 还有一些自责。 要是…… 她没有提出要来外头逛逛,他们也就不会碰到这样的危险。 外头的打斗声越来越近,空气里的血腥气也越来越浓,喜鹊小手抓着马车,苦着一张脸,颤声道:“主,主子,我们怎么办啊?” 萧知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这个时候,陆重渊突然出声,“小心!” 不等她反应过来,就被人抱着换了个位置,变成陆重渊在前,她在后了……这番动作太快,萧知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外头有一柄长剑直接砍掉车帘飞了进来,稳稳地嵌在了车璧上。 头顶悬着这么一把剑,这会还在轻晃着。 萧知看着就心惊胆战。 而外头…… 没了车帘的遮挡,原先瞧不见的那些画面自然也就显露在眼前了,地上已经躺了十来具尸首了,全是蒙着脸的黑衣人,庆俞还护在马上边上,同七八个黑衣人打斗。 空气中全是浓郁的血腥气。 萧知被陆重渊挡在身后,轻轻皱起了眉。 她能察觉出庆俞的体力已经变得有些不支了,他的脚步开始变得缓慢,出剑的速度也变得越来越慢。 “五爷,夫人,你们先走!”庆俞一边抵挡着来人的进攻,一边分神朝身后说了一句。 萧知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然后不顾陆重渊的阻拦,直接冲出马车,拉着缰绳,扬起长鞭。 “驾!” 她冷着一张俏脸,赶着马车,在庆俞的襄助下,突出重围,他们在这,反而会让庆俞分神,离开这个地方,往东郊跑,只要到了庄子就没事了。 看着外头的萧知。 陆重渊俊脸微沉,扣在马车上的手,不自觉又收紧了一些。 他向来擅长谋算,早在庆俞禀完这桩事后就想到了今日这幅场景,陆崇越打定主意让他们死,自然是不会手下留情的……他想到了,甚至还打算亲自开一条光明大道,让他们不必费心怎么才能找机会动手。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留住她,只能想出这样的蠢法子。 可真的看到她紧张、她担忧、她自责的样子,他的心里其实也不太好受……明明说过要护她一生平安,让她不必担忧害怕,却为了自己的私欲,让她置身在这样的危险之中。 就这一次。 陆重渊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 只要把她留在身边,只要她不再想着离开他,那他以后一定不会再欺瞒她,也不会再让她处于这样的危险之中。 萧知不敢分神,她只能死拉着缰绳,扬着长鞭赶着马,一刻不停的往前赶车。 可身后还是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 有人追过来了。 萧知心下微沉,她咬着牙,手中的马鞭狠狠打在马背上,马儿吃痛,疯一样的扬起马蹄往前飞奔起来,而身后……那些跟着的黑衣人眼见这幅画面,直接搭起弓箭射了过来。 再往前,就是陆家的庄子了,到那个地方,再想杀掉他们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所以…… 他们必须现在立刻就死。 要不然任务失败,他们的酬金可就拿不到了。 萧知一个劲地赶着马车,自然是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她只是看着不远处的那座山头,惊喜道:“五爷,我们快到了,只要……” 话还没说完。 她就察觉到一阵凌厉的劲风从身后袭来。 她以前也跟着父王和哥哥学过一段时间的武艺,自然知道那股劲风是什么,整个身子都跟僵直了似的,握着马鞭的手也悬在半空。 难道,她就这样死了吗? 还没有看到哥哥回来,还没有看到父王母妃洗清冤屈,还没有看到……陆重渊的腿好起来。 “嘶……” 身后传来一道闷哼声。 萧知一愣,她转头朝身后看去,便看到陆重渊手握箭羽,他那只修长又指骨分明的手此时全是鲜血……他竟然用手,生生截下了那支朝她袭来的箭羽。 “陆重渊!”她喊出声,眼眶都红了。 “乖,别回头,好好赶车。”陆重渊忍着疼痛,勉强朝她露出一笑,眼见她抹干眼角的泪,转过头,本来脸上还留有的笑意,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他虽然想利用这个局,想让她留下来,却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让她受伤。 这些人竟然敢在他的眼皮底下,对她动手,还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啊。他靠坐在马车上,转个头,幽深空洞的丹凤目死死盯着身后紧跟着的几个黑衣人。 “老大……” 其中一个黑衣人在注视到陆重渊的视线后,竟是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冷颤,他手拉着缰绳,颤着声音和身边的男人说道:“我,我怎么感觉我们这桩差事,不该,不该接啊。” “这个男人,看起来好可怕。” 那个被称呼为“老大”的黑衣头子,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却还是咬牙说道:“你怕什么,那个男人早就是个废人了,两个弱质女流,一个废人,有什么可怕的。” “再说……” 他咬着牙,恨声道:“我们折损了这么多兄弟,要是不能杀了他们,那一半的酬劳可就拿不到了!”废了这么多功夫和人手,要是还拿不到钱,那他们才是亏大了! 余光看到周遭的路况。 旁边就是一个山坡,这个山坡约有千丈,只要让他们摔下去,不死也得残,到那个时候,他们再赶过去。 想到这,黑衣头子也不再说话,直接搭起弓箭,朝马的身上射去,可马车摇晃,他一个人,一支箭,根本射不中,沉下脸,嘱咐身边的几个人:“撘弓箭,射马腿。” “是!” 马儿被弓箭射中,直接吃痛扬起了马蹄。 它不再跟之前似的,疯狂往前跑,而是停在原地,扬起马头,痛苦嘶叫着。 萧知坐在外头,就算死拉着缰绳,身体也被左右摇晃不止,就在这个时候,马儿被身后的人射中头,吃痛,直接半边身子往旁边靠,而她整个人也被顺势摔下了马车。 “小心!” 陆重渊看着这幅画面,也顾不得别的,直接从马车里飞身出来,然后拉住萧知的身子,把她整个人都拉进自己的怀里,两个人一同摔下山坡。 山坡倾斜,没有其他遮挡的东西。 两个人甚至连个缓冲都没有,就这样直接往山坡下滚去。 萧知整个人都被陆重渊紧紧地护在怀里,大概是怕她磕到脑袋,陆重渊还特意伸出一只手搭在她的脑后,然后把她整张脸都埋在自己的怀里。 就在这样的天旋地转之间,萧知终于回过神了。 她原本以为刚才被马儿摔下来必死无疑,却没有想到陆重渊竟然会跟着她一起摔下来,还把她埋在怀里。 眼眶红得厉害。 她双手紧紧抱着陆重渊的腰,听到头顶发出的细碎闷哼声,哑着嗓音哭道:“你跟我下来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你知不知道这个山坡有多高?你知不知道你下来……意味着什么?” 可就算待在上面又能怎么办? 那群黑衣人这么多,庆俞又没跟上来,陆重渊还是会死。 都怪她。 要不是她非要拉着陆重渊出来,他们又怎么可能会碰到这样的事情? 萧知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哽咽。 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可这一回,却哭得停不下来,从他的怀中仰起头,她能够看到陆重渊整张脸都变得苍白了,山坡上虽然没有什么遮挡物,但细碎的石头还是不少的。 陆重渊要护着她,自己却免不得受这些石子的苦。 “别哭。” 他垂下眼睫,低头同她说话的时候,还朝她露出了一抹安抚的笑。 可萧知怎么可能不哭?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眼睫上都挂上了水珠,她连陆重渊的脸都看不真切了,却还是能察觉到他为了避免她担心,死咬着唇,抑制着那些闷哼声。 不知道过去多久。 萧知发觉缓冲的力道开始变大了。 她余光瞥向底下,还不等她看清楚,陆重渊却变了脸色,他伸手,直接把她往旁边一推,然后自己整个人砸在了那块大石头上。 这一次的闷哼声,陆重渊就算想藏也藏不住。 他的头,还有两条腿都因为惯性的缘故,砸在了那块大石头上,喉间发出痛苦的闷哼,他也跟着晕了过去。 萧知刚才被人一推,倒是没什么事。 她只是打了几个滚然后就到了山坡底下,手撑在地上,踉跄走了几步,然后看着躺在地上的男人喊道:“陆重渊。” 无人回应。 只能看到他的额头开始缓缓往外冒出鲜血。 萧知变了脸,她快步往陆重渊那边跑去,因为速度太快的缘故,甚至还被绊了一下,她的双手撑在地上,草地上那些细小的石子擦破了手掌,有血丝冒出来,很疼,但她这会也顾不得这些了。 她想爬起来。 但整个人都跟脱力了似的,怎么爬也爬不起来。 咬着牙。 站不起来,她就爬过去。 她就这么朝陆重渊爬过去,等爬到陆重渊的身边的时候,她早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惨白着一张脸,看着双目紧闭的陆重渊,想伸手去碰一碰他,却连这个勇气都没有。 她的心跳得很快,眼前也跟着闪过当初永安王府那七十六口人死的画面。 想到她的父王母妃也是这样流着鲜血,昏迷不醒。 “陆重渊……”她颤着声音喊道。 然后。 她伸出手,像是用尽全部的勇气,放在他的身上,轻轻推了一下,“陆重渊。” 她又哑着声音,喊了一遍。 还是没有人回应。 就在她整个人被恐惧笼罩的时候,那个一直昏迷不醒的男人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似的,他睁开被血污沾染了的双眼,望着她,伸出手,覆在她的脸上。 似安慰。 似安抚。 他看着她,勉强露出一个笑,轻声朝她说道:“别怕,我没事。” 第87章 第87章 “怎么样?” “找到什么没?” 庆俞一边搜寻着四周,一边同跟在身旁,一直抹着眼泪的喜鹊问道。 喜鹊却只是一个劲的摇头,她的眼睛都肿成金鱼眼了,额头上也有一块很大的淤青,就连走起路来也一瘸一拐的……一边走,一边哭道:“怎么办,五爷和夫人不会出事吧?” “呜呜呜,要是夫人出事了,那我可怎么办?”她从小就跟着萧知,对她可不仅仅是主仆情谊。 想到那一万种可能,她就担心的不行。 她刚才眼睁睁看着主子从马车上摔下去,惊得心都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后来五爷也跟着飞了出去,抱着主子一道滚下了山坡。 等她跌跌撞撞爬下马车的时候,主子和五爷的踪影早就不见了。 她又担心被后面的黑衣人追上,跑了几步,绊了一跤就彻底晕过去了。 后来是庆俞叫醒了她。 他们两个人从山坡上走到山坡下,又搜又喊,也快有两个多时辰了,可别说看到人了,就连一点踪迹也没查到。 喜鹊平日里也是个乐天派,可现在却哭得停不下来,半边袖子都被她哭湿了。 “要是主子出事了,我也不活了。”她哭道。 庆俞和他的主子一样,向来是个不会安慰人的,也从来没想过要去安慰别人,可到底和喜鹊也算认识有一段时间了,想她一个小姑娘瘸着腿跟着他找了几个时辰,终归也有些不忍。 叹了口气。 他停下脚步,站在她面前,同她说道:“你放心,五爷和夫人不会有事的。” 虽然没找到两人的踪影,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但黑衣人都被他截住了,总共二十个人,一个不少……只要没有黑衣人的追杀,以五爷和夫人的聪明才智必定是不会出事的。 现在两人可能是躲在什么地方。 而且…… 他想起昨夜同五爷禀得那桩事,以及五爷的反应,五爷明明知道会有人伤害他跟夫人,却没有做好丝毫的防护措施,可见心里另有打算。 虽然还不清楚这个打算是什么,但有一点是不用担心的。 既然五爷清楚今日的事,也纵容这件事的发生,那么自然不会真的让自己跟夫人置身险境。 想到这。 庆俞心下微松。 观看四周,天空已经有些灰蒙蒙了,他们从城中出来本就花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刚才又搜寻了这么久,要是只依靠他跟喜鹊这么搜寻下去…… 恐怕很难找到人。 何况他们什么都没有准备,待会真得到了晚上,怕是连走路也难。 心下沉吟一番。 他同喜鹊说道:“我们先上去,这里离庄子不远,你拿着我的令牌去庄子喊人,让他们过来一起搜寻。” “我回一趟城,和侯府的人去说一声。” 喜鹊这会早就六神无主了,自然是庆俞说什么便是什么。 两人又往山上去。 走到马车边上的时候,那几个之前被庆俞用马鞭捆起来的几个黑衣人还没醒,喜鹊有点怕他们,就算没醒,也还是不敢靠近,拉着庆俞的袖子躲得远远的。 突然被人拉住袖子。 庆俞皱了皱眉,有些不习惯,他想甩开,可见她小脸苍白的样子,又停住了。 勉强用还算温和的语气,同她说道:“别怕,他们已经晕过去了,估计没半个时辰,不会醒,你先去庄子,等把人带来就让庄子里的人把他们关押起来。” 唯恐她没把这件事当一回事。 庆俞又加重了一些语气,“听到没,这些人对五爷和夫人不利,我们得问清楚他们背后的主使是谁,要不然以后夫人和五爷还是会碰到这样的事。” 喜鹊虽然害怕,但也知道轻重。 闻言忙重重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她也不敢耽搁,瘸着腿,咬着牙,朝庄子那边跑去。 庆俞是等她快走到庄子的时候才翻身上马,然后扬起长鞭,“驾”的一声,马儿朝城中疾驰奔去,到城中的时候,他心下略一沉吟,没有立刻回长兴侯府,而是先去了一趟京兆衙门。 也没有进去。 只是亮了一下手中的令牌,同外头站岗的守卫说道:“陆都督在东郊遇害,现在不见踪影,去跟徐大人说,让他点齐兵马去东郊搜寻。” 说完。 也不等几个守卫反应过来,便继续扬起长鞭,朝长兴侯府的方向去。 “这……”那几个守卫看着庆俞离开的身影,怔怔对望,“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怕,怕是真的吧?”另一个守卫回道:“他手里的令牌的确刻着一个陆字,而且我也认识他,正是陆都督身边的近侍庆俞。” “那,要去跟徐大人说吗?” “去吧,虽然那位陆都督已经有名无实,但到底也是官拜一品的朝廷命官,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们可吃不了兜着走。”话音刚落,那个守卫便下了决心,道,“你在这守着,我现在就去跟徐大人说。” …… 两刻钟后,长兴侯府。 庆俞翻身下马,也不顾其他人的请安问候,沉着一张脸朝正院走去,他是陆重渊的身边人,虽是外男,却也畅行无阻,一路走到正院。 平儿恰好端着茶盏过来,见他过来,也有些惊讶,“庆护卫,您怎么来了?”又见他脸色不好,心下一个咯噔,忙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庆俞没同她细说,只道:“我要见老夫人。” 虽然不合规矩,但平儿知道庆俞的性子,要不是真的出事,他绝对不可能是这幅样子,心下略一沉吟,她道:“您且稍候,我去同老夫人说一声。” 说完。 她便打了帘子进去了。 没过多久,平儿便出来请庆俞进去。 陆老夫人正端坐在罗汉床上,手里如常握着一串念珠,眼见庆俞进来,她也顾不得等他请安,皱着一双美,张口便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是一直都跟在老五身边吗?老五人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满脸都是焦急担忧的模样。 虽然跟老五的关系不好,但她现在是打心里想要挽回他们母子的感情,想到老五可能会出事,她这颗心自然定不下来。 “老夫人……” 庆俞朝她拱手,“五爷在去庄子的时候,遇袭,如今摔下山坡,不见踪影。” 手中的念珠掉在地上,伴随着屋子里的几道抽气声,砸出一些细微的声响,陆老夫人的手撑在引枕上,身子半往前倾,白着一张脸,颤声道:“你说,什么?” “老五他……掉下山坡?” 想到老五如今的处境,她看着庆俞厉声骂道:“你是怎么保护老五的?!陆家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们,你们就是这么保护老五的?!饭桶,你们这群饭桶!” 庆俞听着这些话,皱了皱眉。 他也懒得同这位陆老夫人争辩什么,只是沉声说道:“属下这次回来就是来点家中的护卫,多带一些人,去寻五爷。” 旁边的平儿也顺势说了一句,“老夫人,您先别气,先找到五爷要紧。” 陆老夫人的胸腔还在不住起伏着,闻言,稍稍平复了下自己的情绪,然后看着庆俞说道:“去,马上去,把人都带出去,要是找不到老五,你们就提头来见!” 她说完,又问平儿,“无咎回来没?” 想到之前看到的身影,平儿点了点头,“刚才奴出去的时候,看到世子爷的踪影。” “去,让无咎一起去。”陆老夫人吩咐道,她最信任自己这个长孙,有他在,也能放心一些。 “是。” …… 陆重渊和萧知遇袭失踪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侯府。 崔妤是除了陆老夫人和陆承策之外,最先知道这件事的,她今日好不容易盼来了陆承策,刚炖了汤水送过去,没想到话还没说两句,平儿就过来了。 然后陆承策就匆匆离开了。 这要放在以前,她肯定得不高兴,但今日,她却连一句留人的话都没有说。 和顺心回屋的时候。 崔妤察觉到身边的丫头脸色有些不好看,随口问道:“怎么了?” “主子……” 顺心白着一张脸,哑着嗓音说道:“您,您说会不会是四房那位做得?如果真是的话,那奴,奴……” 崔妤一听这话就变了脸色。 她看了一眼四周,确定无人,直接把顺心拉到一个隐蔽的地方,然后沉着一张脸,压着嗓音说道:“不管是谁,这都跟我们没有关系,听到没?!” “可是……”顺心还是有些害怕。 “你说那话的时候,陆崇越有没有看到你?”崔妤突然想起一件事,沉声问道。 “没,没有!” 顺心这次倒是回得十分迅速,头也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奴,奴一直是背对着的,那位二少爷没有看到奴。” 确定顺心说得是真话,崔妤便又放下心来。 她面容稍缓,就连语气也变得温柔了许多,轻轻拍着顺心的手,仿佛是在抚平她的害怕似的,“顺心,你别担心,这事和我们没有关系,且不说是不是陆崇越做得,就算是,也跟我们无关。” “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浑话了,听到没有?” 崔妤虽然语气温柔,但话语之间却是一副不容置喙的样子。 顺心看着她的脸,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却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冷颤,“知,知道了。” 天色越沉。 外头已经消没了最后一丝光亮。 整个天地都乌漆嘛黑的,连一丝星星和月亮都瞧不见。 靠近溪边的一处洞穴里,倒是有一点火光,不算通亮,但至少还是有点踪迹,这便是萧知和陆重渊的暂居之地,刚才两个人从山坡摔下,陆重渊又晕了过去。 萧知唯恐那些黑衣人追上,便只好咬着牙带陆重渊离开。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才找到这么一处隐蔽的洞穴。 其实火星旁边还有不少柴火,但萧知却不敢点,一来是怕吸引猛兽,二来也是怕露出踪迹让那群黑衣人发现……她不知道现在山上是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喜鹊和庆俞怎么样了。 她只能尽可能的小心些。 初秋的夜,很冷,尤其是像这样的山洞,更是阴冷的不行。 萧知其实已经冻得有些打哆嗦了,就连牙龈也在不住地打着颤,可她还是咬着牙,坐在火星边上,然后握着一方干净的湿润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陆重渊的额头。 自从之前陆重渊跟她说完那句话后,便晕了过去。 至今已经不知道过去几个时辰,还未醒来,她刚才看了下,他全身上下有不少伤,衣服都被磨破了,最严重的就是后脑勺那块,还有腿…… 想到陆重渊这都是因为保护她留下的痕迹。 萧知哭得就更加厉害了,她一边替人擦拭着额头,一边握着他的手,小声哭道:“陆重渊,你不能有事,你千万不能有事。如果你有事,我该怎么办?” 哭着哭着。 她又责怪起了自己,“都怪我,要不是我非要拉着你出来,也不会碰到这样的事。” “都怪我,都怪我……”她一个劲地责怪着自己,眼里的泪也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一颗颗往下掉。 “别哭……” 洞穴里突然传出一道男声,声音很轻,也很哑。 萧知起初以为是幻觉,直到一只手落在她的脸颊边,替她擦拭掉脸上的泪,她才跟如梦初醒似的,神色震惊地望过去。 躺在地上的男人神色看起来十分疲倦,眼睛也没有全睁开,可他的确是醒了。 他虚弱地望着她。 察觉到她看过去的视线,还朝她露出了一个笑。 “我没事,别哭了。”他又重复了一遍。 不是幻觉。 他醒了,他真的醒了。 萧知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那么激动,那颗高悬的心在这一刻归于原处,她甚至顾不得别的,直接扑了过去,埋在他的怀里,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道:“你知不知道,我都快担心死了,我怕你出事,我怕你醒不来,我怕你……” 怕你跟我的父王母妃一样,再也睁不开眼睛。 胆战心惊了一下午,终于在此刻平静了下来,她死死抱着陆重渊,声音都哑了,到后来,她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只有哭音断断续续的。 这么大一个人埋在自己怀里,其实有些疼,尤其他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但陆重渊舍不得放开。 他抬手,覆在她的头顶,用十分温柔的力道,轻柔的抚着她的头,“别怕,我现在不是已经没事了吗?” 他越温柔。 萧知哭得就越厉害。 她埋在他的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哑声道:“陆重渊,你别对我这么好。” 你越对我好。 我就越自责,越舍不得……离开你。 “可我不对你好,又该对谁好呢?”陆重渊的声音很温柔,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看她清丽的小脸上满是斑驳的泪痕,心疼得替她擦拭起来。 “你是我的妻子,是我要守护一生,白头偕老走下去的人。” “你说,我不对你好,我该对谁好?” 萧知在他的怀里仰着头,她长长的睫毛上都是水珠,这会泪眼朦胧的望着陆重渊,看着他深情的脸和嘴角的笑,眼里的泪突然涌出的更多了。 “你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她根本不是萧知,她是顾珍。 她嫁过人,有过孩子,有过一段很悲惨的过去,她最初靠近他是想利用这个身份……她甚至根本不算人,只是一个无处可归的亡魂。 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她。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呜咽道:“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陆重渊见她这般,有些心疼,也有些无奈,他一面替她擦拭着,一面望着她说道:“我知道。” 他的声音很低,也很温和,“我知道你是谁。” 在萧知诧异的注视下,他抬手,擦拭着她眼角冒出的泪,目光却始终望着她,缓缓道:“我知道你是顾珍。” 第88章 第88章 “我知道你是谁。” “我知道……你是顾珍。” 漆黑又阴森的洞穴里环绕着这两句话,其实很轻,并不算响,但在萧知的心里,就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石头砸出了一个坑似的,她神色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陆重渊。 两人身边的小火堆还冒着火星,燃烧得时间久了,如今也就剩下一点点火光,有些都快烧成黑炭了。 “你……” 萧知张口,舌头却像是被打了个死结,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勉强从喉咙口吐出几个字眼,“你,说什么?” 她是不是幻听了? 陆重渊怎么可能知道她是谁? 如果他知道她是谁,怎么可能会是现在这个反应? 她的惊愕,她的慌张,她的怔忡……陆重渊都看在眼中,他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而是伸手,覆在她的后背,轻轻拍着,抚平她的惊慌和不安。 而后,他才说:“我说,我知道你是顾珍,很早很早就知道了。” “怎么会?” “你怎么可能知道?” “你……” 陆重渊看着神色越来越激动的萧知,继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他也不说话,就这样垂着眼,望着她,明明今日外头无星无月,可他眼中却仿佛包揽了宇宙星辰似的。 萧知望着他的这双眼睛,那些激动的情绪也终于稍稍平复了一些。 良久。 她开口,声音有些哑:“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有段日子了。” 陆重渊看着她,笑了下,“以前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总觉得你不像是从小生长在尼姑庵,倒也没有多想,后来……”他一顿,稍停了一会,才又说道:“你找上我,让我帮忙,带我见了你顾辞和柳述,我才觉得不对劲。” “虽然你们两兄妹已经尽可能的避讳了,但我还是能够感觉到,你对他那种无形的依赖和亲近。” “你知道我的性子。” “有些东西一旦有了苗头,肯定会去查清楚……” 陆重渊没有遮掩自己查过的那些事,一件一桩,与她说道:“我让庆俞去查了柳述当年逃出生天的真相,当年柳述死之前,永安王曾经去过天牢。” “后来,我又去让庆俞去查过顾珍的东西,你当初写得那个福字,笔迹和顾珍以往写得一模一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萧知就算再不想相信,也不得不信……陆重渊他,是真的知道她是顾珍了,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她被火光映衬着的小脸,有些苍白,那双干净的杏儿眼也还透露着一丝迷茫,“那为什么……”她的声音有些艰难,像是硬抠出来的几个字眼,“为什么你……” “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说?”陆重渊接过她的话,问道。 萧知在他的注视和提问下,轻轻抿起红唇,小手也握成拳头的样子,好半响的功夫,她才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陆重渊看着她,却没有解答,反而问道:“我若早早同你说了,你会如何?” 她会如何? 萧知一愣。 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半会,还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就这么仰着头看着陆重渊,眼里还藏着一些迷茫……然后,不等她回答,就听到陆重渊开口了。 “你会害怕,你会逃得远远的。” “你会躲起来,再也不见我……”陆重渊一字一句得同她说道:“因为你觉得,我一定会像其他人一样,觉得你是山精妖怪,觉得你不详,觉得我会对你不利。”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自始至终都看着萧知。 最后。 他问她:“是不是?” 萧知就跟傻了似的,一直怔怔地望着陆重渊,他说得没错,如果陆重渊早早就透露出他知道她是谁的信息,那她一定会逃得远远的。 她承担不起那样的风险。 可是…… 她突然皱了眉,又问道:“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肯跟我说了?” 她不明白。 既然他隐藏了那么久,那么为什么现在,又肯跟她坦白了?难道他现在不担心了吗? “因为啊……” 陆重渊望着她,声音较起先前突然低了一些,“某人一直不肯明确自己的心意,也不肯去相信别人对她的心意,我若是再不说,恐怕她真就打算离开我了。” 他说到这,握住她的手,语气颇有些委屈得说道:“我若不说,你是不是打算等我的腿好了,就离开我?” 萧知没想到陆重渊竟然连这个都猜到了,有些窘迫,也有些怕他生气而产生的慌张,她半低着头,支支吾吾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她的确是这样想过的,也的确是打算这么做。 一来是因为师父,二来也是因为……她总觉得等陆重渊的腿好了,也就不需要她了。 等他的腿好了。 他又是那个英勇无比、万人之上的五军都督了。 到那个时候,有的是人想嫁给他,王公贵族、名门世家,就算是别国的公主,恐怕都想不远万里嫁给他的。 如今的她,什么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去跟那些人比呢? 陆重渊一见她这幅表情,就知道自己果真是猜对了,生气、不甘、委屈……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刹那,一窝蜂的涌上心头。 他半躺在地上,身上的伤还疼得厉害,呼吸也有些困难,但他这会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伸手掐着她的腰,又气又委屈得说道:“给了宠爱给了名分,纵得你都快往我头上爬了,你还想着跑?” 萧知小脸微红,就连耳朵尖也红了起来。 她埋在陆重渊的怀里,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好一会,也只能红着小脸,偷偷抬起眼帘,看着他,轻声问道:“你,你就不怕吗?” 她问这话的时候,小手一直紧紧揪着陆重渊的衣襟,十根手指攥得很用力。 她很害怕。 害怕得到的结果不是她想要的。 害怕会从陆重渊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她不想看到的情绪。 陆重渊知道她在想什么,任由她握着自己的衣襟,然后他伸手,反手握住她的手,把她紧攥着的手用一种包容的姿态拢于自己的掌心之中。 “为什么要怕?” 他看着萧知,说道:“你从来都没有伤害过我,相反,你一直护着我、关心着我……” 陆重渊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笑容,仿若初雪新霁,又似四月暖风,他把手从她的后背移到头顶,眼里的温度也柔和了许多,“从小到大,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是你捧着光走到我的面前,是你带我走出了黑暗。” “何况,就算要害怕,恐怕世人也是怕我更多。” 他笑笑,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重新低头看向萧知,大概是看出她的犹豫和踌躇,陆重渊又道:“所以别再担心我会觉得害怕,这没什么可怕的,以往古书记载也不是没有,更何况……” “我反而要感谢上天,让你有这样的机缘,让你能够来到我的身边。” “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又有多高兴。” 如果她没有这样一份机缘,那么现在的他,一定还是跟以前一样,拒绝跟任何人相处,拒绝打开心扉,厌世,仇恨一切的人和事。 是她改变了他。 萧知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能从陆重渊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这个男人向来少言寡语,平日里一天都说不了几句话,可现在……他明明身受重伤,明明全身上下都疼得要死。 却还是怕她不安,怕她胡思乱想,同她说着这样的话。 她很高兴,也很欢喜。 就连那颗心啊,也一个劲地“扑通扑通”跳着,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像是吃了蜜似的高兴了……大概也就当初知道自己要嫁给陆承策的时候,才这样高兴过。 后来琐事太多,她要操心的事也太多,也就渐渐忘了这种开怀到满面娇羞又忍不住想同所有人说道一回的感觉了。 可今日。 这种感觉又产生了。 她不是傻子,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她纠结了这么久,徘徊了这么久,不舍了这么久,不过是因为……她也是喜欢他的,在陆重渊那一次次毫无缘由的信任和帮助下,她其实也早就,忘不掉他了。 可是…… 萧知脸上的笑意一顿。 大概是失望的事情多了,她也变得越来越胆怯,越来越害怕,她总担心……陆重渊喜欢她,只是因为她这段日子的陪伴。 那么以后,如果有人也这样对他好呢? 那他会不会……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人。 她担心他分不清陪伴和喜欢是什么。 “怎么了?”陆重渊察觉到萧知的变化,明明刚才还是羞怯的,这会却又惨白了一张脸,他皱了皱眉,伸手抚向她的脸,问道:“在想什么?” 萧知抿着唇,望着陆重渊,没有说话。 她似是犹豫了许久,才在他的注视下,轻声问道:“陆重渊,你喜欢的是我,还是……我的陪伴。” 她这话刚说完。 原本还有些温度的洞穴就像是吹过一阵冷风似的,至于陆重渊……他原本还带着一些笑意的脸也彻底沉了下来。 陆重渊沉着一张脸看着萧知。 他是真的都快气炸了。 好说歹说半天,几乎把一年里头会说的话都用在今天了,可某个女人竟然还在质疑他的真心,掐在她腰肢上的手骤然收紧,连她说疼都不顾了,低头咬着她的耳朵,恶狠狠得说道: “你当我是什么?!” “你以为谁陪我,我都乐意,我都会爱上她?就算我现在残废了,也有的是人想嫁给我,难不成我还缺人陪了?” 他一边咬着她的耳朵,倒还知道一些分寸,没太用力,不过语气还是有些不太好,哑着嗓音,沉声道:“我喜欢的是你,是你这个人,无论你是顾珍还是萧知。” “我从头到尾喜欢的,想要白头偕老的,只有你。” “听到没?!” 萧知也没想到陆重渊会发这么大的火,就跟个暴怒的狮子似的,但她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些无法言喻的欢喜。 就好像终于确定了他的心意。 他是喜欢她的。 不是因为她的陪伴,而是喜欢她这个人。 心里的高兴藏也藏不住,萧知突然伸手圈住陆重渊的脖子,然后在他的诧异下,亲了一下他的脸。 很响亮的一声。 肉眼可见,某个男人的暴怒在一瞬间平息了下来,他呆怔着,伸手,覆在自己的脸上,然后用诧异的目光望着她,须臾,才喃喃道:“你……” “陆重渊,我很高兴。” 萧知重新埋到他的怀里,倒还知道避着他的伤处。 她眉眼弯弯,脸上俱是灿烂的笑,就连眉梢也是藏不住的欢愉,轻轻蹭了蹭他的脖子,声音很娇,“我特别,特别高兴。” 她曾经以为。 这辈子都不会再喜欢上别人了,也不会有人再喜欢她。 是他。 改变了她的想法和观念。 是他让她知道,她还是值得被爱的,除了她的那些亲人之外,在这个世上,还有人是爱着她的。 她真的,特别特别高兴。 陆重渊看着怀中人,在她先前的举动之下,他那些暴怒的、不甘的,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在此时消失殆尽,脸上突然绽放出一个笑。 藏不住。 也掩不掉。 不过他也不打算藏。 他抬手,把人揽进自己的怀里,任由她亲昵、依赖的窝在自己的怀里,无论是脸上,还是眉梢眼角的笑都变得多了许多。 外头是万籁俱寂的一片。 而他们两人相拥在一起,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知突然从陆重渊的怀里抬了脸,不同先前,她此时的表情变得郑重了许多。 有一件事。 虽然陆重渊知道,但她还是得同他说清楚。 她觉得两个人相处一定得坦白,所以她看着陆重渊,抿了抿唇,语句艰涩得说道:“陆重渊,我以前嫁过人,还有过孩子,我甚至曾经还很喜欢那个人。” “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看到陆重渊脸上的笑,淡了一些。 萧知主动伸手,握住陆重渊的手,然后看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扬起脸上的笑,继续说道:“不过从今以后,我只喜欢你,以后……”她顿了下,又道,“以后我们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陆重渊的脸上流露出震惊。 他眼睛睁得很大,神色怔怔地看着萧知,看着她眼中的依赖和脸上的笑,良久,竟有些哽咽出声,“……好。” 第89章 第89章 夜已经深了。 两人敞开心扉之后,又说了几句话,后来萧知靠着陆重渊的肩膀,竟然困得就这么睡了过去。 她今日也的确是累了,最开始带着陆重渊找到这个洞穴就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后来眼见陆重渊一直不醒,又是担惊受怕了一晚上。 如今两人说开了事,陆重渊又醒过来了,她那颗心放下了,靠着靠着,也就睡过去了。 陆重渊倒是不困。 虽然身上的伤有些难受,不过这些对他而言也不过是小伤罢了,回头养个两三天也就没事了,就是……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腿,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大概是真的自作自受吧。 他以身入局,害她担心,也让自己本来好的差不多的腿又动不了了。 不过…… 能让她敞开心扉,认清自己的心意。 值得。 旁边的火堆刚才又被他多放了些柴火,这会火光十足,倒是让这洞穴的温度提升了不少,不过萧知也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一个劲地朝陆重渊这边躲,还拿手死命抓着陆重渊的袖子。 就连睡着了,也不曾松开一分。 嘴里还一个劲地呢喃道:“陆重渊,你不能有事,你千万不能有事……” 知道她今日是真的害怕,也是真的担心,陆重渊又叹了口气,他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然后弯腰在她的额头印下一吻,用十分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别怕,没事了。” “以后……” “都不会有事了。” 他会护着她,再也不会让她出事了,同样……他也不会再欺骗她。 萧知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怎么,刚才紧绷的身形,在他这句话之后竟然就缓缓地松软了一些。 而此时的东郊。 天已经大黑了,这里却围绕着不少人,每个人不是提着灯笼就是高举火把,这其中有东郊庄子里的人,也有长兴侯府的护卫,至于其他穿官服的……就是京兆衙门里的人了。 长兴侯府的人和京兆衙门的人来得迟。 这会庆俞瞧见喜鹊,便上前几步,问道:“怎么样,找到五爷和夫人没?” 喜鹊找了大半日,连声音都哑了,闻言也只是哽咽道:“没,没找到。”她一边哭,一边抹着眼泪,“我跟王管事他们都找了快有一个时辰了,还是没找到五爷和夫人。” 庆俞脸色微变。 这夜越深,踪迹就越难寻,尤其这个地方不仅范围广泛,就连隐蔽的地方也有不少……有些地方被草堆遮着,白天可能还找得到路,可这会,就算提着灯笼恐怕也找不到。 要是知道五爷和夫人摔在了哪,从那个地方开始搜寻倒也简单。 可偏偏就是一点踪迹都找不到。 陆承策就在庆俞的身后,听到这番话,他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看了一眼四周,都是黑蒙蒙的一片,他是沉吟了一番才道:“我们人多,总能找到的。” “何况五叔跟五婶身子都不大好,应该也不会离得太远。” “我们提着灯笼分散开,尽量往隐蔽的小道去,沿途走去的时候,记得多喊几声。” 他身份高,此时发了话,旁人自然纷纷应是,便把人分了四拨,分了四个方向去寻。 “陆都督!” “五爷!” “夫人!” “五叔!” …… 山坡底下此时环绕的都是这些声音。 陆承策和庆俞、喜鹊是一拨,这会三个人提着灯笼,寻人,他们沿着一条小溪走着,陆承策眼尖,瞧见一块石头边上有一方丝帕,他提着灯笼走近,然后弯腰拾了起来。 “世子爷,怎么了?”庆俞见他停下脚步,也跟着止了步子,问道。 “这块帕子,你可认识?”陆承策握着那方帕子,问喜鹊。 “这……” 喜鹊拿过帕子一看,在看到上面熟悉的芙蕖花时,忙道:“这是主子的,是我亲自绣给主子的,主子她,她一定在附近!” 大概是眼前有了希望。 她倒是也不觉得腿有多疼了,她一边握着帕子一边喊着:“主子,五爷,你们在哪?” 庆俞和陆承策也连忙跟上。 这四周都是乌漆嘛黑的一片,也没有什么回声,直到陆承策瞧见草丛那边隐有火光透出,才出声提醒,“去那边看看。”说完,他率先迈开步子朝那处走去。 果然,没走多远。 他们就瞧见了一个洞穴,而那些火光正是从洞穴里照出来的。 三人连忙往里头走去,然后就看见了陆重渊和萧知的身影,两人靠着墙壁,肩并着肩,头挨着头。 看起来两个人的样子并不算好。 陆重渊身上几乎全是伤痕,一身墨色锦衫也被磨得差不多了。 至于萧知。 她倒是还好,除了脸色看来钱苍白了些,其余倒是没见有什么伤痕的。 其实早在刚才,陆重渊就听到他们的声音了,原本是想喊身边这个丫头起来,但是喊了几声也没见她有什么反应,知道她是真得累了,索性也就歇了心思,打算等他们找过来。 左右他火堆烧得这么旺,外头的人只要看到,总能找过来的。 而这会…… 他见喜鹊看着萧知要扑过来的样子,皱了皱眉,不等她出声,就低声说道:“动静轻点。” 他语气虽然平静,但就是有那么一股子气势在。 喜鹊纵然再焦急也不敢违背他的意思,只好安安静静地侯在一旁,眼睛倒是时不时往萧知的方向看去,像是在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没事。 “五叔。” “五爷。” 陆承策和庆俞先后朝陆重渊拱手一礼。 陆重渊淡淡应了一声,他也没理会陆承策,只是对着庆俞吩咐道,“去把马车和我的轮椅取过来。” “是。” 等到庆俞走后。 这洞穴也就只剩下他们四个人。 陆承策向来是个少言的,这会就安静侯在一侧,等庆俞领着其他人过来,至于喜鹊,她倒是焦急,但是有陆重渊的吩咐在前,她纵然再着急、再担忧,也不敢说什么。 “唔。” 萧知也不知道是不是感知到了什么,微微睁开眼睛,目光朦胧地看着陆重渊的方向,“怎么了?” 她的声音有些哑,也没注意到洞穴里多了什么人。 陆重渊见她醒来,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就连声音也很温柔,他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头,“没事,庆俞他们找过来了,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想到这个洞穴里还有个碍眼的人在。 他话一顿,继而又是一句,“你若是觉得困就再睡会。” 萧知的确困得厉害,听到这话,乖乖“嗯”了一声,朝他粲然一笑,然后就继续靠着他的肩膀睡过去了。 手倒是一直抱着陆重渊的胳膊。 陆承策虽然侯在一旁,但余光还是能够看见两人的互动,他倒是没想到自己的五叔还有这样柔情的一面,有些诧异也有些惊愕。 不过更让他诧异的是…… 萧知刚才醒来时的那副样子,竟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轻轻皱着眉,刚想再看,便瞧见一道凌厉的视线正朝他的方向看过来,而那道视线的主人正是他的五叔。 知道自己这番行为的确不合规矩,陆承策忙垂下双目,背过身去。 直到看不到身后的视线了,他才轻轻抿紧薄唇,他自己也觉得近来行为举止有异……而这些异样,竟然十分巧合的都是因为同一个人。 他,到底是怎么了?陆承策紧握着手中的灯笼,沉默着。 …… 庆俞很快就领着人过来了。 那些人受了吩咐,倒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只是瞧见陆重渊被人推着出来的时候,纷纷拱手一礼,轻声喊道:“陆都督。” 陆重渊没有理会他们。 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抱着萧知,时不时低头看一眼,见她睡得安稳,并未被吵醒,这才放下心。 从始至终。 他都没有假借他人之手,一直都把萧知抱在自己的怀里。 等上了马车。 陆重渊才喊过庆俞,吩咐一声。 而后他落下手中的车帘,庆俞走到徐钦的面前,拱手同他说道:“徐大人,今日谋害陆大人的那些杀手,我已着人先看押起来。” “劳烦您过会去把人带回衙门,仔细审问一番。” 说完。 他循眼四顾,喊了一声:“王管事。” “哎,小的在,小的在。”某个身穿灰色长衫的中年男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朝众人一礼后,然后又同徐钦说道:“徐大人,人就在庄子里,小的领您过去。” 虽然这位陆都督已经名存实亡,但到底身份还在,身为一品大官却遭遇刺杀,这可是大事,徐钦也不敢拿乔,忙应了。 “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审问,争取早日查出真凶。” 庆俞点头,未再多言,又朝他拱手一礼后便走到马车边,同马车里的人说了一声,等里头传出一声“嗯”,他才扬起手中的长鞭,“驾”的一声,马车缓缓朝城中驶去。 而徐钦一行人。 却是等到陆重渊等人离开后,才随王管事去庄子里拿人。 第90章 第90章 等陆重渊一行人回到陆家的时候,已经是亥时末了。 陆老夫人担心了一晚上,没有得到准确的消息,她也睡不着,刚才合衣在罗汉床上眯了两刻钟,一得到消息连整理一番都没有,就立马跑出来了。 她如此,其余陆家人自然也是如此。 纵然再不喜欢陆重渊和萧知,但明面上他们毕竟是一家人,该有的表示还是得做到位的。 要不然回头还不知该被这位老太太怎么拾掇呢。 因此这会不管是睡下了的,还是没睡下的,只要得到消息的,大家都急急忙忙出来了。 这会一众人就站在影壁处,眼见马车停下,陆老夫人率先撒开平儿的搀扶,趔趔趄趄迎上前去,对着一辆马车,焦急道:“老五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庆俞和他的主子一样,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这会他也没有答话,依旧握着马鞭侧坐在车辕上,垂眉敛目,默不作声。 “祖母。” 还是陆承策开了口,他翻身下马,走到陆老夫人身边,伸手搀扶她一把,同她说道:“您别担心,五叔没事。” 听到这话。 陆老夫人稍稍松了一口气,她握着陆承策的手,目光还是一眨不眨地落在那块暗色的锦缎布帘上,刚想再同里头的人说几句话,便听到马车里头传来一道男声,“庆俞,走。” 嗓音清冽,不辨喜怒。 “是。” 庆俞会意,同陆老夫人拱手一礼,“老夫人,劳您让下,属下还得带五爷和夫人回屋,李大夫也已经在屋子里候着了。” “老五……” 陆老夫人担心了一晚上,很想知道陆重渊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但不管她在外头说什么,马车里头始终没有传出什么声音。 陆承策心有不忍,只好扶着她,低声安慰道:“祖母,五叔和五婶都累了,您还是先让他们回屋歇息吧。” “您也累了,孙儿扶您回屋,可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马车里的人也没有什么表示。 陆老夫人那双呈现出老态的眼见泛着泪花,她咬了咬唇,终究还是移开了步子,马车一点都不留情的穿过陆家众人,朝五房的方向驶去。 而滞留在原地的一众人,眼见马车离得越来越远,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五弟也真是的,咱们为他操心了一晚上,他倒好,连见都肯不见……”说话的是李氏,她向来是个喜欢挑事的,这会嘴巴一张,就一刻不停的说道:“我们也就算了,母亲都这么大年纪了,为了他连晚饭都没怎么吃。” “真是想想,就替母亲觉得不值呢。” 王氏也跟着说话,“五弟不懂事也就罢了,五弟妹怎么也一点规矩都不懂?我们这些长辈都在外头,她竟是连句问安的话都不说。” “行了。” 长兴侯沉着脸,打断她的话,“五弟他们折腾了一天,已经累了,何况……”他轻轻抿唇,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叹气,“五弟他本来就是那么个性子。” 陆承策正扶着陆老夫人往正院走去,听到这话,脚步微微停顿了下,他想说……不是这样的,其实五叔并非他们想象的那么冷漠无情,他也是有柔情一面的。 只是那份柔情只给了一个人罢了。 …… 陆老夫人心情不好。 这会白着一张脸,神色疲惫的由陆承策扶着她回屋。 长兴侯之前又说了那样一番话,一群人余后倒是没再说什么话,就这样默不作声的跟着陆老夫人朝正院走去。 崔妤是小辈,这会就走在后头。 她的手搭在顺心的胳膊上,脸上虽然如常带着一抹温婉的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她的情绪并不高……自从得到陆重渊和萧知出事的消息后,她就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等着消息。 虽然不知道陆崇越派出了多少人马。 但按照陆崇越对陆重渊和萧知的恨意,他既然这么想让他们死,必定是打算一击即中,派出的人肯定不会少。 没想到…… 崔妤想到刚才丫鬟来回禀消息,说陆重渊和萧知平安无事的回来了,扣在顺心胳膊上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一些。 派出这么多人。 从千丈山坡摔下去都能平安无事的回来,这两人的命怎么就这么大! 顺心吃痛,却不敢呼出声。 她只敢偷偷把目光朝崔妤的方向看过去,眼见向来温柔的主子此时竟然阴沉着一张脸,心下猛地一跳,再想细看的时候,身边的主子又恢复成以往那副温柔婉约的样子了。 仿佛之前她看到的只是一场错觉。 她压下心底的震惊,抿着唇,难不成真的是她眼花了吗? 崔妤倒是不知道顺心在想什么,她把心底那些情绪压下去的时候,就不动声色地朝不远处的陆崇越看过去。 见他始终低着头,握着拳,被灯笼里的火光映衬的脸惨白的要死,若是细看的话还能瞧见他双肩微颤,仿佛在极力压抑着心底的愤怒和不甘。 没用的饭桶。 崔妤在心底对陆崇越做了这么一声评价,余后也就不再看了,左右这事同她也没有什么关系。 就算陆崇越真的出事,也弄不到她的头上。 她现在也只是烦,陆重渊和萧知没死,想要拿回中馈恐怕不易……不过她最大的优点就是比旁人有耐心。 总会有办法的。 …… 等把陆老夫人送回正院,其余人等便打算各自回房间了。 王氏等人都已经回去了,崔妤原本是想等陆承策一起回屋,却没想到陆承策竟脚步不停地往外走,她心下一惊,忙松开平儿的搀扶,小跑着迎上前,气喘吁吁的问道:“夫君,您这是……还要出去吗?” 陆承策听到声响,脚步微顿。 他其实还是有些不大习惯自己已经再次成婚了,自从顾珍死后,他就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的日子了,不过说到底,崔妤也是他的新婚妻子。 何况崔妤无论行事还是为人都很不错。 这段日子,家里有她操持,也的确让他放心了不少。 他对她虽然没有夫妻情意,但终究有一份感谢在,该给的体面还是得给的,思及此,他紧绷着的脸也放松了一些,“五叔遇刺是大事,我打算去京兆衙门看看,能不能找到幕后真凶。” 知道那几个杀手被京兆衙门的人带走,也明白陆承策的性子,崔妤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她很大度,也很温柔,仿佛很寻常的拿着帕子,踮起脚尖替人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柔声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拦你,只是你近来忙于公务,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歇息了。” “祖母如今又是这样,你……” 陆承策明白她的意思,薄唇微抿,似是沉吟一番,道:“等查完这件事,我就回家。” 话落。 他看着崔妤眼下的乌青,声音也柔和了一些:“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崔妤从来不怕辛苦,只怕自己做的这些事,没有被人看到,如今听到陆承策这番话,她纵然心里再有怨,也都被人抚平了,眉梢眼角俱是笑意,她望着陆承策,笑得十分温柔,“不辛苦。” “你先去吧,若是可以的话,记得歇息一阵。” “五叔的事是重要,但你的身体更重要,要是熬坏了身体,也就什么都没了。” 等到陆承策点头。 崔妤也就未再多言,她看着陆承策离开,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才转身回屋。 而此时通往四房的一条小道上。 李氏正一个劲地碎碎念着,“真是便宜他们了,这样都能平安无事的回来,老天爷可真是不长眼。” 她向来是不加掩饰对陆重渊和萧知的恨意,左右这会除了陆四爷和陆崇越之外,也就几个信得过的丫鬟、婆子,她这样说几句自然是没事的。 原本以为不会有人回应她的话。 倒是没想到,这次刚说完,身边就传来凉凉的一声,“是啊,老天爷可真是不长眼!” 说话的人是陆崇越。 他那张消瘦且苍白的脸,此时是一派阴沉的模样,双手紧握成拳,眼中却好似有两聚火焰。 李氏看着看着,心下猛地就是一跳。 联想起那日陆崇越说的话,她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起来,难不成这次陆重渊和萧知出事,和崇越有关?只要想到这一茬,她就感觉那颗心都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张口想说些什么。 但观看四周环境,她还是压着心里的惊惧闭起了嘴巴。 直到回了四房。 李氏挥退一众丫鬟、婆子,然后径直朝陆崇越的屋子走去,刚走到门口,他就听到一阵瓷器花瓶摔在地上的声音……外头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她推门进去,一室狼藉。 陆崇越看她过来,停下手中的动作,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自打他从北郊回来后就心性大变,平日里的礼仪全忘掉,就连该有的尊敬和规矩也都抛之脑后。 可李氏这会也顾不上这个,关上身后的门,就压低嗓音问道:“崇越,你老实跟我说,陆重渊遇刺这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陆崇越手里还握着一块砚台,听到这话,脸色微变,“你胡说什么,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把砚台扔回到桌子上,他似是不耐烦的说道:“你要是没事就回去睡觉,我要休息了。” “崇越!” 李氏连忙拉住陆崇越的袖子,焦声道:“我是你的亲娘!你跟我说实话,这跟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陆崇越抿了抿唇,他想抽回自己的袖子,但看着李氏这幅焦急的模样,终于还是说道:“就算与我有关又如何?他们把我害成这样,我就是想让他们死!” 眼见李氏脸色惨白,就连呼吸也颇为困难。 他稍稍压制自己的情绪,道:“行了,这事,你也不必管了,当初我找人买凶并未以真面目示人,没人知道我是谁,就算那些人被抓了,也栽不到我的头上。” 这也是他到现在还可以这么泰然处之的缘故。 他只是恨…… 恨陆重渊和萧知的好命。 派出这么多杀手都杀不掉他们,摔下山坡都能毫发无损,真是不公平! “可是……” 李氏还是有些担心。 陆重渊那是什么人?他真的查不出来吗? 陆崇越见她这幅模样,只当她不信任自己,脸色一沉,也懒得再同她说什么,“就算有事,也扯不到你们的身上!”说完,他就拂袖离开了。 李氏连着喊了几声,也没见他留步。 她咬了咬牙,只好离开,走到外头的时候,她也没有回屋,反而去了陆四爷的屋子,早在很久以前,她跟陆四爷就分居睡了。 她打心里看不去陆四那副懦弱不堪的样子,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她也只能去跟他商量。 …… 屋子里的下人都被打发出去了。 李氏抹着眼泪说完这桩事,然后看着陆四爷说道:“你说,我们该怎么办?要是陆重渊真的查出什么,以他的性子,肯定不会放过崇越。” “那我们的崇越就完了!” 陆四披着一件外衣坐在椅子上,这会正不住咳嗽着,闻言,他是先喝了一口参茶,然后才一边咳嗽,一边说道:“他怎么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事?!” 李氏是来问他要主意,可不是来听他说陆崇越的不好,“行了,你就跟我说,你有没有办法?” “咳……” 陆四又咳了一声,“我能有什么办法?五弟若查不出来也就罢了,可他若是查出来,咳,别说他不会放过崇越,就连母亲也不会放过他。”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我怎么就嫁给你了?要不是你那个……” 话还没说完。 屋中的咳嗽声一顿,紧跟着一道凌厉的视线朝她看来,李氏心下一惊,她从未在陆昌平的身上看到过这样的气势,话也说不出半句,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着喉咙似的,很用力,快把她的喉咙都给捏断了。 好在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 很快。 那种逼人的,凌厉的气势就消失了,李氏仿佛真的被人捏住过喉咙一样,这会大口呼吸着,就连后背也冒出了一层冷汗,她紧紧握着手里的帕子朝身边的男人看去。 见他还是往日那副脸色苍白的样子,就连眉梢眼角也是一派懦弱不堪的样子。 心下惊疑不定。 难不成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李氏心里想道。 像,又不像,张口还想再说,但想到刚才那副画面,她还是避让开了那个名字,冷着嗓音说道:“你怎么说也在给国舅爷做事,要是崇越真的出事,你就给我去求国舅爷。”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有事!”说到最后,她已经近乎命令了。 可陆四却只是惨白着一张脸,声音虚弱得说道:“我虽是替国舅爷做事,但国舅爷根本不认识我……” 这话倒也不是假话。 李氏紧握着帕子,心有不甘,又问:“那你说怎么办?” 陆四:“若是五弟真的查出,我也没有办法。” “你!” 李氏看他这幅样子,就气打一处来,这个没用的东西,平日里对着陆家这些人唯唯诺诺也就算了,现在儿子出事了,也没有一丁点办法,她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他! 咬着牙又骂了一通,见他还是没什么反应,李氏也只好气得拂袖离开。 等她走后。 原先一直佝偻着脊背,咳嗽着的男人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他端坐在椅子上,脸色还是有些苍白,身上的气势却不似以往那般平庸,手搭在桌沿上,他垂着眉眼,轻轻敲着,良久,他才看着不远处的烛火,缓缓道:“陆重渊的命,还真是好啊。” 翌日清晨。 萧知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她刚刚睁开眼的时候,还有些晕晕沉沉的,看着头顶熟悉的帷帐,也没能反应过来。等脑中涌现昨日的画面时,她才变了脸色,转头朝身边看去,没有陆重渊的身影。 连忙掀开被子坐起身,随手拿过一件架子上的衣服披在身上。 外头的人听到动静,忙打了帘子走了进来,看到萧知起来的时候,无论是如意还是喜鹊都惊喜道:“主子,您醒了!” 两个丫头担忧了一晚上,眼睛肿得厉害,眼下也都是一片乌青。 这会纷纷扑了过来,拉住人的手,红着眼眶说道:“主子,您没事吧?” 看到两个丫头这幅样子,萧知心下也有些感慨,她稍稍缓和了一些自己的情绪,柔声答道:“我没事。”又问,“五爷呢?他怎么样了?” 这次声音焦急了一些。 昨儿个她在山洞睡着后,虽然隐隐听到一些动静,但眼皮子压得厉害,一直睁不开。 也不知道陆重渊怎么样了。 如意抹着眼泪,答道:“五爷没什么大事,现在正在书房,由老先生诊治。” 知道陆重渊在书房,萧知一刻都等不了了,忙道:“我去看看。” 说完。 也不顾两个丫头在身后喊她,朝书房小跑过去。 她这会披头散发,脸都还没洗干净,一路过去的时候,那些丫鬟、婆子看到她都愣住了,一声声“夫人”都是等人走远了才喊出声。 萧知也知道自己现在这幅样子不好看,但她是真的担心,担心陆重渊出事,担心他受的伤太严重……气喘吁吁跑到书房门口,她伸手推开门。 屋子里的三个人听到声音都朝她看过来。 瞧见她这幅样子出现的时候,三个人都有些怔楞。 最后还是陆重渊先回过神,他坐在轮椅上看着她,眉眼有些弯,笑着朝她伸出手,说道,“过来。” 第91章 第91章 看到庆俞和师父都在。 萧知的小脸倒是忍不住又红了一些。 刚才一路跑来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现在看到陆重渊好好的坐在那边,她的思绪倒是也回过来了。 然后。 就是小脸通红,心生羞赧。 她从小到大,虽然行事颇有些肆意,但礼仪规矩在京中那也是数一数二的,何曾有过这样丢脸的时候?衣服乱糟糟的,头发也乱糟糟的,就连脚下的鞋子也在因为跑过来的时候踩了出来,现在脚后跟都还出着呢。 实在是…… 太丢人了。 萧知的小手揪着门,脸红红的,不肯进去。 “夫人。”庆俞朝她拱手一礼,倒是十分识趣的说了一句,“我去厨房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 说完。 他朝几人拱手一礼,就往外头走去。 柳述倒是还没离开,他朝仍旧站在门外的萧知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倒也没像以前那样赶人走,继续转过头和陆重渊说起话,“身上的伤没什么大碍,就是这双腿,还得好好养一阵子,再看看有没有其他的毛病。” 声音跟以前一样,还是冷冰冰的。 但若是细察的话,还是能够感觉出,柳述对陆重渊的态度较起往日还是好了一些的。 昨儿个知道萧知出事的时候,他急得差点就要亲自出去找人了,最后是如意好说歹说把他劝住了……再后来,大半夜的时候,他看到陆重渊抱着萧知回来。 他的傻徒儿倒是睡得昏沉,身上也没有什么伤。 反而是陆重渊…… 身上、额头全是伤,一双腿更是嗑得血肉模糊。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以前讨厌陆重渊,一来是因为陆重渊在外头的名声不好听,二来是因为他是陆家人,可这段日子,他冷眼旁观看下来,纵然他再不想承认,也能看出这个男人对阿萝是好的。 要不然昨儿个两人从山坡上摔下去,阿萝怎么可能会毫发无损? 叹了口气。 柳述收起自己诊病的医箱,也不再多言,转身往外走去,路过萧知的时候才有些心疼,又没好气的说道一声,“跑这么着急做什么?难不成他还会飞走不成?” “还不进去?” 这话说完,他在萧知诧异的注视下,独自离开。 “还不进来?” 陆重渊好笑的看着萧知,然后驱动自己的轮椅朝她的方向过去,他先弯腰替萧知穿好脚上的鞋子,然后握住她的手,发觉她小手冰凉,又皱了眉,直接把人拉到自己的怀里。 低着头,握着她的手,慢慢搓着,“如意,喜鹊呢?她们就这样纵着你过来?” 越说。 他的眉头就拢得越深,声音也越沉,“也不知道给你多加件衣裳。” 听到这个声音,萧知也晃过神来了。 她收回思绪,和陆重渊解释道:“是我急着过来,她们没追上我。”说完,发现自己的坐姿,还有陆重渊的动作,小脸又红了一些,就连耳朵也粉嫩嫩的。 她轻轻挣了挣,没挣开,便小声说道:“快放我下来,别压着你的腿。” 陆重渊却不肯松手。 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说清楚了事,也敞开了心扉,他恨不得日日夜夜抱着她才好,哪里舍得松手?就这样抱着她,一边替她搓着手,一边柔了嗓音说道:“这么关心我?” “起来看见我不见,就急着跑来见我?” 眼见怀中人的小脸越来越红,他心下微动,喉间也似有难忍的痒意,凑近她,轻轻咬了一下她的耳朵,见她双肩微颤,又压低嗓音问道:“怕我出事?” 两人之间,纵有亲吻,却也只是浅尝辄止,还没有这样孟浪的时候。 萧知整个人仿佛脱了一层力,身子软软的,脸滚烫的,最要命的就是那双耳朵,就跟被开水烧开了似的……她靠在陆重渊的怀里,挣不开,也不想挣了。 没瞒他,轻轻嗯了一声。 担心他,关心他,并不是什么难以说出口的事,她的小手揪着陆重渊的袖子,一双清亮的杏儿眼望着他,点点头,“我担心你,也怕你出事。” 想到刚才师父说得那番话。 她本来还有些羞怯的脸,又多了几分焦急,“师父怎么说,你的腿没事吧?” “没事。” 陆重渊笑着宽慰她,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当初那双腿是因为中了毒,又长久没有行走才会迟迟没有反应,后来诊治了一段时间也好得差多了,只不过一直被他压制着…… 如今。 不过是因为昨日撞到了那块大石头,有些骨折,才会跟以前一样,动不了。 但休养一段日子,也就好了。 可萧知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她只当陆重渊这是在安慰她,红着一双眼睛看着他的小腿,“都怪我,要不是我非得让你跟我一道出去,也就不会碰到这样的事。” “那么我们也就不会遇刺。” 如果没有遇刺,陆重渊自然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本来腿就没治好,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好。 越想。 她的眼眶就越发红。 到后来,甚至抑制不住掉起了眼泪。 一滴滴滚烫的眼泪砸在陆重渊的手背上,他向来看不得萧知哭,何况这次还是因为他的缘故……心疼的把人揽进自己的怀里,如往常一样,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心里也有些自责。 要不是他想出这样的法子,她也不会难受成这样。 相处这么久。 陆重渊自然是了解她的性子,他的小姑娘看起来娇娇软软的,但其实并不是那种喜欢哭的人,以前就算昏迷不醒,就算在梦里,难受的要死,也只是咬着嘴唇,压抑的哭出几个音节。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 “别哭了。” 陆重渊一边扶着她的后背,一边安慰道:“这事与你没什么关系,就算这次不去,那些要杀我的人也总会想办法的。” “何况,我们不是没事吗?” “可是……”萧知还想再说。 但陆重渊却不容置喙的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对视,看着她红彤彤的眼睛,一边擦拭着她的眼泪,一边沉声道:“没有可是,京兆衙门已经去追查幕后真凶了。” “你该恨得是那个幕后主使,而不是责怪自己。” 大概察觉出自己的语气有些过于严厉了,他又放柔了一些嗓音,与她说道:“明白了吗?” 萧知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后来。 庆俞端来刚刚熬好的汤药,萧知亲眼看着陆重渊用下,这才打算回屋洗漱,她向来要面子,如今这样已十分不合规矩了,总不能继续蓬头垢面待着。 陆重渊自然由着她,笑着看她走后,等到瞧不见踪影,这才收回视线。 然后看着庆俞说道:“京兆衙门的人查得怎么样?” 知道五爷是在关心昨日遇刺的事,庆俞也不敢耽搁,忙道:“还没有消息传来,当初四房那位并未以真面目示人,他们想查清楚恐怕也得要费些功夫。” “一群没用的东西。” 陆重渊不辨喜怒的随口点评一句,修长的手指随意扣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敲着,又过了一会,他开口,“既然他们查不到,你就送点东西过去。” “有些人,既然没有什么用了,也该收拾了。” 他从来都不是柔善之辈。 有人都欺到他的头上来了,若不收拾,倒真以为他好欺负。 何况…… 他始终记得那一支刺向萧知的箭,但凡那日,他慢上一点点,那支箭就会刺穿她的后颈,想到这,陆重渊脸色越沉,不管是身上还是脸上,都有着一层化不开的乌云。 萧知洗漱完,又用完早膳。 想到早间在书房看到师父时的情形,想了想,她让如意去厨房准备了一些糕点,然后就朝师父居住的客房走去。 既然和陆重渊说开了,也不打算走了,有些事,她也得跟师父说清楚才好。 从如意手里接过食盒,她走上前,轻轻叩门,等听到里头传来一声“谁”,忙笑着答道,“师父,是我。” 没过多久,门就开了。 柳述看着站在外头的萧知,皱了皱眉,“这么冷的天,你瞎跑做什么?”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很快让开了路,让人进来。 萧知也知道他的脾气,嘴硬心软,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嘴里也柔声说道: “我好久没来看师父了,正好厨房今日做了几道您喜欢吃的糕点,我就拿过来给您尝尝。”她一边说,一边把食盒里的糕点全部取了出来,一盘一盘放好。 然后又倒了一盏茶,放在柳述的面前。 “今天怎么这么乖?”柳述挑眉,看她一眼,倒也跟着坐了下来,桌上的糕点的确都是他喜欢的,脸色好看了许多,声音也柔和了一些,“说吧,要跟我说什么?” 萧知抿了抿唇,似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知道师父的心结和担忧,也知道师父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但是……她白皙又修长的手指轻轻交握在一道,似是又犹豫了一会,她看着柳述说道:“师父,我不能跟你一起走了。” 声音有些艰难。 眼见柳述吃糕点的动作一顿。 萧知交握在一起的双手握得更紧了,但嘴里的话还是没有丝毫犹豫的,坚定地说出,“师父,我……喜欢上他了。” 大概是把心底最难说出的话都宣之于口了。 余后倒是也没那么艰难了,她抬头看着柳述,脸上洋溢着粲然的笑,声音坚定又温柔,“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上他了。” 第92章 第92章 柳述原本正笑着饮茶,听到这话,茶盏停在嘴边,脸上的笑也跟着僵住了。他抬起头,目光正对着萧知,望着她脸上未加掩饰的笑意,略显干涩的薄唇轻轻抿起。 似是过了许久。 他才放下手中的茶盏,然后看着萧知,缓缓说道:“阿萝,你可想清楚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太多的惊愕。 其实先前在书房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两人之间的变化了。 以往阿萝面对陆重渊的时候,虽有羁绊,却不深,相处起来也没有多余外放的情绪,可如今……她满心满眼都是他,里头的爱意就连他这个单身了一辈子的老人家也能看得透透的。 若是以往。 纵然要被阿萝嫉恨一辈子,他也会做那个棒打鸳鸯的恶人,强拉着人离开。 可如今…… 想到陆重渊那一身伤,想到他看向阿萝时,眼中藏不住的柔情,柳述心里那一层隔阂和不快也就少了许多。 他不是瞎子。 看得出他们两人是真心喜欢彼此的。 叹了口气。 柳述望着萧知,继续说道:“你应该很清楚陆重渊的性子,这个男人多疑,灰暗,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而且……”他看着人,目露犹豫,“你和他相处久了,难保不被他发现你的真实身份。” 这也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阿萝当初嫁过人,还有过孩子,偏偏还同这陆家有关系……陆重渊是个正常男人,若是让他知道阿萝曾经有过那样的经历,甚至还是他的侄媳妇。 他能接受吗? 如果他不能,那么到那个时候,阿萝又该怎么办? 他这个傻徒儿已经被伤过一次了,她还能经历一次这样的伤害吗? 柳述的眼中流露出几丝担忧,这世上,什么伤都可以治,唯独情伤……治无可治,纵然他有神医头衔,也没有办法。 看出师父眼里的担心,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萧知放下手中的茶盏,走到人身边,很是亲昵得挨着他坐了下来,就如同以前一样,她伸手挽住师父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然后和他娇声说道:“我知道陆重渊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坏,但也说不上好。 在这世上,很多人都怕他,就连她……也曾经怕过他。 他不好相处,有时候还很凶,对待自己仇人的时候从不手软,欺负人的时候也从来不会去理会他是什么身份。 他啊,最喜欢从心理上折辱人,把人折磨的身心俱疲才算了事,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恨他,才会有这么多人在他从高处跌落的时候,看他笑话。 可是啊。 她也见过陆重渊不同的样子。 他怕苦,明明都这么大的人了,看到汤药的时候还是会苦得皱起眉,要不是她盯着,他很有可能会随手把汤药扔到外头的草地里,然后佯装自己吃过了。 他喜欢吃糖,每次看到糖的时候,眼睛都会转不开,但又很别扭,你若是在的时候,他就不肯吃,可等你出去了,他就会拿一把糖果塞进自己嘴里。 跟以前她养过的小松鼠似的,吃的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他其实也是会照顾人的。 看似冷漠的外表,却总会在一些很小的细节处体现出他的温柔,他会悄悄记下她的喜好,他会在她前一天不小心绊了一跤磕到桌子,第二天就留一盏灯,供她夜里起塌不再看不清路。 他会在她咳嗽的时候,让厨房煮一壶秋梨汤。 而且他这个人啊从不在乎世俗伦理,天纲人常。 他心里自有一道章程,好与坏,是与非,他有自己的那套规则,旁人说什么都不管用。 “何况……” 萧知靠在柳述的肩上,眼弯弯的,唇也微微翘着,脸上是掩不住的璀璨笑意,这一份没有忧虑的笑容,让她本是清丽的面容也多了几分绝色之姿。 “他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什么?” 柳述一惊,“他怎么会知道你是谁?他……” 不等他说完。 萧知就坐直身子,宽慰道:“您别担心,他说了,不在乎我是顾珍还是萧知……”想到昨夜在山洞里,陆重渊同她说得那些话,她的小脸还是有些红。 半低着头,垂着眼,嗓音柔柔的,隐约还能听出些许别扭和羞怯,“他说,只要是我就够了。” 听到这一番话。 柳述迟迟都没能回过神来,惊愕、诧异……须臾,才归于平静,如果是那个男人,早就猜到了,倒也不稀奇。 若真要说诧异…… 也不过是陆重渊的那番话。 他竟能真得一点都不在乎?不在乎阿萝的身份,不在乎她的经历,不在乎她曾嫁人还有过身孕? 不敢置信。 但又好似的确如此。 那个男人对待阿萝的时候,从未生出一丝嫌隙。 想到这。 柳述心下不自觉就松了一口气。 重新低头,看着眼前已经情根深种了的傻丫头,柳述心里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虽然有些怅然,却也有些高兴。 他其实这样迫不及待想带阿萝离开这个地方,也是因为他不希望阿萝再受到伤害。 来自陆家那些人的伤害。 他怕离得越近,阿萝就会想起以前受过的那些伤害,吃过的那些苦,他怕阿萝日夜被这些苦难所折磨。 所以才这么想带她离开。 他清晰的记得,那次和阿萝重逢的时候,以往那个天真活泼的小丫头,强忍着泪意和酸楚是什么样子,她就像是经历了许多的苦难后,被迫成长一样。 她开始掩藏自己的喜怒哀乐,也会不动声色的算计别人。 她笑的时候越来越少了,皱眉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纵然有时候是笑着的,也只是弯弯嘴角,转瞬即逝……她的身上,再也没有当初那种,张杨明艳的感觉了。 可如今。 属于阿萝的那一份名扬和肆意好像又回来了。 这一切的改变是因为谁,不必细说,便已清楚,这世上,只有被疼爱的人,才能肆意的活着。 柳述抬手,轻轻揉了下她的头,然后在她盛放着笑意的双目中,柔声说道:“你既决定,那便去吧。” 萧知一愣,惊讶道:“师父?” 她以为要费好多好多的功夫,师父才会同意呢,竟然没想到,师父这样就同意了?他不带她走了,不阻止她喜欢上陆重渊了? “怎么?” 柳述挑眉,好笑道:“难不成真要为师棒打一次鸳鸯才行?” 说完。 见她脸红,轻轻辩道“没有”,才又抚着她的头,笑道:“师父不是那种不辨黑白的人,陆重渊的为人暂且不论,但这些日子,我冷眼旁观,至少对你,他是真心的。” “你二人,既然心有彼此,又都说清楚讲明白了,我自然是高兴的。” 至少因为陆重渊,他的这个傻徒儿不会再耽于过去了,这样也好,他总担心阿萝被仇恨所蒙蔽,误了自己。 如今有人能够陪着她,敞开她的心扉,让她不再耽于过去,他自然高兴,柳述目光柔和,脸上的笑也很温柔,余后却不再多言了。 等萧知从柳述的屋中离开,已是两刻钟之后的事了。 如今在这世上,除了陆重渊以外,她就只有哥哥和师父两个亲人了,能够得到师父的认可,萧知那颗心也终于是安定下来了。 合上身后的门,刚想同如意回自己屋,萧知就看到陆重渊就在不远处。 他系着一身青色披风,坐在轮椅上,头顶是开得正盛的桂花,凉风轻拂,有不少桂花稀稀落落的落在他的发梢肩头,可他却不曾理会,只是一直望着院子。 等看到她出来的时候,那张淡漠的脸上才终于扬起一抹笑。 没想到会在这看到陆重渊,萧知一瞬的怔楞后,就把手中的食盒递给了如意,然后她朝陆重渊小跑过去,等跑到人前,有些气喘吁吁的问道:“你怎么来了?” 说话的时候,她看着陆重渊还有些苍白的面容,有些心疼又有些不赞同的说道:“外头这么冷,你出来做什么呀?本来就受了伤,要是再得了风寒,可怎么办?” 握住他的手。 果然跟她想的一样,很凉,本就皱着的眉拢得就更加深了,蹲在他的身前,一边搓着他的手,一边不高兴的说道:“你看,手都凉了。” 陆重渊听她一字一句说着话,就跟个操心的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不曾间断。 他以前最讨厌吵了,可现在却觉得很高兴,就算再吵,吵他一辈子,他也乐意。任由萧知替他搓着手,闻言也只是同他笑道:“不冷,何况我也没待多久。” 没待多久,那他肩上的桂花会这么多? 萧知没好气的瞥他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替他把手捂热了,又替他把头上、肩上的桂花都给拂落了,这才说道:“外头太冷了,我们回屋吧。” “好。” 回屋的时候。 萧知和他说起,先前和师父说得那番话,到底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她的声音很低,有些娇,也有些羞,“我和师父说清楚了,我们两人的事,都说清楚了。” “他……” 陆重渊一听这话,脸上的笑意一顿,原本随意放着的双手也不自觉握紧了一些,他没有回头,可声音却有些急促,隐藏着一丝紧张和担忧:“他说什么?” 知道柳述不喜欢他。 他还真担心那个老头会说什么不动听的话,阻碍他们两人。 若真是那样…… 他脸上的神色突然变得暗沉起来,就连薄唇也轻轻抿了起来。 萧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也听出他的担忧,笑了笑,心里那抹羞怯倒是少了许多,她用很轻也很温柔的声音和他说,“师父说,我高兴就好了。” 这是什么意思? 陆重渊一愣,他回头去看,见她眉梢眼角俱是笑意,一怔之下才呐呐道:“他……同意了?” “嗯。” 萧知笑着点了点头。 看着陆重渊苍白的脸上也跟着化开一抹笑,她心下高兴,脸上的笑自然也就更加深了,“不过……” 她一顿,跟着说道:“师父也说了,倘若你日后敢欺负我的话,他就对你不客气。” 突然有点想逗逗他。 萧知停下步子,喊他:“陆重渊……” 她这会特别娇,就跟以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宝安郡主一样,扬着脸上的笑,看着他,“你要知道,我可不是一个人,你要是真敢欺负我,敢骗我,我可就真的不管你的死活,任由他们欺负你了。” 她这话自然是玩笑。 可陆重渊听着,脸上的笑意却有一瞬的凝滞,他从来没想过欺负她,但骗她……想到之前遇刺那件事,他心下一紧。 若是让她知道遇刺一事,是他有意引导的,那她……陆重渊扣在扶手上的收紧,心底升起一抹从未有过的害怕和恐慌。 “怎么了?” 萧知见他神色有异,倒也没有多想,只当他身体又不舒服了,忙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紧张道:“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如意。” 她朝身后喊道,“你去找师父,就说五爷的伤……” 话还没说完。 萧知就被陆重渊握住了手。 “我没事。” 陆重渊望着她,脸上是一派郑重,握着她的手,保证道:“我以后不会骗你,不会欺负你,我会好好保护你。” 萧知没想到陆重渊突然会做这样的保证,脸一红,心也跟着“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好一会,她才红着脸,半低着头。 像是在遮掩自己的娇羞似的。 但话里的语气,却有着藏不住欢喜:“嗯。” 她信他。 第93章 第93章 翌日午间。 长兴侯府迎来了一位客人,正是京兆衙门的徐钦徐大人。 他之前奉命捉拿谋害陆重渊的幕后真凶,今日登门,就是因为查出了真相,特地过来给一个结果的。 与他一道同行的是陆承策。 陆承策这两日也一直待在京兆衙门,和徐钦一起调查事情的真相。 原本查清楚了事情的真相,该是好事,理应欢天喜地,从此高枕无忧,偏偏这会两人的脸色却是一丝笑意都没有,尤其是陆承策,他平日里也算是不辨喜怒的人了,可今日,脸色阴沉的,竟是比那夏日的惊雷还要来得骇人。 但凡看到他的丫鬟、婆子都惊了一下,连一声“世子爷”都是等人走远了,才喊出的。 两人一路朝正院走去。 陆老夫人先前得了禀报,早就等着了,眼见两人进来,等他们行完礼便连忙开口问道:“怎么样,查得如何了?到底是谁要害老五?” 她这一字一句,问得十分焦急,脸上也是一派焦灼之色。 这两日…… 她没有一刻不担心老五的,偏偏五房跟个铜墙铁壁似的,她进不去,消息也传不出来,不知道陆重渊怎么样了,只能把注意力都放在谋害他的人身上。 现在看到无咎和徐钦过来,她哪里还按捺得住? 她倒是要看看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竟然敢欺负到他们长兴侯府头上! “这……” 徐钦抿唇,似乎还有一些犹疑,不知道该怎么把调查出来的结果同这位老夫人说,最后……他只好把目光落到身侧陆承策的身上,低声询问道,“世子爷,您看这事是您说,还是卑职来说?” 闻言。 陆承策并未理会徐钦,只是看了一眼罗汉床上的陆老夫人,张口却又闭上,面上破天荒的有着一丝犹豫。 “怎么了?” 陆老夫人惊讶两人这番表现,尤其是看到无咎这幅样子,更是诧异不已,她何曾在自己这个孙儿面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心下吃惊不已,口中也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无咎,到底怎么了?” “祖母。” 陆承策斟酌一番,想着该怎么开口会比较好。 但实则,他并不是那种很会说话的人,思来想去,也只好拱手说道:“祖母,还是先把大家都请过来吧,等人齐了,再由徐大人说明事情的真相。” 陆老夫人虽然有些奇怪两人的表现,倒也没有多说什么,点头应了一声,就让人去准备了。 事情传到五房的时候。 萧知和陆重渊刚吃完午膳,这会两人就待在屋子里。 今日秋高气爽,天气正好,他们两人一个对着轩窗剪花,一个虽然手里握着一本书,但目光总是时不时地朝萧知看过去。 “陆重渊!”萧知转过头,小脸通红,眼尾也沾染了一片好看的桃花色,看起来又娇又羞,说起话来虽然气呼呼的,但都是一些女儿家的娇嗔,“你干嘛总是偷看我?” 偷看她也就算了,还影响她剪花。 都是因为他的缘故。 她以前剪花根本不用多少时间,剪出来还很好看,就算放在琼花楼上,那也是可以用来做标本的,可今日时不时被人看一眼,看一眼的,导致她的注意力都落在陆重渊的身上了,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用来剪花啊? 好好的一盆瑶台玉凤都快被她剪秃了。 她朝高台上的花盆看一眼。 真是…… 丑死了。 陆重渊完全没有被人抓包的窘迫感,甚至因为她把注意力都落在自己身上后,很轻的笑了下,他把手中本就没看几页的书一合,随手置于一侧,然后驱动自己的轮椅朝她那边过去。 看着人说道:“我没偷看你。” 萧知小脸一虎,清亮的杏儿眼都瞪大了一些,他还敢撒谎,当她是瞎的吗?明明偷看了,她还算了次数呢,约莫她从一数到十,他就会看她一眼,停留的时间还很长。 要不然她怎么可能注意到他? “我啊……” 陆重渊从她的手里接过剪子,等放到一旁后,伸手揽住她的腰,直接把人揽进了自己的怀里,在她短促的惊呼声中,他嘴角一弯,低头看她,继续笑道:“明明是在光明正大得看我的夫人。” 萧知还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竟然会从陆重渊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明明以前还跟个闷葫芦似的,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句话来,有时候你说半天,他也只是点弹头,嗯一声……可这阵子,他就跟被什么人夺舍了似的。 说的话多了,脸上的笑也多了。 现在竟然还会,还会花言巧语了,夫人……他倒是说得一点都不别扭,仿佛已经历练过很多次似的。 她的脸比刚才还要红,就连耳朵也烫得厉害。 小手握着他的袖子,想说他几句,让他不要总是这样勾她,可在陆重渊这样的注视下,她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仅说不出来,她还很想笑,特别特别开心的那种笑……明明想克制的,但嘴角的弧度就是忍不住弯了起来。 就算压下去,没过多久,又忍不住扬起来。 眼里的笑也漾得越来越开,藏也藏不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 萧知终于能够压制这些情绪了,她听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突然揪着陆重渊的袖子,小声说道:“你以后不许这样看我。” “为什么?”陆重渊皱着眉,有些不高兴。 “就是不许。” 萧知觉得自己现在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孩,还是那种从小被人宠着捧着长大的那种,娇气的不行,尤其是在陆重渊的面前,她总是无意识的变得爱撒娇。 既想让他看她,又不想让他看她。 矛盾的不行。 她喜欢被陆重渊看着时的感觉。 但又怕出糗。 他看得这样全神贯注,弄得她连一点心思都没有了。 她可不想在陆重渊这样灼热的视线下,闹出什么丑态,现在屋子里没人还好,要是庆俞、如意、喜鹊他们在,那她……肯定丢脸死了。 她才不要这样丢脸呢。 萧知伸手揪住他的脸,一边脸颊两根手指这种,小脸虎虎的,腮帮子也跟着鼓着,娇声说道:“你听到没有呀?不许再这样偷看我了,知道了吗?” 她才多大的劲道? 就跟抓痒似的,陆重渊一点都不觉得疼,他就靠坐在轮椅上,任由她闹着。 听。 自然是听到了的。 但让他不看她,怎么可能? 做不到。 刚想张口拒绝,但看着她这幅娇态,还有眼尾的桃花色,陆重渊喉间的话一顿,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然后缓缓往下移,最后落在她的红唇上。 粉粉嫩嫩。 明明什么口脂都没擦,却好看的不行。 陆重渊想起那几次的浅尝辄止,还只是脸颊和额头,心下一动,他搭在她腰肢上的手也稍稍收紧了一些,须臾,他开口,“你想让我不看你也行。” “但是……” 话音未落,怀中人疑声问道:“但是什么?” 陆重渊朝她凑近了一些,附在她的耳边,说道:“你得每天都亲我一口。” 眼见怀中人的脸越来越红,他感觉喉间的那股难耐越来越严重了,轻轻咬了下她的耳朵,似是打商量似的,又同她说道:“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还这样看你。” 堂堂五军大都督,现在就跟个无赖似的。 萧知总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但可能沉迷爱情里的女人,智商总是不高的,她知道陆重渊的性子,他给了她选择,那么必然只能从这两个选项里选择。 相比一天到晚被他这样盯着看。 好像还是亲一口来得更划算,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亲他了。 所以萧知这样想了一会,就悄悄松开掐着他脸颊的手,抬起眼帘,像是怕人反悔似的,抿着唇,又悄声问了一句:“我若是亲了你,你真的不再这样看我了?” 陆重渊坦然点头。 他脸上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心下却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他这个傻姑娘啊,明明看起来又精明又能干,处理起一些事的时候,比他还要冷静,怎么有时候竟能糊涂成这样?明明这两个选项都是她吃亏,竟还觉得自己得了便宜似的……还真是可爱的不行。 “那……” 萧知抿抿唇,也没再犹豫,凑近他,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吧嗒”一声,十分响亮。 亲完。 倒还知道害羞。 她脸红红的,比四月天里的桃花还要红,亲完就连忙挣脱了陆重渊的怀抱,站得远远的,看着人,还能听出声音里有些颤音,“呐,说好了,你,你不许再看我了。”要不然再送来多少名贵的花,都得被她折腾死,真是糟蹋。 虽然没有如愿以偿亲到她的小嘴,但陆重渊还是很满意的。 不着急。 反正每天都有,总有一天能让他如愿以偿的,便也没再多说什么,由她去了,他重新看起书,这一次倒是认真了许多。 看了一会,刚想吩咐庆俞让人送点吃的进来,免得待会小丫头饿了,但还没出声,外头就传来一句,“五爷,夫人,京兆衙门的人来了。” 只这一句。 屋子里的两人便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还是萧知先开了口:“京兆衙门?可是上次遇刺的事有结果了?”这事一直藏在她心里,虽然陆重渊一直和她说,跟她没关系,但她就是放不下。 现在知道有结果了,她哪里还待得住?忙放下手中的剪子,握住陆重渊的手,焦声道:“五爷,我们去看看吧。” 事情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也都按着他的计划在进行。 陆重渊自然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握着她的手,点头应道:“好,我们去看看。” 第94章 第94章 正院。 等萧知和陆重渊到的时候,陆家其余人等都已经到齐了。 眼见两人进来,刚才还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幕后真凶究竟是谁”的一处地方,显而易见的安静了下来。 众人默不作声的朝陆重渊和萧知看去,接触到某位冷面看过来的视线时,又立马收回视线,喝茶的喝茶,低头的低头,非常同步。 唯有徐钦起身朝陆重渊拱手一礼,十分恭敬得朝人问了一个安,喊道:“陆都督。” 陆重渊可有可无的应了一声,也没看人,由萧知推着他入了座。 两人入座后,又各自见完礼。 其实也都是陆重渊和萧知两人坐着受陆家小辈的礼数。 他们两人,陆重渊向来是不把礼仪规矩放在眼里的,别说让他请安了,恐怕就是让他说句话都很难,至于萧知,自从她知晓父母的事以及陆承策的行事后,便没打算同陆家人好好相处。 有时候想到了,行个礼,问个安,若是懒怠疲乏,便连说话都不愿。 旁人有意见吗?自然是有的。 但他们敢说吗? 若是只有一个萧知,自然是敢的,可偏偏有个护犊(萧)子(知)跟什么似的陆重渊,敢跟他叫板,他们哪里有这个胆量? 因此陆家众人纵然再不高兴,也只能咽下这口气。 其实真的咽不下这口气的也就王氏和李氏罢了,这两人对萧知成见最深,可今天很明显李氏不在状态,自打进了这个屋子,从坐在那把椅子上开始,她整个人就恍恍惚惚的,有个风吹草动就一惊一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端坐在罗汉床上的陆老夫人眼见底下了事,目光却还是没能从陆重渊的身上收回,就连先前捻着佛珠的手也跟着停了下来。 自从陆重渊进来后,她这一颗心便都落在了陆重渊的身上,目光上下打量一番,眼见陆重渊的额头上还有细小的伤痕时,便心疼不已。 她很想问问他,身体怎么样了?还有哪里受伤? 但想到陆重渊的脾性,陆老夫人唯恐在外人面前丢了脸面,还是生生忍住了,转过头朝徐钦说道:“徐大人,现在人都齐了,你可以说了。” 既然人都到齐了。 徐钦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耽搁的了。 左右他就是一个外人,查出来的那个东西,与他也是无碍的。 因此他在应了一声之后,便同众人说道:“这两日,我和陆指挥先后盘问了几个杀手,又去他们的老巢看了一眼,终于让我们找到了证据。” 说这话的时候。 徐钦余光不动声色地朝陆崇越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面容看起来虽然平静,双手却紧握成拳,倒是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妇人……面色苍白,整个人看起来也有些坐立不安。 想到自己查到的那些东西。 他就不禁对这母子两人起了厌恶之心。 他知道很多世家都有争权夺位的事,兄弟阋墙的事也有不少……但像这种侄子买凶杀自己亲叔叔的事,他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昨日和陆指挥查到证据的时候,他都不敢相信。 后来还是陆指挥诉说了陆家以前的一桩事,他才知道这对叔侄竟然有这样的过节。 但有过节是一回事,买凶杀人可又是另一回事了。 更何况当初若不是这位二少爷行事不妥,陆都督又怎么可能会这样惩戒他?自己行事不端,竟还心生怨愤,实在是令人不齿。 越想。 徐钦心里对陆崇越的厌恶便越深。 余后的话,自然也就变得越发冷冰冰了。 “据那些黑衣人所说,当初是一位戴着面具的年轻男子找到了他们,以一万两纹银让他们杀两个人……” 年轻男子,一万两。 这两个关键词一出来,屋子里变得更加安静了,底下众人不曾说话,唯有陆老夫人沉着一张脸,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徐钦并未直接说明,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 而后在陆崇越和李氏不敢置信的目光下,冷声说道:“这块玉佩就是我们从那些黑衣人的老巢之中找到的。” “这块玉佩……”陆老夫人年迈眼花,瞧见这块玉佩的时候,虽觉得有些眼熟,但因为隔得太远,并未看清。 她刚想让平儿拿过来,仔细看一回。 但还没有出口,李氏那厢已经抑制不住,起身喊道:“这,这不是真的!” 李氏从知道陆崇越行出那桩事之后就一直担惊受怕,吃不好睡不好,大脑一直处于很紧张的状态,虽然崇越跟她再三保证不会有人知晓是他做的,但她就是不放心,生怕他们查出什么证据。 毕竟除了京兆衙门的人,还有一个陆承策在。 陆承策是什么人?十五岁入锦衣卫,一直是天子的左膀右臂,但凡他经手的案子向来没有查不到的。 惴惴不安了一天一夜。 刚才收到陆老夫人吩咐,来到正院,看到徐钦,她那种不安更是升到了极致,就算坐着,从头到脚也是发麻的。 现在…… 看到这块玉佩,她哪里还坐得住? 这块玉佩可是崇越从小带到大的,陆家几个小辈一人一块,现在被人这么堂而皇之的拿出来,还指明是幕后真凶所有。 他不是说没有问题吗? 他不是说不会有人知道的吗? 现在…… 现在怎么办! 李氏整个人都慌得不行,她甚至想直接从徐钦手里把玉佩抢过来毁了,但终究为时已晚,因为徐钦的那句话,因为她突然起身的尖叫,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那块玉佩上面。 离得最近的便是陆宝棠。 她的眼睛圆睁,疑惑道:“这,这不是二哥的玉佩吗?” 王氏这会也看清楚了那块玉佩的样子,她很快就联想到今天李氏和以往的不同,她道是什么缘故,原来这事竟然是这对母子做的! 心下免不得要骂两人一声“蠢”。 花了这么多银子,竟然还杀不掉两个人。 真是没用! 要是她的话…… 心下刚起了这个念头,王氏忙摇头晃了开去,罢了罢了,她虽然恨萧知,但也没到要杀了她的地步,何况……她可没这个胆量。 屋子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多。 陆家人的,丫鬟、婆子的…… 萧知倒是不知道那块玉佩的来历,但在听到这些议论声,看到李氏母子两人的脸色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好啊,她说是谁这么狠的心肠,原来是陆崇越这个狗东西! 不是不知道陆崇越对他们两人的恨意,也不是不知道陆崇越的身体变化。 但她还真的没把这个没有担当、懦弱虚伪的男人放在眼里。 没想到就是这个混账东西,差点要了她跟陆重渊的命……胸腔轻微起伏着,她的小脸也阴沉的不行,刚想起身狠狠去抽陆崇越一顿,但不等她有所动作就被陆重渊握住了手。 转头看过去。 脸上的愤慨还没有消失。 萧知压低嗓音,不满道,“你干嘛拦着我?” 早知道这个狗东西能做出这样的事,她当初就应该直接抽死他了事! “别急。”陆重渊握着她的手,朝她露了一个安抚的笑,“而且,你也没必要为了这种人脏了自己的手。” 萧知胸口那团怒火,因为陆重渊的这番话,倒是平静了许多。 也是。 为了这种人,脏了自己的手,真没必要。 左右证据确凿。 陆崇越就是想抵也抵不掉。 稍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她总算是把这口气咽下去,没当场找陆崇越的麻烦了。 但她不找。 不代表其他人不会找。 陆老夫人这会已经看清那块玉佩的样子了,就如陆宝棠所说的,这的确是陆崇越的玉佩,若是她没记错,底下还刻着“端方”二字,不敢置信的目光朝李氏和陆崇越的方向看去,见两人完全是一副见了鬼似的面孔。 她气得直接拍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完。 又点名指姓,“陆崇越,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找的人?!” 可陆崇越哪里还说得出话? 他现在这幅样子跟李氏比,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震惊、诧异、不敢置信……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属于自己的玉佩怎么会出现在徐钦的手里? “我……” 他张口,想辩,却辨不出一个字。 当日他去的时候的确是丢了一块玉佩,但那块玉佩不过是普通的玉佩,寻常商铺里都能买到的玩意,所以事后他也没想过去取回……可为什么,普通的玉佩竟然会变成这位玉佩? 他……不明白啊。 徐钦看着这幅乱糟糟的场景,又看了一眼完全是一片失神模样的李氏母子,眉峰微皱,继而又转过头,同陆老夫人说道:“我们在老巢找到这块玉佩,也问过那几个黑衣人,他们确定这块玉佩是当日那个青衣年轻人所有。” “后来我们又问过沿街的摊贩,发现当日陆家二公子的确有去过那边,穿得就是一身外青内白的衣裳。” 事情都说到这了。 陆崇越早就傻眼了,半句话都说不出,只能瘫软着坐在地上。 倒是李氏咬着牙,跑到陆老夫人那边磕起头,一个劲地求饶道:“母亲,母亲,您饶了崇越这一次,他,他就是小孩心性,一时想不开才会这样。” “您饶了他这一回,就算把他关到北郊,或是关到祠堂,这辈子都不放出来也可以。” 想到陆老夫人的性子,她咬了咬牙,又道:“您知道的,这事要是传出去,外面的人会怎么看我们陆家,那我们陆家这么多年的名声可就都毁于一旦额。” 就算她再不通朝政也知道刺杀一品大官是个什么罪名,那可是死罪啊!她的崇越才十七的年纪,他怎么能死,怎么可以死? 眼见陆老夫人沉着一张脸不说话。 她想到陆重渊和萧知的性子,忙又转头朝两人磕起头,“五弟,五弟妹,算我求你们了,看在崇越还小,看在他是你们晚辈的份上,你们就放过他这一回。” “只要你们放过他,我,我下辈子给你们做牛做马,不,我这辈子就给你们做牛做马!” “以后你们想怎么使唤我都可以!” “咳咳……” 原先一直不说话的陆昌平,这会也一边咳嗽,一边说道:“五弟,这次是崇越糊涂,你大人有大量,就,咳,就饶恕他这一回吧。” 夫妻两人一唱一和的,一个咳得都快倒了,一个额头也快磕出血来了。 屋子里其他人都没有说话。 就连刚才还气得不行的陆老夫人,这会也沉着一张脸,没有开口,她是恨陆崇越,恨不得他去死……但就如李氏所言,要是这事传出去,其他人会怎么看他们陆家? 侄子买凶杀叔叔,外头的人会怎么想? 她维护了那么多年家庭和睦的好名声,恐怕都会毁于一旦。 沉默。 僵持。 这让陆老夫人一时之间并没有开口,甚至于,她在想……要不要和老五说一说,不要拿到明面上,至于私底下,他想怎么处置陆崇越都随他。 就算真的把他打杀了,也由着他去。 只要他能高兴就好了。 陆家人的这番表现,徐钦看在眼中,他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些世家大族最重视的就是名声,所以在查到这些证据的时候,他没有公之于众,而是和陆指挥商量一番后,打算先问问陆家人是怎么决断? 若是公。 那他就得走正式的流程了。 若是私。 那这事就不归他管了。 不过看这情形,陆家人是打算私了了。 果然。 他这个念头刚生出,那个原本还恨不得要把幕后真凶挫骨扬灰的陆老夫人就开了口,“老五,这事要不我们还是私下处置吧……” 徐钦垂了眼睑,打算挑个时间,准备告辞。 既然是私了,他这个外人再在这边,就有些不大合适了。 陆重渊听到这番话,倒是也没有觉得意外。 这么多年,他早就看清自己这个好母亲,以及这些陆家人的真面目了……就如他这个母亲来说,她现在或许是真的后悔了,也是真的想弥补他。 她的心疼是真的。 她的关怀也是真的。 就连刚才对那个幕后真凶的恨意也是真的。 但是呢…… 对她而言,陆家的名声始终是排在第一位的,只要为了这个家,为了那些所谓的名声,她可以枉顾那些真相,也可以不理会他喜不喜欢,高不高兴。 陆重渊的嘴角弯起一个似饥似嘲的弧度,倒也没有什么好失望的。 左右。 他也早就看透了。 刚想说话。 只是这一回,不等他开口,他身边那个安静了有一会的小丫头啊,却终于忍不住了,她板着一张脸,想也没想,直接打断陆老夫人的话,“不可能!” 第95章 第95章 虽然早就知道陆家人的恶心之处了…… 但萧知还真是没想到,有些人为了那些所谓的清名,所谓的家族利益,可以做出这样违心的事!旁人也就罢了,可这位陆老夫人,她身为陆重渊的亲生母亲,先前还一副恨不得要把那个幕后真凶挫骨扬灰的样子。 但知晓是陆崇越所为,又被李氏说了那么三两句话,知道会影响陆家的清名之后就立刻变了口风。 简直是令人作呕! 不是没有看到陆重渊刚才脸上流露出的那抹无所谓的讥嘲笑容,仿佛早就猜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所以才会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是受过多少委屈,经历过多少这样的事,他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萧知不知道。 但想到他以前受过的苦,想到陆重渊同她说过的那些事。 年幼时没有人理睬他的喜怒哀乐,也没有人在乎他要什么,他就像是这个家里的边缘人,根本没有人关心他。 长大后因为性子寡淡,被人冤枉嫉妒自己的长兄,推他下水,一顿毒打,几日罚跪,落下旧疾,即使后来查清此事与他无关,那些冤枉他的人也不曾对他说一声抱歉。 如今…… 如今都有人买凶杀人了,都有人把刀悬在他的脖子处了!这群人还在为了这些家族名声,为了各自的利益,要他忍下这口气。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凭什么他们可以枉顾他的所思所想,所求所愿? 她不同意! 他从前受过的那些苦,吃过的那些委屈,她没能陪在他的身边,但此后……她不会再让他一个人承受这些委屈,伸手握住陆重渊的手,握得紧紧的。 她才不管什么血脉相连,不管什么天伦亲常。 陆崇越既然敢做出这样的混账事,就该承担他应该承担的结果! 陆老夫人掌权这么多年,除了当初在陆老侯爷还活着的时候受过一阵子委屈,此后还真算得上是一帆风顺。 她性子要强,为人又独断专制。 底下几个儿子惯来是听她话的,至于那几个儿媳更是不用说了。 除了在陆重渊的事情上吃过几次亏,受过一些委屈,这府中上下,还真的没人敢反驳她的意见,所以这会看到萧知出言反驳她的时候,陆老夫人首先不是生气,而是怔楞,似是没想到,可回过神后便是愤怒。 胸腔起伏着,仿佛胸中涌着一团怒火。 倘若说这话的是老五也就罢了,但这个女人算怎么回事?一个没有背景的孤女,一个不过是拿来给老五冲喜的玩意,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竟然敢出言反驳她? 陆老夫人手撑在引枕上,沉着一张脸看着萧知,冷声问道:“你说,什么?” 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看出,这位老夫人此时已经很生气了。 萧知有眼睛,也不傻,自然知道她很生气。 比任何时候都要生气。 但别人或许会怕这位老夫人,她却不怕,所以她就顶着陆老夫人这样杀人的视线,端坐在椅子上,握着陆重渊的手,依旧冷着一张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说,不可能。” “你……” 陆老夫人没想到她的胆子会这样大,刚想好好骂她一顿,让她知道这个家里究竟是谁做主,但不等她说完,萧知却已经直接打断她的话,自顾自地说道:“上次陆崇越冤枉我跟他有染,你们也是为了家族名声,瞒下这件事,只把人赶到北郊了事。” “如今他都买凶杀人了。” “若不是我跟五爷福大命大,保不准早就死在那些黑衣人的手中。” 想到那日的阵仗,还有陆重渊受得那些伤。 师父说“可亏得还好,要是这腿被那大石头砸的再厉害些,碎了膝盖,那就算是大罗神仙在世,恐怕也没有办法让陆重渊再站起来了。” 想到这。 萧知脸色愈冷,身形也变得越来越紧绷,察觉到握着陆重渊的那只手被人反握住,她峭寒的脸色才稍有缓和。 转头看了陆重渊一眼,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同陆老夫人说道:“如若这次我和五爷未能回来,您又知道此事是陆崇越所为,您会如何?” 陆老夫人被她问住,刚才黑沉的脸色一变,好半响,她才看着陆重渊的方向,握着手里的佛珠,抿了抿唇,斟词酌句地说道:“这……这不是没事吗?” “何况……” “何况我也没说不罚他,私下里,你们想怎么罚他都可以……”仿佛自己说了一件很正确的事,陆老夫人面色稍霁后,又重复道:“对,你们想怎么处置就行,只要不拿到明面上,怎么都可以!” 萧知有时候是真的觉得这位陆老夫人的脑子恐怕不太行。 她自以为遮掩住这些事情,旁人就会觉得长兴侯府兄友弟恭,家族和睦,日后家族发展必定蒸蒸日上?但她却没有想明白一件事,一个家族,如果根已经坏了,那么再掩饰,也是没有用的。 如果只是一味想着隐瞒这些事,而不是从根本出发。 那么这只会让一个家族加速颓败。 想到这。 萧知不禁转头朝那个坐在对面,自从行完礼后就默不作声的陆承策看过去。 有那么一刹那。 她很想出声问一问陆承策,问问他,“值得吗?” 守护这样一个腐朽的家族,守护这样一群家人,背叛自己的誓言,走上一条以前最不想走的道,值得吗? 但好像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不管他是觉得值得,还是不值得,这都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已经有她想要追求以及守护的人和事了。 而这一切。 同他再无关系。 自然。 他的想法,也与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收回视线。 萧知仍旧握着陆重渊的手,望着罗汉床上的那位老妇人,语气平静地缓缓说道:“有些事,不是您想瞒住就能瞒住的,陆崇越做出这样的事,就该交由大燕律例去决断。” 眼见陆老夫人还要再说。 她突然出声:“您好似一直都忘了一件事。” 陆老夫人一怔,原本的话忘了说,张口问道:“什么?” “五爷,他不仅是您的儿子,更是陛下亲封的五军都督,谋害您的儿子,您身为母亲,尚且可以为了您的私心,姑息一二。” “可身为朝廷命官……” 萧知把目光落在陆崇越的身上,见他一副神色仓惶,就跟失了魂的模样,冷笑一声,又朝陆老夫人看去,道:“谋害朝廷一品大官,您觉得,您有这个身份,有这个资格,去姑息吗?” 短短三两句,直把陆老夫人说得脸色煞白。 她张口想说些什么,但两片嘴唇嗫嚅许久,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她能说什么?说她有资格,说她有身份?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这个身份和资格,去姑息这样的事? 这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 屋子里因为萧知的这一番话,突然变得很安静,就连原先求饶的陆四爷和李氏,两人也都停下了声。 萧知也懒得再理会他们,她转头,把目光落在徐钦的身上,看着他,喊道:“徐大人。” 不曾想到会被点名,徐钦是恍了一瞬才起身,拱手喊她:“五夫人。” 萧知点头,面上不辨喜怒,问道:“徐大人在这个位置任职有多久了?” 徐钦神色怔怔地看着萧知,不明白她为何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但还是如实答道:“已有七年。” “七年了……” 萧知凝视他半响,才又说道:“我虽长于闺阁,倒也听过几桩您几年前的事,那时候您入朝为官不久,行事颇有些雷厉风行,但凡您经手的案子,不管是王侯贵族,还是世家书香,您都无畏权势,治理得井井有条。” “可为什么,七年过去了,碰到这样的事,您却学得瞻前顾后了?” 徐钦脸色一白,张口道:“卑职……” 萧知看着他,等了有一会也没等到别的话,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陆崇越既然是谋害我跟五爷的真凶,证据确凿,您尽可直接差人上门拿人……” 眼见徐钦脸色泛白。 她也不曾停下,“自然,我也明白您的为难之处,您总觉得,这是长兴侯府的事,怕侄子杀叔叔这样的事传出去难听,便打算先问问我们的意思。” “这没有错。” 徐钦听到这话,稍稍松了一口气,是啊,他没有错……但这个想法刚落下,后头那句话却让他心里的这口气又提了起来。 “但我不明白一件事,出事的人明明是五爷,不管于公于私,您都该问他的意见,可为什么,您却从头至尾都不曾过问过他的意思?” “徐大人,我且问您,这又是什么道理呢?”萧知冷着脸,沉声问道。 徐钦想张口,可舌头却像是被人打了死结,他低着头,向来沉稳的面容此时也有些仓惶之色,明明是凉爽的初秋,他却觉得额头、后背都冒出了一层冷汗,滑腻腻的,很不舒服。 他的确…… 从头到尾都忘记问陆重渊的意思了。 纵然还喊他一声“都督”,但其实心里也早就拿他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废人罢了,所以……他才会连问都没有问。 想着等他们做了决定,就直接走人。 可现在。 这位陆五夫人直接把这一层撕得开开的,让他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额头的冷汗一滴滴往下掉,可他连去擦拭的勇气都没有,弯着腰,低着头,只是一个劲地说道:“卑职……” 但“卑职”之后又能说什么呢?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 辩不了,也没法辩。 萧知知道这些人对陆重渊是个什么看法,左右不过是见他没了势力,便觉得他好欺负了。 但徐钦…… 这个男人以往同她家也有不少往来,甚至于,父王和哥哥还曾夸赞过他……说他不畏权势,敢作敢当。 怎么如今也变成这幅样子了? 摇了摇头。 余后的一句话,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陆承策的事,心有所触,竟多了一抹叹息,“徐大人曾经也是造福一方的朝廷命官,京中百姓哪个不敬重您?” “您当初说要让天子脚下永享太平安定,甚至在京兆衙门前摆了两块锣鼓,说要让这世上的人都有冤可诉。” “怎么七年过去了,您却连您最初想要的公道和希冀都忘了?” …… 原先一直不曾说话的陆承策在听到萧知这番话后,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抬起了头,他,神色怔怔地看着萧知的方向。 第96章 第96章 陆承策的右手撑在红木扶手上,目光死死地盯着萧知,周遭那些人在说什么,他已经听不见,看不见了。 眼前只有那个红色的身影。 她说:“您当初说要让这天子脚下永享太平,要让这世上的人皆有冤可诉?可为何,如今您却连您最初想要的公道和希冀都忘了?” 明明不是对他说的。 但陆承策却仿佛能从她的身上看到另一个灵魂。 那是…… 属于阿萝的灵魂。 他的阿萝仿佛就坐在那,望着他,目露失望,叹道:“陆承策,你不是说,你想要还很多人一个公道,一个真相,想要这世上再无冤案吗?那你现在,又都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 明知道人证物证确凿,明知道应该直接捉拿陆崇越。 但他还是顺着徐钦的话回了家,把这件事禀告祖母……甚至于,他明知道祖母的做法是不对的,明知道这样对五叔和五婶不公平。 明明心中也是厌恶的。 但他还是没有出声反驳。 他…… 默认了。 身为堂堂指挥使,却选择隐藏真相,和其他人同流合污……撑在红木扶手上的手微微颤动了几下,陆承策向来沉稳的面容在这一刹那也有了些许波动。 他究竟,都做了什么? 明明几年前,他还是一个不求家族封荫,一心想为百姓、想为这个世道做些贡献的人。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这幅样子了呢?是从龙椅上的那位,找上他的那一天开始吗?那个男人,曾经被他视为要奉献一生的君主,找上他,用他的家族,用阿萝的命威胁他。 他要他亲手埋葬永安王府。 那个时候,他除了不敢置信的荒唐之外,还有一些茫然。 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为什么以往那个处事公道、为人清正的君主会变成这样,他变得多疑、变得战战兢兢,仿佛谁都会害他的江山,夺取他的龙椅。 他不听他的劝诫,也不准他多言。 下了死令,让他在两者之中选择一个,他犹豫过,也曾想过反抗……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妥协。 他选择了自己的家族,护住了阿萝的性命。 但代价是葬送整个永安王府,葬送那两个对他如亲生父母的长辈,葬送阿萝对他的信任。 那个时候…… 他或许就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从前。 他想为这个世道做些什么。 可自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心中便已经没有什么大义和公道,也没有什么抱负了,他站在这个位置,做自己该做的事,尽自己该尽的本分,除此之外……也就没有什么了。 而如今呢? 如今他甚至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为了一己私利,隐藏事情的真相……他究竟怎么会变成这样? 陆承策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那个熟悉的灵魂注视下,如坐针毡。 他想伸手去抓住那个灵魂,想抱住她,和她说“我没有”,但只是这样简单的三个字,他竟然都说不出口……甚至于,他根本不敢去直视那个灵魂。 他怕……在她的脸上看到厌恶之情。 脸色越来越苍白,呼吸较起先前也最重了许多。 好在这会大家的注意力都落在其他事情上,倒是也没有人关注到陆承策的变化。 崔妤离他近,倒是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转头见他脸色苍白,连忙询问道:“无咎,你怎么了?怎么脸色那么难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陆承策缓过神。 他的手还撑在扶手上,听着不远处徐钦惭愧的话语,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良久才收回视线,手撑着额头,哑着嗓音沉声说道:“没事。” 崔妤还有些放心不下他的身子。 但这个时候,她也不好再说,只好暂且压下心里的那些担忧,想着回头还是找大夫给他看看,别这段日子累坏了。 陆承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有这个心思去思考她在想什么,他撑着额头,又闭了一会眼睛,这才恢复如常。 因为萧知的这一番话。 无论是陆家众人还是徐钦,他们自然是不可能在按照原本的想法进行下去,尤其是徐钦……他如今也快有三十了,膝下儿女双全,也是做爹的人了,此时却被萧知说得面红耳臊,难堪至极。 他年轻的时候的确是十分有抱负的。 那个时候,他才入仕,全凭一腔热血和抱负,才不管什么权势不权势的,只要你犯了错,那就该抓。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在这个朝堂浸淫的时间越长,看到的事情越多,担心的事自然也就越来越多了。 什么公道,什么冤屈,他其实早就抛得差不多了。 他现在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坐好这个位置,不要得罪那些权贵。 可这会…… 在这样一番言论之下,他竟不由自主得想到当初自己意气风发的样子,想到那些百姓跪在他面前,磕头喊他“青天”的样子,心下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十分难言。 但也有一股激动和热血。 他……很怀念以前的那个自己。 须臾。 徐钦开口,“此事,卑职有错,日后卑职一定会谨守自己的本分,绝对……不再徇私枉法!” 话音刚落。 屋子里的一些人就变了脸色。 徐钦这话的意思便是说此事是要公了了。 陆老夫人抿着唇,捻着手里的佛珠,没有说话。 陆四爷端坐在椅子上,一直咳嗽着,也没有再开口。便是李氏,她虽然有心想求饶,但看了看神色淡漠的陆重渊和萧知,又看了看身后脸色惨白的陆老夫人……却发现连个求饶的人都找不到。 至于陆崇越。 他这会跟傻了也没什么两样了。 又过了一会,李氏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她一边拿手捶着陆崇越,一边嚎哭道,“你看你做得好事,你看看你……现在弄成这幅样子,你让我,让我以后怎么办?!”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 要是陆崇越出事了,那她下半辈子可怎么活啊?! 似是想到什么,李氏突然止住哭声,忙问道:“崇越,你说,是不是有人怂恿你这么做的?” 她的儿子,她清楚。 虽然对陆重渊和萧知有恨,但还没有这个胆量去杀了他们,何况崇越刚回来的时候明明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想到要去杀人了?一定是有人在撺嗦崇越! 他的崇越只是进了别人的陷进! 越想。 她越觉得有可能,忙拉着陆崇越的袖子,晃动他的肩膀,焦声道:“你说啊,是不是有人怂恿你这么做的?” 有人怂恿他? 陆崇越略显迷茫的双眼轻轻眨了一眨,他呆呆地看着李氏,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出声,“那天,有个丫鬟,有个丫鬟一直在说五叔和五婶的坏话。” “还说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他们的缘故。” “我……我一气之下才会想出这样的法子。” 他那个时候是真的被气过头了,就如那个丫鬟所说,都是因为这两个人,他才会变成这样,只有他们消失了,他这口气才能咽下去,所以他才跟被人下了降头似的,兵行险着。 就一个丫鬟的三言两语,能抵什么用? 就连李氏也似不敢置信似的,尖声喊道:“没了?!” 陆崇越一愣,摇摇头…… “你!” 李氏气得差点便要晕过去了。 屋子里乱糟糟的,陆重渊估摸着差不多了,也就懒得再看这场闹剧了,看这群人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还不如回房看他的小姑娘剪花,他仍旧握着萧知的手,目光落在徐钦的身上,语气懒散得说道:“既然人证物证俱全了,人,你可以带走了。” 到了这个时候,徐钦哪里还有什么不应的道理。 忙应了一声。 “徐大人,咳……”陆四爷开了口,“我想问下,崇越这个罪会有什么样的处罚?” 这也是李氏想知道的。 总不至于……真的要斩首示众吧。 陆家四爷陆昌平在朝中也担任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算是同僚,徐钦对他也客气些,“陆大人,陆家二少爷谋害朝廷命官,理应当斩,但这段日子陛下身体不好,不易见血腥,死罪都会改成活罪。” 陆四爷松了一口气,又问,“那……” “陆二少爷将会被流放黔州。”徐钦淡声补充道。 开始知道陆崇越不会被斩首示众的时候,李氏还松了一口气,但一听到会被流放黔州,她脸色一白,竟直直就晕了过去。 黔州那是什么地方? 那里山穷水恶,人文风化都还没有普及,听说还有不少土匪窝子,流放到那边的人几乎都是十恶不赦之徒,很少有人会有那个命活着回来。 何况黔州离京城相距甚远,流放到那边去,长途跋涉的,恐怕路上就活不了。 就算侥幸活了。 但黔州那个鬼地方,哪里是人住的? 反正到哪都是一个死,最终陆崇越还是活不了。 “我,我不去,我不去那个地方!”陆崇越纵然有再大的胆子,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十七岁还没有成家的少年,报复人的时候恨不得萧知和陆重渊立马去死。 但到了这样的时候,也只会慌得六神无主。 他求饶,他磕头,嘴里一个劲地说道:“五叔,你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真的再也不敢了。” 陆重渊望着他,居高临下的,仿佛在看一个蝼蚁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陆崇越这幅可怜样子,突然出声,“你知道以前得罪我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吗?” 陆崇越一愣,摇头。 “当初在西北的时候,也有人想不开想杀我,后来啊……”他看着人,笑,“我把人扔到了老虎笼子里,那只老虎饿了三天,一看到人,就直接上前把他撕咬了。” 纵然没看到过这幅画面,但光听陆重渊的描述,就能想到那是一副什么光景。 屋子里大部分人都变了脸色。 陆崇越更是被吓得跌坐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 陆重渊没有理会他们,只是转头朝身边人看了一眼,见她容色依旧,甚至在他看过去的时候还朝他露了一个笑……他才渐渐放下心。 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 唯恐日后她从别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惧他怕他,倒不如由他亲自来说。 好在。 她没有害怕。 陆重渊心下微松,他重新转头,靠着椅背,徐徐道:“所以,你该庆幸,这里是京城,你尚且还能留一条命,若是在西北,你恐怕连个全尸都留不了。” 陆崇越瘫坐在地上,他本来还想求饶的,但听到陆重渊这番话。 他却是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徐钦授命,喊人进来,把陆崇越带走了。 李氏悠悠转醒之际,只来得及看到陆崇越被带走的身影,她一口气上不来,又晕了过去。 事情走到这一步。 陆老夫人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她疲倦极了,一句话都不想再说,挥了挥手,让他们离开。 到了外面。 萧知推着陆重渊继续往前,余光瞥见顺心的时候,步子倒是停了一瞬。 顺心是崔妤的贴身丫鬟,这会她并没有侯在帘外等崔妤出来,而是脸色苍白的盯着陆崇越被带走的方向……想到刚才陆崇越说得那番话,她心下微忖。 “怎么了?” 陆重渊见她不动,转头问道。 “没什么。”萧知脸上重新扬起一个笑,暂时也未再理会顺心的异样,推着陆重渊往五房的方向去。 萧知和陆重渊刚走出院子。 崔妤和陆承策也就从里头出来了,记挂着陆承策的身子,这会崔妤一手握着他的胳膊,一边拧着柳叶眉,担忧道:“无咎,真不用请大夫过来看看吗?” “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要不,还是请个大夫过来看看吧。” “不用了。” 陆承策却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他知道自己的身子,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请个大夫过来,不过是多此一举的事,顶多也就是开几剂安神药,没什么必要。何况他的心思……也不是大夫能治得。 抬手。 他轻轻推开崔妤的搀扶,语气淡淡得说道:“我出去一趟,你先回去吧。” “出去?” 崔妤一怔,头一回,她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怎么又要出去了? 他才刚回来没多久,身体还不好,这个时候,他要去哪?张口想说话,但瞧见四周丫鬟、婆子都看过来,她定了定心神,勉强恢复成往日的声调,依旧用担忧的语气,拧着眉问道:“你要去哪呀?” “你这几日都没怎么休息好……” 话音刚落。 恐人嫌烦,她又道:“无咎,我不是想阻止你,也不是想管你,但你的身体,很不好,应该好好休息。” 若是以往。 崔妤这样说,陆承策估摸是能听上几句的。 但今日…… 陆承策的心思明显不在这,崔妤说了半响,他也只是一句,“我有分寸。” 说完。 他便自顾自离开了。 “无咎……” 崔妤跟着走了几步,但陆承策走得太快了,她根本追不上他,只能眼睁睁得看着陆承策从院子里离开。 “主子……”身后传来顺心的声音,她这会脸色也恢复得差不多了,眼见崔妤连着追了几步,怕她摔倒,忙抬手扶了一把,等扶住人后,她又问了一句,“您,您没事吧?” 怎么会没事? 崔妤心口堵得慌,她嫁给陆承策也有一段日子了,但两人之间别说相处了,就连说话也是少之又少。 她不知道陆承策去做什么,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她知道这个男人生性寡淡,也知道他的确不擅长说话,可是……难不成当初他跟顾珍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不。 不是的。 她曾听顾珍说过许多陆承策的事,他不动声色的关心,他的心疼、他的关切,他的温柔细语,她都在顾珍的口中听到过。 那是一个她从来不曾见到过的陆承策。 越想。 崔妤这颗心堵得就越厉害,撑在顺心胳膊上的手也就越来越紧,等听到身旁传来顺心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她才缓过神来……连忙松开手,哑声道一句,“没事。” “我们回去吧。” 顺心轻轻应了一声,她原本还想问一问陆崇越的事,刚才看他被人带走的时候,她这颗心都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但看主子这幅样子…… 她犹豫了下,还是先不要问了。 第97章 第97章 从院子里走出来后。 陆承策漫无目的的走在小道上,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单纯地……不想留在这个地方,单纯地不想看到这些熟悉的亲人,单纯地,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可他能去哪呢? 倒是有那么一刹那,他想去东郊,去阿萝的坟前坐一会。 就跟以前那样。 但凡他碰到不顺心的事,或者有想不通的事,或者……单纯想找一个地方清净下的时候,他都会跑到阿萝的坟前,在那边,一坐就是一日。 可今天。 他却没有这个勇气去她的坟前。 刚才恍惚间看到的那个魂魄,虽然知道这只是他的错觉,知道这只是他的胡思乱想,但她脸上流露出的失望和厌恶,他却怎么也忘不掉。 心底仿佛被一把尖锐的刀刺着似的。 一点点。 从头开始,往下划。 很疼。 疼得,他的手都开始不自觉打颤了,手撑在旁边的树干上,陆承策弯着腰大口喘息着,秋风习习,今日的温度很适宜,但他额头却仿佛冒出了一层冷汗,滑腻难受。 他这么做,真的对吗? 抛下自己所追求的公道和大义,为了自己的家族和利益,做出这样的事,他真的做对了吗? 最开始的时候。 陆承策骗过自己,就跟个懦夫一样,哄骗自己,他做这一切是没有办法,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其他人,而到那个时候……他不仅护不住永安王府,恐怕连自己的家人和阿萝都护不住。 后来…… 阿萝死的时候。 他后悔,他懊恼,他跟个疯子一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抱着阿萝的尸体,又哭又喊。那会,他对自己,对死去的阿萝说,等事情都结束,等他的使命和责任都完成后,他就去陪她。 他去跟她赎罪,去请求她的原谅。 可现在呢? 他突然有些迷茫了。 为了这个家族,为了陆家的利益,为了他的这些家人……他做这一切,真的对吗? 喘息声变得越来越重。 内心的那种痛苦也变得越来越明显。 陆承策的手撑在胸口,甚至不顾体面的揪紧了自己的衣襟,仿佛这样可以缓解那种痛苦……忽地,他听到一阵熟悉的笑语声,清凌凌的,仿佛不沾这世间的丑恶似的。 笑得十分天真,十分欢快。 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陆承策手撑在树干上,猛地抬头。 额头上的冷汗顺着动作垂到眼睫上,模糊了他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穿着红色牡丹裙,站在树下的身影。 她的脸上带着粲然的笑。 明艳夺目。 那样的明艳,他只在一个人的身上看到过,那是他的阿萝。 她仿佛也在看着他,冲他笑,“无咎,你怎么站在那不动啊?你快过来,看看我摘的花好不好看?” “阿萝……”他呢喃出声。 收回撑在树干上的手,步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大迈了一步。 可很快。 汗水垂下脸颊,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他看到的又是另外一幅画面。 不远处的小道上,并没有阿萝的身影。 而是…… 他的五婶和五叔。 从他的视角望过去,可以看到五婶半蹲在五叔的面前,她仰着脸,手扶着发髻上一朵新鲜欲滴的玉簪花,脸有些红,说出来的话有些娇,也有些羞,“好看吗?” “好看。” “很好看。” …… 陆承策收回还没有迈出去的第二步,望着两人的方向,不知道为什么,心下仿佛有一阵无言的酸楚和痛意蔓延开来。 明明应该高兴的,五叔能变成现在这幅样子,身边还有人陪伴。 这值得高兴。 但他就是堵得慌。 莫名其妙,难受极了。 他抿着唇,似是不愿再看那边的景象,不等他们发现就抽身离去。 等他走后。 原先一直坐在轮椅上的陆重渊余光朝他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看到草木拂动,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怎么了?”萧知不曾窥见他眼中的情绪,只是见他一直盯着那处,柔声问道。 “没事。” 陆重渊收回视线,等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时,眼底便又多了一些柔情,语气也变得越发温柔,“我们走吧。” 萧知点点头,也笑了,“好。” 陆崇越的处置很快就下来了。 谋害朝廷命官是大罪,虽然陆重渊如今已无什么实权,但大燕律法尚在,几乎是徐钦禀上去的第二日,他的处置就下来了。 就如当初徐钦所言,流放至黔州。 这事刚传出去的时候,京中便闹了个沸沸扬扬。 都说长兴侯府是难得的一个清贵人家,兄友弟恭,除了一个……格格不入的五军都督陆重渊之外,这个门户可以说是少有的没有那种奢华之风的,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仗势欺人的。 加上之前陆家还捐赠了宝安郡主所有的嫁妆,博了一个很大的好感。 京中百姓对陆家一直都是谬赞有加的。 哪里想到如今竟然会传出这样的事,侄子买凶刺杀叔叔,这无缘无故的,自然不可能行出刺杀的事,有人刨根究底的就又查出了许多事。 例如当初陆家二少爷送去庄子里,根本不是养病,而是联合家中的奴仆,打算污蔑陆家五夫人。 又例如…… 当初这些事没有传出来,是因为陆家那位“十分慈悲、和善”的老太太一力压下去的,甚至于,若不是那日陆家五爷出现,恐怕那位陆五夫人就要被人平白无故冤枉了去。 还有当初陆家那位侯夫人被褫夺中馈,也不是因为身体不好,而是因为挪用了宝安郡主的嫁妆,至于这钱,自然是贴补到了王家那边。 至于为什么陆家会捐赠宝安郡主的这些嫁妆? 也不是那位老太太下的主意,而是陆家那位五夫人建议的。 …… 一时间。 京中传了许多关于陆家的谣言,说什么的都有,真的假的,混杂在一起,反正没有人辩解,大家也就姑且都信了这是真的,不过就算有人辩解,只怕也不会有人相信。 反正。 这世上的人向来只信他们所相信的。 陆崇越已经在流放的路上了,而陆家在京中的地位,又或者说在百姓眼里的地位也是一落千丈。 尤其是那位陆老夫人,她往日在京中多有善名,可这桩事一传出来,大家对她自然是议论纷纷,以前觉得受她恩惠立了长生牌位的,也是纷纷砍了牌位。 且不说外头是怎么样? 长兴侯府倒是真的闭门了好一阵日子。 日子步入九月,这天也就越发凉了。 自从陆崇越的事出来后,陆家便消沉了很久,李氏以前最爱热闹,也喜欢挑拨是非,可如今却整日躺在屋子里,神情恹恹得,偶尔倒是会跟陆四爷吵上一架。 至于陆老夫人。 她自打知晓陆家如今在外头的风评后,还有那些人对她的议论之后,也气得大病了一场。 到现在还没有康复。 崔妤照旧是每日晨起伺候王氏,但王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阵子受了外头那些风评的影响,性子比以前还要来得暴躁,时不时就会处置几个下人,即便对崔妤,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 就如今日。 王氏吃早膳的时候,也不知突然发了什么疯,直接把汤勺往那碗里一砸,厉声道,“这都是什么东西,难吃死了?让他们撤下去重做!” 她动作大,崔妤又正好在她旁边,里头的汤水溅出来,全部落在了崔妤的手背上,这可是刚炖好的汤,还滚烫着,纵然崔妤再能忍,此时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嘶……” 崔妤握着自己的手,看着上面滚红的一片,疼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 身边几个丫鬟、婆子都围了过来。 王氏看她这般也愣了下,她也没想到自己随手一砸,会让崔妤受伤,但她身为长辈,自然是落不下这个脸面去同崔妤道歉的,看了一眼之后,便高声责问起几个下人:“都杵着做什么,还不去请大夫?!” 几个下人忙应声,又是打算去倒水,又是打算去请大夫。 崔妤倒是忍着疼,阻了一声,“母亲,就一点小伤,不用请大夫的,我回去擦点烫伤的药膏就好了。” 听她这么说了。 王氏倒是也没有强求,本来她就觉得请大夫有点小题大做了,遂点头,道:“那你今日就先回去吧。” “是。” 崔妤福身,“那儿媳就先告退了。” 刚走出外头。 顺心便迎了过来,她开始还奇怪,怎么今日主子出来的这么早?想问一声,可见她抱着手,又见右边的手背都红了,她一怔,说出来的话都变得结巴了,“这,这是怎么了?” 崔妤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如常说道:“回去再说吧。” 顺心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红着眼眶点了点头,就扶着人回了浮云阁。 …… 浮云阁。 崔妤刚回来就把人都打发出去了,只留了一个顺心。 这会顺心一边拿着烫伤的药膏替她擦着手背,一边忍不住哭腔,哽咽道,“这都是个什么事?她自己心情不顺,干嘛把火气撒到您的头上?” “这么一大块,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越想。 她越觉得委屈,“您当初就不应该嫁过来,这里一点都不好!” “行了。” 崔妤打断她的话,她闭着眼睛靠在引枕上,另一只空闲的手轻轻揉着疲倦的眉眼,脸上的神情也有些不大好看。 三个月了,她嫁给陆承策已经快有三个月的时间了。 这三个月。 她自问做得不错。 伺候婆母、照顾祖母,偶尔还会替犯了错的小姑子遮掩一二。 可她得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婆母和小姑子觉得天经地义,从来不曾感谢过她,正院那位老太太,更是不会夸她一句,至于她的夫君……她的夫君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以前陆承策隔一段日子还会回来一趟。 但自从陆崇越的事情之后,他便很少回来,就算回来也只是换身衣裳就离开。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却也能够感觉出他的心情很不好。 她去过锦衣卫,也让人送过家信,见到人,也收过回信,只说“公务繁忙”。 她气过,怨过,甚至也如顺心一样,在夜里一个人的时候,问自己“她真的选择对了吗?”……但能怎么样?她没法后悔,也不肯后悔,陆承策是她生平头一个喜欢的人。 她做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嫁给陆承策,做她的妻子。 等着有一日…… 他也能像对顾珍那样对待她吗? 如果等不到这一天,那她做了这么多,都是因为什么? 半响。 她开口,“让你去查的事情怎么样?” 顺心一边替她抹着药膏,一边回道:“五房那位虽然对家里的事不上心,但做得事都不曾有过差错,底下那些管事偶尔有个小动作,也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听到这话。 崔妤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是心下微沉,看来想要从这些事上给她那位五婶找麻烦……是不可能了。 沉默半响。 她才说道:“原本准备的事,先搁置吧。” 顺心一愣,还是答道:“是。” 而此时的五房。 外头都已经日上三竿了,可这里却十分安静,尤其是主院,更是门窗紧闭,一丝声音都没有。 “唔。” 不知道过了多久,拔步床里,才传出一个女子娇软的咕哝声,因为刚醒来的缘故,萧知的声音有些绵绵软软的,比平日还要来得娇软好听。 “醒了?” 耳边传来陆重渊的声音,他应该是醒来有一会功夫了,嗓音十分清越。 萧知轻轻嗯了一声。 她不想睁开眼,就往人怀里又赖了一些过去,双手抱住他的腰,脸就埋在他的肩膀处,轻轻嘟囔道:“什么时候了呀?” “辰时刚过两刻。” 陆重渊抚着她的后背,低头亲了一下她的嘴,哄道:“还早,你若觉得困,便再睡会。” 萧知本来是觉得困的,但突然被人这么亲了一下,倒是清醒了。虽然不是头一回亲吻了,但她还是有些害羞,埋在人的怀里,半响都没有抬头。 良久。 她似是想到一件事,突然睁开眼睛,看着他,问道:“陆重渊,你之前……是不是偷亲过我?” 偷亲她的事,他做得不少。 陆重渊一时倒是也没有想到她说得偷亲是哪一回,刚想问一声,不等他开口,怀里的小女人就已经红着脸,轻声补充道:“之前如意说,看到你,看到你亲我了。” 那就是她醉酒的那一日了。 陆重渊倒是也没有反驳,抚着她的后背,十分坦然的,应道:“是,怎么了?” 这人…… 萧知没想到他应得会这么坦然,反倒是自己扭扭捏捏的,从如意口中知道的时候,还红了半天脸,明明他们两人里,他才是感情空白的那个,怎么相处起来,她却跟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似的。 不高兴。 伸手想拧他的腰。 但陆重渊全身上下都硬邦邦的,她捏了半天都没捏动,只好咬了一口他的下巴,小声哼道:“你不要脸。” 陆重渊见她这幅样子,心下十分愉悦,任由她闹着,也不拦她,反倒还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嗯,我不要脸。” “你……” 萧知脸更红了,就连耳朵也红了一大块,“你偷亲人,不知羞。” 这就要羞了? 陆重渊挑眉,把人按在怀里又亲了好一会,等人气喘吁吁的时候才抚着她的脸,笑道:“好了,不闹你了,你要是不困了,就起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地方? 什么地方? 萧知一愣,倒也顾不得水意朦胧、含娇带羞的眼,问道:“去哪呀?” 陆重渊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笑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这么神秘? 萧知虽然心里好奇,倒也没问。 等到两个时辰后。 陆重渊握着萧知的手,由庆俞推着走上东郊福地。 这里多是世家贵族的墓地。 你几乎每走几步就能看到那些墓碑上刻着“某某大将军”、“某某世家的某某”……萧知自己的墓也在这,但她环顾四周,小脸还是有些懵懵的。 她不明白,陆重渊带她来这边做什么?总不至于带着她来看自己的墓碑吧? 陆重渊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仍是弯着嘴角,握着她的手,道:“快到了。” 三人便又走了一会。 直到庆俞停下脚步,陆重渊才同她说道:“到了。” 到了? 萧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到一座十分豪华的墓前,有两块无名的墓碑。 第98章 第98章 “这是……” 萧知神色怔楞地看着眼前两块无字碑,她张口想问这是谁的墓,但话还没出口,脑中却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难不成…… 她猛地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陆重渊。 “这是……” 她重复道,却还是没有把话说完。 太激动。 太诧异。 以至于,她根本说不清话了。 陆重渊见她已经猜到了,自然也就没再隐瞒,笑了笑,他握住萧知的手,声音如常,“你猜的没错,这是永安王夫妇的墓,可惜……” 他一顿,话语之间似又叹息之声,“当初他们仙逝的时候,我尚在府中,不知他们尸身到底被送到了什么地方,如今也只能建两座衣冠冢,以表哀思。” 萧知自然不敢奢望真的能够找到父王母妃的尸首。 如果真的那么轻易能够找到,以哥哥的性子,便是拼死也要去把父王母妃的尸首找回来。 她不知道父王母妃的尸首去了哪,或许和永安王府那七十六口人一样,随便找个地方处置了,又或者被她那位所谓的皇伯父藏在什么地方,用了什么巫术降住了也不一定。 深深吸了一口气。 萧知勉强平复了一下心中激烈的情绪。 而后,她半蹲在陆重渊的面前,握着他的手,仰头看他,“陆重渊……” 她喊他,嗓音艰涩,双眼也泛起了泪花,“谢谢你。” 她知道陆重渊做这个并不容易。 衣冠冢里面放得是生前的旧衣旧物,父王母妃的东西都在永安王府,虽然现在永安王府已无人了,但她知道内地里看守的人还有不少。 毕竟龙椅上的那位一直觉得哥哥还没有死。 他心里忌惮哥哥,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哥哥会去的地方,想要避开一切的耳目,从永安王府拿东西。 也不知道。 这一回,陆重渊又耗了多少人力心力。 “我最怕你跟我说这三个字……” 陆重渊抬手,修长又指骨分明的手覆在她的头顶,似安抚一般,他轻轻揉了一把她的头,然后在她泪眼朦胧的注视下,柔声说道:“我和你之间,用不着这三个字。” 他做这一切,只是想要她开心,而不是要她一声感谢。 萧知望着他的脸,张口,最终却什么都没说,是啊,他们两人之间用不着这三个字,何况感谢两字也实在过于浅薄了。 她把脸埋在陆重渊的膝盖上,好一会才轻轻“嗯”了一声。 庆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这两块无字碑面前,也就只剩下了陆重渊和萧知两个人。 陆重渊等萧知哭够了,这才拿着帕子擦拭干净她脸上的泪,然后握着她的手说道:“碑上的字……” 原是想同萧知解释一番。 但不等他说完,萧知便接过话,道:“我明白的。” 再怎么说,父王和母妃如今也是戴罪之身,这处虽是福地,但平日里也时常会有人过来,在这边建上这样一座墓,还刻上父王母妃的名字,旁人会怎么想? 不过…… 萧知握着陆重渊的手,转头看他,明明眼角还垂着泪珠,但她脸上的笑却十分肆意、张扬,“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能够刻上父王母妃的名讳,光明正大的把他们迎回宗祠。” “嗯。” 陆重渊反握住她的手,点头应道,“你放心,这一天,不会太迟了。” 当初他派去的那些人一直都跟在顾辞的身边,护他周全。 前阵子,顾辞托人送来一封信,说是在夏国一切安好,也已经找机会进过宫了,夏国的皇帝身体虽然不好,但好在神智还算清楚,只要解决晋王,那么夏国一切都会恢复如常。 这事。 萧知也知道。 所以在陆重渊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又深了许多。 倒是也未再说话。 她转过头,看着眼前的墓碑,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响头,等磕完头,她也没起来,就这样跪在地上,看着这两块无字碑,抿着唇,心里倒是说了许多话。 “父王,母妃,我来看你们了。” “我没死,哥哥也没死,现在哥哥已经回到夏国找到外祖父了,等到夏国那边安定了,他就会带着人马过来。你们放心,我和哥哥一定会洗清你们的冤屈,不会让你们遭受不白之冤。” “我……” 萧知余光瞥见身边的陆重渊。 这还是她第一次带着陆重渊见自己的父母,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她抿唇笑了下,然后看着墓碑继续默语道,“我还嫁人了,你们也认识,是陆家那位五爷。” “他对我很好,特别好,我……很喜欢他。” “你们的墓也是他找人建的,都不知道他费了多少心思,才能建下这座衣冠冢,他总是这样,默默地替我做好很多事,再难再累也不多说半句。” 心里叹了口气。 萧知有些无奈,但还是笑了下,“等以后他的腿好了,我再带他来给你们磕头。” …… “好了?” 眼见萧知站起身,陆重渊忙驱动自己的轮椅过去,见她膝盖那处都是灰尘,他皱了皱眉,伸手替人拍了干净,又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轻轻揉了揉,抬眼,心疼道:“疼不疼?” 她刚才跪自己的父母,陆重渊自然是不好阻止的,但心疼却是藏不住的。 所以这会一看到人起来,就连忙过来了。 “应该让庆俞给你带个蒲团。”陆重渊皱着眉,说道。 “我哪有这么娇气?”萧知有些无奈的笑了一声,伸手,握住陆重渊替她搓揉膝盖的手,“好啦,真的不疼。” 又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阴沉沉的,估摸着是快下雨了,便握着陆重渊的手,说道:“快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陆重渊见她真的无碍,便也未说什么,轻轻嗯了一声后,让庆俞过来了。 两人回城的时候,果然下起了雨。 起初雨势还好,不算大,可到后头,却是越来越大。 他们坐在马车里头,倒是也没有什么感觉,萧知这会就赖在陆重渊的怀里,同他一道看着书,可她不喜欢在马车里头看书,看了几页,便有些乏了。 原本是想靠在人的怀里眯上一会,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一阵喜乐声,敲锣打鼓的,十分热闹。 这种日子竟然还有人成婚? 萧知被闹得睡不着,索性掀开车帘往外头看了一眼,正好成亲的队伍正朝他们这边过来,前头高大的马上坐着一个身穿婚服的男人,这会正抹着脸上的雨水,骂骂咧咧道:“什么鬼天气,早不下晚不下,本少爷成亲的时候就下。” 说完。 看了一眼后面的喜轿,又啐道:“果然是个晦气东西,就不应该娶进门。” 萧知本来还皱着眉,觉得这新郎真不是东西,等到看清他的脸后,倒是也不觉得意外了……她道是谁,原来是文安侯府的柳从元。 近些日子,她一直未曾理会外头的事。 自然也就不知道今日正是那位柳从元和白盈盈的大婚之日。 想着以往这两人的勾当,萧知先前那一抹对新娘的怜惜也就消失的干干净净,自作自受,没什么好同情的。 若不是当初她多留了个心眼,现在还不知道是哪般处境呢? 成亲的队伍已经过来了。 萧知懒得在看,落下手中的车帘,不过心里倒还是有一抹疑虑的,她伸手拉了拉陆重渊的袖子。 “怎么了?”陆重渊从书中抬起眼,看着她,问道。 “当初柳从元突然要娶白盈盈……”萧知伸手指了指外头,那些敲锣打鼓的喜乐声还不曾消散,“是不是你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若是她不曾记错的话。 最初的时候,那位柳从元是不肯娶白盈盈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带了媒婆登白家的门,非要娶白盈盈。 陆重渊听她说起这件事,倒是也没有瞒她,合上手中的书,把人揽进自己怀里,抚着她的长发,道:“是我做了手脚,我让庆俞跟他说,他要是不肯娶,以后就只能在床上躺一辈子。” 他向来都是这样的人。 睚眦必报。 这两人敢把心思用在她的身上,他自然不可能这么轻松就放过他们。 萧知见他如此坦然地说起这些话,倒是也没有觉得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相反,她很喜欢陆重渊的性子,和他一样,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凭什么受了委屈还要做善人? 她就是要以恶制恶! 白盈盈那么想要败坏别人的名声,如今却受了局中苦,那个柳从元是庶子,本就没什么出息,整日花天酒地也就算了,后院还有十多房小妾。 她进了文安侯府的大门,日后哪里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恐怕她以后不是费着心思去争宠,就是提防那些姨娘、丫鬟的…… 至于那个柳从元。 他这种人,日后又会有什么出息? “你……” 陆重渊见她迟迟不说话,捏着她的手,似是犹豫,“会不会觉得我做得太过分了?” 萧知起初没听清楚,等瞧见他脸上的犹豫,又回想了一遍,忙道:“怎么会?”她反握住陆重渊的手,把脸埋在他的肩上,眉眼弯弯的,同他说道:“他们自作自受,与你无关。” 何况。 他也是为了她。 眼见她面上是真的没有介怀,也没有害怕,陆重渊那颗悬着的心才总算是落到了原地,他真怕她害怕他。 后头的几天。 萧知照旧是待在五房,偶尔听几个管事说说事,也没去正院那边请安,她心里倒是奇怪,按理说,崔妤都进门这么久了,也该想法子把她手里的中馈拿走了。 毕竟。 现在她在侯府的地位是真的不高。 陆承策整日待在锦衣卫,很少回来,她又没有管家大权,以往那些想往她那边靠过去的墙头草,如今也都纷纷收了心思,以她的性子,怎么可能忍得了? 她那么要强,要面子,让她一个堂堂的世子妃屈于她之下,怎么可能受得了? 其实。 这管家大权,她早就不想要了。 陆家这个烫手山芋,还有那填不满的洞,谁拿谁吃亏。 与其把心思放在这上面,倒不如陪陆重渊下几盘棋,萧知一边想着这事,一边想着要是崔妤再没有动作,她就直接把管家的大权扔过去算了。 她这么想要,给她也无妨。 就不知道她真的拿到手,是不是该后悔了。 可后悔又能有什么用呢? 她这么满心欢喜嫁到陆家,嫁给陆承策,现在又得到了什么?每日晨起就要给王氏立规矩,得空了还得去给陆家那位老太太摘抄经书,有时候还得替陆宝棠调解矛盾。 啧。 崔妤如今这幅样子,可比她想得还要惨烈。 收起心思。 萧知也懒得再想这些事,端好手里的汤药,推开陆重渊的门,刚想如此喊他一声,但一脚没迈好,她嘴里那声“五爷”还没说出口,身子竟然直直地往前扑去。 “小心!” 陆重渊看到她端着汤药往前摔得时候,整颗心都悬了起来,连忙放下手中的书,本来是想驱动轮椅过去的,但鬼使神差地,他竟然直接朝人飞扑过来,等稳稳接住萧知的身子,他也没有松开,仍抱着她,焦急道:“怎么样?有没有摔到哪,汤药呢,有没有烫到什么地方?” 他连着追问了好久。 萧知也不曾回答,她呆呆地看着陆重渊,好一会,才呐呐道:“五爷,你的腿……” 他的腿? 陆重渊一愣,他顺着萧知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腿,才发现自己此刻竟然是站着的。 第99章 第99章 眼睁睁看着陆重渊站在自己的面前。 萧知整个人就跟傻了似的,她一动不动,连话都不会说了,就这样低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陆重渊的腿,神情呆怔,脸上的表情也是惊愕的。 甚至于……她还伸手狠狠掐了下自己的脸颊。 “唔,疼。” 手劲太大,疼得萧知眼泪都快冒出来了。 可她脸上原本惊愕的表情此时却变成了遮掩不住的欢喜,她不是做梦,也不是幻想,陆重渊是真的站起来了,她期盼已久的事终于成真了! 连忙松开掐着脸颊的手。 她伸手,紧紧地握住陆重渊的袖子,带着情不自禁的欢喜,看着他,高兴道:“五爷,你站起来了,你的腿,你的腿好了!” 说完。 萧知也顾不得再说道别的,把手里的汤药往旁边桌子上一放,就匆匆往外头跑去,边跑边道:“我,我这就去找师父。” 她得让师父过来看看,看看陆重渊的腿是不是真的好了。 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跑得这么着急过,不对,也是有过的,那次醒来的时候发现陆重渊不在自己身边,怕他出事,她也是这样不顾体统的跑着。 她跑得很快,甚至不等陆重渊张口,就跑得没有踪影了。 陆重渊只来得及看到门前那一抹匆匆闪过的红色衣裙,他张口,想喊住她,但萧知跑得实在太快了,他根本来不及喊住她。 抿了抿唇。 陆重渊走了几步,觉得膝盖那处还是有些疼,只好放弃把萧知给喊回来,重新退后几步,手撑着桌子,大半身子也靠在桌子上,等到有支撑的东西了,他才低头看向自己的腿,笔直的,修长的,是早些日子就已经看到过的景象。 上一回知道自己能够站起来的时候,陆重渊心里是高兴的。 他性子要强,哪里能够忍受自己就这样变成一个残废?一个只能待在这个四方天地之下,出行都要靠别人的残废…… 但很快。 他又变得不那么高兴了。 他怕自己的腿好了,萧知就会离开他,所以他隐瞒了所有人,宁可把自己继续伪装成一个瘸子,一个没用的残废,也不想她离开他。 可如今。 如今他们两人之间明明没有什么隔阂了,萧知也明确表示过不会再离开他了,这理应是一件高兴的事。 他终于不用再坐在这把轮椅上,不用出行都需要别人的帮忙,他可以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去骑马,甚至还可以在她累的时候,背着她。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竟然隐隐有些担忧,就像是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他的第六感向来很准。 尤其是在碰到什么不好的事情时。 陆重渊想到这,脸色愈沉,就连薄唇也抿得越来越紧。 “五爷?” 庆俞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陆重渊一个人低着头站在桌子旁,就如先前萧知看到陆重渊起来时的惊讶,他的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诧异。 不过很快。 他就回过神来。 快步走进屋子,他站在陆重渊的面前,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激动,就连声音也带有一些颤音,“五爷,您,您的腿……我去找柳大夫过来给您看看。” 说完。 庆俞就打算出门去喊人,只是不等他动身,身后就传来一道冷清的男声,“不用了。” 陆重渊的声音很平静,就如他的面容一样,没有一丝欢喜,手撑着桌角,看着自己的腿,五指逐渐收紧,“萧知已经过去了。” 知道夫人已经过去喊人了,庆俞心下稍松。 但看到五爷这幅模样,他心里不免又有些疑惑起来,怎么五爷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五爷不是一直都很想站起来吗?那为什么现在能够站起来了,脸上却连一点笑意都没有? 不对。 不仅没有笑意,反而眉宇之间有几缕愁思和黑雾,仿佛在担心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一样。 张口想问五爷出了什么事,可不等庆俞开口,外头就传来萧知和柳述的声音,“师父,您快些。” “你这丫头着什么急,他又不会跑了,哎呦,慢点慢点……我衣服都快要被你扯掉了。” 也是这个时候,庆俞发现五爷的面容又恢复成平日的样子了,虽然脸上还是没有什么喜悦,但至少没有刚才那种担忧的愁思,以及若隐若现的黑沉。 他抿了抿唇,压下心里的奇怪,也就没有发问,恭顺的侯在一处。 萧知终于拉着柳述出现在门口了。 看到陆重渊还站在原地,她连忙松开拉着柳述的袖子,快步跑进去,扶着他的手,皱着眉,焦急道:“你怎么还站着呀?” 她一边说,一边扶着陆重渊往旁边的软榻坐,“你的腿刚能起来,不能一直站着,我先扶你去坐好。” 等扶好人。 萧知又看着柳述说道:“师父,你快替他看看,是不是真的好了?”像是不敢确信,她捏着拳头,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腿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好了?” 柳述一大清早被萧知喊醒,连洗漱都来不及,套了件衣裳就被人拉过来了,气喘吁吁跑了一路,现在看到自己的好徒儿这幅差别待遇,气得直接吹胡子瞪眼。 这要搁在以前,他绝对二话不说就离开。 可想到自己徒儿的心思,他咬咬牙,还是提着药箱过来了,站在陆重渊的面前,他凶巴巴得开口,“裤脚掀起来!” 不等陆重渊动手,萧知就替人掀起了裤脚,然后蹲在一旁,看着柳述,睁着一双清亮的杏儿眼,无声的催促。 柳述:…… 原本还想折腾陆重渊一番,但看到自己这个傻徒儿这幅样子,他咬咬牙,也只好认命,蹲下射你在,替人好好检查起来。 …… 柳述替陆重渊诊治的时候。 萧知就一直眼巴巴地蹲着一旁,等人收回手,忙问道:“怎么样?师父,他的腿是,是真的好了吗?” 柳述没好气的瞪她一眼,终归舍不得她着急担忧,站起身,收起药箱,如实说道:“看样子是好的差不多了,不过他刚好,还是不能久站。” “这段日子,我每日还是会过来给你施针,至于以前的药方就不要用了,我会重新修改下。”后头这话是对陆重渊说的。 陆重渊知道柳述对萧知的重要性,也知道他已经同意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了,对他倒是要比以往多些客气。 这会听人说完,也跟着应了一声,道起谢,“多谢柳老先生。” 没想到还能从陆重渊的口中听到感谢的话,柳述颇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脸上冰冷的神色也缓和了一些,后头的话倒也变得温和了许多,“你的腿伤了太久的时间,不要急于求成,可以每天尝试走一段时间,若是觉得累了也不要强求。” 陆重渊点头应是。 柳述余外倒是也没有别的话可以说了,看了一眼蹲在一旁,傻傻看着陆重渊腿的的萧知,无奈摇了摇头。 虽然还是不怎么喜欢陆重渊。 但他这个傻徒儿喜欢,他自然也愿意爱屋及乌。 “我原本以为你这次伤上加伤,腿得休养好一阵子,倒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好了……”这个时间,的确比柳述预估的时间短,但他也没有多想,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陆重渊突然捏紧的拳头,以及脸上一闪而过的慌张。 陆重渊能够站起来,这是好事,他可不希望自己的徒儿嫁一个残废。 “行了,我去给你开药方,你……”他指着庆俞,“跟我出去一趟,有些东西,我要交待给你。” 庆俞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应了一声之后,就跟着柳述走了。 等他们两人走后。 屋子里就只剩下陆重渊和萧知两个人。 萧知还是没有起身,她就蹲在陆重渊的身边,伸出修长又白皙的小手,试探性地朝陆重渊的腿探去,等指尖触碰到他的膝盖,她又忙收了回来。 似是还是不敢确信似的。 但下一瞬,她又忍不住,悄悄伸了过去,带着一些小心翼翼和犹豫,覆在了陆重渊的膝盖上。 这一回。 萧知没有收回,而是伸出手,轻轻在膝盖上揉了揉,然后从膝盖往下,一点点往下抚摸,等察觉到陆重渊小腿传来的轻微动作和反应时,她眼中的泪再也藏不住,潸然泪下似的,一串串往下掉。 他是有反应的。 不是像以前那样,任凭她怎么折腾也没有反应的那种。 他…… 是真的好了。 眼里的泪止不住,可脸上的笑也同样止不住,她就这样埋在陆重渊的膝盖上,又哭又笑,跟个疯子似的,激动道,“五爷,你好了,你真的好了,以后,你就不用再坐轮椅了。” 她比谁都要清楚陆重渊的性子。 这个男人十分要强,纵然平日里没有什么表示,但她知道,他很厌恶坐轮椅的自己,也很厌恶出行都要依赖别人的状态。 喃喃自语了好一会。 大概察觉到屋子里从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人说话,萧知抬起泪眼朦胧的杏儿眼,看着陆重渊,疑声道:“五爷,你不高兴吗?” 能够站起来。 能够不用再依靠别人。 他不高兴吗? 陆重渊先前一直在出神,他心下那股子不安很明显,比任何时候还要来得激烈,来得明显,虽然明知道刺杀那件事已经了结了,也不可能会遗留什么证据让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但他就是担忧,就是紧张。 他始终记着那日,她同他说的话…… “陆重渊,你不能骗我,你要是骗我,我以后就再也不理你了。” 虽是玩笑。 但他清楚她的性子。 如果让她知道那日刺杀的真相,以她的性子,很有可能就真的不会再理他了。 他们两人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 他不能…… 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的收紧,等听到耳边传来一声痛呼,陆重渊才恍过神,看着她手腕上明显的红痕,他忙松开一些力道,一边替她搓揉,一边沉声自责道:“疼吗?” 疼倒是其次。 只是陆重渊的反应,却让她觉得很奇怪。 萧知皱着眉,看着陆重渊,任由他揉着手腕,疑惑道:“五爷,你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陆重渊手上动作一顿,也就这么一瞬,他继续替她揉着手腕,没有抬头,依旧低着头,怕她看到自己面上的表情,还特意把头又低了一些。 手上动作倒是不停,嘴里的话也没有犹豫的吐出,“没有,我很高兴。” “我只是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话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残废了这么久,突然能够站起来,的确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也是正常的。 但萧知就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以她对陆重渊的了解,他不是这样的人,何况……要说他没反应过来,倒不如说他没做好准备。 他整个人一点喜悦都没有。 甚至。 还有些逃避。 仿佛在担心什么事情会发生一样。 萧知抬着头,端详陆重渊许久,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心里的喜悦也不像刚才那么明显了,她就这样看着他,心底闪过好几个念头。 这些念头太过荒谬,很多刚从心底生出,就被她压下了。 但…… 在看到陆重渊那张脸的时候,想到他脸上刚才的表情,她的双手慢慢握成拳头的样子,似是犹豫了一会,她终于出声,问道:“你的腿……是不是早就好了?” 第100章 第100章 没想到萧知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陆重渊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连忙掀起眼帘朝萧知看去,撑在引枕上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了些,薄唇微张,刚想辩白几句,可迎着她这双还沾着泪水的睫毛,口中那些话竟是一个字都蹦不出。 他说过的。 从此以后,再也不骗她。 “我……”陆重渊张口,声音有些艰难,就像是有话卡在喉咙口,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回去。 看着他这幅样子。 萧知本来还有些犹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她原本只是猜测,并没有什么证据,可看着陆重渊这幅样子,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是真的,他的腿果然早就好了…… “什么时候好的?”她张口,语气听起来有些生硬,可若是细察的话,还是能够发现声音是带着一些轻颤的,双手也紧握成拳,仿佛在压制着什么。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陆重渊的身上。 没有以往面对陆重渊时该有的温柔和甜蜜,此刻的她小脸冷冰冰的,声音也十分沉着冷静,甚至不等陆重渊回答,她就开始自问自答道:“很久了吧,至少得有一段日子了。” “让我来猜猜,该有多久了。” “阿萝……” 陆重渊从未见过这样的萧知,心里有些害怕,他伸手,想抓住她的手,和她好好解释一番,但不等他抓住,就被人拂开了,“别碰我。” 萧知冷冰冰的声音在屋中响起,往日吴侬软语般的嗓音此刻却显得格外尖锐。 冰冷的面容直对着陆重渊,她的小手紧握成拳,脊背挺得很直,也绷得很硬,像是一根弦似的……她就这样冷着一张脸看着陆重渊。 看到他收缩的瞳孔和不敢置信的面容,以及脸上那抹错愕和苍白的时候,她的心里其实也有些不大好受,但她还是咬着牙避开了他的视线。 没去看他还悬在半空中的手,萧知咬着嘴唇打算起身。 她原本蹲在陆重渊的身边,这会撑着软榻想站起来,但可能蹲得时间实在太久了,猛地站起来的时候有些头晕,就连脚步也有些趔趄。 “小心!” 陆重渊见她这样,忙伸手,想扶住她。 可是萧知在看到他伸手的时候,却直接避开了他的搀扶,她侧着身子连着倒退了两三步,直到身子靠在书桌上才停下步子。 她半低着头,双手撑在书桌上,然后闭着眼喘息了一会,呼吸有些重,像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 大概又过了一会。 她也没有回头,就这样撑着桌子,低着头,缓缓开口:“你的腿,是好在出事之前吧,至少曾经好过。” 萧知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冷静。 她没有逼问陆重渊,也没有歇斯底里的诉说自己的愤怒。 平铺直叙地仿佛只是在诉说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出事前的那一夜,我隐隐察觉有人在床头亲了我,可我恍恍惚惚看到是个站着的男人,所以我以为我是在做梦。” “后来你醒来,我想扶你坐在轮椅上,发现轮椅被你放得很远,你跟我说,你是睡前的时候不小心推了下,才会把轮椅推远了。” “我信了,一点怀疑都没有。” 撑在桌子上的那双手突然用力,力气大的连手指头都发白了,她咬着牙,硬是逼着自己没有回头,只是沉着嗓音问道:“所以,你早就知道陆崇越会刺杀我们?” “早就知道我们出去会有危险,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场刺杀,是不是?” “我……” 陆重渊看着萧知的背影,撑在引枕上的手也收紧了些,他张口想辩,却无从辩解,膝盖以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施针过的缘故,疼得有些难受。 其实这会不适合起来。 但他还是咬着牙站起来了,一步,一步,忍着那锥心的疼痛,走到萧知的身后。 伸手,想如往常那样,握住她的手。 但想到刚才被人拂开两次,陆重渊抿了抿唇,还是收回了手,就站在她的身后,低头看着她,沉声应道:“是。” “你……” 萧知没想到他会认得这么坦然,睁开通红的双目,回头看他,她想说些什么,但看着陆重渊这张脸,那些难听的话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好咬着唇,盯着他。 这个混蛋! 好久之后。 她才看着他,哑声说道:“我说过的,陆重渊,永远都不要骗我。” 陆重渊看着她眼中流露出来的失望,心下一紧,他伸手出挡住她的眼睛,哑声说道:“我后悔了。” “阿萝,我早就后悔了……”他像是再也克制不住,紧紧地抱住了她,把她的脸埋在自己的怀里,声调微颤得说道。 他是真的后悔了。 看到她前段日子,每天从噩梦中惊醒。 看到她每次望着自己时,眼中流露出来的自责。 他就后悔了。 …… “那个时候,我猜到等我的腿好了,你就会跟柳述离开。” “我找不到办法留住你,所以……”陆重渊一顿,似有犹豫,但想到她的脾气,还是轻声说道:“所以我才想出这个法子,想着将计就计,想着趁着这个机会让我们两个人可以坦诚面对自己的心思。” “我知道陆崇越找了杀手,就算没有那次出行,他们也会动手。” “我……” “你只是让他们行事更容易了一些。”萧知闭着眼睛,补充道,“你知道五房是一个铜墙铁壁,那些人肯定没有法子进来,所以就算那天我没有提议去庄子,你也会想办法和我一道出去。” “你特意只带了庆俞一个人,特意把我们置身在险境之中……” 她未再往下继续说,只是嗤声嘲道:“好一个不破不立,陆都督真是行军打仗久了,就连感情上的事都用上了行军的计谋。” “我是不是还应该感谢你一番,如此郑重其事?” 这大概是她生平头一次这样同他说话,生疏又冷淡。 陆重渊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抱着她的双手开始发抖,就连面上的表情也不似先前那样放松,他紧紧拥着她,面色苍白,张口,声音微颤,“阿萝,你别这样喊我,也别这样和我说话。” “我知道错了。” “那个时候,我根本来不及多想,我只想留住你……” 他从小就是一个人。 没有人爱他,也没有人教会他应该怎么去爱别人。 他想留住她。 只能想到这样的蠢法子,伤人,又伤己。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些黑衣人的武功太厉害,如果庆俞挡不住他们,如果我们没有逃出生天,如果我们摔下山坡的时候出了其他意外……” 想到那些有可能发生的结果。 萧知从陆重渊的怀里抬起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在说了无数个如果后,颤着嗓音问他,“但凡这其中有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陆重渊,你可想过该怎么办?” 闻言。 陆重渊想也没想就果断道:“不会的,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行军打仗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输过,更何况是对付一个小小的陆崇越,他有自信护她周全。 萧知看着他这幅样子,似是想叹气,最终却只是叹道,“陆重渊,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会的,不可能的,这世上之事,意外太多,从来不是一个人可以主宰的了……” 她看着他,红唇微抿。 她能够理解陆重渊的做法。 但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男人竟然为了留下她,不顾危险。 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可看着他这幅呆怔的面容,萧知突然有些累了,摇了摇头,她轻轻挣脱了他的怀抱,“师父说了,你这段日子需要好好休息。” “你先好好休息吧。” 说完。 她便打算转身离开。 “你要去哪?”陆重渊见她要走,想也没想就抓住了她的手,很用力,生怕放松一点点,她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朝人又走近两步,就贴在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腰。 “你别走。” “原谅我这一回,我以后再也不会骗你了,好不好?” 听到他话里的祈求时,萧知的心有一瞬地颤动,她想啊,这一定是陆重渊生平头一次这样低声下气,他这样要强要面子的人,何时有过这样低三下四的求人? 心里有些不好受。 她没有挣扎,只是闭着眼睛。 良久。 萧知才开口,声音有些哑,“陆重渊。” 她喊他。 听到身后传来极致委屈的一声轻“嗯”,却是又过了一会,才轻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讨厌别人欺骗我吗?” 陆重渊抱着她的手微动。 不等他开口,萧知便又自顾自地说道:“当初我嫁给陆承策的时候,他也和你说过一样的话,他说永远都不会骗我,永远都会保护我,可是最后,他却骗我最深。”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知道永安王府的事,只有我跟个傻子一样被瞒在鼓里。” “等我跑到王府的时候,我只来得及看到死不瞑目坐在椅子上的父王和母妃,以及地上那来自七十六口人鲜血汇成的小河。” “陆重渊,我其实已经很难去信任别人了。”经历了那么多事,她早就做不到全心全意去信任别人了,“可我愿意相信你。” 后头的话,她没往下说。 但话中的叹息和悲凉,任谁都能听得出。 …… 她每说一个字。 陆重渊抱着她的手就颤动一分,直到最后,他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 他都做了什么? 心口疼得厉害,脸色也白得吓人,一边厌恶着陆承策做过的那些混账事,厌恶他让她伤得这么深,一边却同样利用着她的信任,满足自己的私欲。 他真是一个混账! “阿萝……” 陆重渊哽咽出声,他想说些什么,懊悔的话,道歉的话,可又有什么用呢?事情已经发生了,对她的伤害也已经造成了,就算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 他只能紧紧拥着她。 带着害怕和担忧,不甘松手。 他怕一松手,她就真的离她远远得,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他不肯松手。 萧知却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她现在情绪很不好,怕再这样待下去,会和陆重渊争吵,会说出一些无法挽回的话。 她其实一直都不是那种很好脾气的性子。 相反。 她比很多人,脾气还要来得不好,她性子小,脾气暴,嘴巴还毒,也是如今经历的事多了,才学会隐忍了……但隐忍不代表没有。 她现在还是在生气。 再和陆重渊待下去,肯定会出事。 伸手握住陆重渊害怕到发抖的手,似是犹豫了下,最终却还是选择轻轻推开,“陆重渊,我想一个人静静,你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吧。” 她同他说道。 陆重渊原本还想伸出去的手一顿,僵硬的悬在半空,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蜷了蜷手指,默默收了回来,轻轻出声,带着一些小心翼翼,“那你,你要去哪?” 萧知没有回答,只是迈步往外走去。 看着萧知毫不停顿的身影,陆重渊忙追了几步,但是他的腿实在是太疼了,刚追了两步就疼得受不住,手撑在书桌上,半弯着腰,疼得额头都冒出了一些冷汗。 可他的目光却始终盯着门口,汗水濡湿了他的眼睫,他也不曾闭眼,就这样盯着门口,嘴里也低声呢喃道:“阿萝……” 长廊上。 “夫人?”庆俞端着刚熬好的药过来,看着萧知脸色阴沉的样子,愣了下,行礼的动作也慢了半拍。 萧知看着庆俞,脚下的步子一顿,她不知道这件事,庆俞有没有参与其中,或许有,或许没有,看着他手里端着的汤药,她闭了闭眼睛,半响才语气有些淡的说道:“照顾好五爷。” “记得让他喝药。” 说完。 她便继续往前走去,没有停留。 这还是庆俞头一回看到萧知这幅样子,他站在原地,呆呆看了好久,直到看不到她的踪影了,才疑惑得往书房走。 刚到书房。 他就看到陆重渊半蹲在地上,脸色苍白,嘴唇发紫。 “五爷?!” 庆俞一惊,他快走几步,把手里的汤药放到桌子上,等扶着陆重渊回到软榻上,问道:“您这是怎么了?我去喊柳老先生过来给您看看。” 陆重渊握住他的手,摇头,哑声:“不用。” “您……” 庆俞张口,想问些什么,他总觉得今日五爷和夫人都有些奇怪。 但有些话。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反而是陆重渊,他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靠在软榻上,闭着眼,呐呐道:“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错得……离谱。” 第101章 第101章 “主子……” 马车里,喜鹊看着坐在对面的萧知,见她小脸淡淡的,眉梢之间还有些阴郁之色,不禁有些害怕的咽了咽口水,她跟主子从小一起长大,还是头一回看到主子露出这样的神态。 比之前收到陆家那位二少爷的信时,脸色还要来得难看。 她有些犹豫得问道:“主子,您这是怎么了呀?是谁惹您不高兴了吗?” 想了想。 她率先说出几个名字,“是不是那个陆老夫人又来找您麻烦了?还是李氏?还是二房那对母女?又或是那个世子妃?” 连着把陆家的人都说了个遍,眼见萧知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她担心得连坐都要坐不稳了。 刚想再问。 萧知终于舍得张口了,“跟他们没什么关系。”眼见喜鹊还要张口,她伸手捏了捏自己疲倦的眉心,声音有些低,“喜鹊,我今天想一个人安静下。” 原本是打算一个人出来的,但两个丫头不放心,非得跟过来。 如意心思缜密又擅长观察,萧知担心她发现什么,只好叫了喜鹊随行……可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太吵了一些,吵得她脑仁都快炸了。 喜鹊大概也看出她今天是真的不舒服。 虽然心里有很多疑惑,但她还是乖巧的应了一声,而后马车里倒是恢复了原先的安静。 萧知没说要去哪。 车夫不敢停,喜鹊也不敢问。 马车就沿着官道一直在城中转着,转过繁华的闹市区,又转过安静的居民区,最后又回了城中……萧知大概也终于平复了心中的情绪。 虽然还是没好,但至少不像刚才似的,一直沉着一张脸了。 “到哪了?”她靠在马车上,捏着眉心,问喜鹊。 “啊?”喜鹊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掀起帘子看了一眼外头的街道,回道:“正好在城东……”看了看萧知的神色,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主子,您要下去转转吗?” 马车里坐得久了,萧知也觉得有些腰酸背痛。 不想这个时候就回陆家去,她顺着喜鹊掀开的布帘,看了一眼外头的景致,懒懒道:“下去转转吧。” “哎。” 喜鹊见她同意,忙笑着应了一声,让车夫把马车停在一旁,她扶着萧知走下马车。 这里是城东最热闹的街道,两边的铺子卖什么的都有,喜鹊平日时常跟着其他人出来采买,对这里的熟悉度竟是要比土生土长在这里长大的萧知还要来得深刻。 萧知今日本来就是出来散心的,也就由着喜鹊,她说去哪就去哪。 逛得时间久了。 她心里那口气其实平得也差不多了。 其实若说怪陆重渊骗她,倒不如说是怪他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做出这样的事,他总是信誓旦旦,觉得运筹帷幄,可这世上的事哪里能够事事尽如人意? 但凡那日闹出一点点意外,他若出了事,那她应该怎么办?心里头的这些思绪还没理完,萧知就跟一个人迎面撞上了。 听到对方发出的闷哼声。 萧知虽然也被撞得有些疼,但在被喜鹊扶着站稳后,还是连忙先道起歉:“抱歉,我……” 话还没说完。 那头就传出一个尖锐的女声,“你没长眼睛啊!” 这个声音?萧知皱了皱眉,手搭在喜鹊的胳膊上,抬眼看去,便瞧见刚才和她撞在一起的女人,竟是白盈盈。 还真是…… 萧知皱起了眉尖,心里闪过“冤家路窄”这四个字。 白盈盈这会也已经被丫鬟扶着站稳了,在看清萧知的面容时,她比萧知还要来得惊讶,可很快,她那张还算清丽的面容一下子就彻底沉了下来。 自从当初崔家一别后,她就再没看到过萧知。 现在冤家路窄,又被人这么迎面一撞,她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了事?尤其是在看到萧知锦衣华翠,一派贵人的样子。 她心里这口气更是怎么也咽不下去! 凭什么一个无父无母,庵里长大的孤女都能活得这么肆意?! 而她呢? 她一个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娇娇女,如今竟然嫁给了柳从元那样的无赖,想到这几日受到的折磨,想到柳家那样的环境,想到那十几个妖娆下贱的小妾,想到自己身上这些伤…… 她就恨不得直接掐死萧知。 都是这个女人! 要不是她,她怎么可能沦落到这幅田地?咬着牙,白盈盈看着萧知,扬声冷嘲道:“陆夫人就是这样的家教?撞了人连句道歉的话都不说?” 喜鹊不满她的态度,这会皱着眉说道:“我们主子明明已经跟你道过谦了。” “道歉?” 白盈盈挑起嘴角,嗤笑一声,“我怎么没有听到?”说完,她把目光转向自己的丫鬟和店中的掌柜,扬声说道:“你们听到了吗?” 那丫鬟是她的人,自然是帮她的。 至于那个掌柜…… 他战战兢兢地侯在一侧,两个都是侯府的人,搁谁,他都得罪不起啊,两片干涩的唇一张一合,连句话都说不出来,最终也只能憋出几个字,“小,小的刚才在忙,没,没注意。” “呐……” 白盈盈满意了,重新把目光转向萧知,嗤声道:“瞧见没,可没人听到陆夫人同我道歉呢。” “你!” 喜鹊还想再说,却被萧知握住了隔壁,知道主子是什么意思,她虽然心下不甘,但还是闭起了嘴巴,没再说话。 萧知知道白盈盈这是存心想跟她过不去。 不过今天的确是她不对在先,说一句道歉也没什么,何况现在还在外头,旁边围观的人不少,她向来不喜欢被人这样围观,想着说声道歉,就直接回去了。 便张口同她说道:“柳夫人,抱歉,刚才是我不小心。” 这但凡换个正常的人,道完歉,这件事也该了了,可显然白盈盈并不是一个正常的人,她对萧知嫉恨已久,又总觉得自己变成如今这幅样子是因为萧知的缘故。 平日里见不到也就算了。 可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了,她正好又能借题发挥,怎么可能就这样放过萧知? 手搭在丫鬟的胳膊上。 白盈盈走到萧知的面前,看着她说道:“陆夫人当真是一点都不诚恳,这样撞了人,竟是一句抱歉就解决了?” 萧知本来今天心情就不大好,这会也是强忍着一肚子火,见她不依不饶也沉下了脸,“那你想如何?” “我想如何?” 白盈盈看着她,十分大言不惭得说道:“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头,这事就算了了,你觉得如何?” 喜鹊一听这话,再也忍不住,出声,“你疯了?” 疯了? 白盈盈嗤笑一声,是啊,她早就疯了。 自从发生崔家的事后,以往和她交往密切的人全都避她如瘟疫,还有她的父母,也都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往百般恩宠千般疼爱,如今却是动辄打骂。 她的名声没了,还要被柳从元那个混账在外头胡乱说道,最后还得被迫嫁到柳家。 她能不疯吗? 她不好受,也不能让萧知这个女人好受! 她知道萧知不可能给她磕头,也没指望她会给她磕头,但她就是忍不住。 走过去。 她看着萧知,冷声说道:“你是不是很得意啊?” “肯定是的吧?看到我现在过得那么惨,你心里肯定得意死了吧?”白盈盈沉着一张脸,压低嗓音,冲萧知说道:“觉得自己了不起,觉得自己可厉害了,觉得我现在落到这样的地步,可开心了?” “可你又比我好多少?” 以前。 她还知道忌惮陆重渊,知道避讳。 但现在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疯了,竟是张口就道:“陆重渊就是个死残废,今上可怜他才没收回他的官职,他那病,大罗神仙在世也难救,等他死了,看你怎么嚣张!” 起初白盈盈说那番话的时候。 萧知只是默着一张脸,冷冷看着她。 可听到她说陆重渊的这番话,她的小脸一下子就沉了下去,脸色也变得阴沉起来,她虽然还在生陆重渊的气,但这不代表有人可以在她面前说他的坏话。 “怎么?被我说中,不高兴了,我告诉你……”白盈盈见她冷着一张脸,越发开怀起来,她刚想再说些难听的话,可话音还未落下,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萧知用了十分的力气。 白盈盈直接被打得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好几步,最后摔落在地上。 周遭看戏的一众人也没想到萧知竟会打人,这会一个个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脸上也是一副惊愕的模样。 “你!”白盈盈倒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脸,神色震惊地看着萧知,不敢置信得骂道:“你疯了?!” “这话应该由我来问柳夫人才是。” 萧知接过喜鹊递来的帕子,仔细擦了一回手,然后才看着人,淡淡说道:“你一个后宅命妇,到底是哪里来的本事,竟然敢去置喙今上的安排?” 闻言。 白盈盈脸色微变,愣愣道:“我何曾置喙过今上的安排了?你胡说什么?!” “没有吗?” 萧知冷眼看着她,把手里的帕子扔回到喜鹊的手上,“那你刚才说今上是可怜我夫君才没有收回官职是什么意思?我夫君十五入伍,征战沙场十数年,立下战功无数。” “今上明明是惜才,怎么到了你的口中竟成了可怜两字?” “还是……”萧知话一顿,余后的声音却是又扬了些许,“柳夫人觉得,征战沙场的将士们都不值得被人尊敬?” 这话牵扯的可不仅仅是陆重渊一个人了。 何况现在处于闹市区,来往的可有不少都是出身将门世家,现在一听这话,也都沉了一张脸,死盯着白盈盈,他们这些将门出身的都是把命系在战场上,一身功名可都是拿命博出来的。 但凡家里有人上过战场的,都知道那是一副什么环境,辛辛苦苦作战,护得大燕安定,这样的人若是不值得被人尊敬,谁值得? 白盈盈也没想到萧知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她这会哪里还说得出其他话?如果只是一个陆重渊也就罢了,大家心知肚明,但现在牵扯的可是大燕所有的将士,她哪里来的胆量去攀扯他们? 脸从红转青,又从青转到白。 白盈盈嘴唇蠕动了好几下,也说不出一个字,最后也只能讷讷一句,“我懒得跟你说。” 说完。 她就打算带着丫鬟先离开。 “柳夫人还忘了一件事。”萧知站在门口,出声提醒道。 眼见白盈盈看过来,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神色倨傲又肆意,“你还没有同我的夫君道歉,还有……向我行礼。” 白盈盈惊愕道:“你说什么?!” 萧知懒得重复,只是看着她,淡淡道:“柳公子无官职也无爵位,按理说,柳夫人如今也是没有诰命的,既如此,你见到我,自该福身请安,恭恭敬敬喊一声“都督夫人”。” “若是柳夫人不肯也无事,回头我送个折子去柳家,同文安侯好生说道一番今日的事也可。” “你!” 白盈盈瞳孔瞪得很大,双手也紧握成拳,恨不得把萧知生吞活剥了,这个贱人,怎么敢,怎么敢这么嚣张! 萧知怎么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若放在平日,也就罢了。 今天正逢她心情不好,白盈盈还非得凑上来触霉头。 她既然这么想攀扯,那她就好好同她攀扯一番,“柳从元虽然是个没出息的,但文安侯向来知道趋利避害,你说今日这事,他若是知道了会如何处置你?” 她那个公公会怎么处置她? 白盈盈不知道,但想到她那个公公的脾气,以及柳从元在家里的地位……倘若萧知这个死女人真要作弄她,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她都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娘家是靠不住了。 要是在夫家都站不稳脚跟,那她…… 想到这。 白盈盈的脸色煞得就白了起来,就连搭在丫鬟胳膊上的手也不自觉打起颤,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像是想明白似的,咬着牙盯着萧知,然后在她的注视下,冷着一张脸,朝人福了一个礼,语调生硬得说道:“小妇人柳白氏给都督夫人请安。” “还有呢?”萧知看着她,懒懒道。 白盈盈一听这话,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起来。 她紧咬着嘴唇,像是不堪受辱似的,连身子都不自觉发起抖来,但最终她还是咬着牙,极度憋屈的说道:“对不起。” 说完。 她也不顾萧知有什么反应,径直带着丫鬟离开了。 走得时候,她一直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围观那些人的表情,生怕从她们的脸上看到讥笑、嘲讽的表情。 要上马车的时候,她因为动作太急,还不小心趔趄了下。 身边丫鬟见状忙要扶住她,“夫人小心。” “滚开!” 白盈盈挥开她的手,直接爬上了马车,没一会功夫,马车就走远了。 眼见人走了。 萧知也就懒得再搭理了。 她掀起眼帘看了一眼四周,周边还围着很多人,但跟她的眼神对上,也不知道怎么了,竟是纷纷垂下头,然后结伴离开了。 很快。 这原本热热闹闹的一处地方也就没人了。 逛街,她是没什么兴趣了。 刚想带着喜鹊回去,可还没走到马车,不远处却走来两个中年妇人,她们打扮得十分富贵,但若是细看的话,无论是衣服的料子还是头上的珠钗质地都是极差的那种。 这会。 她们径直走到萧知的面前,怯生生得问道:“知丫头,是你吗?” 第102章 第102章 看着眼前两个陌生的女人。 萧知的柳叶眉轻轻皱起了一些,她不认识这两人,但听她们的称呼,必然是认识原身的……不等她把脑中的线索理上一番,身边喜鹊却惊呼一声,“二夫人,三夫人?你们怎么会在这?” “怎么……” 喜鹊一边说着话,一边又上下打量了两个妇人一眼,她如今跟萧知待久了,又和如意学了不少东西,这种衣料、首饰的好坏,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想到印象中这两人穿金戴银、一副颐指气使的高傲样子。 要不是脸还是这么一张脸,她这一时之间还真的有些认不出来。 大概是察觉到身旁的萧知一直不曾说话,想到主子当初同她说的那些话,她又轻声提醒了一句,“主子,这两位是您的二舅母、三舅母,一直住在姑苏老家。” 说完。 她又想起当初主子被萧家人磋磨的样子,生怕她把这两人当做亲人,忙又压低嗓音补了一句,“这两人以前对您一点都不好。” 其实不用喜鹊提醒,萧知也不可能把这两人当做亲人来看待。 原身的记忆虽然有很多都已经变得模糊了,但有些细节却还是清楚的…… 萧家是姑苏当地的富商,而萧母身为萧家唯一一个女儿,从小便是萧家的掌上明珠,可后来她从外头回来后就有了身孕。 未婚有孕,这是奇耻大辱。 更何况萧家原本还打算把她嫁给当地的知府,稳固萧家在姑苏的地位。 起初他们是打算让萧母落了这胎,左右那位知府大人也是有过一房妻子的,但萧母却怎么也不肯,后来更是为了保住这个孩子打算脱离萧家。 记忆中。 萧老太爷,也就是原身的外祖父,对女儿倒是十分疼爱,即便女儿做出这样的事,私下也是一直维护着的,所以原身五岁之前,她跟萧母的日子还是不错的。 可后来。 萧老太爷死了,原身的舅舅掌了家,原身和萧母的待遇也就变得一落千丈。 他们一直都觉得是因为萧母和原身的缘故,才让萧家在姑苏抬不起头,还得罪了知府,所以对原身和萧母一直都是恨之入骨。 起初只是言语上的责骂,后来便是身体上的…… 萧母为了保护原身,毅然脱离了萧家,带着女儿辗转多年,最终在京中一家尼姑庵落了脚,后来她死了,原身便和喜鹊留在庵中。 其实萧母死后。 喜鹊带着原身是回过一趟萧家的。 原本想着总归是血脉牵扯着的亲戚,纵然有再大的恨,也不至于让原身流落街头,可萧家人是怎么做的呢?他们见都没见原身,只让那些仗势欺人的奴才,给了一句话,“我们家可没你这种不三不四的亲戚。” “你要是真过不下去了,城西那家醉红楼还缺人呢。” 醉红楼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姑苏有名的勾栏,气得喜鹊连夜就带着原身离开了。 …… 脑海中的记忆戛然而止。 萧知朝眼前两个中年妇人看去,就如喜鹊方才的惊讶一样,她心下也是有些诧异的,按照原身那些记忆,萧家生意做得还是挺大的,就算这些年不是很景气,但也不至于…… 目光朝两个妇人身上看去。 最次的布料,还是几年前就已经不流行了的款,头上的珠钗是镀银,样式还很老旧。 看来。 这几年。 萧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啊。 不过萧家是好是坏,同她也没有什么关系。 萧知在看萧家两位夫人的时候,这两人其实也在悄悄打量着她。 越打量。 越心惊。 这衣料,这首饰,可都是顶顶的好东西,尤其是她脖子上的那串金玉璎珞,更是有价无市。 他们是上个月才进的京,原本是打算今天出来看看有什么活计可以做,哪里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碰到萧知?虽然和记忆中那个怯弱胆小的丫头一点都不像,但脸还是这张脸,跟他们那位早逝的小姑子,一模一样。 还有她身边这个丫头。 喜鹊。 她们刚才问了围观的人,打听到她现在的身份…… 都督夫人。 长兴侯府的五夫人。 现在不仅是京中善行斋的一员,还管着侯府的中馈,是正正经经的掌家太太。 她们怎么也没想到当初那个衣衫褴褛求到门前的丫头,如今竟然会成为这燕京城中赫赫有名的贵人,心下是有些胆怯的,不仅是因为现在她们之间的等级相差太大,更是害怕萧知还记着当年的仇。 但想到这丫头的性子,两人的胆子又大了一些。 倒是一点都不生疏的,十分熟稔的寒暄起来,“真是你啊,知丫头,我们刚才还以为看错了,你现在……”边说,边又端详一眼,咂舌,“可真的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萧知没兴趣和他们寒暄,也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可以念旧的。 当初萧母带着原身脱离萧家的时候,和萧家就没什么联系了,遂如今,她也只是冷淡得朝她们点了点头,没做什么多余的称呼,只是一句,“你们有事?” 萧家两位夫人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下。 在她们的眼里,萧知就算如今再怎么飞黄腾达,也还是当初那个被她们欺凌到连反抗都不能的小丫头片子,如今竟然用这样的语气和态度和他们说话,实在是孰不可忍! 刚想像以前似的去训她一顿。 但触及到萧知的面容,想到刚才她那毫不留情的一巴掌。 两人还是忍不住退缩了一下。 其中一个年龄更大些的,是萧家那位二夫人,这会腆着脸,朝萧知笑说道:“知丫头,我们都是亲戚,何必如此见外?以前,我们是不知道你来了京城,如今我们一家人既然能在京中碰面,那就是天大的缘分。” “你外祖母和几个舅舅,还有你表哥、表姐他们都在。” “我们现在就住在千秋巷那边,等日后你得空了,咱们两家也可以多往来一番。” 这可是最关键的。 在这京城最需要的就是人脉,要是能搭上长兴侯府这条线,以后他们办起事来自然也就容易多了,老爷他们也不至于行商都那么困难,她们也不用再在外头找活干了。 萧知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淡淡看了她们一眼就由喜鹊扶着上了马车,等到马车渐渐远去,这两位妇人才说起话。 “二嫂,你没看到那小蹄子刚才那股子嚣张劲,真是气死我了。”萧三夫人看着远去的马车,忍不住啐了一声。 萧二夫人到底要年长些,加之这段时间人情冷暖经历的多了,性子也要沉稳一些,这会虽然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倒也没像她似的,只是看着远去的马车,淡淡道:“她年纪小,爱记仇也是正常的。” “可也是年纪小……” 她停顿了一会,继而道:“才好把控。” 她现在再厉害,身后也没有什么人可以依靠,等他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好好和她说一说,她总能知道…… 依靠男人。 还不如自己培养一个外家的势力。 眼见马车越行越远。 萧二夫人收回视线,同身侧的妇人说道:“行了,我们也回去吧。” 萧三夫人诧异道:“那我们不找活了?可是母亲她……” 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都有这么强大的亲家了,还找活?这要是日后他们飞黄腾达,传得出去,还怎么在京中的贵人圈里混?萧二夫人没好气得看了她一眼,也懒得同她说什么,自顾自地朝千秋巷走去。 “二嫂,你等等我。”萧三夫人见她离开,也连忙提着裙子跟了过去。 等她们走远了。 从方才开始就一直侯在一边的马车里,终于传来了一阵动静。 顺心看了一眼已经走远了的两个妇人,转头朝坐在马车里,握着一盏茶不说话的崔妤看去,道:“主子,人已经走远了。” “嗯。” 崔妤应声,也没抬眼,绘着山水画的青瓷茶盏里袅袅升起一些热气,氤氲了她温和的眉眼,良久,她开口,“你遣个人去打探下刚才那两人和萧知的关系。” 刚才离得远。 她也没听见她们在说什么,但隐约还是能从她们的面部表情窥探出来,她们和萧知应该是认识的,甚至还很熟悉。 或许。 她抬眼。 面容平静,眉眼温和,她等的机会来了。 回陆家的马车上。 萧知靠坐在马车里,她单手撑着额头,身子半偏着靠在引枕上,脸上的表情不辨喜怒。 喜鹊只当她是因为看到萧家那两位夫人,想起以前的事不高兴,这会一边替人倒了一盏茶,一边小声劝慰道:“您别理会那些人,您跟萧家早就没什么关系了,没什么好来往的。” 她向来恩怨分明。 萧家那些人当初对主子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她可都记着呢。 现在看主子飞黄腾达了,就想同主子来往了? 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去! 他们要真敢来攀着主子,她就去跟他们吵,她可是从小吵到大的,看谁吵得过谁! 萧知原先正出神着,等喜鹊把萧家上下骂了一通,才收回思绪,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说道:“我不是因为他们的事。” “啊?” 喜鹊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问道:“那主子,您今日到底是为什么不高兴啊?” 既不是因为陆家那些人,也不是因为萧家那些人。 那主子…… 到底是怎么了? 总不至于是因为五爷吧? 心里刚起了这个念头,她就摇了摇头,五爷这么疼主子,怎么可能会惹主子不高兴呢?可如果不是因为五爷,主子这又是因为什么呢? 萧知抿着唇,没说话,她是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外头,眼见离长兴侯府是越来越近了,这才喃喃一句,“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跟陆重渊相处。 不知道该生他的气,还是不该。 不知道过会见面的时候,该说什么话,甚至,她都有些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去面对他…… “主子?” “主子?” …… 喜鹊连着喊了她好几声,萧知才回过神来,睁开还有些迷茫的双眼,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主子,我们到家了。”喜鹊小声说道。 说完。 她还有些担心,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您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跟五爷……” “没有。” 不等她说完,萧知就摇头道,“我没事,就是这段日子有些累了。” 她跟陆重渊置气,跟他吵架,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没必要把其他人牵扯进来……何况,她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们吵架了,尤其是不能让师父知道。 要不然以师父的脾气,还不知道会怎么折腾陆重渊。 叹了口气。 马车已经停稳了。 萧知看了看外头的场景,收回拉着车帘的手,闭了闭眼,又叹了口气,才道:“走吧。” 第103章 第103章 而此时位于千秋巷的萧家。 萧家是一个多月前来得京城,京中物价贵,房价更是高的离谱,他们人口多,钱又没多少,最后几经周折也只能在千秋巷买了一座两进的宅子。 可就是这样。 他们住得还是有些逼仄了。 原本伺候的那些丫鬟、婆子、小厮全都在姑苏的时候就被发卖了,现在这两进院子里,萧家老太太一个人占了一个屋子,其余三个儿子、儿媳各占了一个,至于底下的小辈,都是两人一间屋子。 …… 这会不大不小的一间厅堂里。 头发花白的萧老太太坐在主位,底下两排椅子上,坐了萧家三位老爷,还有两个少爷,其余萧家的三个儿媳、小姐们都是站在一边的。 “你说,你见到萧芙的女儿了?” 说话的是萧家大老爷,他手里握着一盏陈茶,一脸的不可置信。 “是,那丫头如今可出息了,成了长兴侯府的五太太,还有了一品夫人的诰命,别提多神气了。”说话的萧家三夫人,她这会把今天看到萧知的场景,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说完。 还忍不住啐一声,“就是脾气长了不少,见到我跟二嫂,连请安都没有。” “毕竟是从小就出去了,跟咱们家亲情缘薄,倒也怪不得那个丫头……”萧家大夫人的性子还算温和,这会听人说完,倒是帮着说了一句。 “不过,那丫头竟然能有这样的机缘,还真是……不可思议。” “谁说不是?” 萧家三夫人撇嘴,“你们是没瞧见那丫头今日穿戴的都是什么,一身顶级的妆花缎,头上戴着比龙眼还大的珍珠,穿金戴玉的,就连底下那双鞋子上还坠着明珠。” 越想。 她的眼睛就越红。 就算以前萧家最有钱的时候,她也没这样打扮过呢。 屋子里一众人听到这样的话,纷纷议论起来,最后还是萧家那位大老爷说了话,“母亲,这是好事啊,我来京城这段日子也打听过了,今上十分偏爱这个长兴侯府。” “倘若我们能搭上这一条线,何愁以后没好日子过?别说继续从商了,就算日后要入朝为官,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话音刚落。 那些讨论声便越来越多了。 甚至已经有人讨论起以后要在哪里买宅子,要买什么样的胭脂水粉,请多少丫鬟、小厮了,还要让萧知帮他们打进京中的贵人圈。 在这些议论声中…… 萧家那位老太太的脸色也逐渐变得红润起来了。 她这阵子苦日子过够了,难得听到这个好消息,刚想说话,就听到萧家大夫人轻声说道:“可我们当初这么对知丫头,她能原谅我们吗?” 原先激烈的讨论声在这句话变得沉寂起来,萧老太太刚刚才红润了一些的脸色又沉了下去,就连萧家大老爷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我说大嫂,您这是在想什么呢?” “当初是萧芙自己非要带着知丫头离开,我们可没说什么,再说了……要不是他们母女,我们萧家的名声会变得这么难听吗?” 萧二夫人蹙着眉,不满道:“就算当初我们有哪里做得不对的,那我们也是她的长辈,难不成还得让我们这些长辈同她赔礼道歉才行?” 说完,她又面向萧老太太,道:“母亲还在呢,她就算不看在我们的面上,难不成还能不管母亲吗?” “我是觉得……” 萧大夫人还想再说,但萧老太太已经心生不满,不等她说完,就直接出声打断了她的话,“行了,老大家的,老二家的说得对,就算以前我们对她不好,那也都过去了。” “我们都是她的长辈,难不成她一个做小辈的还要嫉恨我们不成?” 她发了话。 萧大夫人自然不敢再说。 屋子里又恢复到先前的样子了,萧老太太也是难得的红光满面,冲人吩咐道:“这几天,你们先给长兴侯府递个信,让知丫头过来给我请安,我就不信,她还能不认我这个外祖母。” 萧二夫人一听这话,忙笑着“哎”了一声:“儿媳明日就让人把信送过去。” 萧家那些人是怎么想,怎么讨论的…… 萧知一概不知。 她只知道离五房越近,她这颗心就乱。 两边的灯笼都已点起,照得这黑漆漆的夜也十分明亮,她的步子走得很慢,可再慢,院子统共也就这么一点大,她走了这么一会功夫,也已经走到了。 正屋灯火通明。 庆俞就站在外头,看到她回来,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连忙走了几步,朝她行礼,声音较起往日也要大一些,仿佛是在同里头的人禀报似的:“夫人,您回来了。” 不等萧知说话。 眼前那扇门突然就开了,陆重渊坐在轮椅上,就在门后,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他的双手紧扣在扶手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却冒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应该是听到她回来了,着急过来开门的。 察觉到她看过去,他的眼神微动,声音也有些微颤,“你回来了。” 萧知看着他这幅样子,心里也有些难受,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而后。 她也没有理会谁,自顾自走进了房间。 陆重渊见她过来的时候忙伸出手,脸上的笑意也跟着绽开了一些,他想如往常那样握住她的手,但指尖只来得及碰到她的袖子,人就已经同他擦肩而过了。 笑容僵硬在脸上。 他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落空了的手,心口猛地一疼,就像是有块大石头压在心口,堵得难受,她……还从来没有这么忽视过他。 以前她每次回来都会朝她露出甜甜的笑容,见到他脸色苍白,就会担忧的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看到他额头上有汗,也会一边握着帕子替他擦汗,一边嗔怪得同他说,“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我又不会跑?” 可现在。 她看也不看他,问也不问一句,自顾自进去,一句话都不说。 陆重渊抿着唇,看着自己悬在半空中的手,半响都没有出声。 庆俞看着他们这幅样子,也有些着急,但五爷和夫人的事,尤其是感情上的事,他们这些做属下的也不好参与,眼见喜鹊懵懵懂懂的还要跟着进去,他忙拉了一把。 “你去厨房看看,晚膳怎么样了?”他压低嗓音,同喜鹊吩咐道。 说完。 他就把门给关上了,方便两人能有独处的机会。 喜鹊虽然觉得主子和五爷相处的氛围很奇怪,但也没有多想,听到这话,轻轻哦了一声,就去厨房了。 …… 萧知舀了一盆水,浸湿帕子,擦了一回手,她能听到身后的轮椅声离她越来越近,低着头,擦手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你……” 陆重渊停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张口,他有许多话想问……他想问她,这一天的时间,你都去了哪?他想问她,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他想问她,我应该怎么做,你才能不生气,才能原谅我? 他还想跟她说…… “我知道错了。”陆重渊张口,声音很轻,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同旁人道过谦了,可今天却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说这样的话了……真心实意,懊悔不已。 他伸手,似犹豫,最终却还是小心翼翼握住了她的袖子,“阿萝,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可不可以原谅我这一回?” “我和你保证过,以后我再也不会欺骗你,不会让你担惊受怕,这是真的,如果我……” 他刚想发誓。 萧知就转过了身,她站在陆重渊的面前,低头看着他,叹了口气,道:“陆重渊,我能理解你的做法。”眼见他突然迸亮的双眼,她红唇微抿,似有犹豫,“但我没办法接受。” 为了留下她而想出这样的法子。 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这样的做法,她接受不了。 陆重渊原本伸出来的手悬在半空,脸上的笑和眼中的光亮也突然变得黯淡起来,他有些艰难的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她的心情。 她曾经那样信任过一个人,却被骗得那么深。 她好不容易一点点改变自己,把所有的信任和希望毫无保留的寄托在他的身上,可他……他都做了什么样的混账事?比起伤他那么深的陆承策,他又能好到哪里去? 想要留下她,并不能成为欺骗她的借口。 他也是从黑暗里走出来的,更能理解一个人在被欺骗的那么深,重拾信任,再把这份信任寄托给别人,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可现在,他亲手击碎了这一份信任。 他错了。 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萧知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叹了口气,她把手里的帕子放在一旁的水盆里,然后她蹲下身子,就在陆重渊的面前,伸手覆在他的脸上,叹道:“我没有怪你,真的。”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其他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去爱别人。” “我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这一关,想要一个人好好安静一段时间。” “那你……”陆重渊伸手握住她的手,有些不安地问道:“那你什么时候才会过去?” 后面其实还有句话,他不敢问。 如果你一直过不去心里这一关,那该怎么办? 萧知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有些东西,她现在也答不出来,只能看着他,摇头,“我也不知道。” 当夜。 萧知借口自己得了风寒,未免传染给陆重渊,索性搬去了东厢房。 后头几日,她还是会嘱咐底下人把汤药端过去,两人三餐也是在一道用的,但彼此说话的时间却少了很多。 萧知以前是个爱笑、爱说话的姑娘,几乎只要有她在,五房看起来就是朝气蓬勃的,可如今她说话的次数少了,整个五房的气氛也就变得压抑了许多。 底下人颇有猜测,但也不敢拿到明面上。 柳述倒是不顾忌这些,今日替陆重渊施完针便直接去找了萧知,问她,“你跟陆重渊是不是吵架了?” 萧知一听这话,却是想也没想就笑着驳了。 “师父在想什么?我和他好端端的做什么吵架?”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把如意呈上来的茶盏,亲自端到了他的面前,佯装轻松的说道:“我真是得了风寒,他身子刚好,我怕过给他才搬到了这。” 此时屋中无外人。 柳述接过她递过来的茶盏,并未饮用,而是看着她,沉吟了一会,才道:“阿萝,你从小就不擅长说谎。” 他在太医院任职多年。 萧知以前还是顾珍那会便常爱往皇宫跑,见得次数也不算少,后来又有多年师徒情分,柳述对她的了解并不比她的那些亲人少。 他握着手中的茶盏,看着她说道:“你如今性子是沉稳了不少,但有些东西是瞒不住的。” 说完。 他把目光落在她修长的手指上,一顿,道:“你每次说谎或是紧张的时候,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总是忍不住搓揉在一起。” 这个小动作就连萧知自己都没有察觉过。 此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瞧见这两根手指微微蜷曲,正互相搓揉着。 她的脸色变了下,迅速分开了两根手指,但一直紧绷着的身形还是跟泄气似的,突然颓败了几分,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也只是很轻的一句,有些泄气的样子,“师父,你可以不要问我出了什么事吗?我不想说。” 柳述皱着眉,嘴唇张了张。 但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发问,感情这回事,旁人再怎么介入都是没用的。他端起手里的茶盏喝了两口,然后才同人说道:“行,你不要我过问,我就不问。” “我今日过来除了这桩事,还有一桩事要同你说。” “什么?”萧知抬起眼帘,问他。 “陆重渊的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日后也无需再施针了,等他再吃几服药,休养一段日子,估摸着也就好了。”柳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说完。 他又跟着一句,“阿萝,我当初同你说的话还有效。” 萧知眼眸微动,似是有些不解他的话,等反应过来,霎时就变了脸色。 不等她开口说话,柳述便看着她继续说道:“阿萝,你现在陷得还不深,还可以走,等你陷得再深些,纵然我想带你走,你恐怕也走不掉了。” “师父……” 萧知怔怔看着他,张口,但红唇蠕动了许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响,她还是埋下头,叹道:“您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柳述见此也没有说其他话。 他只是又看了萧知一会,然后才无奈的摇了摇头,起身离开。 等到柳述走后,如意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萧知,叹了口气,问道:“您是在想五爷,还是在想老先生的话?” 萧知朝如意看去。 她跟陆重渊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意是唯一的知情者,她跟了她多年,有些东西瞒得住别人,瞒不住她。 这会,她也没有隐瞒自己的心情,交握着双手,低垂着眉眼,道:“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如意见她这般,抿了抿唇,同她说道:“您是在担心,担心五爷也会成为第二个陆世子,担心如今起了这样的头,日后他也会为了别的,再骗您?” 被戳穿了心思。 萧知脸色又黯淡了一些,她握着双手,声音有些低,“是。” 一阵沉默。 如意又过了一会,才开口说道:“其实老先生说得也没错,您现在还陷得不深,想要离开并不难。” “所以,主子,您考虑好要离开吗?” 今日的风声有些大,主仆两人说话的时候,并未察觉到外头的动静,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陆重渊和庆俞二人,却把里头的那些话听了个真真切切。 眼看着面色突变的陆重渊。 庆俞放在轮椅上的手也因为害怕而不自觉收紧了一些,他张口,声音很轻,“五爷……” 陆重渊没有理会他。 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这扇紧闭的房门,里头的那些话随着风,一丝不漏的传到他的耳中……“您要是现在想走还来得及。”“五爷权势是大了些,但老先生说有办法,总归是有办法的。” 起初是如意的一些话。 陆重渊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并未有什么变化,他向来是这样的,除了面对萧知的时候,情绪多变之外,平日里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这样不动声色的。 但心中却生出一个残忍的念头。 想杀了柳述和如意,让他们没有办法再去蛊惑她。 外头的风很大。 陆重渊的手撑在轮椅上,骨节分明,夹杂着那样残忍的念头,他的内心其实还有一丝慌张,他在等萧知的回答……等一个他自己都不敢确定的回答。 终于有一道不同于先前的女声传出来了。 他紧握着扶手的双手又收紧了一些,身子往前半倾,薄唇也跟着紧抿起来。 “我……” 萧知似是犹豫般的停顿了一瞬,最后轻轻答道:“我不知道。” 没有明确的回答,但就是这个停顿,让陆重渊本来还存有一些侥幸的心彻底沉了下来……往前半倾的身子靠了回去,本就漆黑的瞳仁在这一瞬间更是黑沉的不行。 心中却仿佛烧了一把熊熊列火,烧得他整张脸都变得扭曲起来。 暴虐、残忍…… 这种负面的情绪在这一瞬间烧到了最高处。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直接冲进去把她带走,藏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困住她……但这个念头刚起来,他就直接变了脸色。 他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 他说过的,永远都不会伤害她。 像是为了逃避,又或是其他原因,他不敢再停留在这个地方,甚至不等庆俞就直接推动自己的轮椅离开了。 …… 可里头的对话却还没有停下。 如意看着神色迷茫的萧知,似是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主子,您心里还有陆世子吗?” 陆承策? 萧知一愣,不懂如意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名字,但还是摇了摇头,如实道:“没了。”曾经,她也以为永远都不会忘记陆承策,爱也好,恨也罢,这个人都将存在她的心底。 但如今再看,才发现她的心里早就没有陆承策的身影了。 她还记着年少时的那一份情感,炙热的、激烈的、青葱的,但这只是她的一份回忆,与陆承策并无什么关系。 如今…… 她的心里,从头到尾都只有陆重渊一个人。 她讨厌他的欺骗,却还是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担心他一个人睡得好不好,他心思本来就重,这几日她每次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也有些不大好受。 她也会想起许多他们两人相处时的画面,从头至尾,高兴的,不高兴的……她看过他不为人知的一面,也曾享受过他无尽的温柔。 她…… 如意看了她许久,突然叹道:“我想我和老先生都错了,主子,您已经抽不出来了。” 萧知怔怔地看着如意,从她的双目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她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选择反驳。 反驳不了。 如意说得没错,她的确已经抽不了身了,纵然这个男人欺骗过她,纵然她对他仍有埋怨,但她……已经离不开他了。 “主子。” 如意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怔忡的双目,缓缓道:“您不能因为现在是这幅状况就去想那未知的以后。” “以后还很长,如果现在就畏首畏尾,不觉得有些东西太可惜了吗?” “如意……”她张口。 如意看着她笑道:“这还是您教我的呢,怎么您现在反而忘了?” 是啊。 如果现在就因为那未知的以后畏首畏尾,那实在是有些太可惜了,脸上绽放出这几日的第一抹笑,她握着如意的手,眉眼也跟着绽开了一些。 “你说得对。” 第104章 第104章 长兴侯府。 崔妤居住的屋子,这会屋子里,只有她跟顺心两个人。 陆承策照旧留在锦衣卫,没有回来,其余下人也都退下去了,这会她手里捏着顺心呈上来的纸张,低头看着上面关于萧知与她母亲的事。 几经周折…… 她终于查到了当初那两位妇人和萧知的关系。 怪不得她原先一直查不到,原来这母女两人竟然是从姑苏来的。 细指轻轻叩着桌面,崔妤捏着手里的纸,想到上面诉说的内容,她的嘴角逐渐浮现一个十分温柔的笑,“我好像,许久没同柳夫人说说话了,你明儿个给文安侯府下个帖子,就说我请她叙叙旧。” 顺心跟随她多年,自然要比旁人多懂一些崔妤的心思。 这会听着这话,她也只是一瞬就明白了她的用意,但她却没有立刻应声,反而皱着眉,轻声说道:“主子,您是打算借柳夫人的手?她已经在五夫人手上吃过这么多次亏了,还会……” “以前或许不会。” “但经过之前那次事,咱们这位柳夫人丢了这么大的脸面,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崔妤一边说话,一边把手中的纸对着烛火。 纸张一碰到烛火,很快就燃烧起来,慢慢地变成灰烬。 她面容含笑得把燃烧了的纸张放进一旁的水盆中,然后握着帕子,细心得擦起了自己的手指,边擦边说,“你要知道,这个世上,名声和脸面对女人格外重要。” “没了这两样东西,你将寸步难行。” “柳夫人如此。” “咱们那位五婶也如此。” 翌日。 某家酒楼,今日天清气朗,崔妤和白盈盈对坐着,两人挑得是一个视野极佳又位置隐蔽的包厢,这会白盈盈正同崔妤说着话,“前几日收到崔姐姐的来信时,我还不敢相信。” “没想到以前那些走得近的,如今都避我如瘟疫,反倒是崔姐姐……” 她似是哽咽了下,后头的话稍稍停顿了一会,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还愿意同我说话来往。” 白盈盈以往和崔妤并未有多少往来,前几日收到她的来信时,还着实怔忡了一下,不过崔妤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在京中都负有盛名,能同她交好,自然不是什么坏事。 原本是打着同她交好的念头来的。 但和崔妤说了一会子话,她也忍不住心生几分亲近之意,开始敞开心扉。 崔妤擅长倾听,说话又温声细语的,所以能够让人很轻易的信任她、亲近她,白盈盈同她说了几句话,倒也多了些真情实感,这会就握着帕子抹着眼泪。 “朋友之间相处,向来都是这样的,合则聚,不合则散,倒也没必要强求。” 崔妤一边握着白盈盈的手,一边轻声安抚道:“何况如今你成婚了,圈子自然也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说到这,她又适时地表露下自己先前未去参加婚礼的歉意,“上回你成婚的时候,我家中正忙,走不开,也没来得及同你道一声贺。” “那位柳公子……” 她斟酌一番,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对你可还好?” 听她说起柳从元,白盈盈的脸一下子就黑了起来,她紧紧抿着唇,半响都没开口,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沉着脸说道:“他就是个泼皮无赖,指望他对我好,我还不如指望明天太阳打西边起来。” 有谁见过新婚当日,因为下雨,直接给新娘落脸面的人?连火盆都没跨,轿门都没踢,甚至都没等她,自顾自进屋。 又有谁见过洞房花烛夜,新郎喝完酒直接歇在几个姨娘处,半夜又带着一身污秽进新娘房间,要她伺候的混账? …… 越想。 白盈盈的脸就越黑。 崔妤见她这般,便又唉声叹气了一会,而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突然叹道:“倘若没有那次的事,以白妹妹的才情,便是王侯也嫁得。” 白盈盈本来就是个心高气傲的。 她一直都觉得以自己的容貌和才情,就算不能嫁进皇宫当娘娘,也能嫁个世家嫁个王侯当宗妇,哪里想到如今竟然嫁给一个庶子?还是城中有名的破皮无赖。 夹杂着怨愤、不甘、她双手紧握成拳,话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要不是萧知那个女人,我又怎么会沦落到这种田地。” 想到之前被人当众甩了一巴掌,丢了脸面,回家还被几个妯娌和公公训话…… 白盈盈心中对萧知不止是怨愤了,甚至还掺杂了恨意。 崔妤向来不会在人前说别人的坏话,此时听到这番话也只是握着茶盏喝茶,而后目光落在底下一处地方,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 白盈盈这会情绪也逐渐平复了,听人喊了这么一声也跟着朝底下看去,她们位于闹市区,窗子的位置正对着底下的街道,人来人往的看得十分真切。 “啊……” 崔妤像是才恍过神来,摇摇头,说没事,但目光却始终望着底下两个妇人的身上,拧着眉,面上也似有犹豫之色,一看就是有事的样子。 白盈盈想到刚才两人还无话不谈,便有些不高兴的撅起了嘴,“崔姐姐先前还说让我有什么话便同你说,怎么如今却又同我生分起来?还是说……” 她一顿,声音也低了些,“崔姐姐也根本没拿我当朋友?” “盈盈……” 崔妤目光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似是沉吟一会才开口,“主要这事涉及家中长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比较合适。” 她抿着唇,又犹豫了一会,然后才指着底下两个衣饰打扮虽然富贵,但料子首饰都很次的妇人,道:“这两人,前阵子我瞧见她们同我家五婶在一起,看起来颇为亲近,这几日还时常登门送信,说是我家五婶在姑苏的亲戚。” “可五婶她不肯见,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放她们进去。” “我私心想着这两人估摸是哪里来的骗子,倘若真是亲戚,五婶怎么可能会不见呢?” 崔妤的五婶,不就是是萧知?一听到和萧知有关,白盈盈的眼睛都亮了,她身子往前半倾,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了窗沿上,目光望着底下两个妇人,指着她们,问道,“就是这两人?” “就是她们。”崔妤点头。 看着底下两个妇人冷着一张脸,这会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偶尔倒是有些词句隐隐约约传入耳朵,什么“那个不要脸的贱蹄子”、“竟然真的不念旧情”、“早知道当初就该直接把她打死了事”…… 白盈盈心下微动。 如果她们说得真是萧知,那么必然能从她们的身上挖到一些萧知不为人知的秘密,想到自己如今过得这么惨,全拜萧知那个死女人所为。 要是能挖到一些属于萧知的秘密,能让她也沦落到这种田地。 那么…… 想到这。 她哪里还有这个闲情雅致和崔妤再在这边闲聊,随意扯了一句慌,同她说道,“崔姐姐,我今日还有事,等回头我做东再请您叙旧。” 崔妤向来是个善解人意的,此时听到她这番话,也只是回道:“既如此,那妹妹便去忙吧,等回头你有空了,我们再说话。”她一边说,一边还起身送人出门,走得时候还说了好几句宽慰人的话,一派的姐妹情深模样。 眼见白盈盈下了楼梯,她才重新回到包厢。 身边顺心又贴心的给她续了一盏茶,“主子,我们还不回去吗?” 崔妤接过茶盏,摇摇头,“再等等。”说话的时候,她的目光一直看着底下,眼瞧着白盈盈直接找上了那两个妇人,还把两个妇人带走了,嘴角才浮现了一抹笑。 顺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忍不住拧眉问道:“您说,萧家那两位夫人真能被柳夫人使唤?” “她们如今走投无路,萧知又不肯接见救济他们,自然什么都做得出来。”崔妤垂眸饮茶,等到茶香入喉,她才落下手中的茶盏,起身,扶袖,语含笑意的说道:“好了,我们也走吧。” 午后。 萧家一众人坐在厅堂里,没了前几日的欢天喜地,这会每个人的脸色看起来都有些阴沉,尤其是坐在主位的萧家老太太,更是阴沉着一张脸,不敢置信得问道:“那个小贱人真是连见都没见你们?” “可不是?!” 萧三夫人气红了一张脸,张口骂道:“前几日送信上门,她不理,我们原本以为她是还在生气,想着今儿个我跟二嫂登门说声歉意,总归咱们是长辈,赔个礼道个歉,以前的事自然也就过去了。可哪里想到,我们都登门了,她还是不肯见!您都不知道,门口那几个小厮还以为我们是打哪儿来的骗子,就差直接拿扫帚把我们赶走了!” 她这辈子还没这么丢脸过。 就算当初萧家败落,她也没这么丢人,真是……越想就越生气。 萧老太太也没想到萧知竟然这么冷血,想到今儿个一大清早,她还特地让老大家的买了一堆菜,甚至还把压箱底里最好的一件好衣裳都穿在了身上,为得就是等萧知过来,祖孙两人好好说说话,叙叙旧。 哪里想到,那个小贱人竟是连见都不肯见。 她以往也是个气性高的,此时被晚辈这么落了脸面,自是拍桌骂道:“那个小贱人,真是反了她了!” 胸腔因为太过气愤而不住起伏着,她手撑在桌子上,半响又问,“难不成陆家的人也跟死了似的,竟一点都不管?!” “如今那个小贱人拿着当家中馈,把陆家上下管得严严实实,她要是不想让他们知道,那些小厮、丫鬟怎么敢胡乱说道?”萧二夫人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她这辈子也还没这么丢人过。 想到刚才那几个小厮说的话,“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破落户,竟然敢来攀我们侯府的亲戚?再不走,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她气得脸发红,手都有些发抖。 好半响。 她才恢复如常。 而后,她又想到之前那个贵妇人同她说的话,萧二夫人眼珠儿一转,似是沉吟一会,同萧老夫人说道:“母亲,我看那个小贱人是不打算同咱们家好好往来了,倒不如……” 她把之前碰到白盈盈的事说了一遭,跟着又是一句,“与其把时间浪费在那个小贱人身上,倒不如收下这笔钱,坏了她的名声。” 屋子里没人说话,仿佛都在思考要不要这么做。 倒是萧大夫人有些犹豫的开了口,“这样会不会不太好?知丫头本来就没什么可以倚仗的势力,若是再坏了她的名声,她以后在夫家还怎么过?” 这个世道对女人本来就有诸多不公。 要是名声受损,她以后的日子又怎么可能会好过? 萧二夫人向来看不起自己这位嫂子,性子柔弱又没主见,此时听到这番话也不过冷声回道:“她不仁,我们不义,何况我们说得又有什么不对的?当初她那个娘未婚有孕本就是奇耻大辱,要不是爹娘仁慈,就她这样的,应该浸猪笼,乱棍打死才对!” “可是……” 萧大夫人还想再说。 可她身边的萧大老爷却已经不耐烦,直接打断了她的话,“行了,这事就按照二弟妹说的办,那个小丫头片子既然这么绝情,也就不要怪我们不给她留后路了。” 萧老太太也点头,跟了一句:“就按老大说得办。” 萧家最大的两位主子都发话了,其他人哪里还有不从的道理?何况他们对萧知本就没什么感情,原本想依靠她打入京中贵人圈的希望破灭,自然也就懒得管她死活了。 萧家这些人别的不会,制造舆论倒是比谁都厉害。 仅一日,不,甚至还不足一日,京中上下便都知道长兴侯府那位五夫人是个爹不详的,娘不守妇道的。 不仅如此,萧家还编了许多对萧知不利的话,说她不孝,外祖母病了都不知道去看下,说她不尊重长辈,舅母亲自登门,连见都不肯见,还让小厮直接把她们打发出去。 这世上…… 舆论是杀人于无形的一把利剑。 就这么一日的功夫,萧知在京中的名声就一落千丈,所有人都在说她不好。 …… 翌日。 长兴侯府的正院,陆老夫人沉着一张脸,看着底下的萧知,沉声问道:“外头说得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闻言。 萧知沉着脸,没有吱声。 她这几日一直在纠葛她跟陆重渊的事,也就懒得理会萧家那些人。 不过,她也的确是没有想到,萧家那些人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虽然碰到很多形形色色的人,但这些人大多都是世家出身,纵然私下有再多的仇,可表面上还是会伪装下的。 可她忘了。 萧家是商户出身,对他们而言,只有利益,可没有什么脸面不脸面的。 陆老夫人见她还不说话,脸色变得更为阴沉,刚想张口再训诫一番,只是不等她开口,外头便传来一阵轮椅的推动声,陆重渊进来了。 萧知在听到这阵声音的时候,立刻抬起了头。 昨儿夜里,她本来是想和陆重渊去说清楚的,但庆俞和她说,陆重渊身体有些不大舒服,连晚膳都没用就睡下了。 她担心打扰他,嘱咐几句便离开了。 今早甚至不等她过去,正院这里就派人过来传了话。 这会看过去,陆重渊的脸色的确很难看,比以前还要苍白,尤其是眉宇之间的那股子郁色,仿佛积压了很久似的。 皱了皱眉。 她总觉得今日的陆重渊有些不对劲。 她在看陆重渊的时候。 陆重渊其实也在看她,只是匆匆一瞥,他就立刻收回了目光,仿佛在躲避什么似的。撑在扶手上的手有些轻微发抖,可他向来会掩饰,倒是未曾让人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这会他脊背挺直,直视陆老夫人,声音不知道是因为生病了还是没睡好,有些嘶哑,“你想如何?” 看着陆重渊的面容。 陆老夫人胸腔里的火气有一瞬偃息旗鼓,但想到萧知的家世,还有外头传得满天飞的谣言,以及连累陆家的名声,她这股子火气就平不下来。 沉着嗓子说道:“老五,这事,你别管。” 说完。 她又跟着一句,“要按照以往,就她这样的,早就不能在咱们家待了,我看她伺候你有功,便不同她计较这些了,但是陆家的中馈,你今日必须教出来。” 最后一句话是对萧知说的。 她这话说完,萧知还没有什么反应,陆重渊却直接沉下一张脸。 这侯府所谓的中馈,他是真没放在眼里,但小丫头喜欢,他就愿意纵她拿着,即便他们现在……但不代表有人可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欺负她,刚想说话,外头就传来一道急急忙忙的通禀声,“老,老夫人,西南王来了。” 第105章 第105章 西南王? 屋子里一众人都被这一声禀报弄得一愣。 西南王杨善那是什么人? 大燕第一个异姓王,与当今圣上有着过命的交情,虽然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二十多年前,今上还未登基,有一次围猎差点死于猛兽之口,是杨善冒着生命危险从猛兽口中救下了他。 后来。 今上登基。 杨善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再后来,他自请去西南,护一方太平,可以说,此人不仅是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更是今上最为信任的人。 可是…… 杨善怎么回来了?又或者应该问,他怎么到家里来了?这么多年,杨善只有在今上生辰的时候才会回京一次,每次回来也不过待上几天,与京中官员并未往来,与他们长兴侯府更是从来不曾走动过。 这好端端的。 如今也不是今上的生辰,怎么就回来了呢?还跑到他们家里来了? 可不管是因为什么缘故,这都是不能得罪的贵人,陆老夫人哪里敢耽搁?连训萧知都懒得训了,忙道:“快请王爷进来。”她一边说,一边起身,打算亲自迎一迎。 其余人等也都连忙跟着起来了。 陆重渊和萧知倒是没有动,陆重渊是腿伤未好,何况他和西南王若论功勋也算同等,自是不必起身迎他,至于萧知……她是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愣了一下。 杨善与父王也是异姓兄弟。 记忆中那个严肃又和蔼的男人还抱过她。 可她记得杨善跟长兴侯府没什么关系,他怎么会到这边来?而且……如今也不是端佑帝的生辰,他怎么会离开西南,来到这边呢? 满心的疑惑还不曾解开。 暗紫色的锦缎布帘就已经被人掀起来了。 萧知脑海中的记忆也戛然而止,她的目光落在正打外头进来的男人身上。 男人约莫四十多岁,一身黑色镶金边的常服,走起路来大刀阔斧,不像是登门拜访的客人,反倒有些像在战场巡视士兵的将军。 目光锐利,棱角分明。 身上还席卷着一股子与京城格格不入的金戈铁马的气息。 不知是不是因为长途跋涉的缘故,他的眉宇之间看起来很是疲倦,就连眼下也有一片青黑之色。 可他的气势实在是太强了,陆家这些人根本不敢与他对视,甚至于在他眼睛扫过来的时候,纷纷垂下眼睫,恭声喊他,“王爷。” 陆老夫人虽有诰命在身,亦是长辈,但看到西南王,也只敢乖乖的福身问礼。 问完安。 行完礼。 她才敢小心询问,“不知王爷驾临,有失远迎。” “无妨。” 杨善嗓音醇厚,因为长途跋涉的缘故,掺杂了一些沙哑,他并未看行礼的那些人,而是巡视四周,最后停留在站在一个纤弱女子的身影上。 女子低着头,看不清面貌。 但其实她的样子早就刻于他的脑海之中了。 底下人呈上来的画像与她这些年的经历,件件桩桩,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地往她的方向迈过去,旁人低着头并未察觉,唯有陆重渊直视着他,眼见他走得越来越近,凌厉的剑眉微拧。 他原本距离萧知有些远。 可这会却推动轮椅来到她的面前,不动声色地挡在萧知的面前,拦了杨善的去路。 杨善并未注意他的举动,又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 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萧知的身上,约莫还有三步的样子,他终于停下了脚步,看着她,声调微颤地说道:“你,把头抬起来。” 她? 萧知一愣。 难不成杨叔叔发现了什么?她心下有些吃惊,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 她跟杨叔叔有好几年没见面了。 更何况萧知这个身份从未跟他见过面,他怎么可能知道? 轻轻抿着唇,微垂的眼眸看到陆重渊紧绷的身形,以及阴沉的脸,恐他和杨善起了争执,她把手轻轻按在陆重渊的胳膊上,察觉到他的身子微颤,紧绷的身形也跟着松懈下来。 她没有说话。 只是顺势抬起头,朝杨善看去。 不等她开口,便瞧见杨善睁大瞳孔,猛地退后一步,沉稳的脸上也跟着流露出一抹震惊。 可很快…… 他又突然往前迈了两大步,比之前两人相隔的距离还要近,在萧知惊诧的注视下,能够看到杨善的脸上有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就连眼中也闪烁的泪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知心下亦是不解,反倒是陆重渊方才紧绷的身形逐渐松懈了下去。 他的脸色虽然还是有些阴沉,就连双目也是黑漆漆的一片,但扣在扶手上的双手却微微松开,他半眯着眼看着杨善,心下闪过一个念头,一个荒谬的念头。 萧知和他提起过那块玉佩的事,也和他说起过这具身体的过去,他未免日后生事,私下也遣人调查过…… 他查到姑苏萧家,也查到萧芙未婚生孕,但那个男人究竟是谁,他这边还尚未有个结果。 可这会看杨善的模样…… 难不成这具身体的生父,竟然是他? 是了。 那年杨善剿匪失踪,正是在姑苏。 这原本是一件好事,可想到昨夜她跟如意的对话,陆重渊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甚至比任何时候还要来得难看。 如果真是杨善的话,她若要走,他真能留下她吗? 撑在扶手上的手骤然收紧。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陆老夫人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杨善再说别的话,她这会对现在这幅状况也有些云里雾里,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西南王会一直盯着萧知看,也不敢发问,只好赔笑道:“王爷,您要不请上座?” 杨善听到这话也终于收回了一些思绪,不再像刚才似的,一直盯着萧知看了。 他闭了闭眼,然后收回视线,目视陆老夫人,语气淡淡得说道:“不必,我不远千里回京,只为一件事。” 陆老夫人忙问道:“什么事?” “我今日过来,是来寻找我失散多年的女儿。”杨善沉声说道。 话音刚落。 屋中竟是哗然一片,方才低头垂目的一众人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惊愕,纷纷抬头看向杨善,西南王来寻找失散多年的女儿? 不是…… 他来侯府寻找失散多年的女儿?所以,谁是他的女儿? 有一个念头从他们心中闪过,想到近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朝萧知的方向看去,不会,真是她吧…… 比起他们的惊愕。 萧知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瞪大了双目,看着杨善。 杨叔叔一生不曾娶妻,但她知道他曾经有个喜欢的人,十七年前,他因为剿匪的时候受了重伤,又和自己的属下分散,跌跌撞撞的时候进了一个山崖。 据他所说。 他是被一个女子救了。 那个女子独自居住在山崖底下,以花草为伴,见他昏迷就把他带回了家,悉心照料。 日久生情。 他跟那个女子过了很美满的一段日子。 但后来西南战事告急,他没有法子,只好离开那个女子回了西南,允诺她再回去的时候就会娶她为妻,可等他再回去的时候,那里却已经没了那个女子的身影。 难道…… 萧母就是杨叔叔喜欢多年的那个女子? 惊愕。 诧异。 不敢置信。 萧知呆呆地看着杨善,好半响,也说不出一个字,还是陆老夫人开了口,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犹豫,“不知王爷……” 不等她说完。 杨善便已经目视萧知,笃定道:“她,就是我的女儿。” 第106章 第106章 虽然刚才众人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但真的知道这个答案的时候,还是一片哗然。 错愕。 震惊。 不敢置信。 除了已经猜到这个结果的陆重渊,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这样一幅神色,屋子里许多人都接受不了这个答案……陆家的主子有大半都是不喜欢萧知的。 王氏母女和李氏就不用说了,崔妤如今也拿萧知当做天生的仇敌来看待。 要不然她也不会费尽心思,私底下做那么多事。 至于陆老夫人…… 想到刚才她说得那番话“要按照以往,就她这样的,早就不能在咱们家待了,我看她伺候你有功,便不同她计较这些了,但是陆家的中馈,你今日必须教出来。” 脚步一个趔趄,她差点就要摔倒了。 “老夫人,小心!” 平儿见她趔趄的身形,忙上前搀扶了一把,稳住了她的身形。 可即便如此,陆老夫人的脸色还是十分难看,苍白的面容上更是掺杂着害怕和担忧,不是说她是个爹不详的孤女吗?不是说她母亲是个未婚有孕,不守妇道的人吗? 这,这怎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权势滔天的西南王会成了萧知的爹? 这…… 她是不是在做梦啊? 生怕自己是在做梦,陆老夫人伸手狠狠拧了下自己的胳膊,察觉到那处的疼意,还不等她痛呼出声,脸色就率先白了起来。 完了。 这是真的。 西南王真是那个孤女的爹! 要是早知道西南王是她的爹,别说让她说出这样的话了,她一定好吃好喝供着,把她当祖宗似的,连句重话都不敢提! 现在可怎么办啊? 陆老夫人还真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前头刚想教训人,后脚便闹出这么一桩事,她这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担忧,张口想说些什么,却硬是连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好在杨善此时也没有这个心思去理会他们在想什么。 他直视着萧知,放软了一些声调,仿佛在同她打商量似的,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能和你,单独聊聊吗?”他常年在军营,相处的都是军营里的糙汉子,此刻却怕说的声音重一些就能吓到人似的。 脸上也露着一抹十分温和的笑。 这还是他对着镜子学了很久的,为得就是怕自己平日那副威严端肃的模样吓到她。 萧知这会其实还处于很懵的状态,可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和带着希冀的渴望,她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 路过陆重渊的时候,她轻轻说了一句,“我去去就回来。” 陆重渊没有回答,他仿佛在出神。 萧知见他这般,忍不住皱了眉,她总觉得今日的陆重渊很奇怪,只是杨善已经率先迈步出去了,她看着这乱糟糟的一处地方,想了想也没有再多说,提步往外头走去。 萧知和杨善去了外头。 陆家一众人便留在屋子里,没了杨善在场,方才死命憋着的话,这会自然是藏不住了。 “怎,怎么会这样?” 说话的是王氏,她坐在椅子上,神色呆滞,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似的,“她怎么会是西南王的女儿?” “我不信,她怎么会是西南王的女儿!这一定是假的,一定是西南王搞错了!”陆宝棠坐在一旁,此时也脸色苍白的跟着说道。 其余人虽然没说话,但面容也都是有些苍白的。 其实虽然说不可能,说是假的。 但他们心里已经笃定了,那个一直被他们认作孤女的女人,真的是西南王杨善的女儿。 如果不是肯定过。 杨善怎么可能直接登门?怎么可能露出那副样子? 可就是因为真的,这才让他们害怕! 他们在场的这些人,以前可没少拿萧知的身份说事,甚至这次外头传得那些谣言,他们私下也找人煽动过……以前的得罪、辱骂,尚且记忆犹新。 可现在那个传闻爹不详,娘不守妇道的孤女,摇身一变竟然成了西南王的女儿。 王爷的女儿,岂不是郡主?如今大燕无郡主,萧知若是西南王的女儿,以今上和西南王的关系,怎么可能会亏待她? 越想。 心下越惊。 尤其是李氏,想到自己的儿子曾经还刺杀过萧知,吓得差点就要跌坐到地上去了,紧握着手里的帕子,她愁眉苦脸的看着陆老夫人,“母亲,我们该怎么办啊?” 其他人虽然没说话,但目光却也跟着落在了陆老夫人的身上。 都在等着她拿主意。 可陆老夫人此时哪里还有什么办法?要论得罪萧知,她可没比他们少,想到刚才,她还在逼人拿出中馈,甚至还想着回头把她休弃掉。 陆老夫人就恨不得回去狠狠扇自己一个大嘴瓜子。 王氏这会也是六神无主了,目光巡视四周,竟和一直没有说话的陆重渊说道:“五弟,萧知可是你的夫人,你们关系好,你可要稳住她,千万不能让她同西南王说道什么。” 李氏一听这话,也跟着说道:“是啊是啊,五弟,咱们家里的事可别让西南王知道。” 就连陆老夫人也稳了稳心神,同陆重渊道:“老五,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但你应该知道西南王的脾气,若是让他知道萧知在咱们家受了委屈,肯定是不会放过咱们家的。” 耳听着这些话。 陆重渊收回思绪,他本就阴沉的脸色,此刻更是黑到了极致,懒得同他们说话,他直接驱动自己的轮椅往外去。 陆老夫人见他要走,忙追了两步,喊道:“老五,我知道你喜欢知丫头,你也不想西南王把知丫头带走吧!”她在说这话的时候,看着他坐在轮椅上的身影,甚至不顾旁的,张口就是一句。 “以前萧知身份低,配不上你。” “可要是她成了郡主,你觉得别人会怎么看你们?”眼见陆重渊越来越黑的面容,她的心里也有些紧张,她也不想这么说的,腿疾是陆重渊的心病。 平日里,她尤其避讳别人说这样的话。 可此刻…… 她却是亲自拿着这把刀在剐陆重渊的心。 咬了咬唇,她又跟着一句,“外头的风言风语多了,若是咱们侯府倒了,你觉得西南王还会让她跟着你吗?” 话音刚落。 轮椅转动的声音蓦的戛然而止,很刺耳的一声,陆重渊停下了往前的动作。 他放在轮椅上的手没有收回,可动作却跟着停了下来,他的脸很黑,扫向陆老夫人的眼睛也冷得有些渗人,倘若他的腿没有好,恐怕早就被这个女人的话刺激到了。 好在。 他的腿早就好的差不多了。 只是…… 他想到昨夜萧知和如意说的那番话,想到她说话时的停顿和犹豫…… 握着扶手的手有些发抖,身子也紧绷的不行。 但很快。 陆重渊又垂下了眼睑,他没有说话,继续驱动自己的轮椅往外去。 陆老夫人原本还以为陆重渊是想通了,脸上刚流露出一抹笑,以前,看到老五对萧知好,她心里还不太舒服。 但如今。 她却不得不庆幸,要说这侯府还有人能稳住萧知那个丫头,也就只有老五了。 可没想到,笑意刚刚浮上眼角,那人就继续往外走了,陆老夫人脸色微变,她不甘心地又追了两步,嘴里也跟着喊道:“老五!” 只是这一回。 陆重渊走得十分果断,不仅不曾开口说一句话,就连动作都没有停顿。 等他走后。 屋子里一众人更是煞白了脸色,纷纷开口,“母亲,这可怎么是好?” 陆老夫人此时心烦意乱,一听这话也只是冷着一张脸,骂道:“你们问我,我问谁去!” 陆重渊出去后,没有回五房。 他让庆俞推着他去了萧知和杨善去的院子,只是还没靠近,他们就被几个身穿常服的护卫拦下来了,这些护卫同庆俞一样,都是武功高强的近侍。 “都督。” 两个护卫还算十分有规矩的朝他拱手行了一礼,客气道:“我们王爷正和小姐在说话,请您稍候。” 一句话。 直接把陆重渊和萧知分了两个阵营。 陆重渊脸色微变,身上的气势也逐渐变得凌厉起来。 庆俞看着陆重渊黑沉的面容,心下猛地一个咯噔,他先是看了眼前两个近侍一眼,能推算出自己和他们的武功差不多,但一对一还可以,若是两个一起,他肯定是打不过的,除非把其他人喊出来,但这样的话就相当于曝光了五爷的势力。 犹豫了下,他看着陆重渊,开口:“五爷……” 陆重渊没有说话。 他只是坐在轮椅上,神色淡漠地看着两个护卫。 他好似天生就有这样的本事,纵然身处弱势,也让人不敢忽视。 这两个护卫是杨善的亲信,平日里也是见惯了大风大浪,但在陆重渊这样的注视下,竟觉得后背发凉,就连握剑的手也有些不稳了……好在,这样的注视并未持续很久。 等到陆重渊收回视线,一直笼罩在他们头顶的那股子凌厉的气场也逐渐消散了。 像是悬在头顶的利剑消失,两个护卫都有些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陆重渊冷冷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收回视线没再理会他们,他只是盯着那条小道,一眨不眨地。 看不到里面是副什么场景,也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 他扣在扶手上的双手收紧,不是没有办法进去,只是就算他此刻进去,又能说什么呢?陆重渊心中有种莫名的担忧,以及一种掌控不住事物的慌张感。 第107章 第107章 亭子里。 西南王杨善和萧知对坐着。 今日天朗气清,外头亦是蓝天白月,就连风也带了一些舒爽的味道。 两人从正院出来后便一直坐在这座亭子里,不过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萧知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至今还处于一种“萧母竟然是杨叔叔寻找了多年的人”、“萧知竟然是杨叔叔的亲生女儿”……这些思绪当中。 太惊讶,也太震撼。 想到记忆中那个胆小又容易害羞的姑娘,萧知心里就忍不住有些难受,如果,如果……她自幼养在杨叔叔的跟前,那么也该是大燕的郡主,也该被万人敬仰。 她应该是大方的,骄傲的,明艳的。 或许…… 她们还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很好的姐妹,她们可以一起打马扬长街,一起分享最好看的衣裳和首饰,还可以在夜半无人的时候,躲在被窝里一起说悄悄话。 而不是这么小就香消玉殒。 …… “你,你和你的母亲长得很像。”杨善终于开口了。 他看着坐在对面的萧知,声音还是有些艰难哑涩的,双目因为通红的缘故少了一些锐利,多了一些柔情,“眼睛,鼻子,嘴巴……”一点点把萧知的五官看下来,一点点往下说。 “仿佛跟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所以他才会在见到萧知的那一刹那,有这样大的反应,在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看到了萧芙,那个十六岁的萧芙,那个照料了他半个月之久的萧芙。 那个时候的她,也生得这般清丽。 跟出水芙蓉似的,纵然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服饰,也遮不住她的美貌。 她的眼睛是月牙形的,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好看,鼻子很挺也很翘,嘴巴很小…… 越想。 杨善的双目就越红。 他征战沙场几十年,心性早就不同常人,可此时,他仿佛也成了一个凡夫俗子,为旧事所动容,因动容而红眼,眼中闪烁着泪花,他撑在桌子上的双手也慢慢地紧握成拳。 似是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不知道你的存在……” 杨善哽咽道:“我跟你的母亲分开后,曾去找过她,不止一次,可那里早已没有她的踪影了,我找了很久,找了好多年……都没有找到她。” 他们在崖底待了半个多月。 他只知道她的名字叫“阿芙”,她一个人住在崖底,身边并无其他亲人,起初的时候,他也问过她,问她的亲人,问她为何一个人待在崖底,但她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他以为她是孤女。 怕她伤心,便也不敢再多问。 后来。 西南战事告急,他的属下找到他,他怕她担心,没有同她说自己的身份,只是同她说,“等我回来,就娶你”。 可等他回去后,那里却已经没了萧芙的踪影。 崖底的房子早就空无一人,门前的花草也颓败多时,他不知道她去了哪,寻找多年,不知道派出多少人,也找不到她的身影。 后来。 他以为她死了,或者找人嫁了,又或者……崖底的那一个月,根本就是他的黄粱一梦,世上从来没有阿芙,那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再后来。 他回到西南,没有娶妻,收养了一个义子,还是心有不甘地在各地留下了探子,让他们一有玉佩的消息就飞鸽传书。 十多年过去了。 没有玉佩的一点消息,他也早就失望了。 可没有想到。 就在前阵子,京中突然传来了消息,说是玉佩现世了,几经周折,他终于了解到了这些年的情况,也终于知道了阿芙的身份……原来,她并不是什么孤女。 她是姑苏萧家的女儿。 萧家为商户,她虽是萧家的掌上明珠,却也避免不了要为家族嫁给别人做继妻的命运,那年她去崖底是散心,也是为了短暂的逃避……在他离开后。 她在那儿又住了一个月,或许是在等他。 等他回去娶她。 可她没有等到他,却等来了萧家的马车,她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就连婚期也已经定好了,她被人带回到萧家。 后来。 她有了身孕。 未婚有孕向来不被世人所容,更何况她还有了婚约,原本对她千依百顺的萧家人都变了脸,他们逼她说出所有事,杨善不知道她是说了还是没说。 其实就算说,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他留下来的那方玉佩虽然极其尊贵,但也只有杨家人才知晓他的用处。 她后来在萧家怎么样? 时隔太远,杨善已无从得知,他只知道,她后来独自一人带着年幼的萧知离开,母女两人辗转多地,最终在京中的一家尼姑庵落了脚。 再后来。 萧芙因为身子的缘故去世,而萧知回姑苏寻亲不成,又回了京中……几经周折,嫁给了陆重渊,做他的冲喜新娘。 想到这。 杨善又不禁想起这段日子底下人禀报的消息: “小姐当初是救了陆家那位老夫人才进了长兴侯府,可后来那位陆老夫人逼迫小姐嫁给陆都督,小姐不肯,还昏迷了好几日。” “京城里的这些人一直看不起小姐,平日里那些茶会、宴会,也总是拿言语讥嘲小姐,如今那位文安侯府的柳二夫人还曾经伙同她的那位夫君打算玷污小姐的名声。” “陆家那些人表面上看着和蔼可亲,但私下却一直对小姐不敬,尤其是那位陆老夫人……” …… 想到这些消息。 杨善的脸也不禁黑了起来,方才面对萧知时的柔情尽数消散,双目锐利如刀,薄唇也紧紧抿了起来,“如果当初我能早些找到你们,你们也不至于受这么多苦!” 说完。 他又面向萧知,似是踌躇了许久,才悄声问道:“你,你怪我吗?” 萧知不知道原身和萧母有没有怪过杨叔叔,想来是没有的,在她的记忆中,萧母从来没有说过杨叔叔的一句坏话。 她悉心教导着原身,教她读书,教她习字,只是偶尔会拿着玉佩坐在窗前发呆。 在年幼的小萧知询问自己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时候?萧母也会抱着原身,柔声说道“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从来不后悔遇见他。” “可他这样好,为什么丢下我们,不来找我们?”记忆中,原身曾经这样问过萧母。 那个时候,萧母是怎么回答的呢?萧知想了想,那个温柔的女人仿佛也被问住了似的,但很快,她还是柔声答道:“他,或许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吧。” 萧知不知道萧母有没有想过去找杨叔叔? 肯定是有的吧。 但以她的聪明才智,或许也早就看出了杨叔叔家世不凡,她或许在几经犹豫之下,最终还是害怕了。 她怕杨叔叔早已成家。 她怕杨叔叔早就有妻子,有儿女。 所以…… 她宁可独自一人保留一份这样美好的回忆,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回忆,也不愿亲手击碎这些回忆。 心下叹了口气。 萧知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可就算是对的,她也没有资格去评价这样的做法是好还是坏……她只能在杨叔叔的注视下,在他那双眼眶的凝视下,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 “母亲……”她抿了抿唇,“她应该也没有怪过您。” “她死前,一直握着我的手,同我说和您在崖底时的事,她笑着和我说,她看到了您,看到您骑着马来接她了。” 杨善一听这话,竟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 但杨善此时却再也抑制不住,他埋着头,双肩微颤,喉间也不住有细碎的哽咽声传出。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平复好自己的情绪,红着一双眼睛,看着萧知问道,“你要不要,跟我回王府?我们父女两,还从来没相处过。” 恐她觉得不习惯,他忙又跟着一句,“你义兄他也来了,他也很想见你。” 萧知看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疲惫的面容还有鬓边的银丝,想他这一路必定是长途跋涉,马不停蹄,恐怕连休息都没怎么休息,一到京城就直接过来了。 叹了口气。 不管是出于什么缘由,她都有些不忍拒绝,点了点头,她道:“我跟您去。”就是陆重渊那边,她还得去说一声,他今天看起来情况很不对劲,也不知是因为这几日两人分开的缘故,还是真的生了病。 心里想着这些事。 萧知跟在杨善的身后,和他一道走了出去。 还没走出小道,她就看到了侯在外头的陆重渊,他坐在轮椅上,看见他们出来的时候,身形一动,脸上淡漠的表情瞬间有了变化,似是想过来,但最终看着萧知,还是停下了动作。 双手紧扣在膝盖上。 他抿着唇,一瞬不瞬地望着萧知。 杨善在看到陆重渊的时候,皱了皱眉,他以前对陆重渊颇为赞赏,总觉得这个年轻人是个天生的将才,纵然性子不太好,但他内心还是十分欣赏这个年轻人的。 可现在换了身份,他对陆重渊就没什么好感了。 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然被迫给他冲喜,虽然底下人回报的消息里,有说“陆都督对小姐还是颇为看重的”……但他就是十分不满。 他好好的女儿,自己都没怎么相处过,如今竟成了别人的妻子。 还是以这样的身份嫁给他。 萧知看到陆重渊在外头的时候也跟着停下了脚步,没想到陆重渊会在这边,看样子好像还待了很久,她那双远山眉轻轻皱了起来。 担心他本就不好的身体吹了这么久的风,更加不舒服了。 她收回视线,朝身边的杨善看去,看着人小声说道:“您……”父亲二字终归叫不出口,只好用这个来代称,“您先过去,我同他说几句话。” 杨善对她的称呼倒没有什么不满的,他们父女两人第一次见面,她肯认他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来京的时候,他想过许多结果。 如今这样,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至于旁的,不必强求。 不过…… 听她后话,杨善却有些不高兴,但最终还是选择尊重她的意见,点头说道:“行,我就在影壁那边等你。” 说完。 见萧知点头,他才领着几个护卫先行离开,不过走得时候,还是看了陆重渊一眼,亦同身边的护卫说了一句,“你过会就在外头守着,若是小姐有什么事,就直接来同我说。” “是。” 第108章 第108章 陆重渊听到这番话也没有什么表示,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移开,一直看着萧知的方向,其他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在乎。 他…… 只在乎她。 等他们都离开后。 萧知连忙走到陆重渊的跟前,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和略微有些青紫的唇,皱了皱眉,焦声道:“你在这待了多久?”说完,她伸手探向他的额头,也是冰凉一片。 “庆俞呢?” 她眉头皱得更深,“他就让你一个人待在这边?” 说完。 她左右四顾想招呼人过来,打算先把陆重渊带回五房看看才好,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可别真的染了风寒。 陆重渊却没有回答她的话,他抬了脸,伸手反握住萧知的手,包拢在自己的掌心之中,哑着声音问道:“你要走?” “你要……” 他声音哑涩,话语有些艰难,“离开我吗?” 想到刚才在正院的时候,那个女人说得那些话,“我知道你喜欢她,你也不想让她就这样离开你吧?” “你觉得现在的你还配得上她吗?” 当初那种知道她会离开时的情绪又涌上了心头,甚至比那一次还要来得激烈,那个时候,他尚且还不知道她的心意,他们之间也还没有敞开心扉,他都没有办法接受她的离开。 而如今。 他们敞开心扉,他曾体验过她毫无保留的爱意。 他们曾在夜半无人时相拥在一起,也会在翌日清晨起来的时候,睁开眼,冲对方绽放最灿烂的笑。 他们这样好过。 他怎么能够接受她的离开?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升到极致,让他失去了该有的理智和清明,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昨夜那种暴虐、残忍的情绪又升上来了,仿佛失去神智似的,甚至不等她开口,他就喃喃道:“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他的力道有些大,萧知被他握得有些疼。 她拧了眉,红唇也轻轻抿了起来,伸手想推开人,但看着陆重渊这幅样子,还是咬牙忍着这股子疼,同他说道:“陆重渊,你弄疼我了!” 若是以往。 她说一个“疼”字,陆重渊绝对立马松开手,然后心疼的抱着她的手,揉着。 但今天,他就像是疯了一样,一点神智都没有了,他仍旧握住她的手腕,强势而有力的,桎梏着她所有的动作,“你不能走,不能离开我,你说过的……” 他抱着她,眼眶都红了,“你明明说过的,不会离开我,会一辈子陪着我的。” 就像小孩失去最珍贵的东西似的。 此时的陆重渊也像是失去了自己最宝贝的事物,抱着她,跟个疯子一样,喃喃道:“我不会让你走的,不会让你离开我。” “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看着他这幅从未有过的疯狂样子,萧知心下微惊,不是没见过陆重渊这幅样子,只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段日子。 陆重渊的性子越来越温和,至少在她面前是这样的,可现在……他就跟个疯了一样,桎梏着她。 不远处的护卫看到这幅场景,立马变了脸色,提剑要过来。 萧知伸手摆了摆,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护卫像是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选择听从她的吩咐,留在了原地,可他手中的长剑却一直被他紧握着,但凡陆重渊有任何伤害小姐的举动,他都会不顾一切,提剑过来。 他是西南王的人。 如今既然受西南王的吩咐,保护小姐的安危,自然不敢有一丝马虎。 眼见终于稳住了护卫。 萧知看着还处于癫狂状态的陆重渊,轻轻叹了口气,她任由陆重渊抓着她的手,蹲下身,然后仰头看着陆重渊,另一只手覆在他的脸上,“陆重渊,看着我。” 她说道。 男人没有丝毫反应,依旧桎梏着她,喃喃自语,萧知没有气馁,看着他,重复道:“陆重渊,你看着我,看看我是谁。” 这一回。 好似有了一些变化。 眼前的男人看着她的眼睛,不知是被她的话所蛊惑,还是看到了她眼中倒映出来的疯癫样子,他的瞳孔微微一缩,桎梏着她的动作也松开了一些。 松开后。 那白皙的手上留着的红痕便藏不住了。 陆重渊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置信,不敢置信自己竟然会伤了她,他连忙松开了手……萧知的皮肤本来就娇嫩,平日里轻轻一碰,就能留下一个红印。 更遑论今日被人这样握着了,怕是几日都消不下来。 “我……” 他张口,想同以前那样,伸手轻轻替她搓揉一番,但不知道为什么,伸出去的手竟然颤抖得有些厉害。 他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想说自己没有想伤害他…… 可能说出来的话却显得尤为苍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张口,哑声问道:“疼……吗?” 萧知没瞒他,很直白的说道:“疼。” 闻言,陆重渊的瞳孔微缩,原本悬在半空的手更是怎么也落不下去,不等他开口,萧知便继续说道:“你刚才,是想伤害我吗?” “我……” 在她的注视和发问下,陆重渊生平头一次生出躲避的念头,不,也不是第一次了……昨日回来后,他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不敢去问她。 甚至不敢见她。 生怕她开口,就是要离开他。 他怕自己会做出伤害她的举动。 若不是今日知道她在正院受了欺负,他恐怕也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可没想到,没想到他还是伤了她。 想到刚才自己那副样子,就跟疯了一样,不管不顾的困住她,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生怕从她的脸上看到厌恶、害怕的表情。 看他这幅样子。 萧知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她原本以为她跟陆重渊之间只存在“欺骗”这一个坎,只要她愿意走出来,他们之间就又能恢复如初了。 可现在看着陆重渊这幅样子,她才明白,他们之间存在的根本不止这个问题,也不是她愿意走出来,他们就能安然无事了。 萧知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握着陆重渊的手,蹲下身子,直视他,同他说道:“陆重渊,我已经不怪你了。” 闻言。 陆重渊怔怔地看着她,他没有意料之中的欢喜,第一个念头是……她在骗他。 怎么可能不怪他了呢? 如果她不怪他,怎么会想着要离开他? 他虽然没有说话。 但萧知一直注视着他,自然不可能错过他脸上的神情变化,这会见他脸上流露出来的表情,她抿了抿唇,就如她之前所猜测的一样,在这件事中…… 放不下的其实不止她一个人。 她走出来了,可他还留在原地。 萧知没有在继续这个话题,看着他的眼睛,反问道:“如果我真要离开,你打算如何?囚禁我?把我关在屋子里,不让我走?还是打算直接拿铁链锁着我?” 眼见陆重渊迷茫的双目,以及颤抖的薄唇。 她仍旧握着他的手,低声叹道:“陆重渊,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千秋巷。 “不好了,不好了!” 萧三夫人急急忙忙提着裙子打外头跑进来,路过门槛的时候,因为跑得太快的缘故,差点就要往前摔倒了,好歹是扶着门站稳了,但她连个停下来喘息的功夫都没有,就又立刻往里头跑去了。 千秋巷里的宅子都是依次相连的。 这会旁边的门户都大开着,有些坐在巷子里嗑着瓜子着说闲话的妇人们瞧见这个境况还都愣了下。 这姓萧的一家人是一个多月前搬过来的,十几口人住了个两进的院子,看着就十分拥挤,但这户人家向来最要脸面,平日里也惯会装腔作势,成日一副富家太太/老爷的模样。 左邻右舍都十分不喜欢萧家这些人。 这位萧三夫人他们也是认识的,想她平日里走个路都得七歪八扭,生怕走快了让人家觉得她没涵养。 今日却火急火燎,就跟身后有恶狗追着似的。 “这怎么回事啊?”有妇人嗑着瓜子看着那摇摇晃晃的门问道。 “谁知道啊?”其余妇人摇摇头,倒是有个妇人轻轻“哎”了一声,“你们说外头传得那事是真的吗?那个长兴侯府的五夫人真是这户人家的外孙女?” 这话头一起来就有些停不下来了。 原本这桩消息就是打他们这里先传出去的,坊间妇人口舌长,闲来无事便爱说些是非八卦……这才让这桩谣言半日的光景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我要是那位五夫人也不想认这群人,都是什么货色,装模作样,看着就恶心。” “就是可怜了那位五夫人,听说出身本来就不高,现在被这么一群人攀扯上,以后恐怕日子还苦着来。” “但我看刚才那个人的样子,倒像是出了什么大事呢……” …… 外头这些妇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着到底出了什么事。 而屋子里头,萧三夫人也终于跑到了厅堂,早在午后,谣言传开那会,白盈盈就遣人把钱送过来了,整整一万两银子,以前,他们或许看不上眼,但如今……这笔钱对他们可谓是巨款。 拿到钱后。 萧老太太先让人请了城里有名的裁缝来家里做了几套衣裳,又让人去酒楼订了一大桌子菜,现在萧家这些老少爷们还有小姐们,正各自拿着刚买的东西说着话呢。 他们觉得现在事情已经传出去了。 只要萧知不被长兴侯府休弃,那么他们就是侯府的亲戚,既然是亲戚,以后还怕没钱用吗?他们可没有半点为萧知考虑的打算,就想着能捞一笔是一笔。 眼见萧三夫人这么跑进来。 萧老太太率先皱了眉头,刚想跟以前似的教训人一回,但想到现在这个处境便忍了下来,不过声音还是没好气的,“跑这么快做什么?真是一点仪态都没有。” 萧三夫人着急撩火的跑回来,生怕晚一步就要被人抓住。 这会听这个老太婆还说什么仪态不仪态的,气得差点就要白眼了,好歹是忍了,按照规矩给人行了个礼,然后也不等人开口便径直说道:“母亲,出大事了!” “什么事啊?” “难不成是咱们那位好外甥女要来同咱们算账不成?”萧二老爷握着新买来的一只鸟儿,拿跟羽毛逗弄着,满不在乎的嗤声道,“她倒是敢?真过来,看京中那些人不拿唾沫淹死她?” 其他人一听这话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哎呦,你们还笑呢,真出大事了!”萧三夫人跺了跺脚。 众人看她这幅样子,知道这是真出事了,一时也都静下声,萧二夫人原先坐在一旁,这会便起身把人扶着坐好,又倒了一盏茶,开口问道:“三弟妹,你好好说,到底怎么了?” 总归还是有个明白人。 萧三夫人接过茶,喝了一口,等气息逐渐平稳了,连忙说道:“我刚才去侯府门口打探情况,你们猜我看到了谁?”不等他们开口,她看了看四周,压低嗓音说道:“我看到了西南王!” “西南王?” 有人微怔,“他怎么回来了?他不是一直都驻守在西南吗?” “这不是关键。”萧三夫人又喝了口茶,都见底了,还有些口干舌燥,“关键的是,那个西南王就是萧知的爹!” “亲爹!” 短短一句话,纵然被压着声音也是掷地有声! 刚才还有些喧闹的屋子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原先张口的萧二老爷开口说了一句,“这是好事啊!”他提着鸟笼,拍桌起来,一脸高兴的样子。 “我本来还以为长兴侯府已经了不起了,没想到咱们家还有这样大的福气。” “这可是西南王啊,当今圣上的异姓兄弟,这要是能跟他扯上关系,咱们家可真是发达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萧大老爷骂道:“闭嘴!” “这事是真的吗?”萧大老爷看着萧三夫人,黑着一张脸,沉声问道。 萧三夫人看他黑脸也有点害怕,战战兢兢答了,“是真的,那位西南王现在直接把人接回家了,我特地同侯府的人打听的,千真万确!” 话音刚落。 屋子里的人脸色各异。 萧二老爷向来是个混吝子,刚才被骂了一通,这会还有些不大爽气,有些不高兴的说道:“我说错什么了?萧知是西南王的女儿,那西南王不就是咱们的妹夫?” “以后咱们有个做妹夫的王爷,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萧二夫人早在先前就变了脸色,这会看自己的丈夫还跟个愣头青似的,脸从白转到青,忍无可忍把他扯回了座位,低声说道:“我们刚做出这样的事,污了萧知的名声,还把萧芙都拿出来说了。” “以西南王的性子,若知道是我们做的,怎么可能还容得了我们?” 萧二老爷一听这话也变了脸色,手里的鸟笼也握不住了,砸在地上,里头的鸟儿吃痛发出尖锐的叫声,而他白着一张脸,讷讷道:“那,那我们怎么办?” 无人搭话。 刚才还喜盈盈的一群人,这会都面无人色。 良久,萧老夫人才颤颤巍巍的开口:“走,我们马上离开京城,现在就走!” “对对对,我们马上走!” 话说完。 萧家这些人就起身忙活起来,原本买的东西也顾不得拿了,各个跑进自己的房间收拾起来。他们这群人以前可没少欺负萧芙和萧知,要是等萧知把以前的事同西南王说一声,他们还有命活着吗? 他们可不想死在京城! 第109章 第109章 而此时长兴侯府的那些人也是一样的心态。 知道萧知被西南王带走的时候,他们彻底坐不住了,原本是想去阻拦的,但等他们到的时候,萧知早就和西南王离开了。 生怕回头西南王调查完这些事,就拿他们开刀,陆家这些人担心的不行。 陛下虽然对他们比起其他世家,还是多有疼爱的。 但这一份疼爱与他跟西南王的关系比起来,就如小巫见大巫,要是西南王真不高兴,参个折子,他们这些人能怎么办? 倒是想去找陆重渊,让他去把萧知带回来。 好歹他们是夫妻。 夫妻之间说话总归是容易些的。 但偏偏萧知走后,陆重渊就回了五房,进也进不去,叫也叫不出来,只能让陆家这些人干着急了。 …… 夜深了。 今夜的长兴侯府,每一处院落都注定不会安静。 倒也有例外的。 此时的五房就十分安静。 丫鬟、婆子都不敢出现在主屋附近,这会也就只有赵嬷嬷和庆俞有些担忧的站在主屋外头,看着紧闭的屋子里流出来的一些灰暗光亮。 “五爷他不吃不喝,也不肯见人,这可怎么是好?”赵嬷嬷有些着急的说道。 “要不……” 她提议道:“我遣人去王府和夫人说一声?让她回来?” 庆俞摇摇头,看着紧闭的屋子,叹道,“夫人这会估计也过不来,而且……”他犹豫了下,又跟着一句,“五爷之前和我说,让我们不要烦他,他说他想要一个人静静。” “难不成五爷连夫人都不肯见?”赵嬷嬷拧着眉,一脸不敢置信。 庆俞听得这话,似有犹豫。 但想到之前五爷说那番话时的样子,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赵嬷嬷一看他这幅样子,略有些老态的面容更是紧皱了起来,叹了口气,压低嗓音说了句,“五爷和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一边说,一边摇头。 这夫妻间的事,外人也掺和不了,更何况五爷又是那样一个性子,未再多言,只是摇头叹道:“你先在这边看着,我去厨房那边叮嘱一声,让他们把菜都先热着,等回头五爷想吃了就让他们送过来。” 庆俞点了点头。 等人走后,他也没有去打扰屋子里的人,只是又看了一眼紧闭的屋子,然后就背身站在廊下。 …… 外头的那些话。 陆重渊其实都听得见,但他不想说话,也没心思说话。 他靠坐在轮椅上,正对着东边的窗,此时轩窗大开,能够看见外头漆黑的夜,还有天空中闪烁的星星,月亮倒是瞧不见,像是被云遮起来了。 屋子里也没有什么光亮。 萧知不在,那么有光还是没光,于他而言也就没有什么差别了。 夜里的风有些大,也有些凉,打在身上,其实还是有些冷的,但陆重渊却仿佛失去了感知能力,他闭着眼睛,仰着头,任由寒风拂面。 脑海中却清晰的回忆起今日萧知同他说得那些话。 她说: “陆重渊,我以为我们之间横亘的只有一件事,一个问题,只要我走出来就没事了,可我现在才发现,耽于这事的其实并不是我,而是你。” “从头到尾,你一直都没有走出来。” “从东郊回来后,你就一直处于紧张害怕的情绪之中,你怕我知道这件事,怕这个秘密会瞒不住,怕我知道之后会离开你……” “陆重渊,我已经不怪你了,可你什么时候才能放过你自己?” …… 脑海中的那些话渐渐落幕,而那个人也逐渐消失在眼前,陆重渊的身形有一瞬地颤动,手也跟着抬起,似是想抓住那个身影,但最终……他还是颓然地坐回到了椅子上。 他没有睁开眼睛,薄唇也抿得很用力。 其实她说得没错。 他们两个人,一直沉湎在过去这桩事的,不是她,而是……他。 从东郊回来后,他私下部署一切,安排一切,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一丝异样,但他的那根弦一直都处于紧绷的状态中……这种状态,即使到陆崇越被流放,也没有松懈过。 他害怕她知道,却又厌恶自己对她的欺骗。 所以才会整宿整宿的睡不着,面对她的时候,纵使表面上看起来无碍,但心里一直都没法放松,所以才会在能够站起来的那刹那,第一个念头不是高兴,而是害怕。 他做错了事,用卑鄙的手段让她对自己敞开心扉,所以才会一直处于这样的煎熬之中。 这段日子。 他们虽然在冷战。 但其实萧知还是跟以前一样,记挂着他,会每天让人叮嘱他吃药,会陪他一起吃饭……反而是他,一直坐立不安。 怕这个,怕那个。 想到午间萧知听他说得那句话“如果我真要离开,你打算如何?囚禁我?把我关在屋子里,不让我走?还是打算直接拿铁链锁着我?” 他的确想过这么做,甚至不止一次。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想过了,如果她真要离开,那他就把她藏起来,藏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是那会,他还没有被刺激的那么深,所以最终还是选择了用其他的办法留住她。 可现在…… 他就像是独自一人走在一条钢索上,底下是万丈深渊,他拼命想往前,但她却离他越来越远。 他想留住她。 无论什么办法。 西南王的势力的确很大,但他想要留下她也不是什么难事,甚至他还想过,就算她恨他也好,只要她能待在他的身边就足够了。 但这种想法被她亲口说出来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有多恶心,多令人厌恶。 他总觉得陆承策配不上她。 但其实…… 他也一样。 不。 他比陆承策还不如。 陆承策至少还是打着为她好的名义,而他呢?他只不过是为了自己。 是他想留下她。 是他……没有她不行。 撑在膝盖上的双手有些发抖,他的双肩也开始有些微微发颤,外头的风越来越大了,陆重渊不知道是觉得冷了还是怎么了,他竟然弯腰把脸埋在了膝盖上。 双手紧握成拳。 他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无力到连宣泄都没有办法。 外头又传来一阵声音,赵嬷嬷又过来了,像是端来了今日的药……柳述的那些药都得按时服用,但今天这样的情况,外头两人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最终还是陆重渊开了口,“庆俞,你进来。” 外头两人听到这道声音也都愣了下,好半响,庆俞才提声答道:“是!” 门开了。 庆俞从外头进来。 屋子里这么黑,他一下子还有些适应不过来,知道五爷不想点灯,他便闭了一会眼睛,等到能适应了就摸黑端着汤药走了过去,“五爷,药来了。” 陆重渊这会跟以前似的,端坐着。 闻言。 陆重渊看了一眼庆俞手中的汤药,没有立刻接过,而是这样看了一会,他才端过来,一饮而尽,苦涩入喉,他摸索着想要拿一颗糖,却发现糖盒里的糖也已经空了。 庆俞见他动作,忙倒了一盏茶给他,“您先润润喉?我让厨房给您备份甜水?” “不用了。”陆重渊的声音有些哑,他没有接过茶盏,口中苦涩难忍,但他以前也不是没有吃过苦,忍一会也就好了。 何况。 这也是他该受的…… 他唯独不能忍受的也就只有她的离开罢了。 但好似,也没有什么办法了,舍不得用那样的法子困住她,也不想从她的脸上看到失望、厌恶的表情,他像是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了这个地牢里,如困中之兽,挣不出去。 外头风声呼呼。 而他的耳边始终徘徊萦绕得是她带着叹息的一句,“陆重渊,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你说……”陆重渊突然张口,他手撑在眼皮上,身子往后仰,问道:“爱一个人是怎么样的?” 庆俞起初听到这话的时候,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其实他哪里知道爱一个人是怎么样的?他从小陪在陆重渊身边,连喜欢的人都没有……但想到五爷这会的心情,愿意开口,已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思索一番。 他才轻声答道:“属下没有喜欢的人,但如果属下有心爱的人,一定会真心待她,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的面前,还有……”他略微停顿了下,而后才继续说道:“不骗她。” 听到后话。 陆重渊撑在眼皮上的手微动。 须臾…… 他嘶哑的声音继续在屋中响起,“那你说,她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原谅我了?” “我看不像。” 庆俞回道:“这几日夫人虽然没怎么和您说话,但私下却一直关注着您的一举一动,就连今日走得时候,她还特地让人来通知属下,让大夫给您看看,莫得了风寒。” “我想夫人,她心里是有您的。” “只是……” “只是什么?” 庆俞像是又犹豫了一会,才轻声说道:“五爷,您问我爱一个人是怎样的,其实属下真的不知道,但我想这世上所有的情意都是拿真心换真心。” “只要是真心待一个人,对方总能看到的。” “欺瞒和谎言,就算能够得到想要的结果,可他自己也不会开心。” “以真心换真心……”陆重渊在黑夜的覆盖下,喃喃自语,没有欺骗,也不需要伪装,喜欢一个人就该坦诚,用自己的真心去打动她,而不是自以为运筹帷幄,拿朝堂和作战的那套法子用到她的身上。 有时候机关算尽。 纵然得到想要的结果,但那又能怎么样?你余生都会背负着这样一个谎言,你战战兢兢、坐立不安,生怕什么时候,这个谎言就会被揭穿。 他移开覆在眼上的手,睁开眼,看着窗外璀璨的星空,以及那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又悄悄探出头的月亮。 缓缓道:“我明白了。” 第110章 第110章 萧知是西南王女儿的这件事,很快就被京中的人知晓了。 杨善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女儿,怎么可能瞒着?把萧知领回家的第二日就直接上书奏折,说了这么一件事。 他是功臣,又是今上的异姓兄弟。 眼见他能够找回自己的女儿,今上竟也难得展露笑颜,不仅赐了“荣安郡主”的名号,还赏了封地和宅子。 如此一来。 城中的议论声自是更为响亮了。 早些他们这些人还在说道这位陆五夫人是个爹不详、娘不守妇道的孤女,甚至还有不少人编排了折子,把那些似是而非的流言说了一遭又一遭。 哪里想到,这事还没传几日,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个爹不详的孤女成了大燕史上头一个异姓郡主。 议论声过后。 京中倒是难得安静了几日。 生怕西南王回头一个一个找他们算账。 至于那些曾经得罪过萧知的世家,更是一个个夹起尾巴,紧闭房门,连面都不敢露,这其中以文安侯府那位柳二夫人尤甚。 听说她在得知这桩消息的时候直接晕了过去,这几天还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不过最好笑的还是萧家那些人,他们在得知萧知竟然是西南王的女儿时,连夜就离开了京城,屋子里的东西都没拿,一个个跟逃命似的,生怕走得晚了会被西南王拿下。 …… 这会西南王府。 今日杨善入宫拜见天子,他的义子杨严,也是大燕的骠骑大将军,这会就陪着萧知坐在院子里说着话。 杨严今年十八,不比京中世家子弟的俊秀,他的脸有些古铜色,但眼睛很大,鼻子很挺,看起来十分有精神气。 这会他就和萧知说道:“萧家那些人,逃出京城后就起了争执。” “萧家那个老太婆本来身体就不好,他们觉得她拖后腿,就在路上闹起了分家,分家倒是成了,但谁也不肯要那位老太婆,都觉得她是个麻烦。” “把那个老太婆气得半死,后来直说要去见官,说他们不肯供养。” “萧家那三兄弟没有法子,最终就在临城找了间宅子,听说现在十几口人住了个一进的屋子,他们又不敢出门行商,生怕被父王的人找到,现在怕是连吃饭的钱都快没了。” 早在知晓萧家那些人曾经那么对待萧知和萧母的时候,杨严就气得不行。 如今见他们有这样的下场,自是觉得称快不已,这会说完,又看着萧知说道:“你要是觉得不解气,回头我让那些人把他们领过来到你面前,让他们给你磕头道歉。” “不用了。” 萧知握着一盏茶,笑着摇了摇头。 萧家那些人的脾性,她也知晓一二,那三兄弟和那位老太太自然是不必再说,至于那三位夫人,大夫人看起来柔善,但其实就是个墙头草,没主见,纵然有时候有反对的意见,但被旁人说几句也就随波逐流了。 二夫人是个精明的,算盘也最多,但他那位夫君是个混不吝。 三夫人没脑子。 这几个人凑在一道,怎么可能会有安宁的日子过?更别说萧家那几个小姐、少爷,以往好日子过惯了,要他们挤在这么一个狭窄的屋子里,恐怕每天都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而且…… 其实只要她过得好,对他们而言就是致命的打击了。 他们永远都会处于懊悔之中,懊悔当初那么对萧母和原身,懊悔这次听信别人的话,散布这样的谣言…… 他们曾经离泼天富贵离得那么近,却因为自己的愚蠢而错失了这样的好机会。 只要他们还活在这个世上,就将永远处于懊悔和不甘的情绪中。 杨严见她不愿,也就没有多言,只是点头道,“那就不见,免得他们污了你的眼。” 不仅杨善喜欢萧知,杨严也很喜欢这个妹妹,他从小就被杨善收养,平日里相处的都是军营里那些糙汉子,如今能够见到这样一个又娇又软的妹妹,自然高兴的不行。 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的面前。 就连说话的声音也会在她面前不由自主地降下来,生怕自己说得响亮一些,就会惊吓到她。 又同她闲聊几句,想起杨善离开前交待给他的话,杨严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知知,那个,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西南啊?” 他们常驻西南,在京城待不了多久。 可杨善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女儿,自然不舍就这样分开,他自己不好意思,眼见杨善和萧知年龄相仿,又有话说,便把这事托付给他,让他问一问萧知的意思。 杨严喜欢萧知这个妹妹,自然也想带人回西南,这会就一个劲地说道着西南的好…… “那边的物产可丰富了,吃的多,玩的多,虽然没京城看起来繁华,但比起这儿可自由多了,你要是去了那边,我可以带着你去打马球,还能带你去格桑山摘格桑花。” “还有格桑酒,巷子里胡家老伯酿得格桑酒可好喝了。” “那里还有很多节日,你肯定没玩过,你可以穿着当地的服装,和外头的人围着篝火一起跳舞一起唱歌……” 萧知起初是含笑听着。 可听到后面,她的耳边却响起了另一道声音,那是陆重渊的声音,他也曾经这样和她说过,“等我的腿好了,我们可以回西北。” “那里有延绵不绝的山,也有一望无际的黄沙,我们可以去骑马,去射大雁……” “我们可以去戈壁骑骆驼,还可以去雪山采雪莲。” “等四月,那里还有一座山,全是花,你一定会喜欢的。” …… “知知,知知?”杨严喊了几声都没听人答,伸手在人眼前晃了晃,听人问了一句“怎么了”,他才垮了俊脸,无奈道:“你怎么了?我喊了你半天,你都没出声。” “抱歉。” 萧知有些不好意思,“我刚才在想事。” 杨严一听这话,忙问道:“是有什么心事吗?” 心事吗? 肯定是有的。 她跟陆重渊分开几日了,他身体又不好,又爱胡思乱想,叹了口气,萧知手里握着的茶也有些喝不下去了。 “是……因为你那个夫君吗?”杨严似是思考了一会,悄声问道。 萧知倒也没瞒他,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知知,这里没有其他人,你要是有什么烦恼的事,可以和我说的。”杨严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都会为你保密的,就连父王,我也不会同他说。” 萧知看他这幅样子,眼睛倒是忍不住弯了起来。 有些话憋在心里的确挺难受的,但其实要真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像是沉吟了一会,问道:“哥哥,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杨严没想到她会发问,想了一会才说道:“我跟他以前在打仗的时候碰到过,他很厉害,父王对他也多有夸赞,不过他的脾气不大好,也不喜欢和其他人相处,我每次看到他,他都是独来独往的,他底下那些人也挺怕他的。” 所以在知道萧知嫁得竟然是陆重渊,他跟父王好一会都没说话。 行军打仗方面,他们对陆重渊颇为赞赏,但想到这样一个生性寡淡为人又过于阴鸷的人竟然娶了萧知,他们自然是又担心又害怕。 萧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等他说完,就继续说道:“但我认识的陆重渊,和你们知道的,都不一样。” “嗯?” 杨严疑惑道:“那你认识的陆重渊是怎么样的。” “他啊……”萧知看着头顶的太阳,拿手虚虚挡了下眼睛,而后才缓缓开口,“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她和杨严说了许多关于他和陆重渊的事。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很害怕,第二天还拿匕首刺伤了他,我还以为他会掐死我,或者把我扔出去,可他没有,隐瞒了所有的事,甚至还在别人面前维护我。” “后来,有人朝我丢手炉,是他替我挡了下来,现在他的肩上还有痕迹。” “别人冤枉我的时候,要把我赶出陆家的时候,也是他出现在我的面前,带着证据给我洗清冤屈。” “再后来,有人给我设局,还是他义无反顾的站在我的身边。” “他看起来凶巴巴的,但心却很软。” “谁对他好,他可以记很久很久。” 杨严有些不敢置信的听她说着这些话,知知口中的陆重渊和他知道的陆重渊简直不像是一个人,好一会,他才讷讷道:“知知,你很喜欢他?” “不。” 萧知摇头,她移开眼前的手,看着杨严惊愕的脸,弯起嘴角,笑道:“我爱他。” 她喜欢陆承策。 青梅竹马,年少追随,最终在最美好的年纪嫁给他……纵使到现在,她也还记得当初喜欢陆承策是什么样的感觉。 但她对陆重渊,不仅仅是喜欢。 她爱他。 她心疼他的过去,也怜惜他幼时的无依无靠,她甚至想回到过去,抱抱那个时候的陆重渊,和他说“都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她十分讨厌被人欺骗。 若是换作任何人,恐怕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但对陆重渊……她心中的担忧却要多余讨厌。 即使到现在,知道他的想法,见过他的疯狂,也没有害怕,也没有想离开他。 这几日的分开,并没有磨灭她对他的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她爱上了这个男人,愿意包容他的一切。 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萧知。 杨严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呆呆的,他就这样怔怔看着萧知,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出声,“那为什么你……” 萧知见他犹豫的样子,笑着接过他的话,“为什么我这阵子看起来闷闷不乐?” 眼见杨严点头,她又笑着说道:“因为我跟他之间,横亘着一些事,这些事不解决,我跟他就不可能安安稳稳过下去。” 杨严没有喜欢的人,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此时听到这话也只能挠头,愁眉苦脸的问道:“那怎么办啊?” “我在等……” 萧知笑着看向头顶湛蓝的天空,和风徐徐,有鸟儿越过无边的天际,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她看着看着,缓缓笑道:“等他走出来,等他迎着光向我走来。” “可要是,要是他走不出来该怎么办?”杨严这话说完,不等萧知开口,外头便有丫鬟过来禀报了,“将军,郡主,陆都督过来了。” 第111章 第111章 杨严一听这话,眼睛睁得很大,有些瞠目结舌的样子。 这……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他对陆重渊的观感原本就还不错,来京的时候也只是担心他对知知不好,可方才知知同他说了那么多话,他自然也就放下心了,不忍心这小两口受感情的折磨,他连忙起身招呼道:“快,快去把人请进来。” “是。” 丫鬟福了个身,便去安排了。 等人走后,杨严才朝萧知看过去,高兴道:“知知,他来了!”可刚刚高兴完,他又有些不大高兴了,知知要是跟陆重渊和好了,岂不是更没有可能同他们一起去西南了? 十八岁的少年此刻撅着嘴,垮着脸,坐在萧知面前,倒不像是个兄长,反而像是一个弟弟。 好不容易才找到知知,他还没享受几天做兄长的乐趣呢。 而且…… 他真的很想带知知去打山鸡,去骑马啊。 这京城看着繁华,但也憋屈,哪里比得上西南好玩啊? 越想。 越想叹气。 “唉。”杨严支着下巴,无比惆怅的叹了口气。 萧知正因为陆重渊的到来而出神,她也没想到陆重渊竟然会来得那么快,不知道他过来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这几日的分开,他是不是真的走出来了。 如果没有…… 她的心里蓦的有些紧张,双手也忍不住紧握成拳。 耳边传来的叹气声倒是让她收回了一些思绪,萧知稍稍松开了一些紧握的拳头,转头去看他,见他这幅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禁笑道:“怎么了?” 杨严也没瞒她,如实道:“我既想让你们早些和好,省得你整日不开心,但想到你要是跟陆重渊和好了,就不可能跟我和父王回西南了,又有些不高兴。” 萧知还挺喜欢杨严这个“哥哥”,大方,实诚,有什么就说什么。 正是她最喜欢的性子。 听到他这番话,她弯着眼睛,笑着看他,刚想说话,便听到一阵熟悉的轮椅转动的声音……脸上的笑僵在脸上,心也在这一刹那提了起来。 他来了。 双手不自觉又握紧了一些,她僵硬着身子回首去看,果然瞧见她心心念念了好几日的人就在不远处,看着她。 两人相隔的距离并不算远。 萧知在见到陆重渊的一刹那,就忘记了原本要同杨严说的话,怔怔地看着陆重渊了,仿佛这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看起来清瘦了不少,眼下的青黑也有些重,皮肤变得更加苍白了…… 心里有些不大好受。 看来他这几日过得很不好。 萧知在看陆重渊的时候,陆重渊也在看她。 想到刚才过来的时候,她脸上绽放的笑颜,惊心动魄,让他差点恍了神,可就在她回首看过来的时候,那抹笑意便又消失了,虚扶在扶手上的手收紧。 原本清冷的面容在这一刻也变得低落了许多。 两人就这样对望着,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夹在中间的杨严看看萧知,又看看陆重渊,虽然没有喜欢的人,但也知道这个时候两人应该不想要外人在,遂同萧知说道:“那你们先聊,我去外头转转。” 想了想,又压低嗓音,偷偷和萧知说了一句,“知知,你要是有事记得喊我啊。” 等人点了头,他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了,朝陆重渊走过去的时候想打个招呼,但嘴巴一张一合,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称呼陆都督,有些过于生疏了。 称呼妹夫…… 他看了看陆重渊的脸,想到以前他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忍不住抖了抖肩膀,他还真是有些叫不出来。 只好朝人拱手一礼,领着一众丫鬟先退下了,庆俞也在旁人走后,把陆重渊推了过去,然后同萧知行了一礼后便跟着退下了。 很快。 这院子里便只剩下了萧知和陆重渊两个人。 “你……” “你……”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刚出声便都愣了下。 “你,你先说吧。” 萧知把手撑在桌子底下的膝盖上,目光微垂,手里的帕子更是紧握着。 这是分开后,两人第一次见面,也是第一次说话,陆重渊其实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心里倒是有许多话想说……“你这几日过得怎么样?” “夜里睡觉的时候,有没有踢被子?” “王府的伙食合不合你的口味?” “杨善和杨严对你好不好?” 但其实有些话,无需问也能知道,杨善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女儿,怎么可能让她受委屈?这几日,他虽然待在陆家,可外头的那些消息也不是没有听到。 萧知刚回到王府的第一日。 杨善就把京中最好的裁缝和打造珠钗的师傅请到了王府。 第二日就上书奏折,要给萧知正名,入了杨家的宗祠。 第三日上朝的时候“指点”了文安侯一回,当日文安侯回去,就拿鞭子狠狠抽了柳从元一番,连带着还躺在病床上的白盈盈也被罚了一通。 第四日…… 陆重渊知道,她这阵子过得很好,至少比在侯府的日子要过得愉快许多,这里没有阴谋诡计,也不会有人算计她,她不用成天跟一些不喜欢的人打交道……甚至,他想起刚才进府的时候,底下那些丫鬟说的话。 “我看王爷倒是想把郡主许配给将军呢。” “将军自幼养在王爷跟前,人品、才干都是不必说的,若是能嫁给将军,王爷自然也就有理由带郡主回西南了。” …… 骠骑将军杨严,西南王杨善的义子,也是他的左膀右臂。 陆重渊以往在战场上见过几回杨严,少年将军,一把银枪舞的虎虎生威,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少年才俊,至少比起京中这些腐朽的世家子要好上不少。 想到刚才两人坐在一道时的样子。 两人年纪相仿,性子相仿……扣着扶手的手又收紧了一些,他们看起来的确很相配。 “我这几日想了很多……”他终于开口了,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袖子里把早先准备好的一张纸取了出来,小心翼翼摊放在膝盖上,低着头,轻轻抚摸着上头的几行字,停顿了一会才继续说道:“我的确不是一个好丈夫。” “嘴里说着不会骗你,爱你,会永远护着你……却选择用卑劣的手段把你留在我的身边。” “这个……” 陆重渊把手中的纸递过去,动作很慢,似乎还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选择递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什么?”眼角余光看到这么一纸,萧知有些疑惑的看过去,可在打开看到上面写着的“和离书”时,咻得一下就变了脸色……她握着帕子的手有些发抖,就连微微张开的红唇也跟着颤抖起来。 这个混蛋! 她让他想清楚,他就是这么想清楚的?! 她等了这么久,就等来他的一份和离书?他的脑子究竟在想什么?! 心里有满腹的话要同他说,委屈、不甘、生气,刚想抬脸,好好说他一顿,甚至骂他一顿,但不等她开口,坐在轮椅上的那个男人就继续低头说道:“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也知道凡事必有因果。” “我做错了事,现在你生气也好、怨我也罢,我都该认……没有什么好解释、推脱的话,错了就是错了。” “这份和离书我写了好几日。”他的指尖停留在“和离”两字上,其实统共也就几十个字,可他却硬是写了几天几夜。 “我想过,要不要还你自由,然后重新认真的追求你一次,但真的见到你,我发现还是舍不得……” 他用力握着手上的纸,哑着声音说道:“我怕真的给了你,你就真的走了,走得远远的,让我追都追不上,我还怕你会碰到其他比我好很多很好的男人,怕你真的就不要我,和他们在一起了。” 他没有一丝避讳,把自己的担忧和害怕说得真真切切。 “所以……” 陆重渊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头,直视着萧知,把手里的和离书重新折了起来,放进自己的袖子里,“这份和离书,我不能给你。” 看着她睁大的双目,他继续说道:“我知道杨善想带你回西南。” “你现在这个身份和皇家注定脱不了干系,在京中,你避免不了和以前那些人牵扯,这个时候去西南,对你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 这就是他来王府,要同她说得第二件事。 虽然不舍,但此时去西南,远离京中是非,对她而言,的确是一件好事。 “京中的事,你也不必担心,我和你兄长私下时有联络,你父母的冤屈,便交给我和你的兄长,等事成之后……”陆重渊停顿一瞬,然后望着她的眼睛,慢慢道:“我再去接你。” “到那个时候,如果你不愿意……” “如果我不愿意,你要如何?”萧知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还有些哑涩。 从刚才看到和离书,到听到这番话,她的心情简直可以算得上是跌宕起伏,她差点以为陆重渊这个混蛋真要跟她和离了,没想到心刚刚悬起来,他又收了回去。 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这会听到他的这番话,看着他脸上的犹豫和踌躇,忍不住又重复问道:“如果我不愿意,你要如何,嗯?” “那我就每天登门,直到你愿意为止。” “可若是我一直都不愿意,你又当如何?”萧知心底一动,不知是被他这番话所感,还是因为他那双执着又坚定的双目,有些酥酥麻麻的。 原先紧握帕子的手稍稍松了一些,她突然有些想逗逗他。 不是没有想过这个结果。 这几日左思右想,甚至连最坏的结果都想到了。 此刻,陆重渊直视着萧知的双目,抿了抿薄唇,他的声音有些干,语气却十分坚定:“你不愿意,不原谅是你的事,我要做什么是我的事。” 他语气停顿了一瞬,继而继续说道:“就算真的等不到也没什么,我心甘情愿。” 当初他为留下她,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牢中,而今……他心甘情愿,用余后半生,做她的俘虏。 夜里。 用完晚膳。 杨善留下了萧知。 杨严知道他们父女两人有话要说,等用完晚膳就先行告退了。 这会杨善和萧知两人就站在廊下,临近中秋,今晚的月亮显得格外圆,杨善负手站着,仰头看着头顶的月亮,似是无意道:“听说陆重渊今日来过了?” “嗯。” 萧知也没瞒他,同他说道:“他想让我跟您回西南。” 想到那个傻子今日午间同她说得那些话,萧知还是忍不住有些想笑,她还真没想到陆重渊会同她说这样的话。 想过许多陆重渊会说的话,例如让萧知跟他回家,又或是旁的,倒是没想到他今日过来说得竟是让她去西南,杨善心下诧异,他转头看着萧知,第一个反应不是高兴,而是皱着眉,沉声问道:“你们吵架了?” 说完。 语气又严厉几分,“那小子是不是欺负你了?!” 但凡萧知点个头,或者说一声“是”,他绝对领着自己的亲兵杀到长兴侯府去,他可不管什么侯府不侯府的,也不管陆重渊有怎样的本事。 欺负了她的女儿,他就不可能让他好过。 看着杨善一脸阴沉,萧知笑道:“是吵了……”眼见他脸色愈黑,忙又跟着一句,“欺负倒是没有,我和他之间,若说欺负,只怕是我欺负他更多些。” “那为什么……” 杨善紧皱的眉仍旧不曾放松。 有些话,萧知不好同杨善直白说出,毕竟杨善虽然同父王关系不错,可同样,他也是龙椅上那位的左膀右臂,更何况他还是大燕的护国大将军…… “他说京中不太平,让我随您去西南住一段日子也挺好。” 听到这话,杨善紧皱的眉倒是松开了一些,连带着对这个原本并不十分满意的女婿的观感也好了许多,不过看着萧知的眉目,他还是开口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啊……” 萧知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头顶的月亮,弯着眉眼说道:“我想留下来。” 以往留在京城,可能有许多原因,父母的冤屈,长兴侯府的那些人,总总和和,陆重渊占得地方可能并不大……但如今,她想留下,只有一个原因。 她舍不得离开他。 她是真的爱上了这个男人。 晚风轻拂萧知的面,她身上的红裙被风吹起了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就连头发都有些被吹乱了,但从始至终,她的脸上始终是带着笑意的,比任何时候都要璀璨。 她这阵子虽然每日都是笑着的,但笑意从来不达眼底。 可这会。 无论是她的脸,还是那双眼睛,都饱含着灿烂的笑意。 杨善本来还想张口劝说几句,但看着她这幅面容,一时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叹了口气,他伸手,轻轻拍了拍萧知的肩膀,道:“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夜深了。 风也有些大。 杨善担心她身子弱,收回手,道:“好了,你先回屋吧。”说完,似是想起什么,又添了一句,“对了,今日我进宫的时候,今上问起你了。” “明日,我带你进宫。” 萧知脸上原本还存有的笑意,此时却僵住了。 杨善倒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当她是害怕,又笑道:“别担心,他很喜欢小辈,以前……”他张口,但未说完又停住了,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有些怅然了。 等回过神。 他摇了摇头,收回思绪,道:“好了,回去吧。” 萧知也没多言,轻轻应了一声,然后便同他福身告退了,等到转身的时候,她朝皇宫的方向看去……终于要见到那些人了啊。 第112章 第112章 翌日。 萧知因为今日要进宫的缘故,便穿了一身相应品级的郡主服饰。 衣服是早些时候就定做的,妆花缎的料子,上绣各式牡丹,颜色是朱红,杨善疼她,一应物件挑得都是顶好的,几十个京中最有名的绣娘,花了三天两夜赶出来的服饰和头面,不比她以前穿用的差。 如意站在她身边,等替她戴好头面,眼眶蓦然就红了起来,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瞧见过这样的郡主了…… 想到以前那些日子,她就有些忍不住想哭。 萧知还坐在铜镜前,可以透过铜镜看到如意的神态,见她这般,心下也有些酸涩,嘴里还是忍不住说道:“哭什么?” “没哭,就是觉得高兴。” 如意抹了一把眼泪,等把那股子酸涩劲都憋了回去,这才笑着同她说道:“时辰差不多了,奴扶您出去吧。” “好。” 萧知点了点头。 外头的马车早就备下了,杨善也已经准备好了,这会见她正装过来,刚想笑着走过去,可见她一身红衣,眉目含笑的过来,竟不由自主地想到萧芙。 崖下那半个月。 他只见过素服简衣的萧芙。 若是萧芙活着,若是当初他早些找到她,娶到她……她必然也会着这样的盛装,出现在他的眼前。 萧知还是有些不大习惯称呼她为“父王”,此刻见他出神的样子,也只是问道:“怎么了?”说完,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服饰,疑惑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没有。” 杨善笑着摇头,“很好看,知知就应该这样打扮。” 说来也奇怪。 明明萧知生了一张清丽的脸,却十分适合这种艳色的打扮,就跟临仙楼里最艳、最娇的牡丹花一样,傲骨凌然……就是这幅样子,总让他想到那个孩子。 当年那个孩子也最喜欢这样的打扮。 穿着最艳丽的裙子,扬着长鞭,骑着马儿,娇俏的笑声可以传遍整个京城。 可惜一场覆灭,她也终究是香消玉殒。 当初听到永安王府出事的时候,他其实回来过,只是等他到的时候,已成定局,一切都来不及了,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些事,重新扬了个笑,温声道:“我们走吧。” “好。” 眼见萧知上了马车,杨善也翻身上马。 虽说今日进宫是端佑帝要见萧知,但要面见圣上却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且不说端佑帝这阵子身体不大爽利,一日里有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 便说他如今的脾气也是忽好忽坏。 好的时候,就跟以前一样,十分温和,可若是坏的时候,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暴躁、易怒……就算面对太子、皇后也多有苛责。 如今服侍他的那些人都有些战战兢兢的。 杨善心里其实也有些担心,一路过去的时候,不住提醒着萧知,“过会要是见到陛下,你就少说话……” “您已经和我说过好多遍了。”萧知有些无奈的说道。 “过会见到陛下,我行完礼就跟在您身边,陛下若问什么,我再答。”她把杨善这一路跟她说了无数回的话,重复了一遍,说完,又同他道:“您放心,我都记在心里了,不会有差的。” 杨善也是关心则乱。 平日里威风凛凛的西南王,这会愁得不知道跟什么似的,最后也只能无奈叹道:“其实陛下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 叹了口气,没往下说。 萧知也没去追问,相比西南王的无奈,她的心下却十分冷静……那个男人以前的确不是这样的,但人总会变得,在他决定做那样的事时,有些事就不可能有转圜的余地了。 从前那个抱着她,带她放风筝,与她说“我们宝安”的皇伯父早就死了。 如今他们之间只有仇深似海。 “到了。”杨善停下步子,压低嗓音同她说道。 萧知一听这话便立刻从那些思绪中抽身出来,皇宫可不比别处地方,这里的人都跟成了精似的,她但凡泄露了一丝情绪,定会引起旁人的猜测……这也是为什么,陆重渊明明那么不舍,却还是想让她离开京城去西南的原因。 以往她只是陆家的五夫人,是他的妻子,和皇宫也扯不上什么关系。 可如今…… 她是大燕的荣安郡主,是今上最信任的异姓兄弟的女儿,只要她还留在京中,和皇宫就会有扯不开的关系。 “王爷来了。”一个身穿紫色太监服饰的公公打外头走了出来,朝杨善行了一礼,他年有四十余岁,面白无须,声音温和,正是端佑帝身边的大太监,李德安。 “李公公。”杨善朝他点了点头。 李德安是端佑帝身边最信任的人,平日里无论是宫里的贵人,还是朝堂上的官员,都得卖他一份脸面,不过杨善同他倒是要比别人多一些情分。 “这位便是荣安郡主吧。”李德安笑着和杨善打完招呼,便把目光移到了萧知的身上,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番,便笑着弯下腰,“给您请安了。” “您快起来吧。”萧知似是有些局促的避开了这一道礼,而后便待在杨善的身后,不再说话了。 杨善安抚似的看了萧知一眼,然后问李德安,“陛下今日如何?” 听到这话,李德安便愁得有些垮了脸,叹了口气,“还是跟以前一样,刚才太子倒是来过一回,两人说起……”他停顿了下,没有深入,“陛下又发了好一通火,这会气还没消呢。” “不过……” 他话锋一转,又笑道:“知道您来,陛下肯定是高兴的,老奴先去通传一声。” 说完。 他便往里头去禀报了。 没几息的功夫,李德安便出来了,杨善同萧知低声说了一句,然后就领着他进去了。 这里是端佑帝的寝殿,较起他日常办公的地方,要显得随意一些,萧知以往就没少来这边玩耍,看着这些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物件,她心下倒是十分平静。 “承佑来了。” 端坐在龙椅上的男人,看着从外头进来的杨善,说道。 他的声音隐含着无尽的疲惫,甚至还有些苍老的迹象,眼见杨善领着萧知向他行礼,想到他早些时候向他提起过的女儿,脸上倒是流露出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这位,就是荣安吧?好了,起来吧。” 萧知又朝他磕了个头,这才站起身。 “你抬起头,朕看看。”端佑帝看着萧知说道。 他吩咐了。 萧知只能遵从。 她倒是也不担心,距离她知道真相的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了,刚开始知道真相的时候,或许她会控制不住,但如今过去这么久……她已经能够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他要她抬头,她就抬头。 午后的阳光正好,可就是因为太好了,她站在殿中被那束阳光罩着,就跟处于逆光处似的,让人一时有些看不太清她的面容。 只能瞧见一个轮廓,以及翩跹飞舞的牡丹裙。 “你……”端佑帝怔怔地看着她,他的身子往前半倾,因为长久没有歇息好显得有些干瘦的手撑在眼前的长桌前,须臾,他讷讷道:“宝……安?” 殿中仅留的李德安和杨善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都变了一下脸色,就连原本心情坦然的萧知也咻地变了脸色,好在她处于逆光处,脸上的表情并未有人发现。 杨善皱眉道:“陛下,这是微臣的女儿。” 一旁的李德安也连忙道:“是啊,陛下,这是荣安郡主,荣安两字还是您亲自赐的呢。” 可能是午后的阳光移开了一些,萧知的面容也逐渐变得清晰了,端佑帝又看了一会才坐回去,失笑道:“是朕迷了眼。”眼前的丫头跟宝安一点都不像。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从她的身上看到一抹属于宝安的熟悉感。 想到那个孩子…… 端佑帝的心下也有些不大舒服,那个曾经亲昵喊他皇伯父的孩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是他……亲手逼死了她,撑在长桌上的手有些微微发颤。 可很快,他就恢复如常了。 再次看向萧知的时候,端佑帝倒是显得十分温和,比任何时候都要温和,他朝她招手,“你过来,朕有东西给你。” 萧知看了一眼杨善,见他点头才过去。 李德安原本以为端佑帝是要把早些时候备下的东西给这位荣安郡主,正等着他发话,却见他似是犹豫了下,解下了腰上的一块玉佩,心下一惊,不等他说话,已听人说道:“这块玉佩,给你了。” 萧知看着眼前的玉佩,也有些惊愕。 这块玉佩跟着端佑帝三十多年,后头还刻着他的字,几乎比得上“如朕亲临”的金牌了……他怎么会把这块玉佩给她? “陛下。” 杨善站在一旁,也有些心惊。 方想拒绝,便见端佑帝摆手笑道:“不过是块玉佩,你们慌什么?”说完,又朝萧知看去,见她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脸上的笑意倒是又深了许多,就连声音也变得越发柔和了,“好了,丫头,拿着吧。” “我跟你父王还有些话要说,你让人带你出去逛一会吧。” …… 萧知呆呆地接过这块玉佩,等到李德安领着她往外走,才有些回过神来。走得远了,她听到身后传来端佑帝略微有些嘶哑的声音,“你的女儿,让我忍不住想起那个孩子。” 他没有说明白。 可杨善却很清楚他说得是谁,他似是沉默了一会才问道:“您后悔了吗?”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端佑帝才沉声说道:“承佑,你可知道若此时说这话的是别人,会是什么下场?” “陛下,当年……” 杨善似是还想再说,但不等他说完,端佑帝便拂落了桌上的茶盏,厉声斥道:“闭嘴!” 李德安一见这幅状况也顾不得萧知了,随手招来一个内侍,同萧知说道:“郡主,您让人带您先出去吧。”话音刚落,他便转身往里头去了,边走边道:“哎呦,陛下,王爷,您二位这是又闹什么?” “王爷,陛下身体不好,您可别再惹他生气了。” 里头除了李德安的劝说声,便是两道极重的呼吸声,似是都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萧知没有立刻出去,她站在原地,转身看了一眼身后,龙椅上的那个男人早就不复他记忆中的样子了,他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年迈,身形也变得十分干瘦。 他今年其实也就四十五,却不复一丝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反倒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 捏紧手里的玉佩。 耳听身旁内侍传来一句,“郡主。” 她才收回视线,提步往外走去。 第113章 第113章 内侍引她走出殿门,边走边同她说了几个有趣的地方,“这个时节,临惜亭的风景倒很是别致,周围便是一片红枫林,亭子底下的流水河里还养了不少锦鲤,平日宫里的贵人最爱往那边投食。” “若是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那些锦鲤争着跃出湖面抢食的样子。” “那些锦鲤啊一条比一条肥硕,颜色也是五花八门的……” 这宫里的地方,萧知比旁人要熟悉多了,如今却得装作一个懵懂模样,她把手中的玉佩好生收起来,闻言也只是柔声笑道:“既如此,便有劳公公领我过去吧。” “哎呦……” 内侍一听这话,腰弯得更低了一些,声音也变得更加谦卑,“您这不是在折煞奴吗?”话是这么说,但他脸上的笑意较起先前却深了许多,替她引路也更为殷勤了。 临惜亭离端佑帝的寝宫并不算远,缓步慢行也不过走了一刻钟的样子。 的确如内侍所说,这里的风景很好,亭子被一片火红的枫树林包围着,往前便是一条湛蓝的湖泊,纵使离得远也能瞧见那条湖泊澄澈至极,隐约还能瞧见底下摇头摆尾的锦鲤。 “您先在这边坐一会,奴让人去给您准备些茶点、瓜果。”内侍引她入座后,说道。 萧知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话,只靠着亭子坐着,旁边就放着给贵人投喂的鱼食,她闲来无聊便拿着手中的鱼食朝底下撒了一把。 不知是不是之前已经有人投喂过的缘故,这些鱼儿估摸着是吃饱了,倒也没怎么争抢,偶尔探出个脑袋,冒出几个泡泡又重新埋到水里去了……这幅娇憨模样,倒是让她有些阴霾的心情好了一些。 嘴角刚刚浮现一个笑。 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声音,“殿下,您这又是何必呢?事情都过去一年多了,您明知道陛下听不得这些话,还非要去说……明儿个您还得上朝,这额头的淤痕也不知能不能消。” 殿下? 萧知投喂鱼食的动作一顿,脸上刚刚浮现出的笑容也在这一刻僵硬住了。 端佑帝膝下只有一个子嗣,便是当今太子,亦是她的……堂兄顾珒,想到记忆中那个温和忠厚的男人,她握着鱼食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一些。 果然。 下一瞬,她便听到了一个十分温和的声音,“当初永安王府的罪定得太快,疑点也太多,我始终不信叔父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 “可就算查出不是,又能如何?” 内侍尖细又夹杂着一些无奈的声音响起,“殿下,事情都过去了,永安王府也已经没了,就连世子爷和郡主也都不在了……就算真的重审此案又能如何?” 顾珒低声道:“为一个公道……” “什么?” 内侍似是没听清楚,疑声道。 “纵然他们都不在了,可我既然还活着,就该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顾珒的声音随着风,一丝丝传入萧知的耳朵,“只有洗清冤屈,讨回公道,他们才能安息。” “那些英魂不应该被这样的污名遮盖。” 萧知一怔,手上力道一松,那一盒鱼食便砸在了地上。 “谁?!” 外头的人听到声音一惊,拂开枫叶走了进来,领头的是一个身穿宝蓝色太监服饰的内侍,他冷着一张脸,在看到萧知的时候又是一怔,上下打量一番才收起身上的凛冽气势,朝萧知行礼道:“荣安郡主。” 萧知方才是因为顾珒的那番话,出了神,才会握不住手中的食盒。 原本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这的,如今既然已经暴露了,倒也没必要遮掩……她低头,恰好地掩饰住自己的情绪,然后同缓步走过枫叶林的顾珒福身一礼,“太子殿下。” 不比内侍的严阵以待。 顾珒的面容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一抹笑。 “你就是荣安?”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但他的语气却十分温和,就仿佛两人是从小相识的故交,同她闲话家常,“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坐着?” “父王和陛下在说话,我便一个人出来走走,我……” 像是在解释自己并未偷听,她又低声补充了一句,“我在这坐了有一会了。” 顾珒笑笑,并不在意,只是见她衣衫单薄,又道:“如今天气转凉了,你还是早些回去吧,别冻着了。”说完,他也未再多言,同她点了点头便领着内侍先走了。 萧知是等他走后才起身的。 看着顾珒离去的背影,想到他刚才额头明显的红痕印子,应该是被茶盏打到的,甚至还留下了一抹细小的伤痕,就连腿脚也好似有些不太便利,像是跪久了的缘故。 这一年。 她不是没有听到那些传言。 他们说,当年端佑帝下圣旨的时候,太子在他面前跪了三天三夜,请他收回旨意,但跪到晕厥也没有让人收回旨意。 他们说,那年陆承策领着人去永安王府的那一日,太子不顾虚弱的身子,从东宫一路疾驰出来,可等他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还说,自从永安王府覆灭后,太子便时常劝说陛下重审此案。 …… 那一句句传言通过各式各样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 萧知不知道该怎么诉说自己的心情,她站在原地,神色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当初从哥哥口中知道真相的时候,她是怪过顾珒的。 如果不是因为他,不是因为他的中庸,不是因为他的碌碌无为,龙椅上那个男人又怎么可能对她家痛下杀手? 是为了替他扫除一切的障碍。 所以才让龙椅上那个男人连一丝亲情也不顾。 她怨他,恨他。 甚至不止一次想杀了他,让他偿命。 可如今看着他这幅样子,看着他为了永安王府奔走,即使过去一年,即使被一次次痛斥,他还是不改初心…… 他说,“不为别的,只为一个公道。” 他说,“只有洗清冤屈,讨回公道,他们才能安息。” 他说,“那些英魂不应该被这样的污名遮盖。” 眼眶红红的,萧知红唇一张一合,好半天才轻轻吐出几个字,“阿珒哥哥……” “人去哪了?” 亭子外头又传来一道声音,隐约还有些熟悉,萧知连忙背过身,等擦拭完眼角,身后的脚步声也就越来越近了,“谁在里头?” 这个声音…… 萧知转过身,看着站在外头的女子,正是当日在崔府见到的秦嘉。 秦嘉是当今皇后的侄女,亦是顾珒的未婚妻,未来的太子妃,看到萧知的时候,她皱了皱眉,“是你?” 萧知往日同她没什么恩怨,闻言也只是淡淡朝她点头,“秦小姐。” “小姐,寻过了,没见到太子的踪影。”几个丫鬟走过来,同秦嘉说完后又同萧知行了个礼,问候道:“荣安郡主。” 秦嘉和萧知也就一面之缘,并没有什么纠葛,见她在这也没说道什么,刚想转身离开,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问道:“你……有没有见过太子?” 萧知倒也没瞒她,“方才见过一回,如今怕是朝东宫去了。” 闻言。 秦嘉点了点头。 她起初是打算朝东宫的方向走去,但犹豫半天还是停下了脚步,低头看了一眼原先一直被她握在手里的软管,冷着一张脸,招呼过来一个丫鬟,扔给她,“把这东西送过去。” “我可不希望明日又在京中的贵人圈里听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连累我的名声。” 萧知原本以为秦嘉对这桩婚事是不满意的。 她跟秦嘉也算得上自幼相识,知道她性子骄矜的很,十分看不起性子温和却有些过于庸碌的太子哥哥,可如今见她这般…… 因为走得太快而显得有些通红的脸颊,以及方才那只握着伤药软管的手,这会还冒着细密的汗。 看来她是知道太子哥哥出事后,急着跑过来的。 虽然说话冷冰冰的,但话语之间还是透露出一丝对太子哥哥的关心。 不知道为什么,萧知心里竟然觉得有些欣慰,若是秦嘉真能跟太子哥哥好好相处,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你笑什么?”秦嘉皱着眉看着萧知。 “啊?” 萧知摸了摸脸颊,还真摸到扬起的嘴角,看来是心有所感,脸上也就有些克制不住了,她倒是坦然,“不过想到一些事罢了。” 她也不知道杨善和端佑帝聊得怎么样了,内侍又还没回来,倒是想走也走不了。 索性重新坐了回去。 想着秦嘉应该也快走了,倒是没想到她刚刚坐下,秦嘉就走了进来,就坐在她对面,看着远处的山光水色,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你说他是不是蠢得不行?所有人都恨不得避开那个话题,他倒好,一次一次的提起,生怕别人不记得一样。” “人不聪明,还傻,挨了那么多次罚也没学乖。” “真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没想到秦嘉会同她说起顾珒,萧知有些诧异,不过看她这幅样子,估计也只是想找个人诉说自己的情绪吧……摸了一把座椅上的鱼食,朝湖中撒去。 她没有回头,就倚着凭栏看着底下,见锦鲤摆动,才缓缓说道:“他不是傻,而是有自己的坚持。” “秦小姐其实也欣赏这样的太子吧?” 萧知边说,边回首,朝她露了个笑,“你这么着急跑过来,说是怕连累自己的名声,但其实一直在外头维护太子的不是你吗?” 秦嘉脸色微变。 但很快,她便嗤道:“什么欣赏?我不过是怕他连累我,我如今跟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好坏都绑在一起,他的名声受损,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秦小姐。” 萧知握着帕子擦了擦手,等擦干净了,这才同人继续说道:“这样的话若是被太子知晓,恐怕他得伤心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情,她看着秦嘉,忍不住提醒道:“言语向来是最伤人的一把利剑,尤其是在感情上。” “有时候……” 她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坦诚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秦嘉看着萧知的眼睛,大抵是察觉到里面的真情,那句“我会怕他伤心?”的话在喉间滚动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吐出。 可她向来骄矜惯了,不肯在人前服输,此刻看着萧知还是冷笑一声,“你倒是会说,可你自己不还是一样?” “我可听说,现在外头都在谣传你跟陆都督要和离的消息?你如今日日待在王府,怎么,是真打算与他和离了?” 说完。 她上下打量了萧知一眼,见她一身郡主品级的服饰,又嗤笑道:“也是,如今的陆重渊的确是配不起你了。” “还真是,人往高处走啊。” 萧知:“没有。” 没有? 秦嘉不解她的话,皱眉道:“什么?” “我没有要同他和离,他也没有配不上我……”萧知扬着一张温柔又坚定的面容,看着秦嘉,缓缓说道:“不过你说得对,人总是这样,说别人的时候容易,自己要做的时候却很难。” “可正是因为我经历过这样的事,才知晓言语伤人心,尤其是对那些关心你、在乎你的人,你所以为的普通寻常的话,很有可能会成为刺伤他们的利剑。” 想到上回陆重渊同她说得话。 她笑了笑,“秦小姐,这世上只有用真心,才能换取对方的真心。” 萧知说完,未再看秦嘉,而是又朝底下撒了一把鱼食,水中的鱼儿终于浮出水面了,一个个的都在争抢着鱼食,她看着,脸上也跟着浮出一个笑,语气似叹非叹,“我也是该回去找那个傻子了。” 上一回。 她没有给他答复,他也没有多说什么,拿着那纸和离书离开了。 如今…… 她看着湖里的锦鲤,笑了笑,也是该跟那个傻子好好说一说了。 第114章 第114章 夜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日在宫里提起了永安王府一事,杨善的情绪一直处于很低沉的状态,以往每日吃完晚膳,杨善还会想法子留下她。 或是陪她下下棋,或是同她说说话,反正无论做什么,总归是为了培养他们父女两人的感情。 今日却是一句话都没有,只留了一句“你们早些歇息”便先行回房了。 他这番模样,任谁都能瞧出一丝不对劲。 等他走后。 杨严便朝她坐近了一些,低声问道:“今日宫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萧知倒也没瞒他,把宫中发生的事,以及端佑帝和杨善的对话简略说了一通,说完,便见杨严一副“怪不得如此”的样子。 握着帕子的手一顿,她抿了抿唇,轻声问道:“父王他,以前也这样吗?” “每次提到永安王府,父王便是这幅样子。” 杨严压着嗓音,叹道,“以往父王每年都会回京一趟,可自从永安王没了后,父王便没再回来过……”他说到这,目光转向萧知,“若不是因为你,恐怕他再也不会踏入这个地方。” 萧知也是这个时候才想起,去年端佑帝的千秋宴,杨善的确没回来。 不过…… 因为去年端佑帝身体不舒服,千秋宴也没怎么大办,所以杨善没来,倒也没有惹人奇怪。可如今看来,杨叔叔没来,恐怕是另有原因。 “其实父王他……” 杨严张口,但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住了嘴,叹了口气,他伸手轻轻抚了抚萧知的头,难得有些惆怅的说道:“知知,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这个京城一点都不好。” 他不喜欢这个地方,一点儿也不喜欢。 那些藏在瑰丽生活里的阴谋诡计,把好好的一个个人都变成了恶鬼,当初父王和端佑帝多好的关系啊,如今却只换来父王坐在西南的戈壁上,看着无际的星空,同他怅然说道,“严儿,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会变的。” 萧知本来就没打算去西南,至少不是现在。 所以纵然再不舍,她也只能说道:“等陆重渊的腿好了,我会和他寻时间去西南探望您和父王的。” 杨严大概也早就猜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了。 虽然有些舍不得,却还是没说什么,只轻轻说了一句,“也罢,有他在,总能护你周全的。” 兄妹两人又说了会话,萧知便起身离开了,她其实能够猜到杨严那未说完的半句话是什么,就如杨善今日在宫里同端佑帝说的那句“您后悔了吗?” 或许正是因为杨善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才会不愿再回到这个京城。 轻轻叹了口气,萧知把目光转向杨善所住的屋子,她并不怪杨叔叔,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得已。 她也没打算让杨叔叔介入此事。 他年纪大了,以往意气风发的大将军,现在也因为这些旧事和纷扰白了鬓角。 就让他好好待在西南吧。 她想。 永远不必回来。 就在那个辽阔,民风淳朴,没有争斗的地方过完下半辈子吧。 夜里的风又大了一些。 萧知收回视线,加快步子回到住处。 虽然在王府住了也有一段日子了,伺候的人也都是喜鹊、如意这些旧日里用惯了的……但她还是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这个没有陆重渊的地方。 也是因为分开让她发现。 她十分怀念,怀念五房,怀念跟陆重渊住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等明儿个把杨叔叔和杨严都送走了,她也是该回去了,也不知道那个傻子这些日子怎么样,说放她离开,他真能舍得? 还是…… 他真以为她会离开? 脸上挂着一抹笑,脚下的步子倒是没停。 “您回来了。” 如意正提着一盏灯笼,抱着一件披风从里头出来,见她回来便连忙迎了过去,“还以为今日王爷又要留您下棋,便想着给您送件披风,免得过会夜再深些,您在路上冻着。” 等人进屋后,她把灯笼和披风放回原地,又问道:“我让厨房给您煮碗姜汤?” 萧知笑了笑,“我哪有这么金贵?” “对了……”她坐在铜镜前,一边卸着头上的珠钗,一边打算让如意把东西收拾一下,可话还没说完,余光便瞥见不远处的轩窗。 轩窗那处原本摆着的兰花盆栽看起来被人移动过,地上还有一滩泥沙。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透过铜镜朝屋中打量,果然瞧见拔步床的帷幔侧有一个黑影,隐约还能瞧见一角绣着金线的墨色衣角。 是她熟悉的衣角和纹路。 如意等了半响也没等到萧知的回答,便出声询问道:“主子,您方才要说什么?” 萧知笑着收回目光,没有揭露什么,她继续卸着头上珠钗,微垂的眼睫遮挡住眼底的笑意:“没什么,去打水吧,我今日有些累了。” “是。” 洗漱完。 又换了夜里穿的衣服。 萧知便让如意退下了,她现在跟陆重渊待久了,倒是也不大习惯有人守夜,底下人也都习惯了。 如意给她留了一盏烛火,就关上门退下了。 萧知便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连一丝呼吸都听不见,直到她发出均匀绵长的呼吸才听到一阵很细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从背后转到了跟前,还是很轻,若是不细察根本发现不了。 一阵轻微的动静后,那个脚步声最终停在了床前。 即使闭着眼睛,萧知也能感受到两道灼热的目光,男人仿佛是在犹豫,在床前停了半响,才慢慢伸出手,轻轻把眼前的床幔给掀起来了。 然后…… 萧知感知到他坐在了床边,不敢靠得太近,只挨着一个边。 他看了她半响有余,最终伸手,把她放在被子外头的手藏到了被子里,又帮她把身上的被子掖了一回,做完这些事,他也没有收回手,就放在靠近脸颊的锦被上。 似是想触碰她的脸,但又像是一直在犹豫,刚刚伸出来又缩了回去。 可最终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他终于下定决心把手覆在了她的脸颊上,一寸一寸,不敢有太大的动静,就这样虚虚描绘了一番她的五官和面容……萧知都有些算不清楚他这是描了几遍了。 刚想睁开眼,她的嘴唇就被人吻住了。 那是一个凉薄而又炙热的吻,明明他的身上如往常一样冰冷,甚至还有几丝夜里的峭寒气,可他嘴唇的温度却十分炙热,仿佛带着浓烈的不舍,如一把熊熊烈火燃烧着那些冰寒。 偏偏他怕惊醒她,硬是屏着呼吸。 外头的风有些大,不住拍打着木头窗棂,而屋中的两人各自屏着呼吸,谁也没有泄露出一丝一毫。 直到萧知的脸上落下一滴眼泪。 来自陆重渊的泪。 萧知心底一顿,心口一下子有些堵得慌,还有几丝连绵的痛意从心口泛开,察觉到陆重渊要坐直身子,她率先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两人四目相对。 她眼下是一片清明。 而陆重渊却稍显慌张,他有些错愕地看着她,似是没想到她竟然醒来了,喃喃道:“你……” 想到刚才自己那番行为举止。 他的脸又白了些,避开她的双目,有些不敢直视,“我……” “你什么?” 萧知握着他的手腕,没有松开,见他逃避的样子,有些心疼,口中的话却还是没停,她就躺在床上,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压着嗓音说道:“陆都督夜半闯入我的闺房,是打算偷了香就走吗?” “我不是……” 大概感情就是这样。 若你能得到喜欢人的回应,自是所向披靡、一往无前,可若是没有得到喜欢的人回应或是还不确定……纵然你平日里再厉害,在这段感情中也会处于弱势。 而此时的陆重渊便是这样。 他在外头是多威风的人物啊,如今却像是一个毛头小子似的,窘迫、尴尬,还有一些不知所措。 他低着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沉默半响也只是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明日就要离开了,我想,想再来看看你……没想过会把你吵醒。” 他原本只是想近距离的看看她,刚才那一吻是情之所至……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也不知下次再见到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情景,所以才会忍不住。 他张口,声音有些轻,“抱歉。” 这个傻子…… 萧知心口的那股子疼意更是在这一瞬间弥漫到了极致,她看着他这幅样子,眼眶都红了,梗着嗓子说道:“谁跟你说我要离开的?” 话音刚落。 原先一直低着头的陆重渊猛地就抬起了头,他似是不敢置信,好半天才喃喃道:“你,你说什么?” 她,她不打算离开?那她的意思是…… 萧知看着他这幅样子,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抓着他的手腕,翻了个身,低头看着他还呆怔着的样子,突然道:“和离书呢?” 和离书? 陆重渊脸色一白,嘴唇也跟着颤抖起来。 他紧抿着薄唇,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在萧知的注视下,默默从袖子里拿出那一份一直藏着的和离书……要递给她的时候,他还有些犹豫。 萧知却直接抢了过去。 她看也没看那份和离书,直接当着他的面,对半撕开。 “你……”陆重渊神色呆怔。 萧知没说话,亲了他一口,然后在他呆怔的注视下,又亲了一口……不知道亲了多少下,她才握着手里撕碎了和离书,目光灼灼地对着他说道:“现在和离书没了,我离不开你了。” “陆重渊……” 她看着他,脸上挂着笑,道:“从现在开始,你可以永远绑着我了,你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不知道是不是被突然的喜悦砸昏了头,陆重渊呆了好半响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就跟傻了似的,仍旧呆呆地看着她…… 须臾。 他才讷讷开口:“不走了?” 萧知点头,脸上也跟着绽露出一个笑。 屋中昏暗,可她脸上的笑却十分灿烂,她埋在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腰,轻声道:“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他在这。 她能走到哪里去? 腰被人抱住。 萧知能够感觉到男人的手颤抖的有些厉害,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不等她开口说话,就被人紧紧拥在了怀里,仿佛用了他所有的力气似的。 但她还是能够轻易地察觉出,男人在用力抱着她的时候,还是留了些力道,生怕会伤到她一样。 脸上的笑越来越深。 她没有挣扎,用同样的拥抱回馈于他,在外头晚风敲打着窗子的时候,她埋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陆重渊,我爱你。” “爱我?”男人的声音很轻,似乎还有些颤抖,他抱着她,问道。 “是,我爱你。” 我将用我的余生,爱你。 只爱你。 第115章 第115章 翌日。 西南王离京。 同行的还有柳述。 如今陆重渊的腿已经治好了,萧知担心师父留在京中会被人发现,便把人托给了杨善。 知道柳述还活着的时候,杨善是吃惊的,但他也没有多问,知知好不容易才拜托他一件事,他怎么可能会拒绝?自是一番保证,让她放心。 柳述若是愿意同他回西南,他自然会让人颐养天年。 若是不愿…… 他也会遣人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 …… 京郊。 杨善一行人已经出城了,这会他坐在马上,看着身后的马车,脸上还是流露出浓浓的不舍……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女儿,还没有好好相处过几日却要面临分离,他怎么舍得? 但舍不得也没用。 他能看出她和陆重渊的感情深厚。 为了自己的私欲,让小两口分离,他实在坐不到。 马车停下,萧知由如意扶着走下马车,她手里拿着一个包袱,径直走到杨善跟前,然后把手中的包袱递给他。 “这是什么?” 杨善见她过来,忙翻身下马,倒是收敛了一些悲伤的情绪,只是看着她递过来的包袱有些不解的接过。 “您膝盖不好,我这几日做了几对护膝,两对天丝做得是夏日用的,还有两对妆花缎做得,里头放了棉花,适合天气凉的时候用……”她一字一句地同人说道。 如今她身边的亲人越来越少。 今日一别,日后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再相见,她女红不好,能做得也就这么一些小东西。 杨善一听这话,忙打开包袱,看着里面四对做工虽然不算精致但十分工整的护膝,眼眶都红了,手颤抖着抚过那几对护膝,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萧知看着他这幅样子,又笑了笑,柔声宽慰道:“天气越发凉了,您要注意身子,少贪杯,早些睡。” 看了看他鬓边的几缕银丝。 原本还想再劝说一番,最终却只是说道:“您……得长命百岁啊。” 杨善的眼睛从护膝上移开,落在萧知的身上,看着她像极了那人的面貌,有些哽咽得应道:“……好。” 大概是兔死狐悲。 他这一年多的确有些不顾忌自己的身子,甚至想过有朝一日真的为国尽忠也无不可,但如今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女儿。 杨善却觉得,是该好好活下去,他还没有看到她生儿育女,怎么能够就这样离开?他没有看到她长大,但可以帮她养育她的孩子。 若是男孩。 他还可以教他骑马射箭。 想到这。 他脸上的笑也深了些,握紧手中的包袱,朝她点头,“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的。” 萧知放下心也就未再多言,又朝他福身一礼,然后走向杨严。 杨严在最前头,瞧见萧知过来也连忙翻身下马,问道:“知知,你怎么过来了?和父王说完话了吗?” “说完了,有些东西交给哥哥,便过来一趟。”萧知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如意的手中接过一对护腕,“时间匆忙,只来得及做一副,哥哥每日拿着枪,容易伤手,您日后上阵的时候记得戴着护腕,能护着一些总归是好的。” 刚才遥遥看到父王拿了护膝,没想到自己也有。 杨严有些呆呆地从萧知手里接过,握了半响也没回过神……这还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礼物呢。 他跟父王都是男人,平日里也都是混在军营里,就算碰到生辰,也都是一大帮男人坐在一道喝酒吃肉,送礼物太矫情……倒也有些姑娘给他做荷包、香囊的。 但他怕被人缠上,从来都没收过。 十八岁的少年,这会握着这幅护腕,竟是一刻也忍不住,直接戴在了手腕上,大小正合适,上面绣得翱翔天际的苍鹰也是他最喜欢的,“真好看。” 他笑着抬头,露出洁白的牙齿,和她说道。 本来想抱抱她,但手刚刚伸开,就发觉有一道视线穿过众人落在自己身上,杨严错愕地看过去,就看到了坐在马车里的陆重渊……明明那个男人离得那么远,什么都没有做。 但杨严就是感觉有一把利剑悬在自己头顶,压得他心慌慌的。 轻轻咳了一声。 他有些不自在的收回手,然后弯下腰,压低嗓音,悄悄和萧知说道:“知知,要是陆重渊欺负你,你记得写信给我,我来给你报仇……” 大概是觉得两人的武力值不在一个层次,他默了默,又补充道:“我可以偷偷给你报仇。” 明面上比不过,他还可以暗着来! 就算真的比不过,也不能让他欺负了知知! 萧知看他这幅认真的样子,忍不住弯了眉眼,她笑着说了一声“好”。 再往后。 便是同柳述去告别了。 只是不等她掀开车帘,里头就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外头风大,早些回去吧。”老人的声音透过车帘传出来,虽然冷淡,却夹杂着一些藏不住的悲伤。 萧知悬在半空还没握住车帘的手一顿,她抿了抿唇,还是没有掀起。 可她不掀,里头有人却忍不住,喜鹊偷偷掀了一角,扬着一张泪痕斑驳的脸看着她,一边哽咽一边喊她:“主子。” 以后京中的事还多着。 萧知担心喜鹊会发现什么,便寻了个借口,以让她照顾柳述为由,让她一道回了西南……这个丫头心诚,可也就是太赤忱,在这样一个充满着阴谋诡计的地方,实在不合适。 “哭什么?” 她握着帕子替人擦拭干净脸上的泪,“又不是见不到了?你先去西南帮我看看有什么好玩的地方,等以后我去了,你就可以带着我去玩了。” “就跟以前似的。” 她说的以前是原身和喜鹊的从前。 喜鹊是个爱热闹的,无论待在什么地方都闲不住,在姑苏的时候,她就喜欢带着原身到处找有趣的地方玩,后来就算是去了尼姑庵,也能被她找出不少有趣的地方。 听到这话,喜鹊内心的感伤倒是少了一些。 她抽了抽鼻子,勉强压抑住哭音,“那,那我先去,我,我会给您写信的,我现在会写好多好多字了。”说完,又拿手背抹了脸上的泪,继续道:“您,您要好好照顾自己。” “行了。” 里头传来柳述不耐烦的声音,“哪有这么多话说?还不回去?” 最后一句话是对萧知说的。 知道师父是在关心自己,萧知也就未再多言,她对着马车又福身一礼,然后才由如意扶着走回马车。 ……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纵然再舍不得,也到了分别的时候。 萧知想到那块玉佩,走到杨善面前,递给他,“这个……” 杨善看着那块玉佩却没有收回,只是同她说道:“这块玉佩,你留着,若有什么事便去找顺德当铺的李掌柜,他会帮你的。” 萧知还想说话。 杨善却不容置喙的又补了一句,“你拿着,我也能放心些……”说完,想到端佑帝给她的那块玉佩,又压低声音补了一句,“若是日后陛下宣你进宫,你,能推就推。” 萧知看着他脸上的犹豫和踌躇,知道他在想什么,忙点头应道,“好” 眼见她答应,杨善松了口气,担心她受风寒,也没让她在外头久待,让人上了马车后便领着一众人离开了。 等他们走后。 陆重渊握着萧知的手,一边替她搓着手,一边同她说道:“我们也回去吧。” 远处的车马已经看不到了。 萧知收回视线,看着他轻轻应了声“好”。 而此时位于长兴侯府的正院。 陆家一众人坐在一道,眼见从外头匆匆进来的丫鬟,不等她行礼,陆老夫人便忙开口问道:“怎么样?走了没?” 其余人虽然没说话,但目光也都落在丫鬟的身上。 丫鬟气喘吁吁跑了一路,这会连喘息都来不及,就朝人禀道:“回,回您的话,走,走了……” 屋子里一行人听到这话,忍不住都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陆老夫人。 她原本还担心西南王会找他们的麻烦,惴惴不安好几日,连觉都睡不安稳,没想到等了好几日也没等到他有什么举动,再后来便是有人来回话,说是今日西南王要离开了。 知道这个消息后。 她就一直让人在外头守着,生怕中途又出什么事。 这会知道人是真的走了,她这颗高悬的心总算是落下来了。 走了就好。 走了就安稳了,就太平了。 “不过……”丫鬟似有犹豫。 一听这话,众人那颗心又悬了起来,王氏更是握着帕子,紧张道:“不过什么?” “荣,荣安郡主没有离开。”丫鬟看着陆老夫人的脸色,小心翼翼的禀报,“听,听说她还跟五爷回家了,恐怕不用多久,他们就要到了。” “什么?!” “怎么,怎么会这样?” 屋子里一下子就乱了套了。 原本以为萧知在王府住了这么几日,是铁了心要走的,外头风言风语说两人要和离,他们也没有反驳。 刚才丫鬟来回话的时候也说了,看到荣安郡主跟着西南王离开的。 怎么现在又没走啊? 底下乱糟糟的,陆老夫人也惨白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 最初看到萧知要跟西南王离开的时候,她是担心的,担心她会告状,担心西南王处置他们,但后来…… 知道西南王要离开。 她便由衷的希望萧知会跟他离开,别再回来了! 她可不想真的跟伺候祖宗似的,伺候这么个郡主娘娘。 这要是换做别的门户,有个郡主娘娘,不知道是多开心的事,尤其这个郡主娘娘还颇受恩宠,听说宫里那位这些日子可没少送好东西,但问题是……他们这些人都得罪过萧知,这要是摆着这么个祖宗在府里,以后他们还会有好日子过吗? 底下议论声还没消停。 外头便有人禀道:“老夫人,五爷和夫人回来了。” 第116章 第116章 外头的话刚落下。 里头原本纷纷闹闹的声音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坐着的几个陆家主子纷纷抬了脸,朝那块还未掀起的锦缎布帘看去,一个两个的脸色,看起来竟是要比那墙面还要来得惨白……崔妤看起来倒是比其他人要好些。 但她握着帕子的手却握得十分用力,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帘子被人掀起来了。 萧知推着陆重渊走了进来。 屋子里一众人眼见他们,纷纷站起了身,就连陆老夫人的屁股也不由自主地离开了罗汉床,但想到自己这个身份,唯恐丢了脸面,忙又坐了回去……再怎么说,她也是她的婆母。 难不成萧知还真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她? 虽是这么想,但她心里却一点也不肯定……这个丫头以往就跟老五学得越来越像,规矩体统一概不管,如今又有了这么一层身份,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 “老五,知丫头,你们回来了?” 手撑在引枕上,陆老夫人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还算正常的笑,仿佛闲话家常般的问道:“王爷回去了吗?” 眼见陆家这一众人的样子,萧知的脸上并未有什么变化。 她径直推着陆重渊往旁边去,然后便想挨着人坐下……可还没有坐下,那处李氏就“哎呦”一声,讨好般的说了话,“五弟妹,您如今是贵人,怎么能坐这?您快请上座吧。” 她一边说,一边朝王氏看去,皱着眉,冲人道:“二嫂,您还杵在那做什么呢?还不让位啊?” “你……” 开口的是陆宝棠,她见不惯李氏这幅样子,更看不得萧知过来占母亲的位置,刚想同人理论一番,王氏却已经率先握住了她的手,止了她的动作。 王氏没有说话,也没有反驳。 她看了站在原地的萧知一眼,然后就抿着唇,默默站起了身。 陆宝棠看她这般,似是不敢置信自己向来敬崇的母亲会变成这样,眼眶都红了,不高兴得喊道,“母亲!” “住嘴!” 说完,王氏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面向萧知,竟低了头,还带了些恳切的语气同她说道:“五弟妹,我知道以前我得罪过你,你……希望你能看在咱们是一家人的份上,不计前嫌。” 她以前是想跟萧知斗,也的确看不惯这个女人。 但现在…… 她哪里还有什么斗志? 这个女人又掌着中馈,又是现在京中正当红的郡主娘娘,就连罗汉床上那个老太婆如今都得恭恭敬敬对她,以后这侯府内宅,还不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王家已经败落了,宝棠也快嫁人了…… 她是没关系。 却不能让这个女人误了宝棠的婚事。 所以纵然让她给她赔礼道歉,她也愿意,看了身边因为生气红着眼睛的陆宝棠一眼,王氏忙伸手拉了她一把,压着嗓音和她说道:“你,快去同你五婶道歉。” “我不!” 陆宝棠年纪小,气性大,哪里肯同一个向来都看不起的女人道歉?她到现在都不肯相信,萧知就是西南王的女儿,在她眼里,萧知就是那个无父无母,就是那个被人抢了东西也不敢说一句话的孤女! 让她跟她道歉?做她的春秋大梦! 红着眼睛别过头,陆宝棠死咬着嘴唇,就是不肯道歉。 “你!”王氏见她这幅样子,恨铁不成钢的,手里的力道都加重了一些,可陆宝棠竟是咬牙忍痛也不肯说一声道歉。 李氏倒是没想到王氏竟然能够这么低声下气。 她心下一个咯噔,可不能让这个女人抢了先,崇越做得那些事可比陆宝棠做得过分多了……想到这,她这会也跟着说起陆宝棠:“你这丫头怎么回事?你以往是怎么对你五婶的,如今让你道句歉都不肯了?” 说完。 她忙又转向萧知,赔笑道:“五弟妹,这里四嫂也得跟您说声抱歉,以往那些混账事,咱们就烟消云散,既往不咎了。” “您看可好?” 陆老夫人看着底下这幅样子,也忙跟着说道:“对对对,以前那些事过去的就让她过去吧……”眼见陆宝棠还死撑着不肯道歉,她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了,压着嗓音斥道:“宝棠,你还不跟你五婶道歉?” 陆宝棠红着眼,不敢置信的喊道:“祖母!” “你这丫头……”陆老夫人皱了眉,还想再说,萧知却已经不耐烦听下去了,她语气淡淡得开了口:“行了。” 众人见她出声,自是不敢再吱声。 萧知淡淡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就坐回到陆重渊的身边,语气淡淡的说道:“位置,我坐这就好,过去的事,既然过去了,也就不必再提了。” 她的确看不惯陆家这些人。 不过把时间浪费在他们身上,没必要。 何况,有些东西,纵然她不做,陆家也不一定会永享太平。 旁人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这般说,自是纷纷松了一口气,各自回了座,丫鬟也跟着上了茶……萧知抿了一口茶后,才看着陆老夫人说道:“我今日过来,是为了一件事。” 陆老夫人心下一个咯噔,但还是笑道:“你说。” 萧知放下手中的茶盏,伸手,站在她身后的如意忙把手里一直捧着的盒子递了过来,“这是府里两块的对牌……”她这话刚落,屋中人便都循声看了过来,就连原先一直把自己当做背景板的崔妤也握着帕子,不由自主地看了过来。 “今日我便把它交出来。” 这原本是众人希冀的事,可真的看萧知拿出来,他们这心里又有些慌张了。 萧知会这么轻易的交出中馈? 陆老夫人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只当萧知还在嫉恨那日她说的话,这会便腆着脸道:“知丫头,你这是做什么?你把侯府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大家都看在眼里。” 李氏也帮着说道:“是啊是啊,五弟妹,这侯府除了你还有谁能当得了家啊?你快拿回去吧。” “我既然拿出来了,便没想着拿回去。” 萧知仍是面色淡淡的,她是傻了,还是疯了,拿着这么个填不完的洞?以前她是有自己的考量,如今……如今她可不想再给陆家多费一些心思。 有这时间,还不如跟陆重渊好好过日子。 再说…… 她把目光投向坐在斜对面的崔妤,见她神色慌张的躲避了下,才又笑道:“自然是有合适的人,喏……”她下巴微微抬了一下,对着崔妤的方向,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咱们的世子妃不正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说完。 她便未再多言,把手里的盒子放下后就转头看着陆重渊说道:“咱们回去吧。” 陆重渊原本就同这些人没话说。 此时闻言,也只是看着她笑了笑,“好。” 两人说完便没有理会旁人,径直往外走去,屋子里一众人见他们这幅样子也不敢多说什么……倒是等他们走后,陆老夫人看着那只盒子,似是沉吟一番,才道:“罢了,她既然拿出来也好。” 要不然她这心里还得担心着。 崔妤是自己人,让她拿着,总比让萧知拿着好。 想到这。 她又松了口气,看着崔妤,露出一个笑,道:“妤丫头,你就拿着吧。” 平儿亲自把盒子交给了崔妤。 崔妤看着手里的两块对牌,似是还没反应过来,这两块对牌明明是她梦寐以求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觉得事情没有那么轻松……尤其是那个女人朝她看过来的眼神。 仿佛在同她说:喏,我给你已经布置好了陷阱,你准备好跳了吗? “妤丫头?” 陆老夫人连着喊了好几声也不见人答,还是王氏伸手拉了崔妤一把,才把人从思绪里拉出来,她转头看着面色不太好看的陆老夫人,忙压下心底的思绪,喊她:“祖母。” “你在想什么?” 陆老夫人皱着眉,随口问了一句,倒也没有深究,只是看着她,道:“过会你去五房一趟,把账簿都收回来……” 说到这。 她语句微顿,又道:“记得查清楚。”可别在出现王氏之前那样的事。 崔妤忙应道:“是。” 回到五房。 萧知看着这熟悉的环境,总算是松了口气,就连心情也好了许多。 赵嬷嬷早就候着了,见两人回来,忙领着一众下人迎上前,握着她的手,红着眼眶说道:“总算是把您盼回来了,您都不知道,您这几日不在家,咱们这院子是一丁点的笑声都没有。” “五爷更是连说话都不肯说了,整日里阴沉沉的,看着就吓人。” 萧知笑着朝陆重渊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避开视线,像是觉得被当面说出有些不大好意思,耳根都红了起来,她笑了笑,收回目光,同赵嬷嬷说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倒是让赵嬷嬷又想哭又想笑的,把人迎进去,又是吩咐人,“让厨房今日多做些好吃的。” 她倒是没有因为萧知换了个身份就变了态度。 就跟以前似的,怕她在外头吃不好,叮嘱道:“多做些夫人爱吃的,我瞧着怎么都瘦了?” 萧知一听这话,有些哭笑不得。 若是让杨叔叔知道,恐怕都得气得打马回来了,到底没说什么,随着人进去,一路应道:“那正好,这几日让厨房多给我补补,我也的确有些怀念咱们厨房做的菜了。” 陆重渊看着被人迎进去的萧知,阴沉了好几日的脸也终于如雨后初晴似的,绽放了该有的艳阳光彩。 …… 崔妤是午后来的,侯在五房外头,让人通传。原本以为会受到什么刁难,或是在外头多等个几刻钟,倒是没想到刚刚让人通传完,里头便有人来请她了。 带着些不敢置信。 她跟着领路的丫鬟往里头走出。 这是她第一次来五房,没有想象中的冷清,这里的每一处地方都有着侯府其他地方没有的朝气,就连迎来走往的丫鬟也都是挂着笑的,一点都没有传闻中那些“战战兢兢”、“惶恐”的样子。 跟在她身边的顺心也有些不敢相信。 进府的时候,侯府的老人都说,离五房远些,离五爷远些……可看他们这幅样子,竟是要比侯府其他人快活许多。 领路的丫鬟不是个多嘴的,说领路便只是领路,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直到走到一处庭院才停下脚步,同崔妤道:“世子妃,到了,您且稍候。” “好。” 崔妤笑了笑,语气很温柔,等着丫鬟过去禀话,而她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掀了眼帘往前看去……不远处的亭子里,有一男一女的身影,男的坐在轮椅上,手里握着本书,目光却始终落在女人的身上。 至于女人。 她弯着腰,像是在剪花,可察觉到男人看过来的视线,便转过头,用娇嗔的目光回瞪他。 这样的亲昵是崔妤从未体会过的。 她的神色有些微怔。 “来了?” 萧知听丫鬟回禀,收起手中的剪刀,往外头看了一眼,瞧见崔妤在那,她也没有多言,点了点头,便把手中的剪子放在一旁,起身同陆重渊说道,“我过去一趟。” 替人把膝盖上的毯子重新掖了一回,又道:“若是觉得冷,便先回屋,我很快就回来。” 眼见陆重渊点头。 她才扶了扶衣袖往外走去,淡淡道:“让人进来吧。” 第117章 第117章 萧知是在花厅见的崔妤。 没有崔妤想象中的为难和折腾,等她行完礼,座椅上的女人便开口了,“东西都在这,你看看吧。” 丫鬟把账簿递到崔妤的跟前。 事关中馈一事,崔妤生怕萧知给她下绊子,未免之后出什么事,她自然不敢冒失行事,同萧知又福身一礼后便坐在一旁,认认真真看了起来……她在看账本的时候,萧知一直都没有说话,就坐在一旁喝着茶。 面对她这番小心谨慎的样子,她也没有多说什么。 眼见她看完最后一本,翻到最后一页,这才移开茶碗,语气淡淡的问道:“好了?” “是。” 崔妤合上手中的账本,起身朝萧知行了一礼,态度恭敬的,同她客气道:“您记得很详细。”纵然她再不喜欢萧知也不得不说一声,萧知记得账本是她看过最详细的,甚至比她以前在家里管家的时候,记得还要清楚。 每一笔进账和支出都清清楚楚,就算日后要盘查起来也十分容易。 “好了,你就拿着这些东西走吧。”萧知放下手中的茶盏,落在桌子上,然后握着帕子擦拭了下嘴角,开始逐客了。 就这么容易? 崔妤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她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总觉得这个女人私底下还藏了一手,总觉得她还设下什么陷阱等着她跳……但对牌是真的拿到了,现在就在她手中,账本也是盘查清楚了,没有一丝问题。 那么到底还有哪里不对劲呢? 她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这个女人不会这么轻易的把中馈交给她。 大概是因为这么一层想法,崔妤没有离开,反而立在原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眼见崔妤杵在那边,拧着一双眉,沉吟的样子,萧知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和崔妤认识这么多年,就如崔妤了解她一样。 同样,她也很了解崔妤,自然也就知道此时的她是在想什么。 恐怕是在思索哪里不对劲吧,或是在想,她会在什么环节给她使绊子吧?不过崔妤这回是真的太过小心了,这中馈,她要,她求之不得。 也正好让她看看。 崔妤是怎么填补这个填不完的洞。 扯唇笑了笑,萧知抬起下巴,嗤声笑道,“怎么,还不走?还是你打算留下来同我们一道用膳?”手中的帕子轻轻拂过嘴角,她看着崔妤笑道:“我想,我同世子妃的关系还没好到这个程度。” 她这话,怪是让人难堪的。 纵然向来习惯用“温柔的面容”对外人的崔妤,一时也有些绷不住,偏偏她又说不出别的,只好抿着唇朝萧知又福身一礼,然后让顺心抱着账本打算离开。 可还没走到门口。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淡淡的女声,“对了,我听说世子妃和柳夫人很是交好?” 脚下步子猛地一顿。 崔妤心下微惊,她僵硬着身子,梗着脖子,回头去看萧知。 但座上的女人在说完这句话后就没有其余反应了,她就坐在椅子,因为处于逆光的位置,看不清脸上的情绪,只能看到她一身红色牡丹裙,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姿态优雅、面容平淡的看着她。 不知道她是知道了什么,还是不知道。 崔妤的声音有些僵硬,但还算平稳,“我跟柳夫人在闺中见过几回,关系还算可以。” “哦?” 萧知笑笑,“是吗?” 而后,她像是没了兴致似的,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看着崔妤的方向,下颌微点,十分骄矜的赶人,“行了,你走吧。” 崔妤抿着唇,她原本是想再看看萧知的面容,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但离得太远,有些看不真切。 又怕萧知发现什么。 她也只好压着心悸,又朝人一礼后领着顺心往外走去。 等她走后…… 如意拧眉道:“您是觉得,萧家那事同她也有关系?” “不是觉得。” 萧知叩着桌子,看着崔妤离开的身影,扯了嘴角,嗤声,“是肯定。” “那……” “那什么?” 萧知扯起嘴角,笑意有些冷,“和她打了这么多回交道,难道你还不清楚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咱们这位世子妃啊,向来是最清白不过的了。” 她向来都喜欢隔岸观火。 明明自己烧起了一把火,把事情搅得一团乱,却总能让大家忽略她,还真是清清白白崔方仪,从头到尾,她可真是一点尘埃都不染呢。 边说边起身,看着如意有些愤慨的面容,又温和的笑了下,“行了,这日久天长的,我就不信她真能一辈子都伪装下去。” “等着瞧吧。” …… 另一边。 崔妤一路领着顺心走出五房。 这一路,她甚至不敢回头,生怕看到那双探究打量的眼睛,她不知道那个女人究竟知道了一些什么……但想到刚才她说话时的样子,这颗心就揪得不行。 顺心的小脸也有些发白。 等走出五房后,她就压制不住自己的惊惧,低声问道:“主子,您说,那个,那个女人是不是知道了一些什么?” 崔妤抿着唇,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我不知道。” 那日去茶楼的时候,她特地打点过,不会有人知道她跟白盈盈见过面,但其实就算知道,那又如何?她跟白盈盈本来就是闺中旧时,如今各自成婚,说几句闲话家常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就算她找到白盈盈那边,也查不出个什么。 她只是点出了萧家人和萧知的关系,还是被白盈盈“逼迫”着说出的,从头到尾,她可是什么都没有做,是白盈盈找到了萧家人,是白盈盈买通了萧家人,是萧家人见钱眼开传出了那样的谣言。 自始至终。 她都是清清白白的。 想到这。 崔妤原本还因为担心而高悬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仿佛在慰藉自己跌宕起伏的情绪,她捏着手里的帕子,低声道:“就算她真的查出我和白盈盈见过面,也没有什么证据。” 对。 就是这样。 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心里是这样想的,但她就是觉得有些不安。 后来的几日,崔妤一边打理着家中的事务,一边担忧萧知给她下绊子,但她等了好几日也没等到什么……反而让她查出陆家的财务状况。 这个看似光鲜亮丽的侯府,财务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以往顾珍还在的时候,侯府的财务看起来还可以,但也都是被顾珍用她那个庞大的嫁妆维持着的,后来王氏管家后,没了顾珍嫁妆的支撑,侯府的财务状况便越发不行了。 等到萧知管家…… 侯府的财务便只能处于一个“收支平衡”的状态。 崔妤看着眼前摊放着的这些账本,算是终于知道萧知肯放手的原因了。 这哪里是个金饽饽? 这根本就是一个深渊巨坑! 顺心看着这些账本,脸色也有些不好看,瞠目结舌的说道:“这,这……怎么会这样?不都说长兴侯府是城中数一数二的侯府吗?怎么这财务竟是糟成这个样子了!” 明明当初他们来娶小姐的时候,还拿出了那么一大笔银子呢,任谁看到都得夸一声“不愧是长兴侯府”的话。 可谁能想到,就连嫁妆都能随手拿出那么多银子的地方,私底下的财务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恐怕就算换个普通的世家,也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 说着说着。 她又有些生气,“世子爷怎么一点都不管啊?”要是早知道这么糟糕,主子就不应该拿! “跟无咎没有关系。” 崔妤合上眼前的账本,沉默着说道,这内宅里的东西,那些老少爷们怎么可能知道?何况无咎向来不理家中这些俗世事,自然也不可能有人会告诉他。 “那怎么办啊?” 顺心垮着脸,她本来还以为拿到中馈,主子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些,可如今看来,主子这简直就是拿了个巨坑!生怕主子为了世子,跟那个宝安郡主一样赔上自己的嫁妆,她忙道:“主子,您可不能拿自己的嫁妆去填补。” “若是只为了姑爷也就罢了,可您看看陆家这么多人,您的嫁妆是不少,可也养不活这么多人啊。” 崔妤自然不会傻到拿自己的嫁妆去填补。 何况…… 她的嫁妆远远不如顾珍。 顾珍可以拿自己的嫁妆养活陆家人,她却没有这个本事,袖下的手紧握着,好半响,她才看着眼前的对牌和账本,开口,“我想想该怎么做。” “哦?” 萧知倚靠在软榻上,手里握着一件衣裳,正在绣东西。 听到如意的回话,她头也没抬,笑道:“所以咱们这位世子妃娘娘,纠结了这么多日,就想出这么一个“开支节流”的法子?” 大概是坐得久了,她重新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然后继续绣着花样,懒懒道:“她做得倒也对,就是陆家那些人,恐怕不可能这么轻易答应。” “可不是。” 如意给她重新换了一盏茶,跟着笑道:“这法子刚出来的时候,陆老夫人虽然没说什么,李氏却不依,去跟那位闹了一回,她是什么人啊?那嘴巴一张一合,说得都是不中听的话。” “听说当众落了那位好一通脸面。” “这后来,咱们那位三小姐也同人闹了一回……如今外头啊,不管是陆家那些主子,还是底下那些奴仆,可都没给那位好脸色看。” “还在说,若是您管家,必定不会这样,把她那些身边人气得半死。” “这是正常的。” 萧知接了话,缓缓道:“事情不扯到他们身上的时候自然觉得没什么,可若是牵连到他们的利益,自然一个个都跳起脚,恐怕崔妤以后的日子还有得难受呢。” 衣襟上的一朵昙花已经绣好了,她仔细看了好一会,对着如意道:“你瞧瞧,怎么样?” 如意凑近,看了一眼,笑道:“您的女红是越来越好了。” 萧知笑笑,也有些满意。 上回给杨叔叔和杨严绣了呼吸和手腕,陆重渊虽然没说,但时不时就露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她如今得空便打算给人绣件寝衣,外头传来一阵轮椅的驱动声,她抬眼看去,便见陆重渊进来了。 “五爷。” 如意朝他福了一礼便退下了。 萧知把手里的线收完,看着他笑道:“正好,我看看衣服合不合身。”她一面说话,一面拿着衣裳走过去,比了肩膀和手臂,点点头,“差不多。” 陆重渊看着她手里的衣裳,脸上有些绷不住想笑。 前阵子,看到她给西南王和杨严绣得东西,可没少让他吃醋,偏偏他又说不了什么,只能一个人忍着酸劲。 可在看到她指尖上的几道细小的伤口时,陆重渊脸上刚刚浮现的笑立刻就没了,他脸色微变,就连马上有新衣服穿的喜悦都没有了,握着她的手,拧着眉,沉声问道:“什么时候伤到的?” “啊?” 萧知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那些伤痕,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就是些小伤,没什么的。” 她女红本来就不好,绣得时候,碰到针是难免的事。 不过习惯了倒也不觉得疼。 眼见男人一副自责的样子,生怕他乱想,她忙换了个话题,看着男人问道:“你的腿什么时候才能起来啊?” 她记得师父走得时候,说陆重渊的腿已经没什么问题了,怎么这么久过去了,他还不能起来? 陆重渊知道她的心思,抱着她的手轻轻吹着,喊了一声庆俞让他把药膏拿进来,然后才同萧知说道:“腿好了。” “那……” 萧知不解的看着他,腿都好了,他干嘛还整日坐着轮椅? 正好庆俞进来,闻言,便低声同萧知说道:“当初五爷受伤,恐怕是咱们大燕的人做的,五爷如今伪装自己腿伤未愈,也是不为了打草惊蛇。” “什么?” 萧知一惊,声音也不由自主的提高了一些。 她明明记得当初说是陆重渊和辽国对战的时候,被辽国的人刺中了毒箭,怎么会变成大燕的人?小脸有些难看,她低头看着陆重渊,声音都低了下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相较萧知的震惊,陆重渊的脸色却十分平静。 他接过庆俞递来的药膏,轻轻替她擦着伤口处,看了庆俞一眼。 庆俞会意,便同萧知说道:“最初我们也以为是辽国人做的,但事后让人看了那支箭,虽然很像辽国人惯用的箭弩,可还是能看出里头的材质出自大燕。” 萧知知道每个国家在各自的军事方面都会有一些秘密。 例如大燕的铁,辽国的马,夏国的盔甲…… 如果是辽人所为,那么只是战场上的事,可若是燕人所为……她的脸色一变,被陆重渊握着的手也不自觉蜷起了一些,到底是谁要害陆重渊?! 大概是看出萧知的紧张和害怕。 陆重渊轻声安抚道:“别担心,这事查得差不多了,很快就会有眉目了。”眼见她的小脸还苍白着,他把手中的药膏放在一旁,然后挥手,等庆俞走后,才抱着她柔声说道:“我向你保证过的,不会有事的。” 许是听出他话里的冷静。 萧知担忧的情绪也渐渐少了一些,她伸手紧紧抱住他,轻声道:“你答应我,要好好的,千万不能出事。” 陆重渊抚着她的背,安抚道:“嗯。” 以往。 他是没什么。 可如今。 他有了要守护的人,自是会把平安放在第一位。 第118章 第118章 自从知晓陆重渊腿伤一事的真相,萧知便有些寝食难安,虽然陆重渊向她保证过,不可能有事,他也已经在排查了,甚至已经查出些眉目了。 但一日没有真的解决,她就一日放不下心。 这就像是知晓有这么个人在背地里搅事,但你不清楚这个人是谁,也不清楚他会不会在什么时候又放出什么冷箭。 如意跟着她出来摘桂花,见她眉目惆怅的样子,忍不住奇怪道:“主子,你这一刻钟就已经叹了五次气了,是出了什么事吗?”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 萧知张口,但想想陆重渊这事还是得小心些,越多人知道越不安全。 便又摇头:“没什么,摘花吧。” 桂花有凝神静气的作用,她打算配点以前晒干了的菊花,混在一起做两个药枕。 如意见此倒是也没再多问什么,轻轻应了。 主仆两人在这处摘花,也没摘多久,不远处便传来一阵走动声和说话的声音。 “宝棠,真不是我不给你银子,这个月的份例,我已经让人给你了,前几日你说要买珠钗,我私下也匀了一笔银子给你……”是崔妤的声音。 萧知摘花的动作一顿,透过那些草木看过去,便瞧见隔壁的小道上,正站在陆宝棠和崔妤主仆二人。 这会崔妤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为难,她像是又叹了口气,然后才无奈道:“如今你又说要买裙子,宝棠,我可以给你钱,但这事,我肯定得跟母亲说一声。” “你若是同意,我过会便让人把银子给你送过来。” 她不可能一直拿自己的银子贴补陆宝棠,更不可能做了好事还瞒着。 可陆宝棠近来因为萧知的事,本来就跟王氏闹得有些不大痛快,这会听着这番话,原本的好脸色也不肯给了,冷着一张脸,挥开崔妤的手,“不给就不给!” 她的力道有些重,崔妤一时不察,差点便要摔倒了。 “小姐!” 好在顺心就在她身边,忙伸手扶了一把。 等把人扶住后,仔仔细细看了一遭,见她安然无恙,便不顾崔妤的阻拦,冲陆宝棠说道:“三小姐,您怎么能这样?!” 陆宝棠却一脸愧色都没有,依旧冷着一张脸,冲崔妤说道:“如果不是因为你非得想出这样的法子,把我的份例扣减了一半,我会来问你要银子?” 崔妤见她这般,无奈喊她:“宝棠……” 不等她说完。 陆宝棠张口又是一句,“我原本以为你比顾珍好,可如今看看,你还不如顾珍呢!顾珍至少从来不会克扣我们的银子,可你呢?进门这么久,好事没做一件,折腾的事却一件都不少。” “现在刚刚拿到中馈,就想出这么一个法子,你听听现在底下那些人是怎么说你的?” 她年纪不大,却知道怎么往人心口戳刀子。 明知道崔妤自打进了侯府后就一直被人跟顾珍做比较,也知道崔妤最忌讳这件事,偏还不管不顾往人面前说一通。 果然。 崔妤的脸一下子就变了。 她什么都能忍受,却不能忍受别人说她不如顾珍…… 搭在顺心胳膊上的手略微有些发抖。 陆宝棠见她这般,原本还想再讥嘲一番,但不等她出声,身后就传来一道清冷的男声,“怎么回事?” “是世子爷。” 如意听到那边的动静,和萧知低声说了一句。 萧知点点头也没有什么反应,她把枝头上的花摘下,然后便继续看着那处,打算看看陆承策会怎么处理这事。 顺心见她过来就像是见到救星似的,立马扬声喊道:“世子爷!” “……哥哥。”陆宝棠的声音却没了先前的底气,她咬着唇,看着越走越近的男人,轻轻喊了人一声。 “怎么回事?” 陆承策没有理会陆宝棠,只是看了几人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到面色不太好的崔妤身上。 “你回来了。”崔妤压下心里的情绪,用以往温和的声音同他说道,但依稀还是能够察觉出她此时的心情并不算稳当,甚至还有些疲累。 陆承策见她这般,一双剑眉拧得更厉害,又问道:“到底怎么了?” 他这阵子一直待在锦衣卫,没有回家,也不知道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眼见崔妤不肯说,便把目光落在顺心的身上,“你来说。” 顺心早就忍不住了。 这会也不顾崔妤阻拦,忙道:“世子爷,您可一定要为主子做主!” 她把这阵子家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跟陆承策说了一番,就连陆家那些账务的事也都说了一通,说完,颇为委屈的说道:“前几日,四夫人来找主子的麻烦。” “今日,三小姐又这么说主子。” “主子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陆家,却平白受了这么多委屈。” “好了,别说了……” 崔妤轻轻叹了口气,拦了已经说完话的顺心一遭,然后看着陆承策,勉强露了个笑,“家里这些事,我会处理的,你好不容易才回来,先回房歇息会吧。” 陆承策倒是真不知道陆家的财务状况会这么差。 当初顾珍管家的时候,他就没过问过家里的事,如今想来当初她刚拿到中馈的时候,的确是愁过一段日子的,只是那段时间他太忙,也就没有问她。 后来。 等他有时间了,倒是问过她。 可她每回都是笑着和他说,“没事的,你别担心。” …… 思绪剥离。 直到耳边传来陆宝棠的一声嘟囔,“没事,我就先走了。”他才收回思绪,冷着嗓音喊住陆宝棠,“站住!” 陆宝棠如今脾气见长,但心里还是有些怵自己这位兄长的,这会被人喊住也不敢走,不高兴的转过身,嘟囔一句,“做什么啊。” “你如今是越发没有规矩了。”陆承策沉着脸看她,“同你嫂嫂道歉。” “凭……” 陆宝棠张口,但看陆承策一副阴沉的面容,咬了咬牙,还是忍气道:“我知道错了。” “无咎,我想宝棠也不是故意的,别再说她了。”崔妤打和场的帮陆宝棠说了一句话,说完,又同陆宝棠道:“宝棠,你先回去吧,你要的那条裙子,回头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这若是以往…… 陆宝棠自是高高兴兴喊起“嫂嫂”了。 可如今,她连看都没看崔妤,撇撇嘴说道:“猫哭耗子假慈悲。” 要不是她折腾出这么多事,她也不至于挨哥哥的骂,眼见陆承策脸色越发难看,生怕人再骂,忙提着裙子跑开了。 眼见她离开。 陆承策的脸色还是没有缓和,他是真不知道以往古灵精怪的妹妹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向崔妤,“抱歉,家里这些事,我也是第一次知道。” “你,受委屈了。” 崔妤的确觉得自己委屈,她从小到大,还没有受过这么多委屈。 但她知道在这个男人面前说什么样的话更合适,这会也只是柔声笑笑,“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陆承策闻言,也没有多言,道:“你继续按照你的法子去做,祖母和母亲那边,我会去说的。” 说完,他又拿出自己的私印,递给她,“回头你拿着这个印章去找李管事,我自己还有些银子,若是家里有什么贴补的,你便从我的账户上拿。” 崔妤看着眼前的私印,又想起方才陆承策说得那番话,倒真有些抑制不住,红了眼眶。 她突然觉得这几日受得委屈一点都不算什么了。 只要这个男人站在她这边,就什么都够了…… 眼见陆承策一行人离开,如意看了一眼身旁的萧知,有些担忧的喊了一声,“主子。” “嗯?” 萧知回头,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笑道:“做什么这样看着我?觉得我会伤心,还是会生气?”她笑笑,继续踮着脚尖摘头顶的花。 如果是最初。 看到陆承策这样待崔妤,她肯定会伤心会难受。 可现在…… 她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无论陆承策是真的喜欢上崔妤,还是没有,都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看了看篮子里的桂花,差不多了,她收起剪子,笑了下,“好了,五爷还在等我呢,走吧。” 如意点点头,也收起剪子,哎了一声。 两人走后。 原本走在小道上的陆承策不知道什么缘故,突然转身看了一眼。 “怎么了?”崔妤跟着停下脚步,问道。 眼见空荡荡的小道,陆承策摇摇头,压下心里那股子莫名的情绪,道:“没什么。” 后头几日。 因为陆承策发了话的缘故,陆家上下倒是没再多言,崔妤也总算是过了几个安稳的日子。 外头的事,与萧知并没有什么关系,她也没去理会那些人和事,把桂花晒干后,她就混着旧日里的句话做了两个药枕,这会就跟献宝似的,递给陆重渊,“你闻闻,怎么样?” 陆重渊接过闻了下,同她笑,“嗯,不错。” 萧知闻言,脸上的笑便又深了些,刚想让人把里头的枕头换下,外头如意进来禀话了,“主子,小庆安山的徐管事过来了。” 小庆安山? 有那么一刹那,萧知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才皱眉道:“他怎么来了?” 如意也不知道,“说是有要事同您说,着急忙慌的,也不知是怎么了。” 不知道是怎么了,但这么着急过来,肯定是有事,未免他吵到陆重渊,萧知放下手上的药枕,道:“让他……” “让他过来吧。”陆重渊接过她没说完的话,见她看过来,又笑道:“没事。” 萧知便也没再说什么,点点头,让人进来。 早些小庆安山的人都换了一批,这徐管事是如意后头找的,萧知私下见过一回,为人老实又勤恳,是个不错的。见他进来,萧知便开口问道:“这么着急过来,出了什么事?” “五爷,夫人。” 徐管事还算稳妥的行完礼,然后才道:“是出了大事,前几日小的打算在山里种些东西,没想到,没想到竟然在底下挖出了金子。”说到“金矿”两字的时候,他都有些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声音。 屋子里的几人听着这话也是一愣,就连陆重渊也停下了翻书的动作。 萧知怔怔看着徐管事,问道:“金矿?” 徐管事哎一声,接着说道:“是啊,还不少呢,小的怕有人知道,生出什么事,便想着先来跟您说一声,定个主意。” 萧知是真没想到那么个地方还能挖出金矿,她当初收下这么一块地,也是因为不想让父王母妃送给她的东西白白落入别人的手……怔了有半响。 陆重渊看她出神,便握住她的手,“我让庆俞找人去挖出来吧。” 萧知也知道金矿一事,事关重大,这要是引来什么有非分之想的人可不得了,所以她忙点了点头,又同徐管事嘱咐道:“你回去注意着些,别让人察觉出来。” 徐管事倒也是个实诚的,忙应了。 如意送他离开。 萧知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还在想这事?”陆重渊握着她的手,问。 萧知倒也没瞒他,点头笑笑,这金矿的事要是传出去,恐怕陆家这些人都得气死了,至于崔妤,那些本就看她不顺眼的人,怕是更加要看她不顺眼了…… 毕竟当初就是为了娶她。 正院那位老夫人才会卖了这块地。 陆重渊也猜到她在想什么,有些宠溺的抚着她的头,笑了下,然后便让庆俞进来,同他说了这么一桩事,说完,见他面露犹豫,皱眉问道:“有事?” “是有事……” 庆俞停顿了一瞬,“陆崇越死了。” 第119章 第119章 “什么?” 萧知惊呼出声,“陆崇越死了?” 庆俞点头,低声回道:“说是在流放途中得了风寒,底下的人又不尽心,便在路上没了,估摸着再过几日,死讯就要传到陆家了。” 听到这么一则消息,陆重渊倒是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挥了挥手,让庆俞退下,对他而言,陆家人同他也只是有血缘关系的人罢了,若论起亲疏远近,恐怕这些陆家人还不如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赵嬷嬷和庆俞。 至于萧知…… 她也只是有一瞬的怔忡罢了,不过怔忡过后也就没什么了。 陆崇越先是败坏她的名节,继而又使出那样的阴损诡计要她跟陆重渊的性命,对于这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 不过…… 想到李氏那个性子。 萧知笑道:“这死讯传回来,恐怕李氏又该闹了。” 陆重渊握着她的手,声音很淡,“她闹归她闹,同我们没有什么干系。” 是这个理。 以往李氏可能还会把陆崇越的死归在他们的头上,可现在,她敢吗?萧知笑了笑,未再说什么,只是想起当日陆崇越被带走时,顺心的反应,轻轻抿起了唇。 “怎么了?”陆重渊见她神色有异,抚着她的发,低声问道。 “想起一件事。” 萧知没瞒他,把上回陆崇越带走时顺心的异样,同陆重渊说了一遭,“我还记得那日陆崇越说是听到有个丫鬟说道着你我的不好,这才会被激怒,想出这么一个法子。” 陆重渊手上动作未停,剑眉倒是拧起了一些,“你觉得是崔妤所为?” “是不是,过阵子就知道了。”萧知靠在他怀里,扯着嘴角淡淡说道,不过依她对崔妤的了解,恐怕这事真的与她脱不了干系,毕竟那段时间,崔妤在陆家过得并不痛快。 想要从她手上拿走中馈,她也只能想出这样的法子了。 何况…… 这样隔岸观火,不沾血腥的手段也的确符合崔妤的性子。 想想还真是有意思……以往她们还是闺中密友的时候,崔妤就肖想着她的夫君,如今她们成了这样的关系,崔妤都开始学会借刀杀人了。 不知是觉得好笑,还是有趣。 萧知扯起嘴皮露出一个讥嘲的笑,如果这世上真有什么天生的敌对仇家,那她跟崔妤肯定是这样的关系。 王不见王。 陆重渊见她脸上表情,皱着眉,道:“你若是不喜欢她,我便想法子把她除了。” 萧知一听这话,忙从他的怀里坐了起来,拒绝道:“不用,你没必要为这样的人费神。”区区一个崔妤,她还不放在眼里。 更何况。 她不喜欢这样的人脏了陆重渊的手。 几日后。 小庆安山的事到底还是没瞒住,不知道是被哪个多嘴的传了出来。 这消息一传到陆家,直接把一众人都给砸晕了,他们卖掉的地现在竟然挖出了金矿,听说还是连绵一片金矿……这要是折算成银子,得有多少钱?! 好不容易过了几天体面日子的崔妤又被人针对了,以前明面上针对她的也只有李氏一个人,可这回连带着陆老夫人和王氏都有些看她不大顺眼了。 陆宝棠便更是如此了。 私下那些家仆说起话来的时候,都是一副“若是当初不是因为要娶这位世子妃,家里也不至于卖地,那么现在挖到金矿的便是咱们陆家了。” 崔妤这一次倒是真的有苦难言,她哪里知道当初陆家来下聘礼的时候竟然还卖了地,偏偏还是一块挖出金矿的地。 她自知理亏,这阵子自然越发小心处事,恭敬谦逊。 好在很快便有一桩事压过了小庆安山的事,陆崇越的死讯终于还是传到了陆家。 因为路途遥远,加之陆崇越死后的样子实在有些惨烈,来人便没有带回他的尸身,只是把火葬后的骨灰带了回来,以及陆崇越留下的一些旧衣物。 他的死,其实在陆家也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陆老夫人本就不喜欢四房这些人,又因为陆崇越的缘故,使得长兴侯府在京中的名声一落千丈……听到他的死讯也只是皱了皱眉,让人好生安葬了。 整个家里,也就只有李氏接受不了陆崇越的死,抱着他的骨灰和旧衣物连着哭了好几场,每回都哭晕过去。 若是以往。 她肯定会把陆崇越的死归责在萧知和陆重渊的身上,可如今……她哪有这个胆子去找他们的麻烦? 何况说到底,这也是陆崇越的错。 倘若他没有找人暗杀萧知和陆重渊,自然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这样一想。 李氏就更加难受了。 寻仇,找不到人,又接受不了自己唯一的儿子死了,她一下子受不住就病倒了……这是心病,请多少大夫也没用,只能开些安神的药,再弄点滋补的药膳,好好养着了。 …… 不管怎么说。 陆崇越还是安葬了,就葬在陆家的祖坟。 他死得不光彩,丧事便没怎么大办,不过再怎么说,他也是陆家的少爷,开几桌酒席还是有必要了……如今是崔妤当家,这些事,自然是落在了她的头上。 这会她正在厨房张罗着。 又得体面,又得控制着开销,虽然有陆承策替她说话,但底下人还是不太服她,好在崔妤会忍耐,又会做人,倒是也不至于真的在那些家仆手里吃亏。 吩咐好酒席。 总算把该了的事了了。 崔妤一边出门,一边问身边人:“顺心呢?怎么一清早都没见到她的身影?” 身边的丫鬟也是从崔家跟过来的,叫绿荷,这会便低声回道:“今早奴见顺心姐姐脸色有些不大好看,怕她伺候不好,便让她回去歇息了。” 崔妤心下明白顺心是因为什么缘故,倒也没再多说,只留下一句,“既如此,过会便让大夫过去给她看看。” 她语气温和,脸上也是一派体贴的样子。 心里却有些无端烦躁。 都过去这么久了,顺心这个丫头怎么还在想这件事?陆崇越死就死了,和她有什么关系?偏她自己吓自己……想了想,崔妤还是打算酒席结束去看看她。 免得这丫头真得了什么失心疯,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等酒席结束。 崔妤把该送的人都送走了,又等他们收拾完酒席,赐了一些赏钱,底下那些家仆总算是眉开眼笑了。 高高兴兴喊了几声“多谢世子妃赏”。 崔妤自是又好一派说法,等她回到屋子的时候,天色也已经晚了,拖着疲惫的身体,她没有立刻回房间歇息,而是去了顺心的屋子。 顺心是崔妤身边的大丫鬟,不同其他丫鬟,她是一个人住一间。 能够看到里头烛火晃动,却没有一丝声响,崔妤皱着眉,敲了敲门,半响,里头才传来一声尖锐又隐含着惊恐的女声,“谁?!” 听着这么一道声音。 崔妤的柳叶眉蹙得更加紧了,压着心下的火气,她勉强还算平稳的开口,“我。” 里头像是静了一瞬,然后才有人过来开门。 烛火通明的屋子里,顺心蓬头垢面的,跟个疯子一样,小脸更是惨白的不行,看到崔妤还左右四顾看了一眼,确定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其他东西,她才收回目光,颤抖着嘴唇问道,“主,主子,您怎么来了?” 想到顺心因为陆崇越的事,可能会心绪不稳,但也没想到她会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样子。 就她现在这幅神情、样子……任谁瞧见不觉得古怪? 好在此时四下无人,崔妤沉着一张脸,直接把人拉进房间,关了门,刚想开口,但话还没有说出,便见她屋子里贴了不少黄色的符纸,尤其是在床前,更是连四个角落都贴上了。 “你……” 崔妤压抑着声音,却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沉着一张脸,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奴,奴……” 顺心看着醋鱼阴沉的面容,有些逃避似的躲开了她的注视,双手绞得死紧,小声道:“奴怕,怕二少爷会找上来,所以,所以……” 这个蠢货! 崔妤被她气得半死,她这几日本来就因为陆家这些事烦的不行,没想到自己的身边人还在这紧要关头闹出这么多事,“你是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问题是不是?” “还是你觉得我好不容易过上几天安生日子,有想给我找事做了?!” 她也懒得跟顺心废话,直接上手开始撕屋子里的符咒。 “主子,不要!” 顺心尖叫一声,她扑过去,想阻止崔妤的动作,但看着崔妤冷冰冰的面容又不敢有别的动作,只能站在一旁,小脸一下子红一下子白的,恳求道:“奴,奴就找个东西慰藉下,等,等过了头七就好了。” 她听说人死后会在人间徘徊几日。 今天二少爷刚出殡,等,等再过几日……她,她就不担心了。 可崔妤怎么会管她? 这些符咒可都是要人命的东西,人来人往的,就算这院子里都是她的人,也难保不会有其他人的眼线……要是传得出去,陆崇越死了,她的贴身丫头在房间里贴了这么多符咒,还一副得了失心疯的样子。 她就算有理也说不清了! 更何况。 她还没理。 把屋子里贴着的,连带着床上的那些符咒都撕了干净,崔妤才转过脸看着顺心,冷声问道:“还有吗?” 顺心眼神微动,似逃避般的躲开崔妤的目光,颤着声音答道:“没,没了。” 崔妤见她这幅样子就知道还有,她那张脸又冷了一些,嗓音也变得更沉了,“拿出来。” “主子……” 顺心红着眼睛,恳切道。 她是真的害怕,自从陆崇越的死讯传过来后,她就一直处于惊慌的状态中,求了这些符咒才好些……这要是都交出去了,要是二少爷来找她,向她报仇,那,那该怎么办? 崔妤没有理会她的恳求,重复道:“拿出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顺心看着她,抿了抿唇,还是把袖子里藏着的一只黄色平安符拿了出来,交给崔妤的时候,她还有些犹豫不决,希望她能网开一面,但崔妤却直接夺了回来,一并点上烛火,放进盆里烧了个干净。 眼见那些玩意都烧成灰烬,她才松了口气。 然后转过头,恨铁不成钢的看着顺心,斥道:“这些日子,你就好生待在屋子里,别乱跑,什么时候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再来跟我说。” 大概也看出顺心是真的害怕。 崔妤又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柔声宽慰道:“顺心,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鬼怪,那些民俗话本里的故事都是无稽之谈。” “可是……” 顺心张口,但看着崔妤的面容,还是轻轻闭起了嘴巴,低着头,“奴,奴知道了。” 知道她一时半会过不去,崔妤也就没再多说什么,握着她的手又宽慰几句便出门了,临来要跨出门口的时候,她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火盆里的灰烬。 她才不信这世上有鬼怪。 如果真有,顾珍早就来找她了……想到这,她嘴角扯出一道讥嘲的冷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夜里。 五房。 萧知靠在软榻上。 听到如意的回答,她可有可无的点点头,声音淡淡的,“去吧,叮嘱庆俞一声,让人顾忌着一些,可别把人吓死了。” 若是吓死了,也就不好玩了。 如意轻轻应了一声“是”,眼见从水房走出来的陆重渊,忙低下头,转身退出去了。 察觉到身后的走动声。 萧知转头看了陆重渊一眼,笑着朝他伸出去,“好了?” “嗯。” 陆重渊点点头,握住她的手,把人带进了自己的怀里,一边抚着她的发,一边道:“你若不喜欢那对主仆,直接除了就是,何必这么麻烦?” “这样才有意思。” 萧知笑着说了一句,见他还是一副皱眉的样子,笑着伸手扯了扯他的脸,“你就让我好好玩玩嘛,左右我也没什么事做。” 陆重渊看着她,沉默良久,缓缓道:“怎么会没事?” “嗯?”萧知有些不解,睁着一双清亮的杏儿眼,问道:“什么事?” 陆重渊看了她半响,没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萧知起初还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等人说完,脸一下子就红了,这个臭流氓!不等她开口,她整个人就被人打横抱了起来,这一番动作吓得她直接惊呼出声,倒是也没拦他,只是红着一张脸拿着小拳头轻捶他的胸膛。 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陆重渊,你这个无赖。” …… 而另一端。 顺心坐在床上,她其实已经很困了,但就是不敢睡,她怕睡着了,那些鬼魂就会出来,没了符咒和平安符,她肯定被吃得连渣都不剩! 就这样抱着自己的腿,头埋在膝盖上,就跟小鸡啄米似的,一下一下地点着头。 窗户突然开了,屋子里通亮的烛火也被吹得灭了几盏,顺心看着突然昏暗下来的屋子,惊呼一声,她连忙从床上跑下去,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先把窗户关上,然后又把那十几支蜡烛都点燃了。 等到屋中重新恢复成原本的亮度,她才轻轻松了口气。 刚想跑回到自己的床上,拿着被子裹着自己,但刚刚回头,她就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那个男人隐藏在柱子边上,蓬头垢面,看不清样子…… “啊!” 第120章 第120章 顺心虽然是一个人住一间。 但相邻的屋子里还是有其他丫鬟、婆子住着的,她这一声尖叫在夜里尤为响亮,别人或许听不到,但隔壁离得这么近,怎么可能会听不到? 几乎刚刚喊出声的那一刹那,隔壁就传来动静了。 没过多久,就有人披着衣裳,提着灯笼走出来,在门口问道:“顺心姐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可顺心这会哪里还有作答的本事? 她整颗心都吊了起来,看着眼前那个男人的身影,就跟傻了似的,坐在地上,惨白着一张脸,一边往后倒退,一边喃喃自语,“不是我,不关我的事。” “别杀我,别杀我,不是我,不是我。” 外边的人喊了许久也没听到顺心的回答,可屋子里烛火通亮,她们低声议论了很久,生怕里头出事,倒也顾不得别的,推门进来了。 “哎呀!” 绿荷先看到坐在地上光着脚的顺心,忙放下手上的灯笼跑过来了,焦声道:“顺心,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坐在地上啊,快,快起来。” 其余几个小丫鬟也一并过来,帮着搀扶了一把。 几人想合力把人扶到床上去,但刚刚有所动作,原先一直低声呢喃,不知道在说什么的顺心突然就跟疯了一样,拼命挣扎起来,“不,我不去,有,有鬼。” “我不要过去!” “啊?” “什么?” “有鬼?哪里有鬼?” 这些丫鬟一个个,年纪都不大,自然是怕这些鬼神的,被顺心这么一说也不敢靠前了,各自紧握着手,白着一张脸,四处打量着屋子。 绿荷和顺心同岁,性子倒是要沉稳些。 虽然也害怕,但没有显露出来,看了一眼四周也没有瞧见什么东西,便柔声宽慰道:“哪有什么鬼,你自己胡乱吓自己。” “有,有的……” 顺心把脸埋在她的肩上,颤颤巍巍的伸出一个手指,指着一处地方,“就,就在那。” 绿荷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一览无遗,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她握着顺心的手,劝道:“没有,真的,你若不信,抬头看看。” 不知是不是因为现在人多了,还是绿荷的声音比较冷静沉稳,顺心压着心里的恐惧,终于肯偷偷抬起眼帘看了过去,的确,就如绿荷所说,那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可…… 她刚才明明,明明看到了。 绿荷担心她受凉,把人劝回到了床上,又把被子裹到人身上,其余小丫鬟又端来热水,她一边递给人,一边皱着眉问道:“顺心,你到底怎么了?” 她前些日子就察觉顺心有些不对劲了。 尤其是今日二少爷出殡,顺心站在路边看了半响,然后就变得浑浑噩噩。 “我……” 顺心看着绿荷,张了张口,但想到主子交待的,她忙摇头,“没,没什么,我就是前几日看了几个话本,自己吓唬自己。”生怕别人会发觉什么,她也顾不得喝水了,把水杯随意一扣,就直接开始轰人了。 “夜深了,你们快回去睡吧,我,我没事了。” “顺心……”绿荷有些担心人,但顺心也不知道哪里的力气,把她们一群人都轰了出去,“砰”的一声,门也随即关上了。 “顺心姐姐到底是怎么了啊?”小丫鬟看着紧闭的屋门,低声说道,“我总觉得她像是有事。” 绿荷看着紧闭的屋门也跟着抿起了唇,她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但又说不上来。 “绿荷姐姐,这事要同主子说吗?”有丫鬟低声询问道。 绿荷回过神,摇了摇头,“不用了,这几日主子已经够累了,就别再拿这些事去扰她了。”说完,她又看了一眼房门,叹了口气,“咱们先回去歇息吧。” 等明日抽时间,她再来看看顺心。 …… 因为有崔妤的吩咐,顺心翌日便不用过去服侍她。 崔妤到底还是记着主仆情分的,忙里偷闲的时候,倒是也嘱咐过身边人一声,让厨房给人准备些安神的药膳……但这些东西,并不能抵消顺心心中的恐惧。 她很清楚,也很肯定,昨夜看到的鬼魂是真的。 是个男人。 穿着二少爷以前穿得衣服。 肯定是二少爷回来找她了…… 战战兢兢好几日,顺心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打算趁着夜里,别人都歇下了,去那日见到二少爷的地方烧些纸钱,陆崇越才去了没几日,家里的纸钱都还是有的。 她托了个嘴巴严实的小丫头去拿了一些香烛和纸钱。 然后等到夜里。 院子里的人都歇下了,就提着灯笼,小心翼翼的出门了。 …… 这会快到子时了。 长兴侯府上上下下都睡着了,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顺心怕得要死,但她不敢回头,只能耷拉着肩膀,埋着头,嘴里一个劲地念着“菩萨保佑”,快步朝那个地方走去,走到那个地方,她还算小心,四处又看了一眼,然后就把备好的香烛和纸钱都取了出来。 而此时的四房。 李氏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好几日,她其实没什么病,就是不想起来,不想见人。以往遇到什么事都恨不得嚷嚷开,喉咙比谁都想的人在经历了唯一一个儿子的死后,她就像是一只落败了的公鸡,终于也沉寂了下去。 可今夜。 她不知道是不是这些日子在床上睡得太久了,竟是怎么睡也睡不着了。 翻来覆去好久。 她终于忍不住,扬声喊道:“金钏。” 正在外头陪夜打盹的金钏被这道声音吓得一个激灵,忙应道:“夫人,怎么了?”她一边说话,一边举着烛火走了进来,看到已经坐起来的李氏,问道:“您是饿了吗?” 李氏没有回答,反问道:“四爷呢?” “四爷?” 金钏一愣,还是答道:“四爷早就歇下了啊。” “那个没用的东西,要不是他那个娘,我跟崇越又怎么会落到这种田地!”李氏骂骂嚷嚷好一会,但骂有什么用,人是她选的,当初硬是退了个门当户对的,要嫁进这个侯府。 总觉得就算是侯府的庶子也要比那些普通门第的好许多。 可快二十年了。 她跟陆昌平之间的夫妻情意早就没了,就连唯一的寄托,她的独子也死了……偏偏有仇有怨,还报不了。 李氏就像是突然老了十多岁似的,她撑着床板站起身。 金钏见她起来,忙扶了一把,有些担忧的问道:“夫人,子时了,您这是……” “我睡不着,出去走走。”李氏说完,就径直往外走去。 金钏自然不可能让她一个人过去,拿了件披风就跟着人走出去了。 李氏原本只是想在院子里四处走走,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道声音在指引着她前行似的,她走出院子步入了小道。 夜里雾气重,黑灯瞎火的,看起来十分恐怖。 “夫人,要不,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金钏跟在李氏身边,压着恐惧说道。 这大夜里,可别碰到什么不该碰的。 李氏哪里肯听她的话?她总觉得有东西在指引着她,就仿佛是崇越在领着她去什么地方一样……想到这么一层,她自然不肯停下,嘴里还不住说着,“崇越,是你吗?” “夫人……” 金钏听她言语,更是吓得白了脸。 她原本还想拦人一回,却听到一阵微弱的女声,这一下子,更是吓得她连走都不敢走了,僵硬着身子不敢往前,只能拧着脖子看过去。 李氏也听到了。 她倒是没有害怕,甚至还走近了一些,等走近,便瞧见一个女人的身影蹲在地上烧着纸钱,嘴里还一个劲地说道:“二少爷,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和你说那样的话。” “如果不是我的那些话,你也不会走上那样的路。” “可……” “可冤有头债有主,这还是五爷跟五夫人害得您啊,您要是真的要索命就去找他们吧,千万别再来找我了。” “我,我以后每年都给您烧纸钱,给您抄佛经,您,您放过我吧。” …… 李氏本来还以为是她的儿子回来找她了,高高兴兴走过去,哪里想到越听越不对劲,什么叫做“如果不是我的那些话,你也不会走上那样的路”? 蓦的。 她记起一件事。 她记得那日崇越被人带走的时候,她问过他,是不是有人撺嗦他这么做的? 那个时候,崇越是怎么说的? 他说: “那天,有个丫鬟,有个丫鬟一直在说五叔和五婶的坏话。” “还说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他们的缘故。” “我……我一气之下才会想出这样的法子。” 那会,所有人都以为崇越是在为自己开脱,就连她也信了,可如今,如今……她看着眼前女子的身影,听她这一句句的话,就像是被人狠狠敲醒了一般。 好啊。 好啊!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害得崇越! 在那一声声低喃细语中,李氏大步上前,握住那个女子的胳膊,在女子惊呼转头的时候,她透过一旁的灯笼看清了顺心的脸……脸上的愤怒一顿,她诧声道:“是你?!” 正院。 子时过后。 本该沉于梦乡的一群人,这会却一个个都被叫了起来。 李氏就跟疯了一样,直接拖着哭叫不止的顺心到了正院,然后也不顾早早睡下的陆老夫人,硬是要让人叫起来,还找了不少丫鬟,一个个去找人,非得把所有人都折腾的睡不着才醒。 几刻钟后。 正院坐了不少人,陆老夫人,长兴侯和王氏,陆四爷,就连萧知和陆重渊也在……除了还没有到的陆承策和崔妤,该来的人都来得差不多了。 陆老夫人是在睡梦中被吵醒的。 这会看着跪在地上的顺心,以及冷着一张脸坐在一旁的李氏,没好气的说道:“你到底发什么疯,大半夜的不睡觉,把我们都叫起来?” 换做以前。 李氏哪有这么大的胆子。 恐怕陆老夫人开了腔,她就得伏小做低,赔礼道歉了。 可今夜…… 她却一动不动,平平稳稳的坐在椅子上,只是那张脸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冰冷,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丫鬟的恭声问候,“世子,世子妃。” 刚才还算冷静的李氏一下子就起来了,然后不等旁人反应过来就直接冲了过去,一巴掌甩在刚刚进门的崔妤的脸上,厉声骂道:“你个贱人!” 第121章 第121章 这一巴掌不知用了李氏多少力道,并着她这尖锐的一声,直接把屋子里众人原本还存有的一些瞌睡都都给闹醒了……除了陆重渊和萧知仿佛早就知晓一般,没有什么反应。 不过也不能说全然没有反应。 萧知原本在喝茶,听到这么响亮的一声,手里的茶盏还是轻微的颠簸了下,还是陆重渊眼疾手快,帮她扶了一把。 然后有些无奈的望着她。 萧知朝他笑笑,然后继续好整以暇的坐在椅子上,往那边看去,她脸上表情没有变化,心下却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 就李氏这幅架势。 崔妤这一巴掌挨得可不轻啊,恐怕没几日是消不下来了。 陆老夫人并着王氏等人也被吓得不轻,一个个循声抬眼看去,便见崔妤被打得直接倒在了地上。 崔妤进来的时候没有一丝防备,这会被人打得躺在地上,那抹温柔的笑容僵在脸上,她伸手扶着自己的脸,呆呆地看着李氏,似是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她从小就是京中名媛典范,家里也是拿她当珍宝似的看待,何曾被人这样对待过? 脸烫得厉害,仿佛还肿了起来,轻轻按着都疼得她想流泪。 都说打人不打脸,李氏却从来不理会这些,对她而言,打脸是最直接的方法,这会见人摔倒在地上,仿佛还不解气似的,还想再给人一巴掌。 可这回…… 手刚刚抬起,就被人抓住了。 陆承策抓住了李氏的手腕,没用多少力道把人推远了一些,等扶起崔妤,低声问了一句,“没事吧?” 怎么会没事? 崔妤疼得连话都说不出,甚至连脸都有些扭曲了,但她向来是个温柔的脾性,纵然挨打,面对长辈也不能口出恶言,只能红着眼眶,摇了摇头,很轻的回复,“没事。” 陆承策见她这幅样子,剑眉拧得更加厉害,他虽然不喜欢崔妤,但崔妤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他也不可能看着她挨打。 这会他转过脸,皱着眉看李氏,沉声道:“四婶这是做什么?” 他的声音惊醒了屋中原本出神的一群人。 王氏也跟着惊呼一声,她走过来,扶着崔妤仔细看了一会,见她一边脸颊高肿得厉害,也冷了一张脸,“四弟妹这是在做什么?方仪什么地方得罪你了,竟劳你下这样的重手!” 对她而言。 崔妤是二房的人。 李氏打崔妤,就是在打她的脸。 陆老夫人倒是没动,不过脸色看起来也不大好看,没好气的看着李氏,斥道:“我看你如今真是疯魔了,我体谅你刚没了儿子才没同你计较,你如今……”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这个,李氏瞠目欲裂似的,指着崔妤骂道:“我的儿子就是被这个贱人害死的!” 掷地有声。 就连崔妤也怔地放下了自己的手,呆呆地看着李氏。 “你在浑说什么?”王氏先回过神,皱着眉看李氏,就跟看疯子似的,“你的儿子明明是……” 张口想说那两个人的名字,但见陆重渊和萧知还在一旁坐着,忙又闭紧了嘴,改为嘟囔:“你儿子是自己犯了事,又是在路上得风寒死的,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呵。” 李氏现在人证物证确凿,哪里会理会王氏说什么,看了一眼崔妤,她直接把头转向萧知……她今夜特地让人把这两位请过来也是有自己的考量在。 一来是因为这两位也是这件事的受害者。 二来…… 自然是因为他们的身份高。 有他们坐镇,就连长兴侯和王氏都没有办法。 她心里对陆重渊还是有些发憷的,便只看萧知,“五弟妹,你可还记得那日崇越被带走的时候说了什么话?”不等她出声,李氏自顾自说道:“他说是有个丫鬟一直在说你和五弟的坏话,还说他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们的缘故。” “崇越年轻气盛,被激怒了才会想出这样的法子。” 她这一通说完,连喘气都没有,问萧知的时候才停顿一瞬,“这些话,五弟妹,你还记得吗?” 萧知点头,“自然记得。” 见人还记得,李氏倒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底气更甚,高声说道:“当初你们都以为崇越是在找开脱的借口,就连我这个做娘的也是这么想的,可时至今日,我才知道,这根本不是崇越在给自己开脱,这是真的!” 她一边说,一边走到顺心旁边,扯着她的头发把她往后带。 这丫鬟原本一直埋着头,旁人也看不清她的面容,可这会她被李氏拉得头皮发麻,头跟着往后仰,那张脸自然也就暴露了出来。 “你……” 陆老夫人看着底下那个丫鬟的脸,“你不是妤丫头身边的丫鬟吗?那个叫……” 身旁平儿低声提醒一句,“顺心。” “对。” 陆老夫人接过话,“那个叫顺心的,你怎么在这?”想到刚才李氏说得那番话,又皱了眉,“难不成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李氏现在一点也不怕陆老夫人,她也不顾顺心吃痛的叫喊声,直接打断陆老夫人的话,恨声道:“什么有什么关系,就是他们主仆两人折腾出来的事!” “我刚才夜里睡不着出去散步,你们瞧我看到了什么?” “这个丫鬟蹲在一个地方给崇越烧纸钱,嘴里还一个劲地嘟囔道,让崇越放过她。” “她说,是她对不起崇越,不该和崇越说那样的话,如果不是她的那些话,崇越也不会走上那样的路。”说到这,她的眼睛更红了,脸也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起来。 她憋屈了这么久,有气都没地方撒,今夜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开始踢打顺心,“你这个贱人,是你,是你们害得崇越!” “你们还我崇越的命!” …… 屋子里尽是李氏的骂声和顺心的哭叫声。 其余人不是被吓住了,就是还没回过神,到最后还是李氏余光瞥了一眼站在原地的崔妤,厉声道:“崇越做错了事,该罚,他如今有这样的结果,我说不了什么。” “但是……” 她伸手指着崔妤,骂道:“这个女人撺嗦自己的丫鬟在崇越面前说这样的话,凭什么置身事外?如果不是因为她,崇越怎么可能想出那样的法子,是她,都是她的缘故!” 崔妤可以察觉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无论是远处萧知和陆重渊置身事外的闲散目光,还是王氏和陆老夫人探究沉吟的目光,她都能够感觉到……但最让她在意的是身边这个男人看过来的目光。 她可以不在乎任何人,却不能不在乎陆承策。 好不容易才让这个男人对她慢慢放下芥蒂,虽然这阵子陆承策还是没有留宿,但回家的次数明显多了许多,他们会在一起用膳,有时候还会坐在一起聊天。 不能让这一切都毁了。 绝对不能! 深深吸了一口气,崔妤推开陆承策的搀扶,挺直脊背,径直走到了李氏身边,朝她福身一礼。 李氏皱着眉退后一步,“你做什么?” “我不知道这事是不是真的,但若真是顺心同二公子说了什么,那么我这个做主子的必定是有这个责任的。”崔妤态度大方,面色坦然,倒是一下子就把原本怀疑她的局面挽了回来。 王氏也走过来,帮着说了一句,“这事到底怎么样,还没调查清楚,何况纵然真的和这个丫鬟有关,又同方仪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 李氏扬声喊道,“做丫鬟的,哪个不是听从自己主子的吩咐?” “四婶,我知道您失去二弟,心情不好,所以有这样的举动,我能理解,但您要把这事无端栽倒我的头上,恕我实在没有办法认同。”崔妤无奈道。 “我跟五叔五婶,无仇无怨的,为何要让顺心去做这样的事?” 李氏想了半天也实在想不到崔妤和陆重渊、萧知有什么仇怨,崔妤脾性好,入府这么久,除了之前“开支节流”受了些非议,风评一直都很好。 她张口半天,也只能犟道:“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也没必要跟我打岔,你家丫鬟无缘无故去给崇越烧纸钱,要说没问题,我才不信!” “她是你的丫鬟,行事举动都代表着你,我才不信你会同这事没有什么关系?” 崔妤没再理会李氏,只是蹲下身看着顺心。 顺心受了几日的惊吓,刚才又被李氏这么一番毒打,神智早就不清楚了,这会她抱着双腿颤颤巍巍地坐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她刚才是被人拖过来的,身上全是泥巴。 可崔妤却没有一点嫌弃。 她就蹲在顺心身边,拿着帕子替她擦拭着身上的泥土和脸上的泪水,然后柔声宽慰道:“顺心,别怕,你同我说,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别人冤枉你,我自然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眼见顺心逐渐回归的神智,她继续抚着她的头,柔声笑道:“就像小时候一样。” “主子……” “你……” 李氏见不得崔妤说这样的话,活像她冤枉了她们主仆似的,声音一提就喊道:“你这个丫头说得那些话,可不止我听到了,我身边的金钏也是听到了的!” 这回不用崔妤开口,王氏便冷声打断了她的话,“金钏是你的丫鬟,谁知道她说得是不是真的?” “再说……” 她皱着眉看着李氏,没什么好脸色,“你这几日浑浑噩噩的,大晚上不睡觉跑到那样的地方去,谁知道你是不是得了什么失心疯?” 妯娌两人说着说着,又要吵起来了。 顺心那边像是终于恢复神智似的,磕头道:“老夫人,侯爷,侯夫人,奴今日是给奴亡故的一个姐姐去烧纸钱的,奴知道侯府忌讳这些,就想着趁无人的时候,给她烧些纸钱,让她安息。” “奴,奴也不知道四夫人为什么要这样说我?” 李氏见她狡辩,脸都变了,骂道:“你这个贱人!你要是心里没鬼,你刚才怕什么?!” “奴,奴是害怕你们罚奴,这几日主子们兴致都不高,二少爷去了又没几日,奴在这个时候烧纸钱,岂不是冲撞了二少爷……”顺心低着头,轻声狡辩道,说完,她忙又道:“奴知道奴做错了,但四夫人说得那些,奴是真的不知道。” “四夫人若是想罚奴,尽管处置奴就好,切莫把主子扯过来。” “主子平日里是什么样的,你们都看在眼里,她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说完,她偷偷看了一眼李氏,轻声补充道:“您不能因为主子扣了您的份例就这样对主子。” “上回您在众人跟前已经很不给主子面子了,如今,如今又想出这样的法子……” 旁人一听这话,纷纷朝李氏看去。 陆老夫人更是皱了眉。 李氏自然也察觉到了众人看过来的视线,眼见这幅扭转了的局面,她气得不行,接连几日没睡好,本来心神就紧绷的不行,现在还要被人恶意揣测,她气得太阳穴直跳。 伸手由金钏扶着,才不至于摔倒。 可她气不过,又连着踹了顺心好几脚,嘴里骂骂咧咧的说道:“你,你这个贱人!我打死你!” “四婶。” 崔妤像是终于忍受不下去了,她挡在顺心的面前,红着眼眶,肿着脸,道:“我平日敬重您,就算被您当众羞辱也从来没说过什么,可您要是再这样下去,我也实在是不能忍了。” “倘若您还一意孤行觉得是我撺嗦顺心害了二弟,那不如您把我和顺心一道踢死吧。” “你!” 而躲在崔妤身后的顺心,看着崔妤这番举动也红了眼眶,她也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哑着嗓子哽咽道:“奴知道说什么,四夫人都不会信,奴卑贱身躯没什么关系,但不能让你们平白冤枉了主子!” “既然如此,奴也只能以死证清白了!” 说完。 顺心突然狠狠推开崔妤,往李氏方向的柱子冲过去,她的速度太快了,几乎话音还没落下,人就已经冲了过去。 旁人根本没有时间阻拦。 “砰……”顺心的头砸在漆红的柱子上,血四溅开来,她的身子依照惯性往后砸去。 “啊!” 屋子里充斥了丫鬟、婆子的尖叫。 其余人都呆住了,崔妤也像是呆住了似的,她冲过去想扶住她,最终却晕了过去。 …… 看着这幅画面。 原先一直做壁上观的萧知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她倒是真没想到,顺心这个丫头如此尽忠。 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崔妤,明明闭着眼睛,但手却紧紧蜷着……她知道这是崔妤的习惯,每当她紧张、害怕,或是掌控不住事物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小动作。 但同时也可以证明,崔妤这个时候是醒着的。 又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之中的顺心,真是……可惜了这丫头的一片赤诚了。 第122章 第122章 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就连李氏也被吓住了,她白着一张脸看着躺在血泊中的顺心,唇一张一合,先前的嚣张气焰全都散了个干净,只剩下惊惧。 其实这内宅府邸里的阴私,每家每户都有不少。 他们这些做主子的,私下不知道惩戒过多少奴仆,就拿李氏来说……她以前也没少折腾人,现在留在四房的姬妾不是年老色衰,就是胆怯如鼠。 那是因为其余人都被她暗地里解决掉了。 但他们这些做贵人的,便是解决人也都是交由身边的丫鬟、婆子,何曾亲眼见过这样的阵仗? 这会瞧见顺心撞柱而死,自是惊惧不已。 陆老夫人到底是历过事的,短暂的出神之后,就沉着一张脸同脸色苍白的平儿吩咐,“还不快去把杜大夫请过来?” 平儿压了压心神,忙答道:“是。” 她出去喊人请大夫,便有人收拾残局,也有人把昏睡过去了的崔妤抬到里间。 李氏还在那一边倒退,一边仓惶支吾:“不,不是我做的,是她,是她自己寻死的。” 谁也没有理会她,只有王氏盯着她,恨声道:“顺心可不是咱们家的奴仆,这是从崔家跟过来的,四弟妹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同她老子娘说吧!” 说完。 便拂袖进屋探望崔妤了。 屋子里乱糟糟的,萧知看着这幅场景便没了再看下去的心思,她转头看向身边的陆重渊,放柔了声音,“我们回去吧。” 这件事。 恐怕也就只能这么不了了之了。 李氏虽有人证,但这个人证是她的贴身大丫鬟,至于物证……顺心也已经拿另一个话头解释过了,而现在顺心已经死透了,哪里还有什么真相可寻? 不过萧知虽然可惜这个结果,倒也没觉得太失落。 倘若崔妤没有一些手段,当初也不至于把她跟她哥哥骗得那么惨,哦……萧知看了一眼立在屋中,皱着眉的陆承策。 还有他。 手突然被人捏住了,力道虽大,却不疼,有些疑惑的看过去,便见陆重渊正一脸不高兴的望着她,“怎么了?” 她笑着问道。 “不许看他。”陆重渊捏着她的手,脸色不大好看,声音也有些沉。 萧知起初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回过神不禁笑弯了眼,这个醋坛子,烛火摇曳之下,她那双眼又清又亮,因为掺杂了笑意的缘故,就跟天上弯着的月亮似的,好看极了,“好,不看他。” 她很乖的点头,一点犹豫都没有。 这会屋子里乱糟糟的,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言行举止,便是陆承策,见他们出去也只是在百忙之中拱手一礼。 余后。 便继续整顿起屋子里的乱局。 顺心确定是死了。 她那一撞用尽了全力,五官都有些变形了,杜大夫到的时候,她是连一口气都没了。 李氏虽然还坚信是崔妤联合她的丫鬟撺嗦她的儿子,但顺心死了,她又没有多余的证据也只好消停下来了……而后几日她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房里,到底还是有些怕的。 顺心是崔家的家生子,老子娘在崔家都是极有脸面的家仆。 如今顺心在陆家好端端的没了,虽然谁都瞧见她是撞柱而死的,但终归与她脱不了干系。 好在顺心的老子娘并没有大闹,也没有报官。 只是哭着把人抬了回去。 陆老夫人和王氏不知道是想平息是非,还是真的心疼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私下又给了她老子娘一大笔银子。 …… 这会。 崔妤的屋子里。 自打顺心死后,崔妤也跟着病了一场,这几日她整日躺在床上,吃了一堆名贵药材也没见好,大夫说她这是得了心病……只能慢慢调养。 倒是破天荒的。 王氏近来也没再磋磨她,时不时的还会过来探望下,让她好生歇息。 就连陆承策这几日也难得没去锦衣卫,平日里只要忙好公务便过来探望崔妤,今日亦是这样……天见儿的是越发凉了,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锦缎长袍,腰间系了玉佩和旧时的荷包。 外头还披着一身墨色的缂丝披风。 屋子里伺候的人见他进来,自是纷纷行礼,唤他,“世子。” 陆承策解了披风递给绿荷,看了一眼里头,问道:“夫人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绿荷的声音有些低,面上也有些愁,“刚把药膳喝完,这会还躺在床上。” “我去看看她。” 陆承策紧锁着眉头,往里走去。 崔妤早就听到外头的动静了,瞧见陆承策打外头进来,便如往常似的,朝他露了一个温柔的笑,“你来了。”可她如今病重未愈,脸色苍白得厉害。 这么一笑,没有以前的大方稳重,反倒显得越发柔弱了。 陆承策点了点头,坐在床前的圆墩上,看了一眼崔妤的面容,问道:“今日如何?” 崔妤笑道:“比前几日好多了。” 说完。 又忍不住轻轻咳了起来。 陆承策见她这般,眉头更是锁得厉害,伸手替人掖了一回被子,“我怎么瞧你的脸色,竟是比昨日还要难看?我让人拿着我的腰牌去宫里请个太医来看看。” “别。” 崔妤忙拦了一回,“我不过是小病,不必大费周章去宫里请太医。” 见他脸色还有些不大好看,便又柔声劝道:“真的没事,我就是这几日记挂着顺心,没睡好,过会再补个觉便好了。” 知她主仆情深,陆承策也就未再多劝。 外头绿荷轻声禀道:“世子,常德来了,说是卫百户过来寻您。” 卫言过来找他? 陆承策皱了皱眉,前几日他同陛下告了假,若是没什么大事,卫言必定不会过来寻他,只是…… 倒是崔妤听了泽华,同他笑道:“应该是锦衣卫出了事,你快去忙吧,不用陪我。” 既如此。 陆承策也就未再多言。 他朝人点了点头,又喊绿荷进来,嘱咐几句才往外头走去。 帘起帘落。 屋子里很快没了陆承策的身影。 可崔妤的目光却一直望着那块锦缎布帘,脸上神色不复先前面对陆承策时的温柔,看起来倒有些复杂。 绿荷只当她舍不得陆承策离开,一边替人倒了一盏温水,一边笑道:“世子如今待您是越发好了,这几日整日陪着您,刚才走得时候还嘱咐奴好些话。” 崔妤眼中思绪回拢,她收回目光,脸上却不似以往那么开心。 是啊。 陆承策待她是真的越发好了。 若是以往,她恐怕都要开心的睡不着觉了。 但现在。 她每每心中刚生欢喜之意,就忍不住想起顺心的死……陆承策信了顺心的话,也信了她没有做这样的事,因此他才心生怜意,可若是有朝一日让他知道真相。 以陆承策的性子,必定是不会原谅她的。 想到这。 崔妤原先交握放在锦被上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一些,因为用力,甚至连手指的关节都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绿荷见她脸上一丝笑意也无,反而有些莫名的紧张,不禁疑声问道:“主子,您怎么了?” “没什么。” 崔妤稍稍松开了一些紧握在一道的手,勉强露了个笑,问道:“顺心下葬了吗?” 听到这话。 绿荷的脸色也变得低落了许多,她跟顺心是多年的好姐妹了,如今她有这样的结局,她怎么会不伤心?轻轻叹了口气,答道:“下葬了,老爷夫人可怜她,特地给她挑了个好福祉。” “丧事也办得很体面,她老子娘都很开心。” 崔妤一听这话也就没再说了,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绿荷本来想留下的,主子这会身体还不好,总得有人贴身照顾着,但显然崔妤并不想她留下,说完话便合上了眼睛……她也只好轻轻应了一声“是”。 等她退下。 崔妤也没有睁开眼睛,她仍旧闭着眼睛靠在床头。 她知道她对不起顺心,让她小小年纪就没了性命……但她没有办法,李氏都查出来了,要是让她再活着,其他人也肯定会查出端倪的,尤其是陆承策。 她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担不起一丝风险。 平放在锦被上的手微微有些发抖,红唇也轻轻打起了颤……那日,她是故意和顺心提起小时候的事。 她知道顺心的性子。 给她一丁点好处,就会给人卖命,从小就是这样……所以她很肯定,当她说出那番话之后,她会有什么样的决断。 她……早就算好了一切。 而此时陆承策的书房。 常德推开门,他走进去,看着卫言起身要行礼也只是摆摆手,边走,边淡声问道:“出了什么事,竟劳得你跑这样一趟?” 卫言也没再拘礼,等他坐下后才呈上一道折子,“是夏国出事了。” 陆承策一怔。 他没有说话,打开眼前的折子,上面所书并不多,统共不过几句话,卫言便在一旁说道:“我们的人查到夏国的皇帝已经康复了,代王也已经洗清冤屈了。” “至于晋王,他已经伏诛了。” 陆承策沉吟良久才开口,“可有查到是什么人所为?” 几个月前,夏国皇帝重病,代王因调戏宫妃被打入天牢,而后晋王执掌朝政……怎么才几个月的功夫,竟变了一副画面?以陆承策对夏国的了解,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推动着一切。 可卫言却只是惭愧摇头,“尚未查到。” 见他这般。 陆承策也没有责怪,语气仍旧很平淡,“到底隔着这么远,查不到也正常,且让人先盯着……”不知想到什么,他捏着折子的手一顿,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一句。 “若查到什么,先来禀于我。” 他的心中隐隐有个念头,那个在背后推动一切的人……或许便是陛下一直在寻找的顾辞。 他……曾经的好友兼大舅子。 …… 五房。 萧知躺在榻上,轻轻哼着,“轻点。” 身后如意一听这话,手上力道自然不敢加重,忙放轻了一些动作,见她紧皱的双眉终于松开了一些,她才不认同的说道:“您怎么也不知跟五爷说一声,哪有这样折腾人的?” 躺在榻上的萧知:“……” 她哪里是没劝过?可那个混蛋……平日里尽是她说什么都好,唯独到了夜里,不管她说什么都没用。 手捶着抱枕,就跟在捶陆重渊似的。 嘴里不住轻轻哼着。 如意见她这般,叹了口气,继续劝道:“您这具身子本来就不太好,老先生走得时候还特意叮嘱过奴,得小心给您滋养着,您可不能真的这么纵着五爷,免得……” 话还没说完,外头便传来一阵轮椅驱动的声音,如意脸色一白,手上动作也跟着一顿。 好半响,她才白着一张脸回头,颤颤巍巍地给人行礼,“五,五爷。” 也不知道五爷听到了多少。 要是他以为她在给主子上眼药,那可真是…… 陆重渊脸色倒是如常,见她行礼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让她出去。 等到如意走后。 他才起身走到软榻边,见萧知趴在那,也没理他,想到刚才如意说得那番话,倒是生出一些愧疚,打算挨着她坐着。 可刚刚坐到软榻就挨了人一脚,“别挨着我。” 讨厌死了。 陆重渊也没生气,轻而易举的抓住她的脚,声音很柔,“我替你揉揉?”未曾见人拒绝,他稍稍松了口气,一边替人揉着,一边问道:“疼吗?” 萧知照旧没吱声。 “我以后……” 陆重渊抿了抿唇,声音很轻,“轻点。” 萧知翻了个白眼,还是没吱声,她才不信这个狗男人的鬼话,哪回不是这样说的,哪回他做到了?也懒得和他继续这个话题,她问道:“哥哥那边怎么样了?” 前几日收到哥哥的信,说是夏国的事解决了。 现在就等着外祖父病好…… 陆重渊手上动作未停,口中也跟着说道:“差不多了,不用多久,他应该就能回来了。” 知道哥哥很快就会回来。 萧知脸上的笑意总算露出一些,只是想起宫里那位,脸色也有些犹豫,“真能这么容易就解决吗?”让天子下罪己书,可比直接杀了天子还要难。 龙椅上的那位真能这么轻易就洗清父母的冤屈吗? “别担心。” 陆重渊安抚道,后话却有些沉,“他不想,也没办法。” 第123章 第123章 夏国的消息并未引起端佑帝多余的反应。 他早就不是以前那个英明神武的大燕天子了,如今的他整日寝食难安,连自己的朝堂都管不好,哪里有这个闲情雅致去管其他国家的事? 他现在一闭上眼就是永安王府的那些人…… 他的亲弟弟站在他的面前,沉默又悲伤的看着他,问他,“四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偌大的里殿又传出杯盏砸地的声音,紧跟着的便是一阵请罪声,以及端佑帝嘶哑又暴怒的声音…… “滚!” “都给朕滚出去!” “没用的东西,全都给朕滚出去!” 李德安端着药膳进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宫人、太医战战兢兢跪了一地,而那个穿着明黄寝服,瘦得不成样子的男人躺在床上,两手正用力地揉着太阳穴,脸上流露出痛苦而又愤怒的神情。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端佑帝就得了这个头痛的毛病。 底下的人能用的法子都用过了,也没能让他恢复如常,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李德安轻轻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他们都下去,然后轻手轻脚走过去,恭声道:“陛下,该用药了。” 听出是他的声音,端佑帝倒是没有同他发火,可声音还是不怎么好听,硬邦邦的,夹杂着未消的怒火,“一群废物,吃了几个月也不见好,不吃!” “这药原本就是治标不治本,您近来夜里睡得是越来越差了,头疼肯定更严重了……” 李德安一边替人揉着,一边轻声叹道:“要不您把宫里的事务交给太子,老奴陪您去别庄住一段日子?以前……” 这两字刚出口,他就变了脸色,沉默着,未再往下说。 可端佑帝却没有如他意料的发火,反而在一瞬的怔忡之后,平静下来,轻声说道:“以前宝安还在的时候,最喜欢让朕带她去别庄,她说那里可以骑马放风筝,还能打猎。” 有些事,想起来,就停不下来去了。 端佑帝回忆起从前的事,闭着眼睛,哑着声音,缓缓道:“几个小辈里,她的性格其实最像朕,朕也最喜欢她。” 他从小对太子多严苛,别说抱他了,即便是见,也都是板着一张脸。 可对宝安…… 对自己这个唯一的之女,他却付出了所有的柔情。 带她骑马,带她射箭,背着小时候的她放风筝,她从小就是被人娇宠着长大的,即便面对他也从来不知畏惧是什么。 他生气的时候,别人都不敢说话。 只有她敢。 她会拉着他的袖子,轻声道:“皇伯父生起气来好可怕,宝安都要吓哭了。” 可她哪里有被吓哭的迹象啊? 小脸虎虎的,眼睛大大的,一派的清澈,还敢扯他的胡须,和他说,“皇伯父再这样,以后宝安就不跟你玩了,你好凶的。” …… “你说……” 端佑帝哑着嗓音,竟有些忍不住哽咽出声,“朕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这样的话。 纵然是李德安也不敢答。 伴君如伴虎,他跟在端佑帝的身边快有四十年的时间了,自然知晓这个男人的性子……何况,纵然知道错了,有些事也不可能再挽回了。 “陛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殿中半响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端佑帝突然出声,“承佑那个女儿是不是没走?” 李德安一愣之后才答道,“……是,荣安郡主还留在京里。” “不知道为什么,朕看着她的时候总觉得很亲近,就像是看到宝安回来了……”端佑帝说完,又过了一会,道:“你去给她下个折子,让她进宫来陪朕说说话。” 想到西南王离开前同他的嘱托,李德安有心想拦一回,可看着端佑帝这幅样子,抿了抿唇,还是轻声应了。 刚要起身出去吩咐消息。 身后便又传来一道不同先前,冷冰冰的声音,“还有,让秦湘过来。” 秦湘便是当今的皇后。 都点名指姓了,李德安能预料到那位主子过来会遇见什么样的情景,其实……这一年多来,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尤其是近段日子,陛下时不时便会把皇后娘娘叫过来训诫一通。 心下叹了口气。 李德安也不敢阻拦,只能应道:“老奴这就去吩咐。” 陆家五房。 萧知正倚着软榻,在给陆重渊绣袜子,这天眼见儿的是越发寒了……陆重渊怕冷,她便打算给人多绣几双厚实的袜子,省得他夜里总是脚寒。 听到如意回禀。 她愣了半响,才问,“你说什么,陛下让我进宫?” “是……”如意的声音也有些为难,就连面上的神色也不大好看,“这会轿辇就在外头等着呢。” “好端端的,他找您进宫做什么?不会是……”想到那个可能,她脸色唰得就白了。 “我同他才见过一次面,他怎么可能猜到我是谁?”萧知摇了摇头,直接否定了她的猜测,“恐怕就真的只是找我说说话吧。” 她沉吟道。 不管是因为什么,现在轿辇都到门口了,她是推阻不了的。 放下手中的女红,起身同人说道:“好了,帮我梳洗打扮下,别让外头的人久等了。” “可是……”如意还是有些犹豫,“要不还是等五爷回来吧,现在您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奴担心……” “他今日有事出门,不可能这么快回来,何况便是身边有人又有什么用?”萧知无奈道:“皇宫那个地方,他们又跟不进去,行了,去准备吧,等久了,他们反而该起疑了。” 如意见此也没了办法,只好去准备衣裳。 …… 梳妆打扮完,也没花多少时间。 未免陆重渊担心,萧知没让如意跟着,让她留在家里给陆重渊答复,省得他担心做出什么事。 他那双腿可还得瞒着。 因为是宫里的轿辇。 萧知是一路至内宫才下得马车,随行的宫人恭恭敬敬替她引路,刚走到端佑帝的寝宫,李德安便迎出来了,笑着朝她见礼,“您来了,外头风大,快进来吧。” 他一边笑着引人进去,一边趁着无人的时候,便小声同她叮嘱一句,“陛下这几日脾气不太好,您过会注意着些。” 到底是西南王的女儿,又有那么一番嘱托。 能帮的地方。 李德安还是会估量着帮一下的。 萧知乖巧的点了点头,低眉顺眼,十分有规矩,可还没走到内殿,迎面就走出来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 还有别人? 她偷偷抬了眼往前看去,便见来人穿着一身宫装,头上斜插金步摇,脊背挺得很直,看起来十分贵气。 就是脚看起来有些跛,倒像是跪久的样子,额头也有一块铁青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到了。 秦皇后? 萧知皱了皱眉,没明白现在这是幅什么状况。 李德安见秦湘脚步不稳,像是要摔倒,忙伸手扶了一把,“娘娘小心。” 可手还没碰到秦湘,就被人拂袖甩开了。 秦湘冷着一张脸,看着他,低声骂道:“滚。”说完才看到李德安身边还跟着一个人,她狭长的凤眼半眯了一瞬,而后也没理会她的问安,径直往外走去。 李德安到底还是有些担心人的,忙指了一个小内侍跟着,免得真出了什么事。 等人走后。 他才轻轻叹了口气,与她说道:“这是皇后娘娘,您以后得空的时候再去给她问个安,她……”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我领您进去。” 萧知压下心里的猜测,轻轻应了一声。 走进里殿,端佑帝照旧坐在龙椅上,他身子半歪着,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疲倦的眉心,底下猩红的地毯湿了一大块,茶盏倒是早就收拾好了…… 看来秦湘刚才在这受了好一番折辱。 “陛下,荣安郡主来了。”李德安提醒道。 萧知也紧跟着收回思绪,忙行了一礼,“陛下。” “来了啊……”端佑帝睁开疲惫的眼,瞧见萧知的时候,总算是露了个笑,让人起来,然后闲话家常似的开了口,“你父王走了这么一段时日,你过得可好?” “回您的话,都好。” “我记得你那个夫君是陆重渊?” 端佑帝想起陆重渊的脾性,不禁皱起了眉,又问道:“他待你可好?” 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提起陆重渊,萧知的心稍稍提了起来,还是答道:“他待我也很好。” 端佑帝点了点头,稍稍满意了一些:“倘若他待你不好,你尽管来和朕说,朕帮你。” 这是什么情况? 还真是过来闲话家常的?萧知心里有些奇怪,但更奇怪的是端佑帝的语气,不像是随口一说,反而是真心实意的维护她……就像当初她同陆承策定亲的时候,他说的话,“他日后要是敢欺负你,你可不准替他隐瞒。” “谁也不能欺负咱们的宝安。” 思绪有一瞬抽出,好在很快就收了回来,她露了一个腼腆的笑,声音也很温柔,“多谢陛下。” 明明底下的丫头跟宝安一点都不像,宝安才不会露出这样腼腆又乖巧的笑,她若是听到他说这样的话,肯定是仰着头,十分骄傲的说道:“您就放心吧,谁敢欺负我呀?” 但端佑帝就是从她的身上察觉到一抹熟悉感。 原本只是想同她说说话,但不知道想到什么,冲李德安吩咐,“去把我的棋盘拿出来。” 李德安一愣,好半响才回过神,应了“是”。 那棋盘是当初宝安郡主送的,每次宝安郡主进宫,陛下都会抽空陪她下棋,只是宝安郡主去后,陛下也就没再碰过……好歹是找出来了。 端佑帝起身,边走边问萧知,“会下棋吗?” 萧知看着那副熟悉的棋盘,愣愣点头,“……会一些。” “那正好。” 端佑帝笑了下,萦绕在头顶的阴霾也破天荒的少了些,“今天你就陪朕下几局。” “……是。” 起初萧知还在猜测端佑帝的用意,但下了有一会功夫,她这颗担忧的心倒是也渐渐放平了……端佑帝今日找她过来还真的就是闲话家常,两人一边下着棋,一边说着话。 侯在一旁的李德安看着这幅场景,都有些忍不住红了眼眶。 陛下已经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你这个棋……” 端佑帝下了几局之后,看着萧知笑道,话还没说完,外头有人禀道:“陛下,陆指挥过来了。” 第124章 第124章 “无咎来了?” 端佑帝笑着把手中的棋子落下,然后微抬下颌,让李德安请人,倘若说现在朝堂之中,还能让他不动怒、喜笑颜开见人的,除了杨善之外……也就只有一个陆承策了。 李德安笑着去请人。 萧知脸上的笑意却又隐去了一些,会在这里碰到陆承策,她并不意外,陆承策是天子近臣,亦是端佑帝如今在大燕最信任的人……何况锦衣卫本来就是天子耳目。 左右与她也没什么关系。 她的面容平静,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落下手中的棋子后便抱着一碗茶,低眉顺眼慢慢喝着。 帘子被人打起,陆承策打外头进来,他一身三品朝服,腰系绣春刀,脸上仍是素日的冷清。 和陆重渊不一样…… 陆重渊虽然平日里待谁也是冷冰冰的,但他性子是有些邪的,面对挑衅自己的人或者自己的敌对仇家时,他最喜欢让人压着他们,用残忍的手段一点点击垮他们的内心。 可陆承策就像是天生不会笑一样,他救人杀人,都是这幅样子。 对家人也好,对朋友也罢,纵然是在拷问犯人的时候,也是如此,朝中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玉面阎罗”,便是说他虽然长得好看却不苟言笑。 “陛下。” 低眉顺目走进来,并未注视到屋中还有其他人。 “起来吧。” 端佑帝笑着让人起来。 陆承策闻言也没有多余的反应,起身之后,刚想把底下呈上来的折子递给李德安,便瞧见坐在端佑帝对面的女子……这会已是傍晚,西边窗外的太阳正好。 他甫一看过去,有些瞧不清她的面容。 只能瞧见一身正红郡主服饰,以及头上斜插的珍珠步摇在半空轻轻点着头。 有那么一刹那,他竟以为看到了顾珍。 平静的心有一会悬起,就连呼吸也凝滞了,以前也是这样,他在外头当值,顾珍便坐在殿里跟端佑帝下着棋,她喜欢闹也喜欢笑,每每输了便爱耍赖。 就是在外头,也能听到她的声音,跟只没有烦恼的黄莺一样。 不过很快…… 他就反应过来了。 这不是顾珍,而是荣安郡主,亦是……他的五婶萧知。 顾珍爱闹爱笑。 可这会坐在西边窗下的女子却低眉顺眼,一派娴雅端庄。 “五婶。” 他低头,又行了一道家礼。 不等萧知开口,端佑帝便笑着说道,“倒是我忘了,你们还是一家人……”眼见陆承策手里握着的折子,他转头看向萧知,刚想如往常吩咐宝安似的,让她在这里坐一会,但想到她的身份以及外头的落日。 只好改口道:“好了,这天色也晚了,你先回去吧。” “李德安,你送郡主出去。”语气温和,竟是许久没有过的温柔模样。 萧知早就不想待了,闻言便放下茶盏,一礼之后便由李德安引着往外走,路过陆承策的时候,她仍是目不斜视。 等走到外头。 李德安的态度比先前肉眼可见的更加恭顺了,这会带着些真情实意,同她感慨道:“老奴许久未见陛下这么开心了。” 他是真没想到这个荣安郡主这么得天缘。 陛下瞧见她,竟然一下午都没喊头疼,也没扔东西,甚至还笑了好几声。 这长久以往下去,那偏头痛岂不是也会变好?想到这么一层,李德安对萧知的态度便更好了,“您都不知道,咱们陛下都许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也就宝安郡主还在的时候……” 说起故人。 他脸上的笑一滞,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笑道:“老奴想求您个事,您若是日后有空,可否多进宫陪陛下说说话?他这些时日,没一日是睡好的,吃得也少。” “咱们是想尽了办法也没用。” 萧知没有开口,于她而言,端佑帝变成这样是他活该,要不是他心里有鬼又岂会日夜不得安宁?凭什么他害得她家破人亡,还要让她顾忌着他的身子。 可想到殿中那个干瘦又苍老的男人,想到他与她下棋的时候,温声说起“我有个侄女,她比你要大几岁,若是她还在,你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她的棋可没你好,惯会耍赖不过,输了也不肯认,只会撒娇卖痴。” “可惜……她不在了啊。” …… 萧知有些想哭,甚至想和那个男人说,何必假惺惺。 要不是他…… 她会死吗? “郡主,怎么了?”李德安见她低着头,迟迟不语,忙关心道:“可是哪儿觉得不舒服?” 萧知摇了摇头,勉强压下心里那些紊乱的思绪,笑着同他道:“没什么,我知道了,若是我得空会过来给陛下请安的。” 李德安一听这话,立马喜笑颜开,“那老奴就在这先谢过您了。” …… 而此时的里殿。 端佑帝也在提起萧知,他手里端着一盏未尽的茶水,看了一眼棋盘上的棋局,同陆承策笑道:“那个丫头,总让朕想起宝安,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也不知为何会让朕有这样的想法。” 陆承策握着折子的手微紧。 有这样感觉的,并不止端佑帝一个,他也时常会把她误认为阿萝。 “无咎。” 端佑帝看着他冰冷的面容,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闻言。 陆承策脸色愈冷,没有吱声。 “当初,我是真的没有想过宝安会死,你知道的,我比谁都要心疼她,我……” 端佑帝话音未完,一直沉默不语的陆承策却终于开口了,“您明知道她是什么性子,若是知晓自己的父母惨死,怎么可能会安然无恙?” 他声音冰寒,短短一句话,便逼退了端佑帝所有的借口。 端佑帝看着他沉默半响,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 李德安还没回来。 陆承策把手里的折子递了上去,转身就走,快走到帘外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端佑帝,问道:“陛下,臣只问您一句,如果再给您一次机会,您还会这样做吗?” 说话的时候。 他紧握着手中的布帘,目光却一错不错地看着端佑帝。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会这样做吗? 这个问题,端佑帝私下也问过自己无数回,答案各一,什么都有……但真的当有人质问他的时候,他却回答不出来,干瘦的手紧握着茶盏,脸上神色复杂难辨。 陆承策看了他半响,紧握布帘的手终于是松开了。 “您不会。” “所以别再用这样懊悔的语气去回忆从前了。”他的话很重,根本不是一个臣子该说出来的,但陆承策仿佛已经顾忌不了那么多了,他压抑得太久了。 在这一刻…… 就像是心底那只笼子被人插上了钥匙,让他所有的情绪都交织在一起。 愤怒。 不甘。 ……以及痛恨自己的无能。 掀起手中的帘子,陆承策转过头,大刀金马地往外走去。 李德安见他过来,诧异道:“哎?陆指挥,您这是要走了?” 无人应答。 “这是怎么了?” 看着陆承策远去的身影,李德安轻声嘟囔了一句。 陆承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只是突然很想发泄一下,他从一出生就被寄予了厚望,祖母、父亲、母亲……每一个人都对他寄予着厚望。 祖母希望他带领长兴侯府越走越好。 父亲、母亲希望他成材,希望他能光宗耀祖。 因为他们的这些厚望…… 他从很小开始就恪守自我,行事稳重,从不敢有一丝差错。 他也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大概是习惯了吧。 他想,他会一直这样下去,踏踏实实的,入朝为官,然后选一个门当户对、贤惠温柔的妻子,为他管理后院,养育子女……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 直到遇见顾珍。 起初顾珍对他而言,只是好友的妹妹,与其他人没什么不同……若真要说出个不同,大概是这个女孩子太吵闹了一些,也太过自来熟。 明明才见过几面,就喜欢跟在他身后,喊他“陆哥哥”。 拉着他的袖子,要他陪她玩,不肯就躺在地上耍赖,还要他带她出府玩。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外头那些看到他的女孩子,纵使心慕他也只会偷偷红着脸看她,就连家里的妹妹,平时也不怎么敢跟他闹……只有她,甩也甩不掉,说也说不走。 甚至。 躲也躲不掉。 他那会在王府求学。 顾珍就喜欢扒着窗,眨着眼睛在外面看,时不时还爱给他扔纸条……别人起哄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脸红,仰着下巴,笑道:“我就喜欢他,怎么了?” 的马儿自打离了宫城之后便越来越快,天上不知什么时候竟下起了雨,陆承策的眼前闪过许多片段…… “顾珍,我再与你说一次,我不喜欢你。” “啊,我喜欢你就够了呀,再说,我这么好,你总会有一天喜欢上我的。” 那是他在拒绝顾珍的时候,她同他说的话,他还记得那日,她穿着一身艳丽的牡丹裙,头上斜插着珍珠步摇,半歪着头,笑盈盈得看着她,一点都没有被拒绝后的不好意思。 大概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久而久之,他也懒得再理会顾珍了。 随她怎么闹。 想着总有一日,她厌烦了就会走了。 可他没想到,那个爱闹爱笑的傻姑娘也会有退怯的时候,他十六岁那年,受了永安王的字,正式要离开王府家学的那一日时,顾珍偷偷拦住他,与他说: “我听我哥哥说,你已经到了娶亲的年纪了,陆承策,你……你还是不喜欢我吗?一点点都没有吗?” “阿娘说,我们都长大了,要知道避讳了,你又要离开王府了,我们以后连见面的次数都没有了……我还是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可你要是真的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再来纠缠你了。” “不然你以后的夫人知道会不高兴的。” 他记得那会,她还红了眼眶,仰着头看着她的时候,再也没有以前的笑颜。 他不知道那日他是怎么与她说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离开王府的,只知道回到家中,他提笔的时候,纸上都是顾珍的名字,几大页的纸,几百个名字。 他看着怔忡了好久。 然后突然就跟疯了似的,连夜骑马到了王府。 那日也是这样,下着磅礴大雨,他到王府的时候,人都歇下了,进去后,不等他的恩师、好友发问,他就径直跪了下来,不顾满身雨水,说道:“老师,我想娶她,我……我想娶顾珍。” …… 记忆戛然而止。 陆承策不知道自己已经到哪了,街道两侧摊贩忙着收拾东西,路上的行人也纷纷躲在屋檐下避着雨……而他满身雨水,一如那日狼狈,却不会再像那日,有人递给他一方帕子,笑着说他一声“傻”了。 “夫人,是世子。” 黑色的马车里,有个随行的小丫鬟诧异的看着外面的场景,转头和萧知说道。 陆承策? 萧知放下手中的书,朝那半开的窗子外头看了一眼,果然瞧见陆承策骑马过来,他整个人都湿透了,头发耷拉在脸上,看起来狼狈的不行,眼圈不知道是被雨水砸的,还是怎么,红得不行。 皱了皱眉。 他这是怎么了?刚才在宫里不还好好的吗? 难不成是被端佑帝罚了? 心下闪过无数个念头,可很快,她又撇了撇嘴。 “别管他。”干巴巴的说了一句,萧知收回视线,继续低头翻起了手中的书,现在陆承策怎么样,跟她有什么关系? 可手紧紧压着书页,明明那些字她都认识,可就是怎么也看不进去,就算凝神静气也没用,萧知连着换了好几个呼吸,还是不管用,手里的书被她砸在角落。 她闭目良久,终于还是拉开窗子,朝外头喊了一声,“陆承策!” “吁……” 马儿应声而停。 陆承策牵着缰绳,有些茫然的循声看去,便瞧见不远处的马车里坐着个满面冰霜的女人,正是他的五婶……意识仿佛在这一瞬收回,他终于又恢复成以往那副样子。 打马过去,不等他开口,里头便砸出来一件雨披,直直地砸在他的身上。 然后眼前的窗子被人关上。 只能听到里头传来硬邦邦的一声,“走!” 第125章 第125章 马车已经走了。 而陆承策手握雨披,面上却还是一派怔忡之色,他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目光追随着离开的马车,直到再也瞧不见,他才终于收回视线。 低头。 看着手中的雨披。 天上的雨水仿佛更大了一些,砸在身上的时候还是有些疼的。 修长又指骨分明的手紧紧握住那件雨披,明明没有什么温度,可他却仿佛从这件雨披上感受到一丝温暖。 又过了一会。 陆承策才把手上的雨披披在身上,有了遮挡,那些雨水便砸不到他的身上了……此时长街上已无多少行人,他骑马驻足此处,不知又过了多久,才牵着缰绳掉头离开。 想起刚才他在帝宫质问端佑帝的话。 其实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质问他呢?同样做错事的,还有他。 他为了自己的私欲害死了老师一家,也害死了她,不管出于什么缘故,他都做错了……做错了,他认。 等尘埃落定。 等……他完成自己的任务,就去向她赔罪。 雨又大了一些。 他牵着缰绳,面上的情绪又恢复成往日的模样,“驾”……马蹄飞扬,溅起一地雨水。 …… 而长街另一端的马车里。 丫鬟看着靠着马车坐在一旁的萧知。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夫人把雨披扔给世子后,脸色就一直沉沉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不比如意、喜鹊姐姐得夫人的喜爱,这会也不敢贸然说话,只好又倒了一盏茶,递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说道:“夫人,喝茶。” 萧知轻轻嗯了一声,没有接过。 她修长的手搭在膝盖上,微微蜷起,脸色还是有些沉,有些责怪自己先前的举动……陆承策是死是活,和她有什么关系?何况不过下一场雨,他顶多就是得个风寒罢了。 要她多管什么闲事? 可是…… 想到刚才他那副样子,不由自主地就让她想起当年陆承策过来求娶她时的场景,那已经是深夜了,因为白日没有得到陆承策的答复,她哭了一夜,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 好不容易睡下,半梦半醒间却听到外头的丫鬟说“这大雨天,长兴侯世子怎么来了”? 她听着外头的雨声,也不管是梦还是什么,立马就披着衣服起来了。 等她穿戴好,撑着伞到花厅的时候,恰好听到陆承策说“老师,我想娶她,我想娶……顾珍。” 手中的伞就这么砸在了地上,她顶着两只肿得跟核桃似的眼睛,怔怔看着那个男人跪在地上的身影,好半响才笑了起来。 手揉着眉心。 萧知闭起眼,在外头磅礴大雨之下,幽幽叹了口气。 罢了。 做都做了,也就没必要再想这些了。 她还是怪他的,就像怪端佑帝一样,但要说恨,好像也没那么恨他了……以前恨他,是觉得他明明说好一生一世不骗她,维护她,最终却做了那样的选择,害死了她的家人。 但其实他也没有做错什么。 身为臣子,他没有违抗圣意的本领,她只是觉得有些难受,原来在权衡之下,他最终还是抛弃了她的家人,也抛弃了他的誓言。 不过既然不爱了,倒也可以理解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吐了出来,再睁开眼的时候,萧知已经恢复如初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的雨水,都好似小了一些。 等她回到五房,天色已经有些大暗了,雨倒是停了。 院子里、走廊上的灯笼都点了起来,照亮了原本昏暗的一处天地,她担心陆重渊记挂她,走得很快……可快走到廊下的时候,她还是停住了脚步。 不为其他。 而是她担忧的那个人恰好就在廊下。 夜色里。 陆重渊的面容稍显淡漠,可微微往前倾的身子以及仰长的脖子可以看出他的焦急,大概是瞧见了她的身影,他的脸上立时就迸出了笑容。 璀璨。 灿烂。 仿佛被月亮遮挡住的乌云,终于悄悄探出一角,让这昏暗的世间都有了一丝光亮。 外头湿气重,地上也还有积攒的雨水。 萧知生怕他的轮椅滑到,忙提了裙子跑了过去,焦急又担忧的问道:“怎么在这等着?”手探过去,发现他膝盖上的毛毯都是雨水,脸上也有些水汽。 如意站在一旁,见她回来,一面拿着帕子替她擦拭着身上的水汽,一面无奈道:“五爷知道您出去后便一直在廊下等着,都快有好几个时辰了,我们说什么都不管用。” 知道陆重渊会担心,但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做。 几个时辰…… 那刚才雨下得最大的时候,他岂不就在廊下等着了,怪不得刚才他手一探,他膝盖以下那块全是水汽,有些无奈的看了他一眼,也不忍心责怪他,柔着嗓音和他说:“我们进去吧。” “嗯。” 陆重渊点了点头。 两人身上都沾了雨水,底下人生怕他们感染风寒,自是忙端了热水、备起姜汤。 等洗漱完。 萧知穿着一身常服,一面绞着湿润的头发,打里头出来。 陆重渊已经洗漱完了,这会正靠在软榻上,翻着一本册子,见她出来便放下手中的册子,朝她伸手,“过来。” 萧知笑了笑,走了过去。 陆重渊让开身子,她便脱了鞋坐了上去,手里的长巾被他拿了过去,知道陆重渊这是要给她擦头发,也没阻拦,就靠在人怀里,拣起他先前看过的那本册子随意翻着。 看了几眼,她就没兴趣了,索性就和他说起了今日宫里发生的事,“我今日过去的时候,秦湘正从帝宫出来,额头一块铁青,脚都有些跛了,看样子被罚得不轻。” 陆重渊一面替她擦着头发,一面淡淡说道:“当初永安王府一事,秦湘私下做了不少事。” “她?” 萧知的身形有一瞬的紧绷,但很快,她又恢复如常了……倒是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她是太子哥哥的生母,自然最怕哥哥威胁到太子哥哥的地位。 “那他们现在……”她皱了皱眉,有些不解秦湘和端佑帝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 “龙椅上的那位如今得了头疼的毛病,夜里又总梦见永安王等人,他心里渐渐起了悔意,不肯怪自己,自然只能怪在未央宫那位的身上了。”陆重渊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淡。 他平生最厌恶这样的人。 明明自己做错了事,却不肯承认,只是一味地责怪别人。 仿佛这样就能减轻自己的罪孽似的。 就如他的那位好母亲…… 嘴角掀起一抹讥嘲的弧度,察觉到眼前小女人的情绪,他又敛了心思,轻声安慰道:“别担心,伤害过你和你家人的,我都不会放过的。” “嗯。” 萧知点了点头,声音还是很轻。 屋子里又变得静谧下去,陆重渊继续给她擦着头发,萧知想到今日碰到陆承策的事,想了想,还是打算坦白,“我今日回来的时候在路上看到陆承策了,他没带雨披,我就……” 嘴唇蠕动了一下,也不敢回头,犹豫了下才说完,“扔了件雨披给他。” 她察觉到陆重渊替她擦拭头发的动作一顿,生怕他不高兴,刚想张口解释,便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嗯”,而后动作依旧。 他这幅模样,反倒更加让她觉得有些怔忡了。 转过头。 看了他好久。 好一会才试探性的问道:“你,你就没有话要同我说吗?”她以为陆重渊会生气会不高兴呢,至少也该黑个脸啊。 陆重渊闻言,倒是轻轻笑了下,头发擦拭得差不多了,他收起帕子放在一旁,然后把人揽在怀里,笑着问道:“我应该说什么?应该说,你以后不许对他好?应该很生气,生气到不理你?还是应该……” 他埋下头,在她耳边轻轻笑道:“直接把你锁起来,不让你见人才好?” 脸红了一大块。 没好气的嗔了他一眼,“我好好和你说话呢。” “我也是好好在和你说。” 陆重渊笑着抓住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口,然后才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我的确有吃醋,但同时,我也很高兴,你会和我坦白这些事。” 她这样的坦然虽然会让他有些不开心。 但至少证明她心里是有他的,总比他事后知道再胡思乱想来得好。 边说,边抚着她的长发,一寸一寸的,声音也很温柔,“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过去,纵然没有那份夫妻之情,也有年少相交的一份情意在。” “……这是我踏入不了的。” 虽然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内心很不高兴,甚至还有无边的嫉妒。 但事实的确如此,他们青梅竹马长大,有太多太多,他涉入不了的过去了。 “真是令人嫉妒啊。”他张口,声音很低。 嫉妒他们可以彼此拥有那样的回忆,嫉妒陆承策可以占据她十多年的人生回忆……“我有时候,真恨不得自己年轻几岁,早些时候遇到你。” 陆重渊抵着她的额头,轻声叹息道。 “陆重渊……”听出他话里的低沉,萧知张口,想说些什么,但还没说完就被人伸手点住了嘴唇,听他继续说道:“但我相信,如今你心里眼里都是我。” 他说得肯定,说得自信。 重新抬起头,脸上挂着笑,仿佛又恢复成以前那个从西北归来,受万人跪拜的五军大都督。 萧知看着他,看着看着就笑了,她突然伸手圈住他的脖子,然后轻轻啾了他一下,在他的怔忡中,她的眼睛弯弯的,跟月牙似的,“陆重渊,我好喜欢你啊。” 她特别特别喜欢现在的陆重渊。 陆重渊也笑了。 外头风声未消,打乱了廊下的灯火,晦暗不明,而屋中暖室红光,一片温馨。 “不过……” 陆重渊握着她的手,“我还是会吃醋,所以你以后不许对他那么好,不然……” 话还没说完。 萧知却先笑了,“好。” 第126章 第126章 “你说什么?” 萧知正站在东边窗下剪花,听到如意的回话,却是怔地转头看过来,目光落在她手上那道漆红的折子上,好半响才道:“秦嘉给我送了折子,要我去参加她的婚礼?” “是。” 如意禀道,“还是秦小姐身边的大丫鬟亲自送过来的,说是请您和五爷一道去。” 想了想。 她又轻声补了一句,“二房那位和世子爷也收到了。” 手中的剪子放在一旁的圆盘上,她握着帕子擦了一回手,然后才接过……以往她还是顾珍的时候,也参加过几次花宴、茶会什么的,大家聚在一道,席间免不得要作诗、写文什么的。 她看过秦嘉的字,能认出这个折子是她亲笔所书。 不过…… 她如今这个身份和秦嘉又没什么关系,前前后后统共也就见了两次面,而且……以她对秦嘉的了解,也不像是因为她如今成了郡主,就会攀扯着过来交好的。 “您若是不想去,便随意找个借口拒了吧。” 萧知摇了摇头,“既然邀请了,便没有拒绝的道理,何况总归是太子哥哥的大喜日子。” 她虽然讨厌端佑帝和秦湘,却不打算把这份恨意托于这两人,收起折子,递给她:“你遣人去回话,就说那日,我会去的。” 如意轻轻应了一声,随后便去吩咐了。 等到十一月十五。 阴了半个月的天总算是开晴了。 今日便是太子顾珒和秦国公府小姐秦嘉的大喜日子,萧知上回既然应允了她,便没有推脱……一大清早就换了一身衣裳过去了,余光瞧见身边的陆重渊,她挥退伺候的丫鬟,又劝了一回。 “要不你还是别去了,你原本就不喜欢这些宴会,去了那里反而不自在。” 除了这个原因。 还有一个缘故是因为那些人的目光。 以前陆重渊的腿虽然也没好,但大家总归忌讳他的身份,明面上是不敢多嘴的。 可自从她被封为郡主后,那些人的言语便多了起来,有时候她出去都能听到外头的人在说陆重渊配不上她……她说过几回,也罚过不少人,但这些言语还是不曾间断。 她听着都十分不舒服了。 更何况是陆重渊。 她不想让那些人的言论影响他的情绪。 陆重渊握着她的手,笑道:“你是担心我会不高兴吧?” 被人拆穿,萧知不免有些红脸,倒也没否认,“那些人什么都不懂,只会胡说八道,我不想你不开心。” “没什么好不开心的。” 陆重渊笑了笑,替她把头上微斜的发钗戴好,而后才道:“那些人影响不了我。”从头至尾能影响他情绪的也就只有眼前这个人,旁人是什么东西,值得他被他们影响? 见她还要再说。 陆重渊握住她的手,一笑,“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他都这样说了。 萧知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便推着人往外走去,到影壁的时候,恰好碰到已经到那处的陆承策和崔妤,两人看起来也是刚到不久,正准备上马车。 眼见他们过来。 自是侯在一侧,恭敬行礼,唤道:“五叔,五婶。” 陆重渊和萧知向来是不理会他们的,闻言,看也没看,自顾自上了马车,他们虽然也在这个家重,却仿佛把自己剥离出去一般,一点血缘亲情也不顾。 以往陆老夫人还时不时会喊萧知过去。 可现在…… 那位老太太哪里敢再跟以前似的使唤她,萧知不过去,她已经很感恩了。 陆承策倒是想过去帮衬一把。 五叔的腿还没好,光一个庆俞和五婶,恐怕不太便利,可他脚下的步子还没有迈出去,眼睛瞧见一处地方,脸色猛地一变。 系在陆重渊腰间上的那只荷包,同他腰上的那只仿佛如出一辙似的,一样的颜色,一样的花纹……唯一不同的,也不过是那只荷包要崭新不少,女红看起来也更为精致一些。 呆呆地站在原地。 布帘早已落下,马车也开始掉头离去,他眼中的人和事物都已经消失了,只有马蹄声在空中萦绕不绝。 “无咎,怎么了?”崔妤见他目光怔忡地看着离去的马车,疑惑出声。 “……没什么。” 陆承策有些艰难的收回目光,或许,只是碰巧吧,毕竟这个花色和花纹都不算特殊。 可他心里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很不对劲。 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心砰砰的跳着,他不由自主的伸手握住腰间的荷包,目光还是追随着远去的马车,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心底破芽而出。 但就是破不开那一层屏障。 估摸着他是累了,崔妤贴心道:“你要是觉得累了,就不必送我过去了,左右也没多少路。” “……无妨。” 陆重渊收回思绪,摇了摇头,“走吧,我送你过去。” 秦国公府。 萧知和陆重渊分别后就由丫鬟领着去了里头,去之前,她还特意嘱托了庆俞一声,让他看着点……还与陆重渊说,吃完午膳就回去。 她这一番话,自然是让秦嘉特地派过来给她领路的大丫鬟好一阵无语,旁人哪个不是可劲巴着国公府,为得就是能与他们小姐打好关系。 毕竟他们小姐嫁得可是当今太子,日后等太子登基,那小姐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今儿个过来参宴的。 不管是出自世家,还是出自公侯,各个客气的不行,连带着对他们这些下人也十分有礼,也就这位荣安郡主,一副十分不想待下去的样子,恨不得当场就走。 好说歹说是分开了。 毕竟这位主子是小姐特地亲笔写下帖子,请来的。 还是当今的郡主娘娘。 大丫鬟也不敢拿乔,拿着十二分的恭敬,一路引人往秦嘉的闺房去。 今日过来观礼的人其实都已经来得差不多了,有还未出阁的小姐,也有刚刚成婚的年轻夫人,这会正恭维着秦嘉,耳听外头传来一声“荣安郡主到”。 屋内的声音才渐渐停了下来。 丫鬟打了帘子,萧知走了进去。 屋子里这些人大多也是见过萧知的,甚至私下还邀请过她不少回,可这位荣安郡主却一个帖子都不曾收,她们便是想同人交好都没有法子。 倒是没想到回会在今天这样的日子看到她。 不管以前她们有过什么纠葛,也不管她们以往私下有没有说过她的坏话,这会碰到人,自然是一个个恭声问安:“荣安郡主。” “起来吧。” 萧知淡淡朝她们点了点头,没有太理会她们。 等走到秦嘉那边,她才把早些就备好的礼物递了过去,露了个笑,“新婚快乐。” 秦嘉看着她挑了挑眉,接了过来。 打开看了一眼是一只攥着凤血玉的金钗,这世道,凤血玉本就不多见,更遑论是这样好成色的,旁边瞧见的那些小姐、妇人不禁都唏嘘出声,有些感叹这位荣安郡主的大手笔。 秦嘉向来喜欢这些金玉,心里也十分欢喜这个礼物,偏偏她是个嘴上不饶人的,看着萧知撇了撇嘴,“庸俗。” 说完。 便合了盖子放在一侧。 眼见萧知没有半点被落脸面的样子,反而脸上还挂着笑,一双眼睛也弯弯的看着她,她又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抬了抬下颌,指着旁边那处位置,骄矜道:“坐吧。” 萧知倒是也没拒绝。 丫鬟重新上了茶点,这会还未到开席的时辰,免不得是要说起一些城中的八卦,“你们知道文安侯府那位柳二夫人吗?就是白家那位小姐。” 旁人纷纷点头。 那人便继续道:“前几日听我家嫂子说起她,道是有身孕了,偏她嫁了个浑皮无赖,这还没来得及请大夫确诊,就和那位柳二公子的宠妾撞在一起。” “两个人一道摔了下去,那宠妾破了面皮,那位柳二夫人便更惨了,胎儿没保住不说,听说还落下了病根,怕是今后难有子嗣了。” “你们可知道那位柳二公子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 “他说,你自己保不住胎儿,还害了我家娇娘的脸,把柳二夫人气得当场便晕了过去。” 她们都是做女人的,虽然对白盈盈的观感也不好,但听到那柳从元如此混账,还是忍不住骂道:“这柳二公子也太混账了一些……” 话刚出口,便想起白盈盈同这位荣安郡主的恩怨,生怕她责罚,忙又改了话头,“不过也是那位柳二夫人自己做的孽,她要是当初不做那样的事,自然也不至于沦落到嫁给这样的泼皮无赖。” 萧知见她们这幅模样,不免有些觉得好笑。 倒也没说话。 那厢见她没有出声,便又换了个话题,“说起来,那位宋侍郎家的长女也是个可怜的。” 听到这话。 萧知却一反先前置身事外的样子,皱眉道:“宋诗怎么了?” 她难得开口。 旁人都愣了一番,却还是答道:“郡主不知道?那位宋姑娘也到了出阁的年纪了,她那位名义上的母亲原本就看她不顺眼,怎么可能会给她择一门好亲事?” “我听说选得尽是一些瞧着不错,但私下都有些问题的门户。” 萧知一听这话,眉锁得越发厉害了,“她那位姨妈不是待她很好吗?竟什么都没说?” 有人叹道:“便是再好,宋姑娘总归还是姓宋。” 有些事。 旁人总归是不能干涉太多的。 屋子里一阵唏嘘,秦嘉看着脸色不太好的萧知,倒是难得问了一句,“你同她认识?” “嗯。” 萧知点了点头。 岂止认识?宋诗当初对她的维护,以及为哥哥做得那些事……她是怎么感谢都不够的。 看来。 她还是得寻个时间去一趟宋家。 那姑娘,她挺喜欢的,总不能让她真的随便嫁了,何况……她总觉得哥哥待她是有些不同的。 外头已经开了席面。 丫鬟、婆子请她们出去,秦嘉是不能出去的,众人便与她告了辞,萧知也准备要走的时候,倒是被人喊住了……秦嘉手放在那只她送得锦盒上,没看她,声音干巴巴的说了一句,“谢谢。” “嗯?” 萧知有些不明白。 秦嘉别扭的转过脸,依旧没看她,“上回亭子里的话。” 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萧知笑了笑,摇了摇头,“不谢啊,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和太子好好的。” “嗯。” 秦嘉点头,脸上也跟着浮现了一个笑。 其实他也挺好的,只是她以往心中一直有顾辞,便看不到他的好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终于转过头,看着萧知,抬了抬骄矜的下巴,“你挺好的。” “比那个崔方仪好多了。” 萧知笑笑,却没再说话,转身往外走去。 眼见人离开,秦嘉才收回视线,打开那只锦盒,看着里面的珠钗,吩咐身边人,“给我戴起来。” 萧知离开后。 便由人引着往宴席厅去,可还没走几步,余光瞥见一条小道上的身影,脚步不由自主地就停了下来。 “主子,怎么了?”如意见她停下脚步,跟着一道停下,低声问道。 “啊。” 萧知收回思绪,摇了摇头,“没什么。” 说话的时候,她又看了一眼那条小道,可那边草木丛杂却没有一个身影……难不成是她看错了?可她刚才明明瞧见了一个身影,与陆昌平很像。 不对。 也不是很像。 陆昌平整日一副病痨模样,可刚才那个身影,脊背挺直,脚步如飞。 摇了摇头。 或许。 她真的看错了吧。 第127章 第127章 而此时位于秦国公府的主院书房。 外头因着成婚嫁娶的事,正是熙熙攘攘一片,好不欢闹,可此处却显得颇为安静……一身正装的秦国公大刀金马打外头进来,看到端坐在书房里,一身青衣的中年男人,皱了皱眉。 “什么事,竟让你在这个时候来寻本公?” “国公爷。” 青衣男人起身,礼过之后便抬了头,他面容清隽,神色清平,只是略带了一些病态的苍白,正是长兴侯府的陆四爷陆昌平……不过,此时的他却再无显于陆家人面前的怯弱。 脊背不再似以往那样一直躬着,反而挺得很直,说起话来也是不疾不徐,“是有桩急事。” 知道他的性子。 若无急事也不可能寻到这,秦国公也就未再多说什么,撩起衣摆端坐在椅子上,然后才朝人抬了抬下颌,“说。” “夏国传来的急报,说是晋王并没有死。”陆昌平把手里的折子递过去,眼见秦国公突然变了的脸色,依旧缓缓而言,“看来夏国发生了我们意料之外的事。” 原本夏国传来晋王伏诛的消息。 他们也只当是晋王技不如人,又或是夏国那个老皇帝早就有所安排。 并未有多余的想法。 可如今…… 秦国公接过那个册子,凌厉的双眉皱得很深,半响才开口问道:“你确定过没?” “夏国路远,要确定还得多费些时间,但应该没差……”陆昌平低眉顺眼,声调缓缓,语气十分温和,“当初夏宫传出晋王伏诛的消息,却没有人看到他的尸身。” “属下担心若是晋王未死,这些年,您和他来往的消息……” 余光看了一眼秦国公紧绷的面容,又垂下眼,低声道:“恐怕是瞒不住了。” 秦国公向来是个火爆脾气,一听这话,手里的折子直接砸到人的脸上,厉声斥道:“那你还不想法子去夏国打探清楚,把人趁早处理掉?!” 他是个武人,力道向来大的很。 陆昌平一时不慎竟被砸得往后趔趄了好几步,可他脸上神情一丝未改,依旧是先前那副样子,只有额头有一角被册子的尖端砸了个通红。 弯腰把地上的折子捡起来。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上面未沾的灰尘,等重新放到桌子上才又同人说道:“属下已经派人去查了。” “只是有一事,属下想先问问您的意思。” “说。” 陆昌平:“若此事瞒不住,国公爷打算如何?”说完,不等人开口,他抬了眼帘朝秦国公看去,不顾他难看的神色,继续道:“难不成国公爷真的打算扶持太子登基后,便做个抱养子孙的老人?” 他这话委实大胆。 秦国公皱了眉,声音冷了下去,“你什么意思?” “属下知晓您待太子如亲儿,若不然也不会如此费心为他谋划,但国公爷……太子他,毕竟姓顾。”陆昌平仔细观察着秦国公的神色,声音平平,不带一丝起伏。 “更何况,太子对永安王府的情感不一般,若是让他知晓当初永安王府的事,是您和皇后娘娘设计出来的,恐怕……” 他只说到这,未再往下。 秦国公原先便不算好看的脸色,此时更是差到了极点,撑在桌子上的双手紧握成拳。 他没有儿子,便把太子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从小到大,为了他的事不知谋划了多少……可偏偏他这个外甥却更喜欢永安王,对他这个舅舅恭敬有余,真情却不足。 若是让他知晓当年永安王府的真相,恐怕…… 脸色从红转到青,又从青转到白。 好半响,他都没有说话,直到外头的喜乐声越来越响,他才如梦初醒一般,直接冷了一张脸,斥道:“我是他舅舅!” “滚,没用的东西,去做你的事!” “若日后再来挑拨我跟太子的关系,本公绝不饶你!” 陆昌平倒是没有多言,拱手一礼后便躬身退下了,直到走到门外,他才看了一眼端坐在屋内,神色晦暗不明的秦国公一眼。 什么外甥舅舅? 真到了关键时候,哪有自己的命重要? 若是等夏国真的有所动静,恐怕最担心的便是这位秦国公了,更何况……他捏了捏袖中另一道密旨。 夏国传来的消息共有两道,一道,他先前已经呈给了秦国公,而另一道……上面所书,近来夏宫出现了一个年轻男人,很像当年永安王府的那位世子爷。 若真是顾辞。 那还真是有好戏看了。 就是不知道,那位世子爷是怎么逃过丛丛关卡,跑到夏国的呢? 陆昌平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大燕的天很快就要变了……而他要做的便是撺嗦秦国公谋取帝位,让这天下真的改换秦姓。 那么他,才能真的有出头之日。 时辰差不多了。 太子已经过来接人了,皇家娶亲和民间不一样,民间成婚,讲究阴阳调和,女子黄昏出嫁,誉为吉祥。 可皇家娶亲,礼仪规矩繁琐复杂,是以用完午膳,新娘便要出阁了。 因为到了观礼的环节,男女宾客便也没了避讳,萧知更是一用完午膳,便直接去寻陆重渊了,这会夫妻两人待在一处,一道观礼,眼瞧着顾珒牵着红绸的一端,和牵着红绸另一端的秦嘉往外走。 她脸上的笑便又多了一些。 她是真的盼望秦嘉和太子哥哥能够好好的。 “这么高兴?”陆重渊握着她的手,见她眉目弯弯,便也笑着问道。 萧知笑着,点了点头,眼见宾客随人往外走去,她才收回目光,看着陆重渊笑道:“礼成了,咱们回家吧。” “好。” 两人往外走去。 正碰到过来接崔妤的陆承策,他停下脚步,拱手道:“五叔,五婶。” 说话的时候。 他不由自主地用余光打量陆重渊的腰间,可此时他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毛毯,哪里瞧得见腰间的物件?略一怔忡间,两人已经去远了,倒是崔妤在一众人的打趣声中,笑着走了过来。 “无咎,你来了。” “嗯。”陆承策收回目光,朝人点了点头,“走吧。” “好。” 崔妤笑笑,她有心想在外人面前彰显她跟陆承策的关系,路上便一直同他说着话,可陆承策心思不在这,顶多也只是轻轻“嗯”上一声,直到走到影壁,他看着上了马车的陆重渊、萧知二人,才停下脚步。 他目光定定地看着陆重渊腰间那只荷包。 他没有看错,那只荷包…… “怎么了?”崔妤诧异他停下脚步,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看到一身红衣的萧知,正弯着月牙似的眼睛,伸手握住陆重渊伸出来的手,上了马车。 又看了看陆重渊怔忡的面容。 她脸色微变,袖下的手也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帕子。 回到家。 萧知记挂着宋诗的事,便让如意出门打听了一遭,得到的消息,其实与先前秦国公府听到的也差不了多少……宋诗如今已到了出阁的年纪,她那位继母正在给她找夫婿。 可她能找到什么好人家? 随口听如意说了几个,萧知就忍不住皱起了眉。 “你让人给宋诗递个帖子,让她明儿个来我这一趟。”萧知沉声吩咐道。 可这话说完,不等如意应下,她忙又改口,“算了,还是我亲自过去一趟,你同门房去说一声,明早准备好马车,我亲自去一趟宋家。” 如意一听这话就皱了眉,“您若是想见宋姑娘,递个帖子让她过来便是,何苦亲自跑一趟?外头天寒地冻的,五爷若是知道,又该心疼了。” “宋诗若是过来,你觉得她会与我说什么话?” 想到宋诗那个脾性,萧知叹了口气,摇头道:“她向来是不会说旁人坏话的,更何况还是她的长辈,恐怕半句也问不出,还不如我亲自去一趟,看看她到底过得怎么样?” 知道她主意已定。 如意便也未再开口,应了一声,便出去吩咐了。 …… 翌日。 位于石井巷的宋侍郎家。 这会天色还早,风韵犹存的美貌妇人朱氏一边服侍宋侍郎穿衣,一边试探性的笑着问道:“昨儿夜里,妾同老爷说的话,老爷可还记得?” “什么?”宋侍郎刚起来还有些糊涂。 “您瞧您……” 朱氏似是无奈,嗔怪似的瞪了他一眼,“昨儿夜里,妾同您说起大小姐的婚事,大小姐年纪也大了,我虽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却也不能一点心都不上。” 听到是关于宋诗的,宋侍郎倒是清醒了一些,皱眉道:“你相看了哪几家?” “一家是城北徐员外家的,那是正经的嫡出少爷,十分有才干,去岁刚中了举人,咱们大小姐嫁过去便是正正经经的管家太太,就是可惜现下还没个官身。” 眼见宋侍郎皱了眉,朱氏一边熨帖着他的衣襟,一边又笑道:“还有一家是城东李侍郎家的二公子,倒也是个聪灵毓秀的。” 宋侍郎想了半天也记不起这两户人家如何,遂道:“你既是管家太太,诗儿的亲事便由你做主。” 他这会赶着去上朝,随手接过丫鬟递来的官帽便要往外走。 临来走到门口才又停下步子,正了正头上的官帽,看着朱氏,留下一句,“只有一事,你要记住,诗儿背后还有个袁家。” “朱氏,你可明白?” 朱氏脸上的笑一僵,不过也就一瞬的功夫便又笑开了,“您放心,妾身一定会把大小姐的婚事办得有声有色,断然不会让人挑出一丝错处的。” 又走过去,给人正了正头上的官帽,“外头风大,您避着些。” 宋侍郎满意了,这才离开。 朱氏见他离开,却沉下一张脸,扭着腰走进去,靠在软榻上,没好气的砸了桌上的一盏茶,嘴里跟着骂道:“袁家,袁家,要不是她背后那个袁家,我这些年何至于受那么多委屈!” 这么多年虽然也做了正经太太,但总是处处低人一头。 尤其是那个袁氏,成日跟她作对! 旁边婆子跟了她好多年,一边差着人把地上破碎的茶盏清扫干净,一边温声劝道:“您也别太往心里去,左右等那位出了阁,日后便同咱们家没有什么关系了。” 闻言。 朱氏眉眼倒是松开了一些,“那我便再忍些日子。” 又抬了抬下巴,没好气的说道:“你去把那丫头给我请过来,既然是她出阁,我总得问问她的意思,省得外头那些人说我这个做继母的不为原配的女儿考虑。” 说完,又忍不住嗤声,“不过他们也不想想,就她那个胆怯的性子,能嫁到什么好门户去?哪家正经夫人肯要她?” 婆子应声去吩咐。 朱氏刚想把自己女儿叫过来一道用早膳,可话还没出口,外头便有人着急过来传话:“夫人,荣安郡主来了。” “你说谁?” 朱氏似是没听清楚,睁着眼,又问了一遍:“谁来了?” 那丫鬟也是急着跑过来回话的,气喘吁吁的,好不容易咽下一口气才又答道:“夫人,是,是荣安郡主来了。” 虽然没同萧知见过面,但也知道这位荣安郡主就是长兴侯府那位五夫人,不管是哪个身份,可都是能压死她的人物,朱氏哪里敢耽搁?脸一沉,便斥道:“你个没眼见的东西,还不快把人请进来。” 边说。 边又起身,“不行,我亲自去迎。” 说完。 她就快步往外头走去。 第128章 第128章 朱氏一边往外走的时候,一边在心里想着。 她这个夫君虽然也是正正经经的三品官,但因为她出身不高,又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京中那些正儿八经的贵人圈从来不带她玩……她平日里连个一品夫人都很少见到,更别说是这样的郡主娘娘了。 猜不透这位荣安郡主今日是因为什么过来。 但能和这样的贵人交好,那可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啊,谁不知道这位荣安郡主圣宠正浓?每隔几日都会被请进宫里,就连如今东宫那位太子妃和她关系也颇为交好。 “要是能让她替婵儿说几句话,便是王侯将相也能嫁得。” 想到这,朱氏脸上的神态越发恭敬,远远瞧着侯在月门处的主仆二人,忙迎了上去,笑着给人请安:“妾宋朱氏给您请安。” 说完话。 她眼儿一抬,先把身边那些奴仆斥了一顿:“你们这群没眼见的东西,谁让你们把郡主拦在外头的?” 又同萧知致起歉:“瞧我这府里不知事的东西,竟拦着您在外头,实在是不好意思……妾已经在厅堂摆了炭炉,备了茶点,郡主且随妾进去吧。” “不必了。” 萧知看了她一眼,语气很淡,“我来找你家大小姐。” 朱氏脚下步子一顿,脸上的笑也跟着一僵,好半响才转头问道:“您说……找谁?” 萧知却没再开口。 是身边的如意替她回道:“我家郡主是来找你家大小姐的,且请夫人带路吧。” 宋诗那个小蹄子是什么时候和这样一位贵人交好的,怎么也没听她说起过?朱氏心里闪过好几个年头,好歹是稳住了脸上的笑意,赔笑道:“哪有您去见她的道理,妾把人请过来……” 话还没说完。 她便察觉到身边一直神色淡淡的萧知朝她这里觑了一眼过来。 明明是个比她要小上快有两轮的丫头,但身上那股子逼人的气势硬是让她后面那句话说不出来……她心里忍不住一跳,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笑意,她笑着改口:“那妾领您过去。” 原本是想挑个机灵的丫头过去先传个口风,没得让人瞧见什么不该瞧的。 偏偏旁边这位郡主娘娘一句话不说,但气势逼人,硬是让她连个找人过来的用起都没有,她心下乱得很,只能祈祷那头别出什么乱子。 心里又有些感慨。 好在今日去传话的是她身边的刘妈妈,知晓大体,不至于像其他婆子,没个眼见。 可这颗心还未落下,就听到那处传来一阵喧哗。 有个娇气又年幼的女声正在那儿阴阳怪气说着话,“大姐姐好大的威风啊,母亲请你过去,你都不肯去,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真是给脸不要脸。” “二小姐,我家主子是病了,昨儿个大夫刚来看过,真不是故意不去给夫人请安的。” “什么病了?我看她就是故意的!” “宋懿行,你以为你躲得了初一就能躲得过十五吗?母亲辛苦给你挑了好几日,你倒是在这摆谱拿腔,怎么,你看不上这些,难不成你还想嫁给王侯不成吗?” 那小姑娘也不过十三,穿着一身绫罗绸缎,珠翠环身,竟是比站在廊下的宋诗要贵气几倍,她那双圆碌碌的眼睛一转,上下打量了一眼宋诗,哼道:“你也配?!” 也不知是不是被那“王侯”两字戳了心,宋诗眼圈都红了,紧握着帕子,哽声道:“我,我没有。” 宋婵仰着脸,气哼一声,“你本来就不该有,你是什么东西……” “婵儿!” 朱氏看着身边脸色越来越冷的萧知,也顾不得什么,忙走了几步,大声喊住人,“你在浑说什么!” “母亲?” 宋婵听到身后传来朱氏的声音,转头看去,目光却先与一道过来的萧知撞上……没见过萧知,也不知她是谁,只是觉得她满身贵气,竟比她们圈子里最贵气的尚书小姐还要好看。 就是脸色不大好看。 冷着一张脸看着她,瞧得她有些发憷。 “原来这就是宋侍郎家的家教啊,当真是好极了。”萧知冷着一张脸迈进院子,一双清亮的杏儿眼把院子里的奴仆都看了一遭,最后落在宋婵身上。 上下打量一眼,嗤笑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你!” 宋婵岂会不知道萧知这是在说她,小脸一变,又想开口了。 可朱氏哪里敢让她得罪萧知?不等她开口便直接动手甩了一巴掌,骂道:“我和你父亲平日是怎么教你的?竟让你如此目无尊长,快同你长姐道歉!” “母亲!” 宋婵不可置信的看着朱氏,还想再说话,又被人狠狠拧了一下胳膊,“你个蠢货,这是荣安郡主,你想害死我们家不成?” “什么……” 宋婵怔怔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萧知,这个女人……就是现在京中正当红的荣安郡主? 她怎么会来他们家? 萧知懒得理会这对母女的惺惺作态,看了一眼还呆怔站在廊下,衣衫单薄的宋诗,皱了眉,“行了,我和你家大小姐说会话,你们都退下吧。” 说完。 她便未再理会被朱氏压着道歉的宋婵,径直朝宋诗走去。 “怎么穿这么少?”扶住宋诗要请安的动作,萧知皱了皱眉,问几个丫鬟,“你们就是这么照顾主子的?” 宋诗恐她怪罪忙解释道:“不关她们的事,是我刚才着急跑出来。” 萧知见此也就没再说话,扶人走了进去,又吩咐人,“去准备手炉、姜汤……” 屋子里一通忙活。 外头两母女却还没有离开,宋婵抓着朱氏的手,焦声道:“母亲,这是怎么回事,那个,那个荣安郡主怎么会跟宋诗认识?”而且关系还这么好? “我怎么知道?” 朱氏没好气的说道,她盯着那面布帘,心里乱得不行……原本想找个差不多的人家把宋诗嫁了,就宋诗这幅性子,便是她那位好姨妈袁氏都说不了什么。 可现在…… 宋诗竟然跟荣安郡主交好。 这满京城的现在谁不想同这位郡主娘娘交好?若是这层关系传出去,他们宋家的门槛恐怕都得踏破了。 “不行!” 朱氏出声,她可不能让宋诗嫁得比婵儿好!尤其……老爷那个性子,若是知晓宋诗和荣安郡主交好,恐怕日后就不可能全权交由她处理了。 那宋诗的那些嫁妆,她岂不是也不能匀到婵儿那去了? …… 屋子里。 宋诗乖乖地坐在一旁,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萧知,听她“训”话。 萧知本来是责怪宋诗不照顾自己的身体,见她这幅样子也有些说不下去了,无奈得捏了一把她的脸,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萧姐姐,你怎么会过来啊?” 宋诗终于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她实在想不到萧知竟然会来家里找她,还帮她……出气。 “你还说……” 萧知又好气又好笑,“我以前不是同你说过,若有事便来找我,怎么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也不知找人过来传个话?” “我……”宋诗还没开口,她身边丫鬟却忍不住说道:“郡主,咱们小姐自打夫人去后便没少被欺负,刚才还是好的,以前再过分的事还有。” 宋诗:“惠心。” “本来就是嘛……”惠心不高兴的撇了撇嘴,还是住了口。 眼见萧知脸色难看,宋诗忙道:“其实也还好,她们虽然待我不亲厚,但也不至于委屈了我。” 这还不算委屈? 萧知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家庭,那位宋侍郎是做什么吃的,竟任由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欺负原配的女儿?可这到底是人家的家事,她一个外人实在不好开口,遂只能握着她的手。 “今日之后,她们应该会忌讳着些。” “你也是,我当初那些话都是认真的,我是拿你当朋友看的,你若有事便来同我说。” 宋诗长这么大,除了她的姨妈之外,还没人待她这么好过,一下子就红了眼圈,又听人说了一声“知道了没”,忙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笑,“知道了,我以后若有事便去寻萧姐姐。” 两人说了会话。 萧知又去朱氏那边坐了一会,言语之间多有维护宋诗之意,也算是提点了一番……她不知道哥哥和宋诗是怎么想的,但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就别拿到宋诗面前了。 什么徐员外,李侍郎,他们宋家也真不嫌磕碜。 马车里。 如意一边煮着茶,一边摇头道:“奴还真没见过这样的门户,好歹也是三品侍郎,内宅竟乱成这样,填房苛责原配的女儿,妹妹欺负长姐,还有那些丫鬟、婆子,竟就这样看着。” “宋夫人去得早,当初留下来的那些家奴也都被朱氏明里暗里打发走了,如今留下来几个丫鬟,虽赤忱,却也过于莽撞,不知变通。” 萧知握着本书,叹了口气。 想到朱氏那副八面玲珑的样子,难免为宋诗担心,“你暗地里还是多盯着宋家一些,我总担心那朱氏会想其他法子。” 如意一听这话,也正了正面孔,“是。” 马车平稳向前,等到了人多的地方,便变得有些缓慢了。 萧知接过如意递来的茶,随意掀起车帘往窗外看着,等瞧见一处地方,皱了皱眉。 “怎么了?”如意问道。 “你瞧那个人……” 萧知指着巷子里的一个妇人,“我怎么觉得这么眼熟。” 如意顺着她的话看过去,她像是凝神想了一会,才诧异道:“这不是绿芙吗?” “绿芙?” 萧知皱眉,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却硬是想不起来,等听到身旁如意同她说道:“她以前是您屋里的二等丫头,当初就是她跑到您跟前说……” 后头那番话,她没再往下说。 “不过,她怎么在这?我记得她早就离开京城了啊。” 听她这话。 萧知倒也有些想起来了,当初她身怀六甲的时候,就是这丫鬟不顾众人阻拦,跑到她面前说了永安王府的事,也是因为这一番话,她火急火燎跑到王府。 然后看到王府的惨状,与陆承策离了心。 再后来便是悲愤之下大出血,没保住胎儿,也没保住自己的命…… 想起这些旧事。 萧知原先平静的脸色又淡了一些,刚下落下手中布帘,便听身侧如意又惊呼一声,“主子,你看那个人……” 第129章 第129章 萧知顺着如意的目光看过去,便瞧见绿芙对面还站着一个穿着一身粉色褙子的女人,她隐在屋檐下,只能瞧见她半张脸,但仅仅半张脸也足够了。 绿荷。 正是崔妤身边另一个大丫鬟。 因为隔得远的缘故,并不能听见她们在说什么,但也察觉出两人仿佛在争执一般,面容都有些不大好看,后来不知说到了什么,那绿芙板着一张脸,说了几句,然后直接转身离开了。 再然后…… 绿荷白着一张脸看着远去绿芙的身影,咬了咬唇,也离开了。 …… 等她们走后。 如意才拧着眉,轻声说道:“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萧知自然是不知道的,但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半响后,她开口,“你刚才看到绿芙的装扮没?” “装扮?” 如意一怔,她刚才只顾着看两人,倒是没有察觉到绿芙的装扮,“奴没注意。” “可我注意到了。” 萧知抿着唇,看着绿芙离开的方向,过了一会才慢慢说道:“她头上戴得是时下南边最流行的牡丹钗,就连身上的衣服也是南边最流行的妆花缎。” 这番话。 乍一听没什么奇怪的。 但细细思索一番,便有些不对劲了……这牡丹钗和妆花缎可都不便宜,绿芙一个丫鬟,怎么可能买得起这些?她拧着眉,奇怪道:“当初绿芙离开的时候,侯府也只是多给了几个月的月前。” “何况她家里那个情况,那些银子恐怕还不够她那几个兄弟吃喝的,怎么可能有闲钱买这些东西?” 萧知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收回视线,开口,“先回家吧。” “等回到家,你把这事同庆俞说,让他派人去查查绿芙这一年多的事,还有……”她顿了顿,跟着才道:“她同崔妤可有什么关系。” 她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绿芙如今的富贵样子,还有和绿荷的争吵,都让她觉得十分不对劲,尤其牵涉到了崔妤那边的人,她就更加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了…… 如意知道这事有古怪,自是忙应了。 …… 庆俞办事利索。 傍晚才同他交代的事,夜里就有回音了。 彼时她跟陆重渊刚用完晚膳,正在里间看书,听到如意在外头说“庆俞来了”,萧知从陆重渊的怀里支起了一些身子,又扶了扶衣裙,才道:“进来。” 她让庆俞去查事的消息并没有隐瞒陆重渊。 这会自然也没有避着人。 眼见庆俞进来就直接开口问道:“查到什么了?” 庆俞先同两人行了一礼,然后才低着头,朝萧知禀道:“当年这位绿芙从侯府离开之后,没几日就带着她老子娘还有几个兄弟去了南边,然后便在南边开了一家铺子,做绣活生意,过得倒是也不错。” 开铺子可需要不少银子。 她一个二等丫鬟,哪来这么多银钱? 萧知没有立刻发问,只是看着人,等他继续往后说,“前几个月,他们接了个单子,因为没有按时交货,赔了不少银子,还吃上了官司,这次绿芙就是为这事进京的。” 听到这话…… 萧知抿着唇,没有说话,半响才开口问道:“她跟崔妤什么关系?” 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不大对劲,陆重渊皱了眉,握住她的手,仿佛是在无声的宽慰她一般……萧知被他握住手,原先紧绷的情绪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她转头朝人露了个笑,轻轻说了一句,“我没事。” 然后也没松开手,任由陆重渊握着,又看向庆俞,道:“你继续。” “……是。” 庆俞点了点头,然后把调查出来的东西,同萧知说了个干净,“属下查到当年您……宝安郡主仙逝之前,这个绿芙和世子妃私下见过面,后来绿芙从侯府离开后,世子妃又给了她好大一笔银子。” 后头还有不少话。 但萧知却已经没有再听了,她想了解的、要了解的,都了解的差不多了。 果然……是崔妤在背后捣鬼。 当年那个绿芙不过是她身边一个不起眼的丫鬟,还是打外头买来的,哪来这么多真情实感,为她的父王母妃伤怀……要不是那会她听到这事,心神大乱,自然不至于察觉不到这些不对劲。 如意这会也在屋子里,听到这番话,气得眼睛都红了,“我当初便觉得这个绿芙奇怪,平日里连句话都不敢说,那日竟是连世子的命令都敢违抗,也不顾奴要打骂她,非得把这是捅到您的面前。” “她,她们竟是早就安排好了!” “是啊……” 萧知小脸沉沉的,“她们的确是早就安排好了。” 崔妤最是知道她的性子,她知道她最看重她的家人,但凡知晓他们出事,绝对不可能坐视不管,而她这么做的原因,就是要让她心神大乱,慌了阵脚。 那会她身怀六甲,没多久就要生了。 这样急匆匆跑到王府,看到已经出事了的父王母妃,怎么可能受得了这样的刺激?便是她命大留下一条命,也跟陆承策彻底离了心,以后哪里还会有什么安稳日子过? 她这位好闺蜜,还真是好样的啊…… 原本她以为崔妤只是觊觎陆承策,待她不诚,可如今看来,这个女人岂止是不诚?她根本就是想要她死! 屋子里灯火如昼。 可萧知的小脸却惨白的不行,她紧咬着嘴唇,纤弱的肩膀也微微发抖起来。 陆重渊看她这样忙挥退两人,把她抱在怀里,他一下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无声安抚着她的情绪,直到她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这才开口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萧知的脸埋在他的怀里,小手握成拳,声音再无往日的吴侬软语,又低又沉,“她想瞒天过海,我偏不如她的愿。” 她原本是懒得再搭理崔妤和陆承策,随他们以后过什么日子,也与她没有什么关系。 可现在看来…… 有些人,还真是不值得放过。 崔方仪装得端庄大度,善良柔弱,平日里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可背后使出来的那些阴诡之计,当真是比谁都要厉害!她还真是从一开始,就小看她了。 而此时的二房。 崔妤端坐在屋子里,耳听着绿荷的回话,脸色越来越难看,半响之后,她才开口,“她真是这么说的?” 绿荷有些难为的点了点头,“她如今脾气大得厉害,说您要是不给她银子,不让人把那桩官司撤下来,就把当年您做的事都说出来。” “还,还有……” 眼见靠在软榻上的主子听到这话,脸色变得越发难看。 她有些胆怯的不想再说。 崔妤没抬头,冷声问道:“还有什么?” “她,她说……” 绿荷抿了抿唇,很轻的答道:“她说让您别耍花样,当年的事她都告诉家里人了,要是她没能安然无恙的回去,她那些兄弟也会找上门,到那个时候,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崔妤平日里最是好脾气不过。 可这会却再忍不住,直接取过桌上的茶盏砸在地上,骂道:“混账!” 外头几个丫鬟听到这声响都吓了一跳,在帘外问道:“夫人,您怎么了?” 绿荷见她眉目阴沉,哪里敢让她们进来,忙出声,“没事,你们都下去吧。”听到外头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收拾完地上的茶盏,这才小心翼翼的问道:“主子,您打算怎么办?” 她打算怎么办? 她能怎么打算?那个绿芙把路都堵死了,除了答应她的那些要求,她还能怎么办? 崔妤闭着眼睛,沉着一张脸,胸口还在不住起伏着。 她自问聪明,又善于手段和心机,从小到大都没出过一丝差错,便是上回顺心的事,自她死后也已经了结了……哪里想到如今竟然会被一个她最看不起的丫鬟摆了一道。 当初她选中绿芙为她做事,也正是看中她性子胆小,不敢生事。 要是早知道自己会培养出这么一匹狼,她还不如早在事成之后就把她了结掉!手压在心口,嘴唇抿得死紧,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开口,“明早让门房给我备车。” 绿荷自是忙应道:“是。” …… 等到翌日。 崔妤一大清早就借了个祈福的由头去了外头,到了约定好的地点,她却没有看到绿芙,只当那丫头是在同她拿乔。 她脸色不大好看,却也没说话,安安静静坐了下来。 可等了半个时辰,她还是没有瞧见人。 绿荷在身边皱眉道:“不应该啊,她昨儿找奴的时候,急得不行,今日怎么这么迟还没来?是不是出事了?” 崔妤抿着唇没有出声,心里却也开始想了起来。 难不成绿芙真的出了什么事? 她要是死了也就罢了,就怕那丫头碰上不该碰上的人……脸色霎时就变得难看起来,偏偏她又不知道绿芙住哪里,也不好明目张胆去寻人,又坐了两个时辰,还是不见人,她那双眉彻底拧了起来。 绿荷打量着她的脸色,小声道:“要不,主子,咱们先回去?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崔妤沉默了一会,还是点头,起身下楼。 只不过回去的这一路,她这颗心都有些不太安宁,只好同绿荷吩咐,“回头你再出门看看,看看那个丫头在搞什么鬼。”耳听着绿荷应是,她心下情绪才稍稍平复。 回到家。 已是午后。 原本是想回屋子歇息一阵,可刚刚走下马车,如意便走了过来,她神色沉稳,言辞也十分恭敬,偏偏语气很冷,“世子妃,我家主子请您去正院说话。” 第130章 第130章 萧知要同她说话?还是去正院? 这就不是简简单单的交流了,恐怕是有什么事发生了也不一定……崔妤皱了皱眉,她面上不显,心下却想了许多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头一个念头便是,是不是她管家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被人抓到把柄了。 但细想一番,她自己先否决了。 管家的事,她每日都细心理得很清楚,绝对不可能出事。 何况她管家这么久也不是一点心腹都没有,倘若真的是管家上面出了差错,恐怕早就有人来同她说道了。 那么……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崔妤看了看站在眼前的如意,露了一个温和且又亲切的笑,一如当年顾珍还在的时候,柔声问道:“如意,你可知道郡主找我过去是因为什么?” 如意眼观鼻鼻观心,四平八稳的说道:“世子妃过去便知道了。” 说完。 不等崔妤再开口,便径直让开身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知道不可能从她口中打听到自己想要的情况,崔妤抿了抿唇,倒也没有再问……一行人往正院走去,越靠近那边,崔妤这颗心便越发不安稳。 她总觉得有什么自己掌握不住的事要发生了。 而此时的正院。 除了今日当值的陆家两位老爷,其余人都在,就连陆承策今日也因为休沐的缘故被请了过来,不知道萧知请他们到这里来又不说话是什么缘故,可大家也没有发问。 只是时不时瞅一眼萧知,见她四平八稳地喝着茶,想开口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样子。 到最后还是陆老夫人看不下去。 仗着自己的身份和年纪,捻着佛珠,笑着问道:“荣安,你让大家齐聚一堂,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人还没齐。” 萧知握着茶盏,淡淡道:“齐了,就知道了。” 陆老夫人一听这话,皱了皱眉,刚想再问,外头就传来一声,“世子妃到。” 紧跟着布帘掀起,如意领着崔妤走了进来。 而原先一直没有多余面部变化的萧知在看到崔妤进来的时候,也终于舍得掀起眼帘看了一眼崔妤。 察觉到右边看过来的视线,崔妤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莫名的有些紧张,脚下的步子也有一瞬的错乱,好在,很快她就稳住了心神,朝屋中各位长辈行了礼,而后便坐在了陆承策的身边。 她神态平稳,脸上表情也一如往日温柔。 唯有袖下的手轻轻交握着,掩饰着内心的紧张。 陆老夫人看着萧知:“这会人都来齐了,荣安,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萧知点了点头,也没再拿乔。 她放下手中的茶盏,然后朝如意抬了抬下颌。 如意会意,往前走了几步,福身一礼后,看着众人说道:“今日郡主请大家坐在一道,只因发现了一件事,前几日我同郡主出门的时候,恰好碰到以前伺候宝安郡主的旧人……” 最后两字刚落,崔妤猛地抬了头。 她终于知道今日这莫名的慌张是因为什么了,先前突然消失的绿芙,如今莫名的会谈……这一切原本不可能串在一起的事,因为“旧人”两字联系在了一起。 她苦苦隐瞒的那件事,恐怕是瞒不住了。 不。 不是恐怕。 看如意这副架势,是肯定瞒不住了。 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不管她再怎么想维持,也维持不住。 王氏皱了皱眉,奇怪道:“以前伺候宝安的人这么多,即便碰到了又有什么稀奇的?” “原本自然没什么稀奇的,可稀奇的是,以前在郡主面前的二等丫鬟,一个月才不过几两月钱,她是怎么做到离开侯府后穿金戴银,还穿起了南边最时兴的妆花缎?” 如意说话不疾不徐,但字字珠玑。 说完。 还看了王氏一眼,“恕奴多嘴,当初她们走得时候,侯夫人是多给了多少银子?” “你问这个做什么?”王氏被人盯着,觉得有些难堪,但顶着众人的目光,尤其是萧知的,还是撇嘴道:“多给了三个月的月钱,每家每户都是这样,我可没少给。” “而且绿芙那丫头,我记得是做错了事,给她钱,还是咱们家里心善呢,若不然按照她这样的就该乱棍打死才是。” 如意点了点头:“三个月的月钱,顶多也就十两银子,而据我所知,绿芙家境并不算好。” “就不许人家嫁得好了?”陆宝棠懒得听她说话,白了个眼,随口攀扯一句。 “三小姐说得也有道理,起初奴也是这么想的,可后来……”她话一顿,目光似有若无的朝崔妤那边看了一眼,见她猛然收缩的瞳孔,继续道:“奴发现,绿芙回京之后竟然见了世子妃身边的绿荷姑娘。” “两人还起了一番争执。” 话音刚落。 众人的目光便都往崔妤身上看去,就连陆承策也跟着皱了眉。 众人看向崔妤的时候,如意的话却还没有停,她突然转向陆承策,问道:“当初永安王府出事,世子爷下了口令,严令所有人不准和郡主提及此事,您可还记得?” 这是陆承策最不想回忆的事情。 他原先沉稳冷静的面容在这话落后,唰得一下就白了,撑在圈椅两侧的手收紧,脸色十分难看,半响才艰难的点了点头。 “当初便是绿芙这个丫头把事情捅到了郡主跟前。” “那会我还觉得奇怪,绿芙这丫头平日里看起来最是胆小不过,怎么那个时候竟这么大胆?后来才知道,原来永安王府出事之后,咱们的世子妃娘娘曾经找过她,还允诺了好一笔银子。” “世子妃……” 如意看着她,声线很冷,“您说奴说的,对不对?” 崔妤还没有回答。 坐在她身边的陆承策却在怔楞之后变了脸色,他沉着一张脸,转头看向崔妤,见她面色苍白,神色也有少见的慌张,声音也逐渐冷了下去,“她说得是不是真的?” “我……” 崔妤张口,她想解释,可发现以前的舌灿莲花、长袖善舞都在这个时候消失了……张口难辨,她甚至连说话都说不出了。 如意已经回到了萧知身后。 而萧知冷眼旁观瞧了这么一会戏,见崔妤这幅模样,终于开口,她扯着嘴角,笑意很冷,“是不是的,让那丫头进来说清楚不就知道了?” “我听那丫头说,今日原本是和世子妃约在茶楼细谈。” “想来……” 她一顿,冷笑:“世子妃方才在茶楼枯等了很久吧。” 虽然早就猜到绿芙被他们找到了,但真的从萧知口中听到这么一番话,崔妤还是变了脸色,她呆坐在椅子上,面无血色,在一群人的注视下,她转头看向身边的陆承策。 见他脸色沉沉,再无往日那副温和模样,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抓住他的袖子解释,“无咎……” 可不等她的手碰到。 陆承策却直接拂开袖子,他冷着脸,沉声吩咐,“让人进来!” 他生平头一次发这样的火,屋子里的人大多都吓到了,好半会才有人出去吩咐。 崔妤的手悬在半空,一如她此时的心,她生平头一回察觉到不可掌控是个什么滋味,迷茫、惶恐、害怕……她甚至想不到扭转局面的法子。 绿芙很快就进来了。 她一大清早就被人绑来了,后来得知绑她的人是陆家的五夫人,还愣了一下。 可等他瞧见如意的面孔时,却立刻白了脸,甚至没有怎么逼问,她就吐出了全部的事实。这会她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看着这些熟悉的陆家人,哪里还敢隐瞒?低着头,把当年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清楚,“当,当初是崔,世子妃找到我的。” “她给了我好大一笔钱,让我同郡主说了那么一番话。”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绿芙微微发颤的声音在屋中响起:“开始,我是不肯的。世子爷先前刚发了话,何况郡主那会即将临盆,倘若知道这样的消息,肯定会动胎气。” “可后来……” 绿芙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半响之后才又继续说道:“后来我几个兄弟出了事,急需用钱,我……我也是没了法子。我,我没有想到郡主真的会出事,我以为顶多就是动个胎气。” “我没想到郡主会大出血……” “更没想到郡主会,会没了孩子,还没保住性命。” 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脸色也越来越白,说完全部的话,她再也忍不住了,一边磕着头,一边哭着向陆承策求饶道:“我,我知道错了,世子爷,您饶恕我吧,我真的已经知道错了。” 任凭她怎么磕头,怎么求饶,陆承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端坐椅子上,脸黑如墨,神情却显得格外平静,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出声,“就为了一点银子。” “啊?” 绿芙一怔,她呆呆抬头,看着陆承策通红到充血的眼眶,不等她张口,便又听到男人重复道:“就为了一点银子?”他嗓音嘶哑得厉害,仿佛冬日里风干的老树枝在地上划出摩擦的声音一般。 干涩。 又悲伤。 “竟然就是为了一点银子……”他想笑,却又有些想哭。 当初他自以为做足了一切安排,却没想到有人竟然因为这样的原因,打乱了他的所有机会,如果那个时候,没有人和阿萝说这件事,如果她安安稳稳生下了孩子。 如果…… 他日思夜想了许多个如果,却被现实狠狠击碎,他以为这一切是天命不可违,没想到竟然是有人在背后撺嗦。 “世子爷……”绿芙看着这样的陆承策很害怕,她不自觉想往后躲。 可陆承策却已经不再看她了,他沉着嗓音,脸上的表情比任何时候还要来得冷漠,无情,他就这样垂眸看着她,道:“把她拖出去,交由刑部处理。” 绿芙一怔,半响反应过来,忙道:“不,您不能这样做!我已经是自由身,您不能这样做!” 刑部那是什么地方? 她要是进去,还有命出来吗? 但谁会理会她的话? 陆承策这厢刚发了话,便由一群人上前押着她往外走了,甚至怕她吵到里头的几位主子,还捂住她的嘴巴,不许她发声。 直到脚步声越行越远,陆承策转头看向崔妤,那双凌厉剑眉下漆黑的眼珠,直直望着她,仿佛地狱归来的修罗。 第131章 第131章 “为什么?” 陆承策开口,他的声音比外头的寒风还要来得凛冽,看着眼前的崔妤,神情冰冷,哑声重复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不是说……” “阿萝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你……”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陆承策虽然有个“玉面阎罗”的外号,但大家以往也只是觉得他冷冰冰的,看起来没什么情绪,就跟天山上常年不化的雪一样……可现在,明明脸还是那张脸,表情也还是那副表情,但就是让人由衷的觉得恐怖。 别说离他最近的崔妤了,便是端坐在罗汉床上的陆老夫人看着陆承策这幅模样也表情讷讷,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 崔妤看着这样的陆承策,讷讷张口,“我……” 可她吞吐半天,却硬是一句话都说不全,不仅是因为无话可说、无话可辩,更是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陆承策,就跟从地狱里探出头的修罗。 令人心生恐怖,坐立不安。 双手紧紧绞着手中的帕子,崔妤抿着因为害怕到极致而略显干涩的唇,好半响,她看着人,小心翼翼地开口,“无咎,我……” 她想解释,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屋子里静悄悄的,唯有外头寒风拍打树枝,传来一阵阵细微的声响。 陆承策看着她,良久,他收回视线,声音很平:“那就是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很好。”他起身。 旁人见他起来,也纷纷跟着起来,崔妤更是直接拉住他的袖子,紧张道:“无咎,你,你要去哪里?” 陆承策转头,没有看她,只是低头看着被她紧紧抓住的胳膊,轻轻一抽,他就把手抽了回来,而后负于身后,薄唇微启,吐出两字,“进宫。” 崔妤先前被人带得一晃。 这会身子还没站稳,一听这话,脸色霎时就变了,她不敢置信的看着陆承策,“你……” 王氏等人听到这番话也跟着皱了眉,陆老夫人更是停下捻珠的动作,皱了眉,直接开口,“无咎,这事到底是咱们家里的事,关起门来做什么都可以,何必……” 话还没说完。 李氏就不高兴的开了口,“母亲这是什么意思?宝安那可是和天家同一个姓,就算永安王府出事,陛下也还保留着她的尊荣,她出事,便不仅仅是咱们家里的事了。” “你这样拦着,若是日后让陛下知晓,反倒该说咱们家的不是了。” 她前几日病了好一阵子,但心下郁结难消,总觉得陆崇越的死和崔妤主仆脱不了干系,如今见崔妤落马,自然是快慰不已,进宫好啊,最好闹得全城都知道。 让这个崔家女也尝尝被众人非议的滋味! 陆老夫人平日里威严惯了,这会被最不喜欢的李氏驳了话,脸色便有些难看。 她自然也不是真的心疼崔妤,只是不想让长兴侯府本来就不怎么好听的变得更为难听,何况顾珍早就死了,为了她,坏了名声,不值得。 可今日必然是不能如她所愿了。 别说陆承策不会同意。 萧知更加不会,她看着陆老夫人,轻飘飘的说了一句,“我觉得四嫂倒是说得没错。”轻轻一句话,却掷地有声,让还未张口的陆老夫人,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见她住嘴。 萧知也未再看她,目光转向伫立在原地,沉脸不语的陆承策,发问:“世子打算如何?” 陆承策听到她的声响才回头,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他看着端坐在椅子上的萧知,东边窗外的日光透过菱形格子打进窗内,恰好打在她的身上。 有那么一刹那。 他看着萧知的身影,有些失神。 就如那日在宫中见到时,他脸上的怔忡一般。 此时…… 他看着萧知,心中又泛起了一些莫名的情绪,就仿佛处于逆光处那个穿着牡丹裙的女人,不是萧知,而是……心下的念头还未疏通,陆承策便察觉到了一抹凌厉的目光。 那是来自他五叔的目光。 即便没有看到,陆承策也十分肯定。 收回视线,却没有错过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十指交扣……曾经阿萝也喜欢这样握着他的手。 她说“这样牵手,我们就再也分不开了。” 可他们还是分开了…… 陆承策微微垂下眼帘,遮挡住眼中所有的情绪,半响之后才答道:“崔氏不堪为陆氏宗妇,上报天听,休之。” “不!” 崔妤惊叫出声,又扑过去,抓住陆承策的胳膊,尖叫道:“不,你不能这么做!” 她死死握着陆承策的袖子,往日温柔贤惠的脸上此时却是一派惊惶的担忧,以及难以置信……她像是傻了,又像是疯了,体统仪态全然不顾,只是一个劲地抓着他的胳膊,不住说着,“无忌,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我做那些,都是因为爱你啊。” 陆承策皱了皱眉,回头看了她一眼,似是没想到会从崔妤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她爱他?想到当日崔妤同他说得那些话:“我知道世子对阿萝的心意,也知道这是天家赐婚,不可违抗。” “世子也无需觉得有什么。” “你需要一个妻子,我也需要一桩婚约,如今这样挺好的。” 她嫁给他不是因为正好需要一段婚姻吗?何况这段日子相处,两人一直恪守本分,相敬如宾,全然没有半点逾越之处,她……怎么会爱他? 像是看到他的怔忡。 崔妤深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些紊乱的情绪,而后她抓着陆承策的袖子,再也顾不得那些所谓的伪装,就这样抓着他,用尽全力,仰头看着他,与他说道那些被她深深隐藏在心中好多年的情愫。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爱上你了。” “我们四个人从小一道长大,明明我和你才是最相配的,那个时候,我们两家来往,谁看到我们,不说起我们两个金童玉女?可顾珍……” 她咬着牙,再也掩饰不住那些埋在心底的恨意:“她明明知道这一切,却非要从中作梗,她说她喜欢你,所以就没脸没皮的跟着你,仗着你在王府读书,更是成日跟着你,一点规矩都没有。” “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你明明早就是我的夫君了。” …… 萧知听着崔妤这些话,忍不住就皱了眉头。 她从中作梗?她什么时候从中作梗了?小时候几家来往的时候,那些长辈谁没说过那样的话,王氏更是常常握着她的手,与她说“若是宝安能给我做儿媳就好了。” 她还问过崔妤,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 那个时候崔妤是怎么回答的?她低着头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她没有喜欢的人。 如果她早就喜欢陆承策,当初与她坦诚便是,这世上喜欢陆承策的人那么多,她自然不会介意……便是当初陆承策真的选择崔妤,她纵然会伤心,也绝不会像崔妤这样,做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何况那个时候。 她不是跟哥哥来往颇密吗?若不然,父王也不至于和崔家定亲。 如今倒是都是她的不是了? 崔方仪这个女人真是…… 心下的情绪有那么一瞬间不太稳当。 陆重渊察觉到她波动的情绪,另一只空闲的手便伸过来,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几下之后,倒是让她的情绪逐渐回归正常。 她深深吸了一口起,对陆重渊露出一个“好了”的笑,然后继续往前看。 那厢崔妤还在说话,大概是把那些不该说的都说出来了,后头的那些话,她倒是平静了许多,不顾众人的惊愕和怔忡,她眼里只有陆承策一个人,“你不会知道,当我知道要嫁给你的时候,我有多开心。” “我梦寐以求了那么多年的事,终于发生了。” “我知道你心里还有顾珍,可那有什么关系?只要我嫁给你,只要我们相处久了,你总会忘记她,喜欢上我的。” 她说得信誓旦旦。 可原先那个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男人,此时却终于舍得开口了,“不会。” “什么?” 崔妤一怔,似是没听懂他的话。 陆承策看着他,薄唇轻启,声线很冷,“我不会忘记阿萝,也不会爱上你。” 崔妤脸色微变,她张口,辩道:“不可能,你在骗我……你在说谎,陆承策,我知道你现在说得这些都不是你的真心话,我……” 她一个劲地否认。 陆承策就这样垂眸看着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直到她的声音逐渐转弱,才淡淡开口:“可我的确想过要好好待你,尊重你。” 他没办法爱上崔妤。 但至少,他是真的努力过,想对她好的。 他们成婚这么久,他知道崔妤的辛苦,所以在知道她在家里被人刁难的时候,选择站在她这边,维护她……上回她生病,他不眠不休照顾了几个日夜。 便是如今。 他也时常回到家中,陪她用膳,帮她立威。 他是真的想过要待她好的。 只是可惜…… 这一切到现在,都完了。 抽回自己的手,这一回很轻松,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陆承策没再看她,也没有说话,转身往外走去。 没有人拦他。 直到看到陆承策要打帘出去的时候,崔妤才站在原地,尖声说道:“陆承策,你不会天真的以为如果没有我,顾珍就不会恨你了吧?她总会知道的,以她的性子,你以为她在知道所有的真相后会好好跟你过?” 陆承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我知道。” 他握着手中的布帘,看着外头的天空,语气平缓:“我罪不可恕,不值得被原谅,但伤害她的那些人,同样不可原谅。”说完,他径直打帘离开。 第132章 第132章 眼睁睁看着陆承策离开。 崔妤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有心想追过去,最终还是呆呆地伫立在原地,最后神情颓废似的瘫倒在了地上……完了,一切都完了。 积累了这么多年的好名声。 陆承策的信任。 什么…… 都没有了。 崔妤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状况,她也不想知道了,反正她想拥有的,都注定不可能得到了。她低着头,发髻因为刚才那一番推搡,现下都乱了,黑长的青丝遮住她的脸,看不清她此时面上是一番什么样的情绪。 屋子里好半响都没人说话,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尤其是端坐在罗汉床上的陆老夫人,她都不知道这一年,陆家究竟是中了什么邪,三天两头就会生出一些事,每次对他家的名声还十分不利。 现在跪在地上的这个女人,当初还被她认为是最妥帖的孙媳妇。 可这才过去多久啊? 竟闹出这么多丑事。 摇了摇头。 陆老夫人突然有些累了,可能是真的老了吧,她现在是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了,摆了摆手,对平儿,“去把人扶起来,先送回屋子吧,至于到底是个什么结果,等无咎回来再说。” 又对底下人,“你们也都先回去吧。” 众人应是。 不等平儿把崔妤扶起来,李氏趁着陆老夫人走后便径直先起了身,走到崔妤身边的时候,好一番打量,然后嗤笑一声,“书香门第出来的崔家女也不过如此。” “这样的腌脏手段你都做得出,可真是厉害。” 说完。 她就啐了一声,扬长离去了。 紧随其后的是陆宝棠和王氏。 陆宝棠本就因为先前几桩事对崔妤不满了,这会看着她,自是好一番讥嘲:“我可真是没说错,你还真是比不过顾珍,怪不得哥哥不喜欢你。” 坐在地上的崔妤听到这话,原先一直没有情绪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摊放在地上的手紧握成拳,红唇也抿得厉害。 怨恨。 不甘。 她想呐喊,想冲他们说道:“顾珍是个什么东西,她凭什么和我比?” 但她不能。 她只能低着头,压抑着所有的怒气。 王氏倒是没有说话,但她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以前顾珍在的时候,她是不太满意这个儿媳的,总觉得她身份高,自己在她面前没有威严。 后来顾珍死了。 她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感觉。 但现在…… 她突然觉得比起崔妤,顾珍这个儿媳还是不错的。 孝顺。 听话。 最重要的是待人真诚。 跟她相处不用担心她会在背后捣乱,一便是一,二便是二……如果不是崔妤,那么她那个可怜的孙子,可能还活着,又想到刚才崔妤对无咎说得那番话,她的脸色便越发难看了,没有说话,也没再给她什么目光,拉着陆宝棠往外走。 “您先起来吧。”平儿扶着崔妤起身。 还未走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的一阵轮椅推动的声音,停下脚步,平儿扶着崔妤立在一旁,看着走过来的两人,问安:“五爷,五夫人。” 无人应答。 倒是轮椅推到他们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 萧知转头看着头发散乱,一直埋着头不说话的崔妤,淡淡问了一句话,“如今这幅局面,你可满意?” 崔妤眼皮轻抖,却没有掀起,只有两侧的手紧握成拳。 萧知本来就没有想过她会回答,见此也就未再多言,收回目光,继续推着陆重渊往外走去。 而此时的崔家,一辆马车朝崔家的方向疾驰过来。 门房几个小厮呆呆看着,还没反应过来,便瞧见马车上跳下一个人。 正是绿荷。 不等马车停稳,绿荷就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去,门房的几个小厮看到这幅状况都吓了一跳,等瞧清她的面容,忙迎过去,“绿荷姑娘,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小姐呢?” 可绿荷哪有这个时间同他们说话?随口说了一句就提着裙子跑了进去。 打听清楚夫人现在在什么地方,她便直接往那个方向跑去,崔家是出了名的书香世家,无论是上头的主子还是底下的奴仆都是十分有规矩的。 此时一众家仆见绿荷这样没有规矩的跑过来都吓了一跳。 “这是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啊,怕是出了大事吧,绿荷以前跟在小姐身边,最有规矩不过了。” …… 几个家仆喃喃私语中,绿荷也终于气喘吁吁的跑到了正院。 “绿荷?” “哎,真是绿荷,你怎么回来了?” “怎么还流了这么多汗?”院子里的几个丫鬟见她回来都迎了过来,一面替她擦汗,一面问道。 绿荷跑了这么一路,气都缓不过来,这会双手撑在膝盖上,弯着腰不住喘着气,等能说话了,立马同他们说道:“快去禀告夫人,出,出大事了。” …… 今日崔家大少爷崔省休沐,这会正在正厅陪崔夫人说话。 看到绿荷通红着一张脸,披头散发的打外头进来,免不得皱了眉,他正在给崔夫人剥橘子,等人行完礼便开口问道:“着急忙慌跑回家是出了什么事?” “夫人。” “大少爷。” 绿荷带着哭腔喊了两人一声,“小姐她,她出大事了!” 手里还没剥完的橘子顺着手落在桌上,崔省的手覆盖在上面,阻止它往下掉,他神色未改,声音却沉了一些,“方仪怎么了?” 绿荷哭着同他说道:“世子爷要休了小姐!现在,现在已经进宫去了!” “什么?” 崔夫人一惊,手里的佛珠都握不住了,她呆呆地看着绿荷,多年养尊处优下的雍容在这一瞬间变得惨白,“怎么会这样?无咎怎么会要休了方仪?” 崔省和陆承策多年好友,自然知晓他的性子。 这会听到这话,虽然皱了眉,却没有失了方寸,他照旧端坐着,一双凌厉的眉眼看着绿荷,径直问道:“方仪做了什么?” “这……”绿荷有些犹豫。 可看着两位主子的面容,知道事情紧迫,也不敢再隐瞒,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个通透,眼见崔夫人和崔省的面容越来越沉,她的哭音更为明显了,跪在地上说道:“现在世子爷估计快进宫了,小姐还不知道怎么样,夫人,大少爷,你们快想想办法吧!再晚,小姐的名声可真得保不住了!” 崔夫人看着绿荷,讷讷道:“你说当初宝安郡主跑去永安王府,是方仪暗中找的人?” “……是。” 崔省拍桌,厉声喝道:“糊涂!” 手下的桌子被他拍得直打晃,就连上头摆着的水果、糕点也散落一地,“她竟然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想出这样的法子,真是,真是……”他气得起身在屋中踱步,半响后又看向崔夫人,沉声问道:“母亲可知道此事?” 崔夫人这会也有些心神大乱了,听到这话才勉强回过神,忙摇了摇头,“我只知她早就心仪无咎,却不知道她私下还做过这样的事。” 想到自己从小疼爱长大的女儿变成这幅样子,崔夫人平日里的冷静也都没了,坐在椅子上,不敢置信的喃喃:“方仪她,她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她的好女儿,一直都是京中名门闺秀榜样的女儿,怎么就变成这幅样子了? 没有人回答他。 崔省同样不敢相信自己的妹妹会变成这幅样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叹道:“以无咎对宝安郡主的那番情意,知道此事后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一回……” 他抿唇叹道:“方仪她……这次恐怕是不能善了了。” 崔夫人一听这话,更是心神大乱,紧张道:“那,那该怎么办?难不成我们真就这样不管了?” 到底是自己的妹妹。 崔省便是再气,也不可能真的忍心看她出事,一番沉吟之后,他凝神,同崔夫人说道:“母亲,您这会就去祠堂把当年陛下赐给咱们家的那道圣旨拿着,我现在就进宫……若是能拦住无咎,自然最好。” “若是拦不住,我们也只能……用那道圣旨了。” 崔夫人一听要用到圣旨,都惊了,那可是崔家的保命符,几十年了,他们好好供在佛堂,都没人动过。 甚至期盼着,永远都不要动用。 毕竟用了这道圣旨,崔家的保命符也就没了。 怎么现在竟然要用到这道圣旨了? “这么严重?无咎跟方仪是陛下亲赐的,便是无咎真的跑进宫,以陛下对咱们家的宠信,顶多也只是准他休了方仪,何至于用到圣旨?”崔夫人不解。 “母亲,现在的陛下已经不是一年前的陛下了。” 崔省到底是在朝中任职,虽然不比陆承策得天子的信任,但也算是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消息,更何况他还是崔相之子,这会他便同崔夫人解释道:“您知道为何如今这个荣安郡主那么受宠?” “便是因为陛下把她认成了宝安郡主。” “怎么会?” 崔夫人诧异,“当初陛下对永安王府那样,一点情面都不顾,怎么会……” “陛下的心思,我们又怎么猜得到?”摇了摇头,崔省无奈继续,“陛下现在正愁没地方发泄,若是知晓方仪如此行事,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崔夫人一听这话,霎时变得面无血色。 时间紧迫,崔省也没这个时间同她多说,只好安慰道:“您也不必太担心,拿着圣旨去找父亲,他自会有办法。” 说完。 他便径直出门了。 只希望。 他能拦下无咎吧。 第133章 第133章 宫门口。 气喘吁吁,一路赶马疾驰过来的崔省总算是看到了陆承策的身影。 “无咎!” 他高喊一声,随即马鞭高扬,朝人的方向奔去。 陆承策听到身后传来的熟悉声音,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拉紧缰绳停了下来,他转头看向越来越近的崔省,抿唇未语,直到人赶到跟前,才开口,声音很淡。 “你知道了。” “刚知道。”崔省缓了缓呼吸,看着神情淡漠的陆承策,心下一个咯噔。 两人相交这么多年,虽然陆承策一直以来都是冷冰冰的样子,但还是能够窥出今日他的情绪很不对劲,这样的情绪……也就只有当年无咎领着圣旨去永安王府时,才有过。 “方仪做的事,家里都不知情。” 未免他嫉恨上崔家,崔省率先把这事挑了个清楚,随后……他手握缰绳,看着陆承策,有些难为的开了口。 “无咎,我知道方仪做错了事,便是我知晓后也很生气,但无咎……”他语气微低,恳切道:“不管你是看在什么份上,也请你饶恕方仪一次,即便你真的要休了她,也求你保住方仪的名声。” “你知道,这个世道对女人而言,名声有多重要。” “何况你也清楚如今帝宫的那位,若是让他知晓实情,方仪她……” 话还没说完。 陆承策却开口了,“那阿萝呢?” 崔省没听清他的声音,一愣之下问道:“什么?” 陆承策垂着眉眼,没看崔省,他也不知道在看哪,或是虚无,或是在看自己的手,喃喃道:“我的阿萝,她该怎么办?她怕是该恨死我了……” “她以为的好友和自己的夫君在一起。” “最可笑的是,我竟然还真的想过要好好待你的妹妹。” 崔省知道顾珍对他意味着什么,可看他如今一副钻牛角尖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出声,“无咎,你明明清楚,即便没有……” “是,我清楚。” 陆承策不等他说完便径直打断他的话,说道:“我错了,日后魂归黄泉自会去向她认错,可对不起她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他不会放过自己,也无需别人放过她。 可伤害她的那些人…… 他同样不想放过。 这么说,便是没得再商量了,眼见陆承策要走,崔省伸手握住他的胳膊,沉声道:“无咎,你此去,日后我们便不可能再相交,我们两家也不可能……” 陆承策手握缰绳,未看他,只冷冷道:“让开。” “无咎!” “让开!” 崔省薄唇蠕动几番,最终还是败下阵,松开了手,眼见拦不住陆承策,他咬了咬牙,只好调转马头朝长兴侯府的方向去。 …… 崔妤做出这样的事,自然是不可能瞒过家中众人的。 但崔家和陆家还没有交恶,崔妤如今也还是长兴侯府的世子妃,因此陆老夫人还是好生见了他,更何况崔省还如此有礼,一进来就诚恳的认了错:“我已经知晓方仪做的事了,老夫人,实在抱歉,我教妹无方才惹出这样的祸事。” 他态度好。 陆老夫人的脸色也好看了一些,所以在崔省要求去见崔妤的时候,她也没有阻拦。 反而吩咐平儿替他领路。 原本外男过来,便是亲眷也只能在花厅见面,可崔妤现下这幅状况,这些规矩也就不必再讲了,平儿一路领崔省至崔妤的院子里,而后便福身一礼,“崔大公子,您请进。” “老夫人那里离不开奴,奴便先告退了。” 便是留他们兄妹说私话了。 崔省自然又是好生谢了一番,见人走后才沉了脸,进了院子。 院子里的都是跟着崔妤从崔家过来的,一个个见他进来忙恭声道:“大少爷。” “小姐呢?” “小姐她……”有丫鬟看了一眼紧闭的屋子,低声道:“小姐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很久了,现在绿荷姐姐正在里头服侍她。” 崔省点了点头,没把怒气洒在她们的头上,依旧沉着一张脸,往前。 廊下丫鬟早已通传,这会门也已经打开了,绿荷战战兢兢地侯在里头,看到他过来便福身问安,“大少爷。” 崔省掀了薄唇,声音很冷:“出去。” “大少爷……” 绿荷还想再劝,可看到崔省看过来的眼神,立时就闭了嘴,她缩了缩脖子,合上门退了出去。 屋子里便只剩下崔省兄妹二人。 崔妤还是跟之前似的,坐在屋子里,头发倒是都梳得整齐了,看起来和以往没什么两样,只是没说话。 崔省看着她,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淡漠,声音也很冷:“你可知道无咎已经进宫了。” 闻言。 崔妤原先平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就握紧了一些,脸上平静的神色也终于有了一些龟裂,她垂着眼,好半响才开口,“便是如此,我如今也还是陆家妇。” “旨意一天不下来,我便做一天的陆家妇。” “你!” 崔省是怎么也没想到,事情都到这一步了,她脑子里想得竟然只是这个。 失望。 不敢置信。 他快走几步,一手紧紧握住崔妤的胳膊,一手扬起,似是想好好打醒她,但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容,看着这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他最终还是颓废的落下了手。 他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从小便是把她当珍珠儿疼大的。 便是错到这种地步,他也舍不得打她一下,崔省垂下眼,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才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你知不知道家里人为了保住你都做了什么?” 崔妤的眼睛有一瞬的波动,却抿着唇,没有说话。 “母亲哭了一场,父亲现下还在宫里,恐怕很快内阁都要传遍了,父亲这么多年恪守本分,从未出过一丝差错,如今因为你,恐怕少不得被御史弹劾,还有我们崔家这么多年的好名声也都要被你败坏了。” 崔省看着崔妤,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还记得崔家祠堂里的那道圣旨吧?” 圣旨? 崔妤猛地抬头看过来,面上露出不敢置信的面容,她红唇蠕动,好半响才开口:“那道圣旨……怎么了?” “怎么了?” 崔省自嘲一笑,“是,那道先帝赐给咱们家的圣旨,便是咱们家犯了再大的错,也能用这道圣旨扳回一局的圣旨……这么多年一直供在祠堂,谁也没有想动过的圣旨。” “为了你,终于要动了。” “怎么会……”崔妤终于开口了,她神情讷讷,似是不敢相信一般。 她终于有些慌了,握着崔省的手,连声道:“陆承策只是要休了我,为什么要用到那道圣旨?为什么……” “为什么?” 崔省冷眼看她,声音比先前还要冷,“你在陆家待了这么久,难道不知道你那位五婶得宠的原因吗?因为咱们的陛下,他终于觉得心中有愧,觉得对不起宝安郡主。” 看着她讷讷的表情。 他叹了口气,“方仪,是永安王府的事让你蒙住了眼睛。” “当年宝安郡主还活着的时候,是怎样的盛宠?难道你都忘了吗?”他看着崔妤,停顿了一瞬,而后才继续说道:“只是觉得有几分相似,陛下都能如此宠爱荣安郡主。” “那么涉及宝安郡主的旧事,你觉得陛下知晓这些后会饶恕你吗?” “我……” 崔妤张口,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以为…… 以为永安王府败落,以为顾珍也失去了宠爱,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有人知晓,以为自己崔家女的身份,纵使陆承策真的进宫,也不过只是休了她。 她,是真的不知道。 崔省看着她这幅样子,心下也不好受,他蹲下身子,就在崔妤的面前,握着她的手,哑着声音说道:“方仪,天道难为,这世间的一切都有因果可循。” 他抚着她的头,缓缓道:“做错了事就该认罚,一道圣旨并没什么,我们崔家本来也就没想过要用这样的圣旨,只要你答应我,以后好好的,别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爹娘老了,我的任职文书也下来了……” “没多久,我就要离开了,恐怕几年内都回不来,不要让我在外面还为家中事务操心,为你操心,可好?” 崔妤忍了一天的泪水,终于在此刻,倾盆落下。 她的眼睛被泪水模糊。 看不清前面的事物,却还是紧紧抿着唇,压抑着哭音,点了点头。 崔省见她点头,终于露了今日第一个笑容,“我让绿荷给你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回家。” 崔妤静默了一瞬,没有拒绝。 …… 直到兄妹两人上了马车。 崔妤看着因为马车往前而变得越来越小的长兴侯府,喃喃道:“哥哥,我不懂,为什么都过去这么久了,他……他对我还是一丝情意也没有。” 崔省看着她,叹了口气。 他同她一样看着外面的景致,半响之后才轻声答道:“当初你要嫁给无咎的时候,我便与你说过,无咎对宝安郡主的情意太深,你嫁过去,肯定会吃苦。” “你不肯听。” 想起陆承策,他道:“无咎那个人看起来对什么都冷冰冰的,好像宝安郡主和他在一起的那几年,他也是那副样子,但其实……不是的。” “他去求亲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了。” “他跟个疯子一样,骑着马往永安王府跑去,我拉住他问了一下,知道他是去求亲便笑他翌日开晴再去便是,哪有这样大半夜找上门的,你知道他是怎么同我说的?” 崔妤:“什么?” 崔省似是回忆一般,徐徐而言:“他说,他等不及,他怕去得迟了,那个小姑娘就不属于他了……他说那个小姑娘午间的时候,肿着两只眼睛说要放手,他怕去得晚了,那个小姑娘就真的要放手了。” “他少年老成,自小便是一副端方自持的样子。” “那日却忘了一切规矩体统,只想快些跑到王府,让他的小姑娘不要放手。” 崔妤怔怔听着这些话,这些事,她都不知道,她只从顾珍口中听到过那日的情形,那个男人跪在地上,满身雨水,衣服头发都湿了,要永安王把顾珍许配给他…… 那个时候,顾珍红着一张脸,抱着她的胳膊,“他蠢死了,哪有人这样求亲的?要不是父王脾气好,恐怕都要把他赶出去了……不过,我真的好开心啊。” 思绪收拢。 崔省看着她,又说了一句,“方仪,放下吧。” 他叹道:“有些东西,不是你的,再如何也不会是你的。” 放下…… 怎么可能放得下? 她也深深地爱慕着那个男人许多年,甚至因为顾珍的肆意,她只能掩藏自己的喜欢……凭什么他们的感情就能被世人赞颂,凭什么她的就只能缩在阴暗的角落,见不得光? 凭什么呢…… 崔妤心中的怒火还是没法平息,但看着崔省望过来的眼神,还是抿着唇,点了点头。 几日后。 崔妤的处置下来。 崔相手持先帝圣旨在宫门口跪了三天三夜,才抵消了端佑帝的怒火,但死罪可免,活罪却饶恕不了,端佑帝下旨把崔妤囚于佑恩庵中,让她每日摘抄佛经,赎清自己的罪孽。 而崔家…… 在经历这一番事之后,终究也不似以前那样广负盛名了。 就连崔相近来在朝中也被弹劾了无数回。 而这些事传到陆家五房的时候,萧知却没有多余的反应。 如意有些不满,轻声嘀咕道:“尽是便宜她了。” 庆俞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就连陆重渊也有些担心她的心情,握着她的手,沉声道:“你若不喜,我便让人……” 不等他说完。 萧知便握住了他的手,笑道:“我不是不喜,只是觉得有些感慨。” 陆重渊:“感慨什么?” 萧知笑道:“我想起以前我小时候,父王母妃也总是这样维护我……”想到他们,她的情绪又低落了一些。 陆重渊察觉到她的情绪,皱了皱眉,握紧了她的手。 萧知自然能够察觉出他是在安慰她,笑了笑,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没事,我还有你,还有哥哥,还有师父……我已经很知足了。” 能够捡回一条命。 能够看到自己的这些亲人,她已经很知足了。 窗外云卷云舒。 天气是越来越冷了,她转头看着陆重渊,突然道:“陆重渊,我们离开陆家吧。” 第134章 第134章 两人要搬出陆家的消息,不胫而走。 陆老夫人拄着拐杖过来的时候,五房其实收拾的已经差不多了……打发了下人们去检查箱笼,查查是不是还有什么少的,萧知也在屋子里开始收拾自己的体己物儿。 想想也是有趣。 其实嫁给陆重渊也就一年多的时间。 但真的收拾起来,发现东西还真是不少。 她这会手里握着的兔子花灯,便是当初元宵节时陆重渊猜谜得到的。 想到那个时候,两人明明还不算熟悉,就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可这个男人肯为了她走出陆家,陪她去看花灯,知道她喜欢兔子花灯还特地给她猜谜赢了个兔子花灯,脸上的笑容不禁又绽开了许多。 陆重渊正在一旁收拾往日两人作得字画。 瞧见萧知捧着花灯笑,脸上也跟着露了个笑,“想什么呢,这么高兴?” “想到去岁元宵节,你陪我去看花灯的样子。”萧知也没瞒他,笑着同他说起这事,想到没多久就要过年了,再然后便是元宵,她半歪着头,眨了眨眼,又道:“陆重渊,今年我们再去看花灯吧。” 去年她心里记挂着哥哥,都没怎么好好看外头的花灯节呢。 陆重渊对这些向来是没什么感觉,不过见她一脸憧憬的样子,自然不舍得拂她的意,便点了点头,笑着应道:“好。” 萧知听他答应便高兴了,一边把手中的花灯小心翼翼地放进箱笼里,一边笑着和他说起别的事,这样说了没两句,如意便过来了。见她面上一副为难的样子,她挑了挑眉,把箱笼的盖子合上,问道:“怎么了?” 如意答道:“老夫人过来了。” 不等萧知开口,陆重渊头也没抬的说道:“赶出去便是。” “可她今日态度十分坚决,说,说非要见到您们……底下的奴仆怕伤到她也不敢怎么拦。”越往后,如意的声音便越轻。 陆重渊停下手上的动作,沉声喊人,“庆俞。” 庆俞打外头进来,给两人行礼:“五爷,夫人。” “你去……” 话还没说完。 萧知便握着帕子起身了,她一边握着帕子擦手,一边开了口,“五爷,让她进来吧,总归咱们今日也要走了,有些话还是当面说清了比较好。”眼见陆重渊剑眉微拧,她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朝他露了个笑,“没事的。” 陆重渊看着她,过了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 陆老夫人到底还是被人请进来了。 相比上回见到时的样子,她看起来好像更加苍老了一些,以前还算黑的头发现在已经是一片银丝了,脸上也多了许多褶皱,就连走起路来也是一副步履蹒跚的样子。 往日的雍容华贵不复存在。 现在的陆老夫人就是一个没有精神气的垂暮老人。 她一步步打外头进来,颤颤巍巍的,仿佛随时都会摔倒……萧知偷偷看了一眼陆重渊,见他神色平静,并无多余的表情,便也未再说什么。 只是等人进来的时候,对着如意点了点头。 “老夫人,您先坐吧。”如意走上前,跟着平儿一道把人扶着坐下,又给人上了茶。 陆老夫人原先来得时候很生气,她这一路走来都黑着一张脸,但真的走进来,看到陆重渊和萧知神色淡淡的样子,她又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又忍不住生出了一些低人几等的感受。 不止是因为如今相差的地位。 还有…… 愧疚。 对陆重渊的愧疚。 让她没有办法对着他直面宣泄自己的愤怒。 勉强换了个还算温和的语气,陆老夫人腆着脸,看着陆重渊说道:“老五,我听说你们要搬出去了……” 陆重渊握着一盏茶,连眼帘都没掀,淡淡道:“所以?” 他这幅模样,让陆老夫人的脸色立时就变得难看了起来,她近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冬日干燥,还是发生的事太多,总是易怒易躁,这会看着陆重渊还是这幅不冷不淡的样子,有些绷不住脸,声音也跟着沉了下来,“陆重渊,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我还没死呢?!你就想着搬家,这事传出去,你让人家怎么看我,怎么看我们陆家?!”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着手中的拐杖重重拄着地,厉声斥道:“反正我不准你们搬出去!现在就让那些下人把箱笼全部抬回去!” 陆重渊觉得有些好笑。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她有了错觉,觉得自己会在乎她,在乎这个陆家?放下手中的茶盏,他看着人,薄唇微掀,“你以为我会在乎?” “你!” 陆老夫人脸色微变,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咬着牙,喘着粗气,开口说道:“你是不在乎,可你难道也不管荣安了吗?” 果然。 牵扯到萧知,陆重渊一直神情淡漠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些变化。 陆老夫人见他这幅样子,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受,高兴是因为总归还有人可以克制着陆重渊,而难受却是因为……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完全不理会她的死活和恳求,却对别人体贴入骨,连提都不能提。 心里有些酸涩。 但现在最主要的就是解决眼前这件事。 要真让陆重渊和萧知搬出去,他们陆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陆老夫人觉得这事自己占理,这会也就没再怕萧知的身份,看着人说了一句,“荣安,再怎么说,你也喊我一声母亲,你也不希望外头传你“不敬长辈”的话吧?” 闻言。 陆重渊双眉拧得更加厉害。 他的确不在乎那些名声,世人褒他也好,贬他也罢,他都觉得无所谓,但是她……他却不希望那些言语会让她不高兴。 萧知倒是真不介意。 她要是真介意外人的言语,早就在那一场又一场的非议和排揎中,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哪里还会像现在这样太太平平的坐在这,听陆老夫人说这些话?握住陆重渊的手,朝他露了个笑,先安抚住她的情绪。 然后…… 她面向陆老夫人,徐徐道:“您忘记了一件事,大燕朝有条律规定,男子成年之后若有官身者,是可以出府单住的,更何况五爷是陛下亲封的五军大都督,就连都督府也是陛下亲赐的。” 眼见陆老夫人有些惨白的面容。 萧知的话却没有停下,“所以,即便五爷和我出府单住,在条律和孝义上,您也是说道不了什么的。” “可是……” 陆老夫人张口想说话,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萧知说得没错,大燕明文规定,若有官身的男子成年后是可以出府单住的,但条律是条律,可真正会搬出府的却是极少数……毕竟入朝为官的大多都是世家子弟。 而这些世家子弟与家里关系密切相连,若无什么太过严重的嫌隙,怎么可能会搬出去住? 硬的不行,她就只能来软的了。 总之…… 怎么也不能让他们搬出去! 要不然他们陆家在京城可真是一点脸面都没有了! “知丫头……” 陆老夫人缓和了语气,“我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关上门说?何况你跟老五在家里最是舒坦不过,你若是觉得以前家里让你不高兴了,那么我就在这边给你道个歉。” “以后你跟老五想做什么便是什么,便是你想管家,也是可以的。” 说完,她停顿一瞬,跟着一句,“何况老五现在这幅样子,那都督府以后能不能住还不一定,你们又何必……” 原本她在那边叨叨,萧知也懒得开口。 可听到后面这句话,她却变了脸色,细长的柳叶眉也跟着拧了起来,抿着唇,她是先看了陆重渊一眼,见他神色表情一如先前那副样子。 心下不由自主地便是一疼。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直接打断陆老夫人的话,连母亲都没喊,淡淡称呼人,“老夫人。” 突然被人打断了话。 陆老夫人怔怔地,连称呼都没有反应过来,便听人说道:“您可知道当初五爷也是有想过成为您的荣耀,成为陆家的荣耀?” 端坐在椅子上,一直不动声色的陆重渊听到这话,脸色微变,他想开口,却被萧知轻轻按住了手背。 “……什么?” 陆老夫人却怔怔看着两人,没有反应过来。 见她这般。 萧知脸色越寒,声音也十分低沉,“您总觉得五爷和您离心,总觉得您都付出这么多了,为什么五爷还是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 “您觉得您委屈极了,可您想过以前的五爷吗?” “那个刚学会写字就急不可待跑到您跟前,想要得您一声夸赞的孩子。” “那个见您夸赞兄长骑射,便不顾自己年纪,咬着牙和师父学骑射、扎马步,练得腿都抽筋了,只希望您也能像看其他兄长一样看他一眼的孩子。” …… “这些,您都记得吗?” 陆老夫人眨了眨有些呆怔的双眼,她记得吗?自然是记得的。 就是记得这些,她才会觉得现在的陆重渊不可理喻,那个孩子以前明明最听她的话了,她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犹豫都没有,现在却连一声“母亲”都不肯叫。 她明明都这么心疼他了。 为了他毫不犹豫把陆家的门槛全部砍掉,知道他心思重,严令府内的人小心说话,就连平日里那些家宴,知道他不喜欢也从来没逼过他。 她对他,已经够好了。 即便当初老大还活着的时候,她都没这么好过。 可是为什么他还是这幅样子! “您是为五爷做了不少事,可同时,伤害五爷最深的,难道不正是您吗?”萧知冷着脸,看着她说道。 陆老夫人尖声道:“我哪里伤害他了?!” “您说您待五爷好,可每次碰到事,但凡涉及到陆家利益的,您哪回不是让五爷受委屈?您叮嘱底下的人小心说话,可您呢,不止一次提醒五爷,你已经废了,你不再是以前的陆重渊了。” “陆老夫人,我很想知道,难道您的爱子之心便是朝五爷受伤的心口再戳一次又一次的刀吗?” “我……”陆老夫人惨白着一张脸,她张口想辩,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呆坐在椅子上,张着口,讷讷道:“我,我不是……” 萧知叹了口气。 却不是为她所叹,是为陆重渊,为错失他以往的岁月,让他独自一人面对那些可悲的岁月所叹,她看着陆老夫人,一字一顿地说道:“老夫人,是您亲手,砍断了他想成为您荣耀的希望。” “您说您爱他,心疼他。” “其实您更多的只是图一个心安罢了。” “您夜不能寐,日不能安,费尽心思想让五爷与您和好如初,不过是因为……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做错了,您知道您错了,却觉得自己是他的母亲,觉得所有的错都能磨灭。” “可有些事,发生了便是发生了,不是如今嘘寒问暖便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说完这些。 萧知便懒得再同她说话了。 她握着陆重渊的手,问如意,“东西都收拾好了没?” 如意忙道:“都收拾好了。” 萧知点了点头。 她低头看向身边坐着的陆重渊,见他神色微怔,轻轻笑了笑,“五爷,咱们回家。” 回家? 陆重渊转头看向萧知,见她眉目弯弯,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应道:“好。” 只要有她的地方,便是他的家。 两人携手离去,陆老夫人却仿佛没看见一般,她呆呆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呜咽出声。 第135章 第135章 解决了陆老夫人。 萧知和陆重渊自然是无人敢拦了。 装着箱笼的一辆辆马车往外驶去的时候,府里的丫鬟、婆子站了一大堆,谁也不敢上前,只敢远远观望着……五房在长兴侯府向来是偏居一隅的存在。 里头伺候的那些下人平日里与他们也没怎么来往过。 听惯了五爷的恶名,也想象过在五房伺候的那些下人受苦受难的日子,但没想到,真的瞧见了,竟然会是另外一副画面。 赵嬷嬷等人就不必说了。 便是那些年幼的小丫鬟一个个也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看起来大大方方,竟是一点都不慌张。 有同其中一些丫鬟有过来往的,瞧见这幅样子就把人拉住偷偷问了一句,“你们怎么这么高兴?五爷那双腿,恐怕都住不上多久的都督府,你们就不担心吗?” 不担心这样离开侯府,日后又没有什么庇佑,受苦受难吗? 那被人拉住的丫鬟却是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向他们,“你们在胡说什么啊,五爷和夫人才不会让我们吃苦呢?再说便是没了五爷,不还有夫人吗?” 说完。 便急匆匆走了。 生怕去得晚了,便没好日子过了。 倒让留在府里的那些丫鬟、婆子看得莫名,想想倒也是,便是没了都督府,不还有郡主府吗?左右当初陛下也给荣安郡主赐了一个很大的府邸…… 但问题是这些人提起五爷的时候,怎么一点都不害怕啊? 不是说五爷可凶了吗? “夫人,人走了。”春秋站在王氏的身边,眼睁睁看着人和马车都走远了,便低声同身旁人说道。 “嗯。” 王氏点了点头,脸上神色不悲不喜,竟是从未有过的平淡。 一大清早。 她就得到萧知和陆重渊要离府的消息了。 刚知道的那会,她很开心,这个府里最让她坐立不安的女人终于走了,以后她再也不必担心有人会骑在她的头上了……但高兴过后,又觉得没什么滋味了。 其实萧知在家里的这一年多,也没做过什么。 是她总是把人当成死敌一样,恨不得她丢脸、难堪…… 风又大了些。 王氏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她总觉得今年的冬天好似格外冷,眼看着再也瞧不见那些马车的身影了,她收回视线,淡淡开口,“走吧。” “是。” 春柳轻轻应了一声,走过去的一路,她说道:“经此一事,恐怕又得由您管家了,也不知道四房那位知道后,是不是又该跟您闹了。” 王氏笑笑。 这个以前被她当做金饽饽的东西,如今早就不值一提了,倘若不是为了侯爷和无咎,谁要谁拿去便是。 恐怕…… 李氏现在同她也是一样的想法。 想想也觉得有趣。 她跟李氏斗了快有二十年了,没想到如今岁月翩跹,这府里竟然又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后的日子会怎样,她不知道……但她清楚的知道,经此一役,这个以往威风的长兴侯府终究是颓败了。 而这府里的人,也终究不一样了。 萧知和陆重渊搬到都督府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外头说什么的都有,好的,坏的,但更多的是拜帖,一道又一道的拜帖,就跟飞雨似的往府里送。 且不说陆重渊的身份。 便是萧知如今圣眷正浓,也值得他们攀交一二了。 其实还有不少人拿着乔迁礼过来,但都被门房毫不留情的退了。 …… 搬出来已经有七八日了。 跟着他们出来的都是信得过的人,陆重渊私下又安排了不少人在暗地里看守着,免得那些心怀鬼胎的人过来打探情况。 如此安排,他那双早就好了的腿自然也就不用再隐藏了……刚刚走下轮椅的第一日,除了早就知晓实情的如意和庆俞,其余人等都吓了一跳。 尤其是赵嬷嬷,又是哭又是笑,后来更是红着眼眶不顾身份的把萧知跟陆重渊“骂”了一顿。 怪他们没早些说。 萧知和陆重渊都有些无奈,尤其是陆重渊。 他总觉得自己身边这些人,如今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以前看到他连话都不敢说几句的人,现在都敢同他开玩笑了……不过这样的感觉倒也不坏。 又是一个晴日。 陆重渊坐在窗下,看着萧知问道:“今儿个想做什么?” 这几日他们待在家里,先是把家里重新收拾了一通,花草树木交给专人培育,屋子里大大小小也都清扫了一遍,又在院子里栽了新树,弄了秋千。 若不是瞧着快近年关,天寒水冷,萧知还打算往那池子里撒些鱼苗。 今儿个做什么呢? 萧知托着腮想了半天。 还没想出要做什么,外头如意便拿着帖子进来了。 瞧见她手里的红漆帖子。 萧知那双柳叶眉不免又皱了起来,“怎么又来?不才消停几天吗?”她嘟着嘴,声音有些烦闷,刚跟陆重渊搬出来的时候,便收到了不少帖子。 认识的,不认识的,统共来了一大堆。 她看都没看就让人收起来了,这几日好歹是消停了一些,没想到又来了。 如意见她这幅烦扰的样子,抿唇笑了下,“今儿个帖子是打东宫送来的,想着您跟太子妃的关系,奴便拿过来了。” 知道是秦嘉送来的。 萧知倒是坐得端正了一些,伸手接过,看了一眼,的确是秦嘉的笔迹。 邀她去东宫说话。 陆重渊见她这幅样子,放下手中的书,问道:“想去?” 萧知点了点头。 秦嘉的脾性莫名还是挺合她的口味,和她来往倒是也没什么,遂同如意说道:“去应了吧。” 如意点头,退下。 萧知便又往后一靠,赖在了陆重渊的怀里,握着他的手,一边把玩,一边与他说起往事:“我记得秦嘉以前还喜欢过哥哥,我那个时候其实同她关系也不错。” “后来因为崔妤,我们两人反倒是生分了。” 她跟秦嘉,一个是永安王府的郡主,一个是秦皇后的侄女,打小就在宫里认识了。 那个时候。 她,秦嘉,哥哥,还有太子哥哥,都是一道在宫里玩大的。 要说起情分,的确是她同秦嘉更早些。 可惜的是,她跟秦嘉的脾性差不多,都是一副执拗又骄傲的样子,谁也不肯服输,后来因为秦嘉明里暗里欺负了崔妤几次,她又总是维护崔妤,渐渐地便生分了。 想到这些事。 她也不知是感慨多些,还是好笑多些。 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又说道:“也不知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陆重渊抚着她的长发,道:“快了。” 前几日顾辞又送了封信过来,说是夏国事务都解决好了,估摸着不用多久,夏国那边就会有动静了……不过,他私下还送了一封信过来,说起秦国公和晋王的关系。 这封信倒是让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晋王一直不被大夏皇帝信任的原因便是因为他的身上还有辽人的血脉,早些年,夏辽交好,亦有和亲这些事,晋王的母亲便是辽人的公主。 说起来。 晋王以前在夏国的地位也不算低。 可后来。 夏辽交恶,当初的盟约不复存在,拥有辽人血脉的晋王自然也就不复以前那般恩宠。 而除此之外…… 他还记得一件事。 当初身边有一位将士正是出自秦家旁支。 那日他在战场浴血杀敌的时候,那个将士离他并不远。 “怎么了?” 陆重渊听到她的声音,收回思绪,抚着她的长发,说了句“没事”,有些事,还没查清楚就不要让她担心了。 几日后。 萧知按时赴了秦嘉的约。 对于东宫,她以前也是熟门熟路了,如今倒是装作第一日来的样子,来领路的宫人一边同她说起这里的景致名堂,一边笑着和她说,“太子妃最近可没少提起您,今儿个知道您要过来,一大清早就起来了。” “又是吩咐厨房准备午膳,又是让人准备银丝炭,怕冻着您。” “她这些年,可没待谁这样好过。” 萧知听到这些,倒是也跟着抿唇笑了下,说话间,便也到了……秦嘉穿着一身太子妃的服制,端坐在椅子上,见她进来也只是骄矜的点了点头,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若不是知晓她是个什么性子。 恐怕萧知都该以为那宫人是胡说八道了。 见过礼后,宫人上了茶,秦嘉看着人,问道:“听说你搬出来住了?” 萧知点了点头。 “搬出来也好,你那几个妯娌,我就不说了,便是你那个婆婆,也是个面慈心狠的……”秦嘉想起陆家那些人,就嫌恶似的撇了撇嘴,又抬着下巴,道:“你放心吧,我问过太子了,陛下对陆重渊还是满意的。” “纵使他那双腿不能好,日后富贵荣华也还是在的。” 这便是变相的在宽萧知的心了。 萧知倒是没想到秦嘉看起来什么都懒得管,私下倒是还会担心她,看来今日特地把她叫过来,也是为了这件事了……笑了笑,她握着茶盏看着秦嘉,没说话。 秦嘉皱了眉,不高兴的说道:“你看我做什么?” 萧知看着她,弯着眼睛笑了笑:“谢谢啊。” “没……” 秦嘉脸有些红,刚想说没事,半响反应过来,忙别扭的转过头,正了正脸色,一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样子,“糊里糊涂的,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 萧知是用完午膳才离开的。 走得时候,倒是碰见正好打外头进来的顾珒。 只是相比上回见时,顾珒今日的情绪便没那么对了,一直拧着眉,倒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如今这个身份也就没怎么叨扰他,见过礼后便走了。 出了东宫。 萧知由如意扶着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往外驶去。 等路过一处地方,萧知从窗帘缝隙看过去,才似想起什么,问道:“崔妤去佑恩庵了没?” 如意想了想,低声答道:“要是奴没记错,应该是今日去。” 原本崔妤是早该去佑恩庵的,但崔母前阵子病了,崔省又要外出公干,崔省前些日子因为长跪不起的缘故,身体也有些不大好,端佑帝看在崔相几朝元老的份上,到底还是多留了人几日,让人在家里照顾崔相、崔母……算算日子,应该是今日出发。 得到准确的回答。 萧知也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如意觑她的脸色,“要去看看吗?” 萧知摇了摇头,“不用了。” 没必要。 第136章 第136章 十二月中旬。 大燕收到夏国传来的战书。 战书内容是要端佑帝亲笔写下罪己书,澄清当年永安王府的真相,若不然,就会带兵攻入大燕。 这道战书送过来的时候。 不仅朝中官员吓了一跳,便是那些百姓也无一不惊讶的……夏、燕两国交好已有百年余,当年大夏为显两国亲近,与别国不同,更是把最宠爱的公主送了过来,成为大燕的永安王妃。 而他们大燕,即便在永安王夫妇做出那样的事后,也没有怪罪到夏国的头上。 可现在…… 突然传来这么一则消息。 要端佑帝写下罪己书,不然就会带兵攻入大燕。 除去该有的恐惧之外,还有让人疑惑不解的,什么罪己书?永安王府的什么真相?当初不是都查清楚了吗?永安王勾结重臣,犯谋逆之罪,如今的指挥使,当初永安王的女婿陆千户大人,更是亲自在永安王府找出勾结的罪证,以及一件绣了一半的龙袍。 难不成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不管有没有隐情,反正京城里的大街小巷,就这封战书的内容,展开了严峻的讨论。 起初大家都是讨伐夏国,说道夏国不是。 你家的公主嫁到咱们大燕,不仅没有做好表率,反而还和自己的夫君一起谋逆! 应该吗? 不应该! 咱们的天子不仅没有把他们的罪过栽到你们夏国的头上,你们现在反而还蹬鼻子上脸,要来讨伐咱们的不是?简直是罪大恶极,罪不可恕! 但很快,就有不同的声音湮没了这些言论。 第一个声音是说“永安王夫妇向来恪守本分,就连其世子顾辞也从来不参政,这么多年,他们最多便是与一些学子交往,所以从来不参政的永安王一家为什么突然要谋逆?如果要谋逆,早些入仕不是更好?” 第二个声音是说“当初端佑帝下旨查证到处罚的时间,太短,以往便是有再大的罪孽,也会通过三司会审,几经审查确认无误才会处置,可为什么那次,只是一些信件,一件没有成型的龙袍,就连审都不审,直接下旨了事?” …… 这些声音多了。 那些原本叫嚷着夏国有罪,永安王府有罪的人,也渐渐地开始动摇了。 后来又不知从哪里涌入了一批学子的言论,纷纷呼道:“当年我曾受永安王指点,永安王风光霁月,是世上不可多得的风雅之人,这样的人去谋逆,便是打死我们也不信。” 亦有坊间的言论: “永安王妃每年都会布衣施粥,如今城中有名的善行斋便是永安王妃所创,当年河东大水,河北大旱,那么多难民逃到京中,若不是永安王妃出手援助,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这样菩萨心肠的人怎么可能会和自己的夫君谋逆?!” 这些言论起初很低,仿佛是在害怕什么,但后来,说得人越来越多,就连声音也越来越响亮。 不细想的时候,倒是也没觉得什么。 可当你真正沉下心细想的时候,便会发觉当初这桩案件的确有太多的存疑,端佑帝向来疼爱自己这个胞弟,那回却连审都不审,直接盖棺定罪,而后,更是不许任何人提起。 但凡有维护永安王府者,一概以同党论处。 所以当年纵然有觉得这事另有隐情的也不敢说,朝堂如此,坊间更是如此。 当初看着没觉得什么。 如今看看,却能够发现,在这件事情上,一向英明的端佑帝显得有些太过着急了,仿佛急迫的想要解决永安王府。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端佑帝急迫的解决永安王一家,众人猜了许久,后来是一个年轻学子突然出声说道:“你们还记得当年永安王世子的别号吗?” 别号? “无双公子!”有人答道。 是,便是无双公子,当年京城谁不知道永安王府的世子爷?即便不参加科举、不入仕,可那一身斐然文采便受众人追捧,他的策论、经义,不仅受众学子的追捧,也被朝中百官津津乐道。 直说“无双公子若是入仕,必是大燕一栋梁。” 早些年无双公子路过一地,瞧见河边家禽都有些异样,查证之下发现河水有异,那是活水,各家各户每日都得用,若不是他细心,恐怕整座村子的人都会中毒而死。 还有一年…… 无双公子又路过一地,发现堤坝有异,让当地的官员重新整顿,若不然等下大雨,恐怕又是一场洪灾。 …… 如此种种。 只要记起一件事,而后的事,根本无需费心去想。 “可你们还记得太子的功绩吗?”那个学子又问道。 太子的功绩? 众人愕然,张口想答,却一句也答不上来,如今的太子虽然温润宽厚,才干却有些太浅了,尤其是在端佑帝和无双公子的映衬下,他更是显得太过中庸。 “难道……” 有人出声,却不敢说出心底的话。 但其实,有些话即便不说,大家也都能猜出个大概了。 在无双公子光芒的映衬下,太子显得太过中庸,如今端佑帝还在尚且还好些,但等端佑帝老去,那些大臣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样服从太子? 不一定。 而为了那一份“不确定”,有些人,便不能再存在。 “如果真是这样,那……永安王一家也太过可怜了。”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明明已经尽可能去远离朝政了,却还是因为上位者的心思,蒙受不白之冤。 不公平! 太不公平了! 有些话,大家不敢说,但有些话,大家还是敢说的。 很快。 城里就掀起了一片维护永安王夫妇的言论。 最开始,那些巡逻的官兵,还会恐吓一番,让他们不要无事生非,要不然就把他们统统押到牢里,但说话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总不能把这些人都带到牢里去? 事情闹到锦衣卫的时候,陆承策正在处理公文。 卫言打外头进来,看到他这幅样子,想到外头的那些风言风语,还是轻轻叹了口气,朝人问安之后,他把外头的事说了一通,然后禀道:“京兆衙门的徐大人说外头闹得太大,涉及的人员也太多,问您可有什么好的法子。” 知道他说得是什么事。 陆承策头也没抬,照旧翻着手里的折子,淡淡道:“什么时候锦衣卫这么闲了?” 卫言一听这话,便知道他这是不想管了。 没有多说什么。 只拿出一封折子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陆承策掀了眼帘看了一眼,没有接过。 卫言答道:“夏国密探传来的消息。” 陆承策握着折子的手一顿,他紧抿着薄唇,放下手中的折子,然后接过卫言递来的看了一眼,果然……他没有猜错。 他果然还活着。 陆承策低着头。 卫言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只能轻声禀道:“密探回禀,在夏国推动一切的正是当初的永安王世子,顾辞。”说完,未听到回音,他轻轻抿了抿唇,有些犹豫的问道:“大人,您打算怎么做?” 不等陆承策回答,外头便传来一道声音:“大人,陛下请您进宫。” 陆承策轻轻“嗯”了一声。 他合上手中的折子,起身往外走去,与卫言擦肩而过的时候也没有回答。 卫言看着他这幅样子,跟了几步,张口想喊住他,但想到他的性子,还是摇了摇头,停下了步子。 陆承策就这样一路往外走去。 就如外头议论的那些话,这里议论的人也不少,只是相较外头议论的主人公,这里着重的便是他了…… “我就说当年这桩案件另有冤情。” “这要是真的,也太恐怖了,当年那位宝安郡主同那位是怎么要好,更别说永安王还是他的授学老师,为了上位,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实在是……令人不齿!” “谁说不是?想到他平日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我就……” 话还没说完,看到走过来的陆承策,那人脸色一边,忙低下头,战战兢兢地喊道:“大,大人。” 其余人等也是一样,面无人色。 可陆重渊却仿佛没听到似的,就这样旁若无人的往外走去,身后隐约传来…… “他听到没?” “听,听到了吧。” “那他……” …… 马匹早就准备好了。 陆承策翻身上马,扬起手中的长鞭,一路往外,他知道现在外头在议论他什么,也知道等真相大白的那一日,世人会怎么看他。 他不在乎。 他……看了看头顶的蔚蓝天空,陆承策嘴角扬起一个清浅的笑,等着真相大白的那一日。 而此时。 城东最热闹的一条街。 数不清的茶馆、酒楼都在说道当年永安王府的这件事,就连行走在街上的路人也在交头接耳说起这件事……一辆乌木马车里,陆重渊揽着萧知,听着外头的那些言论,没说话。 萧知也难得沉默着,没有开口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那些复杂的思绪,转过头,看着陆重渊,认真道:“陆重渊,谢谢你。” 如果不是陆重渊在其中推波助澜。 城中这些言论不会呈现这样一面倒的样子。 “我说过,我们之间,永远不必提这个谢字。”陆重渊抚着她的头发,缓缓道:“何况在这件事上,我也没有做多少,是你的父母,是他们积累下来的好名声帮了他们。” 他这话并不是照顾萧知的心情而说出来的推脱之语。 而是真的。 他也没想到这件事会发酵的那么快,那么广,甚至他安排的那些人都没怎么出手,城中便议论开了。 想到父王母妃做过的那些事。 萧知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以前,她责怪过,父王母妃这么善良,以前交友广泛,坊间更是有不少人给他们立长生牌位,为什么出事的时候,那些人却一个个都不见了。 可如今。 她心中已无恨意。 常态如此。 但幸好,常态之外还有一抹真情在……又看了一眼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即便压低着声音也仍能传到耳边的声音,渐渐地,萧知露了个笑。 她伸手落下布帘。 然后看着陆重渊说道:“我们走吧。” 陆重渊点头,“好。” 马车往都督府驶去。 途中,萧知开口,“等尘埃落定,我想再去一趟东郊,祭拜父王母妃。”想了想,她又笑了下,“那个时候,哥哥应该也能回来了,我们可以一起去。” 陆重渊自然什么都依她,跟着点头,“都听你的。” 第137章 第137章 今年的冬天好像特别冷。 这还没到年关,天上也还没落雪呢,可那风打在人的身上就仿佛就是把凌厉的刀子,戳得人又疼又难受。 李德安双手揣在袖子里,守在帝宫门前,听到里头传来的质问和怒吼声,摇了摇头,然后又轻轻叹了口气。招呼过来一个小太监,同人吩咐,“你去太医院,把张院判先请过来,让他到偏殿去候着。” 那小太监也是个机灵的,眼珠儿一转,偷偷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压低嗓音问道:“师父,您不进去劝劝?陛下爷的身体可不好,别回头又被太子气着了。” 以前若碰到这样的事。 师父都会帮着劝下,他是陛下跟前的老人了,无论是陛下还是太子爷都会听上这么一两句。 怎么今日却守在外头,连进去都不进去了? “你懂什么?” 李德安没好气的瞪了人一眼,今日这样的情况,他能劝什么?何况事情都闹到这种地步了,有些事也不能再瞒着太子了……倒还不如让这两父子说开了的比较好。 又想到今日暗卫送来的那道折子。 他又叹了口气。 看来这天是真的要变了。 见那小太监还睁着圆碌碌的眼睛,瞅着他,李德安脸一沉,直接拿拂尘打了人一下,骂道:“还不快去?” 等那小太监捂着手臂跑远了。 他才又重新站好,听到里头还没消停的声音,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 里殿。 端佑帝一身明黄朝服坐在龙椅上,他如今是越发消瘦了,以往合身的衣裳这会穿在身上竟显得空空荡荡,很是宽大。瘦得已经没有几两肉的手臂撑在扶手上,他本应该呈现病态的面容,此时却十分涨红。 眼睛瞪得很大。 气息也很急促。 他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顾珒,踹了好一会粗气,才干哑着嗓子出声,“谁教得你用这样的语气来质问朕?!” “你是真以为朕不敢动你了,是不是?!” 顾珒跪在地上,他的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以往温和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有些沙哑,仿佛不敢置信,却又笃定一般,哑声道:“所以外头那些人说得都是真的?真的是您冤枉了叔父一家?” “儿臣原本就觉得这事不对劲。” “这一年多,儿臣一直在查是谁在构陷叔父,但儿臣始终没有想到,那个人竟然会是您!” “父皇……” 他哭红了眼,双手也跟着紧握成拳,“为什么,您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这个逆子!” “咳咳……”端佑帝被他气得,又忍不住咳了起来,他一边咳,一边骂道:“朕让你闭嘴,你没听到吗?!” 说完。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茶碗,直接朝人身上砸去,茶盖茶碗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响,里头的茶水也溅了顾珒一身。 见他不闪不躲,硬挺挺地跪在那,只拿目光看着他。 端佑帝气得又抄起放在一旁的端砚,还想砸过去,把他彻底砸醒了才好,但看着他这幅样子,他又有些无力的垂落了手,端砚掉在脚边,发出沉闷的一声。 他喘着粗气看着顾珒。 不知道过了多久,端佑帝突然平静下来,开口问道,“为什么?你真想知道为什么?” 顾珒眼神微动,刚想应声,外头便传来一阵声音,是秦湘和李德安的声音。大概是秦湘想硬闯,这会李德安正在拦人,“皇后娘娘,您不能进去,陛下说了,这会谁也不见。” “滚开!” “皇后娘娘,真不能进去……” “本宫让你滚开!” 端佑帝没有表情的听了一会,突然扬声道:“让她进来。” 外头半响没有声音,而后宫门被打开,秦湘疾步从外头走了进来,看到殿内这一副情形的时候,她惊呼一声,也顾不得什么宫规不宫规的,直接朝顾珒扑了过去。 “元祐,你没事吧?”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拿帕子替人擦拭着身上、脸上的茶水,等替人擦干净,她像是再也忍不住,紧握着手中的帕子,直呼端佑帝的名讳,厉声道:“顾乾,你到底想做什么?!” 夫妻这么多年。 以往的恩爱早就不复存在。 “朕想做什么?” 端佑帝干瘦的面皮上扯出一道讥嘲的笑,他看着秦湘,嗤声道:“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儿子,他想做什么?”不等秦湘开口,他又道:“你可知道,刚才你进来之前,你的好儿子问朕什么?” 秦湘面色一怔,尚未开口,便听人继续说道:“他问朕为什么要动他敬爱的叔父。” 听到这话。 秦湘脸色立马就变了。 端佑帝没再看她,而是面向顾珒,淡淡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朕为什么要这么残忍,连手足之情都不顾,非要永安王一家都消失吗?” “不,您不能说!”秦湘嗓音尖锐的喊道。 但屋内两个男人显然没有理会她,顾珒跪在地上听着端佑帝缓缓同他说:“你不是把外头的那些话打听得一清二楚吗?着急撩火的跑到朕面前要给你叔父一家讨回公道,怎么就偏偏漏了他们对你的评价?” 对他的评价? 顾珒一怔,不等他细想,龙椅上的那个男人便又出声了: “你问朕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怎么不问问自己为什么这么无能?” “朕十三岁的时候已经可以猎杀猛虎,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可以带兵出征,直至十八岁坐上这把龙椅,定山河、扩疆土,天下谁人不夸朕?” “你的叔父,六岁能作诗,九岁能写文章,一身文采斐然,被天下学子敬重、爱戴。” “便是你的堂兄,亦是天下称赞的“无双公子”。” “而你呢……”端佑帝看着脸色发白的顾珒,语气很平,“朕的太子,你有什么?文不成,武不就,就连上马都是颤颤巍巍。” “你说朕为什么要那么狠心?!”端佑帝的声音突然加重了一些。 “因为……” 他的声音越平,神色便越凛冽,“你的中庸,你的无能,你的无为,让朕不得不担心……等朕驾鹤西去的那一日,朝中百官能不能服你,拥戴你成为大燕的新一任君主!” “朕怕你坐不稳这个位置,被你的堂兄取而代之!” “现在,你明白了没?!” 顾珒呆呆地跪在地上。 他的脊背再也不复先前的挺直了,瘫软了身子跪坐在地上,礼仪体态俨然不在。 座上的男人还在说话,可他却已经听不清了。 他的耳边萦绕着许多人的声音,一个是年轻时的父皇,他用冷漠又厌恶的声音与他说“教了你这么多遍,你怎么还是不会?你的堂兄,他几年前就能把整本书背下来了!” “滚出去,背不出来不准吃饭!” 一个是他的老师,他用温和却无奈的声音,与他说,“太子的字很好,只是这篇文章太平,没有出彩之处。” 而后是其他人…… “比起无双公子,太子差得实在是太多了。” “若是无双公子,这样的题,肯定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能解出来了。” …… 他从小就就知道自己资质中庸。 比起他的父皇,他的叔父,他的堂兄,他差得实在是太远了。但他从来没有心生妒忌,他勤恳也努力,一遍不会,那就两遍,三遍,四遍……直到会为止。 他以为。 他做得已经很好了。 可现在他的父皇与他说,“就是因为你的中庸,你的无为,才让朕不顾手足之情,痛下杀手。” 为什么? 顾珒呆呆坐在地上,一脸怔忡。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明明是救人的人,可为什么,竟成了这桩真相的原罪。 端佑帝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依旧面无表情的说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得已经很好了?你若只是普通人家的子弟,自然是不错,可你是太子,是大燕下一任的君主!” 他看着他,突然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朕不会选你做朕的太子。” 秦湘转头,厉声道:“顾乾,你给我闭嘴!” 说完,她把头转向顾珒,看着他这幅呆怔的样子,想和以前一样,安慰他,但话出口,却只有很轻的一句,“元祐,别怕,母后在这,母后在这……” “母后会保护你的。” “母后……”顾珒双目直直地看着她,见她喜笑颜开应了一声,哑着嗓子问道:“这事,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 眼见秦湘脸色微变。 他往日那双澄澈的眼珠子轻轻转了一转。 “早就知道了啊……”顾珒哑着声音,低声重复道:“原来,是因为我,竟是因为我。” 他说完,突然跌跌撞撞起身。 “元祐,你要去哪?”秦湘跟着起身,想拉住他的袖子,却被人毫不留情的拂开了,很快,顾珒就消失不见了。 她想跟出去。 身后却传来端佑帝的声音,“你知不知道,顾辞没死。” 什么? 秦湘不敢置信地转身,看着座上的端佑帝,讷讷道:“怎么会这样?他现在在哪?”说完,想起夏国那一道战书,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他……在夏国。” 端佑帝没有回答她的话。 只是看着她,语气平平地说道:“当初你说服朕,让朕下定决心铲除永安王。”他的面容被阳光罩得有些看不清晰,“如今便去好好说服你的儿子,让他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帝王。” 第138章 第138章 陆承策是天子近臣,对于宫里早就已经熟门熟路了。 他这一路朝帝宫走去也没让人引路,快走到帝宫的的时候,倒是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太子顾珒。 与以往看到的模样不同,此刻的他再无往日的沉稳温润,红着眼眶,披头散发,一身太子服饰尽是茶渍,走起路来还踉踉跄跄的。 身后李德安正跟着,不住喊道:“太子殿下,您这是要去哪?” 无人应答。 顾珒不知道是怎么了,整个人看起来浑浑噩噩的。 陆承策与他除去君臣身份之外,也算是旧相识,何况因为顾珍的缘故,对待这位太子也有几分真心在,这会见到顾珒这幅样子,便伸手扶了一把,关切道:“殿下,您怎么了?” 路被拦住。 顾珒脚下的步子终于是不能再往前了。 他的思绪慢慢收回,目光从虚转实,最终落在陆承策的身上,看清男人是谁的时候,顾珒张了张口,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在刚知晓这件事的时候。 他有满腹的话要问陆承策,问他是不是也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永安王是被人冤枉的,知道……始作俑者是他的父皇。 但想到先前那些话。 顾珒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他抿着唇,低着头,没说话。 然后。 突然伸手,推开了陆承策的搀扶,一步一个脚印,踉踉跄跄地往东宫跑去。 大概知晓顾珒是因为什么缘故,刚想追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的另一道焦急的女声,“元祐!” 听到这道声音。 他脸上关切的神色渐渐转淡,未再往前,立于一旁,垂着眉眼,没有说话。 等到秦湘的身影消失。 陆承策才重新朝帝宫的方向走去。 李德安正站在廊下,唉声叹气着,看到陆承策过来才勉强缓和了一些,笑着喊了人一声,“您来了。”要替人进去通传的时候,他又悄声说了一句,“今日陛下收到夏国送来的折子。” 说完。 便进去通传了。 …… 里殿。 陆承策进去的时候,殿中收拾的已经差不多了,只有猩红的地毯上还有一块水渍,倒也不算清晰。他目不斜视,行完礼,便侯于一侧,等着上座的男人发话。 “来了。” 端佑帝开了口,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他没有看陆承策,低着头,指腹轻轻揉着眉心,等到眉眼逐渐舒展,他才看着底下一直面容淡淡的男人开了口:“你可知道顾辞没死?” 陆承策:“进宫之前,刚得知。” 听到这番回答。 端佑帝审视了他许久,见他面容无异才开口,“你怎么看?” 陆承策仿佛平铺直叙一般,没有丝毫感情的回答,“夏国来势凶猛,顾辞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不会罢休?” 端佑帝突然冷嗤一声,“夏国不过是小国,难不成顾辞真以为我大燕无人了?”以往疼如亲儿的侄子,如今带着兵马过来,要他写下罪己书,还当年一个真相。 罪己书? 他倒是真敢想! 千百年来,哪一任帝王没有犯过错,可谁见他们写过罪己书的? 笑话! 真是天大的笑话! 端佑帝又咳嗽了一阵,这一次比之前还要严重,若是以往,底下这个年轻人早就过问了,可如今,他就像一块木头似的站在底下,低垂着眉眼,看不清他脸上的情绪。 今日原本召人进来,除了想要问问他怎么看待这件事,其实还是想责怪人。 锦衣卫耳通目明。 他可不信陆承策如今才知道顾辞没死。 但看着他这幅样子。 端佑帝突然觉得有些疲惫,陆承策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也是他看着长大的晚辈……他记忆中的这些孩子,一个个都长大了,又一个个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离开了。 如今除了他那个不中用的儿子,也就只有陆承策,他还能每日瞧见。 身子往后靠。 端佑帝以手覆面,半响之后,突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无咎,你可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帝王?”他像是没想过要人回答一般,说完之后,又继续说道:“朕刚坐上龙椅的时候,也是意志满满。” “那个时候,朕的身边有许多人,朕的胞弟,西南王,左相,徐尚书。” “朕向他们允诺过,要与他们共同建造一个真正的帝国,朕要让大燕变得越来越繁盛,要让所有人生活富足,可后来……左相走了,徐尚书也走了,西南王也走了,就连朕的胞弟也做起了闲散雅人。” 他的声音有些哑,也有些轻,“这把椅子实在是太高了啊,坐着坐着,看到的东西就不一样了,心态……也就不一样了。” 最初的意趣相投。 到后来的不欢而散。 是他一点点把身边这些旧人都给逼走了。 …… 日头将落。 十二月的夜仿佛来得特别早。 殿内还未点烛火,显得有些昏暗,从始至终,这里只有端佑帝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嗤声一笑,道:“好了,你走吧。” 陆承策没有多言,拱手之后,便转身往外走去。 而座上的端佑帝,仍旧以手覆面,遮掩住微微湿润的眼角。 当年的意气风发,如今的行将就木,岁月还真是一点都不饶人。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后悔,但有些事,他……不得不这样做。 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他突然开口,声音冷淡而又凉薄,“无咎,以后你就会知道了,每一个帝王,最终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他如此。 他的儿子亦是如此。 陆承策脚下步子微顿,但很快,他又继续往外去了。 夜色已深。 秦国公府的书房内。 端坐在椅子上的秦国公,听到陆昌平的回话后,脸上惊疑不定,手撑着桌子起了身,难以置信得问道:“你说什么?顾辞没死?他还抓了晋王?” “是。” 陆昌平低声答道:“属下查到,晋王恐怕是已经招认了,可惜顾辞狡猾,把人藏得很深,属下暂时还查不到他把人关在了哪。” 秦国公一听这话,脸色越渐黑沉。 随手拿起桌上的茶盏,朝人身上砸去,骂道:“你个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这茶还是底下人刚送来,虽不至于滚烫,但也足以烫坏一层皮了。 纵然陆昌平穿着厚实的冬衣,但还是被烫得皱了眉,可他好似已经习惯了,眉心轻微的折起后又归于平静,而后,如往常一般,恭谦道:“属下知罪,但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解决。” 秦国公一听这话,倒是也没再这个紧要关头上训人。 “你说现在该怎么办?”他无大智,这会在屋中踱着步,神色是掩不住的焦急,“要真让顾辞带着人过来,我秦府上下哪里还有活路?!” 和永安王的假罪名不同。 他可真是和外邦勾结,诛九族的大罪。 越想越害怕,他转头看向陆昌平,拉着脸骂道:“你平日不是很有智谋吗?怎么现在反而一句话都不说了?” 陆昌平低声:“属下有话,却不敢说。” “吞吞吐吐,有什么话你就说!”说完,见他一身青衫全是茶渍,又皱了眉,补了一句,“本公不罚你。” “是。” 陆昌平仿佛终于心安了一般,这才轻声答道:“属下听闻今日太子被陛下重罚,一路跑回东宫,而后皇后娘娘去看他,太子……拒之不见。” 这件事。 秦国公也知道。 不仅如此,他还亲自去东宫探过太子。 可惜。 他同样被人拒之不见。 想到午间那副情景,秦国公的眉头锁得就更为厉害了,“元祐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他也不想想,我和他母后都是为了他好。” “殿下不是死心眼,而是他心里根本就没您这个舅舅。”陆昌平不顾秦国公霎时变得难看的脸色,继续道:“当初如此,以后更是如此,国公爷,今日殿下对您的态度便能知晓。” “即便日后太子真的登基,若知晓此事,必然也会秉公处理,绝对不会留情。” “他敢!” 秦国公大声斥道,可他声音越是响亮,心里便越虚,嘴唇蠕动半响,也只能说出一句,“还有皇后,她是我妹妹,难不成还能看着我们秦家倒不成?” 陆昌平默默道:“皇后和太子经此一事,恐怕也已经离心了。” 看着在烛火下,脸色越来越白的秦国公,陆昌平垂下眼帘,又过了许久才缓缓而言,“国公爷,与其受制于人,不如改朝换代,属下可听说,太子妃已经有身孕了。” …… 而此时的都督府。 陆重渊和萧知刚用完晚膳,这会正坐在屋里,刚说了一会话,如意便进来回话,“五爷,夫人,庆俞来了,说是有事要说。” “让他进来吧。”萧知一边吩咐,一边从陆重渊的怀里坐了起来,看到自己身上有些乱的衣裳,还嗔怪似的瞪了人一眼。 把自己收拾好。 又过了一会。 庆俞便进来了。 陆重渊毫不避讳的握着萧知的手,见人进来也只是淡淡道:“什么事?” 庆俞低着头,回道:“五爷,那支箭背后的主人已经查到了。” 这件事。 萧知比陆重渊还要紧张,一听这事,连忙问道:“是谁?” 庆俞垂着眼,声音沉了一些,“是秦国公。” “什么?” 萧知愣愣,半响才答:“怎么会是他?” 陆重渊早些时候就已经猜到了,对于这个结果倒是并不意外,这会仍旧握着萧知的手,轻轻拍了一拍,以示安抚,等人情绪逐渐平静下来,才看向庆俞问道:“还有别的消息没?” “底下人查到秦国公身边应该有个谋士,您的事,夏国的事,恐怕都与那人脱不了干系。” “只可惜……” 庆俞面露难堪,声音也低了些,“那人掩藏的很好,我们暂时还未查到。” 陆重渊这才皱了眉,不过也就一瞬,便又恢复如常,“继续去查。” “是。” 等到庆俞退下。 陆重渊看着脸色发白的萧知,有些心疼的把人揽在怀里,柔声宽慰道:“别担心。” “可是……” 萧知还是担心,那人当初能派人隐藏在陆重渊的身边,犯下这样的毒计,害他受伤,要是知晓他如今好了,会不会…… “别怕,他现在自己都已经自顾不暇了,哪有时间理会我?”陆重渊笑笑,语气轻蔑,“何况秦遂那个老东西,我还没放在眼里。” 相较秦遂,他倒是更想知道秦遂的那个谋士是谁。 他跟秦遂无冤无仇。 秦遂犯不着对他下手才是。 看来…… 他低头沉吟,这个谋士的身份是应该好好查一查了。 第139章 第139章 东宫。 已是子时。 夜深更漏,可主殿烛火通明,隐约还能透过纱窗看到里头端坐着的身影。 “太子妃。” 平日服侍在顾珒身边的内侍见秦嘉过来,忙迎了过去,朝人恭恭敬敬的请了安。 秦嘉点点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见里头身影如常,好看的远山眉便几不可闻的皱了起来,“殿下如何?” “还是老样子,晚膳没吃,刚才又送了些热乎的东西进去,恐怕还是没碰……”内侍轻轻叹了口气,“明儿个还要上朝,可殿下现在这幅样子,等明日怎么撑得住啊?” 耳听着这番话。 秦嘉的眉头便又锁紧了一些,她像是沉吟了一会,出声,“我进去看看。” 内侍轻轻应了一声,他走上前,轻轻叩了叩屋门,同里头人禀道:“殿下,太子妃过来看您了。” 无人应答。 内侍还想再说。 秦嘉却直接伸手,推开了紧闭的屋门。 夜里风大,随着门开,外头的寒风也就顺着空隙打了进去,吹得烛火几个晃动,好半响的功夫才消停下来,顾珒没有转身,依旧以背对的姿态坐着。 但微微半侧的脸颊,还是能够看见他微拧的眉头。 “把门关上。” 他开口,声音有些嘶哑。 秦嘉挑了挑眉,也没说什么,随手把门关上后便走了进去。 桌子上摆着珍味奇膳,道道色香味俱全,却被冷落一旁,而坐在椅子上的那个男人也不复以往温润端持的模样,他低着头,弓着背,披头散发,十分颓废。 她是个骄傲的人,就如她的皇后姑姑一样。 纵然嫁给顾珒这么久,纵然心里已经有他,也学不会小意奉承那一套。 如今见他这幅样子,也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声音冷硬又淡漠,“你想作践自己到什么时候?” 顾珒向来脾气好。 若放在平日,恐怕也只是无奈笑笑,然后说几句温和的话,但他今日受得打击显然太大了,这会竟有些绷不住情绪,哑着声音喝道:“出去!” “不吃不喝,躲在屋子里不见人。” “顾珒……”秦嘉沉着脸,直呼他的名字,“难道你就这点本事了吗?” 像是再也忍受不住,顾珒涨红着脸,胸口也不住起伏着,他殷红着眼,砸碎了手中紧握的茶盏,看着秦嘉,厉声喝道:“孤让你出去!” 外头几人听到这番声响都吓了一跳,忙推门进来,秦嘉没有理会他们,依旧看着顾珒,话倒是对他们说的,“出去,没有本宫的吩咐,都不准进来。” 声音很沉。 众人不敢不听,互相对视一眼,还是都退了出去。 殿门重新被合上。 秦嘉看着还涨红着脸的顾珒,沉声说道:“顾元祐,你到底在躲避什么?就因为他们的话?因为你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缘故?” 顾珒脸色发白,双手也紧握成拳,他颤抖着两片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吐不出。 难道不是吗?本来就是因为他,如果不是因为他,父皇和母后又何至于对永安王一家下毒手?是他的无能,害了旁人。 想到这一年多为永安王府奔前走后,想要为叔父他们讨回一个公道,可现在看来,他就像是个笑话…… 叔父他们若是泉下有知,恐怕也会觉得他假惺惺吧。 若不是因为他。 他们何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殿内明明摆足了银丝炭,可他还是觉得很冷,就像是置身在冰窖一样。 秦嘉看着他这幅样子,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她弯下尊贵的身躯,蹲在顾珒的面前。 而后。 她伸手,覆盖在他微微打颤的手上,轻轻地包拢在自己的掌心中,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顾元祐,有些事与你无关,就不要揽在自己身上。” 秦嘉突然的温和让顾珒有些茫然,神色怔怔地看着她,听她继续说道:“比起他们,你虽然有诸多不足,可你也有比他们好的地方。” “你性子温和,为人善良,最主要的是有容人之心……” “你会广纳贤才,也会听从他们的谏言,比起许多独断的上位者,你比他们好的太多了。” “父皇和母后……” 秦嘉抿了抿唇,没有往后说。 对于姑姑和姑丈的做法,她并不认同,甚至有些厌恶,但他们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太子以后可以更好的坐在那个位置。 所以,有些话,她不能说。 她只能握着顾珒的手,直视他茫然的眼睛,道:“有些事,发生了,有些错,也已经铸成了。” “我们只能向前看,而不是耽于这些过错之中,一味地责备自己,若是……”她稍稍停顿一瞬,“永安王一家泉下有知,恐怕也不会希望看到你变成现在这幅样子。” 殿中静默良久。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珒才哑着声音说道:“那我应该怎么做?” 秦嘉问他:“您原本打算怎么做?” 原本? 顾珒眨了眨茫然的眼睛,须臾之后才哑声道:“还永安王府一个真相和公道。” 这是他最初的期盼。 那些英魂不该被污名遮盖。 “那就按您想做的,去做。”秦嘉握着他的手,想起当日萧知同她说得那些话,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郑重道:“这件事或许并不容易,但我……会陪着您。” 她没有听从姑姑的话,去跟太子说,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都没有定义。 并不是骁勇善战、独断坚决便是帝王,一个心怀天下,有仁义之心的人,一样也能成为一个受万人爱戴的君王。 她会喜欢上他。 不正是因为他的善良和仁慈吗? 顾珒仿佛还没有回过神,他呆呆看着秦嘉,不知道过了多久,苍白的脸上终于绽开一抹晴日。 顾珒想要还永安王府一个公道,其实并不容易。 这件事涉及了他的父皇,他的母后,甚至还包括他的外祖一家……倘若真想重新开审,那便是把他们的过错摆大众面前,没有一个王侯贵族会希望旁人来点评自己的过错。 更何况…… 还是宫里的那几位。 …… 而就在顾珒为这件事奔波的时候,边防又传来消息了。 当初大家以为夏国式微,纵然下了战书,也没有多少人放在眼里,就如端佑帝所言“区区一个小国,兵马都没有多少,难不成朕还会怕他们不成?” 可与他们料想的不同。 夏国来势凶猛,十几日的功夫便让大燕连失了几座城池,甚至还在以不可阻挡的架势往京城的方向过来,一时间,人心惶惶,不仅是坊间百姓人人自危。 就连朝中官员亦是如此。 他们安稳的日子过得实在太久了,这些年,边防有西南王和陆重渊坐镇,偶尔几次战役也都是以大捷收尾,如今西北虽然没了陆重渊,但番邦也没有来犯。 久而久之。 太平日子过久了,大家也就越来越懒散了。 突然传来这样的消息,不管是京城里的百姓,还是别处的百姓,都变得慌张起来。 都在打仗了,能不能活都不知道,他们哪里还顾得了别的?民怨沸腾之下,一个个都开始说道起来“如果真是端佑帝冤枉了永安王一家,重新审查,洗清真相便是。” “就是,不过是一份罪己书,只要他写了,就不会打仗了。” “真是的,难不成真要死很多人,他才肯认错吗?” …… 这些声音原本只是小范围的传播,可说的人越多,声音也就越发响亮,等传到皇宫的时候,端佑帝免不了又发了一顿脾气,接连罚了不少人也无济于事。 早朝上。 端佑帝端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百里加急送过来的折子,越看上面的内容,他的脸色越沉,“冀州失守,瀛州失守,朔州失守……”他每说一句话,脸色便越沉。 等说到最后,再也忍不住。 手上的折子往底下砸,厉声骂道:“饭桶,都是饭桶,他们都是做什么吃的,连夏国的几万兵马都扛不住?!林尉,你这个兵部尚书是怎么当的?” 林尉面色发白,往前几步,拱手道:“陛下,夏国兵马虽然少,但顾辞……顾辞早年有游历的经验,对于大燕的地域十分了解,他又是趁大家不备偷袭。” “所,所以……” 明明是寒冬腊月,可他却满头大汗,说话也变得越来越磕磕巴巴。 端佑帝沉着脸,斥道:“朕不是来听你说废话的,你就说,现在怎么处理?” “这……” “怎么?”端佑帝见他这幅样子,脸色黑如墨,“我大燕难不成还没有能迎敌的人?” “陛下,顾辞如今所在的区域当初是由陆都督统辖,这一年虽然另指派了徐将军过去,但他毕竟年迈,恐怕不敌顾辞的兵马,若是从京中或者其他地方调任,对西北地形不熟……”林尉低声答道。 “其实顾辞所言……” 他这话还未说完,端佑帝就立刻拉下了脸,直接拿着一旁的杯盏往底下砸去,“放肆,我泱泱大燕,何惧大夏这个蝼蚁小国?” 他往底下看去:“有哪位爱卿愿意领兵前去?” 众人左顾右盼,却都没有应声。 端佑帝见这幅画面,气得直接红了脸,他连称三个“好”,最后手撑在扶手上,冷声道:“没有人去,朕就亲自去!” “朕就不信……” 他一边说话,一边起身。 但不知道是不是用力过猛,还是近来没有休息好的缘故,猛地一起身,身子就往后砸去。 “陛下!” “父皇!” 端佑帝由李德安扶着坐稳,脸上的神色却不复先前,反而有些茫然和怔忡,他突然意识到,他是真的老了……可他纵然老了,也不可能向别人认输! 更不可能如顾辞所愿,写下罪己书! 他沉着脸,看着底下,想着谁能去迎战,可看了许久,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就在这个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一声禀报:“五军都督陆重渊请见陛下。” 这一声通传,犹如平地乍起的惊雷。 刚听到的时候,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一个个都忍不住嘀咕起来。 “谁?” “陆重渊?” “他怎么会来?他的腿不是废了吗?” …… 端佑帝也有些纳罕。 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李德安会意,扬声道:“宣。” 没过多久。 殿门外头走进来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绯色朝服,腰系玉带,手拿笏板,逆着光打外头一步步进来,在众人或是震惊、或是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到正中间,而后面向龙椅上的男人,淡淡道: “臣请旨,迎战。” 第140章 第140章 有了陆重渊的出现。 原本的问题自然也就不再是问题了。 虽然有些纳闷他的腿突然好了,但这种时候,谁还有心思去理会这种事?毕竟不管旁人是怎么想他,怎么看他的,但陆重渊在作战上的确是有他的独到之处,要不然也不会以这样一个年纪坐在五军都督的位置上。 端佑帝也是难得展露了一些笑颜。 不仅重赏了陆重渊,还连着喊了好几声“润之”,以示亲近。 他心里不禁也有些庆幸,当初陆重渊出事的时候,他顾忌着怕寒了其他将士的心,没有立刻罢免陆重渊的官职,甚至还加封“太傅”一职,让他享有尊荣。 如今倒是正好给他、给大燕解决了麻烦。 其实要论可以迎战的人,大燕还是有不少的,左右等个几日,也是能挑出合宜的人选。 但他实在不放心。 当年他那个弟弟在大燕颇有威名,连带着他的侄子也是,无双公子交友布天下,如今大燕谣言泛泛,已经动摇了不少官员、百姓的心,他不敢保证迎战的人会不会对顾辞网开一面。 只有陆重渊。 只有他…… 天生的冷血冷情,朝中多年,无一好友,由他去迎战顾辞,他最为放心。 …… 早朝结束。 陆重渊手持圣旨,径直往外走去,前头原本走着的那些人瞧见他过来,纷纷让开一条路,半低着头,弓着腰,供他先行……而他目不斜视,神色自若,不曾与谁说话,也不曾与谁寒暄。 神情冷淡的连个眼风也不屑给旁人,一如一年多前的每一日。 他这幅样子委实嚣张。 可侯在两侧的官员却没有一个觉得不对劲,仿佛陆重渊这副模样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了。 等他稍稍走远了一些,身后的议论声才逐渐响起,但声音还是放得很轻,生怕陆重渊会听到,“当初太医不是说他的腿治不好吗?怎么如今竟然能够站起来了?” “谁知道啊?不过他的腿好了,这当初得罪过他的那些人恐怕是难以善了了……等他解决了陛下的心腹大患,恐怕陛下还得要加赏。” “这……他都是五军都督,又加封太傅了,还要加赏,难不成还得给他封公封侯不成?”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不过要真是这样,那陆重渊以后可不仅仅是令人忌惮了……这么年轻的侯爷,又有那样的官职,妻子还是陛下如今最为宠信的荣安郡主,还有个西南王的岳丈。 这可真是让人羡慕,都羡慕不起。 为官多年,想他陆重渊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多头衔,他们这些人到底是有些酸意的,几人说了几嘴,目光瞥向身后一个沉默寡言又面色苍白的中年男人身上,突然有人“哎”了一声,问道:“陆大人,你跟陆都督是兄弟,你可知道他的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旁人一听这话,也纷纷转目看去。 陆昌平一听这话,又咳了几声,面上露出几分难堪的神色,而后才低声答道:“五弟早就搬出陆家了,我,我也不知。” 他这话刚说完,便有人嗤声笑道:“你问他做什么?他一个妾生子,怎么会同陆都督亲近?便是要问,你也该问长兴侯才是。” 又有人道:“你这话就错了,便是一母同胎的长兴侯恐怕也不知道陆都督的事。” 想起陆家近来的那些糟心事,旁人纷纷一笑,未再多言。 头衔再多又有什么用? 自己最亲近的家人都如此忌惮他。 不过陆家也是一池浑水,各有各的不好吧。 几人结伴同行离开,唯有陆昌平留在原地,手握笏板,目光却始终望着陆重渊离开的方向,他的腿……怎么会好? 当初那支箭羽上淬了那样的毒,陆重渊能活下来已是奇迹。 怎么…… 怎么还能站起来? 握着笏板的手不禁用了些力,方才苍白又怯弱的目光也开始变得晦暗起来,他向来心沉如水,此时心中却仿佛有惊涛骇浪一般。 他还真是小看陆重渊了。 陆重渊往宫门外走去。 路过一处地方的时候,倒是被人喊住了,是个太监,他急急忙忙跑过来,额头和脸都红了,倒还记着规矩,先给他行了个礼,“陆都督。” “奴是伺候太子殿下的,殿下有话想同您说,劳您稍等下。” 顾珒? 若是旁人。 陆重渊是懒得理会的,不过想到自己家里那位时常把这位东宫太子挂在嘴边,言语之间也多有兄妹之情,等等,倒也无妨……不过他也没等多久,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随意瞥了个眼风过去,便瞧见那位东宫太子也正朝这处小跑着过来。 仪态规矩全然不顾。 看起来样子倒是很急。 顾珒的确很急,他待在东宫,几乎没什么机会能出这座皇宫,如今又失了端佑帝的心,平日里就连走动也多有人盯着。 所以刚刚一下朝,他就让自己的贴身内侍先跑过来拦了陆重渊,而后又火急火燎赶过来,总算是赶在人出宫前,见到了。 “陆大人。” 顾珒客客气气的朝人拱手一礼,态度恭谦,没有半点皇家贵胄的骄矜气。 陆重渊倒是受得坦然,神色淡淡的朝人点了点头,也行了一道臣下礼,语气很平,“殿下有何事?” “孤……” 顾珒似是犹豫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四周,确认无人,才又转头看向陆重渊,低声道:“孤知道陆大人明日就要出征了,孤也知道陆大人一心为大燕,必然是会用尽全力攻克夏国的。” “但是……” 他停顿了下,“孤想请陆大人放了孤的堂兄一马,孤的堂兄并不会打仗,绝不可能是陆大人的对手。” 陆重渊挑了挑眉,倒是没想到这种时候,这位太子殿下竟然还心系顾辞,他脸上表情微松,语气却依旧很淡,“殿下的意思是要下官放水?” “不,不是……” 顾珒忙道:“孤只是想请陆大人放过堂兄,堂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还永安王府一个公道。”时间紧急,他也没有多言,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陆重渊,然后看着人,郑重其事的说道:“这是当年祖父在时,给我和堂兄的玉佩。” “陆大人只需把玉佩交给堂兄,再同他说,孤一定会还永安王府一个公道。” “孤也相信堂兄不会做出伤害大燕的事。” 陆重渊没有接过玉佩,只是在听到后半句的时候,轻轻“哦”了一声,有些意外,“殿下如何得知?” “这里是生养堂兄的地方,也是堂兄自幼长大的地方,他绝不会允许有其他人的铁骑踏入大燕的山河,更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顾珒说这话的时候,眉目舒展,面容含笑。 即便边防传来了一封又一封的战报,但他还是笃定,他的堂兄,他从小钦慕又敬仰的堂兄,不会这样做。 他相信堂兄这么做,肯定有他的原因。 陆重渊以前从未和顾珒相处过。 便是今日愿意留在此处也是因为萧知的缘故,如今听了这番话,倒是深深看了他一眼,接过玉佩,他也没有多说,随意把玉佩收在手中后朝顾珒淡淡颌首,“下官知道了。” 说完。 他余光瞥向不远处正在朝这里走来的秦国公秦遂,挑了挑眉,没再多言,只留下一句,“下官先告辞了。” 便转身离开。 顾珒原本还想追几步,可听到身后传来的一声“元祐”,脸色略微一变,住了脚步。 “国公爷。”内侍朝人行礼。 秦遂没有理会内侍,双目落在顾珒身上,想到刚才顾珒和陆重渊对站着的样子,神色难看的问道:“你刚才和陆重渊在说什么?” 顾珒不打算把这事和秦遂说。 以前不会。 如今更加不会。 他不喜欢自己这位舅舅,不过以前还愿意恭敬对他,可如今…… 他脸色淡淡的朝人拱手一礼,喊了一声“舅舅”,然后就打算离开了。 秦遂见他这幅样子,更是气得不行,扬声喊了一声,“元祐!”可领着内侍离开的顾珒却根本没有理会秦遂所言,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眼睁睁看着顾珒离开。 秦遂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想起当初陆昌平与他说的那些话。 “属下知晓您待太子如亲儿,若不然也不会如此费心为他谋划,但国公爷……太子他,毕竟姓顾。” “太子对永安王府的情感不一般,若是让他知晓当初永安王府的事,是您和皇后娘娘设计出来的,恐怕……” “殿下不是死心眼,而是他心里根本就没您这个舅舅。” “当初如此,以后更是如此,国公爷,今日殿下对您的态度便能知晓。” “即便日后太子真的登基,若知晓此事,必然也会秉公处理,绝对不会留情。” …… 当初被他扔到一旁的话。 如今却清晰的在他耳边响起,一句一句,就想一颗颗小石子砸在一汪原本应该是平静的湖水中。 眼见顾珒的身影越来越远,秦遂双手紧握成拳,出现在脑海里的最后一句话,是陆昌平前几日与他说的,“国公爷,与其受制于人,不如改朝换代。” 与其受制于人,不如改朝换代。 这句话就像一句魔音,一直在他耳边环绕,他额头青筋爆起,眼看着顾珒越走越远,终于冷下一张脸,转身朝宫外走去。 第141章 第141章 萧知坐在屋子里,时不时地往窗外看一眼,这会天色已经大黑了,陆重渊还没回来。 如意知道她记挂着五爷,放下手中还未打完的络子,又给她续了一盏茶,柔声劝道:“五爷今日上完朝恐怕还得去兵部点兵,您要不还是歇息一会吧。” “或者,奴让人先给您传膳?” 萧知摇摇头。 陆重渊还没回来,她也没什么胃口,“再过会吧。” 如意也就没再劝她。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的样子,外头倒是有小丫头跑来通传了,气喘吁吁的,应该是着急跑来的,这会就红着一张脸,禀道:“夫人,五爷回来了。” 萧知一听这话,立马掀起身上的白狐毯,坐起身,汲了鞋就往外走。 “主子……” 如意正在换香料,见她穿着一身单衣就往外走,被唬了一跳,忙盖好那镂空的鎏金盖子,一面从架子上取过斗篷,一面又吩咐人把手炉拿过来。 火急火燎追出去。 总算是赶在人出门前把衣服盖到了萧知的身上。 又把手炉递过去,无奈道:“您便是再记挂五爷,也不必这么着急,前院离咱们这还有好一段距离呢,何况五爷若是见您在外头等着,恐怕又该不高兴了。” 萧知都快有一天没见到陆重渊了,哪里还能顾忌这些? 今天可是陆重渊第一天上朝,她都不知道他怎么样,也不知道秦遂看到陆重渊腿好了,会不会又下毒策,心里揣着一堆心思,等到如意把斗篷给她严严实实盖好了,便打了布帘出去了。 陆重渊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院子里、小道上都点起了大红灯笼,他披着一身黑色披风从外头进来,凤目漆黑,神情淡漠,竟是比这夜里的风还要冷一些。 可走进院子,目光撞上廊下的女人时,却是一怔。 大冷的天,他心心念念一日的丫头就站在廊下,披着一身白狐做得斗篷,正翘首以盼望着院门口,大概是瞧见他出现,她略显着急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随手把手炉递给如意,便朝他跑了过来。 没想到萧知会等在外面。 陆重渊一愣之下,也加快步子迎了过去,伸手接过人,皱着眉,说道:“怎么站在外面?” 又摸了一把她的手,即便刚才捂着手炉,可外头的风这么大,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声音也低沉了许多,他转过面向如意等人,斥道:“你们是怎么照顾夫人的?” 他惯来是个令人害怕的主。 纵然如今和萧知相处久了,性子好了许多,但旁人打心眼里还是怕他的,如今听他责问,丫鬟、婆子跪了一地,谁也不敢说话。 还是萧知伸手拉了拉陆重渊的衣裳,笑道:“你怪她们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我要做的事,她们哪里能拦得住?”让人起来后,她牵着陆重渊的手往屋子里走去,边走边说,“是我自己要等在外头的。” “我都没见过你穿官服的样子。” 早间的时候,陆重渊起得早,没把她叫醒,等她醒来的时候,人早就走了。 走到屋子里,她站在陆重渊的跟前,仔仔细细打量了人一回,见他一身绯色官袍,腰系玉带,面如冠玉,说不出的好风姿,忍不住又笑道:“真好看。” 如意领着几个小丫鬟正进来送水,听到这话免不得要抿唇一笑。 陆重渊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望着萧知的那双眼越发柔和了许多,伸手接过如意递来的帕子,他半低着头先替人擦拭了一回微凉的手,而后又给自己随意擦了一把。 帕子扔到一旁。 他牵着人的手往里头进,边走边说,“你要喜欢,我以后日日穿给你看。” “那可不行。”萧知握着人的手,转头朝人笑道:“你要日日穿着,恐怕回头该有不少人登到咱们家,要给咱们陆都督做妾呢,我可不想平白多出不少姐妹。” 她这话虽然是捏酸说出来的醋话。 但也不是不可能。 早些年陆重渊腿没事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人想要给陆重渊做妻做妾,她那会还是顾珍,时不时就会碰到不少官员想把人送进来,要不是陆重渊性子孤僻,又很少待在京中。 恐怕他那后院塞都塞不下了。 陆重渊却听不出她是玩笑,还是真话,耳听着这番话,忙停下步子,握住人的手,皱着眉保证道:“阿萝,你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如果不是萧知。 他这辈子恐怕就会孑然一身。 更不用说,如今拥有了全部的她,还想着再娶其他人了。 除了她之外。 这世上的其他人,他都不要。 “噗嗤……” 没想到陆重渊会这么认真,萧知又是好笑,又是欢喜的望着他,伸手牵了牵陆重渊的袖子,笑道:“我同你开玩笑呢,谁那么没眼色,敢往咱们家里送女人?” “他们要是敢送,我就敢扔。” “回头再从外头找几个良家女,送到他们家去,看他们夫人怎么说。” 她可不在乎什么名声,若是以后真有这起子没眼色的东西,她也不在乎当一回妒妇。 陆重渊见她果真是开玩笑,松了口气,拉着人坐到软榻上,递了块玉佩给人。 “这是什么?” 萧知歪在人怀里,有些疑惑的接过,等瞧清玉佩的形状,又看到背面“元祐”两字,才愕然道:“这不是太子哥哥的玉佩吗?怎么在你这?” 陆重渊把人揽在怀里,一面抚着她的长发,一面把今日在宫里顾珒同他说得那些话,一五一十和人说了个清楚。 萧知倒是没想到。 这种时候,顾珒还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把玉佩握紧了一些,又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如今出了那么多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评判他们的关系了。 就如她跟太子哥哥。 她还是喜欢顾珒,喜欢他的正直、坦率,喜欢他为公道奋不顾身的样子。 但涉事的是他的父皇、母后。 如果真写下罪己书,便是天家的丑闻,太子哥哥也会受牵连。 又如秦嘉。 她成为萧知后,除了和宋诗关系不错之外,也就和秦嘉能说上几句话,可因为秦遂的关系,她纵然可以不怪罪秦嘉,但秦嘉呢? 日后秦遂等人落网,秦嘉真能和她如初? …… 陆重渊看她拧着一双眉,怎么会猜不到她在想什么?轻轻抚着她的长发,他温声劝道:“世间万物皆有因果,有些事,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是啊。 万物皆有因果。 以后如何,谁也不知道。 还是看眼前吧。 想到这。 萧知也就没再说什么,想到另一件事,她又问道:“你确定秦遂会谋反吗?” 陆重渊看着她,低声道:“他不得不叛。” 烛火幽幽,他的声音很低,“有些事,起了一个头就收不回来了,何况顾珒性直,若是日后知晓秦遂和晋王和大辽勾结,必定也不会容他。” “可他……” 萧知犹豫了下,即便她再不喜欢秦遂,却也知道,他待太子哥哥是真心的。 “这世上很多人的真心都是处于自身未收到危险时候,发出的,顾珒是下一任天子,秦家作为他的外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是会真心待顾珒。” “可若是有朝一日,顾珒成了会刺向他们秦家的一把刀,秦遂自然也不会容他。” 外头的风声突然变得凌厉了许多,萧知听着这些话,张了张口,半响还是抱着陆重渊的胳膊,无言。 而此时的秦国公府。 秦遂今日回家之后就让人秘密把陆昌平召过来了,这会他沉着一张脸坐在公椅上,始终没说话。 陆昌平仿佛猜到他是在为什么犹豫,也不着急说话,就捧着一盏茶坐在底下,等着秦遂开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 秦遂终于开口了,声音比夜色还要沉,“若要谋反,你有多少把握。” 终于来了。 陆昌平仿佛早就猜到会有这样一个结果,他面上神色如常,放下茶盏后,便道:“京中禁卫都在您的手中,加上陆重渊出征,带走了不少将士,唯独一个锦衣卫,却也不足挂齿。” “您若要谋反,自然是十成胜算。” 十成? 秦遂有些意外,他抬头,看着陆昌平,见他神色自若,眯了眯眼,须臾,道:“本公可不想日后史书记载,说我秦家叛乱,被后人不齿。” “自然不会。” 陆昌平笑道:“谋反的人是顾辞和陆重渊,您是缴清叛党的人,是有功之臣,史书工笔只会记载您的功德。” 秦遂一怔,半响没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这事和陆重渊有什么关系? 陆昌平看着他,温声,“国公爷难不成还想留下陆重渊这个心腹大患不成?他可是个傲骨,一般人根本啃不动,把这件事推给陆重渊和顾辞,才是再好不过的事。” 大概看出秦遂的疑虑。 他又补充道:“陆重渊明日就要出征了,可他的夫人还得留在京中,只要我们拿下他的夫人,无论我们要陆重渊做什么,他都得乖乖就范。” “让他杀了顾辞,再把谋反的罪推到他们两人身上,您只需要坐享渔翁之利便是。” 秦遂倒是没想到这一面,如今听陆昌平娓娓道来,倒也觉得是个不错的法子。 不过…… “陆重渊真会这么做?” 为了一个女人,担上叛乱之名,还要丢了性命,陆重渊又不是傻子。 “我原本也没想到,我这位五弟竟然会是一个情种。”陆昌平撇了撇嘴,声音有些讥嘲,不过这样才好,他以前总觉得找不到陆重渊的弱点,如今…… 可算是让他找到了。 眼见陆昌平言之凿凿,秦遂也就未再说话,又同人共议一会,陆昌平便提出告辞了。 秦遂没有拦他,只是等人快要跨出门槛的时候,才问道:“你和陆重渊到底有什么仇?为什么这么恨他?” 陆昌平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他可不是恨陆重渊,他是恨陆家所有人……只是陆家其余人,他从未放在心上,只要解决了陆重渊,那些人根本不足为惧。 看了看头顶的天。 乌云蔽月,昏暗不已。 他的眼前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是他的生母林氏。 当年。 他的母亲根本不是病死的,而是被白氏那个贱人,灌毒药害死的。 那个时候,他还小,根本不敢反抗,甚至还得怕白氏忌惮,把自己伪装成这幅样子,懦弱、胆怯,就连娶亲,也只能选择李氏这样的货色……不过不要紧。 很快,他就能报仇了。 第142章 第142章 翌日清晨。 天还是灰蒙蒙亮的时候,都督府的人便都起来了。 厨房里热气腾腾,外头清扫院子的人也都赶了个大早,丫鬟仆妇也是来来往往准备这个准备那个……就连主院里,萧知也难得没起迟,这会正站在陆重渊面前,亲自服侍他洗漱。 看着她眼下的青黑。 陆重渊接过她递来的帕子,皱了皱眉,劝道:“你一夜没睡,何必还要跟着我起来?这些事,我自己都会处理,你且安生去睡一觉,不用多久,我就能回来了。” 萧知摇摇头,也没说话,就看着他。 自从嫁给陆重渊之后,除了之前西南王回来,两人分开过一趟,平日里都待在一起,骤然要分开这么一段日子,她还真是有些不大习惯。 想多跟人说会话,也想再多看人几眼。 只要想到有一阵子,她见不到陆重渊了,就舍不得去睡。 抬着一双清亮的杏儿眼,一点也没避讳,就这样仰着头盯着人看,因为要出征的缘故,陆重渊没穿官袍也没穿朝服,穿着一身银色盔甲……正是以往他每回出征时穿得那套。 萧知以前只远远看见过陆重渊穿盔甲时的样子。 如今离近了瞧,只觉得他身上的那股子气势更为迫人了。 外头早膳都已经备好了,如意站在帘外轻声禀道:“五爷,夫人,可以用早膳了。” 陆重渊轻轻嗯了一声,他随手把帕子扔到一旁的端案上就握着萧知的手走了出去,骤然分别,萧知舍不得,他亦是……打发了下人,好生陪人用了一餐早膳。 “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你自己注意着些饮食,不要身子疲软就不用膳,每日到了时辰还是要准时用膳。” “夜里睡觉时也注意着些,如今天寒地冻的,房里的炭盆不能少,我也会嘱咐如意每日等你睡了后来看看,别又把被子扔到地上。” 陆重渊惯来是个少话的人。 如今却像是有满腹要叮嘱的话要同她说。 说也说不尽。 萧知原本还能强忍着些情绪,可听人这般叮嘱下来,忍不住就红了眼眶,放下手中的筷子,她抬头看人,眼圈红红的,竟是一副要哭的样子。 她素来是不爱哭的。 总觉得这世上最无用的便是眼泪,现下倒是变得越发矫情了。 陆重渊见她这般,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把人揽进怀里,温声宽慰几句,“不会多久的,很快我们就能团聚了,家里我也都安排好人,你只要好好待在家里,不会有事的。” 萧知知他心思缜密,安排的周到,就算他不在京城,她也断然会安然无恙。 她并不担心自己,只担心他,依偎在他的怀里,即便已经问了无数回,她还是忍不住哑着嗓音问道:“真的会没事吗?他们会不会发现什么,你……会不会出事?” “不会。” 陆重渊抱着她,接连说了好几个“不会”,眼见人小脸还是苍白,又抱着人哄了一回。 帘外如意轻声禀道:“五爷,庆俞已经来了,您该出发了。” 已经到了要出征的时辰。 萧知知道此事要紧,虽然心里不舍,倒也没再拖着陆重渊,她把脸上的泪水擦了干净,又把腰间荷包里的护身符取了出来,亲自挂在人的脖子上,“我心里还是担心,前几日和如意特地去求了这么一道护身符,你戴在身上,我也能放心些。” 陆重渊低头看了眼脖子上的护身符,未置可否。 他向来不信这些鬼神佛道,也不信天命护佑,只不过……能让她安心,倒也无妨。 把护身符藏进里衣,他点点头,“我会日日戴在身上。”又问人一句,“西南王给你的玉佩可戴在身上?” “在。” 萧知忙把脖子上的玉佩取了出来。 “这块玉佩你每日务必戴在身上,如果京中真的有乱,便让人拿着玉佩去顺德当铺找李掌柜。”陆重渊神情严肃的说完这番话,又亲自帮人把玉佩藏了进去。 当初西南王离开的时候也同她嘱咐过。 但这块玉佩到底有什么用,萧知却不知晓。 陆重渊看出她脸上的疑惑,压低嗓音说了一句,“除了京中禁卫之外,城外还有一支顺林军,那支军队是端佑帝登基时就存在的,看似只听从端佑帝,不受旁人统辖,其实当年除了端佑帝之外还有四个人可以统辖他们。” 萧知诧异,“哪四个人?” 陆重渊看着她,抿唇道,“西南王,左相,徐尚书,还有……”他停顿了下,又道,“永安王。现在其余三人都已不在,也就只有西南王的玉佩可以统管他们。” 这么多年过去了。 端佑帝心性早已不复当年,他身边的老臣,退的退,死的死,唯独这支顺林军始终保持着一席之位。 谁也不知道他的心思,或许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吧。 萧知握着脖子上的玉佩有些默然。 当初父王还在的时候,也与她说过以前的事,少年时的意气,三四好友结伴,一起想要治理好一个国家的希冀…… 只可惜岁月易逝,人心亦是如此。 陆重渊抚了抚她的头。 萧知抬头,松开玉佩的手,朝他笑了下,她没再说这件事,只是看着他,道:“我送你出去。” “好。” 陆重渊点头。 而后握着她的手,一道往外走去。 庆俞身为陆重渊的副将,今日也是一身黑甲,他站在外头,眼见两人出来就拱手行礼,“五爷,夫人。” 萧知朝人点点头,她没说话,该说的话早在昨儿夜里和今儿清晨说尽了,从如意手中接过头盔,她踮起脚尖亲自给人戴好,“好,你去吧,我看着你走。” “嗯。” 陆重渊看着她,“回头就进去休息,这些日子好好待在家里。”他握着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口,目光温柔而又缠绵,声音也十分温和,“我向你保证,这些事,很快就会过去。” 说完。 他不舍地松开手。 然后在萧知的注视下,转身往外走去。 萧知就这么看着他离开,她没喊住人,也没跟上去,就站在廊下,直到瞧不见人,耳边传来如意的一声轻劝,“主子,我扶您进屋吧。” “不,你让人去准备马车。”她想看着陆重渊离开。 “主子……” 如意张口想劝,见她神色坚定,也就住了口,转而吩咐人去准备了。 …… 萧知不想让陆重渊知道她跟着,免得他又担心,便选了一辆不打眼的马车,只带了如意,然后就停在一条军队必经的巷子口,撩起帘子看着陆重渊离开。 今日城中人很多。 所有人都知道陆重渊的腿好了,也知道他今日要出征。 不管出于什么缘故,也不管他们以前是怎么看待陆重渊的,但对于很多人而言……陆重渊就是他们心中的战神。 十年间。 他从未打过一次败仗,就连上回受伤,也击退了辽军,伤了大辽元气,让他们至今都不敢来犯。 有他在。 他们的心就能安定下来。 “主子,来了!”如意站在巷子口观察着动静,瞧见打这边过来的兵马,忙转身同人说。 萧知点点头,她没下车,身子却往前半倾了一些,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巷子口,今日是自打入了寒冬以来,难得一个好晴日。 蓝天白云。 阳光明媚。 街道两侧围满了人,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只有马蹄声从远及近,变得越来越清晰。 终于…… 她看到了陆重渊的身影。 他就坐在马上,一身银甲,身姿挺拔,握着缰绳的手沉而有力,俊美的面容纵然被头盔覆盖也难以遮掩。头顶的日光打在他的身上,他整个人恍如天神降临,令人不敢直视。 萧知的心突然跳得有些厉害,就连握着布帘的手也用力了许多。 激动。 欣喜。 这两种情绪不可自抑的从心底生出。 她目光灼灼的看着出现在长街上的男人。 这才是陆重渊。 这才是他应该有的模样。 他理应是这样的,被万人敬仰,受万人歌颂,而不是居于四方天地之下,出行皆得靠他人。 马蹄声越来越远。 陆重渊的身影也已然看不见了。 如意站在外头,看着她,道:“主子,五爷走了。” “嗯。”萧知收回思绪,却是过了一会才收回目光,“我们也回去吧。” 陆重渊走后。 萧知便闭门谢客,不见外人。 她平日里待在家里,饮食依旧、睡眠也如常,唯独夜里看着枕边无人不免有些孤寂。 又是一个午后,她近些日子倒是越发嗜睡了,以往每日用完午膳,消半个时辰的食便会睡上两刻钟,如今待在暖阁之中,却得睡个半个时辰才会醒来。 靠在床上。 萧知接过如意奉来的茶,问道:“几时了?” “刚过午时。” 如意在一旁,给人在身后放了个软枕,然后轻轻皱了眉,说道:“您如今是越发嗜睡了,先前要不是奴婢喊您,您恐怕还得睡,要不奴还是给您去请个大夫瞧瞧?” 萧知摇摇头,她刚刚醒来,全身软绵绵的,就连声音也是如此,“恐怕是冬日天冷,屋子里炭火又烧得旺才嗜睡了一些,不碍事。” 又喝了口茶,等到喉间渐渐润了,她才放下茶盏。 刚想披着衣服起来,外头就传来丫鬟的传话,“夫人,宫里来信了,说是陛下又头疼了,李总管想请您进宫看看陛下。” 第143章 第143章 话音刚落。 屋子里的主仆两人就皱了眉,如意率先说了话,“这么个要紧时候,您要不还是寻个说法给拒了吧。” 五爷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主子待在家里,千万别四处乱走,如今战事未定,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更何况还有虎视眈眈的秦国公等人。 主子在家里,有人护着,必然不可能出事,可若是进了宫……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萧知这会还靠在床上,闻言是细细思索了一番,端佑帝以前头疼的时候也会找她进宫,也不做别的,就是让她陪着说说话。 如今陆重渊受命出征,她若是不去反倒让人奇怪,何况躲得了一次,难不成次次都能躲掉不成? 她手压着锦被,问了一句,“来得是谁?” 外边丫头恭声答了,“是以前常来的小李公公。” 那便是李德安的干儿子,李祥顺了,沉吟一会,萧知抿了抿唇,还是开了口,“替我梳妆吧。” “主子……”如意还是有些担心,这真进了宫,他们这些人跟不进去,主子在里头会发生什么事,他们根本不知道。 “没事。” 萧知掀开被子坐起身,现在还不清楚秦遂等人到底是打算怎么做,这样和他们犟着也不是回事,倒不如入那虎穴看看……何况,她猜想秦遂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就如陆重渊所说。 秦遂既然要谋反,必定是要找个替罪羔羊,总不可能赤白白的闯进宫杀了端佑帝等人了事,天下百姓可还没瞎呢,哪里会拥戴这样的人做君主?最好的替罪羔羊便是她的哥哥,和陆重渊。 如今陆重渊手握大燕大半兵马。 想要让他做替罪羔羊,怎么可能没个筹码?便是她入了宫,真被秦遂的人拿下,也不会出事。 他们只会把她当做威胁陆重渊的筹码。 这也是她为什么愿意冒险一试的原因,与其等着秦遂等人想法子,倒不如她自己送上门,距离陆重渊离开也有一段日子了。 她不想再等了。 何况,她笃定陆重渊在宫里另有准备,那个男人行事向来缜密,必定会想到每一种可能,她不担心。 笑了笑。 萧知神情自若,十分坦然,“好了,替我梳妆吧。” …… 车马从都督府驶出后就往皇城的方向去。 进宫后不能带人,萧知索性就一个人都没带,留下如意在府里,走得时候嘱咐了一句,若是她午间还没回来,就让她带着那方西南王给她的双鱼玉佩去顺德当铺找李掌柜。 以备不时之需。 马车已经是驶到长街上了。 临近年关,可今年的京城却是一丝喜气都没有。 她伸手掀起车帘,往外头看去,即便是最繁华的一条街,也不见张灯结彩,有不少铺子甚至直接关了门。 也是。 战事还没定,端佑帝如今又是那样一副身子骨,谁有这个心思过年? 摇了摇头。 萧知没再看,伸手落下手里的布帘就重新靠回到马车上,闭目养神了。 半个时辰后。 她出现在了帝宫前。 李德安亲自过来迎得她,像是松了一大口气,行过礼后就压着嗓音和她说话,“可算是把您盼来了,陛下的头疾又犯了,这回比之前还要严重,底下的太医能想的法子都想了,就是不管用。” “老奴也是没办法了,想着只能劳您辛苦一趟,看看能不能让陛下好受些。” 萧知不置可否,她其实能有什么法子?不过是端佑帝的心理作用罢了,可来都来了,她自然也不会表露出来,朝李德安露了个笑,语气温和,“我尽量。” 说话间。 两人已经走到了里殿。 满屋子的宫人、太医,都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而明黄色帷帐内,形容消瘦的男人正一边捂着自己的头,一边把桌子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干净,有不少青瓷茶盏、果盘一类的东西砸在地上分裂成碎片,打在人的身上。 有些额头、脸上还冒出了血珠。 谁也不敢呼疼,更不敢去擦拭,生怕会让龙床上的男人更为生气。 “没用的东西,连这点小病都治不好,朕养着你们有什么用?!”端佑帝大概是喊得时间太久了,现在声音都有些哑了。 像冬日里风干的老树枝。 干涩。 难听。 萧知站在李德安身后,悄悄往龙床上瞥了一眼,瞧见端佑帝如今这幅样子,有些心惊,距离上回见到端佑帝也不过过去半个月,怎么状况竟然差成这幅样子? 如果以前的端佑帝只是看着消瘦,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英姿勃发。 那么现在的端佑帝…… 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身形消瘦,全身上下恐怕都没几两肉,头发白了一大半,因为太瘦,脸颊都凹了下去,显得眼睛十分突兀,眼下更是一片青黑。 李德安没去看跪着的那群人,走上前,恭声朝人说道:“陛下,荣安郡主来了。” 原先还暴怒着的端佑帝忽地止住了怒火,他手里还握着一个青瓷枕,听到这话竟是没往底下砸,反而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萧知,皱了皱眉,半响才哑声开口,“荣安怎么来了?” 虽然怒火未消,但语气却是平缓了许多。 萧知收回思绪,走了几步,朝人行礼之后,温声答道:“我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想着近来天气干燥,便拿了一些旧日准备的秋梨羹,给您润润喉。” 她说话寻常。 没有被眼前的阵仗吓一跳,也没有过度的谄媚。 端佑帝看着她,心里那口气,竟是慢慢地消散开去,他放下手中的枕头,靠在床上,勉强朝人露了个笑,“好了,你坐吧。” 李德安眼见这幅情形,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心里不由庆幸,幸好自己赌对了,把这位荣安郡主请了过来,要不然就陛下先前那副样子,就算有再多的灵丹妙药也不顶用啊。不过……他还是有些惊讶的,这位荣安郡主面对陛下的态度也实在太坦然了些。 半点害怕都没有。 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所以可以如此坦然。 皱了皱眉,这会倒是也不适合多想,他挥了挥手让跪着的那些人都退下,又让人把地上的碎瓷片都收拾干净,然后亲自捧了两盏茶,一盏奉给端佑帝,一盏奉给萧知,“陛下,您瞧荣安郡主多关心您。” 端佑帝看着萧知笑了下,“秋梨羹呢?我尝尝看。” 底下的人早有准备,一听吩咐就忙送了过来,端佑帝倒是很给萧知面子,半句话也没说,接了过来就喝了半盏,就着温水的秋梨羹,不稠,也不是很甜,正好让他干哑的嗓子得到了熨贴。 大概是觉得不错。 端佑帝破天荒的竟然又要了一盏,等到喉咙渐渐润了,他才看着萧知,问了一些寻常话,大多都是一些闲话家常,例如自己一个人在府里如何的话。 又问她身子如何,底下的下人伺候的尽不尽心,要不要从宫里拨些宫人去伺候。 萧知一一答了。 说了半天话,端佑帝倒是一点燥气都没有,头也不疼了,就连胸口那股子憋闷的火气竟然也消下去了,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每回见到这个丫头,仿佛再大的火气都能被人轻易抚平一般。 屋子里没有旁人。 他靠在床上,看着萧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问了一句,“外头那些谣言,你可知晓?” 萧知正低着头,剥橘子,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不过很快她就继续剥起了橘子,倒也没瞒人,把橘子递给他之后,轻声答道:“知道。” 端佑帝接过橘子,没吃,问她,“你觉得那些谣言是真是假?” 服侍在一侧的李德安一听这话就变了脸,这话可不好回答,他生怕荣安郡主答不好惹怒陛下,刚想帮人一把,萧知却开了口,“陛下觉得是真是假?” 李德安的脸色更为惨白了。 这位荣安郡主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看了一眼端佑帝的脸色,果然刚才还算和煦的面容,此刻又变得黑沉起来,他心下一个咯噔,这回却是连话都不敢说了。 不过很快。 端佑帝又恢复如常,他看着萧知笑了下,竟是很爽朗的样子,“你这性子还真是像极了一个人。” 全天下也就那个孩子才有这样大的胆子。 吃了一瓣橘子,酸甜正好,他靠在引枕上,半响后才淡淡答道:“朕知道是真的,但有时候,真的只能变成假的。” “朕也舍不得那个孩子,小时候,朕也抱过他,教他读书写字。” “但朕……”他语气幽幽,“首先是大燕的君主,其次才是那个孩子的皇伯父。” 所以顾辞非死不可。 萧知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竟然没有觉得怎么生气,大概早就猜到会是这样一幅局面了,纵然眼前这个男人表现的再悔恨,再痛苦,他也不可能为自己做的那些事承担应有的后果。 没有说话。 也不想说话。 殿中突然就安静了下去。 端佑帝看着萧知,问了一句,“荣安,你是不是觉得朕不是一个好君主。” 话音刚落,不等萧知回答,外头突然传出几声尖锐的嗓音,“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谁准你们进来的!” “啊!” 伴随着宫人的尖叫声,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脚步沉重,一看就有不少人。 李德安脸色一变,低呼:“陛下。” 端佑帝也变了脸色,他握着手中的茶盏,往前看去,很快,布帘被人掀起,一群身穿盔甲,手持长剑的男人打外头进来。 李德安挡在前面,斥道:“你们是什么人?!” 队伍分散开,从中走出来一个男人,正是身穿官服的陆昌平,他笑容晏晏,不复以往那般软弱可欺的样子,与身侧两队人金戈铁马的气势不同,竟是十分温和的拱手朝端佑帝和萧知各行了一礼,笑道:“请陛下、郡主移步。” 萧知坐在椅子上,原先一直不曾说话。 等到瞧见陆昌平的身影,眼皮轻抖,有些意外,竟然是他。 第144章 第144章 萧知和端佑帝被陆昌平好生“请”了出去。 过去的这一路,宫人都已被制服,就连原本那些禁卫军、甚至于端佑帝的那些暗卫也都消失得不见踪影,原本应该隔几步就能看到人的皇宫,这会竟像是空了似的……萧知和李德安搀扶着端佑帝,跟着陆昌平的步子往前走。 不同李德安和端佑帝的惊怒,萧知的神情还算平稳。 当然,她一直都低着头,没人能够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只当她是吓坏了。 就连端佑帝也是这样想的,他惊怒之余,还念着她,老迈的手握着她的手,压着嗓音,沉声道:“是朕连累了你。” 要不是他这身子骨,荣安也不会进宫。 “过会你就跟在朕身边,朕就不信,他们还真能杀了朕不成。” 萧知听到这番话,若说不感动是假的,不过她对端佑帝的情感太复杂,以至于即便此时心下感动,嘴里也说不出一个字。 陆昌平听到身后的话,回过头,轻轻笑了下,“陛下待荣安郡主倒是真好,若不知道的……”他眼尾上挑,把两人打量一番,尾音拖长般的一笑,神色暧昧。 没说多余的话。 看着几人惊怒的脸,也只是好声好气的,笑道:“不过陛下关心郡主,倒不如关心关心自己。” “毕竟……”他薄唇微启,“您如今才是这里最没用的那个人。” 端佑帝这一生何曾听到过这样的话?脸一沉,怒斥道:“放肆!”可他连绵床榻的日子太久了,这一怒,虽有几分声势,却也挨不住身子骨,急咳起来。 他本来身体就不好。 这会被人一气,更是咳得停不下来。 “陛下!”李德安扶着端佑帝,一面抚着他的后背,一面着急劝道:“您消消气,别同这样的小人置气。” 萧知看了一眼端佑帝,见他青白的面皮涨红,眼神也冷了下去。 她虽然对端佑帝的感情复杂。 但端佑帝再如何,也不是陆昌平这样的人可以讥嘲的,转头,看向陆昌平,红唇微抿,神色发冷,“你的主子就是这样吩咐你做事的?” “还是陆大人胆子大的连自己的主子都不知道顾忌了?” 陆昌平神色诧异的看了一眼萧知,他倒是没想到,事情走到这一步,这个丫头竟然还能够这么坦然,怪不得他那个五弟把她当个宝,的确是有几分其他女子没有的胆量和见地。 上下打量人一眼。 或者事成之后,他可以向秦遂讨要她回去。 这样烈性的女子,肯定很有意思,尤其这人还是陆重渊的心上人,就更有意思了。 萧知不喜欢陆昌平的眼神,就跟一条阴冷的蛇一样,让人头皮发麻。 她脸色愈冷,刚想说话,男人却已经转开目光,笑着开口了,“是微臣的错,陛下、郡主,请随臣过去吧。” 他态度恭谦。 甚至十分有礼的弯了下腰。 说完。 陆昌平率先转身,继续往前走去,他自然不怕秦遂,不过现在这样的情况,秦遂还有用……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让秦遂对他起疑。 萧知看着陆昌平的身影,那双柳叶眉皱得越来越深。 她知道秦遂身边有个谋士,一直在为秦遂出谋划策,前段日子,陆重渊也没少派人去找,但这个谋士的身份却一直查不到……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会是陆昌平。 陆家那个软弱无用,成天被李氏拿着手指着鼻尖骂的陆四爷。 他们最终停在了未央宫前,秦湘的宫殿。 殿门前禁军罗列,眼见陆昌平过来倒是齐齐拱手一礼,而后推开门,请他们进去。 端佑帝看着这幅阵仗,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起来,他抿着唇,没有说话,步子倒是跟着迈了进去。 还未走到里头,就听到一阵尖锐的女声,“父亲,您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您知不知道,您这是谋反!您置我,置姑姑,置太子,置秦家其余人于何地?!” 是秦嘉的声音。 端佑帝先前来的一路还在想,陆昌平背后的主人会是谁。 走到殿门前,看到禁军的时候,他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猜测,但真的看到这幅阵仗,还是沉下了脸,他松开两人的搀扶,脊背挺直的站在殿中,看着秦遂的背影,沉声道:“秦遂,果然是你。” 顾珒看到端佑帝出现,忙迎了过来:“父皇!” 他虽然不喜父皇行事,但从小到大的濡沫之情不是假的,想到父皇重病下还被人以这样的手段请过来,向来温和的面容在此时也冷了下去,他扶着端佑帝,目光如一把锐利的刀子刺向秦遂。 声沉,“舅舅,你太过分了!” 就连和端佑帝已经离心的秦湘,看到端佑帝这样出现的时候,脸色也有些难看,她想过来,最终却还是留在了原地,质问秦遂,“哥,你把我们都困在这,到底要做什么?!” “难不成……” 她神色变冷,咬牙说道:“你真想谋反不成?” 秦遂被几人质问了半个时辰,早就头皮发麻了,这几人都是他的血亲,纵然已经想好谋反,但他内心这道坎终究是过不去的……尤其,这其中还有他最为疼爱的女儿。 脸色讪讪的转过头。 他没有理会端佑帝的质问,径直看着陆昌平问道:“东西找到没?” 陆昌平点头。 他抬手,身后禁军恭顺的把先前从帝宫翻到的玉玺和圣旨奉了上来。 看到这两样东西的时候,秦湘等人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起来,秦嘉更是直接走上前,拉着秦遂的胳膊,不敢置信地开口:“父亲,你!” “嘉嘉,乖乖站到一边,别伤到你腹中的孩儿。” 秦遂挥挥手,立马有两个宫人扶着秦嘉坐到一旁铺着鹅毛羽垫的椅子上。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看到那枚传国玉玺的时候,纵然先前还有踌躇、有犹疑,可真的当他的手覆上去的瞬间,那些情绪便都消失了。 是啊。 凭什么他不能当天子? 当了这么多年的臣子,他也想坐坐那把龙椅,体验下万人之上的感觉! 脸上的笑容越扩越散,他的手撑在那枚玉玺上,甚至已经看到自己坐在那把龙椅上的情形了。 陆昌平一直恭顺的侯在一侧,余光瞥见秦遂脸上抑制不住的笑,脸上虽是挂着谦卑的笑,心下却忍不住发出一声讥笑,这个莽夫,还真是沉不住气啊……他走上前,弓着腰,温声道:“国公爷,您该让陛下拟圣旨了。” “对对对。” 秦遂勉强敛了脸上的笑,看了一眼端佑帝,原本想直接让人写的,可多年来的君臣关系,让他有些不敢直视端佑帝的眼睛。 最终还是交给了陆昌平,轻咳道:“你把人带过去,让他写。” “是。”陆昌平笑着接过,然后面向端佑帝,“陛下,是您自己过去,还是微臣让人扶您过去?” “放肆!” 顾珒看着人,斥道:“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这样跟父皇说话?”又看向秦遂,脸色难看的说道:“舅舅,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是外姓,就算我跟父皇不在了,难不成你以为百官会拥戴你不成?” 陆昌平笑道:“殿下忘了,太子妃已经怀有身孕。” 顾珒一愣,秦嘉怀有身孕,他自然知道,但是…… 仿佛看出他的疑惑,陆昌平紧跟着又是一句,“您放心,太子妃怀得肯定是个男孩。” “你……” “你们!” 这一番话,在场众人,谁会听不明白?不管是端佑帝也好,还是其余人,就连萧知,看向秦遂和陆昌平的眼神都带了一些不敢置信,秦嘉更是在那边惨白了脸,尖声叫道:“父亲,你!” 秦遂被他们盯得心烦,只想拿到圣旨就直接离开,闻言,忙训斥陆昌平,“还不快带人过去?!” “是。” 陆昌平笑了下,不顾顾珒等人的阻拦,直接把端佑帝带到了一旁,他亲自磨墨,看着神色难看的端佑帝劝道:“陛下也不必再做无用功了,您还是乖乖写吧,省得受皮肉之苦。” “何况……” 他神色温和,“就算您不写,微臣也是能想其他法子的。” 端佑帝沉着脸,盯了他许久,他像是强压着怒气,因为不甘,脸色都涨红了。 陆昌平却恍若未见,只是看着他微颤的肩膀,抿唇笑道:“您想通了就好,那这样,微臣说,您写……” 殿中静悄悄的,只有陆昌平磨墨的声音。 萧知站了半响,终于开口了,“陆大人,我想知道,你们谋反,是打算置陛下与太子于何地?” 陆昌平不知是觉得萧知有意思,还是觉得在这儿干站着磨墨有些无趣,闻言,倒是笑着朝人看了一眼,还真是回答了她的话,“陛下和太子自然是被逆贼所杀。” 萧知问道:“逆贼是谁?” “自然是……”陆昌平看着她,顿了顿,又笑道:“顾辞和陆重渊。” 他徐徐回道:“陆重渊勾结顾辞,杀害陛下与太子,被秦国公刺破后斩杀,大燕无君主,好在太子妃已有身孕,便由秦国公暂管朝政。” 陆昌平这番话说完,殿中众人全都变了脸色,唯有萧知神色如常,抚掌笑道:“还真是好算计啊。” 陡然间被一群人盯着看,还是自己的至亲血肉。 秦遂还是有些难堪,他不敢去看他们,只能训斥陆昌平,“你同她废什么话,还不快把圣旨拟好!” “是。” …… 等到端佑帝拟完圣旨。 陆昌平盖了玉玺,而后轻轻吹干上面未干的墨汁,递给秦遂。 秦遂接到圣旨,再也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连说三个“好”字,他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便道:“我去外头看看。”说完,便转身往外,似是想到什么,又留下一句,“先不要动他们。” 陆昌平自然笑着应“是”。 等他们走后,陆昌平也未理会端佑帝等人,面向萧知,笑道:“荣安郡主,请吧,您得去别的地方。” 端佑帝一听这话就急了,撑着桌案起身,“你们要对她做什么?!” “陛下……” 陆昌平似是有些无奈,“您的发妻和儿子都还在呢,您还是多顾着些自己和他们吧。”他摇摇头,仿佛很不可理喻的样子,面对萧知的时候又弯了些腰肢,伸手引人,“请吧。” 萧知倒是十分坦然,朝端佑帝等人点了点头,就转身往外走去。 她被人请到了离未央宫不远的一处宫殿,陆昌平待她倒是宽厚,也不让人为难她,就让她待在里面,留下笔墨纸砚,让她亲笔写一封书信给陆重渊。 陆昌平站在一旁,看着她笑,“东西都给你备好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该写什么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 萧知坐在圈椅上。 也没说话,就抬着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望着他,半响之后才道:“陆大人就这般笃定,自己一定会赢?” 陆昌平一愣,转而又笑了,“怎么,难不成到了这幅局面,郡主还以为陆重渊能护住你不成?”笑了笑,他往外走,声音转冷,十分有气势,“看守好里面的人,有什么事就来向我禀报。” “是!” 门被合上。 萧知神色淡淡,这位陆四爷还真是会隐藏,不过,她不担心…… 她挽起袖子,慢慢磨起了墨,而后拿着狼毫蘸了墨汁,开始在陆昌平准备的纸上写起了字……就在她写完,要搁笔的时候,手突然被人攥住了。 怎么会有人? 萧知一怔,抬头看去,就瞧见陆承策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旁,他握着她的手,脸色苍白地盯着纸上的字迹,继而,目光转向她,喃喃道:“你……” 第145章 第145章 陆承策? 萧知一怔,他怎么会在这?还有,他现在是做什么?!甩了甩手,没甩开,怕外头的人察觉,她也不敢高声,只能压着嗓音沉着脸,斥道:“陆承策,你做什么?!” “给我放开!” 他是疯了还是怎么,竟然抓着她的手?他的礼教和修养呢?全部被狗吃了不成?! 可不管她怎么说,也不管她怎么用力,陆承策就像是没听到似的,他只是苍白着一张脸看着桌上的那张纸,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把目光转向她,握着那张纸,仿佛不敢置信似的,喃喃道:“你……” 他到底怎么了? 萧知皱了皱眉,等到目光落在那张纸上,看清上面的字迹时,她的神情先是一怔,紧跟着也变得惨白起来。 那张纸上的字迹不是簪花小楷,而是她以前惯常写得行书! 甩手的动作停了下来,萧知呆坐在椅子上,突然就沉默了下来,还真是在陆重渊身边待久了,连这些伪装都忘记了。 她的字迹…… 纵使旁人不识,但和她青梅竹马长大,又有多年夫妻情意的陆承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所以…… 他现在这幅样子是已经认出她的身份了吗? 萧知不知道自己现下是一副什么样的心情,最初醒来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有陆承策的,她既期盼着陆承策能认出她,又不希望他认出她,后来,知道永安王府的真相,知道陆承策至今还对她念念不忘。 她倒是希望陆承策认出她。 认出她,然后看着她怎么把他给予给她的那些痛苦,一点点,加倍地还给他。 可现在呢? 真的被他认出来,萧知发现自己的内心除了一些茫然、一些错愕,好像也没有其他的了,她对他已经没了以往的恨意。 自然,也就没了那些爱。 他认出她也好,认不出也罢,都与她没什么关系了。 很轻的叹了口气,她没有用力去挣扎,只是看着被他紧紧箍着的手腕,语气平常得说道:“陆承策,放手吧。” 仅仅六个字,却让陆承策变了脸色,他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用力了一些,半低着头,紧抿着唇,一瞬不瞬地看着萧知,另一只手握着那张纸,指腹轻颤地抚着那些字迹。 喉咙仿佛被人摁住了一般,就连声音都变得喑哑了,“你,到底是谁?” 他心中的确有个猜测。 可实在太过荒诞了,他不敢信,也不愿信。 但人就是这样,你越不愿意相信的时候,那些记忆就会如潮水一般蜂拥而至,用事实说明,让你不得不信。 首先是如意的态度,作为阿萝的大丫鬟,自从阿萝死后,她什么地方都不肯去,只肯留在陆家,后来却自愿到了萧知的身边,成了她的大丫鬟。 还有那次在佛堂。 他和崔妤出现,萧知的言语和行为,实在有些令人不解,像是恨透了崔妤、恨透了他。 可明明…… 他从前,从来没有和她有过什么接触。 再是萧知的性子,也和以前大有不同,他记忆里的萧知是个怯弱又腼腆的姑娘,而眼前的女人,她虽然长相温柔,骨子里却有着一股子坚定和执拗。 端佑帝和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朕总能在荣安的身上看到宝安的影子”。 就连他面对她的时候,也时常会晃神。 还有…… 还有五叔腰间的那只荷包,那只与他相似至极,却又精美至极的荷包。 回忆像一团扯不开的麻绳似的,涌在他的脑海里,陆承策头疼得厉害,心也闷得厉害,就连额头都冒起了冷汗,可他就是不肯松开她的手,就这样握着,哑着嗓音,继续问道:“说,你,你到底是谁!” 萧知听到他隐含着痛苦的嘶哑声,在心底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抬头,看着陆承策,刚想说话。 门却在这个时候开了。 陆昌平走了进来。 他仿佛也没想到会碰到这样的状况,有些诧异的止了步子,不过很快,在身后众将士提起手中长剑和弓箭的时候,他笑着抬手让他们放了下去,语气温和地说道:“好了,这是做什么,没得吓到我的贵客。” 陆承策听到这个声音,也顾不得在这个时候质问萧知,敛了心神站在她的身前,手扶在腰上的佩剑上,神情淡漠得直视着陆昌平。 另一只握着萧知的手却还是没有松开。 陆昌平看着他这幅样子,笑笑,随手抚了抚自己的袖子,然后低头走了进去,“侄儿还真是厉害,那么烈的药,你竟然都能安然无恙的出现在这。” 虽说锦衣卫那群人不值得放在眼里,但他知道陆承策的厉害。 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在和秦遂入宫之前,他就让人先把锦衣卫的人都下了药,又关押起来,倒是没想到,这样的情况下,陆承策竟然还能逃脱。 不过,他的目光落在陆承策和萧知的手上,突然神情暧昧得笑了起来,“瞧瞧,我这是看到了什么?我亲爱的侄儿,如今是在觊觎自己的婶娘吗?” 这话一落。 萧知就变了脸色,先前无人也就罢了。 如今陆昌平等人都在,若是这样的话传到外面,她虽然从不在乎那些风言风语,却不想让陆重渊不高兴……直接甩开陆承策的手,这回比先前都要来得用力。 陆承策正分神顾着陆昌平,一时不注意就被人甩开了,转头看去,只看到萧知脸上冷淡又厌恶的神情。 想到先前看到她和五叔在一起时的场景。 以往觉得没有什么,可如今想起,却觉得心口闷得厉害,就像是被人拿着一把匕首,刺着心肺一般。 手悬在半空。 陆承策削薄的唇往下压,他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收回视线,转向陆昌平,冷着脸,沉着嗓音说道:“别动她。” 陆昌平好笑道:“我自然不会动她,咱们的荣安郡主可还有大用处呢。” “更何况……” 他抬眼,看着萧知,笑道:“荣安郡主如此容貌,谁又舍得动她呢?” 这一番弦外之音,任谁会听不出来? 陆承策脸色彻底冷了下去,长剑更是直接对准了陆昌平,他的速度太快,根本没有人反应过来,就连陆昌平也愣了下……可他心性本就不同常人,若不然也不会在陆老夫人和秦遂手上忍耐多年。 即便如今被人用长剑划破了喉咙。 他也能够面不改色得笑着,甚至还能在身后将士要进来的时候,笑拦一把,“急什么,咱们的陆指挥可不敢动我。” 陆昌平一面说着话,一面把手放在长剑上,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脸上的神情一般,一边把他的长剑往旁边移开,一边依旧如沐春风般的笑道:“毕竟,荣安郡主还在我的手里呢,好侄儿,你说是不是?” 陆承策神色一顿。 手上的剑果然就不敢再往陆昌平那边入上分寸,就连陆昌平挥手让人从他手上拿过佩剑时,他也……没有挣扎。 陆昌平从他手上拿过那张已经皱了的纸,让人把陆承策带到偏殿,而后便坐在一旁,看着信上面的内容,点了点头,满意道:“荣安郡主倒是爽快。”仿佛夸赞一般,说完又看着萧知,意味不明的笑了下,“不仅爽快,也勾人。” “我倒是没想到,我这个傻侄儿竟然都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放在下巴处,上下把人打量一番,又笑道:“的确是有这个资本。” 萧知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一个人,纵使对端佑帝和陆承策,她也只是恨,还没有像如今这样,生出过厌恶之心,她冷着一张俏脸看着陆昌平,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吐出几个字,“陆大人可知道一句话?” 陆昌平:“什么?” “聪明反被聪明误……”萧知看着陆昌平,一字一句地说道,眼见他神色微动,讥嘲道:“你就那么笃定事情一定会如你所愿?” 陆昌平的确因为萧知的话,神色有一瞬变动。 不过很快,他又恢复如常,挑眉笑道:“你如今在我的手里,以我对我那位五弟的了解,必定是不会放任你不管的。” 他说着说着还十分有闲情雅致地倒起了茶,一盏分到萧知面前,一盏给予自己:“等他带兵压皇城,自然是一切都会如我所愿。” 话说到这。 他喊了个将士进来,把信交给他,让人快马加鞭送出去,等人要走得时候又喊住了,“秦国公在何处。” “应该……” 将士犹豫道:“还在朝政处。” 陆昌平皱了皱眉,挥手让人下去,等人离开才掀开薄唇讥嘲道:“真是个蠢货。” 萧知见他这般,手握着茶盏,没喝,嘴里倒是说了一句,“看来陆大人所求并非那么简单。” 此时四下无人。 陆昌平并不介意让萧知知道自己的野心,他看着人笑道:“秦遂昏庸不堪,有什么能力可以代管朝政?等陛下和太子去世后,秦国公也会因为不敌逆贼而受伤。” “能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只有我。” 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成了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陆昌平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抹少见的意动,不过很快,他又恢复如常了,再次看向萧知的时候,他说道:“等事情结束,你就跟了我,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萧知冷峭的小脸变得越来越冰寒。 不等她说话,外头就传来一道声音,“哦,你要她跟谁?” 话音刚落。 陆重渊在出现门外,他一身墨色披风,噙着似是而非的笑,正看着陆昌平。 第146章 第146章 看着突然出现的陆重渊。 陆昌平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他那张苍白的面容微微扬起,目光呆滞地看着陆重渊,等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他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慌张起来,先前的镇定全无,手里那盏茶也没有握住,直接砸了个粉碎。 “你……” 伴随着茶盏破碎的声音,是他惊慌失措的声音,“你怎么会在这?” 陆昌平哑着声音,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不是去迎战顾辞了吗?!你怎么会,怎么可能出现在这?” 他的人马根本还没派出去,就算陆重渊有天大的本事,知道他们在皇宫的所作所为,也绝对不可能这么快赶到,除非……除非陆重渊一直都盘旋在京城外! 除非他根本就没去迎战顾辞! 除非陆重渊一早就知道他们所有的安排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 这阵子边防没有传来顾辞再攻城的消息,他们都以为是陆重渊的效果。 难道…… 他看着陆重渊。 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是青白一片,双唇轻颤,他手撑在圈椅的扶手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只有喑哑和声音在屋中响起,“这是你和顾辞的计谋?!” 虽是疑问,语气却格外肯定。 可怎么会呢? 他最知晓自己这位五弟的性子,天生的薄凉,朝中多年连个知己都没有,他怎么会和顾辞认识,又怎么会和他合谋? 他……不明白。 陆重渊耳听着他这一字一句,却连解答的耐心都没有。 冬日寒风萧索,他站在原地,冷风拍打着他的披风,墨色衣角在空中盘旋,而他那双锐利又薄凉的双目仿佛在看死物一般,落在陆昌平的身上,声音冷清,且没有丝毫情绪,“扣起来。” “是!” 他甫一发话,身后就有人应声上前,把陆昌平扣了起来。 陆昌平没有一丝挣扎,他一直都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样的时局该做什么样的事,他安安静静,甚至主动伸出手,可就在他被带到陆重渊身边,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停下步子,转过头,看着男人,问了一句,“你早就知道我和秦遂的安排了?” 陆重渊闻言,垂眸,看了人一眼,半响之后,仿佛施舍一般,轻掀薄唇,与人一句,“你输了。” 仅仅一句。 陆昌平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湮灭下去。 不管陆重渊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结局都是一个样……他输了。 他想大笑,却连笑都笑不出,只能死死盯着陆重渊,即使面容再平静,可那双眼中的神色却仿佛恨入骨髓一般。 他就知道。 这个男人是他的天敌,只要有他在,他就赢不了! 当初那支箭羽没有要了他的命,他私下也没再下手,一来是因为陆重渊虽然失势,但身边还是有不少能人,想要近他的身去动手并不如意。 二来却是因为…… 他很想看看陆重渊从一个天之骄子变成一个可怜的残废,会是一副什么样的状况。 谁能想到,这个可怜的残废竟然又重新站了起来,甚至知晓他们一切的布局和筹谋,他就像是一个伺机而动的猛虎,又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祗,亲自开了一条康庄大道给他们走,然后再把他们一网打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真是……好啊! “哈……” 陆昌平终于还是笑了出来,他的笑声起初很轻,到后头却是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苍凉,“哈,哈哈哈!” 陆重渊没有理会他。 身后将士更是冷脸看着他,在陆重渊抬手之后,丝毫未留情面的扣着陆昌平往外走。 原本陆昌平带来的那些人已经被尽数拿下,这会竟然已经卸了盔甲和佩剑,跪地求饶了,而陆昌平神情冷淡的看着这幅局面,却连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等到他们走后。 原本围绕在门前的将士也逐渐退散。 陆重渊抬眼,看向萧知,脸上原先的淡漠尽数消散,就像是天边陡然升起的日头一样,他的脸上也布满了笑意。 他看着人,笑着说道:“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原先一直坐在椅子上的女人突然就红了眼眶,像是喜极而泣一般,然后,不等他走过去,她就跟阵风似的,朝他跑了过来,直接扑入他的怀中。 陆重渊有些怔忡地看着她的动作,一时不察竟被人撞得倒退了好几步,手撑在她的腰上,好歹是站稳了。 揽人入怀。 他垂眸看人,一手抚着她的长发,一手抚着她的脸颊,见她眼睛红红的,脸一沉,声音也低了下去,问道:“受委屈了?” 萧知摇摇头,继续埋在人的怀里,哑着嗓音说道:“没受委屈,就是想你了。” 原本以为相思之情是可以抗住的。 陆重渊不在的时候,她的生活和以前也的确没什么两样,该吃饭吃饭,该看书看书,该睡觉睡觉,但就在刚才见到他的那刹那,萧知才发现这思念早已刻入骨髓。 “十三天……” 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声音喑哑得说了这么一个数字。 没头没尾,陆重渊却立刻就听明白了,轻轻叹了口气,他把人又抱紧了一些,重复她的话,“嗯,十三天。” 她在城中念着他。 他又何尝不是在城外想着她? 有多少次,他想什么都不顾,直接回到城中看她,阴谋阳谋与他有什么关系?那把龙椅由谁来坐,又与他何关?可最终还是咬牙忍了,不为旁的,只因不想让她失望。 她既然想要盛世青天,岁月太平。 他就为她穿上盔甲,披荆斩棘,扫清一切障碍。 两人余后未再说别的,就这样拥抱在一起,互相聆听对方的心跳,感受彼此的呼吸。又过了一会,萧知抹干净脸上的泪,从人怀里出来,站直身子,说道:“陆昌平把端佑帝他们都扣在了未央宫。” “还有秦遂,他在朝政处……” 陆重渊替她抚平微乱的头发,点头,“别担心,我已经让庆俞去处理了。” 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一个将士的声音,“都督,陛下和太子等人都已经回到章华宫了,秦国公也已经被拿下,陛下请您过去。” “嗯。” 陆重渊声音淡淡的应了一声,而后朝萧知伸出手,语气温柔,声音含笑,“走吧,我们过去看看。” 萧知看着朝她伸出来的这只手,有些呆怔。 她私下和陆重渊再亲密的举动都有过,可像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牵着彼此的手,还从未有过……便是以前,她胆子再大的时候,也从来没跟陆承策于大众眼前,这样亲密过。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不想拂却他的意思。 甚至有些欢喜。 她喜欢陆重渊的坦然直白,也喜欢这样和他毫不掩饰走在一起的样子,纤细的手伸过去,主动和他十指相扣,在他的注视下,她先弯了眉眼,“走吧。” 等他们走到章华宫的时候。 殿中该在的人都在,秦遂和陆昌平跪在地上,端佑帝坐在龙椅上,顾珒服侍在一侧,秦嘉坐在底下由太医诊脉,秦湘便在一侧照顾着,就连陆承策,也不知道何时被救了出来,这会也在殿中。 眼见陆重渊带着萧知进来的时候,除去跪在地上的秦遂和陆昌平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去。 尤其是陆承策…… 在看到两人十指相扣出现的时候,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更是在瞬间惨白一片。 “润之,荣安。” 端佑帝朝两人点头,打了个招呼,他先把目光落在萧知身上,仔细看了一眼,确定没什么大碍才又看向陆重渊,语气和煦得说了一句,“今日多亏润之了。” 刚才已经有个将士同他禀报过了。 原来陆重渊事先知道秦遂的安排,未免打草惊蛇,就遣了一队兵马蛰伏在城外,伺机而动。 那个将士还说“这事原本是顾辞提醒的,他在夏国找到秦国公通敌的消息,可他知道仅仅几封书信不足以令人信服,便只能联系陆都督……顾辞根本没有叛国,也没有打算攻城,这一切都是为了引出秦国公。” 想起这些。 端佑帝的神色还有一瞬地怔忡。 不过他没有表露出来,同陆重渊说了这么一句,他就把目光落在了秦遂的身上,原本还算温和的脸色骤然泛冷,此刻的端佑帝是真正的君主,“秦遂、陆昌平通敌叛国,忤逆犯上,押入天牢,不日处斩!” 话音刚落。 陆昌平仿佛早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结局,连一丝反应都没有。 只有秦遂…… 他白了脸,求饶道:“陛下,微臣知错了,微臣是一时糊涂!”边说,边把目光转向秦湘和秦嘉,“妹妹,嘉儿,你们快求求陛下,我不想死!” 秦湘姑侄看着他这幅模样,脸上亦有不忍,却没有说一句话。 端佑帝只处置秦遂,没把秦家一干人等都处置了,已经是网开一面了……何况,秦遂今日的错,实在是犯得太大了。 要不是陆重渊等人及时赶到,刚才的局面,根本不堪设想。 …… 秦遂和陆昌平最终还是被人带走。 殿中又恢复了原本的安静,端佑帝本来想论功行赏,但他那副身子骨本就不好,刚才是撑着一口气,如今见事情平定,一口气上不来竟直接晕了过去。 又是一番动乱。 陆重渊却懒得再理会这些事务,眼见端佑帝被人扶着去了里殿就直接牵着萧知的手走了出去。 庆俞就在外头,眼见两人过来,忙拱手一礼,禀道:“都督,人都已经拿下了。” “嗯。” 陆重渊点点头,随口吩咐,“你留在宫里。”而后看向萧知,商量道:“我们先回家?” “好。” 这宫里,她也不想待了。 刚想离宫,可步子还没迈出,另一只手就被人扣住了,萧知眼皮一跳,转头看去,便瞧见陆承策握着她的手,抿着削薄的唇,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第147章 第147章 陆重渊看着这番变故的时候,起初还没有反应过来,不过很快,在他看到陆承策眼中的情绪和脸上的神情时,就瞬间明白过来了。 看来。 他这位好侄儿还是发现了。 不过陆承策发现不发现,对他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 若是以往。 他可能还会担心,会害怕。 可如今…… 他对萧知有着百分百的信任,也对他们两人的感情有着无比的肯定……就算陆承策发现了,他也再也改变不了什么。 手放在陆承策的胳膊上,用力一甩,把人甩得直接倒退了好几步。 而后。 他垂眸看着陆承策,面无表情,居高临下,没说一句话,须臾之后,他收回目光,朝萧知温声道:“我们走。” 萧知也只是看了一眼陆承策,见他并无大恙便朝人轻轻点头,说了声“好”。 可就在两人要往外走的时候。 陆承策又趔趄跑过来了,还是跟之前一样,用尽全力握着萧知的手腕,纵使被一众将士拿剑指着,也不曾松开。 他往日如玉般的脸在这大好晴日之下惨白得厉害。 眼睛也跟充血了似的,红的不行。 却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萧知,哑着嗓音,质问,“你,你到底是谁!” 这是他第二次问萧知了,一模一样的话,先前他没有得到答案,如今却仿佛一定要眼前人给个答案一样,他的神情看起来十分痛苦,说不出是不甘、悲愤,还是愤怒。 又或是所有的情绪都夹杂在一道,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跟疯魔了似的,他看着萧知,声音微颤,“说啊,你说啊,你到底是谁!” “陆承策!” 陆重渊手上青筋暴起,脸色也彻底沉了下去,他直接拔出腰间的剑,指着他,低喝道:“你找死!” 长剑正中陆承策的胸膛。 他没有抵抗,陆重渊也没有留力,瞬间那银白色的飞鱼服就刺出一道血花……剑还在深入,可陆承策就像是感知不到痛苦似的,他只是握着萧知的手腕,用那双充血的眼睛看着她。 眼见两人对峙的越来越厉害,就连旁边的将士也纷纷皱眉,不知该不该过来。 萧知轻轻叹了口气,她抬手,覆在陆重渊的手背上,见他看过来,开了口,“我和他谈谈。” 陆重渊剑眉微皱,薄唇微抿,没有说话。 “没事的。”萧知柔声哄了人一句,“就一会,说完我就回来。” 陆重渊向来拒绝不了她的要求,以前如此,如今也是一样,他抿着唇收回剑,也不顾那上头残留的血迹直接插入剑鞘,抬手挥退一众将士,他看着萧知,低声道:“就一会。” “他若敢对你做什么……” 侧眸,扫了陆承策一眼,见他还是那副失神的样子,未再往下说。 萧知笑笑,自然是向他保证了,而后她也未看陆承策,径直往前边的一处梅林走去。 陆承策就像是被人牵引着一般,跟着她往前走。 等两人离开。 庆俞才走上前,看着两人离开的身影,犹豫了下,同陆重渊说道:“五爷,要不要让人跟过去看看。” 陆重渊的目光始终落在萧知的身上,闻言却淡淡拒绝了,“不用,她不喜欢有别人在。” 她不喜欢的事。 他不会去做。 眼见两人走进梅林,已瞧不见踪影,他眉峰拢得更加厉害,没有收回目光,倒是同庆俞吩咐道:“刚才发生的事,你知道该怎么做。” 庆俞忙道:“属下明白,您放心,不会有人传出去的,更不会有人败坏夫人的名声。” 陆重渊点头,未再说话。 而此时的梅林。 萧知缓步往前走着,她能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不远不近,有那么一小段距离。 她没有说话,就像是闲庭信步一般走在这个地方,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停下步子,开了口,“我记得我小时候最喜欢爬那棵树,那棵树最茂密,每次爬到枝头的时候,别人都瞧不见我。” “可有一回,你进宫,正好路过梅林,就这么一仰头,便发现了我。” 身后陆承策听到这番话,脸色霎时变得更加苍白。 他颤抖着嘴唇,手往前伸,似是想握住她,就如先前一样,可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那只手悬在半空,硬是不敢去握住那只离他很近的皓白手腕。 萧知余光可以看见陆承策的动作,她没有去理会他,就这么仰着头看着那棵树,弯着眉眼,像是自言自语似的,“那个时候我胆子多大啊,见你好看就直接喊住了你,然后和你说……” “嗳,你站住,我下不来了。” 身后传来陆承策喑哑的嗓音,却是在接她的话,“我跳下来,你接住我,你要是不接住我,我就和皇伯父说,让他抄你的家。” 听到这段话。 萧知神情微怔,倒是没想到这幼时的记忆,陆承策竟然还记得。 不过也只是一刹那的恍惚,她就又笑了,那是一个很平淡很从容的笑,没有悲愤也没有不甘,唯有的也不过是对以往美好岁月的几丝缅怀,倒也不至于让她泥足深陷,沉湎过去。 她转过身,看着陆承策,神情坦然,声音也很平静,“原来你还记得。” 陆承策看着她脸上的笑,脸色却越来越白,身子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他哑着嗓子,问道:“什么时候。” 不明不白的四个字,萧知却听明白了。 她直视着陆承策,语气和缓,轻轻答道:“在我嫁给陆重渊的那一天,我一觉醒来发现时间过去半年,发现自己成了萧知,发现自己即将要嫁给你的叔叔。” “为什么……” 陆承策突然上前,握住萧知的手腕,惨白着一张脸,质问道:“为什么不跟我说?就算那个时候,我不在家里,你也可以写信给我……甚至后来,我回家,你也可以和我说。”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和我说!” 为什么要把他当个傻子一样,为什么要这么迟才让他发现。 为什么…… 为什么! 陆承策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的,他这么多年,唯有几次的不镇定也全是因为她……以前是,如今亦是。他红着眼眶,看着萧知,看着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仿佛能从她的身上看到另一个灵魂。 仿佛失去了语言功能,能说的,只有那三个字,“为什么……” 萧知看着这个男人,看着他从未展现于旁人面前的弱点,突然很轻的叹了口气,她没有挣脱陆承策的手,就这样看着他,缓缓道:“因为我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眼见陆承策突然煞白的面孔,还有微动的双唇。 她继续道:“刚知道的时候,我觉得我头顶的这座天都要塌下来了,我哭着,呐喊着,怎么都不敢相信,竟然会是你和皇伯父联合伪造证据,嫁祸给永安王府。” “那个时候,我有多恨你啊,恨不得直接杀了你。” “拿着我手里的刀把你的心挖出来看一看,看看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阿萝……” 陆承策张口,他想说些什么,或者解释什么,临来却发现自己竟然什么都说不出。 萧知笑笑,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可后来,我发现其实你也没有错,为人臣子,你拒绝不了,你也只是护住了你应该护住的……而我的父母,我的家,恰好被你抛弃了一般。” 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萧知积压在心头的那口气好像也终于消散了,她抬手,握住陆承策的胳膊,然后轻轻一推,从他的桎梏中挣扎出来。 她的动作很轻,却也很坚定。 明明是这样温柔娴静的一张脸,可那红唇微掀吐出来的话,每一句都足以让陆承策崩溃。 她说:“陆承策,我不爱你了,也不恨你了。” 她说:“如今我心有所属,这颗心只藏得下一个陆重渊,再也没有你的分寸之地。” 她说:“陆承策,顾珍已经死了,你的阿萝也已经死了。” 她还说……“陆承策,你放手吧。” 这是她今日第二回同陆承策说这样的话,就像是在回馈他的那两句“你到底是谁”,她用极其坚定,以及丝毫不拖泥带水的手段,和他说,“陆承策,我和你之间再无可能,放手吧。” “不……” “不是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 陆承策仿佛真的崩溃了,他哭了,脸上满是斑驳的泪痕,死死抱住萧知,他把人紧紧地揽在自己的怀里,双手用力禁锢着她的腰,不让她挣开,跟疯了一样,否定道:“你是骗我的,是不是?你根本没有忘掉我,根本没有喜欢上别人。” “你爱的那个人,明明是我,你怎么可能,怎么会去喜欢别人?” “阿萝……” 他恳求道,“我错了,你想怎么处置我都可以,只要,只要你别离开我,你要是不想留在京城,我们就去外面,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只要我们在一起。” 他从小就是天之骄子,何曾这样低声下气过? 萧知也被他的这番举动和说法弄得怔住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喃喃:“太晚了。” 察觉到他的身子僵硬。 她把手放在陆承策的手背上,然后一点点掰开他的手,重复道,“陆承策,已经太晚了。” 如果最开始,她或许会答应陆承策,会和他离开。 可如今…… 她和他之间,再无可能。 第148章 第148章 “其实你也清楚,不是吗?我已经爱上陆重渊了……”萧知挣开陆承策的怀抱,然后转身看着他,见他还要上前,语气淡淡得和他阐述这个既定的事实。 自从喜欢上陆重渊之后。 她就没有在人前假装或者掩饰过,她向来都是这样的人,喜欢一个人,必定会付出自己全部的喜欢,炙热且毫无保留。 陆承策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看不到? 如今的他…… 萧知抬眼觑他,见他满脸失魂落魄的停在原地,轻轻皱起了柳叶眉……是在自欺欺人吗? 陆承策的确是在自欺欺人。 他停在原地,清俊的面容变得惨白,双目更是失神地望着萧知。 是啊。 他怎么会不清楚呢? 他们两人这么恩爱,这么投契,便是傻子都能看出来他们之间的情意,他甚至还高兴过,高兴自己的五叔终于有了一个真心爱他的人,可他怎么也没想过,这个人会是……阿萝。 他的阿萝! 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无论是谁和五叔在一起都可以,唯独……唯独阿萝不可以! 他是她的。 从头到尾,她只能是他的。 她怎么可以喜欢上别人,怎么可以放弃他,怎么可以什么都不跟他说,就把他直接打入再也靠近不了她的天牢?陆承策紧紧盯着萧知,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此时却仿佛带了哭音一般:“你明明说过……” “说过永生永世都会爱我。” “说过,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会嫁给我。” 他一步步靠近萧知,嘴里的话就跟停不下来似的,继续喃喃,“阿萝,你明明说过的啊,你怎么可以忘记,你怎么可以那么狠心……你怎么可以说放弃就放弃。” 他像是真的疯魔了。 往日的规矩体统全部忘记,公道大义也全都扔在一边。 看着她那张清秀面容上的冷淡神情,陆承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原本失神的双目迸得闪过一丝光亮,他突然大步上前,握住萧知的手,然后急切的说道:“陆重渊不知道你的身份。” “若是他知道的话,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像是在哄骗人一般,他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可话语之间隐藏的颤抖声线却能察觉出他内心的害怕,“阿萝,我们离开这个地方,找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只要你……” 话还没说完,萧知却已经打断了他的话,“他知道。” 陆承策似是没听清,又或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愣愣道:“什么?” “我说……” 萧知直视着他的双目,声线冷清的继续重复道:“他知道。”看到他突然睁大的瞳孔,以及颤抖的双唇,她没有停止口中的话,“他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比我所预料的还要早。” 仿佛为了打破陆承策最后一丝幻想,萧知的声音变得冷酷又残忍,“陆承策,放手吧……”她挣开陆承策的手,继续道:“就算没有陆重渊,我也不可能再跟你在一起了。” “我和你之间,仇深似海。” “纵然你为势所困,纵然你有所苦衷,可是我父母的死终究与你脱不了干系……我是不可能再和你在一起的。” 她的心没这么大。 就算再喜欢一个人,也不可能和一个害死她父母的人在一起,更何况,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陆重渊,哪里还分得了一寸的地方给旁人? 该说的。 不该说的。 她都已经和陆承策说清楚了。 萧知没有再逗留下去的心思,她没再看陆承策,迈步往外走去,与陆承策擦肩而过的时候,她能够察觉到这个男人抬起手,似是想继续握住她的胳膊,阻止她离开。 可最后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高高悬在半空,却没有伸出一寸。 萧知没有理会陆承策,也不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在这逗留的时间已经太长了,再不出去,那个惯爱捏酸吃醋的男人恐怕又要不开心了。 想到这。 她脚下的步子又快了许多。 等她走到外头,果然看到陆重渊正抿着薄唇,死死盯着梅林的方向,他那张脸沉得厉害,身上周遭仿佛都笼罩着一层浓浓的黑雾,看着就渗人。 可就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他就仿佛云破放晴一般。 脸上的的黑沉消散,身上的浓雾也仿佛被拨开,露出他原本的面貌,又或是只对她的面貌。 他大步朝她走来,走得又快又稳,没一会功夫就来到了她的面前,握着她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一眼,然后拧着眉问道:“没事吧?” 萧知没说话,就仰着头看着他,笑。 陆重渊见她这般,更是担心不已,一双剑眉拧得死紧,声音也多了几分关切,“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他欺负你了?”边说边沉下脸,那双锐利的凤目也死死盯着梅林深处。 脚步微抬,仿佛下一刻就要进去把人大卸八块。 “我没事。”萧知终于说话了,她反握住陆重渊的手,及时阻止了他,眼见他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又笑道:“我只是突然觉得我好幸运。” 没有隐瞒他。 她把心中的话,一五一十地和人说了个清楚。 “我以前总觉得自己不幸,明明什么都没做错,父母却被人冤枉污蔑,哥哥也不知所踪,就连我自己也落得那般凄惨坎坷的下场,可是……” 她握着陆重渊的手,眉眼弯弯,眸光清亮。 “自从遇见你之后,我就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你永远都站在我这边,永远不会去理会我的从前,你永远都深爱着我……”她吐露着自己的爱意,带着欢喜和满足,“陆重渊。” 她开口:“你说,我是有多幸运才能够遇见你啊。” 陆重渊很少听到萧知这样不加掩饰的爱慕,他先是一怔,后知后觉地,竟是耳根都红了,仿佛所有的爱意被人认可,他满心欢喜的,就连那颗心也忍不住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好半天。 他才开口,“不是你幸运,是我幸运。” 遇见她,找到她,和她相识相知,再到后来亲密无间的相处,是他的幸运……没有她,他永远都会困步不前,纵使腿好了,存在这世间的也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是她救活了他。 伸手反握住萧知的手,他另一只手轻轻抬起,缓缓拂过她的眉眼,没再多说,他只是开口,“走吧,我们回家。” 萧知点头,脆生生的应了一声,“嗯。” 她没有回头去看梅林里的那个人,握着陆重渊的手,往外走。 这一次,再没有人来阻拦他们,两个人旁若无人的牵着手往外走去,离开了这一座皇城。 直到他们走后。 原本待在梅林里的陆承策才走了出来。 明明是青天白日,可他那张脸却惨白的可怕,他失神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手撑在一旁的树干上,若不是如此,只怕他都要摔倒了,他自幼习武,耳力本就较于常人。 刚才离得又近。 他们两人的话一丝一毫都没遗漏,全部都落入了他的耳中。 如果事先,他还能够安慰自己,那一切都是萧知骗他的,是她气他,是她怨他才会说出那些话来骗他……可话语可以作假,眼神却做不了假。 她刚才看着陆重渊的样子,就跟当初年少喜欢他时的样子一样。 她没有撒谎。 她是真的爱上陆重渊了。 全心全意,没有一丝伪装。 陆承策突然觉得心口很难受,就像是被人刺进了一把刀,从上往下切着他的血肉,皮开肉绽,鲜血四溢……他伸手捂住自己的心口,痛苦的想哭,想大喊。 可他的眼睛就像是干涩了,喉咙也像是哑了。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越走越远,渐渐地,他仿佛失去了力气一般,颓然地坐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发现了他,是卫言。 看到他坐在地上的时候,卫言被吓了一大跳,他连忙跑了过来,手里紧握的绣春刀放在地上,神色急切地握住他的胳膊,问道:“大人,你怎么了?” “是不是哪里受了伤,我去给你找太医!” 他一边说,一边想要喊人去请太医,可陆承策却没有理会他,他挥开卫言的搀扶,然后手撑着地站了起来,一步一个脚印,趔趔趄趄地往外走。 “大人!” 卫言跟上去,想扶住陆承策,他总觉得今天的大人有点不一样,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似的。 “滚。” 陆承策压着嗓音,挥开卫言的搀扶。 他一步步往外走,一路上碰到不少人,所有人都看出他的不寻常,一个个又是诧异,又是关切得迎上前,似是想要扶住他,又或是同他打招呼,“陆大人,你怎么了?” “可要我们给帮您请太医?” 陆承策没有说话,他就像是失去了魂魄一般,漫无目的地走在皇城里。旁人见他这般,又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只能远远看着他……直到卫言跟上来,才有相识的人,拉住他问道: “卫千户,陆大人到底怎么了?” 卫言看着陆承策的身影,双眉紧皱,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陆大人是怎么了,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幅样子。” 不对。 也是有过的。 当初宝安郡主,也就是世子妃仙逝的时候,他去侯府探望世子爷。 那个时候。 世子爷好似也是这样。 沉着一张脸,不许任何人靠近,失魂落魄的,若是有人凑近,就沉着嗓音说“滚”。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他摇摇头,又叹了口气,“罢了,你们先去忙,我跟过去看看。” 第149章 第149章 长兴侯府。 以陆修远为首的一群人这会全部坐在陆老夫人的正院,大家看起来神色都有些苍白,眉宇之间也掺杂着一股担忧和后怕。 陆宝棠年纪小,此时更是紧紧依偎在王氏的怀里,红唇轻颤,往日圆润的小脸上尽是一副仓惶害怕的表情。 早间陆修远原本想按照以往那样去上早朝,可刚刚走出侯府就被人拦下了,穿着禁卫服饰的将士和他说:“陛下身体不适,今日不上早朝。” 陛下近段日子的身体的确是越发不好了。 这事。 陆修远是知道的。 所以就算不能上早朝,他也不会作何他想。 但问题是…… 那群禁卫死守在外面,不准任何人进来也不准任何人出行,他问原因,那些禁卫只是面无表情得说道:“近段日子不太平,陛下让我们保护众位大人。” “大人不必担心,只需好生待在府里便是。” 从开国到现在?大燕何时有过这样不准百官出门,还有禁卫死守在外面的时候?这哪里是保护,根本就是软禁! 陆修远为官多年,虽然没有太大的功绩,但心思一直都算清明,要不然也不会在朝中屹立这么多年不倒。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身回了府里,后来把所有人聚集在正院又叫齐了所有的护卫,以防不时之需。 …… 现在大家坐在正院,正在议论这件事。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陆老夫人白发苍苍的靠坐在罗汉床上,她如今的身子也是越发不行了,今日还是从病榻上起来的,这会一边咳嗽,一边哑着声音问陆修远,“你派出去的人怎么样了?可有查探到什么结果?” “没用,前后两个大门全部有人守着,就连四面墙壁也都有人。” 陆修远越说,脸色就越发不好,他拧着一双眉,声音沉沉的,“看来应该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是外面出事,不会这么安静。 除非是宫里出了什么事,所以才要拦着他们不让他们出去。 “宫里?” 王氏一惊,“宫里能发生什么事?” 不知想到什么,她的脸色立时就变了,声音也忍不住拔高了一些,“难不成是顾辞那个逆贼杀过来了?!”想想又不对,她摇了摇头,神色仓惶得低声说道:“不,如果是顾辞,怎么会有禁卫军守在我们外面?” “除非……” 在场所有人心下一个咯噔,禁卫军是秦国公秦遂的人,现在陛下重病,战乱还未平息,他们不去守着皇宫却守着一个朝中大臣的府邸,怎么看都不对劲。 难不成真是秦遂打算以下犯上? “怎么会……”陆老夫人喃喃,“秦国公是太子的亲舅舅,如今秦家的女儿又成了太子妃,他怎么会这么做?” 这也太不合常理了,而且也说不通啊。 屋子里一群女人低声喃喃的时候,陆修远什么都没说,他的手紧握成拳置在圈椅两侧扶手上,低头蹙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突然。 他的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闪过,他抬眼看向对面……空荡荡的一片。 “老四呢?” 他出声问道,“他在哪?” 旁人因为他这个问题有一瞬没反应过来,陆老夫人更是皱眉道,“你问他做什么?那个病痨子能在什么地方,出了这种事,他恐怕吓都吓坏了,指不定躲在什么地方呢。” 陆修远没说话,转头看向平儿。 刚才他吩咐人去各院通传,平儿就是去往四房的那一个。 这会被人盯着看,平儿忙回道:“刚才奴去四房通传,四夫人卧病在床起不来,至于四爷……”她犹豫了下,轻声道:“奴没见到他,那边的丫鬟说应该是在书房。” “应该”两个字被她压得很轻…… 陆昌平在府里就跟个隐形人似的,陆老夫人不喜欢他,他又是个怯懦胆小的性子,平日家里有什么事也都与他无关,所以正院派过去的人从来只是传个话,至于人来不来,尽随他们。 平儿虽然行事妥当,但也从来没把四房放在心上,所以就算没见到陆昌平,她也没当一回事。 陆修远一听这话立时就变了脸色,他突然急声道:“去,立马派人去四房,看看老四在不在!”话说完,不等平儿应声,他突然起身,肃着一张脸说道:“不,我亲自过去。” 他这话说完也没理会屋中众人的反应,径直往外走去。 旁人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只是被他这幅神情动作吓了一跳,陆修远向来是个温和的性子,就算之前察觉到有异也能够稳妥的吩咐旁人做事,如今却是为什么这样焦急匆忙? 陆老夫人等人讷讷看着陆修远离开,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等回过神,陆老夫人道:“走,我们也去看看。”话音刚落,一群人便跟着陆修远的脚步往外走去。 四房。 原本待在院子里的一群丫鬟、婆子瞧见他们过来都吓了一跳,连手头的活都顾不上,又是去里间喊李氏,又是迎过去给他们请安,“老夫人,侯爷,侯夫人,三小姐,你们怎么来了?” 陆修远的神色不大好看,声音更是很沉,“老四呢?” “四爷?” 被问话的婆子一愣,“他应该是在书房。” 另一个丫鬟却道:“四爷不在书房,刚才奴过去送东西,里面没有动静。” “那……” 婆子还想再说,陆修远却直接大步朝书房走去,众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自然也都紧随其后,等他们走到书房的时候,李氏也被人扶着过来了,她穿着袄子,脸都瘦出尖下巴了。 看到这么一群人,也是一愣,“母亲,二哥,你们怎么来了?” 无人理会她。 陆修远走到书桌前,不知道在找什么,直到找到一个暗格底下压着的几封信,他的动作才停了下来……那几封信全是夏国传过来的,有说夏国的情况,也有说顾辞的事。 他继续翻着书桌,又找到陆昌平的一些笔记。 上面有写和秦遂的计划,怎么控制皇城,怎么嫁祸给顾辞和陆重渊,怎么……而底下最细微的一条,用朱砂做墨写着太初二年,亲母仙逝,而今,大仇将报。 轰得一下…… 陆修远的手突然松开,原先紧握着的几张纸轻飘飘地浮在半空,最后落在地上。 众人被他这幅样子吓了一跳。 陆老夫人更是焦急道:“老二,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好歹说句话啊……” 王氏也跟着说道:“侯爷,到底怎么了?你怎么突然跑到这,还有……”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纸张,字太小,她看不清,“这些纸上写了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吩咐身边的婆子,“去捡起来。” “是。” “母亲。” 陆修远终于开口了,他看着陆老夫人,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我们……可能一直都小看老四了。” “什么?” 陆老夫人一怔,不等她出声询问,目光就瞥见了王氏手里的那几张纸,越看,她的脸色就越难看,在触及那行小字的时候,更是脚步都站不稳了。 “我一直都在奇怪,为什么小时候聪灵毓秀,被父亲夸赞最像他的四弟后面会变成这样。” “原来……” 陆修远手撑在桌子上,嗓音沉沉的,“这一切都是他的伪装。” 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怯懦胆小的隐形人,让旁人放下警惕,没把他当一回事,直到羽翼渐丰,他开始一点点露出自己的爪牙,直到今天……勾结秦国公,以下犯上,要把这大燕的天颠个遍。 他,还真是小看他这位四弟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陆老夫人双手轻颤地握着那几张纸,她满脸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嘴里也说不出别的,只会喃喃这几句。 突然。 她抬头,浑浊的双目像两道锐利的光落在李氏的身上,厉声骂道:“老四做得这些事,你知不知道!” 李氏早就傻了。 她和陆昌平成婚这么多年,记忆中,她的夫君除了一张脸还算好看,别的有什么独特的?性子胆小怯懦,作为男人,他护不住自己的妻儿,就像一个窝囊废。 可现在有人和她说,她的夫君不仅不窝囊,还十分有“才干”。 有才干到现在都会与别人合谋,谋权篡位了! 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李氏也是一脸不敢置信,讷讷道:“如果他这么厉害,为什么连自己的儿子都救不了?” 当初她让他去求国公爷,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我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哪里有这个本事求到国公爷面前? 可那些书信来往,那些计划,无一不彰显着他是秦国公的亲信……那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救自己的孩子? 李氏不知想到了什么,嘴里的低声呢喃突然停了下来。 她想起这些年和陆昌平的相处,那个男人表面上看起来对她很好,事事都依着他,就连她把他后院清了个遍也从来不说什么,可是……他对她真的有情吗? 她细细想了很久很久,也找不出一丝痕迹。 好像从头到尾…… 她对陆昌平而言就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妻子,就连她的儿子,他也从来没有亲自教导过。 他就像是一个边缘人物,冷眼旁观。 是啊。 但凡陆昌平对她有点情,又怎会什么都不和她说?又怎会连他们唯一的儿子都不救?他根本就是从来没把他们当做一家人,所以可以轻轻松松的离开,带着那些禁卫军封锁侯府,不准他们出入。 李氏这一生,虽然出身小门小户,但从来都不愿输给别人。 事事都要拔尖。 她以一个小户女嫁给侯府庶子,从逼仄的巷子搬到这诺达的侯府,以前那些姐妹谁见了不羡慕她?她一直都觉得自己的人生算是赢家,可现在看来,嫁得夫君从没把她当做一回事,唯一的儿子也没教好,死得不明不白。 “四夫人!” 有人在她耳边尖叫。 可李氏仿佛已经听不到了,她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倒在了地上。 陆老夫人见李氏晕过去,气得又骂了几声,可事到如今也没了其他法子,让人抬回去后,又问陆修远,“老二,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宫里不知道是副什么样子。 他们现在出不去,又没人能够进来,“还有无咎……”她突然道,“他现在是不是已经知道这件事了?那他……” 屋中众人一听到这个名字,脸色又变了。 陆修远抿着唇没说话,脸色却十分难看,王氏更是白了一张脸,“不,无咎不会出事的,他绝对不可能出事的!”她的儿子怎么可能会出事?! 可如果…… 如果他没出事,肯定早就寻过来了,哪里会让那些禁卫军待在外头? 想到这。 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陆宝棠直接哭了起来。 满屋子的呢喃、哭泣,突然有人跑进来,气喘吁吁得说道:“侯爷,世子,世子他回来了!” “什么?” “无咎回来了?” “走,快出去看看……” 众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外走去,等他们走到外头的时候,看见侯府大门敞开着,原本死守在外面的一群将士全都倒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而陆承策一手握着还滴着血的绣春刀,单膝跪在地上,恍如地狱归来的恶煞。 第150章 第150章 陆家这一群人,谁见过这样的陆承策?他就跪在血泊里,身上、脸上全是鲜血,要不是青天白日,恐怕谁都要以为他是地狱出来的恶鬼。 骇人的很。 “无咎?” 还是王氏先回过神,开了口,“你这是怎么了?” 她急着跑过去,看到他这一身鲜血的时候,浓郁的血腥气让她忍不住想吐,不过她还是抑制住了,伸手握住陆承策的胳膊想把人扶起来,转过头看着一动不动的一群人,厉声骂道:“还杵在那做什么,没看到世子受伤了,还不快去请大夫?!” “啊?”一群人在惊愕过后,讷讷道:“是是是。” 婆子丫鬟们去请大夫,陆修远等人也围了过来,看到陆承策这幅样子,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无咎,你……” 陆修远看了一眼满地的尸体,斟酌道:“是你杀了他们?” 没人回答他。 陆承策还是之前那副样子,只是在王氏要扶住他的时候,他伸手挥开,薄唇微启,吐出一个字,“滚。” 冷硬冰寒的声音响起。 王氏被推倒在血泊中,她神情呆滞地看着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这是怎么了?她错愕地伸出手,想握住陆承策的袖子,嘴里也跟着一句,“无咎,你怎么了?我是母亲啊。” 话音刚落。 手还未曾触及,陆承策还是跟之前一样,伸手挥开了她的搀扶。 旁人都因为太过惊愕而没有反应过来,就连一向清明的陆修远也是如此,倒是陆宝棠在短暂的震惊后收回思绪,她扶起还呆怔着的王氏,然后拉住陆承策的袖子,拧着眉不高兴得说道:“哥哥,你是不是疯了!” “你……” 话还没说完,她就看到了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明明是属于她最最亲密的哥哥的眼睛,却让她觉得陌生极了,那双眼睛黑沉沉的,一丝光彩都没有,就像天山上常年不化的雪,又像是地狱里出来的恶鬼,眼眶通红,双目黑沉……陆宝棠被看得脸色发白,脚步直接往后倒退,差点就要摔倒了。 直到她反应过来,陆承策早已经走远了。 “哥哥他……” 陆宝棠十分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到底怎么了?”她还从来没看过哥哥变成这幅样子,吓死她了。 无人说话。 谁也不知道陆承策这是怎么了。 陆承策离开后,解决完外面那场大战的卫言倒是跑了进来,看着陆家这一大家子,他朝陆修远拱手一礼,然后环顾四周,问道:“侯爷,大人呢?” “无咎他……” 陆修远看着陆承策原先离开的身影,皱眉道:“应该是回房了。” 说完。 他又把脸转向卫言,奇怪道:“卫千户,你可知道无咎怎么了?他看起来有点……” 这也是卫言奇怪的地方。 眼见众人看向他,他也只能摇摇头,“我进宫的时候,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秦国公和陆四爷已经被陛下打入天牢……至于陆大人,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坐在梅林。” “后来他一个人骑马出宫,我怕出事就跟了过来。” “我问过旁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过……”卫言停顿了下,犹豫道:“我跟了陆大人这么多年,他这幅样子,也只有在宝安郡主仙逝的时候才出现过。” 听到这句话。 众人少见的沉默了下来,而后一同望向陆承策离开的方向,谁也没有说话。 …… 宫里的事情已经平定下来。 长兴侯府门前的禁卫都被陆承策和卫言诛杀了。 这会陆修远一边让人去收拾,一边去和卫言去商议其他的事,陆老夫人被陆宝棠扶回了正院,至于王氏在换了一身衣服之后还是去找了陆承策。 过去的时候,丫鬟和她说:“世子不在自己的屋子。” “世子他……” 丫鬟的声音很轻,“他在先世子妃的宝珍阁。” 王氏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也没有过多的反应,仿佛早就猜到了一般,每回无咎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跑去顾珍的旧居,一坐就是大半天,她没说什么,只是在走到宝珍阁门前的时候,和丫鬟说了一句,“你们留在这。” 说完。 她就一个人推门进去了。 这会天色已经逐渐昏暗,屋子里却没有点灯,王氏是循了一回才看到陆承策的身影。 他合衣躺在床上,身上还是那件满是血污的衣服,背着身,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王氏皱了皱眉,觉得应该是有什么失控的事发生了。 无咎从来不让别人进到这个屋子,就连打扫也都是亲力亲为。 他不允许这个屋子有一丝不干净,更不允许别人糟践了这个屋子,可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压着心里的疑惑走过去,坐在床前的圆墩上,似是沉吟了一会,她才开口,“无咎,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是有什么事让你不开心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她。 王氏也不介意,她就坐在原处,看着陆承策的身影,继续柔声说道:“你每回不高兴的时候就会一个人躲起来,谁也不理,从小到大都是这幅样子。” “可是,我是你的母亲啊……” 她伸手轻轻抚向他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一寸一寸地抚着,“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 还是没有人回答她。 背着身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就像是真的睡过去了一样,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也没有给人一点回应。 王氏轻轻叹了口气,她收回手,放在膝上,垂着眼默声道:“我这段日子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如果我当初对宝安好一些,你们两人是不是会过得好一些?” “至少在她活着的时候,你们能过得轻松,开心一些。” 她也是自从崔妤那件事之后才想明白,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开开心心的更重要了。 这世上没有合心意的儿媳。 婆媳天生就是对立的,可比起旁人而言,顾珍好的实在是太多了。 “我其实也不是讨厌那个孩子,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又那么聪慧可爱,谁见了不喜欢啊?可是我只要一想到,我嫁到陆家,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凭什么她进来就能好好的?” “因为这股心情,我总是忍不住想给你们使绊子,想让她过得不开心……” 王氏握紧了手里的帕子,艰难地向自己的儿子吐出了一直压抑在心里的那句些话,外头的天色越来越昏暗了,屋子里更是变得漆黑一片,她低着头,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又说道:“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一定会好好待她。” 原本以为还是不会有人答复她。 她也想着把这个空间留给陆承策,可就在她准备起身的时候,原先一直不曾说话的人却开了口:“不会了。” 他的声音十分嘶哑。 像是掐着喉咙吐出来的字眼。 王氏也没听清楚,问道:“无咎,你说什么?” 陆承策却没再说话,他躺在床上,背着身,紧闭着双眼,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胸前,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就算从头再来,她也不会再回到他的身边了。 她…… 已经彻彻底底放弃他,爱上别人了。 “无咎?”王氏喊了人一声,没听到答复,还想再开口询问的时候,却听到他恢复以往的清冷嗓音,“我想一个人,安静会。” 王氏其实不想离开,她察觉出陆承策有些不对劲,很不对劲。 但是她也能察觉出,陆承策现在不希望她在场,犹豫了一会,她也没再说别的,给人又掖了一回被子,她就起身离开了,走得时候,她还是转身看了一眼屋子,眼见里头还是没有动静,轻轻叹了口气,走了。 门开门合。 屋子里又恢复成原本的面貌了。 陆承策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没有动,他知道今天的情绪很不对劲,所以他才会在看到那些人的时候,克制不住自己的杀心,大开杀戒,所以才会在他们朝他伸出手的时候,冷硬得让他们滚。 他开始讨厌这个世道,讨厌所有人。 甚至。 包括他的家人。 回来的这一路,他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换一条路选择,那么他和阿萝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他宁可死,也想守着她,那么至少她不会扔下他,放弃他。 越想。 他就越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心里就像是被撕碎了一个口子,放出了一只怪物。 那只怪物和他说,都是他们,是他们的存在让你放弃了你最心爱的人,如果没有他们,你们还是恩爱的一对。 那只怪物还和他说,你看看你,多没用啊,想要守得公道大义没守住,心爱的女人也不再属于你,你这一生,到底有什么是成功的?你真是无用至极! 他的内心在拼命的挣扎,一边是杀戮的怪物,一边是从前的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 陆承策终于睁开眼睛,那双在夜色里都遮掩不住血色的眼睛流露出无尽的痛苦,他死死握着身上的锦被,压抑着自己痛苦的内心,他有什么资格去怪别人? 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是他自己主动放弃了她。 是他…… 没能守住他的坚持。 这一切,原本就是他的错,与旁人无关。 夜更加深了,晚风拍打着树枝,窗子也被拍得呼呼作响,陆承策躺在床上,他闭着眼睛,不知道过去多久,宝珍阁内传出一阵压抑的哭声。 就是听着,都让人心生酸楚。 几日后。 秦遂和陆昌平的结局定下来了。 两人以下犯上,当即处死,至于秦、陆两家虽然未曾参与此事,但到底惹怒天颜,两家被收回爵位,往日在京中颇负盛名的两个家族也终于败落下来。 …… 今日天朗气清,一辆乌木马车从城中向城外驶去。 萧知依偎在陆重渊的怀里,听他说着那些事,有些不解道:“我还是不太明白,陆昌平既然这么恨陆家,为什么不直接处置了他们,而是派禁军守在外头?” 恨了十多年,直接杀了他们不是更好吗? 陆重渊抚着她的长发,语气淡淡得说道:“他太自信,没想过自己会输,被欺压了这么多年,他自然不想就这样放过陆家人。” 恐怕陆昌平是打算等尘埃落定,重新回到陆家,把以往她们赋予他的,全部加倍偿还吧。 可惜。 他机关算尽,聪明反被聪明误。 听人这么说。 萧知皱了皱眉,倒是也没说什么,过了一会才道,“好在是把这个人解决了,要不然有这样一个人,我还真是觉得毛骨悚然。”她至今都没法忘记宫里,陆昌平做得那些事,说得那些话。 这样的人。 太能忍耐,也太恐怖。 和他为敌,实在是一件不太舒服的事。 “别怕。” 陆重渊揽着她,一面抚着她的长发,一面道:“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萧知听到这话,眼尾倒是跟着弯了起来。 她仰头看着陆重渊,笑了起来,轻轻应了一声,“嗯。”她信他。 马车还在不停地往前驶去。 萧知和人说了一会话又坐不住了,她掀开车帘往外看,嘴里嘟囔着,“怎么还没来啊?”话音刚落,她就看到一个身影,远处过来一人一骑,一个白衣公子坐在马上正朝这边过来,似是看到她的身影,那人的嘴角渐渐弯起一道弧度。 第151章 第151章 “哥哥!” 萧知一见到顾辞的身影就有些忍不住了,甚至不等马车停稳,她就直接掀了车帘打算往底下跳,好在陆重渊发现及时,立刻扔下手里的书,把人拦腰抱了回来。 把人仔仔细细看了一回,眼见她没事,陆重渊才落了那颗高悬的心,沉着脸压着声音责怪道:“你急什么,他还能跑了不成?” 这责怪之外还有几分掩不住的醋意。 他就是不高兴她对别人这么关心,关心到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即便是她的兄长也不行。 想到刚才她的动作。 陆重渊那张脸黑沉沉的,就跟化不开的乌云似的,显然是被气得不行。 顾辞这会离马车还有些远,可他眼睛尖,刚才看到萧知做那番动作也被吓了一跳,他悬着一颗心也顾不得旁的,立刻扬了马鞭赶过来。 马蹄发出哒哒的声响,总算是到了几人跟前。 这会马匹停在马车旁,他翻身下马又快走几步,手撑在车帘上,看着萧知,急切道:“怎么样,没事吧?” 说完。 他也把人看了一遍,确定没事后才板着一张脸,同陆重渊一样训斥起人,“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跟以前那样莽撞,要是刚才润之没拦住你,看不摔疼你。” 明明是被两个人训斥。 可萧知却一点都不觉得臊,反而有着极大的满足,身后是疼她爱她的夫君,身前是一样关心她的兄长,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两个家人,此刻都在她身边了。 她的脸上洋溢开一道灿烂的笑。 可看着看着。 她又忍不住哭了,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止也止不住。 两个大男人看她哭了,只当是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凶,也顾不得再训她了,都变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陆重渊刚想把人抱在怀里,好好哄一会。 顾辞那边却已经握着袖子,如同小时候一般,给人擦起了眼泪,一边擦,一边无奈道:“好了好了,不说你了,越大越跟个孩子似的,以前说你的时候,你还知道顶嘴。” “现在倒是只知道哭了。” “我是高兴才哭,又不是难过才哭……”萧知任由人擦着眼泪,抿着嘴给自己轻轻辩解了这么一句。 她也不想哭的,就是忍不住。 庆俞在不远处候着。 而马车里的陆重渊看着兄妹两人这幅样子,心里不免还是有些吃醋,他的手还悬在半空,保持着一副想把人揽进怀里的动作,却没有再往前一寸。 她现在应该很高兴吧? 盼了这么久,总算是把她的兄长盼回来了,怎么可能不高兴呢?昨儿晚上她闹了他一晚上都没睡,一个劲地和他说以前的事。 也罢。 且让她高兴着吧。 刚想放下手,让他们兄妹两人好好说说话,可不等他放下,萧知却突然转过身握住了他的手。 陆重渊诧异地抬起眼,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她,便见她杏眼清亮的望着他,话却是同顾辞说的,“哥哥,我们先回家吧,我跟五爷今早出来的急,早膳都没吃几口,现在都饿了。” 顾辞自然也瞧见了他们紧握在一道的手。 十指相扣,亲密至极。 虽然早就收过阿萝的家信,也知道他们两人现在的关系,但真的亲眼看到,他还是有些诧异,不过……他那张温润清俊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笑。 这样挺好的。 有人照顾阿萝。 阿萝也能放下从前,好好享受自己的生活。 挺好的。 他点点头,也跟着上了马车,笑道:“好,我们回家。” 车帘落下。 庆俞也重新赶起了马车。 这会萧知就拉着顾辞,让他说夏国的事。 “外祖父和舅舅都好,我是等到外祖父身体痊愈了才回来的,晋王已经伏诛,夏国内部的那些宵小也都解决了。” 顾辞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我还同他们说了你的事,他们都很想你。” 萧知一听这话,眼眶又红了起来。 兄妹两人说着话。 陆重渊却没有参与进来,他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在一道的手上,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松开他的手。 原本有些不大高兴的情绪慢慢转晴,就连那张冷淡的脸也慢慢浮现了几分笑意。 他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轻轻地反握住萧知的手,心里有着无限的满足。 车子直接驶入都督府。 萧知知道顾辞要回来,房间、衣服,就连他以往惯常用的香都备好了,这会顾辞去洗漱,她便又吩咐厨房去准备午膳,好一通忙活。 “记住,酒要梨花白,今天的汤要三鲜汤,汤底记得用鸡汤……” 她每说一句,底下的丫鬟、婆子就轻轻应道,等吩咐完,萧知便让她们下去了。 她做事的时候。 陆重渊就跟在她身边,这会见她大冷的天都忙得出了汗,便握住她的手,替她擦汗,皱着眉,嘴里还不高兴得说道:“这些事都有人去做,要不然我请他们过来做什么?” 萧知见他这幅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身边已经没什么丫鬟、婆子,她悄悄凑近人,轻声问道:“五爷,你是在吃醋吗?” 陆重渊握着帕子的手一顿,抿着唇,否认道:“没有。” “什么没有呀。” 萧知如今是越来越不怕陆重渊了,这会她胆大妄为得伸出手,捏住陆重渊的脸颊,轻轻往两边扯,嘴里还笑着,“瞧你,脸都皱成小老头了,说出来的话比江西的陈醋还要酸。” “你那些属下要是看到你这幅样子,回头肯定要笑话你了。” 她笑着笑着,还想再说几句,突然被人抓住了手,不疼,就是挣不开,她也不怕,仍旧眼睛亮亮的看着他,“陆重渊,你要做什么呀?” “欺负你。”陆重渊看着她,薄唇一张一合,吐出三个字。 话音刚落,他就把人压在了一旁的柱子上,还没欺负她,身后就传来一声轻咳声,以及顾辞带着笑意的一句,“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轰得一下…… 萧知的脸立马就红了,她平日和陆重渊厮混惯了,胆子也是越发大了,左右这都督府也没其他人,平日就连丫鬟婆子也走得远远的。 没有他们的吩咐,谁也不敢进来。 所以刚才明知道陆重渊要做什么,她也由着人去了,哪里想到,哥哥会来得这么快,还被人……被人全都看到了。 她红着脸,直接把陆重渊给推开了,然后也不敢看人,低着头,说了一句“我去厨房看看”就匆匆跑走了。 陆重渊看着她离开,那双剑眉轻轻皱了起来,倒是也没去追,只不过看向顾辞的眼神却变得锐利了许多,似乎是在责怪他为什么来得这么快。 顾辞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 底下的人送了瓜果茶点过来,两人坐在摆着炭火的屋子里。 屋子里暖烘烘的,他们两人一人握着一盏酒,他们以前不过是见面点头的交情,偏偏如今却成了妹夫和大舅子的关系,还真是世事多变。 他们也没说话,就这么喝着酒。 后来还是陆重渊不知想到什么,从怀中掏了一块玉佩扔到顾辞的面前。 “这是什么?” 顾辞有些诧异的接过那块玉佩看了一眼,瞧见熟悉的花纹以及背后的刻字时,一愣,“这不是太子的玉佩吗?” 同样的玉佩,他也有,绝对不可能认错。 “嗯。” 陆重渊点头,语气很淡,“当日我要出征的时候,他找到我给了我这块玉佩,还同我说了几句话。” 顾辞握着玉佩,抬眼看向对面的陆重渊,问道:“什么话?” —“孤想请陆大人放了孤的堂兄一马,孤的堂兄并不会打仗,绝不可能是陆大人的对手。” —“孤一定会还永安王府一个公道,孤也相信堂兄不会做出伤害大燕的事。” —“这里是生养堂兄的地方,也是堂兄自幼长大的地方,他绝不会允许有其他人的铁骑踏入大燕的山河,更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 陆重渊把当日顾珒和他说得那番话,一五一十和人说了个清楚,然后便继续闭了嘴巴,不说话了。 而顾辞…… 他手握玉佩,脸上似有讶异之色,可意外之余又觉得,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他那位太子堂弟虽然中庸,但性子一直都是很好的,善良、正直,要不然也不会到现在,在所有人都对永安王府的事避而远之的时候,汲汲营营地想要寻求一个真相。 他笑了。 清风明月,疏朗云阔般的笑。 然后把玉佩珍之重之的握在自己的手里。 就如顾珒所言,这里是从小生养他的地方,他怎么可能会让铁骑伤害这里?从头至尾,这都是他和陆重渊的计谋。 只是没想到。 他的那位太子堂弟,竟然信他。 陆重渊见他这幅样子,抿了抿唇,还是出声提醒了一句,“他如今是这样,以后可不能保证。”他太了解人性了,有些人最初的时候是这幅样子,可要是有一天,利益威胁到了自身的时候,便又会变成另一幅样子。 纵然他当日也曾为顾珒的那番话所感触,却不代表他会真的信任顾珒。 这世上之人,除了他的阿萝,他谁也不信。 顾辞笑了下,他的面容还是很温和的,即便经历了人性和黑暗,他依旧还是愿意对这世间保留一份信任,把玉佩收于怀中,他举杯对人,“总要相信这世上还是有好的。” 陆重渊挑眉,也未说什么,只是同样举杯与人遥遥一对。 第152章 第152章 厨房。 如意正在叮嘱几个厨娘准备午膳,时不时说上几句,“鸡汤记得煮得醇厚一点,那炉上煨着的三鲜笋丝也多熬些时间,世子爷不喜欢吃葱蒜这些,可千万别往里头加。” 等到几个厨娘应了一声。 她甫一转头就看到了萧知,有些诧异她会过来,如意一边说话,一边迎了过去,“夫人,您怎么过来了?厨房烟气重,别熏着您。”眼见萧知两颊通粉,那双杏儿眼也清亮清亮的。 看起来又娇又俏。 她也没多想,只当是一路走过来,热了才会这样,便又劝人回去休息。 “没什么,五爷和哥哥在说话,我就过来看看。”萧知随口说了一句,脸上却还是有些羞的,她才不想这个时候回去,太丢人了。 等她缓缓,再说吧。 厨房里烟气熏天,每个人都在忙活着,众人见她进来免不得要行礼,萧知便摆手道:“你们做自己的事,我就随便看看。” “是。” 她们轻轻应了一声,继续井然有序的忙活着。 这些都是陆重渊从外头请来的人,口风严实,做事勤快,没一会功夫,午膳就准备好了,萧知看着便十分满意,只是一眼望过去总觉得漏了点什么,便同如意说道:“我记得以前母妃在的时候,是不是总爱给我们做一道咸菜笋丝面。” “我记得那会,每次我和哥哥都能吃上好几碗。” 如意也笑道:“可不是,王妃娘娘那会总笑您和世子,说您二位放着山珍海味不吃,尽吃一碗普通的家常面。” “倒是有些贪念那个味道了。”萧知笑着感慨一句。 厨房里有个陈姓厨娘是个聪慧的,一听这话就道:“正好今日厨房里有咸菜和笋丝,夫人若是想吃的话,奴就下一碗。” “有材料?” 萧知的眼睛弯了一些,见人点了头便笑道,“你把材料取出来,我亲自来下厨。”她虽然不常下厨,但也不是不会。 何况以前母妃在的时候,她就时常爱赖在人身边看她做东西。 这碗面,她也是会的。 她是主子,发了话,旁人便没有不听的道理,一行人又是给她系围布,又是给她挽袖子,又把水重新烧开了……萧知就按照记忆里母妃做面时的样子,先把咸菜笋丝还有肉丝炒了一遍。 又加了三碗水,然后放了面。 等汤水沸腾,再加一碗水,然后等上一会就可以把面都捞出来了。 “好了。” 萧知把面都捞出后,笑着放下汤勺。 如今寒冬腊月,虽然菜都在炉上煨着,但她还是怕过会冷了,便让人把菜都放进食盒里,“好了,小心点送过去。” 又问:“那梨花白可热过了。” 如意正替她系着披风,闻言便笑道:“您放心都热过了。” 萧知松了口气,“那就好。” 厨房离主院也没多少距离,没多少功夫就到了,如意上前替她掀了布帘,萧知便弯着腰身走了进去,一边还嘱咐着,“小心点,别把汤洒出来了。” 话音刚落。 她就瞧见了两人对坐吃酒的模样,一边解着披风,一边笑问道:“五爷,哥哥,你们在聊什么呀?” 陆重渊和顾辞对看一眼,倒是极为默契的没把之前对顾珒的看法同人说。 这些人性黑暗、还有朝堂是非。 她没必要知道。 她只需要像现在这样,开开心心的活下去就好了。 “没什么,就是几句闲话。”陆重渊率先放下酒盏起身,他亲自替人把手中的斗篷挂在一旁,又握了一回她的手,见她手凉得厉害便皱了眉,吩咐人,“去取热水来。” “不用了,屋子里烧着炭,很快就热了。” 萧知拦了人一把,“何况马上就要用膳了,我喝完汤暖暖胃就是。” 陆重渊皱着眉,看起来还是不大高兴,不过也没说什么,还是跟以前似的,旁若无人的拉着她的手往桌子处走。 刚被哥哥看到过之前和五爷那副样子,萧知现下心里羞得厉害,轻轻扯了扯人的袖子,压着嗓音喊人,见他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也就随他去了。 好在这条路并不长,很快他们就入座了。 如意领着人上菜,萧知便同顾辞说道:“让厨房做了几道哥哥爱吃的菜,你在夏国这么久肯定怀念这里的味道了。” “还是阿萝懂我。” 顾辞刚想伸手抚一抚她的头,便瞧见对坐那个男人冷冰冰的抬起眼看了过来,也不是第一次看这位大名鼎鼎的陆都督这幅样子了,顾辞心里觉得好笑,倒也不怕他,照旧摸了一把萧知的头才收回去。 夏国人口味重,几乎每道菜都要放辣椒以及葱姜蒜,他这段日子在夏国还真是吃了不少口舌上的苦头。 菜都上齐了。 他余光扫过,最后落在那碗面的时候,先是一怔,继而神情也变得震动起来,“这是……” “这是夫人亲自下厨做得,她知道世子爷肯定也想尝尝这个面了。”如意在一旁帮着说道。 萧知也道:“我也是突然想吃这个面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以前那个味道。”如意等人已经下去了,她怕冷落陆重渊,便同人解释起来,“以前母妃在世的时候,只要我们一家人团聚便会做这个面。”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不由又低了一些。 陆重渊知道她是在想念她的父王母妃了,也没说话,就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无声地安抚着。 萧知转过头,朝他笑了笑。 她已经从父王和母妃仙逝的事情中走出来了,至少如今她还有亲人在她身边,哥哥,陆重渊,他们都还好好的活着,她已经很满足了。 “吃饭吧。”萧知笑看着两人说道。 “嗯。” “好。” 等吃完午膳。 萧知和顾辞走在长廊上,陆重渊倒是难得没跟过来。这会两人并肩走着,说得都是兄妹间的家常话,等走得有些远了,顾辞低声问道:“陆重渊对你好不好?” 虽然从两人的相处里就能够看出陆重渊对阿萝是一万个好,但不问上一句,顾辞还是不放心。 萧知也知道顾辞的担心,自然回道:“哥哥放心,五爷对我很好,我和他如今过得也很好,只是……” 顾辞停下脚步,拧眉问道:“只是什么?” 萧知抿着唇像是犹豫了一会,这才和顾辞说道:“陆承策他……也发现我的身份了,不过我已经和他说清楚了,也和他表达了我自己的立场。” 这事。 其实顾辞早些时候也曾想过。 陆承策和阿萝毕竟是从小认识的情分,又有三年同床共枕,要说这世上最了解阿萝的是谁,恐怕除了他们之外,也就一个陆承策了。 以前他们待在一个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会认出阿萝并不稀奇。 若是没有陆重渊,阿萝和陆承策打算怎么样,顾辞并不会插手,左右感情上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如今既然阿萝已经心有所属。 他作为哥哥,自然是会帮她的,这会他沉吟了一会,便抚了抚她的头,“这事,你不必再管,你只需要和陆五爷好生过日子便是。” “这些事,哥哥会帮你处理的。” “嗯。” 萧知点了点头,也没再说别的,有哥哥出马总归是好些,她如今既不恨陆承策也不爱他,但因为年少时的那份情谊总归还是希望他能放下过去,好好的活着。 她已经放下了。 也希望他能放过自己,从头开始。 …… 后面几日。 顾辞就在都督府住了下来。 他回来的消息虽然没有公布但也算不上什么秘密,毕竟秦国公已经落网,夏国也已经退兵,很多人都清楚当初这一场夏国和大燕的战争就是陆重渊和顾辞迷惑敌方的计谋。 而顾辞回来就是为了当年永安王府一事。 只是永安王府一事兹事体大,宫里那位又一直没个动静,大家心里猜测万分,也不敢说道什么。 相比外头议论纷纷。 顾辞倒是十分坦然,他好似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每日晨起练字,有时还会教导几个丫鬟怎么种花才更好,日子过得潇洒又自在。 他不担心,萧知却放不下心。 她不清楚宫里那位准备怎么做。 当初他那么狠心,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会杀,如今谁知道他还会不会故技重施,害了哥哥和陆重渊?就在她惴惴不安的时候,宫里倒是终于下了旨,是李德安亲自来过传得旨,请顾辞进宫面见圣上。 人没来的时候,萧知担心。 人来了,萧知却显得更加担心了,这会接完旨,她勉强压着担忧,同李德安说道:“我也许久未见陛下了,正好我自己制了一些秋梨膏,想亲自送给陛下。” 李德安有些诧异的看向萧知。 不过还是笑着回道:“陛下今日只想见顾世子,荣安郡主不如还是还东西交给老奴吧。” 萧知还想说话,顾辞却已经开了口,他清风朗月般的抚了抚袖子,同李德安淡淡点头,“走吧,李公公。” 说完,又看了一眼萧知,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他们这一行人很快就离开了。 “怎么办啊?” 萧知有些担忧的看着顾辞的身影,“哥哥真的不会有事吗?” “不会。” 陆重渊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宫里都已经布置好了。” “何况……” 他顿了顿,一边揽着萧知,一边看向顾辞等人离去的身影,神情淡淡,“龙椅上的那位也很清楚,有些事已经不是他说了算了。” 第153章 第153章 皇宫。 李德安引着顾辞一路往前走,等到帝宫的时候,他停下脚步,转过身,语气恭敬的和人说道:“世子爷,请您先候候,老奴进去通禀一声。” 顾辞点头,没有多言,脸上的表情虽然温和,却也很淡。 想到以前看到他总是笑容满面的顾辞,李德安还是忍不住在心下叹了口气,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又朝人拱手一礼就往里头走去。 没多久。 他便出来了,依旧是那派恭敬的模样,“世子爷,您进来吧。” 顾辞闻言,也没说话,撩起衣袍就直接迈步走了进去,等闻到殿内即便用龙涎香也压不住的药味时,他轻轻皱了皱眉,脚下的步子倒是没有停顿。 之前他就从阿萝的口中知道里头那位重病的消息了。 只是没想到,这病好似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甚至……等他靠近里殿的时候,还能够闻到一阵腐朽的味道,那是将死之人才会散发出的味道。 “世子爷,您进去吧。” 李德安说了这么一句就停下了脚步。 顾辞没有理会他,只是看了一眼那明黄帷帐下的身影便继续往前走去。等他走了进去,身后的布帘也就落了下来,龙床上的那道身影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故意如此。 那边没个动静。 他也懒得开口,甚至连行礼都没有,停下脚步,不言不语。 到最后还是端佑帝先败下阵去,他轻轻叹了口气,喉间发出一道嘶哑至极的声音,“你来了。”话音刚落,他伸出一只枯瘦无比的手,像是要把帷帐往上拉,可他的力气太小了,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帷帐扯到一旁。 顾辞在看到他这番艰难动作的时候就皱了眉。 他也没有上前,就站在原地,皱着眉看过去,记忆中他这位皇伯父一直都很骁勇善战,怎么才一年的功夫就变成这幅样子了?可当他看到帷帐掀起,露出端佑帝那个身形和脸时,就不止是震惊了。 他错愕的看着端佑帝,没法相信眼前这个瘦得只剩下骨头的男人竟然会是端佑帝。 他看起来太瘦了。 脸上一点肉都没有,脸颊瘦得都快凹下去了,眼皮也耷拉着,眼睛更是死气沉沉的,要不是他还有呼吸,还能说话,恐怕都要以为他不是活人,而是一个死人了。 察觉到顾珒的惊愕。 端佑帝却没有多余的反应,他甚至还笑了下,可他的声音太嘶哑了,笑声也变成桀桀的怪声,笑得久了甚至还咳嗽起来,等撕心裂肺咳嗽了好一阵,他才开口,“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上天也看不过去我的所作所为才要这样惩治我。” 听到这话。 顾辞收敛起了脸上的表情,他神色淡淡的看着眼前这个垂暮的老人,没有说话。 端佑帝并不在意他的态度,他靠在引枕上,呼吸困难的停顿了好一会才开口,继续说道:“长卿,朕知道你恨朕,恐怕都恨不得杀了朕。” “朕也恨自己,怪自己。” “为什么朕当初会被鬼迷了心窍,做出那样的决定……”他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头顶帷帐上的纹路样式,“这一年,朕没有一天睡好的,闭起眼睛都是你父亲母妃的身影。” 像是又看到了他们的身影。 端佑帝身形一颤,脸颊几经抖动,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喘着粗气说道,“可是朕,没有办法啊。” “那把龙椅带给我的,不仅仅是无上的权力和荣耀,还有日益加深的猜忌……”他闭起眼,似是在回忆自己这一生,从最开始意气风发的登基,到最后慢慢加深的猜忌,和旧日好友的驳见,然后是一个又一个人离开他。 这些年。 这把龙椅,让他失去了至交好友,失去了最为亲密的兄弟,甚至于……走到现在,他连自己的妻儿都不再相信。 真是荒唐又可笑。 顾辞冷眼看他,并没有因为他的这番话语产生任何波动,他的皇伯父早就死了,如今眼前的这位不过是那张龙椅上的一个躯壳罢了。 端佑帝也仿佛早就知道他不会说什么,他又咳了一阵,然后哑着声音开口,“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我父母的骨灰在什么地方?”这是顾辞进宫以来说得第一句话,他直视着那个垂垂老矣的男人,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你让人怎么处置了?” “是烧了,埋了,还是随意交给其他人?”每说一个字,他的声音就越沉,脸上的表情也就越淡。 端佑帝被他盯得有些难堪。 他想说话,刚刚开口,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半响之后才艰难的吐出几个字,“……当初朕全部交给了无咎,后来,朕也没有过问他。” 那个时候,他做下那样的决定已然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哪里还会再去追问这些,知道他们死了,他也就松了口气。 知道问不出什么答案。 顾辞也没再多说什么,直接转身往外走去。 “长卿,你,你就没有其他话和朕说了吗?”眼见顾辞转身离开,端佑帝突然扒着床,问了一句,可顾辞脚下的步子却没有一丝停顿,沉稳果断地往外走去。 眼见他就要走出去了。 端佑帝突然又喊了他一声,“长卿,太子是无辜的,朕希望你日后能好好辅佐他……朕这一生都没有尽过一个父亲的职责。” “如今大梦将去,也只能替他替这大燕尽这绵薄之力了。” 顾辞的手已经握到了布帘,闻言,他脚下步子一顿,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掀帘出去的时候,他才淡淡留下一句,“他是我的至亲兄弟,我自会好好辅佐他。” 门口的李德安看到他这么快出来还愣了下,刚想和他说话,顾辞却已经走远了。 他也只能看着人离开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重新进了里殿,他替人又换了一次龙涎香,端着茶盏过去的时候,李德安见端佑帝闭着眼睛,只当他睡了,刚想替人掖一回被角,龙床上原先一直闭着眼睛的男人却睁开了眼睛。 “小德子。” 他喊得是旧日的称呼。 李德安眼圈一红,差点就要落下泪,他轻轻哎了一声,应道:“老奴在。” 端佑帝疲惫的靠在引枕上,他像是没什么力气,说出来的话又轻又慢,“你知道刚才长卿那孩子和我说了什么吗?” “什么?” “他说……”端佑帝说道,“太子是他的至亲兄弟。” 他突然笑了起来。 嘶哑的笑声衬着他那张枯干老迈的脸,有着说不出的怪异,“至亲兄弟,至亲兄弟……这帝王家哪有什么真的至亲兄弟。” 李德安踌躇道:“您是怕世子爷日后……” 端佑帝摇了摇头,“我不担心长卿,他跟我那个好弟弟是一样的清风朗月之人,我是说太子……”他垂下眼帘,视线落在自己枯瘦无比的手上,“他身上有我的血。” “无论他现在是怎么样,等他真的坐上那个位置,真的站在高处看人的时候,就会明白我以往所做的一切。” 他的面容淡漠,声音也十分冷酷,“他终将会变得跟我一样,多疑、猜忌,然后一步步走向跟我一样的结局,他所信任的人都会离他远去。” 李德安脸色发白,开口,“陛下……”但刚才还说着话的男人又睡过去了。 顾辞离开之后,没有立刻出宫。 他其实现在的情绪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他不想回去后让阿萝担心,索性便打算在这散一会步。两边宫人倒是有不少,看到他过来也不敢靠近,匆匆行了一个礼之后就走得远远的。 他也不介意。 就这样旁若无人的往前走着。 没走几步,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远处的小道上站着一个人,正是顾珒。 他穿着一身朝服,看起来应该是刚下朝不久,端佑帝病重未愈,现在都是由他主持朝政,顾辞能够看到他额头上冒出的汗,衣摆都是皱得,看起来像是一路狂奔过来的。 顾辞终于展露了进宫之后第一个笑容。 他站在原地,看着顾珒,笑道:“站在那边做什么?”边说,边朝人伸出手,温声,“还不过来?” 顾珒本来还担心顾辞会像憎恨父皇一样憎恨他,所以即便一路狂奔过来只为见堂兄,却还是留在原地,踌躇着不敢过去。可听到顾辞的这番话,看到他这番动作…… 本来还担忧着的面容,霎时就变得晴朗气清。 他大步过去,到最后甚至都变成跑了,直接抱住顾辞,就跟幼时依赖人一般,他抱着人喊道:“堂兄,你终于回来了。” 顾辞笑笑。 拍了拍他的后背,“都这么大了,可别跟以前似的哭鼻子。” 顾珒一听这话,就驳道:“堂兄记错了,我可没哭过鼻子,向来都是阿萝哭得。”说是这么说,但他还是抱了好一会才松开怀抱,红着眼眶看着顾辞。 “阿萝……” 顾辞张口,本来想把阿萝的事和人说下,但想了想还是没说。 没必要让阿萝再卷进这些,她现在就过得挺好的,何况纵然顾珒不怕,可旁人呢?逆天改命借尸还魂的事,终究太过荒诞,要是让他人知道,恐怕绝对不会放过阿萝。 “堂兄,怎么了?”顾珒问道。 “没事。”顾辞笑了下,他压下思绪,拍了拍顾珒的肩膀,“我听说你成婚了,还是秦家的姑娘。” “是。” 顾珒有些害羞,“她知道堂兄今天进宫,已经准备了一桌子菜,正等着你过去呢。” 顾辞笑笑,道:“既如此,走吧。” …… 东宫。 秦嘉已经等了有一会了。 刚想去问一声,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说话声音,先是顾珒的,然后是一道清越犹如山水之音的声音……她站起身,怔怔看去,便见不远处走来两个人。 年幼时就仰慕的少年,如今也变成了青年的模样。 依旧是以往那样一身白衣,脸上挂着疏阔的笑,从不远处缓步走来。 秦嘉如今对顾辞早已没有多余的情感了,可看到他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想起年幼时的自己,想到当初的顾辞……这样一个疏阔俊朗的男儿,是所有闺中女子的梦。 她很高兴他能够活着回来。 收敛起心下的情绪,她重新扬起脸上的笑,迎了过去,“太子,世子爷。” 顾辞停下脚步,也同她还礼,“太子妃。” “外面风大,不是让你别出来吗?”顾珒皱了皱眉,握住秦嘉的手,“你还怀着身孕,也不知道顾忌一些。” “不过几步路,有什么关系?”秦嘉眼里也是一片柔情,闻言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的看着顾珒,余光瞧见顾辞脸上的笑,又觉得这般亲昵不符合自己的性子。 遂又抽出手,说道:“酒席已经布置好了,您和世子爷快进屋用膳吧。” 顾珒闻言,倒是也未说什么,吩咐秦嘉身边的宫人好生照顾,才和顾辞往前走去。 等到两人离开后。 秦嘉却是又留在原地看了两人的身影有一会。 宫人是她的旧仆,这会问道:“您在想什么?” “他能够回来,我真的很开心。”秦嘉笑着说了这么一句,她近来不知道是因为怀孕还是旁的缘故,心是越来越柔软了,又看了一会才落下一句,“过会记得让厨房备着一些醒酒汤。” “世子回来,殿下肯定高兴。” “是。” 宫人应道:“奴先扶您回去。” “嗯。” 两人走后,远处的长廊才转出一个身影。 第154章 第154章 花厅。 桌子上摆着丰盛的宴席,都是秦嘉亲自着人布置的,她知道他们兄弟两人许久未曾见面必定是有许多话要说,便特地又备了几壶热好的梨花白。 这会顾辞已经入座。 他一身白衣,端坐在椅子上,眉眼含着清浅的笑,当真是朗月入怀的无双之姿。 身旁服侍的宫人看着他这幅样子都不禁红了脸。 好在她们都是受过训练的,倒也不至于真的同外头那些不曾见过世面的女子似的,失了章程。 顾辞恍若未察,又或是早已习惯,这会依旧握着一盏酒,慢慢喝着,看到顾珒打外头进来才笑道:“玉佩找到了吗?” 刚才两人走到半路的时候。 顾珒突然说玉佩掉了,正是顾辞先前在花园时还给他的那一块,那块玉佩是皇爷爷所赠,路上又无其余内侍、宫人,顾珒便让顾辞先过来,自己折身去寻。 话落。 眼见顾珒的脸色较起先前苍白了许多。 顾辞放下酒盏,拧了眉,“怎么了,是没寻到?” “……啊。”顾珒捏着手里的玉佩,后知后觉一般,回过神,讷讷道:“寻到了。” “寻到了怎么还是这幅脸色?”顾辞看着他,无奈笑嗔一句,亲自给人倒了一盏酒递了过去,“先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吧。” 顾珒应道:“好。” 他把玉佩重新系在腰间,应着顾辞的话坐到了他的对面。 宫里伺候的这些人都是仔细出来的,主子们说话的时候从来都是低眉敛目,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会上前斟酒,不过这会顾辞接替这个工作,他们也就垂眸敛目,全把自己当做一团空气了。 顾辞眼见对面的顾珒神色恍惚,态度也不似先前那般,他也没有多想,毕竟发生了这么多事,要说真的没有隔阂,也是不可能的。 而有些事,只有说开了,才不会互相猜忌。 所以…… 他开口了,“这一年多,你为了永安王府奔前走后,辛苦你了。” 顾珒原本还在想别的事,听到这话,一怔,他抬起脸,看着顾辞,见他神色坦然,双目清明,眼眶却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堂兄。”他哑着声音开口,握着酒盏的手微微发颤,两片嘴唇更是一张一合,半响才吐出几个字,“我……” 他想说,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才会让永安王府落到这种地步。 他想说,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才会害死皇叔皇婶。 他想说…… 你可以恨我,可以怪我,可以一辈子都不原谅我。 可不等他开口,顾辞却已经笑了起来,他伸手撑在顾珒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拍,动作亲昵又娴熟,一如往日兄弟两人相处时一般,“不必太过苛责自己。” “有些事,谁也不希望发生。” “就算父王母妃还活着,他们也不希望你如此责怪自己。” 诚然。 他最开始也曾怪过顾珒。 身为人子,便是他再理智,也做不到不去责怪旁人。 而今,他把情绪剥离,他依旧恨龙椅上的那位,甚至这辈子都没法原谅他,可面对顾珒,他依旧会把他当做他的至亲兄弟,若是他需要他,他亦会留在京城,辅佐他治理这浩瀚江山。 平战乱。 清河晏。 听到这一番话,顾珒本就微红的眼眶在几经翻滚之后,终究还是按捺不住落下一串眼泪,他伸手握住顾辞的手,薄唇嗫嚅,喊道:“堂兄……” 顾辞笑笑,却没再说话。 只是让宫人都退下,兄弟两人说了久别重逢之后的第一次体己话。 临来要走的时候。 顾珒送人出去,想起陆重渊才问了一句,“堂兄是何时结识陆都督的,他竟然会答应与你里应外合。”顾辞和陆重渊里应外合的事早就在秦遂等人落网之后就泄露出去,不止顾珒疑惑,其他官员也都有不解之处。 甚至连秦遂和陆昌平至今也还没搞清楚。 为什么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竟然会联手。 只是旁人或是不敢问,或是根本够不到身份接触这两人,因此顾珒还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 顾辞倒是神色坦然,一点都没有问倒的感觉,“我和陆都督当初有过几面之缘,何况他虽然看起来不太好接近,但其实为人还是十分热忱的,同你我一样,他也希望大燕海清河晏。” 倘若这话被陆重渊听到,恐怕早就嗤笑一声。 不过此处就他们两人。 虽然针对陆重渊热忱这几个字,顾珒保留了看法,但他也没有怀疑什么,见他这么说也就没再多问,只是又同人说了几句话,约定好过几日再聚,他才吩咐贴身内侍送人出去。 眼见顾辞离开。 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顾珒才往寝宫走去。 自从当初和秦嘉敞开心扉聊了一回,顾珒就与她同住了,这虽然不合规矩,但东宫就他们两个正经的主子,秦湘更是恨不得他们关系再好些,所以也就无人说道什么。 顾珒虽然恨秦遂所为,甚至对自己的母后也颇有责怪。 但对秦嘉。 他一如既往。 只是,顾珒想起刚才秦嘉和她宫人的那番话,“他能够回来,我真的很开心。”那话语之间是遮掩不住的欢喜。 顾珒一直都知道秦嘉最开始是不喜欢他的,即便他们后来定了婚约,即便他们从小青梅竹马,但秦嘉不喜欢他……他们每次见面,秦嘉都是带着厌烦的语气,责怪他的蠢笨,责怪他的多此一举。 秦嘉心里是有喜欢的人,那个人便是他的堂兄。 年少时几人一道玩闹的时候,就如无咎一直把目光放在阿萝的身上一样,秦嘉的目光也始终落在堂兄的身上。 他怕…… “殿下?” 宫人推门出来,见他一个人立在廊下,有些诧异的出声,“您怎么不进去呀?” 不等顾珒出声,里头也跟着传来一道声音,是秦嘉的,“殿下回来了?”然后是一阵走路的声音,没多久,秦嘉便过来了,她看到顾珒站在外面,脸色都发白了。 忙伸手握过他的手,有些嗔怪的说道:“怎么站在外面不进来?瞧你,手都凉了。” 顾珒也没说话,就看着她,他原本有许多话想说,但看到她这幅不掩关切的样子,突然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了……不管秦嘉以前是怎么样的,至少现在是他的妻子。 想到这。 他的眉眼终于绽开了一些笑意。 “不说话,看着我做什么?”秦嘉边说,边伸手探过去,抚他的额头,“莫不是被风吹着了?” “没。” 顾珒握住她的手,在她疑惑的目光下,笑道:“我就是想多看看你。” 宫人在旁边噗嗤笑出声。 秦嘉先是一愣,紧接着,脸慢慢红起来,好半响才轻轻啐人一声。 几日后。 端佑帝亲笔写下罪己书,洗清了永安王府的冤屈,又以封荫的制度给了顾辞新的“永安王”身份。 原先不敢同他打交道的那些人也在顾辞搬回永安王府的第一天就纷纷递了拜帖,送了拜礼,不过顾辞一概都没见,只在清扫完永安王府的第二日,请了陆重渊夫妇上门。 恰好天朗气清。 顾辞领着萧知和陆重渊先去祠堂给永安王夫妇的牌位上了一炷香。 当初萧知在寺庙除了为原身之外,也给自己的父母点了两盏长明灯,立了两块无字牌位,昨日顾辞亲去寺中,置了佛堂交了一大笔香油钱,请一众大师为自己的父母念往生经。 又亲自刻了这两块牌位,把他们请回家。 这会香炉里三支香正冒着红点,袅袅升起三缕引烟香,而底下,三分分跪在蒲团上。 每个人的脸色看起来都有些凝重,就连陆重渊也是如此。 顾辞看着两块牌位,说道:“父王,母妃,不孝儿终于替你们洗清冤屈了,你们终于可以瞑目了。” 萧知没有说话,她只是眼眶微红的看着两块牌位上的字,红唇嗫嚅半天也只能吐出,“父王,母妃……你们可以瞑目了。” 屋子里又是一片沉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辞才开口,“阿萝,润之,你们先出去吧,我想再待一会。” 萧知本来想开口,打算一起留下的。 但陆重渊握住她的手,同她摇了摇头,知道哥哥应该是还有其他的话要说,她也没有坚持,轻轻应了一声,就跟陆重渊往外走去,直到门关上,她才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难忍的哽咽声。 脚下的步子一顿,她转身朝身后看去,红唇微张,半响才轻轻叹了口气。 没有说话。 萧知牵着陆重渊的手往外走去,嗓音很轻,“哥哥的心里,恐怕比谁都要难受。”当初王府出事,哥哥正在外面游历,他虽然从来不说,但她心里清楚,哥哥一直都在怪自己。 如果当初他留在京城,或许事情也不会演变成这样。 但这世上的事,又有谁说得好呢? 陆重渊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陪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时不时提醒她注意脚下,昨日刚下过雨,地上还有些泥泞。 或许是因为有陆重渊陪在身边,萧知的情绪倒是好了许多,这会她一边同人散步,一边和她说起王府这些景致与旧时岁月里的趣事……她说起这些的时候,陆重渊一直侧耳倾听着,模样十分认真。 他一直都可惜自己错过了她旧时的岁月,如今能听她提起,也仿佛亲历了一遍。 直到走到一处地方…… 萧知突然停下脚步,变了脸色。 “怎么了?”陆重渊问道。 “这里……”萧知开口,声音很轻,“便是我最后见到我父母的地方。”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微颤,仿佛又回到那一天,她挺着肚子来到王府,一打开门是腥气冲天的血流,以及倒了一地的尸体。 而最前面。 她的父母死不瞑目坐在椅子上。 她尖叫着跑出来,扑入陆承策的怀里,带着憎恨和绝望,拍打着他,质问着他。 然后不省人事。 萧知突然闭起了眼睛,她的眼前仿佛有两个画面,又或者说两个世界在交织,她突然不敢睁眼,她怕这一切都是她的梦。 梦醒后。 她什么都不是,父母的冤屈没有洗清,哥哥没有回来,而陆重渊……也不是她的夫君。 “阿萝,阿萝!”陆重渊察觉她越来越颤抖的身子,用力抱住她,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安抚道:“睁开眼,看着我,别怕,都已经过去了。” 发觉怀中颤抖的人好似安静了许多,陆重渊继续抱着人哄道:“乖,看我,看着我……” 萧知就像被人指引似的,慢慢睁开眼睛,看着他。 看到熟悉的那张脸,闻到他身上独有的清冽香,萧知急促的呼吸开始放平,神智也开始慢慢变得清晰起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喊他,“陆重渊。” “嗯,我在。” 萧知也不说别的,就一个劲地喊他名字,“陆重渊。” 知道她想做什么,陆重渊依着她,一遍遍的答,“我在,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他说话的时候,另一只手抚着她的脸,“看着我,我是真实的,你也是真实的。” “这一切都是真的。” 是啊。 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再也不是一缕无处可归的魂魄,哥哥回来了,父母的冤屈也洗清了,而陆重渊……也的的确确是她的夫君,是她要相守一生的夫君。 所有的不安终于放下。 萧知握着陆重渊的手,同他十指相扣,而那张精致又温婉的脸上也终于重拾了笑容。 …… 等吃完午膳,顾辞送夫妇两人出去的时候,萧知看着这一室冷清,不免还是开了口,“哥哥既然回来了,还是得多请一些丫鬟、小厮,若不然这里看着也实在是太冷清了,你若是没空,便交给我去做。” 顾辞闻言也只是笑道:“如今就已很好了,人再多些,我反而觉得不自在。” 眼见她秀眉微拧,顾辞笑了笑,又添了一句,“若是日后我有需要,再和你说。” 萧知见此倒也没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好。”快到门口了,她停下脚步,又同人说,“好了,外头冷,哥哥先进去吧,我和五爷得空再来看你。” “嗯。” 顾辞点头,“我看着你们上马车。” 怕人在寒风中立得久了,萧知和顾辞说完后便拉着陆重渊上了马车,等上了马车又朝人招了招手,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顾辞笑看着他们离开,眼见瞧不见踪影了,这才打算离开,余光瞥见对面树下的一个人,脚步微顿,脸上的笑也跟着慢慢收敛了起来,他抿着唇什么都没说。 步子倒是朝那人走了过去。 见他还盯着远去的马车,开口,沉声喊他,“无咎。” 永安王府的花厅里。 小厮上了酒水之后便退下了,屋内的暖炭其实也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却没人再添,顾辞手握酒盏,没去看对面的人,而是侧眸看着半开轩窗外的风景。 窗子正对着梅林。 如今这个时节,梅花飘摇,不仅好看,也好闻。 他就这样看着红白相间的梅花,淡淡说道:“我记得早几年,也是这样的时候,阿萝还未出嫁,你来家里,你我便是这样对坐着饮酒赏景。” “那会那丫头最是痴缠你不过,每逢你来,总爱赖在屋子里,赶也赶不走。” 即便进了屋子也不曾说过一句话的陆承策,在听到这番话后,握着酒盏的手微顿,他没有去看顾辞,甚至没有开口,只是目光扫视了一遍屋子,然后缓缓闭起了眼睛。 ……“无咎,无咎,你看我今天的妆发好不好看?” ……“无咎,无咎,你喜欢吃梅花糕还是桃花酥呀,家里的厨娘这两道糕点做得最好了,你要是喜欢,我做给你吃呀。” ……“无咎,我喜欢那枝梅花,你摘给我好不好呀?” 眼前出现那时的景象,那个时候谁不知道名满京城的宝安郡主钟情长兴侯府的世子,只要他出现,阿萝的眼睛便只会望着他。 她从来不会介意旁人的言语,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她就像天上的太阳,明艳又耀眼,照亮了他干涸孤寂的岁月,可是…… 眼前的景象突然又变了。 那个永远只看着她的阿萝变了个人,她冷漠又孤傲,望向他的眼睛没有一丝情感,她看着他,和他说,“陆承策,我不爱你了,也不恨你了。” “如今我心有所属,这颗心只藏得下一个陆重渊,再也没有你的分寸之地。” “陆承策,顾珍已经死了,你的阿萝也已经死了。” “陆承策,你放手吧。” 形容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恐怕心如刀割都不过如此了,陆承策握着酒盏的手收紧,浓密的睫毛轻轻打着颤,他想睁开眼,却又像是在逃避事实一般,不愿睁开。 屋内突然传来一阵很轻的叹息声。 来自顾辞。 他转过头,放下酒盏,开了口,“无咎,我们相识多年,如今变成这样是谁也不想看到的,以前的事,如今也不必再提。” “唯有一事,我要同你说清楚。”顾辞看着仍旧紧闭双目的陆承策,顿了顿,继续说道:“就当你不知道,放过阿萝,也放过你自己吧。” “你很清楚,阿萝已经不属于你了。” “无论是她现在这个身份,还是她那颗心,都已经注定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 “为什么。” 陆承策终于开口了,他的嗓音喑哑,撑在膝盖上的那只手青筋暴跳,像是蕴藏了极大的痛苦一般,“为什么……” “为什么让我知道了这些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和别人在一起。” “为什么……” “为什么阿萝,为什么我的阿萝会爱上别人。” 倘若他什么都不知道,至少还能高兴、真挚得祝福他们,而如今,他知道了所有的事,知道了她就是阿萝,知道她的心里已经再也没有他。 他就像是置身在地狱里。 整天浑浑噩噩的,不知道做什么,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跟着她,但他没办法,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只要神志清醒的时候,满脑子便只有她的身影。 即使没有办法靠近她,也想远远看着她。 这仿佛成了他的一种执念。 顾辞明白陆承策此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但他已经不会再宽慰他一句,事到如今,满盘皆输,也是他自作自受,他可以原谅他的不得已,却也没办法真的如往日一般,同他推心置腹。 又给自己倒了一盏酒。 顾辞抿了一口,已经有些凉了,他重新放在一旁,看着陆承策淡淡道,“陆五爷纵有千万般不好,但有一点,他比你好。” “纵使只剩下一口气,他也会护着阿萝,不会骗她,更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这一年,他们是如何相处,你冷眼旁观最清楚不过……倘若你心里尚还有一丝为阿萝好的念头,那就希望你把你所有的情意都压在心底,不要泄露一丝一毫。” “更不要让他人知道阿萝的身份,使她置身于险境。” 说完。 顾辞便起身往外走去,没再理会屋内的陆承策。 而陆承策…… 他听着顾辞离开的声音,听着脚步声越走越远,依旧保持原先的动作,他闭着眼睛抿着唇,身体也在轻轻颤抖,不知过去了多久,他举起手中尚且还满着的酒盏。 不顾酒水早已冷了,混着眼角不知何时滑落的泪,仰头饮尽。 一杯又一杯。 他都不知道喝了多少,直到把桌子上的酒壶都喝空了,才起身往外走去。 出去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有些晚了,门口的小厮见他趔趔趄趄出来,忙伸手扶了他一把,嘴里还跟着一句,“您没事吧。” 如今陆家失去爵位。 陆承策也在端佑帝写下罪己书的那一日被褫夺了指挥使一职。 小厮也只能用“您”去称呼了。 陆承策拂开小厮的搀扶,自己站稳了步子,他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任由冷风拂面,缓缓吐出几字,“和你家主子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纵使她不再属于他,他亦希望她能永享太平安康。 就如他最初期望的那样。 “还有……”陆承策的目光移向一处地方,那是当初永安王夫妇仙逝的地方,他负在身后的手微动,脸上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半响之后吐出几个字才离开王府。 …… 几日后。 顾辞站在一座坟前,上刻永安王夫妇的名讳,他刚拜祭完,这会便移到一旁,由萧知和陆重渊祭拜。 等祭拜完,萧知终于按捺不住,哑着嗓音问道:“哥哥,你是怎么找到父王母妃的……” 她看了一眼坟墓,因为太过激动都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音调了。 他们今天来得不是当初陆重渊建得那座衣冠冢,而是真正的墓碑,虽然墓碑上的字是新刻的,但墓是旧的,看旁边的草木就能估算出这是当初父王母妃出事之后,有人立下的。 到底是谁? 顾辞看着她笑,“我也是前几日才知晓,当初朝中有父王的一位故交帮忙敛了父王母妃的尸身,如今见我回来便同我说了。” “是谁?” 萧知问道:“我一定要好生谢他一回。” 感谢他没有让父王母妃尸身不保,可以永享后世香火,不至于魂魄无处归依。 顾辞笑笑,却只说,“我已经谢过了。”眼见萧知还要开口,他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说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了,你若去谢人家,还不知人家该怎么想呢。” “好了,这里风大,我们也该回去了。” 萧知还想再说,便是没法当面谢人,其他地方,她也能做一些,总不至于知道了恩人是谁,也没办法报答吧…… “好了,既然你哥哥都这么说了,你听他的吧,恐怕那人也不希望那么多人知道。”陆重渊握着萧知的手,同她说道。 有陆重渊这番话。 萧知抿了抿嘴,也就没再说了。 三人往山下走去,陆重渊扶着萧知,小心翼翼地走着,快走到半山腰的时候,他回眸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有一个黑衣男人站在原先他们待过的地方,正看着他们。 果然是他。 陆重渊眼神微冷,削薄的唇也跟着抿了起来。 萧知察觉到他停下脚步,疑声道:“五爷,怎么了?” “……没事。” 陆重渊收回思绪,没让萧知起疑,仍旧握着她的手往山下走去,陆承策倘若乖乖的,他不会做什么,可若是他还有着不该有的想法,那就别怪他这个做叔叔的不留情面了。 又是一年年关。 不过今年的京城却没有以往的热闹。 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加之端佑帝的身体实在是太糟糕了,宫里都禁了歌舞,更遑论这宫外了,各家各户紧闭门扉,顶多贴个福字,挂个红灯笼,就连访亲走友都少了。 可即便是这样。 端佑帝那糟糕的身体还是没撑过这个年,他在太初二十一年的这个除夕夜,终于还是驾崩了,好在他这病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纵然驾崩,朝堂内外也没有乱。 …… 太初二十二年,元月。 太子顾珒登基,改年号元平,尊先帝为景武帝,生母秦氏为康仁太后,居长寿宫,继任崔相等一些朝中重臣,永安王顾辞为大理寺卿,加封五军都督陆重渊为定国公。 这世间的一切,并没有因为龙椅上那位的驾崩而产生什么变化,一切都在井然有序的继续下去。 元平元年,元月。 定国公府,也是旧日的都督府。 恰是一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陆重渊也难得休沐在家,两人用过早膳,也没出门,就在屋子里作画,画得便是那只被她取名“喜乐”的小猫。 这猫是陆重渊底下的人拿来孝敬他的。 那些属下倒也知道他是个冷酷的性子,不敢送金银珠宝那些俗物,不知道打哪儿听来的消息,说是这样的猫最受后宅妇人喜欢,正巧有个异域的商人路过,有人便特地花重金买下,送给了陆重渊。 也不知怎得。 陆重渊还真就收下了。 萧知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这些毛茸茸的活物,总觉得自己照顾不好,可陆重渊捧着它都送到她的面前了,她也只好收下了,后来见它活灵活现,十分惹人怜。 相处了一段时间,倒也越来越欢喜了。 她字写得好,画却是一般,陆重渊这会正手把手教她,嘴里还说着,“你父王和哥哥的画都是一绝,怎么你……” 话还没说完,就见怀中人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陆重渊见她这般炸毛的模样,倒比喜乐更像猫,更是忍不住想笑,到底是怕人生气,他抿了嘴,一面抚着她的头发,一面轻咳一声,安抚道,“好了,我们继续。” “不要你教了,我自己来。”萧知红着脸,气呼呼的推了他一把,自己握着毛笔画了起来。 “真不要我教?”陆重渊站在一旁,挑眉笑问道。 “不要!” 萧知气道,她就不信自己还画不好了,等她画好就甩到陆重渊的面前去,看他怎么笑话她!刚握笔画了个形,她就觉得胸口难受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郁积在喉间,特别想吐。 虽然以前也有过,但从来没有这么厉害过。 她也顾不得再同陆重渊比较,放下手中的毛笔,背过身就干呕了起来。 陆重渊一看她这样就变了脸,他忙扶住她的肩膀,问道:“怎么回事?”边说,边扬声喊人,“去请大夫!” “不用……” 萧知拧着眉,拦了一把,“可能是前阵子太累了,我休息下就好了。”她倒是也没多想,又觉得没必要为这样的小事叫大夫。 可陆重渊哪里会听她的? 见她这幅样子,直接把人拦腰抱起,抱回了内室,好在国公府本身就养着大夫,没多久,如意就拉着李大夫过来了,不等他们行礼,陆重渊就直接皱眉开口,“行了,你直接过来,看看夫人是着凉还是吃坏了?” “是。”李大夫诺诺应是。 他取出诊脉用的工具,然后同萧知说了声告罪,便把起脉来。 萧知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是生病了,只不过前阵子为先帝守灵累着罢了,可这会见李大夫紧拧着眉,一副神色不大好看的样子,也有些提了心。 她另一只手就被陆重渊握着。 有什么反应,陆重渊最清楚不过,这会不等她开口,就径直问道,“到底怎么了?” 那李大夫没有立刻回答,又把了一次脉才终于眉开眼笑,起身答道,“恭喜国公爷,恭喜国公夫人,夫人她,是有喜了。” 话音刚落。 不管是陆重渊还是萧知都愣了下。 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陆重渊不敢置信的声音,“你说,什么?” “的确是有喜了。”李大夫笑道:“小的前前后后把了三次,夫人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子了。” “……你们,先下去。” “是。” 李大夫和如意抿着唇退了下去,很快,屋内便只剩下萧知和陆重渊两个人。 陆重渊站在床边,看着萧知,又看着她尚且还平坦的小腹,想伸手,又不敢伸,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陆大都督,这会竟跟个孩子似的,站在床边,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好半天。 他才看着萧知,连声音都有些哑了,“阿萝,我,我们……” 不比陆重渊那么震惊。 萧知在一瞬地怔楞之后就反应过来了,到底不是第一次做娘亲了,她这一次倒是没有那么手足无措,原本是应该早些想到的。 只是这阵子忙得脚不沾地,她也没往这处想。 如今想想,又是嗜睡,又是贪食,倒还真是有孕才有的样子,眼看陆重渊这幅样子,她压下心里的思绪,笑着朝他伸出手。 待他握住。 便同他笑道:“是的,您快要做父亲了。” 话刚说完,她就被人抱住了,抱住她的那个男人激动的身子都在发抖,双手紧紧揽着她,却又小心翼翼地克制着力道。 年幼的时候。 陆重渊总觉得自己不幸。 有那样的父亲,有那样的母亲,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对自己的人生失去了希望,他不觉得自己有享有幸福的权利,也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让他期待的东西。 死。 或是生。 都是一样的。 可如今。 他却觉得他真是幸运啊,能遇见他的阿萝,能与她相知相爱,如今,还能与她一起孕育他们的孩子,他们相爱的结晶。 屋内清净。 窗外时有鸟儿越过,发出轻轻的叽喳声,他们谁也不曾说话,就这样以同样的力道,彼此相拥着。 翌日。 顾辞一下朝便火急火燎过来了。 他是昨儿夜里得的消息,陆重渊亲自派庆俞去传得话,本来他昨夜就想过来了,但是顾忌夜实在是深了,陆重渊和阿萝也都睡了,便一直按捺到今日。 这会进了定国公府,倒是不必再有所伪装,一进府,就问来迎他的赵嬷嬷:“阿萝呢?” 赵嬷嬷是陆重渊的奶娘,亦是他的亲信,如今也知道萧知的身份,闻言便恭声笑道:“夫人昨儿说想在后院凿个池子,这会五爷正陪着夫人在后院看人量尺寸呢。” 顾辞一听这话就皱了眉,声音也沉了几分,“这大冷的天,阿萝小孩心性,陆重渊竟也由着她?” 赵嬷嬷无奈道:“夫人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她想到的事,必定是要去做的,五爷也是拦不住……” 想到阿萝的脾性。 顾辞又叹了口气,也没再说,只留下一句,“我过去看看。”便大步往后院走去。 刚到那处,便听一个娇俏的女声说着,“池子不必多大,只需里头可以栽荷花,养鲤鱼便是,嗯……还是大些,日后我和五爷可以在里头乘舟采莲。” 大抵是有人同她说了一句。 萧知转过头,面向顾辞,笑着朝他挥手,“哥哥,你快过来,我正和五爷商量凿个池子呢,你也帮我来参谋下。” 顾辞见她这又跳又动的,急得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忙快走几步,伸手挥退一众仆妇、丫鬟,低声训斥她,“越大越没规矩,都是要做娘的人了,怎么也不知道稳重些?” 萧知也不怕他,翘着嘴角说道:“大夫说我要多走走,而且孩子可乖了,一点都不闹腾。” 顾辞气道:“再乖也没你这般折腾的。” “哼,哥哥不疼我了……”萧知气哼哼得说道,又把脸转向陆重渊,拉着人的衣袖朝他撒娇,“五爷,哥哥欺负我。” 本来想等人哄他几句。 可这回,陆重渊却只是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好了,乖些,你哥哥也是担心你。”又替她揽了身上的斗篷,把人藏得严严实实的,一点风都吹不到,才又说道:“这里就交给庆俞他们,外头风大,我们先进去。” 萧知本来还想再待会,但哥哥和五爷都这么说了,她也只好应道:“好吧。” 顾辞走在最前面。 陆重渊就握着萧知的手慢慢走在后面,等到屋子里,如意领着人上好茶点、瓜果又退下去了,顾辞便握着一盏茶,问萧知,“你如今怀有身孕,可要请柳老先生回来?” “不用了。” 萧知接过陆重渊剥好的橘子,吃了一瓣,“师父年纪大了,如今在西北颐养天年挺好的,没必要为了我的事再费心走这一遭,何况……”又接了一瓣,“五爷都已准备好了,哥哥便放心吧。” 对陆重渊。 顾辞还是放心的。 这个男人看着沉默寡言,但事无巨细都安排得十分妥当,由他照顾阿萝,他的确不必担心。 两兄妹说话的时候。 陆重渊一直坐在旁边,也不说话,就给她剥橘子,这会见她用完一半不肯再吃了,便握着帕子替她擦手,目光倒是朝顾辞看了一眼,语气淡淡得说道:“稳婆、大夫,我都已经找好了,过几日便会过来。” 顾辞耳听着这话也就未再多言。 其实他的确不必如此着急,只是想起阿萝原本那个孩子,便总忍不住担心,怕她又出事……把这些不好的情绪都压在心底。 他重新换了个轻松的笑,朝人点了点头,而后又同萧知说道:“你如今才两月,都说妇人怀胎,前三月最是不稳,你还是得多注意着些。” 萧知弯着眉眼,笑道:“哥哥放心,我知道的。” 她低头看着自己还算平坦的小腹,伸手覆在上头,脸上的表情又柔和了许多,她比谁都要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 …… 等用完晚膳。 顾辞便告辞了,新朝刚立,他又刚入大理寺,有不少旧日积累下来的陈年案件要处理,若不是知晓阿萝有孕,恐怕他现在还在大理寺,挑灯夜读呢。 萧知见他起身,便道:“哥哥,我送你出去。” 顾辞一听这话就皱了眉,“外头风大,你送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出去。” 萧知:“我有话同哥哥说。” 闻言。 顾辞也不好再说,眼见陆重渊替她披好斗篷,兄妹两人就往外走去,迁就她怀有身孕,顾辞一路都走得很慢,等离了仆妇人群,便问,“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萧知也没有遮掩,直接问道:“哥哥不打算成婚吗?” 脚步一顿。 顾辞看了萧知一眼,半响才笑了起来,他伸手覆在萧知的头顶,语气无奈的说道:“非要出来同我说,便是为着这事?我还以为是陆重渊欺负了你。” “五爷才不会欺负我。” 萧知眉眼弯弯的回了一句,又神色认真的说道:“父王和母妃已经去了,这世上除了五爷之外,我也只有哥哥了,永安王府这般清寂,我是希望哥哥也能有个知心体己的人可以与您走完这段人生。” 她如今什么都有了,唯一的希望便是哥哥也能同她一样,找到自己的幸福,而不是整日沉醉于公务,每次回家也只是几个仆人,几点烛火相伴。 以前。 顾辞总觉得自己这个妹妹长不大,即便出嫁了,也还存着一份小孩心性。 可如今听着这番话,他心下熨帖之余也不免感叹,他的阿萝是真的长大了,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的小丫头了。 她成了别人的妻子,而在不久的将来还会成为别人的母亲,她会开始和自己的夫君养育自己的孩子。 轻轻叹了口气。 心里有些高兴,也有些叹息,不过还是高兴更多些。 能忘记前尘旧事,重新勇敢的迈步往前,选择这样一段生活,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顾辞清隽的眉眼带着无尽的柔意,他抬手又抚了抚她的头,然后开口,“你放心,我心中自有主意。” “是……” 萧知眨了下眼,轻声问道:“宋家姑娘吗?” 顾辞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又笑开了,却没回人,只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笑斥道:“人小鬼大。” 萧知嘟囔道:“我都快做娘了,哪里小了?” 还想再问,顾辞却已经赶人了,“好了,回去吧,外头风大,别冻着,再说……”他余光瞥向不远处,“还有人等你呢。” 嗯? 萧知一愣,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便见陆重渊正披着黑色大氅,负手而立,他没有过来,只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不是让他待在屋子里吗?” 她轻轻嘟囔一句,倒也有些待不住了,转头和顾辞说了一句,“那哥哥,你早些回去,我也回去了。” 说完。 便转身往陆重渊的方向小跑而去。 “慢着些……”顾辞在她身后叮嘱一句,见她应了也没有慢下来的打算,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的摇了摇头,还夹杂着一些酸味,眼见她安安稳稳地走到陆重渊跟前,他也没再看,笑了下,转身离去。 走得时候。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按过腰间的荷包,想到里面那一道平安符,脸上的笑又添了三分。 而另一端。 萧知正同陆重渊说道:“不是让你待在里面吗,你瞧,你手都凉了。”她握着陆重渊的手,目光嗔怪的看着他,边说边抱着他的手吹热气。 陆重渊闻言也不说话,就笑着看她。 “还笑。”萧知瞪了他一眼,看似凶巴巴的,其实一点威慑力都没有,然后拉着他的手,和他说,“好啦,我们进去吧。” “好。” “陆重渊,我明天还想在院子里栽个秋千。” “好。” “还有葡萄藤,那么以后,我就可以躲在葡萄藤下睡觉,醒来就能摘葡萄吃了。” “好。” 离得远了。 还能听到娇俏的女声半是嗔怪半是撒娇道:“你怎么什么都说好呀?是不是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呀?” 这一次,男声并未只说“好”。 夜里的风又大了,但还是能够清晰得听到那道声音,说道,“无论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第155章 第155章 过了元月。 这天也渐渐地暖和起来了。 萧知这阵子没有外出,就在家里好生养着胎,平日不是莳花弄草就是逗弄喜乐,今日天气恰好,她正在廊下逗弄喜乐,眼见如意白着一张脸打外头进来,皱了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如意朝她行完礼,压低声音回道:“陆家遣人传了消息过来,说是老太太没几日了,希望您和五爷能回家一趟。” 耳听着这话。 萧知逗弄喜乐的手一顿。 她收回手,好半天才开口,“来传话的是谁?” 如意答道:“是平儿姑娘,这会人还在外头候着呢。” “知道了。”萧知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说道,“你先让她回去吧,回头五爷回来,我再同他说。”等人应声出去,她看着满园葱郁之色,还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对那位老夫人。 萧知心里其实并无喜恶,但总归也曾有一段相处的旧情在,如今人要去了,若说真的没有一丝感觉是不可能的。 她如此。 陆重渊恐怕更是。 说到底,那也曾是……他的母亲。 又叹了口气。 脚边喜乐仰着头轻轻叫着,仿佛是在怪她出神,萧知看着它笑了下,又伸手抚了抚它的头,让平日伺候它的丫鬟送到旁边的暖阁,自己进屋歇息了。 等到陆重渊回来,天色已经大晚了。 萧知正倚在软榻上看书,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又一声的“五爷”,停下翻书的动作,抬眼看去,而后她便看见陆重渊打帘走了进来进来,大冷的天,他也没披个大氅斗篷,就这么一身绯色官袍。 外头风大。 他宽大的袖子在夜里翩翩欲飞。 而那张脸,在屋中烛火的照映下,越发显得俊美异常。 萧知看着看着就怔住了。 倒不是因为这张脸,而是因为陆重渊身上的气质,以前冷冰冰的一个人,就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就连身上的气质也跟天山上的雪莲一样冷。 如今呢? 如今的陆重渊虽然还是沉默寡言,还是不太喜欢说话,但他的气质却温和了许多,就像是……他已经不再对这个世道充满恨意。 开始放下过去的一切。 手中的官帽随手递给如意,察觉到萧知怔怔的目光,陆重渊那张犹如冰雕般的脸露了个笑,走过去,柔声问道,“在看什么?”从她手里捞过书,看了一眼书名,挑了下眉,笑道:“你往日不是最不喜欢看这些,总说晦涩难懂。” 萧知现下也回过神了,闻言也跟着笑,“我是不喜欢,但李大夫说了,孕期看的书也会影响到腹中胎儿,我总不能因着自己的喜好便整日看那些话本。” “若是个姑娘也就罢了,若是个小子,也不知该是什么样的性。” 陆重渊闻言倒也没再说,只把手里的书随意一扣,扔到一旁,揽着她说道,“你也不必总听李大夫说什么,这书难懂,你看着也无聊,没得熬坏你的眼。” “若你真想听,等我下朝的时候便同你说些我往日看过的东西,大江南北、西河落日。” “那些当地的风俗美景、人文风化,倒是可以和孩子说说……”他说话的时候,宽大的手掌握着她的,一道覆在小腹上,卸去在外时的冷漠冰霜,如今的陆重渊眉目温和,说出来的话也十分温柔。 “不拘是儿是女,我们的孩子都应该是心胸开阔之辈。” 他头一次做父亲。 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孩子最好的。 但他会尽全力教养他们的孩子,他跟阿萝的孩子不必是人人称赞的英雄,但他应该阳光、温和,对这个世界充满爱意,拥有开阔的眼界和心胸。 就如他的母亲。 而不是像他一样,自小便活在一堆算计之中。 如意已经领着人上完晚膳,同他们说了一声便告退了,陆重渊刚想牵着萧知的手过去用晚膳,就被人拉住了。 “怎么了?” 他站在软榻边,回头笑问道。 “五爷……”萧知抿着唇,仰头看了陆重渊有一会才开口,“今日陆家遣人过来传了个消息。” 一听这话,陆重渊就皱了眉,声音也跟着冷了一些,“他们来做什么?日后陆家遣人过来,你不必见,他们若真有话要说,便让他们来找我。” “母亲她……” 萧知犹豫了下,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她快不行了,遣人过来传话是希望能见我们最后一面。” 突然的寂静。 在她说完之后,除了外头晚风轻拍窗棂,整个屋子安安静静的,却是一点声音都没了,不知过了多久,陆重渊才开口说道:“知道了,用膳吧。” 也没说去还是不去。 萧知却看懂了他刚才那一刹那的失神,握着他的手,又说道:“五爷,明日,我跟你去一趟吧。” 见他卷翘的睫毛微颤,她又放柔了嗓音,跟一片羽毛似的,轻轻说道:“您对她还有恨,即便这辈子都不原谅她也没事,但不要给自己留有遗憾……” “去看一看她,听听她要说什么,我和孩子都陪着您,我们一起去,好吗?” 陆重渊看着她,沉默了好一会,才应道:“……好。” 等到翌日。 马车停在陆家门前。 以往门庭若市的长兴侯府再几经变迁之后,终于也消沉了下去,这座盛极一时的宅子如今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如同里头那位即将逝世的老人一般……再也不复以往千秋鼎盛的模样了。 门口小厮见他们过来,一边去里头通传,一边迎了过来,恭恭敬敬行完礼,便侯在一旁喊他们,“五爷,夫人。” “五爷。” 萧知握了下陆重渊的手,同他说,“我们下去吧。” 陆重渊点点头,没说话。 宅子里的仆妇、小厮估计减了大半,明明是大好春日,整座府邸却冷冷清清的,仿佛还在冬日一般,平儿早在得到消息后就出来了,这会瞧见他们又快走几步,“五爷,夫人。” 陆重渊没吱声。 萧知便问了一句,“母亲怎么样?” 平儿忙答道:“老夫人知道你们过来,气色倒是好了许多,这会正在里屋躺着,二夫人在跟前伺候……”她也只说了这么一句,让开身子请他们往里头走。 等走到正院,又请人通传了一声。 没多久。 王氏便出来了。 以前喜好奢华、盛气凌人的王氏如今也变得沉默了许多,一身普通绫罗绸缎,头上的珠钗也少了许多,见到他们就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哑,不知是哭过还是没休息好,“母亲醒着,你们进去吧。” 萧知也同她点了点头,然后便同陆重渊一道往里头走去。 还没走到里头,就闻到了一股消散不去的药味,以及将死之人身上才会出现的腐朽味道,萧知转头看了眼陆重渊,见他神色淡淡,并未有多余的变化,便也没说什么。 “是老五来了吗?” 里头传来一道老妇人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些急切的盼望。 她身边的常嬷嬷劝道:“您别急,是五爷和五夫人来了。” 话音刚落,萧知和陆重渊就出现在了屋子里,常嬷嬷先同他们行了礼,又同身后的陆老夫人说道:“老夫人,五爷和五夫人到了。” “在哪?” 陆老夫人明明睁着眼睛,却仿佛看不清似的,在屋子里看了半天,才在常嬷嬷的指引下,对着一处方向伸出手,“老五,老五。” 萧知见她这幅样子,心下微惊。 转头看向陆重渊,见他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想来他也不知道陆老夫人如今这幅模样,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没有说话,只是走到陆老夫人跟前的时候才开口,“母亲,我跟五爷来看您了。” “好,好。” 陆老夫人睁着那双眼睛,老泪纵横地说道:“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 萧知以往对陆老夫人有过怨,可如今见她这般,再大的怨也消了,她握住那双老迈到只剩骨头的手,嗓音柔柔的说道:“不仅是我跟五爷,还有我们的孩子。” “我们一起来看您了。” “什么?” 陆老夫人先是一愣,讷讷道:“孩子?” 萧知应道:“前几日才诊出来,才两个多月,原本是想过阵子再来同您说的。” 陆老夫人这回是真的喜极而泣了,她握着萧知的手,连两片嘴唇都颤抖了,声音也十分激动,“好,真好……老五也有孩子了,真好啊。” 她这一辈子错得太多,最对不起的便是老五了。 如今见他事事安泰,也总算是放下心了……她握着萧知的手说了许久的话,期间陆重渊一直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陆老夫人才哑着声音开口,“老五家的,你先去外头坐一会。” “我跟老五说说话。” 萧知转头看了眼陆重渊,见他点头,也就没有多说什么,轻轻应了一声,她便由常嬷嬷扶着往外走了,刚走到外头,就看到还留在厅堂里的王氏。 见她出来。 王氏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吩咐平儿,“给五夫人上茶。” 平儿应道:“是。” 常嬷嬷补充一句,“五夫人有孕了,别拿那些寒性的茶,让人煮碗桂圆红枣茶,驱驱寒。” 这话刚出,屋子里的人像是愣了一瞬,紧跟着是平儿略带欣喜的声音,“是,奴这就让人去准备。”等她走后,常嬷嬷也跟着退下了,仅剩下王氏和萧知还留在屋中。 王氏也从萧知有身孕的消息中回过神来了。 她转头看了眼萧知,见她一身千金难买一匹的织金段子,从头到脚虽无多少装饰,但戴着得样样都是珍品中的珍品,想她当初还时常讥嘲自己这位妯娌是个破落户出身。 可如今。 萧知过得越来越好。 夫君是天下闻名的五军大都督,又被赐了定国公的爵位,自己又是荣安郡主,父亲更是西南王。 而她呢? 堂堂王家女,长兴侯夫人,如今却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后宅妇人。她的夫君已经没有官身了,最为骄傲的儿子也失去了爵位,没了指挥使的官位,甚至还被世人讥嘲。 王氏想着想着,突然觉得好笑。 或许是真的经历得多了,如今她的心中倒是再无从前的怨怼之心,反而同人闲话家常起来,“你如今既然有了身孕,便要好生照顾自己,平日里吃喝都得注意。” 说完。 她自己倒是先笑了,“瞧我,五弟最是谨慎,自然早就便有所安排。” 萧知有些诧异王氏的态度,却也没有说什么,她和王氏说到底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如今听她话中关切,便也谢了一声,想了想,也问了一句,“家中如今可还好?” “不比以前富贵,倒也清闲。” 王氏握着一盏茶,喝了一口,又笑道:“以前总想着和谁家来往走动,成日也不得闲,如今倒是不必再想这些事。你四嫂……”顿了顿,“李氏早些时候同母亲求了一份和离书,归家了,听说如今是去了庵里做姑子。” 这事。 萧知也知道。 当日陆昌平被判死刑,虽然未祸及家人,但李氏还是选择离开了陆家。 可她过得也不算好,她老子娘都已经去了,留下个弟弟,虽是个好的,但也耐不住妻子强势……最终也只能去了庵里,恐怕余后这一生,也只能伴着青灯古佛了。 叹了口气。 “倒也有件喜事。” 萧知一愣,问道,“什么喜事?” 王氏笑了下,这回是真的高兴,“宝棠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是老爷以前的学生,如今在江南一带做知县,官品虽然不高,但胜在人好,家里也干净。” “原本是定在年中成婚,可母亲这样的身子,婚事便也只能提前了。” 这事。 萧知却是不知。 陆老夫人的身体恐怕也就这几日了,倘若陆宝棠要嫁,便只能在这几日嫁了……这样匆忙出嫁,以陆宝棠那个性子,真能忍?何况,她以前是非公侯不嫁的,如今却只能嫁给一个知县。 王氏看出她在想什么,没有多说,只是笑道:“家里发生这样的事,她也该长大了。” 话音刚落。 外头便传来平儿的声音,“三小姐来了,外头风大,您快进去吧。” “嗯。” 这声之后,便有两个身影打外头进来了。 走在前面是平儿,她手里捧着一碗茶,而在她身后的便是陆宝棠。 萧知循声看去,起初逆着光,只能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离得近了,才看清她的样貌,记忆里那个圆润的姑娘如今瘦得都露出下巴了,没了以往的浮躁,她一身简单素衣,看着倒是干净了许多。 进来后也没东张西望,规规矩矩行着礼,“母亲,五婶。” 还真是变了许多。 萧知心里感慨道,不过这样的变化总归还是好的。 如今陆家落败成这样,倘若陆宝棠还是跟以前似的,恐怕谁也救不了她,远离京城是非,嫁一个对她好的男人,也挺好的。 等离开陆家的时候,已是午后了。 陆重渊牵着萧知的手往外走,神色淡淡的,也看不出他们之前聊了什么。 萧知也没有问他。 倘若陆重渊想要跟她说,总会与她说的。 这会她任由陆重渊牵着他的手,只同他说道先前与王氏说的话:“我刚跟二嫂聊了一会,宝棠的婚事就在这几日了,我虽然不方便来,却想着给她添些妆……” “到底是一桩喜事。” 陆重渊轻轻“嗯”了一声,“这些事,你做主便是。” 萧知点点头,心里想着给陆宝棠添些什么,正想与陆重渊商量,余光便瞥见一道白色的身影,那人本来正朝这边走着,不知为何却停下了脚步,她顺着那翻飞的衣袍抬眼看去,脚下的步子也跟着顿住了。 陆承策。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常服。 如今他是白身,并无官职,就连腰间常年佩戴的绣春刀也同他的官职一样,一并归还给了朝廷。 这是宫里一别之后,她头一次看到陆承策,心下还是有些别扭的。 陆重渊在见到陆承策的时候也跟着皱了眉,他牵着萧知的手,那双锐利的凤目犹如两道刀子似的,落在陆承策的身上,仿佛他要敢做什么,他便能直接要了他的命。 反倒是陆承策。 他除了最初的怔楞后便恢复如常,走过来,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拱手同两人问安:“五叔,五婶。”嗓音清冷,态度如常,就像不知道萧知的身份一般。 “我还有事要同母亲商量,便不送你们了。” 说完。 他微微颌首,便继续往前走去。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把目光落在萧知身上一寸。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萧知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但总归是松了口气,牵了牵陆重渊的手,她开口,“五爷,我们也走吧。” “好。” 陆重渊应了一声,继续牵着她的手往外走,路上的时候,倒是提了一句,“过几日,陆承策应该会恢复原职。”察觉到萧知的怔忡,他笑了下,“你哥哥亲自提的。” “抛去别的,他这些年的才干有目共睹,朝廷需要他这样的人才。”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往背道而驰的那道身影看了一眼。 “这样也好。” 陆家如今变成这样,若是陆承策有个一官半职,他们的日子,总归也能好过些。 说到底。 她还是盼着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好好的。 只希望这一次,他可以真正如他所愿的那般,匡扶正道。 转头看了一眼身后。 记忆中的那个身影已经越行越远了。 而她牵着陆重渊的手,脚下的步子十分坚定,转过头,朝他笑了下,“走吧。” 陆重渊低头,也朝她露了个笑,应道:“好。” 二房。 陆承策同王氏行完礼之后,便同她说道:“九卿明日便到了,父亲也已经准备好了宅子,等宝棠嫁过去,他们会在京城多留几日,等……祖母的事宜一道办完再离开。” 王氏点点头,声音很温和,“你辛苦了。” 让人坐下。 她屏退左右,推了一盏茶过去,“宝棠嫁到江南,以后若无大事,我们恐怕也见不到几面了,本来家里的财产是该留着给你日后娶妻用,可我念她年幼远嫁,总归不忍,便想着多匀出一些,她有银钱傍身也能过得舒泰些。” “母亲不必为我留着,全给妹妹便是。” 陆承策的声音很淡,脸上的表情也很平,“我没有想过再娶妻。” “这怎么……” 王氏刚要辩驳,但一想到家中如今这样的状况,以及之前崔氏的事情,叹了口气,终归也没再说,“也罢,且看你自己吧。”春秋过了大半,她也知道有些东西,不是想求,便能如愿的。 “对了,先前你五叔五婶来过一趟,也不知你有没有碰到。” 说完。 她又笑道:“你五婶有身孕了。” 话音刚落。 便有一道瓷盏落地的声音。 王氏一惊,抬眼看去,便见陆承策手里原本握着的那盏茶落在地上,而他修长的手指此时湿润润的,满是茶水,就连白色的衣袍上也沾了一片茶渍。 “这是怎么了?” 她握着帕子去擦陆承策身上的茶渍,一边让丫鬟进来收拾。 陆承策却像是大梦初醒一般,他低头看着身上的污渍,以及脚边破碎的茶盏,半响之后才抿唇说道:“是儿子失神了,儿子还有事,先退下了。” 说完。 他也不等王氏再开口,便直接起身往外走去,动作快得差点和要进门的丫鬟撞在一起。 “无咎……” 王氏喊了几声,也没见他留步,只能摇头,“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 …… 陆承策一路往外走去。 他走得很快,快得就像是在跑似的,直到走到一处地方,他才停了下来。 手撑在一颗树上,他半弯着腰抬眼看去,院子里种着两颗石榴树,这个时节,石榴树光秃秃的,连片叶子都没有……可他却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两棵树。 —“无咎,都说石榴多子,你种两颗在门前,等他们开花结果了,我们也能有孩子了。” —“无咎,石榴都开花结果了,我怎么还没有身孕呀?昨儿个母亲都说我了。” —“无咎,大夫说了,我有身孕了,你要做父亲了!” 记忆一帧一帧在眼前出现,最后却是她苍白着脸,了无生息的躺在血泊里,他颤抖着把她抱在怀中,问如意,“她死前,可曾留下什么话?” “主子说……” “门前的石榴结果了,可她再也看不到了。” 像是失去了力气一般,陆承策靠着树慢慢滑落,他单膝跪在地上,目光却始终望着那两株石榴树,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哑得不成样子。 “阿萝……” 第156章 第156章 没两日就到了陆宝棠成婚的日子了。 萧知孕期反应有些大,便只托了如意去给人添了妆,她刚吐过一轮,这会神色恹恹得躺在软榻上,喜乐倒是乖顺得躺在一边由她揉弄。 眼见如意回来,这才开口:“怎么样?” “东西都送过去了,二夫人留奴喝了一盏茶,原本是让奴留下来用膳的,奴记挂着您便没留。” 如意一边说话,一边替人重新倒了一盏茶,然后便坐在人面前给她剥底下刚送上来的橘子,“来的人虽然不多,办得倒也算热闹,陆大人如今官复原职,外头那些人到底还是奉承着的。” 早在陆重渊的口中听过陆承策官复原职的事了。 萧知也没说什么,吃了一瓣橘子,觉得嘴巴里那股苦味好了许多,才又问道:“姑爷呢?” “长得挺不错的,虽没有京城那些世家公子的贵气,看着也是个俊俏温和的……”想到什么,又笑道,“还是个爱羞的,接到三小姐的时候,被其他妇人说了几句,便红了脸。” “想来三小姐只要收敛性子,以后日子也不会差。” “早些时候见过她一面,性子的确收敛了不少……”萧知又吃了一瓣橘子,抬起手,由人扶着坐起来,“如今陆家这样,对她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以前陆宝棠自持是侯府嫡女的身份,又有王家在背后坐镇,眼界高得不行。 非王侯勋贵不嫁。 但她那个性子,那种勋贵门第,怎么可能看得上眼?便是要嫁,也只能嫁那些次子,或是府中不掌事的嫡子,偏偏她又是个爱拔尖的,杨洋都要同别人比。 日后婆媳、妯娌相处难免又要生出一些事端。 如今这位新姑爷,虽说家世不算多好,但一来是陆修远的学生,有师生情谊,总会看顾一二。 二来。 他家中门风清白,又只他这根独苗。 陆宝棠又是低嫁,但凡她不要做得太过,都会好生对她。 萧知长长舒了口气,她以往和陆宝棠多有争端,却也没到那种不死不休的程度,陆宝棠害过她,她也让人吃了亏丢了名声……如今倒也希望她能嫁得好。 看了一眼窗外的天气,和风晴日的,“扶我出去走走吧,闷坐了一天也怪是闷得。” “是。”如意从架子上给人挑了一件胭脂色的织金牡丹披风,替人细细穿戴好才扶着人往外走,刚走到外头,还没走近,就听到几个丫鬟歪在一处说话。 萧知性子闲散,平日里也懒得管教下人。 但凡你做好手头上的事,只要不要擅离职守,说话什么的,都是无碍的。 “陛下怎么就准了崔相的请求,放那崔氏女回来了?” “谁知道,听说那崔相在陛下面前跪了几日,把膝盖都快跪断了,还说他就这一双儿女,如今儿子去了外头,自己和老妻年纪也大了,只希望女儿能在跟前颐养天年。” “到底是自己的老师,陛下总归还念着几分旧情。” “唉,那崔氏女如此狠毒,又害了宝安郡主,陛下这样放她回来……岂不是寒了永安王的心。” 府中的人,有如庆俞、魏嬷嬷一流是知晓萧知真实身份的,但像普通的小厮、丫鬟却是不知晓的,如今说起这些,也只当是说个八卦,说道几句就过去了。 可萧知和如意却皱了眉。 如意更是直接开口询问,“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啊?”一众丫鬟回过神,眼见萧知,忙行礼,“夫人。” 又答:“是在说崔氏女的事,陛下准了崔相的请求,放她从佑恩庵中回来了,估摸着傍晚便到了。” “主子……” 如意皱眉,脸色不大好看。 萧知虽然也抿了唇,脸上的表情却始终都是淡淡的,半响之后也只是平平落得一句,“随她去罢。”如今她跟崔妤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了,她回不回来,也与她无关了。 宋家。 宋婵刚从一桩茶会回来。 她今日在宴上多饮了几杯酒,这会有些上头,恐朱氏说她,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找人,便径直往自己的屋子回,她住的地方和宋诗离得近,想着今日去茶会的时候得了好几个郎君的青睐。 她免不得是想同宋诗炫耀一番。 “你……” 宋婵推开丫鬟的搀扶,娇嗔道:“你先回去,我自己再走走。” 那丫鬟自幼跟着她,哪里会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这会拧着眉,劝道:“小姐,您是不是又想去寻大小姐了,夫人早先千叮咛万嘱咐,让您如今离大小姐远些。” “那位好歹是荣安郡主庇佑的人,若是回头告个一状,您指不定又得受一顿皮肉之苦。” 宋婵一听这话就黑了脸,她平日里被朱氏宠惯了,性子最是骄横不过,这会直接伸手把人一推,骂道:“下贱的东西,什么时候我的事由你做主了?我让你回去就回去,敢跟着我,回头找人把你发卖了!” 这话说完。 丫鬟露出一副害怕的模样,倒是真的不敢再多说了,宋婵瞧着高兴,也不再理人,自顾自往宋诗的方向走去。 她过去的时候。 宋诗院子里也没什么人,刚想直接推门进去,便听得里头传来一阵说话声,“小姐既然记挂永安王,为何不去寻他?您当初救过他,于他有救命之恩,便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是宋诗的声音。 “这话切莫再说了。” “我当初救他也不是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何况若真要说帮,也是他跟宝安郡主先帮过我。” “可是……”丫鬟似有不忍,“您明明心里有永安王,为了他推了这么多婚事,如今不仅是正院那位起疑了,便是姨太太那边也多有盘问。” “您总不能一直拿病推脱吧。” 一阵无言。 屋子里静悄悄的,可宋婵在外头却听得心跳加速。 永安王? 宋诗竟然救过永安王?! 怪不得她一直不肯嫁,原来是因为心里有永安王!想到那个神仙般的人物,宋婵脸上不免露出一丝羞赧,紧跟着又是一阵厌恶和愤怒……宋诗算个什么东西? 也敢觊觎永安王?! 她直接推门进去,骂道:“好啊,宋云清,我说你怎么死赖在家里不肯走,原来是想嫁给永安王?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你配吗?!” “二小姐?” 丫鬟变了脸色,就连宋诗也白了一张脸,她讷讷看着宋婵,好半天也道,“你,你怎么会在这……” “这是我家,我凭什么不能在这?!” 宋婵啐了她一声,“我说母亲和父亲给你挑了那么多婚事,你愣是一个都看不上,怎么,宋云清,你还想给永安王当王妃不成?” 宋诗脸一白,忙道:“我没有……” 她是喜欢那个男人,却从来没觊觎过那个位置。 “你没有?那你如今是在做什么?”宋婵走上前,把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她虽然年幼,但那张嘴巴却跟朱氏似的,最知道说什么能让人不爽利,这会就看着人,嗤笑道: “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便是给永安王做妾都是抬举了。” “哦。” 她似是想起一件事,“你不知道吗?崔妤回来了,她和永安王青梅竹马,又有过婚约,虽说成过婚,但永安王至今也不曾报复过崔家,你说是为什么?” 宋诗一听这话,脸色越白,身子也是微微发颤,恍若要往后摔去。 “坊间都在传那是因为永安王心里还有崔妤呢,也是,人家崔小姐和永安王年幼相识,郎才女貌,永安王心里有她,一点都不奇怪。”宋婵一边说,一边朝宋诗走去。 离得越近。 那樱口小唇里吐出来的话,就更毒了,“现在崔妤回来了,你说永安王会怎么做呢?” 宋诗握着帕子,似祈求一般,低声说道:“别说了……” 可宋婵最爱看她的笑话,宋诗越伤心越难受,她就越高兴,“宋云清,你看,你救过人家,可人家一点都不记得你,你还在这做春秋大梦……不知羞耻!” “二小姐!” 丫鬟看不下去,一边扶着宋诗,一边气道:“都是姐妹,您何必苦苦相逼?你就不怕回头荣安郡主问起,您……” 听到这个名字。 宋婵的脸有一瞬地苍白,但很快,她就恢复如常,啐道:“我不过实话实说,便是荣安郡主知晓又如何?难不成她管天管地,还能让永安王娶宋云清不成?” 又对宋诗,“宋云清,你真没用,从小到大都是这幅死样子!” 她说这些的时候,宋诗没有一丝反应。 仿佛已经习惯了。 宋婵觉得没意思,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突然道:“我要去同母亲说,让她好好教训你,好好一个闺阁女儿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也就罢了,没得日后做出一些脏污事,坏了我们宋家的名声。” 她说完。 就直接转身往外跑去。 宋诗一个阻拦不及,人已经跑开了。 “阿婵!”她追了几步也没追上,外头的寒风迎面扑来,便又轻轻咳了起来。 “小姐,您身子还没好,快进屋吧。”丫鬟劝道。 宋诗却只是摇头,她看着宋婵离开的方向,急得不行,“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事。”她自己的名声也就罢了,绝对不能牵连顾辞。 想到这。 她也顾不了别的,迎着这春日里的峭寒天,往外走去。 第157章 第157章 刚到正院。 宋诗还没进去,就听到里头传来宋婵告状的声音,她是个娇的,仗着拿了宋诗的错处,说起话来更是娇蛮无比,“阿娘,你都不知道宋云清那个贱人藏着什么样的脏污心思!” “她竟然有胆子觊觎永安王!” “这若是被外头人知晓了,还不知道该怎么看咱们宋家呢?”说着又缠了朱氏的胳膊,“您给她挑了这么多好人家,她硬是一个都看不上,可见是根本没把您放眼里。” “未免以后节外生枝,您还是把人打发到家庙去,没得坏了我们宋家的名声。” 她越说越过分,宋诗那张本来就白的小脸,此时更是恍若透明一般,捏着布帘的手都打起颤了,身侧丫鬟见此都担心她要摔倒了,正想着要不要扶她一把,只是还不等她有所动作。 便见往日规矩又端庄的大小姐竟然不等通传就直接进去了。 朱氏原本在屋子里盘账,看着自己的娇娇儿进来还不等询问今日茶会如何,就听了这么莫名其妙的一通话,这会她任由人捏着袖子,拧眉道:“好端端的,你这是又在闹什么?你那阿姐如何会去觊觎……” “永安王”三个字还未说出,便见外头又进来个人。 春日峭寒。 这帘子猛地被人打起,外头便漏进来一阵寒风,打在人身上,怪是凉的。 朱氏被风吹得眯了眯眼,再一看去,见是宋诗,艳丽的脸便有些沉下去了,她家这个大小姐可是越发没有规矩了,当真是以为自己有贵人撑腰便能为所欲为了? 伸手拉开宋婵的手,让人坐好,然后握着一盏茶对着宋诗,闲闲道:“大小姐如今是越发不知规矩了,我这屋子竟也是说闯就闯?若是你父亲在这,你也是这般?” 即便到现在。 宋诗也不习惯喊人母亲,仍喊人一声“夫人”,这会虽然小脸苍白,但礼数规矩却是一丝都没错的,等行完礼便同人说:“是云清错了,只是云清有话同您说,这才……” 朱氏看了她一眼,顾忌着荣安郡主,也懒得同她计较。 想起宋婵先前那番话,知她这般匆忙跑来,估计便是因为那事,遂问道:“刚才婵儿说得是真是假,你当真觊觎永安王?” 宋婵闲不住,见宋诗来,气焰一丝没消,还乱说一通,“何止觊觎,若不是被我撞破,恐怕她还打着要自荐枕席的主意呢!” “二妹!” 宋诗瞪大眼睛,惊道:“你在浑说什么?!” 这大概是她从娘胎到现在,头一次这样重声说话,屋子里的人都被她吓了一跳,就连宋婵也是一愣之后才梗着脖子,继续说道:“难道我说得不对?你不喜欢永安王?” 宋诗双手握着裙角,嗫嚅:“我……” 怎么会不喜欢? 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他了啊。 那样清隽温润的儿郎是她多年来的深闺梦,她小心翼翼、不敢泄露自己半点心思,把他妥帖细心的藏在心中,便是到现在,面临这样的诘问,面对这么多人的审视。 她也无法说出一个“不喜欢”。 深深吸了一口气,宋诗抬头,她站在屋子里,明明是那样纤弱的一个人,好似风一吹就会倒,可她双目坚定,那里头盛放着的亮光,竟逼得人有些不敢直视。 “我的确喜欢永安王。” 宋诗的嗓音同她早逝的母亲一样,是江南水乡里才会浸染出的女儿音,温柔又娴静,“可我只是把这份喜欢深深藏在我的心中,从未想过要攀扯于他。” 她说得太坦诚,竟让人一时说不出别的话。 就连向来巧舌如簧的朱氏也只是看了她良久,放下茶碗,问道,“你和永安王私下可曾见过?” 那段往事。 宋诗原本不想说,可事到如今,便是她有心想瞒,恐怕也瞒不住……垂下头,她似沉默一瞬才开口:“当日永安王受伤,我曾……救过他。” 朱氏一惊,坐都坐不住了,声音也变得尖锐了许多,“什么?!” 宋婵不解朱氏为何模样大变,仍坐在一边,撇嘴道:“你不过是运气好罢了,也亏得永安王如今洗清冤屈,要不然当初你救他,让别人知晓,咱们宋家便是通敌大罪。” “你担得起吗?” 自然。 如今顾辞冤屈已清,又位极人臣,这话也就没有再说的必要了。 所以宋诗没有答话。 朱氏也在那一瞬的惊愕后,重新回到座位,可她的脸色还是十分难看,细眉紧拧,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原本因为荣安郡主的嘱托,她如今给宋诗挑起人家,便得多多思量。 至少不能按照以往她想的去选。 安郡主再怎么帮衬宋诗也是外人,便是有着权贵的身份,能帮衬一时,难不成还能帮衬一世不成? 偏偏现在又来了个永安王,还同宋诗有着这样一段机缘。 是了是了。 她之前就觉得奇怪,那段时日,为什么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宋诗竟频频外出,她也去打探过,但也没查出个究竟。 其实她心里是盼望宋诗在外头有相好的。 那么等他们郎情妾意,暗度陈仓,不是她想怎么发落都可以了? 可她没想到。 这个男人竟然会是永安王。 那个清贵如神君的男人。 若是宋诗真的求到永安王那边,让人动了恻隐之心,便是不能做正妃,可侧妃、侍妾……也比其他府邸的正经太太好多了!那可是王公贵族,日后是要上玉蝶,入宗庙,享百姓跪拜的。 她要强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熬到吕氏死,熬到自己成了宋家的正经太太…… 要是宋诗真的入了永安王府? 那她这些年的努力不都成了一场笑话?不仅是她,便是她的娇娇儿日后也得被宋诗压着…… 不! 不行! 她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朱氏心思细,脑筋又灵活,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哄得宋老爷刚除了服就把她迎进门,又见宋诗如今模样,虽说不喜欢她这个十棍打不出一句话的闷性子。 但好也好在这了。 她松了心,看着人说道:“我倒不知道大小姐还同永安王有这样的机缘,不过……”顿了顿,“如今陛下登基,永安王也重新回了王府,执掌大权,可到底这些旧日里的龌龊在。” “若是大小姐想要拿着这个机缘去同永安王说什么,我却是不赞同的。” 宋诗一听这话就皱了眉,摇头道:“我从未这样想过。”倘若她真要顾辞的回报,早在他回到永安王府的那一日,便上门去了,又如何会等到现在? “你没这样想,最好。” 朱氏突然柔了嗓音,“云清,虽说你不是投生在我肚子里,可到底也处了这么多年,你虽不肯喊我一声母亲,我却有一句体己话同你说。” “永安王回京也有一个多月了,却从未来过咱们家一回,便连私下赏赐都没有,你觉得是为何?” “我听说……” 她顿了顿,看着宋诗一字一句地说道:“崔姑娘,她回来了。” 到底是母女,一脉相承的知道说什么样的话能让宋诗不高兴,朱氏这会含眉笑语,同她缓缓说道:“这心上人回来了啊,旁人自然是要搁置一旁的,要不然伤了人家心上人的心,你说,永安王会怎么对付你?” 眼见宋诗脸色愈白,身子也有倾倒之势。 朱氏却没有停顿,用最温柔慈悲的话,说着这世间最恶毒的言语,“你啊,心里有他是一回事,可切莫被人瞧出了,若是来日让崔姑娘知晓,恐怕会不高兴呢。” 宋诗知道顾辞和崔妤的事。 青梅竹马长大的情分,年少时又订有婚约,倘若没有永安王府那些事,他们早该成婚了……她曾见过他们在溪边散步,也曾见过他们漫步桃林,那个被她深深爱着的儿郎还曾折下林间最艳丽的桃枝赠与她。 她张口,想说…… 想说崔妤害了宝安郡主,顾辞不应该再和她在一起。 可又有一道声音在耳边提醒她,“若是顾辞真的恨崔妤,恐怕早就对崔家下手了,他至今都没有动作,不过是念着旧情,而他的旧情……自然是崔妤。” 越想。 宋诗的脸就越白。 她双肩微颤,嘴唇也颤抖得厉害。 朱氏怎么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太知道女人的想法了,起身,走到宋诗的面前,双手按在她微微发颤的肩膀上,用怜爱又慈悲的语气同她说,“傻孩子,你还是太小了,不懂这世上的男人啊……” “爱之为其狂,恨之欲其死。” “那些爱恨交织的男女之情才是这世上最分不开的情感啊。” 宋诗闭着眼,不愿睁开。 可她还是能够感觉到脸上一片冰凉,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抖,她哑着嗓音,不知过了多久才说道:“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和永安王,如今不会有关系,日后也不会有。” 这才对。 朱氏终于满意的笑了。 她甚至愿意为宋诗如今的乖巧,给她择一个不错的婚嫁,当然……不能越过她的阿婵去。 刚想开口。 帘子却突然被人掀了起来。 刚刚下朝的宋老爷,大步进来,看着宋诗疑声道:“云清,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你同永安王怎么了?” 宋诗睁开眼,转头看人,讷讷道:“父亲?” 而原本还笑容满面的朱氏,此时却惨白了一张脸,刚才的胜券在握再也不复存在,她脑中只有两个字……完了。 第158章 第158章 夜都深了。 可宋诗却没有一丝入睡的迹象,她披着一件外衣靠在床头,想到先前父亲说得那些话。 —“云清,你既然救了永安王,怎么不说?” —“为父知道你喜欢永安王,左右你母亲挑得那些人家,你也看不上,倒不如让永安王纳了你。”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啊,永安王人中龙凤,又是陛下的堂兄,你便是只能去给永安王做个侍妾,那也是我们宋家百年修来的福气了,好好好,为父真是没白养你,你当真太给为父争气了。” …… 宋诗闭着眼睛,只要想起这些话,她的心绪便静不下来,修长又纤弱的手抓着床上雕着的四君子,鸦羽般的睫毛不住颤动着,就连身子也忍不住轻轻颤抖了起来。 “吱……”门开了。 丫鬟翠绿走了进来,她捧着一碗汤,看到宋诗坐在床头的样子,忍不住就红了眼圈,外头有人落了匙,她吸了吸鼻子,抹干净眼泪,等到情绪逐渐平复了才走上前。 轻声哄道:“小姐,您还病着,又没用晚膳,还是喝完汤吧。” 宋诗睁开眼,看着那碗汤,凝视良久才开口,“血燕。” “是,是顶级的血燕,老爷特地吩咐给您滋补身子的。”翠绿只当她是想开了,忙把血燕放在茶几上,一边继续说道:“就连夫人和二小姐都吃不到,老爷还说了,以后您的一日三餐都按照每日十两银子的份例做。” “还说要给您多添几个丫鬟和婆子。” 说了半天。 眼见宋诗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她声音不自觉又轻了一些,就连神色也变得犹豫了许多,她张口,试探性得问道:“小姐,您……是不肯给永安王做侍妾吗?” 今天傍晚小姐和老爷顶撞了起来。 她说不嫁。 老爷气得不行,差点就要动用家法了,最后虽然没有动,但他们这个院子却是被人看了起来。 “其实……”她犹豫道:“便是不能给永安王做正妻,能入王府也是不错的,永安王性子好,为人又温和,您当初救过他,为着这份恩义,他也会好好对您的。” “总好过正院那位给您挑得那些。” 宋诗摇头,声音很淡,“我不是因为侍妾才不肯嫁。” “啊?” 翠绿一愣,显然是没想到,“那您是……” 宋诗却没有开口了,她披着外衣站起身,打开窗子,元月里的晚风迎面而来,打在人身上,都会泛起一层鸡皮疙瘩,翠绿忙要阻拦,可她却只是摇摇头,按住翠绿的胳膊,轻声说道:“就开着吧。” “小姐!”翠绿不肯,风那么大,小姐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一冻可别冻坏了。 “翠绿……” 宋诗仰头看着外头的月色,轻轻喊了她的名字,“今天父亲提起来的时候,我心里是有一丝松动的,我想啊,只要能进王府,只要能待在他的身边,即便做妾也是好的。” “他那样好的人,我只要能日日看着,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敢有多余的念头。” 翠绿疑惑道:“那您为何不愿?” “为何啊?” 宋诗似是叹了口气,然后伸手,折了一枝临窗的梅花,粗糙的树皮磨破了她的指尖,有细小的血珠冒出来,她蜷起指尖,没让翠绿发现。 “你知道父亲的性子,他一生碌碌无为,却总是盼望自己能位极人臣。” “我不希望因为我的缘故,让他被父亲掣肘。” “自然,还有一个原因……”她低头捧着梅花,轻声叹道,“他喜欢崔小姐,我虽不喜欢,可他若喜欢,我便不愿去掺和。” “可是……” 翠绿抿着唇,“老爷都已经下决定了,保不准再过几日,他便会去找永安王,以他的性子,必定会闹得所有人都知道,到那个时候,您便是不愿不肯,也没办法了。” 宋诗握着梅花的手一顿。 她没有抬头,反而闭目轻嗅梅花,待过了一会才开口,“所以……”她转身,看着翠绿,神情冷静又凝重,就连嗓音都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我要你去替我做一件事。” …… 须臾之后。 翠绿皱着眉,声音也带了些踌躇,“正院那位如何会帮您?” “不是帮我,而是帮她自己……”宋诗站在桌子前,挽起袖子,亲笔写下一封信,边写边道:“她绝对不会允许我进永安王府,所以这封信,她肯定会帮我交到姨母的手上。” 翠绿怔怔听着这一番话,她看着烛火下,她的小姐披衣写信。 明明是那样纤弱的身子,脸都白得不行,可她身上仿佛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头一回,翠绿觉得自己好似从未看懂过小姐,她以为的小姐,为人虽良善,但性子过于软弱。 才会让底下那些恶仆欺上头。 可如今…… 她却恍惚生出一种感觉,眼前这个女子虽然柔弱,但也有一股气节在,为了自己所坚持的,她不会低头,更不会认输。 宋诗不知她在想什么,落下最后一笔,便道:“好了。” 搁笔于笔架之上。 她等纸张干,又亲自封好,这才递给翠绿,“去吧。” 翠绿接过信,擦了擦眼睛,红着眼眶,重重点头道:“奴一定会为您办妥这件事的!” 宋诗看着她笑了笑。 等人走后,她重新披衣回到窗前,月色仍旧很好,她想过曾经同他一起倚窗望月,同他一起对坐饮餐,同他一起品茶论书……没有人知道,从出生到现在,她最快活的日子便是那段时间了。 他不是高高在上的永安王世子,亦不是被人追捧的无双公子。 他们之间不存在以前怎么也跨越不了的鸿沟,她可以离他那么近,仰头就能看到他清隽的眉眼,他会笑着与她说: —“宋小姐近些日子又清瘦了,该多吃一些,保重身体。” —“宋小姐的文章写得这么好,若为男子,恐怕也能在朝堂占一席之地。” —“宋小姐……” 多好啊。 再也没有这样好的时候了。 便是因为这一份美好,她才不愿磨灭在他心中的记忆,贪多必失,这是她自幼便知道的道理,倒不如就此别过,他仍旧是高高在上的永安王,不染尘埃。 而她没有什么期望,只望他平安喜乐,事事顺意。 若可以…… 她还有一个贪念,只望他日后回顾岁月的时候,记得有一个女子也曾与他月下论诗词。 正院。 宋老爷今日留宿在柳姨娘那,朱氏今日心绪不稳,也就睡不太着,就坐在外间的软榻上,听到外间丫鬟的声音,她皱了皱眉,斥道:“大晚上的,谁这么吵闹?” “奴去看看。” 身旁丫鬟是个机灵的,闻言忙打了帘子出去。 等她再进来,朱氏仍靠在软榻上,一边揉着疲惫的眉眼,一边头也不抬得问道:“什么事?” 那丫鬟似有犹豫,却还是低声开了口,“是大小姐身边的翠绿,说是有话同您说。” 听到这话。 朱氏手上的动作一顿,过了一会才整装坐起身,沉声道:“让她进来。” “是。” 等到翠绿进来。 朱氏握着一盏安神茶,似有若无得往人身上瞥了一眼,淡淡道:“大小姐让你过来为了何事?这大晚上的,是银子不够花了,还是丫鬟不够用了。” 翠绿朝人行了礼,开门见山地说道:“夫人,大小姐想请您把这封信送给姨太太。”她没有隐瞒,把手上的信双手奉过去,“大小姐不愿入永安王府,但如今老爷看守得厉害,便是我们院子里的人也不好随意出门。” “只好请您帮这个忙。” 朱氏饮茶的动作一顿,她看着那封信,好半天才朝身侧丫鬟点了点头。 等到丫鬟把信取过来,她放下茶盏,指尖轻叩信封,嘴里淡淡道:“老爷给了她大好的前程,她倒不愿?” 翠绿想到来前小姐与她说的话,低着头,禀道:“小姐知晓老爷的性子,若是同永安王结亲,日后必定所求甚多,小姐心念永安王,不愿。” 若是说别的话,朱氏估计还会有些犹豫。 但听到这话,她却只是嗤笑一声,道:“她倒是个痴情种。” 把这信捏起来,朱氏眯着眼想了一会,才开口,“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说完,把信随手撂在桌上,一顿,又道:“红柳,把我里头的那个如意一道送过去,就说我这个当后娘的,愿她得偿所愿。” “是。” 红柳应声去取如意,等把翠绿送走,她打帘进去,才低声道:“您真要帮她?老爷特意吩咐,严加看守,若是让他知晓,必定不会轻饶您的。” “我不是帮她,是帮我自己。” 朱氏淡淡道,“若是宋诗真的入了永安王府,且不说压了我和阿婵一头,便是我们这位老爷啊,也会因为对宋诗的愧疚,而欺压我们母女二人。” 红柳皱眉,“怎么会?老爷对您和二小姐可谓是千依百顺,便是日后大小姐入了王府,他也绝对不会亏待您和二小姐的。” “千依百顺?” 朱氏嗤笑一声,“如今是这样,以后可说不准,同永安王成了亲家,他哪里还会看中我?当初吕氏还没死,他就同我有了首尾,后来刚满一年,就把我抬进了门。” “这样的男人,最是薄情。” “等他来日攀上高枝,我也不过是成了昨日黄花罢了。” “所以……” 朱氏起身,风情目睨一眼信,嘴角微扯,嗤笑道:“这忙啊,我还真是非帮不可。” 第159章 第159章 天刚露了个白。 宋老爷便要去上朝了。 他昨日歇在柳姨娘那,早上倒是来到正院,同朱氏一道用了早膳,这会准备出门,朱氏正低头弯腰替他穿戴玉带,他低头看人,嘴里吩咐道:“云清那边,你好生看着点,那丫头胆子小,我倒是也不担心她闹出什么事来。” “只一点,她身边的丫鬟、婆子都早些送过去。” 他皱着眉,语气不太好,“好歹也是正经嫡女出身,身边却只有那么一个随侍丫鬟,像什么样子?” 朱氏耳听着这话,替人系玉带的动作一顿,嘴里倒还是笑道:“原本是早就想送过去的,只是大小姐说喜欢清静,她到底不是妾肚子里出来的,隔了个肚皮,妾行起事来不免有些瞻前顾后。” 这若是以往。 宋老爷自然不会多说,可想着永安王那一茬,若是日后云清进了王府,不说旁人怎么看待他们宋家,便说永安王……难保他不会以为他们苛待云清。 皱着眉。 也不顾屋中还有没有其他丫鬟、婆子,直接训斥道:“她是孩子,不懂事,难不成你也不懂事?” 这话有些严重了。 朱氏的脸都白了,她攥着手,勉强露出个笑,“妾知道了。” 宋老爷本来还想再说几句,但碍于上朝的时间要到了,也就没再多说,一边从红柳手里接过官帽往外走,一边说道:“你记住,云清是咱们宋家的正经嫡出大小姐,不管她需不需要,你都得把人、把东西送过去……她那屋子也冷清了些,你回头从库房挑些好的去。” 等他走后。 红柳觑着朱氏的脸色,忙挥手让一众人退下,然后扶着人往里头走,嘴里轻声劝道:“您也别同老爷置气,他……” “他什么?!”朱氏冷着一张脸,讥嘲道:“这还没跟王府攀扯上呢,就看我诸多不顺眼了,要日后真成了永安王的岳丈,这宋家哪里还有我和婵儿的位置?” “好在,我早就看透他是个什么性子,倒也不至于跟那袁夫人似的,活活被人气死。” 主子们的事。 红柳也不敢多说,只能又给人奉了一盏茶,然后给人捏起肩。 朱氏喝了口茶,气也顺得差不多了,问道:“昨儿那封信呢?” 红柳忙答道:“就在里头妆盒下压着。” “你去寻个嘴严脚程快的人,把这信给咱们那位姨太太送过去……”朱氏握着茶盏,也不喝了,只嗤道:“就说她这位好侄女,等着她救命呢。” “是。” 还没到晌午,袁夫人就来了。 她急匆匆得过来,朱氏听到消息也没出面,只打发了红柳去迎。 红柳远远瞧着一大帮子人过来,忙笑着迎了过去,朝人行了礼便道:“姨太太来了,太太昨儿夜里得了风寒,不大好见面,便让奴来迎迎您,再同您说声抱歉。” 袁夫人性子刚烈,嫁得又是当今二品将军,便是放眼整个贵妇圈,那也是拔尖的人物。 这会听到这话也只是朝朱氏的院落睨了一眼过去,半个字也没说,就朝宋诗的屋子走去,红柳要跟,她身边的丫鬟直接拦了一把,皮笑肉不笑得说道:“这位姑娘,您家夫人既然得了风寒,您还是去贴身照顾吧。” “这宋家,咱们夫人是常来的,倒是不需要人特地引路了。” 红柳是朱氏的大丫鬟,这宋家那些仆妇、小厮,谁不卖她一个面子?如今被人这般落脸,她的脸色有些难看,却也不敢同袁夫人的人造次,只能退后一步,低头应“是”。 远远瞧着一行人走远了,她才往正院去。 朱氏正在看账,见她回来,也不觉得奇怪,只淡淡落下一句,“人过去了?” “去了。” 红柳答道:“来了好大的阵仗,倒像是要把咱们宋府掀过来似的。” 朱氏闻言也只是嗤笑一句,“袁夫人最疼她这个侄女,收了她宝贝侄女的信,哪里坐得住?” “那老爷那边……” 红柳还是有些担心。 “关我什么事?”朱氏半点也不在意,翻了个身,挑了个舒服的坐姿,继续翻看账册,“是袁夫人上门来瞧她的侄女,是咱们大小姐自己不肯嫁,同她姨妈告得状。” “跟我啊……” 她笑道,“可扯不上半点关系。” 袁夫人刚走到宋诗的院子,就听到几个仆妇说着,“这可如何是好,大小姐还是不肯用早膳,昨儿夜里就没吃,这早上再不吃,回头老爷问起来,我们哪里逃得了责罚?” “这大小姐也真是的,嫁给永安王明明是好事,偏她……” 袁夫人一听这话就沉了脸,她目光扫过院子里几个仆妇,冷声,“拿下,掌嘴!” 她这厢刚一发话,后头几个身壮腰粗的婆子就应声出来了,不等院子里几个仆妇反应过来,直接上前把人钳住,蒲扇大的巴掌直接朝人的脸上挥去,一边打,一边骂,“混账东西,谁让你们在背后编排主子的事?” “你们,你们是谁,谁准你们进来的……” 那几个仆妇还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刚喊了一声又是几巴掌落在脸上,“哎呦哎呦”叫唤个不停,嘴里还不住叫唤,“你们竟然敢闯我们宋家府邸,还敢动手打人,回头,哎呦,等我们老爷回来,必定要拿你们见官!” “哎呦,疼死了!” 这话说完也不见几个婆子有丝毫害怕之处,反倒是落在脸上的巴掌更用力,更响亮了。 原本还想再说,余光瞥见袁夫人的身影,高高肿起的脸霎时就变得惨白起来,嘴里喃喃道:“姨,姨太太。” 袁夫人连看都没看她们,径直领着其余人继续往里走去。 外头动静那么大,内院里的丫鬟、婆子自然也都注意到了,这会一众人不等袁夫人进来就跪了一地,声音惶惶得喊道:“姨,姨太太。” 袁夫人脚下步子不停,等目光看到门前落着的锁时,步子停下,雍容华贵的那张脸彻底沉了下去,她看着站在门前的两个丫鬟,声音冷得跟冬日里的寒雪似的,“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是……” 两个丫鬟对看一眼,轻声答道:“是老爷。” 袁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在压抑自己的怒气,可说出来的话还是宣泄出了几许愤怒,“开门。” “这……”那两个丫鬟受命守在这,听到这话还是有些犹豫,可看到袁夫人眼风如刀子似的扫过来,心下一凛,忙应了“是”。 等门开。 袁夫人直接走上前,同身后的人吩咐道:“把院子里的人都给我拿下,杖责三十。” “是!” 宋府的丫鬟、婆子脸色一变,纷纷喊道:“姨太太,您不能这么做……”可她们哪有袁夫人带来的人力气大,没挣扎几下就全被拿下了,很快院子里就响起了一片惨烈的叫声。 “姨妈。” 宋诗见人进来,由翠绿扶着想朝人请安。 膝盖还没弯下就被人扶了一把,袁夫人那张脸冷若冰霜了一路,现在却满是担忧,她伸手牢牢握住宋诗的手腕,把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红着眼眶说道:“竟是瘦了这么多。” “你那个父亲简直混账,竟然敢如此待你!” 宋诗也红了眼圈,声音倒还是温柔的,哄着人,“我没事,就是近些日子得了风寒,吃不下东西。” “姨妈,您先坐。” 等把人扶到椅子上,又由翠绿上了茶,她才开口,“我给姨妈的信,姨妈可都看了?” “自是看了。” 袁夫人叹道,也没用茶,就握着人的手,道:“你可想清楚了?你这一去,必定惹你父亲不喜,你那个父亲是个小性的,你如今这般落他脸面,日后他必定不会再护你。” 宋诗闻言却只是笑道:“这十多年,他也不曾护过我半分。” 袁夫人一听这话,脸上心疼愈浓,刚想开口安慰,宋诗却已经笑道:“姨妈不必为我担心,伤心难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如今我对他已无半分期待,自然他所行所为,也不会再让我起半点涟漪。” 她如闲话家常一般说完这话,最后才又看着袁夫人的眼睛,道:“姨妈,我心意已决,请您务必帮我。” “既是你所求,我自然会帮你。” 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来时,我便安排好了,你外祖母本来就想你想得厉害,你便去姑苏待一段日子,凭我们吕家在姑苏的地位,要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也不难。” 宋诗听着这话却没有开口。 她这一生的情都已经给了那个男人,此后,怕是再也难以爱上其他人了。 只是这样的话。 她不会同姨妈说,平白让她担忧罢了。 “其实……”袁夫人似是叹了口气,“不论别的,永安王的品性是世间少有。”若真能嫁给他,得他庇佑,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姨妈。” 宋诗抬头,轻轻叹了口气,“便是因为他好,我才不能挟恩图报。” 袁夫人抿唇轻叹,“罢了。” “你既决定,未免夜长梦多,便早做准备吧。” 她这话刚说完,宋诗便道:“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翠绿拎着两个包袱走出来,在一旁轻声说道:“昨儿夜里,小姐便让奴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你……”袁夫人看着宋诗,见她神色虽然苍白,目光却十分坚定,余下的话便也只能化作一句叹息,“罢了,那我们便走吧。” 第160章 第160章 袁夫人性子果决,做事也不喜欢拖沓。 既然应允了宋诗,便扬声往外头喊了一声,没一会功夫,便有一群丫鬟、婆子进来了,她坐在椅子上,正色吩咐道,“把表小姐的东西拾掇下,再让厨房重新做好早膳送过来。” 她可没忘记刚才进来时几个丫鬟、婆子说的话。 几个丫鬟应声做事,有从翠柳手上拿包袱的,有直接往外寻婆子去吩咐做事的。 宋诗却是耐不住,在翠柳替她穿戴衣裳的时候便转头说了一句,“姨妈,我不饿,不用吃早膳了,等回头在车上吃些糕点便是。” 可向来对她千依百顺的袁夫人此时却没有答应,只皱着眉说道:“你身子本就不好,这里离姑苏路途遥远,光吃糕点,怎么会饱?”眼见宋诗还要再说,她声音也沉了些,“你若不肯,我便不带你走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倒是让宋诗抿着唇,不敢再开口了。 早膳送来得快。 本来因为宋老爷的吩咐,小厨房那边如今就不敢怠慢宋诗这里的用度,又加上袁夫人身边的丫鬟各个都是厉害的,有她们盯着,便是想偷懒也不敢。 不到两刻钟的样子,便有人把早膳都送过来了。 都是些暖胃润肺的吃食,三鲜鸡丝粥、水晶小笼包,还配了几盒子爽口的小菜。 宋诗对面就坐着袁夫人,被她盯着,生怕不带她走,只能硬着头皮吃了一碗粥,又被人哄着吃了几个小笼包,直到再也吃不下了,她抬起脸,可怜巴巴得说道:“姨妈,我真的吃不下了。” 袁夫人看她这般,叹了口气,倒是也没再劝她,放下手中的筷子,朝她伸出手,“好了,走吧。” 宋诗一听这话,原本耷拉着的脸立时溢出了笑,轻轻应了一声,连忙放下手中的筷子,把手伸了过去。 两人走在前头,后面是浩浩荡荡的一群丫鬟、婆子,声势浩大的,任谁都得侧目,走出院子的时候,宋诗便瞧见瘫倒在地上的一群人,这会还在哎呦哎呦的叫唤着。 可见刚才那顿板子有多重。 她没有要管的意思,在这个府里,她真正得用的也就翠柳和一位母亲留下来的车夫。 那位车夫如今年纪大了,她早些时候已经给了一笔银子放他归家了,如今翠柳在身侧……其余人,她不想管,也懒得管。 这些丫鬟、婆子以往没少作弄到她的头上。 她以前未加理会,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这次顾辞的事……但凡她们尽些心,阿婵上回来的时候,拦一下,或是通知她一下,也不至于闹出这些事情来。 如今受这一顿鞭笞,也是她们应得的。 收回目光,宋诗抿着唇,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等走出院子。 原本托病的朱氏倒是出来了,站在路上,身后也有不少丫鬟、婆子,瞧见她们过去,还握着一张帕子捂着嘴唇,假意咳嗽着,“咳咳咳,姨太太,您这是要做什么?” 袁夫人向来看不惯朱氏。 当初她那个可怜的姐姐还没死,这朱氏就跟那姓宋的狗东西有了首尾,后来丧期刚过一年,那狗东西就巴巴得把朱氏抬进了门,给了当家太太的头衔。 至于她那个女儿,说是未足月出生,其实根本就是在外头就珠胎暗结了。 奸夫。 狗男女。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要做什么,怎么,你不知道吗?”袁夫人不喜朱氏,自然不会卖她一丝脸面,就算这次是朱氏帮的忙把信递了出来,可她自己心里在想什么,谁不知道? 不过是看不惯云清有好前程。 懒得同她废话,她板着一张脸,直接开口,“你也别在这同我九曲十八弯的说话了,云清,我带走了,至于你那个好夫君该怎么哄,那是你的事。” 说完。 见她们还挡着路,她直接抬抬下巴,喊道,“红玉。” “是。” 身侧丫鬟应声出列,她是将军府里的人,也懂得些拳脚功夫,虽不至于上战场作战,但对付这些内宅妇人是绰绰有余的,这会也不顾朱氏这个当家太太,直接单手拿了几个婆子,巧劲一推,刚才还拦着得那些人纷纷倒了一地。 朱氏被波及到,虽然及时被身边的丫鬟、婆子扶住了,但脚步还是趔趄了下。 身子半歪着。 她靠在红柳的身上,这次脸色倒是没掩饰,差了下来。 这个小吕氏! 真是讨厌死了! 要不是怕回头老爷问起,她根本出都不想出来。 “好了,走吧。”袁夫人淡淡扫了一眼朱氏,也懒得理她,直接拉着宋诗往外走。 有婆子白着脸问道:“夫人,这可怎么办?姨太太把大小姐带走了,回头老爷问起……” “我拦都拦了,说也说了,她小吕氏那么厉害的人物,我有什么办法?”朱氏撇撇嘴,拿帕子拍了拍裙摆,又压着声音吩咐了几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们心里清楚,倘若让我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你们仔细着身上的皮。” 那几个婆子对视一眼,便知道怎么回答了,齐声回道:“老奴知道了。” 朱氏满意了,又看了一眼宋诗离开的身影,撇撇嘴,她希望以后再也不要看见这个丫头了,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原本是想让你在家里住几日,可我怕你那个父亲混账,便只好今日就送你出去了。”车里,袁夫人握着宋诗的手,如是说道。 宋诗倒是不介意赶不赶的,相反,这样更合她的心意,她笑着回握袁夫人的手,眉眼弯弯得答道:“姨妈不必担心我,我许久不见外祖母他们,很是想念。” “能早些见到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袁夫人叹口气,又道:“日后到了姑苏,我倒是不必再担心你,你外祖母最疼你不过,你那个舅舅、舅妈素来也是最喜欢你的,还有你那几个表嫂,你若去,他们肯定欢迎……”只是可惜,京城与姑苏太远,日后她们姨侄俩,怕是难见了。 未免宋诗担心。 袁夫人也不愿泄露自己的伤感,重新换了个话头说道:“我吩咐你大表哥在城外等你,回头他会亲自护送你到姑苏的。”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表哥了?”宋诗有些担心。 袁夫人却只是摇头道:“没什么麻烦的,有人照顾你,我才能放心,要不然这路途遥远,我岂能放心你一个人去?” 如此,宋诗也就不好再多说了。 两人又说了会话,宋诗听着外头车水马龙的声音,大概是觉得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日后怕是难再回来,便不由自主地掀起车帘往外头看了一眼。 马上要离开这座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城市,她的内心其实并没有什么感觉。 她从出生的时候,母亲便不在了,父亲很快又有了新的夫人和女儿,后院还有不少姨娘,她在宋府根本没什么存在感,若不是姨妈强势,她恐怕很难平安活下来。 对于那个宋府和她那个父亲。 她早就失望过头,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不舍。 若真要说有遗憾…… 也不过是没能亲口同荣安郡主说一句“再见”。 萧知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她还听说她如今有身孕了,她这样说走就走,也不知她知晓后会不会不高兴。 只能等到姑苏的时候再给她寄信赔罪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 宋诗仰头看着京城这里的尖檐翘角,珠光流彩,这座繁华的城市啊,是大燕最富丽繁华的一处地方了。 其实,她想,也不是一丝舍不得都没有,她啊……舍不得没能好好见一见那个男人,就这样匆匆离开。 也不知他从夏国回来,变得怎么样了。 有没有清瘦? 听说永安王府下人也没几个,也不知道那些人有没有照顾好他? “云清,你在看什么?”身后传来袁夫人的话。 “没什么。” 宋诗收回思绪,轻轻笑了下,她落下手中的布帘,重新回坐到椅子上,倒是也没注意就在她落下车帘的刹那,有一辆挂着“永安王府”牌子的马车正与她擦肩而过。 崔家门前的小厮远远瞧着一辆用乌木制的马车过来便诧异不已,自打小姐犯事后,老爷虽然还任首辅一职,但其实早就失了圣宠,现在崔家也不过是看着好看罢了。 如今别说这样的马车,便是朝中那些三品官,恐怕都不会踏入他们崔家的府邸了。 睁着眼细细瞧上一会,打算看看是谁来了。 可等到看清那块牌子后,他先是一愣,继而是一惊,然后跌跌撞撞往里头跑去,喊道:“老爷,夫人,永安王来了。” 就在小厮去通传的时候。 马车也正好在崔家门前停下来了,“王爷,到了。” “嗯。” 马车内传来一道清隽的男声,似三月春风,又如山间流水,而后一双犹如白玉般雕刻的手掀起车帘,露出车内的面貌,只见宽敞的马车里端坐着一个身穿白色锦衣的年轻男人。 他的容貌,普通言语根本无法形容。 犹如高山流水一般,飘飘逸然,像九重阙上的仙人。 先前去传话的小厮又回来了,战战兢兢地来到了马车旁,根本不敢直视,弯着腰身低着头,声音都在发颤,“永,永安王。” “嗯。” 顾辞的声音十分温和,就连脸上也挂着一道平日里惯有的温和笑容,他抬头,看着弯腰的小厮,温声:“起来吧。”下车的时候,他的目光在崔府的门匾上流连过,而后同身后的随侍说道:“你留在外头,我去去便回。” “是。” 小厮不知道顾辞今日是为什么而来。 叙旧? 寻仇? 只能尽量屏息自己的呼吸,引人往里,嘴里恭声道:“老爷夫人知晓您来,已在内厅等着了。” “是吗?” 顾辞笑了下,“那正好。” 而此时的内院。 崔妤正倚窗看书,眼见丫鬟匆忙进来也只是掀了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翻了一页书才说道:“什么事这么匆忙?” 丫鬟火急火燎得禀道:“小姐,永安王来了。” 刚听到这个称呼,崔妤是愣了下,等想清楚说得是谁才又抿了唇,“他来做什么?” “奴也不知,只知道老爷夫人已去迎他了。”丫鬟有些担心,“小姐,您说永安王是不是来找咱们家麻烦的?” 崔妤没有回答。 外头议论纷纷,都说顾辞是心中还有她才没拿崔家开刀,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顾辞的心里根本没有她。当初两家订婚,顾辞看着对她千依百顺,但也不过是表面上的好罢了。 那个男人只是把她当做未来的妻子,而不是心爱的女人。 他对她好也不过是责任。 把手里的书扔在一旁,她神色淡淡得起身,声音很平,“我去看看。”如果他真是因为顾珍的事找上门,那想报复,就报复到她一个人的身上就够了。 她的父母是无辜的。 “小姐……”丫鬟还想劝。 可崔妤却摆摆手,“不必再说。”而后便直接出门了。 等她到内厅的时候,顾辞早已到了,门外并无丫鬟,自然也就无人禀报,她刚想进去就听到里头传来父亲老迈的声音,“长卿,我知道崔家对不起你。” “当初永安王府出事,我一味地只知道辟祸,却没能帮你们一把。” “你……” “若怪我们,也是应当的。” 脚下步子一顿,崔妤本来要掀帘进去的动作就这么停了下来,她抿着唇,沉默着站在外头,等平息了自己的呼吸才进去,可还没进到里头便听到记忆中那个温润的男人笑道:“当初的事,我早已不放在心上。” “今日登门,也不过是想拿回我当年的庚帖。” 第161章 第161章 庚帖? 这话刚出,不管是屋内的崔相、崔夫人,还是刚刚打帘进来的崔妤都楞了一下,顾辞却恍若未曾看到他们的怔忡一般,他那双得天独厚犹如白玉雕刻的手还握着一盏青瓷做得茶盏。 而那张温润如玉的面上也挂着温和的笑容。 又抿了一口茶,他才把手中的茶盏落在一旁的高案上,而后,他看着崔相开口,“当初我与崔小姐定亲,互相换了庚帖,如今崔小姐的庚帖,我已经送还来了。” 边说。 顾辞边从袖中拿出一份大红庚帖落在桌案上,温声,“至于我的,也烦请崔伯父还予我,此后我和崔小姐两厢婚娶,便是当真无关了。” 那份庚帖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岁了,却被保存的十分完好。 能够看出存放这份庚帖人的用心。 古来婚嫁,男女必须得要更换庚帖,里面还得写明姓名、生辰八字、籍贯、祖宗三代等等……但凡换了庚帖,便是未婚夫妻,日后是不可以再随意婚嫁的。 当初崔妤嫁给陆承策。 若不是因为先帝赐婚的缘故,本该是名不正言不顺,只是那个时候,大家都以为顾辞死了,也就自然而然得忘了这件事。 而如今…… 顾辞把这份庚帖拿出来,却是明晃晃打了崔家一众人的脸,尤其是崔相,他在朝中那么多年,一直以持正、恪守礼教而被百官推崇,可如今看着那份庚帖,他只觉得这张脸都有些臊得慌了。 他这一生也算得上是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大燕。 唯独有愧的…… 恐怕也就是眼前这位年轻人了。 一愧。 明知永安王府蒙冤,却不敢出面说话。 二愧。 明知顾辞穷途末路,被人追杀,却不敢伸出援手。 三愧。 先帝赐婚,念及长兴侯府在朝中的建树,不顾方仪尚有婚配,应允下这门婚事。 以往沉稳持重的一张脸涨红着,似是臊得厉害,就连这把椅子都有些坐不稳了,他张口,两片干涩的唇嗫嚅一番,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 反而是崔夫人看着顾辞开了口:“长卿,当初我们……的确是对不起你。” “崔伯母。” 顾辞笑道,那双温和的目光移到崔夫人的身上,“您多虑了,我今日来,并非追究旧事,当初如何,我也早已忘了。” 他笑笑,又重复道: “如若无事,还是劳请伯母辛苦一趟,找下庚帖,我……”似是想到什么,他的眼睛弯了一些,“还有要事要去办。” 他都这么说了。 崔家两位老人倒是松了口气。 到底是看着顾辞长大的,知道这孩子是个什么性子,既然他说了不追究,那便不会再追究,好在庚帖还保存着,崔夫人自己起身往里头走去,没一会功夫便拿着顾辞的庚帖出来了。 递给他的时候。 崔夫人心下还有些不舍。 她一直都喜欢顾辞这个孩子,文武双全且不说,最主要的是性子好,有责任心,若是当初没那些事,方仪如今必定能幸福不少……终究是无缘了。 顾辞今日本来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如今拿到自己的庚帖,确认无误之后。 他便起身了。 “我还有事,便不叨扰伯父伯母了。”余下半句寒暄的话都未说,只是态度温和的行了礼,然后转身往外走去。 看到站在布帘边上的崔妤时,顾辞的步子有一瞬地停顿,不过很快,他便又温质谦谦的笑道:“崔小姐。”未有旁话,只一句,他便朝人颌了颌首,算是作了应尽的礼数。 打帘出去了。 “顾辞,你等下。”崔妤见他离开,也跟着打帘走了出去。 眼见男人驻步看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过去,然后离他三步距离的样子,朝他屈膝行了大礼,“我和你之间的恩怨,希望你不要牵扯到我的父母。” “他们已经年迈,半点刺激都受不得。” “你若恨我、怨我,或是想为了顾珍的事报复我,我都认了,但请你……” 顾辞笑着打断她的话,“崔小姐,顾某虽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从来不做出尔反尔的事,我既然说了,便不会再拿这些旧事相挟。” “你……” 他摇摇头,似有无奈,“实在多虑了。” 崔妤似乎还是不敢置信,她仰着头,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你,就不恨我吗?”她做了这样的事,害了顾珍,又不顾婚约在身,非要嫁给陆承策。 害得顾辞如今被人提起,也如明珠蒙尘一般,被人耻笑。 他,难道就一点都不恨她吗? “恨吗?” 顾辞似是想了一瞬,“这世上的情,爱恨永远都是在一起的,我既然不爱崔小姐,倒也不至于恨你……”不顾崔妤突然惨白的面容,他站在原地,风拂起他的衣角,让他整个人犹如仙人一般。 “若说怪,倒是有的。” “不过崔小姐……”他垂眸,看一眼崔妤,犹如庙堂高宇上的佛,不带情欲,“如今落得这般田地,想来顾某倒也不必在做什么了。” 话尽于此。 顾辞不再多言,转身往外走去。 崔妤眼睁睁看着顾辞离去的身影,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她突然喊道:“顾辞,你……你可是有喜欢的人了?” 那人都已经快迈出院落了。 听到这话,倒是停下步子,转身看了崔妤一眼,顾辞的脸被笼罩在光圈内,让人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能听到他的声音遥遥传来,“是,顾某已有心悦之人。” “所以日后,请崔小姐多多注意,万不要提及旧事。” “她若生气,我啊,也会不高兴的。” 崔妤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被笼罩在光圈内的人,时间长了,眼睛竟然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她再也无法说出别的话,只能眼睁睁看着顾辞离开。 “小姐,您怎么跪在这?”丫鬟匆匆忙忙跑过来,扶她起来。 可崔妤的膝盖就像是灌了千斤重,黏在了地上似的,她手撑在地上,目光却还是望着顾辞离开的方向,她是不爱顾辞,但若说心中完全没有他的身影,却也是假的。 这样好的一个郎君,被世人如此称赞,连带着她走到哪,也都是羡慕和嫉妒的目光。 可如今…… 他说他有心悦之人了。 不是责任,不是其他,只是心悦,所以为了那个心悦之人,踏入崔家,要回庚帖,更不惜与她说那样的话,让她不要到她心悦之人面前胡乱生事。 心里就像是烧了一团名叫嫉妒的火焰。 崔妤看着顾辞离开的方向,手深深陷在泥土堆里,不知过了多久才咬牙起身。 而此时崔府外头。 随侍长岂见他出来,忙拱手行礼,等人上了车,问道:“王爷,我们现在去哪?” “去……” 顾辞坐在车上,手按在那张庚帖上,轻轻笑道:“宋家。” “是。” 马车往宋家驶去。 两刻钟后,停下,长岂本来想先去通传,顾辞却拦了他一把,“不必,我亲自去。”他说完,掀帘下车,门前的小厮本来还在好奇这辆马车是要往哪去,见它在门口停下便愣了。 如今遥遥见一个神仙似的人物过来,更是连动都不会动了。 顾辞看着他温声说道:“劳烦通传一声。” “永,永安王?”小厮呆呆地喊出这个称呼,见人含笑点头,脚步一个趔趄差点便要摔倒了,好歹是稳住了,他一边说道:“小,小的这就去通传。” 顾辞含笑看他,不知想到什么,问道:“你家大小姐,她今日在家吗?” “大小姐?” 那小厮愣愣停下脚步,转身,诧异道:“大小姐一大清早被姨太太接走,说是去姑苏外祖家了。” 话音刚落。 原先还笑着的男人,脸色微变,声音也沉了几分,“你说,什么?什么时候走的?” 天家贵胄的气势哪是一个小厮扛得住的?那小厮被气势压着,感觉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就,就半个时辰前,现在应该早就出城门了……”说到这,刚刚站在眼前的男人突然转身离开。 他的脚步匆匆。 方才飘飘逸然恍如仙人一般的身姿也仿佛被感染了他的急切,成了踏下凡尘的俗人。 “王爷?” 小厮还留在原地,呆呆看着顾辞上了马车,嘟囔道:“这,还要通传吗?” 城门口。 袁夫人又拉着宋诗的手,说了好一会话,可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说了一大筐,再说便是老生常谈炒冷饭了。她的大儿子袁绪也在一旁笑了,“母亲若是再不放手,今日我和表妹恐怕便找不到合适的客栈歇息了。” 闻言。 袁夫人免不得瞪了他一眼,到底舍不得宋诗风餐露宿,只好道:“也罢,你且跟你表哥走吧,等回头我若得空再去姑苏看你。” 宋诗自是一一应是,又道:“姨妈在京城要好生照顾自己的身体。” 等人允诺才转身进了马车,掀起车帘朝她摆手,“姨妈也快上车吧,外头冷,别冻着了。” “我知道,你好生照顾自己,到了姑苏便给我来信。” “是。” 眼见宋诗落下车帘,袁夫人又同袁绪说了几句,这才上了马车。 而后两行人便分道而走了。 马车行到一半的时候,袁夫人突闻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皱着眉掀起车帘一看,却只看到一人一马,犹如疾风般往前奔去,动作快的,只能依稀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 “夫人,怎么了?”身侧丫鬟问道。 袁夫人摇了摇头,放下手中车帘,“无事。”恐怕只是个过路人吧。 “驾……” 顾辞扬起手中的马鞭,马儿吃痛,疯一般得往前驶去,春日峭寒,风如刀子一般打在身上,可他已全然顾不得了,直到看到一行车马的身影,他先前凝重的脸才露出几分笑意。 “大少爷,有人跟着我们。”袁绪身边的随侍听到身后的马蹄声,骑马上前,说道。 “什么?” 袁绪皱眉,难不成是宋家人追上来了? 他没让马车停下,只侧头往身后看去,起初离得远看不真切,等人近了,他先是一怔,紧跟着变了脸,忙翻身下马,上前行礼,“王爷,您怎么来了?” “袁小将军。” 顾辞一身白衣坐在马上,虽然衣衫和头发都被风吹乱了,但身上的气度,一如往日雍容华贵。他没有看袁绪,而是看着不远处马车的方向,心静了,声音也稳了,“本王来抓一个人。” 抓人? 抓谁? 袁绪脸色一变,只当是有乱党混在其中,刚要下令捉拿,便见那边马车探出个娇俏的身影,问道:“表哥,怎么……” 话还没说完。 宋诗看到如今的状况便变了脸色,她呆呆地看着来人的身影,好半天,才讷讷道:“王……爷?” 顾辞见她这般,也笑了。 他翻身下马,笃步过去的时候,笑道:“本王啊,是来抓本王的未婚妻。” 第162章 第162章 竹林。 顾辞走在前头。 宋诗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她到现在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现下是个什么情况?为什么顾辞会过来,还有刚才他那句话……究竟又是什么意思? —“本王啊,是来抓本王的未婚妻。” 他的未婚妻,是……谁? 顾辞走得不算快,仿佛是为了特意将就身后女子的脚步,可即便如此,那个女子也只是慢慢跟在他身后,似乎是从未想过要与他并肩同行……一路疾驰过来而未稳的心绪,经了这么久,终于也变得平静了。 他转过身,刚想同她说话,可一个小脑袋就这么冲他怀里撞了过来。 “唔。” 两人发出一样的闷哼声。 还是宋诗先回过神,她捂着脑袋,仰着头,那双清亮的杏儿眼在阳光下折射出瑰丽一般的光芒,柔弱的小脸上却布满着担忧,“你,你没事吧?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也没想到顾辞会突然停下脚步,还会转过身。 “你……” 宋诗看着他,嗓音怯怯的:“你疼吗?” 顾辞以往受过的伤数不胜数,如今不过是女儿家的迎头一撞,哪里会疼?可他垂眸看着宋诗脸上的担忧和紧张,倒是忍不住生了几分逗弄她的心思。 他轻轻蹙着一双眉,声音也不禁弱了几分,“我若说疼,你待如何?” 宋诗一见他这幅样子就着急了,那句“我替你揉揉”的话差点便要脱口而出,后知后觉他撞得地方便羞红了脸,她侧过头,双手绞着帕子,耳尖都红了一大片。 “你,你……” 却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顾辞见她这般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怎么这么不禁逗?”顿了顿,又道:“没有什么话想问我?” 自然是有的。 例如他为什么会过来。 例如他先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又例如…… 他现在与她同行在竹林之间,与她说笑,又是为了什么? 可嘴巴就像是被胶住了一般,明明有着那么多疑问,宋诗却硬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又或者……她只是怕自己自作多情,怕心中所思所想,不过是她自己的一场荒诞心思。 竹林阳光恰好。 有不少光线透过那还不算茂密的竹叶朝两人打来。 老天仿佛格外偏爱这位白衣郎君,明明站得是一样的地方,可顾辞却是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底下,被光圈所包围,而宋诗……却仿佛是沾了他的光,才分了一缕阳光。 就仿佛他们的身份一般。 他是天上云,而她只是地上尘……这样的差距,让她根本不敢发问。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宋诗握着帕子的手一顿,不等她抬头,便听到顾辞开口,“你没有话要问我,可我却有话要问你。” 鸦羽般的睫毛轻轻一颤,宋诗仰头看着顾辞,轻声问道:“什,什么?” 顾辞低头看着宋诗,没了素日里的温润笑容,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端肃了许多,“为什么要走?”他如今任大理寺卿,掌刑狱,断冤案,经他手的犯人没有一个不怕他的。 倘若陆承策是玉面阎罗。 虽生得一张好相貌,却从来不曾言笑,无论是谁,见他都仿佛置身于凛冽寒冬。 那么顾辞便是笑面修罗。 明明前一刻还在与你谈笑风生,把酒论谈,仿佛根本没把你当做一个犯人,而是一个旧友,偏偏后一刻却能直击你的要害,让你连丝毫反击能力都没有。 比起陆承策,畏他者更多。 不等宋诗开口,他又往前一步,直把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了,又道:“为什么不来找我?” 就像是有无形的屏障压在身上,宋诗感觉自己都要透不过气了,她仰头看着顾辞的面容,讷讷开口:“我……” 偏偏喉间的话吞吐半天也说不出口。 她能说什么? 说我父亲想让你娶我? 说我不想掺和你和崔姑娘的事? 每一样都是那么不堪,她不想说,更不愿说。 可顾辞的话却还没有完,他垂眸看她,又道一句,“还有……”他顿了顿,又道:“为什么不愿嫁给我?” 话音刚落。 眼前刚刚才低头的少女猛地抬起头,她的脸上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似乎是在诧异他是怎么知道的,“你,你如何得知?”又想到自己那个父亲,她脸色又苍白了许多,“是不是父亲,是不是他找上你了?” “我都和他说了,他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找你……” 宋诗的眼圈都红了,她原本想离得远远的,那么父亲便是再想上位也没有办法,如此……顾辞也就不会知晓这些腌脏而丑恶的心思,自然,她在他心中的形象还是好的。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都已经准备放下一切要走了,还是有人把这些肮脏的心思曝露在他的眼前? 为什么连她仅有的念想都要破灭? 明明头顶阳光甚好,可宋诗却觉得全身冰冷,恍如置身在冰窖,她的脸色十分苍白,就连身子也变得摇摇欲坠起来,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出,甚至不敢去看顾辞。 她生怕在顾辞的眼底看到不喜和厌恶。 “你不用担心……” 不知过了多久,宋诗才开口,她低着头,细白的双手紧紧抓着帕子,哑着嗓音说道:“我现在就去姑苏,以后都不会再回京城了,更不会让父亲有机会攀扯你。” 说完。 她就想转身离开。 眼里的泪差点就要落下来了,她吸了吸鼻子,咬着唇把眼泪都逼退回去……她再也不想在这待下去了。可步子还未迈出,胳膊就被人拉住了,身后的叹息和话语如影相随,“你又怎知我不愿?” 什么? 宋诗一愣,她转头看去,没有想象中的厌恶和不喜,身后的白衣郎君仍旧是以往那副温润的模样,只是如今还添了几分无奈,他抬手把她额前被风吹乱的几缕头发挽于耳后。 然后垂眸看她,说道:“我今日没去上朝,你父亲也未找我。” “那……” 宋诗一怔,那他是如何得知的? “是我今日去宋家的时候知晓你离家,担心你出事,便让人私下先去查了一番……”顾辞同她解释,想到这个丫头说得话,做得事,他眼眸柔和,语气却十分无奈,“怎么那么傻?” “碰到这样的事,只想着一味自己承担,也不知来同我商量?” “我……” 宋诗低头,语气似有踌躇,“我以为你不喜欢。” 顾辞心有七窍,哪里会想不到她在想什么?笑了笑,伸手把她纳于怀中,然后抚着她的发,与她说,“这事,原本也是我不对,新帝登基,朝中事忙,我又还在守丧。” “原是想着等新帝根基渐稳,我服丧结束,再求一份圣旨,风风光光娶你回家。” “却忘了先同你说一声。” “是我不对。” 宋诗本来还震惊顾辞的举动,僵直着身子不敢动,此时听得这话也顾不得胡思乱想,仰头看人……她是不是听错了?他说,要娶她回家? 可是…… 她想到宋婵和朱氏说得那些话,还有外头的那些言论,喃喃道:“你,你不是喜欢崔小姐吗?为什么……” 为什么又肯娶她? 唯恐顾辞是因为以往那些事,她忙道:“如果是因为当初的事,你不必如此,当初我救你也不过是因为你和宝安郡主曾对我有恩,你没必要……” 话还没说完。 头顶便传来一句,“我喜欢崔妤,这是谁说的?” 宋诗低头,声音很轻,“外头人都这么说……” “不过是些坊间的无稽之谈。”顾辞摇头,似有些无奈,“当初永安王府出事,崔家只作壁上观,虽有违道义,但也是人之常情的事,没必要去责怪,至于崔妤……” 他顿了顿,察觉怀中人悄悄竖了耳朵,笑道:“她如今想拥有的都已失去了,这对她便是最大的责罚了。” 她最重视的名声、爱情、他人的眼光,世人的钦羡与称赞都已经失去了,她的余生都会活在旁人的流言蜚语和指责之中。 “何况先帝已经处置过她,新帝又免了她的过错,我若再做什么,反倒有违天恩。” 自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阿萝。 是这样吗? 宋诗悄悄抬起头,看着眼前人,见他面如朗月,笑如清风,心脏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张口还想再说。 可顾辞却仿佛猜到她要说什么似的,先开了口,“我娶你,不是因为你曾对我有救命之恩……”似是觉得好笑,他看着人,继续道,“若是换作旁人,我会允她荣华富贵,允她如意顺遂。” “却不会……” 宋诗仿佛被蛊惑一般,开口问道:“不会什么?” 顾辞俯身低头,凑到她的耳旁,说道:“不会把自己一生都赔给她。” 热气喷洒在耳旁,心跳犹如疾雷,宋诗仰头看着顾辞,整个人就像是呆住了一般,慢慢地,她的耳根开始烧起来,然后蔓延到脸颊,以至于整个身体。 她觉得浑身就像是置身在火焰之中,烫得厉害。 她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人,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直到顾辞问她,“还走吗?” 她才后知后觉,轻轻摇了摇头,带着满心压抑不住的欢喜,在如雷的心跳声中,轻声答道:“不走了。” 第163章 第163章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让你好好看着云清,你竟然任由吕氏把她带走?!” 宋老爷一下朝就得知宋诗被吕氏带走了,着急撩火的回来,身上的官服都还没换下,这会正沉着一张脸坐在主位上,往日还算得温和儒雅的脸此时布满着怒火,眼睛更像是充了血似的,正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朱氏。 屋子里的丫鬟、婆子跪了一地,都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 朱氏倒是早就想到他会生气了,这会虽然面上扮得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心下倒是一点都不带怕的,相反,她还十分庆幸自己做了这么个决定。 这要是真让宋诗进了王府…… 凭他们这位老爷的脾性,这宋家以后哪里还有她和婵儿的容身之处? “老爷和吕氏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难道还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性子?” 朱氏握着帕子擦拭着眼角硬挤出来的泪,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她惯来是个蛮横的,仗着有个好夫家,全然不把你我放在眼里,一来先是责罚了一顿您安置在大小姐院子里的仆妇。” “后来更不顾妾身阻拦,非得带大小姐走,还,还……” 她似是委屈极了,竟是连话都说不全了,还是身边的红柳红着眼眶,帮着说了一句,“老爷不知道,姨太太有多么霸道,夫人上前阻拦她,她直接喊了丫鬟把夫人推倒在地。” “丫鬟、婆子都看着,她是一点都不把您和夫人放在眼里。” “就连大小姐也只是冷眼看着,半句话都没说。” 这么一番话听下来,宋老爷的脸色几经变换,已是很差了,“那吕氏真如此霸道?” “老爷若不信,尽管去问今天院子里的仆妇,妾身便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这样欺瞒于您呀。”朱氏继续跪在一旁,委屈哽咽道。 恰逢宋婵跑了进来,看到这幅画面,忙道:“爹爹罚母亲做什么?母亲从来都是唯您的命是从,倒是大姐姐……从来都是对您和母亲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之前是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便是日后当真进了王府,恐怕她也不会理会我们的死活。” 这话倒是戳中宋老爷的心思了。 他原本对自己这个大女儿就不满意,虽然性子温柔人也知礼懂规矩,但就是同她亲近不起来,他想要的女儿应该是像婵儿这样,娇憨、孝顺,而不是像宋诗那样,整日规规矩矩的,只会行礼喊“父亲”。 旁的半句亲昵话也不会说。 加之吕、袁两家总是压着他,他对这个女儿自然更加喜欢不起来了。 似是泄了一身气,宋老爷叹道:“罢了。” 说完却还是不解气,又咬牙道:“那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谁亲谁疏都分不清楚!”他让她嫁人,难不成是害她不成?! 旁人想要都求不来的福气,她倒好! 越想越气。 余光瞥见底下还跪着的朱氏,见她柔柔弱弱的,心下倒是也起了几分怜惜之情,他起身,朝人伸手,声音也柔了几分,“今日是我没查清楚,委屈你了。” “妾身不委屈,只要老爷能够消气就好。” 朱氏美眸还含着泪,话却是说得十分温柔,等和人一道回座的时候,她又问道:“大小姐那边,我们就不管了吗?” “管什么?!” 宋老爷现在对宋诗有一肚子的怒气,闻言便冷了嗓音,“她既然这么会给自己做主意,便由着她去,以后这宋家,她也别想回来了。”好好的前程就这么没了,他现在连宋诗这个名字都不想听到。 朱氏见他这般,这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来了。 余光朝宋婵那边扫了一眼。 宋婵机灵,立马上前几步,挽着宋老爷的胳膊,娇声道:“爹爹别生气,还有阿婵呢,阿婵以后一定嫁个好夫君,让您高兴。” 宋老爷听到这话,紧绷的脸上才露出一个笑,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宋婵的头,“是啊,为父还有阿婵。” 屋子里的丫鬟、婆子都已起来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正说着体己话,偏偏这个时候,外头却跑来一个丫鬟,跌跌撞撞的,神色脚步都十分仓惶。 朱氏沉脸发落:“什么事这么着急?” “老爷,夫人……”丫鬟刚才跑了一路,这会气都还没顺畅,勉强吞咽了口水,道:“大,大小姐回来了。” 朱氏和宋婵脸色微变。 宋老爷却是气得直接拍了桌子,站起身,“她还有脸回来?!”边说,边往外走,可还没有走出这道门,那丫鬟便又跟着一句,“不,不止是大小姐,还有,还有……永安王!” 气势汹汹往外走的步子顿时就停了下来,宋老爷转头看着丫鬟,似是不敢置信,惊诧道:“你说什么?” 永安王? 宋诗和……永安王在一起? 等宋老爷一行人走出屋子的时候,远远便看到一男一女正往这处走来,男的高大,一身白衣,面如冠玉,女的娇小,一身青色衫裙,外头还系着一件丁香色的披风。 正是顾辞和宋诗。 似乎是为了将就宋诗的步子,顾辞走得很慢,偶尔还会低声说一句,似乎是在提醒她注意脚下。 朱氏和宋婵眼瞧着这幅画面,脸都白了。 本来以为宋诗这一走,这宋家便真是她们的天下了,哪里想到,宋诗竟然又回来了,还是同永安王一起!手里的帕子都要绞烂了,朱氏死咬着银牙,才不至于把心里那股子怨怼的情绪宣泄出来。 宋老爷倒是愣了半响,直到顾辞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才回过神,跌跌撞撞迎过去,好歹是行全了礼数,说话却是结结巴巴的,“王,王爷,您怎么来了?” 顾辞停下脚步,闻言也只是温笑道:“宋大人不必多礼,起来吧。” “多谢王爷。” 宋老爷站起身,余光往宋诗身上瞥去,示意她说些什么。 可宋诗却仿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只是垂眸,朝她行了一礼,语气虽恭敬,声音却生疏,“父亲。” 这个孽障! 宋老爷心下气得不行,偏偏又不好在顾辞面前露出自己的情绪,只好说道:“外头冷,王爷还是去屋里稍坐一会吧。”他一边说,一边躬身请人进去。 “也好。” 顾辞笑道:“正好本王也有话要同宋大人说。” 他并没有先走,反而是先看了一眼宋诗,等她红着脸先提了步子,这才眉眼含笑的迈了步子,和她一道往屋中走去。 宋老爷看到这幅模样,心下微诧,脸色也跟着变了几回,跟在他们的身后往里头走去。 而后才是朱氏和宋婵。 “母亲,现在怎么办?”宋婵拉着朱氏的袖子,低声说道,“永安王不会真要纳宋诗那个贱人吧?!” “闭嘴!” 朱氏现在也是六神无主,看着一行人离开的身影,尚还留有风韵的脸变了好几回,才压着嗓音说,“进去之后别乱说话,得罪了永安王,便是我跟你父亲也保不住你。” “母亲!” 宋婵还想再说,被人瞪了一眼,只好委屈瘪嘴,“知道了。” 等到她们进去的时候,顾辞和宋诗早已入座了。 顾辞坐在右首的位置,宋诗就坐在他身旁,母女两人脸色难看,朝顾辞请了安行了礼,这才跟着入座。 丫鬟上了茶水。 宋老爷坐在主位,手里握着一盏茶,目光在顾辞和宋诗的身上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这才明知故问:“王爷怎么会和小女在一起?” 顾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着同人说道:“本王今日过来,是想向宋大人提亲。” 不同朱氏和宋婵难看的脸色,宋老爷心里高兴不已,脸上倒还挂着矜持的笑,虽然不喜欢这个大女儿,但谁让她救过永安王,这个福气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看来以后还是该多疼她一些。 手中的茶盏往一旁放,他笑道:“我这个女儿自幼习诗书,通礼教,最是知礼不过,若放在别的门第,即便是当家太太也……” 话还没说完。 顾辞那边却已经笑着拦了人的话,“宋大人,本王是想娶宋大小姐为正妻。” 什么?! 这回不仅是朱氏和宋婵变了脸色,就连宋老爷也张大了嘴巴,一脸惊愕地看向顾辞……正,正妻?他,他是不是听错了?! 两刻钟后。 顾辞提出告辞,仿佛还处于云端的宋老爷站起身,趔趔趄趄得想送人出去。 “不用了,宋大人留步吧,等明日,圣旨便会送到宋家。”顾辞抚了抚袖子,依旧仪态翩翩得站起身,要走得时候,看了一眼宋诗,正逢她抬眼看来。 他心下微动,又道:“不知能否让宋大小姐送本王一程?” 这若是放在正经的世家大族,自然是不行的。 可宋老爷哪里会有这么多计较?他现在恨不得让宋诗和永安王多亲近为好,“当然可以,云清,还不去送送王爷?” 宋诗不喜欢宋老爷这番样子,这样的他让她觉得羞愧。 可她…… 的确想送一送顾辞。 两人往外走,身侧无仆妇,等走得远了,顾辞看着身旁的宋诗,笑道:“怎么,有话要同我说?” “你……” 宋诗犹豫道:“你刚刚没跟我说。” 顾辞轻轻嗯了一声,似有疑惑:“什么?” “……正妻。”宋诗绞着帕子,头低得跟鹌鹑似的。 顾辞停下脚步,“我若不允你正妻,又该允你什么?”看着眼前低头的少女,他轻轻叹了口气,“我父王和母妃虽是出身天家,但他们讲究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我自幼耳濡目染,也是拿此来要求自己的。” “便是以往我也没想过要纳其他侧妃、侍妾,更不用说……遇见你。” 看到眼前的少女仰头看他,小鹿般的眼睛在日光下显得十分澄澈,顾辞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见她双睫轻颤,神色认真得说道:“丫头,我这一生只会有你一个妻子。” “明白了吗?” 他的神色太认真也太严肃,宋诗很少见他这般,一时倒是怔楞了好一会,才讷讷道:“……明白了。” 顾辞满意了,笑道:“还有别的话要问吗?” 宋诗摇摇头,“没了。” “我这,却还有一句话要同你说。”顾辞道。 “什么?” “日后你若再敢这般不置一词,不问缘故就往外跑,看我怎么罚你。”他脸上挂着笑,说出来的话也十分温和,可那双眼睛里透出的亮光,让人冷不丁地就有些发憷。 宋诗倒是不怕他,只是脸有些红。 她轻轻道:“不跑了。” 他在这。 她还跑哪去呀? 顾辞见她如此,便又说道:“日后你若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来问我,切勿一个人胡思乱想,明白了?” 宋诗点点头,脸还有些红:“明白了。” 余后顾辞也就没再多说,只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声音又和缓了下来,“外头冷,进去吧,过几日,我再来看你。”话落,喊来她的贴身丫鬟,嘱托几句才离开。 第164章 第164章 翌日清晨。 还不到辰时。 外头便有人着急撩火的来报了,“老,老爷,夫人,宫里,宫里来人了。” 宋老爷和朱氏正在房中用早膳,一听这话,宋老爷忙站了起来,随意拿帕子揩了下嘴唇,边往外走,边同朱氏吩咐,“估计是赐婚的旨意下来了,还不去把云清喊过来?” 顿了顿。 又道:“仔细着点,她现在可是贵人了,让那些丫鬟、婆子好生待着,要是惹她不高兴,我就唯你是问。” 这话说完。 他脚下步子再不停留,径直往外走去。 而留下来的朱氏脸一阵青一阵白,好半响才绞着帕子啐道:“这个狗东西,我就知道他得了好就忘了本。”话是这么说。 但她也不敢不听他的话,叫来一个机灵的丫鬟,冷着脸和她吩咐,“去把大小姐请过来,记住,让她穿得好些,别搞得咱们家苛待了她。” “是。” 等人走后。 红柳见她脸色难看,便上前扶住她,小声问道:“不用去请二小姐吗?” “阿婵现在指不定怎么恨呢,让她出来,落在旁人的眼中,回头还不知道该传出什么样的话……”朱氏叹道,“先把她在房中拘些日子。” “她要是想不通,我也只能让她去她外祖家住些日子了。” 她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就是娇宠着长大。 但凡阿婵想要的,她便没有不给的,便是她私下里欺负宋诗,她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才会惯得她性子高傲,无法无天。 以前是没什么。 可如今。 宋诗已经成了永安王妃,等永安王丧期一过,她的名字便要记入皇家宗庙了。 她们哪里还争得过? 想想就生气,朱氏绞着帕子,低声骂道:“那吕氏是个薄命的,没想到她的女儿却是个有福的,永安王妃……” “我当真是连做梦都没想到。” 原本以为顾辞顶多也只是给个侧妃,没想到他竟然直接允诺王妃的位置。 “怕是连老爷都没想到。”红柳在旁边添了一句。 “他能想到什么?” 朱氏现在对宋老爷满心怨怼,连带着说话也是不客气的,“不过这样也好,你也瞧见永安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他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会任由咱们老爷左右?” “恐怕咱们老爷的春秋大梦是成不了了。” “是了,永安王看着温温和和,但为人杀伐果断,奴每次出门都能听到外头的人议论他呢,说他比从前那位长兴侯府的世子爷还要厉害。” 红柳觑了觑朱氏的脸色,又道:“其实奴觉得如今这样挺好的。” “大小姐成了永安王妃,二小姐身为她的妹妹,自然也会受到别人的高看,您倒不如放下成见,趁着这段时日好生待大小姐,那以后等到二小姐谈婚论嫁……” “由她帮衬着,自然也能如您所愿了。” 这事。 朱氏早就想过了,只是碍于脸面,不肯开口,如今听她这般说道,倒像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点头应道:“也只好这样了。” “怎么说,我也算是她名义上的母亲。” 等外头又有丫鬟禀报,“大小姐已过去了。” 她这才又说道:“走吧,咱们也过去。” 旨意是在前院大厅下的。 宋老爷最早到,看到来颁发旨意的内侍倒是真愣了下,脚步不停,忙迎过去,“安公公,怎么是您亲自来颁旨的?” 安公公,又叫安福。 在当今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伺候在他身侧了,后来太子成了陛下,他也成了天子近侍,平时就连朝中一些二、三品的官员都对他十分恭敬,没想到会是他来颁旨。 宋老爷还真是又惊又喜。 “快,快上好茶,把我珍藏的碧螺春拿出来。” 安福闻言也只是笑笑,“宋大人太客气了,奴不过是来颁旨的。”虽是这么说,他屁股却是一点都没挪,四平八稳的坐着。 “永安王昨儿特地跑到宫里要陛下赐婚。” “您也知道,永安王是陛下的亲堂兄,两人从小一道长大,感情十分深厚,知道他有喜欢的人,陛下高兴得不行。” 这便是在解释为什么是他来颁发圣旨。 顿了顿。 他又笑道:“恭喜宋大人了,您呐,当真是生了个好女儿。” 宋老爷听到这话,脸上的笑遮都遮不住,嘴里虽然还知道谦逊,但语气已然是十分自得了,“是我那女儿有福气,能得永安王的青眼。” 安福脸上挂着笑,眼神却带了些嘲讽。 这位宋大人,他也是知道的,在朝中多年,一直蝇营狗苟,没什么建树,偏偏心比天高,总觉得自己是怀才不遇,但凡给个机会,就能大放光彩…… 可惜了。 他们那位永安王可不是好相与的。 他要是安安分分的,这一生荣华富贵是不必说。 可若是觊觎那不该觊觎的,别说陛下不会放过他,就连永安王也不可能放过他。 刚想到这。 遥遥便瞧见一行人过来了,领头的是个身穿艳色的妇人,安福瞧着这幅样子便忍不住皱眉,这世间女子大多偏爱艳色,却不知道这艳色穿不好,便沦为了俗。 他印象中,也就只有仙逝的宝安郡主才能把这艳色穿得让人一见倾心。 不对。 还有一个。 那位荣安郡主也喜欢穿红。 虽然不及宝安郡主容颜艳丽,可她穿起红色的时候,也别有一番风味。 安福心里想着这些,脸上表情倒还是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样,等到目光落到一个衣饰清雅、面容娴雅的女子时,这才站起身,迎上前,给人行礼,“给宋小姐请安。” 态度恭谦。 完全不同先前面对宋老爷时的模样。 突然被宫里来的人行礼。 宋诗虽然有些吃惊,倒也不至于慌了神,她自幼养在闺中,虽说性子柔弱了些,但所习的规矩便是放在宫中也是拔尖的。 她低头垂眸,同人道:“公公快起来吧。” 宋老爷适时在旁边添上一句,“云清,这是陛下身边的安公公。” 知道是天子身边的人,宋诗是真的讶异了,她就算再不懂,也知道天子身边的内侍是什么样的身份,她掩着惊讶又喊了人一声,“安公公。” “宋小姐不必多礼。” 安福笑眯眯得说道:“你既然来了就快接旨吧。” 等到一行人都跪下,他也板正了脸色,宣旨了,一概言论都说完,他才垂眸:“都起来吧。”等他们都起来后,他上前一步,把手上的圣旨亲自递到宋诗的手上。 然后又缓和声音,道:“永安王如今还在服丧,按照孝制,得等丧期结束再举行婚礼。” “好在也就不到半年的时间了。” 安福笑道:“王妃便在家里休养一段时日,等到王爷服丧结束便能迎您进府了。” 宋诗手上握着明黄圣旨,还有些不敢置信,她竟然真的要嫁给顾辞了,她心心念念,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这真的不是做梦吗? 握着圣旨的手指都在发颤了。 她生怕这是她的黄粱梦,一觉醒来,又回到最初。 她在出神。 宋老爷在一旁却看得心惊不已,压着嗓音斥道:“云清,安公公在和你说话呢!” 宋诗一怔,捏着圣旨回过神,嗫嚅道:“安公公,我……” 话还没说完。 安福却已笑道:“王妃不必和奴见外。” “对了。” 他似是想起一事,拍了拍手,便有两个宫装打扮的女子走进来了,“这两人,绿衣的叫绿拂,红衣的叫琥珀,都是从宫里出来的,以后会留在府里教您规矩,您若有什么需要,尽管使唤她们便是。” 宫里的人? 宋诗一愣,转头看去。 “王妃。”两个宫人齐齐朝她行礼。 宋诗还有些不大习惯这个称呼,闻言,脸红红的,说道:“你们,快起来吧。” “多谢王妃。”两人又齐声说了一声,这才分站在宋诗的身后。 宋诗看着她们行为举止,虽然是半点毛病都挑不出来,但她就是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她以往也是进过宫的,总觉得她身后的这两个宫人和那些人有些不大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大概是太利索了,有些像姨妈身边那几个会武功的丫鬟。她没有当即问,而是把心思压在心底,这才和安福说道:“多谢安公公。” 安福看着宋诗,倒是十分满意。 这做女儿的比做爹的可好多了,是个钟灵毓秀的姑娘,也怪不得昨儿个永安王匆匆忙忙跑进宫,要了这么一道赐婚的旨意,还非要……笑了笑,“既然旨意都送到了,那奴也该回去了。” 宋老爷忙道:“安公公,我送您出去。” 安福也没拒绝,朝宋诗点了点头才离开。 等到一行人走后。 宋诗也不想再在这边待下去了,她和朱氏行了一礼,然后便带着翠绿,以及新来的两个丫鬟,离开了。 “夫人……”红柳看着朱氏的脸色,见她一直盯着那两个宫人,便小声道:“您在想什么?” “本来还打算给她送几个丫鬟过去,以后她的一言一行,咱们也可以早些知道,没想到……”朱氏低声说道,这要是其他人也就罢了,偏偏还是宫里来的。 叹了口气。 她摆摆手,“罢了,她那院子里的事还是由着她去,把月例多提高些,免得说我苛待了她,至于别的,咱们还是少知道为妙。” 免得日后开罪了那位永安王。 第165章 第165章 等回到自己的院落。 宋诗就寻了个理由让翠绿出去,只领着绿拂、琥珀两个丫头进了屋子,刚刚坐下,不等她发问,那两个丫头便跪下了。 被她们这番动作搞得一愣。 宋诗忙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她一面伸手去扶她们,一面说道:“我这没有那么多规矩,不用动不动这样下跪的。” “王妃。” 虽然宋诗还没进门,但旨意已下。 何况绿拂、琥珀是被顾辞授意过来的,自然是拿她当日后的主母看待,这会两人也没起来,而是看着宋诗说道:“先前因为还有旁人在,奴二人也不好说。” “其实我们并非是从宫里出来的……”绿拂说道,“我们是王爷的暗卫,他怕您一个人在府里吃亏,便让我们过来伺候您。” 虽然心里早有猜测,但真的听到这话。 宋诗一时间也不知该说是诧异,还是欢喜,竟呆呆楞在了原地,那个男人,做得比她想象的还要好……根本无需她费心。 他就已经帮她安排好了一切。 怕她家世低微就跑到宫里给她求赐婚的旨意。 怕她在府里受欺负就托了借口,把人送到她身边来照顾她。 心里不胜欢喜,还有无尽的羞怯,好半响,她才勉强遮掩住自己的情绪,朝两人开口:“既是如此,你们便更加不必向我行如此大礼。” 她说完,亲自起身把两人扶了起来。 这回。 绿拂和琥珀倒是未再推辞,又说了一句“多谢王妃”便起来了。 原本还想问一问顾辞如何,外头便传来翠绿的声音,“小姐,姨太太来了。” 听到是姨妈来了。 宋诗忙道:“快请姨妈进来。” 话音刚落。 袁夫人便走了进来,她不知房间里还有人,张口便是一句,“昨日那事当真是……”话至此,她也瞧见了屋里的两个人,是陌生的面孔。 她停下脚步,止了话。 宋诗知道姨妈是有话要跟自己说,便同两人道:“你们先退下吧。” “是。” 两个丫头规规矩矩朝她行了一礼,又同袁夫人行了拜礼,这才垂眸往外退去,一应动作都如行云流水一般,规矩又流畅。 “姨妈,您快坐。” 宋诗扶着袁夫人往榻上坐,嘴里跟着一句,“原本是昨日该去同姨妈说的,但念着时辰晚了,不好出门,便想着今日再去……没想到,您就来了。” 袁夫人听到这话倒也回过神了。 她略有些嗔怪的回握住宋诗的手,嘴里是一句,“我从你表哥嘴里知道这事,当真是吓了一大跳,我没想到永安王竟然会去追你。” “更没想到……” 想到刚才一路听来的消息,都是在说“天子近侍去了宋家”,等到了宋家,那些丫鬟、婆子又都在欢天喜地的说着“大小姐要嫁进永安王府当王妃了”。 “永安王竟然肯许你正妻之位。”她压着嗓音说道。 宋诗一听这话,脸便红了,她有些羞赧的低着头,声音也很轻,“我也没想到。” “不管怎么说,永安王既然肯为你费心做这些,心里便是有你的……”袁夫人也算是眼光比较高的,平日里京中那些世家子弟,任凭旁人说得再好,她都能挑出一些错来。 可对顾辞。 她便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不好。 这个男人太优秀,优秀到让太多人自惭形秽。 “你能嫁给他,我也算安心了。”袁夫人拍了拍宋诗的手,眼眶微红,哽咽着又说了一句。 她那个苦命的姐姐就留下这么个女儿,她从来都是拿宋诗当心肝肉疼着的,便是对自家那几个小子都不曾这般费心过。 听到袁夫人不同寻常的声音。 宋诗抬起头,见向来坚韧的姨妈如今竟红了眼眶,她都愣住了,一边拿着帕子去擦拭她眼角还未坠下来的泪,一边又同她说道:“云清有好婚事,姨妈该高兴,怎么还哭了?” “便是因为高兴才想哭。” 袁夫人任由她擦拭掉眼角的泪,欣慰道:“你母亲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 “母亲……” 宋诗一愣,她出生的时候,母亲便死了,她对自己的母亲根本没有什么印象,可她的屋中却收集了许多母亲的东西,母亲的画,母亲的字,母亲的梳子…… 她用这些东西,一点点填补母亲的形象,然后把她牢牢地记在心中。 她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用。 但那个女人费尽辛苦才生下她,若是这世上连她都不记得她了,那她的一生,是不是也太可怜了一些? “对了,刚才那两个丫头……”袁夫人皱眉道:“是打哪来的?” 她倒是不觉得这是朱氏给的,这两个丫头身上的气度便不是寻常人家养出来的。 宋诗闻言倒也收起了思绪,同人说道:“刚想与您说这件事,这是永安王给的……”眼见袁夫人皱了眉,她忙又补了一句,“他没有当面给,而是托了宫里的安福公公送出来的。” “对外只说是教我规矩。” “如此,我便放心了。”袁夫人本来还在疑惑顾辞自幼受天家礼仪,怎么会在婚前做出这样的事,如今想想,反倒是她狭隘了。 那个男人做事,当真是事事不必让人操心。 心下满意不已。 余后便又说起别的话,“云清,我今日过来,还有一话要与你细细说。” 她很少面对宋诗有这样严肃的时候,宋诗也是一怔之后才道:“姨妈请说。” “永安王的为人和品性,我便不再说了,你嫁给他,我是千万个放心,但有一点,你还得明白……”袁夫人握着宋诗的手,沉沉道:“夫妻相处,最主要的便是信这个字。” “若是因旁人言语,心中生疑,失了这个信,相处起来,恐怕也就不复最初了。” 她这个侄女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柔弱,又总觉得与那永安王差了太多,难保以后旁人言语,不会自我怀疑,心生退怯。 这一次、两次也就罢了。 可次数多了,难保两人之间不会生出什么嫌隙。 所以,她握着宋诗的手,语气严肃地说道:“云清,你要知道,你与那永安王虽然身份有差,但他既然选择你,便是心中有你,便是觉得你是最好的,只要你们两个互相喜欢彼此,互相信任彼此,旁人说再多也碍不到你们身上。” “姨妈,我知道的。”宋诗握着她的手,笑着回应。 这点。 顾辞昨日便同她说了。 她也细细想思量过了,她知道自己的性子柔弱,又爱多思多想,但好在,她对顾辞有着完全的信任,只要是顾辞说的,她都信。 “我知道今日之后,城中必定对我议论纷纷,也知道肯定会有人来同我说什么……”宋诗笑了笑,神情温柔又坚定,“旁人的言论,我不会理会。” “我只要相信顾辞是真心想娶我的,便够了。” “至于以后,我若是遇到什么事也不会瞒他,有什么事,也都会同他说……” “他比我聪明,许多我以为严重的事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桩小事罢了。”说起顾辞的时候,宋诗面上、眼中都是藏不住的欢喜。 柔软的眼尾红红的,语气缱绻又温柔,“我信他。” “你这样想,是对的。” 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想到宋家这些事,又拧了眉,“你家中那些破事,你可别去管,你那个父亲最是欺软怕硬,他若是同你要什么,你切莫去回应,也不必觉得那个孝字大过天,便什么都纵着他。” “有什么,你就去同永安王说,让他给你拿主意。” 她握着宋诗的手,“日子是自己的,只有你自己过好了自己的日子,才是最主要的。至于旁人,对你好的,你自然要回应,这是相处之道,可若是从来都没对你好过,偏还要从你身上索取不该索取的。” “这样的人,你也无需理会。” 这天下人,不知有多少被那所谓的孝道压得喘不过气,直不起身。 孝道是该遵守。 但首先,你得看对方值不值得,像宋老爷那种,只占了个血脉,却从来不曾尽过父亲的职责,在他眼中,女儿就是用来给他攀龙附凤的工具,若是因为那个父亲的头衔便一味对他孝顺,对他的话无一不从。 那便是愚孝。 “云清明白。” 宋诗点头,她也知道宋家的不堪,这也是为什么最初她宁可离开的原因,不过她虽然柔弱,但也有自己的坚持。 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她不会因为父亲的言论,便对顾辞索取什么,便是因此得一个“白眼狼”的称谓,她也无所谓。 她嫁给顾辞是因为喜欢他。 而不是想从他身上索取什么。 姨侄二人又说了一会话,宋诗想到一事,说道:“姨妈,我想请您替我找个嬷嬷……最好是从宫里出来的。” “虽然顾辞能帮我解决许多问题,但我也想尽可能的……”她的声音有些轻,但语气却格外坚定,“配得上他。” 要配得上顾辞,她还有许多事要学要做。 管理中馈,管教下人。 她都得学。 袁夫人听到这话,倒是笑开了,“你倒是同我想到一道去了,这事,我已替你在安排了,原本是想着若是寻常门第,我身边的徐嬷嬷也是够的。” “可如今你嫁得是王府,日后妯娌也都是天家贵胄,是该找个更好的。” 细细思量一会,“这事,我会替你去安排的,你且放心吧。” 又看了一眼天色,“我今日先回去了,等找到合适的嬷嬷,我便带她过来见你。” 宋诗自是起身送她。 刚送到门口,袁夫人便不肯再让她送了,只叮嘱几句便离开了。 第166章 第166章 虽说袁夫人不肯让宋诗送,但宋诗还是坚持看人走远了才收回视线。 “小姐,我们进去吧。”翠绿一边说,一边照常过来扶她,嘴里还跟着一句,“外头风大,这里又是风口,您别回头又冻着了。” “嗯。” 宋诗点点头,“走吧。” 主仆两人往里走,绿拂、琥珀便跟在两人的身后,她们的目标是保护未来的主母,并没有要同翠绿这个自幼跟着宋诗的丫鬟“争宠”的意思。 这会自然也是垂眸敛目,端得是一副乖巧模样。 等走进屋里。 翠绿给宋诗倒了一盏茶。 宋诗抿了一口,先同绿拂、琥珀说道:“我这院子人少,事情也少,翠绿是跟着我的老人了,平日一干事务都是由她来操持的,你们若有什么不懂的便去问她。” “是,奴省得。” 两人齐齐应声,又朝翠绿行了半礼,“日后便劳烦姐姐教教我们了。” 翠绿先前还担心这两人是打宫里出来的,保不准要怎么掐尖要强呢,倒没想到两人竟然如此好说话,一时也不禁红了脸,见她们行礼也忙回了一礼,嘴里也跟着一句,“都是伺候主子的,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 宋诗见三人这般,面上挂着笑,手中的茶盏放在一旁,又对翠绿说:“翠绿,绿拂和琥珀规矩严,见得也多,你平日也多跟她们学学。” 这话若是放在最初,翠绿心里自然是要不舒服的。 可有了先前那一茬,她却是爽快应了,还在一旁笑着说道:“便是小姐不说,我也打算这么做。”她也知道自己性子急,在宋家这样的地方也就罢了,日后跟着小姐嫁到王府,规矩森严的。 她自己出事也就罢了。 没得连累了小姐,却是她的罪过了。 屋子里一派其乐融融,宋诗本想着给萧知送一份信,同她说下这件事,没成想,还未让人去把笔墨纸砚收拾出来,外头便有人来禀了。 “小姐,荣安郡主来了。” 刚听到这话。 宋诗先是一愣,紧跟着便起身,问来人,“郡主到哪了?” 那丫头忙答道:“已过了月门,现下夫人已去迎了,估摸着不用多久便该到咱们的院子了。” “快,把我的披风取过来,我去迎迎郡主。”宋诗急道。 她这话刚说完,绿拂便眼疾手快取了披风过来,细细给她披上。 宋诗心里记挂着萧知,等系好披风就出去了,没想到,她刚刚走出院子还没迈入通往正院的小道就瞧见一行人正往她这边过来。 奴仆环绕,就连平日里见谁都高人一等的朱氏,这会也小心翼翼伺候在一侧。 而被她们这般小心对待得是一位红衣美人。 她站在正中间,头发高高盘成一个飞仙髻的样子,簪着名贵的珠翠,脖子上也戴着一个赤金做得如意如意璎珞,底下两笤红绸,中间是一块宝玉,另有珍珠点缀。 她通身都是一派华贵的模样,却不会让人觉得有一丝俗气,反而像是那天宫里的仙子一般。 宋诗上回见她已是年前了。 没想到才过了这么一段时日,她竟然又好看了那么多,明明同她一样的娴静面容却不显丝毫柔弱,反而眉飞入鬓,端得是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 许是瞧见了她。 原先面上未带一丝笑的萧知也绽了眉眼。 宋诗瞧见她这样的笑,便好似有暖流穿过身体一般,她也跟着笑了,脚下步子也未再停留就这么迎了过去,等到人前。 刚想同人行一礼。 可膝盖还没弯,手便被人扶住了。 萧知如常的温柔嗓音在耳畔响起,“不是都同你说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大礼。” 话落。 她便自顾自握着宋诗的手,打算往前走去。 眼见原先便一直跟在身侧的朱氏也要跟过来,她脚步微顿,并没有正眼去瞧朱氏,只是看了一眼如意,如意便知晓她的意思,转过身同朱氏说道: “宋夫人且去忙吧,我们郡主和宋小姐不过说些体己话,倒无需您陪侍在侧。” 朱氏一听这话,脸便有些臊,倒也不敢违背,只好同宋诗说道:“既如此,云清,那你好生照顾郡主。” “是。” 宋诗轻轻应了一声。 然后萧知便领着宋诗往前走了。 屋中瓜果茶点早就备下,宋诗同萧知坐在软榻上,恐她觉得人多烦扰便让人都退下了,而后才问:“萧姐姐如今有孕在身,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我若不过来,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瞧我呢。” 萧知靠在身后的引枕上,她如今月份还不大,身子也没有不爽利的,只是爱吃酸,这会握着一个橘子慢慢剥着,目光却自始至终都落在宋诗的身上。 略微有些嗔怪地说道:“我听说你还想往姑苏去?” 听到这话。 宋诗脸便红了,“怎么这事都传到姐姐那边去了?”似是有些无奈,还有一些羞愧,“这事决定的急,没能同你说,原是想着等到了姑苏再给姐姐写信。” “没想到……” 话到这,唯往下说,脸倒是又红了一些,就连眼尾那处也沾了一片粉色。 萧知也不至于真的责怪她。 毕竟宋诗的性子,她也是清楚的,这会也只是握着她的手说道:“以后有事别总是一个人瞎扛,你瞧瞧这次你若是当真去了,你跟……永安王可不是就这般错过了?” 虽说哥哥那个性子,便是知晓宋诗去了,也肯定会追去的。 但总归多浪费了这么一程。 宋诗笑道:“以后不会了。”以前,她一个人,自然只能一个人给自己做决定了,可如今……既然应允了那个人,她自然是不会再胡乱行事。 这厢两人又说了一程话。 外头翠绿便道:“小姐,宫里的皇后娘娘赐了不少东西过来。” “皇后娘娘?”宋诗一愣,她跟秦嘉的关系向来是不好的,以往还有过几次争执,这好端端的,她为何要给她送东西。 反倒是萧知笑了一声,“说起来,我也许久未进宫见她了。” 眼见宋诗神色微怔,便又压着嗓音笑道:“秦嘉只是表面看上去对人冷冰冰的,其实相处久了便能知晓她为人还是挺好的。” “这回她既然给你送东西,便是真心来恭贺你,你也不必多想。” 宋诗闻言便点点头,也未再说。 两人去外头收了东西。 来送东西的正是秦嘉身边的贴身宫女,瞧见萧知也在,倒是愣了下,不过很快便回过神,先朝她行了一礼,嘴里还说道:“娘娘在宫里整日盼着您,还说您如今都不爱往宫里跑了。” 萧知闻言也笑道:“哪是我不愿意,只是如今身子不便,便想着等过了头三月,身子稳了再给娘娘去请安。” 自从她有了身孕。 别说陆重渊了,便是哥哥也时不时叮嘱,生怕她不会照顾自己。 就连这回来宋家,也是她求了陆重渊许久,还被人安排了不少不公平的条约才肯放她出来。 那女官也是知道的,听到这话便又笑着说了一句,“娘娘也就是想找个体己人说说话,好在……”顿了顿,她又看向宋诗说道:“以后倒是又多了一位能说话的伴。” 又说了几句,她便告退了。 萧知便陪着宋诗又看了眼秦嘉送来的东西,又说了一些体己话,这才起身准备离开,临走前还同她约好过阵子再叙。 宋诗自是一一应了。 怕她身子难受,还亲自送她出门,路上还同她说着,“姐姐如今身子重,要是没事还是别出来了,你若想找人说话尽管给我传话便是。” “我在家,总是有空的。” “哪就这般金贵了?”萧知有些无奈的笑了一句,她手撑在小腹上,似玩笑一般,对着肚子里的孩子说道:“这才多大便被你们这般娇惯着,来日出身了还不知该把他纵成什么样的混世魔王。” “姐姐……” 宋诗嗔怪似的瞪了她一眼,然后弯下腰对着小腹说道:“宝宝乖,别听你娘胡说,我们宝宝日后肯定是最乖的了。” “你呐……” 萧知笑看她一眼,倒也未再往下说,保证道:“我知道了,以后若有事便邀你来家中,不过你婚期已经定下,哪里就真的那么空了?” “不过。” 她又笑道:“你我以后能见面的时日还长着,倒也不急在这一时,我倒是希望……” 宋诗见她未往下说,便问道:“什么?” 萧知看了一眼身旁,几个丫鬟会意低下头,她便凑近宋诗,极为小声的说了一句,“希望你早日嫁给永安王,最好早日怀有身孕,那么以后咱们的孩子也就有伴了。” 宋诗哪里想到萧知会同她说这样的话? 原本认认真真听着,如今却是被闹了个大红脸,纤长的睫毛像两只蝴蝶一般,轻轻颤抖着,她红唇嗫嚅了好久,才憋出来好几个字,“姐姐,姐姐怎么这样……” 她还没嫁给永安王呢。 不过。 她还是忍不住心生想象,以后她和顾辞的孩子会是怎么样的呢?她倒是希望无论男女都能跟顾辞一样,有他的心胸和眼界,有他的才学和为人…… 最主要的是有顾辞的品性。 像他的父亲一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心性坚韧,胸有丘壑。 萧知在一旁看着她,见她双眼微怔,哪里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的双眼十分清亮,还藏着掩都掩不住的笑意,怕宋诗真的羞过去,回头让哥哥知晓,还不知该怎么说她,也不敢再闹她,便抿着唇,掩着笑意,说道,“好了,外头冷,你快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说完。 目光落在绿拂、琥珀两人身上,同她们吩咐道:“你们照顾好王妃。” 两人忙恭声应道:“是。” 等到萧知被如意扶上马车,马车往外驶去,宋诗眼见瞧不见马车的踪影了便也就没多待,往院子走了。 走了几步。 她才后知后觉,刚才萧姐姐竟是一点都没有询问她身边这两个新来的丫头是什么身份,而且看起来好像是许久之前就相熟一般。 又想到当初顾辞还在受伤,萧姐姐找上门的样子……一看便是旧时。 所以萧姐姐和顾辞到底有什么关系? “主子,怎么了?”绿拂心细,见她拧眉,便悄声问道。 宋诗回过神,摇摇头,“没事。”这事日后去问下顾辞便是,其实就算不问也没什么,虽然不知道顾辞和萧姐姐有什么关系,但这两人待她是极好的。 想到这。 她也就没再深思,笑了笑,继续往院子的方向走去。 第167章 第167章 马车里。 如意捧了一盏润喉的蜂蜜水给萧知,嘴里笑道:“您今日看起来很高兴。” “我如今哪日不开心?” 萧知一双美眸朝如意的方向微斜一眼,藏不住的风情韵味,眼里倒是又流露出了几分笑意,就连那张面上的笑也多添了几分。 她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如实道:“不过今日的确是要更开心些。” “你不知道前阵子我回王府,看到王府冷冷清清的,那些个仆人也全是一些年迈少言的,瞧着便十分冷寂。” “我心疼哥哥一个人,如今见他有喜欢的人,自然开心。” 如意也跟着点头,笑道:“王爷如今能找到自己心仪的人,老王爷和王妃泉下有知也能开心了,只是……” 她顿了顿,似乎是犹豫了一会才说道:“只是宋小姐的性子太过柔弱,王府里倒没事,可若是日后去了外头,奴担心……” 这也是萧知担心的东西。 “云清的性子是柔和了一些。”她轻声叹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宋诗自幼便没了母亲,她那个父亲又不是个好的,刚过了一年就抬了那朱氏进门,亲生父亲不管不顾,后娘更是没把她放在心上,加上还有那么个娇蛮的宋婵在。 虽说有袁夫人,但到底占了个外姓,总归不能事事照拂,样样顺心。 宋诗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只能忍气吞声,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种情形,如果是以前的顾珍,自然是不会理解的。 顾珍从来都是天之娇女,走到哪,都只有被人仰慕的份。 她一根鞭子能把那些世家子打得在地上哭爹喊娘,却连告状都不敢。 可她如今不仅是顾珍,也是萧知。 她也曾体验过,不得不忍气吞声的时候,好在她有陆重渊,有他在,她仍旧可以做那天不怕地不怕的阿萝。 这世上啊。 只有被永远疼爱着的人才可以肆意妄为,有恃无恐。 “好在宋诗虽然性子柔弱了一些,但也不是那等子没主见的,要不然当初她也不会冒死去救哥哥。”萧知把手里的茶盏放在一旁,握着帕子抿了抿唇,如此说道。 “只要守心正,立其本,多看多学,以后总会好的。” 宋诗纵然有再多不足,可她的品性和喜欢哥哥的心是旁人比不上的,与其找一个样样都好但心不正的人嫁予哥哥,她却是更喜欢宋诗。 “我当初不也是什么都不会吗?”萧知想到以前的事,突然笑道。 如今说起当初,她的心里已经不会再生有一丝涟漪了,仿佛以往所有的不平和纠葛都已被这岁月慢慢抚平,她已经可以笑着回忆起这些往事了。 伸手撩起一片车帘。 外头人声鼎沸,她的目光落在一处,似是想到什么,目光又柔和了许多,她开口,“把车子停在一旁,我去回心斋给五爷买些吃的。” 如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跟着笑了。 她轻轻应了一声,同外头的车夫说了一声,然后就小心翼翼扶着萧知下车了。 回心斋里照旧生意兴隆。 这里东西贵,那些普通人很难才能买上一回,平日里来这的也大多都是些富贵人家,一走进去就碰到不少熟人。 户部尚书家的少夫人,吏部侍郎家的千金,还有左都御史家的夫人…… 她们原先正笑着说话,瞧见萧知打外头进来先是一愣,紧跟着便忙行起了拜见礼,嘴里也是恭恭敬敬说着,“请荣安郡主大安。” “都起来吧。” 萧知同她们没什么交情,只不过是点头见面之交,如今点头回了礼便领着如意挑起糕点了。 那三人倒是有心想同萧知交好,可瞧着萧知并不怎么愿意搭理的样子,自然也不敢随意上前说,规规矩矩侯在一侧,等她先挑。 等挑完。 如意去付钱,萧知便拢着披风站在原地。 “夫人,我们走吧。”如意拿着东西过来。 “嗯。” 萧知点点头,神色淡淡得朝三人点头,便往外走去,可还没走到外头,就瞧见布帘被人掀起,紧跟着是两道身影往里头走来。 其中一个绿衣丫鬟正同一个白衣女子说着,“小姐想吃这家的糕点,嘱咐奴出来买便是,何苦亲自来跑这一遭?” “倒不是我想吃,只是昨日听母亲说起,我正好无事便出来买些。” 这个声音…… 崔妤? 萧知脚步一顿,抬眼看去,果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崔妤也看到萧知了,她脸上柔和的笑意僵在面上,还未说完的话也梗在喉间,那张以往对谁都十分温和的面容肉眼可见的出现了一些异样的神色。 似乎是有些不堪。 可很快。 她便恢复如常了。 让开身子,侯在一侧,低下头,规规矩矩向萧知行礼,“荣安郡主。” 如意在看到崔妤出现的时候,那张脸便彻底沉了下去,眼睛里更像是藏着怒火一般,当初把崔妤送到那庵里,她就怄得要死,没想到现在又把她迎回来了。 做了那么多混账事。 这个女人凭什么能够那么轻巧的想回来就回来? 她回来。 那主子以前受得那些苦,不都白受了吗?!还有那个孩子…… 不似如意那么愤恨。 萧知如今在看到崔妤,心情倒是平静了许多,她就这样垂眸,淡淡望着她,看着她素衣素服,看着她日益清减的身子,看着她往日清雅的气质如今也渐渐泯与众人。 这个曾经和陆承策一样,会带给她痛苦的女人。 如今已不会让她产生任何情绪了。 看着崔妤紧抿的唇,萧知慢慢收回视线,淡淡道:“走吧。” 说完。 她便往外走去。 身上的那袭艳色红裙在半空中化开一道又一道好看的涟漪。 等她走后。 崔妤才被身边的丫鬟扶起身。 丫鬟压着嗓子,担忧问道:“小姐,您没事吧?” “没事……”崔妤摇摇头,声音也很轻,她虽然嘴里说着没事,但脸上的表情却显然不是全然没事的。 她抬头,看着萧知离开的身影。 看着她鲜丽的身姿在日头的照射下更显美艳,犹如宝辉楼里最艳丽的牡丹,又似天宫里骄傲的仙子。 让人看着就不觉自惭形秽。 崔妤很少会有这样的感触,从小到大,她也是样样拔尖的,也就以前顾珍还在的时候,她有过这样的感觉。 可如今。 不知道为什么。 看着这个萧知,她竟然也不由地生出这样的感受。 明明刚才萧知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甚至连目光也只是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一回……可她就是不由自主地心生紧张。 而且…… 她总觉得,明明才几月不见,可萧知身上的那股子气质好似……越来越像那个人了。 “我当是谁?原来是崔相家的千金。”说话的是吏部侍郎家的千金,她姓杨,单名一个宝,因为杨家就她一个女儿,倒也把她纵得十分娇蛮。 她是向来不喜欢崔妤的,不喜欢的原因也很简单。 无论是顾辞还是陆承策,都是城中不少贵女心中最想嫁的人,偏偏这两个人都同崔妤有过关系,这若是以前不知道那些事也就罢了。 如今既然知道了。 那些爱慕顾辞和陆承策的人,怎么可能会放过崔妤? 她们心中爱慕的郎君被人这般对待,她们都恨不得生撕了崔妤! “崔小姐的脸皮可真够厚的,我若是你,恐怕即便从那庵里回来也不敢见人了,也是……”杨宝儿站在崔妤面前,目光不善地把人从头到脚看了一眼。 忽地嗤声一笑。 “你这样的人连自己好友的夫君都敢觊觎,甚至还做出那些害人性命的事,对你来说,脸面算什么?恐怕就连良知都被狗吃了吧!” “你……” 绿衣丫鬟脸色煞白,指着杨宝儿的手也微微打颤,她张口想说什么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红了眼眶,又气又愤。 杨宝儿一点都不怕崔妤。 她杨家虽然不比崔家,可她姐姐是新晋的杨妃,如今正得陛下的宠爱,别说崔妤,她不放在眼里,就连崔家,她也同样不放在眼里! “我什么?” 她嗤道,“难道我说得不是实情吗?崔小姐因为爱慕陆大人,特意把当初永安王府的事告诉宝安郡主,害她伤心过度难产。” “宝安郡主把你当做好姐妹,你竟然如此对她,崔妤,你可真是不要脸!” “好在永安王如今认清了你的真面目,要不然你这样的女人还想嫁给永安王,那可真是污了人家永安王府的门第!” 起初杨宝儿说什么。 崔妤也只是安安静静听着,半句话也不曾说,可在听到“宝安郡主”四个字的时候,她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激到一般。 她突然想到许多事。 那些屈辱的前尘往事,里面有顾珍,有陆承策,还有……当日顾辞离去时的那一眼。 脸色几经变幻,在杨宝儿滔滔不绝的说话声中,崔妤终于抬头,冷眼看了杨宝儿一眼,“这就是杨家的家教?我再不堪,陛下都已经赦免我了。” “你如此不忿,可是不满陛下所为?” “你……” 杨宝儿还要说,户部尚书家的少夫人便过来了,她及时按住杨宝儿的胳膊,同崔妤笑道:“崔小姐这话便有些过了,我们怎会不满陛下所为?” “好了,宝儿,我们也该走了。” “是该走了。”杨宝儿也及时醒过神来,她狠狠瞪了崔妤一眼,啐道:“来了这么个脏东西,我连买东西的兴致都没了。” 又同那掌柜的说,“掌柜的,你回头可得好好清洗下铺子,没得让那晦气东西污了你家的铺子,日后我们可是再也不敢来了。” 说完。 她便直接拉着两人往外走了,走得时候还故意撞了崔妤一下。 “小姐!” 绿衣丫鬟忙扶住脚步趔趄的崔妤,眼见崔妤面色苍白,她的眼眶也不禁红了起来,“您没事吧?那个杨小姐实在是太过分了!” “哪有,哪有她这样说人的!” 崔妤抿了抿唇,“我没事,去给母亲买糕点吧。” “是。” 绿衣丫鬟抹了抹眼角的泪,刚想过去挑糕点,那个掌柜的就过来了,他的面色也不大好看,似乎是很为难,一边朝崔妤作揖,一边说道:“崔小姐,您还是移步别家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绿衣丫鬟一脸不敢置信。 “您先前也听到了,老朽要是做了您的生意,以后恐怕是不好再开门了……”他也是个人精了,如今崔相年迈,崔家又得罪了陆家和永安王府,还有那么一干府第。 可见是不中用了。 与其得罪别人,倒不如得罪这个崔家。 所以他虽然面露为难,但神色却十分坚持,“崔小姐请走吧。” “你!” 绿衣丫鬟还想再说。 可崔妤却已经看着那个掌柜,淡淡发了话,“走吧。” “小姐……” “走!” 第168章 第168章 “小姐,他们实在是太过分了!”一走出回心斋,绿衣丫鬟就忍不住抱怨道。 她一边扶着崔妤,一边转头朝身后的铺子看,想到刚才那位掌柜的那副“如果你们不走,就只能赶你们走”的样子,她心里就怄得慌。 她是崔家的家生子。 以前去哪里不被旁人恭敬对待?别说那些铺子里的掌柜、小二了,便是那些六、七品的官家千金,瞧见她都得喊她一声“绿芜姑娘”。 没想到,如今区区一个铺子的掌柜都能这般作践到她的头上来了! 这还是小姐还在场的情况下。 越想。 她这口气便越发不平,嘴里更是不住说道:“当初您哪回来,他不是好生候着,那都是要把其他人都赶走,让您一个人先挑。” “如今竟然敢,敢这样对您!” “还有刚才那位杨小姐,以前都是巴巴得借着别人的帖子来参加咱们崔家的茶会,如今竟也敢……” 话还没说完。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着一张脸的崔妤便侧眸看了她一眼。 崔妤眼中没有一丝光彩,冷冰又黑寂,就像一潭死水一般。 绿芜瞧着便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就连声音也不禁弱了下来,“奴,奴只是为您打抱不平。” 崔妤没有开口,只是淡淡望了她一眼,等她收回视线才淡淡发话,“没什么好打抱不平的,他们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如今的她就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 别说那些世家小姐、官家千金了,便连坊间这些商人都能随意对她评判。 她并不为自己以前做过的事而后悔,也不觉得那些人的评价可以让她产生什么涟漪,这世上唯一能让她心性大变的,从来都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已经死去的顾珍,一个是…… 她的前夫陆承策。 如果真要再算上一个,如今的顾辞倒也算得上。 转头看了身后的回心斋一眼,她面上没有一丝难堪之色,只是眼眸又冷又沉,似是打望了许久,她才开口,“走吧。” “回去之后不要和母亲说起这些,免得她担心。” 绿芜轻轻应道:“是。” “那……” 似有犹豫,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们还要去别处买糕点吗?” 崔妤刚想回答,就瞧见杨宝儿并着其余两人朝别处走出来,眼见她站在外头,手里并未提一物,好似并不意外,反而还露出肆意跋扈的笑容。 她一边盯着崔妤,一边懒洋洋地同身边的丫鬟吩咐,“去同别处的掌柜也说一声,日后但凡崔家的人去购买都不准卖,倘若他们敢卖便是同我杨宝儿作对!” 那丫鬟闻言自是忙应了一声,行过礼后便去吩咐了。 “小姐……” 绿芜脸色惨白得扶着崔妤,声音又恨又怯。 崔妤却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杨宝儿,然后收回视线,“走吧。” “……是。” 眼见崔妤就这么离开。 杨宝儿似乎觉得有些无趣,轻轻撇嘴,“崔家女也不过如此。” 她身边两个女子见此便轻轻叹了口气,“你啊,又何苦非要同她过不去?都是自幼相识的,便是再不喜欢,私下里折腾也就罢了,拿到明面上来,要是日后崔家又起来了,你可如何是好?” “姐姐实在是多虑了。” 杨宝儿满不在意得说道,“难不成你以为如今的崔家,如今的崔妤还能起来吗?她那个哥哥倒还算有些本事,可他常年在外,能抵什么用?” “我看啊……” 她看着已经远去的马车,冷嗤道:“再过几年,恐怕咱们这京中权贵都快没崔这个姓了。” 户部尚书家的少夫人还想再说,却被另一个女子拉住,朝她使了个眼色,摇了摇头。 如今杨妃入宫,正受皇恩。 得罪一个没什么希望的崔家,总比得罪如今的新贵杨家好啊。 而此时的马车里。 绿芜坐在一旁掉着眼泪,“他们实在是欺人太甚。” 崔妤见她掉泪也没说话,心下却有些烦闷,这丫鬟是她回了崔家之后派到她身边来的,不是自幼调教过的,就是不如顺心、绿荷得她的心意。 只是顺心已死。 绿荷早些日子也同她求了恩典回去嫁人了。 她身边已无可用之人。 马车缓缓往前驶去。 崔妤懒得理会这个丫鬟,随手掀起车帘往外看去,目光落在“定国公府”四个字,一顿,当初的陆五爷陆都督,如今也被加封为定国公了。 刚想收回视线,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就像是心脏被一只大手抓住了一般,崔妤怔怔看着那道身影,张口就是一句,“停车!” 绿芜的眼睫上还垂着泪水,听到这话却是一愣,她吸了吸鼻子,讷讷道:“小姐,怎么了?” 崔妤却没理她,只是又说了一句,“停车。” 绿芜见她这般只当是出了什么大事,忙掀起车帘往外头吩咐一声,马车缓缓停下,而崔妤始终抓着车帘,目光望着拐角处的……陆承策。 他穿着一身银色飞鱼服,腰系绣春刀,一如最初,又好似变得不大一样了。 几月不见。 他看起来更加成熟,也更加……沉默了。 崔妤抿着唇,眼眶通红,就连脸上很少有过变化的神情也终于变得不一样了,抓着车帘的手也在轻轻打着颤。 不是没有恨过他的。 这几个月,她在寺中清修,睁眼闭眼全是陆承策的身影,寺中的师太要她静心,可她怎么静得下来?她恨他的无情,也恨他的寡义! 恨他一点情分都不顾,为了一个死去的人,对她赶尽杀绝。 可伴随着恨意的永远都是忘却不掉的爱意。 她没办法忘记陆承策…… 没办法忘记他穿着一身大红婚服拿着喜秤挑起她头盖的样子,也没办法忘记自己在陆家孤立无助的时候是陆承策出面帮她,更没办法忘记自己生病那一阵日子,他衣不解带的照顾在床前。 即便…… 她明知道他不爱她,可她就是忘不掉。 她就像是一个疯了的囚徒,用百害无一利的方式,在爱恨的边缘,痛苦的把自己囚于过去,囚于陆承策曾经施舍过的那一点点温暖之中。 “小姐?” 绿芜眼神诧异地看着她,似乎不解她这是怎么了,等她也看见陆承策的身影时却是一愣。 不等她说话。 外头便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要是五爷知道您今天出去这么久,回头肯定要说您了。”如意扶着萧知,小心翼翼地走下马车,又同门前的小厮招呼,“夫人买了不少东西,找几个人去拿进来。” “是!” 小厮行过礼,又喊来人去拿东西,被如意扶着的萧知却笑道:“我答应了那么多才能出去一趟,不逛够怎么行?” “再说……” 萧知眉眼弯弯,眸光漾着十分轻柔的笑意,“他呀,也就嘴上凶,哪里舍得真的欺负我?”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什么。 萧知停下脚步朝拐角处看去,好看的远山眉也轻轻拧了起来。 “怎么了?”如意问道。 萧知抿着唇,摇摇头,总觉得刚才看到一闪而过的白色衣角,应该是她看错了吧……笑了笑,她收回视线,道:“没事,眼花了。” 说着说着。 主仆二人就走远了。 崔妤刚才也听到萧知主仆的声音了,但她并没有多加理会,她仍旧像之前似的,一瞬不瞬地看着陆承策的身影,可就在看到陆承策的动作时,她却是一愣。 为什么…… 她感觉陆承策好像是在特意躲着萧知,生怕她瞧见一般? 理智逐渐收回。 崔妤皱了眉,刚才因为看到陆承策,情绪波动得太厉害,倒是让她忘记了去思考……为什么陆承策会出现在这边? 陆家可不是住在这个地方。 而且陆承策躲在拐角处,看着定国公府的方向,一看就是在等人。 那么…… 他是在等谁? 不等心里那个念头逐渐浮现,崔妤的眼神突然变了,她神色怔怔地看着拐角处的陆承策,看着他先前那张淡漠的脸上浮现出许多许多她曾经看过,却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的神情。 怀念。 留恋。 眉梢眼角的欢喜,以及……无尽的酸楚和痛苦。 不是没有在陆承策的脸上看过这样的神情,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能让陆承策露出这幅模样的,整个大燕也就只有一个人。 顾珍。 他的亡妻。 可为什么…… 为什么如今陆承策会对着萧知露出这样的神情? 心里突然有个荒谬的念头出现,崔妤张大了嘴,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抓着布帘的手一颤,就这么落了下来,遮挡住外头的光景。 绿芜见她这般,忙扶住她的胳膊,关切道:“小姐,您怎么了?”边说边给她递了一盏茶,等人喝茶的时候就给她顺着背,安抚她急促的呼吸。 等到崔妤逐渐平静下来,她才疑声道:“小姐,您刚才是怎么了?” 她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崔妤。 脸色煞白,神情惊慌,就像是有鬼在身后跟着她。 崔妤没有开口,她脸色惨白地坐在马车里,仿佛还没有从自己那些荒谬的念头中抽身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屏住呼吸,颤着手又掀开了车帘。 可原先的拐角处却早已没有人影了。 陆承策已经走了。 她呆呆地看着那个方向,好半天,想起刚才回心斋碰到的那个红色身影,突然出声询问,“绿芜,你觉得定国公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169章 第169章 “绿芜,你觉得定国公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 坐在一侧的绿芜听到这话,一愣,定国公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跟定国公夫人也没怎么接触过,如何会得知定国公夫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就按照你听到的那些来说。”崔妤在一旁补充到。 听到的吗? 绿芜细细想了下,然后轻声答道:“据奴所知,定国公夫人因为一直养在庵中的缘故,性子比较胆怯自卑,当初陆三小姐来府中做客的时候,奴便听她同几个贵女说过一些事。” “她说那位定国公夫人胆怯如鼠,便是扣她的月例,拿她的东西,她也不敢多说什么,就连那些丫鬟、婆子都能欺负到她的头上去。” “她还说……” 不知想到什么,绿芜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嘴唇也轻轻抿了起来,似乎是在避讳着什么。 “还说什么?” 崔妤侧头问她,见她神色似有担忧,隐约猜到什么,轻声哄道:“无妨,这里只有你我,你说便是。” “是。”绿芜轻轻应了一声,只是声音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一些,“陆三小姐还说过,当初定国公夫人还未嫁给定国公之前,其实并不满意这桩婚事,但即便不满意,她也只能咬牙承受。” “可是……” 她抿着唇,似乎是想到之前的那一面,继续说道:“可是现在的定国公夫人完全不似陆三小姐所说,她比奴往日见到过的任何一个贵女都要看着金贵。” 那种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便说是从小养在皇家都能信。 不过这也没什么,人都是会变的,再说那位陆五爷那么疼定国公夫人,加上她如今还有那么一门家世,便是王侯也比得。 骄矜些又如何? 崔妤听绿芜说完,淡淡落下一句话,“是啊,她看着是当真金贵啊。” 那样的金贵可不像是后天才养出来的,倒像是根深蒂固的东西……而这样的金贵,崔妤这一生,在同辈里,也只在顾珍身上看到过。 真正的贵女。 她突然想起之前回心斋那一面,萧知一身红衣,珠翠满头,远远走来仿佛神仙妃子,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像是隔了千重万重山,遥不可及。 崔妤突然想到许多事。 为什么第一次见萧知就觉得她身上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为什么萧知总是在言语上针对她?又为什么在那一次……她跟陆承策去祭拜顾珍的时候,萧知会有那样的反应? 甚至于最后。 她想到真相大白时,萧知附在她耳边说得那句话。 她说: “崔方仪,如今这幅局面,你可满意?” 那个时候她被局面打击得连心智都乱了,满脑子都是陆承策要休了她的事,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会萧知说得那些话。 可如今想想。 她说得这话,实在是不像是萧知那个身份会说出来的。 以往心中那些捉不透说不清的疑惑,在此时仿佛终于得到了答案,崔妤的纤纤素手紧抓着裙摆,而那双纤长又浓密的睫毛在几经颤抖之后才平静下来。 她重新掀起车帘,往外看去。 这一次看得却不是拐角,而是那个巍峨又壮丽的定国公府,想到那个女人言笑晏晏的模样,想到她如今被众人钦羡的境况,想到刚才陆承策那张脸上的表情。 她突然就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一般,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抿得死紧,双手更是用了全部的力气,仿佛要把这块车帘都给撕下来了。 还是绿芜察觉到不对,忙握住她的胳膊,开口:“小姐,您没事吧?” 没事? 怎么会没事? 她以为早就成为一坯黄土的女人竟然又重新活过来了。 不仅如此,那个女人好像特别得上苍宠爱,即便重活一世也能享有同样的福运,从一个卑贱的孤女成为全京城最有名望的定国公夫人。 定国公爱她。 先帝也宠爱她。 西南王是她的爹。 即便是素来不爱跟人交涉的秦嘉也把她当做最好的朋友。 还有顾辞…… 她的哥哥,从小就格外宠溺她。 可这些都没什么,最让她没办法接受的是陆承策,那个男人,竟然到了如今,变成这样的身份,还深深地爱慕着她! 生怕别人知道,只能偷偷跟着她,护着她,看着她。 他还真是,情根深种啊! 崔妤以往从来没有那么恨过,便是陆承策休弃她,她也只是爱恨交加,还是会忍不住怀念,就算后来顾辞拿回庚帖,她也只是觉得不甘。 可现在呢? 现在,她觉得有满腔的怒火,已经快压不住,要喷泄出来了,就连她的身体都因为愤怒而打起了颤。 凭什么? 凭什么顾珍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被那么多人喜欢和维护?! 而她…… 却只能被人厌恶。 像一只过街老鼠一样,就连那些最低贱的商贩都能欺辱她! 若是之前。 崔妤还能不把这些放在心上,那么在得知萧知就是顾珍的时候,这些不甘和恨意却再也藏不住了,凭什么顾珍能够现世安稳,永享太平? 而她却只能成为一个低贱的可怜虫? 她恨! 她不甘! “小姐,小姐?”绿芜眼见崔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都快以为她中邪了,刚想喊车夫快点回家,再找个大夫看看,就听到崔妤幽幽出声了,“……我没事。” “小姐,您终于清醒了?!” 绿芜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这会见崔妤面色终于恢复平静,总算是松了口气,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道:“您刚才都快吓死我了。” 说完。 又仔细瞧了瞧崔妤,仿佛还不敢确信一般,“您真的没事了吗?” 崔妤摇头,没说话。 她这会已经很平静了,她向来都是这样的人,情绪崩溃只是一瞬,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在陆承策说要休弃她的时候,和哥哥说“圣旨一日不下来,我就还是陆承策的妻子。” 可她的心绪却还是不稳的。 她死死盯着定国公府那座宅子,嘴唇抿得紧紧的,嘴里说道:“绿芜,你相信人死后会附身到别人的身上吗?” “啊?” 绿芜一愣,这是什么问题? 人死怎么可能会附身在别人的身上,这样岂不都是乱套了?她拧着眉看着崔妤,越来越觉得自家小姐可能是中邪了,要不然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呢? 看到绿芜的表情,崔妤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是啊。 怎么可能呢? 要不是她太了解陆承策和顾珍,也不会想到这一层。 刚才那一刻,她甚至想广而告之,让他们知道现在这位定国公夫人真正的身份,可先不说别人会怎么想?恐怕她刚说出这句话,陆重渊和顾辞就该杀了她了。 哦。 还有她的前夫,现任指挥使大人,陆承策。 嘴角掀起一抹讥嘲的笑,崔妤又看了一眼定国公府,然后落下了手中的车帘。 没事。 既然她现在已经知道了萧知的秘密。 她总有办法解决她的。 “走吧。”崔妤淡淡发话,等到马车缓缓向前行驶的时候,她闭起了眼睛。她这一生,已经不对任何事抱有什么期待了,可凭什么顾珍能够幸福顺遂呢? 她不好,顾珍也别想好! 未央宫。 自从顾珒登基后,秦湘就移居到了寿康宫,这座皇后的寝宫自然也就给了如今的皇后……秦嘉。她如今也快有四个多月的身孕了,月份大了,她身子也越加懒怠起来。 好在宫里人不算多,她平日倒也不算怎么操劳。 宫人翠云就坐在一旁给她捶腿,脸上表情犹豫不决,似是想说什么又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一般。 秦嘉正在看书,余光瞥见她脸上的神情,随口道:“想说什么?” “娘娘,您就一点都不担心杨妃?”翠云抿着唇,轻声道:“杨妃如今越来越受宠了,奴担心……她日后会恃宠而骄。” 话音刚落。 秦嘉还没答,外头就传来一道温润的男声,“谁恃宠而骄?” 翠云一听这个声音,脸都白了,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秦嘉面上倒是没什么变化,她随手把手里的书一合,目光柔和的朝来人看过去。 许是刚刚下朝的缘故。 顾珒还是一身朝服的样子,就连头上也戴着冕旒,走起路来,前面的玉竹一晃一晃,隐约可见他温软又俊朗的脸。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秦嘉坐起身,朝她笑道,一面同翠云道:“下去吧。” “是。”翠云闻声忙退下了。 顾珒也不在意,走过来,搂住秦嘉的腰然后弯腰侧头,不顾形象地靠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像是在听里面的声响。 听了半响,抬眸道:“怎么还是没有声音?太医明明说了过了头四月,就能听到动静了。” “也不是个个如此,保不准咱们的孩子天生安静,迟些再闹也是有的。”秦嘉笑着替他摘下冕旒,然后伸手轻轻抚着他的鬓发,眉目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柔和,“不过这性子倒像您。” “我从小便是个爱折腾的。” “像你像我都好,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顾珒怕一直靠着,秦嘉会难受,便坐起身,然后如往常一般,轻轻替她按起了胳膊和小腿。 就如寻常夫妻一般。 自从秦嘉身子重之后,他每日都会替人按上几回。 想到刚才进来时听到的那一句,顾珒拧着眉,开口,“刚才翠云是在说杨妃?她可是给你难堪了?” “她能给我什么难堪?”秦嘉轻笑道,“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平日里顶多打扮的奢华一点,这也是无碍的。” “她若让你难堪,你一定要告诉我。” 顾珒看着秦嘉,郑重其事的说道,他其实一点都不喜欢纳妃,他不希望像自己的父皇一样三宫六院,他更羡慕叔叔婶婶的爱情。 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可是身为帝王,他不可能不开拓后宫,更不希望因此牵连到秦嘉。 原本秦家当初做出那样的事,就让众臣十分不满了,要不是秦嘉怀有身孕,恐怕朝臣都得让他罢免秦嘉的后位。 挑选杨家女,一来是为了给朝臣一个交代,二来也是因为杨家女更好把控。 那个女人,只要给她足够的荣华富贵,给她无上的地位就够了。 至于别的。 他给不了,也没法给。 “燕婉。”顾珒开口,喊秦嘉的字,青年帝王的脸温柔又郑重,仿佛在许重大的诺言,“我答应你,今生今世,我只爱你一个。” “如果……” 话还没说完,就被秦嘉按住了嘴唇。 以往那个冷傲又骄矜的秦家女,此时也终于晓得打开自己的心扉,满面温柔的对着顾珒,她笑着,声音却有些哽咽,“我知道。” 她不知道这份情意会不会一直到最后,但她由衷地相信顾珒现在所说的每一个字。 他是爱她的。 不必许诺,也不必向上天保证,她知道,就够了。 第169章 第169章 “绿芜,你觉得定国公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 坐在一侧的绿芜听到这话,一愣,定国公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跟定国公夫人也没怎么接触过,如何会得知定国公夫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就按照你听到的那些来说。”崔妤在一旁补充到。 听到的吗? 绿芜细细想了下,然后轻声答道:“据奴所知,定国公夫人因为一直养在庵中的缘故,性子比较胆怯自卑,当初陆三小姐来府中做客的时候,奴便听她同几个贵女说过一些事。” “她说那位定国公夫人胆怯如鼠,便是扣她的月例,拿她的东西,她也不敢多说什么,就连那些丫鬟、婆子都能欺负到她的头上去。” “她还说……” 不知想到什么,绿芜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嘴唇也轻轻抿了起来,似乎是在避讳着什么。 “还说什么?” 崔妤侧头问她,见她神色似有担忧,隐约猜到什么,轻声哄道:“无妨,这里只有你我,你说便是。” “是。”绿芜轻轻应了一声,只是声音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一些,“陆三小姐还说过,当初定国公夫人还未嫁给定国公之前,其实并不满意这桩婚事,但即便不满意,她也只能咬牙承受。” “可是……” 她抿着唇,似乎是想到之前的那一面,继续说道:“可是现在的定国公夫人完全不似陆三小姐所说,她比奴往日见到过的任何一个贵女都要看着金贵。” 那种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便说是从小养在皇家都能信。 不过这也没什么,人都是会变的,再说那位陆五爷那么疼定国公夫人,加上她如今还有那么一门家世,便是王侯也比得。 骄矜些又如何? 崔妤听绿芜说完,淡淡落下一句话,“是啊,她看着是当真金贵啊。” 那样的金贵可不像是后天才养出来的,倒像是根深蒂固的东西……而这样的金贵,崔妤这一生,在同辈里,也只在顾珍身上看到过。 真正的贵女。 她突然想起之前回心斋那一面,萧知一身红衣,珠翠满头,远远走来仿佛神仙妃子,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像是隔了千重万重山,遥不可及。 崔妤突然想到许多事。 为什么第一次见萧知就觉得她身上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为什么萧知总是在言语上针对她?又为什么在那一次……她跟陆承策去祭拜顾珍的时候,萧知会有那样的反应? 甚至于最后。 她想到真相大白时,萧知附在她耳边说得那句话。 她说: “崔方仪,如今这幅局面,你可满意?” 那个时候她被局面打击得连心智都乱了,满脑子都是陆承策要休了她的事,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会萧知说得那些话。 可如今想想。 她说得这话,实在是不像是萧知那个身份会说出来的。 以往心中那些捉不透说不清的疑惑,在此时仿佛终于得到了答案,崔妤的纤纤素手紧抓着裙摆,而那双纤长又浓密的睫毛在几经颤抖之后才平静下来。 她重新掀起车帘,往外看去。 这一次看得却不是拐角,而是那个巍峨又壮丽的定国公府,想到那个女人言笑晏晏的模样,想到她如今被众人钦羡的境况,想到刚才陆承策那张脸上的表情。 她突然就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一般,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抿得死紧,双手更是用了全部的力气,仿佛要把这块车帘都给撕下来了。 还是绿芜察觉到不对,忙握住她的胳膊,开口:“小姐,您没事吧?” 没事? 怎么会没事? 她以为早就成为一坯黄土的女人竟然又重新活过来了。 不仅如此,那个女人好像特别得上苍宠爱,即便重活一世也能享有同样的福运,从一个卑贱的孤女成为全京城最有名望的定国公夫人。 定国公爱她。 先帝也宠爱她。 西南王是她的爹。 即便是素来不爱跟人交涉的秦嘉也把她当做最好的朋友。 还有顾辞…… 她的哥哥,从小就格外宠溺她。 可这些都没什么,最让她没办法接受的是陆承策,那个男人,竟然到了如今,变成这样的身份,还深深地爱慕着她! 生怕别人知道,只能偷偷跟着她,护着她,看着她。 他还真是,情根深种啊! 崔妤以往从来没有那么恨过,便是陆承策休弃她,她也只是爱恨交加,还是会忍不住怀念,就算后来顾辞拿回庚帖,她也只是觉得不甘。 可现在呢? 现在,她觉得有满腔的怒火,已经快压不住,要喷泄出来了,就连她的身体都因为愤怒而打起了颤。 凭什么? 凭什么顾珍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被那么多人喜欢和维护?! 而她…… 却只能被人厌恶。 像一只过街老鼠一样,就连那些最低贱的商贩都能欺辱她! 若是之前。 崔妤还能不把这些放在心上,那么在得知萧知就是顾珍的时候,这些不甘和恨意却再也藏不住了,凭什么顾珍能够现世安稳,永享太平? 而她却只能成为一个低贱的可怜虫? 她恨! 她不甘! “小姐,小姐?”绿芜眼见崔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都快以为她中邪了,刚想喊车夫快点回家,再找个大夫看看,就听到崔妤幽幽出声了,“……我没事。” “小姐,您终于清醒了?!” 绿芜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这会见崔妤面色终于恢复平静,总算是松了口气,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道:“您刚才都快吓死我了。” 说完。 又仔细瞧了瞧崔妤,仿佛还不敢确信一般,“您真的没事了吗?” 崔妤摇头,没说话。 她这会已经很平静了,她向来都是这样的人,情绪崩溃只是一瞬,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在陆承策说要休弃她的时候,和哥哥说“圣旨一日不下来,我就还是陆承策的妻子。” 可她的心绪却还是不稳的。 她死死盯着定国公府那座宅子,嘴唇抿得紧紧的,嘴里说道:“绿芜,你相信人死后会附身到别人的身上吗?” “啊?” 绿芜一愣,这是什么问题? 人死怎么可能会附身在别人的身上,这样岂不都是乱套了?她拧着眉看着崔妤,越来越觉得自家小姐可能是中邪了,要不然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呢? 看到绿芜的表情,崔妤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是啊。 怎么可能呢? 要不是她太了解陆承策和顾珍,也不会想到这一层。 刚才那一刻,她甚至想广而告之,让他们知道现在这位定国公夫人真正的身份,可先不说别人会怎么想?恐怕她刚说出这句话,陆重渊和顾辞就该杀了她了。 哦。 还有她的前夫,现任指挥使大人,陆承策。 嘴角掀起一抹讥嘲的笑,崔妤又看了一眼定国公府,然后落下了手中的车帘。 没事。 既然她现在已经知道了萧知的秘密。 她总有办法解决她的。 “走吧。”崔妤淡淡发话,等到马车缓缓向前行驶的时候,她闭起了眼睛。她这一生,已经不对任何事抱有什么期待了,可凭什么顾珍能够幸福顺遂呢? 她不好,顾珍也别想好! 未央宫。 自从顾珒登基后,秦湘就移居到了寿康宫,这座皇后的寝宫自然也就给了如今的皇后……秦嘉。她如今也快有四个多月的身孕了,月份大了,她身子也越加懒怠起来。 好在宫里人不算多,她平日倒也不算怎么操劳。 宫人翠云就坐在一旁给她捶腿,脸上表情犹豫不决,似是想说什么又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一般。 秦嘉正在看书,余光瞥见她脸上的神情,随口道:“想说什么?” “娘娘,您就一点都不担心杨妃?”翠云抿着唇,轻声道:“杨妃如今越来越受宠了,奴担心……她日后会恃宠而骄。” 话音刚落。 秦嘉还没答,外头就传来一道温润的男声,“谁恃宠而骄?” 翠云一听这个声音,脸都白了,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秦嘉面上倒是没什么变化,她随手把手里的书一合,目光柔和的朝来人看过去。 许是刚刚下朝的缘故。 顾珒还是一身朝服的样子,就连头上也戴着冕旒,走起路来,前面的玉竹一晃一晃,隐约可见他温软又俊朗的脸。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秦嘉坐起身,朝她笑道,一面同翠云道:“下去吧。” “是。”翠云闻声忙退下了。 顾珒也不在意,走过来,搂住秦嘉的腰然后弯腰侧头,不顾形象地靠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像是在听里面的声响。 听了半响,抬眸道:“怎么还是没有声音?太医明明说了过了头四月,就能听到动静了。” “也不是个个如此,保不准咱们的孩子天生安静,迟些再闹也是有的。”秦嘉笑着替他摘下冕旒,然后伸手轻轻抚着他的鬓发,眉目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柔和,“不过这性子倒像您。” “我从小便是个爱折腾的。” “像你像我都好,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顾珒怕一直靠着,秦嘉会难受,便坐起身,然后如往常一般,轻轻替她按起了胳膊和小腿。 就如寻常夫妻一般。 自从秦嘉身子重之后,他每日都会替人按上几回。 想到刚才进来时听到的那一句,顾珒拧着眉,开口,“刚才翠云是在说杨妃?她可是给你难堪了?” “她能给我什么难堪?”秦嘉轻笑道,“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平日里顶多打扮的奢华一点,这也是无碍的。” “她若让你难堪,你一定要告诉我。” 顾珒看着秦嘉,郑重其事的说道,他其实一点都不喜欢纳妃,他不希望像自己的父皇一样三宫六院,他更羡慕叔叔婶婶的爱情。 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可是身为帝王,他不可能不开拓后宫,更不希望因此牵连到秦嘉。 原本秦家当初做出那样的事,就让众臣十分不满了,要不是秦嘉怀有身孕,恐怕朝臣都得让他罢免秦嘉的后位。 挑选杨家女,一来是为了给朝臣一个交代,二来也是因为杨家女更好把控。 那个女人,只要给她足够的荣华富贵,给她无上的地位就够了。 至于别的。 他给不了,也没法给。 “燕婉。”顾珒开口,喊秦嘉的字,青年帝王的脸温柔又郑重,仿佛在许重大的诺言,“我答应你,今生今世,我只爱你一个。” “如果……” 话还没说完,就被秦嘉按住了嘴唇。 以往那个冷傲又骄矜的秦家女,此时也终于晓得打开自己的心扉,满面温柔的对着顾珒,她笑着,声音却有些哽咽,“我知道。” 她不知道这份情意会不会一直到最后,但她由衷地相信顾珒现在所说的每一个字。 他是爱她的。 不必许诺,也不必向上天保证,她知道,就够了。 第170章 第170章 顾珒陪着秦嘉用了午膳,又陪着她歇了两刻,估摸着时辰便打算去朝政殿处理公务了,起身的时候,他还特地放轻了动作,生怕吵着秦嘉。 可即便如此,秦嘉还是醒来了。 她半坐起身,手揉了下眼睛,似乎还有些不大清醒,就连声音也还有些刚刚醒来后的喑哑,“您是要去处理公务了吗?” 顾珒回身问道:“怎么醒了?是我吵醒你了?” 秦嘉摇了摇头,又打了个呵欠,“我睡得也差不多了,再睡下去,恐怕夜里就该睡不好了。”见他自己拿着衣裳,问道:“怎么也不叫他们进来伺候?” “我怕他们吵醒你。”顾珒笑了笑,坐回到床上,替她掖了下被角又抚了下她的鬓发,“外头冷,你再躺会,等我处理完公务再来陪你。”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 “你若是觉得无聊,也可以召荣安进宫,你不是挺喜欢他的吗?” 秦嘉听到这话便笑了,那种困乏的倦怠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她如今身子还不稳,我可不敢喊她进宫,还是等再过些日子吧,倒是宋家那个姑娘……” “我倒是可以召她进宫看看。” 大约是觉得有趣,她一边掀被起身,一边拿过旁边衣架挂着的外衫替人穿戴起来,嘴里跟着说道:“我以前不喜欢她,总觉得她懦弱极了。” “倒是没想到永安王最后竟然会娶她,实在是……不可思议。” 听到这话,顾珒脸上时常挂着的笑意不知为何,竟突兀地一顿,他想起堂兄来东宫的那一日,他听到的那番话。 垂眸看着秦嘉,他张口:“你……” “嗯?”秦嘉还低着头替他系腰带,听到这话,随口应道:“怎么了?” “……没什么。”顾珒抿唇说道,他说这话的时候,仍旧低头看着秦嘉,等她替他穿戴好衣裳又道,“我先去忙,你好好歇息,等处理完公务,我便来看你。” 说完。 他拿过一旁的紫金冠,随意戴在头上便出去了。 他其实想问她: 你是不是很关心堂兄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他甚至还想问: 你现在心里……是不是还有堂兄?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要问出口的时候,他还是及时止住了,他既怕她说,又怕她不说,更怕她听到这话时的犹豫和停顿。 既如此。 倒还不如不问。 看着顾珒离开,秦嘉敏锐得察觉到顾珒的情绪好似有些不大对劲,是因为什么呢?她皱着眉,细细想着。 翠云进来的时候,秦嘉还在思考顾珒的问题。 “娘娘怎么还站着?您身子重,还是坐着歇息下吧。”翠云一边说,一边扶着秦嘉往床上走。 秦嘉任由她扶着她,等坐回到床上的时候才开口,“翠云,刚才陛下走得时候,可有什么不对劲的?” “不对劲?” 翠云一愣,仔细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没啊,陛下跟以前一样啊。” “是吗?”秦嘉抿唇沉吟一番,难不成是她多虑了?想想,又摇摇头,也罢,等夜里再看看吧,若是有什么不对的,也好问一问顾珒。 朝政殿。 顾珒虽说处理公务,但不知道是不是心思不定,竟连一封折子都未批。 安福是自幼跟着他的人,哪里会察觉不到他的心思?如今见他这般,还是斗着胆子问了一句,“陛下,您可是有心事?” 顾珒没有回答。 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就在安福以为顾珒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却说话了,“安福,你说永安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听到这话。 安福自是笑道:“永安王胸怀抱负,又有才干,是咱们大燕数一数二的好儿郎。”不知是为了打趣还是别的,他又说道:“您都不知道上回奴去宋家宣赐婚的圣旨,京中那些贵女都哭成什么样了。” “都哭着嚷着要嫁给王爷呢。” “是吗?”顾珒淡淡道,他突然想起许多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个时候,他们的年纪都还不大,阿萝还没嫁给陆承策,堂兄也没跟崔妤定亲,而秦嘉呢……他记忆中永远骄傲的表妹,却深深地爱慕着堂兄。 她知道堂兄所有的喜好和厌恶。 甚至在知道堂兄不喜欢骄矜的女子时,学着转变自己的性格,更在堂兄和崔妤定亲后,哭了三天三夜,哭得眼睛都肿了。 —“他能回来,我真的很开心。” 顾珒闭上眼睛,想起那日秦嘉和翠云说得那番话,他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可以看到她脸上流露出的璀璨笑容。 就连那天桌上的菜也都是堂兄爱吃的。 甚至现在她偶尔下厨,做得几道菜,也都是旧日里堂兄的口味。 顾珒是不想去想这些,他很清楚秦嘉如今是爱他的,他能感受到他的爱意,但他不敢保证,秦嘉对他的这份爱意比不比得过对堂兄的。 他甚至不敢去想,她现在心里是不是还有堂兄。 “你说……” 顾珒沉默许久开口,“堂兄比起朕,如何?” 殿中突然一阵沉默,安福神色怔怔地看着顾珒,似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怎么了?”顾珒睁开眼,那双唯一酷似先帝的凤眼,此时犹如一把锐利的刀,刺向安福,“你觉得,朕比不过堂兄吗?” 安福一听这话,脸色煞白。 他双膝一软,连忙伏跪在地,身子抖得不行,“不不不,您是九五至尊,是大燕的君王,永安王怎么能和您相提并论?” 顾珒听到这话,突然又有些心烦意乱了。 他把桌子上的折子推到一旁,往日温润敦厚的那张脸,此时涌现出了以往从未有过的阴霾,像是被愤怒、不甘所充斥,又像是为自己这样的言论和行为感到不齿。 这样多重的感受让他最终只能疲惫得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声音又好似恢复成以往的平和,他开口,“……罢了,你先出去。” “是……” 安福轻轻应了一声,连忙往外退去,走得时候,他还特地留意了下顾珒的脸,可不知道是不是现在日头西漏,殿中竟无一丝光亮,只能看到他的脸处于黑暗中,轮廓模糊,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师父,您怎么出来了?” 侯在外头的小太监瞧见安福出来,颇为诧异,以往陛下处理公务的时候,师父都是随侍在身侧的。 今日怎么出来了? “多嘴,好好当你的值。”安福冷着脸,瞪了他一眼,等到小太监吐了吐舌头退了回去,才忧心忡忡的转过头往殿中还坐着的男人看去。 离得远。 他越发看不清殿中人的面貌了。 想到刚才陛下问得那番话,安福还是不由自主地轻轻叹了口气。 他从小就跟着陛下,自问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要了解陛下,可就在刚才……他却突然觉得看不透陛下了。 这位青年帝王…… 在先前那一刹那,褪去了敦厚温润的外科,竟有一瞬间,让他觉得……先帝回来了。 翌日朝堂。 有官员上折子报一名外省官员贪墨之事,因为涉及数额较大,不得不报到陛下面前。 本来这些事,顾珒都会过问顾辞的意思,可今日,他却一反常态,没有问顾珒,反而和陆承策说道:“无咎,这事,你亲自去督办。” “看看他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同党。” 话音刚落。 满朝竟有一瞬沉默,直到陆承策出列应“是”,众人才逐渐回过神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顾辞的方向看过去,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下却猜测纷纷。 以前无论什么事,陛下都会和永安王商量。 今日却一桩都没过问,就连本该由大理寺查办的事也都交给了别人。 这是…… 怎么了? 顾辞虽然心里也觉得有些诧异,面上却没有什么表示,仍旧是往日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而坐在龙椅上的年轻帝王,虽然言语沉稳,但心下却有些慌张,他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着,神情也没有那么放松……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就是有那么一刹那,不像再跟以前那样,去询问顾辞的意见。 明明他才是大燕的君主,为什么要去过问一个臣子的意见?可真的这么做了,他又有些心惊肉跳,一方面责怪自己不应该这么做,不应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方面又有些莫名的害怕…… 他害怕顾辞会直接抬头朝他看过来,害怕顾辞这么聪明,会猜到他的所思所想…… 好在顾辞并没有抬头。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微微挑起的眉尖有一刹那的疑惑,只是很快就恢复如常了,轻轻松了一口气,他悄悄松开了那两只紧握的拳头。 如往常一样,说道:“众爱卿还有事要禀吗?” 确认没有了。 安福说了句“退朝”,他便起身先走了。 殿中其余官员手拿笏板往外走去,顾辞和陆重渊走在最后,两人身侧还有不少人,但不知道是忌惮他们的身份,还是畏惧陆重渊那个性子,谁也不敢靠近。 倒是让他们这方地方,平白空出一大块地。 “你怎么看?”陆重渊握着玉笏,目不斜视的问道。 “什么怎么看?”顾辞笑了笑,仿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等到陆重渊侧头睨了他一眼,才又笑道:“他是君王,理应如此。” “你既知理应如此,就该知道怎么做。” 陆重渊依旧目视前方,语气很淡,“我不希望有朝一日你身首异处,让阿萝担心。”说完,他率先大步往外。 而留后几步的顾辞听到这话,面上无恙。 只是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朝身后那把龙椅看去,他一身绯色官袍,长身玉立,面上的表情在半明不暗的光影中有些看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 顾辞闭上眼,手覆在腰上那枚皇祖父赐得玉佩,不管如何,他总归是信他的。 信他这颗赤子之心。 第170章 第170章 顾珒陪着秦嘉用了午膳,又陪着她歇了两刻,估摸着时辰便打算去朝政殿处理公务了,起身的时候,他还特地放轻了动作,生怕吵着秦嘉。 可即便如此,秦嘉还是醒来了。 她半坐起身,手揉了下眼睛,似乎还有些不大清醒,就连声音也还有些刚刚醒来后的喑哑,“您是要去处理公务了吗?” 顾珒回身问道:“怎么醒了?是我吵醒你了?” 秦嘉摇了摇头,又打了个呵欠,“我睡得也差不多了,再睡下去,恐怕夜里就该睡不好了。”见他自己拿着衣裳,问道:“怎么也不叫他们进来伺候?” “我怕他们吵醒你。”顾珒笑了笑,坐回到床上,替她掖了下被角又抚了下她的鬓发,“外头冷,你再躺会,等我处理完公务再来陪你。”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 “你若是觉得无聊,也可以召荣安进宫,你不是挺喜欢他的吗?” 秦嘉听到这话便笑了,那种困乏的倦怠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她如今身子还不稳,我可不敢喊她进宫,还是等再过些日子吧,倒是宋家那个姑娘……” “我倒是可以召她进宫看看。” 大约是觉得有趣,她一边掀被起身,一边拿过旁边衣架挂着的外衫替人穿戴起来,嘴里跟着说道:“我以前不喜欢她,总觉得她懦弱极了。” “倒是没想到永安王最后竟然会娶她,实在是……不可思议。” 听到这话,顾珒脸上时常挂着的笑意不知为何,竟突兀地一顿,他想起堂兄来东宫的那一日,他听到的那番话。 垂眸看着秦嘉,他张口:“你……” “嗯?”秦嘉还低着头替他系腰带,听到这话,随口应道:“怎么了?” “……没什么。”顾珒抿唇说道,他说这话的时候,仍旧低头看着秦嘉,等她替他穿戴好衣裳又道,“我先去忙,你好好歇息,等处理完公务,我便来看你。” 说完。 他拿过一旁的紫金冠,随意戴在头上便出去了。 他其实想问她: 你是不是很关心堂兄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他甚至还想问: 你现在心里……是不是还有堂兄?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要问出口的时候,他还是及时止住了,他既怕她说,又怕她不说,更怕她听到这话时的犹豫和停顿。 既如此。 倒还不如不问。 看着顾珒离开,秦嘉敏锐得察觉到顾珒的情绪好似有些不大对劲,是因为什么呢?她皱着眉,细细想着。 翠云进来的时候,秦嘉还在思考顾珒的问题。 “娘娘怎么还站着?您身子重,还是坐着歇息下吧。”翠云一边说,一边扶着秦嘉往床上走。 秦嘉任由她扶着她,等坐回到床上的时候才开口,“翠云,刚才陛下走得时候,可有什么不对劲的?” “不对劲?” 翠云一愣,仔细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没啊,陛下跟以前一样啊。” “是吗?”秦嘉抿唇沉吟一番,难不成是她多虑了?想想,又摇摇头,也罢,等夜里再看看吧,若是有什么不对的,也好问一问顾珒。 朝政殿。 顾珒虽说处理公务,但不知道是不是心思不定,竟连一封折子都未批。 安福是自幼跟着他的人,哪里会察觉不到他的心思?如今见他这般,还是斗着胆子问了一句,“陛下,您可是有心事?” 顾珒没有回答。 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就在安福以为顾珒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却说话了,“安福,你说永安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听到这话。 安福自是笑道:“永安王胸怀抱负,又有才干,是咱们大燕数一数二的好儿郎。”不知是为了打趣还是别的,他又说道:“您都不知道上回奴去宋家宣赐婚的圣旨,京中那些贵女都哭成什么样了。” “都哭着嚷着要嫁给王爷呢。” “是吗?”顾珒淡淡道,他突然想起许多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个时候,他们的年纪都还不大,阿萝还没嫁给陆承策,堂兄也没跟崔妤定亲,而秦嘉呢……他记忆中永远骄傲的表妹,却深深地爱慕着堂兄。 她知道堂兄所有的喜好和厌恶。 甚至在知道堂兄不喜欢骄矜的女子时,学着转变自己的性格,更在堂兄和崔妤定亲后,哭了三天三夜,哭得眼睛都肿了。 —“他能回来,我真的很开心。” 顾珒闭上眼睛,想起那日秦嘉和翠云说得那番话,他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可以看到她脸上流露出的璀璨笑容。 就连那天桌上的菜也都是堂兄爱吃的。 甚至现在她偶尔下厨,做得几道菜,也都是旧日里堂兄的口味。 顾珒是不想去想这些,他很清楚秦嘉如今是爱他的,他能感受到他的爱意,但他不敢保证,秦嘉对他的这份爱意比不比得过对堂兄的。 他甚至不敢去想,她现在心里是不是还有堂兄。 “你说……” 顾珒沉默许久开口,“堂兄比起朕,如何?” 殿中突然一阵沉默,安福神色怔怔地看着顾珒,似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怎么了?”顾珒睁开眼,那双唯一酷似先帝的凤眼,此时犹如一把锐利的刀,刺向安福,“你觉得,朕比不过堂兄吗?” 安福一听这话,脸色煞白。 他双膝一软,连忙伏跪在地,身子抖得不行,“不不不,您是九五至尊,是大燕的君王,永安王怎么能和您相提并论?” 顾珒听到这话,突然又有些心烦意乱了。 他把桌子上的折子推到一旁,往日温润敦厚的那张脸,此时涌现出了以往从未有过的阴霾,像是被愤怒、不甘所充斥,又像是为自己这样的言论和行为感到不齿。 这样多重的感受让他最终只能疲惫得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声音又好似恢复成以往的平和,他开口,“……罢了,你先出去。” “是……” 安福轻轻应了一声,连忙往外退去,走得时候,他还特地留意了下顾珒的脸,可不知道是不是现在日头西漏,殿中竟无一丝光亮,只能看到他的脸处于黑暗中,轮廓模糊,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师父,您怎么出来了?” 侯在外头的小太监瞧见安福出来,颇为诧异,以往陛下处理公务的时候,师父都是随侍在身侧的。 今日怎么出来了? “多嘴,好好当你的值。”安福冷着脸,瞪了他一眼,等到小太监吐了吐舌头退了回去,才忧心忡忡的转过头往殿中还坐着的男人看去。 离得远。 他越发看不清殿中人的面貌了。 想到刚才陛下问得那番话,安福还是不由自主地轻轻叹了口气。 他从小就跟着陛下,自问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要了解陛下,可就在刚才……他却突然觉得看不透陛下了。 这位青年帝王…… 在先前那一刹那,褪去了敦厚温润的外科,竟有一瞬间,让他觉得……先帝回来了。 翌日朝堂。 有官员上折子报一名外省官员贪墨之事,因为涉及数额较大,不得不报到陛下面前。 本来这些事,顾珒都会过问顾辞的意思,可今日,他却一反常态,没有问顾珒,反而和陆承策说道:“无咎,这事,你亲自去督办。” “看看他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同党。” 话音刚落。 满朝竟有一瞬沉默,直到陆承策出列应“是”,众人才逐渐回过神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顾辞的方向看过去,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下却猜测纷纷。 以前无论什么事,陛下都会和永安王商量。 今日却一桩都没过问,就连本该由大理寺查办的事也都交给了别人。 这是…… 怎么了? 顾辞虽然心里也觉得有些诧异,面上却没有什么表示,仍旧是往日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而坐在龙椅上的年轻帝王,虽然言语沉稳,但心下却有些慌张,他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着,神情也没有那么放松……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就是有那么一刹那,不像再跟以前那样,去询问顾辞的意见。 明明他才是大燕的君主,为什么要去过问一个臣子的意见?可真的这么做了,他又有些心惊肉跳,一方面责怪自己不应该这么做,不应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方面又有些莫名的害怕…… 他害怕顾辞会直接抬头朝他看过来,害怕顾辞这么聪明,会猜到他的所思所想…… 好在顾辞并没有抬头。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微微挑起的眉尖有一刹那的疑惑,只是很快就恢复如常了,轻轻松了一口气,他悄悄松开了那两只紧握的拳头。 如往常一样,说道:“众爱卿还有事要禀吗?” 确认没有了。 安福说了句“退朝”,他便起身先走了。 殿中其余官员手拿笏板往外走去,顾辞和陆重渊走在最后,两人身侧还有不少人,但不知道是忌惮他们的身份,还是畏惧陆重渊那个性子,谁也不敢靠近。 倒是让他们这方地方,平白空出一大块地。 “你怎么看?”陆重渊握着玉笏,目不斜视的问道。 “什么怎么看?”顾辞笑了笑,仿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等到陆重渊侧头睨了他一眼,才又笑道:“他是君王,理应如此。” “你既知理应如此,就该知道怎么做。” 陆重渊依旧目视前方,语气很淡,“我不希望有朝一日你身首异处,让阿萝担心。”说完,他率先大步往外。 而留后几步的顾辞听到这话,面上无恙。 只是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朝身后那把龙椅看去,他一身绯色官袍,长身玉立,面上的表情在半明不暗的光影中有些看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 顾辞闭上眼,手覆在腰上那枚皇祖父赐得玉佩,不管如何,他总归是信他的。 信他这颗赤子之心。 第171章 第171章 未央宫。 秦嘉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一本内务府送来的册子,正在看这个月宫中的用度,眼瞧着翠云打外头进来,便抬眼看了一眼,见她神色不大好,问道:“怎么了?” 翠云捧着一盆外头新进贡的枣子,闻言却没有立刻回答。 却是过了一会,才低声犹豫道:“先前奴从内务府过来,碰到伺候陛下的小夏子,他说……”抬眼看了秦嘉一眼,见她停下翻看账册的动作,才又继续说道: “他说陛下近来对永安王好似有些不大满意。” 秦嘉一听这话就皱了眉,她抬起头,看着翠云,“什么意思,你仔细说,陛下为何对永安王不满?”明明前几日,陛下还高高兴兴的给永安王赐婚。 还同她说起以前他们相处时的事,怎么如今却对永安王心生不满了? “小夏子也说不清楚,只说以往陛下每日上朝的时候都会过问永安王的意见,今日却连理应是大理寺管的事都交给了陆指挥,还有……” “还有什么?”秦嘉那双柳叶眉皱得越深。 “还有他近来伺候陛下的时候,发现但凡是永安王上呈的折子,陛下永远都是最后才理会的。” “您也知道,咱们宫里的这些人都跟人精似的,陛下虽未明说,但几桩事结合在一起,还是能让人察觉陛下如今对永安王大不如从前了。” 秦嘉听着这些话,迟迟没有开口。 她突然想起几日前,那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好像也是因为她提到了顾辞的缘故……所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吗?但是…… 为什么吗? 她并不觉得那日说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翠云见秦嘉拧眉沉吟,还是轻轻提了一句,“娘娘,奴和您说这些,是想让您心里有个底,虽说永安王和陛下是兄弟,但是……” “陛下到底是天子,而您是她的妻子。” “如果陛下真的对永安王生了嫌隙,您还是别去掺和他们的事,这说到底也是朝堂里的事,后宫……不得干政啊。” 秦嘉没有说话。 她抿着唇,修长的手指轻叩书面。 她眼中的顾珒不是那种成了天子,就会枉顾从前的人,他有着这世间最赤忱的心,当初永安王府获罪,顾辞生死不明。 这满朝百姓无一站出来。 只有他…… 她的夫君不顾阻拦,拼死进言。 也正是因为他如此,才会让她对他情根深种。 他是她的夫君。 她相信他。 翠云见她这幅面貌便知他不会听了,刚想再劝,“娘娘……” 可秦嘉却直接合了账本,说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不必多言。” 夜里。 顾珒结束一天的政务,回到未央宫陪秦嘉用膳,他虽然天资不算聪颖,但胜在勤勉,尤其如今不想事事依靠顾辞,自然更加多用了些心力。 秦嘉正在吩咐人布膳。 眼见顾珒来了便迎了过去,一面从他手里接过紫金冠递给翠云,一面又从宫人手中接过帕子,细细替他擦着手,“您今日比以往晚了两刻。” “我还在想,您要是再不来,我就该让翠云去喊您了。” 他们成婚至今,无论是太子太子妃,还是如今成了帝后,还是没怎么用尊称,秦嘉从不对顾珒用“臣妾”,顾珒也从不对秦嘉用“朕”。 如今顾珒听到这话,也只是温声笑道:“以后我若迟了,你就先吃,别等我。” 把秦嘉手里的帕子递给一旁的宫人,他握着她的手,往前走,边走边问道:“今日怎么样,他有没有闹你?” 自从几日前,秦嘉说有胎动,顾珒每日都会这样问上一回。 “先前闹过一阵,估摸着是想您了。”秦嘉任由他牵着手,笑着说了这么一句,“今日是我亲自下厨的,翡翠团子,三鲜羹,还有一道麻婆豆腐。” “您尝尝味道如何?” 听到这么三道菜,顾珒神情有一瞬地变化,不过须臾又恢复如常了,他扶着秦嘉坐下,温声道:“好,我尝尝。” 两人对坐着,翠云便在一旁给他们布菜,吃完晚膳,顾珒和秦嘉往里殿走。 等翠云送了茶水。 秦嘉便让她们都退下了。 “怎么了?”顾珒握着茶盏,笑问道:“怎么让她们都退下了,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秦嘉也没隐瞒,直截了当的问道:“您和永安王是怎么了?” 顾珒一听这话,脸上的笑意一顿,半响之后才说道:“怎么这么问?”他把手中的茶盏搁在一侧,双手拢在膝上,“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是听到几则消息,心里觉得奇怪,便问问您。” 秦嘉见他神色,心下疑虑越深,她不知道顾珒和顾辞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希望能缓和他们的关系,便放柔了嗓音继续说道:“朝中的事,我是不好评价的。” “但您和永安王除了是君臣的关系,还是兄弟。” “元祐……”秦嘉伸手,握住顾珒的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希望你们兄弟两能好好的,永安王不仅有才干,也是您的正经兄弟,有他在,您……” 话还没说完。 顾珒却突然开口,“你说这些,是为了朕,还是为了顾辞?” 这是他登基至今,第一次对秦嘉用“朕”这样的自称,不仅秦嘉愣住了,就连他自己也愣了下,眼见秦嘉怔楞的面孔,顾珒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下难堪。 松开秦嘉握着的手。 他突然起身,说道:“我还有事,你先休息吧。” 说完。 不等秦嘉反应过来,他便径直往外走去,脚步匆匆,这殿中很快就没了他的身影。没过多久,布帘又被人打了起来,却是翠云进来了,眼见秦嘉这幅少有的呆怔面貌,轻轻叹了口气。 “您到底还是说了。” 秦嘉抿着唇,目光还看着前方,不知过了多久才说道:“翠云,我……不明白。” 她不明白顾珒之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更不明白…… 为什么顾珒会变成这样。 刚才有那么一刹那,她突然感觉自己这个枕边人变得好陌生,陌生到……她都有些不认识他了。 “您呐,是旁观者清,入居者迷。”翠云一边给她重新添了一盏热茶,一边轻声说道:“您往日喜欢永安王的事,京中有不少人都知道,奴想陛下也是知道的。” “到底是男人,哪有不忌讳这些事的?奴以为陛下这是在为从前的事纠结。” 秦嘉一听这话就皱了眉,低声斥道:“荒唐!” 她喜欢顾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在顾辞和崔妤定亲后,她就把自己这份喜欢藏了起来。时隔多年,她跟顾辞早已有了各自的心上人,她也早就不喜欢顾辞了。 刚才说那些话。 她是真的为了顾珒好,她怕顾珒以后会后悔。 轻轻叹了口气,秦嘉摇了摇头,“他若是因为这事,我与他说清楚便是。”她从前最不屑解释这些,可若是为了顾珒,倒愿意为他收起这些骄傲。 “那奴去同安福说?让他劝陛下回来?”翠云提议道。 秦嘉抿唇,思索一番才开口,“他今日生着气,恐怕我说什么都不会信,等明日吧,明日他的气应该消得也差不多了。”说完,又添了一句,“你去看看,他是去了朝政殿,还是……去了后宫。” 虽说那个后宫是虚设的,但到底……还是有人的。 她担心…… “……是。” 翠云动作快,很快便回来禀报了,“陛下宿在了朝政处,身边也只有安福作陪。” 听到这话。 秦嘉点了点头,总算是安心了。 虽然顾珒和她置气,但总归没去后宫,杨妃如今能守着现有的地位和荣华富贵,是因为顾珒自身立得正,可倘若顾珒自己主动迈出那一步。 那么杨妃自然也不会拒绝。 这世上又有谁能真正拒绝的了帝王的宠爱呢? 手撑着额头,秦嘉累了一日,已是极度困倦了,这会说道:“等明日,你提醒我,我去……看他。” “是。” 翠云忙应道。 等到翌日。 秦嘉先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说是请安,其实不过是姑侄间说话,不知道是因为经了秦家那桩事,还是因为先帝驾崩,秦太后如今的身体是越来越不好了。 如今她整日都浸泡在药罐子里。 可即便是吃了那么多珍贵的药材,身子还是没什么起色,反而变得越来越差了。 秦嘉自幼便是被她这个姑母照看长大的,如今见她这般,难免红了眼眶,这会,她一边坐在圆墩上侍奉人用药,一边哽咽道:“要不我和陛下喊人去民间给您请些大夫?有时候,外头的也不比宫里的差。” “不用。”秦太后摇摇头,她如今其实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却两鬓霜白,以往养尊处优的那张脸也苍老了许多,声音倒是十分平和,“我知道自己这具身子,已是药石无医,便是再好的大夫也是没用的。” 秦嘉不喜欢听这些话,闻言便拧了眉,红了眼眶,提声道:“姑母!” “傻丫头,这本来就是事实,没什么好避讳的,我的年纪也大了,也是该去了,”秦太后笑了笑,眼见秦嘉还要再说便拍了拍她的手,示意不必多言。 而后。 她让身侧的宫人把药碗端下去,挥退一群人,由秦嘉扶着坐起来,问道:“我听说,昨儿元祐没有宿在你那?” 第171章 第171章 未央宫。 秦嘉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一本内务府送来的册子,正在看这个月宫中的用度,眼瞧着翠云打外头进来,便抬眼看了一眼,见她神色不大好,问道:“怎么了?” 翠云捧着一盆外头新进贡的枣子,闻言却没有立刻回答。 却是过了一会,才低声犹豫道:“先前奴从内务府过来,碰到伺候陛下的小夏子,他说……”抬眼看了秦嘉一眼,见她停下翻看账册的动作,才又继续说道: “他说陛下近来对永安王好似有些不大满意。” 秦嘉一听这话就皱了眉,她抬起头,看着翠云,“什么意思,你仔细说,陛下为何对永安王不满?”明明前几日,陛下还高高兴兴的给永安王赐婚。 还同她说起以前他们相处时的事,怎么如今却对永安王心生不满了? “小夏子也说不清楚,只说以往陛下每日上朝的时候都会过问永安王的意见,今日却连理应是大理寺管的事都交给了陆指挥,还有……” “还有什么?”秦嘉那双柳叶眉皱得越深。 “还有他近来伺候陛下的时候,发现但凡是永安王上呈的折子,陛下永远都是最后才理会的。” “您也知道,咱们宫里的这些人都跟人精似的,陛下虽未明说,但几桩事结合在一起,还是能让人察觉陛下如今对永安王大不如从前了。” 秦嘉听着这些话,迟迟没有开口。 她突然想起几日前,那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好像也是因为她提到了顾辞的缘故……所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吗?但是…… 为什么吗? 她并不觉得那日说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翠云见秦嘉拧眉沉吟,还是轻轻提了一句,“娘娘,奴和您说这些,是想让您心里有个底,虽说永安王和陛下是兄弟,但是……” “陛下到底是天子,而您是她的妻子。” “如果陛下真的对永安王生了嫌隙,您还是别去掺和他们的事,这说到底也是朝堂里的事,后宫……不得干政啊。” 秦嘉没有说话。 她抿着唇,修长的手指轻叩书面。 她眼中的顾珒不是那种成了天子,就会枉顾从前的人,他有着这世间最赤忱的心,当初永安王府获罪,顾辞生死不明。 这满朝百姓无一站出来。 只有他…… 她的夫君不顾阻拦,拼死进言。 也正是因为他如此,才会让她对他情根深种。 他是她的夫君。 她相信他。 翠云见她这幅面貌便知他不会听了,刚想再劝,“娘娘……” 可秦嘉却直接合了账本,说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不必多言。” 夜里。 顾珒结束一天的政务,回到未央宫陪秦嘉用膳,他虽然天资不算聪颖,但胜在勤勉,尤其如今不想事事依靠顾辞,自然更加多用了些心力。 秦嘉正在吩咐人布膳。 眼见顾珒来了便迎了过去,一面从他手里接过紫金冠递给翠云,一面又从宫人手中接过帕子,细细替他擦着手,“您今日比以往晚了两刻。” “我还在想,您要是再不来,我就该让翠云去喊您了。” 他们成婚至今,无论是太子太子妃,还是如今成了帝后,还是没怎么用尊称,秦嘉从不对顾珒用“臣妾”,顾珒也从不对秦嘉用“朕”。 如今顾珒听到这话,也只是温声笑道:“以后我若迟了,你就先吃,别等我。” 把秦嘉手里的帕子递给一旁的宫人,他握着她的手,往前走,边走边问道:“今日怎么样,他有没有闹你?” 自从几日前,秦嘉说有胎动,顾珒每日都会这样问上一回。 “先前闹过一阵,估摸着是想您了。”秦嘉任由他牵着手,笑着说了这么一句,“今日是我亲自下厨的,翡翠团子,三鲜羹,还有一道麻婆豆腐。” “您尝尝味道如何?” 听到这么三道菜,顾珒神情有一瞬地变化,不过须臾又恢复如常了,他扶着秦嘉坐下,温声道:“好,我尝尝。” 两人对坐着,翠云便在一旁给他们布菜,吃完晚膳,顾珒和秦嘉往里殿走。 等翠云送了茶水。 秦嘉便让她们都退下了。 “怎么了?”顾珒握着茶盏,笑问道:“怎么让她们都退下了,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秦嘉也没隐瞒,直截了当的问道:“您和永安王是怎么了?” 顾珒一听这话,脸上的笑意一顿,半响之后才说道:“怎么这么问?”他把手中的茶盏搁在一侧,双手拢在膝上,“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是听到几则消息,心里觉得奇怪,便问问您。” 秦嘉见他神色,心下疑虑越深,她不知道顾珒和顾辞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希望能缓和他们的关系,便放柔了嗓音继续说道:“朝中的事,我是不好评价的。” “但您和永安王除了是君臣的关系,还是兄弟。” “元祐……”秦嘉伸手,握住顾珒的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希望你们兄弟两能好好的,永安王不仅有才干,也是您的正经兄弟,有他在,您……” 话还没说完。 顾珒却突然开口,“你说这些,是为了朕,还是为了顾辞?” 这是他登基至今,第一次对秦嘉用“朕”这样的自称,不仅秦嘉愣住了,就连他自己也愣了下,眼见秦嘉怔楞的面孔,顾珒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下难堪。 松开秦嘉握着的手。 他突然起身,说道:“我还有事,你先休息吧。” 说完。 不等秦嘉反应过来,他便径直往外走去,脚步匆匆,这殿中很快就没了他的身影。没过多久,布帘又被人打了起来,却是翠云进来了,眼见秦嘉这幅少有的呆怔面貌,轻轻叹了口气。 “您到底还是说了。” 秦嘉抿着唇,目光还看着前方,不知过了多久才说道:“翠云,我……不明白。” 她不明白顾珒之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更不明白…… 为什么顾珒会变成这样。 刚才有那么一刹那,她突然感觉自己这个枕边人变得好陌生,陌生到……她都有些不认识他了。 “您呐,是旁观者清,入居者迷。”翠云一边给她重新添了一盏热茶,一边轻声说道:“您往日喜欢永安王的事,京中有不少人都知道,奴想陛下也是知道的。” “到底是男人,哪有不忌讳这些事的?奴以为陛下这是在为从前的事纠结。” 秦嘉一听这话就皱了眉,低声斥道:“荒唐!” 她喜欢顾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在顾辞和崔妤定亲后,她就把自己这份喜欢藏了起来。时隔多年,她跟顾辞早已有了各自的心上人,她也早就不喜欢顾辞了。 刚才说那些话。 她是真的为了顾珒好,她怕顾珒以后会后悔。 轻轻叹了口气,秦嘉摇了摇头,“他若是因为这事,我与他说清楚便是。”她从前最不屑解释这些,可若是为了顾珒,倒愿意为他收起这些骄傲。 “那奴去同安福说?让他劝陛下回来?”翠云提议道。 秦嘉抿唇,思索一番才开口,“他今日生着气,恐怕我说什么都不会信,等明日吧,明日他的气应该消得也差不多了。”说完,又添了一句,“你去看看,他是去了朝政殿,还是……去了后宫。” 虽说那个后宫是虚设的,但到底……还是有人的。 她担心…… “……是。” 翠云动作快,很快便回来禀报了,“陛下宿在了朝政处,身边也只有安福作陪。” 听到这话。 秦嘉点了点头,总算是安心了。 虽然顾珒和她置气,但总归没去后宫,杨妃如今能守着现有的地位和荣华富贵,是因为顾珒自身立得正,可倘若顾珒自己主动迈出那一步。 那么杨妃自然也不会拒绝。 这世上又有谁能真正拒绝的了帝王的宠爱呢? 手撑着额头,秦嘉累了一日,已是极度困倦了,这会说道:“等明日,你提醒我,我去……看他。” “是。” 翠云忙应道。 等到翌日。 秦嘉先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说是请安,其实不过是姑侄间说话,不知道是因为经了秦家那桩事,还是因为先帝驾崩,秦太后如今的身体是越来越不好了。 如今她整日都浸泡在药罐子里。 可即便是吃了那么多珍贵的药材,身子还是没什么起色,反而变得越来越差了。 秦嘉自幼便是被她这个姑母照看长大的,如今见她这般,难免红了眼眶,这会,她一边坐在圆墩上侍奉人用药,一边哽咽道:“要不我和陛下喊人去民间给您请些大夫?有时候,外头的也不比宫里的差。” “不用。”秦太后摇摇头,她如今其实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却两鬓霜白,以往养尊处优的那张脸也苍老了许多,声音倒是十分平和,“我知道自己这具身子,已是药石无医,便是再好的大夫也是没用的。” 秦嘉不喜欢听这些话,闻言便拧了眉,红了眼眶,提声道:“姑母!” “傻丫头,这本来就是事实,没什么好避讳的,我的年纪也大了,也是该去了,”秦太后笑了笑,眼见秦嘉还要再说便拍了拍她的手,示意不必多言。 而后。 她让身侧的宫人把药碗端下去,挥退一群人,由秦嘉扶着坐起来,问道:“我听说,昨儿元祐没有宿在你那?” 第172章 第172章 听到这话。 秦嘉倒是也没觉得惊讶,虽然姑母如今身体越来越差了,但她从前掌管后宫几十年,宫里的眼线和心腹可不在少数……她也没瞒人,一边把桌子上的蜜饯盒子递了过去,一面同人说道:“昨儿夜里和陛下说起了永安王,他不大高兴。” 说这句话的时候。 她轻轻抿着唇,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往秦太后那边看了一眼。 就如翠云所说。 当初她喜欢顾辞的事,京城有不少人知道,而她的姑母更是最知情的那个人,当初……她还求过姑母,把她赐婚给顾辞。 只是姑母怎么也不同意。 那时候,她还跟姑母置了好一阵的气。 “姑母……”她张口,言语有些踌躇,“陛下好似很介意我曾经喜欢过永安王。” 这样的话,若放在普通婆媳之间,自然是不好说的,但幸运的是,秦太后不仅是她的婆婆,也是她最为敬爱的姑母。 果然。 秦太后在听到这番话,并没有生气,而是握着她的手,说道:“元祐同你置气,并不是因为你曾经喜欢过顾辞,而是因为那个人是顾辞。” 秦嘉听得这话却皱了眉,这是什么意思? “你若是以往喜欢过其他人,元祐并不会那么在意……”秦太后似乎看到她的疑惑,缓缓说道:“只因为那个人是顾辞,他才会如此在意。” “姑母,您的意思是……” 秦嘉犹豫了下,轻声说道:“陛下心中真的已经在忌惮……永安王了?可是……”她不懂,也不明白,“永安王一直勤勤恳恳,并没有半点逾越之处。” “陛下他为何……” 她的声音突然有些哑了,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一般,“为何要这样去忌惮他?” 秦太后没有立刻回答她,她闭上眼睛,头靠着软枕,脸轻轻抬起,似乎是过了很久很久才开口说道:“因为他已经是天子了。” “没有一位天子会承认自己不如别人,更没有一位天子会允许有人超越他。” 就像当初的先帝和曾经的永安王。 他们也曾兄友弟恭过,也曾互相扶持,让这大燕越来越好。 可结果呢? 永安王的声名越广,先帝的忌讳便越深,以至于到最后终于覆水难收。 秦嘉听着这番话,张口想说“我不信”,她不信自己的夫君会是这样一个人,当初他可以力排众议要讨回永安王府的公道。 她不信…… 她坚决不信才过去这么一段时间,她的夫君就会变成这样。 秦太后睁开眼,看着眼前神色难辨的秦嘉,轻轻叹了口气,“燕婉,这世上任何东西都是会变的,即便元祐是我的儿子,我也不能保证他以后会如何。” “我希望你们两人能好好的。” 但是…… 这天家夫妻又岂是那么容易? 秦嘉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低着头,沉默着,她会喜欢上顾珒正是因为他的那一片赤子之心,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他的身上永远有那么一股子韧劲。 他不是她见过最聪明的人。 但一定是她见过,最温厚最有包容力的人。 可现在,她的姑母和她说“她已经是天子了,天子不会允许其他人超过他……”即便那个人是他曾经最为信任的堂兄。 如果所有事都会变的话。 那么顾珒对她的情呢?是不是也会变。 他或许也会像先帝一样,广纳后宫,会拥有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今天宠爱杨妃,明天宠爱李妃,他会离她越来越远……然后在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之中,彻底与她两两相厌。 身子突然冰凉的不行,就连那张脸也不禁白了起来。 秦嘉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哑着嗓音说道:“姑母,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从前总盼着他早些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不要再感情用事,可如今我倒希望他能变得和以前一样,而不是像他那个父皇一样。”秦太后垂着眼睑,这样说道。 倒不是担心元祐会针对顾辞。 而是…… 她能留给他的东西已经没了。 先帝死了,朝臣被换洗一通,秦家也已经倒了,她担心元祐这样下去,总有一日会跟先帝一样做出不可饶恕的错误…… 然后,酿成大祸。 先帝当初,尚有一干肱骨大臣维护着他,而且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先帝的确是有才干的。 可她的元祐呢? 素手紧紧抓着锦被,秦太后红唇紧抿,神色也有些难堪,她的元祐较起先帝实在是……有太多的不足。 她是真的担心有朝一日,元祐会被他人取而代之。 “燕婉。”秦太后抓住秦嘉的手,突然说道:“不管元祐变成什么样,你都要陪着他,还有,你要好好护着你肚子里的孩子。” “这天下的君王一半的血脉,必须出自我们秦家。” 大抵是看出秦嘉的神色,她又轻轻叹了口气,“你素来骄傲,我知道你此时心里一定难受,可燕婉……有些东西,我们终究是求不到,握不住的。” 就如她曾经期盼的情。 “好在……”她顿了顿,又道:“你比我好,元祐至少是真心喜欢你的,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他心里总还念着你的。” “何况,事情或许也没我们想得那么糟糕。” 秦嘉知道姑母说得没错,不管如何,顾珒心里总归是有她的的……她不傻,看得出顾珒对她的情意,为了她,力排众议,只迎了一个杨家女进宫。 却也只是荣华富贵供着,并没有沾她的身。 可是…… 这和她想得不一样。 她印象中的顾珒,不该是这样盲目去怀疑别人的…… “燕婉?” 秦太后见秦嘉不语,也皱了眉,刚想再说,秦嘉倒是开口了,“姑母,我知道了,我会好好陪着陛下,也会好好……”语句微顿,她的手撑在小腹上,“抚育我们的孩子。” “这样才对。”秦太后拍了拍秦嘉的手,她说了这么一会子话也觉得累了,便没再留秦嘉,让人走了。 等秦嘉走后,宫人秋梧走了进来。 她是服侍秦太后的老人了,替人掖被子的时候,提了一句,“皇后娘娘走得时候,神情好似有些不大对劲。”刚才她就在外面守着,里头两人说的话,她也都听见了。 这会便又说道:“其实娘娘还小,您何必……要同她说这样的话?” “我如今不和她说,以后受伤的只会是她自己,何况……我也没多少日子可以活了。”秦太后淡淡道。 眼见秋梧要说话。 她也只是摆摆手,“行了,你也不必说那些话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还不清楚?”又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她继续说道:“只是我担心燕婉那个性子,恐怕便是知晓了,以后也很难和元祐一如最初了。” 秋梧听到这话,也不禁叹了口气。 她坐在圆墩上,替人捶着腿,余光瞥见秦太后的面部表情,问道:“您是担心皇后,还是陛下?” “男女之间的感情,外人再怎么担心都是没有用的,我是担心元祐……”秦太后抿着唇,叹道:“旁人,我倒是不担心,只是顾辞,他又有皇家的血脉,又是那样一个品性,我真担心以后元祐以后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有人会推举顾辞,让他……取而代之。” 但凡她现在还有一丝能力,都会毫不犹豫的杀了顾辞,把所有的威胁扼杀在摇篮了。 可惜…… 她如今已经连一丝办法都没有了。 寝殿中很安静,能听到外面的风雨声,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说道:“你明日……让顾辞过来一趟,就说,哀家有话和他说。” “是。” 而走出寿康宫的秦嘉,脸色却十分难看。 侯在廊下的翠云见她这幅面容,吓了一大跳,她连忙迎了过去,扶住她的胳膊,语气关切的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秦嘉没说话。 她只是看着这满庭春色,轻声说道:“翠云,你说这世间是不是真的没有亘古不变的东西?”就如四季转换,就如阴阳圆缺,好像无时无刻都是在变化的。 所以人心,也是如此吗? “啊?” 翠云一愣,似乎有些没听清,讷讷道:“娘娘,您在说什么?” 秦嘉却没再说话,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用极轻用极疲倦的声音,说道:“罢了,没什么。” “那……” 翠云觑着秦嘉的脸色,犹豫道:“您现在要去找陛下吗?小厨房准备的糕点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秦嘉抿着唇,迟迟没有说话。 先前在里头的时候,她的确答应姑母,会和顾珒好好的,但有些事,说起来容易,可真的做起来,又岂是那么容易的?她向来都是骄傲到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即便如今成了皇后也是如此。 她没办法接受顾珒变成那副样子。 她的夫君,她所认识的顾珒…… 不该是这样的。 可心里又好似有另一个声音在和她说,“你就这样不管不顾,要把他打入死牢了吗?或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或许……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你就这样试都不试,就要认输了吗?” “娘娘?” 翠云未曾听到她的声音,又轻轻喊了一声。 这回。 秦嘉终于答了,“走吧。” 第172章 第172章 听到这话。 秦嘉倒是也没觉得惊讶,虽然姑母如今身体越来越差了,但她从前掌管后宫几十年,宫里的眼线和心腹可不在少数……她也没瞒人,一边把桌子上的蜜饯盒子递了过去,一面同人说道:“昨儿夜里和陛下说起了永安王,他不大高兴。” 说这句话的时候。 她轻轻抿着唇,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往秦太后那边看了一眼。 就如翠云所说。 当初她喜欢顾辞的事,京城有不少人知道,而她的姑母更是最知情的那个人,当初……她还求过姑母,把她赐婚给顾辞。 只是姑母怎么也不同意。 那时候,她还跟姑母置了好一阵的气。 “姑母……”她张口,言语有些踌躇,“陛下好似很介意我曾经喜欢过永安王。” 这样的话,若放在普通婆媳之间,自然是不好说的,但幸运的是,秦太后不仅是她的婆婆,也是她最为敬爱的姑母。 果然。 秦太后在听到这番话,并没有生气,而是握着她的手,说道:“元祐同你置气,并不是因为你曾经喜欢过顾辞,而是因为那个人是顾辞。” 秦嘉听得这话却皱了眉,这是什么意思? “你若是以往喜欢过其他人,元祐并不会那么在意……”秦太后似乎看到她的疑惑,缓缓说道:“只因为那个人是顾辞,他才会如此在意。” “姑母,您的意思是……” 秦嘉犹豫了下,轻声说道:“陛下心中真的已经在忌惮……永安王了?可是……”她不懂,也不明白,“永安王一直勤勤恳恳,并没有半点逾越之处。” “陛下他为何……” 她的声音突然有些哑了,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一般,“为何要这样去忌惮他?” 秦太后没有立刻回答她,她闭上眼睛,头靠着软枕,脸轻轻抬起,似乎是过了很久很久才开口说道:“因为他已经是天子了。” “没有一位天子会承认自己不如别人,更没有一位天子会允许有人超越他。” 就像当初的先帝和曾经的永安王。 他们也曾兄友弟恭过,也曾互相扶持,让这大燕越来越好。 可结果呢? 永安王的声名越广,先帝的忌讳便越深,以至于到最后终于覆水难收。 秦嘉听着这番话,张口想说“我不信”,她不信自己的夫君会是这样一个人,当初他可以力排众议要讨回永安王府的公道。 她不信…… 她坚决不信才过去这么一段时间,她的夫君就会变成这样。 秦太后睁开眼,看着眼前神色难辨的秦嘉,轻轻叹了口气,“燕婉,这世上任何东西都是会变的,即便元祐是我的儿子,我也不能保证他以后会如何。” “我希望你们两人能好好的。” 但是…… 这天家夫妻又岂是那么容易? 秦嘉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低着头,沉默着,她会喜欢上顾珒正是因为他的那一片赤子之心,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他的身上永远有那么一股子韧劲。 他不是她见过最聪明的人。 但一定是她见过,最温厚最有包容力的人。 可现在,她的姑母和她说“她已经是天子了,天子不会允许其他人超过他……”即便那个人是他曾经最为信任的堂兄。 如果所有事都会变的话。 那么顾珒对她的情呢?是不是也会变。 他或许也会像先帝一样,广纳后宫,会拥有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今天宠爱杨妃,明天宠爱李妃,他会离她越来越远……然后在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之中,彻底与她两两相厌。 身子突然冰凉的不行,就连那张脸也不禁白了起来。 秦嘉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哑着嗓音说道:“姑母,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从前总盼着他早些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不要再感情用事,可如今我倒希望他能变得和以前一样,而不是像他那个父皇一样。”秦太后垂着眼睑,这样说道。 倒不是担心元祐会针对顾辞。 而是…… 她能留给他的东西已经没了。 先帝死了,朝臣被换洗一通,秦家也已经倒了,她担心元祐这样下去,总有一日会跟先帝一样做出不可饶恕的错误…… 然后,酿成大祸。 先帝当初,尚有一干肱骨大臣维护着他,而且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先帝的确是有才干的。 可她的元祐呢? 素手紧紧抓着锦被,秦太后红唇紧抿,神色也有些难堪,她的元祐较起先帝实在是……有太多的不足。 她是真的担心有朝一日,元祐会被他人取而代之。 “燕婉。”秦太后抓住秦嘉的手,突然说道:“不管元祐变成什么样,你都要陪着他,还有,你要好好护着你肚子里的孩子。” “这天下的君王一半的血脉,必须出自我们秦家。” 大抵是看出秦嘉的神色,她又轻轻叹了口气,“你素来骄傲,我知道你此时心里一定难受,可燕婉……有些东西,我们终究是求不到,握不住的。” 就如她曾经期盼的情。 “好在……”她顿了顿,又道:“你比我好,元祐至少是真心喜欢你的,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他心里总还念着你的。” “何况,事情或许也没我们想得那么糟糕。” 秦嘉知道姑母说得没错,不管如何,顾珒心里总归是有她的的……她不傻,看得出顾珒对她的情意,为了她,力排众议,只迎了一个杨家女进宫。 却也只是荣华富贵供着,并没有沾她的身。 可是…… 这和她想得不一样。 她印象中的顾珒,不该是这样盲目去怀疑别人的…… “燕婉?” 秦太后见秦嘉不语,也皱了眉,刚想再说,秦嘉倒是开口了,“姑母,我知道了,我会好好陪着陛下,也会好好……”语句微顿,她的手撑在小腹上,“抚育我们的孩子。” “这样才对。”秦太后拍了拍秦嘉的手,她说了这么一会子话也觉得累了,便没再留秦嘉,让人走了。 等秦嘉走后,宫人秋梧走了进来。 她是服侍秦太后的老人了,替人掖被子的时候,提了一句,“皇后娘娘走得时候,神情好似有些不大对劲。”刚才她就在外面守着,里头两人说的话,她也都听见了。 这会便又说道:“其实娘娘还小,您何必……要同她说这样的话?” “我如今不和她说,以后受伤的只会是她自己,何况……我也没多少日子可以活了。”秦太后淡淡道。 眼见秋梧要说话。 她也只是摆摆手,“行了,你也不必说那些话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还不清楚?”又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她继续说道:“只是我担心燕婉那个性子,恐怕便是知晓了,以后也很难和元祐一如最初了。” 秋梧听到这话,也不禁叹了口气。 她坐在圆墩上,替人捶着腿,余光瞥见秦太后的面部表情,问道:“您是担心皇后,还是陛下?” “男女之间的感情,外人再怎么担心都是没有用的,我是担心元祐……”秦太后抿着唇,叹道:“旁人,我倒是不担心,只是顾辞,他又有皇家的血脉,又是那样一个品性,我真担心以后元祐以后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有人会推举顾辞,让他……取而代之。” 但凡她现在还有一丝能力,都会毫不犹豫的杀了顾辞,把所有的威胁扼杀在摇篮了。 可惜…… 她如今已经连一丝办法都没有了。 寝殿中很安静,能听到外面的风雨声,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说道:“你明日……让顾辞过来一趟,就说,哀家有话和他说。” “是。” 而走出寿康宫的秦嘉,脸色却十分难看。 侯在廊下的翠云见她这幅面容,吓了一大跳,她连忙迎了过去,扶住她的胳膊,语气关切的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秦嘉没说话。 她只是看着这满庭春色,轻声说道:“翠云,你说这世间是不是真的没有亘古不变的东西?”就如四季转换,就如阴阳圆缺,好像无时无刻都是在变化的。 所以人心,也是如此吗? “啊?” 翠云一愣,似乎有些没听清,讷讷道:“娘娘,您在说什么?” 秦嘉却没再说话,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用极轻用极疲倦的声音,说道:“罢了,没什么。” “那……” 翠云觑着秦嘉的脸色,犹豫道:“您现在要去找陛下吗?小厨房准备的糕点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秦嘉抿着唇,迟迟没有说话。 先前在里头的时候,她的确答应姑母,会和顾珒好好的,但有些事,说起来容易,可真的做起来,又岂是那么容易的?她向来都是骄傲到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即便如今成了皇后也是如此。 她没办法接受顾珒变成那副样子。 她的夫君,她所认识的顾珒…… 不该是这样的。 可心里又好似有另一个声音在和她说,“你就这样不管不顾,要把他打入死牢了吗?或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或许……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你就这样试都不试,就要认输了吗?” “娘娘?” 翠云未曾听到她的声音,又轻轻喊了一声。 这回。 秦嘉终于答了,“走吧。” 第173章 第173章 朝政殿。 顾珒下朝之后便重新回到这处理公务。 他昨儿夜里第一次没有歇在未央宫,心里到底还是记挂着秦嘉,这会虽然端坐在椅子上批着奏折,嘴里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皇后那如何?” 安福一听这话,心下倒是不禁松了口气。 虽说陛下如今这性子有些让人看不真切了,但好在心里还是记挂着皇后娘娘的。 遂笑着回道:“娘娘那倒是一切都好,只是心里记挂着您,昨儿夜里就着翠云来说了好几回,叮嘱奴好生照顾着,怕夜里沁凉,您得风寒。” 听到这话。 顾珒握着朱笔的手一顿,好半响,他才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中批阅奏折的朱笔,喊道:“安福。” 突然被人喊了全名,安福一愣,忙应道:“奴在。” “你说……” 顾珒并未看人,而是目视前方,不知过了多久才又继续说道:“皇后她,到底爱不爱朕?” 这是什么话? 安福听到这都惊了,不等他回答,顾珒便又继续说道:“她从前那么讨厌朕,总是嫌朕这个不好,那个不对,还时常奚落于朕,说朕样样不如永安王。” “若不是那会永安王已经和崔家女定了亲,她必定是不会放手的。” “后来她同朕定亲也是因为母后要求的……” 这些都是隐藏在顾珒心底深处的话,他从来没有同任何人说过,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可如今……他却一字一句地说道。 把所有的犹豫、徘徊、不确信,一点点往外说。 安福知道近来陛下对永安王多有不满,却没想到竟然会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怪不得昨夜陛下会突然从未央宫离开……他心下惊疑不定。 嘴里倒是如常说道:“陛下怎么会这么想?娘娘自然是喜欢您的,您也知道娘娘的性子,她若是不喜欢您,怎么可能如此关心您?” “何况娘娘跟永安王,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恐怕娘娘自己都忘了。” “可她还记得永安王喜欢吃的东西,却不知朕喜欢吃什么,她最拿手的那几道菜也都是永安王旧日所爱……”顾珒抿着唇,低低说道,“朕信她心中有朕,可她对朕的这份情意,是否超过永安王呢?” “朕不知。” “朕甚至不敢相信,如果有一日永安王向她伸出手,她会不会义无反顾的离朕而去。” “……陛下。” 安福还想再劝,但顾珒却只是摆手,叹道:“罢了,朕……愿意信她,只要她离永安王远一些,朕可以永远当做不知道。” 而后。 顾珒继续批阅奏折,安福便在一旁伺候。 等到秦嘉过来的时候,顾珒桌子上的那些奏折已经批阅得差不多了,外头内侍禀道:“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闻言。 顾珒手上的动作一顿,似乎有些怔楞。 他们成婚至今,这还是秦嘉第一次来这边找他,刚想起身去接她,但想到昨日两人才闹过一顿,便又抿着唇,坐了回去,同安福说:“你快去把皇后请进来,小心些,她身子重。” 安福听到这话,松了一口气,忙应道:“是。” 出去的时候,便看到翠云扶着秦嘉站在廊下,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他连忙上前给人行了礼,嘴里跟着说道:“娘娘,外头风大,您快进去吧。” “嗯。” 秦嘉点点头,顺口问道:“陛下昨儿睡得踏实吗?” “翻了好几次身,等天亮才睡着。”安福如实答道,说完,想到先前陛下那番话,他犹豫一番,还是压着嗓音说道:“娘娘,您过会进去,可千万别提起永安王。” “陛下如今对永安王,怕是……讳莫如深。” 脚下步子突地一顿,秦嘉转头朝安福看去,见他低着头不敢抬起,抿了抿唇,也未说什么,径直往里头走去。 顾珒一直望着外头,见秦嘉挺着大肚子进来,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起身去迎她。 从她手里接过食盒,另一只手如往常一般扶着她,嘴里跟着说道:“早间才下了一场雨,地还湿着,你这个时候过来做什么?” 听到他一如往日的语气。 秦嘉揪着的那颗心总算是松了许多,就连紧绷着的那张脸也露出了一些笑,“怕您昨儿夜里没睡好,特地给您准备了桂圆汤,还有芙蓉酥。” 由人扶着坐到一旁的软榻,她继续说道:“我还吩咐厨房准备了不少您喜欢的菜,您中午……” 话还没说完。 顾珒便道:“等批完折子,我就和你回去。”说完,又有些责怪地添补一句,“以后这些小事,你就交给他们去做,没得累了自己。” “我哪有那么矜贵?”秦嘉笑了笑,倒也没再说什么,只让人先喝汤。 顾珒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两人就这样同坐在软榻上,清晨的阳光破开云层打进窗内,照得殿中一室温馨,好似昨日顾珒的拂袖离去,今日秦嘉的猜忌,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他们依旧是最深爱的夫妻。 但秦嘉觉得有些事,还是应该说清楚。 她向来不喜欢藏着瞒着,既然事情发生了,就得想办法去解决,而不是因为如今现状变好了,就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那以后要是再碰到昨天那样的情况,还是会发生一样的结果,保不准还会更严重。 所以。 她打算好好跟顾珒聊一聊。 她不确定顾珒变成这样,单单是因为这些原因,还是像姑母所说的那样,因为那个人是顾辞,他才会如此……但不管是因为什么。 能解决一些他的疑虑,总归是好的。 “元祐。” 秦嘉转头看着顾珒,直截了当的问道:“你是不是还在想着,我曾经喜欢过永安王的事?” 顾珒还在喝汤,突然听到这么一句,手上的动作就这么停了下来,他没想到秦嘉会这么问,更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截了当。 直白地让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握着手中的白瓷汤碗,里面的桂圆还在上面飘荡着,能看到他的倒影,眉眼虽如常,薄唇却轻轻抿了起来。 秦嘉倒好似知道他不会回答一般,继续说道:“我曾经,的确喜欢过永安王,这一点,我不否认。” 这话刚落。 顾珒的神情就沉了下去,就连侯在外头的安福也吓得竖起了汗毛,不是让娘娘不要说起永安王吗?怎么娘娘还是说起来了! 竟然还说这样的话…… 他在外头急得都快冒汗了,甚至还在想要不要派人去请太后,省得待会两人闹起来。 秦嘉不知道安福在想什么,她只是直视着顾珒的眼睛,继续道:“但是元祐,自从我决定嫁给你之后,我的心中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见他眼睫轻颤,似有不信。 秦嘉没再说话,她握住顾珒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掌心覆在他稍显冰凉的手背上,好似是在用自己这颗诚挚又炙热的心在包容他的猜忌一般。 然后,她看着人,继续一字一句地同他说道:“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妻子,我性子骄傲又任性,从来不会委曲求全,有时候连你的面子都不顾,但我……” “在尝试做得更好。” 她顿了顿,见他神色怔忡,缓缓说道:“我希望,我们都能越来越好。” 顾珒的确怔住了,他没想到秦嘉会和他说这样的话,更没想到她会说……“自从我决定嫁给你之后,我的心中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妻子,但我在尝试做得更好。” —“我希望……” —“我们都能越来越好。” 心里不知道被什么样的情绪充斥着,但顾珒很清楚,原先的那些怀疑、犹豫、不敢确信,在此刻都好像被眼前人的那些话一点一点抚平了。 或许人都是这样。 不被人爱的时候,你做什么都会自我怀疑,然后产生猜忌,再一点点演变成忌惮。 但当你被人爱着的时候,就会发现很多事情其实都没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顾珒阴霾了两日的脸在此刻终于恢复如常。 他放下手上的白瓷汤碗,回握住秦嘉的手,脸上的神情变得平静又温和。 “好。” 顾珒握着秦嘉的手,直视着她艳丽的双目,缓缓道:“我们都会越来越好的。” 是他错了。 是他……小人之心了。 过去的早就过去了,不说秦嘉如今是这样想的,便说堂兄……他如今也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更何况。 堂兄从来不曾喜欢过秦嘉。 他真是错得离谱,好在没有酿成大错。 心里那口一直憋着的气好像终于散开了,顾珒看着秦嘉,想到昨晚上的那些事,低声道歉:“昨日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就这样走的,要是以后……” “以后若是你心中有疑虑,可以直接和我说。”秦嘉拦了他的话,补充道。 所有相爱的两人都是因为互相猜忌,彼此不信任才会造就无法挽回的地步,她不希望她和顾珒也会变成这样。 “好。” 解决了心事。 顾珒和秦嘉自然又说了好一会话,昨天才闹了别扭的小两口,今天终于又和好如初了,一直侯在外头,观察着里面情形的安福瞧见这幅模样,也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嘴角的笑也扬得高高的。 还是皇后娘娘有法子啊。 他刚才还真吓了一跳,好在……没事。 第173章 第173章 朝政殿。 顾珒下朝之后便重新回到这处理公务。 他昨儿夜里第一次没有歇在未央宫,心里到底还是记挂着秦嘉,这会虽然端坐在椅子上批着奏折,嘴里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皇后那如何?” 安福一听这话,心下倒是不禁松了口气。 虽说陛下如今这性子有些让人看不真切了,但好在心里还是记挂着皇后娘娘的。 遂笑着回道:“娘娘那倒是一切都好,只是心里记挂着您,昨儿夜里就着翠云来说了好几回,叮嘱奴好生照顾着,怕夜里沁凉,您得风寒。” 听到这话。 顾珒握着朱笔的手一顿,好半响,他才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中批阅奏折的朱笔,喊道:“安福。” 突然被人喊了全名,安福一愣,忙应道:“奴在。” “你说……” 顾珒并未看人,而是目视前方,不知过了多久才又继续说道:“皇后她,到底爱不爱朕?” 这是什么话? 安福听到这都惊了,不等他回答,顾珒便又继续说道:“她从前那么讨厌朕,总是嫌朕这个不好,那个不对,还时常奚落于朕,说朕样样不如永安王。” “若不是那会永安王已经和崔家女定了亲,她必定是不会放手的。” “后来她同朕定亲也是因为母后要求的……” 这些都是隐藏在顾珒心底深处的话,他从来没有同任何人说过,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可如今……他却一字一句地说道。 把所有的犹豫、徘徊、不确信,一点点往外说。 安福知道近来陛下对永安王多有不满,却没想到竟然会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怪不得昨夜陛下会突然从未央宫离开……他心下惊疑不定。 嘴里倒是如常说道:“陛下怎么会这么想?娘娘自然是喜欢您的,您也知道娘娘的性子,她若是不喜欢您,怎么可能如此关心您?” “何况娘娘跟永安王,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恐怕娘娘自己都忘了。” “可她还记得永安王喜欢吃的东西,却不知朕喜欢吃什么,她最拿手的那几道菜也都是永安王旧日所爱……”顾珒抿着唇,低低说道,“朕信她心中有朕,可她对朕的这份情意,是否超过永安王呢?” “朕不知。” “朕甚至不敢相信,如果有一日永安王向她伸出手,她会不会义无反顾的离朕而去。” “……陛下。” 安福还想再劝,但顾珒却只是摆手,叹道:“罢了,朕……愿意信她,只要她离永安王远一些,朕可以永远当做不知道。” 而后。 顾珒继续批阅奏折,安福便在一旁伺候。 等到秦嘉过来的时候,顾珒桌子上的那些奏折已经批阅得差不多了,外头内侍禀道:“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闻言。 顾珒手上的动作一顿,似乎有些怔楞。 他们成婚至今,这还是秦嘉第一次来这边找他,刚想起身去接她,但想到昨日两人才闹过一顿,便又抿着唇,坐了回去,同安福说:“你快去把皇后请进来,小心些,她身子重。” 安福听到这话,松了一口气,忙应道:“是。” 出去的时候,便看到翠云扶着秦嘉站在廊下,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他连忙上前给人行了礼,嘴里跟着说道:“娘娘,外头风大,您快进去吧。” “嗯。” 秦嘉点点头,顺口问道:“陛下昨儿睡得踏实吗?” “翻了好几次身,等天亮才睡着。”安福如实答道,说完,想到先前陛下那番话,他犹豫一番,还是压着嗓音说道:“娘娘,您过会进去,可千万别提起永安王。” “陛下如今对永安王,怕是……讳莫如深。” 脚下步子突地一顿,秦嘉转头朝安福看去,见他低着头不敢抬起,抿了抿唇,也未说什么,径直往里头走去。 顾珒一直望着外头,见秦嘉挺着大肚子进来,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起身去迎她。 从她手里接过食盒,另一只手如往常一般扶着她,嘴里跟着说道:“早间才下了一场雨,地还湿着,你这个时候过来做什么?” 听到他一如往日的语气。 秦嘉揪着的那颗心总算是松了许多,就连紧绷着的那张脸也露出了一些笑,“怕您昨儿夜里没睡好,特地给您准备了桂圆汤,还有芙蓉酥。” 由人扶着坐到一旁的软榻,她继续说道:“我还吩咐厨房准备了不少您喜欢的菜,您中午……” 话还没说完。 顾珒便道:“等批完折子,我就和你回去。”说完,又有些责怪地添补一句,“以后这些小事,你就交给他们去做,没得累了自己。” “我哪有那么矜贵?”秦嘉笑了笑,倒也没再说什么,只让人先喝汤。 顾珒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两人就这样同坐在软榻上,清晨的阳光破开云层打进窗内,照得殿中一室温馨,好似昨日顾珒的拂袖离去,今日秦嘉的猜忌,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他们依旧是最深爱的夫妻。 但秦嘉觉得有些事,还是应该说清楚。 她向来不喜欢藏着瞒着,既然事情发生了,就得想办法去解决,而不是因为如今现状变好了,就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那以后要是再碰到昨天那样的情况,还是会发生一样的结果,保不准还会更严重。 所以。 她打算好好跟顾珒聊一聊。 她不确定顾珒变成这样,单单是因为这些原因,还是像姑母所说的那样,因为那个人是顾辞,他才会如此……但不管是因为什么。 能解决一些他的疑虑,总归是好的。 “元祐。” 秦嘉转头看着顾珒,直截了当的问道:“你是不是还在想着,我曾经喜欢过永安王的事?” 顾珒还在喝汤,突然听到这么一句,手上的动作就这么停了下来,他没想到秦嘉会这么问,更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截了当。 直白地让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握着手中的白瓷汤碗,里面的桂圆还在上面飘荡着,能看到他的倒影,眉眼虽如常,薄唇却轻轻抿了起来。 秦嘉倒好似知道他不会回答一般,继续说道:“我曾经,的确喜欢过永安王,这一点,我不否认。” 这话刚落。 顾珒的神情就沉了下去,就连侯在外头的安福也吓得竖起了汗毛,不是让娘娘不要说起永安王吗?怎么娘娘还是说起来了! 竟然还说这样的话…… 他在外头急得都快冒汗了,甚至还在想要不要派人去请太后,省得待会两人闹起来。 秦嘉不知道安福在想什么,她只是直视着顾珒的眼睛,继续道:“但是元祐,自从我决定嫁给你之后,我的心中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见他眼睫轻颤,似有不信。 秦嘉没再说话,她握住顾珒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掌心覆在他稍显冰凉的手背上,好似是在用自己这颗诚挚又炙热的心在包容他的猜忌一般。 然后,她看着人,继续一字一句地同他说道:“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妻子,我性子骄傲又任性,从来不会委曲求全,有时候连你的面子都不顾,但我……” “在尝试做得更好。” 她顿了顿,见他神色怔忡,缓缓说道:“我希望,我们都能越来越好。” 顾珒的确怔住了,他没想到秦嘉会和他说这样的话,更没想到她会说……“自从我决定嫁给你之后,我的心中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妻子,但我在尝试做得更好。” —“我希望……” —“我们都能越来越好。” 心里不知道被什么样的情绪充斥着,但顾珒很清楚,原先的那些怀疑、犹豫、不敢确信,在此刻都好像被眼前人的那些话一点一点抚平了。 或许人都是这样。 不被人爱的时候,你做什么都会自我怀疑,然后产生猜忌,再一点点演变成忌惮。 但当你被人爱着的时候,就会发现很多事情其实都没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顾珒阴霾了两日的脸在此刻终于恢复如常。 他放下手上的白瓷汤碗,回握住秦嘉的手,脸上的神情变得平静又温和。 “好。” 顾珒握着秦嘉的手,直视着她艳丽的双目,缓缓道:“我们都会越来越好的。” 是他错了。 是他……小人之心了。 过去的早就过去了,不说秦嘉如今是这样想的,便说堂兄……他如今也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更何况。 堂兄从来不曾喜欢过秦嘉。 他真是错得离谱,好在没有酿成大错。 心里那口一直憋着的气好像终于散开了,顾珒看着秦嘉,想到昨晚上的那些事,低声道歉:“昨日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就这样走的,要是以后……” “以后若是你心中有疑虑,可以直接和我说。”秦嘉拦了他的话,补充道。 所有相爱的两人都是因为互相猜忌,彼此不信任才会造就无法挽回的地步,她不希望她和顾珒也会变成这样。 “好。” 解决了心事。 顾珒和秦嘉自然又说了好一会话,昨天才闹了别扭的小两口,今天终于又和好如初了,一直侯在外头,观察着里面情形的安福瞧见这幅模样,也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嘴角的笑也扬得高高的。 还是皇后娘娘有法子啊。 他刚才还真吓了一跳,好在……没事。 第174章 第174章 寿康宫。 顾辞下朝之后就被请到了这边。 此时殿中宫人尽数退散,他看着穿着一身华服坐在椅子上的妇人,既没请安,也没说话……那双平日待谁都温和的目光,此刻望着秦湘却没有一丝温度。 他在看秦湘的时候。 秦湘也在看他。 她坐在华贵的用白玉为屏造出来的椅子上,两只手撑在扶手上,沉默地凝视着顾辞。 记忆中那个风华正茂的女人,也开始垂垂老矣。 如同已逝的先帝。 她的头发开始花白,皮肤也开始变得褶皱起来,就连那双眼睛也开始变得混沌了,即使如今身穿华服、头戴华冠,也看不出以往的半点强势。 她那瘦弱的身子根本撑不住这些,反而让人生出一些强弩之末的感觉。 可秦湘仿佛还不觉得,她以为她还是以前的六宫之主,是大燕最尊贵的女人,她强撑着身子骨,不肯泄露出一丝弱势,就这样坐在椅子上,抿着唇看着顾辞。 然后她说: “顾辞,哀家知道你心中有恨。” “哀家知道你恨不得杀了哀家,为你的家人报仇。” “可……”她略微停顿,然后仰起头,继续说道:“即便重来,哀家也会这么做,哀家是皇帝的生母,便要替他扫除一切障碍,而你,就是元祐登基路上的障碍。” 顾辞耳听着这些话,并未置一言。 他只是那样,居高临下,用那双细长的丹凤眼注视着她,恍若庙宇间的神佛,既不为她说得那些话动怒也不为她言语之间的母子之情所动容。 他可以不去责怪顾珒。 却没有办法原谅先帝和秦湘的所作所为。 即使如他们所言,他们也是事出有因,也是逼不得已,可他还是没法原谅。 负手于身后。 他的手上还握着那块用玉做得笏板,修长的手指轻叩玉笏,伴随着这个声音,终于,顾辞开口了,语气淡淡,十分淡漠,“可如今,你已经没法再重来了。” “如今天下已定,冤屈已清。” “世人皆知你和先帝所作所为,史书工笔永远会记下你们曾经所做的一切,你……” 顾辞语句微顿,然后望着秦湘,一字一句地说道:“输了。” 他这两字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一丝重量,却让坐在凤椅上的秦湘瞳孔微缩,就连身子也呈现出轻微颤抖的模样,要不是两只手强撑在扶手上,恐怕她现在就要坐不稳了。 “咳咳咳……” 秦湘张口想说话,但刚刚张口就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她最近本来身体就不好,就连太医都说了已是强弩之末,刚才也不过是强撑,可如今被顾辞一刺激,哪里还受得住? 一顿猛咳之后,竟直接吐了血。 那猩红的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流,把那副苍白的面孔更是衬得惊恐不已。 有不少鲜血甚至都喷到裙角上了。 幸好她今日穿得是一身艳丽的宫装,即使鲜血喷在裙上也看不出什么。 秋梧原先就一直侯在外头,听到这番动静,自是担心的掀了帘子走了进来,眼见秦湘直接吐了血,惊呼一声,刚要过去却被秦湘拦住了,“出去。” “太后……” “出去!” “没有哀家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秦湘语气果决,秋梧便是再担心,也只能咬着牙退到外面。 等到秋梧离开,秦湘握着帕子直接擦干净嘴角和下巴上的鲜血,然后凝视了顾辞有一会,突然撑着扶手站起来,她走得十分不稳,可脚步却十分坚定,咬着牙,硬是撑着一口气,没让自己倒下。 顾辞见她这样过来,剑眉微皱,倒也不避不让。 看看秦湘到底要做什么。 可他没想到,秦湘在离他还有三步距离的时候,竟然直直跪了下去。 这一举动…… 让一向波澜不惊的顾辞也终于变了脸,顾辞倒退两步,然后,他低头看着秦湘,目光突然变得有些复杂起来,他没有说话,只是抿着唇望着秦湘。 记忆中这位皇伯母一直都是骄傲的。 她出生便是秦家的嫡女,后来嫁给太子成了太子妃,再然后成了皇后,生下太子,一生顺风顺水,就连性子也是宁折不弯的傲骨。 即便后来不受帝宠,即便后来秦家倒台。 她也从来不曾给谁低头过。 可如今…… 她竟然跪在他的面前,收起所有的傲骨。 “你想做什么?”顾辞看着她,沉声问道。 “顾辞,哀家还是那句话,哀家不为从前所做的一切而后悔,即使来日去了阎罗王那边,受尽酷刑,哀家也是这么回答,可是……”秦湘脊背挺直,声音还是跟之前似的,端得是一身傲骨。 可还是能听出她话中的软弱。 她跪着,低头凝视着眼前的猩红地毯,紧咬着牙,说道:“哀家如今,恳求你,恳求你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都不能对元祐的江山产生一丝一毫的邪念。” “哀家知道你的能力,如果你想要这座江山,元祐必定不是你的对手,所以哀家要你发誓……” “无论元祐以后做出什么,你都不能反对他,要护着他,你要保证元祐的江山海清河晏,永垂不朽,而你不能染指。” 此时日头偏西,余晖照进漏窗,打在秦湘的身上,身穿华服的女人就这样跪在地上,卸去从前的骄傲,用仅剩的心力为自己的儿子谋取一个将来。 她不是一个好人,却的确算得上是一个好母亲。 为了自己的儿子,她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能忍,即便堕入十八层地狱,她也不会后悔。 而顾辞…… 静静地听完这些,并未置一言。 他就这样看着秦湘,不知道看了多久,突然转身离开。 “顾辞!” “你,你不同意?”身后秦湘眼见顾辞竟然就这样离开,手撑在地上,想起身又起不来,甚至因为动作幅度太大直接摔倒在地上,双手撑在厚重的地毯上,她注视着顾辞离开的身影,紧着嗓子问道。 “你,难道……” 顾辞没有回头,也没有留步,直到走到布帘边上,他才开口,“我从来无意那个位置,自然也不会去染指,至于元祐……只要他是一个好皇帝,我和百官自然会护着他。” 说完。 他也未曾理会秦湘,直接掀起布帘往外走去。 秋梧等顾辞离开后,立马掀起布帘走了进来,眼见秦湘倒在地上,又是一阵惊呼,她忙小跑过来,蹲下身扶住秦湘的胳膊把人扶起来,嘴里还说着,“您这又是何必?” “即便您不说这样的话,永安王也该知道怎么做。” 秦湘刚才跪久了,膝盖有些疼,此时就算被人扶起,也是一瘸一拐的,她自然知道顾辞为人,可她总担心,担心顾辞因为嫉恨她跟先帝,不能好好辅佐元祐。 更担心元祐日后的所作所为,会让顾辞揭竿起义。 这世上,她不担心别人,只担心顾辞……这个年轻人太优秀,优秀到让她只能这样跪下求他,要他一个承诺。 承诺誓死都不会染指元祐的江山。 “刚才,没人来过吧?”秦湘在做到椅子上的时候,突然这样问了一句。 “陛下来过一趟,可您吩咐了,奴便寻了个话头让陛下先走了。”秋梧递过去一盏热茶,如是说道。 听到顾珒来过,秦湘握着茶盏的手一顿,她皱着眉,声音也低了些,“元祐没问什么吧?” 秋梧摇摇头,“陛下只说晚上再来看您。” “那就好。” 秦湘松了口气,她真怕顾珒听到那番话。 屋子里主仆两人说着话,可她们没想到就隔着一扇窗,有个身穿龙袍的男人正站在那,明明落日余晖还在,明明这天已是十分温暖,可穿着明黄龙袍的男人此时却神色惨白,恍如失了魂魄一般。 他刚才是想来给母后请安的。 这阵子忙于朝政,他都忘记关心母后的身体,没想到来的时候听说堂兄也在,更没想到……秋梧会拦住他。 若放在以前。 他自然不会理会这些,可如今……纵然被秦嘉安抚,他这心里对顾辞也终究回不到以前了。 所以他屏退众人来了这边。 以前小时候,皇祖母还在的时候,他就喜欢和堂兄还有阿萝来这边躲迷藏,这个地方最为隐蔽,还能听到里面的声音。他本来只是想听听母后会和堂兄说什么。 却没想到会听到那样一番话。 —“哀家知道你的能力,如果你想要这座江山,元祐必定不是你的对手。” 所以…… 就连他的母后也觉得顾辞样样都比他好吗? 风很大,顾珒手撑在院子里的一颗桃树上,脸色苍白,新叶已经长出来了,预示着春天终于来了,就连风都是暖和的,可他却觉得遍体生凉,一时间,他的眼前突然闪现过许多许多国王的片段。 他的父皇指着他的鼻子骂他。 —“教了你这么多遍,你怎么还是不会?你的堂兄,他几年前就能把整本书背下来了!” —“滚出去,背不出来不准吃饭!” —“就是因为你的中庸,你的无为,才让朕不顾手足之情,痛下杀手。” —“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朕不会选你做朕的太子。” 还有许多许多其他人。 —“太子的字很好,只是这篇文章太平,没有出彩之处。” —“比起无双公子,太子差得实在是太多了。” —“若是无双公子,这样的题,肯定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能解出来了。” …… 即使到现在,他成为了皇帝,成为了九五至尊,还是有许多人说他不如永安王,每次早朝要商量什么事情的时候,总是会有许多人问顾辞的意思。 仿佛顾辞才是皇帝,才是他们誓死要效忠的人。 夜一点点深了,而他心里的恨意与不甘在这一刻扩散到极致,屋子里秦湘还在和秋梧说,“哀家已经没多少日子可以活了,哀家也只能为元祐做这些了……” 而顾珒咬着牙听着这些,脸色越来越难看。 所以在他们的心里,他就如此不堪吗?父皇这么想,别人这么想,就连他的母后也是这么想的,甚至为了护住他的江山,不惜向顾辞下跪! 那么其他人呢? 秦嘉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还有这天下人…… 夜色越来越深了,这里还没有点灯笼,顾珒咬着牙,一步步往外走,在这漆漆的黑夜里,他的脸色比这黑夜还要来得深沉。 安福就在桃林口等着他,眼见他出来忙迎了过来,可看见他的脸色却陡然一惊,颤着声音问道:“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顾珒没说话,只是望了他一眼,深沉又寡淡。 然后在安福惊慌的目光下,拂袖离开。 第174章 第174章 寿康宫。 顾辞下朝之后就被请到了这边。 此时殿中宫人尽数退散,他看着穿着一身华服坐在椅子上的妇人,既没请安,也没说话……那双平日待谁都温和的目光,此刻望着秦湘却没有一丝温度。 他在看秦湘的时候。 秦湘也在看他。 她坐在华贵的用白玉为屏造出来的椅子上,两只手撑在扶手上,沉默地凝视着顾辞。 记忆中那个风华正茂的女人,也开始垂垂老矣。 如同已逝的先帝。 她的头发开始花白,皮肤也开始变得褶皱起来,就连那双眼睛也开始变得混沌了,即使如今身穿华服、头戴华冠,也看不出以往的半点强势。 她那瘦弱的身子根本撑不住这些,反而让人生出一些强弩之末的感觉。 可秦湘仿佛还不觉得,她以为她还是以前的六宫之主,是大燕最尊贵的女人,她强撑着身子骨,不肯泄露出一丝弱势,就这样坐在椅子上,抿着唇看着顾辞。 然后她说: “顾辞,哀家知道你心中有恨。” “哀家知道你恨不得杀了哀家,为你的家人报仇。” “可……”她略微停顿,然后仰起头,继续说道:“即便重来,哀家也会这么做,哀家是皇帝的生母,便要替他扫除一切障碍,而你,就是元祐登基路上的障碍。” 顾辞耳听着这些话,并未置一言。 他只是那样,居高临下,用那双细长的丹凤眼注视着她,恍若庙宇间的神佛,既不为她说得那些话动怒也不为她言语之间的母子之情所动容。 他可以不去责怪顾珒。 却没有办法原谅先帝和秦湘的所作所为。 即使如他们所言,他们也是事出有因,也是逼不得已,可他还是没法原谅。 负手于身后。 他的手上还握着那块用玉做得笏板,修长的手指轻叩玉笏,伴随着这个声音,终于,顾辞开口了,语气淡淡,十分淡漠,“可如今,你已经没法再重来了。” “如今天下已定,冤屈已清。” “世人皆知你和先帝所作所为,史书工笔永远会记下你们曾经所做的一切,你……” 顾辞语句微顿,然后望着秦湘,一字一句地说道:“输了。” 他这两字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一丝重量,却让坐在凤椅上的秦湘瞳孔微缩,就连身子也呈现出轻微颤抖的模样,要不是两只手强撑在扶手上,恐怕她现在就要坐不稳了。 “咳咳咳……” 秦湘张口想说话,但刚刚张口就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她最近本来身体就不好,就连太医都说了已是强弩之末,刚才也不过是强撑,可如今被顾辞一刺激,哪里还受得住? 一顿猛咳之后,竟直接吐了血。 那猩红的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流,把那副苍白的面孔更是衬得惊恐不已。 有不少鲜血甚至都喷到裙角上了。 幸好她今日穿得是一身艳丽的宫装,即使鲜血喷在裙上也看不出什么。 秋梧原先就一直侯在外头,听到这番动静,自是担心的掀了帘子走了进来,眼见秦湘直接吐了血,惊呼一声,刚要过去却被秦湘拦住了,“出去。” “太后……” “出去!” “没有哀家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秦湘语气果决,秋梧便是再担心,也只能咬着牙退到外面。 等到秋梧离开,秦湘握着帕子直接擦干净嘴角和下巴上的鲜血,然后凝视了顾辞有一会,突然撑着扶手站起来,她走得十分不稳,可脚步却十分坚定,咬着牙,硬是撑着一口气,没让自己倒下。 顾辞见她这样过来,剑眉微皱,倒也不避不让。 看看秦湘到底要做什么。 可他没想到,秦湘在离他还有三步距离的时候,竟然直直跪了下去。 这一举动…… 让一向波澜不惊的顾辞也终于变了脸,顾辞倒退两步,然后,他低头看着秦湘,目光突然变得有些复杂起来,他没有说话,只是抿着唇望着秦湘。 记忆中这位皇伯母一直都是骄傲的。 她出生便是秦家的嫡女,后来嫁给太子成了太子妃,再然后成了皇后,生下太子,一生顺风顺水,就连性子也是宁折不弯的傲骨。 即便后来不受帝宠,即便后来秦家倒台。 她也从来不曾给谁低头过。 可如今…… 她竟然跪在他的面前,收起所有的傲骨。 “你想做什么?”顾辞看着她,沉声问道。 “顾辞,哀家还是那句话,哀家不为从前所做的一切而后悔,即使来日去了阎罗王那边,受尽酷刑,哀家也是这么回答,可是……”秦湘脊背挺直,声音还是跟之前似的,端得是一身傲骨。 可还是能听出她话中的软弱。 她跪着,低头凝视着眼前的猩红地毯,紧咬着牙,说道:“哀家如今,恳求你,恳求你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都不能对元祐的江山产生一丝一毫的邪念。” “哀家知道你的能力,如果你想要这座江山,元祐必定不是你的对手,所以哀家要你发誓……” “无论元祐以后做出什么,你都不能反对他,要护着他,你要保证元祐的江山海清河晏,永垂不朽,而你不能染指。” 此时日头偏西,余晖照进漏窗,打在秦湘的身上,身穿华服的女人就这样跪在地上,卸去从前的骄傲,用仅剩的心力为自己的儿子谋取一个将来。 她不是一个好人,却的确算得上是一个好母亲。 为了自己的儿子,她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能忍,即便堕入十八层地狱,她也不会后悔。 而顾辞…… 静静地听完这些,并未置一言。 他就这样看着秦湘,不知道看了多久,突然转身离开。 “顾辞!” “你,你不同意?”身后秦湘眼见顾辞竟然就这样离开,手撑在地上,想起身又起不来,甚至因为动作幅度太大直接摔倒在地上,双手撑在厚重的地毯上,她注视着顾辞离开的身影,紧着嗓子问道。 “你,难道……” 顾辞没有回头,也没有留步,直到走到布帘边上,他才开口,“我从来无意那个位置,自然也不会去染指,至于元祐……只要他是一个好皇帝,我和百官自然会护着他。” 说完。 他也未曾理会秦湘,直接掀起布帘往外走去。 秋梧等顾辞离开后,立马掀起布帘走了进来,眼见秦湘倒在地上,又是一阵惊呼,她忙小跑过来,蹲下身扶住秦湘的胳膊把人扶起来,嘴里还说着,“您这又是何必?” “即便您不说这样的话,永安王也该知道怎么做。” 秦湘刚才跪久了,膝盖有些疼,此时就算被人扶起,也是一瘸一拐的,她自然知道顾辞为人,可她总担心,担心顾辞因为嫉恨她跟先帝,不能好好辅佐元祐。 更担心元祐日后的所作所为,会让顾辞揭竿起义。 这世上,她不担心别人,只担心顾辞……这个年轻人太优秀,优秀到让她只能这样跪下求他,要他一个承诺。 承诺誓死都不会染指元祐的江山。 “刚才,没人来过吧?”秦湘在做到椅子上的时候,突然这样问了一句。 “陛下来过一趟,可您吩咐了,奴便寻了个话头让陛下先走了。”秋梧递过去一盏热茶,如是说道。 听到顾珒来过,秦湘握着茶盏的手一顿,她皱着眉,声音也低了些,“元祐没问什么吧?” 秋梧摇摇头,“陛下只说晚上再来看您。” “那就好。” 秦湘松了口气,她真怕顾珒听到那番话。 屋子里主仆两人说着话,可她们没想到就隔着一扇窗,有个身穿龙袍的男人正站在那,明明落日余晖还在,明明这天已是十分温暖,可穿着明黄龙袍的男人此时却神色惨白,恍如失了魂魄一般。 他刚才是想来给母后请安的。 这阵子忙于朝政,他都忘记关心母后的身体,没想到来的时候听说堂兄也在,更没想到……秋梧会拦住他。 若放在以前。 他自然不会理会这些,可如今……纵然被秦嘉安抚,他这心里对顾辞也终究回不到以前了。 所以他屏退众人来了这边。 以前小时候,皇祖母还在的时候,他就喜欢和堂兄还有阿萝来这边躲迷藏,这个地方最为隐蔽,还能听到里面的声音。他本来只是想听听母后会和堂兄说什么。 却没想到会听到那样一番话。 —“哀家知道你的能力,如果你想要这座江山,元祐必定不是你的对手。” 所以…… 就连他的母后也觉得顾辞样样都比他好吗? 风很大,顾珒手撑在院子里的一颗桃树上,脸色苍白,新叶已经长出来了,预示着春天终于来了,就连风都是暖和的,可他却觉得遍体生凉,一时间,他的眼前突然闪现过许多许多国王的片段。 他的父皇指着他的鼻子骂他。 —“教了你这么多遍,你怎么还是不会?你的堂兄,他几年前就能把整本书背下来了!” —“滚出去,背不出来不准吃饭!” —“就是因为你的中庸,你的无为,才让朕不顾手足之情,痛下杀手。” —“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朕不会选你做朕的太子。” 还有许多许多其他人。 —“太子的字很好,只是这篇文章太平,没有出彩之处。” —“比起无双公子,太子差得实在是太多了。” —“若是无双公子,这样的题,肯定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能解出来了。” …… 即使到现在,他成为了皇帝,成为了九五至尊,还是有许多人说他不如永安王,每次早朝要商量什么事情的时候,总是会有许多人问顾辞的意思。 仿佛顾辞才是皇帝,才是他们誓死要效忠的人。 夜一点点深了,而他心里的恨意与不甘在这一刻扩散到极致,屋子里秦湘还在和秋梧说,“哀家已经没多少日子可以活了,哀家也只能为元祐做这些了……” 而顾珒咬着牙听着这些,脸色越来越难看。 所以在他们的心里,他就如此不堪吗?父皇这么想,别人这么想,就连他的母后也是这么想的,甚至为了护住他的江山,不惜向顾辞下跪! 那么其他人呢? 秦嘉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还有这天下人…… 夜色越来越深了,这里还没有点灯笼,顾珒咬着牙,一步步往外走,在这漆漆的黑夜里,他的脸色比这黑夜还要来得深沉。 安福就在桃林口等着他,眼见他出来忙迎了过来,可看见他的脸色却陡然一惊,颤着声音问道:“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顾珒没说话,只是望了他一眼,深沉又寡淡。 然后在安福惊慌的目光下,拂袖离开。 第175章 第175章 秦湘自从那日见过顾辞之后,身子就变得越来越糟糕了,本来她一天有大半的时间还算清醒,现在却连半天都做不到了,每日躺在床上,也就偶尔才会醒来,同身边人说说话。 可她就连记忆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秦嘉为了这件事担心得睡不着觉,她月份越来越大了,身子也越来越重,每天不是忙着处理宫务,就是去照顾秦湘,也就没发现这阵子顾珒的不同。 今日。 她正好服侍完秦湘用过药。 原本是想在寿康宫再待上一会,秋梧便在一旁低声劝她,“娘娘,您还是回去吧,您如今月份越来越大了,不能过了病气,本来太后娘娘就不让您过来,您还每日都要待上个半天。” “这样长久以往下去,对您肚子里的小皇子也不利。” 秦嘉到底还是在乎自己这个孩子的,闻言,抿了抿唇,也就没再坚持下去,她一边把手里握着的帕子重新放到水盆里,一边同秋梧说道:“那你好生照顾姑姑,若是她有什么事,记得立刻来通知我。” 秋梧自是忙应了。 她扶起秦嘉,把人往外头送,路上倒是忍不住问了秦嘉一句,“最近陛下是不是很忙?” 秦嘉一愣,转头问道:“怎么这么问?” 秋梧道:“陛下有一阵子没过来了,昨儿夜里太后醒来的时候还问起过,奴便想着是不是前朝的事太忙了,陛下近来才没时间过来。” 这阵子。 秦嘉也没听到前朝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她想了想,顾珒这些日子的确变得少言寡语了许多,原本以为是因为姑姑的病,难不成是因为别的? “回头我去看看陛下,若是陛下无事,等明日,我和他再来看姑姑。” “好。” 秋梧笑了笑,眼瞧着到了外头,她也没再送,“奴还要进去伺候太后,便不送您了。” 翠云就在外头,秦嘉自然不用她送,点了点头,等人行完礼退回屋子才抬手由翠云扶着往外走,等坐上轿辇的时候,她问道:“陛下现在在何处?” “这个点……” “陛下应该是在朝政殿吧。” “……”秦嘉抿了抿唇,道:“去朝政殿。” “是。” 秦嘉过去的时候,顾珒还在午睡。 安福把她引进去之后就退了下去,秦嘉挺着个大肚子坐在一旁,见顾珒躺在榻上,一双眉宇拧得厉害,手里握着一本折子,嘴唇还死死抿着。 见他这幅困顿模样,她不禁叹了口气。 替人把身上的被子重新盖好,又把他手里握着的折子取了下来,打算同其他折子放到一处,可桌子上的折子实在是太多了,她这个折子刚刚放上去,就有几道折子掉了下来。 好在地上还铺着厚重的地毯,倒是也没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 转头看了眼顾珒,见他还没醒,秦嘉便弯下腰身,去捡奏折。 有一道折子正好打开着,秦嘉虽然无意去看,但余光还是瞥到了上面的内容,这道折子是检举永安王同陆重渊结党营私。 上奏的官员,她倒也认识。 吏部侍郎,孙宵。 典型的墙头草,最擅长观察圣意,说什么结党营私,不过是看如今永安王未像往常似的得帝心,便上呈这样的旨意。 但秦嘉怕就怕,这真的就是……圣心所向。 旁边几道散开的奏折都批阅过了,有直接退回去的,也有直接批注一个“阅”字的,唯有这道奏折不曾有任何批注,可秦嘉看奏折的痕迹,仿佛是被人捏了很久,所以奏折边缘一角都已经有些手印了。 所以…… 顾珒拿着这封圣旨那么久,却没想到怎么批注? 那他犹豫的这段时间内,到底在想什么? “燕婉?”顾珒终于醒来了,看到秦嘉在的时候,他以为还在做梦,揉了揉眼睛,确定没有看错,他才坐起身,声音喑哑,是刚刚醒来时的样子,脸上倒是挂着笑。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他问道。 见她蹲在地上,他趿着鞋子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说,“你如今身子重,怎么蹲着,奏折掉了,让人进来捡便是。” 秦嘉任由他扶她起来,却没说话。 她只是抿着唇望着他,在顾珒把其他奏折都捡起来的时候,她把手上的这道奏折递到顾珒的眼前,和他说:“这是什么?” “什么?” 顾珒刚把手里的奏折放回到桌子上,闻言,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在瞧清折子上的内容时,神色顿时就变了,他立马从秦嘉手里夺过这封奏折。 冷着嗓音斥道:“谁准你看这些奏折的?!” 他语气是少有的阴沉,出口时,不仅秦嘉愣了下,就连他自己也怔住了。 眼见秦嘉微微发白的脸颊,顾珒也有些后悔,他把手里的奏折放回去,然后扶着秦嘉的胳膊,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最终也只能说一句,“燕婉,你如今身子重,好生养身体才是最主要的。” “朝堂上的这些事,你别管。” 说完。 他又道:“我送你回去。” 秦嘉没动,她仍旧看着顾珒,问,“为什么?” 她不明白,为什么前些日子还好好的,之前他们不是都说开了吗?甚至他们还讨论过,等到顾辞成婚的时候,他们也出宫看看。 为什么现在又变成这样了? 她不明白。 脑中突然响起当初姑姑说得那句话,“他并不是介意你曾经喜欢过人,他是介意那个人是顾辞。” 所以…… 从头到尾,他并不是因为她曾经喜欢过顾辞,而是真的如姑母所说,因为那个人是顾辞,所以才会这样吗? 张口想说什么。 可不等她说话,顾珒却像是终于忍不住似的,沉声说道:“为什么你们都要来逼问朕?朕是天子,朕是九五至尊,朕就算要顾辞死,他也只能死!” 他趁着脸,脸上的表情是秦嘉从未见过的陌生,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陌生。 秦嘉有那么一刹那,觉得从来不认识顾珒,这个夜夜睡在枕边的夫君,就好似变了个人似的,她张口,最终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 嘴唇嗫嚅了好几下,她转身往外走。 “燕婉!”顾珒想来拉她,但还没碰到她的袖子就被秦嘉给拂开了。 秦嘉挺直着脊背,一步步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外,安福突然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他没有发现屋中的不对劲,见到两人立马就跪了下去,张口就是一句,“陛下,娘娘,太后,太后娘娘她……” “姑姑?” 秦嘉一见安福这样,心下突然觉得不好,忙上前一步,急问道:“姑姑怎么了?” 安福哭道:“太后娘娘她,仙逝了。” 秦嘉听到这话,突然觉得眼前发黑,然后是一阵天转地旋,身子直直往后倒去。 “燕婉?!”顾珒见她这样,及时把人揽进怀中,喊了半天也没能把人喊醒,“快,去叫太医!” 等到秦嘉醒来的时候。 秦湘死的消息已经传遍六宫,就连外头那些王公贵族、勋贵世家也都传遍了。 翠云见她醒来忙上前,“娘娘,您终于醒了。”又去喊宫人,“去和陛下说,娘娘已经醒了,再去穿太医,来给娘娘仔细看看。” 话刚说完,就见秦嘉掀开被子起来了。 翠云惊道:“娘娘,您这是要去做什么?” “姑姑死了,我要去主持她的身后事。”秦嘉一边穿鞋子,一边面无表情的说道。 “可是……” 翠云犹豫道:“陛下说了,让您好好休息,他说太后娘娘的事,内务局会处理的。” “翠云……”秦嘉凝视着窗外的景致,突然喊她。 “奴在。” “你要记住,本宫首先是大燕的皇后,然后才是一个女人……宫里出事了,本宫身为皇后,理应出席。” “本宫是难受,但难受可以留于人后,却不能显于人前。” 秦嘉说完这一番话,便再未回头,往外走去。 过去的时候,百官在外,命妇在内,而顾珒便守在太后跟前,秦嘉进去的时候,殿中除了顾珒,也就秋梧一个人了。 见她进来,秋梧红着眼眶朝她行了一礼,然后就退出去了。 秦嘉就站在原地,看着顾珒跪在地上的身影,这一刻的顾珒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她记得小时候顾珒被先帝斥骂躲在屋子里哭得时候就是这样。 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很小的样子,然后低声啜泣着。 那个时候,她特别看不起自己这个表哥,觉得他没用极了,身为太子却没有一点担当,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会陪着他。 她也不进去,就守在外面,不让旁人瞧见,等到听不到哭声了才拍拍屁股离开。 现在呢? 现在她看着顾珒这样,虽然心里还是会难受,却不想再走上前,抱抱他了。 她终于知道了,姑母所说的那句话并不是假的,眼前这个男人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帝王,却不是她想要的那个夫君。 没有打扰顾珒,她转身往外走去。 站在命妇前面,神色如常的吩咐一系列的事。 几日后。 秦湘葬入帝陵,旧人或是遣于别宫,或是送于宫外养老。 秦嘉把宫里的内务刚忙完,准备回未央宫的时候,路上倒是碰到了顾辞,“停轿。” 轿子停下。 顾辞听到声音上前行礼,“皇后娘娘。” 秦嘉有话要和他说,便吩咐翠云等人退下。 “娘娘……”翠云抿了抿唇,接到秦嘉的眼神,也不敢多嘴,轻轻应了一声便领着其余宫人退下了。 “皇后娘娘有什么话要同微臣说吗?”顾辞问道。 秦嘉并没有拐弯抹角,她坐在轿辇上,看着人,直截了当的说道:“永安王,你离开京城吧。” 第175章 第175章 秦湘自从那日见过顾辞之后,身子就变得越来越糟糕了,本来她一天有大半的时间还算清醒,现在却连半天都做不到了,每日躺在床上,也就偶尔才会醒来,同身边人说说话。 可她就连记忆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秦嘉为了这件事担心得睡不着觉,她月份越来越大了,身子也越来越重,每天不是忙着处理宫务,就是去照顾秦湘,也就没发现这阵子顾珒的不同。 今日。 她正好服侍完秦湘用过药。 原本是想在寿康宫再待上一会,秋梧便在一旁低声劝她,“娘娘,您还是回去吧,您如今月份越来越大了,不能过了病气,本来太后娘娘就不让您过来,您还每日都要待上个半天。” “这样长久以往下去,对您肚子里的小皇子也不利。” 秦嘉到底还是在乎自己这个孩子的,闻言,抿了抿唇,也就没再坚持下去,她一边把手里握着的帕子重新放到水盆里,一边同秋梧说道:“那你好生照顾姑姑,若是她有什么事,记得立刻来通知我。” 秋梧自是忙应了。 她扶起秦嘉,把人往外头送,路上倒是忍不住问了秦嘉一句,“最近陛下是不是很忙?” 秦嘉一愣,转头问道:“怎么这么问?” 秋梧道:“陛下有一阵子没过来了,昨儿夜里太后醒来的时候还问起过,奴便想着是不是前朝的事太忙了,陛下近来才没时间过来。” 这阵子。 秦嘉也没听到前朝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她想了想,顾珒这些日子的确变得少言寡语了许多,原本以为是因为姑姑的病,难不成是因为别的? “回头我去看看陛下,若是陛下无事,等明日,我和他再来看姑姑。” “好。” 秋梧笑了笑,眼瞧着到了外头,她也没再送,“奴还要进去伺候太后,便不送您了。” 翠云就在外头,秦嘉自然不用她送,点了点头,等人行完礼退回屋子才抬手由翠云扶着往外走,等坐上轿辇的时候,她问道:“陛下现在在何处?” “这个点……” “陛下应该是在朝政殿吧。” “……”秦嘉抿了抿唇,道:“去朝政殿。” “是。” 秦嘉过去的时候,顾珒还在午睡。 安福把她引进去之后就退了下去,秦嘉挺着个大肚子坐在一旁,见顾珒躺在榻上,一双眉宇拧得厉害,手里握着一本折子,嘴唇还死死抿着。 见他这幅困顿模样,她不禁叹了口气。 替人把身上的被子重新盖好,又把他手里握着的折子取了下来,打算同其他折子放到一处,可桌子上的折子实在是太多了,她这个折子刚刚放上去,就有几道折子掉了下来。 好在地上还铺着厚重的地毯,倒是也没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 转头看了眼顾珒,见他还没醒,秦嘉便弯下腰身,去捡奏折。 有一道折子正好打开着,秦嘉虽然无意去看,但余光还是瞥到了上面的内容,这道折子是检举永安王同陆重渊结党营私。 上奏的官员,她倒也认识。 吏部侍郎,孙宵。 典型的墙头草,最擅长观察圣意,说什么结党营私,不过是看如今永安王未像往常似的得帝心,便上呈这样的旨意。 但秦嘉怕就怕,这真的就是……圣心所向。 旁边几道散开的奏折都批阅过了,有直接退回去的,也有直接批注一个“阅”字的,唯有这道奏折不曾有任何批注,可秦嘉看奏折的痕迹,仿佛是被人捏了很久,所以奏折边缘一角都已经有些手印了。 所以…… 顾珒拿着这封圣旨那么久,却没想到怎么批注? 那他犹豫的这段时间内,到底在想什么? “燕婉?”顾珒终于醒来了,看到秦嘉在的时候,他以为还在做梦,揉了揉眼睛,确定没有看错,他才坐起身,声音喑哑,是刚刚醒来时的样子,脸上倒是挂着笑。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他问道。 见她蹲在地上,他趿着鞋子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说,“你如今身子重,怎么蹲着,奏折掉了,让人进来捡便是。” 秦嘉任由他扶她起来,却没说话。 她只是抿着唇望着他,在顾珒把其他奏折都捡起来的时候,她把手上的这道奏折递到顾珒的眼前,和他说:“这是什么?” “什么?” 顾珒刚把手里的奏折放回到桌子上,闻言,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在瞧清折子上的内容时,神色顿时就变了,他立马从秦嘉手里夺过这封奏折。 冷着嗓音斥道:“谁准你看这些奏折的?!” 他语气是少有的阴沉,出口时,不仅秦嘉愣了下,就连他自己也怔住了。 眼见秦嘉微微发白的脸颊,顾珒也有些后悔,他把手里的奏折放回去,然后扶着秦嘉的胳膊,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最终也只能说一句,“燕婉,你如今身子重,好生养身体才是最主要的。” “朝堂上的这些事,你别管。” 说完。 他又道:“我送你回去。” 秦嘉没动,她仍旧看着顾珒,问,“为什么?” 她不明白,为什么前些日子还好好的,之前他们不是都说开了吗?甚至他们还讨论过,等到顾辞成婚的时候,他们也出宫看看。 为什么现在又变成这样了? 她不明白。 脑中突然响起当初姑姑说得那句话,“他并不是介意你曾经喜欢过人,他是介意那个人是顾辞。” 所以…… 从头到尾,他并不是因为她曾经喜欢过顾辞,而是真的如姑母所说,因为那个人是顾辞,所以才会这样吗? 张口想说什么。 可不等她说话,顾珒却像是终于忍不住似的,沉声说道:“为什么你们都要来逼问朕?朕是天子,朕是九五至尊,朕就算要顾辞死,他也只能死!” 他趁着脸,脸上的表情是秦嘉从未见过的陌生,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陌生。 秦嘉有那么一刹那,觉得从来不认识顾珒,这个夜夜睡在枕边的夫君,就好似变了个人似的,她张口,最终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 嘴唇嗫嚅了好几下,她转身往外走。 “燕婉!”顾珒想来拉她,但还没碰到她的袖子就被秦嘉给拂开了。 秦嘉挺直着脊背,一步步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外,安福突然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他没有发现屋中的不对劲,见到两人立马就跪了下去,张口就是一句,“陛下,娘娘,太后,太后娘娘她……” “姑姑?” 秦嘉一见安福这样,心下突然觉得不好,忙上前一步,急问道:“姑姑怎么了?” 安福哭道:“太后娘娘她,仙逝了。” 秦嘉听到这话,突然觉得眼前发黑,然后是一阵天转地旋,身子直直往后倒去。 “燕婉?!”顾珒见她这样,及时把人揽进怀中,喊了半天也没能把人喊醒,“快,去叫太医!” 等到秦嘉醒来的时候。 秦湘死的消息已经传遍六宫,就连外头那些王公贵族、勋贵世家也都传遍了。 翠云见她醒来忙上前,“娘娘,您终于醒了。”又去喊宫人,“去和陛下说,娘娘已经醒了,再去穿太医,来给娘娘仔细看看。” 话刚说完,就见秦嘉掀开被子起来了。 翠云惊道:“娘娘,您这是要去做什么?” “姑姑死了,我要去主持她的身后事。”秦嘉一边穿鞋子,一边面无表情的说道。 “可是……” 翠云犹豫道:“陛下说了,让您好好休息,他说太后娘娘的事,内务局会处理的。” “翠云……”秦嘉凝视着窗外的景致,突然喊她。 “奴在。” “你要记住,本宫首先是大燕的皇后,然后才是一个女人……宫里出事了,本宫身为皇后,理应出席。” “本宫是难受,但难受可以留于人后,却不能显于人前。” 秦嘉说完这一番话,便再未回头,往外走去。 过去的时候,百官在外,命妇在内,而顾珒便守在太后跟前,秦嘉进去的时候,殿中除了顾珒,也就秋梧一个人了。 见她进来,秋梧红着眼眶朝她行了一礼,然后就退出去了。 秦嘉就站在原地,看着顾珒跪在地上的身影,这一刻的顾珒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她记得小时候顾珒被先帝斥骂躲在屋子里哭得时候就是这样。 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很小的样子,然后低声啜泣着。 那个时候,她特别看不起自己这个表哥,觉得他没用极了,身为太子却没有一点担当,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会陪着他。 她也不进去,就守在外面,不让旁人瞧见,等到听不到哭声了才拍拍屁股离开。 现在呢? 现在她看着顾珒这样,虽然心里还是会难受,却不想再走上前,抱抱他了。 她终于知道了,姑母所说的那句话并不是假的,眼前这个男人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帝王,却不是她想要的那个夫君。 没有打扰顾珒,她转身往外走去。 站在命妇前面,神色如常的吩咐一系列的事。 几日后。 秦湘葬入帝陵,旧人或是遣于别宫,或是送于宫外养老。 秦嘉把宫里的内务刚忙完,准备回未央宫的时候,路上倒是碰到了顾辞,“停轿。” 轿子停下。 顾辞听到声音上前行礼,“皇后娘娘。” 秦嘉有话要和他说,便吩咐翠云等人退下。 “娘娘……”翠云抿了抿唇,接到秦嘉的眼神,也不敢多嘴,轻轻应了一声便领着其余宫人退下了。 “皇后娘娘有什么话要同微臣说吗?”顾辞问道。 秦嘉并没有拐弯抹角,她坐在轿辇上,看着人,直截了当的说道:“永安王,你离开京城吧。” 第176章 第176章 “永安王,你离开京城吧。” …… 顾辞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怔,继而便笑了起来,他抬头,着一身绯色官袍,立于这青天白日之下,是再好看不过的模样了。 他那双修长如玉般的手指此时负于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那玉笏,伴随着这清脆的声响,他笑道:“皇后娘娘可知前几日,您的姑姑和我说了什么?” 眼见秦嘉拧眉,顾辞又继续笑着说道:“她让我好生护着陛下,护着大燕江山,誓死都不能染指它。” “姑姑……” 秦嘉听到这话,眉峰微拧,她抿着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嘴唇嗫嚅一番,也只能摇头,不好去说先人事,她只能就自己心中的想法和人说,“永安王,本宫是认真的,你,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吧。你那么聪明,不可能察觉不到如今的元祐……” 她顿了顿,最终却还是咬牙说道:“已经不是以前的元祐了。” “他……” 秦嘉双手叩在轿辇的扶手上,咬着牙,说得十分艰难,“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帝王,猜忌、疑心,已经在他身上一点点展现出来了,本宫担心,担心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变得不可挽回!” 她如今身子是越来越重了。 因为料理太后的身后事,好几日都没睡好,身子虚弱,脸色难看,一番话说完便已气喘吁吁。 “你如今孤身一人,带着宋家小姐,想去哪都可以……” 秦嘉靠在轿辇上,望着顾辞,声音越发轻,语气却越发重了,“趁着一切都还来得及,永安王,你,走吧!” 顾辞安安静静地听完秦嘉的话,然后退后一步,朝秦嘉行了一个士下礼,他从小便背负名声,享尽赞誉,在他的身上,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就连行礼,他也能给人带来衣决飘飘,赏心悦目之态。 恍如天上仙。 “多谢皇后娘娘这一番话。”顾辞语句缓缓得说道。 “可是……”他稍稍一顿,继续道:“微臣不能走,起码……不应该是现在。” “元祐的确变了,但他如今贵为天子,有改变,无可厚非,若他永远如往常一样,事事都要征询微臣的意见,那他永远都不会长大,无论是百官,还是外头的百姓都不会信服他。” “永安王……” “皇后娘娘。”顾辞直起身子,抬起头,他立于轿辇之前,面如端玉,目光温和,他笑着问道:“当初家父也是能走的,娘娘可知,他为何不走?” 秦嘉一愣,问道:“为何?” 顾辞看着他,说:“因为这大燕江山是先祖辛辛苦苦才打下来的,外邦未定,朝野未安,家父心怀家国,不敢就这样离开。” “如今。” “臣亦是。” 秦嘉心下不忍,“可是……” “皇后娘娘不必担心,家父前车之鉴,臣还没有忘,可元祐如今并未犯错,臣同他从小一起长大,心中待他总还抱有一丝期念。倘若臣真的眼拙,看错了人,那臣自然也无话可说。” “可如今……” “万事皆还未发生,臣也只能说一句总要往好的一面去看,去想。” 话尽于此。 顾辞未再多言,他又朝秦嘉拱手一礼,是拜别礼,“春日虽至,可娘娘还是要多注意身子,莫太操劳才是。” 说完。 他也不等秦嘉再言,转身离开。 秦嘉也未再留他,她只是坐在轿辇上,望着顾辞离开的方向,抿着唇。 那人依旧如记忆中一般。 可另一个人,却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 翠云已经回来了,看到秦嘉望着顾辞离开的方向,轻声说道:“娘娘今日实在是太大胆了,这般留下顾大人,若是传到陛下的耳中,可如何是好?” 秦嘉摇摇头,没说话,只落下一句,“走吧。” “……是。” 自那日秦嘉与顾珒在朝政殿吵过一架后,两人便好似生了嫌隙一般。 顾珒虽然日日都会来未央宫陪着秦嘉,秦嘉也从来不说什么,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是肉眼可见的与往日有所不同了,以前他们即便不说话,但眼神交汇之际,却有着彼此都知晓的情意。 可如今呢? 如今他们就算坐在一处,身上那种只要对个眼神,就知道彼此在想什么的情意却已经没了。 顾珒看着自顾自躺在榻上的秦嘉,见她翻着书,心下煎熬,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抿唇说道:“我近日多梦见父皇、母后,打算明日去护国寺为他们做一场法事。” 秦嘉并未抬头,只道:“护国寺路远,陛下记得多带些兵马。” “燕婉,你……” 顾珒朝她伸出手,只是不等他握住,就听人说道:“陛下,臣妾困了,您若是无事便先回去吧。” 这几日。 秦嘉都不曾留过顾珒。 顾珒的手悬在半空,他看着眼前的秦嘉,明明近在咫尺,却好似隔着千重万重山,抿了抿唇,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只能咬着牙,拂袖离开。 眼见他离开。 方才还强撑着绷着一张脸的秦嘉,此时却也有些垮了脸。 她望着顾珒离开的身影,握着书页的手收紧,力气大的手指都发白了,翠云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双目失神,脸色发白的秦嘉,见她这般,翠云红着眼眶,十分不好受得说道:“娘娘,您这又是何苦?” “您这样一次次把人往外头推,如今陛下要为太后娘娘守孝,倒也不至于让那些贱蹄子起了贼心,可长久以往,您寒了陛下的心,等守孝结束,他哪里还会像从前一样待您?” “我岂会不知你说的这些?” 秦嘉叹道,“可翠云,你不懂,我如今看着他就觉得浑身难受。” “我不明白。”她的声音很轻,“一个人怎么可以变得那么快,是不是坐上那个位置的人都会变成这幅样子?孤家寡人……这便是孤家寡人吗?” “娘娘……” “我困了。”秦嘉放下手上的书,下榻。 等被翠云扶着到里间的时候,她才说了一句,“明日陛下要去护国寺,路途遥远,估计他明日是不会回来了,山中气候凉,你嘱咐安抚,好生照顾陛下。” 听出秦嘉话中的关心,翠云松了口气,至少娘娘心中还是有陛下的,便脆声应道:“是。” …… 翌日。 护国寺。 护卫围在外头,顾珒便在正殿上了一炷香,又跟着住持念完一卷经书,才起身往外。刚刚走到外面,就是一阵轰隆声,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如今却乌云密布,雨滴就跟黄豆大似的,一颗颗往人身上砸。 “陛下,这里有高僧们做法事,您不如去禅房歇息会?”安福在一旁劝道。 顾珒刚要点头,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叫嚷声,“这位护卫大哥,外头雨下得那么大,四周又没有可以躲雨的地方,麻烦您就通融下,让我们进去躲躲雨吧。” 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 “怎么了?”顾珒停下步子,目光往寺门外看去。 “估计是来上香的人吧,您今日是微服出巡,城里的人并不知道。”安福在一旁说道。 “既是来上香的,便让人进来吧。”顾珒说完这话便离开了。 “是。”安福招来一个护卫,吩咐一句,也跟着顾珒的步子离开了。 等到傍晚,雨停了。 顾珒在禅房里批阅完了随身带的奏折,也觉得有些困乏了,招来安福问了一声时辰,等人答好,望了一眼窗外的景致,天色还有些亮,“朕听说护国寺的茶花是一绝,既然来了,变去看看吧。” “是。” 安福要招来其他护卫,被顾珒拦了,“随便走走罢了,你也留着吧。” “陛下……” “朕想一个人静静。” 顾珒话中有着不容置喙,安福没法,也只好轻轻应了一声“是”。 今日寺中并无什么人,护卫都在外头,僧人不是在正殿做法事,就是躲在别处,以免扰了顾珒的清净,顾珒就这样一个人踱着步,他心下思绪还是很乱,纵然身在这庙宇佛堂,听着这铮铮佛音,也没法让心安稳。 可就在此时,他却听到一阵女声,“信女知道从前做错了事,不可饶恕,可如今信女已痛改前非,愿一生吃素保佑父母身体康健。” 顾珒总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 他没有深究的意思,刚想离开,就见那人转过身,却是崔妤。 不等他出声,崔妤率先惊呼道:“陛下?” 似乎有些惊讶他会在这,崔妤一怔之后又跪下了,给他行了大拜之礼,嘴里跟着一句,“臣女给陛下请安。” 看到是崔妤,顾珒的面色并不算好看,声音也淡淡,“你怎么会在这?” 崔妤道:“臣女是来祈福的,未曾想到……多谢陛下先前准臣女进来。” 顾珒未说话。 他从前因为崔妤是老师的女儿,对她也多有照拂,可自从知晓阿萝出事的原因之外,对她的感官自然也就变差了,又想到先前她那番话语,淡淡道:“你如今心有所悔,可能原谅你的人却已经不在世上。” 崔妤并未辩解,反而道:“臣女知道从前之事,都是臣女一人的过错,臣女不会去辩,也辩解不了,臣女会用一生为过往的事去赎罪。” 顾珒耳听着这番话,倒是未再说什么。 崔妤是崔家用先祖圣旨护下来的人,就连父皇都饶恕了她,他又能说什么?何况他心中虽然不甘阿萝就这样去世,但当初即便没有这件事,阿萝也必死无疑。 摇了摇头。 顾珒叹了口气,“起来吧。” “多谢陛下。”崔妤起身,但不知道是跪久了,还是怎么,起身的时候一个趔趄差点便要摔倒了,手扶在旁边的桃树上才站稳。 到底是旧时。 顾珒见她这般,拧眉道:“你这是跪了多久?” “今日跪得时间不算长,以往在家的时候,臣女早起夜里都会各跪一个时辰,祈愿父母身体康健,不要因臣女曾经的过错怪责到父母头上。” 崔相如今身体越渐不好,顾珒也是知道的。 虽然不满崔妤所为,但崔相毕竟是他的老师,估计早些日子也是派过太医去崔家的。 “老师如今如何了?” 崔妤轻声答道:“父亲还是老样子,不过有张太医照料,父亲近来还是好了许多……”说完,她又朝顾珒福身一礼,是道:“多谢陛下。” 可她膝盖本就不好,这么一起一落,身子便再也站不住了。 顾珒见她这般,倒是立刻就伸手扶了一把,等把人扶住之后,拧着眉说道:“你既然身子不好,便别跪来跪去的了,老师终究是我的老师。” 旁边就有石椅。 顾珒扶着人坐下,又看了一眼四周,“你的丫鬟呢?” “她方才去替我捐香油钱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崔妤手按在膝盖处,小声道:“陛下若是有事且先回去吧,臣女一个人可以的。” 她话是这样说,但声音又轻又弱,一双眉更是紧拧着。 顾珒见她这般,犹豫一番还是坐在人对面,“无妨,朕陪你等等吧。”左右,他也无事。 崔妤谢过人,又道:“陛下看似有心事?” 顾珒神色微顿。 不等他开口,崔妤便又说道:“陛下莫怪,臣女只是觉得比起上回见您,您眉宇之间的愁思好像又多了许多,是因为太后娘娘吗?” “不是。” “那是因为……皇后娘娘?”崔妤犹豫道。 这次,顾珒却没再开口了。 “若是陛下不介意,倒是可以跟臣女说一说,左右也无旁人……何况,臣女虽无别的才能,但总归是个女人,总要比您更知道一些皇后的心思。”崔妤柔声说道。 顾珒不知道是受人蛊惑,还是真的缺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耳听着这番话,犹豫一番,竟真的说了,他说得很乱,有些不着边际,可崔妤却听得十分认真。 崔妤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不管对方说什么,她都能摆出一个很好的倾听姿势,时不时点个头,有时候还会附和几句。 “……如今朕与皇后,好似再也回不到从前了。”顾珒垂眸,低声叹道。 “娘娘和您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向来又是个骄傲的性子,一时过不去也是正常的,但以后她就会明白了,您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朕所做得一切都是对的?” 顾珒抬眸,神色有些微怔,“你不觉得朕做得很过分?永安王并未做错什么,朕……朕其实都知道,朕是心有妒意,是朕嫉妒永安王,嫉妒他样样比朕好。” “皇后她是在怪朕。” “可陛下……”崔妤道:“皇后忘了,您才是天下的君王,可如今朝臣全部站在永安王这边却枉顾您的意思,这本身就是大错。” “您若是不多加阻拦,臣女只怕永安王终有一日会越俎代庖。” 听到“越俎代庖”四个字,顾珒神色突然就变了,他原本搭在桌子上的手突然紧攥起来,眼中的犹豫也逐渐变得深沉。 他抿着唇,什么话都没说,不知道过了多久,才传出幽幽几个字:“是……你说的没错,朕没做错。” 崔妤的丫鬟过来了。 看到顾珒在这,她显然是愣了下,战战兢兢跪下,“陛,陛下。” “起来吧。” 顾珒淡淡发话。 既然崔妤的丫鬟来了,他也就没有再待下去的心思了,起身往外走去,快走到外面的时候倒是对崔妤说了一句,“老师的病,你不必担心,张太医必定能治好他的身子。” “至于你的腿,回头还是好生养养。” “是。” 等到顾珒走后。 绿芜才敢过来,扶着崔妤,嘴里还说着,“原来今日来的贵人是陛下,我刚才还在想是谁呢,不过小姐,您为何一定要挑今日过来?” 话音刚落。 绿芜便察觉到崔妤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有些凛冽,她身子微颤,脸也白了起来。 “你要记住……”崔妤拂开她的手,一瘸一拐的往外走,“今日我们是碰巧遇见陛下。” 天色渐渐昏暗。 她站在半明不灭的光影处,转身看绿芜,声音沉沉,“记住了吗?” 绿芜总觉得此时的崔妤格外吓人,不禁颤声道:“记,记住了……” 时日已到五月,天气是越发暖和了,可秦嘉和顾珒的关系却如冰冻三尺一般。 朝堂上,顾珒也越来越像一个帝王,专断独行,很少再去过问旁人的意思,而在内宫,他也未再像以前一样,日日去未央宫。 杨妃以往见秦嘉和顾珒夫妻和睦,自然也不敢有别的心思。 可如今…… 秦嘉和顾珒明显不睦了,她自然又为以后打算,在这宫里,有孩子才是对自己的保障。 顾珒也不知是气秦嘉还是别的原因,倒也纵得杨妃,偶尔也会去他那边坐坐,但杨妃此人性骄又喜奢华,偏偏肚子里空空,没有半点文墨。 顾珒去了几次,就厌烦了。 秦嘉那边不愿去,怕起争执,杨妃这边又不想去……顾珒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想起几个月前见过的崔妤,他问安福:“崔相如今如何了?” “张太医今日来得时候,奴问了句,他说崔相应该明日就能上朝了。” “嗯。” 顾珒手指轻叩桌面,略一停顿,道:“明日下朝后,让崔相来见朕。” 第176章 第176章 “永安王,你离开京城吧。” …… 顾辞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怔,继而便笑了起来,他抬头,着一身绯色官袍,立于这青天白日之下,是再好看不过的模样了。 他那双修长如玉般的手指此时负于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那玉笏,伴随着这清脆的声响,他笑道:“皇后娘娘可知前几日,您的姑姑和我说了什么?” 眼见秦嘉拧眉,顾辞又继续笑着说道:“她让我好生护着陛下,护着大燕江山,誓死都不能染指它。” “姑姑……” 秦嘉听到这话,眉峰微拧,她抿着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嘴唇嗫嚅一番,也只能摇头,不好去说先人事,她只能就自己心中的想法和人说,“永安王,本宫是认真的,你,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吧。你那么聪明,不可能察觉不到如今的元祐……” 她顿了顿,最终却还是咬牙说道:“已经不是以前的元祐了。” “他……” 秦嘉双手叩在轿辇的扶手上,咬着牙,说得十分艰难,“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帝王,猜忌、疑心,已经在他身上一点点展现出来了,本宫担心,担心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变得不可挽回!” 她如今身子是越来越重了。 因为料理太后的身后事,好几日都没睡好,身子虚弱,脸色难看,一番话说完便已气喘吁吁。 “你如今孤身一人,带着宋家小姐,想去哪都可以……” 秦嘉靠在轿辇上,望着顾辞,声音越发轻,语气却越发重了,“趁着一切都还来得及,永安王,你,走吧!” 顾辞安安静静地听完秦嘉的话,然后退后一步,朝秦嘉行了一个士下礼,他从小便背负名声,享尽赞誉,在他的身上,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就连行礼,他也能给人带来衣决飘飘,赏心悦目之态。 恍如天上仙。 “多谢皇后娘娘这一番话。”顾辞语句缓缓得说道。 “可是……”他稍稍一顿,继续道:“微臣不能走,起码……不应该是现在。” “元祐的确变了,但他如今贵为天子,有改变,无可厚非,若他永远如往常一样,事事都要征询微臣的意见,那他永远都不会长大,无论是百官,还是外头的百姓都不会信服他。” “永安王……” “皇后娘娘。”顾辞直起身子,抬起头,他立于轿辇之前,面如端玉,目光温和,他笑着问道:“当初家父也是能走的,娘娘可知,他为何不走?” 秦嘉一愣,问道:“为何?” 顾辞看着他,说:“因为这大燕江山是先祖辛辛苦苦才打下来的,外邦未定,朝野未安,家父心怀家国,不敢就这样离开。” “如今。” “臣亦是。” 秦嘉心下不忍,“可是……” “皇后娘娘不必担心,家父前车之鉴,臣还没有忘,可元祐如今并未犯错,臣同他从小一起长大,心中待他总还抱有一丝期念。倘若臣真的眼拙,看错了人,那臣自然也无话可说。” “可如今……” “万事皆还未发生,臣也只能说一句总要往好的一面去看,去想。” 话尽于此。 顾辞未再多言,他又朝秦嘉拱手一礼,是拜别礼,“春日虽至,可娘娘还是要多注意身子,莫太操劳才是。” 说完。 他也不等秦嘉再言,转身离开。 秦嘉也未再留他,她只是坐在轿辇上,望着顾辞离开的方向,抿着唇。 那人依旧如记忆中一般。 可另一个人,却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 翠云已经回来了,看到秦嘉望着顾辞离开的方向,轻声说道:“娘娘今日实在是太大胆了,这般留下顾大人,若是传到陛下的耳中,可如何是好?” 秦嘉摇摇头,没说话,只落下一句,“走吧。” “……是。” 自那日秦嘉与顾珒在朝政殿吵过一架后,两人便好似生了嫌隙一般。 顾珒虽然日日都会来未央宫陪着秦嘉,秦嘉也从来不说什么,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是肉眼可见的与往日有所不同了,以前他们即便不说话,但眼神交汇之际,却有着彼此都知晓的情意。 可如今呢? 如今他们就算坐在一处,身上那种只要对个眼神,就知道彼此在想什么的情意却已经没了。 顾珒看着自顾自躺在榻上的秦嘉,见她翻着书,心下煎熬,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抿唇说道:“我近日多梦见父皇、母后,打算明日去护国寺为他们做一场法事。” 秦嘉并未抬头,只道:“护国寺路远,陛下记得多带些兵马。” “燕婉,你……” 顾珒朝她伸出手,只是不等他握住,就听人说道:“陛下,臣妾困了,您若是无事便先回去吧。” 这几日。 秦嘉都不曾留过顾珒。 顾珒的手悬在半空,他看着眼前的秦嘉,明明近在咫尺,却好似隔着千重万重山,抿了抿唇,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只能咬着牙,拂袖离开。 眼见他离开。 方才还强撑着绷着一张脸的秦嘉,此时却也有些垮了脸。 她望着顾珒离开的身影,握着书页的手收紧,力气大的手指都发白了,翠云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双目失神,脸色发白的秦嘉,见她这般,翠云红着眼眶,十分不好受得说道:“娘娘,您这又是何苦?” “您这样一次次把人往外头推,如今陛下要为太后娘娘守孝,倒也不至于让那些贱蹄子起了贼心,可长久以往,您寒了陛下的心,等守孝结束,他哪里还会像从前一样待您?” “我岂会不知你说的这些?” 秦嘉叹道,“可翠云,你不懂,我如今看着他就觉得浑身难受。” “我不明白。”她的声音很轻,“一个人怎么可以变得那么快,是不是坐上那个位置的人都会变成这幅样子?孤家寡人……这便是孤家寡人吗?” “娘娘……” “我困了。”秦嘉放下手上的书,下榻。 等被翠云扶着到里间的时候,她才说了一句,“明日陛下要去护国寺,路途遥远,估计他明日是不会回来了,山中气候凉,你嘱咐安抚,好生照顾陛下。” 听出秦嘉话中的关心,翠云松了口气,至少娘娘心中还是有陛下的,便脆声应道:“是。” …… 翌日。 护国寺。 护卫围在外头,顾珒便在正殿上了一炷香,又跟着住持念完一卷经书,才起身往外。刚刚走到外面,就是一阵轰隆声,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如今却乌云密布,雨滴就跟黄豆大似的,一颗颗往人身上砸。 “陛下,这里有高僧们做法事,您不如去禅房歇息会?”安福在一旁劝道。 顾珒刚要点头,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叫嚷声,“这位护卫大哥,外头雨下得那么大,四周又没有可以躲雨的地方,麻烦您就通融下,让我们进去躲躲雨吧。” 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 “怎么了?”顾珒停下步子,目光往寺门外看去。 “估计是来上香的人吧,您今日是微服出巡,城里的人并不知道。”安福在一旁说道。 “既是来上香的,便让人进来吧。”顾珒说完这话便离开了。 “是。”安福招来一个护卫,吩咐一句,也跟着顾珒的步子离开了。 等到傍晚,雨停了。 顾珒在禅房里批阅完了随身带的奏折,也觉得有些困乏了,招来安福问了一声时辰,等人答好,望了一眼窗外的景致,天色还有些亮,“朕听说护国寺的茶花是一绝,既然来了,变去看看吧。” “是。” 安福要招来其他护卫,被顾珒拦了,“随便走走罢了,你也留着吧。” “陛下……” “朕想一个人静静。” 顾珒话中有着不容置喙,安福没法,也只好轻轻应了一声“是”。 今日寺中并无什么人,护卫都在外头,僧人不是在正殿做法事,就是躲在别处,以免扰了顾珒的清净,顾珒就这样一个人踱着步,他心下思绪还是很乱,纵然身在这庙宇佛堂,听着这铮铮佛音,也没法让心安稳。 可就在此时,他却听到一阵女声,“信女知道从前做错了事,不可饶恕,可如今信女已痛改前非,愿一生吃素保佑父母身体康健。” 顾珒总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 他没有深究的意思,刚想离开,就见那人转过身,却是崔妤。 不等他出声,崔妤率先惊呼道:“陛下?” 似乎有些惊讶他会在这,崔妤一怔之后又跪下了,给他行了大拜之礼,嘴里跟着一句,“臣女给陛下请安。” 看到是崔妤,顾珒的面色并不算好看,声音也淡淡,“你怎么会在这?” 崔妤道:“臣女是来祈福的,未曾想到……多谢陛下先前准臣女进来。” 顾珒未说话。 他从前因为崔妤是老师的女儿,对她也多有照拂,可自从知晓阿萝出事的原因之外,对她的感官自然也就变差了,又想到先前她那番话语,淡淡道:“你如今心有所悔,可能原谅你的人却已经不在世上。” 崔妤并未辩解,反而道:“臣女知道从前之事,都是臣女一人的过错,臣女不会去辩,也辩解不了,臣女会用一生为过往的事去赎罪。” 顾珒耳听着这番话,倒是未再说什么。 崔妤是崔家用先祖圣旨护下来的人,就连父皇都饶恕了她,他又能说什么?何况他心中虽然不甘阿萝就这样去世,但当初即便没有这件事,阿萝也必死无疑。 摇了摇头。 顾珒叹了口气,“起来吧。” “多谢陛下。”崔妤起身,但不知道是跪久了,还是怎么,起身的时候一个趔趄差点便要摔倒了,手扶在旁边的桃树上才站稳。 到底是旧时。 顾珒见她这般,拧眉道:“你这是跪了多久?” “今日跪得时间不算长,以往在家的时候,臣女早起夜里都会各跪一个时辰,祈愿父母身体康健,不要因臣女曾经的过错怪责到父母头上。” 崔相如今身体越渐不好,顾珒也是知道的。 虽然不满崔妤所为,但崔相毕竟是他的老师,估计早些日子也是派过太医去崔家的。 “老师如今如何了?” 崔妤轻声答道:“父亲还是老样子,不过有张太医照料,父亲近来还是好了许多……”说完,她又朝顾珒福身一礼,是道:“多谢陛下。” 可她膝盖本就不好,这么一起一落,身子便再也站不住了。 顾珒见她这般,倒是立刻就伸手扶了一把,等把人扶住之后,拧着眉说道:“你既然身子不好,便别跪来跪去的了,老师终究是我的老师。” 旁边就有石椅。 顾珒扶着人坐下,又看了一眼四周,“你的丫鬟呢?” “她方才去替我捐香油钱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崔妤手按在膝盖处,小声道:“陛下若是有事且先回去吧,臣女一个人可以的。” 她话是这样说,但声音又轻又弱,一双眉更是紧拧着。 顾珒见她这般,犹豫一番还是坐在人对面,“无妨,朕陪你等等吧。”左右,他也无事。 崔妤谢过人,又道:“陛下看似有心事?” 顾珒神色微顿。 不等他开口,崔妤便又说道:“陛下莫怪,臣女只是觉得比起上回见您,您眉宇之间的愁思好像又多了许多,是因为太后娘娘吗?” “不是。” “那是因为……皇后娘娘?”崔妤犹豫道。 这次,顾珒却没再开口了。 “若是陛下不介意,倒是可以跟臣女说一说,左右也无旁人……何况,臣女虽无别的才能,但总归是个女人,总要比您更知道一些皇后的心思。”崔妤柔声说道。 顾珒不知道是受人蛊惑,还是真的缺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耳听着这番话,犹豫一番,竟真的说了,他说得很乱,有些不着边际,可崔妤却听得十分认真。 崔妤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不管对方说什么,她都能摆出一个很好的倾听姿势,时不时点个头,有时候还会附和几句。 “……如今朕与皇后,好似再也回不到从前了。”顾珒垂眸,低声叹道。 “娘娘和您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向来又是个骄傲的性子,一时过不去也是正常的,但以后她就会明白了,您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朕所做得一切都是对的?” 顾珒抬眸,神色有些微怔,“你不觉得朕做得很过分?永安王并未做错什么,朕……朕其实都知道,朕是心有妒意,是朕嫉妒永安王,嫉妒他样样比朕好。” “皇后她是在怪朕。” “可陛下……”崔妤道:“皇后忘了,您才是天下的君王,可如今朝臣全部站在永安王这边却枉顾您的意思,这本身就是大错。” “您若是不多加阻拦,臣女只怕永安王终有一日会越俎代庖。” 听到“越俎代庖”四个字,顾珒神色突然就变了,他原本搭在桌子上的手突然紧攥起来,眼中的犹豫也逐渐变得深沉。 他抿着唇,什么话都没说,不知道过了多久,才传出幽幽几个字:“是……你说的没错,朕没做错。” 崔妤的丫鬟过来了。 看到顾珒在这,她显然是愣了下,战战兢兢跪下,“陛,陛下。” “起来吧。” 顾珒淡淡发话。 既然崔妤的丫鬟来了,他也就没有再待下去的心思了,起身往外走去,快走到外面的时候倒是对崔妤说了一句,“老师的病,你不必担心,张太医必定能治好他的身子。” “至于你的腿,回头还是好生养养。” “是。” 等到顾珒走后。 绿芜才敢过来,扶着崔妤,嘴里还说着,“原来今日来的贵人是陛下,我刚才还在想是谁呢,不过小姐,您为何一定要挑今日过来?” 话音刚落。 绿芜便察觉到崔妤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有些凛冽,她身子微颤,脸也白了起来。 “你要记住……”崔妤拂开她的手,一瘸一拐的往外走,“今日我们是碰巧遇见陛下。” 天色渐渐昏暗。 她站在半明不灭的光影处,转身看绿芜,声音沉沉,“记住了吗?” 绿芜总觉得此时的崔妤格外吓人,不禁颤声道:“记,记住了……” 时日已到五月,天气是越发暖和了,可秦嘉和顾珒的关系却如冰冻三尺一般。 朝堂上,顾珒也越来越像一个帝王,专断独行,很少再去过问旁人的意思,而在内宫,他也未再像以前一样,日日去未央宫。 杨妃以往见秦嘉和顾珒夫妻和睦,自然也不敢有别的心思。 可如今…… 秦嘉和顾珒明显不睦了,她自然又为以后打算,在这宫里,有孩子才是对自己的保障。 顾珒也不知是气秦嘉还是别的原因,倒也纵得杨妃,偶尔也会去他那边坐坐,但杨妃此人性骄又喜奢华,偏偏肚子里空空,没有半点文墨。 顾珒去了几次,就厌烦了。 秦嘉那边不愿去,怕起争执,杨妃这边又不想去……顾珒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想起几个月前见过的崔妤,他问安福:“崔相如今如何了?” “张太医今日来得时候,奴问了句,他说崔相应该明日就能上朝了。” “嗯。” 顾珒手指轻叩桌面,略一停顿,道:“明日下朝后,让崔相来见朕。” 第177章 第177章 崔家。 崔相今日下朝回来,少见的脸色有些难看。 崔夫人同他做了几十年夫妻,自己这位丈夫心情好不好,她只需一眼便能看出来,如今见他敛着一双眉,唇也是抿着的,便打发了一众下人出去,自己绞了一块干净的帕子,替人细细擦了手。 见他紧抿的唇渐渐松开,才柔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陛下今日留我说了话。”崔相的声音很轻,而后看着自己这位老妻的眼睛,语气却变得重了一些,“他想让方仪进宫。” “什么?!” 崔夫人便是平日再沉稳,乍然听到这么一番话,也是心惊不已,她好歹是把帕子握稳了,没掉下去,声音却是颤的,“陛下怎么会突然想到要方仪进宫的?” “他同方仪……” “应有许多年不曾见过了。” “而且……”崔夫人顿了顿,一双细眉也轻轻拧了起来,“方仪当初对宝安郡主做了那样的事,陛下心里怕是恨透了方仪,又哪里会让人进宫?” 她是女人,心细,不得不想到其他层面,“您说,陛下是不是为了报复方仪,才想着让人进宫的?” 崔相摇头,“我看陛下的意思不像是为了报复方仪,他私下同我露了个口风,几个月前,他去寺中祈福的时候,曾同方仪见过面。”说完,他不知想到什么,看向老妻,“方仪久不爱出门,那日怎得去了寺庙,还偏偏同陛下见了面?” “这……” 崔夫人一愣,“怕是巧合?” 崔相却不觉得是巧合,自己女儿是个什么手段,他最清楚不过了,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方仪要接近陛下,还要进宫?他沉吟了许久,朝外喊道:“请小姐过来。” 一刻钟后。 崔妤便过来了,她如往常一般给自己的父母问了安,然后便乖乖坐在一旁,并不多言。 崔相端详她良久才开口,“陛下今日同我说,想要你进宫。”话落,见人神色不改,他心中便明了了,手中的茶不再喝,往旁边一放,声音也沉了下去,“这事,你早就猜到了?” 崔妤也没瞒人。 见人问,就说道:“说猜到,太过了一些,只是的确想到了一些……如今宫中只有皇后与杨妃,皇后性傲,不爱低头,杨妃虽惯会阿谀奉承,却不通半点文墨。” “我同陛下自幼长大,虽有些嫌隙,但也并不为过。” 崔夫人听自己女儿一脉一脉说得十分清楚,忍不住问道:“方仪,你这是为何!你说不想再嫁,我同你父亲也从未逼过你,你便是永不嫁人,我和你父亲也会尽可能的守着你,便是我们百年归去,也会为你留下忠仆、银钱,绝不会让旁人欺你辱你!” “你……” 说不出是痛心,还是什么,她看着崔妤红了一双眼眶,声音也哑了下去,“为什么放着这太平日子不过,非要进那个旋涡去!你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陛下要你进宫,不过是因为同中宫置气?” “等来日他们和好如初,你又置身于何地?!” 崔相虽然不说话,但眼中也是一片痛心与失望。 要说崔妤如今心中对谁还存有几分真情,也不过是自己这对老父老母,加上留任在外的兄长,见他们这般,她心下也有些难受,但这些难受还不足以拦阻她的步伐。 她向来都是这样的人,决定了的事就不可能再改。 “因为我不想再被人践踏!”崔妤哑着嗓音,沉声说道。 “我不想出门的时候被人讥讽嘲笑,不想让那些贩夫走卒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要站得高高的,要让他们不敢直视我,我要让他们都跪拜我!” 她这一字一句说得极为沉重,仿佛掷地有声一般。 在两个老人的注视下,崔妤突然起身,跪下了,她挺直着脊背,说道:“父亲、母亲生前自然可以护我,可等你们百年归去呢?即便有钱,有奴仆,那又有什么用?我一个弱质女流,活在这个世上,若无依靠,终会被人践踏!” 崔夫人张口,可嘴唇嗫嚅一番,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至于崔相…… 他沉默地看着崔妤,不知过了多久,才哑声问道:“你可是想好了?陛下允了你选择,你若同意,几日后便会有人接你进宫,你若不同意,我会上呈一封辞官的文书,带着你娘和你回老家。” “那里民风淳朴,不会有人知道你以往的事。” “你若想嫁人,我会替你找个可靠的,你若不想嫁人,我和你娘也会好好护着你,能护着一日便是一日。” 崔妤听到这番话,似乎有些怔忡。 离开这个地方,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重新生活。 她不是没想过。 如果她没有知道萧知的身份,没有知道陆承策的心思,她一定会答应,可现在……她已经回不去了。她这一生,从来都没有真的得偿所愿过,如果余生都活在痛苦之中,倒不如博一把。 她得不到的圆满,顾珍又凭什么得到? “父亲,我要进宫。”崔妤看着崔相,缓缓说道。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崔相凝视她良久,最终也只是摆手,似乎精疲力尽,“你下去吧。”待崔妤行大拜礼退下的时候,他看着她的身影突然又开口了。 “方仪,为父老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护着你了。” “这条路既然是你自己选的,那么以后也只能靠你自己了。” 脚下的步子一顿,崔妤看着外头的落日,好半天,才哑着声音说,“父亲等我进宫后就辞官吧,京中多纷扰,您为我和兄长操劳了大半辈子,以后便与母亲好好过吧。” 说完。 她不等身后人再说什么,迈步往外走去,没再停留。 …… 几日后。 京中突然传出一个消息,陛下下了圣旨,赐崔妤妃位,让人不日便进宫。原本这种事,顾珒自然是要通知秦嘉的,可这回,他却连说也没说,就下了圣旨。 事情传到未央宫的时候,秦嘉正在抄写佛经。 她近来和顾珒的关系是越发差了,只能靠抄写佛经才能让自己心平气和,可从翠云口中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手中的毛笔还是没握稳,原本笔迹秀雅的一卷手抄经书被划了这么大一条,也算是彻底毁了。 她似乎是叹了一口气,把手中的毛笔放到笔架上,然后从一旁握过帕子,擦拭了一番自己的手。 等细细擦拭完,秦嘉才开口:“他既然下了圣旨,便是已经有了主意,我劝与不劝,还有什么必要吗?” “娘娘!”翠云明显不是这么想的,她跪在秦嘉身旁,急声劝道:“您明知道陛下是同您置气才会如此,但凡您说几句好话,陛下肯定能回心转意的。” “崔家那位小姐可不是杨妃,她心思细,手段又厉害,要是真让她进了宫,总有一天会离了您和陛下的心!” “到那个时候,您该怎么办?” 秦嘉耳听着这番话,神色微黯,却始终没有说话,她如今月份是越来越重了,不用两个月就可以临盆了,她伸手,小心翼翼地覆在自己的小腹上。 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所以呢?” “什么?” “翠云,我和他如今成婚不过一年,便已经有了这么多嫌隙,如今我自然可以哄他劝他,他念在往日的情分和我肚子里的孩子,恐怕也能如我所愿。” “可以后呢?” 秦嘉起身,她站在窗前,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丧,是很标准的名门贵女的站姿,“以后还有几十年的时间,难道我还要像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哄他劝他求他?” “那他呢?又会如我几次愿?” 翠云听出她话中的愁绪,声音也黯淡了几分,她起身跟在秦嘉身后,轻轻喊道:“娘娘……” 秦嘉突然问道,“你可知道从前的姑姑是什么样?” 从前的太后? 翠云一怔,不知她话中的意思。 “我那时候还小,有些记忆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可有一点,我却记得很清楚……姑姑是京中有名的贵女,她被家中养得极好,即便进了宫也曾被先帝捧在掌心过。” “那个时候,她脸上永远是挂着笑的,说起先帝的时候,眉梢眼角也有着遮不住的欢喜。” “可后来呢?” “这个后宫这么大,不可能只住着一个女人,一个又一个鲜活的女人进了宫,她们年轻美貌,多才多艺,姑姑那么骄傲的人,落不下脸面去邀宠,久而久之也就同先帝离心了。” 秦嘉看着外边的光景,一字一句地同翠云说道,“大概这就是我们秦家女人的宿命吧。” 她抬手,折一枝临窗的桃花,垂下眼睫,遮住那里头的落寞,“生性骄傲,又不愿低头,偏偏还想着拥有君王唯一的情爱,你看,这是不是太可笑了一些?” 翠云哽咽道:“娘娘……” 秦嘉把手中的花如投壶一般,投进身旁的花瓶中,然后转身往外殿走去,转身的那刹那,她眼中的落寞和悲伤已消失得一干二净,“翠云,你要记住,秦家的女人可以没有爱情,却不能没有尊严。” “杨妃也好,崔妃也罢,即便是以后再来多少个嫔位妃位。” “本宫……” “依旧是大燕的皇后。” 萧知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在家里养胎,她如今过了头三月,倒也不必像以前似的,日日拘在屋子里,可不知道是不是初夏惹人乏,她可以走动了,却又不爱走动了。 因此这个消息,她是比旁人迟了许久才收到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陛下亲自下旨,让崔妤进宫,还封了妃?”萧知手里捏着一颗酸梅子,她近来哎吃酸,可听到这个消息,她连的东西都吃不下了。 拧着眉,小脸也皱了起来。 “是这样,今早宫里就有人去了崔府,把人抬进宫了。”如意在一旁轻声回道。 萧知默了一会,又说:“前阵子我进宫的时候便察觉堂兄和秦嘉起了嫌隙,只是没想到……堂兄竟然会让崔妤进宫。”若是旁人,她还不会有这样的反应,偏偏是这个崔妤。 她心里就跟被一根针扎了似的,十分不舒服。 “前阵子,五爷同我说堂兄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还不信,如今……我却不得不信。” “如意。”萧知轻轻叹了一声,“堂兄怕是真的变了。” 如意自幼陪着萧知长大,自然也是从小便认识顾珒的,想到以前温润敦厚的人变成如今这幅样子,她心下也有些不好受,只是她这样的身份到底是不好去置喙上位者的。 只能叹息一声,问道:“您打算怎么办?” 萧知也叹了口气,“秦嘉性子骄傲,我若此时进宫,反倒让她吃心,好在她虽然脾气执拗,却也聪明果断,崔妤便是进了宫,也难从她手里拿到什么。” “只是这京城,我如今是越来越待不下去了。” 这四方天地下的富贵地,让她见证了太多的阴谋,也看过太多的人心易变,她如今……实在是有些待不下去了。她宁可从此以后,与陆重渊成为平民百姓,做一对普通的夫妻,也好过在这京中日日担惊受怕。 萧知心下有了决定,等到夜里陆重渊下朝的时候,便同他说起了这件事。 说完之后。 她心里还有些担心,男子多重功名,如今陆重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他放弃所有同她做一对普通的乡野夫妻,他会愿意吗? 屋子没人。 陆重渊听完之后便放下手中的筷子,长手一伸就把人带到了自己的怀里,“皱着眉头,是怕我不同意?” 萧知也没瞒他,抓着他的手,说道:“不怕你不同意,只怕你日后后悔,也怕……”她犹豫一番,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低声道:“也怕日后孩子出生后,怪我。” 陆重渊很喜欢抓着她的手,如今也是,抱着人,抓着她的手指一根根玩着,问她,“怪你什么?” “他本来出生应该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有名利地位,若跟着你我就这样离开,便只是一个普通人,你都不知道,一个普通人有多难。”萧知说起这个,不免要跟人算旧账。 她如今有了身孕,脾气也越渐大了。 这会见自己说起正事,他还一副不正经的样子,便忍不住推了人一下,“我那时候刚刚醒来,就被告知要给你冲喜,你还记得你跟我说得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陆重渊一听这话,心下一个咯噔,刚要哄人,就听自己的小妻子已经板着一张小脸,掰着手指开始算旧账了。 “你跟我说,不想进来就滚出去。” “你都不知道你那时候有多吓人,人凶巴巴的,说话也凶巴巴的,天又那么黑,你那个院子一个人都没有,跟个鬼屋似的。” “阿萝……” “还有!” 萧知的账明显还没算完,不等人说完,继续说道:“你还脱我衣服,还掐我脖子,我那次都快被你掐死了。”怀孕的女人情绪总是来得那么快,明明刚才还在说以后的事,也不知怎得就想到了以前。 说了一大堆,边说边就让自己委屈上了。 两只清亮的杏儿眼水汪汪的,好似眨一下眼就要掉眼泪了。 陆重渊最看不得她这样,平时就算再大的气见她这样也软了心肠,更何况此时还是自己有错在先,把人抱在怀里好声好气哄了半天,又替人抹眼泪,“当初是我混账,让你受委屈了。” “我要是知道后面会这么喜欢你,我哪里敢让你受一丝委屈?” “你若是还气,不如我给你掐回来?” 陆重渊如今也有二十八了,没了以前的阴鸷冷漠,倒是变得越来越沉稳,加之位高权重,平日行事说话也越来越高深莫测,不显山露水的,就已经让许多人畏惧了。 偏偏哄起自己的小妻子,倒是一点都不怕丢脸。 什么话都敢说。 萧知本来就不生气,只是孕中有些情绪化罢了,这会被人哄了那么一遭,早就好了,眼尾红红的看着人,想到他刚才说得那些话,又红了脸,好半天才轻轻啐了一句,“不知羞。” 陆重渊便笑,“我同我自己的妻子说话,要什么羞?”又低头,问她,“不气了?” 萧知摇头。 陆重渊见她当真好了,便同她说起之前的正事,“我向来是不喜欢这个地方的,留在京里也只是因为你,你也无需担心我日后后悔什么,这世上的名利我年少时便已尝够了,早就厌了。” 他从碌碌无名成为五军大都督,又从享誉大燕的战神碾落成泥,成为人人可欺的残废。 如今手握重兵,又高坐国公爷的位置,也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名利地位。 在他的眼中,不如他这怀中人的一抹笑。 没了。 也就没了。 “你我以后便是真的成了普通人,也不必担心,我旧年积蓄不少,麾下又有个将士是个擅长经商的,他早年在战场受伤之后便一直在替我经商,这些年盈利也不算少。” “至于孩子……” 陆重渊扯唇轻笑,话语之间有着掩不住的肆意,“他是我和你的孩子,又怎会普通?你也无需为他操劳,若是姑娘,我们好生教养,难不成还会比旁人差?” “若是小子,更加不必管了,他日后的路由他自己走,从文从武,还是要行商,皆看他自己。” “你我又何必去替他安排他的生活?” 萧知原本心中的诸多担心,在听到这番话之后,也好似平心静气了不少,也是……孩子的路就让他们自己走,不必去管他在走出个什么样,只要他自己高兴就够了。 两人说开了,也就没那么多纠结的事了,只是想起哥哥,萧知不免又皱了眉。 陆重渊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问道:“你担心顾辞?” “嗯。” 萧知也没瞒人,“哥哥同父王一样,一直期盼着大燕的百姓能更好,我怕他,不肯走。而且……”他顿了顿,“他始终对堂兄还保留一丝念想,觉得他会和先帝不同。” “把自己的命系在别人身上的都是蠢人。” 陆重渊薄唇微启,缓缓道,“你该信你哥哥,他生死场上走了那么一遭,比你我更知道应该怎么做。” 永安王府。 顾辞穿着一身寝衣,靠在床头,满头墨发随意披在身后,他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捏着从国公府里送来的信,等把上面的内容尽数看完便收了起来。 门敲了三声,等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进”,便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宋诗从外头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绿色小衫,手里端着汤药,看到顾辞醒了靠在床头便红了脸,站在原地,嗫嚅道:“你醒了。” 顾辞看着她笑,也不说话。 见她就跟傻了似的,一直待在原地才开口,“给我煮得药?” “啊?”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宋诗忙点了点头,也顾不得羞怯,端着药走了过去,“我亲自盯着人煮开的,你快喝,喝完,再睡一觉,病就好了。” 她是今早得到的消息。 说是顾辞得了风寒,好几日都不见好。 她心里担心的要死,便趁着夜色,让身边两个会武的丫鬟,带着她来了这么一趟。 刚才来得时候,顾辞还没醒,没想到煮了个药的功夫,他竟然醒来,只是神色恹恹,看着就十分不好。 顾辞见她过来,也没接过,就看着她,不说话。 “怎么了?”宋诗不明所以,眨了眨眼,又用手贴了贴汤碗,确定不烫了,才说,“已经不烫了。” 顾辞:“你喂我。” 宋诗不知是听清了还是没听清,睁着眼,讷讷道:“什,什么?” “手疼,拿不住,你喂我。”顾辞说得一本正经又理所当然,仿佛自己提得并不是什么大事,却把自己的未婚妻闹了个红脸,羞得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顾辞知道自己的未婚妻是个爱羞的,便忍不住想闹她,这会,他支着额头,在满室烛火中,看自己的未婚妻,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等到闹得差不多了,怕她真的被自己羞走。 便弯着唇角,打算接过自己的药碗。 没想到还不等他有所动作,刚才还羞得不行的小丫头竟然坐在了椅子上,含羞带怯的靠近他,握着汤勺同他说,“你,你张嘴。” 顾辞闻言却是一愣,等到那混着汤药的汤勺递到唇边张口。 他平日喝得汤药多苦涩,可今日却觉得这药竟也带了一丝甜,让他忍不住就弯了眼。 宋诗本来就害羞,虽然这样的事,以前也没少对顾辞做,但如今换了一层身份,又被人这样盯着看,做起来总归有些羞怯,她一口接着一口喂人。 余光瞥到他的笑眼,手一颤,怕弄湿他的衣裳,好歹是握住了。 话却忍不住说出口,“你不许看我。” 不知道是不是相处久了,这含羞带怯的一句话,硬是带出了三分撒娇的味道。 顾辞抿着唇,笑,“好,不看。”他话是这么说,目光却没有移开一分,照旧盯着她看,等到把人憋红了脸,才笑着移开目光,嘴角却忍不住高高翘起。 好不容易喂完药。 顾辞没什么,宋诗倒是冒了一头汗。 她刚想握着帕子擦一回,还没动作,就被顾辞拿手一点点擦干净了,身子跟僵住了似的,脸也红得不行,顾辞温凉的指尖就像是按在了她的心口,就连两人的距离也因为他的动作被拉近了不少。 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香味。 心跳如鼓。 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许多。 宋诗觉得再这样下去,她都要晕倒了,好在顾辞并没有久留,给人擦干净就重新躺了回去。 “我听说,你让你姨母给你找了个嬷嬷?”顾辞怕她羞,便寻了个话头问道。 宋诗仿佛还处于之前的情绪中,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到眼睛触到顾辞眼中的笑意,她才后知后觉又红了脸,说道:“是,嬷嬷姓魏,如今除了教我规矩,便教我算账,打理内务。” “只是……” 她低着头,双手握着帕子,“我学得还不太好。” 顾辞自然知道她学这些是因为什么,他心里软了一片,见她这般,终究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揉了一把她的头,见她如小鹿般惊慌抬头,他也没有收回。 “不必去与其他人比,我知道你很好,便够了。” 宋诗怔怔看着他,似乎是被他的话所感动,连害羞都忘记了,她从小到大,从未被人夸奖过。 父亲那就不必说了。 便是姨妈同其他几位表哥,他们对她虽多有照拂,却也很少会说这样的话……宋诗明明不想哭的,可在顾辞这样温柔的对待下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顾辞见她红了眼眶,一愣,修长的指尖抹去她眼角的泪,“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可小姑娘却只是抿着唇不说话,顾辞看了一会,叹了口气,把人揽到自己怀中,柔声安慰道:“与我说说,嗯?” 宋诗觉得这些话太难以启齿,总觉得跟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似的,可听着顾辞那么温柔的声音,她又忍不住想说,觉得就算再丢脸的事,他也不会笑话她。 所以犹豫了一会,她还是轻声说道:“我总觉得自己很没用,相貌不是最好的,才学也不算拔尖,性子又软弱……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夸过我。” “我,我觉得自己这个人糟糕极了。” “所以……”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埋得越来越低,“你刚才夸我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想哭。” 顾辞轻轻叹了口气,“傻姑娘。”他一边拥着人,一边抚着她的秀发,慢慢道:“不用去在乎别人的眼光,也不要去同别人比较什么,人存于世,总有自己的优点和闪光点。” “你的优点便是你的善良,这一点在这个世道弥足珍贵。” “若不是因为你的这份善念,恐怕如今的我早就成了孤魂野鬼。” “不许你这样说。”宋诗眼角还挂着泪,可听到这话,却连一丝羞怯都顾不得了,转过头,小手捂着他的嘴,急道,“你会长命百岁的。” 顾辞的眉眼又弯了一些,他握着她的手,亲了一口她的手心,笑道:“好,我不说,我们都要长命百岁。” 枕边的那封信还在。 原本这些话,顾辞是不想同宋诗说,让她担心的,但此刻,他沉吟一番,还是握着她的手,问道:“若有一日,我辞官,你愿……” 话还没说完,宋诗便道:“不管你去哪,不管你成为什么样的人,我都会跟着你。” 顾辞一愣,似乎诧异她想也没想就这般说,他笑道,“不问问为什么?” 宋诗摇头。 她头一次那么大胆,直视着他的眼睛,和他说:“我信你,只要是你做得决定,我都会陪着你,无论荣华还是贫贱,我……”她红了脸,却不愿把目光移开。 抓着他的袖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我都要跟着你。” 顾辞耳听着这番话,竟觉得心中一震,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戳中了似的,他很少有这样的感觉,从小到大浮华名利看得多了,享受的赞誉也多了。 自然也就对旁人的言论起不了什么波动了。 可此时…… 他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听着她说得这番话,却觉得人生至此,有这样的人陪伴在身侧,已足矣。 他抱着人,下巴抵着她,双手收紧,好一会才哑声道:“好。” 第177章 第177章 崔家。 崔相今日下朝回来,少见的脸色有些难看。 崔夫人同他做了几十年夫妻,自己这位丈夫心情好不好,她只需一眼便能看出来,如今见他敛着一双眉,唇也是抿着的,便打发了一众下人出去,自己绞了一块干净的帕子,替人细细擦了手。 见他紧抿的唇渐渐松开,才柔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陛下今日留我说了话。”崔相的声音很轻,而后看着自己这位老妻的眼睛,语气却变得重了一些,“他想让方仪进宫。” “什么?!” 崔夫人便是平日再沉稳,乍然听到这么一番话,也是心惊不已,她好歹是把帕子握稳了,没掉下去,声音却是颤的,“陛下怎么会突然想到要方仪进宫的?” “他同方仪……” “应有许多年不曾见过了。” “而且……”崔夫人顿了顿,一双细眉也轻轻拧了起来,“方仪当初对宝安郡主做了那样的事,陛下心里怕是恨透了方仪,又哪里会让人进宫?” 她是女人,心细,不得不想到其他层面,“您说,陛下是不是为了报复方仪,才想着让人进宫的?” 崔相摇头,“我看陛下的意思不像是为了报复方仪,他私下同我露了个口风,几个月前,他去寺中祈福的时候,曾同方仪见过面。”说完,他不知想到什么,看向老妻,“方仪久不爱出门,那日怎得去了寺庙,还偏偏同陛下见了面?” “这……” 崔夫人一愣,“怕是巧合?” 崔相却不觉得是巧合,自己女儿是个什么手段,他最清楚不过了,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方仪要接近陛下,还要进宫?他沉吟了许久,朝外喊道:“请小姐过来。” 一刻钟后。 崔妤便过来了,她如往常一般给自己的父母问了安,然后便乖乖坐在一旁,并不多言。 崔相端详她良久才开口,“陛下今日同我说,想要你进宫。”话落,见人神色不改,他心中便明了了,手中的茶不再喝,往旁边一放,声音也沉了下去,“这事,你早就猜到了?” 崔妤也没瞒人。 见人问,就说道:“说猜到,太过了一些,只是的确想到了一些……如今宫中只有皇后与杨妃,皇后性傲,不爱低头,杨妃虽惯会阿谀奉承,却不通半点文墨。” “我同陛下自幼长大,虽有些嫌隙,但也并不为过。” 崔夫人听自己女儿一脉一脉说得十分清楚,忍不住问道:“方仪,你这是为何!你说不想再嫁,我同你父亲也从未逼过你,你便是永不嫁人,我和你父亲也会尽可能的守着你,便是我们百年归去,也会为你留下忠仆、银钱,绝不会让旁人欺你辱你!” “你……” 说不出是痛心,还是什么,她看着崔妤红了一双眼眶,声音也哑了下去,“为什么放着这太平日子不过,非要进那个旋涡去!你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陛下要你进宫,不过是因为同中宫置气?” “等来日他们和好如初,你又置身于何地?!” 崔相虽然不说话,但眼中也是一片痛心与失望。 要说崔妤如今心中对谁还存有几分真情,也不过是自己这对老父老母,加上留任在外的兄长,见他们这般,她心下也有些难受,但这些难受还不足以拦阻她的步伐。 她向来都是这样的人,决定了的事就不可能再改。 “因为我不想再被人践踏!”崔妤哑着嗓音,沉声说道。 “我不想出门的时候被人讥讽嘲笑,不想让那些贩夫走卒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要站得高高的,要让他们不敢直视我,我要让他们都跪拜我!” 她这一字一句说得极为沉重,仿佛掷地有声一般。 在两个老人的注视下,崔妤突然起身,跪下了,她挺直着脊背,说道:“父亲、母亲生前自然可以护我,可等你们百年归去呢?即便有钱,有奴仆,那又有什么用?我一个弱质女流,活在这个世上,若无依靠,终会被人践踏!” 崔夫人张口,可嘴唇嗫嚅一番,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至于崔相…… 他沉默地看着崔妤,不知过了多久,才哑声问道:“你可是想好了?陛下允了你选择,你若同意,几日后便会有人接你进宫,你若不同意,我会上呈一封辞官的文书,带着你娘和你回老家。” “那里民风淳朴,不会有人知道你以往的事。” “你若想嫁人,我会替你找个可靠的,你若不想嫁人,我和你娘也会好好护着你,能护着一日便是一日。” 崔妤听到这番话,似乎有些怔忡。 离开这个地方,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重新生活。 她不是没想过。 如果她没有知道萧知的身份,没有知道陆承策的心思,她一定会答应,可现在……她已经回不去了。她这一生,从来都没有真的得偿所愿过,如果余生都活在痛苦之中,倒不如博一把。 她得不到的圆满,顾珍又凭什么得到? “父亲,我要进宫。”崔妤看着崔相,缓缓说道。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崔相凝视她良久,最终也只是摆手,似乎精疲力尽,“你下去吧。”待崔妤行大拜礼退下的时候,他看着她的身影突然又开口了。 “方仪,为父老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护着你了。” “这条路既然是你自己选的,那么以后也只能靠你自己了。” 脚下的步子一顿,崔妤看着外头的落日,好半天,才哑着声音说,“父亲等我进宫后就辞官吧,京中多纷扰,您为我和兄长操劳了大半辈子,以后便与母亲好好过吧。” 说完。 她不等身后人再说什么,迈步往外走去,没再停留。 …… 几日后。 京中突然传出一个消息,陛下下了圣旨,赐崔妤妃位,让人不日便进宫。原本这种事,顾珒自然是要通知秦嘉的,可这回,他却连说也没说,就下了圣旨。 事情传到未央宫的时候,秦嘉正在抄写佛经。 她近来和顾珒的关系是越发差了,只能靠抄写佛经才能让自己心平气和,可从翠云口中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手中的毛笔还是没握稳,原本笔迹秀雅的一卷手抄经书被划了这么大一条,也算是彻底毁了。 她似乎是叹了一口气,把手中的毛笔放到笔架上,然后从一旁握过帕子,擦拭了一番自己的手。 等细细擦拭完,秦嘉才开口:“他既然下了圣旨,便是已经有了主意,我劝与不劝,还有什么必要吗?” “娘娘!”翠云明显不是这么想的,她跪在秦嘉身旁,急声劝道:“您明知道陛下是同您置气才会如此,但凡您说几句好话,陛下肯定能回心转意的。” “崔家那位小姐可不是杨妃,她心思细,手段又厉害,要是真让她进了宫,总有一天会离了您和陛下的心!” “到那个时候,您该怎么办?” 秦嘉耳听着这番话,神色微黯,却始终没有说话,她如今月份是越来越重了,不用两个月就可以临盆了,她伸手,小心翼翼地覆在自己的小腹上。 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所以呢?” “什么?” “翠云,我和他如今成婚不过一年,便已经有了这么多嫌隙,如今我自然可以哄他劝他,他念在往日的情分和我肚子里的孩子,恐怕也能如我所愿。” “可以后呢?” 秦嘉起身,她站在窗前,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丧,是很标准的名门贵女的站姿,“以后还有几十年的时间,难道我还要像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哄他劝他求他?” “那他呢?又会如我几次愿?” 翠云听出她话中的愁绪,声音也黯淡了几分,她起身跟在秦嘉身后,轻轻喊道:“娘娘……” 秦嘉突然问道,“你可知道从前的姑姑是什么样?” 从前的太后? 翠云一怔,不知她话中的意思。 “我那时候还小,有些记忆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可有一点,我却记得很清楚……姑姑是京中有名的贵女,她被家中养得极好,即便进了宫也曾被先帝捧在掌心过。” “那个时候,她脸上永远是挂着笑的,说起先帝的时候,眉梢眼角也有着遮不住的欢喜。” “可后来呢?” “这个后宫这么大,不可能只住着一个女人,一个又一个鲜活的女人进了宫,她们年轻美貌,多才多艺,姑姑那么骄傲的人,落不下脸面去邀宠,久而久之也就同先帝离心了。” 秦嘉看着外边的光景,一字一句地同翠云说道,“大概这就是我们秦家女人的宿命吧。” 她抬手,折一枝临窗的桃花,垂下眼睫,遮住那里头的落寞,“生性骄傲,又不愿低头,偏偏还想着拥有君王唯一的情爱,你看,这是不是太可笑了一些?” 翠云哽咽道:“娘娘……” 秦嘉把手中的花如投壶一般,投进身旁的花瓶中,然后转身往外殿走去,转身的那刹那,她眼中的落寞和悲伤已消失得一干二净,“翠云,你要记住,秦家的女人可以没有爱情,却不能没有尊严。” “杨妃也好,崔妃也罢,即便是以后再来多少个嫔位妃位。” “本宫……” “依旧是大燕的皇后。” 萧知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在家里养胎,她如今过了头三月,倒也不必像以前似的,日日拘在屋子里,可不知道是不是初夏惹人乏,她可以走动了,却又不爱走动了。 因此这个消息,她是比旁人迟了许久才收到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陛下亲自下旨,让崔妤进宫,还封了妃?”萧知手里捏着一颗酸梅子,她近来哎吃酸,可听到这个消息,她连的东西都吃不下了。 拧着眉,小脸也皱了起来。 “是这样,今早宫里就有人去了崔府,把人抬进宫了。”如意在一旁轻声回道。 萧知默了一会,又说:“前阵子我进宫的时候便察觉堂兄和秦嘉起了嫌隙,只是没想到……堂兄竟然会让崔妤进宫。”若是旁人,她还不会有这样的反应,偏偏是这个崔妤。 她心里就跟被一根针扎了似的,十分不舒服。 “前阵子,五爷同我说堂兄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还不信,如今……我却不得不信。” “如意。”萧知轻轻叹了一声,“堂兄怕是真的变了。” 如意自幼陪着萧知长大,自然也是从小便认识顾珒的,想到以前温润敦厚的人变成如今这幅样子,她心下也有些不好受,只是她这样的身份到底是不好去置喙上位者的。 只能叹息一声,问道:“您打算怎么办?” 萧知也叹了口气,“秦嘉性子骄傲,我若此时进宫,反倒让她吃心,好在她虽然脾气执拗,却也聪明果断,崔妤便是进了宫,也难从她手里拿到什么。” “只是这京城,我如今是越来越待不下去了。” 这四方天地下的富贵地,让她见证了太多的阴谋,也看过太多的人心易变,她如今……实在是有些待不下去了。她宁可从此以后,与陆重渊成为平民百姓,做一对普通的夫妻,也好过在这京中日日担惊受怕。 萧知心下有了决定,等到夜里陆重渊下朝的时候,便同他说起了这件事。 说完之后。 她心里还有些担心,男子多重功名,如今陆重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他放弃所有同她做一对普通的乡野夫妻,他会愿意吗? 屋子没人。 陆重渊听完之后便放下手中的筷子,长手一伸就把人带到了自己的怀里,“皱着眉头,是怕我不同意?” 萧知也没瞒他,抓着他的手,说道:“不怕你不同意,只怕你日后后悔,也怕……”她犹豫一番,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低声道:“也怕日后孩子出生后,怪我。” 陆重渊很喜欢抓着她的手,如今也是,抱着人,抓着她的手指一根根玩着,问她,“怪你什么?” “他本来出生应该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有名利地位,若跟着你我就这样离开,便只是一个普通人,你都不知道,一个普通人有多难。”萧知说起这个,不免要跟人算旧账。 她如今有了身孕,脾气也越渐大了。 这会见自己说起正事,他还一副不正经的样子,便忍不住推了人一下,“我那时候刚刚醒来,就被告知要给你冲喜,你还记得你跟我说得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陆重渊一听这话,心下一个咯噔,刚要哄人,就听自己的小妻子已经板着一张小脸,掰着手指开始算旧账了。 “你跟我说,不想进来就滚出去。” “你都不知道你那时候有多吓人,人凶巴巴的,说话也凶巴巴的,天又那么黑,你那个院子一个人都没有,跟个鬼屋似的。” “阿萝……” “还有!” 萧知的账明显还没算完,不等人说完,继续说道:“你还脱我衣服,还掐我脖子,我那次都快被你掐死了。”怀孕的女人情绪总是来得那么快,明明刚才还在说以后的事,也不知怎得就想到了以前。 说了一大堆,边说边就让自己委屈上了。 两只清亮的杏儿眼水汪汪的,好似眨一下眼就要掉眼泪了。 陆重渊最看不得她这样,平时就算再大的气见她这样也软了心肠,更何况此时还是自己有错在先,把人抱在怀里好声好气哄了半天,又替人抹眼泪,“当初是我混账,让你受委屈了。” “我要是知道后面会这么喜欢你,我哪里敢让你受一丝委屈?” “你若是还气,不如我给你掐回来?” 陆重渊如今也有二十八了,没了以前的阴鸷冷漠,倒是变得越来越沉稳,加之位高权重,平日行事说话也越来越高深莫测,不显山露水的,就已经让许多人畏惧了。 偏偏哄起自己的小妻子,倒是一点都不怕丢脸。 什么话都敢说。 萧知本来就不生气,只是孕中有些情绪化罢了,这会被人哄了那么一遭,早就好了,眼尾红红的看着人,想到他刚才说得那些话,又红了脸,好半天才轻轻啐了一句,“不知羞。” 陆重渊便笑,“我同我自己的妻子说话,要什么羞?”又低头,问她,“不气了?” 萧知摇头。 陆重渊见她当真好了,便同她说起之前的正事,“我向来是不喜欢这个地方的,留在京里也只是因为你,你也无需担心我日后后悔什么,这世上的名利我年少时便已尝够了,早就厌了。” 他从碌碌无名成为五军大都督,又从享誉大燕的战神碾落成泥,成为人人可欺的残废。 如今手握重兵,又高坐国公爷的位置,也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名利地位。 在他的眼中,不如他这怀中人的一抹笑。 没了。 也就没了。 “你我以后便是真的成了普通人,也不必担心,我旧年积蓄不少,麾下又有个将士是个擅长经商的,他早年在战场受伤之后便一直在替我经商,这些年盈利也不算少。” “至于孩子……” 陆重渊扯唇轻笑,话语之间有着掩不住的肆意,“他是我和你的孩子,又怎会普通?你也无需为他操劳,若是姑娘,我们好生教养,难不成还会比旁人差?” “若是小子,更加不必管了,他日后的路由他自己走,从文从武,还是要行商,皆看他自己。” “你我又何必去替他安排他的生活?” 萧知原本心中的诸多担心,在听到这番话之后,也好似平心静气了不少,也是……孩子的路就让他们自己走,不必去管他在走出个什么样,只要他自己高兴就够了。 两人说开了,也就没那么多纠结的事了,只是想起哥哥,萧知不免又皱了眉。 陆重渊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问道:“你担心顾辞?” “嗯。” 萧知也没瞒人,“哥哥同父王一样,一直期盼着大燕的百姓能更好,我怕他,不肯走。而且……”他顿了顿,“他始终对堂兄还保留一丝念想,觉得他会和先帝不同。” “把自己的命系在别人身上的都是蠢人。” 陆重渊薄唇微启,缓缓道,“你该信你哥哥,他生死场上走了那么一遭,比你我更知道应该怎么做。” 永安王府。 顾辞穿着一身寝衣,靠在床头,满头墨发随意披在身后,他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捏着从国公府里送来的信,等把上面的内容尽数看完便收了起来。 门敲了三声,等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进”,便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宋诗从外头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绿色小衫,手里端着汤药,看到顾辞醒了靠在床头便红了脸,站在原地,嗫嚅道:“你醒了。” 顾辞看着她笑,也不说话。 见她就跟傻了似的,一直待在原地才开口,“给我煮得药?” “啊?”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宋诗忙点了点头,也顾不得羞怯,端着药走了过去,“我亲自盯着人煮开的,你快喝,喝完,再睡一觉,病就好了。” 她是今早得到的消息。 说是顾辞得了风寒,好几日都不见好。 她心里担心的要死,便趁着夜色,让身边两个会武的丫鬟,带着她来了这么一趟。 刚才来得时候,顾辞还没醒,没想到煮了个药的功夫,他竟然醒来,只是神色恹恹,看着就十分不好。 顾辞见她过来,也没接过,就看着她,不说话。 “怎么了?”宋诗不明所以,眨了眨眼,又用手贴了贴汤碗,确定不烫了,才说,“已经不烫了。” 顾辞:“你喂我。” 宋诗不知是听清了还是没听清,睁着眼,讷讷道:“什,什么?” “手疼,拿不住,你喂我。”顾辞说得一本正经又理所当然,仿佛自己提得并不是什么大事,却把自己的未婚妻闹了个红脸,羞得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顾辞知道自己的未婚妻是个爱羞的,便忍不住想闹她,这会,他支着额头,在满室烛火中,看自己的未婚妻,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等到闹得差不多了,怕她真的被自己羞走。 便弯着唇角,打算接过自己的药碗。 没想到还不等他有所动作,刚才还羞得不行的小丫头竟然坐在了椅子上,含羞带怯的靠近他,握着汤勺同他说,“你,你张嘴。” 顾辞闻言却是一愣,等到那混着汤药的汤勺递到唇边张口。 他平日喝得汤药多苦涩,可今日却觉得这药竟也带了一丝甜,让他忍不住就弯了眼。 宋诗本来就害羞,虽然这样的事,以前也没少对顾辞做,但如今换了一层身份,又被人这样盯着看,做起来总归有些羞怯,她一口接着一口喂人。 余光瞥到他的笑眼,手一颤,怕弄湿他的衣裳,好歹是握住了。 话却忍不住说出口,“你不许看我。” 不知道是不是相处久了,这含羞带怯的一句话,硬是带出了三分撒娇的味道。 顾辞抿着唇,笑,“好,不看。”他话是这么说,目光却没有移开一分,照旧盯着她看,等到把人憋红了脸,才笑着移开目光,嘴角却忍不住高高翘起。 好不容易喂完药。 顾辞没什么,宋诗倒是冒了一头汗。 她刚想握着帕子擦一回,还没动作,就被顾辞拿手一点点擦干净了,身子跟僵住了似的,脸也红得不行,顾辞温凉的指尖就像是按在了她的心口,就连两人的距离也因为他的动作被拉近了不少。 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香味。 心跳如鼓。 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许多。 宋诗觉得再这样下去,她都要晕倒了,好在顾辞并没有久留,给人擦干净就重新躺了回去。 “我听说,你让你姨母给你找了个嬷嬷?”顾辞怕她羞,便寻了个话头问道。 宋诗仿佛还处于之前的情绪中,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到眼睛触到顾辞眼中的笑意,她才后知后觉又红了脸,说道:“是,嬷嬷姓魏,如今除了教我规矩,便教我算账,打理内务。” “只是……” 她低着头,双手握着帕子,“我学得还不太好。” 顾辞自然知道她学这些是因为什么,他心里软了一片,见她这般,终究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揉了一把她的头,见她如小鹿般惊慌抬头,他也没有收回。 “不必去与其他人比,我知道你很好,便够了。” 宋诗怔怔看着他,似乎是被他的话所感动,连害羞都忘记了,她从小到大,从未被人夸奖过。 父亲那就不必说了。 便是姨妈同其他几位表哥,他们对她虽多有照拂,却也很少会说这样的话……宋诗明明不想哭的,可在顾辞这样温柔的对待下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顾辞见她红了眼眶,一愣,修长的指尖抹去她眼角的泪,“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可小姑娘却只是抿着唇不说话,顾辞看了一会,叹了口气,把人揽到自己怀中,柔声安慰道:“与我说说,嗯?” 宋诗觉得这些话太难以启齿,总觉得跟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似的,可听着顾辞那么温柔的声音,她又忍不住想说,觉得就算再丢脸的事,他也不会笑话她。 所以犹豫了一会,她还是轻声说道:“我总觉得自己很没用,相貌不是最好的,才学也不算拔尖,性子又软弱……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夸过我。” “我,我觉得自己这个人糟糕极了。” “所以……”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埋得越来越低,“你刚才夸我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想哭。” 顾辞轻轻叹了口气,“傻姑娘。”他一边拥着人,一边抚着她的秀发,慢慢道:“不用去在乎别人的眼光,也不要去同别人比较什么,人存于世,总有自己的优点和闪光点。” “你的优点便是你的善良,这一点在这个世道弥足珍贵。” “若不是因为你的这份善念,恐怕如今的我早就成了孤魂野鬼。” “不许你这样说。”宋诗眼角还挂着泪,可听到这话,却连一丝羞怯都顾不得了,转过头,小手捂着他的嘴,急道,“你会长命百岁的。” 顾辞的眉眼又弯了一些,他握着她的手,亲了一口她的手心,笑道:“好,我不说,我们都要长命百岁。” 枕边的那封信还在。 原本这些话,顾辞是不想同宋诗说,让她担心的,但此刻,他沉吟一番,还是握着她的手,问道:“若有一日,我辞官,你愿……” 话还没说完,宋诗便道:“不管你去哪,不管你成为什么样的人,我都会跟着你。” 顾辞一愣,似乎诧异她想也没想就这般说,他笑道,“不问问为什么?” 宋诗摇头。 她头一次那么大胆,直视着他的眼睛,和他说:“我信你,只要是你做得决定,我都会陪着你,无论荣华还是贫贱,我……”她红了脸,却不愿把目光移开。 抓着他的袖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我都要跟着你。” 顾辞耳听着这番话,竟觉得心中一震,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戳中了似的,他很少有这样的感觉,从小到大浮华名利看得多了,享受的赞誉也多了。 自然也就对旁人的言论起不了什么波动了。 可此时…… 他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听着她说得这番话,却觉得人生至此,有这样的人陪伴在身侧,已足矣。 他抱着人,下巴抵着她,双手收紧,好一会才哑声道:“好。” 第178章 第178章 想要卸任离开京城,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且不说如今朝廷根基未定,番邦小国也因为大燕换了新任的君主虎视眈眈,便说萧知她如今尚还怀有身孕,根本就不适合旅途奔波。 所以萧知和陆重渊商量了一番,打算等腹中胎儿出身之后,再离开京城。 至于顾辞那边,萧知也私下问过她的意思,但顾辞却始终没给她一个明确的回复,只让她不必担心。 五月。 天气是越发炎热了。 几个番邦小国屡屡犯境,损了大燕不少城池。 顾珒如今也不知是怎得,脾气也是越发不好了,他因为这件事,已经不知在朝堂发了几次脾气了,最后也不知怎得,竟把这出战的使命交到了陆重渊的手上。 话倒是说得十分好听。 “定国公是大燕的战神” “朕相信,只要定国公出马,定能让那些宵小不战而退。” 他当场就给了陆重渊兵符和委任的圣旨,让人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陆重渊倒也没想过拒绝,只是接过圣旨的时候淡淡瞥了顾珒一眼,薄唇微启,说了一句:“臣领旨。” 散朝后。 顾辞和陆重渊往外走,便说起此事,“你刚才为何不拒?” 陆重渊手拿明黄圣旨,这卷被盖了玉玺的无上荣耀于他而言仿佛不过废纸一般,如今听到这番话也不过是拿指尖随意轻叩,语气平平地说道:“为帝者,岂会让自己的臣子拒绝自己的旨意?” “我若是拒了第一回,恐怕咱们这位陛下又该胡思乱想了。” 他眼线不少,自然知晓如今朝中有不少人弹劾他跟顾辞,顾珒虽然明面上没有什么表示,对他跟顾辞也从未有什么起疑,但私下究竟是怎么想的,谁又知道? 他马上就要跟阿萝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没必要在这个紧要关头同顾珒再去争执什么。 看了眼身边这个风光霁月的大舅子。 陆重渊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往身后一瞥,他负手,停下脚步,两侧百官仍旧不断往前行走,而身后是宝章华殿,若细瞧,还能看到那高高在上的龙椅,“还记得当初我与你说过的话吗?” 顾辞同他一起停下脚步,往身后去看。 陆重渊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顾辞却知晓他说得是什么,他并没有说话,只是收回视线的时候,和陆重渊说了一句,“你走后,我会照顾好阿萝。” “嗯。” 陆重渊同他一起收回目光,往宫外走去。 其实就算没有顾辞,他也不会让阿萝有丝毫危险,国公府里的人不必说,便是在这京城,他也安插了不少自己的眼线。 “你的喜宴,我怕是没有机会喝上了。” 顾辞听到这话,眉眼倒是又弯了一些,“她不喜欢大办,等回头你回来,我们私下再一起吃个饭便是。 倒是阿萝那,你得注意着些时间,莫误了她生产的日子。” 说起萧知。 陆重渊冷硬的眉眼逐渐温和,就连声音也变得温柔了不少,“我知道。” 他日日记着,自然不会耽误。 而此时的朝政殿。 顾珒敛着眉批着奏折,他近来和秦嘉的关系越发冷峻了,原本以为招崔妤进宫会让秦嘉有所反应,却没想到她竟是丝毫不在意。 甚至在崔妤进宫的那日,送过去不少赏赐,做足了一个正妻和皇后应有的本分。 便是如今。 她白日打理六宫内务,得空便抄写佛经,慰藉父皇母后在天之灵,件件桩桩不曾有一丝差错,就连当初哪些对她成为皇后多有异议的几个老臣,现下也对她多有夸赞了。 可是他却不高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和秦嘉走到这一步,明明他们也曾情投意合,也曾琴瑟和鸣,他至今都记得那段时日,在父皇的指责和谩骂下,在得知所有的真相,是秦嘉陪着他过来的。 她陪着他,宽慰他,说他会成为一个好的君王。 可如今 他真的成为了一个君王,却与他的妻子越行越远。 他想同秦嘉求和,想和她说,无论是杨妃还是崔妤,他都没有碰过她们,他只是吃醋,只是生气,只是不满她如今对他的态度。 可每当迈进未央宫,看着秦嘉那张冷冰冰的脸,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心下烦躁,顾珒眼中的戾气也就越重,他索性搁下手中的狼毫,前段的朱砂在纸张化开一条不小的痕迹,把好好一张白纸都毁于一旦。 他起身,朝外扬声喊道:“安福,摆驾章华宫。” 几刻钟后。 顾珒到了章华宫。 章华宫是崔妤所居之处,先前得了旨意,她已经在廊下候着了,顾珒下了圣驾也没理她,径直往里走去。 崔妤也仿佛是见怪不怪了,见他这般只挥手让人都留在外面,自己进去伺候顾珒,进去的时候,她特地看了一眼,顾珒躺在榻上,往日温润敦厚的一张脸满是阴沉与戾气,薄唇也紧紧抿着。 全无往日的气概和风度。 对于如今的顾珒,崔妤并未有一丝提点和劝解,她就像顾珒所希望和要求的,尽好自己的本分,让他舒心。 她换了一种自制的安神香,又捧了一盏茶朝人走去。 然后就坐在塌上,伸手,轻轻揉着顾珒的头,眼见他紧拧的眉宇一丝一丝松开,她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不知道是这个香让人宁神,还是崔妤的手法太过独特,顾珒只觉得那股子戾气也被人逐渐拂散了,他如今多爱来章华,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崔妤性静,又不多言。 不似秦嘉冷淡,也不似杨妃吵闹,他在这可以很放松。 终于睁开眼。 顾珒眼中的戾气已经少了许多,他抬手覆在崔妤的手上,示意他不必再按,然后坐起身,靠在榻上,似随口而言,“不问问朕,为何生气?” 崔妤笑笑,适时地奉上一盏茶,柔声道:“您想说,妾便听,您若不想说,妾自然也不会多言。” 她这一派话语让顾珒十分舒心。 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许是尝出这茶与寻常茶不同,他略一敛眉,问道:“这是什么茶?” “夏日干燥,您近来又不得安睡,这是妾自制的茶,待会妾会把方子给安公公,让他呈去太医院。” 崔妤不慌不忙地说道。 顾珒耳听着这番话,倒也没说什么。 崔妤闺中就爱折腾这些东西,这茶喝着也的确让他的情绪好了不少,等夜里和崔妤一道用完晚膳,顾珒照旧没有留下,只说了一句,“朕明日再来看你。” 便走了。 绿芜见顾珒走后才进来,她不免有些怨言,“陛下怎么还是没有留宿? 以前还能说是为了太后守孝,可如今都过去这么久了” 崔妤淡淡瞥她一眼,落下一句,“多嘴。” 她并不在意顾珒留不留下。 她进宫,也不是真的想成为顾珒的妃子。 不过 “未央宫那位,如何?” 崔妤低头翻书,随口问道。 绿芜轻声答道:“她整日待在宫里也不见出门,未央宫也跟个铜墙铁壁似的。” 似乎早就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崔妤也未说什么,只是又翻了一页书,才道:“我记得她下个月就要生了?” “是。” 余后,崔妤便未再说话了。 眼瞧着时辰将晚,她便合了手中的书,起身往里殿走去,走得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往桌上那盏顾珒用过的茶,和香炉里的香看了一眼。 “把茶倒了,把香换了。” “明日,记得把那制茶的方子送去给安福看。” “是。” 陆重渊在收到圣旨的第三日,就整装出发了。 京城却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有什么变化,只是临到六月,就在顾辞和宋诗大婚几日后,夏国传来消息,说是夏国的皇帝怕是不行了。 临死前想再见自己的外孙一面。 顾辞与萧知不同,他幼时曾在夏国待过一段日子,算是老人家看着长大的,情意非比寻常。 得到这个消息,他便喊来萧知。 宋诗如今也已经知晓萧知的身份了,虽有惊讶,却也是欢喜更多些,如今她嫁给顾辞,也是妇人打扮了,见萧知被如意扶着进来,忙扶着人坐下,又递上一盏妇人可用的茶。 “夫君这会在书房,我已派人与他说过你来了。” 萧知眼圈红红的,没什么精神气,闻言也只是点头,等喝了一口茶,顾辞也就来了,看到萧知这般,叹了口气,直言道:“我要去一趟夏国。” 萧知听到这话,忙道:“哥哥,我” 话还没说完,顾辞就说道:“你得留在京中。” “不说你如今怀有身孕,没两个月就要生了,大燕和夏国路途遥远,你的身体根本扛不住,更何况”顾辞顿了顿,叹了口气,“你如今的身份也不适合去夏国。” 是啊。 她如今已不是顾珍,哪里能去奔丧? 哥哥和陆重渊费尽心思替她隐瞒,便是怕有心之人知道,成了那些人口中的妖孽。 “我虽没去过几回夏国,但也记得外公对我极好,我年幼贪玩,他从来不拘着我,还喜欢把我抱在肩头,带我放风筝。” “他总说,我和阿娘长得像,就连性子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还说,若我以后有了孩子,一定要带去给他看。” 话至此,萧知两眼汪汪,已是再也忍不住了,她红着眼眶,哽咽道:“我还想着等我生下这孩子,和五爷离开京城,想个法子去看看他,同他说,我还活着,我过得很好。” 可她没想到,意外来得那么突然,打得人措手不及。 她不仅没能带自己的孩子去看他,甚至连去见他最后一面都不行。 顾辞和宋诗夫妻两,听着这番话也有些难受,宋诗在一旁抹着眼泪,顾辞握着拳头沉默一会便说道:“好好待在京中,除了润之留给你的那些人,我也会留下一些人手。” “我这一走,来回最少也得一月,你好好留在家里,不管碰到什么事都不要轻举妄动。” “如今最重要的就是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 顾辞特意加重“孩子”两字,见人神色微变,又放缓了语气,问道:“明白了吗?” 萧知并不是那种不识大体的,知道他心中的担心,自是应道:“我知道,哥哥不必记挂我,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如此。 顾辞总算是放心了。 让人把萧知好生送到家中,顾辞握着宋诗的手回内院,路上,他似有犹豫,迟迟不曾开口,还是宋诗察觉出他的不对劲,问道:“夫君想让我留在京中?” 顾辞闻言,似有惊诧,却也如实说道:“外公怕是没多少日子了,若以马车前行,我怕他等不到我。” “何况” 他抿了抿唇,“我怕京中出事,不敢在夏国久留,若带上你,路上怕是要费一顿日子。” 所以。 这一趟,他不能带宋诗走。 宋诗闻言便笑了,她握着顾辞的手,声音虽轻却十分温柔,“我会好好留在京中,好好照顾阿萝,也会好好照顾自己。” “夫君,你便放心去吧。” “你”顾辞停下步子,低头看她,“不怪我?” 新婚几日就要分开。 恐怕没有一个新娘会受得了这样。 宋诗却只是摇头,她的脸上依旧挂着温柔的笑,“我知道事情紧急,何况我身子不好,在路上恐怕会成为你的负担,倒不如在家中好好等着你。” “只是,不能见外公一面,在他面前磕一个头,却是我不孝。” “他不会怪你,先前他知道我要同你成婚,还特地问我要了你的小像,后头他还回信与我说,我的眼光极好。” 顾辞说完这些,看到身旁的宋诗,还是忍不住一叹。 他先前还怕她会不高兴,会失落,没想到她却是这样的反应,她比他想象的要好许多胸腔似有热意涌动,腹中更有许多话想说。 最后却只是化作一句,“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 宋诗仰着头,清亮的杏儿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夫君,笑道:“好。” 夏国的信送得急,顾辞走得也急。 不过这件事也没引起什么议论,只有边关一封又一封的捷报送进京,萧知盼着自己的丈夫和哥哥早些回来,宋诗怕她孕中担忧坏了身子,也每日都会过来陪她。 时间一日日过去。 秦嘉也终于快到了要临盆的日子了,她如今临盆在即,一概事务自然是没法再管,好在她手段了得,底下的那些嬷嬷都是她一手出来的,加上秦湘死前也给她留了一些可用的,倒是不必担心她生产的时候,有人敢作乱。 比起底下人的战战兢兢,生怕闹出什么差错,秦嘉却十分镇定。 稳婆、太医,她都找好了。 宫人也都是知根知底的,不必担心自己生产的时候,会有人行出不轨之事,事事妥当之后,她便放下心,安心待产。 等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出生。 翠云在一旁给她捏腿,如今秦嘉身子重,腰酸腿乏的,每日都需要人按摩一番,“早间的时候,安福过来传话,说这几日陛下都会过来。” “陛下,他心中还是有您的。” 虽说主子如今和陛下的关系越发冷淡,但翠云还是希望他们两人能和好,总比去宠那些狐媚子强,她觑了一眼秦嘉的脸色,见她并没有不高兴。 便又轻轻说道:“而且奴私下也问过安福,陛下这几个月并未宠幸崔、杨二妃。” 秦嘉还是没有说话,继续翻着手里的书,直到翠云犹豫着又想开口的时候,她才说了一句,“翠云,我和他之间,横亘的不止是这些事。” 窗外的桃花早就谢了,只留下郁郁葱葱一些叶子。 “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 “娘娘” 翠云还想说,秦嘉却闭上了眼睛,她张了张口,也只好不再做声。 而此时的章华宫,崔妤似乎很有闲情雅致,她平日多是素雅打扮,今日却打扮的十分华贵,等一概装扮好,便转头问绿芜:“如何?” 绿芜何曾见她这样装扮过,只觉得眼前一亮,忙不迭地点头道:“好看,您平日也该这样打扮,陛下若瞧见必然是会高兴的。” 崔妤听到这话却只是笑笑,没说话。 转头看着镜子。 她以前也曾这样装扮过,为了其他男人,只是那个男人眼中只有他的亡妻,容不下任何人,便是她打扮得再好看,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虚无之色罢了。 想到这。 她的红唇还是忍不住轻轻抿了起来,就连眉梢眼角也添了一丝戾气。 只是这戾气稍纵即逝,很快就瞧不见了。 她敛下心中的情绪,抬手,由绿芜扶着她起来,“今日天气好,出去走走吧。” 绿芜自然高兴。 主仆两人就往御花园那边去,刚刚到那边就听到一阵女子的说笑声,绿芜听到那个声音就停下脚步,拧了眉,“娘娘,是杨妃。” “嗯。” 崔妤点头,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不仅如此,她反而还朝杨妃那边走去。 她动静不小。 杨妃身边那么多人,自然早有人瞧见崔妤,等崔妤走出小道的时候,一身奢华装扮的杨妃已直直朝崔妤看去,待瞧见崔妤头上珠宝环翠,身上那衣裳还是之前她同顾珒求了几日都拿不到的浮华锦,小脸彻底沉了下去。 她不喜崔妤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本来秦嘉和陛下有了隔阂,她是最容易上位的,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一个崔妤,还十分得陛下的青睐,这段日子,陛下不是去未央宫就是去章华宫。 千请百请才能来一趟她的宫殿,却也是待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如今又见崔妤抢了她最爱的浮华锦,新仇旧恨攒到了一起,她直接冷着一张脸走上前,压着嗓音说道:“你还有脸出来?” 崔妤听到这话,丝毫不动怒,反而浅笑晏晏的回道:“我为何不能出来?” 杨妃见她这幅样子,更是气得不行,“你先是同永安王有婚约,又嫁给那陆大人,如今又勾搭上陛下,你知道外面和宫里的人是怎么说你的?” “我若是你,只敢窝在自己宫里,半步也不敢出,你倒好” “还敢花枝招展的出来,真是不要” 话还没说完,她脸上就挨了一巴掌,这番举动让御花园的一众人都呆住了,就连绿芜也怔住了,她呆呆地看向崔妤,似乎没想到她会打人。 杨妃捂着自己的脸,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呆了半响才转头看崔妤,语气还有些不敢置信,“你敢打我?” “从小到大,没人敢碰我一个指头,你竟然敢打我!” 她说着就想打崔妤。 可崔妤看着纤弱,力道却重,不等杨妃反击,又是一巴掌甩了过去,打完之后,她也不动,就站在原地,拿帕子擦手,语气淡淡地说道:“本宫这是在告诉杨妃,做人啊,需得谨言慎行。” “本宫是陛下亲封的妃子,是陛下亲自着人抬进宫的。” “陛下都没有对我的过去置喙什么,你”她上下扫人一眼,嗤笑道,“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你!” 杨妃气得红了脸,说又说不过崔妤,咬着牙瞪着人,好半响才说道:“你给我等着!” 说完,她便领着一众宫人,转身朝未央宫跑去。 “主子,您,您怎么就动手打人了?” 绿芜终于回过神了,看着杨妃离开的身影,急得不行,“怎么办,她肯定是找皇后娘娘告状去了,若是让陛下和皇后知晓,肯定不会绕了您的。” 崔妤并不担心,依旧拿帕子擦着自己的手,“不必担心,陛下不会理会她所言的。” “可皇后” “皇后那边,我倒是希望她闹得越大越好呢。” 崔妤看着杨妃的方向,语气缥缈的说了这么一句,她声音轻,就连绿芜都没有听到。 “走吧,我乏了。” 她说完就转身离开。 崔妤回宫之后也不顾绿芜的担忧,十分从容的吃了午膳,等到外头宫人跌跌撞撞跑进来,绿芜还吓出一身冷汗,只当是未央宫来人要惩治主子。 直到 “娘娘,皇后娘娘出事了!” 宫人火急火燎的禀道,“杨妃不知怎么顶撞了皇后娘娘,害得皇后娘娘动了胎气,现在快要生了。” “陛下呢?” 崔妤不慌不忙道。 宫人咽了咽口水,答,“陛下已经过去了。” “知道了。” 崔妤说完便起身往外走去,等她到未央宫的时候,整座宫殿都已乱了,隔老远都能听到产房里传出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声。 顾珒朝服都没换下,站在产房口,要不是被人拦着就得闯进去了。 至于杨妃 崔妤看了一眼,她还跪在地上,整个人早已不复以前的张扬跋扈,惨白着一张脸,脸上的巴掌印明显比之前还要重。 看来是又挨打了。 她走过去,给顾珒请了安,然后问翠云,“娘娘如何?” 翠云虽不喜她,但面子功夫还是得做的,何况顾珒在身边,只好如实道:“娘娘的情况不算好,她先前小腹撞在了桌子上摔了一跤,稳婆说这一胎怕是不易。” 话落。 顾珒就沉了一张脸,他厉声道:“要是不能让皇后母子平安,朕要你们统统陪葬!” 宫人、太医全部跪了一地,崔妤没有跪下,反而劝解道:“皇后娘娘吉人有天象,一定不会出事的。” 眼见顾珒神色稍缓。 崔妤才跪下,道:“这事原本也是我的错,若是先前我同杨妃没起争执,自然也不会让她顶撞皇后娘娘,娘娘自然也不会” 这是。 顾珒先前也了解过了,此时闻言也只是说道:“这事与你没有关系,起来吧。” 转头看向杨妃,他俊脸微沉,尤其是听到屋内传来秦嘉的叫喊声,声音彻底冷了下去,“把这个女人给我拖出去!” “贬为庶人,扔进冷宫,永世不得放出!” 原本处于怔忡状态的杨妃听到这话,脸色大变,忙喊了起来,可顾珒旨意已下,谁敢违抗,不等她争执就已经有人把她带了下去。 有了这一茬,外头候着的一些人看着顾珒的神色更加害怕了。 秦嘉这一胎从午间生到晚上都没生出来,太医稳婆进了一批又一批,抬出来的血水也不知几轮了,顾珒急得嘴巴都冒泡了,连饭都吃不下。 别人不敢多劝,就连安福也不敢说话。 反倒是崔妤捧着一碗参茶,说道:“陛下,妾在庵中修行的时候曾听过,若是有同样身份尊贵怀有身孕的女人向上天祈福,或许能保娘娘母子平安。” 这样的话太过荒诞。 可顾珒此时念着秦嘉,早已六神无主,一听这话,立刻道:“去,去查,如今京中有哪家命妇怀有身孕,让她们全部进宫为皇后祈福!” “陛下,这个只需心诚,无需人多。” 崔妤低声道,“妾知晓定国公夫人与娘娘交好,身份尊贵又怀有身孕,倒不如请她来宫中为娘娘祈福?” 顾珒此时哪有说不好的? 闻言便让安福去宣旨。 关乎皇后娘娘,安福也不敢怠慢,拿着旨意就出宫了。 定国公府。 如意扶着萧知接了旨,拧着眉,问道:“公公的意思是让我们夫人现在进宫?” 安福急得不行,“荣安郡主,皇后娘娘危在旦夕,陛下六神无主,不管这法子是不是真的,也请您走一趟吧。” 萧知抿了抿唇,她心下对这法子自然是抱有疑虑的,可安福说得那么急,又是关乎秦嘉的事,她也不敢怠慢。 如果秦嘉真的出事,她也不会原谅自己,只好道:“那请公公稍候片刻,我换身衣服便来。” 安福虽然着急也不敢催促。 等进了里间,如意还是有些担忧,“哪有这样的法子? 我看您还是别去了。” “人都来了,又是陛下下得旨意,我不得不去”萧知一面由人换衣裳,一面拿出那方玉佩交给如意,“你去寻个妥帖的人,把玉佩交给她,等我进宫后,就让她去找嫂嫂。” “同嫂嫂说,若是明早我还没出宫,便拿着这个玉佩去顺德当铺找李掌柜,他知道怎么做。” 如意忙去找人。 萧知把手覆在自己高隆的小腹上,抿着唇,轻声道:“孩子,你要乖乖的,母亲一定会护着你的。” 她已经失去过一次了,不能再失去了。 走得时候。 她想了想,把当初陆承策送给她的那把匕首也给带上了,以备不时之需。 进宫后。 萧知和如意就被人带到了宫中的佛堂。 没有萧知想象的那些结果,她被请到佛堂之后,就被人递了一卷经书,让她按照上面的东西,诚心抄写便是,甚至,还妥帖的备了软枕、软榻以及锦被等物,供她劳累的时候歇息。 “主子。” 如意观察了四周,然后和萧知摇了摇头,压低嗓音说道:“并没有其他人,香料和饭菜也都没有毒。” 萧知点点头,也没再多说,吃过东西后就开始抄写了佛经。 她心里是真的担心秦嘉的身体,抄写佛经自然也是用了十分心意,一夜抄了几卷,等到彻底合不住眼,这才靠着软榻眯了一会。 醒来的时候。 她还特地招来宫人问了秦嘉的情况,知道她还没有生,心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妇人生产最是不易,耽搁的时间越晚便越不容易生。 她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认真抄写经书,用心为秦嘉祈祷。 等到翌日清晨。 萧知已不知抄写完几卷经书了。 她一夜没怎么睡,现在疲累不堪,身侧的如意也是如此,她替萧知捏了回腿,然后说,“奴去给您端点热水。” 萧知点头。 如意便往外去喊宫人。 “吱呀”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萧知只当是如意来了也没有理会,直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转头朝身后看去,在看到来人的时候,她心下略有诧异,“是你?” 门被人合上。 崔妤一步步朝她走去,直到走到跟前,看着萧知那张脸,似乎打量许久,眼见人拧了眉,才露出一抹诡秘的笑,“顾珍,好久不见。” 手上的毛笔砸在地上,在萧知的裙子上划开一道浓墨。 宫外。 宋诗自打得了消息后就一夜没睡,等到天一亮,她就直接坐着马车出了门,偏偏那当铺还关着门,她心下着急,一面让丫鬟去敲门,一面就在车里坐着,心里不住祈祷萧知不要出事。 这会天还早,路上也没什么人。 可宋诗余光一瞥,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拉着车帘脱口而出,“陆大人!” “吁” 陆承策听到声响,转头看过来,待瞧见是宋诗,他神色未变,只骑马过来,淡声询问,“王妃有何事?” “陆大人可是要去上朝?” “皇后娘娘还未生产,今日不上早朝。” 陆承策语气很淡,瞧见宋诗面上焦急之色,才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宋诗不知道陆承策知不知道,但现在,她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把昨夜的事同人说了一遭,“现在我进不了宫,萧知也不知道怎么样,我心里实在担心。” 她张口问,“陆大人可有法子进宫?” 陆承策早在宋诗说完那些话的时候就白了一张脸,此时也来不及回复宋诗,张口便是一句,“我现在就进宫!” 说完,他就拉着缰绳,狠狠踢了下马肚,往皇城的方向奔去。 他也不知道内心为什么会那么焦急。 只知道不能让萧知出事,即便冒着私闯皇宫的罪名,他也不能让她有任何事! 而此时,城外。 离京一月有余的陆重渊也终于回来了,他在平定边关的战事后便脱离军队,只带了自己的亲信,率先回京,为得就是能够早一日看见自己的妻子。 多日的长途跋涉,让那张俊美的面容也沾了一些颓废之态,可他看着不远处的“京城”两字,却觉得胸腔蕴热,十分满足。 “阿萝” 他张口,“我回来了。” 话落,陆重渊扬起手中的长鞭,笑道:“驾!” 十几人,马不停蹄地朝定国公府的方向奔去,等到家中,陆重渊还未翻身下马就看到了宋诗的马车,见她神色焦急的样子,便拧了眉,“出了什么事?” “国公爷,您回来了?” 宋诗看到恍若从天而降的陆重渊,先是一怔,继而忙道:“国公爷,您快进宫,阿知昨日被带走,至今都还没有回来。” “你说什么?” 陆重渊哑着嗓音问道,原本带着欢愉的一张脸,此时沉得如墨一般,不等宋诗重述,他已敛了眉,手中长鞭高高扬起,对着皇城的方向,抿唇冷声,“走!” 佛堂。 崔妤看着眼前面露震惊的萧知,红唇微启,轻笑道:“是不是很惊讶我是怎么知晓的? 你一定没想到吧,我竟然会知晓你这样的秘密。” “你想做什么?” 萧知并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皱着眉,反问崔妤。 可袖下的手却悄悄放在了鞋履上,她今日进宫特地穿了靴子,方便藏匕首,本来以为进宫是顾珒的阴谋,是打算拿她做诱饵。 却没想到竟然会是崔妤。 更没想到崔妤竟然会知晓她身份。 “我想做什么?” 崔妤扯开红唇,轻笑一下,“你不知道吗? 我为了你放下安稳的生活,费尽心思进宫,蛰伏多日,好不容易等到这么一个机会把你骗进宫,你说,我要做什么?” 她似乎察觉到萧知的动作,不等她拿出匕首,就率先把人钳住,她的左手压着萧知的双臂,右手拿着早就准备好的匕首,就抵在萧知高高隆起的小腹上。 压着嗓音说,“别动。” 那锋利的匕首抵在肚子上的时候,明明隔着衣裳,却也让萧知立时就僵硬了脊背,她如今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这个孩子,此刻被人用匕首这样抵着,哪里还有一丝力气。 她抿着唇,不敢说话,更加不敢动,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小腹。 崔妤见她这幅从未有过的软弱样子,忍不住笑了,她把匕首一点点往上移,移到萧知的脸上,然后附在她耳边,娇声道:“顾珍,你在害怕吗?” “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顾珍,也会害怕啊” “崔妤。” 萧知屏着呼吸,勉强维持着自己的情绪,哑声道:“你想在宫里杀了我,真以为不会有人知道? 你就不怕” 话还没说完,就被崔妤打断了,“我为何要怕? 没有人知道我来过这”似乎在为她讲述她的死法,崔妤看着萧知,款款笑道,“过会,佛堂里的红烛会倒下来,你和你的丫鬟因为操劳过度未能醒来,不幸葬身火海。” “而我” “会请陛下为你们加封厚葬。” “至于你那位夫君和兄长是怎么想,就不关我的事了。” 耳听着这番话,萧知的脸终于忍不住变了,她紧咬着唇,不敢在这个时候激怒崔妤,只能寄希望宋诗可以早些找到李掌柜,让他们领兵进来。 “怎么不说话,是在想对策,还是在想怎么拖延时间?” 崔妤似乎看出她的诡计,弯着唇笑,“可惜,你今天什么都等不到了。” 似乎觉得有趣,她看着萧知,突然笑道,“顾珍,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你上一次怀有身孕,因为我,没了孩子丢了性命,如今从头再来,还是因为我,将丢了性命没了孩子。” “这样想想,这老天也是挺可笑的。” “我因为你失去一切,而你因为我丢了性命。” “你说”她顿了顿,继续道:“老天到底是厚待你,还是厚待我?” 萧知抿着唇没说话,她在想对策,没有人来救她,她也不能坐以待毙,她要活着,她好不容易才活过来,好不容易才和陆重渊走到现在,还有了孩子,不能就这样没了性命。 崔妤这样明晃晃的进来,外头肯定是没人了。 而她双手被钳,匕首还就在脖颈一侧,只要一动,那把匕首就会刺入她的脖子。 崔妤不知是觉得萧知挺着个大肚子,不可能有反击之力还是什么,竟这样和她聊起了天,“其实我还是很喜欢你的,你的真挚,你的热忱,你的肆意和纯粹,都是我不曾拥有的。” “如果我们没有喜欢上同一个男人,一定会成为好姐妹。” “所以”萧知终于开口了,“你做这一切,都是因为陆承策?” “是!” 崔妤听到这个名字,情绪立时就变得激动起来,“那个男人为了你不管不顾抛弃了我,他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不在意我会面临什么样的困境和状况。” “他只知道要为你报仇。” “你知道吗? 半年前,我看到他偷偷跟着你,不敢露面,只敢躲在角落看着你,就是那次,让我发现了你的秘密。” 即便过去那么久,崔妤也能记起那天陆承策脸上的表情,她像是恨极了,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幻,细白的牙紧咬着嘴唇,那双手也因为情绪过于激动,有些颤抖。 “凭什么?” “凭什么你无论变成什么样,都有那么多人爱着你。” 崔妤突然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抵着萧知的脖子,咬着牙,厉声道:“凭什么!” 冰凉的匕首就抵在脖子处,萧知已经能察觉到那边有鲜血涌出,她看着门外,突然喊了一声,“陆承策!” 就是这么一句,让崔妤失了神,手上的匕首不再往前,她僵硬着脖子,转头往外看去。 就是这个片刻,让萧知有了个喘息的功夫。 她忙拿起桌上的砚台朝崔妤砸去,然后也不敢停留,打开门往外跑,可她一夜未歇,加上身怀六甲,身子早已不是以前可比,刚刚打开门,就被崔妤拉住了胳膊。 门前一个人都没有。 萧知只能通过地上的倒影看到那把高高举起的匕首,就在她以为必死无疑,已经闭上眼睛的时候,却突然感觉到耳边传来一阵劲风,不等她睁开眼,身后又是一阵痛苦的闷哼声。 “啪嗒” 匕首掉在地上。 萧知察觉到原本禁锢着她胳膊的那只手突然松开了,她诧异转身,只看到崔妤倒地的身影,她的胸口被刺入一支箭羽,现在白色的箭羽还在轻轻晃荡。 而她睁着眼,看着来人,似震惊,又似痛苦至极,“为什么?” 身后传来脚步声。 萧知转头,看到手持弓箭,白着一张脸过来的陆承策,他连一眼都没看崔妤,一双目光紧紧盯着萧知,见她脖颈处一片血迹,立刻就变了脸。 他加快步伐,似乎想伸出,却又停住了,站在她身前,问道:“你没事吧?” 没想到陆承策会来。 萧知怔了一会,刚想回答,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嗓音,“阿萝!” 身子猛地僵住,萧知似乎不敢置信,迟疑了片刻才抬头,待看到那道身影,她突然就红了眼眶,也不顾陆承策还在身前,她提着裙子朝人跑去。 等到那人伸出长长的胳膊把她揽在怀中,她憋了好久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就在生死刹那的瞬间。 她才想起,她还有许多话没有和陆重渊说。 陆重渊苍白的脸在抱住她的时候才有了一丝温度,他担惊受怕了一路,不知杀了多少人,身上全是血迹,就像修罗煞神,可此时抱着她,双臂颤抖,发白的嘴唇也微微颤着。 可他还是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的背,哄道,“乖,别怕,我回来了。” 大概是能让她安心的人回来了,萧知便这样晕了过去。 陆重渊连忙把人打横抱了起来,走得时候,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陆承策和崔妤,落在崔妤身上的时候,他的眼中是一片阴鸷,担心萧知出事,他没有在这个时候处置人,转身离开。 陆承策见他离开,连忙跟上。 可步子刚刚往外迈出一步,身后就传来了崔妤的恨声,“陆承策!” 她像是拼尽全力喊出的一声,一边喊,一边往前爬,等到陆承策脚边,伸出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袍,“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连一眼都不愿看我?” “放开。” 陆承策没有回头,冷声道。 “你以为你救了她,她就会感谢你吗? 她的心中只有陆重渊,早就没有你了!” 崔妤红了一双眼,身上脸上不是血迹,就是墨汁,整个人看起来恐怖极了。 眼见陆承竟是连一眼都不肯看她,她眼中的愤恨更甚,说出来的话也越发狠毒。 然后,她就像是疯了一样,突然用力扒出心口的箭,然后用尽全力起身,把手中的箭刺进陆承策的心口,在摸到那处滚烫血迹的时候,她已经撑不住倒了下去。 倒在地上的时候。 她还睁着眼睛,看着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说道:“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陆承策” “陪我一起死吧。” 陆重渊抱着萧知并没有出宫,而是直接去了未央宫,宫里的太医都在这,他一身血迹抱着人进去的时候,把一众人都吓坏了,有人跌跌撞撞进去通传,有人想拦,也不敢拦,只敢小声道:“国公爷,这里是皇后娘娘的宫殿,您,您不能进去。” “滚开。” 他一脚踹开几个宫人,旁人见势,哪里敢再拦? 庆俞知他要做什么,也不顾旁人阻拦,直接找了个太医就把人带了过来。 等到陆重渊小心翼翼把萧知放在软榻上的时候,便对被庆俞带过来的太医,说道:“好好检查,倘若她出什么事,你也别想活了。” 一天已经被威胁过好多次的太医吓得脸都白了。 他哪里敢说什么? 颤着身子上前检查,等仔细诊完脉,又给人上了药,他才侯在一侧,颤着嗓音说道,“国,国公爷,郡,郡主没什么事,只是惊吓过度,晕过去了。” “好,好好休息,便好了。” 陆重渊闻言也没说话,只坐在一旁,接过庆俞递来的帕子,细细给萧知擦拭了一番,他的动作十分温柔,就连面上的表情也十分柔和,可让殿中的一众人看着,却硬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等替人擦拭完脸上和手上的血迹,又给人盖好锦被。 “照顾好夫人。” 陆重渊起身,对庆俞吩咐道。 “是!” 走出殿门,陆重渊也没问人,径直朝内殿走去,秦嘉就在一刻钟前生了孩子,顾珒看了眼孩子就交给了奶娘,刚想进去看看秦嘉,就听到人来禀报,“陛,陛下,国,国公爷来了。” 顾珒一愣,问,“哪个国公爷?” 话刚说完,刚才紧闭的殿门突然被人踹开了,陆重渊阴沉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定国公,你不是在边关吗?” 顾珒愣愣说完这话,又沉了脸,怒声斥道,“你好大的胆子,无诏进宫,还敢入后宫,你当真不怕死吗? !” 陆重渊无视顾珒的愤怒,嗤笑一声,“死?” 在满室惊惶的目光下,他突然大步上前,揪住顾珒的衣袖就把人往外头拽,完全不顾他的身份,把人跌跌撞撞拖到门口,他突然用力掐住人的脖子,“我只恨我当初竟也信了你的好,容你在这个位置放肆那么久!” “你” 顾珒被人掐住脖子,话都说不出,说了半天也只能吞吐出几个字眼,“你,放肆!” “放肆?” 陆重渊面上带着笑,语气却带着冷意,“我便是放肆,你又能如何? 你是真的以为自己成了皇帝,就没人能拿你如何了? 你若是好好做你的皇帝也就罢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她置身于险境。” 她? 谁? 安福早在先前便得了消息,这会见到这幅阵仗,忙道:“国公爷,陛下是真的不知道崔娘娘会对郡主下手,他只是担心皇后娘娘,您大人有大量,放过陛下吧。” “荣安?” 顾珒一愣,哑着嗓音问道:“她怎么了?” 陆重渊却没有一丝软和,闻言,反而戾气更重,红着眼,咬着牙道,“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他想起曾经无数夜里,他的阿萝与他诉说旧事,说起眼前这个男人的好。 却没想到。 今日差点因为这个男人,死于一场阴谋之中。 他只要想到今日若是晚一步,若是他没出现,若是陆承策也没出现,那么,他的阿萝她会怎么样? 他不敢去想,只能把满腔的恨意洒在这个男人身上。 他不怕口诛笔伐,也不怕那些大不敬的罪名。 天子不堪。 那便换一个人。 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秦嘉昏醒过来,听到外面的动静也赶过来了,她身子还极为虚弱,手撑在门上看到这幅场景,变了脸色,不顾疲惫酸痛的身体,她走到陆重渊的身前。 “国公爷,荣安知道你这样做吗?” 察觉到陆重渊神色微动,她继续撑着身子,咬着牙,和他说,“他再如何,也是天子,你杀了天子,旁人会怎样想你? 口伐笔诛,你是不怕,可你想让荣安处于什么境地?” “如果让她知晓,你是因为她才这么做的,她会如何?” “天下没了君主,又会如何?” “这些,你都想过吗? !” 原本掐在顾珒脖子上的手,逐渐松开,陆重渊抿着唇,看了一眼顾珒,见他已是进气多出气少,终于还是松开了手,他似是厌恶至极把顾珒扔得远远的,然后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秦嘉看到陆重渊离开,终于松了口气,看到倒在地上的顾珒被一众宫人围着,她苍白的脸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目光复杂地望着他,等太医过来的时候,也因为身体的疲累,晕了过去。 方才发生的那些事,萧知一概不知。 她醒来的时候,陆重渊不在身边,刚想发问,就看到男人走了进来,“你去哪了?” 她因为脖子受伤,声音也有些哑了。 陆重渊并未与她说那些事,只是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握着她的手,“我们回家吧。” “好。” 萧知劫后余生,听到这话,眼眶又红了起来,点点头,应道:“好。” 陆重渊抱着她往宫外走去,根本无人敢拦,庆俞等人就护在身后,一行人就这样往外走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什么,陆重渊抱着萧知停下步子,转身朝身后看去。 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时,他抿了抿唇。 “怎么了?” 萧知在他怀中,轻声问道。 陆重渊刚要回答,却发现身负重伤的陆承策又躲到了角落里,他神色微动,薄唇动了好几下,才道:“无事。” “那我们走吧。” “好。” 等他们走后,陆承策才从拐角处走出来,他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没有上前打扰。 崔妤死了。 顾珒的身体也不知怎得,竟是变得越发坏了,身子虚弱不说,有时候忍不住就会咳血,后来经一顿盘查,才知道崔妤曾给他在茶中和香料中各自下了料。 那两样分开使用都不会有事,但要是合在一起就会令人心绪烦乱,容易暴怒。 那原本是崔妤留住顾珒的东西,为得就是得到顾珒的信任,以此来奠定自己在宫中的基础,却没想到成了顾珒的索命符。 顾珒怎么也没想到。 他当初带来供他聊天解闷的知心人,却是一朵沾着剧毒的罂粟。 他心中有悔,但也为时已晚。 半年后。 陆重渊辞官,带着妻儿离开京城,京中一片哗然。 而一年后,熬了一年的顾珒也终于死在了这个灿烂的夏日,这一日,正是太子的生辰礼。 死得那一日,他喊来秦嘉,这个自从为他剩下皇子后,就没再同他见过面的妻子,依旧还是记忆中明艳的模样,一身华服坐在他的床前。 却没了两人恩爱之际的笑容。 这一年,他曾做过许多努力,却还是没有办法让一切回到最初。 而如今 他抬手想去摸一摸她的脸,却发现自己连这个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躺在床上看着她,露出下陷的眼窝,哑着嗓音说,“燕婉,是我对不起你。” “我,知错了。”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自卑,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潜藏在心中的不甘衍生出来的恨意,他应该也不会像如今这样,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应该会和他的妻子,一起携手,看这大好江山。 他眼中泛着热泪,张口,有许多的话要说,可他太累了,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我死后,让陆承策和堂兄辅佐太子。” “若太子日后问起,他的父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可如实与他说” “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燕婉”顾珒抬手,似乎还想尝试再去抚一把她的发,可还没有触及到,那只手就直直砸在了床上。 而原先一直静默坐在床前的秦嘉在看到那只手砸在床上的那刹那,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她一个人,弯着腰,把脸埋在膝盖上,哭了好久,咬着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就如她这一年多,隐忍度过的岁月一般。 直到哭累了,她才坐起身,伸手握过他的手,细细抚摸过他老去的眉眼,她在四下无人时,喊他,“元祐。” 如旧时恩爱岁月时一样。 她没有说别的话,只是一次又一次喊他的字。 直到黄昏落日,秦嘉替人敛完妆容,让他体面的离开,然后起身往外走去,她明明那么纤弱,脊背却挺得很直,仿佛能撑起这座江山一般。 她就这样一步步往外走去,拖地的华服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直到走到门外,走到百官前。 她逆着光,哑着声,说道,“陛下,驾崩。” 几年后。 秦嘉已经三十了,她的儿子,如今大燕的天子顾承也有七岁了。 这偌大的后宫只有他们母子二人,下完朝,秦嘉便侯在树下等他,就像是普通的母亲等着孩子放学一般,顾承年幼,还是一派赤子之心,看到秦嘉,也不顾身后宫人,立马就跑了过来。 “母后” 他握着秦嘉的手,撒娇道。 秦嘉不觉得他这样有什么不好的,什么样的年纪做什么事,握着他的手,替人擦了额头的汗,“母后今日给你做了好吃的,等回去写完文章,就可以吃了。” “好!” 顾承高兴地握着她的手,跟着她的步子往前走,似乎想到什么,他突然说道:“母后,今日伯父说要辞官,说他能教我的,都教完了,以后已经没什么能教我的了。” “可是我不想让他走。” 秦嘉低头看他,语气缓缓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处,你的伯父累了那么多年,也该去自己的归处了。” “可是” 顾承抿着唇,“可是伯父走后,意儿妹妹也要走了。” 说着说着,他突然又低下了头,轻轻道:“母后,为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父亲,我却没有,我的父皇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话刚出口,身后的一众宫人都白了脸。 秦嘉也停下了步子。 顾承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他刚想张口,他的母后突然就蹲下了身子,她伸手扶着他的头,目光怜爱又温柔,“你的父皇,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为人宽和,待下有道。” “他很善良,有容人之心,会采纳许多人的谏言,他比许多人都要好。” “可是”顾承似有犹豫,“可是有人说父皇昏庸,说他并不是一个好皇帝。” 秦嘉没有去追究这是谁说的,反而抚着他的头,继续说,“承儿,人都是会犯错的,你的父皇是有过过错,这是不可辩驳的事,可他曾经的好也是真的,他曾经也匡扶过正道,也曾心怀大义。” “我们不能只记得一个人的过错,却忘了他的好。” 她不会为他去编织美梦,也不会去诉说过往的不好。 她会把事实摆在他的面前,与他说,这世上有许多许多比你优秀的人,可是你也很好,每个人存于这个世道都有自己的长处和优点,不要丢了自己的那些闪光点,而去一味地追捧别人的长处。 她无需自己的儿子有多厉害。 她只需他平安喜乐,永守初心就好。 第178章 第178章 想要卸任离开京城,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且不说如今朝廷根基未定,番邦小国也因为大燕换了新任的君主虎视眈眈,便说萧知她如今尚还怀有身孕,根本就不适合旅途奔波。 所以萧知和陆重渊商量了一番,打算等腹中胎儿出身之后,再离开京城。 至于顾辞那边,萧知也私下问过她的意思,但顾辞却始终没给她一个明确的回复,只让她不必担心。 五月。 天气是越发炎热了。 几个番邦小国屡屡犯境,损了大燕不少城池。 顾珒如今也不知是怎得,脾气也是越发不好了,他因为这件事,已经不知在朝堂发了几次脾气了,最后也不知怎得,竟把这出战的使命交到了陆重渊的手上。 话倒是说得十分好听。 “定国公是大燕的战神” “朕相信,只要定国公出马,定能让那些宵小不战而退。” 他当场就给了陆重渊兵符和委任的圣旨,让人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陆重渊倒也没想过拒绝,只是接过圣旨的时候淡淡瞥了顾珒一眼,薄唇微启,说了一句:“臣领旨。” 散朝后。 顾辞和陆重渊往外走,便说起此事,“你刚才为何不拒?” 陆重渊手拿明黄圣旨,这卷被盖了玉玺的无上荣耀于他而言仿佛不过废纸一般,如今听到这番话也不过是拿指尖随意轻叩,语气平平地说道:“为帝者,岂会让自己的臣子拒绝自己的旨意?” “我若是拒了第一回,恐怕咱们这位陛下又该胡思乱想了。” 他眼线不少,自然知晓如今朝中有不少人弹劾他跟顾辞,顾珒虽然明面上没有什么表示,对他跟顾辞也从未有什么起疑,但私下究竟是怎么想的,谁又知道? 他马上就要跟阿萝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没必要在这个紧要关头同顾珒再去争执什么。 看了眼身边这个风光霁月的大舅子。 陆重渊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往身后一瞥,他负手,停下脚步,两侧百官仍旧不断往前行走,而身后是宝章华殿,若细瞧,还能看到那高高在上的龙椅,“还记得当初我与你说过的话吗?” 顾辞同他一起停下脚步,往身后去看。 陆重渊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顾辞却知晓他说得是什么,他并没有说话,只是收回视线的时候,和陆重渊说了一句,“你走后,我会照顾好阿萝。” “嗯。” 陆重渊同他一起收回目光,往宫外走去。 其实就算没有顾辞,他也不会让阿萝有丝毫危险,国公府里的人不必说,便是在这京城,他也安插了不少自己的眼线。 “你的喜宴,我怕是没有机会喝上了。” 顾辞听到这话,眉眼倒是又弯了一些,“她不喜欢大办,等回头你回来,我们私下再一起吃个饭便是。 倒是阿萝那,你得注意着些时间,莫误了她生产的日子。” 说起萧知。 陆重渊冷硬的眉眼逐渐温和,就连声音也变得温柔了不少,“我知道。” 他日日记着,自然不会耽误。 而此时的朝政殿。 顾珒敛着眉批着奏折,他近来和秦嘉的关系越发冷峻了,原本以为招崔妤进宫会让秦嘉有所反应,却没想到她竟是丝毫不在意。 甚至在崔妤进宫的那日,送过去不少赏赐,做足了一个正妻和皇后应有的本分。 便是如今。 她白日打理六宫内务,得空便抄写佛经,慰藉父皇母后在天之灵,件件桩桩不曾有一丝差错,就连当初哪些对她成为皇后多有异议的几个老臣,现下也对她多有夸赞了。 可是他却不高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和秦嘉走到这一步,明明他们也曾情投意合,也曾琴瑟和鸣,他至今都记得那段时日,在父皇的指责和谩骂下,在得知所有的真相,是秦嘉陪着他过来的。 她陪着他,宽慰他,说他会成为一个好的君王。 可如今 他真的成为了一个君王,却与他的妻子越行越远。 他想同秦嘉求和,想和她说,无论是杨妃还是崔妤,他都没有碰过她们,他只是吃醋,只是生气,只是不满她如今对他的态度。 可每当迈进未央宫,看着秦嘉那张冷冰冰的脸,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心下烦躁,顾珒眼中的戾气也就越重,他索性搁下手中的狼毫,前段的朱砂在纸张化开一条不小的痕迹,把好好一张白纸都毁于一旦。 他起身,朝外扬声喊道:“安福,摆驾章华宫。” 几刻钟后。 顾珒到了章华宫。 章华宫是崔妤所居之处,先前得了旨意,她已经在廊下候着了,顾珒下了圣驾也没理她,径直往里走去。 崔妤也仿佛是见怪不怪了,见他这般只挥手让人都留在外面,自己进去伺候顾珒,进去的时候,她特地看了一眼,顾珒躺在榻上,往日温润敦厚的一张脸满是阴沉与戾气,薄唇也紧紧抿着。 全无往日的气概和风度。 对于如今的顾珒,崔妤并未有一丝提点和劝解,她就像顾珒所希望和要求的,尽好自己的本分,让他舒心。 她换了一种自制的安神香,又捧了一盏茶朝人走去。 然后就坐在塌上,伸手,轻轻揉着顾珒的头,眼见他紧拧的眉宇一丝一丝松开,她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不知道是这个香让人宁神,还是崔妤的手法太过独特,顾珒只觉得那股子戾气也被人逐渐拂散了,他如今多爱来章华,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崔妤性静,又不多言。 不似秦嘉冷淡,也不似杨妃吵闹,他在这可以很放松。 终于睁开眼。 顾珒眼中的戾气已经少了许多,他抬手覆在崔妤的手上,示意他不必再按,然后坐起身,靠在榻上,似随口而言,“不问问朕,为何生气?” 崔妤笑笑,适时地奉上一盏茶,柔声道:“您想说,妾便听,您若不想说,妾自然也不会多言。” 她这一派话语让顾珒十分舒心。 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许是尝出这茶与寻常茶不同,他略一敛眉,问道:“这是什么茶?” “夏日干燥,您近来又不得安睡,这是妾自制的茶,待会妾会把方子给安公公,让他呈去太医院。” 崔妤不慌不忙地说道。 顾珒耳听着这番话,倒也没说什么。 崔妤闺中就爱折腾这些东西,这茶喝着也的确让他的情绪好了不少,等夜里和崔妤一道用完晚膳,顾珒照旧没有留下,只说了一句,“朕明日再来看你。” 便走了。 绿芜见顾珒走后才进来,她不免有些怨言,“陛下怎么还是没有留宿? 以前还能说是为了太后守孝,可如今都过去这么久了” 崔妤淡淡瞥她一眼,落下一句,“多嘴。” 她并不在意顾珒留不留下。 她进宫,也不是真的想成为顾珒的妃子。 不过 “未央宫那位,如何?” 崔妤低头翻书,随口问道。 绿芜轻声答道:“她整日待在宫里也不见出门,未央宫也跟个铜墙铁壁似的。” 似乎早就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崔妤也未说什么,只是又翻了一页书,才道:“我记得她下个月就要生了?” “是。” 余后,崔妤便未再说话了。 眼瞧着时辰将晚,她便合了手中的书,起身往里殿走去,走得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往桌上那盏顾珒用过的茶,和香炉里的香看了一眼。 “把茶倒了,把香换了。” “明日,记得把那制茶的方子送去给安福看。” “是。” 陆重渊在收到圣旨的第三日,就整装出发了。 京城却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有什么变化,只是临到六月,就在顾辞和宋诗大婚几日后,夏国传来消息,说是夏国的皇帝怕是不行了。 临死前想再见自己的外孙一面。 顾辞与萧知不同,他幼时曾在夏国待过一段日子,算是老人家看着长大的,情意非比寻常。 得到这个消息,他便喊来萧知。 宋诗如今也已经知晓萧知的身份了,虽有惊讶,却也是欢喜更多些,如今她嫁给顾辞,也是妇人打扮了,见萧知被如意扶着进来,忙扶着人坐下,又递上一盏妇人可用的茶。 “夫君这会在书房,我已派人与他说过你来了。” 萧知眼圈红红的,没什么精神气,闻言也只是点头,等喝了一口茶,顾辞也就来了,看到萧知这般,叹了口气,直言道:“我要去一趟夏国。” 萧知听到这话,忙道:“哥哥,我” 话还没说完,顾辞就说道:“你得留在京中。” “不说你如今怀有身孕,没两个月就要生了,大燕和夏国路途遥远,你的身体根本扛不住,更何况”顾辞顿了顿,叹了口气,“你如今的身份也不适合去夏国。” 是啊。 她如今已不是顾珍,哪里能去奔丧? 哥哥和陆重渊费尽心思替她隐瞒,便是怕有心之人知道,成了那些人口中的妖孽。 “我虽没去过几回夏国,但也记得外公对我极好,我年幼贪玩,他从来不拘着我,还喜欢把我抱在肩头,带我放风筝。” “他总说,我和阿娘长得像,就连性子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还说,若我以后有了孩子,一定要带去给他看。” 话至此,萧知两眼汪汪,已是再也忍不住了,她红着眼眶,哽咽道:“我还想着等我生下这孩子,和五爷离开京城,想个法子去看看他,同他说,我还活着,我过得很好。” 可她没想到,意外来得那么突然,打得人措手不及。 她不仅没能带自己的孩子去看他,甚至连去见他最后一面都不行。 顾辞和宋诗夫妻两,听着这番话也有些难受,宋诗在一旁抹着眼泪,顾辞握着拳头沉默一会便说道:“好好待在京中,除了润之留给你的那些人,我也会留下一些人手。” “我这一走,来回最少也得一月,你好好留在家里,不管碰到什么事都不要轻举妄动。” “如今最重要的就是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 顾辞特意加重“孩子”两字,见人神色微变,又放缓了语气,问道:“明白了吗?” 萧知并不是那种不识大体的,知道他心中的担心,自是应道:“我知道,哥哥不必记挂我,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如此。 顾辞总算是放心了。 让人把萧知好生送到家中,顾辞握着宋诗的手回内院,路上,他似有犹豫,迟迟不曾开口,还是宋诗察觉出他的不对劲,问道:“夫君想让我留在京中?” 顾辞闻言,似有惊诧,却也如实说道:“外公怕是没多少日子了,若以马车前行,我怕他等不到我。” “何况” 他抿了抿唇,“我怕京中出事,不敢在夏国久留,若带上你,路上怕是要费一顿日子。” 所以。 这一趟,他不能带宋诗走。 宋诗闻言便笑了,她握着顾辞的手,声音虽轻却十分温柔,“我会好好留在京中,好好照顾阿萝,也会好好照顾自己。” “夫君,你便放心去吧。” “你”顾辞停下步子,低头看她,“不怪我?” 新婚几日就要分开。 恐怕没有一个新娘会受得了这样。 宋诗却只是摇头,她的脸上依旧挂着温柔的笑,“我知道事情紧急,何况我身子不好,在路上恐怕会成为你的负担,倒不如在家中好好等着你。” “只是,不能见外公一面,在他面前磕一个头,却是我不孝。” “他不会怪你,先前他知道我要同你成婚,还特地问我要了你的小像,后头他还回信与我说,我的眼光极好。” 顾辞说完这些,看到身旁的宋诗,还是忍不住一叹。 他先前还怕她会不高兴,会失落,没想到她却是这样的反应,她比他想象的要好许多胸腔似有热意涌动,腹中更有许多话想说。 最后却只是化作一句,“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 宋诗仰着头,清亮的杏儿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夫君,笑道:“好。” 夏国的信送得急,顾辞走得也急。 不过这件事也没引起什么议论,只有边关一封又一封的捷报送进京,萧知盼着自己的丈夫和哥哥早些回来,宋诗怕她孕中担忧坏了身子,也每日都会过来陪她。 时间一日日过去。 秦嘉也终于快到了要临盆的日子了,她如今临盆在即,一概事务自然是没法再管,好在她手段了得,底下的那些嬷嬷都是她一手出来的,加上秦湘死前也给她留了一些可用的,倒是不必担心她生产的时候,有人敢作乱。 比起底下人的战战兢兢,生怕闹出什么差错,秦嘉却十分镇定。 稳婆、太医,她都找好了。 宫人也都是知根知底的,不必担心自己生产的时候,会有人行出不轨之事,事事妥当之后,她便放下心,安心待产。 等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出生。 翠云在一旁给她捏腿,如今秦嘉身子重,腰酸腿乏的,每日都需要人按摩一番,“早间的时候,安福过来传话,说这几日陛下都会过来。” “陛下,他心中还是有您的。” 虽说主子如今和陛下的关系越发冷淡,但翠云还是希望他们两人能和好,总比去宠那些狐媚子强,她觑了一眼秦嘉的脸色,见她并没有不高兴。 便又轻轻说道:“而且奴私下也问过安福,陛下这几个月并未宠幸崔、杨二妃。” 秦嘉还是没有说话,继续翻着手里的书,直到翠云犹豫着又想开口的时候,她才说了一句,“翠云,我和他之间,横亘的不止是这些事。” 窗外的桃花早就谢了,只留下郁郁葱葱一些叶子。 “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 “娘娘” 翠云还想说,秦嘉却闭上了眼睛,她张了张口,也只好不再做声。 而此时的章华宫,崔妤似乎很有闲情雅致,她平日多是素雅打扮,今日却打扮的十分华贵,等一概装扮好,便转头问绿芜:“如何?” 绿芜何曾见她这样装扮过,只觉得眼前一亮,忙不迭地点头道:“好看,您平日也该这样打扮,陛下若瞧见必然是会高兴的。” 崔妤听到这话却只是笑笑,没说话。 转头看着镜子。 她以前也曾这样装扮过,为了其他男人,只是那个男人眼中只有他的亡妻,容不下任何人,便是她打扮得再好看,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虚无之色罢了。 想到这。 她的红唇还是忍不住轻轻抿了起来,就连眉梢眼角也添了一丝戾气。 只是这戾气稍纵即逝,很快就瞧不见了。 她敛下心中的情绪,抬手,由绿芜扶着她起来,“今日天气好,出去走走吧。” 绿芜自然高兴。 主仆两人就往御花园那边去,刚刚到那边就听到一阵女子的说笑声,绿芜听到那个声音就停下脚步,拧了眉,“娘娘,是杨妃。” “嗯。” 崔妤点头,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不仅如此,她反而还朝杨妃那边走去。 她动静不小。 杨妃身边那么多人,自然早有人瞧见崔妤,等崔妤走出小道的时候,一身奢华装扮的杨妃已直直朝崔妤看去,待瞧见崔妤头上珠宝环翠,身上那衣裳还是之前她同顾珒求了几日都拿不到的浮华锦,小脸彻底沉了下去。 她不喜崔妤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本来秦嘉和陛下有了隔阂,她是最容易上位的,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一个崔妤,还十分得陛下的青睐,这段日子,陛下不是去未央宫就是去章华宫。 千请百请才能来一趟她的宫殿,却也是待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如今又见崔妤抢了她最爱的浮华锦,新仇旧恨攒到了一起,她直接冷着一张脸走上前,压着嗓音说道:“你还有脸出来?” 崔妤听到这话,丝毫不动怒,反而浅笑晏晏的回道:“我为何不能出来?” 杨妃见她这幅样子,更是气得不行,“你先是同永安王有婚约,又嫁给那陆大人,如今又勾搭上陛下,你知道外面和宫里的人是怎么说你的?” “我若是你,只敢窝在自己宫里,半步也不敢出,你倒好” “还敢花枝招展的出来,真是不要” 话还没说完,她脸上就挨了一巴掌,这番举动让御花园的一众人都呆住了,就连绿芜也怔住了,她呆呆地看向崔妤,似乎没想到她会打人。 杨妃捂着自己的脸,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呆了半响才转头看崔妤,语气还有些不敢置信,“你敢打我?” “从小到大,没人敢碰我一个指头,你竟然敢打我!” 她说着就想打崔妤。 可崔妤看着纤弱,力道却重,不等杨妃反击,又是一巴掌甩了过去,打完之后,她也不动,就站在原地,拿帕子擦手,语气淡淡地说道:“本宫这是在告诉杨妃,做人啊,需得谨言慎行。” “本宫是陛下亲封的妃子,是陛下亲自着人抬进宫的。” “陛下都没有对我的过去置喙什么,你”她上下扫人一眼,嗤笑道,“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你!” 杨妃气得红了脸,说又说不过崔妤,咬着牙瞪着人,好半响才说道:“你给我等着!” 说完,她便领着一众宫人,转身朝未央宫跑去。 “主子,您,您怎么就动手打人了?” 绿芜终于回过神了,看着杨妃离开的身影,急得不行,“怎么办,她肯定是找皇后娘娘告状去了,若是让陛下和皇后知晓,肯定不会绕了您的。” 崔妤并不担心,依旧拿帕子擦着自己的手,“不必担心,陛下不会理会她所言的。” “可皇后” “皇后那边,我倒是希望她闹得越大越好呢。” 崔妤看着杨妃的方向,语气缥缈的说了这么一句,她声音轻,就连绿芜都没有听到。 “走吧,我乏了。” 她说完就转身离开。 崔妤回宫之后也不顾绿芜的担忧,十分从容的吃了午膳,等到外头宫人跌跌撞撞跑进来,绿芜还吓出一身冷汗,只当是未央宫来人要惩治主子。 直到 “娘娘,皇后娘娘出事了!” 宫人火急火燎的禀道,“杨妃不知怎么顶撞了皇后娘娘,害得皇后娘娘动了胎气,现在快要生了。” “陛下呢?” 崔妤不慌不忙道。 宫人咽了咽口水,答,“陛下已经过去了。” “知道了。” 崔妤说完便起身往外走去,等她到未央宫的时候,整座宫殿都已乱了,隔老远都能听到产房里传出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声。 顾珒朝服都没换下,站在产房口,要不是被人拦着就得闯进去了。 至于杨妃 崔妤看了一眼,她还跪在地上,整个人早已不复以前的张扬跋扈,惨白着一张脸,脸上的巴掌印明显比之前还要重。 看来是又挨打了。 她走过去,给顾珒请了安,然后问翠云,“娘娘如何?” 翠云虽不喜她,但面子功夫还是得做的,何况顾珒在身边,只好如实道:“娘娘的情况不算好,她先前小腹撞在了桌子上摔了一跤,稳婆说这一胎怕是不易。” 话落。 顾珒就沉了一张脸,他厉声道:“要是不能让皇后母子平安,朕要你们统统陪葬!” 宫人、太医全部跪了一地,崔妤没有跪下,反而劝解道:“皇后娘娘吉人有天象,一定不会出事的。” 眼见顾珒神色稍缓。 崔妤才跪下,道:“这事原本也是我的错,若是先前我同杨妃没起争执,自然也不会让她顶撞皇后娘娘,娘娘自然也不会” 这是。 顾珒先前也了解过了,此时闻言也只是说道:“这事与你没有关系,起来吧。” 转头看向杨妃,他俊脸微沉,尤其是听到屋内传来秦嘉的叫喊声,声音彻底冷了下去,“把这个女人给我拖出去!” “贬为庶人,扔进冷宫,永世不得放出!” 原本处于怔忡状态的杨妃听到这话,脸色大变,忙喊了起来,可顾珒旨意已下,谁敢违抗,不等她争执就已经有人把她带了下去。 有了这一茬,外头候着的一些人看着顾珒的神色更加害怕了。 秦嘉这一胎从午间生到晚上都没生出来,太医稳婆进了一批又一批,抬出来的血水也不知几轮了,顾珒急得嘴巴都冒泡了,连饭都吃不下。 别人不敢多劝,就连安福也不敢说话。 反倒是崔妤捧着一碗参茶,说道:“陛下,妾在庵中修行的时候曾听过,若是有同样身份尊贵怀有身孕的女人向上天祈福,或许能保娘娘母子平安。” 这样的话太过荒诞。 可顾珒此时念着秦嘉,早已六神无主,一听这话,立刻道:“去,去查,如今京中有哪家命妇怀有身孕,让她们全部进宫为皇后祈福!” “陛下,这个只需心诚,无需人多。” 崔妤低声道,“妾知晓定国公夫人与娘娘交好,身份尊贵又怀有身孕,倒不如请她来宫中为娘娘祈福?” 顾珒此时哪有说不好的? 闻言便让安福去宣旨。 关乎皇后娘娘,安福也不敢怠慢,拿着旨意就出宫了。 定国公府。 如意扶着萧知接了旨,拧着眉,问道:“公公的意思是让我们夫人现在进宫?” 安福急得不行,“荣安郡主,皇后娘娘危在旦夕,陛下六神无主,不管这法子是不是真的,也请您走一趟吧。” 萧知抿了抿唇,她心下对这法子自然是抱有疑虑的,可安福说得那么急,又是关乎秦嘉的事,她也不敢怠慢。 如果秦嘉真的出事,她也不会原谅自己,只好道:“那请公公稍候片刻,我换身衣服便来。” 安福虽然着急也不敢催促。 等进了里间,如意还是有些担忧,“哪有这样的法子? 我看您还是别去了。” “人都来了,又是陛下下得旨意,我不得不去”萧知一面由人换衣裳,一面拿出那方玉佩交给如意,“你去寻个妥帖的人,把玉佩交给她,等我进宫后,就让她去找嫂嫂。” “同嫂嫂说,若是明早我还没出宫,便拿着这个玉佩去顺德当铺找李掌柜,他知道怎么做。” 如意忙去找人。 萧知把手覆在自己高隆的小腹上,抿着唇,轻声道:“孩子,你要乖乖的,母亲一定会护着你的。” 她已经失去过一次了,不能再失去了。 走得时候。 她想了想,把当初陆承策送给她的那把匕首也给带上了,以备不时之需。 进宫后。 萧知和如意就被人带到了宫中的佛堂。 没有萧知想象的那些结果,她被请到佛堂之后,就被人递了一卷经书,让她按照上面的东西,诚心抄写便是,甚至,还妥帖的备了软枕、软榻以及锦被等物,供她劳累的时候歇息。 “主子。” 如意观察了四周,然后和萧知摇了摇头,压低嗓音说道:“并没有其他人,香料和饭菜也都没有毒。” 萧知点点头,也没再多说,吃过东西后就开始抄写了佛经。 她心里是真的担心秦嘉的身体,抄写佛经自然也是用了十分心意,一夜抄了几卷,等到彻底合不住眼,这才靠着软榻眯了一会。 醒来的时候。 她还特地招来宫人问了秦嘉的情况,知道她还没有生,心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妇人生产最是不易,耽搁的时间越晚便越不容易生。 她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认真抄写经书,用心为秦嘉祈祷。 等到翌日清晨。 萧知已不知抄写完几卷经书了。 她一夜没怎么睡,现在疲累不堪,身侧的如意也是如此,她替萧知捏了回腿,然后说,“奴去给您端点热水。” 萧知点头。 如意便往外去喊宫人。 “吱呀”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萧知只当是如意来了也没有理会,直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转头朝身后看去,在看到来人的时候,她心下略有诧异,“是你?” 门被人合上。 崔妤一步步朝她走去,直到走到跟前,看着萧知那张脸,似乎打量许久,眼见人拧了眉,才露出一抹诡秘的笑,“顾珍,好久不见。” 手上的毛笔砸在地上,在萧知的裙子上划开一道浓墨。 宫外。 宋诗自打得了消息后就一夜没睡,等到天一亮,她就直接坐着马车出了门,偏偏那当铺还关着门,她心下着急,一面让丫鬟去敲门,一面就在车里坐着,心里不住祈祷萧知不要出事。 这会天还早,路上也没什么人。 可宋诗余光一瞥,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拉着车帘脱口而出,“陆大人!” “吁” 陆承策听到声响,转头看过来,待瞧见是宋诗,他神色未变,只骑马过来,淡声询问,“王妃有何事?” “陆大人可是要去上朝?” “皇后娘娘还未生产,今日不上早朝。” 陆承策语气很淡,瞧见宋诗面上焦急之色,才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宋诗不知道陆承策知不知道,但现在,她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把昨夜的事同人说了一遭,“现在我进不了宫,萧知也不知道怎么样,我心里实在担心。” 她张口问,“陆大人可有法子进宫?” 陆承策早在宋诗说完那些话的时候就白了一张脸,此时也来不及回复宋诗,张口便是一句,“我现在就进宫!” 说完,他就拉着缰绳,狠狠踢了下马肚,往皇城的方向奔去。 他也不知道内心为什么会那么焦急。 只知道不能让萧知出事,即便冒着私闯皇宫的罪名,他也不能让她有任何事! 而此时,城外。 离京一月有余的陆重渊也终于回来了,他在平定边关的战事后便脱离军队,只带了自己的亲信,率先回京,为得就是能够早一日看见自己的妻子。 多日的长途跋涉,让那张俊美的面容也沾了一些颓废之态,可他看着不远处的“京城”两字,却觉得胸腔蕴热,十分满足。 “阿萝” 他张口,“我回来了。” 话落,陆重渊扬起手中的长鞭,笑道:“驾!” 十几人,马不停蹄地朝定国公府的方向奔去,等到家中,陆重渊还未翻身下马就看到了宋诗的马车,见她神色焦急的样子,便拧了眉,“出了什么事?” “国公爷,您回来了?” 宋诗看到恍若从天而降的陆重渊,先是一怔,继而忙道:“国公爷,您快进宫,阿知昨日被带走,至今都还没有回来。” “你说什么?” 陆重渊哑着嗓音问道,原本带着欢愉的一张脸,此时沉得如墨一般,不等宋诗重述,他已敛了眉,手中长鞭高高扬起,对着皇城的方向,抿唇冷声,“走!” 佛堂。 崔妤看着眼前面露震惊的萧知,红唇微启,轻笑道:“是不是很惊讶我是怎么知晓的? 你一定没想到吧,我竟然会知晓你这样的秘密。” “你想做什么?” 萧知并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皱着眉,反问崔妤。 可袖下的手却悄悄放在了鞋履上,她今日进宫特地穿了靴子,方便藏匕首,本来以为进宫是顾珒的阴谋,是打算拿她做诱饵。 却没想到竟然会是崔妤。 更没想到崔妤竟然会知晓她身份。 “我想做什么?” 崔妤扯开红唇,轻笑一下,“你不知道吗? 我为了你放下安稳的生活,费尽心思进宫,蛰伏多日,好不容易等到这么一个机会把你骗进宫,你说,我要做什么?” 她似乎察觉到萧知的动作,不等她拿出匕首,就率先把人钳住,她的左手压着萧知的双臂,右手拿着早就准备好的匕首,就抵在萧知高高隆起的小腹上。 压着嗓音说,“别动。” 那锋利的匕首抵在肚子上的时候,明明隔着衣裳,却也让萧知立时就僵硬了脊背,她如今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这个孩子,此刻被人用匕首这样抵着,哪里还有一丝力气。 她抿着唇,不敢说话,更加不敢动,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小腹。 崔妤见她这幅从未有过的软弱样子,忍不住笑了,她把匕首一点点往上移,移到萧知的脸上,然后附在她耳边,娇声道:“顾珍,你在害怕吗?” “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顾珍,也会害怕啊” “崔妤。” 萧知屏着呼吸,勉强维持着自己的情绪,哑声道:“你想在宫里杀了我,真以为不会有人知道? 你就不怕” 话还没说完,就被崔妤打断了,“我为何要怕? 没有人知道我来过这”似乎在为她讲述她的死法,崔妤看着萧知,款款笑道,“过会,佛堂里的红烛会倒下来,你和你的丫鬟因为操劳过度未能醒来,不幸葬身火海。” “而我” “会请陛下为你们加封厚葬。” “至于你那位夫君和兄长是怎么想,就不关我的事了。” 耳听着这番话,萧知的脸终于忍不住变了,她紧咬着唇,不敢在这个时候激怒崔妤,只能寄希望宋诗可以早些找到李掌柜,让他们领兵进来。 “怎么不说话,是在想对策,还是在想怎么拖延时间?” 崔妤似乎看出她的诡计,弯着唇笑,“可惜,你今天什么都等不到了。” 似乎觉得有趣,她看着萧知,突然笑道,“顾珍,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你上一次怀有身孕,因为我,没了孩子丢了性命,如今从头再来,还是因为我,将丢了性命没了孩子。” “这样想想,这老天也是挺可笑的。” “我因为你失去一切,而你因为我丢了性命。” “你说”她顿了顿,继续道:“老天到底是厚待你,还是厚待我?” 萧知抿着唇没说话,她在想对策,没有人来救她,她也不能坐以待毙,她要活着,她好不容易才活过来,好不容易才和陆重渊走到现在,还有了孩子,不能就这样没了性命。 崔妤这样明晃晃的进来,外头肯定是没人了。 而她双手被钳,匕首还就在脖颈一侧,只要一动,那把匕首就会刺入她的脖子。 崔妤不知是觉得萧知挺着个大肚子,不可能有反击之力还是什么,竟这样和她聊起了天,“其实我还是很喜欢你的,你的真挚,你的热忱,你的肆意和纯粹,都是我不曾拥有的。” “如果我们没有喜欢上同一个男人,一定会成为好姐妹。” “所以”萧知终于开口了,“你做这一切,都是因为陆承策?” “是!” 崔妤听到这个名字,情绪立时就变得激动起来,“那个男人为了你不管不顾抛弃了我,他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不在意我会面临什么样的困境和状况。” “他只知道要为你报仇。” “你知道吗? 半年前,我看到他偷偷跟着你,不敢露面,只敢躲在角落看着你,就是那次,让我发现了你的秘密。” 即便过去那么久,崔妤也能记起那天陆承策脸上的表情,她像是恨极了,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幻,细白的牙紧咬着嘴唇,那双手也因为情绪过于激动,有些颤抖。 “凭什么?” “凭什么你无论变成什么样,都有那么多人爱着你。” 崔妤突然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抵着萧知的脖子,咬着牙,厉声道:“凭什么!” 冰凉的匕首就抵在脖子处,萧知已经能察觉到那边有鲜血涌出,她看着门外,突然喊了一声,“陆承策!” 就是这么一句,让崔妤失了神,手上的匕首不再往前,她僵硬着脖子,转头往外看去。 就是这个片刻,让萧知有了个喘息的功夫。 她忙拿起桌上的砚台朝崔妤砸去,然后也不敢停留,打开门往外跑,可她一夜未歇,加上身怀六甲,身子早已不是以前可比,刚刚打开门,就被崔妤拉住了胳膊。 门前一个人都没有。 萧知只能通过地上的倒影看到那把高高举起的匕首,就在她以为必死无疑,已经闭上眼睛的时候,却突然感觉到耳边传来一阵劲风,不等她睁开眼,身后又是一阵痛苦的闷哼声。 “啪嗒” 匕首掉在地上。 萧知察觉到原本禁锢着她胳膊的那只手突然松开了,她诧异转身,只看到崔妤倒地的身影,她的胸口被刺入一支箭羽,现在白色的箭羽还在轻轻晃荡。 而她睁着眼,看着来人,似震惊,又似痛苦至极,“为什么?” 身后传来脚步声。 萧知转头,看到手持弓箭,白着一张脸过来的陆承策,他连一眼都没看崔妤,一双目光紧紧盯着萧知,见她脖颈处一片血迹,立刻就变了脸。 他加快步伐,似乎想伸出,却又停住了,站在她身前,问道:“你没事吧?” 没想到陆承策会来。 萧知怔了一会,刚想回答,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嗓音,“阿萝!” 身子猛地僵住,萧知似乎不敢置信,迟疑了片刻才抬头,待看到那道身影,她突然就红了眼眶,也不顾陆承策还在身前,她提着裙子朝人跑去。 等到那人伸出长长的胳膊把她揽在怀中,她憋了好久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就在生死刹那的瞬间。 她才想起,她还有许多话没有和陆重渊说。 陆重渊苍白的脸在抱住她的时候才有了一丝温度,他担惊受怕了一路,不知杀了多少人,身上全是血迹,就像修罗煞神,可此时抱着她,双臂颤抖,发白的嘴唇也微微颤着。 可他还是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的背,哄道,“乖,别怕,我回来了。” 大概是能让她安心的人回来了,萧知便这样晕了过去。 陆重渊连忙把人打横抱了起来,走得时候,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陆承策和崔妤,落在崔妤身上的时候,他的眼中是一片阴鸷,担心萧知出事,他没有在这个时候处置人,转身离开。 陆承策见他离开,连忙跟上。 可步子刚刚往外迈出一步,身后就传来了崔妤的恨声,“陆承策!” 她像是拼尽全力喊出的一声,一边喊,一边往前爬,等到陆承策脚边,伸出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袍,“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连一眼都不愿看我?” “放开。” 陆承策没有回头,冷声道。 “你以为你救了她,她就会感谢你吗? 她的心中只有陆重渊,早就没有你了!” 崔妤红了一双眼,身上脸上不是血迹,就是墨汁,整个人看起来恐怖极了。 眼见陆承竟是连一眼都不肯看她,她眼中的愤恨更甚,说出来的话也越发狠毒。 然后,她就像是疯了一样,突然用力扒出心口的箭,然后用尽全力起身,把手中的箭刺进陆承策的心口,在摸到那处滚烫血迹的时候,她已经撑不住倒了下去。 倒在地上的时候。 她还睁着眼睛,看着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说道:“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陆承策” “陪我一起死吧。” 陆重渊抱着萧知并没有出宫,而是直接去了未央宫,宫里的太医都在这,他一身血迹抱着人进去的时候,把一众人都吓坏了,有人跌跌撞撞进去通传,有人想拦,也不敢拦,只敢小声道:“国公爷,这里是皇后娘娘的宫殿,您,您不能进去。” “滚开。” 他一脚踹开几个宫人,旁人见势,哪里敢再拦? 庆俞知他要做什么,也不顾旁人阻拦,直接找了个太医就把人带了过来。 等到陆重渊小心翼翼把萧知放在软榻上的时候,便对被庆俞带过来的太医,说道:“好好检查,倘若她出什么事,你也别想活了。” 一天已经被威胁过好多次的太医吓得脸都白了。 他哪里敢说什么? 颤着身子上前检查,等仔细诊完脉,又给人上了药,他才侯在一侧,颤着嗓音说道,“国,国公爷,郡,郡主没什么事,只是惊吓过度,晕过去了。” “好,好好休息,便好了。” 陆重渊闻言也没说话,只坐在一旁,接过庆俞递来的帕子,细细给萧知擦拭了一番,他的动作十分温柔,就连面上的表情也十分柔和,可让殿中的一众人看着,却硬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等替人擦拭完脸上和手上的血迹,又给人盖好锦被。 “照顾好夫人。” 陆重渊起身,对庆俞吩咐道。 “是!” 走出殿门,陆重渊也没问人,径直朝内殿走去,秦嘉就在一刻钟前生了孩子,顾珒看了眼孩子就交给了奶娘,刚想进去看看秦嘉,就听到人来禀报,“陛,陛下,国,国公爷来了。” 顾珒一愣,问,“哪个国公爷?” 话刚说完,刚才紧闭的殿门突然被人踹开了,陆重渊阴沉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定国公,你不是在边关吗?” 顾珒愣愣说完这话,又沉了脸,怒声斥道,“你好大的胆子,无诏进宫,还敢入后宫,你当真不怕死吗? !” 陆重渊无视顾珒的愤怒,嗤笑一声,“死?” 在满室惊惶的目光下,他突然大步上前,揪住顾珒的衣袖就把人往外头拽,完全不顾他的身份,把人跌跌撞撞拖到门口,他突然用力掐住人的脖子,“我只恨我当初竟也信了你的好,容你在这个位置放肆那么久!” “你” 顾珒被人掐住脖子,话都说不出,说了半天也只能吞吐出几个字眼,“你,放肆!” “放肆?” 陆重渊面上带着笑,语气却带着冷意,“我便是放肆,你又能如何? 你是真的以为自己成了皇帝,就没人能拿你如何了? 你若是好好做你的皇帝也就罢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她置身于险境。” 她? 谁? 安福早在先前便得了消息,这会见到这幅阵仗,忙道:“国公爷,陛下是真的不知道崔娘娘会对郡主下手,他只是担心皇后娘娘,您大人有大量,放过陛下吧。” “荣安?” 顾珒一愣,哑着嗓音问道:“她怎么了?” 陆重渊却没有一丝软和,闻言,反而戾气更重,红着眼,咬着牙道,“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他想起曾经无数夜里,他的阿萝与他诉说旧事,说起眼前这个男人的好。 却没想到。 今日差点因为这个男人,死于一场阴谋之中。 他只要想到今日若是晚一步,若是他没出现,若是陆承策也没出现,那么,他的阿萝她会怎么样? 他不敢去想,只能把满腔的恨意洒在这个男人身上。 他不怕口诛笔伐,也不怕那些大不敬的罪名。 天子不堪。 那便换一个人。 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秦嘉昏醒过来,听到外面的动静也赶过来了,她身子还极为虚弱,手撑在门上看到这幅场景,变了脸色,不顾疲惫酸痛的身体,她走到陆重渊的身前。 “国公爷,荣安知道你这样做吗?” 察觉到陆重渊神色微动,她继续撑着身子,咬着牙,和他说,“他再如何,也是天子,你杀了天子,旁人会怎样想你? 口伐笔诛,你是不怕,可你想让荣安处于什么境地?” “如果让她知晓,你是因为她才这么做的,她会如何?” “天下没了君主,又会如何?” “这些,你都想过吗? !” 原本掐在顾珒脖子上的手,逐渐松开,陆重渊抿着唇,看了一眼顾珒,见他已是进气多出气少,终于还是松开了手,他似是厌恶至极把顾珒扔得远远的,然后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秦嘉看到陆重渊离开,终于松了口气,看到倒在地上的顾珒被一众宫人围着,她苍白的脸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目光复杂地望着他,等太医过来的时候,也因为身体的疲累,晕了过去。 方才发生的那些事,萧知一概不知。 她醒来的时候,陆重渊不在身边,刚想发问,就看到男人走了进来,“你去哪了?” 她因为脖子受伤,声音也有些哑了。 陆重渊并未与她说那些事,只是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握着她的手,“我们回家吧。” “好。” 萧知劫后余生,听到这话,眼眶又红了起来,点点头,应道:“好。” 陆重渊抱着她往宫外走去,根本无人敢拦,庆俞等人就护在身后,一行人就这样往外走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什么,陆重渊抱着萧知停下步子,转身朝身后看去。 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时,他抿了抿唇。 “怎么了?” 萧知在他怀中,轻声问道。 陆重渊刚要回答,却发现身负重伤的陆承策又躲到了角落里,他神色微动,薄唇动了好几下,才道:“无事。” “那我们走吧。” “好。” 等他们走后,陆承策才从拐角处走出来,他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没有上前打扰。 崔妤死了。 顾珒的身体也不知怎得,竟是变得越发坏了,身子虚弱不说,有时候忍不住就会咳血,后来经一顿盘查,才知道崔妤曾给他在茶中和香料中各自下了料。 那两样分开使用都不会有事,但要是合在一起就会令人心绪烦乱,容易暴怒。 那原本是崔妤留住顾珒的东西,为得就是得到顾珒的信任,以此来奠定自己在宫中的基础,却没想到成了顾珒的索命符。 顾珒怎么也没想到。 他当初带来供他聊天解闷的知心人,却是一朵沾着剧毒的罂粟。 他心中有悔,但也为时已晚。 半年后。 陆重渊辞官,带着妻儿离开京城,京中一片哗然。 而一年后,熬了一年的顾珒也终于死在了这个灿烂的夏日,这一日,正是太子的生辰礼。 死得那一日,他喊来秦嘉,这个自从为他剩下皇子后,就没再同他见过面的妻子,依旧还是记忆中明艳的模样,一身华服坐在他的床前。 却没了两人恩爱之际的笑容。 这一年,他曾做过许多努力,却还是没有办法让一切回到最初。 而如今 他抬手想去摸一摸她的脸,却发现自己连这个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躺在床上看着她,露出下陷的眼窝,哑着嗓音说,“燕婉,是我对不起你。” “我,知错了。”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自卑,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潜藏在心中的不甘衍生出来的恨意,他应该也不会像如今这样,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应该会和他的妻子,一起携手,看这大好江山。 他眼中泛着热泪,张口,有许多的话要说,可他太累了,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我死后,让陆承策和堂兄辅佐太子。” “若太子日后问起,他的父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可如实与他说” “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燕婉”顾珒抬手,似乎还想尝试再去抚一把她的发,可还没有触及到,那只手就直直砸在了床上。 而原先一直静默坐在床前的秦嘉在看到那只手砸在床上的那刹那,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她一个人,弯着腰,把脸埋在膝盖上,哭了好久,咬着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就如她这一年多,隐忍度过的岁月一般。 直到哭累了,她才坐起身,伸手握过他的手,细细抚摸过他老去的眉眼,她在四下无人时,喊他,“元祐。” 如旧时恩爱岁月时一样。 她没有说别的话,只是一次又一次喊他的字。 直到黄昏落日,秦嘉替人敛完妆容,让他体面的离开,然后起身往外走去,她明明那么纤弱,脊背却挺得很直,仿佛能撑起这座江山一般。 她就这样一步步往外走去,拖地的华服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直到走到门外,走到百官前。 她逆着光,哑着声,说道,“陛下,驾崩。” 几年后。 秦嘉已经三十了,她的儿子,如今大燕的天子顾承也有七岁了。 这偌大的后宫只有他们母子二人,下完朝,秦嘉便侯在树下等他,就像是普通的母亲等着孩子放学一般,顾承年幼,还是一派赤子之心,看到秦嘉,也不顾身后宫人,立马就跑了过来。 “母后” 他握着秦嘉的手,撒娇道。 秦嘉不觉得他这样有什么不好的,什么样的年纪做什么事,握着他的手,替人擦了额头的汗,“母后今日给你做了好吃的,等回去写完文章,就可以吃了。” “好!” 顾承高兴地握着她的手,跟着她的步子往前走,似乎想到什么,他突然说道:“母后,今日伯父说要辞官,说他能教我的,都教完了,以后已经没什么能教我的了。” “可是我不想让他走。” 秦嘉低头看他,语气缓缓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处,你的伯父累了那么多年,也该去自己的归处了。” “可是” 顾承抿着唇,“可是伯父走后,意儿妹妹也要走了。” 说着说着,他突然又低下了头,轻轻道:“母后,为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父亲,我却没有,我的父皇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话刚出口,身后的一众宫人都白了脸。 秦嘉也停下了步子。 顾承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他刚想张口,他的母后突然就蹲下了身子,她伸手扶着他的头,目光怜爱又温柔,“你的父皇,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为人宽和,待下有道。” “他很善良,有容人之心,会采纳许多人的谏言,他比许多人都要好。” “可是”顾承似有犹豫,“可是有人说父皇昏庸,说他并不是一个好皇帝。” 秦嘉没有去追究这是谁说的,反而抚着他的头,继续说,“承儿,人都是会犯错的,你的父皇是有过过错,这是不可辩驳的事,可他曾经的好也是真的,他曾经也匡扶过正道,也曾心怀大义。” “我们不能只记得一个人的过错,却忘了他的好。” 她不会为他去编织美梦,也不会去诉说过往的不好。 她会把事实摆在他的面前,与他说,这世上有许多许多比你优秀的人,可是你也很好,每个人存于这个世道都有自己的长处和优点,不要丢了自己的那些闪光点,而去一味地追捧别人的长处。 她无需自己的儿子有多厉害。 她只需他平安喜乐,永守初心就好。 第179章 第179章 天乾七年。 江南一处小镇。 顾辞和宋诗离开京城之后就定居到了这边,这里民风淳朴,相对居住的人也少,年轻人都出去做事了,留在这的也都是一些老人、孩子。 当初看到顾辞一家三口乘着大马车出现的时候,各家各户私下还说了不少话。 只因这夫妻二人看着便不像是普通人家,妇人清雅秀丽,女儿钟灵毓秀,尤其是那位男子,更是一身藏不住的天潢贵胄,他们这座小镇上的人大多从出生开始就住在这了,见过最大的人物也不过是知县老爷,陡然间瞧见这样的一家三口,哪能不吃惊? 最初的时候,他们还担心这一家三口不好相处,平日里就算见到也不敢打招呼。 可日子久了,他们便发现,这一家三口的脾性是真好。 妇人性子温和,小孩娇俏可爱,那位跟神仙一样的男子也是整日面上挂着笑,看着便十分可亲。 再后来 那位男子突然建了一个私塾,当起了教书先生。 这座小镇以前也是有过教书先生的,可半年前,那位教书先生突然病逝,其他人又嫌这太过偏僻,便连束脩,一年积累下来也拿不了多少,自然是不肯来的。 所以镇里适龄的孩子都是去隔壁镇去上学的。 每天起早贪黑的,辛苦先不说,最重要的是不安全,都是半大的孩子,每天来来回回,这路上若是碰到什么事,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所以看到顾辞当起了教书先生,还不要钱,一群人自是高兴不已,忙不迭的把自己孩子往顾家那座二进的大屋子送。 不过虽说顾辞不肯收钱,可他们却不能真的不给。 镇上的人虽然不算富裕,但都是有骨气的,交得起束脩的就交束脩,交不起束脩的便把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往顾家送,左右不贪这点便宜。 宋诗私下就着这件事和顾辞说起过。 顾辞听闻后也只是笑笑,让她收下便是。 这样又是半年过去。 顾辞这个私塾算是开出了名堂。 他性子温和,教书也不像别的先生那样一板一眼,他擅长因材施教,也不局限书中的那些内容,总是会扩展开来,和他们讲这个世道,讲外头的光景。 学生都很喜欢上他的课。 名声出来了,隔壁几个镇的家长也想把自己孩子往这边送,甚至还有不少富商想花重金打算请顾辞来家中教书,只是都被顾辞给拒了。 内院。 宋诗没让厨娘帮忙,挽着袖子,亲自做着糕点。 自打顾辞办了这个私塾之后,她若得空,便会做些糕点送过去,若是不得空的时候,也会让厨娘做好送过去,她和顾辞并不缺银钱,看到那些孩子没有父母陪在身边,便忍不住多关心一些。 只不过今日等她做完糕点送过去的时候。 外间的课堂,除了顾辞,已经没人了,就连意儿也不在。 顾辞一身青衣站在屋中,正在收拾东西,见她进来便抬起头,朝她笑道:“来了。” 宋诗点点头,她心里是有疑惑的,把东西放下后就问道:“他们人呢?” 这个点,也还没到下课呢,怎么一个个都不见了? “走了。” 顾辞笑道,“整日拘着他们,也给他们放半天的假”说完,又给人解释道,“意儿也和他们一起出去玩了。” 如此。 宋诗也就不再多说,只是可惜道,“我还做了好多糕点,这下怕是要浪费了。” “无妨,回头我来吃便是。” 顾辞已经收拾好东西了,他把绣着青竹的袖子挽下来,然后径直朝宋诗走来,握住她的手,同她说,“他们都出去了,我们也去外头逛逛吧。” 即便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 宋诗对着顾辞的时候还是容易害羞的,就像现在,她被人握住了手,那张因为岁月又添了几分温和秀丽的脸突然就升起了两朵红霞,倒也没推开,只是低着头,很轻的应了一声。 “好。” 两人就这样走出去。 在家中的时候,宋诗虽然害羞,倒也没觉得什么,但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眼见顾辞还是握着她的手,她就忍不住轻声嗫嚅道:“夫君” “嗯?” 顾辞脚步不停,回头看她,笑道,“怎么了?” 见他这幅风光霁月般的模样,宋诗嘴里那句话就有些说不出来了,她向来是不知道怎么拒绝顾辞的,如今也只好摇摇头,压着心里的羞意,轻声说,“没事。” 镇子上的人各家各户都认识,瞧见顾辞夫妇出来,便笑着打招呼,“顾先生顾夫人出去逛街吗?” 又见他们牵着手,眼里更是藏了不少笑意,“顾先生顾夫人感情真好。” 宋诗羞得不敢说话。 顾辞却笑容满面,语气如常的和他们说着话。 短短一条街,两人就碰到了不少人,到后来,宋诗已是羞得只能拿眼睛对着自己的鞋尖了。 等到人少了,顾辞瞧见身旁人,见她低着头,脸颊绯红,耳尖也是一片绯色,似笑似叹道:“怎么还是那么容易害羞?” 知道自己的小妻子是个什么性子。 顾辞也没再就这个话题让人继续臊下去,牵着她的手,和她说起寻常话,“今早阿萝送信来了,她本来知晓我们在这住着,打算过来看我们,没想到” 他看到身边的宋诗抬起头,问他,“没想到什么?” 顾辞笑着把她脸侧的发绕于耳后,继续说,“她又有身孕了,已有两个月了,润之担心舟车劳顿,累了她的身子,便只好延期了。” 听说萧知有身孕。 宋诗也顾不得羞了,双眼亮晶晶的说道:“这是好事,等回家我就给她写信。” 这些年,他们虽然分隔两地,很少见面,但书信上却一直没短过,尤其是萧知和宋诗两人,十天半个月就要给对方写一封信。 小镇虽不大,但烟火气十分浓郁。 等走出巷子,也是一片热闹景象,小贩吆喝叫卖,桥下湖中还有乌篷船轻轻晃荡,偶尔还能瞧见几只犯懒的猫啊狗啊,躲在太阳底下打着盹。 两人就这样牵着手,说着话。 说着说着便说起以前的事,都是一些在京城时候的事了,顾辞只当她是想念京城了,便侧头同她说,“你若是想念京城里的人和事,择个日子,我们回去看看。” 毕竟。 她的家人还全在京城。 便是宋父不好,还有一个自幼待她极好的姨母家。 她想他们,这很正常。 宋诗闻言却摇了摇头,她仰头看着顾辞,在人流攒动的街道上,难得没有害羞,握着他的手说,笑着说,“我怀念京城,那是因为那里曾有许多我们的回忆。” “可如今你和意儿都在我的身边,那么无论在哪都是一样的。” “无论在什么地方,我们都能创造出更多的回忆。” 她这一生所求,不过是和顾辞相守到老,无论是繁华的京城也好,偏僻的小镇也罢,只要顾辞在她的身边,那么无论是什么地方,都是她的归处。 宋诗的性子其实并不是多好。 她自卑,怯懦,总是会怀疑自己,担心自己是不是做的不够好。 可此时。 她站在桥头,看着眼前这个从她还未及笈就已深深爱慕着的男人,没有躲避,没有羞怯,坦诚又直白地向他吐露着自己的爱意。 她说: “顾辞,只要你在哪,哪里就是我的家。” 余晖落日把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顾辞那张神仙似的面貌,一生都没显过几次波澜,除去父母阿萝之外,也就全部给了宋诗,第一次去宋家提亲的时候,还没迈进门槛就被人告知宋诗已经走了。 他急着赶过去,连马车都顾不得坐,好在总算是把人拦下了。 第二次是去夏国,那时候她已经是他的小妻子,她其实并不是多坚强的性子,爱哭爱红脸,却总是对他给予着最大的信任。 第三次是她生意儿的那日。 她在产房喊了一天一夜,到后来声音都弱了下去,他这样从来不信鬼神的人,却在那日跪在自己院子里,祈求上苍保佑自己的妻儿。 如今他右手常戴一串佛珠,酒肉荤腥更是少沾,也不过是在那日起了誓。 第四次 想到那一次又一次的动容。 顾辞终究还是压不住心绪,他抬手,在无人注意时,把她揽在自己怀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哑声说道:“我这一辈子,受过赞誉无数,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 “可他们不知。” “遇见你,我这一辈子才是真的值了。” “云清” 顾辞拥着她,喊她的字,尾音已经颤抖,“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在我人生最难的时候能够遇见你。” 如果没有那一次经历,他和宋诗恐怕也不会有这样的机缘,他或是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或是活着,洗清冤屈,讨回公道。 然后做他高高在上的永安王。 他应该也会娶一门妻子,从那些世家公侯里,挑一个门当户对的,余后一生相敬到老。 好在。 他遇见了她。 所以才动了心思,费了手段,娶她为妻。 埋在他怀中的宋诗在听到这话的时候,心尖还是忍不住一颤,她这样天生容易害羞,不敢把爱意泄露于外人面前的人啊,此时纵使听到周遭人声鼎沸,竟也舍不得躲开了。 她抱着心爱人的腰,眼尾早已红了一大片。 可她没哭。 即便声音轻颤,但也能听出她的语气是欢愉的,是满足的,“我也是。” 她这一辈子。 同样是遇见了顾辞,嫁给了他,才能说一句“值了”。 第179章 第179章 天乾七年。 江南一处小镇。 顾辞和宋诗离开京城之后就定居到了这边,这里民风淳朴,相对居住的人也少,年轻人都出去做事了,留在这的也都是一些老人、孩子。 当初看到顾辞一家三口乘着大马车出现的时候,各家各户私下还说了不少话。 只因这夫妻二人看着便不像是普通人家,妇人清雅秀丽,女儿钟灵毓秀,尤其是那位男子,更是一身藏不住的天潢贵胄,他们这座小镇上的人大多从出生开始就住在这了,见过最大的人物也不过是知县老爷,陡然间瞧见这样的一家三口,哪能不吃惊? 最初的时候,他们还担心这一家三口不好相处,平日里就算见到也不敢打招呼。 可日子久了,他们便发现,这一家三口的脾性是真好。 妇人性子温和,小孩娇俏可爱,那位跟神仙一样的男子也是整日面上挂着笑,看着便十分可亲。 再后来 那位男子突然建了一个私塾,当起了教书先生。 这座小镇以前也是有过教书先生的,可半年前,那位教书先生突然病逝,其他人又嫌这太过偏僻,便连束脩,一年积累下来也拿不了多少,自然是不肯来的。 所以镇里适龄的孩子都是去隔壁镇去上学的。 每天起早贪黑的,辛苦先不说,最重要的是不安全,都是半大的孩子,每天来来回回,这路上若是碰到什么事,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所以看到顾辞当起了教书先生,还不要钱,一群人自是高兴不已,忙不迭的把自己孩子往顾家那座二进的大屋子送。 不过虽说顾辞不肯收钱,可他们却不能真的不给。 镇上的人虽然不算富裕,但都是有骨气的,交得起束脩的就交束脩,交不起束脩的便把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往顾家送,左右不贪这点便宜。 宋诗私下就着这件事和顾辞说起过。 顾辞听闻后也只是笑笑,让她收下便是。 这样又是半年过去。 顾辞这个私塾算是开出了名堂。 他性子温和,教书也不像别的先生那样一板一眼,他擅长因材施教,也不局限书中的那些内容,总是会扩展开来,和他们讲这个世道,讲外头的光景。 学生都很喜欢上他的课。 名声出来了,隔壁几个镇的家长也想把自己孩子往这边送,甚至还有不少富商想花重金打算请顾辞来家中教书,只是都被顾辞给拒了。 内院。 宋诗没让厨娘帮忙,挽着袖子,亲自做着糕点。 自打顾辞办了这个私塾之后,她若得空,便会做些糕点送过去,若是不得空的时候,也会让厨娘做好送过去,她和顾辞并不缺银钱,看到那些孩子没有父母陪在身边,便忍不住多关心一些。 只不过今日等她做完糕点送过去的时候。 外间的课堂,除了顾辞,已经没人了,就连意儿也不在。 顾辞一身青衣站在屋中,正在收拾东西,见她进来便抬起头,朝她笑道:“来了。” 宋诗点点头,她心里是有疑惑的,把东西放下后就问道:“他们人呢?” 这个点,也还没到下课呢,怎么一个个都不见了? “走了。” 顾辞笑道,“整日拘着他们,也给他们放半天的假”说完,又给人解释道,“意儿也和他们一起出去玩了。” 如此。 宋诗也就不再多说,只是可惜道,“我还做了好多糕点,这下怕是要浪费了。” “无妨,回头我来吃便是。” 顾辞已经收拾好东西了,他把绣着青竹的袖子挽下来,然后径直朝宋诗走来,握住她的手,同她说,“他们都出去了,我们也去外头逛逛吧。” 即便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 宋诗对着顾辞的时候还是容易害羞的,就像现在,她被人握住了手,那张因为岁月又添了几分温和秀丽的脸突然就升起了两朵红霞,倒也没推开,只是低着头,很轻的应了一声。 “好。” 两人就这样走出去。 在家中的时候,宋诗虽然害羞,倒也没觉得什么,但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眼见顾辞还是握着她的手,她就忍不住轻声嗫嚅道:“夫君” “嗯?” 顾辞脚步不停,回头看她,笑道,“怎么了?” 见他这幅风光霁月般的模样,宋诗嘴里那句话就有些说不出来了,她向来是不知道怎么拒绝顾辞的,如今也只好摇摇头,压着心里的羞意,轻声说,“没事。” 镇子上的人各家各户都认识,瞧见顾辞夫妇出来,便笑着打招呼,“顾先生顾夫人出去逛街吗?” 又见他们牵着手,眼里更是藏了不少笑意,“顾先生顾夫人感情真好。” 宋诗羞得不敢说话。 顾辞却笑容满面,语气如常的和他们说着话。 短短一条街,两人就碰到了不少人,到后来,宋诗已是羞得只能拿眼睛对着自己的鞋尖了。 等到人少了,顾辞瞧见身旁人,见她低着头,脸颊绯红,耳尖也是一片绯色,似笑似叹道:“怎么还是那么容易害羞?” 知道自己的小妻子是个什么性子。 顾辞也没再就这个话题让人继续臊下去,牵着她的手,和她说起寻常话,“今早阿萝送信来了,她本来知晓我们在这住着,打算过来看我们,没想到” 他看到身边的宋诗抬起头,问他,“没想到什么?” 顾辞笑着把她脸侧的发绕于耳后,继续说,“她又有身孕了,已有两个月了,润之担心舟车劳顿,累了她的身子,便只好延期了。” 听说萧知有身孕。 宋诗也顾不得羞了,双眼亮晶晶的说道:“这是好事,等回家我就给她写信。” 这些年,他们虽然分隔两地,很少见面,但书信上却一直没短过,尤其是萧知和宋诗两人,十天半个月就要给对方写一封信。 小镇虽不大,但烟火气十分浓郁。 等走出巷子,也是一片热闹景象,小贩吆喝叫卖,桥下湖中还有乌篷船轻轻晃荡,偶尔还能瞧见几只犯懒的猫啊狗啊,躲在太阳底下打着盹。 两人就这样牵着手,说着话。 说着说着便说起以前的事,都是一些在京城时候的事了,顾辞只当她是想念京城了,便侧头同她说,“你若是想念京城里的人和事,择个日子,我们回去看看。” 毕竟。 她的家人还全在京城。 便是宋父不好,还有一个自幼待她极好的姨母家。 她想他们,这很正常。 宋诗闻言却摇了摇头,她仰头看着顾辞,在人流攒动的街道上,难得没有害羞,握着他的手说,笑着说,“我怀念京城,那是因为那里曾有许多我们的回忆。” “可如今你和意儿都在我的身边,那么无论在哪都是一样的。” “无论在什么地方,我们都能创造出更多的回忆。” 她这一生所求,不过是和顾辞相守到老,无论是繁华的京城也好,偏僻的小镇也罢,只要顾辞在她的身边,那么无论是什么地方,都是她的归处。 宋诗的性子其实并不是多好。 她自卑,怯懦,总是会怀疑自己,担心自己是不是做的不够好。 可此时。 她站在桥头,看着眼前这个从她还未及笈就已深深爱慕着的男人,没有躲避,没有羞怯,坦诚又直白地向他吐露着自己的爱意。 她说: “顾辞,只要你在哪,哪里就是我的家。” 余晖落日把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顾辞那张神仙似的面貌,一生都没显过几次波澜,除去父母阿萝之外,也就全部给了宋诗,第一次去宋家提亲的时候,还没迈进门槛就被人告知宋诗已经走了。 他急着赶过去,连马车都顾不得坐,好在总算是把人拦下了。 第二次是去夏国,那时候她已经是他的小妻子,她其实并不是多坚强的性子,爱哭爱红脸,却总是对他给予着最大的信任。 第三次是她生意儿的那日。 她在产房喊了一天一夜,到后来声音都弱了下去,他这样从来不信鬼神的人,却在那日跪在自己院子里,祈求上苍保佑自己的妻儿。 如今他右手常戴一串佛珠,酒肉荤腥更是少沾,也不过是在那日起了誓。 第四次 想到那一次又一次的动容。 顾辞终究还是压不住心绪,他抬手,在无人注意时,把她揽在自己怀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哑声说道:“我这一辈子,受过赞誉无数,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 “可他们不知。” “遇见你,我这一辈子才是真的值了。” “云清” 顾辞拥着她,喊她的字,尾音已经颤抖,“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在我人生最难的时候能够遇见你。” 如果没有那一次经历,他和宋诗恐怕也不会有这样的机缘,他或是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或是活着,洗清冤屈,讨回公道。 然后做他高高在上的永安王。 他应该也会娶一门妻子,从那些世家公侯里,挑一个门当户对的,余后一生相敬到老。 好在。 他遇见了她。 所以才动了心思,费了手段,娶她为妻。 埋在他怀中的宋诗在听到这话的时候,心尖还是忍不住一颤,她这样天生容易害羞,不敢把爱意泄露于外人面前的人啊,此时纵使听到周遭人声鼎沸,竟也舍不得躲开了。 她抱着心爱人的腰,眼尾早已红了一大片。 可她没哭。 即便声音轻颤,但也能听出她的语气是欢愉的,是满足的,“我也是。” 她这一辈子。 同样是遇见了顾辞,嫁给了他,才能说一句“值了”。 第180章 第180章 天乾十三年,京城。 陆重渊和萧知一行人从西北来,他们并不赶路,自然也不着急,原本半个月的路程,一路赏山玩水,硬是让他们拖到了三个月。 眼见快进城了。 萧知听到外面的笑声,忍不住伸手掀开车帘朝外头喊道,“陆慕萝,你给我进来!” 骑在小马驹上的女孩梳着鞭子,看起来也就六岁的样子,穿着一身艳丽的红衣,听到声音不仅不怕,还转过笑道:“我才不要进去打扰你和爹爹说话。” “哥哥,我们快些进城,我要看看这个京城和西北有什么不同的” 说完。 她就把手中的马鞭一扬,夹着马肚,跟一阵风似的往前方窜。 萧知看她这幅样子,吓得那颗心都快跳到喉咙口了,喊了几声也不见人听,反倒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骑着马儿过来与她说,“阿娘别担心,妹妹从小就爱骑马,她的马术是西北的勇士都夸赞的,不会有事的。” 看到自己的儿子。 萧知心里那股紧张的情绪倒是少了许多,眼见那个疯丫头已经瞧不见了,便叹了口气,与自己的长子陆清和说道,“也罢,你且去看着你妹妹一些。” “她自幼在西北野惯了,也不知过会会折腾出什么事。” 虽说有护卫跟着,但她还是担心。 “是。” 陆清和笑着应了一声,也扬了马鞭往城门的方向。 兄妹两人连带着一大批护卫都离开了,萧知伸着脖子还想再看,就被人揽住了腰带到自己怀中,“有清和在,慕萝也闹不出什么。” “外头风大,别受寒了。” 男人声音磁哑,语气关切,等到帘子放下,陆重渊又握过萧知的手,触及那边的凉意便皱了眉,他也不说话,只捂着他的手,给她取暖。 萧知倚在人的怀里,又被人搓着手,刚才受得那股子寒意也早就消散了。 不过想到自己那个女儿的疯样子,还是忍不住怪人,“我刚才训慕萝的时候,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话,当初我就不想让她学骑马,你倒好,不仅不拦着,还特地给她找了个师父。” 莫名被妻子训一通的陆重渊简直无辜极了,当初慕萝要学骑马,她也没反对呀。 不过深谙妻子性子的他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为自己辩解,他抱着人,轻声哄道,“是怪我,等回头我就去罚她,给你消气。” 眼见萧知的气性消了一些,才又说道:“不过刚才慕萝有句话说的不错。” “什么?” 陆重渊就抱着人,附在她的耳廓,压着嗓音说道,“我是不想让她进来打扰我们。” 说完,还十分委屈的给自己补了一句,“她要进来,你满心满眼肯定是她了。” 萧知本来还以为陆重渊要跟她说什么正经话,哪里想到会听到这个,脸一红,好半天才嗔道:“陆重渊,都一大把年纪了,你羞不羞呀。” “我和自己的妻子说私房话,为什么要羞?” 陆重渊看着她,十分坦然的笑道。 萧知说不过他,只好瞪他一眼。 不过被他这么一闹,心里那股子气的确是平了,想到刚才陆重渊说要罚那个丫头,犹豫了下,还是说道:“你待会罚慕萝,别太狠,她还小。” “算了。” 她咬咬牙,“你还是别罚她了。” 都说父亲疼女儿,他家却不是。 陆重渊这个做父亲的,平日里该宠的时候也宠,可每每要责罚的时候一点都不管对方是儿子还是女儿,想到之前慕萝同她吵架,被陆重渊罚跪了一天一夜,她就有些担心。 陆重渊见她这么一会就变了个样,也是习以为常,挑了挑眉,没有多说。 马车继续往城中驶去。 当初他虽然辞官卸任,但定国公的名号还在,京中的宅子自然也还保留着,这会陆重渊就拥着自己的妻子,又说了一会话的时辰,马车就停下了。 庆俞在外头说,“五爷,夫人,到了。” 他如今还跟着陆重渊。 如意也是。 当年他们去了西北,原本萧知是打算给如意择一门好的婚事,没想到庆俞跑到她面前要求娶如意,本来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句话的男人,那天却跪在她的面前,磕磕巴巴说了一大堆。 她见如意红了脸,知她也是满意的,也就应了。 如今他们的儿子庆延也有十岁了,比清和小,比慕萝大,平时就跟在慕萝身边,刚才慕萝跑出去的时候,最先跟上的就是庆延。 没让丫鬟扶。 陆重渊率先走下马车,然后朝萧知伸出手。 进去的时候,几个孩子还没回来,萧知望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左右清和在,她也不担心,便同陆重渊说起话,“明日我进一趟宫。” 这些年她和秦嘉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 想她如今一个人在宫中,难免孤独,以前她在西北没有办法,如今回来了,自然是要去看看人的。 陆重渊对此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是不喜欢顾珒,但对秦嘉和顾承,却没有什么意见。 萧知要去,自然随她。 宅子里一直都是留着人的,前几日,如意又早他们一步率先过来吩咐人清扫一通,换了萧知和陆重渊照常用的那些。 萧知舟车劳顿那么久也累了,见过老仆,就和陆重渊说,“我去歇息一会,等清和他们回来再喊我。” “好。” 陆重渊虽然不困,不过还是陪她走了进去,陪着她睡了一会,见她还没醒也没喊她,洗漱一番就握着本书坐在靠近拔步床的软榻看。 等到门悄悄被人推开一条小缝,露出一张明艳的小脸,他才挑眉抬头。 “爹” 陆慕萝刚想进来,被人眼神制止,又撇了撇嘴,把自己还未迈进来的脚收了回去。 陆重渊也没说话,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走得时候,他还特地看了眼萧知,见她睡得十分好便放下床帐,又替人盖好锦被才往外走。 “跟我出来。” “哦”陆慕萝本来还想着自己爹娘在一处,她跟阿娘撒个娇,这事也就过去了。 可现在阿娘还睡着,就爹爹 看了看自己的膝盖,她觉得今天她这双小膝盖又得受苦了,早知道就让如意姨给她做副护膝了,唉,想想又觉得自己命苦。 别人家,爹爹都是把女儿捧到掌心的,含着怕化了,捧着怕摔了。 她家呢? 她爹除了宠阿娘,对她和哥哥是一丁点怜惜都没有! 陆慕萝觉得自己太可怜了,她垂着自己的小脑袋,一点都没有刚才骑马时的神采飞扬了,眼见前面高大的身影已经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坐下了,她忙跑到人面前,二话不说就跪下了。 顺带还接过身旁如意递过来的茶,讨好的递了过去,“爹爹用茶。” 陆重渊瞥她一眼没说话,倒是受用了她这杯茶,淡淡道:“知错了?” “知错了!” 陆慕萝忙道,她早已经习惯这一套流程了,甚至不需要陆重渊问,就继续说道:“我不该让阿娘担心,更不该气阿娘。” “等阿娘醒来,我就同她认错。” 陆重渊“唔”一声,还算满意,让人起来,又问,“你哥呢?” “哥哥和一个书呆子在一起。” 说到“书呆子”的时候,她还撇了撇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陆重渊察觉有异,刚要问她,屋内就传来了一阵声响,他耳朵尖,知道是萧知起来了,也顾不得和陆慕萝说什么,放下茶盏就进去了。 走得时候,不知想到什么,转头看了一眼陆慕萝,沉声道:“去你的房间,不许跟过来。” 陆慕萝眨眨眼,十分乖巧的“哦”了一声。 不过她要是这么乖巧也就不会让萧知那么头疼了,眼见自家爹爹转进房间,她对着如意轻轻“嘘”了一声,然后就和以往一样踮起脚尖,悄咪咪的靠了过去。 刚刚靠到房门口,就听到自己一向严厉的爹爹正在柔声哄着阿娘。 那声音温柔的 陆慕萝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听不下去了,走到院子和对着她笑的如意,人小鬼大的说道,“如意姨,我爹我娘每天这样不觉得腻歪吗?” “你啊” 如意轻轻抚了下她的头,然后牵着她的手,“走吧,厨房给你做了糕点,我带你去吃。” “好嘞!” 翌日。 宫中。 陆慕萝百无聊赖的坐在树干上,她进宫已经半天了,阿娘去跟太后说话,她觉得无聊就直接跑出来了,又觉得那些太监宫女太烦了,索性就和他们“捉起了迷藏”。 本来看他们着急撩火的找人,还有点意思。 现在见他们不知道跑哪去了,她一个人坐在树上,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托着腮。 她叹了今天的第十八次气。 刚想拍拍屁股跳下树,就看到不远处有个穿着绯色官袍的男人正朝这边走来,男人看起来比爹爹要年轻几岁,眉眼之间还有几分相似。 她眨了眨眼,突然朝那边喊了一声。 “喂!” 女孩的声音又娇又蛮。 陆承策听觉好,很快就从一大片树中寻到了她的身影,不过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片红色的身影,宫中突然多了个小女孩,他虽然觉得奇怪,却也没想多管。 恐怕是哪家命妇带来的孩子吧。 刚想转身离开,女孩的声音又过来了,“嗳,你站住,我下不来了。” 这句熟悉的话语让陆承策的脚步一顿,他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怔忡,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和他说过话,不知道是因为这句话还是别的,他竟然真的循声走了过去。 陆慕萝见他过来,笑得十分开怀。 她晃着脚坐在树干上,眉眼弯弯的,等他走近了才收起这幅样子,扮得十分可怜的模样,“嗳,我跳下来,你要接住我哦。” “你要是不接住我,我就找我阿爹打你,我阿爹打人可疼了。” 果然是孩子。 陆承策扯唇笑笑,抬眸伸手,可目光在触及那张脸的时候,神色突然一变这张熟悉的脸,有那么一刹那让他以为回到了过去。 “阿萝” 他哑着嗓音,近乎呢喃的喊道。 陆慕萝虽然小,耳朵却很尖,一听到他的话就愣住了,“你认识我吗?” 话音刚落。 不远处就传来一道女声,“陆慕萝!” 萧知已经看到她的身影了,见她又爬在树上,脸一沉,“你给我死下来,谁让你爬那么高的!” “完了” 陆慕萝看到自己阿娘过来,小脸都皱在一起了,阿娘平时虽然好说话,但要是真的生气,谁都哄不好,怕自己的膝盖又要受苦,刚才还十分娇弱爬不下树的她顺着树干就下去了。 然后跑到萧知面前,撒娇道,“阿萝知错啦,阿娘别生气,生气就不美了哦。” 萧知看她这幅样子,又气又好笑。 抿了半天唇,也只能伸出指尖轻轻点了下她的脑门,斥道:“回头就跟你父亲去说。” 母女两人旁若无人的说着话。 而原本站在树下出神的陆承策早在听到女人声音的时候就回过神了,他转头,循声看去,就在不远处,有个身穿大红衣裙的女人正牵着那个女孩的手。 阿萝 陆承策眼神微动,袖下的手也轻轻打起了颤。 她今年应该也有三十多了,偏偏岁月却仿佛格外厚待她,明明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她却还是跟记忆中一样,跟个小姑娘似的。 陆承策想,她应该生活的很好。 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嘴角也是翘着的,就连那双杏儿眼也还是那么清亮比留在京中,留在他身边的时候,还要好。 心下情绪难坳,眼眶也有些酸涩。 陆承策看了她良久,最终却没有惊动她,转身朝小道走去,就这样吧,他这一生原本不就是希望她能平安喜乐,幸福顺意吗? 如今。 她有儿有女,还有疼爱她的夫君,又何必再去打扰她? “义父?” 不远处走来一个少年,他看到陆承策似乎有些惊讶,眼角却带了一些笑,走过来朝人恭恭敬敬拱手一礼,抬首的时候,似有濡沫之情。 “义父今日怎么还在宫中?” 陆承策低头望他,他这一生未再娶妻,前些年出任务公干的时候在路边捡了个孩子,后来便记到了陆家的族谱中,延续陆家的香火。 这些年,他一直留在宫中,当顾承的伴读。 如今见他,想到先前那个孩子,他这个儿子也不过比那孩子大几岁,却没有她的活泼,轻轻叹了口气,他抬手,“今日你生辰,我接你回家。” “走吧。” 他主动伸出手。 少年似乎愣了下,等握住陆承策的手,眼睫微颤,温润的脸上也露出一抹笑,要走的时候,他听到身后的声响,回头看了一眼。 看到被女人牵着的女孩,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 “啊,没事” 同一时间。 陆慕萝看着那颗树,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 萧知问道。 “刚才那边有个人呀”陆慕萝牵着萧知的手走过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那个人和爹爹长得十分相似,很是好看,不知道去哪了?” 听到这话。 萧知手上的动作一顿,和陆重渊长得十分相似 是。 他吗? 她抬眸,朝前方看去,却不见人。 不知想到什么,她轻轻叹了口气,只是这道叹息很快就随风飘散了,等到垂眸的时候,她眼中的怅惘也早已消失不见。 “走吧。” 萧知和她说,“你阿爹和哥哥都在等我们回家呢。” “好” 陆慕萝也没再去纠结那个消失的人,牵着萧知的手往宫外走,边走边还说,“阿娘,我刚才又看到那个书呆子了。” “他好讨厌呀,偏偏哥哥昨天还觉得他厉害。” “哼” “他哪里厉害了,比不过爹爹比不过舅舅,连哥哥都比不过。” 女孩叽叽喳喳的声音伴随着一路,萧知时不时附和一声,雁儿飞过天际,她们也坐上马车,出宫了。 第180章 第180章 天乾十三年,京城。 陆重渊和萧知一行人从西北来,他们并不赶路,自然也不着急,原本半个月的路程,一路赏山玩水,硬是让他们拖到了三个月。 眼见快进城了。 萧知听到外面的笑声,忍不住伸手掀开车帘朝外头喊道,“陆慕萝,你给我进来!” 骑在小马驹上的女孩梳着鞭子,看起来也就六岁的样子,穿着一身艳丽的红衣,听到声音不仅不怕,还转过笑道:“我才不要进去打扰你和爹爹说话。” “哥哥,我们快些进城,我要看看这个京城和西北有什么不同的” 说完。 她就把手中的马鞭一扬,夹着马肚,跟一阵风似的往前方窜。 萧知看她这幅样子,吓得那颗心都快跳到喉咙口了,喊了几声也不见人听,反倒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骑着马儿过来与她说,“阿娘别担心,妹妹从小就爱骑马,她的马术是西北的勇士都夸赞的,不会有事的。” 看到自己的儿子。 萧知心里那股紧张的情绪倒是少了许多,眼见那个疯丫头已经瞧不见了,便叹了口气,与自己的长子陆清和说道,“也罢,你且去看着你妹妹一些。” “她自幼在西北野惯了,也不知过会会折腾出什么事。” 虽说有护卫跟着,但她还是担心。 “是。” 陆清和笑着应了一声,也扬了马鞭往城门的方向。 兄妹两人连带着一大批护卫都离开了,萧知伸着脖子还想再看,就被人揽住了腰带到自己怀中,“有清和在,慕萝也闹不出什么。” “外头风大,别受寒了。” 男人声音磁哑,语气关切,等到帘子放下,陆重渊又握过萧知的手,触及那边的凉意便皱了眉,他也不说话,只捂着他的手,给她取暖。 萧知倚在人的怀里,又被人搓着手,刚才受得那股子寒意也早就消散了。 不过想到自己那个女儿的疯样子,还是忍不住怪人,“我刚才训慕萝的时候,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话,当初我就不想让她学骑马,你倒好,不仅不拦着,还特地给她找了个师父。” 莫名被妻子训一通的陆重渊简直无辜极了,当初慕萝要学骑马,她也没反对呀。 不过深谙妻子性子的他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为自己辩解,他抱着人,轻声哄道,“是怪我,等回头我就去罚她,给你消气。” 眼见萧知的气性消了一些,才又说道:“不过刚才慕萝有句话说的不错。” “什么?” 陆重渊就抱着人,附在她的耳廓,压着嗓音说道,“我是不想让她进来打扰我们。” 说完,还十分委屈的给自己补了一句,“她要进来,你满心满眼肯定是她了。” 萧知本来还以为陆重渊要跟她说什么正经话,哪里想到会听到这个,脸一红,好半天才嗔道:“陆重渊,都一大把年纪了,你羞不羞呀。” “我和自己的妻子说私房话,为什么要羞?” 陆重渊看着她,十分坦然的笑道。 萧知说不过他,只好瞪他一眼。 不过被他这么一闹,心里那股子气的确是平了,想到刚才陆重渊说要罚那个丫头,犹豫了下,还是说道:“你待会罚慕萝,别太狠,她还小。” “算了。” 她咬咬牙,“你还是别罚她了。” 都说父亲疼女儿,他家却不是。 陆重渊这个做父亲的,平日里该宠的时候也宠,可每每要责罚的时候一点都不管对方是儿子还是女儿,想到之前慕萝同她吵架,被陆重渊罚跪了一天一夜,她就有些担心。 陆重渊见她这么一会就变了个样,也是习以为常,挑了挑眉,没有多说。 马车继续往城中驶去。 当初他虽然辞官卸任,但定国公的名号还在,京中的宅子自然也还保留着,这会陆重渊就拥着自己的妻子,又说了一会话的时辰,马车就停下了。 庆俞在外头说,“五爷,夫人,到了。” 他如今还跟着陆重渊。 如意也是。 当年他们去了西北,原本萧知是打算给如意择一门好的婚事,没想到庆俞跑到她面前要求娶如意,本来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句话的男人,那天却跪在她的面前,磕磕巴巴说了一大堆。 她见如意红了脸,知她也是满意的,也就应了。 如今他们的儿子庆延也有十岁了,比清和小,比慕萝大,平时就跟在慕萝身边,刚才慕萝跑出去的时候,最先跟上的就是庆延。 没让丫鬟扶。 陆重渊率先走下马车,然后朝萧知伸出手。 进去的时候,几个孩子还没回来,萧知望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左右清和在,她也不担心,便同陆重渊说起话,“明日我进一趟宫。” 这些年她和秦嘉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 想她如今一个人在宫中,难免孤独,以前她在西北没有办法,如今回来了,自然是要去看看人的。 陆重渊对此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是不喜欢顾珒,但对秦嘉和顾承,却没有什么意见。 萧知要去,自然随她。 宅子里一直都是留着人的,前几日,如意又早他们一步率先过来吩咐人清扫一通,换了萧知和陆重渊照常用的那些。 萧知舟车劳顿那么久也累了,见过老仆,就和陆重渊说,“我去歇息一会,等清和他们回来再喊我。” “好。” 陆重渊虽然不困,不过还是陪她走了进去,陪着她睡了一会,见她还没醒也没喊她,洗漱一番就握着本书坐在靠近拔步床的软榻看。 等到门悄悄被人推开一条小缝,露出一张明艳的小脸,他才挑眉抬头。 “爹” 陆慕萝刚想进来,被人眼神制止,又撇了撇嘴,把自己还未迈进来的脚收了回去。 陆重渊也没说话,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走得时候,他还特地看了眼萧知,见她睡得十分好便放下床帐,又替人盖好锦被才往外走。 “跟我出来。” “哦”陆慕萝本来还想着自己爹娘在一处,她跟阿娘撒个娇,这事也就过去了。 可现在阿娘还睡着,就爹爹 看了看自己的膝盖,她觉得今天她这双小膝盖又得受苦了,早知道就让如意姨给她做副护膝了,唉,想想又觉得自己命苦。 别人家,爹爹都是把女儿捧到掌心的,含着怕化了,捧着怕摔了。 她家呢? 她爹除了宠阿娘,对她和哥哥是一丁点怜惜都没有! 陆慕萝觉得自己太可怜了,她垂着自己的小脑袋,一点都没有刚才骑马时的神采飞扬了,眼见前面高大的身影已经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坐下了,她忙跑到人面前,二话不说就跪下了。 顺带还接过身旁如意递过来的茶,讨好的递了过去,“爹爹用茶。” 陆重渊瞥她一眼没说话,倒是受用了她这杯茶,淡淡道:“知错了?” “知错了!” 陆慕萝忙道,她早已经习惯这一套流程了,甚至不需要陆重渊问,就继续说道:“我不该让阿娘担心,更不该气阿娘。” “等阿娘醒来,我就同她认错。” 陆重渊“唔”一声,还算满意,让人起来,又问,“你哥呢?” “哥哥和一个书呆子在一起。” 说到“书呆子”的时候,她还撇了撇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陆重渊察觉有异,刚要问她,屋内就传来了一阵声响,他耳朵尖,知道是萧知起来了,也顾不得和陆慕萝说什么,放下茶盏就进去了。 走得时候,不知想到什么,转头看了一眼陆慕萝,沉声道:“去你的房间,不许跟过来。” 陆慕萝眨眨眼,十分乖巧的“哦”了一声。 不过她要是这么乖巧也就不会让萧知那么头疼了,眼见自家爹爹转进房间,她对着如意轻轻“嘘”了一声,然后就和以往一样踮起脚尖,悄咪咪的靠了过去。 刚刚靠到房门口,就听到自己一向严厉的爹爹正在柔声哄着阿娘。 那声音温柔的 陆慕萝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听不下去了,走到院子和对着她笑的如意,人小鬼大的说道,“如意姨,我爹我娘每天这样不觉得腻歪吗?” “你啊” 如意轻轻抚了下她的头,然后牵着她的手,“走吧,厨房给你做了糕点,我带你去吃。” “好嘞!” 翌日。 宫中。 陆慕萝百无聊赖的坐在树干上,她进宫已经半天了,阿娘去跟太后说话,她觉得无聊就直接跑出来了,又觉得那些太监宫女太烦了,索性就和他们“捉起了迷藏”。 本来看他们着急撩火的找人,还有点意思。 现在见他们不知道跑哪去了,她一个人坐在树上,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托着腮。 她叹了今天的第十八次气。 刚想拍拍屁股跳下树,就看到不远处有个穿着绯色官袍的男人正朝这边走来,男人看起来比爹爹要年轻几岁,眉眼之间还有几分相似。 她眨了眨眼,突然朝那边喊了一声。 “喂!” 女孩的声音又娇又蛮。 陆承策听觉好,很快就从一大片树中寻到了她的身影,不过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片红色的身影,宫中突然多了个小女孩,他虽然觉得奇怪,却也没想多管。 恐怕是哪家命妇带来的孩子吧。 刚想转身离开,女孩的声音又过来了,“嗳,你站住,我下不来了。” 这句熟悉的话语让陆承策的脚步一顿,他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怔忡,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和他说过话,不知道是因为这句话还是别的,他竟然真的循声走了过去。 陆慕萝见他过来,笑得十分开怀。 她晃着脚坐在树干上,眉眼弯弯的,等他走近了才收起这幅样子,扮得十分可怜的模样,“嗳,我跳下来,你要接住我哦。” “你要是不接住我,我就找我阿爹打你,我阿爹打人可疼了。” 果然是孩子。 陆承策扯唇笑笑,抬眸伸手,可目光在触及那张脸的时候,神色突然一变这张熟悉的脸,有那么一刹那让他以为回到了过去。 “阿萝” 他哑着嗓音,近乎呢喃的喊道。 陆慕萝虽然小,耳朵却很尖,一听到他的话就愣住了,“你认识我吗?” 话音刚落。 不远处就传来一道女声,“陆慕萝!” 萧知已经看到她的身影了,见她又爬在树上,脸一沉,“你给我死下来,谁让你爬那么高的!” “完了” 陆慕萝看到自己阿娘过来,小脸都皱在一起了,阿娘平时虽然好说话,但要是真的生气,谁都哄不好,怕自己的膝盖又要受苦,刚才还十分娇弱爬不下树的她顺着树干就下去了。 然后跑到萧知面前,撒娇道,“阿萝知错啦,阿娘别生气,生气就不美了哦。” 萧知看她这幅样子,又气又好笑。 抿了半天唇,也只能伸出指尖轻轻点了下她的脑门,斥道:“回头就跟你父亲去说。” 母女两人旁若无人的说着话。 而原本站在树下出神的陆承策早在听到女人声音的时候就回过神了,他转头,循声看去,就在不远处,有个身穿大红衣裙的女人正牵着那个女孩的手。 阿萝 陆承策眼神微动,袖下的手也轻轻打起了颤。 她今年应该也有三十多了,偏偏岁月却仿佛格外厚待她,明明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她却还是跟记忆中一样,跟个小姑娘似的。 陆承策想,她应该生活的很好。 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嘴角也是翘着的,就连那双杏儿眼也还是那么清亮比留在京中,留在他身边的时候,还要好。 心下情绪难坳,眼眶也有些酸涩。 陆承策看了她良久,最终却没有惊动她,转身朝小道走去,就这样吧,他这一生原本不就是希望她能平安喜乐,幸福顺意吗? 如今。 她有儿有女,还有疼爱她的夫君,又何必再去打扰她? “义父?” 不远处走来一个少年,他看到陆承策似乎有些惊讶,眼角却带了一些笑,走过来朝人恭恭敬敬拱手一礼,抬首的时候,似有濡沫之情。 “义父今日怎么还在宫中?” 陆承策低头望他,他这一生未再娶妻,前些年出任务公干的时候在路边捡了个孩子,后来便记到了陆家的族谱中,延续陆家的香火。 这些年,他一直留在宫中,当顾承的伴读。 如今见他,想到先前那个孩子,他这个儿子也不过比那孩子大几岁,却没有她的活泼,轻轻叹了口气,他抬手,“今日你生辰,我接你回家。” “走吧。” 他主动伸出手。 少年似乎愣了下,等握住陆承策的手,眼睫微颤,温润的脸上也露出一抹笑,要走的时候,他听到身后的声响,回头看了一眼。 看到被女人牵着的女孩,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 “啊,没事” 同一时间。 陆慕萝看着那颗树,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 萧知问道。 “刚才那边有个人呀”陆慕萝牵着萧知的手走过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那个人和爹爹长得十分相似,很是好看,不知道去哪了?” 听到这话。 萧知手上的动作一顿,和陆重渊长得十分相似 是。 他吗? 她抬眸,朝前方看去,却不见人。 不知想到什么,她轻轻叹了口气,只是这道叹息很快就随风飘散了,等到垂眸的时候,她眼中的怅惘也早已消失不见。 “走吧。” 萧知和她说,“你阿爹和哥哥都在等我们回家呢。” “好” 陆慕萝也没再去纠结那个消失的人,牵着萧知的手往宫外走,边走边还说,“阿娘,我刚才又看到那个书呆子了。” “他好讨厌呀,偏偏哥哥昨天还觉得他厉害。” “哼” “他哪里厉害了,比不过爹爹比不过舅舅,连哥哥都比不过。” 女孩叽叽喳喳的声音伴随着一路,萧知时不时附和一声,雁儿飞过天际,她们也坐上马车,出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