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第一章 漠北初见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才立了秋,松柏杨柳耐得住寒,边关倒还饶有几分绿意。远处的狼烟熊熊升起,直直冲向天际。残阳如血,给整个漠北镀上了层层血红,四周皆是明黄色的光晕,恢弘浩荡地吞噬着这锦绣河山苍莽大地。 长欢孤孤单单地游荡在毡帐外,小人儿镀了余晖,孑然的身形在落日下愈拉愈长。 三个人骑着马从日头那边过来,身后的一行驼铃给行程增了些意味,因为驮着货物,骆驼吃力地走着。 中原与关外常有商队往来,漠北是西域门户,每天都会有形形色色的商人过往,长欢也见得惯了,只当这几人也是往来商队。 不过这样孤单的商队倒是少见。 看见其中一人的白马后长欢顿时来了兴趣。因为那马像极了汗血宝马。 长欢偷偷看着来人竟然去见了她阿爹。长欢搓着小手掌来到了马棚下,瞧仔细了,原来不是汗血宝马。本来以为她也能骑骑汗血宝马,看赫连还敢不敢再嘲笑自己的马技! 长欢嘟着嘴索性跳到了马槽里,早上穿了长袍,碍人得很,她就将外面的袍子卷起来,用腰上的蹀躞带将其挽住。 其中一匹白马很是美丽,虽然不及汗血宝马威武,但这匹马却更加凌烈,而且好看。 长欢顿时起了主意,过去将马缰绳解开,拉着白马往出走。谁知这白马性子烈,十分倔强,长欢骑过的马多了去了,再说这出生的牛犊怎惧虎!拉拉扯扯,费劲了气力才将白马拽出了马槽。 太阳还未全落下,昂首的白马在窸窸窣窣的落晖里显得更加威风,长欢看得呆了。 费了好些气力才爬到了白马的,可爬上马背后长欢便后悔了。 白马并不接受这个小主人,先在原地打转,而后开始暴躁起来,前前后后地晃着,意图将长欢摔下去。长欢有些害怕,咬紧牙关紧紧地抓着白马的鬃毛,这一抓可彻底激怒了白马,马吃痛,长长嘶叫了一声直往前奔去。 长欢抓得越紧马跑得越快,马跑得越快长欢抓得越紧,渐渐地长欢就有些支持不住了,攥着鬃毛的双手开始麻木,长欢有些晕眩,只觉得耳边的风呼呼而过,伴着她阿爹和众人的惊叫。 小长欢清清楚楚看见了白马身上红色的痕迹,长欢心中哀叹,她怎么这么倒霉,这是谁又想要治自己于死地啊,她的马技真的不好啊,真后悔没有听阿爹的话。 长欢爬在马背上,考虑着要不要跳下去,这下她要成了断胳膊断腿的丑姑娘了,呜呜... 隐隐看见身后有一人策马而来,两匹马有些近了,马上少年淡淡扫了一眼白马身上的异处,纵身一跃,跳到了长欢的马背上,一声低喝:“抓紧我!” 白马已是暴怒,“嘶”地一声高高越起,霎时间尘土四扬,险些将两个人都颠下马。 “驾!”那人扬起了手中的鞭,策马驰骋,受惊了的白马牟足了劲向前奔走。 后面一行围众都是捏了一把汗,两方人马都悬着心,虽说与自个儿无直接关系,但这马上之人要出了差错任谁都是万死难辞其咎的。 后面的人前来追寻二人,可这白马实非等闲,又加上马儿受了惊,怎么可能有人追上? 转眼间白马驮着两人已经跑出了数十里,马渐渐没了气力,任由背上之人驯服。白马终于肯听话了,顺从地驮着两人往前走。 长欢慢慢睁开了眼睛。她倒好,也不知是片刻晕厥还是真的睡着了,静静地枕在少年的背上。不过到底还是害怕,长欢将双臂紧紧箍在少年腰上,少年腰间微凉的玉佩硌得长欢有些疼。 白马这会儿认得了主人,温顺的驮着两人往回走。 少年爱惜地抚摸着受伤的马,对身后的人儿漠不关心。 一路寂寥,谁也不言语。 长欢终于忍不住了,她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一段路程后长欢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话,清脆地笑语如银铃般响起:“大哥哥,谢谢你救了我。” “我叫长欢,长久的长,欢乐的欢。大哥哥叫什么名字?” 真不知道她怎么笑得出来,仿佛方才的险事不关己。 少年皱起眉头,冷冷地往后扫了一眼,并不答话。 长欢虽是不经人事天真纯朴,但也不是没有察觉出少年的异样冷漠。长欢既不气馁也不恼,小手摸着乖巧行走的马继续呶呶不休地自语:“马儿呀马儿,你长得真好看。今天要不是看你长得这么好看,我才不会骑你呢!” “马儿,我叫长欢,长久的长,欢乐的欢。”长欢越说越起劲,一本正经地道:“马儿,以后你可不能这么对姐姐。哦,对了,以后长欢就是你的姐姐!” 长欢看了一眼不理睬自己的少年,灵动黑亮地眼睛一转,锲而不舍的笑道:“马儿,你这么漂亮,那你告诉姐姐,大哥哥叫什么名字呢?大漠里的夜晚可美了,你说大哥哥的名字是叫星星呢还是叫月亮?对了,阿爹种出的琉璃花儿可漂亮了,白白的花朵,淡淡的幽香,你说大哥哥是不是也叫琉璃...” 少年终于神色微动,冷冷地一声打断了聒噪的长欢:“柴九。” 长欢有些得意,抿着嘴在少年身后偷偷笑。 小脑袋一顿,又道:“柴九,九哥哥,那我叫你九哥哥好不好!” 柴九眉头轻蹙,欲言又止。 长欢咯咯地笑着,“不说话就是同意喽!那长欢以后就叫你九哥哥!” “九哥哥,九哥哥...” 空荡荡的大漠里唯剩下女子甜甜的叫声。 薄暮微凉,四下里都是静静的。 五彩晚霞顺着胭脂山抖了下来,如同绣了一层五彩纱帷。 长欢兴兴地指着美丽的晚霞,叫道:“九哥哥,你看!” 柴九微微抬首,目光顺着长欢的手指望向了不远处的恢弘秀色。柴九剑眉一挑,轻轻屏住气息,面对这样的壮景,任谁都会生出江山如此多娇的感叹。 这就是波澜万里的锦绣河山! 叨念了一路,九哥哥终于对自己的话有些反应了,长欢划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比起鹧鸪和野兔,她当然更愿意对九哥哥说话。 长欢再接再厉道:“那就是胭脂山,山中长满了花草,特别是朱砂颜和红兰花,这两样花儿的花汁好似胭脂,所以游牧的女人们都采了花儿捣了花汁来画眉涂唇,男人也采这些花儿,回去好给他们的妻子女儿制胭脂!” 柴九默然地听着长欢的话,这就是传说里胭脂山的由来。 胭脂山有“小黄山”的美称,相传这里是上古南尧邪王的故地。这样的山陵也许在自己的眼里只是攻城略地的好屏障,但如今从这闺阁女儿嘴里说出来的传奇也多了几分平实。 马儿慢吞吞地行着,柴九一路无话。但长欢知道柴九在听自己说话。 “胭脂山上松柏四季长青,蜂飞蝶舞。山上有很多草药,我常常跟着阿爹去采药,山上的风景很美。” ... 柴九显然没有登上过胭脂山,不过单单听着长欢描述,他就像是亲身去了那片秀丽山川一样。长欢讲得很认真,无意间柴九也听得很认真。长欢灵动的声音很好听,她讲得更是轻车熟路,因为她的这些见闻她已经讲给了无数只野兔狸猫听过,就是现在让她倒着说下去都不成问题!长欢从第一次上胭脂山开始讲起,她遇见过什么动物,采过哪些奇特的花花草草,看见过哪些龙腾虎跃的山林。 因为山中多沟壑谷水,所以山里常年迷雾,当长欢讲到有一次她一个人在迷雾里迷失了整整两天的时候,柴九竟然听得紧张。但后来又听长欢如何如何在辉映满山的药草里生活并且凭着自己的能力走出迷雾的时候他心里竟然松了口气。 柴九嘴角微微一动,为自己此时的好心情,也为了身后这个聪颖灵动的女孩。只是可惜了坐在后面的长欢并没有看见她的九哥哥这隐隐一笑。 说完长欢叹了口气又道:“不知道胭脂山那边是什么。阿爹说那里是中原,阿爹从来没有带我去过中原。” 不难听出少女话语里的满满遗憾。柴九微微皱了眉,为身后女子而遗憾。一瞬间的冲动,他很想告诉身后的人儿,中原地域广袤,眼前的胭脂山只是这锦绣山河的冰山一隅。胭脂山的那面还有峰高岭峭的万里乾坤,垂野碧滔的葳葳蕤蕤。 但柴九并未说这些。只久久凝望着远方。 就这样喋喋不休了一路,长欢终于在自己的叹息声里安静了下来。 宁静的大漠里只剩哒哒的马蹄声,白马带着他们越过突兀而起的莽莽沙龙,四下里都是前朝留下的烽火高台,远处的绿篱依稀可见,一排子秋意绿篱在大漠里显得不合时宜。 白马上的两个人,男子一身白衣,女孩一袭绾色衣裙。 一白一绾成了这大漠里最灵动的景致。 长欢渐渐地恢复了气力,可双臂还是紧紧地抱着少年,因唔得久了,手下小巧的玉佩渐渐有了微微温度,长欢用食指轻轻来回摩挲着少年腰间柔软而光滑的玉坠子。 柴九明显有些不自然,僵硬着身子,低着声音道:“坐好了!” 缰绳一扬,“驾”地一声,白马依着主人的意思顺从地地向前奔跑。 马一奔跑,心有余悸的长欢立即安稳了,只继续紧紧地抱着柴九。 转眼两人就回到了众人跟前,柴九犹豫了一下,将长欢抱下马。 长欢并不在意。 “丫头!”一温文儒雅的长者紧紧地将她抱住,那样子就像是一件宝物失而复得。 “阿爹!” 双脚才接触到地面,虽然还有些失神,但一没了危险长欢就觉着方才真是太刺激了,这绝对是她活了十二,不,十三年以来做的最刺激最好玩的一件事!当然,除了那不知道谁暗地里使出的绊子。这样想来,长欢大大地给了她阿爹一个微笑。 “多谢九公子出手相救。这是小女,才十二岁,小孩子不懂事,还望九公子见谅!”老者将女儿护在自己身后,轻轻地朝方才驯服白马的男子作了揖。 “原来是王爷的千金。岳王爷无需客气,只怪在下的马脾性暴躁,差点伤了公主。”柴九微微还礼,神色依旧冷淡,但言语中却带了几分恭敬。 柴九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马,岳戚一眼就看见不妥之处。心中一滞,将怀里的长欢不着痕迹地紧了紧。神色平常道:“九公子年少英武,是我管教不周。” 柴九听罢不语,只淡淡一笑以示回应。 “我十三岁了!”听着两人对话,长欢打她阿爹的衣服后头悄悄地辩驳了这一句。 长欢现在才正面看清柴九,长欢笑着忖度:他长得真好看!柴九看起来不过长长欢几岁,可眉眼间却是极为难得的沉稳。长欢觉得这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个比赫连长得好看的男子,他的眉毛是那样好看,像是拿篝火燃尽的木炭描上的,他的眼睛像是大漠夜空里最明亮的星星,熠熠生辉。连初绽的琉璃花儿都不及他好看。一时间长欢竟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来描述眼前之人,原来这便是郎艳独绝。其实吧,长欢长这么大压根就没出过关城,没出过漠北!哪里见过更多的人,所以只能拿赫连作比较。 长欢一句话倒让在场的人稍稍出了口气,氛围也有些轻松,真是个小孩子,方才还命悬一线,转眼就没事了。岳戚看了一眼自己桀骜不驯的爱女,无奈地长长叹了声气,板起脸来喝声道:“还不赶紧来谢过九公子!” 忸怩的长欢直接被她阿爹给拎了出来。长欢看着柴九,甜甜的说了声:“谢谢九哥哥!” “没规矩!”岳王爷又呵斥了爱女一声,真是让人头疼! 长欢看了一眼阿爹,奶声奶气地哼了一声,不情愿地道:“谢过九公子!”‘公子’二字故意拖得稍微有些长。 众人都听得笑了,不过是个顽皮孩童罢了。 柴九看起来并未在意,依旧是浅浅一笑,对岳戚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岳戚看着远走的柴九,紧紧地握着长欢的手,生怕自己的宝贝女儿再出什么岔子。长欢知道从来都是谦和待人的阿爹只有在自己遇见危险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紧张的神态。不过她已经习惯了这些明刀暗枪,今日确实是自己大意了。 看着远去的身影,小长欢不禁一笑。这算英雄救美吧,戏文故事里老掉牙的桥段竟让自己给碰着了,嗯,九哥哥确实是少年英雄,自己么... 长欢忽然看着她阿爹很认真地问道:“阿爹,长欢美么?长欢是不是美人?” 岳戚闻言顿时一脸暗黑,一手提着长欢边走边道:“谁家的美人似你这般蓬头垢面的,你看看这衣裳成了什么样子?” 蓬头垢面?天哪,自己的形象...呜呜,九哥哥会不会嫌弃我这样蓬头垢面的美人啊... “阿爹...”长欢不依不饶的糯音传地远了... 捺钵外头站着一个人远远地看着方才发生的一切。神色坚毅而阴凉。 岳戚岳王爷与漠北汉王述律佐是几十年的金兰之交。岳戚是中原人士,曾救过述律佐的性命,所以深受汉王信任。因为岳戚医术高明所以就被述律佐留在了漠北封了王,今天来的一行中原人也正是为了求医慕名而来。 第二章 木瓜琼琚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暮色已至,捺钵外的篝火冉冉,熊熊烈火更显得夜空寂寂。 父女两个再也没有提及白马之事。但长欢还是受了她阿爹责罚在屋里抄医书,看着厚厚的《黄帝内经》长欢叹了口气。弯月火急火燎赶了来,看见长欢,那声音里都有了哭声:“小姐,小姐您没事吧?” “弯月你别大惊小怪的,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咦?今天你怎么回来的这样早,哑图怎么没跟着你来?”长欢撩开手里的笔,给气喘吁吁的弯月倒了杯水。 “对了,才发生的事弯月你是怎么知道?” “我的小姐,这就是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长欢听着嘟了嘟嘴,不以为意。 “谢天谢地,得亏了没事,都吓死我了。我是偷着溜回来的,哑图听说了小姐的情形也很着急,但他被颜师傅亲自看着不能出来。再说,我们两个要是同时不见了,那颜师傅还不吃了我们!”弯月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儿,一口气说着。 长欢想到了那个白发苍苍的冷面老头子,不禁摇了摇头,是的,他说不定真的会吃了弯月和哑图,小孩子总会相信这世上有吃人的恶魔,虽然颜老头不是恶魔,但他在长欢心里可没什么好印象。唉,可怜的自己,继续抄书吧!长欢耷拉着脑袋爬到了案前。 “不过我想要是颜师傅真的不愿意你出来,那练武场也不是你能随随便便溜的!” 弯月点了点头。 缓过劲来的弯月看了一眼长欢空空如也的腰间,不禁怔住了,急着道:“小姐,您腰间的坠子去哪儿了?我记着早上您是带了的。” 长欢一把摸到腰间,是啊,她腰里系着的坠子去那了?长欢努力回想,肯定是骑马的时候不见了的。 弯月看着这形势,心里趷蹬一下:完了。小姐指定是把坠子弄丢了。弯月脸都吓黑了,那坠子不贵重,可却是...唉,这下可闯大祸了,“都怪我都怪我,无端端地把坠子系到小姐身上做什么?王爷要知道了还了得。”弯月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直打转。 长欢看着弯月为了自己的一件饰品急成了这样,很是不解。长欢笑着宽慰道:“月姐姐你不要着急,早上明明是我嫌金玉繁琐,一定要戴那个轻巧的,所以不关你的事。现在阿爹并不知道这件事,再说不过是个木头坠子,想来就是阿爹知道了也不会责怪的。” 弯月看着小姐这样安慰自己,带着哭声说:“小姐您不知道,那坠子可是...不行,我出去找。” “左右不过是个坠子,不打紧!” 看着脸色惊变的弯月,长欢戳了戳小脑袋道:“算了,腰里的坠子肯定是牵马的时候丢在了马棚里,那我现在出去找找看。” “不行不行,王爷吩咐过不让小姐您出去,再说都这么晚了,还是我去找吧。” “我的好姐姐,正因为这么晚了阿爹才不会发现,你又不知道我去过哪里,那么大的马棚你怎么找。东西要紧,你就在这里坐着,这样阿爹就不会怀疑了。”长欢说着就将弯月按在了案前。 “要不等哑图回来了陪小姐去?” “不要不要...”长欢伸着舌头直摇头,“你放心,东西找到找不到我都会尽快回来。” “小姐等等。” “又怎么了?” “小姐忘了戴上这个。”说着便把那带着一抹纱巾的饰物戴在了长欢额头上,珠花轻巧地将长欢眉间的那点胭脂红遮住。 “老是这么麻烦,都这会子了还能撞见谁?”长欢边走边抱怨。 “这可马虎不得,小姐眉心的朱砂痣是打娘胎里带来的,除了...” “除了产婆、阿爹、弯月、哥哥外没有第五个人见过,对不对?”长欢走到门口停下后接了弯月的话说下去。这些话她都听了八百遍了! 长欢做了个鬼脸跑开,弯月无奈一笑。为什么没有长欢不提她阿娘呢?因为所有人都告诉长欢,很早很早,她的阿娘生下她就去世了,都未来得及看她一眼。 弯月年长长欢三岁,自小与长欢一起长居漠北,两个姑娘一同长大,弯月是长欢的侍女,可两个姑娘却是情同姐妹。弯月咬紧牙暗暗想到:那东西真的非常非常重要,小姐不知道其中原委,可自己却是心知肚明。只愿小姐真能将东西找回来。 弯月赶紧跪在了地上,双手合十,虔诚地许愿:愿夫人保佑小姐:早早寻回坠子,一生平平安安... 皓月千里。 关城是边关之地,述律佐雄踞漠北就驻军于此。出了烽火台再过几里就是中原地域了,这里有朝廷驻守边疆的将士。 夜晚来临,数万将士面对着茫茫大漠思念着他们遥远的故乡,他们日日枕戈寝甲。除一腔报国热血之外还有对父母妻儿的想念,自古忠孝难两全,他们只有将深深的思念寄托于清风明月。黑幕降临,军帐中低低呜呜此起彼伏响起几声羌笛,引得大漠里的狼群嚎叫。 长欢路过后帐,秋风掠过,“当啷”一声,一枚熟了的果子打枝上坠了下来,直直滚到了长欢脚下。长欢捡起果子嗅了嗅,清香诱人。这是万寿果。 长欢记起来这株万寿果果树还是一个黄头发蓝眼睛大鼻子的商人送给阿爹的,那商人说是他是打什么什么罗来的。这六年来也亏得了阿爹的悉心侍料,这等娇弱贵重的小果树才能在这大漠里生长,如今还结了两枚万寿果。 长欢乐滋滋地看着手里的万寿果,哈,这果子她可惦记好久,要不现在给解决了?她的齿印都印在了果子上,可最后还是踟蹰了。唉,还是算了吧。长欢知道她阿爹的这万寿果可是为了制药,她自己也读了不少医书,自然明白万寿果是昧难得的药材。这果子要是给制成了药,救助所需之人,那总强于被自己这么给吃了。 长欢咽下了口水,一手抱紧了怀里的果子窸窸窣窣继续往马棚走去。 大漠中的夜晚从不寂静。 远处的狼群嚎叫声此起彼伏,可这对于久居大漠的人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了。 长欢对远处的声音并不惧怕,反而时不时学几声鹧鸪叫来与狼群应和。她提着马灯顺着白天里自己走过的路一直寻来,眼见都快走到马棚处了可还未曾发现坠子。长欢心中长叹:也许早被谁拣去了也未可知。 为避免被人发现,长欢把自己变得很安静,将马灯上的光线调地暗暗的,幽暗的灯光如同黑夜中的一只萤火虫,细小而微亮。不过走了几步,长欢忽然听到一阵话语声,因为四下里沉寂,所以这突入而来的谈话声显得愈发悠长。 “九爷,岳王爷可同意前往?”一个人压低了声音问道。言语极为恭敬。 寂寂的暗夜里,一人思索了会儿,话语中尽是疲倦惆怅,低低道:“医者仁心。要岳王爷解毒,他并未回绝。只是要请他出山是不可能的。想来述律佐也不会放他离开。” “那姨夫人可怎么办?怀雪姑娘来信,姨夫人只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姨母中毒太深,不过岳戚已经答应我会尽力为姨母诊治。” “要不然我们将岳戚...” “不行。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冒险。否则,不但得不到我们想要的结果反而会打草惊蛇。交代你的事情可都办好了?” “九爷放心,一切都已暗中准备妥当。所有人在...” 寒风微动,柴九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慢着,有人。”那人正要说下去,就被喝声打断。 “砰”一声,长欢只觉得手中一痛,扔下了马灯,只把万寿果抱在了怀里。 声音从长欢这里传了出去,转眼间那对话的两个人就已经来到了长欢身边,“倏”地一声,一柄长剑朝长欢的颈处刺来。锋利而冰凉的剑锋触及衣领,长欢还来不及尖叫就看见后面一个人凌空翻转而来,一把将她抱了过去。 “啪”一声,那长剑被弹了出去。 也许是真的吓着了,长欢的叫声像是被卡在了嗓子眼,定睛一看,原来是哑图赶来了,方才向自己使剑之人已被哑图制住,而哑图的弯刀还在腰间。那人身手敏捷狠毒,但哑图并未使用任何兵器就扼住了那人的喉咙。 给哑图制住的那人倒有些技不如人任凭处置的凛然,一旁的柴九并未出手,只是有些不可置否地看着眼前的人,面色冷冽但却瞧不出有无怒意。 夜已深沉,来的这里的高手是什么人?他们到底用意何在?有何阴谋?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九爷冷冷地发问,但警惕的眼神却散向四周。他心中明了,方才暗夜里第一道响动不是从这里传出的。 长欢回神看清楚了眼前一身白衣的柴九,当即解释道:“九哥哥,是我,我是长欢呀。我,我是来找东西的,我真的是来找东西的。” 着急的长欢重复了几遍自己的话,她看了一眼哑图,他竟然还掐着九哥哥身边的人的喉咙。 “哑图,快放开人家。放心,我没事。” 哑图看了看安全的长欢,“嗯”地一声,这一声仿佛是从嗓子里挤压出来的,雄厚而沉重。哑图不情愿地狠狠点了头,然后才松开了手。 柴九往四周看了看,眼底闪过一丝警觉,蹙着眉给方才与自己说话的人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那人临走时瞪了一眼长欢与哑图。可长欢于自己毕竟有救命恩义,所以路过长欢时他还是双手抱拳给长欢作了礼。那人看来倒也颇有侠士风范,摸着脖子便急急走开了。 那人前脚刚走,后面就冒出了一个仆人挑了亮灯打对面走过来,长欢这回认出了那仆人正是与柴九一起来的。长欢心里直嘟囔:真是怪事,这里是马棚呀,大晚上的竟然会有这么多人,真是奇怪! 挑灯的随从认出了长欢,冒冒失失地道:“怎么又是你,大半夜的不会又想来偷,又想来骑我们的马吧?”仆人情急失口先用了个‘偷’字,只怕顾忌着了长欢的身份又忙地改了过来。 长欢一听登时急了,跺着脚辩解道:“都说了本公主是来找东西的,哼,谁稀罕你们的瘦马!” 为柴九挑灯的随从看起来也不过十*岁左右,不过他可真是够婆婆妈妈的,竟在这里与这小女孩子争论了起来。 “瘦马!公主小姐,睁大您美丽的大眼睛好好瞧瞧,这狮子骢是瘦马吗?这匹白马儿叫追风,马中之王,行能追风。它从不会让外人靠近的。今天要不是我们九爷,您可...”挑灯的随从说的正起劲,撞上了九爷的眼神,赶紧住了口。他只顾着说了,都忽略了哑图满眼的杀气,其实他要再多说一个字,哑图的刀就架到他的脖子上了! 长欢听着这话,心中暗暗叨咕:吹吧你就,差点摔了本姑娘还马中之王呢!你们要是见过我赫连哥哥的汗血宝马看你还怎么说大话!不过转念一想起傍晚的事长欢就有些难为情了,再怎么说这九哥哥也是救过自己性命的,现在被哑图这么一闹好像是自己恩将仇报了似的。 长欢恢复了她的甜笑,向前走了一小步,靠近柴九道:“白天多谢九哥哥出手相救,那我们也算是是共患过难了,所以长欢哪里算得是‘外人’,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外人’是‘内人’了!” 原本有几分忿然作色的柴九听了这话不禁皱起眉头,挑着灯的随从却忍不住了,“噗嗤”笑出声,又惧于他们九爷的威严,使劲强忍着。 哑图有些冷漠,急切的将长欢拉了过来,仿佛这黑夜之中随时有把剑会像刚才那样刺过来。 长欢多读医书,对中原文化虽不是一窍不通,可都是一知半解的,她所谓的‘内人’‘外人’完全是以远近亲疏来定义的。 不知是马灯的光晕作怪还是什么原因,柴九看起来有几分憔悴,总之没了白天驰骋马背的英姿。借着亮光,长欢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九哥哥,柴九握紧了拳头微微抵在腹部,眉尖轻蹙,凉秋时节他的额头上竟然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子。 “九哥哥你肚子不舒服?”长欢仔细观察着,脱口而出这一句话,心里得意地想着:哼,本姑娘的医书可不是白看的!本姑娘可是神医之后! 随从挑了灯紧忙走近了,还未开口就被柴九制止住。 “九哥哥,你是不是肚子疼?”长欢不依不饶地问。 少年这下真是败给了长欢!柴九有几分无奈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子,真是的,这么大的一个女孩儿怎么一点儿礼仪规矩都不讲,也不知道害臊,脸皮可真厚,还一口一个“哥哥”叫的顺! 那随从都听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便自作主张低低地说了句:“我们九爷是水土不服!”声音很小,他也不晓得长欢有没有听到。 “长欢是来找东西的?”沉默了半晌的柴九终于开口说了句话,并且叫的是长欢。清清朗朗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生病的样子。 呀,差点忘了!长欢急切地回答:“是的,是的,一个坠子。大概是我骑马的时候掉的!” “长欢那也是骑马?”想到了白天的那一幕,柴九脸上有了些变化。 怎么她就不像是在骑马了! 心情顿时大好的柴九无视长欢的面红耳赤!“你找的可是这个东西?”柴九说着从身后抽出一个坠子在长欢眼前一晃。 长欢看着柴九手中晃着的坠子,那正是自己丢的东西。长欢刚想要伸手去拿,可又被他负手藏在了身后。 “还给我!”长欢急了。 柴九看着眼前薄嗔的小姑娘,腹中疼痛稍减,脸上微微恢复了血色。一挑眉,不知是少年心性作怪还是出于其他打算,柴九上前半步,因身形修长,所以居高临下俯瞰着眼前的人儿,嘴角一扬,有些戏谑又仿佛带了几分命令。 “既不分‘内外’了,这个小玩意长欢就大方送予在下算了!” 柴九离长欢较近,哑图握着腰间的弯刀时刻准备出击,柴九用余光不屑地扫了一眼。许是疼痛又来了,他仅仅蹙了眉,但并不将一旁警戒的哑图放在心上。 长欢怀里放着刚刚落蒂的万寿果,一丝香气若有若无地漫了出来,氤氲在了方寸空气里。突入而来的幽香仿佛减轻了他的疼痛,柴九贪婪地呼吸了几口。 长欢一听,也是。九哥哥说的也在理哦,都说是共过患难的朋友了,再说九哥哥不但救了自己性命,还愿意听自己说话,那那个坠子送给他也无妨吧。 “既然九哥哥喜欢,那长欢就把它送给九哥哥了。只是...” 长欢还未说完柴九早道说了声“多谢”与随从转身走出去了几步。 长欢低头看着怀里的万寿果,秋夜里的凉风有些瘆人,带走了她身上的温暖也带走了她怀里万寿果的幽香。 柴九离去,随从的灯也渐渐远去,星星点点的亮光再远一点就会消失在无尽的夜空里。 “九哥哥,九哥哥,等等我,等一等...”长欢一路喊着追了过去。 柴九竟也停下了脚步,不过是几步功夫,转身就看见长欢的笑脸,那双眼像是挂在晴空里的月牙儿似的,柔美而弯长。 “怎么?长欢可是反悔了?”柴九说着将手里的坠子递了过去。 长欢也不接,只是气喘吁吁地摇了摇头。 长欢打怀里掏出了万寿果递了过去,认真地说道:“九哥哥,给你。这果子性平,温和,将它切成四块,再拿六方桑叶,一钱银花,三枚刺枣,五碗水熬成半碗水一齐喝下,能治九哥哥你的绞痛。”小长欢得意着,阿爹可是这漠北的神医。仿佛忘了什么,又急急补充道:“对了,记得一定要用武火煎熬!” 一向不露神色的柴九有些微微惊愕,他盯着长欢手里的万寿果。万寿果上清清楚楚印着一排排牙齿印,借着微光,长欢也看见了自己的牙齿印,不好意思的拿袖子擦了擦。长欢很执着,眼里尽是笑意与真诚。 那满眼笑意一瞬间尽然落在了柴九眼里。 明明只是一瞬间,可这一瞬间的时间真长,大梦初醒般地一生一世。 迎着长欢如花的笑颜,柴九接过了长欢手里的万寿果。 柴九看着自己手中的万寿果,轻轻抚了抚果子上稚嫩的牙齿印,香气依旧,万寿果上还残留着长欢怀里的温度。 柴九破天荒地对着长欢一笑,这样的笑容于他自己都是久违的,他并没有说谢谢,而是果断地解下了戴在腰间被长欢偷偷摩挲过的玉佩,柴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玉佩后将其放在了长欢手里,然后靠在长欢耳边说了句长欢不大懂的话后转身离去。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长欢很开心,九哥哥的笑容可真好看,如同十里春风迎面拂过。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人已远去,长欢耳畔依稀响着那句奇怪的话,手心中已然多了一枚玉佩。 夜已深,长欢该回去了。自己本来是为寻坠子出来的,可现在倒好了,反倒把东西全都送人了,回去该怎么给弯月说呢?长欢捏紧了手里的玉佩,莫名其妙地有些开心。她心里盘算着:只要哑图回去不同弯月比划,弯月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这么办! 长欢坏笑着谋算着哑图。 大半夜了,长欢回去后弯月竟还在帐里的案前坐着,长欢暗暗叫苦:只怕阿爹早已经知道自己偷懒了,要不然以着自己的性子,她怎么可能在案前乖乖坐这么长时间。还真是苦了弯月。 弯月看见长欢回来,还未说话跟在身后的哑图就先摇了摇头,弯月顿时泄了气,最后的一点希冀也没有了。太晚了,只能明早再找了。 弯月守在外面。长欢平躺在榻上,她并未将九哥哥送给自己的玉佩示人,连弯月都未让看。长欢心情大好,拿出玉佩借着帐内地暗光把玩,因为有了自己身体上的温度,玉佩不再像是马背上那般冰凉,放在手心里温润光滑。长欢解下了玉佩上的玄色穗子,将玉佩用绒线裹金丝的绳子拴着戴在了脖子上贴着胸口。 呼,长长呼了口气,今天晚上她好像失眠了!真奇怪。长欢左翻过来右滚过去,将床榻摇地直响,可她就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她就能看见那堪比琉璃花的九哥哥和那张如沐十里春风的笑颜... 第三章 秘闱往事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柴九和随从回到了帐子里,帐里并未点灯。 “怎么样?” “回九爷,都查清楚了,今夜伏在暗处的人是二王子赫羲派来的。那个哑巴叫哑图,是岳王爷的女儿长欢公主的侍卫,贴身保护公主。属下无能,方才,方才受制于那人。” “述律赫羲?”柴九细细思索,长欢是来寻东西的,可述律赫羲为什么要派人跟着自己呢?难道没有其他人? 柴九借着外头的一星亮光看着手中的坠子,大小与平常腰间佩戴的玉坠子无异,可却比玉佩轻了许多,细微的月光下仔细再辩,竟是块黑红色的青冈乌文木。 木纹细腻,光滑的切面上刻了一个“靖”字。 柴九微微一怔,乌文木与紫檀相近,紫檀本珍贵,可若是拿了乌木来与之相较,乌木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乌木乃江南特有的木材,百年不腐,有解毒之功效。乌木产量极少,所以被南唐皇室身份尊贵之人作辟邪祈福的配饰。 看着手中的木坠子,岳王爷是中原人不错,可他的女儿怎么会有这样的配饰?这样的东西,难道也是能肆意相赠的? 瞥了一眼,杜淩翰还跪着请罪。 “起来吧,这事怨不得你。以后注意。” “是。谢九爷。” 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充斥在帐子里。 “木瓜?爷,哪里来的木瓜?”杜淩翰闻出了帐子里的香气,近乎兴奋地道:“没想到这个时节的边关之地竟然能有木瓜,真是太好了,有了这昧药材,爷这几天的绞痛也就有得治了!” 柴九点了点头,拿起手边的万寿果递了过去。 杜淩翰早已准备好了银针。 柴九将手中的木坠子收在了怀中。有些疲惫地道:“不用试了,直接入药。” 杜淩翰有些惊愕,九爷今日可真是反常。不过爷的饮食这可是头等大事,他不敢马虎。 “这...是!” 杜淩翰出了帐子。 大帐里只剩下一个孤单的身影,面对方才杜淩翰的犹豫,柴九微微苦笑,酸涩而疲倦。是啊,他就该绷紧了神经过日子,一刻也松懈不得。 稍有不慎,他便会跌入万丈深崖。 一刹那的功夫里,柴九蓦地有些伤神,一个少年不该有的悲戚笼罩着他,那是他心底深处此生无法驱散的阴霾... 雾锁烟迷,琼楼金阙。 立在城墙上就可以看见后汉的皇宫,宫顶覆盖镏金铜瓦,金光灿烂。 尧山一带南北货运,频繁往来。柴家庄是尧山远近闻名的望族,往来于各国各地商贸是柴家百年基业。到了柴远道柴翁这一代,虽然家业不如从前了,可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柴翁不仅懂得如何经商贸易,而且博学广闻,不像平常的商人只顾独善其身,柴翁却有兼济天下之仁心,常常救济穷人,是尧山德高望重之人。 柴荣从小在祖父身边长大,颇得柴翁喜爱,因为柴翁只有一个独子柴守礼,可这个儿子却是个十足的败家子,柴翁就将所有的希冀全部寄托在了小孙子柴荣身上。柴荣在柴家族谱里排行第九,因而家中人都叫惯了他柴九。九哥儿虽小,可却是难得的聪慧,不管是诗书礼记还是什么经商之道,但凡你教一遍他就能学会。 旱则资舟,水则资车。人弃我取,人取我予。 小小的柴九在祖父的教导下俨然成了个精明的小商人。 祖父不仅教他这些经商之道还教他读《管仲治国》。 “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民贫则难治也。奚以知其然也?民富则安乡重家,安乡重家则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则易治也。民贫则危乡轻家,危乡轻家则敢陵上犯禁,陵上犯禁则难治也。故治国常富,而乱国常贫。是以善为国者,必先富民,然后治之...” 比起那些经商之法,小小年纪的他更喜欢这些治国之道。 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全道德,致隆高,篡文理,一天下,振毫末,使天下莫不顺比从服,天王之事也。 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像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纵横捭阖。 花无百日红。那年他十岁,祖父忽然病逝,柴家一夜间败落,呼啦啦地大厦全倾。 柴家的各方产业在他父亲的手中被一一变卖,然后送进赌场妓院。 他与娘亲流落在了一间农舍里,娘两个相依为命。 每天他蹦蹦跳跳地推开栅栏进了院子,就能看见他娘亲在屋内纺织。 小伙伴们都嘲笑他,说他是没爹的野孩子。是啊,他的爹呢?他的爹怎么不来接他,不来接娘亲回家?小柴九终于问了娘亲,爹为什么不来接我们回去,回我们的大宅邸去,祖父说过西苑的紫竹要日日浇水的。 “九哥儿...”她娘亲揽过她就哭了,不知所以的小柴九有些无措,但他暗暗告诉自己,以后他再也不会在娘亲面前提及回去、提及父亲了,他发誓自己再也不会让娘亲难过了。 终日生活靠织坊为生。他们母子二人的日子过得很清苦,柴九的娘亲叫三娘,三娘是个美人,特别是身穿粗布衣裙,头簪荆钗的时候显得愈发美,美的不同寻常。她总会轻轻唤着柴荣的小名,“九哥儿,九哥儿...”三娘是个极其聪慧的女子,所出的柴荣也是对书中知识过目不忘。再得柴翁教导,小小年纪的九哥儿就懂得了何为暇豫思义、孝悌忠信。 那日傍晚,小柴九替娘亲往王大娘家送布匹,回来后发现他爹竟然回来了,他心里高兴坏了。 三娘看见儿子回来,赶紧偷偷擦去眼角的泪水,笑着道:“九哥儿,王大娘家的布少了一匹,我的九哥儿再替娘亲走一趟。娘亲做好了你爱吃的珍珠鱼等你回来,回来,回来我们一家人好好吃一顿饭。” 几句话说得期期艾艾。 柴九并未感觉不妥,只看了眼屋里的娘和爹,开心地拿起布匹跑出去... 天渐渐有些暗了,他从王大娘家回来,一路喊着:“娘亲,我回来了娘亲,王大娘说是娘亲记错了,她家的布匹不曾少...” 他一进门就看见倒在地上的娘亲,桌上的红烛衬着他娘亲美丽的面容曳曳跳动,而他的父亲就站在旁边,他哭着跑过去想拉起冰冷的娘亲。可他父亲使劲的拽着他往外走,一不小心撞翻了桌上的烛台,他们的草房子很快被大火包围,他父亲抱起他就走,他使劲地打闹,使劲地哭喊,“娘亲,娘亲,娘亲还在里面,娘亲还在里面...” 可一切都是无济于事... 也不知沉睡了多久,他像是做了一场梦,长长的,沉沉的。 荣者,荣华逸乐,润泽显耀。 待再次睁开眼时便看见一个妇人在他身边,“荣儿,我的荣儿你总算是醒了。” “娘,娘亲...” 妇人不禁擦了擦眼泪,道:“好孩子,从今以后姑姑就是荣儿的娘亲。” 他赶紧闭上了眼睛,愿这一切都是梦... 有些命格不是你不愿意了它就能有所更改的。再无可奈何,你还是得顺着命途的车辙印子往下走。 无情的命运面前,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显得尤为无力。 柴荣被过继给了姑父郭威。姑父郭威和姑姑柴婉茹视自己如己出,他凡事都做到最好,郭家的生意在他的手中越来越好,姑父很欣赏他。 但那场大火一直烧在他的心底,十年来从不曾熄灭。那是他这一生都摆脱不了的噩梦,他还是个孩子,可性子却比同龄人沉稳厚重。 这些年来,姑姑和姨母都待他很好,况且这回要不是姨母替自己挡了那一剑,恐怕他早已经死了。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为姨母解剑毒。 ... 很久没有想起往事了,从最黑暗的地方来,而那却是他的心底最碰触不得的细弦。 杜淩翰站在帐外喊了半天都没反应,冲进来看见安全的九爷才松了口气。 “九爷,九爷...” 杜淩翰明显感觉到了九爷的冷冷杀气,这些年一路走来,九爷所受的苦他是最清楚的,爷定是想起了过往才动了心神。 “爷恕罪。方才属下在帐外唤了好几声,爷没答应,属下一时情急才擅自进来的。” “无碍。” “何事?”柴荣半晌才收起戾气回过神来。 杜淩翰有些难以启齿,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道:“怀雪来信,姨夫人她...去了。” 柴九紧紧握起了袖子里的拳头,缓缓闭上了眼睛掩起眼中的深深的痛苦。 “姨母...” 他们还是动手了。 半晌,柴九道:“传令下去,回汴州。” 平静的话语里听不出悲喜。 “是。” “爷,那岳王爷怎么办?”杜淩翰其实想说难不成他们这趟漠北之行一无所得。在他的认知里,这不是九爷的行事作风。 杜淩翰又小心地插了句:“爷,据说岳王爷特别钟爱他的独生女儿,如果我们能带走他的女儿岳长欢,还怕他不肯就范?” 柴九一挑眉,他能站在这个位子上,为了掌控一些必要的东西阴谋手段是少不了的。你若不下手,稍有不慎那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难道这次的教训还不够?善良无辜的姨母又有何错? 月光照了进来,轻轻翼翼的拂过他的噩梦,他的仇恨,他的悲恸。脑海中无意间又浮现出了少女那张如花笑颜,见惯了厮杀的他忽然有些不忍。 长欢,长久的长,欢乐的欢。 难道真要去伤害那样一个聪颖灵动,善良欢乐的女孩? 抚了抚那枚独特的乌木坠子,一向杀伐决断的他过了许久才下命令---不许轻举妄动。 ... 翌日,长欢早早起来就让弯月去打听柴九一行人的情况,弯月去了一圈便带回了消息,原来昨夜寅时才过,柴九一行人就匆匆离开了。 长欢有些淡淡的失望小小的忧伤。一个人坐在镜子前,拿出了柴九留下的玉佩,独自念叨:九哥哥他们不是来求医的么,可她阿爹并无跟随出诊啊;转念一想,长欢又开始抱怨了:九哥哥也真是的,要走了也不来告诉自己一声,不是都已经交换了礼物,彼此是朋友了吗? 第四章 秦之好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长欢正无聊,一声口哨响起,肯定是赫连找自己来玩了!长欢偷偷溜了出去,果然,后帐外马上的赫连一身英姿。 长欢跑了过去伸出手,赫连娴熟地抄起长欢将她带上了马背。 长欢嘟起了嘴,不满意地道:“赫连,你怎么这些天都不来找我玩?” 赫连答非所问道:“听说昨天你表演马技来着!” 长欢哼了一声,“谁告诉你的!” 赫连抱紧长欢,策马而去。 “这还要谁告诉我?大概整个漠北都知道了!” 小脸一红。这难道就是弯月口中说的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 “看来以后我得好好教你骑马了!” 驾! “我就知道赫连最好了,不过我要骑你的马!” “好。那我们现在去哪?” “捉兔子!” 斜阳如血,给金灿灿的胡杨叶子平添了几许壮伟。 北山上积着厚厚的雪,残阳印去,仿佛一场即将到来的雪崩,从那九天浩浩荡荡泻下来,边关的秋日真是胜似春朝。黑木河里的水静静地流着,秋水无痕,四周的芦苇疯长,秋风哗哗哗地刷过芦苇,留下一片清寂的余音回荡在大漠。 长欢和述律赫连一起坐在远处的土堆上,欣赏着大漠里这浩荡千涯秋色。远处的哑图被长欢使唤着守在洞口等兔子。 赫连带着长欢一起追野兔,可这大漠里连兔子都是骁勇敏捷的,拼着‘宁死不被捉’精神,那只野兔钻进了洞里。长欢没耐心守在洞外便把这苦差事交给了随后而至的哑图。赫连为此说了长欢半天,要不是她一定要捉只活兔子,区区一只野兔怎么可能逃得过自己的弓弩。 两个人一直坐在那里,痴痴地看着万里秋色。平时聒噪活泼的长欢也静静的。 “你在想什么?”赫连轻轻地柔柔地问。 长欢歪了歪脑袋,认真地回答道:“我在想,这么美的景色,那兔子怎么也不出来看一眼?” 赫连不由笑了,“你以为那兔子和你这笨丫头一样,白白让你逮了它去。” “兔子要出来看风景,我保证,我不逮它。再说我只是想和它玩,你们都忙,我只有找兔子和我玩,只有兔子听我说话。”长欢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她起身叫回了哑图,让他不要守着兔子了,要不然兔子就不敢出来了。 “那赫连你在想什么?”赫连大长欢五岁,又是漠北的四王子,身份尊贵,但长欢才不管这些繁琐礼节呢,背地里没人时她心情好了就叫他赫连,心情不好了就直接连名带姓地喊着述律赫连。 赫连并未回答,他看了一眼长欢,轻轻起身,只看见少年身影借着余晖投在了大漠里,一寸一寸被拉长。 述律赫连昂着头,看着眼前广袤无边的疆土,丈余外是自己的汗血宝马,整个大漠只此一匹,他战功赫赫,那是清水一役后姑母述律皇后亲自赏赐的。他不会满足于漠北,他应该骑着汗血宝马驰骋于更加广阔的疆域,那是比漠北还要大几十倍的中原大地。 长欢还未经成长,她看不出述律赫连眼睛里有着怎样君临天下的*,她只清晰地看见细微的光晕绕过了赫连的脸庞,那是她不想看懂的轮廓。 “你不开心?”长欢觉得今天的赫连有些不一样。 赫连轻轻一笑,云淡风轻地道:“没有。” “怎么了?我们的长欢不开心?” “不,我很开心。”长欢也觉得自己很容易满足。 述律赫连看着眼前嬉笑的小长欢,低低地道:“长欢,你怎么还不长大。” “恩?” 赫连摆了摆手,顿了顿,极其认真地道:“等有一天,我带你去更高的地方。” 长欢一乐,问道:“哪里?好玩吗?” 述律赫连什么都没说深深地看了一眼长欢,勾唇淡淡一笑,双眼望向了远方。 长欢无法理解今日赫连的反常。 “好了,我们赶紧回去吧,要不然王爷又该罚你了。”他该回去了。这条路是自己选的,不管有什么阻难他都会走下去。 不出意外的话,南唐的使节应该踏进了漠北。 是啊,不知不觉都这么迟了,赶快得回去。长欢可不想再被罚。 九爷一行人离开漠北已经三日了,这三日岳王爷很忙,忙到没有时间来管长欢。 长欢回来,一进门就看见她阿爹坐在自己的帐子里。长欢笑嘻嘻地凑了过去,甜甜地叫了声:“阿爹”。 岳王爷本来独自坐着有些失神,被女儿这样一叫才回了神。看着长欢一身泥土,岳王爷不由叹了声气。还是软了口气爱怜地问道:“前日里要你抄的医书可抄完了?” “早就抄完了。阿爹。那些草药我闭着眼睛都认得,你以后不要让我再抄那些小字儿了。” 岳戚听了一瞪长欢,板着脸道:“从明天起,姆妈会来教你礼仪,你要好好学习。再有半个月就是四王子的大婚,所以你要尽心学习,端庄仪态。” “咦?赫连要成亲了?怎么没听他说过?” 岳戚狐疑:“你见过四王子?” “啊?哦,没有,我没有见过赫连。”长欢赶紧端起桌上的羊奶往嘴里灌下。 “才说了你要学会懂得尊卑礼仪,四王子的名讳怎么能随便叫?” 又是礼仪礼仪,长欢撇撇嘴巴,道:“阿爹,你为什么一定要让女儿去学习那些不喜欢的东西?” 岳戚摇了摇头,“你啊,你娘亲走得早,也没人教你这些东西,平日里洒脱惯了,以后若嫁了人还是这副样子阿爹怎么能放心?” 长欢笑着蹭到她阿爹身上,甜甜地道:“那长欢就不嫁人,长欢陪阿爹。” “莫再胡说。真该早早给你些礼仪姆妈。” 长欢听着吐了吐舌头,她是不打算在这些缠缠绕绕的礼仪问题上和自己的阿爹做些无谓的探讨,所以只能转移话题,“对了,阿爹,赫,四王子可是要娶大祭司的三女儿?” 对于自己女儿跳跃性地谈话岳戚显然适应,但这句话还是听得云里雾里,努力想了想长欢嘴里说的那个谁的三女儿,岳戚疑惑地问:“为什么四王子要娶大祭司的三女儿?” “啊?那赫连,那四王子还要娶谁?上回的赛马比赛后,赫,四王子不是把拔得的头筹送给了那个姑娘吗?那不就表示那个姐姐就是四王子的心上人?”几个‘四王子’说下来,长欢差点没咬了自己的舌头! 岳戚翻了个白眼,有这么八卦的闺女可真是...! “以后这些事不许胡说。你一个小姑娘家家整天把什么心上人不心上人的挂在嘴上成何体统。再说,四王子的亲事乃是国事,国事岂能是你妄谈的。再再说,那四王妃可是吐谷浑的小公主,所以以后万不可说这些话,免得让一些心术不正的宵小之辈听去落人口实。” 一个人娶亲怎么就成了国事,就因为那个人是一个王子?长欢无言。吐谷浑的小公主?长欢脱口问道:“赫连见过那个小公主?” 岳戚抛来一个警告的眼神,“没有。” 这还真是大人的世界,长欢吐了口气,大呼:“见都没见过?那赫连怎么,赫连会娶那个公主?” 岳戚皱着眉头看着自己咋咋呼呼的女儿,意味深长地道:“长欢,你当真不明白?” 长欢瘪了嘴巴,看着自己的阿爹一本正经,她真后悔自己会听阿爹的话去学习了解了那些谋略手段,她宁愿自己傻傻的也不想看清楚一些所谓的局势。 长欢其实挺孤单的,不论赫连是因为什么原因与自己接近,但结果就是这些年来赫连让自己很快乐,她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一个朋友。而现在她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不得不为了权势,为了利益去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 成亲,在长欢心里这可是一辈子的幸福。这可是大事,马虎不得的。 只是到了很多年以后,长欢才知道,赫连并不是不得不去做这些事,他一点都不勉强,他是心甘情愿的。因为在一些人一些事面前,有些个人得失是无法与权势利益较衡的。这些事,也是你很难拿孰对孰错去衡量的。 面对阿爹的神色,长欢做了个鬼脸,讪讪地一笑。 岳戚相信自己的女儿,更相信她理解事情的能力和看待事情的眼光。只不过长欢太过于任性罢了。而自己不能给女儿一个舒心真实的生活环境,所以对于长欢这样的任性他也只能宠溺,所以也就有了现在的无可奈何。也只是有了这些无可奈何,他才体味到了为人父的愉悦和难过。 “怎么不说话?以往阿爹说一句,你能摆出一箩筐歪歪道理来,现在是怎么了?”在这样的地方生活着,那些谋略手段是让宝贝女儿自保的,免得这傻丫头进了别人的圈套还知道。岳戚看着木木的长欢,那些可不是来打击闺女的。 “阿爹,你喜欢娘亲吗?”长欢一向是语出极致。 对于女儿这样的问题,岳戚显然没有料到。长欢很少提到她的娘亲,这与悲喜无关,说实话,你脑海里对一个人毫无映象,但又不得不记得一些细微末节,明显无所谓悲喜。反正呢现在的结果就是没有娘亲的长欢也长大了。 倒也不是长欢太过淡然了,岳戚不知道怎么回答。一笑而过显然没有说服力。 “长欢,你娘亲是个好女人,只是我们错过了太多...”岳戚有些惆怅。 通常人在惆怅的时候大抵说的都是实话。 长欢听完后心里早就将书卷唱词里那些生离死别,凄楚悲怆的爱情故事翻了个遍,不知道哪段故事符合自己的阿爹娘亲。也许哪场故事就是专门为他们而生的也不一定。 看着长欢的神色,岳戚就知道这个宝贝女儿又想歪了。比起悲伤,他更愿意看见长欢这副模样。父女两个都不说话,静静地坐着。 半晌,岳戚才幽幽地道:“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有些人,一旦错过了那就是永远的过错。无法弥补。所以长欢你要记得,与其有朝一日空留遗憾,倒不如拥有时就紧紧抓住...”岳戚一席话说得高深,这些话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说实在太有说服力了,岳戚不指望长欢现在能明白,他只愿长欢一生无惧,无忧,无遗憾。 遗憾久了就是入骨疼。 长欢看着有些哀伤的阿爹狠狠点头。虽然她还不太明白。但自己点头表态一定是没错的! 今天的父女两个可算是有些反常了,本来是谈尊卑礼仪的,可最后的结果是从女训女戒直接跨越到了一个父亲拿着自己大半辈子的感情生活对着懵懵懂懂的女儿因材施教。 岳戚显然觉得谈话脱离了主旨,没办法,和这丫头交谈发生这样的事很正常。 “好了。从明天起,好好跟着姆妈学习礼仪,还有,以后再犯了错,你就开始抄《女训》《女戒》!” 长欢也回过了神,嘿嘿一笑,起身,端端正正地匍匐在地上向她阿爹行了个大礼,细声细语地道:“遵命!岳戚之女长欢,自明日起,一定好好学习礼仪,尽快在半个月内做成个懂礼,明礼的端庄淑女。” 岳戚抚着额头,提点道:“右手!” “哦!”长欢立即改了错的礼节姿势。 岳王爷无奈地摇了摇头,长欢确实聪慧,但就是太贪玩,心地太单纯,不知世事险恶。他能护她一时,却难护她一世。他清楚自己身后究竟有多少人在等着自己出错。 “起来吧!” 长欢得赦,顿时蹦起来。 “阿爹,你瞧,这是你让我学的刺绣。”长欢急着讨好她阿爹,顺手便将这半个月来捣鼓出的刺绣作品拉了出来。 岳王爷还未看到,侍卫就前来通报:“赫连王子来了。” “快请!”大漠里本来就民风开放,也没有那么多规矩,岳王爷便在这里见赫连一面。 赫连进帐,长欢不由瞪了赫连一眼,他已经换了衣服,动作可真快。一身东百狐皮大衣,脚着鹿皮长靴,弯刀、金佩都已经挂在了腰间,怎么都看不出来这是刚才与自己趴在大漠里守野兔的人。长欢现在看见赫连脑子里就想起了那个什么小公主,她就是无聊,所以她很想知道那个公主长什么样子! “四王子。”见了赫连岳戚先行了礼。 “四王子。”看着规规矩矩的长欢赫连轻轻咳了一声。 “王爷无须多礼。”赫连看见了长欢拿在手里的绢绸,笑着说:“我们的长欢公主几时也学那中原女子做女红了?” 长欢可是听出了赫连的意思。想看她的绣活?哼,才不理他,长欢将绢绸放在了身后。 “还不拿来让四王子看看!”岳戚虽对长欢令了声,可话语间尽是疼爱。 无奈,当着阿爹的面可得不了赫连的便宜。长欢只得将绢绸递到了赫连手中,赫连看了一眼,哈哈长笑。 “这是?这是鸭子吗?”赫连拿着长欢的绣作,虽然上面的鸭子绣的不是很美好,但赫连想着还是得赞美小长欢一回,毕竟在他的认知里长欢能作出绣活就已经是一段夜谈了!恩。这样想着,赫连接着道:“长欢,你这只鸭子可绣的真好,像极了溺水的鸭子,你看着这翅膀扑搭扑搭的多生动!” 长欢一把夺过了绢绸,涨红了小脸,气冲冲地道:“溺水的鸭子?述律赫连,你敢说我绣的鸳鸯是溺水的鸭子?” 赫连听了先是一愣,旋即“噗”地笑出了声,“哈哈哈,鸳鸯,这是鸳鸯...还有,长欢,你不知道鸳鸯都是成双成对的么?”赫连心里长叹:长欢,这回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是真想赞美你来着! 岳王爷看了一眼那绣活,也没忍住跟着笑了。 “阿爹,赫连欺负我,你还帮着他。” “不许对四王子无礼,你怎么又直呼王子名讳。”岳王爷忍住了笑说道。 岳王爷在场,长欢只得妥协,气鼓鼓地唤了句:“四王子。”说完又叨咕了句:起了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么。 赫连极力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了句:“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太居于礼数。” “四王子可是有什么事?请四王子到外帐相谈。”岳王爷忖度赫连应该是有事与自己相商。赫连虽然私下里与长欢交好,但他身为漠北王子,王子与百官是不能走的太近,虽然岳戚岳王爷无实官职,但为避免落人口实赫连还是小心行事的好。所以若是没有要紧谈的事,想来赫连也不会亲自来。 赫连点了点头,临出门还不忘给长欢笑脸,然后又偷着指了指那方绢绸上‘溺水的鸭子’,气的长欢在后头直挥拳头。 赫连和阿爹出去后,长欢重新拿起自己的大作好好审度着,她看着挺好的啊!真的像鸭子么?还是溺水的鸭子!可巧,弯月和哑图从颜师傅那儿来了,长欢将弯月拉了过来,问道:“弯月,你看看我的女红做的怎么样?” 弯月睁大了眼睛,练武已经很累了,她擦了脸上的汗珠儿,看着小姐递过来的刺绣,弯月有些怀疑地说句:“这是?难道是鸳鸯?还是一只鸳鸯?”弯月还在嘟囔着:小姐啊,鸳鸯都是成双成对的,哪有落单的鸳鸯呀! “哇,还是我的月儿姐姐有眼光。哼,不像赫连,竟说我绣的鸳鸯是溺水的鸭子!”长欢有些小得意,终于有人认得这是鸳鸯了! 弯月正喝了口水,一听这话,“噗嗤”一声,满口水全喷在了哑图身上。“小姐,不得不说四王子形容的可真生动,溺水的鸭子,哈哈哈...” 哑图忍着笑,可眼睛眯成了弯。 长欢失败地看着帐子里笑着的弯月和哑图,唉,以后若再被阿爹罚,还是抄书的好,虽然她的字也写的不怎么的,但最起码写不成溺水的鸭子! 第五章 漠北形势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雄关之地,气候干燥,这几日却是罕见的迷雾天气。纷纷扰扰。 南唐来使,愿与漠北交好。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每一位帝王都有着囊括天下于手中的野心,所以边关自古以来就是战乱不绝。 契丹一族源于西汉初年,匈奴冒顿单于灭东胡族。东胡灭亡后,残余的部落分别居于鲜卑山和乌恒山,居于乌桓山的部落便自号乌桓族。而现今的契丹就是打乌桓所据之地发展而来。初始有八大部落,虽然部落众多,但并不互相辖制,只是实行分地而居,合族而处的制度。因为长期的战乱,再加上部落内部互不统摄,这个古老而强大的民族渐渐走向了衰弱。 光化四年,耶律阿保机控制了兵马大权,第二年他率领四十万大军攻破唐河东代北九郡,这几年里,阿保机大举征战西北河东北地区各个部落,开疆拓土。他要在这黄河之北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大契丹国。 如今守在漠北称王的述律佐是述律后的亲弟弟。所以述律皇后便将这漠北关城甘州等地封与述律佐,让述律佐统辖臣服于契丹残余的突厥、回纥、吐谷浑、沙陀等部落。先不说放心不放心,总归是封了地。 此时的中原地区也是各方角逐,南唐欲与漠北结秦晋之好,虽然只是让一个闲散皇子娶亲,但总归是个表示。 有了述律皇后的暗中授意,述律佐便打算将自己的五公主嫁往南唐。 得到这个消息,赫兰公主当场就闹翻了,说好听了是嫁往南唐做王妃,说不好听了她就是被派遣到南唐的探子,要是两国友好那还好,相敬如宾这辈子也就是那么回事了。可若是两国一旦开战,那她就是压在南唐的人质。她的三姐述律赫苏公主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赫兰是抱着宁死也不会嫁往蜀地的心思。 述律赫兰是萧氏皇后所出,平日里被骄纵惯了,横行跋扈。赫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到萧皇后跟前,哭着说道,要是非要让她向姐姐那样过活,她还不如一弯刀抹了脖子的好。 萧皇后虽然是爱女心切,但她也是个有些心思谋略的人。她心里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前去南唐的原因是赫兰心性过于刚烈,这样的女子不适合居于后宫,况且还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如果赫兰使个小性儿,丢了自己的性命不说,还会给漠北带来灾难,这样也就违背了述律后授意,汉王和亲蜀国的初衷。 萧后面对整个漠北,这位母亲首先权衡的只能事这个民族的利益。就算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作筹码,那也是应该的。 赫兰一个劲哭闹着,萧皇后爱怜地耐心地用最浅显亦明白的话语安抚道:“你是我们漠北的五公主,嫁往蜀地是为了我们漠北,为了我们的大契丹国,你要向你赫苏姐姐学习。” 赫兰年方二八,脾性骄纵,但却是个心性极高有些意气的女子,赫兰擦了眼泪直言不讳:“母后,你们还要提赫苏姐姐,要不是你们把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她怎么会惨死。当初你们就说姐姐是为了漠北,为了契丹,为了游牧百姓,可结果来到底改变了什么,漠北还不是和闽国开战了,他们还把姐姐的尸首用马拖着...拖到了关城...”赫兰说道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萧皇后厉声道:“述律赫苏,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后。母后不许你这样说赫兰,她是我们漠北的英雄。” “英雄?是啊,母后是不是想让女儿也做回英雄?毕竟女儿还值三所城池。” “不许胡说,南唐和闽国不一样。再说,现在的契丹已今非昔比,他们要敢对你不敬,你述律姑母就会出兵灭了南唐。” 不知道如果后来赫兰明白了述律后就是存了让她去做英雄的心思去的,她还会不会有今日这些无谓的举措。因为出兵也得要个看似名正言顺的借口。 赫兰痛哭了一场,却不能更改什么。赫兰木讷地起身,道:“不管父汉做出何抉择,女儿也是没有办法,只是女儿的脾性母后不是不知道,我的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只怕走不了父王布的棋局。”赫兰说完便决绝起身回去了。 大漠里长大的女子都是这样凛冽,爱恨分明。 萧皇后头疼地摇了摇头,也怪自己骄纵了丫头。萧皇后正欲往捺钵这里来和述律佐商议,前帐侍卫就带来了消息:述律佐汉王病危,命萧皇后速往。 萧皇后一惊,何事有变? 出了长欢这里,述律赫连与岳戚坐在一起。 “王爷可还记得大哥?” 因为赫连问得突然,岳戚不禁一怔,“大王子?” “凉山一役,大哥功不可没...还记得小时候,我的箭术马技都是大哥亲手教的,大哥的箭射的可真是好,一箭就能穿了翱翔双鹰...”赫连仿佛回到了大哥赫兹手把手教他一切的时候,忘乎所以地回忆了起来。 “是啊,大王子秉承汉王英姿,是大漠里的雄鹰。只是可惜了...”提起骁勇的述律赫兹,岳戚倒是唏嘘不已,他不知道赫连为什么提起了这段往事,当然他不会认为赫连是来向自己说在这个王朝里还有多么兄友弟恭的事。 “今天父汉提到了大哥。” 岳戚一听,不由僵住了。 赫连有些冷漠的看了失神的岳戚一眼,淡淡地说道:“父王只是问了大哥当日的病情,并无其他说法。” “岳王爷是世外高人,深居漠北,又得父汉信任,看来这些俗事入不了您的心。我这里还有一事未明,不知王爷闻罢作何打算?” “哦,四王子不妨讲来。”岳戚知道赫连这回不是来翻尸倒骨同自己追忆往事的。他也不想揣测他的那点心思。 “南唐使者今日已抵漠北,李璟愿与我漠北交好,并欲将邢、洺、磁三州送予我漠北。” “这倒是件大喜事,南唐虽不是冠首中原,可江南地域文化最盛,南唐肯与漠北交好,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不问世事,竟连这样的消息都不知道。” 赫连听了轻蔑地一笑,缓缓地道:“哦,岳王爷当真不知道外头的风吹草动?不过我的话还未说完,李璟不傻,他自然不会白白将城池拱手相让,他的条件是:要父汉不能与蜀地有往来。” 岳戚站起身来,拨弄了桌上的草药,有些随心,道:“这有何难,与南唐来往是道义之交,汉王英明,肯定会做出明断的。” 赫连又是一笑,深锁眉道:“道义之交?岳王爷可真是避世绝俗的谦谦君子。父汉英武明断,自然会有决意。但为使两国交好,李璟提出要娶我漠北一位公主嫁与六皇子李从嘉为妻,到时候他还会将他南唐的八公主依云嫁到我漠北为妃。” “为什么南唐皇室里有人称呼李从嘉为七皇子?”赫连这话一问出,立马就后悔了,这样一来不就摆明了他在南唐有暗探。 听了这话,岳戚倒也不是太意外。 “听闻光穆皇后,也就是六皇子的生母在诞下六皇子之前还孕下一子,李璟大喜,登时就将那刚刚出生的孩子晋封为肃王,可小小的肃王不到满月就死了。后来钟皇后又生下孟昶,奇怪的是钟皇后在生下六皇子之后就请旨长居于青桐簟。现在除了皇后身边的人称呼李从嘉为七皇子外其余人都认其为六皇子。” 赫连听完后心中暗暗惊叹,听着是一场无关痛痒的宫闱秘事,可实际上这当中有多少势力在前朝后宫以命力擘。当初他将细作派往南唐,就是将线人安插在了钟皇后的身边,可这些事情他都不知道而远居漠北的岳戚竟然了如指掌。看来这岳戚还真是不能小觑,怪不得父皇要将他困于这漠北。 赫连所言岳戚早已想到,南唐又不傻,怎么可能将城池拱手相让? 耶律检兵败后逃往蜀地,所以漠北绝不会与蜀地交好,反而会找机会出兵蜀地,以绝契丹后顾之忧。这次两国结亲肯定是述律后授意,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没想到的是李璟竟要漠北的一位公主嫁与李从嘉。 这次的和亲事件,对契丹来说:一者契丹正在扩展中原疆土,现在南唐主动示好,耶律德光怎么可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二来契丹正好可以与南唐为盟这个借口公然针对蜀国;对南唐而言:南唐在中原并不显赫,现在能娶位漠北公主作王妃就相当于有了契丹这个后盾。如此一来,一场和亲于南唐于漠北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何乐而不为? 不过李璟怎么倒舍得他的六公主了?据岳戚所知,那六公主可是王贵妃心间上的肉,王贵妃的背后是整个王家,而王家是寿王李景遂这一派的人。李璟封寿王李景遂为皇太弟,所以这寿王跺跺脚南唐可就得跌层瓦。难道? “这也算是一件喜事,前往和亲的可是赫兰公主了?” “目前是。” 对于赫连的回答岳戚还是有些意外,难道还有人能代替赫兰公主前去和亲,看来此人在赫连心中的份量够重。“六公主还在襁褓,如今除了赫兰公主,再无合适的人选了吧?” “赫兰的性子我知道,她是绝不会乖乖前往和亲的。”赫连长长一声叹息。毕竟赫兰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如今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岳戚说得对,漠北表面上风平浪静,可背后正真操权的人却是述律皇后。述律佐不会傻到自觉坟墓,而两败俱伤只能便宜了那些岸上的渔翁。 “言尽至此,我只想提醒岳王爷一句,这样的差事必须得是自己人,而姑母是不会将自己的女儿去做区区皇子的王妃。那人选只能从我漠北述律家出,” “岳戚不明白四王子为何有此一言?” “很简单,若父汉在,前往和亲的人一定是五妹妹,述律赫兰。” 汉王在?岳戚心里一惊。 “岳王爷,明人不说暗话。我若是汉王,前去和亲的也一定是五妹妹。”赫连说着,话锋一转,“可,若赫羲是汉王,那,前往和亲的人,可就不一定是五妹妹。” 岳戚脑子里“轰”地一声如五雷轰顶般炸开。难道赫羲还真想夺位? “看来岳王爷已经想到了。不过我最想让岳王爷知道的是赫羲会选择谁替代五妹妹。暂先撇开幼年的六妹妹,我们漠北可不是只有一个赫兰公主。您大概忘了,您可是漠北的岳王爷...” 述律赫连比谁都清楚,岳戚不是普通人,他很难为自己所用。正因为这样,岳戚要是肯站在自己这面,那这场战役的胜算会从三成提到五成。 控制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找到他的弱点,将其握在自己手中。而岳戚的弱点,就是长欢。只要长欢以漠北公主的身份往南唐和亲,那岳戚就必得为漠北鞠躬尽瘁。 岳戚眼前一黑,差点一个趔趄栽过去...当初耶律汉王封岳戚为王爷,尊其女长欢为长欢公主,述律皇后亲自荣赐,整个漠北,契丹,人尽皆知...若,若述律赫羲为王,必会遣长欢和亲南唐,以此挟持自己... 正在这时,两人的各自的暗哨均来禀报,耶律汉王病重... 赫连心中一凉,看来自己是慢了一步。 岳戚脚下一顿,他会做好最坏的打算。 看来,漠北是要变天了。 第六章 述律佐薨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夜凉自殇,秋风积,愁云至,日暮沵迤。 此刻的漠北,所有势力都是暗流涌动。 岳王府里一切如旧。 平日里这个时间弯月和哑图都该回来了,可今天两个人都不见影。夜幕将至,长欢一个人百无聊赖,便偷偷往颜师傅这里来,她快被司仪姆妈逼疯了!反正她的如意珠都让她打了鸟儿,正好再向颜师傅讨回来些。 岳王爷自入朝后再未归来,王庭那边什么消息都传不过来,所以谁也不知道仅仅一夜漠北发生了什么,好像一切依旧。 岳王爷不在,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两个丫鬟自然拗不过长欢,只得随着长欢来到练武场。 不知为何,今天的练武场外头格外热闹,四周守满了人,皆是长欢未曾见过的服饰打扮。 练武场本来就不许寻常人出入的,长欢并没有从正门进,而是让随行的丫头守在外面,自己个儿从偏门里溜了进去。 长欢刚一进去就看到了惊险的一幕!一个男子朝弯月掷出了一枚暗器,弯月“啪”地一声弹了出去,那男子竟又连着掷出了四五个如意珠,那动作行云流水。 “弯月小心!”长欢不清楚状况就紧张地喊了一声,弯月一分神,差点被珠子打伤。一旁的哑图箭步而上用他的弯刀将袭向弯月的珠子给挡住了。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那男子也闻声看了一眼这不速之人,眼底扫过一丝警惕,随即飞过来一颗珠子,长欢没想到那人会向自己投掷暗器,顿时失了措,她的三脚猫功夫也只会扔几下珠子打惊枝上的鸟儿,哪里躲得了这么猛烈的攻势。弯月和哑图同时惊愕,齐齐向长欢这边赶来,以身抵珠,可还是晚了... 仅刹那的功夫,根本来不及躲避,长欢后退了几步,不由闭上了眼。 “啪啪啪”三声,她微微睁开眼,眼前多了一柄张开的扇子,很显然,有人用扇子替她挡住了暗器。 又是一次生死一线。长欢长出了口气,她觉得她这接连几天命途非常不顺,而且很有必要让大祭司来为自己做场法事。虽然她从来不信那些蛊惑人心的言论。 “这是怎么回事?”颜太傅早已闻声赶了过来。 “师傅!”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叫了声,弯月和哑图是颜太傅的徒弟不错,可令长欢惊讶的是那个向自己下黑手的人居然也称呼颜太傅为师傅。 “师傅,我的如意珠还练的不到火候,大师兄难得来,我便央着师兄来给我指点一二。只是没想到小姐来了,差点误伤了小姐,请师傅责罚。”弯月给师傅解释着,拐着弯将罪责全往自己身上揽。 大师兄?长欢委实疑惑,因为她从来没有听弯月提起过弯月还有师兄?这老头子是什么人,自然不会轻易收徒,再者,弯月的武功虽不如哑图,但也是这漠北难得的高手,而弯月的暗器如意珠更是练得炉火纯青,连哑图那家伙也甘拜下风,现在怎么忽然冒出个什么指点的大师兄来? 为了不使弯月受罚,长欢赶紧说明情况,“我不妨事的,他也不是有意的。”长欢心里嘀咕着:哼,他明明就是故意袭击我的! “练武场本来就不该闲杂人随意出入。刀光剑影,怪不得谁,莫玉并无错,是弯月姑娘不够机警。” 长欢歪过头便看见了说话的人,温和地笑脸,一身青衣,玄纹云袖,如同长在青山绿水间的一株玉树,散发出淡淡华彩,长欢不由地多看了一眼。 “在下姓杜,名修墨。” 直到很多年后,长欢眼中的杜修墨,永远都是初见时温润清华的如玉公子。 杜修墨。“我又没有问你叫什么。”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长欢低低叨咕了一句后也大方道:“我叫长欢。” 杜修墨倒不在意,洒脱一笑道:“莫玉早已经将打向长欢的如意珠换成了松球。”杜修墨说着从扇子上抖下了几颗四分五裂的松球。长欢听着,那言外之意难不成是自己即使被打了也没多大妨碍?哼,你来挨打试试! 长欢趁机看了一眼那个扇子,小小的扇子竟然挡住了暗器,还碎了松球!对了,以后她可以用松球代替如意珠打鸟儿,既伤不了鸟儿性命又好玩! “欢儿,这是我的大徒弟莫玉,弯月的师兄。莫玉,还不过来向公主赔罪。”颜师傅向长欢介绍着莫玉。 “公主!方才多有得罪,还望赎罪。”莫玉过来对着长欢抱拳行礼,衣冠楚楚的少年,神采飞扬,已然少了几分方才的戾气。 “呵呵,没关系。你们不用叫我公主,像大家一样叫我长欢就好了。”长欢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姑娘,便依旧笑着回了礼。 “长欢怎么又悄悄地来我这了,肯定是珠子又使完了吧!”长欢在场,颜太傅也没有责怪谁,只是岔开了话题。 “小姐的如意珠已经练得很好了,只是小姐心善,将一袋子的如意珠都用完了,可连一只鸟儿都舍不得打中。不过那日还是失手伤了一只野兔,就为这小姐还巴巴地跑去给那兔子敷了好几遭药呢!”弯月笑着爆出了长欢使这暗器的情形,引得院子里的几个人带了笑意。 “是,在下也看出来了,长欢姑娘心善。” 长欢看了一眼一脸笑语的杜修墨,不过她怎么听都不觉得这厮在说好话。 莫玉看着地上碎裂的松球,自然明白过来公子的意思,也跟着道:“恩。公子说得对,公主心善!” 弯月和哑图只能垂首,强忍着笑。 长欢顿时明白过来,冲冲地道:“你们,你们的意思是说我打不中鸟儿吧?” 杜修墨轻轻咳了一声掩住笑意,一本正经地道:“哪有?弯月不是说了么,长欢还失手伤了兔子呢!” 长欢彻底怒了,他这是说自己那是瞎猫逮着死耗子碰上的。 颜师傅赶紧一把拉过长欢,挡下了这个小姑奶奶的怒火。 颜老现在还不知道这关城朝中情况,但杜修墨在这个当口来漠北,自然是有大事发生。 杜修墨是要拜见岳戚的,所以几个人便一齐往岳王爷这里来。杜修墨一路笑着招呼长欢,可长欢就是不理睬,她可是很爱记仇的。 一行人往岳王爷这边过来,可巧,福叔正神色匆匆地欲往外走,看见杜修墨,福叔微微惊愕,因为长欢公主在场,福叔只按捺住紧张的神色,低低地道:“颜太傅,小人正要前去请您,岳王爷,王爷有急事要与您商议。” 长欢,杜修墨,莫玉,弯月,哑图几人都站在外堂。长欢心里有些恐慌。好像到了非常时刻,所有人都神色紧蹙。 长欢站在门口,杜修墨走去轻轻地拍了拍长欢的肩,安抚她不要紧张。 “阿爹,阿爹不会有事吧?” “不会,岳王爷不会有事。”杜修墨轻语安慰着长欢,他温润如水的笑容仿佛真的有蛊惑人心的作用。 长欢心中轻轻一顿,但愿阿爹真的一切顺利。 福叔已经将事情给颜师傅说了个大半,颜师傅脚步匆乱。 福叔一直引着颜老来到了内阁,绕过屏风就看见岳王爷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赫连立在案前,尽力惩忿窒欲,屋子里的充斥着火药味。 “王爷,王爷您这是怎么了?”岳戚躺在床上,整个人都是黑色的,明显的中毒现象。颜老一个趔趄扑到了床边,拉过了岳戚的胳膊就要为其把脉。 岳戚闻声微微睁开了眼,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问。 “王爷,您,您怎么会中毒呢?是谁干的?” 颜老一把脉,大惊道:“王爷,这?这怎么可能?这毒?” “不,不用了,此毒无药可解。命数如此,与谁都不相干。”岳王爷打断了颜老的话。 事态发展地比预想中的要严重。 “王爷,杜修墨来了,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岳戚轻轻一摆手,淡然地道:“你我都在这里了,还能要谁来?不必,不必...毒已渗入五脏六腑。不必了...” “王爷...” “修墨来了,趁着我还能言语,让他来见我,我有要事...要事相托。” 站在一旁的赫连终于忍无可忍了,冲到岳戚旁边,怒目横眉道:“岳王爷,你以为你死了赫羲就会放过长欢?会放过颜太傅和你这上上下下百十来口人?你终究是中原人,他是不会将这样的祸患留在漠北的。今晚只有你见过父汉,父汉到底是得了什么要命的病,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去了?” “汉王心绞病发作,暴毙。” 岳戚此言一出,颜师傅顿时呆住了。 原来,漠北汉王述律佐已殁。漠北易主! 赫连已是植发冲冠气到了极点,喑噁叱咤道:“岳戚,你不要以为你找来个杜修墨就能救得了你救得了你的亲人,赫羲的手段你不是不知道。手足相残不说,现在连父汉他都能下手,何况是你这里区区几百条不相干的人命。我到死都不会忘了大哥当日的情形,现在父汉竟也被他谋害了,你是唯一的证人,只要你,只要你肯出来作证赫羲弑父夺位,姑母不会坐视不理的。” 述律赫连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太心急了,一口气吐出所有的真相。 形势就发展到了如此。述律赫连就是想让岳戚出面指正述律赫羲弑父夺位。赫连想让岳戚为自己打一面名正言顺的大旗。 岳戚微微笑了笑,闭了眼睛。到哪里都免不了争权夺势。 整个漠北虽然有述律皇后撑腰,但这契丹还是耶律家的说了算。 述律赫羲投靠的是北府宰相萧敌鲁,而述律赫连则与南府宰相耶律堇交好。这南北两相本来就水火不容,兄弟两个剑拔弩张的日子自然也就不远了。 面对这契丹的皇权之争岳戚已经无力再从中周旋了,虽然他不是真心实意留在漠北,但述律佐对他有知遇之恩却是事实。想到此,岳戚示意颜老将他微微扶起,他这是向述律佐做最后一件事,以报这些年的恩情。 岳戚望着赫连,慢慢地道:“四王子,老汉王已经觉察到了二王子的野心,但无奈二王子有兵权在手,现在契丹大半个王庭都被萧敌鲁的人所控制,他们的势利连述律后都得忌惮几分。老汉王唯一遗憾的就是听信了奸人谗言收回了四王子的兵权。时机还未成熟,述律后还不想也不能与萧氏为敌,所以现在我的话起不了任何作用,一切都只能靠四王子自己了。” 岳戚虚弱地从身后拿出一块金色鹰牌递了过去:“这是汉王在弥留之际给四王子留下的,北山下三万铁骑都是漠北述律氏的秘密亲兵,现在都归四王子调遣。述律后是不会让契丹的政权落在萧氏的手中,我知道四王子你与耶律堇交好,所以这契丹迟早是耶律家的。而二王子杀兄弑父,天理难容。漠北切不能落入他的手中,老汉王希望四王子可以,可以继承漠北王位,励精图治,好好替契丹替述律家治理漠北。” 赫连惊愕,他没想到事情的转机竟然是这样的。 述律赫连有些颤抖地接过金鹰兵符。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他原以为他的父王早就忘记了他,遗弃了他,他虽贵为漠北的四王子,可他的父王却不曾给他一点儿温暖,不让他涉足政治,不相信自己,不给于他一点儿肯定。可现在呢?这又算什么? “老汉王不肯见你最后一面都是为了四王子好,那个时间老汉王已经中毒至深,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断肠崖上的画沙狼毒,是,当初的大王子也是死于此毒,老汉王当日便封了断肠崖,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可万没想到述律赫羲还有画沙...若四王子亲眼见了汉王,那二王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如果萧氏再加以阻拦,那二王子定不会放过四王子。”岳戚刚说完话,一口黑血吐在了榻上。 赫连呆呆的听着,只觉后背一阵阴凉。 这些很残忍,但这都是实话。 “以后的路就由四王子走,我这么做,只有一个要求:望四王子放长欢自由。” 不行,他得抓住一切。 述律赫连有些不忍,但却容不得他不忍,他得抓住一切。“王爷,你放心,我找最好的大夫给你医治,你放心,我会保护你和长欢,我现在就派人去北山调兵,我会保护你们。你于我述律家有恩,姑母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不,二王子现在与南唐使节周旋,无暇顾及我们,现在汉王才殡天,有述律后在,二王子还不敢对四王子怎么样,四王子你就要在这个时候做好一切部署。这个时候如果我死了,那也就打消了赫羲的念头。至于长欢,我会安排,她还小,什么都不懂,只求,只求四王子能放她自由...” 赫连紧紧地握着拳头,将头别了过去。 “我现在就去北山。”赫连从侧门里出去了,形势紧急,容不得他半点儿懈怠,再者,杜修墨快来了,他还是回避的好,免得让人察觉出个中端倪。 耶律赫连前脚刚走,杜修墨就和长欢一起进来了。 弯月哑图和莫玉等人紧紧守在门外,福叔已经照着岳王爷的安排将王府里的人全都结了工钱打发走。 “阿爹,阿爹,你怎么了?”长欢一看见榻上的岳王爷,一下就眼泪汪汪地扑了上去。 岳王爷也就一口气强支着,毒液早已布全身,身体已经开始麻痹,只有脑子里还有些意识,总归回天乏术。 “阿爹,让长欢给你把脉,欢儿替你治病...”长欢虽然小,但经岳戚亲手调教,已是深谙医术,光看面相气色,她阿爹的情形她有几分明白,可长欢还是拉着她阿爹的手把脉,气若游丝,脉象全无。 长欢哭着道:“长欢没用,都怪长欢,都怪长欢不听话,平时不好好看医书,学医术。长欢治不了阿爹的病,都怪长欢...阿爹,阿爹你快好起来,长欢以后一定乖乖听阿爹的话。阿爹,阿爹你好起来...” 长欢一个劲地哭,岳王爷微微摇着头,颜师傅也红了眼,倒是杜修墨丝毫不动容,只过来扶着了长欢。 岳戚有话交代,长欢住了哭声,默默地流泪,静静地听着她阿爹的话。 “如何?”岳戚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望向了颜老。 “二王子的人早已经暗地里安插在练武场附近,杜修墨和莫玉来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刻意隐瞒,只装作一切正常。南唐使者无恙。萧皇后被幽禁在了王庭,述律后那边还没有动静,想必是萧敌鲁暗中做了手脚,现在谁都不知道漠北的变故。如今述律后那边是什么传不过去了,所以我们暗中将消息传给了耶律堇和吐谷浑。等二王子和蜀国使节周旋完后述律皇后恐怕也会有所行动,不过到时候四王子有了吐谷浑的支持,想来二王子也是得忌惮几分。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岳戚微微点头。 长欢平静地听着这场王庭政变。 岳戚放心地看了一眼颜太傅,慢慢地道:“这些年来有劳颜老了,为了我们竟没过上一天闲云野鹤的舒心日子...咳咳...我们几十年的交情...咳咳...现在我也再无话可说。我知道你不便踏足中原,可只有一点,长欢还小,日后要是有什么意外,还望颜老尽力相助...” 颜太傅紧紧握着岳戚的手,正襟危色,几句话掷地有声:“王爷放心,自今日起,整个天山都会护长欢周全。” 岳戚点点头,仿佛这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颜老此言一出,杜修墨一惊。眼底略过一丝不知名的意味。 岳戚看着眼前的杜修墨和长欢,挤出一口气断断续续的说道:“修墨,如今...我是不行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听师傅一句: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岳戚逝。 长欢“哇”地一声,扑到了她阿爹的身上哭了起来。 颜太傅扶着岳王爷的尸骨,“王爷放心,老朽一定会护长欢周全。” 杜修墨一直站着,身体微微晃荡。 是,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可难的是放不下。 放下?他怎么放得下。 屋外的弯月、哑图、莫玉齐齐跪着,一屋子人低低呜呜地哭了起来。岳王爷对这些人都有恩惠,教养大恩,一生难报。 第七章 我等你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万物皆有情,一叶之灵尽窥清秋,畅饮风露,而后随风海角天涯。 夜阑更深,暗暮笼垂。 漠北易主,接下来就是漠北兵变的消息迅速传遍了中原各地。 中原各朝表面上是风平浪静,其实各方朝堂早已暗潮涌动,这虽然是漠北的内政,但这一夜之间政权颠覆,还指不定牵动着多少人。 述律佐一生征战沙场,多少中原名将死在了他的铁骑之下,现在居然就这样暴毙,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述律皇后的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鲜血,但不可否认她确是一位的谋略惊人女中豪杰。现在萧敌鲁一干人竟然敢如此妄为,当初他们对侄儿赫兹下手后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现在竟然把注意打到了自己的弟弟身上,他们是想明着来夺取这漠北,夺取契丹了。看来他们是摆明了要与自己为敌,既然这样,就休得怪她心狠手辣。 正是九秋凄清,万物肃杀的季节。花叶飒飒逸响。 长欢站在关城的烽火台上,寒风像吹不散的迷药,虽然凛冽可还是使人精神恍惚。回头望去,远方的漠北王庭灯火綦绮。 所有人的筹划计谋都各自悄悄进行着。 耶律堇率军十万与萧敌鲁在蟒山生死搏战,原本与萧敌鲁结为联盟的沙陀临阵倒戈,趁机掐断了萧敌鲁的后路。萧敌鲁战败,述律后果断下令屠杀萧府九百一十四人,上至八十七高堂,下至四月婴孩,无一幸免。 漠北,述律佐亡,述律赫羲即位。 萧氏灭族后,漠北形势急速逆转,述律赫连在吐谷浑的支持下,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迅速在漠北站稳。但漠北王庭大半数人都掌控在述律赫羲手中,所以述律赫连还不足以与之抗衡。 述律后睁只眼闭只眼看着漠北,现在这两个兄弟谁在漠北称王,对于述律后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最大的祸患已除,对于漠北,述律后完全是以渔翁之利的身份看着这两兄弟间的鹬蚌相争。 十月十四,述律赫羲旨意,岳戚岳王爷为匡扶正义死于漠北,乱臣贼子已除,为嘉表岳戚,特加封已故岳王爷之女为澜漪长公主,并与三日后代表漠北和亲南唐... 长欢不是不知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但长欢明白她阿爹的苦心,阿爹都是为了自己。如果阿爹现在活着,那如今赫羲为王,恐怕死的人就不止阿爹一个了,她,连着整个岳王府,甚至武场都不会幸免。 经过了彻身之痛,长欢才明白阿爹当初为什么让自己学习兵法谋略,因为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愿意了它就能避免的,比如阿爹的死。她的阿爹就这样死在了半辈子生活下的漠北,就这样无辜地死在了这场无谓的王庭兵变中。看着阿爹死去,看着血流成河的蟒山,长欢第一次感到害怕和无力。那是她一个女子永远也无法承担的。 初登大位的述律赫羲没了萧氏的支持有些势单力薄。在颜太傅和杜修墨的势力下他早已经没有了能将岳戚之女长欢软禁在王庭里的能力和势力。 长欢出了漠北王庭,但这一切都在暗中进行,不是颜老和杜修墨需要掩饰,真正有实力的人是无所畏惧的。也许谁都不相信,如今连述律赫连都还不敢妄动的述律赫羲却远远不是颜老或杜修墨任何一方势力的对手。他们也许不屑,他们也许想要的更多,不可否认,他们确实对述律赫羲手下留情了一回。这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一切看似依旧... 十月十八,易婚嫁。 长长的和亲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关城...队伍才走过,后头就有两个人策马赶来,守城的远远地先是认得了汗血宝马。 现在的漠北形势非常,可这两人的马匹还是畅通无阻,一路来到了关城的城墙上。边关的风沙像是横戈跃马的战场,赫连站在城头上远远望着,只要他一声令下,关城的亲兵就会轻而易举地拦下和亲队伍。可赫连决然不会这样做,甚至连这样的念头都不会生出。他就这样目送着和亲队伍越走越远... 夜幕下的长欢静静的站在烽火台上。 高处极寒,两匹马三个人在烽火台上孤零零地伫立着... 杜修墨很愿意带走她,带她远离这勾心斗角的漠北;带她远离这令她伤心的地方;带她远离这曾经如诗如画的漠北... 这些天来长欢异常坚强。可是现在,长欢看着远处的灯火,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十三年来她第一次这么痛痛快快地哭。她在这里生活了十三年,她最亲爱的家人死在这片土地。 杜修墨松开拳头,走过去轻轻抱住长欢,温和地将她牵制,长欢靠在杜修墨身上无力地哭着,哭离开了自己的阿爹,哭这十三年来的生活,哭这片被鲜血染过的锦绣山河。 不远处的莫玉冷漠地看了一眼站在一起的两人,然后望向了黑暗隐寂的漠北,说不出的意味,眸子里的尽是深深的依恋与不舍... 安静后的长欢朝着葬着她阿爹的地方磕了三个头。 哭过后就心里畅快多了,长欢扯扯嘴角,轻轻一笑:阿爹,长欢会好好活下去。 远处的微亮像极了渐渐熄灭的阑珊灯火。长欢看了一眼,心里默默地说句:再见,阿爹。再见,漠北!长欢转过头,没有丝毫留恋。 “长欢,跟我走吧。”暗夜里响起了杜修墨的声音。 长欢嘴角勾起,明亮的眼底略上一丝晦暗不明。她也许会答应。 “长欢,跟我走吧。你放心,我杜修墨定会拼得全力护你此生周全。”杜修墨的声音很好听,永远是清凉利落、温和软绵的,可这些对长欢来说都是陌生的。 许久... 许久,长欢才回道:“杜修墨,你走吧。” 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决定,反正就一瞬间,长欢不想跟杜修墨走。也许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跟着杜修墨走。 因为,从今以后,她只是长欢,她只想做长欢。 杜修墨一颤,手掌不经意间握成了拳。 “长欢,我等你。三年后你来汴州找我吧。” 长欢一笑,已经转身走向黑夜,“好。三年后我就去汴州找你...” 少女随意的声音转瞬被夜风吹散。那话语间丝毫听不出灵动婉转。 杜修墨在黑夜中策马而去,幽暗的双眸里半分不见温润。 转眼间,所有人都消失在了黑暗里。 没什么结局,就好像一切都不曾开始过似的。 第八章 红了芭蕉绿樱桃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桃花谢过春红落,终究是太过匆匆;时光如白驹过隙,荏苒而逝。 三年。三年的光阴就这么忽的过去了... 流光容易把人抛,原来是红了芭蕉绿樱桃。仔细瞧瞧却也是另番意味深长的景致,遥远而沉寂的过往,真像是无关前尘往事了似的。 三年的时间说长了也够长,三年的时间能发生很多事。比如说:长欢出来漠北的第二年述律赫羲病逝,述律赫连为漠北汉王;至于中原,后汉亡国了,还有相继灭亡的后晋、荆南、吴越、西楚等一些小的国家,这些用不着意外,如今这样的乱世,本应该就是群雄围起争之,王者而后统之。成者为王败为寇,自古以来大抵如此罢了。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后汉亡于后周,如今天下皆以后周为首而逐鹿中原;三年的时间说短了也够短,因为这三年里长欢还是长欢。只不过是从漠北生活到了天山脚下... 天山脚下的生活安稳而惬意... “小姐,哑图来信了。信上说我们的商队一路顺利,估摸着最迟明天晌午就能回来了。”弯月甩着哑图的来信冲着屋顶上的长欢大喊。这三年来弯月倒是长高了不少,她依然跟在长欢身边,不过主仆两个的关系更胜姐妹。 “恩。我已经知道了。”长欢躺在屋顶晒着太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小姐,这里还有璃少爷专门写给你的信哦。” 长欢依旧未起身,只伸手抓了一个雪团砸向阴阳怪气的弯月,“死丫头,你也不怕岔了气!小心杨紫儿听见了扒了你个小蹄子的皮!” 袭击过于突然,弯月没躲开,拳头大的雪球顺着后脖子悉数融进了衣领。弯月可怜兮兮地道:“小姐...” “废话少说,把信给我扔上来。” 长欢看了颜璃的信,赫然的大纸上张牙舞爪地就写着两行字:十月十二归,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长欢微微勾唇,将信随手折住。 长欢今天的心情有些小小的不美妙。因为今天是十月十一。阿爹的忌日。算起来,阿爹离开已经整整三年了。 夜幕降临后长欢将三大坛子药酒洒向北方。这些药酒全部都是长欢亲手酿的,从采药到配方再到酿制,里里外外上百道工序,长欢从来不假以他手。这三年来,长欢将最多的时间用在钻研医术上,长欢想,如果阿爹看见如今的自己,阿爹也许会高兴吧。当然有些遗憾的是,长欢依旧没能如他阿爹所愿成为一个端庄淑女,但这三年来她过得很开心。 长欢坐在屋子里,弯月停下了整理衣物的动作后试探道:“小姐,你决定了?” “什么?” “我是说小姐你真的决定了我们明天要离开这里去中原?” 长欢想都没想就点了点头,道:“恩。我本来就打算出去走走。再说,你我在这都白吃白喝三年了,这回也应该替我们师傅跑跑腿,去趟泽州和汴州,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弯月“噗嗤”一声笑了,“小姐你这话要是给师傅听见了,师傅那老人家还不得高兴死!” 长欢白了一眼弯月,戏道:“好你个欺师灭祖的小月儿,敢咒师傅!你家小姐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弯月禁了声:“小姐你惯会抓我的话头儿。算了,反正我是说不过小姐的。” 长欢看了一眼外面,“时候不早了,你赶紧收拾了回去好好休息。等明天哑图他们回来我们就出发。” 听了长欢的话,弯月便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咦?小姐,这是谁的玉佩?可是小姐你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东西,我怎么不知道?” 长欢闻言猛地一抬头就看见弯月手里放着一枚玉坠子打量着。长欢飞奔过去夺了过来,底气不足地道:“谁叫你把它翻出了的!” 弯月这回实在被自家小姐的失常反应给惊到了。 “怎么了小姐?”她不过是无意间翻出来个精巧的玉佩怎么就引起小姐这么大的反应?弯月再一看长欢双颊微红。 弯月的第一反应就是立马把手背搭到了长欢的额头上,一试后惊恐地道:“天哪,小姐你的脸怎么这样热,可别是着了凉了?这可怎么办,要不然我们将行程推迟几天,等小姐你病好了再走?” 长欢按捺下心中的火,极力温和地对弯月道:“弯月,你家小姐我没病!好了,好了,你去你的屋里收拾吧,我要休息了。”长欢一把拉起那些衣服,一股脑全都丢在了弯月的怀里,推推搡搡地将弯月赶了出去。 “小姐,小姐,你怎么...小姐,我去给你熬碗参汤吧...” “不用!” 长欢反扣了门,一个人坐在窗前。伸手摸了摸脸颊,确实有些发烫。“呵呵...”长欢傻笑了一下,看了看捏在手心里的玉佩。 那玉佩正是当年的少年柴九所赠之物。 这三年里长欢说不上是博览群书但对于《诗经》还是熟烂于心的。三年前那个白衣少年在她耳边说过的那句她没有听懂的话: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原来这还是有下文的:匪报也,永结为好也。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结为好也。 这句话出自《诗经国风卫风木瓜》,意思是你赠我木瓜,我回报你美玉,不是想要回报你,而是想和你永结为好。 长欢当时想:九哥哥赠玉佩于自己肯定是想答谢自己于他的赠药之举,一看九哥哥就非常人,他随手赠块玉佩给自己也不是什么大事,恩,长欢这样一想,她就把这番词作理解成了平常朋友之间下思报礼的寻常往来。 可后来有一天长欢读了《百家言诗古微集疏》后她就开始胡思乱想了,因为书中对于这句诗竟然冠了“男女互赠答说”的释义。 长欢将书中的那段言论倒背如流,《百家言诗古微集疏》云:“言人有赠我以微物,我当报之以重宝,而犹未足以为报也,但欲其长以为好而不忘耳。疑亦男女相赠答之词,如《静女》之类。” 遥想当初,在知晓了这通意思后,饶是一向以厚脸皮著称的长欢姑娘也是羞红了小脸的!正是小姑娘有心思的年龄,长欢使劲推想,难道九哥哥赠予自己玉佩真的对自己存了“欲其长以为好而不忘耳”的心思?如果是这样,那不得不说,他的目的好像有些达到了。因为长欢真的没有忘记九哥哥,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九哥哥。 这三年来,长欢一望见窗外夜空中的点点繁星,她就会想到漠北的广袤星空,想起阿爹。长欢常常对着玉佩想起她的九哥哥,那个冷淡清和的少年,那个在马背上堪比琉璃花的少年... 也正是从那时起,长欢就解下了九哥哥赠的玉佩,好好地将其收藏,从不示人。长欢告诉自己,以后若有机会相见,她一定要当着九哥哥的面问清楚缘由后将玉佩物归原主,毕竟这样的玉佩价值数城,不论是与那木瓜还是与自己的木头坠子,都是无法相较的。 翌日,弯月早早便端来一大碗参汤,软硬兼施地立在了长欢跟前。 最后的结果就是:长欢这个‘主子’迫于‘丫头’弯月的‘淫威’下,扬着脖子愣是喝完了整整一海碗参汤! 午饭后,长欢和弯月没等来哑图他们外出的商队倒是等来了颜师傅。 颜老一进门就拉着长欢的脉道:“欢儿,为师听弯月说你昨晚发烧了。听师傅的话,你要是身体不舒服那今天就先别走了。” 长欢无奈地望了望弯月,她怎么没发现这丫头长了个长舌头。 “师傅,我没有生病。我很健康!我是大夫好不好!”长欢一面说着一面扎了个马步给颜师傅看。 弯月笑着插了句:“那是因为小姐喝了我熬的参汤!” 颜老点点头,脉搏正常。看着长欢道:“你这丫头!这可算是你第一次出远门,师傅我不是担心你嘛!” “师傅,您就放心吧,我一定完成您交代的任务!” 颜师傅“呵呵”地乐了几声,“长欢啊,你要是不想出去的话就让璃儿去吧。” 长欢急忙摆手,答道:“师傅,我其实也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这次长欢既开了眼又替您办了事,您说我怎么能不去呢!”话语里有些撒娇的味道。 “这是又要让我干什么?我这还没回来呢怎么就又给我安排上活计了?”长欢话才落,颜璃就嚷着从外头进来。 “阿璃,你回来了。” “爹,我回来了。长欢,给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我阿璃,叫璃哥哥!” 长欢朝风尘仆仆的颜璃做了个鬼脸。 哑图也跟在颜璃随后而至。 “归来的商队都安排好了,这是账簿,爹你看看。”颜璃将账簿递到了颜老跟前,然后伸手将长袍一撩,坐在了长欢对面。就算是仆仆风尘也难掩那举手投足间的风华。 这是颜璃第一次插手这天山商途,但好像颜老并不担心。 颜老只看了一眼账簿道:“这倒是先不急。璃儿,长欢和弯月要出山。本来一早就打算离开的,可长欢非要等你们回来,要不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呢。” 阿璃一听,果然急了,面色一变,“长欢,你们要去哪里?” 长欢笑着随意道:“不过是和弯月去趟泽州和汴州。” 颜璃大惊,“长欢,你们去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是有什么事吗?你要是有事的话我可以替你跑一趟的。这么远,你们两个姑娘家能找着路吗?” 还不的等长欢说什么,弯月听见这话都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什么叫我们能找着路吗?两个大活人怎么就连路都找不着了!再说,鼻子下面一张嘴巴是干什么的? 看着弯月的情形,长欢倒是淡然了很多。“阿璃,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我自己想出去了。”长欢看向了颜老,颜老知道长欢的性子,他也想长欢一辈子呆在天山,可这丫头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是很难更改的。 一旁的哑图自然了解自己主子的脾性,哑图立马拿手比划:我也要同行,一路上保护小姐。 长欢看懂了,摇了摇头,坚定地道:“哑图,我知道你想和我们一起,只是你才回来,你必须休息。” 哑图一个劲地做手势,他不需要休息,他要同行,他要保护小姐。 “哑图,你就好好呆在这里,再说商队还得需要你。我会注意安全的,再说,不是还有弯月在么。” 哑图将头埋得低低的,半晌,不情愿地点了点。 “阿璃,给你酿的药酒我埋在了雪阁三尺外,东南方向,等再降场大雪后你就把它挖出来就行了。” 颜璃有些不开心,点了点头也没说话。好一会了,颜璃才抬起头道:“不许再叫我阿璃。” 长欢乖乖地点了点头,认真地道:“好,阿璃,长欢以后不再叫阿璃是阿璃了,叫颜璃。颜璃,颜璃。” “算了,你还是叫我阿璃吧。”颜璃满脸无奈,让这个小丫头叫自己声璃哥哥怎么就这么难。比起硬生生的颜璃,他自然更愿意让她叫自己阿璃。 长欢看着关心自己的这些人,一笑。 “师傅,我们走了。” “恩,一路小心,记得传信。” 为行程方便,长欢弯月两个人皆是身着男装,一人一匹马踏出了天山。 身后的三个人紧紧看着远去的身影。 “爹,长欢她...” “璃儿,你说长欢会回来吗?” “会的,长欢一定会回来的。”颜璃一脸肯定。 哑图也附和着坚定地点头。 颜老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而去。 只要那丫头开心,她回不回来都好。 也许她注定了不属于这里。可不论长欢身在何处,他都会记得自己的诺言,护她周全。 第九章 离开天山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天山脚下清澈的阿里湖倒影出雪山妖娥的身姿,这里水草肥美但却少有游牧的牛羊。只不过时不时会追来只雪豹惊散那油菜花深处的盘羊、天山鹿、猞猁。 长欢和弯月衣不解带地行了半个月有余才走出了这个天山小小的一个角侧。 疲惫不堪的两个姑娘面面相觑,同时出了口气,终于走出了那变幻诡异的地方。 长空中一只苍鹰久久盘旋着,长欢眯着眼睛瞅了瞅,那苍鹰直直冲下,落在了长欢的肩头。 “小黑!”长欢摸了摸苍鹰的头,从丰硕的羽翼下取出一封信笺。长欢看了一眼不禁逗笑了,没想到她出回门竟然能看见阿璃那个大男人还有这么婆婆妈妈的一面。 长欢将信笺递给了弯月,弯月看完后便快速写了回信,然后将回信安在了苍鹰的身上。当然这件事得长欢亲自做,苍鹰本来就是天空上的霸主,更何况这还是颜璃训出的鹰。“去吧,小黑!” “一场风暴马上就要来了,我们要在天黑之前尽早找个落脚的地方。” “小姐,我们现在不进大漠?” 长欢戳了一指弯月,“傍晚一定会有一场大风暴,我们要现在进了大漠,那就永远别出来了!” 大风暴?弯月吃惊道:“啊?小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黑说的!”小黑的能力不容小觑。 弯月顿时变了色,很明显,弯月对于小黑的信任远远高于了不着调的小姐。 “小姐我们现在去哪儿,这里哪有能落脚的地方?” 长欢装好水囊,指了指东南方向,自信地道:“往那边去,十多里外有个小镇。” 弯月又换上了一副惊叹悬疑的表情,毕竟这里的路都是两个姑娘从来不曾走过的。 她怎么就比不上小黑了?长欢看着表情丰富的弯月恨恨地道:“这也是小黑说的!行了,我们快赶过去吧。” 两人骑了马往东南方向走去。人乏马疲,所以走得极慢,才不过十多里路她们就用了半个时辰。 翻过了一座沙丘果然有一座古老而破旧的古城。 进了城后,没想到的是古城里竟是相当的热闹,熙熙嚷嚷。长欢准备买几匹骆驼,以商队的名义穿越大漠。 这里地域风貌尤为显著,古道上什么样买卖都有。 长欢颇为潇洒地欣赏着这些异族风味。 几个大眼黄发的美女站在台上公然的卖弄着风骚,有看上她们的商旅直接就会将人买走带进自己的房间。 “两位爷,小店的客栈已经住满了。” 弯月面露难色,这已经是她们跑的第三家客栈了。每一家客栈都住满了人,难不成今晚她们要在这古城街头露宿了? 长欢正在犯愁,一个浓眉阔目的男子打量着她礼仪翩翩地走了过来。 “这位小兄弟,在下赵玄郎。眼看风暴就要来临了,所以这往来的商客都在这古城落了脚。天色也不早了,我看你们二人今日怕是很难找着住宿的地方。” 弯月压低嗓音,急急地道:“哥哥,这可怎么办呢?” 长欢递过来了一个不知所以的眼神。 赵玄郎将面前兄弟二人的神色收在眼底,又道:“我方才就注意到了小兄弟,小兄弟真是难得的洒脱之人。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己一个却难求。在下有意相交,小兄弟如若不嫌弃,我可以和我的随从挤挤,给你们腾出一间房间来。” “好一句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己一个却难求。赵大哥果真是性情中人!” 有地方住就行了。长欢收起心中的诧异看着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人,抱拳回道:“小九今日幸得赵大哥出手相助,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委屈赵大哥了。小九在此谢过赵大哥救急恩义!” 赵玄郎哈哈大笑,“在下果然没有看错人。小九兄弟,来,座!” 长欢潇洒地坐到了赵玄郎的对面。接过了赵玄郎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同桌的弯月也闭着眼睛喝了碗酒。 “多谢赵大哥!” 赵玄郎一摆手,毫不在意。“敢问小九兄弟,你们二人这是要去哪里?” 长欢指了指弯月道:“这是舍弟,岳十。” “赵大哥!” “小十兄弟!” 长欢又饮了一碗酒道:“不瞒赵大哥,我们兄弟二人的商队遭了劫,又碰上了这场大风。现在我打算先买几匹骆驼,只愿我们兄弟二人能顺利走出这大漠就行了。” 赵玄郎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长欢和弯月,笑着一碗酒下肚。 “我们的商队在泽州和汴州都有据点,如今我们兄弟二人失了货物,只能先回泽州去。”看出来了赵玄郎明显不相信自己编的谎话,长欢也不在意。不过她觉得她的意思很明白了啊,她只想过大漠,入泽州。这她可没有骗人啊。 听了这番说辞,赵玄郎脑中迅速转了几个弯后道:“说来巧了,我们的商队要往潭州去,正好路过泽州。我与岳兄一见如故,如果小九兄弟不介意的话,不妨结伴而行,一路上可以有个照应。” 赵玄郎这话正遂了长欢的意。大漠里变幻莫测,她正想找个驼队结伴而行。先不说这个赵玄郎可不可交,现下看他应该是个有本事的人,一路上应该能省去很多麻烦。自己和弯月势单力薄,长欢当然不拒绝。长欢可不认为她和弯月身上有什么值得别人费心思的东西。 “小九正有此意。如此,那小九先谢过赵兄了!” 这时候旁边的一个凶神恶煞的大胡子男人不满地道:“哼,赵玄郎,你小心引狼入室。这整个商队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站在赵玄郎身边的随从冷冷地道:“刀疤胡,要是没有我们爷你们还有命来到这里?我们爷的事情什么时候轮着你多嘴了,再敢多废话,莫怪我手里的刀剑无眼!” 大胡子不满的哼哼了几声,但未敢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想必这一路是已经见识过那何为‘刀剑无眼’威力了。 赵玄郎只扫了一眼那说话的大胡子。看着眼前神色不变的兄弟二人,赵玄郎暗暗赞叹。 “小九兄弟,小十兄弟,请吃饭!” “赵兄请!” “多谢赵兄!” 一顿饭吃得很顺利。 赵玄郎已经让人腾出了房间,长欢和弯月吃完饭后就来到了房间里。 弯月看着干干净净的房间,狐疑地道:“哥哥,你说那个赵玄郎有没有相信你说的话?” 长欢含着笑摇了摇头,道:“你呀!你出去看看这满大街哪个不是人精,那赵玄郎又不是傻子,既然商队被劫,那为何独独咱们两个相安无事?而且还要回去?明显他没有相信我说的话。” “那他为何还要帮我们?可是有什么意图?” 长欢往床上一躺,道:“我的小十弟弟,你也太草木皆兵了,你家哥哥我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再说,你倒是说说看你我有何可图之处?我们的目的是走出大漠。这可是事实,谁说我们骗人了!” 弯月无奈,她家小姐,不,她家哥哥蛮横起来就是这么无礼!好吧,我们没有骗人! “小九,哥哥你怎么想起了这么个名字。”弯月瘪瘪嘴,继续道:“小十,真难听!” “随口编的喽!” 弯月摇了摇头道:“哥哥,我让店小儿将热水送过来,你沐浴吧。” “去吧。” 弯月出去后,长欢起身过来关窗。 楼下几个男人围着一圈颇具地域风情的女奴。女奴手脚带着枷锁,身上褴褛的衣衫只能恰到好处地遮住一些部位,所以女奴们大半的身子都是□□在外的,那些女奴随着低哑的胡琴声在古道上卖力地翩然踱步。这样一来,那些围观的男人们更像是打了鸡血般兴奋,所以但凡有几分姿色的女奴卖身金涨地一个比一个厉害。 长欢厌恶地瞥了一眼,正要关窗,一道恶力的声音传来。 “下贱的女人,少给老子装死!”只见一个肥硕的男人踢了一脚一个卧在地上的女奴。摊在地上那具孱弱的身躯颇为与众不同,身上盖着蓝色的水荷纱,脖颈处白皙的皮肤引着周围的人无尽遐想。 长欢从二楼的窗子望去,正好可以看见女子水蓝色的双眸。那双眼睛里尽是恨意与戾气,但她的身体好像一滩泥,面对那些丝毫不懂怜香惜玉的臭男人的挑衅,竟然连正常的颤抖都没有。 事情太过正常了就是不正常。 长欢眨了眨大眼睛,嘴角轻轻一翘。 “哥哥,热水来了。” “嗯。你过来。”长欢伏在弯月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弯月听着有几分不解,转而掩嘴一笑。踟蹰道:“小...哥哥,这样不好吧?” “唉,算了,那就让你家哥哥我亲自出马吧!” 弯月立即闭嘴乖乖出去了。 长欢笑着关了窗子去沐浴,弯月出来锁好门后就往楼下走去。 为了跟上赵玄郎的商队,弯月去买骆驼了。 出门的弯月转眼就拉了四匹骆驼往客栈方向走来。 没想到的是,路过那些女奴跟前的时候四头骆驼竟然齐齐卧在了地上,横在了那群男人中间。可怜的弯月一个趔趄,直直栽向地面。 本来以为自己这回撞到地上了,谁知道弯月竟然将别人压到了身下,弯月看着身下软绵绵的人,只见女子水蓝色的大眼睛,弯月心中一滞,这样的眼睛,很难让人不与妖媚联系在一起。 “哪里来的野犊子敢坏爷的好事?” 恶骂声音瞬间拉回了弯月的心神。 “啊,对,对不起,各位大爷,对不起...”弯月慌乱中拽了一个人的衣襟站了起来。 这时候人们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弯月大叫不好,她的四峰骆驼生生打断了一群衣冠禽兽般男人们的□□。 “他娘的,真是该死!”说话的人是被弯月拽了衣襟的肥硕男子。他刚刚掏了十两银子给人贩子头目,那肥手刚刚要揭了地上女人身上的纱,可就被这忽如其来的意外给打断了。 弯月立即爬了起来,还不等周围的人再说话,弯月就飞快地过去踢打趴在地上的骆驼,边打边骂道:“你这个畜生东西,驮个货物都不中用,你们这些个畜生东西连拱圈的猪狗不如,你说你们平日里横在窝里槽里撒撒野也就罢了,如今出了门光天化日的你,你还敢坏各位爷的兴,你们这是要害死苦命的我啊...” 弯月说着开始大哭,那声音颤抖中带着哭腔,直接高了几个坡,“天哪,这哪里还有活路啊,你们这群畜生东西,坏了各位大爷的好事,畜生东西,我,我杀了你们...” 周围的人听着这小男人的话怎么有些... 弯月哭丧了一通,赫然掏出一把尖刀,走到第一峰骆驼跟前,眼睛一闭,果断捅了骆驼一刀,鲜血“嗤”地一声鲜血从骆驼身上冒了出来。 周围众人顿时石化了。 一个小男人的骆驼打断了自己好事,自己还没有说什么,这个没骨气的小男人就这样哭哭啼啼地当众求饶着,人们还没反应过来,这个看着万分懦弱的小男人竟然杀了他自己的骆驼。 一群男人们的怒火加□□就这么生生被眼前如泉涌出的骆驼血给浇灭了几分。 第一峰骆驼血流了一路,可弯月还不罢休,拿着刀走到第二峰骆驼跟前,看那姿势是准备杀了第二峰骆驼。 周围的男人们终于反应过来了,这个小男人是要把四匹骆驼都杀了啊。他们很想说一句,那不是骆驼,那可都是银子呀!这些人都是在大漠里养骆为生,为来往商路提供骆驼,自然知道骆驼在大漠里的重要性。 “唉,唉,小子!”终于看不下去了,那个肥硕的男人先出了声。 弯月抬起泪眼道:“大爷,大爷,小的错了,这些畜生太没用了,懒得不走,还扰了各位爷的兴致,我,大爷说的对,小的该死!等小的杀了这些没用的畜生小的就,就凭大爷处置...”弯月说的大义凛然,脖子一横,就举起了刀继续杀骆驼。 那肥硕的人看了一眼地上的骆驼,你个瞎子,这些都是上好的骆驼,给你累成了那样能动弹还怪了。“咳咳,小子,你的确该死。不过大爷我仁义,留你一条狗命,你滚吧。” 弯月擦了眼泪,弱弱地问道:“那,这三峰骆驼,还杀吗?” “滚!杀再杀老子就杀了你!” 弯月点了头,刚准备走,可又想起了什么,“那,那其他各位爷?” 肥硕的男人不耐烦地吼了一声:“我看谁敢不服?” 真是地痞,但周围没有一个人敢吭声。流氓,占了人家的三峰骆驼还充好人。 弯月这才甩着颤抖的腿跑远... 肥硕的男人心情大好,三峰骆驼,白白来了这么多银子。 男人愉快地一把掀开地上美人的身上的纱,众人惊愕!原来那个女人身上生满了脓血暗疮,只有脖子和腿上有几分胜雪肌肤。女子躺着不动,那男人看见这个女人如此模样,恶弃揣了一脚,嫌恶地道:“贱货!白白浪费了爷的十两银子!” 一群狗腿子来拉走了骆驼,那人以死骆驼强行换了两个姿色尚可的女奴扬长而去。 人贩子看着得来的一峰死骆驼,今天的事情真够匪夷的,人贩子认定了是此地的风水不好,果断拉着买卖剩下的五个女奴换了地方。临走时人贩子还看了一眼角落里泛脓血的那个奇怪女人,这个女人来历不明,反正她为自己赚了十两银子。这样的麻烦,离得远远的最好。 人们都散开了,角落里半裸的女人浑身恶臭,孤零零地躺着,半晌,她的胳臂动了动,她慢慢地扯出了压在肚子下的一身衣服,一双狠戾的蓝眼睛美丽而迷惑地望向前方... 客栈上的赵玄郎在将这一切都看着了眼里,身后的赵峰一脸警惕:“大哥,你说那个岳十他为什么这么做呢?” 赵玄郎摇了摇头,反问道:“你以为这是岳十做的?” 赵峰疑惑:“那不就是岳九的弟弟岳十吗?” “大哥,你说他们兄弟二人跟着我们到底图了什么,他们会不会是青王派来的?” 赵玄郎果断摇了摇头。轻松地道:“赵峰,你想的太多了。你忘了是你大哥我主动相邀的人家,人家都没有顾虑我们自己怎么反倒成了惊弓之鸟?” “那,大哥你为什么要邀请他们兄弟二人呢?难道是大哥已经发现了什么端倪,先下手为强?” “赵峰,都说了是你想的太多了。至于为何相邀么,也许真的还就是我与那位小兄弟一见如故了!”赵玄郎眼底划过一丝狡黠,“再说,看了今天的这出戏,这一路谁帮谁倒也未可知!” “好了,你下去将一切都打点好,等这场风暴一过,我们就起程,这一路我们已经耽搁了太多时日。快去吧!” 弯月从客栈后门直直溜到了房间里,血水已经凝固住了头发,弯月哭丧着脸轻声道:“小姐大人,以后这种事情您就饶了我吧!” 长欢警惕地往四周看去,低声提点:“你叫我什么?”说完又戏谑道:“这种事情,做弟弟的不干,难道你想让你哥哥我亲自动手?” 弯月头顿时摇地跟拨浪鼓似的。 “恩。乖!” “弟弟呀,你方才骂的太好了,真是太精彩了,哥哥我在窗子里头都听得清楚!”长欢‘鼓励’着弯月。 弯月这会子了才回过神,顺着竿爬。“是。多谢哥哥夸奖。不过弟弟不敢居功,这些都是哥哥教的好!” “对了,哥哥给那个畜生不如的肥猪下了什么药?” 长欢一脸无辜,“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啊!”我是善良的姑娘。 “哥哥...”弯月甜腻的一声叫得长欢恶寒。 “真的,也没什么大事,恩---不过就让他一两年里做不成个正常的男人。”弯月脸了黑,真不是什么大事啊!这是一个本该端庄的女孩子该有的手段吗?长欢又说道:“再就是,让他的骆驼,最后全部---死翘翘!” “唉,就是可怜了那些骆驼!”这是长欢这次最大的遗憾。 弯月有些无语。不过转念,她也觉得对于那种猪狗不如的男人,这样的惩罚已经很轻微了。 真不愧是主仆二人,还是情同姐妹的主仆二人啊! “那他不会发现什么吧?” “你就放下你那颗小心脏。那是药,总得有个发作过程吧,等药力发作了,你我兄弟二人早就不知道去哪快活了!” “哦。”聪明的小姐。不,聪明的哥哥! “行了,热水我早让小二准备好了,你先赶紧去洗洗。”长欢说着嫌弃地掩鼻。 弯月表示无辜。 弯月进去沐浴了。 长欢看了一眼窗外,勾唇一笑,那女子已然不见了。 第十章 阿依粟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大漠上的风暴整整持续了三天,旧落而破败的古城显得更加晦暗。 往来的商旅被风沙逼困在了这个小城镇里,城里的一些商旅铺子趁机抬高商品价钱,牟取暴利,而客栈一类的地方更是连一间空房间都找不出来。面对这些,那些商旅只能忍气吞声,他们只能祈祷这场风暴快点过走,否则他们只能任人宰割。 相比那些商旅,长欢和弯月过得可算是舒心多了。看来赵玄郎这个人还真不一般,这几天来可没人敢来找赵玄郎的不是。 长欢一不用担心被人宰割,二不在意行程时间,所以她可乐得舒服自在。 第三天的傍晚,风沙渐渐地缓了下来。一些在大漠里走惯了的人们凭着自己的经验预测第二天一定是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所以滞留在古城里的商旅们都开始上装休整了三天的马匹骆驼。 入夜时分,赵玄郎来找长欢,长欢中午就得到了消息,所以早早就准备着。 “小九兄弟,为兄现在前来可是打扰你休息了?”赵玄郎看起来很高兴。不过长欢能理解,毕竟作为一个商人,在这里耽误一天那就相当于亏损利益,现在风暴有骤停的趋势,他怎么能不马上离开呢。 长欢一笑,道:“哪里的话,赵大哥请喝茶!”这几天来,长欢与这赵玄郎见面的次数不多,但她可不认为赵玄郎只是一个小小商人,其余不清楚,但总归是个大忙人。她也不指望这人能在大白天来悠闲地来和自己谈天论地。 赵玄郎接过弯月手里的茶盏,喝了一口赞道:“小九兄弟真是会享受。这样的情况恐怕也只有小九兄弟你有这样的雅兴!” 言外之意,赵玄郎在说自己不像商人。长欢听了并不在意,一笑了之。 “为兄可不是来你这享福的。上回我们不是提说过,小九兄弟你要跟着我们的商队一起进大漠么,这风沙一连刮了三天,如果明天天晴了的话我们就立刻启程。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小九一声,你也好准备准备。” 长欢放下茶盏,谢道:“小九多谢赵大哥记挂。我已经将买好的四峰骆驼送到了赵大哥你们的驼队里,其余的事情,大老爷们的,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明天我们同行即可。” 赵玄郎一挑眉:“小九会看天象?” 长欢一愣,道:“赵大哥抬举小九了,这是小九第一回进大漠。不过,再过个十几二十年,说不上小九我就有这经验了!” 赵玄郎听着哈哈一笑。 “对了赵大哥,我们是从漠北走还是从漠南走?” “漠北。”赵玄郎本来是想从漠南走的,但这场风沙耽误了他们太多行程,如今他想先赶往澶州复命,然后再去漠南办事。 长欢一听,果然,他们选择了漠北。 弯月担忧地看了一眼长欢。 赵玄郎注意到了二人的神色,问道:“怎么了?小九兄弟可有什么疑虑?” 长欢舒展开皱眉,缓缓道:“没事。只是想到了回去后我们兄弟二人不知道该如何交差罢了。” 赵玄郎听出了小九话语里的推脱,他倒也不在意,一望外面,天已经黑了。赵玄郎才起身作辞。 赵玄郎走后长欢和弯月便坐在了床上,两人都不言语。 许久,弯月才问:“哥哥,我们真的要去漠北?看那赵玄郎也好说话,要不然我们和他商量商量,我们走漠南吧。” 长欢长长叹了口气,故作轻松道:“说什么?要知道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赵玄郎,还有他百十号人的商队。出大漠,漠北比漠南的脚程少整整两天,正常人都会选择走漠北的。” “那,那我们可怎么办?” “如今之计,只能走一步谋一步了。看那赵玄郎应该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商人,跟着他们的驼队,说不上我们还能省些不必要的麻烦。” 转头看着脸色发白忐忑不安的弯月,长欢不禁笑了,“你看你,就算我们去漠北,那也走不到他漠北王庭,偌大的漠北,有些人不是说见就能见到的,你这个样子,是算着了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还是料定了我们和那些人之间就有这么大的缘分呢?” 弯月吐了口气,道:“我的好哥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打趣,也罢,我也不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长欢边解衣服边道:“你能这么想就对了,赶紧睡吧,当前最重要的是养好精神,以后很长时间恐怕都摸不见张床。” 弯月应着声服侍长欢躺下后熄了灯睡在了长欢旁边,辗转几回弯月才睡着,长欢却在一边久久难以入眠,漠北... 第二天长欢醒来的时候弯月已经不在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昨晚什么时候才入眠的。 弯月打了水轻轻地打外头进来,看见长欢醒着才道:“哥哥,听那些商人说,大漠里风沙已经停了,这外面天气已经放晴了。我方才碰见了赵大哥的侍卫赵峰,说是要我们准备好,等中午吃过饭后就出发。” 长欢一听,顿时扫了困色,点了点头示意弯月将衣服递了过来。 收拾停当后长欢来到了后院,她总得来看看她的骆驼,要不然自己这么一个甩手掌柜的模样,真是很难让别人相信自己是个商人。 长欢看着赵玄郎整装待发的驼队,心里暗暗赞叹,这些驼队和颜璃他们的驼队不相上下,果然不是普通商队。长欢倒是更开心了,这些人复杂点也好,这样的人应该能够顺利过漠北。这于她可是很有利的。 长欢往回走,两个人从厨房那边过来,只听见一个人边走边抱怨道:“真是奇怪了,我明明数好了五十个馒头,怎么就上个茅房的功夫那馒头就少了十个。” 另一人委屈地道:“你看吧,我说这三天每天都会少两三个馒头,可你就是不信,还非要说是我吃了。” 那人听了愤愤地骂道:“看来真有偷馒头的贼,不知道是哪里的狗杂碎,他就别让小爷发现了,要不然,小爷打断他的狗腿!” 另一人不屑地一哼,“行了,我说你要不赶紧想办法补上那十个馒头,眼看我们的商队就要走了,到时候发现吃食出现了问题,还指不定断的是谁的腿呢!” 长欢看着过去的二人,并未在意。 回到房间,推开门就看见弯月警惕而紧张的神色。 “哥哥,你回来了。” 长欢一看,地上跪着一个人,头发用一块布严严地包着,将头低低地埋在胸口,仔细看看,不难发现那人身上穿着的衣服正是长欢她们刚来这儿时弯月穿的那件男装。 “怎么了?” “哥哥,这位...姑娘...”弯月关起了门,将目光投向了地上跪着的人。 那人缓缓地抬起了头,煞白而精致的面容,一双清凌凌的水蓝色眼睛紧紧盯着长欢。 长欢有些渴,慢慢地过去倒了杯茶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地上的姑娘也不说话,只一双蓝眼睛眼睛盯着长欢。 弯月靠近长欢道:“哥哥,这个,这位姑娘非要跟着我们,她来就跪下了,我说什么她都不起来。” 长欢放下了茶盏,又望向了地上跪着的女子。 女子虽然跪着,但那笔直而纤瘦的身影里却看不出半分卑微之态。弯月和长欢是哪里出来的人,这点眼界还是有的,这也正是弯月有些忌惮的原因。 女子看着长欢,用生硬的汉语道:“求,求公子...带...带上阿依粟。” “阿依粟?你叫阿依粟?”长欢眯着眼睛,思绪竟有些漂游。 “恩。”阿依粟点了点头。 长欢看了一眼窗外,恐怕他们马上就要离开了。 “我们兄弟二人身边带着你这么个弱女子,实在不太方便,这样,我可以给你足够的盘缠,你就回你想去的地方吧。” 阿依粟咬紧嘴唇,摇着头,断断续续地低声道“求,求小姐...带上阿依粟。” 弯月一惊,长欢倒不以为意,轻轻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依粟并不擅长汉语,半天吐出两个字:“味道。” 长欢不想再耽误时间,“你是罗伏人?” 长欢一句话问出来,阿依粟身子一颤,不置可否地盯着长欢,水蓝色的眼睛里布上一丝恨意。 长欢一挥手,随意地道:“你不必如此防范,我们并无恶意。至于你...机缘巧合,我从前跟我阿爹去过你们罗伏国,你的长相和你...那日的穿着,差不多。” 长欢十岁那年和岳戚游医去过罗伏国。 罗伏国是南边异族的一个小国度,建自唐。唐代的疆域版图是最大的,唐太宗、高宗、武后在位时远征东西两突厥,灭高昌、收其地为州县,灭高句丽和百济后又在白村江战役打败倭寇援军,并与靺鞨、铁勒、室韦、契丹等民族征战,一度建立了南至罗伏州、北括玄阙州、西及安息州、东临哥勿州的辽阔疆域。而罗伏国就在罗伏州。 长欢去过那里,而那个国度的人正是长着这样的眼睛和头发。再说,水荷纱是罗伏王国嫡系皇族专用的东西,当年她和她阿爹还与这水荷纱有几分渊源... 听了长欢的话,阿依粟闭上眼睛掩饰住神色里的悲愤,缓缓地点了头。 长欢实在不明白一个王室贵族怎么沦落至此,现在自己给她回去的机会那她回家去不就得了。长欢白了一眼呆呆地弯月,“还不扶阿依粟起来。” 弯月走了过去,阿依粟不起,倔强地看着长欢,“求小姐,带着阿依粟。” 长欢扶额,心里想念叨她这几个字到底是练习了几遍啊! 看着阿依粟,长欢忽然记起了什么,问道:“你是想去中原” 阿依粟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长欢与弯月对望了一眼后对阿依粟道:“你起来吧。” 弯月拉着阿依粟,道:“哥哥答应了,你起来吧。” 长欢看着阿依粟,本来想问她有什么准备的没,又一想,算了,她能有什么准备的啊。“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帮你呢?” 阿依粟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看看长欢,又顺着窗格看向了那空旷的窗外,艰难地吐出了“谢谢”两个字。 长欢知道,阿依粟看向的正是那日她中药浑身无力躺着任人欺辱的那片地方。 看着允许自己同行的小姐,阿依粟带了几分羞涩,揭开了自己的衣襟青涩地望向长欢。 长欢看着阿依粟身上有几处猩红,有些地方已经接近溃烂,弯月吃惊,长欢也倒吸了一口凉意,这个看似娇贵的女子,竟然忍得了这般疼痛。 “弯月,快将那绿瓶子里的药拿来。阿依粟,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长欢话语里含着万分歉意。 长欢是让弯月往阿依粟身上下了药才有了阿依粟“展示”在众人跟前周身“脓血暗疮”的*。除了这个办法,长欢不知道再要怎样才能从一个衣冠禽兽般男人的手下救出一名少女。 “阿依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对这种药这么敏感。”其实这是她阿爹配置出来的一种药粉,当初是为了让一些牢狱中的某些犯人展现出这么血淋漓的一面。阿爹生前从来不会让自己碰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所以长欢也并没有接触过这些药,这次出来还是师傅“大发慈悲”将阿爹生前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给自己了以备不时之需。 阿依粟摇着头,只急切地道:“不,不怪,阿依粟,谢谢,谢谢小姐,谢谢...”说着阿依粟转过头看着弯月,道:“谢谢姑娘...谢谢,骆驼...” “不用谢,这都是哥哥教的。”弯月有些难为情。阿依粟的汉语说得很不好,只会那几个字,不过弯月还是从阿依粟的那双蓝眼睛里看见了钦佩,弯月想恐怕阿依粟是被自己那天杀骆驼的壮举给吓着了! 长欢眼睛一亮,“对啊,骆驼,问题就出在了骆驼身上。师傅说这个药粉要靠鲜血来作引子的。肯定是骆驼血为引阿依粟你才过敏的。”弯月当场杀骆驼,一方面是要引起那些贪心之人的*,但更重要的是需以骆驼血为引,引发阿依粟身上的药效。 “谢谢...”阿依粟一直念叨着这两个字,长欢和弯月第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教会阿依粟多说几句汉语啊! 长欢为阿依粟把脉后,就让弯月到内室帮阿依粟擦药。 正在此时,赵峰前来知会,商队马上就要出发了。 第十一章 大漠之困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太阳如火炉一样炙热而狠毒地焦灼着大漠,像是要将这片荒漠上所有的生物都烤熟一般。 长欢她们随着赵玄郎的驼队已经在大漠里整整行走了十二天。 为避免太阳毒晒,所有人都戴一个大大的斗笠,长欢她们更是吊了一层绢纱面巾,所以人们也无法看见阿依粟与众不同的相貌。对于小九身边忽然出现的这个阿依粟,赵玄郎也并未有过多的盘问。只是当长欢把阿依粟以一个故友的身份向赵玄郎作介绍时阿依粟倒是吃惊了不小。 一路上阿依粟本来要称呼长欢和弯月为哥哥的,可弯月死活不愿意,她又不傻,她还是安心做小弟弟的好。就这样,阿依粟以小九朋友的身份跟在了赵玄郎的驼队里。小九多了一个妹妹,弯月多了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姐姐。外人看来,小十兄弟倒是与阿粟姑娘亲密,人们思谋着两人关系不一般。实则弯月是照着长欢的意思给阿依粟教汉语,阿依粟倒是聪慧,一点就会,所以弯月也乐得自在。 今日的太阳更加毒,弯月趁人不注意,迅速将手伸到了长欢的面巾下往长欢的脸上扑了一层水,然后又对着阿依粟做了相同的动作,最后才将剩下的一点儿喷向了自己的面巾里。 扑面而来的水雾清凉舒爽,长欢低低地笑道:“当心别人看见。”说真的,在这样的大漠里,水就是生命,那比鲜血贵重,要是给人发现他们这么暴殄天物,他们说不上会让人给打死的!长欢她们不怕,其实她们的四峰骆驼上什么货物都没有,骆驼驮的都是水囊和吃的! 阿依粟感激地投给长欢和弯月一个微笑,这一路上她都是享受此待遇过来的。长欢知道阿依粟身世不凡,但人总会有属于自己的秘密,而长欢对这些也不感兴趣。一路上的相处,长欢只觉得阿依粟是个心细如发极易亲近的女子,而她举手投足间无意识露出的贵气更像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长欢隔着面巾看着阿依粟笑容,然后和弯月相识一笑,两个人达成共识:一笑倾城啊! 阿依粟读懂了她们二人的戏谑,无奈地吐了口。三个人一路上就这样默无声息地“打打闹闹”过来了,三个姑娘之间更深层次的交流当然都得在暗中进行。 这个时节大漠里昼夜温差尤为显著,白天烤如焦火但傍晚太阳一落顿时成了寒风刺骨。夜晚来临,所有的人都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燃起火来取暖。 弯月带着阿依粟避开众人单独坐在一起,阿依粟不能用汉语和人流利的交谈,这实在是件棘手的事。 长欢独自一人围着一堆火坐在两个人不远处,久久凝望着远方。她此刻身在漠北,但她却不知道自己的具体位置,她现在才发现,原来偌大的漠北于自己竟是这样陌生。长欢抬起头,还是那片夜空... 第二天醒来后,一看天空,所有人神色一觑。 天空灰暗,大风呼呼而过,带起的砂砾摩擦着人们的面庞。这是风暴来临的前兆,大漠里风沙变幻靡常,但昨晚那么沉静而美丽的夜空,谁也不会料到今早会有风沙。 商队没人再往前走,所以人都等着赵玄郎下指令。若是来一场巨大的大漠风暴,风沙足以将一座城池深深葬在地下,更何况这区区百十来口人命。 赵玄郎命令众人装满水囊,三五个人围成一小队继续行走。赵玄郎带着赵峰来到了长欢三人身边,方便彼此照应。长欢也知道风沙即将来临,弯月暗中去骆驼那里取出几个水囊带在身边。所有人都用布把脸裹了起来。长欢她们也将事先预备着的毡巾裹住了脸,脖子。除了眼睛,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肌肤裸露在外。 人们顶着风沙前进,午时,风越来越大,远处一片晦暗,黄沙滚滚,有席卷大漠吞并天地之势。 远处一座高高突起的沙丘宛如一座巍峨小山,赵玄郎下令让所有人往沙丘山峰攀去,以避风沙。 长欢听了心中一惊,和弯月面面相觑。 “小九兄弟,怎么了?我们快走吧。那座山丘在高处,就算风沙来了我们也不会被风沙掩埋。” 听见赵玄郎的话,长欢想说什么,但大部队已经向山丘迈进,她也只能跟上去。 约莫两个时辰,所有人都站在了山丘顶上,高处的风暴越来越厉害,很多人脸上的布都被吹走了,那脸转眼间就被砂砾打地血肉模糊,骆驼低低地伏在风沙里,时不时有人被风沙吹走,惨烈的叫声被撕扯的风沙压下。 长欢,弯月,阿依粟三人紧紧抱在一起,用胳膊抵着脸上厚重的毡布。三个人一起移到了不远处地赵玄郎身边,长欢大声喊道:“赵大哥,我们必须下去,再呆在这里的话我们会被风沙吹走的。” 赵玄郎也感觉到了风暴的厉害,看着商队一个个消失的人,他却无能为力。 “下去?去哪儿?” 长欢指着山丘西面的一条凹进去的沙丘道:“我们去下面,那里。” 赵玄郎心里吃惊,不可思议地望着长欢道:“小九,在这大漠里,一场风沙吹过,那些小的沙谷转眼就会被填起来,我们要去了那里就一定会被风沙给埋在地底下的。” “如果我们不下去,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也一定会被风沙吹走埋在别处。这条凹进去的沙丘成谷状,又有这道大的沙丘山峰作屏障,风沙由西向东吹,我们要是进去还有几分生还的可能。”十几年大漠里生活的经历告诉长欢,再待下去必死无疑,而下去的话他们会有六七分活着的机会。 身边一个人的身体被风沙破开,那人的胳膊顿时就消失在了风沙里。长欢想吐,身后的阿依粟已经忍不住了。赵玄郎看着眼前的残骸,他不是怕死,战场上的尸横遍野他也见得多了,可他不想就这样白白死在这片大漠里。 长欢捂着嘴,按下心里的不适。大声喊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大哥,下去吧。” 长欢声音很大,隐隐透出的女声淹没在了砂砾中。 赵玄郎心下一横,小九说的对,置之死地而后生。倒不如拼上一回,“赵峰,通知大家往山下的凹谷中去,躲避风沙。” “是。”赵峰毫不犹豫地执行着赵玄郎的命令,但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听赵玄郎的,特别是以刀疤胡为首的几队人,他们认为赵玄郎这样的做法无异于自掘坟墓。 这样的风暴里骆驼是不会行走的,他们只能放弃货物和骆驼。一部分人留在了高高的沙山上,另一部分人誓死相随赵玄郎。逆着风沙下山,一行人拉在一起艰难地爬到了西面的沙谷里。 有了高高的沙山作为屏障,沙谷里的风明显要比沙山上的小。赵玄郎很快让赵峰清点了人数,一共五十八人,也就是说遇难的人加上留在山上的人是五十四人。所有人都挤在一起,与风沙抵抗了大半日,大家都是饥肠辘辘。令长欢吃惊的是赵峰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拖来了六峰骆驼,骆驼上虽然有水和事物,但这些食物对于五十八张嘴来说那是杯水车薪。赵玄郎让赵峰将食物发给大家后,为了保存足够的体力,所有人吃过东西后都静静地靠坐在沙峰上。 赵玄郎看着身边懒懒散散的小九,当然到现在为止,他不会傻到还相信小九是第一次踏进沙漠。 长欢觉察出了赵玄郎的疑惑,她也不在意,反而转过去道:“赵大哥不必担心,如果不改变风向,我们倒是有六七分活命的机会。” “小九都不担心,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看着淡然处之的赵玄郎,长欢不禁问道:“难道赵大哥真的不担心这风向改变?”说真的她心里没底,要是这老天真的改了风向,那她们就连一分生还的可能都没有。 “难道小九还要说你是第一次踏进大漠?”赵玄郎半玩笑半严肃看着长欢。 长欢沙哑着声音呵呵一笑后闭着眼睛再没有说话。 赵玄郎眯起了双眼,他心里怎么能不担心,自己葬身大漠事小,漠南战事一触即发,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他只能活着。活着是他此刻唯一的信念! 风沙就这样一直持续了一天一夜,所有人都被困在这里,大家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也只剩下十二只水囊。 阿依粟挪到了长欢身边递给了长欢一个包袱,长欢打开一看,被风沙吹的又黑又硬的十个馒头。 阿依粟看着长欢悄悄地道:“阿依粟,窗口,没有人的。” 弯月凑过来解释道:“姐姐是说这些馒头她是从厨房的窗口里拿来的,厨房里没人。” 长欢忽然想起了先前听到过的那两个人之间说的丢馒头事件不禁笑了。恐怕在阿依粟的认知里,厨房自然是吃饭的地方,饿了就能去吧。长欢将包袱接了过来,馒头虽然又黑又硬,但还是一线生机。馒头太少,长欢留下了三个后就将剩下的七个馒头分给了赵玄郎和他身边贴身的几个人。 又坚持了半日。 到了第二天晚上,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风向改了,风沙开始由东向西吹过来。砂砾簌簌往下扬,所有人心中升起恐慌。风沙在夜幕下显得更为猛烈,像是要生生将这一干生灵活活掩埋,以此毁灭性的狂野来向世人昭示它才是这片荒漠的主宰者。 长欢觉得自己的身子一寸一寸被掩埋,阿依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骇人的事情,她柔软而无力的身子随着沙土一点一点往下坠,弯月是习武之人,体力自然比常人更好,她一手抓着长欢一手摸住了阿依粟往上提,风沙依旧无情,三个姑娘无力地挤在一起。 赵玄郎拼命地将砂砾往脚下踩,难不成他今日真要命丧于此?口中含着沙石,喃喃念道:“晋王...” 所有人都拿出了仅存的气力来与风沙搏斗,风暴一声冷笑,轻蔑地看着这些蝼蚁般渺小的人类,继而吼叫地越发凌烈... 第十二章 空中霸主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风暴过后的大漠恢复了一如既往地沉寂,骄阳如火。 黄沙又为大漠铺上了一层地毯,烈日下的大漠呈现出一派铄金,无数波细沙涌起皱褶,一浪一浪地凝固向远方。 与漠北遥遥相对的漠南却是另一番景象。 出生迭剌部贵族的耶律阿保机于两年前就称帝,立国号“契丹”后建立“大契丹国”。 不得不承认契丹是马背上的骁勇强国,可是,在中原正统王朝的俯瞰下,作为一个从部落联盟向地域广袤的文明中原过渡阶段的游牧民族,强大的大契丹国始终是一个侵略者的身份存在着。阿保机想把北方各族统一在自己的政权统治之下,建立起更加幅员广阔的王朝。由于北方各民族间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差异,这个过渡期势必要靠一些战争磨合。 其实,如果此时的中原如汉唐般强盛统一,那契丹再怎么折腾都是名不正言不顺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可是此刻的中原政权四分五裂,各方人马自顾不暇。 乱世之秋,可于阿保机却是契机。 阿保机为统一北方,继续进攻其周围的民族。两日前,骁勇善战的阿保机亲自率军横跨漠南,征战东北地区的渤海国,灭了渤海十八万大军。 两天两夜的厮杀,素有“海东盛国”之称的渤海国就这样覆灭在了阿保机二十万铁骑之下,鲜血汨汨如河般顺着将士们踩过的足迹流向了漠南广袤的沙土里。沙石里葬着渤海将士的亡魂同时也浸满了契丹军兵的鲜血,生死相博后汇在阳光的折射下散出一片黯芒。 铄石流金的漠北与血腥漠南就这样默默地遥遥相对着... “小九,小九醒醒...” “哥哥,哥哥...” 一丝清凉润过嘴唇,长欢被杲杲烈日照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了站在她身边的弯月与赵玄郎,原来自己还活着。长欢对弯月扯出一个笑脸。 看见长欢醒来,弯月和阿依粟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颜色。赵玄郎见状也是舒了口气。弯月抱着急急将水囊里剩下的水全部喂给了进去,并且用身子替长欢遮着烈日。半晌,长欢虚弱的身子才微微有些好转。长欢看向四周,身后的那座沙山已经被吹平,原来的百十号人如今只剩下了二十几人。食物与水也找不见了。 两日的风沙,大漠四周全然变换了模样,烈日当头,根本辨不出方向。 所有人都不说话,赵玄郎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漠,心中感叹,多少生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掩埋在了这里。 长欢伸手挡住了光线,躺在了不远处的刺草里,此时此刻,她的心里没有一丝恐惧。她知道,她一定会走出去的,长欢将手探到了衣领里,摸见了心口上的那枚玉佩。方才的她已然经过了生死,真奇妙,人总会在这样的时候才会看清一些东西。比如此刻的长欢,她知道了她为何由此一行。 她此行,为一份责任,为一个承诺,为一个结果。 其他人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在这大漠里,没水没食物没方向,等待自己的只有死亡。 长欢看着刺眼的天空笑了。她看见了小黑,她就知道她一定会走出去的。 苍鹰是天空霸主,鸟中之王。 小黑在天空中高傲地俯视着大漠里连绵不断高低起伏的沙山,蔑视着渺小而又惧怕生死的一干人类。在看见了长欢后,小黑倏地往下刺飞,翅如疾风,爪如利锥,直直扑向长欢的肩膀。 不远处的赵玄郎和赵峰立马拔剑刺了过去,可剑还未近分毫,又有一只白鹰如箭般冲了下来。 两只苍鹰一齐袭向两人。 长欢立即起身冲到两人面前。喊道:“小黑,小白,停下,快停下...” 小黑和小白差点撞向了长欢,弯月一转身挡住了赵玄郎和赵峰两人。两只鹰儿这才收起翅膀停在长欢的两肩上,两只鹰全身的羽毛都立了起来,瞪大眼睛,警惕的看向了赵玄郎和赵峰。 弯月早已将两人隔开,虽然小黑和小白还没有完全长大,可它们的杀伤力却是不容小觑的。 “赵大哥,你们不必紧张,这是小黑和小白,他们很听话的。”长欢看着十余步之遥的两人解释。说完又低下头暗暗地呢喃了句:“小黑,小白,他们都是姐姐的朋友,不许伤害他们。” 两只鹰似是听懂了长欢的意思,小白将头亲昵地往长欢的脖颈处蹭了蹭。 “我也想你们了。” 长欢轻轻地抚摸着两只鹰,轻声笑道:“小黑,怎么小白又变瘦了,你是不是对小白不好。小白,告诉哥哥,这段日子我不在,是不是小黑抢你的吃的了...” “小黑,你可要好好对小白,这样她才会和你成亲,才会给你生一群小小黑和小小白...” 赵玄郎吃惊地看着一人两鹰,苍鹰是天空霸主,眼前的玉带苍鹰和棕腹苍鹰更是野性难驯,他很吃惊,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可以驯服这样的鸟中之王。赵玄郎带着深深的疑惑和探究的眼神,小九,这么小的年纪,难道是他? “去吧,小黑小白你们要快去快回...”两只苍鹰霎时没了停了少女肩头的和顺,双翅一铺,顿时如龙凤入天。 长欢不知道赵玄郎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边。“小九?” 长欢解释道:“赵大哥不要担心,小黑和小白会来带我们出去的。” 赵玄郎面色微笑,摇了摇头,负手站在了长欢身边。赵峰不远不近地退开了,照料着阿依粟的弯月一双眼睛时刻注意着这边的一切。 长欢感觉出来了赵玄郎的不同,也收起了笑意,问道:“赵大哥可是有什么话要同小九说?” 赵玄郎停顿了一会才道:“小九兄弟,我其实并不是个商人。” “哦?赵大哥这是何意?” “小九可知道大周晋王?” 长欢一愣,问道:“晋王?” “小九不知道晋王?难道小九此番是第一次前往中原?” 长欢如实地又点了头,可她实在想不明白赵玄郎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 赵玄郎眯了眯眼睛,心中一松,果然如自己所料。 “不知道小九知不知道澶州这个地方。自古以来澶州人杰地灵,是居黄河要津的一处中原腹地。可是在后来上百余场的战乱里,澶州一带地旷人稀,道路皆塞。晋王以大周皇子的身份拜澶州刺史,辖清丰、南乐。晋王为官后,轻徭薄赋,大开漕运,为政清肃,吏民皆为臣服赖之。” 长欢听着赵玄郎的话,仿佛看见了那桑间濮上人烟断绝的惨状。战争是当权者争霸天下必不可少的途径,可兵燹战乱到头来苦的却是百姓。 赵玄郎将小九的神色看在了眼中,嘴角一丝满意。可他总觉得小九眼中流露出的慈悲过于柔弱,怪怪的感觉,说不上来...赵玄郎一扫心中怪异,继续道:“赵玄郎在晋王手下官拜右将。” 赵玄郎负手而立,几日的风沙也难掩住他那眉宇间的轩昂,长欢一扬头就看见赵玄郎带了几分凛然的侧面。长欢忽然被这似曾相识的一幕给怔住了,心中一紧。多年前,述律赫连就是这样站在自己的身边,傲视着面前广袤无边的大漠。那个侧面,与今日的意味别无二致,那是她当日未曾看懂的轮廓。 面对赵玄郎的坦言,长欢有些小惊讶。她知道赵玄郎绝非普通商人,可没想到看似儒雅的赵玄郎竟然是大周的一名将军,更没有想到他愿意将这样一副傲吞山河的气势显露在自己面前。可为什么赵玄郎要和自己说这些呢?他刻意隐瞒身份自然有他的缘由,短短几日,他们结伴而行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两人虽是君子之交,但长欢可不认为他们这些日子的相处就足以让赵玄郎这样的人完全放下戒备。 赵玄郎继续道:“小九兄弟知识渊博,想必对《论语》一书定是熟读吧。” “赵大哥谬赞了!” “那小九对《阳货》一文作何理解?” 迎上赵玄郎探究的目光,长欢更加疑惑了。 不等作答,赵玄郎又道:“几日时间的相处,在下看来,岳九兄弟也非等闲,你我堂堂男儿之身,又如何能匏瓜空悬?小九如果壮志难酬,不妨由为兄引荐来晋王手下一展抱负。晋王礼贤下士,定不会亏了小九这等怀宝之才。” 一番话听得长欢心下哭笑不得。匏瓜空悬,孔子以此来比喻自己无法像匏瓜那样系悬着而不让人食用,应该出仕为官,有所作为。可自己何德何能啊,赵玄郎竟然以孔圣人与自己比较。绕了半天弯子,这赵玄郎是说自己怀宝迷邦,匏瓜空悬。敢情是让自己为晋王效力去呢! 看着一脸无奈的小九,赵玄郎疑惑,这么好的机会,小九为何会有这样的表情? “呵呵,赵大哥这回可给小九出了个难题。赵大哥才是蓄响藏真。小九无心仕途,不求闻达,一心只想逍遥山水咸思独善罢了。” 赵玄郎盯着小九,他敢肯定,眼前之人不简单,蕴奇特价,只是那眉宇中无意间流露出的几分阴柔与他的身份和胆识有些不符。 “咳咳...那个,小九见识浅薄,让赵大哥见笑了!” 赵玄郎深沉地眼中划过深深的遗憾。片刻,才叹了口气。 “算了,小九是洒脱之人,说不上多少人都羡慕呢。今日一番话是为兄唐突了。” 两人正说话的功夫,小黑和小白就来了,俨然一副王者风范,不愧为天空霸主,小黑和小白带领着十余只苍鹰,每只鹰胸前都挂着一袋水囊和食物。 “小黑,小白,辛苦你们了...” “赵大哥,你把这些食物分给大家吧,等大家养足了精神,小黑就会给我们带路,这里距离关城不到一日路程。” 赵玄郎闻言大喜,关城,还有一天就能到关城了。 赵玄郎忽然恭恭敬敬的向长欢抱拳道:“谢谢小九。这次多亏了小九兄弟,我赵玄郎才能走出这大漠,小九日后若有事,我赵玄郎定当施以援手。” 长欢不好意思地道:“赵大哥客气了,这一路要是没有大哥相助,小九也不会顺利地走到这里。” 赵玄郎一声叹息,“日后...小九若是有朝一日改变了心意,你就到汴州晋王府。到时候,为兄定助小九一臂之力!”也许害怕再次被拒绝,赵玄郎说完就转身走了过去。 长欢看了看落在自己肩上张狂的小黑,点着小黑的头低低笑道:“小黑,你说这晋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得赵大哥这等人如此追随不说,现在还要把我都拉进去了,你说,我能干什么呢!”念叨此,长欢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喃喃自嘲:“真不知道赵大哥看中了我哪一点足以辅助晋王霸业!” 第十三章 疑似故人来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高楼目尽黄昏秋。 清风拂过,烽火台一隅已然多了个身影。来人一袭白衣负手而立在飒飒秋风里,如孤松独立,萧萧素素的面容上瞧不出一丝心绪波动,目若朗星的双眸睥睨漠北。 “澜漪公主,澜漪公主...不是她。”一声声呢喃似梦中呓语。饶是暗中武功高强的侍卫也没有听见主子到底说了什么。 “爷,爷有何吩咐?” 只闻一声低低叹息,半晌,才传出一记玉石之音:“去幽州。” 又是一阵清秋风过,四周的秋色悉数静了下来。 一个人的野心是永远得不到满足的,特别是乱世中文韬武略,用兵如神的将帅之才。耶律阿保机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野心勃勃的阿保机不会满足于大漠这片广袤但荒瘠的土地。他最想要征服黄河以北的地区,建立一个南到黄河,北至漠北的北方大国。为了开疆拓土,阿保机已经不止一次地向中原发动起战争,但都是无功而返。这次迅速解决了渤海国的耶律阿保机并没有班师回朝,而是将军队驻扎在了漠南,仿佛在肆无忌惮地向中原当权者宣誓着他问鼎中原的野心。 面对狼贪虎视的阿保机,中原各方暗潮涌动,但谁都没有采取实质性的措施。只有后周皇帝郭威果断将五万人马驻扎在了定州,阻断了阿保机南下之路。 围困于大漠的赵玄郎等人并不知道此刻剑拨弩张般地天下大事。 在小黑的带领下,一行人终于看见了关城烽火台上的遥遥灯火,巍峨的胭脂山将夜色压地越发深沉。 见到那片晦暗不明的灯火,赵玄郎一扫疲顿心中大喜;弯月不自觉地看着长欢,而长欢的眼中不知几时布上了一层轻雾。暗夜中的一行人各怀心思,继续向那片灯火靠近。 关城可谓是漠北的一道京畿边境线,四十八座关塞上修筑着烽火高台,每座关塞上都有重兵把守,严密控制道路。赵玄郎一行人来到城下,已是夜晚,可士兵们却站得笔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整个关城。长欢心中一惊,难道守卫城门用得上王庭亲兵?赵玄郎蹙起了眉头,不疾不徐地让赵峰将商客符信和过往赋税一起递上关卡等待官兵下来稽查。 一队士兵过来一一盘查后才放行,正在这时,迎面走过一派人马,赵玄郎一行人立即垂首站着。与众不同的马蹄声,长欢下意识地抬头就看见了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汗血宝马,并未看马上之人,可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 “哥哥,哥哥,我们走了...”低眉垂首的弯月并没有看见方才的一幕,只当是寻常巡查关塞的军官。见长欢不动,弯月才暗暗提醒。 “小九兄弟怎么了?” 长欢恍然,急忙道:“没什么,我们快走吧。” 一行人才转身,就听见身后一记声音:“慢!” 长欢心口一紧,熟悉而沉厚的声音,果然是述律赫连。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怎么就没发现过自己和述律赫连有这等缘分?三年不见,这样都能遇见?弯月也大惊失色,望了长欢一眼后不着痕迹地往下退去。 述律赫连策马转身过来,往方才走过的人群中一扫,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回汉王,那是从天山过来的商队。” “天山?可都稽查清楚了?” “回汉王,都盘查过了。这场风沙来的忽然,所以过往的商队都是这副样子,能保住性命已然是万幸。” 赫连听着点了点头,忽然又问道:“那些人中可有女子?” 士官一想,果断地答道:“有。有一名女子。” 空中似有一丝不知明的味道。 述律赫连并没有离开,果断骑着马来到了垂手而立的商客队前。借着晦暗的火光,赫连看到了城墙脚下女子的身影,熟悉的药香,述律赫连忽然冲下马一个箭步到女子跟前抓住了那手臂,另一只手褪下女子的斗篷,入眼的竟是一双惊恐的异族蓝眼睛... 赫连立即松开了双手,满眼的希望顿时黯了下去。良久,沉沉道:“放行!” 暗处出来一个身影,一双冰凉的手迅速拉起惊魂的阿依粟急急远去... 述律赫连没有离开,反倒是上了此处关塞的烽火台。 晦朔的夜空中传来一声鹰唳,惊夜遏云的声音让述律赫连为之一怔。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漏掉了什么。 “来人,让方才的守卫来见我!” “是,汉王!” 不消片刻,方才答话之人便上来了。 赫连沉着脸问道:“方才那些商客可是都仔细盘查过了?” “回汉王,都盘查过了,并无发现不妥。” “那在城墙处他们可有少人?” “回汉王,这...” “你可能保证方才他们过去的所有人都在原地?” 来人惊出一身冷汗,他们没有注意。 “回,回汉王,下官不能保证...” 述律赫连脸上划过一丝狠戾。 “拉下去,杖责一百!” “来人!立即将方才那些人追回来。” 赵玄郎走得急,他虽然不认得述律赫连,但他可认得汗血宝马。赵玄郎摊开落在手掌里的信:爷在关城。速回! “小九兄弟,我有事要先行离去,我们...” “嗖”地一声,射来一箭。 “快!快将那些人拿下!” 赵玄郎还未说完话,身后追兵就上来了。只看那片火光,足足有上千人。从大漠里逃生下来的二十几人都是赵玄郎的亲兵,见此情景,立即掩护着赵玄郎为其杀开血路。 长欢太了解赫连,方才他已经起了疑心,等回过神来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所以长欢早就做好了逃跑的准备。长欢将阿依粟交给弯月后立即分散开来,逃跑不是打架,人越多越困难。 赵玄郎一面退,一面寻找长欢等人的身影,可四周黑压压地都是打斗声。 肩头上一只手搭来,赵玄郎立即打了过去。 “赵将军!是我,李榖。” 赵玄郎立即停下动作,“李将军,你怎么来了?” “说来话长,爷马上要去幽州了。” “幽州?九爷在哪?可是事情有变?” “是。我等会再给你说这几天的事情,现在爷要见你。快走吧。” 赵玄郎和李榖三两下便躲开了满城的士兵,两个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一座院子里。 柴荣一袭白衣,沉稳地坐在院子里。 “九爷!” “九爷!” 柴荣望向赵玄郎淡淡开口:“回来了?” 赵玄郎跪下请罪,“属下来迟了。” 柴荣一抬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划过一丝浅影。 站起来的赵玄郎略带愧意,抱拳道:“回九爷,赵玄郎没能按时完成任务,请九爷责罚。” 柴荣不以为意,“大漠里天气变幻莫测,怪不得你。” “九爷,方才过关卡时,漠北汉王述律赫连也在关城。” “恩。” “一路上李将军已经将这些天来的战事与我说了,九爷可是要亲自前往幽州?” 柴荣微微一沉吟,点了点头。 “属下也愿意前往。”此刻的幽州无异于龙潭虎穴,可赵玄郎此番请命却毫无畏惧之心。 柴荣摇了摇头,道:“此行我和李榖去就行了,人多了反而惹人注意。至于赵将军,你稍作休整后就去澶州,一定要严密监视刘崇,注意晋阳的动向。” 原本还稍带倦色的赵玄郎立即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看来北汉刘崇也成了秋后的蚂蚱,是该收拾收拾那等小人了。 “属下这就起身赶往澶州” 柴荣看了一眼风尘仆仆的赵玄郎,并未阻止。 赵玄郎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犹豫地道:“九爷,属下有一事,相求。” 柴荣一挑眉,显然没有料到赵玄郎会说这么一句话。 “何事?” “属下这一路上遇到一个小兄弟,名叫岳九。此人有过人胆识谋略,又极为聪慧,这一路要是没有岳九兄弟,属下早已葬身大漠。方才我们被述律汉王的兵马冲散了,也怪我连累了他,不知道小九兄弟有没有躲过追捕。” 柴荣一蹙眉,一旁的李榖也皱起了脸,显然谁都没有听过这号人。 “岳九?” “回九爷,属下认为,若是小九兄弟这样的怀璧之人能留在晋王府,那...” 柴荣面上略过一丝笑意,轻轻道:“只怕是你那位岳九兄弟不愿意来我晋王府吧!”不为名利所困,这样的人倒真是少见。 赵玄郎诧异,想到小九,旋即一丝苦笑。 柴荣望向夜空,平静地道:“漫游江河,放情山水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如此听来那位岳九也是位洒脱之人,那样的人应该不会困于这关城几个小小的守卫手里。既然他不愿意,你我又何必强求,倒不如放人家逍遥的好。” 赵玄郎惊异,他没想到一向礼贤下士的九爷竟和那位小九兄弟的看法...如此相像。这算不算是英雄所见略同? “李榖,吩咐下去,让人注意述律赫连可有捕获这位...岳九。” “多谢九爷!对了,和岳九在一起的有他的弟弟岳十,还有一位阿粟姑娘。” 李榖听完就下去办了。赵玄郎也退了出来,准备即刻前往澶州。 对于关城,长欢自然是轻车熟路,躲过街上巡逻的士兵后就来到了迎客往来客栈。迎客往来是长欢和弯月的“秘密据点”,以前两个人走散了总会在这里碰头。 长欢偷偷潜到了院子里,几个士兵便排查了过来,显然没料到这些人这么快就盘查到了这里,同时长欢也惊异于述律赫连的办事能力。这么大的动静,想必不是为她们来的,看来这关城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眼看那些官兵就要过来了,长欢随手推开身边一间门就藏了进去。 屋里不见灯光,看来没人。 长欢径自走到了屏风后面坐到了地上,随手将散落的长发一簪,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终于躲过了那些人,不知道弯月和阿依粟怎么样了。 长欢未觉察觉出丝毫异样。 而屋里忽然升起一片亮光,她对面的床上赫然坐着一个男子。长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虽然武功不高但屋里有没有人的气息还是能感知来的。可现在呢?她竟然深更半夜就这样闯进一个男子的房间! 床上打坐着的男子如圭如璧,温润清华,唇角一勾温润似玉。那人紧紧盯着眼前席地而坐的女子,眼中无一丝警觉诧异,只有温和的笑意。 光影衬出亮了两人的面容,长欢呆呆地望着床上的人,惊愕不已! 第十四章 杜妖精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惊愕不浅的长欢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叫出了声:“...杜修墨?!” 天呐! 床上的人竟然是杜修墨!三年不见,大半夜里她就这样闯进了杜修墨的房间里! 杜修墨看着坐在地上的长欢,已经入了秋,坐在地上不闲凉么?床上的墨双手抱在胸前,满含笑意地戏谑道:“怎么?三年不见又变傻了?还不起来!” 长欢一愣,方才心中一丝羞愧顿时散了。什么叫自己又变傻了?不过她现在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尊容,难为杜修墨还能认出来。这人八成是妖精变的,邪恶。长欢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外嘈杂声却越来越近。 “开门,里面的人快来开门...”门外士兵粗鲁地敲着门,一旁的小二大爷长大爷短的哀求着,生怕他们惊了住宿的客人。 长欢腾地站了起来,出去是不可能了,四下里一看,这屋子好像除了床底下再无藏身的地方。不过,就算自己能屈能伸,那她总不能当着这杜妖精的面爬到他的床底下吧! 杜修墨仿佛瞧出了长欢的心思,一声轻咳掩下笑意,故意看了一眼床后轻飘飘地说道:“嗯,据目测---长欢你这胖嘟嘟的身子应该塞不进床底下!” 长欢顿时气黑了脸。胖嘟嘟?想自己“曼妙”的身姿怎么到了这妖精嘴里就成“胖嘟嘟”了! 杜修墨似无意般讥讽地望了望快被撞开了门,又将目光锁在了气呼呼的长欢身上,眼底划过一丝无奈,轻声道:“还不上来?” 上去?去哪?长欢没听明白杜修墨的意思,她发现自从遇上这杜妖精,她就变得稍稍有那么一点迟钝了!反正她是不会承认自己傻的! 还没反应过来,一双大手就将她温和地拉到了床上。 这要干什么?他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个男女授受不亲?长欢咬牙切齿地叫了声:“杜修墨!”自从进了这个屋子,到现在为止,她只说了两句话,却都是在叫某人的名字。 门外的官兵听到了屋里的声音,顿时破门而入。 杜修墨眼中陡然生出一丝杀意,这漠北王庭的亲兵可真是好素养!长欢还来不及反抗,杜修墨早已立在了床边,一把拉过锦被蒙到了她的身上,转身就绕过了屏风。 长欢屏住了气息在被子下听着外屋的动静。 “半夜三更的发生什么事了?”杜修墨一副疑惑的表情看着破门而入的官兵。 “你这人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开门?我等正在奉命捉拿刺客,你可是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为首的官兵一双眼睛早已经将小小的屋子里打量了个遍。 “刺客?在下一直睡着,不曾发现有什么异常。”杜修墨说完后还不忘再睡眼惺忪地打个哈欠。 那官兵盯着屏风,怀疑地问道:“这屋里可还有别人?方才在门外我可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杜修墨稍作思索,有些难为情地道:“官爷,方才是我家娘子做恶梦了!” 仅仅隔了一层屏风,长欢躲在被子下将外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可恨的杜妖精,随便编个什么理由不好非要编...。那些人都是王庭亲兵啊,他们难保不会闯进来。 反正是做戏。长欢硬着头皮故意在床上翻了个身,一头秀发长长地铺在了床上,低着声音问道:“夫君,发生什么事了?” “咳咳...入了秋,天气凉。”杜修墨脸上一热,抬起手来一边解释一边咳嗽了起来。好吧,他是没料到那傻丫头这么...配合自己! 官兵看着眼前脸上一丝绯红的男人,再加上内室女子这一声娇叹,竟有几分欲求不满!在场的大老爷们都不是傻子,隔着屏风,所有人顿时明白了方才内室里发生过什么!再看看眼前这个“病怏怏”的男人,不禁带了几分鄙夷。 此刻长欢要是知道她咬牙切齿的话竟被别人听成了那什么,她肯定有杀人的冲动! “走!”那些官兵退出后,汗涔涔的店小二临走前一个劲地行礼道歉。 杜修墨关上门走进了内室,只见长欢一双柔荑握住被子,露出半截子如雪皓腕,探着脑袋露出明亮动人的大眼睛,如瀑般的墨发零零落落散在床上,延颈秀项。看着床上风尘仆仆的人儿却透出几分铅华弗御,杜修墨心中一动。 长欢坐在床上张口就问:“人走了?” 猝然收起心神,窗外风过,飒飒留声。 杜修墨一蹙眉,眼底幽暗。提高了声音道:“没事了娘子,我们继续吧!” 这妖精是什么眼神?继续?长欢刚要说话,扑面而至一股清凉,嘴巴冷不防地被堵住了。 “唔...”长欢瞪大了眼睛,不知所以地盯着吻着自己的杜修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长欢脑子顿时一片空白,长这么大,她第一次和一个男人...亲! 长欢第一个反应是惊呆了,而后就是一拳挥过去,可杜修墨倒像是早有准备,胳膊一抬,轻易就将长欢的粉拳压在身子下。 双唇相合的那一瞬,杜修墨心中一滞,无意识的动作,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心底一悸,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软软的唇,暖暖的,带着几分诱人的女儿香。 杜修墨一动不动地吻在长欢唇上,可还不忘敏锐地听着外面的一切。 “走!”外面爬在窗上窥窃着屋里的官兵这才低低号令一声,真正离开。 长欢终于察觉出了些许门道。 听着那些人走远了,长欢一脚踹开压在自己身上的杜修墨,使劲擦着嘴巴,红着脸一字一顿喊道:“杜修墨!” 要不是看在他帮了自己的份上,长欢真有一掌抽死这杜妖精的冲动。 杜修墨抿了抿嘴,眼底迅速抹过几分不可见的异色,望着羞恼不已的长欢,心情顿时大好。杜修墨指了指外面,叹了口气,道:“没办法,为夫只能用这种办法堵住娘子的嘴巴!”那神色颇为无奈,显得他吃了多大亏似的。 “你难道没有长手么?”长欢发誓,杜妖精要是敢说自己没长手,她一定会废了那两只不知名的爪子! 闻言,杜修墨将两手摊到了长欢跟前,看了一眼自己干干净净的美手,颇为嫌弃地答道:“脏!怕娘子嫌弃!” 长欢觉得自己快要喷血了,怎么就碰上了这么无赖的一个人! “杜妖精,我警告你,不许再叫我娘子!” 听见长欢对自己如此称呼,杜修墨非但没有恼,反而凑近长欢,笑意更深了。“妖精?那娘子可是要日日对着为夫许愿了?如此,那为夫便做娘子的妖精也无妨!” 两个人本来就在一张床上,杜修墨的气息全部都喷在长欢的脸上,脸上热热的,长欢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长欢下意识地往后一缩,道:“再说一遍,不要再叫我那两个字。还有,谁要对着一个妖精许愿?傻子么?” 杜修墨装作诧异,撑着下巴一本正经地道:“据考证,《哀洺南野赋》中有记载:沴气朝浮,是夜有妖精夜殒,谓之流星。如此看来,妖精不就是流星么,那娘子可不是要对着为夫许愿了!” 长欢哑口无言,她怎么就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本书,妖精什么时候成流星了?实在忍不下去了,长欢一个巴掌就往杜修墨胸口挥了过去!边打边警告道:“杜大公子真是博学多才!长欢就不知道这邪恶害人的妖精什么时候竟然成流星了。” 杜修墨并没有躲开,实打实的挨了长欢一巴掌。看着眼前恼羞成怒的女子,她这口气不出,那自己以后可就...所以挨一掌也是值得的! 长欢这一掌可是用足了力道,也是气急了,她以为以杜妖精的身手,一定能躲过自己这一掌的。 杜修墨轻轻咳了几声,好心道:“长欢仔细手疼。” 挨打后的杜修墨顿时听话了,再没有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只笑盈盈地望着长欢。长欢见那熟悉的笑颜,又加之才打了杜修墨一掌,方才被戏弄的怒火顿时熄了一大半。 长欢还没有看清楚,杜修墨就已经笑着下床闪到了屏风后面,片刻,站在长欢眼前的杜修墨全然不似方才戏谑过自己那个登徒浪子。青色长衫穿在杜修墨身上,腰间的玉带平添了几分翩翩公子的温贵清华。 被杜修墨盯着,长欢浑身不自在,又想起方才一幕,长欢脸蛋“蹭蹭”就又红了。 “咳咳...杜修墨,你怎么在这里?” 杜修墨笑着坐到了床前的凳子上,答非所问:“三年。” 是啊,已经过了三年的时间。 杜修墨的眼睛里多了几分黯芒,幽幽地道:“长欢,我可是在汴州等了你三年。我想你是大概是忘了,那我就只好来找你了。” “我没忘。”来找自己?长欢白了一眼杜修墨,显然不相信这杜妖精的话。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当初她的确承诺过杜修墨,三年后去汴州找他。所以这一趟中原之行,她有一个目的正是为了这个承诺。 闻言,杜修墨眼神一亮,转瞬又恢复如常。 屋子里有木枝的味道,这是安神香里常用的一剂药材,但长欢却对木枝过敏。熏笼里氤氲起淡淡的青烟,若有若无。长欢皱着眉看了一眼那桌上的安神香,欲言又止。 糟糕!自己脱险了可是弯月和阿依粟还没回来。 长欢急忙准备下床。 杜修墨一蹙眉,伸手挡住长欢问道:“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 “你干什么?我要去找弯月,我们说好了要在这里碰面的。” “现在外面到处都是官兵,要是不想回到漠北王庭去,你就乖乖给我呆在这里。” 长欢露出难色,但她担心弯月,再危险也必须出去。 看着倔强的长欢,杜修墨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你就安心在这里等着,我已经让莫玉去找弯月了。” 长欢惊讶的望着镇定怡然的杜修墨,他会未卜先知?这人可真是成妖精了! “可是...”长欢还是很担心弯月,本来以弯月的身手,全身而退根本不是问题。可现在弯月身边还有个不会武功的阿依粟。 不知道莫玉能不能碰见弯月,自己也不能出去,她可不想再入那座牢笼。“你确定我现在不能出去?” 杜修墨听出了长欢话语里满满的忧虑。笑着点了点头,走出了内室。 见杜修墨走了,一心记挂着弯月的长欢索性躺在了杜修墨的床上,她都多少天没好好休息过了,木枝的味道愈来愈浓。屋子里静了下来,深深的倦意抵不住浓郁的木枝,长欢闭上了眼睛。梦中仿佛又见到了杜妖精,熟睡着的长欢喃喃叹道:“杜妖精你怎么还在这里...” 杜修墨静静地站在床前。 半晌,杜修墨拿着手里的茶杯走到了熏笼前,一杯茶浇了上去。杜修墨收起笑意地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人儿,默然地走出了屋子。 青铜熏笼里汪着冷冷的水渍,细烟在夜里打了几圈后消散地无影无踪... 第十五章 可会暖床?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外面的官兵没了声息。 夜阑更深,丑时已过,这是夜晚最昏天暗地的时刻。 杜修墨坐在幽暗的屋子里,桌上放着行商路线。透过商线,天下局势尽在眼底。自己如今在西北漠北,东北有契丹,西南有吐蕃,江南有南唐、吴越,蜀中有蜀国,杜修墨看着这四分五裂的中原大地,男儿志兮天下事?不,这个天下,越乱越好。 “商队怎么样了?” 暗处的立即出来一人,毫无表情地回道:“回禀主子,这次的风沙来得突然,我们此行将近一半的人和货物都折损在了大漠。” 杜修墨听着倒不以为意,递过去了一卷羊皮纸,吩咐道:“将这份信交给述律末,让他转告述律赫连,就说那件事我同意了。” “是。” “莫玉可回来了?” “回主子,回来了。” 莫玉一身黑衣进来,道:“公子,弯月已经回来了。只是,那个罗伏国的女子受了伤。” 杜修墨微微蹙了眉,点了点头。 看了一眼莫玉,杜修墨随意地问道:“幽州情况如何?” “东丹国战事才停,契丹将大军驻扎在漠南。不知道从何处传出谣言说契丹马上要和中原打仗了,那些商客们有的囤货有的抛货,幽蓟各州现在已经乱成了一团。” 杜修墨带着几丝玩味地听着莫玉的话,瞳色暗暗。也怪不得那些商客慌乱,战乱一起,不知道有多少人朝为豪商,夕跻流丐。 杜修墨冷冷一笑,道:“我们既然已经收了定钱,不管别人如何,我们的货照样出。” 莫玉犹豫地退了出来,难道公子就不知道这样会赔很多钱么? 黑夜寂寂,杜修墨紧紧盯着黑暗中的一处。 幽州么?呵。 幽州是北地重地。自从隋炀帝开永济渠后,黄河以北太行山以东的幽州便成了北地水陆交通的纽带。三百多年的风云际会,堙没了昔日御河百舸争流千帆竞的肆意壮景,但幽州却成了北地军事商业重地。当年石敬瑭将幽蓟十六州割让给了契丹,门户一开,黄河以北自此无险可守。现在的幽州与中原只有商路往来。 翌日,日上三竿了,长欢睁开眼仿佛看见了杜修墨那张俊美的脸,“果然是妖精!”长欢嘀咕了一句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不对!这不是在梦中,长欢蓦地坐了起来,顿时勃然变色,“杜妖精,你怎么在我的房间里?” 杜修墨颇为镇静地环视了一遍屋子,望着负气含灵的长欢道:“这好像是我的房间。” 长欢恍然记起了昨晚的事,她本来就半月有余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再加上昨夜这屋里的木枝香,她还真的就睡在了这妖精的房里。 长欢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脏但还算整齐的衣服才暗暗松了口气。杜修墨将长欢的那翻动作神情尽收眼底,不由微微摇头哂笑。 “对了,莫玉回来了吧,弯月和阿依粟可好?” “不好。” 长欢心里一紧,“怎么了?” “弯月带着那个姑娘去泽州了。” 还好还好,只是去了泽州。可弯月一向只听自己的话,若不是有事发生,她怎么可能孤身一人抛下自己去泽州。 “弯月回来怎么没叫醒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弯月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杜修墨不急着答话,胳膊一伸打了个哈欠,颇为优雅地锤着腰叹道:“某个姑娘昨晚霸占了别人的床不说还睡得太死,自个的丫鬟来都叫不醒。我在这里站了两个时辰,腿酸了,腰也疼,胳膊也不舒服...” 长欢气的直眉楞眼,好,我忍!长欢将被子一裹腾出了一半床,按捺下怒气道:“坐!” 杜修墨无视柳眉横踢的长欢,径自过去坐到了的床上,杜修墨拍了拍床,那笑面堪如花,眯着眼睛望着长欢,慢慢悠悠道:“不错,挺暖和的!” “杜妖精你才是暖床的!”长欢被子一扔,一脚踹了过来。 杜修墨身子一转,说不出的儒雅,轻易地躲开了长欢的攻击。长欢再次出击之前,杜修墨已经将一封信递到了长欢面前。 长欢顿时不和杜修墨置气了,一把夺过信笺,上边无字,只有一弦封泥弯月牢牢守着信笺的封口处。这是自己和弯月特有的传信方式。完好无损。 长欢收起神色看了一眼杜修墨,杜修墨笑着起身转过屏风去。长欢这才启封,看着信笺上的内容,不禁柳眉渐渐紧蹙。 天山作为一处自然圣地,是各国都觊觎的地方。可天山若只是易守难攻,那倒也还有一两分胜算。偏偏天山有得天独厚的自然屏障,固若金汤,任谁再垂涎三尺也无用。颜老虽远居天山,但颜家的生意暗线遍布各国,牵一发而制全身。也只有这样,才没有人敢妄动天山。泽州、邺都和汴州便是三处重要据点。南边战乱才停,根据颜璃传来的消息,幽州卢龙很多的白米行、油行、碳行和丝帛行纷纷歇业,如果泽州和汴州依然将货物运去的话,赔巨额金银都是小事,这些东西一旦落入幽州,定会引起民众暴乱。可要是不出货,这里已经收了定钱,这件事一旦闹开,颜老一脉的暗中势力一旦暴露,中原朝廷正好以此为借口取而代之。 情况紧急,弯月留下信件便先去了泽州杨家。杨家是百年世家,杨颜两家渊源颇深,想来不会坐视不理。长欢想着如果大雪没有封山的话,颜璃肯定也会出山赶往泽州。平心而论,颜璃的能力长欢还是放心的。那现在只需要自己去邺都找见那位师叔就行了。 长欢收起信出了屏风,望着杜修墨问道:“那阿粟为什么不留下?” 长欢并不知道阿依粟受了伤。因为弯月在信中未提此事,杜修墨也不多言。 杜修墨闻言语气淡淡道:“长欢你确定你要在这个时候带着那位罗伏国姑娘去汴州?” 杜修墨知道了阿依粟的来历?长欢心中疑惑,但转念一想,这等小事只怕也瞒不过杜妖精的眼睛! “那为什么阿依粟不能去汴州?” 杜修墨没有回答长欢的话,转过来深深地看了长欢一眼,自顾自地倒了杯茶端起来闻了闻又放下了。 长欢看着杜修墨行云流水般自在的动作,不着痕迹地瞪了一眼,方才一幕要是搁在长街上,指不定要碎了多少姑娘的芳心!一个男人怎么长了这副妖精样!长欢一抬眼,杜修墨正好也望着她,含笑的双眸中尽是暖意。就算是她脸皮不薄那也受不了这妖精的目光啊。 长欢小脸一红,赶紧端过桌上的那杯茶就饮。 “不许喝隔夜的茶。”杜修墨比长欢的动作更快,接过了长欢手里的杯子。 不等长欢再说话,杜修墨先问道:“长欢应该要去邺都吧?” 长欢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这关城到邺都的路程快马加鞭也得十余日,你身上有钱?” 长欢一愣,摸了摸身上,完了,银票银子都在弯月身上,长欢差点叫起来,弯月竟然就这样将身无分文的自己留在了关城。 看着长欢的反应,杜修墨满意地勾唇一笑。 “正好我也要去邺都...” 长欢眼睛一亮,将方才那杯茶端到了杜修墨跟前,谄媚地道:“杜修墨,喝茶!” 杜修墨只皱着眉望了望那杯茶。 “哦,你不喝隔夜的茶,那就不喝了。杜修墨,我们商量个事。” 看着杜修墨没拒绝,长欢高兴地凑到了杜修墨跟前道:“杜修墨你要去邺都吧,我可以跟着你一起走么?” 看着杜修墨一副为难的样子,长欢继续道:“杜妖精你放心,到了邺都,见到弯月后我会还你钱的。你就让我跟着你一起走吧。” 杜修墨闻言不由咳了一声道:“我也不是那等斤斤计较的人,让你跟着也不是不行,只是...” 长欢就知道杜修墨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一眼期待地望着杜修墨。 “我也不要长欢还钱了,但我的身边可不留无用之人。恩...长欢可会煮茶?” 长欢一愣,老实地答道:“不会。” “可会弹琴?” “不会。” “可会司棋?” “不会!” “可会做饭?”杜修墨相当执着,继续发问。 长欢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不会!”心中暗骂:杜妖精,你这是要赶路呢还是找丫鬟呢? 杜修墨摸着暖和的床道:“那...可会暖...”那长欢可会暖床?迎上长欢那记眼神和当空挥舞的小拳头,杜修墨生生咽下了嘴里的那个床字。 长欢翻了个白眼顺了口气,不得不说和这杜妖精说话需要一颗强大而平和的心脏。长欢算是看出来了,这杜妖精就是戏弄自己呢。不等杜修墨再问什么,长欢即刻道:“我会医术,这一路上我可以为你诊脉看病!” 杜修墨想说他没病啊。这丫头也真行,谁愿意找个大夫来等着为自己看病! 看着杜修墨无奈的神色,长欢美眸一转,坏笑着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刚刚你说你站了两个时辰,腿酸了,腰也疼,胳膊也不舒服?” 杜修墨看着长欢不怀好意的眼神,好吧,这话确实是自己说的。“刚刚是有点...” “既然这样,我这里有一粒药丸,活血舒筋。为了不影响赶路杜大公子这就服了吧。” 杜修墨无奈地接过了长欢手里的药丸,果真淡淡药香。真是个睚眦必报的丫头,一点亏都不吃。 “活血舒筋?长欢确定?” “恩。你难道没有闻到莪术、没药和干归的味道?这些可都是活血舒筋的良药!良药苦口利于病。快吃吧。”长欢脸不红心不跳地介绍着。 看来这丫头是不打算放过自己了,杜修墨失笑,仰头就吃了那药丸。 长欢微微错愕,没想到杜修墨这回如此...听话。他就不怕是毒药么? “好了,你的药我也吃了。那边的衣裳是弯月临走的时候留下的。我去让小二将水打上来,你好好梳洗一番。弯月不在,有什么事你可以同莫玉说。我先出去了,过了午时我们便启程。” “嗯。” 看着这么大度的杜修墨,长欢顿时生出几分负罪感!不过,谁叫杜妖精敢欺负自己呢。 直到午饭过长欢都没有见杜修墨的影子,反倒是莫玉来了一趟,三年未见,莫玉还是那个不善言辞的俊逸公子,一个会羞涩会脸红的大男孩。若真的攀起关系来,莫玉也算是长欢的师哥了,虽然这三年里莫玉从未来过天山。 经过昨晚一闹,关城形势顿时紧张起来,长欢想这些应该难不住杜修墨的,虽然她对杜修墨一无所知。 长欢一早上没见杜修墨,也不知道杜修墨吃了那药有什么反应? 第十六章 踏入澶州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杜修墨?” 长欢一抬头就看见杜修墨一身青衣倚在门口,面色苍白但难掩他那玉华之姿。笑眼下闪过几丝疲怠,杜修墨望着长欢道:“长欢,你这随行大夫可有用武之地了。过来给我把脉。”说着卷起了袖子。 怎么早上还好好的,现在就成了这副模样。长欢看着杜修墨苍白的面色,不像是在戏弄自己。长欢想着自己不过是给杜修墨下了泻药,怎么他就成了这副样子。 长欢还在发愣,杜修墨已经过来坐了下来。 “来给我诊脉。” 长欢转身取来了药箱。 杜修墨望着长欢,柔和地问:“这下可解气了?” 长欢红了脸有些心虚,结结巴巴地道:“杜修墨你,你什么意思?还有,谁生气了?” 杜修墨摇了摇头将手搭在了脉枕上道:“傻丫头,我都闻到你那药里旃那叶的味道了!” 言语中尽是说不出的宠溺,连杜修墨自己都有些吃惊。 长欢只忖度着这妖精该不是又戏耍自己呢吧,所以并未听出杜修墨话里的不妥。长欢怀疑地诊着杜修墨的脉,心中一惊,脾气虚弱。 杜修墨脾气很虚弱。那自己... “杜修墨,你既然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你既然知道了药有问题,那为什么还要吃那药?你难道...”你难道想死么?长欢有些怒气,仿佛忘了这件事自己才是始作俑者。 旃那叶和泻药药理差不多,长欢不过是想要教训杜修墨罢了,可她哪里知道杜修墨脾气虚弱,这样的病最忌旃那叶这类虎狼之药,而她给的药里偏偏就有大量旃那叶。既然杜修墨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药有问题,为什么还要吃? “无碍,只要长欢不生气就好了。”杜修墨说的很淡,仿佛这具身体不是自己的。伸手轻轻揉了揉长欢的头发,杜修墨继续道:“再说,长欢可是我的随行大夫。” 杜修墨满眼的温和纵容,长欢无所适从。长欢觉得她更加看不懂杜修墨这个人,她不想去琢磨一个人心思,长欢稳了稳心神什么话都没说,只拿起了银针为杜修墨针灸。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谁都没有说话,杜修墨好像是真的太虚弱了,闭着眼睛任长欢施诊。 半个时辰后,长欢收针,杜修墨运功后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长欢的医术真好。” 长欢看着眼前的杜修墨,明知被人下了药,再转过来让那人为自己扎针诊治,难道仅仅是他相信自己?虽然她不了解杜修墨,但在三年前她就知道杜修墨绝非一般,这样的人真的会轻易相信别人? “咳咳,长欢,你这样盯着我看我会害羞的!” 长欢回过神来,还是带了歉意道:“杜修墨,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脾气不好。” 谁知杜修墨立马惊异道:“我的病很严重么?看来带上长欢这个随行大夫是对了。正好,我带你去邺都,长欢你就天天给我扎针治病。” 长欢看着杜修墨那无辜的神色,叹了口气,这什么人啊,还天天扎针,这病是要慢慢调理的好不好。 三人果然顺利出了漠北关城。 短短十日,他们就从关城到了澶州。 本来长欢还担心这一路上杜修墨会出什么幺蛾子来戏弄自己,没想到杜修墨除了每天让自己为他治病外,倒再也没有什么无理的要求。 漠南战事才歇,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四处都是难民。 此行是长欢第一次踏足中原,虽然急于赶路,但这一路上匆匆见闻却是让她倍感震撼。 长欢收到了弯月的来信,事情已经有所缓和,弯月已经在往汴州赶了。真好。 如今天气已经转凉,正值午时,太阳照得人微暖。 一行三人走在澶州的街道上,街上百姓往来,两道店铺林立,各种生意你来我往,虽无熙熙攘攘的人群但却透出几分淳朴的民风。立于这桑间濮上,长欢忽然想起了赵玄郎说过的那番话。长欢一边走一边心中暗暗赞叹:如此看来这晋王真是名不虚传。如今兵荒马乱,关外百姓流离失所,而晋王辖制下的澶州却一派民居乐业的气象。 杜修墨带着长欢到了一座酒楼前,酒楼宽广的大厅里有布衣百姓,有外乡游子,还有几个苦行僧人静静吃饭。这一桌唱小曲的,那一域举杯豪饮的,整个酒楼热闹非凡。 店小二一见来人,立即哈着腰笑着迎了过去:“三位客官里边请,请问各位是打尖还是住店?这里可是我们澶州最好的酒楼。” 杜修墨未说话径直走进了酒楼,长欢紧紧跟着,只有莫玉回头对身后点头哈腰的店小二道:“打尖。” “好嘞。三位可是上雅间?” 店小二一天见过的人多了,上至官员皇室下至百姓流丐。眼前这三人虽不知身份,但他瞧着这三人那通身气派丝毫不输于那些达官贵人,店小二早就谋算好了要将这三位贵人安排在哪间雅间。 杜修墨环顾了一周后指着靠近窗子的一张空桌子道:“我们就坐那儿。”说着人已经过去了,长欢高兴地跟着杜修墨过去。 哑然的店小二记着莫玉的点的菜肴。 长欢坐在窗前,他们的桌子虽然在大厅里,但靠近窗子杂音消了不少,可整个大厅里的情况却又尽收眼底。不愧是杜妖精,吃饭找位子都算计地这么精准。 “哎我给你们说,昨天啊那铁铺家的刘小子白白拾了个媳妇,那女人水灵灵的...”一个男人喝高了,红着脸开始高声阔谈起来。 “哪里是拾的,只怕是从外头逃荒来的。” “我看也是。”另一人赶紧附和着,但言语中明显流露出一些期许,想想自己家里的那糟糠之妻,他什么时候也能碰上个如花姑娘才好呢。 提起逃荒,明显勾起了人们的话题,邻桌一男人接口道:“可不是么,你们是没有去林州,十五万人,足足死了一半,剩下的老弱妇孺全都逃难去了,啧啧,太惨了。” 大堂里那两桌上的人顿时像打了鸡血,兴兴地论开:“不是说青王驻守在林州么?怎么还是败了呢?” “要我说啊,还是晋王有本事,你看晋王哪回出战不是凯旋而归。” 一人听着摇了摇头,惋惜地道:“要我说晋王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外姓王爷罢了,也只能管管我们这澶州,这天下啊,终究还是姓郭的,难道...” “哎呦,几位爷,几位爷口下留情。我们不过寻常百姓,怎么敢妄论政事?”店小二适时地插了进来打断了几位醉鬼的高谈阔论。 男人们不满的骂着横插进来的店小二,可还是住了嘴。其实男人的碎嘴一点不输于女人,张家短李家长地说起见不得人私事,时不时地传来几声淫荡的笑声。 杜修墨嘴角勾起一丝讥笑,轻轻摇了摇头,端起茶来品着。 长欢自然也将那些人先前高谈阔论的话听了进去,总归和自己没多大关系,长欢端起了方才被莫玉换来的茶,一尝,原来换成了老君眉。 杜修墨和莫玉是习武之人,隐隐可以听见那群男人的闲言淫语。杜修墨蹙眉看了一眼自顾自砸着嘴巴喝茶的长欢。杜修墨亲自伸手将两边的窗子都打开,散开了那些闲言碎语又吸引了长欢的注意力。 长欢望向了窗外,只见不远处十几个府衙官差来回巡逻,一队士兵守着身后的麻袋。时不时有人会在旁边的桌子前去记载什么。 “杜修墨,那些官差在干什么呢?” 杜修墨很随意地往外瞥了一眼道:“征收赋税。” 长欢看着那一车车麻袋,赋税?赋税难道不是钱么? 看着疑惑的长欢,杜修墨耐心地解释道:“那些麻袋里装的都是和籴的籴米。” “和籴?”这些长欢真不懂。 “恩,和籴就是由官府出钱从百姓的手里按照市价购买米粮。你现在看见的就是官府指定的置场和籴的地点。不仅仅是银子可以作为赋税,米粮土地,油盐醋纸,只要名目立得巧,都能从中征收赋税。”长欢第一次踏足中原,对于这些事一无所知。杜修墨一点儿也不惊讶,只耐心地为长欢讲解。 长欢听着点了点头,微微靠近杜修墨道:“那恐怕这和籴的籴米说什么公平市价买卖也是个幌子。” 杜修墨脸上划过一丝惊讶,随即警惕地瞅了瞅四周,伸手揉了揉长欢的头发柔和地道:“可不许胡说。”真是个聪明的丫头,只是这大庭广众地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长欢一哼,官府打着赋税名头苛捐杂税,这中间还有公平买卖一说? “那个晋王不是澶州刺史么?这些他不管么?”长欢记得赵玄郎说过晋王在这澶州的政绩,什么轻徭薄赋啊,大开漕运,为政清肃,吏民皆为臣服赖之的么。 杜修墨一蹙眉,有些惊讶地问道:“长欢认识晋王?” “不认识。你没听见大家都在夸他为官为民的政绩么?” 杜修墨面上这才划过一丝了然,才答道:“你个傻丫头,晋王怎么了?晋王现在可没工夫管这些事。再说,这些事情不是一天两天凭谁就能改变的,况且,这徭役赋税也不是晋王定下的。” 外面停了一间轿子,外面一个官差赶紧恭恭敬敬的掀了轿子的帘子,出来一个白发的官员,那老官员看着递来的账簿,眯起眼睛脸上的赘肉抖了三抖。龙钟老态的脸上上赫然记满了贪欲。 长欢看着外头,鄙夷的撇了撇嘴。这种人朝廷为什么还要任用啊。 杜修墨看着了长欢的神色,像是读懂了长欢的心思。对长欢道:“我知道长欢看不上这些附利攀益虎饱鸱咽的人。但长欢可知道,正是这些看起来泥古不化的贪官污吏们,他们里头随便拉出个来都是累世贵宠,这些人门生故吏遍天下。所以他们的根基太深,就算是朝廷不能也不敢贸然把他们连根拔起。” 仿佛是被什么触动了,杜修墨端起茶盏在唇边顿了顿后似笑非笑地道:“这个天下既需要主圣臣良的辅政贤能,同时也需要那么一两个尸位素餐的奸佞愚人。”要不然,一个个都抱成了一团那可就没什么意思了啊。 长欢素手托着下巴望着杜修墨,忽然问道:“杜修墨你真的是商人么?” 杜修墨望着眼前女子清丽秀美的面容,一愣神,谁知他还没说什么,长欢又道:“杜修墨你怎么不入朝为官呢?” “怎么?长欢不喜白衣?” “没有,只不过你不做官还真可惜了。”长欢真心这样认为,这妖精要是入了朝堂,肯定能有一番作为。肯定是他口中的辅政贤臣。 杜修墨未回答长欢的问题。一笑置之。 三人吃完饭后天色渐晚。 莫玉递过来了一封信,杜修墨当着长欢的面看完后又递给了长欢。 长欢惊讶地看着来信上内容,望着杜修墨问道:“师叔在澶州?” “恩。” “杜修墨你知道师叔在哪里?” 杜修墨点了点头。 长欢松了口气,本来她是要到邺都去见师叔的,可现在师叔竟然来到了澶州。那她也不用这么火急火燎地往汴州赶。 杜修墨看着长欢,道:“这里可是澶州,不是汴州。长欢不要忘了你的承诺。” “怎么会,我答应了你会去汴州就一定会去的。”她怎么会不去汴州,弯月一定会到汴州见自己的。先不说她三年前就承诺过杜修墨会去汴州找他的,现在她一分钱也没有,怎么能不靠着杜妖精去汴州找弯月。 第十七章 爱上我了?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第二天杜修墨引着长欢去见师叔。莫玉却未跟来。 两人来到了澶州定禅寺。 长欢没想到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叔会参禅。 寺里的香火不是很好,萧肃的定禅寺笼着几分暮秋烟萝,寺后面的半山繁红尽散,一眼望去,只剩孤松林立。 长欢察觉出这一路上杜修墨都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 等到了定禅寺长欢才知道原来不是这位师叔在修禅,而是要主持带着他们去见师叔。 杜修墨对于这一切轻车熟路。 长欢自然不担心。 两人在主持的带领下来到了一座宅邸。 进了院子,走到书房,杜修墨示意让长欢先坐着,他自己先绕过屏风进去了。 定禅寺的主持亲自为长欢斟了茶后也便离开了。 庭院、台阶一片静谧。 长欢一个人欣赏着这书房里的布局摆设,门栏缝隙里生了一层翠墨的青苔,右侧花梨木桌上摆着三两株松桧盆景,翠芸草令使整个朗朗阔阔的书房多了几分生机。 两侧墙上各挂着少陵诗,摩诘画。看来她这个师叔是个风雅奇人了。 两间屋子相隔不远,好像没有刻意避讳什么。长欢听见里屋的杜修墨唤了师傅。长欢心下了然,原来师叔是杜修墨的师傅,同时长欢又有些疑惑,她记得自己的阿爹也是杜修墨的师傅,有时间一定要问问杜修墨这其中关系。 屋里没声音,只听得杜修墨又轻声唤了声师傅。 隐忍而恭敬的语气,很矛盾。 “噗通”地一声,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只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你看看你做的好事。”语气里有几分怒意。 又听见杜修墨窸窸窣窣地捡起了地上的东西,解释道:“师傅,这些商客的钱早就收了,如果墨不出货,那以后...” “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可知道这回亏了多少钱?” “师傅放心,墨会填上师傅那些亏损的。” “哼,你真以为我是担心那些银子?我知道你杜修墨本事大,但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做的后果?” 杜修墨久久不说话。 长欢没想到师叔会训斥杜修墨,也不知道杜修墨做了什么事。好像是亏了生意,长欢疑惑,按着杜妖精那手段,谁还能让他亏了钱? 屋子里片刻寂静后,杜修墨低低地道:“师傅,墨没办法。” 屋里另一个声音轻轻一声叹息,无奈而包容。同样低低地道:“修墨,放过自己吧。” 这边的长欢很长时间都没有听见屋里的对话,长欢想师叔该不会打杜修墨吧,杜妖精可还病着呢。正在长欢纠结的时候,杜修墨出来了。来带长欢进去。 长欢跟着杜修墨进去,抬头便看见一位长者坐在上座。长欢恭恭敬敬的道:“长欢见过师叔。” 李绍思紧紧盯着长欢看,目光复杂,激动,慈爱,探究,审视.... 李绍思望着长欢,柔和地道:“长欢,过来,让,让师叔看看...” 长欢没想到刚才还在动怒训斥杜修墨的师叔竟然这么平易可亲。长欢松了口气将颜师傅临走时给的信物递了过去道:“师叔,这是师傅让长欢带给师叔的。” 李绍思接过信物,反复审视了几遍,点了点头后抬起头来继续看着长欢,慈爱的目光一直盯着长欢带着珠花的额头。 长欢看得出李师叔是真的喜欢自己,很多东西都会骗人,但眼睛不会,目光不会。师叔慈爱的目光和阿爹的别无二致。 屋子里的氛围有些诡异,站在一边的杜修墨微微蹙起了眉,看了看师傅,又将一丝不知名的目光投向了长欢。 李绍思将信物收起后对长欢道:“长欢这一路上可是吃了不少苦吧。” 长欢摇了摇头后微笑着回道:“长欢不苦。除了在漠北遇上了风沙,其他都还好。” 李绍思赞许地道:“长欢果然和你父亲一样,坚强。”李绍司知道这一路上有多么不容易,大男人能顺利走过天山途径沙漠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长欢和弯月两个弱女子。不愧是他的女儿! 忽然李绍思收紧了手。 一旁的杜修墨急切地喊道:“师傅...” 李绍思抬手打断了杜修墨,轻轻地道:“无妨。” 长欢在进门的时候就闻见了屋里淡淡的药香,看见李师叔的面容有些苍白,长欢也顾不得禁忌了急忙道:“师叔,你的身体...”长欢自然看出来了,李师叔有腿疾,怪不得这么长时间都不见师叔起身。 顺着长欢的目光,李绍思一声大笑,轻松地道:“看来岳戚将我们的长欢教的很好。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 长欢没有听出什么,可杜修墨的眉梢微动,眼中划过几分不解。 “师叔,让长欢为师叔把脉吧。”长欢对自己的医术还是很有信心的,不,与其说是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更不如说是她相信自己的阿爹。 李绍思笑着摇了摇头。 “几十年的老毛病了,不必徒劳。” 长欢还要坚持,李绍思又接着道:“长欢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是准备回天山还是要想要留在这里?” 长欢看了一眼一旁的杜修墨道:“师叔,我想和杜修墨去汴州。” 李绍思闻言也看了一眼默默站在一边的杜修墨,点了点头。 “长欢要是有什么事,就让弯月去找定禅寺的定禅主持。” “多谢师叔。” 李绍思看着眼前倔强而执着的长欢,无奈地道:“师叔这里的饭菜都是寺里送来的素斋,就不拿来招待长欢了。既然长欢想去汴州,你们这就离开吧。修墨,替我好好照顾长欢。” 杜修墨微微颔首道:“是。师傅放心。” 长欢听着泄气想:离开?明摆着是师叔不想自己为他诊脉,为什么啊?难道师叔不想健健康康的么?啊,不会是不相信自己的医术吧? 到了最后,长欢还是随着杜修墨离开了。 两人坐在马车里,一路上杜修墨都没怎么说话。 长欢将这一切归结到了杜修墨被他的师傅责骂了,心里不舒服。长欢想安慰杜修墨来着,可她实在没有从杜修墨温润清华的面容上看出半点伤心失落的痕迹。 长欢看着闭目的杜修墨道:“杜修墨,你没事吧。”本来她想问杜妖精有几个师傅来着,现在只得作罢。 杜修墨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含着笑意看向长欢,并未答话。 长欢想了一下,继续道:“杜修墨,你不开心的话可以说出来的。”她能感受到杜修墨那生人勿近的冷冽,可偏偏他什么时候都是温润清华的淡然。 有些东西明知道是假的,可看的多了,也就辩不出真假了。 长欢看见杜修墨蹙了蹙眉,脸上有些苍白,额上尽是细细的汗珠子。长欢心中一紧,拉过杜修墨冰凉的胳膊搭脉,果然,他的病又犯了。比上回还要严重。 长欢一面问一面急切地拿出随身携带的针。“杜修墨,你早上有没有吃我让莫玉给你端去的砂仁山药粥?” 杜修墨微微顿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这些天杜修墨吃的都是长欢亲自配的药膳。 马车虽然有些颠簸,但这些对长欢施诊丝毫没有影响,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长欢取下了杜修墨胳膊上的针。 杜修墨靠在马车上不说话。长欢轻咳了一声说道:“杜修墨,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杜修墨,你以后要按时吃饭,这样你的病才能好。”这样的病显然是常年饮食不合理加上劳逸失调引起的。 “还有,你不能饮酒...” “对了,这几天你要好好吃我做的药膳。等到了汴州我再给你重新换药。”这样的病症最主要的是调理。 长欢俨然一个小老婆婆,絮絮叨叨地对着杜修墨说话。 常年饮食不合理,心神劳累,劳逸失调。长欢不知道杜修墨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得了这脾气虚弱的病。但就凭杜修墨称阿爹一声师傅,就凭杜修墨对自己的照顾,她是真的想为杜修墨治疗。 杜修墨终于睁开了眼睛,盯着长欢道:“长欢这么关心我,难道长欢...是爱上我了?”不似戏谑,语调轻轻地,但没有平日里的柔和。 长欢脸一黑。看着虚弱地杜妖精,真想过去掐死他。 “医者仁心。” 长欢心中大骂,她是吃撑了才去关心那妖精。 长欢赌气自然不说话了,杜修墨也闭上了眼睛继续靠在了马车上。 半晌,杜修墨语气平平道:“澶州距汴州不过一天路程,我们今晚就起程去汴州。长欢还是睡着养会精神吧。” 长欢闻言听话地靠在了车里的软榻上,没想到他们走的这么急。 片刻,杜修墨睁开了眼睛,面容上已无半分病容。杜修墨盯着睡着了的长欢看了一眼,慢慢别开了脸... 长欢不知道杜修墨正在看着她。现在可是坐在马车里,她还没痴睡到这种地步。长欢只是想着她马上就要到汴州了。 说起汴州那可是历史远久,汴州是唐朝开元年下的都畿河道。早在战国时期,魏惠王从安邑迁都这里时称此地大梁;始皇二十二年,秦灭魏后,也定都于大梁,改名启封;两汉景帝元年,为了避汉景帝刘启的名讳,转复改启封为东都。随后而立的后晋、后汉相继建都于汴州。富丽繁华的汴州到如今已作过了数朝皇都。一朝天子一朝臣,唯一不变的是这宫灯璀璀的皇都,后汉覆灭后,现在的皇帝郭威继后汉之后建立后周,也将这繁华汴州作了皇城。 不知为何,长欢很期待那个地方... 第十八章 清风楼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薄雾轻浮,木叶微枯。 仲秋节令,谁解素月清铃。 枯叶借着寒风之势,洋洋洒洒地荡起来。 杜修墨、长欢、莫玉三人从澶州出发,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便到了汴州。 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正如诗中所记,汴州是天下要城,这里有各国的舟车往来,控制着河朔咽喉,四通那淮湖漕运。 三人抵达汴州的这日正是农历八月十八拜月节,生意人的叫卖声,吆喝声穿插在熙熙闹闹的长街上,街上实在热闹。 杜修墨带着长欢在一家客栈用过饭,洗漱休息后便来到了街上。 整装待战的五万人马在定州与契丹几十万大军遥遥相较,可这皇城汴州却是丝毫不为边关剑拔弩张的形势影响,依旧繁华。 大道连狭斜,白马七香车的汴州虽有几分粉饰太平的痕迹,但这一路上那些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比起这些见闻来,皇城汴州实在算得上是民生安泰。 长欢第一次来到汴州,画栋飞梁的亭台楼阁,比街连绵的豪门宅第。 这三年来寡居天山,长欢那爱玩的性子一点都没磨掉,反倒愈发见长。街上一路过来,长欢捡着一些新奇的玩意儿就买上,杜修墨自然不在意钱财等身外之物,任由长欢尽散,只是可怜了玉树临风的莫玉,拎着两手的包包盒子。 “你个死鬼男人,你说你去柳巷干什么了?是不是又见那个不要脸的小贱人去了啊?”街上人声鼎沸,忽然这一声,可谓之河东狮吼。人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妇人一手叉腰,一手揪着一个男人的耳朵在大街上叫骂着。 那男人也不反抗,只是颤颤索索的一味求饶。“哎呦,娘子,娘子你轻点...这么多人呢。我去群芳阁了,哦,不,不是群芳阁,是群芳阁对面的清风楼...” “怎么,现在倒是知道丢人了,方才和那个不要脸的小贱人搂搂抱抱的时候怎么不知道丢人。” “哎哟哟...娘子,我真的是去清风楼了...” “你再给老娘叫一声我看看,清风楼,清风楼是你这种人能去的?让你再背着老娘见那个小贱人!” 彪悍的妇人拽着那男人往前走,一路上留下那男人杀猪似的喊叫。 街旁边的百姓们只是摇头笑过。 长欢惊愕地望着远去的那对夫妻,那是女人么?那是男人么?最奇怪的是面对这样的事情,街上的百姓们却俨然一副恍若未闻的神态,难道这种事情也能到见怪不怪的程度? 长欢转头看了一眼面面露讥讽的莫玉,也不知道他在嫌弃什么。长欢指着前面的柳巷问:“莫玉,清风楼是什么地方?” 莫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后的杜修墨后答道:“医馆。” 医馆?!医馆不是都该叫什么悬壶济世啊华佗扁鹊的么,这医馆怎么叫这么个名字? “那群芳阁又是什么地方?” 莫玉气结,大小姐,群芳阁,顾名思义...。 长欢看了一眼面带绯红颇为痛心疾首的莫玉,不解地又问了一遍:“莫玉,群芳阁是什么地方?” “...青楼!” 青楼?!长欢顿时觉得好笑,这该是怎样的青楼啊竟然开在医馆旁边?难道这青楼和医馆的主人是宿敌? “是清风楼开在群芳阁旁边的。”一直在后面不语的杜修墨终于说了句话。 “为什么啊?”这也太稀奇了吧,好好的医馆为什么要开在青楼旁边。倒不是长欢对青楼有什么意见,而是她自己也算是医者,行医问诊讲究心静地清,青楼对面么... 对上长欢不解的神色,杜修墨满不在意地道:“那人脑子有问题!” 莫玉听了不由一阵抽搐! 长欢瞪大了眼睛,兴兴地问道:“杜修墨,你认识清风楼的老板啊?”这么奇怪的一个人,她怎么能不认识认识呢? “不认识!”杜修墨说完便往柳巷去。 “不认识你就说人家有病。杜妖精,等等我...”长欢忙地追上了杜修墨。 看着那急切的倩影,莫玉很想大喊一声:大小姐,公子前去也就罢了,但小姐您可就不一样了,群芳阁在那里啊,大家闺秀不是应该绕着那些烟花柳巷走么?虽然长欢小姐和那个大家闺秀有那么一点点距离,但是...唉。莫玉一想起那股脂粉味就很赞同公子说的话,某些人就是脑子有病,把医馆开在青楼对面。心中暗暗较了一番劲,莫玉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青天白日,清风楼对面的群芳阁没有预想中的声色犬马,不过栏杆上的绿萝红裙倒是依稀可见。氤氲药香压制着胭脂味,两者混成一丝淡淡的奇香停留在空中。长欢惊愕地看着这医馆跟前里三圈外三圈围着的百姓。 清风楼,赫赫醒目的三个红匾金字,吴带当风的笔墨:危楼百尺,清风独好。字里行间透出几分风流洒逸,长欢由衷赞叹:不愧是皇城脚下开在妓院对面的医馆啊! 长欢挤了半天才进去搞清楚了里面的门道,原来这门庭若市的医馆前头并不是来问诊的人。 今日过节,清风楼在这里设立了一个游戏。 医馆前头挂满了灯笼,灯笼上头写着字谜来供人娱乐。若是来人猜中了谜底,家中要是有病人就可免费来医馆内诊治,要是家中没有病人还猜中了灯笼上的字谜就由清风楼出五十两银锭子送予那人以作奖励;反之,若是来人猜不中谜底就得甘心倒赔了十两银子去。虽然奖励诱人,但这里大多都是平民百姓,是断不会拿了十两银子来取这乐儿,所以大多都是围观的人。 这个清风楼真是奇特,一时间长欢也兴致勃勃的听人们叽叽咋咋议论。 “七公子可是皇城的神医,也不知谁能猜了那迷得七公子医治,还是免费的呢...” “我觉得清风楼可是我们这汴州最好的医馆了...” “五十两银锭子呢,够我们一大家子半年的米钱了。”一个大娘羡慕地说。 “那你就去猜了那谜,将你家半年的米钱拿了回去呗。”旁边的一个人接着大娘话锋打趣。 “哎吆,什么谜儿趣儿的,老婆子我不过是个睁眼瞎子罢了,认不得几个字...” 听着周遭人的议论,长欢对这个七公子可好奇了,也越发想认识这个七公子。保不准那七公子就是这清风楼的主人。 正听着,忽然一个姑娘也从人群中挤了进来,神色焦急地问旁边的一人,“请问这灯笼上写的是什么?” “自己不会看啊,你又不是不认得字。要是不认得字那何必花这功夫打听,这都是那些善通文墨的人得的好儿。”一人没好气地回道。 那姑娘咬着嘴唇,头上急出了细细的汗珠子,暗暗地低下了头,“我不认得字...可是我,我娘病着...” 长欢看着那姑娘,一身麻布衫,虽旧了可却是洗的干干净净,一把黑发衬得肌肤细白,这姑娘虽然家贫但却是样貌姣好。 “姑娘,你刚才说你娘怎么了?”长欢忍不住问了句。 那位姑娘看了一眼长欢,真是清澈如水的眸子。 “我娘昨日旧疾又发了,我爹走得早,这些年为了娘的病已是家徒四壁,现在...听闻今日七公子义诊,可不曾想还设了这些碍障,看来我只能想别的法子了。”姑娘一面说一面流下了眼泪,实是个善良孝顺的好女子。 姑娘身世凄凉,医者仁心,长欢想去为这姑娘的娘亲把脉诊治,可她也没有现钱,就算是自己替这位姑娘的娘亲把了脉,那没钱买药也是闲的。 长欢转过身看了一眼立在人群前面的杜修墨,杜修墨依旧是一脸温和的笑,两手一摊,轻轻摇头。不置可否。他竟然不管!长欢不知道杜修墨为什么不出手相助。长欢嘟着嘴心中暗自腹议:杜妖精,要不是本姑娘现在没有银子,才不指望你呢!离得这么近,这姑娘的话他肯定全听去了,哼,居然这样没有善心。长欢心中赌气,可没办法啊,银子全在莫玉那个家伙手里,杜妖精不乐意,莫玉肯定连一个铜板都不肯拿出来。 长欢对姑娘说:“我们走,有些妖精铁石心肠见死不救就算了,我们去看看,等我猜出了谜你就带了你的娘亲来这里看病。”长欢自然是故意大声说这话让杜修墨听。 杜修墨笑着不语,只跟着长欢来到医馆的谜面跟前。 莫玉笑嘻嘻地递给了长欢十两银子。 长欢捏着银子眼中冒气,杜妖精,竟然给我十两银子,明摆着不相信我能猜中,让我去输这银子。你有钱是吧,让你装大爷,那这十两银子本姑娘就笑纳了,你给我看着...长欢将十两银子塞进了她那瘪瘪的钱袋子... 众人一听得有人前来破谜,这样的赌局最容易引着人们的兴趣,围观的人结结实实将医馆给包了起来。医馆里的坐堂掌柜已经出来,笑吟吟地问:“是哪位有兴致来?” “我!”长欢拉着那姑娘的手回答着。 老掌柜看了一眼眼前这年轻的姑娘,好模样,就是不知道才学如何。便笑道:“那我就先给姑娘说说规矩,一个灯笼上写着一则谜面,一架总共有三个灯笼,上头自然也就有三则谜面,姑娘须得全部猜中方才算得胜。” 长欢听着信心百倍的点了点头。 第十九章 情不情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猜谜开始了。 长欢兴兴地冲在前面,杜修墨无意识地将长欢护在一旁。 老掌柜眼尖,早已看见了人群前的杜修墨,大街上人山人海,虽然杜修墨一眼都未看那掌柜的,可老掌柜还是微微下颚以示礼节。杜修墨只笑着一直看向长欢,掌柜的心中豁然明了:原来这姑娘不简单。 长欢走过去在第一排揭开了第一个灯笼,上面写着:湖心赏月花舟畔。猜一节气。 “这个真简单,这不就是今日的中秋节么。”长欢看了一眼便猜着了。掌柜的倒也不以为然,只是笑着祝贺,人群中有人开始后悔:早知道这组谜面这么简单,他早就去拿那银锭子了! 长欢拿开了第二个灯笼上的字谜,上头写到:日边霞,天际紫桃树繁花;十二月,杀尽万红我花发。 这下方才那些在底下唏嘘后悔的人都没了声音,长欢托着下巴仔细端详着,杜修墨却紧紧盯着那则谜面,但依旧笑颜。 长欢点点脑袋,既然这里是医馆,那肯定和草药脱不了干系。长欢一面思索一面回答道:“天际紫桃树繁花,杀尽万红我花发。这是指紫藤萝蔓,又叫冬紫萝。十二月,是个‘青’字。”冬紫萝是罕见的补气良药,因为冬紫萝难得,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长欢有些疑惑,这则谜更像是在暗示什么。长欢想了想还是继续道:“这则谜面应该是猜一地方。这个地方长着冬紫萝,还有青色槲寄。”这样的地方应该很美,暮秋寒冬里红绿相宜。 听了长欢的话,底下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看你这姑娘,我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处地方。定是猜不出谜了,自个儿圆自个的话罢了。”一位大娘听不下去了,便开口说了这一句。 “就是,哪里有十二月的花花草草,肯定是胡诌的...” “我看这谜底肯定是指月宫里的仙子了,要不然怎么能在天上种桃...” “有几分道理,恐怕种出来的也是仙桃哩...” 掌柜的早已经进去又出来了,议论的人群都停下了,大家都想知道答案。老掌柜的作揖祝贺道:“恭喜姑娘,姑娘猜的是了。” 一旁的杜修墨神色不着痕迹暗了几分,眉心微蹙,抬头往楼阁紧闭的窗子望了望。 众人这里听了掌柜的话又是一片哄闹,人群中有不解之语亦有钦佩之叹,不尽纷然。 长欢得意地看了一眼身旁负手而立的杜修墨,笑着说:“那第三面字谜取来,若我猜得谜面,还请掌柜的照你们清风楼的规矩,替我身边这位姑娘的娘亲诊治。” “姑娘放心,请。” 揭了第三个灯笼上的字谜,众人一片唏嘘,长欢也有些傻眼,原来那灯笼上空空如也,哪里来什么谜面,长欢着急的看了一眼掌柜的,那老掌柜含笑不语。 其实这是哑谜,哑谜就是不用任何语言文字提示以所限之物作答。长欢也知道这是哑谜啊,但总得有隐语吧。看着空空如也的灯笼和一案笔墨纸砚外什么隐语都没看见啊。 众人看着直摇头,看来这是店家有心发难,想来也是,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上的事大抵如此罢了,谁会白送银子给他人呢? 杜修墨这会倒是没了方才的警惕,笑着摇了摇头,也只等着看长欢作何打算。 长欢思索了片刻,回道:“不知我猜的可合了这出题之人的心意,还劳烦掌柜的代为通传。” “姑娘尽管写下,我这就拿了进去。” 看着上好的笔墨纸砚,长欢提笔写完。 众人都没有看见纸上写了什么,掌柜的就将纸拿了进去。 老掌柜进去许久才出来,手上还捧着五十两银子笑着对长欢道:“姑娘真是才情无双。我们七公子说了,这位姑娘的娘亲本来就是爷医治过的,如今旧病复发,七公子会医治好这位姑娘的娘亲,并分文不取。这银子是姑娘你得的。”掌柜的笑着将五十两银锭子递了过去。 人群一片沸腾,人们都想知道这位姑娘到底是如何作答的。 长欢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看见那掌柜的又捧来了银子,她赶紧作辞,“我只是想让你们为这位妹妹的娘亲诊治,并不是为了这银子,你们也做的小本生意,既然你们对这位妹妹分文不取,我自然就不能再拿你们的钱了。” 老掌柜的赞叹的点了点头,继续道:“我们爷说了,依着姑娘的慈心才情,这银子恐怕是污了姑娘,但姑娘确实将灯谜猜出。按照先前我们所讲的规矩,这是姑娘应得的。” 长欢眼眸一转,问道:“请问掌柜的,这些字谜可是出自你们七公子的手笔?” “是。” 掌柜的好像明白长欢的意思,看了一眼杜修墨,然后对长欢道:“七公子还说,姑娘的字谜答得巧,这是我们爷让我代传给姑娘的。我们爷近日不方便见客,不能亲自出来相见,还请姑娘见谅。”那掌柜的一面与长欢说话,一面递来一张纸与长欢。 长欢本来就想问可否与这位七公子一见,如此看来,今天倒是没这个缘分了。长欢接过那张纸,笔力劲遒,潇洒逸然,一看就和清风楼上的几个字出自一人之手。纸上赫然书着三个大字:情不情。 情不情,情不情,情不情...呵... 长欢笑着看了看就随手将那张纸装到了身上。瞄了一眼依旧神情恬淡的杜修墨,并无不妥。不过杜修墨那含笑的眉眼里赫然记着几分赞叹。长欢觉得掌柜的目光总会有意无意地落到杜修墨身上,难道掌柜的认得杜修墨? 掌柜的执意,长欢只能接过五十锭银子,然后把莫玉给的十两银子也打钱袋子里拿了出来一齐交到了眼前那位姑娘的手中。那姑娘立即跪下,声泪俱下道:“多谢姐姐出手相救,姐姐恩义,若水日后定当报答。要不是姐姐,我娘怕是熬不过这一劫了...可这么多银子若水是万万受不得。” 长欢可受不起这一拜,赶紧扶起了跪着的若水,“原来你叫若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这银子你就拿着吧,以作家用。反正这些银子都不是我的!”长欢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杜修墨。 人群呼声高涨,掌柜的只能将长欢作答的纸拿出来公示一圈。 杜修墨眯着眼睛远远地瞥了一眼纸上的字:玉毫难述心上情,此处搁笔此处停。有情自有成双日,无缘再无相见时。 若水擦了眼泪千恩万谢的起来收起了银子。天色渐渐暗去,莫玉已经来到了两人身边,对长欢道:“姑娘,公子要走了。” 若水不舍地目送着长欢。 “若水,我叫长欢,长久的长,欢乐的欢,有缘再见。”长欢开心地对若水高声喊,说完便紧紧跟上莫玉挤出了人群,要不然她该迷路了。 若水看着三人远去,心中甚实感激。长欢,她将这个名字轻轻地镌刻在心间,若有机会,以后她一定报答今日恩情。若水拿着银子急忙去往家中,她那犯病的母亲还在家,她要赶紧让母亲来医治。 柴荣在街的这头,一身白衣翩然而行,微澜的夜色熏笼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叫长欢,长久的长,欢乐的欢...” 柴荣心中一紧,蓦地站住,脚下如有千钧之石,痴痴地怔在了原地。他仔仔细细的听着,可只有嘈杂的人声。 身后的李榖看着九爷停下了,便警惕的凑了上来,低声道:“九爷,可是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柴荣恍然回过神,周围全是过往的陌路人,纷乱陌生的声音。柴荣微微叹息,似有嘲弄自己之意。三年过去了。怎么会是她呢?她那样爱自由的姑娘不逍遥于天山又怎么会来到这里呢?岳戚已死,隐士颜太傅不见踪迹,不用想也知道他是居于天山了。三年前,述律赫羲封岳氏长欢为澜漪公主,前往后蜀和亲。可柴荣知道,最后前往蜀地的是述律赫兰,当然,当日就算没有颜老出手,他断然不会坐视不理,也不可能让她去受那份苦。 长欢,你过得可好? 不管你在哪里,只要你开心欢乐就好...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柴荣心里念着三年前未说完的话。终究还是没有放下过她。他忽然自私地想:早知有今日的离散天涯,真还不如当初听了杜淩翰的话将她带在身边。心中一抹苦笑,自己怎么生了这样的想法。 长欢,长久的长,欢乐的欢。 她的笑语如清音袅袅,就这样绕于他的耳畔三年而不曾绝迩。 一群人从柳巷出来,吵吵嚷嚷的走过... “那个姑娘可真不简单。” “就是,好聪明的姑娘,看那姑娘的气度只怕也不是等闲之人,模样也好,我看那姑娘比群芳阁里的头牌都好看...” “哈哈,胖子五,好你个偷腥的猫,怎么了,还看上人家姑娘了不成?小心你那老婆今晚不让你上床!” “熊瞎子,不准嚼舌头根子啊,小心让我们家的醋坛子听了去...” “哈哈哈,胖子五你这么怕老婆,哈哈...” 柴荣早上才从幽州赶来,眼下看似一切正常,可暗地里风云正浓。 契丹太张狂了,而他发现这个时候竟然有大批米碳丝帛流入幽州,那些东西自然会落到契丹手中,一旦打起仗,这些东西就是百姓生计最为紧缺的东西。这个当口下,是正常的商途往来还是别有用心的人故意为之呢?他要尽快查清这些事。再者,父皇的身子怕是支持不了多久了,一旦...眼前这般粉饰太平的盛况还能支撑多久? 柴荣莫名地有些累了,真奇怪,每当他最累最孤单的时候总能想起那个笑语如花的女子。 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头,问李榖:“可是有什么事?这些人都在议论什么?” 整个汴州的大小事宜皆在掌控之中,李榖手底下的人早已经打听好了一切。“回爷的话,是柳巷里的清风楼,今天过节,他们便弄了什么猜谜活动。” 柴荣一挑眉:“哦?七公子这么快就脱身来汴州了?” 今天的九爷到底是怎么了?李榖总觉得九爷有些奇怪。说起清风楼,李榖头也疼了,那人一身好好的医术,身份又尊贵,可非要跑到我们大周来,还在青楼对面开间医馆。唉!皇室之人果然是与众不同的。 “自打上回邺都一别,九爷再没有和七公子他们会面,可他们的行踪却是时刻掌握在九爷这里。” 柴荣不屑,冷冷地道:“只怕是我的行迹他们也是了如指掌。” 李榖心惊,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柴荣语气平淡地道:“走吧,既然遇着了,那我们也前去瞧瞧。” 第二十章 白头偕老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柴荣进了柳巷往清风楼走来,孑然的身影寂然地落在巷子里,孤单而悠远。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群芳阁里歌舞升起,花楼里的姑娘开始揽客。 柴荣一袭白衣走在柳巷里,说不出的清朗俊逸,萧肃深至的男子身上散发出卓尔不群的王者之气。花楼上的姑娘们也看见了,但没人敢上前招惹,生怕沦落风尘的自己亵渎了这若树临风之人。 而清风楼这里原先的字谜游戏本来没几个人敢试试,可长欢开了先例,底下一些稍有些知识的墨客骚人有些脸红了,怎么能让一个小小女子占尽了风头,如果他们不前来试试岂不是显得他们连一个女子都不如。 柴荣从人群里走到了医馆前头,李榖轻易地拨散了人群,小心保护柴荣安全。柴荣走到了第一排灯笼跟前,大红的灯笼挂着,上头的谜面已被人解出。可巧,那正是离开的长欢写的,写好的字谜还放在案上,掌柜的还没有来得及拿进去。 上好的青檀宣上疏疏离离写着簪花小楷:玉毫难述心上情,此处搁笔此处停。有情自有成双日,无缘再无相见时。 雕玉臂搁压着宣纸的一角,水色玉芙蓉仿佛是嵌在了纸上头,像是口吃了的人似的,期期艾艾开在‘情’字边上。因长欢离开不久,所以纸上的墨迹犹未干。幽幽散散的墨香萦绕着,可又不知从哪里落来一小撮花蕊,巧不巧的浮在了那个‘心’字上,花蕊霎时氤满了斑斑墨迹,宛如一株黛墨青花倏地绽在一个心上。 瞥见了一抹蓝色,柴荣淡淡地一声赞叹:“好手笔,不愧是七公子!” “哈哈,九爷,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又见面了。怎么?大过节的九爷不往对面去逍遥反倒来我这清风楼里凑热闹?” 柴荣微微蹙眉,难道他真是等自己?柴九压下神色抬头看去,七公子一身蓝衣挥着扇子从医馆里头出来,好一个翩翩风流公子。 面对七公子的调笑,柴荣面色无异,平静地道:“七公子真是好兴致。你这清风楼果然与众不同。再说,我要是不来岂不是辜负了七公子的这番心思。” 七公子一听,先是微微一愣,转复“哈哈”大笑起来。大冷的天里玉扇一挥,俨然一副纨绔风流子弟。 “九爷这话说的,我这不是被“逐出家门”了么。我要再不赚些银子,那不知要碎了多少姑娘的芳心!”七公子说着扇子往对面的花楼指了指。 “七公子若不嫌弃,可来我晋王府安生。” 七公子立马摆上了一副嫌弃的表情,“晋王府?算了吧,上回在你晋王府我可连个端茶倒水的丫头都没看见。与其到九爷你那晋王府遭罪,我还不如在这里风餐露宿,对面的温香软玉,虽说不能在怀,可远远看看也是好的!” 一边的李榖嘴角一抽,这七公子也真敢说,堂堂晋王府比不上青楼?没有美人就是遭罪?李榖看了一眼镇定自若的九爷,心中长叹:敢情在七公子眼里我们爷竟是遭了这么多年罪啊! 柴荣听着不以为意,一手拿起了个灯笼,看着七公子脸上有些挂彩,七公子最注重自己的容貌,柴荣顿时心下了然。 “七公子医术了得,只是你这脸...” 闻言七公子尴尬的咳了几声,看了一眼长欢答过的字谜,小声遗憾地嘀咕道:“唉!方才还有美人相邀呢!” 想他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脸了,七公子不忍提伤心事,插言道:“我不过趁着过节投机赚些小钱罢了,九哥博闻强识,诗书史经无所不通,九哥你要是真来猜我这些灯笼,那对面的美人可都生出白发了!” 柴荣淡淡地一笑,他今天可不是来和七公子打哑谜的,这些意外并不在今日计划之中,既然已经知道了七公子不是为了自己,那他并不打算和七公子过多纠缠。柴荣瞥了一眼周围的百姓,原先围观的百姓早已被打发走了,而那些正在猜谜的人,一人得了十锭银子,碰着了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那些人自然都是喜滋滋的回去了。 正在此时,若水从医馆里出来,一手拿着药,一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看见了门外的七公子,若水“扑通”跪在了七公子的前面。 “多谢七公子替若水的母亲治病。” 七公子吸了口气,这样的事倒也司空见惯了。使了个眼色后身边就有人出来将跪着的若水扶起,“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再说姑娘的娘亲在下也不能根治,行医者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此。”话语间听不出半分轻狂。 柴荣冷眼旁观着,眼前的女子一看就是出身贫寒,她的母亲能得清风楼医治,显然是连医药费都掏不出的。饶是柴荣也不得不对七公子另眼相待,柴荣可以肯定,这个世人眼里风流不羁的男人心里却容得下天下苍生,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驾驭得了文化冠首中原的烟雨江南。 看了一眼怅然的七公子,本欲离开的柴荣随口说了句:“还有你这清风楼里治不了的病?” 若水未听出九爷的弦外之音,也顾不得礼法,只恭恭敬敬自作主张地替七公子说了句话,“这位公子爷不知道,要不是七公子为我娘亲续命,娘亲肯定活不到现在,只是...” “只是找不到一味药,始终无法根治。”七公子借着若水的话说了下去,言语中尽是遗憾,仅仅作为一名医者来说,行医救人本就是他的职责,不能为病人解除痛苦就是最大的憾事。 “哦,什么药材竟能让你七公子发难?” “雨寒雪莲。” 乍一听像是神话故事里的神药。 可柴荣他知道这不是神药,而是雪域一种罕见的奇药。雨寒雪莲产自天山深处,生在料峭雪崖,每三年开一次花,而一次最多不超过三朵,因为极其难得而又功效显著,所以显得愈发珍贵,渐渐地也就成了人们口中的神药。宫里有一朵,那是姑父建周称王后吐谷浑前来进贡于大周的。 微微沉吟了片刻,柴荣不痛不痒地道:“说来倒是巧了,我几年前去过雪域,从一个商人那里买下了一朵雨寒雪莲。现在也还闲置着,既然是人命关天,那我就把这雪莲赠与七公子。救人一命,总好过将那物什放在屋里当摆设来的有意思。” 九爷一番话说完,顿时惊到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玩世不恭的七公子。七公子知道雨寒雪莲是多么的珍贵,哪里是你有钱就能买到的东西。说真的,其实南唐皇宫也有一株雨寒雪莲,但那个浑浊肮脏的地方,他才不屑动那里的一毫一粒。 晋王,七公子知道眼前之人不寻常的身份,可他竟然愿意拿出雪莲来赠与一个莫不相识的人。 投去了几分探究的目光,从一开始相识他就没看懂过眼前的这个男人,战场上的他杀伐果断,治理澶州的他经纶天下。他那身上浑然天成的王者之风是寻常人所不及的。七公子忽然收起神色,指着身后的清风楼道:“君子之道费而隐,九爷做的不露痕迹,对萍水相逢的人竟然舍得这么珍贵的东西。既是如此,我这清风楼的东西九爷随意取。” 见惯了七公子嘻嘻哈哈不正经的样子,这样带了几分肃谨的七公子反倒让柴荣心中一笑。柴荣没有推辞七公子的好意,只随意指了指眼前的书案道:“我就要这个了。” “随九爷心意。”七公子锦扇一甩,瞅了一眼临时搬来的案台,盛唐梨花案,西汉仿古青檀宣纸,白玉芙蓉雕臂搁,晋王殿下要哪个?不过不要紧,就算是每样要十件,要百件,那也远远抵不上一片雨寒雪莲的花瓣。 柴荣过去拿起臂搁,轻轻地抽出了压在臂搁下头写着字的那张青檀宣。 “就那以这个换了。” 换?一向视金银为粪土的七公子也愣了神,七公子不置可否的看着面前尊贵的的晋王爷。这,这纸虽然难得,可一张纸根本与奇贵难拟的雪莲无法相提并论,而且那纸上还是方才那丫头用过的,墨迹斑斑。 尊贵的晋王啊,您老能不能不要这么无所谓,那可是雪莲啊! “东西我就拿走了,为了不耽搁七公子治病救人,我晚上就打发人将雨寒雪莲送到清风楼来。” 七公子也不言谢,一笑释然,柴荣拿了纸便轻轻地走开了。 若水默默地站在医馆前,心情激动,无可名状,她的娘亲这下有救了。若水隐隐觉得今日她所遇到的人都不同寻常,真是感谢老天,让她遇到了这么多的贵人,不过若水最感激的是长欢姐姐,在她看来,长欢姐姐才是她的贵人,因为长欢姐姐写的字才换来了那位九爷的神药! 柴荣回到晋王府已经是深夜,但还是打发李榖亲自将雨寒雪莲送往清风楼去。雨寒雪莲是姑父赏赐给他的。哦,不,父皇,是父皇赏赐的。可再珍贵的东西,要是闲置着没用,那也与废弃之物无异。升斗小民也是人,也是这大周的百姓,既然雪莲能救人性命,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李榖走后,杜淩翰也回来了。 柴荣看着杜淩翰问道:“怎么样?” “九爷,查清楚了,是有人不顾巨额亏本故意往幽州等地售卖布帛米粮。” 柴荣面容毫无波动,仿佛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顿了顿,问道:“与天山有关?” “是。” 柴荣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刘崇有何动作?” “果然不出九爷所料,刘崇和契丹私底下依旧往来。还有,据暗探报,在江南有刘崇的人。” 柴荣讥讽一笑,江南,他还想和耶律检纠缠?一面依附契丹,一面又抓着耶律检不放,这刘崇还真不长脑子,真不知道这样的人几年皇帝是怎么当的。 “既然刘崇想脚踩两只船,那我们何不帮帮他呢。将此事透给李璟和李景遂二人。” 杜淩翰一乐,“爷好手段,李璟怎么会任由刘崇在南唐作祟,而耶律检肯定不会为了刘崇而得罪李璟。” 柴荣明显没有将杜淩翰那番溜须拍马的话听进去。神色无波地道:“杜淩翰,七公子来大周“避难”了,看来李景遂和李弘冀这两叔侄又不安生了。你去查查最近南唐的情况,还有清风楼。” 杜淩翰有些吃惊,“六...七公子?他怎么来大周了?” 柴荣神色凛然,继续吩咐道:“这些天多注意蜀地的动静。” “是!” 夜已深,杜淩翰立即下去安排事宜。 柴荣起身负手而立于地图前,图册上的万世城阙标注得异常清楚,唯一不足的是那一道道红线将整个天下四五分裂出去。江南李璟,蜀中孟知祥现在还算安稳,其余的地方根本不足为惧。柴荣紧紧盯着幽蓟十六州外的广袤疆域,契丹,那里才是真正的威胁。总有一天,他会亲自擦去那道界限。 柴荣又想起了宫里的情况,按理说那位父王是习武之人,身体强健,就算操劳于天下大事那也不至于忽然病成了那副样子。 柴荣总觉得哪里不对。 想的太多,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柴荣不经意间看见了从七公子那里带来的纸,上头的簪花小楷明显是出自女子之手。 簪花小楷乃晋卫夫人所创,晋人钟繇曾称颂卫夫人的书法是: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如今能写出一手好字的闺阁女子多都临摹蝇头小楷,鸳鸯小字,很少有人能写出这样一手簪花小楷。而这纸上碧治浮霞,高逸清婉的字体倒是颇有几分卫夫人的风格。柴荣饶有兴意看着上头的字:玉毫难述心上情,此处搁笔此处停。有情自有成双日,无缘再无相见时。 这大概是一则哑谜吧。 玉毫难述心上情:提笔难写出心上的情字,说明纸上空空如也,这是个‘白’字;此处搁笔此处停:既然无法写明,只得从头便停笔,如此可解出个‘头’字;有情自有成双日:两人有情那日后自会有相见之时,虽然有些牵强附会,但总归可解得一个‘偕’字;无缘再无相见时:若是有缘无分便是老死也难相见,这便得了个‘老’字。一则字谜解下来竟是‘白头偕老’这四个字!其实这样的哑谜怎么解都好,主要是看解谜之人的揣摩是否合了出谜之人的心意,若是两人心意相通自然就是最契合的答案了。 白头偕老,不知道可合了出题之人的心意?柴荣想着想着忽的笑了,自己这是怎么了,想着天下大事的时候头都疼了,现在倒好,无缘故的解这些没来由的闺阁字谜游戏了,真是的...! 第二十一章 挽颜蓼汀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长欢见识了皇城的繁华,她是个爱自由、随云临风的姑娘,可在汴州,长欢有些莫名地留恋这里,不是喜欢皇城的繁闹与华贵,她只是喜欢在这里的感觉,莫名地安定而熟悉... 长欢收到了弯月的信,弯月还在赶往汴州的路上。 杜修墨几日在汴州一间客栈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吃过午饭后,杜修墨带着长欢走过长街,穿过了一片竹林,来到了一大宅邸前,宅邸的院子在水汀旁边,左右皆是水岸,前后都是青青翠翠的竹子,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长欢倒是挺喜欢这里,清幽而又不失活力。跟着杜修墨绕过重檐麒角牌楼便看见了入目的四个大字:挽颜蓼汀。 “挽颜蓼汀?这是这座宅子的名字?” 杜修墨未言语,淡淡地看了一眼,笑意盈盈地点了点头。 跟着杜修墨进到挽颜蓼汀后长欢不禁咋舌,这里恍如世外桃源,一眼望去,水汀中菱花漏窗、回字长廊相连。逶迤长廊盘盘错错,高低错落的山石、古木、绿竹疏疏朗朗。因为引了外头的活水,所以园子里头皆是曲曲折折的流觞曲水,水中立着假山,山水萦绕。 “这里可真美。这里就是你所说的水汀?” “是。” “我和弯月就住在这里?” “是。” 长欢一面欣赏着这水汀里的精致,一面感叹着杜妖精的能力,能在皇城脚下有这样一处宅子,真真不一般。 “为什么这里不种花儿呢?”长欢看得心怡,这样精美的水汀里只见梧桐参差,茂林修竹,怎么就是不见一朵花呢? 杜修墨永远是笑意盈盈的,最起码在长欢的眼里是这样。 “因为这里的花儿够多了。” 长欢疑惑,显然没有明白杜修墨的话。四周一看,哪里有花儿?不过倒有花香是真的。 正说着,一个红依少女走了过来,海棠标韵,红依女子来到了他们跟前,恭恭敬敬的地唤了声杜修墨:主子。 杜修墨微微一点头,转过来对长欢说:“这是红依,弯月到汴州还得几日,这些日子长欢的饮食起居就由她负责,缺什么就尽管给她说。” 然后又对红依说:“好好服侍这位姑娘。” 红依回答着:“是”。 “好了,等会带长欢姑娘到琉瑛水榭去。这些天你也累着了,好好休息。我可不愿意晚上看见一只没精打采的懒猪!”杜修墨一面说着,一面用手轻轻抚了长欢的发。 长欢一听,脸“唰”地就红了,什么啊,这杜妖精,光天化日当着外人他竟然敢这么说!莫玉没什么反应,可红依的那脸都笑得开出花儿了。 对了,还说自己是懒猪,“你才是懒猪!” 杜修墨没想到长欢半晌蹦出了这么一句话,“你总是这么后知后觉?还真是个笨丫头!”看着满脸通红气嘟嘟的长欢,杜修墨戏谑地笑道:“这秋日里的天气就热么,小脸怎么脸红成这样!...晚上要一起吃饭,我是担心你在饭桌上睡着!长欢可想到哪儿去了?嗯?” 杜妖精! 长欢无语,她恨不得有个缝钻进去。杜妖精绝对是故意的。红依在一边“咯咯咯”地笑着,长欢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们离得这样近。长欢赶紧退后一步,拉起了红依的手就跑了...只余下身后的杜修墨的笑声...丢死人了... 红依引着长欢来到了琉瑛水榭,红依不但长得很美而且是个快乐的姑娘,长欢本就是个极易亲和人的,主仆两个倒是一拍即合,不过长欢却没把红依当婢女看的,刚见面就与红依姐妹相称。 “姐姐,姐姐...”出去打水的红依一路喊着进来了。 “红依,怎么了?” “这是我们主子打发人给姐姐送来的衣裳,真好看,主子待姐姐可真好!”红依一面说着,一面挤眉弄眼。 这小丫头的舌头绝对和弯月有得一拼! “什么我们主子你们主子的,杜修墨是你主子!” 红依听后吐了吐舌头,继续道:“是是是,姐姐和公子你们两个都我的主子。” 长欢听着这话怎么不对味! 无奈地捏了捏红依的鼻子,长欢接过了红依托着的衣服,是一套水莲色的裙子。在红依的帮助下,长欢才将这好看但不太繁琐的衣服换好。乍一眼看还以为是简单的裙子,可衣裳做的是极用心的,袖口处各镶着两串珍珠,穿在身上仿佛是带着腕上的珠子,别具一格。裙子通身都是淡淡地水莲色,可腰间却是条绿色的落纱丝带,长长的流苏垂了下去,使长欢整个人像是开在荷叶上的莲花,裙摆下头用金丝线绣着一圈云纹,行步生风,翩若起舞。 “怎么样?” 两个如花姑娘正是爱美的年纪,长欢还是很喜欢这衣裳的,一旁的红依也看得呆住了,不住赞叹道:“姐姐,这裙子真好看。” 长欢故意鼓起了嘴道:“原来是这衣裳好看啊!” 红依一听,顿时小脑袋摇地跟个拨浪鼓似的,“衣裳很美,但姐姐你更美!” “真是个小马屁精!” “姐姐,红依说的是真的。比起挽颜蓼汀里的其她姑娘,姐姐也许不是最美丽的,红依也不知道该怎样说,但红依觉得姐姐就是和她们不一样。怪不得主人待姐姐不同于其她的姑娘。”红依弯弯绕绕说了一通,长欢却是没听明白。 “这水汀里还有其她的姑娘?她们是什么人?我怎么没有见她们呢?” 长欢一番话问得红依低下了头。红依咬着嘴唇,有些难为情:“姐姐,不是红依不愿意同你说,只是红依得守规矩。红依绝对不问姐姐不该问的,希望,希望姐姐也不要问红依不能说的。” 看着局促不堪的红依,长欢倒有些后悔问出那些话了。 长欢过去拉起了红依的手,笑着道:“好了好了,姐姐不问了,我们以后再不提这些了。”不过说实话,长欢还是很感谢红依,感谢她的以诚相待。 红依也没想到长欢如此豁达,便撇开了方才的事。红依抿了抿嘴唇,踟蹰之下还是对长欢道:“她们都是一直住在这挽颜蓼汀里的姑娘。姐姐不必着急,说不准姐姐今晚就会见着她们的。至于其他的,姐姐以后慢慢就明白了...好姐姐,让红依赶紧为姐姐梳妆吧。” 长欢听着红依的话,看来这水汀里还有好些秘密呢。不过她可没那些心思凭空去揣摩什么事情。她如今只是暂住这里,等弯月回来了她自有其他打算。 红依用心地为长欢梳妆,长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额上的花珠子饰物正好遮住了她眉心的朱砂痣。 自打记事起,弯月和阿爹都说她的朱砂痣太难看了,所以一直要遮住。 以前为了遮住眉心朱砂,阿爹老让她带个难看的帽子,为此赫连不知嘲笑了她多少回。如今的花珠子是颜师傅打天山寻来的,花珠子周围的细带还是弯月做的呢。弯月的女红数一数二,不管近看远观都找不到一点儿针脚瑕疵。 长欢望着自己的容颜,阿爹一直希望自己做个知书达理的娴静淑女,虽然她现在还差了点,恩,好吧,差了很多...但她真的长大了! 为了让长欢休息,红依侍候好便退出去了。 长欢一个人坐在这琉瑛水榭里,并无倦意。木格子窗半掩着,晚阳窸窸窣窣地堆在窗棂下,远处的曲水细细地流着,只是秋水无痕,光听着流水声就觉出了几许冷意。 长欢不以为她会一直呆在天山脚下,安安逸逸过完一辈子。因为那从来就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在大漠里命悬一线的时候,她知道了她为何有此一行。 天山上住着的都是她的亲人,见师叔解决天山燃眉之急,这是她的责任;三年前她亲口答应了杜修墨三年后会来汴州找他,这是她的承诺。 长欢摸了摸身上的玉佩,这就是她最后一个目的么? 总会有个结果的... 夜晚马上就要来临了。 第二十二章 贵院缺醋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晚饭设在飞鸿阁的亭子里。 长欢来时杜修墨还未到,到了飞鸿阁她才知道了为什么杜修墨说‘这里的花儿够多了’,原来这挽颜蓼汀里是‘百花纷繁’,因为住在这里的女子远远不止她和红依一两个。 红依领着长欢坐下后,面前的六名女子已经排成一行站到了长欢跟前。 长欢有些无措,倒是红依笑着介绍道:“姐姐,她们和红依一样都是这里的婢女。这是橙香姐姐,这是黄娥姐姐,那是绿妆姐姐,还有青文姐姐,蓝心姐姐,最后那个是紫桐姐姐。”红依一口气将六个女子的名字齐齐说了遍,然后转而道:“这是长欢姑娘,还望各位姐姐多多照顾。” 长欢吐吐舌头,果真是不用再种花了!六个女子皆是眉清目秀仪态万方的佳人,她们和红依一样,都是这挽颜蓼汀里的婢女,待红依介绍完,六个女子依次向长欢行礼问好。 “姑娘好,橙香见过姑娘。” “姑娘好,黄娥见过姑娘。” ... ... “姑娘好,紫桐见过姑娘。” 长欢只能笑着望着向自己行礼的婢女。 长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谁都没有事先告诉过她要干什么,她就只能笑着,这些婢女个个都是亭亭玉立 我见犹怜,长欢不禁吸了口气,心中暗暗谋算,婢女尚如此,那她们的主人又该是怎样的风姿呢? “你怎么来得这样早?”长欢抬头,杜修墨已近坐到了她的旁边。 “是你来得迟了。”长欢微微有些气,这些肯定都是杜修墨的意思,她不喜欢这样被人安排的感觉。 杜修墨看着长欢,眼底划过惊艳,微微一怔。 “她们都是这里的婢女,以后有什么事长欢尽管吩咐她们。” 长欢看着六个颔首退到亭子外面的六个婢女,随意道:“不用了,有红依就够了。再说,等弯月回来我们也会离开这里。”长欢说出这些的时候并没有其他意思,她承诺过杜修墨自己会到汴州来,现在呢她来也来了,住也住了,等弯月回来她们自然是要离开的。 杜修墨闻言默然地看着长欢。 长欢看了一眼忽然不说话的杜修墨,她有感觉,杜修墨生气了。 自从认识杜修墨以来,杜修墨都以笑面示人,可长欢觉得杜修墨才是最难让人靠近的人,你永远也猜不透他的心思,永远也不知道他温润的笑颜后面到底隐藏着什么。长欢还没有见过杜修墨生气,但现在,她能感觉的到他怒意。 两个人才说话的功夫,一桌精美的饭菜已经上桌了。长欢肚子早已经饿得咕咕直叫,瞅了一眼身边的身带怒气的杜修墨,这人好像没有吃饭的打算。 “你...不吃饭么?”长欢试探地问了一句,可杜修墨毫无反应。只盯着那几个婢女看。看着杜修墨不理睬自己,长欢心中哀嚎,杜妖精的心思果然难测,她好像没招惹这妖精啊。算了,他是秀色可餐,可自己还饿着。反正杜妖精等会是要吃药膳的。 长欢也不等杜修墨一起吃,只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红依站在一边有些难为情,急的红依又叫姐姐又使眼色,长欢只当是没看见,一个劲地吃着。 杜修墨蹙着眉压制怒意看了一眼身边正吃着起劲的长欢。离开么?既然来了还能离开么? 杜修墨也不吃饭,只出了亭子对红依道:“红依,你去常月阁把三位姑娘请来。” “现在?”红依一愣,红依看了一眼亭子里吃得正欢的人,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不是她不懂规矩,而是这回主子打外面回来后行事太过迥异了,对带来的长欢姐姐更是不同于其她姑娘,现在她在这里就让请了薇雨姐姐她们来,真是太奇怪了。红依瞅了一眼不远处的莫玉,莫玉轻轻地点了点头。 “恩,你们三个也去,看看还有什么未准备妥当的。” 红依转身走,橙香、青文、蓝心三个人都随着红依离开。 才见了这一回,可长欢已经记得这些侍女了。这几个侍女的名字、衣服、装饰都是极为讲究的,红橙黄绿青蓝紫,依香娥妆文心桐。所以长欢才记得这么快。 虽然说杜修墨出了亭子,但其实他们不过相隔几步,抬起头就看见了。长欢自然是听清楚了身边两人的对话,竟然还有三位姑娘?不是生气么?难道眼前的这六位秀色还不够他餐?长欢一边吃着饭,一边想着等会会来什么样的女子。 长欢喝了半盅汤的功夫,红依就打游廊处回来了,“回主子,姐姐们来了。” 正说完,就听见一串钗环相扣的声音。 只见走在橙香的前头的女子一身淡粉衣裙,上衣下裙,细腰以一袭丝带约束,不盈一握。长欢嘴里刚塞了根骨头,现在也顾不得吃了只呆呆地看着,女子低垂鬓发上斜簪着银连步摇,步摇上的银链子随着姗姗碎步前后起伏。金瓒玉珥更显得女子绝色盖世。 随后而至是一名身披波烟翠绿纱的美人,只见那女子身着牡丹翠霞罗,外头轻轻笼着波烟翠绿纱,香肩半露。她和别人的穿着有些不一样,长长的牡丹裙逶迤拖地,梳着芙蓉发髻,整个人肌理细腻骨肉匀称,风流而又不失华贵,皎若秋月,姣丽蛊媚。 最后面的女子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看起来有些不禁风雨,她穿着倒是平平,淡色织锦长裙,裙子上头隐隐绣着几朵雪梅,暗香浮动。一头乌黑秀美的长发披于双肩,气若幽兰,颜如舜华。青文和兰心也并排跟在两位美人的后头。 三个绝色女子转眼就立在了亭子外面。长欢吸了口气,想她在漠北那也是见过美女的,可那些女子要是和这几位美人相比,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长欢抬眼看着前头的杜修墨。杜修墨的眼睛一直看着三位美人,美人在前,但他的眼里不见半分沉溺,那眼光更像是欣赏一件珍贵玩物。长欢觉得杜修墨其实很难测。 杜修墨移开目光后淡淡地问:“明天就是你们离开的日子了,可都准备妥当了?” 长欢哑然,原来今天这些美人们打扮这么好看是因为她们要离开这里了,她们生的这样美,要去哪里呢?最奇怪的是,这样美丽的女子要离开了,杜修墨的话语中听不出半点离别伤情? 绿纱美人拉起了那个长发披肩的美女的玉手道:“回主子,都收拾好了。可偏不巧若彩妹妹在这个时候病了。” 若彩以手帕掩鼻,轻轻咳了一声,幽幽地道:“不碍事的,我一路上还有烟霞姐姐的照顾,不像薇雨姐姐孤身一人前往。”说着若彩竟然流下了眼泪。 想必病西施也不过如此了吧。杜修墨和三人虽然有问有答,但在长欢听来,她们都各说各的,根本都是答非所问么。 杜修墨仿若细细思考了一番,随意道:“若彩说的是,薇雨你一个人去蜀国是有些不妥,让黄娥陪着你去吧。” 一旁的黄娥眉开眼笑。“谢谢主子让奴婢陪着姑娘。” 青文和蓝心相视一看,齐齐跪在了杜修墨跟前,恳求道:“求主子,让奴婢们也跟着姑娘去吧,江南路途遥远,就让奴婢们一路上照顾两位姑娘。” 杜修墨难得地踟蹰了一下,才回道:“也好,你们先下去收拾好行李细软,剩下的事情我会安排。” “谢谢主子!”青文和蓝心齐齐说了声。 “都去好好休息吧。明早有人来接薇雨,你和鹅黄就不必再前来辞行了。至于烟霞和若彩,你们后日再出发。这两天里,养病的养病,断情的断情。” 若彩闻言身子轻轻一颤。 六名女子听罢,齐齐跪在了杜修墨跟前,信誓旦旦声泪俱下地道:“定不负主子所望” 养病的养病,断情的断情。长欢听得云里雾里,抬头一看,正巧撞上了若彩嘴角的笑意,眼泪还未干,方才的病态已全然不见。 这都是些什么啊,杜妖精的事情果然神秘复杂。 长欢不想探究这些事情,她有些不解的是杜修墨为何会让自己看见这些事情? 长欢就像空气一样静静地坐在亭子里,还不待她回过神来,几位女子已经转身回去了。香气也随之远散。 “这么大的功夫你吃饱了么?”杜修墨突兀一声都有些吓着了长欢。话语中已无怒气。 长欢摸了摸鼓鼓的肚子,擦着嘴巴道:“都成残羹冷炙了还吃什么吃!” 杜修墨无奈地一笑,“这么大一桌子菜,你一个人吃得杯盘狼藉,还嫌弃!” 长欢才不会不好意思,不过杜妖精说得倒也是事实,嘿嘿。“那,那你吃什么?” “我吃过了,再说,长欢不是想着我是‘秀色可餐’,根本就没打算让我吃饭的么?”杜修墨笑着看着长欢,长欢蓦地红了脸,不会吧,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小脸又红成了这样,这是害羞了么?还是,...吃醋了?” 听完杜修墨的话,长欢气结。 “你...”长欢按捺下心情,告诉自己,不要生气,不要生气,长欢你要大度。要是自己生气的话那不正好中了杜妖精的下怀? “哼,贵院缺醋!” 不理会戏谑自己的杜修墨,长欢羞恼,径自转身走了。 杜修墨满眼笑意地跟着。 第二十三章 因为相信你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长欢忽然停下脚步,瞪了一眼杜修墨后直接问道:“杜修墨,你为什么让我见你的那些美人?” 杜修墨瞥了一眼长欢道:“她们不是我的。” 长欢无所谓地眨了眨眼睛,其实她想问杜修墨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长欢就不想问问她们是些什么人?” 长欢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 “她们长得可真美,那,她们是些什么人?” 杜修墨嘴角闪过一丝讥讽,“她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女子。”他说的并不惆怅,可长欢倒是听出了些殇意。 “她们为什么要离开?” “曲终了人自然要散的。” “她们,她们很听你的话,你要把她们送到哪里去?”长欢索性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去她们应该去的地方。” 长欢忽然想起了那些烟花之地,只有那些地方才汇聚美女,虽然今日所见的这几个女子的姿色情态根本不是平常女子所能比拟的,长欢小脸阴沉,原来杜修墨是奸商。 “你要把她们都卖到那种地方?” “哪种地方?”这下杜修墨是真的没反应过来。 长欢有口难言明。 看着长欢那脸色杜修墨终于明白长欢说的是什么了。杜修墨无奈地失笑道:“你一个姑娘家都是打哪里听来的这些?” 长欢红了脸,“哪种地方?你们这些坏男人,哪种地方你还不清楚?杜妖精你个奸商,不要打岔,快回答我,你是不是要卖了她们?” 杜修墨哭笑不得,他怎么成奸商了,他想说她们是自愿的啊。“那要看有没有人买得起她们。” 长欢没明白杜修墨的话,果然是要卖了她们。 杜修墨看着神色忽明忽暗的长欢,好笑地问道:“长欢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在想我要不要在药膳里下药,解决了你这个妖精为百姓除害。” 看着长欢一脸正义的小模样,杜修墨无辜地为自己辩解道:“长欢,我就这么像你说的那什么,买卖女子的商贩。” 长欢瞅了一眼杜修墨,咂咂舌头,也是,这杜妖精长得这副妖精样,冷贵清华如他,怎么可能做那种事?从头到尾打量了几遍,长欢递过去一个“我勉强相信你”的眼神后说道:“对了,我将今日的药膳交给红依了,你可要记得全部喝完。” 杜修墨眉心一动,道:“长欢,我可是将你带到了汴州,你是不是也要为我治好病。” 长欢先是点了点头,立即又摇了摇头。差点上当,治好病?杜妖精的身体不调理个两三年怎么能好? 杜修墨一双深邃的眼眸盯着犹豫的长欢问道:“长欢,你为什么来汴州?” “为了你啊”长欢吐了口气,先暂时不去想其他的了。“三年前我便承诺过你,现在我不是来了么。” 杜修墨听见长欢的回答后先是心中一了,可听到后面的话他的心又沉了下去。承诺么? “长欢,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你看见今天这一幕,我是有企图的。” 果然,不过长欢实在想不出来她的身上有什么值得杜修墨图的。 “因为相信你。”因为我想相信你。 长欢闻言也不深想,点了点头笑道:“恩。好吧,我也相信你。”相信你不是奸商! 长欢望着杜修墨满意的眼神,瞬间明白了他想干什么,长欢抢在杜修墨前头警告道:“杜妖精,不许摸我的头发。” 可还是晚了,杜妖精的那只爪子已经温柔地搭到了她的长发上,在长欢心里,这是她对待兔子的招牌动作,为什么杜妖精喜欢对自己做这个动作啊。 长欢幽愤地盯着轻笑着的杜修墨,一撇头,她看见杜修墨的另一只手手上血迹斑斑,长欢急忙躲开杜修墨的手,拉起了他另一只有伤的手惊叫道:“这是怎么弄的?” 杜修墨低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不妨事,练剑时不小心伤的。” 那只手上的血迹已经凝固,长欢看了许久才找出伤口,伤口虽然不深但这样露在外面不管伤口很容易进风,长欢也没有带手帕之类的东西。也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包扎。 杜修墨看出了长欢的意图,知道她浑身也找不出什么来,杜修墨便笑着道:“真的不妨事,这样的小伤今天愈合明天就新添了,我这不是还活的好好地!” 杜修墨说得玩笑,长欢伸出指头狠狠地戳了戳那伤口,平静地望向杜修墨道:“疼么?” 杜修墨没有一点儿神色波动,嘴角依然是淡淡的笑,回道:“不疼。” 长欢抿了抿嘴没好气地道:“我管你疼不疼呢。杜妖精,你既然要我为你治病,那就麻烦你以后多注意一点。免得我不容易治好了你的脾胃,你又死在了其他的伤上,那我可不是太亏了。” 杜修墨认真地答道:“好。我一定看好他,不让他死。” 长欢无奈地瞪了杜修墨一眼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除了腰间的绿落纱什么都找不出来了。那腰间的丝绦本来就是个装饰之物,没有了无非就是少些趣味罢了。长欢从来不在意这个,她索性就将腰间的绿落纱解了下来,认真地包在了杜修墨的手上。 杜修墨含笑顺势握住了长欢的手,道:“这个...可是姑娘的...合欢带。” “合欢带?什么是合欢带?”长欢一脸疑惑。 这下杜修墨真的失败了。他都要怀疑自己面前的少女到底是不是个闺中女子啊。杜修墨抬头望了望天,努力使心情平复,道:“相结合欢带,日月鸳鸯在。你说你这几年的书都看到哪去了。有道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能寻颜如玉,长欢看的那些书中不会连合欢带也没有吧?” 一时没转过神来,长欢现在只想着回去要给杜妖精配止血止疼的药,正在思考是白及配了紫珠好呢还是直接用侧柏叶的好,没想到这妖精竟然问出个合欢带来。 相结合欢带,日月鸳鸯在。 合欢带也叫做鸳鸯绣带,是女子向心仪男子表达心中情意的信物。 长欢羞恼,杜妖精竟然把自己的绿落纱比作了合欢带,那,那她现在成了什么? “杜妖精,我,不识好人心,不要我为你包扎就算了,还我带子!”长欢说着就气呼呼地往下取刚刚绑在杜修墨手上的绿落纱。杜修墨只笑着不说话,眼睁睁地看着长欢折腾。 杜修墨故意握着手不放开,长欢根本解不下来,又不敢用力扯,怕真把他给弄疼了,折腾了一圈,长欢只得丢开了手,红着小脸道:“哼,好没脸!不要人家包可又赖着人家的带子。你给我放开。” 杜修墨还是温和地笑着。 长欢的另一只手还被杜修墨握着,杜修墨看着眼前这个皓齿星眸罗绮文秀的姑娘,三年了,她也长大了。杜修墨轻轻地靠近长欢,芳馨满体。他的另一只手顺着她的发丝落到了蛾眉,三年的时光过得可真快。 杜修墨忽然低低地伏在长欢的耳边,道:“长欢,不要走。留下来。” “什,什么,留在哪?”长欢能感觉到杜修墨的气息,她不由得往后一退,身子已经抵在了栏杆上,她退一步,他逼近一步。长欢已无路可退,杜修墨却离她越来越近,长欢发现她总在杜修墨这里吃瘪,长欢不知道该怎样躲,只得闭上了眼睛,杜修墨,你要敢欺负我,我下药毒死你。 感觉到杜修墨的呼吸都弥漫到了自己的脸上,许久,杜修墨“噗嗤”地一声笑了,道:“你要干什么...” 长欢猛地睁开了眼睛,只看见面前笑着的杜修墨,什么我要干什么,谁叫你离我这么近了...“你,你个杜妖精,你又欺负我...” 杜修墨忍着笑,一脸无辜的样子,“我只是想看看你额头上的珠花...” 长欢趁势挣脱被杜修墨还握住的手,然后一把捂住了额头上的珠花,掉头就跑... 杜修墨在后面喊着:“长欢慢点走,跑那么快做什么,你认得回去的路么?下回记得让我仔细看看你的珠花...” 长欢觉着自己太糟糕了,丢尽了脸,一天之内竟然在杜妖精面前落荒而逃两次!每次都还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跑了有一会儿,长欢忽然停下了,她这是到哪里了,完了,被妖精的乌鸦嘴说中了,她真的迷路了,琉瑛水榭在哪里啊... 夜色渐渐地笼了上来,四下里开始沉沉的,下午时分天色稍暗水汀中就上了灯,灯笼里的微光在夜色的映衬下更显幽寂,疏疏朗朗的挽颜蓼汀。长欢有些着急,这水汀里现在怎么一个人都不见?长欢抱怨着,真不知道谁定的这些破规矩。 长欢正着急着,一阵乐声从前面梧桐林子传了过来,那乐声像如流水,又似凤鸣,初一闻如南风,再一听如月行... 长欢不知该往何处去,只能顺着乐声寻访归处... 第二十四章 暗流涌动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看着长欢没了身影,杜修墨收起了笑颜。 “若彩怎么忽然病了?” 莫玉从后面走出来,顿了顿道:“听红依说,得知公子来的前半个月姑娘就故意单衣少食。” 单衣少食?杜修墨片刻道:“前半个月?那不刚好是寒露时分?看来她是故意糟蹋自己的身子。” “许是若彩姑娘不想离开,江南距汴州足有半月路程,她一个女子临阵退缩也是有的。” 听了莫玉的解释,杜修墨冷笑着道:“如果说她们当中一定有人临阵退缩,那也绝对不会是若彩。” “公子,还有一件事,红依说约莫七八天前若彩让蓝心往潭州送了信件。” “哦?潭州,汴州,快马加鞭刚好有十天的行程。原来若彩是这个打算。” 莫玉恍然大悟。“公子的意思是若彩想要在离开前见那人最后一面?那我们要不要...” 杜修墨摇摇头,一笑:“不用,这次就让若彩好好看清一个男人的心。只有彻底死心了,她才能记起她这趟南唐之行的目的,要不然她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我们回来的消息恐怕已经传遍了汴州,可有什么动静?” “青王派人来过,节度使符颜卿也派了人来过。” 杜修墨嘴角一勾道:“不过才来了一日,他们一个个就巴结成了这样,还真是人为财死。” 杜修墨忽然记起了什么,问道:“晋王可有派人来?” “没有。” 杜修墨依旧笑着:“我倒要看看他能撑多久。” 莫玉有些不解,问道:“公子,您为什么很在意晋王。说句不敬的话,晋王柴荣只是皇帝的养子,青王虽然也不是皇帝亲生的但青王总归是郭家的子孙。难道皇帝会把这大周的江山交给一个外姓人的手里?” “如今的皇帝去除累朝弊政,可算得上是德牟天地的好帝王。你说这样的明君怎么不会把这后周的天下交给晋王那样举措审谛的人?” 莫玉听罢感慨良久。原来这个晋王在公子眼里是这样一个人。公子一向能掌握全局,自己所能做的只有唯命是从,以报答公子对自己和妹妹的收养恩情。 “公子,还有一事,七公子来了。” 杜修墨神色无波道:“在竹屋?” “是的。” “由他去吧,不要让人去打扰他们。” 莫玉自然知道杜修墨的意思。随即去召回了所有守在竹屋附近的人。 莫玉走后,杜修墨独自留在原地。如今的中原疆域硝烟四起,说实话,这样的乱世里这后周朝的皇帝郭威倒还算个好皇帝。可是他不管是谁做了皇帝,不管是一代明君还是一世昏君,任他战火纷飞,尸横遍野,这都与自己无关,他只要那些对不起他的父母,对不起他亲人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夜幕降临了,四下里的黑寂漫了上来,满心仇恨,如同一场噩梦开始无边无际地吞噬他身体的每一寸。 杜修墨闭上了眼睛,可脑子里尽是刀剑熊火,剑上滴着他的亲人的血,烈火焚烧着他的亲人的身骨... 一枝伸出来的树枝刚好挂住了他的青衣,杜修墨从来不随身带刀剑,毕竟世人面前他只是个商人,而他的的确确只是个商人。杜修墨看了一眼半萎的树枝,踩着身后的栏杆一跃,“刷”地一声将手里的扇子打开,一个倒挂赏月,便将那半萎的树枝齐齐截下,已是凉秋,树上的叶子本来就将零落,现在被这么一劈,转瞬就是遍地落叶。杜修墨手里的扇子是金丝蚕制成的扇面,树的枝条躺在了地上,可扇上纹着的青山绿水还是依旧。 杜修墨不屑地看着满地凄怆,嘴角一笑,但眼中却是无际的黑暗,凛冽而冷漠。 经方才身手,长欢包扎在杜修墨手掌上的绿落纱滑在了地上,满身仇恨黑暗笼了上来,杜修墨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地上的落纱,却没有捡起来的意思,只踩过了绿落纱径直走过。 身影远去,决绝而冷漠。只剩下少女腰间的绿落纱孤零零地落在地上,本来触人心弦的新凉绿现在却有些污了,一阵秋风拂过,轻若蝉翼的绿落纱随着落叶齐齐舞起,直直飘进了不远处的曲水中随秋水逝去... 迷路的长欢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而且这一路上一个人都没遇着,她只能跟着乐声走。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穿过高高大大的梧桐林子,那乐声更加清晰了,长欢听着心中惊喜,这竟然是瑟的声音。没想到这里还会有人鼓瑟,长欢翻过几本乐府新曲,仔细一听,原来是盛唐李太白的《相思令》。 长欢走到了一弯细水前,只见一所竹屋建在水流当中,房子离岸并不远,透过菱花窗上的青纱帐,依稀可以看见屋中的倩影,但长欢并没有有发现通往房子的木桥,她也不知道该样过去,只站在水边静静地听着。 忽然,瑟声戛然而止,长欢听见屋里人的谈话。 “姨娘怎么停了?您的瑟鼓得越发好了。”一个男子说话,澄澈清朗的声音。 长欢疑惑,红依下午时对她说这挽颜蓼汀里除了杜修墨和莫玉外其他一般的男子是不可能出入的。听这声音不像是杜修墨也不是莫玉,那现在说话的男子是谁,他又有何不一般之处? 等待了许久,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一个女声才响起,“这个时节,江南的姻锦都开了吧,真想去看看...” “只要姨娘想回去,南唐永远是您的家。” 一声冷笑,“他肯么?” 长欢本来随着乐声到这里来寻路的,可没想到竟然有人交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长欢想着自己还是走吧,刚一转身,可听见了一个人的名字... 长欢听见屋中男子声音顿了顿,小心地问道:“姨娘是怕他不让姨娘回去还是怕杜修墨不想姨娘离开?” “啪”屋中琴弦一扫,嘶哑呜咽,女子有些怒气:“哼,利用完了就一刀两断,难不成他还要我做什么?” 屋中男子有些无措道:“姨娘,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侄儿错了...” 低低一声叹息:“你回去吧,我累了...” “那,那侄儿就回去了。” 长欢只听见了‘杜修墨’三个字就驻足了。 正在此刻,那竹屋里的男子出来了,完了,长欢也没法离开,赶紧躲在了一片梧桐叶子底下,打叶子缝隙里瞧着外头。 男子打竹屋里出来,将门口的石子一踩,浅浅的流水中露出了一段木桥,那人过来后小桥便自动隐在了流水里。 忽然停下了脚步,隐隐窥见一身蓝衣。 长欢心想这下可糟糕了,难不成被发现了,她真的不是有意听到他们谈话的。 “都这么些年了,他的本事也不见长!”那男子说了这样一句没来由的话后便长笑着离开了。 长欢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笑声里实在听不出半点开心。 等那男子走远。竹屋里的乐声又想起了,这次是文君的《白头吟》。 瑟是单弦发音的器乐,忽而雄厚忽而单薄,而文君的《白头吟》又是极为悲戚的曲调,经单弦发声的瑟一弹奏,愈发嘈嘈切切,哀怨凄楚。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一曲《诀别书》,到底是相如负了文君的《白头吟》。 长欢起身复来到了流水畔,踌躇之下,还是脚尖用轻轻地踩了一颗突出的鹅卵石,方才隐入水中的木桥浮了出来,长欢走了过去静静地站在竹屋前。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屋里的女子弹唱着,悲戚如浪; 门外的长欢静听着,几处凄凉。 “你主子就是这么教你偷听别人说话的?” 第二十五章 高山流水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你主子就是这么教你偷听别人说话的?”长欢正听到妙处,忽然那瑟声停住了,还莫名其妙地传来这样一句话。 话语虽是冷冷的,倒是听不出半点生气的意思。 长欢正在纳闷,这是在和谁说话呢?主子?谁的主子?偷听?乐音美妙,她只是来听鼓瑟的。 难道真的是在和自己说话? “进来吧。”屋里又传出了话。 门外只有自己,看来屋里的人还真是在和自己说话。长欢一面想着,一面轻轻推门而入,不为别的,她只是想看看这鼓瑟之人。 长欢进到了竹屋,进来才发现原来这屋子倒是挺宽敞的。 竹藤屏风上虚虚实实地浮雕着蝶栖石竹,石竹一旁的题字飞动自然,如骤雨旋风,率意颠逸。长欢一眼就认出了那上头的草书是出自‘书圣’王羲之的手笔,王右军的草书师法‘草圣’张芝,兼撮众法,自成一家。 当初她阿爹让她临摹过王右军的书法,可她从来都没写好看过。长欢不由暗暗赞叹:王羲之用笔细腻,古今莫二,他的原迹存世很少,而如今这里的主人竟然以‘书圣’真迹作屏风,真真是暴殄天物。 长欢环视着四周,屋里的布置看似精简但件件价值不菲,长欢心里嘲笑着自己:杜妖精是商人都不见得这样,我倒是怎么变得如此俗气了! 窗棂上袅萝的和柳兰相依相存,这里也算是挽颜蓼汀里花儿最多的地方了吧。因为竹屋建于水中,所以屋里湿气太重,窗棂下的木板缝隙里生出一排排的琉璃繁缕,繁缕上头压着楠木琴架子,琴架子上摆着着瑟,那女子就是坐在那里鼓瑟。 “你是新来的?”鼓瑟之人端坐着问道。 长欢心里琢磨着,新来的?算是吧,反正自己是今天才来的。 “我是今天来的。” 那鼓瑟的女子本来是背对着长欢的,可听完长欢这句话,不由地转过身来。 长欢先在门外听着那男声唤屋中之人为‘姨娘’,长欢以为屋中鼓瑟之人是个暮年已至的风雅婆婆。 都只说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原先只对着倩影就已经觉着眼前鼓瑟之人大有续史之姿,咏雪之态。但看见面容之后,长欢倒吸了口,虽然鼓瑟之人已经过了花信年华,但那人浮翠流丹,柳眉如烟,依旧是夭桃秾李风韵犹存。 不知为何,长欢很喜欢这鼓瑟的人,她虽然冷言冷语但长欢竟然会觉得这个人很亲切。 迎上了那人狐疑地目光,长欢微笑着道:“美人姐姐好,我是今天才来的这里,因迷了路,听见了姐姐的乐声才来的,并不是有心打扰。” 那人闻言又多看了一眼长欢,今天才来的就能在水汀里随意行动?很显然不相信。 “你住在哪里?哪个丫头伺候你?” “我和红依妹妹一起住在琉瑛水榭。”长欢老老实实作答。 红依?住在琉瑛水榭的姑娘不多,但也不足以说明什么,可能让红依那丫头伺候的人可就不寻常了。 “叫什么名字?” “我叫长欢。姐姐的瑟鼓地真好听。”长欢笑着一口一个姐姐称呼。 果然,那人语气缓和了不少,看着长欢道:“姐姐?好个伶俐讨人爱的姑娘,我这年纪只怕都与你的娘亲不相上下了。” “姐姐本来就是很年轻,长欢没有娘亲的。”长欢依旧笑着,她在提及娘亲的时候真没半点忧伤,因为她压根就不知道她的娘亲是怎样的人。 鼓瑟之人一直盯着长欢的眼睛看,有些出神,仿佛要从长欢的眼中看出什么。望着长欢说话的神态,那人神色微微一颤,话语间平添了几许温意,“总之以后不要再叫我姐姐了。” 长欢笑着道:“那我应该称呼姐姐什么呢?” 那女子将瑟的弦齐齐拨了一遍,瑟音本就雄厚,这样随意一拨却有风卷残云之势,浪过淘沙之阔,轻轻一语:“李挽颜。” 李挽颜,李挽颜,挽颜。“这水汀叫‘挽颜蓼汀’,姐姐又名挽颜,原来姐姐才是这里的主人!” 李挽颜只看了一眼长欢道:“我不是这里的主人。以后你也就随着她们称我为夫人即可。” 长欢点了点头。 “长欢说是被我的乐声吸引?你怎么听得出这是鼓瑟之音而不是琴音?” “鼓钟钦钦,鼓瑟鼓琴。虽然琴音与瑟声相近,但瑟声时而悠远时而空泛,那雄厚低沉的音色是琴发不出的。”对上李夫人满意的神色,长欢继续道:“卓文君的《白头吟》《诀别诗》本来就是极悲的曲子,经夫人弹奏出来更是哀婉凄楚。琴声婉转,瑟声深沉,神韵各异。” “《白头吟》《诀别诗》是极悲的曲子,长欢不喜欢?” 长欢笑着摇了摇头,甜甜地道:“乐自指发,而伤却由心生。所以喜不喜欢与曲调并无多大关系。” 乐自指发,而伤却由心生,不错。 李夫人赞许地听着长欢品瑟之音,忽然问道:“长欢会鼓瑟?” 作为乐器,瑟起源悠久。 史书记载夏代就有瑟了,先秦时便极为盛行,汉代亦流行很广,魏晋南北朝时期常用于和歌,可百年盛唐后鼓瑟之人就慢慢变少了,瑟渐渐被琴筝替代,只怕现在会鼓瑟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长欢听罢抿抿嘴不好意思地回道:“我就只会一曲《高山流水》。阿爹曾经教过我鼓瑟,可我总是学不会。” 李夫人忽然盈盈起身,那意思很明白,她想让长欢一试。 长欢犹豫着还是坐了过去,三年没有碰这东西了,不过她虽然只会一曲《高山流水》,但这一曲可是从五岁起弹奏到十二岁的!就是闭着眼睛她也能弹完。 长欢坐了过去,先试了音,手下太生疏了。 片刻,一阵瑟音腾空而起,先是飘忽不定,蜿蜒曲折,而后便婉转流连。 浑厚淳朴的《高山流水》不像是《白头吟》那般纤巧柔美,瑟声刚柔并蓄,铿锵,深沉。 长欢所奏的《高山流水》是《琴韵》、《风摆翠竹》、《夜静銮铃》、《书韵》四个小曲的联奏。 长欢弹地很认真。 旋律时隐时现,犹见高山之巅,云雾缭绕,飘忽无定。 一曲完,长欢起身道:“谢谢夫人。” 她是真心感谢这位偶遇的李夫人,一曲《高山流水》,这里有她阿爹对她的谆谆教诲,这里有她对漠北的记忆,这里有她不想触及的孩童往事。 李夫人微微莞尔一笑,“长欢所奏的曲子,其韵扬扬悠悠,俨若行云流水。可你的这曲《高山流水》鼓的还不到火候,不懂刚柔并蓄。” 长欢睁大了眼睛,这李夫人真是高手。李夫人与阿爹说的竟然一模一样,自己就是不会减音势,所以她的曲调里没有淙淙铮铮,幽间之寒动;清清冷冷,松根之细流的韵味。说实话当初一鼓瑟她就想着追兔子了。 “长欢你的瑟鼓的已经很好了,只需再加以调教。如此看来长欢的阿爹是个世外高人了,他现在?” “阿爹已经死了。” 听完长欢回答,其实这是李夫人意料之中的结果,如果家世一切顺利,那这样的大家闺秀怎么都会为杜修墨所用呢? 不过眼前这个姑娘的反应倒是有些太过于平淡了。 李夫人看着长欢,明眸善睐的姑娘,她正需要这样一个女子来传承她这一身技艺。 李夫人缓缓地道:“昔日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钟子期死,伯牙摔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而今天要不是一曲《高山流水》,我也收不到长欢这么好的徒弟。怎么样?长欢你可愿意跟着我学习鼓瑟?” 长欢忖度了一下,遗憾地道:“昔日伯牙鼓琴遇知音,如今长欢鼓瑟也遇着了。夫人的瑟已经到了沉鱼出听六马仰秣的境界,能得夫人教导是长欢三生有幸,可惜长欢并不会长留此处。”长欢很高兴李夫人愿意收她为徒,她其实也想学习鼓瑟,但她不会一直留在这里,等弯月回来后她们随时都会离开的。 长欢的回答一大部分里李夫人是很满意的,并不是长欢将她比作了瓠巴伯牙等人,而是长欢不但聪慧而且博闻。撇开她是杜修墨身边的人不说,她就需要这样一个人来传承她的鼓瑟之术。千百年后,瑟音不绝。这是曾经两个人的夙缘,如今风过无痕,可她从未忘记过。 李夫人诧异地看着长欢问道:“长欢不是这里的姑娘?” 长欢顿时明白了,原来这李夫人误以为自己是这里的人。 长欢摇了摇头。“长欢只是暂住这里罢了。” “原来如此。”李夫人有几分遗憾。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能强求了,不过这些日子长欢可以随时来我这里。” 听李夫人这样说长欢是真的高兴,没想到这位夫人肯教自己鼓瑟,当初阿爹教自己鼓瑟是想让她传承这千年之音,当初的她不懂事,现在她虽然做不成李夫人的徒弟,但她一定会用心学习,完成阿爹的夙愿。 “谢谢夫人。” “这水汀里多琴筝,并没有多余的瑟,我会让人给你送些乐谱过去,这几天长欢你就先看看那些乐谱吧。” 长欢高兴地应着。 正说着,一个年纪偏大的婢女进来了,李夫人转过身对长欢说:“这是七月,是水汀里的掌事姑姑。” 长欢乖巧地问了声:“姑姑好。” “将长欢姑娘送到红依那里去。明日里你将我旧年里用过的那些书谱整理整理,挑出来几本简易的给长欢送过去。” 听完李夫人这番话,一向沉稳的七月也不由多看了一眼长欢。 “谢谢夫人。”长欢说完又对七月说:“有劳七月姑姑了。” 七月按捺下心中澎湃道:“姑娘随我来。” 长欢跟着七月往回走,到了琉瑛水榭已经是夜幕沉沉。 高山流水,一曲之缘,长欢就这样误打误撞还差点成了别人的徒弟。 第二十六章 七公子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七月将长欢送回了琉瑛水榭就回到了竹屋。 李夫人一直坐在窗前,失神地望着远方。 蓦地,转过头道:“七月,我想看姻锦了。” 七月轻轻叹息,过去掺起了李夫人,贴心地道:“夫人是想大小姐了吧。” 李夫人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 这个世上只怕也只有李挽颜和七月记得那个人了。 “七月,你说今天的那孩子和姐姐长得是不是很像?” 七月一顿,怅然道:“经夫人这一说,奴婢也觉得那姑娘和大小姐竟有几分神似。” 李夫人也有些出神。 那孩子很聪明,和姐姐长得很像。如果,如果靖儿和雪儿还活着的话,恐怕也都这般大... “夫人,天色不早了,您歇息吧。” “恩。对了,明天你去给重光说一声,让他将清风楼里的那架瑟抬过来吧。” 七月吃惊的点着头。 第二天早上,七月果然给长欢送来了四本书谱。 李夫人为长欢教授鼓瑟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挽颜蓼汀。 长欢只静静地在琉瑛水榭里看书谱,这些都是绝世孤本啊。 红依激动地咋呼道:“姐姐,姐姐,姐姐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姑娘们想要得李夫人指点一二?” 长欢没好气地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红依继续道:“想当年李夫人一曲瑟音轰动了整个汴州。” 长欢盯着手里的书,头也不抬笑道:“想当年?你才多大啊就想当年,当年李夫人一曲瑟音动汴州的时候你还在哪呢啊?” 红依嘿嘿一笑道:“姐姐,红依也是听别人说来的。” 长欢放下了手里的书道:“对了红依,李夫人到底是什么人?”那么个响动汴州的人物怎么在这小小水汀里。更奇怪的是这水汀还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 红依嘴巴一翘。 长欢又道:“不会这也是你不能说的事情吧!”长欢想着这里的破规矩可真多,这回不是她多事,而是人家李夫人对自己这么好,自己总不能对她一无所知吧。 红依为难地一笑,道:“姐姐,不是的。红依也不知道李夫人的来历。红依来的时候李夫人就在这水汀里了。” 长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红依又道:“不过听说李夫人是宫里出来的。” 宫里的人? 长欢摇了摇头,顿时放弃了先前那点想要探求的心思,继续翻开书看了起来。 ****** 杜修墨静静地站在亭子下。方才莫玉已经来告诉了他李夫人教长欢鼓瑟的事宜,说不吃惊是假的,不过,也只有那样一个聪慧灵动的女子才配得起李挽颜的教导。 挽颜蓼汀里到处都有牌匾横幅,可唯独杜修墨站的这亭子连个名字都没有。亭子两排皆是青绿色槲寄做的绿篱,暮秋已过,马上就要入冬了,槲寄青绿的叶子上布满了厚厚的寒霜。老庄横斜,悬枝花廊。槲寄上面是紫藤萝蔓,紫藤萝蔓的叶子呈桃形,高高地紫藤垂了下来搭在青槲寄上。 杜修墨盯着那片深紫青绿,轻轻念着:玉毫难述心上情,此处搁笔此处停。有情自有成双日,无缘再无相见时。 果真是过目不忘。 一阵凉风吹来,还未见人,就听见那戏谑的声音:“啧啧啧,杜美人什么时候也开始伤春悲秋了?” 杜修墨自然知道来人是谁,杜修墨神色一收,出掌袭向来人。 掌掌生风。 两人几十个来回打下来,七公子扶着腰,气喘吁吁地喊道:“停停停!” “杜美人,你想谋杀啊。” 杜修墨闻言真的又杀了过来。 七公子折扇一挡,求饶道:“杜美,杜修墨,杜大公子,错了,我错了,不打了。”不打了,打不过。 杜修墨看着一边喘息的七公子神色淡淡地道:“武功有长进。” 七公子翻了个白眼,黑心的杜美人,这到底是夸谁呢,爷武功长进了还被你打成这样。 “你怎么又来了?” 七公子一身蓝衣,稍稍凌乱的发型并不影响他翩翩形象。听了杜修墨的这话,七公子顿时不乐意了,“什么叫爷又来了,你以为爷爱进你这破院子。” 杜修墨望着七公子问道:“什么事?为了竹屋?” 七公子哼了一声。要不是来给姑母送东西,爷才不进你这破院子呢。虽然有美人。 杜修墨看了一眼紫藤花廊,丢给七公子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嗤之以鼻地道:“以后做事多长点脑子。” 七公子有些心虚了。他知道杜美人说的是什么事。那天他只是想用个特别一点的方始告诉杜美人爷回来了。谁知道碰见了那么一个聪明的小美人啊,要是暴露了什么,黑心的杜美人肯定不会放过自己。知道这件事上是自己有失妥当,七公子讪讪地笑了笑,神色一转,谄媚地道:“墨,你把上回的那个聪明的小美人藏哪了?” 杜修墨眼睛一眯,一掌袭来,警告道:“你最好不要招惹她。” 七公子又炸毛了,大叫道:“你个黑心的杜美人,你又发什么疯呢。要不是爷闪得快,爷这条小命就没了。” 杜修墨这回倒是没有再出手。眨了眨眼睛,杜修墨盯着七公子不说话。 变得真快啊,对上那眼神,七公子咽了咽口水,有些危险,这杜美人又开始黑心了。 “喂,杜美人,杜修墨,有什么事你直接说啊,别拿这色眯眯的眼神盯着爷。爷不好这口。” 杜修墨很配合地指了指自己的眉眼道:“哪里色眯眯了,七公子难道看不出这是含情脉脉么?” 七公子顿时打了一个冷颤,咬牙切齿道:“杜修墨,你又干了什么对不起爷的事?还是有事求爷?” 杜修墨闻言瞬间恢复了正常,瞥了一眼七公子,爽快地道:“将长欢那日写出的那副谜面给我。” “长欢?哪位美人?” 杜修墨也不着急,继续道:“少装傻充愣。东西给我,条件你开。” 七公子一愣。眸色一转道:“好。拿你的那些宝贝药材来换。” “可以。” 竟然没有犹豫?那好,七公子继续道:“那两坛百年雪酿...” “归你了。” 七公子干咳了几声,幽幽地道:“还是算了吧。我害怕你出尔反尔。” 杜修墨瞥了一眼七公子,叫道:“莫玉,将那两坛雪酿给七公子取来。” 七公子觉得头上直冒冷汗。玉扇一开,扇了起来。 莫玉办事就是速度,看着大冬天扇扇子的七公子,莫玉递过去一个颇为鄙夷地眼神后将那两坛绝世雪酿搬了过去。 七公子喜滋滋地抱上了酒坛子就准备往外溜。 “我让莫玉跟着你去将东西取回来。” 七公子继续装傻道:“什么东西?” 杜修墨眼睛眯了眯。 七公子抱紧了手里的坛子转过头,底气不足地道:“墨,那东西真的不在我这里啊!” “啪”地一声,怀里的一坛雪酿碎了。 霎时酒香四溢。 啊。百年雪酿啊,世上只此两坛,杜美人你个疯子。 看清了杜修墨接下来的动作,七公子护着怀里的酒坛子一躲。百十个来回下来,七公子终于又落了下来。 为了怀里可怜的美酒,七公子只能将那日发生的事情避重就轻地讲了一遍,最主要的是交代了那幅字谜怎样机缘巧合地落入晋王手中。 最后狼狈的七公子只能抱着一坛雪酿回清风楼洗浴换衣。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复返而来的七公子依旧一身蓝衣,急匆匆地往竹屋赶。他不容易在姑母跟前有点作用了,还让那个黑心的杜美人给搅和了。七公子心里暗骂:杜修墨,你就是个小人。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勿得罪杜修墨啊。 七公子来到竹屋时长欢正好也在。 还没进门呢李夫人就蹙眉道:“重光可是掉进酒坛子了?” 七公子干笑着道:“瞧姑母说的,这等绝世雪酿常沾沾身还是百利无一害的。” 七月关着门道:“我看呀我们的七公子是又在那里吃瘪了吧!” 七公子瞥了一眼屋里的长欢,笑着道:“七月姑姑,有美人在这,姑姑就别笑话我了。” 李夫人笑着摇了摇头,拉过长欢对七公子道:“这是长欢,重光你这瑟就是我替长欢讨的,重光可舍得?” 七公子眼底划过一丝惊讶,摇着扇子道:“舍得,名瑟配美人,自然舍得。” “长欢,这是清风楼的七公子,他可是出了名的登徒浪子,长欢不要理睬他。” 李夫人这话一出,七公子立马黑了脸。美人在前,他的脸面呀,七公子哭丧着脸委屈地道:“姑母....” 长欢指着屋子里多了的一架瑟,好奇地望向七公子道:“七公子好,长欢谢过七公子。” “小美人不客气。” 七公子打量了长欢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长欢注意着屋子里的三个人,他们的相处方式有些怪异,甚至彼此间有些疏离,但那表现出的关情却是由心而发的。 七月已经叫来了人将瑟往琉瑛水榭送去。 长欢知道李夫人不喜热闹,也就随着七月出了竹屋。 长欢已经不会迷路了,一个人在梧桐树下走着。 一阵酒香飘过。 七公子倏地一下挡在了长欢跟前,戏谑地道:“小美人。” 长欢停下了脚步,打量着眼前的蓝衣公子道:“你真是七公子?” “恩。” 长欢继续问道:“清风楼的主子?” 七公子一顿,呵呵一笑道:“小美人,初次相见就这么知根知底,我真是受宠若惊。” 果然,杜妖精和七公子相识,长欢白了一眼不正经的七公子后直接问道:“那七公子可说说这里哪里有紫藤萝蔓?” 七公子摇了摇头扇着扇子:“小美人真是太聪明了。” 冷风吹来,长欢摸了摸胳膊,蹙着鼻子嫌弃地道:“七公子真是会享受呀,难不成你是用百年雪酿来洗浴了?” 七公子眼底闪过一丝精光,闻了闻自己的新衣后遗憾地道:“还不是怪杜美人?” “杜美人?” 七公子随意地道:“是啊,杜美人。” 长欢狐疑地道:“杜美人,你不会是说杜修墨吧。” “恩”七公子认真地点点头。 长欢“噗嗤”一声笑了。 想到方才在杜美人手里吃的亏,七公子一个恶念,继续抹黑道:“美人虽好,可就是和蛇蝎分不开的。” 长欢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 七公子满意地笑着,蛇蝎美人。谁要你欺负爷来着,爷在小美人跟前说你坏话! 长欢绕开了带着邪恶笑颜的七公子就要走。 “小美人你去哪?” 长欢边走边道:“我叫长欢。我可不想和蛇蝎连着。”长欢摇着手里的书谱道:“我还要去练这些曲子,七公子请便。” 七公子跟着长欢道:“小美...长欢真是聪慧,姑母从来不会向别人传授鼓瑟技艺的。长欢你可是个例外。” 长欢停了停后道:“确实,我挺幸运的。” 长欢看着身后的七公子坦然问道:“七公子可要来琉瑛水榭?” 七公子闻了闻自己身上的酒味,摇了摇头道:“我晚点再来找长欢。” 长欢笑着挥了挥手。 “长欢”七公子转身叫住长欢。 “恩。” “长欢,我叫李从嘉。” 两人丝毫不像是第一次见面。 七公子依旧是风流玩味的神态,可长欢却心头一暖。 李从嘉,南唐六皇子李从嘉。 一个别国皇子,不管他是因为什么留在这里,但他却愿意与自己坦诚相待。 认识一个人只需片刻,可了解一个人需要多少时间呢?一天?一年?十年? 看着七公子那真挚的眼神,长欢会心一笑。挥了挥手转身往琉瑛水榭去。 原来这便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有些人相识了一辈子,一生相交,却从不知心。而有些人明明只是初次相见,却会生出相见如故的感觉。 有些感情是无法用时间长短年龄大小来衡量的。 有些真心,无关风月。 下午七公子果然又来找长欢了。 长欢两眼直勾勾盯着七公子怀里的那坛百年雪酿。 七公子紧了紧手臂,好心地提点道:“淑女,淑女...” 长欢已经将酒打开了,闻着酒香道:“喝完了再说...” 七公子心中腹议,他就知道这丫头没有看上去那么乖巧温顺。 初次相见的两人就这样毫不顾忌教条束缚坐在房顶上把酒言欢。 长欢咋舌道:“这可是百年绝世雪酿,这一坛子下去可要醉几日了。” 七公子往青瓦上一靠,酒意微熏道:“半醉半醒半浮生。醉了又何妨?来!” 长欢也饮下一杯,她可是千杯不倒。长欢望着眼前风流慵懒的七公子,“苦口婆心”地教导道:“男儿志当在朝堂战场。” 七公子闻言颇为受教地点了点头。然后也很正经地道:“可爷就喜欢美人在怀。千金赢得青楼名,醉死花间也甘心。” 长欢又是“噗嗤”一笑。 望着大笑的长欢,七公子也乐了。 “哎呀...”七公子一叫。完了,这四溢的酒香怎么能瞒得了那个黑心的杜美人呢? “怎么了?” “没事。”唉,算了,酒逢知己。 长欢自然明白七公子担心什么,这总归是杜妖精的地盘。看着七公子豁达的举止,长欢一笑,有了清风楼的文字神交,再加上今日这番畅谈,两人还真生出了相见恨晚的感觉。 一坛子酒已经见底了,长欢望着微微熏笼的夜空叹了口气。转眼她出了天山已经好几个月了,师叔已经见了,杜修墨的三年之约她也做到了,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呢?长欢忽然望向了李从嘉。 七公子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这丫头的眼神怎么和黑心的杜美人算计人的时候一个样。 “咳咳咳...长欢,你这是什么眼神。爷知道爷长得俊美无双,长欢要是看上爷了,爷就勉强把你给收了。” 长欢白了七公子一眼,犹豫了会道:“七公子,我想让你帮个忙。” “什么忙?” “帮我找一个人,他叫...柴九。” 七公子瞅了瞅双颊微红的长欢,大概是酒劲上来了吧。 七公子眼睛一眯,瞅着长欢道:“男人?” “恩。” “长欢的心上人?” 长欢瞪了七公子一眼大声道:“你到底帮不帮?” 七公子干咳了几声,掩下笑意道:“帮,帮,一定帮。” 不过只知道名字他要怎么帮啊?七公子也正色问道:“长欢确定你要找的人叫柴九。”柴九,太过于普通的名字。 长欢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想她出天山,一路上为了方便还化用过“岳九”这个名字呢。想了想,长欢将怀里的玉佩递了过去道:“这是九哥哥的玉佩。” 七公子接过了长欢手里的玉佩,七公子反复查看完玉佩后肯定地道:“这块玉佩确实是价值连城,但这块玉佩不是出自皇室之人和官宦之家。”七公子是什么身份,其他地方他不敢保证,最起码南唐和这大周两国的皇室没有这种东西。特别是这种随身佩戴的玉佩是主人权利与身份的象征,皇室和官家的玉器都由专门的玉料玉匠打磨。 长欢泄气地接过了玉佩,心里的失落感越发浓烈了。 两人回到了院子里,七公子道:“长欢放心,只要你的那个九哥哥在这大周或者江南,我就一定替你把他给找出来。” 长欢点了点头,丝毫没有注意到七公子说的是‘你的九哥哥’。 “天色已晚,我先回了。长欢放心,我一定替长欢找出那人。” 长欢还未说个谢字,本来一步三回首的七公子忽然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长欢纳闷地正欲转身往回走,忽然跌进一个怀抱。熟悉的药草香,不用看都知道是谁,长欢一拳挥了过去,咬牙叫道:“杜妖精!” 第二十七章 嫁给你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长欢一拳挥了过去,杜修墨抬起手掌轻易接住。 长欢还没来得及说话,杜修墨先道:“不过一日未见,长欢就这么急着投怀送抱!” “杜妖精,是谁把胳膊伸过来的?” 杜修墨一副受伤的表情,指了指地面委屈地道:“要不是我抱住你,长欢可就摔倒了。唉、好人难做!” 长欢吼道:“你不忽然挡到我面前来我能跌倒?”明明是被杜妖精欺负了,可怎么自己倒成了杜妖精口中忘恩负义的人。 杜修墨柔和地望着长欢,啧啧道:“没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唉、谁要是娶着了长欢,可真是...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言外之意是自己没人要了?长欢气的瞪大了眼睛,索性两手叉腰,大声道:“杜妖精,就算我没人要,那我也不会嫁给你!”长欢刻意将最后几个字咬得重重的。 所以颜璃、弯月和阿依粟随着莫玉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一幕,长欢气的仿佛炸毛的小猫一样,两手叉腰,巧不巧,四个人进来只听见了最后三个字:嫁给你! 颜璃僵住了!小长欢要嫁人了? 弯月惊呆了!虽说她家小姐不怎么淑女吧,可也没见过她这副样子。还有,小姐你要嫁给杜公子了么?短短十几天发生了什么事啊? 唯独莫玉开心地望着两位主子,心中默默道:公子,你终于看清自己的心了。听听,尊贵的长欢姑娘嚷着要嫁公子了啊。 阿依粟呢是别人不走了她也只能愣着。 长欢望着石化的四人,那一个个眼神,误会大了。 杜修墨握拳轻咳了几声打破了这奇怪的氛围,无辜地对长欢道:“我来就是要告诉长欢,弯月...他们回来了。” 长欢望着笑意盈盈的杜修墨,杜妖精,你干嘛不早说! 五个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长欢。 “嗯,知道了。你们来吧。” 长欢说完忽然转身就往水榭走去。 杜修墨也未阻拦,心情相当好的杜修墨从颜璃身边经过,无视颜璃那杀人的凌厉目光。 颜璃三人跟着长欢进去。 莫玉未拦,因为公子默许了。 杜修墨望着颜璃的背影,一丝玩笑,挽颜蓼汀可不是轻易让人进入的! 弯月偷偷回头看了看走远的杜修墨和莫玉,乐呵呵的跟上了长欢的步子问道:“小姐,你刚刚说...”刚刚说了要嫁给杜公子是真的么? 长欢停下来瞪了一眼弯月道:“总之,刚刚你们看见的听见的全都是一场误会。” 迎上弯月那期待的眼神长欢无奈地道:“弯月,你就不想想你家小姐我的好呢!” 弯月睁大了眼睛点点头道:“恩,我就知道我家小姐不会嫁人。” “哦,错了,是不会随便嫁人。” 长欢揉了揉眉心转过来望着颜璃道:“阿璃,你也来了啊。” 颜璃语气生硬道:“怎么?现在才发现我也来了?” 阿璃为什么生气了?长欢疑惑地看向弯月,弯月两手一摊。 长欢笑望着颜璃道:“阿璃,你不会是怪我遗忘了你吧。我怎么会没看见阿璃呢!” 颜璃面色缓和,别扭地道:“我才不会那么孩子气呢!” 弯月一旁抿抿嘴笑,不可一世的璃少爷只有在小姐这儿才闹别扭呢。 “姐姐。”一直在一旁的轻笑的阿依粟轻轻朝长欢行了个礼。 长欢拉住阿依粟惊喜地道:“阿粟的汉语说得这么好了啊。” 阿依粟望着弯月道:“都是弯月教得好。” 四个人坐了下来。颜璃和弯月简单将泽州的情况同长欢一说。 令长欢小吃惊的是原来颜璃一行人中午就到汴州的,不知道为什么杜妖精这么迟才将他们带来。 长欢让红依将弯月和阿依粟先领进了内室,由弯月替阿依粟上药。 在此之前长欢不知道阿依粟的胳膊在关城受了伤,杜修墨没有说,弯月的信件中也并未提及。阿依粟的胳膊是赫连的王妃伤的。那个吐谷浑的公主。长欢看得出那伤有多严重。 阿依粟与那些人毫不相干,只因为赫连拉了一下阿依粟,那位王妃就要治阿依粟于死地。长欢默然,述律赫连真是好脾气了。 长欢咬着嘴唇低头,这一次,阿依粟是为她受罪的。 颜璃轻轻拍了拍长欢的肩,以示安慰。每当她如此疏离的时候,他都懂。她的那些揪心的过往,他都明白。 人总会伪装自己,其实她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坚强。 长欢不说,不代表她无所谓,不代表她不记得。 “我没事。”长欢调整的很快。 颜璃扯开话题问道:“长欢见过了师叔?” “恩,在澶州见的。” 颜璃点了点头,直到现在,颜璃都不明白长欢为何出天山。 “长欢,你会回去吗?”会回天山去吗? 长欢一愣神,回去?回天山? “会。”会回去,不过不是现在。 颜璃松了口气。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小瓷坛子,递到了长欢跟前。 长欢嗅了嗅高兴地道:“这是我埋在雪阁外的落梨白?” “恩,专门给长欢你带的。” 长欢抿了一口落梨白道:“方才喝了点雪酿,这落梨白正好解酒。阿璃真好!” 颜璃一笑。 颜璃看着长欢,忽然问道:“长欢,你喜欢杜修墨么?” 长欢一点头,“嗯,不讨厌。”杜妖精虽然常常欺负自己,但他还是很好的一个人,这段时间来他很照顾自己。 长欢知道杜修墨有很多秘密,但她从未想过去探索什么,谁能没有秘密呢?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处别人无法触及的幽径。 颜璃低下了头,嘴角一抹苦笑。 “那...长欢,你会嫁给他么?” 长欢没想到颜璃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她都解释过了方才的一幕是误会了。嫁人?而且嫁给杜修墨?怎么可能?先不说她没想过嫁人,就是那杜妖精也不会娶自己啊,那样自信而又自负的妖精怎么会娶她么? 长欢抹去嘴角的酒,懒懒地道:“阿璃,你觉得杜修墨能看上我?” 颜璃看着眼前眉目如画的清丽女子,虽然她仰头喝酒的豪迈有些不符合大家闺秀的气质,但在颜璃眼中,长欢就是长欢,是这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女子。颜璃没有喝酒却带了几分熏醉,坚定地点了点头回道:“能看上。” 长欢无奈地看着坚定的颜璃,真不知道他怎么忽然问起了这样的问题,方才真是场误会啊。 “就算能看上我也没想过要嫁给他。对了,阿璃,紫儿在泽州还好吧?她看见你肯定很高兴。”长欢赶紧将这个话题引了过去。 果然,一听见杨紫儿,颜璃的脸顿时耷拉下来,颜璃不高兴地哼了哼,“不知道。我没见她,她不在泽州。” “咦?紫儿不在泽州?” “她去林德了。” “你们马上就要成亲了吧?” 一听和杨紫儿成亲,颜璃的脸立即又黑了几分,有些冷冷地道:“谁会娶那个...” 颜璃口中泼妇两个字还没说出来,一根长鞭凌空划来,“啪”地一声碎了颜璃手里的茶盏。颜璃倏地越了起来先挡在了长欢面前,凌厉地鞭子转了过来,颜璃一把抓住那鞭子。颜璃愤怒地看着来人,吼道:“杨紫儿,你这个泼妇,你又发什么疯呢?” 那女子一身紫裙,不是杨紫儿还是谁?身姿窈窕,一袭紫衣婉若游龙。双瞳剪水,长眉连娟平添了几分英姿洒脱。 对于杨紫儿的出现,长欢也很诧异。 “颜璃,你才发疯呢。”杨紫儿抿着红唇,双颊怒红。身在德州的她知道颜璃来了泽州,她就立刻赶回泽州。可到了泽州,才知道他又离开了。为了见他一面,她几日来马不停蹄地赶来汴州,可没想到听到又是他不愿意娶自己的话。 “杨紫儿你也太野蛮了,谁会娶你这个泼妇。” 杨紫儿听了也不恼,大声道:“不想娶我?那你当初别抱我啊。” 连一旁的长欢都没有听出杨紫儿话音里的那丝轻颤。 长欢抿嘴一笑。 这几年来,对于这两个人见面的方式她已经习惯了。 关于颜璃和杨紫儿的这门亲事她还是略有耳闻的。好像是当初四岁的颜璃在杨紫儿的满月宴上公然抱了杨紫儿。这一抱,两家人惊异不小,大家都觉得两个人这么小就知道相亲相爱,这难道是注定了什么?所以两家人当即就交换信物,给两个孩子订了亲。 颜璃一听起这件事就气塞。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年婴儿篮里那么个粉雕玉琢的可爱娃娃怎么就长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刁蛮任性的女子。更可气的是当初的自己为什么要抱她啊,一失抱成一生恨。这绝对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败笔。 颜璃看向了长欢,早知道一抱能抱出个媳妇,为什么他抱的不是...某个姑娘啊。 长欢看着颜璃哀怨的眼神,无声地道:这好像与我无关吧!四岁的阿璃就知道接近女色了呀,阿璃放心,我不会笑话你的! 长欢拉住了杨紫儿问道:“紫儿,你一个人来的汴州?” 杨紫儿轻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颜璃像是记起了什么,恨恨地道:“时间可算得真准。” 杨紫儿这回委屈地道:“我又怎么了?” “没说你。是杜修墨让你来的?” 长欢也看向了杨紫儿,关杜妖精什么事? 杨紫儿的气势顿时没了,赶紧跑到了长欢的身边,低低道:“我是来看长欢的。” “长欢,我明天再来看你。”颜璃哼了一声就气冲冲往外走,杜修墨真是多此一举,就算没有杨紫儿自己也不会在这水汀里留太久。 杨紫儿望着颜璃的背影失落地对长欢道:“我一来他就走,我就这么不招他待见么?” 长欢拉着杨紫儿的手往里面走,“哪有,阿璃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们紫儿不和他一般见识。” 接下来的几日里,杨紫儿和长欢一起住在了琉瑛水榭。 长欢不得不佩服杜妖精的算计人的能力了,因为杨紫儿在,所以颜璃很少到来,就算来了也是来去匆匆。 一晃大半个月就过去了,这段时间杜修墨很忙,但还是隔三差五地来和长欢斗法,俩人真像极了欢喜冤家,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长欢在与李夫人学习鼓瑟之余,去的最多的就是清风楼了。长欢和七公子两人都深谙医理,又加之两人互为知己,所以两人自然谈得来。 年关将近,而此刻的汴州却是风雨欲来。 第一章 君临天下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六街灯火昭示着东京繁盛。 年关将近,整个汴州城的百姓们都为新年做准备。 此刻的皇宫却是一片混乱。 皇帝病危,所有的御医都黑压压地跪在寝殿外。寝殿内只有两位皇妃守着。御医们一身冷汗,他们从一开始就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啊,怎么治病? 大臣们也被召集了起来候在外面,谁都不敢造次,因为谁都不知道皇上的病情不知道怎么样了。而这么紧要的关头晋王和青王却都不在,大臣们忖度着皇上到底要把大位传给哪位王爷,可现在这两位关键的人物却一个也不在场。 大殿里唯一一个神态自若的就数左相冯道了。冯道是五朝元老,正是乱世之秋,那个宝座上换了太多的人,皇宫里的这些事他已经见的多了,老狐狸捋了一把山羊胡悠哉悠哉地喝着茶。 其他的大臣们都瞅着这位冯宰相,却看不出个中意思。 皇城北门的御街清寂而肃穆,和此刻的汴州格格不入。 御街是皇帝出行时专用的道路,寻常百姓不得擅入。 晋王府周围不知道埋伏了多少暗哨探子,这些暗中的杀手们都得了令,那就是今夜决不允许一个活人走出晋王府。 二十四个黑影在空寂的御街急急穿过,顺着朝天门直直往护城桥奔去。 晋王柴荣负手而立在护城河上。 二十四个人齐齐过来跪在了柴荣面前,道:“晋王爷!” “怎么样?” 为首的黑衣人是武军节度使李重进。 李重进起身道:“回王爷,青王已经在宫里了。薛训已按晋王的吩咐将御林军部署好。一切已准备妥当,请晋王回宫。” “孩子呢?” 李重进做了个手势,立即有两个人出来,一人抱着一个熟睡的男孩。 柴荣点了点头复问道:“长公主可有传话?” “回王爷,长公主并无传话。” 柴荣微微蹙起了眉头,眼中划过一丝狠戾。 威胁就是要一次性解决,因为你很难保证他不会发展成更大的祸患。 皇位角逐本身就是最残忍的战争,很多人不战而亡。 柴荣看似熟睡的两个孩子,冷声道:“照顾好两位世子。李重进,给李榖、薛训和杜淩翰传信。” “进宫!” “是!” 这一次他要一次性将这些祸患铲除,他保证,大周的长公主决不会枉死。 当镇定的冯宰相喝了第四盏茶的时候,孙延常终于坐不住了。这个老东西怎么不怕被尿憋死。 孙延常“啪”地一声拍案而起,道:“冯相,您倒是给个主意,这里面到底怎么样了?” 冯道又捋了捋他那白胡子,继续品茶去。 孙延常就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忽然一队御林军闯了进来,大臣们个个都提起了心,这是哪位王爷捷足先来了啊。 是青王,青王郭肃。 冯道首先起身道:“恭迎青王爷!” 怪不得这老狐狸这么悠闲。众大臣这才恍然大悟,连连跪下行礼。 青王一扫众人,道:“不必多礼,各位大人请起。”俨然一副王者口气。 青王对内侍监道:“还请公公代为通传,本王要见皇兄。” 这哪里是通传,显然是命令。那老太监依旧道:“皇上龙体欠安,太医们正在为皇上整治,还望青王...” 太监一句话还未说完,郭肃立马抽刀,刀起,头落。 污血溅了一地,所有的大臣们都吓白了脸,看来,这大周的天下非青王莫属了。 青王爷看都未看一眼地上的尸身,直接道:“这等阉人也敢在本王面前放肆,该死!”言外之意,顺者昌,逆着亡。 青王直接带着一部分大臣们闯了进去,只见一地的太医已经跪到了近乎僵硬。 青王一声长喝:“这是怎么回事?皇兄的病情如何?” 太医们谁都不敢吭一声,他们哪里知道啊,他们根本连皇上都没有见到。 “来人呐,将这些意图谋害皇上的庸医们拉下去砍了!” 地上的太医们连连叩头求饶道:“青王,青王饶命。我们也不知道皇上此刻的情况,只有两位皇贵妃陪在皇上身边啊。” 青王双眼一眯,高声道:“皇上,青王求见!” 无人应答。 青王继续道:“皇兄,青王得到消息今夜有人作乱,特带兵前来。” 依旧无人应答。 “放肆!青王爷,尔等这是做什么?犯上作乱还是谋权篡位?”皇贵妃终于出来了。 “臣等参见皇贵妃!” “青王见过皇嫂!” 青王郭肃眯着眼睛打量着皇贵妃,仿佛要从那张精致的面容上看出什么。 “青王爷,皇上龙体欠安,你带兵前来闯进来是想干什么?是想造反么?” “皇嫂说笑了,本王秘闻今夜有人意欲对皇兄不利,特赶来救驾。皇嫂,本王有要事启奏,还请皇嫂代为通传。” 皇贵妃眼底划过一丝疲倦,冷冷地道:“皇上龙体欠安,青王爷请回吧。” 青王将皇贵妃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一声冷笑,龙体欠安?只怕已经归西了吧。 青王忽然喝声道:“后宫不得干政。皇贵妃什么时候竟能做得了皇上的主了,这大周的天下究竟是谁说了算!” 青王此言一出,底下一片泥古不化的大臣们立刻开始应和。 “来人,还不把皇贵妃请下去。” “放肆!” 皇贵妃退了一步,抽出身边一个侍卫的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放肆!尔等谁敢造次,就先从我梁雨黎的尸体上过去!” 大殿里顿时静了下来。 事出突然,众人大惊,在场的大臣们都吸了口凉气,一个个都看着青王,现在他们是骑虎难下,谁都不想落下个逼死贵妃,伙同某乱的罪名。史书工笔,留下百年骂名。 青王也暂时保持沉默了,他的计划可不能坏在这个女人的手里。那个位子要是来得名不正言不顺,那他就成了各国征讨的对象了。 “吱呀”一声,殿门开了。 “众位大臣这是做什么?”淡淡的声音里无半分感情,这样出尘而淡然的嗓音却使所有人为之一颤,众人纷纷望向来人。 郭肃睁大了眼睛,不可能,他怎么来了。 “参见晋王爷!” 晋王不疾不徐地从外面进来,轻轻扫了一眼地上跪着请安的人,却没有让他们起身。 “臣参见皇贵妃!” “晋王免礼。” 看见晋王,梁贵妃暗暗舒了口气,“当啷”一声扔下手里的剑后,趁热打铁道:“福安,宣旨。” “是。” 众人愣住了,皇上这个时候下了旨? 一直默默立在一边的福安这才拿出了那卷明黄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登基三年有余,今朕大限将至,晋王柴荣恪守典训而慎行,怀天下之心而为民,遂传位于晋王,宽严相济,经权互用,以图国家久远之计。众卿善辅导之,保邦于危急,致政于乱世。钦此。” “臣柴荣谨遵圣意!” “臣符颜卿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李重进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符颜卿出身武将世家,立下过不少军功,而李重进更是统领禁军。符太傅和李将军率先表了态,那些墙头草般乱倒的大臣们一见这般,纷纷跪下朝贺新帝。 “众卿平身。” “来人,将意欲谋逆的青王拿下!” “晋王这是何意?” 皇帝平静地望向郭肃,他倒要看看这回他怎么翻身。 郭肃怒视着新帝,仿佛料定了他没有对自己动手的借口。 两人的气场谁也不输谁。 正在此时,李榖求见。 李榖进来跪在当殿奏道:“启禀皇上,禁卫军在后南山发现有人私自打造兵器。臣查访到青王爷和大公主府的人与兵器场有来往,臣已率军查封兵器厂,并在大公主府邸搜出大批兵器。大公主伙同青王谋逆,人证物证俱在,望皇上定夺。” 郭肃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镇定的皇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以为自己做了黄雀,没想到自己却是那只螳螂。郭肃知道自己的兵器厂有多大的防守力,而仅仅一夜的功夫就被眼前之人攻破了?最后还要牵出个长公主来钉死自己。 “哈哈哈...”够狠,够毒啊。 “来人,将青王打入大牢!” 大周皇帝郭威病逝,传位晋王柴荣。 一夜血案,震惊各国。 青王郭肃伙同长公主意欲谋逆,证据确凿,青王和长公主满门抄斩。 不愧是浴血战场的晋王,继位后一面以雷霆手段解决了青王余党,一面大赦天下,下诏天下□□罪人,除了重大的生死案犯,其余一律释放。 这些日子以来的柴荣一直宿在御书房。君临天下本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这临的还是个四分五裂的天下。正在这个关头黄河决堤,冲垮了汴河的河坝,数百万秤官运薪碳沉入河底。汴州周围少山,缺乏燃料,眼看着入冬了,可这薪碳却没了,老百姓们要如何过冬? 柴荣迅速先派了李榖去修筑河坝。而新年将至,各国使节又纷纷前来朝贺。 新皇登基,对普通老百姓们来说却是没有什么影响,一切依旧。 这几日汴州城里越发热闹了,杨紫儿要留在汴州过新年。长欢知道杨紫儿是因为颜璃才选择留下的。 杜修墨和颜璃却是忙的不见人影。 长欢、杨紫儿、阿依粟、弯月四个人在街上逛了一圈后往清风楼来。 柳巷周围人群熙攘,迎面过来一顶轿子,“哗啦”一声,阿依粟不小心撞翻了一个侍女手中托着的瓷器。 “不长眼的贱人!”那侍女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阿依粟,小心!”杨紫儿先冲过来可还是没挡住那狠毒侍女的袭击。 “阿粟!”长欢立即扶住阿依粟后对弯月道:“先带阿粟去清风楼。” “站住!贱人,撞坏了我们公主的贺礼就...” “啪”一声,长欢一巴掌扇了过去,一根银针刺入那侍女的肘髎穴。 长欢敛下怒意,盯着那侍女一字一顿问道:“你说谁是贱人?” 就连杨紫儿和阿依粟都怔住了,她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盛气凌人的长欢。只有弯月知道,小姐是真的生气了。 侍女也被眼前的女子给镇住了。一手按着吃痛的手臂,声音明显低了几分,可还是倔强地道:“你们这群刁民,竟敢不把我们公主放在眼里。” “啪”地又一记耳光。 “说啊,怎么不说了?” 长欢看了一眼侍女低垂无力的胳膊淡淡道:“敢动我的人,这便是代价。” 侍女咬着惨白的嘴唇将视线投到了轿子。 “这位姑娘,今日之事确是我的侍女有错在先,如今打也打了,骂了骂了,还望姑娘高抬贵手。歆绿,道歉。” 轿子人终于说了句话。 歆绿擦了擦额头上疼出的冷汗,慢慢地走到阿依粟跟前道:“对不起,歆绿冒犯了。” 长欢冷笑了一声,这会儿说得冠冕堂皇,早干什么去了。如果没有主人的默许,一个丫鬟敢这样嚣张? “我们走。” 阿依粟还伤着,她可没有功夫在这里陪着她们耍心机。 空气中飘过一丝气味,长欢微微蹙眉,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出来? 第二章 良辰美景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歆绿望着四人远去,按着受伤的手臂来到轿子跟前,低声唤道:“公主...” “回去领罚。” 听着那毫无感情的命令,歆绿身子一颤,答道:“是。” 清风楼里。 七公子亲自为阿依粟看诊上药。 依旧是风流不羁的言语调笑,可长欢没有错过七公子眉梢那摸担忧。 弯月和杨紫儿扶着阿依粟出去后,七公子望着似笑非笑的长欢,不由轻咳了一声道:“长欢,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啊,别拿那副眼光看着我。” 长欢眨了眨大眼睛后素指一指道:“什么叫那副眼光,公子难道看不出这美丽双眸中的满眼疑惑?” 七公子顿时觉得冷风阵阵,这话怎么,听着那么熟悉! 七公子软下口气,讨好地问道:“长欢,到底什么事?” 长欢收起神色,淡淡地问道:“方才的戏好不好看?” 七公子愣了愣,讪讪一笑,道:“长欢怎么知道是我?” “我对药材的味道特别敏感。” 明显感觉到了长欢的冷淡,七公子忙急着解释道:“长欢不要生气,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方才的事情我虽然不便出面,但我绝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看着着急上火的七公子,长欢不由笑了一声道:“我并不是怪你,我知道你身份特殊,不便出面。”她只是气遇到那样一个骄横的人,阿依粟是自己的姐妹,她绝不会让自己身边的人受到伤害。 “方才轿中之人是哪国的公主?” 七公子言语中带了几分轻蔑,冷声笑地道:“后汉公主。” 长欢一愣,后汉?亡国公主?一位亡国公主敢在自己的故国这么嚣张?大周新帝登基,而后汉亡国公主这个时候来做什么,朝贺新帝?傻子才信。 想着眼下情形,忽然间长欢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她真的是后汉公主?” 七公子摆弄药草的手下一顿,然后将那些东西全部都装好。七公子心中一叹,长欢的聪慧他是领教过的,抬头看着长欢那探求的眼神,七公子无奈地道:“她叫白晴风,是不是真的公主还有待商榷。” 长欢心下了然地点了点头。 七公子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抬头盯着长欢道:“长欢,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这些事情比你想象的还要复杂。”七公子知道长欢不是个吃亏的主,可这趟浑水太深了,他不想她受到伤害。 “你放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是不会主动去找麻烦的。” 长欢歪着头看着七公子问道:“你喜欢阿粟?” “美人怎能不爱?长欢放心,就算爷有弱水三千,你这一瓢爷也是非饮不可的。” 看着没个正经的七公子,长欢白了一眼道:“也不怕溺死你。” 七公子很谄媚地一笑,道:“爷不怕。要不怎么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甘心呢!” “七公子以前见过阿依粟?” 七公子眼底划过一丝不知名的意味,继续没心没肺地道:“恩,见过。” “长欢,过完新年我就回江南去了。唉,马上就要见不到美人了。” 七公子可怜巴巴地望着长欢继续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相思悲苦最为苦,爷吃!” 长欢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怎么和这样一朵奇葩结为了莫逆之交啊。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新年。 民间百姓有除夕熬年的习惯,奇怪的是挽颜蓼汀里是不许张灯结彩守岁过年的。七公子即将离开,这里的几个人都来到清风楼里一起守岁。 正值寒冬,可清风楼却是红依翠偎,应极了七公子游戏花丛的风流性情。梅花坞的梅花香雪万株,花盖斜偃,浮岚映楼。温泉里的暖风吹过,倍增幽胜。 长欢、杨紫儿、阿依粟、弯月、红依,还有清风楼里两个唤作红袖和碧玉的绝色佳人,几位美人们一起聚在厨房里,事先商量好的,每个姑娘都要为除夕守夜做出一道拿手菜式来。而颜璃、杜修墨、孟七公子、莫玉几个男儿们在一起谈论着经国之道。 几个人不知怎么地从此次黄河水患说到了青王爷。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杜修墨一挑眉,温和地道:“乱臣贼子?历朝历代仔细算来,谁又不是乱臣贼子呢?胜者为王败则寇罢了。” 杜修墨这话说得有些大胆了,颜璃一惊,可七公子却是一笑置之。 一番谈话下来,颜璃感叹于杜修墨的经世之才和他那审时度势的锐利眼光。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人仅仅是一个商人。而杜修墨和七公子也暗自惊叹于天山的势力。 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几位姑娘们将菜全都上了桌。 过年必不可少的就是饺子了。 先是杨紫儿和阿依粟的虾仁饺子。 热气腾腾形如偃月的水饺上了桌,杨紫儿先说了句祝词:“梅花坞下石凳前,千里相聚共团圆。”阿依粟稍加思索便笑语盈盈地接道:“欢歌共座笑开颜,百戏欢娱夜正阑。” 长欢和弯月做了弯月最拿手的清真蟹粉。蟹黄放在狮子头上,又被长欢装饰着荸荠、香蕈,既赏心悦目又让人食欲大增。 长欢的药膳一绝,但是厨艺真的不敢恭维,所以这道菜弯月做的最多。 红袖和碧玉两个的“拾梅煮雪”也不落后。白如玉脂,爽若脆梨的鱼藕上飘着几片落梅,真的宛如一幅拾梅煮雪图。 “一夜飞花,含笑无话,拾梅煮雪共桑麻。” 听完红袖的祝词,碧玉俏皮的望了望姐姐红袖,张口便念道:“红袖淬瑕,千倾韶华,添香闲伴迎岁涯。” 这两个不愧是伴着七公子的姑娘,个个才色具佳。众人皆听出了碧玉的打趣,红袖顿时羞红了脸,长欢和杨紫儿先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接下来的一道“月踏苍苔”是红依的拿手菜,弯月帮忙打的下手。整个鲈鱼躺在盘底衬着的半片青翠荷叶上,煎炸到微黄的鱼肚子颜色透明,隐隐可以窥见装在里面的藜麦、鱼丁、杏仁等食材,细细的葱丝撒在上面,真真令人垂涎三尺。 “寒辞故岁又一春,月踏苍苔迎新年。”介于主子和七公子在场,红依有些拘谨。 接下来的菜全是红袖、碧玉、红依三个姑娘做的。什么“菜头”龙虾的菜式均有好运彩头、来年兴旺的意味。 大家全都坐在一起,主仆同桌,没有世俗的尊卑之分。说笑声此起彼伏,洋洋盈耳。袅袅炊烟起,微微香气爇,真像极了寻常人家的日子。 长欢挡下了杜修墨的筷箸,“杜修墨,这些菜你不能吃。” “那我吃什么?” 长欢使了个颜色,弯月随即笑着起来将几盅药膳端在了杜修墨跟前。 “我是大夫。你只能吃这些。” 杜修墨看着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后,眨巴眨巴眼睛后问道:“那饺子呢?” 长欢指着药膳道:“这里也有饺子啊。” 杜修墨看着眼前的药膳,每一样都是性平、归脾,温中益气的疗效。山药炖乌骨鸡、糯米胡桃肉、荸荠海参汤、就连饺子都是山药桂鱼馅的。杜修墨低下头吃了一个饺子,味道很清淡,还有丝丝药香,比不得自己吃过的那些山珍海味。 “好吃么?” 迎上长欢期待的目光,杜修墨看了好久好久,温和地道:“恩。很好吃。”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人啊有时候就是这么容易满足,就这么点温暖就足以暖了那颗冰冷的心。只是杜修墨没有想到,后来,他是倾尽一生也握不住这半分温存。 看着两人互动,七公子挑眉一笑,杜修墨脸上的笑容是从心底发出的,那是他这些年来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杜修墨。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就算再高贵的身份那也只是围困身心的一道枷锁。希望长欢这道暖阳可以驱散杜修墨心中的阴霾。 一顿饭下来令长欢吃惊的是杜修墨竟然将所有的药膳全都吃完了。她很想问一句:杜妖精,你就这么饿么? 守岁年夜饭要慢慢吃,就像是在惜别留恋逝去的如水岁月。 紫儿提议大家一起玩游戏,长欢和七公子高兴地应和着。因为席间女儿家居多,所以最后大家决定进行藏钩。 娱乐是一个可以让人快乐的活动,凡是参与其中的人都会无意间放下身份等级,世俗尊卑一起来投入到有趣的游戏中。藏钩是最为灵活简单的游戏,只需将席间的人分成两拨就好。 长欢、弯月、杨紫儿、红依、阿依粟一组,杜修墨、七公子、颜璃、莫玉、红袖,余下的俏皮碧玉便以“附游”的身份穿插在两拨中。 游戏没有过多的规矩限制,就连所藏的“钩”都是临时拿来的紫玉珠。一组人将紫玉珠藏在自己身上,被称作“曹人”的另一组人前去猜测紫玉珠藏在了哪里。藏一次为一筹,三筹为一都。一都下来落败的一组要接受惩罚。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游戏,可大家却玩得不亦乐乎。红依几个本来还有些拘谨,可被长欢拉着猜了两筹杜修墨的藏珠后来也慢慢放开玩了起来。 这里长欢可是纳闷了,一都已过,可她一回杜妖精藏着的都没猜着。 杨紫儿拉着碧玉围住颜璃,可怜的颜璃一连四筹下来都被两个事先商量好的姑娘给算计了。 而那边的阿依粟红着双颊叫道:“七公子耍赖!”旁边的红袖也应和地点了点头。两个姑娘就是没有从七公子身上找见紫玉珠。 “我再演示藏一遍啊,美人们可要瞧仔细了。”七公子双手各握一个珠子,往腰间一闪,然后将双拳递到两个姑娘跟前。 “伸开左手!” 没有。 “右手” 竟然也没有。 长欢叫道:“藏在衣裳里。” 七公子望着长欢坏笑道:“照长欢这样说,我岂不是要现在宽衣解带了?” 红依也小脸激动地道:“那就是在袖子里了。” 七公子诚实地卷起袖子,可还是什么也没有。 “看好了啊。”七公子站在阿依粟跟前,将双手往阿依粟的发间一拂,两个紫玉珠赫然躺在七公子掌心。 “哇...”好神奇。 看着几个女儿家一脸崇拜地样子,一旁的莫玉好笑地摇了摇头,七公子游戏花间贯了,这些闺中游戏自然娴熟。 “杜妖精,你肯定知道七公子是怎么做到的吧,你给我教教。” 杜修墨望着高兴的长欢,道:“可以。但长欢要先找着我手里的东西才行。” “好!”这一回她一定要赢了杜妖精。 杜修墨将七公子方才的动作做了一遍,长欢一直盯着杜修墨握着的左手。 “对了,长欢要是猜到了的话,那我手里的东西就是长欢的了。” “好。” “藏好了,长欢猜吧。” 长欢眨巴眨巴眼睛望着杜修墨,他好像没做什么啊,长欢狐疑地道:“左手。” 杜修墨伸开左手,手里捏着一支素缕玉簪。杜修墨笑着道:“长欢真聪明,来,奖励给你。” “杜妖精!”这是在戏耍她么。 杜修墨已经不由分说地将玉簪插到了长欢发间,满意地道:“嗯,很美。” “不许取下来!” 长欢摸了摸头发上的簪子,瞪了一眼杜修墨,倔强道:“哼,谁说我要把它取下来了?这是我赢了你的奖励。” 不远处地七公子瞥了一眼长欢发间的玉簪,不由暗暗一笑,不愧是黑了心的杜美人! 两都下来,阿依粟和红袖两个在七公子这里败下阵了,阿依粟身体有伤,酒免了。最后由红袖弹琵琶,阿依粟唱歌助兴作为处罚。 恬淡的月色似在安慰别离,相答欢祈。落梅一地,静淩优雅中隐隐透出些许清光。短短一夜,忽然变得冗长起来。 阿依粟的异族容貌堪称倾国倾城,蓝眸似潭,眉如柳弯。清光下的阿依粟就像一缕清浅若水的风骨精魂,朱丹轻启,阿依粟那出尘的歌声恍如踏着月色而来,很轻,很静,很美。红袖半抱琵琶,素手调音,细捻轻拢,很快便跟上了阿依粟的歌声。 轻风扬,月色裳,所有的欢歌笑语都挥洒在了这清风楼,梅花坞。在座的每个人都是才情无双,大家任由这疏烟淡月般的歌声在心中流淌,肆意勾起每个人心底的落寞孤寂。分别在即,今夜所有的欢歌笑语终将被掩埋在这时光的微尘中,更会留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 花南陌醉,红袖楼歌。一帘落梅笙歌默。 歌声停了,大家还没缓过来。“啪”地一声,漫天烟火从层云叠嶂中绽放。美轮美奂的烟火,璀璨之极,眨眼便消失在了夜空中。 除夕夜的宵禁推迟,整个汴州都亮在了这片转瞬即逝的烟火中。 说不出的落寞侵袭而来,长欢长长叹了口气,一回头便看见了杜修墨那双温和而含情的眼眸,长欢望着杜修墨一笑。当你回头的时候能看见这样一双眼眸注视着自己,说不感动是假的。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会陪你去看透风景,也许你还不爱他,可他偏偏就在你最单薄落寞的时候来到你身边,让你无力拒绝。可你还是不爱他,没关系,爱需要时间。 是你的,他会越过万千山水历尽磨难赶来与你相见;不是你的,他会和你的每寸生命一一作别,背道相行渐渐远去。你不必惊慌与落寞,这只是一个时间长短的问题,它们需要等待,等待到来,等待离去。 夜晚的寒气扑了过来,柴荣站在皇宫的露天天台上,孤寂的身影在烟火的映衬下愈发孑然悠长。柴荣听着城中的管弦之笙,觥筹曲觞。居高临下,仿佛可以窥见重重城墙之外的环绕城壕,气势雄伟,规模宏大。这便是君临天下。 皇位,权利的顶巅。世人都只看到了这个位子上的辉煌与显赫。可有谁在意过这背后的孤独和冷漠?孤家寡人,注定了无情无爱无温暖。 杜淩翰从一边上来,轻轻唤了声:“皇上。” “如何?” “回禀皇上,前朝公主的事已经查清了。” 第三章 弯月遇害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柴荣听着查来的消息不由蹙了眉。过几日元宵节的时候各国使节都会齐聚大周,这些人明为朝贺自己登基,可实际上有多少人是来试探自己看自己笑话的,他心里很清楚。 “皇上,那个白晴风明明是个假公主,我们要不要...” “不用。遂了他们的意。”杀了个白晴风那些人还会找来别人来代替,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那些人找来真的公主...但凡是对她不利的因素,他都会扼杀在襁褓里。再者,事情只要不脱离自己的掌控,他不介意陪那些人玩玩阴谋诡计。 杜淩翰犹豫了会,继续道:“若真如皇上所料,刘崇要是将那后汉公主献给皇上,皇上要怎么办?” 后汉公主,这可真是个好身份。柴荣淡淡一笑,刘崇这个如意算盘打的可真好。后周继承的是后汉的天下,如果那位故国公主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说自己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那不正好给了刘崇一个取而代之的好借口。 看着心意已决的皇帝,杜淩翰有些担忧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来他是最了解皇上的人了。 “皇上,皇后娘娘方才派人来传话了,娘娘要在护国寺祈福,初八祈福过了才回来。” 柴荣听后随意地道:“知道了。注意安全。” “是!” 前朝公主在大周。 这个消息暗地里一出,可是惊了不少人物。 颜璃竟然收到了阿爹从天山来的信,只为查清楚这件事。而七公子也为了李夫人暗访这件事。 此事轰动不小,可暗中调查的结果却是什么前朝公主是假的,不过是北汉用来对付后周新帝的一个手段。既然和自己想要的消息无关,这些人自然也懒得去理睬。 江南也不太平,寿王李景遂和和太子李弘冀两派又死掐上了。李从嘉虽然顶着个安定公的名号无意皇位,但太子毕竟是自己的手足。所以李夫人初一便随着七公子前往江南去了。 颜璃也只得将杨紫儿送往泽州,没办法,虽然他不待见杨紫儿但杨家可是百年世家,当世大儒。得罪不起。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这段日子聚集在挽颜蓼汀里的几个人都相继离开了。算算日子长欢离开天山已有半年之久,逍遥云水,纵马山川才是她想要的日子。也许等天气缓暖,她也就该离开了。 传下来的老规矩,汴州初八开市,所以这日整个街道上热闹非凡。长欢、弯月、阿依粟、红依四人一起往城郊外的护国寺许愿烧香。 护国寺里的香火旺盛,大殿里被禁军守着,不许闲杂人等靠近。长欢她们又不知道这护国寺今日被戒严,为了不白跑一趟,四个姑娘一起去后山的许愿树前许愿。 一株上了年岁的大槐树上系满了红绸带,沧桑而粗壮的槐树干上寄托着世人一个个心愿。微风一吹,云起,禅钟响。佛铃铃铃作声。好像佛祖真的在聆听世人的祈祷祝愿。 “姐姐,我去买香烛。” 长欢看了一眼兴冲冲地红依,喊着道:“等等,让弯月陪你去。” 然后回过头又叮嘱弯月道:“快去快回。”护国寺里如此严戒,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小姐放心。” 弯月和红依走远了,阿依粟虔诚地跪着拜了三拜。 长欢微微叹了口气走到阿依粟跟前问道:“阿粟,你为什么不跟七公子走呢?” 阿依粟身子一怔,笑容里尽是苦意。“姐姐,我知道姐姐为阿依粟好,可阿依粟如今只是个无家可归的一介孤女,如何配得起七公子。” “阿粟何苦妄自菲薄。七公子岂是在意这些的人?只要你愿意。”长欢话虽这样说,但她心里却知道阿依粟有多么固执,只怕她生活过的那个环境也没有教过她放下身份去迎合什么。 阿依粟摇了摇头,又是那股骨子里的高贵。“他不介意,不代表别人不介意。” 长欢叹了口气,遗憾地道:“阿粟是怕这个时候给七公子添麻烦吧。” 阿依粟没有接长欢的话,反倒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挽着长欢道:“姐姐快别说这些了,阿依粟不离开也不全是因为这个原因。再说,姐姐都在这里,阿依粟要陪着姐姐。” 长欢只能无奈地舒了口气。七公子身份特殊,这会又回到了江南。恐怕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远了。 “算了,不去想这些了。阿粟,等天气缓暖了,我和弯月带你去天山,我们三姐妹一起纵马山川过逍遥的日子。” 听着长欢美好的生活规划,阿依粟呵呵地乐着。 “啊...”地一声惊叫打断了两个姑娘的对话,紧接着是一片打斗声。 阿依粟大惊,“是红衣。” 长欢顿时提高警惕,拉着阿依粟道:“快去看看。” 往前不过走了一段路,两人就看见红依倒在一旁,弯月正在跟三个黑衣人打斗。 “红依,你没事吧。”阿依粟急忙过去扶起红依。 “弯月,我来帮你。” 长欢加入了四人的打斗中。 弯月武功高深,长欢身手虽然远不及弯月,但三个黑衣人明显落了下风。要再打下去的话肯定会引来前殿的禁卫军。 领头的黑衣人深深地看了一眼弯月后低吼道:“撤!” 弯月见势想要追去,长欢令道:“弯月,穷寇莫追。” “怎么回事?” “听说护国寺里有刺客,前殿里已经乱作一团,我和红依赶紧回来,谁知半路上竟遇到了这三个人。” 长欢神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这些人的武功高强,恐怕不是普通人。” “红依没事吧?” 红依的脸色苍白,咬着嘴唇道:“姐姐,我没事,不过是蹭破了皮。” “弯月,你也去扶着红依。我们先回去吧。” 长欢一路上都在思索这件事。看着缓过神来的红依,长欢忽然问道:“红依,今天护国寺有什么大事?” 红依吃惊道:“姐姐你不知道?皇后娘娘今日在护国寺祈福。” 弯月和阿依粟也等待着红依的下文,很显然,她们也不知道这件事。 红依继续解释道:“其实也怪不得姐姐们不知道这件事,皇后娘娘还是晋王妃的时候就长住在了护国寺。” “一国皇后,为何要一直住在寺里?难道是晋王...”难道鼎鼎大名的晋王爷虐待自己的妻子? 红依摇了摇头后道:“肯定不会是因为晋王,因为全城的百姓都知道晋王是个好王爷,而晋王府里也只有当今的皇后娘娘一位女主人。” 长欢沉思,那些刺客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何对这样一位深居简出的皇后下杀手? 红依忽然神秘兮兮地低语道:“姐姐你不知道,这位符皇后的夫君原来还是一位将军,传言是因为那位将军杀业太重,所以娘娘才吃斋念佛的。” 长欢大吃一惊,疑惑地看着红依问道:“你是说晋王也就是当今皇上的皇后是二嫁?” “是的。” 看来今天的刺客确实是冲着大周皇后来的,长欢沉声叹了口气,眼前一切平静,但暗地里却是四方涌动。颜璃已离去几日,但愿这场风波不会波及到天山圣地。 皇宫里。 护国寺里里里外外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已经传到了皇宫里。 柴荣负手而立在案前,袖中紧握的拳头出卖了他此刻的情绪,他现在很愤怒。 为皇后诊脉的御医跪着道:“皇上,皇后娘娘并无大碍,不过是受了惊吓。” 柴荣点了点头,示意御医出去。 “啪”地一声,御案上的一方砚台顿时四分五裂。 “九爷!”杜淩翰一时着急竟然喊了一声九爷。 这个时候要是有人叫皇上一声晋王那绝对是有某乱的野心,但杜淩翰的这声“九爷”却是真心实意喊出来的。杜淩翰从来没有见过九爷发火,就算是战场上处于劣势的时候,九爷也没有动过怒气,世人只道晋王有天人之姿,待民如子。可龙尚有逆鳞,而九爷的逆鳞就是那个女子。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杜淩翰赶紧跪下道:“皇上赎罪。微臣一时口误,请皇上责罚。” “起来吧。” 柴荣调整的很快,这一切只是猜测,但愿不是真的。 “给天山传信,三日之内朕要看见回信。” “是。”杜淩翰一点都没有犹豫,虽然汴州和天山相隔十万八千里,三日之内收到回信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皇上的命令从来都不是没把握的。 ------ 自从七公子离开后阿依粟便住在了清风楼,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想的,郎有情妾有意,可还是不能在一起。弯月陪着阿依粟去了清风楼。长欢回到水汀的时候杜修墨已经在等着了。 “你怎么来了?”长欢望着杜修墨,这几天他不是很忙么。 杜修墨忽然抓过长欢的手,上下查看道:“你可有受伤?这些日子汴州不太平,长欢你最好不要随便出去,就算是出门的时候也带上莫玉。” “不妨事,这不是还有弯月在么。” 看来杜修墨的消息挺快的。听得出杜修墨口中关怀之意,长欢不着痕迹地挣脱手问道:“我没事。你可知道那些是什么人?” 杜修墨忽然盯着长欢的手一直看着。 长欢在杜修墨跟前挥了挥手道:“杜妖精,你想什么呢?问你话呢。” 杜修墨收起眼神,温和地道:“这些事情你不要插手。长欢不必担心天山,那里不是一般人能动得了的地方。” 长欢看了一眼杜修墨,这人怎么总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算了,不去想了,杜妖精说的对,天山不是一般人能辖制得了的地方。长欢长长出了口气,望着杜修墨道:“既然你来了,过来我给你施针。” 杜修墨很满意地躺在了那榻上。 窗外的日光柔和地略进来,窸窸窣窣的光晕带着微微暖意,四周忽然变得静冗。杜修墨轻阖着眼,时不时睁开盯着认真的长欢看几眼。而长欢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施诊诊治上,医者要认真对待每一位病患。 整个这半日杜修墨都留在长欢这里,一起用饭,长欢看书谱的时候杜修墨便静静地坐在一旁,两个人破天荒地相处的很好,虽然偶尔也会言语掐架,但杜修墨总会适时的让着长欢,两人天南地北的聊着,杜修墨偶尔会提及一些自己的过往,虽然只是零星半点,但长欢还是能想象得出杜修墨以前受过多少苦,要不然也不会落下这病症。 看着为自己认真诊治的长欢,杜修墨心里的那根弦终于松了,疏疏离离,他终于算是看清自己的心了。杜修墨忽然出手将长欢面前的发丝温柔地别到了耳后,这个动作他好像已经作了很多遍了。 “怎么了?”长欢疑惑地抬头,不小心撞进了杜修墨那深邃温情的双眸中。 杜修墨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慢慢道:“长欢...” 还未来得及吐露心声,红依却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主子,姐姐...” 杜修墨似有怒气望向红依,沉声问道:“怎么了?” 红依咬着嘴唇,眼眶里泪水在打转,看着长欢颤抖着道:“姐姐,弯月姐姐她...” 看着红依的神色,长欢的心忽然猛地抽了一下。 “弯月怎么了?” “姐姐,弯月姐姐她...死了。姐姐,你快去看看吧...” 长欢脑子里轰地一响。 怎么会,她的弯月怎么会死?长欢推开杜修墨夺门而出... 第四章 身陷困境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长欢脑子一片空白,跑到院子里,只看见莫玉跪在那里,用自己的衣裳抱住地上毫无生气的人儿。 长欢一步一步走了过去,脑子里开始嗡嗡作响,没有慌乱也没有惧怕,魂游境虚,她就像是行走在一场大梦里,总想着有梦醒的那一刻。 可心口的疼痛清清楚楚地告诉她,这不是梦。长欢深深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人,悲凉的声音里吐出三个字:“放开她。” 莫玉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长欢绝然出手,三根银针刺入莫玉的肩头,莫玉闷闷地哼了一声,依然抱着弯月不动。 “放开她。” “莫玉,放开。”随后而来的杜修墨被长欢此时的样子吓了一跳,杜修墨立即过去拉开莫玉。 衣衫凌乱的弯月静静地躺着。 长欢猛地扑了上去,把脉,查弯月身体上特别的印记。不是别人假扮的,是弯月,这个人就是她的弯月。 弯月身上的伤口很多,还有血不停地流出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快,快叫大夫来,快找大夫来...” 长欢像是一个无措的孩子,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就是大夫。长欢用自己的衣裳堵着那些伤口,用纤细的双手捧着温热的鲜血。不要流走,不要流走,可血偏偏还是流,长欢咬紧牙不让自己流一滴泪,不顾弯月一脸污垢一遍一遍为她度气,诊脉,施针,不会的,弯月不会死的。 杜修墨心疼地看着长欢道:“长欢,弯月已经死了。” 长欢谁也不理,他们都胡说,弯月不会死。 试过了所有的办法,可弯月还是躺在那儿。 整个人如同掉在了千年寒冰中,长欢扑在弯月身上泪水如泉般涌出。 “弯月,弯月,我的弯月,你活过来,你活过来...” “你不是要一直一直保护我么,你快点活过来啊...” “弯月,姐姐,我的月儿姐姐...” “月儿姐姐,你起来,我们回去...” “我们回漠北,我们回天山,只要你活过来,我们回哪里都好。”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对不起,你活来,你活过来,换长欢保护你...” ... 杜修墨伸出了手,轻唤道:“长欢。” “不许你碰她。”长欢狠戾地将杜修墨打开。她的弯月最干净了,不许别人碰。 长欢有些吃力地抱起弯月向里走去。大概所有人都以为她疯了,可长欢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她的怀里抱着的是她的姐姐,自己的亲人。从小就跟着自己,时时刻刻照顾自己,保护自己。 杜修墨望着那道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身影,蓦然想起了什么,整个人都僵住了... “红依,去准备热水。” 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莫玉,杜修墨不含感情地道:“如果不想让她枉死,就收起你这副模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红依送来了热水后就被长欢赶了出来。 长欢一个人为弯月洗身体。 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看到弯月那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和不堪入目的痕迹后长欢那颗冰冻的心像是裂开了一般,直直冷到骨子里,疼到骨子里。 很多年后,当长欢走过那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战场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是从弯月死的这时候开始就已经适应了血腥,学会了残忍。 长欢忍住眼泪为死去的弯月洗着污血。她冰冷的心现在已经静下来了,以弯月的武功修为,就算是对上皇家禁军,以一敌十都是绰绰有余。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弯月才会遭此毒手?身上这么多伤口,还有被人侮辱...想到此,长欢的眼泪早已经落进了水里。 半晌,长欢靠近弯月美丽的脸庞,低低道:月儿姐姐,等长欢查出凶手,定将他碎尸万段。 可就算杀尽恶人可她的弯月再也不会活过来了。 长欢将漠北、天山、中原等地的事情全部想了一遍,除了护国寺的那批刺客外,她再也想不到谁会对她的弯月下手。 四日过去了,除了会和阿依粟说句话,长欢对谁都是冷冷淡淡的。她的坚强和平静比那日接近疯狂的样子更让人害怕。 早春时节的风有些刺骨,杜修墨心疼地看着眼前的人,大哭大闹都要比她这样故作坚强的好。仇恨最能折磨人心,他恨了这么多年,只有他知道自己有多么崩溃。第一次,他这么急切地想要靠近一个人。他不想她受伤,他要护着她。长欢,等我解决了这些事情,等我放下那个身份... “长欢” 看着进来的杜修墨,长欢淡淡问道:“杜修墨,怎么样了?可有查到?” “护国寺的刺客确实是来自北汉,意在行刺符皇后。” 杜修墨深深地看了一眼长欢继续道:“符颜卿是当朝太傅,传言,凤落符家。这凤凰要是没了,那这皇帝自然也不是顺应天意。我猜北汉皇帝想趁着新帝登基伺机某乱,而符皇后遇刺这件事就是一个最好的借口。” 长欢下意识地紧紧握住拳,江山社稷,这关她的弯月什么事?长欢冷厉地盯着黑夜,北汉,不管是谁,她一定会将弯月所受的侮辱千倍百倍地还给那人。 看着被阴暗笼罩起的女子,一向温润似玉的杜修墨第一次这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害怕,他知道长欢还不爱他,可他不会给她喘息的机会,他就要把她牢牢地禁锢在身边,他不要失去她。杜修墨急切地握住长欢的拳道:“长欢,这些事有我。”这趟水太深了,他不会让她陷进去,他一个人在这阴谋算计里周旋就够了。 寒气从黑夜里漫了上来,杜修墨走后长欢一直没有睡,这几日她都没法安睡,一闭上眼她就能看见浑身是血的弯月,她表现的很坚强,其实她很怕,她是这么孤单... 不知在噩梦中挣扎了多久长欢才入睡。 可第二日的时候长欢早早就醒来,薄雾微曦,长欢起身坐在凳子上,将头埋在蜷起的双腿上。 一阵窸窣,长欢以为是红依,可转念一响,红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来打扰自己。长欢蓦地起身转过屏风,屋子里没人,可桌上却多了一封信。 长欢警惕地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展开了信笺,看着信上内容,诧异、惊奇还有愤怒... 信上写着弯月的身份,前朝杨侍郎三女儿。长欢反复看着信上的内容,弯月和自己同在漠北长大,她怎么会是前朝侍郎的女儿?这封信是谁写的?如果此事是真的,那弯月到底惨遭何人毒手?是北汉刘崇还是当今后周皇帝?如果从利益来讲,明显后者的可能比较大,毕竟前朝罪臣遗孤这个身份对后周的威胁更大;但如果此事不是真的,那只有一个目的,以弯月为引让自己前去。长欢看着信的落款页---群芳阁。 清风楼对面的群芳阁。七公子已经回到了南唐,显然和这件事没有关系,再说,那等卑劣的手段也不会是七公子。长欢蹙起了眉,她有种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大网里,她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可她却无可奈何。 天际微微发白,长欢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写的这封信。 今天正好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天才亮,街上的商贩还未开张,可晚上的花市已经布置好了,张灯结彩的大街小巷。看着盏盏花灯,长欢忽然有些酸涩。已经进入了柳巷,长欢极力隐忍下来那股悲恸。 长长的柳巷空无一人。 长欢第一次来青楼这种地方,没有想象中的笙歌绝艳。进去后那女子却让长欢一愣,是那日与阿依粟在大街上起争执的那个婢女,难道给自己写信的人是那位前朝公主? 歆绿对长欢敌意不浅,可还是规规矩矩地将长欢引到了内室。 白晴风一身淡黄色云烟衫,逶迤拖地的素雪绢云水合裙,头发梳着冲雲芙蓉髻,淡扫蛾眉,薄粉敷面。淡黄云烟衫自从盛唐杨贵妃穿过后,就冠上了贵气的象征,所以普通人家的女儿自然用不得这样的颜色。到如今虽然没了那些忌讳,可能将这衣衫穿得尊贵的也没几个人,而眼前的白晴风显然适合这样高贵的而尊荣的色泽。 长欢看着房中的女子,又是一个妖娆动人,艳光四射的媚佳人。长欢警惕地将四周打量了一遍后直接问道:“你就是白晴风?” 白晴风没想到她竟然知道自己的身份,难道是他告诉她的? 不知道白晴风为何发怔,长欢眼中尽是寒意,厉声道:“是你杀了弯月?” “不是我。”白晴风收起诧异,气定神闲地继续道:“不过我知道是谁。” 一句话就挑起了长欢的情绪,没办法,她容不得自己身边的亲人受伤,更何况弯月竟丢了性命。 “说,是谁杀了弯月?” 白晴风看了一眼长欢拿在手里的信,冷笑一声道:“你不是看见了么。你身边的那个婢子身份不一般,想除掉她的人可不止这大周皇帝一个。” 长欢紧紧盯着眼前的人,她自然不会相信她的一面之词。 聪明如长欢,长欢迅速压下心中的愤怒,定神道:“怎么,公主这是想要为北汉掩饰什么,还是想用这种鱼目混珠的手段趁机引起混乱公主好夺回你后汉的天下?”长欢刻意将“公主”两个字咬得重重的。 “你...”听着长欢话里的讥讽,白晴风的眼中起了杀意,眼前的人知道的太多了。 长欢却不以为意,继续道:“还是公主以为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就可以威胁到我?”长欢飞快地出手,一颗如意珠打在了窗上的那盆热芙兰,花盆直直掉了下去,引来楼下人的阵阵骂声。 白晴风角一丝嘲笑,看啊,真聪明,不愧是他看上的人。 “你的确很聪明,不过今日我也没打算留下你。” “你还没有说是谁害了弯月。是你?还是你身后的北汉?” 白晴风一拂袖,半含笑地扫了一遍屋子,也不知道她在谋算什么。 忽然一阵香味扑来,长欢看向了桌上的熏笼,心中一惊,完了,那是木枝香。她避开了迷药却忽略了熏香。 白晴风自然发现了长欢的异样。 正在此刻歆绿慌慌张张地进来,靠近白晴风低低道:“公主,世子马上就要来了。” 白晴风闻言大惊失色。 歆绿本就对长欢恨意不浅,看出了长欢的不对劲,歆绿心中出现了狠毒的想法。歆绿做了个杀的手势道:“公主,怎么办?要不...” 长欢越来越困,心里慢慢开始焦急,再这么下去她可就没法脱身了。也不知道来者何人可以让白晴风这么失态。 “你做什么?卑鄙。” 白晴风将软骨散撒了出去,眼中精光一闪,低声道:“天意如此,你最好给我老实点。” “歆绿,将嘴给堵上。” 第五章 擦肩而过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长欢被歆绿恨恨地扯到了屋子里的帷帐下,再隔着屏风,恍若一场窥而不见的室内旖旎。 “你终于来了。”白晴风望着来人,声音里尽是抑制不住的激动、欣喜。全然没了方才那狠毒的面孔。 “为何擅自行动?人是谁杀的?”疏离的质问声里似有怒意。 熟悉的声音如同十几根银针扎在身上,帷帐后的长欢顿时清醒了。是杜修墨,来人竟然是杜修墨。长欢忽然很难过,弯月死了,她把所有有可能对弯月下手的人都想过来了。漠北、大周、就连述律赫连的王妃都没有落下,她甚至还想到过七公子,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弯月的死会和杜修墨有关。这半年的时间里,一路走来杜修墨给了自己多大的帮助。 闻言,白晴风的心狠狠疼了一下,冷冷吸了口气,收起了自己这副可笑的小女孩般的雀跃,然后将桌上的那封信递给了杜修墨,只是那页落款已经碎在了自己手中。 杜修墨不动声色地接过信看了一眼,震惊、疑惑绝不亚于长欢初见此信时的心情。 白晴风看着眼前神色变换的杜修墨,心仿佛被割了一刀。在她的认知里,杜修墨对谁都是温和笑意。尽管她走不进他的心,尽管她知道那笑容有毒,可她还是心甘情愿一步步沦陷。而现在呢,他竟然为了别的女人轻而易举地显露自己的情绪。 “这封信还有谁看过?” 突兀的声音惊回了神,白晴风心中一惊,是发现了什么吗? “没,没谁看过。” 杜修墨将那信轻轻嗅了嗅,好熟悉的味道。无意间环视了一遍屋子,眼神却停在了那重重叠叠的西茜帷帐上。 白晴风的额头快要渗出汗珠子来了,“墨,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看着忽然挡住自己视线的白晴风,杜修墨冷冷淡淡地移开眼。 “说。” “你...当真要让我进宫?” 杜修墨回过头来,居高临下扫了一眼白晴风后放缓语气道:“你是后汉公主,进不进宫不是我说了算。” “你的一切,与我无关。” 明明知道答案... 褪去伪装的杜修墨没了温润模样,看着青铜熏笼里的残香,杜修墨厌恶地蹙了蹙眉,压下心中那丝异样,看了一眼白晴风身上的衣裳,问道:“为何还不换上嫁衣?” 白晴风咬白了嘴唇,呢喃道:“我在等你。”所嫁非人,左右不过一场阴谋算计,她只是其中再无足轻重的一个棋子罢了。难道要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穿着大红嫁衣嫁给别人?她做不到。最重要的是,她知道他见不得嫣红,她始终记得他的禁,他的忌。 杜修墨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无情道:“你最好安分一点,记着你自己的身份。” “这件事我会查清楚。今夜便是宫宴,好好准备。” 杜修墨拂袖而去,一如他来时般冷漠。 看着那道远去的身影,白晴风坐在了地上,她的心此刻正在滴血。身份?她还有何身份可言,不过是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罢了。原来在他眼中自己和挽颜蓼汀里的那些女子无异,只是他安插在各国后宫权贵中的耳目。其实什么国仇家恨她早就不在乎了,她做这些都是为了他,她只想帮他,可最后换来的是什么?你的一切,与我无关。一句话,就将她伤的彻彻底底。 呵。你的一切,与我无关。 “公主。” “滚!” 白晴风直接推倒了那展屏风,一把将纱帐扯下,重重叠叠的西茜帷帐散了下来。白晴风发疯般掐住长欢的脖子,她已经快要疯了,被她爱的人逼疯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对你这么好?怪不得他屋里的香薰里不许添木枝了,就因为你,就因为你对木枝过敏。哈哈...” 长欢真想破口大骂一句泼妇,神经病!快放手啊,再不放手自己可就真的去陪弯月了。 真是个疯子。长欢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怎么?你想死?我偏偏不让你如愿。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咳咳咳...疯子。”长欢匍匐在地上使劲呼吸着空气。可被下了药,身子还是无骨般软软的。 “疯子,我疯也是被你们给逼的!” 长欢投去一个讥讽的眼神,她就没见过这么没脑子的女人,你喜欢杜修墨你去找他啊,你们之间有什么宿怨了你去向他讨回来啊,现在这算什么事,自己平白无故替杜修墨受过? 长欢眼底的嘲笑彻底激怒了白晴风,白晴风扬起手掌打了下去。 “啪”地一个耳光生生落在了左脸,长欢的头发也散了。 额头上的珠花落在了地上,长欢眉心那点红朱砂就那么展露在外面。 白晴风忽然不疯了,整个人紧紧盯着长欢的额头。 “说,你到底是谁?” 长欢此刻也是怒火中烧,她发誓,如果此刻她能行动自如的话,她一定要将漠北王庭里审讯犯人的极致手段全部都拿来对付白晴风。 “我是谁你不知道?”真想骂人,可她的体力根本不允许她多说一个字。 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使得白晴风这么快清醒。她伸出食指在长欢额头上使劲擦了擦,竟然不是画上去的。 软骨散这才开始发挥作用,长欢只能任由白晴风摆弄。 而白晴风却是一脸认真地探究着长欢的面容。忽然想到了什么,白晴风眼底黯光一闪,随即笑道:“哈哈哈,怪不得,怪不得你的丫鬟会有那样的身份。” 晕晕乎乎地,眼前的人影都成了两三个了,抵不住药物的作用,长欢也顾不得白晴风的胡言乱语,终于结结实实地晕了过去。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这么快就去陪你的丫鬟的!歆绿,将那嫁衣给她换上。” 一旁的歆绿有些呆滞,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不快去,一会驿馆的人就来了。” 歆绿慌忙应着跑去拿嫁衣了,察觉到了自家主子的意图,心中的恐惧如浪般翻滚。 一阵微风从窗格里漾了进来,屋里的床幔,帷帐簌簌地飘荡了起来。皇城里的花街很多,了群芳阁更是这整个东都出了名的温柔乡,能进到这里来消遣享乐的必是达官贵人。群芳阁的姑娘们不仅多才多艺,而且这里的主人有门路,专收留那些获罪人家的名门小姐。所以这群芳阁里的姑娘们一个比一个标榜清高孤傲。 白晴风镇静地打量着昏迷在床榻上的长欢,凭什么自己要替她受过。白晴风靠近长欢,咬牙切齿道:“你说,他若是知道了你的身份还会不会喜欢你...哈哈...” ----- 杜修墨回到了挽颜蓼汀,踟蹰在长欢门前。 “主子。” “她可起身了?” 红依低低着声音道:“回主子,姐姐不曾起来,姐姐过了寅时才睡着,红依不敢打扰姐姐。” 杜修墨看了看紧闭的门,捏紧袖中的信道:“好好照顾着,不要吵着她。” “是。” 杜修墨轻轻地离开。 红依也蹑手蹑脚地往厨房去准备早饭了。 微薄的晨光洒在如梦如幻的挽颜蓼汀里,挥不去的光晕一圈又一圈地荡着细细尘埃。沉静而生凉。 总是要一个人去经历些什么。只有痛过了,伤过了,才能体味到这瞬息万变的世事。有些时候,虽然只差一步,可我们却因为这一步错过了太多的风景。 第六章 剑拔弩张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四海清晏,国运昌隆,这是每个帝王梦寐以求的太平盛世。可这天下从来没有长治久安,要么是疆域边关上的生死厮杀,要么是朝堂宫廷里的尔虞我诈。千百年的江山易主,兴亡更替在这个乱世之秋更为精准地诠释了这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天下大势。 柴荣很清楚自己面前的不是柳暗花明的康庄大道,内忧外患,虽然暂时没了青王的威胁,但这朝堂上一半的臣子都还是摇摆不定的墙头草,眼下根本无才可用。再放眼疆域,自后唐后晋以来,全国群雄并起割据疆土,这些人为了自己是的权利领土肆意征战,到最后受苦的还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老百姓。 柴荣看着地图,后周其实在契丹、北汉、后蜀、荆南等国的包围中。而这些国家中能与后周抗衡的只有契丹。北汉与后周自然势不两立,一旦北汉与契丹相勾结在一起,那将是后周最大的威胁,可大辽契丹与北汉狼狈为奸是早晚的事。这条路该怎么走下去,也许从夜晚的宴会上可以预见一二。 李重进和李榖将暗中掌控的各国使节的情况都禀报了一遍,除了北汉刘崇亲临大周。其他各国的使节都是一些世子王侯。 正在此时杜淩翰也来了。 柴荣接过杜淩翰带来的两封书信,眉心不自觉地挤出个“川”字。 杜淩翰神色无常,但李重进和李榖却不镇静了。两人看着皇帝的表情心中暗暗揣摩,如今大周的形势可谓四面楚歌,说夸张点就差没有各国为敌了,面对这样危急的形势皇上都不慌乱,而是运筹帷幄地掌控一切。可现在到底是什么事啊竟然让皇上露出这样担忧的表情。 两封信,一封是两日前就来自天山,一封来自监视刘崇的隐卫。柴荣微微叹了口气,看来一切又有变化了。 “李重进,让二十四龙隐前去护送靖公主进宫。杜淩翰,将怀雪从晋王府支过来。” “是。”杜淩翰毫不犹豫地领了命令。 “...是。”李重进和李榖可郁闷了。皇上,您是又有什么计谋了么,靖公主,那个,我们不是应该杀了前朝公主以绝后患的么,可现在怎么反倒保护上了,竟然还动用了二十四龙隐! 唉!帝心难测!雄韬大略的帝心更难测! ------------- 摇摇晃晃的,长欢终于醒来了。这是...轿子里?软在轿榻上的长欢心里不禁骂了声白晴风,那个疯女人到底给自己下了多少软骨散。想起来昏迷前白晴风的话,长欢忽然明白了那个疯女人想要干什么。透过轿帘可以看见外面的歆绿,歆绿警惕地守着轿子,生怕出现一点差错。 骄阳慢慢地退了下去,渐渐上笼的暮色让人不由心生寒意。轿里的长欢心中一阵恐慌,她现在是以前朝公主的身份踏入大周皇宫。长欢的恐慌不仅仅是因为受了白晴风算计,替白晴风入宫,更因为这一切都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怎么办?身不由己如何脱身? “扑搭”一声,一个雪白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落了进来。 长欢一阵惊喜,小白。 “小白,你来得真及时。” 小白像是听懂了长欢的话,拿自己柔软的羽翼轻轻地蹭了蹭倒在榻上的长欢,似有安慰之意。 小白羽翼上的寒气使长欢清醒了几分。长欢蠕动着嘴唇低低道:“小白,姐姐没事。” 长欢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暗示什么。 收到了主子的许可,小白顿时站直了竖起羽毛,尖嘴在长欢纤细皓白的雪腕上迅速一啄。 一滴血珠子冒了出来,小白的唾液随着那细微的伤口浸入长欢体内。 听话的小白下嘴很快,长欢根本没有感觉到疼。 才不过片刻,长欢的胳膊就能动了。 “小白真能干。” 小白相当骄傲地又蹭了蹭主人,她可是主人的阿璃用天山雪莲养出来的神鹰,唾液血液能解百毒,更何况这区区软骨散。可转眼小白又伤心了,要是主人的阿璃知道我啄了主人一嘴,那臭屁自大的某人肯定又不给我吃的了啊!! 看着纠结的小白,长欢摇了摇头安慰道:“不怕,小黑会把吃的让给小白的。”长欢已经能自由活动了。长欢低低说完后悄悄坐了起来,从小白丰硕的羽翼下取出信笺。果然是七公子的手笔,上面只写着六个大字:大周皇帝,柴荣。 长欢呆住了。七公子临行前告自己九哥哥的玉佩产自江南,没想到他办事效率倒是挺高,更想不到的是九哥哥竟然是大周的皇帝。柴荣,柴九... 身体恢复自由的长欢迅速驱散心中的恐惧,开始仔细思索这半年以来的所有的事。 小白用嘴将长欢的身上的火红嫁衣啄了啄:好难看的衣裳,主子脱了,小白带主子私奔! 长欢按下作怪的小白,示意它不要乱动。现在她是没办法脱身了,虽然有小白在,但她不能让小白暴露,不能留下一丝一毫对天山不利的因素。更何况现在这个前朝公主要是忽然失踪了,那这不是正好遂了那些人的意? 长欢还记得歆绿说过杜修墨的身份,世子?前面的路虽然是未可知的,但最后长欢还是下定了决心,她赌上了自己,但愿这趟宫中之行可以解开她心中困顿。 普庆元宵,东都繁盛,整个街道上都是敲锣打鼓、举灯相庆的百姓。轿撵一直来到了宽广的御街,微薄的暮色将天际的烟雾衬得越发清寂。 忽然出现的二十四个铁甲护卫将轿子严严实实地围护住。歆绿早已经被辖制地远远的,歆绿心惊,怎么和预先计划好的不一样? 轿子里的长欢也是一愣,这阵势,这阵势怎么像在保护这公主?这皇帝是怎么当的,眼下关头不是应该杀了前朝公主将一切不利的因素清除干净么。 唉,傻愣愣的长欢估计是忘了现在她就是这个倒霉悲催的故国公主! 长欢,你是多想死在自己四年以来千思万念的九哥哥手下呀! 峥嵘耸峙,飞檐翘宇的昭阳殿里坐满了各国使节,琉璃瓦上涂着丁胡油,使得殿前石面上的“千秋万岁”四个字愈发光辉夺目。 龙椅上的柴荣淡然地听着下面言不由衷的祝贺敬奉。 丝竹管弦,一曲《月裳曲》毕。 “啪啪啪”底下一人鼓掌叫好。众人望去,只见是北汉皇帝刘崇。刘崇摇摇晃晃地起身,端着酒樽,似有醉酒之意,大声道:“好!此曲只应天上有。据本王所知,昔日南汉主最爱的便是这《月裳曲》。” 刘崇自称“本王”,其他使臣们皆低头饮酒,谁也不吭声。《月裳曲》是再平常不过的宫宴曲目,这有什么好的。大家都明白北汉主的意思,昔日南汉主荒淫无度,担心弟弟和儿子争自己的天下,就将其全部杀害,并将其家眷全部充入后宫。后汉皇帝才处决了长公主和青王,刘崇这是借着醉酒想说什么。 使节们不在意,可大周的这班臣子们却听不下去了。 符颜卿拂袖而起,朝着皇帝行了礼,义正言辞道:“北汉主这是何意?皇上英明神武岂是那等人能比拟的。” 刘崇像是料定了会有这么一幕,一脸阴笑地道:“哦,本王这就不明白符太傅的意思了。本王只是说这歌舞好看,并无其他意思。反倒是符太傅的这番心思...” 符颜卿脸色一白瞬间明白过来了什么,连忙下席跪倒道:“皇上恕罪!臣并无其他意思。” 柴荣看着这一幕幕并不为之所动。 挑拨离间,这招倒是直抵人心! “符爱卿请起。北汉王只是喝醉了,爱卿不必在意。” “北汉王既然喜欢,那朕就将这几名歌姬送至北汉,这样北汉王便可日日观赏!” 打了自己的脸,刘崇脸色明显一暗,当着各国使节的面又不好拒绝。 “如此,那便多谢皇上!” 望着这跳梁小丑般的一切,柴荣心中讥讽,面色无常地举起酒樽道:“北汉主不必多礼!” 刘崇陪了一杯酒后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前几日本王寻到了流落民间的靖公主,作为叔叔,本王本该好好补偿她这些年流落在外所受的苦。可靖公主钦慕皇上已久,所以本王只得忍痛割爱将侄女带来,公主现已在殿外恭候。” 重头戏终于来了,大殿里顿时鸦雀无声。剑拔弩张的形势,所有的使节都等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敢问北汉主,这靖公主是?” 这回开口的人是冯道,他虽然是随风倒的墙头草,但这件事涉及的可是大周的安定问题。无国哪来家? 刘崇往位子上一坐,却有几分王者之风,只是可惜了他的对手是晋王。 “靖公主乃是本王皇兄的四公主,是皇兄的心头挚爱。不曾想竟流落凡间,本王也是几日前才寻得侄女。” 冠冕堂皇的言辞。 冯道也不让步,轻哼一声,毫不留情地质疑道:“既是十几年不见,被汉主何以一口认定那人便是靖公主?” 刘崇笑着眼睛往一角落看去。 “靖公主生来眉心便带朱砂,这在当年也算是一桩宫中奇闻了。再者,靖公主一直被墨世子照顾着。这回若无墨世子帮助,本王也就不能寻回这个侄女了。” 众人哑口无言。不仅仅是因为刘崇说的那什么奇闻确有其事,只要打听当年的事情便知道了。最重要的是这北汉主竟然搬出个墨世子来。 墨世子是谁,虽然他是罪臣李重进之后,但潞州封地还是他的。况且如今皇帝大赦天下,谁还敢提罪臣之后的事。更为头疼的是这位神秘的世子擅长经商,手里的经济命脉可不少,谁敢得罪墨世子? 众人皆思索这墨世子为何要把靖公主送给皇上,自己留着的话那不... 柴荣也看向了坐在角落处,但却让人难以忽视的杜修墨。 “如此看来,墨世子倒是居功至伟。” 杜修墨一直坐在那里端着酒樽,嘴角含着笑意冷观着这宴会上大大小小的风波。 皇帝这一言,杜修墨才站起身来,行了个礼道:“皇上严重了,臣不过是做了分内的事。”杜修墨的话不谄媚不失礼,仿佛这一切真的与他毫无关系。 “自今日起,朕欲开放御街,让两边的商铺可以正常营业,汴州的百姓们也可以相互买卖。墨世子寻来靖公主,功不可没,再加之世子擅长经商之道。传朕旨意,将墨世子封为汴州转运司,专门负责御街的商盈商税。” 皇上此旨意一下,惊住了所有的人,就连杜修墨也怔住了。 那可是十里御街啊,最靠近皇宫、朝廷。是皇亲国戚、文武百官、贵族世家的集中地。虽然御街一年只开放几次,但那里店铺鳞次栉比,消费与购买力极强。而现在皇上竟然宣布开放御街,还把权利交给了一个反王之后? 不理会众人那灼热羡慕的眼光,杜修墨稍作沉思,他这是用白晴风换来了这么大的一个机会吗?看了一眼席间浑身颤抖的李斯,杜修墨缓缓跪下道:“臣...领旨谢恩。” 刘崇眼底划过一丝暗影,笑着提醒道:“祝贺墨世子!我看这还要归功于靖公主。皇上您说是不是?” 柴荣淡淡一笑,道:“传靖公主!” 殿中人顿时伸长了脖子等着来人,好戏终于上场了... 第七章 相见长欢(上)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大殿里鸦雀无声,死寂般沉静地空气中充斥着疑惑、好奇、不安。 刘崇心里早已经乱作了一团,因为这大周皇帝的表现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和谋算,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是这皇帝还有后招? 其他各国使节群臣都望向了殿门口,等待着靖公主的到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自然乐意做那最后的渔翁。 唯独杜修墨一人坐在那里,端起酒樽在唇边顿了顿,并不饮下酒。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嘴角的笑意却愈深了。 烧制的暖气上敷着龙桂香,余香缭绕的大殿上真多了几分过年的喜庆。袅袅清香暗浮在奇花熌灼,雕甍绣槛中。 长欢缓缓走了进来。雀金嫁衣,千折彩裙。长长的裙幅褶褶而托,如天际翻滚的彩霞五色流彩泻漪于地。长欢身体还未恢复,缓慢却又沉稳的步态反倒显得她气容柔美。三千青丝也用那如火般的发带束起。风姿胜火般的女子,雪肌玉颜的面容上未施粉戴,眉心朱砂却衬得整个人入艳三分。 长欢抬头便看见了龙椅上的柴荣。蟒缎冕服上皆是斑斓瑰丽的圈金绒绣,佩绶上明黄色的长穗宫绦整整齐齐铺在朱色蔽膝上。四周虽是荣光锦华,但他还如她初见时的那般萧萧肃肃,没有任何言语,连一个笑容也没有。可透过冕冠,那沉静而深邃的双眸告诉长欢,这个人真的是她的九哥哥。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长欢知道她的九哥哥一直当得起这几个字。 柴荣坐在那里,居高临下地望着一身嫁衣的长欢。她像九州天阙的精灵飘然入世,灼灼其华,夭夭而绽。柴荣看着长欢一步一步走进自己,这样的梦,他做了四年。 两人就那么盈盈望断,恍若隔了很久很久。只是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彼此的眼中没有惊异,没有猜忌。仿佛只是一场久别重逢的相遇。 “大胆,见到皇上竟不行礼!这般不知礼数的人岂能是靖公主。”众人都还沉醉未醒,符颜卿义正言辞地捍卫起了大周的礼制。 “符太傅,本王有必要提醒一下,此乃我后汉靖公主。大周皇帝还没有说话,符太傅有何身份来指责公主。难道这就是你大周的礼数?还是说这大周的朝堂竟是你符太傅说了算。” “你,北汉王你休要血口喷人。这女子的身份到底是何人恐怕你北汉王心知肚明。” “本王自然知道,她便是本王皇兄流落在外的爱女,后周靖公主。” 长欢望向了皇位上的皇帝。那冷淡而肃然的目光中无一丝怒气,反倒多了几分无奈和歉意。长欢也知道现在皇帝的处境,轻轻叹了口气,长欢端端正正地跪下,恭恭敬敬地道:“后汉靖公主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轻缓而柔亮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大殿上针锋相对的两个人顿时没了声息。 所有人皆倒吸了口气。这是怎么回事,后汉靖公主竟然向大周皇帝行了礼。可是皇上还没有表示,众臣皆看向了上面。 “哐啷”一声,酒樽倒地。原本寂杀的空气有些凌乱。 众臣闻声望去,只见杜修墨起身站在那里。大家的眼光都转到了墨世子身上,思忖着到底是什么事情使得墨世子如此失态。 璀璨的宫灯洒下光晕,杜修墨闻声一抬头就看见了他心口上的那个人儿,不,怎么可能?白晴风呢?杜修墨根本顾不上什么礼法节制,径直走到了大殿当中,拉起跪在地上的长欢。入手的嫁衣真真实实。 “墨世子这是做什么?”刘崇看着杜修墨,眼中尽是疑问,所有的事情都乱了。 杜修墨不理睬别人的,是她,是她,竟然真的是她。杜修墨坚定地道:“走,离开这儿。” 柴荣这才终于开口了,“墨世子这是要带靖公主去哪里?”平淡的语气中隐隐一股慑人力道让下面的人不由一惧。 皇帝这是表明了态度相信殿中的这个女子是后汉公主。 “皇上...”符颜卿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皇上这是怎么了,既然这墨世子愿意带走这个不明不白的“麻烦公主”,皇上何不趁机如愿。 看着眼前一身嫁衣的女子,杜修墨完完全全失态了。他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从来没有一件事情这样脱离过自己的掌控。他该怎样对皇帝说,说她不是靖公主,这是欺君死罪。 长欢镇静地拂开杜修墨的手,平淡无波地眼眸里尽是冷意,她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情,弯月的死和杜修墨到底有何关系。“墨世子,这段时间多些墨世子悉心照料。墨世子尽管放心,本宫一定会好好答谢世子的一番情意。” 听着长欢这番话,杜修墨的心“咯噔”一下,某处地方疼得厉害。看长欢的情形他就知道这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可现在他只想知道她为什么会代替白晴风来到这里,他现在只想带着她远离这尔虞我诈的大殿。可是,他该怎样回头? 皇位上的柴荣丢开了搭在手掌里的一绺佩绶上明黄色的长穗宫绦,看似无意地扫了一遍大殿上的情形,道:“朕替这大周的百姓感谢墨世子对靖公主的这般照顾。世子尽管放心,这皇宫本就是靖公主的家,朕定不会委屈了靖公主。墨世子照料靖公主有功,朕方才已经下旨封墨世子为汴州转运司,负责御街的商盈商税。君无戏言。” 杜修墨将手放到了身后,长长吸了口气让自己保持一点点理智。原来如此,怪不得皇帝将自己推到了那个位子,他是算准了要让自己无路可退。看来今夜的一切早就是谋算好了的。 刘崇不知道这其中缘故,只看着靖公主道:“靖儿,这些年来你受苦了。靖儿身份尊贵,如今这大周已经不是我刘家的天下了。靖儿跟着叔叔回去,叔叔一定会好好补偿靖儿这些年来受的苦。” 长欢看着对自己说话的人,既然这人自称是靖公主的叔叔,那他便是北汉主刘崇了。北汉,长欢压下心中的怒气,望着刘崇冷道:“北汉主言重了,这些年来本宫过的很好。正如北汉主先时所言,本宫仰慕皇上,所以本宫自愿留在大周。” 长欢说着又跪了下去,朗声道:“这天下不是那一个人的,这天下是百姓的天下。只要皇上能秉承祖上遗风,德牟天地。这就是百姓之福,天下之福。” 靖公主的一番话说得这样凌然,这时候再也没有人站出来了。刘崇气血上冲,现在他已经确定了,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他们安排的。怪不得这皇帝如此平静。吃了这么大的哑巴瘪,可他还不能有太过激的行为,毕竟这是在大周,这里还有天下使臣。 皇帝一抬手,肃声道:“靖公主平身,公主放心,朕定会怀天下之心,事必躬亲,勤政爱民。”威严的话语里让人不由心生敬意。 “靖公主劳累了。来人,带靖公主去兰林殿休憩。” “多谢皇上。” 兰林殿虽然是一处偏殿,但却是后汉皇后生前居住过的地方。皇上下旨将靖公主安置到了兰林殿,既没有不合祖制,也没有委屈靖公主。 这样的欢宴不适合女眷,站在一旁的怀雪立即上前扶着长欢退了下去。 大殿里又恢复到了先前歌舞升平的景象,可现在却没有一个人有欣赏歌舞的心情。 杜修墨站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直看着远去的身影。没有喝酒,却无端多了几分醉态。 “来来来,咱们应该祝贺墨世子,墨世子年少有为,日后还要多多仰仗世子...”一个大臣端着酒杯敬向了杜修墨。其他人都随即附和着,只有一旁的李斯始终不敢上前。 “是啊,祝贺墨世子...” 又有一人前来,毫不避讳地道:“墨世子献出了靖公主,我看啊这御街的商盈商税抵得上十个靖公主了。墨世子这笔买卖做的划算,来,本将军敬世子一杯!” 来人是一个将军,粗俗将领,一点不懂得察言观色。 杜修墨隐隐含着怒气,冷眼看着眼前的人。 “墨世子不要动怒,杨将军喝多了。”符颜卿很识相地过来将人拉走。 “谁喝多了,本将军还能喝!” “墨,墨世子呢,你个符老头,怕他作甚,不过是个商人罢了,献上个女人换官位有什么了不起的。本将军可是统领千军万马,先前随着皇上征战四海,战无不胜...” “墨世子不要介意,杨将军喝多了,口无遮拦。明日定教他向世子负荆请罪。” “不用。” “那,那祝贺世子...” “是啊是啊,祝贺世子...” 四周皆是祝贺的声音,杜修墨端起旁边桌上的酒樽,如火嫁衣灼烧着他的心。酒杯里酒竟然也成了红色,如血般触目惊心的红。杜修墨仰头喝下那杯酒,嗓子里的血腥味生生被压了下去。 一步错,悔一生。是他亲手将她送了出去... 举国欢宴,最后就像是一场闹剧。刘崇那毫不掩饰的眼光仿佛能杀人。 宴会已近尾声,杜修墨的脚下有些飘忽不定,恍若喝醉了。 杜修墨前脚刚离开,刘崇也紧跟着出来了... 第八章 相见长欢(下)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宴会散了,暗黑的角落里隐隐两个人影。 “墨世子,墨世子难道不给本王一个解释吗?”不难听出是刘崇恼怒的声音。 黑夜中的杜修墨忍着心头的不适,低低道:“解释?解释什么?北汉王,本世子好像从来没有承诺过什么。” “你,好,好,那本王问世子,今晚殿中的那女子到底是谁?是何身份?” 杜修墨心中一顿,强忍着道:“北汉王不是当着天下群臣的面宣布了她的身份,怎么现在反倒来问本世子了。” 刘崇气得快要吐血了,拳头紧握,可偏偏他又什么都做不了。“那世子可与靖公主认识?” “认识。汉王在大殿上不是说了,这段日子靖公主一直由本世子照顾。自然认识。” “好,不愧是墨世子。可本王要提醒墨世子一句,不要以为那柴荣真的会将这大周半个经济命脉交到世子手中。世子可要记得自己的身份。” “这就不劳北汉王费心了。反倒是北汉王,这可是大周,北汉王还是慎言的好。” 看着眼前柴米不进的杜修墨,刘崇气的哼了一声甩袖扬长而去。 杜修墨转身,“噗”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虽然在黑夜里,可杜修墨还是能看见手上那触目的血迹,浓烈的血腥味逼得他发狂。宴上饮了不少酒,胃里的抽搐也比不上心头的疼痛。 杜修墨觉得自己的病又犯了。 那年他才九岁,他们的城池被契丹,后汉的军队围困着。百姓们弹尽粮绝,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还有不少百姓为了投降攀越城墙而被活活摔死,砸死。 他爬在城上看着父亲一身素服,领着母亲和王敏叔叔开城投降。 可三日后后汉皇帝下令,杜重威图谋不轨,判杜家满门抄斩。 九岁的杜修墨在母亲的掩护下逃了出来,王敏叔叔的儿子却替他死了。父亲,母亲,哥哥们的尸体被抛弃在街市上,并命行人踢骂尸体,他的亲人就那么四肢横裂,任人践踏。从那以后,他就见不得红。只要看见红色,他便会想起那日鲜血肆流的场面。烈火焚烧着亲人的残肢尸骸,也焚烧着他的心... 为了报仇,他使自己变得强大。为了不受制于别人,他努力去克服这些禁忌。不知受了多少苦,不知道见了多少鲜血淋漓的场面吐了多少次他才成功。 他以为他再也不会有缺点了,没人抓得住自己的把柄。可今天大殿上那嫁衣如火般的女子却又这么灼烧了他的心。 这些年来他的心一直被仇恨蒙蔽着。他清楚自己就像那地狱修罗,他的存在只是为了报仇。那个女子就像一道暖阳一样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的心房。他的刻意疏远、冷漠最终只是让自己更加难受。这半年来的点点滴滴已经融到了他的骨中,从她身上,第一次,他感觉到了一种叫做温暖的东西。 可是现在,他竟然亲手将她送了出去,亲手将她推倒了火坑... 杜修墨拭去嘴角的血,想起了白天里见白晴风时的种种。嗜血的眼神紧紧盯着皇宫方向,再也看不见那个温润君子,如玉公子。一向掌控着自己情绪的杜修墨此刻紧紧握着拳,手臂上清楚露出的青色血脉让他明白了他自己有多么愤怒。 ------ 元宵节的夜晚并不平静。 长欢看着进入兰林殿的皇帝柴荣,柴荣已经换下了冕服,依旧一身白色深衣。 长欢正欲行礼,柴荣却先抬手道:“免礼。坐!” 唉,这算不算是圣旨,长欢看了一眼身上厚重的雀金嫁衣,垂着脑袋,听话的做到了凳子上。柴荣也缓缓移步坐到了长欢对面。 长欢并未抬头,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难为情过,而且又有点委屈,好端端的就被人算计到了这里来。两人谁都不说话,长欢思忖着眼前的人,这个人确实是她的九哥哥。他们只是三年前见过一面,这又隔了差不多一年。零零总总算下来两个人四年没见面了。看来九哥哥早就不记得自己了,亏得自己还心心念念地找他呢。 从方才大殿上的情形来看,恐怕九哥哥已经知道那些人的阴谋了。长欢可没忘记九哥哥还是世人争相传颂的晋王爷,这点小问题肯定有解决的手段。当她知道这些人算计他的时候,她还替他担心了一把。如此看来,真是自己多心了。 其实今晚的事情如果没有半道上杀出来的长欢,柴荣确实有能力解决,只不过没有现在这么简单罢了。 长欢想:反正九哥哥也不记得自己了,我也不是那什么故国公主,你告诉我杜修墨和白晴风的真实身份,那我离开好了。我还要查害死弯月的凶手呢。 长欢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一通,鼻子有点酸酸的。 “咳咳...”柴荣一声轻咳打破了诡异的气氛。 一双柳叶眉微皱,长欢有点委屈地抬起头,心中纳闷,真奇怪,她好像从那轻咳中听到了些许笑意。 她澄澈的眼眸中不染一丝尘垢,唯独多了几分蒙蒙水雾。柴荣心中一紧。 “在下柴九,姑娘可是叫长欢,长久的长,欢乐的欢?” 他的声音像是从遥远而幽寂的大漠里传来,孤冷却又清泠。让人有一种泪如雨下的悸动。 柴荣说完这句话就盯着长欢的眼睛,似乎有点局促,又有点不安。可清俊的脸上始终带着微微笑意,这样的笑容无疑是他少有的表情,虽然还有点生硬,但却无一丝冷意。 而听见这句话的长欢惊愕地抬着头,方才准备好想说的话全都忘了。她没想到他们之间的对话是这样的。长欢心中的委屈难过什么的心思顿时没有了,她第一个反应就是眼前这人到底是不是九哥哥,该不会也是假冒伪劣的吧!还是他真的不记得长欢了? 对上长欢惊异失望的眼神,柴荣满意地继续道:“这位姑娘到底叫什么名字呢,上元节的夜晚可美了,姑娘是唤作星星还是月亮?对了,在下有一匹狮子骢,通体白玉,行能追风,姑娘生的这么美...” 长欢倏地就记起了微凉薄暮下披着五彩纱帷的胭脂山...长欢记忆中九哥哥的声音很好听,如玉珠罗盘。而如今时隔四年,他的话音里更多几分沉韧。 不过要是到现在长欢还听不出柴荣话里的打趣那她就真成傻子了。 四年前她可就是这副口气套人家名字来着,长欢顿时羞红了脸,薄嗔道:“柴荣!” 远远守着的怀雪一直低着头,其实她早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这靖公主到底是什么身份,和皇上又是什么关系。她在晋王府这么多年,哪里见过皇上这么小心翼翼地对待一个人,而且是个女子。最重要的是这靖公主竟然敢公然叫皇上名讳,皇上难道不动怒么。 “长欢,不要叫我柴荣。” 长欢长长出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从她知道他的身份,从她有进宫的那个念头起,她就赌了一把,赌她这四年思念。 长欢心中已经平静了下来,不管结果如何,不管今日她的举动带来了多少麻烦,但她不悔此行。长欢抿了抿嘴唇,轻轻唤道:“九...皇上。”本来是想叫九哥哥,可一想也许柴九那个名字不是真的。 柴荣从进门的时候就看出了长欢心思,也不知道这个傻丫头又胡思乱想到了哪儿。眼下她的身份特殊,他容不得她有一点闪失。虽然这大周还是风雨飘摇,但护着她的能力还是有的。他放逐了她四年,没想到她始终在自己的心中兜兜转转。既然上天非要安排他们相遇,那这一次,他容不得她有丝毫退却。 抓住了,就再也不放手了。 柴荣抬起手轻轻地碰了碰长欢眉心的那点朱砂,解释道:“我当日并没有欺骗你,我排行第九,所以又唤柴九。” 言外之意你要叫我九哥哥! 长欢任由柴荣的手指碰触眉心,她想让他知道这不是画的。 长欢眼中多了几丝无奈,道:“如九哥哥所见,我不是你们要找的靖公主。” 听到了长欢的称呼,柴荣满意一笑,轻松道:“我知道。” “长欢是何时知道我的身份的?” 长欢毫无隐瞒地将别在腰间的那点纸递了过去道:“是清风楼的七公子帮忙查到的。” “是他!”柴荣眼中的一丝诧异转瞬即逝。 长欢笃定了九哥哥是知道七公子身份的,要不然七公子也不可能在汴州那么逍遥,再说,她没打算在这件事上瞒九哥哥。 “看来南唐六皇子李从嘉也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无用嘛。”柴荣一语说得很随意,如清风冷冷掠过。 长欢听得咋舌,能不能不要这么一阵见血。她可从来没认为七公子无用。 看着不再那么别扭的长欢,柴荣总算是放下了心。 长欢将怀里的玉佩双手递了过去,道:“九哥哥,长欢的木坠子抵不上这枚价值连城的玉佩,九哥哥还是将它收回去吧。” 柴荣并没有因为长欢不收自己的玉佩而不高兴,反倒慢慢地伸手将那玉佩接在手中,感受着玉泽上还未散去的温热。 长欢心中有些小小失落,时不时瞥几眼那不在自己手中的玉佩,心中不断安慰着自己:长欢。你绝不是留恋这玉佩,你只是藏了它四年,一时离开,有点不适应而已。 长欢心中憋着一口气,闷闷道:“既然玉佩九哥哥你收回了,那把我的木坠子还我!” 柴荣嘴角微微一动,先是微微沉吟,而后点了点头,道:“长欢言之有理。既然这样,那这玉佩只能继续留在长欢这里了。” 不等长欢说话,柴荣就抓过长欢的手将那玉佩塞了进去。 “为什么?”长欢再一次怀疑“九哥哥”的真实性。还有,为什么她感觉这个九哥哥有点“无赖”了,难道是自己的意思表达的不够明确? 只听见柴荣叹了口气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块玉佩,可是我将长欢昔年送的木坠子给丢了。唉,作为补偿,这块玉佩也只能继续留在长欢这里了。还望长欢看在这玉佩的份上原谅我的错误。”说完又颇为“依依不舍”地看了看长欢手里的玉佩。 丢了?虽然她的木头坠子不值钱,九哥哥也不能就这么丢了啊。 长欢心中的气更盛了,哼哼了两声,甩着手里的玉佩道:“虽然我的木坠子不金贵,但那也是长欢的心爱之物。哼,这可不是买东西,只要价值对等就可以了。所以九哥哥你把这玉佩当做赔偿给我,也并无不妥之处。” “既然如此,我就勉强将它收下了。”长欢“大义凛然”地说完后相当高调地将玉佩揣到了怀里。 柴荣握拳挡在嘴边,轻轻咳了一声道:“那长欢就收着吧。多谢长欢谅解!” 长欢挺了挺胸脯,表现地自己很大度。 “既然九哥哥已经知道长欢不是你们要找的靖公主了,那长欢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 柴荣面色瞬间凝重了下来... 第九章 前朝秘辛(上)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期盼了四年之久的相见,可长欢明白,眼前的人除了是自己的九哥哥外,他还是这大周的皇帝。 “九哥哥,弯月死了。” “他们那样对待我的月儿姐姐,长欢一定要找出伤害弯月的人,弯月受的苦,长欢定会千倍百倍的向那些人讨回来。” 长欢的声音里尽是悲凉,像是从空寂的地方汲汲而来,遥远而又凄怆。弯月的那般死状,永远是她心头的创伤。 柴荣萧肃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波动,可眼眸中却溢满了疼惜。当初大漠里那样一个欢乐灵动的女子,现在竟然要背负这些恨意。他开始有些懊悔,当初自己对她的放逐是不是真的错了? 柴荣轻轻拉起长欢的胳膊,轻声道:“长欢,对不起。” 长欢抬起头,柴荣那满目清波直抵她内心最柔最软的地方。长欢第一次想对一个人诉说,诉说这四年来她一个人走过的一山一水,一朝一夕。一个人的悲喜枯荣,四年的时光,岁月的手掌抚平了她心中的那些沟沟壑壑,可唯独一念相思愈刻愈深。 “吧嗒”一滴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被白晴风算计的时候她没有哭,被杜修墨欺骗的时候她没有哭,被满朝文武质疑的时候她没有哭,可此刻面对四年未见的九哥哥时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真丢人。 柴荣心头一颤,他什么也顾不得了,急急将长欢拉在自己臂弯里。她的泪告诉他她过得不快乐。 “长欢不哭,是九哥哥错了。” 长欢埋在柴荣的胳膊上摇了摇头。 镂空熏笼上头香气飘渺,兰林殿里掌满了九微宫灯,灯架上浮雕着的九光薇树借着烛火投了下来,摇摇曳曳,映过画绢灯帛零零星星落在地上。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的依偎着。 半晌,长欢抬起头来,才想起来自己方才真是失态。 双颊的绯红还未散去,可长欢的心情已经平复了下来。长欢望着柴荣道:“九哥哥,我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弯月。” 柴荣久久沉吟了一会,却道:“长欢,眼下你不能离开皇宫。” 像是做了个难择的决定,柴荣道:“长欢,换身衣裳我带你去个地方。” 长欢还没反应过来,远处的怀雪就已经过来了。 “皇上。” 柴荣指着怀雪对长欢道:“长欢,以后有什么事就吩咐她去做。” “怀雪,从今以后你就跟着靖公主。朕赐你紫极户主,拜官一品后宫通尹。以后在这后宫你只要听靖公主一个人的吩咐即可。” 怀雪闻言“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叩谢道:“谢皇上,怀雪一定尽心侍候靖公主。”怀雪心中的感激不言而喻,忽然之间她就官居一品了,后宫通尹,这样的殊荣,历朝来恐怕都没几个。 “恩,起来吧。先带靖公主更衣。” “公主,请随怀雪前来。” 长欢也不喜欢这身嫁衣,太过厚重。 皇后身体欠安,不宜主持事宜,所以皇宫里的元宵节失了五分热闹。 出了兰林殿,长欢规规矩矩地跟在了皇上身后。也不知道这是去哪里。 走了几个回廊,来到了一座殿前。 “到了。” 柴荣转身对怀雪道:“好好守在这里。” “是” 长欢看着牌匾上的字,她没想到九哥哥会带自己来史馆。 “进来吧。”柴荣伸出手拉着长欢走进了史馆里。 史馆的任务是修撰本朝史,这里更像是一个巨大的藏书阁。长欢感觉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里都充斥着厚重的气息,这里记载着一个国家,一个朝代的历史。 记功司过,荣辱千载。 史馆不是寻常人能进来的地方,国史是由修撰史官监修,另外除了专门的监修、修撰以及典书手、楷书手、亭长、掌故、熟纸匠等技术官员外其他人根本不能踏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史馆里,万全可以做到不出户庭,却可穷览千载。 柴荣拉着长欢坐在案前,看着桌上的史卷对长欢道:“长欢,这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不过你要答应九哥哥,不管看到什么都...都不能...都不要怕。” 学富五车的柴荣忽然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意思了,这里的一切太过压抑,可记载的却是最难以抹去的残酷史实。 长欢点了点头。翻开了那张写了一半的卷册... “显德元年,青王郭肃长公主谋逆,帝怒,杀之。” 没想到长欢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一句,柴荣心中一紧,忽然开口道:“史册浮沉,几多王孙作庶人。这里只能记载一部分历史,更多的过往是没法用文字来记载的。” 柴荣顿了顿望着长欢平淡地继续道:“帝怒,杀之。四个字下面掩盖着四百三十二条人命。也许长欢觉得我太过残忍,可是没办法。这是皇位上必不可少的血腥杀戮。” “九哥哥...” “我明明知道长姐是无罪的,可没有长姐的牺牲,就换不回眼前这般粉饰太平的安定。” “九哥哥,我明白。”长欢很心痛,但这心痛仅仅是因为她的九哥哥要背负这么多东西。她也不喜欢杀戮,不喜欢血腥,可是有些事情就是没办法避免。长欢知道,每一个位高权重者的脚下都踩着累累白骨,这便是权利角逐必经历程。 白骨如山忘姓氏,不过公子与红妆。 “长欢,如果,九哥哥说如果伤害弯月的人是你的亲人你会怎样?” 没想到九哥哥这样问,长欢心中一惊,先是将自己能想到的亲人全部都想了一遍。良久,长欢才坚定地道:“长欢不知道九哥哥为何会这样问,但长欢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弯月是长欢的姐姐,所以不管是谁,这笔血债,长欢都要讨回来。” “如长欢所知,对弯月下手的人是北汉刘崇。” 果然如此。 “可我实在不明白,弯月到底是哪里得罪过刘崇了,我们从来没有去过北汉。” 柴荣没说话,只从衣襟里取出一个东西递给长欢。 “长欢可还记得这个?” “这是我的木坠子,不是...”不是说丢了么? 柴荣摇了摇头,长欢没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柴荣指着那坠子问道:“长欢可认得这是什么?” 长欢疑惑,这不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木坠子么,自己从小就带着了,弯月很宝贵这东西。 柴荣解释道:“长欢的这块坠子是青冈乌文木,这是南唐皇室专门用作辟邪祈福的御用配饰,长欢的这块木坠子和你收着的玉佩都是无价之物。” “这是后汉靖公主身份的象征。” 长欢觉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九哥哥是说这块木坠子的主人真正的靖公主?” “是” 长欢失声,“不可能,不可能,九哥哥你知道的,我姓岳,长欢是阿爹的女儿...” 柴荣站在了长欢身旁。阴谋算计,这些事情不适合她。柴荣不想让她涉足这些,所以这四年来从来没想过打扰她。可是现在她误打误撞地暴露了身份,所以自己只有让长欢知道这一切始末他才能保护她。 柴荣递过来一卷《后汉史》,翻到了某一页。 长欢顺着史册看了下去... ------ 天显十一年秋七月丙申日,后唐节度使石敬瑭被后唐皇帝李从珂征讨,石敬瑭派使者向契丹求援。 八月庚午日,辽太宗亲自率军由雁门关入援石敬瑭,大败后唐军。十一月,契丹主作册书,命敬瑭为大晋皇帝。石敬瑭割幽、蓟、瀛、莫、涿、檀、顺、新、妫、儒、武、云、应、寰、朔、蔚十六州以与契丹。仍许岁输帛三十万匹。1 天福二年,丁酉,后晋皇帝石敬瑭将南平夫人李氏赐婚于偏将刘知远。 ... 刘知远妻李氏产下一女。是时彩云绕户,异香盈室,此女生来眉心朱砂。众皆骇异,刘大喜,取名靖字。 李氏原籍南唐,其姊妹为南唐帝妃,见靖女,喜之,遂换千年青冈乌文木为信物,与其子皆为姻亲。 ... 南平夫人杨氏狠毒,欲将杨氏母女除之而后快,杨氏为保孩子一命,便将其中一女托付于蜀地行医的师兄。南平夫人为绝后患将其赶尽杀绝,岳家一门被灭于蜀地。 ... 天福十二年,辛未,刘知远即皇帝位。 癸亥,立卫国夫人李氏为皇后。封发妻李氏为惠淑妃。 ... 乾祐元年,辛巳朔,刘知远病危,将皇位传于其子刘承祐,并嘱托苏逢吉、杨邠、史弘肇、郭威等人辅佐新帝,提防杜重威心生异议。杜重威是晋高祖石敬瑭的妹婿,封舒州刺史。契丹南下时,为晋军主帅,率十万兵马投降,拜为太傅。刘知远称帝后,杜重威拜为太尉、归德军节度使。刘知远死后,秘而不发,杜重威全家被后汉众臣诱杀,并将尸首抛于街市,任意践踏,肢解尸体。2 乾祐元年,丁丑,帝大渐。...帝召苏逢吉、杨邠、史弘肇、郭威入受顾命,曰:“余气息微,不能多言。承佑幼弱,后事托在卿辈。”又曰:“善防重威。”是曰,殁于万岁殿,逢吉等秘不发丧。 庚辰,下诏,称:“重威父子,因朕小疾,谤议摇众,并其子弘章、弘琏、弘璨皆斩之。晋公主及内外亲族,一切不问。”磔重威尸于市,市人争啖其肉。吏不能禁,斯须而死。3 二月,辛巳朔,立皇子承祐为周王,同平章事,有顷,发丧,宣遗制,令周王即皇帝位。时年十八。 ----- 长欢看着眼前的史卷,原来自己真的是后汉公主。 怪不得自己的眉心有朱砂痣,怪不得弯月把自己的木坠子当宝贝,怪不得弯月的身份特殊,怪不得阿爹从不许自己踏入中原,怪不得... 忽然想起了什么,长欢脸色苍白,蓦然站了起来,“哗啦”一声,书卷散了一地。 “这么说,弯月是为了我才死的...”她的弯月为了保护自己死了。 “九哥哥,九哥哥,是长欢害死了弯月,竟然是长欢害死了弯月。” 长欢怎么都想不明白,弯月只是一个弱女子,怎么就招惹上刘崇那等地位的人了。现在这么一来,一切事情都真相大白了。弯月一定是为了替自己隐瞒身份才惨遭毒手的。 “不,长欢,不是你。弯月只是想保护你。” “可正是因为这种保护才害死了她。”如果是这样,长欢宁愿自己去承受所有的问题。她不需要保护,不需要自己的亲人用性命来保护。 “长欢” “九哥哥,你放心,我没事。” “九哥哥,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长欢受得了。”比起弯月受的那些羞辱,这点难受真的不算什么。 柴荣很欣慰,也很心疼。欣慰的是长欢比自己想象地还要坚强,心疼的是她如今有多么坚强,就说明了这四年里她心里承受了多少悲苦。 “长欢来汴州,弯月可和别人交过手?” “恩。在护国寺里。” 柴荣长长一声叹息,果然如此。 “我猜正是因为弯月的武功套路引起了那些人的怀疑,这才调查出了弯月的身份。也许弯月也是不想长欢的身份被那些人查出,这才擅自行动的。” 这便是真相,长欢咬紧了嘴唇点了点头...是啊,她的弯月就是这么护着自己,临死了都护着自己... “那...此事可与杜修墨有关?”一想起杜修墨,长欢还是会难受。人非圣贤,怎么可能被欺骗了后还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无关。” 长欢的心稍稍有点宽慰,最起码杜修墨的手上没有沾弯月的血。 “可杜修墨与白晴风,就是北汉主原本找来冒充靖公主的那个女子...关系匪浅。” 柴荣将手覆在了长欢方才看过的那册史卷上,长欢顺着那关节分明的手指看去,正是那句:杜重威全家被后汉众臣诱杀,并将尸首抛于街市,任意践踏,肢解尸体。 “长欢,这史馆是最真实的地方,可恰恰也是最不真实的地方。很多事情我们没有亲眼所见,亲身所历,只能凭借着这史书工笔上的只言片语去臆测。” 迎上长欢不可思议的眼神,柴荣继续道:“杜修墨就是后汉权臣杜重威之子,墨世子是前朝皇帝在时就敕封的。” 长欢觉得今天是她离开漠北王庭以来最为开心也是最为压抑的一天。开心的是她见到了九哥哥,压抑的是套在她身上的这重身份...真像是一场大梦。 “长欢,你会不会怪我?” 第十章 前朝秘辛(下)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长欢,你会不会怪我?”柴荣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问出了这句话。她真的是后汉正经八百地公主,如今的汴州对她来说无疑是场故国旧梦。虽不是自己亡了她的国,可这件事上他曾经也是不遗余力。他是大周皇帝,她是后汉公主,两人的身份是道不可跨越的鸿沟。自己没有关系,可他不许让她受一丁点委屈。 长欢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今天她知道的这些事情远远超出了自己心里所能承受的负荷。 长欢发现自己木坠子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九哥哥手中。长欢忽然明白了什么,“九哥哥,你...当年你便知道了长欢的身份对不对?” 柴荣微微一勾唇,遇见她真好。今日他的表情是这么多年以来最多变的一天。 “当日我确实识得了这青冈乌文木,可关于长欢的身份,我也是后来暗中查访后才得以证实的。” 长欢心中顿时五味俱陈,后来才得以证实自己身份?那就是说九哥哥在四年前就已经知晓了这一切。长欢起身缓缓地走到了柴荣跟前,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那九哥哥当时为什么不带走长欢?”凭这个身份,当时挟制得了阿爹,如今安定得了大周。当时的他要是强行带走自己,那如果他想做什么事的话一定会事半功倍。 “傻丫头,不会。长欢记着,你的九哥哥永远不会那样对你。” 长欢望着眼前的九哥哥。他是这天下的君王,他是杀伐决绝的晋王,温和这样的词汇永远也用不到他的身上。他一直都如松生幽谷,月林寒江般萧萧素素,舒朗清举。可他清寂肃然的话语里却有让她相信的安定。 “长欢,我做了这大周的皇帝,你会不会怪我?” “九哥哥,站在你面前的人只是长欢,岳长欢。” “就算长欢真的是后汉公主,那这天下本就是有德者居之,长欢相信,精于听断,莫若清风的晋王爷一定会是这乱世里的一代英主。” 那些臣子们谄媚溜须说惯了的话,可如今被长欢这样认真地说出来,柴荣一点也不会觉得刺耳。 这些都是长欢的真心话,既然九哥哥在四年前就能为自己做那么多,那如今她就要打消他心里的那些不安。这便是信任。 “皇上!” 史馆外面响起了杜淩翰那不知该如何进退的声音,杜淩翰也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有多么...讨厌,但是没办法啊,他是真的有急事。他在门外已经徘徊了好久了。 “进来” 柴荣毫不避讳地问道:“何事?” 杜淩翰犹犹豫豫地看了几眼靖公主。不是他不明白皇上的意思,而是这事情... 长欢很识趣地往一边的书架走去。 “说吧!”柴荣的话里并无怒气,他知道杜淩翰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杜淩翰这才心里松了口气,过来低低地将今夜宴会过后的后续问题禀报了一遍。 柴荣听完后交代了一些事杜淩翰便离开了。 看着站在书架前有点疲倦的长欢,柴荣道:“长欢,今晚先委屈你在这史馆暂住一夜了。” “好!” 长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相信她的九哥哥能解决一切问题。今天的她很累很累,她现在只想睡一觉。 怀雪行事利落,很快便收拾好了史馆的一处偏殿。 长欢宿在偏殿,这一夜柴荣一步也未曾离开过史馆。这一晚,一波又一波的人想闯进兰林殿,均无果。大周的皇宫比他们想象地守卫森严。 被白晴风下药,被自己的身世压迫,被那些真相。这一夜长欢睡得昏昏沉沉... 柴荣在史馆里处理完这些事情已过寅时... 今夜解除了宵禁,各国朝贺,街上的禁军来回巡逻,五步一队,十步一设岗。所以今夜汴州的治安无一丝遗漏。 已经过了寅时,百姓们纷纷归家,可巡逻的官兵们却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那些前来试探大周情况的时节也不禁为这良好的管辖而暗暗赞叹。这也让大家心中有了谱,大周的新帝还是那个所向披靡的晋王爷。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所以今夜的月色不是很好,淡淡的晕色如一层水雾轻轻笼在这汴州城上,寂静而空旷的街道上透出生生冷意。 ----- 柳巷里的百花苑今夜歇业,那些寻花问柳的嫖客也各回了各家,就算家里的糟糠之妻再上不了堂面,可在今天这个日子还是都愿意回家守着。其实百花苑里的常客是那些官家子弟,但现在形势非常,□□再盛也得压着。 姑娘们都歇着了,百花苑里有点安静。白晴风听完了歆绿带回来的诡异消息心中七上八下的,夜已深,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下的。白晴风梦见了自己浑身是血站在悬崖边上,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擦干这些血,他会讨厌,他讨厌血,他讨厌红...可身上的血就是擦不干净,脚下一个不稳,她跌下了悬崖... 白晴风被噩梦惊醒... 还好还好,只是梦... 借着月影清光,床前的身影越发清晰。 “啊...”差点叫出声来,白晴风迅速捂上嘴巴... “墨...修墨...” 微白的月光下,杜修墨执着扇柄,负手而立在那里。依旧是一身青衣,那修长而又萧瑟的身影被拉得长长地,月光顺着杜修墨俊美地轮廓散了下来,若是此刻杜修墨有一分平日里温润的笑颜,定能颠倒众生。如玉公子,温贵清华。这世上没人比杜修墨更配得起这八个字。 只是此刻杜修墨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笑颜,那惊世的身影投在了床上,白晴风心中的恐慌骤然而起。 “墨...”白晴风战战兢兢地伸出手,还没有碰到杜修墨的衣襟就被杜修墨一把划开。 “滚!” 十足的力道,白晴风生生摔在了床檐上。 “啊...”白晴风这回真的叫了起来。歆绿的尸身就躺在自己床下,白晴风不是没见过死人,可现在还是被吓着了。 “你竟然杀了歆绿...” “她该死!” 杜修墨忽然出手,紧紧扣着白晴风的脖子,狠戾道:“你也该死!” 白晴风的身子抵在床侧,脖子上的力道越来越大,白晴风憋得通红,她已经快不能呼吸了,眼泪滴了下来,心中尽是浓浓的悲戚,可还是拼尽了气力道:“你...我...我...只是...只是...爱你...” 杜修墨无一丝动容,“啪”地一声,毫不怜惜地将手下的人甩了出去。 白晴风一口血喷了出去,杜修墨的双眸不自觉地眯了眯。才从鬼门关游回来的白晴风不顾形象地擦去嘴上的血,然后用锦被将自己的血盖住。 “咳咳...”白晴风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眼泪落在锦被上,转瞬即逝。白晴风一手按着受伤脖颈,一手撑着床。断断续续地道:“你...你就...这么想让我死...” “我只是喜欢你,我只是爱你。” 眼前的一切并未在他的心中泛起一丝丝澜漪。杜修墨只是厌恶地移开眼,冷冷道:“收起你这副让人恶心的样子。” 白晴风的心抽着疼,可还是不甘心地道:“你喜欢她?可惜你们永远也不能在一起。” “那个女人才是真正的靖公主...” 杜修墨如剑般厉寒地眼神刺了过来... 白晴风恍若未见,她了解他,狠毒如他,只怕今天自己是难逃一死了。她像是疯了般笑出了声,“怎么了,墨你不相信?” “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想承认自己喜欢上了仇人的女儿...” “仇恨,你放得下么...” “够了!”杜修墨的脸色又煞白了几分。 白晴风咬着唇,忍着身上的和心上的痛,缓缓闭上眼道:“墨你杀了我吧。” 杜修墨的身影有些摇摇欲坠,“哼,想死?我会让你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没想到他会拂袖而去。没想到他会放过自己...看着那道如逃遁般离去的身影,白晴风心如死灰。她宁愿死在他手下...呵,生不如死,她的日子哪一天不是生不如死... “歆绿...” 白晴风摸了摸地上那已经凉透了的尸身,恐惧,寒气从四面八方袭了过来。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白晴风蜷起身子坐在床上。 她尤记得第一次见他... 那年爹爹被奸臣陷害,白府被抄,男子一律被斩。而她便由千金小姐沦为了罪臣之女任人买卖。 当她在妓院里宁死不从,打伤咬伤第五个男人之后,老鸨那□□的鞭笞一鞭一鞭都落在了那孱弱的血肉之躯上。那个时候她想到了死,若是有人再敢强迫自己,她便咬舌自尽... 她被打得鲜血淋漓,遍身伤痕的她就这样被丢弃在后院里任由自生自灭。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她仿佛看见了她的爹爹娘亲还有爱她的哥哥们...一股清凉流进了嗓子里,她努力睁开了眼睛,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身影站在自己前面。她大口喝下了几口水,慢慢恢复了神智,她还活着,为什么她还活着... “你是白岩吉之女?” 他的声音仿佛有治愈伤痛的功能,她身体上的痛苦骤然减少了几分。她想开口答话,可是她嘶哑的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 “你只要点头或者摇头即可。” 鬼使神差地,她点了点头。 “你可知道你白家是被奸人陷害的?” 她又点了点头。 “你可愿跟我走?我会帮你报仇。”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召唤着她,跟他走,跟他走... 她没有点头,却拼尽了余生气力说出了“我愿意”三个字。 那个可以让她心甘情愿跟随的男子便是杜修墨。她就这样跟着他进了挽颜蓼汀,那里的女子可真多啊,为了让他的眼光多停留在自己身上,她努力凡事做到最好。每当看见他那温润的笑颜时她都觉得自己付出再多都值得。 她知道他的笑容从未抵达到眼底,她知道他的笑容有毒,可她就是这么傻,心甘情愿沉沦下去。她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学着取悦男人,第一次弄权谋术... 她做了这么多事情,为什么他还是不爱她?不仅不爱,他还要杀了她... 白晴风将头埋在双腿上,除了冷还是冷... 第1章 序·雪满弓刀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风雪怒号,千里雪原之中,军队犹如蜿蜒长蛇,数千名骑兵排山倒海,追在一名武将身后。那武将身穿黑铠,胯|下骏马已跑得口鼻溢出血沫,箭矢黑压压地射来,密布雪地。 “简直不自量力,愚蠢至极!”敌方首领遥遥喝道,“今日若是识相,便束手就擒,随我回东都受审!” 武将怒吼道:“连你也背叛了我!” “渐鸿。”另一队千人军从侧旁杀到,双方呈合围之势,一时间漫山遍野,尽是敌军。 “吾王,你已众叛亲离,独力难支,为何仍放不下?再顽抗下去,无非连累将士们丢了性命。”敌军增援阵中,一个浑厚的声音说,“昔日袍泽之谊,在你心中可还有半点分量?” “袍泽之谊?”武将一剑归鞘,冷笑道,“往昔的宣誓已成谎言,谁还记得当初的约定?!哪怕是牺牲今日在场的将士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扳倒我么?” “生死终无别!天地虽大,却再容不下你了——!” 雪米分飞卷,战鼓声擂响。 “咚!咚!咚!” 那鼓声犹如一名神祇般的巨人,它从浩瀚的天际尽头走来,它的步伐踏向世间,每一步下去,便卷起遮天蔽日的狂风与暴雪。 “放下罢,吾王,你已无路可逃。” 第三队追兵在大雪之中现出身形,一名英俊的年轻武将摘下头盔,抛在雪地中。 雪米分激昂,传来那男子的声音。 “交出你手中镇山河,喝一杯水酒,便让小弟送你上路如何?” “世间无人不死。”浑厚的男子声音说:“何必如此看不开?” “说的是。”李渐鸿武铠下袍襟飘扬,策马伫立于风雪之中,朗声道:“世间无人不死,孤王却自知未到大限,今日死的,必不是我!!” 玉璧关下天高地远,不知是谁吹起了羌笛,孤音飘扬,合着细细密密的雪米分,洒向大地。战鼓声中,骑兵齐齐竖起枪,只等鼓声一停,三队追兵便将并拢,将数千把□□投向北良王李渐鸿所在之处。 “废话少说。”李渐鸿冷冷道,“是谁甘愿先来领死?” “若你想在此地刀兵相见,拼死一战,生前威名尽弃,也并无不可。”那年轻男子声音陡然怒喝:“今日谁摘得李渐鸿项上人头,赏千金!封万户侯——!” 鼓声停,骑兵齐声大喝,然而李渐鸿一声怒吼,在天地间回荡,紧接着纵马催到最快,转身冲向山坡,驻守高地的追兵发得一声喊,发动了冲锋。 上万人围捕一人,战阵已成,兵马朝着中心处聚拢,李渐鸿双脚控马,左手拖□□,右手抽剑,迎着冲锋而下的千军万马,逆流而上!雪坡高地轰然崩塌,穷追不舍的兵马淹没在疯狂卷下的白雾与雪米分之中。 鲜血飞溅,李渐鸿一剑斩断迎面冲来的骑兵长刀,以铁枪挑起敌军奔马,摔向敌阵,手中之剑所到之处,登时断肢飞裂,那削铁如泥的利刃竟是劈开了迎面而来的滚滚洪流! 万人对一人,然而李渐鸿竟如虎入羊群,在混乱中直杀出了战阵! 骏马面前是万丈悬崖,紧接着,悬崖延展之处轰然崩塌,无数躲闪不及的马匹、骑兵随着崩毁的雪崖翻滚下去,深渊之上,李渐鸿驾驭战马,凌空一跃。 雪坡之上登时只听得战马长嘶之声、止步声、雪崩之声,天空中的黑暗犹如乌云密布卷来,覆盖了北方大地,叛军首领驻马崖前,小雪细细密密,洒在他的赤铜铠甲上。 “将军,未见那反贼下落。” “罢了,暂且收兵。” 第2章 访客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 自打辽帝南下,一路攻破陈国上梓,汉人便撤进了玉璧关,玉璧关以南三百里,连着河北府尽归于辽。河北府有个汝南城,自古是中原与塞北的货物集散地,如今落到辽国版图中,汉人西逃的西逃,南撤的南撤。昔年河北第一大城,现今一片断瓦残垣,只剩不到三万户。 汝南城中,有个段家。 段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做点过往客商的倒卖生意,有一家当铺、一家油坊,当家的不到三十五便得了痨病,一命归西。全家上下尽靠夫人打点着。 腊月初八,一抹夕阳残照,汝南城内,青石镂着金辉,犹若滚金的石浪铺满小巷。段家院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 “让你再偷夫人的东西!” “说话啊!逃生子!小畜生!” 棍棒犹如雨点般落在一小孩的头上、身上,发出闷响。小孩衣衫褴褛,满面污泥,头脸上满是瘀青,一眼肿着,手臂被抓出紫黑色的血痕,朝屋后躲,却不留神撞翻了丫鬟手中的木盘,又惹得那管家婆一声尖叫。 紧接着,小孩一个箭步,不要命般地将悍妇掀翻在地上,照着她脸就是一拳下去。 小孩张嘴就咬,管家婆凄厉叫道:“杀人啦——” 这声尖叫引来了马夫,那壮汉气势汹汹,手里提着草料叉冲过来。那小孩后脑勺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棍,登时双眼发黑,昏死过去,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顿痛打,将他打得痛醒过来,直打得他肩上鲜血淋漓,方提着他后领,扔进柴房里,将门一关,锁上。 “卖馄饨喽——” 巷内老人声音传来,每到迟暮之时,老王便挑着担,穿行于大街小巷。 “段岭!”院外小孩的声音喊道。 “段岭!” 这叫声唤醒了那孩子,段岭肩上被草料叉挂了道伤口,手掌上又被铆钉打了个血窟窿,一瘸一拐地爬起来。 “你没事罢?”外头小孩喊道。 段岭喘着气,五官扭曲成一团,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嗳”了一声,就重重坐下去,小孩得到回应,匆匆走了。 他慢慢滑落,躺下,蜷缩在湿冷阴暗的柴房里,透过天窗望向灰蒙蒙的苍穹,雪米分细细碎碎,飘散下来,在那漫天云雾与飞雪之中,天顶中央仿佛有星光一闪。 天光渐暗,冷寂无声,汝南城中,千家万户点起温暖的黄灯,房顶覆盖着一层柔和的雪被。唯独段岭仍在柴房中哆嗦,他饿得神志不清,眼前都是混乱纷杂的画面。 时而是故去母亲的双手,时而是段家夫人的锦绣袍子,时而是管事狰狞的脸。 “卖——馄饨喽——” 我没有偷东西,段岭心想,他把手里的两个铜钱又捏紧了一点,眼前一片昏黑。 我会死吗?段岭的意识趋于模糊,死亡对他来说,总是那么遥远。三天前,他在青桥下见到一个冻死的乞丐,四周围了一圈人,最后用板车将尸体拉到城外,在乱葬岗上埋了。 那天他还凑着热闹,与几个小孩儿跟到了城外,看见他们用草席裹着,把乞丐的尸体埋在一个坑里,坑的旁边还有一个小点的坑,现在想起来,说不定在自己死后,会被埋在素不相识的乞丐身旁…… 夜渐深,段岭的全身几乎要冻僵了,他呼出的最后一口气成为白雾,氤氲而升,雪花在这气息里穿梭飘移。他幻想着什么时候雪能停,眼前出现一轮太阳,就像无数个夏日清晨时,日光初现。 那太阳幻化成一盏灯,随着柴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灯光照在他的脸上。 “出来!”马夫粗声粗气地说。 “他就是段岭?”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旁说。 段岭侧躺在地上,微微抽搐,面朝门外,全身冻得僵了,他艰难地坐起,男人走进来,跪在他的身前,仔细端详他的容貌。 “生病了?”那男人说。 段岭意识一片模糊,眼前尽是虚影与幻觉。 男人一手捏着药丸,喂进段岭的嘴里,继而将他抱进了自己怀中。 他在模糊的意识之中,闻到了那男人身上的气味,随着他的脚步轻微颠簸,那条道路渐渐地暖和起来。 段岭的旧袄破了个洞,袄里缝着的芦花沾了那男人满身。 孤寂暗夜,灯火明灭。 他抱着段岭,穿过半是阴影、半是灯光的长廊,背后一路扬起飘飞的芦花。 走廊两侧,温暖的房中传来女孩放肆的笑声,和大雪的沙沙声,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混在一起,而天地,渐渐地暖了起来,也有了光。 从寒冬走到暖春,从黑夜到白昼。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段岭逐渐恢复了神智,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厅内灯火辉煌,段夫人慵懒地靠在榻前,手里拿着一件山水绣缎料出神。 “夫人。”那男人的声音说。 段夫人的话里带着笑意,说:“你认得这小子?” “不认得。”男人始终抱着段岭。 段岭感觉到先前的药在喉咙里化开,腹中渐渐地有了暖意,力气仿佛又回来了,他靠在男人胸前,面朝段夫人,却不敢抬眼,视线里只有铺罗床那花团锦簇的一小块。 “出生纸在这儿。”段夫人又说。 管家取来出生纸,随手交给那男人。 段岭身材矮小,面黄肌瘦,依偎在那男人胸膛前,有点害怕地挣了一挣,男人便顺势放他下地,段岭靠着他站住脚了,看见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武靴湿了一块,腰上系着一枚玉腰坠。 那男人又说:“夫人开个价罢。” “本来呢,我段家是断然不会收下这孩子的。”段夫人笑吟吟道,“当年他娘怀着他回家,冰天雪地的,也找不到个去处,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一住下来,可就没完没了的。” 男人一声不吭,注视段夫人的双眼,只等她说。 “这么说罢。”段夫人悠悠叹了口气,又道,“好歹也是他娘当年交到我手里的,这封信还在,喏,大人,您瞅瞅?” 管家又递了张纸过来,那男人看也不看,收了起来。 “可如今我连您的名号都不知道。”段夫人又说,“这么稀里糊涂地交给您,来日九泉之下,可怎么朝段小婉交代呢?您说是罢?” 男人仍不吭声。 段夫人一展袍袖,风情万种地说:“本来段小婉这事儿就扯不清楚,想着人既然没了,过往也就一笔勾销了,今天您把这小子给领走了,万一来日再有人上门,说是他爹派来的,我又怎么说?您说是罢?” 男人还是不吭声。 段夫人朝他笑,又将目光转到段岭脸上,朝他招手,段岭下意识地退了半步,躲到那男人身后去,紧紧攥着他的袍角。 “嗳。”段夫人说,“大人,您总得给我个说法罢。” “没有说法。”男人终于开口道,“只有钱,开个价。” 段夫人:“……” 男人再次陷入了沉默,段夫人看这光景,明白这人显然是只打算付笔银两,结清这笔养育债,不说自己的身份,也不管后续如何,一切全扔给段家。 好一会儿后,段夫人查探那男人脸色,见他已伸手入怀,掏出数张花花绿绿的银票。 “四百两。”段夫人终于开了一口价。 男人手指挟着一张银票,递给段夫人。 段岭的呼吸窒住了,他不知这男人想做什么,他听丫鬟们说过,冬天夜里,总有人下山来买小孩,再送到山上去,供奉给妖怪吃掉,他本能地产生了恐惧。 “我不走!”段岭说,“别!别!” 段岭转身就跑,刚跑出一步,就被丫鬟揪着耳朵,在撕裂般的疼痛中被倒拖回来。 “放开他。”那男人沉声道,紧接着一手按在段岭的肩上。 那一按力逾千钧,段岭登时就无法动弹。 管家接过银票,递给段夫人,段夫人眉头微蹙,男人说:“不必找了,走。” 段岭:“我不走!我不走——!” 段夫人笑吟吟道:“这黑灯瞎火的,走哪儿去?不如留下住一夜?” 段岭声嘶力竭地惨叫,那男人反而低头看他。 “你怎么了?”男人眉头深锁,问道。 “我不去喂妖怪,别卖了我!别——”段岭一头朝桌子底下钻,男人手却更快,一把揪住了他,紧接着扣起修长手指,在段岭腰间一弹,段岭便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他抱起段岭,在段夫人怀疑的目光中,将他抱出了门。 “不必害怕。”男人把段岭挟在胳膊里,低沉的声音答道,“我不会将你送去喂妖怪。” 一出府,冷风如刀,卷着小雪扑面而来,段岭喉咙里似乎被一股逆行的气堵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叫郎俊侠。”男人的声音道,“记住了,郎俊侠。” “卖馄饨——喽。”老者的声音悠然道。 段岭腹中打鼓,朝馄饨摊上望去,那名唤郎俊侠的男人停下脚步,沉吟片刻,而后把他放下,摸出几个铜钱,扔进馄饨摊前的竹筒里,发出“当啷啷”的声响。 段岭镇定些许,心想他是谁?为什么把自己带出来? 馄饨摊前一盏黄灯,穿透纷纷扬扬的小雪,郎俊侠在段岭背上推按几下,解了封穴,段岭又要叫,郎俊侠却“嘘”了一声,老头儿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到他的面前。 “你吃。”郎俊侠说。 段岭什么都顾不得了,接过碗,也不怕烫着了喉咙,立时就吃了起来。一碗鲜肉馄饨个大馅足,上头撒了芝麻与花生碎,一小块油脂化开在汤里,清香扑鼻,碗下垫着烫熟的雪里红。 段岭埋头狼吞虎咽,饥饿感已战胜了他的恐惧,正吃得满嘴汤水时,一袭狐裘又披了上来,裹在自己身上。 他把汤碗喝了个底朝天,放下筷子,吁气,这才转头看见了郎俊侠。 这男人肤色是麦色,犹如画中人一般,鼻梁很高,两眼深邃,瞳孔里倒映着巷内的灯光,与那世间的漫天飞雪。 一身衣裳衬得他身材笔挺,黑色的外袍上绣着几只张牙舞爪的狰狞怪物,手指很长很漂亮。腰间还挂着一把戏台上才能见着的宝剑,明晃晃的。 有时京城来客衣锦还乡,骑着高头大马当街过,段岭缩在人群里看热闹,便看到那些绫罗绸缎,春风得意的公子哥儿们。 可是他们统统都没有这人好看,这人好看在哪儿,段岭也说不出来。 他怕得不得了,生恐这名叫郎俊侠的男人是妖怪变的,下一刻便要露出獠牙,吞了自己填肚子,郎俊侠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吃饱了?”郎俊侠问,“还想吃什么?” 段岭不敢答话,心里盘算着怎么逃离他的身边。 “吃饱了就走罢。”郎俊侠又说,伸出手要牵段岭,段岭只朝后缩,往卖馄饨的老王投去求救的目光,郎俊侠却一翻手,将段岭的手握住,段岭不敢挣,乖乖跟着他走了。 “回禀夫人。”一名家丁前来回报,说,“那人带着逃生子在巷子里吃馄饨。” 段夫人拢着袄子,不安地眨了眨眼,唤来管家,说:“你叫个人,跟着他,看他要将逃生子送哪儿去。” 汝南城中万家灯火,段岭一张脸冻得通红,被郎俊侠带着,在湿漉漉的雪地上赤着脚走,到得城中点翠楼后,郎俊侠终于注意到段岭没有鞋子,只得将他抱起来,朝内里打了个唿哨,紧接着,一匹马缓缓走出来。 “在这儿等我,我去办点事。”郎俊侠以裘袄裹着段岭,扶他上马去。 段岭低头看他,郎俊侠五官英俊,眉眼间锋芒毕露,犹如玉璧刻出的一般,头发上还沾着点芦花。郎俊侠示意他稍安,转身投入了夜色之中,犹如一只展翅的雄鹰。 段岭胡思乱想,这是什么人?现在就跑?马背太高了,他不敢跳下去,怕摔断腿,更怕被马踢上一脚。他反复盘算,不知该将命运交给这个陌生人,还是交给自己。关键是,能逃到哪去?就在他把心一横,横竖是死是活,交由天定之时,一个身影再次闪现在巷口处。接着,郎俊侠踏上马镫,翻身上马。 “驾!” 高头大马踏着青石板路,发出一连串马蹄声响,驰出小巷,在空无一人的黑夜里,离开了汝南城。 段岭坐在郎俊侠身前,抽了抽鼻子,闻到自己衣服潮湿的气味,出乎意料的,郎俊侠的衣服却十分干燥,仿佛刚在火堆前烘过,有股好闻的烧饼气味,握着马缰的手的袖口处更烧焦了一小片。 段岭注意到那一处先前未曾焦黑,方才他做什么去了? 段岭想起一个故事——传说在城外的黑山谷里,有前朝起争端被杀的江湖客,埋在山里烂了上百年,等着小孩儿进去就找替身。他们先变成人,个个俊美无双,武功高强,找到小孩儿后,便带到坟里去,露出烂脸,吸小孩儿的精气。 被当成替身的小孩,从此就躺在坟里,这尸妖却换得一身皮,大摇大摆地来人间过好日子。 段岭不住哆嗦,几次想下马逃跑,马却太高,跳下去恐怕会摔断了腿。 他是尸妖不?段岭胡思乱想,万一尸妖要吸他精气怎么办?不如带他去找别的人?不不……万万不能害人。 有人等在城门下,给郎俊侠开了城门,骏马一路向南,在大雪纷扬中沿着官道飞驰,不是去乱葬岗,也不是进黑山谷,段岭稍稍放下了心,在那颠簸中不住犯困,在郎俊侠身上干爽的气味中渐渐入睡。 睡梦中,两道绵延的山谷就像皮影戏上的画儿,在幕布上一掠而过。 鹅毛大雪如被,山峦青峰如墨,白宣上一笔洒就,马儿就在这山水墨境里绝尘而去。 第3章 入京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来两碗腊八粥。” 郎俊侠话声落,周遭温暖灯光亮起,段岭困得眼睛也睁不开,迷迷糊糊转了个身,却被郎俊侠拍醒。 驿站客房内,小二端来两碗腊八粥,郎俊侠递给段岭,段岭又是狼吞虎咽地喝了,眼珠子转来转去,偷看郎俊侠。 “还饿吗?”郎俊侠问。 段岭不信任地看着他,郎俊侠朝床上坐,段岭却缩到床里去,一脸紧张。 郎俊侠从未照顾过小孩,表情略带不解,身上又未带有哄小孩的糖,想了一想,解下腰畔玉璜,说:“这个给你。” 玉璜晶莹剔透,犹如切下的板糖,段岭却不敢接,目光又从玉璜上移到郎俊侠的脸上。 “想要你就拿着。”郎俊答道。 他的话是温暖的,声音却不带任何感情,手指拈着玉,朝段岭一递。 段岭惴惴不安地接了,翻来覆去地看,目光又移到郎俊侠脸上。 “你是谁?”段岭忽然想起一个人,问,“你……你是我爹吗?” 郎俊侠没有答话,段岭听说过无数关于他爹的传言,有人说他爹是山里的怪物,有人说他爹是个乞丐,有人说他爹总有一天回来接他,他是大富大贵的命。 然而郎俊侠答道:“不,让你失望了,我不是。” 段岭也觉得不是,倒不如何失望,郎俊侠似乎在思考,回过神时让他躺下,给他盖了被子,说:“睡罢。” 风雪在段岭的耳畔形成呜呜的回声,汝南城已在四十里外,段岭全身是伤,刚一入睡,梦里便突如其来地挨了一顿打,紧接着他开始做噩梦了。 他时而全身抽搐,时而出声惊叫,颤抖不休。 郎俊侠起初打了个地铺,后半夜见段岭噩梦不止,便睡到他身边,每当他伸出手时,便以温暖大手让他紧紧握着,如是反复几次,段岭方平静下来。 翌日,郎俊侠叫来热水,给段岭洗澡,擦拭全身。段岭一身瘦骨嶙峋,手臂上、腿上俱是疤,旧伤未愈,伤口上又有新伤,泡在热水里一阵刺痛。然而这刺痛算不得什么,段岭只是专注地玩着手里玉璜。 段岭:“你是我爹派来的吗?” “嘘。”郎俊侠将食指竖在唇前,说,“不要问,什么也不要问,以后会慢慢告诉你。” “有人问你,你便回答自己姓段,你爹叫段晟。”郎俊侠说,“你我是上梓段家人,你爹在上京、西川两地行商,将你托在叔父家,如今你岁数见长,你爹派我来接你,带你到上京求学,懂么?” 郎俊侠给段岭上了伤药,穿上单衣,再裹上一袭稍大的貂裘,让他坐好,注视他的双眼。 段岭半信半疑,与郎俊侠对视,片刻后终于还是点了头。 “自己说一次。” “我爹叫段晟。” 骏马驰向河岸畔,郎俊侠翻身下马,于封冻的渡口牵着马,载着段岭渡过了河。 “我是上梓段家人……”段岭重复道。 “到上京来求学……”段岭昏昏欲睡,在马上摇摇晃晃。 千里之外,玉璧关下,李渐鸿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 他遍体鳞伤,踉踉跄跄,浑身多处骨折,唯一陪伴着他的,便唯有背负之剑,以及脖上系着的红绳。 红绳穿着一个吊坠,那吊坠晶莹剔透,乃是一枚洁白无暇的玉璜。 一阵风卷来,将玉璜上的积雪卷去,现出黑暗里温润的荧光。 遥远的天地尽头,另一枚玉璜上,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召唤,那是苍鹰越不过的鲜卑山,鱼儿游不到的冬泉河,那股力量,就在河流的彼岸。是牵绊,亦是宿命。 那力量仿佛根植在他的灵魂之中,流淌在他的血脉里,支撑着他艰难前行。 风雪之中,仿佛有什么声音,正在逐渐接近,是荒原上群奔的狼,还是一阵摧毁世界的旋风? “奔霄!”李渐鸿吼道。 一匹通体漆黑,四蹄雪白的骏马扬起雪米分,朝着他驰来。 “奔霄——!” 战马嘶鸣声划破长空,冲向李渐鸿,李渐鸿拖着马缰,用尽全身气力,翻身上马,伏在马背上。 “走!”李渐鸿喝道,与奔霄一同消失在风雪之中。 渡河过江,再一路北上,沿途渐有人烟,天气却越来越冷,郎俊侠反复教段岭,不可对外说自己的遭遇,及至段岭背熟,郎俊侠又与他说些上梓的趣事,逗得段岭渐渐忘了担忧,亦渐渐忘了伤痛。 段岭的噩梦犹如他的一身伤,都在逐渐痊愈,及至背上伤口结痂,外痂也已脱落,留下淡淡的几道痕时,郎俊侠终于结束了这段漫长的旅途,段岭也看到了平生所见最繁华的一座城市。 楼台照海色,衣马摇川光,越过鲜卑山西段,夕阳西下,一抹红光从无尽的旷野中透出,锦河如带,环城而过,闪烁着冰河的光泽。 上京城于薄暮之中,巍然而立。 “到了。”郎俊侠朝段岭说。 段岭裹得严严实实的,这一路上实在是太冷了,他被郎俊侠抱在怀中,二人于马上眺望着远方的上京城,段岭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觉得很暖和。 抵达上京时恰好入夜,城门处把守森严,郎俊侠递出文书,守卫注意到了段岭。 “哪儿来的?”守卫问。 段岭盯着守卫看,守卫也盯着段岭看。 “我爹叫段晟。”段岭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答道,“我是上梓段家人……” 守卫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自述,问:“你俩什么关系?” 段岭望向郎俊侠。 “我与他爹是朋友。”郎俊侠答道。 守卫将文书看了又看,最后不情愿地放二人入内。城中灯火通明,街道两侧堆满了雪,正是一年将尽之时,路旁醉汉秉灯持酒,栏前歌女抚琴细歌,更有甚者或坐或卧,等在灯红酒绿的酒肆之外。 艺妓放肆的招呼声从夜阑中漏出一二分,佩剑的武人驻足抬头观看,揽红抱翠的富商喝得烂醉,摇摇晃晃,险些撞翻了面食摊。马车叮当作响,从结冰的路面过去,轿夫一声喝,华丽的高抬大轿稳稳离地,如一座座房子般朝着上京的四面八方移动。 主道上不许纵马,郎俊侠便让段岭坐在马上,自己牵着马缰往前走,段岭的脸被捂得剩一条缝,眼睛从裘帽的缝中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转进侧巷后,郎俊侠复又翻身上马,卷起飞扬雪花,驰进深宅暗巷。 乐声被抛在了背后,灯火却依旧通明,安静小巷中两侧大红灯笼高挂,唯有马蹄在冰面上叩击,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响。小巷深处,拥着无数两层高的僻静宅院,灯笼一层层叠满了头顶,就连纷扬的小雪也被这温暖的光亮所阻挡。 那是一条暗巷的后门,郎俊侠朝段岭说:“下来。” 后门外坐着个乞丐,郎俊侠看也不看,随手一弹,碎银落在乞丐的碗里,“当啷当啷”地转,段岭好奇地侧头看那乞丐,被郎俊侠随手扶正,拍去身上的雪,牵着进去。郎俊侠轻车熟路,转过花廊与中院,到得侧厢内,沿途听见叮咚作响的琴声。 进了偏厅,郎俊侠仿佛松了口气,说:“坐罢,饿了吗?” 段岭摇摇头,郎俊侠便让段岭坐在火炉前的矮案上,单膝跪地,给他脱下裘袄,掸干靴子,解下捂耳帽,盘膝坐在他的面前,抬头看着他,眼里带着一点点的温和之意,藏得那么深,只是一闪而过。 “这是你家吗?”段岭疑惑问道。 郎俊侠说:“这处唤琼花院,暂且住下,过得些时日,再带你去新家。” 段岭始终记得郎俊侠的那句“什么都不要问”,于是一路上很少发问,把疑问都藏在心里,像一头不安而警觉的兔子,表面上却显得安安静静的,反而是郎俊侠会朝他主动解释。 “冷吗?”郎俊侠又问,继而将段岭冰冷的脚握在他的大手里,搓了几下,皱眉说:“你体质太虚了。” “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女孩清脆的声音在郎俊侠背后响起。 随着那声音,段岭抬起头,看到门外出现了一个穿着绣袄的美貌少女,背后跟着两名丫鬟。 “出门办点事。”郎俊侠头也不回,解开段岭的腰带,又转身打开包袱,取出干衣服让他换上外袍,抖开袍子时才抽空回头,看了那女孩一眼。女孩走进房内,低头注视段岭。 段岭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皱起眉头,女孩却先开了口,问:“这是谁?” 段岭坐直,脑海里翻过那一段话:我是段岭,我爹叫段晟…… 然而还没出口,郎俊侠便替他答了。 “这是段岭。”郎俊侠朝段岭说:“这是丁姑娘。” 段岭按着郎俊侠教他的礼节,朝丁姑娘一抱拳,上下打量她。那女孩名唤丁芝,倒是先笑了,朝着段岭一福,盈盈笑道:“见过段公子了。” “北院那位来过么?”郎俊侠心不在焉地问。 “边疆军报,将军岭下打成那样,足足三个月不曾来了。”丁芝在一旁坐下,吩咐婢女:“去取些点心来,给段公子垫垫肚子。” 接着,丁芝又亲手提壶,斟了一盏茶,递到郎俊侠手里,郎俊侠接过,先尝一口,说:“姜茶,驱你身上寒气。”再递给段岭喝。 一路上,段岭吃什么喝什么,郎俊侠都会先尝尝好吃不好吃,段岭早已惯了,喝茶时却见丁芝眼里带着不明神色,漂亮清澈的双目微微皱了起来,盯着自己目不转睛地看。 少顷婢女端上点心,都是段岭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郎俊侠仿佛知道他的做派,又提醒道:“慢点吃,稍后还有晚饭。” 一路上郎俊侠反复嘱咐,无论吃什么,都不可狼吞虎咽,这有悖于段岭的习惯,却不得不听郎俊侠的,渐渐地也发觉不会再有人抢他吃食,当即拿了一块糕,握在手里,慢慢地咀嚼。丁芝只是恬静地坐着,仿佛厅内所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与她相干。 直到两个食盒摆上来时,郎俊侠让段岭坐到矮案前,示意他可以吃了,丁芝才接过温热的酒壶,跪坐到郎俊侠身边,给他斟酒。 郎俊侠抬手,手指挡住了酒杯,说:“饮酒误事。” “上月朝贡的凉南大曲。”丁芝说,“不尝尝?夫人特意备着,待你回来喝的。” 郎俊侠没有拒绝,喝了一杯,丁芝再添,郎俊侠又喝了,丁芝添了第三杯,郎俊侠喝完将酒杯翻过来,扣在案上。 郎俊侠喝酒时,段岭一直眼巴巴地看着。 丁芝要给段岭斟酒,郎俊侠却伸出两指,挟着她的衣袖,不让她过去。 “不能给他喝酒。”郎俊侠说。 丁芝便朝段岭笑了笑,作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段岭是很想喝一喝酒的,然而对郎俊侠的服从战胜了对酒的渴望。 段岭吃着晚餐,心中不住猜测这处是什么地方,郎俊侠与这女孩又是什么关系?一时间神情闪烁不定,又不住偷瞥郎俊侠与那女孩,只想听他俩多说说话儿。 时至今日,郎俊侠仍然没有告诉段岭,为什么把他带到这里,丁姑娘知道么?为何她不朝他打听自己的来历? 丁姑娘时不时地看段岭,心里仿佛在盘算,未几,段岭放下筷子,她终于开口,段岭一颗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 “这菜合公子胃口么?”丁芝问。 段岭答道:“从没吃过,好吃。” 丁芝便笑了起来,婢女收走了食盒,丁芝说:“这就告退了。” “去罢。”郎俊侠说。 “这次回来,在上京待几天?”丁芝又问。 “住下就不走了。”郎俊侠如是答道。 丁芝的双眼仿佛亮了起来,微微一笑,朝婢女说:“送大人与段公子去别院。” 婢女打着灯在前头走,郎俊侠用自己的狼氅将段岭裹着,抱他起来,穿过回廊,来到种满翠竹的别院内。段岭听见不远处的另一间房内有杯盏摔碎的声音,接着是男人醉醺醺的喝骂。 “别东张西望。”郎俊侠朝段岭吩咐道,抱着段岭进了房,扔给跟上来的婢女一句:“不必伺候。” 婢女躬身告退,房内满是温和的香气,不见火盆,却十分暖和,房外有一烟囱直入地下,冒着地龙生火后生出的烟。 郎俊侠让段岭漱口,段岭已困得不行了,一身单衣,躺在床上,郎俊侠坐在榻旁,说:“明日带你去逛街。” “真的吗?”段岭又精神了起来。 郎俊侠说:“我睡去了,就在隔壁房里。” 段岭仍拽着郎俊侠的衣袖,有点失望,郎俊侠不明所以,看着段岭,片刻后明白了——段岭想让自己陪他睡。 从离开上梓后,沿途郎俊侠从未与段岭分开过,朝同食,夜同寝,如今郎俊侠要走,段岭又忍不住害怕起来。 “那……”郎俊侠微一迟疑,说,“罢了,我陪你。” 郎俊侠解下单衣,露出赤|裸健壮的胸膛,搂着段岭,段岭枕在他强健有力的胳膊上,一如来时,眼皮才变得沉重,渐渐入睡。 郎俊侠身上有股好闻的男子肌肤气味,段岭俨然已经习惯了他的外袍、他的身体,仿佛抱着他入睡,自己便不会再做噩梦。这一天里经历了太多事,乃至他的脑子挤满了无数繁杂的信息,梦太多,而只有一夜,如何纷呈出现,仿佛总是不够。 后半夜时雪停了,世界静得不同寻常,无数梦排山倒海而来,令段岭不知不觉地醒来,转身时只抱到了温暖的被窝。 身边的郎俊侠已不知去向,被中仍残余着他的体温,段岭紧张起来,不知所措,轻手轻脚地下床,推门出去。 隔壁房中透出灯光,段岭光着脚穿过走廊,踮起脚尖在窗格前看。 房中一片敞亮,半面帷帐低垂,郎俊侠正背对着窗格宽衣解带。 他的领子直系到喉结下,此时不紧不慢地解开,将袍带挂在一旁,衣物一落,登时现出宽阔的背脊、健美的腰线与紧实的臀部。赤|裸雄躯一览无余,线条犹如肌肉瘦削而结实的战马,侧身时那充满力量感,昂起的雄物清晰可见。 段岭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不禁退了一步,碰倒了花架。 “谁?”郎俊侠回头。 第4章 学堂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段岭忙转身逃开。 郎俊侠匆忙裹上外袍,光着脚出来,段岭的房门“啪”的一声关上。 郎俊侠推门进来,段岭已躺上了床,假装熟睡,郎俊侠哭笑不得,到水盆前拧干湿布巾,外袍扔在地上,赤着全身,擦拭自己的身体。段岭睁开眼,偷看郎俊侠的一举一动,郎俊侠侧过身,仿佛在安抚某种躁动的情绪,将高翘而嚣张的那物用湿冷的布包着擦拭,令它服帖下去。 窗格外现出人影。 “我睡了,不过去了。”郎俊侠低声说。 脚步声远去,段岭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片刻后郎俊侠穿上衬裤,钻进被窝里,胸膛贴着段岭的后背,段岭翻了个身,郎俊侠便抬起手,让他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段岭恢复了他的安心,伏在郎俊侠胸膛前睡去。 郎俊侠的肌肉与身体的温度,身上好闻的气息,令他在梦里回到了南方的冬天,被一团火热烈日拥在怀里。 这一夜的西川却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铺天盖地。 烛火映着窗格的影子,照过长廊,两个身影在廊下徐徐而行,身后跟着两名护卫。 “两万兵马合围,竟会被他逃了。” “莫要担心,我已布下天罗地网,封住凉州路、东北路,除非他长出翅膀,否则绝飞不过鲜卑山去。” “我便说交予他们不妥当,那厮辗战塞外多年,熟稔地形,一旦进了山林,便再寻不得他踪影!” “如今上头那位早已昏聩,不问政事,四皇子又是个病鬼,你我既已动手,便再无退路。哪怕他眼下归来,亦可治他一个玩忽职守之罪,赵将军,莫不是怕了?” “你!” 被称作“将军”那人一身戎装,正是南陈中流砥柱,天下兵马大元帅赵奎。 与他并肩而行的男人则一身绛紫色官袍,乃是一品大员,身份尊贵无比。 二人的身影倒映在长廊外照壁上,彼此都陷入了沉默之中,在他们的身后,又跟着两名护卫,各自抱着手臂,沉默不语。 左侧刺客脖颈处有一白虎铭文刺青,戴着斗笠,挡住了半张脸,露出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 右侧护卫身材高大,足有九尺,浑身上下除了双眼,未有露出之处,双手亦戴着手套,穿一袭斗篷,蒙着脸,锐利阴鸷眼神间或一瞥,心不在焉。 赵奎冷冷道:“必须马上派人截住他,如今咱们在明处,他在暗处,夜长梦多,迟恐生变。” 尊贵男人答道:“玉璧关外,已非你我能调兵之处,唯今之计,只有等他自己现身。” 赵奎叹了口气:“他若投靠辽人,借到兵马归来,只怕便不是如今这般简单了。” “辽帝不会借兵予他。”那尊贵男人说:“南院那边早已安排妥当,他一定会死在前往上京的路上。” “你将他想得太简单了。”赵奎转过身,面朝院内晦湿东雨,两鬓间已有风霜,注视对方,一字一句道: “李渐鸿麾下曾有一杂种,乃是鲜卑与汉人混血之后。虽不知其姓名,来历,但据我推测,便是你久寻不得的那人。那鲜卑杂种来无影,去无踪,甚至无人知道他叫什么,乃是李渐鸿扣在手中的最后一枚暗棋。” “若当真如此。”那尊贵男人答道:“想必武独与仓流君多半想去会一会他,毕竟如今世上,能作对手的人并不多。听说过此人没有?” 在他背后的蒙面护卫答道:“不知其名,只知其人,有人唤他作无名客,此人劣迹累累,极难驾驭,多半不会听凭李渐鸿差遣。” 赵奎问:“有何劣迹?” “叛出师门,杀师弑父,出卖同门,天理不容,行事心狠手辣,下手从不留活口。”蒙面护卫道:“飒血青峰,一剑封喉。说的就是他。” “对刺客来说本属寻常。”尊贵男人说。 “一剑封喉。”那蒙面护卫沉声道:“也就意味着不会听任何人解释,刺客的职责是杀人,却不杀没必要的人。” “哪怕杀错了人,这厮亦不会眨一眨眼。”蒙面护卫最后说。 “若我所记不差。”那尊贵男人说:“李渐鸿手中,想必仍是有镇河山的,拥有镇山河,便意味着此人亦要听其命令。” 蒙面护卫说:“李渐鸿拥有镇河山,也要他拿得动此剑,号令得了众人。” “罢了。”赵奎终于打断了这对话。 后院内再次沉默,许久后: “武独。”赵奎开口道。 背后那戴着斗笠的侍卫应了声。 “今夜上路。”赵奎说:“日夜兼程,直到找出李渐鸿为止,找到后不要动手,我会再派人随你去,事成之后,务必将他的剑与人头带回来给我。” 侍卫嘴角微微翘起,一拱手,转身离开。 马车离开将军府后门外小巷,湿润的石板路仍倒映着远方的灯光。 “你见过青锋剑不曾?”尊贵男人的声音问道。 “见过青锋剑的人都已死了。”蒙面护卫若有所思,一甩马鞭,驾车护送那尊贵男人上路。 “以你所见。”尊贵男人倚在车内锦榻上,随口道:“武独较之那无名客如何?” 蒙面护卫答道:“武独有牵挂,无名客没有牵挂。武独的牵挂在于他好胜心重,输不起起放不下,而无名客没有牵挂。” ”没有牵挂?”尊贵男人说。 “没有牵挂之人,没有牵挂之事,才是称职的刺客。”蒙面护卫淡淡道:“欲取人性命,须先放下自己性命。一旦有了儿女情长,这刺客便会不自觉地爱身惜命,命不敢用尽,是以落败。无名客据说没有亲人,杀人不为功名,亦不为封赏,兴许杀人对他来说,只是爱好,是以较之武独,略胜一筹。” 尊贵男人又问:“你与武独相较呢?” 蒙面护卫悠然道:“倒是希望与他交一次手。” “可惜没有这个机会了。”尊贵男人优雅地说。 蒙面护卫没有回答。 “那么,你与李渐鸿相较如何?”那男人又信口问道。 “驭!” 蒙面护卫勒停马匹,揭开车帘,让那男人下来,府门外挂着“牧”姓的灯笼。 南陈当朝丞相:牧旷达。 “属下、武独、无名客与郑彦四人联手。”蒙面护卫答道:“或有望与三王爷一战。” 翌日阳光万丈,上京一场雪后雕栏玉砌,琼花院内犹如仙境,婢女送上早饭,说:“夫人请郎大人饭后去说说话儿。” “不必。”郎俊侠答道,“今日还有些事,盘桓日久,终究多有不便,替我回青夫人一句,足感盛情。” 婢女走了,段岭又问:“我们去逛街吗?” 郎俊侠点了点头,说:“出门不可多话。” 段岭嗯了声,寻思着昨夜自己似乎扰了郎俊侠,却又不知他在隔壁房中做什么,不敢胡乱开口,幸亏郎俊侠仿佛已忘了那事,早饭后便与段岭依旧从后巷出去。 外头停着一辆马车,车帘卷起,现出里头坐着的丁芝,丁芝说:“才住一夜,又上哪儿去?不是说住下就不走了么?上来罢。” 郎俊侠牵着段岭的手,似在犹豫,段岭却拉了拉郎俊侠的手,想走。 郎俊侠便朝车内答道:“不敢叨扰,眼下还有些事要办。” 丁芝只得作罢,郎俊侠便带着段岭往闹市中去,一路上段岭简直看花了眼。其时上京乃是整个北方的货物集散地,关外三城四十一胡族,俱在此地易货,又逢大辽皇太后诞辰将近,南陈使节进贺,满市糖偶面人、古玩珍宝、山珍药材、钗饰脂米分……琳琅满目。 段岭看见什么都想吃,最想尝的,竟是当年在上梓眼馋的驴打滚。郎俊侠先去给段岭做了两身衣服,又到笔墨店内,购齐了文房四宝。 “你会写字吗?”段岭好奇问道。 掌柜一件件地取出来,端州的砚、徽州的墨、湖州的笔、宣州的纸。 “这是给你用的。”郎俊侠说,“须得发蒙读书做文章,否则就太晚了。” “公子好眼力。”掌柜笑道,“这可是前年北上的商人带来的好东西,纸还未到齐,须得换一家给您二位调十二沓来。” “辽人没这么多讲究。”郎俊侠随口说,“不过是讨个好彩头,明日太阳下山前送到名堂。” “太贵啦。”段岭直心痛郎俊侠的钱,郎俊侠付出去的钱,简直是一笔巨款。 郎俊侠却答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做文章的本事,乃是无价之宝。” “我要去读书了吗?”段岭问。 他在汝南时见孩童上学堂,心底不无艳羡,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也得以进学堂读书,心底生出不少欣喜,一时间又生出感激之意,停下脚步,怔怔看着郎俊侠。 郎俊侠问:“怎么了?” 段岭心中百味杂陈,说:“我要怎么报答你?” 郎俊侠看着段岭,似是觉得他可怜,又带着点温柔之意,最后勉强笑了笑,认真答道:“读书上学,乃是天经地义,不必报答我。来日你有的是人要报答。” 买过文房四宝,吃了不少东西,郎俊侠又给段岭买了个手炉、一个绣花的布囊,将段岭的半截玉璜装在布囊里,贴着内衣携带。 “这东西无论何时,都不可丢了。”郎俊侠叮嘱道,“切记。” 郎俊侠带着段岭,出闹市,拐进一僻静长街,临街有一古朴建筑,白墙黑瓦,瓦楞上又堆叠着一层层雪,朴素大气,院墙内松柏皑皑,传来孩童的声音。 段岭听到小孩的声音便精神一振,跟着郎俊侠以来已有许久未见过同龄人了,成日规规矩矩,不似在汝南城中泥里来水里去地撒野,不知上京的同岁人平日里都玩什么。 郎俊侠牵着段岭入内,段岭见院中积雪扫得干干净净,三个比他高了一头的少年站在十步外,各拿着箭,投进不远处端放着的壶里。听到脚步声,少年们便朝段岭望来,段岭又有点忐忑,朝郎俊侠靠近了些。 郎俊侠没有停留,一路带他进了内厅,厅中坐着一个老头儿,须发花白,正在喝茶。 “在这儿等我一会儿。”郎俊侠说。 段岭一身靛青色袍子,站在廊下,郎俊侠径自进去,里头传来说话声。段岭一时走了神,见柱子后头,又有一少年过来,打量自己,站在一口钟前头,渐渐地,庭院内聚了不少小孩,约莫着都有□□岁大,各自远远地看着段岭,小声议论,有人过来想和他说话,却被个头最高的那少年阻住。 他站在钟下,朝段岭问道:“你是谁?” 段岭心里答道:我是段岭,我爹是段晟……嘴上却不吭,心中生出些许麻烦将近的预感。 见段岭怕生,小孩们纷纷笑了起来,段岭虽不知他们在笑什么,心中却生出一股怒意。 “从哪儿来的?”少年拿着一根铁棍,在手里拍了拍,走上前来。 段岭本能地就要躲,少年却以空着的那只手搭在他肩上,霸道地揽着段岭,朝自己怀里一兜,用那铁棍抵着段岭下巴,令他稍稍抬起头,调侃道:“你多大了?” 段岭几番要躲开,却被少年箍着,动弹不得,好不容易推开了他,却不敢离开,只因郎俊侠让他在那处站着,他便只好站着。 “哟。”少年比段岭高了一头,一身北人装束,狼裘袄子狐尾帽,双目黑中带一抹星蓝,皮肤黝黑,站在段岭面前,犹如一头将要成年的狼崽子。 “这是什么?”少年伸手到段岭颈上,去扯系着布囊的红绳,段岭又躲了。 “过来啊。”少年见段岭忍而不发,就像拳拳揍在棉花里,毫无趣味,又拍拍他的脸,说,“问你话呢,是哑巴吗?” 段岭看着那少年,紧紧握着拳,目露凶光。殊不知在少年眼中,段岭不过也是寻常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只需一棍下去,便得哭爹叫娘地求饶,然而在动棍子以前,少年似乎还想再逗他玩玩…… “这是什么?”少年凑到段岭耳畔,伸出手,要将段岭脖上的布囊顺手扯过来,凑到他耳畔小声揶揄道,“方才进去那人是你爹还是你哥?还是你家童养的相公?在里头给夫子磕头求告么?” 这下背后的孩童们纷纷笑了起来,段岭生怕布囊被扯断,随着他的动作被牵到东,又牵到西,死死护着系布囊的红线。 “驾——!”少年煞有介事地指挥道,“一头驴。” 在旁观看的孩童们哄堂大笑,段岭一张脸涨得通红。 少年还没说出下一句话,就眼看着段岭的拳头变大,紧接着鼻梁处传来一阵断裂般的疼痛,他被揍得朝后摔去,倒在地上。 一场混战就此开始,那少年鼻血长流,却不退却,冲上前要掀段岭,段岭却矮身朝他腰上一扑,把他扑出回廊,摔在花园中,这一下,围观的孩童们当即纷纷大声叫好助阵,围成一个圈,光看两人在雪地里扭打起来。 段岭脸上吃了一拳,胸膛又挨了一脚,眼冒金星,被那少年骑在身上按着打,脖子上尽是对方的鲜血,直被揍得眼前发黑,力量蓄到了极限,忽然抓住那少年的脚踝,把他狠狠掀翻在地。 紧接着段岭又是疯狗一般地扑上去,咬在那少年手上,众孩童登时哗然。少年痛得狂叫,揪起段岭衣领,抵着他的头朝着铜钟上猛地一撞。 “当”一声巨响,段岭软倒在地,嘴里、鼻里、耳膜中全在“嗡嗡”地响。 第5章 别离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住手!快住手!” 响声终于惊动了郎俊侠,只见他一阵风般直冲出来,夫子紧随其后,怒吼道:“快快住手!” 孩童们马上自觉退到墙后,少年跑开,夫子怒气冲冲地上前,一把抓住了那少年。郎俊侠脸色煞白,忙抱起段岭,检查他伤势。 “怎不喊人?!”郎俊侠怒了,简直服了段岭这脾气,若叫起来,郎俊侠当能察觉外头出了事,偏生段岭一声不吭,听见儿童嬉闹,也只以为在逐球戏耍。 段岭左眼高高肿起,一脸狼狈,却朝郎俊侠笑了笑。 半个时辰后。 郎俊侠给段岭洗过脸,擦去身上、手上的泥水。 “给夫子上茶。”郎俊侠吩咐道,“去罢。” 段岭刚被揍完,端着茶盏的手不住发抖,抖得杯盏叮当作响。 “入我名堂,须得将逞勇斗狠的这脾气收一收。”夫子慢条斯理道,“放不下这一身戾气,指引你一条明路,朝北院里走,自有去处。” 夫子看着段岭,只不接他的茶,段岭端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见夫子不接,便将茶盏放到案上,茶水还泼出来些许,溅上夫子衣袖,夫子登时色变,怒道:“放肆!” “夫子。”郎俊侠忙单膝跪下,朝夫子求情道,“他不懂规矩,是我没教好。” “你起来。”段岭几番受这折辱,拉着郎俊侠,要让他起身,方才那少年鄙夷之言仍在耳畔回响。郎俊侠却少有地朝段岭发怒,说:“跪下!你给我跪下!” 段岭只得跟着跪下,夫子这才稍平怒火,冷冷道:“不懂规矩,便领回去教会了再来、枢密儿郎、番邦质子,哪一个在我这里能说不懂规矩?!” 郎俊侠不吭声,段岭也跟着不吭声,夫子口干舌燥,喝了口段岭端上来的茶,说:“过来上学后,一视同仁,再行私斗,逐出学堂。” “多谢夫子。”郎俊侠心头大石落地,又让段岭拜三拜,段岭心不甘情不愿地拜了,被郎俊侠领着离开。 途经前院时,又见那少年跪在墙前,面壁思过,段岭多看了他一眼,少年亦回瞥了他一眼,彼此眼中充满愤恨。 “怎么被打也不吭声?”郎俊侠眉头深锁,回到琼花院内,给段岭洗脸上药。 段岭说:“他先动手的。” 郎俊侠洗着毛巾,随口道:“不是责备你,但你打不过,为什么不跑?” “哦。”段岭答道。 郎俊侠耐着性子,说:“再有人惹你,你便掂量着,能打过便打,打不过,拔腿先跑,我会替你摆平,决计不可豁出性命去打架,懂吗?” “嗯。”段岭说。 一室静谧,段岭突然问:“你会打架吗?教教我。” 郎俊侠放下毛巾,静静看着段岭,最后说:“来日要嘲你、要杀你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哪怕你学会了杀人的功夫,天底下这么多的人,一个一个杀,哪里杀得过来?” 段岭不大明白,疑惑看着郎俊侠,郎俊侠又说:“你学的是读书,是道,来日你要杀的人以千万计,用拳头,要收拾到什么时候?想报仇出气,就规矩读书。” “懂了么?”郎俊侠又问。 段岭不懂,却点了点头,郎俊侠用手指点点他的手背,说:“永远不要再像今天这样。” “哦。”段岭答道。 “今天就搬进学堂住。”郎俊侠说,“傍晚我送你过去,该买的买,该借的借。” 段岭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无处着落,事实上这些日子里郎俊侠已成为他唯一的亲人,自有记忆那天起,就从未有人对他如此和颜悦色,仿佛终于找到了归宿,而现在又要分开? “你呢?”段岭问。 “我还有事要办。”郎俊侠说,“已经与夫子说好了,每月初一十五,我会来接你,各领两日的假,考察你的功课,你要是都做到了,我就带你去玩。” “我不去!”段岭说。 郎俊侠停下动作,看着段岭,眼中现出严肃的神色,那一刻他未曾开口,段岭却直接感觉到了他的气势——一种不容违抗的气势。 段岭不得不屈服,苦忍着眼泪,郎俊侠淡淡道:“你是个好孩子,来日要成就大事的。” “出得汝南,离开上梓。”郎俊侠说,“世间便再没有苦让你吃,哪怕有,较之从前,也不值一提,不过是独自去念书,有什么好哭的?” 郎俊侠不解地看着段岭,仿佛无法理解段岭的恐惧与伤悲,他一路上常常对段岭这样想或是那样想,然而段岭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顽劣,在郎俊侠面前却不放肆,在汝南段家,那样一个暗无天日的柴房里待了好几年,出来后,对他而言人间处处都该是安逸现世—— ——不过是个学堂,怎么一副要入狼窝的样子?郎俊侠只把段岭的违拗看作孩童的习惯,无人宠着时是棵半枯不荣的蔫草,一旦有人注意到了,便娇惯起来。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郎俊侠寻思许久,只想到这句话来教他。 傍晚时,雪又下了起来,段岭已经不想再去那个地方了,但他别无选择,仿佛从一生下来,就从未有人问过他的意思。郎俊侠更是外柔内刚,平日里极少说话,然而一旦违拗了他的主意,便如同静夜中睁开双眼的狼,散发着一股危险的气势。 段岭一旦不想照着他说的去做,这股气势便会散发出来,无形中扼着他的灵魂,直至他让步为止。至于生活中一应大小事,更是说一不二。 翌日,郎俊侠买了一应日需,封了学金交给名堂,进了东边僻院房内。 “我让丁芝托个朋友,照看着你些许。”郎俊侠随口道:“琼花院常有达官贵人去喝酒,她再让人去警告那元人孩子,过后该当不会再来寻事。” 院中每日有仆役打扫生火,炉子挨着一面墙,虽不及琼花院内,却终究是暖和的,段岭熟悉过饭堂,一日两餐,跟着钟声集合,收好郎俊侠给买的碗筷,回到房中。 段岭坐着,郎俊侠躬身给他铺床。 “玉璜须得随身保管好。”郎俊侠再三叮嘱道,“睡觉时放在枕头底下,不可丢了,醒来便随身佩戴。” 段岭没有说话,眼眶红了,郎俊侠只当看不到。 文房四宝送来了,由名堂代为保管。 最后郎俊侠铺完了床,与段岭对坐房中,僻院中只有段岭的这间住了人,天色渐晚,仆役过来点了灯,灯光之中郎俊侠静静坐着,犹如俊美的雕塑,段岭则独自坐在榻上发呆。 直至学堂中敲了三声钟响,郎俊侠方起身说:“走罢,开饭了,带好碗筷。” 段岭捧了碗筷,跟着郎俊侠去饭堂,走到饭堂前的小路上,郎俊侠说:“我这就走了,下月初一来接你。” 段岭怔怔站着,郎俊侠说:“自己去吃饭,交代你的都记得了,钟声一响,须得早起,不可拖延,起先几日,会有人教你。” 郎俊侠站着,示意段岭进饭堂里去,段岭却挪不动步。 两人相对,沉默许久,段岭抱着碗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最后郎俊侠忍忍心,自己走了,刚转过身,段岭便跟了过来。 郎俊侠回头看了眼,不愿再留,快步离去。段岭捧着碗,追了上来,一路追到学堂后门外,守门的拦着,不让段岭出去,段岭便站在门里,看着郎俊侠,泪水快要滚下来。 郎俊侠头疼,边走边回头说:“回去!否则初一我便不来了!” 段岭只得站在门里,郎俊侠看了也心酸,却知道不能再逗留,一闪身,消失在门后。 “读书,做学问,来日好做官。”看门那老头儿哄着段岭,说,“回去罢,啊。” 段岭回身边抹眼泪边走,天色昏黑,学堂里点着黄灯笼,走到一半已认不出路,多亏夫子与一众先生从廊前过,而段岭在这滴水成冰的大雪天里,坐在廊下抹泪。 “做什么?!”夫子未认出段岭,怒道,“娇娇滴滴,伤春悲秋,像什么样子?!” 段岭马上起身,生怕惹恼了夫子,又令郎俊侠生气。 “这是哪家的孩子?”一名先生问。 夫子端详段岭半天,终于想起,说:“喏,是那个一来便打架的,打架的时候怎不见这般娇气?跟着先生走罢。” 先生将段岭带到饭堂前,学童们已吃得差不多了,一桌狼藉,仆役给段岭打了饭菜,段岭吃得干干净净,将碗筷放下,木碗与筷盒上都刻着名姓,自有人来收洗,段岭便独自回到房内睡下。 不知何处有人吹起了笛子。 笛声飘来,若即若离,断断续续,犹如汝南城中黄昏里的一曲离歌,一切犹如一场梦。北上的月余时间里,段岭本以为自己已将段家之事忘了,有郎俊侠在身旁,便是他新生活开始的佐证。 然而一旦沉寂下来,昏暗的房内,窗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躺着,段岭便不敢入睡——生怕再醒来时,又回到那阴暗的柴房里,遍体鳞伤,惶恐不安,房中似乎有个梦魇,在等他入睡,一旦他失去了知觉,便将把他拽回到千里之外的汝南。 所幸那笛曲悠扬隽永,在他的梦里构织出无数桃花纷飞的画面,一直陪伴着他入眠。 郎俊侠站在屋檐下,斗篷上铺满了积雪。 他沉默良久,从怀中掏出一封未曾交出的信,眉头深锁。 小婉: 见信如面,送信之人是我所派,持有当年你未收下的信物,一并为证。 南陈有人叛我,局势紧急,为免你被朝中派出刺客挟持,请你随信使迁来北方,正月初三前,我会赶到上京,与你相见。 鸿 子时,正月初四,李渐鸿没有来。 郎俊侠回到琼花院中,收拾东西,换了一身夜行服,将斗篷罩在外面。 “又要去哪里?”丁芝出现在门外。 “办事。”郎俊侠漫不经心答道。 “已替你托好了人。”丁芝说:“巡司使的弟弟会照看着他。” “替我买间宅子,不必打扫。”郎俊侠掏出一张银票,压在镇纸下头。 “什么时候回来?”丁芝问。 郎俊侠答道:“十五。” 丁芝走进房中,沉默良久,而后开口道:“你带着的那孩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郎俊侠一身黑色劲装,斗篷挡住了眉眼,身材笔直修长,站在门口,罩上面罩,双目清澈明亮,注视丁芝。 他握着剑的拇指轻轻前推,剑刃闪烁着寒光。 “南方传来的消息,陈国皇帝削了李渐鸿兵权。”丁芝说:“武独带着十八名影队的刺客连夜北上,想必是去追踪李渐鸿的下落了,我想你既不跟着李渐鸿,竟一路上保护这么个孩子……” 郎俊侠缓慢地抬起左手,丁芝便收住了话。 “这事还有谁知道?”郎俊侠从面罩下发出声音,连剑带鞘按在丁芝的脖颈上,锋锐剑刃正抵着丁芝咽喉。 “只有我知道。”丁芝眉头轻轻一扬,抬起头,注视郎俊侠:“你现在若动手,便可永远保住这个秘密。” 郎俊侠沉吟片刻,似在思索,而后手中剑并未再出一分,撤手,从丁芝身旁过去,侧头看了她一眼。 “当心武独。”丁芝低声说。 郎俊侠再不回话,到得后院,翻身上马,斗篷飞扬,疾驰而去。 段岭再睁眼时,已是天明,钟声“当当当”敲响,一声比一声急促,外头有仆役站着说:“段少爷,晨读到,请。” 段岭既未做噩梦也不曾在汝南醒来,已将昨夜愁绪抛到了脑后,想起郎俊侠的叮嘱,匆匆忙忙起身洗漱,加入孩童们的晨读课中。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治本于农,务兹稼穑……” 段岭坐到最后一个位置上,跟着孩童们摇头晃脑,努力跟上口型,却懵懵懂懂,对自己所朗诵的内容一无所知,幸而从前在私塾外偷听过,又觉朗朗上口,不出片刻,逐一想起,便渐渐跟上了节奏。 晨读毕,先生又发下图文并茂的黄纸,开始识字,段岭入学入得晚,面前是厚厚的一摞,认起字来极其吃力,认了一小半,不禁走了神,心想昨日与自己打架的那少年不知在何处。 名堂乃是辽国南征后投诚的汉人所建。分蒙馆、墨房与书文阁三处,刚入学的小孩先进蒙馆识字,认得全了,考校过了,便可晋级到墨房读深一点的经文,书文馆则教授辽文与汉文、西羌文,做文章,习练六艺。 待得书文堂亦无可学时,便当离开名堂,进南枢密院下设的辟雍馆读五经,应考举仕了。 名堂内学生进度参差不齐,昨日见到的少年在墨房内读书,段岭唯独在午饭时见到了昨日那少年。少年一脚踩在条凳上,身周无人敢坐,捧着个铁碗吃饭,瞪着段岭。 另一名汉人少年坐过来,朝段岭说,“你叫段岭,是不是?” 段岭不无警惕地打量那汉族少年,对方比自己大了些许,却一副老成的模样,一身衣着华贵,领子上绣着金乌,右衽上别着一枚青金石系扣,浓眉如墨,唇红齿白,像个贵族。 “你……怎么知道?”段岭问。 贵族少年朝段岭小声说:“我哥受人所托,让我照看着你几分,莫听任你让人欺侮了去。” 段岭又问:“你哥是谁?” 贵族少年不答,远远地朝昨日与段岭打架那少年一指,说:“他是布儿赤金家的,他爹也得给韩府当狗,他再寻你麻烦,你就到那人跟前去告状。” 说话间贵族少年又指不远处,另一个被簇拥着的半大孩童,所指之人胖乎乎的,慈眉善目,长得甚是喜庆,貌不惊人,周围却有不少孩子跟着。 “你就说韩公子。”贵族少年又教段岭,说,“布儿赤金家的总找你麻烦,求他帮你。” 段岭不明就里,却知这他是好意,贵族少年又问:“你府上是南面官还是北面官?” 段岭只得答道:“我不知道。” 贵族少年说:“汉人还是辽人?” 段岭答道:“汉人,我爹叫段晟,在上梓经商。” 贵族少年点点头,说:“做生意的,我姓蔡,叫蔡闫,我哥是上京经巡司使,名叫蔡闻,我是汉人,韩公子也是汉人,被欺负了,你便找我们,先这么着罢。” 说毕蔡闫便不再与段岭多解释,捧着碗走了,并不把段岭当作一回事,只是完成一个兄长吩咐他的任务。 段岭吃完,午后小睡一番,又有敲钟,冬日慵懒,学童们各坐各位,下午教写字,室内生着火,众人昏昏欲睡,更有小孩直接枕着一叠宣纸,睡得流口水。 “字摊开了写!”夫子慢条斯理道,“不要惜纸——” 入学第一天,无数烦恼都被抛到了脑后,段岭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聚精会神地写字,夫子从身边经过,一戒尺甩在他身边正睡觉的孩童脸上。 孩童脸上高高肿起,登时大哭起来,犹如堤坝开了闸,被夫子拎着衣领,到走廊下去罚站。段岭一个哆嗦,恐惧地看着那孩童,继而不敢有丝毫倦怠。 日复一日,段岭预想中的事情没有发生,少年未曾找他寻仇,蔡闫等人也并未对他另眼相看。一切按部就班,井井有条,无人问他出身,亦无人问他来此处缘由。理所当然,仿佛段岭只是庭院中的一棵轻松,早就在那里。 放课后,段岭独自在房中辗转反侧时,总是想起第一天晚上外头的笛声。 那夜的笛声,只出现了一次,曲调上下纷飞,犹如南方凋谢的花儿,在风里飘零,隐隐间又带着些许期许与惆怅,每当听到它,段岭就想起夫子教的一首词。 汝南的春天,现在应当已经来了吧? 第6章 爽约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 摇头晃脑的晨课中,对着名堂发下的《千字文》,第一个半月,段岭陆陆续续认得了大半。 先生以戒尺挑出其中一句,段岭便朗诵出声,换一句,再读,再换。 “这什么字?”先生问。 “君。”段岭坐直了身子答道。 “这呢?”先生又问。 答不出,一记戒尺赏在手心,段岭忍着不敢叫出声,手掌火辣辣地疼。 “璧。”先生背着手,在学童中穿行,随口道,“和氏璧的璧,玉璧关的璧,有匪君子,如圭如璧,下一个。” 段岭不住搓手,将左手按在笔洗冰凉的瓷壁外,先生挨个考问了一圈,戒尺也赏了一圈,天色蒙蒙昏暗,外头敲钟,先生方道:“放学。” 学童轰然起哄,起身逃之夭夭,今日是初一,告假返家的日子,名堂外车行马嘶,挤得水泄不通,不少孩童们探头探脑,犹如等过节一般。段岭先前一直在等,等郎俊侠来接自己,起初几日简直是煎熬,临近告假时,激动之情反而平静下来。 门房挨个唱名,点到的孩童便被接走,不少小孩爬到栅栏上朝外张望,又被手持戒尺的夫子挨个敲打恐吓赶下去。 段岭站在台阶上,踮着脚朝外看,郎俊侠向来鹤立鸡群,一眼就能望到,可是他没有来。 应当是被巷子里的车流堵住了,郎俊侠骑马,一时半会儿进不来。 “元府——元少爷。” “林家——” 门房扯着嗓子,小孩们陆陆续续地出去,将腰牌出寄。前院内的孩子越来越少,段岭又想,郎俊侠兴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蔡家——蔡少爷。” 蔡闫走出来,朝孩童们点点头,段岭还在张望,一眼瞥见蔡闫,蔡闫便朝他招了招手,问:“你爹呢?” “一会儿就来。”段岭没有朝蔡闫解释来接的不是他爹,蔡闫便出了大门外,一名年轻人骑着高头大马,让蔡闫坐在自己身前,将他接走。段岭羡慕地看着马上那年轻男人,男人漫不经心地一瞥段岭,转身驾马离开。 两刻钟后,院中余十余人,名堂外巷中亦车马稀少。直到门房点完最后一个名字,剩段岭与那敲钟少年留在原地,段岭站得累了,索性坐到台阶上。少年换了一只脚,倚在院门前朝外张望。 夫子与先生们换完衣裳,在段岭面前经过,互相拱手,各自打伞,回家休假。 门房关上了大门,夕阳最后一缕光转为暗紫色,投下墙头青松的影子。 门房说:“腰牌留下,待会儿有人来,自然放进去找你们。” 那少年先是过去,缴了木腰牌,却不走,站在一边有意无意地看。段岭注意到腰牌上刻着“布儿赤金·拔都”。 “那我们怎么办?”段岭有点焦虑地问,抬头瞥那名唤拔都的少年,对方却已走了。 门房答道:“去饭堂领夜食,完了继续等,该做啥做啥,没人来接,晚上便带好铺盖,到藏书阁二楼睡去。” 段岭等了将近半月,满腔希望落了空,沮丧无比。然而他仍旧相信郎俊侠一定会来,毕竟他从未爽约,素来也是说到做到,也许被什么事绊住了,一时间脱不开身。 段岭回了房中,整理物件,又听前院敲钟,忽而心中一动,跑过去看,远远地瞥见了拔都离开的背影。 段岭突然明白了,拔都的意思是叫他去吃饭。 先前少年人的意气早已不知忘到了何处,仇恨来得快去得也快,段岭对他已全无敌意,反而生出些许同病相怜之情。 这两天里名堂仍有杂役五六人留守,厨房做了一大锅烩菜,连着门房在内,数人排队依次去领食,饭堂里点着两盏油灯,只开了一张桌,段岭端着碗打好菜过来,见无处可坐,拔都便朝侧旁挪了个位置。 段岭正迟疑时,拔都终于开了口,一脸不耐烦地道:“不揍你,坐罢,怕成那样?” 段岭心想谁怕你了,面子上仍有点过不去,却总不能捧个碗站着吃,于是只得在拔都身边坐下。 万一郎俊侠真的不来了怎么办?段岭心里七上八下,随即又安慰自己,郎俊侠一定会来,想必是琼花院里留他吃饭喝酒,走不开。 兴许喝醉了,待醒酒后便会来找自己。 饭后,段岭又回房等了一会儿,放假省炭熄火,房内冻得和冰窟一般,段岭只坐不住,来来去去地走,想起门房说过在藏书阁过夜,想必有烧火取暖之处,便卷了被褥,吃力抱起,穿过后院到藏书阁去。 仆役们倒是已到了,纷纷铺开地铺睡一楼,并角落外头有一炭炉,终年不熄,与厨房连通一烟囱管道,地热管供给书阁、简室与藏卷之处驱潮所需,以免潮气湿寒凝冰令古卷竹牍破裂,墨块碎开。 段岭刚进,杂役便朝他说:“少爷是读书人,请到二楼去。” 二楼虽阴暗一片,却也十分暖和,窗阑外雪色如昼,雪花洋洋洒洒的细碎影子映在白得通透的窗纸上,形成毛绒绒的光。高大书架一排排屹立,纵横的倒影下,宽大的木案中央亮着一盏灯。 四周架上全是藏书、卷宗与木简。辽帝昔年南征,将汉人的京城洗掠一空,对文献书籍钟爱有加,尽数运走,分于上京、中京与西京等地存放,更有前朝大师真迹。 淮水之战以前,这些书籍都存放于陈国天子太学阁中,寻常人难以看到,如今却蒙着历史的灰尘,静静伫立于那一盏灯的昏黄光线中,卷面上不知蒙着多少古往今来先贤的圣魂。 灯下,拔都铺开被褥,放了个枕头,段岭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过去,拔都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去书架前翻书。当真是冤家路窄……段岭心想,虽然自己并未将拔都看作什么仇人,却始终有点不大自在。想必拔都也是这般,两个小孩都觉得没必要冷脸相对,却无人愿意先开口讲和罢了。 于是段岭把褥子铺到长案的另一侧,两人中间是那盏灯,楚河汉界,互不相涉,他也去找了本书,以打发等候郎俊侠来接自己的时光。 段岭初识字,读书甚为吃力,只得读配画较多的书,无意中翻了本《草木经》,里头记载着不少药物与虫豸,配图奇形怪状,段岭读着读着,不禁笑了起来,一抬头又发现案几对面,拔都瞪着自己。 拔都似乎比段岭还无心读书,一会儿动动这个,一会儿翻翻那个,面前堆了好几本,每本翻几页,又都扔到一旁,换个坐姿,挠挠脖子,不片刻又脱了上衣,将外袍缠在腰间,打个赤膊,过不多时嫌冷,又半身裹上被褥,一副吊儿郎当的痞子模样。 段岭被弄得也无心再读下去,打了个呵欠,趴在桌上发呆。风雪中传来远方巷内的梆子声,已到二更时分,郎俊侠还没有来。 ——也许今天晚上都不会再来了。 段岭一时念头翻涌,光怪陆离,想了又想,从郎俊侠将他抱出段家,迄今已有月余。在学堂里的这段时候,每天段岭都在想,他逐渐知道了许多事,却依然不知郎俊侠为何带他出来。 我叫段岭,我爹是段晟……段岭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几句话,郎俊侠是受他爹“段晟”所托,才把他送到上京的么?如果真是这样,我爹为何又不来见我?郎俊侠临走时说“还有事要办”,又是什么事?也许在他眼中,自己并不重要,不过是一只猫儿狗儿,安顿了便完事,再给他爹送封信,无论是死是活,郎俊侠便仁至义尽了。 段岭躺在地铺上,辗转反侧,忽然间生出一个近乎绝望的念头——郎俊侠也许再也不会来了。 郎俊侠有什么理由必须来接自己?非亲非故,就凭一句话? 段岭伸手入怀,手指摩挲着绣囊内的玉璜,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苦涩,就像越来越昏暗的灯光,挥之不去,将他拽进了更深沉的绝望里。也许郎俊侠只是在骗他,就像母亲去世时,伙夫告诉他,他爹说不定会来。于是段岭盼了很久很久,但他爹也没有来。 郎俊侠也许也是这样,那些话不过是哄小孩而已,他应当不会再来了。 段岭想着想着,把脸埋在被褥上,想让自己好过点。 拔都听到那声音,透过矮案下的缝隙,疑惑地观察段岭,见那被窝里段岭不住抽动,便起身矫健地翻上案去,滑到木案另一头。 “喂。”拔都声音在耳畔说,“你在哭?哭什么?” 段岭没有理会他。拔都单膝跪在案上,一手按着案边,吃力地低下头,要掀开段岭的被子,段岭却紧紧抓住了被褥。 拔都从案上伸下光着的一只脚,踹了踹段岭的被,继而翻身下来,揭开被子,露出段岭的脸,段岭没有哭,只是眉头紧紧地拧着。 拔都盘膝坐下,端详段岭,段岭注视拔都,彼此的目光之中仿佛有种别样的默契,最后段岭别过头去。 “别哭。”拔都说,“给我忍着,憋回去。” 拔都说着不耐烦的话,却没有半点嫌弃,就像他也是这般过来的。 他伸出手,放在段岭的头上,顺着他的头慢慢地摸下去,再在他的手臂上拍了拍。 忽然之间,段岭觉得好过了不少。 那一天拔都十岁,段岭八岁半,灯火在藏书阁中摇曳,一灯如豆,却透过漫天的大雪,点亮了段岭新的记忆。那雪仿佛覆盖了他漆黑的过往,而在这一刻,他的烦恼已真切地改变了。 拔都与段岭之间,那道分明的灯光界线,犹如隔开了两个世界。段岭奇怪地发现,过往的记忆似乎变得模糊了起来,他不再执着于段家的毒打与谩骂,也不再对饥饿刻骨铭心。 “你叫段岭,你爹是段晟。” 随着郎俊侠这一笔挥去,段岭人生白纸上的污渍与斑驳纷纷消退,也或许是被更浓重的墨色所掩盖,他的烦恼已有所不同。 “他不要你了。”拔都懒洋洋地说。 段岭与拔都并肩靠在案边,拥着被褥,坐在地上,面朝书阁正对面挂着的画作出神。 “他答应我会来。”段岭固执地说。 “我娘说,这世道上,没有谁是你的。”拔都望着金碧交错的沧州河山图,悠然说,“妻儿子女、父母兄弟、天上飞的猎鹰,地上跑的骏马,可汗赐的赏赐……” “……也没有什么是许了你的,唯独你是你自己。”拔都低头扳着手指,满不在乎地说。 段岭侧头看着拔都,拔都身上有股天生的羊膻味,混合着他不知多久没洗的毛皮袍子,头发也油油腻腻的。 “他是你爹?”拔都问。 段岭摇摇头。 拔都又问:“家臣?” 段岭摇摇头,拔都一脸迷茫,又问:“难不成真是你童养相公?你爹呢?娘呢?” 段岭还是摇头,拔都便不再追问下去。 过了很久以后: “我没有爹。”段岭朝拔都说:“我是逃生子。” 他其实心里都知道,郎俊侠说“你爹叫段晟”,兴许只是编出来的一个借口。否则为什么他从来不提这个“段晟”? “你呢?”段岭问。 拔都点点头,说:“我爹早就不要我了,说每月接我回家一次,现在三个月也不见来。” “那些都是骗人的。”段岭朝拔都说,“你不要信他们,就不会被骗了。” 拔都兴味索然地说:“唔,不过偶尔还是会信。” “你也常常被骗么?”段岭说。 “还行。”拔都侧过身,睡在地上,看着段岭的眼睛,说,“以前多,现在少了,你既然知道,怎么还信他?” 段岭不吭声了,他曾以为郎俊侠不会骗自己,毕竟他和别的人都不一样。 夜渐深,世间只剩下雪花飘落的声音,段岭和拔都一个趴着,一个躺着,被子里有拔都少年的体味。他们甚至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段岭已不抱太大希望,知道郎俊侠明天不会来,后天更不会来。就像还在段家时,大人们常拿他并不存在的爹来骗他一样。 “逃生子,你爹来接你了!” 那句话说了无数次,起初段岭每次都会上当,后来他学精了,不再相信他们。但大人们也学精了,变着花样来骗他,有时告诉他有客人来,夫人让他去见客。于是段岭充满希望地跑去,站脏了厅堂,结局自然是挨一顿打。 有时他们则在段岭面前假装窃窃私语,不经意地透露给他一星半点消息。最后对他的反应报以满足的大笑,再在他面前一哄而散,大家都喜欢欣赏他哭的模样。 未来自己就将被扔在这里,不过学堂比起段家好了太多,至少就这点来说,段岭相对比较满意,人要知足常乐,这句话是一个瘌痢和尚来化缘时说的。虽然和尚最后也死在了上梓…… 段岭的梦漫无边际,一片宁静祥和气氛,而就在他梦见上梓那条河流在春夏交际时呈现出绿色,并反射着闪烁的金粼时,拔都摇醒了他。 “喂。”拔都说,“有人来接你了。” 段岭睡眼惺忪,一脸困倦,另一只手放到他身上,却被拔都警惕地挡开。 “是他么?”拔都问。 郎俊侠低声道:“段岭,我来接你了。” 段岭一个激灵,睁开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郎俊侠,再看拔都。 拔都拿着灯,怀疑地对着郎俊侠的脸照,郎俊侠被照得有点不太舒服,拔都生怕段岭被不相干的人拐了去,仍追问道:“是不是他?” 段岭便答道:“是他。”继而伸出双手,环过郎俊侠的脖颈,让他把自己抱起来。 “承蒙关照。”郎俊侠朝拔都说。 拔都一脸不耐烦,放下灯,段岭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要朝拔都说几句话,拔都却从矮案下钻过去,钻回自己的铺里,把被子一掀,囫囵挡住了脸。 上京在雪中全城沉睡,迎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郎俊侠以毛毯裹住段岭,纵马飞驰,段岭被冷风一吹,渐清醒了些,见不是往琼花院去,便问道:“咱们去哪里?” “新家。”郎俊侠仿佛心事重重,随口答道。 新家!段岭登时彻底清醒过来,心想难怪来晚了,原来是布置新家。 他抬头看郎俊侠,觉得他脸色发白,兴许是累了。 “你困了吗?”段岭感觉到郎俊侠靠在自己的身体上,便伸手摸摸他的头。 “不。”郎俊侠仿佛昏昏欲睡,被段岭叫醒后便强打精神。 “你吃了没有?”段岭问。 “嗯。”郎俊侠答道,并伸出一手,搂住了段岭,他的手很冷,与往常全然不同。 “新家在哪里?” 郎俊侠不说话,胯|下骏马兜了个弯,拐进偏僻巷内,穿过已收摊的市集,在一片黑暗里,进了一处院落,段岭欢欣雀跃,不等郎俊侠牵好马,便欢呼着冲进了宅中。 新宅未曾锁门,宅内尽是破败景象,一进的院内六间房,一条走廊,本该挂在大门外的灯笼未点上,弃置于门房里,段岭问:“以后咱们就要住在这里了吗?” “是。”郎俊侠简单地答道,段岭面朝中庭,笑了起来,背后响起郎俊侠关门,上门栓的声音。 紧接着“稀里哗啦”的声响,郎俊侠整个人倒了下来,压垮了院内未打整好的花架,摔在积雪里。 段岭惊诧地转过身去,看见郎俊侠一动不动地趴着。 第7章 夜袭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郎俊侠!”段岭忙摇晃他,大叫他的名字,郎俊侠毫无反应,松树上积的雪塌了下来,雪米分扬了段岭满身。 那一刻段岭甚至无暇细想这突发的事件,恐惧仅仅在他脑海中盘旋了一会儿,便被更重要的念头占据——他一定是冻昏了。虽然段岭无法解释郎俊侠身上的血迹,也并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无论如何都要让他好起来。 他艰难地尝试着拖动郎俊侠,将他拖进厅堂内,成功后耗费了他太大的力气,而在此期间郎俊侠仍未有半点醒来的征兆。段岭又叫了他几声,凑到他的鼻前去感觉他的气息,发现郎俊侠呼吸平稳,只是嘴唇发白。 得生个火,段岭一边想着一边四处找寻,翻遍了新家,在灶前找到木炭以及一个废弃的瓦炉,便在厅堂内升起火来。 房内还有被褥,他便将被褥垫在一旁,这时候他发现了郎俊侠身体下淌出来的鲜血。 鲜血从厅堂中延伸出去,在门槛上形成了血迹,从关上的门到院内的雪地留下一道鲜明的印记。点点滴滴的血经过大院门槛,一路通往他们来时的长巷,指向长巷尽头,在出口处拐了个弯,延向正街。 段岭翻遍了郎俊侠身上,没见伤药,只有一个小布包,里头装着自己的出生纸。怎么办呢?郎俊侠脸色发白,显然十分虚弱,还发起了高烧,段岭只得拿起一点银子,出门去请大夫。 生病了就得请大夫、看病、抓药,从前在段家时,众人使唤他跑腿,常让他去药房里。 上京最静谧时分仍有神秘的力量夜行,寒冷之中,身材高瘦的武独不知何时出现,穿一身破破烂烂的棉袍,戴着顶斗笠,指间拈着把匕首,漫不经心地摆弄,挨家挨户地走过,时不时侧头倾听。 一名黑衣人跟在他的身后,疑神疑鬼,四处张望。 武独:“发现端倪后,不要再擅自行动。” 黑衣人冷笑道:“武独!莫要忘了,将军是令你来协助我的!身上带伤,还能逃去哪出?” “这功劳不敢与祝兄争抢,若嫌我坏了好事,祝兄自去找人无妨。”武独道。 那黑衣人一瞥武独,冷笑一声,话也不说便转身离开,隐入上京的院落中。 武独沉吟片刻,遥望远处,朝着正街集市上走去。 段岭叩开“荣昌堂”的后门,在风雪里闪身进去。 “大夫出诊去了,什么病?” “流血!”段岭恳求道,“人不动了!大夫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伤?”掌柜不耐烦地问,“男的还是女的?病人多大?” 段岭连说带比划,焦急万分,掌柜醉眼朦胧,只告诉他大夫也不住这儿,在两条街后头住着,今夜过来喝酒时,东街一户人家难产,大夫便提着药箱去看诊了。至于哪一家,掌柜也没问清楚。 眼看段岭都要急疯了,掌柜却慢条斯理,醉醺醺地道:“不碍事,不碍事,我给你拿点金创药,配点生肌活血的药材,回去煎服,退热后便好了……” 掌柜踉踉跄跄地上楼去配药,段岭坐立不安,在柜台后站着,想起从前有人说过,人参包治百病,于是搬了椅子,爬到药柜上去找人参。 此时前门又响起叩击声。 “有人?”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道。 段岭一手提着灯,一手握着根老山参,犹豫不决。门外“咔嚓”声响起,明明上着锁,也不知如何进来了个客人,段岭忙蹑手蹑脚地下来,跪在椅上,放好灯,从柜台上朝外张望。 来者是个年轻男人,一身雪,左手揣在怀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右手露在外头,冻得通红。 男人手指修长,侧过身,手肘架在柜台上,低头居高临下地打量段岭,端详他的双眼,段岭个头太小,在柜台后只露出半张脸,瞬间感觉到了一股威慑感。 男人脸庞瘦削,双目深邃,颧骨分明,肤色略深,双目眉毛浓黑,犹如草书飞扬的一捺,侧脸下方的脖颈处,有一枚墨色的古铭文刺青,像是一只异兽的侧面剪影。 “大夫呢?”年轻男人淡淡道,继而手指一错,现出指间的一枚金光灿烂的珠子,段岭登时被那漂亮的金珠吸引了目光,惊讶不已,看看金珠,又看那男人。年轻男人食中二指拈着金珠一旋,金珠便在药柜上滴溜溜地打转。 “大夫……接生去了。”段岭被金珠晃得眼睛快睁不开,答道,“东街……有一户人家难产。” 年轻男人手指轻轻一拨,金珠便滚到了段岭面前。 男人做了个“自取”的手势,说:“除了接生那家,今天还有谁来找过大夫么?” “没有了。”段岭想也不想便答道。 他从这个男人身上嗅到了危险的信号,也不敢接他的金珠,事出反常必有妖,孩提时吃的苦头令他十分警惕。 “大夫是你爹吗?” “不是。”段岭退后些许,打量那男人。 “手里拿的什么?”男人又注目于段岭手上的药材,段岭自然不能说是偷来的,便朝他出示,编了个谎:“给产妇吃的人参。” 那年轻男人静了一会儿,段岭生怕掌柜下来,戳穿了自己的谎言,便说:“你还有什么事?” “没有事了。”男人的嘴角扬起一抹带着邪气的笑,一手放在柜台上,手指有节奏地敲了敲,顷刻间只见那枚金珠舒展开来,成为一条背上金甲闪烁、腹部五彩斑斓的百足蜈蚣! 蜈蚣朝着段岭射来,段岭吓得大叫一声,男人反倒笑了起来,伸手一拢,将蜈蚣收走,消失在门外风雪之中。 段岭急忙上楼,见掌柜手里捏着一包散乱的药,倒在阁楼药柜下,醉得不省人事,心头大石放下,蹑手蹑脚地把药包好,对着字找到“金创药”,再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大雪掩去了郎俊侠滴在路上的血迹,深夜里长街一片敞亮,马还在大门外,段岭见它冻得瑟瑟发抖,便将它牵到后院马棚里,叉了些干草料与它吃,朝它说:“我待会儿就回来。” 刚一转身,段岭便被一只手提了起来,要张口大叫时,瞬间被一只粗糙大手捂住了嘴。 “呜……呜……”段岭使劲挣扎,背后那人手劲极大,将一把雪亮的匕首抵在他的脖侧,稍稍刺进些许,段岭瞳孔放大,登时不敢乱动。 背后男人的声音说:“郎俊侠在哪里?” 段岭透过冰棱的反光,见自己被一名身穿夜行服的蒙面刺客扼着,此刻他反而镇定下来,紧紧地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指路!人在哪儿?!否则杀了你!”那刺客低声威胁道。 段岭指向后院,心想要怎么将这人引走,又或是高呼引起郎俊侠的警觉。壮汉一手箍住段岭,循其所指进了后院,地下积冰甚滑,趁着他跃过走廊时,段岭猛地张嘴,朝那刺客手上狠狠一咬。 刺客猝不及防被咬中小指,登时痛得大喊起来,反手抽刀就要朝段岭身上劈,段岭却已摔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逃开,刺客紧追其后,心知他要去找救兵,不紧不慢地跟着。 段岭却甚聪明,不朝郎俊侠所在之处跑,一路冲过走廊,挨个拍打木门,大喊道:“杀人了!杀人了啊!”紧接着朝着马厩冲去,竭尽全力要逃出这里,生怕被那刺客发现了郎俊侠的踪迹。 刺客本想利用段岭引出郎俊侠,一见段岭往外跑便暗道不妙,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手指揪向段岭后领—— 侧旁柱后,雪亮剑锋倏然挥出,刺客猛然抽匕格挡,“叮”的一声匕首断成两截,紧接着又是一剑斜掠而上,郎俊侠脸色发白,气息虚弱,举剑踉跄刺向那刺客,然而他脚步虚浮,那一剑终究岔了半寸。 刺客逃得开膛破肚之险,郎俊侠一个错步,两眼发黑,栽倒在地,段岭大叫一声,转身冲上前来,伏在郎俊侠背上。 刺客一声冷笑,上前一脚踢飞地上长剑,将段岭揪起,照着他的脸庞,狠狠给了他一拳。那一拳犹如捣面一般,段岭才转头,便被钵大的拳头狠狠撞在眼眶上,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眼冒金星,摔倒在地。 刺客揪着郎俊侠的头发,将他的头提起些许,抽出另一把匕首,抵着他的喉咙。 “李渐鸿在什么地方?”那刺客低声道。 “不要杀那孩子,我就告诉你……” 郎俊侠嘴唇微动,有气无力地张嘴。 段岭挣扎着,感觉自己的眼睛都要被揍到脑袋里去了,饶是如此,他仍竭尽全力,一手抓住了掉在地上的剑。 刺客实在是低估了段岭的耐打程度,一个人在生死垂危关头有多顽强,实际上与他这一生里挨过的打息息相关。段岭从小便经历了以头撞墙,被砖头砸,巴掌扇,拳头捣,早已磨炼出了一身耐击打的技艺,知道被正面揍时要避开鼻梁与太阳穴,用眼眶去迎对方的拳头。 刺客凑上前些许,从郎俊侠清澈的瞳孔中看见自己背后,段岭捡起了郎俊侠的利剑,和身扑上…… 说时迟那时快,刺客刚要转身,段岭便从他背后倏来一剑,□□了他的后颈。利剑发出一声轻响,将那刺客牢牢钉在了地上。 “我……” 刺客双目瞳孔扩散,全然无法相信,自己竟死在一个孱弱的孩童手上,他一手在雪地上挠了两下,后颈连着气管被刺穿,当即毙命。 刺客的最后一点气息消失,天地间只有茫茫的雪花,这是段岭第一次杀人,他满手满脸的鲜血,不敢相信地看着刺客,继而连滚带爬,靠近郎俊侠,扑在郎俊侠的怀里。 郎俊侠闭着双眼,把段岭抱在怀中,段岭惊惧地转头看,见那刺客仍不瞑目,双眼瞪着他们,郎俊侠又抬起手,蒙住段岭的双眼,让他不要再看。 半个时辰后。 “什么人?!” 苍鹰在城市上空盘旋,巡夜的官兵终于发现了年轻男人的身影,纵马疾驰,年轻男人撮指唇边,连打几声响哨,奈何风雪之中,却无人应答。 官兵越来越多,以鸟哨传音,从四面八方围捕而来,年轻男人离开房顶,落下小巷中,在雪里一转,甩开追兵。刚出巷口,却有更多的追兵掩来。 那年轻男人不敢恋战,抽身退走,脚步犹如点水浮萍,于雪中留下浅浅的一行脚印,不料前方官兵合围,各自弯弓搭箭,然而阵势还未摆好,年轻男人便转身一抖,从袍中抖出无数牛芒般的黑色小箭。 面前巡防卫士纵马杀到,怒吼道:“何人在上京城内放肆!” 眼看奔马正要与那男人对撞之时,男人迅速摘下斗笠,挥手一掷,那卫士瞬间从马上倒栽而下。错身而过后,斗笠飞回,年轻男子接住,戴在头上,不再言语,纵身蹿进小巷内,再无踪迹。 骚乱方停,骑兵挨家挨户敲门搜查同党。 段岭在房中生起火,让郎俊侠躺在床上,给他上了金创药,再把一截人参切碎放进水壶里煮着。 “哪来的人参?”郎俊侠闭着眼问道。 “药房里偷的。”段岭说:“为什么有人来杀你?是坏人吗?” 郎俊侠答道,“十二日前,我前往胡昌城中办事,被刺客武独发现了踪迹,尾随不去。本想借机杀了他,奈何那人狡猾至极,我中了他的连环计,仓促交手,反而负了重伤,我用尽浑身解数,才在阿尔金山下将他甩掉。” “就是……死掉的黑衣人吗?”段岭问。 “不。”郎俊侠闭着眼答道:“外头那黑衣人叫‘祝’,是陈国影队成员,影队与武独向来不对付,料想尾随我至上京,打算独吞这桩大功,没想到阴错阳差,死在了你的手下。” 原来郎俊侠没有来接自己,是办事去了,胡昌城在哪里?段岭满腹疑问,要再问时,郎俊侠又道:“把尸体藏到马厩里去,用干草盖着,再把雪铲了,血迹盖住,换一身衣服。” 段岭有点害怕,但他还是照着郎俊侠的吩咐做了,尸体仍圆睁着双眼,不知会不会变成鬼晚上来找他索命。刚办完这事,脱下满是血迹的外袍,穿上一身单衣,门外便有马蹄声经过。 “巡司使公干!快开门!”一名卫士在外头喊道。 第8章 解围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段岭一阵迟疑,不知是否该上前去开门——郎俊侠还躺在房中,大门上了门闩,外头的人拍了几下门,段岭便冒着风雪去开了。 “哟。”骑兵也十分意外,问,“怎么是个小孩儿?你家大人呢?爹娘呢?” 段岭答道:“生病了。” “这不是名堂里头那孩子么?”背后一名像是骑兵队长的男人,低头端详段岭,段岭一身单衣,被冻得嘴唇青紫,站在门后不住发抖,年轻男人下马,打量段岭,段岭已忘了在何处见过他。 “你爹呢?”男人说,“记得我不?我是蔡闫的哥哥,蔡闻。” 段岭想了想,说:“他病了,我不记得。” 蔡闫他是记得的,但这男人段岭记不得。 “你家里大人能见人么?”蔡闻又皱眉察看段岭眼眶上的瘀青,段岭先前被揍得甚狠,眼皮肿着,蔡闻伸手去摸,段岭只是有点惊惧地朝后躲。 “在睡。”段岭不愿意让蔡闻进来,生怕他发现了刺客的尸体,蔡闻见段岭畏畏缩缩的,一个小孩,大冬天只穿着单衣,赤脚站在门口,终究心下不忍,说:“罢了,快回去歇着。” “下一家!”蔡闻朝士兵们吩咐道,翻身上马,离开,背影一晃,转马时段岭才想起先前来接蔡闫的,正是这年轻男人。 巡城士兵走了,段岭松了口气,闩上门,回到卧室内,壶中参茶氤氲着一室香气。 段岭把壶提下来摊凉,听见榻上郎俊侠在咳嗽。 “什么人?”郎俊侠额上全是汗。 “蔡闫的哥哥,蔡闻。”段岭照实答道。 郎俊侠闭着眼,说:“蔡闻?就这么走了?蔡闫又是谁?你认识他弟弟?” “嗯。”段岭说,提着温热的水壶,将壶嘴对着郎俊侠的唇,朝他嘴里头灌参汤,郎俊侠起初呛了几下,而后平静下来,就着壶将那一壶参汤都喝了。 “老山人参……”郎俊侠的声音平静而沉稳,“吊气续命,天不绝我,还有么?再来点儿。” “没有了。”段岭说,“我再偷……再买点回来。” “别。”郎俊侠说,“太危险了。” “那我再加水烧一烧给你喝。”段岭说。 郎俊侠便不再吭声了,那夜不知为何漫长无比,段岭窝在榻下,不住打瞌睡,炉上煮着参汤。 “郎俊侠?” 郎俊侠不作声。 “你没事么?”段岭害怕地问。 “哎。”郎俊侠半睡半醒间答道,“没死呢。” 段岭这才心头大石落地,外头越来越暗,唯独炉里的火光像个温暖的太阳,照着他俩。 “郎俊侠?”段岭又问。 “活着。”郎俊侠的声音像个风箱,仿佛从肺里发出来似的。 段岭又睡着了,脑袋直朝榻上磕。 翌日再睁眼时,雪停了,段岭发现自己睡到了榻上,郎俊侠躺在身旁,脸上已有了血色。 段岭像条小狗一般,起身去闻郎俊侠的鼻息,眉头深锁在郎俊侠脸上嗅来嗅去,深吁一口气,头痛欲裂,说:“什么时辰了?” 谢天谢地,段岭担忧地看他,问:“还难受吗?” “不难受了。”郎俊侠说。 段岭心情大好,说:“我找点吃的给你。” 他刚爬起来,望见院外铺满了白雪,欢呼一声,便要出去玩雪。 “衣服穿上。”郎俊侠说,“别着了凉,听见没有?” 段岭裹上裘袄,拿着竹竿敲廊下的冰棱玩,哈哈大笑,一回头,见郎俊侠坐在房中,解开外袍,剪去单衣,给自己换药。 段岭便放下竹竿,跑进去,问:“你好些了么?” 郎俊侠点点头,段岭见他解开绷带之处,腹部伤口泛着紫黑色,却已结痂,有三道深浅不一的口子,于是给他烧水,让他擦拭干净,撒上金创药。 郎俊侠白皙而健壮的胳膊上,也有一个奇异的象形刺青,犹如钟铭上的虎,这令段岭想起了昨夜的事。 “他们为什么杀你?”段岭问。 “想从我这儿问一个人的下落。”郎俊侠说。 “谁?”段岭问。 郎俊侠看段岭,忽然嘴角微微上扬,眯起了眼睛。 “不要问。”郎俊侠说,“什么都不要问,以后你会知道的。” 段岭十分担忧,不过郎俊侠还活着,所有的阴霾都为之消散,还是令他很高兴的,他坐在郎俊侠身边,看他臂膀上的虎头刺青,问:“这又是什么?” “白虎。”郎俊侠解释道,“西极白虎,西金主兵杀之气,是为刀兵之神。” 段岭不懂,问:“你会用剑,是吗?我看到你的剑了,利得很。” 段岭想去找郎俊侠的那把剑,剑却没了,跑到后院时,突然想起尸体还在马厩里,登觉恐惧,靠近了看,却见干草被挪开,尸体也没了,顿时被骇得魂飞魄散。 “被我处置了。”郎俊侠说,“不必害怕,是陈国影队的人,与武独素来不合,幸而昨天找来的是他,不是武独,否则你我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段岭没有问郎俊侠是怎么“处置”的,又见昨夜染血的衣服也不知去了何处。 “去买点吃的。”郎俊侠递给段岭钱,说,“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问。” 日上三竿,段岭在集市上买了包子馒头,又买了些米和肉,抱着回来,郎俊侠已能行走,与段岭分了包子吃,说:“先凑合着这么过日子罢,待你去学堂了,我再将家里好好布置布置。” “你还会走吗?”段岭问。 “不会了。”郎俊侠说。 段岭:“下月初一,你会来接我吗?” 郎俊侠答道:“我保证不会再迟来,昨日是我不好。” 段岭突然问:“那你能当我爹吗?” 郎俊侠突然一怔,继而哭笑不得,说:“这话可千万不要在任何人面前说。” 段岭皱眉,郎俊侠说:“你爹会来找你的。” 段岭:“……” 郎俊侠的话犹如一道霹雳,贯穿了段岭全身。 “我爹还……还活着?” “嗯。”郎俊侠说,“还活着。” 段岭急迫地问:“他在哪里?他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接我?” 段岭在这个问题上被骗过了无数次,但他知道这一次郎俊侠不会骗他,不为什么,缘因他的直觉。 “这些话,留着以后问他。”郎俊侠说,“他总有一天会来,多则三年,少则几个月,相信我。” 段岭捧着碗,张着嘴,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骤然听到这消息令他半是高兴,半是害怕。郎俊侠便让他过来,靠在自己肩头,摸摸他的头,把他搂在自己怀里。 雪渐渐地化了,段岭拥有了一个新家,这令他无比兴奋,郎俊侠起初犹豫许久家里是否该请杂役,段岭却丝毫不在乎这些。当天他跑上跑下,仿佛精力永远也用不完,给门口挂上了“段”字的灯笼,又把中庭的雪扫到两旁,他就像刚被带回家的小狗一样,对每一个地方都充满了好奇感,他的足迹遍布新家每一寸地方,将它当作未知的乐园来探索。 郎俊侠伤势仍未痊愈,给段岭左眼上了药,便任由他自由活动。 “我可以在这里种东西吗?”段岭蹲在中庭的一小块花圃前问。 “当然。”郎俊侠说,“这个家都是你的,但今天太晚了,改天我去集市上给你买点种子。” 段岭蹲着认真翻土,郎俊侠拄着一根木杖,倚在门前看他,一看看了近半个时辰,直到黄昏时,郎俊侠才说:“进来罢,上京太冷了,种花难活。” 段岭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来,见郎俊侠坐在灶前烧火。 郎俊侠又说:“我考考你,在名堂里学了什么?”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段岭开始背诵千字文,短暂的假期又要过去,明日得回去读书了。 郎俊侠拿了一个碗,将些许猪皮放在碗里,置于火上蒸开,添水,再加入红糖。 段岭背完了整本千字文,郎俊侠十分意外,说:“都背下来了。” 中间错了几个字,但郎俊侠没有指出,认真道:“很好,果然是读书的料。我身上带伤,不能带你去玩了,外头太冷,也没什么玩的,先欠着你一次,下月春天来了,再带你去踏青。” 段岭答道:“你好好养伤,不打紧,你在蒸什么?我看见有糖,是好吃的吗?” “明天你就知道了。”郎俊侠如是说。 段岭发现自己无论问什么问题,几乎都不会从郎俊侠的嘴里得到任何答案,也渐渐习惯了。 夜里,郎俊侠在几个碗里放了不少梅花,搁在外头。 翌日郎俊侠将他送到名堂外,这次他没有自行离去,而是看着段岭,等他离开。段岭已乐意接受这样的安排,虽心中有不舍,却表现得高高兴兴的,反而朝他说:“回去罢。” 片刻后,郎俊侠拄着杖,张开一手,段岭便抱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前。 “在学堂里,不要随便告诉别人咱们家的事。”郎俊侠注意到门房在好奇地看他俩,于是一手搂着段岭,埋头到他耳畔,低声吩咐道,“什么都不要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切记。” “这是给你的。”郎俊侠递了个食盒给段岭,说,“尽快吃,小时候我娘就常给我做这个吃。” 段岭点头,与郎俊侠作别。 自从与郎俊侠做伴,段岭听得最多的两句话,就是“什么都不要问”与“什么都不要说”。郎俊侠非常地谨慎,连带着段岭也有种不知所措的危机感,就连问也无从问起。 所幸孩童的想象力总是丰富的,段岭已在脑海中构织了无数故事,它们纷繁层迭地涌来,旧的未曾自圆其说,便已被新的所取代,郎俊侠的职业也从妖怪到浪人再到富商最后到剑侠,换了无数次。 他仍在想前夜的不速之客——影队在追杀郎俊侠,非常危险,但现在已经安全了,否则,郎俊侠会马上带着他搬家以免被找到。 追杀他,是为了找另一个人的下落——是谁?会不会是我爹? 想到这里,段岭全身的血脉都为之沸腾起来,也许爹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让郎俊侠先来接他,照顾他,等到他们见面时,一切就会水落石出。 段岭抱着郎俊侠给他的食盒,脚下不停,却在僻院外险些与人撞上——正是在往外头张望的拔都。 “怎么了?”拔都诧道,“眼睛被谁揍的?” 段岭答道:“没……没什么。” 段岭要回房,拔都却是来找他说话的,要给他拿东西,段岭只不放手,以为拔都要抢去看,着急道:“你做什么?!” 拔都问,“他欺凌你了?” 段岭说:“真没有……” “布儿赤金!”一个凌厉的声音在两人背后响起,却是蔡闫,蔡闫一脸冷漠,威胁地看着拔都,缓步走过来,拔都只得放开段岭,冷哼一声。 “稍后到我房间来一趟。”蔡闫朝段岭说,“有些事问你。” 段岭点点头,拔都看看蔡闫,又看段岭,蔡闫什么也没说,料想拔都若是识相,应当不至于缠着段岭。蔡闫走后,段岭朝拔都解释道:“是我自己不当心,撞在了案角上。” “你被人打了一拳。”拔都说,“正中眼角处,我看得出来。” 段岭登时语塞,拔都却随口道:“算了,你们汉人都是一伙的,我是元狗,我多管闲事,行,我走。” 段岭:“拔都!” 拔都头也不回地走了,段岭回到房中,却发现先前放在书阁中的被褥已搬了回来,更被收拾齐整地铺好。 段岭打开匣子,里头是郎俊侠给他的糕点——红糖晶莹,内里冻着绽放的梅花,切成小块,码得整整齐齐。段岭越看越舍不得吃,想想便自己留了一份,余下的分开包好,预备给拔都与蔡闫都各送一份去。 正值返学之时,早课暂停,院里闹哄哄,孩童们都在换吃的。蔡闫正在名堂后院里站着,与几个少年听先生的教训。 “手举高。”先生板着脸道,“只弯腰。” 蔡闫与四名半大的少年同时举起手,双手叉握,举过头顶,先生挨个看过,不悦道:“嗐!膝盖不能屈!躬身时绝不能动膝盖,所谓‘卑躬屈膝’正是此意!” 蔡闫等人学着行过礼,反复演练几次,先生又叮嘱道:“君子讷于言敏于行,北院大王来后,须得少说,多做。” “是。” 段岭看众少年学礼,只觉蔡闫行礼之时十分潇洒,玉树临风的,便学着他,也抬起手,对着墙壁躬身,有样学样。先生放了会儿休息,蔡闫见段岭在外头,便径自过来,段岭把揣在怀中的糕拿出递给他,说:“给你吃的。” 蔡闫也不问是什么便接了,开门见山地问道:“我大哥前天夜里搜城时,去过你家了。没事罢?” 段岭忙摇摇头,指着自己眼眶,主动解释道:“不留神撞的。” 蔡闫看着段岭,微微地皱起了眉头,又问:“你家不是在经商?” 段岭一脸懵懂,忙自点头,蔡闫那夜听闻兄长转述,段家甚为寒碜,连个仆人也未请,竟是少爷光着脚亲自来开门,还被揍过一顿,便起了同情之心。 “你与谁同住?”蔡闫问,“你爹?” “我……”段岭也不知如何说郎俊侠,突然间脑海中蹦出一个词,忘了是从哪儿听回来的,便说,“童养相公。” 蔡闫:“………………” 蔡闫一手扶额,说:“哪里听回来的?这话不可乱说,想必是个伴当。” 段岭点点头,蔡闫又问:“你爹呢?” “在南边做生意呢。”段岭照着郎俊侠教的答了。蔡闫打量段岭许久,发现段岭无论对着谁,都规规矩矩,不生脾气,问一句就答一句,不禁哭笑不得道:“倒是听话,罢了,让你来是提醒你几句,多与汉人走动。有什么事,你便找身边的汉人,书读了不曾?” 其时段岭还不知上京城中的汉人是扎堆的,有着自己的圈子,外族亦有独自的小社会,蔡闫问什么,他只管点头。 “认得琼花院里头的丁芝不?”蔡闫话锋一转,又问起这话来。 段岭不知如何作答,蔡闫观他神色,约略猜到应当是认识的。 “丁芝正与我哥闹着。”蔡闫说,“下回你若见着她,替我哥求个情,也不必为了这事,特意去走一遭。” 段岭点头,此时夫子在内院咳了声,蔡闫便匆忙回去,免得挨板子,临走时又说:“有什么不懂便找我来。” 段岭远远地偷看他们学礼,跟着学了一会儿,不多时怀中冷飕飕的,想起还有一块冻糕,被捂得快化了,遂匆匆前去找拔都。 拔都正与一名高大的少年玩摔角,周遭围了不少孩童,纷纷起哄,拔都一张脸涨得通红,打着赤膊,上身已隐有少年人的肌肉,撞,绊,掀,动作极狠,突然注意到段岭来了,心神一分,冷不防被对手掀了个底朝天。 第9章 乌龙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周遭哄堂大笑,拔都气得面红耳赤,段岭忙上前去扶,拔都却起身走开。 众孩童好奇地看着段岭,拔都转身进去了。 “布儿赤金。”段岭追在他身后,说,“我带了东西来给你。” “不要叫我的姓!”拔都生气转身,把段岭一推,段岭手中梅花冻糕落在地上,冷不防门一摔,发出巨大的声响,吓了段岭一跳。 众人又笑了起来,段岭不知哪里惹了拔都,一脸讪讪,眼看先前与拔都摔角的少年朝他走来,似乎想说句什么,段岭有种处于陌生环境里的恐惧感,生怕又被找麻烦,飞快抽身走了。 那高大少年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遥望段岭消失在长廊后。 汉人与汉人在一处,非汉人与非汉人在一处,是名堂里不成文的规矩。但在这些半大的孩童眼里,不带多少国仇家恨,亦未有“非我族裔,其心必异”的眼光,只是汉人嫌元、辽、西羌人不洗澡,身上有气味,更行事野蛮,有辱斯文。 非汉人则嫌弃汉人文绉绉的,装腔作势。 段岭实在误会了他们,那少年,也只是想安慰他几句,教他摔角。 当然哪怕段岭理解了这好意,也是敬谢不敏的。这日午饭时,他意外地发现名堂中被打扫得非常干净,前一天的大雪已被扫光,连花圃里的落叶也被捡走,夫子与一众先生们都换上了盛装,大家都规规矩矩地列队站着,在大门外等候着不知什么人。 今天是什么日子?段岭一脸茫然,饭后在前庭处好奇张望。 “回去!都回去!”先生说,“午后便要上课了,今日都规矩点!” 远处敲第一遍钟,孩童便匆匆回房收拾,各自前去上课,午后循例是教开蒙课程,先诵读千字文,再照着帖子写字,段岭提笔在砚台上蘸了墨,写了几个字,便听蒙馆外响起说话声。 “上午读书,下午写字。”先生的声音道。 “仁义礼智信。”一个厚重的声音说,“这五个字,该当是会写的。” “是。”先生答道,“都教过了,大人这边请。” “先看看蒙馆。”那声音说,继而不理会先生,径直从后门走了进来。 一名四十来岁,高大强壮的中年人走进蒙馆,先生始料不及,忙朝孩童们道:“北院大王来看你们了,快快起来行礼。” 孩童参差不齐,放下笔,爬起身,朝着北院大王行礼,有的鞠躬,有的作揖,有的把右手握拳放在左胸前欠身,还有的下跪,单膝跪地,双膝跪,行礼方式循着各族礼节,当真千奇百怪。那中年男人一见之下,登时哈哈大笑,朝众人点头。 “尔等来日都是国之栋梁,嗯,不错。” 来者正是辽国北面官中的北大王院夷离堇,名唤耶律大石,辽帝改“夷离堇”为“大王”一职,掌契丹五院兵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日心血来潮,先是到辟雍馆内走了一遭,下午又来名堂,以勉励上京众学子读书人。 郎俊侠也没怎么教过段岭行礼,早上所学正好用上。段岭便双手举过头顶,正儿八经一躬。 “不错,不错。”耶律大石走过段岭身边,朝他笑了笑。 孩童们行过礼,耶律大石又随意问了些话,便转身与先生出去。段岭偷瞥那“大王”,见他满脸络腮胡,孔武有力,脾气却很好。不片刻,孩童们纷纷议论起来,一时人声鼎沸,几近掀翻了屋顶,不多时突然又鸦雀无声,原来是先生出现了。 “放下笔,列队到前院去。”先生吩咐道,“个子矮的站在前头,来,先排队,跟着我走。” 耶律大石巡过一轮,又将孩童们挨个叫出来,预备分赏赐,名堂内三个班的学生纷纷出来,在走廊里排队,等着先生唱名。段岭东张西望,却不见拔都。 隔壁队里,今日与拔都摔角那少年排在队伍末尾,见段岭张望,猜到他心中所想,便朝段岭说:“不来。” “为什么不来?”段岭问。 那少年摇头,指指东厢,摊手,示意无计可施,段岭问:“他生病了吗?” “没……没有,他、他说他、不、不想来。”那少年竟是个结巴,众孩童听他说话,两个班的人便一同哄笑。先生不悦回头看时,队伍里又静了。 段岭趁着先生转开头,离开了队伍,快步沿着走廊跑去,去找拔都。 拔都正在院里坐着,桌上放着段岭给他的梅花糕,段岭远远地看了一眼,见拔都背对自己,小心地把糕上的灰尘吹干净,打开外头油纸布,折好,收进怀里,张嘴正要吃。 段岭:“拔都!” 拔都冷不防被吓了一跳,险些被那糕点噎着,段岭忙上前给他拍背,顺了下去后拔都方狼狈不堪地去找水喝。 “大王来了。”段岭说,“发东西,白给的,你不去吗?” “我不是狗,我不拿辽人的赏赐。”拔都说,“你去罢。” 拔都进了房间,段岭便扒在窗外,问:“为什么?” 拔都朝段岭说:“总之,我不要,你也别要,进我房,我和你说话。” 段岭天人交战了一番,既想要“大王”的赏赐,虽然他不懂这赏赐意味着什么,却又源自本性,隐隐觉得拔都是对的。就像在汝南时,丫鬟扔给他的东西他从来不去捡,哪怕再想吃也不会去,不为什么,只是从出生那天起,就铭刻在心里的本性。 “那我也不要了。”段岭说。 拔都躺在床上,朝里头挪了挪,拍拍枕头,示意段岭过来一起睡午觉,段岭却转身张望,跑开了。 “喂!你去哪里?”拔都起身,追了出来。 段岭答道:“我去看看。” 不要赏赐,看看是什么,总是可以的罢。 是一杆狼毫笔,外加一两的银封。 拔都与段岭躲在后院,见几名杂役正将箩筐拎进去,箩筐内装满了狼毫笔。没有郎俊侠给段岭买的好,拔都搭着段岭的肩膀,说:“走罢。” 段岭忽然注意到其中一名瘦高杂役,恰好他此刻转过身,现出容貌,段岭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瞬间犹如一道霹雳划过脑海,段岭想起来了。 那是前天晚上,在药堂里见着的,有蜈蚣的男人!可是脖子上的刺青没有了!是同一个吗? “走啊。”拔都说,“你要吗?” “等等!”段岭满脸疑惑,这人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怎么会在后院里搬东西? 武独从院外将狼毫笔卸下,搬进前院,段岭眉头深锁,跟着他一路过去。拔都已不耐烦起来,将段岭拉到回廊后,武独稍稍侧过头,只看到了拔都的一张脸。 拔都五官轮廓分明,高鼻深目,双瞳隐带蓝色,更穿着元人服饰,武独一瞥之下,料想是院内孩子在张望,便不再关心,径自沿着队列走来,步伐很快,却依次扫过正在排队的众孩童。 他未曾看到要找的人,于是绕到厅堂一侧窗格前,抱着胳膊,听里头的对话。 前厅内,包括蔡闫在内的一众半大少年列队,朝着耶律大石行礼。 “很好。”耶律大石对少年们显然十分满意,先生在旁挨个点名,点到的人便走上前来,朝耶律大石跪拜,磕头,耶律大石则从身边护卫手中接过银封与狼毫笔,亲手交给少年,勉励一番。 “赫连家的孩子在哪里?”耶律大石想起一事,朝先生问道。 “赫连博!赫连博!”先生忙出外传人,只见那与拔都摔角的结巴少年匆匆进来。 耶律大石朝他点点头,问:“在上京过得还惯不?” “回、回禀大王。”那名唤赫连博的少年说,“惯、惯的,谢大王恩典。” 说毕不等耶律大石吩咐,赫连博已果断跪下,“咚咚咚”捣了三个响头,耶律大石心情大慰,爽朗笑声传出院外,并亲自将他扶起来,将赏赐放到他的手里,让他握好,顺便拍了拍他的手背,十分亲切。 赫连博点头,转身出去,刚出厅堂,便愤怒至极,把赏赐扔到花圃里,狠狠踩得稀烂。正要离开时,拔都朝他招手,赫连博眉头一拧,左右看看,便朝拔都跑来。 厅中: “布儿赤金家的呢?”耶律大石又问道。 先生只得又去传,拔都马上与段岭躲了起来。 这时间里,武独转过头,眯起眼,透过窗格,审视厅中的少年们。 先生去找拔都,半晌未归,少年们都等着,耶律大石便说:“韩捷,在的罢。” “见过大王。”那韩家的小胖子从少年队列里上前一步,朝耶律大石行了个礼,却不下跪。 “又胖了呐。”耶律大石笑道,“快与你爹一般了。” 众少年都笑了起来,韩捷礼涨红了脸,也不说话,耶律大石便勉励道:“好好读书。” “那个人很奇怪。”段岭说。 “什……什么人?”赫连博迷惑不解,问道。 段岭说:“他有一把剑。” 赫连博与拔都登时震惊了,段岭意识到失言,忙闭上嘴,拔都问:“是刺客,你见过他?” 段岭马上改口说:“没见过,你看他不像有剑的人吗?” 拔都与赫连博观察片刻,赫连博说:“那那那……那个人,是是是……” 赫连博瞬间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清了,忙拍拔都的手,说:“手!手!” 拔都也注意到了,说:“他是练武的,他的剑藏在背后,是个刺客!段岭,你居然看出来了!” 段岭歪打正着,却实在想不通此人来这里做什么,也许本业是刺客,兼职杂役? 厅堂内,耶律大石左等右等,不见布儿赤金家的野种,只得让先生按着名单念下去。蔡闫站在队伍最后,一脸紧张,只因先前接了段岭给他的糕点,并未多想便一直揣着,奈何那梅花糕乃是冻品,先前在院中学礼,又站在前院迎客,天气寒冷尚且不觉,此时进了暖热厅堂,又一直捂在怀中,已经化了,化完以后全是糖水,便渗出外袍,沿着他的袍子滴下来。 蔡闫暗道该死,耶律大石却已走到他的面前。 “你是……”耶律大石想了半天,叫不出蔡闫的名字。 蔡闫恭恭敬敬一行礼,正要回答,耶律大石却对这张汉人的脸毫无兴趣,想必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便发给他赏赐,打发了他。 外头一众少年看着蔡闫拖出一道棕红色的水线,飞速穿过走廊。 武独眉头微微一拧,似乎发现了什么,跟在蔡闫身后,只见蔡闫躲到假山后,飞速解开袍子,取出油纸布,上面全部湿透,解开油纸布,里头是一把浸湿了的梅花。 蔡闫险些疯了,正在擦拭外袍时,忽然背后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鲜卑人给你做的梅花糕?” 蔡闫刚想转头,背后那人伸出一只手,朝着他的口鼻一捂,蔡闫连声也不出,登时昏死过去。 “他把蔡狗抓走了!”拔都瞠目结舌,说,“是蔡家的仇人?” “救?”赫连博问。 三人面面相觑,完全无法猜到武独的动机,段岭却知道武独厉害,立即追出去,赫连博与拔都忙追在段岭身后。武独穿过回廊,来到后院,听到脚步声近,是耶律大石的护卫正在巡视,武独便将昏倒的蔡闫放在树后,低头垂手而立。 “跟我来!”拔都小声说。 拔都带着赫连博与段岭绕过后院,段岭要去救蔡闫,却被赫连博一把抓住,拖着他走,三人边跑边飞快交谈。 段岭:“我们不告诉夫子吗?” “等夫子找人?”拔都说,“尸体都凉了!” “等!等!他……要、要……”赫连博一紧张就口齿不清,段岭与拔都听得焦急,恨不得将他倒提着,把话给一次倒出来,赫连博最后放弃了说话的打算,指指内院。 段岭说:“他的意思是,要不要找大王?” 赫连博忙点头,拔都摆手,说:“耶律狗不会在乎汉人性命,只在乎他自己。” “对!”赫连博大彻大悟,点头。 段岭焦急万分,问:“那怎么办?” “赫连说话慢。”拔都指挥道,“你去巡防司找蔡狗他哥,我和赫连想法子救人。” 段岭说:“我不知道在哪儿。” 拔都:“……” 拔都服气了,说:“我去,你俩跟着他。” 武独提着蔡闫,正要离开。 段岭与赫连博随之跟上武独,跑出走廊,突然间段岭衣领一紧,被一只手揪住,拖到廊后。 段岭刚要叫,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转头一看,是个罩着斗篷的蒙面人。 赫连博却是镇定,扑上前去要夺回段岭,却被蒙面人随手一指点中喉下三分,摔倒在地,登时无法开口,动弹不得。 段岭被蒙面人按在怀中,闻到熟悉的气味。蒙面人让段岭朝侧旁挪了一步,避开赫连博视线,朝段岭比了个“嘘”的动作,嘴角微微一翘,示意段岭镇定。 段岭:“……” 蒙面人一拍赫连博,解了他的封穴,闪身追出后院,去寻武独的晦气了。 第10章 他乡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蒙面人冷笑一声,从树后瞬间发动偷袭,青峰幻化出无数剑影,笼罩了武独全身。 这一招封住了所有方位,武独只得退回马厩前,一手抽剑,嘴角扬起嘲讽的微笑。 蒙面人一剑刺向武独咽喉。 武独面不改色,嘴角依然带笑,弃守,反手一剑,刺向昏迷的蔡闫。 孰料蒙面人置蔡闫于不顾,竟不变招,去势极快,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武独哪怕是杀了蔡闫,自己亦将被蒙面人刺穿咽喉,不得不变招。然则先机已失,武独判断失误,侧头时蒙面人已改前刺为斜掠,那一剑登时在武独脸上挑出一道血痕! 武独抽身再退,蒙面人如影随形地追来。武独意识到手中少年无法再充当人质,不得不回剑,两剑绞在一起,继而飞上马厩顶棚,钉在木柱上。蒙面人弃剑,双掌齐出,按在武独腹部。 那一掌无声无息,却凝聚了蒙面人全身的力量,柔劲所到之处登时震伤武独脏腑,武独喷出一口血,朝后直摔而去。 那一瞬间的判断失误,险些令武独赔上性命。然而就在他撞塌了马厩顶棚飞出时,左手手腕一翻,撒出一把毒米分,蒙面人马上闭气,抓住佩剑,跃起。武独于毒雾中穿来,顺手拔出自己的剑,一个踉跄,追向蒙面人。 蒙面人抽身跃上院墙,一袭斗篷翻飞,武独随后追上,两人踏上名堂房顶,从护卫头顶掠过,蒙面人似乎有伤在身,气力不继,武独则一交手便被那两掌震伤了脏腑,两人同时脚下打滑,踩飞了数片砖瓦。 护卫们听到声音,纷纷走出,遥望头顶。 趁着这时,段岭与赫连飞快奔出,合力抱起蔡闫,将他带到走廊里。 护卫抬头时,武独与蒙面人已不见了踪影,二人同时施展轻功,脚步无声无息,飞檐走壁,到得厅堂屋顶。 武独脸上的剑伤仍在往下滴血,追着蒙面人到最大那块屋顶上。 武独与蒙面人凝视对方,俱不敢托大,都知这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蒙面人的声音变得十分沙哑:“你究竟如何得知?” 武独冷笑道:“留你一命,不过是为了从你身上钓出那尾大鱼,见你分道扬镳后,便匆忙赶回上京,除了守护他的后人,还会有谁?若有子嗣,想必也是这个年纪了。” 蒙面人沙哑的声线道:“百密一疏,武兄技高一筹。” 武独:“你守得住他一时,守不住他一世。” 蒙面人沙声答道:“守得住一时是一时,今天是你输了。” 武独冷笑道:“还远远未定。” 蒙面人再不多说,突然一脚运劲踏下,内力所到之处,瓦片登时轰然垮塌,武独色变,起跃已不及,与他一同摔下厅堂去! 此刻耶律大石仍在厅内派他的封赏,事起顷刻,屋顶垮下,当真是应了那句千金之躯不坐垂堂的汉人名言,只见两名刺客一同摔下,厅内登时大乱,一瞬间大王怒吼,护卫大叫,夫子疾呼,孩童飙尿,众生百态,好不热闹! “什么人——!” “有刺客!” “保护大王!” 耶律大石亦是武功高手,当机立断,掀起案几,飞向二人。 堪堪翻身跃起的武独与蒙面人却再不吭声,同时飞身撞开窗门,蒙面人往东,武独往西,各自逃跑,紧接着上百发弓箭齐齐飞射,追着二人而去。 箭矢劲风擦着冰棱飞过,一滴水顺着淌落。 蒙面人飞身踏上前院假山,辽人箭法百步穿杨,独步神州,尽数直取他周身要害,眼看利箭已追到面前,蒙面人眼睛一眯,箭矢尽数化为一个个的点。 随之他展开双臂,踩着假山,一个后空翻,犹如雄鹰展翅,刹那间避开了所有的箭矢,落向院墙后。 武独则飞身上墙,背后追来利箭,只见他一脚踏墙头,借着冲力全身一转,以旋转的衣袍之力绞住箭势,再运劲一弹,利箭登时朝着四面八方飞散! 护卫纷纷追出前院,武独亦不见了踪影。 巷外马蹄声响,蔡闻率军赶至,拔都见武独落地,忙喊道:“就是他!” 骑兵冲杀,武独本已负伤,不敢恋战,朝巷内深处逃去,刚一转出后巷,又有骑兵追来,眼看巡防卫沿着河边要道追来,已成合围之势,武独凌空跃起,抽出长剑,划了道弧光,朝着结冰的长河撞去。 “哗啦”一声,冰河碎开,武独潜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段岭与赫连博正在僻院里摇晃蔡闫。 “蔡闫!”段岭焦急地喊他。 “水。”赫连博递给段岭水,让他喂给蔡闫喝。 蒙面人倏然落地,赫连博忙拉着段岭退开,段岭摆手示意无妨。只见蒙面人躬身,一手先试蔡闫气息,再探他颈脉。段岭正要说话时,蒙面人却抬起另一手,按在他的唇上。 僻院外响起蔡闻的声音,蒙面人最后指指蔡闫,再朝段岭摇了摇食指,段岭明白了,意思是没有生命危险,紧接着蒙面人从僻院内翻墙离开,蔡闻赶至。 当天下午耶律大石震怒,封锁名堂,所有孩子都被盘问了一番,搞得整个名堂内筋疲力尽,还有人哭个不停。 拔都去请救兵,未见那与武独对战的蒙面人,段岭已将详细经过说了三次,他不敢提到郎俊侠,有意省去了一些细节。只说去找拔都时,无意中发现蔡闫被抓,后来又有一神秘刺客出现云云。 蔡闫醒来后则是一问三不知。耶律大石亲自听着,要与赫连博核对时,他又结结巴巴,词不达意。耶律大石宁愿听段岭说十次,也实在不愿听赫连博复述一次,最终以段岭、蔡闫二人的话为准,记了口供。蔡闻再查也查不出什么来,众人云里雾里,一切只得作罢。 段岭被问得身心俱疲,晚饭没吃几口,回到僻院内睡下时,还沉浸在白天的事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时间里,院外的笛声却依旧响了起来,悠扬婉转,于是段岭在这笛声里渐渐安了神,沉沉睡去。 翌日一切照常,唯有蔡闫神情颇为委顿。段岭过去关心了一番,蔡闫只是点点头,两人说了半天,蔡闫也猜不出自己家究竟得罪了谁,只告诉段岭,自己兄长蔡闻在笔墨堂后发现了被打昏的杂役,想必那刺客是扮作杂役混进来的。 而为何选择在这个时间点进学堂来行刺,挟持对象又是蔡闫,另外那名蒙面人身份是谁,连蔡闻也百思不得其解。幸而巡防司卫士在城外护城河中发现了一个被打穿的冰窟,据此推断,行刺之人已逃了。 当夜,琼花院: 郎俊侠调开药米分,对着镜子,敷在腰畔与背后的伤口上。一侧竖着面屏风,屏风后,则是包括丁芝在内的六名盛装女孩,俱是琼花的头牌——兰、芍、瑾、芷、茉、芝六女。 六女有人点手炉,有人奉茶盏,花团锦簇地围着一名厅堂中的贵妇,便是丁芝先前唤作“夫人”的琼花院当家主。 “当真是你与那孩子的运气。”夫人淡淡道:“不如这几日找个宅子,劳驾你二人再搬一次。” 郎俊侠的影子投在屏风上,现出男子赤着上半身的健美剪影。 “与其东躲西藏,不如守株待兔。” “那孩子命有天佑,这一次来的是武独。”夫人说:“先是阴错阳差,‘祝’也是影队里的高手,竟死在一个小孩儿的手上,想必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下一次来的,可就不一定是武独了。” “哪怕是昌流君又如何?”郎俊侠放下药碟,随口答道。 “莫要轻敌。”夫人云淡风轻地说:“武独虽擅使毒,却是你们之中的一个另类,能毒昏的都毒昏,能留命的都留命,杀一次人,留下的活口比仇人还多,还常常心软放人一条性命,心肠太好的人,当不成称职的刺客。” 郎俊侠换完药,穿上外袍,系好腰带从屏风后走出。 夫人一身暗红锦,袍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展翅仙鹤,眉如一抹青峦黛,眼若两泓碧山泉,虽是琼花院诸卉之冠,却未过三十芳龄,容貌更是带着些许西域人的印记。 “我想,昌流君不会来。”郎俊侠说。 夫人淡淡道:“你的胆子,素来是很大的。” 郎俊侠道:“南陈帝君再撑不了多少时日了,北伐已成定局,三年之内,南陈军队不可能再过玉璧关,赵奎与牧旷达接下来要忙的,便唯有内斗。” “一旦展开内斗,武独与昌流君都不敢离开各自的主子身旁。”郎俊侠最后说:“上京是辽人的地盘,千里迢迢,派出成名刺客,只为找寻一个不知身份是否属实的孩子,料想不会做这等无聊事。” 郎俊侠朝夫人点点头,转身离开了琼花院。 夫人沉吟不语。 夜,南陈。 “留他一条性命。”赵奎说。 “什么?”武独以为自己听错了。 武独从上京归来,狼狈不堪,既未曾找到李渐鸿的下落,亦没有杀掉那传说中的“无名客”,唯独带回了一个有用的消息。 赵奎坐在厅堂内,背着昏暗灯光,投下晦暗身影,那灯光则照在武独脸上,这名刺客的表情极为复杂。 “还有谁知道?”赵奎问。 武独摇摇头,答道:“祝已丧命,同去的影队刺客,连上京亦未曾混进去,俱在城外接应,这情报,是属下推测出来的。可我不明白……” “陛下时日无多。”赵奎缓缓道:“四王爷尚无子嗣,李渐鸿下落不明,来日这朝廷,只怕是牧旷达的天下了。若不留一步后手,只怕他势大难制。这件事,你便当没发生过。” 武独明白了,点了点头。 “将军,我弃胡昌城下三王爷的踪迹于不顾,转而赶往上京,也许牧相……已经猜到了。” 赵奎冷笑道说:“哪怕是牧旷达知道了,亦决计不敢擅自将昌流君派往上京,一旦失去昌流君保护,他连睡觉亦睡不安稳。何况经你们这次前去,想必城中定然防守森严,从此他便再无这个机会了。” 上京城中一连戒严十日,名堂中常有卫队巡逻,盯着一众孩童,先生们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经此一事后,蔡闫与段岭无形中亲近了不少,偶尔会让段岭拿着功课去问他,有不懂的,便一一给段岭说开,并督促他认真对待学业。 巡逻卫队撤去的那天正是正月的最后一天,今日门外来接的家人比往常都要多,都得知先前行刺一事,满脸担忧,议论纷纷,马车更是挤满了巷口,不少达官贵人的车前更有武士把守。 “段家——段少爷。”门房唱道,“不在?” 郎俊侠今天是来得最早的,未时还没到便在门口候着。 “在!在!”段岭忙出来,缴了腰牌,扑到郎俊侠怀中,被他一手搂在身前。 “回家。”郎俊侠牵起段岭的手,段岭却仍然忍不住回头看,从名堂正门的栅格朝内望去。只见拔都站在前院,远远地朝段岭看。 郎俊侠猜到段岭心思,便停下脚步,说:“你与布儿赤金交了朋友?” 段岭点点头。 郎俊侠又问:“请他来咱们家里吃晚饭?” 段岭问:“可以吗?” 郎俊侠:“你的朋友,自然可以。” “拔都!”段岭朝拔都喊道,“我们一起走罢!晚上来我家。” 拔都摆摆手,段岭又等了会儿,直到巷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拔都还没出来,料想又是无人来接,段岭又喊道:“走罢!” 拔都不答,提着他敲钟的铁棍,转身进了内院。夕阳从巷子口外照进来,段岭感觉到了一点惆怅。 然而回到家后,段岭那点惆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因郎俊侠做了不少好菜,在案几上排开。段岭欢呼着入座,手也不洗就要开吃,却被郎俊侠按着,用湿毛巾擦他脏兮兮的小狗爪子。 “我庖厨之术不精。”郎俊侠说,“没有郑彦那功夫,来日你吃到更好的,自然不会念这桌菜了,眼下且先凑合着吃罢。” 郑彦是谁?段岭心想,但那不重要,他嘴里塞满了食物,已再没心思说话,不片刻外头突然有人敲门,郎俊侠眉头一拧。 “段岭!”拔都的声音在外头喊道。 段岭忙把吃的咽下去,跑出去开门,拔都身上那羊毛袄子已多日没洗,脏脏的,还挂着不少泥土与树叶,站在门外,说:“蔡狗的哥说得不错,你果然住这里,给你。”说着递给他一包点心。 段岭说:“你怎么偷跑出来的?” 拔都说:“我当然有办法。” 段岭说:“快进来吃饭。” 段岭要拉拔都进来,拔都却不大愿意,两人在门口拉拉扯扯一会儿,直到郎俊侠出现在段岭身后,说:“进来喝杯茶罢。”拔都才不再推辞,进了段府。 郎俊侠给他摆上筷子,拔都却说:“我吃过了,来找他说说话。” “你二人随意。”郎俊侠便退了出去,段岭有点失望,却见郎俊侠搬了张凳子,在门外坐着,段岭要喊他,拔都却说:“你吃罢。” 拔都只喝手头那杯茶,看着满桌的饭菜,有点羡慕,段岭再三劝他,拔都只是坚持说在名堂中吃过了,段岭只得不去勉强他。俩半大的小孩儿聊了一会儿,有说有笑的。段岭读书进展飞快,已进了墨房,月初可入中班了。 待郎俊侠也用过饭,段岭便收拾了东西出来,找出自己的衣服给拔都穿,与他一起去澡堂洗澡。拔都起初还不乐意,奈何身上气味实在太大,方才去蔡府上问路时,着实遭了一通白眼,于是便半推半就,被段岭拽走了。 两人泡在澡堂里,拔都的羊毛袍交予澡堂内的仆役去涤洗,烤干,与段岭玩闹了一会儿,郎俊侠又唤来人给拔都修脸剪指甲,自己则亲自给段岭收拾齐整。 “你的眼睛就像湖水一样。”段岭照照镜子,又看镜子里头的拔都,说,“真好看,我要是也有蓝眼睛就好了。” 拔都答道:“你羡慕我蓝眼睛,我还羡慕你黑眼睛呢。” 郎俊侠随口说:“蓝眼睛有蓝眼睛的好,黑眼睛有黑眼睛的好,人各有各的命,羡慕不来。” 段岭点点头,那时候的他还不理解郎俊侠的意思,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不知道为什么,这夜里的这一句话,时常出现在他与拔都的记忆之中。 深夜里,拔都穿着半湿的羊毛袄子,朝段岭说:“我走了。” “在我家睡罢。”段岭说。 拔都摆摆手,不容段岭再说,飞快地跑了,段岭注视拔都离去,久久未发一言。 拔都穿过小巷,来到名堂外,从花园的篱笆钻了进去,再把种着万年青的花盆推回去,堵住篱笆里的口子,回到书阁内睡下。 “你可与布儿赤金家交朋友。”郎俊侠叮嘱道,“但他的为人处世,你不可尽学。” 段岭点点头。 少年天性都爱玩,名堂内并非没有人愿意找段岭交朋友,只是段岭向来独自一人坐着,谨慎遵守了郎俊侠的教导,且秉自小养成的戒心使然,生怕失去这一切,更生怕连累了他尚在远方的父亲,便独自在僻院内处着,不去结交任何朋友。 段岭的世界里,大多唯郎俊侠与那素未谋面的爹。 起初众少年都当他胆小,不敢融入他们,久而久之,发现段岭似乎是真的不想与人打交道,便渐渐接受了。上京风气自由洒脱,辽人风俗亦从不勉强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于是大家互相尊重。偶尔碰上,会朝他点点头,段岭则客客气气,遵循夫子所授,停下脚步,整理衣服,回礼。 这是真正的“点头之交”,同学们开始嘻嘻哈哈,只当新鲜事看,后面却觉得段岭清秀干净,行礼时十分好看,于是一时间名堂内也流行起君子之礼来。唯独蔡闫对他另眼相看,这种另眼相看虽未曾言说,却彼此心照不宣。蔡闻后来见过段岭几次,也很喜欢段岭的安静与认真。 段岭升入墨房后,同桌赫然正是那大个子结巴赫连博,这位新同桌寡言少语,大多数时候十分沉默,倒甚合段岭的安静脾气。 光阴转瞬即逝,不知不觉,日照渐长,积雪化尽,冬去春来。比起待在学堂里,段岭更希望快点回家,从那天起,郎俊侠再没有迟到过。段岭在名堂念书时,甚至总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自己。 天气渐热起来,午课时段岭心不在焉,趴在桌上打瞌睡,脑袋上突然中了一枚李子。 “哎哟!”段岭抬起头,见墙头闪过一个人影,倏然消失无踪,只得认真学写字。开蒙课程他仅仅用了三个月,学得比所有的孩子都快,不久后便被分到了另一个班里。读的书更多,学的也更杂,天文术数,起承转合……无一不费尽心思。 暖春的夜里带着撩人的气息,段岭心里有股奇怪的感觉在蠢蠢欲动,脑子里总是初到上京那一夜,琼花院里,郎俊侠的背影。 僻院外突然响起了悠扬的笛声,在那百花盛开的春夜之中,仿佛在与段岭说话。段岭隐约觉得那是郎俊侠在吹笛子,却看不见他。段岭穿着单衣,跑到月下,光脚站着,直到笛声渐不可闻,方回到房内睡下,辗转反侧,不得成眠。 一眨眼半年过去,郎俊侠就像他承诺的一般,没有再出过远门,将段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每逢段岭放假,便带着他出门去踏青,骑着马在茫茫草原上驰骋,看成群的牛羊,坐在阿尔金山下,喝凛冽的雪水,钓河里的鱼儿,偶尔还会带着拔都一起。 段岭时常觉得自己很幸福,但拔都似乎不愿分享他的这幸福,渐渐地,他总是找借口,不来与段岭一起。郎俊侠说,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些时候,不必勉强。 “我爹来了吗?”段岭每次回家,都会朝郎俊侠问一次。 “快来了。”郎俊侠朝段岭解释道,“他绝不会不管你。” 段岭问这话,仿佛只是为了得到一个惯常的回答,郎俊侠又朝他承诺道:“你要认真读书,才不会让你爹失望。” 段府被打理得井然有序,段岭在花圃里种上了不少草药,有些活了,有些没活成,郎俊侠有点奇怪,问:“种这么多药材做什么?” “好玩。”段岭擦了把汗,答道。 郎俊侠说:“你想学医?” 段岭想了又想,也许是少时的经历充满了病痛,令他总是提心吊胆,人命有穷,每个人都会迎来突如其来的死亡,于是他对治病救人更有兴趣些,平日里除了读书,便常借阅一些辨认草药一类的医书。 “不要学医。”郎俊侠说,“你爹对你寄予厚望,来日你是要成一番大事业的。” 段岭固执地说:“我就想想。” 郎俊侠说:“既喜欢种些花花草草,不妨种这个。” 郎俊侠从集市上给段岭买了一棵桃树苗,那是从南方运过来的,江南满地的桃花,移到上京却很难成活。与段岭一同种下那棵桃树后,郎俊侠又说: “待得桃花开时,你爹应当就来了。” “真的吗?”段岭说。 于是他更加悉心照顾那桃树,奈何它水土不服,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春天来时,结个两三朵花苞,未曾盛开便已凋谢。 又一年秋到,上京城外满地锈草,狂风从山的另一头吹来,郎俊侠牵着马,驻足锦带河畔,远远张望。 段岭已将遥远的汝南忘得差不多了,从发蒙班升到墨房,再到书文阁后,蒙、辽、金人越来越少,汉人越来越多,他也从同窗处知道了许多郎俊侠不曾言说之事—— 譬如上京的汉人大多是南方来的。 譬如名堂内的夫子曾是南陈的大儒。 譬如琼花院是南院、北院喝酒作乐的地方,里头的姑娘都是□□南下时带回来的。 譬如上京许多汉人的梦里,都有一片故土,在那个梦中,柳絮飞扬,桃花绽放。 譬如桃树在上京虽难活,许多人却还在种;汉人的书虽艰涩,许多人却还在读。 譬如像布儿赤金拔都、赫连博、乌尔兰……这些名堂内的同学,他们的爹都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叫作“质”。 譬如像蔡家、林家、赵家……他们家里人也有一个职位,叫“南面官”。 而大家都在思念各自的故乡,虽然未曾言说,几乎所有人内心深处都坚信不疑——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第11章 血缘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离开名堂,前往辟雍馆前的最后一天,夫子给了每个孩子一枚青龙石,青龙石上以辽、汉二文,刻着他们各自的名字,正面汉字印,反面辽文印。 “这是玉衡山产的石头。”夫子坐在厅堂正中,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说,“不可忘了,这石头从何处来。” 十余个孩童朝着夫子躬身,从今日起,他们便完成了在名堂中的学业,六月里须带着夫子与先生们联名的引荐函,去辟雍馆参加入学考试。 段岭拿着那封书函,心里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我是汉人吗?”那天段岭忍不住问郎俊侠。 “你自然是汉人。”郎俊侠在厨房里切鱼腴,依旧是那云淡风轻的语气,说,“你是汉人中的汉人。” 段岭已不再是当初懵懵懂懂的小孩了,敏锐地察觉到郎俊侠话中带话,问:“什么意思?” 郎俊侠漫不经心地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去读书罢。” 段岭说:“可我姓段,又不是中原四大姓。” 郎俊侠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段岭袖手站在一旁,看郎俊侠切鱼。郎俊侠手指极其灵巧,随手几下就将鱼肉片得犹如薄纸一般,段岭要帮忙,郎俊侠却说:“君子远庖厨,读你的书。” 段岭只觉没劲,但与郎俊侠相处日久,已习惯了听他的话,于是信步走到庭院中,操起一杆长棍,随手舞了几下。 “什么时候教我习武?”段岭又问,“你答应过我的,待我从名堂读完书出来,就教我骑射,练武。” “侠以武犯禁。”郎俊侠答道,“目不识丁的粗人才习武,有什么好学的?学了武术,便惹得一身麻烦。” “儒以文乱法。”段岭说,“大家还不是读四书五经吗?” 郎俊侠登时语塞,段岭思辨明晰,头脑聪慧,已不再是郎俊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那个小孩了,辩话时头脑转起来快得很,郎俊侠甚至常常说不过他。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学武艺,我就会挨揍。”段岭一本正经地答道。 “你这一辈子,自然有人保护你。”郎俊侠擦了手出来,说,“放下手中剑,拿起案上笔,王道就是你的剑,人生在世,一辈子只能做好一件事,你既想学医,又想学武,哪有这么多心神?” 段岭说:“布儿赤金说,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 郎俊侠嘴角微微翘了起来,问:“我也靠不住?” 段岭:“你自然会保护我,可是万一你……也有危险,我怎么保护你?” “保护不了你。”郎俊侠随口说,“便是我失责,若有那一天,我不死,也会有人来杀我,倒是无妨,我死了以后,自然还会有人,前赴后继地来替你挡刀吞剑……” 郎俊侠说到一半,段岭却在他背上蹭了蹭,说:“不会的,我要挡在你前面。”继而转身走了。 天光照入,投在案板上,郎俊侠的手指头不知何时被刀刃轻轻地划了一道,竟是未曾察觉。 段岭在后院将晾衣杆竖起来,挂上两人涤得雪白的单衣薄裤。自住进新家后的时日里,郎俊侠便未请过仆役,起居饮食,俱由他一手包办,段岭在学时,郎俊侠还时不时去看他,捎些东西进名堂里去。 放假时,郎俊侠便打点吃穿,令段岭一应物事,从未有缺。 段岭有时候也奇怪,问郎俊侠的钱从哪儿来的,郎俊侠只答道让他不必担心。 初春时节,段岭读书读得懒洋洋的,郎俊侠跪坐在一旁为他磨墨,点香,准备了热布巾为他擦手。段岭一身慵懒,只觉内心深处有种奇怪的情绪在蠢蠢欲动,坐立不安,见郎俊侠出去了,便又蹑手蹑脚地出房,拿了铲子去花圃里照料他种的花。 从前在汝南时,段岭常看花匠种花,剪枝,移条,是以爱这行当,郎俊侠劝了几次无果,也只得由得他去,不耽误了读书就行。 读书读书,总是读书……段岭虽不排斥读书,然而读多了,总是气闷。蔡闫大了他两岁,早已去辟雍馆了,拔都则无心向学,从名堂出来后便不知去了何处,连告别也没有,段岭去找他好几次,从未见到过人。拔都的家昏昏暗暗的,阴暗且恐怖,他的父亲则对段岭怒目而视,让他不要再来,只因他是汉人。 赫连博的母亲却十分亲切,兴许是汉人与党项两族交好的缘故,拉着段岭的手问长问短,感谢他照顾自己的结巴儿子。 不去名堂,又未入辟雍馆,段岭便时常在家中种花。 这天他将一株牡丹苗小心地挖出来,挪到另一个坑里去,郎俊侠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改天得请个花匠来照料,也免得分了你心神。” 段岭被吓了一跳,险些将根部弄断,说:“我自己能照看。” “六月里就得考试了。”郎俊侠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说,“看你心神不定的模样。” 段岭伸了个懒腰,说:“待会儿就读书。” 郎俊侠又说:“我也得整根戒尺来,否则出了学堂,便没人打你手心,管不住你。” 段岭哈哈笑了起来,郎俊侠从不打他,哪怕责怪,也不带多少情绪,未有大喜大悲,就像一株亭廊下的竹子,静静立着。 “要么带你去琼花院住一晚上?”郎俊侠问。 段岭的脸顿时红了,名堂里不少孩童已半大,平日里提及男女之事毫不含糊。拔都与赫连博还有一次带着他从花园的篱笆下钻出去,偷偷混进了琼花院,恰好看到丁芝在伺候蔡闫的兄长喝酒。 琼花院是什么地方,段岭已约略知道了不少,便红着脸,进房中去。 郎俊侠反而道:“脸红什么?” 段岭回到房中,见郎俊侠影子在廊下来来去去,春日里犯乏,不禁趴在桌上睡了起来,一觉便睡到天黑,夜里又睡得甚不踏实,翻来翻去。他已多年不与郎俊侠同睡了,只能偶尔听到隔壁的少许响动声。 “喝水么?”郎俊侠隔着门问道。 段岭“嗳”了声,也不回应,感觉到郎俊侠似乎在外头坐着,并没有走。 “你不睡觉吗?”段岭翻了个身,半睡半醒地问。 “睡不着。”郎俊侠说,“我坐会儿。” 翌日天气晴好,晨起时郎俊侠在外头说:“段岭,我出门办点事,白天不在,傍晚回来。” 段岭迷迷糊糊地应了,还在榻上犯困,煦暖阳光从窗格上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段岭便把脑袋挪开点儿,避开阳光。 阳光又转过来些许,段岭又挪开点儿,随着阳光挪来挪去,躲避脸上的日晒。 李渐鸿站在窗格外,沉默地看着段岭,一身风尘仆仆,身穿麻衣,干得起皮的嘴唇微微发抖。 “他是我儿。”李渐鸿说。 “是,殿下。”郎俊侠答道,继而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生辰纸,双手恭敬呈予李渐鸿。 李渐鸿没有接,甚至没有看生辰纸一眼,郎俊侠低声说:“当年王妃沿玉璧关南下,回到段家,已有身孕,上梓沦陷,王妃不敢言明小殿下身份,生时难产……唯一保住的,便只有这孩子。” 李渐鸿□□着的手腕上满是刀痕,耳下更有一道伤疤,数年前踏上逃亡之路,在南陈刺客大举追杀下,孑然一人,吃尽常人不能受之苦,更恐怕连累了这唯一的儿子,不敢贸然北上。 他养好伤后,在鲜卑人的神山,郎俊侠的故乡中销声匿迹,再进入高丽,混进客商队中,前往西羌,直到确认南陈朝廷中人都以为他死了,方从西羌国辗转到上京。 这一路足足花了他太长的时间,最后仅剩那一点虚无缥缈的信念支撑着他。来到与郎俊侠约定之处,他不敢举步,不敢相信,甚至不敢去猜测等候着他的是什么。 最大的可能,是什么都没有,一旦叩响那一扇门,他便将迎来那彻底的、永恒的孤独命运。 所幸老天待他不薄,仍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前路上,给他留了一盏灯。 在这苍茫的生死之河中,为他留了一条船。 那盏灯虽昏暗飘摇,却照亮了他的整个生命。 看见段岭的那一刻,他终于得到了某种救赎。 他的双目犹如一泓秋水,全身散发出无形的威势,此时双目中却带着温柔之色。 “我儿的眉眼是他娘的眉眼。”李渐鸿说,“唇长得像我父皇,是我李家的唇。” “是,殿下。”郎俊侠答道。 李渐鸿目不转睛地看着熟睡的段岭,五年里段岭长大了不少,嘴唇温润,轮廓很好看,鼻梁高挺,与李渐鸿如出一辙。 “今年十三岁。”郎俊侠双手依旧捧着纸,说,“十二月初六的生辰。” “是,不错,正是那年二月。”李渐鸿喃喃道,“小婉离我回南方去。” “属下无能。”郎俊侠道,“一错再错,既没有保护好王妃,亦未能接应殿下。那夜属下前往胡昌寻找殿下,却被武独阻截……” “不。”李渐鸿一字一句道,“郎俊侠,你犯的错,从此一笔勾销。” 段岭转了个身,阳光照在他仍充满稚气的脸上,李渐鸿不禁朝前走了一步,险些撞上窗格。 他看着段岭,仿佛烈日万丈下沙漠的旅人筋疲力尽,在那弥留之际发现远方终于出现了一片绿洲—— ——既充满渴望又畏惧不前,生怕他只是咫尺天涯尽头,风烟滚滚的一座海市蜃楼。 第12章 玉璜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段岭在榻上已睡得自动转了个圈,到得灿烂阳光直射进来,终于避无可避,被热醒了。 “郎俊侠!”段岭喊道。 窗格外,郎俊侠微一动,李渐鸿却伸出手指,摇了摇,顺手拈过段岭的出生纸,看也不看,折好递回给郎俊侠,示意他收好。 房中,段岭想起郎俊侠早上说要出门去办点事,于是自己下榻来,穿好衣服,裹好外袍,洗了把脸,推门出来,打着呵欠穿过庭院去。 “照您的吩咐。”郎俊侠解释道,“送到名堂中,读了不少书,小殿下非常聪明,已会做文章。” 李渐鸿不答,匆匆穿过长廊,追着段岭的脚步而去,站在一扇门后,看着段岭的身影,见段岭在厨房里找吃的,片刻后又端着郎俊侠准备好的食盒出来。 “学武不曾?”李渐鸿问。 郎俊侠说:“一直缠着要习武,不敢耽误了他。” 李渐鸿沉默许久,眼睛竟有些泛红,始终看着段岭,目光从不离开他。 郎俊侠道:“殿下?” 李渐鸿走出一步,却又有点退缩,站在门后,一时间竟不敢上前去。哪怕千军万马的阵仗,他亦从无畏惧,如今竟在自己的儿子面前止步不前。 “他恨我不?”李渐鸿问。 “从不。”郎俊侠答道,“一直等着您来,我告诉他,桃花开时,殿下就会回来。” 李渐鸿连呼吸都在发抖,隔着门,抬起手,半晌不敢推开那扇门过去。 段岭自顾自地吃着午饭,见有一只鸟儿过来,便捏了些饭粒与它吃,李渐鸿在门后看得笑了起来。 “四书五经已提前读了些。”郎俊侠又说,“囫囵吞枣,不甚了了,须得到辟雍馆后再由夫子讲开。字写得是好看的,临卫夫人的帖子。《孙子》《吴子》《司马》当杂书也读过,偏爱《诗经》《古诗》,所学甚杂,平日里告假时,医经草学亦有看过。” “端平公主定喜欢我儿。”李渐鸿低声说,“天文术数,杂学百家,涉猎甚广。” 段岭吃完后,自己收拾了食盒,伸了个懒腰,坐在庭院里发呆,阳光照在他的脸庞上,映着少年郎的面容,干净而清新,犹如春天里一抹蓬勃吐露生机的植物。 然而即使是发着呆,段岭仍在想纷杂的事,一时想读书写字,一时想他的花圃——那一片小天地。 “爱吃辛食。”郎俊侠又说,“与您口味相似,喜欢种花养草,从汝南段家学到的些许技艺,兴致所到,实在太广,臣不敢都教,只拣着一些见闻告知,平日里以督促读书为主。” “我儿在上京,有哪家喜欢的女孩儿没有?”李渐鸿说。 郎俊侠摇摇头。 难得郎俊侠出门一天,无人管他,段岭决定先去照顾他的花圃。 庭院内,桃花开了。 段岭“哇”的一声,带着欣喜之情,今年的桃花开得很好,比往年又多了好几枝。地上还落了些花瓣,段岭忙进房去找出一个木匣来,将落下的花瓣装进匣里,再给药草浇水。 放下水壶时,段岭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人。 “你不是出门去了吗?”段岭转头,发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顿时一怔,却不害怕,心想:这是新来的花匠吗?郎俊侠真的请了一个花匠来?不像啊。 他比郎俊侠高大,也更强壮,面容轮廓转折刚硬,有着比上京人稍深的肤色,双目深邃,就像闪烁的星辰,嘴唇温润,鼻梁高挺,瞳色漆黑明亮。虽然形貌落魄,却比段岭在上京所见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好看,身材很健壮,散发着让人感觉安全的气场。 他摘下头上斗笠,双目深邃如墨,带着明亮的神采,眼睛却微微发红,注视着段岭。 段岭只觉这人有种奇异的亲切感,就像是在梦里认识的人一样。 “这些都是你种的吗?”李渐鸿问。 段岭点了点头,李渐鸿便慢慢走过去。段岭蹲坐在小板凳上,看看花圃里的植物,又看李渐鸿。李渐鸿在段岭身边跪了下来,以便与他平齐,目光转移到花圃里,但只是一会儿,又转到了段岭的脸上。 “都是些什么花?”李渐鸿问。 “这是芍药,这是鸡血藤,胡兰草,九层塔……” 段岭给李渐鸿介绍他的这一块小天地,李渐鸿的目光却始终不离段岭的脸,少顷,他朝段岭笑了起来,段岭不明所以,也跟着笑了笑。 “你怎么哭了?”段岭问。 李渐鸿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段岭便用袖子去给他擦眼泪,让出位置给他坐下,李渐鸿盘膝坐在段岭背后,段岭用铲子继续翻土,说:“你有蚯蚓吗?春天来了,想找点蚯蚓放着。” “明天我给你抓去。”李渐鸿答道。 “我得去读书了。” 段岭回书房去,李渐鸿却也跟了进来,段岭起初以为他是新来的花匠,但看上去又不太像,问:“你是郎俊侠的朋友吗?” “郎俊侠还没回来,他今天出门办事去了。”段岭说。 李渐鸿点头,段岭便招待他进书房里去,沏了杯茶给他喝,李渐鸿说:“边海雪芽。” “喝出来了?”段岭笑着说,“我在城里买的,擦擦脸。” 段岭递给他湿毛巾,李渐鸿又问:“近日里在读什么?” “读《麟史》。”段岭答道。 “读到哪一部?”李渐鸿又问。 “《左传》跳了。”段岭翻开书,答道,“正看着《谷梁传》,夫子说我不求甚解。” 李渐鸿笑了笑,说:“可搭着《十三经注疏》一起读。” 段岭翻出压着的那本书,朝李渐鸿招了招,说:“成康铺子里头借来的,你也读书吗?” 李渐鸿喝了口茶,答道:“我读得少,四书五经没读全,不大会做文章,祖宗的学问,不可荒废了,你这样很好。” “你是汉人吗?”段岭好奇地问。 李渐鸿坐在阳光下,光芒洒进来,虽衣衫褴褛,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尊贵气质,他认真地看着段岭,说:“是,我家上古还出过一位圣人。” 段岭震惊了,问:“哪一位?” “你猜?”李渐鸿说。 段岭又问:“您贵姓?” 李渐鸿笑了起来,说:“姓李。” 段岭说:“飘风不终日,骤雨不终朝。” 李渐鸿点点头,说:“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不错,正是李耳。” 段岭瞠目结舌,李渐鸿道:“我家四兄弟,就我读书最少。常觉有愧于先祖。” 段岭笑了起来,说:“你旁的事一定很厉害,你背后背着的,那是剑吗?” 段岭注意到李渐鸿身边放着一个长条匣子,李渐鸿便取过来,搁在案几上,打开让段岭看,段岭惊讶无比,说:“这是你的佩剑?” “你喜欢吗?”李渐鸿答道。 匣中是一柄黑黝黝的重剑,快有段岭高了,剑柄上刻着太极图,剑身上有着奇异的铭文,仿佛年岁久远,却历久如新,锋光闪烁。段岭要伸手去摸,却被李渐鸿两指挟住手腕,不能动弹。李渐鸿改而拈着他的手指,握住他的手掌,嘱咐道:“陨铁重剑,重四十斤,却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一不小心,指头就得掉在里面。” 段岭笑了起来,李渐鸿覆着段岭的手,让他按到剑柄上,那剑仿佛有生命一般阵阵震颤。 “它叫什么名字?”段岭问。 “有人唤它‘镇山河’。”李渐鸿说,“我唤它作‘无名’,因为它的前世是一把刀,名字就叫‘无名刀’,后因山河沦陷,落到外族手中,被柔然匠人重铸成五把兵器,分发至诸部。” 段岭听得出了神。 “再后来,我南陈攻破楼兰,将它尽数收回,再次重铸为这把剑,它象征的是天道,斩山川,断江河,以西方精金千锤百炼而成,乃是汉人的传国之剑。” 段岭点点头,将剑匣合上,说:“郎俊侠也有一把剑,也很锋利。” “他的剑名唤青峰。”李渐鸿解释道,“郎俊侠的青峰剑、武独的烈光剑、昌流君的白虹剑、郑彦的紫电金芒、寻春的斩山海与空明法师的断尘缘,都是前朝传承下来的名剑,其中郑彦、昌流君、武独与郎俊侠,都是刺客。” “你呢?你从哪里来?”段岭对这名流浪的剑客十分好奇,问,“你是刺客吗?” 李渐鸿摇摇头,说:“我从南方来,你去过吗?” 段岭答道:“我只在汝南城里住过,后来来了上京,就再也没去过别的地方了。” 李渐鸿说:“如今已是故国了,我曾在西川住过,西川十里锦街,碧水如带,玉衡云山雾绕,江州灯红酒绿,彻夜不眠。” 段岭微张着嘴,李渐鸿又说:“江南与上京不一样,树是绿色,而非此处青色,一到春天,开满桃花。还有大海,无边无际。” 段岭问:“你都去过么?” 李渐鸿点头,笑了笑,说:“还有滇南,滇南美景犹如仙境,从不下雪,四季如春。滇南的湖水像是镜子一般,在雪山下清洌常新。还有玉璧关,玉璧关下入了秋,尽是如雪枫林。” 段岭充满了神往,说:“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去看看。” 李渐鸿说:“你若想去,明日我便带你去。” 段岭:“……” “真的吗?”段岭难以置信地说。 “自然。”李渐鸿认真地朝段岭说,“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可是我要读书。”段岭哭笑不得道,“要等……要考功名,郎俊侠不会让我去的。” “他管不得你,这世上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李渐鸿说,“今夜与他打一声招呼,你想去何处,明日便可动身。你想学武是不是?想学我也可以教你,不想读书便不必再读。” 段岭傻眼了,直觉这人是在逗自己玩,然而他一本正经地说出来,又令人生不出任何怀疑之心。他虽已十三岁了,却还只是个少年,少年的天性就是贪玩,又如何坐得住? “还……还是算了。”段岭打消了念头,知道不可能一走了之。 “为什么?”李渐鸿注视段岭。 段岭说:“我还得等一个人,郎俊侠告诉过我,他会来。” “等谁?”李渐鸿问。 段岭想了想,说:“等我爹,郎俊侠说,我爹是个了不起的人。” 日渐西斜,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窗外桃花离开枝头,旋转着飘向池塘,池中一声轻响,那是鱼儿冒出水面的声音。 李渐鸿从随身的腰囊中,很慢很慢地取出了一个东西,放在案几上,发出一声玉石轻响,继而缓缓将它推到段岭的面前。 “你在等它么?”李渐鸿的声音又带着些许哽咽。 段岭的呼吸窒住了,那是一枚通体晶莹、犹如冰一般的半环形玉璜,玉璜上刻着四个字。 段岭发着抖,摘下自己脖上系着布囊的红绳,战战兢兢地拿出另外半块,将它们并为一块云纹鹰羽蟠龙浮雕的无瑕玉璧,合为八个字。 盛世天下,锦绣河山。 第13章 我儿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薄暮时分,夕阳将郎俊侠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残阳从墙外投入些许余光,犹如染在青砖上的塞外烽火。 “郎俊侠!郎俊侠——!”段岭冲过走廊,跑向郎俊侠,大喊道,“我爹回来了!” 郎俊侠微微一笑,转身朝向段岭,点了点头。 “他……”段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站着直喘。 “我知道了。”郎俊侠说。 “可他说他姓李,我也姓李,他不叫段晟。”段岭皱眉道。 郎俊侠道:“你长大了,段岭。” 段岭莫名其妙地看着郎俊侠,郎俊侠说:“今夜我要出去办点事。” 段岭说:“不是刚回来吗?又要出去?” 郎俊侠没有解释,只是伸出手,段岭一脸茫然,走向他,郎俊侠便将段岭抱在身前。 “这很好。”郎俊侠说。 他抱过段岭,继而与他分开,让他站好,撩起袍襟,在段岭面前双膝跪地。 “哎!”段岭忙上前搀扶,郎俊侠却示意他别动,伏身一拜。 “就此别过了。”郎俊侠说。 “等一下!”段岭意识到了什么,说,“你要走了?你去哪里?爹!爹!” “是。”郎俊侠跪在地上,抬起头,牵着段岭的手不放,注视着他,“我到汝南去,便是为了找你,幸不辱命,如今你父子重逢,我的使命也已完成,上京之事,也可告一段落。” “你……你不要走!说好会陪我的不是吗?” “也许,多则一年半载,少则数月,会再见的。”郎俊侠说,“但你有殿……有你爹照顾,哪怕你要中原的万里江山,他也能给你,我对你,已……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不要走,郎俊侠!”段岭的眼眶顿时就红了,郎俊侠却已微笑起身。 “段岭。”郎俊侠说,“我只是你命中一过客,从今以后,你须得听你爹的话。这世上,若有一人会全心全意待你,再不欺瞒你,遇见危险时不顾性命来救你,凡事尽心竭力为你打算,除他之外,再无别人。” 段岭死死攥着郎俊侠的手不放,把他朝屋里拽,说:“不!不行!你先说清楚要去哪儿,几天回来!” 郎俊侠犹如山峦一般,纹丝不动,李渐鸿的声音却在二人背后响起。 “爹派他去调查一点事。”李渐鸿说:“这事若不查清楚,爹一日不得安心。” 郎俊侠忙又要单膝跪地,李渐鸿作了个手势,示意不必多礼。 段岭难受得很,郎俊侠又认真说:“段岭,听话,我会回来的。” 段岭只得慢慢地放开了手。 “回南方后,不必再提起我。”李渐鸿又说。 “是。”郎俊侠答道。 段岭还有话想说,却不知该如何出口,李渐鸿却道:“这就去罢,趁着城门未关。” 郎俊侠躬身道:“臣告退。” “就不能明天再走吗?”段岭茫然道,郎俊侠却已扬起一阵风,消失在走廊尽头。 “等等!”段岭说:“我给你带点……” 段岭转头进去,手忙脚乱,要给郎俊侠收拾东西,却听到一阵马蹄声响,郎俊侠竟是说走就走,段岭抱着给郎俊侠整理到一半的包袱跑出来,袍襟在春夜的风里飘扬。 段岭仍未反应过来,郎俊侠就这么走了,今天的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比起五年里他所接受的所有事加在一起都来得多,他追在后面,慌慌张张地大喊道:“郎俊侠!郎俊侠!” 远方已没有了郎俊侠的身影,段岭怔怔看着。李渐鸿来了,郎俊侠却走了,犹如日月盈昃,潮水涨退,一切都来得如此突然。 李渐鸿眉头深锁,看着段岭,要抱他,段岭却伤心至极,只顾站着喘气,一张脸憋得通红,差点就要哭出来,李渐鸿什么事都能摆平,唯独摆不平自己儿子的眼泪,当即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爹当真有事要让他办……”李渐鸿茫然说:“那便迟几天?罢了罢了……” “不用了。”段岭一边擦泪,一边哽咽道:“我懂的。” “莫哭了。”李渐鸿说:“你这眼泪流得爹的头一阵一阵地疼。” 段岭当即哭笑不得,李渐鸿便将他打横抱起,抱回家去。 末了段岭积郁于心,李渐鸿只好变着法子哄他,与他说话,不多时段岭的心思才慢慢岔了开去——只因晚饭时,李渐鸿朝他承诺,办完事后会让郎俊侠回来,专门服侍他。 段岭问:“真的吗?” 李渐鸿说:“你若想要,自然你说了算。” 段岭总觉得哪里不对,仿佛“服侍”二字分量太重,自己与郎俊侠不应是这样的关系。 段岭见惯了名堂内世家子们颐指气使的作派,他们拥有一或多名仆役供他们呼来喝去,虽然郎俊侠说过自己是“家臣”,但他们的关系,终究和那些人不一样。 “虽然让他来接你,照料你。”李渐鸿说,“但我可不想看见我儿成了一个小郎俊侠。” 段岭说:“郎俊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嗯。”李渐鸿漫不经心道,“很好很好的人,除了三番五次,差点将你爹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之外,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 段岭:“……” “你这一生除了他,还会认识很多人。”李渐鸿说,“要学会如何分辨,别人对你之意是发自真心,抑或是曲意奉承。” 段岭答道:“我不懂,但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看一个人他的眼睛。”李渐鸿答道,“与你真心结交之人,对你说话时常不经思考,他们在你面前显露的总是本性,毫无城府。” “认识一个人,不能只看当下。”李渐鸿说,“他有过往,有身世。” 段岭说:“可夫子说,家世决定不了什么。” 李渐鸿道:“不是家世,英雄不论出身,家世无妨,是身世。你的朋友一个怎么样的人,其中身世占了一半。” 段岭被李渐鸿这么一说,突然也想起来了,郎俊侠从前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从未告诉过他。段岭常常问他,郎俊侠却守口如瓶,从不提及。 “但郎俊侠待我很好很好。”段岭最后说,“他的身世应当也不坏,他是个……嗯,对我来说,是个好人。” 虽然离开了郎俊侠很难过,他却很快地习惯了李渐鸿的到来。从前郎俊侠只让他读书,照料他的起居饮食,却从未教授他人情世故,李渐鸿说的话反而多了太多。晚饭时,他朝段岭说嘴里咀嚼食物的时候不要开口说话,咽下去再说;朝段岭问他任何问题,他都会耐心地回答,且从头想起,从头说起,不会用一句“不要问,以后你就懂了”来堵住他的问题。 饭后李渐鸿代替了郎俊侠的位置,坐在井边打水洗碗,还给段岭洗衣服,仿佛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段岭休息了一会儿,给李渐鸿沏好茶,突然想到他也许需要洗澡,便取了皂荚等物,翻出郎俊侠未曾穿过的新袍子,等着李渐鸿一起往澡堂去。 上京澡堂中彻夜灯火,冬天时洗澡不便,郎俊侠就常带段岭来这儿,有干果吃,还有甜醪糟喝,楼下还有说书听。段岭轻车熟路,牵着李渐鸿的手往澡堂里走,踮着脚尖在柜台前数了银两,吩咐搓澡工,李渐鸿只是在后头看,眼里带着笑意。 李渐鸿抬头看着灯火辉煌的厅堂,说:“爹不搓澡,不必吩咐人进来。” 段岭心想兴许是李渐鸿不惯让人伺候,便要自己动手给他搓澡。李渐鸿宽衣解带,现出赤|裸雄躯之时,段岭不禁吓了一跳。 他的身上满是伤痕,刀疤箭创,健硕分明的腹肌上有一道横着的剑痕,胸膛上又有箭疤,宽厚的背部又有一片不大的烧伤痕迹。 李渐鸿吁出一口气,躺在温水池中,池里只有他们两人,段岭拿着粗布巾,一时不知如何下手,李渐鸿却说:“爹常常与人打架,是以身上带伤,我儿不必害怕。” “这是……怎么得的?”段岭问。 段岭的手放在李渐鸿肋下,李渐鸿说:“这一刀是被那延陀行刺留下的。” “那延陀是谁?”段岭问。 “传说是西域第一剑客,不过现在只是一个死人。”李渐鸿漫不经心地说,“一刀换一剑,他捅我肋下,我捅他喉咙,很公平。” 段岭问:“那这里呢?” 李渐鸿侧过身,说:“爹在玉璧关下与元人短兵相接,哲别一箭射穿我铠甲,留下此疤。” “哲别呢?”段岭又问。 “逃了,还活着。”李渐鸿答道,“但活不了多久了,背后是被火油烧的,你可尽力下手搓,不怕破皮。” 段岭一边给李渐鸿搓洗身体,一边沉默地数着他身上的大小伤痕,李渐鸿赤|裸的身体上犹如打了不少补丁,却丝毫没有令他觉得恐惧,仿佛每一处伤痕配合着他矫健而充满男儿魅力的裸|体,都有种别样的力量美感。 “我儿看到这处了么?”李渐鸿侧过脸,让段岭看他的眼角。李渐鸿鼻梁高挺,鼻子非常漂亮,肤色是健康的古铜色,眼角处却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疤,仿佛被撞过。 段岭摸了摸李渐鸿的眼角,问:“这是怎么来的?” “你娘干的好事。”李渐鸿笑着说,顺手从浴池旁放着的茶盘中拣了块酥酪,喂到段岭嘴里,一手搂着他,额头抵着,使劲摩挲了几下。 段岭觉得很舒服,李渐鸿便将他搂在身前,二人泡在水里,肌肤彼此贴着。 “为啥?”段岭问。 “爹让她走,她不愿意。”李渐鸿说,“那夜她用匈奴王克尔苏帐里的花瓶敲在爹脸上,当真心狠手辣。你和你娘是不是有点像?平日里人畜无害,惹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 段岭:“……” “后来呢?”段岭追问道,“你还手了吗?” “当然没有。”李渐鸿说,“怎么舍得?” 李渐鸿叹了口气,搂着段岭,仿佛将他的整个世界抱在怀里。 “我儿见过她吗?”李渐鸿问。 “没有。”段岭侧过身,枕在李渐鸿的胸膛上。 洗过澡后,李渐鸿一身青袍,郎俊侠的新衣穿在他身上仍显得略小了,父子二人便沿着小巷,在春风里回家去。李渐鸿背着儿子,沿着青石板路慢慢地走。上京在这明媚的、迟到的春天里犹如苏醒的少女,慵懒地舒展开来。 梨花纷扬,在月色下穿梭,落在空寂的小道上。 “爹。”段岭有些困了,趴在李渐鸿的背上。 “嗯。”李渐鸿似乎在思考。 今天是段岭见到李渐鸿并认识他的第一天,但段岭却奇怪地发现,他们仿佛早已相识,那是一种不必任何寒暄便产生的,细水长流的熟悉感,默契似乎深深地烙印在他们彼此的灵魂里,无须自我介绍,也无须互相发问,仿佛李渐鸿在过去的十余年里一直在段岭身边,早上起床没见着,只是出门买了个菜,晚上又回来了。 所有的烦恼都离他远去,只因眼下的安全感——那是一种知道只要他找到了自己,便永远不会离去的情绪,就像在这茫茫世上,段岭从一生下来,便要跟着他,活在他的世界里的。 “爹,你几岁?”段岭随口问。 “二十九岁。”李渐鸿说,“认识你娘那年,爹比你大不了多少,刚满十六。” “我娘美吗?”段岭问。 李渐鸿悠然答道:“自然是很美的,她一笑起来,终年冻土上的白雪也会融化;荒茫广漠里无处不是江南。那年在泣血泉下,爹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爱上了她,否则怎么会有了你?” “那……” “嗯?” 段岭没再追问下去,他感觉到自己不该再问了,父亲也许会难过。 “在汝南时,段家恶待了你不曾?”李渐鸿问道。 段岭沉默片刻,而后撒了个谎,说:“没有,他们知道你要来,待我挺好。” 李渐鸿“嗯”了声,说:“郎俊侠叛我三次,间接害死了数万人,他这一生,受一身性情所累,太肆意妄为了。归根到底,若不是他一时念起,爹与你娘,还有你,便不会分离这么多年。” 段岭:“……” 李渐鸿说:“幸而他人性未泯,终于将你从汝南带出,也算一桩命中注定的因果,我承诺他,保护好你,便算是赎了他的罪,否则无名剑下,定将追杀他到天涯海角,他这一生,都无法露面。” 段岭仿佛听到了一个从不认识的郎俊侠,追问道:“他做了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李渐鸿想了想,说,“来日空了再慢慢说吧,当你知道他的身世后,若再将他视作挚友,爹自然也不勉强你。你现在就想听吗?” 段岭实在不敢相信,但他相信父亲不会骗他,只得点了点头。 “今天你一定很累了。”李渐鸿说:“睡吧。” 回到家里,李渐鸿让他躺在榻上,段岭还拉着他的衣袖,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渐鸿。 李渐鸿想了想,明白段岭没有出口的话,便笑了笑,解开外袍,赤着胸膛,只穿一条及膝衬裤,睡在段岭身边。 段岭抱着他的腰,枕在他的手臂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风过松林,犹如千军万马兵杀之气肆虐,夜半之时,远方的战场、飞溅的鲜血、战友临死前悲痛的怒吼,再一次化作无边的梦魇,一瞬间袭来。 李渐鸿大喝一声,猛然惊醒,坐起。 “爹!”段岭吓了一跳,心脏狂跳,手忙脚乱地起身,见李渐鸿全身被汗水浸湿,坐在床上,抽风般直喘气。 “爹?”段岭担心地问道,“你没事罢?” “做了个噩梦。”李渐鸿心有余悸地说,“没事,吓到你了?” “梦见什么了?”段岭小时候也常做噩梦,梦见自己挨打,但随着年岁渐长,昔日汝南的阴影已淡去了。 “杀人。”李渐鸿闭着眼,答道:“还梦见了死去的部下。” 段岭给他按了下手少阳三焦之处,助他安神,李渐鸿才渐渐躺下,睁着眼睛出神。 段岭便蜷在他怀里,枕在他胸膛前,玩着他脖下系着的那枚玉璜。 “慢慢就好了。”段岭说。 “我儿也常做噩梦?”李渐鸿已恢复了精神,问。 “以前。”段岭玩着玉璜,目不转睛。 “梦见什么?”李渐鸿问。 段岭有点迟疑,不敢告诉李渐鸿自己在汝南挨揍的事,毕竟都过去了。 “梦见娘。”段岭最后说。 李渐鸿说:“你未见过你娘的面,应当是梦见你被生时的苦痛,生老病死,俱是劫难,渐渐都会好的。” 段岭说:“现在不会了,明天我给你买一点安神的药材,煎服就好。” “想不到我李家竟有人擅岐黄之术。”李渐鸿笑了起来,侧过身,把段岭搂在怀里,贴着他的鼻梁,说,“来日你想做什么?想行医?” 段岭说:“我不知道,郎俊侠说……” 段岭本想说郎俊侠教他的是,要认真读书,来日成就一番大事业,不能让你爹失望,但李渐鸿说:“我儿不必在乎旁人所言,来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段岭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曾经的名堂中,上到夫子,下到仆役,都认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人生在世,是要力争上游的。 李渐鸿捋了下儿子的额发,看着他的双眼,说:“我儿想行医,想习武,哪怕是想修行化缘当和尚,只要你高兴就成。” 段岭笑了起来,从未有人告诉过他想去当和尚也可以。 李渐鸿一本正经道,“下午见你说得头头是道,料想还是爱玩,是不是不乐意读书?” “谈不上乐意不乐意。”段岭想了会儿,答道,“书要读,却更喜欢种花。” 李渐鸿点点头,说:“以后当个花匠,也是好的。” 段岭说:“夫子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读书是好。”李渐鸿叹了口气,说,“但若你真的不喜欢,爹也不会勉强你,爹只想你过得高高兴兴的。” “那我明天就改行种花去。”段岭笑着闭上双眼,把父亲脖颈上系着的玉璜贴在自己眼皮上,上面还有李渐鸿的体温。 李渐鸿笑了笑,抱着段岭,闭上眼睛,低头闻他头发上清新的皂荚味道。 段岭不知不觉又睡着了,再睁眼时已是早上,李渐鸿赤着上身,在院内练武,一柄长棍耍得呼呼风响,卷起满地桃花,再一瞬间挥洒出去。 段岭打着呵欠出来,见李渐鸿收棍,改而打一套掌法,错切,并推,翻掌,覆手,专注的神情极其英俊。 段岭看了一会儿,李渐鸿便收掌,问:“想学么?” 段岭点点头,李渐鸿就开始一招一式地教他,段岭说:“可我没练过扎马步,下盘不行。” 李渐鸿答道:“不管那些,只要你开心就成。” 段岭:“……” 段岭模仿李渐鸿,将掌法打了一轮,李渐鸿也不说他打得对不对,只是囫囵教了他一些,便说:“成了,先学一点,你有兴致,回头再练,这叫‘深入浅出’。” 段岭哈哈笑,这脾气实在太合他的心意了,正打得有点累,李渐鸿就知该开早饭。吃过早饭,段岭习惯性地等着那句“去读书”,李渐鸿却丝毫没有催他的意思。 “爹,我想去种花。”段岭说。 李渐鸿示意他去就是了,段岭便到花圃旁摆弄他的植物,李渐鸿则劈了些竹子,预备给他做个浇花的竹渠。 无人督促,段岭仍有点于心不安,心不在焉地忙活了一会儿,又去读书。 “良心上过不去?”李渐鸿端着茶碗,坐在书房外,抬头看着天上白云飘过。 段岭只得说:“嗯,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李渐鸿说:“看来还是想读书。” 段岭有点不好意思,如此数日,李渐鸿便在府上住下,从未强迫段岭做这做那,想做什么都行,哪怕什么也不做,坐着喝茶发呆也可以。但段岭的脾气素来是那样,按着他的头他不乐意,无人催促他,反而无聊起来,于是不用李渐鸿催促,他每天也自行读书,时而还装模作样,跟着李渐鸿学几下掌法。 李渐鸿则仿佛一刻也离不得段岭,哪怕上街买菜,也要将他带在身边,几乎时时不让他离开自己视线,睡觉时必定睡在一起,白日间亦必定共处一室。 而李渐鸿总是在思索,段岭某天终于忍不住问他。 “爹。”段岭说:“你在想什么?” “想我儿。”李渐鸿说。 段岭笑了起来,便放下书,过去缠他,李渐鸿眉头里像有着解不开的烦恼,注视着段岭,目光却十分温柔。 “你不高兴。”段岭把手放在李渐鸿两侧脸上,晃了晃他的脑袋,问:“有心事么?” 他感觉到了,除了最初见面那几天,李渐鸿仿佛总是有点心事。 “有。”李渐鸿说:“爹一直在烦恼,能给你什么。” 段岭笑着说:“我想吃五河听海里头的碧玉饺子。” “那自然是要去的。”李渐鸿便动身预备带段岭出门去吃好的,牵着段岭的手,说:“心事却不都在点心。” 段岭不解地看着李渐鸿。 “我儿想回家么?”李渐鸿朝段岭问。 段岭明白了,就像名堂中所听到的一般,汉人都想回家。 “爹想给你一些东西,本就是你该得的。”李渐鸿说。 “我已经很满足了。”段岭说:“人嘛,要知足常乐。郎……” 段岭差点朝着院子里喊郎俊侠,却想起来他已经走了,只得失落地说“哦,他还没回来”。 距离郎俊侠离开已经很久了,段岭却习惯地以为他还在家里,他被派去做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么久还没回来?他感觉到父亲不太喜欢他念叨郎俊侠。 段岭每次提起他时,李渐鸿都不无醋意。 “郎俊侠什么时候回来?”段岭的每日发问已从“我爹什么时候回来”作了改换,李渐鸿却答道:“他在准备新家,迎接你回去。” 第14章 营救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虽然想念郎俊侠,但段岭渐渐明白了一些事,也许父亲不来,郎俊侠就不会走。 有的人来,有的人离开——就像郎俊侠自己说的那样,天底下的好事,你不能都占全,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遗憾。 许多事情,就像老天爷为他安排好了一般。 段岭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读书时碰到的问题,只要朝李渐鸿提出,李渐鸿几乎全能答上。且解答与夫子完全不同,却又自成体系,由不得段岭不服。 “爹,你不是说自己没读书么?”段岭说。 “吾生而有涯,而知也无涯。”李渐鸿答道,“这世间有谁敢说自己读过书?不过是片瓴节瓦罢了,知道得越多,就懂得越少。” 段岭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这天他翻了一会儿书,又问:“爹,孔子说,君子有三畏,是什么意思?” “一畏天命、二畏大人、三畏圣人之言。”李渐鸿说,“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 “畏,非是害怕。”李渐鸿面朝庭院,随口解释道,“乃是尊敬之意,尊崇天命,方得安身。” “那天命又是什么意思?”段岭问。 “每个人一生之中,都有自己要去完成的事。”李渐鸿说,“这是从你生下来那一刻就注定的,有的人为耕种而生,有的人为打仗而生,有的人为当皇帝而生,林林总总,不尽相类。” “可是,我怎么知道自己的天命是什么呢?”段岭又问。 “不知道,乃是情理之中。”李渐鸿放下碗,叹了口气,说,“爹也不知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圣人说,人要到五十才知晓呢。” “太久了罢。”段岭哭笑不得道。 “是啊。”李渐鸿说,“前半生懵懵懂懂,撞来撞去,不知天命在何处,当真是浪费时光。” 李渐鸿起身走了,段岭仍在想父亲的那段话,觉得他比先生们有趣多了。 片刻后,李渐鸿又从门口经过,外头下着小雨,李渐鸿换了一身斗篷,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说:“今天要往名堂去是不?还读书么?” “啊!”段岭想起来了,今天是去领卷的日子,在名堂领到最后一次做的文章,由夫子盖印,再递往辟雍馆去,他险些忘了,李渐鸿居然都记得,带着他骑马出门。二人预备拿了卷子,前往墨房报名考试,再到城外散心去。 上京辟雍馆位于正鹤街中线,人来人往,车马不绝,外头已在排队,俱是达官显贵人家。段岭与父亲一身布衣,站在人群外看。 “羡慕他们的宝马香车不?”李渐鸿随口问。 段岭摇摇头,前来报名的有不少是名堂里的同窗,一起读书数载,没想到这些人的家里如此显赫。段岭朝李渐鸿说:“夫子教的,人要甘于清贫,当自己的王。” 李渐鸿点点头,说:“夫子虽满口胡言,不过这句倒是说对了。” 段岭笑着去领号登记,李渐鸿便拉低了斗篷,罩着半张脸,站在阴影下审视过往行人。 “段岭!”蔡闫远远地喊道,“等什么呢!到我这边来!” 段岭虽在名堂读书三载,平日里却结交甚少,又受郎俊侠所托,所住无非僻院,接触同窗的机会不多,唯第一天认识的蔡闫、布儿赤金与另一名偶尔与他一同罚站的赫连博熟络些。 蔡闫仍是他哥带着来的,朝段岭招手,李渐鸿便过去打了招呼,朝蔡闻拱手。 “承蒙照顾。”李渐鸿说。 “不敢当。”蔡闻笑了笑,也朝李渐鸿拱手。 蔡闫搭着段岭肩膀,让他排到自己身前去,两名少年寒暄数句。段岭极少见蔡闻,不由得想起那年冬天,郎俊侠受伤一事。数日后段岭回名堂读书,蔡闫便主动找到他,见他右眼肿起,以为他被家里大人揍了,便安慰了一番。 平时两人很少在一个班上,段岭开蒙时,蔡闫已在书文阁中提前学四书五经写文章了;段岭升上书文阁,与蔡闫短暂数月同窗后,蔡闫又被接回家去了,由他哥请了人来教,是以两人不常见面。 但蔡闫家中之事,段岭是约略知道一些的,知道蔡闻虽是兄长,两人却非一母所出,平日里蔡闫的起居饮食,亦由蔡闻打点,犹如郎俊侠待段岭一般,这便更无形中使二人亲近了。除此以外,蔡闫与他哥还在外头遇见过段岭与郎俊侠两次。一次是中秋花灯夜,一次则是上巳节水边踏青之时。 但丁芝似乎喜欢郎俊侠,没那么喜欢蔡闻,于是这就令各自的兄长碰了面,都有点尴尬。 少年排队,大人则在一旁寒暄,段岭忘了给父亲介绍蔡闻,蔡闻今日穿着天青色的常服,十分俊朗,更带着武人气质,犹如一把初锻的利剑,所谈之事,无非两个孩子的学业,比起郎俊侠敬而远之的态度,李渐鸿反而更客气。 提及郎俊侠时,李渐鸿只是淡淡说了句:“他是我家仆,原不欲令他插手太多,办完事后我至上京来,便着他回南方去帮着打点生意了。” 蔡闻点点头,说:“听说段兄在经商?” 李渐鸿一点头,说:“不好做,正想谋点别的生计,一腔雄心壮志,乱世中却到处被人泼冷水,只好坐吃山空,守着儿子成人后再说罢。” 蔡闻笑道:“以段兄谈吐,料想必不得坐吃山空,过谦,过谦。” 李渐鸿虽衣饰并不华贵,但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间,俱有其气质,更不似暴发户。近年来上京鱼龙混杂,不少富贵人家亦拖家带口到辽天子脚下暂避一时,蔡闻虽觉其不寻常,但有段岭在前,先入为主,便不再多想。 蔡闫见一少年走来,意外道:“赫连博!” 段岭笑道:“赫连博!” “你也来了!”蔡闫招呼道,“过来罢。” 赫连博也长大了,常与段岭一起罚站,十四岁便已长得甚高,皮肤黝黑,一身西羌服,眉高眼深,五官轮廓分明,平日站着不怒自威,却是个口吃。 赫连博背后跟着管家,便朝段岭与蔡闫点点头,打发管家回去,一言不发地站在二人身后。 “见着布儿赤金了么?”蔡闫随口道。 赫连博摇摇头,又看李渐鸿,显然是第一次见他。 “我爹。”段岭终于想起来介绍。 赫连博一搭手,李渐鸿便点点头,回了个搭手礼,段岭回头,见路上停着一辆马车,赫连博指指那边,朝段岭解释道:“我娘。” 赫连博是母亲送来报名的,以上京风俗,女眷不能露面,赫连博便自己过来排队,朝蔡闻等人一圈拱手,以示告罪。 只见少年们闲聊片刻,轮到三人时,段岭要让他们先去,赫连博却做了个“请”的手势,与蔡闫让着年纪最小的段岭。 “得空可让段岭来府上。”蔡闻说,“请了一位南边的先生,可以拣易读的先教着。”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李渐鸿说。 蔡闻示意客气,段岭已带着答卷进去,交了卷子,盖好章出来,李渐鸿便别过蔡闻,与段岭前去行缴考学费用。 段岭离开时朋友们都不知去了何处,见他仍不住回头看,李渐鸿问:“还有朋友没来?” “拔都没来。”段岭答道,“说好了今天报名备考的。” 李渐鸿沉吟片刻,问段岭:“还认识了其他朋友不曾?” “待我好的就是他们。”段岭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家里都管得好紧。” 李渐鸿:“倒是忘了问,郎俊侠管你如何?” 段岭摇摇头,与郎俊侠分别已有一段时候了,想起过往,他仍十分珍惜与郎俊侠在一起的安逸时光,非是不想玩,而是生怕令他失望,但能看得出来,蔡闫、赫连博以及其余同窗,仿佛都过得不甚开心,恍若有阴霾压在头上。 “赫连博他们……”段岭说,“我不会说,但他们都一副……一副……嗯……” 李渐鸿说:“像有个鬼,跟在他们后头,逼着他们读书,连笑也不能笑出声。” 段岭笑道:“对。” “他们都少年老成。”李渐鸿说,“与你不一样。” 段岭说:“唉。” 李渐鸿说:“他们都是质子之后,自然从小懂的,就比其他人要多。” “这我知道,但是有这么可怕吗?”段岭问。 李渐鸿牵着段岭的手在街上走,答道:“赫连博是西羌皇族赫连栾之子,布儿赤金是元奇渥温姓的后人。蔡闻与蔡闫两兄弟,则是北上的蔡家在上京做官,与辽女所生的子嗣。” “换句话说。”李渐鸿又解释道,“他们的爹都是外族,大多是皇族,在此地充当人质,以换取两国和平。一旦两国开战,便会杀了他们。” 段岭:“……” “南陈的人质是谁?”段岭问。 李渐鸿说:“南陈皇族没有人质,因为汉人硬气。” “名堂内,与你一起读书的人,还有不少辽国南面官的后人,要造反投敌,辽帝就杀他们的儿子。”李渐鸿又说,“你认识一个姓韩的小孩不?” “有!”段岭马上想起了那个韩公子。 李渐鸿:“他其实是辽人,他的爹是南院太师。” 段岭点点头,与李渐鸿站在路口处,侧旁便是打鱼儿巷,段岭站着张望了一会儿,说:“我想去拔都家看看。” 李渐鸿便与段岭进了打鱼儿巷,却发现有不少辽国士兵在巷内盘查。 “什么人?”对方马上警觉。 “我是……”段岭刚开口,李渐鸿的手却在他肩上轻轻按了按。 “方才带我儿报名时,在辟雍馆外碰上蔡将军。”李渐鸿云淡风轻地说,“见布儿赤金家缺席,将军便托我过来打听一声。” “与蔡闻并无干系。”那将领道,“回去告诉他,让他少管闲事。” 李渐鸿便点点头,带着段岭走了,眉头微微地拧了起来。 “他们为什么……” 李渐鸿一指按在段岭唇上,让他不要多问,回到家中时,段岭已忘了这事,在花圃中种花。过了一会儿,段岭见李渐鸿躺在院里的斜榻上晒太阳,眯着眼,似乎在想事情。 “爹。”段岭本想让他进里头去睡,李渐鸿却睁开眼,朝他招了招手。 段岭便过去,趴在李渐鸿身上,李渐鸿一手搂着段岭,另一手握着他的手。 “这是什么?”李渐鸿说,“满手泥,成□□你爹脸上抹。” 段岭两手在李渐鸿身上擦了擦,说:“我饿了。” “想吃什么?”李渐鸿说,“这就出去下馆子……” 段岭正要去洗手,李渐鸿却不放开他,端详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说:“先把话说了再走,你与布儿赤金拔都是好朋友?” 李渐鸿此时表情有点凝重,段岭有点担心,以为李渐鸿不想他与拔都交朋友,便寻思着要怎么回答,然而只是顿了这么一顿,李渐鸿便说:“是就说是,不是便说不是,还能吃了你不成?” 段岭答道:“是。” 李渐鸿说:“人一辈子,总要有几个朋友的,去洗手罢。” 午后李渐鸿带段岭去辽国最好的馆子里加了顿餐,段岭倚在楼边看,说:“爹,听说拔都他爹经常打他,他也不来找我了。” “他不来找你,是因为被关住了。”李渐鸿漫不经心地说,“他爹奇赤脾气本就暴戾,被送到上京为质,遭人冷眼,只好打孩子玩。” “那,为什么外头有人守着,不让进去?”段岭又问。 “怕他逃了。”李渐鸿看对街,恰好就是布儿赤金的府邸,那里头集结了不少兵马,守备森严。 “元辽二国,边境日益紧张。”李渐鸿解释道,“兴许这个月就要开战。” “怎么说?”段岭又问。 李渐鸿答道:“猜的,阿尔金山以北,此时正是春回大地之时,元人耗了一个冬天,开春必须用兵,否则就怕没饭吃。” “开战怎么办?”段岭问,“拔都会有危险吗?” 李渐鸿说:“辽帝年幼,太后监国,兵权俱在北院大王耶律大石手中,全看他心情,心情不好,吃了败仗,回来找布儿赤金家麻烦,统统押出来砍头,也是有可能的。” 段岭登时紧张起来,一路忧虑重重,回到家后,李渐鸿想了想,说:“想救他吗?” 段岭问:“怎么救?爹,你能救他吗?” 李渐鸿在院子里躬身洗脸,头也不抬地道:“不是我救他,是你救他。” 段岭:“可是我怎么救呢?” “对啊。”李渐鸿洗过脸,走到廊下擦手,说,“怎么救呢?可得好好想想。” 段岭:“……” 段岭说:“要是郎俊侠在就好了,三个人总比两个人……” 李渐鸿认真道:“这种时候就不要提郎俊侠了,你爹好歹也是南陈第一剑客,成日被我儿与一个杀手比较来比较去的,当真心酸。” 段岭:“…………” “那……”段岭说。 “喏,你想办法就是了。”李渐鸿说,“看过兵法?听过说书?这就给你手下派个大侠,怎么使唤,当驴子还是当狗,自己想办法罢。” 段岭笑了起来,李渐鸿脸一沉,说:“笑什么?大侠可不是这么轻易出动的,全天下,这高手可是只听你一个人的吩咐。回来你还得付点好处。” 李渐鸿说着伸出手指,朝段岭搓了搓,示意事成以后还要好处,段岭一脸震惊,李渐鸿便径自走开了,又到后院里去给段岭洗衣服,段岭发了一会儿呆,明白了李渐鸿的意思,心中登时生出一股强烈的刺激感,跑回房去取纸笔。 “爹!” “嗳,我儿。”李渐鸿洗着衣服,漫不经心地答道。 段岭跑出来,手里拿着地图,上头画出了路线,更有不少小人,象征布儿赤金府外的守卫。 “一张行军图。”李渐鸿说,“画这么漂亮做什么?打几个三角就成了。” 段岭点头,解释道:“得先把人带出来,再想办法在明早开城门后,把人给送出城去,这是他们家,咱们下午不是在楼上喝茶吗?” “唔,救出来以后藏在哪里?”李渐鸿问,“咱们家?” “咱们家离城门太远了。”段岭说,“而且连个地窖都没有,不好藏人,万一对方发现他们逃了,肯定要挨家挨户地搜。闲杂人等,不让出城。” “唔,顶聪明的。”李渐鸿随口笑道。 段岭说:“怕就怕明早封城,所以藏在——这里!离城门近,还可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去!” “行!”李渐鸿道,“就这么说定了,等爹把垃圾倒了就去救人。” 段岭追在后面:“你还没看是哪儿呢!名堂!” 李渐鸿晾完衣服,把垃圾扔了,说:“名堂你熟悉地形,自然是最合适的地方,走。” 段岭说:“哎?不蒙面吗?刺客不是都蒙面吗?” 李渐鸿说:“废物才蒙面。” “那……”段岭自知不可去拖李渐鸿的后腿,遂将地图交给他,说,“沿着这条路……” “记不住。”李渐鸿把段岭随手扛在肩上,两步上墙,第三步上了房顶,越过屋顶,如履平地般潜入了黑夜。 段岭差点叫出声,幸而忍住了,跑了几步,李渐鸿又落地,背着他,飞身经过好几条巷子,抄了近路,落入别人家的院里,惊起院中狗吠。 “哟。”李渐鸿说,“好大一只狗,当真比忽必烈还凶。” 段岭:“……” “下来。”李渐鸿说。 转眼间已到布儿赤金府侧巷,李渐鸿单膝跪地,一手环过段岭的腰,示意他按着瓦当站稳。 “爹,剑忘带了。”段岭说,“回去拿吗?” “用不着。”李渐鸿抬头看月色,今夜正好是十五,一轮明月照耀大地。 “这么亮的晚上。”李渐鸿自言自语道。 “那边有影子,可以掩护行动。”段岭指向府内另一处,李渐鸿“嗯”了声。 巷内有辽兵经过,段岭指指脚下,示意李渐鸿小心。 李渐鸿低声说:“在这等。”说着塞给段岭一包点心,示意他无聊时可吃点东西。段岭哪里吃得下?把点心塞怀里,一眨眼李渐鸿已不见了踪影。 那队辽兵经过拐角处时,最后一名士兵后颈挨了一掌,被站在阴影里的李渐鸿倒拖回来,随手摘去背后箭囊与长弓,又摘下腰畔的陌刀,随手掂了掂,朝头顶抛上去,段岭紧张万分,伸手去接,没接住。 李渐鸿又抛上来,还没接住。 第三次,总算接住了。 李渐鸿朝他比了个大拇指,示意做得好。 段岭汗颜。 第15章 故人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李渐鸿又飞身上墙去,随手摘了几支箭,折下箭头扔掉,剩下光秃秃的杆子,弯弓搭箭,段岭登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箭飞去,正中花园内树梢,一身轻响,李渐鸿马上转向另一棵树,连珠三箭,三棵树上的暗哨登时昏迷,各自挂在树梢,李渐鸿再飞身上屋檐,一手按着瓦楞,修长身材伏在瓦沿上,与夜色融为一体。 “开始换班,可以下去了。”段岭小声说,“只有半刻钟时间,爹,我还在这里等吗?” 李渐鸿接过段岭手里的刀,说:“回去不从屋顶上走,跳!” 李渐鸿将从辽兵身上搜缴的绳索一甩,套在飞檐上,段岭抱住李渐鸿的腰,两人荡了个弧度,从辽兵头顶上飞过去,落入布儿赤金府的庭院内。 刚一落地,李渐鸿便手持陌刀,连刀带鞘地挥去,段岭只觉眼前一花,面前已被点倒两名辽兵,紧接着李渐鸿又牵着段岭的手,往前跑了三步,说:“再跳!” 段岭跃起,与李渐鸿跃过庭栏,进了走廊,李渐鸿一手牵着段岭,另一手持陌刀,随手两下点去,又有人昏倒在地。府里亦有辽兵在巡逻,李渐鸿抱着段岭,矮身伏到窗台下。 厅堂中亮着灯,传来说话声,李渐鸿侧头看段岭,段岭眼神中满是崇拜,却不敢说话,李渐鸿发现段岭脸上脏了,便随手给他脸上一抹。 段岭听见了里头拔都的声音。 拔都非常激动,正在说元人的话,又有杯子摔碎的声音。 “是他?”李渐鸿问。 “是他!”段岭说。 李渐鸿起身,朝厅门走去,一手仍牵着段岭,侧身,一脚踏了个弓箭步,单掌推在那守门士兵背后,柔劲先吐,登时将那士兵震昏过去,继而化作刚猛力道将他推得飞出,无声无息地摔到花圃后。 段岭转身冲进厅堂,李渐鸿紧随而入。 “拔都!” 刚一冲进厅内,段岭赫然发现里头居然也有把守的卫士! 拔都与其父激烈的争吵顿时戛然而止。段岭瞬间大惊,一个猛刹转身,逃向李渐鸿,李渐鸿却一步踏入厅堂,双手一撒,手中木棋以漫天花雨之势射向辽兵,将四名监视者击昏在地。 “段岭?!”拔都惊讶道。 “快走!”段岭说,“我们来救你!” 段岭出面,比说什么都有用,拔都一瞥父亲,便果断转身,要跟着段岭出去。 “我去收拾点东西。”拔都说,“你在这儿等我。” “没时间了!”段岭焦急道。 拔都之父,布儿赤金奇赤随后追出,李渐鸿客客气气,朝他一点头,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先逃为敬”。 拔都在走廊里停下脚步,段岭拉着他的手。 “好。”拔都下定决心说,“咱们走。” 段岭说:“先找你娘。” 拔都停下来,低头看着地上,段岭一头雾水,摇了摇两人牵着的手,感觉到拔都的手指头轻轻地紧了紧。 拔都抬起头,朝段岭说:“她先走了。” 段岭放下心头大石,带两个人跑总比带三个人安全点,回头看李渐鸿时,李渐鸿便指指后院。 沿途护卫都被李渐鸿放倒,奇赤一瞥满地昏迷的侍卫,愤怒无比,抽出腰间武器,却被李渐鸿一刀轻轻架住。 “嘘。”李渐鸿示意不要多生事端,奇赤便定定地注视李渐鸿。 李渐鸿转身掠出后院,再两下点倒护卫,四人沿着小巷逃离。 “有偷袭!” 段岭算下来的时间差赫然正好,换班结束,前来站岗的守卫发现宅内乱局,大声示警。外头巡逻的卫兵马上合围,迎面冲来一队护卫,奇赤终于等到了发泄的时机,上前就是一拳,直接揍在战马头上,将骑兵连人带马揍翻在地。 暗巷内箭矢乱飞,奇赤且战且退,李渐鸿打了声响哨,奇赤便不再恋战,沿着巷内小路退走。 城中一片混乱,段岭低声道:“朝这边。” 段岭和拔都拉着手狂奔,奈何远处城守已追来,李渐鸿便上前一手揪起一个,翻身跳进不知何人家的院子,再翻墙逃离,一眨眼间已拐出正街,奇赤喘得半死,踉跄追上,又一队兵从旁杀来。 “哪里跑!” “包抄!” 拔都要回去接应他爹,却被李渐鸿一把扯住。 “放开我!”拔都愤怒地说。 李渐鸿不由分说,将拔都扔到一旁去,段岭忙紧紧抱着他,不让拔都去救人,李渐鸿翻了出墙,紧接着外头射箭声响,连番惨叫,段岭捂着拔都的嘴,两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紧接着,李渐鸿说了句元语,两人推开民宅后院破门,闪身进入。奇赤安然无恙,不住喘气,紧盯着李渐鸿。 段岭与拔都方放下心头大石,李渐鸿一脚踹开民宅房门,施施然入内,房内一女子被他踹门的动静惊起,继而发出一声尖叫,李渐鸿手持刀鞘抵着她一推,顺手将她推回榻上。 “借个路。”李渐鸿优雅地说,带着众人从正门出去,再抱起段岭,段岭哭笑不得,朝拔都招手,却见奇赤背起了拔都,七拐八绕,在上京这暗夜里飞速逃亡。 “怎么走?”李渐鸿问。 甩开了追兵,段岭指路,来到名堂花园后,这日并非假期,宿舍里师弟们都睡下了。 花盆被挪开,拔都最先钻了进来,紧接着是段岭,李渐鸿几步翻墙过来,在段岭的带路下朝书阁里走。拔都显然轻车熟路,从一个花盆下翻出备用钥匙,进了书阁。 终于抵达目的地,段岭一路上紧张万分,靠在长案旁喘了会儿气。拔都点亮了灯,略带寒意的春夜登时温暖了起来,然而脚步声响,火苗还来不及滋长,便被随之而来的李渐鸿一弹指,劲风飞射,灭去。 “在这里等到天亮。”李渐鸿依次关上书阁内的窗门,头也不回地说,“我会想办法送你们出城。” “他是谁?” “我爹。” 段岭小声回答拔都的问题,从怀中取出点心。 “你饿了吗?”段岭说。 拔都摇摇头,段岭又说:“吃一点吧,吃了早上才有力气逃。” 屋内一片黑暗,唯有窗格外照进来的一点月光,落在段岭的脸上,拔都怔怔地看着段岭,片刻后,他伸出手去,摩挲段岭的脸。 “怎么啦?”段岭觉得今天的拔都与平时不大一样,他有一点害怕,按道理说,拔都不应该有这样的表现。 “没什么。”拔都说,“赫连呢?” “他们都很好。”段岭答道,“今天才见了面,来不及告别了,我会替你转告他们。” “你要是被扯进来,可怎么办?”拔都皱眉说。 段岭说:“没事的,我爹厉害得很,谁也不知道是他。” 拔都叹了口气,背靠书架,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闭上双眼。 “拔都,你还好吧?”段岭牵着他的手,摇了摇他。 拔都摇摇头,段岭腾出个位置,让拔都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李渐鸿走过来,依次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将一件外袍盖在两人的身上。那袍子上还带着血腥的气息,是先前奇赤穿在身上的。 远远地,奇赤说了一句话,段岭没听懂,但拔都是听懂了的,声音响起时,拔都瞬间就睁大了双眼。 李渐鸿答了他一句,同样是用元语,两人开始交谈。元人的语言粗犷而直率,谈话的双方又压低了声音,似乎在密谋,又像在讨价还价。段岭没想到父亲居然还会外族的语言,见拔都一脸沉默,安静听着,便摇摇他,问:“他们说什么,你听懂了么?” “我爹和你爹以前就认识。”拔都朝段岭说,“还是敌人。” 段岭一怔,略张着嘴,有点不敢相信,奇赤最后说了一句,拔都登时一脸警觉与戒备,坐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段岭。 “你……你居然是……”拔都一脸震惊。 段岭则一脸迷茫,问:“什么?” “拔都!”奇赤重重道,拔都便不再说话。 “是什么?”段岭焦急地问。 “儿。”李渐鸿开口道。 书阁内一片静谧,足有数息,李渐鸿方道:“到爹这来。” 李渐鸿转过身,面朝段岭,那一刻段岭感觉到了某种未曾言明的危机,他转头看看拔都,再看李渐鸿。 他不明所以,然而拔都松开了一直握着他的手,示意他走吧。父子二人在堆叠画卷的书架下席地而坐。奇赤则走到拔都身边,长叹一声,就地坐下。 “困了么?”李渐鸿问。 段岭确实困了,但他得撑着,且不明白父亲的用意,他们与奇赤父子隔着那张长案,就像第一天他与拔都在书房中同寝一般,唯独少了案上的一盏灯,取而代之的,是银白色的月光。 段岭埋在李渐鸿肩前,使劲蹭了蹭,强打精神,摇摇头。 李渐鸿说:“元人已在攻打胡昌城,待会儿护送朋友出上京,便可脱险,不必再担心了。” 段岭“嗯”了声,见拔都怔怔看着自己,又抬头看李渐鸿,问:“爹,你刚才和拔都的爹在说什么?” “爹让他帮一个忙。”李渐鸿说,“来日正好顺便送你回南方去。” 段岭:“?” 他无法理解拔都与他的父亲,和自己回南方有什么关系,李渐鸿又问:“你想回南方吗?你是想和爹一起在北方过一辈子,还是回到咱们的故土上去?” 段岭:“……” “你会和我一起回去吗?”段岭问。 李渐鸿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反问道:“如果不会呢?” 段岭答道:“那我就不去了。” 李渐鸿说:“会,你在哪里,爹就在哪里。” 段岭“嗯”了声,说:“我想。” 李渐鸿没有回答,而是转头,望向拔都与他的父亲,仿佛段岭的回答证实了他的某个结论。 “人心思乡,哪怕是你儿子在敌人的国都中出生,成长。”李渐鸿缓缓道,“身体里亦流淌着元人的血,拔都,你见过你的故乡吗?” 拔都为之一震,侧头看奇赤,正要为他翻译,奇赤却一手按在他的头上,示意听懂了。 “你的儿子,也想回去。”奇赤用生涩的汉语说,“可你,希望不大,你,没有希望。” 李渐鸿说:“他从未去过呼尔草原深处的那抹蓝色明珠,却早已在梦里无数次地见过它,这是他的天性。我儿也向往西湖畔的柳树,向往玉衡山下的怒江湍流。” 拔都想了想,飞快地将李渐鸿的话翻译出来。 奇赤一动不动,注视着李渐鸿,仿佛在考虑一个极其艰难的提议。 “过了今夜,这将是他们的天下。”李渐鸿最后说,“我自然不会强人所难,无论答应与否,太阳升起之时,你们都可自行离去,这不是交易,我必不挟恩逼迫于你,望你慎重考虑。” 第16章 行险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奇赤陷入了沉默之中,李渐鸿则搂着段岭,倚在墙壁后,闭目养神,以待天明时的再次逃亡。 段岭睡着睡着却醒了,他蜷在李渐鸿的怀中,醒来后第一眼就朝对面望,却看到了一直醒着的拔都。想到马上就要分离,也许来日天各一方,再无缘相见,段岭心底便充满了惆怅。 拔都等到段岭醒来,便朝他轻轻地招了招手。继而矮身下去,想从案底钻过来。段岭也抽身离开李渐鸿的怀抱,探头到案底张望,然而他们却已长大了,不再是当年的那小孩,长案底下的空隙再容纳不了他们半大少年的身躯。 拔都手握一把带鞘的骨制匕首,一手横着一递,将它从案底下推过来。 “给你……”拔都用口型说。 段岭:“……” 拔都撤手,手指轻弹,把那骨匕朝段岭扔过来,示意他收下。 段岭不知所措,只因自己没有带任何东西回赠给拔都,毕竟他还没有准备好与拔都在这样的情况下告别。拔都诚恳地看着段岭,段岭犹豫良久,最后按在匕首上,将它接了过来。 奇赤突然醒了,揪着拔都的衣领,让他往后靠,示意他安分点,不要再惹麻烦了,拔都涨红了脸,不住挣扎。 李渐鸿也睁开双眼,段岭十分忐忑,要把那骨匕还回去,李渐鸿却说:“收下吧,这是一个诺言。” 一缕天光翻飞,投入书阁内,李渐鸿起身道:“走。” 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名堂后院里,李渐鸿拉出装载日需品的大车,让拔都先上车,铺上干草,戴上斗笠,奇赤来到车旁,沉默不语,最后抬起一手。 李渐鸿也抬起手,双方击掌三下,奇赤一步迈上车去,钻入干草垛中。 李渐鸿跃上车,见段岭好奇的眼光,便解释道:“击掌为誓,永不反悔之意。” “你们约定了什么?”段岭问。 李渐鸿的马已不知何时等候在后巷内,他套上车,一甩马鞭,低声到段岭耳畔说:“回到他们的地盘后,拔都他爹会抽调兵力,逼近将军岭,侵占辽国领土。” “然后呢?”段岭隐约察觉了,李渐鸿正在筹备一件大事。 “你爹就会用这个,和耶律大石做一桩交易。”李渐鸿漫不经心地答道,“看来要过今天的城门,还得需要一点运气,且看老天爷待咱俩如何了,驾!” 李渐鸿赶着马车,拖着一大车干草,靠近城门,早间城门一开,车马云集,外头的行商要进来,里头的人要赶早出去,挤得水泄不通,守卫正在挨个盘查。更挨个检查车上货物。 “在这儿等。”李渐鸿说,“让他们先走。” 马车停靠在一旁,李渐鸿远远地盯着守卫看,压低了斗笠,手掌中摊开一把铜钱,挨个点数。 “要买早饭吗?”段岭问。 “不,这是暗器。”李渐鸿答道,继而五指分开,将铜钱一拢,收进掌中。 “他们一定会追上来的。”段岭一听就知道李渐鸿想用武力冲过去,紧张地说。 “这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李渐鸿朝段岭说,“凡事都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李渐鸿似乎一直在等什么人,直到一辆马车驰进了他的视野。 那辆马车他见过,装饰得很漂亮,是琼花院的马车,从正街上赶来,正要出城去,李渐鸿的眉头微微一抬。 “那是琼花院的车?”李渐鸿有点意外。 段岭说:“对,郎俊侠的朋友,爹也认识吗?” 李渐鸿沉吟片刻,而后道:“琼花院……罢了,冒这个险还是值得,儿子,你到那边车上去,给坐在车里的人看一件东西。” 段岭听完李渐鸿吩咐,便跳下车去,跑向琼花院的马车,李渐鸿拉下斗笠,挡住了半边俊脸。 马车的车帘拉开,让段岭上车。 车里坐着的却不是丁芝,而是一个年轻的贵妇人。 “你是谁?”段岭茫然道。 “这话该我问才对,你是谁?”那贵妇人说。 贵妇身边的女孩“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做什么?无缘无故地上来,却连车里坐的是谁也不知道?” 段岭犹豫片刻,兴许是他唇红齿白,长得犹如美玉一般,贵妇方不将他赶下车去,只是细细端详他的脸。 “我爹让我上车来,给你看一个东西。”段岭忐忑道,从怀中扯出红绳,打开布囊,拿出白玉璜给那贵妇看。 贵妇:“……” 贵妇登时脸上“唰”地煞白,险些喘不过气来,颤声道:“你……你方才说什么来着?你爹?你就是……” “你只能看,不能摸。”段岭见那贵妇的手发着抖要伸过来,忙拿着玉璜,朝她晃了晃,再赶紧小心地收好。 “夫人?”女孩担忧地问道。 “我爹请您帮个忙。”段岭又客客气气,双手举过头,朝那贵妇行了个大礼,贵妇忙道:“不敢当,公子唤我夫人就成。” 说毕,夫人起身,一展绣袍,朝段岭回礼。 不多时,琼花院的马车再次启程,掉了个头,李渐鸿装载了干草的车则跟在马车后。 经过城门时,琼花院那车上伸出一只纤纤玉手,递了信物。 “后头的车是帮我们运货的。” 车帘揭开,露出夫人的侧脸,只是朝守卫看了一眼,对方便忙不迭点头,推到两侧。李渐鸿悠然赶着车,跟在车后,无惊无险地出城去。 到得官道上,段岭便下车来,跑向李渐鸿,李渐鸿在他耳畔教了几句,段岭便又回去,站在车前,说:“我爹说,感谢夫人相助大恩,回上京后,定会来琼花院讨一杯酒吃。” “不敢当。”夫人忙揭开车帘要下车,段岭又阻住,按李渐鸿教的说:“此地不宜久留,不劳烦夫人了。” “公子万福。”夫人悠悠道,“天佑我大陈。” 段岭:“……” 春|色遍地,草长莺飞,田野尽头的芦花荡中,飘絮犹如一望无际的天河,掠过这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在这明媚的阳光之中,段岭却隐约感觉到了几分庄重与几分希望。 “天佑我大陈。”段岭自言自语道,仿佛这话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心。 “出来吧。”李渐鸿说。 拔都与奇赤折腾一夜,已累得不轻,倚在车旁小憩,段岭回到驾车位上,靠在李渐鸿怀中,不时回头望,却见拔都再无与他交谈的意思,车辆晃悠晃悠,在那春风里,段岭也渐渐地睡着了。 熟睡之中,他听见了拔都的声音。 “别叫他。”拔都说。 段岭翻了个身,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摸了摸自己的头。 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装满干草的拉车停在坡上,李渐鸿躺在车斗里,叼着根草杆,悠然望向那皓皓春空,皎皎白云。 春风拂面,段岭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在李渐鸿怀中醒来,李渐鸿便亲昵地亲了亲他的额头。 “拔都呢?”段岭一个激灵,醒了。 “走了。”李渐鸿搭着儿子肩膀,“那蛮小子想让你当他的安答,这算盘也打得太精了。” “安答是什么?”段岭问。 李渐鸿答道:“同生共死,幸亏咱们没啥拿得出手的,不然倒是要被诓了去。” 段岭有点惆怅,说:“爹,我还能见到拔都吗?” 李渐鸿说:“世间万物,俱有其缘法,缘是一阵风,人和人,就像你眼前的云,聚散有时,来去匆匆,你还会有朋友,不必伤怀。” 段岭“嗯”了声,不知为何,听李渐鸿这么说,心里便好过了些。 “你也会离开我吗?”段岭突然觉得更难过了。 李渐鸿哈哈大笑,说:“答你话前,你得先把好处给了。” 段岭:“……” 是哦,段岭想起来了,只得问:“你要什么好处?” 李渐鸿打量段岭,又笑道:“你这磨拳擦掌的要做什么?谋杀亲爹不成?” 段岭哈哈笑了起来,只觉得李渐鸿实在太风趣了,未几,李渐鸿又说:“过来拿根草杆儿,给你爹把耳朵掏掏。” 段岭便折好草杆,让李渐鸿枕在自己大腿上,聚精会神地给他掏耳朵,李渐鸿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想事情。 “我儿。” “嗯。” “爹的本领如何?” “厉害。”段岭由衷地赞道。 “本领这么厉害,日子想怎么过便怎么过,自然不会离开我儿,否则学这么一身本领做什么?” 段岭一本正经道:“你要去琼花院喝酒,就要认识女孩儿,认识女孩儿,就要续弦,续弦就要生小儿子,自然就不要我啦。” 李渐鸿一怔,说:“你小子还吃醋了?” 段岭笑了起来,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也只是说说,当然,李渐鸿也知道,他只是说说。 但他还是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会的。”李渐鸿漫不经心道,“是爹欠了你,这辈子不会再有人来替你位置了。” 段岭的手一抖,李渐鸿却道:“哎哟,当心。” 段岭一腔复杂情绪登时烟消云散,只得又低头小心地给李渐鸿掏耳朵。 “这年头莫要说后宫。”李渐鸿道,“哪怕是自己的孩儿们,也要争宠的呐。” 段岭:“……” 段岭总是被父亲揶揄,李渐鸿却正色道:“爹明白,爹从前也和你四叔争宠来着,太正常了。” “四叔?”段岭问道。 掏完耳朵后,李渐鸿满意地坐起来,解开套马的车杆子,拍拍马背,朝段岭说: “既然出来了,便去散散心,想去不?” 段岭的注意力再次被转移了,登时欢呼一声,知道李渐鸿这么说,多半也是想去玩,当即过去让他扶上马,问:“过夜吗?” 李渐鸿说:“随你。” 段岭:“回南方的家吗?咱们从前的家在南方吗?” “是罢。”李渐鸿说,“但如今不是了,你想回去?在上京待得气闷了?” 段岭骑在马上,李渐鸿在他身后抱着,不疾不徐地朝南边走,春光明媚,和风习习,万物复生。李渐鸿自来上京后已有近一月,这是他们第一次长途旅行。 段岭问:“那去哪儿?” 李渐鸿答道:“去会一会爹的一位老友,向他请教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段岭觉得十分有趣。 李渐鸿答道:“关于天命的问题。” 段岭:“……” 第17章 言传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段岭有点兴奋过头了,和李渐鸿在一起的时候,人生是无拘无束的,天大地大,无论跑到哪里都不担心。而李渐鸿还偶尔会让他控马,朝着平原上一通乱冲乱跑。 “自己骑会儿马不?”李渐鸿饶有趣味地问道。 段岭有点想试试,他还从未独自骑过马,然而李渐鸿若不护着他,他又有点怕。 “来罢!”李渐鸿翻身下马,随手一拍马臀,马匹登时嘶鸣一声,冲了出去,段岭吓得大叫,转头喊道:“爹——!” 李渐鸿朝他挥挥手,打了个唿哨,战马便飞身跃起,越过小溪,飞驰而去。段岭连声大叫,起初觉得刺激,然而回头时李渐鸿已不见了踪影,登时惊慌起来,尝试着调转马头,战马却不听命令,段岭大惊,喊道:“别跑了!爹!爹你在哪儿!” 战马冲进了一片树林,段岭险些摔下来,紧紧抱着马背,带着哭腔大喊。 “爹——!”段岭喊道,“你在哪里?!” 唿哨声抑扬顿挫地一收,李渐鸿出现在树后,笑着看他。 段岭险些背过气去,忙下马来,紧紧抱着李渐鸿。 “它叫万里奔霄。”李渐鸿拍拍那神驹,神驹便低下头,打了个响鼻,蹭蹭段岭,段岭这才松了口气。 “是乌孙马。”李渐鸿一手牵着段岭,另一手扯起缰绳,解释道,“爹在祁连山下救了乌孙王一命,他们便以这马为谢礼。” “跑得真快。”段岭说,“险些将我甩下来。” 李渐鸿说:“逃出雪漠时,是它救了爹一命。” 时当正午,李渐鸿与段岭在树林中穿行,段岭见到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果子,问:“这是什么?” “女儿果。”李渐鸿随意一瞥,说,“太酸了,路边的山菌野果不要乱吃,越是五彩斑斓的东西,就越容易有剧毒。” “我不吃,这又是什么树?”段岭有着非同寻常的好奇心,他渐渐发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无论朝李渐鸿问什么问题,都能得到一个有信服力的解答,而不是郎俊侠式的“不要问,以后你就知道了”。 “胡杨。”李渐鸿答道,“小时长得像柳,舒展开后极其耐旱。” 李渐鸿几乎无所不知,段岭心想还要读什么书,有事不解问爹不就行了。 段岭又问:“今夜咱们要在外头露宿么?” “那可不成。”李渐鸿正色道,“日落前,想必我儿是能在怀德吃一顿热饭的。” 段岭:“怀德是哪里?” “信州的一个地方。”李渐鸿说。 “信州又是哪儿?”段岭对这世间简直一无所知。 李渐鸿答道:“辽太|祖以上京为都,设上京路为十九路中的一路,南方所到之处,便连着信州,从信州再往南走,便是长城了。” 长城段岭是知道的,说:“过了长城,就是玉璧关,再往南走,就到直隶,河北路再南下……” “正是。”李渐鸿避过树的枝桠,答道,“就是上梓、汝南,如今已都是辽国领土了。” 段岭问:“陈国都在更南边吗?” “长江南北归于陈。”李渐鸿仿佛被勾起了久远的回忆,叹了口气,说,“在西川、江南、江州等地。” 段岭又问:“那你说了,咱们以后会回陈国去,是吗?” “真想回去?”李渐鸿问。 不知不觉已出了树林,李渐鸿抱段岭上马去,沿着溪流走,段岭在马上说:“夫子说,南方是很美的,可惜我没见过。” 段岭也不知道,想象一个从未见过的、遥远的桃源,对他来说还是太费劲了。 “远来是客,尽数思乡。”李渐鸿翻身上马,说,“南方思北,北方思南,汉人都是一般的念头。是的,南方很美。” 段岭在上京五年,渐渐也明白了许多事,明白辽的铁蹄南下,汉人背井离乡,苟延残喘,每一个在上京的汉人,心底都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回到南方。 “咱们家也在辽军南下的时候没了吗?”段岭问。 “什么?”这发问打断了李渐鸿的思考,马儿不紧不慢地跑着,李渐鸿摸摸段岭的头,答道:“咱们家还在,不过也差不多了。” “还有谁?”段岭从未想过自己也有亲戚,但就在这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就像别的人一样,有父亲,有母亲,也有叔伯舅姨等亲族,就像父亲话里那个素未谋面的“四叔”。 “你四叔,”李渐鸿答道,“五姑都在,爹告诉你,我儿只须心里记得,切不可朝外说。” 段岭点点头,李渐鸿便道:“爹排三,上有一位大哥,不到弱冠便夭了,二姐非是嫡出,也早夭了,四弟还在西川,未有子嗣,你五姑她嫁到了江南。” “爹的爹呢?”段岭问。 “还在。”李渐鸿说,“他喜欢你四叔,不喜欢你爹我……驾!” 所以李渐鸿对南方的感情很复杂,段岭明白了,同时感觉到的,还有李渐鸿对往事的回避,于是他懂事地不再问下去。 江州一到春末夏初,便开满了雪白的琼花,八支并蒂,欣欣向荣。孤山□□,衬着晴朗天空,如洗过一般的蓝。偶有色彩斑斓的风筝远远地飞起来,倒影在湖光山色里,被绞了线后追逐着飞鸟,消失在山林的尽头。 郎俊侠一身天蓝色的长袍,牵着马儿,沿着弯弯曲曲的栈道下来。他经过江州城而不入,只是在长江边喝了一碰南方的水,便上了远行的船。那艘船将沿着大江北上,经玉衡山下入川,绕过最难走的蜀道,前往南陈的国都。 他一路上很少说话,客人下船时,他也会跟着下来,在岸边站一会,躬身喝一捧水。三个月后,郎俊侠终于抵达了西川。 城墙上郁郁葱葱,一片绿意,待得秋来,便将开满芙蓉花。 进国都后,他来到西城一家书馆前,随手拧掉锈迹斑驳的锁,内里已积满了灰尘,初初安顿好马匹,喂了些干草,郎俊侠将包袱解下,推开门,走进那书馆内,突然停下脚步。 黯淡日光下,站着一个蒙面的刺客,似乎等了他很久,也似乎刚来。 刺客身材魁梧,足有九尺来高,较之李渐鸿亦不逊色,手里拿着一把剑,犹如山峦般杵在厅堂里,蒙着面的双目注视郎俊侠。 “你好。”刺客说了第一句话。 郎俊侠一手按在腰畔剑柄上。 “我叫昌流君。”刺客说了第二句话,并缓缓伸出手指,扯下面罩,现出英俊的容貌。 “我是来杀你的。” 昌流君说出第三句话。 郎俊侠不等昌流君抬手便已抽剑,然而昌流君早已握剑在手,等的就是先发制人的这一刻,郎俊侠剑只抽了一半,昌流君白虹神兵带出一道剑气,赫然已到了眼前。 这是郎俊侠一生中距离死亡最近的一刻。 然而万事具备的昌流君竟不料如此周密布置,仍被郎俊侠逃掉了必取其性命的那一剑——左手上抬,右手下压,拔出三寸的青峰猛然归鞘,一声巨响,内力激荡,登时锁住了昌流君的利刃。 这一式令郎俊侠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紧接着他左手持剑鞘,以侧避之力带着昌流君一个转身,两人互换位置,同时出掌,郎俊侠出右掌,昌流君出左掌。 左手终究比右手差了半分力道,对掌那一瞬间,昌流君力可裂碑的一式被郎俊侠将触未触地一接,又以柔力化解,牵向墙壁,轰然巨响,整面墙在昌流君的掌力下崩塌。 郎俊侠左手鲜血喷射,撞开大门,没入市集,消失了。 昌流君走上前两步,躬身在地上捡起一根手指,戴上斗笠,回到丞相府中,随手把那小指头扔了喂狗,把剑放回房中,穿过走廊,回到书房中。 牧旷达正在写一份恳请皇帝让位,颐养天年的奏折。 “我失手了。”昌流君站到牧旷达身后。 “若不是总在动手前说那三句话。”牧旷达轻描淡写的说:“想必他逃不了,伤了他何处?” 昌流君:“他的右手,缺了一根小指头。” 牧旷达说:“这就送一封信给将军,想必他是高兴的。” 北方的怀德县隐藏于阿尔金山深处,出入山林、前往上京都须经此地,县城地域极其辽阔,其下村、乡散于深山之中,唯有蛛网般的羊肠小道与县城相连。时值茂春,山中物产繁盛,怀德是以成为物资交流之地。 这是段岭第一次来到除上京与汝南之外的地方,眼光中充满了好奇,他与李渐鸿骑在马背上,途经村镇外集市,四处张望。 “喂!虎皮虎骨要吗?!” “从哪儿来的?” “吃糖吗?” 段岭不敢回答,看看李渐鸿,李渐鸿说:“怎的?想要什么,你便拿了,不必看爹,钱是定然要给你掏的。” 段岭说:“是不是不能和陌生人说话?” 李渐鸿笑了起来,说:“没这规矩,想说就说,想与谁说,就与谁说。” 于是段岭到得一家草药摊前,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是牛黄吗?” 摊子上有不少阿尔金山深处的奇植异草,其中一块硕大如鸡子的牛黄吸引了段岭的注意力。李渐鸿只是随意看了一眼,便为段岭付钱买下。 “不是不能与陌生人说话。”李渐鸿牵着马,与段岭在市集上缓步而行,说,“而是在陌生的环境下,要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以达到保护自己的目的。” 段岭“嗯”了声,知道李渐鸿在教导自己为人处世的方法。 李渐鸿又说:“一样米养百样人,这世上你不去害别人,保不定别人不会来害你。” “那我又怎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呢?”段岭又问。 “无事在身时。”李渐鸿解释道,“什么都可以说,但须得观察你的谈话对象,提防对方有歹意,对穷人不谈富,对富人不论穷,对男人不论意气,对女人不生色心。” “有事在身时,不可随意让人知晓自己身份,须得时时提防。”李渐鸿又说,“必要的情况下还得根据当地环境,编造出另一重身份,是非之地尤其客栈人多口杂,在要事上,须得守口如瓶。尤其客栈掌柜、小二,闲杂人等,万不能让他们知晓你来做何事。” 段岭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归根结底,人在路上,不能起贪念。”李渐鸿说,“只要不去贪图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就会省去许多麻烦。” 李渐鸿带段岭去打尖住店,向小二报了住店一日,以身份文书交掌柜查验。其时辽国局势复杂,众族南来北往,文书各不相同,掌柜也验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吩咐开了间上房。 “爹,明天还赶路吗?”段岭躺在李渐鸿怀里,李渐鸿背靠床头,搂着段岭,兀自出神。 “不想走了?”李渐鸿问。 段岭“嗳”地答了声,有点犯困,又摇摇头,说:“走啊。” 李渐鸿亲了下段岭,段岭便侧过身,把头埋在他肩上蹭来蹭去。李渐鸿随口问:“怎的,不高兴?” 段岭也不吭声,只是在李渐鸿身上钻,李渐鸿又道:“撒娇是罢。” 李渐鸿抱着段岭,将他按在榻上咯吱,弄得段岭哈哈笑,不断挣扎。父子俩面对面的,李渐鸿便盯着段岭的眼睛看,握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闭着眼睛出神。 段岭则睡眼惺忪,朦朦胧胧地看着李渐鸿的脸,一手摸他的侧脸,嘴唇,倚在他的肩头,渐渐入睡。 外头响起嘈杂声,段岭再睁眼已是天明,吓了一跳,以为是来追捕他们的,问:“怎么啦?” “没怎么。”李渐鸿见段岭醒了,便起身给他拧毛巾,让他洗漱。 怀德一夜间兵荒马乱,不少人拖家带口,从东北线沿路撤下,各个喊道:“元人要来了!” “走!都沿着这边走!” 段岭第一次见这景象,惊疑不定地打量客栈外道路,迁徙人群堵住怀德主道,极目所望之处,尽是乌压压的难民。父子俩正坐客栈中吃面,李渐鸿却似乎见怪不怪。 “不要进来!”掌柜不悦道,让小二出去赶开难民,乱世当道,无钱寸步难行。段岭时不时地往外看,见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带着另一个幼童,灰头土脸地混了进来。 “吃吗?”段岭拿了一块饼,递给那大孩子,“歇会儿吧。” “出去!都出去!”小二说。 李渐鸿看了小二一眼,只是一眼,小二便不敢说话了。 “给我弟弟讨一块。”那孩子躬身道,“多谢您呐,您一路平安。” 段岭看到这景象,忍不住心酸,对方却很懂礼数,只占了一块小地方,让自己弟弟吃饼。 李渐鸿把另一块饼掰开了泡在羊肉汤里,给段岭吃。 “从哪儿来的?”李渐鸿随口问道。 “胡昌城。”那孩子答道。 “哦?城破了?”李渐鸿又说。 “差不离了。”大孩子说,“元人来了,怕被屠城,都在往上京逃,老爷,能给点水喝吗?” 李渐鸿提壶斟茶,给了那孩子一碗茶,孩子先喝了几大口,再喂给弟弟。 “你爹娘呢?”段岭又问。 “失散了。”大孩子说,“您若往北面走,能不能帮我们打听几句……” “我们往东边去。”李渐鸿说,“不必担忧,元人还未追到此处,想必是无碍的。” 那大孩子点了点头,说:“东边也得当心,漫山遍野的,都是元人骑兵。” “走罢。”李渐鸿分付钱币,结算房钱与伙食,带着段岭出客栈,骑上万里奔霄,绕了个道,飞驰而去。 第18章 身教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会打仗吗?”段岭问。 万里奔霄驻足于半山腰上朝下往,怀德已成为逃难者的汪洋大海,从胡昌、近德城撤下来的难民还在源源不绝地往西边逃,目的是穿过阿尔金山,或进入上京,或逃进玉璧关。 “会。”李渐鸿答道。 “那拔都他们怎么办?”段岭问。 “元人养兵日久,将军岭下没打起来,算下来也是这时候了,你不救拔都,这仗也一定会打起来。”李渐鸿说,“不过是枉自赔上他二人性命而已。” 段岭第一次见这场面,又问:“谁会赢?” “不好说。”李渐鸿答道,“你希望谁赢?” 虽说上京都是辽人,然而段岭在上京生活日久,如同第二个故乡,他打心底不希望辽国输,但两国交兵,谁胜谁败,并非人的愿力能决定。 “爹,咱们也要走吗?”段岭问。 “我不知道。”李渐鸿说,“不过很快就有答案了,走。” 李渐鸿拨转马头,万里奔霄沿着山路疾行,进入了群山之间,不多时,段岭忙道:“爹!” 李渐鸿循段岭所指之处望去,早间山涧满是白雾,雾气之中,一队元骑兵蜿蜒而来。而再行片刻,地上出现了几名辽兵尸体,显然有过一场遭遇战。 “咱们走多久了?”李渐鸿问。 “快一个时辰。”段岭紧张地说,“为什么这里会出现元军?” “拿着。”李渐鸿将辽兵的箭筒、手|弩与长弓扔给段岭,再翻身上马,掂量那弓,说:“一队先头部队,想必是打算绕过阿尔金山,偷袭怀德,来,这个给你。数数他们有几个人。” “一五、一十……”段岭趁着李渐鸿调试手|弩时点数,答道,“一百个人。” 李渐鸿教段岭扳动手|弩,试射数下,再交付他背在背后,自己又挎上长弓,说:“唔,路遇敌人先头部队,不可惊慌。” 段岭点点头,李渐鸿又解释道:“首先隐匿好自己,再衡量敌我实力、地势、天气、人,敌在明,我在暗,有六分把握,便可冒险偷袭。” “可是咱们只有两个人。”段岭说。 “齐威王问孙子。”李渐鸿说,“记得书上怎么说的不?以一敌十,有道乎?” “有!”段岭读过这一段,答道,“攻其不意,出其不备!” 李渐鸿笑了笑。 “驾!” 李渐鸿双腿一夹马腹,纵马驰骋,万里奔霄踏山峦犹若平地,穿密林如同平原,风驰电掣地不断接近敌方。 “你控马。”李渐鸿说。 段岭接过马缰,李渐鸿说:“转向!” 段岭一扯缰绳,万里奔霄在山路上疾转,李渐鸿踩在马镫上,修长身材探出,长弓拉满,松弦! 一声轻响,李渐鸿回伏马背,说:“再转!” 段岭再抖缰绳,李渐鸿又是连珠三箭,不片刻,山下传来一声惨叫,元军落马。接着又是三声惨叫,此起彼伏。 “第一次偷袭与第二次之间,务必快、狠、准。”李渐鸿在段岭耳畔教道,“这样敌人才会疑神疑鬼,不知对手底细。若只是一箭,对方便会猜到只有一个人。” “懂了。”段岭说。 李渐鸿与段岭越过溪流,不即不离,尾随其后,元军果然起疑,就地组成阵型,不敢再贸然推进。 “现在怎么办?”段岭又问。 李渐鸿骑在马上,掏出怀中火石,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谁说的?” 段岭说:“好像是孟子。” 李渐鸿埋头擦火石,说:“对了,地利要尽其所用,既然在林中布阵,自然就用烟把他们熏出来。” 此时山林中灌木丛生,落叶杂乱,灌木之上,春雾浓重,分了数层,从湿到干,层层堆叠。李渐鸿引燃脚下干叶,噼啪作响,火借风势,燃烧时迸发出大量的白烟,被风一带,朝着林中袭去。 “注意那名穿着和别人不一样的。”李渐鸿说,“他是百户长。” 元军大声咳嗽,阵型却丝毫不乱,叫嚣着撤出了树林,然而白烟蔓延,周遭已不能视物,紧接着烟雾中悍然冲出了一匹战马,段岭控马,踏入敌人阵营。李渐鸿双手各执一陌刀,唰然抖开,登时到处都是鲜血,一路挥洒而去! “甩绳!”李渐鸿说。 段岭甩出绳去,正中百户长脖颈,士兵百八十斤的重量带得他险些摔下马去,李渐鸿却眼明手快,一手抓住绳索,万里奔霄载着两人在漫天箭雨中奔出了包围圈。 段岭还在喘气,百户长被捆住脖颈,两手死死揪着绳索,在山路上拖行。 “元人军规森严,百户长死了,五十户长顶上。”李渐鸿说,“所以不要妄想抓人质,当兵的都不吃这套。” “那咱……咱们抓、抓他做什么?”段岭心有余悸,还不住朝后看。 李渐鸿揪着绳索,借着奔马之力,在树上绕了数圈,并打结稳固,那百户长便被吊在树上。两人又驭马离开,驻马于高处,远远眺望那百户长。 “这叫守尸袭援。”李渐鸿说,“看着了。” 元军冲出密林,要来救他们的百户长,李渐鸿将六箭架上弓弦,待得对方冲到百户长之处,瞬间放箭! 六箭如同流星般飞驰而去,再杀数人,对方人仰马翻,百户长涨红了脸,两脚乱蹬,元军阵营一片大乱,随即发现山坡上的李渐鸿,奈何李渐鸿在上风之处,箭矢无法朝他招呼,只得纷纷退避。 退避过程中,李渐鸿又是一箭接一箭地飞去,犹如割稻草般又杀了十余人。 段岭心脏狂跳,李渐鸿又道:“看懂了?” “看……看懂了。”段岭点头,眼里充满恐惧。 “不要害怕。”李渐鸿低下头,在段岭耳畔亲了下,说,“咱们在杀人,也在救人,若你此生见过元军屠城,你便知道这么几箭,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我知道。”段岭听说过元军残杀无辜的惨烈场面,只是眼下情景,给了他太大的冲击。 “不要害怕杀人。”李渐鸿说,“只要你相信自己是对的。” 说话间李渐鸿又是两箭射去,再次放倒两名元军,对方不敢再进,悲愤无比,只能退到弓箭射程外,眼睁睁看着领军一点点被吊死、气绝的过程。 李渐鸿又朝儿子说:“这些人无不是双手血腥,之所以勒他的脖颈,便是让他说不出话来,才不能示警,又或是牺牲自己,让战友撤离。” “嗯。”段岭颤声道。 眼看元军各个红了眼,却不敢再上前,李渐鸿便一箭射去,百步外正中吊绳,百户长便从一丈高处的树上滚落下来。随之,李渐鸿拨转马头,消失在坡地后。 元军纷纷冲上前,要抢救己方首领,段岭刚要问:“这就走了吗?”李渐鸿却原地一转,再次从山坡后现身,这一次连珠箭法,犹如暴雨般洒去,笼罩了前来救人的元军,登时惨叫连声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元军再不恋战,飞速后退。 “这叫‘诈’。”李渐鸿说,“兵不厌诈。” 段岭:“……” 最后李渐鸿一箭补射,飞向那百户长,彻底结束了他的性命,说:“走。” 元军一队百人的先锋部队,竟是被李渐鸿连诓带偷袭,杀掉了近半,一时已如同惊弓之鸟,不敢轻举妄动。 万里奔霄没入山林,在密林中穿梭,段岭耳畔仍不住回荡着方才那惨烈的临死痛喊。 “爹不希望你滥杀无辜。” “但爹更不希望你在危险面前优柔寡断,毫无反抗之力,有时候你下不了决心,不是你办不到,只是因为不想。” “该杀的杀,该救的救,虽千万人而吾往矣,这世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来给你定罪。” 李渐鸿的声音沉厚而温和,驱散了回荡于段岭耳畔的痛喊。 太阳升起来了,林中的光斑在他们身上闪烁、掠过,犹如静谧黑暗里的千万颗流星,转瞬即逝。 “我儿,要用你的双眼看清楚。” “人生苦短,活在这世上,便不得不去面对许多惨烈与残酷之事。” 一眨眼间,那一团烈日便犹如火焰般射来。他们冲出了山林,豁然开朗,阳光万丈,云海赫然已在脚下,滚滚云海托起了一方山头,一匹马,载着两个人,如同渡海而来的一叶扁舟。 “当你站得足够高。”李渐鸿淡淡道,“一切都将被你甩在身后,你只须听从这里……” 他一手执马鞭,按在了段岭的左胸前,认真道:“听从你内心的话,不要惧怕。” 段岭的双眼中倒映出群山与滚滚堆叠而来的层云,那一刻他真实地感觉到了,在父亲的保护下,他十分渺小,却站在这世界的最高之处。众生不过都是脚下云海中沉浮的一抹倒影。 李渐鸿放慢了速度,沿着峰顶盘山道缓缓前行。 “我不怕。”段岭说。 “我知道你杀过人。”李渐鸿说,“为了保护郎俊侠,可是你一直未曾明白,有时候杀人,更是为了保护那些素未谋面的人,那些人,不会知道你在遥远的地方为他们做出多大的牺牲,甚至一辈子,也不会朝你说一个‘谢’字。” “但爹想你还是会做。”李渐鸿说,“你会做吗?” “会。”段岭点头道。 他们转过一个山头,遥望绵延的峰峦尽头,那里有一座寺庙,正在阳光下燃起滔天烈火,持续燃烧。 段岭说:“烧起来了!” “糟了,我们来晚了。”李渐鸿自言自语道。 “去救?”段岭问。 “希望不太迟……驾!”李渐鸿纵马疾驰,绕过盘山小径,飞速赶往那寺庙。 第19章 空明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这是一座已有四百年历史的古刹,昔年摩迦大师自西域东来,在草原上播撒下佛法的种子,入中原,授经传业,到老迈之时,便再度出塞,拄一把手杖,徒步翻越鲜卑山最西段,欲前往更遥远的北方。 不知为何,他在此处停下了脚步,更在群山之巅建了这么一所寺庙。在辽人古老的传说中,这是飞鸟不能到之处,古刹亦在这数百年间被称为“北寺”。 而后辽太|祖南下,几次在北寺求祷,进军中原。淮水之战告捷后,大辽于上京与中京建都,更将北寺经文与僧人恭敬请到中京,立北大明寺,为镇国之寺。然而昔年北寺僧人仍有少许留在此处。 此时北寺正在熊熊燃烧,尸横遍地,元军在寺内大肆搜查,为数不多的僧人手持护法杵,守护在大雄宝殿前。 一声马匹嘶鸣,万里奔霄四蹄飞跨,一跃穿过火海,撞进正门,元军猛然惊觉,大声呼喊,紧接着李渐鸿在马上一个侧身,四箭齐发,再甩手连发两箭,将正门外元军放翻。 “堵门!”李渐鸿喝道。 李渐鸿来援,元军先是大惊,继而见只有一名成年男子带着个小孩,当即无所畏惧,各自抽刀冲上。背后一人持刀斩向李渐鸿肩背之时,段岭策马在院边猛转弯,手持强弩,扣动机关,一箭射入元军右眼,那元军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阿弥陀佛——”一声长叹从殿内传出。 二人下马进院,李渐鸿护着段岭在院中且战且退,来袭元军显然是中坚部队,武力非是山下侦察兵可比,李渐鸿一侧头,段岭喊道:“爹当心头顶!” 一根木椽燃烧着朝李渐鸿坠落,李渐鸿反手捞住,在庭院内旋身舞开那带火巨椽,发出呼呼风响,随手点到之处,元兵被这武器撞中,登时口喷鲜血,摔出院外! 段岭在台阶上接连放箭,护寺僧纷纷手持锅盖、木板等物掩上前来,保护段岭。李渐鸿一俯身,将那巨椽耍了个圈,元军全部后退,李渐鸿再怒喝一声。 那声响聚集了真气,犹如泰山崩裂,震得所有人耳膜剧痛,只见李渐鸿双掌一推,木椽抵着数名元兵直推出去,那巨力将敌人全部扫出了院外,李渐鸿再补上一掌,轰然巨响后,木椽崩毁,化作火星四射,元兵抵挡不及,摔下悬崖。 惨叫声频起,李渐鸿这才回身,说:“全部上墙头去,准备弓箭,再敢来犯,格杀勿论!” 所余无几的护寺僧各自占据了院子内的墙头高处,余下杂役挑桶,救火,北寺内一片狼藉。 “外面是哪一位将军?”一个苍老的声音说,“战火将起,朝不保夕,竟还有人记得老朽,足感盛情,便请入内一叙。” 段岭转头看李渐鸿,想起李渐鸿带自己上路,缘因“见一位老友”,李渐鸿默契点头道:“不错,就是他,老头子脾气不好,见了面,尽量少说话,要骂他的话,先躲到爹背后再骂。” 段岭啼笑皆非地点头,李渐鸿便给段岭整理衣袍,牵着他的手,进了内殿。 寺庙内殿中一片昏暗,远处仍有余烬噼啪作响。李渐鸿与段岭入内,一名小沙弥先捧着铜盆,让二人洗手,父子便洗过手,接过燃香,朝着佛像拜了三拜。 戒律僧手持裹锤,敲击铜钵,发出“当”的一声响,声音悠扬婉转。 “请里头说话。”戒律僧说。 李渐鸿便迈过二门,只见寺庙深处,台阶尽头有一内殿,大门敞开,正中的蒲团上坐着一名老僧,两侧排开八名护法僧,各持法器,喃喃念诵经文。 “原来是王爷。”那老僧冷冷道,“老朽多有不便,无法起身相迎,还请恕罪则个。” 段岭听到“王爷”之称,登时震惊,望向李渐鸿时,李渐鸿却丝毫不为所动,说:“这是我儿。儿,上前拜见空明大师。” 段岭走上前去,依着夫子所教,双手举过头顶,规规矩矩一礼。 被称作“空明大师”的老僧人法袍被烧去了小块,一身焦枯之气,伸出手,段岭回头看父亲,李渐鸿示意他再往前点,段岭便跪伏在地,靠近空明些许,空明一手按在他的额头上。 “我赐你福祉。”空明说,“你再赐予万民福祉,天佑你大陈。罢了,罢了。” 段岭:“……” “王爷,有话请说。”空明又说,随之做了个手势,护法僧便各自起身,退出了门外,反手关上门,殿内唯剩下李渐鸿、段岭与空明法师三人。 段岭注意到空明左手被烧得焦黑,皮肤犹如木炭一般皲裂,现出里头殷红的血肉,空明却丝毫没有痛楚之意。以完好的一手递出蒲团,段岭接过,让父亲坐下,自己则跪坐在他的身后。 李渐鸿说:“远道而来,大师还是像从前一般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好歹也招待杯茶,让李某润润嗓子罢。” “到得此时,竟会再见王爷一面。”空明道,“前尘恩怨,犹如隔世,王爷是放下了,老朽却还未曾放下。” “出家人。”李渐鸿又说,“该放下的总归要放下,大师还是看开点罢,不就是一把剑么?” 李渐鸿接过小沙弥奉上的茶盏,喝了一口,随手递给段岭,段岭渴得狠了,一气喝下半盏茶,听着二人对话,心里还在想父亲的“王爷”称呼。 “王爷”倒不如何震慑他,毕竟名堂内的,不是皇亲就是外戚,赫连博、拔都……据说都是皇族。然而父亲说过,他们是汉人,汉人的王爷,也就是说,爹的爹,就是皇帝?! 这才是最令段岭心神震荡的,然而他爹多了一重身份,看在段岭眼中,倒是未有多少不同,他还是他,而自己也还是自己,不因此有任何改变。 空明年轻时脾气暴戾,老时未见收敛。 “办了一桩事,放虎归山,未知是福是祸,想着也该来了。”李渐鸿说,“正想着请教大师三件事。” 空明法师道:“王爷请教老朽三件事,老朽却想先请教王爷一件事,放虎归山何意?” 李渐鸿答道:“将布儿赤金家的质子送出上京。” 空明法师一想便知,说道:“唔,元人攻辽,北院大王胜绩乏善可陈,当抵挡不住窝阔台的大军。回来后必杀奇赤泄愤,也不失为一桩功德,王爷是该洗一洗满手的血腥了。” 李渐鸿叹了口气,说:“还未到时候,我用奇赤父子的性命,换取他归去后,朝铁木真讨一队兵马,暂且陈兵玉璧关下,按兵不动,与汉人结盟,最差也要挡住南陈的援军……如果有的话。这对元人本就有利无弊,毕竟窝阔台更不想腹背受敌。待元人围攻上京后,我才好找耶律大石谈判,协助他抵抗元人,承诺他待我回西川复位,便与辽国结盟,以此换取借兵平南的机会,否则难以取信辽人。” “这么说来,王爷是打定主意要回南方去了?”空明法师抬眼,注视李渐鸿双目。 “举棋不定,是以前来北寺,顺便请大师为我儿起一个名字。”李渐鸿说。 空明法师又将目光转到段岭脸上,打量他许久。李渐鸿许多话,段岭听不懂,却能感觉到空明法师似乎不那么赞同李渐鸿的做法,两人之间,更素有嫌隙。 “李家至他这一辈,人丁寥落。”李渐鸿说,“入族谱的,便唯有我儿,小时跟着他母舅家姓段,单名一个岭字,前来讨大师一句话,庇佑他无灾无难,茁壮成长。” “人生在世,何曾能无灾无难?”空明法师道,“按你李家辈分,已是草字辈,便唤李若如何?” 李渐鸿沉吟片刻,空明法师又道:“若木也,东极扶桑,西极若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饱经风霜,不惧风雨,终成广厦良材,庇佑天下。” “谢大师赐名。”李渐鸿说,继而看了段岭一眼,段岭忙躬身道:“谢大师赐名。” 空明法师静静看着段岭。 李渐鸿又道:“还有一事不解,请教大师。” 空明法师眯着眼,说:“但问不妨。” 李渐鸿说:“此次回南,不知能否重奠我南陈基业,再振我万里河山?” 空明法师淡淡道:“老朽若说‘不能’,王爷便不去做了不成?” 段岭:“……” 段岭大气也不敢出,他隐约听出了李渐鸿话中之意,难道真的要回南方去了? 李渐鸿微微一笑,答道:“大师说得是,倒是李某急躁了。” 空明法师又道:“老朽且再问王爷一句,将军岭下一役,王爷消匿人间已有三年,又是什么令王爷想班师回朝了?” 李渐鸿答道:“因为我儿想回他的故土,仅此而已。” 段岭:“爹!” 李渐鸿侧头,注视段岭双目,段岭与他久有默契,已猜到李渐鸿意图,说:“我只要我们好好活着,回南边却不要强求。” 李渐鸿道:“我儿大可放心。” 空明法师道:“王爷是这世上一等一的明白人,行事周全慎密,领军交战,更几乎从无败绩,但照老朽看来……” 空明法师缓缓摇头。 李渐鸿脸色微微一变,空明法师又说:“天底下自然没有王爷去不了的地方,也没有王爷办不到的事,唯愿老朽错了,你竭尽所能,也只能办成一半,来日这南陈基业的另一半,须得交付在小王爷肩上。” 李渐鸿表情转为和缓,沉吟片刻不语,而后缓缓道:“周而复始,万象更新,方得欣欣向荣之世,这原本就是他的责任。” 李渐鸿又道:“如此说来,第三件事,倒也不用问了,世间原无何人,能批一人命数,更何况是我儿。” “是非成败,俱有缘法。”空明法师说,“因果轮回,自有定数,一人命数,本就在自己手中……” 李渐鸿没有再说话,那一刻段岭感觉到了一股黑暗的气息,仿佛一个人将死之时,散发出来的阴影,他有点害怕,便朝李渐鸿靠了靠,李渐鸿伸出一只手,搂住了他。 “大师?”李渐鸿又问。 “临别之前,赠王爷一句话。”空明法师缓缓道,“刚极易折,强极则辱,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切记……” 段岭定定注视着空明法师,李渐鸿说:“北寺保管的宝剑,想必大师留着也再无用处,不如就……” “晚了。”空明法师闭着双目,沉声道,“已被我那叛出本门的师弟取走,北寺荣极复衰,来日若有机会,还请王爷替老朽清理门户,取回断尘缘……老朽这一生,尘缘不断……” 话声戛然而止,随着段岭一声低呼,空明法师朝一侧跌坐,重重倒在地上,竟是已圆寂。 阳光从破败的寺顶照入,落在空明法师的尸体上。 第20章 王道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这世上,当真就没有一个能杀得了李渐鸿的人吗?” 牧旷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身后站着蒙面的昌流君。 牧旷达的对面,站着大将军赵奎,今日赵奎一身文士装束,正在书房中练字,武独在一旁沉默不语。 “不是杀不了。”赵奎答道,“而是杀不得,武独、昌流君、郑彦,以及那无名客,俱受镇河山辖制,只要那把剑在李渐鸿手中一天,便不可刀兵相向。” 赵奎的字遒劲转折,一笔笔地洒下来,就像暴雨裹着无数刀锋。 “自那延陀死后。”赵奎沉声道,“天下便再难找到能敌李渐鸿之人。” “再强也是人。”牧旷达轻描淡写地说,“是人,就有弱点。凡事胸有成竹,以为一切尽在其掌握之中,便免不了出变数。” 赵奎说:“无名客兴许就是他的变数,此人先叛其师,后血洗全派,迄今仍未有过交代。根据武独所报,我已派人查到他的行踪。他的家乡,正在鲜卑山的尽头,而李渐鸿逃亡之时,亦在那里有过短暂的停留。” 牧旷达端着茶盏,送到嘴边喝了一口,目光投向廊下:“我实在是对他束手无策,只好交给将军了。” “除此之外,我记得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赵奎放下笔,“说不定能与李渐鸿一战。” 赵奎望向牧旷达,说:“但我请不到他,也只能交给丞相了。” 牧旷达若有所思,却没有说话。 “昔年忘悲大师被那延陀重伤,传下断尘缘于空明手中。”赵奎又说,“空明有一师弟,带发修行,而后叛出师门,取走了断尘缘。” “武独与昌流君是不指望了。”赵奎叹了口气,说,“除李渐鸿外,天下之人皆可杀,唯独杀不得他。 “而无名客前来,定身负要务,元人朝辽国宣战,若不出所料,数月内烽烟四起,李渐鸿定将现身。” 牧旷达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元人南下,先头部队已破胡昌,辽国上下一并被惊动起来。逃难的百姓涌向上京,六月十五时,已有近三万人集结在上京城外。李渐鸿骑着马,带着段岭,一路穿过官道,来到城门外。 “什么人!”城门守卫说,“出示文书,搜查全身!” 李渐鸿拨转马头,朝城墙上打了个唿哨,负责守城的蔡闻瞥见,便让人开了偏门,将二人放进来。 “朝他致谢。”李渐鸿吩咐段岭,段岭便在马背上朝蔡闻远远地一抱拳,蔡闻抱拳回礼致意,料想公务繁忙,无暇来问他父子何时出的城,出城办何事。 虽只离开了短暂数日,回到家时,段岭却觉得犹如隔世,那夜前去营救拔都,自从踏出家门开始,便身不由主地走上了一条波澜壮阔的道路。一夜间自己成了南陈的皇族,父亲竟是边关第一武将,汉人的战神……如今南陈风云突变,李渐鸿不得不流落天涯,父子二人相依为命。 段岭的人生遭逢此剧变,曾经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起来。郎俊侠的讳莫如深,父亲的到来——一切都有了解释。 你来日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 许多从前不懂的话,如今也一下子全懂了。 他坐在廊下,呆呆地看着院里。 “爹。” “嗳,儿子。”李渐鸿却一如既往,提着壶给段岭的花圃浇水。 段岭没说话,李渐鸿浇完水以后,便打了水,蒸上饭,在井旁杀鱼,给段岭做饭吃。 这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段岭竟不知该如何自处,他看着李渐鸿的背影,感觉空明法师、郎俊侠、琼花院夫人所认识的那个人,竟与自己的父亲不是同个人。就像梦一样。 李渐鸿刮着鱼鳞,还回头看段岭,问:“饿了?这就开饭,两刻钟。” “爹。”段岭说,“我现在该做什么?” 李渐鸿一怔,继而笑了起来,拿着鱼进厨房里去,段岭忙追上去,在后头看李渐鸿起油锅。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李渐鸿随口说,“那些恩怨,是爹的事,绝不是你的枷锁。” 段岭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当王爷要做什么?” 李渐鸿让段岭站开点,挡在他身前,免得油星溅到他,把鱼沿着锅边放进去,“噼里啪啦”的一阵轻响,香气扑鼻。 “你四叔尚未有子嗣。”李渐鸿随口道,“哪怕有,来日南陈帝君之位,亦是你的,你不是王爷,你是皇帝。” 段岭:“……” 李渐鸿反手一敲锅沿,煎鱼便在铁锅里打了个旋,李渐鸿手指再一弹,震得那尾鱼翻了个面,金黄色的一面朝上,滋滋作响。 “读书,是学着当皇帝。”李渐鸿笑着说,“免得登基以后手忙脚乱,记得老祖宗怎么说来着?” “治大国……”段岭看着锅里那尾鱼,说,“如烹小鲜。” “这就是了。”李渐鸿一本正经道,“看来读书还是有用的。” 段岭说:“可我什么也不会。” 李渐鸿加半瓢水,扔进葱姜蒜,盖锅盖,擦手,说:“不会就学,陛下,去拿碗,开饭!” 李渐鸿打横抱起段岭,段岭被放在厅堂外,过去将碗筷摆好。 “空了没事时,便可想想当上皇帝以后,想做什么。” 吃饭时,李渐鸿朝段岭认真地说。 段岭哭笑不得点头,李渐鸿又嘱咐道:“凡事未确定前,自个儿想想就好,不必与外人说,没的引人嫉妒,毕竟这世上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当不上皇帝的。” 段岭哈哈大笑,说是这么说,却感觉还十分遥远。当夜李渐鸿抱着膝盖,在走廊下看星空,段岭则翻了一会儿书,以应付不久后将到来的考试,渐渐趴在案几前睡着了,李渐鸿便小心地将他抱起,抱回房去,父子二人同榻睡下。 “士不可以不弘毅……” 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段岭背诵曾子之言,忍不住去瞥在一旁看书的李渐鸿。 “……任重而道远。”李渐鸿淡然接口道。 “任重而道远。”段岭跟着背诵。 他的心中充满疑惑,父亲孑然一人,唯一可供驱策的人便只有郎俊侠,南陈几十万兵马,万里江山,单靠一个皇族的身份,如何去收复? “爹。”段岭问道,“你认识耶律大石吗?” “我认得他。”李渐鸿说,“他总是假装不认识我。” 段岭:“???” 李渐鸿揶揄:“就像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给揍了,被揍的那个,总是绕道走的道理。” 段岭:“……” “那他会找你麻烦吗?”段岭经过这些时日的思索,知道父亲的身份非常敏感,一旦落单,仇家兴许就会找上门来。 “他不会。”李渐鸿说,“从前咱们是他的仇家,现在不是了,耶律大石这人非常狡猾,向来见风使舵,何况他还不知道我来了。” 段岭问:“那南方怎么办?” “这些日子里,我都在想。”李渐鸿沉吟片刻,而后说:“无非是借兵,结盟,拉拢辽国,对抗元人,耶律大石若愿意借我一万人,拿下赵奎,不在话下。” “他愿意借兵吗?”段岭问。 李渐鸿答道:“这就得想办法了,想的正是这个办法,要如何给出一个他不得不接受的理由。那天我与拔都的爹谈到的正是这布置,我让他陈兵玉璧关,南陈的军队就过不来,上京唯有往西南路求援。” 段岭说:“就像拔都一样,把我当作质子留在这里……” “不行。”李渐鸿脸色一沉,语气森寒,“这话不可再说,在你眼里,爹是这样的人?” 段岭只得点头表示知道了,片刻后偷瞥李渐鸿,觉得他似乎有一点生气,便过去讨好他,李渐鸿回过身,一手搂住他,悠然道:“绝不能让耶律大石知道你的身份。” 段岭“嗯”了声,李渐鸿说:“有什么动向,爹会和你商量,莫要担心这些。” 段岭点点头,便倚在李渐鸿怀里看书备考,李渐鸿则盯着案几上一张发黄的旧地图看,地图上是北方的辽阔领土,连着玉璧关以南,直到淮水,上面写着硕大的一个字——辽。 一连数日,李渐鸿都在思考。段岭的应考之日则越来越近,说也奇怪,段岭感觉自己仿佛一夜长大了,从前喜欢的,现在仿佛都不太在意,不再吵吵嚷嚷想去玩。人生之中,似乎有着更重要的事情在等待着自己。 这就是天命罢?段岭开始对父亲生出新的强烈的情感,他对李渐鸿的崇拜从无梗概,却渐渐地觉得,父亲虽是他的,却又对更多的人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也许这正是夫子所说的,一种叫王道的东西。而这王道,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他开始避免麻烦李渐鸿,尽量不打断他长时间的思考。夏天来了,蝉鸣不绝于耳,上京的夏天干燥凉爽,有种清新的气息。 这天段岭挎着个包,经过走廊,朝厅堂里正在喝茶的李渐鸿说:“爹,我去入学应试了。” 李渐鸿在厅堂里看着他,目光十分复杂,却充满了温暖的意味。 “你长大了。”李渐鸿说。 段岭站在阳光万丈的院子里,沐浴着夏日的太阳,不知道为什么,听到父亲这么说,他反而有点难过。 “不过爹很喜欢你现在这模样。”李渐鸿笑着起身,说,“走罢。” 段岭本不想让李渐鸿在自己的事情上耗神,李渐鸿却一直记得,东西都收拾好了,放在一旁,此时放下茶盏,拎着包袱起来,与段岭前往辟雍馆参加考试。 这是段岭人生中第一次应考,说不得心里还有些紧张,李渐鸿却说:“不必担心,考不上,爹使点银钱让你进去玩就成了。” 段岭笑了起来,紧张感被冲淡了不少。这日辟雍馆内已挤满了应试的学生,吵吵闹闹的,李渐鸿找到位置,让他坐下,低声说:“爹就在院子外头那棵树上等你。” 段岭:“……” “你先回去罢。”段岭怪不好意思的,辟雍馆内人来人往,也无人注意到他们。李渐鸿给他摆好纸笔,又说:“来日你要应付的大场面还很多,随便写写,你的能力,不必靠这么一张纸来证明,爹是相信你的,无须太认真。” 段岭突然明白了李渐鸿话中之意,朝父亲点点头,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自己就是帝王家,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李渐鸿的意思该当是不必太费劲,免得出类拔萃,引来注意。 李渐鸿朝段岭比划了个大拇指,转身出去。 第21章 密会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众学生在庭院中应考,辟雍馆内一片肃穆气氛,与名堂那吵吵闹闹的气氛截然不同,仿佛进了这道门,所有人都不自觉地严肃起来,不敢放肆。 庭院内花团锦簇,映着碧蓝色的天空,犹如一幅绝美的画卷,先生过来发下考卷,入学应试只考一上午,段岭起初朝庭外树上瞥了一眼,不知李渐鸿坐在哪棵树上看自己,搜寻一圈无果,便埋头开始答卷。 过得一个时辰,段岭答了近半,搓搓手,抬头又看,见李渐鸿就在墙外,在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树上,倚着树枝,一脚吊儿郎当地晃来晃去,吃着糖葫芦。 段岭:“……” 李渐鸿朝段岭出示另一串糖葫芦,示意给他也买了,让他好好考。 段岭哭笑不得,突然想起李渐鸿应该是刚来,方才做什么去了?一个时辰里都在爬树吗? 两个时辰后,炎炎烈日下。 “收卷。”考官说。 考场内登时如同沸锅的水,考生们一下子全部说起话来,考官咳了声,场内便静了。考生们又纷纷起来,朝考官行礼,齐声道:“谢大人。”再依序排队出去。 段岭出来就往院子外的树下跑,抬头张望时却不见了人,正莫名其妙,转头四顾,却被李渐鸿扛了起来,哈哈地笑,带回家去。 “先去洗个澡,晚上带你玩儿去。”李渐鸿说。 段岭提醒:“明天就放榜了!” 李渐鸿答道:“不碍事,回来过夜。” 父子俩在外头用过午饭,洗过澡回来,李渐鸿又以起得太早为由,哄着段岭午睡了一会儿,睡醒时已是日落时分,李渐鸿又取了新衣服给段岭穿。 段岭:“?” 新衣用料华贵,以上好的黑色锦缎制成,上面绣着白虎纹。靴子腰带,俱是新的。 “哪里做的?”段岭问。 “早就做好了。”李渐鸿说,“今日取回来的,就在你考试那会儿。” “什么意思?”段岭穿好新袍子,朝着镜子一照,差点都认不得自己了。新衣显然照着他的旧衣尺寸剪裁,一身光鲜黑锦袍,银线织就的白虎纹栩栩如生。 “这是什么衣服?”段岭问。 “这是王服。”李渐鸿答道,“皇袍为龙,王服从西极白虎,白虎是兵神,掌兵护国之意,所以兵符也唤作虎符。” 李渐鸿换上与段岭几乎一模一样的长袍,段岭看到镜子里的父亲,瞬间眼睛一亮。 “如何?”李渐鸿漫不经心地问。 “好……好……”段岭几乎要不认识李渐鸿了。 从他们相见那天起,李渐鸿便一身布袍,头发随意束着,也不收拾自己,如今换上王服,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便散发出一身气势,玉树临风,更有种君临天下的威严。 “穿成这样,去哪儿?”段岭问。 “去一个你不大想去的地方。”李渐鸿说,“琼花院。” 段岭面部抽搐,一脸“穿这么正式居然是要去嫖”的表情,比起数年前,段岭早已听说了许多不该知道的东西。 “就知道是这表情。”李渐鸿乐道,“去见一位老朋友,不做别的。” 段岭一脸怀疑,说:“真的?” “你全程在旁盯着,哪句话惹你不高兴了,随时可上来抽耳刮子。”李渐鸿笑着说。 “你自己说的。”段岭瞥李渐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觉得父亲实在是太英俊了。 “可不能就这么去。”李渐鸿又取来桌上两副面具,贴在段岭脸上,让他戴好。 段岭:“???” 那面具从鬓间而入,挡住了大半脸庞,以牛皮制成,露出李渐鸿高耸的鼻梁与温润的双唇,更有种摄人心魄的神秘感与美感。 段岭戴好面具,李渐鸿又让他将玉璜取出来,系在他的腰坠挂扣上,继而把自己的那块交付予他,眼里带着示意的神色。 段岭把另一块玉璜系在父亲腰上。 “走。”李渐鸿牵起段岭的手,于暮色中出了门。 门外等着一辆马车,车夫揭开帘子,请二人上车。 “有人看到这车子过来了不曾?”李渐鸿在车内问。 “请您放心。”车夫答道。 车在巷内转来转去,并不依循平日里的路线,穿过两条正街,又朝小巷子里走,经过有众多官员府邸所在的西城,方又回到大路上,慢悠悠地朝琼花院里走,在后门外停下。 夏夜闷热,乌云密布,不见月光,战事紧张,如今较之往常多了股不安的气氛,笼罩于全城之上。琼花院内不闻笑语,唯有五颜六色的灯笼静静挂着。 “拜见王爷。” 李渐鸿牵着段岭的手,从后院步入走廊,丁芝亲自提着灯笼,侧着身,小心领路。守在走廊两侧的仆从待得李渐鸿与段岭经过时,纷纷跪伏在地。 “拜见王爷。” “拜见王爷。” 段岭:“……” 李渐鸿头也不点,朝段岭说:“饿了么?” 段岭忙摇头,李渐鸿说:“你定是饿了,稍后坐下来,先吃一点。” “拜见王爷。” 花团锦簇,琼花院余下五女纷纷出厅,在厅内朝李渐鸿跪伏在地。正中琼花院夫人一身正服,如同火鸾一般,见李渐鸿入内,展开袍袖,上前。 “拜见王爷,拜见小王爷。”夫人沉声道。 “免礼。” 李渐鸿这才说了句话,威严十足。 六女纷纷让开,李渐鸿让段岭上前,坐在主位上,自己则坐在一旁,徐兰端上茶盘,邱槿奉茶予夫人,夫人再接过茶,放到李渐鸿手边,李渐鸿先是喝了一口,再随手递给段岭。夫人才为李渐鸿奉茶。 “寻春。”李渐鸿说。 “是。”夫人答道。 段岭总觉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却一时间想不大起来,不片刻注意力又被李渐鸿的话岔了开去。 “人叫来了没有。”李渐鸿道。 “邱槿去请过。”寻春始终低头注视地面,恬淡答道,“想必今夜是会来的。” “还有谁在这院子里头?”李渐鸿问。 “名唤蔡闫的,与南院家的孩子在边院里头听曲子喝酒。”寻春又答道,“已派人守住了,该当不会闯进来。” “来点吃的。”李渐鸿最后说,“小王爷饿了。” 寻春与六女这才一同躬身,退了出去。 段岭有点不安,只因礼节实在太隆重了,李渐鸿也不说话,父子俩便这么坐着出了一会儿神,厅内熏着檀香,袅袅消散。 不知几时,李渐鸿在这静谧中,突然开了口。 “哪天爹要是不在你身边,你会想不?” 段岭转过头,不明所以,看着李渐鸿,李渐鸿也转过头,怔怔看着段岭。 “想。”段岭说,“你要走了吗?什么时候?” 这些天里,段岭总有种强烈的预感,是预感,也是推断,李渐鸿若要发兵收复南方,想必不能带着自己行军打仗,更没空陪他。 李渐鸿嘴角微微一牵,说:“倒也不是,进了辟雍馆,你便要在里头住着,十天半月才回一趟家,舍不得你。” 李渐鸿伸出手,手指拈着段岭的面具,将它慢慢地推到段岭的头顶上,盯着他的脸看,段岭也伸出手,把父亲的面具推到头顶。最近他也总在想,去念书,便要住在辟雍馆里了,时常舍不得。 李渐鸿一手覆在段岭脸上,说:“趁着这时,多看看你,去打仗时,躺在帐篷里,便时时记得。” 段岭没说什么,眼睛红了,明晨辟雍馆放榜,顺利入选后,下午就要搬进去开始读书,辟雍馆比名堂管得更严,每一月才有一次告假,父亲虽然只陪伴了他几个月,但这几个月里,却彻底抹去了他从前受过的苦、流过的泪,仿佛那一切为了当下这一刻,都是值得的。 外头不知何处,响起了笛声,悠扬婉转,犹如静夜里万千落花洒在天际,随风飘扬。 “我听过这首曲子。”段岭诧道。 这正是他从前在名堂外听过的那首笛曲,只是这一次吹得更柔和更婉转。 “相见欢。”李渐鸿注视段岭明亮的双眼,喃喃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南唐后主失其国后词作,人生无常,长留余恨。” 段岭靠在李渐鸿的怀里,直觉今夜不大寻常,李渐鸿带他来此处,定不是单纯的饮酒作乐,方才根据他与寻春的对话,知道他们还约了个人。 李渐鸿摸了摸段岭的头,低头嗅他头发的干净气息,外头笛声停了,听到一声轻轻的“夫人”,接着脚步声响。 “王爷。”寻春的声音说。 “进。”李渐鸿说。 厅门打开,丁芝端着点心进来,摆放停当,正是段岭来上京第一天,丁芝为他准备的吃食,这次却做得更精致。 “他来了。”寻春说。 “稍后带他进来。”李渐鸿吩咐道。 寻春躬身,正要退出之时,李渐鸿又道:“聚八仙中,兰、芍、槿、芷、茉、芝、棠、鹃,为何只见六女?” “回禀王爷。”寻春答道,“秦棠、苏鹃二人已故。” 李渐鸿神色一动,又问:“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辽国攻破京城那天。”寻春答道,“下月十七,便是其祭日。” 李渐鸿点了点头,又问:“方才是你在吹笛子?” “是。”寻春始终低着眼,李渐鸿不发一言,许久后,寻春安静地退了出去。 吃过些许东西,段岭饱了,李渐鸿便给他戴好面具,让他坐到屏风后面去。不片刻,外面传来脚步声。 “大王。”女子的声音道。 “今夜本不该来。”耶律大石的声音在外头说,“夫人选在此时喝酒,莫不是有何人生大事,想与本王相谈?” 段岭一听到耶律大石的声音,登时就紧张起来,探出头朝屏风外看,李渐鸿却微微一笑,一手按在段岭脑袋上,将他塞回屏风后头去,转过头,朝他做了个“嘘”的动作。 外间。 寻春沉静的声音答道:“国家大事,哪容得我等置喙?实不相瞒,今日请大王前来,原本是有一位客人,想见见大王。” “哦?”耶律大石只发出了一声疑问,高大的影子投在窗格上,“哪一位?” “就在里头。”寻春答道,“大王见过便知。” 耶律大石十分疑惑,寻春亲自上前,推开了门,却不入内,耶律大石只是站在院中,脸上带着酒意,醉眼迷蒙地朝门里看。 李渐鸿倚在屏风外的矮榻上,一脚踏着茶桌,左手手肘搁在屈起的膝前,戴着面具,看也不看耶律大石一眼,喝了口茶,淡淡道:“好久不见了,耶律兄。” 第22章 牵制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耶律大石起初还未认出来,然而听得这声音,登时醒了酒,退后一步,瞬间吼道:“来人!” 数名侍卫冲出,将耶律大石团团围住,李渐鸿却放下茶盏,自顾自道:“孤王如今尚不如一只丧家犬,耶律兄这么紧张做什么?” 耶律大石一时失态,待得回过神,发现厅中唯李渐鸿一人,方打量寻春,说:“你、你们琼花院,竟是……” “在下并不认识这位客人。”寻春安然答道,“只是他一来此处,便赶也赶不走,除非见过大王,才愿意离开,大王请务必释疑。” “进来喝杯酒罢。”李渐鸿说,“恩也好,仇也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何必如此耿耿于怀?” 耶律大石冷笑一声,倒也爽快,踏步进去,寻春旋即在身后关上了门,侍卫要跟入,寻春一手却在门前一拦,摆摆手,示意请勿冒犯。 “你们在外头等着。”耶律大石说,“没我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西川。 “我有时在想。” 漆黑暗夜里,小雨淅淅沥沥,深巷中站着郎俊侠。 郎俊侠已被逼到绝路,不住喘息,士兵将他团团围住,堵在巷口,赵奎一身披风飞扬,踏着雨水前来,积水飞溅,郎俊侠倚在巷中墙前,断去手指的半边手臂已成青黑色,一只手肿胀,皮肤发亮。 “李渐鸿究竟用什么办法,令你如此死心塌地。”赵奎负手身后,巍然屹立,火把亮起的光照在郎俊侠脸上。 “人生在世,总要投奔一个人的。”郎俊侠淡淡道,“不是你,就是他,来来去去,俱是过客,有何区别?” 巷内到处都是机弩,四周民居内、瓦楞顶上、郎俊侠背后,赵奎为了抓住他,发动西川内上千人,当真是天罗地网,再无活路。 “李渐鸿气数已尽。”赵奎说,“弃暗投明罢,敬你是条汉子,多说无益。” 郎俊侠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将那口气慢慢地吁了出来。 “我原本以为昌流君这等身手,当不会用毒。”郎俊侠低声道。 赵奎转身离开,手下上前,架着郎俊侠,离开了小巷。 上京。 “喝杯酒罢。”李渐鸿随口道,“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还望见谅。” 李渐鸿提壶,给二人斟了酒,先干为敬。 那杯酒,耶律大石却不喝,手指在案几上叩了叩,李渐鸿说:“背后屏风里是我儿。” 耶律大石始终盯着屏风,段岭不知是出来还是不出来,最后影子在屏风上稍稍一躬身。 耶律大石才喝了那杯酒,将酒杯倒扣在案上。 “他们说,在汉人里,你是胆子最大的。”耶律大石在来琼花院前便喝得微醺,此刻酒意上脸,喃喃道,“这个时侯来上京,你想做什么?” “天地虽大。”李渐鸿随口道,“有家却不能回,不想与元人混在一处,便只好在上京住下。” “住下?”耶律大石甚为疑惑,这死对头竟悄无声息,混进了自己领地中,不禁道,“你,住在何处?” 耶律大石眯起眼,打量李渐鸿,猛然想起数年前那刺客。 “名堂那一次!”耶律大石震惊道。 “不错。”李渐鸿说,“其中一人正是我手下,另一人,则是赵奎所派来谋杀我儿的刺客。” 耶律大石起身,在厅内走了几步,李渐鸿却好整似暇,将那扣在案上的杯子翻过来,说:“再来一杯如何?” 耶律大石转身,面朝李渐鸿,冷冷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南陈的局面,你是知道的。”李渐鸿说,“赵奎削我兵权,父皇下诏,押送我回西川问罪,有时候,事情仅限于你看到的那样,来,喝酒。” 耶律大石将信将疑,出了口长气,而后道:“你走罢,上京容不下你。” “那便叫你手下进来,将我绑了,押送西川去?”李渐鸿随口道。 “我也留不下你。”耶律大石想了想,承认了这窝囊的事实,说,“上京城中,你愿来就来,愿去就去,如履平地。你还想怎么样?” “我是来救你的。”李渐鸿淡淡道,“只因你死到临头了。” 耶律大石猛然转身,朝李渐鸿怒目而视。 “元人南下,已破胡昌,正在山里头整队,不日间便将打到上京城下。”李渐鸿说,“述律金守北路,王平守南路,你的两员大将俱抵挡不住布儿赤金一族的铁骑,如今奇赤逃去,定会朝你报复。” 耶律大石反而笑了起来,说:“李渐鸿,你还是这般喜好危言耸听。” “韩唯庸等这一刻,等很久了。”李渐鸿淡淡道,“若我所料不差,他儿子应当以求学之名,前往中京。” 耶律大石:“……” “若我所料不差,待元军突破南北两路,屠完城后,你等的援军该当不会来。”李渐鸿又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孤王耐心有限,耶律兄,这杯酒,你是喝还是不喝?” 漫长的沉默后,耶律大石最终缓缓坐了下来。 “我执掌北院已有二十二年。”耶律大石说,“当年我便朝先帝进言,什么地方,只要你们汉人来了,定将勾心斗角,鸡犬不宁。” 耶律大石一字一句说完,闭上眼,喝了李渐鸿的那杯酒。 “玉璧关以南一路,正由奇赤把守着。”李渐鸿说,“其中利弊,看来我也不必啰嗦了。喝了这第三杯酒,明日借我一万兵马,我先替你平了元军,再一路往南下,收复西川。” 李渐鸿将酒杯斟满,三根手指拈着,放在耶律大石面前。 “依旧是我先干为敬。”李渐鸿看也不看耶律大石,随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耶律兄,请。” 耶律大石没有喝那杯酒,坐在榻上案几的另一侧,手肘搁在案上,靠近些许,盯着李渐鸿。 “你知道赵奎为何想杀你么?”耶律大石说。 “我不恨赵奎。”李渐鸿道,“这是实话,我与他,并无深仇大恨,各有各的路要走,无非是场公平的较量。自然,他若想叛我李家,那又另当别论了。” 外头突然响起杂乱声,耶律大石脸色微微一变,李渐鸿转向门外。 “不能进去。”寻春的声音说,“大王在内会客。” “大王。”蔡闻喘息着说,“请火速回北院,南北两路来了信使!” 耶律大石登时色变,李渐鸿却再不出一语。 蔡闻报完,便转身离开。 “去将大王的马牵出来。”寻春的声音在外小声道。 寻春将厅门打开,耶律大石蓦然站起。 “距离咱们上一次交战,有多少时间了?” “五年。”耶律大石阴沉着脸,大步离开,第三杯酒,始终没有喝。 “就此别过。”李渐鸿道,“慢走不送。” 耶律大石听到这句话时,突然停下脚步,继而回身朝李渐鸿走来,李渐鸿已起身,一整锦袍,负手看着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再次停下脚步,转身离开,到得门槛前,却又再次回来,李渐鸿笑了起来,看着他。段岭好奇地探出脑袋打量耶律大石,却又被李渐鸿推了回去。 “这些时日,你与你儿子,俱在上京。”耶律大石说。 “正是。”李渐鸿认真道,“但我绝不会将他交给你,你只需知道他在城中便足矣。不要妄图来试探我的底线,耶律兄。” 耶律大石端详李渐鸿片刻,走到案几前,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将酒杯随手扔在地上,李渐鸿做了个“请”的动作,将耶律大石送出厅外。 段岭这才从屏风后爬出来。 “听懂了?”李渐鸿问。 “听不太懂。”段岭摇头道。 “吃饱了?”李渐鸿又问。 段岭点点头,李渐鸿说:“回家去罢。” 这夜,李渐鸿似乎不能成眠,他只是抱着段岭,不住与他说话,段岭明白了些许——辽、陈、元三国,是互相牵制的。当一方势力过大时,另两方就会默契联合,牵制强盛的那一国。淮水之战,便是辽与陈的战场,元人从旁牵制。辽国强盛时,汉人便借元人之力,消耗辽**力。 如今元人再来,陈国的态度便至关重要,上梓之辱尚未被遗忘,以赵奎的作风,当听任元与辽两败俱伤,甚至极有可能与南陈联合。一旦南陈与元人联军,辽国将元气大伤,耶律大石正在面对一场几乎不可能取胜的战争,也将成为众矢之的。 段岭记得自己入睡前问的最后一句话是: “要是你反悔了呢?” 李渐鸿答道:“如果我是会反悔的人,寻春也不会在外头吹那笛子了。” 段岭已经没听见了,他尚不知道那笛曲只有汉人懂,吹起来时悲伤婉转,荡气回肠,犹如奔走相告,莫忘上梓之辱。 西川。 “我并不恨李渐鸿。”赵奎说,“恰恰相反,我对他,是十分敬佩的,我大陈四百年江山,迄今才只出了这么一个用兵如神的李渐鸿。” 郎俊侠的手被划了数道伤口,源源不断地放出毒血来,赵奎与武独在一旁看着,自被带回将军府后,郎俊侠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缄默,武独鄙夷地看着他,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仿佛在看一个药人。 “将他的脚镣去了。“赵奎吩咐道。 属下便上前,为郎俊侠开锁。 赵奎坐下,喝了口茶,说:“知道我为何杀李渐鸿么?” 郎俊侠依旧沉默。 赵奎说:“庆元十七年,中原四州征兵二十七万,税赋四十一万四千两。” “庆元十九年,四州征兵三十三万,税赋三十六万。” “庆元二十七年,兵三十六万,税十九万。其中江州子弟从军最多,其次益州,再次扬州、交州。” “兵一年比一年征得多,税却一年比一年收得少。”赵奎道,“这十年中,将近一百万人被送往北方。天寒地冻,连年交战,不少男丁年届十六,便死在玉璧关下,从此再看不得一眼故乡。” 郎俊侠盯着那盆血水,看到盆中倒映出窗外的蓝天。 “由此带来的是田地连年不耕,南方诸地叛乱四起。”赵奎说,“李渐鸿用兵如神,不错,但我们再没有粮草,也没有兵员可送上前线了。” 赵奎起身,朝郎俊侠说:“他生不逢时,所以必须死。” “你原不必与我说这些。”郎俊侠淡淡道,“刺客眼里,只有命,没有人,哪怕你将我治好,我也不会承你的情。” 赵奎忙道:“我无意招揽你,治好伤后,你大可自行离去。” 武独随口道:“你想回来刺杀大将军,请便就是,大家各凭本事。” 郎俊侠沉默了。 “不过在离开这里之前。”赵奎说,“还想请你去见一个人。” 郎俊侠眉头微微地拧了起来。 “请。”赵奎让郎俊侠进了将军府厅堂,里头坐着一名老妇人,正在喝酥酪茶。 郎俊侠:“……” 赵奎说:“听说你与费连家的姑娘定过一门亲事。” 郎俊侠不答,只朝里头说了句鲜卑语,那妇人老眼昏花,忙放下茶碗,伸手来摸,郎俊侠便快步进去,以右手握着她,将断指的左手背到身后,单膝跪下,以额头触碰那老妇人的手。 老妇人笑了起来,朝郎俊侠说了几句话,郎俊侠深深呼吸,没有再说下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赵奎说:“你可与她叙叙旧。” 手下关上门,赵奎便自行离去,也不再管郎俊侠,武独插着手臂,亦步亦趋地跟在赵奎身后。 “她的性命还有多久?”赵奎问。 武独答道:“不到一刻钟,待会儿再回去时,那厮会把老太婆一剑杀了,人已没了。” 赵奎笑了笑,摇头道:“应当不会。” 武独说:“连师门也可杀的人,必不念这旧情。” “我照着影队所言。”赵奎在廊前看着天空,答道,“派人朝鲜卑山里追去,打听了数个村子,最后发现曾与他定过亲的那女孩墓前,有人放了一捧只长在悬崖上的花。” “乌洛侯穆,想不到还是个王室后裔。”赵奎最后说,点点头,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唏嘘,转身走了。 第23章 兵临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这一天的上京下起了暴雨,大家只能蹚着水过街,马蹄奔踏,水花飞溅,电闪雷鸣,李渐鸿依旧是那身布衣,卷起裤腿,穿着木屐沿街走去,背着段岭,段岭骑在他爹的背上,打着一把伞去看贴出来的榜。 榜前全是仆役,唯独父子两人亲自过来,仰着头看。 “有我名字。”段岭说,“第八个!第八个!” “唔。”李渐鸿说,“我儿自然是不错的。” 段岭大喊第八个第八个,李渐鸿兀自好笑,背着他进了辟雍馆,门房过来说:“家丁不可进来,有人替你家公子收拾。” “我爹。”段岭朝门房说。 门房上下扫了李渐鸿几个来回,只得放他进去。 两人几乎全身湿透,辟雍馆中学子下午才来报到,段岭便去领了名牌,签押,找到自己房中。待得雨稍小了些时,李渐鸿便让儿子在房中等着,自己回去拿一应东西。 铺好床,叠好被,喝完驱寒的姜汤,段岭朝父亲说:“你回去罢,应当和名堂一般,晚上有饭。” 李渐鸿点了点头,来人也越来越多,他戴了一顶斗笠,遮去些许脸,倚在窗外与段岭说话。 “东西自个儿看好。”李渐鸿说,“莫要东放西放的,学堂不比家里,放丢了也没人给你找。” 段岭“嗯”了声,李渐鸿说:“一日三餐要按顿吃。” 来报到的少年越来越多了,正在外头彼此打招呼,段岭“嗯”了几声,牵着李渐鸿的手,送他到后门外。他更舍不得,却知道此刻千万要忍住,否则自个儿眼泪一出来,李渐鸿更没完了。 “你回去罢,爹。”段岭说,“我能照顾好自己。” 李渐鸿不过来了几个月,就令段岭差点忘了,从前在名堂时,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你去。”李渐鸿说,“莫管我了,得空就来看你。” 段岭点点头,突然跑上前,抱住李渐鸿的腰,脑袋埋在他怀里蹭了蹭,继而放开他,一言不发,转身跑了。 李渐鸿站在门外,看着后院里空空荡荡的。 “莫要舍不得了。”门房劝道,“你儿是要读书考功名呐,回去罢,回去罢?” 李渐鸿长长吁了口气,木屐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叩”“叩”的声响。 段岭从院内另一侧里,眼睛发红,追着李渐鸿跑,边跑边张望,直到父亲走远,他才抵在拐角里,揉揉眼睛,转身走了。 雨后晴夜,空气中带着清爽的气息,段岭回到房中,却见蔡闻正在铺另一张床,蔡闫在一旁袖手看着。 “东西不可乱放。”蔡闻嘱咐道,“这处不是家里,放丢了没人给你找。” 段岭忍不住笑了起来,蔡闻便朝他点点头,说:“你俩互相照顾。” 段岭上前,与蔡闫互相拍了拍,蔡闻又嘱咐几句,放下些许银钱便走了。 “你也来了。”蔡闫说。 段岭见蔡闫考了第一,知道他一定会来,没想到竟与自己同房,蔡闫又说:“赫连博在对院里头,一个人住。” 段岭便跑过去朝赫连博打招呼,赫连博只是简单地点了下头,朝段岭说:“拔都,走……走了。” “嗯。”段岭点点头,说,“他会好好的。” 赫连博笑了起来,指指自己,俩手指头做了个“走路”的动作,段岭会意,说:“走,吃饭去。” 辟雍馆里头不少孩子都是彼此认得的,韩家没有来,据说是回中京去了,相隔好几个月不见,进了辟雍馆,仿佛每个人身上都被贴了道奇怪的符,令少年们一夜间都变得稳重起来,互称呼延兄段兄……见了面也会拱拱手,点头笑一笑。 同窗再见面,稍稍冲淡了段岭与父亲分别的难过,然而吃过饭回到房中躺下,段岭又觉得孤独起来,在榻上翻来翻去,想念父亲温暖的躯体,隔着单衣下,肌肤的温度,与枕在他手臂上,感觉到他的呼吸与胸膛中有力的心跳。 “蚊子?”蔡闫问。 “没。”段岭不敢再动,免得扰了蔡闫安睡,这是他第一次与同窗共宿一房,尽量很小心,不想吵了他。 “想家了?”蔡闫又问。 “哪有。”段岭答道,“以前在名堂不也一个人住么?” “嗯。”蔡闫答道,“你那童养相公呢?还没回来?” “没有。”段岭想起从前和蔡闫说的荒唐话,止不住地好笑,说,“我爹来了,让他去办点事。“ 蔡闫转过头,瞥了眼段岭,恰好月光照进来,照在他的脸上,唇红齿白的,段岭朝着蔡闫看,蔡闫说:“是不是不像?” 段岭茫然道:“什么?” 蔡闫说:“我与我哥,大家都会这么说一句。” 段岭倒没在想这事,只觉得蔡闫长大了,这么一说,段岭便“嗯”了声。 “不是一个娘。”蔡闫解释道。 “哦。”段岭答道。 蔡闻浓眉大眼的,蔡闫则五官很清秀,有股读书人的傲然之气,对人爱理不理的,对段岭却挺照顾,只因段岭本来就没什么攻击性,也不带竞争力,蔡闫便理所当然地生出保护弱小的念头。 外头断断续续地响起声音。 “有人在吹笛子?”段岭莫名其妙,爬起来,打开后窗,夏夜的花香飘了起来。 蔡闫坐起身,远远地看。笛声艰涩,像是一个初学指法的人在一边想一边吹,吹得不忍卒闻,还伴着些许口水堵着吹孔的声音。 蔡闫:“……” 段岭:“……” “相见欢?”段岭总算听出来了,说,“是相见欢!” 蔡闫一手扶额,哭笑不得道:“这是我听过的最难听的曲子。” 外头那人一边吹,段岭一边替他难受,恨不得代他吹完算了,那笛声却丝毫不解风情,吹得更是起劲,大有自娱自乐的意思。 “这谁啊。”蔡闫简直全身起鸡皮疙瘩。 段岭:“……” 段岭猜到是谁,却忍不住地好笑,实在不敢说。 “别吹了!”隔壁房中,赫连博终于忍无可忍,推窗怒吼道,紧接着把一个花盆扔了出去。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蔡闫大声道。 笛声终于完了,段岭却不关窗,蔡闫说:“睡罢睡罢,明天还得早起。” 段岭便盖好被子,安静地蜷缩在被里,闭上眼睛,想着李渐鸿。在梦里,一枚落花慢慢地飘落,从窗外打着旋进来,落在他的枕边。一枚石子打在窗格上,发出轻响,窗子便自动关上。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知之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辟雍馆由四位官员监管。祭事是个胖胖的和蔼中年人,乃是馆内凡事统领,两名司业督管学业;一名馆丞掌判学生提出的要求,诸官员直接向南院负责,乃是上京培养学子的最高机构。 馆中又有数名五经博士讲书,以及助教若干,从祭事到助教,俱是有品级的辽官,却也都是汉人,学生们在走廊上遇见,都得站定,恭恭敬敬行礼。 “嗯。”每逢此时,或祭事,或博士便会点点头,然而这声鼻音里又有些许差别,听得出碰到汉人时是“嗯”而看见辽人时则是“唔”。 新的生活开始了,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从“三人行必有吾师”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夏天的阳光没有改变,同窗也没有变,段岭却觉得一切都已天翻地覆的不同。 除了读书作文章,辟雍馆里还要习练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御车早已不学,便改为骑马。每日清晨段岭便要起身,到校场外去集合,晨起先练射箭。从前陈国大多不教骑马射箭,奈何辽国尚武,重文才更重武略。 第一天骑马,便有学生摔折了胳膊,鬼哭狼嚎地回去了,段岭看得战战兢兢,生怕被马蹄踩成肉饼,幸而先前李渐鸿教过他上马,一翻身,上去了,稳稳当当。 “不错!”教头说,“骑过的,下来!你上!” 蔡闫上去了,那马儿一阵乱动,害他摔了一跤,甚是狼狈,段岭忙上前把他扶着回去。正在此刻,外头有人进来,小声说了几句,教头一怔,便去找祭事,剩下廊前一众交头接耳的年轻人,与一匹莫名其妙的马。 “不学了吗?”少年们叫苦不迭,肩酸腰痛,纷纷活动手臂,巴不得快点回去躺着。 远处发出隐隐约约的闷响,外头街道上,似乎有马匹快速经过。 “发生什么事了?”段岭问。 蔡闫也不知道,不多时,祭事进来,脸色不大好看,说:“今日课程全部先停了,都回房去待着,没有通知,不要出来。” 少年们哗然,司业却板着脸道:“做什么?” 马上又静了,祭事先行一礼,少年们同时回礼,排队出去,今天学业便算到此结束。一回房,学生们串门的串门,议论的议论,赫连博过来找段岭,朝他招了招手。 “怎、怎么?”赫连博看着段岭,意思是“你知道吗?” 蔡闫站在院子里,用湿冷毛巾敷脸,说:“可能要打起来了。” 话音未落,远处又是一声闷响,段岭吓了一跳,学生们各自大叫起来,段岭便拉着赫连博,说:“到这里来!” 赫连博会意到院角里去,躬身撑着膝盖,段岭踩着赫连博的背爬上墙去,接着是蔡闫,两人再合力将赫连博拖了上去。三名少年沿着宿舍的屋顶再攀上一层,从勾檐跃上正厅屋顶,登高望远,城内平房一览无余。 远远的,上京城外有巨石飞入,接二连三的声响正因此而来。 “打起来了!”赫连博兴奋地说。 “打起来了。”蔡闫眉头深锁,说,“是元人?已经打到城下了?” 段岭:“……” 他想起父亲与耶律大石的一场谈判,事情似乎全在李渐鸿的掌握之中,只不知现在他在哪里? “打起来了。”段岭心情复杂地说。 更多的巨石飞了进来,巡防司在上京的大街小巷内分散,如同分岔的河流,延向四面八方,前去各个城门防守。段岭想起蔡闫的哥就是巡防司使,便安慰道:“你哥武艺高强,不会有事的。” 蔡闫“嗯”了声,点点头,赫连博也发现自己兴奋过头了,拍拍蔡闫肩膀以示安慰。 “再爬高点看看。”段岭说,“北门不知道如何。” 三人沿着房顶一溜过去,爬上书阁,书阁足有三层,他们骑在栏杆上,朝远方眺望。这下看得更清楚了,城外烽烟四起,城门处调兵遣将,聚了不少元军。 “你说守得住不?”蔡闫朝赫连博问。 赫连博摇摇头,蔡闫又问:“你们是和元人打过仗的,他们如何?” 赫连博没有说话,最后又摇摇头。 “一定守得住。”段岭说,“放心吧。” 蔡闫道:“还好拔都先走一步,否则此刻定会没命。” 想起往事,三人都忍不住唏嘘,拔都逃不逃,和窝阔台来不来攻打上京并无直接联系,若是那夜没有离开上京,只怕现在奇赤父子就成了耶律大石的刀下鬼。由此段岭又忍不住想到,如果自己成了质子,父亲会在城外停下进军的脚步么? “什么人!”下头一名司业中气十足,怒吼道。 三人暗道糟糕,被发现了,手忙脚乱地慌张躲避,祭事却在院里和气地说:“慢来慢来,不罚不罚,千万别摔着。” 三人慢慢下去,祭事便和蔼地吩咐道:“在这里跪着,没有吩咐,不要起来。” 段岭:“……” 一刻钟后,段岭、蔡闫、赫连博三人跪在院子里,祭事背着手,在一旁踱步。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祭事认真说,“知道你们能为国家做点什么吗?” 三人不敢接话,生怕挨板子,但辟雍馆里的作风和名堂完全不同,很少动板子打人,然而段岭宁愿挨打,只因祭事的念叨实在令他难以忍受。 “唐大人。”一名巡防司卫兵过来。 “在这里认真反省。”唐祭事转身走了。 唐祭事一走,三人便动作整齐划一,开始朝着他离开的方向张望,直到他消失在墙角,赫连博才赶紧起身,说:“走。” 段岭说:“再跪一会儿罢。” “都在打仗了还跪什么跪。”蔡闫将段岭拉起来,说,“走走。” 第24章 授剑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三人从后廊经过,在窗下听了一会儿,缘因辟雍馆距离北门太近了,虽然现在元兵聚集在上京东城门外,但说不准是否会转而攻击北门,巡防司建议唐祭事迁学,或停课数日。【 更新快&nbp;&nbp;请搜索】 “北边不是皇宫吗?”段岭问。 “皇帝不来。” 蔡闫给段岭解释,段岭方知原来耶律氏一年里只有很少的时候待在上京,与其说是皇宫,不如说是行宫。淮水之战后,辽设五京,耶律洪基大多时住在河南府的中京,南面官亦在中京设官僚机构。 “不能停课。”唐祭事慢条斯理地说,“少年们血气方刚,现在放回家去,父亲打仗的打仗,议事的议事,无人管辖,指不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来。” 那巡防司信差说:“如此便由唐大人说了算吧,临出发时,蔡中军亦吩咐过,若辟雍馆不愿暂时迁避,便由属下率军保卫此处。” “国破之日,安有家还?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唐祭事又说,“请回去转告蔡将军,好好打仗,莫要顾忌这些,辟雍馆里虽是读书人,这点担当还是有的。” 信差只得告退,唐祭事回到后院,发现三人已溜走了,只得摇摇头作罢。 夜色|降下,东南方的天空被映红了一大片,城外显然已在交战了。段岭不敢再爬墙,只是站在院子里,满脸担心地眺望。晚饭时众人交头接耳,交换着不知哪来的消息,各自造着谣、传着谣,满脸兴奋。饭后唐祭事亲自点过人数,更认真嘱咐了一番,夜间切勿偷出门去,否则一切学习资格就此取消。 学生们各自回到院后,突然外头一下又嘈杂起来,原是各家前来接人了。城外战事越来越紧迫,耶律大石已亲自领兵亲征,与元人三次交战,负伤归来。一时间城中谣言四起,各家放心不下欲将少年们接回去。 “各位。”唐祭事依旧是那和气模样,朝一众家丁吩咐道,“请回去禀告你们家的夫人,辟雍馆只听南北两院吩咐,夫人的话不顶用,你们家的老爷,想必大多在本院读过书的,有什么疑问,让老爷过来。” 唐祭事一句话,将来接人的家丁们全部挡在了门外,一边是惶惶不可终日的家丁,另一边则是望穿秋水,只想回家的孩童们,辟雍馆几步路,当真犹如银汉飞迢难度,令人好生惆怅。 家丁们各自回去后,不到半个时辰,外头又起喧哗,这一次一众官家女眷改变了策略,亲自坐车来了,却不进正门,绕到院墙外区,于那方格后露了一张脸,有的焦急有的凄楚,一时间“儿呐”“心肝儿”此起彼伏,哭的哭怒的怒,好不心酸。 段岭见每个窗洞前都站着个少年,跟探监似的,想必那里头不会有李渐鸿,便充满失望地回去了。想起昨夜那笛声,便走到后院里去,然而笛声却没有再响起。 朗月当空,城外的声音渐低下去,仿佛连攻城的元军也要睡了,段岭便倚在树下发呆。 “今夜月色正好,陛下何故对月唏嘘?”李渐鸿的声音说。 段岭眼前一亮,笑了起来,忙着起身时,李渐鸿却从梧桐树上跳了下来,穿着一身武袍,段岭本想扑上去抱,然而进了辟雍馆,感觉也不一样了,许多事总觉得不好意思,便站着笑。 李渐鸿也看着他乐,身上换了黑色的劲装,衬得整个人更是英俊潇洒。 “你怎么来了?”段岭高兴得要死,却不知该说什么。 “明知故问。”李渐鸿一本正经地说。 段岭这才上前去,抱着李渐鸿不松手。 “好了好了。”李渐鸿说,“当心被你同窗看着。” 段岭不大好意思,李渐鸿却解下腰畔一把佩剑,说:“给你的。” 段岭抽出那口剑,问:“哪来的?” 李渐鸿答道:“朝一位老朋友‘借’来的,来,爹先教你几招剑法。” 从前段岭成日缠着郎俊侠教他用剑,郎俊侠拗不过,便只授他抽剑、点、格等几式简单的,现在李渐鸿带了剑来教他,段岭简直求之不得。 “抽剑式与点、格,你是会的。”李渐鸿低声说。 “嗯。”段岭答道。 “现在教你‘挑’‘刺’‘旋’‘绞’。”李渐鸿说。 李渐鸿教了几招分解式,问:“记住了么?” 段岭点头,李渐鸿又说:“现在放下剑,咱俩换用掌。” 李渐鸿化剑式为掌式,段岭突然发现,分解以后居然就是那天李渐鸿教的那套掌法,李渐鸿教得非常认真,不厌其烦地让段岭反复打,片刻后又换成剑,再换掌,如此融汇贯通。 段岭打得磕磕碰碰的,经常学了前忘了后。李渐鸿轻轻一勾,错步,示意段岭跟着自己的步法走,父子二人转身,送掌,回剑,李渐鸿遥遥一掠,剑光如水。 那身法潇洒至极,李渐鸿打拳时神情更是十分专注,再回身,抽剑,推掌,段岭不禁看得出了神。 李渐鸿笑了起来,摸摸段岭的头,说:“再来。” 段岭学着李渐鸿,连环剑——掌——剑——步。 “很好。”李渐鸿说,“悟性极高,注意要诀。” 剑法说到底就是无数拆开招式的组合,段岭先前一直没怎么注意,现在李渐鸿一从基础讲起,段岭便觉得武术里头大有乾坤,竟丝毫不少于读书做学问。 足足两个时辰后,李渐鸿方收功,段岭也一身汗水。 这两个时辰里,除了教他剑法,别的事李渐鸿竟是一句未提,直到临走时,李渐鸿才说:“夜深了,赶紧回去睡下,爹这就走了。” “别啊。”段岭失望地说,李渐鸿却已飞身上墙,在梧桐树后消失了。 段岭:“……” 辟雍馆内一下就放假了,为避战火,随时集合,学生们都不用再集中上课,避免万一有石头飞进来,一死死一群。但祭事坚持大家都留下来——毕竟回家也不比留在馆内安全。 国家危难,学生们抱着五分忧心,却因不用上课而又平添了五分欣喜,唯独蔡闫终日眉头深锁,连带着段岭也陪着唉声叹气。 “我担心那傻子。”蔡闫终于忍无可忍,说,“你担心什么?” 段岭没敢说担心他爹,事实上李渐鸿那身手,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他问蔡闫:“傻子是谁?” “我哥。”蔡闫说,“庶出的哥哥,成日掏心掏肺地对人。” 段岭安慰道:“不要再想了。” 蔡闫在房中走来走去,说:“我想出去看看。” 段岭放下手里的书,说:“别,太危险了。” 忽然间外头响起一声巨响,元军开始攻北门了,巨大的岩石砸向城墙,北门城楼却甚高,石头投不过来,大家匆忙跑出去,充满恐惧地看着遥远的北门发出巨响。 “别怕。”段岭说,“石头扔不过来。” 紧接着又是一阵流弹,这一次飞进来的,却不是重物,像是什么包袱,一下天女散花般落进北门中,十余个包袱掉进了辟雍馆里,落地时还全是血,头盔叮当乱响。 瞬间辟雍馆内响起惊慌的大叫,那是血淋淋的人头!还戴着巡防司的头盔,脖颈下血肉模糊,少年们喊声不绝,蔡闫差点就要吼了出来。 “叫什么?!”祭事一声怒吼,全部少年都静了。 “头都捡起来。”祭事恢复镇定,心平气和地吩咐道,“送到厅内。” 少年们战战兢兢,将死人的头颅提着头发,交到厅堂内,朝筐里一扔。段岭倒是胆子大,用捧着的。 祭事集合所有学生,在厅堂中直排出去,朝筐中头颅拜了三拜,再着司业送回巡防司去。转身时,段岭看见祭事的眼神,许多事仿佛无须言说,便已铭刻在他的心里。 晚饭时,少年们都心事重重,仿佛生怕有什么东西从城外飞下来,将他们直接砸死,祭事今日却是一如既往,朝众人说:“回去早点睡下,不会有事。” 入夜后,整个辟雍馆内一片死寂,无人说话,几乎没有灯,乌云蔽月。段岭摸黑起来,从榻下摸出一把剑,偷偷出门去。 “上哪儿去?”蔡闫在黑暗里说。 “睡不着,起来走走。”段岭答道。 “我陪你。”蔡闫起身道,段岭忙说不用,蔡闫便不坚持,依旧躺下。 蔡闫辗转反侧,片刻后亦睡不着,便起身推门出去。 “段岭?”蔡闫不见段岭,一阵紧张,赤着脚四处找寻。 转过回廊,突然听见段岭的声音,后院里头一盏灯支在墙头,照着一个身高近九尺的高大男人,撑着自己的膝盖,躬身下来,几乎与段岭贴着脸在说话。 “你什么时候打跑他们?”段岭问。 “等立秋。”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为什么?”段岭问。 “秋季是金的季节,主兵杀之气。”李渐鸿答道,“是杀人的好时候。” 段岭:“……” “还有一个半月。”李渐鸿说,“走起,把昨天教的再练一次。” 段岭只得捡起剑,他很想念李渐鸿,但父亲来了,却很少与他闲聊,只是督促练剑。 “不学行不行?”这个时候,段岭只想和李渐鸿坐下来,倚在他怀里和他说说话,哪怕什么也不说,只要李渐鸿在,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不行。”李渐鸿一本正经地说,“你不学,多的是人想学,这不错,但全天下的人求着我,我也只想教会你,不教他们。” 段岭笑了起来,李渐鸿又说:“必须让你先学会,我才好放心出去打仗。” 段岭又说:“那今天学完了,你可以多留一会儿吗?” 李渐鸿摇摇头,低声说:“爹很忙,你想说什么?” “我怕。”段岭说。 李渐鸿问:“怕什么?你手中有剑,身边有爹,虽然爹并未一直守着你,但辟雍馆内绝不会有危险,不要怕。” 段岭放下剑,李渐鸿眉目间带着点不解,却还是认真地坐了下来,拍拍膝盖,让段岭坐在自己大腿上,抱着他。段岭倚在李渐鸿肩前,把白天的事说了,李渐鸿便笑了笑。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李渐鸿听完后,以略低沉的声音吟唱道,那声音非常好听,浑厚而悠远,段岭也读过这首《国殇》,顿时就觉得不再难受了。 李渐鸿朝着段岭,眉毛轻轻地一扬,示意“你明白了?” 段岭心中涌出复杂的情绪,在那个静夜里,李渐鸿用一种简单明了,且毫无说教的方式,令他将自己的灵魂与生死,与哀恸,与整个天地间的兴亡生灭、万象更新联系了起来。 “起来学剑。”李渐鸿起身说。 段岭捡起剑,将昨夜学的练了一次,李渐鸿纠正错误,让他反复练了几次,随口道:“梁上君子,你这么偷看,是学不到什么的,不如回去睡觉。” 段岭:“??” 是时只见蔡闫从柱后快步走出,呆呆看着李渐鸿。 段岭:“!!!” “世叔。”蔡闫说,“请您教我!” 蔡闫快步上前,朝李渐鸿一跪,段岭吓了一跳,忙上去扶,李渐鸿却伸出手一格,让段岭不要过去。 第25章 立秋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你学剑做什么?”李渐鸿问。 “我是蔡家人,名唤蔡闫……”蔡闫说。 李渐鸿眉头一皱,说:“你姓甚名谁,我并无兴趣,只问你学剑做什么。” 蔡闫答道:“我哥是军官,我怕他有危险,想学点本事。” 李渐鸿倒是想起了什么,朝段岭说:“他哥就是雪天里去咱们家敲过门的蔡闻。” 段岭点头,李渐鸿便朝蔡闫说:“承你哥一个人情,这便还了你,但你须得谨记,不管学到几成,都不可用来对付我儿。” “我们是好朋友。”段岭说。 “在后头跟着练吧。”李渐鸿说,“捡一根木棍先作剑。” 蔡闫点点头,站到段岭身后,李渐鸿便当蔡闫不在,依旧手把手地教段岭,这一次段岭又学懂了些,一个时辰后,李渐鸿方与昨夜一般,闪身离开。 蔡闫朝段岭点头以示感谢,段岭便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毕竟父亲对蔡闫太不客气了,然而蔡闫却丝毫不介意,反而朝段岭问:“你爹的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字?” 段岭茫然道:“我不知道。” 蔡闫仿佛窥见了希望,说:“明天我也去弄把剑来,我看看你的剑。” 段岭交给他,蔡闫看了眼,剑鞘上镶了不少宝石,显然十分名贵,两个少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末了,蔡闫说:“好剑。” 战事一日复一日,段岭第一次身处战争之中,有种莫名的感觉,起初人心惶惶,然而元军开始围城,大家反而渐渐地习惯了,辟雍馆内也管得不那么严了。第二天,蔡闫去书阁中偷来一把文剑,打算凑合着先用用,晚上与段岭一同等李渐鸿。 “这是我自创的剑法。” 被问到是什么招时,李渐鸿只是简单地答道,又开始督促段岭学剑。 前几日,段岭的手常常酸得抬不起来,肩膀一阵疼痛,李渐鸿会运足真气给他稍微按摩一下,第二天说也奇怪,段岭睡醒便发现好了。 李渐鸿总是匆匆来,匆匆走,有蔡闫在侧,段岭也不便多问父亲在忙什么,但他也习惯了,要求已经降低到每天能看李渐鸿一眼,便已心满意足。如此足足一个月时间,上京城中发生了一些变化,虽然读书的少年们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什么,却能从许多细节中发现改变。 譬如说饭不是吃到饱了,每人只限领一碗。 中午的伙食改为稀粥。 晚饭没有肉了,只有青菜。 元军围城一月,城内开始面临断粮的危机。 李渐鸿再来时,便会带一包烤肉,扔给段岭,说:“吃。” 于是段岭坐着先吃,偶尔还会分点给蔡闫,李渐鸿等在一旁,问问他今日学了什么,读了什么书,待得吃完后再起来教剑。 战事一日比一日紧急,上京城内又开始焦躁起来,这天是接回家去的日子,然而兵荒马乱的,祭事下了决定不能放人,必须继续留在辟雍馆中。 只因眼下东南西三处,都有城外射入的流箭,唯独北门是最安全的,哪怕家长们口水说干,祭事也是和蔼可亲的一句话,不放就是不放,说什么都没用。 黄昏时上京下起了第一场秋雨,晚饭也只有稀粥。围墙的窗栏后挤满了人头,朝里头递点吃的,大多是饼夹着腊肉,只因官员、富商家里也没有肉了,有钱,买不到荤食,只有平日里囤积的米面与风干的腊肉。 蔡闫与段岭喝过一碗粥,吃了些咸菜,饿着肚子在走廊下张望,蔡闻却一直没有来。 每听到马蹄声,蔡闫便冒着雨快步出去,朝窗栏后张望,待得发现不是蔡闻,便只得让出位置来,给别的学生。如是反复几轮,蔡闫已从希望转为失望,再生出愤怒。 “我回去睡了。”蔡闫说,“待会儿你爹来了叫我。” 段岭想安慰蔡闫几句,蔡闫却怏怏的,脸色苍白,回去直接躺下。段岭在走廊前转了几圈,及至半个时辰后,天已全黑,那围墙后方见有人提着灯笼,说:“蔡闫!蔡闫!” 段岭忙跑过去,说:“等等!我这就去叫他起来。” 外头那人却不是蔡闻,而是一名巡防司士兵,朝段岭说:“蔡将军让我给他弟弟送点吃的,麻烦你代为转交,他今夜不能来了。” 段岭接过一个纸包,里头是熏肉,纸包上还盖着巡防司的官印,显然是省下来的口粮,他只得回去摇醒蔡闫,说:“蔡闫,你哥来了。” 蔡闫发烧了,呻|吟一声,段岭忙试他额头。 “他在哪里?”蔡闫无力道,“还活着吧?” 段岭答道:“他很好,让你多吃点东西,说改天就来看你。” 蔡闫勉强点点头,仿佛知道蔡闻还活着就行,别的不重要,片刻后,他又转身朝段岭说:“他要出城打仗么?” 段岭按着蔡闫的脉给他诊断,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待会儿去给你找点药,你先躺着。” 段岭出了后院,雨水淅淅沥沥,今夜的上京一片死寂。 外头有人朝他吹了声口哨,悠扬婉转,就像鸟儿拖长了尾音,又戛然而止地一扬。 段岭笑了起来,快步跑出去,后院里,一名武将快步进来,笑着把段岭拦腰一抱,抱进了走廊里。 今天的李渐鸿一身铠甲,气场全开,闪光铁片织就的战袍犹如龙鳞一般,头上戴着顶麒麟战盔,红缨绕过下巴系着,他将那把青铜重剑随手朝地上一放,转身过来,抻直了腿,与段岭一大一小,并肩坐在走廊上。 “哇——!” “嘘……” “这是什么?”段岭先是摸父亲的铠甲,又好奇地拉起他的手。 “这是护手铠。”李渐鸿解释道,摘下来给他看,段岭又去摸他的头盔,李渐鸿说:“别摘,就这么看,好摘不好戴。” “这个呢?”段岭好奇道。 “靴子啊。”李渐鸿好笑道。 “为什么还有铁刺?”段岭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武将铠甲,简直要被威风凛凛的裹在铁甲里的父亲给倾倒了。 “马刺。”李渐鸿答道,“贴身马战时,刺敌军战马用。” “你要去打仗了吗?”段岭问,“穿这么重的铠甲,活动得开吗?” 李渐鸿左脚在地上一踏,整个人跃起,在院中舞了数下长戟,又转身回来,盘腿席地而坐。 李渐鸿取出一个纸包,递给段岭,说:“吃,今天不练剑了。” 里头是切得整整齐齐的烧肉,段岭狼吞虎咽地吃了,又给李渐鸿喂了些,李渐鸿说:“喝过酒了,什么山珍海味的都吃足了,等了一个半月,今天出城去,将那群蛮子给解决掉。” 段岭有点担心,李渐鸿摸摸他的头,认真说:“爹教了你一个半月的剑法,为的就是这一天,剑法都记得么?” 段岭点点头,说:“我和你一起打仗吗?走!” 李渐鸿一手扶额,哭笑不得道:“陛下,你想什么呢?还没到亲征的时候!” 段岭说:“上阵父子兵,有盔甲么?” 李渐鸿手指点点段岭,说:“今天晚上是我要出城,不是你,子时开始,我与耶律大石分两路,前去袭营烧粮草,懂么?” “那我做什么?”段岭茫然道。 李渐鸿认真道:“我出城袭营,便无人守你这边动向,万一有事……虽然有事的可能很小,但你绝不可掉以轻心,须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然后呢?”段岭点头道。 李渐鸿说:“然后你就拿着忽必烈的这把剑……” 段岭:“在哪里?” 李渐鸿:“……” 李渐鸿那表情不忍卒睹,手指点点段岭的佩剑,一副“拿你没办法”的表情。 “忽必烈给了窝阔台,你爹我第一天就从窝阔台手里抢过来了。”李渐鸿说,“就它。” “哦。”段岭点头。 李渐鸿又吩咐道:“谁惹你,你就掂量着,能砍得过就砍,砍不过就逃,躲起来,知道吗?” 段岭问:“辟雍馆会出事吗?” 李渐鸿说:“应当不会,就怕万一,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能逞强出头,爹不能带着你去袭营,我儿,你可千万得保住小命,你要死了,爹也不活了。” “好……好。”段岭明白了,今天晚上李渐鸿虽有退兵把握,却并无把握元人是否会在临败前反将一军,无法守在儿子身边,于是教了他一个半月的三脚猫剑法,现学现卖,大杀四方不可能,危险来临时突然拔剑,趁敌人轻敌一瞬,逃掉性命还是可以的。 李渐鸿又反反复复叮嘱了无数次,譬如万一北门失守了,元军攻进来怎么办,失火了怎么办,流箭来了怎么办,投石机扔进来了怎么办,城墙垮了怎么办……事无巨细,又反复与段岭确认,直到认为他真的记住了,又画出地图,为他规划逃跑线路,听得段岭几乎以为元人都杀到辟雍馆门口了,就等一声令下陪他开始演练。 “有几成的可能会打进来?”段岭紧张地问。 “不到一成。”李渐鸿叮嘱道,“但是哪怕有一丁点可能,也绝不能掉以轻心。” 段岭:“……” 李渐鸿:“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你也不活了。” 段岭第一次听的时候很感动,翻来覆去被车轱辘了无数次,已经彻底麻木了。 “对。”李渐鸿说,“就是这么说,击掌为誓,一定活着。” 段岭和李渐鸿击掌,李渐鸿说:“爹打仗去了,天亮就回来,明天就接你回家。” 段岭突然抱住了李渐鸿的脖子,李渐鸿笑了笑,说:“都十三岁了,莫要磨磨叽叽了。” 段岭这才放开李渐鸿,李渐鸿匆匆出了后院,翻身上马,段岭忙从篱笆处爬上去,扒在篱笆上,见李渐鸿骑的是万里奔霄,马鞍后还绑着剑匣,他将长戟负于背后,朝段岭说:“快下去,当心摔了。” “你小心!”段岭说。 李渐鸿便双腿夹着马腹,朝段岭倾了过来,翘起一脚,保持平衡,在段岭的额头上亲了亲,段岭也在他脸上亲了亲,紧接着李渐鸿一抖马缰,喝道:“驾!”紧接着化作一阵风,消失在后街尽头。 第26章 战事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段岭抓了药,回去给蔡闫熬药,蔡闫有气无力地哼哼。 “他来了么?”蔡闫问。 “谁?”段岭说,“我爹吗?他来过了。” 蔡闫“嗯”了声,段岭又说:“今天没有练剑。” 蔡闫缓缓出了口长气,段岭熬好药,让他起来喝,扶着他的时候,脖颈里的布囊吊着,牵着红线,晃啊晃的,方才与李渐鸿说话时,还特地取出来看过。 “听说你来名堂的第一天,和拔都打架,就是因为这个。”蔡闫拿着布囊,说,“是一块玉?” 段岭说:“嗯,你吃药吧。” 蔡闫笑着说:“拔都一直很好奇里头装着的东西,却不敢再来招你了。”说着用手在外头摸了摸,给段岭塞回单衣里去,说:“半块璧,半环为璜。” “是玉璜。”段岭答道。 蔡闫喝完药躺下,段岭说:“给你下了重药,今夜睡踏实,应当就没事了。” 这夜段岭把剑放在枕头底下,枕着那把剑,不能入眠,心里尽是父亲的铁马金戈,一时想着他削人脑袋,一时又想着他箭无虚发,威风八面。 午夜时,蔡闫躺在床上直喘气,乌云蔽月,雨又下了起来。 静谧长街中,马蹄踏破了积水,发出低沉的闷响经过,段岭坐了起来,朝外窥探,感觉得到不远处有许多士兵经过,赶往北门外,但那声音与寻常战马“得洛”“得洛”的声音不大一样,显得更低沉一些。 那队负责偷袭的军队有四千人,马蹄上包着布,在李渐鸿的带领之下,悄无声息地穿出了北门,绕过山丘,前往东面的元军后方。 与此同时,元军亦绕过南面,前往袭击上京城的西门。 满布雨水的密林里,耶律大石与李渐鸿各穿一身战铠。 “你所料不差。”耶律大石说,“递出去的假情报果然起作用了。” 李渐鸿答道:“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北门与西门外兵力实在太少。” 耶律大石答道:“将主要兵力投放在城墙上我更不放心,窝阔台没这么聪明!” 李渐鸿说:“耶律大石,莫要怪我危言耸听,你必须让蔡闻调一队兵过去守着。” 耶律大石看着李渐鸿。 “李渐鸿,我是主帅。”耶律大石说,“分兵!” 李渐鸿只得作罢,与耶律大石各自散下山丘,兵分两路,无声无息地接近敌人后方。足足一月的围困与坚守,等的就是今天夜晚。李渐鸿与耶律大石商议后一致决定与元军打一场消耗战,先是拖到立秋,再派出信差传递假情报,于是意料之中地被元军截获了,又意料之中地选择了今夜。 元人大军已开到西门下,悄无声息地立起了攻城梯。 蔡闻率领巡防司,竖起了森寒而冰冷的箭头。 李渐鸿则率领两千精锐,在大地上踏起了沉闷的鼓点,不断接近元军的后方。 “杀——!”李渐鸿吼道。 “杀——”两千敢死队冲进了元军的大营,火光四起,火油、火罐轰然炸开,马匹嘶鸣,粮草仓着火,映向天际。 一名元军高举火把,冲上鸣金台,李渐鸿奔马疾驰,一箭射去,那元军趴倒在金钟上,鲜血四溅。 “杀——”耶律大石率军开始包抄,点燃了油库,火光爆射。 与此同时,元军首领怒吼,指挥投石机将成批燃烧的火罐投向上京城内。 火光四起,城防司开始放箭,元军登时尸横就地,后方信使来报,大营被袭,紧接着石块、利箭从城楼上犹如暴雨般倾泄下来,元军方知中计。窝阔台率军冲来,大声怒吼,耶律大石开始冲击侧翼,元军训练有素,有条不紊变换队形,保护城下的攻城队伍。 耶律大石以辽语,窝阔台以蒙语,双方怒骂。 “骂那么多做什么!”李渐鸿吼道,“杀人!别骂了!” 李渐鸿烧完元军大本营,率军冲来,第三队军加入了战场,上京西门之下,登时犹如绞肉机一般,元军三条退路同时被封锁住,留下一条开口,按理说应向南方退军,窝阔台却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朝耶律大石的方向突围。 李渐鸿一见变阵便暗道糟糕,一箭飞去,将那传令兵顿时毙于马上,然而已阻拦不及,五万元军犹如巨人,开始转向,一方拼死抵抗李渐鸿兵马,宁死不退,窝阔台则率领主力部队朝着耶律大石猛然冲击。 元军如同海潮般涌来,耶律大石猝不及防,队伍被冲散,忙退出中锋部队,李渐鸿又率军如同尖刀一般杀来,耶律大石中箭坠马,在最后关头被李渐鸿狠狠一枪,又挑了上马。 “开城门!”李渐鸿吼道。 南门打开,原先埋伏的两万人终于杀出,而窝阔台正往北门逃去。李渐鸿一看窝阔台奔逃路线,马上冲回南门,直接穿过上京城,前往北门狙击窝阔台。 辽军两万余,元军已战死近万,唯剩四万余,在北门与西门之间激烈交战,而窝阔台的先锋部队已冲到了北门下,一时间火罐四飞,北门内所有建筑烧成了一片火海。 火罐被投入城墙,划出一道弧线,坠向辟雍馆院内,“砰”的一声炸开,火苗瞬间跃起。 段岭一瞬间醒了。 所有人都在大喊,开门声响起,少年们光着脚跑出来,段岭抓着剑,摇醒蔡闫,火焰已烧到了门外。 “元军杀进来了!”有人喊道。 “不要慌张!”段岭跳出窗外,喊道,“朝西边撤!” 住在段岭附近的少年都出来了,有人喊道:“去打仗!城破了!不能投降!” “怎么打!空手入白刃吗?!”段岭喊道,“先跑!不要逞强!” 不少人还在议论,段岭不悦道:“那你们留下来吧,不陪了!” “我!走!”赫连博喊道。 “等等等!”众人忙追着段岭,跟了上来。 “祭事呢?!” “别管了!”段岭大声说,“自己的命都顾不上呢!” “拿弓箭!” “外头捡!”段岭拿着剑,边跑边说。 唐祭事出现了,喊道:“不要慌张!大家沿着后巷跑!朝未起火的地方走!往名堂会合!” 数人已冲出了小巷,段岭四处看,想起父亲说的逃亡线路,便不管名堂了,朝西城跑去。 耶律大石兵力有限,几乎调集了所有兵马,今夜要将窝阔台部下一网打尽,是以令北门防守极其薄弱,不到一刻钟城门便已告破,元军踏着战友与马匹的尸体冲进了城内。 而此时,蔡闻率领城防军火速回援北门,元军已冲进城近两千人,散入大街小巷,无论妇孺老幼,见人便射,顷刻间城中尸横就地,房屋熊熊燃烧,相继坍塌,巡防军拼死抵抗,将元军逼回了北城区。 辟雍馆内已烧起火来,仆役正在提桶救火,却被元军一剑射死,段岭再顾不得找人,转身、抽剑,剑光一晃,与此同时,元军抽刀,侧身一刀挥来,眼看要将段岭斩成两半之时,段岭本能般地挥剑,剑锋朝上,迎着那元军一斩之势,刀锋、剑锋交错,那元兵半个胳膊登时被卸了下来! 元军坠马,段岭喊道:“跑——!” 众人冲出了小巷,沿途大乱,两道不少建筑都着了火,元军与巡防司士兵已杀得到处都是尸体,蔡闫喊道:“后退!都后退!” 赫连博、蔡闫,段岭与一众同窗捡起地上弓箭,也分不出是辽军还是元军的,退进小巷,三人捡起木板、桶盖等物推上前挡着当盾,背后则是一群读书人毫无准头地乱射。 “我射死了一个!”一少年兴奋地喊道。 眼看巡防司的人越来越少,蔡闫喊道:“哥!哥!” 说时迟那时快,一名元军撞进了他们的防线里,段岭马上转身,一剑砍中马脚,元军连人带马翻倒在地。那士兵哇哇怪叫,冲上前来,抽出佩刀要砍杀,段岭却再次旋身,士兵扑了个空,蔡闫与段岭同时出手,两剑插去,一剑中心脏,另一剑中背脊,杀了元军。 段岭:“……” 元军越来越多,眼看巡防司已再抵挡不住,元军尽数朝巷内涌来,段岭心想这下麻烦了,蔡闫问:“跑?” “不能跑!”段岭说,“一跑他们就会射箭!退!退!” 元军轮番以战马之力冲击,眼看防线就要告破之时,巷外响起了另一声怒吼。 “窝阔台!”李渐鸿的声音响彻天地。 段岭睁大了双眼,那一刻,万里奔霄四足一跃,踏破巷外平房屋顶,载着身穿染血铠甲的李渐鸿,朝着巷内杀来。李渐鸿左手镇河山,右手一杆长戟,如同刀兵之神,仅用了数息,便将沿途拦路元军斩得断肢横飞,鲜血飞溅,甚至有士兵连人带马被斩成两半! 紧接着李渐鸿一掉马头,从巷内冲出去,再次汇入了援军之中,朝入侵北门的元兵杀去。 战局再次逆转,段岭等人从巷内奔出,眨眼间李渐鸿已不知去了何处,面前全是生死一线的辽军与元兵,元兵的防线步步后退,再次被驱逐出了北门,而那作战的辽军俱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铁铠,段岭看谁都觉得像李渐鸿。 “爹……”段岭刚要叫,却被赫连博一把抓住手臂,躲开背后冲来的战马。 “走!”蔡闫喊道。 十余少年穿过正街,进了西城区,段岭虽然惦记父亲,却不敢乱来,何况蔡闫还病着,众人逃进小巷,远处响起马蹄声,三名元兵策马冲来,乱箭四射,众人发得一声喊,段岭却朝着奔马冲去。赫连博与蔡闫各持木板,冲进巷内,为段岭抵挡流箭,突然间三声响,元军应声坠马。 李渐鸿策马驻足于巷外,天光渐起,外面喊杀声仍不绝于耳。 “朝巷里走,往城西去。”李渐鸿说,“从名堂里走,不要开灯。” 少年们纷纷从一户人家的后门进去,段岭走在最后,转过身,仰头看李渐鸿。 “方才我看到不少孩儿。”李渐鸿喘着气,却不下马,朝段岭低声说,“总觉得不对,心想能救一个是一个,幸亏过来看了一眼。” 段岭的泪水不知为何淌了下来,李渐鸿一指侧旁屋子,示意他快走,又说:“我去了。” 第27章 劫后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段岭点点头,快步追上了众少年。 沿途果然没有人了,远离城北,声音亦渐渐地小了下去,不知战事如何,距离蔡家也近,蔡闫便道:“去我家里躲躲吧。” 少年们既疲又饿,纷纷点头,进了蔡闫家。 蔡闫想找点吃的,喊了几声仆役,无人来,家中东西乱七八糟的,显然是被卷走了,段岭到后院去看,见一名元兵死在墙角,背后还中了一箭,似乎是被射死后逃到此处的,尸体还未凉透。 “有个死人。”段岭喝着水,淡定地说。 “不管他。”蔡闫说,“都到前厅来。” 赫连博把蔡家的厨房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有,好几天没生过火了,一片冰冷,只得从井里打点水喝,有人又去摘了点院里的树叶嚼着吃。 “多喝点水。”段岭说,“喝水能饱,树皮抠点下来,也能充饥。” 大家都被饿了很久,段岭又摸摸蔡闫的额头——还在发烧,各人便互相依着,赫连博打着呼噜,口水流下来,段岭拿了个枕头,躺在赫连博旁边,手里还按着剑睡着了。 蔡闫则趴在桌上入睡,横七竖八,厅里睡了一地,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又响,众人已成惊弓之鸟,全部弹起来,段岭持剑,守到门后,朝外窥探,见是身穿巡防司的士兵,满脸血污地过来。 “里头有人么?”士兵喊道。 赫连博推开门出去,段岭却不现身,唯恐是逃兵来打劫的,幸亏那士兵说:“打完了,到巡防司外头的校场去,有吃的领。” 众人都道谢天谢地,赫连博忙追上去问:“元、元、元人走、走……” 士兵根本懒得理他,转身就走了,众少年爆发出一阵哄笑,各自穿着单衣短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如重获新生。 段岭昨夜虽吃过一顿加餐,现在也已饿得眼前冒金星。奈何这么一大队人,又得穿过小半个上京城过去,还下过雨,沿途当真是劳顿不堪,及至抵达巡防司,已是黄昏时刻。 巡防司外头躺了不少伤兵,痛得大声呻|吟,盔甲丢了满地。 北门内的火已救熄了,上京犹如被洗掠过一番,段岭看得十分难过,转头寻找李渐鸿,在那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就像有一种奇妙的联系,指引着他的视线,令他一眼便看到了父亲。 李渐鸿的盔甲上满是紫黑色的鲜血,站在巡防司门外与负伤的耶律大石说着话。 段岭正要跑出去,李渐鸿却目不斜视,表情严峻,依旧面朝耶律大石,左手却以手指轻轻地朝段岭摇了摇。 段岭会意,李渐鸿不想让耶律大石看到他,便转身进了人群,找到四处奔走的蔡闫。 担架挨个抬到棚子里头,蔡闫着急地问:“我哥呢?” “蔡公子。”有人朝他说。 那是个士兵,段岭跟着蔡闫过去,士兵递给蔡闫一块饼,说:“先吃着。” 蔡闫接过,随手递给段岭,段岭揣进怀里,跟着蔡闫进了一个以白布搭起的大棚。棚里躺满了伤兵,蔡闫停下了脚步,士兵却依旧在往前走,走到棚子的尽头,那里只躺了一个人,被白布罩上了全身。 蔡闫沉默地在尸体前跪了下来,拉开白布,布下现出蔡闻满是血污的、脏兮兮的脸。他的胸膛上透出半截箭杆,手里握着折断的另外半根羽箭。 “他功夫不行,耶律大石提拔他,是看在我爹的份上。”蔡闫朝段岭说,“我求你爹教我剑法,原本也是想回去教他保命用。” 说完这句,蔡闫昏昏沉沉,倒在段岭的怀里。 段岭擦了下眼泪,怕蔡闫醒过来看到他哥的尸体又难过,便吃力地将他抱出去,外头的士兵纷纷紧张起来,过来探蔡闫额头——烧得滚烫。毕竟是家属,兄长还为国捐躯了,便吩咐随军大夫给蔡闫先看病。 大夫给开了点退烧的药,段岭去借了个瓦罐,凑在士兵生火的灶上熬好,以芦管喂蔡闫喝下,又折腾了足足一宿,方有人过来,朝段岭说:“喂,你们到名堂里头去,辟雍馆的师父在那里等着。” 巡防司士兵借了个板车,把段岭和蔡闫放上去。到得名堂内已是深夜,蔡闫稍好了些,却仍发着低烧,时不时地梦呓几句。在校场外走散的赫连博也找过来了,还有不少辟雍馆的少年们,元军进城时,逃得慢的死了好几个,幸而大家及早疏散,唐祭事也还活着。 段岭见过夫子,夫子带着一群名堂内的孩童,正在讲故事。 “后来呢,管仲就射了公子白一箭。”夫子朝孩童们说,“公子白大叫一声,倒在车里。” 段岭跪坐在孩童们队伍的末尾,抬眼时看见夫子侧旁一盏灯,照着书阁内挂着的那幅《千里江山图》,不禁想起与拔都分别的那天,生生死死,犹如一场浮生大梦。 翌日,蔡闫终于醒了,段岭却累得睡着了。 “喂。”蔡闫说,“吃东西了。” 元军离去的第三日,上京终于渐渐恢复秩序,先生们派发食物,口粮更是少得可怜,一名唤呼延那的同窗快步上来,说:“祭事来了,着大家下楼去。” 段岭扶着蔡闫下楼,祭事在名堂中另开了个厅。 “点名。”唐祭事说,“过一个,出去一个,出去的在门厅里头等,萧荣……” 被叫到的学生上前说“在”,唐祭事便在名册上画了一划。 “……在吗?”唐祭事叫到名字,无人应答,有人说:“不在了。” “最后一次见到是什么时候?”唐祭事又问。 “被元军射死的。”那人答道。 “嗯,死了。”唐祭事在名簿上画了个圈,静了很久很久,又接着开始点名。 “赫连博。”唐祭事又说。 “在。”赫连博上前一步,唐祭事点点头,指指外头,说:“你母亲来接了,这就去吧,何时复学,等候通告。” 赫连博看了眼段岭,眼里带着询问神色,段岭便摆摆手,知道李渐鸿会来的。 “蔡闫。”唐祭事又问,“在不在?” 蔡闫没有回答,段岭便说:“他在。” 唐祭事注意到蔡闫,说:“去花园里等候,稍后家人会来接。” “没有家人了。”蔡闫答道,“我哥死了。” 唐祭事说:“那就自己先回去吧,等通告复学。” 蔡闫转身走了出去,段岭要跟在后头,唐祭事却认出来了,说:“段岭?” “哎。”段岭说。 唐祭事便说:“一起去吧,送蔡闫回去。” 段岭点头,跟着蔡闫迈出厅堂,一同坐在初晨的日光中等着,这个地方他等了很多次,那时他望穿秋水地等着郎俊侠,蔡闻骑着高头大马,在门外朝他们吹口哨。那时拔都还没有走,也总是等不到人来接,人群散尽后,他会晃悠晃悠,回去抱着被褥,到书阁里去睡觉。 巷外熙熙攘攘,辟雍馆与名堂两院的家长都来接自己的孩子了,一下全挤在门口,脸上全脏兮兮的,衣衫凌乱,还有的带着血迹。 “娘啊——” “你爹走了……” 哭声不绝于耳,还有人在大喊让开让开,匆匆忙忙地朝门房扔出木牌,带了自家孩子便走。 蔡闫倚在柱子前,睡着了。 “蔡闫?”段岭本想说你来我家吧,蔡闫却答道:“你走吧,让我睡一会儿。” 段岭只得脱下外袍,盖在蔡闫身上。 李渐鸿来了,他依旧是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戴着顶斗笠,站在栅栏外头,沐浴着晨曦朝段岭笑。 段岭轻手轻脚地起身,跑到栅栏前去,问:“你忙完啦?” 李渐鸿朝他说:“怎么也不穿袍子,病了怎么办?这就走吧。” 段岭说:“没牌子,得找祭事先签个押。” 李渐鸿说:“我来领我儿子还得给别人签押?这是什么道理,等我进来。” 说着李渐鸿就要翻墙,却被段岭阻止住。 “嘘。”段岭回头看蔡闫,转头正要开口,李渐鸿却抬手示意明白了,招招手,示意一起走再说。 段岭便回去找祭事写了张条子,摇了摇蔡闫,蔡闫睁开眼,眼里只是无神,仿佛不认识般地看着段岭,段岭试了下蔡闫额头,还发着低烧。 “去我那儿。”段岭说,“走吧。” “什么?”蔡闫轻轻地问。 段岭看了蔡闫就难过,却不知该说什么,李渐鸿已不知何时进了来,低头看着蔡闫,蔡闫便又闭上了双眼。段岭只得把半死不活的蔡闫胳膊抱起来,李渐鸿躬身,把蔡闫抱了起来,与段岭回家去。 当夜,家里多了不少吃的,段岭把蔡闫安顿好,便去打水给李渐鸿洗头洗澡,李渐鸿一身裸着,坐在井栏前的一张小板凳上,月光照在他的肌肤上,犹如一只刚猎食回窝的豹子。 段岭给他搓背,搓胸膛,血腥味散发开来,李渐鸿又将被血染得发紫的手掌放进水桶里洗。 “爹。”段岭提起桶,朝李渐鸿头上浇下。 “嗳,我儿。”李渐鸿说,“人总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明知必死,也要去做,你不要替他难过。” 段岭“嗯”了声。 他跪在李渐鸿身后,侧过身抱着他的腰,侧头靠在他的背脊上,叹了口气。 “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这夜睡觉时,李渐鸿拉起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段岭出神地看着帐子顶上,说:“如果天下人不要再打仗就好了。” “这话你四叔也常常说。”李渐鸿说,“每当我得胜归来,总会想起他的这句话。” 段岭翻了个身,靠在李渐鸿的手臂旁,闭上双眼入睡。 翌日,蔡闫又醒了,烧也退了,身体却很虚,他想下床,听见院子里段岭与李渐鸿的对话。 “这么跳的。”李渐鸿说,“从花盆先上篱笆,再上墙,来。” 李渐鸿教段岭跳墙,总是轻轻松松地一跃就上去了,段岭却每次都扑在墙上。李渐鸿便笑话段岭,段岭说:“跳不上去!我又不是你!” 段岭已到变声的时候,嗓子沙沙的,像只鸭子,李渐鸿一本正经地学着段岭说话:“我跳不上去!爹!拉我一把!” 段岭又怒又觉得好笑,拿李渐鸿没办法,李渐鸿便托着他的肋下,让他省点力,蔡闫下床来,李渐鸿便听见了。 “好点了?”李渐鸿问。 蔡闫点点头,李渐鸿便示意段岭过去照顾蔡闫,三人在桌前开了早饭,蔡闫全程没有说话,末了放下筷子,说:“叨扰了,多谢照顾,我走了。” 段岭说:“要不……” 李渐鸿却打断道:“回去了?” 蔡闫点头,说:“收敛我哥,家里头没人不行,还得回去看看。” 李渐鸿点点头,眼神示意段岭,段岭想起早上父亲的吩咐,说:“那……你照顾好自己,过几天我来看你。” 蔡闫说:“谢了。” 蔡闫一躬到地,段岭忙起身回礼,蔡闫便快步穿过回廊,径自回家,出门时还不忘关上大门。 第28章 局势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人生在世,总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赴汤蹈火,明知必死也要去做。 蔡闻就不能做点别的吗? 李渐鸿对此的回答是:不能,因为他别无选择。 蔡闻与蔡闫的父亲蔡邺曾是中原的大儒,辽帝攻破上京后,蔡邺投诚,是南面官系结构的起草者之一,后受陈国反间计挑拨,蔡邺遭到辽帝冤杀,留下相依为命的兄弟俩,在南方所余不多的蔡氏亦人丁寥落。后来耶律大石为蔡家平反,如何安顿蔡氏,成了最大的难题。 蔡家后人当南面官,人人忌惮,北面官系则被韩氏与萧太后牢牢把持,不会让耶律大石有钻空子的机会。唯独武官是最适合蔡闻的,领兵吧,不行,家中有幼弟要养活,于是便令蔡闻担任上京巡防司使之位,又着力勉励一番。 蔡家本非武将出身,于是蔡闻勤学苦练,奈何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根骨使然,难成大将。不起战乱还好,一旦家国有难,结果便是如此。李渐鸿在执行计划前与耶律大石再三确认过,耶律大石认为蔡闻虽能力未到,却忠心无二,拼了一条命,也会守住上京城。 蔡闻果然把一条命给拼掉了,这条庶子的性命换来了蔡家对耶律大石不容置疑的忠诚,与蔡闫似锦的前程。 “一切都会过去的。”李渐鸿朝儿子说,“有些事明知必死也要去做,这就是‘士’。” 战乱后,上京逐渐恢复正常,辟雍馆被烧过一次,仍在整理及抢救存书典籍,放了学生们一个长假。三天后,唐祭事选了新址,着他们白天去读书,晚上依旧各自回家。 段岭再见蔡闫时,只觉十分难过,但他按着李渐鸿所教的,蔡闫不说,段岭也没有问,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蔡闻死后,蔡闫的话更少了,平日里很少与同窗们说话,与段岭也只有几句不多的交谈,大多是关于学习的,放学后更是提起包就走。 段岭则白天读书,下午回家跟李渐鸿学武艺,现在他开始觉得时间紧迫了,从前浪费的那么多时间,简直是一种罪过。 什么时候才能学到父亲的一身本事?他常常思考这个问题,却没有问。改而问道:“什么时候才能像郎俊侠那样呢?” “天下这么多人。”李渐鸿擦了下段岭的那把剑,说,“一共也就出了四名刺客,你又不当刺客,学他们做什么?” 段岭无语。 “学一点是一点。”李渐鸿说,“功夫不仅要学,还要练,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 段岭“嗯”了声,足足数月里,他也变得沉稳了许多,修习了一套内功,虽然比起郎俊侠、武独那种怪物相去甚远,却也能费力地几步跃上墙去。 又一年冬天来到,段岭掐着日子算,如果耶律大石守信用的话,李渐鸿也该走了,但他没有问,李渐鸿也没有说,直到今冬的第一场雪姗姗来迟,将上京覆了一片银毯,司业也送出了信,通知开春后辟雍馆修缮完毕,一切照旧。 三月就要上学了。 这天李渐鸿教完,段岭收势,将近九个月时间,剑法他只学了这么一套。仍在院内凝神练剑时,外头来了访客。 “他反了。”寻春的声音说。 李渐鸿站在走廊里,段岭刚想过去,李渐鸿却一抬手,指指院内,示意他接着练,不要过来凑热闹。 李渐鸿答道:“离去前我吩咐过,若有需要,可暂时蛰伏。” 寻春没有说话,身形隐藏在照壁外头,在雪地里照出一个影子。 李渐鸿说:“接下来的几年,这里就都交给你了。” 寻春还是没有说话。 片刻后,李渐鸿又说:“你的仇,总有报的时候,却不是现在。” 寻春叹了口气。 李渐鸿说:“除非我亲自来,否则不要让任何人带走他。” “是。”寻春答道。 段岭在满是积雪的院内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寻春在拿东西,片刻后,寻春又说:“这是当年我与师弟分道扬镳的那天,师父交给他的一封信,这封信辗转十一年,始终没有递到他的手里。” “他多大了?”李渐鸿漫不经心道。 “成名那年十六岁。”寻春说,“投入赵奎麾下时十九,若他迷途知返,还请王爷留他一条性命。” “说不上迷途不迷途的。”李渐鸿随口道,“良禽择木而栖,各有各的天命在身,你杀我,我杀你,不过如此,他是性情中人,与郎俊侠不一样,若他愿意投诚于我,我会重用他,这就去吧。” 寻春微微躬身,告退。 李渐鸿回身,站在走廊下,段岭提着剑,转头看父亲,父子二人相对沉默良久。 “爹要走了。”李渐鸿说。 “多久?”段岭问。 “快则一年,慢则两年。”李渐鸿答道。 “哦。”段岭应了声,依旧练他的剑,李渐鸿便穿过回廊,进厅堂里去。段岭知道这一天总会来到,反倒不如何惊讶,只是有点失落。 又练了会儿剑,段岭回头看李渐鸿,见他坐在厅堂中央,静静地看着自己,雪花卷着光阴在他们面前飞扬而过。 “来日你不一定是最好的皇帝。”李渐鸿笑了起来,说,“却是有史以来最好看的皇帝。” 段岭不好意思地笑笑,他长大了,一举手、一投足间带着李渐鸿授予他的气势,却不像李渐鸿般张扬,厅堂与前院中,仿佛有一面镜子,照出带着些许稚气的段岭,与成熟凝重的李渐鸿,就像一个倒影。 “我很想很想跟着去。”段岭说,“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添乱,我……” “不要再说了。”李渐鸿摆摆手,说,“你再说一句,爹就不走了,本来就不想走。” 某一天开始,段岭已不大好意思抱李渐鸿了,这一年里他学会了很多,李渐鸿的陪伴加速了他的成长,也令他变得成熟起来,像个大人一样思考,办事。 这是上京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大雪封门,院内积了将近两尺高的雪,厅堂内点着火炉,李渐鸿开始教导段岭朝堂、政务与南陈的其他。陈国虽有三省六部,但实际上以文武两员大将执权,赵奎是昔年淮水之战后的功臣,陈国大军溃退后,赵奎保护李家全身而退,撤至西川。 牧旷达则是荆川士族出身,状元举仕,入朝后稳定大陈,实为中流砥柱。 南方皇帝自迁都后便长期抱病,未立太子,四王爷李衍秋协助处理朝政,李渐鸿则在外征战,按理说太子立长,当是李渐鸿继位。起初李渐鸿与军方关系密切,赵奎成为李渐鸿最有力的后盾,然而随着时间过去,赵奎已不愿再支持李渐鸿。 “为什么?”段岭问。 “穷兵黩武。”李渐鸿答道,“贪图功业,他们怕我当了皇帝便大举用兵,令大陈自取灭亡。但反观之如今,辽国已不再是最强大的敌人,因为辽入主中原太久了,辽就是另一个汉,在它的更北方,还有另一头狼,在伺机南下。” “所以未来的路子,须得联辽抗元。”李渐鸿说,“国仇家恨,须得暂且放下,若仍互相牵制,辽、汉都将被布儿赤金家所灭亡,他们就像豺狼一般,打下一座城便血洗一座城。” 段岭也从李渐鸿处得知不少辽国的体系特点,自辽太|祖入中原后,辽国朝廷便分为南面官与北面官,南面官大多是汉人,北面官则只有一个汉人,其余都是辽人。北面官制中,又分出北院与南院,通领兵权。 南院、北院总管辽国大权,南院里头有唯一的汉人韩唯庸,韩唯庸背后是萧太后。北院大王则是耶律大石。 韩唯庸与耶律大石在辽国的权力格局中呈相峙之势,数年前韩唯庸之子韩捷礼到上京来求学,也有作为韩唯庸人质的意思。从名堂中毕业后,韩捷礼便借故走了,显然是对耶律大石不太放心。 “耶律大石年轻时是北方之虎。”李渐鸿说,“这些年中贪图安逸,又常年酗酒,更被美色掏空了身体,如今竟会中箭坠马,来日辽国的下场可想而知。” “琼花院里的酒是不是……”段岭还记得与郎俊侠第一天来上京时发生的事。 “说有毒,是不可能的。”李渐鸿答道,“但长期饮用,会虚耗精气神,她们的目的不在于耶律大石,而是在辽帝与韩唯庸。” “没等到她们刺杀耶律隆绪,那老头子便驾崩了。如今的小皇帝耶律宗真被萧太后盯着,好几年未来到上京,不可能到琼花院来,更不会给她们机会。” “布儿赤金拔都、耶律宗真、蔡闫、赫连博、韩捷礼……这些人,来日也许都是你的敌人。”李渐鸿最后说。 段岭沉默良久,李渐鸿说:“能替你收拾一个是一个,待爹回到南方后,不会称帝,你爷爷已经不行了,无法处理朝政,只能逼着他传位予你四叔,你四叔只会立你为太子,再没有别的人选了。” 段岭问:“你呢?” 李渐鸿答道:“爹是当不了皇帝的,首先还要让你四叔从牧旷达与赵奎的控制下挣脱出来。” 段岭问:“现在四叔怎么样了?” “他是个药罐子。”李渐鸿说,“而且拿权臣没办法,牧旷达权倾朝野,反而好对付,最麻烦的是掌着兵权的赵奎。” “为什么?”段岭说,“我觉得牧旷达反而难对付。” “因为牧旷达聪明。”李渐鸿说,“他是读书人,不敢改朝换代自己当皇帝,控制了你四叔,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他就是皇帝。但赵奎不一样,赵奎自己想当皇帝。” “因为他是武人。”段岭明白了。 李渐鸿点头,答道:“淮水之战后,他便有了反心,礼贤下士,招兵买马,豢养私兵,等的就是称帝的那一天,但只要我一日未死,他就不能安心,赵奎是一个劲敌。” 段岭还是第一次从与父亲的对话中听到“劲敌”二字,他敏感地感觉到赵奎非常不好对付,但李渐鸿一定比他更清楚对手的底细,有时候,段岭只恨不得自己能快点成长起来,好帮助李渐鸿。然而他也清楚,行军打仗,自己哪怕学一辈子,也不及父亲项背。 他忽然就明白了郎俊侠说的,以及未曾出口的那些话。学武有什么用?学成了也远远不及你爹,想做一番事业,成为对天下有用的人,只有读书。 第29章 软肋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上京每到冬季就像冰封之城,鞭炮声中,段岭迎来了他的十四岁。除夕夜里,他与李渐鸿对坐。 “这是咱俩过的第一个年。”李渐鸿笑着给段岭倒了点酒,说,“喝点,酒可以喝,但不要喝多。” 段岭与李渐鸿各自端坐,段岭的声音已不像孩童时清脆,他说:“爹,我敬你一杯,旗开得胜。” 李渐鸿与段岭对饮,灯光下,李渐鸿认真地看着段岭,说:“你长大了。” 段岭喝完那杯,长长地出了口气。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长大,段岭在心里说。 但他口中却问道:“长大不好吗?” “好。”李渐鸿说,“爹喜欢你长大的样子。” 段岭笑了起来,李渐鸿总是这么说,但段岭知道他总是没说实话。不知道为什么,从李渐鸿开始教他练剑的那天起,他便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从辟雍馆回来后,父子俩便不再在一起睡,然而段岭睡榻上,李渐鸿也会与他睡在一个房里,就在外间躺着。 这夜段岭喝了点酒,有点热,睡不太着,李渐鸿便走过来,径自躺在榻上,段岭朝里让了让,给他留了个位置。 “儿。”李渐鸿说,“爹明天就要走了。” 段岭:“……” 段岭转过身,看着墙壁,没有吭声。 李渐鸿一手过去,把段岭扳了过来,让他朝着自己,果然段岭红了眼睛。 “怎么不好意思了?”李渐鸿笑着调侃道,继而把段岭搂在身前。 段岭:“……” 段岭练了将近一年的武,身板已渐渐长开了,被李渐鸿抱着,仿佛又回到他刚来的第一天。李渐鸿稍稍低下头,看着他的双眼,伸出两根手指,勾出他脖侧系着的红绳,拈出玉璜。 “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李渐鸿说。 段岭抬头看着李渐鸿的眼睛,他的双瞳犹如漆黑夜晚里的一抹星穹。 “这一生,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来找你们。”李渐鸿说。 “都过去了……” “不。” 李渐鸿摇摇头,打断了段岭的话,说:“这话不说,爹永远不得心安。那时年少气盛,总觉得小婉不知好歹,就这么走了,总有一天会回来。整整十年,却未想她已去了。” “她为什么要走?”段岭问。 “因为你爷爷不答应这门亲事。”李渐鸿说,“她是一介平民,我是戍边的王爷,她一直在等,等我答应娶她,我始终没有应承,他们想我娶牧旷达的妹妹,如今的四王妃。” “后来呢?”段岭又问。 “后来郎俊侠犯了错,我要以军法处置他。”李渐鸿又说,“她想为郎俊侠求情,觉得他罪不至死,那夜我俩吵了一宿,天亮时她就走了。我令郎俊侠截住她,那厮提着剑追去,告诉我她以死相挟,要她回去,除非自尽,那刚烈性子……啧啧。” 李渐鸿无奈摇头,说:“爹的脾气也大,想她兴许回了南方,迟早要嫁人的,就此算了,这些年里头对她不闻不问,直到赵奎以朝廷之名,解我兵权那天。从将军岭一路逃下来,方让郎俊侠去接她。” “没想到她已经走了。”李渐鸿最后说,“还为我生下了你。” “你后悔吗?”段岭问。 “自然的。”李渐鸿说,“我常常心想,来日得追封她,可人已死了,追封又有什么用呢?” 段岭玩着李渐鸿脖颈系着的玉璜,枕在他的手臂上,李渐鸿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原谅我,若儿。”李渐鸿说,“你说,我不恨你,爹,我便当成你与你娘一起说的。” “不。”段岭突然说。 李渐鸿一怔,低头看怀里的儿子。 “你欠的还多着呢。”段岭突然笑了起来,说,“可得好好地活着,等到很老很老了,再说这话不迟。” 李渐鸿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好。”李渐鸿说,“我答应你。” “击掌为誓。”段岭说。 李渐鸿一手搂着段岭,另一手过来,与段岭击了三掌。那夜迎来了上京最大的一场雪,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向天际。 翌日阳光照进来时,段岭睁开双眼,李渐鸿已经走了。 “爹!”段岭起身,找遍了整个房子,去上学的一应物事俱全,唯独不见李渐鸿,包袱上放着一把剑。 复学第一日,辟雍馆内熙熙攘攘,房屋重建修缮完毕,木牌也换了新的,段岭轻车熟路,打过招呼,自己铺床。 “你爹呢?”蔡闫也在自己铺床。 “出远门去了。”段岭说。 “什么时候回来?”蔡闫又问。 “大约一年吧。”段岭答道,与蔡闫分别坐在各自的榻上,相对无言,蔡闫笑了笑,段岭也随之笑了笑,仿佛有某种特别的默契。 年初三,西川。 “李渐鸿回来了。”赵奎说,“带着一万辽军,沿上京路出发,取道博山,泣血泉,将军岭,再取道西路入西川,沿途尽是天险。” 赵奎书房里,牧旷达、昌流君、武独、郎俊侠与一名文士,众人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张地图。 “什么名义?”牧旷达说。 “清君侧。”赵奎说。 “这事须瞒不得四殿下。”牧旷达又说。 “回丞相与大将军。”那文士乃是牧旷达的首席谋士,客客气气道,“不妨安他一个投敌之罪,如此方可说动四殿下。” “唔。”牧旷达点了点头。 “须得签发调兵令。”赵奎说,“六年前李渐鸿逃亡之时,我们就调过一次兵员,如今西路全是他的旧部,只怕不战而降。” “调吧。”牧旷达起身,说,“事不宜迟,我这就进宫一趟。先以今圣之名发谴书,昭告天下,定他投敌与谋反二罪,再数其八大罪状,签发调兵令。可是此时调兵,只怕来不及了。” “要牵制住他,我自有办法。”赵奎胸有成竹道。 牧旷达微微眯起眼,赵奎说:“丞相,这就请吧。” 牧旷达率两名心腹,一文一武,出将军府,上了马车,昌流君赶车,文士与牧旷达进车内去。 “长聘。”牧旷达倚在车内榻上,说。 “是,丞相。”那名唤长聘的文士恭敬道,“乌洛侯穆想必是掌握了李渐鸿的某个弱点。” “会是什么弱点呢?”牧旷达喃喃道。 长聘想了想,说:“四年前,武独与影队赶往上京,队长死在上京城,李渐鸿显然并不在该处,是什么让乌洛侯穆不惜露面与武独交手?那时属下便推测,唯一可能是,李渐鸿的妻儿正在上京城内。” “唔。”牧旷达说,“有道理,若得其妻儿作为人质,倒是能缓得一缓的,就怕缓不得多久。” 长聘又说:“只怕赵奎不仅仅是想拖住他,而是想杀他。” 牧旷达笑了起来,说:“那就当真是痴人说梦了。” 长聘道:“赵奎此人行事如用兵,未想好下一步,绝不会贸然落子,先杀其妻儿,李渐鸿定会心神动荡。就此诱敌,再陷之,杀之,想必不难,乌洛侯穆但凡办到这一点,甚至不必他亲自去见李渐鸿,只要将人头送去,赵奎便胜券在握。” 牧旷达说:“这头颅,想必比四殿下的好用多了。” 牧旷达一番大笑,长聘附和着笑了几声,牧旷达又说:“不好办呐。” 马车停下,昌流君下车,牧旷达便进了皇宫。 李衍秋正在廊下站着,牧旷达一路走来,边走边朝李衍秋行礼。 “退下吧。”王妃牧锦之吩咐手下道。 牧旷达朝牧锦之笑了笑,背着手,站在廊下,没有说话,牧锦之看了兄长一会儿,只得转身离开。 李衍秋打量牧旷达一眼,牧旷达便行了一礼。 “参见王爷。”牧旷达说。 李衍秋再瞥牧旷达身后的昌流君,朝牧旷达说:“牧相已有好些日子没来了。” 牧旷达答道:“今日正有十万火急的军情,特来启禀陛下。” “父皇喝了药。”李衍秋说,“已睡下,凡事但言不妨。” 牧旷达说:“三王爷借到耶律大石一万精兵,正在南下的路上,以清君侧之名,取道西路,三个月内,便可到西川城下。” “我就知道三哥没有死。”李衍秋淡淡道。 牧旷达没有回答,只等李衍秋说出关键的那句话。 李衍秋静了很久,末了,只说了一句。 “我想他了。” 话音落,李衍秋转身离去。 牧锦之这才从柱后现身,注视着兄长。 “我向来是个识趣的人。”牧旷达微微一笑,答道,掏出一封折子,递给牧锦之,示意让她去办。 灯光从窗格透出,照着西川寒冬里的飞雨,牧锦之于玉案上铺开黄锦,提笔,蘸墨,交到李衍秋手上。 牧旷达在外负手微笑等候,片刻后,书房中传来一声巨响,李衍秋将案上笔架、笔洗一并摧到地上。 牧锦之将圣旨取出,交给牧旷达,牧旷达接过,转身离去。 正月十五,调兵令发到玉璧关前,军队开始调动。 二月初一,李渐鸿抵达长城下,犹如一场飓风,消失在大漠尽头,二月初十,榆林、玉带等地如临大敌,李渐鸿却转眼出现在四百里外的居庸关,一场夜袭,分出先头部队,里应外合,破居庸关,却不贸进,广发勤王令,召集兵马。 但凡在西川城破前来投,一律将功抵过。 三月初一,江州、扬州、交州、荆州等地震动,与此同时,朝廷发出盖有玉玺的圣旨,列李渐鸿八大罪状。 李渐鸿却很有耐心,拥兵居庸关前,等候第一场也是最难打的硬仗,待东西两路互换兵马,击其疲敝之时。 李渐鸿不在,段岭的生活却仍十分规律,白天读书,晚上与蔡闫习一会儿剑,练练基本功。 上京的初春刮起了遮天蔽日的风沙,又到每月归家之时,段岭自己收拾了东西,预备回去时,却看见一名女孩站在巷内不远处,与蔡闫说着话,末了,还看了段岭一眼。 那是丁芝,已很久不见了,她与蔡闻有过一段旧情,如今想必多少也照拂着无依无靠的蔡闫,段岭与她打了招呼,经过时,丁芝却递给他一封信。信封上一片空白,段岭马上就知道是李渐鸿寄来的,当即匆匆忙忙回家拆信。 刮去火戳,上头字体却非父亲惯用,显然是怕暴露消息,换了端端正正的字迹,如同版上印出来一般。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 【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征途十之已过其二,塞外风沙遍野,茫茫尘世,唯念你那小天地中花团锦簇,生机盎然。】 【人生在世,最得意不过手握山河剑,愿为君司南。】 【烧!】 段岭实在舍不得烧这信,翻来覆去,读了又读,塞在榻下,夜半终于爬起来,细细地又读了一次,才终于心如刀绞,将信烧掉。 第30章 暗度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三月十七,李渐鸿施施然出居庸关,一场平原会战,大败西南军,杀三千三百人,收编一万六千七,紧接着一鼓作气,连拔六城,军临函谷关前。 “李渐鸿前来拜访。”李渐鸿骑在马上,问,“赵奎来了吗?” 守城军登时骇破了胆,不敢迎战。 “怕他做甚!”函谷关卫大声道,“守住大门!他还能插翅飞进来?!” 李渐鸿等了一会儿,又喊道:“没来?本王就在这儿等他!” 两万六千余兵马,驻军函谷关外,消息已传遍南方诸地,各地开始不安,都在等候江州,看投向哪一方。然而江州刺史邵德始终拒不发兵。 足足一月,朝廷不断增兵,待四月十五时,函谷关兵力已增至二十一万五千。 李渐鸿仿佛一直在等,他很有耐心,赵奎也在等,他比李渐鸿更有耐心。 此时赵奎就在函谷关内的军帐里,却没有人知道他来了。 “二十万人出去。”武独说,“踩也踩死了他。” 赵奎说:“没到时候。” 武独看着墙上地图,说:“我不明白。” 赵奎说:“你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有时候,你须得把一些事反过来想。” 武独寻思良久,赵奎说:“你不明白的,无非是乌洛侯穆为何会倒戈到咱们这边。” 武独答道:“是,此人……” 赵奎说:“你已翻来覆去,陈述过无数次。” 于是武独不说话了,赵奎又道:“为什么不反过来想想,他愿意背叛李渐鸿,自然有他不得不背叛的理由。” “那老妪不足以构成这个理由。”赵奎随口道,“自然还有别的,令他不得不反,只因这件事如果被李渐鸿知道了,必定会砍掉他的头。” 武独眯起了双眼。 “报——”一名传令兵匆匆入内。 “江州告破!”传令兵道,“谢宥投敌!” 李渐鸿将辽国的万余兵马留在了函谷关下,制造出千军万马的声势,抵达当夜便率领降军绕过黄河,无声无息地冲向江州。江州还在观望,李渐鸿便已冲到城下。 江州以黑甲军闻名于世,素以捍卫王权为己任,李渐鸿手持镇山河,驻马滔滔长江之前,面对五万黑甲军。 “我用这把剑。”李渐鸿朗声道,“与我身后的大陈子弟兵与诸位一战!我知道这世上有些人,生在世间,不畏权,不趋势,只为这个国家。” 李渐鸿扫过众人,说:“赵奎叛国,诸位若不愿发兵助我,今日便让我尸横就地,染红这江水,将我性命留在此处。开战吧!无须废话!” 铁甲军齐齐竖盾,一声震天怒吼,后阵道:“且慢!” “三王爷。”一名壮汉骑黑马出列,说,“请到城内喝一杯玉衡山的茶。” 李渐鸿将虎盔推上些许,现出俊容,与那壮汉对视。 “谢宥,近来可好?”李渐鸿道,“我爹快千秋万世了!四弟被权臣所挟,发了诏书骂我,这个忙,你是帮还是不帮?” 谢宥沉声道:“热血仍在,来日方长,盛世天下,锦绣河山,验过方知,三王爷,请城内一叙。” 黑甲军齐齐退往两侧,让出一条通路,供李渐鸿入城。当日,江州城宣布投诚李渐鸿。 五月初五,端午。 这时间,上京的桃花方郁郁葱葱绽放,段岭回到家时,收到了第二封信。 【江州沧浪滔滔,玉衡云海漫漫,群山之巅,北地茫茫。此时相望不相闻,愿得流华照月君,借你来日私房护卫一用,甚为顺手,已克。】 【烧!】 南方的消息传来,李渐鸿连拔十二城,江州无条件投诚,江州军统领谢宥归降,李渐鸿调兵前往剑门关。 段岭听懂了那句“私房护卫”,江州军历来只捍卫皇室正统,数百年来无数次重编,再组,仍忠诚于皇室,天家哪怕出示虎符亦无法调动。唯有历朝信物,外加继承皇位顺序之人,方能调遣。 想必是攻克江州了,如今李渐鸿添五万江州军在手,挥军直上,兵临入川的最后一道天险。 而赵奎要的人头还迟迟没有来,哪怕来了也快用不上了,若再死守函谷关,后方便将被李渐鸿一锅端掉。赵奎只得调兵遣将,南下与李渐鸿来一场硬碰硬的决战。 “你知道赵奎为何将国都一迁再迁,宁愿带着我爹逃往西川,也不愿在江州立都么?”李渐鸿驻马剑门关前,朝领军的谢宥说。 谢宥沉默,赵奎迁都避开了江州,自然是不愿受制于黑甲军,否则把新都定在江州,赵奎还怎么造反?言下之意,李渐鸿也是在问责谢宥,为何不早点采取行动。 “说句话。”李渐鸿一脚踹了踹谢宥。 “不会说话,只会杀人。”谢宥说,“很久没有杀过人了。” 李渐鸿抬头望向关门外,喃喃道:“只能智取,不能力敌。” 赵奎的人已经来了,据天险力守,赵奎却迟迟不现身。 “夜长梦多。”谢宥说,“迟则生变。” “过不去。”李渐鸿摇头,喃喃道,“须得另想办法,日子还有很长很长,黑甲军的性命,不能白费在这里。也不想再做无谓的杀戮了,权当给大陈积点德。” “不像你。”谢宥瞥了李渐鸿一眼。 “我有个儿子。”李渐鸿朝谢宥说。 谢宥说:“明白了,暂且撤军。” 黑甲军、西北军全阵后退,退到剑门关前十二里外。 南方陷入胶着状态,古人道“剑门天下险”,赵奎在护卫皇室迁都之时,确实走了一着好棋,剑门易守难攻,要进西川,除汉中路与剑门之外别无捷径。只要这两路稳守,入川的道路便将被彻底阻截。 剑门关下水流湍急,尽是崇山峻岭,赵奎在两侧埋伏下了无数机关,李渐鸿若将手中所有兵力压上去,拼死一战,胜率不到三成。此时赵奎仍在等候,李渐鸿一方却已危机四伏。 所有势力都在盯着这场战争,李渐鸿的战果攸关汉、辽、西羌、元四族格局,剑门若久攻不下,大军便无法入主西川,于是南方大陈,将被这场战争一裂为二,再分为赵奎主掌的西陈与李渐鸿割据的东陈。陈国将因这场内战而分崩离析,引来更强大的对手。 “如果打不下来呢?” “那他们就完了。”一名外族少年充满同情地说,“辽国哪容得他们再分治一次?” “北有元人虎视眈眈。”又有人说,“南院定会先取江南,李渐鸿失去西川支持,黑甲军只打内战嘛,保护天子。他们不出玉璧关,也打不了游击与持久战,一旦我大辽再下江南,定是秋风扫落叶之势……” 众少年在辟雍馆内习练射箭,自元军进犯上京后,武术课赫然增加了分量,大家都不想任凭宰割,学骑射也愈发认真起来。 段岭听着侧旁的议论,沉默不语。 “若再分治一次。”又有人说,“李渐鸿就是南陈的千古罪人。” 辽国十分忌惮背后的元,元人在近年间已有虎视眈眈、觑机南下之势,南方一乱,耶律皇室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再次南下,先行吞并中原南面,江左等地,彻底扎根,再慢慢收拾掉荆州、西川,以长城为界,抵御元人入侵。 李渐鸿盯着西川,辽国却盯着南方,元人则盯着上京与北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牵一发而动全身。 射箭课结束后,少年们仍在讨论南方的格局,段岭却无心再听,这几天先是传来不少好消息,却又传来了更多的坏消息。今年若打不下剑门关,进不了西川,李渐鸿面临的就将是腹背受敌的局面。 “说不定耶律大石早就料到这情况了。”蔡闫回房时,突然说了一句。 “什么?”段岭还在思考,被蔡闫一说,才回过神来。 “嗯……嗯。”段岭答道,“有可能,是的。但很多事,应该由不得他说了算,我倒是觉得韩唯庸会朝南方用兵,趁机夺取淮水以南的国土。” “国土。”蔡闫说。 段岭意识到蔡闫的身份其实是辽人,便改口道:“汉人的国土。” “你爹什么时候回来?”蔡闫又问。 段岭说:“我不知道,南方封锁了消息,我想他能保护好自己。” 蔡闫点点头,两名少年刚洗过脸,院内突然敲钟,三下三下一下,示意众少年各自集合,有要事。二人便到正厅前去排队。 耶律大石来了,北院大王突然降临,整个辟雍馆内登时不知所措。唐祭事在前领路,耶律大石、韩捷礼与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年进了厅堂,耶律大石与韩捷礼则跟在那少年后头。 少年唇红齿白,充满尊贵气派,段岭一眼就感觉到了——他的地位比韩捷礼与耶律大石还要高!而如今辽国,地位尚在耶律大石之上的,便只有一个人: 耶律宗真。 “陛下。” 辟雍馆内已有人认出耶律宗真,忙行礼,耶律宗真却十分平易近人,朝学生笑笑,说:“免礼。” 看耶律宗真那模样,和蔡闫差不了多少岁,他负手走过第一排,挨个与学生交谈,问什么,学生便答了。 耶律宗真又注意到学生手上的佛珠,问:“家里也信佛?” 段岭马上将脖上的红囊吊坠摘了下来,回去藏进房里已来不及了,这时候,蔡闫却两指点了点段岭的手背,段岭松开手指。蔡闫便将玉璜取走,躬身整理衣袍,起身时,将那红色布囊再次塞进段岭手里,段岭手里一拈,里头已被换成一枚铜钱,心中震惊,蔡闫似乎知道自己的心事,却没有说破。 轮到段岭时,他走上前去,耶律宗真观察段岭神色,朝他笑了笑。 “我认得你,你叫那个……”韩捷礼十分头疼,一时竟想不起段岭叫什么名字。 “段岭。”段岭笑道。 “对对。”韩捷礼答道,“把布儿赤金揍了一顿的那个。” 耶律宗真笑了起来,说:“这可是替朕报了大仇。” 耶律宗真与段岭相对打量,问:“家里做什么的?” “南来北往的生意。”段岭答道。 “这是什么?”耶律宗真注意到段岭脖上系着的锦囊。 “我爹给的。”段岭掏出铜钱,给他看了一眼。 众人笑了起来。 耶律宗真点了点头,还想再问几句,却见蔡闫在后张望,耶律大石便道:“那是蔡闻的弟弟。” 耶律宗真明白了,便朝蔡闫招手,蔡闻为保护上京献出了性命,耶律宗真便好言安抚了几句,段岭站到一旁观察,起初怀疑耶律大石是来找自己的,然而看来看去,又觉得不像,耶律宗真对各人家世并不太关心,反而像是在碰眼缘一般,长得俊美的少年上前,便会多说几句,其余人等,反而略一点头便过了。 耶律宗真见完学堂内所有人后,唐祭事便吩咐可以散了,各人心事重重地回去,刚走出厅堂,段岭想到玉璜,迎上蔡闫目光,顿时就有种被看透了的感觉。 “换回来么?”蔡闫说,“那是我的保命钱。” 段岭自然要还他,两人刚要换,唐祭事却在走廊里说:“蔡闫、段岭,到侧院中来,有事吩咐。” 第31章 伴读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侧院内,耶律宗真翻阅名册,韩捷礼正与耶律大石说话,一共去了五名少年,赫连博、蔡闫、段岭、另一名鲜卑姓呼延的,以及一名辽国北面官的孩子。 唐祭事示意段岭与蔡闫跟着耶律宗真走,说:“陛下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 段岭心脏狂跳,不知对方有何用意,耶律宗真是来选人的?选人做什么? 耶律宗真背着手,在前头走,众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宗真时不时发话,无非是问来了辟雍几年,读书如何,想必是考察众人功课,段岭惊讶地发现,这小皇帝懂的似乎不比他们少,显然在中京时也是下过一番苦功。 而前来的五人,除赫连博之外,俱是辟雍馆内开春考校中,文章写得最好的几个。 “朕昨夜看过你们的文章。”耶律宗真说,“写得一手好字,如今看来,竟是文如其人,各有各的风采,不错。” 五人忙躬身谢过。 “你俩是汉人。”耶律宗真在院内坐下,说,“近日南方的消息,想必也传遍了,都各自说一说吧。” 司业端上点心与茶水,耶律宗真喝了一口茶,笑着说:“咱们没这么多规矩,随意开口就是,本来也并不指望能说出个什么,随意聊聊。” 蔡闫这才说:“陛下,我是辽人。” 耶律宗真先是一怔,继而乐了,说:“蔡卿说得对,是朕冒犯了。” 蔡闫说:“以如今江南局面,不该贸进,我大辽入主中原已有百年,这百年间,比眼下更好的时机亦出现过,但能借机一举拿下南方江山,没有。” “嗯。”耶律宗真点头,蔡闫又说:“李渐鸿、赵奎二虎相争,李渐鸿本就得我大辽助力,不如索性助其牵制赵奎,以换取中西路六郡。” 耶律宗真沉吟不语,蔡闫点到为止,便不再说。 “段岭,你觉得呢?”耶律宗真说,“你的文章里写到‘内圣外王’,古意新解,倒是令朕眼前一亮。” 段岭约略猜到耶律宗真的用意了——他不是特地为自己而来的,也不是查到了什么内情,小皇帝来上京的目的很简单,说不定只是找几个伴读,以作消遣。 “以王道服人。”段岭答道,“陛下心之所指,便是王道所在。王道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凡事以大义为先,‘信’与‘义’是王道的一部分。当今天下有元在畔,觑我大辽领地,此时不便失信于人,无信则难立。” “嗯。”耶律宗真又点点头,笑道,“你家是商人出身,想必以信义为尊,不可失信,方能以诚服人,不错。” 耶律宗真瞥了段岭一眼,段岭却仍在思索,只是这么一瞬间的表情,耶律宗真便发现段岭还有话说,眼里带着询问之色。但段岭摇了摇头,笑了笑。 耶律宗真也笑了起来,不再追问。 “你们都愿意跟着朕去中京么?”耶律宗真最后问。 皇帝这么问出口,谁敢说不愿意?段岭心里暗道糟糕,表面上却仍不得不点头。 “很好。”耶律宗真说,“这些日子,便回去与家人团聚几日,到时会有人来通知你们。” 此时韩捷礼过来,恭请耶律宗真,众人将他送出辟雍馆外去,祭事、司业尽数出来相送,耶律宗真上车离去。 人一走,段岭才发现背后已被汗得湿透,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被选上的少年们,眼中充满了艳羡之色,被选上的少年们却各怀心事。 唐祭事说:“既被选上,今日便可回去,愿留在辟雍馆内也成,随你们心意,但不可出城去。” 如果有选择,段岭是十分不想去的,他相信耶律宗真并未发现自己的身份,说不定耶律大石根本就没告诉过他,见北院大王今日心事重重的表情,想必一连数月,都在忙着与韩捷礼的父亲争夺|权力,无暇顾及到他。 然而至关重要的是,父亲能不能在南方打赢这场战争,只要李渐鸿赢了,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自己是待在上京还是随耶律宗真一同去中京,都无关紧要,以父亲的能力,随时可偷天换日地把自己带出去。 然而一旦辽国在此刻出兵,趁李渐鸿与赵奎僵持之际大举入侵中原,事情就将变得更为复杂了。 回到房中时,段岭坐在榻上发呆,日光从窗格中照进来。 蔡闫也回来了,掏出玉璜,放在桌上,一声轻响。 “好东西。”蔡闫说,“别弄丢了。” “谢谢。”段岭答道,还了他铜钱,蔡闫欲言又止,段岭觉得蔡闫他一定猜到了,然而只要段岭不说,蔡闫也不问。 “接下来你去哪儿?”蔡闫长吁了一口气,坐在榻上。 段岭还是想待在辟雍馆,因为在这里能听到来自南方的消息,他想了又想,说:“爹还没回来,这儿还热闹些。” “回去吧。”蔡闫说,“咱们被选为伴读,院中人心嫉妒,说不定要抓你话柄,多生事端。” 段岭一想也是,只得收拾东西,与蔡闫一同离开。 “晚上我去你家,和你说说话。”蔡闫又说。 段岭说:“我去你家。” “我去你家。”蔡闫又道。 段岭点头,与蔡闫约定日落时先在桥上碰面,一起下馆子,再去澡堂洗个澡,夜里住段岭家。 六月里,上京的植物长得郁郁葱葱,段岭每月回家一次,发现花圃里的植物从未枯死,还有人常常来浇水,兴许是琼花院得了父亲嘱咐,三不五时来照顾他们的宅邸。 那桃树结出不少青涩的果子,却总是长不大。段岭先是睡了个午觉,梦见在南方的李渐鸿,具体在做什么睡醒时却忘了。自己被选中去中京一事,必须尽快通知他,于是段岭写了一封信,同样用一句“满天风雨下西楼”暗示父亲,自己也许要迁居,再交给寻春,想必她会派人朝李渐鸿报信。 日落之前,还须去琼花院一趟,段岭收好信,正打算出门时,外头忽有叩门声响。 “段府?”一名卫兵进来,看着段岭。 “是。”段岭答道。 府外长街上停着一辆北院的马车,卫兵做了个“请”的手势,段岭身上还揣着那封信,说:“我回去收拾就来。” 卫兵摆手,不让段岭回去,说:“这就走。” 段岭开始紧张起来,然而毫无办法,只得到马车上去,内里帘子一揭开,却现出耶律宗真的脸。 “陛下!”段岭惊讶道。 “嘘。”耶律宗真笑了笑,说,“上车吧。” 段岭心神稍定,与耶律宗真同车,在数名卫兵保护下开出长街往城东去,耶律宗真说:“拔都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中提到过你。” 耶律宗真的自称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朕”变成了“我”,段岭也感觉到了。 “他还好吗?”段岭问,“倒是从来没给我写过信。” 耶律宗真说:“过得不错,当年我与他有过数面之缘,他说,你是他的安答。” “其实不算。”段岭答道,“我还没给他信物呢。” 耶律宗真笑了起来,段岭也不好意思地笑笑。 宗真继承了萧太后的双眼,曾有流言说这一任皇帝乃是韩唯庸与萧太后私通所生,多年前,中京流言四起,直到他长大,五官长开后,那浓眉自然而然地看出了辽太|祖粗犷的气息,各方猜测才就此作罢。 他有着武人的眉毛、鼻梁与唇,不说话时带着静敛的杀气,那杀气若有若无,笑起来时又瞬间消失了,就像一把裹着糖的刀。他很喜欢笑,笑容里带着亲切感,眼神间或一瞥,却又带着些许心事。 “今天原本没出口的话是什么?”耶律宗真倚在车窗旁,朝外望去,手指敲了敲窗栏,漫不经心的。 段岭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拔都拉近了他们的距离,这代表着他可以说一些话了。 “我……”段岭沉吟片刻。 耶律宗真答道:“畅所欲言,段岭,朕时常在想,这世上竟没有一个能说几句心里话的人,不要让朕失望。” 段岭明白了。 “韩家希望发兵。”段岭说,“渡河未济,击其中游。” “不错。”耶律宗真答道。 “北院大王希望与南陈修好,再续淮水之盟。”段岭又说,“共同抵御元人。” “不错。” 大形势,想必南北院已翻来覆去地讨论过无数次,这个国家实际上的掌权者是萧太后,耶律宗真名义上是皇帝,却下不了真正的决定。耶律宗真在这个时候来到上京,想必不仅仅是挑几个伴读这么简单——也许他真正的目的,是与耶律大石会面。 段岭最后说:“韩家……嗯,北院大王……” 耶律宗真看了段岭一眼,段岭感觉到耶律宗真的眼里带着一点复杂的意味,仿佛还在谁的眼中见过。 蔡闫,那一刻他的眼神与蔡闫有点相似,只是转瞬即逝,段岭读出那是无奈、忿怒与不甘的眼神。想必耶律宗真对萧太后与韩唯庸的关系已忍无可忍,君权旁落,更令他充满仇恨。 “所以,此时不宜出兵。”段岭说,“否则将一发不可收拾。最好的情况是辽并江州等地,西川归陈、塞北归元,这样一来,陈元便将结盟,袭我国土。最坏的情况是,辽既占不到江南,也回不到中原,元人大举入侵……” “嗯。”耶律宗真答道。 段岭没有再说话,耶律宗真又说:“咱们今晚去上京最有名的琼花院逛逛。” “好。”段岭笑道。 第32章 周旋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天色渐晚,段岭想起与蔡闫的约定,耶律宗真便着人去传信,令蔡闫也一同过来喝酒,琼花院外封了街,段岭一下车便觉得有一点不妥。 那次寻春朝耶律大石引见李渐鸿,耶律大石多半起了防备之心,如今将皇帝带到此处,始终欠缺考虑。段岭一边寻思一边跟着耶律宗真,过走廊时,冷不防与寻春打了个照面。 寻春朝耶律宗真稍一点头,说:“公子。” 二人从未碰过面,耶律宗真也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但段岭知道寻春一定心下雪亮,琼花院为韩捷礼安排了一房,耶律宗真入座,耶律大石入座,段岭便在外间坐着等传唤,接手巾,进菜,避免听到他们的谈话,耶律宗真也不召段岭进来,只是与韩捷礼闲聊。 丁芝捧着酒菜过来,与段岭对视。 “我先尝尝。”段岭说。 丁芝定定注视着段岭,继而一笑,亲自拈过一小碟菜,素手纤纤,递给段岭。 段岭知道这么一来,便已经发出了警告,让她们不要轻举妄动。琼花院不至于直接在酒菜里下砒|霜,但保不准会不会用什么慢性药。若真有心,当真是防不胜防。 外头侍卫先试过菜,端进来时段岭又试了一次,方亲手端着进去,酒菜上齐后,里头耶律大石等人声音不大,听不到什么。段岭心道真是麻烦,韩捷礼一直跟着耶律宗真,寸步不离,令他无暇与耶律大石商谈,总得想个办法将他支开才是。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耶律宗真召自己随同前来的用意。不多时,里头吩咐人添一壶酒,段岭便接过酒,端着进去,耶律宗真倒也不避他,自顾自说:“……若战事持久,说不定赵奎要将玉璧关那一路也调下来,配合夹击李渐鸿……” 段岭踩到袍襟,在袍子上一绊,半壶酒洒出来,洒了韩捷礼半身。 韩捷礼:“……” 段岭马上放下酒壶,给韩捷礼擦拭,韩捷礼的涵养却很好,怒气一现即逝,皱眉道:“段岭,可得罚你三杯。” “当真该死。”段岭赔笑道。 耶律宗真与耶律大石正说着话,看也不看韩捷礼,随口吩咐道:“看看琼花院内有无暂换的衣裳,借一套先穿着。” “平日里都常备着了。”韩捷礼说,“车上就有,着我那伴当去取来。” 段岭忙唤人过来,做了个“这边请”的动作,带韩捷礼下去换衣裳。偏厅中灯火通明,段岭接过衣服,在旁伺候韩捷礼。 全程中二人不发一言,偏厅内诡异地沉默,只有整理衣服的声音,直到韩捷礼换完一身衣服,离开偏厅时,方说了唯一的一句话。 “初初觉得,你家不像是做生意的。”韩捷礼说,“但这么看来,倒也挺像做生意的。” 段岭出了一身冷汗,知道韩捷礼已看穿他的用意,讥刺他奇货可居,一入局就将赌注押在了耶律宗真的身上,这是生意人的头脑,也是生意人的胆量。 段岭笑道:“韩公子说笑了,平日里最亲近的,还是蔡闫。” 蔡闫没有来,段岭也注意到了,耶律宗真明着说会派人去传他,实际上却没有,想必就是因为蔡闫与韩捷礼来往密切,不想多个听墙角的。段岭这么一说,韩捷礼反而疑神疑鬼起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才是。明着将他支走,好让耶律宗真与耶律大石有单独谈话的机会;暗地里却表示站他们韩家的队,这是什么意思?韩捷礼竟有点混淆,反而看不透段岭。 段岭心想兵不厌诈,就让你糊涂一下,反正我又不在你大辽混前程,爱怎么想怎么想去吧。 “这边请。”段岭说。 段岭声音一到,耶律大石与耶律宗真便有了准备,回到厅内时,宗真说:“方才你自己说的,自罚三杯。” 于是段岭自罚了三杯,耶律宗真笑吟吟地看着他,眼里颇有嘉奖之意。 “我一见段岭的面,也不知为何,便觉得特别有缘。”耶律宗真朝韩捷礼说,“特别喜欢他。” “还不快叩谢陛下?”韩捷礼说。 段岭要上前跪拜,耶律宗真却摆手道:“我们辽人不兴这一套,出去用点,不必伺候了。” 段岭知道耶律宗真该说的事情已经说完了,便退了出去,关上门,余下三人在房内,沿着走廊去偏厅里。笛声悠扬飘来,若有若无的,又是那首《相见欢》,段岭不禁想起那天与父亲过来的时候。 他循着笛声走去,见松竹林间有一两层小楼,正是郎俊侠第一天带自己到上京时住的地方。 寻春坐在石椅上,一袭红裙铺地,悠悠然吹着笛子,段岭便在一旁看着。这笛声是召他来的,也只有他们会知道。未几,笛声渐低下去,终归于虚无。 朗月当空,照耀人间大地。 段岭指间拈着那封信递出,一名侍女过来,接过。 本想在信中交代几句上京情况,但料想以父亲的智谋,哪怕不说,猜也能猜到。 “那冬夜里初见你,你还睡着。”寻春说,“六年前了吧,我虽约略猜到些许,却看不出来。第二次再见你,是在车上,你上来,口称‘夫人’。” 段岭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寻春。 寻春叹了口气,说:“这一身气势,当真是越来越像三王爷。” 段岭的声音已是男人的声线,这一年半里,个头更是窜了不少,他打量着寻春,说:“你若胡来这么一场,嫁祸给耶律大石,北院便将被韩家掌权。韩唯庸主战,辽国一出兵,南方岌岌可危,夫人,切记不可贸贸然下手,三思而后行。” 段岭说完,恭恭敬敬地朝寻春行了一礼,寻春忙起身还礼,段岭也不说话,便这么走了。 厅内觥筹交错,又喝了一会儿酒,至深夜时,各自出来,上了车,耶律大石先走了,余下韩捷礼与耶律宗真。 “朕送你。”耶律宗真朝段岭说,又吩咐韩捷礼:“韩卿先回吧。” 马车行进在深夜的长街上,耶律宗真稍带着点醉意,沿途不发一言,一直沉默,直到段岭家门外。 “这是什么树?” 段岭下车时,耶律宗真无意中瞥见院墙里探出来的一枝。 “回禀陛下,桃树。”段岭答道。 “在你们汉人的眼里,什么东西都很美。”耶律宗真嘴角微微翘着,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段岭笑了笑,耶律宗真又吩咐道:“回去吧。” 段岭行了一礼,下车去,这一路耶律宗真什么都没说,这种沉默反而像是种心照不宣,回到家里时,段岭长吁一口气,唯一的感觉就是:很累。 那些说出口的与没说出口的信息,卷成一道涡流,来得太快,令他无暇思索。他怀疑耶律宗真本来就不抱多大希望,直到他将韩捷礼带出厅堂时,才决定了辽与陈未来的方向。 他一边想,一边进家门,走到院子时,忽然听见外头响起极轻极轻的声音。 若是从前,他也许只当作猫儿踩踏之声,然而这声轻响引起了他的警觉——那是刺客踩上瓦片,运劲跃起的声音,李渐鸿带着他飞檐走壁时,偶尔就会发出这种轻响。 “谁?”段岭沉声道。 声响消失了,也许是直觉使然,段岭马上取来院里的佩剑,再次出了长街,追着耶律宗真的马车而去! 刺客!他瞥见了一抹黑影,紧接着数声轻响,驾车人脖颈中箭,后又被一剑毙命,刺客一剑刺向车内,耶律宗真已从车窗跃出,那刺客追上前,长剑一弹,登时绞飞耶律宗真佩剑! 段岭再不犹豫,一步跃上石狮,翻身过墙,落入街畔院内。 耶律宗真转身就跑,紧接着刺客的下一剑直刺向耶律宗真后背。 倏然间路旁院门打开,门中掠出另一剑,恰恰好点在刺客的剑身上,那刺客被点得剑路偏了些许,从耶律宗真脖侧擦过,段岭一手出剑,另一手抓着耶律宗真的手臂一拖,两人马上互换了位置。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段领与那蒙面刺客以命换命。 段岭一剑点向他咽喉,蒙面人则突然撤剑,换掌,段岭用尽全身力劲,侧身横掌击出,孰料蒙面人将触未触地一退,引着他全力出招的力道一牵,段岭登时失了平衡,整个人摔在地上。 “什么人!”突然四处冲出不少人,将段岭与耶律宗真保护在中间。 蒙面人再不恋战,飞身上墙,消失在夜色之中。 “段岭!”耶律宗真上前,拉起段岭,段岭一个踉跄,转头四顾。 “那是什么人?”段岭说,“我听到门外有响声,就追过来看看。” 耶律宗真摇头,恐怕附近还有埋伏,朝四名身穿夜行装的侍卫说:“你们是谁的人?” 一圈侍卫跪下,其中一人说:“北院。方才从琼花院出来后,韩家便有人一直跟踪陛下,窥探陛下去向,为拦韩家跟踪的人,属下被阻了一阻,是以来晚一步,罪该万死。” 耶律宗真说:“回去告知你们大王,将此处收拾干净。” 说毕,耶律宗真又低声吩咐段岭:“不可朝任何人说。” 段岭点头,耶律宗真点点头,以眼神示意段岭放心便走了。 第33章 投诚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是男是女?段岭回到家,不住揣摩那蒙面刺客的路数,对方蒙得严严实实,看不出男女,唯一可能就是琼花院的人,因为只有琼花院的刺客不敢伤了他段岭。若是韩家派出的刺客,第一式便会杀了他…… “回来了?”蔡闫的声音在黑暗里说。 段岭险些被吓得背过去,回答道:“回来了,你怎么在这里?” “约好了不是?”蔡闫坐在院子里自斟自饮,酒也不知哪来的,段岭随手扔了剑,过去大剌剌地坐在蔡闫对面,提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蔡闫入选,耶律宗真却不会重用他,除非他朝耶律宗真投诚,否则与韩家走得太近,不是好事。段岭倒是不大担心蔡闫的前程,只因自己迟早是要走的,以蔡闫的能力,应对起来应当没有多大问题。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我爹了。”蔡闫说,“他若还在世,应当挺高兴的。” “我爹若是知道,一定也高兴。”段岭说,“待到了中京,我会给他送封信,让他来上京接我。” 蔡闫一杯接一杯地喝,段岭却不敢多喝,生怕酒后说了不该说的话,事实证明他过虑了,蔡闫醉得一塌糊涂,又哭又笑,最后趴在桌上嚎啕大哭。 段岭将他抱进房里,让他躺在榻上,自己在李渐鸿原来睡的地方躺下。蔡闫还不住说胡话。 “盛世……天下。”蔡闫说,“天下,这天下……” 段岭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但蔡闫最后还是没说什么,醉呓了几句,便沉沉睡去。 翌日起来,蔡闫已走了。当天早上,一名士兵前来叩门。 “有一位大人问你。”那士兵说,“愿不愿意今日去中京。” “什么?”段岭昨夜喝过酒,还有点头疼,突然一下酒全醒了,问,“哪位大人?” “上头说只须告诉你,你自然知道。”士兵也是一脸迷茫,说,“你不知道?原话是大人问你,愿不愿意今日动身去中京,昨夜大人已先启程回去办点事,谁也不知道,只告知你一个,你若现在愿去,北院将派一队人,送你上路,不可走漏风声。你若愿意在上京等他,也行。” 段岭寻思良久,突然想起耶律宗真,昨天晚上他就走了?!他自然是不愿意现在走的,一走,所有的计划就一下全乱了。 “此间事未了。”段岭说,“暂不能脱身。” 那士兵说:“这是大人给你的,其中有一物,须得保管好,不可遗失,你须得给我一个凭证,待我送去中京。” 那北院士兵带了个食盒和一个匣子,食盒里头攒了一盒花式各异的点心,又有耶律宗真赏赐的笔墨纸砚,与一把剑。段岭打开那个匣子,见里头有一面足金打造的小牌子,沉甸甸的,于是点头,回入房中,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可赠,于是便折了一根结出青涩毛桃的树枝,连枝带桃,放在匣里,贴上一封条,递给那士兵。 意喻投桃报李,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之意。虽然投我以木桃,木桃是木瓜,不过手头没有木瓜,便以桃子将就将就,想必耶律宗真是懂的。 一连数日,段岭除了上街买点吃的,便几乎足不出户,每次经过茶肆时,他会驻足听很久,打听南方传来的消息,那些消息花样百出,有人说赵奎造反了,有人说牧旷达投向李渐鸿了,有人说南陈的皇帝与四王爷死了,一时间段岭也不知该信谁。 其间蔡闫又来过一次,朝段岭说:“半个月前,陛下便回中京了。” 段岭正在井边搓衣服,假装有点诧异,说:“居然这就走了吗?” 蔡闫说:“中京兵马已箭在弦上,耶律大石写了一封密信,陛下回去后召集众臣,不顾韩太师反对,顶住了发兵的举措。” 段岭心想谢天谢地,总算安下心来了。 蔡闫说:“你爹还没回来?” “没有。”段岭说。 “给你写信了没有?”蔡闫又说,“厅内桌上那封信是你爹的不?” 段岭:“……” 段岭忙进去看,见一封信还没拆,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蔡闫径自出了厅堂,段岭展开信。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等我。】 李渐鸿打赢了。 七日前,剑门关陷落。 那是一个雨夜,剑门关前下起了铺天盖地的暴雨,闪电横穿山峦,雷光直耀天际,两岸泥石汇为洪水,呼啸着冲往这黑暗群山的下游。 一名访客带着一个孩子、一名蒙面侍卫,来到黑甲军营中。 李渐鸿一脚踩着装满武器的箱子,侧着身喝酒,灯光将他侧脸的剪影投在帐篷上。 “雨实在太大了。”访客解下斗笠与蓑衣,感叹道,“若不是昌流君一路背着跋山涉水,想来我是到不了王爷面前。” “牧相,经年不见了。”李渐鸿随手一指椅子,说,“坐吧。” 谢宥端坐一旁,沉默注视着牧旷达。 “给牧相上点驱寒的姜汤。”李渐鸿又吩咐道。 “这是我儿。”牧旷达说,“牧磬,磬儿,给王爷磕头。” 牧旷达的儿子上前,朝李渐鸿跪下,伏身,李渐鸿手掌稍稍一比划,示意无须多礼。 “远来是客。”李渐鸿说,“不管今日牧相之意为何,冲着这胆识,李某都任你自行离去,不加拦阻。” “我说得亲自来一趟。”牧旷达笑着说,“昌流君总是思前顾后,我说,不打紧,既能全身进来,王爷也定会让我全身回去。” “说吧。”谢宥沉声道,“王爷等着呢。” 牧旷达说:“陛下驾崩了。” “什么时候?”李渐鸿漫不经心地问道。 “五天前,子时。”牧旷达说。 “我怎么不知道?”李渐鸿随口道。 “赵奎派人守住皇宫,秘不发丧。”牧旷达说,“王爷,六年前的那道诏令,非我本意,乃是赵奎越权所为。” “知道。”李渐鸿懒懒道。 牧旷达又说:“调动影队,亦是我无法阻止的。” “知道。”李渐鸿又道。 牧旷达说:“这场战王爷若不速战速决,一旦韩唯庸与萧太后那边稳不住,辽兵再来,我大陈危在旦夕,更禁不起东西分治,何况俱是皇家,再分,也并未有多大意义。” 李渐鸿:“嗯。” 牧旷达说:“赵奎今日签发军令,欲调动玉璧关下一半以上的兵马下中原,合战王爷。西川已在他控制之下,王爷这一战若是无功而返,赵奎定将回西川,兵谏逼宫。” 李渐鸿眉头拧了起来,没有说话。 牧旷达说:“我这就去签发缉布令,以影队配合,与王爷里应外合,三日后哨声为令,开剑门关。” 李渐鸿问:“牧相有什么要我做的?” “西川十年不增赋,不征丁。”牧旷达说,“国都……也该迁往江州了。” 李渐鸿笑道:“牧相倒是替本王想得清楚。” 牧旷达笑道:“我向来是个识趣的人。” 李渐鸿转而看着牧旷达的儿子,牧磬被看得有点怕,稍稍退后了一些。 牧旷达说:“这些日子,磬儿便跟在王爷身边,多学点,王爷,这是牧某最疼爱的孩儿,还望王爷……” “不必了。”李渐鸿说,“本王信你,回去吧,三天后,等你号令。” 牧旷达于是又带着昌流君与长子离开军营。 三天后的深夜,漫山遍野响起鸟叫,剑门关守卫被杀,一夜间李渐鸿攻陷了剑门关,赵奎二十万守军大溃,逃往西川路。黎明时分,双方在闻钟山下一场会战,仓促整军的赵奎先败于谢宥之手,再被李渐鸿伏击。 到得最后,官道旁满是战死的尸体,野外全是逃兵,李渐鸿亲自率人追缉赵奎,赵奎却在半路被武独救走,逃向西川城。 “钟山九响,改朝换代……” “枫水化冻,冬去春来……” 赵奎仓促逃至闻钟山山脚下时,远方西川城中孩童正唱着这首歌儿,而官道上等待自己的,却是哗变的影队,武独一人一剑,抵挡住影队,赵奎则再抽身西逃。 茫茫旷野间有一棵大树,赵奎带着十余名护卫,山穷水尽逃到此处,远方则是巍峨闻钟山。 “早知该堂堂正正一死。”赵奎叹道。 秋来长天阔,麦田里响起沙沙声响,一名身材高大的刺客逆风而来,护卫们纷纷被惊动,吼道:“什么人!” 然而未等护卫出手,数道光闪过,赵奎的亲卫便已尸横就地。 “你好。”那刺客说,“我是昌流君。” “我终于也等到这句话了。”赵奎说。 “我是来杀你的。”昌流君解下面罩,客客气气地说。 赵奎最后的念头,是昌流君侧脸上的那枚白虎刺青。 黄昏,天际染着一抹血,旷野孤树在风里沙沙地响,武独一身伤,沿着官道追向枫峡,映入眼帘的,是赵奎与一众护卫的尸体,以及昌流君正在躬身,用赵奎残破的披风擦拭剑上的血。 武独的瞳孔稍稍放大,昌流君却看也不看他,说:“你有两条路,一是自尽留个全尸;二是从现在开始逃,我数到十,十以后,我会来杀你。” 武独不住发抖,他没有逃,也没有自尽,而是发着抖,抽出腰畔长剑。 “你以为任谁都会逃?”武独不客气地讥刺道。 昌流君抬起手中剑,然而就在此刻,两人同时脸色一变,昌流君迅速收剑归鞘,转身没入了麦田中,消失无踪。 武独拖着一身伤,踉跄跑向赵奎的尸体,悲愤大吼。 奔马沿着官道冲来,李渐鸿一身铁铠,披风在秋风中猎猎飞扬。武独马上转身,朝向李渐鸿。 “收剑。”李渐鸿说。 武独脸色迟疑不定,李渐鸿扔出一封信,飞到武独面前,武独发着抖,展开信,看完之后,李渐鸿又说:“收剑。” 武独猛然将剑归鞘,一声金铁声响,犹如震天彻底龙吟,在风里回荡,于那山谷中形成久远的回声,震荡不休。 李渐鸿未费一兵一卒,西川全城归降,牧旷达率百官出城来迎,李衍秋亲至。 “三哥,你回来了。” 李渐鸿正要说句什么,远方闻钟山上,传来一声接一声的洪钟之音,黄昏之时,在天际回荡。 第34章 践诺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段岭猛地醒了。 钟声一声接一声,外头传来惊慌的声音,他马上伸手,摸到榻畔佩剑,于那嘈杂声音中分辨出一句: “元军来了!” 这是两年中第二次元军袭击上京,上一次也是快要入秋之时,相隔恰好一年。段岭立即背上剑,摘下客厅里悬挂的长弓,刚到庭院,便看到巨石与火罐飞入,大火开始蔓延。 外头有人奔走,高喊救火,段岭穿过一条街,加入递桶的人群,未几,又一枚巨石飞入。 “这里顶不住了!”段岭喊道,“都朝城北撤——!” 上京城西一片混乱,元军神不知鬼不觉已兵临城下,竟是谁也没有发现,烈火四起,攻城云梯已架上了西门,更有元兵高举武器,杀进了城里。 城还没有破!只是被打了场偷袭战!段岭跃上房顶,拉开长弓,一箭射死落单的元兵,一名元兵抢到马匹,从后街经过,正在四处放火,又被段岭一箭射下了马。 第三箭,已有敌人发现了他,破口大骂,以强弩朝他招呼,段岭躲到屋檐后,翻身下来,抽剑在手,从后院绕出去,一剑刺死一人。 巡防司从四面八方涌来,斩杀冲城敌军,总算控制住了乱局,然而城外开始擂鼓,耶律大石率军匆匆赶来,城门彻底放下,阻截了所有通路。 天亮时,段岭跑向蔡闫家,蔡府大门紧闭,找不到人,段岭又去赫连博家——也没有人,街上一片混乱,念佛的念佛,逃难的逃难,段岭只得又回家去,见家门前等着一名女子,发现是琼花院的,却叫不出名字来。 “夫人请段公子去一趟。”那女孩躬身说。 段岭收起弓箭,跟着女孩走。上京渐渐地安静下来,偶有少许哭声,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到得琼花院时,女孩说:“请段公子在此处休息,夫人处理完手头事务后便来求见。” “去吧。”段岭说。 女孩仍未走,丁芝却跟了过来,彼此点了点头,丁芝说:“公子想吃点什么?这就吩咐人去做。” “不必麻烦了。”段岭答道。 丁芝一躬身,退了出去,段岭喝了点水,用过些许糕点果腹,放下剑和弓,走出房去,越过院墙,远远地眺望,见城中黑烟四起,便索性翻身上屋,踏着瓦当,坐在那里看。 “夫人求见。”下面清脆的声音说。 段岭朝下看了一眼,寻春来了,寻春先是屏退左右,再朝段岭行了一礼。 “怎么个说法?”段岭问。 “不久前南方靖难,王爷与赵奎对决剑门关前,赵奎紧急抽调东路玉璧关三万兵马南下。”寻春沉声道,“欲奔袭江州,断去王爷后路,就此两面夹击,但兵调走了,这一仗却没打成,没等援兵赶到,牧旷达便里应外合,剑门就此陷落。” “两天内。”寻春望向院中,说,“西川路全境收复,钟山九响,三王爷入主西川城。” “同时因玉璧关下守备空虚,元人越将军岭天险,进犯辽国,绕胡昌城不入,直取上京。三日前,他们派人伪装成一队塞外胡商。进城后昨夜发动埋伏,杀死守门军,开城门,幸而及时发现,西门得守。” 寻春最后说:“外头有十万元军,如入无人之境,城中唯余巡防司两千,统军一万,北院大王在敌军合围之前,分派信使,往南路、西路求援。” “我爷爷呢?”段岭问。 “驾崩了。”寻春说,“王爷临走时吩咐,只要南方大局一定,无论继位者是他还是四王爷,您都是太子殿下,须得以国君之礼待您。” 段岭点了点头,寻春又道:“所以,殿下,切勿以身犯险。有何事,请尽管吩咐一声。” “谢了。”段岭从飞檐上跃下,寻春转身翩然离去。 蔡闫不知去了何处,当夜段岭便在琼花院中住了下来,院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外头依旧嘈杂,众女却在花园内制七夕节的糕点。段岭发现每当他经过有人的地方,琼花院中无论男女,都会停下,躬身朝他行礼。 他担心蔡闫,恐怕蔡闻死后,他会不顾一切地去给兄长报仇,便让人去打听他的下落。 西川。 李渐鸿坐在帝位上,这把椅子是从京畿带过来的,奈何当初放这把椅子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了辽人的国土。 “父皇当年体质便不大好。”李渐鸿说。 李衍秋站在角落里,透过窗格朝外看,黄昏时的光芒一条一条地射进来。 “我还记得小时候,常与三哥你在那把椅子前追着玩。”李衍秋说,“一眨眼便这么多年了。” “你当皇帝吧。”李渐鸿说。 李衍秋说:“你当。” 李渐鸿:“你当,不许再说了,就这么定了。” 李衍秋无奈地摇摇头,李渐鸿却笑了起来。 “三哥有一个儿子。”李渐鸿说,“你见了他,定会喜欢。” “藏在什么地方?”李衍秋问。 “上京,过得几日,待你登基了便去接他。”李渐鸿说。 李衍秋答道:“定将视若己出。” 李渐鸿点点头,兄弟二人沉默良久,李衍秋又说:“要迁都了?” “西川终究是牧家的地盘,便留给牧家吧。”李渐鸿沉声道,“当初迁来西川,我便是一直反对的。” 李衍秋说:“你须得提防他。” “眼下万万不能动他。”李渐鸿说,“新朝未稳,川中士族盘踞,只得先行蛰伏。” 李衍秋长长叹了口气。 李渐鸿吹了声口哨,在殿内显得尤其突兀,外头有侍卫推门进来。 “将那家伙带进来。”李渐鸿说,“也是时候了。” 李衍秋说:“你本该放任昌流君杀了他,何苦呢?” “不想再杀了。”李渐鸿疲惫地说,“这一路,杀的人够多了,牧家想不想对付我,也不在这么一个人身上。” 不片刻,手下将武独带了进来,武独一脸青肿,身上的伤都包裹住了,手上缠着绷带。 “说吧。”李渐鸿靠在龙椅上,李衍秋坐在一旁,看着武独。 “你的话,决定了谁活,谁死。”李渐鸿闭着眼睛,“包括你自己的一条性命,说。” 武独沉默注视着地面的白玉砖,白虎纹栩栩如生。 “我留你一条命,不是想看一个哑巴。”李渐鸿说,“赵奎的计划里,牧旷达参与了多少?” “没有。”武独说,“忘悲大师有一名徒弟,也是杀手。” “牧旷达说的?”李渐鸿问。 “将军说的。”武独答道,“他想请此人来对付陛下。” 李渐鸿问:“牧相答应了没有?” “没有。”武独答道。 “拒绝了没有?”李衍秋又问。 “也没有。”武独答道。 李衍秋笑了起来,说:“当真老狐狸。” “还有什么?”李渐鸿说,“若是我部下,这么问一句答一句,说不得问到第二句,脑袋便会被我斩下来。” 武独答道:“从头到尾,他只说不做,没有证据。但他确有不臣之心。” “不臣之心若能定罪。”李渐鸿说,“这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早已死了,罢了,且先留他一命。” 武独抬头,看着李渐鸿。 “你走吧。”李渐鸿说,“随你去何处。” 武独退后一步,犹豫不决,其时,殿外大门洞开,信使气喘吁吁地冲进,跪在殿前,双手捧军报呈上。 “元人南下,十万骑兵围困上京,耶律大石求援!恳请陛下一解上京之围!” 李渐鸿刚回西川,后院突然起火,一时间竟令他不知所措。 元人来得实在太快,赵奎前脚刚把戎防军抽调走,元人便长驱直入,打进了辽国领土,更麻烦的是,辽人几乎毫无抵挡之力,胡昌城以北的领地大片沦陷。中京已派出军队前往支援,耶律大石火速召回李渐鸿借走的军队,希望他能一救燃眉之急。 “臣以为,不可出兵。”牧旷达说。 西川金殿等了将近十年,终于等来了一位所有大臣都得俯首帖耳的主事者。 然而李渐鸿未曾皇袍加身,那脾气与历任皇帝也有所不同,大臣们逃过一场来自赵奎的清洗,极尽忠诚地劝说他此时正是一举拿下辽元的最好时机——理由很简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淮水之战以来,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一个元辽大举开战的机会,当年上梓与京师大仇未报,怎么能擅自出兵? 退一万步说,把借来的辽军还回去,也就是了。 不能失信于耶律大石,让天下人耻笑,那么慢点去,总是可以的吧? 陛下您为耶律大石守住了上京城,辽人报恩,乃是天经地义。 …… 李渐鸿只是不耐烦地听着,眉头拧成一个结。 “陛下?”牧旷达试探地问道。 李渐鸿:“都说完了?” 殿内大臣俱眼望李渐鸿,早就听过北良王固执的性子,果然如此。 “陛下。”牧旷达说,“先皇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此时须得尽快登基,以安抚民心,出兵一事,大可从长计议。世间绝没有哪一国在没有国君的情况下,出兵前去协助邻国的,于情于理,都不妥当。” 李渐鸿答道:“先别忙着叫陛下,我答应你们了?现在去准备,四王爷明日便登基继位,兵部清点,盘余,明日午后出征。” “可是登基都要选日子……”钦天监说。 李渐鸿瞥了一眼钦天监,钦天监跪在地上,说:“这不合规矩呐!” “陛下。”牧旷达坚持道,“长幼有序,不可逾矩,哪怕是天家,也得遵守。” “孤王被赵奎手下追得在北疆到处跑的时候。”李渐鸿随口道,“怎么就不见你们说长幼有序了?” 殿内肃静,李渐鸿的话中带着威胁之意——不让我出兵,便等着被翻案吧。 “那么陛下也须先登基。”牧旷达终于让步,说,“非常时期,可尽快完礼,陛下坐镇朝中,再派出颜州、虎贲军配合鹰队,袭击玉璧关元军防线,窝阔台不得不回军自救,如此,辽国之危可解。” “辽国之危可解。”李渐鸿冷冷道,“可上京,就剩不下什么了。” “元人打一城,自然屠一城。”牧旷达说,“如此业报,来日都将应在其子孙身上,昔年辽人铁蹄践踏我大陈国土之时,亦是如此,陛下,上京想必是保不住的。” 李渐鸿没有再说,随口道:“退朝吧,明日登基,一切从简,兵部吩咐下去,今夜准备粮草,明日午时,耽搁不发,自己提头来见,退朝。” 李渐鸿听了这么久,油盐不入,若谁敢阳奉阴违,想必这将成为史上第一个提着剑挨个亲手处决大臣的皇帝。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知道一个时代已经过去,各自摇摇头,唏嘘半晌,只得散了。 第35章 警示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我实在不适合当皇帝。”李渐鸿朝正在廊下逗鸟儿的李衍秋说。 “牧旷达虽然恃权而重。”李衍秋咳了几声,答道,“却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且老而弥辣,有时候所言,也并非毫无建树。” “何止毫无建树?”李渐鸿说,“他说得都对,可我办不到。” 李衍秋问:“什么时候登基?” “明天。”李渐鸿答道。 “什么时候出兵?”李衍秋又问。 “明天。”李渐鸿依旧答道。 李衍秋说:“我去吧,还没见过我侄儿呢。” 李渐鸿摇摇头。 “好好歇着。”李渐鸿说。 “近日里病好了些。”李衍秋说,“托三哥的福,总算不必和王妃横挑眉毛竖挑眼的了。” 李渐鸿无奈,摇头笑笑,转身离开。 翌日,李渐鸿一身戎装,登台祭天,以国难时承位之礼接任帝君之位,意指北方故土尚未收复,不敢行大典,随后领军沿西北路出虎牢关,前往迎击元军。 此刻,上京迎来了抗击战的第五天,城墙残破不堪,元军引燃了城外的草原,浓烟与烈火滚滚而去,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了漫无天日的晦暗之中。 去年的那场突袭给上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教训,这一次他们有着充分的粮米,然而再次赶来的元军,也已不再仅仅是去年那点人。第一轮攻击仅仅是他们的先头部队,而到这一天,陆陆续续抵达的增援,总数已将近十万人。 鲜卑奴隶拖着攻城车,抵达被烧得寸草不生的城外,耶律大石手头兵力已战至不足一万,巨石接二连三地飞来,集中攻击南城门,城墙破了又补,补了又破,巡防司以血肉之躯顶上,拼死抗敌,足足三个时辰外,才将元军的攻势再次顶出城去。 若再无增援,上京城不出十日,必将告破。 城中笼罩着惶恐的气息,段岭终于找到了赫连博与蔡闫。 “走。”赫连博只是简短的一句话,朝段岭说。 “往哪里走?”段岭铺开地图,说,“漫山遍野,都是元军。” 地图上已画满了圈,蔡闫说:“你连|城门都出不去。” 昨夜有人舍弃妻儿细软,想偷偷脱逃,却被元军抓住了,杀了头挂在攻城车上,上京士气一度落到了谷底。 “为什么援兵还不来?”段岭问。 三人面面相觑,琼花院内,有人经过。 “不走,死!”赫连博朝段岭怒道。 “走也是死!”段岭答道,“除非外头开战,才有逃脱的机会!” “等!”赫连博说。 蔡闫与段岭对视,段岭问:“逃出去以后去哪里?” “我家。”赫连博说。 段岭明白了,赫连博想带他们回西凉。 “我不走。”蔡闫说,“我无处可逃,我爹、我哥,都为大辽战死了,我无论逃到哪里,都是丧家犬。” 赫连博看着蔡闫,许久后,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 “你,走。”赫连博朝段岭说。 “我不能走。”段岭说,“对不起,赫连。” 赫连博眼里带着询问的神色,段岭说:“我在等一个人。” 赫连博点点头,不再坚持,独自转身离去,段岭追上,说:“什么时候走?我帮你出去。” 赫连博摆摆手,转身狠狠地抱了下段岭,看了眼蔡闫,快步离开琼花院。 蔡闫叹了口气,两人目送赫连博离开,段岭朝蔡闫说:“暂且住下吧,也好互相照顾。” 蔡闫说:“不了,我得回家,陪我哥。” 段岭也只得作罢,朋友们都走了,外头又传来攻城声响,段岭对接二连三的消息已经麻木了,这些天里他常听见一会儿有人说城破了,一会儿又是元军打进来了,大家都见怪不怪,无聊地各自活着。 “夫人有请。”丁芝走过段岭身旁,小声道。 明晚就是七月初七,厅内摆了各式糕点,段岭进了厅,寻春正在擦拭一把剑。丁芝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这是我的剑。”寻春说。 “斩山海。”段岭答道。 寻春有点意外,看着段岭,点了点头,说:“我已经很久没用过剑了,师娘死前,我在她面前立过誓,这一生,不会再出手杀人。” “城要破了么?”段岭问。 “就怕守不住。”寻春轻叹一声,说,“中京路传来的消息,耶律宗真派出的援军被党项人截住了,迟迟过不来。” 段岭一惊,寻春说:“想必元人已与党项人秘密达成协议,这一战后,西凉将脱离辽国的控制,再次复国。” 段岭忙问道:“我爹呢?” “陛下已经登基了,登基当日发兵,沿西路往上京,想必三天内能到。”寻春答道,“现在南陈奇兵成了耶律大石唯一的希望。” 锋锐的剑芒上雕琢着一条龙,寻春说:“天家在四百年前将此剑赐予我师门,自当护卫殿下周全。元军显然已得到南方来援的消息,这两天里,将是攻势最为猛烈之时,我做了两个设想,若耶律大石能顶住,自当无妨。” “但若是顶不住。”寻春说,“琼花院亦会拼死一战,保护殿下周全,逃出上京城去,掩护您与陛下会合。” “不会的。”段岭说,“爹一定会来接我的。” 寻春答道:“正是如此,殿下请万勿相信任何人,耶律宗真派出的信使还请北院大王送你前往中京,但看眼前局势,实在太凶险。” “我知道了。”段岭明白寻春的意思是不要跟赫连家走,也不要被耶律宗真接走,留在城内,万一发生什么事,还是可控的。 虎牢关下,李渐鸿还未出关,便侦查到了西凉的伏军,要将他拖延在虎牢关外,然而李渐鸿急行军后兵分三路,抢先绕到西凉军侧翼,发动一场突袭,西凉军登时大溃。 段岭知道此时父亲就在不到六百里外,然而这一夜,也是上京城最为凶险的一夜。 四更时,远方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兵马的喧哗与百姓的慌乱,他们早已习惯了在夜半被惊醒,然而这一次似乎比先前都要严重。 “当——当——当——” 鸣金声,示意己方收兵。 段岭这几天一直和衣而寐,听到声响时便抓起弓和剑,起身下床,冲出院外去,只见南城区处的火光已映红了大半天空。 元军杀进城来了! 七月六日夜,元人等到了又一轮己方援军,展开了总攻击,耶律大石见难以固守,率军出城迎敌,双方在城墙下战得血流成河。 伴随着近乎绝望的鸣金声,千万油火罐犹如天际的带火流星,一瞬间被投进了上京城内! 裹着熊熊烈焰的流星坠地,炸开,绵延大火覆盖了大半个南城,在风力吹动下,朝着东西两城席卷而来,上京已成火海,滚滚浓烟中,传来痛苦的惨叫与哀嚎,犹如一片人间地狱。 数名辽军冲进了琼花院,段岭手持长剑,挡在院中,吼道:“做什么!都给我滚出去!” 那几名辽军显然是逃兵,一身血污,看着段岭喘气,琼花院内机括声响,所有女孩出来,各自手持强弩,指向逃兵。 逃兵渐渐退了出去,然后刚出门外,便被骑着奔马冲来的骑兵一箭射死,旋即再进来一名身上满是焦臭之气的北院亲兵,匆匆下马,说:“寻春夫人呢?” 丁芝放下武器,带他进去,片刻后亲兵还等着,寻春匆匆出来,找到正在院里洗脸的段岭,说:“殿下,耶律大石旧伤复发,今日率军出城,又添新伤,回城后想见您一面,被我拒绝了。” “城门如何?”段岭问。 寻春稍稍摇头,说:“还没破,赫连家成功脱逃了,耶律大石为了放他们一条活路,不惜出城应战,去年他中箭坠马,身体便不太行了,您想去吗?去的话,现在就吩咐下去,为您备车。” 段岭不知道耶律大石为什么找他,也许是猜到自己的身份了,也许也是因为耶律宗真特别嘱咐过……但看寻春脸色,耶律大石的伤势不容乐观,万一伤重不治而死,上京就此彻底沦陷。 这时候必须去见他,若是耶律大石不治,便得回来通知琼花院,全身而退。 段岭最后点了头,寻春便马上安排,临走时又提醒道:“不可多耽搁。” 上京迎来了七月初七,天蒙蒙亮,城里闷得让人十分不舒服,像个巨大的蒸笼,南城区还烧着,马车快速经过几条街,停在北院大王府外,院内全是人等着。 亲兵匆匆将段岭带进了房内,听见剧烈的咳嗽声,几名侍婢与王妃正在照顾耶律大石,房中则是几名亲信。 段岭心中一惊,这是在交代后事的情形,亲兵说:“大王,您吩咐的人带来了。” “都……退下。”耶律大石说。 余人退下,剩下段岭在房中。 耶律大石说:“你……过来让我看看。” 段岭走近些许,与耶律大石对视,耶律大石肩上被穿了个血洞,现用绷带绑着,段岭说:“大王?” 耶律大石稍稍抬起一手,段岭忙说:“大王,不要说话。” 紧接着段岭手指按上耶律大石脉门,再观察他的情况,见他一说话,口鼻中便有血沫,忙取了湿布为他擦拭,据此推断是在战场上被冲撞,甚至被马匹踩踏,伤了肝肺,身上虽不见大伤口,脾、肺、肝等内脏却已在出血,再无回天之力。 “是你。”耶律大石说,“是不是……你。” 段岭:“……” 耶律大石断断续续地说:“那夜,与陛下……在琼花院中……喝过酒回去,我见屏风上……你的影子……越想……越……觉得,你……” 段岭心中五味杂陈,答道:“是我,大王。” “你父果然……不欺我。”耶律大石说,“你……果然……还……在,我知道……你父亲……一定会来……让他……当心……有人……有人……出卖……” 段岭喘着气,心脏狂跳。 耶律大石看着段岭,微微张开嘴,表情带着某种期盼,像是想朝他问李渐鸿到哪里了,又仿佛想告诉他什么事,段岭知道耶律大石已到弥留之际,忙凑上前,问:“大王?” 然而耶律大石被血沫堵住了气管,一句话未出,已剧烈咳了起来,外头王妃带着大夫惊慌入内,王妃喊道:“出去!都出去!” 亲兵匆匆忙忙,将段岭架了出去,段岭还来不及问,却听见内里传来大哭的声音,耶律大石死了。 府内一片混乱,再无人来管段岭,段岭越想越不对,匆匆出府,登上马车,吩咐道:“快,回琼花院!” 马车掉头,驰进街道内,段岭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细想,眉头深锁,总觉得耶律大石像是想说一句什么,那表情,似乎要提醒他当心。 外面传来喊杀声,元军转而攻打西门,马车掉了个向,段岭回过神,揭开车帘往外看,见车不是驰往琼花院的方向,而是改走北门,段岭突然警惕起来,却不敢说话,以免引起车夫警觉,想起自离开王府,上车以来,车夫便不发一言,连“驾”也未曾出口。 但从琼花院出来时,车夫明显是开过口的!唯一可能就是在王府外等候时,被换了个人! 段岭保持着安静,突然间从车内翻了出去,马车停下,那车夫马上翻身下车,前来追段岭,段岭却早有准备,闪身进了巷内,再出来时抄了个近道,以袍襟捂着口鼻,冲进烈焰与浓烟中。 那车夫追丢了人,停下脚步,缓缓摘下斗笠,思忖片刻,转身朝琼花院追去。 第36章 骤变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一声巨响横亘天际,游龙般的霹雳割裂了乌云,紧接着无数闪电犹如腾龙出海,一瞬间同时射向上京城。 暴雨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天上的水朝地面疯狂地倒,浇灭了全城烈火,元军鸣金声远远传来,暂且收兵。 段岭咳嗽着从废墟里头钻出,拐过几条小巷,回到琼花院内,琼花院中一片静谧。 “寻春!”段岭说,“有人杀了车夫……” 他快步冲过回廊,声音猛然收住,看见暴雨中,前院站着两个人。 寻春一身华丽的长袍被淋得湿透,鬓发贴在脸上,手持斩山海。 郎俊侠戴着顶斗笠,站在院中,手持青锋剑,两人遥遥对峙。 段岭放慢脚步,走到院中,怔怔看着郎俊侠。 “是我。”郎俊侠说,“我来接你离开,此处太危险了。” “不要跟他走!”寻春说,“殿下!” 段岭一时间竟有点不知所措。 郎俊侠:“上京今天一定会被攻破,不能再留在此处。” 寻春:“陛下吩咐,除非亲至,否则没有人能带走他。” 暴雨铺天盖地,雨声已大得无法再听见任何人的交谈,又一声霹雳响起,段岭喊道:“住手!” 话音未落,寻春已骤然出手,郎俊侠的剑却翻转了一个极小的角度,折射出闪电的白光,映上寻春眉眼。 寻春眼睛微微一眯,就此失去了先机,郎俊侠一剑直取寻春咽喉,紧接着寻春回身,一步踏上水流,红袍荡起,带着雨水旋转。 千万滴雨水仿佛凝固在电闪雷鸣的一刹那,晶莹的雨滴纳入了世间景象,每一滴水都如同锁住了这个世界——段岭抽剑,寻春回守,郎俊侠直刺。 寻春抽出发簪,一掷。 郎俊侠一剑刺中寻春胸腹,寻春那一簪则破空而去,刺穿沿途的水珠,扬起破碎的水花,钉中郎俊侠肋下。 下一刻郎俊侠抽青锋剑,寻春却拼着受这一剑的危险,合身扑上,双掌同时按在郎俊侠胸膛,内力在郎俊侠体内爆发,却在被簪子封住的穴道内受得一阻,顿时震伤郎俊侠五脏六腑。 郎俊侠回身蹬上木柱,朝段岭一步冲来,段岭猛然抽出长剑,迎向郎俊侠,郎俊侠显然伤重,脚下一个没收住,朝长剑上一撞,段岭马上退后,生怕伤着了他。 这时候,郎俊侠才一口血喷出,段岭手中剑上俱是他吐出的鲜血,继而他逃出琼花院外,消失了。临离开前,郎俊侠与段岭对视的最后一眼,令段岭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却说不出口。 暴雨倾盆,段岭追出几步,堪堪收住脚步,回身。 “寻春!”段岭焦急道。 寻春小腹被刺穿,渗得袍上全是血,段岭忙将她扶进房内,丁芝从旁赶来,惊叫一声,忙上前检查寻春伤势。 与此同时,南陈军已接近上京城二百里地外的西山,雨骤然而起,越下越大,山下满是泥泞,全军渡河,近四万人逼近元军后方。 “报——”探报冲来。 “元军增兵已至,上京城外,共计十万!”探报说。 李渐鸿一身水,雨水顺着他的铠甲流淌下来,浸润了他的全身,冰冷无比。 “城破了?” 李渐鸿只觉声音十分遥远,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正在巷战。”探报喘息着说,“先锋部队,在奔马原上救下一行辟雍馆内逃难的学生,他们说,耶律大石死了。” “把人带上来。”李渐鸿说。 数名学生满身泥水,到得近前,甩去一身水,跪在李渐鸿面前。 “将军!”学生大哭道,“将军救命——” “逃出了多少人?”李渐鸿喘息着问。 “就只有我们这么多了!”学生哭道,“祭事让大家先逃,被元军一箭射死……” 李渐鸿登觉天旋地转,连日急行军,精神已绷到了顶点,听到此话时,一阵眩晕。 然而瞬间变故突生,其中一名学生猛然抬头,唇舌一翻,数枚暗针穿过雨水,破空飞来,钉在李渐鸿右手上,李渐鸿猛然一退,左手抽剑,侧身,那伪装成学生的刺客恰好在此时扑上,被李渐鸿一剑穿透咽喉。 “陛下!” 左右大惊失色,蜂拥上前,不片刻便将那几名“学生”射成了蜂窝,李渐鸿右手中针,断断数息,麻痹感便蔓延到整个右臂,当即将中针的无名指朝剑上一按,将整个手指头切了下来,断口处放出黑血,黑血转为暗红,毒素却侵入整个手臂。 “快找军医!”有人喊道。 “不必。”李渐鸿说,“吩咐下去,拔军启程,告诉咱们队里的辽军,上京还未破城,还有机会,让他们一鼓作气!” 当天下午,李渐鸿率辽国一万兵马与陈国四万骑兵,翻山越岭,进入西山,冒险度过刀峡断壁,抄近路赶往上京。 “报——” 前锋部队做出了调换,一人冒着大雨,策马前来。 “前方有伏兵。”武独摘下头盔,满脸泥泞,朝李渐鸿说,“近一万人,把守西山险谷内要道,绕路吧,陛下,太危险了。” “碾过去。”李渐鸿说,继而断然喝道:“辽军随我出兵!担任前锋!我大陈兵马随后!一个时辰内,通过西山!弓箭手跟上!” 武独愕然,李渐鸿却将两把长刀朝他一抛,万里奔霄一马当先,冲进了山谷之中。 紧接着,心系上京的辽军排山倒海般地大喝,冲进了西山峡谷,各自举起盾牌,护卫冲谷的中军,马蹄踏起飞溅的泥水,李渐鸿率领近五万大军,无情地撞上了元军防御阵。 元军早已在另一路上布下山洪与断木的陷阱,只待李渐鸿一绕路,便将发动布置,想不到李渐鸿竟是硬闯,双方刚一撞上,镇山河便一剑挑来,将元军连人带盾斩成两半,血肉横飞,李渐鸿一袭猩红披风飞扬,所过之处犹如绞肉机般,领着刀光剑影,无情地碾过了西山危峡。 辽军冲过,紧接着是四万陈国兵马,一时间冲锋阵势汇为洪流,冲破了元军防线,李渐鸿斩得手臂脱力,已几乎看不见眼前的是什么,大雨蒙蔽双目,视线一片模糊,酣战之中,未曾散尽的毒素沿着手臂蔓延,侵入心脏。 他的嘴唇变得苍白,却仍在战阵中竭力冲杀,眼看距离峡谷尽头不到千步,出口已近在咫尺,峭壁上响起风声,一人犹如猿猴般朝着万军之中扑落。 那一刻,无数次生与死的危急关头给了李渐鸿近乎直觉般的预感,他瞬间一个仰身,一脚踏上马背,翻身跃上空中,万里奔霄长嘶,朝侧旁躲避,紧接着一名刺客飞身下来,手持一把巨剑,将赶到位置上的辽兵斩成两半! 刺客嘴角微微一牵。 大地震荡,暴雨轰然,电闪雷鸣,双方已听不见对方的话语,在这大军之中,刺客身形却极其灵活,锁定了李渐鸿所在的位置,踏过战马与士兵,扛着那阔剑一路追来,李渐鸿翻身上崖,刺客追到,出剑。 李渐鸿出镇山河,那刺客出巨剑,对着一撞,“铮”的一声,金铁交鸣在山谷中回荡,旋即又被喊杀声掩盖过去。 武独在大军之中冲向山谷出口,于暴雨中辨认出那声音,猛然抬头,望向李渐鸿。 李渐鸿再不说话,双方犹如旋风般在峭壁前过了十余招,越打越快,那刺客之剑如同疾风骤雨,李渐鸿剑式如怒海狂澜,到得后来,一切已化为武学之巅上的本能,茫茫天地,一道雷光闪过,李渐鸿瞳中只倒映出那把剑。 断尘缘—— 人生苦短,了断尘缘。 李渐鸿怒吼一声,以镇山河硬拼,心脏却瞬息间如同刀绞,令他左手剧颤。两剑再次碰撞,剑尖一触,李渐鸿便顺着断尘缘直削上去,那刺客奋力后跃,四根手指登时被削了下来! 断尘缘擦着李渐鸿护臂划过,左手登时鲜血淋漓,李渐鸿合身扑上,正要将那刺客毙与剑下之时,刺客却陡然张口,喷出一把细如牛毛的飞针。 紧接着武独终于赶到,双手一撒,前推,两手间现出护掌处的黝黑磁轮,将那漫天飞针尽数吸了过来,“叮叮叮”尽数打在手心磁轮上,李渐鸿冲上前去,刺客却已坠下悬崖,落入了千军万马之中。 李渐鸿一剑撑着地面,眼前一片漆黑。 “陛下?!”武独大声道。 “让你将功赎罪。”李渐鸿说,“是我这一生所下的为数不多的正确决定之一……” 武独说:“陛下,收到他们的暗器了,应当是蛇毒,这就去配药。” 李渐鸿喘息片刻,感觉到毒素随着武斗而扩散到全身,已令他微有麻痹之感,他竭力运功,将毒素压回右臂上。 “让我休息会儿。”李渐鸿沉声道,并注视着山谷下的己方军队,微微喘气。 武独不敢说话,在旁等了会儿,李渐鸿缓过劲来,将镇山河一收,说:“走!” 大军冲出峡谷,已能看见远方的上京城,暴雨下,城墙已被逐段摧毁,上京城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报——”传令兵冲上前道:“西凉通路已开,赫连王妃归国,中京路兵马已过西凉,正朝此处火速赶来——!” “在什么地方?”李渐鸿看着一片模糊的上京城,瓢泼大雨下,元军已注意到增援来了,后阵变前阵,调出近五万人对付他们。 “还有两日可到!”传令兵说。 “武独呢?”李渐鸿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去给陛下配药了。”左右道,“去了阿尔金山,半日可回。” “不错,随我冲阵。”李渐鸿说,“杀进上京城——!” 话音未落,最后的决战终于展开,四万南陈元军,一万辽军,在李渐鸿的率领下以天摇地动之势杀进了元军仓促集结起的大阵。 第37章 城破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电闪雷鸣,倾盆暴雨如同晦暗天空轰然塌陷,元军在十二日连续攻城战结束后,上京的城门终于垮倒,发出旷古绝今的一声巨响。屹立近百年的辽国北都城在这一天彻底沦陷。 元军长驱而入,如进无人之境,大地阵阵轰鸣。 “城破了——!” 这是段岭平生第一次碰上犹如洪水猛兽的敌军,父亲曾对他说过,万军之中,哪怕武艺独步天下,在那潮水与山崩般的洪流冲击下,亦难以支撑,到得那时,唯有杀人。 唯有杀人。 “城破了!” 伴随这句话的戛然而止,箭矢如同暴雨般洒将下来,把逃亡不及的百姓钉在地上。 “援军来了!”有人又吼道,紧接着是一声惨叫,段岭跃上房顶,连珠四箭,顶着雨水将元兵射下马去。惨无人道的巷战开始了,巡防司军官组织所余不多的士兵拼死抵抗。 城一破,元军便将奸|淫掳掠,烧杀百姓,屠城三日,谁也活不下去,人人捡起武器,不管会不会武艺,都拼掉一条性命,与元军同归于尽。 一名女子刚冲进琼花院,便被元军奔马踩死,那元军哇哇大叫,带进来更多如狼似虎的士兵,顿时散入院中,丁芝喊道:“朝后院退!保护夫人!” 段岭正在给寻春伤口上缝针,双手上全是血,拉上线,背后大门已被砰然一脚踢开,段岭马上拾起长剑,话也不说便和身扑上,低头朝那元军胸膛下一撞,飞速转身,长剑斜斜一挑,将那士兵挑得开膛破肚,紧接着飞跃出去,剑光闪烁,顷刻间连杀三人。 “齐射!”段岭喝道,继而就地一打滚,背后诸女扣动强弩,一轮飞箭过去,放倒数人,幸存元兵被惊动,从走廊后转过,手持弯刀朝着段岭劈砍,段岭又是一剑迎着上去,下意识闭眼,只听“叮”的一声,对方弯刀断裂。 那宝剑乃是成吉思汗的佩剑,由柔然人以百炼精钢所铸,虽不及李渐鸿手中镇山河乃是天外陨铁造就,寻常凡兵,又怎是其对手?!段岭仗着宝剑锐利,趁元军轻敌之际一通砍杀,及至对方不敢再缠斗,方退至厅堂。 “杀——!” 是时城外尽是乱箭与奔马,元军为了保护己方攻进城的军队,竟是以盾牌强挡李渐鸿铁骑,第一轮阵势被冲散,侧翼又飞速冲上。 李渐鸿那时候心脏又是一阵猛烈的绞痛,他张开口,只觉得声音在离自己远去。流箭四射,他竭尽最后的力量,高举镇山河,朝前一指,双脚用尽全力一夹马腹。 万里奔霄一声嘶鸣,冲进平原,遥遥领先,集合四万余人发动同时冲锋! 滚滚马蹄声如同地裂山崩,海潮般的辽人先是撞上元军前阵,继而陈国骑兵再次冲上,如同互相吞噬的两股洪流与骇浪,陈军推搡着元军,不断退向城门。 战鼓声响,窝阔台调集更多的兵马,回身迎击李渐鸿。 李渐鸿眼中一片模糊,手里阔剑所到之处,俱是横飞的血液,他就像从天而降的死神,撞进敌阵之中,勉强骑在马背上,运劲劈开一条血路。 “陛下——!” “陛下!” 李渐鸿中箭坠下马去,顷刻间被乱军所淹没。 战阵中一片混乱,元人再次合围,已分不出何处是陈军,何处是辽军,何处是元军,所有人手执武器,一通乱砍乱杀,泥水飞溅,李渐鸿拄着剑,踉踉跄跄从泥泞中爬起,将钉在背上的箭矢拔除,转头朝高处看。 破毁的城墙上,一名刺客手执强弩,瞄准了他。 又一箭带着劲风飞至,李渐鸿拼着手臂中箭,一剑捅死冲上前的元军,夺过长弓,射向城墙高处,箭离手,刺客坠下,顷刻间被奔马践踏,已成肉泥。 李渐鸿再夺到一匹马,猛力一甩缰绳,冲进了城门,所过之处,镇山河带起翻飞的血肉,辽军与陈军再次认出了犹如死神般碾过城门的李渐鸿,拼死冲上。元军已占据城楼,开始朝下释放箭雨,李渐鸿几乎是顶着那乱飞的箭矢一路冲进了城门,手臂、腿部、肩上三处中箭。 战马刚进城内,便一声哀鸣,软倒下来,李渐鸿被甩落在一侧,撞在地面上。 援军终于进城了,雨越下越大,到得后来,天地间全是水幕,李渐鸿堪堪起身,踉踉跄跄,朝巷内冲去。 整个上京城濒临末日,残破不堪,街上、巷上满是尸体,李渐鸿在巷中拖出了一条血路,拄着剑,看见西城正在熊熊燃烧,连着他与段岭的家,整条街烧成一片,哪怕是滔天的雨水,亦无法浇熄。 元军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杀进了琼花院内。 寻春捂着腹部,手持长剑奔来,喊道:“护送殿下出城!” “我不能走!”段岭一声怒吼,紧接着喝道:“齐射!” 窗格内|射出无数暗箭,将冲进琼花院的元军射得人仰马翻,段岭撞开房门冲杀出去,杀进弓箭手阵内一阵劈砍,寻春赶来支援,又杀了数十人,元军终于退了出去,段岭弃剑换弓,弯弓搭箭,将逃出琼花院的元军一箭射死。 “殿下!” 丁芝惊呼,段岭已杀得脱力,这一天他的剑上不知染了多少人的鲜血,靠在柱后喘息之时,丁芝忙上前来,一触碰段岭后背,段岭便痛得大叫,竟是不知自己何时中的箭。 “拔。”段岭紧闭双眼,丁芝拔箭之时,段岭感觉自己心脏一绞,眼前发黑,几乎要背过气去,一名女孩忙上前,将他扶到院中休息。 雨渐小了些,家丁上去关上门,门闩刚一落下,便“轰”的一声巨响,显然有人在撞门,寻春冷冷道:“殿下,快走!” “援军已经来了!”段岭喊道,“顶住!” “援军不会来了!”寻春说,“从后院的暗道内走!” “不!”段岭说,“我知道我爹已经来了!” 李渐鸿摘下头盔,披头散发,冲向琼花院,那里有他最后的希望。 沿途到处都是尸体,亦到处都是打家劫舍、烧杀奸|淫的元军,有人发现了他,手持长矛朝他冲来,李渐鸿一剑便将人斩死,更多的元军组成阵势,长矛林立,朝他发动了冲锋。 “都给我……死……”李渐鸿怒吼道,“让路——!” 紧接着李渐鸿拼尽全力,杀进了敌阵之中,杀出一条血路,不顾元军箭矢,冲向琼花院,到得后来,他的镇山河竟是无力拔出,杀到最后一人之时,他终于再坚持不住,摔在地上。 足足一日一夜,雨终于小了下去,而后倏然间停了。 毒素已蔓延到李渐鸿脖颈,他的右半身麻痹无法动弹,左手中仍紧握着镇山河,雨水顺着街畔涌来,冲刷着他的侧脸。 遥远的前方,一声怒喝破开了静谧的夜。 “他马上就来了!我不走!” 那是段岭的声音。 “我儿……我儿……”李渐鸿的嘴唇微微发抖。 那声音仿佛令他活了过来,为他濒死的身躯注入了强大的力量,那力量破开夜空翻滚的乌云,现出晴夜之中灿烂的繁星。 一道银河横空而过,伤痕累累的上京城中,千亿个水洼中同时倒映着这灿烂的星穹。 他拄着剑,摇摇晃晃地走向那扇门。 一声机括轻响。 近四十步外,一箭闪烁着寒光飞射,李渐鸿猛然转身,镇山河脱手飞出,打着旋射去,擦过那箭矢,射向屋檐上等候已久的刺客。 刺客现出愕然神情,被镇山河插入胸膛,倒下。 那一发冷箭则带着万顷强弩之力,悍然穿透了李渐鸿的铠甲,钉入他的心脏。 李渐鸿高大的身躯朝后仰倒,带出一道血线,砰然掼在地上,激起飞溅的水花。 “趁这时走吧,殿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寻春催促道,“来日方长。” 突然整个世界一片安静,琼花院内,段岭背靠院墙,听见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声,如同一首祭奠英雄的挽歌。 不知为何,段岭的心在这一刻很静很静,他缓缓坐下,坐在院中角落里,背后一墙之隔,便是满布积水的长街。 长街上,李渐鸿的鲜血从身上缓慢地漫延而出,顺着流淌的水流,浸润了街道。 他睁着双眼,喉结微动,说着“我儿……”。 李渐鸿想喊他,却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微弱的喘息,片刻后,他倒映着那繁华星辰的瞳孔一点一点地散开。 段岭抬起头,看着银河,眼里满是泪水。 “他会来的。”段岭哽咽道,“爹说了,让我等他,哪里也不要去……” 他面朝琼花院内仍活着的人,她们的眼里同样带着悲伤。 “走。”段岭最终咽下眼泪,双目通红。 一墙之隔的长街外,李渐鸿终于闭上了双目,眼中那一点星光缓慢消失。 他安静地躺在水洼倒映出的银河中,犹如躺在那一道光辉灿烂的银河里,嘴角微微牵着,就像平日里所见他此生挚爱的儿子时温柔的笑意。 七月初七,天孙织锦,将那铺天盖地的星河覆上他伟岸的雄躯。 七月初七,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七月初七,陈武帝李渐鸿驾崩。 ——卷一银汉飞度终—— 第38章 护送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七月七日,上京城破,元军屠近十万户。 七月七日,陈、辽援兵与元军在城内激烈交战,受到窝阔台大军轮番冲击,陈军失其主帅,不得不暂且收兵,然而辽军已抱着破釜沉舟,同归于尽的念头,以血肉之躯填进城内。 一天后,陈军抢回主帅尸身,四万人悲愤无比,再次杀了进城。 上京满目疮痍,几乎在这场大战之中被夷为平地,二十万户百姓或死于流箭之中,或死于元军刀兵之下。 又一天后,沿中京路而来的辽军增援终于加入了战团,元军大溃,散入北方旷野中,辽军杀红了眼,追出八十里外,又被窝阔台组织阵势,反将一军,双方于白鹿野一场会战,尸横遍野,惨烈无比。 这场拉锯战足足持续了近半月,沿上京城外至鲜卑山西段,北方沿线十室九空,战乱之下,几成焦炭。 七夕夜,全城沦陷的那一晚,琼花院众人沿着城内暗道撤离,段岭喘着气,背着受伤的女孩在前面走。 “殿下,您有伤在身,不能……” “这个时候还管什么殿下?”段岭说。 血浸了他满身,不知是自己的伤口还是背上那女孩的血。近天明时,他们听到地道尽头,顶上木板传来的声响。 一队人经过,又一队人经过,同时伴随着放箭声、惨叫声。 众人惶惶不安地抬头,看着头顶那块木板,天光从木板的缝隙中透下,滴了不少血下来。 寻春指指上面,段岭摆摆手,做了个口型——元军。 片刻后静了,段岭才推开木板出去。 到处都是陈国士兵的尸体,天蒙蒙亮,四周燃起了火焰,段岭放下背上那女孩,试她鼻息。 她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死了。 “她死了。”寻春说。 段岭问:“她叫什么名字?” “邱槿。”寻春答道,“走吧。” 段岭放开那柔荑,邱槿被元军一刀劈在肩胛骨上,现出两寸深的伤口,临死前紧闭着双眼,面容苍白,是释然,亦是一种解脱。 段岭看了眼寻春,他们身边唯余十余人,寻春说:“沿着巡防司后走,有一条小道通往城外,走。” 段岭背后箭伤包扎过,却仍在流血,他几次犹豫,知道父亲已经打进来了,然而城内兵荒马乱,陈国的军队不知在何处,寻春力劝他以性命要紧,不可贸然回去。 数人刚沿着巡防司一侧小道进去,突然间有元军射箭,寻春喊道:“退后!” 一伙元军显然等候已久,在预备伏击辽军,没想到却等到了逃难的百姓,众人一边挡架一边寻找隐蔽。顷刻间又被射死两个,段岭一边射箭一边掩护众人,寻春一声怒吼,冲上前去,两步跃上高处,一剑刺死弓箭手,段岭在下招呼,然而背后又有惊叫,更多的元军冲了进来! “走!”寻春喊道。 元军越来越多,段岭带人朝巡防司深处跑去,门板轰然被撞开,一人冲出,以弓箭指向段岭,段岭猛地一惊,认出那是蔡闫。 紧接着蔡闫朝段岭放箭,段岭下意识站定,那一箭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射倒他背后驭马冲来的元军。 “跟我走!”蔡闫喊道。 段岭来不及与蔡闫一叙别离之情,便被他强行拖着离开,寻春左手持斩山海,右手持缴来的陌刀,双剑在手,转身朝数十名元军一拦,喝道:“我给你们殿后,快出城!” 段岭刚要开口,却被蔡闫拖进了巡防司后的小道中。 众人气喘吁吁,蔡闫腿上中箭,转过巡防司后的山路,沿着一根绳索垂下,终于逃出了城。 “你怎么在这里?”段岭问。 “城破了,家里待不住,我心想来巡防司守着,能杀一个是一个。”蔡闫喘着气说,“你怎么……他们说陈军打过来了,说不定能赢,你……” 段岭看着蔡闫,彼此长久沉默,谁也没有说话,最终蔡闫还是没有说破。 远处一声巨响惊动了二人,那是北城门坍塌的声音。 巡防司的屋顶上,寻春的那身红衣正在飞舞,而元军犹如蝗虫过境,一瞬间沿着北城区的街道涌了进去。 “走。”段岭说。 蔡闫与段岭点数,到得此刻,除了他俩,只剩下九人。 可是去哪里?鲜卑山?每一条路都有危险,南边是十万大军的战场,不等穿过去就会被流箭射死,东、西两道则全是逃兵。 “先往北走。”段岭说,“进山躲藏一段时间。” 元军越来越多,正在搜索北城区,一有活人就直接射杀。 众人徒步沿着旷野奔跑,没入苍天之下的麦田里,李渐鸿教过他,但凡逃离战场时,有任何潜在的危险,一刻也不可懈怠,必须时时保持警惕,因为你不能预测何时会有逃兵发现你。 比起正规军来说,逃兵更为危险,恐怕你朝军队走漏风声,更因豁出一条命而无所畏惧。 他们沿着麦田,足足走了大半天,太阳高挂,照得段岭一阵眩晕,肩后的伤口又揪心般地痛,更因缺乏草药,令他发起了高烧,走着走着,他头昏目眩,朝地上一软,蔡闫忙道:“段岭!” 众女狼狈不堪,在麦田中走丢了好几人,蔡闫便背着段岭,找地方休息,又有人回去找同伴。 “元人来了——!”一声尖叫划破了天空,“快走——!” 琼花院内的女孩多少会些武功,能抵挡一阵,然而元人驾驭奔马,又个个体格精良,以逸待劳,她们连番逃亡,显然已筋疲力尽,箭矢、陌刀、飞索轮番下来,简直难以招架,听得元军来时,众女竟是纷纷弃了段岭与蔡闫,喊道:“你们先走!” 蔡闫痛吼一声,要拔刀上去硬拼,却被丁芝一把揪住衣领,拖回来。 “你哥要是还活着。”丁芝注视蔡闫的双眼,冷冷道,“必不会想你在此处赴死。” 蔡闫喘了几口气,丁芝又说:“走!” 蔡闫上前,背上段岭,与丁芝逃进麦田深处。 远方传来惨叫声,又有人被射杀,丁芝不住回头看,几番忍住了回去营救的念头。 段岭昏昏沉沉,在蔡闫背上颠簸,丁芝护着他们一路逃到麦田尽头的湖畔,那里有一艘小船,还有一间小屋。 “沿着这个湖,一路往东南方去。”丁芝说,“逃进山里,你们就安全了。” 丁芝解开码头上的绳索,远方传来喊杀声,元兵快马加鞭,已追上了他们。 蔡闫将段岭放在船上,丁芝却将船拉回来,藏在草丛中。 “不要出来。”丁芝极低声说,“千万不要出来……” 蔡闫:“……” 丁芝与蔡闫对视,片刻后温柔地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蔡闫的侧脸。 “不……”蔡闫眼里满是泪水,丁芝却捂住了他的嘴,让他躺在段岭身旁,继而转身,怀揣匕首,奔向屋前。紧接着,远方传来元军的惨叫声,连着好几声,突然一下又静了下去。 那静谧之中,传来丁芝的一声惨叫。 段岭猛然睁开眼,眼中满是恐惧,刚要起身,却被蔡闫紧紧按住,过得许久,丁芝完全没有声音了。元军策马几个来回,在岸边搜索,只找到断去的草绳,继而大声喝骂,又沿着湖边追去。 芦苇荡铺天盖地,在风中飞扬,太阳下山之时,湖面被映出一片血红色,波光粼粼。 天空犹如被洗过一般的蓝,空气里飘扬着枯草的气味,白云飘来,长天辽阔。丁芝的尸体在水里散发出烟雾般的鲜血,披头散发,全身赤|裸,睁着双眼,瞳里倒映着塞外秋日的苍穹。 一日后。 “喝点水。”蔡闫低声说。 段岭发着抖醒了,不住咳嗽,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房内,蔡闫喂给他草药,再为他解开绷带包扎。 “这是什么地方?”段岭问。 “村子。”蔡闫简短地答道,“药户村,三天。” 这是鲜卑山东南段的一个村落,内里住着十余户人,世代挖药为生,段岭喝下药,稍稍好了些,看见蔡闫的眼神,问:“她们呢?” “走散了。”蔡闫答道。 午后,秋风吹来,映着无数树叶的光影,在窗门上沙沙作响,炽烈的阳光下气候干爽,犹如一场不真实的梦,段岭重重吁了一口气,躺回床上。 “有我爹的消息吗?”段岭挣扎着下床。 “不知道。”蔡闫说,“来不及问,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段岭与蔡闫对视一眼,蔡闫说:“先把病治好,再设法回南方去吧,你回西川,我回中京。” 段岭又缓了一会儿,已能下床走动,摸了下胸口,发现玉璜没了。 蔡闫则坐在门外,一动不动。 糟了,段岭暗道丢到哪里去了?万一路遇陈军来援,才有信物,他摸遍自己全身,始终找不到玉璜。 “你在找这个?”蔡闫拿出玉璜,朝段岭说。 “谢谢。”段岭如释重负道,将玉璜佩戴好,蔡闫又说:“剑也给你带着,可惜剑鞘丢了。” “不打紧。”段岭对剑倒是执念不大,他看了一会儿蔡闫,突然朝他跪下,蔡闫忙伸手来扶,说:“别!你是太子!” “谢谢你救了我的性命。”段岭说。 “你爹教我武艺,为的就是保护你。”蔡闫说,“大家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不是为的感情,而是你的……” 段岭沉默良久,蔡闫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方道:“身份。” 段岭点点头,叹了口气。 不多时,有人回来了,蔡闫便出去朝人打听外头战况,来人回答辽国的增援的到了,上京虽然千疮百孔,却终于回到了辽国手中,至于元军去了哪里——不知道。 “陈国的军队呢?”蔡闫问。 “已经回去了。”那老参客答道,“回去喽——先是大虞,又是大夏,又是大陈,再是大辽……世事变迁,你方唱罢我登场呐——” 回去了?段岭心道,父亲应当是没找到自己,想必是走了。也好,否则太危险了,但他真的就走了吗?说不定还在找他。 那夜段岭抱膝坐在门前,看着秋夜繁星,不禁又想起了父亲。 这会儿他一定急死了,段岭心想,可是又能怎么办呢?试着现在出去?不成,万一遇上元军的大部队,只会更危险,窝阔台吃了败仗,沿途一定会烧杀劫掠。 世事变迁,白云苍狗,人间的一切在深山这与世隔绝的村落里,仿佛变得无比遥远。段岭听父亲提到过,被追杀那会儿躲进了鲜卑山深处,郎俊侠的家,想必也是现在他这样的心情吧。 “睡吧,风凉。”蔡闫说,“外面打成这样,不知死了几十万人,这村子里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段岭说:“老百姓就是这样。” 段岭正要进去,突然远远地听见了一声惨叫。 那惨叫惊动了整个村落,紧接着是马蹄声响,他对这声音已经熟地不能再熟悉了,当即趴在地上,耳朵贴地,远方那马蹄声阵阵,足有上千。 “元军杀过来了——!” 与此同时,郎俊侠驾驭万里奔霄在湖岸畔停下,茫茫黑夜中,湖水声响,他从湖里打捞出丁芝的尸体,搁在一旁,左右看看,打了个唿哨,翻身上马,朝鲜卑山里追去。 第39章 屠村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段岭还未与蔡闫下决定,元军便冲进了村内,抛出火把,点燃了屋顶,四下射杀村民,可怜这药户村中不少人还在深夜里酣睡,便毫不知情地丢了性命,有人全身浴火冲出,却被奔马践踏而死。 元军哈哈大笑,将活人视作玩物,一轮放箭,再挨家挨户踹门进去,寻找药户妻儿子女。到得其中一间之时,却被门后的段岭倏然一剑刺中咽喉,发着抖跪倒下去。 段岭将人拖进房内,与蔡闫侧头朝外看,窗门外,更多的元军过来了,似乎将此处当作据点。 “得马上跑。”段岭说,“全是残兵,人一定会越来越多,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蔡闫深呼吸,看着段岭,正要开口说掩护段岭逃离之时,段岭却握住了蔡闫的手腕,极缓慢地摇了摇头。 蔡闫知道段岭的意思是,不想再有人为他牺牲了,要死也得一起死,两人当即极其小心,从后窗小心地翻出去。 刚离开村口,便被一名刚来的元军发现了,那元军射了两箭,都被段岭与蔡闫避过,元军勒住马,疑惑地看了会儿,不再追缉两人,转身回入村落。 段岭心脏狂跳,蔡闫以为逃得大难,背后却响起更多的喊声,两人大叫一声,没入山林。 “快跑!”蔡闫喊道。 元军哈哈大笑,显然是将此处逃跑的村民当作了猎物,快马加鞭追来,仿佛是在比赛,看谁最先抓到这两只猎物。黑夜里,段岭知道已到了生死关头,若这次逃不掉,便唯有死路一条。 段岭不敢发声,带着蔡闫朝黑暗里钻,鲜卑山地形非常复杂,两人更从未来过,不知前方等着自己的是什么,灌木挂得两人伤痕累累,却不敢停步,山峦曲折,随时可能一脚踏空,坠下万丈深渊,树木犹如黑暗里的鬼影。 我不能死……我爹还在等我…… 那是段岭全力奔跑的唯一念头。 然而背后飞索甩来,猛地套住了段岭的脖颈。 “跑!”那是段岭全力吼出的最后一句话。 蔡闫转身要来救,段岭却被拖得全身飞起,拖回了灌木丛后,紧接着元军一番大笑,将段岭拖下坡去,段岭全身在山石、灌木上磕磕碰碰,不住颠簸,他的双手紧紧揪着不断收紧的,脖上的绳索。 他被奔马一路拖回药户村里去,全身伤痕累累,感觉脖子要断了,紧接着元军抓回他,淫|笑数声,彼此纷纷交谈,一只手揪着他的头发,拿匕首挑断他脖颈上箍得紧紧的绳索,段岭跪在地上,大口喘气,干呕。 元军又将他提起来,三下五除二,剥了外衣,撕开内衣就朝段岭胸膛上凑,段岭的玉璜被随手扯断,连着外衣扔在一旁,掉在地上。 那元兵突然一怔,紧接着四周哄堂大笑,发现段岭是个男的。 段岭明白了,那群士兵以为自己与蔡闫是村里逃亡的小夫妻,是以想将女的抓回来,男的便不再去管了。 元兵毫不留情地给了段岭一耳光,段岭被打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此刻只要他想反抗,趁着这机会将对方腰畔佩刀一抽,随时可了结对方性命。然而他也势必将被愤怒的士兵们射成蜂窝。 他没有反抗,被打得嘴角溢血,然而他等到了最合适的机会,那元兵将他径直拖进一间房内,便粗暴地开始宽衣解带。 榻上还躺着另一具尸体,元军就在那尸体旁脱得全身赤|裸,开始撕段岭的外裤,段岭任凭他行动,直到那士兵口中啧啧作响,不知说着什么话时,段岭一手摸上靴内藏着的骨刀。 紧接着元兵揪着他的头发,端详片刻,凑上来就要将他当作女孩儿亲吻,段岭突然给了他一刀。 那一刀精准无比,直接捅在元军脖侧,深入对方喉咙,那元军喉头咯咯作响,捂着脖颈,无法发声求救,段岭又是将那骨刀狠狠一绞,血液喷了出来。紧接着他小心地将那元军放平,外头还有人在饮酒作乐,喧哗声不绝于耳,再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沿着房后的窗门悄悄翻了出来,从另一条小路上离开,面前则是万丈悬崖,险些一脚踏空就要摔下去,他贴着边缘缓慢挪动,到得距离自己最近之处,乃是峡谷顶上的一线天,然而乌云掩去了月色,看不见那黑黝黝的一片究竟是树丛,还是对面延伸出来的山崖。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爹还在找我。 段岭想起李渐鸿平日所教,当即再无畏惧,从一线天顶上飞跃过去,紧接着只差那一点点,脚下一打滑,抓到了对崖的藤蔓,他拼尽全力要攀上去,藤蔓却随着一声轻响断裂。 紧接着,他在山崖上挂出无数伤痕,揪着断裂的藤蔓,坠入了黑暗之中。 火光映红了大半个夜空,蔡闫迷了路,摸索着沿山路下来,突然听见马蹄声响,马上退回了树林里。 一人一骑,沿着山路蜿蜒下来,那人勒停了马,抽出剑,翻身下马,朝灌木丛中找来。 蔡闫:“……” 对方突然出剑,蔡闫格挡不及,挨了一掌,登时五脏六腑一阵翻涌,那剑横在他的脖上。 “段岭?”郎俊侠的声音说。 蔡闫马上道:“是我!” 万里奔霄载着二人,在山路上曲折拐弯,蔡闫交代完事情的经过,郎俊侠没有说话。 “你从另一个山头下来了。”郎俊侠说,“我知道药王村,驾!” 足足一个时辰后,郎俊侠与蔡闫终于抵达那村落,整个村落却毁于一炬,噼啪作响,元军已不知去了何处,天蒙蒙亮,郎俊侠喊道:“段岭——!” “段岭!”蔡闫放声大喊道。 “段岭!”郎俊侠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片刻后他开始扑火,焦臭味里,四处全是烧得漆黑的尸体,火势越烧越大,蔡闫喊道:“别进去!” 郎俊侠蒙着口鼻,冲进了村里,片刻后又踉踉跄跄奔出,蔡闫忙将他拖到一旁去。 两人靠在村旁的一棵树下,蔡闫放声大哭起来。 郎俊侠吼道:“你发誓!你发誓!真的是这里!” 蔡闫没有说话,悲伤无比。 郎俊侠喘息片刻,站起身,看着火海里烧成飞灰的景象。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蔡闫怒吼道,上前推了郎俊侠一把。 火势越烧越大,竟是蔓延到整座山头,他们一退再退,未几,一场暴雨瓢泼而来,逐渐浇灭了所有的烈火,山峦泥石涌来。 郎俊侠进了一片焦黑的村庄里。 他从村落中央的废墟里,捡到了那半块闪着光的玉璜,它被雨水冲洗得历久弥新。 接着,他跪在地上,挨个看尸体,触摸早已烧得焦黑的手骨。确认是不是段岭。 “你叫什么名字?”蔡闫已恢复平静了。 郎俊侠没有回答。 蔡闫又说:“你为什么不早点来保护他?!” 郎俊侠摸索着,找到另一截漆黑的手,努力分辨那手骨是不是段岭的。 蔡闫还想再说什么,郎俊侠转过身,一脚狠狠踹在蔡闫胸膛上,蔡闫撞在树下,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醒了,睁开双眼,郎俊侠还在村子里摸索。 “人已经死了。”蔡闫说,“你再后悔也没用了。” 郎俊侠跪在村子中央,疲惫不堪,一头栽在泥水里。 水流哗啦声响,顺着峡谷冲下来,段岭醒了。 他全身都在流血,几只鬣狗远远地看着他,山涧水流湍急,段岭挣扎着起来,避开鬣狗的视线,踉跄逃跑。 “你要是死了……” “知道啦,我要是死了,你也不活了。” 段岭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也许是那句话,一直在耳畔回荡,他用尽所有的精力,从峡谷里逃了出来,昏天昏地,找到一个山洞,一头钻了进去,躺在洞里喘气。 他又发起了烧,足足烧了将近一日,但他奇迹般地挺过来了,梦里总是那句“你要是死了,爹也不活了”在来来回回地响,仿佛李渐鸿温柔的唇就在他的耳畔,低声鼓励着他,一定要活下去。 我不能……不能死在这里。 段岭再睁开眼时,唯一的念头就只有活下去。 他找到山涧里的些许药草,囫囵吞了下去,再扒了些青苔与树皮,一起吞进肚里,他一直顺着南边走,沿途竟未遇见熊虎等猛兽,心道当真是老天不绝于我。 走了足足数日,他的脚上已满是伤痕,鲜血淋漓,浮起水泡,便用树皮裹着,小时的遭遇令他变得强韧无比,没有吃的,便去掏鸟蛋,摘果子,吃花,吃抓到的活着的鱼——吃一切能吃的东西。 及至离开鲜卑山东段时,他知道自己活下来了。 远处有一个很小的村落,他躲在农舍后,耐心地等待入夜,进去偷了一件衣服裹在身上,一双靴子穿上,掏了两个鸡蛋,磕碎了吞下去,再揣了灶台里面的几块热面团,揣在怀里,继续赶路。 换衣服时,他在身上一摸,才想起玉璜丢了。 罢了,和我的命比起来,玉璜丢了爹必定不会骂我。 这是什么地方?段岭本能地沿着北斗星指向朝南边走,听见人的声音他便马上躲藏起来,如同惊弓之鸟,他沿着人踩出的道路朝南边走,知道大路中定有村落,果不其然,沿途他经过好几个村子,看外头晾着的服饰,想必是鲜卑人。 他每到一个村落,便偷一点东西,想着什么时候才安全,能踏上回南方的路。夜里漫天繁星,他躺在树下,翻来覆去地想,想李渐鸿找不到他,是否绝望无比,差点要拔剑自尽,又是怎么被手下给拦下。 待得见着他活着回来时,又将如何喜极而泣,又将如何抱头痛哭…… 段岭想着想着,不禁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始哽咽,蜷在树下呜呜地哭。 这次只要能平安回去,他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段岭脸上挂着眼泪,熟睡之中突然有什么扑住了他,紧接着他猛地大喊,是一只狗扑了上来! 段岭慌忙要抽出匕首挡架,却听到人声,倏然心中一动,不再抵抗,来人说着鲜卑语,手里提着灯朝他脸上晃。 第40章 跋涉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那是一名过路的老农户,朝他问了几句话,段岭握紧了手里的匕首,只待他有何举动,便扑上去了结对方的生命。幸而对方发现段岭是汉人,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疑惑,只是示意他爬上自己的牛车,将灯挂在牛车上,继续赶路。 段岭躺在干草堆上,连日逃亡,已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他缩在草堆里沉沉睡去,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天明时分,他感觉到自己抱着一个温暖的躯体。 狗舌头在他脸上舔来舔去,段岭马上醒了,伸手抓匕首,那只大狗却识趣地叼起匕首,递给他,段岭哭笑不得,摸了摸大狗的头。 旷野长天,秋高气爽,农户正在路边坐着,与人闲聊,大路尽头,则是鸡犬相闻的一村落。 段岭下车去,朝那农户磕了个头致谢,农户却“哎哎”地喊住他,交给他一个布袋,里头装着几块饼。 段岭狼吞虎咽地吃了,边吃边走,渴了便去喝点山泉水,天气渐渐地冷了下来,他趁着某日艳阳高照,在小溪里脱得一丝不|挂,洗了个澡,蹲着搓脸洗头时,赤条|条的身体倒映在溪水里,已不再是孩童般稚嫩,水中映出的,是一名俊朗少年。 我长大了——段岭心想。 明年就十五岁了,他长高了许多,手臂也粗壮了些,常常拉弓射箭,使得肩背宽阔,看得出不太明显的胸肌轮廓,那溪水里映出的健美男子身躯,令段岭觉得不太真实。 他洗干净衣服,晾干穿上,将布袋搭在背上,打了个唿哨,悲伤而孤独地继续往前走。 最后一片黄叶飘离枝头时,冬天来了,段岭亦踏上了进入玉璧关的道路。 玉璧关外全是南逃的难民,他混在人群里,听人们说着辽语、鲜卑语、汉语与党项语,各地的口音混杂在一起,大家或是拖家带口,或是妻离子散,孑然相吊,哭的哭,诉苦的诉苦,慢慢地往南边走。 他走在人群中,一眼望去,滚滚洪流,足有三四十万人,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玉璧关不愿开关,难民们便只得沿将军岭翻过去,有被元军射死的,有摔下山崖粉身碎骨的,沿途尸体,衣物俱被剥得精光,段岭一路上见惯了死亡,却仍忍不住为这景象而流泪。 幸亏在第一场雪到来之前,玉璧关终于开关,难民们感天动地,拥进了中原。面朝分岔路口,段岭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 “打听一声。”段岭问,“西川往哪儿走?” “西川?”有人答道,“远得很呢……” 一句话未完,后头的人群便催促快走,将段岭与那人挤散,段岭只得又问西川怎么走,又有人问他:“你去西川做啥哩?” “找我爹!”段岭隔着一个麻木的男人,朝五步外的人喊道。 “西川,自然是沿着西边走!”那人答道。 于是段岭走上了另一条路,然而人的脚步总是快不过风雪,越走越冷,关内的冬天来了。 他自打离开鲜卑山,就一路衣衫褴褛,像个乞丐般走了过来,沿途抢到几件粗布衣服,便囫囵裹在身上,头发乱糟糟的,脚上还全是血泡。 待到了西川时,我爹都快认不得我了,段岭心里自嘲道。 好几次他看见南陈的士兵经过,突然就有种冲动,想上前去拦着马,说我是你们的太子,快带我去西川。 然而只是想想,想也知道,别人只会把他当成疯子。段岭只得继续往前走,直到落雁城下时,段岭实在走不动了。 再这么走下去,他只会在路上冷死。 北方全境入冬,段岭不得不进落雁城去避寒。 第一场大雪毫无预兆地降临了,雪纷纷扬扬,温柔地覆盖了大地,一夜间全城雕栏玉砌,破庙里、街头巷尾,都是战乱中的流民,所幸段岭挤到了破庙中的一个位置,靠着半堵漏风的墙,保住了一条小命。 曾经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饥饿、寒冷、伤痛,孩提时至为深刻的记忆正在不停地啃噬着他的灵魂。饥饿像一头贪婪的狼,咬着他的五脏六腑,毫不留情地把它们揪成一团;寒冷则像一双刺骨的手,不停地抚摸着他只有一层粗布裹着的身体;伤痛犹若针刺般,从全身各处袭来。重重折磨令他整个人都在痉挛。 他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哆嗦着从墙上的一个小洞口朝外望,看着城里温暖的灯光与纷纷扬扬的大雪,它下在每一个地方,覆盖活着的人也覆盖死去的人,绵延千里横亘万年。 在他的背后,则是庙宇里陈旧而脱漆的,慈祥的菩萨掐着拈花指,俯览面前悲伤而寒冷的灵魂。 这一夜,落雁城中冻死了一千四百多人。 翌日段岭踉跄起来,往庙外走时,这暂时的栖身地里已有将近一半人停下了呼吸。 他必须马上去市集上找份糊口的活儿,否则再过一夜,自己也将死在这里了。市集上人来人往,大家都裹着袄子,段岭站在雪地里,以恳求的眼神望向每一个打量他的人,冻得无法开口。 “卖身吗?”有人问他。 “不卖身。”段岭哆嗦着答道。 几个地痞只觉好笑,拍拍他的嘴,让他张口,检查他的牙齿是否整齐,让他走几步,段岭刚迈开步,接着他们又去看蟋蟀了。 他犹豫是否要将匕首当了,又或是拿着匕首,顶在别人后背上,抢点钱,哪怕是抓住摊子上的钱就跑,说不定也能缓得燃眉之急。这天下所有的土地,所有的钱,按道理说都是他的,但他始终没有这么做。 “我没有偷钱!我没有偷夫人的钱!” 那句话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回响,及至日暮时,不知何处喧哗起来,有人喊道:“烤火去啊!” 市集收摊,段岭便跟着人跑,巷子里头有房子烧了起来,不少人围在外头烤火,段岭听见里头有婴儿啼哭声,忙抓起一把雪,包在褡裢里,捂在脸上,冲了进去。 “谁的孩子?!”段岭着急地问。 没有人回答,段岭四处问,也没有人要。 他从火场里头救出一个婴儿,没人要,这是什么道理?官兵来了,拿这儿没办法,看着它烧,段岭只好抱着那婴儿,一脸麻木地坐在药堂门口。 爹,我好冷,我要死了…… 段岭昏昏沉沉地想着,怀中那婴儿的哭声也逐渐低了下去,不知是哭累了还是死了,段岭轻轻地拍了拍他,那婴儿仿佛感觉到了希望,又声嘶力竭地扯着嗓子,嚎啕一番。 药堂的门开了。 “哟,这啥事儿?”药堂掌柜说,“进来吧。” 段岭哆嗦着爬进去,那一刻,他又活过来了,他在烧药的炉子旁足足缩了一宿,药堂里头的伙计则辞职回家去了,掌柜亲自配药,切药材,熬丹,化狗皮膏,涂帖,预备分送给城里大户人家治各路富贵病。段岭饿得两眼发黑,深夜时,掌柜打了二两酒,自斟自饮,扔给他两块饼,段岭便掰碎了要喂那孩子。 “哪儿偷来的?”掌柜斜眼乜他。 段岭答道:“火里头救回来的。” “怪可怜的。”掌柜说,“送我吧,正想外头领个养着。” 段岭自己都没人要,一小婴儿,能在这世道上活下来已是不易,于是生不出孩儿的掌柜与老板娘便领养了这孩子,段岭则在药柜下打了个地铺,充当药堂里的临时伙计。 别的进城的流民大多没什么本事,为了活下去只能偷东西,段岭手脚却十分干净利落,认得出药材,还会写字,抄药方时,那手字俊秀无比,配药从不出差错,掌柜生怕被官府盘查他收留流民,便让他躲在一个昏暗的屋里,对着满屋的药材,切药,拣药,配药,平日里给他点吃的,老板娘偶尔抱着小孩儿过来看看,还会给他几个钱。 掌柜对段岭很是满意,决定让他留下,这一留,就是三个月。 冬天里最冷的时候终于熬过去了,段岭拣了几件掌柜不要的棉袄穿,既暖和了,又不必花钱,挺好。还攒下了一点路费,终于可以去西川了。 他打听了道路,去西川还得半个月,他没有户籍纸,想必是进不了京城的,管他的呢,到了再说。到得城墙下,还怕进不去?雪开始化时,段岭便收拾了自己的所有家当,过去看看嗷嗷待哺的孩子,摸摸他的头,回身给药堂关上门,留了封信告别,背上一个小包袱,踏上了回家的路。 春天渐渐地来了,落雁城仿佛只是无关紧要的一页,他沿着官道走,走了半个月,到得江州。 这就是爹说的江州,段岭心想。 它就像李渐鸿说的一样繁华,却没有桃花,想必是时候还未到。 他向人打听,江州的方言他却听不大懂,有人答应带他去西川,只是把他耍着玩,稀里糊涂,又被骗了些钱去。终于他在江州城外的渡口搭上船,付了一百二十钱船费,与船工们打地铺,逆流前往西川,一到南方便暖和起来,明媚的阳光下,段岭远远地坐在船头,不与人说话。 两岸青山如墨一般,令他想起郎俊侠带他离开上梓的那个傍晚。 西川到了。 眼前的闻钟山、枫水、西川城,俱是李渐鸿告诉过他的地方。 仿佛有点熟悉,又有点奇怪的陌生感,他站在官道上,和风吹来,两道麦田绿油油的,已开始春播。 这一天,距离他逃出上京,已过了足足半年。 第41章 背信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段岭像个荒野里的侠客,腰畔别着一把短匕首,腰带上系着个小药囊,衣物被打了个小包,绕过肩背,系在身上,风餐露宿,令他瘦了许多,沿途也被晒黑了。 他在城外徘徊良久,见兵士在查出入城的文书,便不敢贸贸然上去,生怕被抓起来关在牢里。 只差一步之遥就能进城,然而凡事走到最后一步之时,都要无比地小心、谨慎。段岭翻来覆去地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面,却仍时刻铭记着李渐鸿所教的——接近成功之时,尤其要小心。 最坏的可能是刚进城就被抓了,万一现在牧旷达仍是只手遮天,那么不告诉李渐鸿,直接将他关在大牢里也是可能的,所以,绝不能就这么进城去。 段岭观察许久,见西川城门出出进进,盘查得并不太严密,等了足足三个晚上,直到一个深夜时,守城的卫兵喝醉了,段岭才试着飞跃几步,沿着城楼里头的矮门小心地翻了过去。 可是去哪儿呢?夜中西川全城静谧,巡夜士兵经过,段岭躲在一条小巷的深处,警惕地窥探着外面。 皇宫在哪里?段岭心想,这样下去不行,难不成要偷偷摸摸,一路见墙爬墙地进到金殿上去吗?得找个合适的人带话,可是带什么话呢? 玉璜没了,唯一可递交的信物就只有这把匕首,李渐鸿是见过的,谎称自己是使者?能将匕首送到父亲面前去,让他看见吗?那天他只是看了一眼,还记得吗?应当是记得的。 段岭紧张得一夜未曾合眼,清晨疲倦无比,脑子却十分清醒。 春日里西川集市上熙熙攘攘,段岭饿得头晕眼花,从小巷里偷偷出来,见有人打量着他,便加快了脚步,在街上吃了一大碗紫苏馄饨,决定去皇宫前碰碰运气。 若实在不成,便学着在落雁城那般,谋个差事,在西川暂时栖身,再慢慢地想办法。 “让道让道——” 有人过来清路,牧旷达的轿子沿着街过,百姓们习以为常,段岭却远远地站着看,牧旷达果然还活着。 午后时,段岭在皇宫外徘徊,揣着他唯一的信物,那把拔都给他的骨制匕首。 “请问。”段岭问。 街外的守卫打量段岭,却不说话。 “陛下在宫里吗?”段岭又问。 得不到任何回答,守卫显然早就习以为常,段岭伸手朝怀里摸了半晌,守卫顿时警惕起来,打量段岭。 “走!”两名卫士拔刀,段岭忙退后几步,说:“我有一件东西,要呈予陛下!” “什么事?”内里又出来一人,背后跟着再两名卫兵,那人显然是个小队长,问:“叫什么名字?” “段某。”段岭答道,且双手将匕首递呈过去,说:“物归原主,还给陛下。” 队长奇怪地打量段岭,说:“哪儿来的?户籍纸呢?” “我从鲜卑山来的。”段岭说,“不是西川人。” 队长说:“住什么地方?留个地址,回去等着。” “我在这儿等吧。”段岭如是答道,毕竟他也没有落脚之处。 队长又说:“陛下不在宫中,你等也无用。” 段岭心中“咯噔”一声,心想糟了,爹不在?!他要开口问去什么地方了,却料想不会得到回答,万一队长把东西交给了别人怎么办呢?他记得李渐鸿说过,自己还有一个四叔……应该不会落到宰相手里,牧旷达兴许也不知道这匕首的意思。 “什么时候回来?”段岭问。 “不知道。”队长答道。 段岭站到街头的箱子后面,朝皇宫后门口张望。 日渐西斜。 段岭站得累了,换了一只脚,倚在箱子前朝外看,每一个出宫的人,是太监,是侍卫,是宫女,都带给他些许希望。他们却又来去匆匆,不多逗留。天色渐晚,得找个地方凑合一夜,方才来时经过枫水桥,看那桥下似乎可睡。 父亲去了什么地方?段岭左思右想,见皇宫里头已点起了灯,薄暮暝暝,他决定还是先走,明日再来。 又有人出来了,那一刻,段岭震惊无比,半晌挪不动步。 “人在哪里?”郎俊侠的声音说。 郎俊侠换了一身华贵的袍子,几乎不是段岭认识的那个人了,那天在琼花院里匆匆一见,郎俊侠淋成了落汤鸡,但就在当时,段岭尚且有种扑上前抱住他的冲动。 而如今,再见面时,郎俊侠一身暗红间黑的武袍,衬得肩宽腰健,身材挺拔,脚穿一双黑色武靴,头上戴着顶黑色的帽子,帽下垂着红色的细绳,嘴唇温润,眉毛浓黑,腰畔佩三尺青锋,藏于鞘中,犹如一块完美无瑕的玉璧。 段岭尚且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打扮的郎俊侠,显然是当了官,他忐忑无比,想起琼花院之事,躲在箱子后,一时间不敢上前。 逃出来时,他曾无数次地想过,那天郎俊侠为什么要带走自己,为什么他什么也不说,耶律大石口中,那个背叛的人是不是他……但他执拗地相信,不会。只因那天在琼花院时,郎俊侠的一个眼神。 “段岭?”郎俊侠的声音道。 郎俊侠转过身,面朝段岭躲藏的方向。 段岭心脏狂跳,看着郎俊侠四处找寻,又问守卫,守卫一脸莫名,答话时却十分恭敬。 郎俊侠手腕上多了一串佛珠,腰侧系着一枚碧玉腰坠,腰带也换成了暗金扣的,身上武袍绣有云纹、虎形,在夕阳的某个角度照射下微微地发着光。 真好看,段岭心想,从前郎俊侠总是一身青袍,几乎从未见过他穿侍卫服的样子。 “段岭!”郎俊侠仿佛知道他就在附近,焦急地说,“出来!我知道是你!相信我!” 段岭忐忑不安,还是站了起来,郎俊侠不经意地回头一看,两人对视的一瞬间。 段岭登时红了眼眶,郎俊侠上前一步,段岭下意识地退后,郎俊侠追上来,抓住他的手,狠狠把他抱在怀里。 “郎俊侠……”段岭哽咽道。 郎俊侠闭上双眼,沉沉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花光了毕生的力气,段岭反手抱着他的背,突然想起那一天大雪纷飞,他受了伤,赶回来接自己的时候,也是这么整个人压在自己身上,似乎筋疲力尽。 京城的一间宅子里,郎俊侠回入,关上门,段岭忐忑地看着他,带自己过来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段岭知道如果郎俊侠真的要杀自己,再怎么逃也逃不掉。许多事,都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反而变得坦然起来。 “这是你家吗?”段岭问。 郎俊侠说:“陛下赏赐的宅子,平日大多住在宫里。” “我爹呢?”段岭又问。 “还在外头找你。”郎俊侠说,“除了上个月在京城待过几天,便没有回来过。” 段岭说:“快给他送封信。” 郎俊侠答道:“看到那把刀时,我就猜到一定是你,已经派人秘密送信过去了。如今牧旷达权倾朝野,只手遮天,陛下没有回来,你千万不可在朝中露面。” 段岭点了点头,郎俊侠说:“先把澡洗了,待会儿吃过饭我再细细与你说。” 宅邸里摆设富贵堂皇,却没几个人,郎俊侠让段岭在侧院里头洗澡,段岭泡在水里,总算松了口气,他有太多的话要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外头有人敲门,郎俊侠进来了,段岭就像小时候一般,躺在澡盆里,郎俊侠则挽起袖子,躬身给他洗头。 “饭做好了。”郎俊侠说。 段岭:“那天你……” “那天,牧相让我到上京来,杀了你,将你的头送给王爷。”郎俊侠一边为段岭洗头,一边漫不经心答道,“我不敢说,恐怕城里还有牧旷达安插的奸细,一度怀疑就是寻春。” “我没有命令,也不敢去见王爷,擅作主张,想带你暂避一时,免得被人挟持。” 说着,郎俊侠从腰囊中掏出一物,正是那晶莹剔透的玉璜。 他把玉璜给段岭戴上,段岭顷刻间就震惊了。 “你……在哪儿找到的?”段岭道。 “药户村。”郎俊侠说,“这次不可再弄丢了,起初我以为你死了,我不敢把它交给陛下,权当给他留一个念想,幸亏,天佑我大陈,你还活着。” “寻春没有出卖我,她护送着我们一路逃出来。”段岭答道,“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郎俊侠没有再说话,段岭洗完澡,起身时已有点不好意思。 “你长大了。”郎俊侠说。 他用新袍子裹着段岭,让他穿上,牵着他的手,就像段岭小时候一般,带着他穿过走廊到厅堂里去。 郎俊侠做了简单的几样菜,段岭刚一坐下,便马上拿了筷子开动。 “待陛下回来。”郎俊侠说,“便让他过来见你,如今朝中局势不稳,余下之事,还得从长计议。” “为什么?”段岭问。 短暂的沉默后,郎俊侠开口道:“四王爷无嗣,娶了牧旷达的妹妹牧锦之,他们希望牧锦之生下孩子,你若不出现,帝位便将落到牧家的操控下。” “可是我爹不会任凭他们……” “他不愿意回来。”郎俊侠答道,“他说了,只要一天找不到你,他就不会回西川,他失去了小婉,不能再失去你。” 段岭没说话,像个难过的小孩,看着郎俊侠发呆。 “你见过我娘,是吗?”段岭说。 郎俊侠没有说话,喝了一口酒。 段岭看着郎俊侠发呆,突然觉得脑子有点昏,肚子一阵绞痛。 “郎俊侠,我肚子疼。”段岭说。 郎俊侠怔怔看着段岭,片刻后,段岭仿佛明白了这疼痛是怎么回事。 他们就这么互相看着,段岭肚子越来越疼,疼到后来,他紧紧咬着唇,眉头深锁,全身如同浸入了冰水一般,神智一片模糊。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慢慢地趴了下来,伏在桌子上,最终闭上了双眼,世界漆黑一片,最后一刻,他看见郎俊侠的手探过来,覆在他的手背上,那只手少了一根手指头。 段岭最后的念头是:是谁伤了你。 郎俊侠始终轻轻地握着段岭的手,蔡闫站在门外,隔着窗户,低声说:“你看,他没有问到我,也许他以为我也死了。” 郎俊侠沉默一会儿,而后说:“你不想看看他?” 蔡闫没有进来,最后郎俊侠伸手解下玉璜,放在桌上,上前抱起了段岭,踏出门的一刹那,蔡闫马上避开,消失在走廊尽头。 段岭的手垂在一侧,刚刚洗过澡,肌肤干净,头发披散,双目紧闭,犹如熟睡了一般。 郎俊侠抱着他穿过走廊,来到后院,将他放在一架拖车上。 他躬身,认真地为段岭整理衣服,脱掉他的外袍,唯剩单衣,抚摸他的额头。 郎俊侠挥鞭一响,驾驭马车离开后院,驰向城门。 蔡闫手握玉璜,站在二楼的窗栏前,沉默地朝外注视。 桃花铺天盖地,在夜里飞散,月光下,马车停在岷江畔,滔滔江水,奔腾向东。 郎俊侠从车上抱下段岭,抱着他,在月色中走上临江的悬崖。 背后桃花飘扬,折射着月光,在风里沿途离散,飞向远方。 他抱着段岭,就像那一天将他从上梓带出来一般,走出死亡,走进暖春,如今又带着他离开这温暖的春夜,走进永恒的黑暗。 在那首悠扬婉转的笛声之中,他抱着段岭,仿佛从金戈铁马走到十里桃花,从风沙大漠走进繁茂江南。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万物再次沉睡,地久天长。 段岭的尸体从悬崖上直坠下去,落进岷江之中,发出一声水响,被黑暗中的水流拽进了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第42章 转圜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深夜,马车停在宫门外,一名侍卫揭开车帘,让蔡闫下车。 “殿下。” 蔡闫边走边将玉璜系在腰畔,那侍卫低声说:“乌洛侯穆驱车到江边,抛了一具尸体下江。” 蔡闫问:“中途停留过么?” 侍卫摇摇头,蔡闫便点点头,又有一名侍卫上前说:“陛下醒了,正在找您。” “乌洛侯穆回宫后,着他自己睡下,不必来见我。” 蔡闫忙快步去见,没入了黑暗里。 岷江支流,乱石滩岸。 马蹄声远远传来,一名身着男装的女孩骑着马,袍襟扬起,两只猎犬沿着江岸跑来,在乱石滩上嗅一具被江水卷上岸的死尸,少女一脸疑惑,望着草丛。 猎犬“汪汪”地叫,嗅上段岭的脸,又有一名男子策马追来,说:“郡主!” 那少女正是端平公主与淮阴侯之女从平郡主,名唤姚筝,这日出得城来,一身男子装束,在岷江畔纵马,进了山路,豢养的两只爱犬沿着山坡一阵飞奔,跑得没了影儿,姚筝便远远地追过来,见乱石滩上一具少年身躯,莫名其妙。 男子一身黑袍,腰带飞扬,驾驭马匹追下,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眼睛也睁不开,正是武独。 “郡主。”武独无可奈何,说,“此处山路难走,春来蛇豸多,不安全,回去吧。” “你是什么身份?轮到你来管我?”姚筝道,“不愿意陪着就自己回去!” 武独见石滩上无人,阳光灿烂,百花盛开,便只得翻身下马,四处察看,见并无蛇蝎等物,方点点头,没有说话,袖手站在江边。 姚筝“嗤”的一声,武独竭力平复心里的愤怒,眉头深锁,四处看了看,见草丛里两只狗在叫,便朝那处走去,姚筝翻身下马,站在江边,神情闪烁。 “郡主。”武独又回身说,“不可离江水太近,此处乱流甚多。” 姚筝没理会武独,武独在草丛里发现了段岭伤痕累累的身躯。 姚筝站了一会儿,又走过来,见到段岭时说:“咦,这里怎么有个死人?” 武独单膝跪地,去试段岭鼻息,发现已没了呼吸。 武独说:“身上没有致命伤,哪家的孩子?” “死了吧。”姚筝说。 武独又去按段岭脖侧,姚筝说:“走吧。” “等等。”武独说。 姚筝嘲笑道:“再不回去,待会儿又害你挨主子骂了。” 武独回头看了姚筝一眼,像是想说句什么,却又忍住了,就在这时,段岭脖侧的经脉稍稍跳动了一下。 武独眉头深锁,自言自语道:“被毒死的?” 姚筝突然说:“喂,武独,听说你能将活人毒死,也能把死人救活,你且试试看,若救活了一个死人呢,你想要的,我就帮你在我爹面前美言几句。” “我行事堂堂正正。”武独说,“并没有想要什么,淮阴侯面前的话,也只是事实。” 武独单膝跪在段岭身边,表情带着不解,掏出药囊内的一个瓷瓶,倒出一枚药丸。 “还真能救活?”姚筝觉得武独简直不可理喻。 武独没有回答,将药丸捏碎了,喂进段岭嘴里,按压他的喉咙,接着起身,朝姚筝说:“不过若他真的活了,这个赌注还算不算数?” 姚筝眉毛一挑,看着武独,看了一会儿后,走过乱石滩,翻身上马,骑在马上,眺望江水,不片刻又说:“本郡主还是讲信用的,当然算数。” 武独脸色又是一变,听出了姚筝话中的讥讽之意,片刻后,说:“您看看,他已有呼吸了。” “罢了。”姚筝只觉武独像个沙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沿途也不开口说话,只觉好生无趣,随口道,“我找乌洛侯玩去,你不必再跟着我。” “等等!”武独要追上前去,姚筝却一阵风般地沿着山路策马走了,两只狗朝武独叫了几声,连那叫声中也满是幸灾乐祸的轻蔑之意,追着姚筝离开。 初春里,西川皇宫内漫城飞花,和风下,蔡闫坐在正殿外等着。 李衍秋正在洗漱,蔡闫便在外头等候。 “太子来了?”李衍秋问。 “回陛下。”宫女答道,“太子殿下在外头等了一宿。” 李衍秋说:“让他进来吧。” 蔡闫方入内朝李衍秋问候,上前伺候。 “昨夜我回来时,小叔又睡了。”蔡闫说,“这些天里睡得不好?” “做了一个梦。”李衍秋说,“是以想到你,坐立不安的,想问问你在做什么。” 殿内四下忙碌,李衍秋把手搁在案上,宫女与太监为他戴上戒指,蔡闫从木盒里取出另外半块玉璜,单膝跪地,小心地系在李衍秋的腰带上。 “梦见你回来的那天。”李衍秋温和地笑了笑,说,“只有你一个人,朦朦胧胧的,看也看不到你的模样,我着急得不得了。” 李衍秋带着忧伤的微笑,蔡闫却没有笑,眼里满是难过。 宫女端着药,举过头顶。 李衍秋看也不看,便接过来喝了,蔡闫说:“昨夜也睡不好,梦见我爹了。” “兴许是他在给你托梦。”李衍秋叹了一声,说,“这些日子里,他却不曾进我梦里来,想必是还在怪我。” 蔡闫说:“必不会这么想的,小叔过虑了。” “也罢。”李衍秋笑了笑,随口道,“你堂姐找你了不曾?” 蔡闫摇摇头,李衍秋便吩咐侍卫,说:“派个人召郡主过来,一同用午饭。” 过午时姚筝仍是一身男装回宫里来,靴子上还带着泥,朝李衍秋与蔡闫问过好,蔡闫昨夜没睡好,昏昏沉沉的。 “哎,荣。”姚筝说,“乌洛侯穆呢?” 蔡闫答道:“昨夜我睡不着,出来走走,他要陪,我让他不必等着了,这便传他过来,下午陪你上哪儿玩去?” 姚筝答道:“没想好,到时再说吧,想上闻钟山走走,你去不?” “我不去了。”蔡闫说,“得批折子。” “哎。”姚筝哭笑不得。 李衍秋又问姚筝:“你爹何时派人来接你?” 姚筝说:“我想要么住下就不走了。” 李衍秋说:“那么,正好给你说门亲事。” 姚筝脸色一变,想了想,一脸尴尬笑容,说:“嘿嘿,小叔,那个……” 李衍秋说:“你在家里被逼着成亲,来小叔这儿,一样要盲婚哑嫁,自个看着办吧。” 姚筝不敢说话了,只顾低着头,挑挑拣拣地吃,外头有人禀报,乌洛侯穆来了,蔡闫便让他在门外等着,李渐鸿赏了些菜,让他在偏殿里吃。 又有人道:“武独求见郡主。” 李衍秋随口道:“让他回去吧,来得这么勤快做什么?” 那人便下去打发了武独。 其时武独并无入宫腰牌,在宫门外等着,牵一匹马,马背上载着东西,东西上盖着块布。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宫里侍卫传话,让他回去,郡主不见,武独便牵着马,绕过街道,回到自己住处——丞相府偏院。 相府四大进,四十八院,百余房,养了不少门客,于最边角处开了一偏院,三房一院一马厩一柴房。李渐鸿牺牲后,西川人等重新站队,武独便被牧旷达招揽,得一落脚之处。 常有人戏谑他是“三姓家奴”,先是跟从赵奎,而后短暂地投靠李渐鸿麾下,最后又辗转到牧旷达府中,成了一名食客。这么多年里,四大刺客扬名立万,乌洛侯穆保护太子归来,立下大功;郑彦则隐居淮阴,对外称不问世事,实际上则是淮阴侯姚复的心腹;昌流君始终得牧旷达重用;唯有武独时运不济,每次执行任务都以失败告终,两任主公还先后身死,如同丧家犬一般,只得投靠于牧家。 门客还提醒牧旷达,武独命中克主,这等奴性重的人,还是不要为妙。更有人怀疑李渐鸿是被武独暗杀的,众说纷纭中,牧旷达笑笑,还是接纳了武独的效忠,在三千门客里,给他留了一席之地。 毕竟武独知道太多赵奎的事,这等人要么杀,要么招揽,扔了也不妥。再说了,虽然已近乎被除名,但四大刺客之一的称谓,多少还是顶一点用的。 牧旷达表面上以上士之礼待武独,实际上却不怎么传他,大多数时候如养一闲人,昌流君更是瞧不起他,于是武独便这样在相府里住了下来,也没什么人管他。 昌流君曾提醒过牧旷达,恐怕武独是潜伏进来的,有朝一日,会为赵奎报仇,牧旷达对此的回答则是:“绝计不会,武独从始至终,就算不上你们的对手,只因他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浑浑噩噩。” 昌流君一想也是,武独这种人没有太多坚持,武功也不行,便不怎么在意他。起初偏院内还有几个仆役在伺候,后来见牧家不器重武独,便天天偷懒,最后武独发了一通脾气,将仆役全部逐走了,剩他一个人住着。 武独回到家,揭开布,将段岭放了下来,放在院里,随手舀了碗烈酒,泼在段岭脸上,段岭剧烈地喘了起来,却没有醒,武独左看右看,外头又有人来传,丞相有请。 武独只得转身走了。 第43章 苏醒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牧旷达正在泡茶喝,昌流君则在一旁用午饭,矮案上放着他的蒙面巾,脸上刺青分明,边吃边盯着武独看。 “让你陪姚筝游玩。”牧旷达漫不经心道,“怎么把人给跟丢了,自个儿回来的?” 武独说:“她瞧不起我。” 牧旷达将一杯清茶放在案边,武独眼里带着些许惶恐,上前接过,喝了一口。 “面子呐。”牧旷达说,“是自己给自己挣的。” “是。”武独自觉颜面无光,半晌不知该说什么,牧旷达点到为止,又说:“哄女孩儿的那一套,不会,你便多学学,总是放不下你那倔性子,让你杀人,你不去,让你哄哄郡主,你也不去,那你自己说吧,想做什么?” “一定去。”武独忍气吞声,答道。 “把这方子看看。”牧旷达又交给武独一张药方,说,“配下药,效果如何,一月内给我个说法。” 武独忙点头称是,牧旷达又说:“若拿捏不定,便找个人试试。” 武独这才起身告退,昌流君提醒道:“茶。” 武独只好又回来,把丞相赏的茶喝完,朝牧旷达躬身,又朝昌流君点点头,径自回去。 段岭还躺在院子里,他早已醒了,却不敢开口,生怕再引来杀身之祸。 他听见门被摔上的巨响,有人回来了。 武独回到房中,一脚踹塌了药案,屈辱至极,长吁一口气,踞坐在门槛上,抬头望着万里晴空,片刻后上前,揪着段岭的头发,把他提了起来,段岭只得睁开眼,被武独扔到一旁,眼里充满恐惧,注视着武独。 他仅用了很短的时间就认出了武独,缘因看见他脖侧的刺青,一瞬间过往之事全部涌上心头,上京的大雪、蜷成一团的金蜈蚣……段岭感觉自己这次逃不掉了。 “叫什么名字?”武独冷冷道。 段岭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武独眉头深锁,一脸戾气,看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问:“哪里人?” 段岭不敢回答,从这两句话里,他发现了一件事:自己目前来说,应该是安全的,武独似乎不认识他。 他与武独第一次见面是在上京的药堂里,那夜灯光昏暗,漫天飞雪,他还只有八岁,从柜台后露出双眼,与武独对视。接着,武独再没有见过他的模样。 “哑巴?”武独又说。 段岭躲到墙角,为免引起武独的疑心,他开始假装非常害怕,不与他对视。 武独打量段岭片刻,莫名其妙,说:“说话啊。” 段岭摇摇头,张开口,想说句什么,却发现自己真的不能说话了。话到嘴边,声带却不受控制,只低低地“啊”了一声。 武独听出来了,这少年是个哑巴。 武独眉毛微微皱着,觉得似乎哪里有不妥,却又说不上来,片刻后转身进去。 武独一走开,段岭便警惕地观察着他的举动,见武独的目标显然不在自己身上,便稍稍放下了心,开始思考。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将自己的遭遇简单地理了一下,一想事情,头便开始阵阵发痛,先是来到西川,找到了郎俊侠,两人喝酒,郎俊侠在酒菜里下了毒…… 段岭看着自己的衣服,半湿,手指被水泡得发皱。 郎俊侠想杀他?是的,至少最后一刻,他感觉到了,可是为什么他没有死?还到了这里,救他的反而是武独吗? 武独在房中睡了个午觉,不多时起来,又到院子里看了一眼,见段岭还在那个地方,也不跑,抱着膝盖蜷着,昏昏欲睡,像条狗一般。 “吃吧。”武独扔出来两个面饼,落在地上,又舀了碗水,放在段岭面前。 段岭看了武独一眼,不敢碰他给的东西,武独转身回入,段岭在院里张望,见武独对着一本书,研究一张方子,想必无暇来管他,饥饿战胜了他的思想,段岭捡起饼,吃了起来。 嗓子火辣辣地疼,段岭尝试着小声说话,发现自己没法开口,被毒哑了。 郎俊侠为什么要杀我?段岭感觉到了危险,但如果郎俊侠发现自己没死,定会想方设法地杀了他,想保住性命的话,就得尽快离开西川。 但是父亲在哪里呢?他应当不在西川,却打听不到去向,以他的性子,说不定一人一剑,骑着万里奔霄,离开皇城,浪迹天涯,去找自己的下落,他们何时才能再重逢? 段岭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条是趁武独还没发现自己的身份,尽快逃走,去寻找李渐鸿。 另一条则是暂时留在这里,但需要非常小心,想必牧家、武独等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有郎俊侠认得自己,但以先前郎俊侠不把他交给任何人,直接下手杀他的举动来说,郎俊侠应当不想让人知道段岭在西川。 第二条路反而更安全一些,至少在武独这里,只要不被郎俊侠发现,就能等候李渐鸿回京城的那天。 段岭决定暂时观察一段时间。 武独折腾了一下午药方,似乎有点头疼,到院子里头站了一会儿,提着根绳套,朝段岭脖子上一套,拉紧。 段岭登时涨红了脸,以为武独要把他吊死,双手抓着绳圈,让它松一些,武独却不说话,将绳子的另一头在柴房的门把上系紧,像拴狗一般拴着段岭,便又出院子去了。 绳子的范围恰好能抵达茅房、柴房,段岭便这样被养在了院子里。 夜里回来时,武独又是一脸烦躁,扔给段岭点吃的,段岭吃了,屋里亮起灯,武独的影子映在窗上。深夜,武独出来看了一眼。 院子里已不见那少年。 绳子的一头拴在柴房的门上,另一头则进了柴房里。 显然是段岭找到了地方睡觉。 武独突然觉得很好笑,关上门,睡了。 段岭躺在柴房里,设法解开脖子上绳套的结,可那是牛筋绳做的,绑得非常紧,他无论如何也解不开,只得戴着它睡觉,总觉得很不舒服。 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地,还在想郎俊侠的那桌子菜,想清楚了以后,他没有半点愤怒,只觉得非常地难过。他说不清是因为被父亲料对了的难过,还是为郎俊侠辜负了他的信任而难过。 这天夜里,他躺在柴房冰冷坚硬的地上,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在辉煌的皇宫里醒来了,叫了两声爹,侍卫便匆匆上前,朝他说:“太子殿下,陛下在早朝,这就去叫。” 段岭在皇宫的床上躺着,不多时,李渐鸿穿着修身的朝服,笑着走进来,坐在榻畔,说:“醒了?” 段岭哼哼唧唧的,还想再躺一会儿,李渐鸿便和衣躺下,陪儿子赖床,朝帐外吩咐了几句,给太子折点桃花进来,放花瓶里。 段岭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枕在李渐鸿的肩臂上,玩着父亲的腰坠,那半块玉璜。 阳光从帐外投进来,照在段岭的脸上,他睁开双眼,醒了,面朝柴房顶上的裂缝,裹着粉尘飞扬的光束、冰冷的地板、木柴与炭的气味在身周萦绕,他爬出柴房,清晨丞相府里鸟叫声不绝于耳,武独的房门还关着。 段岭脖上系着绳子,一夜过去,脖颈已被摩擦得破皮,他到井栏边上打水,洗脸,洗脖颈,洗去一身酸臭味。 武独听到外面的声音,疑惑起来,一身雪白单衣,高大的个子站在门里朝外看,见段岭洗完脸,顺手还给院里的花栏依次浇了水,有些地方太远,段岭又被那牛筋绳限制了行动范围,便只好作罢。 最后,他打了一桶水,放在院子正中央,朝前推了推,武独明白了,那是给自己的。 段岭忙完以后,便坐到花栏旁,靠在院墙里,望着靛蓝色的晴空。 武独起来后,匆匆洗漱,换了身衣服,便离开了院子。 段岭则在院里坐了会儿,依旧思考去路的问题,骤然遭遇这变故,他的心情已逐渐平复下来。根据郎俊侠的所作所为推测,牧旷达应当非常忌惮自己的存在,当前自己须得保住小命,来日方长。 一连数日,武独进进出出,早上出门,中午回来时总是怒气冲冲的,午后便开始切药,熬药。及至数日后,武独端着一碗药出来,朝段岭说:“张嘴。” 段岭张开嘴,武独把药给他灌了下去,那药碰到嗓子,简直如同火烧一般地难受,段岭痛苦无比,趴在墙边干呕,武独却嗤之以鼻,观察段岭的反应。 段岭的五脏六腑都在抽痛,片刻后趴在一旁,朝花栏里呕吐,武独看了一会儿,发现段岭的脖子已被那牛筋绳勒出伤口来,通红见肉,便回身入内,拿出一把剑,随手朝着段岭脖颈就是一剑。 段岭本能地一躲,剑势却疾如闪电,挑断了脖上的绳索。 段岭吐了有一会儿,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如同一条死狗。武独拿了把椅子,坐在一旁,冷冷道:“什么人给你下的毒|药?” 段岭瞳孔渐渐放大,武独观察了一会儿他的眼睛,又问:“会写字不?” 段岭手指动了动,武独把一根炭条塞在他的指间,段岭却拿不住,手里一直发抖,炭条掉了下来。武独的声音忽远忽近,段岭听见他在说:“看你那模样,像是中了寂灭散,这种毒可不是好到手的,谁与你家有着深仇大恨。” 段岭的五感六识又慢慢回来了,他张了张口,发出无意识的“啊啊”声,武独又观察了一会儿,说:“毒还未排清,先这样吧。” 恰好此时,有人径自进了院子,却是昌流君。 “这是什么?”昌流君疑惑道。 “这是我的药人。”武独说,“试药用的。” 昌流君便不多问,说:“牧相传你。” 武独只得起身,将段岭扔在院里,又走了。 段岭腹中如绞,上吐下泻一番后,感觉好多了,傍晚武独回来时,见段岭擦拭自己吐过的地方,还在给花栏翻土。武独拿着一棵毒龙草,种在院里的泥土上。 段岭看着武独的举动,没有多问,武独要给移植后的草药浇水,段岭却摆摆手,示意这个时候不要浇水,武独一脸疑惑,起身,段岭做了几个手势,意思是让他来。 武独一脚把段岭踹到一旁去,倒了半碗水在花栏里,结果两天后,毒龙草叶子变黄,被种死了。 武独扒出那棵草,发现根部被泡得稀烂,只得再去找牧旷达,派人挖这种草药,这一次拿回来时,他把毒龙草扔给段岭,段岭便用手指拈了些土,将毒龙草先是种在自己喝水的小碗里,用手指朝叶片上弹了些许水,再放在阴凉的地方。 “你是花匠?”武独问道。 段岭看着武独,武独心想出现在岷江支流岸边,说不定是西川上游顺流漂下来的,兴许父亲是个花匠或种田的,这样倒好,省了不少麻烦。 第44章 惊雷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武独又给了段岭一个碗,一日两餐,让他端着碗,在院门里坐着吃,段岭自己吃了自己洗碗筷,武独就像养了条狗一样,只觉得十分好玩,有天还往柴房里看了一眼,见里头收拾得很整齐,放着碗和筷子。 段岭则总是吃不饱,十五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顿只有小半碗饭、一点青菜,大部分时间都饿着,却不敢偷东西吃,武独时而心情不好,便吃不了多少,吃过饭后出来,把剩菜剩饭朝段岭吃饭的狗盆子里一倒,碗筷扔在木盆里。再看时,段岭已经吃完了。 “吃这么多。” 武独突发奇想,有一次想看看段岭究竟能吃多少,便多给了他些,段岭全吃了,武独又加,段岭又吃,再赏他几块饼,段岭还是吃了,最后武独还给他俩馒头,段岭实在吃不下了,艰难地往下吞,武独看着他好笑,片刻后段岭把馒头拿回柴房里,收好,预备饿了的时候吃。 武独笑了起来,段岭也自嘲地笑了笑。 武独不笑了,他突然从这少年身上,看到一种奇怪的心酸。仿佛这哑巴就像自己一般,活得尚且不如一条野狗。 武独扔给他一件自己不要的袍子,段岭便捡起来,以为武独让他洗,第二天洗完晾干了,折好放在门口。 武独奇怪地看了一眼,说:“这是给你的。” 段岭这才拘束地点了点头,把袍子收回去。 养条狗也是有感情的,虽然这条狗不怎么黏着自己,然而武独每天回来,看见段岭在花栏前忙前忙后,便有种奇怪的感觉,在外头被冷嘲热讽了,回家也能稍微舒心一点。 有时在外办事,过了饭点,武独突然还会想起家里那小狗还没喂,应当是饿了。 “你多大了?”某一天,武独朝段岭问。 段岭正在花栏前照顾武独种的奇花异草,转过身,左手比食指,右手摊开,手心朝下,意思是十五了。 他知道武独迟早会开始好奇自己的身份,须得准备好一套说辞,否则若被怀疑起来,只会更加危险。 武独打量段岭,心里生出些许同病相怜之情,敲敲案几,说:“把这碗药喝了。” 段岭放下铲子,过来到门口,却不敢进,武独孤独地坐在案几后,一缕天光照在他的脸上,说:“进来吧。” 段岭进去,把药喝了,突然嗓子一阵抽搐,犹如万针齐扎,痒得难以忍受,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扼着自己的喉咙叫了起来。 “叫。”武独冷冷道,“叫出来,你的嗓子就慢慢地开了。” 段岭咳嗽,嘶哑地喊,沙着声,在地上翻滚。 “至于吗。”武独哭笑不得道,继续翻自己的药经,沉吟不语。 傍晚时,段岭已能开口说话,“啊啊”地叫了几声,吃着饭时,武独出来看看,朝他道:“说话。” 段岭“啊”了一声,武独又道:“说‘我’。” “我……我。”段岭的嗓子恢复了。 武独说:“吃饭。” 段岭低头吃饭,武独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说:“让你说‘吃饭’。” 段岭一口饭喷了出来,呛了几声,抬头,朝武独说:“吃……吃饭。” 武独说:“念,扁担长,板凳宽,扁担绑在板凳上。” 段岭:“……” “扁……扁担长……”段岭磕磕巴巴地说话,武独却指着段岭哈哈大笑,笑得眼泪也出来了,段岭眼泪也出来了,朝武独点点头,犹豫要不要朝他下跪磕头,感谢他治好了自己,武独却没再理会他,转身进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武独今天的心情很好,在房里也吃着饭,随口问道。 我叫段岭,我爹是段晟……段岭心里浮现出那句话。 我叫李若,我爹是当朝皇帝李渐鸿,段岭心里浮现出第二句话。 “王……”段岭说,“山。” 段岭不敢告诉他自己叫李若,也不敢说自己叫段岭,万一牧家知道“段岭”“李若”名字的意义,便相当于将自己推入了险境中。 “王小山。”武独说,“哪里人?” “浔北。”段岭嘶哑着声音说。 “浔北人?”武独莫名其妙道,“浔北人到这儿来做什么?” 段岭:“爹……爹卖药,被打劫。” 这印证了武独的某种猜测,说:“在哪儿被劫的?” 段岭:“潼关。” “命大。”武独随口道。 段岭这一个月里,盘算得非常仔细,他说的家乡浔北恰好与浔阳的口音差不多,且在自己逃亡时被元人攻陷,是他南逃时途经的其中一地,回去查也查不出什么来。在他口中,母亲因战乱身死,他与父亲离开浔北,往西凉做生意,购买药材,想沿着西川路倒卖,结果天下正乱,父子被一伙绑匪打劫,自己被绑匪抓住,喂了毒茶,被扔下岷江,顺流漂了老远,最后命大,搁浅在西川城外。 这样一来,前因后果正好对上,武独也不再怀疑,唯独说不清的,是下在段岭身上的毒|药。 “什么绑匪,要用寂灭散来对付你?”武独说。 段岭答道:“不……不知道,爹……爹在西凉……买了秘方。” 武独便存了这么一个疑,没有再问下去,毒|药林林总总,花样繁多,以他对天下毒的了解,寂灭散非常昂贵,炼制过程十分麻烦,且很罕见。武独又问了几句,段岭凭着想象,调动所有的知识来圆这个谎,编造了一个西凉的市集,告诉武独自己与父亲在市集上采买,买了一个匣子,里头装有奇毒,结果带在身上,经过潼关外市镇时被山贼盯上,最后被拿来试匣子的毒。 这下武独相信了,虽然离奇,但仍在可接受范围内。 “西域的匣子。”武独说,“镂空的?” 段岭在门外朝武独比划了下,意思是这么大。 武独便不再追问下去,吩咐道:“把衣服洗了。” 月上中天,夏夜里,段岭坐在院内搓衣服,西川热了起来,武独只穿一条薄薄的及膝丝裤,光着膀子,两脚搁在案几上,一身肌肉瘦削健壮,随口道:“看你细皮嫩肉的,多半也是爹娘眼里的宝贝,来日去打听打听,若有你爹消息,让他拿一二十两来,赎了你去,倒也罢了。” 段岭洗着衣服,没有说话,侧脸上带有眼泪的痕迹。 深夜里,外头却来了访客,仆役在院外说:“有人求见。” “什么人?”武独问。 “说叫‘鹤’。” “快请鹤老进来。” 来者是个老头儿,武独忙穿上袍子,收拾乱七八糟的房间。段岭擦干手,舀水放在壶里头,放在炉子上烧水泡茶。 “师叔。”武独忙躬身道。 那白胡子老头看了段岭一眼。 “山里头捡回来的。”武独忙解释道,“师叔请坐。” “上次你要的那几味,给你带来了,写在上头。”鹤老拿出一个单子,以及一个包袱。武独忙道谢,说:“劳烦师叔过来一次,实在过意不去。” “不碍事。”鹤老说,“正好下山走走,就顺便一趟。最近做了一味药,正好让你看看。” 段岭烧好水,又在外头洗衣服。 “这毒无色无味,服用时看不出来。”鹤老说,“需要一个引子,引子到了,便会毒发身亡。” 武独没有拆那包药,沉吟不语。 “武独呐。”鹤老又说,语气里似乎带着责备,似乎亦带着催促,“人生在世,总有些事要去做。” “我过不了心里那道坎。”武独安安分分地跪坐,把药推回去,说:“师父说,下毒不是为了杀人。” 鹤老在矮案前盘膝而坐,与武独相对,端着茶,喝了一口,说:“那病秧子,熬不了多少时候,何苦呢?当初你投错了边,早该跟着太子。” 段岭正在晾武独的单衣,听到这话时,骤然停下了动作。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天际一轮银月,照向段岭。 “太子身旁有乌洛侯穆。”武独说,“容不下我,何况,你们说得都对,先帝说得也对,我妇人之仁,成不了大事。我既没有给赵将军报仇,也没有给先帝报仇。” 鹤老又说:“你跟在赵奎身边三年,跟在李渐鸿的身边只有不到十天,孰轻孰重,你自己应当清楚。李渐鸿的死,怨不了你。” 听到这里时,段岭不住发抖,呼吸停了。 武独却没有说话,仅是喝了口茶。 “先帝说我始终不明白要的是什么。”武独说,“他说得对,我就像浮萍一般没有方向,风往哪边吹,我就往哪边去,从前跟赵将军,赵将军死后,我跟着李渐鸿,李渐鸿死后,我又跟牧相……” 段岭听到那句“李渐鸿死后”,瞬间一切的声音都远离他,耳畔再没有别的声音,他整个人都麻木了,血液就像被注入了剧毒,在他的全身流淌着,所有的知觉离他渐渐远去。 “我先试试这药吧。”武独拆开药包,里头是一些粉剂,以及几枚小的药丸。 “药散是毒。”鹤老解释道,“药丸是引,先吃了药散,再吃药丸,不出一个时辰,立即毙命。” 鹤老起身,武独便穿上木屐出来送客,直将鹤老送到大门外。 第45章 求死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再回来时,段岭跪坐在房里矮案前,把所有的药粉一次吞了进去,再将药丸倒进嘴里,和着桌上的冷茶一吞。 “哎!”武独大喊一声,慌忙冲进来,所有的毒|药被段岭吃得干干净净,他马上点了段岭的穴道,单膝一跪,将段岭扳得脸朝下,膝盖顶着他的胃,按着他的背脊,运劲猛力一催。 段岭“哇”的一声张口,将刚吃下去的药散合着晚饭全部吐了出来,武独连催三次,段岭一吐再吐,武独狠狠给了他一耳光,怒吼道:“你做什么!” 武独把段岭扔着,转身去找药给他清胃,段岭却在地上摸索,从呕吐出来的秽物里摸那药丸,抓着朝嘴里送。 武独翻找药物到一半,回头看见段岭在做什么事,立即一阵风般冲来,揪着他的衣领就是一阵耳光,连着近十余下,打得段岭眼冒金星,昏死过去。 段岭歪倒在案旁,武独翻到清胃的药,用一杯茶调开,让段岭仰躺,以芦管朝他鼻孔里强行灌了进去。 不片刻,段岭只觉胃中翻江倒海,又是猛地吐了出来,武独便拖着他,将他朝院里一扔,段岭侧躺在院中,不住抽搐,武独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把烧着水的壶朝段岭一扔,开水溅了他满身,段岭被烫着脖颈和后背,却没有动,无神的双眼睁大了,直直看着门里站着的武独。 那眼神充满了绝望,武独实在搞不清楚,上前去,踢了下段岭,问:“在想什么?” 他提着段岭的衣领,把他提起来些许,手指头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段岭一动不动,只是双眼发直,武独不耐烦地又扇了他一个耳光,清脆响声里,段岭没有任何反应。 他睁大的眼睛里,有泪水正在慢慢地滚出来,清澈的瞳孔倒影着武独的容貌。 武独莫名其妙,把他放下,不管了,进去收拾东西,扫掉段岭呕出的酸臭物,还有囫囵吞下没消化的肉,显然是晚上饿得狼吞虎咽,吃太急了。 武独又看看段岭,段岭始终在院里侧躺着,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般。 武独皱着眉头,扔了扫把,趴下来,也侧着头看他,见地上有不少水,眼泪正从段岭的眼角源源不绝地淌下来,淌在院里的地上,积成很小很小的一摊水洼,倒映着夜空里的银河,仿佛是一方很小的世界。 “到底是怎么了?”武独说,“喂!” 段岭慢慢地闭上了双眼,武独不知他为何会有这反应,又去打扫,扫着扫着,忽然想通了—— 这少年兴许原本就想寻死,只是没找到好办法,看那模样,说不定是父亲死了,吞下毒|药以后去跳河,又被自己救了起来,初时恢复了活着的念头,今夜听到那毒|药时,不知又受了什么刺激,兴起寻死之念。 “喂。” 武独打扫完后,出来在门槛上箕坐着,手肘搁在膝盖上,卷了衣袖,打量躺在院里的段岭,说:“我且问你,你是不是没说实话,初始是自己服的毒,跳的江。” 段岭一声不吭,他已失去了对这世界的感知,脑海中一片空白,停留在与父亲相伴之时,犹如筑起了一面墙,将外界所有的事都挡在了外头。 “西川十里锦街,碧水如带,玉衡云山雾绕,江州灯红酒绿,彻夜不眠,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一到春天,开满桃花。还有大海,无边无际……” “这世上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每个人一生之中,都有自己要去完成的事,有的人为打仗而生,有的人为当皇帝而生……” “是爹欠了你,这辈子不会再有人来替你位置了。” “人生苦短,活在这世上,便不得不去面对许多惨烈与残酷之事。” “你长大了。” “你再说一句,爹就不走了,本来就不想走……” “我儿。” “你爹是不是死了?”武独的声音瞬间击垮了这面墙,令段岭的意识一点一点地回来了。 武独又说:“你爹定想你活下去,见着他死了不曾?” 段岭的瞳孔渐渐地有了焦点,眼前是武独坐在门槛上,高大的身材像只猎犬,模模糊糊,有点像李渐鸿笑着朝他说话。 “你以为爹不在了吗?” 李渐鸿温和地注视着他,说:“我儿,爹一直陪着你。” 许多不相干的念头涌进了段岭的脑海,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天意使然,他竟是直到这时,才得知父亲逝世的消息。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一瞬间便击垮了他。 但这消息也来得恰到好处,没有令他死在鲜卑山的悬崖下、落雁城的风雪里、岷江的湍流中,而是在这样一个陌生人的面前,在这样一个月夜,得知了此事。 他没有死,而是被武独救回来了。 在此之前与他重逢的念头,断断续续地支撑着他,走到了这个人的面前。 冥冥之中,李渐鸿的英魂仿佛用尽一切力量,让这最疼爱的儿子在世间活下来。 哪怕颠沛跌宕,哪怕众叛亲离……他不想让段岭知道这一切,于是老天仍在庇佑着李家的大陈,他终究是踏上了回家的路,并成功地回来了。 每一次他梦见李渐鸿时,都有人仿佛带着某种缘分与天命,来到他的面前。他的身影再次消失,剩下一脸不解的武独,段岭的神智渐渐回来。 “想想清楚。”武独最后说,“人生在世,总要死的,好死不如赖活着。” 武独起身,回入房间,关上了门,熄了灯,月夜下,段岭孤零零地躺着,这时候鼻子才抽了抽,眼泪如同开闸一般地涌了出来。这是他这辈子最无助最悲伤的时候,他挣扎着爬回房里去,用垫在地上的袍子捂着脸,把脸深埋在膝前,呜呜地哭着。 他还记得那时候父亲送他上学堂,站在窗口看他,舍不得走,自己催他快点走,免得被同窗笑话和议论。 他带兵出征的前一夜,他们最后分别时,父亲还说:“你说,你不恨我,你原谅我了。” 那时段岭还不答应,要与他击掌发誓,其实他又怎么会恨他?还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期盼着他来,并执着地相信,他总有一天会来,他们会相依为命,就像李渐鸿跋山涉水,历尽磨难也要找到他一样,他始终在等着自己迟到的父亲。然而他仅仅陪伴了自己如此短暂的光阴,连声告别也不曾有过,便匆匆而去。 人生苦短——他终于明白了这四个字。 门突然被打开,武独提着灯朝他脸上照,段岭满脸泪水,抬头看,武独实在是无可奈何,一脸烦躁,撬开他的嘴,把一碗药给他灌下去。 段岭喝完那药后,睡意袭来,侧身躺下,意识里一片混沌,想必是安神的汤药,令他无暇再去想伤心的事了。 翌日清晨,段岭醒了,武独打着呵欠,用过早饭,观察段岭片刻,见他依旧种花,浇水,不再起寻死的念头,便说:“是非好歹,说也说了,你再寻死我也不管了,要死出去死,莫要麻烦我再处理一具尸体,懂么?” 段岭看着武独,武独站在廊下,突然觉得段岭有点烦人,心里又有股说不清的情愫,是同情可怜他,又有点敬佩他,想必一路上受了不少苦。 “把房里收拾一下。”武独说,继而换上规整衣裳出去了。 段岭脱了鞋进去,给武独收拾了房间,午后又没饭吃,他便坐在廊前,看着碧空如洗,外头的蝉叫了起来,许多想不通的事,都有了前因后果,过往也随之粉碎。 “人生在世,总有些事不得不去做,哪怕赴汤蹈火……” 可他能做什么? 初夏的风扫过来,沙沙作响,叶子带着光斑,在他身上晃来晃去。 如果问他现在想做什么,段岭只想知道李渐鸿埋在哪儿,好去和父亲说说话。 他坐着发呆,想郎俊侠下的那毒,他一次次面临死亡,却都活过来了,接二连三,每一次都没死成,他还能再去寻死吗? 是离开西川,浪迹天涯,隐姓埋名,当一个无人认识的人?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也许一直到死,他都无法对此释怀。 不走,又能做什么?留下来? 李渐鸿是怎么死的?他在什么地方牺牲了? 段岭坐了一个下午,终于慢慢地想清楚了,他不能就这么死了,或是走了,他还有很多事要做,虽然这些事对他来说难度不亚于移山填海,然而现在已没有父亲在保护着他,为他安排好一切,他只能靠自己了。 走到哪算哪吧,段岭心想什么时候实在撑不下去了,反而是种解脱。 武独回来了,喂狗般扔给段岭两块熟牛肉,段岭接过看了一眼,便吃了起来。武独看了眼房中,还是比较满意的,坐到案前,又开始读他的药经。 “认识字么?”武独问。 段岭点点头,武独没有再提昨夜的事,交给段岭一张药方,说:“照着称。” 第46章 折腰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段岭见是下毒的方子,也不知是给谁的,于是称药,配药,在落雁城里时已驾轻就熟,然而武独用的药却别具一格,大寒与大热用在一个方子里,更有许多隐毒。 “这是做什么用的?”段岭问。 武独停下动作,看了段岭一眼,段岭意识到自己不该问。 “再问一句。”武独说,“配好以后便先拿你来试。” 段岭没有说话,武独突然想到这小子连死也不怕,自然无所谓,叹了口气,觉得还真的拿他没办法。 段岭配完后开始研磨,把药混成粉,加蜜调丸,再以火焙。他猜测这是一种暗毒,服下之人也许并未察觉,然而需要定时服食解药,否则便会毒发身亡。 “你是不是正想着,你连死也不怕,自然不怕我毒死你?”武独随意一瞥段岭,又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段岭嘴唇动了动,想说没有,稍稍牵起的嘴角却突然激怒了武独,他把笔一搁,上前揪着他的衣领,冷冷道:“笑什么?你在笑什么?” 段岭一紧张,眼里现出恐惧,武独突然觉得这眼神仿佛在哪里见过,却记不得了。 所幸武独大部分时候都是色厉内荏,只是狠狠地威胁他几句,便又放开他,命令他去干活。只要段岭不吭声,不去主动招惹他,武独也不会闲着没事干来找他的麻烦。 整整一天里,段岭俱在想接下来要怎么办。他想起武独与鹤老的对话,其中提到了一句“太子”,也就是说,父亲死后,大陈有了太子。这太子不大可能是他的兄弟,再联系到郎俊侠下的毒……段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这想法令他觉得不寒而栗…… 莫非是父亲死后,郎俊侠找了个人来冒充自己?牧旷达知道这事儿吗?如果他与郎俊侠合谋的话,那自己在丞相府里的事,绝对不能让郎俊侠知道。可是如果牧旷达知道,那么在自己找来的时候,郎俊侠为什么不把他交给丞相,而是直接下毒抛尸呢? 段岭据此得出一个极其大胆的假设,虽然离谱,却八|九不离十:郎俊侠瞒过了所有的人,带回来一个假太子,牧旷达对自己的存在是不知情的。再据此推测,父亲死后,牧旷达本以为大权在握,原本想着控制住四叔,就能把持朝政,没想到被突然出现的假太子扰乱了布局,所以,现在手上配的毒|药是对付谁的? 段岭心念电转,如果事实如自己所猜测,那么自己生还的机会将非常大,毕竟就算留在西川,退一万步说,哪怕郎俊侠知道自己还没死,也不敢贸然进丞相府来杀人。 待在武独的身边,是目前来说最安全的选择,接下来就是求证自己的猜想,再确定下一步怎么走。 段岭一旦清醒过来,脑子还是动得很快的,他一边把药材打成粉,一边在内心转过无数个念头,连太子会不会是真的都考虑到了。若说父亲回朝后,爱上了谁,留下一个遗腹子,也有可能……不,不大可能,不说他爹的为人,就算真的有太子,也必然是个小婴儿,犯不着这么大动干戈地去下毒对付,而且,这明显是成年人吃的药。 正在这时,一名少年来了侧院。 “武独!”那人瞥见段岭,愣了一愣,好奇多瞥了他几眼。 段岭见少年眉目俊俏清秀,衣着不凡,心想多半是有点身份地位的,身边没跟着小厮,多半是有事相求。 武独起身出去,朝那少年说:“牧公子。” 那人正是牧旷达之子牧磬,上下打量段岭几眼,颐指气使地朝武独说:“麻烦你配个药。” “未有丞相命令,不能给您配药。”武独说,“若要用毒,须得有丞相手书或口头吩咐。” 牧磬递出一张方子,武独却只不接,牧磬眉头皱了起来,不悦道:“你当真不配?” 武独没说话,静静在廊前站着,牧磬随手把纸一扔,那方子飘来飘去,落在地上,牧磬说:“想想清楚,给你三日时间。” 牧磬也不等武独答话,便转身走了。 武独气得发抖,片刻后,躬身把那方子捡了起来,扔在案上。 段岭这边焙着丸,擦干净了手,看了一眼那方子,起初他心想有什么药不能去外头配吗?一看果然,是种烈性的催情散。 “配吗?”段岭问。 武独坐在榻上,提壶倒了杯茶,冷冷道:“滚。” 段岭便把药方收起来,焙完丸子,武独扔过来一个木匣,段岭把药丸分别装好,依旧退了出去。 一道闪雷横亘而过,这夜下起了雨,偏院里头的屋顶还在漏水。 武独吃饭吃到一半,有人来说丞相召见,武独便只好放下筷子,去见牧旷达,回来时淋得与落汤鸡一般,抓起匣子就走。 段岭拿了几个盆,在武独房中四处接水,水盆叮叮当当的,好不热闹。雷声隆隆作响,段岭便蜷在柴房里头,不知过了多久,武独把门推开。 “喊你好几声,没听见?!” 武独打着赤膊,健壮肩背上全是水,只穿一条薄薄的白裤,淋得湿透,贴在大腿上,现出肉色。 “什么?”段岭茫然道。 “让你进来!”武独怒道。 段岭便跟着一路小跑进去,武独说:“把衣服和书烘干。” 段岭便在炉子旁搭上几件衣服,擦干净水迹,给他烘干靴子,好几本书靠着墙,墙壁也在往下滴水,段岭便将书柜挪出来些许,将书页小心展平,晾开。 “睡那里。”武独指了指角落,示意段岭不必回柴房去睡了,段岭便先给他铺好床,再自己铺了床,躺在墙角,听着雨声打在盆里的水响,渐渐入睡。半夜,武独又扔过来一个东西,令他惊醒。 “声音小点。”武独说,“吵得睡不着。” 段岭莫名其妙,突然想到自己说不定讲梦话了,当即惊出一背冷汗,起身将水盆里的水给倒出去。 这场雨一下就是三天,段岭没法出去,武独整日闷在房里,牧旷达不宣他去见,下雨也不能出门,除却一日两餐送到,便终日将他闲置着。武独本来就没什么钱,赵奎倒台时,一点家当都被朝廷抄走了,也不见牧旷达替他拿回来,仅有投靠牧旷达时得的一点赏赐。 那天段岭见武独在数钱,一两二两,三两四两……不到十两碎银子,心想武独好穷。段岭从来没赚过钱,却因在上梓吃过苦,多少也知道点钱的重要性,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武独又要买药材,一来二去,便剩不了多少。 武独正在算家当时,有人来了,他便几下将碎银收在钱袋里放好。 “这房顶倒是得补补。”来人是打着伞的昌流君,伞下还有牧磬。 “药配了么?”牧磬问。 “丞相没有发话。”武独说,“不能为你配药。” 牧磬转头看昌流君,昌流君和牧磬站在院子里不进来,武独也不出去,昌流君说:“你就配吧,哪来这么多规矩,配好药,房顶便给你补了。” 武独:“……” 牧磬说:“再给你两天时间,你自己看着办吧,走了。” 段岭在角落里看武独,外头昌流君与牧磬走了,段岭便上前去,给牧磬配药。 段岭刚拉开抽屉,武独便蓦然起身,段岭吓了一跳忙避让,稀里哗啦撞翻了案几。紧接着武独又捞起花瓶,照着段岭头上就要给他一下,花瓶还没砸下来,段岭倒是先惨叫起来,武独那一下停住了。迟迟未砸下去。 段岭闭着眼,未感觉到陶瓷碎裂,转头见武独,武独憋屈不堪,把花瓶放到一旁,放好,依旧提着段岭衣领,把他拖到药屉前去,说:“你配药,配,我看你做出什么药来。” 段岭只是站着,片刻后武独怒吼道:“配啊!出错了老子要你的命!” 段岭一个激灵,拉开抽屉,按着记忆,把药全部配齐了,过去给武独看。 “就这些。”段岭说,“你都有。” “去拿钢磨打粉。”武独说。 段岭按部就班,把药粉配好,武独朝他招手,说:“过来。” 段岭感觉到了危险,往后退,武独却一步上前,左手强行撬开段岭的嘴,把整包药粉都给段岭灌了进去。 段岭不住发抖,嘴里全是那催情散,知道吞下去铁定要死人,幸而武独没有再难为他,段岭便连滚带爬地去漱口。 漱干净后,武独便躺上床去,自顾自地睡起午觉来,段岭极小心地把东西收拾好,以免惊醒了武独,再将发霉的书合上,收着收着,发现一本《药圣经》上记载了不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植物,便读了起来,一读读到太阳下山,武独起床。 武独拉开抽屉,亲自配起了药,段岭一看,同样是中午自己配的烈性催情散,心想,你这不是折腾么?自己又来一次。 最后武独配完了,把一个小包扔给段岭,说:“送过去,送给谁,你自己懂的。” 段岭不大敢出去,然而不去恐怕要挨揍,挨揍也就罢了,更容易令武独起疑,便揣着药包,冒着雨跑出去,找牧磬。 第47章 机会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要么趁机跑出去,打听下消息?但第一次出来就这么做,恐怕引起武独的警觉,万一被怀疑就糟了。 段岭望着巷子尽头良久,伫立在雨中,最终还是忍住。僻院通往丞相府的角门关了,段岭找了半天,找到后门外,被守门的刁难了一番,先盘问,再细细地盘问,最后才被放进去。 牧磬正站在走廊下被一名中年人教训,旁边放着蟋蟀罐。周遭站着六七名少年,各自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中年人。 “把它砸了。”那中年人说。 丫鬟带着段岭,沿走廊过来,见丞相在发火,便一时不敢过来。段岭见那中年人有股不凡气度,心里一凛,猜测该不会是牧旷达吧。 “听到没有?”那中年人又教训道。 牧磬横横心,将那龙泉青瓷造的蟋蟀罐朝地上狠狠一摔,“哐当”一声砸得粉碎,牧旷达又说:“自己踩死。” 牧磬:“……” 段岭站在柱后,想起自己的父亲。若自己玩蟋蟀,李渐鸿必不会让他踩死,说不定还会抓只来与他一起玩。 牧磬涨红了脸,最终还是将蟋蟀一脚踩死了。 “回去读书。”中年人朝房内一指,牧磬便乖乖进去了。 接着他又朝一众少年说:“但凡被我看到少爷再斗蟋蟀,须怪不得我,现在各自散了。” 少年们骇得魂飞魄散,慌忙走了。 这时候,中年人方瞥向走廊尽头,段岭本想躲开,却已被看见了。 “谁在那里鬼鬼祟祟?”中年人又道。 “老爷。”丫鬟过来,朝中年人行礼,段岭也跟着躬身,口称“老爷”。果然那中年人便是牧旷达。 其时段岭穿着武独的袍子,衣服太大不合身,袖子挽着,袍襟打了个结,掖进腰里,显得十分滑稽。 “什么人?”牧旷达问。 段岭不敢答话,知道此刻由丫鬟开口说比自己解释,可信度要高一些。丫鬟替他答道:“回禀老爷,这人是武独院里头的小厮,据说过来给少爷送药的。” 牧旷达说:“把药拿来看看。” 段岭从怀中摸出来,由丫鬟呈上,牧旷达边打量他边拆药,皱眉看到药粉。 “老爷问你呢。”丫鬟推推段岭,段岭朝房内看,见牧磬一脸铁青,站在案前朝外看。 段岭心想是你儿子特地让武独配的烈性春|药,看你不打死他。但他突然想到,这时候若卖牧磬一个人情,说不定来日还有用……嘴上便编了个谎,答道:“蟋蟀吃的。” 牧旷达便走出花园,拆开药包,将一包药粉全部撒进了池塘里头。 “再不认认真真读书。”牧旷达叹道,“你当真是丢我牧家的人。” 牧旷达又打量段岭,说:“倒是不知道武独收了个徒弟,一对招子挺亮。” 段岭站着不吭声,牧旷达又说:“真想讨少爷的欢心,便看着他多读几本书,莫要再撺掇少爷。” 段岭答了声是,牧旷达心神不定,便转身走了。 段岭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嘴角,心想牧旷达没看出来,想必是先入为主了,自己长得与李渐鸿不大像,据父亲说,像他死去的娘,也正因如此,在牧府里仍是安全的。唯独嘴唇与嘴角与李渐鸿有点相似,但不认真看,又已有一名“太子”在,牧旷达应当想不到自己身上来。 “你,进来。”牧磬朝段岭说。 “少爷让你进去,你就进去。”丫鬟吩咐道。 “没说你。”牧磬朝那丫鬟怒道,“你多什么嘴?!” 丫鬟只得躬身退走,段岭进去,牧磬显然还在烦躁,先是挨了一通骂,好不容易得来的药又被父亲撒得一干二净,实在是憋屈。 牧磬拉开抽屉,扔给段岭一个封儿,里头装着钱,朝段岭说:“赏你家主人修房顶用。” “谢少爷赏赐。”段岭把封儿捡起来,正要退出去,牧磬又说:“慢着,你知道这药怎么配不?” 段岭拘束点头,牧磬便说:“你趁武独不在的时候,替我再配一副来,做好了有赏赐,若是走漏了风声,你自己知道是个什么下场。” “是。”段岭规规矩矩地答道。 牧磬又斜眼乜他,恰好与段岭的眼神对上。 段岭马上说:“一定不让老爷知道,也不会让武独知道,少爷放心。” 牧磬心道这小子倒是识趣,便挥挥手,说:“去吧。” 段岭一脸镇定,回来后将钱交给武独,里头是二两银子,武独也没说什么,把银子收了,坐在门外看雨。段岭在房中想着牧家的事,少年人的口风都不紧,若有机会能接触牧磬,便能听到许多重要的消息,甚至如果有这运气能取信牧磬,说不定还有机会见到自己的四叔,当今的皇帝。 但一旦跟在牧磬的身边,风险也会随之上升,因为很可能碰到“太子”与郎俊侠。假太子也许认不出自己,郎俊侠则绝不可能……首先得保住性命。 段岭想起父亲曾经告诉过他,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郎俊侠必不知道他还没有死,也不会想到他居然躲在丞相府里。 又过数日,等了又等,段岭的机会终于来了。 “去买两个烧饼,当晚饭吃。”武独朝段岭说。 武独数出点钱,扔了些给段岭,段岭觉得这日子快要没法过了,反而同情起武独来,按道理说他一个白吃白喝的没理由这么想,但看武独的钱一天花得比一天少,倒也挺心酸的。 段岭揣着十个钱出门去,心想来日待我黄袍加身,每天给你大鱼大肉吃到饱……可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场镜花水月? 段岭忍不住回头看了武独一眼,武独却警惕得很,说:“看什么?你心里头在想什么?” 段岭只好揣着那几个钱,朝武独说:“我心想咱们可以自己开伙,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必到外头买。” 武独的气场这才渐平下去,说:“啰嗦,让你买你就买。” 段岭便点点头,识趣地走了。 这天他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不敢乱走,郎俊侠若在宫里,应当没这雅兴满大街地闲逛,自己须得注意别太张扬,也别鬼鬼祟祟的,自然不会被盘问。他进了市集,先是把武独交代的事办了,再到茶馆,看看有无人说什么消息。 孰料大家都不会去讨论一个已经死了大半年的皇帝,听了半天,段岭也不敢开口打听,恐怕耽误了时间,便赶紧回去。 果然武独还是不乐意了,问:“买个烧饼,去这么久?你在等小麦种出来么?” “我不认识路。”段岭说,“走岔了,是个好心人指我回来的。” 段岭也会撒谎了,且圆得天衣无缝,武独还蒙在鼓里,答道:“罢罢罢,吃饭吧。” 在茶馆里打听不是个办法,且人多口杂,乃是是非之地,下次得换个地方。跑丞相书房外头去偷听又是找死,段岭想了又想,想起当年在辟雍馆、名堂内读书时,消息反而来得最快,西川有没有学堂? 段岭忙着考虑自己的事,好几次想着要么把心一横,试探一下武独,假装不经意地问起皇宫里的情况?但考虑来考虑去,还是太危险,毕竟人心隔肚皮,万一再碰上个郎俊侠,可就没人救自己了。 但经过这些天里的观察,段岭觉得武独虽然精擅毒|药,却实在是个正派人。他有一身武艺,却不偷不抢,也不仗着用毒的本事去牟取利益,堂堂正正。早上起来,他偶尔会看见武独在院里打一套掌法,手掌上下翻飞时,就像鹰一样好看。 打完掌法后,武独扔给段岭一个小钱袋。 武独说:“买两个烧饼,沽半斤酒。” 段岭接过钱,心想机会又来了,便火速朝街上走,问到了西川小孩子们的私塾打听不出什么时政来,学生多的地方是太学,便问清路朝太学里头去。 段岭来到太学后花园的篱笆外,搬了两块石头,站在墙外对着雕花的窗栏里头望,正有几个学生放了课,站在花园里聊天。 “……但这么想来,轻徭薄赋,也是好事。”一人说,“南方再禁不起折腾了,须得休养生息,只是可惜如今有相无将,不兴兵事倒也罢了……” 正如同昔时在辟雍馆内一样,学生平日无事,便喜好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议政,大多在谈政事,有人认为宜放任元、辽相斗,积聚国力,毕竟有辽国挡着,元人一时半会儿也过不来。待辽被元打得奄奄一息,大陈正好坐收渔翁之利。如今牧旷达起草新法,减轻了西川乃至江州地区的税赋,百姓对他仍是十分拥戴的。赵奎当权时重武抑制文,反而容易出事。 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又转到新皇李衍秋的态度上来,李家向来无为而治,大多放任不管,倒是太子回朝后,勤于批阅奏折了些。大多政务,仍听牧旷达的。 段岭听着听着便忘了时间,直到武独等不到他,出来找寻,看见段岭站在几块砖上,朝太学的花园里看,夕阳的光照在他的脸上,表情充满了向往。 武独站在后巷内看了一会儿,皱眉道:“跑这儿来做什么?” 段岭吓了一跳,差点摔下来,学生们也走了,段岭解释道:“凑巧经过,就……朝里面看了眼。” 他以为武独要教训他,孰料武独最终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段岭忙跟在后头,回僻院里去,心里整理来之不易的消息。回家后,便在房中给武独擦拭架子,架上有一布包裹,里头放着一个匣子、一把带鞘的剑。 剑正是武独平时的佩剑,除此以外,便只有满架的书。段岭很想看看匣子里头有什么,但这个时候好奇心容易要一个人的命,便不去碰它。 第48章 取信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入夜时,武独过来,检查自己的匣子与剑,段岭躺在墙角的一小块地方睡觉,听到动静,便偷偷看了一眼,见武独背对自己,打开匣子,取了一件东西出来,走到门外,坐下。 片刻后,断断续续的笛声响起,似乎在调音,段岭的耳朵便竖了起来,接着那飘忽在空中的音接二连三地串在了一处,连成调子。 相见欢! 那首曲子是相见欢! 段岭翻来覆去听过无数次,在上京时隔着名堂的院墙、琼花院内寻春的笛声,还有父亲那生涩的笛曲……武独竟然也会吹这曲子,段岭听到笛声的时候,一瞬间就呆住了。 武独吹出的笛声初始带着一股不平之气,然而开了个头,后面的音便如瀑布般流泄而出,仿佛静夜里一曲催开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洋洋洒洒,漫无边际,充满了希望与期待,带着潇洒之意。 第一次在名堂中听那曲子时内蕴深沉,似有话相诉却又无法开口;寻春的曲调则幽怨哀伤,带着绝望之意;李渐鸿学会吹了,曲中亦带着铿锵之力。而武独吹起这首曲子来时,与段岭从前的感觉丝毫不一样,醇厚却不霸气,隽永却不悲伤,如同西川的枫水滔滔流逝,豁达,洒脱。 段岭穿着单衣短裤,情不自禁地走出来,到得门槛前朝外望,见武独坐在院里台阶上,侧脸十分英俊,眼中带着一丝冷漠与无奈。曲声渐歇,武独放下笛子,天际一轮明月,空灵之境尽显,段岭还沉浸在曲声之中。 “这是什么?”段岭问。 武独侧过头,把段岭从头打量到脚,嘴角略略一抽。 武独:“没见过笛子?” 段岭:“……” 段岭本以为武独会解释几句,说说这曲子,武独却懒得与他废话,放下笛子,躺在门外,看着月亮。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会杀人了。” 段岭听到武独说话,便走出去,抱膝坐在廊下。 一片静谧之中,武独喝了口酒,自言自语道:“那年我十五岁,师娘给我一本《药经》,一把笛子,一把烈光剑,让我下山来找师姐。” 段岭想起了也会吹这首曲子的寻春,却没有打断武独的话。 “师娘是个执着的人。”武独说,“她说,这世上有些事,哪怕你命悬一线,穷途末路,也不能去做,气节,是比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恰恰好,另一个人说。”武独又悠然道,“这世上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摆在面前,赴汤蹈火,也要去做……” 武独眼里带着醉意,发了会儿呆,问:“你读过书?” 段岭点点头,武独又说:“你来日想做什么?可千万别像我一般当刺客。” 段岭看武独,片刻后说:“我爹生前让我读书,考功名。” 武独叹了口气,说:“考功名。” 武独笑了起来,摇摇头,不知在嘲笑段岭,还是自嘲,又说:“读过多少书?拣几句背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段岭背道。 “换一句。”武独说,“这个谁不知道?” “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换一句。”武独闭着眼,随口道,“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听不懂,再换。”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武独喝了口酒,没有打断段岭,段岭想起夫子教的诗词,便背了些给武独听。既有“高堂明镜悲白发,朝成青丝暮成雪”,又有“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武独听着听着,时不时地喝酒,到得最后,半斤酒喝完,武独也靠在榻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段岭怕他睡在外头着了凉,便吃力地把他挪到榻上去,武独却没有睡着,睁开眼看段岭,醉醺醺的,似乎想说句什么,那一刻,段岭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 “你这嘴长得像姚筝。”武独嘲笑道,“看了就想大耳刮子抽你。” 段岭忙道:“姚……姚筝是谁?” 武独没理他,段岭便让他躺好,径自回角落里铺床,躺着,武独却睁着眼,盯着段岭的背影看。 “我怎么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武独又说。 “有吗?”段岭说。 武独揉揉眉心,却实在想不起来了,段岭铺着床,背对武独,说:“我与你有缘。” “怎么说?”武独闭上眼睛,淡淡地问。 段岭说:“你救了我两次,我欠你这么多,实在没有什么能报答你的。” “我不是什么好人。”武独随口道,“能一时兴起救你,也能一时兴起杀你,你别高兴得太早。” 段岭知道武独只是虚张声势,自然不会来无缘无故地杀他,然而武独说完这句后便睡了。 翌日,段岭决定开始实行他的计划——设法接近牧磬,讨得他的信任,至不济,也在牧磬身前混个脸熟,但这种接触绝不能令武独产生警惕并疏远他,否则没有了武独的保护,郎俊侠若是发现了,随时可以取自己小命。 段岭时不时瞥武独,武独练完内功,他的功法与李渐鸿是一个路子,都是自外至内,通过步法与掌法来催动体内经脉,内息周天运转,练完后武独发了一身汗,段岭便打了水来,伺候他在院里洗头。 “牧磬让我办事。”段岭说。 “什么事?” 段岭用盆子装满水,朝武独头上浇。 “让我配药。”段岭说。 他朝武独说了事情的经过,武独道:“上次怎么不说?” 段岭不吭声,问:“怎么办?” 段岭通过对武独的观察,知道只要朝他说清楚前因后果,武独便必不会发火,果然他猜对了。 “怎么办?”武独冷冷道,“算你识相。” 段岭便不吭声了,洗过头后,又给武独擦干,武独显然无可奈何,又没有钱,朝段岭说:“让你配你就配吧。” 段岭心里松了口气,心道成功了一半,便去给牧磬重配了一副药,却不着急送过去,放在武独面前的案几上,武独只是不说话,随手翻书。 到得午后时,武独方道:“给他送去吧。” 段岭带着药出来,这次进丞相府时顺利了不少,牧磬正在房中读书,一脸烦躁,见段岭来了,便朝他招手,说:“快进来,配好了?” 段岭拿出药,跪坐在牧磬身旁,交给他,说:“一次半钱的量,不可多了。” 牧磬如获至宝,将它收起来,取了些许银子,说:“你唤什么名字?” “王山。”段岭答道。 牧磬点点头,段岭好不容易来了,想找个由头,与牧磬说说话,讨他的欢心,让他记得自己,以后才有机会接近他。然而事实证明,段岭实在是多虑了,牧磬一连多日被关在院里读书,再无猪朋狗友敢过来找他玩,生怕像那只蟋蟀一般被牧旷达给碾死,只有几个丫鬟伺候,牧磬早已闷得疯了。 “你有迷药没有?”牧磬低声问,“最好是那种,迷昏以后什么都不记得的,以为是做了一场梦,咱们把侍卫放倒了就走,出去玩。” 段岭想了一想,认认真真地答道:“没有,少爷。” 牧磬问:“那普通的迷药呢?武独总是有的吧?” “没有。”段岭答道,“他不用迷药。” 牧磬愁眉苦脸地对着一张纸,纸上只写了几行字,段岭已注意到了。 “你是哪儿人?”牧磬又问,“有什么好玩的,我给你些银钱,出市集去给我买些来。” 段岭答道:“老爷要剥我的皮,少爷。” 牧磬:“……” “会作文章不?”牧磬说,“截搭题,懂?” 段岭看着一旁的题目,《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出自《论语》,以及牧磬揉了一桌子的纸,当即心里转过一个念头。 牧磬简直没了脾气,呈大字型躺在榻上,段岭低头看看案几,提笔蘸了蘸墨,开始写字。 牧磬则起身走来走去,伸了个懒腰,也没赶段岭走,站在院子外头左右拧腰,活动,问:“会武功么?” “不会。”段岭已经开始在纸上写了,答道。 牧磬也不回头,活动腰身,奇怪地问:“武独不是自己一人么?你是近日才到他院子里头的?他朝你做什么?” 在牧磬的印象里,武独是个脾气古怪的家伙,三姓家奴就不说了,还不知道讨好他爹,成日被昌流君排挤,换了别人,早就走了,偏生这刺客还忍气吞声在僻远里头住着。 段岭心里想来想去,却没有正面回答,只答道:“我是浔北人,少爷。” “哦?浔北。”牧磬虽是个纨绔,却不怎么傲气,书香门第长大,基本的气质还是有的,说,“浔北……浔阳以北,有什么好玩的?” “在上梓西边。”段岭答道,“山里头野兽多。” “什么时候能去打个猎就好了。”牧磬说,“我给你些钱,你替我去集市上买个马儿,不用大,滇马就成,养在你那院子里头,待我空了过去看看……你在做什么?” “替少爷做功课。”段岭说着话,把一篇文章做完了,搁下笔,起身朝牧磬躬身。 牧磬傻眼了,说:“你还读过书?” 段岭站在一旁,只不说话,眼神内敛,牧磬从头到尾看了一次,说:“还……还成,太好了!” 段岭答道:“少爷不可全抄了交上去,须得头尾改改,中间的字换换。” “大好!大好!”牧磬笑道,“可多亏你了!” 牧磬坐下,段岭又给他磨墨,牧磬便照着抄了一遍,其中改了些地方,写完以后段岭便起身,牧磬从钱袋里拿出些许钱来,想了一想,却不再赏段岭,依旧收了回去,朝段岭说:“后天早上再来我这儿一趟,现在回去吧。” 段岭应了,牧磬眉开眼笑,看看抄下来的文章,憋了将近半月,终于可以交差了。 第49章 盘问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段岭揣着药换来的赏钱,先去市集上买了些许酒菜,割了些卤肉,回到院里时武独道:“怎这时候才回来?” “听说书听得过了时候。”段岭答道,把酒菜一样一样摆开,又把剩下的钱交给武独。 武独看着段岭,目光十分复杂。 “拿到赏了,想必是很高兴的。”武独说,“有酒喝,也有肉吃。” 段岭听得出武独生气了,却似乎不是因为自己迟回的缘故,况且他也没有耽搁多久,作一篇文章,只花了小半个时辰。他有点摸不透武独的心思,正要开口解释时,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声巨响,整张案几连着上头的酒菜被武独踹到外头去,段岭吓了一跳,眼中流露出恐惧神色。 “老子学了这一身武艺。”武独语气森寒,“像条狗一般,给丞相府的少爷配春|药,讨得两个赏钱,才有酒菜吃,我也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呢。” 段岭明白了,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武独,只见武独慢慢地起身,走到廊下去,长长地叹了口气。 段岭小心地收拾好吃的,捡走碎瓷,摆好案几,依旧把菜排齐整,说:“吃饭吧。” 两人便就着弄脏的菜吃了起来,吃完段岭去洗碗,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武独也就和衣睡下。 翌日,段岭心想也该来了,早上武独在院里打拳,段岭便跟在他后头比划。 “我不收徒弟。”武独随口道,他的侧脸冷峻,转身踏步,一式开山掌推出,段岭却专注地看着他的动作,亦步亦趋,跟着拉开架势。 武独突然停下来,抬脚去踹他膝弯,段岭冷不防摔了一下,武独又伸脚去绊他,段岭朝前扑,踉跄站起来后武独又绊,段岭又扑,连着四五次,武独不禁好笑。 “你这下盘练得跟个陀螺似的。”武独嘲笑道。 段岭也觉好笑,一身灰扑扑地起来,武独说:“你不是练武的料子,省省吧。” 武独走开后,段岭凭着记忆重新打了一次武独演练的拳脚,又被冷嘲热讽了一番,武独蹲坐在门槛上,不住嘲笑他,片刻后,一名丫鬟过来,说丞相有请,顺带将小厮也带过去。 武独脸色微微一变,想起日前段岭朝他说过,碰上牧旷达之事,倒也不甚怀疑。 “丞相要是盘问我来历……”段岭心里打鼓,朝武独说。 武独自知不妥,在丞相府内,莫名其妙收留一小厮,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不交代清楚,牧旷达要冲着自己面子,让他留下也就罢了,要拉去充军或卖了,武独也毫无办法。 “稍后丞相问你什么,统统不吭声。”武独朝段岭道,“我替你答话。” 段岭点头,跟在武独身后,进了丞相府内园,有人上来接,领着他们进正院里头去。 只见牧旷达坐在案几后,一旁站着忐忑不安的牧磬,背后则是蒙面的昌流君,还有一老头子,想必是先生。 武独微微眯起眼,牧旷达则自顾自地喝茶,面前摊着段岭作的,牧磬誊写过的卷子。 “你叫什么名字?”牧旷达朝段岭问道。 段岭没吭声,武独皱眉,朝段岭道:“丞相问你话,你聋了?” 段岭心想是你自己让我别吭声的,才走了段回廊就忘了。 “王山。”段岭答道,不敢看牧旷达,牧旷达只是瞥了一眼便记起来了,说:“送药的,那天我见过你,送的是给蟋蟀吃的药,我活了这么多年,倒是开了次眼,未知蟋蟀也有药吃,武独你怎么成日尽钻研这些东西。” 武独没有说话,室内肃静,牧旷达拿着儿子的那张卷子,朝段岭说:“王山,这篇文章,是你替少爷捉的刀?” “是他教我写的……”牧磬解释道。 “闭嘴!”牧旷达怒道,牧磬登时吓得不敢说话。 武独奇怪地看着段岭,段岭答道:“我替少爷续了些。” 牧旷达道:“先生给你出个题,你现便写了,在一旁写。” 段岭偷瞥牧磬,牧磬倒是一脸歉疚,朝他点头以示鼓励,段岭便低着头,到一旁坐下,先生先是提笔写了两行,出了题,便将笔交给段岭,段岭接了,微一沉吟,落笔。 “坐吧。”牧旷达这才朝武独说。 武独在一旁坐下,双眼却始终盯着段岭,眼神极其复杂。 “我倒是不知道你从何处买的小厮。”牧旷达朝武独说。 段岭写字的手有点发抖,武独看了段岭很久,牧旷达却自顾自地喝着茶,段岭终于忍不住,抬眼瞥武独,眼里带着恳求。 也许是那天站在太学外,期待的眼神与夕阳的光线触动了武独,也许是他转头那一瞬间的眼神,令武独再次心生同情。 武独终究于心不忍,随口给段岭编了几句谎,解释道:“他爹是个药商,乃是我故交,小时住浔北,母亲死得早,浔北城破后与父在塞外经商,后来死了爹,无处可去,前来投我,念及故人之情,便容他在僻院里头暂且住着。正想给他在府里谋个营生,不过眼下看来,倒是我多管闲事了。” 武独说完又看牧旷达,牧旷达看也不看武独,朝段岭问:“读过私塾?” 段岭没吭声,武独又替他答道:“他爹原本是想让他读书,考个功名的,乱世中说不得耽误了几年。” 牧磬伸长了脖子,偷看段岭写的文章,牧旷达咳了声,牧磬那脖子便如乌龟一般马上缩了回来。 牧旷达显然也对武独话不投机半句多,厅内一片肃静,只有段岭写字时,毛笔拖着宣纸发出的轻微声音。 在这肃静里,倒是武独先开了口。 “可有好几日没人来送饭了。”武独说,“相府既然不养闲人,正想着这几天来与牧相辞行。” 牧旷达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先是短暂一怔,继而便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丞相这点颜面还是要的,招了个门客,却不给一日三餐吃食,若是传出去当被人笑死,一转念便知道是昌流君刻意折辱武独,也不点破,朝家丁吩咐道,““传令厨房,现在就去,再短了僻院内一日三顿,家法打死。” 武独脸色这才好了些,想必不是牧旷达刻意来整他,正阴晴不定时,段岭把笔搁上了笔架,一声轻响。先生便将文章取来,躬身放在牧旷达面前。 牧旷达只是看了一眼,便朝段岭说:“明日起,白天过来陪少爷读书,午后依旧回去伺候你义父。” 说毕,牧旷达又朝武独说:“杀一个人只要一刀,养一个人,却要一辈子,这是你命里的功德。” 昌流君接了话头,说:“改行当个教书匠也是不错。” 牧磬“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安静的厅里,这笑声极其突兀。 段岭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距离最终目标仿佛有万里之遥,但目前来说,虽有少许惊险,一切却都仿佛朝着最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 “领回去吧。”牧旷达说,“你的药做得如何了?” 武独答道:“还在做。” 段岭忙起身,跟着武独出去。 武独走后,牧旷达又喝了口茶,说:“士可杀不可辱,昌流君,你能不能有点胸襟?成日这么恶作剧,有什么意思?” 昌流君只得躬身。 “下去吧。”牧旷达又朝牧磬说:“限你一月内作完这篇文章。” “再敢胡乱对付,每天我上朝,你便搬个小凳,坐我与御史大夫后头,写你那狗屁不通的文章去。” 牧磬忙不迭点头,又逃过一劫。 段岭心想回去以后,武独不知要如何发作,这反应他早就料到了,然而面前已没有选择,唯有拼着得罪武独,才有路走。他想起一路走来的过去,心里头极其歉疚,从前他从不撒谎,自郎俊侠带他去上京,他才撒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谎。 我叫段岭,我爹叫段晟…… 为了活下来,他必须撒谎,慢慢地,他开始懂得这谎言背后意味着什么,他开始编织更多的谎,去骗许多人,从而保护自己。但无论骗谁,都没有比骗武独更令他有愧疚感。 武独一路上脸色非常难看,一句话也没说。 回到院中,段岭刚转过身,便被武独揪着衣领,拖到院内一扔,段岭摔在地上,刚踉跄起身,武独大手却抓着他的喉咙一扼,将他按在柱前。 “看不出你挺有心计的嘛。”武独眼中充满了戾气,说,“就这么想往上爬吗?” 段岭被扼着脖子,憋得眼里出了泪水,他确实非常难过,充满歉疚地看着武独。武独便这么扼着他,一动不动,渐渐的,他的怒火在段岭的双眼前平息了下来,松开了手。 段岭跪坐在地,不住咳嗽,干呕,武独站在他的面前,脸色阴沉,却已不似方才怒火中烧。 “对不起。”段岭答道。 他没有撇清责任,他大可以全部推到牧磬头上去,譬如送药的时候被他拉着问长问短,又让他帮着写文章,答应给他赏钱……然而这一切说实话,都是自己想好的,包括如何解释也是。 但他不想骗武独,索性道:“你说得对,我想往上爬。” “伺候你的新主子去。”武独答道,继而回房,摔上了门。 段岭在廊下坐了一会儿,武独显然也有点意外,段岭没有解释,这么轻描淡写地说“我想往上爬”,反而令他没借口发火来。 片刻后,武独又拉开门,朝段岭说:“还不走?!” 段岭:“……” 武独总是动气,但这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打雷下雨一般,十分爽快,第二次摔门的声音已不如第一次声情并茂,而是带着外强中干的味道。 “我穷惯了。”段岭抱着膝盖,坐在廊前,随口道,“也漂泊惯了,我不想遭人白眼,遭人背叛,我想决定自己的命。” 房里,武独没有说话。 段岭又说:“我不想让别人,来决定我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活,怎么死,怎么活。我怕了,我想好好地活下去。” 段岭回头朝房里看,门摔完留着反弹的一道缝儿。 “所以我想往上爬。”段岭说,“对不起,武独。” 段岭凑到房门前,从缝里朝内看,见武独在昏暗的室内坐着,没有说话,段岭便推开门,阳光洒了进来,落在武独的身上。他一句话不说,转身去打水浇花,照顾院里的植物。 “你这一生,会决定许多人的性命。” 一句久违的话在武独的脑海中响起,久得他甚至已忘了那温柔的声音。 “死在你手下的每一个人,哪怕他们有一万个不得不死的理由,随着你的剑刺进去那一刻,生前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可你呢?你手中握着这些人的生杀大权,可曾想过你自己?” 第50章 立足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今天不必再去买烧饼了,相府给他们送了吃的,比平日的菜肴更丰盛了些,还有一小瓶酒。这次武独没有再霸气地掀桌,段岭摆好菜,两人都有点尴尬,段岭等到武独先动筷子,自己才跟着吃了。 “你这小子,前途不可限量。”武独突然说。 段岭硬着头皮,给武独斟酒,武独喝了,没再说什么。 当夜他依旧进房里来睡下,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武独也没赶他。翌日他看见武独在院里打拳,站着跟他学了一会儿,武独皱眉道:“还不去?” 段岭便道:“那……我走了。” 他辞了武独,朝丞相府里去,正式开始了他的伴读生涯。先前对牧磬了解得不多,只觉是另一个拔都,收拾拔都这种类型的,他向来胸有成竹——千变万化不离其宗,大抵“见怪不怪”四字足够。 然而段岭却猜错了,牧磬和拔都完全不同,拔都总是口不对心,牧磬却是第一天就给段岭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心直口快,且口无遮拦。 “王什么来着,你叫什么?”牧磬朝段岭问。 “回禀少爷,我叫王山。”段岭朝牧磬说。 先生咳了声,牧磬却完全无视了先生,朝段岭问:“为什么叫王山?可有用意?” 先生瞥段岭,段岭心想正读书呢,你的话怎么这么多?先生却道:“少爷问你话,你便答他。” 于是段岭不想被先生看轻了,答道:“王,是易学里的坤卦,一竖隔三横,乃是六阴;山,是三竖,乃是三阳,乾卦,王山的意思是乾坤。” 牧磬:“……” 先生:“……” “那,为何不叫王川?”牧磬问。 “不为什么。”段岭答道,“少爷若喜欢,我改名叫王川也无妨。” 牧磬摆摆手,依旧读书,先生正解书解到一半,牧磬又自顾自地朝段岭问:“昨天回去,武独发火了不曾?” 段岭:“……” 先生只得又停了下来,想是总被牧磬打断,早已习惯了,正好喝杯茶,段岭便朝牧磬说:“没有,少爷。” “给你送吃的了么?”牧磬又问。 这次段岭摸到牧磬的心思,说:“送了,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牧磬朝段岭挤了挤眼,想必心里得意。 先生又开始讲经,过了片刻,牧磬又旁若无人地朝段岭说:“武独房里头有什么好玩的毒|药么?” 段岭心想在丞相府里当先生当真不容易,便简短地朝牧磬说了几句,牧磬平时玩伴虽多,却头一次遇上段岭这样的。寻常小厮俱是满脸奉承,要么就是陪着他一起玩闹,抑或俯首帖耳,恭恭顺顺,问起话来因见识故,眼界也浅,只能当个跟班,没什么意思。 段岭却像一潭不见底的水,稳重,内敛,看那样子还读过不少书,有些见识,牧磬按捺不住好奇心,像是买了件新的玩物,非要把段岭里里外外给弄清楚了才罢休。 然而一个上午过去,他对段岭的兴趣更浓厚了,午后,段岭陪他玩了会儿蹴鞠。昔日在上京读书时,大伙儿没事不是摔跤就是蹴鞠,两项技能简直出神入化,其中赫连博更是一把好手,常常博得满堂彩,段岭得了赫连博一身真传,又有武艺打底,随随便便几下便引得牧磬充满了崇拜。 “这么样,这样。”段岭把要诀教给牧磬,牧磬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是个中高手,以前小厮们不过是乱踢几脚,哪有这本事?而且段岭还不藏私。两人你来我去,玩了一会儿,午后牧磬躺榻上小睡了会儿,醒来时看段岭一边给他打扇,一边读一本书。 “这么用功。”牧磬迷迷糊糊地说。 “家里穷。”段岭答道,“不用功不行。” 牧磬翻了个身,继续睡,不片刻却是醒了,坐起来,打了个呵欠,看了眼段岭,下午先生来了,两人便又依旧读书。 到得傍晚,段岭伺候过牧磬,要走时,牧磬居然有点儿舍不得。自打牧旷达发火那次后,牧磬的一群猪朋狗友便不敢再来找他了,几个小厮也不敢撺掇他,生怕传到牧旷达耳朵里去,被家法打死。 于是牧磬便可怜巴巴的,自己一个人,等着段岭第二天早上来陪他说话。段岭临走时见牧磬在廊下发呆,倒是觉得十分造孽,但武独在家里一天,不知做什么,想必也有点造孽,还是朝牧磬鞠了一躬,说:“少爷,我走了。” 牧磬发着呆,不知在想什么事,随手舞了下袖子,示意回去吧。 僻院里头,武独案前摆了些菜,段岭又带了点吃的回来,洗过手,段岭问:“怎么不吃?” “王少爷的口粮。”武独说,“怎么敢就僭越了?” 段岭哭笑不得,恭恭敬敬地伺候武独,武独这才一脸不满,开始吃晚饭。又盘问段岭,牧磬读书都读了些什么,段岭一一描述了,饭后照常洗碗,洗衣服,到夜里才睡下。 一连大半个月,牧磬起初只是将段岭当作玩伴,段岭认真的态度却带动了牧磬,令他似乎渐渐地读进了些许书。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话不假,段岭端端正正,犹如一把玉璋,说人畜无害吧,却又带着隐隐约约的锋芒,说有意气吧,却又时时敛着,让人捉摸不透。 “有点长进。”牧旷达说。 “少爷有长进,王山的文章作得像个读书的武人。”先生朝牧旷达说,“是好苗子。” 牧旷达喝着茶,慢条斯理地翻儿子与伴读各自写的文章,下了批语。 “像个学武的读书人。”牧旷达说,“本质还是读书人。”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牧旷达平生最烦仗义屠狗辈,总是感情用事,将他好好的布局搅了不少变数进来,最后总是搅得一团糟。读书人虽负心,却也有句话叫“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只恨家族中爱读书的人太少,儿子又不成器,实在令他管不过来。 “赏些钱与他。”牧旷达说,“先生既要回家,便放犬子两天假,既是答应了磬儿,便容他俩去玩吧,令武独跟着,好歹是个刺客,放院里,也是浪费了。” 先生拿着文章去见牧相,牧磬与段岭便在书房里头等着传,牧磬忐忑不安,段岭却十分淡定,闲逛了一圈,从书架上找书,预备明日先生告假回家时带回去看。 牧磬总是感觉这股气势仿佛在哪里见过,悠闲、优雅,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像那个谁……却一时半会儿地想不起是谁。 “别担心。”段岭说,“作得挺好。人告之以有过则喜嘛,先生回来骂你一顿,挑你些毛病,该高兴才对。” 牧磬坐在案前,画了个小人,两条胡须,哈哈笑了起来,段岭往往会苦中作乐一番,读书也随之轻松了些。 “我最怕‘问政’了。”牧磬说,“要是我呢,就将有钱人的银子收点过来,发给穷人,大家就都舒坦了。” “可是银子花完了要怎么办呢?”段岭朝牧磬说,“归根到底,仍在土地上。” “让他们去买土地呗。”牧磬答道。 今日的月考题是如何安置南逃的难民,年前连番大战,辽、陈两国人上百万计,涌入了中原与江南,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土地,饱受元军蹂|躏,南下时又冻死了不少,逃往江州,甚至越过长江南渡。 于是牧旷达出了一道题是孟子的“夫仁政,必自经界始”,切入如今南陈普遍存在的田地问题,牧磬在没有段岭的帮助下理解了牧旷达的意思,因为段岭曾经告诉过他“要去想题目里没有说的话”。 “买了土地。”段岭说,“总会有人勤,有人懒,有人运气好,有人倒霉,钱和土地又会慢慢集中到一部分人手里头,最后还是有人什么都没有,有人坐拥万顷良田。” “那就再分呗。”牧磬说。 “周而复始,不断循环。”段岭笑道,“可是让你散尽家财给穷人,你乐意吗?” “乐意啊。”牧磬说。 段岭:“……” 以牧磬的心思,想必真的是乐意的,若天底下的人都像牧磬这般,倒也没事了,段岭心想以牧旷达其人,居然生出这么个儿子,也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先生回来了,告知二人文章作得不错,牧磬登时欢呼一声,先生便放了二人的假。段岭收拾东西,回去陪武独,牧磬欢呼完了,突然有点失落,告假时段岭不来,甚至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让牧磬去找从前的猪朋狗友玩,他也不想去了,段岭反而是个很好的玩伴,听得多,说得少,还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抓得了蚂蚱捕得住鸟,写得了文章射得出箭,还会出谜语给牧磬猜,随口引经据典的,还会拿圣人开几句玩笑,两人岁数虽相近,段岭却成熟、沉稳很多。 “怎么过?”牧磬问。 “我得先回去。”段岭说,“不然武独揍我。” 牧磬本想留段岭吃个晚饭,但听段岭这么一说,只得挥挥手,让段岭自己走了。这年头合适的朋友不好找,不是阿谀奉承、谄言媚语就是木木讷讷、词不达意,可见哪怕不以貌取人,人与人还是分了三六九等,大家都喜欢和有趣的人、有高雅品位的人、认真的人当朋友。 第51章 牧相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段岭依旧跪在案前,摆开菜,今天赏赐来了不少,武独依旧一脸无聊地看着。 “今天月考如何?”武独问。 “根据赏赐多少来看的话,应当还成。”段岭答道,“你呢?” 武独答道:“什么时候,我也当个大夫去,抓抓药,改行算了。” 段岭双手拿着筷子,客客气气,放在武独面前,两人准备开饭。段岭笑道:“治病救人,我最喜欢了。” 武独打量段岭,说也奇怪,段岭承认了自己想往上爬,武独反而不觉得有什么了,想来也是人之常情,不怕真小人,就怕伪君子,在武独的眼里,段岭有时候实在是既讨厌,又有趣,半大不大的,成日想些莫名其妙的事,说些匪夷所思的话。 “你何时生辰?”武独问。 “忘了。”段岭想了想,若郎俊侠拿了自己的出生纸,想必太子也是那一天,不可漏出口风,答道,“好像是……七月初七。” 武独说:“那快到了。” “明天放假?” “放假。”段岭答道,凡是武独喜欢吃的菜,他便只吃一点,武独不碰的菜,他便多吃些。武独也是存着这念头,只因饭菜和赏赐都是段岭挣来的,便想留点他爱吃的,两人避来避去,反而不知道吃什么了。 “这几日告假,带你出去玩玩吧。”武独说。 段岭还是想玩的,正想找个什么时候出去走走,约武独又怕他不去,自己出去,生怕碰上郎俊侠,虽然郎俊侠不可能有这闲情逸致,出宫来闲逛,但还是求个稳妥的好。 “去哪儿玩?”段岭眼里登时带着笑意。 “吃饭吃饭。”武独说,“莫要啰嗦,待我将最后的药引找着了再说。” 段岭知道武独一直在忙活牧旷达的药,配了这么久,倒不是说武独磨蹭,而是牧旷达最开始交出来的药方就有问题,那是一副毒|药,想作为隐毒使用,却又太烈了。 武独下毒是有讲究的,他一不沾下三滥的行当,譬如迷药、春|药、砒|霜鹤顶红那些统统不考虑。二不能让人查出来是什么配方,否则不免威名扫地。三不能简单粗暴,把人直接毒死,而是优雅地毒到你死。 牧旷达不知从哪儿问来的药方,连段岭也觉得太过明显,容易被查出来;看在武独眼中,更是破坏美感,简直就和用拆墙用的大锤子直接砸人后脑勺差不多。对用毒高手来说,怎么能忍? “找着了么?”段岭问。 “没有。”武独说,“得去找几本书看看,《本草》里头的几味,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我有府上书阁的钥匙。”段岭说,“要什么书,咱俩一起去。” 武独想了想,段岭又改口道:“我先去看看?” 武独沉吟略久,稍稍点了下头。 饭后段岭便沿后巷的门进去,只说去与少爷说话,守门的已不再拦他,他轻车熟路,绕过花园,进了书阁,段岭把灯放在窗台上,便去找书,时至夏末秋初,书阁外头吹来一阵风,灯便无声无息地灭了。 段岭正要再去点起时,突然听见书阁下脚步响,有人沿着楼梯上来。 牧旷达小声说:“让昌流君找,是找不着的,他不识字,这事你知道就成,莫要笑话了他去,须得我亲自来。” 段岭心头一凛,不知牧旷达深夜来书阁有何事,看来身后还跟着人,且不是昌流君。 灯光将人影渐渐移了上来,段岭站在暗处,看见牧旷达带着一名文士进入了书阁,昌流君向来寸步不离,保护牧旷达的人身安全,现在他没跟着上来,也就意味着段岭只要躲在书架后,便不会被发现。 是躲起来偷听,还是…… 短短片刻,段岭做了一个选择,他从书架后走出来,朝牧旷达说:“拜见老爷。” 牧旷达与文士都是一怔,未料此时书阁内还有人,心中都不由得一声“好险”,然则双方都是聪明人,段岭此举无异于避嫌与效忠,牧旷达更是心下雪亮,暗道这少年果然非同一般。 “这是磬儿的伴读。”牧旷达朝那文士说,文士点点头,牧旷达眼中现出赞许之色。 段岭拿着书,说:“过来查点东西,冲撞了老爷……” 牧旷达摆摆手,段岭会意,文士与牧旷达说不定要密谈,便欲告退离去。牧旷达却说:“过来。” “宰相肚里能撑船。”那文士笑道,“自然是无妨的。” 牧旷达与段岭都是笑了起来,牧旷达又朝段岭说:“这位是长聘先生,府中参知。” 段岭朝那文士行礼,将灯放在桌上,重新点燃,牧旷达交给段岭一把钥匙,说:“最里头的柜子,取一封去年六月廿七的折子过来。” 段岭依着吩咐做了,柜内密密麻麻的,全是折子,长聘朝牧旷达说:“迁都之事一启,西川势必大耗元气。” “赵奎一去,迁都势在必行。”牧旷达说,“若不在近年解决,只怕再无力推动此事了。” 段岭找出折子,吹去灰,知道牧旷达欣赏他,不打算让他回避,将折子放在桌上,又去打了壶水,将灯火调大些许,便在灯上烧起水来。 “江州士族盘根错节。”长聘说,“苏、吴、林三族占据江南,新法难以推广,谢宥养一支黑甲军,更是耗资巨大。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这军费也太多了些。” 段岭正在出神时,牧旷达翻开折子,段岭便瞥了那折子一眼。 “这是先帝批的折子。”牧旷达朝段岭说。 折子底下有一个“阅”字,又有“迁就是”三小字,段岭对那字迹熟得不能再熟——是李渐鸿的手书。 一时间无数思绪错综复杂,涌上心头,令段岭无所适从,他只想将折子拿过来,摸一摸,却情知不可当着牧旷达之面这么做。 “先帝在位十日,登基当日,批了三份折子便匆匆而去。”牧旷达喝了口茶,唏嘘道,“一份是迁都,第二份是屯田,第三份,则是减税。” “嗯,三道金牌。”段岭说。 牧旷达与长聘都笑了起来。 “折子压在我这里,也有一段时候了。”牧旷达说,“正好借此机会,好好议一议迁都之事,你这就替我抄录一份下来。” 段岭点了头,拿着折子去一旁抄录,先是粗读一次,不由得惊叹于牧旷达所写的折子条理清晰,说服力极强,起承转折,无一赘言,亦毫无华丽辞藻修饰,先是就事论事,从细节切入,继而纵览全局,句句老辣直指要点,一句话里,常常藏着好几句意思。 这种议事能力,段岭实在自愧不如,起初他以为自己写的文章已有足够水平,然而与牧旷达写出的折子一比,自己简直就是目不识丁的水平。 “笑什么?”牧旷达注意到段岭的表情。 “读到好文章,所以情不自禁。”段岭答道。 长聘笑道:“你未见丞相弹劾人的折子,那才是令人捧腹大笑的。” 牧旷达也笑了起来,摇摇头,与长聘开始谈迁都事宜,江州虽在千里之外,牧旷达却对当地了若指掌,两人对着一张纸,开始分析迁都后的细节,税赋如何摊,如何通过来年科举,吸纳江州士族入朝为官。 段岭一心二用,既抄录折子,又竖着耳朵用心听着,当真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牧旷达能坐上这个位置,实在是他的天命。经济、农耕、政治势力如何分配,谢宥所代表的军方与江左一带的自治权……逐一列出,井井有条,不见丝毫紊乱。既不能动当地大家族本身固有的利益,又要确保新帝与太子所代表的政治集团,能在江州有一席之地。 “还须开一次恩科。”长聘说,“令三大家举仕入朝。” “唔。”牧旷达说,“御史台与户部,须得是咱们这边的。” 段岭抄好折子,对牧旷达的老谋深算佩服得五体投地,未几,长聘又去取来一个算盘,二一添作五,以千两为单位,当场算起江州的税。 “你且记着。”牧旷达对段岭说。 段岭晾开折子,在一张宣纸上记下长聘与牧旷达核算的田地与税赋、军费裁支,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连段岭都有点混乱了,牧旷达却胸有成竹,理得清清楚楚,说着说着,话题岔了开去,开始讨论如何摆平江州三大族。 “还须得合一次姻缘。”长聘说。 牧旷达“唔”了声,说:“太子也到这年纪了,可是这三家……”牧旷达缓缓摇头,意思是都不太行。 长聘又说:“我猜以陛下的意思,倒是想让太子娶谢宥的女儿。” “从长计议吧——”牧旷达无奈道,说了一宿,倒也累了,伸了个懒腰,说:“丞相不好当呐,既要算这么一本糊涂账,还要管人娶媳妇儿。” 长聘与段岭都笑了起来,牧旷达看了一眼段岭记在纸上的要点,点了点头,说:“不错。” 长聘朝牧旷达说:“明日我便往江州去,替您先做好安排。” 牧旷达说:“该使的银钱、打点之处,不可少了。” 长聘称是,牧旷达说:“我这便去将折子写了,明日早朝时,两本一同带着。” 段岭不等吩咐,便提起灯,在前头领路,照着牧旷达与长聘出书阁,昌流君正等在外头,突见多了一人,眼神里带着警惕,牧旷达摆手示意不妨,徐徐出来,却见武独等在庭院里头。 牧旷达一见武独,便知道是来找段岭的,朝他说:“今夜与你家小朋友有缘,便说不得多耽搁了他些许时候。” 武独点点头,说:“自当随丞相差遣。” “既这么说了。”牧旷达又道,“还麻烦你再等半个时辰,若不忙着睡,且随我走一遭。” 武独自打进了丞相府,夜半得到这待遇还是头一遭,起初以为牧旷达要问他药的事儿,便抬步跟上。于是段岭在前领路,牧旷达与长聘随口闲谈,武独与昌流君随后,经过回廊,前往书房。 走到一半时,长聘拱手躬身,说:“在下这就告退了。” 牧旷达朝长聘点点头,也一拱手,说:“先生一路顺风。” “托相爷的福。”长聘笑道,施施然离去。 剩下段岭打着灯笼照明,牧旷达像在思考,段岭逐渐发现牧家父子二人,还是有着相似之处的,牧磬与这老爹的相同点都是礼贤下士,和蔼可亲,且在对旁人的态度上十分随和,也难怪长聘这等人才会追随他,不领官职,甘愿在丞相府内当一个门客。 段岭进了书房,牧旷达随后而入,昌流君便自觉站在一旁,武独要跟着进去,却被昌流君阻住,意思是没他的事。 第52章 出府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牧旷达门客众多,平日里想写封折子,自然有人准备笔墨,但一来夜已深了,不想把书童叫起来,段岭既已经听了这许久,让他伺候也是无妨。段岭也领会到牧旷达的心思,今夜所谈之事,俱是对他的奖赏。 牧旷达的举动,正是表露出对段岭的赏识,在书阁里表现的赏识。他是个识趣的人,也最欣赏识趣的人,该怎么说,怎么做,不需多问,也不需多说一句话。 段岭将笔墨准备好,又在一旁摊开自己记下重要信息的纸,牧旷达靠在椅上,随手一指侧旁的铜盆,段岭会意,取来热毛巾,敷在他的眉眼上。 牧旷达想了一会儿,显然是在打腹稿,片刻后提笔,写奏折。 段岭犹豫片刻,想要不要悄无声息地告退,但既然牧旷达没有说,自己待在这里也无妨。 牧旷达字迹遒劲,颇有笔力,用的乃是颜体,从今年秋收一事切入,下笔一气呵成,不卖弄,不掺杂感情,不现挟制之意,折上议完西川后议江州,将迁都所需花费的预估、为何秋冬迁都等等问题一应剖析清楚,如是,段岭便旁观了关乎大陈国运的重要事件,于这个晚上酝酿,诞生。 不知不觉,已是四更时分,牧旷达搁笔,段岭将折子摊在一旁,知道这上头决定了大陈未来数十年内,上千万人的命运。 “回去睡下吧。”牧旷达朝段岭说,“盯着点少爷用功,莫要少年心性了。” 段岭答了声是,告退出来,知道五更就要上早朝,牧旷达现在抓着时间,还可眯一会儿。 武独与昌流君守在门外,倒是没有说话,见段岭出来,武独这才带他离开。段岭心里仍反复默诵牧旷达的词句,越读越觉得厉害,自己在学习的道路上,还有很远很远。 “偷听被抓了个现行?”武独问。 段岭解释了经过,武独这才点头,段岭又说:“他们在议迁都的事……” 武独却示意他不要多说。 “丞相赏识你。”武独说,“是你的运气,也是你与他投缘,不可将这些话与外人说。” “你又不是外人。”段岭随口道。 武独没有回答,段岭似乎看见他嘴角微微牵了一牵,像是在笑,便好奇端详他,武独又马上恢复了冷峻的表情。 回到院中,段岭已困得不行了,朝角落里一躺,便即入睡,武独扔过来一条毯子盖着他,开始读段岭借来的《本草》。 翌日反正是告假,段岭足足睡了一整天,中午武独踢了踢他,让他起来吃饭,段岭只是翻了个身继续睡,武独也不管他,直到黄昏时,段岭方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把饭吃了,坐在院里时,见武独换了一身衣服。 “要出去么?”段岭坐在井栏旁给武独洗单衣,武独只是“唔”了声,对着镜子左照右照。 自打来了他身边,武独就是一袭粗布袍子,从未有过修饰,这令段岭不由得想起从前父亲在的时候,人长得精神好看,有股自然而然的气质,穿什么都好看。相反气场猥琐的人,穿什么都猥琐。 但今天武独穿上了一身深蓝色的刺绣袍子,不知是从何处翻出来的,带着一股潮味,想必很有些时候没穿了。 “挺好看。”段岭朝镜子里头的武独看。 武独没说话,片刻后又把袍子脱了下来,段岭问:“怎么了?” “算了。”武独说,“没甚意思。” 段岭:“???” 武独说:“丞相赏了你一套新衣服,去穿穿看。” 段岭“哎”的一声,去翻今天中午来的赏赐,见是一件淡蓝色的新袍子。武独又说:“穿上吧,拾掇拾掇自己,稍后带你出去逛逛。” 段岭换好衣服后对着镜子照,想起那年与父亲去琼花院时的新衣,这一生只穿了一次,后来恐怕被耶律大石发现,就再也没穿过了,少年人的本性还是喜欢光鲜的。 他换好衣服后,看了又看,下意识地想找玉璜挂在原本是腰坠的地方,才想起盛世天下已不再,锦绣山河也已易主,当即有几分失落。 “算了。”段岭也把袍子脱了下来,武独登时哭笑不得,说:“又怎么伤春悲秋的?穿上穿上,待会儿出门莫要丢我的人。” “去哪儿?”段岭问。 “吃顿饭。”武独说,“见一位‘老朋友’。” 段岭倒没听说过武独在西川还有朋友,且武独的脸上带着鄙夷的表情,便识趣地不再多问。 “走吧。”段岭晾好衣服,总算能光明正大地出去走走了,且是在夜里逛西川,想必不容易被人看到。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也实在太紧张,像只惊弓之鸟,郎俊侠与太子在宫里,更以为他早就死了,只要走好每一步棋,就没有问题。 西川一入夜,灯红酒绿,繁华长街如梦一般,段岭已很久很久没见到这景象了。 武独问:“你想吃什么?” “我都行。”段岭说,“你那朋友呢?” “先不管。”武独说,“吃了再去找他们。” 段岭喜欢吃馄饨,在繁华长街上逛了一圈,武独便护着他不让人挤了,到馄饨摊里头去。 过往行人时不时瞥武独,见他身材修长高大,带着个俊秀少年,段岭又穿得光鲜,反而令武独像是家丁一般,两人在摊子上吃了馄饨,武独今天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的。 “你在想什么?”段岭却是很开心,问。 武独一怔,答道:“没什么。” 段岭见他不愿说,便懒得再问了,武独想想,最后还是解释道:“稍后见那朋友,你不必露面,以免多事。你只管玩你的,事儿完了,我自会与你解释。” 段岭点点头,怀疑地看武独,突然笑了起来。 “又在腹诽什么?”武独眯起眼。 段岭猜武独在丞相府里头也待不下去了,想是要找混得好的“朋友”,谋个行当。难得他稍微振作了些,总是为他高兴的。 “告诉你也无妨,这人约我好几次。”武独说,“先前都不想与他谈,如今想想,还是得找点差事做。” 段岭“嗯”了声,有点犹豫,他觉得武独与自己的命运仿佛是纠在一起的,有种奇异的联系,譬如说自己得牧旷达赏识,武独也随之地位高了些,那天在书房外,牧旷达的意思也是令武独给他看门。 不是什么人都能给丞相看门的,守在门外的是昌流君,便是一种表态。 然而武独心思简单,想必不像自己般,解得出文人们的弦外之音。 段岭想过好几次,哪天如果得到了属于自己的一切,一定会让武独当个贴身护卫,给他高官厚禄。若武独离开丞相府,自己的计划就要随之变动了。但他还会换地方不?现在已换了三任主人,再换下去,也不一定比现在混得更好。 他观察武独的表情,感觉他也在犹豫。 “走吧。”武独最终下定决心,带着段岭起身,经过长街,段岭好奇地看街边玩杂耍的,武独走着走着发现人没了,不耐烦地回来,一把将段岭拽走。 “大爷——” “哎,大爷——” 面前是个非常华丽的建筑,刚一进门,便有浓妆艳抹的少女来迎,吓了段岭一跳,忙道:“你们做什么?” 段岭退后几步,抬头一看,匾额上写着“群芳阁”,居然还是百年前皇帝的题字,当即哭笑不得。 “进里头去。”武独说。 众女好奇地打量武独与段岭,看段岭像个少爷,而武独像个家丁,然而段岭又不敢违拗武独的意思,两人关系十分奇特。 段岭说:“我……我还是不去了,我在外头等你。” 武独不耐烦了,揪着段岭的衣领,将他拖上楼去,段岭忙道:“我自己走!新袍子别扯坏了!” 武独这才放手,朝一个姑娘问:“天字号房的客人来了么?” “没有呢。”姑娘朝武独微一行礼,说,“两位爷里头请。” “给这位小爷好生伺候着。”武独说,“领他往对房里去。” 段岭亦步亦趋,跟在武独身后,武独却朝段岭上下打量,说:“尽跟着我做什么?去啊。连逛窑子也要教你?” “不不。”段岭连忙摆手,众女孩都笑了起来,段岭一下就红了脸,武独却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 “先前怎么说的?”武独说。 “那我……进去吃点。”段岭说,“你谈完了事,叫我一声。” “你随便吃随便点。”武独说,“不是咱们掏钱。” 段岭进了天字号房对面的另一间房,这处伺候得甚是周到,马上就进来了一群姑娘,段岭只以为都是来伺候的,不知这处的规矩是让他先看一轮再点,便说:“都下去吧,不必管我。” 琼花院虽也是青楼,却因段岭的身份摆在那里,无人敢来调戏他,段岭自打生下来,从未见过这种事,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应付这种口不对心,既要逛窑子又要假装柳下惠的客人多了,大家都颇有经验,于是便上来一人,说:“少爷。” “真的不用。”段岭叫苦道,“请,请……我认真的。” 段岭不是没想过感情问题,当年在一起厮混的好友们,拔都、赫连博……想必都已成婚了,唯独蔡闫不知是死是活,他也曾希望有一个家,像父亲与母亲一样。 然而众多因素错综复杂,时时刻刻影响着他,小时初见男女之事,犹如一个永远不会被遗忘的梦,闪烁在他的记忆里头。那夜郎俊侠与丁芝带给他的冲击力,令他对青楼向来无甚好感。 而后对着琼花院里头的女孩,段岭也如同父亲一般,时时以君子态度视之,都是国破家亡的可怜人,又怎么能像耶律大石般对她们? 现在想起,竟是从未对谁动过心,段岭只觉人生十分无奈。 第53章 叙旧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段岭侧倚在榻上,姑娘们看了他一会儿,段岭摆摆手,诚恳地说:“请回,让我一个人歇会儿。” 有人出去找老鸨,老鸨片刻后过来,说:“少爷,姑娘们只是陪酒。” “不必。”段岭说,“钱照付,你算多少便是多少,找隔壁那位爷领就成。” 老鸨眼珠子一转,像是领悟了什么,却不点破,终究也不好冷落了客人,便朝段岭说:“那传个弹琴的,进来听爷的吩咐。” 段岭心想应当是可以的,老鸨便出去通传,片刻后进来一个小倌。 段岭:“……” 小倌唇红齿白,十分温柔,过来坐到段岭身边,询问道:“给公子按按?” 段岭摆手,说:“你也出去,不必了。” 小倌愣了一愣,段岭心想既然人都来了,姑且留下,便改口道:“算了算了,你且先留下,莫要再让人进来。” 小倌便坐着,斟了酒喂给段岭,段岭却说:“我不喝酒。” 段岭既怕说梦话,又怕喝醉了说胡话引来杀身之祸,是以滴酒不沾,小倌见状只得夹了些菜肴,喂到段岭嘴里。段岭心里惊雷阵阵,却不好嫌弃那小倌,大家都是苦命人,便点点头,夸奖他几句,说:“你长得漂亮。” “公子长得漂亮。”小倌笑着说。 “长得漂亮的人。”段岭颇有感触,说,“总是占点便宜的,眼里望出去,这世间也升平些,因为寻常人见了他,都会朝他笑。” 小倌没想到段岭会突发这么一句人生感慨,只得尴尬地笑笑。 “你坐着吧。”段岭说,“不必服侍了。”说着随手朝榻畔另一头随手一指,小倌只得安安分分地坐着。 段岭又朝他说:“赏钱不会少,你就当休息。” 小倌干坐了一会儿,没料到段岭气场太强,半点办法也没有,片刻后说:“公子喜欢吃什么?我去传厨房给您做。” “馄饨。”段岭答道,“刚吃过,来点水果倒是好的。” 小倌便躬身出去,外头老鸨问了几句,听到一句“不喜欢”,小倌便走了。段岭心想谢天谢地,不要来打扰最好。 他倚在榻上,看见有葡萄,这东西十分稀罕,便吃了几颗,酸酸甜甜的,越吃越爱吃,便抱着盘子开始吃,同时思考自己的人生大事。平日里众多事情堆叠在一处,令他无所适从,如今便慢慢地想得许多事来,譬如说昨夜听见牧旷达与长聘说的“合一桩姻缘”。 今年腊月初六,他就满十六岁了,爹还在的话,一定会为他物色媳妇,可他从未想过这件事,一切都很遥远,是否也像那个“太子”一般,要与大家族联姻?从前春来时,他体内总有欲|望在寻找宣泄之处,可现如今,竟是对情之一道,没多大感觉了。 细想起是什么时候?兴许是来到西川,被郎俊侠下了毒以后开始的,段岭的嗓子还有点哑,未曾恢复过来。他想娶一个什么样的妻子?生一个什么样的儿子? 段岭觉得自己当不了一个好父亲,他还没准备好,如果不能给孩子幸福,那么就永远都不要生,他自己尚且命悬一线,怎么能拖累孩子?但仔细想起来,父亲也是辗转流浪,甚至自己出生之后足足十三年都没见过他的面……回想过往,段岭还是爱他的。 但那种苦头自己受够了,除非回到他该坐的位置上,他才能考虑成婚的事,也许这个目标一辈子都无法达成……哪怕某天大陈列祖列宗在保佑他,让他当了皇帝,但朝中勾心斗角的,当自己的孩子也不好过。 不如当个寻常人…… 段岭的思绪跟着外头的丝竹之声漫无边际,变来变去,又有人敲门,直接进来了。 “当家的让我来伺候少爷。”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说。 来者是个彪形大汉,体形挺拔魁梧健壮,穿一件对襟敞胸白色小褂,端着食盒,一脚朝后关上门。 段岭一口茶登时喷了出来。 “少爷?”壮汉忙上来给他顺背,又要喂他吃葡萄。 “你给我坐着!”段岭马上道,“不要动!” 那壮汉肌肉健硕,肤色古铜,眉目粗犷,孔武有力,颇有英武的男子魅力,生硬地地朝段岭笑了笑。 段岭简直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手扶额,无语凝噎。 这男人不知是从何处找来的,想必不是群芳阁内常驻的小倌,多半是临时拿钱请来的打手,兼作他用。 “少爷长得真俊,给您唱个曲儿?”那壮汉说。 段岭马上说:“兄弟,不必了,您坐着就行。” 壮汉识趣地点头,又问:“少爷是哪里人?” 段岭:“……” 壮汉说:“群芳院当家的花钱让我过来,少爷总得使唤我做点什么,起初我是不想来的,不过看您也俊……” “喝酒吧。”段岭心想大家都不容易,便以茶代酒,示意他喝酒就行,那壮汉倒是乐得很,喝酒吃肉,吃了一通后朝段岭说:“多谢少爷赏饭,既然吃饱了,那就……” “你给我坐着!”段岭终于忍无可忍了。 壮汉便只得规规矩矩地坐着。 片刻后,外头又有人敲门,段岭快被玩疯了,叫苦道:“又是谁啊?” “我。”武独说,继而推门进来,见一壮汉坐在房内侧旁,与段岭大眼瞪小眼的。 武独:“……” 段岭:“……” “这是做什么?”武独的表情极其精彩。 那壮汉刚要解释,段岭便扶额,生怕越描越黑,朝壮汉说:“你出去吧。” 那人终于走了,剩下武独与段岭,段岭带着询问的眼神看武独。 “你怎么来了?” “隔壁房里问了句。”武独随口道,“少爷男的不喜欢,女的也不喜欢,只好亲自来服侍了。” 段岭蓦然爆笑,武独哭笑不得,打量段岭,说:“你不会是与牧磬得了一样的……那隐疾?” “啊?”段岭一脸茫然,问,“什么隐疾?” “罢了罢了。”武独也懒得与他多说,坐在榻畔,段岭说:“你那朋友还没来么?” “没有。”武独说,“我想了一会儿,不如还是回去。” 段岭明白了,武独今夜应当是在做一些抉择,是离开丞相府,另谋生路呢?还是留在这里?他希望武独不要走,否则自己的处境就更提心吊胆了,但这种人生大事,还是需要自己想清楚。他不敢帮武独做决定,两人沉默片刻,段岭侧过身,枕在武独的腿上,武独则呆呆坐着。 “走吧。”武独说,“回家。” 段岭心头松了一口气,看来武独是打算继续待在丞相府里了,却听见外头有人说:“大人,您的朋友来了,就在隔壁。” “我且去会一会他。”武独朝段岭说,“你在这儿等,几句话的工夫。” 段岭点点头,武独便起身走了。 天字号房内灯光调暗了些,武独推门进去,外头便有人关上了门。 “好久不见了,武卿。”一个声音说,“请坐。” 晦暗灯光下,郎俊侠坐在一侧,将酒斟入杯中,蔡闫则坐在正中的榻上,直视武独,朝他笑了笑,点了点头。 “拜见太子殿下。”武独上前一步,单膝行武跪,蔡闫忙上前来,扶起武独,一触,武独便即起身,退后半步。 蔡闫再次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武独却不坐,安静站着。 “这么赶时间?”郎俊侠淡淡道。 武独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说:“有什么话,殿下请说。” “印象最深的那次与你见面,还是在上京的名堂。”蔡闫说,“没想到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本想七夕约你喝上一杯酒,祭我父皇英灵,奈何走不开,便提前找你来了。” 武独答道:“当年冲撞了殿下,是我罪该万死。各为其主,武独也是不得已。” “各为其主,自然不会怪你。”蔡闫笑道,“武卿打算就这么站着与我说话么?” 武独这才走到一旁坐下。 “这杯酒,是谢你抢回了我爹尸身。” 蔡闫待到郎俊侠将酒杯放在武独面前,方朝他举杯,武独端起杯,看了一眼,料想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在使毒的行家面前班门弄斧,三人便一饮而尽。 “这些日子里,未曾找过你。”蔡闫说,“不是我不愿,而是不能。” 武独沉默良久,而后一瞥郎俊侠,再看太子“李荣”,蔡闫又说:“先父生前,唯独两个人追随过他,一是乌洛侯,另一个就是你。回朝后,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让你入宫。但身边已有乌洛侯,再招你来,亦是大材小用,是以另行安排,想必其中种种,你是懂的,我这就不多说了。” 武独一怔,继而仿佛明白了什么,眯起了眼。 郎俊侠则安静地看着面前一杯酒,除此之外,一直保持了沉默。 “今日早朝时,牧相上了迁都的折子,我想,不能再拖下去了。”蔡闫说,“今夜来见你,对你,对我而言俱是冒险之举,但一旦迁都成行,人事必有变动,若不提前告知你,将更为受制。” 蔡闫期待地看着武独,仿佛是希望他做出反应,然而厅内郎俊侠与武独就像两尊木塑,各自缄默。 “武卿,你是怎么想的?”蔡闫温和地问,“不妨一言。” 武独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那天殿下盛怒,治我护卫先帝不力之罪时,我原以为您是真的想杀我,如今想起,不免解了我一个心结。” 说毕,武独走到蔡闫面前,躬身双膝跪地,朝蔡闫一伏身,蔡闫忙又上来扶,这次情真意切,让他起身。 “是我委屈了你。”蔡闫眼中蕴泪,双目发红。 “迁都江州后。”蔡闫说,“我需设一御卫司,名字唤什么,还未想好,所起用的,必须是我信得过的人,想来想去,唯独你是合适的人选。” 武独再次沉默,蔡闫又道:“按我设想,御卫司须得以我大陈原本的影队重组,建一情报机构,以刺探敌情、排查国内形势为己任。你如今在牧相麾下,他定不会疑你。” 武独微微皱起了眉头,郎俊侠则一直在观察武独的神色。 “殿下……”武独像是在做一番艰难的思考。 “不必现在便回答我。”蔡闫抬手,阻住了武独的话头,说,“回去之后,你有的是时间去想,这次我本想谢你,但金银珠宝,不免折辱了你待我的这份赤子之心……” 听到此处,武独的眼眶突然就红了,自李渐鸿牺牲后,武独杀进上京,抢回武烈帝遗体,回朝时李衍秋大怒,将他收押。数月后乌洛侯穆护卫太子归来,太子欲治他死罪,还是牧旷达上书,保住了他一条性命。 这些日子里,没有人理解他,也没有人同情他,直至今日,套在他身上的枷锁才随着这一句“赤子之心”被摘下。 第54章 急智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唯独一杯水酒,表我心意。”蔡闫又敬了武独第二杯酒,武独也不说话,沉默地喝了。 “有点苦。”武独如是说。 “什么?”蔡闫一时还回不过神来,武独却摇头,笑笑,端详蔡闫,蔡闫最怕别人看他,一时间便有点不自然。郎俊侠适时起身,将一枚印章放在武独面前。 武独目光便转移到印章上,蔡闫又朝他说:“此印可在通宝、昌隆、云济与乾兴四家钱庄,及分部内随意支取银钱,供你招揽手下所用,无须画押,只用盖印。” 武独又是一怔,继而一手按着膝盖,由坐改站,起身。 “我不能收。”武独说,“只怕有负殿下厚望。” 说完这句后,厅内静谧,三人都没有说话,许久后,武独又吁了口气,说:“先帝赏识我,这恩情自当铭记,武独自当全力以赴,但能走到哪一步,却不好说。” 蔡闫的脸色起初甚僵,听到这句话时才复又笑了起来,仿佛松了口气,说:“武卿,不怕与你说句认真的话,这世上,除了乌洛侯与你,我再想不到有谁能相信了。” 武独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朝蔡闫抱拳,躬身,说:“告辞。” “你这第三杯酒,还没有喝。”郎俊侠再次开口。 “以后再喝吧。”武独说,“我得先为殿下找回镇山河,否则实在没有颜面来喝这杯酒。” 他转身离开,门再次关上,剩下蔡闫与郎俊侠静静坐着,案上依旧放着那枚印章。 蔡闫想把酒杯摔在地上,却始终忍住了,生怕砸杯推案之声被未曾走远的武独听见,反倒失了风度。 “他信不过你。”郎俊侠终于说,“性情中人总是如此,会为你的一两句话死心塌地,也会因一两件事,记在心里。当初顺势将他埋进牧府当暗线,本就是一着错棋。” “是个人也明白。”蔡闫说,“杀他对我有什么好处?” 郎俊侠说:“不是什么人,都想得这般清楚。” 蔡闫无奈道:“我已朝他解释了。” “他心里接受了。”郎俊侠说,“感情上不接受。” 蔡闫道:“那么他究竟是死心塌地了,还是心口不一?” 郎俊侠答道:“对这种人,你得哄。” 蔡闫不说话了,许久后,说:“郎俊侠,我再求你一次,你留下吧。” “不必再说。”郎俊侠说,“你只要常常哄他,让他相信你,他迟早会对你死心塌地,也迟早会取代我。” 蔡闫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郎俊侠却朝他说: “他会保护你的,况且他什么都不知道。我的罪这辈子不可赎,下辈子,乃至下下辈子,我都会进地狱,被烈火煅烧,刀山火海,剖腹拔舌,生生世世,永无解脱。” 郎俊侠起身,蔡闫说:“未知生,焉知死?你杀了一人,却救了天下,此生我也发过誓,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你……” 郎俊侠抬眼看蔡闫,说:“在我心里,将我千刀万剐的刽子手,乃是我自己。” 蔡闫定定看着郎俊侠,许久不发一言。 此刻,段岭正躺在榻上吃葡萄,顺手翻着一本春宫图。 他发现自己对春宫图还是很有兴趣的,也不知是此处旖旎气氛令他兽|欲大发,热血沸腾,还是本来就到了这年纪,可是要照着春宫图上这么做,却又极其羞耻,段岭翻了一会儿,不由得口干舌燥,嘴里衔着葡萄却不咬破,在唇齿间舔来舔去地玩。 武独回来了,段岭马上把春宫图收起来,擦了下嘴角边的口水,不自然地整理衣袍,坐着不起来,说:“这么快回来了?” 武独看着段岭,一时间有点走神,突然生出奇怪的感觉,兴许是方才所见,乌洛侯与太子的气氛十分沉重,而回到段岭身边,就有种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的光彩。 “你没事吧?”段岭总觉得武独的神色不太对。 武独摇摇头,转身坐到榻上,朝段岭说:“待会儿,等他们走了咱们再回去。” 段岭觉得武独仿佛被打动了,武独的眼睛有点发红,似乎想哭,段岭看了一会儿,试着伸出一手,搭着武独的脖颈,拍拍他的后脑勺。 武独摇摇头,回过神,段岭问:“是谁?” “太子。”武独说。 “轰”的一声,闪电劈进了段岭的脑海,段岭登时一瞬间涌起无数复杂情绪,说:“太子就在对面?” 段岭暗道好险,武独便三言两语,将方才的话说了,段岭已听不见任何事去,许多念头纷繁错杂,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又变得支离破碎,走神走了半天,才转头看着武独。 倒是轮到武独奇怪了,朝段岭问:“怎么?” 段岭摇摇头,武独又问:“喝酒了?” 武独皱着眉,闻了闻段岭的鼻息,却没有带酒味,段岭正想着“太子”的事,太子找武独做什么?事实上武独都说了,只是段岭一时间没听见。 武独靠近来的这个动作,令段岭回过神,两人的脸挨得甚近,段岭的脸马上红了,武独也觉得有点不自然,便随手拍拍他的脸,说:“哎。” 那动作更是暧昧,先前武独也扇过段岭耳光,本无他意,两人却突然尴尬了起来,段岭心神不定。武独听到外头姑娘在笑,于楼下送客,想必是走了,便朝段岭说:“咱们也走吧。” 段岭点点头,与武独起来,两人刚推开门,却见对面天字号房开门,蔡闫与郎俊侠走了出来。 那一刻段岭震惊,楼梯就在碰面之处,避无可避,蔡闫匆匆一瞥,已见武独,武独身后,还跟着个少年。 “怎么不是他们?”武独也没想到,朝段岭说,“去打个招呼吧。” 变故来得太快,段岭几乎无暇思索,马上做了一个令武独同样震撼的动作。 段岭抱着武独脖颈,踮脚,让他低头,武独霎时间满脸通红,两手十分不自然。 “不能让他们知道。”段岭在武独耳畔迅速,小声说。 紧接着段岭一手覆在武独侧脸上,作势与他接吻,武独一时还没想清楚,却配合段岭,将他压在墙上。 “要是被他们知道你还带着丞相府的人。”段岭与武独鼻梁抵着,眉头略略拧起,说,“会怀疑你走漏风声……” 这样一来,就像武独要走时,搂着个楼里头的小倌旁若无人地亲热告别一般。 “哦。”武独注视着段岭的双眼,突然说,“小心假戏真做了,你该不会真的……” 两人呼吸交错,段岭才觉得自己有了奇怪的反应,登时尴尬无比,却又不敢分开,视线相对,都在看对方的脸,段岭心跳加速,视线游移,不片刻又回到武独眼里。突然觉得这家伙的鼻子长得非常好看,起初不曾发现,现在竟是越看越耐看的类型。 “你……说点什么?”段岭实在太尴尬了。 “你要是女的。”武独说,“这么一抱完,我便只好娶你了。” “你有喜欢的女孩么?”段岭随口问道,本想岔开话题,话一出口,却觉得像是告白一般,令气氛变得更尴尬了。 “从前有。”武独说,“现在没有了,空了再与你细说。” 直至背后传来下楼的脚步声,两人才彼此分开,段岭生怕被他们从楼下瞥见,闪身又进了房内。 “人走了?”段岭在里头问。 武独没有说话。 “武独?”段岭问。 武独这才回过神,方才那一刻,令他心不在焉。 “走了。”武独说,“再等等。” 又等了片刻,武独说:“走。” 段岭这才出来,两人沿着楼梯下去,段岭心中七上八下,武独又说:“你当真是个有心计的人。” “心计多了,活得也累。”段岭叹了口气。 “你大可回去就将我卖了。”武独说,“说不定丞相便赏你个大宅子。” 段岭一本正经道:“方才你说了啥,除‘太子’外,震惊过了头,后来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要不你再重复一次?我好认认真真记下来,明天才好卖你。” 武独笑了起来,两人离开群芳阁。 马车内,蔡闫揭开车帘,朝赶车的郎俊侠说:“方才在咱们与武独之前走的,可是牧府的人?” “未曾看清楚。”郎俊侠说,“马车已走了,匆匆一眼,像是。” “是武独带过来的?”蔡闫眉头深锁。 郎俊侠停下车,沉吟片刻,而后说:“不至于,只怕他被人跟踪了,可是跟踪……也不会用本府的马车才对。” 长街上,人散市声收,余下少许摊位正在收摊,武独与段岭并肩走着。 “太子要招我,又怎么了?”武独心不在焉地说,“看上你武爷的一身本事。” “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段岭说,“自当如此,可是牧府呢?你又该如何自处?” 武独想了想,摇摇头。段岭大致明白了,多半是假太子还需要左右手。 如果太子是郎俊侠带回来的,他迟早会除掉这个知道所有内情的家伙,毕竟只要杀掉郎俊侠,就可高枕无忧,世间再没有人知道真相。 但郎俊侠没有这么好杀,太子应当已经生出别的心思,除他之外,还需要培养一个自己的人,这个人,只有武独能胜任。郎俊侠也不是傻的,估摸着也看出了太子的心思。 “初时不会与丞相对上。”武独说,“来日,就要看运气了。” “我倒是觉得。”段岭说,“若是我,兴许我会答应,但我绝不会听命于任何一方。怎么说呢?还是那句话,找到你自己……” 两人走着走着,拐进了回相府方向的小路。 段岭的话说了一半,瞬间戛然而止。 武独微微皱眉,顺着段岭的目光望去,看见巷子里头站着一个人—— ——郎俊侠。 第55章 雨夜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段岭已避无可避,巷内墙上还挂着灯笼,照在他的脸上。 郎俊侠看着段岭,眼神复杂至极,流露出来的感情段岭已无暇去细想。 两人就像石雕般面对面伫立,仿佛过了千万年的光阴,却又仿佛只是短短的一瞬。 “什么事?”武独打破了沉默。 “方才看见相府的马车。”郎俊侠开口道,“看不真切,但想必是府里有人来了,殿下特地让我折返,提醒你一声,明日若有人问起,无须隐瞒,照原话答他即可。” “知道了。”武独说。 郎俊侠打量段岭,似乎想开口,却终于忍住,武独点点头,马车便从他们身前离开,走远。 “他还是看见你了。”武独说。 “择日不如撞日。”段岭答道。 这一天终于来了,来得如此突然,令他措手不及,段岭远远没有准备好,然而一切都是命数,段岭已不再惧怕。 该害怕的,是你才对,段岭心想,等着吧,只要我一天没死,你必将日夜不安。 一声闷雷响彻天际,倾盆大雨说来就来,段岭与武独被淋得浑身湿透,犹如落汤鸡一般跑向家里,沿途踩了一身水,武独叫了几句,段岭喊道:“你说什么?!” 武独生怕段岭弄脏了新袍子,当即把他横抱起来,闪身入院。 灯光亮起,一室温暖,段岭看着外头的暴雨,犹如回到了一个稳固的城池中,这个国家只有他与武独两个人,然而只要待在这里,就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到他。 郎俊侠知道他还活着了,但他绝不敢说,否则他与那一手扶起来的假太子都会死得很惨,以大陈律法,至少也是个凌迟。 唯一的办法就是私底下来刺杀自己,但任何人都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到丞相府里来行刺,段岭迄今才明白到,当初父亲的武艺简直是独步天下。光说救拔都与奇赤那一夜,出入重兵把守的府邸如入无人之境。 郎俊侠是办不到的,何况他也不能常常出宫,但从现在开始,务必保证,自己得经常在武独身边,千万不能离开他。 郎俊侠不会轻易下手,否则一旦引起牧旷达警觉,便会牵扯出更多的麻烦——什么原因会令太子的近侍无缘无故,来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其中必有蹊跷。一旦引起疑心,结果是致命的。 段岭也绝不能说,毕竟,他现在还不知道牧旷达是友是敌,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敌多友少。 他有时候既无奈,又觉得滑稽,最后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达到了一个平衡。双方都如同在万丈峰峦间走钢丝,一个不慎,便将粉身碎骨。 他忍不住看武独,心想得找个办法,怎么才能时时刻刻跟在他的身边,不与他分开。 武独刚回来便迅速几下,换了条干燥的长裤,赤着肌肉瘦削的肩背,挨个拉抽屉,配药驱寒。朝壶中扔了几块干姜,再放点红糖,翻翻找找,居然还有桂花,段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武独转头瞥段岭,两人目光对视,武独又有点不自然。 “看什么?”武独说,“这么色迷迷的。” 段岭登时哭笑不得,武独不说,段岭还没想到,这么一开口反倒觉得武独的体形确实挺好看,像只豹子一般。 “万一有人杀我……”段岭说。 武独:“?” 武独仿佛听见了天方夜谭,盖上壶盖,过来用手背试了下段岭的额头,被段岭拍开。 “我怀疑那个人要杀我。”段岭说,“你注意到今天他看我的眼神了么?毕竟今天我、我知道得太多了。” “乌洛侯穆吃撑着才动你。”武独不耐烦道,“他不敢来招惹老子。” 段岭试探地说:“我说万一呢?” 武独奇怪地打量段岭,说:“没有万一,就算他想杀你灭口,只要进这院子一步,我便能察觉。何况都看见你和我在一起了,自然把你当作我的人,杀你做什么?” 段岭说:“可是外头雨下得这么大,盖过了脚步声。” “你有完没完?”武独说。 段岭只好不说话了,武独觉得段岭今天整个人都不大正常,熬好姜汤后让段岭快点喝,喝完睡觉,莫要磨磨叽叽的,段岭问:“我能和你一起睡不?” 武独:“你什么意思?” 段岭说:“我的意思是,睡你床下头的一小块地方。” 武独说:“当心我半夜下床喝水,一脚踩死你。” 段岭只好不说话了。 喝完姜汤,武独把碗放在一旁,看见段岭把自己的地铺搬到了床边,当即一脸莫名其妙。 “你究竟想做什么?”武独又问。 段岭差点就把心一横,告诉武独真相了,但又怕他不会相信,哪怕相信了,会不会再卖了自己还是个问题,虽然他觉得武独不会。 当然,他曾经也觉得郎俊侠不会。 “我怕那个人,从窗外跳进来杀我。”段岭一指角落旁的窗口。 武独:“……” 武独说:“乌洛侯、郑彦、昌流君,谁也不敢未经我点头,擅闯我房间,谁要能进来一步,碰到你一下,我马上将我项上人头一并送去。” 段岭看着武独双眼,说:“可你马上就要睡了。” 武独不耐烦道:“我是要睡了,又不是死了!” 段岭:“……” 武独觉得段岭简直莫名其妙,从群芳阁里出房时,便开始不大对劲,才正常了一会儿,又疑神疑鬼,恐怕有人杀他。 “你睡觉的时候,也能感觉到身边的动静么?”段岭问。 武独盯着段岭,问:“给你熬一副安神汤吃吧,你是不是疯了?” 段岭忙摆手,躺下,武独这才一弹指,劲风灭了灯,虽是嫌弃段岭,却也没勒令段岭将铺在他床边的地铺挪走,就这么睡了。 段岭睡了一会儿,听见武独呼吸声均匀,睡熟了。 外头风雨声渐小了些。 武独真的能感觉到周围的动静么?段岭小心翼翼地起来,武独半点反应也没有,紧接着,段岭突然一掌切向武独脖颈,武独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在睡梦中倏然手臂一档,左手格右手切,捏住段岭咽喉。 段岭:“……” “你有病啊!”武独怒道。 “好好好。”段岭忙道,“我睡了。” 武独一个翻身起来,揪着段岭,让他坐在自己床上,奇怪地问:“今天到底怎么了?” 段岭说:“我就是觉得今天听了太多不该听的东西……怕被那个叫乌什么的……灭口。” “不可能。”武独简直是没脾气了,反反复复朝他强调不可能不可能。 段岭忙点头,武独发现段岭是真的在担心,看出了他认真的眼神,武独想方设法,发现都无法打消他内心的疑虑,想了又想,换了个方向,不再强调乌洛侯穆不会杀他的事实,改而说:“你不信我功夫? 段岭答道:“信。” 武独沉吟片刻,又说:“你不是不怕死的吗?什么时候这么惜命了?” 段岭突然也觉得有点奇怪,自己不是不怕死的吗?为什么现在这么怕了? “以前不怕死。”段岭想了想,认真地说,“是因为觉得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了,现在怕死,是因为……嗯,觉得人生还有奔头。” 武独:“什么奔头?” 段岭看着武独,突然觉得好笑,转过头去,躺到武独床下的地上,睡了。 武独突然不说话了,探头看了段岭一眼,段岭蜷在地上,没有再与武独说话。 “喂。”武独说。 “嗯?”段岭说。 武独也不吭声了,长吁一口气,躺上床去,两人静谧无话,半晌,段岭正在出神时,武独一手从床上伸下来,横到段岭面前,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那么你给我记着。”武独说,“你的命是我救的,除了我,也没人能拿去。” 段岭嘴角带着笑意,说也奇怪,他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夜风骤雨急,郎俊侠如同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穿过东宫外的走廊,回去换过衣服,解下手里佛珠,低头看着佛珠上的血迹。 “乌洛侯大人,殿下有请。”侍女低声说。 “还没睡吗?”郎俊侠道。 侍女在前提灯引路,外面雷声阵阵。 蔡闫和衣靠在床头,望向进来的郎俊侠。 “怎么去了这么久?”蔡闫问。 郎俊侠想了一想,答道:“想起一些往事,是以看了会儿雨。” 蔡闫又问:“怎么说?” “按吩咐说了。”郎俊侠握着那串佛珠手串,有点心不在焉,蔡闫发现他今夜不太对劲,皱眉道:“怎么?” 郎俊侠:“?” 郎俊侠一扬眉,注视蔡闫,蔡闫说:“见到牧旷达了?” “没有。”郎俊侠答道,“路上只有武独。” 蔡闫点点头,没有再说,案上摊着迁都的折子,上头赫然还有批阅的红字。 “迁都批下来,你就要走了。”蔡闫说。 郎俊侠手指捻着佛珠,推过一颗。 “突然想起,此间事未了。”郎俊侠答道,“是以暂不离开。” 蔡闫十分意外,竟是听到这回答,他的眉头终于解开些许,脸色也恢复了生气,点点头,说:“很好……很好的。” 郎俊侠说:“夜深了,早点睡吧,殿下。” 说毕也不行礼,便转身离去,蔡闫尚且自言自语:“很好,终于不走了”。 第56章 自荐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翌晨,雨停了,段岭伴随着无数乱七八糟的念头,半睡半醒,平安顺利地活到了天亮。 昨夜种种,犹如一场浮生大梦,他开始思考接下来要怎么保障自己的安全,郎俊侠是四大刺客之一,也就是说,不管在什么时候,自己身边至少要有武独、昌流君这个等级的武功高手在,虽不说寸步不离,却也至少要保证在他们的视线内。 念书的时候呢?段岭开始思考,脑子动得非常地快,郎俊侠应当不会在白天行动,大白天的潜入丞相府,目标太大了。夜里与武独在一起应该就行,那么白日间依旧去与牧磬读书?虽然仍有点冒险,但人活着,总要冒险的。 早饭后,武独收拾出一个新的木匣,要出门去,段岭忙匆匆跟上。 武独:“……” 武独把段岭从头看到脚,意识到他还在害怕那件事。 “去哪?”段岭说,“我跟你一起。” 段岭接过武独的木匣,捧在手里,期待地看着他。 武独只得带上段岭,心不在焉地进了丞相府,片刻后,低声朝段岭说:“昨夜乌洛侯穆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那时候,段岭的心思完全不在郎俊侠的话上,现在想起来突然觉得不对。 “他说丞相府的马车停在外头。”段岭皱眉道。 “嘘。”武独说,“稍后牧相若问起,你什么也不必说,我来交代。” 牧旷达正在吃早饭,仿佛一大早就猜到武独会来,让仆役给了武独与段岭各一杯茶,昌流君则坐在一旁,擦拭他的佩剑。 武独将匣子放在牧旷达面前,朝着他打开,里头是一个九宫格,内里装着九样药材,接着又将一张黄纸摊开,放在牧旷达的面前。 “相爷先前给我的药方上,寒烈相冲,用药怪异。”武独说,“容易被寻常大夫看出毒性,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某将配药改过三次,七味换了四味,再添两种调理用的药材,制出此药,给它起了个名,唤九魂汤。” “很好。”牧旷达答道,“有何药效?” “看上去是调和夜间多梦,补阳益中之用,服下去后,梦会变少,白日间却将逐渐引发心脉失调。”武独说,“三剂后便即见效,令其终日不得安神,心事颇多,乱其心智,日久天长。” “若再服用安神补心类的汤药,反倒会引发嗜睡之意。长此以往,心脉衰竭,若以大热大燥譬如人参、肉苁蓉等补药下去,一剂便将负荷不住,再添数剂,将致七窍流血而死。” “很好。”牧旷达非常满意,“可有药能解?” “冰蚕蜕,雪蛇丹。”武独答道,“两味药可解,黄纸反面,写着解药配置之法。” 牧旷达翻来覆去,将药方看了几次,眼中带着欣赏之意,缓缓点头,说:“果然名不虚传。” 武独没有说话,喝了那杯茶,牧旷达又说:“昨夜风急雨骤,睡得可还踏实?” 段岭听出那话里的弦外之音:牧旷达肯定知道了。郎俊侠猜到牧旷达知道,武独也知道牧旷达知道,只有牧旷达自己,不知道他们知道自己知道…… 这弯弯绕绕,实在太费脑子,但幸而郎俊侠提醒了那一句,己方一下便从被动转为主动,也不知是祸是福。 昌流君眼里带着笑意,看段岭,段岭却没回过神来,心想多半又在幸灾乐祸了。 “昨夜往群芳阁去了一次。”武独随口道,“带小的去见见世面。” “哦?”牧旷达倒是先笑了起来,说,“想必是玩得尽兴了。” 段岭心中打鼓,想起郎俊侠那句“若牧旷达问起,如实相告即可”,那一瞬间,脑海中转过好几个念头,豁然开朗——郎俊侠倒是非常聪明的,这么一来,就把主动权完全交给了武独。假太子欲招揽他,武独却身在敌方,先假意把这情报卖给牧旷达,换取牧旷达的信任,来日伺机而动,名为牧旷达门客,实则朝向太子与郎俊侠一方,成了双面间谍后,效果反而会更好。 当然,这种安排的方法只有对武独适用,只因他是性情中人。 “不甚尽兴。”武独答道,“往事甚多,思来想去,还须得给相爷一个交代。” 牧旷达沉默片刻,而后点点头,聪明人点到为止,说到这里显然就可以了。 “相爷为武独求情之恩,终日不敢忘。”武独最后说,“若无事,这就告退了。” 牧旷达却说:“且慢。” 武独正要起身,牧旷达却示意昌流君,昌流君从一侧取了一封信出来。 “说不得还要麻烦你一次。”牧旷达又说,“你且先看看这封信。” 段岭想看又不敢看,虽然十分好奇。 牧旷达朝他说:“王山,你既天天跟着少爷,虽非入我幕来,却也相去不远,大可不必如此谨言慎行,年轻人,该说的话也须得多说,莫要老气横秋的。” 段岭知道牧旷达明显是因武独的表态,将他也一并视作府上人了,忙恭敬答道:“是。” 武独拆开信,上头是一封军报,没有称谓,没有落款,记了一些军费开支证明,以及兵器库存、冬季的练兵计划,还有使用一万四千八百两白银,朝西凉购买大宛战马的进度汇报。 “看得出是谁的字不?”牧旷达问。 “边令白的字。”武独说,“潼关守将,关西招讨使。” “不错。”牧旷达说。 段岭不知此人背景,是以不吭声,牧旷达突然让武独看一封信,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想派他去杀人? “边令白从军十三载。”牧旷达说,“关东军出身,与辽国有过二十余场大小战役,各有胜负,耶律氏占领上梓之时,此人袭击辽军后方,建下军功。迁都后先是调任关东军统帅,七年前,与虎威将军韩滨联手,将军岭下反水,夺取先帝兵权。” “杀?”武独随口道。 牧旷达没有说话,又喝了口茶,日光从他背后的窗格照进来。 “赵奎旧部。”牧旷达说,“先帝不计较,我不能不计较,此人与西凉勾结日久,扩军买马,私自增兵,你手里这封信,便是证据。上面是他秘密囤积军备,并贪污军费,与党项人换取战马的信件。” “此人眼下不剪除,假以时日,只怕他拥兵自重,尾大不掉。” 涉及人命时,牧旷达向来是十分慎重的。 武独说:“知道了,这几日便出发。” 段岭心道这下要糟,你出发了,我怎么办? 牧旷达说:“除了杀他,你还得搜集他意图自立的罪状。” 武独略一皱眉,没有回答。 “武独。”牧旷达说,“你不能只会杀人。” 牧旷达起身,走到廊下,夏日微风吹过,风铃轻轻作响,武独说:“我见过一次边令白,此人野心很大。赵将军身死,我也难辞其咎,他不会与我和颜悦色相谈,未等坐下来,他就会拔刀子。” “你不是会易容的吗?”昌流君突然说了句话。 武独答道:“易容仅限于潜伏,要搜集他勾结党项,意图自立的罪证,便须得与他接触,说话、动作,时间长了都瞒不过。” 牧旷达沉吟不语。 “还有一个办法。”武独说,“把他抓回来,具体审问,再交给相爷,是屈打成招,还是水落石出,便与我无关了。” “不妥。”牧旷达缓缓摇头,说,“今上定会饶了此人性命,哪怕证据确凿,顶多也是充军发配,徒留给他一个再起之机。我要的是他无声无息,死在潼关下,而不是大张旗鼓地杀掉他,让他的军队哗变。” “我去呢?”段岭忽然说。 厅内马上静了,段岭知道这很荒唐,但他别无选择,武独一走,自己小命简直就是砧板上的鱼肉,随便郎俊侠宰割。 “你?”武独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朝段岭说。“这是去杀人!” 牧旷达倒是十分意外,看了眼段岭,说:“果真一鸣惊人,你且让他说说,有甚么办法。” “嗯……目前没有确切的想法。”段岭说,“须得先到了再说,潼关外,是吧?武独如果伪装成我的……家人?由我出面,说不定边将军不会怀疑?” 牧旷达又不说话了,武独眉头一皱,正要阻止段岭,段岭却恳求地看着他。 “倒是可行。”牧旷达被段岭这么一提醒,倒是打开了思路,说,“去年,边令白从将军岭下被调回潼关,距离赵奎祭日,也快满一年了,可是以什么身份去找他呢?” 说着牧旷达望向段岭,段岭被他看得有点害怕,生怕他什么时候突然灵光一闪,发现端倪,产生疑心,然而此时他也不得不赌一把,知道牧旷达审视自己,只是在想一个合适的身份。 “赵奎的后人,是不合适的。”牧旷达自言自语道,“赵奎有三子一女,俱被斩首,养子呢?武独,你觉得如何?诱反能诱出咱们要的东西不?” 诱反,实在是一着极其老辣的棋。 “可是,怎么交代武独过去的意图呢?”段岭又问。 “这倒好说。”牧旷达说,“只需修书一封,我委派武独,前去调查并寻找传国之剑镇山河的下落,武独则趁机前去接触边令白,便足够让他相信。” 武独说:“赵奎有一侄儿,名唤赵融,其父赵埔乃是山东治下海卫营巡察司副将,四年前倭寇进犯时,赵埔中箭身亡,赵融则被抓去活活淹死,但多有人不知,只有赵奎得到了侄儿的死讯,倒是可以此人名义接触边令白。” “不错。”牧旷达说,“我再仔细想想,务求一举得竟全功,你们且先回去,待我安排。” 第57章 筹码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回到院内。 “你以为是去玩吗?”武独皱眉道。 “我想和你一起。”段岭马上说,“除了你身边,哪里我也不去。” 武独一句话被段岭堵住,片刻后一手扶额,摆摆手,什么也没说,进去了。 段岭好奇地看着武独背影,武独简直拿他没有办法。 “你不是要往上爬的吗?”武独哭笑不得道,“放着府里头陪少爷读书这么好的机会不珍惜,这时候跑到潼关去做什么?!” “我……这也是往上爬的一种嘛。”段岭说。 武独总觉得段岭有什么事瞒着他,坐在厅堂内,奇怪地打量他,仿佛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在表面之下涌动着,隐隐约约,就像蒙着一层纱。 “你究竟有什么瞒着我?”武独问。 他始终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上来,这是他距离真相最近的一次。 那一刻段岭突然有种冲动,差点就脱口而出了。 “我想去找我爹。”段岭最后用了这么一个理由。 武独这才明白过来,拧着的眉头稍稍舒展开了些,点了点头。 段岭说:“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潼关外,虽然我觉得找不着了,但……还是想试一试。” “那么出行你须得听我吩咐。”武独说,“不可擅自行动。” 段岭点头,武独反而平静下来,吩咐道:“收拾东西吧。” 段岭便去简单收拾两人的行李,心道又逃过一次,只要自己一跑,这次当真是天高皇帝远,郎俊侠就算再想杀自己,也找不着人了。至于回来后如何,回来再说吧。 武独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段岭收拾东西,突然说:“不管结果如何,你不可再寻短见了,知道么?” 段岭回身,朝武独笑道:“不会了,有你在,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僻院内,段岭照料下的花圃中,群芳灿烂,犹如一幅画,少年转身带着笑容的那画面,蓦然令武独毫无来由地一怔。 午后又来了赏赐,这次则是出行的衣袍、上好的布料,以及路上花用的金银,还给了段岭一把防身的匕首。 夜里,武独与段岭计划出行之事,段岭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出远门,倒是十分兴奋。 “在外头一定要少说话。”武独说,“如无意外,我会乔装成你家仆,少爷是不必凡事亲力亲为的。” 段岭只是点头,末了又问:“镇山河是什么?” 这句乃是明知故问,段岭听到传国之剑遗失时,便知道上京城破那天,那把剑已经不在了。若是能找回镇山河,是不是就能指挥四名刺客? “一把镇国的武器。”武独答道,“太子也在找它。” “在边令白的手里吗?”段岭又问。 “不一定。”武独说,“但最后驰援的人里有他。” 段岭更怀疑落在了元人或是辽人手中,但既然下落不明,便也顺便查查看。 夜间两人计议片刻,正要睡下时,牧旷达却遣人来召,到得书房内,依旧是以密会的形式,交付二人任务。 “长聘身在江州,朝他问策已来不及了。”牧旷达说,“我仓促间制定出一个计划,也不知妥不妥当,本来这事该由他来出主意才是。我们共同商议,何处不妥,你们都说说。” 说着牧旷达便朝段岭与武独解释,具体经过无非是先一步取得边令白的信任,冒充赵奎的侄儿,欲号召其旧部,割地自据,为伯父报仇,这样一来,武独便不必再易容,减少露馅的机会。 段岭的任务则是先获得边令白的信任,再刺探情报,设法偷到边令白与西凉来往的书信,一方面作为证据,干掉他以后可呈帝君;另一方面,牧旷达需要知道边令白在筹划的事。 毕竟党项族与陈国有着许多利益关系,西凉最先是一个国,而后被辽吞并,始终在辽与陈之间摇摆,若不出意外,牧旷达的意思是设法争取西凉的支持。 西凉内部也是分派系的,自赫连博与其母归国后,朝中便分裂为两派势力,一派支持赫连家脱离辽的控制,自立门户,另一派则认为以按兵不动为宜。 段岭听得颇有点头痛,先前为了保命毛遂自荐,现在想起要到一个素不相识的武将身边去,还是上将军级的,要怎么骗过他可不容易。虽然在牧府内也没被揭穿,可在牧旷达面前不必交代自己来历,所编的身世也有限,在边令白面前,则需要罗织整套谎话,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我就怕得不到他的信任,反而容易出错。”段岭说。 “不打紧。”牧旷达笑了起来,十足十的老狐狸,说,“我们有他不得不见你的东西,作为交换。” 说着牧旷达递出一个小小的木盒,段岭打开,见里头是一卷发黄的缂绸卷,卷上绘着山川、河流与地形。 段岭:“!!” 牧旷达说:“这是抄赵奎家时,从库藏中搜出的一张藏宝图。” 段岭张着嘴,见那藏宝图薄如蝉翼,脉络分明。 “边令白垂涎日久,却在赵奎被抄家后遍寻不得,连今上也未有消息,我早就料到有此一出,是以先藏了起来,又有伪造的赵奎生前亲笔书信一封,你可带去。” 段岭拿着藏宝图端详,问:“埋着什么?” “金银珠宝,足可敌国。”牧旷达气定神闲地喝着茶,说,“料想赵奎早已为自己的谋反准备好了后路,一旦失败,便去发掘出藏宝,远走高飞,在西域弄个小地方,养十万八万私兵,当个小国的国主,也不失为一桩生计。” 段岭再无疑问,收起藏宝图,牧旷达又朝他叮嘱道:“边令白自然是不会相信你的,单凭你自己,也不可能接触到他的核心机密,他的野心很大,但凭着你目前手头的条件,带着武独一起混进他军中,不是难事。” 段岭瞬间就全明白了,身世、藏宝图,根本无关紧要,他所要做的,只是为武独争取时间而已。 “我懂了。”段岭说,“一定不辱使命。” 牧旷达满意点头,说:“接下来,便由武独你去当梁上君子。” “知道了。”武独答道。 “先是窃取机密。”牧旷达说,“最好是能将他的账目、书信一并偷来,具体价值,你们两人商量,什么留,什么不可乱动,临走时,再将他除掉,有了证据,我方可安排与西凉谈判,边令白向来有反心,赵奎死后,再无人能制他,再留下去,未免夜长梦多,须得尽早解决。” 武独点了点头,知道办成这件事,牧旷达一定不会薄待自己,正应了段岭那句“往上爬”,往上爬,却也不是容易的,这是他投靠牧旷达后的第一次行刺任务,也是一纸投名状,但他已没有选择。 “如果他是无辜的呢?”段岭突然问了一句。 武独登时色变。 牧旷达却笑了起来,注视段岭。 段岭知道这句话自己无论如何不该问,但他还是问了。 “很好。”牧旷达缓缓点头,说,“若他是无辜的,你杀还是不杀?” 牧旷达竟是把球又踢了回来,眼神里带着一股老谋深算的意味。 段岭深吸一口气,正要回答时,牧旷达却自若道:“若他是无辜的,便由你权宜行事。” “是。”段岭落下心头大石。 牧旷达始终看着段岭,仿佛要看透他的内心。 “尽快回来。”牧旷达又说,“迁都后便是科举,不可荒废了学业。” 段岭这才与武独起身告退。 段岭回去的路上,越想越觉得牧旷达算无遗策,最后他更强调了几次,务必造成边令白自然死亡的假象,这样朝廷方可派出武将,前去接管潼关下的军队,不至于再起动乱。 “就算他是无辜的也得杀。”武独低声道。 “我知道。”段岭说,“可你不会下手的,不是么?我也不会下手,能守边关的武将不多,只要他不叛,就不该滥杀。” 说毕关上院门,回到房中,段岭又极小声朝武独说:“先拿这句话来堵他,一旦查不出什么,你就不必再缴这张投名状了。滥杀忠良,最后也会算到你的头上。” 武独眉头深锁,侧头注视段岭,段岭恰好也在看他,两人眼里带着一种莫名的默契。 “睡吧。”武独说,“早上就要赶路,莫要再想了。” 段岭回到铺前,武独却说:“你睡我的床,连日下雨,地上太潮了。” 段岭也不客气,爬上铺去睡,武独却在案前,就着昏暗的灯光看藏宝图。夜半时段岭迷迷糊糊,醒了一次,朝武独说:“你还不睡吗?” 武独“嗯”了声,透着灯光,两指拈着藏宝图,翻来覆去地看那卷缂绸,又过了好一会儿,才上床来和衣而卧,躺在段岭身边,与他同被而眠。 段岭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一脚架在武独腰间,侧身抱着他,自动靠上来,枕着他手臂,整个人近乎缠在他身上。 武独:“……” 武独推开他也不行,搂着他更奇怪,被一个少年这么抱着,有种异样的感觉,全身登时僵了。 第58章 往事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阳光明媚,初晨之时,郎俊侠匆匆离开皇宫,穿着一身褐色的布袍,如同寻常百姓般,混迹于市井之中。 郎俊侠穿过西街,径自朝丞相府的僻院走去,他突然在巷外停下脚步,继而缓慢后退,退进了对街小巷口的阴影之中。 对街上,停着一辆马车,段岭打着瞌睡,爬了几下爬不上去,武独不耐烦了,把他塞进车里,转身在街上买早饭吃。武独换了一身新袍子,显得很精神,背着他的剑匣,朝馄饨摊上的老板说话。 “半斤鲜虾馅儿,半斤肉馅。”武独朝老板说,突然间他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去,皱起眉头。 郎俊侠再次退后些许,避开武独的视线,武独买了馄饨上车,仍揭开车帘朝外看。 段岭睡得迷迷糊糊,刚起来便被武独粗鲁地抹了把脸,换上衣服,塞进车里继续睡。 “有吃的?”段岭闻到食物香味马上醒了,接过筷子,拿着竹筒开始吃。 吃完以后段岭又脑袋一歪,靠在武独身上,睡着了。 “哎?”牧磬也刚睡醒,得知人去楼空,忙追出来,马车却已走远了。 车夫赶着车,带着两人出了城,行驰在夏末秋初的官道上,两道树叶沙沙作响,一片青绿,林荫的影子在车上晃动,空气十分舒爽,武独便将车窗的帘子挂了起来,一脚踩在矮凳上,霸气十足地于车内榻上懒洋洋地坐着,手肘朝后搁。段岭则侧躺在榻上,枕着武独的大腿。 蝉鸣不绝于耳,段岭翻了个身,被阳光照在脸上,醒了。 睁开眼的时候,他看见武独的身上一半洒着阳光,一半被外头树叶的光影点缀着,光点如同流星,沙沙沙地在他们身上飞过去。武独正在思考,他不吭声时,有种不明显的邪气,仿佛看什么都不顺眼,谁也瞧不起。 “醒了?”武独说。 段岭打了个呵欠,坐起来,趴到窗前去看。 “哇!”段岭为窗外的景色而惊呼。 武独说:“别上蹿下跳。” 能出来玩一趟还是很兴奋的,段岭趴在武独左半身上,越过他朝窗外看,车厢内的空间本就狭小,武独又不敢乱动,只得稍稍扶着他。上次来时是沿江州经剑门入川,并未走过通往汉中的这条路,只见沿途景色又有不同。 一池静水,千里绿油油的麦田,中有一棵古树,天空如同水洗过的蓝,树上的蝉此起彼伏地叫着。一派野旷天低树的意味。 车夫去用午饭,段岭便与武独在树下坐着,段岭此刻方真切地意识到父亲曾经说过的,中原江山的宏大美景。 武独却有种莫名的惆怅,低头看着树下的泥土,用手指挖了些,再反复拍好。 “有什么东西吗?”段岭好奇地看。 “蝉蜕。”武独答道。 武独找了些蝉蜕,用纸包着,车夫在官道上“啊啊”地喊,两人便动身回去,临走时,武独又转过头,怔怔地看了一会儿那棵树,段岭感觉到这里似乎对他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这是什么地方?”段岭又问。 “没什么。”武独答道,“走吧。” 段岭总是对武独的过去很好奇,但武独却很少提及,仿佛告诉他太多是丢人的事。 “喂,武独。”段岭手里拈着狗尾巴草,翻来覆去地看,自言自语道。 武独:“?” 两人坐在车里,离那棵树渐行渐远。 段岭:“咱们刚刚坐的那棵树下面,死过人。” 武独:“……” 武独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树根下面有血的痕迹。”段岭说,“就在不久以前,可能不会超过一年。” 武独不由得对段岭刮目相看。 “你很聪明。”武独随口道。 段岭迟疑片刻,推测出武独会在那棵树下短暂逗留,也许正是因为那个地方有着特别的意义,死去的人很可能是他的朋友,他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安慰武独几句,顺便更了解他一点。每次与武独在一起时,他总是会想起自己曾经对郎俊侠一无所知,也许这才是一切背叛的根源。 死去的人……会是赵奎吗?若是从时间推算的话,也应该是那个时候,段岭设想出赵奎被父亲追杀,直到此处,然后死在树下,武独无处可逃,只得放下剑,朝父亲效忠的场面。 他很想再问一句,但这样很可能会引起武独的疑心,毕竟显得自己太聪明了。 然而武独却主动开口,告诉了他。 “是赵将军。”武独说。 段岭明白了,却做了个“嘘”的动作,意思是外头有车夫在,隔墙有耳,免得多生事端,武独摆摆手,示意没关系,并一手搭在段岭身上,段岭依旧靠着武独,半躺着,懒洋洋地发呆。 武独身上有股很舒服的气味,像是青草混合着健康男性的皮肤的感觉,他素来不怎么打点自己,这反而令段岭觉得很亲切,行事随意洒脱,就像个流氓大哥一般。 “没发现车夫是个聋子?”武独朝段岭说。 段岭这才知道车夫原来既聋又哑,一想也是,牧旷达亲自给他们派的车,聋哑车夫则听不到,也不能说,不会被扣作人质拷问消息。 “赵将军对你好吗?”段岭问。 “还行。”武独说,“其实他看不起我。” 段岭又问:“为什么?” “很久以前的事了。”武独悠然道,“我有个师姐,叫寻春,她和我一样也会吹相见欢这首曲子,是我师娘教的。师娘从前有个老情人,就是赵将军。” “你师父呢?”段岭问。 “很早就死了。”武独皱着眉,“炼了些长生益寿的丹药,信了不知哪来的方子,合了些汞,把自己给吃得平日飞升了。” 段岭很想笑,却碍着武独的面,不敢笑出来。 “上上任帝君。”武独说,“今上的爹,那位在去年驾崩的太上皇,也是信了这一套,成天在宫里头炼丹吃药,求仙问道。” 段岭心想那是我爷爷,不过我也没见过他的面,对他没多大好感,随你编排就是了。 “你为什么会跟着赵将军?”段岭又问。 “因为师娘死了。”武独说,“辽人打进长城,我与师姐便分了家。赵奎招揽我,让我替他干活,师姐则到上京报仇去了,现在也不知道活着没有。” 段岭想起了寻春,没敢告诉武独,当初的事他还有很多未曾想清楚。 “这个刺青也是你师门的吗?”段岭跪坐起来,好奇地看着武独脖子上的刺青,武独侧头瞥他一眼,段岭便伸手去翻他的领子,将领子扯下来点,想看得清楚些,武独脸却有点红了,不自然地拉好领子,看也不看段岭,随手一指榻上,示意他坐好别乱动。 “嗯。”武独漫不经心地说。 “叫什么名字?”段岭问。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武独不耐烦道。 段岭说:“满足一下我的求知心嘛,朝闻道,夕死可矣。” 武独答道:“白虎堂。” 段岭说:“没听过。” 武独:“……” 武独看着段岭,段岭马上讨好地说:“是我孤陋寡闻,所以才请教武爷嘛。” “知道镇山河吗?”武独说,“想你也不知道。” 夸你胖你就喘,段岭心想,还得意起来了。 “是一把剑。”段岭说。 “是的,一把剑。”武独说,“这把剑就是白虎堂铸的。” 昔年大虞山河破碎,乱世飘零,长城外胡族进犯,无名刀流落世间,被胡族带走,锻为数把剑,分予各部族。最后则是西川白虎堂的一名汉人侠客“万里伏”在三个夜晚里连杀匈奴四部落统领,夺回后再次铸为一把,交给持有玉璜的李氏后人。万里伏在西川建立了一个游侠组织,称作“白虎”。又将一身武学传授给四名弟子,令他们追随镇山河拥有者,光复河山。 十三年光阴,最终大陈建立,万里伏也功成身退,三名弟子各自离开了刺客组织“白虎”,虽有传授技艺,却始终铭记万里伏的训诫,但凡武功传承者,都须在身上刺一白虎刺青。 那是属于刺客的震慑,也是“侠以武犯禁”的潇洒,象征着哪怕乱世烽火,万民倒悬,这些凌驾于律法与政局之上的,藏身于江湖中的杀手势必将再次出现,以个人逆天的力量去干涉国运。 万里伏自然是十分强势的,就连其名字也是一把带着光彩的古剑“乘胜万里伏”。他除了培养出四大弟子,各传承他一身技艺以外,还将山河剑谱与虎啸山林拳教给了李家。 于是四名弟子相忘于江湖,身上却各自带着白虎刺青,师徒一脉相承,而武独的师门,当年则是万里伏最小的弟子。 段岭听了半天故事,只觉诧异无比,毕竟这些江湖的秘辛极少有人知道,当年父亲更未曾朝他细说。 也就是说,四大刺客都是白虎的后人,而武独的师承,则学会了最重要的技艺——毒。 “所以。”武独随口道,“师娘生前一直记得这一责任,师父去得早,她亲手为我刺了这个纹身,不过传承了这么多年,走的走,散的散,也去得差不多了。” “为什么?”段岭不大明白,问,“什么责任?” “下毒的责任。”武独说。 “下毒的责任?”段岭莫名其妙。 武独说:“你不懂的。” “告诉我吧,我真的想知道。”段岭的直觉感到这很重要,期待地看着武独。 武独想了想,朝段岭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有没有人是天生的武学天才,最终强大到功夫独步天下的地步?” “有。”段岭点头道。 “我只见过一个人。”武独说,“就是先帝,当然他已经是皇帝了,不可能对他下手,除了他呢?” 段岭很想再听武独说一下父亲,武独却认真地朝他解释道:“不是先帝,也会是别人。总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人,甚至白虎四杀里面就有可能诞生出一个强绝天下的高手,他可以随时杀掉任何人,却不受江湖规则的约束。围攻他,他能逃掉,一对一单挑,不是他的对手。强到无法约束的人,一旦作恶,便将为祸苍生。” “这倒是的。”段岭承认,越强大的人一旦坠入心魔,作出的恶也就更可怕。 “所以到了无法制裁的时候。”武独说,“下毒,就是最后的办法,一个人哪怕不吃不喝,也要喘气,最后的责任,就是用毒去解决一切不受控制的残局,收回名剑。” 段岭这下彻底明白了,武独最后说:“为什么三名弟子都离开了当年的组织,而我们还在,正因为我们才是白虎的正式传人。” 第59章 疑点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段岭感觉到武独还有话未曾出口,他还想知道更多,便试探着问道:“赵将军怎么死的?” 武独靠在榻前,兴味索然地望向外头的夕阳,说:“造反不成,被先帝打败了,最后是昌流君亲手结果了他。” “那……先帝呢?”段岭说了这么多,只是为了最后一句。 “大家都说他死于战败。”武独摇摇头,说,“可我觉得他那样的人,永远不会败,他先是被一伙刺客埋伏……” 段岭心里猛地一抽。 “……再被刺客贺兰羯所伤,中了金线溟的剧毒……” 段岭心里又是一抽。 “我让他万勿出战,但时机紧迫,我前往鲜卑山深处,曾经空明法师所修持的北寺里去找解毒的配药,折返时,他已不行了,遭到贺兰羯手下围攻……” “贺兰羯是谁?”段岭马上问道,“中的是什么毒?金线溟又是什么?” 武独答道:“金线溟是一种蛇毒,贺兰羯则同样是养毒之人,但他行事阴狠恶毒,和乌洛侯穆有相似之处,都做过叛出师门的事。” 段岭知道师门对于江湖人来说非常重要,“欺师灭祖”乃是大忌,贺兰羯又是什么人?武独看出段岭的疑惑,说:“贺兰羯,他最后还是逃了。” “他为什么要杀我……”段岭思绪震荡,险些就脱口而出“他为什么要杀我爹”,幸好硬生生改为“我朝陛下”。武独看了眼段岭,对他这么明显的疑惑表现觉得有点奇怪,然而这种天下大事,大家都喜欢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武独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段岭听到一半却断了,焦急无比,不敢表现得太迫切,过了一会儿,又碰了碰武独,问:“怎么不说了?” 武独不耐烦道:“不想说了。” 段岭说:“告诉我吧。” 武独突然就火了,说:“不、想、说!” 段岭:“……” 段岭没料到武独突然就生气了,一时间车厢内的气氛又变得十分紧张起来,段岭只得不再问下去,坐到一旁去,想起父亲,眼眶又红了。 武独:“……” 武独方才心绪杂乱,吼了段岭一句,没想到他反应竟这么大。 “好了好了。”武独说,“我说了不想再说,你又要问。” 段岭看了武独一眼,眼睛红红的,忍着眼泪。 武独对段岭简直是服气了,不就声音大了点,至于吗?一副受了多大委屈的模样,一面觉得这家伙简直太麻烦,一面又有点愧疚,看到他表情时,心里就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 “好好好,说。”武独无可奈何,闭着眼,长吁了一口气,那声音里带着辛酸。 “每个人都在问我。”武独说,“问我先帝是怎么死的,我反反复复地解释,他们那副模样,看着我的时候……” 段岭懂了,武独重复了这个故事太多次,回来后,他一定被李衍秋,被假太子,被牧旷达……所有的人都盘问过,他们各有各的目的,不厌其烦地朝武独反复确认,以求……等等,什么? 段岭从这句话里蓦然意识到了另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都有谁朝你问过呢?”段岭努力地从情绪里挣扎出来。 武独睁开眼,打量段岭,有点奇怪,随口道:“丞相、淮阴侯、安平公主、今上、太子、谢宥。” “谢宥是谁?”段岭问。 “黑甲军统帅。”武独答道,“中原皇帝的亲兵,谁当皇帝,他就是谁的人。” “淮阴侯又是谁?”段岭又问。 “当朝驸马。”武独说,“安平公主的丈夫。” 这个话题已经发散开去了,然而,段岭迅速理清了自己的思路,问:“刺客是谁派的呢?” “不知道。”武独说,“贺兰羯叛出师门后夺走了断尘缘,非常小心,养了一群刺客,远走塞外,谁给他钱,他就帮谁杀人,但他恐怕空明再去找他的麻烦,很少接触汉人。起初我以为是牧相找到了他,但牧相与江湖接触的渠道,只有一个昌流君,他想必是非常怕死的,不会让昌流君离开他太远,更别说去塞外找一个不一定会与他做交易的人。” “赵奎呢……”武独想了想,又说,“也找不着贺兰羯,所以现在未知是谁害死了先帝。” “如果是牧相下的手呢?”段岭问。 “那自然只能去找他的麻烦了。”武独说,“但牧相一直在调查镇山河的下落,也朝我解释过,我觉得应当不会是他,他或许有杀先帝的心思,却不会选择在那个时候。” “那么。”段岭说,“反反复复,朝你确认先帝死因的这几个人里头,一定有一个是凶手。” 武独:“……” 段岭的话犹如当头一锤,登时敲醒了武独。 武独自言自语道:“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为何反复盘问武独,李渐鸿死去的全过程?只因对方要确认,有没有走漏风声,武独是否知道谁驱使贺兰羯谋害先帝一事?这是一笔旧账,必须被彻底抹除,否则一旦来年翻案,将牵连出更多的人,尤其是太子归朝后…… “是谁呢?”武独喃喃道。 淮阴侯、安平公主、牧旷达、李衍秋、太子、谢宥…… “谢宥不大可能。”武独说,“如果想杀先帝,他早就可以下手了,这个可以排除。” “如果是被人买通了呢?”段岭说,“这个可以归到别人的阵营里去,譬如说他与……四王爷是一伙的。” 段岭自己都觉得十分恐怖,虽然没有入朝,但郎俊侠阴错阳差下,害了他的性命,同时也改变了许多事,如果现在自己坐在太子的位置上,他需要面对的势必更多,每一刻也许都将会有杀身之祸。 “四王爷吗?”武独说,“我看不透他,淮阴侯也有可能,毕竟……” 武独摇摇头,实在想不清楚,牧旷达反而变成了可能性最小的那个。 段岭问:“镇山河是先帝的佩剑吗?” 武独纳闷怎么段岭有点聪明过头了,竟能从如此有限的信息中综合分析并推断出这么多的内容出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段岭还在思考之中。 “你很聪明。”武独说,“但我还得提醒你一句,有些话你对着牧相,千万不能轻易出口。” “好……好的。”段岭知道自己对武独说得太多了,幸而仍未引起他的怀疑。 “只要知道镇山河在谁的手中。”武独说,“就知道是谁密谋杀了先帝,还有一个可能,谁也不是,贺兰羯是忽必烈派过来的。” 又增加了一个可能,段岭十分头疼,只得暂时不去想它。 天边一片火烧云,这一夜里他们抵达驿站,在驿站里头过夜,段岭彻夜辗转难眠,听见驿站院中响起了武独的笛声,仿佛带着些许惆怅。 武独是一个认真的人,段岭心想,他的惫懒与孤傲只是他认真的某种佐证,他也许从未想过与任何人同流合污,始终是一把藏在鞘中的利刃。经过今日他的口述,段岭心里有个念头,武独是可以相信的。 这夜里,西川十分闷热,那是一场狂风暴雨即将来到的征兆。 蔡闫匆匆经过回廊,身上满是粘湿的汗水,脸色不大自然,进了寝殿,朝李衍秋行礼,李衍秋正在喝药,桌上摆放着一封奏折。 “迁都之后,凡事你须得尽心考量。”李衍秋说。 “是。”蔡闫颇有点神色不定。 李衍秋喝了一半,注意到蔡闫的表情,问:“乌洛侯穆呢?” “出京去了。”蔡闫说。 李衍秋又问:“皇儿没睡好?” 蔡闫勉强笑了笑,李衍秋便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李衍秋称蔡闫作“皇儿”,视同己出,待他亦十分亲近,让他到身前案几边上喝炖好的燕窝,并看着他喝。 蔡闫的眉头像个打不开的结,李衍秋又朝他说:“你回来那天我便说过,乌洛侯穆谁也不放在眼里,让他跟着你,我终究是不大放心。这次是什么事又出去了?” 蔡闫想了想,说:“回乡祭祖。” 李衍秋叹了口气,想想又说:“将郑彦召过来吧,你五姑前些日子也提到过。” 蔡闫摇摇头,转而注视桌上的奏折,欲言又止,李衍秋注意到了,便遣退了周遭的人。 “江州离淮阴太近了。”蔡闫这才开口道,“让郑彦进宫,总觉得不大踏实。” 李衍秋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长久的静默后,李衍秋又道:“总要去与姚复打交道的,幸而你眼下还小,有四叔在,姚复还忌惮着牧家,又有谢宥守着,年末初迁都,应当还是稳妥的,近几年里,应当不会出什么乱子。” “若你爹仍在。”李衍秋温和地笑道,“想必此时会说,早该迁了,怕他作甚,姚复还得惧他三分,你这点倒是不像他。” 蔡闫脸色稍稍一变,说:“四叔说得是,总归要迁的。” 李衍秋摆摆手,说:“深思熟虑是好的,但也不必惧怕,能学便先学着,来日慢慢地就会了。” 第60章 露宿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远方隐隐传来闷雷之声,武独回到房中,见段岭躺在床上,还睁着眼,看了他一眼。 “还没睡?”武独说。 段岭摇摇头,正要起身给武独让位置。 “你睡里头吧。”武独说,“地上脏,先前看小二拖地,那桶水,不知用了几年,陈年老井都比它干净。” 段岭笑了起来。两人同行上路,便就着驿站里头唯一的一间上房内挤了挤,床榻倒是够大的。 “回去说不定已迁都了。”武独随口道,“立下大功,牧旷达说不得要给间宽敞点的房子。” 段岭仍在想下午的交谈,问:“谢宥就在江州么?” 武独“嗯”了声,段岭出神地想着,仍惦记着下午武独说的那些话,他还想知道更多,但武独是个江湖人,他不熟悉牧旷达等玩弄政治的那一套。自古以来,君权与相权、地方与中央,俱是互相制衡,彼此角力的一场拔河赛。 他逐渐发现大陈经历了诸多战乱,终于度过最危难的时间后,休养生息的表面下暗流涌动,一个不小心,便将彻底倾覆,沉没。淮阴在江州西北,乃是上梓沦陷后,大陈的江北重地,地方豪强力量鼎盛,隐有与王权相抗之意。端平公主的联姻便是笼络淮阴侯姚复的一道手段。 这个时候迁都,相当于是与淮阴侯直接对上,也流露出了李家预备再次以中原为据点,收复北方的决心。在背后推动这一切的看似是牧旷达,实际上最终决定的,却是李衍秋。只不知道假太子有没有这个勇气与胆识。 “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段岭突然问。 武独翻了个身,不理会他,段岭摇了摇武独,得不到答案,只得作罢,睁着眼思考,若只有自己与四叔,他怕不怕?总要迁都的,想到这里,他反而隐约有点兴奋,是风险即将到来的兴奋…… “你怎么成天都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翌日,武独上路时见段岭又是睡眼惺忪的,当即没了脾气,一出门便困得要死,没人管连路都走丢了。这天路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快入秋了,沿西川向北,也渐凉快了下来。 到得岷江,是一个阴雨连绵的黄昏,武独朝段岭说:“现在你是少爷,我是跟班。” “行。”段岭点点头,将袍带系好,武独又不厌其烦地教他,见到什么人该怎么说话,说什么话,不可露出马脚。段岭不住点头,一脸谦虚,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武独渐渐开始发现段岭确实不是寻常人,或者说,不是他先前以为的寻常人。这小子想的多,说的少,凡事必先深思熟虑方开口,看似心不在焉,洞察力却极其透彻,会注意到连武独都容易忽略的一些细节。 连日阴雨,山路湿滑,出川后不少地点前路塌方,车夫只得绕道而走。这天夜里,车夫还迷路了,朝着武独“啊啊”地叫。武独只得出来跃上马车顶,四处看,观察地形。 “怎么办?”段岭要出来,武独却示意他在车上坐着。 “你就学学……怎么当少爷。”武独自言自语道,展开地图,四周却黑乎乎的,没有参照物,周遭阴风裹着冷雨,交织飘飞。 “驿站的人说就是这条路。”段岭说,“确认过的。” “我怀疑咱们在上上个路口就走错了。”武独实在头疼得很,一个聋哑车夫,骂他也听不见,只能靠手势示意,走西川路还好,一进汉中,便晕了方向。 “要么回去吧。”段岭说。 “岔路太多。”武独答道,“待会儿不知道又走到什么荒郊野岭去了,就在这儿过夜。” 车夫把车赶到路边,在车后搭了个棚,段岭坐在车里,武独说:“我去看看周围情况。” “我也去吧。”段岭拿了牧旷达给他的一把防身的匕首下来。 武独打量他,有点意外。 “这时候胆子怎么挺大了?”武独一脸莫名其妙。 段岭:“……” 段岭一离开西川,没有生命危险,胆子便大了起来,毕竟除了郎俊侠,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来杀他,功夫搁了一年,平日里多少也有习练,应当还是好使。 “我……就是想去走走。”段岭答道。 “在这儿等着。”武独说。 武独转身离开,想想又不放心,回身喂给段岭一枚药丸,说:“吞下去。” “是什么?”段岭被苦得要死,武独却一脸不耐烦,段岭只得将它咽下去,腹中一片清凉,继而散发出暖意。武独又递给他一枚金色的珠子。 段岭:“!!!” 段岭想起这金珠了,是条蜈蚣! 他不敢接,更不敢看武独,武独说:“拿着!” 武独扔给段岭,段岭只得接过,把心一横,反正被咬了武独也只好给他解毒,然而那金珠却没有舒展为蜈蚣,只是静静地蜷着。 “把它放在怀里收好。”武独示意道,“我给你找点水去,马上就回。” 武独走了,段岭不敢乱动那金珠,更不想拿着,先是放在一旁观察半天,突然想到武独给他吃的药,药里头应当有雄黄等成分在,金蜈蚣便不会咬他。他战战兢兢,不明白武独的意思,但还是照着做了,将金珠收进怀里。 黑夜里,车夫捅了捅烟杆,蹲在树下磕烟,段岭掰了块饼,下来分给车夫一半,胡乱比划了几下,意思是辛苦了,大家语言不通,便各自随意。 远远地传来一声长啸,段岭登时被惊动,揭开车帘。 雨停了,周遭一片静谧,漆黑不见五指的暗夜里,只有车夫的烟杆时明时暗,亮着微弱的红光。段岭离开马车,朝路的尽头望去。 阴云渐渐退散,积水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洼倒映着星空,段岭看见树上有什么东西飞走了,再走近些,突然见到一双发光的眼睛瞪着自己,当即吓得大喊。寂静的旷野上叫声传得老远。 “怎么了!”武独被吓得够呛,一步飞跃,出现在官道上。 “有……有个鸟儿。”段岭指着树上,他看见了一只枭,民间称作猫头鹰的。武独一脸抽搐,转身又下池塘去取水。 段岭走到武独身后,夜空一放晴,空气清新,登时心旷神怡。 “这附近有人来过。”段岭说,“你看那边,过去看看么?” “出门在外,不要胡乱与人打招呼。”武独答道,“不是什么人都好客。” 武独擦了上半身,打着赤膊,随手把褡裢提着,只穿一条长裤,与段岭并肩回去。 “饿了么?”武独问。 段岭刚吃了点饼,把剩下的一点喂他,武独就着段岭的手吃了,说:“带你到潼关再吃好的……” 话音刚落,突然远处传来一声马匹嘶鸣,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段岭与武独同时一惊。 “不好!” 马车轰然作响,倏然启动,车夫放声大叫,叫声却戛然而止,无数次徘徊于生死关头的直觉顿时唤醒了段岭。 “快走!”段岭马上喝道,一拖武独,两人朝旷野中齐肩深的草中躲去。 “东西都在车上!”武独说。 短暂的思考后,武独瞬间接受了段岭的决定,二人潜入草丛中,紧接着下一刻,利箭飞射,朝他们的藏身之处射来,段岭一个翻身,避过箭矢。与武独逃向池塘。 有人骑马冲进了旷野中,其时到处都堆着秸秆,且两人毫无防备,段岭只有一把匕首在手,刚一摸出来要交给武独,武独却看也不看,随手一按,让他等在秸秆堆后头,将浸湿的布蒙在他的口鼻上,撒出些许带有荧光的药粉,药粉就像萤火一般飞散,落在附近的草上。 只见四面八方都有人围过来,大声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段岭马上明白了,他们碰上了一伙党项人!此处距离西凉不远,想必已到陈与凉的交界处,党项多有马贼,这是被人盯上了! 紧接着,那伙马贼打扮的党项人齐齐弯弓搭箭,指向场中,围成一个半圆形的弧,高声喝叫。 武独缓缓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武器。 “不要出来。”武独说,“闭好气。” 段岭藏身秸秆堆后,倒是半点不担心武独的本事,只是好奇想看看他怎么出手。 马贼们再靠近了些许,倏然间武独一躬身,马贼同时反应,正要吸气,放箭之时却纷纷大叫,显然是心脏剧痛,几杆箭歪歪扭扭地射出,毫无力道,有人大喊,想必是发现中了毒,场面一片混乱,武独却就地一个后空翻,跃上秸秆堆去,顺手一摘,摘下最长的秸秆。 “不要出来!”武独恐怕段岭又胡闹,再次交代道,紧接着犹如一阵风卷进了马贼队中。 秸秆在他手指间翻转,只是轻轻一带,便唰地带起马贼脖侧的鲜血,余人这才意识到武独不好惹,当即恐惧地大吼,纷纷退后,武独手中只有半根尺许长的秸秆,点到之处却如同刀锋般锐利。 众人恐惧万分,捂着脖颈,惨嚎着逃走。 武独随手将秸秆一扔,段岭微张着嘴,发现了一个问题。 满地武器,马匹全部逃走了,到处的草上都洒着血,却……一个人也没有杀。 段岭:“都逃了?可是……你不是割了他们的脖子吗?” 武独说:“我只是割破他们的脖子,吓吓这些马贼,脖子喷血,谁还敢打下去?自然就一下跑光了。” 段岭:“……” 说完两人又望向远处,武独这才突然想起。 “不好!东西全在马车上!” 武独醒悟过来,忙踉跄上了官道,朝马贼逃跑的方向追去。 第61章 救美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两人经过方才停车的树下,段岭伸手去试车夫的颈脉,幸亏还有呼吸,只是陷入了昏迷,段岭把车夫拖到树后坐好,武独却已先行一步前去探查。 “等……等等!”段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追在武独身后,武独几步跃上树,段岭在侧旁飞身几步,再借助一棵树,弹跳到另一棵树上去。 武独朝着远处平原上打量,寻找敌人踪迹,然而就那么一会儿,马贼已跑得不知所踪。 “糟了。”武独说,“东西都被偷走了。” 段岭:“……” 武独侧头看段岭,忽然觉得奇怪。 “你怎么上来的?”武独问。 段岭差点倒下去,武独忙扯住他,段岭彻底服气了。 “图和信都在车上。”段岭说。 这下太麻烦了,段岭回到旷野前,捡起马贼掉下的弓与箭囊,试了试,党项人的弓太糙且磨手,勉强能用。武独诧异道:“你居然还会射箭??!” “学过一点。”段岭嘴上说,心里想你要是知道我跳墙跟谁学的,估计你得被吓死。 武独满脸疑惑,段岭便编了个含糊的谎骗他。 “刚刚你到底怎么跳上来的?”武独还不死心,追问段岭。 “爬上来的!”段岭说,“现在一定要弄清楚我怎么上来的这件事吗?赶紧找马车啊!” 远方火光一闪,武独再次抬头,见数只夜枭朝着西北方飞去。 “应当就在那里。”武独想想,朝段岭说,“要不先将你送到……” 送到哪里呢?武独又不好把段岭扔在荒郊野岭里头,还有个昏迷的车夫,两人正无奈时,更远处却有人大喊道:“救命啊——” “救命!” 武独略一皱眉,两人对视,都觉得应当不会是陷阱,武独便徒步穿越旷野过去,只见一中年人在野外疾呼,喊道:“快来人!救命啊!” 段岭以弓箭指着那人,那人却喘着气,扑倒在他们面前。 “饶命!饶命!” 中年人汗如雨下,神志昏聩,武独观察片刻,晃亮了火折,点起树枝,朝他脸上照。 这偏僻之处居然还有人? “我家小姐……被马贼劫走了!”中年人问,“你们是什么人?快行行好,救小姐一命!” 段岭忽然就明白过来,马贼一定是劫错车了! “你家小姐是什么人?”武独皱眉,打量那中年人,中年人突然感觉到了危险,不敢多言。 “是……是……我家小姐是来探亲的。”中年人支吾道。 “你照顾这位老伯。”段岭一指树下昏迷的车夫,说,“我们去找人。” “两位是……” 段岭摆手,转身离开,武独说:“喂!等等!” “我知道了。”段岭说,“那伙马贼想伏击的,不是咱们。” 段岭一说,武独也明白过来,说:“这未免也太碰巧了。” 这伙马贼伏击已久,骤然下手,想必是早有预谋,夤夜里说的党项语,想必是发现不对,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又怀疑其中有诈,是以步步进逼。但为什么把马车也一起赶走了呢? 真是路遇劫匪,英雄救美的命,武独与段岭沿路追出,只见车辙延进了麦田里,天色已近黎明,段岭始终追不上武独,在后面歇一歇,跑一跑。 武独终于忍无可忍,说:“你回去算了!” “我不认识路了!”段岭气喘吁吁地说。 武独:“……” 除了平原就是山,夜里跑出来,破晓时整个世界都变了样,跑了足足一个时辰,再让段岭跑回去,做梦吧! 武独只得放慢脚步,四处看,车辙到了此处便即消失了,对面是一片乱石滩,黎明前平原上全是大雾,白茫茫的伸手不辨五指。 “这伙党项马贼是想劫一名小姐。”段岭走到小溪前,靠在大石头上休息了会儿,说,“只是劫错了人,把咱们的车当作了目标。” 武独还光着膀子,衣服都在车上,手里只有一条毛巾,腰畔系着腰带,直起身看了眼,水声远远传来。段岭要再说话,武独却趴在地上,侧头听地面上的声音,“嘘”了声,示意他不要吭声,起身小心地涉水过溪去,继而回身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看。 瀑布下的空地前正停着他们的马车,外头守着几名马贼,哼哼唧唧的,正在互相给对方的脖子上药,再往里头走,则是一个山洞。 天蒙蒙亮,山洞像是个临时搭建的营地,里头悬着一盏灯,地上仿佛坐着几个人。 “能一次全放倒么?”段岭朝武独问。 “外头的几个能。”武独说,“山洞里的不行,得分两次,可是现在手头什么都没有,就只有这么一条腰带,里头的药粉快不够用了,只能用一次,剩下的就只能靠杀了。” 段岭:“那就把人先引出来。” 段岭在树后的地上画了个简略的地图,与武独制定了一个计划。 “然后你就……拿到东西,剩下的就都交给你了。”段岭征求地看着武独。 武独想了想,点头,却盯着段岭看。 段岭:“怎么?” “胆子挺大。”武独说,“谁教你这些的?” 段岭正支吾时,武独却说:“事不宜迟,动手吧。” 段岭与武独分开,段岭深呼吸,拉开长弓,先是试着放了一箭,箭术不太稳,却也没有荒废,党项人的铁弓虽弓力强,拉起来很累,却也可及远。 武独隐藏在树林中,撑着膝盖,躬身等候,侧头看了段岭一眼。 山洞内灯光昏暗,箭矢发出轻响,飞越近五十步距离,射进了山洞里,紧接着一箭射断挂灯的绳索,马贼还没反应过来,灯盆便摔在地上,引燃了盆中的油脂,烈火熊熊燃起。 登时山洞内开始惊呼,外头守卫马上动身入内察看,冲出来的与冲进去的撞成一团,内里马贼推开守卫冲出,段岭紧接着又是一箭,那首领警惕躲避,被一箭射在腿上。 马贼首领怒吼,发现有人偷袭,这才引发了一场找不到敌人的混战,武独则始终等在树林的上风处,优雅地一晃火折,烧着了几片枯叶,枯叶上承托着药粉,冒出极淡的青烟,朝空地上袅袅飘去。 最先冲在前头的人无声无息地登时倒下,段岭一边退后,一边射箭,眼看马贼们纷纷杀出,却又一个照面就倒在地上,武独已闪身到了车前,跃上马车。 段岭低估了马贼的人数,没想到小小一个山洞里头涌出了近三四十人,正在对方已发现他的藏身之处时,武独一声唿哨,取到烈光剑,打着赤膊,只背着他的剑匣,从马车后奔出。 武独通知段岭自己已拿到了东西,紧接着两手一撒,漫天羽镖飞出,将马贼钉在地上。 段岭忙收起弓箭,躬身从树丛后靠近瀑布下的洞穴,只见武独再跃上车顶,挑衅般地吹了声悠扬婉转的口哨,马贼们登时大怒,弯弓搭箭朝他射去,然而武独却退到马车后,翻身连环一踢,将车辕踹飞出去,近二十斤重的车辕登时压翻了冲上来的马贼。 段岭用湿布巾堵着口鼻,冲进了洞穴里,内里十分广阔,洞穴深处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是个女孩,段岭满脸黑烟,辨不清方向,抓着那女孩的手,用匕首挑断绑住她的绳索,拖着她起来。 “走!”段岭将湿布蒙在她的脸上,带她仓促逃离。 两人出了山洞,武独手起剑落,在马贼群中穿梭,顷刻间放倒了一地人。段岭抢到马匹,先行让那女孩上马。 “你先走!”武独喝道。 段岭带着那女孩驭马腾空,跃过溪流,朝着树林里头飞奔。 “你是谁?”那女孩问。 段岭回头道:“你是谁?!” 过了好一段路,进入更深的密林中,段岭方勒停缰绳,回头望来处,犹豫着是不是回去接应武独,但武独既然让自己先走,便应当不会有什么事。 “你是谁?”那女孩又问,“姓什么?你是汉人?是吗?不是党项人?” 段岭这才注意到那女孩,两人都被烟熏得一脸黑,像个花脸猫似的,段岭看她好笑,便忍不住哈哈大笑。女孩哭笑不得,得不到回应。 “我想想,怎么走……”段岭说:“得先去会合。” 突然间,远处传来声响,似乎有人在靠近,段岭道:“武独?” “武独?”女孩问道。 “嘘。”段岭察觉到了危险,朝箭囊里摸,摸到最后一支箭,对准密林深处,突然间林中一声惨叫,两人都吓了一跳。 紧接着脚步声渐远,消失无踪。 段岭:“……” 段岭缓缓放下箭,突然明白到这里才是马贼营地的入口!发出响声处有一岗哨,只是先前自己与武独走了后面的另一条路。 段岭马上调转马头,朝密林最深处冲去,及至到了开阔地,才纵马驰进了麦田里。天已大亮,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天地相接的尽头便是官道。 “在这里等。”段岭来到与武独约定的地方,来到先前马车被劫的树下,让女孩下来。 “别乱走。”段岭四处看看,喘了一会儿,问那女孩,“渴吗?” 突然间背后横来一掌,掌风刚一扫到,段岭瞬间感觉到了危险,本能地格挡,架住那一掌,对方的手腕却如同钢铁一般,不,那就是钢铁!段岭险些骨折,痛得大叫。 这突如其来的刺客毫无征兆,说动手就动手,一脚踹来,段岭侧身出脚,对方又是一招,段岭当场被扫翻在地。 “放开他!”女孩大叫道,扑上前去拉开刺客,却被那刺客一把揪住衣领,扔到一旁去。 紧接着,那刺客走上前,低头注视段岭,段岭朝后退了些许。 这是谁?段岭观察刺客的双眼,刺客瞎了一眼,眼中带着浑浊的灰色,用完好的眼睛看着段岭,段岭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恐惧——这是一个真正的刺客,毫无人性的刺客。 说时迟那时快,武独从背后的麦田里唰然现身,仿佛带着残影,扬起漫天麦地里的屑,一剑直取那蒙面刺客咽喉!紧接着蒙面刺客以一只手臂格上了武独的烈光剑。 段岭猛地一惊,几乎已预见了手臂被斩断的一幕,然而剑与他的手臂相交之时,布帛撕裂声中,那刺客本该是手臂的地方现出黑铁铸就的一只铁钩,勾着烈光剑朝后一扯。 “是你?!”武独大惊道,继而顺手撤剑,撤剑之时手掌一撒,呼啦一阵药粉和着掌风袭向那蒙面刺客。 段岭不由得暗自喝彩!武独那一手几乎是天下无法可破,只要接他这一掌,便当提气出掌相对,然而掌风中又带有毒粉,一吸气就会中毒。念头刚在段岭脑海中一闪而过,蒙面刺客选择了后退,武独第二式便随后跟上,另一掌拍出,看也不看,将那刺客拍进了田野里,顺手一摘,摘回了烈光剑。 第62章 狭路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刺客摔得十分狼狈,一个翻身起来。 “快快住手——!” 官兵来了,段岭马上道:“别打了!回来!” 武独站着看那刺客,刺客却不即逃跑,直到官兵占满了路,一名中年人排众而出,喊道:“小姐!小姐!” 段岭先前救的那女孩方从这众多惊吓中恢复清醒,大叫一声,扑向中年人。 一个时辰后。 武独与段岭共乘一骑,车也没了,行李也丢了,武独还赤着上半身,背个剑匣,像个打铁的,段岭则一脸被烟熏出的脏污,骑在武独身前,前头官兵带路,徐徐而行。 “他是谁?”段岭问。 武独附到段岭耳畔,低声说:“他就是贺兰羯。” 段岭顿时震惊了,武独又说:“先帝就是中了他的毒,千万不要靠近他。” “他为什么想杀我?”段岭难以置信道,他突然开始担心,千万别功亏一篑,毁在了仇人的手上。 “不为什么。”武独又小声说,“他看谁不顺眼就杀谁。” 这时候,骑马在前方的贺兰羯转过头,瞥了段岭与武独一眼,段岭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段岭问。 两人骑着马,且挨得极近,段岭侧头时险些与武独亲在一起。 武独:“……” “你不是很聪明的么?”武独观察周围人,低声道,“猜猜看?” 段岭心乱如麻,杀父仇人就在不远处,但自己对他毫无办法,还不能告诉武独自己的真正身份,一时间心中忐忑不安,思绪完全无法集中起来。 “怎么了?”武独奇怪地问, 段岭摇摇头,竭力让自己清醒些,开始理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 “我明白了。”段岭喃喃道,“他投靠了边令白。边令白让他过来找这个女孩子的下落。” “是的。”武独语气森寒,说,“那名人质本来也去潼关,想必是前去找边令白,半路被马贼截了去,边令白便派贺兰羯出来调查,至于她是什么身份,就不清楚了。” 段岭点点头,也就是说,马贼是因为认错了人才劫走他们。 到得岔路上,段岭看见了一辆马车,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她的马车与自己的马车非常像,想必是劫匪找错了人,一时糊涂,又没法交差,只得将车拉回去。回去的路上恰好碰上了正主儿,才将人掳走,只有看似管家的中年人逃了出来,并沿路求救。 果然,段岭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潼关卫的一名队长正在前方的驿站中等着,原来他们从上一个驿站开始便走错了路,被指向西凉与陈的交界处,那条小溪过去后就是西凉地界了。 就在他们离开后,那中年人带着车夫前去就近的驿站内求救,恰好潼关也在等候这少女的前来,双方在驿站内碰上,便火速派兵前来援助。 车夫并无大碍,在驿站后的柴房内休息,段岭给他把过脉,并无生命危险。 马贼终年在这处肆虐,长期过来侵扰民众,潼关卫已设法阻截,这次却仍旧令客人被抓了去,当即挨个慰问一番。 “小姐请放心。”潼关卫朝那少女说,“从现在开始,不会再有危险了。” 少女仍在为丫鬟与跟随自己的仆役死去伤心,吃不下饭,朝潼关卫点了点头,那领头的又朝武独与段岭走过来。 “喂。”队长说,“你们是什么人?” “过路的。”武独说,“别惹我。” 这句一出,众人顿时纷纷拔刀,段岭正在武独身后躺着睡觉,听到刀兵声响,吓得猛然坐了起来,武独却回手,按在段岭肩上,让他再慢慢地躺下去。 “你们贺兰大人尚且是我手下败将。”武独说,“这么点人,觉得在我手下能走得过几招?” 一名卫士碰了碰队长,小声说了几句,段岭躺在武独身后,武独则盘膝而坐,好整似暇地喝茶,武独又扔出一封名帖,说:“派个人,带回去给你们边将军看看,让他做好准备。” 队长看了武独一会儿,将名帖捡起来,带着人出去了。 驿站里的人分作三波,潼关卫与那名唤贺兰羯的刺客聚在一处,贺兰羯左手戴着手套,右手则是个铁钩,时刻盯着武独的动作。那被劫持当过人质的少女则坐在另一侧,仍在饮泣,中年人不住低声安慰她。 武独和段岭则成为了驿站内的第三方势力,段岭一夜没睡,困得眼睛快睁不开了,小憩片刻后,武独又叫他起来吃饭。 段岭问:“你呢?” “我吃过了。”武独说。 段岭便坐起来吃,武独则在一旁给段岭刷靴子,像个耐心的大哥哥一般。 那少女缓了过来,远远地注视他俩,片刻后,管家过来致谢,请段岭过去说说话,武独却说:“我家少爷现在没心情,到潼关后再说吧。” 管家只得过去回复,段岭慢慢吃着东西,心想杀父仇人就在对面,那种血液里流淌着的恨,突然一下就被勾了起来。他咀嚼着糕点,想起若不是这个叫贺兰羯的,自己就不会落到如今的境地,回忆重重叠叠,错错落落,令他愤怒无比。 武独!给我杀了他!段岭最想说的就是这句话。 当然他不可能让武独去杀,现在是这样,未来如果恢复了太子的身份,也一样是如此。 因为武独不是一个可以被呼来喝去的,杀人的工具。 “又怎么了?”武独问。 段岭回过神,发现自己每次心情低落的时候,武独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能看出来。 “没……没睡好。”段岭说,“他一直看着咱们。” 武独说:“他已经废了,上京城外,他被先帝斩了四根手指。可不知道为什么,右手也被斩了,现在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再用剑。” “他一定还想杀我。”段岭察觉到了。 “你武爷我还想杀他呢。”武独淡淡道,“不必怕他。” 段岭心想在断手上接一把剑,还是能用的,但这样就无法使用手腕的翻、转、挑、圈、掠等招式了,功夫必将遭到重挫,从此再无争雄的机会。 当夜武独让驿站里头拦了道屏风,两人便在屏风后躺着,段岭想到空明大师说的话,那个叛出师门,取走断尘缘的师弟一定就是贺兰羯。 那些事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回忆一般,令段岭有种不真实感,想着想着,又想到郎俊侠也像贺兰羯一般,曾经背叛过师门。不知为何,他对贺兰羯充满了痛恨,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对郎俊侠更多的,却是被背叛后的痛心。 “你打算怎么对付他?”段岭问。 “现在先不能动他。”武独侧过身,极低声地在段岭耳边说,“须得求证他与边令白是什么关系。” “一定是手下。”段岭低声说,“毋庸置疑。” “嗯。”武独说。 段岭期待地看着武独,这是他第一次从武独的口中听到“杀人”的事。 “你想饶他一命吗?”段岭又问。 “什么?”武独奇怪地答道,“我饶他性命做什么?待咱们办完事以后走了,自然要杀了他,怎么会这么问?” 段岭差点就感动哭了,只想抱着武独亲一口,武独却发现段岭似乎又有点不太对劲了。段岭发现当武独真的想杀人时,是不会犹豫的,在他的眼里,这个叫贺兰羯的相当于已经死了,只是现在,还不能惊动边令白。 翌日,驿站外来了更多的人,清晨时分段岭还没睁开眼睛,便听见了马蹄声响。潼关卫训练有素,整齐划一,不闻杂乱。段岭闭着眼默数,一五一十,十五二十……足有近百人来了。 潼关卫一名长官先是进去,将那少女请了出去,紧接着贺兰羯也离开了驿站内。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武独说:“醒了就起来。” 段岭只得坐起,看看四周,发现已没人了。 “都走了?”段岭问。 “都在外头呢。”武独说,“在屏风后坐着,先不要出来。” “没想到你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一个声音说,“居然跑到潼关来了。” 武独冷笑道:“边令白,让你将脖子洗洗干净,照做了么?” 一名三十岁左右的武将走进来,两脚略分,站在门口,紧接着,潼关卫鱼贯而入,分驻四周,架起机关弩|箭,指向武独。 武独则踞坐在屏风外的榻前,打了个呵欠,不耐烦地看着边令白。 “老子要真想杀你。”武独说,“在门口守着给你一剑,你在进门的那一刻就死了,还留得你排兵布阵?进来也不先看门后,和你的狗一般的蠢,在潼关待得久了,迟钝成这样。” “你……”边令白怒。 段岭在屏风后听着,只觉好笑。 “你来这里做什么?!”边令白冷冷道。 “带一个人来见你。”武独懒懒起身,说,“既这么用箭指着我,我们便走了。” “等等。”边令白示意手下将弩|箭撤了,武独语气森寒,说:“替你救了人,不知说声谢也就罢了,边令白,当真以为天下没人能制得住你了么?” 边令白脸色极其难看,却又不敢顶武独的话,毕竟当年武独是随侍赵奎的第一人,不知有多少边关往来的绝密军情,掌握在这亲信的手上,只得冷笑道:“有胆子便进潼关来吧。” 边令白撤了出去,武独这才带着段岭出门,检视马车,让潼关卫赶车,自己与段岭坐在车里,一路前往潼关。 第63章 入关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潼关是座北临黄河、背靠山腰而建的巨大关卡,历经千年建设,俨然已成西北第一大城,亦是面对西凉的天险之关。抵达潼关前的最后一段路,在高地上朝外望,只见黄河滚滚,蓝天白云,入川的南方充满青葱绿意,眺望西凉的尽头,则是一片苍凉。 数场雨一过,空气里带着入秋的气味,从西域来的商人云集此地,交换着各自的货物,说着各自的语言。党项人非常多——他们大多是胡族混血,深目高鼻,或穿色彩斑斓的长袍,或穿轻便的皮衣皮裙,戴一顶缠头帽,帽沿插一根黑色的雁翎。 羽翎的稀有度象征着此人在族中的地位,贵族还是平民,都可由此看出。 武独带着段岭进潼关卫府时,边令白如临大敌,到处都是严密把守的人,段岭看府内守备森严,守卫们都佩戴着武器。 两人一进厅堂,守卫就在身后关上了门,剩下边令白在厅堂内自顾自地喝酒,贺兰羯则坐在一旁,一句不吭。 “说吧。”边令白坐在堂前,随口道,“你说了什么,决定你能不能有命从这里出去。” 武独站在昏暗的日光下,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边令白。”武独说,“该不会是土皇帝当得太久,忘了自己究竟几斤几两了吧?靠你手下这么点人,还想拿老子的性命?” 贺兰羯怒而起身,边令白却喝道:“坐下!” 双方沉默良久,武独在厅堂内踱了几步,说:“赵将军为我大陈鞠躬尽瘁,最后落得个如此下场,西川最终那一战,你在潼关把守,不可擅自抽身,原怪不得你,朝廷亦未加罪于你。其中利害,你也是聪明人,想来不必我再啰嗦了。” 边令白沉默,段岭则始终没有吭声,这也是他与武独在路上商量好的一环。牧旷达要杀边令白,段岭出发前心里还存着侥幸之心,但路上想清楚了以后,觉得根本不会有别的选择,边令白必须反。 为什么?这厮既参与篡夺李渐鸿兵权,又追随赵奎谋反,如今朝廷为了抵御西凉,有兵无将,方不得不暂时稳住他。如今一迁都,西川不必再面临西凉的直接威胁,况且太子在朝,假以时日必将清算。边令白不得不反,否则便只有等死一途。 只听边令白冷哼一声,说:“边某视赵将军为师,十四岁从军,追随将军迄今已有一十三载,未曾做过半件亏负百姓、背离良心之事,哪怕今天太子到我面前来,我也是这么一句话!” “太子不会到你面前来。”武独说,“也不会听你的解释,这么看来,倒是我多虑了,不再叨扰,告辞。” 武独朝段岭说:“咱们走。” 段岭却看着边令白,脚下不挪半步。 边令白也同样注视着段岭。 武独看段岭双眼,段岭的注意力却不在武独身上。 “你认识我叔叔吗?”段岭朝边令白说。 武独微微皱眉,边令白长长叹了一声。 这也是段岭与武独商量好的,武独说完便轮到段岭说,以段岭的猜测,边令白不可能对赵奎的侄儿坐视不管,哪怕挣个名声,也会照顾他,毕竟武独的身份,相当于被赵奎托孤的亲信。 换句话说,若边令白真有反心,赶走了他,反而没有半点好处。信上都写得清清楚楚了,这名唤“赵融”的少年避过了杀头抄家,走投无路,才来投奔边令白。 “你叔叔是我师父,过来。”边令白说,“让我看一看你。” 段岭慢慢地走过去,边令白就着天光打量他,段岭突然就有点紧张,生怕被他从容貌上看出来些什么。 “我见过你爹。”边令白说,“那次去山东公干,匆匆碰了一面。” 段岭知道这个时候该哭一哭,奈何却对边令白没有任何感情,只得盯着他的手看。边令白看了一会儿,从段岭身上看不出什么来,又问:“学文还是学武?” “都学了一点。”段岭说。 “识字不?”边令白又问。 段岭点了点头,边令白便道:“先在府中住下吧,至于你……” “我和武独一起。”段岭说,“他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段岭生怕边令白让武独回去,这样就打乱了他的计划,武独势必只能在暗中筹备了,有贺兰羯在,将会更麻烦。 边令白似乎毫无办法,武独说:“我奉牧旷达的命令,出来调查那把剑的下落。” “你找我也是无用。”边令白冷冷道,“想拿镇山河去给你的新主子献宝,来错地方了。” 武独反唇相讥道:“那是自然,就凭你们那点三脚猫功夫,也拿不到手上。” 边令白每次想折辱武独,却俱自取其辱,当即被气得不轻,武独又说:“安顿完赵融后我便回去,否则说不得丞相要起疑心。” 边令白重重吁了口气,挥手示意下人去给两人安排住宿。 “赵融。”边令白说,“稍后晚饭时过来一趟。” 段岭知道这是接纳了自己,也许安排他当一个门客,也许会看在故主赵奎的情分上培养他,总之,任务的开始进行得相当顺利,接下来就看武独的了。 边令白给他们安排了一间客房,要让人来服侍,被武独给打发走了,院子里放着找回来的衣服等物,想必是抓住了马贼,并原物奉还,一进去,段岭就要收拾,却被武独阻住。 “当心露馅。”武独说,“按道理你是不会干活儿的。” “赵融颠沛流离。”段岭说,“躲过杀身之祸,被你救下,与你也不是主仆关系,不过念着点情分,凡事亲力亲为,理所当然。” 武独一想也是,两人收拾了下新家,段岭进去,关上门,武独却先上床去躺着了。 “接下来就要在这儿住下了。”武独说,“也许还得住一段时间。倒是没想到他就这么接受了,图也未曾给出来,你觉得他相信?” “相信不相信另说。”段岭答道,“他没那么聪明,来个人,投靠他,根本不会怀疑到暗查他的身上,顶多平日里不该说的,都防着我也就是了,何况他连贺兰羯都收留了,不差我一个。” “嗯。”武独若有所思地躺着。 段岭在他旁边睡下,武独说:“你怎么也睡了?” 段岭莫名其妙,说:“你不睡午觉么?” “我这是练功。”武独说。 “练什么功?”段岭哭笑不得道,“睡功么?” 武独不理会他,出了一会儿神,段岭又说:“他完全没有盘问过山东的事。” “他与赵埔不熟。”武独说,“当心应付,莫要掉以轻心。” 段岭路上温故而知新,翻来覆去就在熟悉山东的人与事,一下完全没用上,多少有点惶恐,被扔在这么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心里多少有些惴惴,唯一令他有点安全感的,就是武独了。 “喂。”段岭动了动武独,武独却睡着了。 段岭:“……” 看来是真的练了睡功,段岭侧头端详武独的脸。武独的眉毛很好看,脸部轮廓明晰,有种粗犷的味道,熟睡时那身痞痞的气息没了,反而让人觉得十分温柔。 段岭想起前夜武独奔波一整夜,又是救人又是追敌,昨晚上贺兰羯在侧虎视眈眈,想必也没睡好,便不叫他,轻手轻脚地起来,翻看他们的东西,一应不少,却都被翻动过,想必是边令白仍有疑心。 贺兰羯为什么会在潼关? 黄昏,段岭往边府赴宴时心想,是否这就证明了边令白也是密谋弑君的一员?在边令白的背后,究竟又是谁的授意? 武独刚睡醒,颇有点起床气,眉头微微地拧着,进厅堂内时,发现贺兰羯倒是不在,赫然还有别的人——那路上救下的少女已梳妆打扮,看那模样还比段岭更小一点。抵达时边令白正与那女孩说话。 段岭以宾客之礼见过二人,那女孩忽然脸上一红,便不吭声了。 “这位是淮阴姚家的姚小姐。”边令白朝段岭说,“你们路上也已见过了。” 段岭点点头,边令白又朝那少女介绍道:“这是我大哥的儿子,唤作‘边戎’。” 那少女正是姚筝的堂妹姚静,闻言朝段岭点点头,未出阁的女孩按道理不可朝外人说出芳名,即便边令白从军打仗,不怎么重视规矩,仍顾及姚家颜面,只是简单介绍了二人。 段岭这一生里已有太多名字了,人生如戏,一会儿演这个,一会儿演那个,段岭、李若、王山、赵融、边戎……你方唱罢我登场,面具换来换去一般,令他在这灯火通明的厅堂上恍惚有种失落感。 “姚侯将她送来潼关。”边令白又朝段岭解释道,“乃是说了一门与西凉世家的亲事,不想路上招致马贼觊觎,幸而你与武独施以援手。” “感谢两位大哥救命之恩。”姚静端起杯,倒是落落大方。 段岭笑笑,朝武独说:“别人敬你呢。” 武独刚睡醒,不想说话,便“嗯”了声,随意将酒给喝了,段岭这才喝酒。 第64章 献宝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厅内静了一会,边令白似乎在想什么事,不住瞥段岭,最后还是段岭出言,打破了这尴尬,问:“什么时候完婚?” “七月里。”姚静答道,“大伯让我在潼关等着,西凉会派人来接。” “这一路上,你也辛苦了。”边令白又朝姚静说,“没有趁手使唤的下人,边叔再给你配齐送去,平日里,也可让你那家仆上市集去留意着些。” “好的。”姚静像是想起自己的丫鬟与仆人被马贼杀害之事,神色又有点黯然。 “回去歇着吧。”边令白又吩咐道。 姚静点头告辞,段岭目送她离开,微觉诧异。 淮阴侯的侄女,居然从江左一带远嫁到西凉,远嫁也就算了,路上还只有这么点儿随从,竟然会遭到马贼劫掠。迎亲不是让党项人来自家迎,而是送到潼关,婚事一应交给边令白打点,这是什么道理? 唯一的可能就是——不受宠。 “怎么?”边令白喝了一口酒,朝段岭说,“看上姚家的小姐了?” 段岭笑道:“看上也轮不到我。” 边令白哈哈大笑,觉得段岭倒直来直去,挺有意思的,解释道:“你叔父当年正想着与姚家联一门亲事,奈何府上孩子们都小,没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便问我,将姚筝说给侄儿成不成,想必就是你了,若他还在生,是看不上这姑娘的。” 段岭点点头,表情带着点唏嘘,边令白说:“过得些时候,西凉那边迎亲的人便来了,待我办完这桩事,再慢慢与你安顿。” “我还有一件东西。”段岭说,“特地带来给边叔……” “嗯?”边令白漫不经心地朝段岭一瞥,武独却微微皱眉,咳了声。 段岭征求地看着武独,武独脸色略带不豫,皱起眉头。 段岭朝武独点头,边令白却有点不耐烦,说:“什么事情这么神神秘秘的?” 段岭从怀中取出一物,上前交给边令白,边令白本毫不在意,及至段岭解开捆在藏宝图上的丝带,在边令白面前缓缓展开时,边令白方将目光挪到段岭脸上。 “这是什么?”边令白问。 段岭心想这就是你一直在找的藏宝图,却不敢这么说,朝边令白点点头,坐回位上。 武独冷笑一声,说:“便宜你了。” 边令白莫名其妙,拈着藏宝图看,突然间脸色一变,一个哆嗦,难以置信地望向段岭。 “叔父曾经,将它夹在一本兵书的折页里,托人带了给我。”段岭将自己编好的故事朝边令白详细解释,大意是赵奎如何在他身上寄予厚望,让他熟读兵书,并将这张图藏在夹层中,交给自己,待得孙武遗书翻烂之时,这张地图才会出现。 这个故事其中很有漏洞,譬如说这么好的东西,赵奎为何不给自己的儿子,却交给了侄儿等等,但段岭一接触到边令白的目光,就知道其余的都不重要了。 “很好……很好。”边令白眼中露出奇怪的目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藏宝图。 突然间,这种眼神段岭感觉到,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那是蔡闫曾经看着他的玉璜的眼神。 段岭一瞬间的晃神,却被边令白的疯狂大笑拉回了现实。 “很好!很好!”边令白说,“你且在此处稍等。” 边令白火速收起藏宝图,话也不说,离开了厅堂。段岭莫名其妙,转头看着武独,武独却没有多说,自顾自地吃菜。直到敲梆打更之时,边令白仍旧没有回来。 段岭心想应当是去辨别这地图的真伪了,只不知按照这样的计划发展,是否顺利,隔墙有耳,他不敢直接与武独交谈,吃完便安静地等候。及至深夜,方有卫士来传段岭,带他到边令白的书房里头去,却拦下了武独。 段岭与武独交换眼神,武独点点头,知道段岭真正的考验来了。 边令白坐在书房内,侧旁又有一长者,那男人看样子已不年轻了,却没有胡子,他戴着手套,小心地察看藏宝图,并朝段岭点点头。 “这位是费先生。”边令白朝段岭说,“名讳上宏下德,他长着你两辈,当年追随过你叔父、先帝,是极有见识的。” 段岭朝他问了声好。 “你从何处得到此图?”那长者朝段岭问。 段岭于是将先前交代的过往大致交代了一次,长者便缓缓点头,露出微笑,朝边令白说:“恭喜将军,待这宝藏挖掘出来,足可满足我军的一应需要。” 边令白朝那长者说:“当真是上天助我,照先生看,何日开掘为宜?” “还须再等等。”费宏德将图收好,还给边令白,说,“万万不可惊动了旁人,待我亲自前去勘测后,有消息必先告知。” 边令白转念一想,忙自点头,又说:“是否得派一队人,先自看守起来?” 费宏德解释道:“派人乔装成马贼,在山下监视是可以的,但既然近二十年无人去过,想必也不在这一时三刻,如今只有您、我、赵公子三人知道此事,想必不会走漏了风声,边将军大可不必担忧。” “嗯。”边令白说,“此言有理。” 说毕边令白又哈哈大笑,朝段岭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上天派你来助我,此事必可成!” 段岭点头,微笑,表现出替边令白高兴的心情,费宏德却注视段岭,说:“一路上辛苦了,先前我也是刚从西凉回来。” 段岭说:“还好,有武独陪着。” “嗯。”费宏德又说,“什么时候进的西川?” “今年开春时。”段岭朝费宏德说。 费宏德又道:“山东卫有你爹生前旧部,换防后进了兵部,你竟未去找他们,反而是跟了武独,这着棋走得不错。” 段岭答道:“不敢走漏风声,毕竟人心隔肚皮。” 费宏德点点头,又说:“你那表姐,如今嫁到了何处?” 段岭心中怦怦地跳,知道这名唤费宏德的表面上是叙旧,实则是试他身份。幸好来前早已做足了功课,答道:“哪个表姐?” 费宏德笑道:“倒是记不清了,昔年在山东为先帝办事,听闻你母族中有一位长得倾国倾城……” “四姐。”段岭忙道,“后来病了。” 费宏德缓缓点头,边令白又朝段岭说:“费先生去过不少地方。虽是党项出身,却是我军中笔杆子,平日你可常向先生讨教。” “是。”段岭说。 费宏德朝边令白说:“将军还得将潼关外的地图找来,咱俩好从长计议。” 段岭知道没自己什么事了,边令白又好言嘱咐一番,让段岭下去好好休息,较之他刚来之时,态度已有天壤之别,俨然以兄长的地位自处。 段岭走后,边令白便朝费宏德问道:“如何?” 费宏德略一沉吟,而后朝边令白答道:“身份没有差错,应当确实是赵埔的家人。” 边令白这才放下心,说:“冒名顶替,也是有可能的。” 费宏德答道:“不大可能,您也看到了,这孩子出身定是诗书之家,又有少许兵家之后的气质,较少开口,话一出口,却十分自然稳重。对着您的时候不惧怕,自信都在心里,绝非随随便便能找来的畏缩之辈。武独上哪儿去找来这么一个少年?况且这么做,也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边令白一想也是,派个少年带着藏宝图千里迢迢地过来送钱,对武独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这厮先是叛了赵将军,又害死了李渐鸿。”边令白哭笑不得道,“虽托庇于牧旷达麾下,想必也是日子不好过,要再找条谋生的路子。” “武独其人优柔寡断。”费宏德说,“且投靠牧家后,昌流君必容不得他出人头地,除前来归顺将军以外,无路可走,乃是预料之中。” “若不是贺兰羯早一步来投。”边令白说,“武独能为我所用,倒是不错的。” 费宏德叹了口气,朝边令白说:“说到贺兰羯,我始终是反对您收留他的,若被朝廷得知他在您麾下,先帝这桩命案,您便撇不开了。” “罢了罢了。”边令白不耐烦地一挥手,说,“不必再说了。” 费宏德点点头,说:“近几日,我便着手勘察此地。” 费宏德起身告辞,待费宏德走后,边令白又满脸堆笑,展开那地图反复看,一脸贪婪神色。 武独与段岭在暗夜里穿过走廊回去。 清风吹来,段岭突然停下脚步,感觉到了什么,站在走廊前。 潼关一轮明月,大得如同幻景一般,将它的清辉洒向大地。武独停下脚步,眉毛微一动,不解地看着段岭。 “怎么了?”武独问。 段岭摇摇头,有股奇怪的感觉,却一下说不出来。 武独一手搭在段岭肩上,站在他的身后,与他一同望向院外,悠悠明月下,段岭有种错觉,仿佛自己真的成为了那个“赵融”。 “滇池的水,潼关的月。”武独说,“玉衡山的青松,蓝关的雪。” 段岭马上回头,朝武独说:“你也知道?” “知道什么?”武独莫名其妙地说。 “那些……”段岭想起了李渐鸿朝他说过的中原大地,沉吟片刻,而后开口道:“我爹以前也说,这世上有太多漂亮的地方了。” “江湖人,都有不受约束的心。”武独随口道。 “原来这就是潼关月。”段岭说,“还有玉璧关下的枫林……” “你会看到的。”武独朝段岭说,“走吧。” “这是带我去看的意思么?”段岭问。 “你要这么想,倒也可以。”武独随口道。 两人在边令白府里不方便说太多,但段岭知道武独的意思是,办完这件事后,真想去玩,自然可以带他出去走走。 第65章 忌惮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然而两人刚转过走廊,廊下便站着一个人——贺兰羯。段岭心中一惊,武独便按着段岭的肩膀,手腕稍稍一转,让他躲到自己身后。 “想在这里动手?”武独说,“拆了你主顾的宅邸,我可不赔。” 贺兰羯站在月下,一张满是伤疤的脸显得尤其恐怖。 “武独。”贺兰羯说,“你给我记住,我不会杀你。” 接着,贺兰羯以他装着铁钩的那一只手,朝着武独身后的段岭遥遥一指。 “我会把他剥掉皮。”贺兰羯操着不利索的汉语,说,“用来做个灯笼。” 段岭:“……” “哪天你发现他不见了。”贺兰羯阴冷一笑,说,“等着,给他收尸。” 武独抬起手,放在剑柄上,那一刻他的全身散发出了强大的杀气,却被段岭一下按住。 无论采取什么举动,现在都绝不是最好的时机,两人看着贺兰羯离开,段岭心底不由得生出一股恶寒。 “这些时日,你必须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武独说。 本来不就是这样的么?段岭心想。 “他为什么这么执着想杀我?”段岭恐惧的却是另一件事,贺兰羯与父亲打过照面,该不会是认出他来了?但不对啊,边令白也见过,牧旷达也见过,甚至连武独也见过父亲,他们都没有认出来,兴许是先入为主,也可能是自己与父亲长得确实不像。 他情愿认为贺兰羯没有认出来,但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令贺兰羯一定要杀他的呢? “他只是想报仇。”武独说。 听到这话时,段岭心里一凛。 “报什么仇?”段岭问。 “报我扰了他布置的一招之仇。”武独说,“贺兰羯这种人,你不能像寻常人一般地去猜测他,连师门都能杀,那是一条疯狗。” “可他为什么不直接找你报仇,反而是来杀我呢?”段岭又问。 武独瞥了段岭一眼,没有说话。 段岭莫名其妙,武独说:“罢了罢了,不要说了,赶紧练功去。” 段岭:“……” 这夜才算正式睡下,武独将段岭拎到床里头去,自己睡在外面,以便保护他,毕竟贺兰羯还是有点威胁的,不同于“乌洛侯会杀我”的被害妄想,这一次武独是放在心上了。 睡到半夜。 “不要抱了。”武独叫苦道,“多大个人了,怎么一睡觉就抱着不放?” “什么?”段岭正在做梦,梦见抱着一条鱼在水里游,又被武独吵醒了,虽已入秋,天气还有点闷热,抱得两人身上全是汗,忙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朝武独问:“谁来了?什么事?” 武独:“……” 武独忙让段岭又躺下,拿了把折扇,段岭倒是睡得舒服,一夜到天亮。 翌日,边令白召二人同去吃早饭,对段岭的态度已不同以往,话中谈及,俱是赵奎府上的往事,段岭扮演的角色赵融与赵奎也不甚亲近,只能顺着他的话说。 早饭后费宏德进来,说:“今天正想出潼关去走走,不如我便带赵公子同去了。” 边令白又嘱咐了段岭几句,令人备马,让他与武独随费宏德出城。 艳阳高照,段岭坐在车里,跟随费宏德下得山来,武独则不紧不慢地在后头跟着,知道有费宏德在,那疯狗刺客不敢在此时动手。 段岭见费宏德从包裹中取出一个罗盘,便知此人熟稔堪舆之术,想必确实是为了寻找赵奎的藏宝地而带自己出城走走。 “今天起来时,我去探了下姚家小姐。”费宏德一边调整罗盘,一边朝段岭温和地说。 段岭点点头,说:“她还好吗?” “嫁到西凉去,想必心里是不大好的。”费宏德说,“夫家乃是西凉散骑常侍的公子赏乐官。” 段岭说:“姚家为什么要将她嫁得这么远?” 费宏德随口道:“自上京一战后,西凉与辽若即若离,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若无意外,待边令白死后,陈与西凉会重订盟约。” 刹那间段岭手一抖,险些把罗盘打翻,费宏德眼里却现出狡猾的笑意,点了点头,似乎十分满意段岭的表现。 “你还是太嫩。”费宏德笑着朝段岭说。 段岭警惕地看着费宏德,说:“先生什么意思?” 段岭生出一个危险的念头,费宏德似乎知道许多事,他看穿自己与武独的来意了!怎么办?现在就杀了他灭口? “把你袖子里的刀藏起来。”费宏德说,转身径自去取算筹,随口道,“还不到拔刀的时候,在车里将我杀了,你怎么交代?” 段岭:“……” 费宏德又说:“长聘是我的师侄,把密信交给西川,揭露边令白军备之事的人就是我,不过我倒是未曾想到,牧相竟会派你这么一个少年,与武独一同前来。” 段岭放下心头大石,长长地吁了口气,知道暂时不会有杀身之祸了。 但他仍不敢放松警惕,说:“你为什么会……” 费宏德说:“我这一生,只对道义与天下效忠,先帝死后,边令白派人来招揽我,西北屏障若不守住,只怕西川与中原将再度倾覆,是以便留在边将军身边,等待时机。” 段岭打量费宏德,问:“你见过先帝?” “昔年赵奎、边令白等人早有反心。”费宏德说,“我曾向先帝献计,却等不到我们布置妥当,赵奎便冒险发动布置,方有三军夺|权,围攻将军岭一战。” 段岭没有说话,一时间半信半疑,疑心费宏德只是在套他的话。然而片刻后,费宏德又说:“夺|权之前,我早已提醒先帝,先帝遂派出乌洛侯穆,前去上梓寻找王妃的下落,如今算起,竟也有好些年了。” 段岭沉默不语,费宏德说:“你且继续推行丞相的计划,虽不知他想做什么,但老头子会设法掩护你。” 段岭见费宏德没有再多问,便点了点头。 马车停下,费宏德仿佛又想起一件事,说:“对了,昨夜见你,倒是觉得像一位故人。” 段岭:“……” 段岭还没反应过来,费宏德却已下了车。 什么意思?费宏德说的这话,令段岭极度震撼,他的话里蕴含的信息实在太多了,及至武独揭开车帘之时,看见的是段岭面如土色的一张脸。 “怎么了?”武独诧异道。 “他知道了……”段岭颤声道,“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武独猛地转头,注视费宏德离开的方向,却被段岭阻住,两人对视,眼中俱充满了惶恐。 费宏德离开马车,在一处峡谷内手托罗盘,径自向前走,边令白为了不惊动太多人,只给他们派了五人一队的两队亲兵。 “不要紧张。”武独朝段岭说,“出发之前,牧相确实交代过有人接应。应当就是他了。” “我怎么不知道?”段岭问。 “大清早的,你在睡觉。”武独说,“便不想叫醒你。” “后面怎么不说?”段岭又道。 “忘了。”武独说。 段岭:“……” “费宏德很是了得。”武独朝段岭说,“中原不少士人,都曾是他的门生,不必太担心他,昨天晚上,要是他想卖你,咱们早就露馅了,他也可以什么都不说,不必主动朝你揭破此事,但他这么说了,便是相信你。” “万一他想利用咱们,反过来探知牧相的布置呢?”段岭又问。 武独皱眉,似乎有点头痛,说:“你怎么想得这么多。” 好吧,段岭承认是自己想得太复杂了。 “他说他跟过先帝。”段岭说。 “唔。”武独点头道,“品格应当不会有问题。” “是什么时候的事?”段岭又问。 “我不知道。”武独答道,“我与他们不是一边的,他兴许认识乌洛侯穆。” 段岭担心的,却是费宏德最后的那句话,但他不敢朝武独说出自己的疑虑,兴许费宏德也看出来了,是以特地找了一个武独不在的时间点来试探他。 山谷中一片静谧,费宏德朝段岭招手,说:“赵融,你看这座山,一水如龙,从山下过,是极好的地方。” 段岭仍有点心神不定,费宏德伸出手,放在段岭的手背上,拍了拍,以眼神示意他安心。 “你觉得你叔父会把给你的东西,埋在什么地方?”费宏德说。 段岭想了想,说:“也不是给我的……嗯,不过,如果我是他,我不会特地去挖个坑,太显眼了。” “正是。”费宏德说,“秦岭山峦险峻,在此地开挖,极为费事,但前朝陵墓较多,我猜测你叔叔,把东西藏在了一些陵墓里。堪舆是咱们汉人的学问,葬者乘生气,气乘风而散,界水而止,聚气之道,也就称作‘风水’。” 段岭听这么几句,突觉大有学问,求知欲盖过了他对费宏德的忌惮,观察周围,只见一座山峦,有水流经过,便道:“对,兴许就在这座山中。” “我下去看看。”费宏德说。 “您慢点。”段岭忙说。 费宏德沿着高地往下走,段岭要下去,费宏德却朝他摆手,示意不要过来。 第66章 赫默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费宏德沿着高地往下走,段岭要下去,费宏德却朝他摆手,示意不必跟着过来,段岭便坐在石头上,武独在身后打开水壶,递给他喝了一口。亲兵在四周散开,一副懒洋洋的,像是出来踏青的表情。 微风拂过,溪水倒映着点点金色,夏风吹得人暖洋洋的,忽然间那种感觉仿佛又出现了,就是昨天晚上与武独经过长廊时的熟悉感。 段岭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他转头看着武独,坐在一旁的武独则扬起眉毛,抬眼看他。 “我……”段岭想说点什么。 “怎么?”武独漫不经心道。 他突然想再靠近一点武独,靠到他身上去,有种莫名的不安,此情此景,漂亮得令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然而再下一刻,一声轻响。 溪旁,费宏德一声惨叫。 “有人!”武独马上起身,将段岭拉到身后,亲兵纷纷冲下去,武独生怕中了调虎离山计,守在段岭身边,紧接着远处传来声响,有人隐匿在了树林里。 “还没走!”段岭说,“是谁?” 段岭冲到车前,抓起弓箭,武独却不由分说将他拦腰抱起,沿着山涧一滑,错步滑了下去。费宏德已不知去向,对面树林里身影一闪,段岭敏锐地捕捉住了那身影,一箭射去。 “保护费先生!”武独喝道。 亲兵忙冲下山涧底部,见费宏德面朝下,趴在溪水旁,一动不动,对面山涧隔着一条小溪,过去搜寻敌人已来不及,武独刚追到溪前,树林里已失去了刺客的踪影。 段岭孤身追过了溪流,手持弓箭,四下眺望。 溪流的对面,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树后沙沙作响,混合着夏日午后炽烈的光影,仿佛令他置身于一场慵懒的梦里。 “谁?”段岭说。 一个全身黑衣、身着刺客劲装的男人隐藏在交错的光影之中,树木挡住了段岭的视线,随着他的走位,树后的视野渐渐清晰了起来。 黑衣蒙面客微微地眯起了双眼,像是在笑,段岭却找不到他所在之处,紧接着蒙面客扔出一枚石子儿,落在不远处的山壁上。 段岭马上以弓箭指向山壁,狂风吹来,所有的树仿佛都在响,蒙面客便借着那一阵风响,离开了树林。 段岭走向发出声音之处,突然身后一只手将他肩膀一按,段岭险些叫出来。 “喊你老半天了。”武独追进了树林,怒道,“怎么不听话乱跑?” 武独喊着“赵融”一路追过小溪,靴子都是湿的,段岭还未完全适应这新名字,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是在叫他。 “有一个人。”段岭说,“一个男人,我看见了。” “不要乱跑!”武独粗暴地抓住他,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按在树上,威胁道,“你忘了贺兰羯吗?敌人隔着小溪,一箭就能射中费先生,又躲在暗处,万一真想杀你怎么办?” “好,好。”段岭忙乖乖认错。 “吓死我了。”武独吁了口气,又看四周环境, 段岭看武独焦急表情形于颜色,心里突然很感动——他不知道他的身份,也没有任何功利心思,是真的在担心自己。 “我听到那边有声音。”段岭指向树林深处。 “有人也早跑了。”武独嗤之以鼻,说,“等你来抓?” 段岭心想说不定是被你吓跑的,但武独说是这么说,仍走在前面,往树后去看。 “跟上啊。”武独莫名其妙道,“愣着做什么?” 段岭忙亦步亦趋地跟上,武独挡住了他的视线,段岭望来望去,什么都没看到,接着,武独从地上捡起一块鹅卵石,面朝前方的一块山壁。 “声东击西。”武独说,“这石头是溪旁捡来的。” 段岭有点惊讶,武独居然观察得这么仔细,他根本注意不到地上躺着一块与众不同的鹅卵石,紧接着,武独清理了下山壁上的藤蔓,发现了一个洞穴。洞里朝外吹着风,这个地点,恰好就在段岭听见响声的附近。 “进去看看吗?”武独说。 “费先生怎么样了?”段岭问。 “性命暂时无碍。”武独答道,“被射中了肩膀。” “还是先回去吧。”段岭一边说着回去的话,一边朝里头张望,心想会是宝藏的入口吗?里头会不会有机关?还是有着金山银山? “到底去不去?”武独说。 “算了。”段岭说,“我对钱没有太大的爱好,走吧。” 费宏德在生死关头的直觉救了他一命,感觉到对方从溪流后射箭的那一刻,他便马上躬身,射箭之处距离他的位置足有数十步,箭矢飞行的那一点点时间,终于令他逃得大难。 武独握着布巾,按在费宏德肩上,按压止血,各人心事重重,回到潼关内时,边令白被吓了一跳,继而没来由地暴怒。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边令白亲自掌鞭,抽了数十鞭后方消气。 段岭没有告诉边令白找到了入口,武独也没有说,费宏德却一派镇定神色,说:“将军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是死是活,俱是天命。” 边令白察看了费宏德的伤势,在房中来来回回地走,说:“连累先生受了这么重的伤,实在过意不去,刺客是谁,也未曾查出,简直是到我面前来撒野了!” 费宏德肩上箭伤倒不甚厉害,只是滑下去时摔折了腿,路上武独虽已接好,却也得至少卧床二三月,此时反倒是他主动安慰边令白,说:“将军不必担心,大致方位已确定,接下来我会嘱咐赵公子,让他带人前去。” “是不是……”边令白问,“得派个千来人,将山头先把守起来?” “不必了。”段岭走的时候,已与武独重新遮了下那山洞,他总觉得山洞不太可能是藏宝地,否则对方刺客已亲自去取出来了,没有人会对钱半点不动心,段岭又朝边令白说:“叔,我过几天再去一趟,定下地方后咱们马上派人挖出来,以免夜长梦多。” “那好。”边令白自言自语道,“好的。” 说毕边令白便不再过问费宏德的伤,段岭也看出来了,边令白长着一副好皮囊,内心却自私自利,只要不碍着他的切身利益就行。 费宏德眼里带着狡猾的笑意,注视段岭,段岭想了想,说:“我给先生开副续筋壮骨的药,您看着喝。” “不错。”费宏德随口道,“这倒是看不出家学渊源。” 房内只有武独、段岭、费宏德三人,段岭也不和他打机锋了,随手扯来一张纸,为免令人生疑,交给武独让他写。 “干什么?”武独莫名其妙地看段岭。 “你写。”段岭说,“我报药名。” “你还使唤起我来了?”武独打量段岭。 “哎呀写吧。”段岭把笔塞过去,给他磨墨,武独说:“你蠢不蠢?开完药你让费先生自己采去么?不会熬完了送过来?” 段岭一想也是,便朝费宏德告辞,费宏德只是笑,两人便径自出来。武独开了方子,段岭便与他争起来,不能用哪几味药,两人吵了半天,武独怒道:“你会用药!你学了几年?老子学了几年!” “药性太烈了!”段岭说,“费先生都多大年纪了!” 段岭发现不仅文如其人,药也如其人,用什么药往往能看出那医生的脾气,突然就觉得好笑,笑了起来。武独却表情抽搐,说:“就是要用这互冲的药性,方能调他的筋理,你懂个屁,天底下没有比你武爷更厉害的医生了。” “好好。” 段岭本意是用温和的药性让费宏德将养几日,却拗不过武独,只得就范。完了武独要去配药,段岭又得跟着,两人寸步不离的,哪怕刚吵过一架,还是不能分开,当即令段岭哭笑不得。 翌日段岭熬好后,给费宏德喝下,边令白例行地过来探望,见段岭又和武独坐在一起,说:“你们俩怎么总是秤不离砣,砣不离秤的?” 段岭心想你收留的刺客要杀我,还没和你说呢。 武独冷冷道:“边令白,管得越多,死得越快,懂不懂这个道理?” 边令白冷哼一声,想找“赵融”说几句话,武独总是像块牛皮糖一般粘着,甩也甩不脱,仿佛又看到了赵奎当年背后那阴恻恻的影子,充满了威慑力,好生不自在。 费宏德与边令白聊了几句,提到朝西凉购置铁器的开销,及边境的布防情况,西洲几千人,阳关几千人……边令白不太情愿当着武独的面提太多,皱皱眉,却还是说了。段岭心里便都暗自记下,知道费宏德是在设法泄露机密。 说到一半时,手下来报,边令白听了一句,便朝他们说:“西凉迎亲的人过来了,我且先去接待,你在这儿陪费先生说说话,晚上赴宴时,要喝酒了,会找你过来。” “好。”段岭答道。 边令白走后,费宏德意味深长地看了段岭一眼。 “都记下来了么?”费宏德问。 段岭想了想,不再瞒费宏德,于是点头。 西凉迎亲的使者来得比边令白预计的要早,这日天气闷热,闷得人一身汗水,对方又来了七人,五个站着,两个坐着,询问的无非是姚家小姐在何处,什么时候可以见上一面。 边令白说:“按我们汉人的规矩,未接走前,是不能见面的。” 为首的一名高大男子乃是西凉散骑常侍的公子,朝边令白说:“我不见,让我手下去见一面成不?这位是我伴当,童年与我相好。” 说着他便朝边令白介绍另一个坐着的少年,少年一身戎装,穿着十分朴素,作寻常侍卫打扮,却自然而然地有股内敛的气质。 边令白打量少年,知道西夏人规矩与汉人不一样,远远地让他们偷看上姚静一眼,也就是了。是以犹豫了片刻,终究点了头。 赏乐官便与那少年简单说了几句,少年只是点头,“嗯”了声,表示知道了。席间众护卫,又时不时地看那少年,仿佛他才是主事者。 边令白也觉有点奇怪,却没有问出口,说:“今天各位远道而来,也来不及了,不如就先下榻府内,明天再给赏公子安排?” 赏乐官又看了那少年一眼,少年稍稍点头,这下边令白看出来了,少年的身份地位似乎还在赏乐官之上。 “我……我问你一、一件事。”那少年开口道。 边令白万万没想到这人是个结巴,便竭力装出不奇怪的表情,朝他道:“公子请说。” “他叫赫默。”赏乐官朝边令白说,“他说的就是我说的,是这样的,潼关下商队南来北往,消息集散较多,边将军也有自己流通情报的……手下,中原乃至西川,你的路子自然比我们广。” 边令白点点头,注意到那少年有点激动,嘴唇微动,其余人便静了,待他先开口,无人敢来抢话,想来这少年多半是在西凉也有些身份地位的。 “我让你帮我、搜集情报,在……关内,找一……个人。”那名唤赫默的少年伸出一根手指强调“找一个人”,手掌比划了个手势,囊括厅内的所有人,又朝边令白说:“让他们都下去。” 赏乐官留着,边令白便一头雾水,遣退众人,赏乐官上前关上厅门,边令白隐隐觉得这事儿似乎不太简单。 “但言无妨。”边令白忙道。 “你要保、保密。”少年又嘱咐道。 边令白说:“自然的。” “是你们汉、汉人,叫‘段岭’你,听说过?”少年认真地看着边令白双眼。 “段岭?”边令白想了又想,答道:“没有,赫公子找这个人做什么?” “找到……以后。”赫默说,“三百镒金为谢,我……出一百镒金。” 边令白:“……” 赫默:“还有一人,也……出一百镒金。” 边令白:“………………” 赫默看了赏乐官一眼,赏乐官点点头,赫默又说:“又有一人,再……出一百、一百镒金。共三百镒金。” 一百镒金什么概念?一镒二十四两,一百镒就是二千四百两黄金,三百镒乃是七千二百两——四百五十斤黄澄澄的足金。 自上梓告破后,每年陈向辽纳的岁贡,折合约八千两黄金,也就是说赫默一掷掷出了大陈整一年的岁贡,边令白登时有种头破血流、晕头转向的感觉。 “三百镒金,买这个人的人头。”边令白懂了。 “买谁的人头!”赫默顿时怒吼,一拍桌,杯盘震动,茶水满桌,赏乐官忙让赫默息怒,边令白忙道:“是!要活的!是我误会了!” 少年这才平息了怒气,方才那一下发怒,竟有种雏狮之威,边令白忽然隐约猜到这少年的身份了 第67章 唱亲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有画像么?”边令白问。 “我、给你,画一张。”赫默答道。 三百镒金,掘地三尺,将大陈的土地全部翻一个遍,边令白也要找出这么个人来!于是双方计议停当,赫默答应去准备画像,便暂时歇下。 段岭与武独出去采买药材,回府时恰好看见一伙西凉人在朝府里搬东西,便站着看了会儿。 “这年头娶个老婆也不容易。”武独有感而发道,“一箱一箱的往外送,像我这等穷光蛋,自然是娶不起的。” “党项人有钱。”段岭说,“光是卖马,就够他们吃一辈子了。等你娶老婆的时候,老婆本我给你攒着也就是了。”说着段岭又朝武独瞥,心里酸溜溜的,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很舍不得,仿佛自己的东西就要被人占了一般。 武独“嗤”地一笑,又议论了几句,方与段岭去给费宏德准备药材,段岭坐在门外捣药,听见里头传来武独与费宏德的对话。 “素昧平生。”费宏德说,“得两位如此照顾,实在是过意不去。” “人如浮萍,飘零天地。”武独说,“师父常说,江湖里彼此照顾,是不需要认识与理由的。” 二人沉默片刻,武独突然又问:“先生对刺客身份,可是心中有数?” 费宏德没有回答,段岭听到这里,忍不住朝费宏德看了一眼,恰好费宏德也在打量他。 遇袭归来后,边令白派人去追缉刺客的来历与下落,费宏德却全不提此事,段岭疑惑了很久,此时终于被武独一言点醒。以费宏德这等人,竟然没有一点猜想,难不成是私仇? “是党项人么?”段岭问。 段岭回来时与武独看过袭击费宏德的箭矢——是西域至党项一地,马贼们惯用的黑色铸铁细箭,带有放血的凹槽,兴许是西凉派出的杀手。西凉派人出来暗杀边令白的心腹,或是朝他发出某种警告,是有可能的。 但若真是慎密计划,务求一击得手的杀手,自然不会蠢得用自己的箭。这么说来,谁都有可能。连贺兰羯也有可能…… “我猜是西凉那边派来的刺客。”费宏德说。 “会是来迎亲的这伙人么?”段岭又问。 费宏德摇头,说:“还记得你们来时路上,遭到马贼伏击的那桩事不?” 段岭突然隐隐约约,把一些事联系了起来。 “边将军在此事中,不过只是一个执行者。”费宏德慢条斯理道,“姚家小姐远嫁的用意,则是西凉与淮阴姚氏早已谈好的一桩交易。” “什么交易?”段岭把捣好的药拿进来,关上门,交给武独,武独开始煎药。 “贸易,”费宏德说,“军事。姚复一来需要战马,二来需要牵制西川,三来,也是最重要的,姚复要联合西凉抵抗辽国南院韩氏的势力。去年上京一战后,西域的商道经西凉沙洲、金城过的线路俱被封锁,需要重开,才能做江南一地的丝绸生意。” 段岭问:“牧相不知道吗?” “知道。”费宏德带着欣赏的目光,点头道,“但姚复不想将此事经过朝廷,否则朝中核议后,定诸多牵制。” “对。”段岭说,“一旦与西凉正式结盟,朝中就会设法接管这条贸易通路。” “所以。”费宏德悠然道,“这次姚静出嫁,只是姚氏打开缺口的第一环,若无意外,应当是嫁给与太后有着密切关系的赏家,如今西凉分为两派,以出身吐谷浑的太后、外戚为一派,西凉王死后,王妃赫连氏与其子俱依附于太后麾下。散骑常侍赏家、把守军权的枢密元勋,都是其中骨干。另一派,则是以西凉王兄长赫连达为首的官员。这一派则更亲近辽国南院一些。” 段岭点点头,问:“那么联姻一事,国内知道吗?” “你觉得呢?”费宏德说,“老夫怀疑那伙马贼,乃是刻意为之,为的就是阻挠姚家与赏家联姻,更兴许……姚静要嫁的还不是赏家,而是进宫廷里去。” 段岭觉得局势终于渐渐清楚了起来,若这么说来,西凉的亲辽派想要破坏这场婚事,倒也是可能的。但这看上去与费宏德遇袭,又实在关系不大。 “你觉得呢?”段岭朝武独问。 “没听懂。”武独随口答道。 费宏德笑了起来,武独擦了下手,把毛巾扔在一旁,说:“不懂你们文人心思,拿去给费先生敷上。” “武先生是自由自在,天地一沙鸥。”费宏德笑道。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如从前了。”武独随口道。 段岭心想你才多大,说得充满了历经沧桑的感慨。 段岭给费宏德敷了药,费宏德又说:“昔年与姚静之母也有些交情,本来这次是想与她聊聊的,只是刚回来便出了这事,公子若不忙,可否替我去探一探她?” 段岭一怔,稍一沉吟,便知道费宏德话中之意,不仅仅是探望这么简单,姚静将嫁给赏家,也就是说一定带着姚复的某些要求。与她先行熟络,也是好的。说不定能探听到什么口风。 段岭朝武独看了一眼,武独说:“你想去就去吧。” “需要说什么呢?”段岭问,“先生可有事相告?” “你便告诉她……”费宏德想了又想,最后道,“罢了,人这一生,各有天命,也不必强求,但以我猜测,姚静很可能嫁的不是赏乐官,而是另有其人,你且问问她是否知道此事,得了回答,咱们再作打算。” 段岭明白到费宏德待在潼关下,压根就没把什么边令白放在眼里,边令白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莽夫,这次姚家与西凉的联姻,兴许才是费宏德的主要任务。 段岭与武独出来,在姚静住的院外张望。 “她在里头么?”段岭说。 “你喊就行了。”武独说,“磨磨叽叽地做什么?” 段岭说:“我不好意思。” 在段岭的概念里,女孩像是另一个种族,父亲教会了他几乎所有的事,却从未教过他与女孩子交流,兴许在李渐鸿的印象中,也不知如何,就俘虏了段小婉的芳心。 武独跃上墙去,朝里头看了一眼,说:“在里面画画,你进去吧,我不去见了,避嫌。” 段岭还有点尴尬,姚静的那中年仆人正在打扫院子,听见动静,便出来看了一眼,忙道:“边公子!快请进来!” 段岭开始还没意识到“边公子”是在叫自己,里面传来轻轻的“咦”一声,只得硬着头皮进去,姚静忙起身招待,坐到一旁,将主位让给段岭,吩咐中年人上茶。 “既是边将军的家人。”姚静笑道,“便当作堂哥叫着了。” “姚小姐不必客气。”段岭说,“便如在自己家一般。” 论起亲缘关系,段岭的姑妈嫁给了姚静的大伯,确实是远房表亲,然而女子未出阁前,堂兄弟可见,表兄弟不可见。姚静寄人篱下,用一句“堂哥”来称呼段岭,既意指边令白与姚复关系匪浅,又免去惹人闲议,倒是极其聪明。 段岭心想姚静从小到大,一定很不容易,不禁同情起来。 “今天西凉迎亲的人来了。”段岭喝了口茶,朝姚静说。 “听说了。”姚静微微一笑,问,“边兄见过赏公子了么?” “你的未来夫君么?”段岭反问道,想了想,说:“倒是没有,得空要去会一会他。” “赏公子他亲自来了?”姚静问。 “嗯。”段岭又重复道,“你要嫁进赏家,是的吧?” 姚静有点茫然,点头,段岭便看出她是不知道的,嫁入赏家也好,嫁入西凉宫廷也好,等待着她的,必定不会是简简单单、夫妻琴瑟相鸣的生活。 段岭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姚静反而善解人意地笑道:“听说西凉个个饮酒,纵马驰骋,若堂姐在,定会喜欢。” 段岭说:“达官贵人家还行,必不会粗鲁。” 正说话时,那中年仆役入内,说:“小姐,外头有……一伙西凉人,正朝这边来,不知您是否……” 话音未落,外头嘈杂人声响起,姚静一头雾水,段岭却听得懂党项语,知道定是迎亲的小伙子来闹了。西塞外西凉、元、柔然、匈奴等族与汉人不一样,流传着“唱亲求婚”的风俗,即在定亲后、迎亲前,未婚夫都会纠集一众好友,前去探望未过门的新娘子,攀上院墙,骑在墙头朝女孩唱歌,女孩则以柔美歌声坐在房中悠悠回应,大方任人观看。 然而汉人的风俗不一样,想必赏家不可能不知道,这么闹起来,只是少年心性,来玩而已。 “不用搭理他们。”段岭说,“你坐着就成,待会儿我去替你打发了。” “这就是唱亲求婚吗?”姚静说,显然来前也是打听过的。 “是的。”段岭说,“共有三轮,稍后我代你唱两句,他们就走了。” 第一轮在院墙外唱,武独看了一眼,知道是塞外风俗,也不理会,叼着根草杆,坐在屋檐上朝下打量。 第一**意是:漂亮的女孩,你为什么不理会我,改日我们就要成亲,与你日夜相望…… 紧接着第二轮开始了,少年郎们一跃而起,全部跳上墙头。 乐器声一响,段岭正喝着茶,不禁喷了出来,他们居然还带了鲁特琴,段岭只觉太有意思了,朝外望去,只见一排衣着华贵的少年们骑在墙头,拨弄鲁特琴,边弹边唱。 第二轮的意思是:你再这么羞涩,我何时才能见到你的美貌……按西凉的礼节,被求婚的姑娘这时应该走到院内,蒙着面纱,安安静静地站着,接着少年们要起哄,并开始独唱。 “真好听。”姚静从那歌声中感觉到了少年郎热情洋溢的生命力,与美好的爱情。 “这是波斯诗人所作。”段岭说,“意思是我的花园从今往后,只种你喜欢的花朵,为你歌唱,任你翱翔。” 姚静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正要起身,段岭却道:“你不要出去。” 第68章 误会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第二轮抑扬顿挫地唱完,墙上一下全部静了。 紧接着换成一把坦普拉琴的声响,叮咚数声,像在试音,再听到一个悠扬低沉的声音开始吟唱。 段岭起身,整理外袍出去迎接,这也是唱亲求婚其中的一个礼节,当女孩羞涩不愿出来时,便由其兄长出来应答。通常在一个部落里,年轻人们都彼此认识,往往求婚的男子也是女孩家人、兄长的好朋友。 这时候女孩兄弟可以代为回答,意思是我答应将妹妹嫁给你了,改天带好礼物过来吧。 于是段岭按着这个礼节去回复,也是符合要求的。 他还记得以前学到的西凉歌,虽然只有短短几句,却足够应对了。 时值午后,那少年断断续续地唱着,坐在墙头,抱着坦普拉琴,一脚踩在墙头,另一脚垂下,侧着英俊的脸,午后的太阳恰巧就在他的背后,照下院中,形成一个朦胧的剪影。 他穿着深蓝色的党项马服,袍襟上绣着族里的图腾大雁,手指上戴着四枚名贵的青金石戒指,于阳光下闪烁着光芒,手指一扫坦普拉琴的琴弦,吟唱到尾声,段岭马上接了下一句词。 段岭的声音温和、沉厚,像克鲁伦河在草原上流淌。 武独朝院里一瞥,登时怔住。 阳光洒在段岭身上,他的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意,五官清秀精致,唇红齿白,就像春风里随风洒落芳菲的一棵郁郁葱葱、充满生命力的树。 武独索性躺在屋顶的瓦片上,跷着二郎腿晒太阳,闭上双眼,听着段岭的歌声,片刻后,那少年也听得好听,拨弄坦普拉琴,为他伴奏。 弹着弹着,那少年转过头,也愣住了。 段岭未曾看清那少年的容貌,只是觉得十分有趣,继续唱着,紧接着少年跃下墙头,直接跳进了院内。 段岭还未唱完,心想这是做什么?不能进来的! 那少年迅速朝段岭直扑过来。 段岭:“……” 段岭哭笑不得,边唱边躲进房里,少年却直追进去。 外头的少年们登时炸锅,一拥而入。 里头闹哄哄的一片,段岭跑了,武独听见脚步朝内厅去了,莫名其妙,睁开双眼,再朝院里看,没人了。 武独皱眉,跃下房檐。 “等等等!”段岭从厅堂内跑了进去,进了后厢房,少年却一路追进去,喊道:“等!停!” 听到那声音时,段岭瞬间如遭雷击!猛然一转身,竟是赫连博! 段岭:“……” 赫连博尚且如在梦中,一脸惊愕,段岭大喊一声,朝赫连博冲去,紧紧抱在一起。继而意识到了危险,马上分开,幸好四周没人。 “段……岭!”赫连博嘴唇不住发抖,又要上前与段岭抱着。 段岭眼里全是泪水,竟未料到会在此时此刻遇上赫连博,瞬间道:“不要问!我会给你解释!” 赫连博诧异至极,紧紧抓着段岭的手,段岭却道:“快,回去!我会去找你!” 赫连博不由分说,抓住赫连博的手,段岭说:“快回去啊!” 外面已有人围着姚静起哄,段岭用力掰开赫连博的手,说:“赫连!听我的!” 赫连博却拉着段岭的衣袖,说:“去、去、那边、说……” 段岭:“不不,现在不行,我晚上去找你!” 段岭招手,赫连博便侧头过来,赫连博还在名堂时就长得高,如今身材愈发高大,低头,疑惑地面朝段岭,段岭在他耳畔小声道:“我叫赵融,现在不能喊我段……” 武独追了进来,以他所见,像是赫连博搂着段岭,要凑近前去亲他,武独先是一怔,继而怒火涌起,吼道:“干什么!放开他!” 赫连博放开段岭,转身,面朝武独,怒道:“滚!” 说时迟那时快,武独已一步上前,揪着赫连博的衣领,给了他一拳。 段岭唯一的念头就是:让我死了吧。 赫连博发得一声喊,外面全部静了,紧接着护卫们全部冲进了后院,见武独正在揍赫连博,登时纷纷拔刀扑了上来。 “别打了——!”段岭吼道。 段岭忙挡着武独,让他退后,赫连博被揍得十分狼狈,所幸有点武功底子,武独又只是存心教训,未下狠手,是以还有余地。 段岭按着武独胸膛,把他挡到一旁。 武独一手嚣张地指着赫连博:“你什么意思?拉拉扯扯的做什么?再碰他一下老子让你死无全尸!” “那是西凉的太子!”段岭小声道。 “皇帝来了也照打。”武独冷笑道。 段岭:“……” 赫连博踉跄爬起来,段岭眼神里流露出恳求,赫连博会意,倒是不生段岭的气,只是瞥了一眼武独,起身走了。 护卫们纷纷朝武独投来嚣张的目光,武独却转头检查段岭,说:“他刚才朝你做什么了?” “两个男的!”段岭哭笑不得道,“能做什么?” 武独没说话,扳过段岭的脸,扫了他的脸一眼,见没什么异样,不像被赫连强行做了什么。目光于是又停留在他的唇上。段岭刚见到赫连博,还有点心神不定,眼眶微红。 与武独一对视,段岭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两人不自然地分开。 “他再对你动手动脚。”武独说,“老子教他好看。” 武独来得太快,段岭这才发现,方才被赫连博一扯,袖子被扯去了一块,遍地找不见,想是被赫连博无意撕下来,抓着走了,当即好生哭笑不得。 “西凉都是野蛮人。”武独把毛巾扔过来,给段岭擦脸,说,“连马都搞,你指望他们懂什么廉耻?” 段岭一边说好的好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头,赫连博出现,是不是意味着有人能证明他的身份了?!可是大家会相信一个外族人的话么?!初时他只想到不能让边令白知道,以免惹来杀身之祸,现在的局势已混乱到他无法想象的地步,万一被边令白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想想就觉得恐怖。 赫连博回去以后会有什么反应吗?段岭心想,这家伙向来直言直语的,没什么心计,万一去打听就糟了。段岭倒是不担心自己,就怕赫连博也被卷进去。 “他带了多少人过来?”段岭问。 “不到十个人。”武独说,“晚上我去教训他们。” “别!”段岭忙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武独:“那是怎么样?解释?” 段岭:“……” 你要我怎么解释啊!段岭在心里怒吼。 与此同时,赫连博在房内走来走去,激动无比,桌上放着画了一半的画像,赏乐官敲门进来,赫连博便随他出去,前去见边令白。 段岭心里七上八下,想去见赫连博一面,私底下解释清楚,却又避不开武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突然间想到了一个救星。 “我去见费宏德先生。”段岭说。 武独一直坐着生气,听到这话时才起身,换了身袍子,把剑拿在手里,跟段岭一起出去。 “不用这样吧。”段岭无奈道。 武独道:“少啰嗦,走啊。” 段岭只得去见费宏德,说清楚姚静只知道自己嫁给赏乐官一事,费宏德听完后点了点头,朝段岭解释道:“还得与对方多接触,问问看,马贼那事,会不会有蹊跷,边将军搜缴了马贼的遗物,让他们派个人辨认,若有证据,也好交予赏乐官回去行动。” 段岭想了想,点头,不由得佩服费宏德老谋深算,既有反对赫连博的人阻挠这桩婚事,将证据交给他,反而是更好的。 恰好在此时,边令白来了。 “怎么在这里?”边令白说。 段岭表情有点不自然,未知边令白是否得了消息,武独与赫连博打起来一事。 边令白扫了一眼段岭,又看武独,显然是知道了。 “武独,我敬你是客,又时刻保护着赵融,你莫要在我府上闹事。”边令白威胁道。 武独一笑道:“我不仅要在你府上闹事,还要杀你全家,你奈我何?让你那连手都没有的刺客飞腿踢我么?” 段岭:“……” “武独!”边令白怒吼道,“不要欺人太甚!” “别说了!”段岭说。 “今天是怎么回事?!”边令白质问道。 “我在后院里头……唱着歌。”段岭心想当真是无妄之灾,解释道,“他就突然过来了,然后就……就……” “就什么?”边令白睁大了眼睛。 段岭:“……” 武独:“边令白。” 段岭忙示意武独不要冲动,朝边令白说:“西凉人热情奔放,呃……那个,只是想交个朋友。” 边令白又说:“方才他也找过我,特地要求,让你过去陪他,我不知发生了何事,特地过来问问。” 武独:“……” 武独看边令白的那眼神,简直是要杀了他。 边令白马上改口道:“这不是来问你们了?” “他不去。”武独冷冷答道。 “我想去。”段岭说,“正好替费先生打听点事……可以吗?” 武独起身就走,段岭忙追出去,心想要么干脆告诉他? 第69章 圆谎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等等我,武独!”段岭穿过走廊,追在武独身后。 “武……”段岭一句话未完,武独倏然转身,拔剑。 段岭心跳瞬间停了。 他从未见过武独那慎密、冷静的表情,眼中平静若水,一剑刺向他的咽喉。 段岭:“……” 他的眼里现出惊恐的神色,胃部顿时一阵绞痛,纯粹是下意识的反应,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建立起的条件反射机制。 他想杀我。 不,他不会杀我! 他…… 段岭在那顷刻里脑海中接连闪过三个念头,紧接着武独那一剑挑向段岭脖侧,擦着他的头发刺了过去,耳后响起“叮”的一声,段岭的呼吸瞬间停了。 勾向他衣领的一把黑色铸铁锐钩被武独一剑挑开。 紧接着武独左手搂住段岭,又是一剑挥出,却看也不看那一剑去处。段岭被他那一下带得身体微倾,仰倒,武独却转头面朝段岭,眼里带着冷漠,打量段岭一眼,确认他并未受伤。 “轰”一声,段岭的心跳仿佛停了。 武独一手揽着他的腰,令他站好,刺向贺兰羯咽喉的那一剑才落到了实处——贺兰羯倏然退后,铁钩一绞,武独手中烈光剑登时弯成一个弧,两人同时借力后抽。 “铮——”一声兵刃交击响声令段岭耳膜发痛。 贺兰羯再不说话,和身抢上,武独两剑封住他铁钩来路,段岭这才反应过来,先前险些被贺兰羯勾住衣领拖走,只见武独站在自己身前,与贺兰羯几下对剑,剑长钩短,烈光剑占了压倒性的优势,贺兰羯被逼得连番后退。 “滚!”武独冷冷道。 贺兰羯眼里带着恶毒神色,倏然退走。 短短数下过招,段岭却是满背冷汗,背靠走廊柱子,脸色苍白,喘个不停,他抬头望向武独,腹痛如绞。 武独还在生气,将剑朝腰畔剑鞘一收,声音悠远绵长,转身朝走廊尽头走去。段岭闭着眼,胃越来越痛,甚至说不出话来。 “还不走!”武独在走廊另一头怒道,“等我背你回去吗?” 段岭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的反应,刚刚看到武独朝他出剑的那一刻,仿佛唤醒了他记忆深处的某种恐惧感。 “郎俊侠,我肚子疼……”他喃喃道。 武独站在走廊尽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意识到段岭似乎中毒了,忙快步冲回来,按着他的脉门,翻开他的眼皮看。 “没有中毒啊。”武独说,继而拍拍段岭的脸,说:“喂,你怎么了?” 段岭眼里带着悲伤,注视武独,武独说:“喂!不要装了!” “武独,我肚子疼……”段岭有气无力道。 武独突然明白过来,段岭应当是被方才自己突如其来的那一剑吓的,有些人在震惊之时,容易引发身体的痉挛,正如紧张过度会导致胃疼,忙把他背起来,匆匆回到房内,翻找药草,熬出一碗浓浓的药,给他喝下。段岭回到房中,胃疼逐渐好了起来,药力散到四肢百骸,终于恢复过来了。 “好点了么?”武独问。 段岭这才点头,看着武独,眼眶发酸。 “我以为你要杀我。”段岭说。 “好了好了。”武独简直是拿段岭没办法,说,“贺兰羯就在你身后,你让我怎么办?” 段岭侧躺在床上,武独确定段岭没事了,便忙前忙后地收拾东西,段岭看着武独,心情复杂得很。 “对不起。”段岭说。 武独没有说话,沉默地收拾好药碗,突然瞥了眼段岭。 “你是不是……”武独眉头微皱着,问了半句又打住了。 是不是什么?段岭的心跳陡然加速,觉得武独似乎知道什么。 两人静了一会儿,武独突然上下打量段岭,段岭喝完药,眼皮直打架,等不到武独开口,便睡着了。武独见段岭入睡,便也不再说话,片刻后收拾停当,躺上床来,躺在段岭身边。 下午温煦的阳光照了进来,睡着睡着,段岭突然大叫一声爹,武独被吓了一跳。 “哎。”武独推了下段岭,段岭却仍睡着,转过身,紧紧抱着武独的腰,埋在他的身上,力气出奇的大,武独也习惯了,一动不动,满脸无奈地躺着。低头看段岭时,又觉这少年实在是不容易。本来一切都不与他相干,不过是为了陪自己,才来了潼关这大老远的地方。武独被这么一折腾,什么气都消了。 武独便随手拍了拍段岭身上,像哄小孩睡觉一般,段岭似乎在睡梦里感觉到,便抱得更紧了。 “赫默想知道,府中那位与姚静相识的少年,是什么来历?” 赏乐官喝着奶茶,朝边令白询问道。 边令白实在要被这群党项人折腾死了,简直是潼关接待过的最麻烦的客人,一会儿要看未出阁的新娘,一会儿又要去非礼刚来投奔自己的少年。常听西凉人野蛮尚武,毫无廉耻,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娶了姚侯的女儿,连个男的都想一起带走,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规矩。 “那是我侄儿。”边令白想了想,说,“守在他身边的那侍卫,却不是我指派的,那厮脾气不大好,冲撞了两位,还请原宥。” 赏乐官“嗯”了声,边令白说:“这孩子年少时过得甚苦,从小没享过什么荣华富贵,那个……赫公子若是抬举他,与他亲近,也是他的福气,只是……” “钱?”赫连博一个字,正中主题。 边令白正寻思怎么把这小子顺便也估个价,淮阴侯不缺钱,姚静的聘礼到时候意思意思,送点去江左就行了。对方若是看上赵融这唇红齿白的少年,完全可以啊!再加点聘礼就行,既讨好了正当权的赏家,料想这赫默地位也不会低…… 正说话时,赫连博与赏乐官对视一眼,赏乐官微微点头,意思是自己去办。 “叫……名字?”赫连博手里拿着段岭的半边袖子,翻来覆去,无意识地玩,鼻子里头塞着布条,堵被武独揍出来的鼻血,又问。 “叫边戎。”边令白说,“未曾起字。” 赫连博又一皱眉,似乎和段岭朝自己说的对不上,但已经从姓段改成别的姓了,也不缺再改一次。 “钱。”赫连博朝赏乐官强调道。 赏乐官示意赫连博不要说了,懂了。边令白登时心花怒放,这俩党项人是要回去准备钱了?先是三百镒金,又是“钱”“钱”,一时间边令白耳中全是叮当响的银子声。 “那个……赏公子。”边令白说,“画像?” 赫连博摆摆手,赏乐官也摆手,边令白意会党项人兴许是还没画好,便不再多问,孰料赫连博说的“钱”只是认为段岭缺钱,而摆手的意思是三百镒金也不用了。 到得傍晚时,外头有人小声说:“边公子?” 武独小心搬开段岭的爪子,下床去开门,见一党项人站在外头,府内管家亲自前来引见。 “赏公子请您与边公子过去一趟。” “没空。”武独乏味地说,已不想教训这群蛮子,说:“边公子生病了。” 党项人叽里咕噜,朝管家询问,管家答了,党项人便匆匆忙忙转身回去。武独眉头深锁,朝管家吩咐晚饭送到房里来吃,便打发了他。 回到房里,段岭却已醒了,午后那一下简直元气大伤,蔫了吧唧的,偷看武独是否还在生气,武独却脸色如常,在院里取了根木棍练棍法,段岭又说:“哎,武独。” “什么?”武独说。 段岭想找些话来说,却不知如何开启话题,想了又想,突然来了一句:“我想家了。” 武独:“……” 段岭确实有点想回西川了,待在这里,简直浑身不自在,感觉哪里都不对,虽然在西川郎俊侠要来杀他,可在丞相府武独的宅院里头,总是亲切一点。 “尽快把事办完就走吧。”武独答道。 段岭观察武独脸色,看不透他,又问:“什么时候?” 武独收棍,说:“晚上就去。” “那……”段岭欲言又止。 武独放好长棍,突然想到一件事——晚上趁机去偷边令白的军机?但段岭怎么办? “我跟你一起去?”段岭问。 武独把段岭放在房里,万一待会儿贺兰羯又来了怎么办? “贺兰羯到底和我什么仇?”段岭莫名其妙道,“我没招惹他啊。” “他看你不顺眼。”武独不耐烦道,“他想找我报仇,所以要伤害你。” “哦……”段岭点头道。 正说话时,外头又前呼后拥地来了一群党项人,段岭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赫连博又想做什么?!别进来就大喊段岭段岭,那他就完蛋了。段岭醒来时又编了一套漏洞百出的说辞,打算一旦露出马脚,就告诉武独,自己与父亲先前不是在潼关下采买药材吗?就说西凉的党项王子也一起被山贼掳了,自己阴错阳差下救了这党项王子。 大不了到时一见面,用西凉话先把赫连博堵上,反正赫连博结巴,自己无论说什么他都只会点头,武独怀疑也问不出个什么来。 然而赫连博却没有来,党项人先是送进来两个食盒,接着是两大块青金石、一盘金条、十张鹿皮、两根鹿茸,最后捧上来一顶雁翎帽。 武独:“……” 段岭:“……” 段岭朝那党项人说:“快拿回去!用不着!” 党项人朝段岭说:“殿下给您预备的,请一定收下,这是他与您的友谊。” “你会说西凉话?!!”武独难以置信道。 段岭:“……………………” “我以前……去过西凉。”段岭只好把编好的那一套赶紧抬出来骗武独,说,“市集采买,学会了一些,‘好的’是‘其及’,谢谢是‘突及’,我中午不还在唱歌吗?” 武独半信半疑,已完全懵了。 党项人又朝段岭说:“殿下说,三更在院外等您。” 说毕走了,段岭拿着雁翎帽看,上面是一根染成蓝色的斑头雁翎。 “他最后说什么?”武独问。 “没听懂。”段岭忙装傻。 武独走出去,朝那党项人招手,说:“来来来,你过来,别说完就走,你几个意思?” 党项人想必是来前被赫连博叮嘱过,马上走得不见人影了。 第70章 夜会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武独看了眼金条,一根二两,盘里有三十六根,七十二两金条,两块青金石各有半个巴掌大,青金石极其昂贵,中原不产,要通过丝绸之路引入,小块青金石磨成粉末,是名贵的颜料,这么大一块足够当个近百两银子。 段岭上前用布把金子与东西盖住,心虚地说:“这些都要退回去的。” 武独都被气笑了,段岭想起另一件事,说:“我突然有一个主意。” 武独:“……” 段岭说:“晚上你去办事,我就去会他一会,这样贺兰羯肯定不敢到……党项人面前去抓我,对吧?” “会你个头啊!”武独怒吼道,扬起手,正要给段岭一掌,段岭闭着眼,下意识地做了个躲的动作,那一掌却迟迟没落下来。 段岭壮着胆子,小声说:“就去一次,我顺便把这些东西都退回去,严肃地朝他说一说。你总要办事,要是错过了这时候,党项人回去了,就不好下手了。” 武独犹豫片刻,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现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说:“可以,去吧。” 段岭:“???” 武独说:“去,我答应你,什么时候?” 段岭说:“还是算了。” “没关系。”武独说,“你想去,自然不拦着你。” 段岭怀疑武独在说反话,武独又不耐烦道:“你武爷我一言九鼎,骗你做什么!有糖吃么?” 这么好说话,段岭反而开始奇怪了,他朝武独解释道:“我总是得去探探消息的,费先生也说了,不是么?你去偷了东西,顺手把贺兰羯与边令白砍了……” “去。”武独语重心长地说,“真的不拦着你。” 段岭总觉得这里头有诈,武独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于是说:“那我去了。” 武独做了个赶他走的动作,段岭说:“现在还不,待会儿,入夜后你去办事,我就去见他。” 武独便不再多说,朝段岭点点头,两人间的气氛又开始尴尬起来,干坐了一会儿,边令白也听说段岭生病了,派人过来嘘寒问暖几句。夜里,武独从箱内的暗格中翻出一身夜行服,换上。 武独身材很好,肩阔腰健,手脚修长,穿上全黑的紧身刺客夜行服时,衬着他英俊瘦削的脸,别有一番俊朗的感觉。 段岭给他系紧绑脚的黑靴带,说:“你居然还带了这个。” “不然怎么探听消息?”武独说,继而从箱子的暗格里取出精钢指虎,套在手指上,推到指根,试了下,按上头的机括,弹出小格,里头装满了药粉。 段岭还是第一次见武独这家当,武独拣出一块黑布,边准备着东西,边侧过头,让段岭给他系上。 片刻后。 武独:“……” 段岭:“……” 武独:“你给我蒙着眼是让我去捉迷藏?” 段岭系错了地方,把蒙面布朝下拉了些许,露出武独的眼睛,武独把四枚飞镖别在腰带上。 “剑带么?”段岭问。 武独摆手,对着镜子看了一眼,问:“认得出来么?” 段岭心想你这身材,一出门就鹤立鸡群的,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你见惯了当然认得出来。”武独看段岭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说。 段岭心想那你问我干嘛。 又觉得他应该是消气了,而且也不像是说反话。 “走啊。”武独说。 段岭本想说你小心点,但是想来武独也没什么好小心的,这府里所有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一推门出去,影子一晃,武独便不见了踪影。 “就走了吗?”段岭自言自语道。 他在院里四处张望,终于松了口气,武独一不在身边,感觉就有点奇怪。 “站着发什么呆?”武独的声音突然响起,说,“走啊!” 段岭:“……” 段岭抬头,见武独懒洋洋地蹲踞在屋檐上,两手垂着,像只大黑猫一般。 “你不用管我。”段岭说。 “就几步路。”武独的声音不耐烦道,“万一那残废在路上等你呢?快点!” 段岭只得沿着走廊过去,忽然又有点想与武独一起去偷情报了,偷情报明显比会“老情人”好玩些。然而正事儿要紧……段岭心里胡思乱想的,背后无声无息,只有些微风声,但他感觉到武独就在屋檐与走廊顶上沿途跟着自己,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在右边。 “东张西望的做什么?”武独扔了个小石头过来,落在段岭衣领里,段岭忙抖出来,目不斜视,走过长廊。 “贺兰羯没在路上守着。”段岭说。 “算他命大。”武独跃下,随口道,“月黑风高,本来真想给他一镖。” 段岭来到客院前,敲门,党项人开了,忙将他请进去,段岭几乎能清楚感觉到武独正隐身在月色中,直到护卫为他推开门,进了内间,武独才闪身走了。 赫连博正在与赏乐官激动地说话,仍是结结巴巴,词不达意,段岭确认再无别人,方笑道:“赫连。” 这一次赫连博话也不说,便上来紧紧抱着他,段岭笑了起来,一跃而起,骑在他身上,就像小孩儿时候一般,一个驮着另一个撞来撞去,两人哈哈哈地笑了半天,最后赫连博倒在榻上,把段岭扔了下来,才笑得气喘。 赏乐官识趣退了出去,反手关上门。 “你怎么来了!”段岭踹踹赫连博,又翻他榻上小桌置放着的盘子,里头有不少葡萄干,当即抓了一把就往嘴里送。 “媳妇!”赫连博叫苦道。 段岭与赫连博向来极有默契,惊讶道:“姚静是你媳妇?” 赫连博点点头,苦不堪言,结结巴巴地,连说带比划,段岭指着他笑,朝他嘴里扔葡萄干,扔进他鼻孔里,赫连博忙按着一边鼻子,“噗”的一声朝外喷,两人又笑倒在榻上。 从前赫连博家里送了葡萄干来,便与段岭、拔都三人在名堂中玩闹,段岭想起了他们小时候的时光,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禁悲从中来,赫连博又拍拍段岭,示意你给我认真听,别闹了。 原来那天赫连博与其母亲逃出上京,要带着段岭一起走,段岭却坚持留在城中。其时西凉北通辽国,南接大陈西川,取道太行山井径,是最快的通路。奈何赫连达与南院韩氏秘密达成协议,拒绝了耶律宗真派出的救兵,誓要将耶律大石与李渐鸿的性命一并留在上京。 “大石?”赫连博问。 “死了。”段岭说,“护送你们出城后就中了箭,没熬过去。” 赫连博表情十分复杂,坐着出神,眼里带着愤怒。 “怎么了?”段岭手肘动了动他,赫连博望向段岭,摇摇头。 段岭从前在名堂时不懂,但读辟雍馆时,隐约猜到了一些,耶律大石与赫连博的母亲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只因每次来接儿子时,赫连博都似乎对母亲有着排斥之情。段岭与拔都去过赫连家做客,他母亲待同学倒是很好的,只是赫连博一句话都不想与生母多说。 “都过去了。”段岭朝赫连博说。 赫连博点点头,说:“宗真、找你。拔都,找你。我,找你。” 段岭鼻子一酸,忍着眼泪,朝赫连博猛点头。 上京城破以前,耶律宗真派出兵马,前来设法营救段岭,奈何已无回天之力,百年辉煌古城沦为一片废墟,辽军与陈军更殊死决战,大战之中要找一个段岭,如同大海捞针。 段岭想起耶律宗真在上京险些被韩唯庸派出的刺客暗杀,是自己救了他一命,虽认识的时间只有短短几日,宗真却是有情有义。至于拔都……父亲之死,上京沦陷,一切俱因元人而起,段岭心情不由得复杂至极。 当日书院一别,如今天各一方,当真应了那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宗真。”赫连博又比划了个手势,将杯子放在一旁,说,“拔都,反目了。” 当然了,段岭也知道,耶律宗真与拔都各自两族有着深仇大恨,只能通过赫连博来打听他段岭流落南方的消息,赫连博又说他们都在重金寻找段岭。又拿出一幅画给段岭看,正是画了一半的他。 段岭笑了起来,赫连博读书时便擅丹青,现在画得更好了。然而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宗真不知道自己身份,拔都却是知道的。 可他怎么自己要“找”?! 莫非他已经见过那假太子了?!段岭登时紧张起来。 “拔都怎么说的?”段岭忙问道。 “你可能,死了。”赫连博说,“拔都说,他给你家写信,你,死活不明,有危险,一定要找到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踏平南陈。” 段岭:“……” “疯了。”赫连博对拔都的表现完全无法理解,“关南陈什么事?自己族人,要打上京,还好,你活着。还好!” 赫连博眼眶发红,用力拍了下段岭的肩膀。 段岭这才知道,拔都居然给他的“家”也就是朝廷写了信!然而他再追问下去,赫连博却也摇头,不知道了。据此,段岭猜测,拔都一定也朝赫连博隐瞒了自己的身世。 赫连博只知道拔都留有段岭的联系方式,并写信过去,却没得到应有的回音,段岭又从这有限的信息里,拼凑起了许多碎片——上京沦陷后,拔都听说南陈太子登基,便托人送来或是密信,或是代表他爹的信函道贺。 但他们对彼此都熟得不能再熟了! 哪怕回信由文官誊写一次,字里行间,也全然不是段岭的行文! 只要拔都仔细盘问见了太子的使者,就会起疑。 拔都太聪明了!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难道让拔都来作证吗? 段岭眉头深锁,在房里踱了几步,无意中看赫连博时,发现赫连博仿佛和当年那个天天与自己摔跤的少年不太一样了。 赫连博浓眉大眼,有股英气,敞着一侧肩膀,端坐着时有种帝王风范,却十分亲和。 “你,瘦了。”赫连博说,“受苦吗?” 两人对视,沉默良久,段岭微微一笑。 “受了不少苦。”段岭笑道,“但能活下来,还是值得的。” 第71章 交易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深夜。 武独一身黑衣,潜入边令白的书房,戴上蚕丝手套,在满是灰尘的案牍架上翻检,以免留下指印。 案牍上搁着不少信封,上以数字注明编号,武独挨张看过去,沉吟片刻,放弃了卷架,在房中巡视一圈,继而转身,于边令白的矮榻上坐下,手肘搁在膝上,抵着侧脸,打量房内的书画。 他的目光扫过墙上字画、架上陈列、地面青砖,桌上摆设,每一寸位置都没有放过。 费宏德躺在床上,轻轻地咳了几声。 房门无风自开,无声无息的脚步踏了进来。 “起初我并不确定。”费宏德的声音有点沙,说,“直到你来杀我,我才肯定了。” 一把剑倒映着清冷的月光,全身黑衣的刺客走进房中 “你实在不该这么做。”费宏德又说,“欲盖弥彰,太子是从哪里找回来的?” “一名见过李渐鸿的少年,那孩子的同窗。” 刺客解开面罩,现出白皙英俊的容貌,眉眼间锋芒毕露,温润如玉,正是一路从西川追到此处的郎俊侠。 “你该杀了他。”费宏德说,“容我斗胆猜一猜,你是不是已经杀过那孩子了。” “我下不了手。”郎俊侠答道,“他是我带出来的,不过我确实差点杀了他。” 费宏德说:“你总是先动手杀人,及至发现杀不掉了,才开始谈条件。” “这是师父教的。”郎俊侠答道,“能杀人的时候,不必谈什么条件。” “可是被你杀过一次的人。”费宏德缓缓坐起,披了一件外袍,注视郎俊侠,说,“又怎么会与你谈条件呢?” “李渐鸿被我杀了三次。”郎俊侠如是说,“依旧会与我谈条件。” “这世上也仅有他而已。”费宏德示意道,“坐吧,郎俊侠,久别重逢,为何不叙叙旧?” 郎俊侠眯起眼,似在犹豫,费宏德又说:“拿剑的人,手上竟会戴着一串佛珠。” “费先生仍是如此目光如炬。”郎俊侠答道。 “我记得在何处见过这佛珠。”费宏德悠然道,“看来你仍在求生,也罢,既是如此,以我一条老命就此成全你,又有何妨?” 郎俊侠沉默不语,费宏德哈哈大笑。 “引颈就戮,反倒下不了手么?”费宏德又说。 郎俊侠目光游移,慢慢地收起剑。 正在这时,外头响起声音。 “费先生。”边令白说。 费宏德起身,正要答话,郎俊侠却倏然一剑,抵在费宏德脖侧,费宏德微微一笑,望向郎俊侠,摊手,示意你要如何? “费先生?”边令白又说,仆役敲了数下门,不闻回答。 郎俊侠犹豫良久,始终下不了手,费宏德便安静地站着,待他下最后的决定。 生死就在这一念之间,突然边令白感觉到不妥,说:“费先生!” 紧接着门一推,边令白进来,郎俊侠冲开窗门,跃出。 “有刺客!”边令白大惊道,“来人——!” 武独仍在边令白的书房里沉思,撑着膝盖,有点困了,打了个呵欠,回过神,未曾找到机关,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武独眉头深锁,眯起眼,突然听见外头响动。 “朝客厢去了——!”有人喊道。 武独正要起身离开,却听见脚步远去,护卫打着火把经过,当即又一脸无聊地坐了回去。然而下一刻,边令白与费先生撞了进来。 开门的那一瞬,武独抬脚,踹上案几。 边令白提灯照案,未辨武独面容,只见一黑衣人充满霸气地坐在自己位上。 紧接着,案几从那武独身前飞起,翻滚着飞向边令白。 边令白还未喊出声,便被案几巨力砸在身上,“来——”一声未出,被带得倒飞出去,穿过院内。武独转身一跃,翻出窗外,消失无踪。 “人——!”边令白摔进池塘,哗啦声响,方喊出了另半句话。 府中大哗,段岭还在与赫连博执子之手泪汪汪地忆当年,未知外头发生了何事,赏乐官匆匆进来,段岭问:“怎么了?” 赏乐官先看段岭,再看赫连博,赫连博怒,赏乐官马上退了出去。 “有、一伙人。”赫连博朝段岭说,“我伯父,不让我,娶姚家。” 段岭瞬间仿佛串起了什么事,赫连博在房内走了几步,自言自语,说:“我怀疑边令白、也和他做交易。” 马贼! 那伙意欲破坏姚静联姻的马贼! 段岭追问道:“那他们会有什么举动呢?” 赫连博看了段岭一眼,毫不犹豫,做了个“杀”的动作。 “不听话,杀。”赫连博说。 段岭的心猛然一悬。 “杀谁?” 赫连博示意你猜得到的,就是你猜的那个人,段岭心中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边、令、白! 赫连博坐下来,随手扯过段岭的那张画像,翻过来,在纸上绘出周围的山川与地形,打了几个圈,标注上各个地点,段岭险些吐血。 “伏兵。”赫连博朝段岭说。 段岭:“……” “多少人?”段岭预感到这次可不简单,赫连博朝段岭比了两根手指——两万人。 “马贼吗?”段岭问。 赫连博摇头,意思是不知道,段岭明白到那天伏击他们的马贼,也许只是其中的一个小队,这么多人,散入潼关漫山遍野,想做什么?段岭仓促将图纸收进怀中,朝赫连博说:“我想一个办法,必须把他们诱出来。” 赫连博看着段岭,摆手,目中颇有深意。 摆手的意思是“不”,而赫连博目光的意思是,那都是他的族人。 “换。”段岭说。 他们从前在名堂里便常说这个字,我用好吃的换你的好玩的,少年时心性单纯,东西总是换来换去地用,赫连博的、段岭的、拔都的,最后轮流来去,也不知在谁的手里。 赫连博听到这个字,再次笑了起来,转身坐回榻上,朝段岭示意:“说。” 赫连博坐在榻前,一脚踩着案几,虽只有十七岁,却隐隐带着君临天下之威。段岭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他们都长大了。现如今,他竟然要代表一个国家,与赫连博做交易? 可是他没有任何条件能开出,与赫连博交换,更神奇的是,赫连博也未问过他的底细,譬如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会来到潼关。段岭说“换”,赫连博便理所当然地让他开价。 “丝绸之路重开。”段岭毫不犹豫地说。 赫连博思考,没有回答。 段岭知道重开丝路是西凉希望看到的,也是淮阴侯姚复此次的联姻目的,赫连博要的是丝路的控制权。 “重开丝路后。”段岭又说,“商队以通关文书入潼关,文书上,必须盖有你赫连家指定的印玺,潼关守卫方可放过,只认印,不认人。” 赫连博的眼睛亮了起来,却没有直接回答。 能做到这一点么?段岭心里飞速算计,边令白死后,潼关定会派来新的守将,姚复在边令白身上的经营打了水漂,通关权将被抓在牧旷达手中,至于税怎么收,货怎么走,与他段岭无关。 他若身为太子,确实有可能说服朝廷,认定赫连博这一正统继承人,然而现在他什么也不是,牧旷达答应的机会有多少? “你、是、谁?”赫连博又问。 “我不就是段岭么?”段岭展开手臂,示意赫连博看,如假包换。 “你若不能安心。”段岭又说,“我这就写一封信,让人送回西川,马不停蹄,一天可到,你大可先考虑清楚,或是也派人回家问问。” 是时,院外喧哗声又大了起来,有人喊道:“抓刺客!” 段岭与赫连博马上不再交谈,段岭回头看,院外显然有人冲了进来,赫连博满脸疑惑,段岭却想到是不是武独被抓住了!但既然大家都在抓刺客,便意味着武独逃掉了,万一边令白亲自来查,发现只有段岭,正坐实了…… 然而时间已容不得他再多想,房门一声巨响,两名护卫撞破木门飞了进来,紧接着贺兰羯一步踏入,铁钩朝着段岭衣领一勾,将他拖得倒飞出去。与此同时,赫连博飞身,一脚踏上矮案,身在半空中抽刀,段岭马上侧身,避开刀锋,赫连博弯刀一闪,朝着贺兰羯斩去! 贺兰羯改为左手抓住段岭,右手铁钩虚晃,借力一挥,将赫连博的弯刀击飞。 “果然武独不在!”贺兰羯怪笑道,“跟我去见将军!” 贺兰羯拖着段岭一步上了院墙,段岭心道糟糕,贺兰羯在抓刺客,想必是追丢了,改而来拿自己当人质! “放开我!”段岭猛力挣扎,手肘朝后撞上贺兰羯腹部,却听耳畔一声响指。 一名黑衣人迅捷无比,唰然一剑刺向贺兰羯咽喉,攻其不得不救,贺兰羯在墙头上还未站稳,仓促避让,再次摔回院内去。顷刻间那黑衣人已将段岭用力一扯,抢了过来。 赫连博等人还未知发生何事,将院内包围得水泄不通,黑衣人却已搂着段岭,跃出院外,贺兰羯一声怒吼,直追上去,跃过院墙,追在黑衣人身后。 第72章 刺客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快回去!”段岭抱着黑衣人的脖颈,黑衣人却将他放下,抓起他的手,带着他再过一道墙。 紧接着又是骤然袭击,两把匕首从旁杀出,黑衣人骤然应对,那人手持匕首,唰然削向黑衣人手腕,黑衣人却不松手,反手一剑,刺向其咽喉! 段岭又看到了一名身穿夜行服的黑衣人,当即傻眼。 一声轻响,匕首斩中抓住段岭的黑衣人手腕,却被金铁之物弹开,刺客同时避让,躲过攻向咽喉的一剑。 段岭已懵了,这又是谁?! 紧接着,黑衣人带着段岭落向院中,段岭正左看右看时,那黑衣人却松开了手,放开了段岭,紧接着迎面赶来的另一黑衣人抓住了段岭手臂,将他护在自己身后。 前一个黑衣人却未有离开之意,只是退后半步,再次一剑疾刺而来!竟是要抢段岭! 段岭:“……” 后一个黑衣人将段岭推到一旁,一撒手,飞镖四射封住另一名黑衣人的去路。 段岭跑到一旁,见两人连换数招,分不出哪个是谁,有一个稍微高一点,是武独吗?他猛然记起武独出门时没有带剑!而念头转瞬即过,使剑的黑衣人与使双匕的黑衣人兵器互相一绞,兵器脱手,匕首钉在柱上,长剑则掉进了草丛中,两人弃了兵器,合身扑上,开始拼拳脚。 糟糕!段岭一见二人动起手,夜里又黑,更看不出来了! 剑光交错,只见一名黑衣人平地掠起,抢到匕首,另一名黑衣人也就地翻滚,拾到长剑。 黑衣人左手匕首带起池中水纹,劲风卷起水滴飞散,再右手持另一匕,搭上左手匕上。 段岭学过这一式,不由得心中一声喝彩!这招李渐鸿教过,名唤弧光式!既是掌式又是剑式!没想到还能化为双匕使用。 使匕的刺客一定是武独! 只见武独两匕横搭成十字,双手同时释放力道,然而那掌中刚猛之劲,唯有镇山河能承受。果然,那两把匕首在空中弯成了一个弧,弧光闪烁着月色。 另一名黑衣人马上在空中跃起,横翻,修长身材滚着一把长剑,迎击那一式! 弧光式落下,掀起剑气,对手借着横翻之力“铮铮铮铮”四声响,破去双刃互击,使匕的黑衣人大喝一声,那声音段岭终于可以确定了!是武独! 弧光式去势未消,在黑衣人身上划出一道气浪,于半空中掀飞了他的蒙面巾。 段岭的心跳刹那停了。 然而黑衣人不敢再恋战,抓住蒙面巾,借着一翻之力上墙,消失在墙后。 武独这才解下蒙面巾,转头看段岭,眼中满是迷茫。 “那是谁?”武独朝段岭问。 段岭茫然摇头。 院内传来喝叫声,显然碰上了逃跑的刺客,段岭回过神,说:“快!走!” 段岭拉着武独的手,冲回房中。武独会意,要换上袍子穿在外面,段岭却说:“不!脱!”说着几下迅速脱了武独的夜行服。 “靴子也脱了!”段岭说,“把匕首带上!” 武独:“……” 两人再次追出,段岭唯一的想法就是:那刺客千万还没走! 赫连博的党项人手下、边府的护卫、贺兰羯,众人追着那刺客到了正厅外的院内,刺客翻身上墙,消失,武独打着赤膊,只穿一条长裤,光着脚,大喊一声:“哪里跑!” 紧接着武独冲上,刺客却已翻过院墙,段岭抓住了最后的一瞬间,暗道太好了! 边令白:“……” 贺兰羯回头一看,顿时愣住了。 武独莫名其妙,扫视周围人,嗤笑道:“废物点心,这么个刺客都打不过,最后居然还是被你武爷吓跑的。” 段岭:“……” 边令白:“你……武独,你方才在何处?” 武独怒道:“正睡到一半,没看见么?!” 边令白又朝贺兰羯怒道:“怎么回事?!不是武独?” 段岭看看边令白,又看贺兰羯,满脸疑惑,及时道:“哪来的刺客?” 边令白也是一头雾水,贺兰羯则阴险地打量段岭与武独二人。 片刻后。 边令白与段岭、武独以及拄着拐杖的费宏德来到卧室内。 “东西都在。”边令白说,“刺客的目的实在令人费解。” 段岭假装注视桌上的藏宝图,趁边令白低头那一刻,两人同时扫视卧室内的布置,段岭看各个架子,武独则瞥向地面,最后目光落在了角落的一块青砖上。 “今晚惊动费先生,是想问问,这藏宝图所指之处。”边令白说,“翻来覆去,总觉得不大踏实,既然费先生已恢复,不如咱们这几日便动身去看看?” 段岭感觉到边令白有点急躁了,但转念一想,夜长梦多,一个宝藏放在那里,怎么会不想去取它?只不知是否与赫连达的事有关系。 “这是自然。”费宏德说,“今夜将军阴错阳差,实在是救了老朽的性命。” 段岭问:“刺客是什么来历?” 费宏德说:“刺客拿住了我,正欲拷问我那天前往秦岭目的。” 边令白一震,似乎早有揣测,而费宏德之言,正证实了他的揣测。 “将军大可放心。”费宏德说,“宝藏大致的下落,如今只有公子与老朽知道,正打算诈他们一诈时,将军便已及时赶到了,是以这刺客才想趁机寻找藏宝图的下落,到了书房。” “原来如此……”边令白眯起眼,点头道。 是这样吗?段岭总觉得费宏德的推断虽然无懈可击,却总有隐约令他觉得不太对劲的地方。 费宏德又说:“这刺客,想必就是当日在秦岭溪流中埋伏老头子的那刺客,正因怀疑,是以亲自来查,幸而被武先生一句吓跑……” 段岭:“……” 武独:“那是自然的。” 段岭无言以对,费宏德又握着边令白的手,低声道:“说不定是党项人,将军现在切不可贸然出动,以免暴露宝藏所在之处,过得几日,待风头过后,咱们趁着夤夜前往,一次将宝藏全部取出,以免夜长梦多。” “费先生说得是。”边令白说。 夜已深,余人各自回房,关上房门时,段岭松了口气。 “是谁?”段岭问,“党项人吗?” “不可能,党项人中没人有这等本事。”武独答道,继而眯起眼,打量段岭,段岭感觉到,武独有自己的猜测,却不告诉他。 “你与那刺客离得很近。”武独说,“感觉出什么了吗?任何线索。” “没有。”段岭说,“我起初一直以为是你,就没注意。” 武独:“你连我都能认错?!” 段岭答道:“只有你穿着这身,怎么会想到还有别人?” 段岭隐隐约约想起了一个线索,说:“有个气味。” “什么气味?”武独追问道。 “汗味。”段岭说,“他好几天没洗过澡了。” 武独:“……” “睡吧睡吧。”武独说,“今夜真是失策。” “东西找到了么?”段岭问。 “没有。”武独不耐烦道。 段岭说:“我猜应该在边令白的房间……” “我又不是瞎了。”武独说,“看见了。” 段岭点点头,躺上床去,武独也躺了上来,段岭便凑到武独身上闻来闻去,武独还裸着上身,当即一脸尴尬。段岭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武独便道:“怎么?想男人了?” 段岭面红耳赤道:“你说什么呢!” 武独突然想起另一件事,邪恶地打量段岭,说:“那党项蛮子没对你动手动脚?”说着便伸手去摸段岭,段岭忙道:“干嘛?” 武独说:“和蛮子磨磨叽叽的,让你武爷碰一下怎的了?真想办了你,叫也没用。”段岭倏然满脸通红,要挣开,却被武独按在床上,武独眼里带着危险的意味,打量段岭,段岭哭笑不得,生怕武独真要做什么来,一时间心脏狂跳。 武独却只是把手伸到他怀中,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枚金珠,看了眼,便随手塞回去。 段岭:“!!!” 段岭这才知道武独怎么会任凭自己去见赫连博了,果然没安好心,身上收着这蜈蚣,若有人解他衣服摸他,便说不得要被它咬上一口。当场毙命是未必,但一番折腾是少不了的。 “我说了。”段岭答道,“他不会对我怎么的。” 武独嘲道:“便对你怎么了,也不干我的事。” 段岭嘴角抽搐,孰料武独又从段岭身上摸出一张纸来,问:“这又是什么?” 段岭想起来了,朝武独道:“赫连……赫连公子说,附近埋伏了不少人。” 武独:“什么?” 段岭忙把赫连博透露出的消息告诉武独,武独一脸震惊,段岭说:“我……这个,我想,潼关很不安全,得马上报给牧相,否则麻烦就大了。” “不一定。”武独听完段岭描述的整个经过,盘膝坐在床上,说:“万一那蛮子在骗你呢?” “不会骗我的。”段岭说,“骗我又有什么好处?” 段岭本来没往这处想,然而武独这么一说,段岭才被提醒了,赫连博会骗他吗?不,他不会,虽然与赫连博的情谊是关键,但从这些事件中,段岭也知道赫连博需要稳住朝中局势,不会无聊得编造这么张地图来骗自己。 他眼里带着犹豫,抬眼看武独。 武独把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刚一翻过来,便点头道:“唔,不会骗你,是我多虑了。” 段岭看到纸的背面,画着自己的画像。 段岭:“……” 武独抬眼瞥段岭,说:“画得不错,惟妙惟肖,克己复礼,没有宽衣解带,一晚上都在谈情说爱,认真画像?” 段岭忙道:“不……” 武独要下床去,段岭忙拉住他,叫苦道:“你饶了我吧!真的没这回事!”床榻像个小小的空间,四周被蚊帐封住,与武独处于这么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动手动脚的,那气氛极其暧昧,然而武独却似乎心烦意乱,回手一点,点在段岭肋下,段岭登时半身酸麻,使不上力,武独起身走了。 段岭见武独又要发脾气,忙大叫一声,倒在榻上。 武独吓了一跳,忙回头看他,段岭捂着肚子,叫唤道:“肚子疼,肚子疼……” 武独只得上前来看,段岭便躺着不动了,恳求地看着武独。 武独:“……” 段岭这么一闹,武独又没脾气了。 “你……”武独手指戳段岭的头,段岭张了张嘴,像是想说点什么,但根据他对武独的了解,任何解释都不会有结果。 第73章 暗室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躺躺躺。”武独一脸烦躁,上了床。 段岭才放心了些,小声在武独耳畔说:“接下来怎么办?” 武独却不想听他啰嗦,翻了个身,背朝段岭。 “喂。”段岭扳着他的肩膀。 “咱们得怎么想个办法。”段岭说,“把这里稳住,万一那两万人杀进来,潼关可就危险了。” 武独侧过手,覆在段岭脸上,把他直接按得躺回去。 “担心这么多做什么?”武独道,“又不是咱们管的。” “可是……” 武独不再理会段岭,段岭心道那封信怎么办呢?得怎么想个办法,把消息传递回去,可是,牧旷达会答应他的条件么?绝不能直接杀了边令白就走,否则这里就乱了。 先前计划是杀人,偷东西,得手就走人。然而现在干掉边令白,党项虎视眈眈,在侧窥伺,随时可能会杀进来。段岭闭着眼沉睡,只觉横竖都是麻烦。而且还没有证据,说边令白意图谋反吧,只是嘴上说说……虽然他确实有这个心思。 黑夜里,段岭躺着一动不动,突然感觉到武独动了动,武独轻轻地抓起段岭搁在他身上的手,放到一旁,又小心地搬起段岭的脚,让架在他腰上的一脚滑下去。 段岭心想你尿个尿,用得着这么小心吗? 接下来,武独一转身,顺势翻下床去,无声无息,光脚站稳,拿起先前藏好的黑色夜行服,再次穿上。 段岭:“去哪?” 武独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段岭说:“带上我吧,带我带我。” “半夜三更的,还不睡?”武独说。 “你自己不也没睡。”段岭隐约猜到,说,“去边令白的卧室么?” 武独“嗯”了声,段岭心道聪明,敌人刚跑,这时虽说府外守备森严,但对边令白来说,却是精神最松懈的时候,毕竟刺客一失手,便会暂时退去,蛰伏等待时机。 武独犹豫片刻,推门出去,说:“别穿靴子,会发出声音,走。” 段岭穿着单衣出来,一人身上雪白,另一人浑身黑衣,段岭哭笑不得,心想在夜里这么明显的目标,武独你换了一身黑,有意义吗?一抓也是抓俩。 正要朝院里走时,武独却把段岭打横抱起来,一跃而起。 段岭个子也不小了,武独抱着他却丝毫不费劲,快步穿过庭院,到得木廊前,轻手一推门,两人闪身而入,武独一手拖着段岭手腕,两人在拐角处一立定,隐进阴影中,同时两名巡夜卫兵擦身而过,恰好错过了缝隙。 武独四处观测,同时耳朵动了动,一手环过段岭腰间,跃上房梁,从房檐处直接翻上屋顶,段岭不禁想起那天上京的夜晚,李渐鸿带着他飞檐走壁,去救拔都的记忆。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一轮圆月下,段岭突然对武独生出奇怪的感情,仿佛父亲又回到了他的身旁。 他侧过头,靠在武独肩前,抱住武独的腰。 武独:“!!” 武独正要快速通过最后一段,突然脚下一滑,哗啦啦带着瓦片,与段岭一起摔了下去,段岭差点叫出声来,两人摔进了院子里。 “什么人!” “有刺客——!” 响声登时惊动了侍卫,武独那表情简直要抓狂了,段岭一脸茫然,两人躲在假山后,武独一手扶额,满脸“老子一世英名付诸流水”的表情。 侍卫们战战兢兢,拿着刀剑,站在走廊下,挨处检查,却什么也没发现,武独捡起一块石头,朝着院外反方向扔去,划出一道弧线,掉在十余步远的屋顶上,发出声响。 “朝那边去了!”侍卫说,“快追!” 院里人才一时全部走光,武独朝段岭怒道:“你做什么?” “没做什么啊。”段岭说,“我做什么了吗?” 又有人过来了,武独只得与段岭快速地通过走廊,来到边令白的卧室前。武独朝段岭比了个嘘的动作,段岭的心砰砰地跳。院外有两名卫兵把守,武独便绕到卧室后,站在窗下。 武独一身黑衣,光着脚,长身而立,稍稍侧过头,耳朵朝向房中,那世间万籁俱寂,段岭闭上眼,仿佛听见了静谧的夜里花开的声音。 “居然半夜三更的也不睡觉。”武独推开窗,跨进去,段岭跟着进去,入内回身关上窗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边令白不知去了何处,想必是惊吓过度,正在商量。 桌上藏宝图没了,料想是被边令白带走了。 “这块砖。”段岭在地砖上摸索,武独过来站在砖上,抬头看,未曾发现机关,让段岭起身,两人一起看着墙壁,墙壁上有一个凹槽,凹槽一侧有金属刮蹭的痕迹,武独掏出匕首,卡进凹槽里,墙上登时松动,轻轻滑开。 “找到了!”段岭见里头是个仅容一人的暗室,里头摆放了不少线装本,翻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名,还有一封接一封的信报。 “快。”武独催促道。 段岭翻出本来,对着朦胧的月光察看——账本,上面列了人名的单字,段岭不甚认得,后头写了数字。 “这一定是行贿的名单。”段岭不认识朝中官员,对不上号,想看看信,武独说:“不要看信了,找到东西就走,剩下的东西,等他死了再慢慢找。” 既然已经找到了藏东西的位置,先下手解决边令白也是可以的,然而未来变数还是太多,万一潼关军哗变,又或是还有亲信知道此地,就更麻烦了。 正翻找时,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武独脸色一变,马上按着段岭,两人进了暗室,迅速回手,将暗室门无声无息地一带。 段岭:“……” 武独闭着眼,计算脚步,就在脚步声停、边令白开门的一刹那,门锁响,武独算准了时间,将暗室门一关。 一门开一门关,响声重合,天衣无缝。 “你自己说,现在怎么办。”边令白的声音在暗室外响起。 暗室内空间极其狭隘,本来只能容纳一人的地方挤进了两人,段岭与武独不得不紧紧抱在一起,段岭两手没地方放,换来换去,武独只得低下头,让他抱着自己脖颈。 两人呼吸交错,武独的心跳得如同千军万马踏破大地,朝段岭奔来。 “今夜我就出发。”贺兰羯阴沉沙哑的声音答道,“一定未曾跑远,誓要报此断手之仇。” 边令白厉声说:“原本定好的计划怎么办?!想走就走?” “边令白!”贺兰羯沙哑的声音,夹杂着桌上墨砚、洗笔缸落地摔碎的声音,紧接着椅子倒下。 “别忘了是谁让我来的。”贺兰羯的声音里带着威胁。 边令白的气势登时弱了,段岭闭着眼,猜测边令白多半被贺兰羯的铁钩抵着喉咙,边令白说:“眼下你擅自离开,谁去取赫连博的狗命?别忘了,你主子赫连达大人不希望他死在大陈,更不希望他死在西凉境内。” 段岭心里猛地一提,又听到贺兰羯怒哼一声。 “奉命行事,我自然会办到。” 边令白:“你怎么确定……” “这不用你担心。”贺兰羯又说。 “什么时候回来?”边令白沉声道,“给我一个时间,不能再拖下去了,与赫连达的约定迄今仍未完成,须得尽快解决。” 贺兰羯说:“现在定下伏击地点,七日后,我会赶到那里,与你会合,至于如何将赫连博引过去,就是你的事了。” “没有合适的地方……”边令白的语气里带着烦躁,踱步声响起。 段岭抬起头,见武独眼中充满了迷茫,段岭抬手要在武独身上用手指写字,武独却抓住他的手,微微摇头,示意现在不要有任何动作,以免节外生枝。 贺兰羯却等得不耐烦了,说:“就在这里,莫要再啰嗦。” “不行!”边令白慌忙收起桌上摊着的地图,说,“这不是行军图。” 贺兰羯没有再说话,一阵风般出房去,消失了。 “等等!”边令白收起藏宝图,快步追出。 脚步渐远后,暗室门再次打开,段岭与武独满身汗,**地出来。 “快。”武独说,“边令白马上又要回来了。” 段岭还在想方才的事,一时间心神不定,答道:“好……好的!找到了!” 武独把书朝段岭怀中一塞,再次抱起他,从窗口处跃出,紧接着前门再次响起声音,边令白回来了。 好险,回想起今夜的行动,段岭只觉武独对时间的掌控能力实在太强了。 已近天亮,两人回到房中,武独打了水洗脚,朝段岭问道:“是它么?” 段岭就着蒙蒙亮的天光翻了一会儿,答道:“是它了。” 一本没有名字的册子,上头记录着购买马匹、铁具花费的银两,以及欠单,边令白竟然欠下了党项十一万二千两白银,难怪这么着急要发掘出宝藏好填补亏空。 “今天就动手吧。”武独说,“你且睡一觉,下完毒后我叫你起来,咱们趁机离开。” “不行。”段岭马上说,“现在不能杀他,否则边令白一死,赫连达的钱没有拿到,又早已觊觎潼关商权,你看他埋伏了这么多兵,一定会打过来的。西川正在迁都,一旦失去西北屏障,国内只会更乱。” 武独听到这话,眉头紧皱。 “杀了他。”武独说,“咱们马上回去,让牧相再派个人过来。” “派谁?”段岭说,“今天端掉边令白,快马加鞭,一个来回,哪怕骑的是千里马,也要六个昼夜。这六天足够发生太多事了。” 武独“嗯“了声,没有再说下去。 段岭看着武独,武独说:“想办法啊,瞪着我做什么?带你出来不就是让你办这种事的么?” 段岭寻思片刻,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计策——那刺客虽然来历不明,却已经逃掉了,而贺兰羯去追了,断手之仇……是被先前的刺客斩掉了一只手?那么贺兰羯定的七天时间,足够武独在西川与潼关之间一个来回。 贺兰羯既然不在,自己就是安全的,如果让武独带着账本与自己的亲笔信回西川一趟,朝牧旷达请一张手谕,派一名钦差过来,再与赫连博联盟,在边令白死后,马上设法接收潼关的军队…… 第74章 牵挂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只有武独能办成这件事,可怎么朝边令白交代呢?突然走了个人,无论如何都说不通,最后还是武独自己想出了办法,让段岭先不要管,先写好信再说。 写这封信简直是用上了段岭平生所学,搜肠刮肚,模仿牧旷达写奏折的语气,颇有点少年老成的滑稽感,写了撕,撕了写,怎么说都觉得不对。一要告知牧旷达潼关动向,提醒他千万小心,却不能危言耸听。二要提出自己的真挚建议,却不能让牧旷达知道他的那一点点私心,更不能让他猜到自己与赫连博有私交。三要分析清楚姚复、边令白、赫连达的关系。 段岭一边写一边整理思绪,目前姚复与边令白是一伙的,姚复将侄女交给边令白,让他把姚静嫁到西凉,嫁给赫连博一派。而边令白却与赫连博的伯父暗中达成了协议,不仅背叛了姚复,还准备将赫连博神不知鬼不觉,在关外杀掉。 要不要把贺兰羯谋害先帝的事写进去呢?段岭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不写,接着他提出了自己的设想——利用这次机会,与赫连博结盟,双方交换利益条件,瓜分丝路管理权,干掉边令白,这样一来,丝路北段控制在赫连博手中,南段归牧旷达与朝廷,赫连达行迹败露,姚复什么都拿不到,边令白死掉。 但只要边令白一死,赫连达手里的欠条就变了烂账,势必马上进军潼关,夺到潼关控制权,再挥师南下,至不济也会在关内劫掠一通再退走。 所以除非先做好接收兵权的准备,否则边令白不能杀,但若不尽快杀掉边令白,他又要造反。段岭写到最后,已经做好了牧旷达撕他奏折的准备了,只想掀桌怒吼,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要在七天之内接管整个潼关的兵权,如何可能? 突然间段岭灵机一动——自己不就是最好的人选么? 边令白对外称自己是他的侄儿“边戎”,也就意味着如果边令白不明不白低死了,他完全可以持这便宜叔父的印信,号召大家给边令白报仇! 但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段岭还是详细写上,供牧旷达判断,写完以后他交给武独。武独翻了下那账本,却看也不看,带着段岭去朝边令白辞行。 边令白折腾了足足一夜,又被武独叫起来,当真是一脸痛苦。 “我要离开一趟。”武独朝边令白说。 边令白睡眼惺忪地打量他俩,武独说:“赵融托付给你了,若有任何闪失,取你狗命。” 紧接着武独闪身出去。 边令白:“……” 段岭脸色也十分不好看,边令白才一个激灵醒过来,问:“去哪儿?” “他去找一个什么东西。”段岭说,“叫镇山河的。” 边令白疑惑看着段岭,突然恍然大悟。 “上哪儿找去?”边令白说,“这都丢了一整年了。” 段岭说:“可能是……因为昨天的刺客?” 边令白在厅内踱步,自顾自摇头,说:“不,不大可能。” 段岭道:“镇山河是什么?” “先帝的佩剑。”边令白说,“自元人攻破上京,先帝驾崩……” 段岭自然是知道的,但被边令白说来,心里仍是免不了那一抽。 “……镇山河便不知下落。”边令白又说,“莫非昨夜刺客是元人?唔……” 段岭又问:“先帝是怎么死的?谁杀了他?” “你不知道?”边令白诧异地打量段岭,既然被叫起来了,便吩咐开早饭,与段岭各自坐在案前喝粥。 边令白对这“侄儿”还是颇有好感的,毕竟他千里迢迢而来,一举解决了他的债务危机,先前对武独横挑鼻子竖挑眼,现在眼中钉走了,正好与他聊聊。 “先帝是条汉子。”边令白说,“为了救耶律大石,一路杀进上京城,中了贺兰羯那厮的埋伏,力竭牺牲,这辈子你边叔我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他一人。” “贺兰羯……就是……” “嗯。”边令白有点落寞地看着院里,说,“再过七天,就是七月初七了。所以你懂的,边叔我连那刺客都收留了,实在是再没有退路。我不及早对付牧家,牧家迟早也要对付我。” 段岭心想牧家现在就在对付你,后知后觉果然要不得,嘴上却说:“叔,你不必怕他,把宝藏起出来,咱们有的是钱,连军饷也不必了。” “唔呼呼……” 边令白喝着粥,摇头苦笑。 段岭又问:“贺兰羯为什么要杀先帝呢?” 边令白说:“倒是不知,这厮乃是……”说到这里,段岭提起一颗心,边令白意识到差点失言,改口道:“……亡命之徒一个,刺杀先帝后,他先是逃到西凉,西凉不敢容他,才又逃到潼关内,唉——” 边令白唏嘘得连段岭都替他觉得沧桑,他很想再问下去,但问长问短,反而容易引起猜疑。 吃过饭,边令白朝段岭说:“得,府上就剩咱叔侄俩了,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待会儿我叫你,咱俩踏青去。” 段岭知道边令白想去看看他的藏宝被动过没有,于是一口答应,正要走时,边令白又朝他说:“你还有叔叔没有?” 段岭摇头,说:“赵家都没了。” 边令白说:“以后我就是你亲叔了,对外咱们也这么说,就说你是我从兄的儿,来潼关投奔叔的。” 段岭感激点头,心想我亲叔正在西川,你小心做了鬼被我爷爷揍死。段岭一宿未睡,实在困得不行了,便先回房去躺下。这一觉睡下去,登时就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梦里又听见了那首相见欢。 说也奇怪,段岭已经听过四个人吹这曲子了,郎俊侠、寻春、李渐鸿与武独,印象最深刻的,是在上京名堂的那一天,以及来到西川时,万籁俱寂,寂寥顿生,倚着门听见武独曲声的那次。 郎俊侠。 每次想起这三个字,段岭都会一阵颤抖,他甚至不愿意去想起这个人的相貌,也不愿去提起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地翻了个身,却没有抱到武独,睁开眼,感觉到笛声似乎真的存在,然而刚一醒来,声音便停了。 武独不在。 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离开武独,从前睡醒时武独一直都在,也许在房外练拳,也许在院子里浇花,也许在房间里收拾东西。 现在他一睁眼,房中便空空荡荡的,尤其是夕阳西下,令他莫名地有点心慌,今天是第一天,还有六天。 段岭坐起来,呆呆地看着院子外头,秋天来了,潼关的秋天有股萧瑟味道,树叶在秋风里哗啦啦地响,第一波黄叶飘了下来。 “武独……”段岭自言自语道。 “想什么呢。”武独蹲在床脚,突然开口道。 段岭吓了一跳,说:“你怎么还没走?!” “嘘。” 武独穿着一身夜行服,颀长食指竖在唇前,打量段岭,目光游移。 “我还是不放心。”武独说,“要么一起走吧。” 段岭说:“不,不行。” “太危险了。”武独皱眉道,“实在放心不下。” 段岭说:“这么走了,边令白又怎么办?” 武独答道:“我在他的粥里下了一剂七日癫,七天后他就会发羊癫疯,口吐白沫,七窍流血而死,我们一起回去,来得及。” 段岭说:“万一牧相另有安排呢?贺兰羯还会回来的。” 武独说:“万一你被他发现了,死了,我怎么办呢?” 段岭听到这话,心里莫名地一阵悸动,武独那表情却十分冷静,丝毫没有平时不耐烦的样子,段岭知道他是认真地在考虑这事,每当武独认真起来,就是这副模样。 武独微微地皱着眉,又说:“我从厅内出来,先是在粥里头下毒,看看他喝了不曾,怕我一走,他就对付你。” “你看,现在也没有事。”段岭朝院外望,朝武独问,“他做什么去了?” 武独答道:“他在与费先生说话,很快就过来找你了。” 段岭说:“你记得那句话么?先帝告诉你的,有些事,哪怕明知必死,也要去做。” 武独沉默了,他的眼睛非常深邃、漂亮,眉毛微微抬起,看着段岭。 “你胆子很大。”武独笑了起来,说,“可是你百密一疏,仍漏了一件事,想起来了么?” “什么?”段岭茫然道。 武独:“他要是发现账本没了,怎么办呢?” 段岭如梦初醒,说:“对,失策了,该伪造一本放回去才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他要是问起,大家只好装傻,给他个死无对证吧。” 武独答道:“费先生替你伪造了一本,下午我放回去了。” 谢天谢地,段岭出了一背冷汗,武独说:“我都跑到城外了,才想起这事,特地折返,办完,再提醒你一声。” 武独看着段岭,段岭笑了起来。 “那……”武独欲言又止。 段岭傻乎乎地坐在床上,一身雪白的单衣长裤,武独打量他一眼,又说:“我这就走了。” “你……路上小心。”段岭说。 武独答道:“我知道你会射箭,有危险就跑,保护好自己,你也……千万小心。” 武独身材颀长,便这么蹲着,对坐半晌,二人之间只闻呼吸声,院外的树叶离了枝头,在空中飘来飘去,落在花丛里,蜜蜂“嗡”的一声振翅飞走了。 武独转身跃下床去,飞步出房,捞着房檐一个翻身,消失了。 段岭有点不知所措,只因彼此分别之时,他的心里响起了一句久违之言,那声音就像潮汐一般,带着曾经无尽的悲伤朝他袭来,却也如同潮汐涨落,在卷进他心房的最后一瞬间,温柔地退了出去。 第75章 落单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黄昏,潼关路窄道。 武独策马穿过山道,进入平原。 “驾!” 快马加鞭,回去的路好走,两天半即到西川,再翻山越岭回来,一路顺遂的话,三天可折回。 夕阳在绵延的山峦尽头缓慢地沉下去,带着暗红色的光,照耀着群山,山与山之间阴影错落交汇,不知从何时开始,武独已渐渐不太喜欢夜晚了。每当黑夜降临之时,总有一天即将结束的苍凉感觉;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习惯了在白天里行走,不愿再回到夜里。 “你是刺客,刺客没有白天,只有夜晚。” 那个声音在他耳畔再度响起。 他催促马匹,朝着西面夕阳最后的那一抹光追赶而去,仿佛不愿看着这世间这么快就进入黑暗,他守望着仅有的几缕光,直到夕阳完全沉没,山后的天幕余下一抹绚丽的深蓝,留给他一个静谧的、五光十色的梦。 他还记得小时候不喜欢白天,只喜欢晚上,与黑夜融为一体,才是安全而踏实的,然而现在更宁愿待在白天里。白天更热闹,也更有趣,早上那小子醒了,便会笑着朝他说话,忙这忙那,世界一下就活了起来。 晚上一旦入睡,他们便不再交谈,武独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守着那扇关着的门,等段岭醒来,彼此说说话。又一天过去,又睡觉了,门又关上了。 就像以前在赵奎府上见过的,番邦进贡的一个西洋钟,每每到了时候,钟上会应时打开一扇门,门里出来个小人儿,叽咕叽咕地叫。武独第一次看见它时,觉得甚是好笑,但小人儿只有到了点才出来,余下时候,每当他经过卧室之时,便会驻足等等,等那报时的小人。 人生就只有这么点乐趣,武独不禁感叹,自己过得也真是失败。 群星升了起来,北斗在秋季的星空里闪闪发亮,指引着他前进的方向,再过几天,就是七夕了。 七夕怎么过呢?只怕最后一天,没有这么容易脱身……武独开始想,自离开师门后,自己便总是一个人,过节不像过节,过年不像过年。这次办完了事,可以好好休息。 武独总觉得自己看不透那小子,这名唤“王山”的少年自第一天来到自己身边,心里便像是一直藏着事,藏得很深很深,仿佛戴着一个面具。然而仔细想来,王山又实在没有什么太过异常的举动。 有时候精明得和狐狸一般,有时候又傻乎乎的,真不知道是什么人…… 静夜里山路吹来一阵清风,马蹄也仿佛变得轻了起来,落叶在武独身边飞扬起来,沙沙声响,被他抛在后头。北落师门也升起来了,武独沿着曲折山路掉转方向,改而向西南,进入了山中官道内。 翌日清晨,段岭睡得天昏地暗,一脸疲惫。 这天起了浓浓的雾,出庭院时,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段岭下意识地要叫武独,却想起武独已回西川去了。管家前来通知,段岭便去见边令白。 费宏德的腿已好得差不多了,两人正等着段岭用早饭,厅堂内还有几名武将。 边令白朝段岭说:“前几天你来得仓促,未曾为你介绍这几位,俱是潼关的副将,也是叔伯辈的。” 段岭刚起身,那几名武将倒是先行谦让。 “不敢当不敢当。” 边令白逐一介绍,两名副将,两名校官,一名主簿,副将一人姓王,另一人姓谢,地位最高,主簿反而管不得事,边令白有举措,俱征询费宏德这名高参,内务更不愿让主簿多插手,是以开饭时,校官与主簿便退了出去,唯余王、谢二人陪着。 饭后边令白便吩咐一人点兵,陪同自己与段岭出潼关去,前往秦岭东段,检查他的宝藏是否还完好。 潼关依山而建,南通西川,东达淮阴与上梓,北接西凉,自古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出得关隘,段岭驻马高山前,顿觉心胸开阔。 茫茫云海,滚滚雾气,视野随着一路登高,群山就像朝两侧分开一般,云瀑直泄出山去,远方黄河奔腾,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戎儿。”边令白骑着马,不疾不徐地与段岭并肩而行。 “哎,叔叔。”段岭答道。 “你的话太少了。”边令白说,“总是这么安安静静的,说你成熟稳重呢,也是,话太少,就怕扶不起来。” 段岭说:“我在家里就是这样,叔父教训得对,以后会多开开口。” “你爹是个谨慎的人。”边令白说,“言多必失,说多错多,是不错。你来说说,你对如今辽、西凉有何看法?” 段岭知道边令白打算造反了,边令白也刻意不瞒着他,含含糊糊的,似有意透露给他一点,却又不朝他交代全盘计划,想必是打算试他的忠诚。 “叔父怎么想,我就怎么做。”段岭答道。 边令白哈哈大笑,没想到段岭会这么说,通常蠢人都看不出自己的蠢,却也喜欢提防身边的人太聪明——这是李渐鸿教给他的。 “你得替我办一件事。”边令白又说,“我看那党项王子倒是挺喜欢你,你替我约他一约,约到城外去,我另有安排。” “好。”段岭想也不想,便一口应承下来。 边令白有点诧异段岭居然什么也没问,但这什么都不问的态度却正合边令白心意。 “可是我拿不准。”段岭想了想,说,“万一他不愿意跟着我走怎么办?就怕他……起疑?话说,叔,咱们是要做什么来着?” 边令白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不会自己想办法?” 段岭不吭声了,边令白说:“多陪陪他,凡事不懂就去问费先生。” 段岭只得点头,心道你这是要我出卖色相吧,不过也正好,刚想与赫连博聊聊天。 云雾散开,秦岭内始终罩着一片乌云,他们来到上次遇伏之处,段岭说:“就在这附近了。” 边令白正要吩咐人展开搜索,段岭却轻轻一拉他的衣角,说:“叔父,我有话说。” 边令白走到一旁,段岭想起费宏德没来,突然不由得佩服起这老狐狸。当时费宏德早就知道他找到藏宝地的入口了!却什么都不说。 “我怀疑一个地方。”段岭小声在边令白耳畔说,“谁也没告诉。” “快带我过去。”边令白说,继而吩咐手下在此处等着,又问段岭:“你会使刀剑不?” “会射箭。”段岭答道。 边令白便取了一张弓、一个箭囊给他,又扔给他一把剑,自己提着剑,示意段岭上马,段岭指路,便策马进了密林里。 “这儿。”段岭说,“上次来时我便看见了,可我没告诉费先生。” 段岭本意是我没告诉费先生,你也别露了口风,边令白却曲解了他的意思,下意识点头道:“嗯,乖。” 段岭登时哭笑不得。 边令白小心下马去,二人朝那天刺客经过的洞穴内张望,里头吹来冷飕飕的凉风,边令白便径自上前。段岭弯弓搭箭,在后掩护,指向边令白后颈时,手上不住发抖。 现在放箭,一了百了,可是就算射出去,也跑不掉,还是等武独回来吧。 “进来吧。”边令白朝外说。 段岭检查周围的痕迹,里头显然还有蜿蜒曲折的通道,通往洞窟最深处,走到尽头,面前是一个空旷的地底悬崖,段岭点起蜡烛,示意边令白看,果然悬崖边上有踏足的痕迹。 “叔,不能再进去了。”段岭说。 边令白神色游移不定,似乎在想什么事。 “你看那后头。”段岭又说,“有截绳子。” “是这儿了。”边令白缓缓点头,说,“改天再来起出宝藏,让费先生掐算下日子。” “走吧。”边令白挡在段岭身前,段岭突然有点儿不想杀他了,除了想造反、要杀赫连博之外,边令白似乎也没对自己做什么太过分的事。 边令白回头看了段岭一眼,那目光有点奇怪,似乎心不在焉的,段岭正在想武独什么时候回来,突然边令白伸脚一勾,段岭躲闪不及,朝着悬崖边直滑下去,登时大喊一声。 边令白沉默地看着段岭,有点遗憾。 “对不住了,融儿。”边令白说,“这个秘密,叔想了又想,还是少点人知道的好,反正你赵家也绝户了,下去还能与你爹团聚,就这么着吧,叔给你烧点纸钱。” 接着,边令白狠狠一脚,踩在段岭的手上,段岭发出愤怒的大喊,从悬崖边上滚了下去。 傍晚,武独已快马加急,进了西川城。 迁都的皇令已发了下来,不到半月间,大户纷纷撤出这千年皇城,城中一片混乱。 “丞相呢?”武独连着偷账本的那夜,足有三天两夜没合过眼,双目带着疲惫的红丝,进府第一件事先找牧旷达,然而相府内空空荡荡,没几个人了,想必已先行迁去了江州。 武独暗道糟糕,千万别是走了,否则又要去江州一趟,时间就来不及了! 昌流君正陪牧磬在院里踢毽子,两人看了武独一眼。 牧磬诧异道:“武独?!王山呢?!你们去哪儿了?!” 昌流君怀疑地端详武独,武独喘着气,袖手而立,说:“求见牧相,有紧急军情。” 昌流君嘲笑道:“居然用‘求见’?看来当真紧急,不凑巧,牧相已先一步去江州了。” 武独:“……” 第76章 机缘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武独站在院中,缓慢抽出长剑。 “昌流君。”武独冷冷道,“老子有急事,别逼我动手。” 牧磬只当武独在开玩笑,走到一旁,依旧踢他的毽子。 昌流君收敛神情,抽出剑,两人对峙。 武独知道牧旷达一定就在这府里,只因他怕死,不可能自己前往江州,却让昌流君离开自己的身边。 “怎么回事?”牧旷达的声音在楼上问,“你怎么自己回来了,武独?” 昌流君这才收剑,武独却依旧持剑,双目锁定昌流君全身动作。 牧旷达走到二人身前,一手按在武独持剑的手腕上,武独这才收起烈光剑,依旧注视着昌流君,口中却说:“有要事禀告牧相。” “上来说吧。”牧旷达答道,继而引着武独上楼去。 二楼房中光线朦胧,武独一身汗味,脱了鞋,进入房内。 “是武卿?”蔡闫的声音意外道。 武独万万没想到当朝太子竟会亲自前来牧府,而蔡闫的身边,坐着一名随从,却不是郎俊侠。 “殿下正想找你。”牧旷达说,“没想到你竟是先一步回来了。” 武独先朝蔡闫行礼,继而奇怪地打量他身边那随从,眼里带着诧异。 随从一身暗红色锦缎武袍,吊儿郎当地靠在案前喝酒,左手戴着一枚玉扳指与三枚名贵戒指,右手则戴着薄纱手套,手持夜光杯,醉眼朦胧,打了个酒嗝,朝武独递了递,示意喝酒喝酒。 “你怎么在这里?”武独皱眉道。 “陛下召我。”那年轻男人像个痞子般,笑了笑,随口答道,“我便来了,有问题么?” “郑彦,你俩认识?”这下轮到蔡闫诧异了。 “唔。”那男子名唤郑彦,心不在焉地瞥了蔡闫一眼,又带着笑意看武独。 “叙旧且暂押后。”牧旷达道,“武独,你有什么话说?” 武独顾忌蔡闫与郑彦在侧,并不开口,先前昌流君不来通传,想必是因为太子正在府里。自然不便细说,便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牧旷达。 牧旷达欣然道:“甚好。”说着又朝蔡闫道:“长聘的消息来了,且容微臣先行整理一次,再抄录予殿下一份。” “不妨。”蔡闫朝牧旷达说,“正想拜托武卿一点小事。” “是。”牧旷达便顺势退了出去,为武独关上门,前去看段岭的信。 静了片刻后,蔡闫朝武独说:“郑彦是自己人。” 武独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现在不要多说。 蔡闫想了想,便点点头,切入正题,说:“乌洛侯穆一个半月前便不知去向,连封信也未留给我。” 郑彦“嗤”地一声笑了。 “良禽折木而栖。”郑彦朝蔡闫说,“殿下,你就不要这么执着了。” 蔡闫眼中微现怒意,显然对郑彦的无礼甚为光火,却不敢拿他如何,武独一看就知道,郎俊侠不声不响地跑了,郑彦替上守护他的位置,多半也是由李衍秋指派的。 只是这个贴身侍卫,蔡闫仿佛使唤得不是那么顺手,只看郑彦居然敢在蔡闫说话时插嘴,便知道蔡闫一定忍了他很久。 “乌洛侯穆叛了先帝,再叛殿下。”武独说,“是该将他缉拿归案。” 蔡闫叹了口气,摆摆手,说:“倒也不是怪罪他,毕竟连郑卿也猜不到乌洛侯穆会去何处……武独你……若有他的线索……” “你就实话实说吧。”郑彦不耐烦道,“哪来这么多弯弯绕绕的。” “你给我出去!”蔡闫震怒,一声断喝。 武独十分尴尬,郑彦却是个二皮脸,端着杯,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拉开门,把门一摔,“砰”地声响。 蔡闫的脸色黑得简直可怕。 武独说:“如何为殿下分忧?” 蔡闫犹豫片刻,最后道:“今天来此,除了与牧相商量迁都事宜,也是想拜托你,辗转找到乌洛侯穆。” 武独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答道:“白虎堂虽曾是四大刺客统领,传到我这一代,却已人丁凋零,乌洛侯穆鲜卑出身,更屠戮师门,应当也不至于听我号令,但只要殿下一句话,能不能抓活的我不敢担保,尸体是可以拿回来的。” 蔡闫不吭声了,眉头紧紧拧着,仿佛在下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尽量抓活的吧。”蔡闫最后说。 武独点头,这时间牧旷达又敲了下门,进来,朝武独说:“我已知道了,你日夜奔波,辛苦了,且先回去歇着,用了晚饭,补充体力,天明前还得为我跑一趟腿。” 武独知道牧旷达要送信往潼关,多半是同意段岭的提议了,便再朝蔡闫行礼,退了出去,牧旷达则过来坐在蔡闫面前,展开一道奏折。 日落时,武独穿过回廊,见郑彦醉醺醺的,拈着杯子,与牧磬说话,昌流君则抱着手臂,坐在走廊前打量他。郑彦一见武独便朝他招手,说:“来来来,今天陪我喝几坛,不醉不归!” 郑彦走上来,武独却回手一剑,指向郑彦喉头。 “爷要回去睡觉。”武独冷冷道。 郑彦只得点头,说:“醒了陪我喝几杯。” “再说。”武独一收剑,侧头瞥昌流君,昌流君冷笑,武独不再理会他,匆匆回到自己与段岭曾居住的僻院里去。 所有东西都没被动过,段岭种的花已枯死了,武独和衣上榻,倒头就睡。 秦岭洞穴内。 段岭一滑下去便知不对,顷刻间反应过来,就在边令白踹中他一手时,段岭迅速解下背后长弓,大声叫喊,以吸引边令白的注意力,紧接着坠落山崖,同时使用弓弦猛然勾住崖边不远处的凸起。 他的手指紧紧抓住弓身,倒挂在悬崖上,踹中侧旁的石块,一块松动的石头朝着崖底滚落下去,发出闷响。 边令白脚步声远去,段岭出了一背冷汗,伏在悬崖底下,暗道好险。 前一刻边令白还在让他诱出赫连博,可见离开潼关时未起杀机,到得这里才一脚将他踹下去,一定是发现宝藏后才临时起意。 段岭本意是先告诉他自己发现的藏宝地,这样边令白便会再次进来,只要等武独回来,让他在此处放毒,又或是放那条金蜈蚣在边令白身上咬一口,一定神不知鬼不觉,死无对证。 到时便可顺利将中毒的边令白送回潼关,延医问药诊治,段岭也可帮助边令白暂时控制潼关。算天算地,便是未曾料到边令白上一刻还说得好好的,一发现宝藏便起杀心,至于赫连博怎么诱,武独回来怎么办,丝毫都不在边令白的考虑范围内,唯一的念头就是先杀再说。段岭从来都习惯了与聪明人打交道,这样的发展实在也不合常理,也实在是低估了边令白的愚蠢程度。 段岭在黑暗的崖边挂了一会儿,尝试着朝侧旁挪动,四处摸索,突然摸到了一根突出的木榫。 木榫不长,被钉在悬崖朝外的峭壁上,仅供一人站立。段岭抓住木榫,慢慢地爬了上去。却不知边令白走远了不曾,不敢贸然上去,按道理说,边令白多半会派人来把守。 然则护卫军在溪流的另一头,边令白过去吩咐,通知后还需一点时间,趁着这个时候出洞去,说不定能成功脱逃。段岭悄悄上去,尽量不发出脚步声,跑出洞外,却听见边令白的声音传来。 “……就在此处守着,谁也不许进去……” 段岭只得迅速退回,闪身进了洞穴深处,杂乱的脚步声传进洞内,段岭险些又在湿漉漉的石路上滑下悬崖,不由得一身冷汗。幸而士兵们的脚步声到得洞穴入口处就停了。 段岭又来到悬崖边,沿着从前留下的足迹朝下看,悬崖下空空荡荡,只有先前救了自己性命的那根木榫。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段岭只好硬着头皮,用弓弦勾住崖边嶙峋的石块,试着踏上木榫,踩了踩,木榫倒是意外地坚固。 于是他踩了上去,低头看时,目光适应了黑暗的光线,发现与他平齐的方向,一步外,又有另一根隐藏在黑暗中、与岩石几乎融为一体的木榫。 段岭:“……” 木榫钉在这么隐蔽的地方,若不是方才落下悬崖,根本看不见。段岭踏上第二根木榫,紧接着发现更多的木榫——所有的木榫连成了一道栈道,不是延伸向他们先前以为的悬崖底部,而是通往悬崖的左侧! 段岭沿着木榫开辟出的凌空栈道一级一级地过去,来到与先前悬崖距离上百步的平台上,同时听见了潺潺水声——这区域比他想象的还要广一些。紧接着发现平台内又有一个隧道,段岭要朝里走,却踢到了什么东西,“当当”地响,忙躬身按住,在地上摸索,摸到了一些燃烧到一半的木柴,还有些许火油。 段岭点起一根火把,四处观察,发现这平台上似乎有人住过的痕迹,而且就在最近。 究竟是谁? 他突然想起了偷袭费宏德的身份不明的刺客,会是他吗?来边府上偷东西的人也是他?他的目的是什么呢?底下又有一条黑暗的隧道,段岭沿着隧道走进去,见里头有一坚固的石门,石门上的铁锁被锐利兵器一分为二,断裂的锁链扔在一旁。 他推开门,门后现出一个暗室,码得整整齐齐的铁箱便这么呈现在他的眼前,其中一个铁箱被撬开了锁。段岭点亮洞穴内放着的一个火盆,焰光倏然燃起,紧接着金光险些晃瞎了段岭的双眼。 黄金,整整一密室里的黄金!全是整整齐齐码着的金条,段岭拿起一根看了眼,简直无法相信。他开始点数,按一根二十两算,一箱内装千两,暗室内五十六箱黄金,足有五万六千两! 国库内都不一定有这么多黄金!段岭的呼吸窒住了。 但这还不是最珍贵的,段岭环顾四周,发现密室内有一凹进去的石窟,石窟上有存放过东西的痕迹。灰尘中是一个四方的空位,兴许是先前有一个箱子放在此处,后来被人拿走了。 是什么东西比这五万六千两黄金还贵重?看空位,仿佛是个巴掌大的小匣子。首先有人来过此处,其次,这人对金条毫无**,只是带走了密室里最重要的东西。是那名刺客么?段岭想想觉得也可以理解,若是自己,也不会随身携带金条行走。 段岭转身离去,关上了密室的门,寻找别的出路,意外地发现平台上有一根绳索,垂向悬崖底部,他犹豫片刻,决定下去看看,于是沿着绳索攀爬而下。 这些金条是怎么通过木榫天梯运进来的?段岭十分不解,然而绳索垂到一半便终止了,面前出现另一个洞窟,仅容一人通过,段岭举着火把继续前进,感觉到洞里吹来冷风,走着走着,突然面前豁然开朗。 洞穴中不知日夜,居然已经是晚上了,星空照耀大地,他已出现在峡谷高处的山峦之巅,面前是彼此错落相掩的灌木丛,前方倒伏着不少荆棘,先前那刺客用剑又开出了一条路,通往山顶。并放倒了一棵树作为记号。出来以后路已经不难走了,段岭攀上山顶,发现一棵被雷劈焦的大树,他灭去火把,以免引起任何人注意,朝下看,已到秦岭末段,山脊绵延的不远处,便是潼关。 这是武独离开的第三天。 第77章 神驹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西川,深夜,群星闪烁,城中一片黑暗,迁都之前如同死城一般,偌大一个千年古都随着辽国南侵迎来了史上至为繁华的兴盛期,又在新帝登基的一年后彻底沉寂下去,等候下一次焕发生机之时。 武独睡醒后在井边洗了把脸,冲洗过全身,换上干净衣服,坐在院里,万籁俱寂中,他听见院外传来隐约的呼噜声,便开门出去,见郑彦醉倒在院外,于是把他拖了进来,一桶水泼在他的头上。 郑彦一个激灵,登时醒了,见是武独,便哈哈大笑起来。 府内下人送来了晚饭,搁在院中廊下,留了张纸条,让他醒后到牧旷达那儿去一趟,武独便坐下吃饭,看也不看郑彦。 郑彦打了个呵欠,过来坐在廊前,衣冠不整,看着夜空中的星穹。 “原以为你会睡到天亮。”郑彦说。 “梦见一位故人,所以醒了。”武独将案上吃的一扫而空,端着茶杯漱口。 郑彦晃晃酒瓶,要给武独斟酒,武独却把杯子拿开,说:“要事在身,不能喝酒。” “浮生如梦,为欢几何?”郑彦漫不经心随口道,“喝点吧,今夕何夕,人来人去,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那句话触动了武独,他把茶喝完,将空杯放在郑彦面前,郑彦便给他斟上了酒,提着酒瓶,与他的杯子稍稍碰了碰,一声轻响。 “浮生如梦,为欢几何。”武独沉吟片刻,摇摇头,苦笑起来。 郑彦还要给武独斟酒,武独却不让他再斟,反扣了杯子,说:“回头江州碰了面,再与你喝。” “梦见什么人了?”郑彦喝着酒,自顾自地问道。 “镇山河。”武独答道,“一夜间,所有事情都变了。我还记得那天他朝我说‘烈光剑在你手中,成了一把杀猪屠狗的屠刀,何时才能重振白虎堂声威?’” “那天我被他当头棒喝震醒了。”武独沉吟,而后道,“可没想到一夜间,他就这么去了,时局易变,如同乱流,每个人都在这漩涡里,惶惶不知明日。” 郑彦悠然道:“快到先帝祭日了。” “七月初七。”武独叹了口气,“陛下选七夕迁都,不知是否也正因着这祭日的缘故,拜祭完后便举国东迁,临走时交代清楚,免得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 郑彦笑了起来,打量院中,说:“一别经年,没想到你倒是开始摆弄花花草草的了,这院里怎么似乎还住着别人?” “一个小孩儿。”武独说,“捡回来的。” “人呢?”郑彦用酒瓶敲了敲门槛,说,“唤出来见见。” 武独冷冷道:“郑彦,莫要对他动手动脚,否则老子在你酒里下毒。” 郑彦起身要进去找,武独却不耐烦道:“醉昏了!不在这儿!” 郑彦只得作罢,武独起身道:“此处你若想住,可借你暂住,我还有事在身,这就走了。” “去哪儿去哪儿?”郑彦说,“宫中待得气闷,不如出去走走……” “滚!” 武独扔给他一个字,消失在院外。 书房内还亮着灯,武独刚到门口,牧旷达的声音便从里头传来,说:“不必进来了,你随我进宫一趟。” 武独微微皱眉,不明牧旷达何意,只见昌流君护送牧旷达出来,在后院上了马车,昌流君赶车,牧旷达示意武独上车。 “不着急。”牧旷达说,“一件一件来,第一件事,这是给王山的信。” 牧旷达递给武独一封信,说:“潼关大小一应事务,俱可权宜行事。” 武独心头大石落地,点头,牧旷达又交出一卷封口、扎好的黄锦,说:“第二件事,这是御旨,委派费宏德先生暂替朝廷钦差,可当众宣,也可秘而不宣。视实际情况而定。” “今夜你动身后,朝廷便会派出郑隶前去潼关,接任新的潼关刺史之位,但从此处出发,走马上任,最快也得七天时间,郑隶年事已高,路途颠簸,无法再快,在他抵达以前,你须得与王山同进退,齐心协力,守住潼关。” “知道了。”武独将牧旷达交予的东西收好,就要下车,牧旷达却按着他,说:“还有第三件事,进宫再说。” 五更时,宫中灯火辉煌,御马监内,豢马官牵出一匹马,通体漆黑,四蹄雪白,如同站在白雪里,双目如点漆,鬃毛如飞火。武独一见这神驹,登时愣住。 “先帝驾崩后,便再没有人骑过这匹马,乌洛侯穆将它带了回来,从此以后这良驹便不再听乌洛侯穆的命令,太子几番想骑,奔霄却不接纳他。”牧旷达朝武独低声说。 “谁的话也不听?”武独同样低声答道。 牧旷达说:“陛下的话,它是听的,陛下|体弱,极少骑马, 武独一手按在万里奔霄的侧脸上,贴近它,万里奔霄侧过头,注视武独,眼中倒映出武独的面容。 蔡闫一宿未睡,为了迁都之事,显然也甚是劳顿,抵达御马监后便笑逐颜开,勉强一振精神,朝武独现出温和的笑容。 “父皇辞世后,它便十分暴躁。”蔡闫说,“最后那段日子里,陪着爹的人是你,如今一看,果然认得。” “乌孙名马。”武独答道,“脾性高傲,慢慢地就好了。” 蔡闫又说:“为驯服它,实在是伤透了脑筋,整个大陈,便只认四叔一人,别的人上去,都会被它甩下来,乌洛侯穆骑着它回来,可知道爹死后,它就再也不听乌洛侯穆的了。丞相说,这些日子武卿你日夜劳顿,我便心想不如把它给了你,也好……” 武独吓了一跳,忙道:“万万使不得!先帝爱驹,只认李家……” 蔡闫摆摆手,阻住武独话头,笑着解释道:“凡是马儿都得跑,四叔素来不爱骑猎,让它待在这方寸地方,反而是辱没了它。你且先试试,它听不听你的,还不一定呢。若不成了,我另有盘算,再说。” 武独迟疑片刻,牧旷达劝道:“殿下既赐你良马,你便上去试试吧。” 武独知道太子赏识,正因他一心为南陈办事,受之也无愧,便踩上马镫,众人忙自退开,御马官挡在蔡闫身前,以免奔霄又要发狂,冲撞了太子。 武独一个翻身,上了奔霄背脊。 万里奔霄竟是没有半点烦躁,任凭武独骑在马上,安静地站着。 武独:“……” 四周刹那鸦雀无声。 “真是奇怪。”蔡闫笑着说。 本以为武独上去,哪怕最后驯服了万里奔霄,也要费一番工夫,孰料这千里马却丝毫没有反抗,就这么静静地站着。 武独先前听众人说得严重,时刻提防着,此时却不见奔霄反抗。 “驾!”武独指挥道。 奔霄小跑了几步,在马厩外的校场上跑了个小圈。 “驭——!”武独勒马。 奔霄停下,侧过头,打量众人。 武独把缰绳在手背上绕了两圈,茫然地看着牧旷达,牧旷达会意,朝蔡闫说:“那么,便替武独谢过殿下恩赏。” 蔡闫会心一笑,却又有点不安,谁都骑不上去,自己三个月前强行上马,还摔了个嘴啃泥,险些被奔霄给踹死,恨不得杀了它,奈何李衍秋钟爱这马,下不得手。 如今便送给武独,眼不见为净,算是去了个心头大患,又收买了他的忠心,正是一举两得。 “武独告辞。”武独在马上朝蔡闫一拱手,离开御马监时又看了牧旷达一眼。 “路上当心。”牧旷达朝武独说。 武独点头,驾驭奔霄离开皇宫。 “驾!”武独喝道。 万里奔霄已有一年未曾离开过皇宫,一出宫,登时如御风奔云般,掠过朱雀街,以风卷残云之势冲出了西川,寻常马儿要跑半个时辰的路,奔霄只用了两刻钟。 “驾!”武独又喝道,被万里奔霄带得心情也好了起来。 神驹如同一阵狂风,卷上官道,顷刻间消失在天边尽头,武独稍稍俯下,衣袍被风带起,山川、河流,被万里奔霄尽数抛在了身后。 天边现出一抹曙光,滚滚金云之下,千里马踏上曲折的山道,奔山涉水,穿石跃岭如履平地,朝着西北直奔而去。 潼关,天色大亮,山间雾气弥漫。 段岭在山上睡了一觉,醒来后洗了把脸,摘了些野果,掏了几个鸟蛋充饥,辨认出方向,离开秦岭群山。别的人在这山中走几步兴许要迷路,不是被熊吃了,就是活活饿死,但怎么在野外活下来,却难不倒段岭。昔年鲜卑山逃亡都出来了,秦岭气候温暖,树木繁茂,简直就是天堂。 不知道边令白回去后怎么交代自己的事,说他掉下悬崖了?赫连博肯定会来找,突然少了一个人,根本无法交代,多半也不会朝费宏德说。 很可能会朝众人说,派自己去办事了,至于办什么事,自然没人敢问。 如果段岭是边令白,他为了收拾善后,这是唯一的办法。但这人完全不遵常理而为,不能太相信自己的推测,否则又要吃亏。 当务之急是设法通知即将回来的武独,小心边令白狗急跳墙,贺兰羯此时还在外追缉刺客,只要不被边府上的人发现,想必是没有危险的。 段岭决定冒一次险,进潼关里去看看。 他混在进出潼关的百姓里,进了关去,在城里穿行,避开巡逻的士兵免得被盘查。潼关依山而建,到处都是石板铺就的、上上下下的小路,如同错综复杂的迷宫一般。段岭在小巷里乱钻,摸了下身上,暗道早知该带点金条出来,幸而还有些碎银子,当即买了早饭,狼吞虎咽地吃了,正在考虑是否去城主府外观察时,突然见到两个人,进了制衣坊。 那背影匆匆一瞥,正是姚静。 段岭忙闪身到制衣坊后的小巷,从后门轻手轻脚地进去,听见老板娘在前店与姚静说话。 “这毯子是从大食过来的,冬天披在肩上,暖得很。” 姚静正在挑看披肩,老板娘又说:“后头有一大镜子,姑娘不妨去试试。” “我去看看。”姚静朝管家说,便径自入内去。 刚一进内间,一只手便伸过来,捂住了姚静的嘴,将她的惊呼堵了回去。 “是我。”段岭低声道。 姚静眼中充满了惊讶,段岭示意不要作声,将她带到一旁去。 第78章 自救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见着赫……赫默了么?”段岭朝姚静问。 姚静道:“你不是出去办事了?” 段岭转念一想,果然和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又问:“我叔叔说的?” 姚静诧异地打量段岭,点头,段岭又问:“他说我去了哪儿?” 姚静蹙眉,段岭忽注意到镜子里,自己全身邋里邋遢,知道姚静已开始心生怀疑,但姚静是要嫁给赫连博或赏乐官的,唯一不会向着边令白的人就是她。段岭索性道:“请你帮我告诉赫默一声,日落时,我在潼关外的落霞坡下等他。” “那位党项公子今早就出门去了。”姚静答道,“带着不少人,边将军怕他悔婚,还特地问过,邓叔告诉我的。” 段岭奇怪这又是什么原因?忙问:“后来呢?” 姚静说:“后来他只是说在城里待得气闷,出去打猎,不知何时回来。” 段岭暗道糟糕,赫连博是自发出城去的吗?边令白来劝,应当不是提前发动布置的陷阱。 “那……能找到费宏德先生么?”段岭又问。 这个倒是可以的,姚静点头,段岭便让她带了话,不片刻,一辆马车到了巷后,费宏德拉开帘子,看了一眼,段岭便赶紧上车去。 “我就知道那厮独自回来,定是有内情。”费宏德听段岭转述完,当即出了一背冷汗,喃喃道,“老天有眼,没让你摔死在崖下。” 段岭这才知道,原来边令白一回来,费宏德发现“赵融”不见了,便知有蹊跷,边令白主动解释的是这便宜侄儿被他派往江州传信,稳住朝廷。但毫无征兆地出门去,却又事事瞒着他,怎么可能? 费宏德第一个猜测就是段岭被边令白杀死在荒郊野岭外,只不知是泄露了身份,还是因为别的,当即找到赫连博,告诉他,段岭有危险。 当时赫连博的表情一定非常担心,乃至费宏德从他身上的气势感觉出,他与段岭的关系一定不简单。 但费宏德十分识相,不再追问,赫连博则率领不多的手下离城而去,寻找段岭下落。 “我特地给他指了路。”费宏德说,“并让他千万提防边令白派驻在那里的守军。” “不能再等武独了。”段岭说,“咱们要尽快行动。” 费宏德沉吟许久,说:“仅靠咱们,难以行事。少爷,听我一句劝……” “不。”段岭想也不想便答道。 费宏德的眉头皱了起来,似有不悦,然而段岭的下一句话令他震惊,且打消了所有劝说的念头。 “我不想再等着别人来帮忙。”段岭认真道,“哪怕我守着一座孤城,我也不能只是坐在城里,苦苦地等,欲救人者先自救,我不想再,不想……” 段岭无数次地想起一年前的最后七天,如果是现在,他一定不会再在城里等着父亲过来,反而会提前抡起弓箭与刀剑,跟着士兵们出城去杀一通,再去找他爹。 他在时光里成长了,但有些人,有些事,不会再等他。 “我相信武独。”段岭想到这里,朝费宏德说,“我既相信他的能力,也相信他的心,我提前动手,不是不信任他,而是我也要为自己而去努力。” 费宏德微微一笑,说:“既是这样,少爷又有什么稳妥的方法呢?若信得过老头子,不妨说出来,咱俩参详参详。” 段岭答道:“我想毒死他,并且制造出他被毒虫叮咬的假象。” “能办到?”费宏德说。 段岭肯定地点头,费宏德沉吟片刻,而后道:“那么也许可行。” 两人商量片刻后,决定分头行事,段岭去找赫连博,而费宏德回去麻痹边令白大意。若再不提前下手,恐怕还有别的变数。 “很好的计谋。”费宏德说道,“我这就回去准备。” 段岭则朝费宏德借了一匹马,趁着夜幕降临前出城去。 与此同时,武独日骋四百里地,离开西川路,进入通往潼关的官道,万里奔霄飞驰良久,竟没有丝毫疲惫,反而越来越精神,想是在宫中被关了太久,一旦离厩,便如飞鹰回归苍穹,自由自在地驰骋。 若无意外,再跑一天半就能抵达潼关,武独算上时间足够,便让奔霄在溪流边喝了会儿水,摸了摸它的鬃毛。 “你是有灵性的。”武独朝奔霄说。 那马儿低头喝水,水里倒映出一人一马的倒影。 “可为什么你这么不喜欢太子呢?”武独又朝奔霄说。 马儿无法回答,侧头去找草吃。 “你知道我要去救人,是不是?”武独又说。 万里奔霄竟然听懂了,兴许是在它最后陪伴着李渐鸿的时间里冲进上京,只为了救它的小主人。但在武独的印象里,兴许万里奔霄并未见到它的小主人,兴许在上京城破之后,乃至千里迢迢,回到了西川,这通人性的马儿仍惦记着李渐鸿赋予自己的最后使命。 “太子你已经救回来了。”武独在奔霄耳畔说,“此去乃是找一个不相干的人,但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 武独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歉疚,他突然理解了奔霄为何不接纳太子的原因,想来是因为在马的心中,还残留着关于李渐鸿的记忆,更单纯地以为,该救的人没有救到。于是它暂时听命于郎俊侠,却在深居宫中之时躁郁不安,认为小主人还没有接到。 这次愿意成为自己的坐骑,跟着他出来,亦是因此,归根到底,仍是利用了这忠心耿耿的神驹。 “走吧!”武独翻身上马,说,“山儿也会感激你一辈子。” 奔霄于是再次上路,星夜兼程,赶往潼关。 段岭策马穿过山路,这日秦岭内十分闷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烦躁而不安的气氛。他把马儿系在树旁,朝着费宏德遇袭的溪流轻手轻脚地下去。对面是个密林,进入密林,便是藏宝的山洞。 而密林外头把守着将近二十名士兵,有人在溪对面生火,起灶烧水。 赫连博在哪里呢?段岭四处张望,设想假如自己就是赫连博,现在会怎么做呢?赫连博已经知道自己在藏宝地遭遇了危险,那么以他的脾气,定是先埋伏在这附近,暗中窥探,并等待时机,进入洞内探查。夜晚是最佳的偷袭时间,待到守夜的士兵放松了警惕,赫连博就会趁机动手。 与其等他杀光守军,冲进洞内,不如自己提前给他个讯号。 于是段岭点燃了溪旁的枯叶。 秋季溪旁满是落叶,火焰在枯树旁熊熊燃烧,继而吞噬了树干,沿着树冠蔓延开去,并点燃了周围的树,一时间火焰明灭跳跃,照亮了附近。 “起火了!”把守洞口的士兵马上喊道,提起皮袋,在溪水中装了水便上来扑火,段岭却悄悄地退到上风口的山坡上去。风朝着密林内吹,滚滚浓烟飘去,片刻后,不少人被熏了出来。 突然间高处飞来一箭,射中救火的士兵。 “有人偷袭!” 段岭马上发现箭矢来处,紧接着解下长弓,朝着箭矢飞来的方向也是一箭。 那一箭平地而起,飞进树林,“噔”的一声射在树干上,赫连博听见那声音,示意朝外看,见黑暗里一个身影骑马冲下小溪,连着两箭,射中救火的士兵大腿,再调转马头,冲上山坡。 段岭心脏狂跳,但他只能赌一把,事实证明他押对了,在这里埋伏准备偷袭的,只有知道确切地点的赫连博。 火借风势,越来越大,有人发出一声喊,冲下山坡,段岭却用西凉语吼道:“是我——!” 双方都是一愣,没想到两边都有伏兵,箭矢铺天盖地地射来,追向段岭的马,马匹正在登上斜坡之时被射中,前蹄一软,跪倒下来,眼看段岭就要连人带马滚下坡去,赫连博却一手拽着缰绳,飞身下马去,荡了一个弧,一脚打滑,抓住段岭手腕,将他倒拖过来。 “走!”段岭说,“不要恋战!” 赫连博打了个唿哨,踩上马镫,将段岭拖上马去,众人唰然散进了密林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一地士兵。 党项人的战马都是良马,穿林越棘不费吹灰之力,一散入山林中,哪里还找得着,段岭有惊无险,吓出了一身冷汗,赫连博朝身后说:“你!差点!吓死我!” 段岭哈哈大笑,赫连博恼怒地看了眼段岭,抬起拳头朝他比划,段岭拍拍他的肩膀,说:“想个办法集合。” 赫连博带着段岭,离开藏宝地所在的山头,段岭说:“喂喂,赫连,你没有生气吧。” 山涧里有一片浅浅的河滩,河滩旁还有生火的痕迹,赫连博刚一下马,便将段岭掀了下来,多亏段岭学过武功才没摔跤,紧接着赫连博又扑了上来,段岭朝侧旁一避,错身,后退,聚力,迎了上去。 两人刚脱险,竟是眨眼间就开始摔跤,党项人陆陆续续地回来,诧异地看着这一幕,继而唯恐天下不乱,纷纷叫好,下马围成一个圈,看王子与这汉人少年采取摔跤的方式来解决“私人恩怨”。 段岭顶着赫连博的胸口,将他朝后推了半步,赫连博一个趔趄,抬脚错开段岭两脚,段岭反应却比他更快,顷刻间挂在他身上,来了个大回旋,骑在他背上,运劲一扭,把赫连博扭得失去了平衡。 在摔跤上,赫连博是段岭的师父,奈何段岭又从李渐鸿处学到了如何运用巧劲的窍门,当初还在上京时,到得后来已几乎能与赫连博打成平手,然而分别一年,段岭在南方又疏于练习,导致最后仍是赫连博略胜一筹,将他整个人扑在地上,按着他。 段岭大叫一声,撞在河滩上的鹅卵石上,赫连博吓了一跳,忙将他拉起来,检视他额头撞伤没有——肿了一块。 段岭忙摆手示意无妨,围观的党项人万万没想到这汉人少年竟是能与赫连博一战,当即喧哗,纷纷来拍他肩膀,意思是输得不冤。 赫连博只是想发泄一通,却没想到害得段岭摔肿了额角,当即十分不好意思。 段岭既无奈,又郁闷地朝赫连博说:“有吃的吗?晚饭还没吃,快饿死了。” 第79章 上钩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赫连博忙亲自找干粮给他吃,赏乐官见段岭找到了,当即吩咐手下前去巡逻,以免被发现。段岭便开始大吃大喝,补充体力。 “那边令白简直整死我……”段岭开口道。 赫连博忙摆手,示意你他妈的肚子饿了就先多吃点,别说话了。段岭便翻翻找找,啃了半天肉干,又老又咸,赫连博给他掰奶酪吃,赏乐官拿来一个烤好的兔子腿,显然是晚饭留下来的,正合段岭的意。 吃饱喝足,段岭长吁一声,朝赫连博说:“我先去洗个澡。” 赫连博跟过去,段岭又朝他招手,示意你也来洗,两人便脱光了跳进河里,折腾半天,互相掀来掀去的,呛了满鼻子水,最后才上得岸来,穿好衣服,并肩躺在山坡顶上,看着星空说话。 “一、一年!”赫连博说。 段岭这才想起,距离他们上一次分离,到今天,恰恰好是一年。 赫连博又说:“对、对不起。” “什么?”段岭起身,盘膝坐着,茫然地朝赫连博说,赫连博既内疚,又焦急得很,朝段岭说:“我我我不该说条件,不不不,不说条件,我对不起你……是我不不不,不好,段段段,段岭,我我我就就,只有你这……兄弟。” 段岭:“???” “不用换。”赫连博又急忙解释,“不换,兄弟,我、去杀!” 说着赫连博拍拍自己胸膛,眉头深锁,焦急表情溢于言表。段岭向来与赫连博颇有默契,从前在名堂里,每当赫连博要说话时,呼延格律总是捉弄他,拔都则不耐烦地让他闭嘴,蔡闫眼中带着嘲笑的神色,就连夫子,也只是敷衍地点头,示意知道了。 只有段岭会认真听赫连博说的话,也只有他理解赫连博。 赫连博也顾不得言简意赅以避免自己的结巴让人笑话了,磕磕巴巴一下全部说了出来。 “你你你,是不是我没有,没有答应你,就就就,去做了危险、危险的事,我我我,吓吓吓疯了……” 段岭懂了。 边令白回去后,府里少了个人,总要有个交代,于是当赫连博找上来时,边令白便告诉赫连博,自己派段岭去办点事。紧接着费宏德又来了,语焉不详地说段岭可能遇到了危险,在某个地方失踪了,而边令白很可能与他叔父赫连达有勾结,再画了张地图,让赫连博赶快去找。 赫连博以为段岭那天晚上谈完条件后拿不出“换”的利益,便铤而走险,自己设法去侦查西凉埋伏在秦岭的军队,结果是一直没有回来,不知是被击毙还是被抓走了,当即懊悔得要疯掉,便是这么一句话,害死了自己最好兄弟的性命,幸而抱着最后的希望,终于碰上了毫发无伤的段岭,当然还因摔跤碰肿了额角,但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次赫连博不等段岭说什么,便主动道:“我我我回去找人,退兵!一定退、退兵!” 段岭忙摆手,示意赫连博听自己说,赫连博微一疑惑,便认真地听段岭的话。 “从哪里说起呢?”段岭叹了口气,千头万绪,一时间实在不知从何开这个头。 “我其实不是什么边戎。”段岭朝赫连博说,“也不是赵融。” 赫连博点了点头,段岭说:“我叫王山,至少现在叫王山。” 赫连博:“???” 赫连博一头雾水,段岭只得摆手道:“我叫什么,那不重要。” 赫连博马上点头,拍拍段岭的肩,紧接着野蛮地将他拉到自己怀里,紧紧抱着。 “你你你,是谁,不要紧,你是我最最最,最好的兄、兄弟。”赫连博磕磕巴巴地说。 段岭差点哭出来,心想你这西凉蛮子,能不能学学汉人,凡事含蓄点,非要让人这么百感交集的。 赫连博又拍拍段岭,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段岭寻思良久,还是决定不将自己真正的身份告诉他,正因这句话,何况就算赫连博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难不成还借兵帮自己复国不成?赫连博在西凉也自身难保,两国一战,死的也都是无辜的士兵与百姓。 更何况兄弟之情,本来也不是这么用的。 “我在替南陈丞相办事。”段岭说,“冒名赵融,潜入边令白潼关府中,为了搜集他造反的证据……” 接着,段岭把所有事朝赫连博倒了个干干净净,包括边令白与赫连达做生意,派出两万军队埋伏在潼关内,要把赫连博杀死在南陈领土,边令白如何让贺兰羯尽快回来,好下手杀人。 饶是赫连博已成长了许多,在这些事前脑子也开始不够用了,一脸茫然,示意段岭让自己先行消化。 “武独已回西川请令。”段岭说,“丞相的批文一下来,我便会将书文递交给你,你带回西凉去……” “武独。”赫连博的脑子不知道怎么想的,所有的细节都忽略了,只朝段岭问了这个名字。 段岭哭笑不得,说:“赫连?你听清楚了没有?” 赫连博点点头,示意别的不重要,又说:“武独是是是,你的谁?” 段岭正想解释道是我的兄弟,就像你这样,突然又觉得不对。 “是我的……”段岭犹豫道,说是手下吗?好像也不对。搭档?更奇怪了,想来想去,只有“家人”可以形容,但他又实在没有家人,且赫连博是见过郎俊侠的,从前还来过他家吃饭……他不想再去节外生枝地提这些,更不想去和赫连博解释自己现在为什么没和郎俊侠在一起了。 “总之……你不要问了。”段岭答道。 “哦——”赫连博奇怪地笑了起来。 “哦什么啊!”段岭马上感觉到了传说中“连马都搞”的党项人不怀好意的揣测,怒道,“你笑什么!” 赫连博大度地摆摆手,意思是不怪他了,段岭这才想起,上次武独把赫连博揍了一顿,赫连博还没找他算账,这算是一笔勾销了。 说了半天,段岭突然觉得好累,还是小时候过得自由自在的快活,索性与赫连博并肩躺在石上。 “是他救了我一命。”段岭出神地说,天空没有灿烂的星河,只有黑压压的乌云,侧头朝赫连博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他是我的什么,他就是他,就是武独吧。” 赫连博“嗯”了声,段岭又说:“先前不方便来找你,也是有些事瞒着他,毕竟在边令白府上步步为营,一子错,满盘输。对不起,赫连。” 赫连博却笑了起来,说:“活活活,活着,很好。” 活着就好,段岭也是这么想的。 潼关府内,边令白连夜召集费宏德议事,费宏德早有准备,却穿着宽大的睡袍,磨磨蹭蹭才过来,听完在院内哀嚎的几个士兵禀报入夜时的偷袭,边令白已乱了阵脚。 “马上、马上……”边令白急得在厅内踱步。 “将军休要自乱阵脚。”费宏德说,“一来,偷袭不得手即走,此乃试探。” 说着费宏德又朝那士兵说:“你先下去吧,好好养伤。” 士兵被抬了下去,费宏德上前亲手关上门,这才朝边令白解释道: “二来,除了你、我、赵公子、武独四人,谁也不知道山洞内埋着什么。” “是……是。”边令白擦了把汗,突然想起宝藏的事,只有四个人知道。 “武独为何离开?”费宏德这是明知故问。 “去找先帝遗落在北方的镇山河。”边令白说。 “武独其人,想必是不会通敌的。”费宏德慢条斯理地答道,“若要通敌,也不会等到今天。” “那是。”边令白虽然对武独此人很看不顺眼,但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没出过岔子,然而费宏德说到“通敌”二字,却不由得令边令白老脸一红。 “赵少爷年少。”费宏德诚恳道,“一时铸下大错,也是可能的。” “不可能。”边令白反驳道,那小子已经被自己踹下了悬崖,还听见一声闷响,哪还有命在? “那么不会是将军,也不是我。”费宏德说,“上次前来袭击的那刺客……” 边令白蓦然一震,想到了什么,费宏德又说:“根据老夫的猜测,此人极可能是赫连达那边派来的人。” 边令白疑神疑鬼,怀疑费宏德已知道了他的计划,然而费宏德话锋一转,又客客气气地说:“赫连达与赫连博、吐谷浑出身的太后争夺西凉国内控制权,这次想必是要将赏乐官与一众人等杀死在潼关内,用意是挑起两国不和。刺客窥探已久,上一次见我与赵公子前往秦岭,心中生疑,这次再派人前去试探,也是有的。” “不错。”边令白眼中杀念一现即逝,心道留不得费宏德,此人太过聪明了,但目前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先生说,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边令白又问。 “依老夫看来,不必紧张。”费宏德说,“此时已快天亮,哪怕党项人找到了地方,也带不走东西,将军须再派一队兵,在山腰上守着,尽量处于对方的包围圈之外,时刻观察动向。入夜时我便与将军亲自前往,多派人手,找到宝物后,一次全部运出来。” 边令白沉吟片刻,这似乎是最好的办法,费宏德又安慰道:“敌人只知此地有蹊跷,却不知为何,只要将军未曾亲自现身,便不至于招人觊觎,对方不知虚实,只能试探。待将军亲自前去之时,一定也已布置妥当,万无一失。” “唯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边令白便匆忙去布置,让潼关卫前往秦岭东段,散入山林,占据各个制高点,观察党项人的一举一动。 天色发白时,段岭侧躺在石上睡觉,听见有人在朝赫连博汇报,迷迷糊糊醒来,得知周围加强了守卫,边令白却没有亲自来,便知道自己与费宏德的计划奏效了。 今天是武独离开的第四天,段岭猜测他已经在西川拿到想要的东西了,今天正启程赶回来。 “他晚上回来。”段岭朝赫连博说,“走,大家跟着我,去对面山头,留两个人巡逻,随时注意动向。” 赫连博与侦查的手下确定联络方式,使用火光传信,从这里点燃火炬,对面山上能看到,到时候再派个人在洞口外等着,一旦看到火光便入内通报。 “他们是、是西凉勇士。”赫连博朝段岭解释,西凉有一支特殊护卫队,被选中的俱是一等一的好手,党项人建国之初,这一贴身卫队就已存在,如同南陈的四大刺客一般。 段岭心思复杂,赫连博又拍拍胸膛,让他不必担心,哪怕边令白与赫连达合谋要杀他,千军万马之中,也能全身而退。 第80章 劫持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段岭带着赫连博与护卫们进了密林中,找到上一次自己踩出的路,拨开山洞前的草,里面是个深不见底的洞。护卫纷纷垂下绳子,段岭要让他们跟自己走,赫连博却拉住段岭,派了个护卫下去探路。 片刻后下面传来声音,没有危险,众人便纷纷垂了下去,走过段岭来时的路,耗了不少时候,抵达藏宝室时,赫连博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黄金,登时傻眼了。 “这这这……” “嘘。”段岭朝赫连博说,“要吗,要的话自己拿,我知道你用不着,分给他们点。” 段岭知道赫连博向来不会去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然而护卫们也挺辛苦,分点金条给他们算什么,便朝赫连博的侍卫们说:“都是我的,要多少自己拿吧。” 本来也是他的,抄了赵奎的家,一分钱没落进袋里,还得靠赫连博接济,段岭简直憋屈死了,当即拿着金条,敲了敲,扔给侍卫们,一人扔了几根,自己也揣了两根,预备不时之需。 上次出洞去,居然忘了带点,差点没钱吃饭。 赫连博示意还有时间,让段岭先休息,段岭便点点头,大家退回到平台上,赫连博去布置,预备偷袭边令白。有了边令白,一切便安全多了——段岭起初准备在装金条的箱后躲藏,待边令白打开箱时再放蜈蚣咬他,再假装带着中毒的“将军”出洞去呼救。 至于如何交代他直到此时才露面,只要告诉大家,边将军其实派给他一个秘密任务——守护宝藏,到时有费宏德配合,谁也不会怀疑。 但赫连博一来,段岭的胜算便增加了不少,可以让卫士们配合袭击边令白,反正现在贺兰羯不在,边令白贪得无厌,绝不会带多少人出来,把他与其余人全部抓住,再逼问贺兰羯的幕后主使者,反而效果更好。 段岭紧张而激动地等待着这一时刻,大家先是休息了一会儿,赫连博便安排所有的卫士散开,卫士们身手敏捷,使用钩索钉住悬崖顶上的钟乳岩,轻飘飘地荡到对面去,匍匐于掩体之下,弯弓搭箭,指向平台。 各处就绪,赫连博攀高,坐在一块石头上,藏身于黑影之中,朝段岭吹了声口哨,示意准备好了。 地下峡谷深不见底,只有钟乳石滴水的声音。一道深峡横亘,两侧俱是刀削一般的峭壁,黑暗永无止境,峭壁上只有段岭容身的宽阔平台,以及通往藏宝室的另一条隧道。 赫连博与他的卫士们便各自藏身在峭壁两侧,射程覆盖了整座平台,待边令白一沿着木楔过来,便以弓箭点掉他的随从的性命,再废去他的行动能力。 山洞深处也传来一声口哨应答,那是段岭小时候与赫连博配合行动的惯用招呼。段岭心不在焉地走进藏宝室深处,四处看了看,蓦然发现了一件诡异的事—— ——先前他看到的,放匣子的方位前,有一个脚印,就在自己站过的位置上。 段岭登时起了满背鸡皮疙瘩,这是怎么回事?!刚刚与赫连博他们进来检查金条时,还没注意到这个脚印,有人来过这里?! 他检查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他很确定第一次进来时,没有那个脚印。也就是说,在自己离开后,有人来过,一定就是先前住在此处的人! 段岭紧张至极,缓步走上前去,低头比照脚印大小,比自己的靴子大了一圈。 段岭的呼吸几乎停了,心想一定也有人来过这里,并且站在同一个位置上,检查了这个区域。 与此同时,一柄闪着光的铁钩从背后缓慢探来,伸向他的脖颈。 日暮,武独抵达来时路上他们短暂停留过的麦田旁,困得实在不行了,把万里奔霄拴在树上,奔霄便四肢跪伏下来,伏在武独身边吃草。武独歪着头睡了会儿,短短的两刻钟时间,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梦见自己在群芳阁时,段岭抱着他的脖颈,凑到他耳畔小声说话。 “什……什么?”武独迷迷糊糊,醒了,一头毛躁,去池塘边洗了把脸,继续上路。 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便能抵达潼关,这下总算赶上了。 山洞深处,段岭感觉到那把铁钩时已经太迟,用尽所有力气大喊一声,喉咙却倏然一紧,叫声被锁在喉头,接着整个人被倒拖回去,视线内的洞顶飞速退后。 赫连博怒吼,护卫们各自警觉,这变故来得实在太快,赫连博连忙下令放箭,贺兰羯却提起段岭,在身前一挡,无人敢射箭。 贺兰羯左手勾着段岭,在木楔上纵跃,沿着段岭第一次进来的路飞速逃离,赫连博已追不及,马上朝另一条路上的岗哨打了个唿哨,对方通知山外同伴,密切监视山下洞口动向。 段岭第一个念头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第二个念头是——糟了,这下计划全部败露了! 然而就在贺兰羯掠出洞口之时,卫兵大声喊道:“什么人!” 贺兰羯先是捣了段岭腹部一拳,段岭眼前一黑,无力挣扎,再被点了穴道,贺兰羯回身,以肩膀一撞,卫兵登时被撞得一头杵在山洞上,脑浆迸裂。流箭飞来,外头守洞的士兵可不管段岭死活,幸而贺兰羯穿出树林,跃出小溪,拖着段岭磕磕碰碰地消失在暮色里。 段岭的身体不受控制,被拖得在山路上撞了几下,紧接着越飞越高,被带到了山路尽头的一处险峰上。山峰前有一高耸的岩石,岩石上长着一棵青松,贺兰羯甩出绳索,将段岭双手捆住,再将他扔了出去,段岭眼前尽是万丈高空,若贺兰羯松手,自己便会摔得粉身碎骨。 但他没有直接坠入深崖,贺兰羯将绳索套在了那延伸出高空的松树尽头,段岭便被捆着双手,吊在了高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段岭喘着气,就这么被吊着,世界安静了下来。 吊着他的绳索在空中缓慢旋转,带着他转来转去。 “意外收获。”贺兰羯摘下蒙面巾,诡异地笑了起来,他的脸上坑坑洼洼,满是伤疤,在夜里一笑,就像鬼一般恐怖。 夜枭叫了起来。 “你……你为什么会在那里?”段岭挣扎大叫,“放开我——!” 贺兰羯目不转睛地注视段岭,答道:“抓我的一个仇人,你却送上了门来,实在太巧。” “你在那洞里等了多久?”段岭喘息着问。 “刚刚进去。”贺兰羯又答道。 段岭沉声道:“你要抓谁?!武独和你有什么仇?” “哦。武独?”贺兰羯喃喃道,“我倒是忘了这茬,你又是什么人?” 段岭不敢说话,打量贺兰羯,贺兰羯如同猿猴一般跃上松树,松树猛然朝下一沉,段岭忍住了,没有发出喊声。 贺兰羯站在树枝上,亮出自己已成铁钩的手,说:“认得无名客?这只手,他要用他的性命来还我。” “无名客是谁?”段岭皱眉道。 段岭是真的不知道,他想破了脑子也想不通,究竟为什么贺兰羯会出现在藏宝洞里。 贺兰羯冷哼一声,不再说话,盘膝坐在松树上。 松树快要承受不住两人的体重,弯成了一道弧。 段岭抬眼,看着头顶璀璨的群星。 当初是这个人,害死了他的父亲,如今他又将自己吊在了这里,不知在这星汉之下,是否还能说一声“天佑大陈”? 武独还在路上,不管贺兰羯的仇人出现与否,这疯子都不会留自己的性命。 “你拿我当人质有什么用?”段岭说,“我并不认识那无名客。” 贺兰羯冷笑一声,说:“不用再撒谎了,老子看你们看得清清楚楚,那天在赫连达派出的马贼手下营地里,就是无名客杀掉岗哨,救了你们一命。你与他,怎么可能毫无关系?” “什么?”段岭的眉头皱了起来。 “夤夜行刺。”贺兰羯说,“偷入将军府,想必也是因为你,费了我好一番工夫,才顺藤摸瓜,找到他的藏身之地,竟是在边令白的藏宝地中。” 段岭:“……” “若让边令白过来。”贺兰羯接着道,“势必会将他惊动,这么多金子,这厮不可能不回来……没想到等了好几天,却等到了你!” “我猜他只是要那件被带走的东西。”段岭说,“你省点吧,他说不定现在已经远走高飞,不会再等在这里了。” “走着瞧。”贺兰羯说,“他若不出现,我就先杀了你。” “你好歹给他送个信。”段岭答道,“我倒是想让人来救我,毕竟与你无冤无仇,不想稀里糊涂,就这么送掉一条性命。” 贺兰羯冷笑道:“与我无冤无仇的人多了,死在我手下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不差你这一个,天亮时待你死了,我再去追杀他到天涯海角,也就是了。” 第81章 脱险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他不会来的。”段岭又说。 贺兰羯不再搭话,只是打量吊在空中的段岭。 段岭却望着璀璨的星河,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他不会来。” 贺兰羯说:“你果然认识他。” 段岭说:“待我死了,你把我身上这件东西给他,在我怀里。” 贺兰羯疑惑地皱起眉头,段岭事实上并不知那“无名客”是谁,只是想诈他一诈,果然,贺兰羯中计,沿着树干缓缓走来。段岭表现得仿佛真认识那“无名客”一般,为的只是骗贺兰羯从他身上取走金蜈蚣,只要他被咬上一口,段岭就能得救。 然而贺兰羯走到树梢,突然又改变了主意,退了回去。 段岭问:“怎么了?” 贺兰羯阴冷一笑,说:“险些中了你的计,既然是武独的小厮,身上一定带着什么机关。” 段岭暗道你怎么这么聪明,刚侧头要再劝说时,却看到一个黑衣人出现了,无声无息,站在贺兰羯的身后,手持一把寒光闪烁的长剑,朝向贺兰羯背后。 贺兰羯正在不断后退,将自己的背脊一寸一寸地送往那把剑的剑尖。 段岭心脏狂跳起来,暗道莫非他就是“无名客”?!快出剑!快出剑啊! 贺兰羯正要再说一句什么,背后无名客出招。 长剑闪成一道弧光,映着清冷星辉,如同疾电一般朝贺兰羯背后刺去!但下一刻,贺兰羯却怒吼一声,剑身弯成一道弧,竟是刺不进他的身体! 贺兰羯猛然反手一勾,将无名客挑得腹部、胸膛鲜血迸射,紧接着跃上松树,右手钩,倏然划向无名客。 无名客一招偷袭竟不得手,抖开一柄长剑,三式虚招同时笼罩贺兰羯喉头、心脏与小腹,贺兰羯又一个翻身,避开无名客刺向喉头的一剑,这一次段岭听见了一声轻响,如同剑尖划过金属。 贺兰羯外衣破开,现出内衬的银丝软胄!拼着这么一招的时间,贺兰羯再一钩出,挑得无名客手臂鲜血迸发! 段岭一边祈求无名客千万要得胜,一边设法自救,在那松树上不断上翻,努力用两脚去够树干。 然则贺兰羯一步踏上松树,松树又是一弯,段岭再次吊在绳下,被甩向半空。无名客追来,长剑叮叮当当,顷刻间与贺兰羯换了五招,贺兰羯不与他近身,反而拉开距离,无名客追到松树根部,泥土扑簌簌地朝下落,随时要与岩石分离,被甩出去。 贺兰羯奸笑道:“踩上来,你在忌惮什么?这小子是你什么人?” 松树发出折断声响,段岭在空中挣扎,几次险些够到树梢,却被无名客进,贺兰羯退,弄得松树倾斜而导致再次摔下去。 鲜血从头顶滴下,带着腥臭的气味,贺兰羯的铁钩上喂有剧毒!无名客偷袭不得,已失先手,再中了贺兰羯的毒,动作已明显迟缓下来。与此同时,树干的断裂口也越来越大,无名客的血洒得到处都是,却不逃跑,出剑已拼尽全力,眼看松树发出断裂声响,贺兰羯一个飞跃,翻身,从无名客头顶掠过。 无名客马上转身疾奔,扑向贺兰羯,段岭放声大喊,松树在贺兰羯那一踹之力下,几乎要彻底断裂。无名客却豁出了性命,长剑如同暴风骤雨般袭向贺兰羯。 坚持住!段岭终于翻上了松树,解开了捆在树上的绳索另一端,而此刻松树也几乎已经断裂,连着不住滚落的岩石,背后就是万丈深渊。 紧接着,无名客跃上山石,与贺兰羯剑钩相撞,碰出火花,将他逼退,招招取他要害,贺兰羯却杀红了双眼,任凭无名客利剑斩在自己身上不顾,和身扑上,铁钩再次划中无名客手掌。 无名客闷哼一声,手掌被铁钩刺穿,顺势将贺兰羯抵到山壁上一撞,却被贺兰羯揪着衣领,反摔到地上,长剑脱手,无名客抓起一块石头,朝着贺兰羯太阳穴一砸,登时鲜血迸射,贺兰羯如困兽一般狠狠以头锤撞上无名客额头,鲜血在二人身上迸开。 段岭翻到树上,倏然看见了无名客侧过头,被贺兰羯勾住了脖颈,艰难地以双眼望向段岭,那眼神充满焦急,示意他快跑。 段岭的心登时抽了一下,他不顾一切地踩上断裂的树干,冲向悬崖,贺兰羯却倏然放开无名客,转身一脚踹向段岭,竟是要将段岭杀死在无名客的面前!段岭已一步踏上了悬崖,却迎面遭了贺兰羯飞来一脚,踹中他的胸膛,将他踹得倒飞出去,再次坠下深渊。 “啊——!”段岭大喊出声,撞在松树上,松树终于折断,带着数块长满青苔的山岩翻滚着直坠下来,与段岭一同坠下深渊。 就在那一刻,他听见了战马的声音。 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滔滔银汉、灼灼星河中俯冲而下,披满星辉而来。 万里奔霄——! “爹。”段岭嘴唇微动,身在半空,张开手臂,心道这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万里奔霄疾撞上贺兰羯,将他撞得直飞出去,紧接着骑在马上那高大男人一蹬马镫,飞跃而出,扑向空中的段岭,竟是要与他同生共死。 两人身在半空,武独一手搂住段岭的腰,喝道:“不要动!” 武独将他猛地拉进怀里,脚踏松树。 借力一跃,拔高一尺。 又一块岩石落下,武独施展上天梯轻功,再在半空中落下的岩石上一踩。 再上一尺。 段岭的瞳孔陡然收缩。 凌崖飞步,踏空万丈。 最后一脚,武独踩上仍在空中的岩石,踏着它如同陀螺般飞滚,借那倾尽毕生修为之力,与段岭在空中同时翻身,袍襟荡开,凌空一翻,上了悬崖。 就在他翻上悬崖的那一个瞬息,贺兰羯残缺的一手抖开暗器,武独猛地将段岭护在身后,右手抽出烈光剑,将段岭手腕上的绳索一剑挑断,左手手掌翻,现出带着吸铁石的指虎磁轮,“叮叮”声响,将贺兰羯以漫天花雨射出的暗器尽数一收,再怒吼道:“去——!” 暗器唰然射出,倒飞出去,钉在贺兰羯身上,却被他的银丝软胄抵挡住,贺兰羯朝后躲避,逃进了山野之中。 段岭喘着气,武独紧张地注视着贺兰羯逃跑的方向,二人沉默半晌,武独才转过身,与段岭对视片刻,两人什么都没说,武独抓着段岭手臂,将他拉进自己怀中。 两人在那悬崖尽头上,紧紧抱在了一起。 段岭伏在武独肩前,再一次听到了他的心跳。 这心跳令他想起无数个夜晚,枕在父亲的臂膀前入梦时的安稳感觉,想起李渐鸿胸膛微微起伏的呼吸,想起上京城外千军万马擂动大地的声音,想起与他骑在马上,穿过大雁飞回的草原,前往远方的鼓点。 他仿佛还活着,就在自己的面前,他是他,却又不是他,段岭抬头看着他,仿佛就见到了父亲,然而他却是武独,是一个同样不计代价、不问缘由守护着他的人。 如果我爹还活着,他一定会很感激你,段岭心里想,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武独以拇指摩挲了下段岭的脸,什么也没说,一时间竟是有点手足无措,要说点什么,段岭却死活不放,又抱紧了他,埋在他的肩前。 “好了……”武独不自然地说,“有人看着的……有……是谁?!” 段岭也想起来了,忙转过身。 山石下空空荡荡,先前那“无名客”却失踪了。 “我先是回了潼关一趟。” 武独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段岭,只不放手,沿着山路走下来,说:“先是回了潼关一趟,府里头一下没人了,找的姚静,一听事情不对,忙出城来找你,藏宝洞前全是守卫,碰上外头巡逻的党项人,说你被抓走了,赏乐官满山去寻,我实在是没有办法,骑着奔霄上山,正好远远瞥见山崖上吊着一人,匆忙上去。多亏这马儿带的路,否则就迟了。” 段岭停下脚步,抱住了奔霄的马头,武独在旁说:“当年先帝攻打潼关时,便走过这条山路,奔霄竟然还记得。” “是啊。”段岭看着奔霄,微笑起来,那笑容中满是苦楚,说,“怎么也得谢谢它。” “怎么不说谢我?”武独不乐意了。 段岭瞥了武独一眼,说:“要什么好处?” “好……好处?”武独登时表情一僵,段岭又朝他身上蹭,武独忙拉开他,说:“规矩点,走吧走吧,正事儿还没做完呢,想什么你!” 段岭哈哈好笑,武独让他翻身上马,说:“这马儿据说只有李家的人能骑,不掀你下来,想必是看我面子,你倒是给我悠着点儿。” “好的好的。”段岭在心里重复了一次武独刚说过的话:这马儿只有我们李家的人能骑,不掀你下来想必是看我面子,给我悠着点了。 段岭被足足折腾了一夜,已有点困了,靠在武独胸膛前,忍不住朝他怀里钻。 “别蹭了。”武独说,“还没教训你,跑出来干这么危险的事……现在知道怕了?” “嗯。”段岭依恋地闻着武独身上的气味,满是尘土气息,风尘仆仆的,却令他十分舒心,奔霄在山路上行得甚稳,头顶则是灿烂的星河,一路延伸向秦岭的尽头。 有他在身边,世上仿佛什么也不用再惧怕了,这种感觉再次悄然回到了他的心头。 第82章 薄情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那人究竟是谁?”段岭朝武独问。 段岭不知道,武独更是一头雾水,段岭又说:“贺兰羯叫他‘无名客’,你听过这个名字么?” 武独蓦然一震,想起蔡闫说的话,眉头拧了起来。 “无名客?”武独问道,“你确定?” 段岭点头,揉着发红的手腕,武独又说:“不,不会是他,他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段岭惊讶道:“你认识他?” 武独深吸一口气,思绪如同一团乱麻,段岭不住追问,武独却没有回答。 “他砍了贺兰羯的手。”段岭说,“所以贺兰羯要找他报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武独答道:“我不知道。” 段岭又问:“无名客是什么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名客也救了自己一命,如果他不出现,在那种情况下武独会不会中了贺兰羯的埋伏,还很难说。到得最后,无名客却是豁出性命,来为他争取时间。 远处一声唿哨,那是党项人的传讯方式,段岭马上也是以一声唿哨回应,护卫从树林中奔出,众人都十分紧张,见武独载着段岭,方知安全了。 “殿下正在漫山遍野地找您。”那护卫用党项语说,“边令白还没有来,接着怎么办?” 段岭用党项语道:“都不要动,我马上过来。” 还有边令白尚未铲除,段岭朝武独简单交代过,武独仍在思考,在他眼中,边令白与贺兰羯都不足为患,便点头道:“既然安排好了,就按原计划进行吧。” 段岭想了下,决定改变计划,让赫连博的人先从山洞内撤出来,改而在洞外埋伏,以防不测,既然武独回来了,就不必再真刀真枪地去杀边令白了,他重新做了布置,让人去监视来路上的动向,途经党项人的临时营地,决定休息片刻再出发。武独似乎还在思索那“无名客”为何在这里出现,段岭便把二人别后之事简略交代了一次,武独听到那小匣子时一震。 “是不是这么大的匣子?”武独比划着,朝段岭问。 “对!“段岭说:“匣子里装着什么吗?” 他感觉到这个匣子对于武独来说似乎很重要,武独又问:“最后落到谁的手里了?” 段岭茫然摇头,武独一下全明白了,说:“难怪那厮会找到这里来,可是他又怎么会知道藏宝图的事呢?” “是谁?”段岭又问。 武独看着段岭,犹豫片刻,正要开口时,周遭突然喧哗起来,两名党项侍卫大声呼喝,却被一个黑衣人撞开。 是他! 段岭不由得退后一步,那黑衣人踉踉跄跄,闯进了他们的营地。 他身上全是伤,双眼不安地看着段岭与武独。 武独抽剑,对方手中却没有武器。 他先是解开自己的蒙面巾,现出段岭熟悉的面容——郎俊侠。 段岭刹那间脑海中一片空白,一阵天旋地转,喉咙发紧,恐惧万分,紧紧抓着武独的手。 贺兰羯的铁钩上喂有剧毒,已令郎俊侠胸腹上、手臂上的伤口发黑,嘴唇现出青紫色。 “你……你……”段岭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殿下命我将你带回去。”武独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想到你这么识趣,却是省了我一番力气。” 郎俊侠一手按着岩石,缓缓道:“换你的解药。” 接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檀木打造的小匣子,缓慢地放在岩石上。 武独沉默半晌,说:“这原本就是我的东西,你用我的东西来与我换解药?” 郎俊侠摘下手腕上的佛珠,放在匣子上,说:“送你的小朋友。” 武独沉默片刻,最后也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 “足够你用一次。”武独说,“配药麻烦,余下的自求多福吧。” 瓷瓶飞起,化作弧线,郎俊侠接住瓷瓶,闪身进了密林,就此消失。 段岭叫道:“等等!” 郎俊侠却再也不回头,就此消失了,段岭在原地站着,再见此人,一时百感交集。武独上前打开那匣子,里面是一卷薄薄的丝绢,似乎还有空间可容纳别的。 “这是什么?”段岭问道。 “山河剑谱。”武独答道,“没有心法配合,是学不会的。” “这个呢?”段岭又指向匣子旁的小空格,像是装药用的。 “万木回春丹。”武独说,“保命用的,四大刺客,每人都有一颗,现在想必也已用完了,我找它找了很久,果然落在赵奎手中,又被藏在了此处,里头应当还有一件东西,就是贺兰羯身上穿的白虎明光铠,流落世间太久了,没想到竟会在他手中。” 武独将匣子收起,把佛珠递给了段岭,说:“走吧。” 段岭不敢接,看着那佛珠,武独又说:“不想要的话,随手扔了。” 那珠串是何处来的?是贺兰羯的东西?段岭看着它,武独解释道:“这是贺兰羯与空明大师的师父——行遵的遗物,可辟毒瘴,他摘下这珠子,意思是他为先帝报了仇,也正因如此,我才将解药给他。” 段岭霍然明白,父亲死后,郎俊侠斩下了贺兰羯一只手,并获得了他戴在手上的佛珠。 “乌洛侯穆会死吗?”段岭的心情极其复杂。 “不会。”武独答道,“他很聪明,中了两次毒,知道我这里有解药,只有我能救他,也只有我会救他。” 两人再次上马,天已蒙蒙亮,段岭实在困得很了,倚在武独身前睡觉,两人重逢后仿佛有很多话想说,却谁也不说话,离开营地上山去。奔霄在树林中穿行,光影洒落,如同流星闪烁,掠过他们的身体,秋风吹了起来,沙沙作响。 到得洞口处,武独叫醒段岭,问:“是这里?” 段岭迷迷糊糊地指了路,两人再次沿着洞穴下去,抵达平台时,恰好便听到边令白等人的交谈声。 “怎么办?”段岭小声问。 武独让段岭在峭壁边上坐好,说:“先睡一会儿,困死了。” 段岭:“……” 赫连博的人都撤了出去,洞里只有武独与段岭二人,藏身于平台高处的凹洞内。入口的悬崖上传来一声惨叫,显然有人摔了下去,武独睡着睡着便醒了。 “还没找到路?” 武独醒了,不耐烦道:“这家伙的爹娘也够本事,生得下这么蠢的人?” 段岭哭笑不得,每次听武独讽刺人都觉得十分好笑。 两人藏身之处,恰好能看见远处的一点火光,边令白正在忙前忙后地找路。 “你那党项小相好呢?”武独说。 “没有!”段岭说,“你怎么老是与他过不去,就是朋友,真的只是朋友。” 武独打量段岭两眼,说:“真的有危险了,知道谁来救你不?” “知道了——”段岭只觉得武独成日吃干醋的话十分好笑。 “怎么报答我?”武独懒洋洋地把长腿搁在洞壁上,打量段岭。 段岭正在玩上次从洞里拿的金条,朝武独一递,说:“给你。“ 武独随手接过,朝外头扔了出去,段岭下巴掉地,那可是金子! “不够。”武独打了个呵欠,无聊地说。 “我有什么能给你的。”段岭说,“被你带回家时,我什么都没有了。” 武独倚在洞壁前,抱着手臂的一手,食指动了动,毫无意义地敲了敲自己的手肘。 “你来的时候。”段岭答道,“我才觉得……我……” 段岭心里复杂至极,那一刻,他又想起了父亲。 “武独,你对我这么好。”段岭说,“我实在没有什么能报答你的,我……哎……” 段岭这么一说,武独反而尴尬起来,摆摆手,示意不必再吐露心迹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段岭又问。 这话反而问住了武独,他的表情若有所思,沉吟片刻。 “王山,你是个薄情的人。”武独突然说。 段岭一怔,望向武独。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么?”武独又道。 段岭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从小到大,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这个词来评价他。 “我薄情吗?”段岭说,“我……我没有啊。” “你与牧磬同窗读书。”武独漫不经心地说,“自西川出来之时,连封告别的书信也不曾留给他。” 段岭答道:“那是因为我……” 武独抬手,示意他不用解释,又道:“费先生处处为你考量,你却从来没有问过他的意见。” 段岭答道:“因为……” “你不相信他,是不是?”武独又说,“那党项小子对你情深意重,你没见他看着你的神色?眼里是有话的。你被贺兰羯掳走,他急得漫山遍野地去找你,见了他的手下,你几句话就把人给打发了。” 段岭毫无反驳的余地。 武独最后说:“你自己说,这是不是薄情?” 段岭没话说了,武独说着这话,却没有半点生气,打量段岭。 “但我能感觉到。”武独说,“你待我是真心的,所以我才来救你。待此间事了,有些话,还想问问你的意思。” 边令白终于发现了那木楔,小心地走来,这是他们前往藏宝室的必经之路。武独与段岭在高处窥探,武独将一根绳索交叉捆在段岭身上,示意他卡在洞里的两根钟乳岩上。 “站稳了。”武独低声道,“抱住石笋。” 段岭点头,武独将绳子在身上缠了两圈,继而一展双臂,从洞穴中飞跃出去。 段岭登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紧接着绳索到了底,将他猛地一扯,武独捆绳的方式非常巧妙,令他不至于被勒得生痛,巨力将他一下拽到洞穴边缘,段岭忙紧紧抱着钟乳岩,探头朝下看。 武独如同一只黑暗里的鹰,飘到边令白头顶,头下脚上一个翻身,朝他脖颈里弹了一发药粉,继而向上比了个手势,段岭竭力收绳,武独便一翻,再翻,沿着绳索无声无息地翻上来。 回到洞穴后,段岭解开绳索,武独低声说:“行了,走。” 边令白惊呼一声,段岭要再探头出去看,却被武独拽了回来。 “他还活着呢。”段岭说。 “不忙。”武独说,“马上就死了。” 两人沿着山洞出去,武独找到党项护卫,通知赫连博回潼关府去,天已大亮,武独骑着马,与段岭下来,径自前往山洞的第一个出口。 一名副将正在与费宏德说话。 “费先生!” “回来了?!”费宏德满脸笑意。 “我叔呢?”段岭问。 “正在里头。”那姓王的副将说,“一刻钟前才进去,哎?武独?” 武独曾追随于赵奎,边令白的手下也见过,他依旧是那冷漠的模样,只是稍一点头。 “这么快回来?”王副将问。 “武独他替我叔跑了一趟西川,办点事。”段岭翻身下马,说,“在路上碰见,事情办完了,便一同来了。” 第83章 部署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士兵们在溪流对岸扎了营地,边令白迄今仍未告知众人洞里有什么,对钱财非常小心,段岭便道不碍事,在外头等他出来。两人走到一旁,站在段岭先前放火烧过的大树后,武独先是躬身,洗过手上的药粉,朝段岭说:“珠子。” 段岭把那枚金珠取出来,武独将它放在地上,金珠逐渐舒展,恢复了蜈蚣的样子,脱离休眠,开始四处觅食。 紧接着,它似乎发现了什么,沿着溪石攀爬过去,飞快地没入草丛之中。 “它叫‘金乌’。”武独随手拍拍奔霄,放它在一旁吃草,说:“被叮咬后无法开口说话,不能行动,十二个时辰内若得不到解药,全身将灼热难当,五脏六腑融化而死。” 段岭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它的时候,正是武独将这金珠放在柜台上吓他,然而了解了武独后,他知道武独肯定不会胡乱下手去杀一个无辜的小孩,不过是逗他玩而已。 先前弹进边令白脖颈内的,想必就是吸引这蜈蚣的药粉,而武独曾经给他喂过一枚药,多半也是让蜈蚣觉得他段岭是自己人,不至于收在怀中的时候,突然弹出来咬他。 “要等多久?”段岭问。 “快了。”武独说,“一炷香时分,定能咬到他。” 金蜈蚣此时已钻进了山洞,在山壁内飞速攀爬,一溜烟地进了藏宝处。此时边令白正在指挥手下,将箱子分开朝外搬,闪闪发光的金条照得他快要睁不开眼,蜈蚣已粘上他的靴子,沿着腰身飞速向上,犹如闪电般朝他的脖颈钻了进去,在他的背后轻轻一叮。 边令白只觉麻痹感飞速扩散,甚至来不及叫唤,整个人便朝前扑倒,扑在了他的金山上,金条稀里哗啦地滚落下来,蜈蚣仍粘在他的肋下,开始吸吮血液。 “将军?” “将军!” “不好了!快来人!” 手下听到声音,忙冲过来,边令白一张脸瞬间发红,口吐白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护卫们忙将他架出洞外去。 段岭与武独仍在等候,见溪流对面侍卫架着边令白过来,段岭上一刻还在与费宏德谈笑,一见边令白出现,便当着士兵们的面喊道:“叔!我回来了!” 边令白被士兵们架着过了小溪,众人忽觉不妥,忙全部冲上前去,段岭慌张道:“叔!” “快放下他!”武独说。 边令白满嘴白沫,脸色通红,武独忙亲自给他诊脉,段岭摇晃边令白,大声道:“洞里发生了什么事?!” 跟随边令白的不过是普通士兵,亲信都被他拦在外头,士兵结结巴巴地交代了经过,大意是他在洞内查看财宝,忽然间就不省人事了。此刻边令白瞪着双眼,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眼中满是恐惧,仿佛想不通已经被自己踹下深渊的“赵融”为何会再次出现。 他再将目光望向武独,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却已来得太迟。 “快送将军回府。”武独答道,“洞里的东西有毒,让人守住此处,暂时封存,不可再动!” 于是边令白被搬了上马车,费宏德亲自上车守护,武独与段岭骑马,火速赶回潼关。 乌云掩来,卷向潼关,群山阴雷阵阵,天气闷热无比,一到潼关,众人便风风火火地将边令白搬了进房,传大夫前来诊断。趁着这时候,段岭说:“我去给叔将衣服解开,太闷了。” 他找到了钉在边令白肋下的蜈蚣,手指轻轻一碰,吸足血的金乌便蜷成一团落下来,陷入了休眠之中,吸过血后,它坚硬的外壳透出暗红色的光泽,漂亮而妖娆。 大夫来了,初时段岭还恐怕大夫看出他中了毒,然则潼关的大夫却看不出什么来,到如今,边令白的亲信中只有几名副将与一名主簿知道边令白受伤的事,无人敢朝外宣扬,各自在门外小声议论。 “将军中了暑热。”第一个大夫说。 “去你的暑热!”段岭怒吼道,“像是中了暑热的样子吗?” 大夫吓了一跳,慌忙道:“小的医术……不精,不如大人您……” “走走走!”段岭说,“给他点银钱,让他滚回去!” 大夫只好走了,王副将焦急万分,进来说:“这下怎么办?” 段岭一副无奈的样子,朝边令白说:“叔,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边令白只是睁着眼,一动不动。 段岭觉得这个时候边令白一定非常地恐惧,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利用他来做什么,只能躺在床上,毫无挣扎之力地等死。 “稳住将士们。”段岭朝王副将说,“千万不可传出消息去。” 王副将叹了一声,问:“洞里究竟有什么?” 段岭沉默片刻,王副将又道:“不如再派人进去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些端倪。” 段岭看了武独一眼,武独正沉吟时,段岭朝王副将说:“今夜召集各位将军过来,我有些话,想对各位说。” 王副将便退了出去,费宏德过来了。 三人在边令白房中站着。 “他还能撑多久?”费宏德说,“现在你们不该只是待在此处了,须得速度预备,以免在他死后,潼关兵变。” “十二个时辰。”武独答道,“过后可再用药延一段时间,但决计无法撑过十八个时辰。” 费宏德点了点头,段岭忍不住瞥边令白,那次将自己踹下悬崖,段岭已对他没有丝毫同情,只是觉得这感觉很怪。 武独取出御旨,交予费宏德。三人计议停当,开始分头行动,段岭拿到牧旷达交来的手书,前去找赫连博。赫连博正坐立不安,未知发生何事,两人一碰面,赫连博立刻迎了上来。 “给你的。”段岭说,“朝廷已经答应了我,喏,你看,陈、凉永结兄弟之邦,互不开战。” 赫连博取出信件,未料段岭竟是真正带来了牧旷达的书信,也如此相信他。 黄昏时最后一抹残阳照入院中,赫连博叫来一名卫士,吩咐他火速将信带回武威,呈予西凉府,预备与南陈重开丝绸之路,并逼迫赫连达撤军。 “还有四天,新的潼关刺史就会抵达这里。”段岭说,“我已下令封锁消息,明天就送姚静出嫁,顺道送你出潼关回国。” 赫连博答道:“我留下,和你,一起。” 段岭说:“不要拖了,你快一点走,我才能安心,谁也不知道你伯父会不会突然下手。” 边令白已被废去行动力,死亡指日可待,再不能下手去伏击赫连博,倒是安全的,段岭怕就怕那两万多的伏军,不知是否会骤然发难。 “明天就走。”段岭认真道,“答应我,下次咱们再见面,一定能好好地叙次旧。” 赫连博只得点头,院外武独来接,等得不耐烦,咳了声,段岭朝赫连博笑了笑,两人拉了拉手,段岭按着他的手背,抽出手去,转身匆匆离开。 回到边令白房中,等候潼关上级守卫官集合开会时,费宏德朝二人说:“还有一人,在咱们的计划之外,也许引起变数,不可掉以轻心。” 费宏德不说,段岭还想不起来,此时蓦然醒悟——贺兰羯! 如果贺兰羯是西凉一方派来的人,那么也就意味着,他极有可能会去通风报信,告知西凉,计划已失败,需要采取别的行动。 怎么办呢? “乌洛侯穆去追杀他了。”武独代为答道,“这两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费宏德眉头稍稍一皱,点头道:“乌洛侯穆。” “我在秦岭孤峰处碰上了他。”武独道。 “原来是他——”费宏德老谋深算地一笑,将段岭的忐忑收于眼底。 “说了什么没有?”费宏德话锋一转,又问道。 “没有。”武独答道,继而瞥段岭,示意他给费宏德看手上的佛珠。 “是什么让他千里迢迢,来到此处呢?”费宏德若有所思地问。 武独答道:“兴许是因为赵奎的藏宝中,有着白虎堂的遗物吧。” 费宏德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此时,潼关两名副将,主簿,守卫官,校官都来了,在院外等候,议论纷纷。 段岭十分紧张,费宏德低声道:“不要慌张。” 武独手指抚上边令白的眼皮,上前打开门,费宏德让出床榻,段岭坐在案旁,军官们纷纷进来。 “叔父前往秦岭途中,突发热病。”段岭脸色十分难看,朝众人说,“据大夫诊断,乃是中了暑,各位将军可轮流上来看看,能不能想到什么法子。” 边令白闭着眼,嘴唇不住哆嗦,脸上的红热已消褪了些,蜈蚣的热毒却已散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怎么会突然生这病?”谢副将上前翻开边令白的眼皮看了看,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消息已传到众人耳中,王副将亲眼看着他进了山洞里,当时也有不少士兵看到段岭与武独风尘仆仆地赶来,又有费宏德坐镇,是以根本没人怀疑到武独与段岭身上去。 边令白谁也不信,事情极少告诉众将,大家甚至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跑到秦岭深处的一个山涧里去,又在里头突发热病被人抬回来。 “这几日里。”段岭说,“各位须得严守边防,以免有变,明日我便代表叔父将赏乐官送出关去。” 众人自无异议,边令白的情况非常不好,也都看在眼里,连话都说不出了。众人散去后自当有议论,段岭也猜到接下来将是满城风雨,但他还有第二手准备。散会以后,他将王副将与谢副将留了下来。 边令白还躺在床上,段岭说:“两位叔叔。” “不敢当不敢当。”两名副将忙谦让,虽然长着段岭一辈,却不敢在边令白面前以长辈身份自居。 “今夜请两位带人到白天那个山洞里头去,将里头的东西运一箱出来,带到正厅。”段岭吩咐道,“但请万勿张扬,不要走漏了风声。” 二人对视一眼,心内已有算计,费宏德与段岭一眼便看出,两名副将已知山洞里藏着金条。边令白突然发病被送出,是个人都会盘问士卒,士卒哪里敢隐瞒?想来若不是段岭这么吩咐,两人便会趁着入夜,去偷偷地分了宝藏,夤夜潜逃。 “洞内应当没有危险。”段岭说,“兴许是密室不透风太久,叔父方被激出了热病,但无论如何,你们进去时,也请务必小心。” 王、谢二人便领命去做,这箱金条一来,段岭便可用它发放赏赐,稳住潼关的军心,拿到了钱,谁还会贸贸然地造反?反正牧旷达并不知道有几箱金条,分个两三箱,也就是了,拿到钱的人,更不会告密。 “潼关士兵穷困日久。”费宏德朝段岭说,“自先帝于将军岭下被解兵权那年,大陈便削减了经费,赵奎时有贪污,中饱私囊,少爷这么做,是极妙的一招。” “我也是无可奈何。”段岭笑着说,“希望朝中快点来人接手,否则看今夜这模样,只怕要出岔子,罢了,咱们都下去休息吧,且待明日再说。” 第84章 送嫁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段岭与费宏德议定轮流守夜,先是费宏德当值。段岭回到房中,感觉这七天当真是自己人生中过得至为漫长的七天。 武独在榻上看郎俊侠还给他们的秘籍,段岭躺在他的身边,不片刻便进入了梦乡,梦里尽是厮杀与混战,一年前的今天,他在上京城中,守候着最后的希望。金戈铁马,刀山火海,一切仿佛在耳畔缓慢地回放。 五更时分,段岭醒了,夤夜万籁俱寂,星河灿烂。 “武独?”段岭翻身时,身边已没有了人。 段岭起身下床,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武独正在院中打那一套山河掌法,出拳,化掌,右掌按,左掌跟,挥洒自如,提步,踏步。 段岭不禁又想起了李渐鸿教导自己的身影,漫天星光之下,李渐鸿在光线中形成一个虚影,动作如影随形,跟在武独身后,亦步亦趋。 那一刻武独的身影竟是得了七八分李渐鸿的气势,隐约中透出君临天下的威严。 “山河剑法可化作拳、掌、脚。”武独转身,双掌下按,左手分,右手提,错步,前推,认真道,“以动练静,周身经脉中内息与拳、掌路逆行。” 段岭看了一会儿,上前跟着武独打过一次,先前囫囵吞枣,不求甚解,这次跟着武独,逐渐又明白了些许,打完以后,两人都出了一身汗,段岭却十分精神。 天蒙蒙亮,乌云掩来,这天的清晨十分闷热,空气是粘滞着的,潼关雾气湿重,在这里头的人都出了一身湿汗,段岭换上衣服,朝武独说:“我去送姚静出嫁,陪我走一趟吧。” 武独点点头,二人换上正装,来到边府厢房,姚静正在边令白榻前守着,与费宏德说话,段岭朝费宏德点头,又朝边令白说:“叔父,静儿我送嫁了。” 边令白如同尸体一般躺着,段岭便带了姚静出来,管家已打点好嫁妆,照足礼节,在厅内等待。赏乐官先是进来一请姻缘,边令白无儿女,又卧病在床,由唯一的“侄儿”主持婚事,段岭先是固辞,却说:“赏乐官,你这不合规矩,哪有新郎亲自来请的?” 众人都觉好笑,姚静偷偷地探头看了一眼,在屏风后不禁也笑了起来。 赏乐官高大英俊,被揶揄了也不在意,微微一笑,退了出去。 片刻后则是赏乐官再入,再请,段岭再辞。 “这第三请后。”武独朝姚静说,“你便要嫁到西凉了。” 除了段岭以外,武独极少与人交谈,在外人眼里,这浑身上下透露着危险的刺客神秘莫测,但对姚静来说,武独救过她一命,自己又是姚筝的堂妹,二人多多少少,关系更亲近一些。 “谢武将军救命之恩。”姚静在屏风后低声说。 武独又说:“出门在外,须得照顾好自己,西凉不比咱们大陈,慢慢地,习惯就好了。” “是。”姚静低声说。 段岭听到武独的话时,又有种莫名的感慨,想起自己一无所有,来到西川时也是一般的茫然。 但他相信赫连博会照顾好她的。 第三请,赫连博亲自来了,他什么也没说,朝着段岭行了一个特殊的礼节,段岭以同样的礼节回礼。 第三请才是未婚夫亲自来迎,登时厅内所有人都十分惊讶,倒是段岭早已得知。 “你要照顾好我的妹妹。”段岭用党项语说道,又朝众人用汉语重复了一次。 “虎瑟。”赫连博答道,意思是“一言为定”。 段岭便牵着姚静的手,带她从屏风后出来,把她的手交到赫连博手中,姚静本以为自己要嫁的是赏乐官,却不料未婚夫竟是“赫默”!当即处于震惊之中,中年管家道:“边公子,这……这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没有错。”段岭朝他们解释道,“这位是西凉的王子,赫连博殿下。” 姚静终于回过神,知道等着自己的位置将是王妃! 武独的脸色也变得非常奇怪,打量段岭,段岭朝他点头,说:“没有问题。” “走吧。”武独这才说道。 赫连博将姚静带上马车,嫁妆依次抬上车去,余下众人骑马,将西凉的迎亲队送到潼关城楼前。段岭与赫连博分别,心中惭愧,想起武独说的那句“薄情”,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是挺薄情的。 “珍重,赫连。”段岭在他耳畔低声说,“我会去看你的。” 赫连博拍拍段岭的手臂,说:“信、很快来。” 段岭点头,赫连博还想说什么,段岭做了个写信的动作,示意有事通信。 “去吧。”段岭直到现在,还未放下心头大石,毕竟赫连博还没有脱险,只有当回到西凉后才是安全的。 赫连博依依不舍,远远看着段岭,段岭朝他挥手,见赫连博驻马荒原中,仿佛还想与他说点什么,段岭只好转过身,背对赫连博,佯装离开。 武独突然觉得好笑,嘲讽道:“一个党项蛮子,又是结巴,才认识这几天,倒是待你情深意重的。” 有时候武独说的话实在太揭短且不留余地,令段岭当真很想揍他。 “他走了吗?”段岭问。 “没呢。”武独漫不经心道。 段岭又等了一会儿,武独说:“走了。” 段岭这才转过身,远远眺望赫连博离开的方向,迎亲的队伍已成为一个小黑点。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赫连博消失在潼关外茫茫的荒原之中,乌云翻涌,滚滚而来,云层中闪烁着雷电。 “忘了给他们带伞。”段岭说。 武独笑了起来,城楼下,突然传来费宏德的声音。 “少爷!”费宏德亲自爬石阶上来,段岭忙下去扶,费宏德气喘吁吁,一见面,段岭便知不好,多半有坏消息。 “探报回报。”费宏德急匆匆地说,“根据他们的监视,秦岭中马贼全部撤走了。” “什么探报?”段岭不记得有过这吩咐,诧异道。 “我让他们去监视的。”武独解释道,“撤退方向呢?” “马贼在秦岭最东边集结。”费宏德认真道,“只怕已经得到边将军无法行动的消息,打算前来攻打潼关了!” 这消息来得并不突然,段岭先前千算计万算计,就是为了避免对方骤然开战,然而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幸而朝廷派出的刺史已在路上,潼关虽然不稳,却仍有一搏之力。 段岭与武独对视,武独说:“你看能守多久?” 段岭答道:“你的任务是杀人,接下来,就是我的责任了,不要担心。但你要听我的。” 武独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说:“你有什么办法?” 段岭看着武独,问:“你信我么?” 武独皱眉,打量段岭,如同一下竟认不得他了。 “我这就去安排。”段岭说,“只要不出意外,一定能撑到刺史抵达这里。但刺史不会带太多的人,哪怕他来了,还是得靠咱们。” 这是段岭一生中所面临的最严峻的挑战,现如今,他终于得上战场了,不管新任刺史什么时候抵达,这一仗,他都必须打。 “你说。”武独道,“有什么办法,我倒是可以听你的。” “报——”又有士兵上城楼来,朝段岭说,“王将军与谢将军回来了,请少爷到府中一叙。” 段岭朝费宏德点点头,三人便回将军府去。 两大箱金条摆放在厅堂中。 “全是金子。” 段岭一进厅内,王副将便报告道:“足足有五万两金子!” 段岭一看便知道二人先是瓜分了不少,起码有好几千两,也不揭破,朝费宏德说:“先生通知下去,把直到校官级的将领全部叫进来。” 趁着这时候,段岭铺开地图,看了武独一眼,并让两名副将过来。 “我们还有多少人?”段岭问。 “去除关外的巡逻军。”王副将刚拿过金条,心情明显很好,朝段岭说,“共计两万七千人。” “两万七……” “这是什么?”那姓谢的副将又问。 “这是党项马贼的伏兵地点,兵力是两万人。”段岭一手指着长城,朝东边挪,落到潼关,又说:“长城内外,俱是他们的兵。” 话音落,段岭观察两人脸色,心想马贼在潼关内活动,两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一定是赫连达与边令白交易的一环,赫连达朝边令白卖马,边令白便对他渗透进来的马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先前打劫姚静的车队,不可能就这样算了。 果然,两人表情都有点不太自然,对视一眼,段岭也不去说穿这些,又道:“我叔眼下卧床,不能行动,想来已走漏了风声,只怕党项人马上就要里应外合,攻打潼关。” 边令白平日里做什么,哪怕从不告诉手下,总是有迹可循,这两人隐约也能猜到一些。边令白若病重不治,赫连达便无法再收回欠债,趁着潼关无主将,对方极有可能攻打进来。 “费宏德先生已派出信使,星夜兼程,赶往西川。”段岭说,“报知朝廷此地动向,请两位过来,是问问你们意思,这潼关,咱们是就此弃守,分了钱财跑路呢,还是坚守片刻,待朝廷派出刺史,前来接应?” “少爷说笑了。”那姓谢的副将名唤谢昊,是颍川人,原在将军岭下率军戍防,曾追随于李渐鸿身边,哪怕段岭不是故意激将,也不可能当逃兵。 “潼关一旦被党项人控制。”谢昊道,“中原便失屏障,姑且不说该不该逃的话,就算逃了,能逃到哪里去?” 段岭又看王副将,对方却不似谢昊坚决,笑道:“这激将法,少爷就不必再用了,忠心于少爷,一如忠心于将军。要怎么做,少爷吩咐吧。” 段岭要的就是这句话,说:“马贼集中起来,自然是要偷袭关内,而关外,一定还有正规军前来,我们必须兵分两路,一队尽早铲除秦岭中的马贼,袭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段岭在地图上画出马贼的线路,朝两人说:“两位,谁愿意去阻截马贼的,带上武独。” 武独在旁袖手旁观,沉吟不语。 “我去。”王副将答道。 段岭取出边令白的兵符,交给王副将,说:“必须速战速决,不求全军歼灭,务求乱其阵脚,以奇兵破之。” 王副将领了兵符,段岭又朝谢昊道:“今天开始,潼关严密防守,在关外、关内都布下伏兵,剩下的,听费先生安排。” 谢昊点头应声,先前费宏德通传的人也来了。 第86章 诱敌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秦岭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果然就如段岭所料,西凉军通过峡谷后,精神松懈,突然遭到潼关军的伏击登时大溃,逃入山林中,面对漆黑的夜晚,武独果断下令停止追赶,收拢手下,沿着溪流退回平原上,将六千人埋伏到平原中,等候对方整队。 “准备烧山。”武独说。 士兵点燃了杂草与树干,火焰蔓延向秦岭东段,雾气湿重,燃烧起来后尽是浓烟。 武独手下的军队扼住了前往潼关的唯一通路,背后是他与段岭第一次遇袭的麦田,敌人要前往偷袭潼关,就要经过这片麦田。平原上散入了上万人,都在等候王安与武独的命令。 “报——”探报冲来,说,“党项大军已到潼关下!” “做好准备。”武独朝王安说,“速战速决,我们必须尽快回援潼关。” 暗夜里,双方握紧了武器,火焰朝着两侧山头蔓延开去,马贼们无法再躲藏,从山上冲杀下来。 乌云掩来,暗夜中伸手不见五指,顷刻间树林中传来杀戮的呐喊。 “杀——!” 马匹刚进平原,便被绊马索绊倒,党项军开始组织冲锋,若不冲过这里,就势必无法完成对潼关里应外合的围攻。然则武独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一骑当千,驾驭万里奔霄,手持烈光剑,引领四千守军,发动了冲锋。 双方排山倒海地冲杀到一起,武独所过之处竟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杀到哪里,士兵就应声倒下,所有的党项人都非武独一合之敌,及至反应过来这厮身上带毒之时,却已来得太迟。 闷雷阵阵,倏然一阵闪电掠过天际,照亮了战场,武独如同战神天降,一马当先,冲进了敌人阵营中。 武独长剑点、掠、削,剑气带着毒粉纵横交错,与己方拉开距离后,竟是毫发无伤,在敌阵中拉开一道缺口。 大雁飞起,朝潼关报信,武独双手一撒,飞镖旋转着射出,信雁应声而坠。敌方马贼头领挥起斩马剑冲来,开出一条血路。 “敌不住了——!”有人吼道,“快变阵型!” “都在这里等着!”武独喝道,“我去解决他!” 那头领乃是一名魁梧壮汉,挥开斩马剑时挡者披靡,潼关卫纷纷被斩落马下,眼看形势就要逆转的刹那,武独策马冲来,双手持烈光剑,斜斜一掠,斩马剑竟未被斩断,金铁震鸣声中,两人剧震。 两人错开位置,士兵纷纷退后,让出中央空地,武独不住喘息,身上毒粉已用完,唯独手中一把烈光剑,两人距离二十余步,遥遥对峙。 那马贼头领再一策马,抡起斩马剑,冲向武独,万里奔霄一身血性,竟是不待武独发令便朝敌人冲去! 武独冲向马贼头领,情知这是硬碰硬的力敌,一个不小心便要彻底玩完,万里奔霄从前与李渐鸿上战场时,只有前进,从不惧退,如今载着武独,竟是要他与敌人以命相搏! 短短片刻,奔霄已冲到马贼头领的面前,斩马剑携开山之势落下,武独施展出山河掌法,左手亮出指虎,朝着劈到头顶的那天崩剑力悍然一接,右手以烈光剑斜挑!刚猛掌力恃强硬接了那一式,手掌瞬间鲜血淋漓,右手那一剑却直接刺进了敌人的心脏,将那马贼头领带得从马背上飞起,一剑带起近五步远,继而唰然划开,连人带皮甲,斩成两半! 武独当惯刺客,何曾遭遇如此力战?!骑在马背上不住喘气,万里奔霄这才掉转马头,面朝一众马贼,马贼们见首领被斩,不禁胆寒,纷纷退后,顷刻间兵败如山,逃向秦岭。 己方士兵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 “咚”——鼓声响彻天际,如同敲打在潼关的大门上,城楼高处,立着一排草人。 谢昊紧张至极,段岭说:“不要担心,对方一定会中计的。” 传令兵高喊道:“回去告诉你家赫连太师!我们边将军没事!钱会还你的!请回吧!” 党项大军却仍驻足观望,后阵传令,高喝,士兵齐齐拄枪,指向潼关。 段岭撮指唇间,打了一声唿哨,关内传令兵点灯,传讯。 一墙之隔的关内,士兵点燃准备好的草垛,远处一堆接一堆的草垛燃起,第四处、第五处熊熊烈火开始燃烧,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杀啊——!” 己方士兵夸张地发出惨叫,点燃城楼处的草人,将草人推下城楼去,惨叫声连番响起,紧接着潼关的护城桥轰隆巨响,落下,架上了壕沟。 段岭与谢昊跑下城头,紧张等待,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听见关外传来震彻黑夜的号角。 潼关内火光四起,西凉军再不怀疑,以为己方奇谋已奏效,当即发动了冲锋,撞向潼关大门。内里喊打喊杀,双方混战起来。 “城破了——!”有人高喊道。 “我去了。”谢昊说。 “注意安全。”段岭道。 两人在城楼上分开,段岭弯弓搭箭,点燃。 西凉军如虎入羊群,瞬间冲开了潼关的大门,一眨眼上万人涌了进来,四处砍杀,城墙上,谢昊牢牢守住高处,率领手下与西凉军力战,段岭遥望城外,计算冲进来的党项人。 三、二、一……将近一半了。 段岭射出一箭,那箭矢如同流星,照亮了夜空,飞向城楼高处悬挂着的火盆。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得暗夜如同白昼,火箭划出一道弧,落入火盆中,火焰爆燃起来。 潼关大门再次发出旷古巨响,第二道重逾万斤的铁门瞬间落下!党项军被瞬间切成了两半。 “杀——!” 埋伏在关口两侧山上的潼关伏兵直到此刻方现身,从关内的高地推动机关,滚石、落木隆隆直冲而下,谢昊成功地带领士兵再次占领城头,开始朝下面放箭,西凉军一时乱了阵脚,连忙后退。 行了……段岭松了一口气。 “报——”探报跑上城楼,朝段岭说,“武独大人与王安将军已一举歼灭敌方主力部队,对方朝东南撤去!” 太好了!段岭眼看城楼下,关内胜局已定,第一轮机关陷阵结束后,两侧埋伏的潼关骑兵发动了第二轮冲锋。 关内已成战场,城楼上箭如雨下。 段岭朝下面喊道:“说了我们将军没事,不信!挨揍了吧!” 西凉军破口大骂,段岭弯弓搭箭,在城楼上开始点射,虽不如李渐鸿箭法玄妙,点掉几个意图抢夺城门的西凉兵还是可以的。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世间一片雪亮,就在那稍纵即逝的光明之中,段岭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道残影。那残影攀上城墙,朝着指挥士兵的谢昊飞速冲来,段岭不假思索,瞬间弯弓搭箭,朝着谢昊一箭射去,同时怒吼道:“谢将军!当心!” 贺兰羯一步跃上城墙高处,飞身一扑,手中铁钩划向谢昊。 一声轻响,飞来一箭射向他的头顶,贺兰羯在半空中飞速变招,挥起铁钩,将箭矢斩成两半! 谢昊猛然退后,士兵一跃而上,刀剑、长戟瞬间朝着贺兰羯招呼,贺兰羯被长戟顶得后退几步,紧接着抓住长戟,发力,将士兵一同掀下城楼去。 士兵发出惨叫,谢昊却已在保护之下退后,贺兰羯瞬间抬头,放弃了谢昊,转身跃上城墙高处,沿着错落的瓦瓴几个来回,飞速跳上角楼一侧的屋顶,疾冲向段岭! “快逃!”谢昊朝段岭吼道。 段岭又是一箭,贺兰羯几乎不用闪躲,只让箭矢射在自己身上,不到瞬息,已拉近到三十步距离,段岭再次连珠箭发,连着三箭,贺兰羯仗着自己有刀枪不入的白虎明光铠,丝毫不惧。 “等死吧!”贺兰羯怒吼道,冲过角楼的最后一道缺口。 段岭等的就是这一瞬间,再射一箭,贺兰羯根本不将这孱弱少年放在眼中,手中已亮起了铁钩,眼看两人距离不到十步远,一切的努力都是垂死挣扎。 然而就在那最后一个瞬间,段岭射出了一枚火箭,正中贺兰羯胸膛,紧接着原地跃起,凌空回旋,将面前点箭用的,装满油的火盆朝着贺兰羯一踹。 火油爆开,瞬间点燃了贺兰羯的外衣,贺兰羯还没反应过来,火盆已飞到面前,撞在他的身上,火油刹那泼了他满身。 烈火简直是顷刻间轰然烧起,贺兰羯化作一团火球,脚下打滑,直摔下去。 段岭飞身朝着角楼边缘滑下,一路掀起乱飞的瓦片,贺兰羯则全身着火,挣扎着狂吼,挥出铁钩,从半空中扑向段岭,段岭挣扎不及,眼看就要被贺兰羯抓中之时,一个修长身影飞来。 郎俊侠踏上飞檐,在半空中侧转,抖开长剑,一剑出手,刺穿了贺兰羯手臂,“叮”的一声,将他钉在了屋檐边上。 段岭:“……” 郎俊侠落在贺兰羯身后,顺手一折,摘走了贺兰羯背着的佩剑。 “剑归我,白虎明光铠归你。”郎俊侠道,“后会有期。” 郎俊侠抽走长剑,一划,斩断贺兰羯整条手臂,再断其两腿,飞身退后,如同天际的那一抹闪电,就此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 贺兰羯沿着瓦片稀里哗啦地滚落下去,摔在地上。 段岭不住喘气,转身爬回角楼内,沿着楼梯,匆匆下来。 潼关内,喊杀声渐歇,一声闷雷,大雨铺天盖地的下了起来,水声响起,浇熄了贺兰羯身上的烈火,鲜血顺着他的身体蔓延开去,淌得满地都是。 “是谁授意你杀了先帝。”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段岭静静看着贺兰羯,贺兰羯发出痛苦的呻|吟。 段岭倏然怒吼道:“说!” “你……你……” 贺兰羯挣扎着匍匐爬来,拖出一道血迹,他抬起头,注视着段岭。 段岭站在贺兰羯的面前,身上满是雨水,他看着贺兰羯的眼神,终于令这残忍的刺客想起了一年前,也是今天,在上京城外伏击的那个人。 “你是……李渐鸿的……” “我父因你而死。”段岭沉声道,“告诉我是谁,让你出手伏击他。” 被烧成焦炭的头颅狰狞恐怖,嘴唇微动,说:“是……是……” 段岭再上前一步。 一枚细针寒光闪烁,飞向段岭。 就在此时,万里奔霄冲到城楼前,武独翻身下马,一个箭步扑向段岭,右手一掠,“叮叮叮”三声响,收走贺兰羯喷出的暗器,将段岭扑倒在雨水里。 段岭踉跄起身,贺兰羯焦炭般的头颅重重地磕在地上,用尽了所有力气,脸上皮肤龟裂,渗出血水,漫延到雨水之中。 武独仍在不住喘气,一身铠甲上全是血,跌坐在墙下。 段岭朝武独无奈地笑了笑,没有问到最初想要的消息,却也为父亲报了仇。 “笑!”武独吼道,“疯了吗!你跟那亡命徒想说什么?!性命还要不要了!” 武独抬手,段岭以为他要扇自己耳光,武独却一手按着段岭的后脑勺,将他抱在自己怀里,全身都在发抖。 武独两脚摊开,右脚因鏖战而受了伤,受伤的一手包得像个馒头,抱着段岭,另一手摸了摸段岭的头,看着段岭的少年容颜,二人气息交错。 雨停了,狂风吹来,乌云散尽。 那漫天的云霾如同灰色的幕布,被天孙之手一扯,尽数消散,现出一道横亘万古光阴的璀璨天河。 地面无数水洼,同时倒映着天际那灿烂的星辰,每一个水洼,便恍若一个兴灭轮转的大千世界。 所有的声音都离他们远去了。 仿佛这无涯的世间,便只有这么一座旷古绝今的巨大城墙。 城墙隔绝了生也隔绝了死,隔绝了星河也隔绝了大地,而他们此刻,正坐在这宏大的城墙上。 七月初七,秋风吹过,卷起水洼中大大小小的涟漪,星辰的光碎开,温柔地荡漾在他们身周。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武独被段岭的双眼吸引了注意力,脑海中蓦然出现许久以前的画面,诧异与震惊取代了他的冲动,令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用手掌覆住段岭的鼻子与嘴唇。 段岭眼里带着茫然,不知武独何意。 武独的表情十分惊讶,放开手,又覆上去,仔细看段岭的双眼。 段岭茫然的目光,与七年前,上京风雪夜,药铺里的灯光下,从柜台后露出半张脸的孩童眉目,依稀重叠在了一起。 武独第三次放开手,又覆上去,记忆逐渐清晰起来。 “我见过你。”武独难以置信道,“七年前,在上京的药堂,这是怎么回事?” ——卷二浩酒千钟终——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 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第86章 诱敌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秦岭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果然就如段岭所料,西凉军通过峡谷后,精神松懈,突然遭到潼关军的伏击登时大溃,逃入山林中,面对漆黑的夜晚,武独果断下令停止追赶,收拢手下,沿着溪流退回平原上,将六千人埋伏到平原中,等候对方整队。 “准备烧山。”武独说。 士兵点燃了杂草与树干,火焰蔓延向秦岭东段,雾气湿重,燃烧起来后尽是浓烟。 武独手下的军队扼住了前往潼关的唯一通路,背后是他与段岭第一次遇袭的麦田,敌人要前往偷袭潼关,就要经过这片麦田。平原上散入了上万人,都在等候王安与武独的命令。 “报——”探报冲来,说,“党项大军已到潼关下!” “做好准备。”武独朝王安说,“速战速决,我们必须尽快回援潼关。” 暗夜里,双方握紧了武器,火焰朝着两侧山头蔓延开去,马贼们无法再躲藏,从山上冲杀下来。 乌云掩来,暗夜中伸手不见五指,顷刻间树林中传来杀戮的呐喊。 “杀——!” 马匹刚进平原,便被绊马索绊倒,党项军开始组织冲锋,若不冲过这里,就势必无法完成对潼关里应外合的围攻。然则武独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一骑当千,驾驭万里奔霄,手持烈光剑,引领四千守军,发动了冲锋。 双方排山倒海地冲杀到一起,武独所过之处竟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杀到哪里,士兵就应声倒下,所有的党项人都非武独一合之敌,及至反应过来这厮身上带毒之时,却已来得太迟。 闷雷阵阵,倏然一阵闪电掠过天际,照亮了战场,武独如同战神天降,一马当先,冲进了敌人阵营中。 武独长剑点、掠、削,剑气带着毒粉纵横交错,与己方拉开距离后,竟是毫发无伤,在敌阵中拉开一道缺口。 大雁飞起,朝潼关报信,武独双手一撒,飞镖旋转着射出,信雁应声而坠。敌方马贼头领挥起斩马剑冲来,开出一条血路。 “敌不住了——!”有人吼道,“快变阵型!” “都在这里等着!”武独喝道,“我去解决他!” 那头领乃是一名魁梧壮汉,挥开斩马剑时挡者披靡,潼关卫纷纷被斩落马下,眼看形势就要逆转的刹那,武独策马冲来,双手持烈光剑,斜斜一掠,斩马剑竟未被斩断,金铁震鸣声中,两人剧震。 两人错开位置,士兵纷纷退后,让出中央空地,武独不住喘息,身上毒粉已用完,唯独手中一把烈光剑,两人距离二十余步,遥遥对峙。 那马贼头领再一策马,抡起斩马剑,冲向武独,万里奔霄一身血性,竟是不待武独发令便朝敌人冲去! 武独冲向马贼头领,情知这是硬碰硬的力敌,一个不小心便要彻底玩完,万里奔霄从前与李渐鸿上战场时,只有前进,从不惧退,如今载着武独,竟是要他与敌人以命相搏! 短短片刻,奔霄已冲到马贼头领的面前,斩马剑携开山之势落下,武独施展出山河掌法,左手亮出指虎,朝着劈到头顶的那天崩剑力悍然一接,右手以烈光剑斜挑!刚猛掌力恃强硬接了那一式,手掌瞬间鲜血淋漓,右手那一剑却直接刺进了敌人的心脏,将那马贼头领带得从马背上飞起,一剑带起近五步远,继而唰然划开,连人带皮甲,斩成两半! 武独当惯刺客,何曾遭遇如此力战?!骑在马背上不住喘气,万里奔霄这才掉转马头,面朝一众马贼,马贼们见首领被斩,不禁胆寒,纷纷退后,顷刻间兵败如山,逃向秦岭。 己方士兵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 “咚”——鼓声响彻天际,如同敲打在潼关的大门上,城楼高处,立着一排草人。 谢昊紧张至极,段岭说:“不要担心,对方一定会中计的。” 传令兵高喊道:“回去告诉你家赫连太师!我们边将军没事!钱会还你的!请回吧!” 党项大军却仍驻足观望,后阵传令,高喝,士兵齐齐拄枪,指向潼关。 段岭撮指唇间,打了一声唿哨,关内传令兵点灯,传讯。 一墙之隔的关内,士兵点燃准备好的草垛,远处一堆接一堆的草垛燃起,第四处、第五处熊熊烈火开始燃烧,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杀啊——!” 己方士兵夸张地发出惨叫,点燃城楼处的草人,将草人推下城楼去,惨叫声连番响起,紧接着潼关的护城桥轰隆巨响,落下,架上了壕沟。 段岭与谢昊跑下城头,紧张等待,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听见关外传来震彻黑夜的号角。 潼关内火光四起,西凉军再不怀疑,以为己方奇谋已奏效,当即发动了冲锋,撞向潼关大门。内里喊打喊杀,双方混战起来。 “城破了——!”有人高喊道。 “我去了。”谢昊说。 “注意安全。”段岭道。 两人在城楼上分开,段岭弯弓搭箭,点燃。 西凉军如虎入羊群,瞬间冲开了潼关的大门,一眨眼上万人涌了进来,四处砍杀,城墙上,谢昊牢牢守住高处,率领手下与西凉军力战,段岭遥望城外,计算冲进来的党项人。 三、二、一……将近一半了。 段岭射出一箭,那箭矢如同流星,照亮了夜空,飞向城楼高处悬挂着的火盆。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得暗夜如同白昼,火箭划出一道弧,落入火盆中,火焰爆燃起来。 潼关大门再次发出旷古巨响,第二道重逾万斤的铁门瞬间落下!党项军被瞬间切成了两半。 “杀——!” 埋伏在关口两侧山上的潼关伏兵直到此刻方现身,从关内的高地推动机关,滚石、落木隆隆直冲而下,谢昊成功地带领士兵再次占领城头,开始朝下面放箭,西凉军一时乱了阵脚,连忙后退。 行了……段岭松了一口气。 “报——”探报跑上城楼,朝段岭说,“武独大人与王安将军已一举歼灭敌方主力部队,对方朝东南撤去!” 太好了!段岭眼看城楼下,关内胜局已定,第一轮机关陷阵结束后,两侧埋伏的潼关骑兵发动了第二轮冲锋。 关内已成战场,城楼上箭如雨下。 段岭朝下面喊道:“说了我们将军没事,不信!挨揍了吧!” 西凉军破口大骂,段岭弯弓搭箭,在城楼上开始点射,虽不如李渐鸿箭法玄妙,点掉几个意图抢夺城门的西凉兵还是可以的。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世间一片雪亮,就在那稍纵即逝的光明之中,段岭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道残影。那残影攀上城墙,朝着指挥士兵的谢昊飞速冲来,段岭不假思索,瞬间弯弓搭箭,朝着谢昊一箭射去,同时怒吼道:“谢将军!当心!” 贺兰羯一步跃上城墙高处,飞身一扑,手中铁钩划向谢昊。 一声轻响,飞来一箭射向他的头顶,贺兰羯在半空中飞速变招,挥起铁钩,将箭矢斩成两半! 谢昊猛然退后,士兵一跃而上,刀剑、长戟瞬间朝着贺兰羯招呼,贺兰羯被长戟顶得后退几步,紧接着抓住长戟,发力,将士兵一同掀下城楼去。 士兵发出惨叫,谢昊却已在保护之下退后,贺兰羯瞬间抬头,放弃了谢昊,转身跃上城墙高处,沿着错落的瓦瓴几个来回,飞速跳上角楼一侧的屋顶,疾冲向段岭! “快逃!”谢昊朝段岭吼道。 段岭又是一箭,贺兰羯几乎不用闪躲,只让箭矢射在自己身上,不到瞬息,已拉近到三十步距离,段岭再次连珠箭发,连着三箭,贺兰羯仗着自己有刀枪不入的白虎明光铠,丝毫不惧。 “等死吧!”贺兰羯怒吼道,冲过角楼的最后一道缺口。 段岭等的就是这一瞬间,再射一箭,贺兰羯根本不将这孱弱少年放在眼中,手中已亮起了铁钩,眼看两人距离不到十步远,一切的努力都是垂死挣扎。 然而就在那最后一个瞬间,段岭射出了一枚火箭,正中贺兰羯胸膛,紧接着原地跃起,凌空回旋,将面前点箭用的,装满油的火盆朝着贺兰羯一踹。 火油爆开,瞬间点燃了贺兰羯的外衣,贺兰羯还没反应过来,火盆已飞到面前,撞在他的身上,火油刹那泼了他满身。 烈火简直是顷刻间轰然烧起,贺兰羯化作一团火球,脚下打滑,直摔下去。 段岭飞身朝着角楼边缘滑下,一路掀起乱飞的瓦片,贺兰羯则全身着火,挣扎着狂吼,挥出铁钩,从半空中扑向段岭,段岭挣扎不及,眼看就要被贺兰羯抓中之时,一个修长身影飞来。 郎俊侠踏上飞檐,在半空中侧转,抖开长剑,一剑出手,刺穿了贺兰羯手臂,“叮”的一声,将他钉在了屋檐边上。 段岭:“……” 郎俊侠落在贺兰羯身后,顺手一折,摘走了贺兰羯背着的佩剑。 “剑归我,白虎明光铠归你。”郎俊侠道,“后会有期。” 郎俊侠抽走长剑,一划,斩断贺兰羯整条手臂,再断其两腿,飞身退后,如同天际的那一抹闪电,就此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 贺兰羯沿着瓦片稀里哗啦地滚落下去,摔在地上。 段岭不住喘气,转身爬回角楼内,沿着楼梯,匆匆下来。 潼关内,喊杀声渐歇,一声闷雷,大雨铺天盖地的下了起来,水声响起,浇熄了贺兰羯身上的烈火,鲜血顺着他的身体蔓延开去,淌得满地都是。 “是谁授意你杀了先帝。”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段岭静静看着贺兰羯,贺兰羯发出痛苦的呻|吟。 段岭倏然怒吼道:“说!” “你……你……” 贺兰羯挣扎着匍匐爬来,拖出一道血迹,他抬起头,注视着段岭。 段岭站在贺兰羯的面前,身上满是雨水,他看着贺兰羯的眼神,终于令这残忍的刺客想起了一年前,也是今天,在上京城外伏击的那个人。 “你是……李渐鸿的……” “我父因你而死。”段岭沉声道,“告诉我是谁,让你出手伏击他。” 被烧成焦炭的头颅狰狞恐怖,嘴唇微动,说:“是……是……” 段岭再上前一步。 一枚细针寒光闪烁,飞向段岭。 就在此时,万里奔霄冲到城楼前,武独翻身下马,一个箭步扑向段岭,右手一掠,“叮叮叮”三声响,收走贺兰羯喷出的暗器,将段岭扑倒在雨水里。 段岭踉跄起身,贺兰羯焦炭般的头颅重重地磕在地上,用尽了所有力气,脸上皮肤龟裂,渗出血水,漫延到雨水之中。 武独仍在不住喘气,一身铠甲上全是血,跌坐在墙下。 段岭朝武独无奈地笑了笑,没有问到最初想要的消息,却也为父亲报了仇。 “笑!”武独吼道,“疯了吗!你跟那亡命徒想说什么?!性命还要不要了!” 武独抬手,段岭以为他要扇自己耳光,武独却一手按着段岭的后脑勺,将他抱在自己怀里,全身都在发抖。 武独两脚摊开,右脚因鏖战而受了伤,受伤的一手包得像个馒头,抱着段岭,另一手摸了摸段岭的头,看着段岭的少年容颜,二人气息交错。 雨停了,狂风吹来,乌云散尽。 那漫天的云霾如同灰色的幕布,被天孙之手一扯,尽数消散,现出一道横亘万古光阴的璀璨天河。 地面无数水洼,同时倒映着天际那灿烂的星辰,每一个水洼,便恍若一个兴灭轮转的大千世界。 所有的声音都离他们远去了。 仿佛这无涯的世间,便只有这么一座旷古绝今的巨大城墙。 城墙隔绝了生也隔绝了死,隔绝了星河也隔绝了大地,而他们此刻,正坐在这宏大的城墙上。 七月初七,秋风吹过,卷起水洼中大大小小的涟漪,星辰的光碎开,温柔地荡漾在他们身周。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武独被段岭的双眼吸引了注意力,脑海中蓦然出现许久以前的画面,诧异与震惊取代了他的冲动,令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用手掌覆住段岭的鼻子与嘴唇。 段岭眼里带着茫然,不知武独何意。 武独的表情十分惊讶,放开手,又覆上去,仔细看段岭的双眼。 段岭茫然的目光,与七年前,上京风雪夜,药铺里的灯光下,从柜台后露出半张脸的孩童眉目,依稀重叠在了一起。 武独第三次放开手,又覆上去,记忆逐渐清晰起来。 “我见过你。”武独难以置信道,“七年前,在上京的药堂,这是怎么回事?” ——卷二浩酒千钟终——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 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第87章 坦白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七月初七,上梓之盟签订的十三年后,陈、西凉再起战事。 七夕夜一战,如同闪电划过夜空,不到一天便即结束。 开战的信报甚至尚未送至辽、元、陈朝中,党项军队便被召回,无功而返。 七月初七,潼关之战,秦岭内的与入城的西凉军共计殁一万七千人,俘一万三。 翌日,西凉赫连达急报,召回伪装成马贼的正规军与骑兵队,收拢残兵,退后三十里。 当夜,边令白病重不治,就此身亡。 翌日凌晨,新任钦差赶至潼关,重整军队,接收边令白军权。 “出发以前,牧相便告诉过我,你思路清晰,做事极有条理,方方面面,都能考量到,如今一见,果然如此,不由得叹一声后生可畏。” 郑隶已年届花甲,留着雪白的胡子,段岭的祖父还在世时,这老头子曾率领南陈军转战长城以外,请他出山坐镇潼关,乃是最好的选择。 段岭汗颜道:“不敢当,幸好有费先生与武独在。” 段岭站在郑隶面前,确实不得不谦卑,这次潼关局面虽是自己一手促成,却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漏洞百出,更两次险些丢了性命,若没有武独,自己根本什么也办不成。 郑隶留着王、谢二人不动,简单地重整了一次军队编制,段岭看出郑隶准备在不久后启用谢昊,便知不必再提醒他哪个可用。潼关的任务虽已结束,段岭却还有一堆烂摊子,得好好去收拾,当即与郑隶辞行,回西川去。 “我见过你,七年前,在上京的药堂。” 武独终于想起来了。 七夕那夜,段岭终于告诉他:“对,是我,你还用金乌吓了我一跳。” “可你……”武独实在想不明白,过往之事,重重叠叠一刹那涌上心头。 秋季暴雨过后,潼关一片水洗般的晴空,马车再度启程南下,依旧是那哑巴车夫,车里坐着武独与段岭二人。 出秦岭后,进巴山时,段岭让车夫在路边停了车,两道全是枫树,段岭便扶着武独下来,在枫林里休息片刻,去打了水来给他换药。 背后是火焰一般的枫叶,武独在那一战里手掌受伤,还扭伤了脚踝,下车进山来,坐在一块大石上,光着右脚,踩在马扎上。段岭调好药膏,给他换药,先是给脚踝消肿,再解开左手上的绷带,止血生肌。 “手上的伤一个月差不多就能好了。”段岭朝武独说,“不化脓就没事,脚踝反而得过些时候,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几天当心一点。“ 武独目不转睛地注视段岭,答道:“没关系。” “你轻功这么好。”段岭说,“千万不能留什么病根。” 武独说:“先前你想告诉我什么?磨磨蹭蹭的,这里四下无人,总算可以说了吧。” 段岭朝他笑了笑,说:“先前在洞里那天,你说过也有话想告诉我,是什么?” 先前那夜,两人来不及多谈,便被党项撤军所打断,紧接着又是层出不穷的事,武独这两日里,想破了头也想不到为什么段岭会在七年前,那场风雪夜里出现在上京的一个药堂。 但段岭也说过,他父亲是个药商,那么兴许就是药堂的掌柜? “我先问,究竟为什么会在那时见到你?”武独皱眉说,“你不是浔北人吗?” “缘分啊。”段岭答道,“我们相遇的缘分,早在那时就埋下了。” 段岭小心地给武独的手上着药。 武独不自然地瞥向漫山遍野的枫树,红叶四处飘落。 “缘分吗?我……”武独说,“我这一生,在师门立过誓,是不能娶妻、成家的,甚至不应立业。” “为什么?”段岭问。 “刺客皆是如此。”武独答道,“你有了家人、爱人,便有了弱点,你杀了仇家,对方的后代要来寻仇,就会杀你妻儿,放火烧你的房子。一个以杀人为业的人,能有什么前途?” “可你师父与师娘呢?”段岭又问,“他们不也成亲了?” “他们并未成亲。”武独答道,“没有名份,但在我心里,她始终是师娘,后来上梓城破,师父力战身亡,师娘也随之殉情,你身上这件白虎明光铠,便下落不明,而山河剑法,也落到了前来营救的赵奎手中。” 段岭问:“所以你为了找它,才到赵奎身边,对吗?” 武独点了点头,说:“赵奎知道我一旦找到它就会离开,所以才把它藏了起来。” 段岭问:“找到以后,你要做什么呢?光复师门吗?” 武独答道:“师门已颓落了,当初的传承,也早已离心,镇山河更不知下落,但白虎堂还有一个职责,便是在这乱世之中,保护帝君。” “可是帝君他用不着我来保护。”武独说,“太子虽有意招揽我,我却知道,他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刺客,而不是白虎堂的传人,归根到底,仍是不需要我。” 段岭心想我需要啊,我需要。 武独说:“赵奎也好,牧相也罢,还有太子,除了先帝以外,大家要的,都只是杀人的刀,不过也怪不得谁,乱世之中,本来就是杀来杀去。” 段岭欲言又止,武独却以为他想安慰自己,反而一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说:“山儿,你呢?有什么打算?我知道你想出人头地,你今年也已十六岁了,终日跟在我身边,不免耽误了你。” “什……什么?”段岭突然觉得好笑,又觉心中温暖。 “像你说的,七年前,我本是去上京执行一桩任务,与你在那时便相识,是缘分。”武独又说,“老天将你送到我身边,兴许是这缘分仍在。” 段岭听到这话时,心中亦不免百感交集,是缘分吗?也许从他出生开始,一切便已经注定,注定了他是南陈的太子,是李渐鸿的儿子,会在某一天被带往上京,又注定了在那一天,见到武独。 “我不成家。”武独说,“可你不一样,总不能就这么跟着我过一辈子,回去好好想想,刚满十六岁,来日你大有可为……” “我自然是跟着你一辈子的。”段岭给武独缠好手上的绷带,包扎好,说,“我也不想成家,立业倒是可以的。” “你……”武独仿佛早已料到段岭会这么说,又道,“跟着我,没名没份的,这算什么?当我小厮一辈子?你的功名呢?你不是想往上爬的么?” “像你师父师娘一样啊。”段岭说。 武独整张脸蓦然就红了,段岭也觉那句话说得有点不伦不类。 一片枫叶飘落,静谧地落在树叶堆上,发出“沙”的一声响。 武独看着段岭,说:“那……你要么就……索性……” “索性什么?”段岭茫然道。 武独想想,摆手道:“罢了罢了,随便说说。” 段岭一头雾水,武独又说:“算你运气好,不是跟了郑彦,那便……先这么定了吧。” “郑彦?”段岭问,“和郑彦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武独摆摆手道,说,“回去吧。” “等等。”段岭说,“我还有话想对你说。” 武独:“?” 段岭拉着武独的手,想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武独先前说的话,以前他们不曾聊过这个问题,虽然在牧旷达等人眼中,莫名其妙出现的这少年是武独朋友的儿子,但两人各自内心里却很清楚。武独也知道,段岭只是暂且在他的保护下栖身,也许会离开,才有了这么一席话。 听到段岭这么说,武独很高兴,待他的好,也有了回报。 “我爹走了,这是我一生之中最难过的事。”段岭答道,并坐上那块石头,牵着武独的手,武独却顺势分开手指,与段岭十指相扣,握着他的手不放,表情有些不大自然,朝段岭说:“我会好好待你的。” “记得咱们刚见面的那天吗?”段岭又说。 武独笑了起来,说:“你爹是荣昌堂的大夫?我记得你拿着根人参,是给孕妇吊命用的。” “是给乌洛侯穆吃的。”段岭说,“他被你捅了一剑,差点死了。” 武独:“……” 武独的笑容瞬间敛去,不敢相信地看着段岭。 段岭答道:“‘祝’,是我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那时候乌洛侯穆接了我爹的命令,到上梓去找我,接到我以后,将我藏在上京城中。你带着陈国影队,日夜奔袭,找我的下落。当夜祝死后,第二天,你还去学堂里找我,认错了人,抓走了蔡闫。” “后来我在上京长大了,两年前的春天,爹回到我身边。”段岭说,“教会了你觉得我不该会的事,譬如说带兵打仗、轻功纵跃……他训练我射箭,还教会了我山河剑法。” 段岭松开武独的手,起身,说:“你看。” 段岭凝神,回忆起山河掌,唰然一步,掠起漫天飞扬的枫叶。武独仍处于极度的震撼之中,段岭则在如血枫花中穿梭,纵横来去,收掌,侧身平按。从头到尾,打过一套掌法。 “错了一些地方。”段岭有点不安地说,“但是大体是对的。” 武独半晌说不出话来,段岭又到武独身边坐下,摇摇他,说:“哎,武独,你在听么?” “然……然后呢?”武独颤声道,一时间脑海中全是空白。 段岭拉起武独的手,依旧与他十指扣着,说:“然后上京城破,我没有等到爹,和蔡闫逃了出来。” 武独这时候才充满了震撼,怔怔看着段岭,段岭出神地说:“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总之当我回到西川时,就变成这样了,我不知道谁冒充了我,什么都没了,郎俊侠……乌洛侯穆给我下了毒,把我扔下江去,可能我顺水漂了下去,又被你救了起来。” “对不起,武独。”段岭说,“先前许多事,是我骗了你,我什么也不敢说,我怕你是牧相的人……” 武独一个踉跄,从岩石上下来,到地上。 段岭莫名其妙。 “你是……果然……我就觉得不妥……”武独颤声道,“你才是真正的殿下……你……你……” 武独身上还带着伤,直挺挺地跪在段岭面前。 “快起来!”段岭忙道。 “殿下。”武独喘息着说,“是我无能,没有保护好先帝……” 段岭忙也跪下去,对着武独,说:“你快起来!” “你快起来……”武独要让段岭起身。 “你快起来!”段岭急道。 两人怔怔对视片刻,武独突然紧紧抱住了段岭,激动得难以言喻,先前想不通的一切事情,据此都有了解释。 “不怪你。”段岭说,“真的不怪你,你本无罪,若你觉得自己有罪,我替已逝的父皇恕你之过,从现在起,你不必再将这事放在心头。” 武独紧紧抱着段岭,那力度直让段岭觉得痛。 “起来,武独。”段岭让武独起身,彼此对视良久,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却不知如何开口。 第88章 无措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你不该告诉我。”武独皱眉,朝段岭说。 “如果连你都不能说。”段岭答道,“这世上就再没有人能相信了,赫连昔年在上京读书时,与我曾是同窗,就连他也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没有办法再这么下去,有时候,我整个人……就像要被逼疯了。” 段岭看着武独,眉头深锁,很难过。 “我懂了。”武独说,“你……哎,我一定……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你看着我。” “什么?”段岭奇怪地看着武独。 武独说:“不,我是说,我们走一步看一步,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绝不会出卖你。” “我不担心。”段岭笑了起来,又靠上前去,抱着武独,倚在他的怀中,武独十分不自然地一动,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别动。”段岭低声道,“让我抱一会儿好吗?” 武独便这么坐着,让段岭抱住了自己。段岭的感觉十分奇怪,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平日里他也喜欢抱着武独睡觉,但都与这一次不一样,他终于把梗在心里的一切说了出来,找到了可以一起分担的人。 武独呆呆地坐着,下意识地抬起手,又搂住了段岭的肩膀。 从前抱着时,段岭总是觉得一颗心悬在了半空,只有这一次,也许从今以后,他的心都能落到了实处,就像找到了能落脚的地方。 武独:“……” 武独低头看段岭,段岭闭着眼睛,睫毛上闪烁着夕阳的光。 武独还如同陷在梦里一般,夕阳照了下来,枫叶在他们身边翻飞,一切对他来说,仿佛都不一样了。 武独说:“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李若。”段岭抬头,答道,“东极扶桑,西极若木,但以后只要是没人的时候,你就叫我段岭吧,我不想忘了这个名字。” 段岭心中忐忑,观察武独的表情,武独已完全蒙了,段岭起初以为他接受了这个事实,然而又说了几句话,他发现武独的思绪已经乱了,先前的话只是纯凭本能。 “你……你发誓,你没有哄我玩。”武独说,“王山,你……” “我哄你玩干嘛!”段岭哭笑不得道,“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么?冒充太子有什么好处?找死啊我。” 武独一想也是,可他一会儿想到朝暮相处的人居然换了个身份,一会儿又想到自己欠李家的罪终于还了,坐在朝堂上的那个居然是假货!实在是五味杂陈,百般滋味,欲语还休,齐上心头…… “可是不管我是不是太子。”段岭认真地说,“我还是我。武独?” 他还在发蒙,段岭不禁觉得好笑起来,又推推他,说:“哎,武独。” 武独每次陷入失神时,便会被段岭拉回现实,转头看他,满眼迷茫。 “我们走吧。”段岭说,“太阳快下山了。” 段岭要让武独搭着自己的肩膀起来,武独忙道:“臣……臣自己能走。” “别闹。”段岭哭笑不得道,强行将武独的手臂架在肩上,让他靠着自己,慢慢地走下山去。 残阳夕照,枫林如一片光海,段岭知道武独的世界被颠覆了,须得让他好好想想,不能再追问他别的,否则武独越来越混乱,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上车前,段岭又拍了拍万里奔霄,亲昵地蹭了蹭它的头,奔霄打了个响鼻,凑上前,注视段岭。 武独愕然看着奔霄,终于,一切都有了解释。 “它认得我。”段岭低声朝武独说,“你看。” 段岭走出几步,学着父亲朝奔霄吹了声口哨,奔霄便朝他过来了,段岭再跑开几步,奔霄又跟着过去,哪有半点性情暴戾的影子?段岭扒着奔霄的鞍,翻身上去,稳稳当当地骑着。 “走吧。”段岭说,“再不快点,就要在路上过夜了。” 上了车后,武独不敢与段岭一起坐,段岭便强行拉着他,两人依旧像来时那样坐着。似乎一切都循规蹈矩,却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 武独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段岭开始有点紧张,不知他会有什么反应,或是一直等不到这反应。他充满忐忑,却说:“我睡会儿,到了你叫我。” “是。”武独忙答道,两人目光一触,武独又马上挪开视线。 他非常不安,段岭感觉到了,自己身份的改变,武独仍处于震惊之中。 段岭便倚在武独腿上,想了想,觉得似乎把身体靠近一点,可以消除武独的这种不安,于是便顺势爬上去,整个人斜斜倚在武独怀中,那一下武独整个人都僵了。 “殿下!”武独忙道。 “嘘。”段岭虽知道驾车的老头子既聋又哑,可人家万一是装的呢? 他就像以前躺在李渐鸿怀里一样,靠着武独,一手从他腰后环过去,将武独当作一个很大的枕头般,枕在他健壮的胸膛上。 段岭其实不困,但知道武独需要时间,便闭着眼,假装睡熟了,让他去想一想。一路寂静,只有车前马鞭不时挥舞的声响,与车轮转动,在路上磕磕碰碰的声音。 他感觉到武独非常小心地,恐怕惊醒了自己似的,动了一下。 武独握着段岭搭在他肩上的手,让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膛前,再小心翼翼地取过外袍,盖在两人的身上,连段岭的手一同盖住。 上弦月升起来了,照耀山岭、大地与江河,长河上闪烁着梦一般的银色碎鳞,浮光掠影,如同千万个闪烁的梦境。 段岭起初只是装睡,而后却发现武独呼吸均匀,似乎真的睡着了。 武独梦见马车停在一座宏大的木桥中央,车夫不知去了何处,周遭尽是漫天遍地的银色月光,只有段岭依旧躺在武独的怀里,武独则仍旧是呆呆的那模样,抱着段岭。 有人上车来,却是李渐鸿,问武独说:“我儿睡着了吧?” “睡了。”武独诚恳答道。 “交给你了。”李渐鸿答道,“好好照顾他。” “武独?”段岭把武独摇醒,马车停了下来,他们刚出秦岭,回程走得比来时要慢许多,第一夜停在京畿路的分岔口处,于江边暂栖。 江边有一客栈,武独睡醒的那一瞬间,像是忘了他的整个世界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革。 “做了个梦。”武独打了个呵欠,被段岭枕得手臂发麻,拍拍段岭,示意他快点从自己身上起来。 段岭见武独似乎恢复正常了,便收拾东西,准备下去住店,又问:“什么梦?” “梦见了先帝——”武独瞬间哑然,想起来了。 段岭:“……” 武独:“……” “梦见我爹了?”段岭问。 武独答道:“让我照顾好你。” 武独又开始意识到,面前这人是南陈真正的太子,虽然他的身份得不到朝廷的承认,甚至被人冒充,但他是眼下唯一的李家血脉。 两人如常去投店,段岭伺候着武独,武独十分惶恐,几次要起身,却被段岭按下。段岭先是牵着奔霄到后院去安顿,再吩咐把晚饭送到房中,两人对坐,于一张矮案两侧用晚饭。 武独左手包着绷带,不能端碗,右手拿着筷子,段岭问:“喂你吃吗?” “不不。”武独忙道,“我自己来。” 段岭夹着菜,喂了他一口,武独那表情,实在是不知所措。 “你和我。”段岭想了想,说,“嗯……还是照旧,武独,从前你说我薄情,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电光一瞬,武独突然就明白了,段岭是背负着多大的责任,以及冒了多大的风险,才相信了自己,因为一旦有任何人知道此事,都极有可能为他引来杀身之祸。 “我会保护好你的。”武独说,“你不会再有任何危险,再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了。” 段岭十分感动,他知道武独不会出卖自己,却没想到他如此坚决,且毫无余地。 又是短暂的沉默后,武独食不下咽,放下筷子,又问:“那,咱们以后怎么打算?” “以后吗?”段岭想了想,说,“你说了算,今天答应你的,还是一样,你不成家,咱们以后就……” “我是说。”武独认真答道,“要怎么回朝?” “你见过现在的太子吗?”段岭说,“我没有任何东西能证实身份,我长得像我娘,不大像我爹,太子的长相是怎么瞒过……” “他就是蔡家的孩子。”武独这一生只有那天,自己挥剑朝向蔡闫时,乌洛侯穆的反应令他十分不解,然而这持续了七年多的疑惑,终于在此时此刻,得到了段岭的亲自解答。 于是所有想不通的事情,就都有了确切的答案。 “哦,原来是蔡闫吗?”段岭答道,“果然是他。” 段岭心中涌起惆怅与悲伤,但他已隐约猜到了,只因上京逃亡后,就再也没有蔡闫的消息,那天从鲜卑山的村里逃脱,按道理蔡闫是成功了。而后郎俊侠说不定也去找了自己,直到带着“太子”回朝,也只有跟随父亲学过山河剑法,见过他的蔡闫能冒充得了。 武独眉头拧了起来,段岭又说:“他和我爹长得也不像啊。” “见到他,你就知道了。”武独说,“乌洛侯穆一定用草药与小刀改过了他的容貌,眉毛、眼角与唇线,与先帝确实有一点像。” 武独认真地端详段岭,说:“你长得比他好看多了。” 段岭却在想蔡闫的事,心里有点烦躁,点了点头,武独又说:“只不知四王爷……不,陛下他认得你不?” 段岭答道:“很难说,赌一把么?你能带我去见他?” 武独点头,说:“真要求见不难,可你得想好,见到他面后,如何说,如何做,能让他信你。那假货回朝时,四王爷还让我们依次看过,我只记得在名堂时见过那厮,一时阴错阳差,便点了头。” 说到此处,武独又十分愧疚,眉头深锁,用受伤的一手猛捶桌子发泄,段岭生怕又让他于心不安,忙道:“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怎么想得到有人冒充我?” “咱们慢慢地,再从长计议吧。”段岭答道。 武独点点头,撑着起来,要去收拾,段岭忙让他上床去,说:“我来,你有伤在身。” 武独一直看着段岭,目光随着他跟到西,又跟到东,段岭知道武独一时半会儿还很难接受这个现实,先前武独居然就这么接受了也令他有点惊讶。但武独没有太怀疑他,感觉反而才是最真实的。 武独跟随他爹,不过是短短的几天时间,他努力地观察段岭,但其实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已经没有多大的怀疑,段岭收拾完,依旧躺上床去,睡在武独的身边,兴高采烈地拉上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武独已经成了惊弓之鸟,蓦然看着段岭,似乎在考虑自己该不该滚到床底下去睡,段岭却拉起他的手,依旧枕在他的手臂上,心想把包袱扔给了武独简直是一身轻松,可以睡觉了。 “你知道吗?”段岭朝武独说。 武独:“……” 武独说“是”太正式,“嗯?”又显得太敷衍,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到现在还没想清楚,是太子的私人侍卫,还是先帝的托孤大臣? “爹去世后的这一年里。”段岭笑着朝武独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感觉是又活过来了。” 段岭一笑起来,就像那年初春,武独刚下山,到江州的那一天,整个江州所有的桃花都飘飞了起来,那阵风恍若是等着他前来,世间盛景,亦像是一张幕布,为他而打开。 武独在那一刻,只想把这世上最好的都给他,可自己什么都没有。 “我……我的手伤了。”他想了又想,最后忐忑地说,“不然吹首曲子给你听。” “嗯。”段岭答道,闭上了眼,枕在武独的肩上,困倦地入梦,快睡着前说:“以后吧,来日方长,我睡了,好困。” 段岭带着笑,进入了梦乡。 第88章 无措 全本小说网 www.qb5.ai “你不该告诉我。”武独皱眉,朝段岭说。 “如果连你都不能说。”段岭答道,“这世上就再没有人能相信了,赫连昔年在上京读书时,与我曾是同窗,就连他也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没有办法再这么下去,有时候,我整个人……就像要被逼疯了。” 段岭看着武独,眉头深锁,很难过。 “我懂了。”武独说,“你……哎,我一定……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你看着我。” “什么?”段岭奇怪地看着武独。 武独说:“不,我是说,我们走一步看一步,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绝不会出卖你。” “我不担心。”段岭笑了起来,又靠上前去,抱着武独,倚在他的怀中,武独十分不自然地一动,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别动。”段岭低声道,“让我抱一会儿好吗?” 武独便这么坐着,让段岭抱住了自己。段岭的感觉十分奇怪,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平日里他也喜欢抱着武独睡觉,但都与这一次不一样,他终于把梗在心里的一切说了出来,找到了可以一起分担的人。 武独呆呆地坐着,下意识地抬起手,又搂住了段岭的肩膀。 从前抱着时,段岭总是觉得一颗心悬在了半空,只有这一次,也许从今以后,他的心都能落到了实处,就像找到了能落脚的地方。 武独:“……” 武独低头看段岭,段岭闭着眼睛,睫毛上闪烁着夕阳的光。 武独还如同陷在梦里一般,夕阳照了下来,枫叶在他们身边翻飞,一切对他来说,仿佛都不一样了。 武独说:“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李若。”段岭抬头,答道,“东极扶桑,西极若木,但以后只要是没人的时候,你就叫我段岭吧,我不想忘了这个名字。” 段岭心中忐忑,观察武独的表情,武独已完全蒙了,段岭起初以为他接受了这个事实,然而又说了几句话,他发现武独的思绪已经乱了,先前的话只是纯凭本能。 “你……你发誓,你没有哄我玩。”武独说,“王山,你……” “我哄你玩干嘛!”段岭哭笑不得道,“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么?冒充太子有什么好处?找死啊我。” 武独一想也是,可他一会儿想到朝暮相处的人居然换了个身份,一会儿又想到自己欠李家的罪终于还了,坐在朝堂上的那个居然是假货!实在是五味杂陈,百般滋味,欲语还休,齐上心头…… “可是不管我是不是太子。”段岭认真地说,“我还是我。武独?” 他还在发蒙,段岭不禁觉得好笑起来,又推推他,说:“哎,武独。” 武独每次陷入失神时,便会被段岭拉回现实,转头看他,满眼迷茫。 “我们走吧。”段岭说,“太阳快下山了。” 段岭要让武独搭着自己的肩膀起来,武独忙道:“臣……臣自己能走。” “别闹。”段岭哭笑不得道,强行将武独的手臂架在肩上,让他靠着自己,慢慢地走下山去。 残阳夕照,枫林如一片光海,段岭知道武独的世界被颠覆了,须得让他好好想想,不能再追问他别的,否则武独越来越混乱,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上车前,段岭又拍了拍万里奔霄,亲昵地蹭了蹭它的头,奔霄打了个响鼻,凑上前,注视段岭。 武独愕然看着奔霄,终于,一切都有了解释。 “它认得我。”段岭低声朝武独说,“你看。” 段岭走出几步,学着父亲朝奔霄吹了声口哨,奔霄便朝他过来了,段岭再跑开几步,奔霄又跟着过去,哪有半点性情暴戾的影子?段岭扒着奔霄的鞍,翻身上去,稳稳当当地骑着。 “走吧。”段岭说,“再不快点,就要在路上过夜了。” 上了车后,武独不敢与段岭一起坐,段岭便强行拉着他,两人依旧像来时那样坐着。似乎一切都循规蹈矩,却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 武独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段岭开始有点紧张,不知他会有什么反应,或是一直等不到这反应。他充满忐忑,却说:“我睡会儿,到了你叫我。” “是。”武独忙答道,两人目光一触,武独又马上挪开视线。 他非常不安,段岭感觉到了,自己身份的改变,武独仍处于震惊之中。 段岭便倚在武独腿上,想了想,觉得似乎把身体靠近一点,可以消除武独的这种不安,于是便顺势爬上去,整个人斜斜倚在武独怀中,那一下武独整个人都僵了。 “殿下!”武独忙道。 “嘘。”段岭虽知道驾车的老头子既聋又哑,可人家万一是装的呢? 他就像以前躺在李渐鸿怀里一样,靠着武独,一手从他腰后环过去,将武独当作一个很大的枕头般,枕在他健壮的胸膛上。 段岭其实不困,但知道武独需要时间,便闭着眼,假装睡熟了,让他去想一想。一路寂静,只有车前马鞭不时挥舞的声响,与车轮转动,在路上磕磕碰碰的声音。 他感觉到武独非常小心地,恐怕惊醒了自己似的,动了一下。 武独握着段岭搭在他肩上的手,让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膛前,再小心翼翼地取过外袍,盖在两人的身上,连段岭的手一同盖住。 上弦月升起来了,照耀山岭、大地与江河,长河上闪烁着梦一般的银色碎鳞,浮光掠影,如同千万个闪烁的梦境。 段岭起初只是装睡,而后却发现武独呼吸均匀,似乎真的睡着了。 武独梦见马车停在一座宏大的木桥中央,车夫不知去了何处,周遭尽是漫天遍地的银色月光,只有段岭依旧躺在武独的怀里,武独则仍旧是呆呆的那模样,抱着段岭。 有人上车来,却是李渐鸿,问武独说:“我儿睡着了吧?” “睡了。”武独诚恳答道。 “交给你了。”李渐鸿答道,“好好照顾他。” “武独?”段岭把武独摇醒,马车停了下来,他们刚出秦岭,回程走得比来时要慢许多,第一夜停在京畿路的分岔口处,于江边暂栖。 江边有一客栈,武独睡醒的那一瞬间,像是忘了他的整个世界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革。 “做了个梦。”武独打了个呵欠,被段岭枕得手臂发麻,拍拍段岭,示意他快点从自己身上起来。 段岭见武独似乎恢复正常了,便收拾东西,准备下去住店,又问:“什么梦?” “梦见了先帝——”武独瞬间哑然,想起来了。 段岭:“……” 武独:“……” “梦见我爹了?”段岭问。 武独答道:“让我照顾好你。” 武独又开始意识到,面前这人是南陈真正的太子,虽然他的身份得不到朝廷的承认,甚至被人冒充,但他是眼下唯一的李家血脉。 两人如常去投店,段岭伺候着武独,武独十分惶恐,几次要起身,却被段岭按下。段岭先是牵着奔霄到后院去安顿,再吩咐把晚饭送到房中,两人对坐,于一张矮案两侧用晚饭。 武独左手包着绷带,不能端碗,右手拿着筷子,段岭问:“喂你吃吗?” “不不。”武独忙道,“我自己来。” 段岭夹着菜,喂了他一口,武独那表情,实在是不知所措。 “你和我。”段岭想了想,说,“嗯……还是照旧,武独,从前你说我薄情,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电光一瞬,武独突然就明白了,段岭是背负着多大的责任,以及冒了多大的风险,才相信了自己,因为一旦有任何人知道此事,都极有可能为他引来杀身之祸。 “我会保护好你的。”武独说,“你不会再有任何危险,再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了。” 段岭十分感动,他知道武独不会出卖自己,却没想到他如此坚决,且毫无余地。 又是短暂的沉默后,武独食不下咽,放下筷子,又问:“那,咱们以后怎么打算?” “以后吗?”段岭想了想,说,“你说了算,今天答应你的,还是一样,你不成家,咱们以后就……” “我是说。”武独认真答道,“要怎么回朝?” “你见过现在的太子吗?”段岭说,“我没有任何东西能证实身份,我长得像我娘,不大像我爹,太子的长相是怎么瞒过……” “他就是蔡家的孩子。”武独这一生只有那天,自己挥剑朝向蔡闫时,乌洛侯穆的反应令他十分不解,然而这持续了七年多的疑惑,终于在此时此刻,得到了段岭的亲自解答。 于是所有想不通的事情,就都有了确切的答案。 “哦,原来是蔡闫吗?”段岭答道,“果然是他。” 段岭心中涌起惆怅与悲伤,但他已隐约猜到了,只因上京逃亡后,就再也没有蔡闫的消息,那天从鲜卑山的村里逃脱,按道理蔡闫是成功了。而后郎俊侠说不定也去找了自己,直到带着“太子”回朝,也只有跟随父亲学过山河剑法,见过他的蔡闫能冒充得了。 武独眉头拧了起来,段岭又说:“他和我爹长得也不像啊。” “见到他,你就知道了。”武独说,“乌洛侯穆一定用草药与小刀改过了他的容貌,眉毛、眼角与唇线,与先帝确实有一点像。” 武独认真地端详段岭,说:“你长得比他好看多了。” 段岭却在想蔡闫的事,心里有点烦躁,点了点头,武独又说:“只不知四王爷……不,陛下他认得你不?” 段岭答道:“很难说,赌一把么?你能带我去见他?” 武独点头,说:“真要求见不难,可你得想好,见到他面后,如何说,如何做,能让他信你。那假货回朝时,四王爷还让我们依次看过,我只记得在名堂时见过那厮,一时阴错阳差,便点了头。” 说到此处,武独又十分愧疚,眉头深锁,用受伤的一手猛捶桌子发泄,段岭生怕又让他于心不安,忙道:“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怎么想得到有人冒充我?” “咱们慢慢地,再从长计议吧。”段岭答道。 武独点点头,撑着起来,要去收拾,段岭忙让他上床去,说:“我来,你有伤在身。” 武独一直看着段岭,目光随着他跟到西,又跟到东,段岭知道武独一时半会儿还很难接受这个现实,先前武独居然就这么接受了也令他有点惊讶。但武独没有太怀疑他,感觉反而才是最真实的。 武独跟随他爹,不过是短短的几天时间,他努力地观察段岭,但其实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已经没有多大的怀疑,段岭收拾完,依旧躺上床去,睡在武独的身边,兴高采烈地拉上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武独已经成了惊弓之鸟,蓦然看着段岭,似乎在考虑自己该不该滚到床底下去睡,段岭却拉起他的手,依旧枕在他的手臂上,心想把包袱扔给了武独简直是一身轻松,可以睡觉了。 “你知道吗?”段岭朝武独说。 武独:“……” 武独说“是”太正式,“嗯?”又显得太敷衍,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到现在还没想清楚,是太子的私人侍卫,还是先帝的托孤大臣? “爹去世后的这一年里。”段岭笑着朝武独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感觉是又活过来了。” 段岭一笑起来,就像那年初春,武独刚下山,到江州的那一天,整个江州所有的桃花都飘飞了起来,那阵风恍若是等着他前来,世间盛景,亦像是一张幕布,为他而打开。 武独在那一刻,只想把这世上最好的都给他,可自己什么都没有。 “我……我的手伤了。”他想了又想,最后忐忑地说,“不然吹首曲子给你听。” “嗯。”段岭答道,闭上了眼,枕在武独的肩上,困倦地入梦,快睡着前说:“以后吧,来日方长,我睡了,好困。” 段岭带着笑,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