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我心明月》 第1章 迷途 武侠系统崩溃了! 所有任务进行中的宿主,闭关修炼的,广开后宫的,隐居江湖的,谋朝篡位的,脑海中都响起类似警笛的尖鸣——“高能预警!高能预警!系统即将崩溃,请宿主即刻退出!” 平行世界顿时陷入末日的恐慌。乌云蔽日,鸡飞狗跳。 和别的宿主一样,贺连越也第一时间离魂脱壳,向传送通道飞飘而去。但他毕竟是刚进系统的菜鸟,九阴真经才学了个开头,轻功更是一塌糊涂,入门级的武当梯云纵都还没点满级,紧赶慢赶仍然落在了最后。 但好在大家都心急逃命,队伍挪动速度甚快,眼看就要轮到他。 此时,背后突然一声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滚开!别挡道!” 只见一个头顶主角光环,浑身散发王霸之气的俊美青年,踏雷驰风而来,左手九阴白骨爪,右手降龙十八掌,一抓一提间,竟将他沙包似的掼出十米远。 “噗——”贺连越含恨喷出一口鲜血,眼睁睁看着时空之门缓缓合上,终于白目一翻,彻底晕死过去。 - 冷热交加,冰火两重天。 贺连越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上半身曝晒在阳光下,下半身浸在凉沁沁的河水里,左胸膛更是剧痛无比。 属于这个身体的记忆瞬间涌入大脑。 苏少廷,十九岁,威龙镖局小公子。十天前在家中离奇失踪,同时失踪的还有好几个岁数相仿的年轻人。在苏少廷的回忆里,只记得他们一行人被带到间风雅精致的洞府,成天陪着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寻欢作乐。 美酒佳人,迷得他乐不知蜀,还以为自己身在天宫。 可是突然有一天,闯进来个仙风道骨的男人,见此情景,勃然大怒,与那女子大吵一架,拂袖而去。神仙姐姐追着那男人跑了,只留下他们几个面面相觑。 等她回来,便对他们没了好脸色。平日最得她喜欢的李家公子,好言宽慰了她几句,竟被她抬手一剑,削去了半颗脑袋。 他们这才慌了神,跪在她脚下,连连求饶。神仙姐姐冷笑了一声,道:“他本来就没把我挂在心上,此后更是不会理我了。”说罢,便在他们一人身上刺了一个窟窿,齐齐扔到了河里。 不想这个叫苏少廷的,心脏恰好生在右边,稀里糊涂地就顺着暗流,漂到了岸上。 贺连越回忆到这里,猛咳了两声,吐出几口带血的浊水。 这分明就是李秋水为激怒无崖子,随手弄死几个炮灰的天龙八部前传剧情。没想到自己现在成了炮灰的其中之一。 他痛得呲牙咧嘴,从水里踉跄爬出来,却是先跪在滩涂边,洗掉了一头一脸的污泥。 水面上映着张年轻苍白的脸孔,眼眸乌黑,嘴唇干裂青紫,和他原来的长相有五六分相似。 “倒霉催的。”贺连越察看了一下丹田,还好宿主所学武功自动镶嵌灵魂,经历了这一波三折,竟一点没丢,多少给他留下了点盼头。 他生了一堆火,将衣服裤子全脱下来,挂在树枝上烤干。内衫质地轻薄干得快,他就撕下一条衬摆,包扎胸口那道剑伤。 垂眸一看,那伤口又窄又细,被水泡得发白,连皮向外翻开。末端离常人的心脏还不足一寸,可想出手者剑术之精准。 逍遥派不愧是挂逼云集之所在! 贺连越环顾四周。除了身下这一片浅滩,眼前这一道碧水,密密匝匝全是森林。 逍遥派在大理无量山,他就算漂了有两天,也该还在云南境内。地理知识他不懂,荒野求生技能还凑合。蘑菇有毒无毒,野果能不能吃,余光尖儿一瞥心里就有底。 - 凭着这一手本事,五天后,贺连越走出密林,胳膊腿一样不缺。整日山货进补,脸色还红润了几分。只可惜林外还是山,半秃半不秃的几个坡顶重重相叠,原处却又是青青郁郁。万山圈子,望不到尽头。 贺连越仰头叹道:“莫不是天要亡我!”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下来,一粒粒砸在他眼皮上爆开,顺着鬓角和眉骨淌下来。 他骂了声娘,捂着伤口往树下躲。忽然脚下一沉,鞋底黏糊糊的。 他低头一睇,原来是踩进了一坨马粪里。再顺着马粪的痕迹,就发现了山皮上贴着的泥泞小路。看蹄印,是矮种骡马踩出来的。 贺连越大喜过望,蹲下身,手指捻起一点马粪,凑在鼻尖闻了闻,自言自语道:“新鲜的,人没走远。”除了穿山过岭的云南马帮,不作第二猜想。 这运气……要不怎么说祸害遗千年呢! 贺连越一个借力跃起,跳到树冠顶上,右手压在眉上做瞭望状,确定了方向后,再不迟疑,提气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山岭深处。 - 马帮的大锅头秦四海也正为这场雨发愁。云南的天,娃娃的脸。雨季一直要长到十一二月去。路泞得走不动,前头又是个陡坡。人不要紧,关键是马—— “锅头,顺子陷进去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从山头打滚似的跑下来,浑身湿得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扎高的裤腿溅了一脚泥渍子。他抹了一把额上的雨和汗,睫毛上却还攒着密密的水珠。嗓子都喊哑了,急得两眼赤红。 顺子是他们的头骡,每顿添料,还排在秦四海前头。 “停!停下来!歇梢!”秦四海举手大喊,一面对小男孩说,“打锣!” “嗳!”小男孩飞奔着取来铓锣,使尽吃奶的力气,“嗡嗡嗡”连敲三遍。 回音在山中荡开,惊起无数飞鸟,从他们头顶上呀呀梭过,压得天空一片昏黑。 马队于是停住了,已经开始爬坡的一半人陆续牵着马下来。 只有头骡顺子和它的赶马人堪达还在山上。 “堪达叔说他不走,要陪着顺子。”名叫初三的小男孩,两头替他们传话。 秦四海掏出一点酥油茶揉了的糌粑给他,“给你堪达叔送上去。”初三应了一声,接过油纸包的糌粑,扭头就跑。“等等。”秦四海叫住他,往他手里又塞了半个,眼角刀刻般的纹路舒展开,“这个给你。” 初三黑红的面皮,一下子烫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半个糌粑收好,嗫喏道:“谢谢四海叔。”秦四海在他后脑勺拍了一记,道:“去吧。” 初三蹬着腿,一溜烟跑远了。望着他的背影,秦四海却露出了罕见的犹豫。 行船走马三分险。一路穷山恶水、强盗土匪,人马好赖,全凭大锅头的决断。他听初三说了顺子的情形,心头便笼上了一片阴霾。顺子年老,又受了伤。等雨歇住,那只腿也多半废了。可顺子毕竟是头骡,给他们驼了二十年黑茶,怎么忍心把它扔在在荒山里? 秦四海去摸自己那根老旱烟,临了才想到,雨打湿了,一时半会儿点不起来。长长叹了一口气。 - 雨渐渐小了,马帮开始有条不紊地生火做饭。先给马喂草料,然后才轮到人吃。马队朝哪个方向走,生火做饭的锅桩尖必须正对这一方向,烧柴必须一顺,切忌烧对头柴。这些都是规矩。 就像秦四海发话前,谁也不能提顺子和堪达,免得影响他做决定,这也是规矩。 一群铁打的汉子都不开腔,全然没了往日的嬉闹。找柴的找柴,做饭的做饭,眉上重重压着乌云。炊烟袅袅升起,山林里飘出一缕一缕白。 “真香,好久没闻见饭味儿了。” 一片寂静中,突然响起一道陌生的人声。马帮汉子们吃了一惊,下意识提起了家伙,向四周张望。 “什么人?” “莫非是有土匪?” “这鸟不拉屎的山里哪有土匪,不会是妖怪吧?” 秦四海虎目一瞪,扬手止住了众人的议论,站起身来,作了个揖,朗声道:“在下秦四海,率马帮行走此处,不知阁下姓名?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交个朋友?” 鸟飞兽散,风声簌簌。从树上悠悠落下一人,足尖点地,眨眼间便飘至了他们跟前,青衣长发,拱手道:“在下苏少廷,途经此处,闻得饭香,想讨一碗羹吃。” 众人看得一阵惊愣,心想,怎么来得如此快,莫不真是神仙? 早年曾拜师学艺,略通拳脚的秦四海却知道,这叫做轻功,自己是遇上武林高手了。 第2章 马帮 秦四海毕竟是老江湖,这些年走南闯北见的人不少。贺连越虽然形容狼狈,但身上穿的都是绫罗绸缎,而且一双眼睛直往锅桩瞟,对他们马上的货物视若无睹。他便知此人没什么歹心。 他当下招呼了初三过来,“咱们还有些咸肉、腊鸭、干菇,你拿来让客人尝尝鲜。” 初三嘟囔道:“那是四婶特意给您备的。” 秦四海摁着他的后脑勺,往下一栽,沉声斥道:“你这孩子!我平日怎么教你的,忘啦?” 初三闷闷地答:“出门靠朋友。”说完就低头跑走了,从马背上取来个油纸裹了几层的包袱。 他黑黑的小脸涨红了,站定在贺连越面前,半晌才憋出两个字:“你吃。” 贺连越也不跟他客气,拆开油纸,拣起一块鸭锁骨,吃得津津有味。初三两手背在身后,看得眼睛都直了。 “吃不吃?”贺连越举起一个鸭头,笑吟吟地问他。 初三猛吸了一下口水,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吃,那是锅头招待您的。” “我不白吃你东西。”贺连越吐出一根骨头,心满意足地用舌头卷走唇齿间所有油水。他从身上解下一个玉佩,抛给初三。 初三下意识接在手里,一眼看仔细了,却立时像攥着块烧红的热炭,神色慌张起来,道:“我、我不能要。”一面求助似的把目光投向秦四海。 秦四海走过来,将那玉抠起,微一掂量,便知是水头足的好东西。他客客气气地捧着玉佩,说:“只是些不值钱的吃食,怎劳您如此破费?” 贺连越笑道:“见这小友可爱罢了,压岁辟邪的小玩意儿,有什么破不破费的。” 秦四海坚持不收,道:“乡下小子命贱,压不住这金啊玉的。” 诱之以利方案失败。贺连越无法,只好悻悻收回,两手交错间,眼珠子却转了一转,扭头问初三道:“那我的武功,你学不学?” 秦四海先是一惊,继而大喜。就凭贺连越先前露的那一手轻功,就比街头武馆的武师不知高出多少倍,如果初三能得了他的青眼,自然是再好不过! 初三一脸懵懂道:“什么是武功?” “武功嘛,就是……”贺连越苦恼摸摸下巴,灵机一动,拾起地上一片落叶,注入内劲。他有意将声势做得浩大些,便激鼓起衣袂,整个人无风自动,随手一扬,把那片树叶射了出去。 轻飘飘的树叶,受了他内力驱使,如离弦之箭一般,破空而去。 初三只听一声尖锐的风啸,那树叶便贴着自己的耳朵,“唰”的一下,飞梭过去。他讶然张大嘴巴,转脸一看,只见那片树叶死死卡进粗壮的树干中,仅剩下一点叶柄露在外面。 这手飞叶摘花的巧劲,便是贺连越也十分得意,堪称行走江湖装逼之大杀招,更不消说初三与秦四海了。两人半晌都没说上话来,目光中俱是骇然。再看贺连越的眼神,便不再是原来看贵客的,而是看神仙一般。 秦四海话音发颤,压着初三的头,道:“还不快叫师父。” 初三却紧抿双唇,一言不发。秦四海厉斥道:“你哑巴了,说话!”初三望着贺连越,圆滚的双目渐渐泛上泪花,咬牙道:“我不学您的武功。”后退两步,长跪在地,用力磕了两个响头,道:“只求您救一救顺子。” 贺连越不明就里,道:“顺子是谁?” 秦四海虎目湿润,又恼又怜,用力捶了两下他的肩,骂道:“傻孩子!”叹息着把事情原委同贺连越说了。 贺连越笑道:“这有什么难的,起来带路吧。”只消能施恩给他们,帮什么不是帮。 初三抬起一张脏兮兮的小脸,眸中尽是喜悦,连声道:“好,好,我这就带您去。” 听说贺连越要救顺子,马帮其他人也浩浩荡荡地跟着。此时,顺子的后蹄已陷进泥里三尺多深,尽管堪达带着两个人不停刨土,可还是没有它下陷得快。 顺子发出阵阵呜咽,前腿拼命向上划伸,可还是越来越力不从心。 “找两根粗一点的木头,架成十字,用麻绳连在它身上。”贺连越心里有了底,便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也令秦四海等人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很快,一个简陋的“杠杆”就初具雏形。 贺连越道:“来四个人,抬住四个角,两个人把土坡铲平,我在前边牵缰绳。” 堪达没看过他露的那一手武功,见他一副文文弱弱的模样,半信半疑道:“就算十个汉子在前头拉马也嫌太沉,恐怕要十五人才够用。你一个人怎么成?” 贺连越一指狭窄泥泞的山道,反唇相讥:“你觉得这里容得下十五人?”如不是需要他们带自己出山,他才不管这马啊牛的闲事。 堪达一时语塞。秦四海搭了搭他的肩,宽慰道:“无妨,你且信这位少侠一回。”锅头之于马帮,向来说一不二。堪达这才不言语了。他凑到顺子耳边,叽里咕噜地对它说了一通话,又温柔地抚摸它的鬃毛。 顺子顿时一扫萎靡,来了精神。 “一、二、三……” 众人一齐使力,从四方抬高木架。借着大家的合力,顺子的前肢先脱离了泥潭。此时,贺连越借机发力,灌入内劲,猛地一拽缰绳。儿臂粗的绳子在半空中抛了个半圆弧线,倏地被拉直,因为内部受力,紧紧绷着,竟像是快要断了一样。 顺子朝天嘶鸣一声,后肢使劲蹬了几下,扬起一大泼淤泥,终于从泥潭里爬了出来。 人群中发出雷鸣般欢呼。 “今日若不是苏少侠相助,我等真不知如何是好。”秦四海叠声道谢,“要是少侠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但凭吩咐!” 贺连越暗忖,就等你这句话呢。 他抱拳道:“在下本是北人,为奸人所掳,侥幸逃出,却迷失丛林中,可否请锅头捎我一程,到附近的城镇?”他一路说的都是官话,自称北人,合情合理。 苏少廷家在普洱,但他可没打算回苏家。既然苏家人都以为苏少廷死了,那是最好不过。更方便他神隐江湖,逍遥自在。 秦四海闻言面露难色。 马帮的路线都是早定好的,此后他们一路都是高山峻岭,行经村庄。可贺连越却要往城镇去。最近的一个镇子,是独龙江下游的高黎镇,距此两百多里地。 但贺连越开了口,他们总不能不帮。 秦四海暗下决心,即便是绕十天远路,也一定要将他送达,道:“离这儿最近的便是高黎镇,上通普洱,下至黔贵,少侠如要北上,正经此地。” 于是一行人改道北行先下独龙江。 马帮向来重义。大家伙儿受了贺连越恩惠,自然没什么异议。 初三听说贺连越要与他们同行,更是无比雀跃。生怕他吃不惯马帮的粗粮,每日天不亮,就去给他捕鱼捉鸟,采菇摘果。这一派真诚烂漫,便是贺连越也颇有几分感动。 他远非古道热肠之人,只是自己奸诈,就愈发喜欢人家赤诚。 这日,他正盘膝练功,见初三扎了个红辫子,脸庞黝黑,用芭蕉叶盛着一捧洗净的桑葚,小心翼翼地搁在他身边。贺连越一时兴起,叫住他问道:“你可还愿跟我学武?” 初三吃了一惊,脖子耳根涨得通红,喏喏道:“我笨,怕学不会。” 贺连越微微一笑,道:“有些功夫,聪明人学不会,就要笨人学才好。” 世上还有这样的功夫?初三以为是贺连越编来安慰他的。几经踌躇,终于忍不住诱惑,点了点头。 贺连越拣了《九阴真经》里的大伏魔拳教他。这至刚至硬的拳脚功夫,全靠后天苦修。他自己走得灵巧路子,本也学得不怎样,但教起初三来还是绰绰有余。 初三果真刻苦,日夜勤耕不辍,不过十余天功夫,便打得似模似样。 此时,一行人离高黎镇也近了。 “穿过这片林子,便是高黎镇。只是这段日子连绵下雨,林子竟起了瘴气,寻常人进去,不出半天就能晕死。可若要绕道,又得十几天。”秦四海叹道。 贺连越修炼了《九阴真经》,自是不惧,便道:“劳烦锅头送我这一程,前头的路,我自己去就好。”秦四海知道他身手非凡,也不拦他,赠了许多干粮,又给他摹了全整的地图,才将他送到瘴林口。 初三泪眼汪汪,道:“师父,我再见不着你了吗?” 贺连越摸摸他的头,道:“那也不是,你将功夫练好了,说不定咱们还有再遇的机会。”初三噙着泪猛点头,哭道:“我一定好好练功!” 正依依惜别间,忽听得瘴林中传出一声长啸。四个形容狼狈、衣衫褴褛的江湖人,并着一个光头和尚走出来。 两帮人打了个照面,江湖人中走在最前的那一个,青布短衫,麻脸招风耳,手擎青铜双锏,见着贺连越,瞪大了眼睛,喊道:“苏公子,你怎么在这儿?可教我们好找啊!” 贺连越拧眉暗叫不好! 第3章 补刀 这个麻脸汉子叫葛成光,早年和威龙镖局有些来往,与他哥哥苏长旭交情颇深,后来听说到北边做起了无本买卖。 照他的说法,他们四个是受了苏长旭所托,特地寻苏少廷来了。沿着独龙江顺流向下,一无所获,才准备打道回府,却没想到在高黎镇撞个正着。 贺连越屁都不信! 苏少廷是小娘生的,自幼和哥哥不亲,文不成武不就,偏还受老爷子宠爱。苏长旭打从知道老爷子准备把威龙镖局的产业卖掉一半,给苏少廷捐个官身后,那是日日夜夜恨不得把这个弟弟弄死,都快成心病了。 就算是老爷子病榻上以死相逼,让他把小儿子找回来,他敷衍一番也就罢了,怎么可能亲自北上去请葛成光,又大费周章把独龙江上上下下搜寻一遍? 贺连越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人心的。他思来想去,只能是苏长旭怕他没死妥当,找人补刀来了! “没想到哥哥竟待我这样好,我往日真是错怪他了。”贺连越泪眼婆娑,做出一副感动流涕的样子。当然,他也没忽略葛成光几人眸中一闪而过的尴尬,“不知这几位是?” 葛成光向他一一介绍。 留一撇小胡子的高瘦男子是无量剑派弟子陶庆友,人称“打草惊蛇”,腰负一把草茎剑,缠斗起来潜行似蛇,如蛆附骨。剩下两个是苗族人,同母孪生,长相一般无二,一个叫宝翁,擅长追踪,一个叫金翁,擅长种毒。 苏少廷的母亲是苗女。他出生时,便被母亲种上了驱虫辟邪的苗香。这几人能追到独龙江,想必就是靠了苗人宝翁的特殊方法,一路循香而来。只是他长久浸在江水里,香气减淡,才误导他们找到了下游去。 贺连越一颗七窍玲珑心千回百转,面上却是分毫不显。 他余光扫到一旁独立不语的年轻僧人,不由轻轻“咦”了一声。 ——无他,这大和尚长得实在好。饶是他这样眼高于顶的,初初一睇,竟也觉得双目刺痛,仿佛烈日迎头,照得整个人晕晕晃晃。 贺连越想,定是他那光头太耀眼的缘故。 因他一直盯着和尚瞧,葛成光便笑道:“这位小师父,是我们在瘴林中遇见的。若非他仗义相助,咱们恐怕早就死在里边了。” 和尚双手合十,道:“小僧悬心,见过施主。” 他手无寸铁,一身简朴的沙黄僧袍,貌似毫无杀伤力。然而贺连越一眼便看出,这人双目明澈,足履轻盈,内力简直强到匪夷所思。要不是系统已经关闭,贺连越肯定会怀疑对方也是开外挂的宿主。 他自认三流菜鸟,那是和其他宿主比。事实上,光靠身上这点《九阴真经》和梯云纵,就完全可以让他在主角副本以外的地方横着走了。但眼前这个大和尚,估计实力和他不分伯仲。 不,他现在身上还受着伤,不一定是这和尚的对手。 天龙前传里除了逍遥派一干挂逼,什么时候还出了这等人物? 贺连越的疑惑并未写在脸上。他向悬心还了一礼,客客气气地问:“不知师父往哪里去?” 悬心道:“大理天龙寺。” 贺连越笑眯眯地说:“哦,天龙寺啊。那就是往东行了。正好我这几位朋友,也是往东边去的,不如师父同他们一起上路,也好有个伴儿。” 总而言之,得先把这个长得像bug的和尚支开。让他跟着马帮走,又不算害他。 悬心一张俊脸,平平淡淡的无甚表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贺连越上下相看,左右端倪,居然猜不透他的心思,暗忖:这人莫不是修禅修成面瘫了吧? 隔了半晌,悬心才颔首道:“那便劳烦诸位施主了。”向着秦四海等人双掌合十,微微鞠躬。 秦四海忙道不敢不敢,虚扶了他一把。 贺连越这才松了口气,我道是他心机深沉,原来是反应迟钝。 - 秦四海临走前,带着初三又来跟贺连越告别一次。 他笑道:“刚才匆忙得狠,竟将一桩要紧事忘了,还好因缘巧合,没得错过。”说罢,将初三往前一推,“这孩子至今只有个小名,六月初三生的,就叫初三。人说天地君亲师,从师不从父,劳请苏公子赐个大名吧。” 贺连越想了想,道:“天下之大,莫过于海,你四海叔胸怀四海,已将最大的都纳了。你若要青出于蓝胜于蓝,非得想个比‘海’更大的名头不可。” 内陆之人,连海都没见过。四海、四海,也不过是从书上抠下来的话,哪里晓得什么东西,会比海还大? 初三歪着脑袋,眉毛耷拉,为难道:“师父,我想不出来。”突然,他眼招子一亮,脱口道:“是不是天呀?”海之外还有陆,可天之外就没有旁的了。 贺连越在他光溜溜的脑门上敲了一记,笑道:“不对,是德。天地纵横,万物刍狗,古往今来,还有什么胜得过一个‘德’字?” 他俯身捏了捏初三的小脸,“从今往后,你就叫五德吧。” “马五德,好名字!”秦四海谢过了贺连越,正式向他辞行。跟着悬心和尚一块儿,身影渐渐隐没在东边树林子里。 从头到尾,贺连越的视线就没离开过悬心,见他听到自己那番“德胜于天”的宏论,居然只是弹了弹眼皮,连头都没抬一下,不由感到十分挫败。 凭他这么有内涵、有技巧的刷好感方式,大和尚难道完全没有被感动到?这不可能啊! 贺连越陷入了无边的沉思,以及对自我认知的怀疑中。 - 半个时辰后。 悬心走到半路,忽然停下脚步,感叹道:“五德,真是好名字。苏公子的一席话,确实十分在理。以德服人,才堪称侠之大者。” 马五德:“……” - 这厢,贺连越送走了包袱和bug,再看那四人的眼神,便好似饿狼进了羊圈一样。但他隐藏得深,前后不过是目光闪烁几下,在外人看来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笑模样, 五人一行走出三四里地,天色就暗了下来。 贺连越打了个哈欠,困得眼角都渗出泪来。葛成光便道:“小公子身上没有功夫,走这么些路,定是乏了。咱们就在此睡一宿吧。”贺连越忙不迭称好。 宝翁和金翁兄弟去拾了些柴火。可是雨过山湿,火堆总也生不起来。 “废物。”贺连越嘟囔了一声,自己在树下找了块还算干燥的地,抱臂合衣躺下,没一会儿功夫就鼾声如雷。 尽管他这抱怨压低了声,但在座的都是江湖人士,耳聪目明,如何听不见?脾气火爆的金翁立时便要发作,手已掏到了毒蝎口袋,却被兄弟宝翁强压下来。 宝翁向他使了个眼色,摇摇头,目光指向葛成光。 意思是,一行人以葛成光为首,全都得听葛老大的。 葛成光虚睨一眼蜷缩成团、呼呼大睡的贺连越,眸中精光一闪,哑声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金翁席地坐下,两手搁在膝上,哼道:“从长计议什么?这么个小东西,咱们一剑捅了,埋进深山里,不消半年就做了古,谁知道?” 陶庆友抚着小胡子,一阵冷笑:“你道这么简单?那个秦四海虽不算入流高手,却也是滇南颇有名声的人物,侠义豪气,绿林作风,他认识苏小子,也见过咱们。你说这事怎么算,万一传到老爷子耳朵里还得了?” 葛成光也正有这个顾虑,点头称是。 “这样不行,那也不行,你们倒是拿个章法出来?”金翁气得不禁提高了声调。 宝翁此时刚把火堆生起来,遥见贺连越翻了个身,赶紧捂住弟弟的嘴,骂道:“你呀!听两位哥哥的就是了。” 金翁把脸一闷,道:“我去看火了,你们聊着吧。”起身踱到火堆边上。 宝翁代替了他的位置,和另两人坐成一团,窃窃私语。 三人谈得正酣,倏然听闻一个声音在头顶上炸开,“几位大侠说什么呢,凑得这样近,都快贴脸亲上了吧。”猛地扭头,便见贺连越逆光站在背后一尺处,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葛成光几人险些吓得魂飞魄散,仿佛霹雳打到了头上,毛发一根根竖起来。面面相觑,都是一般想法——他几时到的,怎么我们一点声响都听不见? “苏……苏小少爷。” 贺连越把宝翁和陶庆友往两旁一推,生生挤了个位置,蹲在两人中间,搓着手烤火,抱怨道:“你们生了火,怎的也不叫我?可冻死我了。” 陶庆友与宝翁对视了一眼,后者抱歉道:“苏小少爷,真是对不住,把你忘了。” “忘了?”贺连越哼哼唧唧,“你们出来寻我,倒把我忘了?那我还是走了好。”说着便作势起身要走。 三人见他还是一团任性的孩子气,眼中疑惑尽去,不约而同地吁了口气。陶庆友拉住他的胳膊,笑道:“咱们几个给你赔罪了,今儿你睡这儿,我们睡树上去,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贺连越眼珠子滴溜溜转,落在他的草茎剑上,笑嘻嘻道,“既要赔罪,那你把这剑借我看看好不好?” 陶庆友抚着剑身,犹豫道:“这……” “哼!我就晓得你们是诓我的。”贺连越脸色骤变,顿时发起横来,秀眉一竖,“我看哥哥定也不是真心要找我回去,是被爹爹逼迫的!不过借你把剑看看,你也推三阻四,莫非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陶庆友听他越扯越离谱,心下更厌,道:“好好,你要看便看。只是看完要还我。” “谁稀罕你这把破剑了?我家要什么剑没有?”贺连越嘴上骂着,却喜滋滋把剑拔出来,挥来挥去,耍玩具一般。 宝翁看陶庆友一副无奈的样子,不由笑道:“反正苏小少爷不会武,借他玩玩也……”不打紧这三个字还没出口,便见眼前火光、剑光、寒光闪成一片,黑皮面上唰的映过一道白芒。 他骇然低下头,只看见了自己身首异处的半个躯体。 一颗头颅骨碌碌滚出老远,圆瞪着铜铃大眼,满脸惊恐,死不瞑目。 贺连越垂着长睫,雪白的剑身上火光跃动,影出他一双渐渐生冷的眼。 鲜血顺着剑槽淌到泥里,洇出点点深色。他抬起脸,定睛含笑,嘻道:“我也对不住,一时手滑。” 第4章 追杀 马帮生的一大摊篝火,在夜色下烧亮了半座山头,映得悬心那张脸,恨不得白到月亮里去。 他盘膝坐在火边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也不说。那些糙惯了的汉子,又怎敢和他搭讪。连脚步都是轻的,生怕惊扰了这尊玉菩萨。 有人咬着耳朵私语,“还是苏少侠性子好,乐得近人,同咱们天南海北瞎侃,一点架子都没有,不像这位……” 悬心听得分明,落在耳中,又在心头恍然兜过一圈,还来不及过脑,便散得一干二净。 “悬心师父。”五德端了洗净的果子来给他,顺势在他身旁坐下,“你饿不饿?” 他盯着那果子,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五德从里面拣了个卖相最好的,用衣袖拭了几遍,递到他眼皮底下,“喏。” 悬心顿了好一会儿,才双手接过来,放在齿边,一口一口慢慢啮着。 五德不得看得呆住,道:“怎么还有人这样吃东西?像个大家小姐!”话一出口,他就晓得自己说错了,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讲你……” 悬心还没来得及有甚反应,可五德已经苦恼得要命。 他挠挠头,扯开这个话题:“悬心师父,我师父教了我一套拳,我打给你看好不好?”说完,也不顾悬心作何反应,便起身走到闲处,稀稀嚯嚯打起来。 他个头虽小,但干惯了粗活,空有一把力气。此时横推竖拉,拳脚带风,一套拳法竟打得似模似样。 悬心原本只半阖眼闲看着,看到后来,一对浓墨般的星目凝起,声音陡然一沉,“这拳法,你先前说……是谁教你的?” - “我也对不住,一时手滑。” 贺连越把剑一抖,挽出个夺目的剑花,未涸的人血便顺势飞溅起来。 立在火堆边的金翁只觉得脸上一热。 他怔愣着从眼尾摸下一手血,再看到滚到脚下的兄长头颅,登时便疯了,红眼竖发,怒吼道:“我要杀了你!” 他擅长用毒,拳脚功夫也不弱,此时如同猛虎般扑腾过来,衣带当风,两只袖子高高鼓起,急怒之下,竟是比往常还威猛三分,迅捷无比。 “来得好!”贺连越一声轻笑,向右迈了一步,避过他的拳风,剑尖一挑,刺向金翁。 金翁势如破竹,惯力使然,如何止得住,竟像是直愣愣把自己送到了对方剑下。他冷汗涔涔,脚尖踏地,半空中生生扭了个弯,这才险险避过。贺连越束剑迎上,恰恰划过他的脖颈,带起一串血珠子。 他的剑招说不出有甚精妙,只是快如闪电,连剑身都虚成了幻影,不过眨眼间,便逼得金翁倒退三尺。 葛成光和陶庆友相顾骇然。这比废柴还不如的苏家小公子,什么时候练成了这般武功? “你们傻站着干什么?”金翁怒喊道,“还不快过来帮忙!” 葛成光二人再不犹豫,一个持双锏,一个赤手,合围上去,一左一右将贺连越包了个浑圆。贺连越笑道:“嘿,三个打一个!正好教小爷把你们一齐料理了。”葛成光和陶庆友自负是滇南成名高手,被他这么一说,老脸便有些挂不住。 葛成光冷冷道:“剑长锏短,你占着兵器上的便宜。” 贺连越哈哈大笑:“是极,是极!你们还占着年纪上的便宜,三个臭不要脸的老货!”话音未落,腕抖剑斜,剑锋已倏然削向葛成光的右颈。葛成光拿锏去格,刺啦一声令人牙酸的摩击,贺连越的剑已划到了他小腹处,飞快刺出三四下。 饶是葛成光急急避退,还是被他刺中了,鲜血从布衣里渗出来。他捂着伤口,心下惊骇无比,世上怎还有这样快的剑?眼前这位到底是什么人? 若被他知道贺连越身上带伤,只能发挥出五六分功力,不晓得该是怎样的心情。 贺连越胸膛上那道伤,因为肌肉使力,此时已经隐隐作痛起来。他长剑回转,以一对三,借力打力,使的都是巧劲,不敢贸然调动内力。 但他向来不做无把握的事,敢正面对三人出手,心中自然早有准备。 “唉哟。”他假装被陶庆友一掌击中,往后连退数步,身子一歪,似欲摔倒。三人眼中霍然一喜,忙不迭从三个方向包抄而上。 小爷等的就是你们! 贺连越眸光微闪,唇边掀起一抹冷笑,他将长剑一抛,反手回转抓住,自背后刺向金翁。 这是个杀招,一剑便要先把金翁捅个底朝天,然后直砍陶庆友顶门,同时左手凝聚内力,一掌推出,将葛成光震得五脏俱碎! 说时迟那时快,葛成光眼前一道剑光闪过,突然福至心灵,大喊:“不好!这小贼使诈!” 来不及了,我贺小爷的快剑天下第二,哪是你们三条杂鱼躲得过去的? 贺连越得意的笑弧刚扬到一半,却生生凝在了嘴角,瞠目结舌之下,最后吐出的却是一句国骂:“我[哔——]你妈!” - 传说反派搞事的时候,一定会被主角反将一军。 贺连越一直以主角自居,从来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被人克死的一天——直到遇见某个命中注定的冤家。 说时迟那时快,白光一闪,忽然从树林子里唰地跃出个光头和尚,空降战场中心,双掌合十,轻描淡写地一推,便将葛成光三人送出了剑围。 而贺连越的剑气却像撞到一堵无形的空墙,尽数反弹回来,打在他自己身上。 他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强行用剑支撑住身体,喉头一甜,呕出一口血来。但他不甘在人前示弱,硬是咬牙又把血全部吞了回去。 “施主,你没事吧?”悬心转过身,目光淡淡地睇着他。 没事你个大头鬼啊!大哥,你他妈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不是已经把你送走了吗! 金翁见了悬心,登时便要喊人,此时,葛成光却看出一丝端倪,急忙在他出声之前,大声道:“悬心师父,你可算来了!教我们好等啊!” 贺连越听到葛成光的话,心里陡然一沉。是了,悬心走都走了,为何要去而复返? 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正好他要杀这三人,悬心便跳出来把他们救走。除非……除非悬心和葛成光一行根本是一伙的,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伺机而动。 贺连越本性多疑,此时内伤外伤齐上,更如惊弓之鸟。银牙暗咬,将这帮人的祖宗十八代统统问候了一遍。 枉费他聪明一世,居然在阴沟里翻了船。本以为这眼神纯净的大和尚,不会冲着几个臭钱,给苏长旭做人头买卖。没想到竟看走了眼! 此时他并非悬心的对手,唯有走为上策了。 贺连越又恼又气,恨恨道:“我很好,好得很!” “我有一事……施主,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当然是逃命了! 他足尖点地,一个闪身绕过悬心,急速蹿上树梢,飞鸟一般向密林掠去。回头一看,悬心果然并着葛成光三人追了上来。 这让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 贺连越对自己的轻功是绝对有信心的。他走的本就是灵巧路子,脚快步轻。擅长追踪的宝翁已被他出其不意杀了,剩下几人不可能在林中追寻到他的足迹。 可惜,他遇上的是悬心。 - “葛大哥,咱们这一路跟着那和尚走,不会错了吧?”金翁焦躁道,“这姓苏的踪迹,我是一点都没瞧出来,光看到和尚的脚印子了。” 葛成光小腹受了伤,脸色蜡中带白,十分难看,哼道:“那你还有别的法子没有?姓苏的不知从哪学来一身邪术,钻进林里就没了影子。要不是那和尚笨手笨脚,今天踩断树枝,明天踏进淤泥,我们连个方向都找不见。” 此时这三人已追着悬心跑了三天两夜,精疲力尽。除了复仇心炽的金翁,另两个都萌生出退意来。尤其是被夺了兵刃的陶庆友。他原以剑术见长,轻功和内力不过泛泛,又没有葛成光与苏长旭的交情,只是受人之托,犯不着为了这点钱替人卖命。 陶庆友坐在噼里啪啦的火堆边,暗自心道:若过了今晚,仍没有追到苏少廷,我就趁着这二人熟睡时一走了之。另外一半酬金也不要了,权当白忙活一场。 几人都没有长聊的心情,加上日夜兼程,疲累至极,不多时就各自倒头睡去。 唯有陶庆友,黑暗中眯着一双眼,将自己的包袱攥紧在怀里。 - 五更天还没亮,忽然从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巨响,仿佛天塌了一块。 飞鸟倾林而出,呜呜嘶叫。走兽震动起来,狼嚎虎啸,此起彼伏。 三人霍然惊醒。陶庆友登时从地上弹跳起来,面露惊色:“是地震了吗?”葛成光耳朵伏地,听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像,不像。”陶庆友道:“你们听,是不是有打斗声?” 葛成光也凝神分辨了片刻,点头道:“不错,确实有人在打斗。”金翁高声道:“定是和尚追上了姓苏的,两人打起来了!”他一脸喜色,毫不犹豫地向着发出响动的地方飞窜而去,葛成光稍作犹豫,紧跟其后。 陶庆友在原地滞了片刻,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三人奔行了小半个时辰,地势越来越高,不但寒风彻骨,而且心跳气喘,周身疲乏。原来竟已不知不觉已到了独龙雪山的半腰。此时,天色将明,亮中杂暗,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隐没了悬心的脚印。几人便如无头苍蝇般焦虑起来。 “你们看!”金翁突然指着巍峨雪山上,一块凸起的岩石,惊呼道,“他们在那儿!” 葛成光和陶庆友仰起脸来,借着天边一丝光亮,终于也看清了雪岩上缠斗的两个身影。 那块岩石压在雪山夹角,不过二尺见方,下面便是悬崖峭壁。 一人在崖石边缘游走,剑指龙蛇,脚步轻盈,身手迅捷无比。他剑抖寒霜,一招未毕,二招叠至,往往雪花还未落地,便已被他的剑削去半边。混沌苍雪中,惟有剑光霍霍,竟连光滑的冰壁,也定不住他的影子,只见一束白芒,闪来耀去。 ——青衣白剑,正是贺连越! 还有一人伫立中央,岿然不动,偶以双掌格之,僧袍带风,高高鼓起。他的动作分明远不及贺连越灵动,却自有一番沉稳,一招一式,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凝滞。任凭贺连越如何变化万千,也攻不进他近身三寸。 ——除了悬心,还能是何人! - 葛成光三人至时,贺连越已与悬心过手百余招。前三十招,他是以命相搏的架势,引得雪山大崩,两人不得不从跳到崖石上躲避。 后来再打,他心中的疑窦也逐渐扩大。他伤势复发,内力不支,绝非悬心的对手,可和尚却一味防守,不下杀招,实在不合情理。他不由出声问道:“大和尚,你为何不杀我?” 悬心一时怔住,沉思良久,才开口道:“我杀你做什么?” “你不杀我?”贺连越顿时懵了,“你不杀我,那你追我做什么?” 两人收了招式,站在崖石两侧,四目相对,俱是一片茫然。 “我……”悬心停顿半晌,仿佛正在思索,要如何组织语言,才不会引起对方的敌意,“小僧想问问,施主教五德的那套拳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贺连越无语,“就为这个,你追了我三天三夜?” 悬心颔首道:“正是。” 正是你个大头鬼啊!妈个鸡!你知道老子的伤口裂开几次,吐血吐了几升吗? 一股无名怒火蹭地蹿上心头,贺连越一阵气血上涌,头昏脑涨。他把收到身后的剑又拔出来,恶狠狠地指向悬心,咬牙切齿道:“老子要杀了你!” “老子要杀了你——” “杀了你——” “你——” 山谷里传来气息激荡的回音。 悬心不解:他究竟怎么得罪这位施主了呢?为何他一言不合,便要打要杀?师父只说天下女人猛于虎,没说男人的脾气也这般差劲啊。 第5章 雪山 金翁见两人罢手不打,心中大为焦虑。他想这姓苏的如此厉害,和尚未必是敌手,说不定是怕得退怯了,便高声喊道:“姓苏的,你有本事下来,和我再打一场!” 贺连越居高临下,从崖石顶上望去,但见一片茫茫白雪中,三个黑黑的人头,便如同米粒大小的蝼蚁。他不屑地嘁了一声,眯着一双笑眼,对下面喊道:“那个不知姓什么的,你有本事上来,和我再打一场!” 这块崖石位置甚高,金翁的轻功不过尔尔,攀不上来,只能不停跺脚咒骂。 葛成光握着他的手腕,摇了摇头,似说了什么劝慰的话。 贺连越心中得意,看悬心也没那么讨厌了,扬手收了剑,道:“大和尚,既然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那我也不为难你。你走吧。”话音刚落,就听身后的雪山隆隆作响,脚下的石屑泥渣不断往下掉落。 他心中一惊,暗道不好! 原来这独龙雪山地势极高,飞鸟难越,人迹罕至。谷中积雪一重垒着一重,若干年垒下来,岂止十几米厚。早先被贺连越和悬心的打斗一激,簌簌崩下一层,现在葛成光几人进来,又引得下面的岩石和雪层松动。 按照贺连越的户外生存经验,第二波雪崩马上就要来了。 “和尚,你去哪儿?”贺连越见悬心向着崖石边缘走去,下意识将手压在他肩上,“别忙着逃,就站在这儿。”越是雪崩,就越要站在高处。他们所处的这个位置,便是两山夹角,相较起来已经是最安全的了。 谁知悬心“嗯”了一声,内力一震,弹开他的手,竟纵身跃了下去。 贺连越倾身下望,只见他土黄色的僧袍在风中荡起,如同一只振翅高飞的大鹰,在山风推送下,扬扬飘下数尺。当坠势过猛时,便足尖稍点崖壁,缓上一缓,这么三四点的功夫,已然落到了雪地上。 从这样的高处降下,平常人踩在柔软的雪中,定然是要整个掀翻陷进去,可悬心居然只留下两个浅浅的脚印,若不细看,根本就寻不见。饶是贺连越眼高于顶,见此情景,也不禁在腹中喝了一声好。 但下一瞬间,他的脸色就变了。 ——原来悬心跳下去,是为救葛成光等人。 那三人正在狼狈地在雪中挪移,躲避四下掉落的山石,猝不及防背后一紧,被人连头带脚提起来,俱是一阵惊呼。 金翁憋红了脸,使劲扑腾挣扎,“你做什么?” 悬心来不及解释,左右手各拎一个,将葛成光甩到自己背上,负着这三人,往崖上攀去。 “别动!悬心师父是来救咱们的!”陶庆友对着金翁厉喝道。一双手颤巍巍地将悬心的僧袍攥紧了,只差没有掐进他的肉里。 葛成光却想得更多,一个背三个,只空出一双脚,就是神仙,也决计不可能爬上山去。但自己要是待在下面,必定是条死路,还不如豁开命赌一回。 - 悬心手上背上,少说也有四五百斤的重量。他每在崖壁上爬一步,便把左手的金翁甩出去一次。金翁恰好次次都能抓住一块凸起的岩石,垂在半空中,而悬心则借这个力,双足一蹬,跃上丈许。 刚开始的两次,金翁还以为他不堪重负,要将自己丢下去,吓得肝胆尽裂,险些昏厥过去。还是由葛成光出言提醒,才发现其中蹊跷。他心想:“真是奇了怪,天下竟还有这样的武功,这样的人。” 贺连越在顶上瞧得一清二楚,同样纳罕不已,发出了和金翁一模一样的疑问。 “啪——”一团黑影砸在了他眼前,发出哎哟哎哟的痛呼。仔细一看,竟是陶庆友,估摸着是被悬心掼上来的。 贺连越眉尾一扬,一记手刀下去,直接把他敲晕了。 又一坨东西被甩上来,这次是金翁。 他故技重施,利落地把金翁打得白眼直翻,然后踢过去和陶庆友凑做一堆。 最后上来的才是背着葛成光的悬心。 “你看我干嘛,他们要是和我打起来,再把这里打塌了,咱们一起死?”贺连越抱臂靠着山崖,嘲讽地翘了翘唇角。 葛成光于是把刚到嘴边的话,又悻悻地咽了回去。 此时,远处隐隐的奔雷声已经渐渐靠近,变作轰轰隆隆的巨响。白茫茫的雾气从山头升起来……不,那不是雾气,是飞扬的雪渣子!大量积雪夹杂岩石,从那头的山峰滚滚而下,犹如海上怒潮,狂风巨浪,声势凶猛。 泰山倾倒,黄河决堤,不过如此! 贺连越侧脸拿袖子掩了掩,还是被冰雪呛进了口鼻,蹲在崖石上,猛地咳嗽起来。 三竖两横,他们五人,就像几粒在浪头中翻滚的舟子。再强的武功,和这天象奇变的力量相比,也是不值一提。贺连越缓过气来,刚想感慨一番,却听得雷声再现,近在咫尺。愕然抬头,只见头顶上的一大片白雪,也缓缓滚将下来。 “卧槽!” 他的惊叫还没溢出口,便湮没在如山如海的雪潮下。 危急时刻,贺连越只来得及抱住身旁的悬心,与他一起被大雪卷了下去。 - 这场天昏地暗的雪崩,从开始到停息,统共也不过两刻钟。 万籁寂静中,贺连越只觉得自己像个埋在棺材里的活死人,明明意识尚存,全身上下却僵得一动不能动。触到的悬心倒还是热和的,料想应该没死成。 比较尴尬的是,他现在抱着的是悬心的大腿,显得很没有英雄气概。 悬心的胳膊在黑暗中探过来,有力地搂着他的脖子,将他从冰雪里拖出。眼前骤然一亮,白闪闪的一片,几乎晃瞎了他的眼。贺连越满脸雪籽,冻得牙关直颤,两条腿还埋在雪里,猛地甩了甩头。 他渐渐能看到东西了。 悬心那明晃晃的脑袋,在雪地里就像座灯塔,显眼得很。 贺连越“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肌肉扯动被冻伤的脸颊,疼得他倒吸凉气。 悬心转过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没事,没事。我就随便笑笑。”贺连越哆哆嗦嗦地从雪里爬出来,朝他挥挥手,“你忙你的。” 于是,悬心就把剩下那三个半死不活的人,又挖出来了,整齐地码在雪地上。 葛成光最好,能说能动;金翁次之,睁开眼还有意识;最惨的是陶庆友,额头上砸了个大豁口,鲜血冻成坨坨凝在脸上,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狼狈至极的几人,都没心情再扯什么恩怨情仇。 “咱们现在怎么出去?”葛成光盘着腿,无力地哑声道。 贺连越眯眼四瞟。原本是出口的地方,已经被大雪封住,平地起了座雪峰。而其余方向,也都是飞鸟难越的峭壁。四面八方,就围着他们这一块谷地。 他先开口问悬心:“和尚,你怎么看?” 隔了半晌,悬心才摇头答道:“出不去。” “对啦,我也是这么想的。”贺连越哈哈大笑,仰面躺倒在雪里,四肢摊开,“恐怕不到开春雪化,咱们是出不去咯!” “这怎么可能!”金翁与葛成光面面相觑,惨白的脸上都带着一丝惊惧。 贺连越托腮笑道:“怎么不可能?这雪谷一览无余,除了山就是山,哪里还有别的出口?你看这些山,滑不溜秋的,崖石全给雪崩完了,就算是猿猴都爬不上去。”他余光扫到悬心在给陶庆友疗伤,不由微微撇嘴。 金翁狐疑地扫了他两眼,“姓苏的,不会在诓我们吧?真要是困死在这里,你会笑得出来?” “不笑难道还要哭给你看么?”贺连越从雪中挖出断了一半的草茎剑,吹干净上面的落雪,漫不经心地说,“我笑我的,关你什么事?” 两人话间,陶庆友“哇”地呕出一口黑血,虽然仍面如金纸,但毕竟是活过来了。 “你救他做什么?没吃没喝,缺汤少药,他过几天也要死的。”贺连越凉声道。 其实葛成光与金翁二人也存了一般的想法,只是不好当面说出来。 悬心却是置若罔闻,继续往陶庆友体中注入浑厚的内力。 金翁见贺连越一脸吃瘪的模样,暗自心爽。本来他也觉得悬心这般救人法,着实浪费内力,但贺连越越是反对,他便越是要支持,于是讥讽道:“你当别人都你你一样,杀人不眨眼?悬心师父这样的高风亮节,才当得起一声‘大侠’。”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我?”贺连越神情骤变,冷笑不止,“老子就算杀人如麻,那也是想杀谁就杀谁。拿老子跟你这种拿钱办事,点头哈腰,滥杀无辜的鼠辈比,我还嫌脏了我的名头。” “你……”金翁冻得青白的脸,倏地涨红了。 “你什么你,凭你也好意思和我平辈论交?俗话说衣食父母,我哥哥给了你生意做,你该喊他一声爹。那我随随便便也就是你叔叔了,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金翁气得两耳嗡嗡,头顶冒烟,“你强词夺理!”尽管身上骨头断了三四根,还是咬牙站起来,想着非得去扇这小子几个耳光才能解气。 然而他才刚迈出两步,就听贺连越哭丧似的大喊:“和尚,和尚,救命啊!要杀人啦!” 悬心扭过头,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贺连越咬着下唇,弱不禁风地侧身倒在雪中,额发散落,衬得一双眼睛水汪汪、乌亮亮,怯怯地扬起脸,望着高大壮实的金翁,露出了惊惶的神情,仿佛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悬心、葛成光、金翁:“……” 第6章 师父 “和尚,你可不能眼睁睁看我去死啊。”贺连越一挑眉毛,半开玩笑地说,“我要是死了,可就没人告诉你,那套拳法是谁教的了。” 悬心听到“拳法”二字,眼里便放出了淡淡的光。他这人反射弧极长,连眼睛都不是噌地一下发亮,而是像加载进度条一样,一点点缓慢亮起来的。 贺连越盯着他观察了半晌,笑得前俯后仰,肚子都疼了,“唉哟,你真是……”可对上悬心澄净无比的眼波,他那些调笑的话居然说不出口了。 “你想知道那套拳法的事,是不是?” 悬心点点头。 贺连越一指金翁,“那你先让他坐下。” 悬心回头,一瞬不瞬地盯着金翁,说:“坐下。” 金翁恨恨地剐了贺连越一眼,想到悬心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便不得不憋屈地退了回去,赌气背对他们盘腿而坐。这时,一直在观察形势的葛成光,突然哑声开口道:“咱们现在应该放下恩怨,同舟共济……” 贺连越抬手截断他,“同舟共济?谁稀得和你同舟共济?” 葛成光胡桃般的脸皮皱紧,勉强绽开一抹笑,“苏公子,其中怕是有误会。是你不愿跟我们回家,行凶在先。这位金翁小兄弟为兄报仇心切,这才一路追赶你。”他知道贺连越不会信,却故意提高了音量。 这话是说给悬心听的。 贺连越将断剑往雪里一插,冷笑道:“你把人当傻子吗?刚才我说这厮拿了我哥哥的钱,滥杀无辜,你二人怎么不反驳?” 葛成光一时语塞,心道:原来这小子早就挖好了坑,装疯卖傻,插科打诨,就把他们的话套了去。倒真是小瞧了他。 “无话可说了吧?”贺连越朝悬心招招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大和尚,你坐过来。” 悬心于是坐了过去。 四人两两相对,俨然一副楚河汉界的架势。 葛成光心中愈发焦急起来。 贺连越得意地一扬眉,唇角微翘,转目对上悬心,却又是苍白诚恳的模样,“大和尚,不瞒你说,这套拳法正是我师父传授给我的。” 悬心将这句话咀嚼了半晌,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名字。” 贺连越的大脑飞速运转:名字,什么名字?师父的名字,还是拳法的名字?这是在对暗号? 他上下窥量着悬心的神色,试图从那张漂亮而平淡的脸上找到答案。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这真是个木头美人,木得要人命! 赌一把! “大……”贺连越刚说出一个字,就发现悬心的眼睛开始“读进度条”了。 有戏有戏! 他一口气说完:“大伏魔拳。” 没想到,悬心的眼光立马又黯了下去,“不对。” 卧槽!哪里不对?大哥你给点提示啊! 贺连越内心暴走咆哮,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小心翼翼地咽了一口唾沫。忽然,脑海中白光一闪,福至心灵,他脱口而出:“大伏牛拳!” 悬心露出了一丝微笑。这是他连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笑容。他的薄唇两端些微上扬,卷起恰到好处的一点弧度,浓长的双目,渐渐弯垂,仿佛山颠的一捧白雪,孤意在眉,峭冷泉清。 贺连越抓了地上一把雪,猛地塞进嘴里,险些冻掉了一层上颚皮。 “冷静……冷静……”美色误人,蓝颜祸水。 悬心的语速,简直慢到了一个境界。非要做个对比的话,大概是新闻里那些领导人的三分之一。然而贺连越光是盯着他那张脸,居然觉得十分可以忍耐。 “大伏牛拳,师父,也曾教过我。”悬心一字一句道。 和他的猜想对上了。悬心这bug一样的武功和年龄,果然就是个bug。现在他所处的这个时空,以前有过别的宿主——毕竟大伏魔拳是《九阴真经》里的武功,而《九阴真经》的作者黄裳,还要再过几十年才出生。 他传授五德拳法时,说的就是“大伏牛拳”,而悬心又是从五德那里得到线索追过来的。两相印证,他才能马上纠正过来,可心中仍旧疑惑不解。 ——世上除了他,居然还有第二个宿主把“大伏魔拳”叫成“大伏牛拳”! 奇哉!怪哉! 贺连越用指尖拨了一下草茎剑上的红穗子,问道:“师父,唔……有没有告诉你这名字的来历?” 悬心正襟危坐,眸中焕发出一股虔诚崇敬的光芒,肃然道:“师父说过,‘大智伏魔,大力伏牛’。” 卧槽!知己啊! 他早就嫌弃这套大伏魔拳糙而不精,全凭一股子蛮力,大大拉低了《九阴真经》格调。他自己学没两日就随手扔下了,要不是方便五德入门,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捡起来。没想到那些土了吧唧、霸气四溢的宿主中,还有人和他存有同样精致的武学理念。 贺连越心中顿时升起了一番相见恨晚的感慨。 他脸上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让本来以为他是胡乱糊弄悬心的葛成光,心里也不禁泛起了嘀咕:难不成他们两人还真的沾亲带故?这可大大不妙啊! 那厢,贺连越已经握住了悬心的手,像村口老大爷见到多年未归的孙子那样,眼含深情,只差没有挤出两滴眼泪来,道:“师弟,师父他老人家……常常念叨你呢。” 反正宿主们都滚粗系统了,死无对证,当然随便他怎么瞎掰喽。 悬心静如枯水的脸上,浮出一丝讶然:“师父……念叨我?” “呃……嗯。”难道他说错了什么? 悬心垂下头,搭在膝上的修长手指,攥住了僧袍一角,声线微微抽紧,低声道:“没想到,师父还记着我。”仰起脸,定睛凝望贺连越,双眸澄澈如练,干净得叫人不敢直视,“师父他,还好吗?” 撒起谎来半个时辰不带喘气的贺连越,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竟然破天荒地——心虚了! 他撇过脸,含含糊糊地说:“好,好。师父那么高的武功,自然是……嗯,一切都很好的。” - 就两人说话的这一会儿功夫,灰暗的天空中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在地上躺尸的陶庆友,半张脸很快就被雪覆盖。金翁把他扶坐起来,焦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咱们待在雪地里,很快就会冻死了。” 葛成光出去找了一圈,这鬼地方连个能栖居的山洞都没有。 两人都是一筹莫展,只得把希望投注在悬心和贺连越身上。 这时,贺连越忽然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雪,背着手走到几个雪丘旁,这儿弹弹,那儿敲敲。 金翁小声问葛成光:“他这是在干什么?” 葛成光摇摇头,嘘声示意他安静。 贺连越停在一堵雪峰前,凝思了片刻,叫来悬心,问道:“如果我想在这里挖一个洞,有没有可能?”指指那把断剑,“就用这个。” 悬心沉默良久,摇了摇头。 果然……和尚再怎么开挂,也才二十来岁,在没有专业工具的情况下,操作开凿冰洞这种大工程,还是太强人所难了。就算是自己巅峰状态,也不一定能做到。 贺连越虽然略感失望,但仍在意料之中,便说:“那我们只能想别的法子了。” “不用剑。”悬心慢吞吞地把话补全,“用手,就可以。” 这语气,似乎是在说“我能掐死一只蚂蚁耶”或者“我弯腰捡起了一块钱,好棒棒哦”;但实际相对的情境应该是“唉,这次我又考了满分,还拿到了附加的二十分,太简单了,真没意思”。 贺连越突然很想揍他一拳。 他发泄似的,拿断剑在雪峰上使劲一戳,哼道:“挖!照这儿挖!” 悬心伸出手,也不见如何用力,便像掏嫩豆腐一般,将累聚在此千百年、比生铁还硬的冰壁,抠下来一大块。他冰霜般通透的脸,映着皑皑白雪,却是难言的纯净和天真。好像这样的本事,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强,而不自知。 真是个危险人物。贺连越微微眯起了眼睛。 - 贺连越用断刃在雪地里画了一幅粗略的设计图,标明了隧道和房间的大致形状及尺寸。这就完全是现代的设计理念了。 他挠着后脑勺,蹲在雪地里,正愁怎么和悬心解释长宽高和比例这样的概念,却没想到悬心人走过来,只虚睨了一眼,就一声不吭地回去继续挖洞了。 “喂,和……师弟,这东西不弄懂,你挖好了洞也会塌方的。” 悬心阖目片刻,转瞬便睁眼道:“懂了。” 贺连越大奇,一溜烟跑到他身后,背着手,探头探脑,“真懂了?” 悬心点头:“嗯。” 贺连越不信,随口问了他几个相关问题,结果悬心除了作答速度慢了点,竟然完全没有错处! 原来世上真的有这种怪胎,不知道是被哪个奇葩教出来的。他对悬心的那位“师父”,真是好奇得心痒难耐。 第7章 冰火 贺连越指挥着悬心挖洞,自己干坐在背风口,拿剑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捅着石上的雪块,敲下大段散雪,颇有兴致地捏起了冰雕。 他手上不停,嘴里也没闲着,念念有词:“师弟啊,你瞧咱们困在这雪谷的情形,像不像《连城诀》里的水笙和狄云?姓葛的就是那阴险狡诈的花铁干。真要到了吃人的时候,他肯定先拿你打牙祭,谁让你吃素呢?” 过了一会儿,又叹道:“别人是苦命鸳鸯,落难还有美人相伴,咱这俩爷们算怎么回事?”自己捧着手头的冰雕左右端看,满意地一颔首,忽然又笑眯眯地说,“不过你我生得也不差。你比水笙漂亮,我呢,更是不知道比狄云那丑小子好看多少倍。” 悬心根本不晓得他在瞎扯些什么,只顾埋头做事。 他也就是仗着悬心和哑巴聋子没两样,才敢满口跑火车,要是换了个人,哪能这么肆无忌惮?这天寒地冻的,又冷又累又饿,还要听他在那边絮絮叨叨说风凉话,早就暴跳起来,狠狠揍他一顿了。 贺连越说了半日,口干舌燥,从岩上挂下一层雪,含在舌下慢慢等它化了,鼓着两颊,咕噜咕噜咽下去。他余光一瞥,远远瞄见两条黑影,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在雪丘上凿冰。他定睛相看,一双眼晶晶地弯作两道,嘿嘿笑起来。 “你瞧他们在做什么?” 还不等悬心听囫囵,便自答道:“他们也想挖冰洞,而且还自作聪明,把洞挖在了背风坡。画虎不成反类犬,真是蠢货。”说完,冷笑一声。 此时,悬心终于抬起头,回了一句:“什么……” 难得他这般捧场,贺连越便眉飞色舞地向他解释个中蹊跷:“咱们把洞挖在迎风坡,看上去是麻烦,每夜都会被风雪吹堵住,但只要结构合理,隧道挖得深,再加上通气孔,根本没什么大碍。相反,他们一时投机,想着把洞挖在背风坡,才是容易引起崩塌,保不准哪天夜里就被雪埋住了。” 贺连越想到此处,心情大好,哼着歌,开始给手上的冰人雕琢五官。 悬心这才把先前那句话补完:“什么美人?” 然而贺连越已经浑然不记得了,反问:“什么什么美人?” - 两人鸡同鸭讲一般,竟也津津有味地聊到了风雪骤停、云破日出。 一轮巨大的落日悬在山间,犹如残残风烛,将熄未熄,把雪地染成了瑰色。松软的白雾腾腾袅袅,萦绕着万丈高峰,飞鸟偶掠,确有几分壮丽景象。贺连越感叹道:“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不用分说,悬心自是不通半点情趣,顾自沉然缄默。 只不过他眸光深重,僧袍芒鞋,就算出神也自带高人风范。此时临风远眺,衣袂飘飘,更像极了画中的隐士仙客。 这份天生的装逼buff,连贺连越都感到十分羡慕。 - 饶是悬心武功再高,毕竟单人徒手,直至夜幕落下,天色混混及暗时,才把雪洞挖好。 雪山中月光反射,照得四面八方莹莹地亮,给人以一种日夜颠倒的错觉。贺连越看了看葛成光那边,因为是两人合力,用双锏凿进去的,进度倒也并不比他们慢多少。 他设计的专业级雪洞,是先正对坡面挖掘一个一米左右入口,能爬着通过,然后在入口上方挖主室,防止风直接吹进去。放着廉价劳动力不用白不用,所以他指使悬心将主室挖得颇大,足够两人在里面低头行走,而且还凿了一张冰床。 两人进去后,将入口一堵,另刺出一道小小的通风口,就能入住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悬心这个古板和尚,做事一丝不苟,挖出来的洞居然和他画的分毫不差。他那图纸是随手在雪地上涂的,比抽象画好不了多少,情急之下,哪管得了横平竖直,左右对称? 可他要是画一个直角,悬心也必定挖个直角出来;画个圆角,那对应的地方就是个圆角。最后成形的雪洞,竟是个半圆不方的四不像。 贺连越真想拧着悬心的耳朵,问问他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但考虑到他们的身高差、武力差,和现在相对友好的“师兄弟”关系,只好作罢。 “蛮好,蛮好。”他勉强扯出个笑容来。 悬心擦了把额头上凝成薄冰的细汗,原本抿成直线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向上翘了翘。 他这微微一笑,贺连越纵使有一肚子牢骚,也散了个干净。 - 两人坐到冰床上。 贺连越将那捏到一半的冰雕也带了进来,边掐着轮廓,边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师弟早先说要去天龙寺,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在此耽搁了可怎么是好?” 悬心盘着双膝,手上结了个禅定印,慢慢说道:“找师父。” 贺连越指尖一抖,险些将那冰人捏碎了——卧了个大槽!原来小和尚的师父是个大和尚,还是天龙寺的大和尚!可老子又没出家,这谎要怎么圆过去? 他嘴角微勾,强作镇定:“那师弟怎不问我是如何拜入师父门下?” 没想到悬心却说:“师父随性,见到投缘的,或便收了。”他顿了顿,长睫一垂,神情中透出些许淡淡的失落,“师兄你,很像师父。我笨,师父不喜欢。” - 进了一个只能刷一次的大副本,才刚起了个头,就发现原来这是别人打剩下的,人家已经功成身退,然而你还要跟在屁股后面捡渣渣;才踏上伟大的航路,就发现人家都拿到海贼王头衔开始出番外了,然而你连团员都还没有集结。 这,就是贺连越现在的心情! 他突然无比懊悔,给自己安了个“师兄”的头衔,比那位先来一步的宿主,平白矮了一辈,还莫名其妙认了个师父。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这不是多了个便宜爸爸嘛! 呸呸呸!早知道,应该直接说自己是悬心师叔……不,是师伯才对。 想到这一层,贺连越立时肠子都悔青了,脸色也变得十分不好看。 “你师父真的有这么厉害?” 贺连越说的是你师父,这明显就是把自己摘出去了。如果换作旁人,一听便会觉得非常不对劲,但悬心这一根筋,却压根不会转弯,只开口说了四个字:“天下无双。” 贺连越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妒忌得很,也不服气得很。 “天下的人,你都一一见了吗?就知道他天下第一,举世无双?” 悬心一怔:“师兄你……” “谁是你师兄?”贺连越冷冷道,“你这么好骗,若我说我是你师祖,你信不信?” 悬心琉璃般剔透的眼珠里,浮现出一丝茫然之色。 “傻子,我不是你师兄,也不认识你师父是哪只鸟!这么说你听明白了吗?”贺连越看见他这副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竖着长眉,站起身,只差把食指戳到悬心额头上,“你是真白痴,还是装糊涂?” 悬心反应过来了,慢吞吞地说:“你不是师兄?” “对,我不是你师兄,是你师祖,师爷爷!”贺连越感觉自己简直是在跟一头牛吵架,重重的一记拳头打到了棉花里,“我刚才骗了你,目的是为了让你挖雪洞、做苦力。我想你拉拢你一起,帮我对付葛成光一伙人,懂了吗?“ 悬心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不是师兄。”默默闭上眼,面墙而坐,一言不发。从贺连越的角度,只看见一段修长的后颈,滑进土黄的僧袍里,显得耳后一颗殷红的小痣愈发鲜艳。 贺连越想到了自己以前养的那条哈士奇,蠢得要命,连发脾气都不会,生了闷气就蹲在角落里挠墙。 “喂,大和尚!你脑子好使吗?现在是我骗了你,而且我受了重伤,使不出内力,你应该暴揍我一顿,然后把我赶出去才对啊!自己在那边面壁思过个什么劲儿?” 悬心沉思良久,似乎怕再次掉进他用言语构造的陷阱里。 一盏茶之后,他谨慎至极地吐出三个字:“外面冷。” “……” 贺连越认输了。他一头倒在冰床上,蜷着双腿,用衣袖把脸一盖,作死尸状。 阖上双眼,全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中,唯有寒冷如蛆附骨,驱之不去。他在葛成光等人面前,嬉笑怒骂,是为了假装自己没事,实际上经过三天跋涉外加两场雪崩,他已经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停地刻冰雕,不停地和悬心说话,都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一旦睡过去,就会和陶庆友一样,先是任人摆布,最后死在这雪谷里。就算今天不死,明天也会死。被风雪困死,被极寒冻死……被饿死。 “我不想死。”他紧闭双目,喃喃道,“真的不想死。” 身体越来越烫,从小腹散到四肢的热气,似乎在拯救他,又像是要烧死他。百骸酸软,通体无力,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两面被煎着的鱼,在油锅里蹦跶挣扎,伸手想够到天空,却被人剐掉了鳍和鳞。 悬心听到了贺连越难受的低吟,探过一只手来,覆在他额头上。 “你发烧了。”他平静地陈述出一个事实。 贺连越,捉住了他冰凉的手,如同溺水的人攥紧了一根救命稻草,把滚烫的脸往他手心里贴。与此同时,他睁开一道眼缝,呲着白牙,喘着粗气,恶狠狠地说:“不用你说,老子也知道。” 第8章 夜谈 悬心握着贺连越一只手,源源不断地给他输内力。贺连越腹中那团火,熄了又起,起了又熄,还不如一直烧着呢。他气得快要吐血,嘶哑着嗓子,问:“你到底……懂不懂怎么急救啊?” “不懂。” 贺连越口中腥味上泛,猛地咳嗽起来,扶着胸口,怒瞪了他一眼,“去抓把雪来!”本该是厉喝的一句话,此时他中气不足,听起来倒像是恳求。 悬心往墙上打了一拳,抠下一手冰渣,揉碎了递给他,“雪。” 贺连越撑着冰床坐起身,解开自己的长衫。他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刚抽完腰带,就险些重新倒了下去,扶住了悬心的肩,才勉强重新坐直。 悬心看着他光洁瘦弱的白背,一条脊梁骨笔直滑下来,在腰后微微地陷下去。 他脱得只剩一条亵裤,生生打了个哆嗦,靠着悬心先前输的内力,才没直接在冰天雪地里冻死过去。整个人瘦条瘦条的,横在悬心膝上,两条白晃的长腿搁在床边荡。 “别傻愣着啊,赶紧给我降温,拿雪擦,越用力越好。”一张脸白得不成样子,嘴唇全是青的。 悬心左手握着他冰凉的掌心,右手搓了个雪球,沿着他脖子往下擦。 触手温凉,他的肌肤和雪没什么两样。 贺连越“嘶”地倒吸凉气,“轻点,你轻点!” 悬心有些无措地看着他背上一片破皮的红痕,不敢再用力。他突然想到了寺里养的一只小鸡,不知道是从哪跑来的,全身湿透了,那么小,那么软,捏在手心里,绒绒的一小团,好像稍微使点劲都能掐碎了。 “对不起。” “对不起你个头啊!”贺连越一听他道歉,心里就莫名堵得慌。 悬心一路向下,从他的胳膊擦到后背,再擦到腰窝和大腿。全部擦完了,他自觉地把贺连越翻了个底朝天。他和贺连越交过手,知道这人武功不错,却没想到他的身体如此病瘦孱弱,一副被掏空的纨绔子弟模样。 贺连越忽然说:“和尚,你救了我这一次,就别再有下一次了。” 悬心手一顿。 “我生平最讨厌欠别人人情。”他嘴唇一抿,“因为人情欠多了,就会变成朋友。” 悬心问:“朋友不好吗?” “不是不好,但也不是好。”贺连越不习惯拿眼睛对着他的脸,又重新翻了回去,仍旧趴着,目光只在冰地上游移。 “麻烦。”他补充道。 “不救,死了怎么办?” “死?”贺连越艰难地抬起手,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自嘲地一笑,“看见我头顶上的‘主角光环’没有?我不会死的。这里的阎王爷,才没胆子收我。”他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似累极了,两手垂下来,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悬心手里的雪化完了,他探起身子,又去抠了一把。不想贺连越是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活生生晕成了一坨烂泥,连他的腿都抓不住,像条跐溜的软泥鳅,就这么直直滑了下去。 幸好悬心眼疾手快,及时把他捞进怀里,搂着贺连越的腰,竟觉得有些烫手。 “阿弥陀佛。”贺连越睁不开眼,嘴角倒是勾了一下,“善哉善哉。” “把你放出山的人,可真是造孽,罪过罪过。”贺连越吐出吃进嘴里的几根头发,自己拿手拢了拢。腹中悬心的内力沁开,激得他脚趾都蜷了起来,一波热,一波冷,还有一波淳厚温润之力,在他肚子里打架。 说舒服不舒服,说难受倒也没那么难受了。 “你师父那么厉害,难道没教你: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不要揣着圣母心走江湖的道理吗?”贺连越懒恹恹地开口,声音又哑又轻,比起往日的清越,多了几分倦怠和沉重,“你以为你救了别人,别人就会感激涕零?大错特错。” 他此刻这副软了吧唧的模样,讲起歪理来,实在没什么说服性。 而悬心果然也没抬眼听。 贺连越要是不把话说痛快了,比断手断脚还难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涌泉之恩,拿什么报?瀑布啊?呸,插刀相报。斗米恩升米仇,你信不信,你今天救了姓葛那几人,他们明天还有来求你。一次又一次,最后一次,就是要来索你的命。” 他停了一会儿,没听见头顶上的动静,“和尚,你听没在听?” 隔了片刻,传来悬心“嗯”的应和声。 贺连越这才继续说下去:“你说我像你师父?那你知道我师父像谁吗?”他故意又顿住了。 悬心好半天才领会了他的意思,摇头回答:“不知道。” 贺连越满意地点点头,道:“我师父吧,像你!一个傻姑娘,明明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剑客,使的一手快剑,迅如闪电,没人能挡得住她三招,却败给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有娇娇怯怯的弱女子。” 他又不往下说了,等着悬心回应。 悬心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似极无奈的样子,问:“怎么败的?” 这次还算聪明,都会提问了。贺连越得意地唇角一翘:“还能是什么?自然是你们出家人碰不得的那要命东西,情爱呗!我师父在山林里叹了一辈子气,连见那男人一面都不敢。我跟她说,‘我去帮你杀了他好不好?’她反过来要骂我,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什么道理?” “没有道理。世间最误人的就是这东西。”贺连越说,“你师父喜欢聪明人,那是当然,天下人人都喜欢聪明的。可偏偏我师父不,她就爱跟蠢人打交道。她要是见了你,指不定多喜欢呢,哭着喊着要收你为徒。” 悬心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没听出其中的讽刺之意,便让贺连越感觉这个玩笑跟白讲了一样,口舌凝涩,嘴里好不是滋味,撇撇眉毛,说道:“你这人真没趣。” “嗯。” 嗯你个头啊……贺连越用下巴磕他,“我师父和你一样没趣。不,比你还没趣。” - 他进入系统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帮越女剑阿青完成心愿。 本以为阿青的愿望,无非是想法设法,从西施那里夺回范蠡之类。不曾想那个神态端静,明眸如洗的少女,开口却是:“我需要一个传人,你就很好。” 他莫名其妙跟随阿青学了三年剑术。她摇头道:“剑法你已大成了,剑意却还差得远,这个我教不了你。”于是又莫名其妙地被赶了出来。 此时,系统提示他,任务已完成,可根据委托人赠予的积分,到商城选购奖品。 阿青是个对金钱没概念的懵懂少女,给出的积分数额着实吓了他一跳。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武侠系统最大外挂——九阴真经。剩下的积分不够买下他一直心仪的凌波微步,但拿下一本武当梯云纵绰绰有余。 骑驴找马嘛,等再接几个任务,去买凌波微步也不迟。贺连越满怀乐观,如是暗忖。 ——谁知他刚见到第二个任务的发布人,武侠系统就崩溃了! 他想到此处,不由长长叹息。 “我师父三年里没和我说过一句话,硬说我的话会扰乱她的心神,妨害她练剑。”这对他而言,不啻于酷刑加身,简直比让他上刀山下油锅还难受! 悬心听到这里,却是微不可察地颔了颔首。 贺连越余光瞥到了,顿时恼羞成怒,霍然坐起,“你也觉得她说得对?” “嗯。” “你们这些人,定力不足,修行不到家,倒来怪我!”他把外衫斜过来一披,倒头栽了回去。身上爽利了些,精神头也足了,自己就笑了出来,轻轻踹了和尚一脚。 悬心挨了一脚,好生无辜的模样。 此时两人待在冰床上,一个正襟危坐,一个斜来扭去,贺连越一条腿挂在悬心膝上,一条腿垂在外面,右手支撑着脑袋,左手还和悬心握在一起。真是说不出的好笑。 却是无意间亲近了几分。 贺连越敞着衣衫,露出一截比雪还白的胸膛,懒洋洋地问:“我说和尚啊,有件事我真想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在林子里追上我的?照理说,我做得够隐秘了吧?” 悬心说:“看到的。” “放屁!我那时候离你最少有一里地,你看见个鬼啊?” “有脚印。” “不可能,我轻功比你厉害多了!就算不是踏雪无痕,也差不离。脚印?你特么拿显微镜的看的啊?” “拿眼睛看的。” 贺连越撇嘴,歪歪斜斜地坐起来,两只手在他面前虚晃一下,迅速收拢捏成拳头,“那你说说,我十个指头里有几个斗几个簸箕?” 悬心想了想,“十个都是斗。” “这都能让你猜中?”贺连越嘟囔道,“不过俗话说,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卖豆腐,五斗六斗开当铺。我这面相,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命,你猜个十斗,也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还不算太笨。” 他不甘心,眼珠子骨碌一转,从耳后削下一小束头发,攥在手心里,仍是在他眼前虚虚晃荡,眨眼间收回,问道:“有本事你再猜,这里有几根头发?” “十七根。” 贺连越狐疑的眼神地在他脸上过了一圈,背过身,自己数了数。 果然是十七根,分毫不差。 “见鬼了!难道老子是穿到了修仙文?不对啊,明明是武侠风……”贺连越扭头看向悬心,试探地问道,“元婴,金丹,筑基?” 悬心一脸茫然。 “悬心师父。”他揉了揉脸,挤出一个友善的笑容,“先前有得罪的地方,您别见怪。我就冒昧问问,您这一手本事,是哪儿学来的?您有没有遇到过那种飞来飞去的神仙,夸人灵根清奇的那种,引荐我认识认识呗?” 第9章 苦果 悬心慢吞吞地说,贺连越抓耳挠腮地听,还不敢打断他。 “我生下来就是这样,看东西比旁人清楚,也比旁人慢。” 他三岁才会跌跌撞撞地走路,五岁才会开口说话。十来岁的时候,别的族兄弟都进了学,母亲唉声叹气地把他叫过来,说:“这辈子读书是不成了,娘也不求你如何。只要你身体康健,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 那时他才模模糊糊地晓得,原来自己和别人是不同的。 贺连越心尖打了个激灵,“你说你看东西比一般人慢?” “嗯。” 他手指不受控地哆嗦了一下,“那你看别人使出武功招式……也慢?” 悬心点了点头。 “我……也慢?” 悬心客气地说:“你比其他人快些。” 贺连越气血上涌,扶着冰床,一脸生无可恋。 他心里闪过的唯一念头就是:天要亡我! 原来老天爷在这儿等着他呢!这干净漂亮的大和尚,居然长着一对苍蝇眼!有这bug在,他还怎么做天下第一啊? 贺连越细细回想两人对招拆招的过程,果然就如同悬心所说,也不见得他招式如何快,就是能恰到好处地克住自己。仿佛一举一动,被对方尽收眼底。 他怪异地盯着悬心看,五指背在身后,朝断剑挪去,抓住了剑柄上挂的穗子。 “和尚,咱们现在一帮人被困在这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说怎么是好?”他突然开口问道,长睫微翻,眼底掠过一点精光。 悬心还不知道他心里已经和自己翻了脸,想了一会儿,说:“过得一天是一天。” 贺连越目光在他脸上游移,忽的绽开一个笑容,暗地里松开了剑穗,道:“对,是这个道理!想长远了也没用。” “睡吧,天都快亮了。”他和善地拍拍悬心的肩,自己找了个角落,用外衣裹着自己,蜷缩着躺下了。悬心见他这模样,脑海中又冒出了那只小黄鸡,寒夜里冻得瑟瑟发抖。他于是解下自己的僧袍,轻手轻脚地盖在了贺连越身上。 贺连越睡梦中抖了一下,面朝内壁,手指攥紧了他的僧袍。 他悄悄扭过头看,但见悬心只着内衫,靠在冰壁上合眼,也不晓得睡着没有。 贺连越咬着手指甲,一时纠结起来。 - 天蒙蒙地亮了,一道光笔直地从他们挖的透气孔里穿进来,恰巧射在贺连越额间。 悬心习惯了每日早起做功课,眼皮微热,便知旭日初升,清清明明地睁开眼睛。他看见贺连越比昨夜入睡时更蜷了,缩手缩脚,团成云朵形状,脸都埋进了膝盖里。额前那一点光,衬得他纯洁无暇如圣子婴儿。 悬心手心贴着他的后背,给他输了点内力,顺便察看了一番他的伤势。 这人看似弱质,实则经脉极韧,愈合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贺连越被体内流淌的暖流扰醒了,一抬眼,就对上悬心的眸子。 真亮啊……黑白分明,像坠进深井的两粒星星。他想到昨晚的对话,心尖立时打了个哆嗦——可惜是他命里的死敌。不然还是留他一条命,只把这对眼珠子挖出来就好了。 他如是想着,朝悬心微微一笑,露出颊边浅浅的酒窝。 “早啊,大和尚。” 话音刚落,就听雪洞外有人高声喊:“悬心师父!悬心师父!救命啊!” 贺连越听出是金翁的声音,拊掌笑道:“肯定是他们昨晚被雪埋了。怎么还能逃出来一个?算这小子命大。” 悬心作势起身,却冷不丁被他拽住了袖摆。两人猝不及防落了个四目相对。贺连越抬眉问:“你干嘛去?” 悬心怔了一下。 “我昨天跟你说什么来着?”贺连越一脸恨铁不成钢,“斗米恩,升米仇。你非要救他们做什么?都救两次了,也该够了吧。” 金翁使劲拍着他们的冰洞口,喊道:“悬心师父,快来救人呐!” 贺连越听了,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你瞧瞧,他们都觉得理所当然呢。这是求人的口气吗?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眼见悬心还是走了出去,气得往后一仰,四脚朝天倒在冰床上,盯着冷白的洞顶,撇嘴说:“和圣母真是聊不来。”摸了摸鼻子,暗道:管我什么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贺连越抄着手出了冰洞,只见眼前茫茫一片,除了白,还是白,连天空都脆得像张晒干的薄纸,苍白得没有一丝颜色。 偶尔掠过的飞鸟,成了雪白图景中唯一的点缀。 他蹲下身,刨了半尺雪,才挖到石头,在手心里掂了掂。眯着眼睛,扬起脸来,将石头顶在拇指上,“咻——”地弹了出去。 那粒石子被高高射向天际,足飞了有四五丈才坠地。 他目送石子落下来,消失在雪里,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还差得远呢。”换作他没受伤的时候,哪有打不中的道理? 贺连越又弹了几次。最好的一回,擦着鸟尾飞过去,打下来几片羽毛。 正当他长吁短叹的时候,远远的,视线里出现了一抹土黄。贺连越停住了手,盯着那影子看。看了一会儿,便淡淡地把目光转回来。悬心从他身边走过,顿住了脚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走啊,停在这里干什么?”贺连越大喇喇地蹲在地上,恶声恶气地说着,还朝他翻了个白眼。 悬心垂着眼睛,慢慢走了过去。 “现在倒是听话。”贺连越嘟囔道。他手心里的石子握得温热,暗自心道:要是再打不中鸟,被大和尚看到,这面子可就丢大发了! 他定睛凝神,将仅剩不多的内力集于指尖,一瞬不瞬地望向天空。 终于又候来一只笨鸟,扑扑地飞过山顶。 “好机会!”他眼睛一亮。指间的石子犹如破空之箭,倏地射向那个移动中的黑点。可惜,仍是差了一点——那石子直直地往地上坠,仿佛是落在他的心上,“咚”的一声,重如鼓响。 贺连越把手心里其他石子往雪里一摁,喃喃:“莫不成,老子真的要死在这鬼地方?”他把头埋在双膝间,扯了扯头发,睁开眼,从身下望出去,遥看见一条影子,横在自己身后不远。 “卧槽。”他猛地一回头,“你没走啊?” 悬心雕像般竖在冰洞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尴尬得贺连越头皮一麻,胳膊上一粒粒起鸡皮疙瘩,“你刚刚全看到了?” “嗯。”悬心点头。 贺连越摸着后脑勺:“出家人慈悲为怀,见不得杀生,这么血腥的场面,和尚你还是不要看了吧?” 悬心说:“反正你也打不到。” 贺连越:“……”这么戳破真的好吗?分分钟想捅他怎么办! - 一个时辰后。 “算了,不打了。”贺连越一屁股坐到雪地里,甩甩酸痛的手臂,回过头,没好气地问,“废物三人组怎么样了?没死吧?” 悬心摇头:“没有。” “没死也好,留着做我的储备粮食。”贺连越摸着下巴,“实在打不到鸟,只能拿他们垫肚子了。” 悬心默然,盯着他一言不发。 “怎么,你不信?”贺连越掰着手指头给他算,“我们多久没吃东西了?两天了!饿到第五天的时候你再看,真以为他们不会动手?” 悬心慢吞吞地说:“但是你不会的。” 贺连越冷笑道:“你懂个屁?你这细皮嫩肉的圣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比废物三人组好吃多了,老子头一个先拿你开刀!你最好每天给我念经,让你的菩萨保佑我打到鸟。”他说着,一时气激,抓起一把石子,投了出去。 “啪——” 一头鸟雀落在他和悬心中间,腹中穿了个洞,点点殷红的鲜血溅在雪里。 贺连越目瞪口呆,抬眼看向悬心:“你……这么快就念经啦?” 悬心抿着嘴,转过身去。 - 贺连越用冰棱做了凸透镜,撕下内衫的布条,迅速在野外升起了火。把那只鸟掏干净了一烤,呲着牙,一面烫得直吐舌头,一面吃了个精光。他看着悬心,嘴里含糊地问:“和尚,你真不吃啊?” 悬心摇摇头。 “你除了点头和摇头,还能干点别的不能?”他啃着骨头架子,因为腹中有了着落,心情也见好,“其实以你的本事,真要填饱肚子一点不难,可你偏偏是个和尚,要吃素。这冰天雪地里哪来素食?叶子树根都寻不见。要我说,这清规戒律,破就破了,总比饿死强吧?” 悬心清逸的眉目,正如山巅的白雪,凛然不可侵犯。他虽然什么都没讲,可毫不动摇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就算饿死,也绝不会沾一口荤腥。 贺连越其实早就料到了他的态度,可临了还是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句:蠢蛋! 他吃完了一只,犹自不满足,抬手又打下了一只,却没有落在近前。 “你看着点火,我去那边找找。”他站起身拍拍衣襟上的雪籽,朝雀鸟坠落的方向追去。 一路越走越逼仄,这个雪谷还挺大,四面八方藏着不少犄角旮旯。贺连越找到那鸟尸时,但见一片血肉模糊,黏答答的怪恶心人。他抱怨道:“这准头……也是没谁了,还好没被别人看到。” 他左右张望,见雪里插着一根树枝,便随手走过去想拾起,用来插雀鸟,免得脏了自己的手。可他一弯腰,却没能把树枝拉出来。 “咦?”他顺着往下挖。 原来下面是一丛灌木,被雪压得严严实实,却还顽强生长着。枝桠上结了些青青红红的果子,看着又小又涩,不过好歹也能吃——至于有没有毒就难说了。 贺连越自言自语道:“和尚这个挂b,连老天爷都帮他……” 他捻了一颗放进嘴里,嚼了两下,苦得直皱眉。 但这点果子,又够悬心吃多久?离开春还有几个月,他早晚是要饿死的。而且……他那双令人讨厌的眼睛。贺连越想到这里,把挖开的部分又用雪埋上,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捡了那只雀鸟,朝冰洞的方向走去。 第10章 食物 贺连越走出两步,回过头来,盯着自己埋好的那个地方,发了一会儿怔。他自言自语道:“和尚毕竟救过我的命,把果子带回去给他会怎样?就让他多活两天……”折返回来,刨开刚填上的雪,摘了一捧果子,抄在袖子里。 他从一堵雪岩后绕出来,便看见金翁在纠缠悬心。 “悬心师父,我刚才分明看见姓苏的打了鸟吃。”金翁指着地上的残骸,高声道。 悬心平静地说:“那是他自己打的。” “我们这不是没办法,才来求您吗?姓苏的一手邪门功夫,不知是从哪儿学的,不过悬心师父您肯定比他还厉害。他打得到,您准也能行。”金翁弓着背讨好道,“您是个好人,不能见死不救啊。” “出家人不可杀生。”悬心面无表情,眼睛都不眨一下,硬得像块被雪冻住的石头。 金翁急道:“可出家人也不该见死不救啊!” 悬心仍是摇头。 贺连越抱臂靠在岩石上,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不只是他,看来谁都拿这和尚没办法。这种一视同仁的又臭又硬,倒让他心里舒服了些。 金翁怒了,戳着他鼻子骂:“你若要眼看我们去死,一开始干嘛救我们?你这臭和尚,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分明是虚伪至极!你倒跟着姓苏的吃香喝辣,还谈什么杀生,恐怕肉腥都不知沾了多少了!” 他的手指离悬心的鼻尖近在咫尺,悬心眼观鼻,鼻观心,却也任由他骂。 但贺连越看不下去了——嘿,他这暴脾气!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他撸起袖子,径直上前,两三步□□两人中间,格开金翁的手,冷冷地说:“好啊,你想要吃的是不是。你跪下来,喊声‘爷爷,我错了’,爷爷就给你打只鸟下来。” 金翁涨红了脸:“你……你这个臭小子,谁要喊你爷爷?” “不叫,不叫就滚蛋。”贺连越一手揪着他的衣襟领子,一手在他脸颊上清脆地拍了两下,眼神凶恶地冷笑,“等你饿死的时候,爷爷我就把你尸体搁在雪地里,剁得粉碎。那些秃鹰一定喜欢得紧,等它们吃完了你,我再把它们擒住,饱餐一顿。” 金翁被他形容的情形,吓得脊后一凉,明明是严寒大雪天,背上却有冷汗涔涔而下。他这些年走南闯北,淫□□女,绑票杀人,做下不少恶事。一对上贺连越那双寒如刀锋的眼睛,便知他不是说笑,是真干得出来。 一个养在大宅子里读书的富贵少爷,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简直比他见过的那些江洋大盗还让人发憷。 “悬、悬心师父……”金翁突然高喊一声,趁贺连越一瞬间失神的空隙,猛地挣脱出来,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贺连越只来得及踹了一脚他的屁股,恨恨道:“便宜他了。”望向悬心,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个傻子!”悬心还没作何表示,他自己先窝了一肚子气,坐在火堆边上,烤了烤冻僵的手。 见悬心还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气怒地拍拍身旁用石头砌成的位置,大声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悬心坐了下来,他却又故意扭开头,嘟囔道:“看到你就心烦。” 悬心沉思片刻,默默转过了身去。 “你躲我?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吗?”贺连越提高了声调。 悬心微微低头,“你说不想看到我。” “我什么时候……”贺连越喉间一梗,硬生生地说,“我只说了看到你心烦。但我这个人,就喜欢心烦。”他站起身,从袖间掏出一捧果子,绕过他的脖颈,从背后递到他眼前。 悬心捻起一颗果子,茫然地回过脸。 两人四目相对,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贺连越尴尬地直起腰,咳了两声:“你要不要,不要我拿走了。” 悬心还没反应过来,贺连越就恼怒地把果子塞到了他手里,“反正你不要也得要,老子可不想吃这么难吃的东西!” 悬心拣了一颗,放进嘴里,细细嚼着,轻轻皱了一下眉。 “我……我就说很难吃嘛。”贺连越拿余光偷窥着他,一见他皱眉,便伸手去夺那些果子,忿忿道,“你别吃了。” 悬心雪崩后第一次对他动了手,一招小擒拿,握住了他的腕子。一推一拉,不着痕迹地拂开他,动作堪称行云流水,另只手上的一捧果子,竟一颗也没掉。 贺连越讶然地看着他。 “谢谢你。”悬心诚恳地说。 贺连越莫名红了脸,飞快甩开他的手,揉了揉自己的腕子,偏过头,小声嘟囔道:“谢什么谢……你这个蠢和尚。” 天空窸窸窣窣又飘起雪来。一粒雪籽落在他脸上,像触到烧红的铁板般迅速融化了。 - “你真的看到苏少廷拿了果子给和尚?”葛成光盘腿坐在雪洞里,神色憔悴,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岁,唯独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还有几分原先的样子。昨夜的坍塌使他伤上加伤,命都送了一半。 反而是金翁这头脑简单的笨蛋,被他驱使去守夜,待在洞口一点事都没有。 至于陶庆友……他目光转到雪洞角落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影。他之所以还留着这人,其实是和贺连越存了一样的心思,万一真断了粮,还能靠陶庆友撑几天。 “千真万确。” 金翁不敢说是自己走到半路,想起贺连越那番话,打算中途折回去叫他几声爷爷去换食物,才看到的那一幕。他回忆起悬心与贺连越相处的模样,总感觉哪里不太对,疑惑道:“好生奇怪,那和尚似乎和姓苏的关系不错。这两人怎么会真的搅和到一起?” 葛成光冷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苏少廷的那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一个寺庙里长大的和尚,哪里敌得过他?” “也是。”金翁没有多言,心里却仍有几分膈应。葛成光是没看到那情景,比起和尚对待苏少廷的态度,更古怪的应该是苏少廷……如果是演出来的,那这人也着实太厉害了。 葛成光脑子转了几转,心生一个毒计。 “你去找找,那些果子是他从哪里弄来的,肯定是在这雪谷里。” 金翁不满道:“可那些果子,我瞧着又小又酸,咱们这里三张口,怎么能靠这个填饱肚子?哪里比得上姓苏的那手功夫,天天都能打到鸟?” “那和尚是吃素的,不沾荤腥。不然苏少廷为什么要给他找果子,分点鸟肉给他不就是了?既然悬心不愿意破戒,苏少廷又想保他,那如果咱们把果子拿到手,让他拿每日鸟肉来换呢?”葛成光皮笑肉不笑的说。 金翁踌躇道:“要是姓苏的不肯怎么办?” “至少咱们手里还落了些果子,总比什么都没有强。”葛成光道。 金翁睁大眼睛:“那和尚不就……他毕竟救过咱们。” 葛成光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冷冷地说:“命都没了,这点恩惠算个屁!咱们干的是什么买卖,杀人越货都做了不晓得多少,现在你倒讲起义气来?” 金翁心头一颤,低头称是。 他忽的记起贺连越先前那番话,其实想要捕住鸟,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把你尸体搁在雪地里,剁得粉碎。那些秃鹰一定喜欢得紧,等它们吃完了你,我再把它们擒住,饱餐一顿。” 他的眼神从陶庆友那里,渐渐移到葛成光脸上。 葛成光敏锐地觉察到了,“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没什么。”金翁匆匆地转身出去,“我马上去找那些果子。” - 入夜。 漫天星子,月色朦胧,罩在雪光里。 贺连越把火灭了,没烧完的衣服收起来。他身上穿的还是秦四海送的秋袍,山中行路,早晚温差极大,秦四海就把自己没穿过的厚衣服赠给了他。秦夫人给自家夫君做的衣服,自然是针脚细密,夹着一层薄絮,又轻又暖。 要是和悬心一样只穿一件僧衣,保不准他早就冻死了。 贺连越想到此处,便把扒下来的鸟雀羽毛也捡了。 “和尚,你会做衣服不会?” 悬心疑惑地看向他。 贺连越道:“咱们毕竟要在这鬼地方待几个月,总得添置点物件吧?”他摸着冰床,“不然被褥也行。” “会的。”悬心慢慢地说,“在寺里,僧衣破了,都是自己缝补。” 两人挨着坐在一块儿,用石头磨尖鸟骨,做成针的形状,在尾稍钻了个洞。贺连越拿起断剑,忽然伸手摸了把悬心的光头,笑道:“这缝衣服的线,看来得从我身上出了。”说罢,解开发巾,散开长发,从耳后割下了一撮。 他往悬心手里一塞:“一段段打结,打死结。” 悬心握着那捧头发,只觉得丝滑得像要从指缝里溜出去。再抬眼看贺连越,乌黑的长发一直垂到地上,打了几个盘旋,衬得那张脸越发苍白精致,却又丝毫不显女气。大约是女子不容易露出这般神情吧。 一束月光照进冰洞,贺连越望着那小口外的冰雪世界,似在微笑,眉眼间却隐蕴落寞。 “真静啊。”他说。 第11章 攻心 贺连越梦短眠浅,睡了一觉醒来,月亮还没全坠下去。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一个人影坐在地上,借小口里投进的月光,缓慢地穿针引线。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神智清明了,却没有出声。 月光下悬心的面孔,平和静谧,像极富贵人家供的白玉佛。 贺连越忽然感觉莫名心安。这个又笨又钝的和尚,好似能把天地风雨都拦在身外,岿然不动,如同一座磐石阵。呼啸而过的风雪,落在他身上,便悄然远了,只剩下一点可怖的影子,也被他隔绝尘外。 “和尚。”他开口说,“睡吧。你这要做到什么时候去?” 悬心半晌才抬头,答道:“快了。” 贺连越从床上踩了鞋子下来,坐到他身边,夺过他手里的针线,打了个哈欠,道:“快这个字,和你是一辈子无缘了。我来吧。”说着,指间捻的针便幻影般飞走起来。他专心致志地低着头,动作比悬心不知快了几百倍。 悬心一脸欲言又止。 “什么叫专业人士,看到了没?”贺连越眯着睡眼,把做好的一大块鸟羽垫子往他怀里一扔,“让你干活,那是为了锻炼你。就你这手速,啧啧,都不稀得说你,真是看不下去了。” 悬心道:“寺里的师兄也这么说。” 贺连越不屑地一撇嘴。果然傻和尚到哪都被人欺负。他用手肘捅了下悬心的胳膊,道:“下回再有人跟你说这话,你就告诉他,子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光指使人算什么本事?” “哪个子?” “毛子。你读书少,不知道也正常。” “哦。” 贺连越三两下干完了悬心几个时辰的工作量,把剩下的塞进他手里,哈欠连天道:“你继续,我撑不住了。” 悬心看向他:“可你刚刚说……” “我怎么了?”贺连越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咱们这叫分工合作,切不可混为一谈。” - 次日天朗气清,难得的好天气。贺连越从洞里出来,伸了个懒腰,沿着昨天的路去找自己重新埋起来的果子。拿断剑刨开雪块,下面只留下一堆残枝败叶,连根都给人挖得干干净净。他冷笑两声,一晃眼就想明白了。 雪谷里一共只有两拨人,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他顺手打了几只鸟回来,蹲在避风处烤火,抬眼问悬心:“和尚,如果有人拿你的命要挟我,我本可以救你而不救,你会怨我吗?” 悬心微皱了一下眉,道:“当然不会。” “那就好。”贺连越一笑,用树枝插起烤熟的雀鸟,提在手里,向葛成光三人寄居的洞穴走去。 悬心立时站了起来。 “你坐回去。”贺连越回头对他说,“这件事不用你管,他们摆明是冲着我来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一股凛冽寒气,神情更是少有的认真。 金翁站在洞口,见白雪里裹着一个人影,急忙进去向葛成光通报:“葛老大,人来了。” “一个还是两个?”葛成光问道。 金翁说:“就姓苏的一个人,悬心没跟来。” “你再去探。” “是。” 金翁再跑出去的时候,贺连越已经到了。手里拎着鸟肉,嬉皮笑脸,像个来串门的邻居。饿得面有菜色的金翁,一瞬不瞬地盯住他手里的肉,只恨不得马上扑过去抢来。贺连越笑眯眯地把肉收到身后,说:“这可不是给你的。葛成光在哪?” 金翁咬牙道:“里面请。” 贺连越跟着他进去,一面对他们搭建的洞穴指指点点,“你瞧着墙面割的,一点都不齐整,还有这地面……这种地方也难为你们住得下去。” 金翁额上青筋迸出,却只能强压怒气,斜睨着他手上的肉,一个劲儿咽口水。 “葛老大,别来无恙啊。”贺连越客客气气地作了个揖,送上刚烤好的鸟肉,“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 葛成光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按照他原来的盘算,这人本该勃然大怒才对,怎么会摆出这副姿态? “放心,我没下毒。”贺连越目光一转,落在金翁身上,“我又不是这位金翁小兄弟,随身带着各种毒虫毒草。这毒可不是一般人能玩的,一不小心,说不定就害到自己人了呢。” 此话一出,葛成光和金翁两人都大吃一惊。金翁上前两步,捏了拳头,怒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贺连越一耸肩,“没什么意思呀,你是不是想多了?还是……”他眼眸一眯,唇角微扬,“在下一时语快,正好戳中了你的心事?” 葛成光望向金翁的眼神更加古怪了。 金翁慌忙辩解道:“葛老大,这小子嘴上的功夫你也是清楚的,他这是在挑拨咱们关系啊!你万万不可听他胡说八道。你知道的,我那些毒虫,早就充作食粮,进了咱们的肚子,我手里哪还有什么毒物?” “哦?”贺连越挑眉道,“原来那些毒物都已经吃下了。”他背着手,往前一凑身,意味不明地啧啧两声,“我听说有些慢性□□,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发作,能把人活活折磨死呢。不过金翁小兄弟既是种毒的行家,解毒应该也很厉害吧。看你这活蹦乱跳的样子,倒是比我还精神几分,肯定是没有中毒了。”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葛成光顿时惊觉:不错,自己自从受伤后,内力凝滞,浑身使不上力气,金翁也曾受过伤,怎么就一点事都没有? 金翁看看葛成光,又看看贺连越。葛成光显然已经被隐隐说动,而贺连越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更是令他恐惧。他含泪切齿道:“葛老大,我和我大哥,跟你多少年的交情了,难道你宁可信他都不信我?” “哎呀,你这是做什么?”贺连越佯装惊讶,“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满脸无辜的样子。 “够了!”葛成光大喝一声,继而弯腰一阵咳嗽,摇手道,“不要再说了。”他直直盯着贺连越,“苏公子,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论蛊惑人心,咱们全加起来也不是你的对手。可今日你来此,应该不只是为了说这么几句挑拨的话吧?” “瞧我这记性。”贺连越作势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笑道,“快把正事忘了。” 葛成光终于露出了一点诡异的微笑。 “两位昨晚是不是在东北角发现了一些果子?” “不错。”葛成光点头道。 贺连越懊恼地说:“也都怪我不好,没把东西埋严实,竟然让你们寻了去。” 葛成光不动声色道:“本就是无主之物,被我们找到就是我们的,难不成苏公子还想要回去?” “要什么要?”贺连越一拍大腿,“那东西……那东西有剧毒啊!” 哈? 葛成光和金翁目瞪口呆: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贺连越以袖遮脸,痛心疾首道:“虽然咱们素有旧怨,可我也不忍心这么害你们。昨天我一发现这果子,便感觉不对。这冰天雪地中,即便有植物,也多半矮小黯淡,但这果子如此鲜红可爱,肯定不是一般的东西,所以……” “所以?”葛成光与金翁异口同声问道。 “所以我就带回去,给和尚试了试。昨天夜里,和尚就高烧不退,口吐白沫,四肢抽搐,要不是他内力高强,早就一命呜呼了!”贺连越叹息道,“我发现这果子被你们挖走后,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要知会你们一句,免得你们平白送了命。” 金翁狐疑道:“你有这么好心?” “我当然没有。”贺连越坦然道,“但和尚有。他身中剧毒,还不忘苦苦哀求我来救你们,我也是拿他没办法。” 见两人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他摊手道:“反正话我已经带到了,也算是对和尚有个交待。那些果子我自然是不要的,你就算白送我,我也不吃。不过和尚熬过昨晚,早晨扛不住饿,又吃了剩下的一些,倒好像没什么事。这说明这果子的毒,吃过一次也就没大碍了,你们要实在想吃,说不准熬一熬也能过去呢。” 他说得轻松,金翁两人却听得毛骨悚然,连悬心这么厉害的人物,都送了半条命,哪是一般人“熬一熬”,就能抵得住的? 贺连越转身往外走,看样子是真对那果子毫无留恋。 待他走出洞穴,背影消失在洞口,金翁与葛成光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葛成光从掏出一枚果子,捻在指间,仔细观察。 金翁吞了口唾沫,道:“这小子肯定又在骗咱们,好好的果子,哪有什么毒?” “你是用毒的行家,有没有毒你还看不出来?”葛成光目光闪烁,把果子递到他眼前,“你说没毒那肯定是没毒,要不你吃一颗?” 金翁头顶冒冷汗,急忙摇手拒绝:“不不不,大哥,我……我不吃。” 葛成光冷哼一声,收回手,沉默半晌,才道:“你去把这些果子送到悬心那里,算咱们卖他一个人情。那和尚是个木鱼脑袋,你若不把话说开,他多半也听不懂。你直接告诉他,让他每天从贺连越那里,给咱们弄些鸟肉来。他心软,肯定会答应的。” “这……这,好吧。”金翁犹豫了片刻,点头应诺。 - 贺连越毫发无损地回来,见悬心站在外面,目带忧色,落了一肩积雪,忍不住嘴角一勾。 “你担心我?放心。能让我服软的人,还没出生呢。”他替悬心拍了拍雪,“进去吧。”突然想起什么,抓起一把雪,在他脸上抹了两把,“你回去就躺着,一动不动,半死不活最好。” 悬心不解地看着他。 “反正你听我的,待会儿马上就有人带礼物来给你‘探病’了。”贺连越笑得两眼发光,“瞧瞧你,武力值高了不起么?这世上还有一种绝世神功,叫嘴炮*,懂不懂?自古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第12章 破戒 金翁进了贺连越的雪洞,环顾四周,大为讶然。平坦的冰床上铺了一层羽毛织的软垫,墙体挖了几个四方的内柜,里面摆着若干精雕玉琢的石碗、石杯。最奇特的是一座冰雕人物,才完成了一半,眉眼栩栩如生。和他们栖居的那个简陋破洞相比,真是天上地下。 “你在看什么?”贺连越墨眉一挑,回头问道。 金翁忙道:“没、没什么。” 悬心紧闭双眼躺在床上,嘴唇煞白,面无血色。贺连越坐在他身边,伸手探了探他额头,趁机捏了一把他的脸。悬心眉头蹙了一下,又很快松开,恢复原状。 贺连越叹息道:“那毒发作得厉害,和尚从昨天起就是这样了。” 金翁探头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信了他刚刚的话。如果此时躺着的是贺连越,他一千一万个不信,毕竟这人最擅长骗术,活人的都能演成死的。可换做老实厚道的悬心,就另当别论了。 毕竟,悬心是最不会骗人的。 想到这里,金翁把那些果子拿了出来。可他现在烦恼的是,怎么开口提用果子换鸟肉的事呢?悬心神志不清,情况比他和葛成光想的还严重。难道要同姓苏的谈判? 谁知,贺连越接过果子,竟然主动开口道:“也不好叫你们白拿,这样吧,从今天起,我每日给你们送一只鸟去,怎么样?” 金翁吃了一惊:“这……” “你们不要推辞,就这么说定了。”贺连越客客气气地把金翁送出去,把他堵得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金翁茫然地回到洞中,劈头盖脸挨了葛成光一顿臭骂:“一只鸟怎么够我们三个人吃,你又被苏少廷给耍了!” “你怪我做什么,你自己怎么不去应对姓苏的?”金翁忍不住抱怨道。 葛成光摸着自己的断腿,眼中有阴毒一闪而过,但很快就消失不见,改口道:“自我伤了腿,这脾气越发不好。金翁兄弟,你不要见怪。苏少廷本就精于算计,别说你,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金翁面色稍霁,但神态早已没了先前的恭敬。 - 悬心坐起身,往手心里吐了一大块冰,口鼻直冒白气。 “你说你们出家人不打诳语,你瞧,我也没让你说假话吧。”贺连越抱臂道,“多简单的事,就在床上躺一会儿,难道还冒犯了你家佛祖?” 悬心平静地说:“不以言妄语,却以行妄语,我自然也是犯了戒。” 贺连越不屑道:“犯了戒又如何,你们少林不是有杖刑吗,回去挨几棍子就好,总比饿死强吧?”虚竹酒戒、肉戒、色戒一齐破了,也没见被打死。 “若无悔过之心,区区杖刑,不过是皮肉之苦罢了。” “我是不懂你们那一套规矩。”贺连越递过来一碗水,“我只知道失节事小,饿死事大。” 悬心接了水,却不知他是何意。 贺连越啧啧道:“那些果子这么苦,你还是不要嚼,一口送下去得了。” 悬心谢过他的好意,抬手缓缓饮尽,但仍旧把果子一颗一颗拣起来吃下去,眉头也不皱一皱,像根本尝不到味道似的。 “谢谢你。” 贺连越忽然笑了一下,道:“谢我做什么,你不恨我就很好了。” 悬心怔住了。 贺连越不说话,顾自拿了那个半成品的冰雕来刻。他神色淡淡,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 饶是再怎么节制,那点果子也不过几天的分量。 贺连越与悬心再分头去找那种果子,却是一无所获。甚至贺连越还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他用脚尖刨开看,是一截新鲜的人骨。他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金翁三人了,至于死的究竟是谁,他不想管,也懒得管。 从他布局挑拨他们关系开始,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仅就每天一点鸟肉,就够金翁和葛成光撕破脸皮。别说三个人,两个人靠这么些末食物,也是活不下去。只有悬心那个傻子,才会把什么清规戒律放在人命的前面。 人心是多么可恶,不值得信任,包括他自己……同样如此。 贺连越若无其事地烧开了一锅热水。锅子是用石头做的。 “你的手。”悬心发现了他手背上的伤口。 “哦,这个啊?”他扬了扬手,微笑道,“不小心划了一下。”他从衣袖上撕下一条布,随手缠了几圈,用牙齿咬住一端,交错打了结。 悬心刚伸出去的手指,又默默缩了回来。 贺连越给他舀了杯水:“喝吧,管饱。” “你最近……” “怎么了?”贺连越外头望向他。 悬心不说话了。他抿了一口水,隐隐觉察到不对劲,抬起头来,“你在水里放了什么?” “前天是肉末,昨天是骨头。我知道你眼神厉害,所以泡完我都捞出来了。”贺连越用一根棍子在热水里搅来搅去,垂下眼睛说,“今天放的,是我的血。” 悬心握紧了杯子,望着他手上那道伤。 “一开始,我是很希望你死的。可是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你死了,就剩我一个人了。”贺连越神色自若道,“反正你还能给我做劳力,多养你一个也没什么。” “你的伤已经好了,并不需要我。”悬心盯着他的眼睛说。 贺连越一僵,撇脸生硬道:“那我也不想干活。” “不是的。”悬心的脸上瞧不出愤怒,仍是那副淡然模样,心平气和地说,“是你本来就心软。” “呸,谁心软了?” “你。” “老子不软!” “你软。” “我……”贺连越一时语塞,半晌才说,“你不生气?” 悬心站起身,一轮硕大的白日自他身后降下。他乌沉沉的影子压在贺连越头顶上。贺连越第一次感受到,面前站的不仅是个蠢和尚,还是个顶尖武林高手。 或许,悬心什么都懂,只是不讲出来罢了。 “谢谢你,苏公子。”他把手搁在贺连越额前,“你是个极好的人。” 他手心的温度分明只是略有暖意,可这贴肉的触碰,却带起一阵热烈的灼烧感。贺连越下意识往后缩了一缩。更奇异的,他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害怕,似乎他的接触和他的话,都带着锋利无比的剑气,要划破自己苦心构筑起的冷墙。 贺连越倏然蹿起,箍住了他的手腕,赤红着眼,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好人。” “可你想帮我。”悬心坚持道。 “看来你不懂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他冷笑道,“我只救自己想救的人,对于讨厌的人,巴不得他们早点死。我本可以救葛成光他们,却挑拨他们三人互相残杀,这也叫好人吗?” “苏公子,你教了我很多事。”悬心说,“有些也许是对的,有些也许是错的。” “你别跟我讲道理,我不听你们那一套。”贺连越不耐烦地打断他,抽身往里走。 “不,我想说的是……”悬心在他背后轻声道,“我觉得我们是朋友。” 贺连越脚步一顿。 “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沉默良久,他冷冷地说道。 - 一夜无话。 贺连越有点不习惯这种安静。 以前悬心再怎么闷葫芦,也总是定神温和地看着他,在他的逼视下,发出几声应和。贺连越反思自己:为什么悬心没有冒火,倒是他忍不住发脾气。是仗着悬心不记仇好欺负,得寸进尺了吗? 他偷偷从指缝里瞥一眼悬心。 和尚背着身,在动作迟钝地缝衣服,好像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贺连越发现了一点不对劲,他想:和尚肯定也生他气了。以前缝衣服都是半侧身的,今天却是完全背对床。 “和……”贺连越刚吐出一个字,就立马改口道,“喝水吗?” “不。”悬心头也不抬地说。 贺连越恼怒道:“可我想喝。” 悬心一只手够到水杯,仍是头也不抬地,背着身给他递了过来。贺连越夺过水杯,一饮而尽,呛得直咳嗽。他故意咳得极响,可悬心仍旧没有看他。 “啪——”贺连越把被子重重一放,脸埋进外衣里,面朝墙躺下了。 他紧闭着眼,懊恼不已。 无数心思和回忆缠绕上来,在他脑海中飞流交错。起先只是想假寐,后来不知怎么就真的睡着了。 睡梦中,朦朦胧胧的,好像有人轻轻捉住了他的手。 “你为什么总说自己是坏人?” “因为我本来就是。”他含糊地回答。 “我从前认识一个人,和你很像。” “不可能,我……嘶——”他吸了口气,“疼疼疼!” 梦里的那人安抚似的说:“马上就好了。” 贺连越“唔”了一声,身子一轻,堕入另一个梦境里。在这个梦中,他变成了小孩子,肥肥短短的四肢,穿着白色病号服,坐在疗养所门口。 另一个小男孩跑过来,对他说:“我们一起玩游戏好不好?” 小贺连越问:“什么游戏啊?” “你捉我,如果你能捉到我,我就让你嘿嘿嘿。” 小贺连越霍然抬头,那个小男孩笑得一脸纯真,赫然长着悬心的脸! “妈呀!” 贺连越冒着冷汗,从梦里醒过来。坐起身,回顾四周。还是那个黑漆漆的冰窟,唯有月光一束落在地上,幽幽地白,像个吞噬人的洞。悬心修长的身影睡在他右侧,眉目平和静谧。 他新缝好的羽毛大麾,正盖在贺连越身上。 贺连越摸着那上面的羽毛,一时茫然无言。 迎着一点月色,他看见自己受伤的手,已经被重新包扎过了。柔软的白麻被撕成整齐条状,包裹着他的手掌,末梢打了个异常漂亮的蝴蝶结。 “娘死了。”他低声抱怨道,斜睨了悬心一眼。 可是……他抬起手来,左看右看,唇角不知不觉地向上扬起,“技术还不错。” 第13章 出山 悬心开始吃荤了! 贺连越把翅膀递给他的时候,确实稍带了些想和好的意思,想着就算悬心推了,他也有话好说,顺势给自己个台阶下。但没想到,悬心竟然真的接过翅膀,缓缓咬了一口,眉头微皱,还是咽了下去。 贺连越看呆了,“喂,和尚……你……”虽然是他几次在水里下料,要逼悬心就范,可经昨天那么一闹,他早以为没戏了。 悬心的眼神还和初见时一般纯粹,甚至带了点天真,好像在说“一次破戒也是破,两次破戒也是破,有什么不同的?”贺连越瞧着竟然有点开心,禁不住好奇又愉悦,在他身旁踱来踱去,似乎在看他是不是夜里被人调了包。 悬心眨了眨眼睛。 贺连越从背后俯身搭住他的肩,说:“你能想通是最好啦,什么清规戒律,就是人给自己划的牢狱。天地本是樊笼,人还要想办法拘着自己和别人,真是再蠢不过。”他附在悬心耳边,轻轻一笑,“不然你干脆叛出少林,还俗跟着我得了。” 悬心眸中有讶然之色闪过。 “以咱们的本事,称霸江湖又算的了什么?”贺连越笑起来,露出尖尖的犬牙,仿佛雪地里漫步的野兽,优雅地替悬心整了整衣领,“天下第一的绝世武功,就在我身上,等我教会了你,你把少林的秘籍默给我,咱们再一同去偷逍遥派的功夫,这世上哪还有我们的敌手?到时候,我就建一个日月神教,把中原英雄尽收麾下,让你做副教主,娶上七八房小妾,岂不美哉?” 话音刚落,他搭在悬心肩头的手,便被倏然拂开。 对上悬心那双略带失望的眼眸,他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太阳穴微微刺痛。“喂,和尚。”他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拳头在悬心背后重重一捶,“我开玩笑的,你不会当真了吧?” 悬心岿然不动,俊逸的长眉蹙下,紧紧压着星目,一瞬不瞬地望向他。 “瞧你这样子,这辈子都没听过别人吹牛吗?”贺连越翻了个白眼,摊手道,“真是不解风情。你爱做和尚就做呗,我还能逼你还俗不成?再说,老子一个人逍遥自在,你求我带着你,我还不愿意呢。” 他绕过悬心蹲下来,从火堆里翻出一只刚烤好的鸟,用枯枝叉了,说:“好久没见废物三人组了,今天我亲自给他们送去。剩下的你都吃了吧。”因为答应了金翁每天给他们弄一只鸟,贺连越连续半个月都是天一亮,就把死鸟扔在一堵石头后面,等他们自己来取。至于他们有没有拿走,什么时候拿走,他就不知道了。 不过好在这几人识相,也没腆着脸来找他。 要不是碍着悬心,他早就一剑一窟窿把这几个麻烦解决了。 贺连越走出老远,还能感受到背后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他脸上灿烂的笑容在转身那一刻,立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冰山般冷峻的眉目。有些事情,果然还是只适合藏在心里——哪怕那人是悬心。 - 葛成光三人的雪洞人去穴空。 贺连越闻到了一股子烂臭的血腥味,混合着尿骚气,险些没有直接吐出来。他捂着鼻子,厌恶地一撇嘴。在离洞穴不远的地方,他发现了一颗头颅,被雪埋住了,血肉都被鸟啄空,只剩下一对空洞洞的眼眶。 居然是葛成光! 看来他上次的结论下得太早,不该理所当然地以为,最先□□掉的一定是重伤不治的陶庆友。这三人都是舔刀口的恶徒,真要论起心狠手辣,难说谁更厉害。 贺连越忽然听到身后一道幽幽的声音喊,“苏公子。”他警惕地回头,捏紧了手心里一块石头,微微一笑,故作惊疑道:“啊,原来是陶大侠。” 陶庆友的右腿齐根断裂,拄着一根枯树枝,整个人瘦得形同骷髅。咧嘴笑起来,满口大牙一颗也不见,黑洞洞的好生吓人。他此时蓬头垢面的模样,和当初那个衣冠堂堂,青衣负剑的形象天差地远,要不是雪谷中统共只有这么几人,贺连越也认不出他来。 “不敢担您一声‘大侠’。”陶庆友目光阴测测的,盯着他手上的肉。 贺连越把鸟肉递给他。 陶庆友接过来,从没牙的嘴里伸出一条舌头,舔了一口,嘿嘿笑道:“苏公子真是好计谋,不费吹灰之力,便挑得我们三人自相残杀,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我有什么渔翁之利,不过是省点心思,不和你们缠斗罢了。”贺连越耸肩道,“我这个人,最是怕麻烦。如果有几只苍蝇整天在我耳边嗡嗡响,我也睡不好安生觉。” “不错,我们几只小苍蝇,怎能同您和悬心师父相提并论?”陶庆友道,“葛成光自作聪明,总是想从你们身上捞点好,又拿悬心师父左右做挡箭牌,以为自己能做诸葛孔明,运筹帷幄,却冷不丁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了一口。” 贺连越道:“原来是金翁杀了他。” “这倒不是。他们把我搁在角落自生自灭,还断了我一条腿,削了皮肉去吸引秃鹰。我靠雪洞里滴下的水勉强活了下来,好在悬心师父先前给我输的内力还没有化尽,保住了我一条命。那日金翁和姓葛的起了争执,我见机夺了葛成光的双锏,从背后跃起捅死了他。剩下我和金翁两人,他一面觉得我不足为患,一面又不敢轻易来惹我,夜里提心吊胆,便搬离了这雪洞。我俩瓜分了葛成光的尸首,靠着您给的办法,引些鸟儿来,倒也还活得下去。不过我腿脚不便,你每日送的鸟肉,却是那厮拿走的。” 陶庆友边讲边发出尖锐促狭的怪笑,听得贺连越头皮发麻,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的伤势已经痊愈得差不多,真动起手来,将陶庆友和金翁全杀了,也不过是弹弹手指的事。可这两人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杀与不杀,还有什么分别。 这么想来,最先死在他手里的宝翁,反而是最走运的那一个。 贺连越离开时,还听见陶庆友恨恨道:“若不是金翁这蠢货铁心为他兄长报仇,要追来这鬼地方,老子又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后面的话飘散在风雪中,犹如毒蛇不甘的嘶鸣,凉飕飕的,令人不寒而栗。 直到看到悬心熟悉的身影,贺连越胸口的烦闷才一点点散开。 仿佛云破日出,豁然开朗。 “和尚。”他小跑过去,站定在他跟前,掸了掸他肩头的雪,“还是你好。” 悬心的眼眸里倒映着他的影子,干干净净,一清二楚。 贺连越突然跳脚勾了他的脖子,把他的脑袋摁下来,鼻尖相对,嘴里冒着白气,说:“我这个祸害要遗千年,你这个好人也别轻易被害死了。” 悬心握着他的手肘,把他抬高了些许,与自己视线齐平,轻轻点头。 “好。” - 四个月后。 贺连越脱下鸟羽大麾,挂在臂弯中,远目眺望晴朗的天空。 “山巅的雪开始化了。”他说,“雪谷东北有个豁口,我去打探过,咱们可以出去了。” 悬心似乎不想多说话。 贺连越踩熄了火,环顾四周。这个狭小的雪洞中,处处留有他们生活的痕迹,床上的软褥,墙上的挂幅,每一个石碗,每一张石板凳。他还记得悬心笨拙砸石块的样子,专注而认真。他扯了嘴角,嘻道:“走吧,这鬼地方你还没待腻呢?” 悬心伸手去碰那石碗。 “你干嘛?”贺连越说,“你不会想把这玩意儿带走吧?” 悬心的手又缩了回来。 “傻和尚,以后会有更好的。”贺连越拿冰块把通风口堵上了,轻描淡写道,“外面什么好东西没有,瓷的瓦的,金的银的。” 两人出了雪谷,眼前一片茂密森林,满目绿色刺得眼睛流泪。贺连越想欢呼长啸,可不知为什么回头望了雪谷一眼,胸口又隐隐发闷,聚不起内力来。他沉默了片刻,抬眼问悬心道:“和尚,你还去天龙寺吗?” 悬心却反问:“你呢?” “我?我没有归处。走到哪里算哪里。”不等悬心回答,他便做了个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别过,有缘再见。”潇洒地一转身,抬起手挥了挥。 悬心望着他修长消瘦的背影,久久没有动身。 贺连越走出一段路,突然回过头来。 两人四目相对。 “和尚。”贺连越微笑道,“你这个朋友,我认了。改日我去少林找你,你可别光拿青菜豆腐招呼我。” 悬心双手合十,道:“小僧在少林藏经阁静候。” “一言为定!” 贺连越爽朗一笑,提气纵跃,如鸟投林,消失在郁郁密林中。 此时,两个狼狈的影子从雪谷中蹿出,其中一个没命地逃,另一个拐杖点地,想追又追不上,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正是金翁和陶庆友。 陶庆友眼见金翁逃走,恨得五官扭曲,形如鬼魅。他看到了悬心,目光中流露出惊惧,勉强一笑,“悬心师父,你……”忽然“咦”了一声,“您衣服怎么湿了?”悬心刚上前一步,他便犹如惊弓之鸟,迅速逃窜而走。 悬心缓慢地从袖中掏出一尊冰雕。 那冰雕已经开始融化了,但还依稀可见五官,既有几分像他,又有几分像那个人。 “不一样的。”他轻声说,“不一样。” - 贺连越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来,跑了小一刻钟,嘴里喃喃道:“藏经阁……藏经阁……他叫我去藏经阁干嘛,难道是去偷少林秘籍?可藏经阁里的那位扫地僧,简直是bug级别的boss,我也打不过啊。” 他猛地顿下脚步,蓦然回首,大喊:“卧槽!扫地僧!” 他怎么忘记了,天龙八部里除了逍遥派,还有一个外挂。按照时间来算,那位惊鸿一瞥的无名绝世高手,现在也不过是个年轻小和尚。 悬心!他是悬心! 贺连越太过激动之下,险些从枝头跌落,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 他马上调头,准备回去找悬心。 然而,大脑中猝不及防响起一个熟悉的电子声:“系统倒计时,五、四、三……一,现在开始传送,滋滋——滋——故障警告。传送范围:不定;传送时间:不定;传送副本:不定。” whattht*! 你丫不是已经崩溃了吗? 贺连越拼命挣扎,却只感觉身体一轻,被一阵无法抗拒的力量,吸进了时空洪流中。 第14章 逍遥 “丁师兄,你快起来,起来陪我玩。” 伴随着奶声奶气的叫唤,贺连越胸口一沉,倏地睁开双目,对上一双秋水般的明眸,似嗔非嗔,似喜非喜。四五岁的小丫头,白嫩玲珑,手下力道竟然不小,趴在他胸上,扯得他头发生疼。 见他一脸怔然,小丫头鼓着脸生气地说:“丁师兄,讨厌!阿萝不喜欢你了!”听到窗外的蝉鸣窸窣,立时便跃起来,提着裙子跑了出去。贺连越盯着头顶上随风飘荡的帷幔,视线渐渐放空,眼前的一切变得模模糊糊。 一大段不属于他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 等他接受完记忆,恢复神智,心情实在复杂,一时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居然穿回五年前,成了丁春秋。没错,就是后来那位臭名昭著的星宿老怪。不过此时,他还没有叛出师门,仍拜在逍遥派门下,是无崖子的徒儿,苏星河的师弟。刚才那个有些任性的漂亮小丫头,正是无崖子和李秋水的女儿,未来的姑苏王夫人。 无崖子痴迷玉女雕像,李秋水整日与他争吵不休,两人都忽视了对女儿的教养。偌大的琅嬛福地,阿萝能说话的人只有寥寥几个。苏星河性子温吞,君子翩翩,拉着她学琴学画,她只恨不得躲着走,倒是丁春秋精怪得很,鬼主意多,和她能玩到一处去。 贺连越拣了件玄青长袍换上,趿拉着鞋子,端详这间屋子。 逍遥派外挂指数十级,门派中人个个貌美多情,偏执成疾。琅嬛福地毕竟洞穴潮湿,不适人居,从祖师起便在洞外另辟栈道,于悬崖峭壁之上,搭建起客舍飞檐,远远看去,恍如隐没林中,丝毫不见踪迹。 贺连越从窗口眺望出去,但见满目苍绿,郁郁葱葱,底下万丈高崖,深不见底。然而背后却是亭台楼阁,寻常院落,甚至还有个幽静的演武场。这样的鬼斧神工,估摸也只有逍遥派能做到了。 他随手翻开桌上的镜匣子。丁春秋的这张脸,竟然同他自己有七分相似,苍白俊秀,轩眉下一对桃花眼,横波流转,透着十分灵动机变。咋看也有些像苏少廷,却没有苏少廷那种大院里养出的富贵软弱习气,所以细看又觉得不像。 贺连越调动丹田中的内力,一路畅通无阻,骨骼坚韧,肌肉收缩自如,比苏少廷那副掏空的病怏身子好用不知道多少倍。他惊喜得恨不得朝窗外长啸一声。但是,就他从前熟知的系统规则来说,前后都是同一副本的穿越就极其罕见,更何况还是时光倒流。这么个胡乱穿法,也不晓得最后会变成什么结果。 他四下走动,将丁春秋的书柜、暗匣一一打开,果然发现不少好东西,甚至包括了后来星宿老怪赖以成名的神木王鼎。各类武功秘籍、神兵宝器,更是不知凡几,数不胜数。 但这人心术不正,一心走旁门邪道,逍遥派最精华的武功都没有学去,反而去钻研什么毒虫毒蛇,所谓化功*,不过是北冥神功的低配版,贺连越当然不屑研究,瞄了两眼就扔到了一边去。 逍遥派没人使剑,丁春秋书房里的藏剑也不过是个花架子,看着精致,品质尔尔。贺连越也不嫌弃,取过来挂在了腰上。毕竟是逍遥派的东西,再怎么不济,也比陶庆友的大路货高出一大截。 如果是在别的门派,贺连越也不敢干这么暴露身份的事,无缘无故带把剑在身上,肯定惹人怀疑。可这里是逍遥派,名副其实,逍遥自在,门派上下师徒五个人,再加上做饭洗衣的哑奴,两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别说他忽然背了把剑,就是失足掉到了崖底,一时半会儿可能都没人发现。 最让他激动的是,那个号称收藏天下武学秘籍的琅嬛福地,竟然丝毫不设防! 平日里丁春秋和苏星河在其中来去自如,连小丫头阿萝都能撕秘籍折纸玩。这么一个能让全武林疯狂的宝库搁在这里,却仅仅是逍遥派装点门派的玩意儿,与一般人家的藏书楼无异,真当外挂不要钱啊! “丁师兄,你要去哪儿?” 贺连越刚迈出房门,便看见院中的梧桐枝上倒挂着个软软的小人,从绿叶里探出玲珑脑袋,好奇又兴奋地问道。他只道王夫人是不会武功的,却不知她小时候如此顽皮,个子还不及腰,就敢爬到这样高的树上。 他脚尖一点,跃到树上,把她抄在怀里抱下来。 阿萝胖乎乎的小手圈着他的脖颈,银铃般咯咯发笑,落了地还不高兴,缠着他说:“再飞高点,丁师兄,我还要飞。”贺连越拎着她的领子,把她提在半空,轻轻打了下她屁股,道:“一边儿玩去,下次不许爬这么高。” “树上的蝉,吵死了。”阿萝张嘴就咬了他手腕一口,还好他闪避得快,甩手瞪了她一眼。她借机从他身上滑下来,抱着他的大腿,仰起脸,笑嘻嘻地说,“我要把它们都捉了,扔到油锅里。” 嘶——不愧是日后专杀负心汉,做成花肥的王夫人,小小年纪就非同凡响。 贺连越懒得理她,俯身把她拉开一点,哄道:“我还有事,你去找别人玩啊,乖。” 阿萝树袋熊似的挂在他腿上,摇头嚷嚷道:“不,不。就要和丁师兄玩。” “我一不是你爹,二不是你妈,你老跟着我做什么?”贺连越拽着她头上两个小揪揪,艰难地迈动两腿,向前走去。这师父师娘的宝贝闺女,打不得骂不得,真是碍事。 阿萝瘪嘴说:“爹爹跟妈妈在打架,我不敢过去。” “他们怎么打起来了?”贺连越问。 “妈妈说爹爹疯了。”阿萝歪头道,“妈妈先是要打那尊玉妈妈,爹爹不肯,拦着她不让她打。两人就打起来了。妈妈哭着说,‘师哥,我活生生站在你面前,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多看我一眼?’,爹爹叹了口气不说话呢。” 小丫头词汇量有限,讲得颠三倒四,可对于李秋水的语气神态却模仿得极像,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凄苦和阴毒,配上那张天真无邪的脸,真是说不出的怪异。贺连越听得头皮发麻,感觉这一家子都不怎么正常。 “那我送你去找苏师兄,他看了你一定很高兴。”苏星河对无崖子忠心耿耿,对这个小师妹也上心得很,见到她便两眼放光,只恨不得把毕生所学都倾囊相授。 可偏偏阿萝不喜欢他,哼道:“他以为我不晓得吗,他老帮着爹爹,还讲妈妈的坏话。” “那你觉得是你爹爹不对?” “他都把妈妈弄哭了,自然是他的错。”阿萝稚嫩的眉宇间划过一丝落寞,“他也从来不来看我抱我。他待我还不如待苏师兄来得好。他为什么不喜欢我呢,是因为我不听妈妈的话,惹他生气了吗?” 贺连越最受不了小孩子这副模样,一丁点都不行。 他一把将阿萝捞起,挟在腋下,无奈地说:“得了,我带你去还不行嘛?但是话说在前头,你要安安静静的,不许胡闹。” “嗯!”阿萝破涕而笑,在他脸上啪叽亲了一口,“丁师兄最好了!阿萝最喜欢丁师兄!” 贺连越揉了下她的脑袋,把她扛到肩头。 琅嬛福地卷帙浩瀚,汗牛充栋。巨大的书架延绵洞穴,从脚下一直垒到头顶,抬头望去,身处其间的人仿佛一只蚂蚁,匍匐在历史的烟海中。阿萝早已见怪不怪,反而失望不已:“师兄你说有要事,怎么就是来这里?” 贺连越无暇理会她,顾自翻起了身边架上一册书。 阿萝撅着嘴,也拾起一本书瞎翻。翻着翻着,她就不耐烦了,刺啦撕下一页,揉成一团,将书掷到地上。贺连越听到声响,把那本书拾起来,一看封页上的字,居然是《龙象般若功》!虽然不是自带主角光环的无上秘籍,但金轮法王练到十层,可堪媲美杨过的“黯然*掌”,说一句绝顶武功也不为过。 贺连越不禁肉疼,舒平了那一页纸,重新夹回书里。 “你别动这边的书。”他环顾四周,抄起阿萝搁到边上,指着后面一排架子说,“那边的琴谱棋谱随便你玩儿。” “不都一样吗?”阿萝嘟囔两声,乖乖跑过去了。 贺连越如饥似渴地阅读着琅嬛福地里的天下武功,完全忘记了时间。直到腹中咕咕叫不停,他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吃不喝地在里面待了十个时辰。阿萝早跑得没影了。 他还是舍不得放下手里的书,可忽然想到自己现在占了丁春秋的身份,就算在里面读上一辈子都没关系,根本不急于一时。他不由暗笑自己和悬心学傻了。 悬心……悬心……脑海中一回想起这个名字,便久久挥之不去。 回溯五年前,他们又成了陌路人。雪山里发生的一切,仿佛一个雾气氤氲的梦境。 他已经在少林的藏经阁扫地了吗?或者还没出家。天地茫茫,云南无量山离嵩山少林何止万里,就算遇到了他,怎么解释呢——五年后,我们会在独龙江的雪山相见? 贺连越合上书页,吐出长长一口气。 想这么多干嘛?萍水相逢啊。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 - 贺连越翻遍了整个琅嬛福地,也没找到他最想要的《凌波微步》、《小无相功》和《北冥神功》。而乾坤大挪移、九阳神功等等,都是北宋以后才出现的武功,他想学也没地方找。那股天下武功尽在我手的豪气慢慢消了下来。毕竟慕容复也得到了这些秘籍,却只能成为二流高手。说明区区一个琅嬛福地,绝不足以让他成为天下第一。 他思索着是不是应该从李秋水和无崖子身上下手。 但无崖子成日盯着那玉像发呆,李秋水又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件事可有些难办了。 “丁丁,丁丁,你给我讲故事嘛。” 正当他出神之际,突然有一只小手猛拽他的衣袖。只见小团子趴在他肚子上,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贺连越拧了把她的脸,“说了多少遍了,不许你这么叫我!丁师兄,是丁师兄,听见了没?” 小孩子的直觉最为敏锐,他和丁春秋毕竟还是两个不同的人,虽然长得一模一样,阿萝对他的态度却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他自认也不比丁春秋好脾气,甚至更喜欢赶她骂她,可她偏偏一点儿都不怕他。 阿萝小短腿向上蹭了两下,伏在他胸口,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两手压在颌下,乖巧地问:“上回你跟我说到,那个负心人抛弃了如花,另娶他人,然后呢?” 贺连越满脸黑线:“咱们今天不讲这个,讲喜洋洋和灰太狼好不好?” “不嘛,不!”阿萝撒泼打滚,“我就要听负心汉的故事。” 黑暗萝莉真可怕,怪不得老人们常说三岁看八十。 贺连越无可奈何,开口道:“那个负心汉抛弃了如花,另娶他人,可他不知道,如花不是个普通的美貌少女,而是身负绝世武功的魔女。如花一夜间白了头发,发誓要杀负心汉报仇,还要惩治天下所有无情无义的男人……如此这般,她把这些男人都做成了花肥。” 漆黑的夜幕中,唯有几粒星子闪烁不定,月光隐没在乌云后面。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他断断续续的故事声,逐渐也轻了下去。风吹过树梢,窸窸窣窣,树影、花影交错着在青石板上打颤。 阿萝在他怀里睡着了,梦中还砸吧着嘴,嘟嘟囔囔:“割他舌头……割他舌头。” 贺连越舒了口气,打横抱起她朝外走。在廊下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幽幽的眼眸,那人靠在廊柱上,也不晓得偷听了多久。 好在贺连越也没有慌神,学着丁春秋的样子,恭恭敬敬喊了声:“师叔。” 李秋水从阴影里走出来,白衣乌发,苗条婀娜。云破月出,一缕月光落在她发间,正如同他瞎诌的那个白发魔女,美丽不可方物,却也清冷不可名状。 “给我吧。”她从贺连越怀中接过阿萝。 在错手的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一股寒意,犹似最锋利的剑刃,擦着脸颊飞过。可事实上,李秋水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她转身而走,留下一句话:“你的故事,很有意思。” 第15章 月光 贺连越趁夜深无人关起门来练剑,白天修炼九阴真经。他从前只知道九阴真经是绝世神功,可究竟怎么个绝世法,自己还是一知半解。自读了琅嬛福地里那些内功典籍,才豁然开朗,对极其枯涩的内功心法有了新的理解,修行起来自然也是事半功倍。 以内统外,融会贯通,他的越女剑法亦精进不少。 这日,他正在房中打坐。阿萝坐在桌前,挠着后脑勺,专心致志地拼图。拼的是他随手撕的人体穴位图,足有几百块,够她一个人玩到天黑了。 突然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阿萝霍然跳起来,惊叫了一下。贺连越皱着眉头,缓缓睁开眼睛。 “是爹爹妈妈。”阿萝推开门,张望了一会儿,跑过来抓住贺连越的手指,边摇边哀求,“丁师兄,你快去看看。是不是他们又打起来了?” 贺连越叹了口气,把她扛在肩头,从窗户中迅雷般蹿出。屋顶上的瓦片轻嘣,带起一连串清脆的步点,很快便归于静寂,仿佛刚刚只有一头小奶猫流窜过去。瞬息之间,贺连越已经抱着阿萝,飞快攀上琅嬛洞外一棵松树。 他微微屈膝,让阿萝坐在自己膝头,眯眼观察无崖子与李秋水二人。 李秋水孤立山巅,轻风动裾,飘然若仙,一双眼睛寒如玄冰,盯着无崖子,紧抿着唇,右手紧捏成拳。她身旁的一块巨石已被轰得四分五裂,她摊开手,细碎的齑粉从指间流泻而下。 “师哥,你怕是疯得厉害。你为什么这般瞧着我,是连我都认不得了吗?”她一开口,便吓得阿萝立时往贺连越怀里钻。阿萝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妈妈生气了。我惹她不高兴时,她就是这样说话的。” 阿萝的声音虽轻,但贺连越分明看见李秋水向他们藏身之处瞥了一眼。 他丝毫不觉得听人家夫妻的墙角有何羞愧,对上李秋水的视线,还朝她扬眉笑了笑。 无崖子身形瘦削,发冠被李秋水削了一半,却并不显得狼狈,一身落拓青衣,反而带有一种潇洒的魏晋风流。他叹息道:“师妹,你变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你总提从前做什么,咱们现在有什么不好?我嫁了你,就是你的夫人,自然不能像原来一样。自我生了阿萝,你对我的关心就一天比一天少。你宁可去爱一尊跟我一模一样的石像,也不愿看我一眼。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李秋水上前两步,话音未落,掌风先行,一股迎面而来的阴寒之力已扑到了无崖子近前。 无崖子飞快向后退去,却不动手反击。 “你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吗?”李秋水厉声道,“你分明是爱上了别人,才不肯同我亲热!我宁可杀了你,也不会把你让给其他女人!” 无崖子足尖一顿,踢起脚下一块齐膝的巨石,挡住她的攻势。 李秋水柔荑起落,瞬时将那巨石劈开,两袖如云拂开,从中穿过去,直逼无崖子。转眼之间,两人一攻一守,已过了十几招,招招惊险。贺连越目不转睛看得出神,不时发出啧啧赞声。 阿萝急得快哭了,扯着他的袖子,“你快把他们分开!别让他们打了!” 这时,无崖子忽然扬起右手,从拇指上褪下一枚宝石戒指,抛给李秋水:“这不是你一直想要吗?拿去罢。” 李秋水大怒,袖手一甩,又给他扔了回去,道:“原来你竟是这么想我的?”她气得浑身颤抖,“掌门七宝指环,你若不想要,就扔到谷底算了。这无量山你也不用待了,带着你的破石头滚出去!” 她惊怒之下,失了准头,那指环竟朝贺连越的方向飞来。 贺连越飞身伸手一捞,左手搂着阿萝,右手握着指环,在空中旋了两圈,飘然落地,唤道:“师父、师叔。”他窥看两人的脸色,将那指环塞在阿萝手里,“你去还给你爹爹妈妈。” 阿萝害怕得发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李秋水冷冷地说:“给他,我不稀罕。”语罢拂袖而去。阿萝怯怯地叫了声“爹爹”,挪到无崖子跟前。无崖子俯身摸了摸她的头,没有接那指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阿萝待在原地,双手捧着指环,低头垂睫,眼眶通红。 贺连越走过去,蹲下身,拿过指环直接给她套到了拇指上,笑道:“现在你是逍遥派掌门了,高不高兴?” 阿萝“哇”地哭了出来,趴在他肩头,捶了他两拳,骂道:“坏人!都是坏人!” “掌门说的是,掌门说的都对。”贺连越揩了把她鼻子,“小的马上就把您的鼻涕擦干净,不然叫人家看见,还以为我们逍遥派不体面呢。” 阿萝破涕而笑,害羞地捂着鼻子,瞪了他一眼。 “师妹。” 苏星河晚来一步,环顾四周,也大致猜出了刚才的情形。 贺连越笑道:“师兄来得正好。” “什么正好?”苏星河向来看不惯这个剑走偏锋,专攻旁门左道的师弟,对丁春秋少有好颜色。逍遥派讲究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他和无崖子都是涉猎广泛,丰神俊朗的美男子。而丁春秋除了一副皮囊,没有一点儿像逍遥派弟子,自然惹他不喜。 贺连越道:“我方才见了师父和师叔对招,获益良多,想向师兄请教一二。” 苏星河皱眉道:“师父与师叔不和,你不阻止他们便罢了,怎么还有心情管这个?” “此话差矣。”贺连越笑嘻嘻地说,“所谓夫妻,不就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你我怎么好插手人家打情骂俏?” 苏星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师兄别忙着走嘛。”贺连越好久没和人正经过招了,刚才看李秋水和无崖子的对战,不由被激得心痒痒,举一反三,对逍遥派武功的理解又深了几分,迫不及待地想验证一下自己的想法,“咱们也有半年没切磋了。” 阿萝在一旁帮腔,举手道:“阿萝也想看苏师兄和丁师兄打架!” 苏星河脸色稍霁,柔声对她说:“师兄不是打架,是切磋武功。” 阿萝连忙点头,暗中向贺连越得意地一翘嘴角。贺连越偷偷对她比了个大拇指。两人的表情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相视嘿嘿发笑,只差在脸上写“狼狈为奸”四字。 苏星河当然不会瞧不见。他望向贺连越的眼神更冷淡了——正如他所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师妹果然被丁春秋带坏了。既然如此,那当着小师妹的面,狠狠教训他一顿,让他失了颜面,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吧,到演武场来。”苏星河淡淡地说。 - “丁丁加油!”阿萝扬着小手,在场边大喊。 贺连越微微一笑,向苏星河做个揖,道:“请师兄指教。” 苏星河见他解下了剑,怪道:“你怎么突然使起剑来了?” “阿萝在我房中见了这把剑,直叫好看,要我背上,我是拗不过她。”贺连越笑道,“我哪会用剑啊?”将长剑搁到一边,与苏星河俱是赤手空拳。 苏星河的武功其实稀松平常得紧,他胜在兼具百家之长,外号“聪辩先生”,但丁春秋入门时间比他短得多,如果贺连越没穿过来,此时的他单打一个不带武器的丁春秋还是绰绰有余的。 苏星河的路子柔中带刚,一招“分花拂柳”翩然而至,他游走龙蛇,闲庭信步,可掌风挟力转瞬到了眼前,贺连越下腰避过,由他擦过自己的耳后,竟削断了几根头发。原来他这掌法极利,锐如尖刀,余势不绝,一扭手肘拐了个弯,一招招都向贺连越脸颊而去。 贺连越知道他无心出狠手,但是非得落了自己的面子不可,当然首要护着脸,不让他接近分毫。两手交错推拉,不慌不忙地见招拆招。他用的既不是九阴真经,更不是越女剑的套路,而是琅嬛福地中所藏武功。那武功本身不怎么高明,但贺连越却从中隐隐看到了未来八卦掌的影子,加以改进后活学致用 苏星河“咦”了一声,转而拿拳法试他。贺连越依慕容家“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的法子,总能使出相应的拆招,虽然再中规中矩不过,但苏星河等闲也奈何不了。一时间,两人竟把十八般武艺过了个遍,擒拿手、虎爪功、金刚指……全使了出来。 两人如此僵持不下,连阿萝都感觉无聊,打了个哈欠跑去吃点心了。 贺连越心中摸到了底,见苏星河额头隐隐渗出了汗水,便也倒灌内力,逼出一头一脸大汗,装作体力不支,气喘吁吁的模样,后退两步,拱手道:“师兄技高一筹,是我输了。” 苏星河完全没有胜利的喜悦,紧紧盯了他片刻,良久才道:“师弟进步甚大。” “师兄博采众长,无所不通,我还差得远呢。” “武学一道,防身足以,咱们逍遥派不入中原武林,不与别人争长短,师弟也不必执着于此。”这话倒说得有几分真诚在里面。 贺连越朝他微微颔首,只淡淡笑着却没有回答。 - 苏星河走后,贺连越擦了把脸上的汗,一面也往自己的院子去,一面思索:果然不出他所料,饶是苏星河颇得无崖子喜爱,也没有接触到最厉害的北冥神功。北冥神功运行自少商穴至云门穴,与一般武功相反,故练逍遥派内功必先散尽原来真气。无崖子和李秋水对战时内力都经云门穴止,而苏星河则不是。 如果想得到北冥神功,那只能从他们俩下手了,没有别的法子。毕竟不是谁都有段誉的运气,磕几个头就能磕出武功秘籍来。 他正沉思出神时,忽听得头顶上一个清冷的女声。 “连苏星河都打不过,真是蠢不可言。学那么多破烂有什么用?不如你改投我门下,我保证,不出半年,无崖子的首徒就绝不是你的对手。” 李秋水坐在檐上,指间的酒觞微晃,漏出一点月光。 第16章 例外 贺连越不知道她在一旁看了多久,但见她醉眼迷离,水光粼粼,想是喝得不少,不然也不会直言让他叛出师门。他拱手道:“师叔。”李秋水仰头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袖影一晃,那空酒杯像飞箭一般向贺连越射来。 她内力极高,又擅巧劲,料定他如果贸然去接,重则折断指骨,轻则气血逆行,立时翻到在地。可要是闪躲过去,难免会惹她不喜。可她也着实低估了他,才使出三分力,贺连越唇角一翘,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两指轻轻一捏,便把那酒杯挟住了,广袖如行云流水,抱拳作揖,高声道:“多谢师叔赏赐。” 李秋水“咦”了一声,终于开始拿正眼看他。 见贺连越转身欲走,她忍不住开口道:“你刚刚还没回答,愿不愿意拜在我门下。” 少年站在廊下,眉目被夜色勾勒出清朗恣意的弧度,举起酒杯摇了摇,笑道:“若我回答愿意,恐怕师叔投来的就不止是一个杯子了吧?” “此话怎讲?”李秋水眼神微冷。 贺连越道:“师叔你最恨别人三心二意、朝秦暮楚,要是我真的改投师门,你即使今晚不杀我,明天回过神来也是要杀我的。就算我苦苦哀求,留了一条命,你日后每每与师父吵架,怒急之下也要拿我出气。是也不是?” 李秋水本来没做此想,但被他这么一说,恍惚中竟然发觉确实如此。她看向贺连越的眼神愈发生冷,道:“你倒是机灵,无怪阿萝喜欢黏着你。” 贺连越手上的酒杯滴溜溜一转,笑道:“多谢师叔夸奖。” “你上次讲的那个故事,结局是什么?”李秋水忽然问道。 “如花?” “嗯。” 贺连越说:“我已经讲完了,师叔没听见吗?” “你只讲到如花杀尽天下负心人,将他们做成花肥,却没说如花与她的负心人后来如何。”李秋水仰头望月,垂眸轻叹,“书上怎么从来没有这样有趣的故事?” “阿萝每回听故事之前,总要应允我一二事来交换。”贺连越道,“不知师叔预备拿什么来换这个结局?” 李秋水不怒反笑:“你胆子倒大得很。” “师叔今晚夸了我这么多回,我都要不好意思了。”贺连越摸摸后脑勺。 李秋水向后一仰,手肘顶着屋瓦,哈哈笑起来,眉宇间的阴郁舒散不少。笑过一阵之后,握拳撑着半张脸,目光盈盈地问道:“说罢,你想要什么?” “我也想要一个故事。” “那可不成。”李秋水道,“我不会讲故事,你换一个。” 贺连越凝睇着她,笑道:“这世上没有人是不会讲故事的,就跟没有人不会撒谎一样。” “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可是有另外一个男人,要跟你抢,你会怎么做?”李秋水忽然转开了话题,“你是千方百计非要得到那个人,还是拱手相让?” 贺连越毫不犹豫地说:“那人若是爱我,自然不必我去争;若不爱我,我得到了又能如何?” “这道理谁都明白,可真临到了头,又谁都不明白了。”李秋水摇头,“你若动过情,便知道那些大道理,净是空话,只有到手的才是真的。” 贺连越暗忖:世上有能到手的秘籍,到手的财宝,到手的权位,唯独没有到手的人。用全副身心去搏一个镜中花、水中月,这买卖可亏大了!当然这话他是不会对李秋水说的,面上含笑,道:“师叔可把话扯远了。” 李秋水说:“哪里扯远?我分明已经把故事讲完了,该轮到你了。” “师叔怎么像阿萝一样耍赖?” “我有没有耍赖,改日你出了逍遥派,到缥缈山灵鹫宫一问便知。”她似笑非笑道,“要是你能活着出来,或许可以知道这故事的结尾。” 贺连越哭笑不得。反正他早就被剧透得一干二净,李秋水和天山童姥那点破事,恐怕除了当事人,就数他最清楚了。 “你们男人,总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李秋水讥讽地一笑,“你难道真想要什么故事么,不过是变着法子和我套近乎罢了。” 贺连越摸了摸鼻子。 “拿去吧。”李秋水甩下一本薄册子,“你要的东西。” 贺连越伸手接了,封面上赫然是龙飞凤舞的行草——北冥神功。他好生奇怪:李秋水怎么会把这东西随身带着,还指明是他想要的? “你的那点心思,连阿萝都瞒不过。”李秋水冷哼道,“她竟然跑到我房里来偷东西,还打死不认,一个字都不提你。她个小丫头,要内功心法做什么,真把我当傻子吗?”她的目光如有实质,扫得贺连越背后一凉。 好险! 要是他前面真说错了什么话,就凭教唆师妹,偷窃秘籍这一条,就足够李秋水动手杀他了!虽然他完全有把握从她手下脱身,但跟逍遥派撕破了脸,那几样东西就肯定没戏了,还得踏上亡命之途,实属下策。 李秋水站起身,衣袂飘飘,淡淡地说:“别怪我没有警告你,入我门者,逆天而行。凡是修炼北冥神功者,必须尽忘所学,从头学起。你要是舍不得自己那点内力,两功相冲,免不得一个癫狂吐血,经脉尽废的下场。” 贺连越问道:“为何这门功法,师父连师兄都不传授?” “说到底这北冥神功,是损人利己,食人血肉的功夫,你师兄那愚忠性子,跟你师父一样虚伪得很,怎么肯学?”她冷笑道,“便是你师父,这些年来也没有当真吸取过别人的内力。他向来不喜你心术不正,怎么肯教你?” 贺连越暗道:果然如此,换做悬心,大概也是不愿意学这功夫的。 “哼,他既然不愿意教你,那我便偏偏要你学。”李秋水幽声道,“他看重苏星河,我便偏偏要你赢过他的大弟子。” - 贺连越推开房门,阿萝蜷在他床边睡熟了,粉嫩的小脸上泪痕未干。他给她掖掖被子,捋了她额发到耳后,纳闷不已。难不成这丫头有读心术,能瞧出他的心思?他可从来没在她面前提到什么内功外功。 他背手踱了一圈,俯身擦亮火石,点了桌上一盏铜鹤灯。 拉开屉子,看到里面翻乱的书,顿时恍然大悟。 他险些忘了,这具身体的原主丁春秋,也觊觎着《北冥神功》,还自作聪明地编了一本低配版《吸星*》,用毒虫□□来炼化别人的内力。他当时没放在心上,把《吸星*》随手混在一堆书里,大约是被阿萝无意中看到了。 那《吸星*》中标满了丁春秋的注释,扉页赫然写着:若得北冥神功一观,此生无憾矣。 贺连越轻轻掐了把阿萝的脸,道:“傻丫头。” 就是因为既天真又狠毒,才会走到日后的穷途末路。但凡她聪明一点点,也不至于一辈子活在怨恨痛苦中。 他站在窗边,扶着窗棂,想起自己同李秋水讲的那个结局。 “如花杀遍天下负心人,但终究没能忍心对自己的心上人下手。她嫁了别人,却给那人生了个天仙般的女儿。养到十多岁,她女儿爱上个俊秀痴情的年轻人。她蓦然发现,那年轻人竟然是自己心上人的儿子。 兄妹相恋,有违天伦。她更恨极了那负心人。于是她布下一个局,把那人的情妇和原配夫人都捉来,当着他的面一个个杀了,眼看他痛不欲生的样子。可她舍不得杀他,还想着要和他白头偕老,把他永远拘在自己身边。那人自然不肯,自刎死了,她紧跟着也去了。谁……也不肯独活。” 那时,李秋水闭上眼睛,复又睁开,轻声道:“真是个好结局。” - 贺连越自己的内功,由系统嵌入灵魂,就算不停转换身体,也不会丢失。丁春秋那点功夫,他还不放在眼里,废就废了。他唯一担心的是如果自己同时运行九阴真经和北冥神功,二者会不会相冲。 最差的结果,就是经脉尽断,武功全废。反正是丁春秋的经脉,丁春秋的武功,再怎么样也妨害不了他。相反,要是能成功,受益的却是他而非丁春秋。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贺连越立马就到后山闭了关。 他走之后,阿萝简直无聊至极,成天唉声叹气,不爬树也不撕书了。她在无量山里跑来跑去,有一回竟跑到了无量剑派的地盘去,还被人撞见了。按照逍遥派的规矩,凡是听过“逍遥派”三字的外人,都是必死无疑的。 苏星河去找她时,只割了三个无量剑派弟子的舌头,李秋水得知后,亲自出马,把所有见过阿萝的人杀得干干净净,大骂他“废物”。苏星河不敢还嘴,好长一段时间没动静。整个门派里更安静了,有时连着一天,一点声响都没有。 “妈妈,为什么丁丁……丁师兄还不出来?”阿萝第一百零一次托腮问。 李秋水不耐烦地说:“大概是经脉逆行,死在山里了吧。” 阿萝一瘪嘴,“哇”地哭了出来,嚎啕不止。 换做旁人,李秋水一掌打下去就拍死了,可偏是自己的女儿,只能忍耐着等她哭完。阿萝哭了一会儿,哽咽道:“妈妈你骗人。丁丁才不会死呢!” 李秋水道:“不错。他那个鬼机灵劲,天下人死绝了,他还好好的。你担心他做什么?你将来嫁了人,总不能一辈子黏着他的。” “阿萝不嫁给别人,将来要做丁师兄的娘子,永远和他在一起。”阿萝擦了擦泪水,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如同雨后初晴,亮晶晶的天真可爱。 李秋水猛地一震。 “我将来不要嫁给别人,我要做师兄的娘子。” “师妹,你还小,不通男女之情。” “我知道我喜欢师兄,想永远和师兄在一起。难道师兄更喜欢师姐吗?我不会把师兄让给任何人,哪怕是师姐也一样!” 她霍然站起,眼神凌厉地望着阿萝,道:“这话是谁教你的?你才多大,懂什么嫁不嫁的?天下男人皆薄幸,你怎么能如此轻易就相信他!” 阿萝害怕地一缩,却仍梗着脖子道:“丁师兄不会的!他才不会像爹爹一样呢!” “你……”李秋水作势要打她,阿萝突然大喊一声“爹爹”,趁着她分神的那一瞬,飞快地溜了出去。 李秋水凝视她稚嫩的背影,沉默良久,倏然一掌将身旁的石桌拍得粉碎,恨道:“没有例外。从来没有例外的!你丁师兄也一样。” 同一时间,无量山岩洞中的贺连越,缓缓睁开双目,漆眸亮逾星辰。 第17章 倔强 阿萝迈着小短腿,向山上跑去。她当着爹娘的面,总是哭得歇斯底里,可真到了一个人的时候,却是无声哽咽,眼泪成串掉落,被她拼命拭去,粉嫩的脸颊擦红了一片。她瘦小的身躯还不及杂草高,鹅黄色的长裙刮破了几道口子,瞧着好生可怜。 突然,她听到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师妹,这里毕竟是门派禁地,要是被师父知道了,定然会重重责罚咱们。万一没找到那魔头,可谓得不偿失啊。” 他身旁的少女幽声泣道:“师兄你的情义,我都记在心里。只是陈师兄他死得不明不白,我若是不为他报仇,如何能……能安心嫁给你?”说到最后几个字,她渐渐声如蚊呐,娇羞不已。 那男子狂喜,声线颤抖:“师妹,你……你答应啦?” 那少女既羞涩又伤感,叹道:“咱们和陈师兄、陶师兄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你对我的好,我自然都是瞧在眼里的。那日我对陶师兄提起为陈师兄报仇之事,他竟唯恐避之不及,我便知道,你比他有担当得多。” “陶庆友这人,趋利避害,心胸狭窄,平时对师妹你多有殷勤,可到了关键时刻,却只想着保全自己。”他忙不迭补上几句情敌的坏话,“我为师妹你,哪怕上刀山下油锅又算什么!” 两人正腻歪说着甜蜜情话,你侬我侬,草丛中的阿萝却是害怕得咬住了下唇。 前些日子她无意间跑到逍遥派和无量剑派的交界处,李秋水为此杀了所有见过她的人。也不知李秋水用了什么法子,把这件事嫁祸到了西宗头上,引起无量剑派东西两宗一番争执,打得不可开交。 可阿萝知道,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少女道:“那日我们遇到的小丫头,分明是从禁地里跑出来的,我们不过是引诱她说了几句话,又没有打她骂她,哪知那魔头竟如此心狠手辣,断了师兄弟们的舌头还不够,非要置他们于死地!” “师妹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其实我也不清楚。”少女道,“那丫头任性刁蛮得很,非要崖上的山茶花,师兄弟们都不搭理,我为了哄她就去摘了,一回来只看见那魔头抱了丫头往禁地里去,其他人都已经……”她说着便嘤嘤抽泣起来,把脸埋在了男子怀里。 “此事你禀明师父没有?” “师父为了与西宗比武斗剑的事,闭了死关。我倒是见到了师叔,可他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不落井下石都算好,我怎么敢跟他说?” 男子好生安慰了她一番,拍着她的背,问道:“你们可从那丫头口中套出什么来?” “她只说她生活的地方,叫什么、什么琅嬛逍遥……” 阿萝紧张得屏气不敢呼吸,忽然脖子后面一凉,倏然看见一条蛇,正朝自己吐着鲜红的信子,“啊!”她惊呼一声,跌倒在地。 “什么人?”那两人一惊,不约而同地抽出了剑。 那少女定睛一看,大喊道:“是你!” “不是我!”阿萝在地上滚了两圈,起身拔腿就跑。 “师兄,就是那丫头!快抓住她!” 阿萝感觉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她拼命拂开草荆,连滚带爬地向前跑,四肢全跑麻了,像铅石一般沉重。可她毕竟人小腿短,如何赢得过两个习武的大人,不一会儿功夫,便被那男子擒住,小鸡仔似的拎在手上。 她猛扎脑袋,狠狠咬住了他的虎口。 “啊!”那男子吃痛,将她沙包一样摔在地上。 阿萝的额角撞到一块石头,顿时头破血流。那男子骂骂咧咧着“臭丫头”,踢了她一脚,顺手接过少女递来的帕子,捂住自己流血的伤口。阿萝痛得眼冒泪花,硬生生忍了回去。 “师妹,你说咱们怎么处置这个丫头?” “师兄的意思呢?” 男子沉吟片刻,道:“那魔头的功夫好生厉害,咱们几个师兄弟都不是她的对手。要是贸然对上,合我们两人之力,恐怕也打不过她,只能白白送了性命。” “我也是这么想的。”少女叹道,“可咱们现今捉了这丫头,或能令她投鼠忌器。” “这丫头就算不是那人的女儿,也是徒弟之类的。”男子望了阿萝一眼,“咱们直接杀了她,也算为陈师兄报仇了。”说着,便将雪亮的剑刃划开,对准了阿萝细嫩的脖子。 阿萝浑身发凉,颤颤地低下头,在那反光的剑身上,瞧见了自己的影子,一双通红的眼里噙满泪水。“丁师兄,丁师兄……”她抱膝蜷成一团,抬头冲山里喊道,“丁师兄,快来救我!” 那男子一慌神,踉跄退后两步,张望四周,见一个人都没有,登时恼怒不已,倾身啪啪甩了阿萝两记耳光,骂道:“闭嘴,臭丫头!”阿萝那嫩豆腐般的小脸,平时被贺连越捏一下都会发红,哪里被人这么打过,立马发面馒头似的高高肿起来。 少女眼中划过一丝不忍,别过头去,道:“师兄,你给她个痛快吧。” “就依师妹的。” 男子高高扬起了手中的剑,阳光下闪过一道亮弧,白芒微闪。 阿萝紧紧闭上了眼睛。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如约而至。 反而有什么热热的液体溅到她手指上,她抬起手指,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啊!”黑暗中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只一瞬便戛然而止。剑与剑碰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呲呲声,同样的,瞬息之间便结束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迅雷不及掩耳。 尘土飞扬,草丛齐根断裂。脚下传来重物轰然落地的响声。 此时,一双手把她温柔地抱起,让她的脸贴着自己的胸膛,抚摸她的长发,安慰道:“没事了,小阿萝。” 眼睛还未来得及睁开,泪水先滑下来。 阿萝攥着贺连越的衣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丁丁……我好害怕。” “别怕,师兄在这儿。”他轻拍着她的背,将她汗湿的额发撩到而后去。 眼前渐渐重新变得明亮。贺连越一个轻跃,如同林中之鸟,飞腾而起,那两具横躺的尸体,便在她视线中变成了两个小点。她正伏在他肩头,双手紧搂着他的脖颈,一刻都不敢放松。 小腿擦到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她低头看见了他腰间的剑——这剑她是熟悉的,向来挂在他书房的墙上,只是个花样子,从没有取下来过。甚至,没有开锋。 恍如一场迷梦,她连他的剑何时来、何时去都没看清楚。 “丁丁,你……好快啊。”阿萝喃喃道。 融合完九阴真经和北冥神功的贺连越,微微一笑,道:“那当然。”他另辟蹊径,终于找到了能同时运行这两门内功的法子。还是周伯通的左右互搏术给了他灵感。 奇经中的任督二脉,任脉主血,督脉主气。任脉以会阴穴为起点,从身体正面沿着正中央往上到唇下承浆穴,这条经脉就是;督脉则是由会阴穴向后沿着脊椎往上走,到达头顶再往前穿过两眼之间。 有史以来,从没有人能把任督二脉分来,同时运行两种方向截然相反的功法。他巧妙地利用了灵肉分离的系统漏洞,经历无数次试验,终于找到了两者的中间态。这种方法普天之下只有宿主能用,简而言之,就是他成了整个武林唯一开挂的人。 如果没有阿萝突然出事,他的心情还会更好一些。 “刚才那两人,是无量剑派的弟子。” 阿萝已经回过神来,点头闷声道:“嗯。” 贺连越一手抵住了她的手掌,一手抚着她的脸颊,用内力化开淤血,“怎么回事?” “你千万不要告诉妈妈……你答应了,我就告诉你。”阿萝伸出小指与他拉钩。贺连越揉揉她的头顶,“那是自然。” 阿萝将事情一一说了,包括李秋水如何杀了那些无量剑派弟子,那两人又如何将自己擒住。讲到一半,她的语气低落下去,伸手揩了揩眼泪,道:“其实,那个姐姐是我故意放走的。妈妈问我还有其他人没有,我和她说没了,就那三人。” “她给了我一颗糖,还帮我梳头发,替我摘花,我不想她死。” “可是她为什么要杀我呢?我又没有杀人,杀人的是妈妈。” 阿萝把脸埋在他脖颈里,小手紧握成拳,用力咬着下唇,全身发抖,显然是害怕不安到了极处。她再如何早熟,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对大人世界里的厮杀毫无概念。 贺连越道:“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江湖二字,淹死了多少人。可这些斩草除根、祸及全家的东西,怎么能对孩子说出口呢。 “伯仁是谁?我听不懂。” “阿萝,除了杀人,这世上解决问题的途径还有很多。杀人是最后的手段,要谨慎地使用。只有最蠢的人,才会不动脑子,一言不合就刀剑相向。因为他们太笨了,想不到除杀人外的其他法子,只能诉诸暴力。” 他戳戳她的眉心,唇角一弯:“我的小阿萝,这么聪明,一定会想到比杀人更好的办法,对不对?” 阿萝使劲摇头,“不对,不对。”她闷闷不乐地说,“我一点儿都不聪明,所以师兄要一直一直保护我,永远不离开阿萝。” 贺连越讶然:女人的直觉简直了,她怎么看出他想离开无量山的? “阿萝。”他无奈道,“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她倔强地盯着他,“只要我嫁给师兄,做师兄的娘子,就能一辈子不和你分开了。” 贺连越:“……” ohmygod!他内心简直像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 不是,他真的不是恋童癖,也不是萝莉控啊!这特喵的什么神走向!? 贺连越咽了下口水,对上她认真的眼神,张了张口,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阿萝……我不可能娶你的。” “为什么?” “因为我……”贺连越停顿了一下,“喜欢男人。” 第18章 私奔 “阿萝,喝药了。”贺连越端着药碗搁到阿萝的床头,她哼了一声,转过身子,拿背对着他。昨日她受了惊吓,回来便高烧不退,梦中还哭着把他推开。 “你走,我不想看到你!”阿萝面朝内壁,用被子蒙着脸抽泣。 贺连越彻底没了办法,他本来就不擅长对付小孩子,特别是小姑娘,无奈地说:“好吧,那我走了,你记得喝药。” 他刚迈出两步,便听她在背后哭得更加歇斯底里,边哭边咳,嗓子都哑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嘛?”贺连越跨出去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 阿萝抽抽搭搭地哽咽道:“你……你快发誓……说、说你是骗我的,我就不哭了。” “好。”贺连越两眼望天,竖起两根手指,“昨天是我胡说八道,我丁春秋一点儿都不喜欢男人。如果我丁春秋是个断袖,就五雷轰顶,天打雷劈,下辈子做畜生。” 阿萝一骨碌掀开被子坐起来,泪糊糊的小脸上绽开一个冒鼻涕花的笑容:“我就知道你是骗我的!” 贺连越好笑不已,在她身后塞了个靠枕,把她扶正,“现在可以喝药了吧?” “嗯!”阿萝乖乖地张开嘴。 他把药吹凉了,一勺勺喂给她,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反而喜滋滋地望着他。 贺连越被她看得心里直打鼓:这丫头不会真喜欢他吧,她才几岁啊? “妈妈。”阿萝突然抬起头,对着门口喊道。 贺连越刚才一时出神,没觉察到李秋水正站在外边,扶着门枢,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俩。 “你出来一下。”李秋水逶迤的白裙划过一道低弧,转身往院子里去。贺连越摸了摸阿萝的头,把药碗塞她手里,让她把剩下的药全喝了,才跟着走了出来。 李秋水站在垂花门下,背对着他。 “师叔,有何事吩……” 他甫一开口,便被李秋水霍然反手抓住了衣领。一息距离,四目相接,她眸若冰雪,远山黛眉竖起,虽有寒意,却无杀机。贺连越看得分明,瞬间凝聚到掌心的真气,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问道:“师叔这是做什么?” “你接近阿萝,究竟有何目的?”李秋水冰凉的手指划向他的脖颈,只要他说错一句话,脖子立时就会被扭断。 贺连越目光坦然,道:“不知我做了什么事,令师叔如此猜忌?阿萝年幼,山上又无同龄人,平日里寂寞无聊便来找我玩耍,我待她如亲妹妹一般,怎么会另有所图?” 李秋水面上显露出一丝犹豫之色,忽而顿住了,盯着他的脸,来回端详,直看得贺连越心里发毛,才道:“你……愿不愿意娶阿萝?” 贺连越:“……” 他就这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吗! 李秋水见他沉默不语,不知为何胸中油然升起一股无名怒火,将脸又凑近了些,冷笑道:“你是高兴傻了吗?” “师叔说笑了,阿萝才几岁大?”他扯了扯嘴角,“我一直把阿萝当小妹妹看待,绝没有非分之想。”对着这么一个小丫头,有想法才是不正常啊! 李秋水道:“你也不过比阿萝大了十余岁,再等上十年,与她便是一对璧人,有何不可?” 贺连越一时无语。 知道你们逍遥派养生有道,容颜常驻,放荡不羁爱自由,但这也太放飞自我了吧。怪不得你丈夫无崖子恋物癖加恋童癖。合着你们一家子都不是省油的灯! “那照这么来说,师叔你也不过大我十余岁,咱们……”可差了一个辈分。后面几字还没说出口,便见李秋水倏然大怒,满脸羞愤之色,袖中五指如闪电掠过,结结实实甩了他一记耳光。 “你胡说什么?” 贺连越内力雄厚,受到外力立时抵消,挨了这一记耳光也不觉得疼痛。他斜撇着脸,讶然望向李秋水——李秋水是何等绝世高手,刚刚那一下居然半点没使内力,反而像极了寻常女人被调戏时的下意识反应。 李秋水白皙如玉的面孔,骤然浮上一抹霞红,她怔怔望着自己的手心,似乎也不敢置信,自己居然做出如此失格之事。 贺连越挣脱出来,拱手后退两步,淡淡地说:“如果师叔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阿萝还在等我。” “等一下。”李秋水叫住他。 两人目光相触,她眼神飘忽,倏而移开视线,从袖中掏出一本书扔给他。 贺连越接过来:“凌波微步?师叔你……”他抬头一看,只瞧见个衣袂飞扬的背影。 李秋水身轻如燕,眨眼便出了回廊,一句话也没留下。 贺连越纳闷道:这女人是不是疯了?又是胡萝卜又是大棒的,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 凌波微步和北冥神功都到了手,剩下的小无相功虽然厉害,但对他的作用不是太大,只是图个顺便,不要也罢。直觉告诉贺连越,逍遥派不能再待了。他生平最怕背上人情债,阿萝充满信赖的眼神,于他而言,比世间最锋利的剑还要令人生畏。 他想了想,取来一段黄杨木,准备给她雕一个木像作临别礼物。 阿萝成日窝在他身边,兴奋地催促他快点做,殊不知一旦这木像完成,她的丁师兄便要从此离开了。 - 苏星河给无崖子送完饭,问哑奴道:“师叔是不是有些时日没来了?”从前李秋水总是缠着无崖子,三日一吵,五日一打,可最近实在安静得不同寻常。 哑奴“呜呜”点头,比划了个十的手势。 苏星河心中五味杂陈,却又掺了些莫名的不安。他本来应该往自己院子去的,不知怎么就踏进了丁春秋的住处。远远便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阿萝嚷嚷道:“……不下来,我就要待在上面。” 苏星河站在廊下,看见阿萝趴在梧桐树上,扶着枝桠,笑嘻嘻地做鬼脸。 上一次看到阿萝这么笑是什么时候?苏星河想不起来了。他的这个小师妹,千金之躯,却是打生下来就爹不疼娘不爱,脾气也差得紧,顽皮又暴躁,没一点讨人喜欢的地方。 贺连越搁下手里的木雕,仰头摊开双臂,年轻的脸上带着清朗微笑,犹如春风拂面。 “小阿萝,跳下来,我接着你。” 女孩红裙飞展,恍若彩蝶,似从枝头跌下的一朵细碎夹竹桃,落进少年的怀抱,搂着他的脖子灿然大笑。 苏星河叹了口气,正欲转身离去。突然,屋檐上有个月白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他浑身一震,眼睛慢慢瞪大——李秋水斜坐在檐顶,一瞬不瞬地望着庭院中玩耍的两人,唇边浮现出一缕浅浅的微笑。 苏星河顺着她的目光,视线重新落回到贺连越身上。 他心尖一颤,联想到了一种最不可能的可能,后背渐渐透出一层冷汗来,险些站立不住。不,不会的,师叔和师弟……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他们只差了十来岁,师叔秀美绝伦,与二八少女无异,师弟又正是热血的年纪。 难道他们真的…… 苏星河垂在身侧的双拳慢慢握紧,那张向来温润清淡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戾气。 师父是他此生最敬爱的人,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师父,哪怕是师叔和师弟! - 阿萝沉沉地睡着了,贺连越将做好的木雕轻轻放在她枕畔,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带上房门。 他正准备回自己房间收拾行李,猝不及防在假山后撞上一人。 “你……” 苏星河右手摁在他肩头,一身黑衣劲装打扮,俊逸的面孔在月色下明灭不定,沉声道:“师弟这是要去哪儿?” 贺连越退后一步,拂开他的手,不慌不忙地反问道:“师兄这副打扮,又是要做什么?” 苏星河这一手搭肩的功夫,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暗含劲道,依照丁春秋的修为,就算能冲开,也免不了要碾碎肩胛骨。然而,贺连越却是轻描淡写,如入无人之境,好像他根本没使力一样。 苏星河诧异之下,险些以为自己内力运行出了岔子,可细察却是完全没有。 “这么晚了,师兄还是休息去吧。”贺连越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对自己发难,但既已决定离开了,也不想在前夜出手伤人性命,另生事端。他左手挟住苏星河的手肘,右手食指飞快点了他的麻穴,一脚将他撂倒在地。 “你……”苏星河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才吐出一个字,全身就动弹不得。 贺连越笑道:“师弟我最近熟读经典,武功多有精进。得罪了。”把他挪到草丛中,“明日天亮,穴道自然会解开,委屈师兄在此露宿一夜吧。” 苏星河张了张口,却是喉头梗塞,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啊啊啊”的声调。 贺连越拍拍手上的灰,足尖一点,跃出两三丈远,展开轻功霎时便不见了踪迹。 苏星河既懊悔又恨恼,只怪自己轻敌。可细细回想起两人短暂对招的过程,越想越吃惊,贺连越的手法之娴熟、内力之浑厚,与几个月前根本判若两人。难道是他勾搭上师叔,学到了什么绝世神功,还是吃了什么天材灵药? 耳畔忽而响起一串极轻的脚步声。 苏星河暗道不好:莫非是丁春秋去而复返,改了主意要杀我? 可那脚步声到了近前,绿树明月下,显出的却是一张美人面孔。李秋水分花拂柳,袅娜而至,她俯下身,捏住苏星河的喉咙,语气冷淡不起波澜:“真是个绝妙的机会。只要我此时杀了你,再嫁祸到他头上,他就是不想叛出师门也不成了。” 吾命休矣! 苏星河大惊之下,气血上涌,竟然冲开了一部分穴道,两手艰难地上移,去掰李秋水扼在自己颈上的手。但他本来就远不是李秋水的对手,更何况现在半身麻痹,虽然憋红了俊脸,青筋迸出,可脖子依旧被她死死箍住,呼吸不得。 正当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断气时,头顶上炸开一道低沉喑哑的声音,“师叔。” 李秋水骤然卸力,他得了一息空隙,拼命咳嗽,大口大口呼吸。一片黑暗静谧中,只听得见他急促欲死的喘息。良久的沉默过后,去而复返的贺连越,站立在不远处,凉声问道:“师叔这是什么意思?” “你都听见啦?”李秋水清冷的嗓音中带了一丝柔情。 贺连越的手移到腰间的佩剑上,点头道:“听见了。” “那你意下如何?” “什么?” 李秋水微微一笑,柔声道:“自然是叛出你师父,同我和阿萝一起,离开这无量山,远走高飞,逍遥快活啊。” 饶是贺连越艺高人胆大,也不由听得毛骨悚然。他毫不怀疑,要是自己说出一个“不”字,眼前这个浅笑嫣然的女人,瞬间就能翻脸掐死他。 第19章 骤雨 “师叔这话说的,可真是置我于不仁不义之地了。”贺连越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却有一丝寒意浮于眸中,“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若做下如此欺师灭祖之事,恐怕这辈子都难得安枕了。” 废话,如果一辈子做李秋水的枕边人,他还睡个屁啊,切腹自尽算了! 倒在地上的苏星河听了这话,内心不由愧疚:原来自己竟想错了师弟,他这人虽然小节有亏,但在大是大非上还是分明的。只可惜他绝非师叔的对手,今天受自己拖累,势必是要死在李秋水了。 李秋水闻言,脸上的柔情缓缓褪下,变得冷淡无比。她摊开一只纤细秀丽的手,十指柔软屈伸,轻声叹道:“原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却也和他们没什么两样。难道,你竟连一时的虚与委蛇都不肯吗,我就这么让你厌恶?可惜了,这样机灵又俊秀的年轻人。” 她最后一句话轻细至极,但每一个字落在耳中,不仅清晰异常,而且尖锐如针,刺得耳膜剧痛。贺连越知道她虽未动手,可这声音以高深内力送出,极其扰人心神,一个弄不好就会气血逆行,真气紊乱。 高手过招,不在形而胜于心。 他闭上双眼,两手在小腹间捏了个诀,待重新睁开时,双眸已清明无比,亮若晨星。 “师叔这‘传音搜魂*’愈发纯熟了,恭喜师叔,武功更上一层。要是换做几个月前,小徒我功力低微,听到这几句话,早就毫无还手之力,乖乖束手就擒了。这还要多谢师叔传授我北冥神功,不然今日哪里有我一搏之力?” 李秋水微微一笑:“现在才想到要哄我开心,那可不成了。你天资奇高,如果早早依了我,别说北冥神功,就是小无相功、天山折梅手这样的功夫,难道我不会教你吗?” “我胆子小得很,只敢吃最上面一点甜头。夜里的老鼠去舔油瓮,若是不小心钻得太深,贪得太多,或许就再也爬不上来了。这道理,师叔想必是不知道吧?” 一抹乌云飘来,遮住了月亮。庭院中顿时变得漆黑一片,而就在转暗的那一瞬间,贺连越便感觉寒风扑面,一股厉害之极的掌力击了过来。他胸口气血翻涌,气闷难耐,暗自心惊,李秋水不愧是超流高手,容不得小觑,堪称他进入系统以来,碰到过的最强劲敌。 撇开和悬心的几次交手不算,这也是他第一次直面生死之敌。 他听风辩位,一觉察到李秋水的手指要碰到自己肩头,立即沉肩斜身,反手抽出了长剑,迅雷般朝她脸面刺去。这女人最爱惜自己的容貌,哪有不躲的道理,李秋水即刻后退缩手,冷冷道:“我就说天下男人一般薄情,你对我当真半点情义都没有?” “师叔你美貌无匹,千好万好,只是……” 李秋水听到这样的话,自是忍不住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年纪太大,再过几年,小徒我还是芳华正茂,而您早已人老珠黄,怎堪匹配?” 李秋水内功深厚,保养有道,看起来还如青春少女一样,最为自己的容貌得意,哪里被人如此讥讽过,当下怒急攻心,骂道:“你找死!”长袖一抖,用上了十成力,掌力挟风而来,堪称破石断金。 贺连越哈哈大笑,长剑抖动,向李秋水递去,一剑化三,连攻她前、左、后三个方位,个个都是要害,凌厉无比。剑刃从李秋水腋下穿过,将她的白袖划破了一道口子。李秋水身子在空中旋了半圈,险险避过,当即知道自己中了他的激将法,懊恼不已。 贺连越剑若飞弦,夜色中剑影穿梭,一招未毕,一招叠至,竟然织出一道细密的剑网。两人本来相隔不过两尺,但李秋水为避退他剑气,来回挪移闪躲,只得退开丈许。她擅长近战指掌功夫,对上他的长剑却是难以展开,自然恼怒非常,口不择言地骂道:“贼小子,平日里竟是藏了拙!你哪里学的剑术?” 贺连越道:“咱们逍遥派兼容并蓄,我会一点剑术有什么稀奇的?倒是师叔你,怎么连个小弟子都拿不下,难道是修行出了岔子,功力倒退?” 李秋水一惊,旋即反应过来,冷笑道:“你这小子,嘴上功夫比手上还厉害得多。”她左掌拍出,右掌一带,左掌之力竟然绕过了长剑,向贺连越攻去。贺连越后退几步,朗声道:“师叔的‘白虹掌力’曲直如意,真当了得。”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驱使长剑,那剑尖上忽然生出了尺余吞吐的白芒,芒犹如长蛇般伸缩不定,向李秋水胸口刺来。李秋水不可谓不诧异,暗自惊道:这小子才多大年纪,竟然练出了剑芒!这样的天资便是一百年也难出一个了! 此时,贺连越俊逸的脸团在剑光之后,明明灭灭,更衬得眉眼精致如画,眼梢带着一点邪肆无忌,少年风流,又有如此高的武功,丝毫不逊于无崖子年轻之时。李秋水一时竟看得出神,重新升起了怜爱之心,忽然开口唤道:“丁郎。” 贺连越撞上她的眼神,不禁头皮发麻,暗忖:这女人简直是个疯子!要不老子干脆在脸上划两道疤算了,免得她以后还纠缠不休。可又想到自己这么好好一张脸,要是为李秋水毁了,岂不是太高看她? 呸,他都被她带糊涂了! “老虔婆,谁是你家丁郎?” 他骤然跃起,丹田提起一口真气,趁机向李秋水咽喉刺去。他这一招来得悄无声息,速度极快,两人距离又近,待李秋水察觉时,他的剑尖已经送到她喉间。她急忙飘身后退,却终究是迟了一步,一晃眼便觉颈侧剧痛,气息闭塞。伸手一摸,指间全是黏糊的血迹。 她已有许多年不曾在自己身上见血了,满眼不敢置信。 “师叔承让。” 贺连越长笑两声,将手中的剑“唰”地一声,刺入她身后的假山中。这一剑之威,竟然崩得整个假山震动起来。然而震颤过后,却又恢复原状。他展开轻功,飞鸟般跃上墙头,仿佛踏月而去。 “逍遥派的人,逍遥派的剑,我统统不要。” 李秋水被刚才那一下伤到了经脉,强行用力冲破,嘴角呕出一缕血丝。她伸手拔出那剑,剑刃甫一抽离,石垒的假山便如同泰山崩裂,轰轰倒下,碎成了一堆废石。她本来还觉得是自己轻敌,经此一剑,才承认这少年与自己确有一战之力。 “你……到底是谁?”她顾自喃喃,抚着胸口,良久无言。 - 此时,苏星河终于冲开了一半穴道,强撑着麻痹的身子,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他自知目睹了今夜这一场大战,绝无生路可言,叹道:“唯望……师叔照顾好阿萝,她实在可怜。” 李秋水斜睨了他一眼,却没有动手杀他,径直转身离去。 “师叔。” “你便是说出来又如何?”李秋水背对着他,“难道你师父还会为此杀我吗?”她负手而立,凄凉地自嘲一笑,“若真是如此,那便太好了。” - 阿萝睡颜恬静,小嘴咧开,玉雪可爱的脸庞上挂着纯真的笑容,不知在梦里见到了什么人。 李秋水在她床边坐了一会儿,拿起她枕边的木雕,凝视木人的脸。李秋水忽然发现,阿萝真是像极了自己,反而不大像无崖子。手上的木人,雕的分明是阿萝,她直直望着,却又觉得更近于无崖子痴爱的玉像。 “你们男人……都是一样的。” 她站起身来,推开后窗。脚下是万尺悬崖,深不见底。 李秋水缓缓松开手指,眼看那木像坠落下去,消失在深渊中。 “我没有的,你也别想得到。” - (阿萝番外) 许多年后,阿萝被夜中一场骤雨惊醒。远远的,传来马帮过境的铃铛声,“叮叮,叮叮——”她摊开纤细娇柔的右手,幽蓝的血管在过分苍白的皮肤下清晰可见。拇指上的七宝指环古朴依旧,漆黑微亮的,像那人顾盼时的眼眸。 他走后的第五年,妈妈从外面带回来几个年轻男子。她与爹爹纠缠了一辈子,爱极恨极,可那些男子却浑然一点不似爹爹。阿萝觉得他们个个都像“那人”,可她不敢说出口。她怕妈妈会彻底发了疯。 其中一个叫苏少廷的,家里开着镖局,与江湖人士多有来往。她有时会从房梁上跃下来,故意吓他一吓,见到他那副唯唯诺诺、胆小退怕的模样,起先是拊掌大笑,继而又生出无边的落寞来。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丁春秋的人?”她问他。 “什……什么?” 她缄默片刻,摇头道:“算了。” 苏少廷等人死后,妈妈终于与爹爹决裂,离开了无量山。她却不愿意跟着走。她说:“丁师兄如果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妈妈说:“他不会回来了,他这样无情寡意的人。” 她咬了咬唇,道:“万一呢?” 岁月从枯寂潮湿的琅嬛洞里流过,悄无声息,她等了这个万一,一年又一年。少女的身量拔高,春花般的面庞显出娇艳欲滴的颜色。十六岁时,她背负长剑,骑着头小毛驴,出了琅嬛福地,出了无量山,空有绝世武功,却迷失在红尘闹市中。 “你知道丁春秋吗?”她逢人就问。望向她的目光有惊艳,有垂涎,有仰慕,还有贪婪。一个眼睛很亮的公子站起身,“姑娘你找人吗,我或可帮忙一试。”他拱手行礼,“在下姓段,复字正淳。” “不必了。”她顿了顿,蹙眉道,“我不喜欢姓段的人。”转身走出了茶楼。 “喂,姑娘……”那人追了出来。 “你别跟着我!” “我不是坏人。” “你再跟着我,我就杀了你。”她长剑出鞘,冷冷指向他。 段正淳面不改色,笑盈盈地问道:“那个叫丁春秋的,是你什么人?” “是我……”她忽而觉得有些茫然,半晌才回道,“是我师兄。” “那他长什么样子?” “他的貌相,”阿萝指尖一颤,垂下长剑,一手扶住了额头,敛眸道,“我不记得了。我忘记了……为什么会这样?”她迷蒙四顾,倏然悲从中生,眼泪沿着长睫滚滚而下,像个不晓事的孩子,蹲身抱膝恸哭。 “我忘了,我忘了他的模样,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山中无甲子,一晃经年。她爱的,她恨的,不知不觉便从那个人,变成了自己的执念。那一瞬间,她突然懂了母亲。 今夜骤雨起起落落,浇熄了她的思绪。阿萝从冷而空的床榻上披衣起身,推开窗子。院中那棵梧桐树仍旧笼罩在雨雾中,却再没有一个人站在树下,张开双手,对她说:“小阿萝,跳下来,我接着你。” ——原来未曾相濡以沫,便已相忘江湖。 第20章 飞贼 贺连越孑然一身下了无量山,一路北行。 云南境内倒是还有天龙寺的六脉神剑,惹他挂念,但一想到那东西是大理段氏的最高武学,藏得比北冥神功还深,禁止传授俗家弟子,极不容易弄到手。可真要叫他剃了光头在天龙寺卧底一年半载,吃斋念佛,他又是不肯干的。 思来想去,还不如直接北上少林,去寻易筋经。 顺便还能会一会故人悬心。 要是和尚在少林寺过得好就罢了,如果处处受人欺负,他倒不如占了先机,把人拐出来,趁着他年纪尚轻,好好改造改造那个榆木脑子。以悬心的外挂指数和练武天赋,将来肯定是他一统武林的左膀右臂。 贺连越下山时身无分文,路过小镇村庄,就难免干些鸡鸣狗盗,呸,是劫富济贫的勾当。打一枪就马上跑路,将上一站劫来的宝贝倒卖出手,路上倒也过得滋润,新换了绸缎衣服,玉冠束发,一副翩翩公子哥的模样,谁能想到他竟是个江洋大盗。 他武功之高世所罕见,寻常差役捕快连他影子都捞不着,更别提人赃并获了。 于是半个月后,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光明正大地进了益州。 但一进益州城,贺连越就本能地嗅到了不对劲儿。 城门守卫森严,大白天街上就有来回巡防的甲士。他凑到城门口的布告栏一看,赫然挂着一张缉拿飞贼的悬赏启事。他心虚地一窥周围,心道:原来宋朝时期信息网就这么发达,老子在云南做的案子,才几天功夫就传到四川来了。 “听说这飞贼号称‘盗帅’,天下没有他偷不到的东西……” “江湖中什么时候出现了这等人物?怕是言过其实吧……” 贺连越听到盗帅两个字,整个人一懵,抓住了聊天的那两个江湖人士,问道:“盗帅?益州城里闹的飞贼是盗帅楚留香?” 那两人面面相觑,点了点头,道:“正是。” 贺连越猛地一回头,趴在那布告栏仔细一看,果见那榜上写着楚留香三字。这可比他自己榜上有名还令他吃惊。 因为他当时在系统的初始设置里,选择的是金庸小说副本。而金古混合副本是少有人选的地狱模式,据说还在研发中,死亡率和任务失败率超过了百分之八十,并且还有程序崩溃的可能。 贺连越扶额无奈,沉思片刻,抱拳道:“小弟初来益州,不明内里,还望两位兄台指教。不知这楚留香是偷了什么东西,才惹得通判大人如此震怒?” 那两人闻言,嘿嘿笑起来,道:“小兄弟你可听过‘白玉观音’?” 贺连越两次穿越,降落地点都是深山老林,哪里晓得外面的事情,当即轻轻摇头。 “这‘白玉观音’据说是前朝从东海沉船里捞出来的,本是西汉出海使臣从邑卢带回来的宝贝,后来不知怎么的流落民间,辗转几手,前些年落到了咱们益州通判梁大人的手上。啧啧,梁大人那是爱若性命,藏在密库中日日拭擦啊。” 这人说得活灵活现,好像亲眼见过一般,贺连越听得也颇得趣味。 “前些日子,各地都闹飞贼,那贼盗每次都以书柬为信,注明某年某月某日来取某物。主人家自然是严加防范,把宅子围得铁桶一般,可偏生那人手段高明,轻功极厉害,次次都能讲东西取到手,自称‘盗帅’楚留香。梁大人本以为咱们益州偏居一隅,不会出事,哪想到十天前竟收到楚留香的条子,当夜就被盗走了‘白玉观音’。” “原来是这样。” 贺连越告别两人,在城里找了家看得过眼的客栈住下。 洗完澡换了身月白衣衫,练了会儿功,他才下楼吃饭。这家客栈在益州是百年老店,尤其擅长做酱鸭肉,每到饭点楼下就喧喧嚷嚷,人满为患。贺连越左右环顾一圈,居然没有空座了。 店小二点头哈腰道:“客官,实在对不住,您要是不介意,可以和那位公子合桌,不然就得再等半个时辰。”贺连越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见一个年轻的蓝衣公子,气宇轩昂,眉宇间带一股侠气。桌上摆着一碟酱鸭,一碟酱牛肉和一壶酒,边上搁着一把长剑。 贺连越暗暗惊奇,这人的长相气质,很不像路人甲乙丙啊。他抱臂想了想,道:“如果那位公子都不介意,我自然更不介意。” 店小二于是引了他过去,坐到那蓝衣人的对面,还替他殷勤地擦了擦桌子。 蓝衣人抬起头来,见到个极年轻的俊秀后生,虎口生着薄茧,眸灿如星子,明显也是内家高手,不由“咦”了一声,生出了与贺连越一般无二的想法。 贺连越微微一笑,抱拳道:“多谢兄台大方让座。” 对方既然开了口,蓝衣人当然也不能当成没看见,抱拳回礼,谦和道:“兄台不必多礼。行走江湖,方便为宜。” 两人打了一个照面,都有相互结交之意。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来,彼此示好,却又恰到好处地试探对方一二。但马上就发觉对方口风甚紧,半点有用的东西都没套出来,不由更加好奇了。 贺连越道:“这福来客栈的酱鸭是益州一绝,不知兄台是否特意为这酱鸭而来?” “那倒不是,正好在此投宿而已。” “这么巧,我也是。”贺连越目光闪烁,“我与兄台一见如故,兄台若是有事,可来天字六号房找我。” “看来我们的确有缘。”蓝衣人笑道,“我住天字七号房。” 贺连越呵呵笑起来,突然听到背后一声惊呼,“客官小心!”他扭头一看,原来是送酒的小二滑了一跤,险险就要摔在他身上。贺连越何等轻功了得,怎么会让他的酒泼到自己。他飞身而起,把座椅一踢,拦住小二去路。在小二翻坐在椅子上的瞬间,长袖一抄,接住酒壶,一撇一收,将还未撒落的酒水全部灌回壶中。 地上干干爽爽,竟然一滴都没泼出来。 这一切都在转瞬之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小二已经重新提着那酒壶站在原地,而贺连越也好好地坐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客、客官,您的酒。”小二惊呆了,搔了搔头皮,半晌没回过神。 贺连越挥手道:“再来一碟花生米。” “欸。”小二恍恍惚惚地走了。 除了蓝衣人,谁都没注意到刚刚发生的那一幕。他含笑盯着贺连越,道:“好俊的轻功。” “让兄台见笑了。” 蓝衣人道:“小兄弟年纪轻轻,武功如此高超,想必不是无名之辈,可否告知师承?” “在下贺连越,无名小卒一个,自己胡乱练点功夫,至于师承更是无从谈起。”贺连越不动声色道,“倒是兄台相貌堂堂,颇有名门气派,令人仰慕。” “哪里,哪里。”蓝衣人谦逊道,“在下展昭,字熊飞,常州人士,是为查飞贼一案而来。”他说到查案时,特地观察贺连越表情,发现对方原本完美如面具的微笑裂开了一道缝,伸出去的筷子僵在了半空。 展昭心里越发怀疑起来。 年轻俊逸,轻功极高,喜穿白衣。不管怎么看,眼前这个不知从哪里蹦出的少年,都完全符合江湖人对“盗帅”楚留香的描述。 贺连越干笑两声,说:“哎呀,我道是谁呢,这般人才出众?原来是御猫展昭展护卫,失敬失敬。”他倏然站起身,“我突然想起还有要事,先走一步,展兄慢用。” 展昭做了个请的手势,微笑道:“贺兄请便。”心中的砝码又往楚留香那边倾了一倾。所谓做贼心虚,一听到他的名号就忙不迭要跑,不是怕露陷还能是什么。 贺连越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犯罪嫌疑人”,满头思绪乱如麻,摸着下颌往房里走。一面走,一面算时间。什么时间?当然是七侠五义与天龙八部交错的历史。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原来两个截然不同的武侠故事,居然真的是同时发生在北宋仁宗年间。 他感慨不已,啧啧摇头,推开房门。 前脚刚踏进房间,他眉头便紧紧一蹙,立即若无其事地松开,走进去关上门。背靠门栓,他淡淡道:“阁下既然来了,为何不点灯?今夜无月,黑暗中难以视物,万一磕着什么宝贝就不好了。” 屋内那人奇道:“你怎么发现我的?” “眼睛看的,耳朵听的,最重要的是……”贺连越点点自己的鼻子,笑道,“鼻子嗅的。” 那人哈哈笑起来,道:“我可真是糊涂。” 这股浅浅的郁金香味,经久不散,清灵飘逸,除了“盗帅”楚留香,还能是何人? 贺连越也没去擦亮灯,在黑暗中行走自如,坐在桌边,屈起食指,敲了敲桌面,道:“盗帅来此,是有话要对在下说吗?” 楚留香站在屏风后边,依稀可见一个修长高俊的轮廓,鼻梁挺直,唇角带笑,手里捏了把合拢的折扇,一下一下拍着手心,道:“我本来是要找你喊冤的,现在见了面,却想找你喝酒了。” 贺连越没太懂他的意思,暗叫奇怪,自己行事低调,楚留香怎么会找上门来?难道是因为同行相近?可他那点些末伎俩的小偷小摸,到底什么时候入了盗帅的眼呢? 但他还是抓住了关键的“喊冤”两字,笑问道:“盗帅冤情何在,莫非是有人偷了东西,嫁祸到你身上?” 楚留香讶然道:“原来你知道?” 贺连越眉毛一抬,道:“是在下胡乱猜的。” “真叫你猜中了。”楚留香郁闷地叹了口气,“通判府那白玉观音,压根就不是我偷的。”他揉了揉鼻子,“自我成名以后,冒充我的名号来偷东西的人越来越多,失败的呢,坏了我‘盗中之帅’的声誉;成功的更糟,人们一股脑把帐算到我身上,满天下找我讨要东西。” 贺连越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楚留香道:“以前没被我抓到就算了。这次我正好在益州地界上,忽然一夜间悬赏告示就贴得满大街都是,此等飞来横祸,真叫人哭笑不得。这次要是不拿住凶手,以后飞贼们都有样学样,那我岂不是天天有麻烦找上门来?” “区区蟊贼,楚兄一人足以擒住,何须来找我呢?”贺连越学着他的样子,揉着鼻尖哈哈笑道。 “我一个人捉住了那贼,再把白玉观音还回去,谁又能信我?势必要找个证人不可。”楚留香挥开折扇,香风阵阵,靠在屏风后笑道,“你来做这个证人,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越说越离谱了。他一个无名之辈,还是楚留香半个同行,不被当作帮凶一起通缉就不错了,还做什么鬼的证人?贺连越满头黑线,纳闷不已。 但贺连越也没拒绝,虽然这件事没头没尾的,可是多一个名叫楚留香的朋友,总归不是什么坏事。他一口应下,颔首道:“好,那我就帮楚兄这个忙。” “果然爽快。”屏风后倏地蹿出一条影子,眨眼便到了他近前,楚留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搭住他的肩,呵呵笑道,“咱们也算是一见如故。走,我请你喝酒去!” 贺连越闪电般在他手背一摁,反身白影一晃,自他臂下穿过,绕到了他后面,笑道:“楚兄蒙受冤屈,心中定然不畅快,怎么好叫你请客。还是兄弟我请你喝酒吧。” 楚留香不可谓不惊诧,他的轻功自认已是独步武林,世间难有敌手,怎知对方的轻功竟然丝毫不逊于他。他感慨万分,自己果然还是小瞧了天下英雄。 ——没想到南侠展昭,素有侠名,剑术出众不说,轻功也如此厉害! 第21章 观音 是夜,通判府内院的墙头,两条白影轻轻掠过。月上柳梢头,如弦如钩。两人同时足尖点地,踩在一根柳树枝前后。凉风习习,这根一指粗细的树枝上站了两个大男人,居然晃都没晃一下。 贺连越和楚留香都在心中为对方叫了声好,却又被激起了几分好胜心。你看我,我看你,唇角带笑,相接的视线仿佛有花火啪啪炸响。 “楚兄真是轻功过人啊。” “哪里哪里……” 这两个白衣人深夜潜行,在通判府内院闲庭若步。贺连越鼻尖一动,道:“有人来了。”楚留香凝神听了一会儿,笑道:“是两个女人。”贺连越不甘示弱,挑眉道:“还有烟熏柴炭味,是后厨的丫鬟。” 君子远庖厨,楚留香这点倒是不清楚了。 贺连越纵身跃到长廊的梁上,朝他招了招手。楚留香微微一笑,将扇子□□腰间,跟着跳了上去。 果然没一会儿,垂花门外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两个姿色稀松平常的婢女,捧着食盒走过。其中一个脸庞黝黑,双耳招风,埋怨道:“……真把自己当正经夫人了,矜贵得很,倒要老爷放下身段哄她。”另一个长了几点雀斑,捂嘴幸灾乐祸道:“老爷刚失窃了宝贝,正急得团转,恨不得一天都宿在衙门里。她若还像以前那般耍性子,谁搭理她?” “你说这飞贼也是厉害,众目睽睽之下,怎么能把宝贝偷走呢?”招风耳的丫鬟窃窃道,“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莫不是闹鬼了吧?” 另一个摇头道:“听俺娘说,鬼是抓不住东西的。这鬼难道还能认字留条子?” “那天究竟是怎么样个情景,你快跟我说说。” “这我如何晓得?” 那丫鬟掩唇一笑,拿胳膊肘捅她一下,暧昧道:“你是不晓得,那你大力哥呢?他那日不是被调去当值了吗?难道他什么都不告诉你?” 她脸蛋一红,啐了同伴一口,娇羞道:“你胡说什么,我跟他……我只把他当哥哥。” 这两人推推搡搡,话间都是小女儿的春闺秋怨,哪个婢女和小厮有了私情。贺连越支棱着长腿,在梁上待得不耐,转眼一瞧楚留香,倒是抱臂听得津津有味。 总算聊到了重点。 “听大力哥说,那天老爷把所有的护卫都调到了书房,还招募了一批江湖人士,连几家镖局的镖头都请来了。七十多人,里里外外,把书房围得苍蝇都飞不进来。” 贺连越竖起了耳朵,抱着横梁,垂下个脑袋。要是这两个婢女抬起头,就能看见一颗头挂在顶上,白衣飘晃,保准吓得晕过去。楚留香见他对自己的事情如此上心,不由多了几分感激。 那婢女继续道:“老爷的白玉观音用密匣子装着,放在书房密室里,密室外守了许多人,书房外也守着人。老爷呢,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就去看一次宝贝。前半夜都好好的,后半夜三更左右,书房外的人忽然听到老爷大喊‘不见了,不见了’——那宝贝就从密室不翼而飞了。大家伙儿都跑去追那飞贼,搜遍了整个宅子,连飞贼的影子都没找到。” 招风耳丫鬟惊叫道:“这还不是闹鬼是什么?” “嘘,这话我只跟你说,你别往外传。” “这是自然……” 两人渐渐走远,背影消失在廊后,留下贺连越和楚留香面面相觑。 楚留香奇怪道:“如果这丫鬟说的是真的,那此人的武功确实神鬼莫测。”从完全封闭的密室偷走宝物,并且一点儿没引起看守者注意,这绝不是普通的飞贼能做到的。 贺连越摸摸下巴,问道:“要换做是楚兄你去偷这宝贝,会用什么法子?” “当然是声东击西,先引开外面的人。”楚留香问道,“莫非你有更好的办法?” 贺连越笑道:“论盗术我哪比得上楚兄?大概也只有些放火下药的三流套路可用了。” “除非……” “除非……”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相视一笑,知道对方也是同样的想法——“监守自盗。” 楚留香用扇柄撑着下颌,斟酌道:“不过梁通判完全没有理由这么做啊,这白玉观音本来就是他的,他无缘无故偷自己的东西干嘛?” “咱们毕竟不知内情,万一是上头有人看中了这宝贝,向梁大人索要,但梁大人不愿意交出去呢。”贺连越从横梁上翻下来,“是与不是,去密室一探便知。” 楚留香打趣道:“不错,只要作案的不是鬼魂,总能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 白玉观音失窃后,通判府的江湖人士和护院都被派了出去,里面的守卫倒是十分松懈。贺连越与楚留香二人如入无人之境,不多时便从书房临湖的窗户翻了进去。 两人在多宝格上一通乱找,半天才寻到那个密室的入口。 墙上挂了一幅仕女图,那凸起的入口竟然藏在仕女的右眼处,寻常人一眼看去,只会觉得这仕女眸如点漆,十分灵动鲜活。楚留香感慨道:“看来这位通判大人,有不少见不得光的东西啊。” 贺连越却道:“如若真是做戏,那这位梁大人的牺牲也忒大了些。”自此之后,连普通的婢女都知道了他书房有个密室,这密室的作用就等于基本作废了。而且看益州城里的阵仗,他确实把所有能用的人都派了出去。要是监守自盗,白玉观音必定还藏在府中,他敢这么大胆放松守卫吗? 楚留香也想到了这层,一面弯腰进了密室,一面沉吟道:“就算不是他自己偷的,也多半是内贼所为。” 眼前的密室相当宽阔,四方形状,一览无余。除了几排多宝格红木架,还有几只大箱子。现在全部都搬空了,但可以想象不久前定然是满满垒着各种珠宝古玩,金银首饰。密室中间竖着一个石台,贺连越伸手摸了一下,指尖凑到鼻前轻嗅。 “这应该就是原本放白玉观音的地方了。”楚留香说着也伸出了手。 “等等。”贺连越拦住他,蹙眉摇头,“别碰,有毒。” 楚留香惊讶不已:“有毒?” “没错。”贺连越真气游走脉络,从指尖逼出一缕黑紫之气,“是一种能穿透皮肤,直接进入人体的毒素,毒性倒是不大,只会让中毒之人麻痒难耐。如果我没有料错,这个毒应该是有人涂在白玉观音上的。” 楚留香揉揉鼻子,笑道:“这可越来越有意思了。” 贺连越啧啧道:“看来咱们猜错了,这宝贝倒真不是梁通判自己偷的。他恐怕连这东西上面有毒都不知道。” 这时,书房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一个略嫌低沉喑哑的女声问道:“老爷今日还是不在吗?”门口有人答道:“老爷只说了晚些时候回来。”那女人道:“我在书房等他。”小厮犹豫道:“这……这恐怕……” 那女人厉声道:“怎么,如今我连书房都不能进了吗?” “夫人您还是回房等吧,老爷一回来,小人马上就通报您。” “回房?”那女人凄凉道,“他还会到我房里来吗,怕是连踏都不想踏一步了吧?” 小厮拦不住她,急得声线发紧,一连串喊道:“夫人,夫人!” 在梁夫人闯入书房的前一秒,贺连越从里面放下了密室的门,黑漆漆的书房又恢复了原状。他与楚留香相视两叹气,排排坐在箱子上,道:“万一这夫人一直不走,咱们岂不是要在这里待上一整晚?” 楚留香刚想说话,便听密室的石门“咔”的一下,缓缓启开。 贺连越与楚留香不可谓不惊,原来这梁夫人不是冲着丈夫,而是冲着密室来的!两人左右一望,四周空空荡荡,墙壁光滑,根本没有躲藏之处。还好他们反应敏捷,飞快打开身旁的箱子,一人一个钻了进去。 在箱盖子落下的瞬间,那位梁夫人也走进了密室。 贺连越轻轻吐出一口气,凝神听外边的动静。女子身材娇小,脚步灵巧,可这位梁夫人脚尖落地,脚跟却不沾地面,走路如同猫儿一般,显然不是什么平常妇人,而是轻功高手。 要说她和失窃案完全没有关系,贺连越是不信的。 梁夫人似搬开了什么重物,从地下取出了一个匣子。贺连越思索了片刻,暗忖道:原来那石台下面还有暗格,里面藏的,多半就是那尊白玉观音了。这可真是灯下黑,梁通判翻遍了整个益州城,殊不知宝贝根本就没离开过密室。 接着便听见一阵刺耳的刮擦声,像是有人拿锐器割摩玉石,一下一下,恨得铭心刻骨,令人头皮发麻。 “你们男人,总是喜新厌旧,贪得无厌,忘恩负义。” 梁夫人幽幽的低泣让贺连越一下子想起了李秋水。 果然是天下女人猛于虎啊。他对“桃花”二字,简直有了心理阴影,唯恐避之不及! - 梁夫人走后,贺连越和楚留香才从箱子里出来,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望向重新摆好的石台。学着梁夫人那样移开石台后,楚留香用帕子裹着,把白玉观音拿出来。 两人一看到白玉观音的真貌,不由面面相觑。 这尊观音像的面容,竟然已经被刀子刮花了,玉质外翻,仿佛人的皮肉被剐了一层。楚留香摇头道:“这女人也真够古怪的,拿一尊白玉像出什么气?” “我听说梁通判得到这白玉像后,宝贝得很,爱不释手。看来她应该是不满丈夫冷落,先给这观音像抹了□□,让梁大人手指麻痒,迫使他把观音像收起来。后来一定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才使她生出憎恨之心,非要盗走观音像不可。” 楚留香不解:“但她是怎么把观音像偷出来的?她的武功也不过泛泛而已。” “一个通判夫人,居然会武功,这本身就不同寻常了。”贺连越微微一笑,摊开右手,给他看自己掌心的长发,“这根头发是我从箱子里发现的。它应该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楚留香瞬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第22章 解密 梁夫人已经好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月亮了,先前在密室中的那番发泄让她的心稍微平静了些,好像把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的怨气都散了出去,胸口的滞闷也缓和了些。她坐在窗边,房里没有点灯,婢女们也都赶了出去。 黑暗,静谧。 这才是她熟悉的环境。 她从前是怕月光的,空荡荡地照进来,仿佛要把人心里的事情影到白墙上。直至遇见了那个人,她方才知道,还有个词,叫花前月下,郎情妾意。那人年轻的时候,也曾好生潇洒倜傥,每每打她窗前经过,总能引来姐妹们的窃窃。 梁夫人想到此处,那股子恨意又从骨头里钻出来,捏紧了拳头,重重捶在窗棂上。 不料拳头还没落下,便被一只手轻轻拢住,温柔地拂开。一个白衣男子神鬼莫测般站在她窗前,风流恣意,自折扇后探出一张俊秀难言的面孔,笑叹道:“月下美人,静女其娈,可惜戾气太重,不好,不好。” 梁夫人倏然一惊,猛地收回自己的手,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男子没有回答,反而扭头笑道:“这回是你输了吧?”梁夫人正诧异他在跟谁说话,便见窗外柳树枝上倒挂着个白影,两手叠在脑后,笑声清朗,道:“楚兄你一见着美人,总是比平常跑得快些。” 她面前的男子揉了揉鼻子,道:“你说得不错,确是如此。” 梁夫人闻言后退两步,两眼警惕地望向他,问道:“你是楚留香?” “正是在下。”楚留香单手一撑,跃到窗台上,抱臂蹲下,扇骨抵着下颌,好奇地问道,“不知在下如何得罪了夫人,让夫人如此讨厌,以至于嫁祸于我?” 贺连越笑道:“难道是楚兄你早年欠下的风流债,自己却忘了?” “这……”楚留香盯着梁夫人的脸左看右看,“不是我会招惹的类型啊。” 梁夫人恼羞成怒,展开轻功,三两步攀上墙壁,反手长袖一甩,如出云之岫,击向楚留香。楚留香“咦”了一声,侧身避开,伸手去捉那流云袖,没想到那袖子滑不留手,泥鳅一般从他指缝中穿过。 点、戳、拂、弹,梁夫人眨眼间变化了数种姿势,犹如空中蝴蝶飞舞,优美难言。楚留香一一避开,笑道:“这招式倒是奇特。”贺连越附和道:“我也是第一次见。武功本身不错,可惜她练得不到家。” 这个“家”字一落耳,梁夫人就惊觉云袖那头一沉,被人用力攥住,无论自己怎么拉扯都纹丝不动。抬头一看,原来是楚留香把整个人都卷进了里面,一手抓着末端,像个粉红色的蝉蛹,配上他那张俊美的脸,颇有几分流连脂粉红尘的味道。 贺连越取笑道:“楚兄,这下你没招惹也是招惹了。” 楚留香回身一抽,扯了那云袖,轻轻巧巧地脱壳而遁,在房中游走龙蛇,飞来跃去,几下便把那梁夫人缠了个结实。梁夫人站立不稳,惊叫一声,猝不及防跌落他怀中。楚留香哈哈一笑,将人扶稳了,送到榻边坐好。 梁夫人圆睁着一双杏眼,已经并不年轻的脸上,浮出一丝少女的羞赧。 “你到底是来查案的,还是来采花的?”贺连越荡着柳枝跳下来,轻巧无声地落进房中,毫不客气地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收回客栈里那句话,今晚的酒钱还是你付吧。你哪有一点蒙冤的样子?” “没想到啊……”楚留香忽生感慨。 “没想到什么?”贺连越问。 “没什么。” 楚留香暗笑,以前只听说南侠展昭义薄云天,没想到竟然和自己如此臭味相投! 闲话说到底,还是要办正经事。 楚留香从袖中掏出那尊用绢布裹着的白玉观音,在梁夫人眼前晃了一晃,道:“梁夫人,这东西你总认识吧?我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连面都没见过,你为什么要偷了这白玉观音,嫁祸到我身上?” 梁夫人大吃一惊,“你……你们是怎么……” “当然是在你相公的书房密室找到的。”贺连越捻着一根长发,笑道,“我们本来只是到案发现场转一转,结果竟撞上了真凶。我本来还奇怪,好端端的宝贝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下不翼而飞,但看到这根头发就全解释得通了。” 梁夫人目光一滞,盯着他指间的头发,渐渐失了焦距。 “看你进书房的架势,应该是早就获悉了密室的存在,甚至还经常进出密室,不会惹人怀疑。”贺连越道,“事实是,你在留下伪造的纸条后,就进入了密室,躲在箱子中,蛰伏了一天一夜。当时整个通判府的目光都集中在白玉观音上,根本没有人发现你的失踪,而你则趁梁大人巡视的间隔,把白玉观音藏了起来,制造出被盗的假象。” 对上梁夫人冰冷狠毒的眼神,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楚留香靠在屏风上,玩味道:“不过在下倒是更好奇,你到底为什么要盗白玉观音?” “盗?”梁夫人冷冷道,“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谈何‘盗’字?” - 二十年前,她还不是锦衣玉食的通判夫人。 那时的她,名叫巧锦,被继母卖到青楼已有数个年头。她姿色过人,蛮腰红唇,一支胡旋舞跳得满堂惊艳喝彩。 “那日,我在达官贵人的游船上献艺,更换舞裙时,无意间发现一个女人藏在珠帘后边……”梁夫人陷入回忆中,露出怅惘之色,“天底下竟有这样美丽的女子,我看到她的第一眼,便羞愧得无地自容。那支胡旋舞来自沙漠,热情洋溢,可我自见了她的脸,只恨不得当即找个洞钻进去,这辈子无论如何,都再也跳不出来了。” 楚留香与贺连越面面相觑,无法想象那人该是美得如何惊心动魄。 “她本来被我发现了踪迹,动手要杀我,可听了我的话,却得意地笑了出来。她对我说,‘你这个丫头,长得稀松平常,眼神倒是灵光’。”隔了二十年,梁夫人对那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叹息道,“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为了这游船上的‘白玉观音’而来。” 楚留香好奇道:“她要白玉观音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梁夫人摇头,“她是听说了那白玉观音有蛊惑人心的本领,一张脸雕得栩栩如生,仿若真仙,便要偷了那宝贝,和自己一较美貌。” 贺连越忍不住笑道:“世上竟有这样对自己容貌偏执的人。” 梁夫人瞥了他一眼,道:“不错。” 楚留香忙不迭问:“那后来呢,她偷到手没有?” “自然是偷到了。她不仅长得绝美,武功也极好,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白玉观音弄来了。她在镜子前比对着自己和那尊观音像,问我‘你说我和它谁好看?’。我说‘玉像怎么比得过活人,当然是姑娘你了’。她拊掌笑道,‘不错,我也这么觉得’。我发自内心地夸赞她,‘姑娘你生得,就如活观音降世一样’。她听了很是开心,随手就将价值连城的白玉观音送给了我。” “这倒是有点意思。”楚留香道。 梁夫人说:“她临走前,还教了我几招武功。我是跳舞出身的底子,学得极快,她摸着我的脸,在我耳边轻笑,‘这武功名叫男人见不得,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人能抗拒得了。不过你功力低微,只能使出个架子。’” 贺连越听到“活观音降世”,心里就有些不对劲,再听到“男人见不得”,就恍然明白了。什么白玉观音、活观音,分明是石观音! 楚留香听得津津有味,问道:“然后呢?” “后来,我就遇见了梁兆这冤家……” 她学了武功后,越练越强,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因为不再跳胡旋舞,渐渐便失去了花魁的名头。鸨母寻思着要把她卖个好价钱,可她却无意间爱上了贫寒书生梁兆。她靠盗窃而来的钱财为自己赎身,还供梁兆读书赶考。她知道他在老家有糟糠之妻,可她并不介意。她愿意做他的红颜知己,一辈子的白月光、朱砂痣。 梁兆中了进士,步步高升,那是她不断用偷来的宝物替他打点上司,铺路搭桥换来的。直到有一天,他看见了她的白玉观音,惊为至宝。 “我连命都可以给他,何况一尊白玉观音。我知道他一直垂涎益州通判的位置,便拿白玉观音孝敬他上峰。”梁夫人凄凉一笑,“可没想到,我拿这观音为他换了通判之位,他却哀求我再把它偷回来。甚至不惜用通判夫人的位置诱惑我,暗中毒害了自己的原配妻子。” 楚留香惊道:“竟有如此狠毒之人?” “那满满一室的宝物,哪一样不是我为他偷来的。他有什么资格做我的主?我要毁掉自己的东西,竟大费周章至此!”她恨恨地用目光剐着那尊白玉观音,“所有的祸事,都是从它而起,这分明就是不祥之物!” 贺连越夺过楚留香手上的观音,道:“不祥的不是它,是人心。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姓梁的这么待你,你身怀武功,狠狠揍他一顿就是,哪怕打死了都不为过。干嘛搞这么多弯弯道道,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梁夫人垂眸道:“我只是偶然听说了盗帅之事……” “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背锅对象。”贺连越接道,一面似笑非笑地斜睨楚留香。 楚留香自嘲道:“说得极是。” “好了,此事既然解决了。这白玉观音我们就作为证物拿走了,不义之财,还是收缴官府为好。”贺连越想到了来调查案情的展昭,干脆写封信说明情况,把东西送到展昭那里算了。 楚留香也觉得这东西合该“展昭”拿走,默认他把白玉观音收到了自己袖中。 - 两人照着来时的路,又一路闹腾地从屋檐上飞回去。 满城寂静,街头无人,月网西楼,只有江面偶有灯火闪烁。 楚留香笑道:“今夜说好要喝酒,可不能赊账。” “这时间,还有哪家酒肆开门?” “你可别忘了我的本职。”楚留香笑着做了个探囊取物的手势,纵身向小巷深处跃去,“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贺连越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又拿了那尊白玉观音出来看。确实是精雕玉琢的好东西,可惜了。不然,他勉为其难,二次创作再雕张脸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 头上一道晃眼的剑光,伴随着似曾耳闻的男声闪过。 “这白玉观音果然是你偷走的。”蓝衣的展昭站在屋檐一角,负剑而立,眉目冷峻,“盗帅楚留香。” 第23章 长途 贺连越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发现楚留香的踪迹。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才是拿着白玉观音的人,讶然抬首,道:“展兄,你……”话音未落,一团剑光挟风而来,势劲力急。贺连越急忙向后跃开,避过了这剑。 他足尖刚落到人家屋檐的鸱吻兽首上,展昭的身子跟着弹起,刷刷两剑叠至,直朝他手腕削去,原是要夺那白玉观音。贺连越干脆将白玉观音抛起,自己反而后退,从屋顶上轻飘飘地腾了下去,长袖一扫,站在了空荡荡的大街中央。 展昭伸手一捞,将白玉观音抄住。贺连越以为他会收剑罢手,听自己解释,没想到他仍是挺剑跃下,喝道:“人赃并获,就算交出了赃物,盗帅也不得不和我走一趟衙门,还是束手就擒的好。” 噗地一声,剑气划破了贺连越的袖子。 贺连越扶着袖子,不禁微微忿恼。这情形之下,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来回闪避着,心想要不干脆弄晕展昭,一走了之算了。 他刚摆开个掌法架势,忽听背后一个略带惊异的男声响起,“展兄,你怎么……莫怕,我来助你!”分明是楚留香的声音,可话间竟不帮他而偏帮展昭。贺连越心头诧异非常:楚留香又和展昭有什么交情?怎么一个要抓对方,一个要助对方? 楚留香搁下刚偷来的陈年花雕,身子一闪,就到了两人近前。贺连越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便见他双掌夹住了展昭的剑。展昭一惊,猛地将剑抽去,感觉虎口发麻,而楚留香已向他右肩攻来。 展昭侧身避开他,目光仍盯着贺连越,剑尖一抖,递到贺连越胸口两寸处。 “小心!”楚留香为救他,直取展昭背后,贺连越看他来势汹汹,生怕展昭避之不及要受重伤,连忙把展昭往反方向推开,自己接住了楚留香的一掌。两人掌心微颤,各退了半步。 三人胡乱打成一团。每个人心里都生出巨大的疑惑来。 展昭心想:怎么他同伙要打我,“楚留香”反而要救我? 楚留香心想:怎么这蓝衣人要打他,“展昭”反而出手相助? 贺连越心想:你们俩到底搞什么鬼啊喂! “停停停!”贺连越抬手罢战,一边拉住一个,将他们左右分开,自己站在中间,看看楚留香,又看看展昭,“咱们把话说清楚再打。” 另外两人都微微颔首,好奇地互相打量。 “在下展昭……” “在下楚留香……” 两人同时抱拳自我介绍,但立刻又同时陷入呆滞,面面相觑,怔了好一会儿,才异口同声地问道:“你是楚留香(展昭)?”目光齐唰唰投向贺连越,“那你是……” 贺连越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个人都把他当成对方了! 他扯了扯嘴角,扶额道:“在下贺连越……一个打酱油的路人甲乙丙。” - 半个时辰后。 福来客栈天字六号房。 “哎呀,真是不打不相识啊!来来来,展兄,我给你满上。” “现在想起来,还是羞愧得紧,原来是我搞错了,幸好刚才没伤到贺兄弟。” 楚留香环顾周围一圈,啧啧道:“那我岂不是更加蠢得厉害,连天字六号房和七号房都能走错。”贺连越嗅了一口酒,赞同道:“没想到堂堂盗帅,竟然会犯路痴。下回你要是偷宝贝偷到人家姑娘房里,被展兄逮住了,那也是活该。” 楚留香笑道:“那敢情好!” “只怕你揣着明白装糊涂,根本就是想溜去人家姑娘房里。”贺连越拿筷子敲了一下酒杯,发出清脆悦耳的震颤,酒水晃荡,倒映着幽幽月色。 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展昭掏出那尊白玉观音,问道:“先前楚兄说这东西并非他偷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贺连越脚踩着圆凳,与楚留香相视一笑,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两人把如何去的通判府,如何进入密室,又如何遇到梁夫人,一一解释清楚。话间,楚留香去厨房偷了两只酱鸭上来下酒,对上展昭的眼神,忽然想起屋里还坐着个开封府公职人员,忙道:“我给钱了,放在案板上呢。” 贺连越捂着肚子笑歪在桌上,抬手给楚留香倒满酒,道:“不问而取是为贼,罚你三杯酒,抵充牢狱之行。”展昭笑而不语,只将酒杯往他面前推了一推。 楚留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夸道:“好酒!” 酒过三巡,几人交情更近了一分,聊得也更畅快了。楚留香与展昭脑子还十分清醒,但贺连越看着已是糊里糊涂,迷迷瞪瞪。他眼神迷蒙,几次搂着楚留香的脖子,险些没把人掐死。楚留香翻着白眼,一时无语,拉着他的手往外拽。 “没想到贺兄竟不胜酒力。”展昭撑着下颌,感慨道,“近来江湖中冒出许多少年侠客,犹如雨后春笋一般,便似楚兄、贺兄的武功高强、英姿飒爽,一夜间名声鹊起。” 楚留香连连点头道:“不错,我也有同感。照理说,这些人不该是原本籍籍无名之辈,可我确实从没听过他们的名号。”他扭头望向倒挂在梁上,蝙蝠状的贺连越,努努嘴,“比如说这位。” 展昭补充道:“还有你们说的那位,梁夫人的师父,武功极高的神秘女子。” “梁夫人的说法太过夸张,想来最多只能信一半。”楚留香摇头笑道,“天底下哪有如此美得惊世骇俗的女子?” “是真的。”贺连越钟摆般在半空中晃荡,抱臂打了个哈欠,突然开口道,“楚兄你要是不信,大不如去西域龟兹国找找她,肯定吓你一跳。” 楚留香大为惊奇:“你认识那人?” 贺连越道:“略有耳闻。” 展昭笑道:“一晃二十年过去,即便曾经是绝色美人,也该美人迟暮了。楚兄找到了又能如何,保不准已经是个寻常妇人了?” 贺连越想到逍遥派那一帮总也不老的变态,想到小龙女,再想到原书中对石观音的描述,唇角一勾,笑道:“那也不一定,武功高强的女人,手里往往攥着保养青春的秘籍。不然我们打个赌?” “赌就不必了吧。”展昭浅斟了一杯酒,摇头笑道,“要去大沙漠找个无名无姓又不知相貌的美人,着实太难了。” 楚留香说到美人,总是兴致高些,摇着折扇,问道:“你们生平所见,最美的是什么人?” 贺连越脑海中立马就蹦出了悬心的身影。要论长相,他几世见过的人里面,确实没有比悬心更好的。可惜他第一次穿越做任务时,没见到西施,不知道这位传说中的美人是什么模样。不过一想到,竟然还能有人能好看胜过悬心去,顿时感觉不可思议。 他叹了一口气,道:“我见过最好看的,竟是个大和尚。” 展昭“咦”了一声,抬眼望着他,道:“这么巧,我见过的也是和尚。” 楚留香打趣道:“莫非天下生得好看的人,都爱跑去出家?” 展昭道:“此事说来也有趣,倒不妨讲给两位一听。” “下酒正好。”楚留香提了一只酒壶,靠到窗棂上,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贺连越叼着酒杯,也不由好奇,正像楚留香说的,天下哪来那么多生得好看的和尚? “我到川蜀,原不是为了白玉观音失窃案,这桩案子只是顺便。我是被派来调查茂州通化郡的贪污之事的。不久前,通化郡闹了一场瘟疫,朝廷发下来的赈灾款被层层克扣,发到灾民手上的,所剩无几。于是我暗中在通化郡走访,搜集了许多证据。” 楚留香道:“茂州?那岂不是接近吐蕃的地界?” “不错,茂州这些年来,名为我朝管辖,实则是吐蕃人和宋人混居。民风剽悍,两边都不敢放开来插手,所以治理相当混乱。”展昭道,“但是我到通化郡辖下的一个村庄时,却发现那里的灾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糟糕。我问了一些当地人,他们告诉我,这是因为有个和尚从瘟疫开始就待在这里,免费为村民们看病,不收一文钱诊金。” 贺连越听得心头微微一动。 展昭继续道:“我听说了这事,自然想着要拜访一下那位大师。村民说他平时就住在村口破庙中,吃住都非常简朴。于是我就赶到了破庙外,求见高僧。结果庙中无人,又没有通报传口信的,我只能自己进去等。这一等二等,我连日奔波疲倦,竟然不知不觉靠着佛龛睡着了。” 楚留香哈哈笑起来,没想到行事端方的展昭还有这一面。 “睡梦中,我忽然听到一阵掌风,有个极年轻的声音喝道,‘什么人?”黑暗中难以视物,我也不知道那是谁,便与那人过了两招,好不容易才解释清楚。那人住了手,擦亮油灯,向我致歉。我借着灯光一看,险些要以为他是从聊斋中出来的精怪,不然世上哪有这般长相的人?” 贺连越听到这里,隐隐觉得,若是悬心,绝不会向陌生人主动出手。可仔细一想,那傻子还不是在独龙江追了自己几天几夜?脑子太笨,什么误会都有发生。 楚留香果然只关心那人的长相,“难道他长了狐狸脸?” “楚兄,这你可就猜错了。”展昭道,“相反,这人长得宝象森严,就和庙里的玉佛一样,让人见了就心生好感,好像他头顶有光似的,刺得人眼睛疼。” 贺连越在琅嬛福地读了不少书,包括佛家的各种武学经典,知道这是佛学修为高到一定程度的标志。要是内功再进一步,就能化佛为我,完全收敛住光芒,犹如世间一粒尘土,泯然众人,内修其间。 展昭叹道:“更难得的是,这位‘高僧’瞧着竟比贺兄弟年纪还要小,至多不过十五六的样子。然而在我和他交手的时候,发现他的武功非同一般,内力连绵不绝,比不少江湖上已经成名的高手还浑厚得多。” 能得到南侠展昭这样夸奖的人,江湖中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楚留香沉吟片刻,问道:“那这位小师父,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展兄你可知道?”这同样也是贺连越想问的。 “我也问过他,可他似乎有什么忌讳,不愿意多说。”展昭思索了一会儿,“他的招数我也瞧不出根底来,空手使掌法,不像少林的路数。” 贺连越不清楚悬心是什么时候到的少林,又是什么时候跟他师父学的九阴真经,但按照年纪推算,他现在确实是十五六岁不假。圣母属性,年纪轻轻,功力高深,长相出众,每一点都和悬心相符。 难道五年前悬心根本不在少林? “展兄见到这位小师父,是多久以前的事?他如今还在通化郡吗?”贺连越顿时酒醒了大半,忙不迭向他发问。 展昭见到他这副神情,纳闷地说:“莫非你和他认识?” “或许吧。”贺连越道,“听展兄描述,倒像我一个故人。” “我听他说要在通化郡待到十月,应该还没走吧。”展昭道,“贺兄弟真可称得上知交遍天下啊。先前险些误伤你,如果能助你见到故人,我心中也宽慰些。” 贺连越向他遥敬了一杯酒,道:“先前的误会,不过小事一桩,展兄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展昭自是应了,楚留香也上来凑一杯热闹。烈酒下肚,贺连越刚压下去的脸色又烧起来,两颊通红,额头冒汗。他不好当着两人的面,把酒水逼出来,只好用真气聚在小腹中,不让它们流散开。 正当他凝神聚力之时,喝了酒的楚留香突然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发什么呆呢?” 这一拍,彻底把他好不容易聚起来的真气打散了,酒精如同野马在小腹中撒野。贺连越瞬间上头,大脑一片空白,像被大锤重重击了一下。他抓起楚留香搁在自己肩上的手,用力咬了一口。 “啊啊啊啊~”楚留香痛得嗷嗷叫起来。 迷迷糊糊中,他听到展昭忍俊不禁的笑声,“贺兄弟喝醉了……你别和他计较……”楚留香憋着气,“我怎么会和醉鬼计较……”头疼欲裂,所有声音都渐渐远去。贺连越恍惚中看到了悬心的脸,身体不受控地扑上去,捧着咬了又咬。 “和尚……你怎么变小了?” 楚留香惊叫道:“喂!你别乱啃东西啊——” - 贺连越一觉醒来,房间里乱成一团。他两脚凌空,发现自己睡在横梁上,半个身子挂在外边。地上碎了几个杯子,撒了半壶酒,盆栽和纱幔卷在一起,里面貌似还裹着个人。他定睛一看,是楚留香。 展昭倒是不见踪迹。 他从梁上跳下来,险些站立不稳,摔个狗吃屎,好在扶住了座地檠。腰间咣当响了一下,什么东西硬硬的,抵着他小腹。他茫然地撩开外袍,只见裤腰带上别了一尊白玉观音像,严严实实地捆着,还热乎乎的带着他的体温。 “这都是什么鬼?”他摁着太阳穴,疼得直呲牙,“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楚留香眯开一只眼睛,用手格挡住阳光,似醒非醒地说:“啊,你下来了?” 贺连越蹲下身,指指头顶,“我怎么上去的?” “我的娘啊,你发起酒疯来真厉害。”楚留香一副不堪回忆的痛苦模样,五官皱成了一团,“你自己飞上去的啊!还抢了展护卫的白玉观音,死死抱着不松手,又舔又啃,简直、简直……” 贺连越自己替他补上:“像个变态。” 楚留香别开眼,轻轻“嗯”了一声。 “展大哥呢?” “他有紧急公务要办,先走一步。他说你要是实在喜欢这白玉观音,就拿去得了,反正也是找不到失主的无主之物,还划废了脸,值不了几个钱。”楚留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也要走了,咱们有缘再聚。” 贺连越朝他一拱手,道:“楚兄多保重。” “你也保重。”楚留香微微一笑,似突然想起什么,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走到屏风后拿出一个长盒子来,高高抛给他,“这个就当是我赠你的谢礼了。” 贺连越打开盒子,见里面躺着一把通身漆黑的宝剑,虽然未出剑鞘,却隐隐感觉到一股寒意生痛。 “此剑名为真武。”楚留香遗憾道,“为兄本想找把更好的送你,可惜时间仓促,这益州城里又没有藏剑名家。下回我一定替你物色一把真正的绝世名剑。” 贺连越缓缓褪下剑鞘,感受着剑刃散发的寒芒,抱拳道:“多谢楚兄美意,但所谓剑客,在客不在剑。所谓绝世名剑,对我来说也不一定比废铁顺手。寻剑之事,重在机缘,还得我亲自去请,就不劳烦楚兄了。” “说得极是。难为你这个年纪,就有如此悟性。”楚留香并不介意他的拒绝。 “不过,楚兄啊。”贺连越眨眨眼睛,“昨晚展大哥也在这里,你是怎么……” 楚留香佯装抬头望天,咳了两声,压低声道:“当然是把他灌醉了,再偷溜出去的。你放心,这东西原本就是赃物,苦主也不敢报案,没人会来找你麻烦的。” “……你确定你真的把人家灌醉了?” 喂,大早上跟盆栽一起睡在帷幔里的,可是你盗帅,不是展昭啊!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嘛。人在江湖走,哪有不湿鞋,你还不是抢了人家的白玉观音?” 贺连越选择和他一起抬头望天:“今天早上月色不错。” “嗯,贤弟你说得好有道理。” - 在益州城外与楚留香分道扬镳,贺连越西取通化郡,去找展昭口中那个名叫青山村的地方。从平原往西北,地势逐渐升高,地广人稀,多是高山峡谷,许久都不见一个村落。好在贺连越博闻强识,在茂州买了匹识途的老马,一路上也没走错官道。 三天后,他到了青山村。 村口榕树下有个卖茶的摊子,他把马系在桩上,进去坐了一坐。因为身上负着剑,来往的路人看他都眼带几分畏惧之色,不敢靠近。他给小二塞了几个铜板,问道:“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和尚会看病?” “您说宁玛大师啊?” “尼玛大师?”贺连越有点懵,这什么鬼称号,如此古怪?武侠小说里有这一号人物吗?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哪怕那人不是悬心,也得见上一见,结交一二。 小二指了指不远处一堵烂墙,道:“宁玛大师平时就住在那后面的寺庙里,您要是想看病,那得趁早,稍微晚一点儿就排不上了。” 贺连越道了谢,朝他指引的方向走去。没走两步,便见一条长队排着,远远望不到尽头。队伍中有搀着老母的年轻人,也有抱着小孩的中年人,大家都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面如菜色,咳嗽不断。 他一直走到了头,看见一个穿黄色僧袍的少年,十五六的年纪,布衣芒鞋,脸上神采飞扬,隐隐似有宝光流动,但果然不是悬心,光看身形就比悬心瘦小了不少,僧衣空荡荡的,个头也不太高。 贺连越再走近一些,瞧清了他的面目。 这位“尼玛大师”,五官生得极精巧,唇红齿白,一双眼睛水水润润,眼尾泛红,漂亮得不像话,神态分明是极庄重,可隐约又透着几分撩人意味。贺连越不禁恶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低声道:“我擦,居然被楚留香说中了……真是聊斋里出来的狐狸精。”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极轻,可那和尚却是抬头直勾勾望着他。 四目交接,两人都感受到一股极强的气场。 贺连越径直走上前去。那和尚坐在一条木凳上,面前支着一张歪脚桌子,病人就坐在他对面,伸出手腕,隔了一层薄丝绸,让他把脉。他看到贺连越上来,抬眼礼貌地说:“施主请等一等,到后面排队。” 贺连越顾自扯了另一张凳子来坐,“尼玛大师。” 那和尚嘴角一扯,纠正道:“在下宁玛。” “反正都不是你真名,随便叫叫又有什么关系?”贺连越懒洋洋地开口。 对方眼中划过一丝惊诧,讶然看着他。那病人也是茫然失措,“大师,这……”那和尚敛眉沉目,收起出诊用的东西,和善地对他说:“你的病没什么大碍了,只要静心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今日先回去吧。” “诶,好好,那我就先……” 那和尚拉住他,但在碰到他手指的瞬间,露出了不易觉察的淡淡嫌恶之色,立即就像触到脏东西一般松开,脸上却仍是和颜悦色,道:“你把其他人也都先叫回去吧,我今天有客人拜访,迟些再看诊。” 他在村民中威信极高,不一会儿功夫,本来长龙似的队伍就散得干干净净。 那和尚双手合十,向贺连越颔首行了一礼,问道:“施主到此,有何指教?” “我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你何必心虚到把所有人都驱散呢?”贺连越笑道,“听闻大师医术高深,在下也是慕名来看病的。” 那和尚扫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施主面色红润,双目有神,身康体健,完全不像有病在身的样子。” “有病没病,你看过不就知道了吗?”贺连越撩开袍子,坐到他对面,伸出一只白皙而有力的手腕。和尚一言不发地将薄丝绸覆在他腕上,两指把住他的脉搏。 贺连越嘴角一弯,道:“大师你这么爱干净的性子,住到这满是跳蚤老鼠的破庙里来,想必很不舒服吧?”见对方迟迟不答话,他又道,“我刚刚在村口的茶摊子上喝茶,看到墙上挂着几顶红帽子,心里好生奇怪,谁会戴红帽子出门呢,不知道大师您可否解答一二?” 那和尚面色一沉,欲将他的手推开,可一触到他的肌肤,便感觉被一股极强的真气吸住,动弹不得。更可怕的是,自己苦心修炼的内力竟然沿着经脉,源源不断地往对方体中流去!他骇然至极,倏地站起,另一只手绞在这只手腕上,拼命把自己往外拉。 “这是什么邪门功法!” 贺连越除了救阿萝那回,第一次正经地使用了北冥神功。萍水相逢,他也没有杀人夺功的意思,只是借了一点内力,研究这和尚什么路数。 这和尚外表柔弱,内力却至刚至烈,犹如火焰燃烧,而且暗藏伤人的虚劲。贺连越遍观中原武功秘籍,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法。他联想到这里是吐蕃和大宋的交界,忽而记起一个人来。 “鸠摩智?” 对方浑身一震,在贺连越卸力的霎那,猛地向后跌去,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贺连越就知道自己运气爆棚,直觉无敌,又一次猜对了。 “原来你是鸠摩智啊?”贺连越翘脚坐着,毫无高手风范地托腮,笑道,“你怎么长成这个样子?”各路影视剧里明明都是粗犷的大胡子糙汉,在副本中居然是白得不能再白的小白脸。 藏传佛教宁玛派,红帽子,通化郡,全都联系起来了。 鸠摩智面如金纸,脸上的震惊之色根本无法褪去,他盯着贺连越,嘴唇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眼前这人带给他的震撼实在太大了,不管是邪门的武功,还是随口道出了他的身份。 他强镇定了一会儿心神,道:“小僧不知哪里得罪了施主,为何施主要向我发难?” “得罪倒算不上,虽然你是个反派人物,但也不关我的事。”贺连越百无聊赖地说,“虽然你偷入我宋朝地界,非法传播宗教,不过现在到处乱哄哄的,我又不是官府中人,没资格管你。思来想去,只是我本来要找买珍珠,一不小心买到鱼目,心里不高兴罢了。” 鸠摩智虽然大半没懂,可那个鱼目混珠的比喻还是听明白了的。他俊脸涨得通红,既羞且怒,但一想到贺连越刚才使出的古怪武功,胸膛中的一颗心便七上八下,砰砰直跳。他盯着贺连越,放柔了语气:“既然是一场误会,解释清楚便没事了。如果施主不介意,可否与小僧……” 贺连越笑眯眯地打断他:“介意。” 鸠摩智一愣,强笑道:“小僧话还没……” “不用讲了。”贺连越抬手制止,“我为了鱼目已经耽误了很多功夫,正准备启程去买珍珠,现在做什么都没空。” 鸠摩智垂在身侧的手捏紧了,半晌没有言语。 贺连越不理会他,穿过烂墙,去解榕树下系马的绳子,刚解到一半,忽听得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扭过头,看见鸠摩智站在不远处,目光诚恳而炽热,双手合十道:“小僧只是想知道,施主刚刚使的是什么功夫,如果不能得到答案,恐怕数年不能安眠。恳请施主告知一二。” 鸠摩智是个武痴,生平最爱一个“武”字,为武着魔,也为武入了邪道。 贺连越倒是很能理解这种心情,见他那恨不得下跪相求的模样,确实颇令人同情——于是,贺连越说出了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一句话:“这叫‘北冥神功’,专吸人内力,自身内力越强,吸力越强。” “北冥神功,北冥神功……专吸内力……” 鸠摩智喃喃自语,怔然出神,忽而一把揪住了贺连越的衣襟,赤红着两眼,哑声道:“你要怎样才肯给我这功法?我什么都愿意跟你换。我宁玛派上师独传我‘火焰刀’,你若是肯要也可以。” 贺连越嗤笑道:“你倒识货得很,知道我的北冥神功比你的劳什子火焰刀厉害一百倍,可是火焰刀这样的功法,我脑子里有一千一万本,根本不值得稀罕。”说罢甩开他的手,跨上马去。 “不可能的,你怎么会有一千一万本火焰刀?”鸠摩智恼怒道,“这可是我派无上秘籍。” “信不信是你的事。”贺连越眯着眼睛,“你再拉着我,我就剁了你。”他将真武剑抽出一点,雪白的剑芒在阳光下一闪而过,跳跃在鸠摩智的脸上,寒意森森。鸠摩智白净如美玉的鼻尖渗出汗水,慢慢松开了他的衣摆。 “驾——” 他骑马刚跑出一段,听到鸠摩智在背后大喊道:“若我愿意叛出师门,拜你为师呢?” 贺连越戴上斗笠,嘴里衔着一根草,掏了掏耳朵,假装没有听见。 天边一朵白云悠悠飘过,他双手枕在脑后,心想:下次真的可以找到悬心了吧? - 悬心蹲在松树底下,僧袍撩在膝头,一动不动地观察洞穴里忙进忙出的蚂蚁。其中一只没跟上队伍,走岔了路子。他用手指挪了一点土,竖起一排土堆,阻止它往那边走。那只蚂蚁果然乖乖地又顺着他的指引,回到了队伍里。 他唇边浮现出一缕极浅的微笑。 此时,一大盆水浇下来,淹没了所有。一个瘦高马脸的和尚端着洗脚盆站在他背后,见他纹丝不动,踢了他一脚,骂道:“整日不干正经事,还不快给师兄们打水去?”悬心隔了一会儿,才默默站起来,衣袖上都是水渍,拎着空桶朝水房走去。 “悬心,又被慧因师兄骂了吧?瞧你这一身水。” 悬心盯了他良久,才开口叫人:“慧能师兄好。” 慧能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俊秀少年,重重叹了口气。多好的孩子啊,可惜是个傻子。他接过一只水桶,道:“我帮你打一桶吧,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天天打水扛东西,他们又不给你吃饱,该长不高了。” 悬心不做声地跟在他后面,听着他絮絮叨叨。 “师父其实挺疼你的,还让你去藏经阁扫地,不用理会寺中俗务。慧因他们就是嫉妒你能随意进出藏经阁,才总针对你。”慧能突然想起来,“不然过两天,你也和师父说说,跟着我到山下采买。师兄我请你吃顿好的。” “不用了。”悬心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不喜欢下山。” 同时,嵩山脚下。 贺连越左手一包蜜饯,右手一盒糕点,挤进卖糖人的人堆里。他高高的个子在一堆孩子里分外显眼。一个小孩叉腰瞪着他,气鼓鼓地说:“我先来的,大哥哥你别插队!”贺连越回瞪他:“就插队,我是坏人,我没素质。” 那孩子“哇”地哭了出来。 贺连越探头对做糖人的老爷爷说:“我要一个光头小和尚,眼睛画大点,千万不要笑。”扭头问那个小孩,“喂,你要什么?” “我、我要小老虎。”小孩抽抽搭搭地说。 贺连越摸了一把他的头,从口袋里掏钱,笑道:“你的糖人,我请客。” 彼时红叶缀满枝头,他笑靥如光,看得那小孩一时呆住了,鼻涕跐溜往下流。 第24章 糖人 悬心做了晚课,到藏经阁读书。守阁的师兄们知道他素来勤奋,也不拦他,反而调笑他几句,如“别的师弟都下山玩了,你怎么不去”云云。悬心这才忽然记起,原来马上就是重阳节,山下灯会游街十分热闹。怪不得慧能师兄问他要不要下山。 但这念头只在他脑海中过了一瞬,便杳无踪迹。 对他来说,节日不节日,热闹不热闹,和他是全无关系的。山中不知岁月绵长,他早已习惯了枯寂与孤独,人多了倒不自在。 悬心在藏经阁楼上擦亮一盏油灯,豆大的灯光晕在他的脸上,那眉宇间的淡漠很不像一个少年人。隐隐发黄发灰的墙上投出巨大的影子,随着他缓缓步动的声音摇晃。他眉头一皱,发现窗子没有关紧,隔扇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是师兄们疏忽了吗? 他举着油灯走近,细细的脚步声在空荡无人的藏经阁回响。待看清了那窗边的情形,他蓦地一怔,露出淡淡迷茫之色。原来并不是窗户没关好,而是两扇格子窗间夹了一样东西,使得它不能闭紧。 悬心捡起那个用绢布包的物件,展开。里面是一层糖纸,再展开,是个憨态可掬的小糖人,光溜溜的脑门,圆呼呼的眼睛,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生气不像生气,高兴不像高兴。他抬头四顾,周围黑漆漆的,没有除他以外的人。 他把糖纸和绢布一一包回去,想了想,将糖人放回原处。自己从架子上挑了一本书,借着油灯的光,在案几前专心默读。过了一会儿,窗外忽的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悬心抬头看那绢布,已被打湿了一个角落。 他轻叹了口气,起身把糖人收好,搁到桌子上。 说来也怪,他刚收完那糖人,外边的雨就停住了。 月亮渐渐沉下去,悬心同平时一样,在当值的慧德师兄换班前,合上书页走出去。破天荒地,他主动问了一句:“师兄是不是拉下什么东西在里面?”慧德简直不敢置信,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定眼前的人是悬心师弟无疑,才讷讷道:“没有啊。” “哦。” 悬心双掌合十,躬身谢礼,但迈出去几步,又回头问:“或许,刚才下雨了吗?” “没有,你听错了吧。”慧德搔了搔头顶,“不过……” 悬心顿足望着他,等待他的下文。然而慧德对上他那双无垢的双眸,却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干笑着摇手道:“没什么,没什么。你赶紧回去吧。” 眼见悬心走远,他才使劲嗅了嗅周围的空气,嘟囔道:“不过倒是有一股酒味。” 月光皎洁如白练。 贺连越躺在藏经阁的瓦檐上,双臂枕在脑后,瞥了眼旁边空空的小酒坛子,叹道:“原来从小就是傻子……可惜了我的好酒,洒了大半呢。” - “咚——咚——咚——” 晨钟敲响,衣着整齐的少林弟子从大殿鱼贯而出。 慧能强撑着眼皮,哈欠连连,其他弟子瞧着也差不多。唯独悬心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为何物。慧能抱怨道:“玄济师叔这早课,是越开越早了,你看看,这天都没亮呢。咱们辈分小的,开饭前还要先去后山挑水,怎么能不饿晕?” 慧因嘲讽道:“你和他说个什么劲儿,他个傻子听得懂吗?要不是他还能念经,我真以为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呢!”慧因身后两人跟着附和点头。谁让玄慈老偏袒悬心,明明是个连“慧”字辈都没排上的外人,却能随意进出藏经阁,还时不时被叫去开小课。 论辩经,这傻子话都说不囫囵,辩无可辩。 论武功,他除了力气大些也没看出特别之处,连刚入门的小弟子都比他动作快。 慧因就是不服气,一千一万个不服气。 慧能一时语塞,看了看悬心的脸色,见他神色无异,好似根本没听见这番话一样,不由自己也略感挫败。这么些年,就算是石头人也焐热了,可悬心就像完全没有感情,不悲不喜,不怒不惊。一次两次,三年五年,谁还会为他说话争辩? 几人各挑了两桶水,从后山回来,正穿过一片枫叶林。 落叶缤纷,脆冷的红枫飘进他们的木桶里,浮在水面上。慧因把担子一搁,气喘吁吁地坐在一块石头上,顺手用枫叶舀了口水喝,道:“不走了,好累,咱们休息一下。”他是一行弟子里年纪最大的,连他都这么说,其他人更是泄了气,纷纷累倒蹲下来。 大家肚子里此起彼伏响起咕噜声。 慧因忽然嘿嘿一笑,从衣服里掏出两个冷硬的馒头:“还好我和后厨房的师兄是同乡,昨天求他多给了两个馒头。”众人饿得直咽口水,眼巴巴地望着他。慧因扬起馒头,喊道:“都有,都有。咱们分着吃,先垫垫肚子。” 众人齐齐欢呼,道:“多谢慧因师兄!” 慧因给每人掰了一点,却独独略过了悬心。他捏着最后半个馒头,目光挑衅,摆明就是想让悬心来向他讨要。然而悬心神色淡淡,丝毫没有要过来的意思。慧因暗自咬牙,愤恨不已。 慧能狼吞虎咽地把手里的馒头吃完,看到悬心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树下,怪可怜的,压低声对慧因说:“师兄,就算你总欺负他,他人傻也不知道啊,给他一点儿吧,毕竟你把自己一半水都倒他那桶了。” 慧因冷笑两声,将剩下的馒头一股脑塞进自己嘴里,吧唧着舔舔手指,哼道:“凭什么?他年纪最小,进门最晚,本来就该多干活。再说了,他……啊!”话还没说完,他突然痛喊一声,捂着嘴巴嗷嗷叫。 “师兄。” “师兄怎么了?” 众人纷纷围上来。慧因松开手,吐出一颗小石头和带血的门牙,殷红的血顺着他的嘴角沁出来,五官都疼得皱成了一团。他倏然起身,指着天空,牙齿漏风地喊:“谁…谁打来的石头!” 慧能四下探看,怔愣道:“不会吧,这哪有人啊?是厨房的人不小心让石头掉进去了吧?” “放、放屁!” 慧因清楚地感觉到,那石子是有人弹来的,劲道极巧,快且精准,冲破了他的门牙,还划烂了他的舌头,一直卡到喉咙里。 “砰——”话间,又一颗石头射向他。 慧因“唉哟”摔在地上,额头都是血。他在这一辈弟子中武功已算不错,却被一颗石子带来的虚劲整个放倒。慧能和其他几人大吃一惊,连忙背靠背站成一圈,喝道:“什么人,胆敢在少林撒野?” “砰!砰!砰!砰!” 十几颗石头从枫林里飞出来,七零八落地打在他们身上。几人甚至来不及抱头,就被打得跳脚乱叫。那些石头倒不伤他们性命,只往人体上最易疼痛的地方打,穴道控制得极准。除了慧因,其他人都没有出血,却全身麻痛不已。 “啊——” “师父,救命啊!” 四周痛嚎声此起彼伏。 慧能蜷缩着头脸,惊叫着下蹲在地,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落到他身上。 他眯开一丝眼缝,看见身前挡着个稍显稚嫩的熟悉身影。悬心不知何时闪到了他面前,把他牢牢护着。这个面无表情的少年,稍一抬手,便握住了一颗急速飞来的石子。慧能见识过对方的厉害,每一颗石子都是旋转的,徒手去接,手掌说不定会被穿出一个洞。 他大喊道:“师弟,小心!” “啪!”悬心又接住了一粒。慧能没看清他怎么出的手,却发现那快似流星,犹如幻影的石子,无论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掌心。悬心松开手,两粒石子骤然落地,而他的手掌毫发无损,连皮都没擦破一点。 悬心冷静地开口道:“走。” 其实不用他说,慧因等人已经连滚带爬地跑开了。慧能看了他一眼,眼中流露出恐惧和疑惑,“我马上去禀告师父,你万事小心!”说罢,跟着慧因他们狂奔,往山上跑去。 秋染枫林,遍地是倾倒的水桶和汨汨流出的水,狼藉一片。唯独悬心的那两桶水,好端端地放在树下面,一滴都没有撒。 悬心听到林子里传来个清泉般的声音,带着讥嘲的语调:“我还以为全少林的和尚,都和你一样顽固呢。玄慈手下怎么净是这些油滑的垃圾?” 他一抬头,看见个玄衣少年坐在枝上,手里掂着几粒石子,笑嘻嘻地望着他。 这人分明还未到及冠之年,却是一头鸦发束起,颇有些少年早成的味道,眉眼锐利难言,也清秀难言,面色苍白,更衬得一双眸子漆黑无比。那人展开轻功,从树梢翩然而下,足尖一点,恰恰落在他身前,比一片枫叶还轻。 两人近得不能再近,悬心甚至听到了他的呼吸声。 “傻和尚。” 那人蓦地往他嘴里塞了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还甜丝丝的。悬心低头一看,是昨晚见过的糖人。圆圆的脑袋,紧抿的嘴唇。那人啧啧道:“你不认得我就罢了,怎么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悬心握住了糖人的竹柄。 那人背手围着他走了一圈,上下打量,摇头道:“个子是变小了,脸是变嫩了,可这没心没肺的木头样,还是这么惹人讨厌。” 第25章 藏经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悬心把糖人从嘴里拿出来,目光怔然。贺连越等不及他开口,便抬手道:“你不用问了,我们以前没见过,自然你也是不认识我的。”悬心没有因此解惑,反而更加迷茫了。 远远地听见有人喊“就是这里”、“刚刚那个贼人”……凌乱的脚步声踩烂枫叶,土黄与浅灰交间的僧袍在红林中出没。贺连越叹道:你们少林的人,脚程倒挺快。”说罢,在悬心脸上揩了一把,如玄鸟跃起投入林中。 “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和尚。” 悬心望着他隐没的背影,默默计算了一下两人的相对速度,确定自己是追不上此人的。他走到树下,单手提起两个水桶,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按原路返回。至于那个糖人……他神色淡淡地摊开手掌,扔进水里,很快便融化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根竹签,飘浮在水面。 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久远缥缈的声音,“小屁孩,你要学会接受别人的善意,懂不懂?” 悬心手指一僵,将那根竹签拾起来,擦干了收进袖中。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师父,我错了。”话刚说完,迎头便遇上了来捉拿贼人的少林弟子,提着长棍的师兄,扯住他的衣领,问道:“那人呢?” 悬心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 “往哪里跑了?” 悬心缓缓地抬起手,指向贺连越离开的方向。因为他动作太慢,对方只看了个大概,就不耐烦地打断:“行了,你快走吧。”一队人擦着他的衣角匆匆跑了过去。悬心在心里计算了一下他们的轻功水平,几不可察地摇摇头。 “悬心,你没事吧?” 担心悬心的慧能也跟在这支队伍后面,不过他功力低微,就没和他们一起去追人,找到了悬心便停下了脚步。悬心对上他关切的眼神,默不作声地点头。慧能早已习惯他这副样子,帮他拎了一桶水,絮絮叨叨地说:“你也真是死心眼,怎么就不跑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记得这两桶水……” 做过晚课,悬心来藏经阁扫地。 因为早上的枫林闯入者,寺中乱哄哄的,到处是巡游的武僧。很多平时根本不见踪迹的师兄,都出现在了内院。而藏经阁作为重中之重,更是被围得铁桶一般。慧德一看见悬心,便示意他回去:“今天就算了吧,万一进了贼人,我可不好放你一个人待在里面。” 悬心说:“我昨天落了东西。” 慧德想了想,说:“好吧,那你快点进去拿,拿了马上出来。” 悬心向他道过谢,进入藏经阁,拾梯而上。他刚收拾完桌上两本经书,便见灯烛的火光微颤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原状。几乎是同时,身后响起了轻轻的翻书声,仍是早上那个清泉般的声音,懒洋洋地说:“这藏经阁也太大了,你们放书也不分门别类,一点管理水平都没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 悬心跟没听见似的,目不斜视,转身就走。 一个影子闪身截住他。贺连越靠在围栏上,长腿抬直,踩着墙面,拦了他下楼的去路,笑道:“你就不问问我怎么进来的?” 悬心没说话。 贺连越叹息一声:“小和尚,你怎么这么无趣呢,比大和尚还没意思。”按理说,年纪越小应该越活泼才是,悬心居然是倒着来的,越小越木头。五年后的悬心他还能偶尔逗弄,可眼前这个,简直水火不侵,刀枪不入。 悬心终于开了口:“你很强,比外面的人,强得多。” “这倒是实话。你还是挺有眼力的,孺子可教,孺子可教。”贺连越得意地说,“那你觉得我比起你如何?” “不知。” 贺连越挑眉道:“这么自信?”现在的他比雪谷里厉害得多,而悬心则整整小了五岁。就算悬心是个绝顶天才,一直待在少林寺里,没有一堆主角的奇遇外挂,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不如,你试试看。要是你能打败我,我就离开藏经阁。”贺连越摘下腰间的真武剑,“我不占你便宜,不用剑跟你打。” 悬心补充道:“另请奉还我少林武功。” “够可以啊你。这么狠,让我自废武功?”贺连越双眼放光,看到了把他拐上歧途的一线希望——和尚以前居然是个天然黑! 贺连越不怒反喜,笑嘻嘻地允诺道:“那是自然的。” 他到少林来,只为找易筋经。但易筋经其实在少林门中名声并不响亮,远不如七十二绝技被精心封存,束之高阁。大多人都把它当做一本普通的晦涩佛经。而藏经阁中藏书浩如烟海,一本毫不起眼的易筋经,到底被塞到了哪里,贺连越实在没有头绪。 既然不急于一时,他也很乐意先会会悬心。 贺连越知道悬心那双眼睛的厉害,专克自己的快剑,自己就算拿着剑也占不了便宜。况且藏经阁四处都是书架,空间狭窄,长剑不利施展,还不如舍弃。 “和尚,你是主,我是客,我让你三招。” 悬心点漆般的双眸在夜色中,倒映着烛光、月光的影子,熠熠生辉,犹如风吹镜湖,流泻出粼粼光芒。他起手一个少林入门最基础的小洪拳,稳如钉立,冲拳如风,向贺连越右臂攻来。 少林派拳术刚健有力、朴实无华,招招势势非打即防,没有花架子。手法曲而不曲,直而不直,进退出入,一切自如。这小洪拳既是最粗浅的拳法,也是最考验基础功的拳法,一招出去,便知此人功底如何。 贺连越身携数家绝学,更融合了北冥神功和九阴真经,虽然他长于剑术,但通读百家秘籍,以一贯百,拳法、掌法、爪法,样样拿得出手。然而面对悬心这一招小洪拳,他使不了任何花招,明明眼中全是对方的破绽,却只能用小臂格挡。 换做任何一个人,哪怕独孤求败来了,都只能用小臂格挡,没有别的办法。 悬心只凭那一双眼睛,就可以识破天底下所有虚招,任你飞天遁地,永远攻不进他身内一尺。想赢悬心,唯有一个办法:硬碰硬。用内力一掌把他击飞,一拳打碎他的一尺护围,或者,一剑刺进他心脏。 再给悬心几年,他就能达成系统史上最奇葩成就——就算不会赢,也绝不会输。 贺连越此时唯有庆幸悬心年纪不大,以自己的内力,应付起来还绰绰有余。 “和尚,难道你在少林只学了一套小洪拳吗?”悬心打来打去总归是那几招,贺连越也逐渐不耐,硬逼着他出手。贺连越纵身一跃,脚尖勾到梁上,左手画圆,右手平平推出,掌风激扬起衣袂飘飘,击向他头顶。 悬心目光沉静,右脚撤后一步,五指一抓,拽住他的手腕,将他掷出。贺连越顺势一踩梁柱,借力旋回,右掌横拍向悬心肩头,捷如闪电,势若奔雷。悬心背后便是一排佛经架子,退无可退,丹田内息上涌,左手内力外吐,硬生生接了他这一掌。 两股内力剧烈碰撞,悬心不敌他,却不肯后退撞翻经书,俊脸血气上涌,煞白的嘴唇紧抿着。贺连越像那时对付鸠摩智一样,想吸取悬心一点内力研究一下,然而这一探之下,他不由大受惊吓。 原来悬心的经脉是个完全封闭的系统,只进不出,根本无法被人为干扰! 正当贺连越惊诧得不知所以时,但见悬心的左手与他相接,右手却是勉力抬起,在他手肘上轻轻一拂。贺连越顿时感觉手臂酸麻,劲力全消,霍然甩开悬心的手,惊道:“手挥五弦!” 悬心露出了茫然之色,显然并不知道他说的这个招式。 贺连越觉得自己现在很需要静静。悬心又一次打破了他对系统规则的认知。他做了个停战的手势,扶额道:“喂,我突然有点不舒服,中场休息一下。” 悬心果然住手没有再打。 贺连越深吸了一口气,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几岁入的少林?” 悬心沉默不答。 “算了,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大概。”手挥五弦是九阴真经的招式,这就说明,此时的悬心已经遇到了那位神秘师父,学过九阴真经。很有可能,是他来少林之前就学会的。总而言之,贺连越还是晚了一步。 但是那人教他也随意得很,竟然连招式名称都懒得告知。 此时,两人忽听见一阵上楼的脚步声。伴随着慧德的呼唤:“悬心师弟,你收拾好了吗?怎么还不出来?”贺连越知道今天是问不清楚了,即使问了,悬心也不会告诉他。他压低声道:“我走了。” 刚跨出两步,准备跳出窗外,手腕突然被人拉住。 四目相对,悬心举着灯,缓慢地说:“是我输了,你大可留在这里。”他看得出贺连越没尽全力,也没动杀心。 贺连越小声嘟囔道:“这一根筋的性子倒是半点没变。”却还是挣脱他的手,扬唇微笑,“和佛经睡在一起,我会做噩梦的。下次再见,我还是赢你,今天先走也无妨。” 说罢,纵身从窗口跃出,踏月而去,消失不见。 悬心将两人打斗中不小心碰倒的几本经书一一拾起,摆回到原处,其中一本尤其陈旧,破破烂烂的,看着很有些年头了。他轻声读出封面上近乎湮没的字迹:“易、筋、经。” 第26章 花楼 一连三夜,贺连越都准时造访藏经阁。悬心不知道他东翻西找是要寻什么书,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要偷佛经,可他又弃少林七十二绝技于不顾,专往犄角旮旯里钻。悬心只当没看见他这个人,该读书读书,该抄经抄经,头也不抬一下。 这三天来,枫林神秘人之事愈演愈烈,连少林掌门方丈都惊动了,每日都在加派人手,四下搜寻贺连越的踪迹,只差没有把整个少室山翻过来。当然,结果仍是一无所获。贺连越有句话说得极对:“玄慈已是少林第一等的高手,大金刚拳和降魔禅杖大有所成,他尚且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你告密也是无用的。” 悬心试探过贺连越的功夫,知道他所言非虚。况且他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把这件事捅出去,连告密的心思都完全没有起过。 倒是贺连越觉得他有意思,一面翻书,一面对他说道:“你的想法很对。中原武林,各门各派都怀有私心,莫不将祖宗留下的秘籍当作传家之宝,藏着掖着,生怕叫人偷学了去。你瞧这少林七十二绝技,其中有十三四门,那是绝难修炼的,纵是天资奇高之人,一辈子苦修一门,也不见得能练成。久而久之,很多绝技就断了传人。可即便如此,少林也宁可让它烂在藏经阁,不愿被外人练去,真是可惜至极。” 悬心从未见过有人能把偷书窃密说得如此正当,好像自己为中原武功的交流与融合做出了多大贡献一样,不由停下笔来,微微抬眼。 贺连越穿了一身石青的长衫,玉冠高束,活脱脱是一位浊世佳公子,伫立在书架前,踮脚够到高处,将那成排的佛经都取下来。额发散落了一缕,垂在颊侧,更显得风流恣意。他沾了一手灰,却一无所获,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不找了,不找了。”他拍拍手上的灰,“这东西和我没有缘分。” 悬心眼前一晃,便见他身形移变,眨眼到了自己桌前,两手撑着桌子,笑道:“还是你我有缘些。今日是重阳节,山下开了庙会,听说特别热闹,你想不想去?” 悬心摇头。 “喂,小和尚。你知道你打不过我吧?”贺连越屈指敲敲桌面,眯眼微笑,“趁着我现在好说话,你赶紧答应下来,不然……嘿嘿,别怪我把你打晕了扛下去。” 悬心生平第一次,发现武功竟然不是无用之物。什么叫穷文富武,仗势欺人,他算是明白了。贺连越早就习惯他这副一不高兴就抿唇沉默的样子,撩起袖子,邪恶地笑了两声:“我数一二三,你再不答应,我真的动手了。话说在前头,我这人厚颜无耻,人品低劣,要是你明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躺在青楼里,也千万别怨我。” 悬心不知青楼为何物,但听他的语气,应该是个很糟糕的地方。 寺里的更漏响了十声,他才缓慢地吐出一个字:“去。”贺连越那点耐心都快给他磨光了,抬起的手刀将将要落到他脖子上,才听到这一声“去”,马上化刀为拳,轻轻锤了一下他胸口,笑道:“这就对啦,山下的花花世界,可比吃斋念佛好玩一万倍。” 悬心本可以躲开的,不晓得为什么,心头一动,就生生挨了他一拳。贺连越没有用内力,当然丝毫不痛,可他却感觉有些不自在,气血不畅,胸口闷闷的。 “快,庙会还没结束!”贺连越拽起悬心就跑,恨不得把他扛到肩上。 其实悬心的轻功并不差,只是不重在速度,而重在藏匿行迹。所谓踏雪无痕,折枝不惊蝉。在他眼中,一点小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贺连越夸他:“是个做飞贼的好料子,改天我介绍一个姓楚的哥哥给你。”话间拉着他一同狂奔,悬心被他扯了手,像只纸鸢半漂浮在林中。 万家灯火近在眼前,延绵至数里开外。 车马喧嚣,人声鼎沸。街上人潮如浪涌,摩肩擦踵。因为是少室山下,江湖人士也不少,负剑的提棍的,比比皆是。寻常百姓早就司空见惯,丝毫不以为惧。镇上数百年蒙受少林庇护,遇见身着僧衣的少林弟子,都会合十行礼。 贺连越找了身斗篷给悬心披上,盯着他端看了一会儿,嘻嘻一笑,又从路边摊上偷来一顶毡帽,稳稳地给他戴在头顶,还伸手扶了扶,这才满意地点头。贺连越道:“我可不想同一个和尚走在一起,被人处处围观。” 悬心由着他打扮,一动不动。他本就生得极好看,换做普通公子哥衣装,简直醒目得藏不住,比起那身僧衣更加引路人瞩目。贺连越不得不又给他买了张鬼脸面具,抛到他怀里,没好气地说:“从前姑娘们都只顾看我。今天我的风头都给你抢光了!这可不行,你赶紧戴上。” 悬心戴着鬼脸面具,一双眼睛从孔里透出来,在灯火下犹如琉璃熠熠。 两人并肩随着人流走,贺连越怕傻和尚走丢了,用一根红线绑住他手腕,自己扯住红线另一端。悬心从头到尾都任由他胡闹,一句话没有说过,眼底露出一丝淡淡的无奈。 忽然听到背后有个稚嫩的声音,喊道:“大哥哥,大哥哥。” 贺连越的袖子被人拽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个流鼻涕梳朝天辫的小男孩,颇为眼熟的样子。他记性极佳,立马就想起来了,笑道:“大老虎?” 小男孩咯咯直笑,指着他说:“小和尚!” “我不是小和尚。”贺连越蹲下身捏捏他的脸,指向悬心,“他才是。” 因为红线太短,他一蹲身,悬心也被拽得身子一歪,不得不弯下了腰。小男孩盯着悬心的脸,鼻涕一溜一溜的,猛吸了一下,问:“他怎么长得这么好看,比你还好看。” 虽然是句大实话,贺连越却不爱听,捏住他鼻子,把他扯得团团转,故作凶恶道:“你有本事再说一遍!我跟他谁好看?” 小男孩哇哇直叫,举双手投降:“你!你好看!” “这还差不多。”贺连越被糊了一手鼻涕,嫌弃地一撇嘴,全部蹭到悬心身上。悬心刚想避开,就被他拉住胳膊,威胁道,“你敢躲,我就把你扔到青楼去!”悬心动作一僵,老老实实地抱膝蹲好。 贺连越这下开心了,问小男孩道:“那个做糖人的爷爷,今天在哪摆摊,你知道吗?” 小男孩歪头想了想,说:“好像在上阳坊,我带你们过去吧?” “那敢情好。” 贺连越拉着悬心,跟在他后面。小孩个头矮,贺连越还替他拨开人群。悬心头一次看见他和孩子相处的样子,眉飞色舞的,像个娃娃里的小霸王。 “烧鸡!” “烧鸡!” 小男孩和贺连越异口同声,挤开一圈行人,围到烧鸡店前,深深嗅了一口那诱人的香味。小男孩咽了下口水,贺连越揉了揉他的头,比了两根指头,说:“来两份!要最肥的那两只。”说罢扭头朝悬心嘿嘿一笑,拐卖小孩似的哄劝道:“好和尚,乖和尚,你也尝一点嘛。保准你吃过一回,一辈子都不想碰那些水煮白菜豆腐。” 悬心别开脸,阖上双眼,不置可否。 “你呢,就是被那些和尚洗了脑。”贺连越一边啃着鸡腿,一边说,“你看这花花世界多好啊。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这才是有追求的人生嘛。” 小男孩吃得满嘴是油,一指街口,道:“到了,糖人爷爷在那里。” 贺连越把一只荷叶包着的烧鸡,塞进他手里,笑道:“乖,回去找你爹娘吧,路上小心。” “谢谢哥哥。” 贺连越眼见他蹦蹦跳跳地跑走,再一看悬心,不禁遗憾道:“你要是小个五岁,也这么可爱就好了。”悬心继续用面瘫脸回敬他,但贺连越还是从他的微表情里体味到了对自己的无语。 - “要一个小和尚,一个飞天剑侠!” 贺连越心满意足地左右手各拿一根糖人,捧着荷叶烧鸡,挤出人群。他把那个飞天剑侠塞进悬心手里,自己叼了小和尚,悠哉悠哉地往上阳街里面走。悬心见那剑侠的糖人竖着两道眉毛,又得意又欠揍,活生生是贺连越的样子,一时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渐渐的,街道两边的店面变得奇怪了。 “大爷,来嘛……” “公子,你好久都没来看人家了……” 茜红的帷幄飘出窗外,隐隐传来靡靡的丝竹乐声,伴随着女子的娇笑。这里的灯火似乎也比别处亮一些,映得半片天空红晕晕地亮。 悬心终于忍不住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总算愿意说话了,一晚上可憋死我了。”贺连越翻了个白眼,“这么明显你都看不出来?这里是花楼啊,专门卖花的地方,什么滴露牡丹,垂丝海棠,梅兰竹菊,应有尽有。” 悬心疑惑道:“那为何有这么多女子?” “现在生意不好做嘛,女孩子抛头露面出来卖花,总是让人更怜爱一点,也多买一些。再说人比花娇,来买花的人心情一好,自然就不再还价,大笔银子甩出去了。”贺连越面带真诚的微笑,“想见识花花世界,当然要从‘花’开始了。” 悬心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劲,可又不知道不对在哪里。 “我不去。” “不进去,我们不进去。”贺连越突然捉住他的手,纵身跃起,“我们到屋顶上学习观摩一下人家卖花的技巧就好。” 悬心困惑不已:“你也要卖花?” 贺连越被口水呛了一下,咳了两声,含糊道:“其实……主要是让你开开窍。这世上除了读佛经,还有很多,嗯,有趣的事情。”他就不信了!天山童姥都能把虚竹带破戒,他难道收服不了一个悬心? 第27章 默认 贺连越拣了个看上去比较清静的院子跳进去,一溜儿踩着檐脊,连哄带劝又威胁地把悬心拽到了屋顶上,猫着身子,揭开两块瓦片。他一手抓着鸡腿,一手勾搭悬心脖子,迫使他和自己一起低头往屋里看。 满室温香,云雾袅袅,风吹帐动。 依稀可见两个人影抱在一起啃脖子。贺连越啧啧两声,咬了一大口手里的鸡腿,点评道:“哎呀,你说巧不巧,这个招式正好和你们少林沾亲带故——观音坐莲!”悬心的睫毛微微抖动,半晌才道:“闻所未闻。” 贺连越苦口婆心道:“你瞧你在寺庙里待久了,见识多么浅薄?历史的教训告诉我们,闭关自守是要不得的。”话间,帷幔中那两人翻滚着出来,衣衫半褪,娇喘声声。悬心目不转睛,全无邪念地盯了一会儿,似乎真的在沉思双方使用的招式。 片刻后,他缓缓道:“这两人全无内力,完全是靠蛮力压制。下面那个男子文弱不堪,确不是上头那人对手。”他抬起头来,坦荡地直视贺连越,“只是他们都不像在卖花,你怕是找错地方了。” “没找错,这里就是……”贺连越刚邪恶地笑了一声,忽然听明白了他刚刚说的话,目光呆滞,笑容凝在嘴角,“你说什么?两个……男子?”他咽了下唾沫,用没拿鸡腿的那只手使劲揉揉眼睛。 我的娘啊! 真的错走到后门了! 贺连越惊愕之下,那个鸡腿一时没抓住,从洞眼里直直掉了下去,“砰”地砸到人家的桌上,撞歪了酒壶,酒水淋淋地撒了一桌。那两个衣不蔽体的男人霍然一惊,撩开帘子,怒叫道:“什么人?” 那个恩客急忙扯过外衫披在自己身上,看样子是吓得不清,脸色一片煞白。 贺连越第一反应居然是捂住悬心的眼睛,忙道:“别看别看,把刚才看见的全忘了!这两个变态喜欢光腚打架,其他人不是这样的!”阿弥陀佛,罪孽深重。佛祖明鉴,他可绝没有掰弯悬心的意思啊! “妈妈,有、有贼人,在顶上!” “来人啊,快放狗!” 院子里火光升起,人奔狗吠,乱成一片。好几个衣着凌乱的客人惊惶地跑了出去,被自家小厮塞进马车里,更有男人娇娇怯怯的哭啼声,听得贺连越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指着悬心,又强调了一遍:“今夜我没有带你来这儿,你什么都没看见,知道了没?” ——内心有个小人不停咆哮:丢死个人了!老子以后还怎么在和尚面前做人! 悬心点点头。 “汪、汪、汪!” 一头黄狗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在屋檐下狂吠不止。贺连越几辈子加在一起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对一头狗用上内力。他对上那狗的眼睛,双目如雷电实质,虚劲外放,瞬间压得黄狗软垂垂地趴下去,一声不敢叫唤。 贺连越趁机抓着悬心的手,借跃上树稍里的力,跳出高墙,落荒而逃。 - 贺连越大气都不喘地跑回少室山,狂奔数里山路才停下来。一看红线都跑断了,吓得他以为自己把悬心弄丢了,回头一瞅,悬心就跟在身后,这才重重舒了口气。他窥着悬心的神色,绞尽脑汁,准备发挥自己三寸不烂之舌的特长,把话圆过去。他语重心长道:“其实刚才那家店,确实不是花店,而是一个邪教的分舵。” “邪教?” “不错。”贺连越背着手,咳了两声,面色一肃,煞有其事道,“此教名为欢喜宗,在少室山活动已久,而且组织严密,全国都设有分舵。我此番潜入少林,一是为的学武取经,二是为铲除欢喜宗在登封一带的势力。先前怕你胆子小,不敢同你说明,这才一再隐瞒。” 悬心疑惑道:“先前那两人,是在练功?” “这是一种极邪恶的功法,咳咳,我今日一见,也被吓了一跳。”贺连越睁着眼睛说瞎话,“别说修炼,单是看两眼,便会叫人心神不宁,血脉喷张,真气逆行。” “原来如此。”悬心检查了一番自己的经脉,好在并无异样。但刚才见那两人交缠打架,确实感觉气血上涌。想来是自己禅定修为还不够的缘故,不由略觉羞愧。 贺连越见他把自己的胡说八道照单全收,心中大感轻松,仿佛一块重石落地。 “好了,今日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吧。”贺连越长辈般拍拍他的肩,沉声道,“重阳节之行,大有收获。但这件事没必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所有重担,我一人背负即可。所以我希望你能保守秘密,最好把今夜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悬心沉默着颔首,答道:“好。” 贺连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傲立孤山,迎风流泪,自己都快要被自己感动了。全天下除了和尚尼姑,人人都练这个邪教。他拯救世界的路还很漫长啊。 不过……傻和尚也实在太好骗了吧! - “你从哪儿回来的?”悬心刚踏进起居的院落,便撞见了出来倒洗脚水的慧因。他狐疑地扫了悬心一眼。虽然悬心已经把披风和毡帽脱下来,还给了贺连越,但贺连越刚才捂他眼睛的那只手……是拿过鸡腿的。他衣襟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点油腥。 慧因这人别的本事没有,眼尖得很,小报告打得比谁都勤快。平日师兄弟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全瞒不过他的眼睛。他多少年了,都没抓住悬心一点把柄。此时借着月色,看到他襟上油花花一片,脑海中立时便蹿出无数个念头来。 果然,平时越假正经的人,越会偷吃!他说悬心怎么每晚都一个人待在藏经阁呢,肯定是私下里藏了好吃的。这么一想,唇边便浮出冷笑来,不等悬心回复,就挥了挥手,和善地说:“行了,你赶紧回去睡吧,明天还有早课呢。” 悬心极少看见他这般和颜悦色的样子,行了个合十礼,默不作声地走开了。 慧因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越想越兴奋,迫不及待要等天亮,去抓悬心的把柄。 好容易等到鸡鸣晨钟,他一用过早膳,就带了两个平素交好的师弟,递了条子到藏经阁。其实普通弟子进出藏经阁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多有限制,需要长老批准,还得登记借阅抄录的书籍,一个月最多三次,比不上悬心来去自如。 正好慧因这个月还有一张条子没用,送到慧德手中,交待完进出时间,就可以入内了。他进到藏经阁之后,大狗似的四下乱嗅,翻找犄角旮旯。说来也正巧,竟然真的被他在窗下找到根细细的鸡骨头,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觉不了。 他坐实了自己的猜测,一时心跳如擂鼓,喜上眉梢。他从桌上扯了一张纸,将那骨头仔细包好,裹了几层,抄在怀里。 “咦?”他突然发现桌上搁着一本破破烂烂的经书,看样子是刚被人翻阅过,皱巴巴、黄得发脆的书页小心展开摊平,可想读书那人对它的爱惜程度。 慧因扒开封皮,读出上面模糊的书名:“易、筋、经。”这是本什么佛经,怎么从来没听过?哎呀,算了不管了。反正只要是悬心喜欢的东西,他就一定要弄到手。既然悬心看中这本书,那他就半路借走,让悬心吃个闷亏。 慧因如是想着,一面把那书也收到了袖中。 - 悬心上完晚课,还没迈出门槛,便被一位不相识的师兄拦了下来。那师兄淡声道:“玄慈师叔和玄渡师叔有请师弟,到戒律堂一叙。”戒律堂三字,在少林寺中可谓是人人闻之色变。玄渡向来严苛,自他当上戒律堂首座以来,将惩戒刑罚提高了数倍,更惹得下面的弟子惊惶害怕。 而这师兄,悬心从未见过,想必不是普通弟子,应是戒律堂的人。 虽然戒律堂在少林弟子口中,犹如阿鼻地狱,但想要悬心惊恐色变,那是万万不能的。他的神色连一丝异样也无,好像被请去戒律堂的根本不是自己。这师兄见惯了犯错的弟子,有人惊惧,有人狡辩,却从未看过悬心这般淡定的。 一时间,连他都怀疑起慧因的指控来。悬心师弟这样的人,怎么会触犯荤忌,真是完全无法可想。倒是那个慧因,一脸奸黠,目光不正,更像是会犯戒之人。怪不得玄慈师叔在玄渡师叔面前许下重诺,保悬心无责。 悬心踏入戒律堂,只见厅中宽敞,上方列着两张交椅,中间一方木案,显得有些空落。堂下站着慧因和另两位师兄。玄慈与玄渡坐在上首。玄渡虎目宽鼻,身材高大,很有威势,而玄慈则和蔼得多,五官柔和,生得也相当儒雅。 他向两人行了礼。 “好了,人到齐了。”玄渡沉声道,“慧因,你把事情再从头到尾说一遍。” 慧因得意地斜睨一眼悬心,把自己如何发现悬心衣上有油渍,一记如何“无意间”在藏经阁找到吃剩的鸡骨头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末了还痛心疾首地道:“师父如此信任悬心师弟,表面上是让他到藏经阁扫地,实则是勉力他多读经书,以求上进。但悬心却借此触犯荤忌,实在大大不该!我身为师兄,也有监督不力之责,真是深感惭愧。” 玄慈沉吟片刻,望向悬心,道:“慧因此番话,是否误会冤枉了你?你可有辩驳?” 毕竟藏经阁不是只有悬心一人能进出,就算发现了鸡骨,也很有可能是别人吃的。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理智上,玄慈都相信悬心不会干这种事。这个孩子自由封闭克制,不善与人交际,却对武学、佛学极有天赋,所以他才处处宽容谅解,待他比其他弟子更加怜悯亲厚。 只消悬心说一个“不”字,他就能说服玄渡,以证据不足为由,将此事化解。 可玄慈没想到的是,悬心竟然沉默了! 他站在堂下,僧衣寥落,颀长挺秀。谁也不能从他那张毫无波动的俊逸面孔上,读出他的心思,他的情绪。他只是默然,紧抿双唇,一言不发,如同千年巍然的玉像。 玄渡不耐地拍案大喝一声:“究竟你有没有偷吃荤腥?” 悬心的无言,在此时近乎默认。 ——如果他开了口,有个人大概就藏不住了吧。 第28章 触碰 稀薄的月光透窗照进藏经阁,那盏夜夜不熄的长明灯却是灭了。贺连越拎着一盒桂花糕进来,遥见阁楼漆黑,便觉得不对劲。落地后夜猫儿般嗅了一圈,将桂花糕搁到桌上,奇道:“和尚竟然偷懒不在?”嘴上这样说,他心里却知道悬心这人,作息极其规律,每日刻板如提线木偶,绝不会轻易改变任何一个习惯。 贺连越敏锐地揩揩窗框上的灰,若有所思。 他翻出墙去,正准备到后厢房找悬心。忽听到墙下一个年轻僧弥问道:“慧德师兄,今日那个扫地的师弟怎么没来,是病了吗?”贺连越立时顿住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蹲到了一棵树上,竖起耳朵细听。 慧德叹了一口气,道:“他白天受了杖刑,多半在禁足养伤吧。” 此话一出,那小僧弥大吃一惊,讶然道:“他、他触犯了什么戒律,要受杖刑?”贺连越说不出是惊是怒,十指掐进树皮里,第一反应便是自己的行踪败露,连累了悬心。可仔细一想,如果少林的人知道他躲在藏经阁,怎么会毫无动静?不说方丈亲自带人来抓,起码也该把藏经阁团团围住吧。 “据说是破了斋戒,到藏经阁偷吃鸡肉。”慧德好生奇怪,“但他每次进出,咱们都是瞧在眼里的,哪次不是两手空空,怎么会突然多出鸡骨头来?” 那小僧弥连连称是,叹道:“而且那位师弟为人端方,实在不像干这种事的人。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若真是误会,他白天怎么不开口解释?玄慈师叔向来厚待他,总不至于不给他辩驳的机会。是他自己不说话默认了的。”慧德纳闷不已,“就连卸掉内力受杖刑的时候,也没哼一声。” “玄渡师叔脾气暴躁,一旦降下杖责,绝无轻纵的道理。想必这三十杖挨得不容易吧?” “谁说不是呢,凡是受杖刑者,先要除下内力。又不是横练筋骨皮的武僧,用肉身硬扛三十杖,一般人恐怕好些日子都下不来床呢。” 贺连越听不下去了。那鸡骨头多半是他不小心落下的,不知被谁弄到手来诬告悬心。悬心这傻和尚,竟然真的为了他,把责任一力担下来。那三十杖打在身上还是其次,可犯戒的污水往悬心头上泼,别说悬心了,贺连越都忍不了! 两人在雪谷中朝夕相处,悬心为了不破斋戒,宁可饿死。贺连越一面骂他,一面又何尝不佩服他。先不说这事本来就是由他而起,就算没有干系,他也不能眼看傻和尚被人欺负。贺连越脑中浮现出一张瘦长的马脸,就是被他在枫林里打断了牙的那人。 叫什么来着? 贺连越想起来了,那帮小和尚叫他“慧因师兄”。 - 慧因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一想到悬心被杖责的场面,就止不住得意。那样一个玉佛似的少年,跪在大雄宝殿前,捋起僧袍,露出刚正的背脊,颈后一粒朱砂痣,如雪中红梅。执法僧口呼“十、十一”杖责之数,他背后满是杖痕,却垂头低眉,默念佛经,一刻都没有听。 皮肉之苦还是其次,眼看他当众受辱,才是慧因的乐趣所在。 打到后来,便是一众师兄弟都闭上了眼,不忍再看。可慧因却是瞪大眼睛,恨不得将悬心盯出一个窟窿。僧袍染血的悬心拒绝搀扶,踉跄起身,向玄慈合十行礼。 “回去再关十天禁闭。” 玄慈已是手下留情,说是禁闭,其实是让他回去养伤,免了他的早晚课。 慧因在床榻上翻了个身,毫无睡意。满心激动之下,四下窥看一眼,鲤鱼打挺跃起来,悄悄撬开了一块地砖,取出里面的酒坛子,给自己倒了一小杯。辣酒入喉,他不禁浑身飘然,连杯口都舔得一干二净。 毕竟不常喝酒,他酒量颇浅,忽看到墙上多了个黑影子,还以为是自己醉了,嘿嘿笑起来。笑声戛然而止,他渐渐睁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颈边那寒意渗人的利刃。只一低头的功夫,那逼闪冷光的长剑,便在他喉口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一个身量修长的男人站在他身后,左手提拎他的后颈,右手持剑,抵着他的喉咙。慧因瞬间酒醒了大半,变色道:“好汉、好汉饶命,咱们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那人声如清泉,听着还是个少年人,可那冰冷的语调,却令人不寒而栗。一时间,慧因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在脑海中回忆与自己有过恩怨的人,但他自幼生活在少林,极少得罪江湖人,完全想不明白这人是为何而来。 慧因门牙漏风,壮着胆子,颤声道:“还望少侠明示。” “明示你个大头鬼!”贺连越刚刚偷翻了藏经阁的进出记录,确定是眼前这马脸和尚陷害悬心。此时看到他这副模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虽然他很想一剑捅死这人,但既怕给悬心惹麻烦,又怕悬心知道后,圣母心发作责怪他,剑出了鞘又收回去,只拿剑柄狠狠敲了一下慧因的后脑。 慧因“唉哟”痛叫,摔倒在地。 贺连越左右环顾,扯下桌布盖蒙住他的脸,在末端打了个结,像个套头的麻袋。他把剑一搁,撩起袖子,一通拳打脚踢,专往这家伙脸上招架,不把慧因打成猪头誓不罢休。 “不做亏心事。” 一巴掌扇得慧因脸歪过去。 “不怕鬼敲门。” 一拳打断他鼻梁骨,鲜血迸出。 贺连越看慧因眼歪嘴斜,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才忿忿罢手。他解开慧因头套子,在那肿得不成样子的脸颊上轻拍两下,哼道:“以后走夜路小心点。别说小爷欺负你,我可一点内力都没用。” 要是被他使上内力这么打,十个慧因捆在一起也早就一命呜呼了。 趁慧因还没完全失去意识,贺连越轻踢了他一脚,道:“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叫悬心,我和他也有仇。你知道他住哪间房吗?我过去非弄死他不可。”先把悬心摘出去,不然等慧因回过神来,免不了要打击报复。 唉,如果和尚愿意叛出师门,和他远走高飞,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可偏偏和尚就是和尚,往前退五年还是那副死相。 也难为慧因口鼻渗出血来,舌头都被快自己痛断了,一听到悬心的名字,肿成眯眯眼的两目还能放光。咿咿呀呀地含糊叫着,指向东南方。贺连越倾身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懂他在说什么。 听完之后,贺连越一掌拍晕了他,刚泄下去的邪火又重新涌上心头。 “我呸,都这副德行了还要拖人下水。我家和尚到底怎么你了?”反正左右不可能是悬心的错,一定是这家伙心眼比针尖还小,瞧不惯同为光头,人家比他帅一万倍。 贺连越泄愤似的,又往他身上蹬了两脚,这才按照他刚才指路的,朝悬心的起居室而去。 他走之后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里,整间屋子只能听到慧因微弱的呼吸声。一个影子蹑手蹑脚地推开窗扇,踩着放置香炉的几案蹿进来。他一身夜行衣,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影子在房中翻找了良久,终于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破破烂烂的佛经,塞进自己贴身衣物中,紧贴着胸口。正当他要离开时,忽听地上软成一摊烂泥的慧因痛吟了一声。 他面罩后的一双眼眸,冷冷闪着亮光。缓缓走上前,从靴中抽出了一把匕首…… - 悬心趴在床上,双臂枕着脸,脊背朝上。他背上敷了药粉,不能翻身,也不能盖被子,只在腰间松松垮垮地搭了条僧袍。贺连越双手攀着窗棂,从窗户眼里瞧得分明。月光撒在悬心背部,勾勒出起伏的线条。 其实和尚真不像看起来那么弱鸡,毕竟是在少林打桩练拳长大的人,浑身肌理分明,匀称非常,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他脸上木木的,可身体却无处不散发着少年人的朝气,生机勃勃。 贺连越看得嫉妒,又有点说不出的心痒。 他总用着别人的身体,不管相貌生得多好,偶尔午夜梦回,总有种怪异的恶心感。他不喜欢触摸自己,在他心里,这些身子都是行将就木的躯壳,透着一股腐朽气息。贺连越抬起自己的手,嗅了一嗅,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大概是刚才打慧因时沾上的。 他使劲在衣服上擦了擦,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叩响了窗子。 “和尚,你睡了吗?” 贺连越一扒拉上窗户,悬心就知道了。他阖着眼,一直在等贺连越跳进来。反正这人走窗不走门是惯例。悬心还从没见他正经去迈门槛,好像天生就不会从门过似的。 但是他左等右等,贺连越却突然没了动静。 悬心睁开眼,正看见他傻兮兮地撩起衣服擦手,还擦了好几遍。接着,史无前例地、礼貌地像敲门一样敲窗户,问他睡没睡。悬心自己也没发觉地,唇角扬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 贺连越得不到回应,挠挠头,说:“那我进来了。”说罢轻手轻脚地打开窗子,夜猫一般无声落地。悬心在他进房前,就重新把眼睛闭上了。他五感极其敏锐,能觉察到贺连越正向自己床榻走来。 床沿微微一陷,贺连越已经坐到了他边上,伸出一只手,试探他的额头,自言自语道:“还好,还好,没发烧。”他的手指温温凉凉的,又轻又软,抚过悬心额头时,带起一阵柔和的袖风。 贺连越将手拿开时,不知为何,他心中蓦地空落了一下。 但很快,就如同一只小舟,被巨浪掀翻,倏然潮涌起来。因为那温凉的触感,骤地降落到了他背后,轻轻抚过他的伤疤。从小便十分排斥与人肢体接触的悬心,缓缓睁开眼睛,眸中一面是惊异,另一面是迷惘。 他惊异的,他迷惘的,都是同一件事。 为什么,他竟然不反感贺连越的触碰? 第29章 戒指 悬心一惊之下,自然不能再装睡。贺连越看着那满背的累累杖痕,心中愈发内疚,略一低头,便对上了悬心黑夜中明亮的双眸。他有些尴尬地缩回手,讪讪道:“你没睡啊?”武功到了他的高度,根据内息呼吸辨识一个人是否入睡,本来应该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只是他关心则乱,一时间竟没有觉察。 悬心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不动声色地“嗯”了一下。 贺连越双手搁在膝上,拿余光偷瞥他一眼,见他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得起了一层皮,低声道:“对不起,此事是我疏忽。”话锋一转,“我给你倒杯水把。”他刚一起身,腕子便被一只凉凉的手捉住。 他扭过头,眼中划过一丝讶然。 悬心另一只手肘撑着半边身子,良久没有说话。连他自己眉间也是迷茫的。两人就这么定定对视了一会儿,悬心缓缓松开手,声音喑哑地说:“没有水。” 贺连越一怔,走到桌前,掂了掂水壶,果然空空如也。他心头倏地蹿上一股怒焰,深吸一口气,咬着腮帮子压下去。他说:“我去外面给你弄点水和吃的。” 悬心重新趴了下来,闷闷地说:“不用了。”但他语速过慢,话说完时,贺连越已经“咻——”地展开轻功飞了出去。他走之后,悬心摊开自己刚才去捉他的那只手,上下翻看,像是要盯出一个洞来。 自重阳节以后,他真的很不对劲。为什么偶尔会控制不住自己呢?不,与其说是控制不住,倒不如说是,身体动在了大脑前面。难道那日受到“邪教”影响,竟动摇了心神?悬心肩头一震,恍然大悟。 看来这邪教确实并非善类,只不过瞧上两眼,就有如此威力。如果再进一步壮大,岂不是祸害武林,乃至荼毒百姓! 正当悬心陷入深思时,贺连越已经轻巧地翻了进来,左手拎着桂花糕,右手提着一壶温水。他见悬心一动不动,双目失焦,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禁担心地问道:“是不是伤口又疼了?”蹲在床边,牵起他的手,两掌相抵,给他输了一点内力。 悬心只感觉一股极浑厚的真气源源输入自己经脉,僵直的四肢瞬时便温暖舒畅起来。他的目光无处安放,唯能落到贺连越脸上。两人近在咫尺,从他的角度顺眼望下去,贺连越的睫毛根根分明,数得一清二楚。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悬心一开口,便带起一阵短促的咳嗽。 贺连越先是一愣,敲着自己的脑门暗道失算,居然忘了这一茬!他给悬心倒了一杯水,送到他唇边,语气温和地说:“贺连越。燕雀相贺,比目连枝,不越雷池。”悬心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便被他笑眯眯地堵住,“我知道你叫悬心,胸有悬镜,率土归心。” “你……” “我又不是你,傻里傻气的。”贺连越啧啧道,“连名字都不知道,就能跟人家满山乱跑,替人家背黑锅。”说着,屈起食指,轻轻敲了一记他脑壳,“被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他微翘嘴角,眼睛亮亮的,虽然开口闭口都是嘲笑,但一点儿都不惹人讨厌。 他那一下明明敲得没用半分力,可悬心却觉得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等晃过神来,他已经就着贺连越的手吃了三块桂花糕,喝完了半壶水。又冷又空的小腹被甜食塞满,说不出的温暖,连回味都是甜的。 贺连越这辈子就没伺候过谁,手忙脚乱的,弄得袖口衣摆全是糕点屑。他本来不喜欢吃甜食,此时忙碌了一天,也觉得饿了,舔舔手指上残留的桂花糕,道:“味道还不错,那掌柜没骗我。”悬心忽然耳根一红,紧紧闭上了眼睛。 视线重新落入漆黑,可某张脸似乎还在眼前晃动,启着嘴唇,舌尖薄红。 “那邪教……”悬心嗓子比没喝水前还哑,“有消息了吗?” 贺连越心虚不已,食指搔搔额角,含糊道:“还在查,不过……他们的邪功实在太厉害,人数众多,我还没找到机会下手。” 悬心强定心神,叹道:“那邪功确实厉害。” “唔……嗯,嗯。”贺连越想到自己胡编乱造的那一通东西,不由扶额汗颜。他眼珠子骨碌一转,忙不迭把话题引开,“你受伤这件事,全是因我而起,我白天要是人在寺里,一定不会让你背锅的。对不住,对不住啊。” 悬心道:“没什么。”他好奇心向来极淡,从不干预别人的事,然而此时却忍不住问,“你白天在哪儿?”话一出口,见贺连越露出犹豫之色,又不禁微感懊悔。这样频繁的情绪转换,在他的记忆中,可谓是极其罕见的。 贺连越缄默片刻,神色渐渐变得严肃,终于从袖中掏出了一件物什,摊在手心中,低沉问道:“你见过这个东西吗?” 那是一枚古朴的檀木戒指,六个边角切割分毫不差,咋看之下十分普通,可认真盯着却仿佛有别样的魔力,让人移不开眼。悬心摇了摇头:“没有。” “再仔细想想。” “没有。” 贺连越低叹一口气,将那戒指攥紧了。虽然很久以前就推断出悬心的师父是系统宿主,但他始终没有发现这位“前辈”其他活动的痕迹——直到,无意间找到这枚戒指。 这事还要从他初来少林说起。 - 嵩山一分为二,一曰少室,一曰太室。少林寺盘踞少室山,而太室山则零星坐落数座书院,其中以嵩阳书院为著。贺连越本就对佛教不甚感冒,每日听少林晨昏晚钟,昼夜诵经,烦都要烦死了,宁可住到一峰之隔的嵩阳书院去。 嵩阳书院里有座大唐碑,是李林甫撰文的,唐玄宗炼丹九转故事。不日前,贺连越闲不住手脚,跑到了三丈高的大碑上喝酒。然而,就是这无意之举,让他发现了一样了不得的东西。 坚硬如铁的石碑首顶上,被人用内力强行抹去了祥云雕饰,刻上了四个草书“九转成侠”,回转如意,锋利无匹,竟然是有人用手指一笔一笔画出来的。在“侠”字底下,嵌了一枚木质戒指。戒指被整个打入石中,却无一丝破损。 贺连越抠出这枚戒指,掐进手心里,在石碑上一坐便是一天。 这世上除了他,或许再没有第二人认识这戒指——它的价格排在系统商店宝物榜前三页,作用是提升百分之十五速度增幅。作为一个系统新玩家,他的那点积分,甚至连买这戒指的零头都不够。 嵩山之高,流云淼淼,青山郁郁,鸟过不留痕,人过不留声。 但是一切都是系统虚拟出的副本,即便庞大到足以与真实世界匹敌,可这枚绝对不应该存在于真实中的增幅戒指,就如同盗梦空间里的陀螺,提醒着他无处不是虚幻和梦境。贺连越不知道那位前辈为什么把戒指留在这里,可他捏着这戒指,却没有任何提升功力的快意,只剩下一种感受——寂寞,无边的寂寞。 - 悬心问道:“怎么了?” 贺连越收起戒指,淡淡一笑,摇头道:“没什么,随口问问。”他决定还是不要告诉悬心,这很可能是他师父最后留下的东西。已经离开的人,就让他离开吧,何必戳破和尚仅存的一点念想。 反正,是不会再见的人了。 少林寺的早课定在一大清早,天还没亮便听周围厢房都活动开来,噼里啪啦的倒水声、桌椅摩擦声,伴随着诸僧的问好一同响起。贺连越和悬心磨叽半宿,这才觉出睡意来,打了个哈欠。 慧能在外边敲门,道:“悬心师弟,醒了吗?我来给你送水换药。” 悬心看了贺连越一眼。贺连越揉着眼睛,朝上一指横梁,眨眼便跃了上去。悬心见他抱着蹲在梁上,被灰呛得直捂鼻子,想咳又不能咳,不由眼底浮上一层浅浅的笑意,说道:“进来吧。” 慧能捧着一盆水,搁到他床榻脚下,观察了一会儿他的伤口,道:“似乎好些了。”以悬心的自愈能力,只要没伤到内脏,都不算重伤。只是这杖棍打在要紧处,他一时起不了身罢了。 “其实师父也相信你,但你闭口不言,他也没法替你开脱。”慧能一面用蘸湿的纱布替他将昨天的药粉拭了,一面叹道,“你千万别怪师父,他有他的难处。” 悬心说:“我知道。” “你向来懂事,反而是慧因他……” 慧能话音未落,房中三人便听到一声极凄厉的尖叫。慧能霍然站起,从窗子里看到院中师兄弟都忙不迭往尖叫发出的方向赶去,互相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又是一声惊叫,比第一声有过之无不及。 几人同时大喊“慧因师兄(师弟)”,慧能急忙搁下纱布,探出头问:“发生什么事了?”一个面如菜色的师弟,咽了咽口水,半晌才抖着声道:“慧因……慧因师兄死了。” “什么!?” 房中三人俱是惊讶。慧能连忙推门跑出去。贺连越从梁上跃下来,与悬心四目相接。悬心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贺连越负手沉声道:“不是我干的。” “我知道。”悬心平静地说。 但同时,他们俩都明白,这个黑锅很可能就是由贺连越来背了。贺连越咬着指甲,陷入了沉思。 第30章 重伤 尚未破晓的院中燃起火把,宁静的禅寺被喧嚣取代,四处是哗然和躁动。贺连越拧眉沉目,站在窗后,谨慎地探出一点视线。慧能已经第一时间派人去请方丈和诸位长老,玄慈等人恐怕马上就要到了。 悬心强忍疼痛,从床上坐起,一手摁在肩上。 贺连越吃惊地回头道:“你干什么?快躺回去。” “你要找什么东西?”悬心垂着眼帘,脸庞隐在黑暗中,火光明灭,只照亮他的额头和鼻尖,却看不到他的眼底,“我去藏经阁找给你。拿完你马上离开。” 贺连越完全没想到他会说这番话。哪怕少林诸僧围剿,他一人难敌众僧,无法全身而退,但总不至于把性命丢了去。慧因之死,顶多害他一时找不到易筋经,要避一阵子风头。他现在最关心的是,杀害慧因的人,和那位留下戒指的宿主,究竟有没有关系。 “这事和你完全没有关系。”贺连越低声喝道,“你只管养伤,不用理会。” 悬心面目平静地说:“是我放你进藏经阁。” “那是因为你打不过我,不干你的责任!”贺连越背手在屋子里转,“反正你别插手,我有种奇怪预感,杀慧因的人……可能是跟着我来的。”他的直觉向来非常准确。既然这人能在他离开后,潜入厢房杀死慧因,那么也很可能隐藏在别的地方。 贺连越停止咬手的动作,抬起头,眼睛一亮:“藏经阁。”不是他多想,这么多年闯进少林的人,十个有十个是要到藏经阁一游的,这人也不会例外。但他待在藏经阁的时间只有晚上,不知道白天发生过什么事。 他望着悬心,问道:“最近藏经阁有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 “有。” 贺连越忙问:“知道是谁吗?” 悬心面无表情地回答:“你。” 贺连越无语地扶额,道:“除我之外呢?” “阁里没有。”悬心想了想,“外面的菩提树被人踩断了树枝。” “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要不是看在他受伤的份上,贺连越真想扑过去揪他耳朵。悬心表情淡淡的,眼神仿佛在说“为什么要告诉你”,隔了半晌,才道:“每年想闯藏经阁的人,很多。” 少林名声在外,多的是不识好歹之辈,想夺取七十二绝技。大部分都被外面的武僧拦下了,仅少的几个,也败在了悬心手里。悬心的武功,玄慈是知道的,所以把藏经阁交给他很放心。 悬心老实地说:“除了你,都被我扔出去了。” 贺连越联想到悬心在独龙江表现出的追踪能力,能观察到别人发现不了的细节。他改变了主意,把挂在床尾的衣衫一撩,披在悬心身上,道:“痛的话吱个声。” “嗯。” 两人趁外边兵荒马乱,玄慈等人还没赶到的功夫,展开轻功跃出了高墙。贺连越怕悬心伤势复发,放缓了速度,一手还提着他裤腰带,担心他跌下去。反而悬心老大不自在,撇开他的手,说:“不用。” 两人贴得极近,贺连越身量本已算高,和悬心比起来却矮了小半个头。这和尚不晓得吃哪门子素长大的,腿长得不像话。贺连越原来是要负担悬心的一半体重,捉了他的胳膊来拐自己脖子,现在反而更像整个人挂在悬心身上。 悬心低头看他时,只看到个毛茸茸的脑袋,睫毛的阴影投在挺直鼻梁上,嘴唇薄红。 两人绕过武僧进了藏经阁。 悬心罕见地皱了眉头,说:“七十二绝技,有六十九本被翻过了。” 贺连越暗道自己果然没猜错。凡是偷溜进少林的人,不管为了什么目的,总是忍不住要来个藏经阁深度自由行。不过这人的胃口也忒大,居然把七十二绝技差不多都翻了个遍。 他擦亮一把火折子,用手掩着光,低声问:“能看出别的没有?他肯定还待在少林某个地方。”悬心借着他点亮的光,视线扫过书架,突然眉心一跳,伸手拿过了贺连越的火折子,仔细照亮书架。 过了一会儿,他指着书架略微空出一条缝的地方,说:“这里还少了一本书。” “什么书?”贺连越有种不祥的预感。 悬心闭上眼睛,回忆了片刻,缓声道:“易筋经。” 贺连越半晌没说话,凑过头去,直勾勾盯着他,道:“你再说一遍。什么书?” “易筋……” 悬心话还没说完,便听“砰”的一下,贺连越一头倒在自己怀里。悬心下意识举高双手,双目发怔。贺连越扯着他的衣襟,脑袋一颠一颠往他胸口撞,那表情说不出是懊悔、无奈还是好笑,仰起脸,眼神复杂地望向他。 “和尚,我真傻,真的。” “嗯。” 贺连越将头靠在他胸膛上,幽幽地说:“我好想揍你啊。” 悬心为了防止摩擦伤口,外衫根本没系严实,松松地披着。此时被他一蹭,敞开了大半。贺连越的脸就贴着他胸口滚烫的肌肤,鼻尖和额头压迫着他的心脏。他的心跳骤然一停,然后加速跳动起来。 那种奇异的邪功后遗症重新从角落钻了出来。痒丝丝的,冒着热气。他花了很多内力来压制,却丝毫不起作用。 贺连越长长吐出一口气,捏紧了拳头,骂道:“混蛋,敢抢老子东西,还让老子背黑锅!不把你打成孙子,我就不姓贺。”他恶狠狠地拽住悬心的衣衽,瞪着他说,“你是不是傻,我连少林绝技都不要。你说我是为什么来的?” 要是和尚没见过易筋经就算了,明明知道易筋经,还猜不到他的来意。是真傻还是假傻? 不过他这次真的冤枉悬心了。悬心确实没读过易筋经,那天撞倒书架瞥了眼封面,就给放了回去。正因为是他亲手放回去的,所以对这个空出的位置特别敏感。 他总算听明白了贺连越话中的意思,“你想偷的,是易筋经。” “偷书,那能叫偷吗?”贺连越撇嘴道,“你注意措辞。” 悬心斟酌了一下,“你想盗的,是易筋经。” “……喂,你别逼我动手。” 贺连越摸着下颌,问道:“你最后一次离开藏经阁是什么时候?” 悬心道:“重阳节。” “也就是说,那天应该是我们一起离开的。”贺连越一步步推理道,“从重阳节到今天早上,是一天两夜。凶手,不,应该叫他窃书贼,肯定是在这个时段内进来,偷走了书,还翻阅了少林绝技。” 他踱到桌边,敲了两下桌子。 “现在有两个问题。一,普通人偷了东西,肯定是第一时间离开现场,这人为什么要转而去杀慧因。二,他盗走了易筋经,却没把少林绝技一起带走,哪怕是带走一本。这对他而言应该不是什么负担。三,这人居然……知道易筋经?” 贺连越沉思良久。 太阳渐渐升上来,一缕阳光穿透漏窗,在青石砖上投下别致的光影。细小的灰尘,肉眼可见地飞舞在空气中。贺连越睁开眼睛,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我们离开之后,除了凶手,应该还有一个人进过藏经阁。” 他曾经偷偷查过藏经阁进出记录。 “那个人就是慧因。” 贺连越墨眉深锁:“如果是慧因拿走了易筋经,然后凶手因此杀了慧因,这虽然大致说得通,但还有一点无法解释——慧因怎么知道的易筋经?而且,凶手又是如何知道慧因拿走的易筋经?” 悬心围着书架走了一圈。天光大亮,许多夜晚容易被忽略的细节,都在他眼中纤毫毕现。他盯着一块墙皮,扭头道:“你过来看。” 贺连越嚯地跃起,噌噌跑到他身旁。 “这里。”悬心指向墙上一个小角落,“有人踩过的痕迹。” 贺连越四根手指撑起两对眼皮,瞪大眼睛,死死盯了半天,才发现墙上一个米粒大的凹洞里,陷了两颗泥沙。他表情古怪地斜睨一眼悬心,这家伙可真逆天啊,要是能解剖研究一下就好了。 悬心食指一路向上,道:“有人借力跃到了梁上。” “不是我。”贺连越不屑道,“我轻功没这么差。”他都是直接旋上去的。 “嗯。”悬心点点头,“鞋子比你小。” 贺连越道:“难道是个女人?” 悬心摇头,道:“不像。” 贺连越整理了一下思路。 “凶手是个比较瘦小的男人,趁你不在时进入藏经阁,轻功一般,武功应该低于你。他偷阅了七十二绝技中的六十九种,然后开始看易筋经。读到一半,慧因进来了,他不得已放下书,跳到了梁上,继而亲眼目睹慧因拿走了易筋经。所以昨天夜里,他为了夺回易筋经,干脆杀了慧因,顺势就推到‘枫林神秘人’,也就是我身上。” 这个判断相当合理,悬心也表示赞同。 贺连越突然问道:“你以前说过,你看完一遍书,就能过目不忘?” 悬心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不过这确是实情,略一犹豫,点了点头。 “那有没有可能,这个凶手也能过目不忘,所以他根本没想偷走经书。”贺连越道,“那本易筋经,也是因为先被慧因拿走,他才不得不出手抢夺的。” 瘦小,武功中上,过目不忘。 贺连越一时想不到这是哪号人物。萧远山和慕容博两人现在还年轻得很,不到开启藏经阁副本的时间。难道是他的出现改变了时间轴? 此时,悬心又有了新发现。他指间捻了两粒泥土,缓缓道:“是达摩洞的土。” “卧槽,这你都看得出来?” “嗯。” 贺连越挠挠后脑勺,道:“那个什么达摩洞在哪儿?” “少林寺背后,五乳峰中峰。” - 两人穿过少林寺时,天色已经大亮,晨光从树林罅隙透出来,明晃晃地顶在头上。好在大部分少林弟子都聚到了大雄宝殿,一路空荡无人,更方便了两人活动。 贺连越和悬心到了达摩洞外,这是一个天然石洞,相传为当年达摩祖师九年面壁处,洞口面向西南,用青石块砌成拱门。这洞纵深可观,地势又低,阳光根本照不进去。从洞口往里望,仍是漆黑一片。 贺连越一面掏火折子,一面对悬心说:“你身上还有伤,就留在外边不要进来了。” 悬心背后的杖伤,本就没有养好,此时更隐隐渗出血来。他比贺连越更清楚洞里地形狭窄,不利于施展,两个人进去反而是拖累,于是淡淡颔首。 贺连越举着火折子往里面走。他迈出三四步,忽然回过头来,猝不及防撞上悬心的眼睛。悬心逆光站着,轮廓镀了一层光亮,肩头恍如托着朝日。仍是那张木美人的脸,眼底却略带着微笑。贺连越不知为何耳根有点发烫,转开视线,轻声道:“你等着,别走开。” “好。” “和尚。”贺连越手摁在佩剑上,“你以后,可不能对谁都说好。” 悬心点头道:“好。” “孺子不可教也。”贺连越虽是这样说着,脸上却浮出笑意来。 贺连越弯腰进了洞,手中的火折被风吹得一抖一抖,只能勉强照亮前路。洞壁潮湿,触手黏糊。甬道毕竟不长,没一会儿就走到了头,里面是个不大不小的洞穴。洞内台上有石像三尊,中为达摩坐像,两侧为其弟子。达摩祖师是天竺人,五官与中原人不大相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被他手中的光一照,原本慈和的面孔竟显得有几分狰狞。 贺连越一脚踩下去,听到“咔擦”一声。定睛一看,是一片干裂的枫叶。 这一声在洞内碰撞回响,阴测测的。这回音一响接着一响,源源不绝,久久没有停歇。当它渐渐弱下去时,一阵掌风倏然飘到了他耳畔,掀起他一缕碎发。贺连越冷笑道:“果然窝在这蜗壳里没走。来得好!” 贺连越抽剑而立,听风辩位,一手挥舞火折,将火星子往那人脸上甩去。那人手背掩面,被火星骤然烫了一下,发出一声惊呼。贺连越觉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可还来不及细想,那人身形一晃,伸掌按向了他的肩头。 “哼,就这点本事。” 贺连越真气聚集左肩,在他手掌触到自己衣料的一刹那,内劲反弹,将他撞了出去。一个修长纤瘦的身躯,砰的一下,重重撞在山壁上,短促地惨叫一声。贺连越用火折在他脸上一晃,看清了他的模样,先是惊愕,继而冷笑起来:“原来是你。” 那人俊秀难言的脸孔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似玉非玉的光泽,湿润的眼眸楚楚可怜。 贺连越恶寒道:“呸,别拿这眼神看我,老子不喜欢你这种类型的。”说罢,一剑扎进他脸侧的石壁中,握着剑柄,往下一划,抵住他的喉咙,“鸠摩智,你别告诉我,你是一路跟着我过来的?” 鸠摩智花瓣般的嘴唇毫无血色,散落的长发遮住半只眼睛,道:“是,也不是。”他知道贺连越武功深不可测,自己接近了跟踪,绝对讨不到好处。所以每次只跟到城外,在城墙下风吹雨晒,乞丐似的一住就是数日,一直等到他出城。 终于后他两天到了嵩山。 贺连越懒得管他怎么来的,径直索要道:“易筋经呢?” 鸠摩智脸色苍白地从胸口掏出一本书。贺连越刚欲伸手去夺,却不想他忽然抱紧了书,咬唇道:“你、你先把北冥神功给我。” 贺连越不禁勾起唇角,笑眯眯的脸上闪过一丝杀气,一脚踩在石壁上,道:“你现在有资格跟我谈交易吗,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鸠摩智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易筋经递了过去。贺连越两指捏住了易筋经,一夺之下,竟然没能拔过来。就是在这一瞬间,鸠摩智突然抖动书页,从书中洒出一股黄色的烟雾,尽数喷到贺连越脸上。 贺连越只感觉吸入的颗粒火辣辣侵进鼻腔喉咙,眼睛剧痛,猛地咳了两声。 说时迟那时快,鸠摩智紧紧抱着易筋经,狠狠撞了一下贺连越的腰腹。贺连越原本拦在甬道出口前,被他撞得整个人歪倒,哪有不怒的道理,在一片浓重的黄雾中,五指一抓,捉到个圆润的肩膀,用劲一掐。 “咔”地一下,鸠摩智闷哼一声,整个右肩骨被掐得粉碎。但即便如此,他也没停住脚步。贺连越闭着眼睛,提剑追了出去,一面大声道:“和尚,小心!” 到了亮光处,他勉强能看清一点东西。只听两道拳风来往呼啸,一灰一褐两条影子缠在了一块。正是悬心和鸠摩智。悬心的武功不在鸠摩智之下,但他昨天才挨了三十杖责。少林寺的杖责,有一杖是一杖,连玄慈这样的高手,都能百杖内活活打死,其分量可想而知。 悬心的身法比他们在藏经阁打的那一架,慢了许多。鸠摩智被他断了一条胳膊,也没占多少便宜。两人内力刚烈,以硬碰硬,强撞在一起,各自呕出一口血来。 贺连越心焦如焚,却难以视物。他实在没想到,未来的吐蕃国师、大轮明王,居然会使出这种下三流的手段,连高级一点的飞贼都不屑的药粉。 如果是毒粉,贺连越倒是不惧的,用内力逼出来就好,可偏偏只是一般的姜粉。 此时,视线又清晰了一些,他看到悬心背后血迹渗出,浸透了整件衣服。悬心身形越来越慢,下颌有汗水混合鲜血滴落。 “鸠摩智!”贺连越双目通红,不知是被姜粉呛的,还是被悬心伤势激的,切齿道,“我要杀了你!”他一个腾身,长剑如旋风,周围的落叶都被他的剑风席卷而起,犹如乱花飞舞。鸠摩智隔了十数丈,都能感受到他剑上的寒意。 那双水意横生的眸子,终于露出了惊慌恐惧之色。 眼看就要身死剑下,他将易筋经往天上一抛,自己狼狈地趴伏在地上,骤然抱住了悬心的小腿,喊道:“救命!救我!”。贺连越怕伤到悬心,硬生生一转,掉过剑头,一剑扎破了易筋经。 经书顺剑滑落,落在他手心里。 就这当口,鸠摩智展开轻功,落荒而逃。 “混蛋。”贺连越正准备提步去追,余光却瞥见悬心身子一晃,软软倒了下去。贺连越猛地一惊,脚尖一滑,自己垫在了他身下,把他抱在了怀里。 悬心紧抿着唇,脸庞毫无血色,双手垂在地上,呼吸细微。 贺连越感觉前襟微湿,摊开手来,指间全是悬心的血。 “和尚……”他把脸埋在悬心颈边,扣住他的手腕,不断传送内力,哑声道,“悬心,你这个傻子。我让你等我,谁……谁让你打架了?不是告诉过你,痛就吱一声吗!你倒是吱啊!” 悬心双眼紧阖,背后血流不止。贺连越额上冷汗涔涔,心如擂鼓。搀着他的胳膊,将他负在自己身上。因为个子不够高,还险些踉跄摔倒,后退了两步才站稳。 忽然踩到一样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是染满鲜血的易筋经。 他深吸一口气,痛骂道:“我去你妈的!” 贺连越攥着易筋经,手背青筋迸出,使尽全力一扔,把这本人人争夺的绝世武功抛到了山崖下面。 第31章 伤心 贺连越背着身受重伤的悬心,从少室山的枫林中飞掠而过。百多斤的重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只是将他的速度拖低了少许。更令他担心的是悬心血流不止,殷红的鲜血沿着手肘指尖滴下,贺连越的衣衫都被染红了大半。 一路淌血,即便是贺连越,也不可能藏得住踪迹。好在他挑着林中小路走,没遇到什么人。而且血溅在枫树落叶上,没那么显眼。 “喂!和尚,你别睡啊!” 贺连越试图和悬心搭话,可悬心的体温越来越低,已经完全陷入昏迷状态。贺连越输入到他体内的真气,大多数进入不了他那个怪异的封闭系统,就迅速被排斥出去。贺连越此时,便说是心焦如焚也不为过,拼命催动真气,脚下生风一般蹿出。 屋漏偏逢连夜雨。 贺连越隐约听见少林武僧的搜寻声。“有血迹!贼人往这边跑了!”、“师兄,这边也有!”……他无心恋战,只能加紧速度跑出枫林,心中暗道:鸠摩智跟我一样困在少林,他也受了重伤,却不知躲到了哪里去? 原本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时间节点,来到少林窃宝的鸠摩智,无意间被他勾起了对中原武功的向往,显露出了贪婪卑鄙的本性,跗骨之蛆般活动在暗处,难保不会成为他以后的心头之患。 贺连越心乱如麻,好不容易摆脱追兵出了枫林,却见眼前是片排列参差、杂乱无章的塔林,一不小心就要被困进去。脱身自然是不难的,只怕又浪费了治疗悬心的时间。可是此时再选择绕道,恐怕更加费事。 他扭头对昏迷不醒的悬心抱怨道:“你们和尚可真费事,花样比我们喝酒吃肉的还多。”一面说着,一面将悬心往上扯了扯,防止他滑落下去,提起一口真气,跃上数丈高的石塔顶层。 此处是历代少林高僧安息的墓地。塔类繁多,高低、粗细不一,形似茂林。路过的弟子,为表示对先人高僧的敬重,必定要低头行礼。这塔林自建成以来,恐怕还从未被人这么当垫脚石踏过。 从塔林出来,离少室山脚就很近了,左右不过数百米的距离。 眼看便要跨过山门,离开少林地界,忽听得左面林中传来一个沉稳温和的声音,“施主这是要带悬心去哪里?”贺连越停下脚步,见一人身着袈裟,脖系佛珠,宽鼻慈目,看上去十分儒雅亲善,从林中缓缓走出。 “你是玄慈?” 贺连越立即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少林长老虽多,但同悬心扯上关系的,也就是玄慈一人。 玄慈双手合十,道:“正是。”他的年纪并不很大,瞧着顶多三十出头,可一言一行已经颇有高僧风范。贺连越没有小觑他,却也没把他放在心上。毕竟回溯到天龙八部故事开始前,单凭玄慈的武功,是拦不住他的。 “和尚,你不是我的对手,我想要带悬心走,你一个人绝对拦不住我。”贺连越心绪烦躁,没直接破口骂秃驴都是冲着悬心的面子,紧锁眉头喝道,“识相点就赶紧让开!” 玄慈一步不动,伫立在原地,道:“施主带走了悬心,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找人治好他的伤。” 玄慈道:“这里是少林山门,若要寻人救治,自然是少林最为方便。施主把人放下来,我自会带他回去疗伤。” 贺连越不愿和他多做纠缠,沉声喝道:“滚!”他气沉丹田,奔涌到舌尖喉头,发声带上了浑厚的内力,仅一个字,便如巨石轰轰碾过,又如天雷劈断山木,落在玄慈耳中,饶是玄慈功力不俗,也由不得不后退几步,消去大半劲道。 玄慈生平从未见过这般高手,何况还如此年轻,至多不过二十岁。即便他早有心理准备,还是惊讶不已。 贺连越看都不看他,背起悬心就走。 “施主留步!”玄慈上前道,“施主要带悬心离开少林,可问过他的意思没有?” 这点正戳中了贺连越的软肋。确实,他知道悬心清醒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愿意和自己走的,所以才准备先斩后奏,把人拐出去再说。贺连越眉头一挑,哼道:“我记得他不是你的弟子,去与留,关你什么事?” 玄慈道:“悬心虽非我的弟子,却少林弟子,更由我一手教养长大。若是他自愿离开,那便要按照门规处置。可如果他并非自愿,而是受人强迫,那少林必定庇护他到底,绝不让弟子落入贼手。” “落入贼手?”贺连越不悦道,“等他跟我出去,见识过红尘万丈,吃过好吃的,玩过好玩的,怎么还会惦记你们少林的粗茶淡饭?” 玄慈听了这话,竟微笑起来,反问道:“施主说的这话,您自己相信吗?” 贺连越一怔。 “凡夫俗子,莫不有七情六欲,即使身在佛门净地,也多得是贪嗔痴恨之人,藏污纳垢之人,口是心非之人。然而悬心不同……”玄慈叹道,“他生来剔透,不惹尘埃,世间的名利之欲、口腹之欲、男女之欲,都无法动摇他。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施主你又何必强求于一人?” 悬心的脸就埋在贺连越颈后,下颌轻轻抵着他的肩窝,两手垂在他身前。贺连越握住他一只手,苍白冰凉,玉质一般。玄慈的话,像一根松针扎进他心头,稍一牵扯,便感觉到一阵刺痛。 贺连越冷冷道:“如果悬心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弟子,你身为长老之尊,还会亲自下山拦我吗?说到底,你也不过是看重他的天赋和心性罢了。” “施主掳走悬心,若只是为了收为己用,其实大可不必。”玄慈道,“施主与悬心,只能互为拖累,绝不可能相辅相成。” 贺连越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玄慈悲悯地看着他,道:“以施主之聪慧,却久久看不透,不过是因为身在局中,不愿细想罢了。” 贺连越自诩巧舌如簧,能将死的说成活的,但一是因为牵挂悬心的伤势,不能集中注意力,二是玄慈只字不提他盗书杀人的嫌疑,一味把话题往悬心身上引,竟真的搅得他心绪大乱。 而且,玄慈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他生平最忌讳与人牵绊,和阿萝亲昵相处数月,也是说走就走,没有一丝犹豫。可偏偏一遇到悬心,就乱了分寸。你救我,我救你,不知欠下多少人情债。人情欠多了就会变成朋友,这话还是他用来警戒悬心的。可此时此刻,即便他不太愿意承认,其实早就在心里把悬心当成了朋友。 离开悬心,他便毫无破绽,犹如游龙入海,潇洒恣意。在无量山杀无量剑派那几人时,他心中没有任何顾虑,提剑就是几个血窟窿。但反之在悬心身边,却束手束脚,屡次放人生路,留下后患。 如果没有悬心,不论是陶庆友等人,还是鸠摩智,他杀就杀了,哪里来这许多顾虑。 贺连越极其少见地露出了迷茫之色:一开始,他到底为什么要执着于悬心呢?悬心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悬心一心向佛,是我见过最有慧根的弟子。若施主强行带走悬心,不只他会成为施主的累赘,同样的,施主你也会拖累他的修行。他本性喜静喜独处,不善与外人接触,施主如果有一分心思要为他好,就应该让他留在他该留的地方,而不是强迫他去接受他不愿意过的生活。” 贺连越浑身一震,像被一记大锤重重砸了一下。他脑海中浮现出悬心静坐藏经阁,专注读书的平和模样,以及自己逗他吃肉时,他抗拒沉默的神情。 其实,悬心很讨厌他吧……只是因为打不过他,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他种种要求。 这么说来,即使面对慧因,他也从没流露过厌恶之色。可能是悬心天生就不会憎恨别人,所以才没表达出对他的讨厌。在心底,早就巴不得他赶紧找到易筋经离开。 贺连越胸腔中忽然泛起一股酸涩,心里好生不是滋味。一想到在悬心心目中,自己可能是比慧因之流更可恶的存在,他就胸口发闷,简直透不过气来。 伤心。 这两个字在他脑海中飞掠而过,虽然只一瞬间,却吓得他冷汗直冒。不,他怎么会伤心呢?他,根本没有心啊。作为一个宿主,他一直套用着系统赠送的躯壳,就像网游玩家得到随机分配的角色。打怪升级看风景,这才是他应该做的事。 谁会为一个npc牵肠挂肚?疯了吗! 贺连越三两步走到玄慈跟前,将悬心撂下,推到他怀中,咬牙切齿道:“给你,都给你。”望着悬心惨白的面孔,他眼中划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就别开了脸。 玄慈道:“既然如此,就请施主松手吧。” 贺连越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右手还一直紧紧攥着悬心的衣角不放。他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强迫自己松开手指,当最后一点僧袍的触感也消失时,他心中蓦地空出一个口子,簌簌倒灌进冷风来。 “多谢施主。” 玄慈带着悬心走了。 而贺连越站在少室山脚,衣袂随风,猎猎飘荡,良久盯着自己染血的手指,一动不动。 第32章 十年 慧能为悬心重新包扎好伤口,喂过汤药,小心翼翼地虚窥了一眼玄慈,伫立到一旁。这里不是悬心的起居室,而是玄慈的禅房,窗外花木绰绰,风吹林响,令他莫名感到忐忑不安。原本在打坐的玄慈睁开眼睛,捻着手中的佛珠,望着悬心,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的目光中既有怜悯,也有惋惜,更多的是淡淡的追忆。 “师父。”慧能道,“刚刚达摩院的慧净师兄来禀报,说是在五乳峰发现了打斗的痕迹。我按照师父的意思,引他们往后山方向去搜了。”他对玄慈十分尊敬,与侍奉亲生父亲无异。玄慈对悬心的另眼相看,让慧因等人心生嫉妒,然而他却坚定地认为,师父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反而待悬心更加友善。 玄慈见他一脸欲言又止,便知他心中充满了疑惑,迟早按捺不住急躁性子。 “慧能,你过来。”玄慈向他招手,神情和蔼。慧能跪到他身旁的蒲盘上,双手合十,做出聆听姿态。 “你把你发现悬心失踪之事复述一遍。” “是。”慧能回忆道,“我见达摩院和戒律堂的师兄都来了,有人接手此事,便从慧因的房中离开。突然想起悬心师弟的伤药还没上完,急忙回到了悬心那边,但人已经不见了。我生怕他和慧因一样遭了毒手,就赶来禀告师父。”他说起来还留有后怕的心情,当时涔涔而出的冷汗,现在仍腻在背后。 “你做得很好。”玄慈微笑道。 那时候达摩院和戒律堂的人都在附近,如果他大声嚷嚷宣扬出声,恐怕悬心失踪之事就没那么轻易解决了。毕竟他还在禁闭中,又与慧因素有嫌隙,难免遭到重重盘问。依悬心的性子,不知道要节外生枝出多少事。 慧能的年纪不比悬心大,满脸稚气,难得受玄慈夸奖,道:“还是劳烦师父亲自出手,才将师弟从贼人手中救回。”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遗憾不已,“只可惜还是让那贼人跑了出去。没想到那人如此刁钻,竟打晕了一个师弟,换了僧袍,趁乱偷跑下山。” 他还不知道掳人的和杀人的,并非同一个人,以为是凶手掳人不成,使计逃走。 “不过这事儿怪得很,那贼人竟也是出家人吗?”不然便是光头秃头。否则怎么能扮作少林僧人离开? 玄慈望向犹自昏迷不醒的悬心,道:“此事确实出乎意料,我原以为……是悬心的师父接他来了。照那人的性子,一言不发就带走悬心,也不是不可能。”没想到竟是个和悬心年纪相仿的少年人。 慧能还是第一次从玄慈口中听到关于悬心师父的事。他记忆中,悬心来少林时才七八岁,沉默寡言,天资却远超众人。他原本理所当然地认为,悬心会被玄慈收为弟子,但后来却只做了扫地的职事僧。慧因等人嫉妒他能接触藏经阁中万千功法,却不知他唯独学了一套健身的小洪拳。这小洪拳人人可习,根本算不得少林独门武功。 “师父。”慧能忍不住好奇道,“悬心的师父究竟是什么人?” 玄慈道:“十年前,悬心孤身一人来到少林,说要寻他的师父。我们询问了所有年龄相符的师兄弟,没有一人认得这孩子。我看他显然是找错了地方,又无家可归,便暂时留他在寺中住上几日。那段时间,寺里进了贼,将记录僧人档案的勤事堂搅得天翻地覆,我在房中补录到深夜,忽的被风吹熄了灯烛,接着颈边便多了一把剑……” 慧能听得惊险,低呼一声。 “背后有人问道:‘悬心在哪儿?’我那时还不晓得这位小住客的姓名,自然一问三不知。那人茫然地连声道:‘奇怪,怎么会这样?悬心呢,悬心在哪里?’倒也没为难我,收了剑眨眼间便无影无踪。他离开的刹那,屋中的灯烛方又重新亮了起来。” 慧能瞪大眼睛,讷讷道:“这样的武功……” “近乎鬼神。”玄慈叹道,“从此以后,那人再没出现过。悬心等了月余仍不走,令方丈十分为难。这时,他才第一次对我们开了口,提出要剃度出家,却只做职事僧,不拜在任何人门下。既是职事僧,不入‘慧’字辈排名,便要另起法号,他沉默良久,告诉我们他叫悬心。” “那神秘人找的就是他!” “不错。”玄慈神情惭愧道,“他等了他师父这般久,殊不知他师父也在找他。两人因为我的一句话,竟就此擦肩而过。” 慧能心中感慨不已。此事也不全是师父的责任,只能说两人有缘无分。悬心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早知道的话,自己应该更维护他一些。怪不得师父平时待悬心这么好。 玄慈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一等就是十年。十年里,悬心未曾离开少林一步,唯恐他师父回来找不到他。这十年中,为师亦在不断寻找他师父,直到不久前,终于从云南那边传来了一丝消息……” 慧能惊讶不已。 “当年河阳境内,曾出过一桩惨绝人寰的大案。一批受信王谋逆案牵连的囚犯,多是老弱病残,妇女幼童,被过路匪徒一夜间全部杀光,连押解的官兵也无一幸免。此案发生在我少林百里之内,牵涉甚大,足有千余人遭袭。我寺中派出达摩堂的‘玄’字辈武僧十一人,调查此事。抽丝剥茧,历时数月,终于找到了那窝匪徒。但那些人,却已被杀得干干净净,每一个人都是一剑穿喉,立即身毙。” 慧能疑惑道:“这……这与悬心师父有什么干系?” “有附近的山民亲眼目睹,上山剿匪的是个两个僧人,其中一个腰上便挂着佩剑。”玄慈道,“我立时就想到了那神秘人的剑法,虚无缥缈,剑气可灭烛火,亦可引烛火。这些年,我追着这条线索往下查,终于查到那另一位使指法的僧人,用的是大理天龙寺段家的一阳指。” 慧能接口问道:“那悬心的师父也是天龙寺僧人?” “虽未听说天龙寺有何人用剑,但段家的‘六脉神剑’一直武林中传得神乎其技。那人若是以剑术为障眼法,使出六脉神剑,也并非不可能。”玄慈道。 “那师父……此事,要不要告诉悬心?”慧能不舍道,“如果悬心知道之后,要离开少林,去往大理天龙寺,该如何是好?” 玄慈叹道:“是走是留,都系于他自己的选择。执妄是魔,十年心魔,能否堪破,全看他自己了。” - 贺连越到山下找了家客栈,倒头睡在床上,天昏地暗。他自进入系统以来,已不记得多久没睡过一个好觉。唯独这一觉,睡得连真武剑都踢到了榻下。醒来之后,摇摇晃晃地坐起,犹如醉酒一般,头重脚轻。 他摊开手,指间全是干涸的鲜血,脸上、身上,也黏糊糊的沾满了血。这副德行,竟然没被人检举到官府,不知道是怎么从街上过来的。脑海空空如也,心里的那个窟窿,越来越大,让他气闷得无处发泄。 一剑劈开黄曲木桌子。 “啪——”桌子裂成两截,切口平整。吓得门外偷听动静的店小二,冷冷地打了个寒颤,连滚带爬下了楼。 贺连越捂着胸口,还是不舒服得很。他突然“咦”了一声,发现自己塞在袖子里的增幅戒指不见了。他虽然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但这戒指是他追查前任宿主的重要线索,说不定能像武侠小说里写的,引他找到前辈的传承。 “难道是打斗的时候,丢在达摩洞了?” 贺连越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回少林,可心中却不断有个声音在说:回去吧,就一次,就一次。你不想和悬心道别吗? “不想。”贺连越轻哼道,“我是他修行的累赘,他看到我就心烦,我还回去个屁啊?老子又不是抖m!让他跟那群老秃驴一辈子读佛经作伴好了。注孤生的傻子。” 心中那个声音又说:可你的礼物还没送出去啊,明明准备了好久。 “送个鬼,谁要送给他?”贺连越的手摸到袖中一尊玉像,寒声道,“老子要把这玉像的脸重新划花,切成十七八段,送给花楼里的姑娘。” 心中那个声音笑了两声,没再说话。 贺连越背着手,在房中踱了两圈,小声道:“那个戒指是一定要取回来的……至于臭和尚,只是顺便。顺便,看一下他的伤势。哼,没死就行。万一死了,少林肯定要赖到我身上。”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贺连越像是忽然放下了心里一块大石头,胸中的郁闷之气舒散不少,整个人都清爽了。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出门,似想起什么事,又退了回来,嗅嗅身上的味道,难闻地捂住了鼻子。 “这也太臭了,和尚爱干净,千万不能吓到他。” 他拉开门,冲楼下大喊一声:“小二,打两桶水上来!” 刚刚滚下楼,好不容易站稳的店小二,吓得瞬间抱头跪倒在地上。 第33章 礼物 贺连越在五乳峰上找了半天,连达摩洞都擎着火把,仔细搜寻了一番,扒开灌木左右顾盼,愣是没找到增幅戒指的踪迹。他嘀咕道:“不会是被少林的人捡回去了吧?”最差的结果,就是被鸠摩智那个小变态偷走了。 不过除他以外,这个副本世界已经没有能使用增幅戒指的人。别人再怎么研究,也只会以为这只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戒指,完全一文不值。 贺连越用脚踢开地上积累的落叶,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陈腐又清新的味道,鸟儿叽叽喳喳地在树梢鸣叫。他一路搜找到山崖边缘,此时临近傍晚,云海翻腾,霞光万丈,姹紫嫣红的云彩如花似锦,十分壮观。 只见两只长尾雀鸟飞下山崖,将衔来的渣滓喂给嗷嗷待哺的雏鸟。原来崖边竟生着一株松树,枝干虬结,死死抓着崖壁。树杈中隐约可见一丛乱蓬蓬的鸟窝。贺连越本没怎么注意,转身走出两步,突然灵光一闪,摩挲着下颌,小声喃喃道:“这鸟窝下面垫的东西,有点儿眼熟啊!” 他举起火把在山崖边挥了挥,总算瞧得清楚了——鸟窝里垫的,可不正是他扔下去的易筋经吗! 贺连越顿时生出啼笑皆非之感。 如果少林丢了这本易筋经,就没以后游坦之等人什么事了吧。这书倒是和他有段孽缘,想要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得不到,不想要的时候,反而阴魂不散丢不开。 他展开轻功,纵身腾落悬崖,足尖一点,勾在树干上,轻轻松松地伸手够到了鸟巢。巢中的雏鸟惊慌失措地鸣叫,引来大鸟不断用喙子啄他的脸。贺连越气沉丹田,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吓得它们立刻散开,只敢盘旋在他头顶上。 “放心,老子这辈子都不想吃鸟肉了。” 贺连越一面嘟囔,一面取了易筋经,将鸟巢连同幼鸟放回原处。一手攀着崖壁,如猿猴般三两下跃上山来。他拍拍手上的灰,翻开易筋经书页。这本绝世神功,表面上没有任何特异之处,记载的是一些稀松平常的养生功法,唯有被水打湿了,才能显现出里面真正的奇妙来。 此时,易筋经虽然没碰水,却染上了悬心的血迹。纸页之中,血痕所至的地方,就有古怪的图案透出。贺连越照着比划了一会儿,凭借他高超的领悟能力,又有自学北冥神功的先例在前,竟也看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这破书在说什么。 他内心愈发焦躁起来,将书“啪”地一合,暗道:“原著的设定果真是不可逾越之壁。我原来还不相信,天下哪有什么堪破‘我相、人相’的武功,要求心中不存修习的念头,才能将易筋经融会贯通。现在看来竟是真的!这书上的文字图画,明明在我眼前晃动,我却像个瞎子文盲一样,丝毫不能领会。” 但凡习武之人,哪一个不想从修行中得到好处,期望有所成就?要求“心无所住”,当真是千难万难。可就像侠客行中的壁上秘籍一般,越是穷年累月地用功,在破解易筋经上下苦功夫,就离真正的绝世神功越远。 贺连越无不遗憾地下了判断:聪明人是决计练不了这功夫的。怪不得金书里练成易筋经的,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他大失所望,好不容易费尽心机的找到的易筋经,对自己来说却是一沓废纸,早知如此,还不如干脆让给鸠摩智。以那贼小子的偏执变态,一定会练得气血逆行,走火入魔。 - 悬心伤势没有大碍后,被玄慈命慧能送回了厢房。慧能受了玄慈叮嘱,不敢松懈,寸步不离地照顾他。悬心的经脉古怪,自成一圈,循环封闭,除非得到本人许可,不然就会排斥外来真气。所以玄慈也不能在他昏迷时,强行用内力为他疗伤。 这伤来得凶险,虽没有性命之忧,但病去如抽丝,非常磨人。悬心的自愈能力无意识地修复着他的身体,一天之内,体温起起落落,竟高烧十余次。慧能从未见过这样的病情,一会儿拧帕子,一会儿喂汤药,忙得脚不沾地。 入夜之后,悬心的体温终于稳定下来。慧能大大松了一口气,困意袭来,原本只打算眯一下眼睛,却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鼾声阵阵。 这时,一道影子羽毛似的轻,飘然落入房间。来人仿佛踏月而至,如同月光扫地,悄然无声。他在悬心床边站了片刻,几次想坐下来,犹豫良久,还是扶着床框侧立一旁。他伸手探了探悬心的额头,忍不住反手向下,摸摸那张熟睡的脸孔。 细长的眼尾、直挺的鼻梁、紧抿的嘴唇。 贺连越有点发愁地皱起了眉头。他觉得自己对和尚的感情慢慢解释不清了。依恋一个人,需要一个人,想待在一个人的身边,这……难道就是友情吗? 如饮鸩酒,如食罂粟,一开始就停不下来。 怪不得有些人这么喜欢交朋友! 贺连越掏出自己新刻好的白玉观音像,凑到悬心旁边,比对了一下他的脸,嘴角微微上翘,轻声道:“还是挺像的呢……虽然不及你好看。”他把玉像搁到悬心的枕边,“纯手工定制的高端手办,便宜你了。” 他自己先笑起来,蹲下身,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悄悄递过去,捏了下悬心的鼻子。 “这次我是真的要走了,下次见面的时候……”贺连越忽然一顿,笑容渐渐收敛,低声道,“可能没有下一次了。既然咱们道不同,还是不相为谋的好。你不妨害我,我也不妨害你。改日你立地成佛了,记得罩着我。” 最后一句当然是玩笑话,可他却说得沉闷不已,丝毫没有笑意。 悬心拢在被中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但贺连越只顾凝视他的脸,并未发觉。 “给你一个小小的忠告。”他俯下身来,长发无意间扫过悬心的脸颊,悬心几不可察地鼻翼微翕。贺连越附在他耳边,隐秘地微笑道,“千万不要去云南,万一去了,也千万不要去独龙江。要是遇到一个拿双锏的招风耳,一定要马上走开,离得越远越好。知道了吗?” 像是满足了某种恶趣味似的,贺连越伸了个懒腰,躺倒在他身旁。 “反正是最后一次了,留给你做纪念吧。”他拿出那本易筋经,塞在悬心手中,将悬心的五指合并拢,“这破书据说只有傻子和疯子才学得会,我太聪明了,这辈子眼看无望,还是交给你为好。凭你的智商,一定看得懂。” 他仰起脸,视线正对着悬心的下颌。这人哪里都长得好,连下颌线都比别人好看,古典式的轮廓,是极清贵的面向。如果他不是和尚,说是皇帝的儿子也有人信。贺连越不知不觉地贴近了一些,突然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来。 他一手撑在悬心颈边,支起上半身,直勾勾地盯着悬心的脸。 “和尚,我送了你这么多好东西。所谓礼尚往来,你是不是……要回点礼呢?” “既然我们是朋友,那我就自己拿了。反正你脑子笨,也猜不出我喜欢什么。” “你脾气这么好,一定不会和我计较的,对吧?” 贺连越唇角弯起一个邪恶的弧度,低下头,用冰凉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鼻尖,吐息温热,继而一路下移,到了他唇边,然后重重地……咬了一口悬心的下巴。 悬心的手指猛地一动,捏成了拳头。 贺连越坐直身子,盘着双腿,捂着肚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哟我去,瞧你平时那一脸面瘫的正经样子,多不讨人喜欢,现在带着牙印特别好看。”他用手指抚过自己咬出的印子,顺势拍拍悬心的脸,“要是有什么法子,能让这个牙印一直不褪就好了,哈哈哈哈,看你还怎么自带装逼buff!” 他摸着那尊白玉观音,啧啧叹道:“唉,以前喝醉了只能抱着手办啃,这回总算咬到真人了。” 因为动静太大,睡死过去的慧能呓语了几声,贺连越赶紧低头把脸埋到悬心胸口,堵住自己的笑声,憋得满脸通红。 他好像……还从没有这么高兴的时候。光盯着一个人的脸,就能感到快乐。 贺连越一阵恍惚,见慧能转了脸又睡沉了,并没有被搅醒。他刚想直起身,却猝不及防感觉背上一沉——身下的人倏地抬起一条胳膊,用力圈住他的腰,竟然将他紧紧箍在了怀中。 他惊讶至极,骤然一抬眼,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地,对上一双黑暗中熠熠发光的眼眸。 那眸子清亮无比,尽管它的主人仍半睁半阖着眼,低垂着睫毛向下看,仿佛正在凝视趴在胸口的一只小宠物,却无法阻碍它发出令人心颤的光芒。 正如明月万里,夜风吹拂镜湖,泛起圈圈涟漪。 第34章 睥睨 贺连越全身僵硬,两手压在悬心胸口,就这么和他对视了三秒钟。虽然只有区区三秒钟,但他心里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和尚什么时候醒的?他听见了多少?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能强势挽尊? 啊,好尴尬。空气都要尴尬得凝固了。 贺连越挠挠脑门,绞尽脑汁地准备构思开场白,可他的指尖稍稍一动,悬心卡在他腰间的手便又倏然收紧了两分。贺连越毫无准备地被他抱得更死了,下巴“砰”地磕在他胸前,两人同时吸了一口凉气,也不知道是谁更痛些。 此时,悬心的表情是这样的:-_- 而贺连越的表情是这样的:o_o 两人大眼瞪小眼,各自默不作声。一时间,整个房中只有慧能轻微的鼾声回响。贺连越紧咬着后槽牙,咬肌微微鼓起,鼻尖一点点渗出汗来。在第一滴汗落在悬心衣襟前的刹那,只听烛火“啪”地一声蓦地爆开。 光和影交相晃荡,让他们眸中的彼此都有一瞬间模糊,悬心的眼神变得柔软了,和这生硬的相拥形成鲜明对比。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说时迟那时快! 贺连越骤然一个起手,劈在悬心右脖颈上。悬心脸上还来不及表现出讶然的情绪,眼皮一沉,便失去了知觉,重新陷入昏睡中。随着悬心的手缓缓垂下,再也无力禁锢他。贺连越才神情狼狈地从他怀里爬出来,捂着心脏坐在床边喘气。 “和尚是不是伤到脑子了?这什么毛病啊!” 贺连越先给自己整了整凌乱的衣衫,因为手不听使唤地乱抖,半天才把腰带系了个囫囵。他脑海中不断回闪过两人刚刚对视的一幕,乱哄哄的,犹如被塞进了一大团麻絮,丝毫没有头绪。 他瞄了眼悬心,结果越看越心烦意乱,摁着太阳穴,暗自心道:“要是谁也能把我打晕就好了,就不用费脑子想东想西了。”伸手替悬心掖了掖被子,嘟囔道,“这事儿可不能怪我。虽然没人会相信,但真是你先动的手。” 窗外明月别枝惊鹊。贺连越不敢回头再看,跃上树梢落荒而逃。 - 悬心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他抱着一个人,那人眉眼俊秀难言,生气的时候会眯眼,烦躁的时候会咬手指,高兴的时候围着他转圈。他听到那人漫不经心地说要走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涌起一股无名的火焰,既生气,又委屈。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其实那人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吧,只是当个小玩物逗弄这,心情好了就摸摸脑袋,心情不好就随手扔开。悬心使出全身力气,艰难地用手捆住了他。他想说:不要走,好不好?其实我一点儿都不讨厌你。然后……那人就把他敲晕了。 “悬心,你醒了?” 他睁开眼睛,视线渐渐明亮起来。慧能师兄端着药碗坐在他床边,欣慰地一笑,道:“醒了就好。师父说本该昨晚就要醒的,怎么你又睡了一夜,可把我吓坏了。”他拍拍胸口,心有余悸。 悬心一阵沉默,目光在狭促的房间扫略,没有遗漏分毫。 慧能问道:“你找什么呢?”跟着他的视线上下看,结果自然什么都没发现。一面在他背后垫了个隐囊,一面扶他坐起。 悬心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接过汤药喝下。慧能刚想拿勺子喂他,只见他喉结滚动,几下便把汤药喝了个干净。慧能喜道:“师父拿出了这许多名贵药材,果然有用。”其实玄慈给的好药是一回事,悬心自己内力高深,本身自愈能力就远超常人。换做别人挨完三十法棍就满山跑,早就一命呜呼了。 慧能道:“师父今日讲经去了。他留下了一封信,让我交给你。”他把信递给悬心,神情有些忐忑,不安地打量悬心的脸色,“这事关系重大,师父说要你自己拿主意。无论你怎么选,他老人家都愿意帮你。” 悬心不知慧能因何有此一言,猜想大概与贺连越有关,便默默地拆开了信笺。 然而,只看到前两行,他的神色便微微变了。捏着信纸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再收紧,险些把那纸片捏出一个窟窿来。 慧能虽没有私拆信件,但大致也料到了里面的内容。 他小心翼翼地说:“此去大理,何止千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也应该记不大清楚了。而且你师父究竟是不是天龙寺的人?现在是否还待在大理?这些都是未知数。依我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你也不必太心急了。” 悬心盯着那封薄薄的信纸,半晌才轻轻颔首。 “目前的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挟持你的神秘人。这人来者不善,肯定要对我们少林不利。只是功夫太变幻莫测,轻功犹佳,除了你,没人见过他的样子,这才屡次让他脱逃了。”慧能皱眉道,“悬心师弟,你可还记得那人的相貌和掳走你的细节?” 贺连越武功极高,悬心倒不担心他会落到少林手中。只是,他现在拿到了易筋经,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吧。悬心被慧能灼灼的眼神紧盯着,闭上眼睛,回忆了片刻,道:“是个和尚,男生女相,中等身材,十分瘦弱,内力刚烈。” “果然是个和尚!怪不得能偷了师弟的僧袍,混入我们当中逃脱。”慧能将悬心说的特征一一记下来,起身对他说,“既然有了这些线索,那我得赶紧去告诉达摩堂的师兄们,免得他们抓错了人。” 悬心将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多遍,早已倒背如流,这才不舍地套回信封,塞到枕头下面。 然而,枕头底下多出的两样东西,占据了大半位置。 悬心疑惑地将那东西拿出来。 一是白玉通透的玉观音,观音的形容相貌莫名有几分熟悉。 一是被血浸透的易筋经,经过一夜风干,整本书发涨了许多,书页皱巴巴的。 “原来……不是梦啊。” 悬心喃喃道。 - “这里有血迹!” “师兄,贼人好像往那边跑了!” “追,在树林里!” …… 漆黑潮湿的洞穴中,鸠摩智抱膝缩成一团。这个不知什么动物刨出的山洞,仅容他一人通过,洞口有高高的灌木丛作为掩护,这才一直没被少林僧人发现。他被贺连越拗断的那只胳膊,以一种极其怪异的角度横在胸前,食指戴着一枚非木非金的古怪戒指,身上数道伤口血流不止。 他偶一抬眼,被额发挡住大半的双眸,闪烁着幼狼一般的幽幽绿光。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干裂的上唇。那原本如同花瓣的嘴唇,苍白发紫,与数个月前风光无限,受人敬仰的宁玛大师天差地远。 但他并不后悔。 和那些即将到手的绝世武功相比,这点伤算什么? 北冥神功、易筋经,不,远远不够,还有别的神功,六脉神剑、小无相功、天山折梅手、降龙十八掌……鸠摩智贪婪地咬着下唇,但很快又懊恼愤怒地皱起了眉头。如果不是那个和尚出来捣乱,他一定能拿到那本易筋经的。 其实易筋经的内容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和少林七十二绝技一样熟记于心。但无论怎么看,这些都是最寻常不过的养生道理,和内功秘籍没有任何关系。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 鸠摩智闭上双眼,从脑海中搜刮出那段模糊的记忆。 十多年前,他还是吐蕃逻些城的小僧弥,从雪山大轮寺下来,跟着师父沿路化缘。他师父位分极高,所到之处,众人敬畏。那些蝼蚁般的奴隶跪倒在他们脚下,祈求佛祖宽恕前世罪行,使他们来生摆脱被奴役的命运。 他是师父最看重的弟子,身着红黄相间的袈裟,头戴红色僧帽,站在师父身旁,接受奴隶们的朝拜。广袤的草原,巍峨的雪山,清澈如镜的纳木湖畔,牛羊成群。 他忽然看见一个男人,头戴狐皮帽,身穿貂皮镶边的氆氇,腰插长刀,骑在一头黝黑的大马上,没有朝他们下跪。那个男人的马跑上土丘,居高临下。他从那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和法王相似的神情——怜悯又睥睨。 他很不喜欢那眼神。 他是上师的嫡传弟子,远近闻名的神童,天资聪敏,过目不忘。宁玛派要培养他做未来的吐蕃国师。区区一个贱民,有什么资格用这样的眼光看他? 他于是向那人走去,隔了几步路,没有走到近前。因为再走近一些,他就不得不仰头才能对上那人的脸了。他不愿意这样。 “你是什么人?” 那人的狐皮帽下,有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眉毛又黑又浓。但那人甚至不屑于和他搭话。 他恼羞成怒,左手抬起,右手压在腰前,两腿前后摆开,比划了一个攻击的姿势。那人“咦”了一声,笑道:“居然是‘火焰刀’。” 他大吃一惊,这是本门绝学,外人怎么可能通过一个起手式就看出来? “火焰刀算什么?”那人嗤笑道,“等你到了中原,见识到北冥神功、易筋经、小无相功,甚至……九阴真经和九阳神功,才会发现,区区吐蕃,不过沧海一粟。你在我眼中,和那些卑贱的奴隶无异。” 第35章 强取 鸠摩智目光颤颤地落在那枚戒指上。这戒指对他来说似乎过于宽大了,经常不自觉地滑下来一截,可是对那个人来说却是正好。隔了这么多年,他仍记得那人谈论天下武学的神态,仿佛是在点评家中的一只猫狗。 他飞跃而起,一掌劈向那人的左肩,可那人仅用两根指头,就夹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拽到怀里。他又惊又怕,使劲挣扎,但在那人岩石般的臂膀中,就像浑身被拷上锁链一样,动弹不得,甚至连嘴都被一只宽厚的手掌捂住。 那人摘下他的红帽,山岳似的眉眼舒展开来,粗鲁地用嘴唇碰了一下他的耳垂,热腾腾地说:“长得倒是不错,年纪太小了些。”他愤怒地瞪大眼睛,怒火迸发地死盯着这人。 “小孩,要想学到至高的功夫,第一件要学会的事便是忍耐。” 那人不以为然,哈哈大笑地拍了两下他的臀部,将他丢下马去。他在草坡上滚了两道,却没有受伤,很快就爬了起来。他怒气中烧,不甘地大吼一声,捡起一块石子向马上的人扔去。 对方展开猿臂,轻松一接,笑道:“多谢了,小孩。”那人食指上的一枚戒指,非金非木,黑幽幽的在阳光下闪烁。那一幕,久久地烙在了他记忆中。 鸠摩智咬牙将自己的手臂掰正,唇间渗出血丝来。这些年来,他在吐蕃和中原之间来回往返,借治病为名深入内地,就是为了打听那人口中的武功的下落。可惜中原门派保守,对历代传下的秘籍讳莫如深。以他如今的武功,还不足以与大门大派为敌,只好小心翼翼地探查消息。 可是一晃数年,别说什么九阴真经、九阳神功,就连六脉神剑、易筋经,他都闻所未闻。他甚至一度怀疑当年那人是在胡说八道,世上根本没有那样的武功。 直到遇见贺连越,听到“北冥神功”这四个字,他才欣喜若狂地发现,原来这些绝世神功是真的存在,并非是天上阁楼,妄想虚构! 哪怕与乞丐为伍,屡受欺辱,他也绝对要抓住这个机会! “师兄,你看,这里有一串足迹,好像……是个山洞。” 洞外忽然响起一阵骚动,鸠摩智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眼底有狠厉之色一闪而过。如果实在不行,他只有杀出去这一条路了。少林弟子又如何,以一敌十又如何?他决不能死在这里。 他和这些生来即为蝼蚁的人不同,他的追求,是武道的极致! 脚步声越来越近,刚开始不过折草窸窣,继而变成了闷雷鸣动。鸠摩智从靴子里拔出匕首,正对着灌木。他整个人就像一头受伤的孤狼,雌雄莫辩的桃花眼中,匕首反射的冷光倏而跳跃着。 “师兄……” 慧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挥挥左手,示意两个师弟堵住出口的左边。 其余几人心领神会地颔首,按照他的布置分散开。 慧德将长棍横在身前,一面做出防御的姿势,一面猝不及防地挑开灌木丛——他的眼睛慢慢睁大,最后失望地摇了摇头。 “不在里面。” 师弟们困惑道:“可脚印明明就到这里啊?” 慧德也觉得奇怪。他俯下身,指间捻了一点带血的泥土,凑到鼻前嗅了嗅,沉声道:“还是湿的,人应该刚走。” - 贺连越拎着自己的小包袱,混在出城的人群中。周围都是布衣褴褛、风尘仆仆的江湖人,倒衬得他玉冠青衫,像极了出游的公子哥儿。他怔怔地两眼放空,神游天外,一时间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 “出城的公牒。” 守城的士兵前后问了几遍,都没听见回话,于是狐疑地上下打量他。 贺连越猛地醒过神来,问:“什么?” “你的公牒呢?” 他飞檐走壁,无户无籍,哪有什么公牒。进出城池从来都是靠轻功。 贺连越连忙退出队伍,摇手道:“我突然想起,公牒忘在客栈了。” “赶紧回去拿,天黑就关城门了。” 贺连越应了一声,一溜烟跑走了。他沿着城墙跑出一段,搔搔头皮,自己都觉得好笑。太久没干坏事,连到手的易筋经都还了回去,差点以为自己良民了。他在云南境内的作案记录还没销呢。 他在城里闲逛着等天黑,刚背手踱到白玉桥头,就遇见个熟人。 那位摆糖人摊的老爷爷,跟他天生有缘似的,又恰好支了个位置在桥下。今日生意不好,他正闲得打瞌睡,脑袋顶着桥头大榕树,花白的胡子被晒得打了鬈儿。 贺连越蹲下来一看,摊子上原本的老虎、兔子样板,换成了一对和尚跟剑侠。他轻轻踢了摊子一脚,一下子就把老爷爷给震醒了。老人家揉揉眼睛,迷糊糊地说:“哎呀,是您呐?” “你认得我?” “认得认得。”老爷爷笑眯眯地说,“从前我老卖些动物糖人,生意平淡得很。自从照您说的模子,做了剑侠跟和尚来卖,生意好多了!咱们这少林脚下,最多的就是和尚跟江湖人,大伙儿都说这模子好看哩。” 那当然,这可是比划着他和悬心的脸做的。他俩的颜值,普通路人甲怎能相提并论! 贺连越得意不已,“要不我再给你摆个新姿势,御剑的?拔剑的?” “那不成。”老爷爷摇手道,“现在这和尚、剑侠是一对,换个姿势就不好连笔了。”他把摊上那个样本竖起来给贺连越看。原来这和尚跟剑侠是一笔画的,两人的手牵在一起。 贺连越蹲在地上,望着那相连的糖人,先是发呆,继而叹了一回气。 “大爷,这可是两个男人,你怎么能给他们手牵手、系红线呢?” “两个男人怎么了?”老爷爷眉飞色舞地抚着胡须,“要是有姑娘来买,我就给这剑侠啊,加两根辫子,说是女侠。”他一面说着,一面在剑侠头顶勾了两条长辫。 贺连越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自己从英姿飒爽的侠客,变成了娇滴滴的姑娘。 “喂,你这老头也太过分了吧!”他怒拍摊子,“你这是对我的人格侮辱。” 老爷爷也不怕他,笑呵呵道:“嗨,您别说。重阳节那晚,您同那位师父过来,我还以为您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拉着自家情郎呢。话说……那位师父去哪儿了,今儿个怎么没一起来啊?” 贺连越见他来回张望,心中的那股怒气忽然就泄了,只余下一片空荡荡的惆怅。 “别找了,人没来。他在寺里念经呢。” 老爷爷遗憾地说:“那位小师父,生得可真好,一看就是老实安稳的孩子。要是没出家,我还想把孙女介绍给他呢。” “我呸。”贺连越怒瞪他,“你想得美!臭老头。” “我说那位小师父,您生什么气啊?” “我才没生气!”贺连越撇过头,哼道,“我是觉得你孙女配不上他。他那样的人,至少得配个……得配个……” 老爷爷笑眯眯地问:“配个啥样的?” 贺连越喉头一塞,半晌才道:“配个全天下最好的。”他突然幽幽地叹气,“我想把全天下最好的都给他,可是他除了读经拜佛,什么都不想要。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老爷爷仰头望天,叹道:“十多年前,我还不没开始做糖人,是城外河里撑船的船夫。我觉得撑船没意思,还不如在桥下摆摊卖糖人,至少日子稳定安逸。可我那时候已经有了一条船,眼看就能做船主人,就这么不干了,实在不甘心。” “但是你现在不是来卖糖人了吗?” “那是我后来遇到一个大师。他带着个孩子,坐我的渡船来嵩山。他呢,一面教那孩子武功,一面在船上啃鸡腿,鸡骨头扔得到处都是。那孩子把鸡骨头都捡起来,用手绢包好,反过来教训他‘不许乱扔’。然后大师就说了一句话:‘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和尚凭什么不能吃肉?反正我又不想做个好和尚。’” 贺连越听得有趣,道:“少林还有这样的和尚。” “不是少林的师父,少林的师父我多半认得。”老爷爷感慨道,“我觉得这两句诗说得可真好,我一听,就下定了决心,再也不干撑船渡人的生意了。” “这是李白说的,又不是他说的。” 贺连越嘴里反复嚼着这两句诗,忽的跃起来,恍然道:“对啊,我又不是要做什么好人!我就妨害和尚修行,那怎么了!他讨厌我就讨厌我好了,反正我和他在一起,心里就高兴。我不是要做反派嘛,反派不强取豪夺,那算什么玩意儿?” 他倏地哈哈大笑,顿感神清气爽,轻轻一跃,闪出去三丈远。 老爷爷还没回过神,眼前的人就不见了,他冲着贺连越的背影喊:“少侠,买个和尚吧?” “不买。和尚整个人都是我的!” 第36章 裂缝 悬心独自坐在窗前,披了身僧衣,翻看贺连越留下的易筋经。风愈发大了,吹得树叶猎猎作响,没多久就阴着天,下起雨来。这场雨又急又密,噼里啪啦地敲在屋檐上,一时间,天上地下,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慧能推门进来,僧袍湿了大半,狼狈不已。 他是给悬心送饭来的,一面抱怨道:“这场雨可真是古怪,说下就下,眼看就快秋收了,不知道多少庄稼要烂在地里。”他和悬心不同。他不是孤儿,父母都在山下务农,小时候家穷吃不上饭,才送了孩子来当和尚。师父宽厚,每逢秋收时会允许他回家,替家里收麦子干农活。 悬心什么话都没说,盯着窗外发怔。 “你在看什么呢?外边有人?”慧能探过头来,只看见雾蒙蒙的雨帘。他顺手把窗户合上,“你现在还吹不得风。赶紧回床上待着,仔细雨淋湿了着凉。” 悬心忽然伸手阻止,道:“别关。” 慧能惊讶不已,他还没从悬心口中听到过拒绝的字眼呢。他留了一条窗户缝儿,扭头问道:“怎么了?”悬心隔了好久,才闷声说:“再等一会儿。”慧能纳闷道:“等什么,有人要来吗?” 这次悬心没有回答。 慧能搔了搔头皮,给他把窗子重新打开了。只听过留门,没听过留窗的。不过只要悬心乐意就好,这孩子难得说几句话,求别人办点事儿,他可不能伤了人家的心。 悬心慢条斯理地拿筷子吃饭。他吃饭的速度,让急性子的慧能实在看不下去,一个劲儿给他夹菜,感慨道:“怪不得你不长肉,平日在膳堂,哪里抢得到菜吃,只剩下米饭稀粥了吧?” 其实小和尚们从小食素,多半都是瘦奄奄的,悬心已算很高的个子了。 关于去不去天龙寺这件事,慧能想探探悬心的口风,引着他多说点话,便窥看着他的脸色,故作不经意地说:“你平日不下山,不晓得江湖险恶,外面多得是刀口上讨生活的江湖人,哪比得上寺里清净?我看这大理,你还是不要去为好。” 悬心眉头皱了皱,轻声问道:“江湖人,很凶恶吗?” “那是自然!”慧能一看有戏,不由眼睛放光,努力回想茶楼里说书先生讲过的江湖故事,极力渲染,添油加醋道,“江湖人都是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互相寻仇滋事,最后都没个好下场的!” “没好下场……”悬心一震,茫然问道,“那若是我为他去求佛祖宽恕呢?” 慧能二丈摸不到头脑,“他?哪个他?”眼珠子一转,提高声调,“那也不成的。你念了这么多经书还不明白,凡事皆有因果,以咱们的修行,能度自己便是不易,怎么还度得了别人?” 悬心抿了抿唇。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别人要是来打你,你打回去不行,不打也是不行。伤人不行,杀人更不行。所以何必再去过多牵扯旁人的因果呢?”慧能苦口婆心地劝道,“就算是咱们的少林方丈,还有那些功夫高强的达摩堂师兄们,遇到了坏人,逼不得已也得动手,更何况是你呢?危难之时,你能做得到吗?” 悬心眉目静然,缓缓地说:“我能。” 慧能好笑道:“你能什么能!你不伤人,莫非还能救人?” 悬心思索片刻,认真道:“能。” “唉,还真是个孩子。”慧能用一种“你真是太天真了”的目光,怜惜地看着他,摇头叹道,“江湖人打打杀杀,跟平日师兄弟练拳脚怎么能一样?再说,你就学了一套小洪拳,连武功的门槛都没摸到,怎么可能是那些恶徒的对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不算什么。” 悬心默然不语,一粒粒往嘴里送米饭。 慧能本以为他想通了,却忽然听见他似喟叹一般低声道:“我救了旁人,或许有一天,旁人也会救他。”慧能没听清楚,问道:“你刚刚嘀咕什么呢?”悬心摇了摇头,用筷子夹起一片青菜,中途又望向窗外的闪电,久久没回过神来。 如果他与那人的因果有一线相连,就祈求佛祖将他的佛缘分给那人。若他能救人一百,便让那人——哪怕仅有一次也好,能在危难之时,蒙人出手相救,脱离困厄。 - 贺连越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指着天咒骂道:“什么时候下雨不好,偏偏是现在!”他满心都是即将见到悬心的喜悦,硬生生将这股怒火压了下去。脚下疾步如飞,整个人都跑成了一道幻影。 远远望去,只能瞥见一抹青衣在雾气氤氲的山林间起伏。 他咬着手指,忐忑地想:待会儿怎么开口好呢? “和尚,我决定不走了。其实……闯荡江湖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吃斋念佛。”啊呸,这个太虚伪了,他自己都不相信。 “哼,在各家神功融会贯通,成为天下第一之前,小爷我决定先在嵩山住下,潜心修行,一日不成,就一日不出!”啊啊啊,这个flag立得太高了吧,万一他十年都融合不了呢! 贺连越清了清嗓子,咳嗽两声,道:“和尚,我觉得在你身边才最踏实、最快乐,一个人做什么事都没劲儿,要不我跟你走,要不你跟我走,你自己选一个……不过,你应该不会忍心我一辈子吃白菜豆腐吧?” 卧槽,太肉麻了!跟非诚勿扰真情告白似的。 贺连越背靠着树干,恶寒地一哆嗦,蹭了蹭树皮,掉了一身鸡皮疙瘩。 突然,只见天空电闪雷鸣,一道闪电劈开阴沉的黑幕,仿佛巨龙的首爪撕开天际,露出藏在乌云尽头的狰狞面目。贺连越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眺望头顶的黑云,心中油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会这么倒霉吧?” 他暗自咬牙,调动全身真气,向少林寺飞奔而去。 和尚,等我! 等我! 然而雷声步步迫近,像远古而来的巨人,在他身后每踏一步,便引来天地震动。 “轰——” 这不是闷雷,这是敦促他上路的催命符! 贺连越脸上汗水并着雨水,涔涔而下,双目赤红。他在心底一遍遍吼道:“再给我一刻钟,一刻钟就好!” 来不及了。 熟悉的电子声在他脑内响起:“系统倒计时,五、四、三……一,现在开始传送,滋滋——滋——故障警告。传送范围:不定;传送时间:不定;传送副本:不定。”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偏偏在少林的山门外? 他不甘心! 贺连越拼命挣扎,却和以前任何一次一样,无法抗拒这股毁天灭地的能量,瞬间就吸进了时空缝隙中。 “轰——轰——” 同样的闷雷也在鸠摩智头顶上炸开,他勉强睁开一丝眼皮,却只能看到模糊的雾气。 “救我……救我……”他嗓子沙哑,满脸是泥泞,倒在少林后山的坡谷中,艰难地向上抬手,试图抓住点什么。 此时,他的前方出现了一条怪异的裂缝。之所以说怪异,是因为这条裂缝既不在山中,也不在地上,而是凭空出现在闪电下。随着闪电力量的削弱,这条裂缝在也逐渐变小。它的光晕越来越淡,仿佛随时就会消失。 然而,从那裂缝中,忽的伸出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指骨分明,青筋迸出,十分粗长有力。这只从时空裂缝中伸出的手,抓住了鸠摩智的手。一大一小,一黑一白,那人的手掌将他的手完全包覆其中。 “咦?”那人从鸠摩智的掌心里抠出一枚戒指,“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鸠摩智神志不清,嗫了嗫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既然你找到了我的传承,也算是与我有缘。” 对方伸手一捞,提拎着他的后脖颈,将他猛地拽入了时空缝隙中。 很快,整片山林都归于平静。 雨水洗刷了一切,包括贺连越和鸠摩智存在的痕迹。 - “砰——”地一声,贺连越头疼欲裂,整个大脑犹如炸裂开来。他捂着脑袋,不断在床上打滚痛叫。 房门骤然被人推开,一个憨憨厚厚的公鸭嗓子,破锣般在他耳边响起:“师叔!师叔,您怎么了?您别吓我啊,师叔!呜呜呜,我马上就去找师父,您再忍一忍!” 公鸭嗓少年风一般地推门出去,扯着嗓子在院子里喊:“师父,师父!师伯!你们快来啊,小师叔要不行了!” 你才不行了呢,你全家都不行! 贺连越虽然痛得生不如死,但还是抓住机会在心底吐槽了一句。 没过一会儿,屋子里稀里哗啦涌进来一堆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挤得屋子里的空气都闷热了三分。贺连越迷迷糊糊地看着这些人,揉了揉眼睛,心想:难道我没穿越,还留在少林寺? 不然……这群大和尚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师弟这是走火入魔了?”一个圆头圆脑,圆眼圆鼻子的和尚好奇地问。 “我看不是,倒像羊癫疯。”另一个瘦高如竹棍的和尚抚须道。 胖墩墩的和尚,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道:“一定是师弟又捣蛋,去捣鼓什么太阴肺经和手少阴心经的融合。啧,咱们的六脉神剑,哪里是这么好练的?” 第37章 天龙 贺连越的头疼感逐渐减轻,但原本应该由系统自带的记忆却迟迟没有接收信号。直到现在,他仍对自己这个新身份的状况一无所知。被人围观的感觉实在不好,痛感一缓解,他就虚弱地靠在床边,摆手道:“我没事了,诸位回去吧。” 话间,那公鸭嗓小和尚捧了一个精致的檀木药盒进门,小心翼翼地虚窥他师父两眼。他师父正是那个圆脸和尚,一见这药盒便双目放光,“这是……师兄的五凤丹?”伸手要夺,被小和尚闪避过,忿忿道:“师父,这是师伯要给小师叔的!”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圆脸和尚羡慕地盯着那药盒。贺连越也倍感好奇。只见小和尚打开盒子,将里面的药丸拿出来,另一手端着茶汤,递给贺连越。这药丸带着一股奇异的香气,仿如茶花开满山径,令人浑身舒畅。 贺连越隐约猜到了,自己如今待的地方,应该是大理天龙寺。看这群和尚的态度,也不至于害他,便接过来吞服了。这丹药甫一入口,满嘴都是那股香气,自小腹升起一股温腾腾的热气,周身经脉犹如被高手用温和的内力疏通了一遍,仅剩的一点头疼症也完全消失了。 小和尚欣慰道:“师伯说,小师叔这是练功岔了经脉,真气四溢,痛风入脑,果然不错。” 圆脸和尚哼道:“整日师伯、师伯,别忘了我才是你师父。”他话是这样说,语气里却没有过分责备的意思,想来也知道自己那位师兄,确实强过他不少。小和尚并不怕他,摸摸后脑勺,憨厚地一笑。 “本参,师兄可说了什么时候出关?”那个高瘦苍白的和尚问道。 贺连越听了这个名字,心念一动,斜眼望向小和尚。原著里对天龙寺只是一笔带过,但本参和尚也算是有点戏份的配角。鸠摩智来天龙寺强抢六脉神剑时,本参已经是个老和尚,现在却还是个懵懂的变声期少年。 这一回,他究竟被传送到什么时候了? 难道他们口中的师兄,就是那位开挂的枯荣大师? 本参长了张让人莫名信任的脸,广额大眼,宽鼻厚唇,最有特色的是一对蜡笔小新眉,粗粗的像两条毛毛虫卧在眼皮上方,眉心还长着两颗青春痘。他有些傻气地说:“师伯没出关呢,我到禅房外喊他,他就吩咐我去拿五凤丸,没交待其他的。” 胖和尚道:“大约是师兄的枯荣禅功练到关键时候了,不然小师弟出了事,他是要出来的。” 贺连越一听枯荣禅功,便坐实了自己原来的猜测。原著里鸠摩智来犯,是几十年后的事,这一伙枯荣的师兄弟也不知圆没圆寂,一句话都没有提到。不过……跟这帮人同辈,他现在这具身体,到底多少岁了? 他悚然一惊,摊开双手来看。还好,目测是年轻人的手,修长白皙。他顺势摸了把自己的脑袋,光溜溜的,一根毛都没有,他真成和尚了!贺连越咽了口唾沫,心底不知问候了系统的祖宗多少遍。 然而落在其他几人眼中,便是他瞬间失了焦距,直愣愣地坐在那儿。和尚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师弟这又是怎么了?难道五凤丸没起作用?” 本参扯着破锣嗓子喊:“师叔!师叔!” 贺连越回过神来,嫌弃地摆手道:“叫魂呢?没事,你们都出去。”话一出口,他又觉得猖狂了些,不像个和尚。心虚地余光乱瞥,却见那几人好似早就习以为常,高瘦和尚淡淡地说:“看来师弟确实没事了,我的茶还泡着,先走一步。” “茶?什么茶?”圆脸和尚拉住他,嘿嘿笑道,“法显师兄你又有好东西,我跟你一起走。” 法显无奈地看着他:“你这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读了这么些年经,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他们都是大理宗室,未出家时便是堂兄弟,比起少林那种严苛的上下制度,更多了一分脉脉亲情。 圆脸和尚挠着脑袋,讪笑两声。 胖和尚打了个哈欠,两手抄在袖子里,一副老大爷模样,对贺连越道:“师弟啊,你瞧你练功都险些把命丢了,那把太阴肺经和手少阴心经融合的念头,还是趁早打消得好。六脉神剑若是这么简单就能被你拼凑出来,也称不上咱们镇寺之宝了。” 圆脸和尚赶紧附和了一嘴,道:“道安师兄说得极是。你呀,练起武来,就跟不要命似的。我们出家之人,研读佛经、静心自省才是要事,切忌本末倒置。你看,就是因为你执迷武学,师兄才愈发不肯将六脉神剑传给你。” 道安瞪他一眼:“图澄,你还好说别人?残念入门晚不晓事,你反倒比他还荒唐。” 三个和尚你一句、我一句,骂骂咧咧地出了门。本参原也想走,却被贺连越灵机一动留住。本参老实地问道:“小师叔还有何吩咐?” 贺连越从他们的话中,整理了一些线索,用套话的方式向本参一一求证了。本参性情淳朴,又丝毫不对他设防,只需稍加引导,便将事情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贺连越全部听完后,心情复杂地让他出去,一个人坐在床边,陷入了沉思。 这次他穿越来的时间点,不可谓不糟糕,足足比上一次早了十年。同样一个副本,一次次向前穿越,这是系统中绝无仅有的事。因为这样一来,很可能形成蝴蝶效应,导致整个副本的崩塌。 而且他能感觉到,系统已经虚弱到了极点,连提供记忆传输的能力都没有了。要是系统完全瘫痪也就罢了,最惨的是这家伙还老抽风,每次穿越都毫无预兆。 贺连越重重叹了一口气,仰脸倒在床上,四肢摊开,凝视着床顶的帷幔。 “悬心……悬心……” 他千里迢迢地从大理到嵩山,一转眼又回到了起点,真是好笑得紧。十年前的悬心,在不在少林还是个未知数。如果他不在少林,那贺连越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还有悬心的师父这个变数,在系统已经崩溃,全部宿主撤出的情况下,这位前辈,究竟算存在呢,还是不存在? 贺连越心中的疑问太多,层层累积之下,反而令他不愿再多作思考。不如专注眼前的事,再慢慢打算。他环顾自己身处的这个房间,不像一间和尚的禅房,与悬心那间厢房更是天壤之别。梨花木雕花的拔步床上挂着青色帐幔,屏风、茶案、漆器、瓷器,一应俱全,件件精致,仿佛是个富贵公子的卧室。 不过根据他从本参口中得到的信息拼凑,实际情况也差不多。 天龙寺的高僧多为皇室宗亲,他的几位师兄里,除枯荣和那个瘦高的法显外,都是迫不得已才出家。图澄是因为不愿迎娶父母指定的妻子,宁可放弃世子之位,退避为僧,而道安则是涉及宗亲党争,避祸削发。 至于自己这个原身……贺连越真是不知该从哪里吐槽起。 简单地来说,这是一个重度中二病少年。从辈分上来看,应该是段誉的小爷爷,段延庆的小叔,大理□□皇帝的嫡亲血脉,十分尊贵。但他不爱江山,也不爱美人,就喜欢行侠仗义。这是个绝顶武痴,自十岁开始学习一阳指,天赋极高。可他梦寐以求的是段氏至高武学,六脉神剑。 在经过多次下跪恳求无果后,他干脆自己剃了头,死皮赖脸地拜到枯荣门下。他出身太高,连枯荣都不敢托大,只敢将他收作师弟。于是他就正儿八经地住进了天龙寺,还有了一个法号——残念。 这个法号,在贺连越看来,也中二到了极点!他都怀疑原身是不是穿越过来的了。 不过最起码,这个身份有一点好处:可以让他顺理成章地去谋夺六脉神剑,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 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许多,贺连越发挥自己的演技,成功扮演了一个中二病傲娇少年,每天的日常,就是耍智障,惹得一众师兄跳脚,以及拙劣地去偷六脉神剑剑谱。剑谱在枯荣大师手中,而枯荣又成日闭关不出,怎么可能让他偷到手? 一开始,法显等人还声势浩荡,听到寺院里闹贼,举起火把四处搜拿。后来发现是他搞的鬼,训斥了几遍,也就不当回事了。半个月后,再听见本参扯着嗓子喊:“有贼啊,快捉贼——”几人都恨不得把他嘴堵上。 图澄直接推开门,揪着他的耳朵骂:“臭小子,你有完没完?有完没完?” 这话明着是骂本参,实际上是作势抽贺连越耳刮子。不过他向来不敢惹这位中二病师弟,只好拿自己的徒弟出气。本参委屈地揉着耳朵,道:“师父,你怎么又从法显师伯的房里出来?” 图澄白净的脸颊一红,虚张声势地瞪着他那卡通人物似的圆眼睛,沉声喝道:“你懂什么,我跟你法显师伯彻夜辩论佛经呢。” “哦。”人家说什么,本参就信什么,一点儿也不起疑。 高而瘦削的法显,披着僧袍,手中擎着一盏豆大的油灯,火光跳跃,映得那张苍白隽秀的脸有了一丝血色,面带嫌弃地说:“赶紧回房睡吧,平白缠了我半夜。”图澄颠颠跟上去,却被他反手一推,关在门外,吃了一鼻子灰。 “都怪你,师兄都不理我了。”他瞪着本参。 本参无辜地眨巴眼睛。 翘着二郎腿坐在屋檐上,嘴巴油汪汪的贺连越,一根一根地吮着指尖。他分明看到法显点漆般深沉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这就是友情啊——嘴上嫌弃,心里还是欢喜,心口不一罢了。 贺连越仰头望向月亮:不晓得悬心此时在哪里,干什么? 第38章 谋逆 月明星稀,林谷郁郁,四周旋绕着聒噪的蝉鸣。一声一声,显得热闹非常。山谷里有一弯小溪,在月下蜿蜒而过,最深的地方不过才到成人的胸口,两个乡兵脱得赤条条,把脑袋扎进水里,一面拿白巾擦背。 另有一帮乡兵,热得冒汗,卸下甲胄,咕噜咕噜喝水,将干粮在水里泡软了,塞进嘴里。 但更多人还是恪尽职守,守住山谷两侧出口。他们身着禁军的铠甲,气势如虹,和这批乌合之众截然不同。禁军中的一人,坐在篝火边,拿木棍挑动火舌。他生得一对细长的凤眼,五官不甚出色,却有一股久居军营的凌厉。 “秦大人。”一个亲兵小跑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秦容的眉头紧紧皱起,挑动火舌的手一顿,问道:“病了?” “是,病得很重。瞧着……不大好。”那亲兵往树影处望了一眼。原来除却这百余名士兵,山谷里还有八百余号人。这八百人将河谷填得满满当当,背靠背、头挨头地坐在一起,面有菜色,衣衫褴褛,脚上带着沉重的镣铐。但最令人震撼的,还是他们脸上的麻木与绝望,眼神空洞,比行尸走肉好不了多少。 其中不少人,身上的伤口因为天气炎热,已经散发出阵阵腐烂的臭味,竟连驱赶蛆虫的力气都没有。女眷们衣不蔽体,露出曾经精心保养的娇嫩肌肤,却丝毫不以为耻,偶尔一抬头,只有眼波还在流转,诉说昨日的娇软皑皑。 谁能想到,他们曾经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夏日游湖泛舟,冬日拥衾围炉,生平不识五谷为何物。这些女人们,原来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情郎少瞧了自己一眼,戴的头花珠翠比不上别人娇艳,如今却在流放路上,哭瞎了双眼。 秦容从她们中间抬腿走过,几个女人哀求地望着他,试图用双瞳中的粼粼泪光使他心软。若放在从前,区区一个副指挥使,她们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信王府的女儿姊妹,发起娇来,便是皇子也要连连求饶,叫几声好妹妹。 可是,对于秦容而言,她们只是逆王叛臣之后,是未来的军妓,花几个小钱就能玩死的物件儿,他根本不必冒着丢官的风险,为她们投入一丝一毫的感情。他径直穿过去,期间还踹倒了个想抱住他小腿的“郡主娘娘”。 在这支队伍里,他真正在乎的人只有一个。 秦容揪住随行的军医,沉声问道:“怎么样了?”那军医摇摇头,道:“是风寒,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缺医短药的,恐怕熬不过三天了。可怜啊,这么小的年纪。要是让死去的信王妃晓得了,不知该心疼成什么样子。 秦容目光复杂地扫向榕树下。那里坐着一个老仆,是信王府的老人了,头发花白,两只手鸡爪似的瘦,干瘪的怀里搂着个小男孩。任谁也不会见过比这更漂亮的孩子。玉白的脸蛋,齐整的眉毛,就算是观音座下的童子,也绝没有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这么纯真的一双眼睛。 秦容在宫里当值的时候,曾看见皇后娘娘把这孩子搂在膝上,对陛下说:“真是怎么疼爱都不够,叫人看了就撒不了手。” 信王妃站在一旁,掩唇微笑,好像真怕皇后将自己儿子夺走一般,佯装嗔怒道:“姐姐想要,就自己再生一个。许儿可是我的心肝,丢了他,我还怎么活?” 信王的嫡幺儿,皇后娘娘的亲侄子,寿春郡王的胞弟,一出生即被封为安昌侯。这样的荣华锦绣,泼天富贵,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没了父母兄长,自己又沦为阶下囚,从繁华无匹的东京,王府深宅,被发配到不毛之地。 如果这是个伶俐的孩子,同他的兄长寿春郡王一样,睡梦中就被捉出来赐死就罢了,倒也痛快。可偏偏……他是个玉件摆设般的傻孩子,连话都说不囫囵,开口只会叫爹娘、哥哥,七岁大了,饭还要奶妈喂到嘴里,一颗扣子也不会系。 因为没有威胁,所以陛下选择了放生以示仁德。可这样一个傻孩子,被送到边蛮之地,左右也不过是个死字,还谈什么皇恩浩荡?秦容顿时有些为难,虽然知道赵许必死无疑,但要是死在自己手上,却免不了被人抓住把柄。 而且帝后对安昌侯感情深厚,难保什么时候又记起他的乖巧来,顺口一问,自己就逃不掉渎职之罪了。 秦容心里有了决断,对亲兵说:“改道去河南府,先给他治病。” 亲兵吃了一惊,但军纪严明,立刻整装应答。只是顾忌着随行的民兵,这些人是从颍昌府调来的,只护送他们出颍昌地界,不一定愿意跟着去河南。秦容抬手道:“不用管他们,一群兵油子。” 他身为禁军副指挥使,看到这些民兵龌蹉的形容,自然是十分不屑的。 亲兵偷看他的脸色,默默地把需要民兵领路这句话,吞回到了肚子里。 - 赵许这场病,来得十分凶险。他粉嫩白皙的小脸很快凹了下去,印堂发黑,脸上全是将死的灰败气息。秦容来看了几次,石头般生硬的心肠,都起了几分不忍。而那老仆,被称作何叔的,每日抱着赵许,向诸天神佛祷告,声声泣血,眼泪从深陷的眼窝里流出来,显得十分可怖。 这一天,秦容带了些食物过来,发现何叔不在,而赵许竟是坐了起来。 这孩子病得脱像了,竟与之前判若两人。皮肤黑黄,颧骨变高,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干净纯粹得好比天上的晨星。秦容问道:“你的病好些了?能坐了?”赵许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神情木然。 秦容从未看过他和别人说话,连点头摇头都没有,食物全是何叔喂进去的。这完全是个木偶孩子,无知无觉,有人牵着线,才肯动一动。秦容走过去,将带来的肉干撕成条状,凑到他嘴边。 赵许看了他一眼,极慢、极慢地张开嘴,咬住了肉干。 秦容觉得他好像也没那么虚弱,虽然相貌吓人了些,但精神头还是不错的。此时,忽然听见背后有个嘶哑的声音喊道:“侯爷!小侯爷!”何叔极慌张的样子,扔掉了刚打一皮囊的水,飞也似地奔过来,将赵许紧紧抱住。 赵许嘴中的肉干被撞倒,还没来得及咀嚼就掉在地上。但他仍是那副木呆呆的模样,丝毫不惊讶也不可惜,倒在何叔怀里,一动不动。秦容有些恼怒,喝道:“你这是做什么,怕我害他吗?” 何叔花白的头发被风吹起,沧桑无比,哑声道:“大人恕罪。” 秦容觉得和这么个老头小孩生气也没意思,一脚踢翻了柴火堆,拂袖离去。目送他走出老远,何叔才贴着赵许的耳朵,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小侯爷,您别怕。老奴就算豁出了这条命,也会救您出去的。” 说罢,将一枚小小的药丸,塞进赵许的齿间。 赵许面无表情木然吞下。没过一会儿,他的脸色便更灰了些,眼睛里也没了神采,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 贺连越端看镜子里那张脸,好些天了,还是不能适应。他原来用过的皮囊,苏少廷、丁春秋,都和他自己的脸有几分相似,看习惯了就觉得仿佛自己就长成那样子,灵魂融合后完全不别捏。 可残念的模样,实在让他有点接受无能。 这个中二病少年,日常犯蠢如哈士奇,却长了张布偶猫的脸。长眉凤眸,薄唇尖颌,高贵冷艳得一塌糊涂。不说话的时候是冰山美人,一开口就是:“师兄,我今天又吃了五碗饭,还喝了一缸水。”对了,此人饭量极大,贺连越每天有一半时间是在饥饿中度过的。 贺连越刚开始只是模仿着他说话做事,免得被人看出破绽,结果到了后来,自己都快抓狂混淆了。他发现,用残念这个身份,无论做出多么离谱的事情,好像都无法引起其他人的惊疑。 本参憨厚地一笑,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师叔你十岁那年,曾经吃了一颗茶花种子,又生咽了一捧泥土,想在肚子里种出茶花,然后从头顶上长出来。结果肚子胀气,险些昏死过去。” 言下之意是,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只要您不把自己玩死,大家都见怪不怪了。 贺连越无语望天,迎风流泪。 忽然听到本参惊喜地叫道:“枯荣师伯,您出关了?”他倏然扭头,果真见一个和尚站在花树下,布衣芒鞋,身量极高,却全然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样。这和尚脸上隐有宝光流动,反倒叫人忽视了五官的好看与否,只觉得那双眼睛犹如迷雾中的一盏明灯,直指人心。 原来枯荣大师,现在还不是大师,也没有将枯荣禅功练成。 枯荣微一颔首,对贺连越道:“残念师弟,你且过来。” 第39章 剑经 贺连越做了这几天戏,就是为了让枯荣看到自己对六脉神剑势在必得的决心。如果他没占用了残念的身份,要取得六脉神剑自然是千难万难,但既然已做了枯荣的师弟,身为大理段家人,枯荣应该也不会过多刁难。 他现在身怀九阴真经和北冥神功这两大顶级内功,并且达成了融合。奇经八脉一分为二,练功时一顺一逆,可以将二者同时使出,内力犹如滔滔江河源源不绝,是同等级量高手的两倍。再加上越女剑剑走偏锋,灵活多变,迅捷无比,又兼备凌波微步和武当梯云纵,不论是挪移闪躲还是登山攀石,都称得上当世一流,不逊于任何轻功高手。 他原先的计划是先拿下易筋经。以易筋经的功法,扩大丹田,打通全身经脉,改善体质。易筋经既是内功心法,也是练体术。因为系统抽风的缘故,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分配到什么身体,要是丁春秋、残念这样有点武功基础的还好,万一又是苏少廷那种被掏空的病秧子,只能被平白拖低武力值。 而易筋经就能完美解决这个问题,用最短时间洗髓易筋,改变体质。 可惜,他没能把易筋经琢磨透,回头就还给了悬心。 现在如果得到六脉神剑,弥补攻击手段过于单一的缺陷,倒不失为一步好棋。越女剑唯快不破,在阿青手上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却是以战场为背景创制,阿青一生也未与江湖高手过招,传给贺连越的招式当然难免失之于复杂变化。 贺连越在琅嬛福地学了无数二流拳法、指法、爪法,将十八般武艺都吃了个遍,本来是为小无相功打底做准备,但事出突然,也没能从李秋水手中得到小无相功,使得这些杂学就累积在肚子里,无处可用。 此为第二遗憾。 这次系统放水,给他弄了个枯荣小师弟的身份,再拿不到六脉神剑,他也大可以切腹自尽了。其实他一开始就不大明白,为什么枯荣不肯把六脉神剑教给一众师弟。而且在原著中,如果不是鸠摩智来犯,众人也学不到六脉神剑这等功法。 贺连越在心中衡量了一下自己和枯荣的武力值,默默计算起如果用武力硬抢,成功拿走六脉神剑,并且全身而退,叛逃天龙寺的可能性。当然,这是最糟糕的结果,这个身体也不知道能用多久,万一在副本里待上十年八年,还一直面临着天龙寺的追杀,那就大大不妙了。 只要有一丝可能,他还是不愿与天龙寺为敌的。 “残念师弟,你到寺中有多久了?” 贺连越跟在枯荣后面,不知不觉走到了一间松木板门的屋舍前。天龙寺背靠常年积雪的点苍山,东临洱海,作为大理皇家寺院,极尽恢弘之能事,比之少林、峨眉分毫不差,然而这间屋子天然质朴,与其余金碧辉煌的大殿既然不同。 贺连越心道:这大约就是牟尼堂了,和尚们为段誉解毒就是在此处。他听到了枯荣的问话,可他对残念究竟什么时候来的天龙寺,只听本参模糊提过,不敢直接回答,便随性道:“有两年了吧,记不得了。” 枯荣道:“师弟前年隆冬,自行剃度,跪在大雄宝殿,求请出家,至今已有一年又七个月了。” “师兄不教我武功,我在寺中度日如年,自然觉得时间慢。”贺连越哼道。 枯荣道:“本寺藏有六脉神剑经,连你父亲段王爷也不知晓,我也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竟叫你个小儿得知了,查了一年多,也没个头绪。”系统没给贺连越留下记忆,他唯有沉默以对,无法回答,所以枯荣的疑惑只能成为永远的谜团了。 贺连越仗着原主生性率直,开口问道:“既然我段氏有六脉神剑经,为什么子弟们不能学?大理最高深的武学在天龙寺,不传给世俗之人就罢了,我都已经剃头出了家,师兄难道还怕我不诚心吗?” 枯荣叹道:“六脉神剑经之精奥,远在一阳指之上。得陇望蜀,乃人之天性,若弟子们人人都得了六脉神剑,眼睛就落在了这至高武学上,哪里还看得见打坐问禅、扎马炼气的寻常功夫?然而六脉神剑经的绝学,却不是一般人能领悟的,纵我师父一辈中,无一人能练成这绝世神功,连稍窥堂奥都不能。这一点,外人却是不得而知了。” 贺连越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得陇望蜀四字,说的便是自己这个原身了。 想来也是,残念行事冲动任性,如同懵懂孩子,一众师兄只将他当小弟弟看待,枯荣又怎么放心将六脉神剑经交给他? 但贺连越毕竟不是残念,他窥看过这具身体的资质,习武还算勤奋,十几岁的年纪,一阳指的功力就到了五品。在段氏年轻一辈堪称出类拔萃,可放在贺连越这种开挂开成筛子的宿主眼里,就不算什么了。 当然,真要摒除了外挂,单论武学天资,他所见之人里,还是当属悬心第一。 贺连越道:“师兄不试怎么知道我不行?师兄你已练了枯荣禅功,精力有限,无暇再研习六脉神剑。六脉神剑自师父辈开始,便无人练成,难道就此失传不成?” 枯荣面色平静,并未因他的激将法有一丝松动。贺连越正欲再放几句狠话,却听他淡淡说道:“若你真要学六脉神剑经,便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我擦,又是这种武侠小说经典套路! 贺连越故作激动地说:“别说三个,就是一百个我也答应!”哼,玩套路而已,谁谁玩得过谁啊?大师,你眼前这个,可是货真价实的聊斋——画皮。 枯荣神色微缓,望向他的目光十分和蔼。 “第一,你不得将‘六脉神剑经’带走,每次阅览都需到牟尼堂来,由我监督。” 贺连越毫不犹豫道:“好。”反正他博闻强识,看两遍就能背下来了。 “第二,你的一阳指需先达到三品,才能正式练习六脉神剑。” 其实要学习六脉神剑,一阳指只要四品就勾了,不过枯荣在此基础上又提高了一点要求,贺连越也能理解,“好。” 枯荣深沉的目光扫过他年轻的脸庞,道:“第三,即便学会了六脉神剑,你也不得还俗。” 这是怕他过河拆桥,学完之后就跑路,造成六脉神剑经外流了。基于原主残念跳脱的性格,枯荣的考量也不是没有道理。贺连越不动声色地用上了老路子,赌咒发誓道:“残念此生,决不还俗,生是天龙寺的人,死是天龙寺的死人。” 他这个誓言虽然好笑,语气却异常真诚。 枯荣微微一笑,像看着一个可爱的小辈,颔首道:“成了,跟我来吧。” 贺连越好奇地随在他后面,迈进了牟尼堂的大门。 - 不出秦容的亲兵所料,颍昌府调来的民兵,一出颍昌地界,便嚷嚷着要回去。不等河南府的人来交接,就鸟作兽散。此事又涉及到朝廷两派党争,秦容也不便插手,只好任由他们脱队。此后,一行人的速度更慢了,千余囚徒在河南府地界,老弱病残,加上天气炎热,便犹如龟爬一般,寸步难移。 亲兵于是和秦容商量道:“不然还是由属下领队,带上几人与安昌侯先行,等治好了病,再与大人在登封会合吧。” 秦容思索了片刻,道:“就这么办吧。”但他又细想了一会儿,“多带几个人,特别是看好那个老仆,万一……”他没继续说下去。他心中隐隐不安,万一丢了赵许这个钦犯,那他的罪责可就大了,便是他的上峰也保不住他。 “是。” 这亲兵名叫李三河,在秦容手下已做到了副都头,很得秦容信任。当夜,他便带上一个军医和十名禁军,押解着老仆何叔与赵许,奔赴最近的洛阳。距离军医确诊风寒已过了两日,赵许吊着一口气,奄奄一息。 他躺在何叔怀里,整日闭着眼睛,小脸恹恹,全无生气。 夜深了,知了窸窣,在树林间鸣叫。他从何叔的胳膊肘里探出一双清亮的眼眸,哪里还像个久病之人。他略略一动,连日戒备的何叔就醒了,将他搂死,紧张地附在他耳边说:“小侯爷,你怎么了?” 赵许茫然地环顾四周,一片漆黑中,只有篝火啪啪炸响。从家破人亡以来,他第一次开口,却是猫儿般细微地叫了一声:“娘——”何叔怕被人听见,赶紧捂住了他的嘴。一面捂着,一面却泪如雨下。 “小侯爷,王妃她……你没有娘了。” 无知无觉的小孩,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执着地叫着:“娘——娘——”因为嘴巴被捂住,只能听见声声呜咽。李三河翻了个身,呼噜声断了一阵,吓得何叔冒冷汗,只差没有跪下来求赵许。 “侯爷,您别叫了。” 赵许耷拉着眼皮,果真没有再喊。 何叔大大松了一口气,压低声道:“您别怕,到了洛阳……会有人来救咱们的。” 第40章 受伤 李三河一行人马不停蹄地奔赴洛阳,而远在千里之外的贺连越,则跟在枯荣的身后,进到了牟尼堂内。枯荣轻轻推门,板面吱吱作响,微小的尘埃在阳光下漂浮不定,显然这里并不经常被开启。 堂中布置简陋,佛龛下有两只相对的蒲团。 枯荣从佛龛下取出一个卷轴来,悬在壁上,缓缓舒开。贺连越着实没有想到,六脉神剑经这样要紧的东西,竟然就如此随意地被放在牟尼堂中,早知如此,他还答应那三个条件干什么,偷了剑经一走了之便是。 枯荣却不晓得他古灵精怪,一瞬间脑海中竟闪过这么多的念头。他将那副卷轴完全展开,只见帛书因年久缘故,已经成了焦黄色,帛上绘着个裸身男子,身上的穴道标的密密麻麻,用红黑两色的线注明了六脉走向。 贺连越虽然没学过一阳指,但残念体内却留有一阳指的根基。他自己又曾在逍遥派闭关研习分经拓脉的理论,不一会儿便将这剑经读了八成明白。他试着运行真气,专攻手阳明大肠经,凝聚内力,只听嗤嗤两声响动,一股真气从右手食指汹涌迸出,不受他控制,“啪”地削断了窗板上的一根花桩。 这一记剑气出去,贺连越与枯荣俱是大吃一惊。贺连越急忙散开内力,右手握拳收拢。顷刻之间,他脑子便转过弯来,暗自叫苦不迭。这六脉神剑极难控制,就跟开枪容易炸膛走火一样,竟然连他都一时没把握好度。这下枯荣可要起疑心了。 他当机立断,“哎哟”一声,食指乱戳,在屋内指指点点,左手握着右手腕子,假装控制不住的样子,喊道:“师兄,师兄!我这手怎么不听使唤了?”但所发出的剑气,都不像第一次那样完整,多是飞到一半就散了。 枯荣讶异的神情渐渐收敛,伸出右手,反过来按在贺连越肩头,道:“将真气沿前臂背面桡侧缘,至肘部外侧,再沿上臂外侧上行至肩端,沿肩峰前缘,向上会于督脉大椎穴。”一面说着,一面往他体内透入真气,引导他的内力流向大椎穴。 禅宗内力极其平和,贺连越的经脉被枯荣这么一洗,感觉自己仿佛沐浴在春风中,浑身说不出的舒服。他竭尽全力,才控住了北冥神功,不去主动吸收枯荣的内力,只将这部分注入自己体内的真气,贮存包裹在丹田。 枯荣的真气在贺连越体内行走完一周天,将那股乱窜的内力打散了,收了功长出一口气,道:“修行六脉神剑经,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师弟大可不必着急。” 贺连越换上一副愧疚的神色,道:“劳烦师兄了。” “今日你先将一脉的穴道图记住,不忙着练功。” “是。” 是个大头鬼!他一向贪多嚼得烂,技多不压身,盯着墙上那副卷轴,嘴唇不停无声开合默读,没多久就把六脉循行的穴道,背了个滚瓜烂熟。 又虚心求问了枯荣两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后,贺连越才从牟尼堂出来。 本参吃过了饭,正在院中扫地,见他回来,关切道:“小师叔,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贺连越翻了个白眼。 本参摸摸后脑勺,道:“说得也是。哦,对了,我特地给您留了饭,要不要送到您房里去。”贺连越一想到那些青菜豆腐,肚子里就泛苦水,五脏六腑都跟着抗议。他想了想,问道:“你师父呢?” 图澄总变着法开小灶,虽然不至于公然破戒,但却有本事把素菜做出肉味来。残念年轻气盛,受不住清汤寡水,常常到他那里蹭饭。本参也对此习以为常,回答道:“师父和法显师伯一起出去了。” 贺连越没有办法,只好随便糊弄了几口,钻到屋子里练六脉神剑打发时间,等着入夜溜出去,到大理城里弄点好东西吃。 哪知六脉神剑极耗内力,远超过了他的想象。原著中天龙诸僧为了抵御鸠摩智而学习六脉神剑,却只能各学一脉,分成六人使出,其原因就是当世无人能修聚到如此强劲浑厚的内力。饶是贺连越开着挂,在一天的修行过后,也累得够呛,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哪还记得要去偷好吃的? 结果,他竟然就这么四仰八叉睡着了! 前半夜,隐约听到本参叩叩敲门,问道:“小师叔,师父和法显师伯在你这儿吗?” 贺连越拿被子蒙着脸,含糊答道:“不在。” “对不住,打搅师叔了。”本参急匆匆地走了。 到了后半夜,外面忽然喧闹起来。这对向来宁静的禅院来说,是很不寻常的事。况且他们也不是一般的小辈弟子,这一片禅房只住了残念和图澄两人。贺连越睡梦中被吵醒,揉着眼睛望向窗外,只见灯火煌煌。 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伴随着火光噼啪,嗡嗡地透进贺连越耳中。 他踩着一双鞋走出去,打了个哈欠,问道:“怎么了?” 入目的首先是本参一双泪眼。这孩子不停地擦眼泪,但泪水还是越来越多,顺着他肉肉的脸颊淌下来。贺连越仔细一看,院子里还站着许多不认识的和尚,有的比枯荣年纪还大,应该是他师父辈的。 他心中一警,抓住本参,问道:“出什么事了?” “法显师叔他……还有师父,被人打伤了。”本参哽咽道,“枯荣师伯和几位师叔祖,正在里面为他二人疗伤。” 贺连越问道:“谁打的?”胆子也够肥的,公然在天龙寺的地盘上惹事。 “不知道,贼人跑了。”本参顿了顿,“我听见一位师叔祖说,伤口看起来像少林功夫打伤的,好像叫什么、什么金刚……” 贺连越马上接口道:“大力金刚指!” “对,是这门武功。” 一牵扯到少林,贺连越就坐不住了,忙不迭把鞋子穿好,跑到了图澄房里。他辈分高,外面的小辈不少年纪比他大得多,却也不敢拦他,就这么让他闯了进去。 他站在门口,便听见屋子里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大力金刚指是少林独门武功,绝不可能外传,看来伤人的,定是少林弟子无疑了。” “少林中人与我天龙门下无冤无仇,为何下此毒手,不大可能吧?会不会是师兄你看错了?武林中擅长指法的门派不在少数,我天龙也是其中之一,当中莫不是有什么隐情,或者事有人嫁祸?” 那人道:“我早前云游中原,曾在少林问禅,接触过许多少林武功。正是因为我们大理段氏擅用指法,这才特地求教了一番大力金刚指,印象殊为深刻,绝无记错的可能。” 屋中顿时安静下来,只听见图澄轻微的呻.吟声。贺连越探头一看,图澄与法显二人并排躺在榻上,图澄额冒冷汗,显然痛到了极致,面露痛苦之色,死死抓着法显的手。而法显则已经晕死过去。 他注意到图澄伤的是右手腕,而法显的两条胳膊都软软地垂着,扭曲的角度极其诡异。 “残念师弟。”枯荣早就发现了他,轻声唤道,向他招了招手。 贺连越走进去,环看一圈,坐在了枯荣身后。 先前说话的是个胡须稀疏,异常老迈的和尚,比枯荣还高出一辈,见他进来,也不过微抬了一下眼皮,便继续道:“打伤图澄与法显的手法完全一致,都是用指力直接捏碎他们的骨骼,使他们骨头无法再生,用心真是险恶。” 枯荣神色平静,问道:“那依师叔之见,此事应该如何处理?” 另一个老和尚,身材微胖,气怒道:“自然是去少林问个明白!平白无故伤我天龙弟子,还是用这么恶毒的手段,是何道理,以为我们好欺负吗?” “少林自然是要去问的,只是一去千里,两位师弟的伤怎么等得了?” 老和尚叹道:“骨骼尽断,神仙难救。如果没有华佗在世,只怕是……不过尽我等几人之力,用内力先为他二人救治,保住性命却是不难的。” 枯荣沉默良久,颔首道:“只能先这样了。我已派人去宫中求请御医,片刻就到。” 这完全脱离了原著的剧情,贺连越也没有头绪。可他知道一点,大力金刚指留下的伤并非无药可医,最起码还有一样东西,叫黑玉断续膏。 但是——这特喵的是倚天屠龙记里才出现的玩意儿啊!北宋的时候,火工头陀还没有出生,更别提叛出少林,建立西域金刚门了,哪来的黑玉断续膏? 系统商店倒是有,而且需要的积分点也不高。可系统已经崩溃了,就算他有十倍的积分也买不到啊。 贺连越内心充满了疑惑:到底是谁打伤了图澄和法显? 他灵光一闪,蓦然记起了悬心在雪山说过,要去天龙寺找自己的师父。难道,有一个宿主,一直潜伏在他身边?这个念头,顿时把他吓出一头冷汗来。他环顾四周,打量每一个和尚的面容神态,回忆所有在天龙寺遇到的人,却丝毫没有头绪。 那个人,到底是谁?那个足迹遍布天龙寺、少室山,比他更早一步接触系统任务和武侠世界,一直躲在暗处的人。 第41章 夜袭 贺连越将天龙寺中的人全部过滤了一遍,连扫地做饭都没有放过,然而那个永远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宿主,却仍然没有丝毫线索。 他怀疑过打伤图澄和法显的,就是那位宿主,然而这件案子,却成了桩无头公案。两人清醒之后,都表示根本没看清那人的样子,突然就被人袭击了。 贺连越总觉得两人还隐瞒了一些事情,但他也不是好管闲事的人,跟图澄、法显二人,也谈不上多深的交情,自然也懒得去戳穿他们。更何况,看两人这架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和“小师弟”交待底细的了。 图澄的伤势还好,虽然断了右手手腕,左手还是无碍的,以后写字吃饭练武,都换用另一只手,至多是不方便。法显则比他惨得多,两条胳膊齐臂断裂,又受了内伤,到现在还没醒。图澄不眠不休地照顾他,圆润的脸颊很快消瘦了下去,原本爱笑爱唠叨的性子也变得消沉不少。 天龙寺中黑影笼罩,气氛肃穆,众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霾 贺连越练了一日少商剑,将内力耗得一丝不剩,才从房中出来,到院子里透口气。只见禅院菩提树荫下,本参正蹲在土丘后,拣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戳戳点点。贺连越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 本参吓了一跳,整个人颤抖起来,飞快扔掉树棍站起身,下意识便使出了一阳指,向贺连越头面上攻来。贺连越右手一格,左手反握住他手腕,一脚踢在他膝盖上。本参被他踢的膝盖一弯,痛得倒吸凉气。 “小师叔!” “你还知道我是你小师叔啊?”贺连越使劲敲了一下他的光头,“都不看是谁,就用一阳指。换做个功夫差的,直接就给你打吐血了。” 本参愧疚之极,连连道歉。贺连越摆手道:“算了,算了。你师父刚出了事,你神情恍惚也正常。我不跟你个小辈计较。”其实他比本参大不了多少,说出来的话却是老神在在,摆足了师叔架子。 本参嘴唇张了张,欲言又止,低头绞弄手指,半晌才回道:“多谢师叔。” 贺连越“嗯”了一声,背着手往外走。刚走出两步,忽听得本参在他背后道:“听说师叔您要去少林?”法显二人受袭的事还没结果,天龙寺正准备派人去少林。一是为了调查真相,讨个公道;另一个目的就是治疗两人的骨伤。 他们认为,既然大力金刚指起源少林,那少林自然也有办法医治。只有贺连越知道,这世上还没出现黑玉断续膏,大力金刚指的伤口基本等同于无药可医。但他也不会傻到跑去和枯荣说,别白费劲了,这两人残废定了! 毕竟他如今还顶着残念的身份,设定是个没出过大理的中二少年。 六脉神剑经他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天龙寺没有久留的必要,时间长了反而容易露馅。这次他死缠烂打,好不容易才从枯荣那里争取到一个随队名额,能跟着一起去少林。此去少林,少说也得一年半载,他要是找到了悬心,就陪伴着小悬心长大。要是找不到,那便云游四海,直到找到为止。 总之,这天龙寺,他怕是不会再回来了。这么想想,还是要跟本参道个别。贺连越于是转身走回去,踮脚摸了摸本参的圆脑袋,神情慈爱地说:“是啊,这一去就是几千里,你在寺里要好好保重。” 本参憋着气不敢躲开,脸都涨红了,任由他把自己的光头搓了又搓。他个子魁梧,比贺连越还高了半个头。这画面着实有些搞笑。 “师叔……” “嗯?” 本参嗫喏道:“其实,我也要随队,您不用跟我告别的。” - 李三河带着十个禁军,连同赵许、何叔、军医,统共十四个人,昼夜不停,总算赶到了洛阳城。洛阳是唐代的东都,繁华不逊东京,车马熙熙攘攘。李三河不敢放松警惕,带人乔装打扮,住进一家不起眼的客栈。 连日来走访了数家洛阳的名医馆,然而赵许的病既没有好起来,也没有继续坏下去,仍是那副奄奄一息、面黄肌瘦的模样。夜里,李三河点着一盏豆大的灯,坐在床前,苦闷地掰着指头数日子。 他必须要在约定时间内到登封,与秦容一行人会合。但赵许这样的状况,能走得了吗? 突然,他面前的灯火微微晃了一下,闪得他的影子像被风摇晃的树枝,在墙上倏而飘过。李三河警觉地推开窗子,向两边望去。他们住的是客栈二楼,底下正对着马厩。 “陈久、王行,你们俩去楼下看看。” “是。” 多年的军旅生涯养成了他谨慎的性格,这也正是秦容敢放心把赵许交到他手里的原因之一。李三河快步走出房间,一手摁在腰刀上,一手握拳轻敲隔壁房门。房中除了赵许与何叔外,还有两个他的属下日夜监视。这两人连忙来给他开了门。 李三河往床幔里瞧了一眼,被子微微隆起一个小包,赵许正安安静静地睡着,何叔在替他掖被角。 “没出什么事吧?” 两个禁军对看一眼,摇了摇头。 李三河暗自送了一口气,觉得是自己多心了。都金盆洗手这么多年了,还是改不了刀口舔血时那草木皆兵的毛病。 忽然,楼下响起了一声惨叫。李三河全身寒毛竖起,猛地推窗看出去。只见马厩烧得火红一片,干草噼里啪啦炸响,马的嘶鸣与人的惊叫混在一起。店小二扯开嗓子喊道:“救火啊!快救火!” 李三河眼尖地看见一匹马跑了出去。马背上横着两具尸体,就并排搁在马鞍上,尸体衣服上的血迹在火光照耀下,变得不甚显眼,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禁军专用的靴子。死的是他派下去的两个人! 他暗叫一声不好,探出上半身,眼看那马越跑越远,左手压在窗棂上,下意识地准备翻身跳下去。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不对!不管来人是谁,肯定不是冲着他们几个小喽啰,目标只可能是一个人。他的视线落在赵许身上。外面动静闹得太大,孩子已经醒了过来,被何叔抱着,脑袋埋在何叔怀里,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把人都叫回来,全部集中到这里!”李三河当机立断。 走廊上、大堂里值夜的禁军,包括正在睡梦中的军医,全被叫到了赵许这间房内。众人神色凝重,瞪大眼睛,一刻不敢放松。李三河腰刀出鞘,搬了把太师椅,坐在房中央。 何叔和赵许,缩在帐子里一言不发。 李三河见他二人瑟瑟发抖,心道:难道不是信王府的余孽趁机劫人,而是信王的仇家要杀他们?这两人当真毫不知情?对方是怎么得到的消息,知道他们要来洛阳,是不是军伍里出了奸细? 他心头有无数疑问,徘徊不去。 这时,他突然闻到一股淡淡尿骚味,皱着眉头望向臭味来源处,竟是在床上。他叹了一口气,道:“是不是小侯爷……来两个人,端尿桶过来。”虽然赵许已沦为阶下囚,但信王余威犹存,他不敢直呼国姓,还是管人叫小侯爷。 那两个原本就守在赵许房中的禁军,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小侯爷一刻钟前,刚刚才去过茅厕,怎么又……不是闹肚子了吧?” 李三河不悦道:“不是说了不准让他出去吗?” “小侯爷在尿桶上泄不出来,所以我们才……”两人话音未落,李三河骤然灵光一闪,大声道:“不好!”一脚踹了椅子站起,倏地撩开床幔。只见两个形容身材与何叔、赵许有七分相似的人,相拥抱在床头,惊恐地望着他。 那孩子满脸是泪,尿水从床上淌到了地下。 “蠢货!蠢货!” 李三河懊恼至极,气得恨不得一巴掌扇死这两个守卫。但他也明白,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把赵许追回来。 “去通知洛阳府衙,全城封锁,禁止出城。” “剩下的人,跟我一起追!他们肯定还没走远!” 禁军们心里明镜一般清楚,如果找不回赵许,他们这十来号人包括李三河,都难逃一个死字。几人额上背后瞬时湿了,冷汗、热汗一齐沁出来,心跳如擂鼓,急忙按照李三河的吩咐,各自活动起来,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 赵许横在马背上,一颠一颠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被锅铲翻搅起来。他那张总是毫无生气的脸上,也显出了一丝难受的神情,齐整的眉毛皱着,嘴唇青白。何叔枯瘦的手压住他后脑勺,让他连抬一抬头都不能。 无论是长出一大截的血污长袍,还是臭烘烘的靴子,都让他不舒服到了极点。更何况,这靴子还那么大,套在他脚上,晃晃悠悠的,像是随时要掉下来。而事实上,马儿跑出客栈的时候,其中一只确实“啪”地掉在了地上。 他觉得这样比较舒服,就把另一只靴子也踢掉了。 夜风割着他的脸,也割着他的赤脚。 渐渐的,那冲天的火光消失在了视线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马儿越跑越慢,最后停在了一个黑漆漆的巷子口。从巷子里传出个粗粝沙哑的男人声音:“到了,下来吧。” 黑暗中有一双手,把他从马背上抱下来。落地之前,他脚跟踢到了那人腰间硬硬的东西——是一握刀柄,乌沉沉的,在月下泛着铁质的暗光。 “血铁刀张隼,见过小侯爷。” 然后……那把刀的刃尖,就抵在了赵许细瘦的脖子边上。 他耳边响起何叔愤怒的惊叫:“大胆张隼!你这是做什么!” 第42章 屠杀 张隼人高马大,赵许被他提着衣襟拎在手里,犹如巨熊捉住了一只幼兽。锋利的青钢刀刃擦过柔嫩的皮肤,带着一股迫人的寒气,他哑声道:“对不住了,小侯爷。”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这一刀下来,绝对能把瘦弱的孩子剁成两截。 何叔猛地扑上来,抱住了张隼拿刀的那只手,吼道:“放开!放开他!”撕心裂肺,双目充血,竟然从那年迈的体内迸发出一股巨力,硬生生扯烂了赵许的衣襟。张隼猝不及防,被他推得一个踉跄。 而赵许则跌落在地,滚身撞在巷口的一堵青石墙上,头破血流。 “小侯爷!逃啊!快逃——” 可是无论何叔怎么呕血大喊,那孩子就跟没听见一样,慢吞吞地爬起来,就坐在地上,目光茫然地左右探看,大拇指伸到嘴里,一下一下吮着。鲜血从他脑门淌下来,顺着眉毛滑落,他不舒服地擦了一下,结果揉进了眼睛里。小嘴瘪了瘪,像是要哭了。 何叔绝望地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音。他那枯树一般的脖子被张隼死死捏住,两脚在空中乱蹬,双手使劲去掰张隼的手指,却又哪里掰得动。泪水不自觉地沁出,濡湿了皮肉松弛的眼角,仍旧不甘心地望向赵许稚嫩的身影。 他要是死了,这可怜的孩子要怎么活下去? “张隼。”何叔的老脸涨成吓人的紫红色,两眼暴突,咬牙切齿道,“王爷……待你不薄啊……他唯一的血脉……” 张隼眸中有愧怍之色一闪而过,但很快又结成了一片寒霜,淡声道:“要怪,只能怪他没投个好胎。他已享受过几年人间的尊荣富贵,比我们这些一辈子刀口舔血的苦命人好多了,路上还有您老照应,料想不会太孤单的。” “你……” 张隼加大了手下的力道,怜悯地看着赵许,道:“您瞧,他就那么坐着,不哭不闹,一丁点知觉也没有。这样的孩子,养大了也是罪孽,倒不如痛快送他投胎来得好。”说罢,一把将何叔掷到地上,只听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伴随着痛苦的呜咽,老人就没了动静。 从头到尾,赵许也没抬起头来。 张隼跨过何叔的身体,不慌不忙地朝赵许走去。他知道这孩子不会逃的,当然,逃也逃不了。 他曾是寿春郡王的武术教习。信王为人仗义,颇有春秋侠风,府中招徕了不少江湖人士。他因为得罪了势力很大的仇家,才躲到信王府里避难。结果信王不但出面替他摆平了江湖恩怨,还十分信赖他,让他教嫡长子武艺。 甚至……连托孤这样的任务,也交给了他。 寿春郡王天资不凡,勤奋好学,像极了信王爷,可想未来也会是个儒雅的贤王。唯一的美中不足之处,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先天不足,痴傻愚钝。但寿春郡王从不嫌弃这个弟弟,时常带着他一同玩耍。荡秋千、抽陀螺、唱童谣,哪怕赵许只干坐着,连笑都不对他笑一下,他也觉得十分高兴。 张隼想到这里,便觉手中的刀越发沉重。他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我也是没有办法,你和你兄长,都不要怨我……” 举起血铁刀,向赵许头顶劈去。 “咔”地一声,刀刃砍到了青石板上,那条石板霎时断作两半。而张隼眼睁睁看着赵许慢吞吞地挪了下屁.股,竟然避开了自己的刀口。他惊骇之下,立即脚踩土墙,将血铁刀抽出,刀风卷起嗜血的腥味,刚猛利落地直冲赵许腰腹。 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赵许略一弯腰,动作也不见得如何快,却又一次让他的攻击落了空。 张隼用力眨眨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他大喝一声,举刀扫、劈、拨、削、掠、奈、斩、突,将刀法八式使了个遍,大开大合,连本门绝招“单刀赴会”、“亮刀带马”都拿了出来,巷口的石板、泥墙、槐树上尽是他的刀口。 一户人家门外立的石狮子都叫他斩断了一颗头,可赵许竟然毫发无损! 张隼气喘吁吁地扶着刀柄,再看赵许那瘦弱的小身板,目中已带上了惊恐之色。他环顾四周,只听夜风呼啸,仿佛恶鬼寻仇。而赵许仍坐在月下,赤着双脚,吮吸自己的指头,眸色漆黑,一言不发。 张隼颤声道:“真他娘的……见鬼了……”他血铁刀当年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招牌,今夜居然取不了一个小儿性命,不是神鬼作祟是什么?难不成真像民间传说的,皇家血脉有真龙庇佑? “这不可能!”他扇了自己一记重重的耳光,猛地摇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索性收起了血铁刀,只一双赤手空拳,三两步迈到赵许身前,伸手去掐那细瘦的脖子,神色狠厉道,“要是一个两个鬼都来找老子寻仇,老子早就死一千回了!” 赵许直直盯着他,抬起右手,仿佛凭空生出的幻影,在张隼掐住他之前,先握住了张隼的手腕! 那双无垢的眼睛,好像能看穿他心底所有龌蹉,干净得令人不敢对视。虽然一个字都没有说,可莫名就让人觉得害怕——这孩子似乎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一无所知,所以无畏。 因为无所不知,所以无敌。 此时,地面忽然震动起来,一阵马蹄声、脚步声由远及近,火把照亮了半片天空。“干他娘的!”张隼骂了句脏话,知道官府的人已经到了,自己错失了良机。今天的事,真是太邪门了。 骑在马上的李三河纵马向前一冲,到了队伍前列,提刀跃起,踩着马首,借力飘出三丈远,猛然劈向张隼的头盖。张隼拿刀去格,两道白刃擦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碰撞。张隼刀势刚烈,而李三河胜在飘逸。两人眨眼间“砰砰砰”交错了十余刀。 李三河的手下禁军趁机下马,抱起了赵许,扛在肩头。 张隼长刀相接,但觉对手刀上有股极大的黏力,自己手中兵刃险些拿捏不住。他福至心灵,惊叫道:“三刀阎王,是你?原来你归顺了朝廷!” 李三河已经好些年没听到这个称号了。时光荏苒,他在江湖绝迹十余年,容貌大改,没想到竟还有人能认得出来。又见手下已经把赵许救走,心神一弛,便被张隼逮到一个空隙。张隼使出个“分花拂柳式”,长刀急旋,引得他横刀格挡时,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李三河急忙爬起,却只瞧见他一刀砍断树下系的马绳,飞身上马,足尖在马腹一点,如同离弦之箭飞奔而去。不用李三河说,他身后禁军也自觉骑马追了上去。一时间,原本静谧的街道马蹄如雷,惊起一街灯火。 “情况怎么样?” 李三河赶忙去看赵许。 军医也在随行之列,将赵许翻来覆去,神情十分困惑,顿了好一会儿,方才道:“禀告大人,小侯爷……毫发无伤。”李三河送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更加疑惑了。对方明明有机会可以杀赵许,为什么不杀呢? 但看赵许的模样是问不出什么东西了,他瞥见地上一滩血迹,忙问道:“那个老头儿呢?死了没有?” “死了。”军医摇头道,“没气了。” 李三河擦了一把汗,什么话都没说。 - 贺连越一行人走得还算顺利,突进成州、泸州、巴州、兴元,总算入了河南府境内。法显伤势极重,耽误不得,一帮和尚日夜加急赶路。饶是贺连越这样的练武之人,没有强壮的体魄加持,也差点几次被颠吐。 即便如此,也走了大半个月的功夫。 法显伤重体弱,众人本来怕他经不起路上颠簸,想减缓速度。但法显态度十分坚决,让人将自己的双手捆了,固定在身侧,硬是撑过了一路。 入了河南府,大家伙儿略微放松了些,在陕州城外稍事休息。少林寺的地界上,时常有僧人出没,他们这帮人也不十分打眼。贺连越倒想进城住客栈去,可这些臭和尚早就习惯了风餐露宿,就算到了城门口,也要吃干粮睡草地。 这些日子,他跟着这伙人东奔西跑,没吃没喝,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小师叔。”本参给他递了个馒头。 贺连越烦躁挥挥手:“去去去,我不吃。” “这连日赶路,您不吃东西怎么行呢?”本参好言劝道。 “整天馒头就凉水,这都到城外了,你也不嫌寒碜?”贺连越话刚说完,便闻到一股糜烂的肉香,凑着鼻尖使劲嗅了两口,“哪来的肉味?” 本参指向对岸不远处的水谷上游,道:“那边驻扎着很多人,听师叔祖说,好像是流放的犯人被押解经过。要往西北去,马上就出河南了。” 贺连越一听,顿时扫了兴,无聊道:“那能有什么好吃的,烤人肉吗?” 本参憨憨道:“师叔说笑了。” 没想到,贺连越随口的一句无心之言,竟一语成谶! 入夜三更,月光静静撒落在水面上,鱼尾激起一圈涟漪。幽黑的树林影子,投射到水里,像徐徐晃动的水草,一只鸟落在树杈上,还没来得及站稳,便被猛地惊起,扑扇翅膀,逃也似的飞蹿开。 “轰——” 睡梦中的贺连越听得这一声巨响,倏然跃起。他本就睡在树枝上,举目望去,只见对岸一片血红,林火熊熊燃着,哭啼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兵器摩擦的金属声令人牙酸不已。殷红的血淌到水里,把河面都染红了。 “出什么事了?” “着火了?” 被震醒的其他和尚也十分吃惊,彼此询问。但没多久,他们就看见了河面上漂浮的尸体。 这完全是一场屠杀! 贺连越遥见一个丁点大的小孩,被抛进了水中,慢慢沉下去。那孩子身上都是血,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睁开眼睛,呛地咳了两口。 还活着! 第43章 救人 事发突然,骤然惊醒的天龙僧人们都没了主意,纷纷将目光投向领队的师叔祖慧明和尚对岸烧得烟火冲天,烟寥寥,厮杀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还有骑马的匪徒不断从山坡冲下,刀割熟麦般利落地收走这些囚犯的性命守营的禁军寡不敌众,节节败退 对方密密匝匝至少有百余人,而他们这才十多个和尚,还隔着一条吃□□的河流,就算要救人,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难道眼睁睁看着恶徒悍匪夺人性命?一行人焦急地站在河岸边上,本参两只脚已淌进了水里 本参急道:“师叔祖,您倒是想想办法啊” 慧明道了声“阿弥陀佛”,从地上捡起几根儿臂粗的断木,将其中一根用内力投入水中,其余的抱在怀中木头很快就在水面浮起,他施展开轻功,足尖一点,轻轻踩着浮木,跃出去两丈有余,依次把怀中的木头掷出,借力使出水上漂的功夫 可惜他功力不够,才横渡过三分之一的河面,便感觉到了真气枯竭,不得已只好又退了回来在岸边旁观的人,都叹了口气一行人中就数慧明和尚武功最高,他都没有办法,短时间内其他人怎么渡得了河? 本参和另两个年轻弟子道:“我们去找找别的路” 话音刚落,便见一条修长的影子从树梢跃起,衣袂飘飘,蜻蜓点水般踏过河面,连浮木都没有踩,不过几个起落,就直接如履平地到了对岸轻功不可谓不惊世骇俗本参一声惊叫:“是残念小师叔” 众僧哄然,无不震惊 “残念什么时候练成了这般武功?” “竟然比慧明师祖还厉害……” 且不管天龙寺的一干人等作何感想,贺连越甫一落地,心中便大为后悔连慧明老和尚都没出头,自己这瞎管什么闲事?还是朝廷的人,指不定会卷入什么纠纷里可那孩子落水前的眼神,莫名其妙就让他恍了神 好像在哪里见过……那种无所依托、漠视生死的目光 贺连越咬牙暗道:不管了,先把人救起来再说他撩开僧袍,两脚踩进水里,在无数浮尸中扫了一眼,仿佛受到感召似的,左手倏然伸到水下,捞起一个瘦弱晕厥的孩子他探了探鼻息,没死 将人横扛到肩头,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分量,瘦得像只皮猴子,骨头从衣服里戳出来,硌得贺连越胸口疼他用肩顶孩子的小腹,连续数下,那孩子总算有了反应,“哇”地呕出一大口脏水来 此时,忽然听背后有人喊道:“在这里小孩在这里”他扭头一看,几个衣蒙面的大汉目露凶光提刀逼近,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包围住了 贺连越眉头一皱,把孩子麻袋一样折腰扛在左肩,左手抱紧了他两条大腿,内力从右手食指涌出,正是“六脉神剑”中的少商剑只听“嗤嗤嗤嗤”数声急响,几个衣人的刀从中部折断剑气撞在他们刀刃上,仿佛弹丸钢球打来,震得他们虎口发麻 衣人后退数步,贺连越方便施展剑招,腾跃挪移,脚下使着凌波微步,整个人犹如一道幻影,哪里是这些普通刀客能捕捉到的片刻之间,大局已定贺连越本以为这些衣人会逃窜走,没想到这几人不但咬牙苦苦支撑,还大声喊来其他同伴 贺连越心道:我与这些人无冤无仇,看样子是冲着这孩子来的了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底细,武功倒平平无奇,只是这不要命架势,决非一般悍匪劫道,反而像小说里写的死士 岸上的惨叫声越来越弱,渐渐平息下去,想来是屠杀已进行到尾声多的衣人聚拢过来,将两人团团围住贺连越无心恋战,随便寻了个方向,把孩子抱紧了,横腿一扫,踹开两个衣人猛击数掌后,拇指一屈,食指点出,变成了“商阳剑”,一剑又一剑地刺出,无差别攻击,将衣人打了个人仰马翻 被他打伤的衣人倒在地上,紧抱着流血不止的小腿,无法追击原来贺连越看似随意,每一招都正好刺在他们腿脚上,趁一片混乱之际,抱着孩子蹿入树林中天然的树林成了他最好的屏障,把身后追赶的人都远远甩在了后面 不远处一堵断崖上,一个身着大氅的男人,望着脚下营地的惨烈情景,眼神生冷 “大人,属下无能……让、让人跑了” 男人反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骂道:“一帮废物连个孩子都杀不了”声音十分尖锐,像两块锐物来回摩擦,叫人心里发毛那个来回禀的衣人,生生挨了这一巴掌,却不敢反驳,下跪惶恐道:“属下已经叫人去追了,一定会把人找到带回来” “带回来?”男人眼睛一眯,“一把火烧了就是,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是、是”那人点头哈腰 “去查查,救走人的和尚是什么底细,是不是信王府的旧人?” 衣人谄笑道:“连张隼都归降了大人,信王府哪还有什么旧人?”那男人哼道:“信王在朝廷经营了数十年,难道就没有点底牌?都说人走茶凉他这杯茶,倒还没凉透那个秦容一路死护着赵许,不知道又是哪边的人” “这次秦容死在了我们手里,余下的禁军,除了和我们里应外合的几个,也都按照大人的吩咐处置了特意留下了几个受伤的,一口咬死是土匪劫道,没有留下证据” 那人玩弄着手里的扳指,淡淡道:“这里是嵩山少林的地盘,要是少林的人查过来,你就把那几个土匪的老巢捅出去,让他们当替罪羊” “是”衣人犹豫了一会儿,始终没敢将另外一件事说出来 禁军里,跑了个耍大刀的,叫李三河不过此人受了重伤,料想也跑不了多远何必报到这位阴晴不定的大人那里,自己再平白挨一顿训斥? - 贺连越身后跟着追兵,不敢往河对岸跑他自己应付这些人绰绰有余,再把天龙的和尚卷进来,说不定两边都要对他起疑心而且那些和尚的功夫稀松平常,还带着法显、图澄两个伤员,到时候打起来,实在讨不了好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最最糟心的是,他去少林找悬心的事肯定要推迟了 一想到这里,他就对自己背上这小孩气不打一处来死在哪里不好,偏偏要死在他前面?吃定了他心软是 贺连越不轻不重地扇了一下小孩的**,还在那浑圆的小屁.股上掐了一把,心道:不晓得这病恹恹的丑孩子是什么身份,引来这么惨烈的追杀现在人是救回来了,怎么安置呢?总不能带着走? 他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把人丢在林子里喂狼得了 天色蒙蒙地亮起来,阳光穿过树叶的罅隙,落到贺连越脸上他竟然背着这孩子跑了**此时才觉出难受来,腹中饥饿,衣服干透了浆在身上,很是不舒服追兵已经没了影子,他干脆就找了个中空的树洞,把孩子搁下,自己打了一只兔子烤着吃 属于荤肉的香气飘散开,引得他食欲大动,扒下烤焦的兔子腿,忙不迭塞进嘴里,烫得哇哇直叫“天啊,离开那群和尚真是太好了”他感慨道,“我下次得去算个命,是不是八字跟和尚相冲,怎么来来去去总在秃驴堆里晃悠?” 刚吃完兔头,从灰烟里抬起头,便对上一双睃睃的眼睛 那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靠在树干上,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贺连越和他四目相对,半晌,谁都没有说话,只听见火堆噼里啪啦响贺连越想了想,问道:“小屁孩,你以前见过我吗?” 赵许没有说话 “应该没有”贺连越自言自语,“你长得这么丑,还挺有特色的”慢慢走过去,蹲在赵许跟前,抚摸着他从额头一路延伸到右眼下的伤口那伤口被水泡得发白,看上去十分狰狞 “啧啧,破相了呢”贺连越捏了下他的脸,“本来就黄瘦黄瘦的,这下吓人了” 赵许垂着眼睛,骨肉嶙峋的两手,搁在膝盖上,毫无光泽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又脏又乱何叔喂给他吃的药,对身体有很大损伤,能出病重的假象,只是当时为了逃命,管不了那么多了何叔一死,他无人照顾,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自然就成了这副样子 贺连越撑着下颌,上下打量他一番:“这非洲难民的惨样,还要被追杀你到底什么来路?” 赵许木着脸,不哭不闹,也不说话 “那你叫什么名字,这个总能说?” “……” “年龄呢?六岁,七岁?” “……” 贺连越抓狂,这孩子是不是昨晚屠杀受刺激了他拿那只刚吃过兔肉,油腻腻的手捏着赵许的鼻子,“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爹娘呢?死了还是活着?”赵许被他捏得透不过气来,憋得小脸通红,终于张开了嘴,大口大口地用嘴呼吸 “娘——”他弱弱地唤道,“娘——” “嗯,对啊你娘呢?”贺连越松开了手 可没想到,赵许反反复复只会发这一个音节,叫来叫去都只有娘,其他信息一个字也没有透露贺连越又崩溃了,两手摁在他肩上:“小屁孩,你别是吓傻了?你要说点什么,我才知道拿你怎么办啊” 赵许吮着拇指,抬起脸来,茫然地望着他,一脸无辜 贺连越生无可恋地放开他,站起身给他撕了个兔腿,塞进他手里,“算了,看在你刚蒙受大难,童年罩上了不可磨灭阴影的份上,不难为你了吃,我去给你找点草药,把头上那个口子治一下” 赵许盯着那个兔腿好一会儿,才送到自己嘴边,缓缓张开口,犹如慢动作回放一样咬下一口贺连越莫名觉得这个吃法有点熟悉,他脱口而出,唤道:“悬心?” 然而赵许丝毫没有反应显然,这不是他的名字 贺连越刚提起的一口气,又泄了下去他自嘲地一笑,敲敲自己的脑壳:“这小孩是痴呆,怎么你也跟着傻了” 第44章 乔装 趁着赵许吃东西的功夫,贺连越在附近找了些止血的草药,嚼烂了给他敷到伤口处,撕了自己的内衫,把他那小脑袋包得活像个木乃伊,露出一只圆溜溜的大眼睛。贺连越瞧来敲去,摸着下巴,连连摇头,在他脑门上扎了个小巧玲珑的蝴蝶结,这才满意地点头。 赵许双目无神,任由他折腾着,唯独最后看到那只蝴蝶结,方抬了抬眼,眼珠向上转动,闪过一丝好奇之色。 “原来你喜欢这个?” 贺连越嘿嘿一笑,解下他的裤带,又演示了一遍蝴蝶结的系法。赵许松松垮垮地罩在没系裤带的衣服里,显得瘦弱不堪,胸下肋骨条条分明。他那袍子在血水里泡过,被风吹得硬浆浆的,看起来倒比他更像个人形。 “啧啧,这衣服臭成这样,你也不嫌弃。”贺连越提拎他站起来,替他把衣服剥了,只剩下一条亵裤。将自己的僧袍除下,给他从头到脚盖了个严实,“别感冒了。你一感冒,我更麻烦。” 扔了那条裤腰带给他,“你自己玩儿着,我去前面探探路。” 赵许盘腿坐在熄灭的火堆边,捏着粗布卷的裤腰带,低头不语。 等到贺连越回来的时候,突然发现那根裤带上系满了蝴蝶结,各式各样,五花八门,而且左右极其对称,一串下来,精致得难以言说。他瞪大眼睛,小声道:“我去,这孩子的天赋点太奇怪了吧?”但至少可以确定,小屁孩不是真傻子了。 行为障碍,沟通障碍,无法建立正确的人际关系,兴趣范围狭窄。 这绝不仅仅是一般的性格孤僻而已。贺连越一下子沉默了。虽然他不是医生,但至少比大部分现代人,更加了解这种症状背后的意义。 ——自闭症,又称孤独症。便是在他生活的现代世界,也难以做到有效治愈。放在古代环境下,不被人当成傻子才怪。 “喂,小屁孩。”贺连越盯着赵许看了半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走到他面前,抱膝蹲下,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那张干瘦的脸,“你的运气可真够差的。”赵许看了他一眼,毫无反应地继续打蝴蝶结。 贺连越怜悯地望着他,心中多出了几分感慨。 “走吧。”他把孩子打横抱起,轻飘飘的不比小兔子重多少,“我既然捡了你,就不会不管你的。”将旁边的枯木堆用脚尖踢开,盖住赵许带血的衣服,展开轻功,沿着河岸的方向离开。 他们的运气很好,没过多久便下起雨来,将行迹冲刷掩盖了大半。 贺连越抱紧了赵许,孩子的脑袋贴着他的颈窝,温热而微弱的呼吸落在他皮肤上,相互的体温驱散了冷雨带来的寒意。赵许两条细细的胳膊,合握在他的肩后,低垂着脑袋,淅淅沥沥的雨滴,被浓密的睫毛遮蔽,只留得一双眼睛是清晰的,所以能分出心来,偶尔打量一眼这个抱着自己的陌生人。 陌生的温度,陌生的声线,陌生的眼神。 他忽然伸出手,接住了从贺连越下颌滑落的一滴雨。 “别乱动。”贺连越没好气地甩甩脑袋。因为没了头发,雨水瀑布似的在他脸上横淌,肆无忌惮地打在脸上。头顶首当其冲,痛得发麻。冰雹砸鸡蛋什么样,他现在就是什么样。心里又默默把系统开发者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 赵许犹豫良久,抬起胳膊,把手里紧捏的裤带,搁到了贺连越头顶上。一大串蝴蝶结从他耳前挂下来,然后……赵许在他下颌处,缓缓打了个结。 “轰——” 贺连越简直五雷轰顶,险些暴走。额上青筋迸出,咬牙切齿道:“你想死是不是?别仗着自己是小孩,我就不敢打你!”抄在赵许膝后的手,掐了一把他大腿,“还不快松开。” 小孩倔强地抿着唇。 贺连越深吸一口气,瞪他一眼,换了个姿势,把他竖起抱住,腾出一只手来解那个蝴蝶结。解完后将整条裤带挂到赵许脖子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他屁.股,吓唬道:“再不乖就扔你下去,怕不怕?” 他还作势松了一下手。本以为赵许会搂紧他脖颈,没想到这孩子就直直地滑了下去,吓得他赶紧重新托住,无奈道:“真是怕了你了。”赵许趴在他肩头,安安静静地玩着蝴蝶结,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贺连越摸摸脑袋,真别说,有刚才那个半掌宽的裤带遮着,比直接淋雨舒服不少。 就是……太丑了。 - 贺连越兜了一大圈,回到一开始和天龙寺和尚留宿的地方。果不其然只看到一片空地。此时距他救人已经过了一天,当时场面如此混乱,先行离开才是对的。赵许本来靠在他怀里睡着了,但这小孩睡眠浅得很,一有动静就把眼睛睁得老大。 贺连越食指和拇指在他眼皮上一拢,道:“睡你的觉去。” 赵许竟然听懂了他的意思,乖乖把眼睛闭了回去。贺连越大感神奇。看来他的症状还不算严重,认真治疗的话,作为普通人生活应该是没问题的。 “小师叔,小师叔。” 头顶上响起一声低呼。贺连越抬头一看,原来是本参抱着一根粗壮的树枝,可怜兮兮地趴在树冠上。见了贺连越,他一脸激动,差点跌下来,好在轻功及时稳住身形,狼狈地滚球状落地。 “小师叔,您没事就好。”他泪眼汪汪,险些没抱住贺连越大腿痛哭,哽咽道,“我还以为您出事了呢。”目光落到赵许身上,倏然一怔,“这是……” 赵许刚睁开眼,就被人一把摁下了脑袋。 “捡回来的小孩。”贺连越轻描淡写地带过,眉头一皱,“慧明老和……呃,你师叔祖呢?” “师叔祖他们带着师父、师伯先行进城了,昨夜的事闹得实在太大,惊动了官府的人。师叔祖说‘此地不宜久留’,让我在这儿等一等,如果今天还没等到您,就做一个记号,也先跟进城里去。” 贺连越想了想,道:“那我们现在就进城去。”那些人再嚣张也不敢公然在陕州城里行凶。 本参苦笑道:“恐怕不成了,小师叔。” “怎么说?” “我刚刚听到从城里出来的商旅说,城门口已经加强了戒备,在搜查昨夜血案的可疑人犯。算算时间,就是师叔祖他们进城之后的事。” 贺连越撇嘴道:“咱们又不是犯人,怕什么?” 本参为难地看着他,面带愁色,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官府发出来的布告,说杀人领头的……是个和尚。身着僧衣,面容清俊,年纪很轻。” 贺连越摸了把自己的脸,再低头看看裹在赵许身上的僧袍。 “贼喊捉贼啊……要不要脸?”他哼道,“我就说昨天那帮人训练有素,不像一般土匪。”现在手眼通天到连官府都能疏通,确实不是普通江湖人的手笔。 “那现在咱们怎么办?” 贺连越怒其不争地敲了一下本参的脑瓜:“你是不是傻?乔装打扮懂不懂,我们把这身衣服一脱,再弄顶假发,谁晓得你是和尚还是道士?” - 一个时辰后。 某农家小院里。 本参别扭地扶正自己的瓜皮帽,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师叔,您觉得我这身还行吗?”贺连越抬头瞄了一下,敷衍道:“凑活,表情再凶恶一点。你是富家公子哥的随从,膘肥体壮的那种,又不是受气的小媳妇。” 本参脸对着镜子,将贺连越给自己画的伤疤看了又看,赞道:“小师叔,你这手本事可真厉害。” “一般吧。”贺连越谦虚道,嘴角得意地扬起。他盘着双腿,解开赵许头上缠的绷带。赵许则乖乖坐在边,娃娃似的任由他摆布。本参每次一回头,瞧见这小孩的造型,都暗自拍拍胸口,感谢小师叔的手下留情。 贺连越给赵许扎了两条小辫,剩下的长发盘成丫鬟髻,还用彩带打了两个蝴蝶结。垂下一缕留海,刚好遮住额角的伤疤。他恶趣味地把赵许掰正,指向镜子里的“小姑娘”,说:“你看,是不是超可爱的?” 赵许面无表情,只有唇角几不可察地往下垂了垂。 贺连越哈哈大笑,揉乱他额发。 本参警惕地推开一丝门缝,从里往外望去,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师叔,你不要这么大声好不好?你现在可是通缉犯。” 贺连越一摇手中的折扇,邪魅笑道:“被通缉的是个臭和尚,又不是本公子。”青衫纶巾,**倜傥。 “小师叔,你到底从哪搞来的头发,黏得这么好?” “呵呵,佛曰‘不可说’。” 远处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哪个天杀的,把我家小黑的尾巴捋秃了!” 第45章 莲音 本参长这么大,从没对人撒过谎,跟在贺连越身后,但凡遇到城门守卫的盘问,便和扮成小丫鬟的赵许安安静静地站在一侧,捏着双手,头也不敢抬。听见贺连越巧舌如簧,讲得天花乱坠,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心里只有佩服。 小师叔实在太厉害了! 贺连越递上还没捂热的、刚劫到手的文牒,带着两人大摇大摆进了城。 “慧明师叔说了没有,去什么地方找他们?” 本参挠头道:“慧明师叔祖说,陕州城内有咱们大理段氏的产业,是一所隐蔽的禅院,就在城东钟鼓楼后边。如果进了城,就到那儿会合。” 贺连越往后窥了眼面带疑惑的城门守卫,一把将慢吞吞的赵许抱起,夹在胳膊下面,疾步如飞,挥手道:“那你还等什么,嫌人家反应太慢是不是啊!”赵许瞬间天晕地旋,整个人像被折叠的长枕头,直留两条细腿在空中晃悠。 本参担心地说:“师叔,你这样……对孩子不好吧?” “没事,没事。”贺连越道,“你带路就好。” 三人好不容易赶到了钟鼓楼。沿□□泉方向走出数十丈,便见一片茂密的竹林,遍植泉畔,青翠苍劲,错落有致。遥见一块沉木匾额,半掩于竹林中,上书“莲音”二字。飞檐墨瓦,禅院深深。 本参面露喜色,道:“想来就是此处了,我去敲门。” 贺连越刚欲说话,却被一股极轻的力道,扯了扯衣袖。低头一看,赵许仰起小半张脸来,额上细汗密密,紧咬下唇。贺连越赶忙把人放下来,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病了?没发烧啊。”又去摸他的脉搏。虽然细微却很沉稳。 “喂,你怎么了?” 赵许难受地皱着眉头,却没有开口。 贺连越蹲下身,视线与他齐平,道:“哪里疼,你指给我看看。” 赵许眼角红红的,眸子湿润润发亮,好像快哭了。 贺连越简直抓狂,自己亲自动手上,拽拽他小胳膊,“手疼?”赵许缓缓摇头。“头疼?”粗鲁地摸摸小脑袋。他还是摇头。贺连越戳了戳他软绵绵的肚皮,“那是这里疼?”赵许倏然推开他的手,捂着肚子,涨红了脸。 贺连越看到他那个表情,心领神会,僵硬地一扯嘴角。 “拜托,下次想尿尿就直说好吗!” 他抬头对本参道:“你先进去找人,我带这个小笨蛋去撒尿。”说罢,抄起赵许,往竹林里奔去。一口气跑出十来米远,他擦了把汗,将人放下来,道:“行了,就这儿了。你尿吧,保准没人看到。” 赵许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憋红了脸,直直望向他。 “大爷,您还有什么要求啊?刚刚让你在路边解决,您老又不同意!”贺连越忿忿道。 两人彼此无言地对视了好一会儿,贺连越才有点明白过来,指着他颤声道:“你……你不会要我把尿吧?” 赵许打从生下来开始,就没自己解过裤带、拿过筷子,信王夫妇爱他胜过性命,家中仆妇千人,哪里有要他亲自动手的道理?此时,他也只会摊开双手,茫然而无辜地眨眼。 贺连越额上青筋迸出,长袖一甩,转身道:“老子又不是你爹妈,管你尿不尿裤子?反正你自己看着办!”身后半晌没有动静,他偷偷瞄了一眼。只见赵许的小脸由红转紫,小茄子一般,捂着裤裆,一颗豆大的泪从右眼淌下来。 “唉——” 他又心软了。跟个傻孩子置什么气?以前做义工的时候,也帮婴儿换过尿不湿呢。 贺连越走回来,半跪在地,替他脱了裤子,哼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学着点儿,以后你都要自己干。你爹娘不会陪你一辈子,我也一样。”闭上眼睛,一狠心,捉起那只软啾啾的小东西,对准竹子根部。 孱孱的水声停息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大口气。 贺连越呲着牙,把手往赵许身上一擦,径直往前走,嘀咕道:“老子这是造了哪门子孽啊……居然还有这么一天!”自己都恶寒得直发抖。 赵许跟在他后面,个子还不及他的腰高,一摇一摆的,像条小尾巴。 “说实话,你是系统派来克我的吧?真是个小冤家。” “……” “等查到你的身份,找到你的亲眷,我就送你离开。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 “小心地上的……”贺连越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砰的一声,扭头一看,赵许重重跌了一跤,坐在地上,捂着鼻子,眼中雾气蒙蒙。贺连越这才把话补完,“地上的石头。” - 贺连越背着赵许,从竹林里出来,看到本参垂头丧气地站在禅院外面。他心念一动,立即问道:“怎么了?”不会是出事了吧。 本参失落地说:“师叔祖他们已经走了。” “这么快?”贺连越略感惊讶。 “出了藤椒岭血案后,城里搜查得很严。今天一大早就颁布了禁令,整个陕州城只准进不准出。师叔祖他们通过段家的关系网,提前知道了消息,怕因此事被困留城内,不得脱身,所以来不及等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藤椒岭就是昨夜他救了赵许的地方。怪不得他刚才只看到进城的队伍,没看到有人从城里出去,原来是这样。 本参无措地问道:“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啊,小师叔?” 贺连越努努嘴,指向他身后的禅院:“还能怎么办?先住下来呗。这么好的地方,不住白不住啊。”同样是和尚,这天龙寺的皇家特供大师就是不一样,待遇比少林那帮人好多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区区一伙衙役,难道还真能奈何得了他不成? 栽赃陷害,那是什么玩意儿? 在绝对的武力值面前,都不算个事。 贺连越大大咧咧地进了禅院,吩咐看家扫地的小僧弥放洗澡水,准备饭菜,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最重要的是,马上把那个麻烦的小冤家甩给了本参照顾。 他自己洗完以后,换上一身雪白的小衣,没穿僧袍,就躺在院子里纳凉,等饭菜做好。此时,从另一间厢房里传出了本参的惊呼,接着就看见他满身水迹地冲出了屋子,尴尬地手足无措。 贺连越啧啧道:“我说那个小祖宗不好伺候吧?” 本参挠挠后脑勺:“他是挺乖的,但是……”非暴力不合作啊,“他不让我脱他裤子,还有那个……那个腰带。” 贺连越撸起袖子,一面往屋里走,一面撇嘴道:“还反了他了。待会儿你要是听见什么奇怪的动静,千万别进来。” “欸,小师叔,你不会是要打他吧?”本参赶忙拦住门,“孩子还小,不懂事。” 贺连越和善地微笑,道:“我怎么可能打孩子呢?你真会开玩笑。”一把推开本参,径直进了屋子,“啪”的一声,猛然关上房门。本参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不安道:“小师叔,小师叔。你让着他一点儿,大人有大量,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贺连越一进屋内,看到满地*的痕迹。 赵许趴在浴桶边上,白白的雾气中探出一颗小脑袋,眼珠子黑漆漆的,一眨不眨望着他。贺连越绞了条白巾,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就你矫情。”白巾在赵许头顶围了一圈,末梢打了个蝴蝶结,越发衬得那张脸巴掌似的小。 赵许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伸手摸摸蝴蝶结。 贺连越卷起袖子,替他擦身,从瘦条的肩膀到胳膊,然后是小腹和后背。擦到大腿的时候,赵许又不干了,把脸埋进水里,抱着膝盖不出来。贺连越笑嘻嘻地把他从水里捞出来,“别害羞嘛,都是男人怕什么?” 他又吓又哄,终于把赵许提了起来。温暖的阳光透窗而入,经过一道薄纸的过滤,只剩下淡淡一片。而借着这道光,他看清了赵许湿润的眼眸,和……大腿处难堪的三角烙印。 那是比刺字更严苛的羞辱,却不知为何又留下了几分余地,没有黥在脸上。 贺连越怔了一怔。这是他第一次真切意识到,面前这个小孩,不仅是孤独的自闭儿童,还是王朝的囚徒,流放千里,抄家灭族。就算自己查清楚案子始末,也不一定能找到他的亲人。更有可能……他已经没有亲人了。 趁他发愣的功夫,赵许又重新缩回到浴桶里,垂着睫毛,动也不动。 突然,有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头顶,温柔而有力。赵许微微扬起的脸,正对着贺连越俯下的胸膛。雪白的小衣松垮散开,露出光滑白净的胸口。直到他湿漉漉的脸颊,贴上了那温热干燥的皮肤,他才意识到——这个男人抱住了他。 “其实,也没那么丑。” “你仔细看,是不是还有点像半只蝴蝶结的形状?” “这是如意、团圆、相思的意思,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 第46章 灯火 贺连越从屋里推门出来,和本参打了个照面。看本参那副紧张兮兮,不断往里面窥看的模样,好笑道:“我又不是老虎,还能把他吃了不成?”话音刚落,忽然叠着叹了口气,压低声说,“你进去帮他把头发洗了,我先出趟门。” 本参连忙问:“小师叔,发生什么事情了?” “唔。反正有点儿事要办。”贺连越一搭他的肩,含糊道,“不要紧的,我马上就回来。” “你说的啊。”本参苦着脸,抓住他的手,“一定要马上回来。”贺连越不在,他就跟失了主心骨一样。他还从没觉得哪个人能让自己这么安心过,连他师父也做不到。好像只要有小师叔在,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似的。 贺连越笑道:“放心吧。等我回来,带你们去逛城隍庙。圆智说,这里的夜市可繁华了。”圆智就是留守在禅院的小僧弥,性子安静极了,被他逗弄着才多说了几句话。 “这都什么时候了。”本参小声嘟囔道,“您还有心思逛夜市?” 话间,贺连越已换上了白日公子哥儿的打扮,从墙头飞快跃了出去。本参惊奇又艳羡:小师叔的武功真是一日千里,比几个月前厉害多了。大约是从枯荣师伯那里学了什么了不起的功夫。 “这手轻功,便是城墙也跨得过去吧?” 天色渐暗。 贺连越飞檐走壁,扎紧了袖口,撩起长袍,从后衙门一溜而入。他两手两脚聚着内力,吸在墙上,犹如灵活多变的壁虎,在垂直的土墙上来去自如。这官衙也很有些年头了,房梁虫蠹蚁食,不少破损之处。他一往房顶上去,就扑得满脸积灰。而且他对衙门的事务分管不熟悉,只能一间间屋子找过去,挑着高大的建筑先搜。 翻遍了大半座衙门,才让他找到压在知州案上的卷宗。 四下窥看无人,他赶紧点了一折火,照亮折子上的字。上面交待的,正是藤椒岭血案之事。就搁在所有折子的最上层,想来也确实为知州大人所烦恼。贺连越用手遮着火光,眯眼速读,一目十行。 他越看越心惊。 原来藤椒岭遇袭的囚犯,不是普通的流放罪人,而是信王谋逆一案的亲眷。虽然他不知道信王是何许人也,但根据这封折子上的语气推断,应该不是个寻常小人物。宋代的异姓王屈指可数,而这位信王,九成是皇帝的兄弟叔侄一类。谋逆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牵连之人何止百千,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那支流放的队伍人数会如此之众。 折子里提到,在藤椒岭血案中,几乎所有的囚犯和禁军,都被屠戮殆尽,手段极其残忍。根据仅有的几位生还者口供,劫道杀人的匪徒为的是恩仇,而非钱财,怀疑是江湖仇杀,有人联合土匪,蓄意报复信王血脉。 贺连越看得频频摇头,那伙黑衣人训练有素,完全不是江湖人的作风。如果不是官府的调查方向有误,就是有人故意掩盖真相,想让“江湖人”背黑锅,搅乱一池浑水。他翻到几张画像,果然依稀是自己的模样,下面标明是劫道的领头人,悬赏一千两白银。 “才一千两,忒小气了些。”贺连越不屑地把画像塞回远处,将折子也整整齐齐摆回到案牍上方。他细致地记住了里面提到的人名。 “禁军营指挥使秦容、都教头李三河……”他顿了顿,念出最后一个名字,“……八贤王。” 这指的是他所认知中的那个八贤王? 贺连越压了压额角,愈发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 本参给赵许洗了头发,让他横躺在竹椅上,替他擦干。擦着擦着,突然发现他耳后连着脖颈的地方,有颗小小的朱砂痣,平时刚好隐在发里瞧不见,于是笑道:“这倒不错,要是你亲人寻来,是个认亲的凭证。” 赵许双手举高,捧着个竹篾扎的小蝴蝶,眼睛星星似的亮。 如果被信王府的旧人看到这场景,一定会大吃一惊。包括信王夫妇和寿春郡王在内,谁也没见过小侯爷这么生气勃勃的模样。大多数时候,他的双眼就像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情绪可言,冷淡得令人绝望。 “这是小师叔扎给你的?我都不晓得他手这么巧。”本参凑过头去看,赵许却像提防贼人一样,警惕地把竹蝴蝶藏到了身后。本参尴尬地一笑。他年纪不很大,还是孩子心性,在赵许跟前连连碰灰,心底也有几分委屈。 他摸摸鼻子,嘟囔道:“等小师叔回来,我也让他做一个。”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忽然觉得赵许将嘴唇抿得更紧了,用力抱着那只竹蝴蝶,非常不开心的样子。 本参忙扯开话题:“待会儿小师叔回来,说要带我们去夜市。我给你买糖人好吗?甜甜的,可好吃了。还有芝麻糕、绿豆糕……什么都有。” 赵许什么稀奇糕点没吃过。粉白的桂花糕,点缀着米粒大的桂花,糯米粉软润的口感,与九月金桂的清香相融合。中间一层是透明的甘糖浆,甜而不腻,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不可名状的酥柔,丝丝化开。这样的好东西,也得嬷嬷切成指甲盖大小,用去了尖的银签子挑着,好言哀求他吃一点。 本参笨拙的言语丝毫不能打动他。他撇过脸,闭上眼睛,一脸漠然。 “唉——”本参长长叹息,支棱着下巴,烦恼道,“寺里的小师弟们,都没这么难哄啊。”余光瞥到游廊后一抹青色,只见贺连越分花拂柳,穿过垂花门。 他一下子站起来,激动道:“小师叔,你可算回来了?” 赵许也蓦地睁开了眼。 贺连越神情有些疲倦,懒洋洋地搭着手心一把玉骨折扇,轻轻“嗯”了一声。走过来,用扇柄点了点赵许的额头,算是打招呼。赵许对上他的双眼。那眼睛里藏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同情,怜悯,无奈……像在看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隔了良久,他才扬着唇角笑起来,道:“走吧,带你去夜市。” 本参笨手笨脚地给赵许梳了个小揪揪,对贺连越道:“小师叔,你上回给他梳头的时候,屋里太暗,都没发现他头发里有颗痣,还是……”朱红色的,几个字还没说出口,看贺连越打了个哈欠,便又悻悻咽了回去。 果然他起头的话题,都很无聊吧。 本参破天荒地又没有穿僧衣,和贺连越一样一身便装,牵着赵许走在街上。贺连越这张脸因为长得既冷且艳,细皮嫩肉,好几次被误认为是女扮男装,引来一堆莫名的关注。而本参个子又高大魁梧,三人就跟一家三口似的。 贺连越被打量得不耐烦,把折扇往腰里一插,轻松地竖抱起赵许,用臂力告诉每一个投来好奇目光的人:老子是男人,还是力气很大的那种! “小师叔你看,那里有猜灯谜的。” 贺连越道:“又不是元宵节,猜什么灯谜?” 一个路过的老头儿笑着解释道:“公子是外地人吧?您有所不知,咱们王知州是个素来好猜谜,上行下效,民间也组起了不少谜社,每逢十五都在集英楼外边办灯谜活动。公子要是有兴趣,不妨一试。听说今儿个王知州也在楼里呢。” 本参跃跃欲试,道:“小师叔,您这么聪明,肯定猜得又快又对。要不咱们去试试吧?” 贺连越被戴了这么一顶高帽,又被那老头笑眯眯地盯着,一时推脱不得。如果说不去,倒像是他自己怕了,哼道:“既然你喜欢,那就去玩玩儿呗,凑个热闹嘛。” 本参欢呼雀跃,身先士卒,为他分开人群挤进去。 那些红红绿绿、造型别致的灯笼悬在集英楼的檐下,各自用一根金签勾着,挂得很高。底下的人无不仰头迅速读了题目,继而低下脑袋费神思索,若得了答案,便用一张雪涛纸写了,递给收条子的小厮。 贺连越由左到右,读了第一条灯谜。 “洞房花烛夜(打一中药名)。”他瞬间懵逼,笑容僵在了嘴角。 中药什么的,他真的不知道啊喂! 偏偏本参在旁边不停投来殷切的目光,崇拜地说:“小师叔,猜出了吧?很简单吧?这才第一题诶。”惹来许多瞩目不说,那小厮见他们如此信心十足,直接就递上了盛着雪涛纸和毛笔的红木托盘。 贺连越都不想承认自己毛笔字写得有多烂。 “呵呵。”他干笑两声,咽了口唾沫,左右环顾,发现周围的人反而都在看他。 啊,好丢脸。 这种时候,系统应该出来把他穿走啊! 正当他脑中飞快思考该如何挽尊时,乖乖趴在他肩头的赵许探出了脑袋,细伶伶的小胳膊伸向了那支毛笔。小孩瘦瘦的手指,还没那根笔粗,握笔的姿势显得非常吃力。他一笔一划,写得极慢,却没有丝毫犹豫。 桔梗。 笔迹端正大气,力透纸背,颇有魏碑之风。(.. ) 第47章 山月 桔梗,去掉两边的木,就是吉更,正合洞房花烛夜之意。 贺连越毕竟是现代长大的,在古代环境下生活了几年,但对古人的东西仍是一知半解。在场都是猜谜高手,解出此题的也不在少数。如果是贺连越猜出来,他们不会太惊讶。偏偏是个小孩子写出了答案,实在令人啧啧称奇。 “行啊你……”贺连越揉揉赵许的头顶,“厉害厉害。” 赵许搁下笔,抬头去看下一道题。 贺连越忙不迭抱着他的双腿,把他举高,殷勤道:“字都认识吗?我念给你听啊。”转念一想,人家毛笔字写得比他好看多了,连桔梗这么难写的字都没写错,自己真是多此一举。 “直上浮云间(打字一)。” 赵许悠悠写下一个方正的“去”字。 又对了! 贺连越大呼神奇,抱着他满场跑,身后跟着奉纸捧笔的本参,将集英楼的灯谜有南至北猜了个遍。一圈猜完,方回到原处,自己已热了一头的汗出来,却是眉目飞扬,神采奕奕。连带赵许那张瘦黄的小脸也有了光彩。 两人玩得不亦乐乎,难为了本参累得气喘吁吁,还得替他们交卷。 “小师叔,这卷上……写谁的名字啊?” 贺连越一戳赵许的脸,笑道:“写他的啊,难不成我还得跟小孩抢功?” 本参眨眨眼:“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 “你问我,我问谁?”贺连越一拍脑袋,“我也不知道哇。” 两人满头黑线地看着赵许。贺连越把笔捡起来,塞到小孩手心里,对本参说道:“他不是会写吗?不说话也行,哑巴比傻子好多了。早让他把名字写下来多好。” 赵许提着毛笔,小手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贺连越比划着嘴型,重复道:“名字?” 他还是没有动作。一颗墨水滴下来,把雪涛纸染污了,他就盯着那墨迹发呆。贺连越即便再聪明,也大不可能猜到,从小到大,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一次都没有。父母兄长唤他的小名,奴婢下人喊他公子侯爷。 赵许这个名字,被封存在他的皇家御牒里,然后又送到了流放罪书上。 从他被贺连越救起的那一瞬间开始,他就丢掉了所有身份,连名字也不复存在。 “呜呜。小师叔,他又变成木头了。” 贺连越觉得赵许现在的神情,用死机来形容更合适。他把笔抽回来,换了一张纸,写上“关山月”三字,道:“待会儿要是喊到这个名字,那就是咱们了。”现在他的画像还搁在知州大人案上呢,哪里敢用真名。 本参不解道:“为什么是关山月啊?” “关山之上。”贺连越跺一脚土地,又一指悬在楼阁上的满月,“明月之下。”陕州近关山,正是当年张良韬光养晦隐居的地方。 本参赞道:“不愧是小师叔。”一个化名都这么花心思。 贺连越扬了扬眉毛,笑而不语。他刚要开口,忽然听到不远处响起个阴沉的男声:“你家大人呢?”立时有个小童回复道:“……请随小的来。”他内力浑厚,耳聪目明,听力远超常人,当下便往那个方向望去。 只见一个身穿玄色劲装的中年男子,头戴斗笠,在人群中一闪而过。 那夜他救赵许的时候,听过这个声音。长相身形或有相仿,但每个人的声音都是不一样的,这人嗓音低沉,极有辨识度。他起码有八成把握,能肯定是同一个人。 贺连越长眸一暗,将赵许送到本参怀里,压低声道:“你先带着孩子。我去去就回来。” “喂,小师叔……这灯谜怎么办!” 本参胳膊陡然一沉,就被强塞了一个小孩,刚喊两声,贺连越就跑没影了。他真是欲哭无泪,双手插在腋下把赵许抱起,四目相对,无奈道:“小师叔什么都好,就是太不靠谱了。咱们也算同病相怜。” - 贺连越跟在那中年男子身后,不远不近,正好六尺距离,能将他和小童的对话悉数尽收耳底。小童性情开朗,一路介绍陕州风土人情,但那中年男人神色匆匆,似乎并不关心小童话中的灯会、猜谜云云,只一味紧锁眉头。 他尾随二人进了集英楼。 楼下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越往上走越见冷清。到了最顶上一层,只见七八个带刀护卫守在楼道口,一个面容和蔼,大腹便便的官员坐在围栏边上,一面喝酒,一面探看楼下争相猜谜的盛况。 此人长了一张笑脸,弥勒佛一般,十分可亲。 贺连越由窗户跃上楼顶,扒开一片红瓦,听得分明。 小童和守卫都退避下去,只剩下那官员与中年男子。“王大人别来无恙。”中年男子拱手道。贺连越暗想:果然这人便是陕州城的王知州。不晓得他是怎么搅和进藤椒岭这件案子里去的? 王知州请了他落座,亲自斟了一杯酒。 “这桩案子已上呈大理寺,并非在下管辖范围内。上面吩咐的事,在下也一一办了,不知为何又派大人您下来……可是在下有督查不力的地方,还望大人指教。”王知州对那人相当恭敬,堂堂一州行政长官,竟是伏低做小,言语间不乏恭维。 此时,贺连越已经能肯定,这个中年男子,绝对就是自己交过手的黑衣人之一。 那人没有动桌上的酒杯,只冷冷道:“上面派我来,是为了这件事的收尾。第一,这件事大理寺已定性为绿林劫道,不日陛下就会命狄青带人来剿匪。此人是厉害角色,你想办法找个替罪羊,一定要把这事圆过去,不能叫他起疑心。” 王知州连连称是。 “第二就是那个小孩。上面下了死令,千万要抓到,哪怕把整个陕州城翻过来也在所不惜。关于小孩的线索,我已经交到你手上了。要么是在我给你画的那和尚手里,要么就是被那个叫李三河的人带走了。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王知州道:“下官已让人封了城,禁止闲杂人等出城,并且到各个客栈、寺庙、庵堂暗中搜捕,都没发现这几人踪迹。据大人所说,那孩子性格内向,面黄肌瘦,可能生着重病,所以城中的医馆,我也命人监视着。” “嗯。”那人不置可否,转动手上的酒杯,向楼下望去。不少父母带着孩子来夜市,到处飘扬着孩童清脆的笑声。他忽然道:“孩子都喜欢热闹,让你的人在下面看紧点,说不定人就在里面。” 王知州惴惴道:“不会吧。他们身处险境,躲还尚且来不及,怎么会到闹市中来?” 那人回忆起河谷截杀的,来人惊世骇俗的武功,眉心不禁皱成了川字,道:“若是别人,自然如此……但那和尚着实武艺高强。侠以武犯禁。江湖中人行事胆大得很,哪是你我能预料的?总之谨慎些不会错。” “是,下官这就吩咐下去。” 他话刚说完,便见一个小厮托着一叠雪涛纸上楼,道:“大人,猜灯谜时限已到。这些是交上来的答卷。”王知州窥着那中年男子的脸色,哪敢理会这些俗务,连忙摇手道:“拿走拿走,让师爷去评断。” “是。”小厮匆忙退下去。 谁知那中年男子反倒一声喝住他,“等一下。”小厮惶恐地停住脚步。那男子扬手道:“拿过来我看看。”小厮看了王知州一眼,见他点了头,才把答卷送过去。那人随手翻起最顶上一张,微笑道:“这字写得不错。” 他对着旁边搁的正确答案,一路看下去,突然“咦”了一声,扭头对王知州笑道:“竟然一个错也没有。王兄的陕州真是卧虎藏龙啊。” 王知州也略感惊讶。他今日出的题目都是新题,难度不小,居然有人能做全对。他伸手接过那人递来的答卷,同样赞道:“好字。” 小厮在旁边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王知州问道。 小厮犹豫了片刻,才说:“这答卷,是一个孩子写的,才六七岁大。”说着,比划了一个高度,只到他腰间。 这话一出口,伏在瓦顶上的贺连越便暗自惊呼不好。 果然,王知州下一句话就是:“竟有如此神童,那我需得见一见了!”那中年男人也笑道:“确实。在下也想一见。神童现在何处?” 小厮答道:“就在集英楼下。” 贺连越心急如焚,霎时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快横身俯冲,从集英楼顶跳了下去。风力强劲,吹得他的头发根根竖起。 楼下,一个小孩趴在母亲怀里,指着夜幕,奶声奶气地说:“娘,天上有人在飞。”他娘看灯花了眼,轻拍他的背,斥道:“不许胡说。” “没有胡说。”小孩委屈地擦擦眼睛。 然后……他向上伸手,接住了一顶黑黢黢的假发。 第48章 人贩 贺连越从街边夺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目光匆忙搜寻本参和赵许二人的身影。他见那个迎接过黑衣人的小童,跑到集英楼下,召集了几个护卫打扮的人,神色一凛,藏在柱子后面,偷听他们的谈话。 小童焦急问道:“怎么会不见了呢,刚刚不是还在这里吗?” “本来是的。后来一听说知州大人召见,他家下人抱起孩子就跑。”一人悻悻道,“此处人多,他们在人群里一晃就没影了。”贺连越暗自松了一口气,好在本参还没傻到家,知道要避开官府的眼线。 这个风头,是万万不能出的。 他悄悄地从柱子后溜出来,跟随着人流四下巡看。夜市繁华如涌,车水马龙,处处是叫卖的摊贩,一时之间好比大海捞针,如何找得见人?他心道本参胆子小,受了这场惊吓,一定会马上回莲音禅院去,所以一路都是往回走。却不曾想,一直走到了朱雀桥头,人影渐疏,还是没有两人的踪迹。 贺连越不禁懊恼,怎么就没和本参约个碰头的地方呢? 他刚想扭头回集英楼,就听见桥边的柳树下传来个惊惶的声音:“小师叔……”他扶着桥栏,往下一看,看到本参站在滩涂边上,踩得一脚水,一脚泥,满脸狼狈之色。 “你在那里做什么?”贺连越正欲下桥,方迈了两步台阶,就听本参带着哭腔道:“小师叔,我、我把孩子弄丢了。我追到桥上,人就没不见了……这可怎么办呐?”他急得嗓子都哑了,也不知先前喊了多少声。 贺连越停下脚步,顿了一顿,继而疾步走下桥,把他从滩涂里拉起来,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本参张了张嘴,好几次想开口都说不出话来,紧张得一头一脸汗。贺连越搭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怕,慢慢说。我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小师叔走了以后,我就抱着他去交答卷。”本参道,“他一直盯着其他孩子手上的糖人看,我就问他要不要。他没说话,我当他默认了。外边人多,我怕挤到他,就把他先放了下来,自己穿过了街。结果一回来,就看到一个陌生男人抱起他跑了。” 他擦了一把汗,语气急促:“我一路追到桥头,眼睁睁看那人抱着孩子,从桥上跳了下去,接着就不见了!” 贺连越抬手示意他暂停,“你是说……集英楼下抱走孩子的,根本不是你?” 本参头摇得像拨浪鼓。 犯下藤椒岭血案的黑衣人和陕州官府是一路的,现在两边勾结,都想找到赵许。但搜查的范围还局限在客栈等地,没有可能直接在夜市把赵许带走。假如拐孩子的是黑衣人团伙,应该往集英楼里面去,而不是偷偷摸摸逃走。 贺连越站在桥下观察了一会儿,道:“是撑船跑的,桥下有船接应他们。” “是藤椒岭那晚的真凶吗?”本参哽咽道,“都怪我不好。要是我一直牢牢抱着他,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现在不是你自责的时候,找人要紧。”贺连越用力拽了他一把,那张向来玩世不恭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严肃神色,目光沉冷,“对方是有备而来,作案手法干净利索。从水路走,基本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那现在该怎么办?” 贺连越提着他的衣领,使出轻功跃上桥头,指着岸边停靠的篷船和闲靠在船头抽旱烟的船夫,道:“你马上去打听,今天有没有生人租了船。水路的弊端也很明显,要么顺流,要么逆流,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二选一,只要知道他们往哪头去了,就不会找错方向。” 本参恍然道:“好,我立刻去问。” 贺连越“嗯”了一声,沿河岸缓步走动。他走出一段,突然发现水里的鱼接连跃起,激起粼粼波光。他走近了一看,原来是有人在河面掷了一些豆饼碎屑,引得鱼儿争相竞食。河水并不湍急,那些碎屑并未被冲散,而是聚在中心。显然并非是岸上的人扔下的鱼饵,而是乘船的人留下的。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 他奔到对岸,一把抓住本参的肩头,急问道:“喂,你有没有给小孩买其他东西?”本参正和船工谈话,闻言愣了一下:“什么?”贺连越手指连笔带划,道:“比如豆饼、糕点一类的。” 本参猛点头道:“有的,有的。我担心他肚子饿,给他塞了个甜豆饼。他不愿意吃,我就用小口袋装好,挂在他腰上了。” “那就对了。”贺连越折扇一指上游,“咱们往那儿走。” 本参不明所以,但心底十分信赖他,连声跟船工道了谢,想也不想就照他指示的方向跑。“轻功太差。”贺连越从后面追上来,敲了下他的头,提起他的后襟。本参只觉得眼前一花,两旁的景物便如同飞一般从视线里倒退,低头一瞅,自己半个身子都在空中飘。 “哇——” 贺连越弹了他一个脑瓜崩,道:“小孩都比你淡定。” 本参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脑壳,好奇道:“小师叔,你是怎么知道船往这边走的?刚才我问那个船工,他说来往的船有好几条,他没看见特别的。” “因为小孩聪明。”贺连越瞥他一眼,“都像你这个榆木脑袋,被卖了还替别人数钱。” “我也觉得他可聪明了,只是嘴上不说而已。看起来木木的,心里什么都清楚。”本参叹了一口气,忍不住责怪自己,“这么聪明的孩子,都能被我搞丢。” 贺连越道:“会找回来的。”小屁孩福大命大,在藤椒岭都没死,怎么可能折在这里? “哦,对了。”本参忽的想起一件事,“刚刚那个船工告诉我,这几天城里走丢了不止一个孩子。他先前也看到一对爹娘在河边哭,说孩子丢了,要去官府报案。” 贺连越挑眉道:“丢的孩子有什么特征?” “都是男孩,偏瘦弱。那对夫妇丢的孩子都十岁了,听说瞧着显小,还和七八岁似的。” “人贩子集体出动?”贺连越轻扬唇角,眼底却毫无温度,“看来陕州城里活动的,也不只我们两拨人而已。” - 夜静无人,圆月在黑云中若隐若现。长风扫过街道,发出轻轻的唔声。黑猫蹲在墙头,搔着颈子,亮晶晶的眼珠子一转不转。城东豆腐坊的后门,停了一辆乌油布罩着的牛车。一个矮小的阴枭男人扛了个麻袋,交到车夫手中。 车夫接过来,胳膊一沉,匆匆塞进车里。 “没有了吧?”车夫问道。 那男人打了个哈欠,淡淡地说:“今晚的最后一个了。” “送完这一趟,我改明儿就不来了。现在查得多紧,城门口全是守卫,苍蝇都不让出去。换小六子过来,老子好睡他几天。”车夫压了压斗笠,扯动嘴角,衬得右脸一道长疤分外狰狞。 那男人道:“怕什么?又不查你。一报出咱们乌云寨的名头,谁还敢搜车?” “咱们以前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买卖?”车夫低声嘀咕道,回头一瞥车厢,“造孽啊。” “得了吧,你手下人命官司还少?”那男人嘲笑道,“该造的孽都造完了。” 车夫叹气道:“年纪大了,见不得孩子喊爹娘。”顿了顿,又问道,“寨主到底要做什么。到手的小子,卖又不卖,都这样养在山里。莫不是要挑干儿子?绑了这么多孩子,难道就没一个顺眼的? “寨主的心思,你我还是别猜的好。” “我就是纳闷。”车夫压低声道,“自从干了藤椒岭那一票案子,这些天心里老发毛。我的娘诶,那些可都是原来信王府的贵人。都说杀了带天家血脉的人,到了地下,要被阎王爷下油锅的。” 那男人冷冷道:“又不只咱们……天塌下来,还有上面的贵人顶着。我们这些小喽啰,就是听命办事。”当下不耐烦地挥手道,“成了,你赶紧出城,趁着天黑方便。” 车夫也闭口不言了。翻身坐在车前,驱赶着老牛往城门去。 寂静的街头,只听见辚辚萧萧,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 车里的几个麻袋并排横着。最后被放进来的那个,蠕动几下,挣开了束口的麻绳。因为怕把孩子闷死,口袋没有系得太紧,但歹人都给他们嗅了安眠的*香,所以十分放心。却没想到,有孩子留了心眼,假装晕死过去。 那孩子从麻袋里伸出一只手,将麻袋掀了下来,露出一张清秀绝伦的脸。水光潋滟的长眸,娇嫩柔软的嘴唇,如果不是个小光头,完全可以称得上漂亮得雌雄莫辨。只可惜神情阴晴莫测,眼底的冷漠全然不似孩子的天真无邪。 “可恶。”他坐直身子,低声咒骂了一句,“骗子。”也不晓得在骂谁,雪白的贝齿咬着下唇,脸颊气得鼓起。肉乎乎的小拳头紧紧捏着,指甲戳得手心隐隐作痛。 此时,他突然发觉旁边另一个麻袋,也有了动静。 先冒出来的,却是一只光脚,继而才是身子和脑袋。他原先看到那只脚,骨肉匀称,十分可爱,可没想到最后钻出来的小孩,竟瘦弱不堪,脸色蜡黄,额上还有一道疤,十分丑陋。他顿时大失所望,连和此人同车,都觉得有些膈应。 那小孩看也不看他,目光空洞,抱膝而坐。 他探察了一会儿,发现那小孩并无内力,应该只是偶然不受*香影响醒来,这才放下心来。他靠着颤巍巍的车厢,捂住了鼻子,眸中闪过一丝阴狠:这些人居然敢绑走他,等他师父来了,他们全部都要死! 第49章 山寨 牛车摇摇晃晃出了城。赵许抬眼看见窗缝外透来的光,是守城士兵手上的灯笼,在风中晃动不定。但那些士兵并未检查车厢,而是由领头的一个,神色暧昧地收下了车夫塞来的锦袋,抄进袖中,低声喊道:“放行。” 栅门便从两侧被推开了。 旁边那个十分漂亮的男孩,哼了一声,嘀咕道:“宋朝……不过如此。”竟显出一副外域人的口气来。他盘腿莲坐,两手搁在膝盖上,眉目沉于暗色中,浓墨重彩,精致秀丽仿佛一卷工笔画,好像根本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牛车上了官道,愈发颠簸。加上*香过了时效,车里的孩子都渐渐苏醒过来。醒来的人先是茫然环顾一圈,继而便开始哭哭啼啼,从麻袋里挣扎着探出半个身子。所有人的两脚两手都被麻绳捆住了,只有那个男孩是例外。也不知道他是自己想办法解开的绳索,还是压根就没被绑上。 “救救我,救救我吧。”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孩子哭得涕泗横流,因为力气小又挣脱得厉害,两只手腕都蹭破了皮,泪水涟涟地哀求他。 可那男孩却无动于衷,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其他孩子跟着嚎啕大哭。其中有个孩子穿着绸缎衣服,上下齐整,稍微镇定些,哭过一轮,红着眼眶道:“咱们都是被拐来的,你……你为什么不帮我们解开绳子?解了绳子,我们一起逃吧。我家里会给你爹娘很多钱的。” “解开了你们也逃不了。”男孩懒洋洋地说,目光瞥向赵许,“倒不如像他一样老老实实的,少受些苦。” 众人这才看到角落里安安静静的赵许。他跟个物件似的沉默不语,绑得死死的两手撑开,挂住膝盖,将脑袋埋了下去。车里一共八个孩子,塞得满满当当,唯他最没有存在感。要不是那男孩提醒,他们根本就注意不到他。 两个年级最小的,愣了一阵过后,又抽抽搭搭哭起来。 车厢门是从外边锁住的,四下密闭,车窗也钉死了。里面方正得像个棺材,除了两道窗缝,不见一丝光。他们敲打叫喊也没有用。刚才那个机灵点儿的,就把自己的袖子咬下来几条丝绸,从窗缝里扔出去。其他人恍然大悟,跟着有样学样。 那男孩不屑得嗤笑了一声,却没说什么话。 “我叫张少卿,我爹是城东开成衣铺子的张华山。”穿绸缎的小孩擦干眼泪,“如果绑匪只是想要赎金,不会伤我们性命的。”几个小孩听他这么说,都像有了主心骨,纷纷自我介绍起来。家境好些的,长出一口气,露出轻松之色。出身贫苦的,则恸哭道:“我家中还有弟弟妹妹,爹娘定然拿不出钱来赎我……” 张少卿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放心,你爹娘不会不管你的。”他望向赵许,和善地说,“弟弟,你也别怕。待会儿不论被带到什么地方,你就跟我们在一起。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本以为赵许是过于害怕,被吓破了胆子,才一动不动。没想到赵许压根就不理会他,反而从腰间挂的小口袋里,掏出了半块豆饼,掰下一点,慢悠悠地放到嘴里。这帮孩子被歹人绑来,最久的已过了三个时辰,哪有不饿的。见了那半块豆饼,都不停咽口水,眼馋地盯着他。 张少卿道:“弟弟,我们不抢你东西。小山子和阿海年纪小,你给他俩吃点吧。” 赵许终于有了反应,扬起脑袋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把剩下的豆饼,重新收回到了口袋中。张少卿喉头一梗,忍不住道:“先生说,为人者,首先要怜悯弱小。你怎么如此自私?” 那漂亮男孩本来在打坐,此时听得好生不耐,一掌扇过去,打在张少卿脸上,沉声斥道:“闭嘴。”他人也生得并不高大,甚至比张少卿还矮小一些,但不知为何力气奇大,这一掌又迅捷无比,立时便在张少卿颊边留下一个殷红的掌印。 张少卿半边脸红肿起来,捂着伤口,满眼不敢置信。 “你……” “我如何?”那男孩冷笑两声,目光寒如冰箭。他本来柔和清秀的五官,配上这样寒气森森的表情,显得异常邪气。张少卿张了张嘴,不敢说话了。剩下几个孩子,原本气愤之极,想为张少卿鸣不平,这会儿也退缩起来,纷纷侧头避开那男孩的扫视,挪着身子躲远了一些。 刚刚热闹起的车厢,立马又沉寂了下去。 赵许吮着手指上的残渣,事不关己地眨眨眼睛。 牛车起先还是在官道上,后来不晓得走的什么山路,全是石子,颠得孩子们都五脏六腑如翻江倒海。小山子一张口,“哇——”地想吐,猝不及防被那男孩掐住脖子,狠敲了一下背,全部咽了回去。 其他人都吓呆了。 小山子捂着嘴,眼泪鼻涕成串挂下来,瞪大眼睛不敢哭出声。 张少卿捏紧了拳头,道:“你……你不要欺人太甚!”话音刚落,那男孩又是一记耳光,“啪”地扇在他另一边脸上。这下,张少卿整张脸都肿了起来,眼睛只剩下一条缝隙。那男孩淡淡道:“哦,所以你要怎么样?” 第一个巴掌是张少卿毫无防范,但这一下,他分明是躲了的,却不知为何没能躲过去。 见此情景,几个与张少卿交好的男孩都忍不住了,一拥而上扑上去,抓他头发,扯他胳膊。只听“啪啪啪啪”几声,那男孩一串巴掌扇过去,无一例外地在他们脸颊留下了记号。反而那几人绑住了手脚,被他拳打脚踹,无论如何也近不了他的身,只能哇哇大叫。 “蠢货。”男孩眉头一皱。 而这时,牛车却停了下来。 车子一停,里面撒泼打滚的孩子们,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大气不敢喘了。封锁的车门被从外面打开,迎面扑来的火光,让适应了黑暗的孩子们眼前一花,各自低下头去。有个男人举着火把,在车外晃了一晃,清点人头。 “一二三……七八。怎么才八个?” 车夫道:“今晚有好些个白嫩的,一看就是富家子。” 那人惊疑道:“怎么还有个小和尚?”车夫连忙解释:“不是和尚,没穿僧袍呢。下面的人见他长得好,这才想办法拐了。这孩子好生厉害,咱们的人险些折在他手里。别的孩子只用了*香,他是灌了软骨散的。” 那男孩听到软骨散三字,眉宇间更添一分寒意。他刚才调动内力想化开软骨散的药力,却几次失败,自然心绪纷乱,大发脾气。张少卿几人是正好撞枪口上了。如果不是……他怎么会沦落到这般境地,竟失手被这些下三滥的土匪擒住。 张少卿也注意到了这两人的对话,抚着脸上的伤,讶然不已。虽然他不知道软骨散是什么东西,但听名字也能猜个七八成。怎么这人吃了软骨散还这样有力气? “把人带上去,连同昨天的一起关在柴房里。待会儿寨主要见他们。” “是。” 八个孩子被串葫芦似的带进寨子里。只见山头灯火通明,四处燃烧着火把,映得夜空红火一片。各个山坳的关隘都有人把守,顶上是零落的草堂,住了不少老弱妇孺。中间一座高出半截的木头建筑,应该就是总舵了。 连那男孩都被绑上了麻绳。张少卿几人原以为他会奋起反抗,和匪徒拼个你死我活,没料到他竟乖乖伸出两手,让山匪绑了个利落。他们见此情景,心中都生出几分鄙夷来:原来这小子也不过如此。 他们被关进了漆黑的柴房中。屋里还有其他孩子,统共十余人。一帮孩子很快就混熟了,先是小声啜泣,继而开始窃窃私语,互相询问。一问才知道,大家伙儿全是从陕州城被拐来的,年纪相仿,最大的十岁,最小的五岁。 “我爹带我去买糖葫芦,一转身我就被迷晕了……” “我是小厮带出门的。” “我跟叔叔在街头看猴子耍杂技……” 他们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交谈。张少卿忽然发现,在场所有孩子全是男孩,并且由男性亲戚或下人单独带出,然后被看中拐到山里。他想到一种可能,土匪们是不是在找什么人?而并非他原先设想的只求赎金。 过了没一会儿,便有个壮汉进来,拿火把在他们脸上照了一圈。大家都瑟缩地往后躲,被他大吼一声:“抬起头来。”张少卿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只要他不是要找的那个人,土匪一定会放他离开的。 那壮汉不满道:“怎么还有个这么丑的?”火把抵在赵许头顶上,“下面那帮人,眼神越来越差劲了,做事也敷衍。多半就是抓来凑数的。”一挥手,命几个年轻男人进来,把人一串带出去,往大堂方向走。 赵许前面走的,正是牛车里那个动手的漂亮男孩。他神色淡淡的,唇边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微笑,十分阴沉。 山寨的大堂分外明亮,同富裕人家几进几出的客堂也没什么差别。堂上一套酸枝木的太师椅,并着四脚茶台,堂下两排圈椅。一个清瘦的长髯男人站在堂中,一身半新不旧的直裰,背着两手,突然开口唤道:“赵许,你出来。” 十几个孩子面面相觑,露出茫然之色,扭头看来看去,眼神似乎在询问谁是赵许。唯独那漂亮男孩与赵许、张少卿三人神情平静。 而那长髯男人,也立即把目光锁定到了他们三人身上。 第50章 出手 长髯男人眯着眼睛,将三人上下打量许久。“大当家的。”一个劲瘦青年进门,抱拳行礼。这人脸上横着一道长疤,眼中透出一股煞气,他同样斜扫过这批孩子。凡触到他目光的,无不低下头去。 “老三,你来得正好。”长髯男人招呼他过去,指了赵许、张少卿与那男孩给他看,“你瞧着哪个更像?”长疤青年犹豫片刻,道:“那夜天黑,兵荒马乱的俺也没看清楚人。只知道是个干瘦拧巴的娃娃,被个和尚带走了。” “那孩子出身富贵,想必相貌不会难看。” 大当家走上前,拧起张少卿的下巴,左看右看,“倒是细皮嫩肉的……”张少卿紧张地大喊道:“不是我,不是我!”大当家冷笑一声,似是不信。张少卿急忙道:“我爹是城东开成衣铺子的张华山,你们可以去问。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你知道我们要找什么人?”大当家加重了手下的力道,捏得他下颌青紫。 “我不知道。”张少卿毕竟还是个孩子,痛得眼泪夺眶而出,又急又怕,“我爹会给你们赎金的。大王,您放了我吧。” 大当家道:“是个机灵孩子。”松开手,望向三当家。三当家摇了摇头,道:“个子没这么高。”张少卿是家中独子,富养长大,年纪也过了八岁,自然比赵许高出一截。大当家听他这么说才作罢,踱到第二个孩子面前。 张少卿抚着胸口,浑身大汗,恍如死里逃生。 他边上站的就是赵许。 赵许小脸木然,嘴里含着一根手指,两眼无神。 “你叫什么名字?”大当家问道。 他直愣愣站着,也不答话。三当家眉头一紧,蒲扇大的手掌就要扇下去。张少卿心下不忍,壮着胆子道:“大王,他是个傻子,不会讲话。”大当家的眼神重回他脸上,吓得他冷汗直冒,但还是努力挺直了背。 谁知大当家不怒反笑,扭头对三当家道:“这孩子挺讲义气的。” 他伸手在赵许眼前晃了一晃,见这孩子果真没有任何反应,心里信了大半。手指撩开赵许额前的头发,看到那道伤疤,微微一怔,抬眼问道:“这伤怎么来的?”他仔细看了看,不像刀剑砍的,更像尖锐物所伤。 “那位脸上有伤?” 三当家摇头道:“没听说过。” 赵许的伤是被李三河抛进河里的时候水草划的,离眼皮只差寸许。要真是换做一刀下去,保不准一只眼睛就得瞎了。乌云寨的人都在外围掩护,哪里知道这许多。 大当家不满道:“连这种都送上来,老黑真是越来越不像样了。” 他很快略过了赵许,将目光久久停留在最后一个人身上,笑道:“哪个把观音座下童子都掳来了?”说的自然就是那男孩。所有孩子里,这个是最出挑的。出挑到什么地步呢?一眼望去,谁也不会把他落下。 “赵小公子,您可让小人好找啊。” 那男孩闻言似笑非笑。大当家正欲去摸他的头顶,却被他倏然甩开了。“别碰我。”尚嫌稚嫩的童声清冷非常。大当家也不生气,只笑道:“您跟了个和尚师父,现今是要出家吗?怪不得陕州城里里外外围得铁桶一般,也没找到您,原来是躲到了庙里。” 他说这些话的本意当然是试探,但面前这个男孩的反应,还是给足了他惊喜。 男孩神色不见丝毫慌张,只淡淡道:“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汗毛,一定会后悔的。” 大当家给三当家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立即把其他孩子带了出去,还替两人关上了门。在关门的一刹那,大当家即刻出手把住了男孩的命门,一手掐在他脖子上,冷笑道:“小侯爷。小人不过是刀口舔血的江湖人,贱命一条,哪能跟您比?” 男孩盯着他的双瞳,道:“你要是想杀我,刚刚就动手了。” 大当家有些讶然。怪不得是天家出生的孩子,早慧至此,经历了生死大变,还能淡定如常。他颔首道:“不错,我确实不想杀你。”男孩道:“岂止不想,你还要好吃好喝,妥善安置我才对。” 大当家眼神意味深长,“你都知道?”他心底有种怪怪的感觉,说不出来,似乎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瘦弱的孩童,而是老谋深算,心机深沉的成年人一般。 男孩回敬他一个同样蕴含深意的眼光。 - 三当家把剩下的孩子送回柴房,折身回到大堂外。又候了良久,才等到大当家推门出来。只见大当家满脸疑惑之色,往屋内回看了一眼又一眼。 “大哥。”三当家压低声问道,“他是不是……” “有些古怪。先留下来再看看。”大当家抬手做了个起势,“陕州城那边,还是要让老黑继续找。官府如果有消息,也得马上通知寨里。” “是。” 两人边走边说话。 火声噼啪中,大当家的脸色晦暗不明。他沉默良久,方道:“就算不是,也必须是。只要他们那边一日没找到人,就不能肯定我们手里的人是真还是假。投鼠忌器,想让咱们背锅也没那么容易。” 三当家道:“大哥深思熟虑,自然是没有错的。我们都听您的。当年要是没有您,咱们乌云寨一帮子兄弟,还指不定在哪流窜要饭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大当家拍拍他的肩,叹道,“是我害了大家。” “这怎么能怪您?姓王的手里握了咱们的把柄,咱们是没办法,才跟着去干这截官道的事。”三当家忿忿不平,“如果不是小林从东京带了消息回来,告诉咱们狄青狄将军已经奉命剿匪,咱们被卖了还替人家数钱呢。” “就是这个把柄啊。”大当家阖上双眼,复又睁开,眸中流露出悔恨之色,“是我当年一时昧了良心,与虎谋皮,带着兄弟们干起那些见不得人的买卖,暗地里帮姓王的做事,才落得这下场。我罪有应得,但这一山老幼妇孺……” 三当家咬牙打断道:“大哥,别说了。大不了咱们拼个你死我活,把姓王的那点儿事,也全他娘的给他捅出去!他现在还不知道咱们暗地里找人。他找不到赵许,必定心急如焚。实在不行,我们就带着孩子,到东京去告御状,跟他鱼死网破。” 他向来头脑简单,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然而大当家却知道,此计是决然不通的。王知州就算胆大包天,也不会无缘无故去截信王府的亲眷。他上面肯定有更高的人护着。自己一帮升斗小民,哪里是这些达官显贵的对手? 为今之计,只有确认了赵许的身份,再见招拆招,从长计议。 “那个孩子,你找人看住,好好伺候着。” “有必要吗?” 大当家瞪他一眼。 三当家急忙举手投降:“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安排。” “老黑那里有消息吗?” “还没有。” - “砰——”一个矮小阴枭的男人飞在半空,噼里啪啦撞烂了一堆桌椅茶壶,最后闷哼一声砸在墙上,沿着墙面缓缓滑落,鼻青脸肿,口吐白沫。贺连越一脚踩在他胸口,俯身拍了两下他的脸,发出清脆的声响,慢声道:“早跟你说了,君子动口不动手,谁先出手谁吃亏。你就是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那人两眼翻白,咿咿啊啊半天,讲不出话来。 “别装死。”贺连越提拎起他脖子,“你们把孩子送去哪儿了?” “不、不知道。” “嘴还挺硬。”贺连越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登时鲜血迸出,汨汨淌进他咧开的嘴里,门牙断了两根,整张脸愈发猥琐难看。他痛得嗷嗷直叫,却是全身无力,挣脱不得,牙齿漏风地说:“不知道!” 贺连越站直身子,后仰脖子,扶额道:“我本来不想用这种手段的……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抓起这人的手腕,轻轻一扭,只听“咔”的一声。男人的整条胳膊便如麻花一样被拧成结状。 “啊啊啊啊啊——” 本参在门口听得分外揪心,踱来踱去,焦躁得直抓脑袋。 “小师叔!” 终于等到贺连越出来,他强忍着不去看屋里的惨状,扯住贺连越的衣角问道:“怎么样了?问出话来没?”看到贺连越衣袖上的血迹,他咽了下口水,默默松开了手。贺连越掏出一条手帕,随手拭了两下,扔在地上。 “问到了。”他揉揉眉头,“在城外三十里的齐巧山乌云寨上。” “那……那我们赶紧走吧。” 贺连越道:“城门早就关了。” 本参一愣:“那……”话还没出口,就被贺连越揪起了后领,拖行李似的扛在肩上。 “当然是翻过城墙跳出去。” 遵纪守法的五好良民本参,早就习惯了他这种出格的行事作风,犹豫了半晌,才问道:“人……没死吧?”这要是犯了杀戒,他该怎么向枯荣师伯、慧明师叔祖交待。 贺连越不耐烦地说:“没死。我杀个小喽啰干什么?” - 老黑瞪大眼睛,盯着眼前忽然出现的男人。 “人呢?” 雪亮的剑刃抵在他喉咙前,那人声音低沉,高大的身影投在墙壁上,犹如远古而来的魔神,浑身散发着强大的威压。 老黑两股颤颤,全身麻木,连伤口的疼痛都感知不到了,抖着牙关问道:“什、什么人?” 那人声如闷雷,吐出两个字:“孩子。” “城外三十里,乌、乌云寨。” “多谢。”那人微微颔首,提剑,一剑穿喉,然后走出屋子。 忽然,他踩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方带血的手帕。 第51章 长啸 黑暗逼仄的柴房中,十几个孩子抱膝瑟瑟发抖,一半是夜里寒气逼人,一半是害怕恐慌。残破的窗纸透出来回巡视的守卫影子,更加重了这种恐惧,许多孩子都低低啜泣起来。小山子尿了裤子,捂着小脸哭得满面是泪。张少卿脱了自己的外衫,垫在他身下,柔声安慰。 孩子们都聚到他身边,围坐在一起。 “张哥哥,你说他们会放我们走吗?” “坏人会不会杀了我们?”刚哭过一阵的小山子听到这句话,立时就把脸埋到了张少卿怀中,抽噎着喊娘。张少卿抚慰道:“不会的。我们不会有事的。他们想找的人已经找到了,马上就会放我们下山的。” 他余光望见独自待在角落的赵许,蜷缩身子好不可怜,便招手道:“弟弟,你也过来吧。咱们抱着暖和些。”赵许的鞋子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一双赤脚冻得发红,裂开好几道血口子,一双眼睛藏在月色后,琉璃般透着光。 张少卿突然觉得他好像也没那么难看,甚至……还十分漂亮。 瘦小的男孩长发披散,自肩头垂落,在冰凉的地上盘着旋儿,月光下仿佛是银白的,冰雪一般剔透。淡漠的神情,紧抿的薄唇,处处显出与世隔绝的疏离感。 他只看了张少卿一眼,重新又低下头去。他手里攥着个奇怪的结,是红线穿成的。拆了打、打了拆,神色专注。夜色渐深,孩子们都睡着了,或趴或靠,偶尔听见几声梦呓和哭泣。张少卿迷糊中又忍不住看了看赵许。 赵许仍然那样孤坐着,慢阖双眼,长睫闪动。 张少卿头昏脑涨地睡了个把时辰,小山子一动不动枕着他的大腿,他气血不畅,酸麻中醒了过来。此时,月亮已沉了下去。他想起家中的父母,忍不住流下眼泪,咬着嘴唇不发出哭声,拿袖子搵了搵。 刚擦干眼泪,便对上赵许微睁的眼睛。 他吓了一跳,又有些不好意思,把小山子扶开,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蹲到赵许身边,小声问道:“你怎么没睡觉?是不是睡不着?”赵许盯着他看。被那纯真无暇的眸子注视着,张少卿忽然感觉心中安定不少。 “你睡吧,我替你看着,不会有事的。”他轻声说道。 赵许将自己手里攥的红线结,缓缓递给他。张少卿讶然道:“给我的?”赵许没有回答。张少卿接过来,赞叹道:“真好看,这叫什么结?我怎么没见过?” ——“这叫蝴蝶结……是如意、团圆、相思的意思。” 赵许想起那人说过的话。他低垂着眼睑,张开嘴巴,从喉咙里发出两个颤颤的音节。“你说什么?”张少卿凑近了凝神听,半晌才懂了赵许的意思。 他说的是:“团、圆。” 张少卿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努力噙住的眼泪簌簌掉落,溅在衣摆上,良久才哽咽道:“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赵许慢慢眨着眼,摇了摇头。张少卿破涕而笑:“真奇怪,难道有人不晓得自己名字吗?” 赵许沉默不语。 张少卿仰起脸,叹了一口气:“原来今天车上那个弟弟,名字叫赵许,怪好听的。只是脾气也太暴躁了些。希望他不要得罪那些恶人,不然……”他不敢想象后面会发生什么事。那孩子的处境,只怕比他们糟糕千万倍吧? 冷月照进竹屋,高床软枕,屏风绣鸟。乌云寨里难得这么好一间屋子,原来是大小姐未出嫁时的闺房。小厮已仔细打扫过,连被褥都换了全新的,然而素有洁癖的男孩仍是不屑,宁可盘膝席地而坐。 要不是为了不跟那帮脏兮兮的小孩待在一块儿,他才懒得跟土匪周璇呢。至于他们要找的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目的,关他何事? “偏偏是这个时候。”他两手十指在小腹前捏了个诀,两掌提起,升过头顶,缓缓展开。右手食指指天,左手食指指地,头顶冒出了淡淡白气,白气缠绕他身体周围,经久不散,渐渐愈来愈浓,成为一团白雾。 只听他全身骨骼咯咯作响,发出爆豆般的声响。过了一会儿,那令人齿寒的声音愈轻愈小,白雾也逐渐淡开,被他吸入体内。就这一会儿功夫,他的身量似乎骤然拔高了一截,面容也从六岁孩童变成了八岁左右。 “这八荒*唯我独尊正练到关键。”他皱眉道,“要不是这些蠢货搅局……话说,那人怎么还没到?” 他将白雾吸尽,垂眸打坐,真气由中焦采集,进入上焦,再由肺进入十二经脉,由肾经进入任督二脉,回到下焦,结束了一个小周天。此时,窗外忽的响起一声尖锐悠远的长啸。乌云寨位处深山,万山圈子郁郁苍苍,然而被这啸声一震,竟似群山怒吼,天地震动。 啸声越过数个山峰,破空而至,直落他耳畔。仿佛踏穿千山万水,只为他而来。 长啸者胸中气息竟似无穷无尽,永远不需换气一般,良久不绝。一响撞击一响,如同九龙连环,在山间此起彼伏。一时之间,不知来者是一人还是一支军队。只听四面八方,都是这啸声,震得人肝胆俱碎。 男孩嘴角一翘,道:“他来了。”收功凝神,悠悠吐出一口浊气。 - 房梁扑簌簌往下掉灰,孩子们揉着眼睛纷纷转醒,互相询问:“这是什么声音?”有身子虚弱,心肺不佳的,立时便感觉胸腔中一颗心砰砰乱跳,好像随时要嚯地蹦出嗓子眼。小山子卡着喉咙,额上汗水涔涔,一个劲儿喊:“我好难受啊……张哥哥……” 张少卿不用分说自然醒着,猛地站起身,将两个年纪小的护在怀里。 门窗之外灯火乱舞,阵阵喧嚣,兵荒马乱。守卫们来回奔走,窗纸人影乱晃,张少卿心里也不安起来,趴在门框上听着外边的动静。几个年纪稍长的跟在他身后。 “出事了。”自觉告诉他,现在的情形很不对。他当即用力拍门,喊道:“放我们出去,有人生病了不舒服!放我们出去!”另外的人也挤到门边,一起使劲拍门。换作以前,守卫早就不耐烦地大吼了,但这时居然没有任何人搭理他们。 张少卿大声道:“我们把门撞开。” 其他人面面相觑,终于点头,彼此壮着胆子答应下来。十几个小孩一齐发力,连小山子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去推大门。唯独赵许坐在原处,纹丝不动,似乎这些事都同他没什么干系。 张少卿额头背后全是汗,无暇分心管他。 “一、二、三。” 孩子们喊着号子,拿身体往门上撞。不知过了多久,像有一甲子那么漫长,又像眨眼一瞬间,每个人都精疲力尽,既累又怕。柳木大门“砰——”地一声巨响,轰然倒地。张少卿擦了把汗,抬头看到眼前的情景,登时惊呆了。 - 贺连越的脚程不比骏马慢,手里提着个本参,一样箭步如飞。他专抄近路走,时而是山林小径,时而是悬崖陡壁,便是深涧之上,他也使劲纵跃,直窜过去。本参只觉得脚下腾云驾雾一般,紧闭上眼不敢往下看。 “到了。” 总算等到贺连越五指一松,将他从肩头掀下。本参一个踉跄后仰摔倒在地,两腿都是软的。他望着贺连越夜色下俊秀冷逸的脸庞,心中怅然且崇敬,暗道:小师叔的武功已经这样厉害,难道枯荣师伯竟比他还要强吗,那与神仙菩萨还有什么分别? 他隐约是不信的。这般武功天底下恐怕找不出几个人来了,即便是枯荣、慧明等人,真打起来,也不一定是小师叔的对手。 贺连越哪里知道本参心里一瞬间闪过这许多杂念,他盯着乌云寨的山口,黑漆漆的不见一个人影,油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他的自觉一向很准,这些年来帮了他不少忙。而此时,他的不安感上升到了顶峰。 强大,异常强大的气息。 比李秋水、无崖子更加强大,比全盛时期的悬心更加强大。甚至……比他自己还要强。贺连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上一次感知到这种气息是什么时候?他调动所有记忆,紧蹙眉头,努力回想。 他想起来了! ——是系统崩坏时,他一掌被高级资深宿主打飞,吐血错过了时空大门。 贺连越骤然睁开双眼,盯住那黑洞洞的山门,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夜深寂静中,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前所未有的慢、前所未有的沉。像是有意要消去自己存在的痕迹,将气息收敛到极低的点。 终于还是要见面了啊。 另一个宿主! 他回过头,向地上的本参伸出一只手。本参感激地看着他,正欲抓住那只手站起,却见他撇嘴道:“不是手。” 本参一脸迷茫。 “我让你背的剑呢?” 本参一愣,反应过来,解下背后的剑鞘,交到贺连越手里,问出自己憋了一晚的疑惑:“小师叔,你刚刚出城前,为什么要特意去偷人家的剑啊?” 贺连越左手握紧了剑柄,右手缓缓抽.出雪亮的剑身。一寸寸显露的白刃上映出他修长生冷的凤眼,唇边的弧度没有一丝温度,他哑声道:“因为预感……不太好呢。” 第52章 烧山 张少卿两眼睁大,下意识捂住了身旁小山子的嘴。火光在他稚嫩的脸庞跳跃,影出一片惨白的红。即使他阻止了小山子溢出齿间的尖叫,还是有不少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在瞬间的怔愣过后,他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快跑——” 远处山石“轰”的炸开,所有人的反应过来。十几个孩子哭喊着鸟作兽散,朝四面飞奔散开。所有人都是慌不择路,哪里有空隙就往哪里钻。张少卿则将小山子抱在怀里,拼命向后山跑去。 他背后是燃烧的群山,浓烟滚滚,直冲天际。遍地尸体,仿如人间地狱。 从那烟火中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手持长剑。古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今日方得一现。那人剑法极准,每每一剑穿喉,圆转回环,没有丝毫犹豫。快刀斩乱麻,不过如此。他的剑素色漆黑,剑柄处缠绕着一圈红布。 鲜血顺着剑槽淌下,溅落在地,洇出点点深色印迹。然而此人身上却是纤尘不染,一滴血也没有溅上。只见他褚色短打劲装,头戴斗笠,身形高大,在人群中丝毫不显眼,可偏偏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神。 他自然看到了孩子们从柴房里跑出来,粗瞥之下便知没有自己要找的人,任由他们逃窜开。手中长剑挥动,快如闪电,斩开跟前挡路的人,往大堂方向走去。堂前已聚拢了一批人,手握刀剑棍棒,随在大当家身后,看到他这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模样,都忍不住心头战栗。更有甚者,牙关抖动,已经萌生出退意来。 “这疯子是什么来头?” “当家的,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他竟然放火烧山!下面的兄弟全让他杀了!” 大当家第一个念头,便是王知州派人来灭口,可细想之下又觉得不对。他实在想不起他们这伙人什么时候招惹了这样厉害的高手,随着那人愈发逼近,他的背后也渗出汗水来。“让兄弟们都回来。”他沉声道。 那人的影子在火光中拉长。一双玄色靴子步步紧逼,看似不快,却如同遁地拔起,三两步就到了近前。大当家借着光亮,看清了那人斗笠下的半张脸。清癯劲瘦,浓眉宽额,三十余岁。看不清他的眼睛,却能感受到那冷漠如冰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壮士,我乌云寨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这般赶尽杀绝!”大当家厉喝道。 “啰唣。”那人淡淡地开口,长剑一指,剑尖与大当家的喉咙仅三寸之隔。只要他手指微微一动,立刻就要血溅当场。大当家武功平平,是靠着日常积累的威望才收服一众兄弟,此时他才刚抬起手腕,喉间已多了一点寒光。 他瞳孔一缩,心脏怦怦直跳。 “大哥!”三当家大吼一声,举刀直劈,“我跟你拼了!” 话音未落,众人只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当的一声,刀剑相交。三当家大刀脱手,整个人也猛地飞了出去,高大壮硕的身躯直飞了五六米才落地,砰地撞在一棵碗口粗的大树上。那棵大树竟轰然拦腰折断,三当家“哇”地吐出一口血,晕死过去。 大当家吼道:“三弟!”双目充血,赤红地盯着那斗笠客,厉声道,“阁下神功盖世,我等决计不是你的对手,但求死个明白。我们乌云寨到底哪里得罪了你?还是你根本就是姓王的派来的人?” 那人声线毫无波动,道:“我不认识什么姓王的。你捉了我徒弟,我自然要来救他。” “你徒弟……”大当家一怔之后,即刻反应过来,定是自己哪个手下不开眼,擒住了这人的徒弟,才招来这场飞来横祸。万万没想到,他们乌云寨没有灭在王知州和狄青手中,却要毁于自己一个愚蠢至极的决策! 大当家悔恨交加,却仍残留了一线希望。 “这位壮士,如果我们乌云寨确实强掳了贵徒,我愿一力承当,请放过我诸位兄弟。此事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的过失。”大当家抱拳弯腰,久久不起,满脸慷慨悲壮的赴死之色。 他身后的其他人都红了眼眶,纷纷喊道:“大当家的,俺们跟你一起死!” “大当家的,怎么能怪你一个人!” “大当家的……” 大当家抬起右手,示意他们噤声,虎目微湿,苍凉道:“我意已决,大家不用再劝。今夜之后,就各奔前程,离开乌云寨吧。”众人听了他的话,都跟着流泪。那斗笠客漠然望着他们,忽的冷冷开口道:“谁说的只杀你一个?要杀,当然是全杀了。” “你……”大当家愤然无比地扑上来,却被那人一手擒住,随意一扔,掷到地上。斗笠客一脚踩在他手背,阻止了他去捡落地的长剑。脚尖一抬,将长剑踢得老远。大当家不甘地咆哮。 “江湖规矩,没有祸及他人的道理!” “规矩?”那人冷笑道,“我就是规矩,拳头就是规矩。”说罢,一脚踹在他心窝处,竟生生将这个西北绿林中颇有声望的“小孟尝”活活踢得五脏碎裂!大当家呕出一大口血,中间夹杂着破碎的内脏,双目一瞪,死不瞑目。 斗笠客把他的尸体踹飞,剑指前方,道:“我徒弟脾气不好。不杀光你们,他会生气的。别浪费时间,一起上吧。” 山寨中其他人多少都受过大当家的恩惠,此刻见他横死当场,如何能忍?几十人当下怒吼着一齐扑上去,“兄弟们,他只有一个人,武功再厉害又怎么样!”、“杀了他,为大当家报仇!”群情激愤,恨不得将这人剁成十八段。 可这些手持大刀长矛的乌合之众,如何能是斗笠客的对手。只见他在人群中来回穿梭,每次举剑都收割走一条性命,内力仿佛无穷无尽,永远不知疲倦。剑光到处,连空气都为之凝滞,被杀的人只见白光掠过,便霎时没了脑袋。一剑毙命,完全没有多余的招式。 六十七个人,前后便用了六十七剑。 一剑不多,一剑不少。 “当当当当——”六十七响过后,他脚下已堆砌了满地尸体,面前最后一个活人,也圆瞪双眼,不甘地软软倒下。斗笠客踩着他的尸体走过去,将剑刃在一人身上蹭了蹭,确定自己衣袍上没有溅上血迹,才向后院走去。 一朵乌云遮住明月,星辰黯淡。他看到竹屋前抱臂而立的小孩,脸上竟露出了一丝微笑。他走上前去,长剑入鞘,腾出两手抱起了小孩,道:“你没事吧?”小孩不悦道:“我能有什么事?”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皱了皱眉,捏着鼻子问,“死光了吗?” “嗯。” 他低下头,略凉的嘴唇贴在小孩额前。 “下次不要乱跑了。” “你不就是希望我一步也不离开你。”小孩脸色一沉,“我又不是真的小孩子。” 斗笠客附在他耳边,哑声道:“可是你看,你这次稍微跑开一点儿,不就差点出事了吗?”小孩瞪他一眼,忿忿道:“要不是你让我修炼八荒*唯我独尊功,害得我功力全消,就凭这些小鱼小虾,怎么可能拿得住我?” “是你自己想学的。”斗笠客用嘴唇摩挲着他的耳垂,语气暧昧又带着一丝威慑意味,“是你跪下来求我,抱着我的腿,拼命讨好我,甚至……爬上了我的床,才从我这里弄到手的武功。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可是你没有告诉我。”小孩咬牙切齿,“练了这种武功,我的身体会变成这样!” “变年轻有什么不好。人人都想着返老还童,永葆青春,你难道不喜欢吗?”斗笠客顺着抚摸他稚嫩的眉眼,“小小的,多可爱啊。别想着过河拆桥,你知道的……我的武功有多厉害,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杀了你。”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缱绻温柔,完全听不出任何杀意,可怀里的小孩,却像记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微微颤抖起来。 “别人学这门武功,非要几十年的苦修不可。但只要我在你身边,十年就能让你大成,跻身超一流高手。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斗笠客手指划过他的唇,将食指和中指硬塞进他口中,压住他的舌苔,直刺向喉咙,“我还有很多很多武功,多到你一辈子都学不完。所以这辈子,你都休想逃走。” 小孩五脏六腑翻江倒海,恶心得直想呕吐,却仍是勉强含住了他的手指。 “是,师父。”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牙齿轻咬他的指节。那人不怒反笑,仿佛正看着一只炸毛的小狗,将他抱紧,温和地说:“乖孩子。只要你听话,我会把武功全都教给你……你不是说,只要能学武,什么都愿意做吗?是我把你宠坏了。你的脾气可比原来坏多了。” “多谢师父。”小孩麻木地点头。 那人笑起来,低声道:“走吧。这里血腥味太重,你不喜欢。” - 贺连越远远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心中暗道不好。果然,等他拖着本参赶到山寨时,只看到一片狼藉。遍地横尸,血流成河。大火蔓延过来,将不少尸体都烧焦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心的烤肉味。 本参“哇”地一声吐了,弯腰扶着旁边一根桅杆。突然觉得手心湿漉漉的,他颤抖着抬起手,看到手心糊着的血肉,险些没把肠子都吐出来。 贺连越冒着炽热冲天的火焰,一间一间屋子找过去。总算叫他发现一个藏身在草垛后的男孩。那男孩哭得小脸都花了,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贺连越揪着他的领子将他提起来,“没人要杀你。” “呜呜呜……”男孩一个劲儿直哭。 “有没有看见一个小孩,额上有疤,黑黑瘦瘦,不喜欢说话?”贺连越不耐地把他扔在草垛上,用剑鞘指着他,“快说!” 那男孩边哭边指着柴房:“原来在那里的……跑了,大家都跑了。”他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显然是吓怕了。贺连越拎着他,往本参怀里一甩,“多去找几个孩子,把他们带下山,不用管我。” 本参接住孩子,喊道:“小师叔……”伸手欲拦,又哪里拦得住。 贺连越当头浇了一桶水,冲进冒烟的柴房里。柴房中黑烟滚滚,难以视物,他张开嘴刚想喊人,却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那小孩的名字。懊恼地一咬唇,挥开浓烟往里面走。柴房里堆着柴火,最易燃烧,本来山林的火势没有那么快蔓延到这里,但混乱中有人带起了火星,就烧成了一片火海。 “喂——蝴蝶结!小痴呆!你在就吱个声啊!” 贺连越猛咳几口,弯腰横冲。终于在烟雾中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枕着胳膊倒在梁柱旁,不知生死。“操!”贺连越骂了一句脏话,俯身将孩子抱起来,用自己淋湿的衣角捂住他口鼻,一脚踹开窗户,飞鸟般掠出。 一连几个跃起,腾到了安全的地方。他掀开衣角,探了探赵许的鼻息。 “还好,还有气。” 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将那种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倏然卸下,蹲下身,紧紧搂着孩子,冰凉的嘴唇碰了碰他沾着黑灰的额头,“幸好你没事。”等他回过神来,连自己都略感诧异,摸摸嘴唇,暗道奇怪。 赵许咳了两声,小猫似的呜呜咽咽,快断气似的,睁开了一条眼缝。 贺连越当即就是一记耳光,高高抬起,轻轻落下,骂道:“你是不是傻!别人都逃出去了,你怎么不逃?气死我了!”赵许直直盯了他一会儿,突然伸出双手,抱住了他的腰,小脸埋在他怀里,好不可怜。 “你丫……你都学会卖惨了。”贺连越心肠一下子软了,轻怕他的背,虎着脸道,“下次再这么犯傻,老子才不救你,让你烧死算了。” 赵许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 贺连越见他嘴唇一开一合,似乎在说什么,讶然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听着,“你是不是说话了?”赵许的声音很是生涩,带着孩子特有的奶气,“怕、怕……找不到。” 贺连越居然听懂了:“你怕我找不到你,才一直待在里面?” 赵许隔了半晌,方才细微地点了点头。 “我在你心里有这么智障吗?”贺连越敲了一下他脑门,眨眨眼睛,“不过你怎么忽然会讲话了?看来人生确实需要大起大落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刺激疗法’?”说到后面,他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他横抱起孩子,还掂了掂,“你好像重了一点。”赵许目光澄亮地望着他。贺连越突然发现这孩子还挺可爱的,火光照耀中,小脸红扑扑的十分喜庆。他空不出手,用下颌蹭了蹭,抱怨道:“脏死了,回去记得洗澡。” 赵许乖乖地点头,手指捋着他的衣带。 本参又找回了六七个孩子,等在乌云寨门口。一见到贺连越和赵许回来,激动得跑上来相迎,道:“太好了,小师叔!你们都没事吧?”贺连越摇头道:“没事。”余光一瞥,那几个孩子看到他腰间的剑,都吓得瑟瑟发抖,避开好一段距离。 本参叹道:“凶手已经跑了……不知道是什么人,手段这样残忍!” 贺连越心里门清,所有的剑伤都是一剑毙命,显然出自一人之手。能孤身犯下如此滔天命案的,自然是另一个宿主无疑。可惜他这次和对方没有正面撞上。下回再遇,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噢,对了。”本参道,“这几个孩子看见过凶手,是个持剑的青年男子。而且这人好像也是丢了孩子找过来的。唉,就算丢了孩子气急心切,也没有必要屠尽满门啊。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他双手合十,低头叹气。 贺连越心中一动:“孩子?什么孩子?” 本参还没开口,一个瑟缩的孩子便怯怯地说:“是个小和尚,没有头发的。” “轰——” 贺连越的脑海嚯地炸开了,霎时只留一片空白。 另一个宿主、小和尚……他两手一松,险些将赵许摔下去,还好本参及时接住。“小师叔、小师叔……”本参叫了好几声,都没听到任何回应。贺连越两眼发怔,整个人犹如失去了魂魄一般。 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心脏骤然停跳,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当他回过神来时,已经狠狠抓住了那小孩的衣襟。那孩子吓得哇哇大哭,本参也吓了一跳,赶紧来劝:“小师叔,你干嘛呀?”使劲去掰贺连越的手,却没想到他那双看似修长白皙的手,竟如铁箍一般,怎么也掰不开。 “他们在哪里?”贺连越又重复了一遍,脸色阴沉如乌云密布,眼珠漆黑幽深。 那孩子都不会哭了,讷讷地指向后山,“……山上。” 贺连越骤然松开五指,那孩子砰的摔倒在地。本参一面扶起孩子,一面惊疑不已地问道:“小师叔,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贺连越没有理会他,径直转身向后山奔去。脚上倏地一沉,他低头一看,原来是赵许抱住了他的腿。赵许紧抿着唇,缓缓吐出两个字:“别、走。”他很少有把话说得这么明白的时候,每一个字都如此清晰。 贺连越盯着他,手掌摁在剑柄上,冷冷道:“滚。” 第53章 雨战 赵许的睫毛上沾了一点烟灰,衬得瞳仁愈发漆黑,他仰起脸来,倔强地望向贺连越,两条胳膊紧紧搂着他不放,双手都绞在了一起。贺连越居高临下俯视他,细长的飞眸中显出不耐来,一只手探出去,抵在赵许胸前,将他往外推。没想到向来乖巧的赵许,此时却不听他的话,反而抱得更死。 贺连越心焦如焚,再晚一刻钟,不知道另一位宿主会带着悬心跑到哪里去。山峦连绵不绝,陕州地界四通八达,他错过了这一次,如何还找得到、追得上?“放手。”贺连越沉声喝道,五指抓住他的肩膀,稍一用力,便掐出青紫痕迹来。赵许痛得眉间蹙起,竟一声不吭,仍是执意不撒手。 凭他的武功,难道还真奈何不了一个孩子吗?贺连越面色微沉,一记手刀朝他后颈劈下去。然而转瞬眨眼间,赵许刚好偏了偏头,恰恰躲过这一击,反手拽住了一片袖角,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中,闷闷地重复了一遍:“别走。” “谁准你来管我的事?”贺连越眸色一冷,毫不犹豫地推开他,“别以为我不会打你。”握剑的手指微动,似要抽剑相向。本参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拦住,将他那手又摁了下去,急道:“小师叔,你别冲动!” 赵许毕竟瘦小力薄,被他推得后仰倒地,摔得不轻,手臂上划出老长一条伤口,殷红的血珠立时沁了出来。本参连忙又去扶他,惊叫道:“这里怎么有块石头,都划出血了。这……小师叔……” 他扭头去看,哪里还有贺连越的影子。 一人一剑,丝毫不见踪迹。 本参怔了片刻,喃喃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小师叔急成这样,大约确实有要紧事吧。”低头察看赵许的伤势,心疼不已,撕下两条衣衫替他简略包扎了一下。赵许从头至尾都垂着脸,看不清表情,不哭也不喊疼。 本参安慰道:“你别怕,师叔平时不这样的。他就是一时心急……唉,他脾气差了些,人还是好的。就算我不拦着,也不可能真的拔剑,就是做做样子吓你呢。” 赵许搭在膝盖上没受伤的那只手,攥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握拳抵住了牙齿。本参觉察到时,发现他把指关节都咬伤了,血肉模糊,齿痕深得几乎烙进肉里。本参都快哭了,“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一个你,一个小师叔……没有省心的!” 本参使劲把那只手从他口中拔.出,撩开孩子汗湿的额发,却被赵许眸中难言的凄楚惊呆了。 “你……哭了?” 赵许的眼眶里没有泪,但任由谁看了,都会以为他在哭。他是那样的伤心,仿佛丢失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微张着嘴,小口小口吸气,后齿格格发颤。他抱紧了膝盖,蜷成一团,和藤椒岭那一夜,以及信王府灭门那天一样。 他记得那双眼睛,犹如黑暗中一点星火,燃烧得只剩余烬,疲惫而冷漠。那人也曾经抱他在膝上,手把手教他习字。即便他无论如何都学不会,那人也不生气,爽朗大笑道:“许儿纯真可爱,赤子之心,无怪皇后疼爱。” 也正是那人,高居堂上,朱衣绛袍,衮冕下一双漠然眼眸,背手道:“……还好是个傻子。”他看到那人眼中的杀意一晃而过,快如闪电,利如飞针。今夜,在贺连越的眼睛里,有同样一根针,无声无息地射向他。 突然,一滴水溅在赵许手背上,他缓缓张开五指,仰望夜空中的朦胧之月。 “下雨了。”本参说。 - 一场雨来得又急又簇,纷纷密密,无孔不入。林中到处响起雨打树叶的啪啪声,贺连越不得不停下了脚步,闭眼凝神,感知那人的所在。他从来没试过在同一个副本中,遇到其他做任务的宿主,但他发现自己似乎可以嗅到空气中异样的气息。 似香非香,隐隐约约,非常难以描述的味道。 和他在乌云寨下感受的一样,就像森林中的野兽释放气味,展示自己的强大,阻止同类靠近争夺地盘——“这是我的副本。”猛兽如是警戒后人。而事实上,如果系统没有崩坏,是绝不可能出现两个宿主同处一个位面的情况的。 一山不容二虎。无敌的位置上,只能有一个人。 贺连越的衣衫全淋湿了,唯有手心里的剑麻是干燥的。因为他一瞬也不曾松开剑柄。只有这样,他才能强迫自己不去想悬心,而是专注即将迎来的硬战。或许,事情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糟糕,悬心的师父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可是乌云寨满地的尸体,令他不得不心生警惕。 强大,偏执,疯狂。 这样的人,怎么会教养出悬心,得到他的尊敬?贺连越实在不解。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追了上去。毕竟……那是悬心啊。从雪谷到少林,他们几经生死。他还有话要和他说,不管他现在几岁,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他想把悬心夺回来,从他最敬爱的师父那里——他想成为悬心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再也不要看到他谈及师父时崇敬、怀恋、惆怅的眼神。 他会小心翼翼地保护悬心,像对待稀世珍宝那样,带他看尽天下最美的风景。江南烟雨、大漠孤烟,他们一起踏遍。不要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在世上,只能同青灯古佛作伴。世上最美味的佳肴,他要捧到他面前,亲手夹进他碗里,笑眯眯地看他吃下去,摸着他的脑袋夸他乖。 他会像其他孩子一样活泼,爱笑爱闹,耍脾气时比阿萝更厉害,气鼓着小脸等他来哄。 夜里,他蹲在榻边,抚摸着小悬心的长发,凝望他熟睡的稚嫩面庞,想象他长大的样子。 冰凉的雨水从树叶的罅隙中倾落,顺着贺连越的长睫、鼻尖,五官任何一处凸起的地方,汇集滑落进衣衽中,他睁开眼睛,连双瞳都灌进了水色。一种名为希望的快乐,并着浓郁的危机感,在他胸膛中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擦了擦下颌,沉默着窜向树林深处。 - “下雨了。” 斗笠客怀里的男孩,伸手接住了一滴雨水。男人摘下自己的斗笠,戴在他头上。男孩巴掌大的小脸躲在斗笠巨大的阴影里,显得不伦不类。他一歪脑袋,那斗笠就滑下去,男人将斗笠扶正,警告似的瞥了他一眼,“不许乱动。” 男孩早就习惯了他超强的控制欲,撇着嘴眼神仿佛嘲笑,却一言不发,并且乖巧地直起了身子,两手环抱他的肩膀。 “太可惜了。”男孩说,“火都要被浇灭了。” “反正人都死了。” 男孩皱皱鼻子,“可是那里很脏,还是烧了的好。”他回忆起乌云寨空气中飘着的牛粪马粪味,尽管已经离开了很远,好像自己身上还残留着那股难闻的气味一样。 以前他的洁癖还不至于如此,即使身心不适,也可以勉强忍耐。但自从跟了斗笠客之后,他终于明白了:并不是他可以忍耐,而是他只能忍耐。因为不够强的人,必须屈服于现实。多大的武力,就能创造多大的自由。而斗笠客这样的人,就无需忍受任何人任何事。 “等雨停了,我们再回去。”男人顺着他的话说。 “不要。”男孩趴在他肩头,“我不想再闻到那股味道。”他眼皮耷拉,打了个哈欠。男人轻拍他的背,道:“睡吧,你今天累了。”他搭住男孩的手腕,输入自己的真气。男孩只觉得身体内一股暖流涌入,四肢舒展温暖,困意便逐渐翻涌上来,眼皮愈发沉重了。 男人嘴角泛起一点微笑,抱着沉睡的孩子,纵身跃下一堵悬崖。那悬崖高俞百尺,寻常人这样跳下去,是与找死无异。但此人衣衫灌风,行如鬼魅,每降下数丈足尖便在崖上凸起处轻轻一点,几个起落,只片刻间就落到了谷底。山下白气渺渺,浓浓雨雾之中依稀可见脚下灌木丛生,有花有草,远远地听见溪流潺潺的水声,因为这场雨而变得急促猛烈。 这人使出一个“千斤坠”,将将站稳,蓦地觉到背后寒气侵袭。他下意识抛起长剑,往背后一格,只听“当”的一声,两剑交接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余光里,一条青影窜过,但霎时又了无踪迹。 他轻轻“咦”了一下,略感惊讶。且不说这人如何奔袭数里找到他,便是这隐于云雾的轻功,就衬得上难得二字。摘了斗笠的他,头顶发髻只用一支木簪斜插着,受刚才那一记剑气波动,散落下几缕碎发,垂在眼前。浓眉之下,长眸眯起。 他的长剑原本就没有剑鞘,孤寒的一柄,别在腰间。此时落入他手中,便如他身体的一部分,闪电般急刺而出,连续四剑,分别刺向不同方位。最后一剑,手腕反抖,劈落了一丛紫荆花,花瓣飞扬中,听到一声闷哼。他刷刷刷三剑,从稀奇古怪的方向刺削过来,剑尖指向处,那条青影骤然往上腾起,后滑出数丈,避开了他的剑气。 斗笠客望见紫荆花上的一点血迹,淡淡一笑。 “宵小之辈。” 他一手怀抱男孩,一手挺剑直立,面色忽然由晴转阴,冷哼一声,脚下疾步如风,怀中却极是安稳,连那孩子的衣袖都没被风雨吹动分毫。他猛地劈出一剑,剑气四溢,明明是指朝一个方向,却好像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剑,令人无处藏身。 雨水溅在他的剑上,剑刃射出的寒光,投影在崖壁中。雨丝中白光点点,犹如夹带着针芒。这一剑之威,连云雾都不得不退避三舍,为他让行。那青衣人从雾气后现出身形,是个修长挺秀的年轻人,手中一把青釭剑,横在胸前。 看到那年轻人的模样,斗笠客心中忽然起了一点异样。 那人仰起半张脸,盯着他怀里的小孩,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却是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斗笠客心里的不适冲淡了那股异样,他将孩子的斗笠压紧,盖住熟睡的面目,冷冷道:“阁下所来为何?” 这年轻人自然就是贺连越,一路追踪而来,整整一夜不曾停歇,终于叫他追上了斗笠客。他先前的一番试探,已经几乎可以断定,自己他原来的猜测没有错,这人确是另一个宿主无疑。至于这人是什么时候进入这个副本的,在系统商城中购买了多少外挂,就不是他能揣测的了。 贺连越一瞬不瞬地注视那人,一字一句道:“为杀你。” “狂妄。”那人剑指贺连越,漫不经心地瞥过他,眸中的不屑一览无余。 “先把你怀里的孩子放下来。” “不必了。对付你,我单手足以。”那人淡淡地说。 贺连越皮笑肉不笑,道:“谁他娘的担心你打不打得过?我是怕伤及无辜。” 那人眼睛眯起,道:“有我在,你休想伤他一根指头。” “彼此彼此。” 斗笠客握紧了怀中男孩的肩膀,冷声问道:“你认识他?” 贺连越似笑非笑:“你猜。” “我猜你今日要横尸此地。”那人一张口说话,便是气若洪钟,来回在山谷间激荡,震得山崖上的碎石簌簌滚落。满耳都是他末尾那几字“横尸此地——”、“此地——”,贺连越登时气血上涌,喉头一甜,险些溢出血来,立时运起内力,将这人的声音压下去。 那人见他面色如常,殊无异状,同样略感惊诧。这人面目左右不过十多岁,怎么会有如此深厚的内力?就算是一等一的高手,在他刻意灌入内力的声啸之下,也要五脏俱损,身受重伤。 但他反应极快,回声还未断绝,便飞剑扑杀,照贺连越的头脸而去。贺连越举剑相迎,反斩向他,“当!当!当!”剑刃极快地碰撞三下,双方各退一步,都没能讨到好去。两人都在剑上灌了内力,存着将对方长剑震飞的心思,贺连越心知对方武功极高,一上来就使出了十成是的功力,而斗笠客心存蔑视,未尽全力,竟差点吃了大亏。 两人俱是虎口发麻。贺连越骤然倒飞,卸去大半攻势,足尖一顿,稳稳站立在一块巨石上。饶是如此,剩下未曾化解的部分内力,还是令他在巨石上踩出了一个两指深的脚印,可想斗笠客内力之强。 第一次交手之后,斗笠客立即心生警惕,疾刺而出。一剑未毕,二剑迭出,三剑将至。剑刃上带着内力,嗤嗤有声,这三剑一剑快似一剑,全是指向贺连越的要害。贺连越提剑格挡,反击过去,铮铮铮三声,火光飞迸。这三剑攻得甚是狠辣,贺连越一一挡开,第三剑随即转守为攻,疾刺对方小腹。 斗笠客不避不挡,挺剑迎上,长剑直转,敲在贺连越剑刃三尺处。他内力极强,比之贺连越有过之而无不及,贺连越只感觉手中轻灵的长剑瞬间如有千斤重,往地上死死坠去,眼看就要滑手脱出。他当即松开五指,任由长剑落地,否则连自己的手臂都可能被对方削去。 斗笠客见他长剑脱落,刚翘起嘴角,便听嗤的一声,自己的衣袖蓦地被一阵剑气划破,连带胳膊渗出一点血珠来。他讶然道:“六脉神剑。你是天龙寺段家的人?”怪不得此人光头打扮,年纪轻轻就练得一身非凡武功。但即便是习了六脉神剑,如此年轻就有这般内力,也着实古怪了些。 “怪不得你会找上来。枯荣?不,不对。枯荣没有学会六脉神剑。”他自言自语地说,突然眸色一沉,猛然喝道,“你究竟是谁?”贺连越趁机捞起坠落的长剑,重回手中,顶着一张略显苍白的脸,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冷笑道:“你不是很厉害吗?你猜啊。” 越女剑在系统商城内,标注的是江南七怪之韩小莹所使剑术,残缺版,价值低到忽略不计,起码要翻上一百多页才能找到,属于根本没有宿主会选择购买的十八流剑谱,也难怪对方猜不到他的身份。当然,贺连越蒙阿青亲自传授完整版剑谱,和商城中的残缺版本有天壤之别,不能相提并论。 斗笠客被他激怒了,剑下攻势愈发迅猛,“等我杀了你,自然就会知道了。”他这句话统共十一个字,每吐出一个字,手下便刺出一剑,转瞬之间,竟然与贺连越过了十一招。他长剑抖开,已然幻成了一片剑网,青光闪烁,身影飘忽,挪移移位间,十分灵便。贺连越一眼就看出,此人也学过凌波微步,自己的优势荡然无存。 一黑一青两团影子缠斗在一起,远远望去便如丝麻乱绕,在雨中晃花了人眼。 此时,贺连越心中已然知道,自己并非斗笠客的对手。对方怀里抱着个孩子,只腾出一只手,就能与自己打成平手,还略高一筹,眨眼之间,光他知道的武功,就已经使出了十七八种,不乏九阴真经、九阳神功这样的顶级心法。 贺连越拆了数十招,额上渐渐渗出汗来,同雨水混在一起,自苍白的面颊倘下。 “你抱着个孩子跟我打,是瞧不起我吗?”他剑下火光疾飞,刺向斗笠客的咽喉。斗笠客自然不会被他刺中,回身反弹开他的剑,但仍暗自为他这不要命的打法吃惊。他修的独孤九剑,是金庸副本里最高明的剑术,只攻不守,步步相逼,可是对方不知用的什么剑招,灵捷无比,势如破竹,竟然丝毫不逊于他。 要是对方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他至少也得拼一身伤回来。 他自进入系统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高手!何况这人才十多岁,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斗笠客心中惊惧非常,越打越是紧张,无数个猜疑自脑中飞闪而过,面上犹自镇定如常,道:“我说过,单手杀你足以。” 莫装逼,装逼遭雷劈。 贺连越心里刚吐槽了一句,便听天空雷声滚滚,挟万钧而来。一道霹雳闪下,映得两人面庞一片雪白,更显得斗笠客眼神阴沉不定。忽然,他侧身一避,将怀里的小孩往贺连越剑下送。贺连越猛然惊住,慌忙收剑回转。 高手过招,一招的失误足以致命。 那人的剑“嗤”的一声,划破贺连越的肩头,留下一道寸深的伤口。鲜血涌入,立时染红了他们站立的石块。贺连越来不及捂住伤口,便电光急闪,夹带劲风向他攻去,一面咬牙切齿道:“卑鄙。” 一想到这人竟拿悬心做挡箭牌,他胸膛中的一颗心,就被怒火烧得几成灰烬,恨不得吐出一口火,喷在这人脸上。斗笠客抱紧了孩子,却阴恻恻地笑了起来,道:“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果然不错。”孩子挣扎了一下手脚,显然是醒了。他轻抚着孩子的背,柔声哄了几句。 贺连越看见孩子蹬了蹬腿,瞬时僵硬在原地,攻势一缓,又被斗笠客刺中了手臂。他像是浑然觉不出痛一般,拼着整条血淋淋的胳膊,连人带剑纵身飞扑过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放、下、他。” 斗笠客挑开他的剑,淡声道:“这是我的徒弟,他的生死,我说了算。”提剑刺向他的喉咙,带起呼啸的风雨声,精准无比,妙到巅峰,正是独孤九剑中的“破剑式”。两人长兵相接,本该是远战,可贺连越使的是不要命的打法,招招狠辣。避头将将躲过他这一击,却仍扑身而上,任由斗笠客在他白皙的颈间划开血痕,离致命的咽喉只差寸许距离。 “越打越差。” 斗笠客冷笑两声,剑尖在他腕上一刺。贺连越强忍剧痛,不肯弃剑,斗笠客的剑质地偏软,此时近距离相接,如同一块吸铁石般,缠在他的剑上,骤然抬手,内力激荡,将他的剑挑飞了出去。 贺连越长剑被击飞的刹那,屈起右手食指,发出一道白亮的剑气,正刺向斗笠客的太阳穴。只听一声轻微的响动,如同蒸汽水自茶壶盖溢出,这剑气穿过雨帘,将密不透风的雨水撕开一道口子,直冲斗笠客而去。 斗笠客倏然偏头,那根插在发间的木簪碎成两截,箭一般炸开,木屑刺进他皮肤中,划出数道血痕。说时迟那时快,贺连越低吼一声,撞进他怀中,手中化剑为掌,轰然击中他肩头。与此同时,斗笠客的剑也刺进他的小腹中。白进红出,刺透他的身体,剑尖血滴溅落。 斗笠客眉头一皱,暗道:这个人莫不是存心寻死?怎么会往剑上撞? 然而下一秒,他就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他怀中倏然一轻,原来是贺连越猛地使力,拽走了孩子,将孩子挟在臂下,抽身而出。他的剑上还残留着那人破碎的血肉,便见贺连越嘴角溢出血丝,一手捂着小腹的血口,强撑身体要带走小孩。 “疯子。”他嘴角泛起冷笑,收起长剑,直立在原处,一副不打算追赶的模样。 贺连越扭头回望,发现对方没有追来,正感觉不对劲,忽然小腹一阵翻山倒海的绞痛,疼得他立刻沁出汗来,张了张口,从喉间溢出一声闷哼。他低下头,看见一只手伸进自己腹中,搅大了伤口。 “你……”他瞪大眼睛。 小孩仰起头来,露出一张陌生而稚嫩的脸,白生生的皮肤,雪亮的牙齿,笑容诡异。他格格笑了两声,探出头,一口咬在贺连越颈间,舔了舔嘴角的血,附在他耳边,用完全不像孩子的语气,说道:“去死吧。” 贺连越双目充血,赤红一片,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抛了出去。 小孩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地,雪白的齿间鲜血淋淋。他擦了擦嘴角,天真无邪地望着他。贺连越的视线逐渐模糊了,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他努力睁大眼睛,朝反方向逃去,然而脚步不受控制地几个踉跄,让他倏然跌倒在雨水四溅的泥土里。 意识慢慢远去,所有的声音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贺连越。燕雀相贺,比目连枝,不越雷池。” “我知道你叫悬心,胸有悬镜,率土归心。” 他的脸埋在泥里,眼缝中只剩下一道朦胧光亮。那光中似乎站着一个人,对着他伸出手来。他艰难地握住了那只手,不知为何鼻头一酸,连日来积攒的委屈、不安、恐惧一齐涌出,泪水顺着鼻梁斜淌进土里。 “你知道吗……我找了你好久……为什么、这么晚……才来?” 第54章 生病 贺连越在梦魇里游了一圈。他看见一个瘦小的孩子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丝毫笑容。护士走过来,弯腰同他说了几句话,他一点儿没有反应。 “……再过两天就转院了。” “转到哪里去?” “美国。” “家里挺有钱的吧?就一个孩子吗?” “听说又生了个弟弟。唉,其实这孩子长得挺好,怪可怜的。” “那有什么办法……这病一拖就是一辈子,听说哦……我就是听说,你别往外传。他还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似乎是自闭症。也难怪,他爸妈只管给钱,几个月都难得来看一回。他们家大业大,又不是普通人家,要是被外人知道孩子有这个病,股票该跌了……” 场景一转,变成了美式复古别墅。 长成少年的孩子,皮肤依旧苍白,嘴唇颜色很淡,眸子却异常幽深。壁炉里生着过分炙热的火焰,屋子里又闷又热,可他膝上却还盖着一条毛毯。摇椅轻晃,在墙壁上投下月牙般的影子。壁炉边上排列着许多运动器材:雪橇、登山鞋、网球拍、鱼竿……珠峰的画像挂在摇椅背后。可他的手边,只有一盘未完的国际象棋和一本武侠小说。 小说已经翻得很久了,边角都起了毛,看得出是很老的版本,主人也十分爱惜。 贺连越听见那少年轻笑着,喃喃道:“真好啊……飞檐走壁,仗剑江湖。”少年缓缓合上眼睛。此时,窗外异国的街道飘起了鹅毛大雪,他门前红色的邮箱被雪覆盖,里面除了账单和广告外,空无一物。 他被人静静遗忘在了这个世界的角落。 贺连越伸手想去抚摸这个少年的头发,可触及的却是一片虚空。他怔怔站在少年跟前,直到一切都化为黑暗。支离破碎的世界里,只剩下他独自一人,犹如漆黑井底的一具尸骨,被泥土埋葬,不见天日。 “不、要、睡、了。” 一个童稚的熟悉声音,自头顶上响起,将他从深渊拉了出来。他蓦然仰起头,望着上面一点光亮,向那道光伸出了手。回应我啊……拉住我吧!求你!他在心里苦苦哀求着。终于有一只手探下来,坚定而有力地握住了他。 那道光不断扩大,亮得他睁不开眼。 他伸手挡住了眼睛。下一刹那,浑身如同脱力一般,被人用力拽出了黑暗。眼前的景物换成了一顶陈旧的床幔,模模糊糊,依稀可以看到是青色的。嗓子干得冒烟,全身没有一处不疼。他下意识喊道:“水……”声音一出口,和砂纸摩擦没两样。 一个人惊喜地叫道:“小师叔,你醒了?” 贺连越记忆有点紊乱,唤道:“阿萝……不对,你是本参吗?” 本参连忙点头道:“对啊对啊,小师叔!我是本参……呜呜呜,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他说到后面,都险些要痛哭流涕,把脸埋在贺连越手里,哽咽了半天。 “我还、没死呢。”贺连越咳了两声,“水。” “哦哦。”本参赶紧起身,一回头,就看见赵许端着一杯水候在旁边,“谢谢你啊。”他一面道谢,一面忙不迭把水递给贺连越。贺连越坐直身子,摸了两次都没摸到杯子边儿,皱眉道:“本参……你为什么不开灯啊?”屋里可真暗,东西都只能看到个模糊的影子。 本参愣了好一会儿,才讷讷答道:“小师叔,现在是白天。” “白天……咳咳,白天你拉帘子干什么?”贺连越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腹和手臂上的伤口一阵阵麻痒地疼,像蚂蚁爬进肉里一样。片刻之后,他才听见本参有些犹豫的声音:“小师叔……屋里,没有帘子。” 贺连越抿了抿唇,心下了然,就着他的手,默默喝光了水,道:“我们在哪?” “山下一间农舍里。大婶人很好,肯留我们住下。我给了她一些钱,是从你荷包里拿的。”本参不好意思地说。当时实在没办法,只好去掏贺连越的口袋——其实这事儿,还是赵许干的。这孩子看到小师叔受伤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别提多聪明了。 贺连越点了点头。他很疑惑,为什么斗笠客没有杀自己?明明是个绝佳的机会,如果换成他,是绝对不会错过的。他现在的伤势,说话还很费力,捂着小腹,冷汗直冒,隔了小半天,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们怎么带我回来的?” “是小孩带我去找你……我还以为他乱走的,差点在林子里迷路,没想到真把你找回来了。小师叔,你当时一身血躺在地上,真的快把我吓死了!” 贺连越气得想打他,老是讲话抓不住重点:“人呢?” “人?什么人?”本参一脸茫然。 贺连越刚想骂他两句,小腹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喉头一甜,齿间溢出血来,滴滴落在被子上。眼前一黑,向后仰倒。这次内伤外伤一起来,都快把这具身体捅成蜂窝煤了。正当他要倒下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刚好扶了他一把。 他眯着眼,努力看清跟前这个小小的轮廓。 赵许人小力薄,拉不动他,本参赶紧帮忙,扶着贺连越坐起,递上了一条手帕。贺连越刚想抬手去接,那帕子已落到了赵许手里。赵许跪在榻边,缓缓替他拭擦嘴角的血渍。两人脸贴脸靠得极近,赵许的面目在他眼中好像清晰了一点。 赵许对他开了口,说道:“人走了。” 贺连越顿了顿,哑声问道:“那我原先的衣衫呢?” “小师叔,你那衣衫全是泥和血,我偷偷给洗了。” 贺连越险些吐血,“你……” 赵许忽然接口道:“东西都在。” 在他出声的一瞬间,贺连越简直想给他个熊抱。而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他一头歪倒在赵许肩上,不承重的身体差点没把赵许压趴下,半天才喘着粗气,勉强支着胳膊坐起。但赵许突然伸出两条胳膊,搂住了他脖子,硬是没让他坐直。 贺连越想起那夜的事,实在有些内疚,轻轻拍了拍他后背。 “小师叔,你衣服里有什么东西?小孩都给你放床头了。” 贺连越在枕下一摸,果然发现了不少琐碎物件。他掏出其中一个圆圆的黑盒子,摆在榻边。就这几个动作,就消耗了他所有的力气,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了。他眉宇间难掩疲惫,轻声道:“这大概是黑玉断续膏,你拿去……送给你师父和师伯。” 当时他贴近了斗笠客的身,顺手就拿了些东西。宿主身上的东西,总不至于太差,而其中果然就有类似黑玉断续膏的药盒。药盒的外形他曾经在系统商城见过,应该不会错。这三只手的神技他竟能无师自通,也算是一绝了。 “这药,小师叔你是怎么到手的?” 本参惊疑交加,刚说完这句话,便见贺连越神色疲倦,眼皮沉沉地搭了下去,口中喃喃道:“你先走……去找你师父他们。”本参道:“那小师叔你怎么办?”贺连越声如蚊讷,缓声道:“我没事……养一段时间就好。” 说完之后,才睁开的眼又合上了。 他搭在赵许背后的手缓缓垂下,赵许倏然一僵,拉住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去探他的鼻息,确认他只是睡着,才如获重释地吐出一口气。本参将贺连越横放下来,替他掖了掖被子,愁眉苦脸道:“这可怎么办呢?小师叔受了这么重的伤,定然赶不了路。可师父那里也等不得。” 又看了眼赵许,愈发烦恼起来:“还有这个孩子……总不能把他们俩就这么扔着吧?” 他优柔寡断,思前想后,竟是犹豫了一天也没能做下决断。而近深夜的时候,贺连越又醒了一次,看见他还坐在灯下唉声叹气,气得直想拍他砖头。贺连越边咳边说:“我能出什么事?带着你才是拖油瓶。你仔细想想,你哪一次是没帮倒忙的?” 这话说得刻薄,纯粹是想气跑本参。可本参却只觉得羞愧,丝毫不发怒,反而谦恭道:“小师叔教训得是,是我武功不济,总是连累您。我以后一定好好习武。”贺连越道:“去送药你以为很容易吗?中间不知经过多少跋涉。你要是真想帮我,就乖乖去找你师父。” “是,本参知道了。”烛火下只见本参泪光闪烁,“小师叔您多多保重。” 临走前,他又和贺连越交待了一些乌云寨的事。斗笠客将乌云寨上下屠了个干净,倒是率先出手的三当家,因为昏死过去捡回了一命,被张少卿救走了。其他孩子也都各自回到了家中。 “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本参憋红了脸,“本来我早就想同您说的,但是……一直说不出口。” “什么事?” 本参两手搅在一起,低下头,良久才道:“师父和师伯遇袭那天,我看见了凶手的样子。是个戴斗笠的男人和……和一个年轻的和尚。” 第55章 养伤 贺连越虚弱地靠在榻边,听到这句话,眉头微微一蹙。斗笠客出现得太突然,让他毫无心理准备,而那个古怪邪气的小男孩也是莫名熟悉。天下戴斗笠的人何其多,虽然他脑海中瞬间就冒出了乌云寨那两人的形象,但还是不敢妄下断言。 他抬抬下颌,示意本参继续说下去。 “那天夜里,我见师父许久未归,便提灯去找……” 本参回忆起月前的那一幕,神情复杂。他知道图澄平时常去天龙寺外的一处竹林散心,于是毫不犹豫地走进了竹林里。远远听见两个争执的声音,他凝神分辨,发现是图澄和法显在对话。两人谈过一阵,却又停下。 法显沉默许久,方才叹气道:“你这又是何苦?凡尘种种,犹如过眼云烟。你身份尊贵,又是独子,不能延续香火已为不孝,如今王妃病重,难道你竟不肯陪伴病榻吗?” 图澄哽咽道:“回家,说得容易。可我这一走,母亲势必以性命为要挟,求我还俗。我左右都已是个不肖子,倒不如狠心到底。” 法显道:“你既然有心红尘,何必非要落发出世?咱们一起长大,你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你贪吃贪玩,一帮兄弟里最是活泼好动,这青灯古佛、粗茶淡饭的日子,你难道真心愿意过吗?” “呵,真心?师兄啊……我知道我心不诚,没有脸面侍奉佛祖,可我的心意,师兄当真不知吗?”图澄话间已带了哭腔,仿佛受伤的小兽,抽噎不止。本参明知不该,却忍不住探了探头,往深处瞥了一眼。只见图澄跪在地上,原本一尘不染的僧袍沾满了泥土,痛苦地抱住了头。 本参从未见过他师父如此伤心的样子。他总是没心没肺,成日乐呵呵的在寺院里转悠,刀子嘴豆腐心,好似从来没有忧愁。本参紧捏着灯笼的挑杆,一时间进退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贺连越问道:“那两人便是这时来的?” 本参点头,犹豫了片刻,又道:“出手的不是那个戴斗笠的男子,而是年轻的和尚。枯荣师伯和一众师叔祖猜测是少林弟子,大约确实如此。”这事他本该禀报枯荣师伯,可是师父与法显师伯……如果要交待那晚的细节,必定逃不过盘问。他嘴笨,生怕说漏了什么,怀揣这个秘密,每日坐立不安,都快憋死了。 贺连越道:“那两人长得什么样子?”本参摇头:“天太黑了,我没瞧清楚——戴斗笠的男子很高大,腰间别着一把剑。小和尚弱质纤纤,比我大不了多少,我粗看还以为是个姑娘。” 贺连越意味深长地出了一口气,“我大概猜到是谁了。” 和尚、少林武功、大力金刚指……贺连越回想自己在雨中看到的那张脸,漂亮得雌雄莫辩,小小年纪便有了几分邪恶的撩人风情。他抬头问道:“还有别的没有?” 本参思索了一会儿,紧张地说:“那夜确实天黑,我心里又害怕,后来总觉得自己梦游一般,虚虚实实,记不清楚。”他顿了一顿,声线微微发颤,“我好想看见……那个小和尚,打晕师父和师伯后,在、在吸他们的血!” “吸血?”贺连越怔然。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有个不起眼的血口,比起他小腹的大洞和胳膊上的剑伤来说,看似不大致命,却更加令他后怕。他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无数武功秘籍。 到底是什么武功,需要吸食人血? 人血、小孩、宿主、云南……贺连越嚯地睁开双目,恍然大悟,哑声道:“天山童姥!”天山童姥因为修炼八荒*唯我独尊功,每三十年就要返老还童一次,并且每逢正午就要吸食人血。虽然在细节上略有不同,但这两件事实在太过巧合,让人不得不产生联想。 毕竟天山童姥以女子之身修炼至刚至阳的功法,中间还被李秋水扰乱心神,走火入魔,才会变成那副模样。如果有个男人去修炼这门功法,最后究竟会成什么样,谁也不清楚。天山童姥因阳气不足,需要引元阳入体,所以在正午时分吸食人血,至于那个和尚两次都是夜间吸血,则更有可能是为了阴阳调和。 本参茫然道:“什么天山童姥?” 贺连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本参忽然打断他的思绪,讷讷道:“还有一件事……我……”贺连越飞了个白眼,“你能不能一次性说完?”本参连忙道歉,双手合十,道:“对不住,小师叔。我也是突然想到的。” “说。” “那两人好像才杀过一个重要的人,刚从吐蕃回来。被他们杀的那人,叫什么……什么九智……” 贺连越激动地抢答道:“鸠摩智!”因为心绪波动太大,他猛地俯下身,剧烈咳嗽起来,憋得俊脸通红,险些咳断了气。睡在隔壁的赵许一骨碌坐起来,光着脚往外走,敲响了房门。本参给他开了门,讶然不已,“你怎么来了?” 赵许没理会他,径直攀上了贺连越的床榻,翻到内侧,替他顺气。 贺连越就差没有把心肝脾肺肾都咳出来,他受伤后视物不清,只能感觉大腿一沉,有什么东西凑过来,用小拳头一下一下敲着他的背。贺连越往旁边一摸,碰到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又捏到个软软的小肚子。 “啊,是你……咳咳咳……小屁孩……咳咳!” 贺连越半晌才止了咳,赵许也没走,就躺在他床榻内侧。贺连越感觉自己捡回了一条命似的,大口大口喘气,脑子也恢复了思考能力。之前他推断这个跟在宿主身边的小和尚,就是少室山不翼而飞的鸠摩智,并且已经有了八成把握。 虽然他不知道斗笠客是怎么做到的,但既然系统已经崩坏,那就要考虑到各种不可能的可能。将成年鸠摩智带回十年前,会遇到什么状况?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在这个混乱的时间轴中,必然会出现两个鸠摩智! 贺连越握紧右手拳头,垂在左手手心,自言自语道:“所以‘鸠摩智’杀了‘鸠摩智’。因为同一时空刻度里,只允许一个人存在。两者共存的话,其中一个就会消失。”妈蛋,怪不得鸠摩智变得更变态了,不但修炼神经病专属的逍遥派武功,还谋杀了童年的自己。 解出了谜题的他,脱力般摊开四肢倒下来,一瞬不瞬盯着头顶上的帷幔。 那么……悬心呢? 如果鸠摩智代替悬心成为了另一个宿主的徒弟,他的悬心会在哪里? 突然,眼前多了个圆圆的脑袋。贺连越使劲眨眼,对上了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小小的赵许趴在他身边,撑起脑袋望着他,小手小脚努力地往他身上爬,又小心翼翼不碰到他的伤口。小孩的动作像被放慢了的电影碟片,贺连越实在忍不住,一把将他拖过来,“小孩子这么晚睡,会长不高的。” 赵许小脸埋在他臂弯中,乖乖地合上了眼。 “小师叔。”本参压低声,忐忑不安地问道,“这个孩子怎么办?” 贺连越给赵许掖上被子,对本参做了个“嘘”的手势,良久才说:“他的亲人都不在了。等我养好伤,会给他找一户好人家的。” 本参点点头:“这样也好。最近他性子好多了,会说话还会照顾人,脑子也灵光。”怜悯地看着那张恬静乖巧的睡颜,“真是个可怜孩子,要是再早些时候遇上,咱们能把他带回寺里就好了。” 贺连越瞪他一眼:“别随随便便替人出家,谁稀罕做和尚了?” 本参莫名其妙被训了一通,摸摸后脑勺,“哦”了一声。他吹熄了灯,从贺连越房里退出来,替他们带上了门。 - 本参天一亮就离开了。贺连越重伤未愈下不了床,也没去送他,倒是赵许醒得早,见了他一面。本参忧虑地看着这一对小弱伤残,千叮万嘱:“小师叔脾气不好,你多让着他一点,千万别惹他生气,免得伤口裂开。” “钱我已经先支给大婶了,她每天会送饭过来,你要记得去拿。” “外面的通缉令还没取下来,你们别到处乱走。” …… 赵许全部点头应下。 这户农家的主人姓胡,当家的在乡绅那里做马夫,早出晚归,多半时间不在家。胡大婶的几个儿子都出门闯荡了,膝下只有个文文静静的小丫头,才七岁大。贺连越借住的是她家偏屋,在厨房后边。胡大婶每日做了饭,也会给他们送过来,还亲自为贺连越煎药。 本参说他们是在外修行的和尚,救了一个孩子,反被土匪所伤,胡大婶也没有起疑心。 贺连越睁眼醒来,发现赵许不在身边,刚撑起一条胳膊要唤人,便见赵许端着一碗药,歪歪扭扭地推门进来,全神贯注地盯着药碗,生怕洒出一滴来。他抿着嘴唇坐到贺连越身旁,一本正经地说:“喝药。” 贺连越被他逗笑了,伸手想去掐他的脸,没想到视力不好,倏然抓了个空。两人都怔住了。赵许踌躇一会儿,默默地把脸凑了过来,捉起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压在自己脸上,呆呆地说:“给你。” 第56章 农家 贺连越手摸到赵许的脸,触感温暖柔软,他凑下头去,闻到孩子身上特有的淡淡奶香。他用鼻尖碰了碰赵许的额头,说:“对不起。”赵许停顿很久,才摇了摇头。他以为自己会难过,会生气,可在看到贺连越浑身是血、生死未知时,他心里却只剩下了害怕。 ——“你怎么……现在才来?” 贺连越紧闭的眼睛,湿盈的睫毛和脸庞,让他莫名生出恐慌来。他伸出自己的手,十指相扣,紧紧攥着,生怕下一瞬间这个人就会垂下胳膊,眸中散尽光彩。赵许将脸埋在他手心里,半晌没有说话。 贺连越揉了揉他的头发,端起药碗。肩头的伤口一阵剧痛,他手指微颤,把药洒在了床边。赵许接过药碗,用勺子搅了搅,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喂到他嘴边。贺连越怪不好意思的,自己这么大个人了,还要个小孩子照顾。 “我自己来吧……咳咳……”话没说完,又咳嗽不止。看来这回他真把这具身体伤狠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赵许犹豫了一会儿,手伸过去拍他的背,给他顺气,轻声细气地说:“你、躺着,不许、动。” 他人虽小,神情却很严肃。 贺连越就算看不见,也能感受到他话语里强装大人的认真。他闷声笑起来,边咳嗽边举双手投降,“好好,我知道了。小大夫,您别生气。”赵许听到这个亲昵的称呼,耳根悄然一红,拿抹布擦了床边的药渍,自己小心翼翼地坐下,将汤药喂给贺连越吃。 他神态专注,每一勺汤都是不轻不重地吹两下,舀药时必要敲一下碗边。 贺连越嘴角一翘,嘀咕道:“强迫症。” 赵许显然是听见了,茫然抬头望着他,眨眨眼睛,良久才问道:“烫吗?”贺连越笑得眉眼弯弯,摇头道:“正好。” “哦。”赵许重新低下头去,将最后一点汤药兜干净。贺连越叫苦不迭,道:“只剩下这么点药渣,就不要了吧?” 赵许严肃地看着他,缓缓说道:“不行。大夫、吩咐的。” 贺连越蹙着眉头,可怜兮兮地问他:“有糖吗?”赵许想了想,搁下药碗跑出去。贺连越眼中只留下个模模糊糊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绰约的光线里。趁赵许不在,他用力压了压自己的眼睛,猛地晃头,再睁开来,还是只能看到一线光亮。 “淤血压迫神经中枢啊。”他喃喃自语道,“听天由命了。” 他摸索到床头的药碗,眼珠子一转,掏出一条帕子,把碗底的药渣都倒进了手帕里。循着窗口的光亮,使劲一弹,将包好的手帕扔了出去,这才心满意足地躺回床上,拉了拉被子,盖住小半张脸。 等赵许回来,看到空空的药碗,又是一愣。 “我怕药凉了不好,先喝了。”贺连越理直气壮,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赵许丝毫没起疑心,反而愧疚自己去得太久。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石块大的、白纸包着的东西,轻手轻脚地送到贺连越跟前,低头道:“糖。”贺连越没想到他真能找到糖回来,“你从哪儿弄来的?”打开一层白纸,还有一层,里面是颗小小的麦芽糖,大约是放得久了,白里带黄,还有虫蛀过的痕迹。 贺连越自己掰了指甲盖大一块,塞进嘴里,把剩下的还给他,说:“你吃吧。” 赵许将剩下的部分仔细包起来,说:“不要。”他在屋子里张望了一会儿,先是把糖塞到贺连越枕头下面,后来想想觉得不对,又放在柜子里,最后踟躇半天,郑重地收在自己怀中。 贺连越忍不住发笑,道:“诶,就这么点糖,至于吗?我不会偷吃你的糖的,我保证。” 赵许给他放下床幔,从缝隙中伸进来一个小脑袋,肃然道:“你睡觉。” “我睡不着。”贺连越无聊得头顶快要长草,“你陪我说说话不行吗?” 赵许小脸板正,说:“我有事。” 贺连越“噗嗤”一声笑了。别说这小鬼还挺有意思的,一板一眼,煞有其事,可爱得紧。他迅速收敛笑容,佯装哀伤地背过身,手指在褪皮的墙上画圈圈,幽怨道:“我一个人躺在这里,伤口又疼又痒,心里空荡荡的,好难受啊。” 赵许站在床畔,沉默了许久,久到贺连越以为他已经离开了,不禁悄悄扭头窥了一眼。发现他就伫立原地,不声不响地盯着自己看,十分犹豫的样子。贺连越连忙道:“我开玩笑的,你自己去玩儿吧!唉,这屋里有什么好待的,换我也肯定想出去玩。” 他真是太无聊了,跟个小孩子瞎较劲。 “我很快、回来。”赵许垂头说。 “不用不用。”贺连越抚额后悔不已,摇手道,“你想玩多久玩多久。” 赵许坚定地说:“很快。”他蹬蹬跑出去,跑到一半,还扶着门框,回头看了贺连越一眼。贺连越目送他离去,一动不动地窝在被子里,望着不时被风吹得晃动的帷幔,心中渐渐充满了惆怅。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有他们活下去的理由。本参一心追求佛法,传承天龙寺,连小孩都日益活泼,有了自己的朋友玩伴。那么他呢?他来到这个世界,除了一心学武,还为了什么? 贺连越本以为自己昏迷了几天,早就睡够了,哪知道一沾着枕头,几个念头刚从脑海晃过,便觉得浑身疲惫,倦意阵阵袭来。他合上双眼,发出声悠长的叹息,一头扎进了各种古怪的梦境里。 “既然你喜欢,我替你把他擒来好不好?” 阿青明澈的眼波像一汪清潭,抿唇道:“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道理。你以后就会懂了。”她的眼睛突然变成了悬心的双眸,同样清澈纯净,微笑的时候泛起一丝涟漪。悬心用缓慢的语调说:“以后你就会懂了。” 贺连越猛地震醒,睁开眼睛。 窗外暮色黯淡,晚霞逐渐沉到了山下,一轮薄日了无踪迹。昏黄的光线投落在地上,画出窗格的道道交叉长影。他垂下眼,发现怀中多了个小东西。赵许躺在他身边睡着了。这孩子连睡觉的时候,都是蜷缩手脚,像个懵懂无知的婴儿。 贺连越替他盖好被子,把他的长发撩到耳后。 赵许在梦中下意识缩了一缩,避开了他的手。贺连越的手落在半空中,放下也不是,收回也不是。他有些尴尬地搔了搔眉心,撑着手肘端详赵许的睡姿,心里不由生起一股怜惜。这孩子的确可怜,小小年纪没了父母亲人,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他长吁一口气,少见地露出了迷茫之色。 寒露渐深,赵许梦中循着热源,抱住了他的腰。贺连越正提起内力,修复身体中受伤的经脉,皮肤自然散发出热量,犹如一个人形加热取暖器。赵许感受到阵阵暖意,近日总是微微蹙起的眉头也舒展开了。他将小脸埋在贺连越怀里,睡得脸色潮红,心满意足。 贺连越两手扶在他肋下,将他往上提了一提。这次,赵许没有拒绝,乖乖地枕在了他胸口,小嘴微张,呼吸均匀,不时舔舔嘴唇,安安静静的,连梦呓都没有一声。 - 次日早上,贺连越尤在梦里,忽听得床上“砰”的一响。他揉揉眼睛,看到赵许一骨碌坐起,摸着撞到床梁的额头,满脸无措。孩子长发散落,养胖了一点的脸颊红晕可爱,眼珠子水润润的,衣襟凌乱,像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贺连越膝盖一抬,碰了碰他小肚子,含糊道:“醒了?” 赵许看看他,又看看自己,默默低头整好了内衫。他看到自己的外衫揉成了一团,被贺连越踢到床尾,挪动着爬过去捡,贺连越伸腿拦住他去路,打了个哈欠说:“这么早,你不多睡一会儿?” 赵许没说话,换了个方向朝衣服爬去。 贺连越足尖一勾,把他拽回来,搂着他脖颈摁下,嗅了嗅孩子身上的奶气,乐得直笑:“怎么一夜间从慢性子变成了急性子?” 赵许挣扎了一会儿,每次想从贺连越身上翻过去,便被对方使巧劲拦回来。“来、来不及了。”他难得急切。 贺连越用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拽回他,在他脸颊肉上戳了一戳,笑嘻嘻地说:“这么急着出去玩呀?有什么来得及、来不及的……大清早不睡觉,小心长不高。” 此时,突然听见有人敲窗,窗外传来个女孩娇声娇气的声音,喊道:“喂,喂。” 贺连越在赵许鼻尖上一点,调笑道:“原来你喜欢跟女孩子一块儿玩。”赵许憋着脸不说话。 女孩没听到回应,忽的生气起来,哭道:“骗子,大骗子。我糖都给你了,你怎么不来帮我干活?你撒谎骗人,我再也不给你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