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相》 第一章 放榜 乾元四十九年仲冬,秋闱放榜,首次出现状元双生,众学子尽皆哗然。 是年六月初,皇帝新旨,本次秋闱夺魁者,职升正六品,为春坊中允,掌东宫侍从礼仪、驳正启奏,并煎药及通判坊局事。 然而自卫国建国至今,状元职位向来为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掌修国史,实录。前者随从太子,及至登基礼成,便是太子首批心腹,后者囿于尺寸天地,终日埋首书墨之间,两相比较,高低立显。 却谁知,今年出了两个状元郎。 两个状元郎一南一北,一富一贵,又俱是风神俊秀的人物,倒给百姓增了不少谈资。 南方状元苏青,出身苏州苏府,世代大家,祖上曾出过太保太傅,尚书少师,内阁学士,翰林院掌院学士等,俱是一二品的大员。其叔父苏宕现任鸿胪寺卿,正四品,掌朝会礼仪。其父苏宥弃官从商,现今是苏杭一带首屈一指的富商,亦是当今四妃之一贤妃亲兄。 北方状元穆放,其父为漠北太守长史穆涧,曾任帝都游牧副尉,京府通判,因乾元三十年北靖突犯,临危受命至漠北助都统苏晏抗敌,制计奇袭漠阙,收复代朔,虏北靖平陵王,打破北靖对卫不可战胜之神话。其后立即着手巩固边防,沿河设塞,请旨新建郡府北燕,离边,新徙五万人至彼定居,使北靖止步于蒙锦山脉,和苏晏共同保卫卫国太平,是百姓心中的大英雄。虎父无犬子,而这穆放,真真可谓文武双全了。 京城上上下下都在讨论这两人,也有好事者投名帖至两府,但都被挡了回来。新科状元这两位,便俱成了神秘人物。 冬月十三,天晴,见穆放,俱无言。 苏青看了看才写的几个正楷字,不耐烦,把砚台里的墨往上一倒,哗啦啦染了整张纸,又摔了笔,自暴自弃的往椅子里一靠,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从冬月初五放榜苏青看见穆放的名字以后就想找机会跟他说上话,但是到现在也没有进展。 以前怎么没觉得穆放这么软硬不吃呢。 苏青越想越气,把书桌上的东西往地上一扫,不解气,还踩了两脚。 旁边窗子“吱”一声打开,姬篱鬼鬼祟祟的探进脑袋,“我说青妹,姓穆的今儿又给你摆脸色了。” 苏青正在气头上,抬眼冷冷道:“你一国皇子,天天正门不走翻窗子,总有天要被人当贼!” 姬篱不气,还嘻嘻笑,手支着下巴笑话她,“都八天了吧,穆放到现在都只跟你客套,你还不懂他的意思?” 懂,当然懂!板着脸不说话来抗桃花这招还是她教给穆放的,没想到河东河西,现在风水转到她这里来了,可惜是坏的。 苏青看见姬篱的笑,心里发堵,看见桌子上那方砚台还在,拿起来直接掷到姬篱身上,“你再笑!” 姬篱从窗口摔下去,唧唧歪歪发牢骚,“青妹,我说的是实话,你怎么还打我?还有我的新衣服,今天才拿到的,可是织锦缎的!” 苏青当没听见,苏信没这么好运,只有硬着头皮请姬篱去换衣服,姬篱拿着机会数落了苏信一顿,其实是指桑骂槐,苏青只是充耳不闻,满脑子里想的都是穆放。 以前就知道穆放要对别人板着脸,不过那个时候他们是兄弟,上了马一起打仗斗狠拼命,下了马勾肩搭背进赌场逛窑子,十多年沉淀下来的交情,穆放当然从来没对她冷过脸。可是现在,穆放都把她当外人。 但现在这张脸和以前相差太大,最开始睁眼的时候,苏青都不认识镜子里的人,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带了好几天,才接受现实,更别说穆放那个榆木脑袋。就这么犹豫,苏青到现在都没敢说自己借尸还魂了,倒是穆放越来越不想看到她,如果不是顾着以后同朝为官的颜面,可能早就借口不见她了。 苏青心里很烦躁,握拳砸桌子当发泄,又把借尸还魂的事情捋了一道。 苏青原来也叫苏青,但没苏州苏府那么大派头,她父亲是苏晏,被皇上派驻漠北对抗北靖的大将军,掌虎符,手底下管着二十万号人。北靖又是卫国的威胁,苏晏一直得皇帝看重,也是几个皇子争皇位重点争取的对象。但是苏晏不喜欢政治那种薄云谲诡的调调,谁都没给过好脸色,招了人记恨,太子最先没忍住,趁着到漠北监军的机会给苏晏安了罪名入狱,明里说请旨圣上,让部下薛恺先暂代大将军职务,暗地里却私访牢狱用鹤顶红毒杀了包括苏青在内的苏府入狱的十三号人。 苏青死于三月初十,醒于六月廿三,至此,她就变成了苏府苏青,女扮男装上京考试的书生。 苏青从苏信嘴里套了点讯息,知道苏青和她哥哥苏峥都是苏杭一带叫得出名头的才气人,苏青心气高,看不上上门提亲的,父母宠着她也不催,这次干脆顺她的心意让她进京参考,因为是贤妃娘家人,考场上也得了点便利。当然,最开始苏宥没打算苏青考个状元出来,让她进京只是想着苏青年龄差不多了,也该嫁人了,苏杭那边看不上,索性进京看看。据苏信口风,苏宥特地提到了姬篱。 姬篱是个纨绔,这一点苏青以前在漠北就已经领略过。皇上派几个皇子到漠北历练,最受不得苦的就是这个三皇子。扎个马步前前后后都要安排十个人,两个人打伞,两个人扇风,两个人对着约时间的那柱香猛吹,一个人擦汗,旁边还有端着茶和小点心的。苏青当时冷着脸在外围看了半晌,回头就把他给揍了。姬篱还跪下来求她住手,一点皇子的气节都没有,苏青都为皇帝丢脸。 苏青大概想了想,很快琢磨明白了苏宥的心思。苏州苏家前面太显赫,皇帝虽然没有明确的表过态,但心里很防备他们。贤妃入宫虽然品秩高,但还是等同于牵制,再看苏宕,做的是鸿胪寺卿,官大,实权却不多,苏宥也是看准了在官场上闯不出什么名堂这一点,才转向商业发展的。 在这样的情形下面,苏家当然不能显露出一点外戚坐大的心思,因此苏青的婚事就显得很关键。所以久拖不定,恐怕也有政治上的考虑,但三皇子姬篱无疑是个很好的选择。身份地位上肯定说得上是门当户对,更主要的是他是众所周知的纨绔子弟,在朝堂里也没领什么职权,对皇权构不成任何威胁。再何况亲上加亲本来就是卫国一贯提倡的事情。 苏青明白并且能表示理解,但不想按他的意思来,所以尽管这些日子姬篱天天上门,苏青也没给他过好脸色看,不过姬篱有耐性得很,对着苏青的冷脸谈笑自如,依旧日日登门造访,没表现出半分气馁来。 苏青听见窗板上有动静,往窗口那边一瞅,果然看见姬篱在爬窗,换了身荔色多罗呢的天马箭袖,罩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模样端的是丰神俊朗。不过苏青只扫了一眼就转开目光,朗声喊:“苏信。” 苏信走进来将书桌旁收拾了一通,苏青另移了个位置看书,没往姬篱那边看。姬篱待了会,大约是觉得无聊,“青妹,我们一道出去吧。” 苏青抬起头冷笑,“去哪儿?花前醉?” 语气冷的要结冰。 开考前不久姬篱带着去了趟花前醉,京城里闻名的青楼,花魁小倌具有韵味。苏青在漠北的时候也野过,又听姬篱说她以前也爱玩,就跟着去了。却谁知道就在那里看见穆放,虽然那个时候穆放喝的迷迷糊糊的,但是人一点儿都没认错,误会从此结下,苏青心里却委实憋屈得很。 现在姬篱提出要出去玩,苏青不由自主又想到当时穆放脸上那种鄙夷厌恶的表情,心跟拿针锥了似的,伤口细密疼痛,还只能咬碎牙齿活血吞,把口腔里那股血腥气咽下去。 这样的痛苦不足为外人道,甚至包括知道自己未亡的喜悦,进京赶考的忐忑,身处氏族大家的迷茫,她都想一股脑儿的告知穆放,可是穆放根本不买她的帐。 姬篱自知理亏,坐在窗板上摸了摸鼻子,可怜兮兮的看着苏青,“青妹。”眼神幽怨,像是被人抛弃的小兽。 苏青看见他那副模样,心里骂得很,但火气却是发不出来了,大约人心里都有处软弱的地方,苏青此人,一贯出软不吃硬,虽然不大看得起姬篱平素的行事,但看着他服软,苏青也就没好意思说出什么狠话来。 姬篱明显得寸进尺,看见苏青面色缓和了,通过窗板从外头翻过来,笑嘻嘻的走到苏青面前,蹲下,抽了她的书,“青妹,你就放心吧,这次去的绝对是正经的地方,我发誓。”竖起三根指头,姬篱看起来很诚恳。 苏青劈手把书夺了回来,往他肩膀上一敲,“少跟我嬉皮笑脸!”然后当先走了出去,没回头打了个响指,“苏信,备马。” 姬篱在后面咧嘴一笑,屁颠屁颠的跟了上去。 第二章 恩师 姬篱这回没撒谎,带她去了清风楼取了两壶酒,拿麻绳系了,交给苏信晃悠悠的提着,打马去了丞相府。 老丞相历经三代,为人刚正不阿,一直得皇帝看重,是肱骨之臣。只是现在年事已高,空空挂了一个左相的名头,朝里的事情却大都是右相在做。 是以苏青看见丞相府的匾的时候愣了一下,心里边又划了道口子。 苏晏还没往北边调的时候,是在京城里羽林骑做骑都尉,纨绔子弟,仗着祖辈从龙有功,在建章营里无恶不作,闹得他的父亲苏蔺很是头疼。眼看着这个孩子要毁,苏蔺就请教老丞相,让他想办法。老丞相当初还很年轻,拍板答应。于是苏晏被苏蔺打包送去了丞相府。 苏蔺对着自个儿单传的孩子下不了手,老丞相可没这层顾虑,何况他手里有从先帝年间就传下来的降龙杖,就是圣上也打得,何况区区一个骑都尉。苏晏之前不把老丞相放眼里,照样花天酒地吃喝嫖赌,等到门禁后才回去,结果推开门就见里面灯火通明,丞相杵了跟棒子在正屋门口站着,目光炯炯的看着他,吓得苏晏酒一下就醒了。正准备客客气气的跟丞相说两句抱歉话,却看见丞相慢慢朝他走过来,伸手就在他肩上那么轻轻一拍,苏晏就听见了自个儿骨头咯吱咯吱断掉的声音。 苏晏虽然是个恶霸,但是功夫从来都没仔细练过,本来以为丞相就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谁料他是个高手。如此一来,行为倒是收敛了许多,日日早归,跟丞相一块儿在书房待着,聊聊天,看看书,倒也算逍遥。 乾元二十年,丞相教予苏晏兵法谋略。 乾元二十一年春,苏蔺病故家中,苏晏被丞相收为义子。 乾元二十五年,苏晏结亲,双月后,请旨北去,帝念其家族世代为国,特封靖北将军,驻军北阙,一岁一归。 在牢狱之中的时候,苏晏满脸悲戚的躺在床上,拉着她的手跟她说:“其实现在想起来当年的自己真是混账,害得父亲总是操心。苏家这么多年稳居朝堂掌握京畿兵权,皇帝不放心,一定给父亲施加了许多压力,偏偏我还是个不省事儿的。父亲病故的事情来得很蹊跷,可是丞相一直不允我深查下去,恐怕就是害怕牵扯出皇帝来。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呢?丞相送我离京的时候反反复复的嘱咐我要收敛锋芒,不能紧扣着兵权不放,我就已经猜到了。可就算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到底没能逃过这么一劫。太子这一举,是顺了皇上的心呐。” 那是入狱的第七天,母亲因为身体虚弱,扛不住,已先走一步,父亲的精神也很快垮了下来,终日躺在床上回忆往事,絮絮叨叨的跟苏青说他和母亲的相识,相爱,以及愧疚。有时候说着说着就会情不自禁的看向窗外,蓝天白云,可是全在栅栏外面,触不到。父亲便会收回目光悠悠的叹息一声,跟她说,“我本以为皇帝能够念在这么多年我为他肃清北方劲敌的情面上,饶恕我们一家,却谁知他到底不肯放过我们。”声音沧桑至极。 丞相府的大门缓缓打开,苏青从回忆里醒过来,仰着头眨了眨眼。老丞相是父亲临死前最放不下的一个人,因为他们的祖辈都是从龙功臣,何况丞相的权位,远远高出地方的军队将领。 姬篱对丞相府似乎很熟稔,挥挥手让仆从走开,自个儿带着苏青直奔老丞相的住处,一路上兴高采烈地哼歌,还从苏信手里拿过之前买的酒,提在手里晃晃悠悠。 早有仆从跑前头去跟老丞相通报,到他住的院子的时候,老丞相杵了柄拐杖站在檐子下,和颜悦色的笑,“什么风把遍请不至的状元郎捎过来了?” 姬篱站在苏青身边瘪嘴,“丞相你忒偏心,看见我也不招呼,亏我还特地去清风楼给你买了两壶酒。” 老丞相杵杖慢慢走下来,在院中心的树下坐下,“你是常客了,把这儿熟的跟自家似的,那还需要我还招呼。”老丞相唇边带了点笑意,吩咐仆人上茶上果品,“过来坐吧,难道还都要我这老头子去请不成?” 苏青道一声不敢,先坐到老丞相的对面,姬篱在那边哼哼,半晌不挪步。老丞相抚着长长的胡须笑,“得了你小子,快过来吧。都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苏青想,这是您老没见过他在外边有多纨绔,多败絮,左右他也不过在您面前乖顺点儿。可是面上半点想法也没透,嘴角还微微向上翘了翘。 姬篱撅着嘴坐到苏青旁边,把酒往桌上重重一磕,“下次不给你带酒了,我忒吃亏。” 老丞相宽容的笑了笑,“好,好,此番是我的错,下次定先招呼皇子殿下,就是圣上来了也让他等一等,如何?” 姬篱狠狠的瞪了老丞相一眼,然后咋咋呼呼的跟仆从喊,“来人来人,本皇子要去书房,带路带路!” 老丞相和苏青都在旁边抿着唇笑,姬篱转过脸来也瞪了苏青一眼,然后赌气似揪着仆从们离开了,走之前还顺走了苏信。苏信回过头来苦兮兮的看了看苏青,苏青不理,笑眯眯的跟苏信挥了挥手,说再见。 老丞相从石桌地下盘出一盘棋,“来来来,既然状元郎来了,咱们就厮杀一场,让老夫尽尽兴。” 苏青点了头,双方分子落定,不多时,争夺之势已显。苏晏虽然从来不以闺阁女子的规矩束缚苏青,但却明确要求她琴棋书画。而这几样里头,苏青自以为棋之一项是她最得意的,不止是因着这一项是苏晏亲自教授,而苏晏在京中的时候到底从了名师,还因为苏晏老早就跟她说走棋等同于行军,考验的是下棋者的谋篇布局之能,出其不意之意,若是想要跟北靖真刀真枪的走上一遭,这些东西绝不可少。苏青一直以此为鉴,在这上面可谓是花了大工夫。 其实说起来,苏晏的棋艺也经老丞相指教过,棋风上很有几分相像,苏青又从来是个稳重妥帖的人,少了当今少年常有的果敢活泼,两人的棋风也就越发相似了。 至于这般的性格,苏青自己倒也清楚,苏晏之前就说过她不像他的孩子,说他自个儿年少时候跟皮猴儿似的,闹得世家里都知道苏家出了这么个顽劣人物,苏蔺都被他气的好几次想挥剑砍了他,当然最后没下得了手,但也可见苏晏性子着实令人头疼。穆放也说她老板着脸跟个小老头似的,点儿都不像姑娘家。扮男装跟着军官家的那批小魔头们一块儿出去混的时候,永远都是苏青面色最冷,玩骰子的时候是,逛青楼的时候也是,闹得青楼十里八户的全都知道苏家有个冷面公子,不好伺候,但姑娘们就爱挑战似的往上凑。 棋走到一半的时候,老丞相摆摆手,“看来状元郎在敷衍老夫,有余力而舍之不用,只尽力让这局棋呈现胶着之势,啧啧,为官之道捉摸的倒是挺不错,只是后面的棋走的就不如前面恣意尽兴了。” 苏青在棋局上指了几个子儿,“丞相莫取笑我,等这几个子儿连接起来,在联合天元的那颗棋,黑子可是所向披靡了,哪里还需要顾及白子在边上的小打小闹?” 丞相但笑不语,吹了吹浮在茶面上的茶叶,“苏青,你看见了什么?” 苏青答道:“鹏行九万里,不以一叶障目,是否?” 丞相哈哈大笑。 姬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蹦了出来,“老丞相你不要笑得那么奸诈好不好,感觉跟人贩子似的,要把阿青给拐跑了。” 丞相再次大笑,苏青也跟着忍俊不禁。 姬篱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脸不满,跳脚咋呼,“停下!停下!你们两给本皇子停下,不准笑了!” 苏青掩了笑意,拿哄小孩子的口吻哄他,“是,三皇子殿下,我们不敢笑了。不过我们在相府叨扰了这么久,是不是应该回去了?” 姬篱拿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把苏青瞅着,“阿青,你怎么能跟我那么见外?你小时候明明一直叫我阿篱的。”姬篱本来就长得俊俏,再加上委屈的声音,确实带出了点儿可怜兮兮的味道。尤其是姬篱的眼睛,本就黑黑亮亮,像黑曜石一样,当他专注的把苏青看着的时候,苏青就会觉得心里面有块地方会变得十分柔软。 好吧,苏青不得不承认,虽然姬篱是个纨绔,但内心深处好像更像个小孩子,耍宝撒娇装可怜这些招数信手拈来,让她狠不下心肠。 算了,纨绔就纨绔吧,至少心思纯良,比太子二皇子这些心早就被染得黑黑的人来说,姬篱不知好了多少。 所以苏青点了头,唤了一声“阿篱”,就看见姬篱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汪汪的水汽好像都变成了星星,很是晶莹漂亮。 苏青想,一定是丞相府的茶太美味了,她居然会觉得苏宥的建议,其实也不是那么坏。 第三章 千金 冬月末的时候苏青收到一封帖子,递帖人是盛京顾府的大小姐,说是明月小筑的梅花开的正好,邀她去赏雪赏梅。 苏青看了看帖子,又看了看苏信,板着脸,不说话。以前送过来的帖子苏信都是直接推了的,这次却偏偏恭恭敬敬亲自递到她手上了,肯定有猫腻。 苏信埋着头等了半柱香,抬起头来看的时候被苏青的冷冷的目光冻得瑟缩了下,但还是硬着头皮叫了声:“少爷,您是去还是不去?” 苏青把帖子往桌子上一掷,身子往太师椅背上一靠,“去,怎么不去!你都回了信儿了,难道还能由得我不去?” 这声音忒冷,苏信惊了一下,膝盖一折,就跪倒了地上,“少爷容禀。” 苏青没说话,就让他跪着,自取了一本书来看,翻到十七页的时候,苏信憋不住了,“小姐,是老爷说应了的,老爷还说盛京顾府的大小姐是内定了要做太子妃的,能够跟她打好关系,对小姐一定有帮助。” 苏青气得把书摔桌上,造出挺大的声响。 苏信瞬间不说话了。 岂是这个! 苏家和顾家到底也有点姻亲在,苏青的叔父苏宕的正房夫人就是盛京顾府的人,辈分算起来就是这位顾大小姐的姑姑。苏宥想要苏家明哲保身,苏青的仕途就必须断,跟盛京顾府说明白这层关系就是想要顾大小姐跟太子进言,顾女萝这是来表同情来了! 但是苏青不能,她好不容易用这个身份活过来,她一定要让苏晏的事情昭雪,除此之外,她想不到重生的生命所存在的别的意义。而要做到这一点,苏青就必须爬的很高,高到能够为群臣所惧,共请为苏晏翻案的地步。 苏宥此举明显是与她所愿背道而驰。 苏宥当初肯让她上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那个苏青大约也只是想玩玩,但是她不一样。她知道自己是赶考的书生的时候,她听到皇帝新颁的那道旨意的时候,她就决定了要当这个状元郎,要光明正大的进东宫找证据给苏晏翻案。姬允当初说苏晏通敌叛国,搜出来的文书上有红艳艳的北靖官印和北靖大汗卓力格图的私印。印是真印,上面说的事情也是煞有其事,是以军中定有人跟北靖有勾结,太子到漠北的时间并不长,所以一定是他手下的人做的,而且持续的时间非常长。 苏青想做的,就是揪出这个人。 但苏青也没有遗漏掉苏信给出的信息,这封帖子肯定是先过了苏宥的目的,也就是说,苏宥也到了京城,只是不知怎么的,没有现身罢了。 苏青收敛了怒气,看见苏信还在下面跪得笔直,到底于心不忍,遂道:“你起来吧,告诉老爷,我去就是了。” 去便去罢,但按不按苏宥的意思来,可就不一定了。 当日苏青特意着服,束发银冠,着白蟒箭袖,围攒珠银带,外罩织锦镶毛大斗篷,她身量足,人又白净,穿这种单纯色的衣服有一种挺拔的清贵气质。苏信看着她装扮了之后的模样,兀自瞠目结舌,大肆感慨她家小姐宜男宜女,能把整个卫国的姑娘给比下去。 顾女萝早先就让人在阁楼向阳的地方摆了座,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大雅。 苏青到的时候火候正好,顾女萝彼时正往杯中酌酒,听见脚步声上来,偏头往苏青的方向微微一笑,顾盼流连,风光正好。 苏青嘴角向上勾了勾。 顾女萝身上有着一种典型的大家闺秀的气质,娉婷柔弱,侧着脸或是微微低头的时候涵盖一种默默的神气,让人很容易就心生怜意。 顾女萝请她坐下,笑道,“其实早先就该拜访妹妹的,只是听闻妹妹一贯爱清静,便不敢轻易打扰。近日见梅花开得正好,便想着邀妹妹前来共赏美景,本是不抱希望的,却未料妹妹真的肯来。” 苏青听着她一口一个妹妹直起鸡皮疙瘩,但还是笑着说,“姐姐不要这样客气,本就应是妹妹早些时候递帖子来拜访的,只是听坊间传闻姐姐就快配予太子,想着现今的身份,也便只好避嫌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笑得万事和平天下大吉。谁都知道说的话假话,但谁看起来都相信对方说的话比珍珠还要真。苏青一直保持微笑,觉得自己的脸都快僵硬了,但还是硬撑着,等顾女萝露马脚。 一知道她是女孩子就着急忙慌的找她过来了,那里没有别的心思?盛京里面几个家族风头正盛,都觉得之前的那些家族算是落魄了,当然也包括苏州苏府。这个时候让自家女儿女扮男装上京来,顾女萝肯定觉得苏府有别的意图。何况今年这道圣旨新颁,正给了苏青实现这种意图的机会。 顾女萝凝着眉,眸子里面粼粼水光,“倒是苦了妹妹了,明明夺了魁首,却偏偏不能一展鸿图,实是大不幸。” 苏青心里面恨得牙痒痒,顾女萝明显是在戳她痛处。她微微颔首,“这本也不重要,父亲早先让我上京本也不是为了做这个状元郎的。不过是看着年岁到了罢了。”她勉力的羞涩一笑,“父亲此次来京也正是为了此事,想必要不了几日便会请叔父向上递折子,撤了状元的职位罢。” 苏青说完就埋下了脑袋,嘴角的笑容马上就落了下来。再这么装下去,苏青不知道她会不会突然爆发把顾女萝狂揍一顿,看着那种假笑她心里就不爽利。 顾女萝却没空管她,手里面拿着一张手绢绞了又绞,嗓子眼跟堵了石头似的,想说什么又不能说出来。心里面就只反反复复的重复苏青之前透露出的要到京城找良人的意思,打鼓似的不歇。在她看来,整个大卫国最好的良人就是太子殿下。苏家果然打得是这个主意! 顾女萝想到苏青才到的时候她匆匆的那一瞥,明珠似的灿灿发光。其实苏青并不是那种很典雅的女子,只是身上有种雌雄莫辨的英气,让人过目难忘,也让顾女萝深切的感觉到了威胁。 她怒极反倒冷静了下来,深吸了口气,“倒是姐姐糊涂了,咱们女子最要紧的可不是要求那封侯拜相的名声,不过是要寻个好人家罢了。既是如此,姐姐便也就愿妹妹能早些找到自己中意的人了。” 苏青抬起头来笑,“多谢姐姐了。”她的声音略微低了低,“若是以后妹妹有做得不甚好的地方,还望姐姐指点指点妹妹,想必日后咱们姐妹打交道的时候不少呢。” 顾女萝笑得很得体,“妹妹客气了。”可是眼睛里的不痛快怎么也掩不住。 苏青忍不住笑了,还笑得很开心,“多谢姐姐。” 她觉得她一定没有掩饰好自己眼中的得意,因为顾女萝的指甲又往肉里面陷了一点。不过顾女萝越气愤,苏青越高兴。顾女萝知道苏宥和她的主意一致,肯定不会再找苏宥,那就只能把事情往大里闹。 闹吧闹吧,最好闹到皇帝那边去,置之死地而后生,苏青这回真是一点儿退路都没给自个儿留。 等苏青离开了,顾女萝再也忍不住,奋力一推,小桌并酒樽劈哩哗啦全摔地上,一阵瓷器脆响。外面候着的丫鬟流水似的进来,齐齐整整的跪在她面前,“小姐息怒。” 顾女萝发泄了之后冷静了些,深吸口气,让她们把东西收拾齐整了,让大丫鬟漱玉到跟前来,“你去找二老爷,让他把苏青是女子的身份透露出去。我要两日内整个京城都知道这件事!” 漱玉匆匆去了,顾女萝望着苏青走的方向,不急不缓的将鬓角的碎发拂到耳后,“苏青,我们就来看看圣上知道了你是女子会是什么反应!” 她打得如意算盘,只要这事儿一出,苏青怎么着都不可能进入东宫了。却那里知道苏青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面,她这么努力,反倒是帮了苏青一把。 苏青一路笑着回去,看得苏信在旁边咋舌,不知道苏青之前明明那么气愤,怎么从顾府里出来心情还变好了。不过他没敢问,害怕苏青再像之前那样冷冷的看着他,甭说,那种冷冷的表情还真挺怕人。 苏青才懒得管苏信怎么想,自顾自的在那边儿高兴,想着离开的时候顾女萝那种想怒又不敢的表情觉得十分解恨。不过苏青抬起头看见前面的人的时候,那笑容就不自在了。 穆放披着软毛织锦披风,素黑色,走过来,正和苏青碰了个正面。 苏青一直都觉得穆放很适合穿黑色的衣服,他的轮廓很深,刀削斧挫似的,又是在战场上练过手的,通身有一种沉稳坚毅的气度。苏青觉得这才算是真正的战将,她父亲早年的时候像个混混,吊儿郎当的,后来走儒将的路子,温润光滑,像泥鳅似的找不到破绽,不像个将军,反倒像是在京城浸淫多年的大臣。 自打穆放不怎么理她之后,苏青就觉得这事儿应该放一放,反正见了面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穆放和她是一样的性子,都不大喜欢吞吞吐吐的人,感觉不够痛快,那几日苏青自个儿也觉得十分不爽利。她深刻觉得,再在穆放面前晃来晃去,肯定就招人讨厌了,那多不好。所以苏青在尽力避着他,却谁想到今日偏就撞上了。 第四章 夜访 腊月初,宫闱再传密闻,新科状元苏青系为女子,以其兄苏峥之文书进入考场,实乃欺君。 众臣闻此哗然,圣上当庭发作,将苏青收监入狱,并广而告之要亲审此案,与其叔父苏宕交好者一时惶惶。 夜雨来袭,沙沙落在瓦房顶上,扰人清梦。 苏青一向浅眠,又兼亥时的时候有人在审案子,拷打犯人,惨叫声凄厉不绝,苏青自然睡不着,等好不容易有些睡意了,却谁知冬雨又落了。 其实也不算冬雨,里面夹杂着点雪雹子,落下来有重量,击打着房屋檐壁,有轻微的震动。 反正睡不着,苏青索性起了身,靠着潮湿墙壁看外面深邃广袤的天空,手落在支起的膝盖上,闭了眼,脑子却还是清清醒醒,一点儿也不迷糊。 这几日苏青发现一件有些奇妙的事情,让她对现在所面对的人和事有了重新的认识。 在牢里待了四天,苏青能够清楚地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她的经脉在慢慢的伸展扩张,身体深处的内力在缓缓聚集,溪流入海似的汇至丹田。这种变化虽然细微,但对于自幼习武的苏青而言,要察觉并不难。而这种身体被内力充盈的感觉,苏青实在太熟悉,熟悉到能够轻易的引领驾驭,熟悉到能够记忆起当初师傅教与她武学的所有情景。 苏青不是傻子,当初她看到自己莫名其妙躺在一个不熟悉的地方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了疑惑,何况时间相差久远,要在这个时间里做点手脚,委实是件太简单不过的事情。她检查过她的身体,没有伤痕没有胎记,甚至连一颗痣都没有,光洁的令人惊诧,而她自耳前耳门,听宫,听会三个学位依次摸索下来,也未曾发现任何易容面具的痕迹,再兼之这个身体没有武功,所以苏青当时勉强信了苏信的说辞,但她心中毕竟存在着许多疑惑。比如文书,比如随身小厮为何是男子而非女子,再比如苏信说他们四月就自江浙出发,那么以马车的速度,又是怎样在六月就抵达京城的? 苏青一直不说不问,就是以静制动,看看他们能够做到怎样的地步。 事实证明她这样做没错,至少现在狐狸的尾巴,已经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尖端了。 正想着狐狸,就听见外面有石子敲击墙面的声音,夹杂在雹子的声响里,若隐若现的,苏青最开始当是其他牢房里的人无聊在扔石子玩,结果没过多久就听见“喵”的一声,贴着她的墙面响起来。 苏青霍然睁眼,光芒冷冷的朝小窗子望过去,等看清那边那个顶了个毛茸茸帽子的人是姬篱的时候,她忍不住笑了。 姬篱看见她醒了,咧着嘴冲她笑,轻声唤她,“阿青,阿青。” 这名字被姬篱拖长了叫出来,带了点软糯缠绵的味道在里面,苏青听了觉得十分受用,就好像五脏六腑都泡在糖水里,熨帖的不得了。 姬篱笑够了,就瞪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瞅着她,伸爪子招她近前,然后小心翼翼地从竖条铁栅栏外边给她顺过来一个小包裹。 这个动作姬篱做得很可爱,苏青没自觉地就想到之前在漠北抱养的那只大野狼,毛茸茸,暖呼呼,还欢喜在草甸子上四处打滚,特别是那双水汪汪的黑眼睛,像会说话似的总把苏青给瞅着,甭说,就像姬篱这副模样。 苏青思及此又忍不住笑,特别是姬篱今天外边儿披着妆缎狐肷褶子大斗篷,白色,把他整个人的轮廓都柔化下来,显得十分温和无害,就越发与那只大野狼相像了。不过她表现得不明显,只是嘴角微微向上弯了弯,然后打开那个小包裹看。 原来是一堆吃食。约莫是姬篱摸不准她喜欢吃什么,所以各式糕点都捡了点在里头,什么七巧点心,花开富贵,梅花香饼,糖蒸酥络,如意糕,品种十分齐全。姬篱摆的也很用心,图案颜色交相辉映,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苏青在牢里吃了好几天的干硬食物,早就十分不满,现在有好吃的送过来她自然高兴的不得了,狼吞虎咽开吃。看的姬篱在旁边又诧异又心疼。 苏青的吃相可不像盛京里的姑娘那样文雅,她跟着苏晏行军打仗在外宿的时候常常跟人抢东西吃,特别是某些时候深入北境,后续粮草跟不上,他们就只有自己找食物。先是跟北靖人学着逐水而居,然后挖植物打野物。僧多粥少,不抢,得,那你就挨饿吧。这种时候谁还记得礼让这个玩意儿?管你是贩夫走卒上司下属,挡了我吃饭的道的,一律杀无赦。有时候连苏晏都要跟一群士兵抢吃的,拉人衣领绊人腿,折人胳膊扯发丝,什么招数都使,哪还有一点漠北人民称赞的儒将风度,活脱脱的一街边混混。 再说苏晏本来就是一个不喜欢被规矩束缚的,漠北离盛京又远,苏晏想着反正他们是不会回京城定居的了,根本没给苏青讲过礼仪课,就连她总爱扮小子出门玩,苏晏也都没管过。苏青觉得苏晏是不知道怎么养闺女,所以一直把她当小子养,不然哪有她这样吃喝嫖赌都混完了,父亲都不置一词的? 风袭云卷之后,苏青抬头,就看见姬篱皱着眉头一脸心痛至极的表情,苏青笑,“怎么,嫌我煮鹤焚琴践踏了好食物?” 姬篱抿了抿唇,脉脉的把她望着,眸子里的星光都沉了下去,倏忽间就拉出了很长的距离,像是深深古井。半晌,才幽幽了说了一句,“阿青,你受苦了。” 苏青漫不经心的摆摆手,“这算什么,再难的苦我也吃过。” 眼见着姬篱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苏青不再打趣他,“好了,不过是在这里待上几天而已,跟小时候待黑屋子不是一样的道理?倒是你,近来玩的好不好?” “我也在关黑屋子。”姬篱表现的很不满,“我听说你被关着了就去找了父皇,想让他放了你,结果他不肯。我又去找母妃,想让她去探探父皇的口风,结果她也不肯,还说这事儿关系重大,不要我管。我不高兴,就摔了杯子,想去找太子哥哥,母妃也不让我去,还把我关了起来。”他很委屈的补充道,“我今天才逃出来,特地搜罗了一堆零嘴儿,就是怕他们虐待你。” 姬篱的话让苏青觉得很窝心,她伸出手在姬篱的脸上捏了捏,安慰道:“乖,没事了。” 姬篱对着她倏忽笑开,苏青觉得像是烟花绽放,晃花了她的眼。 丑时的时候又有人到访,苏青彼时刚躺下,听见石子儿扣墙的声音一翻而起,在冰凉凉的地板上寻了一把石子儿,看准竖条的栅栏空隙就掷了出去。 一个个的都大半夜不安生,还要不要人睡觉了! 苏青心里一股火烧着,面色当然不可能好到哪里去,但外头的人却不以为意,给她顺过来了一壶酒。 是穆放。 就像一盆冰水兜头灌下来,苏青就只能听见火苗簌簌灭掉的声音。 姬篱来她倒还能理解,但为什么穆放也来了?那天在街上撞见,苏青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准备上前打个招呼,结果穆放完全无视她,擦着她的肩膀就直接走过去了,半个字都没吐。苏青在后面瞪着眼不可置信了半晌,然后咬牙切齿的开始跺脚咒骂,十分不爽!却没想到今天他也来了。 见她接了酒,穆放朝她举了举酒壶,“苏小姐大人大量,放昔日无礼之处还望见谅。” 如果苏青还是以前的苏青,肯定连壶带酒直接砸过去了,在漠北他们什么混事没做过,什么浑话没说过,彼此间从来不曾避讳过,哪至于这么有礼客气,听着就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但是苏青早不是原来的苏青了,所以她也只能低垂了眉目,清清淡淡的说一声,“穆兄客气。” 两人开始喝酒。 都没有说话,就一杯一杯的饮着,偶尔想起来了,举杯碰一下,然后继续沉默。苏青喝一半的时候就不爽了,没明白穆放到底啥意思,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牢房这边来拉着她喝酒,还半个字都不带说的,简直无聊透顶。但是她说不出口,苏青骨子里是个很心软的人,看姬篱就知道了,苏青本来最看不起的就是纨绔了,但对于姬篱的撒娇耍宝半点办法也没有,更何况是跟她从小一起长大的穆放? 所以苏青只能一杯杯的陪穆放饮酒,靠着墙看外面的月亮。雨已经停了,被天狗咬了一口的月亮现了个形,清清亮亮的挂在天边,颇有一点窈窕淑女的味道,就是肥了点。 大约是看她面上神色专注,穆放也望了过去,看着天上那颗清亮月亮看了半晌,似喜似悲地念道:“古今不同月,照见离别人。“声音低不可闻。 这句话里有明显的悲怆意,苏青忍不住诧异。穆放虽然有时候闷了点,但总的说来还是一个乐观直爽人,苏青从没见他身上出现这样悲春伤秋的情绪。 她没忍住问了一句,“你家死人了啊?“ 就见穆放的脸瞬间雪白。 第五章 君臣 其年腊月初七,帝至牢狱亲访苏青,二人共商国事,相谈甚欢。 ——《六国?卷四?卫文王本纪》 史书上用了八个字概括文皇帝和苏青牢狱相见的情景,但事实上,文皇帝和苏青,谁也没真把这当回事儿。 赵和看了看睡得万事不知的苏青,又看了看不动声色一直等苏青醒的文皇帝,低低地问:“陛下,可需要唤醒苏小姐?” 称谓在赵和嘴边打了个转儿,最后赵和还是中规中矩的选了“小姐”两个字。 文皇帝倒没在意,笑道:“这丫头倒是颇有几分处变不惊,这么个邋遢地方却熟睡如初。若是让我那几个皇儿在这里面待上这几天,恐怕早就恐慌了。” 赵和在旁边陪笑道,“几个皇子都是龙子凤孙,哪至于连这点修炼都没有?何况几个皇子都乖巧听话的很,又怎会到牢狱中来?” 文皇帝低低一笑,没再说话。 赵和在旁边心惊胆战,也没敢说话。心里面却在祈祷苏青早点醒过来,好歹也将他的压力分担分担。 他是四月份才提上来的贴身内侍,原来那个早几个月前回家养老去了,走的不声不响的。只赵和某一天早上刚醒过来,就听见旨意说让他从此在跟前伺候,十分意外。他虽也算是总管的徒弟了,但是一直做的都是些零碎事,没想到突然这好事会突然降到他头上了,兴奋意外之外自然也带了些惶恐,何况文皇帝好多习惯他都不知道,才接手的时候常常做错事,虽则文皇帝未曾怪罪他,但他也还是战战兢兢。现在,自然再次惶恐自己说错了话了。 其实苏青老早就醒了,以前苏晏为了训练她的警醒,让她每天睡觉的时候保持警惕,然后不定时的到她房间里来逛逛,点点迷药熏香什么的,如果他近床她都没发现的话,苏晏一掌也就过来了。最开始的时候苏青应对的很慌乱,没睡醒,脑子迷糊,苏晏又占了先手,根本打不过。过了几天,苏青就决定晚上不睡觉了,熬着,但是等了几天苏晏也没来,白日里训练又重,苏青撑不住了,抱着侥幸的心态睡觉去了,结果苏晏偏就挑着这天来了,正攻她一个措手不及。长此以往,苏青倒真是不敢睡死了,这种警觉也一直保持到了现在。 赵和一直看着苏青,眼见她嘴角向上翘了翘,忍不住想欢呼,这是要醒了吧要醒了吧要醒了吧,结果苏青还是半分不动。赵和忍不住失望,眼睛嘀嘀咕咕四处转,打量牢房。这一看,吓了一大跳。 文皇帝衣摆边缘缀了只小耗子,爪子扒拉着衣服,正一步一步往上蹭。 赵和惊得三魂七魄瞬间离体,颤抖着指着那只小耗子,“陛,陛下。” 文皇帝顺着他指头看过去,面色不惊的把那只小耗子提起来,取笑他,“赵和,你的胆子也忒小了些,不过是只老鼠,何至于吓成这个样子?” 赵和擦擦汗,一个劲的笑,没敢再说话。就看见文皇帝恶趣味的提着耗子晃秋千,仿佛是一个没留神,就扔到了苏青身上。 赵和想尖叫,但是他看见文皇帝面上晦暗不明的笑容的时候,他忍住了,也顿时明白这是文皇帝故意的。 所以赵和也就只能慢慢回转自己的小心肝,在心里默默的哀悼,可怜的苏状元呐。 苏青老早就听见小耗子吱吱吱吱的声音了,不过这是牢房,有耗子是挺正常的一件事儿,也没往心上去,哪知道这耗子这么胆大跑文皇帝身边去了,没被万箭穿心算它福气了。结果她没开心多久,就感觉有东西朝她过来,劲力还挺大。看来文皇帝也还有着点修为。 苏青心里转了个弯,凭借着身体本能已经把小耗子抓手里然后掷了回去。既然文皇帝懂内家功夫,那肯定是知道她早就醒了,没必要再装下去。但是想捉弄她?没门! 赵和在后面嘴巴张的大大的,就看见苏青手快的抓耗子回掷,然后一翻身坐了起来,眼睛清清亮亮的,哪里是才睡醒的模样? 乖乖,真胆大,居然敢装睡让皇帝等? 赵和觉得他的世界颠覆了。 他小心翼翼的觑了一眼文皇帝的神色,却发现他面上没有半分不悦的神情,相反,文皇帝的嘴角还微微翘了翘。 赵和觉得他是进了一个神奇的世界。 文皇帝拂开挣扎在他衣服上的小耗子,将它放到地上,小耗子一触到地,立马吱吱往前跑,滋遛一下就没影了。 苏青在牢狱里坐得笔直,笑得开怀,“陛下好兴致。” 也不知道是说到牢狱里来,还是说玩耗子的事情。 “丫头好大的胆子,对上不敬,不怕朕治你的罪?”文皇帝说着黑了脸,冷冷的样子,有些吓人。 苏青在苏晏面上早见惯了这种神色,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治罪?如果文皇帝有心要治她的罪,早先就应该让人提她到正殿去,才不会这么静悄悄的把这事私底下办了。明摆着是准备放她一马。何况虽然他后头站着一溜儿的侍卫,但都声气全无的,就连刚才那只小耗子都没惊动他们,可见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是皇帝心腹一类的。只那个小黄门有些沉不住气,看着年岁也轻,想必是才提上来的。 所以苏青明显有些有恃无恐,拿以前糊弄老爹那套,恭恭敬敬给皇帝行了礼,字正腔圆的说“吾皇万岁”,就是不提是什么事儿。 文皇帝嘴角抽抽,这丫头倒是料明白了他不会把老鼠那事儿提出来,真要追根究底的,到底还是他挑的头。所以他只能把苏青叫起身,略过此事不提。 不过他看不惯苏青面上那副得意模样,就拿之前暴出来的女扮男装欺君罔上的罪名压她,没曾想他话刚说完,苏青就直接跪倒地上去了,“咚”的一声,把赵和吓了一大跳。 苏青声音清晰疏朗,“臣有罪,自请左迁。” 文皇帝想说的话又被堵了。 他挑起眉目来看了看跪着的苏青,这丫头倒是真聪明,就凭着女状元这事儿现今闹得满城风雨的态势,他对她的态度也就不止是对她的态度了,还反映他对女子入仕的态度,哪能真就能放她回去? 话说此例前朝也有过,武朝景帝德盛年间,魏夷公就曾大兴女学,学而入仕者实多,恐占朝堂半壁江山。但那原本是因着当时世家势力强盛,把景帝给架空了。选人录用的路子把握在世家大族手里头,所以天下学生不管及没及第的,都会先往当时几大世家府上送帖子。景帝没能耐培养自己的人,就只能拜托老丈人想办法,魏老先生捻着长长地胡须沉吟了半晌,终于开了尊口:动用内库的银子,以皇后的名义创立景和书院,培养女学生,然后让她们也入仕。 才实行的时候阻力重重,女子也只能做些芝麻大的小官,还常常被同朝官员耻笑,直到第五年的时候出了个惊才艳艳的尹瑜?,从区区宫史编修一路升到户部尚书,才让这样的情形好转过来。此后更是如鲫之过江似的,出现了好些厉害的角色,吏部尚书顾临笙,御史大夫颜童,长史肖筠,甚至在德盛三十七年,卓双双坐上了参知政事的位置。 那是武朝中兴的标志*件,力挽狂澜似的让武朝的统治继续了下去,并开创了一个现今想起来都心驰神往的盛世,也因此,武景帝的正宫皇后景夷常德盛昭皇后魏氏被天下学子敬称为魏夷公。 而即使是现今,亦有不少人渴望复兴女官制,只是多年来,朝廷没有下达明确的旨意,而民间,亦没有女子有这个心思参加科举。但现在,偏偏就出了一个苏青。 文皇帝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让苏青留下,他总不能因为男女之别这样的说辞就舍掉了这么好一个人才,若真只苏青一个便也罢了,怕只怕废了苏青会让天下学子寒心。 他看过苏青交上来的文章,磅礴大气举步沉稳,很有一点当年老丞相的影子。是个好苗子;关了这么几天的牢狱,还能够淡然自若不怒不燥,可见心性也是好的;而在刚才的回答的敢自称“臣”,敢请旨左迁,可见早就把他的心思捉摸透了,自然当之无愧是个聪明人。何况她也有个弱点,毕竟是苏宥掌心上的宝贝,言语行为不免带了点骄纵气,也是能够拿捏在手上的。 这样的臣子当然能让人满意,有能力又能够揣摩圣意,还能够掌握在手里,必要时拿出去冲锋,若是做得过分了,想要废掉她也是轻而易举。再加上她背后的苏家,文皇帝觉得,他这一次牢狱之行没有白来。 所以他准了苏青的左迁之意,也是肯定了苏青从此女官的身份,然后按照苏青自己的意思将她拨给了掌管宫史的太史令做副手,即尹瑜?曾经做过的宫史编修,也不必再守着年初上任的规矩,直接到太史令哪里报告。 苏青叩首谢恩,她赢了。 第六章 编修 太史令乔楚,字落荆,是昭文馆大学士,乾元二十年经左相晋衡举荐为官,迄今约三十年,也是朝中老人了。 跟在乔楚手底下的人很多,苏青一个学生进来自然也劳驾不了他出马,只旧年学子里有一个叫辛阙的,自告奋勇带了她在府库熟悉环境,还顺便告知了她应注意的事,以及乔楚的一些习惯。 两人互通了表字,因着苏信未曾提过表字的事,苏青便只得捡了苏晏以前给她取的暮归说了。辛阙字望楼。 早些时候乔楚就上报给皇帝说要整理整理卫国自建国以来就传下来的书籍资料,然后给一些人立个传出来。卫国建国已一百余年,自元帝始,历经惠帝,昭帝,平帝三代至今,出过不少风流人物。学生们做的,就是将这些人的资料分门别类的弄好,然后呈给乔楚过目,由他执笔亲书。 苏青拿到手的,就是盛京顾府的老祖宗,顾池的资料。 顾池也是个人物。他原本是个皇商,手底下按着宫中每年所需丝绸布料,后面生意越来越大,眼见着不能再扩张了,就果断将手中商铺上交皇室,捐了一个六级爵位,即官大夫。白拿到手的银子皇帝自然高兴,何况顾家的生意做的这么大,哪能一点儿都不忌惮?昭帝本来就想的是等过些年顾家的风头下去了,就挑个错把它给抄了,财产银两全部收归国库,没想到顾池这么懂事。 于是顾池成功的弃政从商,又因着早先当皇商的时候各种打点,顾池在朝廷里混得如鱼得水,最后当了丞相,加封太子太师,还在平帝年幼时当了一段时间的摄政大臣,权倾朝堂,一时风头无两。 因为年代近,关于他的记录倒还是比较好找的,门类大致也比较清楚。就顾池和昭帝平帝有时候会单独见见,因此需要查看当时的起居注,然后摘抄下来,要稍微麻烦一点。不过再怎么都比当时苏晏让她管理后勤记录战事的事情要简单的多,所以苏青做得还是挺淡然。 华灯初上的时候辛阙踱步到苏青这处来,看她抄写起居注,眼见着告一段落了,忍不住开了口:“原来暮归喜北派书法,古拙劲正,质朴方严。” 苏青放笔时微微顿了顿,若不是辛阙这样提及,她倒忘了。苏青原是来自江南的,练得自当是南派书法,走疏放妍妙的路子。但真这样想起来,破绽却又何止这个?莫说书法不像,就是她们的文风,本也应是不一样的。还好苏青往前是在江南,京城中人不大熟悉她,只要这些破绽不被苏宥发现,想来也应当无事。何况就算苏宥发现了,苏青打死不认又能怎的?背后那人能将她声色不动的换到苏府苏青这儿来,想来也不是个简单角儿。 苏青心思转的快,心定得也快,边拾戳东西边笑道:“你倒还是头一个称赞我这书法的,父亲一贯希望我练南派书法,说是女孩儿家的字婉约蕴藉些好,只我偏不肯,爱北派书法这份刚健气,便一直这样练着。每次都看得父亲大皱眉头。” 辛阙拿了她的字端详,“用笔刚劲峻拔,气势仿若飞鸿,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佳作。”顿了顿又道,“现今盛京里的小姐们大爱簪花小楷,触笔倒是细腻,可哪有这样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 奉承话谁不爱听?何况辛阙还说的这么有技巧。苏青觉得心里舒坦,就磨着辛阙一块儿去吃晚饭,当交个朋友,辛阙也果断就应了。 走出去才发现外面雪下得挺大,洋洋洒洒的,地面也堆了厚厚一层。早先出来的时候苏青看着今日天气好,就没带斗篷,谁想到这会儿会这么冷? 辛阙看着这雪下得挺欢腾,就折回去拿了件氅子,落在苏青身上,“以后到宫里头来还是多做个准备,今日还算好的,乔大人没有让我们留下来做事,否则就是亥时子时回去也是有的。” 苏青谢过了辛阙,看他衣着单薄,多少有些不忍,辛阙却似知晓了她的心思似的,“我自幼习武,虽算不得高手,但区区风寒,也奈何不了我。” 话已至此,苏青只好再次谢过。 刚过天枢门,苏青就眼尖的看到了姬篱,披着藏青刻丝祥云纹斗篷站在屋檐下头,手里还拿着件月白彩绣并蒂莲式样的。本是温温润润的模样,看见他们俩结伴出来,那面上就不高兴了。 苏青眼见着姬篱变脸,觉得煞是好笑,走过去问他,“怎么了?谁又给你气受了不成?” 姬篱收敛了神色,“阿青,这是谁?” “这是与我一道共事的辛阙,字望楼,望楼,这是三皇子。” 姬篱的嘴巴又瘪了一下,然后阴阳怪调的笑了一声,“辛大人倒是好兴致,大凉天的还做些雅事。” 借机讽刺他衣着单薄,故作风流。 辛阙毫不在意的一笑,却是苏青寒了颜色,“阿篱,不要放肆。”声音有些冷。 姬篱听了苏青这话面色更冷,苏青看了,只得软了声气,“望楼不过是看我未带斗篷来,恐我受凉,才将这借予我,何必误会了别人的好意?何况你手中另有一件氅衣,不妨就交给望楼挡挡风雪吧。” 姬篱听着前面的话还好些,听到后面就止不住冷笑,“他算什么东西!也配本皇子亲自给他送衣裳!”说着就将手中的氅衣往雪地上一掷,然后转身径直从上面踩了过去,月白氅衣上面全是脚印子。 苏青在后面喝他:“姬篱!” 他充耳不闻。 苏青气得发抖,现今习惯了姬篱常在她面前撒娇卖萌,倒是忘了他纨绔的本质,这么突如其来的被提醒起来,苏青都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怒气。 等了好一会儿,平稳下来了,苏青在转过身跟辛阙道歉,“三皇子的确是这样的骄纵性子,但本性不坏,望楼不要介意。” 辛阙微微一笑,“哪里的话。你们俩是表亲,关系自然要好些。何况真披了皇子殿下送来的衣裳,受不住便折福了。” “望楼何必妄自菲薄。”苏青将氅衣接下来交还辛阙,“这衣服还是还予望楼吧,不然我带回去,他又该乱发脾气了。”沉吟了一会儿,苏青补充道,“今日想必是不能同望楼共进晚餐了,我们改日在把酒畅谈,如何?” “暮归倒是客气了。”辛阙这会儿也不说先前那套说辞了,接过东西来,“出了这样的事情,那能再缠着你陪伴我吃饭?既放心不下,就去吧。” 苏青心赞他善解人意,颔首后快步离开,绿色官袍在白雪地里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辛阙见她走远了,抖开氅衣兀自披上,凝神听了听周围,笑道:“穆兄,出来吧。” 背后转出来一个披着黑色氅衣的人。 穆放。 眼见着穆放苍白的颜色,辛阙笑不出来了,走到他身边去把脉,脸色越来越寒,最后忍不住大骂: “穆放你是疯子不是,这么个残躯破体的,你也好意思在冰雪里熬这么久?不都跟你说了我最后会告诉你的么,你是信不过我还是怎的!” “我总要亲自见一眼才甘心。”穆放闭了眼睛,嘴巴里泛出些苦味儿。 “你见也见过了,可有什么说的?” “是她。”穆放声音几近呜咽,“望楼,是她啊。” 辛阙往好友的脉络里探入内力,“我看也是,哪有养在闺阁的姑娘家写那样的字,做那样的文章的?” “是啊,名姓一样,表字一样,字迹也一模一样。她先前找借口请我去谈天,总是吞吞吐吐,想必就是为了这件事,可笑我当时还以为,还以为……”穆放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旁边辛阙看得又心疼又着急,“好了好了,现下你知道她没死可放心了?要我说,安安稳稳的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是正经,不然就算你再后悔,到时候也没时间了。” 穆放点了头。 辛阙又补充道:“你还得多找时间跟她处一处,刚才她和三皇子那模样你也看见了,摆明是把他放心上了。等他把人抢走了,到时候你就可劲儿哭吧。” 穆放也点了头。 辛阙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他还沉浸在喜悦里,他的话根本没听进去,只能叹气,“罢了罢了,我另给你开个方子,你好好吃药,甭想太多有的没的,咱们时间还长着呢。” 这回穆放没点头也没说话,辛阙看他又出神了,恨铁不成钢的喝道:“梧舟!” 穆放回过神来,“望楼,你放心,我省得的。只是这是要做的合情理,不能让太子察觉到,需要费几分心思才是。” 辛阙嘴角抽抽,“算了,说什么你都说知道。随你吧,你看着合适便好。但有一条,身体最重要,不然你就算得到了也没那福气享用不是?” 穆放仍是点了头。 以前只是他一贯沉浸于丧失痛苦中不愿清醒,而今既知道了,便再不会了。 第七章 冰点 姬篱苏青就是前后脚进得门,偏谁也不待见谁,进了自个儿屋就“砰”的关了门,一个个的火气都大得很。 苏青脑子里盘旋的全是姬篱纨绔恶劣的本质,见都不想见他,姬篱在自个儿屋子里没等到苏青,也是气得心急火燎的,然后开始各种砸东西,桌子椅子瓷器,噼里啪啦脆响不歇,苏青那边却一点儿反应也无。 苏信站在门外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特肉痛的听着屋子里瓷器碎掉的声音,觉得这两人儿都是败家货,白花花的银子砸没了也半点不心疼。但是他心疼啊,何况那里边的东西都是他们俩之前逛的时候看上了特意买回来的,件件儿都是珍品,就这么没了,多可惜。 但是他怎么说?三皇子那边他肯定没那个胆子,苏青那边,啧,想着苏青那天面上那冷冷的模样,他心里慎得慌。 但是没办法,总的有个取舍。苏信觉得自家小姐好歹是个姑娘家,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像皇子殿下那样凶神恶煞目中无人的,想来想去,到底还是敲开了苏青那边的门,探了个脑袋进去,眼巴巴的瞅着她,“小姐……” 苏青面色寒冷,想也知道苏信来是干嘛,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下了通牒:“砸,让他可劲儿的砸!砸完之后收拾东西回他的三皇子府去,甭整日介的在我眼前晃!” 苏信啥话都没来得及说,只反射性的脑袋一缩,稀里哗啦眼前就有一瓷器在门上开了花。他的小心肝抖了抖,银子呐,主子们。 那边姬篱显然听见苏青的话了,一股脑的把屋子里的东西全推地上去,气得咬牙切齿的,声响闹得更大了。 苏青是觉得该让姬篱长点教训,谁在皇宫里还成天介的长不大?就算辛阙品阶再低,那好歹也是一个朝廷命官!公然对朝廷命官不敬,他姬篱也还真是有那个胆子!也亏得辛阙什么也没计较,不然就是有十个苏家十个贤妃都不顶用! 何况最气人的就是姬篱根本不知他那里错了,这样任性妄为,总有一天要把命都送掉!也亏得他纨绔的名声,现在还对太子二皇子没什么威胁,可以后呢?就算封了王爷,若有一日他们看他不顺眼了,或者官员们看他不顺眼了,上折子参了,立了案了,他就等着午门斩首吧! 苏青越想心里越不舒坦,觉得姬篱太不懂事,一点都没个警觉性,自己的安危也不放在心上,白枉费了她操心。但是苏青也不会把她心里想的透露出去,自己的路得自己看,总是提点难免不会让他产生依赖,那又能好到哪儿去? 何况苏青以为她提点的够明白了,毕竟是他对辛阙摆脸色的时候她就提点了,稍微往深里想一想也不难明白。 苏青想着再等等,等他们俩都心平气和些了,若他还没有明白就在提点提点他。苏青一般不为他人伤神,一是以前在漠北都是靠实力说话,没这么多弯弯绕;二是大家伙儿都枪林弹雨走了好些遭了,根本不把这些当回事儿;三则是她身边的人没一个像姬篱这么小孩子的。 所以说小孩子就是不好,平素得拿糖果哄着,要是这糖果不满意,他还得哭闹吵吵,半点安生都不留人。 这边苏青还在腹诽,那边姬篱就径直摔门走人,苏信磨了半天没缠住,眼看着姬篱出了府门,赶紧回来跟苏青报告。 苏青看着手边的茶杯半晌,“哗”的扫了出去,恨铁不成钢的骂:“朽木不可雕也!” 心里面更气了。 结果第二天苏青就听说有人上折子参了姬篱一本,说他罔顾国法藐视官员,姬篱在大殿上跪了一早上,打死都不认错,文皇帝看双方僵持不下,发话让姬篱进了天牢。 辛阙在旁边讲的时候苏青还在继续抄昨没写完的起居注,听见这话半点反应也没有,笔执的稳稳当当的,写出来的字也是如一贯的行云流水,半点阻塞也没有。 辛阙在细细打量,心里面暗惊这姑娘心思藏得深,眼睛转了转,补充了句,“暮归,为兄对不住你,竟是未能帮上你半分。” 苏青这才停了笔看他了一眼,“望楼,这本不是你的过错,恐怕是朝中早就有大人看三皇子不顺眼了,遇见这事儿,哪有不顺杆子往上爬的?” 苏青料的最坏的就是这样,哪想到姬篱的运气就这么惨不忍睹?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不觉得姬篱是个有威胁力的对手,怎么这群人还要找他的刺儿?亦或是想通过姬篱弄垮别的人?可是姬篱又那里跟什么人走的近了? 苏青觉得她了解的信息到底还是太少了,根本不能从这里头捋出什么线索来。 眼见着辛阙脸上惭愧神色更重,苏青只好安慰他,“姬篱好歹也是皇子,陛下的孩子,哪能真那么容易就出事了?依我看无非就是关个几天,然后等风头过了,也就放他出来了。” 苏青觉得应该是这样,毕竟整个大卫国的事情多了去了,谁记得住这么件小事?若真是有人因着这事儿纠缠不放,那才是真的有猫腻呢。 “暮归倒是个洒脱人。” 苏青只笑了笑,没接茬。 要说不担心倒也不是,毕竟天牢里头见不得光的东西多了去了,老鼠蟑螂的也就罢了,怕只怕某些时候对犯人严刑拷打,那种凄厉声阵阵传过来,能让听者寒到骨子里去。苏青估摸着姬篱从小娇生惯养的,受不住。 但总得学着长大吧,苏青便想着等姬篱在牢狱里待上两三天再去看他。 眼见着苏青还要继续誊抄东西,辛阙也就不再打扰,回了自己那边儿,给苏青留个清静。 苏青却看着起居注出神了。 卫国的世家大族一直不是毫无变化的,最开始是元帝至昭帝年间的韩陈魏杨苏五个大家,后面则变成了昭帝至今的顾辛穆华四家。这当然是帝王惟恐世家坐大威胁皇权下的手,但苏青也发现,这里面影影绰绰,似乎还有着顾池的影子。 五个大家里头,陈杨两家是因为贪污款项,韩魏两家是家奴逞凶,只苏家落在最后,自称年老体衰,自请辞官,未似前面四家一般身败名裂。而每一次家族覆灭之前,昭帝都会和顾池单独相见,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苏青停了笔,将起居注关于顾家的部分统统翻了一次,却再没有找到别的信息。苏青觉得肯定还有其他东西没有被挖掘出来。毕竟这些事并不仅仅是顾家能做,其他的人也能做,那顾家是提供了怎样的价值才令昭帝能够放心的让他们去完成这件事呢? 苏青第一个想到的是银钱。顾池原本从商,虽然后面将手中的店铺银两全部充公,但总不至于就不运行了吧。苏青查了昭帝在位期间户部书写的商行典籍,自桌匣另取了纸张,将顾家当初充公的店铺名摘抄下来,然后拿到后面一个个的比照,果然发现这些商行后面各自为政,摘掉了原本头顶上顶着的“顾”姓帽子。 顾家商铺尽数归了皇家,就等同于是皇家织造,没道理他们不想要这块牌匾,这么着急忙慌的想撇清了,保不准就是藏着背地里做事的心思,也就是说,顾池将这些店铺由明转暗了。 那么昭帝其实并没有拿到原本想要的银钱,那么他又为什么愿意让顾池在朝中为官,并且还越做越大呢? 当然也有可能是昭帝将这些银钱放予顾池处保管,在需要的时候就让顾池拿着这些钱去做事。这也并非行不通,但要如此,顾池总得给昭帝吃一个定心丸,表明他一定不会背叛皇室。能够让人产生荣辱与共之心的,第一就是联姻。 历代皇帝皇后,就是苏青再怎么孤陋寡闻也都说的出来。昭帝废先皇后,立顾池之妹顾芷为后;平帝做皇子时,侧妃即为顾氏旁支小姐,后因生下皇子,亦封后;文帝元皇后现今虽故去了,但仍是顾家人;何况还有太子正妃,不日亦将被顾女萝收归囊中。也就是说,皇室和顾家的确联姻了,而且手笔非常大,是皇后之座。 那就肯定不止是银子的事情了。历经了这么多年,顾家再多的积蓄肯定也耗费完了。何况就依照皇帝的控制欲,哪容得下顾家抱着金山银山这么久?甚至这里头还涉及皇后,皇储之位。这样天长地久的下去,皇位总归会归了顾家。历代皇帝怎会看不出来这个? 苏青觉得这里面的弯弯绕很值得探究一下,但无论如何,顾家有着大能量,而她想要知道的就是这种大能力究竟为何,是否和苏晏之死有关,以及,能否为她所用。 太史令府库藏书丰富,历来朝廷官员无论大小品阶在此都有记录,苏青当日知道自己不能再进太子府,自然就将主意打到了这里。而现在看来,倒也不枉她自贬了。 现在她的武功恢复的七七八八了,她想,这是时候去顾府探探底细了。 第八章 乘虚 其实夜探顾府这件事有很大的风险,不说这种假设是不是成立,就是成立了,顾府肯定也有自己的守卫,明里暗里的,谁知道有着怎样的实力?但这毕竟是极有可能跟苏晏挂钩的事情,所以不管安危与否,苏青都要去看一看。 苏青花了一两天的东西准备行头,外面买的终究没有自己做出来的放心,她还特地做了张易容面具,不算精致,但晃眼一看倒也还能蒙蒙人。 苏青先睡了一觉,等到寅时大部分人都困顿的时候她才贴面具换衣服蒙脸,然后去了顾府。不清楚对手实力之前,她宁可将对手想像成最强大的样子来应对,这样,无论遇上何种情形,她都不至于惊慌失措。 她准备去的地方是书房,想让一本册子不那么引人注目,肯定就要放到一堆册子里,何况文人每日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书房里度过,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自然也就安心得多。其实卧房也是很有嫌疑的一个地方,但若是放于那儿的话,自然少不了暗格机关之类,现今又是晚上,太冒险,苏青也就否了此处了。 不过后来苏青才想到既是她这样想,那别人也得这样想,所以无怪乎她今夜能碰上另一个藏头露尾的黑衣人了。 苏青到得要早一点,借着微末的月光看封面,外面很安静,只有时不时响起来的虫鸣声。其实苏青来之前又斟酌了好久,毕竟她现在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目标,也没有十足的证据,甚至连从哪里下手都不是特别清楚,动手太冒险,而且极有可能不值当。毕竟账册易找,破绽难寻。稳妥的方法当然还是买通下人,慢慢培养自己的眼线的好,反正她不怎么缺时间,至于银钱,苏宥宠她,给得自然十分大方,当然也不成问题。但苏青还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跑一趟。这与她和苏晏之间的感情有关,某些时候就算知道冒险,就算知道不一定能收获什么,但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也还是会去做一做。 风平浪静。 苏青搜索完了书架,就开始查看房间里的暗格,把她看着觉得有可能的东西都左右上下查看了一次,随后是地板墙壁的隔间,无论看起来有无异常都仔仔细细搜索了一下,末了,还越到梁子上瞅了瞅。很全面的地毯式搜查,终于让她在一根梁子上发现了点破绽。 她察觉出来的第一反应是,嚯,盛京里的练家子不少啊,文皇帝是一个,没想到顾府的当家人也是一个,文官倒也颇有了几分武将的影子;第二反应是顾庭(顾女萝父亲)生性稳妥,藏了这么个不易被人发现的好地方;第三反应则是,靠之,谁坏我好事! 她已经听见风声朝她这边呼呼过来了。 三个人,前面一个,后面两个。 身手差不多,所以应该是你追我拦的把戏。 苏青听风辨位,大致算了算他们过来的时间,在梁子上缓慢找寻着机关所在地。她找的认真仔细,即使知道那些人快过来了,她的心也是定定的,动作不慌不乱,十分淡定。苏晏早就教过她,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心不能乱,心乱了,动起手来,十分也就只化作六七分了。所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稳坐磐石者,即是如此了。 苏青的淡定得了回报,她将账册子贴身藏好,关了暗格跃下梁子,门开门关,另一人也进来了。 苏青正对着他,也是一个蒙了面了,只目光里流露了一点惊讶的意思,很快就散了,只有沉沉的光。后面的守卫追过来了。 之前听他们的动静已经将这三个人的身手摸了个七七八八,当机立断跟另一个道:“一人一个。”就先贴身站在了门框之后。 四个人的身手相差无几,苏青捏了捏藏在袖子里的药粉,要她一个人对付难免困难,相信对另一个人也是如此,那倒不如均匀分配一下。何况她手里已经拿到了东西,只要解决掉她对付的这一个,那她尽可以逃之夭夭,至于另外一个人,不认识,不管。 苏青这是非常理直气壮的利用一个陌生人,其实她心里还不舒服呢,本来啥事儿都没有的,要不是这个人来了,那她至于这么悲催的被困在这里么? 门又开了,后面两个人轻手轻脚的进来了,四处扫视看什么地方会藏着人。苏青才不管,眼见着他的手还在门上,猛地一抽一叠,快速的卸了他的一只胳膊,随即药粉一撒,“嘭”的一声,大片大片的雾散开,立马逼退了他半步,正在门那边留出个缺口来。 后面的人想抢身过来,另一个人也快速动了,踢腿横扫出拳,快速断了那人肋骨,落在地上又是一片大响声。 其实一般被追的人躲到屋子里都习惯找地方藏身,然后等后面的人过来就迅速出击,所以最开始的时候那两人都畏手畏脚的,唯恐有点什么埋伏,谁知道偏就遇见苏青这么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甫一交手,就落了下风。 苏青想要快速离开,一见他们趴下就赶紧往外走,谁知刚露了个脑袋,破空声就呼啸而来,旁边的人将她手臂一扯,身形一跃,两人迅速换了位置,他随即又猛力一推,朝苏青低低喝道:“走!”苏青的身体就反射性的越了出去。 她落在地上惊讶了一瞬,回头看了看正在对抗箭矢的那人,然后猛地跳了出去。 苏青回去的时候已经临近点卯,也没功夫再看那本册子了,就找了地方放置,然后静等着苏信把她的官服送过来。结果等来等去过了两刻钟,苏信也没一丁点动静,苏青就觉得奇了。苏信一向勤快,何至于睡到现下的功夫都不起来的? 她怕苏信有什么病痛灾害的,就索性到平房那边去看看。这宅子是苏宥早先就托了京城的朋友置办的,苏青来的时候苏宥就将这院子给了她,苏青又不大习惯奴仆成群的架势,过来之后也没再买别的丫鬟婆子进来服侍,身边下人也就只一个苏信。后面姬篱老是往她这边跑,苏青看着觉得麻烦,索性就让苏信另收拾了个院子出来给姬篱住。本来想着苏信也另占一个院子的,毕竟这么大个院子,总共也就三个人,房子空着也就空着,住进去倒也不碍事。结果苏信打死都不肯,说太坏规矩。苏青没在大宅子里待过,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但见他坚持,也就随他去了。苏信便要了平房那一溜儿,选了好几间,拾戳出来,倒也有一点宽敞宅子的样子。 结果这会儿苏青找遍了那几间平房也不见苏信的影子,便只得自己抱了官服回屋换了,以防万一又取了件氅衣带上,然后径直往宫里去了。 昨儿就已经将起居注抄的差不多了,苏青想了想,又另找了一些民间关于顾池的消息誊抄上去,酉时的时候正好做完,整理了便放到了乔楚的桌子上。她看着外边灯火通明的模样,犹豫了一下,没有往宅子那边走,去了天牢。 姬篱虽然被押着了,但因着文皇帝也是不温不火的态度,狱卒们倒也不敢怠慢了皇子,唯恐等他那一天出去了会跟皇帝告状,找他们的茬。苏青出示了令牌,狱卒们恭恭敬敬的把她带了过去,还顺手把牢门给打开了。 姬篱蜷在石床上睡觉,裹得像个蚕蛹。苏青上下打量了一下这房间,发现收拾的干干净净的,衣服被子炭火盆什么都不缺,甚至桌子上还摆了式样不错的小点心,和她当时在牢狱里待的情况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还说等着姬篱在这里头磨磨心性呢,现在看起来,哪能呢。 许是听见门开的声音,姬篱从被子里探了个脑袋出来,脸色红红的,半睁着眼睛呢喃着喊:“阿青。”带了点鼻音,糯糯的味道。 苏青走上前去触了触他额头,发现有些烫,原本看好戏的心情一下的没了,挺心疼的问:“怎么发烧了?” 姬篱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的往她身上蹭,喉咙里哼哼歪歪,发些无意义的声音,模样挺脆弱。苏青心更软了,解了氅衣裹住他,大声喊狱卒过来,质问是怎么回事。 狱卒也没料到会出这档子事儿,他们什么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啊,虽然肯定比不得宫里贵人原本用的那么细致,但也不至于就能让人凭空发起热来。只能说皇子殿下身子太娇贵,比不得他们一群粗人。但这话怎么能够说出来?便也只能战战兢兢的拭额头上的汗珠,唯恐苏青发脾气迁怒他们。 苏青自然也看出来了他们的莫名其妙,但毕竟姬篱这还在关牢狱,总不能明目张胆的请太医过来。不然传到群臣耳朵里肯定又要借机参一本。便拿了些细碎银子出来让他们去买些退热的药来熬了,然后给姬篱喝。最后又冷冷的让他们将这事儿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能告知。 苏青安排好了才回过头来查看姬篱的神色,怕他难受,又将氅衣裹紧了一点,趁着姬篱迷迷糊糊不注意的时候猛地往他左手臂上摁了一下,姬篱烧的糊涂,但约莫也感觉到了些力道,唧唧歪歪的叫疼,苏青立马住了手。 苏青又抱着他低声哄了好一会儿,喂着他喝了药水,吃了些糕点,眼看着落锁的时辰快到了,才又将姬篱裹回被子里,叮嘱狱卒注意着些,才不依不舍得离开了。 人都走光了,姬篱隔壁的那间牢房的门却突然“咔嚓”一声被打开,缓缓踱步出来一个浑身罩在黑斗篷里的人,站在姬篱的面前低低的叫了句:“主子。” 第九章 意外 中旬的时候乔楚在学生里头找了十来个人训话,言明他们在古籍整理时候的优缺,又分明说了立传的一些思路,然后放了他们的假,让他们从腊月末至正月的这段时日好好为人物做传,完了之后交他检阅。苏青和辛阙同在此列。 辛阙笑苏青运气不是一般的好,老早时候乔楚就跟文皇帝请了旨,说是修书这事儿耗时长久,中途又不可中断偏废,文皇帝觉着是理,就袖手不再管翰林院的修沐之事,何时清闲何时忙碌,就全然是乔楚一人说了算。所以翰林院是宫里整日整日亮堂的地方,修沐时日可谓少的可怜。而这次是整整两个月的光景,史无前例,又只有十来个学生,苏青这个方进来不足一月的竟也在里头,自然是要了命的好运气。 辛阙性子好玩,说这番喜事合该庆祝一下,何况他们先前就有约打算同去饮酒言谈,现今辛阙旧事重提,苏青自然不好推辞,何况也确实没什么事情,也就爽快答应了他。二人便定在腊月二十七于辛阙府上一聚。 结果去了才知道今日上门的不止她一个,穆放临来拜访,二人在书房里论棋正酣。 自打牢狱里的那一面之后,苏青便没见着穆放,一是她得了文皇帝的令,早穆放些许时日入职,又整日整日的在宫里待着,自然平素遇不上;再就是他们二人也没刻意去说个时日把酒言谈什么的,苏青是忙得没那时日去想那件让她现今都没点思绪的事情,她自己都没捋清楚的事情又怎么跟别人说?至于穆放,约莫着也是有点心事,但这点心事究竟为何,现今的苏青却是没那资格去问的。 苏青知他二人都是爱下棋的人,也不扰他们,自搬了根凳子在旁边坐,看他们你来我往。不过都下得轻巧,杀气不重,看也知道不过是玩玩。她喜欢下棋下的酣畅淋漓的模样,要没点杀气算什么下棋?所以看了会儿觉着无聊,便移了位置,到书架那边找了本志怪小说来看。 小时候苏晏就把她当小子养,虽是不拘着她看书,但还是欢喜她看理朝廷,治风俗这样的善政书目,这什么牛鬼蛇神的她一本也没看过,她刚就恍然一瞥,道书名颇有些趣味,这会儿也就拿过来了。原是讲一狐狸修仙,修了九百年,因着城楼上的恍然一瞥,从此对一公子情根深种,后来想方设法嫁予他,虽是妾室,却也知足。哪晓得公子后面知道了,却疑心她前来不怀好意,非要杀了她不可。但毕竟那么多年的情分,临到了无论如何不肯下手,却是放了她反杀了自己的孩子,道那是个非人非妖的怪物,匕首毫不犹疑的刺死了婴儿。 没看完,辛阙笑眯眯的凑过来:“暮归,倒未料到你欢喜这种书,我可是一直以为只我妹妹一般的闺阁女子方才欢喜这些的。”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也可。”苏青自然听得出辛阙话里的揶揄意思,但她不计较,只挑着眉头同他道,“这书里写的好没情理,既是修仙,自当懂得看破红尘,不经历一番又哪能看破?既是有了九百余年的道行,又何以被凡胎区区容颜迷了心智?此为一;二,看这女子也不是不通世事的人,既知道出奔为妾,难道又不知世人对于精灵鬼魅的态度?何以还要这样巴巴的凑上去?偏又不对人坦诚相待,也难怪人最终怀疑到她身上来,这是自作孽;再三,却是那公子的过错,他也知这多年的交情,那还这样怀疑别人的用心?何况非人非妖的怪物又如何?若果真是他后来教养得当了,自当可以造福一方,就因着区区人妖之别就妄断他人善恶,此等人留在世间又有何用?” 说完就看见辛阙直愣愣的看着她,穆放抿了口茶,在旁边很不厚道的笑了。 “不对?”苏青皱了皱眉头,嫌弃的把那书扔到旁边,转过头来看见辛阙仍然呆呆傻傻的表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缓了会儿,辛阙恢复过来了,拍着苏青的肩膀大笑,“暮归啊暮归,倒是未想到你说出这样的话来。到底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子,这要是我妹妹她们看这样的书,少说也要哭个三四回。” 苏青觉着奇怪,正想问,却见辛阙伸出一只指头来在她面前晃了晃,“诶,不要问我,我也对此不解,若是我看,也觉着这样相爱而疑的人是个渣,但偏我妹妹她们不肯这样想。” 话已至此,苏青只好放过他,不过嘴角还是很嫌弃的撇了一撇。辛阙显然看见了,叽叽歪歪准备开闹,还好穆放恰时开口:“苏小姐不喜下棋?” “也不是不喜欢,是你们下得太没趣了些。”苏青看了看棋盘,竟还是胶着的模样,没忍住惊异道:“你们还没下完?” 辛阙在旁边嬉皮笑脸,“暮归,你到了我这地方半句话都不说,只一人坐旁边看书,明显是为兄待客不周,为兄委实不能再心无旁骛的下棋啊。” 苏青冲他翻白眼。真要这样,那这棋早该停了,何至于下到现在的光景? 但辛阙明显是越理睬越得瑟的那种,苏青深谙此道,遂也不理他,自坐到棋盘旁边,拾子跟穆放说:“我们来一局。”想了想,又抬头补充道,“不要敷衍。” 穆放一笑,“应是黑子落了,苏小姐先请。” 苏青觉着这称呼委实生疏,光听着就浑身上下不自在,何况辛阙也是暮归暮归的叫,也没甚忌讳,便跟穆放道:“叫我暮归就可,反正终究是要同朝为官的,穆兄何至于如此客气?” “既是如此,暮归便唤愚兄悟舟吧。” 苏青漫不经心的点点头,也不抬头看穆放表情,径直执黑子看棋局去了。原来只道他们俩不过玩玩,现在仔细看却觉着里面有另外的深意,虽布局松散,但环环勾连,竟是十分精妙。不过之前双方用意都不显,所以招数看起来也绵软无力,哪里知道后劲这样惊人? 苏青静静思索了十余秒,决绝落子,辛阙在旁惊呼一声,“暮归你疯了?竟自断左翼!” 穆放抬眼看了他一眼,辛阙这才记起自己情急之下竟失了礼数,弱弱的说了声“抱歉”,便静悄悄的坐在了一旁看他们俩下。 苏青摆摆手表示不碍事,紧盯着棋局,等着穆放出招。 苏青下棋这点最好,不张扬,但是绝对认真,就是上次跟晋衡下,走稳妥的路子,但是也并不是敷衍过去的,只确实晋衡下棋厉害,很多招数她看不透,所以出手到底顾忌。但是穆放和她对局多年了,所以苏青能够猜明白他接下来的套路,否则她也决计不敢自断左翼。 穆放亦是执子看了半晌,果然果断丢弃右面,将他的主战局也放在了西边。 苏青一笑,鱼儿上钩了。她紧接着又落下一子。 穆放皱了眉头。 辛阙显然也看出点儿门道来,抿着嘴巴不吭声,但是心里面已经有了些计较:苏青先断的是左翼,这里原先布局紧密,环环相扣,连贯性非常强,辛阙原先布下此处就是希望能诱得穆放上钩,然后把他缠死在里头,但是穆放显然也看出来了这个,不上当。苏青找不到突破点又知穆放不会在左边上钩,就干脆将这边破掉,只另在右边寻出路。右边辛阙只布了个残局,当然是来辅助左边,但若说要改动却是容易得多。 这是苏青下得第一步。 再看穆放。 原来同辛阙下得时候穆放就不走东边,布局都在西边,但因着当初更多的目的是为了限制辛阙左翼能量的发挥,所以此处布局未必紧密,这当然是给了苏青可乘之机,但若论起来此地的占据,却是白子高出黑子太多,所以胜负未必分明。这也是穆放肯与苏青将战局转移到西边的原因。 但接着苏青又在穆放腹地放了一子。 辛阙这便不明白了。苏青这招极险,放在那么个危险地方却不怕被吞,显然是有把握在穆放吞子之前就将战局布局完毕,但辛阙怎么看都觉着那几条道路耗时良久,断然不是能够动作在穆放之前的。 但穆放迟迟不肯下子。 苏青亦等了很久,后面忍不住了抬头一看,却发现穆放看的不是棋局,反倒是直愣愣的把她看着。这神情看的她发慌,伸出手掌在穆放面前晃了晃:“梧舟?” 穆放抿了抿唇,眸子锁住她,“此招太险,胜自富贵逼人,败却粉身碎骨,暮归应当心。”话未毕,白子已落黑子旁侧,堵死了苏青原想的那一条路。 苏青却全然不察,只深深的看着穆放,穆放却再不抬眸,只端起旁侧已冷掉的茶啜了一口,苦味浓重,他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苏青却是笑了,眉眼弯弯的回到棋局上,然后情不自禁的勾了嘴角。 他知道了。 第十章 苏宥 时间转眼就到了腊月末,整个京城都沉浸在将要过年的喜气里头,四处都挂了大红灯笼。姬篱在牢狱里头也待够了时日,终于被文皇帝放了出来,兴冲冲的跑到苏青府上玩,打死都不肯再走了。 苏青对他十分无奈,本是打算在他出来之后再跟他念叨念叨的,但看见姬篱面上欢喜的神情,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算了,本也是个小孩子,又何必总是拘着他?这样想,便又释怀了,带着姬篱去京城繁华地方转悠,买了好些好玩的玩意儿,又置办了年货,把府邸弄得欢欢喜喜热热闹闹的,准备三人届时好好过个年。 这日姬篱不知从哪里学来了剪纸的技巧,非磨着苏青同他剪“福”字儿,苏青拗不过他,也取了剪子照着原先画的图案剪纸,别别扭扭的剪了个字的大致模样出来,但觉不完美,便跟姬篱抢了他的纸,准备再剪。姬篱叽叽喳喳的在旁边闹,苏青当然不给,还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姬篱就憋着嘴巴睁着大眼睛可劲儿瞪她,苏青见了,也就更乐了。 苏宥被苏信引着进来的时候,便恰好看见这一幕。 他伸手拦住了要开口叫人的苏信,自在原地站着,远远望着这两个小辈。倒是姬篱眼尖,欢欢喜喜的叫了声“舅舅”,苏青才发现背后的人。 苏青老早就知道苏宥来京了,顾女萝的那事儿就有苏宥插手的影子,但那会儿苏宥还不打算现身,所以苏青也不主动去找他,惟恐出些什么岔子,被苏宥察觉出什么不妥来。但现今毕竟是过年的时节,卫国又将孝道看得重,过年这种事儿自当是全家和和美美的在一块儿才好。所以近来苏青常常梦见苏晏,还是玩世不恭的模样,但大概是身在梦里的缘故,竟也带了些为人父母的宽和影子,每每想起来,心绪总不能平静。 但苏宥亦是为人父母的,所以到底千辛万苦的跑了来,临了节日,终于忍不住现了身。 她看见苏宥眼睛里关怀的目光,一下子就想到了苏晏,眼眶不自主的就红了。 苏宥显然是看见了,快步走上来,着急的问:“怎么了?怎么了?” 苏青垂眸摇了摇头,心里暗嘲自己竟也免不了寻常女子的伤怀情绪,却还是囫囵叫了一声“爹”。 苏宥揉了揉她的脑袋,在她旁侧坐下,“刚进来的时候我还没回过神来,我还记得奶娘将你抱给我的时候,你还是这么小的一个婴孩儿。”他伸出手比了比,“那知道时间过得这么快,不过眨眼的功夫,你就变得这么大了,还凭自己的本事考了状元,又闹了顾女萝,做了朝臣,当真是女大不由人啊。” 苏宥话里有很明显的感怀情绪,十分恳切真诚,但苏青还是静静的盯住苏宥面上的神情,默默的分辨了几秒,知他并非作假之后,终于再忍耐不住,眼眶里涌出泪来。 苏宥一下子哭笑不得,接过姬篱递过来的帕子给她拭泪,宽和的拍了拍她的背部,“瞧瞧,瞧瞧,正说你长大了,是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爱哭?”苏青听着这话,想到她真正的父亲母亲,顿时哭得更厉害了。 但偏苏青又不想承认自己脆弱,所以在心底跟自己催眠,觉着是这许多时日常跟姬篱一处,所以也感染了他小孩子的脾性,所以这才哭得这样厉害,若是她原先时候,哪能呢? 但再怎么说,毕竟亲情深厚。她再醒来知晓从今后跟父亲母亲天人永隔的时候也心痛的厉害,不过那时候苏信时时跟在她身边,苏青也只好强打起精神应对,默默流泪都不敢,惟恐给苏信看出来什么。现今有了这么个契机,又伴着苏青长久来对她生生父母的想念的引子,那泪水便怎么也止不住。所幸苏宥也不责备她什么,只温和的抱住她,轻拍她的背部,在她耳边安静的说:“好了好了,没事了,一切有爹爹在。” 苏宥自当是以为苏青这些时日在外辛苦,毕竟她原先长在深闺,虽然从来聪明伶俐,于诗词文章上也颇有灵性,但毕竟没真正接触过人心险恶,官场又不是什么轻松地方,何况她之前还到牢狱里走了一遭,虽则文皇帝最终没有过分计较,但到底姑娘家家的,好歹会觉着受了惊吓。哪又知道苏青实际上情绪复杂? 轻声细语哄了好一会儿,苏青情绪终于稳定下来,苏宥可算放了心,跟苏信使了个眼色,苏信立马手脚麻利的收了桌上的剪纸器具,跟姬篱说:“三皇子殿下,咱们去别处剪纸如何?” 姬篱瞪着黑珠子似的圆眼睛,关怀的看着苏青,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苏青冲他笑了笑,“我没事儿,你去玩吧。”姬篱这才走了。 想也知道苏宥有话跟她说,还不想要别人知道,苏青也便顺了他的意思。苏青倒也不敢说自己看人非常准,但就冲着苏宥之前的表现,苏青也能看出他是当真疼爱这个女儿的,毕竟他举止言语都很自然,而那份关怀心意也是真真的。 但苏宥沉默了好久,苏青埋着头等了许久也不闻声气,只好抬头看苏宥面上的神情,却发现是嗫嚅的模样,显是欲言又止。 毕竟苏青现今性格爽快些,于是没忍住问他:“爹爹,你想说什么?” 苏宥看了她一眼,未说其他,却是先叹了口气唤了她的名字:“阿青。”后面又默然了。 苏青这会儿心里边反倒心惊胆战了,“爹,你甭吓我,怎……怎么了啊?”她不由得带了姬篱平素认错前无辜的神气,咧嘴有些不自然的笑着,等苏宥的下文。 苏宥还是先揉了揉她的脑袋,又犹豫了好久,才道:“女儿啊,虽我答应过你再不插手你和韩逸的事,但……但……”到底没有说完。 韩逸? 苏青确定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只能埋头支吾,不知道应该怎么敷衍过去。只一直不停的说:“这……这个……”却是半点实质性的话也没说出来。 倒是苏宥先看不下去了,心疼的说:“好了好了,咱们不想他了,啊?爹爹原先因着他训你,爹爹日后再不这样了,啊?” 苏青轻轻点了头,心里却在想回头一定要跟苏信问明白,这个韩逸是谁。 父女俩跳过了这话题,苏宥又问了些苏青这些日子来的境况,在乔楚手下又做得怎么样之类。知无甚大事,也就安心。但还是语重心长的跟她说:“翰林院毕竟是专事修书文章的地方,乔楚又是个只以才情任人的公道人,环境也算单纯干净些。朝廷大事却远比这复杂。当初我与顾女萝互通有无之事也并非是贬低你的学问能耐,不过是想着你性子明净,不是能在那些地方生活下来的。何况伴君伴虎,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他顿了顿,正色道:“但是,女儿,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做父亲的就只有支持你,只是爹爹希望你能够好好的,爹爹也不说希望你还像之前一样的话,那根本不可能。你身在官场,很多事情就必须的做,若你还像之前一样,肯定就只能被别人绊倒,踩死。爹爹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另有一点,便是希望你做事能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是要依附一个皇子也好,还是只做清流的大臣也好,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事之前要想清楚这样是不是真的对百姓好,是不是真的能够让你问心无愧,在日后不受良心的折磨。这才是为官最重要的,至于手段过程,爹爹毕竟不能帮你一生,所以就只有你自己来掌控这其中的度了。” 这些话句句发自肺腑,苏青听着十分感动。这些东西苏晏之前从来没有说过,但他也不必说,他老早就把很多逃亡保命的东西,安身立命的准则在言行中传授给她了。她知道伴君不易,也知道为臣不易,但是她必须得给苏晏一个交代,苏晏一生那么拼命的爱国,到死却还背上这样的罪名,她不忍,也不甘。但她会尽量避免动摇国家根本,否则殃及百姓,却也非她所愿了。 所以她对着苏宥的眸子点了头,“父亲,我跟您立誓,无论如何,必先思虑百姓,政斗也好,争权也罢,绝不会将朝廷的战火燃烧到民间去。” 苏宥欣慰的点了头,却也听出来苏青绝不甘于现今的位置的野心。他拍了拍苏青的手,再不多说什么。到底是吾家有女初长成,日后的路,也便只有她自己走了。 经了这番言谈,苏宥却是再不愿住外边的客栈了,自找了人去将东西搬过来,说要同女儿一道。苏青自也不介意,她知道苏宥一心为她,对他的入住也是欢欣鼓舞,吩咐苏信收拾了个空院子出来给苏宥住,等安置了差不多了,终于找机会独见了苏信。 她也不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韩逸是谁?” 苏信面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小……小姐,不是吧,您竟将韩公子给忘了?” 苏青不言语,只静默的看着他,面上的神色却越发冷凝。 苏信埋着头等了半晌,抬头起来却正看见苏青冷冷的模样,又不由得想到那日苏青因着顾女萝的事情发怒的模样,心里面胆战心惊的。支支吾吾了好久,见苏青仍是不为所动,终于叹了口气,收了面上的惊颤神色,叹服的说了句: “小姐聪慧。” 第十一章 虚实 韩逸,字嗣音。 这是个雅名。 苏青与韩裔韩逸相逢暮春时节,苏州城里文人雅士齐聚的时候。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丝竹管弦,曲水流觞。 韩逸从百越之地来,往京城里去投亲戚,亦是作赶考之事。那日就正被才子们撞见了,便邀着他一块儿去东郊城外把酒言诗,固不可辞,便跟着去了,正好苏青也在其中,于是二人便不可避免的遇上了。 初也不过是互通了姓名,但二人都是精通琴棋书画的才气人,谈的自然如意些。后来苏青邀韩逸往家中暂歇几日,其后再谈往北之事,韩逸推辞不过,便往府上投了名帖,苏宥欢喜学子,尤其是这种有能耐的,便让他入住客房,也算和美。 至于之后,却是二人情根深种再难割舍,苏宥又不愿再涉入政治这潭深水,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苏青的请求让她同韩逸成亲。 说来这事儿苏宥也着实冤枉,他本也不是凭借人的出身看人的人,何况韩逸确实是个不错的人,老实诚恳,有傲骨却又无傲气,与人也随和,把苏青嫁给他他本也是放心的。但偏偏苏州苏府那么大的招牌摆在那里,文皇帝心里本来就膈应,现下他的女儿还要嫁一个极有可能做状元的人,这让文皇帝会怎么想?但这种计量他又不能跟苏青说,到底是个闺阁姑娘,哪会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说了也不过是多一个人担心罢了。何况真因了他的女儿害的人不能施展抱负,他心中也觉着愧对。 就这样,苏宥也就做了冤大头,偏偏还有苦说不出,只被苏青一贯白眼,说他是个满身铜臭的势利人,心里面更鄙视她爹了。这事儿后来闹得兜不住场子,苏青同韩逸夜半出奔,只留了封书信说从此后跟苏宥断绝父女关系,再也不要让他这样的人做他的父亲,可是当真把苏宥给气坏了。 所以虽则后头苏宥到了京城,但却偏偏不敢现身,怕苏青再用那种失望责备的目光看他,直到了过年,才犹豫的到了这里,偏还是不敢直接进来,在门口那边站了好久。 苏青面前的宣纸上写了韩嗣音的名字,她立着看了很久,直到苏信说完。 苏信只讲了原先的那个苏青,后来她来的事情却没有说,但她也能够想见一些。原那个苏青失踪了之后,有人拿了她来冒充,却也没抖露出身份,只让她借着苏青的名姓再处下去。苏青早有怀疑,却自然无苏信所说这样详尽明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苏信也不知这其中的弯弯绕,那能知者又有几人? 但是苏信肯定不是幕后的人,他充其量不过是个小罗罗,后面的人的能量却比他大得多。 得到了想要的,苏青便挥挥手让苏信退下。苏信神色古怪的看了看她:“小姐不问我背后的人是谁?” 苏青挑了眉目看他,“既是博弈,早知了结果岂非不美?与人斗其乐无穷,若是太清楚了也就无趣了。”何况当真问了,苏信也必不会说。当然后面的话她不会说,她位置虽则被动,却也不能流露出丝毫被动的情绪来。 苏信眉目攒动得厉害,面上表情说不出是什么,但最后终于归作一潭沉静,深深同她躬了下,然后拉门退了出去。 苏青面上沉稳的神情瞬间分崩离析。 甭看她刚才那副沉着笃定的模样,其实她心里面根本一点儿底都没有,不过是撑着不让人看出胆怯来。自然,她也知道背后的人更多想要的是合作,而不是把她送上断头台,不然何至于费这么大的功夫?又否则她那里还会这么老神在在?早就跑路了。 其实老早苏青就开始观察身边的人,看谁有这能量和心计把她弄过来,怀疑了好些人,又试探了好些人,但偏就是找不出一个来。闹到后面,苏青也就没再刻意去想这个了。毕竟路遥知马力,再怎么天衣无缝也总会露出尾巴来。 苏青这也是真心胆大,另一方还全身藏在迷雾里也全然不怕,照样吃喝玩乐,彷佛天下太平的模样。但本也是,既知道了背后那人没什么伤害她的企图,也就够了,至于那人究竟是谁,也自然不必过于在意。她被苏晏教养得个性爽直些,没京里面那些姑娘那么多细腻的心思,所以也不自己为难自己。但要说一点儿都不好奇呢,却也不是,谁没个好奇心?就是三岁的小孩儿也想知道父母将糖果藏哪里呢,苏青自然也有,但她养气功夫好,所以从来不肯强求。却也是免了许多思虑麻烦,倒也算得万幸了。 却又想起来苏信说他向苏宥报的时候说是韩逸始乱终弃,半道上看着苏青浑身上下只有些首饰,没个想头了,就强抢了她的金银跑路了,苏青哭了好久,下了决心要做出一番作为来,这才女扮男装准备上京考试的。 而苏信却是后头苏宥知晓他们半夜出逃的时候派出来找他们的,后面就一直随在她身边。而关于苏信原所说的苏宥提及的联姻事,却是他报给苏宥的时候胡诌的,苏宥想着她正逢了韩逸的打击,身边也应有个人陪伴,也便默许了。便与姬篱通了声气,做了口头约定。却偏只有苏青一人被瞒在鼓里,现今才知道。 实际上跟着姬篱待得久了,却也觉着他也没那么讨人厌,相反,约莫是还没长大的缘故,竟还有些可爱。 苏青另取了一张纸来,在纸上落上了姬篱二字。写的时候,却是勾了嘴角,眉目亦生动了些。 姬篱的眼睛最漂亮,黑黑亮亮圆圆团团,黑色曜石一样,上面还总有一层温润的光,干净明丽地跟出生婴儿似的。每次苏青见到姬篱眼睛眨也不眨的把她瞅着的时候,苏青都会觉着特别温暖,因为姬篱的眸子里总盛着盈盈笑意,那种光华却是别人所没有的。 但苏青只是静默的看着落在纸上的两个字,末了,面上的笑意却一分分的没去了。 朝廷凶残,她要做的事情却也不小,真要计较起来,她却是连自保的信心也无的,姬篱却又是个小孩子,若是将他也牵连进来了,就算她后来侥幸逃脱了,却又不确定他了。何况她忘不了先前朝臣因着辛阙一事对姬篱的态度,一般没有人会去为难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何况他上面还有贤妃,就算她再是个摆设,只要她还活着,还没被打到冷宫里,就有能量让这些朝臣不好过。完全是逮不着狐狸反惹得一身骚味儿的事儿。但朝臣们偏就是这样做了,那背后肯定有人指使,肯定是姬篱之前得罪的人。辛阙那不过是个小事却也能闹得这样厉害,若再说牵扯上她这样的事情,姬篱的死期怕是也不远了。 但这里面肯定要有个引子,不然谁吃饱了撑得整日整日的把姬篱看顾着?苏家现在的风头可没京里面那些家族盛,本身又没掌什么实权,他们干什么非逮着他不放? 正想着,却见姬篱在门口立着,着了月白藤文样式的妆花缎大氅,肤色如玉,神色单纯,苏青抿唇微微一笑。 原是已经到了晚饭的点儿,姬篱熬不住饿,见苏信苏宥都没个准备吃饭的样子,便自己来寻她了。又说今日苏信没能做饭,憋着嘴不满了好半晌,苏青见他表情有趣,笑眯眯的捏了捏他鼓起来的脸,很没心肺的地在旁边笑。姬篱见了,又准备开闹,被苏青伸手阻了。 “好了好了,既是没能做,那咱们便出去吃吧。” 听了这话,姬篱自然也开心,不过还是准备坑她,于是报了竹里馆。那是京里面最好的酒楼,物价较之外面贵了一倍不止。本也没打算苏青真的答应,却不知现今她心绪正不宁静,所以一点儿反对的话都没说。姬篱自然也就更开心了。 谁想刚走到门口,就看见苏信着急忙慌的从后面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叫他们二人止步,苏青挑了挑眉,顿了步子,问道:“怎么了?” 苏信躬身给她递上一张帖子。 原是今日一众学子聚在竹里馆共谈文章时政,邀她晚间一同去。落款是望楼同梧舟二人。 苏青拿帖子敲打姬篱的脑袋,笑道:“你今日倒是运气好,还能见着一番热闹。”又侧了身跟苏信道:“日后若有梧舟同望楼的帖子来就直接给我,不要再耽误了。” 苏信躬身道了声是。 哪知姬篱又不高兴了,憋着嘴在旁边叨唠,说她对他们二人更好些。苏青笑姬篱小孩子气,“好了,怎么跟小孩子争糖果一样呢?” 姬篱鼓着眼睛瞪她:“不管不管,我也要叫你暮归。” 苏青揉他脑袋的手一顿,原是因为这个。 学子们若是亲近,一般都称表字,名姓虽也有人称呼,但那毕竟是平素玩闹,或是平民家里只取名不取字的时候,所以若说起名,字二事,到底还是表字更显亲近些。原以为姬篱不在乎这些,却哪知他心里面门儿清。怪道那日听她说起望楼反应会那么大。 所以苏青只得哄他:“好了好了,你也尽可以叫我暮归啊。平素你一贯称名,还当你是喜欢呢。” 姬篱也确实好哄,听见这话立马不闹了,嬉皮赖脸的跟苏青说,“暮归暮归,我表字是玉之。” 苏青被他的表情逗乐了,温温润润的叫了声:“玉之。” 就见姬篱眸子里的光华立马亮了,倒映夜空的湖水似的,里面全是繁星点点。 第十二章 家族 其实苏青并不是很喜欢这种学子齐聚的场合,这种场合以前在漠北的时候她也去看过,大都是来谈时事的,却又都没什么独特见解,都是人云亦云,听着十分无趣。但既然穆放和辛阙都跟她说了这事儿,不来终究不好,何况今日又正逢上姬篱想来。 所以日入的时辰(酉时)她到底还是在这里坐着了。本以为就是无聊的在这里吃点东西的,那知道很快,她的兴趣就被调动起来了。 此次的争论源自太子大婚。 之前苏青还在宫里的时候就听学子们说起,说是文皇帝有意尽快将姬允和顾女萝的婚事给办了,新年前也走了些礼数,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对这门亲事十分欢喜的顾女萝到头来却说她怎么都不肯嫁了。按理说这事儿是文皇帝亲自赐婚,本也由不得她,但奇就奇在这儿,文皇帝居然什么都没说,直接允了。所以到头来这之前被讲的金童玉女的一对儿,居然反倒还没能成。 但苏青觉着很奇怪,若是她之前没被顾女萝请过去看梅花也就算了,她八成也就只当顾女萝是个不知世事的大小姐罢了。但实际上顾女萝心思可不似一般的闺中女子,只两件:一,她知与太子的政治联姻意义重大;二,她能让整个京城在短短几日内就知道她是女子的事情。当然,第二件事不一定就是她亲自去做的,但能够调动她父亲手下的人或者她家亲眷之类的完成这件事情,也就说明她于顾庭的身份绝对不止一个单纯女儿了。 所以顾女萝好歹也是处在顾家权力中心的一员,本身又不笨,何至于临到了了闹出这么一出? 想着辛阙和穆放都是四大家族的人,所以她也不绕弯子,直接问他们俩是怎么回事?却哪知两人都是三缄其口,一个字都不肯吐。 才怪! 在漠北的时候苏青也没见穆放常去学子们这种聚谈,他和她一样不喜欢那些学子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相同的话,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多了自然厌烦。但今日穆放还就来了,来便来了吧,还偏把她也给带过来了。若说没有深意,谁信? 苏青当然不肯罢休,在旁边威逼利诱的闹:“说不说,说不说?” 实在闹得两人无奈了,穆放才开了口:“也不是我们不说,实在是当真不知道,不过听着朝廷的风向,说是文皇帝身子最近十分不爽利。”最后的话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了苏青耳边方才吐露,带着温热气息。 苏青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她双手捂住耳朵,幸好是冬天,冰凉凉,很快把脸上泛上来的红色压了下去,她眼睛滴溜溜的转,“文皇帝身子不好?” 穆放点了头,伸出食指在唇上轻轻一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见苏青又赶紧弃了耳朵去捂嘴巴,忍不住笑了笑,然后道:“这事儿现今只有个风声,但到底无风不起浪,所以有八成是真的。但就是不明白顾家这样做的打算。” 穆放预估一般保守,既是他说有八成,那肯定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但这毕竟也只是个引子,关键是顾家,为什么要走这样一步棋? 这倒让苏青想起来她整理有关顾池的古籍的时候发现的他手底下的商铺摘掉顾家帽子的事情,心里面绕了个弯,却也不言,只道:“要不我去试探试探顾女萝?” “诶,你可甭折腾。”辛阙蓦地出声,把苏青吓了一大跳,但还是转过头去看他,“怎么?” 辛阙皱了皱眉头,“这你得听我的,顾家那姑娘心思深得很,又弯弯绕绕的,比男儿那是一点都不差的。我跟她交手好几次,完败!你还是不要去淌这趟混水了。” 看见苏青不大在意的表情,辛阙补充道:“你上次可是害得顾女萝摔了个跟头呢,虽然你意图埋得深,但是你真以为她不知道?送上门去,你是准备找死?” 苏青瞬间就不说话了。 她刚还在得意呢,辛阙说顾女萝厉害,她之前可不才闹了顾女萝一出么,还厉害?哪想到辛阙这么快就猜到她想了什么。这也不算什么,关键是同顾女萝的那件事可是悄悄去的,他们也知道?何况还能看出谁放的风声出来?整件事他们都门儿清,那不是相当于她做的事情都是透明的么? 苏青心里头一下子咯噔一声,对夜探顾府那事儿也摸不准了。 原先虽也知道京城里头的四大家族,但觉着那到底就是几个显赫的世家罢了,倒是把他们的实力预估的低了。现今辛阙这么毫不在意的说出来,倒是给了苏青一个警钟。说到底她在京城没个依仗,苏宥的势力又多在南边,远水救不了近火。就是穆放,也到底不是穆涧,不能随意动用穆家在京势力,何况她这事儿到底还不能跟穆涧挑明了说。至于姬篱,那更是不行的,本就不想让他牵连进来了,现在哪里还能去找贤妃帮衬? 所以真要说起来,反倒是苏信背后那人更有可能些。 不过现今那人还没现身,苏青自然也不强求。 三人又聊了好些,走之前辛阙千叮吟万嘱咐说让苏青不要去闹顾女萝,苏青也一直点头应了,但辛阙摆明了不信,却也不再多说。只穆放离开前同苏青道:“暮归,你原先下棋淡定从容,现今却是急功近利了些。我知道你想尽快找出个答案来,但若是连后路也堵死了,就未免得不偿失了。” 苏青这才听了进去。 最后辛阙在旁边瞪她,说她太厚此薄彼,做了好几个鄙视的动作,闹得苏青直笑。 等目送他们两人走远了,姬篱却猛地在苏青耳垂上一亲。 苏青没料到,被他偷袭了个正着,但立马就捂着耳朵跳开了,转过身特不可置信的喝了声:“姬篱!” 哪知道姬篱根本不甩她,特傲娇的“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苏青目瞪口呆的看了半晌,姬篱却一个回身都不给,把苏青给气得。最后终于决定不甩他,自顾自回府了。 哪知道回去之后问苏信,苏信也说没见姬篱回,苏青才觉着事情闹大了,要去三皇子府看看,哪知道苏信迅速闪到她面前,躬身跟她说了句: “主子来了。” 苏青的脚步瞬间迈不动了。 第十三章 迷雾 苏青晨起的时候看见外面茫茫的白雾,十分厚重,镇压了整个宅子,连庭院中树木也掩住了,什么都看不分明。 她竖起枕头斜靠,去翻放在床头柜子上面的那本册子。这册子原是藏得好好的,昨日被那人拿出来了,想着肯定还会看,也就没有收进去。 老早前她就看了这东西了,但是对里面说得东西十分不分明。就好比第一条:清平十二年五月廿三,赵十一至苏,取新生儿。 时间自不必说,赵十一也肯定是人,但没个名字,只行数标出来了,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再就是地方,清平是昭帝年间的年号,那会儿藩王们都还在,那这苏是当时的苏府还是藩王的地界?还有事件,也模糊,毕竟不管是苏府还是地方,那日出生的孩子难道就一个?何况这孩子的生日就是早几日也未可知。 所以苏青当初拿到粗粗一翻,发现十有*都是不清楚的,这兴趣也就淡了,直至昨日那人来了,苏青才对里面的一些有了线索。 其实昨日的会面并不是很愉快,苏青进来的时候那人已经自顾自的取了苏青盗来的这本小册子在哪里翻看了,一点礼数也无。倒是身姿挺拔的模样,却偏偏头被黑布裹得严严实实,只眼睛那地方露了个三指宽的缝隙,不过外面又罩了一层黑纱。总之是费尽一切心思不让人看出他是谁来。 苏青觉着这未免太没有诚意,进来之后也坐下了,自取了话本子来看,也是半个字都不带吐得。 倒是苏信进来奉茶的时候在那边唧唧歪歪的说了些话,不过被他俩冰凉凉的眼神给堵了,灰溜溜的逃出去,跑的比兔子都快。 想到这儿,倒是想起来后面喝的冷茶,苦味极重,苏青只抿了下便再喝不下去了。 何时开始交谈的,苏青也记不大清了。昨日刚听着他开了口,觉出是那日夜探顾府的那黑衣人的声音,苏青就没忍住了。一扬手把她旁边桌子上的东西好多部砸了过去,稀里哗啦一阵响,苏信探了个脑袋进来,也被砸了。 但黑衣人只拿着册子好整以暇的看着她,身形一动不动,甚至眸子里还含了一点笑意,在一片混乱中带岿然风度。 苏青见他没反应,不罢手,迅速扑过去,坐到他的腿上开始扯他的面纱。黑衣人反应也不慢,迅速擒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一阵温暖意。 他笑:“初次见面暮归便投怀送抱,实另在下受宠若惊啊。”声音低沉,还有从喉咙里滚出来的笑意。 苏青凑近他,锁住他的眼睛,静静观察了几秒,突然挣开他,飞身退回原位,施施然坐下,“抱歉,错认。” 说得再自然不过。 其实面上有绯色,不过被苏青勉力镇压下去了。 那日晚上听了那声音之后,苏青曾一度怀疑姬篱,所以第二日就去了牢狱试探,不过姬篱表现正常,苏青心里也就把不大准了。今日这也算试探,但是好歹让苏青绝了这个念想。 她倒还是宁可姬篱单纯些,皇宫里好不容易出个单纯人,苏青又把姬篱当朋友,自然不希望他像其他皇子那样心思变得那么深,那就不像姬篱了。虽然有时候小孩子会麻烦些,但比起那些满肚子弯弯绕的来,到底还是没心肺要好些。 心绪平复了,苏青便问他此次顾家这一举究竟走的什么棋。 他晃了晃手里头的册子:“你看过了么?” “没看懂。”苏青实话实说。 黑衣人低头思索,却半晌都没说话。 苏青等了一会儿,问:“难道因为这本册子?” 黑衣人点了头,看苏青一脸疑惑的表情,道:“这册子牵扯许多,我也不知怎么在这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个明白。” 他斟酌道:“想必你也知道顾池生平许多事情,这里我便不赘述,只有一点你不知道,顾池建立了一个十分庞大的网络,网罗了三百余人,这还是这册子上记载的,有些头目下还有。”他晃了晃手中的册子。“这些人上至王孙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全都被顾池排了号,一一记录在了这里头,还有他们做的事情。” “首例的清平年号是怎么回事?” “顾家每位家主都有个册子,但他们总归是不能够把这三百余人通通用到的,那些人的名字便会如此摘下来,所以这册子里头的时间才会这样混乱。” 难怪。 苏青心思活络,很快知其雅意,“这册子就好比一张网,把这些人依次串起来,却又不似平常所见的青楼酒肆的经营,大隐于市,龙潜于水,顾池这倒是好心思好手段。” 建起青楼酒肆里的情报体系不过区区十载,但顾池的手笔却大得多,非多年精力而不可得。何况福泽也长,能绵延至今,想想也惊心。再说,都历经这么多年了,如果不是顾家的家主,谁又知道这些人是谁?现今招人也不过往上查几世,若真遇上这册子上面的人,哪里能够查的出来?到底引狼入室。 大手笔,藏得又深,顾池这个法子,到底令人防不胜防。 那历代皇族与他们通婚也就很了然了,这种不知什么时候会跳出来伤人的力量当然要把握在自己的手里,何况现在这力量皇帝还摸不准,所以连想毁了都不行,顾家的地位也自然就牢固了。 苏青想得自然又深些,“这册子是在大婚日的时候传交?” 否则现今就算少了这册子,何至于姬允与顾女萝就不成亲了? 黑衣人点了头,“聪明。”眸子里沁出点笑意。不过墨色浓重,并不明显。 苏青没看见,微垂着头思索:她当时就想到,苏晏手底下肯定有部下跟卓力格图那边勾结的,而且持续时间非常长。若是照着现今的看来,十有*那人就是顾家手底下的,但是太子怎么又知道这事儿了?跟顾庭打听的?顾庭就这么放心在大婚之前把这透露出去,不怕没了这保命的东西皇帝拿他开刀?何况这都历经几世了,皇帝还是没个忌惮心?毕竟这么大的利益纠葛。 她抬起头看了看黑衣人,“你不说你的名姓?” 黑衣人笑,“我既蒙了面,自然不想让人知道究竟是谁。何况你终究会知道的,何至于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的?” 苏青便不再说话。 本也是抱着侥幸心理问的,不说自也正常。 不过这人致力于挖掘顾家的秘密,肯定和文皇帝有关,有可能是文皇帝自己的人,也有可能是底下皇子的人,毕竟太子和顾女萝要联姻,其他皇子要是想争皇位,不使点绊子能够?当然太子也不是不可能,如果他明白文皇帝的心思的话,自然也想要争这个功劳,让皇帝到时候能放心的将皇位传给他。 苏青扶额,其实这范围也就大了,到底还是皇室,那么大,那能够猜出来? “那这册子现今怎么办?” “你留着吧,若无事也可看看,权当揣摩,也有些意思。就是要想知道确切还需些时日,得找到之前的册子。若我没猜错应还有本名录,这样看起来也便轻松了。” 苏青点了头。 虽也知道些了,但到底还是满腹疑惑,就算原先的没了,到底又会冒出来些。不过也好歹不会无趣。 黑衣人走近,把册子放在她桌边,“若有事可托苏信找我,你也自当心些。余下册子的事情不要担心,顾女萝也不要去招惹,对你没好处。” 又是此事! 好多次都提,苏青觉着耳朵里都生茧了。她忍不住翻白眼,敷衍,“知道了知道了。”跟应付辛阙如出一辙。 黑衣人看的直摇头。 走之前苏青唤了声让他止步,笑:“虽然不知你是谁,不过好歹咱们是站在一个战线,握个手?” 黑衣人笑着伸出手来,“暮归客气。” 不过随后他皱了皱眉。 苏青伸回手来,取下嵌到手心里的陶瓷碎片,“抱歉,是我疏忽了。” 她不好意思的笑,眼睛都眯了起来。 第十四章 华千仪 雾气散了些的时候,苏青可算起来了,换了身衣服,往姬篱府上去。 实际上苏青想着蛮愧疚,姬篱昨日不见人影,虽有黑衣人到来这事儿在那摆着,但苏青没有再去寻他毕竟是事实。所以两两相较,究竟还是姬篱落了下乘。 但苏青毕竟珍惜这段友情,所以现今五脏六腑火灼似的难受,原本觉着姬篱无理取闹的心思也淡了。 苏青也猜得到姬篱那个举动是因何,她自个儿想着脸也会烧起来,但就是不肯承认,觉着这种事情只要避而不谈就无甚关系,所以心安理得做乌龟,能躲一时算一时。 很快到姬篱府上,也没让人通报,自个儿进去了,反正路熟悉,也不需人来领着,还可以算个惊喜。她把姬篱当小孩子哄,走路上的时候还在想姬篱见着她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开心的模样,自个儿想着就笑了。 哪晓得到了之后才发现姬篱在打架,还不算对打,只他一个人揍人揍得厉害,那人满院子跑,半个还手招式都没有。就算这样,脸上也早伤了,乌紫乌紫的印子,眼睛都肿了。 苏青见着这情景,先愣了两秒,随即扬声喊:“姬篱!”特大的火气。 姬篱一下就站住了。 另一个人跟她笑了笑,逃也似的跑出去了,连往后看一眼都没敢。 姬篱瞅着俩圆亮眼睛,在原地可怜兮兮的看着她:“暮归。” 苏青的火气瞬间发不出来了。 “怎么了?”她走上前去问,抓起姬篱的手仔细看。 “他过来跟我抢东西。”姬篱的声音很委屈,苏青嘴唇抿住一笑,看见姬篱手部光洁如玉的时候,眸色微微一凝,不过随即就抬起头来,“无什么大碍便好了。不过什么人这样张扬还同你抢东西?” “我二哥。” 苏青见着姬篱嘟嘴的表情哈哈笑,刮了下他的脸颊,“好啦好啦,看他那副模样,想也没法跟你抢呀,走吧,我们去街上买点东西吃。正好是早饭的点了不是。” 姬篱憋屈的点了头。 巷子口有人推了车卖馄饨,皮薄馅多,又生的小巧玲珑,煮出来晶莹剔透,汤面上还撒了葱花,看了就让人食指大动。姬篱看见了就吵嚷着买,苏青自己也想吃,就付了银子。只摊主本来就是叫卖,周围没有桌椅板凳什么的,他们俩人也不惧,端着碗当街吃,一点王子皇孙的礼仪也没有,自个儿却在那处十分欢乐。 二人又逛了好一会儿,便准备回去。姬篱仔细看了看苏青面上的神色,见她没什么不满,便觉着昨日那事儿算揭过了,就蹦蹦跳跳的继续磨苏青说还是要去她那边住,苏青自然也应了。 回去之后见着苏信又拿了帖子来,自顾女萝府上一邀之后苏信几乎每日都有帖子给她,就是推了又推,延了又延,也还是有许多,苏青也着实有些厌了。所以她没忍住皱了皱眉头,“苏信,要不你放个风声去说这段日子我要潜心修书,不见人了吧。” 苏信面上显现出为难的神色,“小姐,是顾家小姐。” 苏青眉目轻动。 顾女萝? 感情她还没去找呢,她就先主动上门了。 苏青接过帖子,红色的梅花笺,上面用金粉涂了字,大气漂亮,有顾女萝一贯的风范。倒是换了个说辞,说是华府的千金华千仪归来,邀盛京里的姊妹相聚。苏青想着,她也不算他们圈子里的人,怎么就把她给扯上了?又想到他们都说她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便想着这是要挖坑给她跳。 不过挖坑便挖坑吧,苏青又不是任人揉捏的绵软性子,难道还怕她不成?便回房间去寻件衣服穿。苏青原就爱穿男装,在漠北那时候是扮小子,现在又是穿朝服。文皇帝倒是提了句要将女官的衣服重新做,按照品秩顺序一溜儿弄下来,不过也算个大工程,宫裁们不到开春想必拿不出来。因着这些限制,苏青到现今倒真没怎么穿过女装,所以她试了好些衣服,却总觉着穿不出来一点闺秀样子。皱着眉头对镜子看了半晌,到底还是换下来,拿了男装上身。 上马车之前苏信倒是给了她一张折纸,上面列了华千仪的一些讯息,苏青心里赞了一声,一目十行看完了,自往马车里的香炉里投了,眼见着它化了灰烬,才又安静的坐了回去。 华家也是四大家族里头的,因着这辈直系没个男孩,所以华千仪是预备族长,只等着成亲时候便正式掌管家族,跟顾女萝也有几分相似。不过说是此人光风霁月,心胸气度比顾女萝高出数倍。 华千仪一般不在京城,她是个欢喜四处游历的性子,所以这些年常年在外,游遍了整个大卫江山,只每逢上过年的时候回来下,别的时候都不见影子。 再多的讯息却是没有了,但给她的评价都算挺正面,所以便想着应当不是一个难缠的主儿,但今日本也不是因着华千仪去的,顾女萝的动作才是重头。 顾府门前早就有丫鬟垂首在那边等着,见马车到了,立马迎上来,伸出手准备扶着苏青下来。但是一见她一身男装打扮就华丽丽的愣了,默默的退回到一边,动作很怨念。 苏青倒是注意到了,不过没有往心里去,只向着微微笑了笑,就往里面去了。 顾女萝定的位置是她家后花园,一群莺莺燕燕坐在那里,披着各种颜色的氅衣,各自谈笑风生。看见苏青过来都愣了,随即都往主座那边看过去。 华千仪披着莹白弹墨祥云纹样式的氅子,只往那边一座,气势便压在座群芳一头。约莫是察觉到了他人的目光,抬起头来向这边一瞥,看见苏青微微点了头示意,面上却还是无欢无喜的模样。倒是顾女萝迎上前来跟她招呼,“妹妹,可算把你盼来了。” 苏青笑着回了礼。 倒是未想到华千仪是这样清冷的性子,不过气度的确不一般,到底是少族长的身份,不似寻常的闺阁女子。 苏青这里倒想起来辛阙说她那几个妹妹的话,面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顾女萝见了,也笑,“妹妹倒是大福气,当初女状元的事情闹得风风火火的,现今却还是安安稳稳的到了姐姐这儿,还被陛下封了官,当真是了不得。”她亲手捧上茶来,“之前姐姐想着妹妹新官上任必然忙得很,也不便打扰,今便就此姐妹齐聚的日子恭喜妹妹了。” 苏青笑着接过,“姐姐太客气了,妹妹不过是一时运气,若论福气,哪能比得上姐姐呢。” 都是话里有话。华千仪从来自负自己才情无双,又向来是目下无尘的模样,早不知得罪了多少闺阁里认为自己文采好的女子,偏偏因着她的身份不敢说什么。顾女萝句句摁着她的才情官职说事儿,就是拉仇恨,等着华千仪来为难她。 苏青不知这一点,但听着顾女萝那种阴阳怪调的声音就不大舒服,所以没忍住回了两句嘴,借故讽刺她和太子婚事黄了的事情。意思顾女萝倒是听出来了,就是面上不动声色,照常笑着,往华千仪那边看过去,“千仪姐姐的才情也是很好的,今日正好你们二人相逢,不妨就以‘遇’为题各做首诗吧。”又转向大家,“我们也做吧,虽不及这两位才情,但也可图个乐子不是。” 这就露骨了,就算苏青什么都不知道,也听出来了不对劲,何况看着众美的面色也不大好。她倒是不怕,不过就是一个比诗,还能难到天上去?不过就是她原先还道顾女萝识得大体,养气功夫好,怎么说出来的话却这样“秀气”,没半点她应有的风范? 倒是华千仪看出来了顾女萝的把戏,抬眸看了她一眼,“今日大家都无甚心绪,也就不必为难了。本就是姐妹们无聊时候的游玩,弄那些劳什子做什么?” 完全是老大的口吻,眸子里还夹着浮冰,顾女萝瞬间不说话了。 众美们见情景尴尬,互相使眼色笑谈起来,倒是将话题茬过了。顾女萝又开始笑着招呼大家,这才有了几分主人的样子,言谈也从容些了。 散场的时候华千仪和苏青先走,后面众美们才跟顾女萝话别,安慰了好阵,可算都出去了。看着没外人了,漱玉才走上来,低眉顺目道:“小姐今日言语有些欠妥。” 顾女萝姗姗回到座位上,自顾自给自己沏了茶,笑道:“将你也骗过了?这倒是件好事。” 漱玉表示不解。 顾女萝却微微偏了脑袋,回忆似的,“都这么多年了,我也没见着华千仪出面给人解围。苏青是破了这个例。”她顿了顿,“苏青来了,府上便少了东西,辛穆两家也起了离意,朝堂上姬越也越发得意,就是华千仪,今日好容易归来,也一反常态,啧啧。” 她言语中颇多感慨,但见漱玉还是一副懵懂模样,便只得笑道:“想不明白?不明白也就不必想了,你只需得知道,你家小姐我是在扮猪准备吞老虎就是了。” 她又给自己到了一杯茶,“苏青啊苏青,我已在你面前扮了两次蠢人,你可别让我失望了才好。” 她抿了茶,唇角浮现出一个笑意。 第十五章 过度章 苏青追上华千仪,跟她道了谢。华千仪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道:“你倒是个异类。” 苏青不解,但见华千仪没有往下说的意思,便只得微笑颔首,看着她扶着丫鬟的手上了车,目送她走了,方才往自家车架那边走过去。 两度交手,顾女萝虽有些心思,但到底还是逃不过闺阁女子的框架去。苏青就不明白了,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厉害?在她看来,倒还是华千仪对她的胃口些,日后成就想必也不低。 她想着心事,是以没有看到华千仪的车帘子一挑,露出一张男人的面孔来。 姬越望着苏青的背影一眼,见她上了马车,方才转过来,华千仪见了,道:“你倒是对她在意得紧。”话里带戏谑意,只声音还是无悲无喜的。 姬越也不恼,“不过是今晨因着她受了点磨难。”指了指脸上的乌紫印子,华千仪扫了一眼,没说话。姬越讨了个没趣,只得转移话题问她:“今日说了什么?” “盛京里的小姐们,还能说些什么?”华千仪嘴角弧度向外微抿,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倒是顾女萝不大正常,想挑起我和她之间的战火,完全是一副闺阁里的小器模样,一点风度都没了。” “顾府失了东西,她不能按时掌权,又不能嫁给大哥,自然慌了。”姬越手里拿了两个琉璃球把玩,“不过顾家的能量还是大,不能掉以轻心。” 华千仪轻嗤,“上有君,下有臣,他们哪里还能蹦?多久?”她顿了几秒,低垂了眉目道:“不过我先前听说公子之前入狱了?想必顾家也察觉出来些东西,何况陛下之前不声不响地换了身边的管事太监,哪会不引起他们疑心?” 姬越笑道:“所以才需要你回来。你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明线暗线早布置完毕,在这紧要关头,哪能还在外面?” 华千仪没接话。 姬越度她面上神色,知晓又是旧事,于是叹道:“你迷恋他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不死心?” 华千仪往虚空望去,言语中带缅怀,“他那样的人,温润如玉,胸有沟壑,很难让人不动心。” 姬越便噤了声。 “不过我今次见着苏青,倒也觉出她与我们生于盛京中的人的不同。”她看向姬越,“倒也不再是不甘心了,这么久的不甘心早就够了,但也因着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放不下。” 姬越又是一叹。 “你总归不是一般女子,天下好男儿多得是,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 华千仪微微一笑,“执念,感情,哪里是那么容易就放下的?” 她笑起来,面上的冰雪就全融成了春水,一张脸也就生动璀璨起来,姬越只扫了一眼,就移开了眼,耳根却渐渐染上红色。 出来的时候还早,苏青便也不想尽快回去,便跟苏信说在京城里逛一逛,又想到现今苏宥也在,一个小厮总归不够,便说去挑几个伶俐听话的小厮丫头回来,也算是将苏信的压力分担分担。 苏信听了苏青的意思,沉吟了一会儿,“京城里稍微有名的牙婆都老早都被官家奶奶们定好了,有些资质好的也先往那边送,现在说要,恐怕留下来的都是些平庸的,恐怕不能让小姐满意。” 原先苏信是极寡言的,就是说话也没这么从容,可毕竟现今苏青知道了他身份不简单,再隐瞒下去自然也没什么意思,所以现今苏信同苏青说话常常会将他的思量考虑说出来,苏青听着觉着真诚,事情自然也好办的多。 苏青沉吟了一会儿,“你是说去黑市?这我倒也想过,不过黑市里面买卖的有许多说不出来历的,我现今在京中根基未稳,若当真遇上一些家族中人,恐怕不美。何况黑市开市一向有时间限制,哪可巧就这两天?” 苏青原先在漠北的时候也野,所以有些暗地里的东西她也接触过。何况她原本就管着军需后备,有些时候京城这边下令调粮来不及的,她就只能走暗地里的路子,所以对这些也有些分寸。 倒是苏信没想到,特诧异的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小姐聪慧。”暗道主子没有看错人,又接着说:“属下跟黑市里面的一些人也有些交情,能找到些不惹是非的清白人家的姑娘小子,若主子放心,就交给属下做也行。” 苏青点了头,“那你去做就是了,若是方便,这两日便带回来吧,也好照顾爹爹。” “是。” 不过听着苏信的意思,倒是他对京城的事情也十分清楚,但他又算是苏宥信得过的一个人,那在苏府待的时间肯定也不短,那便是老早之前他主子就将他放到苏家了?那么许久之前就能想到现今的状况,也着实是有远见了。 又想起来顾池的大手笔,觉着京里聪明人当真不少,只可惜都潜得太深了。 她靠着车厢闭目养神,这才想明白顾女萝当时说那话是想让她成为盛京贵女圈子里面众矢之的的。她们本就是看着华千仪,顾女萝两人的脸色说话的,今日的言谈中顾女萝早就表现了她的不满,要是再拉上华千仪这个人,那盛京里的贵女们肯定就没人敢对她有好脸色了。不过苏青本来就不在乎这些,她们同她又没什么牵连,干嘛非得看着他们的脸色来? 不过若真是这样,那顾女萝也太囿于闺阁了些,不像是在顾家这样的环境里养成的,何况辛阙说他跟顾女萝交过手,还甘拜下风。如果真就是这样的一些把戏,那辛阙也输得太不光彩了些。 何况真这样,华千仪今日又为什么要来帮她?她们二人又没什么关系,之前连面儿都没见过。 所以现在苏青还是觉着她知道的讯息太少,有很多事情都露了马脚,但就是差了一个能将这些东西串联起来的东西,所以就一直处在朦胧状态。 苏青突然挑了帘子,“苏信,你同他说,我今日要见他。” 苏信有些疑惑,不知近日发生了什么事情需得苏青找主子,但还是服帖的说了声“是”。 苏青自然见了苏信面上的疑惑神色,但也没再多说,她心里面乱着,什么话都不想说,径自靠着车厢休息去了。脑子却还是转动着,想着至今为止看到的,想到的一些线索,等都列了出来才算放心,支着手小憩去了。 第十六章 摊牌 也不知苏信怎么传的消息,苏青回去的时候就看见那人又来了,穿着同上次一样的衣服,在位置上默坐,身形挺拔。 也不知来了有多久。 苏青也不饶弯子,直接告诉他自己被京城里的事情弄昏了头。虽然看不见面容,但是还是能够感觉到黑纱下面勾起了个弧度。 “宫里面的事情,说简单也算简单,不过是底下的人想要争权,上面的人又舍不得放权罢了;若说糊涂,整个朝廷里头那么多人,就难免人多事杂,像乱麻一样,到底难说明白。所以究到底,也要看你想知道什么了。” 苏青听了这通话,白眼翻的那叫一个畅快,这明显打太极,说了这么长一段,却偏生一点有用的都没有。 不过想想也是,这些事情这样千头万绪的,就差了中间那条能将它们串联起来的线索,而这线索要是说出来了,就等于将他的底牌摊出来了,搁谁这也不肯啊。 是以苏青斟酌了一下,问他:“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陛下身边贴身的那个小太监是才换上来的吧,之前的那个去了哪儿?” 倒是没有想到苏青是这样的开头,黑衣人以手支撑着脑袋,笑:“你倒是心细。” “不过既然你这样提说起了,想必也猜到原先那总管是顾家的爪牙,他做了一件不怎么得圣意的事情,被陛下知道了,就远远的打发走了。” “和苏晏有关,是吧?” 苏青说的时候顿了一下,原先不过是个猜测,但黑衣人的这话明显就是肯定了她的猜测,所以她才会这样大胆的问。 但还是紧张,原先安安稳稳放在腿上的手忍不住捏在了一起。 黑衣人挺诧异,见到她的表现,恍然大悟,“倒是忘了,你本就心心念念着你父亲,遇上什么事情都想到此处也是正常。不过关于这条,你倒是蒙对了。” 苏青屏住呼吸,继续等他的下文。 “太子前往漠北之前,同顾女萝清风楼话别,两人待了大半个时辰,虽不知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但就太子到那边的手段来看,肯定跟顾家暗地里的势力有关。 苏晏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有些纨绔的习性,但不涉及政斗的决心却很坚决。可偏偏他有握着北边抗敌的军队,数目庞大,又绝对是皇子们要争取的对象。 所以太子最初到漠北,肯定也给苏晏投递过某些好处,或者许诺之类,但苏晏不买账,太子才动了杀心。 苏晏的帐下有一个重将,是顾家的人,但是这个人埋得深,不到关键时候绝不会动用。这个人的作用就在于在某一些不是很重要的事件上同卓力格图互通有无,或许战役不算重要,但因为这么多年,所以找出来的证据并不少。 而这些证据上,只要再加盖苏晏的私章,就顺理成章的将污水泼到了他的身上。 而原先那总管在这里面担了两件事,一,透露顾家有大能量的前提下,让姬允找上了顾女萝,从而让太子得到了情报;二,将穆涧加急送回的文书延期上报,也直接造成了苏晏之死的不可避免。” 苏青唇角一直抿着,一直等他说完,也不发一言。 黑衣人也不催,只将目光静静锁住她,手里把着茶盏,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实西北是个安乐地,民风尚武,却很淳朴,所以经常可以看到昨日来打得眼红的两人今日坐在一起把酒言谈,或者是在父亲帐里争论得不死不休的两个人,出了营帐就笑嘻嘻的勾肩搭背,关系好得不得了。 所以尽管苏青自小就聪明,但心思却是着实不多的,要不喜欢,要不不喜欢,她面上的表情就能说明一切。不然当初她也不会那么张扬的当街去打三皇子,青天白日,还带着一溜儿兄弟。 所以苏青不喜欢顾女萝,心气小不说,面上还老是罩个面具,那笑容让人看着就不爽利。 她不由自主的想到小时候跟着父亲学武,学兵法,跟着漠北的那些兄互相比斗,到处撒丫子跑,光阴一晃而过,倏忽间,竟然就是匆匆二十年。 想起来也伤心。 等那种回忆的伤感情绪慢慢散去之后,苏青才再度抬头,继续问他: “京里面,轮得上争斗的其实也就两方,一是太子,一是二皇子姬越,陛下现在仿佛是毫不关心的态度,但是肯定在上面看的清楚,心中好揣摩。” 黑衣人面纱下好似挑了眉,“我记得我说过,将来自会告诉你我的身份。” 言下之意,让她不要再套话。 但苏青只是笑了一下,“初我也以为你是姬越,不过后面才知道这是大错特错。”她伸出手,掰开黑衣人的手掌。 “姬篱,你还准备瞒到何时!” 黑衣人锁住她的眸子静静看了几秒,见她面上全是毫不动摇地笃定颜色,最终只得微微一叹,摘下了面罩,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的确是姬篱。 不过面上已经没有了平素乖巧的神色,眸子沉得像夏天幽深的井。 虽然早就认定,但真相摆在面前的时候,苏青还是有些恍惚。本来以为京里面好歹还有个单纯人,但后面才发现这个人实际上藏的比谁都深。这感觉就像弄混了狼和狗,一个不注意就被咬了个血肉淋漓。 但她情绪恢复得很快,“其实我之前就有怀疑,苏信的存在,两个同名同姓同表字的苏青,姬越的慌张逃蹿,还有之前朝臣就辛阙一事对你的为难,甚至还有你和丞相的交好,都让我觉得你并不是那么简单。 但是这些都是揣测,没有真正的证据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都宁愿相信你只是一个小孩子,虽然有时候让人火大,但总归干净。 夜探顾府那一次算是很明显的直指,所以第二日在牢狱中我有所试探,但是偏生你表现正常。后来却出现了苏信背后的人。 最开始我是怀疑姬越的,但是了解了一些之后,发现姬越现今的势力来的不明不白。支持他的朝臣,有大部分是左相的门生,而他平素又多打点,却未曾听过他有所经营,何况他母亲位置不尊,身后又无世家,哪里是没有依靠就能到现今的地步的?” 姬篱唇角拉出微讽笑意,“可是说到底你还只是在揣测,你这推论听起来仿佛头头是道,但实际上有诸多漏洞。不过是你心中有所怀疑,所以诈我一诈罢了。”他面上有懊恼神色,“竟被你的笃定神情骗了。” 苏青摇了摇头,“不算诈。” 她的目光移到姬篱的手上,“我同黑衣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用瓷器伤了他的手掌,第二日早上我去寻你,看你掌心是却没有这个痕迹。如果我没有猜错,第一次出现的才是姬越。” 姬篱点了头,这个把戏很简单,他看的也很明白。 “但是你没有想到我心中疑惑仍在,或者你想到了,却认为既然这计不成,必然会用别的计策。但我在看你掌心时注意了你得手掌纹路,手掌的大小,手指的形状,指尖的漩涡形状。没有两个不一样的人会有一双一模一样的手。姬越食指的纹路是展开的,而你的,则是闭合的。” 姬篱这才挑了挑眉,将右手拿到面前来细看。他活了二十余年,倒是从未细细看过指尖细节,今次苏青提出来,虽是出人意料了些,却也能看出她的心思之细,实非一般人可比。 苏青又垂下了头,十指交握不语。 姬篱也不再说话。 苏信给他报信的时候,姬篱就觉得很奇怪,想着近日出了什么事让她烦恼,但到底没个思绪,也就只有直接过来了。但却也没有想到苏青真正纠结的是背后的人的真实身份。 但这种情况其实挺奇怪,因为苏青一向性格爽直,不是会纠结这种事情的人。毕竟她知道黑衣人不会伤害她,不管是所图甚大也好,还是将她作为一种依仗也好,反正她能够保证安全。 那么不管知不知道背后人真正的身份,他们这种合作的关系不会改变,而如果仅仅是因为为了满足她自己的好奇新而导致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再那么和平的话,那吃亏的肯定是苏青这边。 她才不会做这种伤脑筋又不得好的事情。 那是因为什么呢? 姬篱想不明白,面上的神色却渐渐软化下来,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在苏青面前晃了晃,嘟着嘴巴,“暮归,你生气了么?” 苏青抬起头静静看了他几秒,猛地拍开他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第十七章 十年 苏信小心翼翼的伸了个脑袋进来,看见姬篱面上黑炭一样的颜色,捂着嘴偷笑。姬篱耳朵尖,听见了,手中的茶盏顺势就砸了过去。 苏信被打得四处逃,在房间里哇哇直叫。姬篱受不了,眼光冻过去,苏信就只有在原地傻笑的份儿。 不过等了好久姬篱也没有说话,苏信挠挠脑袋,弱弱得喊:“主子?” 姬篱应了一声,还是不言,苏信就小心翼翼的凑过去,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喊:“主子?” 姬篱挡开他的手,“无事。” 但他说完这句话就靠到了椅背上,疲劳的闭上了眼,仿佛一点力气都没了。 苏信也就静默了。 苏信最开始是苏家培养的暗卫,训练到一半的时候被姬篱看见了,挑中了,就跟在他身边当侍卫。当时两个人都小,玩玩闹闹每天很开心。 后来文皇帝派皇子们去漠北历练,分批去,姬篱在最后头。走之前贤妃跟他说话,让他一路好好照料姬篱,还让他暗地里看看苏晏最近过得好不好,苏信都一一应了。 姬篱听贤妃的话,一直扮演着一个温和无害的角色,平时做事情也表现得不热衷,所以平庸又纨绔。太子经常遇上他笑他。姬篱虽然每次面上傻笑,但回来都会偷偷哭。 他那么聪明,太师教的东西只要听一次就能理解,又过目不忘,比太子强得实在太多,但却不能把才能展示出来,每次只能看着文皇帝表扬太子,他觉得很不甘心。 但是贤妃的话他必须得听,毕竟他的举动关系的不止他本身,还有他后头景和宫的众多宫女太监,还有他母亲,还有整个苏家。 这么大的担子压下来,姬篱就算再不愿意,也无能为力。所以他人前张扬傻乎乎,人后却隐忍深谋,完全不像个孩子。 这个状况一直到他遇上苏青。 苏青带人太白日当街揍他的时候,苏信就在暗处的巷子里,看着姬篱被打得鼻青脸肿,很多次都恨不得冲上去。暗卫受的训练很残酷,虽然苏信一直是个半吊子,但是对付苏青这样的,绝对绰绰有余。 但是姬篱趴在地上朝他比了不要妄动的手势。 主子命令为首,所以尽管苏信很想冲出去对着苏青狂揍,但是还是忍住了。 后来苏青在旁边骂,说姬篱是个渣,是蠹虫,话很粗,句句像刀子一样,苏信听着都难过。 但是等到苏青他们走了之后,他去把姬篱扶起来的时候,姬篱却说: “不要找她的麻烦。” 苏信当时没忍住,眼泪哗哗就下来了。问姬篱原因,姬篱只是摇头,什么都没说。 所以苏信一直不明白姬篱为什么要那样做,后来苏宥来京,姬篱去见他,听说苏州家里面有一个妹妹,眼睛转了转,就问妹妹的名字。 苏宥哈哈笑,“你这孩子,不过十一二岁,就有了这心思?” 明显会错了意,但姬篱也不说明,嘻嘻笑,“舅舅,都说侄女儿跟姨母长的极像,我母妃那样漂亮,妹妹也一定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美人儿对不对?舅舅您就说说妹妹的名字吧。” 苏宥笑得更开心了。 “好吧好吧,你妹妹叫苏白瑾,你以为如何啊?” 姬篱挠着脑袋嘟嘴想了半晌,“舅舅,我觉着不如一个‘青’字更好,以月做依,有莹月之光,很漂亮啊。” 苏宥跳了眉头,很奇怪,“怎么就单想了一个‘青’字?” 姬篱抬着脑袋,声音从下面低低的传出来。他说:“前几日太师教了一首诗,我觉得很美妙,叫做: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声音温润如玉。 苏宥在上首大笑,“好,好,好,即如是,我便依了你,回去便将你妹妹的名换成这个。” 姬篱笑着抬起头,“谢谢舅舅,舅舅你太好了。那日后妹妹及笄时候的字也能否依我?” “好,好,就依你。” 这事儿后来被苏宥当作笑话讲给贤妃听了,贤妃虽则笑着,但毕竟没有被糊弄过去,随后就叫了他们二人去听训。 贤妃坐着,他们俩垂首站着,没有人说话,屋子里静谧得让人害怕。 苏信毕竟单纯些,怕的狠了,抬起头去看贤妃面上的神色,快速的瞟了一眼,又低下头来,继续心惊胆颤。 又过了一会儿,贤妃才道:“阿篱,你过来。” 姬篱乖顺的走了过去。 贤妃看着他面色的乖巧神色,先叹了一口气,然后才问他:“阿篱,你老实跟母妃说,你是不是喜欢上苏晏家的那姑娘了?” 姬篱抿着唇静默了半晌,点了头。 贤妃又是一声叹息。 “想着你日后所处险恶,所谋甚大,所以我做事一贯不瞒你。当初你回来,我便问你觉得苏晏此人如何,你说‘外圆内方,过刚易折’,我便讲,这样的性子,终有日会被皇子所忌,罪延子孙,你那时便动了心思,对不对? 你听闻你舅舅家的那个妹妹同苏青年岁相仿,便想让你这妹妹做了她的替死鬼,然后让她借着你妹妹的名字继续存活下去,是也不是?” 后面的言语说得慢些,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的,苏信神经大条,但是也把里面的怒气听了个明白。 但姬篱还是坚定了点了头。 “糊涂!” 贤妃狠拍桌子,面上的茶壶茶杯都抖了一下。她眼神像刀子,“你倒是打得好主意,这样一来,你便是累了一条无辜的性命来为苏青抵罪!何况那人还是与你血肉相关的表支妹妹!我竟养出你这样的白眼狼来!” 但姬篱不为所动,直接跪了下去,俯首叩拜,“求母亲成全。” 声音低沉,像是直接从肺腑里滚出来的似的。 苏信再讨厌苏青,也被这声音震动的心痛。 他见姬篱跪了,也径直跟着跪了下去,但他说不来话,只知道在旁边磕头,额头上很快就浸出了一层血色。 贤妃冷眼看了他们半晌,不为所动,“你们要跪就出去跪,不要再我面前污了我的眼。”说罢就直接进内屋去了,还喊了嬷嬷来撵人。 姬篱一言不发,走出去,就在院子里跪了下来,三九天,院子里结了厚厚一层雪,但姬篱跪的很爽快,一点犹豫都没有。 苏信没法,也只有跟着跪。 但他心里已经把苏青恨上了,不仅在漠北打伤了主子,还让他遭这份罪。 跪到傍晚,天空开始落雪,姬篱苏信身上很快落了一层莹白,贤妃的近身嬷嬷看不下去了,跑进去求她,贤妃冷眼在屋子里看了半晌,看着窗外洋洋洒洒的雪花,心里到底不忍,终于开了口,“让他们起来吧。” 嬷嬷这才去了。 这事儿尽管算揭过了,但贤妃还是跟姬篱约法: “你现今大了,翅膀也硬了,我也管不了你了。但你需记得三点:一,你将来救人时不能暴露自己的力量;二,不可将你的妹妹白瑾陷入危险之内;三,如果有一日她威胁到你的计划,哪怕只一次,我也要你保证,你必须狠下心除去她,如果你没有这个勇气,我会替你除掉她。你,明白了么?” 姬篱沉重了点了头。 贤妃又道:“苏信,此次你和家主一块回去苏州,从此就跟在白瑾身边伺候。不要想着使什么幺蛾子,你不要忘了我也是你的主子!若是白瑾日后出了什么差池,你记住,我为你是问!” 苏信忙着跪下应了声。 但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后面苏信看着姬篱兴高采烈的跑到苏州来跟苏宥说想好妹妹的表字叫暮归的时候,心里面就更恨了。 因为在漠北埋伏的那人也给他传了信息: 苏青,字暮归。 苏信喉咙里逸出一声叹息,很轻,甚至没有惊动屋内空气的安静。 十年磨一剑,那时节和现在,刚好十年。 第十八章 跑马 苏青回屋的时候忍不住摔门,“哐当”一声大响。完了还是觉得不解气,把桌上柜子上的东西一股脑的全往地上砸,心情像乱麻。 其实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心情这么乱,这么愤慨,但只要想着那毕竟是姬篱,心里面的邪火就怎么也压不住,一个劲儿的往上窜。 苏宥的院子就在她旁边,这么大的声响老早就惊动他了,踱步过来,推开门,看见屋子里一片狼藉,问:“这是怎么了?” 苏青叫了一声“爹”,面色缓和了些,但还是不怎么好。 苏宥左右看了没见苏信,又见旁边姬篱的院子里没人出来,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把椅子旁边的碎渣踢开了,拉着苏青坐下,“暮归,来。” 苏青乖乖照做。 苏宥温和的问:“是玉之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情?” 苏青抿着嘴巴不说话,面容冷的像冰,一阵一阵的往外冒寒气。 苏宥见了她这模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笑了笑,“你们俩啊,还跟小时候一样爱闹架,明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哪里就闹得不可开交,非得到割袍断义的地步?” 言语温和宠溺,却偏偏不解实质。 苏宥见她不说话,揉了揉她的脑袋,“你这丫头,怎么还像以前小时候一样的性子呢。平素行为倒是合乎于礼,让人挑不出错儿来,但只要一遇上玉之,就像水遇上火一样,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才肯罢休。你呀,回头玉之跟你服软,你肯定又狠不下心来拒绝,闹这么一出,何苦来哉?” 但苏青还是不说话。 苏宥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也不知道姬篱只手遮天的那场大欺骗,只当是少年少女无事闲愁,所以言语都不经意。但偏偏苏青又不能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他,有父亲关怀的感觉很好,苏青很贪念这种温暖,尤其是她已经失去了一个的时候。 所以她不知道怎么开口,但又不想扮笑脸当作她已经原谅姬篱了,所以就只能继续板着脸,什么都不说。 “暮归啊,”苏宥沉吟了一会儿,“苏信跟我说起,建议索性撮合你和玉之在一起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直接同意了,你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么?” 苏青这才抬了头,只是眼睛里的光芒亮的可怕。 苏宥微微牵了嘴角,安抚她道:“父亲的意思,并不是想要强迫你嫁出去,只是怕你再遇上韩逸那样不可托付终身的人。” 苏青面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没有说话,但苏宥却明白她想说的是:难道姬篱就是了? 但他并不恼,继续道:“你还记得吧,苏信是原先是玉之的贴身护卫,因为知道了你的出生,便把他拨过来给你用。虽然你母亲严令三尺之童不可再进内室,但这孩子冬寒夏炎一直守护着你,好几次把你从生死边缘救回来,为着什么?不过就是玉之早先就发了话让他好好保护你,不能出一点儿差错,这份心思,你还不明白?” 苏青的确不明白,她心里一直在嗤笑,不过面上就没再表现出来了,神色缓和了些,跟苏宥温和的说:“爹爹,我明白,只是我现在心里还乱的很,想出去走走。” 苏宥听她口风有所松动,觉得好歹不辜负自己一番苦口婆心,苏青提的要求自然也答应的痛快,笑道:“行,行,你只要想明白了就好。出去走走正好舒缓舒缓,甭忘了早些回来就是。” 苏青点头应了,退出门的时候嘴边还留着温婉笑意。 但是阖上门,面上的神色又寒了下来,斜眼瞟了一眼姬篱那边住的院子,轻哼了一声。 她没惊动任何人,径直去马厩那边牵了一匹马,翻身跃上去就催它狂奔。天色早就暗了,路上行人也无几,苏青一路飞奔出去,只有哒哒的马蹄声在大道上响亮。 穆放和辛阙两人约在清风楼喝酒,走出来正是醉意微醺的时候,面前忽然飞驰过去一匹马,辛阙拉着穆放胳膊,东倒西歪的问:“梧舟,我没看错吧,刚那是暮归?” 穆放要清醒些,看得也明白,他招手让后面的小厮上前来,把辛阙交到他们手上,“送你们少爷回去。”从马车前面卸了一匹马,打鞭子就追了上去。 只留下辛阙在后面又蹦又跳的大骂:“梧舟!你个重色轻友的!太不厚道了!” 穆放根本不甩他,只专注的看着前面苏青的背影,眼睛眨也不眨。 骑马追逐,这场景于他,委实太熟悉。 小时候苏晏教他们俩骑马,经常让他们一起去草原上找他和穆涧给他们留的东西,先拿到的人就是赢家。穆放底子好,学的也快,每次都能把苏青甩在后面好长一大截,导致苏青之前一次都没赢过。她就不干了,跟穆放耍赖,让他让。 穆放也没想着争这个名头,奖品什么的,他也不感兴趣,何况那些东西,如果苏青想要,他肯定也是会亲手奉上的。所以爽快就答应了。 开始的时候穆放还会意思意思跑快些跟苏青闹一闹,但到后面就养成了习惯,每次都保持一定距离跟着苏青后面,只看着她就好。 穆放想起来苏青第一次拿到东西的时候欢欢乐乐的转过身来,眼睛里倒映着阳光,璀璨璨的一片,穆放看着,也会不由自主的笑起来。 苏青又加快了速度,箭一样的冲出城门,穆放见状立马跟上,两人一前一后,一直到了城外的小山丘才停下来。 苏青翻身下马,转过身来,等穆放的马近前,站在地上望着他。 穆放察觉她神色不对,也速度就下马来,关切的问:“暮归,怎么了?” 苏青低声问他:“梧舟,你不问我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么?为什么我会死里逃生,为什么会变成苏州苏青,为什么会是现今的样貌?” 声音低沉,到后面却变得急促。 穆放微微一笑,揉了揉她的脑袋,“你我相交了二十年,若你想说或者能说的时候必然会告诉我,我只需知你仍在就好了。” 这话苏青听着感动,喉咙有些哽咽,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言语无论如何都苍白无力,嗫嚅了一会儿,索性也不再说话。 有时候无声更甚有声,感情醇厚到一定程度,只需一个眼神,一个轻微动作便足以明白对方心思,言语反倒显得多余了。 她寻了个空旷地方坐下,“今日心情不好,就出来跑马,但还是觉得没有在漠北的时候畅快。” 穆放也在她旁边坐下,“京城水深,不比漠北毫无心计,有这种感觉也实属正常。”他转过头望着她,四眸相对,里面倒映着远处的星星和近处的人,相得益彰,有一种恰到好处的美感。 “但是你是苏青啊,在漠北广袤风雪里走出来的人,生死都历过好多次了,还怕这些?” 苏青一笑。 明显的安慰,尽管太夸张,但还是会觉得熨帖。 很多时候可能找寻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支持,即信任和肯定,这样才不会觉得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才有勇气面对未来的迷茫和黑暗。 伤心的时候正需要别人来给予这样的心理暗示,因为那个时候会觉得世界不那么光明,心态低沉下去,士气也会随之改变,那原本有的十足把握,却也只能化成五六分了。 但只要是人,就摆脱不了这样伤感的悲伤情绪,苏青也不例外,所以她很庆幸,今日遇上了穆放。而今日遇上的,也是穆放。 她有些犯困,就嘟囔着跟穆放说:“我睡了一会儿,走得时候叫我。” 穆放应了一声。 苏青的脑袋就坠了下来,靠在穆放的肩膀上。 穆放的身子微微一僵,低了头安静地看她,身子却动都不敢动。 直到苏青清浅的呼吸声传过来,穆放才抿了唇,小心翼翼的将左手抽出,从苏青背后绕过,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形成拥抱的弧度。 然后唇角牵动出了温润的笑意。 第十九章 管理 苏青一晚上没回来,第二天一出现在门口,就见苏宥着急忙慌的跑出来,拉着她上下打量见无事了,才舒了一口气。 “女儿嘞,你是要吓死你老爹我啊,一晚上不着家,不知道我们都急死了。何况你昨晚上还信誓旦旦的说必然早回,怎么临到了就变卦了?要不是深更半夜的,不便去打扰别人,我还真想让人挨家挨户的去把你找回来……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苏青听着只笑,“我这不是回来了么,爹你是瞎担心。” 苏宥才不听,又碎碎念了好久,苏青只是在旁边笑,等他好不容易说完。 苏老爹念叨得差不多了,才注意到苏青旁边还杵了个人,穿着一身黑衣服,往那儿一站,跟战神似的。 他笑眯眯的上下打量穆放,苏青在旁边介绍,“这是梧舟,此次中举的另一人。梧舟,这是我爹。” 苏宥点了头,“小伙子不错,现今英雄出少年,看得我们这一辈不服老也不行了。” 穆放垂放双手,颔首笑道:“前辈谬赞。” 两人东家西家随意说了些话,苏青见苏宥没个带穆放进去招待的意思,皱着眉头在旁边给苏宥打眼色,苏宥理都不理。 穆放自然也看出来了,找了个话头结尾,说要先行告辞,礼数恭敬,只是离开的时候偏头跟苏青弯了弯嘴角。 苏青也是一笑。 苏宥的面色却是一黑。 等穆放走出去了,苏宥才板着脸问她:“暮归,你来给为父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苏青装傻,“什么怎么回事?” 苏宥面上没半分笑意,只冷冷的看着她。苏青怕了,“好啦好啦,爹,昨晚上城门关了,就没能回来,住在城外的客栈来着。” “今日大清早的,玉之就搬出去了。”苏宥皱了眉头,“你们俩从来没有一次闹得这么厉害,究竟出了什么事?” 苏青闻言也惊讶,她垂了脑袋,“爹,您不要管这件事儿了,我现在还没法原谅他。” 这话说得很慢,苏宥不知其然也听出里面的悲怆意,抿了唇角,果然不再问。 “也罢,到底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你现今也大了,应有个主意。但这么多年,我是眼见着玉之把你放在心上的,无论如何,你总该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才是。” “爹爹,我过几日再去寻他吧,等心绪平和些。” 苏宥只点了头。 但实际上苏青很难再恢复以前对待姬篱的一种心态,尤其是她眼见着前一秒姬篱面上是笃定的微笑,后一秒就变成乖巧害怕的神情,变脸快,而且前后根本不像一个人。 这让苏青觉得很恐惧。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的他,更不知道他以前所表现出来的温柔是不是都是假的。 这个人她看不明白,所以就宁愿敬而远之。 但是从变故之后,苏青和姬篱都是形影不离的样子,都已经养成习惯他在旁边撒娇卖萌,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还真让苏青觉得无所适从。 所以她最近就把自己锁屋子里面练字,顺便把之前捋出来的关于写顾池传记的思路细化下去,言语也开始斟酌草稿。 这日下午,有五六个小厮丫鬟到门上来叩门,苏青听见声响放了书,去开门见他们。问了之后才知道这些就是苏信当时说给她找的人,当时也是直接定的在苏府来,却谁也没料到临时出了这档子事儿,苏信也同姬篱走了。 苏青让这些人同她进书房,有六个人,两个丫鬟,四个小厮。苏青问了些基本问题,籍贯年岁以前做过什么之类,都口齿清楚叙事分明,苏青很满意。 两个丫鬟年岁都不大,苏青想起来上两次应顾女萝的约上门去,一路上侍立的丫鬟都是一溜一溜的,她不通这些,但想着应是有这样的规矩,便把两个丫鬟留在自己身边,两个小厮留在苏宥身边,剩下两个,一人管马看门,一人管府上物资,平素客来的时候端茶送水之类。 她毕竟不是家族环境长成的,所以对于府中事物并不十分清楚,只按自己想的起来的安排,末了,又同他们说了句: “府上人少,但平素各有私事,又常有他人名帖邀约递进来,所以事也杂乱。我安排下去的自然是本分事,别的事物,若你们见着了,也自当上点心。这宅子说小不小,说大却也大不到哪里去,你们也无非几个人,不要想着能从我眼皮子底下糊弄过去。都安分勤快些,虽然可能会比其他地方稍微累些,但做得让我满意了,自然也少不了你们的好处。都明白么?” 六人齐齐道“是。” 苏青这明显是门外汉的安排,她自己也知晓,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能让这些人欺到她头上来。管理之道,何处都一样,纵然她规矩不通,但只要将管理本质把握住了,别的,却也不算什么了。 分配完了之后苏青便让他们自己去熟悉宅子,顺便自己挑选房间把自己的东西放进去,便也算罢了,各司其职去。 这六个人都是按数字排名,各个不等,大约是他们在牙婆那里的顺序,苏青觉得这些名字不适合女子,便令给两个小丫鬟取了个:一个名行非,一个名知归,俩人都笑着应了,很是欢喜自己的新名字。 她仍要看书,让她二人自在旁边伺候,行非见她书架书台上都是书页凌乱的样子,准备整理,苏青笑着阻了,“书就不必收拾了,都是我按着习惯摆来的,拾戳了反倒会找不到了。” 行非应了声“是。” 两个小丫鬟都听话,苏青看书的时候一直没出声扰她,见她合了书页拿笔,知归才往砚里添水磨墨,还是声色不闻。 苏青心里满意,觉着苏信很有眼光。 酉时的时候廿一到门口招呼了行非出去,两人凑一块叽叽咕咕的说话,苏青眼光瞟见了,却也没说话。回来之后行非继续侍立在她旁边,眼见着苏青稍稍停笔,才同她道:“小姐,廿一刚才来道晚食已经做好了,您看是在摆在那里好?” “老爷那边问了么?”苏青搁了笔,想着她的方向微微偏了偏脑袋。 “问过了,老爷在自家院子吃,廿一已经送了食物过去了。”行非微垂了眉目,轻声道。 “即如此,咱们也就在院子里用了就是。你去问问其他人吃了没,若没有,就一同用吧。” 行非有些惊讶,但还是服帖的道了声“是。” 廿一就是苏青派在苏宥旁边伺候的人之一,因为苏宥也只是看书,也不要他们伺候,便让他们二人在门口待着。早一个时辰的时候,廿一有问过苏宥的意思,苏宥想着苏青老是在外面去吃也不是个法子,就让廿一去做了晚食。 苏宥说是随便做做,苏青却觉着一点儿也不随便,满当当的一桌子菜,看得苏青直皱眉头。 以前苏青管后勤的时候,常听文皇帝哭国库穷,大臣哭家里穷,来盛京之后才觉得这些全是借口。这些人怎么不去看看漠北军民过的什么日子!何况廿一最先做,肯定也只想了她和苏宥两个人,两人能吃这么多? 苏青坐下,让其他人也坐,行非和知归早先就听苏青说了,这会儿也就径直坐下了,其余人面上虽有惊讶色,却也坐下了。 苏青点点头,不错,很听话。 她道:“我这宅子里没其他人家那么多规矩,我本是个不爱遵循规矩的人,所以你们平素也不必执着追求于此,只客人来的时候做好礼数就是。其他的,只要念着分寸,我都不拘着你们。” 齐齐点头。 苏青见他们都听话,又道:“今日廿一做晚食一事就做的很好,想到了我原先未曾想的,回头就去十七(十七管物资)那里领赏。” “是。” “不过有一点,今日这饭食做的太丰盛了,这宅子里现今统共不过八个人,多了也是浪费,你以后注意些。” “是。”廿一面上有受教颜色。 “十七,你今日应当已清点了府上东西了,列了册子没有?以前的支入支出都有迹可循,你仔细点,要把东西都对上号。整理完了拿来我过目就是。” 十七亦点了头。 “回头你往我这边来,我支取些现银给你,用于平素大赏。” “是。” 苏青这才动著,其他的人见她动了,也跟着进食了。 苏青这算是敲打的一招,虽然事情没有逐一的列到人头上,但她随意的几句便把事情掌握在自己手里面,他们听了,摸不准她的底细,也就不敢妄动。不然还真当她这个主子是个摆设,绵软的随意可欺似的。 第二十章 年节 很快就到了过年的时节,自腊月二十五六开始,拜上门的帖子雪花儿似的飞进来,搅得苏青片刻安宁也无。 稍微庆幸些的是,十七做事做得不错,见着她没有要出去应酬的心思,就把那些帖子能推的就推了,他和另一个伶俐的小厮,行九的就跑去那些大人的府上,把回礼之类的送了,礼数也算恰当。 苏青看得很欣慰。 她只寄了两张帖子出去,辛阙和穆放,姬篱的帖子她本来也写了,但摆在桌子上看了好久,最终还是揉了扔墙角处,没寄出去。 倒是苏宥见了她的时候念叨了两句,苏青只拿宫里也要晚宴的借口拒了,苏宥却也没再说什么。 总之不管好歹,年节到底来了,一眨眼就到了年三十的晚上。 辛阙和穆放上门的时候带了清风楼的酒,还各备了一份礼物,辛阙的是一副尹瑜?的字,穆放则是自己画的一幅画,画的是漠北的风光,是不值当什么银子,但毕竟心思可贵。 辛阙的礼物明显也是用了心思的,他知道苏青大爱北派书法,就找了北派书法的代表人物的字送她,何况尹瑜?也是武朝的第一位女官,也是从编修做起,和苏青的相似点的确很多。何况尹君后来身居高位,同样也表现了辛阙对她步步高升的祝愿。 所以苏青见到辛阙的礼物的反应是会意一笑,让知归将卷轴拿去书房里摆了,吩咐上晚食。 苏青的意思,本来是将晚食摆在屋子里,毕竟暖和些,但苏宥说了句: “你爹爹我却也还没老到那种地步,何况看着月亮星星也别有趣味,就摆在院子里就是。” 苏青想着他们这一辈的三个都是练武了得,也不惧寒冷,便应了老爷子的意思。 所以苏宥一人面南独坐,左右两侧四张空椅,苏青请辛阙穆坐上首,辛阙目光在他们俩身上打了个圈儿,坐到了右边第一张椅子上去,穆放便只好捡左首做了,苏青也就坐到了左边第二,正挨着穆放的位次。 苏青见旁边丫鬟小厮垂首侍立,笑道:“今夜年三十的,你们几个也不必特意来立规矩了,十七今天白天应该都给你们发了贺岁的银子了,要我说,你们就该就着这银子出去玩玩,今夜京城里面可热闹着呢,可不比在这瞎闷着痛快?” 两个小丫鬟活泼些,听见这话就相视笑了,福身道:“谢谢小姐,谢谢老爷。” 旁边几个小厮也都是年轻的,听见这话哪有不开心的,也跟着道:“谢谢小姐,谢谢老爷。”感激涕零的出去了。倒是廿一又看了看苏青,“小姐当真一个也不需得留下?” 苏青笑道:“无碍,咱都是有手有脚的人,哪需得非拘着你们在旁边侍候?自顾去玩就是。” 廿一才走了。 辛阙见了,在旁边笑道:“你倒是待下宽厚的很,不怕他们日后欺到你头上来?” “现今见着倒还觉得个个都是乖巧人,又都年岁不大,何必一直拘着他们?若日后露了欺主恶霸的苗头,再来训却也不迟。” 苏宥也道:“正是这个理儿,人人心思最初都是善的,若以善待之,别人亦会还以善意;若以恶待之,把别人的善意给磨灭了,见到的也就都是恶意了。岂不是反正成了罪孽?” 辛阙笑道:“老爷子也看得开阔。” 苏青却偏听出来了苏宥的言外意,还是念着她今日未曾请姬篱来,想让她先上门去服个软儿,但当中的心思苏青又哪里跟苏宥说的明白,所以只当不懂。说夜色已晚,也该正经吃点东西了。 还好苏宥没有再揪着不放,举了著,旁边三个小辈也跟着开动起来。 旁侧虽无人立着播让,但毕竟都是氏族里的子弟,所以举动有礼,半点声响也不闻。 饭毕,本应有丫鬟捧茶上来,因着苏青先前就把人给打发了,便笑着道她去便了。 穆放道:“反正左右也就咱几个,都不是外人,何必刻意守着规矩?一顿茶不吃有什么大碍?” 辛阙也笑着呼应。苏青看了看苏宥的神色,也便笑着应了。 苏宥见她坐下了,笑着道:“倒是你们几个小辈有话说些,你们就好好聊着吧,左右我也一把骨头了,回去歇着还要好些。” 小辈都立起来目送了苏宥离开。 苏青之前倒是问过苏宥要不要请戏班子到家里来,苏宥只是摆摆手: “哪需得,哪需得,我本也不是个爱看戏的人,能同家人一块过年也是就是,可惜的就是,你母亲和你哥哥还在苏州,咱们没能一大家子团聚在一起。” 苏青倒是安慰了好阵,苏宥自己也说没什么关系,但到底是过年的时节,哪就真没关系了?现下,苏宥该是想起来妻子不能相伴身边的缺陷,多少也会有些遗憾。 所以她现在倒是有些后悔,姬篱再怎么说也流着苏家的半边血,何况不管他究竟怎样,在苏宥面前还是极乖巧的,若他现在在这里,插科打诨些,苏宥也不至于那么难过了吧。 但毕竟苏宥已经走得远了,苏青也便只有将这事儿搁置。但也准备明日写个帖子去,让姬篱过来陪苏宥几日,自己避出去也就是了。 剩下几个小辈年纪都轻,又都是爱玩的,辛阙就提议着要不来行酒令,把他俩从清风楼带来的酒开了,在各自面前的碗里满上。 “咱们玩,也就图个乐子,所以也轻松些。前人的句子也好,现做的也罢,四言五言七言也可,两句四句八句具佳,随意也便是了。自月开头,我先来一句。”他沉吟了一会儿,道: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起句极高,苏青立时喝了一声“好”。 她心中牵挂着曾经的漠北时光,所思也快,也跟着道: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境界辽阔,辛阙听完立即拍案笑道:“好个‘快走踏清秋’,爽快之至。” 苏青微微一笑,一副谦逊模样,目光看向穆放。 穆放晃动着手中的杯子,低声道缓缓念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芳心悄兮。 月出皎兮,佼人?速狻j嬗鞘苜?芳心??狻?p>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芳心惨兮。” 声音温柔之至,眸子却锁住苏青不动。 苏青咬唇,将头偏了些,不敢将目光与穆放直接撞上,只埋了头轻声道:“好诗。” 辛阙在旁边轻声笑,“可不是嘛,这思念意可不明显了。” 苏青闻言脸更红了,但她不怕辛阙,抬起头狠瞪了他一眼,心里头盼望着这会儿能出来个人说句话,好歹也让她不这么难过。 心念所至,苏青竟然听到行非的声音传过来:“小姐。” 大约行非走得快,声音刚落没多久,她的影子就现在石阶上。苏青站起来,走过去,逃也似的慌张模样,却也是走得近了,才问她:“怎么了?” 行非先行了礼,然后才给苏青递了帖子过来,“在门口的时候奴婢遇上了左丞府的小厮,说这是左丞亲笔的帖子,奴婢不敢怠慢,就赶紧送进来了。” 苏青微微挑了眉头。 原先本也是想邀左丞同来的,但想着毕竟是丞相的身份,门下又多弟子,何况左丞现今身子也算不得好,平素也不怎么闻他参加宴会什么的,这么莽莽撞撞送过去了,终归不好。所以也只让十七递了贺岁的帖子,并上些新奇玩意儿送了过去。却未曾料到左丞现今还打发了家奴送帖子过来。 “那家奴呢?” “奴婢已经请他去书房里候着了,知归也已奉了茶过去。” 苏青点了头,回过头冲穆、辛两人笑道:“左丞送了帖子来,毕竟不能糊弄,我去去就回。” 两人都点了头。 待没了苏青的影子,辛阙才笑道:“现如今我也觉着你是急功近利了些,小心一个不仔细,先将人给吓跑了。” 穆放却没说话。 家奴老早听见脚步声就站起了身子,躬身同苏青行礼。苏青笑着道:“免了,你坐就是。” 但家奴无论如何也不敢坐了,苏青见状也不勉强,“左丞大人吩咐你来送这帖子,可还说了什么不曾?” 家奴道:“这帖子大人本说今晨便送过来的,但料着今日苏大人亦要待客团年,便也只得罢了,便说晚间再送来,但今日却是不必再刻意去府一趟了。” “嗯。”苏青点了头,“还有什么不曾?” “大人说若苏大人明日有空,可上门去,圣上才赏赐了君山银针下来,大人盼着苏大人能同去品茶,若再加上下棋论道之事,便更好了。” 苏青笑道:“左丞之约,岂有不应之理。你便告诉你家大人,晚辈苏暮归明日自当拜访。” “是。” 见苏青再无话,那家奴子退了出去。苏青同行非使了个眼色,行非便携了些银子出去,交与那家奴。 苏青却再无话。 —————————————————————————————————— ps: 文章里面出现的句子均是前人所做,在此引用。行南把文章的名字依次列下来,大家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去搜搜看原文,比较长,这里就不一一摘过来了。鞠躬,大家晚安。 《把酒问月》李白(青天有月来几时) 《马诗》李贺(大漠沙如雪) 《诗经·陈风·月出》(月出皎兮) 第二十一章 山外山 苏青第二日先同苏宥打了招呼,便应约去了丞相府。 早有小厮过去禀报,苏青走过去的时候东西已经摆好,老丞相正在烹茶。 看看苏青过来,晋衡跟她招手,“丫头来了,坐。” 苏青依言坐下。 晋衡在她的面前摆上茶水,“年节大概是一家中最忙碌的时候了,偏生你倒悠闲,能够偷得浮生独乐,羡煞老夫啊。” 苏青笑道:“大人此话过谦,大人一贯一番悠然意,就是在闹市中也是能够静的下来的,哪里是我等小辈能够达到的境界?” 晋衡抿了点笑意,“你这丫头倒是个会说话的,这点儿同晏儿却是极像。” 苏青闻言目光霎时打过来,她静默凝视晋衡几秒,不温不火的笑道:“姬篱倒是好本事,竟也能拉的您来做说客。” 晋衡眼见着她身上的刺儿一根根的竖起来,却也只是轻笑,“这点你倒是误会他了,我早就知你真实的身份,不然也不至初次见面便问你那样的问题。” ——苏青,你看见了什么? ——鹏行九万里,不以一叶障目,是否? 苏青低头不言。 现今想来,丞相此番相邀也非无意,所以苏青只需等待他的下文就是了。 然而晋衡只是轻啜了一口茶,“那么,苏青,我现今再问你,你看见了什么?” 她垂目看向杯中。 君山银针被称作茶中一景,此名非虚。注水后,茶叶先是全部冲向水面,继而缓缓下沉,如此几番,三起三落,浑然一体,蔚然壮观。 苏青注视杯中起伏茶色,心中早已明了晋衡之意:世事多有浮沉,但于此浮沉中保有一颗平常心,却是该当。意指她现今于姬篱已失了平常心,是为大忌。 晋衡度她面上神色,知她已明了他的意思,笑道:“丫头你若有心,不妨听我念叨念叨这些年的旧事。年老了,便常是回忆,若你不嫌烦腻,便陪着我这老头子打磨时光也好。” 苏青这才笑道:“老先生辅佐君王五十余载,尽心尽力而得贤称,晚辈自当倾听教诲。” 晋衡只微微一笑,“你不用给我戴什么高帽子,若我想讲的,自然会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若不想讲的,你也不要指望能从我嘴里套出话去。你的确很聪明,但聪明过头了,却是极累的,你又是个女子,何苦费尽心思揣度他人心思,也不嫌累得慌。” 苏青便抿了唇,再不答话。 晋衡也不需得她开口,自顾自的回忆,“该从哪开始讲起呢?”他想了想,“是了,便从乾元十九年开始讲起吧。” “十九年的时候,你父亲也已经跟了我有些时日了,改了原本素兴,也不再同那些酒肉之辈常出去厮混,行为规整了许多。平日里也会陪着我这老头子说会话,也有些正经孩子的模样了,你爷爷也常夸他来着。” 晋衡说到此处微微一笑,“那会儿,我记得是六月份的时候,晏儿跟我打了声招呼,说是要同朋友去清风楼玩,清风楼那会儿才开张不久,美酒的名头还没打出来,但是因着投资巨大,布置精美,在京里子弟里头也是有很大名声的。那天傍晚的时候落雨了,晏儿浑身上下淋得跟落汤鸡一样回来,他自己坐过去的马车,却是给了一个女子。” 苏青有些惊讶,晋衡见了,笑道:“你父亲后头倒是安分,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是混账风流的很呐。” “是母亲?” 晋衡摇了头。 “看来他没有告诉你。” 晋衡啜了口茶,“他和你母亲是后来才遇见的,这许多年来也是相敬如宾十分恩爱,但他最开始心心念念的,却是这一位。” “这姑娘后来入了宫,现今在宫中还占了四妃之位,你能猜到是谁么?” 苏青答得有些犹疑,“贤妃?” 晋衡却点了头。 倒是未想到苏晏曾经还有这么一段风流韵事,但是她心中另有些疑问,皱了眉头望向晋衡。 晋衡心思如明镜,只摆了摆手,“你听我再讲下去就是。” 苏青便闭嘴不言。 “苏简茹(贤妃)这姑娘,平素行为是极好的,晏儿有时候会把她带到我这里来,心思聪慧,人又温顺,我倒觉着很是晏儿的良配。当初都只当是晏儿会一直留在京城的,这样一个姑娘做当家主母自然极好,但后来才听晏儿说起,这姑娘来京本就是参加妃选的。” 苏青眉头皱的更紧了。 “你也看出来了不对是吧。”晋衡微微一笑,“当初我也有疑惑,疑心她是故意接近晏儿的,所以便动用了手中的一些势力去查探,但到底没能查出什么来,只隐隐约约发现南北苏家另有些关联。” “你也知道,晏儿那一支是惠帝中年讨伐四夷兴盛起来的,但南苏那一支却是真正的开国功臣,从的是元帝。所以从来没有人想到他们之中有别的关联。但我自猜想到这点之后,我便着力在往这方面调查,但只能看出两家联系若有若无,但若说起确实的证据,却是没有的。” 苏青仔细回忆苏宥同她说过的话,脑子里转了好几圈,也没能找出些许证据来,便问道: “那依您看,这事儿贤妃可是知情的?” 晋衡扫了她一眼:“女娃娃,我奉劝你一句,京中的聪慧人多了去了,你那点小聪明未必能够斗得过那群已经修成精了的老狐狸,我只说两个人,一个顾女萝,一个姬篱,这两人都是你打交道打得比较多的,你又何曾看透了?再说辛阙穆放,你又真以为他们那么单纯?在政治漩涡里长大的人,弯弯绕比你这在漠北长大的可不知多了几何。” 苏青的话又被堵了。 “贤妃此人,我现今看来很有些深不可测,所以你不要去招惹她。”晋衡见了苏青面上有受挫神色,安抚道:“我说此事只是要你平素多些个心眼,不然很容易被卷的粉身碎骨,但若是想要反击?你现今羽翼不丰,还是不要冒险为好。” 这话倒是听得出来发自肺腑,不似之前有傲慢神色,苏青便温顺应了。 “我说这话却也不是没有依据,我在乾元二十年和乾元二十一年找寻两苏家的联系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被苏简茹发现了,还收到了她的警告。我当时还未被磨平心气,又一心以为她毕竟只是个**女子,爪牙无论如何也伸不到外围来,就没有理,却刚动手没多久,便又被苏简茹发现了。还跳进了她织得网里面。” 苏青挑了眉。 晋衡笑道:“你是觉得,像我这样的老狐狸,居然也会被下套?但毕竟我当时还不是老狐狸,事实上,现今的老狐狸,最初都单纯活泼的很,不过是一步步变得现今这样了。” “苏简茹没有露面,是苏家的一个长老出面与我谈的,他说他能够让我清白的脱身,却要我答应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晋衡的目光移向远方,言语中颇多感慨,“他们能助我到达臣子最巅峰的位置,能让我建立最庞大的官员网络,但是,有个前提,便是,从此后,我就是苏家的属下了。” “属下”那两个字晋衡咬得很重,苏青听出来其中明显的不甘。 她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很难想象,左相能够到达今日这样的顶峰,背后竟是苏家帮的手,他的自尊势必不允许,但是那个时候却没能逃过。 晋衡便道: “暮归,我今日所言,只是想要告诉你,盛京里的家族,不论是以前的五大家族,还是现在的四大家族,背后都有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彼此之间的联系也非你可揣度。你的把戏相较于他们来,只是旁门,甚至从来不需放在眼里。 我今日说了许多话来打压你,是因为知道像你这样年纪的人,心中抱有的雄心壮志,但若是你看不清这潭水究竟有怎样的深浅,这种雄心壮志反倒会成为你的阻碍。 顾家也好,苏家也罢,甚至坐在最顶上的陛下,心中都各有各的计较。何况卫国建国这几百年来,处在黑暗里的事情还少了? 我从来都相信你的聪慧,但你也需懂得循序渐进之道,你现今还只是个编修,等你真正坐上了高位,再来寻这些真相,圆你最初心愿,却也不晚。” 苏青站起来,双手垂于身前,恭恭敬敬的给晋衡行了一个大礼。 她轻声道: “晚辈暮归,受教。” 第二十二章 与青书 苏青走出门的时候,外面已经在落雪,飘飘扬扬的雪花从她面前落过去,露在外面的肌肤很快就感受到了一阵凉意。 初九迎出来,随立在她身边,不语。 照晋衡的意思,是不甘心屈居人下,却也不希望她步了他的后尘,所以谆谆告诫。但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因为不甘心,而将她来作为他手中的兵刃呢? 南北两苏家当中联系千丝万缕,苏晏贤妃之间情愫若有若无,文皇帝隐于幕后纵观全局,四大家族水深难测,还有姬篱,穆放,辛阙,顾女萝,华千仪那一群人在台上打打闹闹,不知唱的什么戏。 苏青忍不住揉了揉脑袋。 初九贴心的捧上氅衣给她,她微微一笑,接过来穿上,问他,“这风雪看着什么时候停?” “回主子的话,这雪才落下不久,正是越来越盛的时候,恐怕离停下来,还早着哪。” 苏青仰头看了看,果见雪粒子越来越大,风刮在脸上也十分疼。便道:“这会儿走马车也不大方便,我们去三皇子府坐坐,反正也不远。” 的确不远,一眼就能看到三皇子府的匾额。 初九道了声:“是。” 苏青现今觉得,京城里的人心都是摸不透的,苏青看不清他们的棋路,所以不敢信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又或者,是到了这个地方,信任反倒成了一种不敢去奢求的东西,就像是本身说话的那人是怀着好心的,但这好心到了别人眼里,却偏偏有了一点别的意味。 苏青现在也不知道她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前者人恶,看在自己眼里或许能让心中轻松些;后者人善,抱着最美好的期望,但到底不敢妄信。 一跌足便是粉身碎骨,又不是下棋,这种赌局,谁敢? 苏青不敢,她很惜命。 尤其是侥幸再活过来之后,她更不敢干脆去死了。 抬眼看见府邸就在前面,苏青走上去,却被门房拦住了。 “姑娘留步。” 苏青挑了眉头,她来三皇子府这么多回,还没有哪一次被人拦下来的,难道是姬篱吩咐的? 这样想着,苏青面色就有些冷。 门房显然看出来了,陪笑道:“姑娘您先别生气,是因着殿下已经去了南方办事儿,临走之前道封府闲置来着,所以现今谁也不许进去。” 苏青惊讶:“玉之走了?什么时候走的?办什么差事去了?苏信呢?” 连珠炮似的,门房擦了擦额角。 “回姑娘话,主子是今晨早上走的,是陛下交下来的差事,至于是什么,奴才不过是个门房,并不知情。苏信也同主子一道走了。” 苏青一下子觉得很恍然。姬篱竟然走了?偏偏选在她心绪颇不宁静的时候走的?而且之前都没个音讯,也没谁告诉她? 但她随即又牵动嘴角苦笑了一下,姬篱同她又没什么关系,凭什么要他这样的人来照顾她的情感?说到底未免牵强。 但是还是不死心,问门房:“他可说了什么不曾?” 门房茫然的摇了头。 苏青便只闭眼牵强一笑,同初九道:“走吧,我们回府。” 竟是往府里望一眼也不愿。 风雪天,初九行的很慢,磕磕碰碰回去天色也已不早,苏青半点劲头也无,下了马车直接奔房间去。 苏宥却不知从哪里走出来,苏青恹恹的叫了一声,却也有些疲于应对,直接往里面走去。 苏宥拉住她,关怀的问道:“暮归,这是怎么了?” 苏青摇了摇头,“爹爹,我无事。” 苏宥叹道:“也不知你们俩这副模样什么时候才能到个头,今晨你刚去左丞府上不久,玉之就来了。” 苏青慌张抬起头来,“早上他来过?” “是啊,还说陛下派他去南边,给你留了一封信呢。”苏宥见她面上神色,赶紧将信给她递过来,“这就是了,你看看。” 心里却是一叹:明明也做不到心静如水,这么一场,又是何苦来? 苏青却已开了信: 暮归 此番落笔前,实际已是诸多思量,但到底瞻前顾后,写不出满意的文字来。心中诸多话语,但千丝万缕,当真不知从何说起,又,纵是匆匆开头,其笔墨言语,到底不能表达心境之万一,是以重返往复删来复往,却到底拿不出个定稿来。 此时天色已显露亮色,是以到底只有囫囵一写,你也便只囫囵看看罢,思绪错乱之处,也只作不知罢。 实则我知你心中不忿埋怨为何,纵是平常人,经此欺瞒一事,也会思之难弃,念念不平,何况你我? 但彼时却偏正逢上太子疑心,顾家试探的时日,我也只得小心行事,惟恐被他们看出分毫。 但若关原宥之语,私以为却不必特意说明,一是你并非京中长大女子,性情远比她们豪爽,二则,你本性聪慧,许多在其位谋其政的情感,不必我言明,你也明白。所以未必需得我来赘述。 我亦知你心中有许多疑惑,只纸张三言两语难以明清,若你想要知晓其中之事,大约还要等上些时日。 实则我昨夜去了你府上,不过在门外徘徊许久未进,内里传来阵阵欢笑声,闻者却心伤。独步到护城河附近,但见街景热闹,人潮涌动,焰火在远处一簇簇的升上去,绽放,又落下来,在地面碎成渣滓,黑色的灰土尘粒,原不似天空中完美。 人生自起伏不定,璀璨只在一瞬,可人生又经得住几个二十年? 我幼年时候与姜贵妃子嗣玩的极好,那孩童比我小上一岁,在皇子中行四,常在宫中追着我叫三哥哥。只我当初便被母妃告诫木秀于林的道理,是以从不出头。可那孩子毕竟单纯些,并不明白养精蓄锐的道理,在先生那里总处处压太子一头。 太子自来心气高傲,容不得别人半点比他强的,就在那孩子在御花园玩耍的时候特意同他撞上了,同他起了争执。太子气力大些,将那孩子径自推入池塘里。那孩子不明所以,一个劲儿的在池塘里唤着他的太子哥哥,但姬允却无半分动容。 我彼时在母妃宫里陪她说话,听说了此事,奔过去,看着他们把他打捞起来,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嘴唇也是保持着呼唤的姿态,却再无声音能从内传出来。 姬允在旁边,面上亦有沉痛颜色,所说故事也无一丝漏洞,但却偏他眼里的闪烁藏不住,我那时便起了疑心。 顾家便是因着这条线起来的,但这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成就,一则母妃家族早已知晓了这一点,二则,无论如何努力,四弟都已不能回来了。 思及枉然,想着前一日我们还在一同玩耍,去冷宫墙角下看望才产子不久的大白猫和她的孩子们,具是小小的一团,毛发柔软,轻声喵叫,第二日上午我们还同去上学,先生照样表扬了他,拈着胡须笑起来,四弟自己也是乐呵呵的模样。 但不过早晚,天人却已永隔。 头七那几日,我日日感觉他就在我身边,不知从那个树丛草堆里窜出来拦腰抱住我,叫‘三哥哥’,仰起头的时候,仍旧是笑容灿烂的模样。 我没有亲眼见证他死亡的模样,心中便存着不大轻易的念想,总是疑心他还活着,就连那尸体,也被我当作是姬允特意找出来的,是来假扮他的。 或者我会想,若是我当初学的是岐黄之术,可又能否上前去看他的病症,并救活他? 他毕竟那么小,又无什么心计,只一味单纯。上天有好生之德,连盗跖之徒尚能容忍,又为何容不下一个他? 那段时日,梦境反倒成为一个乐地,毕竟梦境里四弟还会同我笑,还会同我说话,但就这梦境,于头七鬼魄归元之日,亦离我远去,从此再不复见。 生命之悟自此始,我却无前人品格,去寻那内心宁静与自由,只一贯执着于生命之脆弱,仅是想起,亦心痛难当。 天已大亮,书却未能悉意,此事他记,便只容后再谈罢。 甲午年正月初一辰初时分 草记谷薇堂 玉之 苏宥静立旁边,一直关注苏青面上神色,见她看完了,轻声道:“女儿呐,玉之不过辰时出门,又是马车,现在八成还就在城外,你可要……去看看?” 苏青凝住末尾玉之二字,看了好久,才轻轻的摇了摇头,“不用。” ———————————————————————————————————————————————————————————————————————————————————— 很对不住大家,陪奶奶看完了春晚才回来写的,所以更晚了,抱歉,鞠躬。 另,祝大家新春快乐,马年吉祥,合家开心o(n_n)o,也感谢大家一直以来对行南的支持。再鞠躬,大家晚安。^_^ 第二十三章 贤妃 苏青回房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面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只那种难以言明的情感萦绕在那里,于是语言无论如何也苍白无力。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久,见委实睡不着了,只好起来,在书架子里随意抽了本书,磨了墨来临摹。 外屋里知归听见动静,推门进来看她的情状,蹙着眉轻声叫了句:“小姐?” 声音微微上扬。 苏青向着她颔首,幅度很轻,抿了唇道“我无事,只是睡不着罢了,你们径自去歇息就是。” 知归眉目未曾舒展,但见苏青明显想独处的情绪,便只得屈膝道了句:“是。” 世人常道失眠是因心中思虑过重,又岂知有时候就是什么都不想,心思只一贯空白清明,也是睡不着的。 姬篱也睡不着,披着墨色刻丝藤文的古香缎氅子,双手笼在氅衣里,坐在亭子里一言不发。 苏信就在旁边侍立着,姬篱倒是说了几次让他自顾去歇息,但苏信不听,姬篱也就不再劝了。 实际上姬篱也不知道他自己究竟在等什么,他知道苏青不是那种因着一封信的感动就追过来的女子,何况与感动相伴随的,还有苏青自己内心里的别扭。毕竟能够理解是一回事,能够原谅又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所以就更不可能了。 她不可能追过来,何况现在丑时都已经过了,更鼓也已歇息,城门早就关了,现今没有出现的等会儿自然也不会出现。 那么这种等待的意义究竟为何呢?姬篱问自己,但显然,他自己也不知道。 就这样在院子中坐着,不深思,不回忆,只静静感受夜风吹过的那凉凉的触感,心绪也会难得宁静,放佛尘世渐远,而自己于红尘万丈,也不过是一个远观者的角色。 难怪有那么多人想要追寻大道,姬篱想,这样的情怀若能一直保持,大抵才能与天地同寿。 苏信在一旁等了许久,他并不是一个耐心很足的人,能够忍耐到现在已经算是极限,眼见着姬篱还是一言不发,终于忍不住道:“主子,夜深了。” 姬篱这才放佛回过神来,笑道:“苏信,老早就让你去歇着了,怎么还自顾站着?你若是困了便先去歇息就是,不必特意顾念我。我再待一会儿也就去睡了。” “主子,你明知小姐不会来,这样枯等着,何苦来?” 姬篱当然知道,事实上,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事实,但有时候思绪控制不住,身体也就放佛不是自自己的了。 苏信见姬篱不答话,又道:“再者,陛下又何曾真的吩咐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需得您在过年的时候离京?既是您自己也不知道改如何面对她,这样思来想去,又有什么意思?” 姬篱闻言微微一笑,“苏信呐苏信,你现在胆子倒是大了,竟然还训到我头上来了。” 可是话里无责备意,苏信也便只瞥了瞥嘴。 姬篱站起身来,“走吧,回去歇着,省得你还欲再唠叨些。” 苏信见姬篱没点怪罪意思,胆子也就肥了,插科打诨的问他:“那话说主子,这次陛下是想让您去办什么事儿啊?” 姬篱脚步一顿,“去岁有两件大事,你知道是哪两件么?” 苏信想了想,“首一件肯定是大将军苏晏叛国自尽狱中一事,第二则却不知是状元双生还是楚越那场洪水了。” “我要往那边去,自然也是去岁那场洪水之事了。”姬篱罩着墨色氅衣,遥望南方,“此事曾一度因御状而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但钦差下去却什么东西也没找出来,是以最后不了了之。” “主子是说焚城那事儿?当初一则是找不到什么证据,二则太子肯定也有在暗中动手脚,把有些东西压下来了,现在去查,能查到什么来?” “焚城之前曾有一个云游医者为城中百姓看病,此事之后他却不知所踪。前几日有人回信来说在临水看见他了。” “难怪之前听说娘娘在大张旗鼓的找一个医者,原来就是这个人。”苏信摸着下巴点了头,“不过主子,这次怎么陛下是让你去南边呢,怎不是二皇子?” “他身子不太行了。”姬篱喟叹似的说了一句,却又再不多言,径自往屋子里去了,只留下苏信在原地挠着脑袋想后面半截:文皇帝身子不行了,然后呢? 第二日早上苏青在屋子里团被窝,因着昨日晚睡,所以今日赖床就显得十分理直气壮,苏宥唤人来问了好几次,都回说苏青还在睡着,便也只得罢了,自顾用了早食,自去书房里看书去了。 苏青便一觉睡到巳时,起来的时候感觉很满足。 行非推门进来,见她起身了,很是高兴,道:“小姐可算是醒了,贤妃娘娘派来了嬷嬷都等了好些时候了呢。” 苏青一惊:“什么?” “贤妃娘娘派来的嬷嬷呢,说已经跟陛下请了旨意了,让小姐今日入宫去陪陪贤妃娘娘,毕竟是大过年的时节。”行非度她面上诧异神色,轻声问道:“小姐不想去?要不要回嬷嬷说小姐身子不爽利?” 苏青摇了摇头,笑道:“也许久没见姨母了,该去看看才是。只没有想到这当子姨母还能请得旨意,让我入宫去罢了。” “是。”行非屈膝应了,笑道,“那我这就去同嬷嬷说,让知归来为小姐打扮可好?” 苏青点了头,“嗯,去罢。” 一路都不需得走步,**广大,贤妃特地让嬷嬷带了四人的轿子来接她过去。苏青在轿子里安安稳稳的坐着,心里面揣度贤妃到底知道了她真正的身份了不曾。 不过她此番倒是终于将女装熨帖的套到身上了,知归的手艺很好,关于服装发饰的道理一套一套的,苏青不懂,也就不去打扰她,自做了木头人让她拾戳去。 事实证明苏青不插手的决定是对的,后面苏青仔细去看镜子里的人,竟也有了恍惚感觉,不敢相信自己身上有朝一日也能有江南女子的柔美之态。 嬷嬷在轿外凑近了,轻声道:“姑娘,马上就到了。” 话音刚落,苏青就感觉到轿子停稳落地,嬷嬷拉起帘子,行非在旁边伸出了手来。 苏青想了想顾女萝曾经表现出来的情态,扶着行非的手走出来,正看见面前金碧辉煌的宫殿,上面书了“广阳殿”三个大字。 实则已是内宫。 门那边站了两个模样周正的丫鬟,见苏青下轿来,笑着迎上来,道:“姑娘可算来了,娘娘都念叨了好几次了。”那边另有丫鬟打了帘子,苏青听得她们向里面喊道:“苏姑娘来了。” 苏青走进去,就见另两个明丽丫鬟随着一丽人过来,绾着朝阳五凤的发髻,上面插了个金累丝衔珠蝶形的金簪子,上身是缕金百蝶穿花得云缎窄?袄,外面罩着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面是裴翠撒花的绉裙,彩秀辉煌,一看就知是贤妃了。 苏青屈身准备行礼,贤妃赶紧过来,止了,笑道:“可算把你给盼来了,可是让姨母好等。” 携了她的手,上下打量一回,把她带到座位上去坐着,笑道:“倒是有好些年没见着你了呢,你一直随着你的父亲母亲在苏州,少来京城,我记着当初见你的时候你才这麽高。”贤妃伸手比了个高度,“那会儿你才八岁,没想到这麽一眨眼你就长这麽大了,还出落得这样美丽,就是姨娘见了,也险些不敢认了。” 苏青听闻她说许久不见,心绪稍稍放下了些,等贤妃说完了,笑道:“姨娘您可不能妄自菲薄,谁不知您是个美人儿,就是现在,咱们一块儿走出去,肯定也会被人认作姐妹的。” 贤妃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你这丫头倒是有张巧嘴儿,就知道哄我开心。” 苏青在旁边嘻嘻哈哈的笑。 贤妃又问:“对了,暮归,先前我听说你看上了一个书生?” 苏青唇角抿住,带点微翘起的弧度,两颊边现露出乖巧的酒窝。她点了点,“嗯,不过那人是个贪财人,半道上抢了我的东西跑了,心地坏着呢。” 很有点女儿家的乖巧听话在里头。 贤妃拍拍她的手,“姨母不该提说此事,那人贪心不足,自然也配不上我苏家的小姐。你放心,姨母定会给你在京物色一个人品好些的公子,反正你现今也在京城,万事也就方便了。” 苏青笑着应了是。 贤妃又拉着她问了些她父亲的情状,东西随便聊了些话,才道: “现今虽是过年时节,但宫妃与外臣相见实难,玉之又走了,这偌大一个宫殿,实则也就只我一人。你若平素无事,不如常进宫来走动走动,陪我随意说说话也好,行么?” 苏青点了头,“姨母放心,我会常常来看您的。” 贤妃闻言微笑。 离开时又贤妃又赐了些东西让她带回去,并让她代问苏宥的安好,苏青都一一应了。那嬷嬷继续带着她回去。 苏宥在院子里等她,见她手里把玩着一个镯子傻乐呵的模样,叫住她笑道:“暮归啊,初次见你姨母感觉如何?她对你可好?” 却见苏青的面色霎那就变了,手里的镯子也落到地上,“哐当”一声碎成了四五瓣。 第二十四章 姬允 苏青可算明白了什么叫老狐狸,像贤妃这样的,能把试探的话当作一般的话说出来,而且还能保持面上神色温婉不变的,就绝对是。难怪晋衡要她小心些,结果苏青还是惨败。 苏青又把贤妃说的话拿出来捋了一道,既然开头那话是贤妃说出来试探她身份的,那就可以肯定贤妃原来并不确定她的身份,那这事儿肯定是姬篱背着贤妃做的,关键是,为什么? 第二件,贤妃谈及韩逸的事情,有两种可能,一,进一步确定她的身份,但这贤妃已经确定了,不必再画蛇添足;二,肯定另有深意,想试探她对现今她所处的环境了解多少。 但是综合前面所想的,姬篱把这事儿瞒着贤妃,但是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贤妃在怀疑,否则不可能把她叫进宫里去弄这麽一出,那有可能就是贤妃和姬篱现在有些不统一,而贤妃想看清楚她(苏青)现今是也被埋在鼓里呢,还是已经知晓了一些。 再则,贤妃所问苏宥近况,恐怕也是和确定苏青现今状况一样,想看看苏宥是知道了实情不曾。 不过要真是这样,那说明贤妃和姬篱的关系并不怎么好,那又是怎么回事?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再看看,毕竟不过是初次交锋,就是揣摩也少了经验。 不过她的表现倒是将苏宥吓了个十足十,快步窜上来,拉着她左晃右晃,“女儿你怎么了?” 苏青思考完毕也不过一瞬间的事情,跟苏宥笑道:“爹,我无事,突然有些不舒服,现下又好了。就是可惜了姨母给的镯子了,那么漂亮。” 她面带惋惜的看向地面。 苏宥闻言,又见她面上果无苍白神色,这才笑道:“不过是个镯子,只要你没事儿,想来你姨母也不过太过计较,你就安心就是。不过身子当真无碍?” 苏青摇摇头,笑道:“当真无碍,爹爹你就放心吧。” 苏宥这才安心。 “无事就好。这次去,你姨母同你说了些什么?” “问了爹爹近况,问了女儿在京城生活如何,还随意聊了些。” 苏宥点点头,“你姨母是个性格温婉的人,现今虽进宫了这么多年了,但毕竟本性在那里,想来也不至变化太大。何况你又是她的娘家人,断没有理由为难你。她一个人在宫中,平素也没个贴心人陪她说会子话,玉之又走了,就更无奈了。你平素若无事,也可去宫里头看看,好歹让她感受些年味儿,嗯?” 苏青点了头,“好的,爹爹。” 此事暂告一段落,既然两头都这麽说,苏青觉着大概什么时候还是要去宫里面探望探望的,还是当作万事不知的模样,看贤妃怎么走步了。 晚上苏青继续看书,京里面实则也无什么有趣事物。在漠北的时候尚能和兄弟们出城去玩玩,骑骑马,打打马球之类,有时候兴致还能去楚馆儿看看美人儿,聊聊天什么的,但是京城就没那么有趣了,前者这里少了场地条件,还没人同她一道;后者,现今呈现出来的身份到底还是闺秀,她还没那个心思去给苏宥门楣上抹灰。 所以苏青很无聊,京里也不怎么需得走亲戚,就是苏宕,苏宥也不过是让苏青写了个名帖过去也就是了。想必心里面在计较她受难的时候他未曾出手的态度。 是以苏青不过是整日宅在家里,也便只好看看书,练练字,并将顾池的传记写了罢了。有时候着实没事儿,她还会同苏宥下下棋,不过他们二人都是好静的性子,所以还是各自待在屋子里的时间多些。 这日穆放让人送了张帖子来,说是穆家在京外不远有块跑马场,邀苏青同去跑马。 苏青接到这贴子欢喜得不得了,可不是,正是无聊的时候遇上这好事,就好像打盹儿了有人送枕头来,怎么能不开心? 她同苏宥说了一声,苏宥垂眸想了一会儿,见苏青面上满是期待色,到底没忍心拘住她,笑道:“罢,罢,你想去便去罢。” 苏青欢欢喜喜的道了句:“谢谢爹爹。”飞一般的跑出去了。 只留下苏宥在原地静默,心中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彷佛吾家有女初长成也有,女大不由人,也有。 不过苏青倒没在意这些,回房就问两个小丫头想不想去,知归和行非自然都想,苏青便让她们俩赶紧着拾戳东西,恨不得立时就能奔出去。 穆放先去那边吩咐些事项,留辛阙与苏青同行。辛阙一路上在旁边唠唠叨叨,苏青心情好,也就不跟他计较,只一个劲儿的开心,想着可算不必再闷在屋里了。 倒是辛阙一副无奈样,看着苏青在马车里兴奋地左摇右晃,一点丫头的样子都没有,还挑帘子往街面上望,还好穿的是男装,不然传出去了那家闺秀当街这样露脸,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辛阙正襟危坐,苏青高兴地不着边际,所以谁都没注意马车驶过竹里馆的时候,有人挑了帘子居高临下的望下来,神色悠远。 顾女萝把杯中茶水满上,看着姬允自窗边回来坐下,问道:“殿下可看明白人了没有?” “隔着一些,只看形态,觉着是个活泼的。” 顾女萝一笑,活泼自然只是个说辞,到底还是说她如野丫头一般。但她并非过于在意于此的,便也只道:“殿下可有什么想问的不曾?” 姬允笑道:“你们顾家,下了一场大棋,我所闻所问者至也不过冰山一角,不妨小姐来说个明白?” 顾女萝微抿了唇角,面上一贯的温软神色,“殿下可太谦逊了。不妨殿下先说说想到了那一步,我们再谈不迟。” 精明狐狸。 姬允在心里面冷笑,但面上神色却不见变化,他道:“母后早与我说过顾家有成天下之能,亦有毁天下之能。顾家之女向来为帝后,此前此事却暂时搁置,可见母后所言之能量未必能全由你们掌控。 顾家建家业百年,此等能量也必世代传承,这样才能保持力量的稳定性,也更能够出人意料,于关键时候起扭转乾坤之效。 但这能量并非全在你们手上,否则之前的失窃案件也不至于对你们造成这样大的损伤,所以可见你们首要掌控的并非是人,而是物。而以物控人,最常用最方便者,莫过于以药治之,此其一; 其二,此药服用后必会混入血脉,以成世代相袭之效。但实则世代传承中,你们不可每每新家主即位时就将人员召回,那样等同暴露,所以你们必然有一本册子,来将这些人名录掌控于手,需要时,也自将这些人掌控于手了。 所以之前所失者,必为名册。而在漠北,我能调用穆涧手下之人,也是托了此名册之功。” 顾女萝抚掌笑道:“殿下聪慧。” 姬允冷笑,“不必来讽刺我。若我当真之前就对你留了心眼,现也不至于背上私刑于臣的罪名。” “殿下这话就过了。到底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这样讲,岂不生分?” 顾女萝面上神色半点都不变,照样巧笑嫣兮,脾气好的不得了。 姬允到底不能真的将顾女萝惹生气了,稍稍发泄了心中的不平,也就只能过了。便问她: “你要我刻意看着苏青,可是觉得她是偷你册子的人?但此人生于苏州大族,名门闺秀,没事儿做这来干什么?” “我只觉得她并不单纯。” “哦?” “漠北苏晏的女儿也叫苏青,苏州苏宥的女儿也叫苏青,难道这里面就没点关联?何况你觉着,若是真正的名门闺秀,还会整日扮男装,还这样不安分的来赶考?” “苏晏那姑娘我也是见过的,假小子一个,但模样并不是这个模样,应当并非一个人。” “薛凯做事,我是放心的,所以北苏那苏青定是已经死了。但南苏这个却选在这个时节出来,说内里没有一丁点儿猫腻,我却是不信的。但她并非重头,她背后那人才值得我们注意。” 姬允闻言微微挑眉,“你意指姬篱?” 顾女萝唇角抿出一个微笑:“不错,是姬篱。” 她笑着继续道:“楚越焚城事件里,曾失踪了一个医者。所幸我手底下人里有人见过他,便另寻了人来假扮,刻意在临水露了面。 消息散出去不过三五日,姬篱便有了南部之行,虽则正遇上他今岁成年,但那个皇子成年不是意思意思走走周边?偏他跑得最远。何况目的地现看来,八成就是临水。 而姬篱消息来源也经得推敲,一则,可能是他母亲家族给他传回来的消息;二则,则是陛下告之他的消息,毕竟陛下打发了原先在他身边服侍的总管,还提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黄门上来,这心思,也就把不准了。 但无论是哪样,都说明朝野中另有一股力量,足以和我们分庭抗礼。” 她抬起头,眸子里的光盛的吓人。 第二十五章 选择 穆放说的那个跑马场是他们家族在京城附近的产业,场地挺大,占了整个山头,苏青看到的时候就笑了,说很有一点占山为王的气势,被辛阙瞪了一眼。 这地界儿比不得漠北一马平川,但是也有了几分能随性跑马的影子,虽则地上的草都披了一层寒霜,但苏青看着还是欢乐。 穆放出来迎他们,邀他们先去庄子下榻,好歹歇歇。偏苏青安静不下来,径自牵了穆放的马蹦蹦跳跳就骑着走了,留下辛阙特难以置信的在原地瞪大了双眼。 穆放却只是笑,让他们剩下的先进庄子。 丫头小子都是蹦蹦跳跳一副兴奋样,只辛阙和穆放并排,低声同他道:“三皇子南下的事情你可得了消息?” 穆放点了头,脚步缓下来,“毕竟是去岁的大事,到底也能猜得到一些。” “暮归先前身边伺候的有个小厮,名唤苏信的,此番跟着三皇子去了,既是我们也能看出来的事情,太子那边肯定也看出来了。至少能够肯定两点:一,三皇子身后,贤妃娘家能量未必小;二,真要说起来,最易下手的恐怕就是暮归了。” 庄子里有人迎了出来,穆放先收了声,同小子丫鬟们点头致意,引着辛阙往里走,直到了里面无人的地方,才开口同穆放道: “今次来京,父亲虽则提醒小心太子,但这三两月,我到底觉出些不对来。” “若是说顾家,大可不必意指,顾氏一族在京中只手遮天,于整个卫国也有着翻云覆雨的大本领,甚至于,我觉着他们还隐隐约约有压制皇族的气势在里头。” “我前段时日仔细观察了太子的部下和顾家的爪牙,发现里面有很大的重合点,再加之顾家出了的这些皇后,其势力范围委实深不可测。 顾家这一脉只出了一个顾女萝,不同于上几辈到底儿孙里有男有女,是以她必是顾家日后的当家族长,而她又是内定的太子妃,一旦太子称帝,便等于同皇族力量和顾家力量的整合。 听起来放佛强强联手的棋步,但于皇嗣身份的确定却又不明了了。下任皇储究竟算皇族人还是顾家人,这里头没个把握。若能够两头都占那自然最好,但毕竟都是一份大产业,谁也不肯轻易让人。 顾家守着这样的一份大能量,没有理由会安守为臣的本分,而陛下怕的也就是这个,万一某日顾家引发了暴乱,这里头君臣亲疏,也就撩不干净了。” 辛阙听闻此言,想得也深些,便道:“既是陛下早已在提防顾家,那少不得要培养一个人出来,这个人放佛是姬允,一则他身后无世家,做事无需得受外戚干预,二则单枪匹马,毕竟好控制些,三则,这便也可以解释姬允力量的由来了。 但实则能够与顾家相抗衡的家族并不多,盛京里虽说有四个家族,但到底是顾家一人独大的趋势,其他几个家族到底要低上一些。陛下若要寻与之抗衡者,必然不会将这三个家族联合起来,毕竟彼此之前关系复杂,很容易就出现内乱。 那么放眼望去,又有哪个家族能担下这样重的担子?” 穆放并不吱声,辛阙也明显不需得他吱声,接着道:“我便又查了以前的五大家族以及民间生意做的不错的,毕竟顾池最初通过商人起家,说明此中可蕴涵能量并不小。 韩陈魏杨这几个家族也便不必说了,他们到底没有能守得什么,最后都是身败名裂的下场,只苏家最可疑,虽说老一辈的事告老还乡了,但后来到底又有一些人走仕途,而苏宥的商场经营也十分厉害,何况宫中还有一个贤妃。 最让我肯定的是暮归现今有的身份,她的脱困与南苏绝对脱不了关系,能够从太子手底下把人救出来的,绝非泛泛之辈。何况以薛凯后来在漠北的所作所为来看,他绝不是一个平庸人,那能从他眼皮子底下把人偷梁换柱的,这就更不简单了。 那么回到最初的话题来,陛下要扶植一个人来对抗顾家,家族首选肯定是苏家了,那么人员首选又为什么会是姬越呢? 先撇开三皇子不谈,一个毫无势力的皇子要借助一个家族的力量,联姻也好,承诺也罢,事成后那个家族必然会要求得到相应的报酬,而这放于家族身上,也必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名门了。 问题就在这里,名门之下,多附庸之徒,这些人,且不论能力如何,能力自然是有上有下的,但架不住来归者甚重,朝中又向来肯卖名门面子,那边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名门也就能够把持朝政了。毕竟寒门学子会念及曾经恩情,在朝事上也会唯名门之命是从。 陛下最初的打算乃是尽量避免外戚干权,毕竟现今已经有一个顾家的例子摆在那里,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走步,反而会更加助长此风了。 何况若真是姬越,那他此后也会一直矮上苏家一截儿,政事上也就不易做主了。岂不就是才从虎群里出来,又入了狼窝么?” 他们俩人业已想到此后之人为姬篱,而此番楚越之行,因着之前焚城一事亦出自太子手下,当真闹起来,也就等同于顾苏两家争夺的开端了。 而辛阙将此事提将起来的真正意图,也是因着他想在这场避免不了的争斗开始前,找准方向。 穆放便道:“既是你已说到此处,我便接着说下去罢。 如你所说,苏家此番有陛下保驾护航,而自三皇子这多年隐忍的功夫来看,却也绝非庸人。可谓上有君,下有臣,此心合一。 但他们推出来做了这多年明面上的靶子的人,却又是二皇子,所以可见他也同他们是同一阵营,再细看下来,却又可知姬越与华府千金华千仪交好,而这华千仪是华家的预备组长。 这样看来,决计是苏家这边赢面大些,何况暮归现今在苏家,无论如何,我却也是不愿同她处于对立面的。” “但要为姬篱奔走却也非你所愿,因为你知晓他对于暮归的心思,而你若决定了同他站在一道,便等同承认了你只做捧月的星星,这于你争夺暮归,却又是大大的不利了。” 辛阙明了他的心思,说出来的话正敲打在穆放心里。 “怪道你现今作为急功近利,想必就是因为恐惧了有一日再体验天人永隔的痛楚。何况两人相视却有间隔天涯之远,就更是令人心伤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但你也得想明白些,莫因为这样的激进害了你。” 穆放当然点头。 窗子被人从外面拉开,一阵冷风闷头灌进来,苏青手支着窗棂,笑道:“做什么那你俩,这样鬼鬼祟祟的。” 辛阙回过头笑道:“正说你在路上没个闺秀样,现今也没个?哪有姑娘家直接推男子卧房的窗子的?” 他们二人要找无人的清静地,便一直往里走,过了书房,直接进了卧房,这算是内宅,一般的丫鬟小厮毕竟来不了,谈事自然也方便。 苏青却只撇撇嘴,“你们两个大男人在里头,难道还能衣冠不整不成?还是说望楼你大爱分桃?” 辛阙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没了,咬牙切齿的大叫:“苏暮归!”奔出去抓她,苏青笑着一溜烟儿跑了,还特别欠揍的一路跑一路喊:“哈哈,你抓不到我。” ?(?Д?)? 只穆放一人坐在屋子里,透过窗户望出去,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 回来的晚了,所以才码了更上,烦劳大家久等。 头有点晕,所以只更到2500+,大家见谅。鞠躬,晚安。 第二十六章 狼崽 到晚上时候穆放出去把这两只爱玩的逮了,拎着他们去吃饭,辛阙和苏青还在互掐,一路闹个不停,看得穆放直笑。 饭罢穆放邀苏青去外面散步消食,牵了两匹马,坐上面,却也不催,尽放着它们随意走。 苏青拿额头跟马儿额头碰,顺它的鬃毛,笑得特别开心。 她小时候就特别喜欢动物,漠北那边的宅子里就养了许多猫猫狗狗,每次苏青回宅子的时候,都有猫狗大军前来迎接,场面很是壮观。 有时候她闲了,又逢上太阳好的时候,她就会在院子里摆一张贵妃榻,抱着猫在上面闭着眼睛晒太阳,旁边还眠了一群黑白五彩的。穆放每次见到这场景都会忍俊不禁。 宅子里有时候也会很热闹,猫狗有时候会互挠,猫把全身的毛竖起来,声音在喉咙里低低的打滚,狗会把身子弓起来,目不转睛的看着面前的小东西,考虑从哪里下口比较合适。 不过这种情景少,宅子后面才是狗的住所,内里苏青常去的那些屋子就是猫的天下,这俩一般倒不会碰上面,不然老早就把宅子闹得不宁静了,苏晏又怎么大度应允能将这些动物养宅子里? 苏青转过头就看见穆放在那边笑,不是哈哈大笑的那种,比较矜持,唇角微微向两边勾上去,眸子里带着点温润光,锁住她,星星在里面闪亮亮。苏青被看得不好意思,还好夜里光不亮,也照不出来她脸上的红彤彤,所以就胆大的瞪他:“笑什么!” 穆放手里握着缰绳,坐在马上,显现出身姿挺拔的模样,他笑道:“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们跑去端狼窝的事情?” “当然记得。” 她欢声笑道,拿手冰了冰脸颊。 自打穆放知晓了她真正身份之后,就时不时的拿这样深邃温柔的眼神瞅着她,眼睛里面情义丝丝缕缕的,像甜得化不开的蜜糖。苏青也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自然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但她捋不清自己心里面是个什么态度,所以也不好去回应。 万一回应错了呢?岂不是有一点玩弄感情的嫌疑?但是难道又这样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所以苏青心里面其实挺纠结,每次看见穆放这种神情她心里面就慌慌的,说话都不利索。不过苏青还算庆幸,虽则穆放是个武将,但是从穆涧那里受的教育毕竟也是大家教育,讲求一个矜持本性,不然这层纱要是给捅破了,苏青都不知道以后怎么面对他。 是以现在眼见着他不再纠缠这事儿了,心里面也是松了一口气,就接着笑着道: “那次咱们可是把那几只草原狼一窝端呢,尤其是把幼崽抱在怀里的时候,甭提多高兴了。不过我俩运气真是好,正碰上了一个好手。” 北靖人非常崇拜狼,认为那是他们的保护神,他们先君的阏氏又是个狼女,平素走哪儿身边都跟着一只大白狼,非常显眼拉风。 苏青是个极爱玩的性子,听北边的牧民说了狼女的事情之后,心里就非常痒痒,就缠着苏晏也要去捕一只草原狼回来跟身边。苏晏拗不过她,便同她道:“罢,罢,我也知你是个定了心思就决计去做的人,那我便不拦你了罢。只一条,草原狼被北靖人奉为神明并非毫无道理,一则,狼群进止有度,内部纪律十分严明,有非常多的值得人去学习的东西;二则,草原狼食原上的兔子老鼠,保护草场,对牧民而言,亦是福音。天地法则讲求一个平衡的道字,所以三则,此事必得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苏青笑着应了。 她就去找穆放,要他同她一道。穆放虽说面上时时沉静,但毕竟也是小子性子,当然也想去,两人一拍即合,就跑去找熟悉北边的牧民。 那会儿冬末春初,正是倒春寒的时节,原在塞外住的,现今也搬了回来,苏青跟管民籍的人问了牧民的住址,就跟穆放两个上门拜访去。 他们寻了一个老牧民,上门就说明了来历,老牧民敲着旱烟管,笑,露出两颗黄门牙:“现今的小子是一个比一个胆大,这一逢上冬天,就都想去掏狼窝,当那是好玩的?” 他们听着这意思,放佛还不止他们俩要去,就问老人家:“难道还有人也想去?” 老牧民拿旱烟管指了指门口,那里有个少年,木着一张脸垂首立着,看他们看过来,轻轻点了点头,弧度很轻。 老牧民吐着旱烟,跟他们道:“捕狼崽这事儿,对我们牧民来说损阴德,所以我不会直接带你们去,这个少年是个草原上的好手,也是要去捕狼崽的,你们二人便同他一道吧。” 苏穆两人倒是因着这话愣了一下,回过头去看那个少年,看他之前行为,不像是个热心人,结果果见那少年皱了皱眉头,但是思虑了几秒之后,却到底答应了。 苏青表情很诧异。 老牧民见了,便道:“这少年是之前就出来准备捕狼的,但在草原上遇上了些事故,所以到了我这里来。但他委实是个好手,你们同他去,就是什么也不做,这狼崽十有*也是能够拿到了。” 两人听见这话也就不说什么了,便跟那少年商量好时间,又问:“可要我们准备什么东西不曾?” 那少年摇了摇头,“东西我自会准备,你们跟紧就是。” 他们便再不多话。 塞外还有雪,那时候春寒料峭,云层厚重,阳光稀薄,天气一直都阴阴的。那少年告诉他们他名字叫卓图,父亲是北靖人,母亲是卫国人,自小就在草原上长大,所以身手很好。 初见他的时候觉得他是个冷性情的人,但毕竟都是差不多年岁大小的孩子,所以很快也就熟络起来,卓图还特显摆的跟他们指了他养的两只狗。 “之前我去过狼窝,差一点就逮着,但是临到了被大狼发现了,就逃到了老人家。” 他说话很简洁,大概也是因为在塞上长大的缘故,夹杂北靖口音,听起来有点怪,但是还是能明白他的意思。 苏青能看出来卓图是个老手,从他带的工具和准备的食物就能够肯定这一点,他们一路跟着狗跑,打马急行了一两个时辰,才到了一个荆棘丛生的山沟。走近了看他们俩才发现有个狼洞口,插着一把铁锹,前面是展平的一个台子,上面有几个大狼的新鲜爪印。 两条狗到了这里就显得非常兴奋,不用说也知道这就是卓图之前掏狼崽子的位置了,狗在左嗅右嗅,他们三人也顺着这个印子往前走。 这狼印子还很深,那说明卓图也就是前一两天的功夫来的,苏青没跟草原狼打过交道,不知道凶险,一路上左顾右盼,卓图转过身来跟她说:“小心点,虽然到了这里了,但是安不安全还两说。” 他们跟着脚印转了没多久,那边就听见狗吠声,卓图的眼睛一亮,跟他们两道:“走。” 声音很兴奋。 苏青和穆放也很受感染,跟着卓图跑过去,过了坡,就看见那两只狗在下面的平地上狂叫。一边叫一边刨土,四周全是溅出来的碎石。这迹象,不用说也知道是找着了,就一路打马追上去,也不怕乱石绊马蹄,速度就冲了下去。 下去之后没敢动作,看卓图拿着套马杆倒着往洞里面戳。这个洞不像之前那个那样平整,还很小,门口撒了一溜儿碎土,下面躺着松软的雪。 之前狗刨图的时候已经把洞口给弄得混乱不堪,再加上这洞又这麽小,苏青不由得有些怀疑,大狼能进这样一个小洞?穆放显然也发现了,但是跟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毕竟卓图才是高手,他们也就只要在旁边看着就行了。 正想着,苏青就看见卓图面上有喜色,问道:“怎么?是狼崽么?” 卓图道:“是不是狼崽我看不见,但这里面有活物是肯定的。不过我想,凭着这两只狗的嗅觉,十有*就是了。” 两人都是一喜,看着卓图把套马杆又小心翼翼的往里面递了递,然后把住杆子,手握在彼处不动,把杆子慢慢的收了回来,放雪地上,顺着洞的方向丈量长短。等差不多了,站起身,蹲在另外一头跟他们伸出手:“把铁锹给我。” 苏青知道他这是怕他们动手伤了狼崽,但是也没说什么,把东西给他递了过去,眼见着他清了残雪,把铁锹插进泥土里。然后轻缓的踩脚下去。 只见地面上的土哗啦一下塌陷下去,那两只狗也跑过去对着塌方口狂叫,苏青穆放两个人凑近了过去看,果然见沙石碎土里面,窝着好几只灰黑混杂的小东西。 苏青一下就乐了,把它们身上的碎石都扫开,去摸他们。小家伙们都头挨着头紧紧贴在一起,各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看起来很是袖珍可爱。它们都睁着眼睛,但是还没有显瞳孔,眼珠子上都生着一层薄膜,蓝汪汪,水灵灵,苏青见着了就爱不释手。 卓图道:“这崽子出生也有半个多月了,也快睁眼睛了,正好你们可以带回去驯着。” 苏青在旁边可劲儿点头。 卓图捏着小狼耳朵,拎了两只起来,分别放在苏青和穆放的手上,“按照江湖规矩,你们各一只,其他的都归我了。没问题吧?” 两人都摇头,看着怀里面的狼,目不转睛的样子。小狼一动不动,但是胸腔里跳的很厉害,苏青就知道它一定在装死,抿着唇一直笑,摸小东西的毛。 卓图看着他们那笑容也受感染,把剩下的狼安置在包里,挂在马鞍上,跟他们说:“我们得快点,万一母狼追过来了就了不得。而且我们还需要绕个大圈子,不然很容易就把狼引到南边去了。” 他们俩人都知道轻重,也就依着卓图的话上马,打马绕圈子走路,所幸一路上还算平稳,但是回城的时候天色也已经暗了。 守门的将领看见他们回来,要命的跟她诉苦:“哎哟,小祖宗,您可算回来了,将军可都来问了好几次了。让您回来就赶紧过去呢。” 苏青只好不好意思的笑。 第二十七章 灰色心态 苏青想起此事前后,面上带了点笑意,心里面却丝丝缕缕的,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明明也没几年,但想起来的时候她却觉得恍若隔世。 她身边以前有个乳母,是个非常贤妻良母类的女人,经常揉着她的脑袋说让她有点闺秀样子,或者是她跑出去玩,回去的晚了,那老太太就会训她,叨叨唠唠的说上大半个时辰。何况她说话的时候并非心平气和,总是很急切的模样,苏青很反感。 并不是对她这个人,而是对她把一件事情拿出来一遍又一遍的说,重返往复,甚至会翻到她两三岁的旧帐,苏青很不喜欢。 特别是及笄前后那几年,她总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大了,能够承受得起这世上所有的事情,她就会跟乳母顶嘴。但是苏青说话速度不快,所以一般还不定能够赢得过老太,这种时候,她就自顾自的翻白眼,然后直接无视她走掉,非常叛逆。 她知道乳母原本的心思是好的,但是她总觉得,爹娘都从来不拘着她,乳母又干什么这麽较真?再说了,她是那种让人放心不下的女孩儿吖?所以她非常不喜欢乳母的叨唠,每次听见心情都特别不好,那种时候她就会想,怎么会这样唠叨呢,远远打发走了该多好。 但是在死牢里的时候,他们相互环绕而坐的时候,苏青却觉得相聚的时间太少,一转眼就从此分道扬镳。面临生死的时候,就连以前那些不美好的回忆都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苏青知道这种灰色的情感不好,积极乐观,勇往直前才应该。但有时候大概就是会有这麽个引子,然后心里面就会像被针戳了一下,很快,于是在感觉到疼痛之前,她先感受到的是轻微的麻和一种淡淡的惘然。 这个年节过的并不好,她想,尽管有苏宥,有穆放,有辛阙,甚至可以说还有姬篱,但是逝去的终究逝去了,不可能当作那些东西从来都不存在。 她想到姬篱留信里面说的,独步到护城河边,眼见着烟火升上去,绽放,又落下来,伴着轰隆的声响,那么漂亮,那么热闹,但是却都不是属于她的。 她有时候也会想,既然她都还活着,那会不会有可能苏晏也还没死?万一被哪个看破了太子手段的民众或者下属就救出来了呢。 她总觉得,虽说人有生老病死,但是起码苏青应该亲自见着她嫁人的那一天,坐在上首欣慰得看着他们,或者后来终于得以解甲归田,独自买下一个宅子,只雇三两个仆从,在宅子里悠闲度日。有时候他以前一起打仗的老友会去看他,苏青也会去看他,带着她的相公,甚至孩子去看他。而他,只需得跟着母亲一贯恩爱,举案齐眉也就是了。 但是这些对于未来的构想都没有了实现的机会,生命一旦消亡,也便只能留下曾经的记忆,那些记忆停留在脑海里,静默在血液里,不去碰的时候乖巧听话,触到的时候才会觉得滋味复杂,已经超越单纯的伤痛。 世人看山水之境界大多止于看山非山,看水非水之处,因心中有情愫,再看山水时候,景物亦自然有了此种心境。马场本来广阔,但是现今的苏青看起来却又觉得大的过分了,空阔的放佛天地只剩下她一个人似的。 这种心境很不好,会磨损心中锐意,行事上也会有些拖沓懒散之风。 但是,苏青在心里默默的想,就这样一晚上吧,只这一晚上,此后都不会再放任自己沉溺于这样的心境里了。 穆放一直随在苏青旁边,眼见着她先是沉在回忆里浅浅的微笑,后面神情又变得恍惚,心思转动,也大概能明白她的心绪所来为何。 但是他没说话,只静静的等她缓过来。穆放这点最对苏青胃口,从来不干预,也从来不强求。因为人都是不一样的个体,没有任何两个人能够说完全明白另一个人的心思,个人各有个人的缘法,太过执念以成痴迷,最后因为一个痴字做出不少违背本心的事情,苏青觉得这样很不值得。 她下了马,随便找了块空地做,双手抱膝,目不转睛的看着远方的虚无。穆放也在她的旁边坐下,遥望远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过了好久,穆放才听见苏青的声音传过来,很轻,很淡,像是稍不注意就会飘散在风里。 “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有放弃那种想象,觉得爹爹还没有死,还就在天地间的某一个角落安安稳稳的生活着,离开了这种政治的复杂,也离开了这种人心的难测,和母亲在一个山里过的很自在。而在我自己身上发生的这些,我也只想象它终究只是一个闹剧。然后有一天,就会有人告诉我,这一切都结束了,我可以回去,不只是回到漠北,更是回到以前那种生活。虽然混账,但是总归自在。 或者我会在某一天睡下之后,再睁开眼,能看到以前漠北那种单纯的房间,没有繁复的雕花,也没有低调的奢华,然后乳母会跑进屋子来训我:‘苏暮归!你怎么又睡到现在!我昨日教你的功课呢!’我就会奔上去拦腰抱住她,在她的怀里蹭,嘻嘻哈哈的跟她说话。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以前不那么得过且过,专心学习爹爹教的东西的话,现在会不会就不会这麽迷茫。爹爹教了我很多东西,兵法阵法识人论断阴谋阳谋,但是我一直都是个半调子,什么都未曾学的精细。以前爹爹分析京里局势的时候,我在打瞌睡,爹气的直扯自己胡子,然后我跟他打混,说京城离我们太远了,我又不会去争什么将军权位,学那么透彻干什么?爹爹永远只是笑,然后放任我去玩。 现在想起来,我会觉得我很对不住他们,一直都是他们推一下,我动一下,从来没有主动要去学些什么。而当变故发生之后,我却只能尽力去回忆父亲所教与的东西,但是那些东西我永远觉得不够,不足以解决我面临的问题。然后我就会想,如果我当初再用功些,听话些,把爹爹的话记得牢固些,会不会现在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东西就会有所不同。 但是事实却是,过去了的就再也不会回来。都说世人总要在失去后才会懂得珍惜,但是实际上,很少有人在拥有的时候就懂得那个人,那些物的珍贵。而当世人将这些东西当作应当,觉得这些能够伴得他/她一生的时候,神明又会将这些东西拿走。任凭你哭的死去活来他也绝不复还。 仿佛神明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才能告诉世人所拥有之物的可贵,但是这分明又是一种恶趣味,眼见着人悲痛欲绝,却也不肯心软半分。就彷佛就是为了专看世人的笑话来着。 我有时候会问天宫,都说天地间的一切都有因果,那么父亲那样的因果又在哪里?他最开始被调到北边,是因为陛下怕苏家掌管禁卫军良久,将京中禁卫兵力全部转化到自己手里,所以他做了对北靖的大将军,父亲二话不说就从了,去北边之后也是一心一意的报效国家,把北境治理的非常好。 但是为什么最后却偏偏落得这样的下场? 背着一身叛国恶名,连死都不安宁。 而这样的前因却仅仅因为太子想要夺得军队,如果得不到,就宁愿毁掉的心态,父亲死得那么愿望,和他平生所做的前因又有什么关联?就算他再年轻的时候很风流,很混账,但是世上的纨绔子弟又哪里少了,怎么就不见他们最终没有三长两短? 庙里的僧人都说神明心思难测,我倒觉得不是难测,只是他们全凭自己的喜好来办事,把世人的生命都当作故事里的一个虚无,根本不将这些东西当作性命。 其实又何止神明,许多处于高位的人都不顾及底下的人的性命。固然是因为他们有更大的范围需要掌控,更大的事情需要处理,不能因为一个人一件事而放弃整个布局,更是因为那些人和事都离他们离得太远,如果这些人这些事和他们相关,就是他们的朋友,或者就是他们的亲人,也许他们下手就不会那么毫不顾忌。 因为他们已经超脱了最底层的挣扎,所以他们看下来,终究只是俯视。那些人,能够活下来的和死去的,受益的和受损的,只是数字,而绝对不是活生生的人。 我有时候也会想,要是我有一天为了给父亲证明,而坐上了高位,也变得那样不把性命当性命的话,爹爹会不会很失望?他最终培养出来的,居然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但是转念我又会想,也许我根本就在不自量力,我连顾女萝姬篱的把戏都看不懂,又怎么跟盛京里头的这些家族,这些老狐狸来斗?可能还没有开始我就会死掉,那不如就走一步看一步还要好些。 但是梧舟你知道么,我真的很怕,很怕我会走到一半突然放弃,然后再没有力气走下去。我觉得我越来越不像我了,可能最终我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一个人,那个时候回头来看现在的纠结会觉得很傻,但是,就现在而言,我却很纠结,很迷茫,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她彷佛失了气力,身子不自主的靠向穆放,把脑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梧舟,让我歇一歇。” 穆放应了个“好”。 他知道他不需要说什么,因为苏青从来都不是一个会把这样的灰色情绪延续下去的人。遇上这种意外的时候,穆放需要做的,只是静静的听她说完,借她一个肩膀,就足矣。 因为明日迎接太阳升起的暮归,仍然是那个自信果敢的暮归,那个即使撞了墙也会把墙拆了重新走的暮归。 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单纯静默。 只身后有个影子,隐在暗处里,十指使劲捏在了一起。 第二十八章 尺素 苏青在马场待了三四天,才肯回。其实要不是这次倒春寒来的强烈,她恐怕还会再多玩几日。知归老早就往宅子里递了信,苏宥支派了廿一在门口等她,见马车到了,立马迎上来,垂手躬身喊:“小姐。” 苏青跳下车来,立好后向车厢伸出手,拉着行非和知归下来,初九早在下面放了小板凳。她见廿一在原处恭敬站着,就问他:“什么事?” “昨日有人南来送信,老爷暂收了,但吩咐小姐回了就去那边取信件去。” 苏青点了头:“我知道了,你先去同老爷说,我随后就到。” “是。” 廿一便先去了,苏青回屋换了便装,便往苏宥那边去。 自南来送信的,肯定是姬篱。但是苏宥的本意肯定不只是让她拿信件去,约莫是看着她在外待了好几天,想看看她是否还安好。 苏青不知道苏宥在商场上的手段,但从他对这个女儿来看,绝对是一个慈父,是真心事事把她放在心上的。 过了垂花门就是苏宥的院子,苏青一进门就看见他在院子里照料他之前种下的一株迎春花,花已经开了,颤颤巍巍的从枝头透出颜色来,看得苏青很欣喜。 苏宥回过神来就看见苏青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笑道:“回来了?马场可好玩?” “好玩,就是近来冷了,就回了。” 苏宥让廿一上茶,带苏青进屋,边走边笑她,“你还是这麽个天天欢喜往出跑的性子,要我说大冬天的,原上哪有什么好玩的?又冷又冻,你们还跑去骑马。小心受了凉。”正逢廿一端茶上来,苏宥把茶往她的方向轻推一下,“喝点暖和的,和缓和缓。” 苏青抱过来进了一大口,暖气从胃里开始发散,十分熨帖。 她不说话,只听训,嘴角乖乖巧巧的抿了点笑意。 苏宥见她这样子,也只就再提了提让她仔细自个儿身子之类的话,反正都是大人了,他也不会一直去拘着她。然后自去后面屋子里拿了信件过来,“玉之走了十日,便给你发了十日的信件,想必是一日一封,只因念着人力不足,往返不便,才打发了人只隔三差五的送过来。” 苏青伸手接了,面上温婉,心里面却在想苏宥对她和姬篱的事情,可算是煞费苦心,不知道有多希望他们俩摈弃前嫌和和睦睦,最好还能按照他原先的意思嫁给姬篱。 但苏青不去挑破,拿了信道了句:“谢谢爹爹。”就要回去。只在出门的时候才会转过来跟苏宥说:“爹,要不你擢谁去苏州送个信,把娘和哥哥一块接过来吧。” 苏宥倒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愣了一下,同她道:“从苏州到京到底不近,你娘跟你哥哥身子不好,恐怕受不住路途颠簸。” 苏青便只得算了。 心里却在想一定要给爹爹找点乐子来,不然整日在宅子里这样闷着,又有什么趣味? 回屋去看信,见信件上都标了日子,果然是一日一封,她便捡了上面写着“甲午年正月初一”的那封来看。 恰是姬篱离开的那天,上面的时辰注明的是“戌”。 暮归 今晨留信本是欲说南下之事,后来思绪繁杂,反倒偏离此题,故此补书一封,以言明前因后果。 去岁盛夏暴雨,风雨袭卷楚越之地,引发洪涝。月余,洪水散尽,城镇中引发疫病。又月余,疫病蔓延全城,东杨群守平宜下令焚城。 十月中旬,有人携一纸状述击圣听鼓,将此事上达天听。言明此疫病虽蔓延迅速,但症状轻微,绝不致死。又,疫病治疗并非棘手,城中有不少经医治而痊愈者,但同被焚于城中。 陛下听闻此事大怒,派遣钦差彻查此事。但一切证据被焚,而告御状之人亦自尽宫中。此事便最终不了了之。 但陛下已定了心思,暗中查访此事之人不少。 疫病蔓延之初,府差官衙具四处搜罗医者医治病症,赏金颇重,网罗了不少云游医者。这些云游医者后在城中为人治疗,于焚城之时被一并烧死。只一人,在焚城前几日彷佛听了消息,暗中离开。 年前有属下回禀说在临水一城见得此人,因事出突然,到底只有留书一封,未能亲自话别,到底抱憾。 彻查此事原因有二:一,东杨群守平宜系乾元三十七年进士,当初拜的是右相秦南的帖子,父亲又是东宫从事,实打实的太子爪牙;二,若来告御状者所言属实,那此事背后牵扯恐怕甚广,能以一城人性命来做保护的,所图亦必不会小。纵之任之,恐成日后大患。 文章写到这里戛然而止,连个落款也无,苏青又翻了翻其他的,见确实没有别的段落可以续上了,才肯定这是全部了。便又看了看别的信件,是沿途风景民俗之类,看过便也过了。 这信上说的浅显,深入下去想就是两点:一,若能够把此事在掀起来,凭着文皇帝对此事的态度,平宜肯定得下马。东杨是个肥沃地,属于楚越交界一带,临长江,土地肥沃,运输方便。农耕,商业都十分发达。能够在这里换上姬篱自己的人,就能在很大程度上把控住整个卫国的银脉,再加上苏家自己本身的经营,足以与国相媲。 二,如姬篱所说,能够把一城人全部焚了来保守的秘密肯定不小,而且十有*都肯定跟太子和顾家有关系。这个秘密是什么?太子还有顾家所谋究竟为何?十分值得商榷。如果能够把这条线索挖出来,就相当于把握了他们的一个大把柄,对姬篱来说肯定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所以难怪姬篱要走得那么匆忙,如果能够把这个云游医者找到,一环一环的扣下去,对顾家绝对是一个大大的打击。 但是姬篱也说关注这件事情的人并不少,姬篱的人看见了那个云游医者,有很大的可能顾家的人也看到了,姬篱都去了那里,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暗地里肯定会使绊子。 她取了张白纸准备写点什么,磨了墨提了笔却不知道怎么写。 一路小心,仔细埋伏? 她都想到了,姬篱哪里会想不到?没准儿还会笑她白担心呢。不好不好。 自己保重,早日归来? 单纯祝福的话语,一点实际的意思都没有,看起来跟敷衍似的。不好不好。 思来想去,苏青到底没拿出个主意来,索性就不写了,搁了笔把东西都放一边,只把那些信拿盒子装了。又把此事前后顺了一下,把她放在顾女萝的位置上去想手段。能够想到的,她都觉得姬篱能够应对好,也就不再管此事,专心去玩去了。 因着倒春寒,盛京这边昨夜下了一整晚的雪,地面上堆了厚厚一层,又白净可爱,苏青就忍不住跑到院子里堆雪人,还招呼行非和知归一道来玩。 两个小丫头抓着雪捏球互相砸,苏青边堆雪人边看着她们笑。突然感觉到后脖子一凉,冰凉凉的雪水顺着后脖子就流了下去,把苏青冷得一哆嗦。 她回过神一看,知归捏了个雪球跟她笑:“小姐小姐,同我们一道玩吧。” 苏青还没应,背上又是阵撞击,回过头去瞪,行非嘻嘻哈哈,“好啊好啊,小姐跟我们玩。”两颊边还有两个酒窝显现出来。 苏青从地面上抓了雪,捏球,先砸知归,后砸行非,“好啊,你两个,胆子见长啊,竟还欺负到姑娘身上来了。” 知归和行非凑到一块去,行非笑:“还不都是小姐宠出来的。小姐可不要怪罪到我们身上来。”说着又是一个雪球儿扔过来。 苏青反手也扔回去,三人在院子里追着四处跑,嬉笑声一直传的很远。 第二十九章 安之 这日苏青醒过来,入目的不是珠帘华帐,却是一棵树。 大概四五丈的高度,花叶枯尽,只树枝交错半空,后面是明净的蓝色天空。 她支身坐起来,想起来昨日晚上她还在书房里为顾池传书,怎的今日就到了这地方? 她并不是一个毫无防备的人,怎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到了一个陌生地? 但随即她就想起来,姬篱把她从漠北偷梁换柱过来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毫无知觉,那次还要糊涂些,竟昏昏沉沉了三月不醒。 不知此次又是过了多久。 她站起身,略整衣着,倚着树看下去,入目的是良田万亩,但离得远了,感受得最深的反倒是雾气。 苏青不会痴傻到以为她这是再度重生,此事彷佛仙境蓬莱,可思而不可及,何况就是之前那场重生,做得再天衣无缝,到底也只是个局。 所以她便也只是换了个方向,信步走着罢了。 草地已枯,走在上面有轻微的蓬松感,苏青一路走一路思考,不多时就见到前面有一个小木屋。 她过去叩门,在门口静守了好久,无人来应,便只自顾推门进去了。 一个不大的庭院,正对是待客屋子,起右卧房,往后是厨灶。屋子倒也不大,但胜在布局合理,所以看起来也确是十分宽敞。 桌上摆了一封信,上写着“致苏氏暮归”。 苏青便拆了信,但上面不过寥寥几字: 心慕于君,望暂居几日。 没有落款。 苏青便皱了皱眉头。 能够把她悄无声息的从苏府弄到这里来的人,掰着指头大概也能看得出是谁,但奇的是这内里的原因,究竟是为何。 是贤妃还是顾女萝? 贤妃的话,把她困在这里,是打算看姬篱的反应?但姬篱离开盛京已有好些时日,又兼着苏宥那边,岂非冒险? 那若是顾女萝,这又是要做什么?把她困在这里给个警告?但她此前一直是走的扮猪吃老虎的路子,突然这样来一出,岂不是将前面的功夫全废了? 苏青想不明白,但她总不至于坐以待毙,便将信放于桌上,出门继续往山下的方向走。 出了小屋往北望,能看见东北方向有一条小径,直通向山下去的,苏青便往着小径的方向去。那地方不远,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也便到了。 但苏青走了两柱香的时间,眼见着太阳升起来,立在她的头顶上,她也没能走到那里。苏青皱了皱眉头,往身后一望,却见小屋在她身后不过十步。 她便往木屋方向走,果不过十步,她便立在了木屋面前。她绕着到了正门,推开门去,看见布局还是那个布局,桌面上的信也躺的好好的。只旁边又多了一封,上面写着六个大字: 既来之,则安之。 苏青一把就把那纸张撕了。 这里明显布了阵法,让她怎么走都只在屋子周围绕圈,但苏青不服输,出了屋子,不再看那条小径,只闭着眼往面前走。 她要保持直线,所以落脚很小心,此次走了两柱香左右的时间,却比上次要累上许多。 她感觉到此处的风猛地大了起来,吹得衣服咧咧作响。此地虽在山上,但毕竟是不高的山,怎会有这样的强风?何况现今又是白天。 苏青没忍住好奇,睁开眼睛看了看。却见这里哪里还有什么小径,往前不过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苏青赶紧往后退了退。 再回头看,屋子还好好的在那里,距离她也不过是一炷香的距离。 她直面悬崖,倒退往后走,眼见着悬崖渐渐消失于地面,彷佛一般的草地,身后碰到了木屋的门,咯吱一声。 这次,桌面上同样多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 不撞南墙誓不归。 苏青这次气的连撕纸条的心情都没有了。 这明摆着是戏弄。 苏晏曾经教过苏青阵法,但苏青学什么都是个半吊子,最多也就只记得八门,能破些最基本的,但这阵法到底难些。 最主要的大概是在视觉上动的手脚,进来之后东西南北也分不清,又怎么来分辨生死门? 何况她每次回来后这里都有人写了条子摆着,明显暗处还有个人,这样一眼望去原上虽是一马平川的,但保不准这里就还藏着另外的阵法,那阵法里也还藏着人。 所以就算苏青找到生门了,这麽来回精疲力尽的,又怎么斗得过在暗地里看戏的那人? 何况她也有些饿了。 苏青往后厨过去,见里面柴米油盐的什么都不缺,便自顾做东西来吃。这里食材充足,至少能支撑苏青在此地待上大半个月。 但应没有那么许久,毕竟苏宥还在京里面,不管是贤妃还是顾家恐怕都没那个心态想把她一直拘在这儿。 但重点就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柴灶里面是烈烈的火焰,木材在里面噼里啪啦的响。 她便以她由来所见,以及上次见贤妃的经历来假设一下: 现在盛京里面主要有两股力量在争权,一是苏家,一是顾家。 苏家的能量包括家族本身,贤妃,姬篱,姬越,左丞晋衡,以及主要是东南一地的商贸财经。 顾家的能量同样包括家族本身,先皇后,姬允,右丞秦南,以及暗地里那个不知名的力量。 总的来说就是势均力敌。 盛京四大家族,除顾家外,还有华家,辛家,穆家。从上次顾女萝以华千仪的名义进府一聚看来,华千仪和顾女萝的关系并不好。家族子弟相交势必受家族相交的影响,也必然会反过来影响家族相交。所以就可以大胆推测华家同顾家处于对里面。 争斗里肯定要联合一切敌人的敌人,所以姬篱必然会联系华家。既是她都能够清楚的事情,那姬篱肯定早就把握了先机,所以姬篱这里,还应当再加上华家势力。 姬篱离京后,苏青曾问过苏宥关于去岁洪涝灾害及焚城一事,苏宥言道虽则东南一带商贾贸易苏家可谓控于掌中,但占着此地官员肥缺的,却多是右丞门下的人。所以在地方势力上,太子这方,把握着地方大部命脉,亦不可测。 仍是势均力敌。 那后期所要争取的,肯定就是辛家和穆家了。 而文皇帝的态度并不明朗。 姬篱此次去南,意在对太子势力的剪除,太子如果要反击,肯定也要找到姬篱这边的马脚。 能让姬篱牵扯最深的,肯定是苏家。 所以苏青现今已经能够确定把她弄过来的,应该是顾女萝,只是原因尚不确定,所以她尽量把她放到顾女萝的位置上来想这件事。 顾家于商业上并不多经营,或者是他们暗地里的力量有经营这方面的,却也并非是往着显赫一途上去走。毕竟最初顾家就采取了化整为零的措施,现今也应是如此。 那么天南地北的联合起来反一个苏家,未免不合情理,尤其是现今他们暗地里的能量已经有所暴露的时候,更是容易被人看出联系来。 所以跟苏宥阴谋阳谋的来商战行不通。 那就是他的妻子儿女。 苏宥妻子俱在苏州,真要斗起来,官商之争必然会引起动乱,而且未必就一定能够得到有利于他们的结果。 所以真要动手,那首要的肯定就是在京里面的苏宥和她。 这里面就又会有两种情况:一,让皇帝震怒,使得她犯罪身死;二,诱使苏宥做出一些头脑不清醒的举动。 前者只需一个嫁祸,不需要特意将她困在这里多日。 后者,却是他们试探苏家暗中势力的一个绝佳机会,何况苏宥这个家主的价值,远比她更高。 苏青豁然想通其中关节,眸子里的光蓦然盛得吓人,而她的眼睛里面,倒影着燃烧的火焰,刹那间竟有了灼然之感。 第三十章 维予 午饭苏青炒了个小白菜,取了挂着的腊肉切片,用萝卜烧了个素汤,正好下饭。她饱饱的吃了一顿,就在屋子外面随便找了个平地,也不理上面的枯草,就地躺下,晒太阳。 今日午后太阳分外好,不刺眼又正好有暖意,苏青觉得十分舒服。 苏家原先能够明哲保身,现今又能够和第一家族相庭抗理,暗地里的手段必然不会少。虽然苏宥平素看起来很慈爱,但那毕竟是因为苏青现在的身份是他女儿,但如果说苏家家主对内对外都这副模样,那苏家也大可不必混了。 所以苏青并不是很担心苏宥,再怎么,贤妃也还在京,不至于就被顾家给弄得灰头土脸了。 但是她总也得做点什么。 没有危险就不想做事情是这么多年来养成的懒散习惯,但是现今和当初在漠北毕竟不是一个情况了。她现今所有的东西,一个不注意就会全部倒塌,她就会到投靠无门的地步。 苏宥不是她的亲爹,贤妃在宫里面虎视眈眈,姬篱的打算不明了,晋衡亦是泥菩萨过河,辛阙和穆放现今也到底羽翼不丰。所以真要算起来,自己未来还是要靠着自己来。 不然真到了有一天她没个依仗了,那就这京城里面压轧严重的局面,大概她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所以她必须得抓紧一切机会来建立自己的势力,让自己能够在这里面有一席之地。 而这就是,在一个足够强大的人的面前拼命展示自己的可利用处,然后高呼:来利用我吧,来利用我吧。 虽然很打击,但这的确是事实。 但是苏青现今不想想这些,这麽美好的天气,她只想晒太阳,至于其他,若能暂缓,当然暂缓。 所以说到底,苏青还是那个苏青,是个懒散人。 晚上苏青随便做了点糊吃,她在厨灶里找到了玉米粉,就兑着做了半碗,又把明显是才做好的凉粉切了些下来,打成条状,拌着吃。 很米虫的模样。 不过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在想,这麽安稳的日子,会不会到头来弄的她不想回去了? 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诚不欺我。 这屋子里虽说也有笔墨纸砚,但毕竟比不得她书房里随处是书的模样,所以虽然也有些思绪想要写点东西,但总归觉得不适应。 但这毕竟都正月中旬了,乔楚所布置的课业到现今竟还连个底稿都还没拿出来,苏青觉得蛮辜负。所以就是不欢喜这环境,也到底准备写点东西来。 之前她就已经把顾池的生平事件写的差不多了,彼此事件之间的连接也都打好了腹稿,所以差的也就首尾两端。 传记开头都有个套路,这个并不难,就末尾要加入些许见解看法,这看法既要能够说服大部分人,也不能就今日对顾池所言而人云亦云。所以稍微难一些。 但苏青思索了一会儿,到底能够完成。 弄完尾巴,她大概想了想平素所见传记套路,就准备把开头写了。名姓表字都毫无疑问,但苏青偏在顾池的故居及他的先祖的问题上犯了难。 苏青确定不记得古籍里有这方面记载的,抱着脑袋想了半晌,也想不起来一丁点儿关于这方面的记载的。 按理说,一般人衣锦必还乡,这几乎成了一种习俗。尤其是顾池这个从商业转向氏族的,毕竟在卫国,从商并不是一件非常光彩的事情。虽然容易富贵,但毕竟也只被人当作白丁,身上不可能出现那种世家风度。(但苏家由氏转商,却又稍微不同些。) 所以为什么在顾池成名之后,没有大张旗鼓的返乡呢?并且也没有任何地方说到他是自他们地界儿出去的,把他当作一种骄傲来看待。 苏青觉得这很值得商榷。 而第二点则是,没有他任何关于他先祖的记录。 很多人在成名之后,为了让人信服自己,都会编造一些东西,或着借用前人的名头来为自己造势。让大家觉得自己今日之成就是天生就应有的,而并非仅仅是因为努力而得来的。换言之,就算是有别的人也同他一般努力,可能最后也得不到这样的结果。 所以史上附庸之事实多。 但顾池却很干净。他没有凭借任何前人的名义来顶替他的先祖,也没有依靠任何神物来巩固自己的威信,完完全全凭借自己的能耐到达后来的成绩,苏青极其佩服。 但是这并不是就是说明苏青就能够相信顾池出身清白了。 苏青当初查顾家暗地势力的时候曾经特别关注过顾池的商业经营,也特地去了解过顾池当初的投资和后来的收获。这个还被她在传记里写了出来,也作为她最后对于顾池持赞赏态度的一个凭证。 顾池最初经营商业的时候,投资非常巨大,他所涉及的领域也非常广泛,而他能够在短短几年之内迅速崛起,除了他能够长袖善舞之外,还有就是他背后不知几何的巨大资金。 所以顾池的祖上一定不是一个碌碌无为的人。 这笔巨大财产,不管是不是顾池祖上直接传下来的,都说明顾池的先祖在当时的时代里绝对是一个有名的人物。如果是,那答案肯定直接;如果不是,那么能够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来支柱顾池的,也必然是个风流人物。而能够与这样的人相交上的,顾池的先祖又岂能是池中物? 关键是,为什么顾池不肯将这一层公诸于众呢? 这同样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不过她现在暂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便只能将此囫囵带过,然后另取了张纸把传记之中的疑惑之处记下来,预备过些时日出去了,问问乔楚。 因着乔楚规定的时日到底不多了,所以苏青对这事儿也算上心,打着灯一直写到亥时才停了笔,然后才准备去休息。 不过她往卧房去的时候犹疑的看了看还亮着的灯,想了想,到底没把它灭掉,自进去了。 灯照出她大致的影子,最后终于归成团在被窝里的一个轻微鼓起。 漏斗一直在旁边滴着水,一滴又一滴,慢慢的滑过子时。 丑时中的时候,苏青的窗外伫了个影子,透过缝隙他看见床上的人睡的很好,蹑手蹑脚的走到小书房,将还在烧着的灯吹灭。 然后屋内并没有因为此灯的熄灭而陷入黑暗,那人顺着光亮望过去,看见了衣衫整齐的苏青。 桌上的灯被重新点燃,苏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人犹豫了一下,依言坐下,只是动作明显显得局促不安。 苏青打量他面上神色,笑道:“维予大师近来可好?” 那人挑起眉目来看她,嗫嚅了半晌,问道:“你从何而知?” 苏青面上神色不变,“正如我知道你夜间一定会来吹灭蜡烛一般,我亦知你是维予大师亲传弟子。” 那人不说话,只看着她,明显在等她的下步分析。 苏青便道:“早年先生教我阵法时候,曾分析过当世阵法十家每一家的特色,极其个人性格。我所记最深者,就是维予大师。 此人生于阵法世家,积百年家族传承,兼自身于阵法一道之聪慧,年纪轻轻便至臻境,很得族人赞赏。 此人后来与天下成名之大师斗法,竟无一人能困住他。待他与最后一人斗法完毕,他便只叹息道:‘世无英雄,不可与之相交,实乃憾事。’此后便独居深山,再不与世人往来。 只后来传出音讯来,他收了五个弟子,交予他们最精妙的阵法,以至此技不至失传,但他本人却再无消息。 先生讲于此时,曾道:‘此乃大英雄也,其阵法精妙绝伦,能另人于实眼中看虚物,分不明真假。其人亦于此道颇为苛求,纵使一分一毫也绝不敷衍。所以当之大师无愧。’” 那人很聪明,揪住她的最后两句话道:“前者另你看出此阵除基本外另设*阵,后者让你料定了我不允得深夜屋内灯火通明。你将那灯点着,是故意要引我出来。” 苏青没有否认,“是的,我们来做个交易。” 第三十一章 一桩秘辛 苏青被知归和行非互相拉扯来去的时候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好容易清醒了知晓这不是做梦的时候,便冲她们俩笑了笑,道:“在外面总归不过几日,我现今又还是平平安安的,你们又担心什么?” 行非咬着唇,声音带委屈,“小姐说的还真是轻巧,不声不响的消失了这好几日,把我们好些人都急坏了呢,上至老爷下至奴才,就是外府的辛大人穆大人也派了好些人出去找您,一日几回的上府来问,您却偏就这两句话给带过了。” 苏青便只是笑。 苏宥在门口立着,隔着不远的距离打量她,见她面上果真无什么悲苦神色,便淡淡的道了一声:“无事便好。” 苏青也轻轻的点了点头。 行非和知归也明白看眼色,见苏宥已至此处,两人便寻了个由头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二人。 苏宥走过来坐下,并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的上下打量苏青,苏青心里疑惑,面上却只有乖巧神色,并伸手给他掺了一杯茶。 过了好一会儿,苏宥才说道: “此次你突然失踪,我便托人给宫里带了一封信,你姨母说到你的消息难查,我便猜到跟顾家有些关系。”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见苏青面上并没有惊讶的神色,唇角牵动出一个不知是喜还是悲的弧度。 “既是你已经深陷于此,那么现今再说要你抽身的话却又大不现实,但有些事情,我想你大概还是要知道的。” 苏青便挑了眉目看他。 苏宥先叹了一声,“我本以为,你虽皮了些,但总归是个女子,不至于沾染太多是非,现今想来,却未必如此。 苏家传到我这代的时候,主支这里正好有嫡子嫡女两个,你姨母又是个从来不肯服输的性子,便缠着你爷爷要同我一道进学。你爷爷拗不过她,便也应了。你姨母所学与我便也相当。 她是个极聪慧的性子,但却偏偏不喜那些个条框分明的东西,只对偏门有兴趣,其中所爱最甚者,乃是谋略。” 苏青听到这里不由得挑了挑眉。 苏宥看见了,但也不点破,继续道: “但我却偏生喜欢道家的东西,欢喜远离朝野,寻求一种心绪的平静,这样举手投足,所见的世界也就更宽阔。 所以在及冠的时候,父亲与我二人在书房里谈话的时候,说要将衣钵传给你姨母的时候,我并不惊讶。” 苏青显然也没料到,眉目轻动,放在膝上的手捏紧了些。 她老早就在想,就算苏家以整个天下为局,但京城里怎么也不至于只有贤妃并苏宕两人,那布局多少弱了些,如何能够和顾家在京势力抗衡?她原本还在想会不会是苏家不打算在京城这里争,或者是布了别的暗线,但总觉得牵强。现今苏宥这样点明,原本的疑惑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你姨母和我的性子并不像,她好胜些,心思婉转,气度大方,面面不输给男儿。而她在进京前,就老早决定了要与顾家想争。 说到这里,为父便少不得要跟你唠叨唠叨我们家族上的事情。 实际上顾池最早先出来做买卖的时候,曾经往先祖苏夷的府上投过名帖,你先祖时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好天下才子,却独看不起一身铜臭味儿的商人。顾池十分精明,以生员的身份求见,先祖很轻易就见了他。” 他见苏青抿了唇,微微一笑,道:“这并非是顾池在欺瞒先祖,他的确是生员,与先祖亦言谈甚欢。先祖见他知识渊博谈吐优雅,就起了爱才之心,问他何以没有参加乡试,以他的才学,一个举人应不在话下。 顾池却告诉先祖,他本也愿意参加乡试,无奈考官在看了他的名姓之后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让他进去。后才知道他背后身世,实则不小。” “哦?” 这些都是苏青从未在古籍上看见过的,当是一桩秘辛。正听得兴起,苏宥却陡然停住,苏青下意识的便扬了声调。 苏宥嘴角牵动了一下,“是武朝皇族。” 苏青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卫国建于乱世,彼时武朝已废,天下五分,独卫国凭借近京优势,挟天子以令天下,迅速崛起。此后又四周征伐,历经多年终于统一四方,遂拜天地,成天子,大统天下。而武朝皇族亦知气数已尽,统统自杀。 正史上如是说,但苏青亦知这是元帝的手段,害怕天下被他们颠覆回来。 “武朝竟还留有子嗣?” 苏宥道:“并非正统皇族,是幽州地的王族子嗣。你也知道,武朝曾有河东之患,其东面属国新罗,曾军民同反武朝统治。这场仗打了八年,最终两败俱伤。但武朝毕竟实力强些,恢复之后就派了当时还是皇子的睿王驻军此处,即武朝和新罗的边界线上,这地方后来也就被称为幽州地。 顾池的先祖,也就是幽州地的王族。 但也并非正统王族,是庶子与外家联姻,不知过了多少代才到了顾池这一辈。身上武朝的皇族血统早就不纯了。但是当初元帝大赦天下,独私重罚武皇族九族,所以这一支虽则早在七服之外,到底也没能逃出这个命数。” 苏青听出了他言语中的叹息意,但也未说什么,只静待后文。 “早已说过,你先祖是个爱才的人,听闻此事后深觉惋惜,便想动用手底关系将顾家这一条消掉,让他能够安安稳稳的参加科举。但顾池却是同他道:‘大人不必如此,此事干系甚大,大人插手恐怕不美。何况晚辈已经决定从商,大人若能在开张之日前来,晚辈感激不尽。’ 话至如此,先祖自然不会强求,何况他已经看出来顾池的心思是邀他开业日前去祝贺,此对于顾池商业的发展可说是有着大裨益。说到底还是为了一个财字,但先祖毕竟珍惜这样的人才,当日到底去了。 我知你在整理顾池的事迹,所以你也应知他是个十分长袖善舞的人,先祖很欢喜他的性子,一直也未曾放弃过劝他为官。但是顾池心思坚定,生意又做得大,所以要抽身终究不易。只后来昭帝终于晓得了他的存在,他便把手里的铺子捐了出去。” 苏宥说到这里顿下来喝茶,苏青还在纠结顾池本来是武朝皇室的身份,又在想,要是这样的话,两家的恩怨又是怎么出来的?至少到现在为止,似乎顾,苏两家的关系都蛮好。 “实际上先祖暗中一直对顾池诸多拂照,既是顾池当初能够说出那话来,便以为他必然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所以这事儿他一直没有直接告诉顾池。后面才发现此人心思深沉,布局广大,背后的势力也是深不可测。 先祖便有所怀疑,虽则他祖上是武朝的皇室,但毕竟到了昭帝年间,所余也不多了,家族的底子怎么经得住他这样的消耗?虽则后来顾池的生意做的很大,但你也明白,欲得之,必先予之,所以顾池背后有着怎样的底蕴,先祖却又有些摸不准了。 但既已有了一个怀疑的影子在哪里,先祖自然会顺藤摸瓜查下去。但此事他并未告知给昭帝,一来,想必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二来,顾池那一支到底不是直系的皇族血脉,若拜上去,到底可能被昭帝小题大做,到时候结果也就会很不美了。 这事儿后来彷佛被顾池知道了,说是彷佛,是因为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他真的知情了,但若说完全不知,那他也就算是当真的恩将仇报了。 你也知道顾家后来成为盛京里第一大家族是把当初的五大家族拿来当垫脚石,其中过程你也知道,我便不再多说,只两点:一、顾池曾经说服家主将直系里的一个孩子抱出去养,这孩子后来再未回来,至于去向,却只有历代家主才知,所以我并不知情;二、另外四个家族颓势已显的时候,顾家就有人同先祖通风,正因为早有防御,才没有在后来被昭帝一网打尽。我们也才能延续至今。 正因此,我一直摸不准顾家到底是在怎样的意思,但似乎自苏家大迁至南之后,两家的梁子就已经结下了。这内里肯定还有一个事件,只是可惜我并非名至实归的家主,所以具体是何,我却不得而知了。” 但苏青却好像感觉到了一点苗头,她想起来左丞曾经告诉她的南北两苏之间的微妙联系;想起来她在顾家取来的那册子上的第一条名录:清平十二年五月廿三,赵十一至苏,取新生儿;甚至还有维予大师的弟子,将她困在山上时候的那人所说的话,闪烁其词,混乱不清,但是苏青却记得很牢。 她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形成了一个猜测,但因为太骇人听闻,所以她并没有开口。 只专注的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双手捏在了一起,那凉意猛地窜上来,她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心里面却已经埋下了一个种子。 第三十二章 回归 穆放晚些时候也来寻她,见她毫发无伤的模样,明显松了一口气。 行非上了茶来,穆放与她相对坐,静默了好久,才道:“你无事便好。” 苏青微微一笑,“我明白你们具是担心的心态,但到底我早已不是小孩子了,何况早先在漠北的时候,我也常常是失踪好些时日,到现在不也活的好好的,你又担心什么?” 穆放点破她的强词夺理,唇角抿了一点笑意,“在漠北你是本身性子皮,爱出去玩,何况就是跑塞外,到底还有卓图这个熟悉人常常陪着你,你又能有什么危险?但此番你不见踪影实是意外,何况又违背本心,怎么能让人放心的下?” 心意拳拳,苏青自然不再反驳,只笑道:“人生中若没有些意外,事事按照心意来,虽则顺风顺水,但到底少了些对于未知的乐趣。” “世事浮沉,你倒是有个淡然好心态。” “哪里又真的淡然了?不过是期冀追寻其中大道,所以遇事竭力保持平稳而已,但实则这样的追求,早已失了大道。何况现今我还在这里。” 穆放便只轻笑,有淡金色的暖阳从窗户外面透进来镀在他的轮廓上,温暖高贵,放佛神明。 苏青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戳了一下,放佛是绣针一般细小的东西,转瞬的疼痛,更多的是一种惘然和麻木。 苏青想起来从前在一起的自在从容,想起两人找到好玩的东西的时候相视的那种笑容,很清澈很明朗,不像现在。 她总觉得穆放瞒了她一些东西,尽管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竭力遵循以前的相处模式,但总归还是有些不同,苏青能够感受出来。 但又放佛穆放之前所说的,他们俩都已足够了解,所以穆放不打算提起的时候,她不会问。因为她能够给予穆放足够的信任,也对他有足够信心,让她不至于相信穆放终究有一日会来害她。 苏青留着穆放下了一会儿棋,又一道吃了晚饭,才送穆放出去,立在车下的时候,穆放同她道:“就在前几日,陛下差人带了口信来,说是十五过了就要去东宫了,以后见面机会想来更少。暮归,其实不仅你在怀念漠北的时光,我也会想。如果时光就停在那里,一切都不变化,大抵很好。但过去的到底过去了,怀念只是平增悲痛,所以对于未来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苏青点了头。 她在穆放面前一向顺从,因为自小到大,穆放事事都比她厉害,何况能屈能伸,气场又足,很多时候她都是仰望着穆放的光芒的。 这种感情,于倾佩里又有些许爱慕,但却又不是单纯似烟火燃烧的璨烂的爱情,还要细水长流一些,大抵是介于爱情与亲情之间,却总是要甜蜜美满一些。 何况他们彼此对于对方的心思了如指掌,大多时候,即使只是静默,他们也能明白对方的心绪,而并非无话可说的尴尬。 其实人心很微妙,分明是一样的事件,但因着同处的人有所不同,心境不同,所感受到的,也自然不同了。 但大抵就是因为这样的情感深厚,很多时候她只能够以好朋友的心态来对待穆放,这种情感很温暖很安全,但她也很怕被所谓的爱情破坏掉。 其后几日,又来来往往了好些人,苏青都上门一一招待了,也不知道是都在顾忌还是怎么地,竟没有一个人问到她失踪的原因是什么。但却偏偏盛京里知道这事儿的人众多,何况又都毫不顾忌的上门来了,苏青就只有呵呵。 苏青骨子里除了一点惫懒本性之外,还有些天不怕地不怕,总觉得就是天塌下来,也压不到她自己身上,虽不知这样的信心来源于何,但苏青却总是淡然。 后头好不容易情景了,她才拿了名帖,往乔楚的门上去投了。 被困在山上的时候,苏青时常无聊,虽说有时候维予大师那弟子会被她找出来,但那人是个闷葫芦,不怎么同她说话,也经常自己一个人到边上去捣鼓他自己的东西,所以多数时候,苏青还是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待着。 她之前就已经看出来了一些端倪,列了名目出来,这几日写草稿,也发现了一些问题,再加上苏宥所说的,顾家本是武朝皇族的旁支,苏青就更困惑了。 所以苏青觉得很些问题很应该问问乔楚,毕竟他所看的古籍远比她多的多。当然,辛秘事件她不会去问,但也会尽量看看能不能套点口风。 乔楚很快见了她。 他也并非是毫无人情味的那种,过年的时节,自然也放了诸多学子的假,他自己也在书房里修书研经,很潜心的模样。 苏青躬身行礼,禀明来意,乔楚邀她坐下,听了她的话,挑了挑眉,笑道: “看来我所料不错,你果然是个仔细的。” 苏青眉目轻动,却还是静默,等他的下文。 但乔楚只是再笑了笑,没有进一步说明,只同她道:“我这里倒还有一本册子,可以让你拿去看,内里也有一些是关于顾池的。你现今寻了这好些问题来找我,想必是已经将底稿写好了,过几日把修稿拿来我看看吧。” 苏青应了一声“是”。 她想,乔楚应也知道一些东西,不过他现今却还不算太放心她,所以他还不会告诉她。所以苏青不会问。盛京里头的家族,稍微有点底蕴的,背后都有着各种勾连牵扯的势力。各个都知晓着一些秘密,但各个家族所掌握的,却又并不相同,都不完全,所以要是能够把这些信息联系起来的话,背后的线索也就明朗的。 但这哪里急得来? 苏青又同他说了些话,有些架构细节上的问题问了问他,乔楚都一一答了。乔楚虽然待事严苛,但在学术上确实十分厉害,苏青听了时候也大受启发。 倒是走之前乔楚叫住她,道:“由你所说的构架来看,你倒是是个心思灵巧的。若是你心中还有疑惑,关于顾池的,可以去寻华府的千金,她这些年来走南闯北的,也知道不少事情。” 苏青陪笑着应了。 这大概是乔楚现今能够给出的最有价值的消息了,苏青很感激。恭敬的朝他鞠了一躬,躬身走了出去。 外面飘飘扬扬的下起了雪。 第三十三章 元宵 早些时候苏青就有这麽一个打算要去拜访华千仪,但总觉得,就以华千仪这样的性冷的性子,大抵不大喜欢他人唐突上门,何况她们俩也就一面之缘,就更无礼了。 是以听了乔楚的话后,苏青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便借着这么一个幌子,让行非备了礼物送过去,还不是贵女之间流行的事物,是士礼,约莫是这样,才能衬得出来华千仪光风霁月的性子。 华千仪很快就回了信,跟她约在十六那日,正是元宵过后第一日。华千仪在回信里说道,因着近几日要在府中负责元宵家宴的事情,所以也就不可与她话谈了。言辞比这简洁,但理由却很充分,苏青便应了。 何况本来十五这日也是个大日子,她是要同苏宥一同过的。 苏宥照旧没有给苏宕发帖子,只往宫里面发了一张福帖,托祝贤妃娘娘福寿绵长。倒是苏青写帖子的时候想起来穆放现今也是一人在京里,便给他也写了一封帖子,问他当日来不来同他们一道。 穆放那日自然是来了,不过跟着来的还有辛阙。苏青见着他的时候还蛮惊讶:“今日这大好的日子,你不同你父母姊妹在家里同聚,跑我这里来干什么?” 辛阙道:“诶,可别,我在家里面过家宴过了好些年了,每次都是眼睁睁的看着那群莺莺燕燕在宴上表演,你来我往,投桃报李,言语从不想让,可是已经十分腻味了。” 苏青一笑,便也大方的收留了他。 穆放跟辛阙来的时候都比较早,就跟着苏府这边的丫头小子们包元宵。馅儿是今晨时候廿一就准备妥当了的,他们要做的也只是把馅儿包进去,捏紧罢了。不过到底都是青年人,心性都有些孩童,就趁着手里全是白扑扑的面粉,径自往别人脸上拍。苏青也没逃开,脸上全是一层白。 苏宥在旁边看得直笑。 下午的时候,初九拿了信进来,竟是姬篱的日信又到了。 苏青便净了手,自跑到旁边开拆。 姬篱每次写的东西苏青都觉得很温暖,也不定非得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有可能也就是沿途所见的风俗民情,或是遇见的稍微有趣的事情,有趣的人,姬篱都会拣一些东西记下来,没有儿女情长,也没有大量的悲欢离合,只有清淡的感觉缓缓透过来,海浪一样的涌上来,又伏下去,带来一点暖意。 本来苏青还是带着气愤和埋怨的情绪,但现在那样的情绪就已经沉了下去,恢复了本来对待他的平静。 姬篱在信里写道: 现今已到河南地,此地有黄河古道,武朝时候黄河道路就自此经过,据村民说此地曾有真龙出没,在河里波涛翻滚,蔚为壮观。苏信性子里还摆脱不了小孩心性,非要嚷嚷着去看,我们便随着当地渔民去看了。可是里面黑黢黢,什么也看不见。苏信倒是信奉神明,非说里面有东西,我却偏偏看不出来。 纵观史上,成名者大多爱附庸先人,或是依附神明,武朝皇室就是典型,元帝曾也以烛九阴后代自称,取其照明幽阴,动止惊天之意。但生死盛衰是天理,仰视或俯视都已是失了本心。 年年记事,所看所想都已不再与原先一般,倒也有了许多新的想法,自与往年不同,甚可说是颠覆。 但偏在思维上摆脱不了幼年所学的影子,所以有时候做事反倒显傻,但若算说起来,也称的上是遵循本心。 又一封写道: 提早写上一封,正好可在元宵时候送到你府上。佳节再来,去乡离亲,总免不了有怀念伤感,何况昨日今日,早已是天人永隔。 此痛可感同身受,但到底不能够代替你感受这样的情绪。此刻旁人的言语大抵都不能让你有些许好受,但手边有些东西,大抵能让你觉得好受些许。所以途径城镇的时候见到制作精美的不倒翁,便想着给你捎回来一个。制作优良,人物表情也是栩栩如生。 不算太贵重的物什,但总觉着这物件的意蕴深厚,不动时候便不伤,动了伤了却还能够站起来,但却不肯吸取教训,照样撞南墙,从来执着。这自然是物我两得的一般境界,未能窥得大道,以至于看事看物避不开尘心,但些许时候,大概需要一些符合我们心绪的暗示来支持 我们走下去。但这样的暗示究竟为何,到底需得你自己去体会。 并着信件过来的有个小盒子,苏青便拆开,果见里面有个小不倒翁,也不是平素常见的人物,是个还在蛋壳里的小鸭子,黄色的身子,红色的嘴巴,黑色眼睛,外面的蛋壳是白色,轻轻碰一下,小鸭子就东倒西歪,眼睛圆圆黑黑,晶晶亮亮,苏青看到就笑了。 姬篱原先展示给她的也是这样黑曜石头一样的眼睛,不过现在这眼睛里光芒沉沉的,倒也谈不上喜恶,但在心思深和心思浅里面找一个朋友交,大抵都会选择后者。 其实理想中的朋友该是这样:有心思却从不算计,知晓进退而绝不越矩,彼此情感温暖长久,能陪伴一生一世。 然而这样的友情毕竟可遇而不可求,何况也太理想化,三者能得其一,已是万幸。 苏青脸上突然有一阵凉意浸过来,随即是辛阙张扬的笑声:“哈哈哈,看见没,我就说她出神了吧,你们还非不信。” 转过头,看见他正跟两个丫头显摆,放佛这是个了不起的英明决定。 苏青找了找手边,没个趁手的物件,快步走过去,右手在盆里一浸,往辛阙脸上一泼,顿时冰凉凉。 “啊啊啊,苏暮归你居然泼我!!!” 辛阙一下子就炸毛,猛地跳起来,手里也掬了一捧水,就往苏青的方向泼来。 苏青见势不对,赶紧跑,绕院子圈圈转,还好她穿的是男装,不牵扯,跑起来还算方便,但到底爆发力没有辛阙强,眼见着就要被辛阙追上了,苏青踩墙上屋顶,一下子就立在了高檐上。 站稳了,苏青开始大笑:“哈哈哈,辛望楼,你追不到我吧,还敢拿水泼我???” 辛阙本来想追上去,他又不是不会武功,但是眼角处瞟到穆放的眼神,硬生生把脚步给顿住了,在下面冲苏青喊:“我就不信你不下来,爷我还就在这儿扎营了你信不信。” 苏青一下子在上面笑得更乐了。 她不下去,左手里面还捏着姬篱送回来的那个小鸭子不倒翁,放在手掌里摊着,点小鸭子的嘴巴,看着它黑黑圆圆的眼睛,笑得贼欢乐。 一直玩到晚饭的点儿,辛阙也一直在下面锲而不舍的蹲守,苏青也不下去,就僵着。还是苏宥走出来,跟苏青说让下来,又支使着穆放去把辛阙捉了,安放在板凳上,瞪着,守着。苏青才好不容易下来了。 进去之后就听见辛阙在那边哼哼,“苏暮归!你看看你多大的人了,还学小孩儿一个不如意往屋顶上去玩,还要我们一群人搁这儿担心,你羞人不羞人啊你。” 苏青也哼哼,“不知道是谁非要在下面堵着,还说要安营扎寨了,那现在怎么在这儿坐得好好的,出尔反尔,你是不是君子啊!” “啊啊啊!!!苏暮归你怎么能质疑我的品格!站住,我要同你宣战。” 极其幼稚,穆放指骨摁了摁眉心,伸手把他按下了。 他们俩还互掐,穆放一个顺手把辛阙哑穴给点了,辛阙说不出话来,急得跟什么似的,苏青眼见着就笑,捂着肚子特别张狂。穆放一个没忍住,也给苏青哑穴上戳了一下。 ?(?Д?)? 所以等到真正坐下来吃东西的时候,苏宥就坐在上首,看着苏青和辛阙在那边互瞪,狠狠咬元宵,但又偏偏说不出来话的模样,很不厚道的弯了弯嘴角。 穆放也稍微低了头笑,看见他们俩不约而同的瞪他,弧度就弯得更深了。只是移过目光的时候,和苏宥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对上,眸子里的光微微闪了闪。 第三十四章 华府三两事 第二日苏青便如约往华府上去,小丫鬟在门口立着,引她进去,却不是书房,是后面的大庭院,一堆怪石嶙峋,很有漠北风范。 华千仪着了士子服,直襟广袖,外面罩着白色的氅子,随意坐在大石上,手里拿了一壶酒,身后面是广阔的竹林。庭院里的广阔风光。 苏青见到的时候暗赞,华千仪伸手另指了一壶酒给她,让她自取,苏青却抱着热酒有些不知所措。 华千仪轻嗤道:“早闻北苏青的名声,本当是个豪爽性子,现今却落得如此战兢地步?” 苏青呆立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反应,心里在揣测华千仪说这话的含义,但是线索太乱,完全捋不出一个什么来。 华千仪目光凝住她几秒,另指了一大石,“坐。” 苏青依言坐下。 “大概你心里早就在想,怎地仿佛所有人都已经对我了如指掌了似的,我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眼里就放佛透明,那这些家族背后是有着怎样的势力?”见着苏青彷佛想说话,华千仪伸出手阻了,“你且不要揣度我是怎么明了你的心理的,且听我说完罢。” “实际上,若你当真能够静下心来想一想,你就会发现你现今所处的环境,所面对的人,其实都不算相差太大,或者中立,或者早已隶属苏家,然后你再去想,大概也就能明白为什么你现今由来的印象带有极大的情感因素了。 实际上争权一事,现今也还不过小打小闹,没有到真正紧急的时刻,否则玉之也不会在现今这个节骨眼儿上远离京城。很多时候,你所接触到的事情是一种,你自己愿意保留下来的印象是一种,上次一交,见你在有些事情上迟钝的可以,有些问题却又深究不放,所以能知你实际上是个多心的。这种人自然聪慧,但很多时候反倒会被聪明误掉,最后至粉身碎骨。 盛京里有不少人早已闻你的名声,事件繁多,但也能自这些事件看出你是个豪爽的性子,我生来偏爱这种性子的人,无论男女。但往今两次相晤,却令我大失所望。 自然,这里面应有你族灭的打击,所处的迷茫,但这些本不应磨损你原本的性子,如斯改变,若非所遇太曲折,便是你本身心性不够强大。 所以你也应明白我今日所想说的两点:一,莫因思虑误了你,实际事件简单明了;二,所谓困兽者,是从未有破而后立之决心,所以深陷泥淖,而你,是想做困兽还是不想?” 苏青当然不想作困兽,但是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华千仪要这样给她点明。照她的说法,实际上她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而且应该地位还不低,那华千仪为什么要帮她? 其实华千仪说的不错,她现在已经没有了原来的心境,看事情,做事情都会考虑很多,原来都是不管不顾直接动手的,现在却要想:为什么别人会把这件事情告诉我,背后会不会还有什么别的故事,我会不会掉进一个陷阱里,这背后还会不会有别的牵扯,背后的人又是谁,姬篱苏家又会怎么反应,我会死么?……………… 很多很多的问题。 这种怀疑一切的情绪并不好,会让人变得不再对周围的事物和人存在信任感,进而造成恐慌,再因为对于周围环境的不确定性而自乱阵脚,最后让自己成为被缚在茧里的虫,最后窒息而死。 但是如果不去揣度,苏青又怕,万一这背后真有个什么呢?万一真的是别人的构陷呢?她现在一个依仗都没有,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如果不尽力去揣度揣度,那可能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那她这样好不容易的苟活下来了,又算怎么回事呢。 但是她记得华千仪说她本喜欢爽直个性的人,何况他们在暗地里观察了她这么多年,本身又握有相应的权柄,跟他们斗心眼,结果恐怕并不能如意。 所以她只是抬起了头,直截了当地问华千仪;“为什么帮我?” “因我经历过和你一样的问题。” 苏青摆明了不信。 华千仪便道:“你莫看今日华府风光,我在贵女里独树一帜,但是我方才入这个圈子的时候,我母亲已经去世,姨娘被扶上来之后要培养她的女儿,根本不管我。地下人眼力劲儿都很好,转头就降了我的分例,我在府里,也放佛不过是个庶女。 还是后来齐王府的主子问起来,说怎么好久不见我了,姨娘才带我上府去。那年年岁也到了,齐王妃就顺口提了句:‘赶巧我这里过两日有场宴会,千仪的年纪也算到了,不如也来凑个趣儿?’ 姨娘不敢怠慢,当日好歹带我上门去,但随后就把她自己的女儿带上了。这又是自家事,别人就算看见了,也不至于替我出头。当时我觉得很委屈,因着母亲一死,我的生活据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是曾经熟悉亲密的人也转身就走开。 我那时便想:我的荣光算是到头了。 我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哭,现在想来肯定觉得傻,因为哭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是当时年岁不大,能够想到的法子就只是哭一场,放佛这样就能够轻松些。 但现在也会庆幸当初的决定,不然我也不会遇上他。” “玉之?” “是的。”华千仪点了头。 “就算是当初身处闺阁,但我也知道三皇子姬篱是个非常不靠谱的人,纨绔混账,做事情不经脑子,又平庸,除了那一张脸尚看的过去之外,没别的取处。但是我看到的姬篱和他们所描述的不一样。他走过来,静静的立在我的面前,一直等我稍微平复些了,才递过来他的手帕。 其中过程我并不赘述,太过繁杂,你听着大概也烦腻。但确是因为他说女子之天下并不仅在闺阁,亦在天下的时候,我才真正的动了心。后来凭借他所提供的底牌与我父亲对峙,让他废了姨娘,贬了庶女,重新恢复我嫡女的身份,并从此接管他手中的权力,我才能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后来四处游历,见得广了,才真的明白世间天地广阔,而当初沉溺在失去的痛苦里,而放弃这片美景的我的不值当。 但是实际上这个过程走过来也并不容易,破而后立,最开始就必得有割离筋骨的巨大决心,而这路途中又时常出现一些扰乱的东西,如果连自己的心思都不能坚定下来的话,后面的路也就更难走了。 所以,我想帮你。” 坦诚是相交的第一步,华千仪说的很诚恳,苏青就绝不会将她拒之门外。 所以她躬身行了士礼。 “烦请赐教。” 一直到苏青离开,姬越才从后面现了身,“其实不止她有这个疑惑,我也有,为什么你要将这些事情无论巨细的告诉她?” “我以为我刚才已经说的够明白。” 姬越摇了头,“你不是那样好心的人。就是苏青和你当初的处境再像,你也不必将这些事全权告诉她,何况玉之也从未说过要让她明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玉之的规矩是唯绝境者不用,这样才能够保证来人的绝对忠诚。我当初也是因此。但苏青其实很放的下,喜恶又明显影响情绪。如果真要把她逼到绝境了,又知是玉之在间接促成此事,恐怕抵死也不会站在他这边了。” “所以,你是在……成全?” 华千仪笑道:“谈不上成全,我坚持下去其实也只算牵强,何况如我早先所说,这世间美景实则多多,又何必执着于情感不放?再言道,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难道还要因为最后一点小小的事情闹得辛家和穆家站在顾家那边去?那之前的铺垫不久全废了么?” 姬越闻言亦很受震动,“你果真是个洒脱性子,这麽多年的执拗说放手就放手,半点也不拖泥带水。又这样顾全大局,心性当真一点儿也不输给男儿。” “实际上我倒十分不喜欢你们常说女子不输男儿的话,这话虽是感叹赞许,但暗中却分明含了你们原本认为女子怯弱的态度,所以以平常视之,方为尊敬。” 姬越点头笑道:“正是,你本就不是寻常女子,自然不可寻常视之。是我囿于常规了。若非这样的大气象,今时今日你又何能至于此。” “大抵也是这些年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能有这样的心态。若还是像以前一样,守着女遵女戒的书目来读,现今大概我也不过是个寻常闺阁女子,大概还是当初那个庶女,还在那样的低谷里徘徊。”她言语中有颇多感慨,“所以真要看起来,人生之际遇巧妙难求,回首望过去的时候,永远只能惊叹。” 姬越的目光凝住她,情谊低回缱绻,“正是。” 第三十五章 回信 苏青回去之后看见桌子上摆着的姬篱来的日信,翻了翻,觉得要是不投桃报李的话不厚道,就提笔准备写点什么。但落笔完全没思路,最后好容易囫囵写完了,苏青自己看着也觉不通,竟完全不知要表明的意思,只是东西南北的胡乱扯了些,思绪十分混乱。 但要再勉强写一封恐怕更是不美,苏青便还是决定寄出去,就拿到苏宥那边去,看看他有没有路子。 苏宥拿着信眯眼笑,像只狐狸,“哎呀,乖女儿你总算开窍了,也不枉为父这多年教诲,哈哈。” 苏青有些无奈的瞪了他一眼,心说:爹您能正常点儿么?这模样哪里还有一点巨商的样子了?活脱脱一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的傻瓜啊,-_-! 当然她没胆量说出来,只唇角翘了翘,“知道了爹,您快去把信送出去吧。省得您来整日叨唠。” 苏宥当然欢喜应了。 信送到姬篱手里头也不过三日半的功夫,加急送过来,一路上也累趴下了好几匹马。 苏信拿到信的时候表情特不可置信,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的看了半晌,想鉴别真伪,姬篱一把夺过来,“哪有拿到信你来看的,还把不把我这个主子放在眼里了?” 苏信嘿嘿笑,“主子,属下这不是好奇么,好奇,好奇,嘿嘿。” 姬篱才不理他,拿了信就去旁边了,苏信探着脖子看了半晌看不见,怨念的回原地画圈圈。 姬篱眼光瞥见了一点,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拆信。 玉之: 这日写信,方体会你当初信上所说,思绪万千,却无从说起之情感,大抵正是因为思绪杂乱,千丝万缕,下笔时都捋不出一个恰当的线索来。 所以便照你一般囫囵写,何况构架本也是为了更好的表意抒情,若有这思绪,就是不特意去构架,大意明了了,却也不赖了。 昨日我往华府拜会,华千仪言谈了不少事,所以也未必非需得你归来再解疑,何况她言辞恳切,闻言如醍醐贯耳。 苟且存活之后,想起昔日漠北逍遥,心中难免有伤怀情绪,想来喜悲原不为骚人独有,只关乎事件大小,与内心所想所感。此等情感易让人陷入萧条,但情绪从来不随心,所以就是尽力避免,些许时候还是混陷入泥淖,放佛困兽。 事有坦诚与不坦诚之分,自入此局中,所处迷茫,所观困惑,偏又无人答疑,只能于心内斤斤计较,偏激或软弱,私人所想,与事之根本,其实又相距实远。 我原本当是权位之争只在于苏顾两家,惊叹于此二家能量之大,甚至到了翻手平扶皇室,覆手颠灭天下的地步,分明不合情理,但总认为是自己千辛万苦想出来的,便得意洋洋的认为绝不会错,实际早已离题万里,知晓真相的时候也分外震惊。 是以闭门造车一事,终究是为事之大忌讳,但坦诚应互当,否则便只是痴傻。 实际心中尚有些疑惑,但度信长短,却不便述来,是以唯盼早归,路途平安。 另:父亲亦对你此行颇为不安,遇事小心为上。 苏信看着姬篱看信入神,悄悄跑到他身后偷看,但姬篱警觉性很高,快速收了信,苏信也便只恍惚看见“唯盼”,“小心”的字样。 他一下子就笑了,“哎哟,主子,有戏啊。” 姬篱拿信不轻不重的拍打了他一下,“别高兴的太早,她这只是在示弱而已。” “示弱?为什么?” 姬篱将信装好,“华千仪告诉了她一些事。” 苏信面色一寒,姬篱摆摆手,“不要紧张,这个并不影响大局。倒是苏青的反应正中我意。” “啊?” 姬篱微微一笑,“华千仪给予苏青坦诚,她自然也会回以坦诚,所以她寄信来写下她的心思,但却同样要求我的坦诚。” 投桃报李,礼尚往来,苏信点头,表示很明白。 “聪明人在知道自己不如人,且在别人抛出示好之后,绝对会报以等价值的回馈,这样一则显示自己会安分守己,让他人不至于可以针对自己;二则也能知晓一些信息,以更好的了解局势。所以苏青现在就是在示弱。” 苏信牵起嘴角笑,表情特假,“嘿嘿,那主子你还这么高兴?” 姬篱睨了他一眼,“苏青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你还不知道?心里藏着九曲回肠的人,也就一转眼的功夫,你就不知道她的心思转到哪里去了。你能把得准?何况她又把自己的心思藏得很深,平素连一点痕迹都不肯露出来的。她现在肯坦诚一些,哪怕就这一点点,也是很不容易了。” 苏信嘿嘿笑,心里却说:主子您遇上苏青就不正常了,怎么这么傻帽呢,还能不能正常一个了! 姬篱瞥了他一眼,见着他的表情就猜到他在想什么,轻哼了一声,“你家主子我有那么没分寸?!” 苏信傻笑,“嘿嘿,嘿嘿。” 姬篱便只瞪了他一眼。 声音却沉下来: “苏信,我在暗处一直等了她十年,现在好不容易能够和她正面相处,我很乐意在我能够掌握的范围里尽我全力去满足她。有时候你会觉得际遇,缘分是个很美妙的东西,很多人你相处多年却经不过与某人的一对眼,就只要一个刹那,你就能很明白的感觉到她就是你今生要找的那个人。 这种感觉很稀有,有的人终其一生也不能体会到一次,我能在先前遇上,已是万幸。你说,这样的人我又怎么会舍得放掉?” 苏信眉目动了动,有些感慨他这样的深情,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静默了一会儿,苏信觉得还是回到正事上来好些,便道:“主子,咱们往临水方向走,也走了这些许时日了,但是沿路上没有一丝线索说明当初那医者走的是咱们现今走的路,而其他地方回过来的信件也是相同的情况,放佛那个人就是凭空出现的似的。属下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对劲儿啊。” 姬篱的神色也严肃起来,“咱们再走走看看,如果仍是这种状况的话,就再作计较罢。” 苏信嗫嚅了一下,怕是别人的局,但是看到姬篱面上的神情,却只把话咽了回去,躬身道了句:“是。” 第三十六章 住店 当天晚上姬篱同苏信寻了处客栈宿下,老板是个模样敦厚的中年人,穿了一身半旧的棉褂子,总是一脸喜庆的样子。 苏信跑过去跟他套近乎,他是个话痨,什么天南地北的都能够扯上一点,什么神话传说,历史故事,就是某个小镇上的某件小事,他也能说上一两句。 聊着聊着,苏信就提起来当初的临水焚城一事,店老板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哎哟喂我的爷,您可千万别说这事儿,这事儿当时可弄得大着呢,这,这。”店老板警醒的看了看周围,见没外人,又想着那声音应不至于传出墙去,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苏信见了店老板这副模样,疑惑道:“怎地你这样害怕?年前不是因为告御状的事情,这事儿已经在陛下那里备了文书了么?难道还连说也说不得了。” 但店老板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眼睛大大的睁着,模样很惊恐,苏信尝试着平复他的心情,但是却一点用都没有。最后脾气起来了,一声大吼: “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店老板一下子就不抖了,但身体像完全失了力气,往地上跌坐去。 苏信伸手扶住他,眼睛深深的往他眼睛里看去,确定那的确是恐惧,眉头微微挑了起来。 这事儿当初闹得沸沸扬扬,一是事件本身够惨绝人寰,二是陛下曾经震怒,擢令各府协助彻查,因着好歹有陛下在插手,所以就是平宜也不敢说动什么手脚。但看这店老板的模样,背后恐怕还有别的隐情。 他等店老板的情绪平复些了,才问道:“你做什么这样惊恐,好像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似的。” 但店老板却明显没了之前的兴致,看着苏信问道:“小哥儿你说你是苏州人氏,怎么都不知这事儿?何况何必要把这件事情打破砂锅问到底,对你没有好处啊。” 苏信深知这是老头儿在怀疑他的身份了,拿出贴身放着的令牌,“不错,我不是苏州人氏,这次也不是迟回团年,我是京城里的人。” 店老板仔细的察看他展露出来的令牌,木制,通身平展无花纹,只正中刻了一个“姬”字。 店老板的眼里渐渐涌出眼泪来,慢慢站起身,退后几步,对着令牌就是躬身一鞠到底,抬起头来的时候,眼泪已经流了满面,声音也带了哽咽: “苍天有眼呐,终于有人来彻查此事了。” 言罢就跪了下去,一个响头磕到底。 苏信性子再嘻嘻哈哈,也被他的举动震动了,赶紧把他扶起来,“诶,你不要行这样的大礼,这本来就是我们职责所在,你细说说是怎么回事。” 店老板又止不住泣了好久,苏信自倒了一杯水给他,店老板兢兢战战的捧起来喝了,放下来的时候深深的吐出一口气: “我现在想起来那天晚上的情景,还是会惊的坐立不安,后背全是冷汗……” 去年十月,这个小店迎来了一群客人,店老板很久没有遇到这么大批的客人,觉得好奇,就凑上去问来路,但是问到的人都缄口不言,不约而同的指向带队的人。 两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小伙子,冷着面孔,店老板看着觉得害怕,就没敢去,只当聋子哑巴伺候这群大爷们。 那会儿他老婆孩子都在,老板娘煮了好些东西,但毕竟那么多人,就不够。老板娘就支使着让店老板就买菜,那两个黑衣服的男子一进店就给了他们两钿银子,出手非常大方。店老板那会儿高兴啊,就乐呵呵地买菜去了。 一路上都有人问他今儿怎么这么高兴,店老板非常乐呵的跟他们说了,回去之后把东西交给老板娘,让她做了饭菜,他和儿子端出去。 上菜的时候领队人又给了他们一些大赏,店老板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一切都很美好,晚上等客人们歇下的时候他还在点银子,看这一天进账多少,开心的想,这些银子,加上他以前的积蓄,足够他去一个大点的地方开一个大点的店了,赚的肯定也会多点,然后可以送儿子去好一点的私塾,可以给老婆买两件新衣服,可以把新店好好的装修一下…… 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前途很美好。 这时候又有人敲门,店老板寻思,莫不是哪个旅人迷在这荒郊野外了吧,可不又是一笔进账?跑过去欢天喜地的把门打开,但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张蒙了面的脸。 “你就是田广?” “诶,正是,请问客官是打尖还是住……” 店老板仰面倒了下去,腹上出现了一个窟窿。 但是他还没有完全昏迷过去,他看见早先领队的那两个黑衣服的小伙子跟着后来这个人搏斗,听他们说一些意义不明的东西,然后早来的那两人输了,身上也流出血来,死相很惊讶很可怕。 蒙面人继续往楼上走,他突然想到自己的老婆孩子,捂着肚子站起来。 那会儿其实已经痛得麻木了,只感觉到血从身体里疯狂的涌出去。就是那感觉,也是飘忽的。 他感觉到脑袋还是身体外面覆了一层什么,让他看不清听不清外界,他只凭着一口气往内院走,想着好歹把老婆和孩子弄出去。 进了屋子,他凭借着感觉摸到床上,但上面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 他心里面的那根弦一下子就断了。 仰面往床上栽了下去。 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苏信知道故事并没有完,他往杯里续了水,热的水,店老板抱起来的喝的时候身体微微颤了一下。 他叹了一口气: “其实说起来也是我命不该绝。 当初盘店经营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多少银两,就只能在边远位置来找地方。这地方算是最满意的,这条路连着官道,平时来的人多一些,附近又没有地头蛇,比较安全。而且因为这里曾经是黑店,好多人觉得不吉利,就不肯要,所以我们把价钱压得很低。 我知道这里是黑店,但想到自己从来都是本本分分做人,也用不到那些机关的东西,就从来没有找过。就是我儿子,也就我管束的很严,也没有找过。 所以我们都不知道床下其实就有一条秘道。 这条秘道延伸很长,又一直是往下的,我跌进去之后就直通通的滚到了底,外面就连着一户农家。 那农家也明显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看见我滚出去都害怕极了,在旁边拿棍子戳我,见我没反应才敢凑过来,结果被我浑身是血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所幸那户农家主的心肠很好,给我上了药,包扎,休养了好几天,我才好一些。我在床上的时候就拜托农家主帮我打听店子的事情,那天农家主回来,很惋惜的告诉我,店子已经被官府收了,里面死了好多人,男女老少,全都死相恐怖。 而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他们是涉及到临水焚城事件的证人。” 店老板掩面哭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简直成了嚎叫,“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他们都是老实人,为什么偏偏摊上了这样的事情!苍天!你不公!” 苏信听着也觉心酸,安慰了好阵,又将热水留给店老板,才上楼去跟姬篱报告这事儿。 讲完了,苏信问他:“主子,你觉得这店老板的话可信不可信?” “一半一半。” 姬篱道:“你既说他神情不似作假,那蒙面人与证人那事儿自然是真的,只是他是怎么出来的,这事儿值得斟酌罢了。” “那我们还是按照原来的路线走着?” “走。”姬篱的话里含了一点寒意,“既是已有人在一路上埋了伏笔,我们又为什么不走!” 声音很冷。 第三十七章 属下折服 第二日早上姬篱他们天未亮就走了,走的时候也没有知会任何人,加上他们一行人走的很快,天刚露白就到了官道上。 苏信提前安排了人去前面村庄问事情,这会儿回来了,禀给苏信。苏信眼珠子转了转,来同姬篱讲。 “那店老板所说的话能够对得上,有这么一个农家,他也确实是那场变故唯一活下来的人。此后一直待在店里,却没有人再来寻他的麻烦。” 姬篱手支着头闭眼小憩,闻言微微一笑,眼睛却没有睁开,“那农家是什么时候落在那儿的?他又是怎么从官府手里把这店铺收回来的,没有问到么?” 苏信闻言面上一红,“属下知错,这就派人去问。” “不必了。”姬篱摆摆手,示意苏信拉开马车的帘子,冲正在赶马车的人说道:“廿三,你来说。” 苏信面色一惊,廿三却已经收缰停马,待马车停稳之后速度就跪到了地上,“请主子恕罪。” 苏信袖中的机关已经蠢蠢欲动,手却被姬篱用两指摁住了。苏信眯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人,终究没有触动机关。 廿三微微松了口气。 “你赎罪的心思倒是恳切,初七呢?” “用了点药,托镖局运回去了。”廿三面上有羞赧神色,头埋得很低。 “你昨日同送信的那人来的?” “是。” “你这心思恳切我知道,但规矩就是规矩,今日你因此事逃离镇明堂,他日人人因为各种原因而做出相同的事情,将令不从,我还要你们来做什么?” 廿三伏拜下去,头磕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主子,属下自知先前漠北之事处理不当,使得主子势力外泄,间接造成主子牢狱之灾,此罪决不可恕。但廿一无辜,烦请主子不要责罚于他,属下愿做牛做马报答主子恩情。” 姬篱轻嗤,“连命令也不遵循的人,你要我相信你能够做牛做马报答我?” 廿三只是更加恭敬的伏低了身子,没有说话。 姬篱身体微微向前倾,看着在地下跪着的人,道:“我知你们是后来才随我的,当时将你们收入麾下也用了不光明的手段,所以你们便只当我这个主子可有可无,甚还想着若有一日能借天时地利反了我,重回江湖,便是更好。是也不是?” 廿三不敢说话。 “我早说过,规矩决不可废。”他坐回原处,背靠身后柔软靠背,目光却还定在廿三身上,“你昨日晚间便提早到了前面村落,寻人问了此事,因你早先便是做这样的信息收集的事情的,你便以为你若是事无巨细的知道了这些,你便能拿这个把柄来揉捏我来,是也不是?” 眼光很冷,廿三纵然从前再试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现在背上也渐渐生出来一层冷汗。 他还是不敢说话。 事实上,姬篱将他的心理揣摩的很到位,但是他现在处境毕竟尴尬,就是被说中了也不敢反抗。但若是承认?他又觉得有损他曾经的英名。 所以只有静默。 姬篱在上首微微勾了勾嘴角。 原本的傲慢性子,到底磨下来了些。 他便道:“苏信他们虽从来不是做这些的,但也并非是我教不出这样的人来,不过时间长短而已。我肯费心思去收服你们,是因为你们在这道上早就混出了些东西,看事情能看到旁人所看不见的东西。于心思上,确实高出我的人一些。但你莫忘了,有你们也不过是如虎添翼,没有你们,这场仗,我也一样能赢,如上所说,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而已。所以不要把你们自己当了不得的人物,我也并不是缺你们不可。若是你仍旧不服气,现在尽可以走,但若是留下来,就必须按照我的规矩来办事。” 廿三哪里敢走,他还不知道廿一的下落。他们俩兄弟从小就是相依为命,他哪里肯把他一个人丢在这个狼窝? 但是姬篱已经在逼着他立誓了,他们在江湖里行走的,最看重的就是誓言,尽管也有出尔反尔的人,但那毕竟是少数。而这种事,偏又是廿三自己最不喜欢的。 原先姬篱把他们收到麾下的时候,给了他们一个行数,把他们加入他自己的那些人里头。但那个时候还算有礼相待,从没有逼迫他们起誓什么的,给他们的自由也很足够。所以他一直当这位是个软弱可欺的,到漠北参与将苏青偷梁换柱一事的时候,也是随着自己的心性来,便酿成了大祸。 这才知道姬篱的手段。 廿三咬了咬牙,想想他还不知下落的弟弟,头伏下去,“属下知罪。” 姬篱达到目的,便不再为难他,只道:“回去后去镇明堂领罚,前后一块算上。此行你便与我一道吧。” 又转向苏信,“让人送信回去,让初七就待在京城吧。” 苏信应了声是。 廿三抬起头来,“那廿一……” 姬篱抬起手来,阻了他的话,“他很安全,此番你若做事做的好,我回去便让你们相见。” 廿三度他面上冷峻神色,只好把舌头卷里的话咽下去,恭恭敬敬的道了声:“是。” 姬篱点了头,“很好,你便来说说你昨日探得的东西吧。” 廿三觉得他被这个少年给哄了,但毕竟已经起了誓,再加上廿一还在他手里,只好不情不愿的将他寻到的消息说出来: “从村民所说,田广这人确是这店的主人,也确长他那身材模样,昨夜他在后院燃香,口中诵经,祭拜亡灵,所以可知确是真人。” 姬篱听着,往苏信放心瞥去,唇边有点笑意,苏信却有些懊恼的低下头去,暗恨自己的人没有寻到这些线索,让廿三现今在这里得意。 廿三埋着脑袋,不知马车里的情景,继续道: “但那户农家却是年前才起来的,修房时广请村邻,所以很多人都知道那里落了户人家,但并非是土生土长于彼的人,所以可知店老板在此撒谎。 店老板休息的早,没能查看他所说床板后的暗道,但度其面上机关及起手形式,却又确是通往那农家方向的。 而此人能够拿回这家店子,也是花了大价钱从官府手里买回,但银两来源值得商榷。时间紧迫,属下并来不及往官府一观文书,此为憾事。 但就是据以上所知也可大致推出这些事实: 一,这店老板所说客栈搏斗事件属实,但他却不是意外自救,是被一股暗势力救起,并此后听他们话语行事。 二,度农家所起时日,当是有人知晓主子将有这一行,故在此布下此等埋伏,目的尚不可知,但却能揣度第三点。 三,云游医者出现临水与我们而言实属意外,但这股暗势力却明显早先就获知此事,是以若非他们在背后策划了此事,便是他们有所察觉,所以才能够于此布下此局。前者敌友不知,后者尚可合作,但无论如何,也可知主子今次临水之行,本就是他人的一个局了。” 姬篱面上倒是没有什么意外神色,反倒是苏信惊诧得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条条线索牵扯出来的,竟是这种事情。 他原先还不怎么喜这廿一,廿三两人,觉得他们俩毕竟是在江湖中长大的,比不得他们从小受训的,就是姬篱之前说他能将他们也训练成这二人的模样,他却还是在嗤之以鼻,认为这两人实则没个什么可学的,是比不上他们的。 但现今看来,却是他井底之蛙了。 平心而论,莫说他们找不来这许多线索,就是寻到了这些线索,恐怕他们也做不出这样的推论来。这里头,洞察力,逻辑推理力,缺一不可。难怪姬篱这样从来眼高的人,也能看上他们,还花大力气将他们收到麾下。 “你说的很好。”姬篱开口道,“但你仍然有所保留。” 廿三埋首道:“属下不敢。” 姬篱轻嗤,“你性子从来野,在江湖里待久了的人自然爱好自由,不想受他人管束,所以有所保留也是正常,何必在此不敢承认。” “属下不敢。” 廿三跪了下去,声音也比原先大了许多。 但姬篱只是挑了眉目笑着看他,眼里有些嘲讽意。 廿三感觉到了,背上又浸出汗水来。但是他还是忍住不说,觉得他是在炸他,就死性儿地跟姬篱死磕。 姬篱久视,“若你不愿说,便也罢了,那人已经来了。” 廿三突地抬起头,就看见正对着他的方向,那个圆乎乎旁滚滚的店老板已经收拾了包裹往这边走过来,他面上的血气一下子就褪尽了,苍白着脸色再伏首: “属下,属下折服。” 深深的拜了下去。 ------------------------------------------------------------------------------------------------------------------------------------------------------------------------------------------------ 今天行南返校,各种收拾完毕已经八点了,赶紧码了更上,不过还是晚了,大家见谅……抱头,遁走……表打我?_? 第三十八章 有处停灵 胖乎乎的店老板很快就行到他们跟前,喘着气,“哎哟我的爷,不是让您们缓缓再走么,这么着急忙慌的做什么。” 声音一喘一喘的。 苏信不明所以。 姬篱笑着往廿三那边瞥了一眼,眼看着他羞愧的埋下头去,才同店老板笑道:“临时出了些事,便提早出来了,但现今到底在这里落住等你了不是。” 田广便嘿嘿笑道:“爷太抬举,但爷要做的事情到底与我那逝去的妻子孩儿有关,所以小老儿还是斗胆想跟着爷上路。不知这位小哥同爷说了没有?” 他疑惑的目光在姬篱与廿三之间打转,姬篱不动声色的笑道:“岂有未讲之理?否则现在我们在这儿顿住又算怎么一回事情?” 田广便陪笑道:“多谢爷。” 随行并没有多余的马车,马匹的数量也是有限,店老板临时加进来,就只能同廿三一块驾马。苏信在马车里好几次欲言又止,但想到隔墙有耳,都不敢开口。只姬篱面上还是一样的沉静如水。 晚间到了宿的地方,苏信总算找到了机会向姬篱问个明白。 姬篱见他面上着急神色,轻轻一笑,“你别的倒也还好,就是心思时常转不过来,若是动手也就罢了,若是动脑筋,怕是你早就被别人焚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苏信红了脸,没说话。 姬篱便道:“廿三早先说不知暗地里那股势力是敌还是友,其实就是他所隐瞒之处。他所讲的事件没有错处,但却漏了今晨马车离开时候,他发现的那张陆路地图。” 苏信疑惑的眨了眨眼。 “我昨日便说过,我们来此实则是有人布了局,想把我们引到什么地方去,但初始时候未曾开诚布公,后面也就妄谈相交。但这人却又摆明了不肯放手,所以今日动了两个手段。 一,在马匹嘴里塞了布帛,注明了陆路地图; 二,店老板迫不及待的跑过来,同样是想要引我们入局。” 苏信挠了挠脑袋,“所以暗地里那人其实是算在帮助我们,但是为什么要采用这样的法子?未免太……太……”他想了半天,吐不出一个词来。倒是姬篱笑道: “这样行迹太露,何况心思迫切,想来是到了极其紧急的地步。但我不明白的是,这样一通弯弯绕下来,只会让人心生烦腻,哪有人会不懂得这个?与其这样,倒不如早些就面对面推心置腹的谈一谈,恐怕效果还要好些。” 姬篱皱了眉头。 苏信在旁边问道:“那照主子的意思,这背后的人其实算是友方,但是身份值得商榷?” “正是。”姬篱指骨揉了揉眉心,“这事儿恐怕还得再看看,咱们自己的人也派出去,不能有松懈的地方,不然万一真的中了别人的套子,那便得不偿失了。” 苏信应了声是。 后面那胖乎乎的店老板就一路跟着他们,有时候也跟苏信廿三他们聊聊天,东西南北胡乱扯上一通,行为却还都算规矩,姬篱也便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这日落脚到一个小镇,发现有人正在办丧事,姬篱听见动静不小,就支使廿三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廿三很快回来,跟姬篱禀告道: “办丧事的是这镇上的一个大户,职在员外的张家,他们家的公子年前去东游历,回来便抱了病,一直缠绵病榻,几日前呜呼去了,今日正是往去停灵的日子。” “往东游历?是楚越之地?” “是。” 姬篱眉目轻动,“这个张家背后可有什么牵扯?” 廿三快速的瞟了一眼田广,度他面上的差异神色是真是假,心里默默分辨了几秒,道:“确实有些牵扯,是大儒楚惟昀先生的远房。” 姬篱便不说话了。 这确实是个大牵扯。 楚惟昀是当世大儒,在太子幼年曾在他身边任过太师,但是因为政见和顾家不同,被顾家挑错出来上折子参了。文皇帝本来顾念着这么多年同他的感情,又深知这事件背后又顾家的动作,所以力排众议要保住他。但是楚惟昀当庭一跪,自卸乌纱,要求归田。 楚惟昀这一跪,牵动当时**许多大臣一块跪下,顾庭当即脸就被臊得通红,但见众议不可排,只好退了一步,但言语中也是颇多挑衅。但楚惟昀根本不甩他,磕头认罪告归,心意非常坚决。文皇帝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允了,顾庭也只好就此罢休。 但这事儿毕竟闹得世人皆知了。 而楚惟昀是当世大儒,就算退了庙堂,在文人里头的地位也是一样的不可动摇。虽说他隐居在深山里,但是前往拜访的人还是络绎不绝。而顾家毕竟容不下这么一个人,一直在想法设法打击他。 这个张家公子的死恐怕也是其中之一。 姬篱脑袋里转着,目光也在静静打量田广。但是田广的面上神色很正常,姬篱也把不准他是不是知道这件事情。 如果知道,那这背后的人的势力肯定不小,否则哪能牵动楚惟昀出来? 但如果不知道,遇上的毕竟也是临水焚城的相关事,哪里那么巧合? 姬篱静静思索了几秒,同廿三道:“我们同去看看。” 廿三愣了愣,却还是恭敬的说了“是。” 廿三驾着车往寺庙去,隔得尚远,就听见那边传来的隐隐约约的鼓钹之声,还夹杂着和尚们诵经撞钟的响动,木鱼更是敲得山响。 马车还没到门口,就被门口山围着的百姓挡住了,廿三回过头来道:“公子,过不去了。” 姬篱跟苏信打了一个眼色,苏信便拿了东西下马去,径直往内走。门口立着得小童度他气度,怕是亲服里来祭奠哭灵的,不敢拦,苏信一路走得畅通无阻。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从里面出来个管家模样的人,在姬篱的马车下立住,“敢问可是三公子?老太爷有请。” 姬篱挑起帘子笑道:“难为先生还记得我。——先生今日可还好?” “毕竟死者不可复生,过了这几日,老太爷也缓过来了。但毕竟年纪稍大,有些伤怀也是正常。今日三公子来了,正好可劝劝老爷子,让他别那么伤心。” “应当。” 廿三便随着姬篱身后进内去,往东边斋房方向,远远就见白汪汪的一片灵棚,素幔白幛,灵幡高悬,纸花金箔在风里猎猎作响。廿三便知道这是那张公子的停灵之处。 法事正盛,院子里全是一片呜呜声音,姬篱得脚步却停也不停,径直往里面走。 里头人烟渐少,行到后院却已只剩几个老家仆。管家在此止住,伸手做请,廿三却被拦在了外头。 他伸长脖子往里面瞟了一眼,看见姬篱行向一个老者,拜了大礼,同时亦说了一句话。 隔得远了,不甚清楚,但廿三连蒙带猜,却也大概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楚老先生,好久不见。” 身子恭敬的鞠了下去。 第三十九章 变故 随侍的老人都退了下去,楚惟昀自煮了一盅茶,壶里波浪翻滚,热气一阵阵的席卷上来,铺上人面。 姬篱在他的面前坐定,微低了头,从壶口窥进去,看见里面茶叶沉浮。 世事真是奇妙,他想,不过是一个时间,就能把曾经意气风发的人刁难成现在这副残弱模样。心里不由得惋惜。 但是楚惟昀的面上伤感情绪却并不重,看着他端起茶水,才轻缓的说了一句: “多年不见你,倒是越发有少年才俊的模样了。” 姬篱忙道:“不敢,若非有先生当年的一番教导,今时今日,想必我也不能成为现下模样。” 楚惟昀闻言微微一笑。 “同是师教导,成就却有高低之分,你自己心意坚决,自然就绝非是我的功劳了。” 姬篱笑着道:“不敢。” 但他心中疑惑未消,便问: “先生知去岁的临水之事么?” 楚惟昀点头,“这事儿前后透着古怪,何况今日这张家小子也是缘故此事,才一命呜呼。我自然明了。” “先生既然知道此事是顾家做来打击先生的,先生又何故来此?” 楚惟昀眉棱动了动,眸子里有几分意外,“怎么,来请我的那人竟然不是苏家人?” 就见姬篱一下子也愣了,一时间有些怔忪。 楚惟昀便道:“原先五大家族还盛的时候,惠帝为了表彰这些家族的先祖的从龙功劳,给每个家族都赏了一条金腰带。那会儿正逢上筑余往盛京里进贡的时日,缴来不少珍贵的玛瑙猫眼之物,惠帝心情大好,就命工匠将这些东西都镶到金腰带上,取名万宝。但后来筑余再也没有出过这样的东西,所以那五条万宝腰带可谓是绝世珍品了。” “有人拿了万宝腰带去找您?” 楚惟昀点了头,“我原本以为是你们家的,现在看来,你又明显不知情。” “那四家被灭掉之后,万宝腰带去了哪里?” “这毕竟是皇家出去的东西,最终自然也应该回到皇家。陈杨韩魏四个家族被抄家之后,关于万宝腰带的消息也并没有任何风声传出来,但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恐怕还是要你回去之后去太史令那里一观。” 姬篱点了头。 “那那人应当是那四个家族残存下来的人?” “倒也不一定,也可能是别人冒用了他们的名声。何况当初若万宝腰带是被收到国库里面了的,但这件事情,可就巧妙了。” 姬篱想了想,把田广的事情同楚惟昀说了,楚老道:“你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就把他放在身边好好看顾一下也好,但是还是要小心,甭在阴沟里被人翻了船。” “是。” 两人又坐在一起谈论了会儿,想了想那股暗势力怀揣着怎样的心思在做事,但思绪实在不多,所以也便只一会儿罢了。 楚惟昀毕竟年老了,所以没说一会儿话就觉得有些累,姬篱便同他说了要多保重之类的话,楚惟昀点了点头,“好了,我知道你有这份心思便足够了,我自己的状况我自己省得,你不用担心。” 想到今日张家公子的死,姬篱又觉这话里透着凄凉,但他也未多说什么,朝着楚惟昀恭敬一拜,“先生保重。”便举步离开。 廿三看见他出来,将言未语的模样,姬篱察觉到了,问:“怎么了?” 廿三瞟了瞟左右两边随侍的家仆,没有说话,只是恭敬的弯了身,在姬篱身后默然的走。一直走出大觉寺,等到随侍的人都进去了,才凑到姬篱身边,低着声音问了一句:“主子,那老先生可信得过?” 姬篱疑惑的看向他,“楚老身上有很浓重的文人气骨,做事最是坦荡,怎么会信不过?” 廿三抿着唇想了想,“周围随侍的人都是练家子,何况张家不过是个旁支,跟楚老先生隔了不少,怎地他的丧事,能请的动楚老先生现身?” “这你倒是不了解楚老的为人了,他是个极重亲情的性子,膝下又无子嗣,所以将旁支的血脉都看的很重,小时候就把他们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感情自然深厚些。至于你说随侍之人的事情,楚老当初毕竟直接得罪了顾家,又是杏坛里备受尊崇的一个人,顾家唯恐他造成的影响,少不得要动些地下手段。如果不放些会武功的人在身边,是我我也会不安。” 但是廿三还是明显觉得不对劲儿,“也罢,既然主子这样说,那便了了。”又看了看左右,“苏信呢?” 姬篱也才发觉进到里面没有看到苏信的踪影,这才奇怪起来,问廿三:“你在里面可见到他了?” 廿三摇了摇头,“完全没有他的影子啊,何况他不是拿了东西才进去的么?否则楚老又怎么会派人来请您进去?” 姬篱闻言,皱着眉头环视周遭,果无苏信的影子。他知苏信平素虽同孩童一般,但在正经事情上,从来都是不会迷糊的。那他现下又会去哪里? 想了想,他同廿三道:“还是去问问管家吧,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咱们的礼数还是应该有的。” 廿三应了一声。 但他还没有进去,就听见内里有嘈杂声传出来,放佛就是苏信的声音,他便往里面一瞅。 却见苏信满身是血的奔了过来,身后跟着楚惟昀的那几个随侍。 廿三陡然惊住,声音不自觉的拔高:“主子。” 姬篱顺着廿三的目光看过去,看见苏信被追过来的随侍扑倒在地上,苏信奋力的仰起头来,向着姬篱的方向做了一个嘴型。 廿三和姬篱看的很清楚,他说的是: “走。” 然后苏信就像突然失去了力量似的埋下头去,束起的头发倒落下来,只露出了边角如玉的肌肤。 有两人架着苏信走了,右侧的那人向姬篱这里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了一个嘲讽的弧度。 姬篱一下子就明白了廿三所说的不对劲来源于何。 他拦住想要冲过去的廿三,深深的往大觉寺里看了一眼,低沉道: “我们走。” 第四十章 谁家公子 姬篱他们并没有来得及出城,就四处传出风声来,说大儒楚惟昀老先生被暗算,命丧大觉寺。全城戒严,一切人员可入不可出。南狁立马成了一座孤城。 廿三和姬篱弃了马车,找了户普通人家安置,谎称是回苏州的两兄弟,胖老板田广则被他们半夜打晕了扔在了大街上。他们不敢让他跟过来。 有可能田广和杀害楚惟昀的并不同属一拨人,但现在情况很微妙,姬篱还不敢冒这样的险。 收容他们的是个小老头,模样傻乎乎的,但见人就乐呵,廿三对这样没心肺的人很有好感,聊得自然也开心些。 小老头也是个喜欢聊天的,见解也不错,廿三就跟着他在灶旁边烤火,顺便问他对现在这事儿怎么想。 “小老儿觉得楚老是个妙人。” 廿三点了点头,没说话,等他的下文。 “楚老也并不是第一遭来我们这里的,张员外家跟他沾亲带故的,张家那个小公子自小又长的讨喜,经常在城里面四处跑来跑去助人为乐的,这镇子里的人倒都很喜欢他。” “但是他身子不行?” 小老头摇摇脑袋,“不是,不是,张家小公子身子好的不得了,从小就跟着楚老身边的一个武师学习,功夫好,身子好,人也好。” “那,这次不是说张家小公子是因病才……?” 小老头摆摆手,“不是,不是,张家小公子本来往东边去了,你知道去年临水的事情吧?小公子当时就去了那边了,但是他运气好,临水焚城之前就出来了,但是……”小老头压低了声音,“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啊,临水那事儿有猫腻是真的,但是连城都敢焚,摆明了上头有人啊,而且明显那人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事儿不是。所以小公子这一出来就被别人给盯上了,一路上好多轮暗杀冲着他去呢。小公子当时身边还跟着他那个武功师傅,多少还帮衬着挡了点,但你也知道,他们就两个人,对方那可是一拨拨的派人过来呢。先头还能抵着点儿,后面就不行了。小公子中了毒,没解药,回来不久就一命呜呼了。哎,罪过,罪过。” 小老头埋下头念叨了两句佛号,神色悲戚。 廿三紧盯着他,默默分辨了好几秒,问道:“这事儿应该是桩隐秘,老人家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原先也是在张家做事的,小公子还小的时候我还带过他呢。”小老头笑得很淳朴。 廿三眼里不住打量,但面上神色却很正常,问他,“老人家您刚说楚老是个妙人?” “是啊,楚老人本身挺博学,这个不必多说,整个大卫国都知道,但是他待弟子很好,人很平和。有时候张家小公子跟他谈论的时候,遇上见解不一样的时候,张家小公子就会据理力争,态度很强硬,楚老却一直是笑呵呵的。” 廿三眼尖的看见灶房门口姬篱长身立在那里,身子很挺拔。他想开口喊,但是姬篱轻轻的摇了摇头,头靠着门框,唇边勾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很平和,很真诚。 廿三忽然觉得有些怔忪,不由得就想起了自己的老师,鼻腔里弥漫出来一阵酸意,眼睛也有些润。但他隐藏情绪的功夫很好,只是眨了眨眼睛,听小老头继续叨唠。 “我记得有一次哈,张家小公子问楚老怎么都没娶个夫人,楚老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美男子,后面老了,却因为学问做得好,很受大家的尊崇,男女俱是如此。楚老就笑道,娶妻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成家立业,我现今已经立了业,成家也有你们,妻子于我,也并非那么重要。 后来东夷的余冉姑娘,你也知道,那是个才女,心气很高,终身未嫁人的,就邀楚老去游湖玩。楚老姓高彩烈就打算去。张家小公子听说了这件事,就打趣他是不是应该把这姑娘当作师母来待,那晓得楚老就当真了,举起三根指头跟他发誓,绝不会坏人姑娘名声,言辞凿凿的,倒把张家小公子吓了一大跳。自然最后东夷也没有去成。楚老回了封信辞了,就怕他弟子再误会。” 廿三听得忍俊不禁。 “但是……”小老头的语气沉了下来,“楚老年年来,我们也都习惯了他个老头子时常在城里转转,闹闹,这样突如其来的就说没了,想想也觉得生命脆弱。” 小老头低下头,神色很虔诚,“但愿楚老,一路走好。杀害他那人,早日被绳之以法。” 廿三也许了同样的愿。 抬起头来看的时候,却见在门口站着的姬篱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低下头,心里竟有些感伤。 晚上小老头给他们两人分了一间卧室,廿三让姬篱睡床,自己在椅子上坐着眯会儿。姬篱摆了摆手,“我不大睡得着,你自去睡吧。” 廿三无从可劝,唯有遵循。 但实际上他也睡得不安稳,夜晚起来的时候看见姬篱在写信,远远的瞥见“暮归”二字,便只翻了身,当看不见。 第二日有人来巡查,小老头说他们俩是他的侄儿,来南狁投亲的,前后编排的非常稳妥,廿三在一旁听了,没个错处,心里很佩服。 但巡查的人摆明了不想放过他们,扒拉着他们的脸看长相,跟画像上仔细的对。姬篱面色还好些,廿三性子野,却受不来这个,脸色一下子就阴了下来,领队的那人看了,跟旁边的人使了个颜色,就想上来拿人。 小老头赶紧走过来,“哎哟,官爷饶命,我这二侄子从小任性惯了,不懂得进退,诸位爷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啊。” 领头的人残忍笑道:“可不是我们要跟他一般见识,是上面老早就发了话,三日之内必然要拿到人,才能以慰楚老在天之灵!小子,我看你跟这画像上面的人确有几分相似,爷我看你就是杀害楚老得凶犯!” 小???桥苌侠炊宰咆ト???冻叮?±贤芬布钡酶?裙?系穆煲纤频模?辖襞艿轿葑永锶ツ昧艘恍┎莆锕?矗?耙?????醋耪庑┒?鞯姆萆希?牧宋艺庵蹲涌珊茫俊?p>  姬篱眼尖,看见里面有一条金黄带子,上面镶着一溜儿的猫眼玛瑙,虽说已经落了尘,但丝毫不损它曾经荣光。 心思这一急起,他就赶紧拿了腰带过来,那捕头才看见这东西觉得亮闪闪,不注意竟被别人抢了去,恼羞成怒:“你这是把爷当猴子耍呢!来人,把这一屋子人都给我带走!” 姬篱却不慌不忙,静静看了他几秒,随即笑道:“爷见笑了,是我从未见过叔叔家的好东西,一不留神被黄白物迷了眼,才做出这样的事情。爷见谅。”他双手托起那根带子,恭恭敬敬的把它递给那捕头,“还请爷笑纳。” 捕头又胡乱骂了一通,手里却摸着那东西爱不释手,“也罢,看在你们孝敬的份上,爷便饶了你们。”又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咱们走。” 这才稀稀拉拉的去了。 姬篱却回过头来,问道:“老人家那条带子从哪里来?” 小老儿挠挠头,装傻,“什么带子?你拿出来的带子?” 但姬篱只是紧盯着他,“在下委实疑惑,还请老人家赐教。” 小老儿默默的看了他几秒,“年轻人,你倒是能屈能伸。” 他的指尖在面部边缘摸索了一阵,然后将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轻轻拉起,露出胖老板笑眯眯的脸庞。他向着姬篱一躬身,“草民见过三皇子殿下。” 姬篱退了一步,没有受他的礼。 田广见了,笑意更浓,抬起头来,伸手做了请的姿势,“公子已静候多时,殿下,请。” 姬篱微微点了头。 -------------------------------------------------------------------------------- 因为开学了,所以行南都只有晚上才能更新,但是行南还是会保证日更的,就算有特殊情况也会提前告假。一如既往谢谢大家支持,鞠躬,谢谢o(n_n)o大家晚安。 第四十一章 还回去的欢乐 姬篱的信件在五日后到了苏青府上,彼时苏青和穆放还在下棋,苏宥差使了人把信件给她的时候,苏青还愣了一下,因着苏宥从来不在客人面前把姬篱的信件给他,那多少有些暴露潜在势力的嫌疑。但既已经送过来了,苏青便只有歉意的朝穆放笑笑,拆信。 还好穆放什么都没有说。 暮归: 大抵此信后,需得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再给你传书了,亦或是,这本身就是绝笔。 只一句,苏青就明白了苏宥紧急送信来此的缘故。 她定了定神,继续往下看。 东南从来是是非之地,摆在明面上的势力就至少有苏顾两家,前者商场,后者官场,而其中杂七杂八又有不少高官及杏坛势力,盘根交错,互相牵扯。但总的说来,苏顾占了大头,所以我此次南行本是有恃无恐。 但行至南狁附近,方才发现暗地里还有另一股势力,不知起于何方,亦不知牵扯几何,所见者,唯迷雾而已矣。 先是临水焚城事件证人被害一事,再是楚惟昀老先生身死意外,其内更夹杂万宝腰带一物,迷糊混沌,让人云里雾里。 现今我已到了南狁,今日早间与楚老见过最后一面,而苏信亦被不知者所获,这实令我怀疑那暗中势力是敌是友。 但亦是身处此局,我方知你昔日所感,因迷茫混沌者而自疑其事,多疑其人,而终不可有所得,这滋味,委实有些不好受。 你昔日所感,我很抱歉,大抵到底未能处于你的位置,所以即使能够想象到你的情感,却又到底不能感同身受,无论如何的说理解,终究会隔了一层。 以己度人。 幼年楚老常教导此言,也一贯以为自己所做也已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但说到底,究竟未能全面做到。 店老板田广之事我之前业已于书信中告知你,虽未知你的回复,但我看来,倒也未必是非站在我们对立面的一人。所以我倒是大胆猜测此势力为友,但今日楚老一事,却有有些疑惑。 万宝腰带现身,便意味着昔日五大家族荣光复来。昔日昭帝励精图治,对于家族势力的限制到了苛刻的地步,所以那四大家族才会覆灭的格外惨烈,错处不大,但最终却到底闹了一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想来唏嘘。 但万宝腰带的下落从无任何史书提及,但此件府库中定有记载,你是乔楚门下弟子,要查询此些想来不必太费功夫。若此物有未入库者还好,若俱入库或俱未入库,想来都值得推敲了。 此信不盼回复,唯卿安好足矣。 即诵春安 玉之 甲午年二月廿三 夜叙民居 穆放一直静默等她看完信件,度她面上不安深色,关切问道:“暮归,可还好?” 苏青收了信件,笑道:“有些意外,不过还好。” 穆放摆明了不信,但是也没有再问,目光移向棋局,“再下一局否?” 苏青摇了摇头,“我心中有些疑惑,想问父亲,这棋,大概是下不成了。” 穆放便点了头。 苏青歉意一笑,“此局日后必然补上,今次只有对不住梧舟了。” 穆放笑道:“你同我这般客气做甚?你我相交这许多年,难道还需得这些客套来帮衬了?” 苏青便笑而不语。 行非去送客,知归陪着苏青往苏宥住处来。她也不拐弯抹角,见面就问他道:“玉之现在何方?” 苏宥先是一愣,继而笑道:“女儿怎么想到到我这里来问询,应去你姨母处的。” 苏青冷道:“就是姨母是家中族长,爹爹你在江南的势力也不可谓不大,难道就因为一股暗中势力就乱了手脚,连玉之的去处都探不出来?那这信件又是怎么送出来的?” 苏宥敛去了笑意,只是默默的注视着她,眼见着她眼里的冷光越来越盛,才喟然叹道:“不一样,果然不一样。” 苏青心念一动,竟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苏宥却道:“原先妹妹同我道你并非白瑾的时候,我还当她只是说笑,毕竟我养育了这么多年的女儿,相貌言语是何种模样我都清楚的不得了,但你姨母信誓旦旦,说只要一诈,便能诈出来,才同我说了这么个法子。” 原来是釜底抽薪。 苏青抿了抿唇,居然有些害怕苏宥往下说下去。 “妹妹道:‘现今玉之是当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什么事情都以为能够自己独立完成,竟完全不将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他当楚越的水是那么好淌的么!非要走这一趟!’我原本还笑说‘玉之这孩子自小是个有分寸的,你又何必拘着他,不让他去闯荡一番?这样一贯护翼,他日后哪里能够自己出来做一番事业?’ ‘哪里是我据着他?若不是我这一贯看顾,他还不知道要闯出怎样的祸事呢?——你若不信,索性便去探探你自家的女儿,看看她是知情不知!’ 你姨母言之凿凿,我又找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来,便趁着这信来的契机稍作试探,哪想到你的反应果真如你姨母所料一般?” 他言语中有微微的叹息,“妹妹说你是北边苏晏家的闺女儿,可是真的?” 苏青犹豫了一下,点了头,动作竟有些沉重。 “那我那女儿,现在何方?” 苏青嗫嚅:“不知。” 脸红的烧了起来。 老早就知道这是借过来的幸福,并不牢靠,但是苏青还是抱着走一日看一日的心态来对待,却哪知道只要贤妃一个小小把戏,她期冀的欢乐就从此消失无踪。 苏宥亦没有说话,毕竟这几月相处,苏青又顶着他女儿的面孔,苏宥无论如何也终究会有些下不了手。 都没有说话,苏宥立着,苏青也立着,知归在门口,行非回来,在门口那里张望。 静谧无声,苏青却觉得鼻子有些酸意。 许久,苏宥才道:“北苏家同南苏家多少有些渊源,所以我不会对你怎样,但你终究不是我的女儿,所以日后除开必要场合,你还是叫我先生吧。” 苏青双手捏紧,将眼睛里面的湿意眨了回去,恭顺的道了声“是。” 苏宥也点了点头,转身往屋里走,苏青心急,快速的闪到他面前,“爹……” 一记眼刀飞过来,苏青怏怏的改了口:“先生——先生,照您刚才的意思,贤妃娘娘知道此事,那玉之是否平安?” 苏宥点了头,却没有开口,越过她往里走去,只留苏青抿着唇站在原地,平静的望着地面。 许久,地面上晕出了一个水圈。 苏青的眼睛眨了眨。 第四十二章 抽薪第二记 苏宥表明态度不再插手此事,苏青便也不便再寻他商量意见。原本倒也是好好的两人,现下竟闹到每日都不肯相见的地步。 苏青在自己院子里纠结犹豫了好久,好几次都想跑过去跟苏宥若无其事的唠嗑,但是一想到他那天脸上沉默抗拒的神情,她心里就什么火也熄灭了,苏宥那院子隔得也不远,但苏青就是怎么都迈不过去。 但她记挂着姬篱在信里所说的事情,又想苏宥不大可能会帮她,便自己上门去找乔楚。 二月初的时候苏青就把定稿拿去给乔楚看了,乔楚很满意,拿着她的本子说了好些赞扬的话,苏青都恭恭敬敬受了,乔楚点头点得很欢畅。 她并不知乔楚是否对于苏家势力知情,言语间也不谈这个,只说自己因着整理顾池档案的缘故,对先前卫国那五大家族也很有些兴趣,就想去寻些书来看,乔楚看她专心治学,答应的很爽快,直接就给了她书库的钥匙。 太史令这里的书库算是十分重要的一个地方,各种珍奇书目,笔记,宫廷札记等珍本或摘抄本在这里都可以找到。这地方平素也不大允人过来,就是清理之类也都是专门由老人负责。 苏青有了钥匙,也有了乔楚给的一张令牌,径直就走到了楼最上面一层,一路上候着的老人都表现的很恭敬。 最上面那层就放着宫廷札记,府库资料就在最内层,苏青转过书架,意外的看见那里面坐着一个着了白衣的佳人。 抬起头来的时候眉目清冷,神情里无喜无悲。 苏青有些讶然:“华千仪?” 华千仪点了头,“我奉命来这里候你。” 苏青朝左右看了看,被华千仪捕捉到了,道:“你坐吧,玉之和贤妃本来就是一股势力,就是现在闹得厉害,彼此爪牙却也相同,所以你我今次见面并不算意外。” 苏青只得坐下:“贤妃让你来的?” 华千仪点了头,“她让我来同你谈一笔交易。” 苏青诧异的挑了挑眉,“我这通身上下,不过一身落魄,有什么是能令贤妃有所图的。” “你且不要急着防备,听我说完。” 想了想当初华千仪的坦诚相交,苏青便静默下来,待她继续。 “玉之的势力最初本也来自贤妃,往来信件之事又本就由苏信同我负责,所以在这信能送达你之前,其实早已经过了不少人手,我自也知道这其中内容。” 苏青眉目一挑。 华千仪伸出修长手指,“你不要着急,这块的大头本来是在苏信,此番若不是他出了意外,我也不会临时接手,但你俩之前的信件,我们确是有许多未能见得真言的。” 但苏青面上神色未消,“苏信出了什么事?” “被顾家的爪牙抓去了。” “你们不救他?” 苏青面色沉稳下来,声音也是平缓如常,但华千仪敏锐的观察到她衣袖出现了轻微的鼓起,原本平放在膝上的手捏紧在了一起。 她微微一笑:“苏信也是个重要人物,我们这里往来情报都经由他手,顾家要他的原因不外乎套取消息以及断玉之左翼罢了,但不论是哪个,没有顾庭的命令,地方上的人还不敢对他动手。” 华千仪不常笑,但笑起来的时候放佛冰雪消融,阳光从里面透出来,照出来小桥流水的温和影子,那张脸刹那间就生动起来。 苏青微微一怔。 真是个美人。 既知他们已留有后手,苏青就不再过问苏信,转而问她:“那那股暗势力又是什么?源自何方?” “你既拿了玉之的信件,现今又到了这里来了,心里哪里能没点猜测?” 苏青便道:“玉之在信中提及了万宝腰带,想必跟原先的五大家族有关,但是具体是哪家,恐怕还需要看了札记才知。” “不必。” 华千仪伸手阻她,“若是按札记上所言,那四条万宝腰带都已经收归国库了,但是楚越又分明有现身,根本于理不合。” 苏青默默注视她几秒,“你既已知道前后因果,何不爽快直言?又何必要吊我的胃口?这岂不是与你当初许下的坦诚相悖?” 华千仪笑道:“你倒是个聪慧的,知道拿我原先的话来堵我。” 苏青勾了勾唇角。 “不错,苏家在楚越经营多年,早知这股暗势力的存在,甚至于,这势力能够延伸至今,也是多亏了苏家在暗地里帮衬。” “哦?” 但华千仪却顿住不说,“我说过,贤妃想同你谈一笔交易。” 苏青抬起头看她,面色清淡,也放佛她一般无悲无喜。华千仪微微一震。 “并非我可以为难你,确是此事是她千叮万嘱要我要得你的承诺的,所以我也放不得水。” “什么条件?” 华千仪伸出左手,指尖并拢,捋平右手袖口的轻微褶皱,动作优美,但苏青偏自这优雅里看出一份忐忑。 “是什么?” 她继续问道。 但华千仪仍然不答话。 苏青见了她这模样,心中反倒有些慌乱,勉力笑道:“既是贤妃已经给你下了死命令,又哪里容得你这样抵死不说的?何况我现今无牵无挂,不过通身一场落魄,又能有什么东西能让贤妃看的上眼?” 华千仪抿住唇角,边角处勾出轻微的外扩的弧度。 “你倒是万事俱无,一身轻松的模样。” 苏青笑了笑,弧度很浅,眼眸一直注视着她,等她揭秘。 华千仪叹了一声,“暮归——我放佛是我第一次叫你的表字,实则我们这一群人里,闻你名声的不在少数,因为只要进来,看透了玉之与贤妃相敬的假象,就能知他们底下在许多地方所主张的不统一。他们本是骨血,所以这里面必然有个根源,而这根源——就是你。” 华千仪目光打过来,直直的望进苏青眼里, “贤妃许道能让你昨日失去的一切俱都回来,只要你起一个誓。” 她声音低沉下来,从唇里吐出清淡的几个字。 苏青却放佛被天雷霹雳砸中,脑子里一下子就空白下来,只平放在膝上的手再度紧捏在一起,只是这次,筋骨都分明的显现了出来。 缓了好久,她才轻轻的道: “好。” 华千仪却低下了头去。 第四十三章 无谓安身 苏青走出藏书阁的时候天气晴好,大朵大朵白色的绵软云朵浮在天空上,后面是澄静天蓝的天空。 但苏青心里面却一点都不开心。 她在藏书阁的门口占了好久,旁边候着的老人放佛察觉不对,走过来:“大人,可还有什么事?” 苏青摇了摇头,“无碍,不过是冬尽春来,时光荏苒,颇有些感概罢了。” 那老人看了看她,道:“大人不必伤怀,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本是天理,大人年纪还轻,这世上还有诸多苦厄因果没去尝过,何必困于浅滩就当已是深渊?” 苏青听他说的有趣,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唇角勾了勾,虽有些勉强,但到底面上褪了原本的并塑般的神色,“老人家的话倒是有着大气象,晚辈受教。” 老人家只是恭顺的低垂了头,“大人,您要记得,人生路途漫长,不管多大的伤感痛苦都会被时间抹平,就是现在以为是天大的事情,将来也会觉得不过尔尔。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原是不必刻意去深思的。” 苏青闻言颇受震动,“多谢老人家。” 老人轻轻点了点头,退后两步立回了原地。 再转过头看向天空的时候,苏青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舒缓的吐了出去,尽力让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老人家说的不错,世上美景千千万,失去的也应坦然。 再睁开眼的时候,觉得整个天地放佛都开阔了些。 回去的时候听闻说穆放来了,在书房里跟苏宥下棋。苏青眉目挑了挑,倒是未想到他们俩会坐到一块去。但又想着在外人面前,苏宥总是要给她一点面子,想了想,还是径直往书房那里去了。 书房里接了地热,廿一推开门苏青就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过来,她褪了外面的氅衣,站在门口往里面瞥了一眼苏宥的神色。 苏宥好不容易冲她笑眯眯的,招手,“阿青回来了啊,快来,快来,看看爹爹这局还有没什么赢得可能。” 苏青也笑起来,向上弯曲的弧度怎么都止不住,走到苏宥面前去,微微弯了身,“该是哪方落子了爹爹?” 穆放笑道:“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正当世伯落子了。” 廿一搬了凳子过来,苏青坐下,拿着子想了想,落下。 苏宥静静的看了看她几秒,蓦地冲穆放笑道:“你们两个年轻人下棋也就罢了,我个老头子还是不要凑热闹的好。便你们俩来下吧。阿青,回头空了到我书房里来一遭吧。” 苏青有些惊讶,心里面划过贤妃说的那个条件,暗想她做事真是够快,笑道:“好的爹爹,我等会就去。” 待苏宥离开书房了,穆放才细细打量她的脸色,“怎么了?” 苏青轻轻摇头,“无事。” 但穆放这次却没有轻易放过她,眼睛看进她的眼睛里,“暮归,你我相交十余年了,从小到大的交情,就是你现在容貌不比从前,但一颦一笑的含义,我自认还是能够揣摩明白的。你又何必连我也瞒着?” 苏青目光回望过去,看见穆放眼里的一片真诚,鼻子忽然有些酸酸的。 她道:“梧舟,你有过疑惑么?对我今时今日的状况?” “有。”穆放很诚恳的点了头,“但是穆家到底也是个家族,所以若说是要查证这些的话,却也不难。” 苏青便专注的望向他。 穆放继续道:“你现今的身份是南苏家的小姐,也是个显赫的身份,能够给你制造出这样身份的人,不是权位比苏家高出太多的,就是苏家自己的人,何况顾家在辛阙那件事上十分针对姬篱,这样一想,线索自然明了。” 苏青点了头,这事儿现今看来当然简单,苏家有暗里势力这件事情现在多多少少在盛京里也有了一些风声,所以听穆放这样说她并不惊奇。何况穆放现今都和苏宥坐在一处下棋了,暗里还会没勾结? 苏青心思饶了绕,但面上只有聆听的安静神色。 “所以也不难揣测你这一身份是有了姬篱的助力,但究竟有没有苏宥插手的影子却并说不准,所以我派人去了南边,宫里的暗线也有些回禀。” 穆放望向她,“宫里的势力实际上最是盘根交织,不少人吃的是百家饭,做左右不得罪人的事情。所以我多少能够探得一点姬篱与贤妃的状况,还有贤妃前几日邀华千仪入宫详谈一事。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但凭借我对你,对苏宥,对姬篱的了解,却多少能够猜的一个大概。何况方才你对苏宥的神情,已是说明了一切。” 苏青忽然笑了笑,笑容很飘忽。 “梧舟,到底还是你最明白我。” 她微微一叹,“不错,我看重亲情,尤其是已经失去我在北面的所有亲人之后,一点点的温情我都分外珍惜,想一直捧在手心里,让它保持跳动的活力。 我借着南苏青的身份苟延,也同样继承了她过往的一切,实际上我应该表现出一种任性的性子的,但是想到苏宥过年时候来府上,站在门口想进来却怕被责备的样子,我又一点都狠不下心肠。 这种亲情很可贵,大概因为我已经失去过一次了,所以我宁愿用一切来换这样的真情的延续,哪怕是瞒骗,哪怕是自欺欺人,都好。但是实际上这种感情只是空中楼阁,看着是触手可及的美丽,实际上很远,怎么跑都跑不过去。” 苏青顿住,身形忽的有些颤抖,穆放握住了她的手。 “暮归。” 声音很温柔。 苏青看见他眼中的关怀,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梧舟,你放心,我不是那样一直沉浸在伤痛里的人,何况事情已经解决了。” 穆放道:“有了裂缝的镜子,难道你还妄想再补回去?不过是如你上头所说,自欺欺人罢了。” 苏青点头,“是,自欺欺人,但有个父亲,有个家,终究比无根浮萍要好。梧舟,就是现在,我想起来我的家人都葬在漠北了得时候,还是会心痛的无以复加,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是我还是忘不了。所以,就这样自欺欺人只维持表面的和平,实际上也很好。” “梧舟,我还是想有个家。” 她声音里有微微的叹息,“就是我再特立独行,就是我以前再叛逆,再扮小子混帐,但是我还是希望能有一个家,能有一个能够支持我一直走下去的温情的力量。” 其实有我。 穆放在心里念道,那种温柔一直盖满了心中的每一个角落,感人而动听。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来,只是紧紧的握紧了她的手。 情愿无声。 第四十四章 冰消 苏青送走了穆放,想起苏宥的吩咐,便往他那边去。但是站在门口有了近乡情绪,徘徊在彼,不敢进去。 廿一推开门出来,惊异道:“原来小姐早来了,怎地不进去?老爷在里面等了好久了呢。” 苏青微微一笑,“不过是些俗事扰了心志,让爹爹久等,实是我的不是。” 廿一伸手作请。 苏宥在椅子上坐着,手边放着一卷打开的书,一半被卷了,压在另一半书页下面,虽是开了封,但显然苏宥并没有看。 苏青在门口立住,双手交握身前,微微倾身,“爹——先生。” 伴随着廿一从外面将门拉上的声音。 苏宥微微点头,指着身边的椅子道:“坐。” 苏青依言坐下,双手规矩的放在膝上,不敢说话,腰却挺得笔直。 苏宥道:“你不要如此拘束,虽则你并不是我的女儿,但毕竟我们俩也相处了这些时日,你的所作所为我也都看在眼里。何况这事儿,原本应是我女儿的过错,让你来承担,委实不该。” 苏青抿着唇没有吭声。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初失踪回来的时候我对你说的那一桩秘辛?就是顾家是武朝皇族旁支的那一件(第三十一章),当时我说疑惑苏顾两家的关系,同你说了一些事情,你还记不记得?” 苏青点了头。 “妹妹说当初顾府失窃的那件事情同你有些渊源,你又本身是个聪明的,想必能够从这里面看出些东西来。” 苏青再点头。 “你便说说看你心中所想吧,让我看看你想到了哪一层。” 苏青看了他一眼,“南北苏家本是同根,是么?” 苏宥挑眉,“倒不愧是苏晏从小当作男子教养的孩子,心思倒是敏锐的很。” 听到苏晏的名字,苏青唇角抿起一个弧度,她道:“顾家的那本册子我无聊时候便会拿出来看看,记载此事的又正是第一则,看起来印象也自然深一些。 那一条写的是: 清平十二年五月廿三,赵十一至苏,取新生儿。 能够让我大胆往这里揣测的,还是先生当初说的那桩秘辛,让我知道苏家原来有个孩子一直流落在外。清平是昭帝的年号,苏也可以解读为当初的苏家,而新生儿,自然也就是那个孩子了。 这最初是一个假象,因为我能够在里面找到的最初关于苏顾有牵连的就是这件事,所以我大胆的这样想象,再将所得出的结论往里面去套,查看有没有任何纰漏,结果发现没有。” 苏宥点了头。 “你倒是个能想的,但这套路却没有错。南北苏追根溯祖,确实是同一支。这件事从来只有族长知道,当初妹妹来京的时候,实际上也寻过你的父亲,但是没有同他说明这一层罢了。” 这便与晋衡说的那些话对上号了,苏青也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所以实际上真要追溯起来,我们到底还是一家人,不过隔得很远罢了。”他看了看苏青,面上神色有些柔和,“实际上这次同妹妹交谈,她也告诉我了当初玉之闹着让白瑾改名的根源,倒也不是赞同这样的事情,毕竟我的女儿不知不觉成了玉之手里面的一颗棋子,这事儿搁谁恐怕都不会开心,但是我想到玉之当初面上那种拳拳的深情,我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年轻的时候也很叛逆,一心要追求老庄道学,所以欢喜四处游历,不欢喜在商场官场里勾心斗角。当初知道妹妹要进宫,我要继承家中商业的时候,我很不喜,父亲又*,非要强迫我答应他的条件。我被他那种语气惹到了,非常不服气,一气之下直接夜半私逃,离家出走去了。” 苏青面上有些惊讶神色,坐姿也不像之前那样严整拘谨,凑过来问道:“离家出走?” “是啊。”苏宥笑道:“现今看不出来了是不是。我小时候实际上很皮,跟你父亲是同样的性子,大概苏家的人骨子里都有着这么一点子叛逆,反正我那个时候是身上只带了一百两就走了。 因为父亲在楚越那边的商界里面势力很大,所以我不敢带银票,就怕去兑的时候被人发现。带的是纹银,重是重了点,但胜在安全。但是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就只管拿出来用,结果就被别人在暗地里盯上了。 我小的时候对赌术特别感兴趣,但是因为父亲压制着,我从来没有学过。但是这种越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要,就是现在得不到,那种渴望却一直藏在心里,要是有机会,哪怕一个小小的机会,那种渴望也会像久困的猛兽一样猛烈撞击牢笼,然后张狂的扑出来。 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怎么克制这样的渴望,只凭着感觉就去了赌场。开始的时候我运气很好,不需要太费心就赢了很多银子,把我身上的一百两翻到了一千两,庄家怕了,就换了一个人来跟我赌,这个人赌术很高明,很快我就把身上的钱,原来的和赢来的,输了个精光。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进过赌场,身边的人一直在起哄,希望你继续赌下去,而你在输了之后还想着能够一举翻盘,打死了也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会那么差。 所以那个时候我继续赌了,没有金钱做赌注,我说,就用我的右手吧。 庄家笑了,说:‘好。’” 苏宥顿了顿,苏青的眼光瞥向他的右手,看见还是完好无损,轻微的吐了一口气。 苏宥察觉了,同她笑道:“说来我还是比较幸运的,没有真的断了右手。但当时我确实是输了,不可置信的看了赌桌,又看了看周围聚拢过来的赌坊的打手,果断的选择了逃跑。 我就是那个时候遇见了我的夫人。” 苏宥的嘴角绽放出笑容来,温暖而贴心,连苏青看了,心也忍不住一动。 “这世上多是锦上添花的人,但我那个时候被逼到了绝处,却偏偏只有你母亲一个人肯对我伸出手。那个时候我才明白雪中送炭的真正含义。” 他笑道:“所以我很能够明白玉之的心境,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命定的另一半,在没有遇上那个人之前,你只当爱情不过尔尔,但当你遇上那个人的时候,才会明白从前那许多年其实都白活了。 这种遇上命定之人的感觉,有些人穷其一生也未必能够遇上一次,而对于我们,当感受到这种感觉的时候,就要拼尽全力去把握住它,才不会在以后想起来的时候存憾。” 他面色原本的抗拒神色消失无踪,“所以,孩子,我明白你们,也知道你失去亲人的苦楚,先前是我心急失了平静,言语都太伤人,我很抱歉。何况我们本来就应是一家人,若你不弃,便还是唤我一声爹爹吧。” 苏青顿时感动的什么都说不出来,哽咽着叫道:“爹爹。”眼睛里面已经全是水光。 苏宥揉了揉她的脑袋:“好孩子。” 眼中已有了笑意。 第四十五章 韩裕 廿三听见铁器敲打的声音,清脆缓慢,很有规律。他在心里默默念,数到第三十五声的时候,马车经过了一块凸起,车厢有轻微的震动。 他颤了一下,随即摸动着车厢内壁,稳住了身体。 但是眼前依旧很黑。 他眼睛上早被田广蒙上了一层黑布,末尾扎得很紧,让他看不见东西。本来他还堵田广不肯真心合作来着,但那小老头只是嘿嘿的笑:“爷就甭为难小的了,公子蛰居东南这许多年,事情还没成之前,当真不能让人知道什么来。”他本想反驳,但是看见姬篱冷静的眼神,忍住了,没有开口。 旁边有轻浅的呼吸声,平缓淡定,廿三抿抿唇,“主子?” “不必担心,我还在。” 耳边传来姬篱低沉的声音,廿三听了,心绪竟然出乎意料的平静下来。 但是路途漫漫,他们一路上只能够听见马车驶过青石板地面的声音,一层一层的重复下去,单调无聊。 而在这样的寂寞声音里,脑子里面就会无法控制的胡思乱想,把各种可怖害怕的场景通通在心里过一次,没有缓解半点“旅途”的劳累,反倒让自己越发感到害怕。 廿三现今就是这样的状态,他继续默念,念到四十一的时候,又有些忍不住:“主子?” 姬篱声音依旧平缓低沉,带着令人静心的力量,“不要担心,就快到了,想些开心的事情才是。” 廿三听了,便勉力使得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 再一次从头开始数,计到二十三的时候,马车颠簸了一下,停了下来,廿三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气。 有人(力道不像田广)拉着他们下了马车,摘掉蒙住他们眼睛的黑布。 面前是一个两进的小宅子,影壁大片留白,只左侧下角飞飞扬扬的写了一个“韩”字,姬篱的面上勾起了淡淡的笑容。 韩裕在庭院里摆了桌椅板凳,中间围了烤炉,看见他们两个被引着进来,度他们面上的神色,笑道:“两位倒是好心性,这样一路过来,神色却是半分都没有变。” 姬篱笑道:“若论心性,当比不上韩家公子,能够忍辱在楚越地待上这么多年,心性不可谓不坚毅,玉之佩服。” 韩裕哈哈大笑,请他们坐下。 旁边的随侍退下去,韩裕和姬篱相对而坐,廿三坐在稍微远些的地方,正襟危坐,背挺得笔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这边。 韩裕上下打量姬篱好一会儿,“我一直当我今日要迎来的应该是二皇子姬越,却没有想到是平素不问声色的三皇子殿下。” 姬篱微微一笑,“抬举。”他嘴角的弧度很明显,“我本来也一直当我要见的是杨家人,他们在东南部署广大,本身又掌握着户部,当时管着整个卫国的财路,要是想要在东南一带留下命脉和财源来,委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但却没有想到是掌握着兵权的韩家。”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但却都很有默契的没有提起为什么能够在当初那场变故里保持命脉下来的根源。 韩裕邀姬篱饮茶,是上好的雪山银针,但姬篱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他心中存着事情,所以多少有些不安心。 韩裕见了,笑道:“倒是少有人能对属下做到你这一步。” 姬篱微微一笑,“苏信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个单纯的属下,我们自小就是一起长大的,关系自然不是别人可比。何况他一片拳拳真心,就是不能等量回报,至少也应该有所挂牵。” 韩裕有些感悟的点了点头,“你倒是个重情义的。”言语间彷佛有些别样情绪,但这样的情绪也不过一瞬,他随后道:“当初的五大家族现今零落到只剩下咱们两家,但敌人却都是一样的,你肯定明白我的想法,否则你也不会轻易跟着田广到这里来。” 姬篱点头,“不错,我知道我们是可以结成同一战线的朋友,但是我心中尚有疑惑。” “你想知道我的底牌是什么?” 姬篱笑着点了头。 “倒也不见得你非得全部展现出来,但是我想,既然你们有心合作,至少也应该拿出来一些诚意。” “这是自然。”韩裕笑道,“但是实际上你心中也在怀疑,韩家究竟有什么样的资本能够和你们苏家谈合作?毕竟这么多年一直是苏顾两家占据了江南之地,官商都已经没了别人可以容身的位置,跟韩家合作又能得到什么样的利益?对不对?” “当然。” 韩裕笑道:“这是自然,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总要掂量掂量才敢下口,否则万一入腹才发现那实则是个秤砣,一沉到底,拖了后腿又怎么办。所以我早就准备了我的诚意。” 他伸手往外面招了招,走进来一个面目清爽的少年。 姬篱挑了挑眉。 “不错,苏顾两家早就占据了楚越地,但这并不说明别的势力就一点都渗透不进去了。” 他拍了拍手,那少年便柔行向姬篱这边过来,面上有着柔弱神色,风采竟是一点不输女子。姬篱面色如常,却伸出手将他推远,笑道:“韩公子大概会错了意,虽则我一贯留恋楚馆,但却对男风没半点兴趣。” 韩裕玩味的看了他一眼,给那少年使了个颜色,笑道:“是家人不懂规矩了。这少年是桃色阁的头牌。” 卫国贵公子里其实有不少大爱分桃的人,有这样的需求,就必然有这样的市场。桃色阁就是其中首屈一指的地界儿。 姬篱在韩裕的面上打了个转儿,“原来是剑走偏锋,韩公子倒是有个好心思。” 正统的市场被苏家独占,韩家就只要剑走偏门,从楚馆赌坊之类的地方入手。 但是姬篱还是挑了眉,“公子应该还有依仗才是。” 韩裕笑道:“跟聪明人说话,从来最轻松也最累,三殿下无愧是个聪明人。” 姬篱有礼的点了点头,没有开口。 “不错,我还有依仗。” 韩裕道:“苏顾两家争的是整个东南,但是韩家从来不是这样的心思。一则是当初的财力尚不足以支撑如此,二则是韩家只记得顾家曾经的所作所为,所以立下的志愿从来只是扳倒顾家。” 他对姬篱笑道:“所以我从来布局不在名利财宝,我只紧盯着顾家的所作所为,这么多年,这么多代的层层传递下来,我想,整个卫国,恐怕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顾家了。” 姬篱这才露出来来此的第一个真心笑容,淡淡地道了句:“好。” 两人再度相视而笑。 第四十六章 雪落 二月底的时候,贤妃又派了人来请苏青入宫,苏青知道这消息的时候正在练帖子,名家的隶书,起转都得了神骨,落笔却略微重了些,好好一张字便这样毁了。 她讲笔搁下,让行非去把宫中来的嬷嬷请过去喝茶,叫上知归来拾戳她自己,闭了眼什么都不管,心里却在捉摸贤妃这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南北苏家本是同根,照着苏宥的意思,也不至于将她往死路上逼,但是贤妃不一样,照苏宥说的,她的权欲心重的很,本身的寄托又全部都在姬篱身上,否则当初她也不会让华千仪带来那么个条件。所以苏青心里有这么点自知之明:要是她哪一天真到了阻挠她大业的地步,她一定会毫不手软的杀了她,才不管内里势力动荡,一定要先斩草除根了再说。 但就贤妃这样心思计较的性子,又哪里容得她借着苏家的势力在京城里横行?少不得要赚点本儿回来。但是苏青自认自己通身上下也没个可图,又能给贤妃回报些什么呢? 她觉得大抵同她原本的身份有关,便想父亲是否有告诉她什么东西,能够让她于此混局中安身立命的?但想来想去,没个主见,倒是知归已经弄好了妆容,望着镜子看她的神色, “小姐,这样装扮可好?” 苏青见她面上有忐忑神色,将心中的思绪按下,笑道:“知归你一向是会打扮的,怎地今日这么没信心来?既是经了你手的,我自然是满意的,你不要担心。” 知归抿住嘴唇,弧度微微的勾起来,笑容清幽缱绻,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朦胧柔美态度,苏青眼见了,微微一愣。 她言语随心,随后便笑道:“我今日才发现,原来不止行非是个美人儿,咱知归也是个美人儿,不过不同于行非那样明丽的模样,让人一见就觉眼前一亮,却是十分耐得看得。” 知归笑容更美丽了些,“小姐,您就知打趣我。” 苏青微微一笑,“哪里是打趣,就咱知归这模样,就是放京城里也是绝对能够记得深刻的,何必妄自菲薄?” 她伸出手拉住知归的手拍了拍,目光扫过她直接分明的纤纤手指,笑意更深了些,“走吧,咱们不要让姨母等的太久了。” 知归点头跟上。 在宫里换了轿子,小黄门抬着她往广阳殿的方向去,苏青昨夜睡得并不好,这会儿就靠着车厢内壁准备小憩一会儿。至于贤妃的心思,她却没那个心思再去猜,反正猜也猜不到,不如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好。 但轿子并没有走多少时间,就停下来,苏青揉了揉太阳穴,挑起帘子问跟在外面的行非,“行非,这是到了么?” 行非福下身来,“小姐,是太子殿下派人来了。” 苏青挑了挑眉。 贤妃身边的嬷嬷被放走,跑回去跟贤妃报信,小黄门却抬着苏青转了方向,往东宫去了。 苏青用指骨揉了揉眉心,心里面在骂:这一群王子皇孙皇亲贵胄整日都是没有事情做得么!一个贤妃已经够麻烦了,现今还跑出来太子,这样争来抢去的,是要闹哪样? 她心里面怒火烧的旺旺的,但是面上的神色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手指交握在一起,有一丝凉意窜了上来,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吐了出去。 姬允在凉亭里等她,现今天气回暖了许多,在亭子里也不见得冷,何况姬允还在中间放了烤炉,桌上煮了茶。 他在那边坐着,只披了件薄氅子,挺直的背部却带风骨。 其实文皇帝这几个皇子生的都不赖,女子能够入宫来的,不管是被选进来的,还是皇帝出去游玩看上的,相貌都不至于差到哪里去,再加上宫里面严苛的礼仪训练,就是相貌一般的,那通身的气度也绝对不一般,看来也自然是十分养目的了。 但是苏青现在一点欣赏的心思都没有,她这几日受了凉,身体非常不适,心情也当然好不到哪里去,否则也不至于要把自己困在书房里练字。但是偏偏这两人什么都不说就直接让她进宫来,进宫也就罢了,还要她层层揣摩他们的心思,让她越想越烦躁。 就算是在轿子里已经做了好多次深呼吸,苏青在看到姬允面上那种彷佛势在必得的笑容的时候,交握的手还是紧了一下。 她深深的吸入一口气,抬起头笑道:“太子殿下真是个雅人,下臣虽只是个焚琴人,却少不得要来附庸风雅了。” 实际上手指甲已经掐进了肉里。 姬允只见到她的笑面,便也笑道:“苏大人说笑了,到底也是父皇钦点的状元郎,哪里会是煮鹤那样的俗人。苏大人请坐。” 苏青依言坐下。 姬允道:“其实原先就想找苏大人来一聚,庙堂也好,桑麻也罢,就是随意东家西家的交流,也是好的,但却偏生一直没能找到机会。今日听闻贤妃娘娘请苏大人入宫来,就赶紧派了小黄门过去,唐突了大人,是允的不是。”他给苏青满上茶,端杯,“允以茶代酒,敬大人一杯,以言大人光风霁月的心胸。” 苏青实际上一点心情都没有,懒懒的只想在自己的庭院里呆着,但这是宫里,不能够行差半步,所以她也抬了手,脑袋却有些昏沉,想不到什么好的说辞,便只道:“殿下客气。” 姬允这番却紧盯着她面上的神色,见了,笑道:“大人彷佛言不由衷,可是还在气允之前的越礼相请一事?” 苏青勉力一笑,“殿下说笑了。不知殿下想说什么?姨母还在广阳殿里等着,盼了这好些日子了,再让长辈等着,委实不该。” 倒是一顶孝义的大帽子。 但姬允只是笑:“大人不要担心,本宫已派了人往广阳殿去了,君臣相会,想来贤妃娘娘会体谅的。” 苏青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君臣?她是臣子不错,但是姬允是哪门子的君?文皇帝还在上头坐着,他竟然就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姬允见了她面上不以为然的神情,笑道:“难道暮归还在指望着三弟回来?此番东南之行必然坎坷,三弟出发之前也早已明白,暮归又从何认定他一定会安然归来?” 如果不是之前华千仪说过的话,苏青现在肯定阵脚大乱,但是她只是平静的抬起头,看着姬允,冷笑:“太子殿下好自大,真生以为这世上事都按照你的心意来?” 这话一出口,苏青就觉得彷佛全身的血液都上涌到了脑袋,猛地站起身,将桌面上的茶具统统扫了下去,对着姬允的眼睛,冷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苏青感觉到自己脑袋外面被覆上了一层东西,有些暖意,但是摆脱不了,让她听不清外界的声音,就连眼中所见,实则也有些模糊。 她只模模糊糊的感觉到有人向着她聚拢过来,凭借着苏晏曾经的教学,将那些人打出去,慌慌张张的往外走,身形有些踉跄。 行非在檐子下面看着,面上有焦急神色,但是眼睛里却很深沉。 她一直站在那里等着,眼看着苏青跑远了,雪落下来,然后她突地支撑不住身子,一下子就栽到了地上。 行非的嘴角突然有了一丝笑意。 --------------------------------------------------------------------------------- 亲们,行南胃病犯了,有点难受,这章也算仓促写就,所以如果大家见到逻辑不对,情节过于跳跃或者文中有虫的地方,欢迎捉出来。行南看了会改。多谢大家。 第四十七章 曾经沧海 消息由嬷嬷传到贤妃耳朵里面的时候,贤妃正在和华千仪喝茶,老嬷嬷在远处拜倒,声音洪亮的禀报了此事,花千仪听闻,脸色就有些白。 她目光在贤妃面上打了一个旋儿,“娘娘?” 贤妃面上却没有慌乱表情,嘴角甚至还抿了点笑意,“千仪,怎么了?” 华千仪往嬷嬷的方向瞥了一眼,又见贤妃面上毫无担心神色,想了想,问道:“难道娘娘早知此事?” “不知。”贤妃摇头,端起茶杯来,吹散茶水面上那一层茶叶末,抱着杯子进了一口,抬起头来笑道:“难道在千仪心里,本宫就是个无所不用其极,外加心思手段狠绝的人?” 华千仪连忙低头道:“臣女不敢。”她顿了顿,见华千仪并不说话,犹豫了一会儿,问道:“娘娘不担心?” “担心什么?” 贤妃在笑,但华千仪却还是有些惶恐的低下头去。虽则跟着贤妃有这许多年,但华千仪还是摸不准她的心思。很多时候,明明上一秒还见着她在笑,下一秒就见她冷下脸来,言语神情都像在冰里走了一遭似的。 贤妃见她一直低着头,一副不敢直视的模样,笑道:“你是怕苏青有了什么意外,不便跟玉之交代?” 华千仪没有说话。 贤妃道:“你倒是对他掏心掏肺的很。” 这话有些冷意,华千仪有些心怕,立刻就跪倒了旁边,“主子息怒。” 连称呼都变了。 贤妃冷着眼看了她半晌,“起来!堂堂华府的千金,再落魄也要拿出气骨来,动不动的往地上跪,算怎么回事!” 华千仪心惊胆寒的坐了回去。 贤妃伸出一根指头,往她脑门上戳:“亏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么现今越发不中用了。我从来都教你些什么?就是女子也应该有大气象,不能因为男子而乱了心智!结果你还是令我失望!” 华千仪没敢吭声。 贤妃收回手,面上又恢复原本的神色,“若说起这事儿的起因,也跟男女情愫有些关系。玉之之前带回来的那个行十三的姑娘,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平素见着很是乖巧,所以此番玉之把她遣去了苏青身边伺候,似乎被苏青改名了叫行非。” 华千仪心思灵巧,很快就想到了其中缘由,但是她有些疑惑,“这姑娘平素见着不是个愚笨的,这番行事,岂不是日后都要站在玉之的对立面了?哪有人这样?” 贤妃道:“这里头有两则,一则,大约是她眼见再也不可能,索性破罐子破摔;二则,却极有可能本就是一场计谋。” 华千仪皱了皱眉头,“可这从来未有风声传出来,何况若是如此,苏青就极有可能处在危险位置,这又哪里是玉之想要的?” 贤妃哼道:“盛京里人从来说你光风霁月,心胸宽广,不拘小节,我倒觉得一点都不是。哪是你这样想的?”她看了华千仪一眼,“我这些年教你的,你到底学了几成!” 华千仪被训的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也不想想,这宫里毕竟是陛下的地界儿,就是宫人再每个规矩,要吃百家粮,最终的主子,肯定还是陛下,这宫里发生这样大的事情,陛下还会不知道?” 她哼道:“姬允果是个没脑子的,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我疑惑的是,他一向把顾女萝当做是麾下第一的谋臣,哪里会不经她的同意就做了这事儿?还是顾女萝这是在将计就计?但这对姬允又有什么好处?他们可一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呢。” 华千仪闻言也思索了一番,“那娘娘觉得十三是真心投诚,还是假的?” 贤妃瞥了她一眼,“真假又如何?” 华千仪疑惑的皱了眉。 “当真看不出来你哪有盛京里人所说的十分聪明,还是你刻意要在我面前扮愚,怕我听了不对像从前一样训你?” 华千仪吐吐舌头,没有说话。 这动作很孩子气,贤妃见了就笑了,“倒是许久未见你面上的这幅神情,见了还当真蛮怀念。”这一来,她面上的神情倒是柔和了许多,“若是假的,自然轮不到咱们来担心,就是真的,以这样冲动和感情用事的性子,可见首要的是玉之的心思,只要他回来随意给个许诺,还怕她一直在姬允那边呆着?” “这么轻易?” 华千仪明显有些不信。 贤妃却有些喟叹的道了一句:“真将心意心心念念放在别人身上的人,思维举止都不可以常人度之。” 见她面上有些怀缅神色,华千仪有些好奇,但却忍住了性子没有问。 贤妃见了,恢复过来,笑道:“所以我一贯坚持让你多外出去走走看看,结交一些人,也不唯是为了扩充我们这边的消息渠道,也是希望你明白这世上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女子所求,从来也不应唯爱情。你现今可明白了?” 华千仪乖巧的点了头。 贤妃又道:“但这事儿毕竟是在宫里发生的,见证的也不少,所以真要归结起来,还是陛下的心思是关键。但我仍然疑惑顾女萝亦准允此事的态度,不知她在背后又下的是什么棋步。” 华千仪道:“或是他们此番行事不定就是要对苏青不利,而是听了十三的意思,要将苏青收到他们的麾下去?以此来对玉之造成打击?” 她声音转为喃喃,“能让苏青心意动摇的,不唯也就是她的父母,她母亲是受不住牢狱里的艰辛,兼之身体一贯不好,比他们都先走了一步,是当真死了。但救出苏青与薛凯带毒药前去逼迫余人服用之间,有个时间差,而十九当初也并未详查,死者是否是真的苏晏……” 她眉头蹙起,“难道苏晏还活着。” 但贤妃却坚定的摇了摇头,“不,苏晏已经死了。” 华千仪看过来,疑惑贤妃为何如此肯定,但贤妃只是端起茶杯,饮茶,面容挡在杯后,看得并不真切。 放下杯子,贤妃面上再度恢复平静无波的模样,“你便回去罢。苏青的事儿只需看着陛下的意思来就是了。顾家就是暗里势力再厉害,明面上却还是要服从的,仔细注意些也就是了。” 华千仪点了头。“是。” 只是面上仍有探寻神色,嬷嬷走上来引着她出去,她福了一个身,告退。 直至华千仪不见身影了,贤妃才轻轻的逸出了一声叹息,伴着一个轻微的名字: “阿言。” 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老嬷嬷送客归来,垂首在贤妃旁边立住,眼里似古井无波,她声调平稳,缓缓的说了句: “娘娘,节哀。” 第四十八章 事不由人 不惟贤妃此处,童彦也将这消息报给了文皇帝。 赵和见了童彦,早早的就退了出去,文帝正看着大臣上来的折子,见了赵和的举动,微微点了点头。 却在闻言的时候向着童彦侧了头,“哦?”他挑了挑眉,“顾家这又是有什么把戏?” 童彦摇了摇头,表示并猜不出,却道:“但彷佛这次是太子自作主张,之前并没有跟顾家人说。” 文帝摇了摇头,“却也未必。毕竟他现在还要借助顾家的力量来成事,若当真在此处就违背了顾庭的意思,未免太不明智。何况若真有个什么事件,能出面解决的,终究还是顾家。” 他的目光转向童彦,“你还是没有收到老三的消息?” 童彦摇头,“苏家的势力,我们能够查到的都去查了,但是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大家都还是慌慌张张的模样,就是顾家,明里暗里派过去的人也排查了好些时候了,但也没个踪迹。彷佛那两人就那样凭空消失了。” 文帝一笑:“那你下一句莫不是就在说,天也在助他,要他成事?十足的真命天子?” 童彦躬身,“奴才不敢。” 看了他一眼,文帝道:“行了行了,甭拿这副奴仆样子来寒碜我,你跟了朕这么些年了,难道还听不出来朕意思里的真假?” 童彦微微一笑。 文帝便又道:“那老三手底下那个行十九的现在到了哪里了,你查到了没有?” 童彦点头,“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不过一般人想不到就是了。” “嗯,你派人多盯着一点儿。楚惟昀虽然看重老三,但至多是老三去亲自拜访他,绝不会是他自动出山。这里面应该有点别的故事,你着人盯紧点,看看是那边的人。” “是。” 文帝批完一个折子,后仰到椅后靠背上,问:“童彦,你觉得朕这三个皇子如何?” “奴才不敢妄评。”童彦躬了躬身。 “让你说你就说,这样磨磨唧唧的做什么。” 文帝闭了眼,小憩,耳朵却没见放松,等童彦说话。 童彦想了想,“三位皇子都各有些特色,太子自小被陛下教导的敦厚些,又兼着顾家在旁一贯教唆,行事却是个无甚主见的;二皇子性子跳跃,活泼开朗,府内倒是有不少有能之人,相交之友亦是不少,但却少了些行事的果断魄力,可称王,却不可为君;只这三皇子奴才看觉得是个心思深得,小时候见着倒是个沉默寡言的,后来行事风流,一味的只流连花丛,彷佛是个不学无术的,但之前来胆敢跟陛下谈条件,言语不畏而信誓旦旦,却到底不是个简单角色。” 文帝张开眼睛瞥了他一眼,“你这话说得,中肯却也不逆耳,当真油滑得很。” 童彦笑道:“也是陛下教的好。” “若真论教的好的,还是苏简茹(贤妃)首当无愧。不然老三现今哪能有这样的成就?” 童彦陪笑道:“陛下也有教导之功啊。” “你不必来安慰我。你又不是不知我在老大身上费得心思。” 童彦闻言便抿了唇,没接这茬。 但深夜到底有怀缅,文帝靠着椅背,有些感怀的道:“若真论是初始时候,寡人也是将这三个孩子同等对待的,又因着思及幼年被顾家辖制的精力,对允儿总是有诸多辐照,惟恐他重蹈寡人覆辙。至于老二老三,也不过是存了想要分他们一个闲散王爷的心思,对他们虽则也是关爱,但到底不至偏颇过了允儿去。” 童彦道:“陛下亦是父母,对子女的心思到底可怜。何况皇室与顾家这许多年,早已习惯了彼此这般相处。陛下是个敦厚之人,何况天下太平,顾家行事也有分寸,到底没有破而后立的心思。” “你倒是看得透彻。” 文帝微微一叹。 “朕幼年失怙,所存亲者不过顾家耳,但这家偏又是首要的大家族,就是手心手背均是肉,到底也有个偏颇。因了这样的事情,朕总期冀着能多给允儿些关爱,以避免他同我幼年一般产生绝望情绪,这于心志不利。而我中年所为,铁血无情,当真是伤了不少老人的心,以致使他们辞官归去,中央地方便只顾家独大。所以北靖突犯,西夷剧险,内忧外患,险成大害。 这算是朕的孽障,亦是心结,所以到今日都忘不掉。” 童彦垂手侍立,没有言语。 文帝中年所为险些造成国家根本动摇,后面虽然勉强稳住了,没有造成国家覆灭,但其对文帝的打击,仍然很严重。童彦从未听过他直说此事,但作为幼年就陪伴在他身边的人,童彦自认对他的心思很明白。 文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实则童彦能够明白文帝接下来想说什么: 他自幼疼爱太子,对他总是诸多纵容,又有心让他与顾家,尤其是顾女萝处好关系,对他日后掌权才会多有裨益。所以他从来没有阻挠过太子和顾家接触,哪里就知道太子耳根子软,到现今竟然句句都听顾家的? 苏晏之死应该是最直接的一个引子,原先赵和还没有提上来的时候,文帝身边跟着一个年老的太监,叫于贯,也是跟在文帝身边多年的情分。但因着于贯对于太子的指点,直接造成了苏晏的死亡,文帝知道后二话不说就直接将他打发了。说是遣他回去养老,实则是早就在暗里下了杀手。 赵和是个平素做事一般的,但因着文帝惟恐身边再有人是顾家出来的,就选了个平素表现一般,心眼实诚的,放在身边才觉得放心。 但就因着这么一回事,陛下却是怎么都没那心思去想怎么培养太子了。并觉得当真应该反思,难道真要一个傀儡坐到帝位上,由着整个大卫国交给顾家去糟蹋? 童彦垂着手,依旧沉默。 其实皇帝的位置并不好做,很多人只看见了人前的风光,于是也想要这样的风光,就拼了命的往这个位置上跑。但是实际上只有坐到这个位置才明白,其实这个位置后面很多心酸,要不眠不休的想很多事情,北靖,西夷,楚越,家族,前后内外,根本数不清。何况还总出现各种问题,自己手下的,家族手下的,才进来的新人,依仗他人的老油条,大大小小,不可胜记。 其实历史上颓废荒唐的皇帝也不是没有,但文帝总觉得,既然这国家已经到了他手上,他就要对这个国家负责,所以于人于事都很费心思,尤其是中年那事件之后。 所以其实文帝这个位置坐的很累,偏偏这个位置必须要坐到生命终结,担子才能卸下来。若是这担子能够个年限,哪怕十年二十年,有个年限,就好歹有个希望,但却偏偏无。 童彦叹息心意越发沉重,那边文帝却开了口: “你让人把十九的消息透露给苏家,让他们自顾去联系老三吧。” 童彦微微一怔,由心感觉到一阵震动,凉意瞬间浸满了他全身。 但他却还是服从的道了一句: “是。” 第四十九章 音讯(已补) 韩裕这几日同姬篱处得很好。 两人都是世家大族出来的,言谈从容优雅,又都熟悉经典,随意东西相谈也十分合拍。廿三在旁边冷眼看着,心里计算着日子看韩裕什么时候肯告知苏信的下落。 也不知道是廿三眼神太热烈,还是韩裕到底有君子的自知之明,跟姬篱若无其事的随聊了五日之后,终于将姬篱请到了书房,递给了他一张地图,上面星罗棋布用各种不同的颜色的墨标注了记号。 韩裕道:“这几日愚兄就在弄这个,也难为玉之肯静心等到今日。” 韩裕年长,通了年月之后,姬篱就一直以兄呼之。 姬篱笑道:“韩兄暗里观察顾家多年,想必早已胸有成竹,小弟对东南知之甚少,自然万事听韩兄的安排。” 韩裕微微一笑。 “玉之这份养气功夫倒是十足的好。” 他伸手邀他坐下,将地图规规矩矩的摆在了桌面上。 姬篱凑近看。 地图画的很抽象,城郭河流都只是单纯的一笔带过,还好姬篱早就让廿三把这临近几个城的地图拿来看了,所以对于这地图上的东西,好歹也算明白。 但他对于韩裕标注出的有几个地方有些困惑。 “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地界儿是个戏院,这儿是仓库,这儿是寺庙。”他伸出手在地图上的几个地方点了点,清楚的报出位置,“就算这些地方是顾家手下的,他们又怎么会想到把苏信藏在这里?” 何况韩裕还用的是朱砂标记,彷佛鲜血淋漓,一眼望过去,很醒目。 “以苏家在此的势力,要翻查顾家在此房屋是否有暗牢之类,很简单,要进去探查也很简单,何况毕竟那是对外的宅子,明暗势力到底不能够布置的太多,所以宅子必然不是顾家藏人的首选。” 姬篱点头,这个自然。 “但是这些地方,”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修长有力,看着也觉美感,“这些地方平素都是人来人往的,顾家想要部署个什么,可就更不方便了。” 韩裕笑道:“就是没有明面上的人员部署,如果在这里面修建暗工程,用机关把人困住,又如何?甚至不必刻意去看顾,行进间又让人找不到马脚,不是很好?” “那依着子绰(韩裕字)的意思,该是仓库最有可能了。” “用朱砂标注出来的地方可能性都蛮大,我派遣了人去查看,虽说也排除了一些地方,但还是有好几个地方留下来,需要我们硬闯。” 廿三原本在旁边垂手立着,听见这话抬起头来看了韩裕一眼,“韩公子这法子损耗为免太大。” 有些怀疑他的意思。 说完便又低下头去,彷佛从来没有抬起头来,只沉默。 姬篱看了廿三一眼,没有说责备的话,反而将目光转向了韩裕。 韩裕当然明白,笑道:“我自然明白玉之的顾虑,但这派遣出去的人自然也不应该单独是我的。所以便由玉之先选两个地方吧,剩下的朱砂标注的地方就留待我来就好。” 这个条件倒算公平,姬篱笑了一下,爽快答应,在地图上选了寺庙和戏院。 这两地的人流量都比较大,条件限制,有很多地方就不能够修筑地底工程,同样是这样的原因,顾家就是在暗地里布置人手也会受限。 这两个地方算是这里面安全些的了。 韩裕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爽快的把剩下的那些地方给接了下来。 其实姬篱这其实有一点欺负人的嫌疑,但毕竟韩裕也不是个真正实诚的人,心眼儿多多的,哪会那么容易就把自己的势力给覆灭了?二则虽然呆的这里是韩裕的地盘,但毕竟是韩裕寻求的合作,主动权在姬篱这边。他对之前韩裕的故弄玄虚还有些耿耿于怀,见到机会肯定还是要小小的敲他一笔的。 这事儿算是说成了,也是他们的第一次合作,彼此之间都要拿出十足的诚意来。所以韩裕随后就没再强留姬篱于此,请他回去召集手下的人。 姬篱当然笑着应了。 回去的路上廿三一直皱着眉头,姬篱见了,问:“怎么了?” 廿三摇了摇头,“主子信任韩家这公子么?” “暂时却也还是信得过的,毕竟这才开始,怎么都不至于太不给对方面子,但内里打得是什么算盘,走一步算一步吧。” 廿三就点了头。 苏家在这里的宅子修建的也蛮大气,整房的绵延过去,霸占了一条街。 廿三跑过去叩门,来开门的是个年轻小伙子,看了他们俩华贵的衣服,垂手躬立,恭敬问道:“请问公子找谁?” 姬篱上前,“敢问昱旷(苏峥)在么?” 小仆恭敬道:“在的,公子请。” 早有小仆跑进去跟苏峥通报,苏峥愣了下,迎出来,见是姬篱,笑道:“就说是谁呢?原想着你之前好些日子就到了这儿了,老早前就在左顾右盼,却谁曾想到今日才将你盼来。” 姬篱亦拱手笑道:“途中见了一失散许久的好友,左右耽搁下来,却是现今才上门拜访,实是我的不是。” 苏峥迎他进去,路上想起了,左右问了些,待进了书房,仆从都退了出去,苏峥这才仔细的上下打量姬篱,半晌,才舒了一口气道:“玉之你无事便好。” 姬篱笑道:“我早先不是说了,途中是见了一失散许久的好友,这才来得迟了,何况以我平素遇敌不死不罢休的睚眦性子,真要遇上的是对立面的人,我哪里还会安安稳稳半个音讯也不给你们留下的?” “话是这样说,但少不得还是要内心惶惶。”苏峥请他坐下,亲倒了一杯茶给他,问:“那人是谁?” “先前那韩家的公子,名裕字子绰的。” “倒是个大来头。”苏峥眉头皱了皱,姬篱笑道:“倒也不必过分计较,毕竟韩家也还要同我们一道对付顾家,所以现今倒也不必太过担心此人。倒是十九,让我放心不下。” “十九对你最是忠心,这种卖主求荣的事情他是断断不会做的。” “哪是这个。”姬篱摇了摇头,“十九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自来心气高得很,是半点作小服低都不肯的,若是顾家又非得严刑加身,他岂不是白白受罪?” 苏峥听了,唇角翘起来,笑道:“也难为你是今日来到,我昨日正收到来京的信件,你看看。” 姬篱本见他没个过问苏信下落的意思,正觉得奇怪,冷不丁的听他说了这话,赶紧问道:“怎地?京里有信来?还说了十九的下落不成?” 苏峥笑着点了点头,把信件给他递了过来:“倒不是走的华家小姐的路子,但毕竟准确无误的寄到我这里来得,便想着应该还是咱们的人。” 姬篱挑了挑眉,接过信来,快速浏览完了正文,看见左面下边角画了一个小小孩童模样的图案,他一下子笑了。 “这番,倒真是拨云见日了。” 第五十章 其真邪?其真不知假也 苏信抬头看见窗外面明亮的月亮,是朔月,光芒却很明显,周围的星星都有些显不出来。他在椅子上坐下,手拂过木制桌面,看向对面的人。 是个穿着布衣的老者,须发尽白,脸上的皱纹却并不明显。 苏信幼年的时候在宫里见过他,隐约记得他是个挺和蔼的老人,所以对他现今面上的无神色有些觉得不习惯。 “原来于老没有死。” 于贯一笑:“小老儿哪会那么容易死?老奴说好了要随陛下去的,怎么能在陛下还没有去往西极之前先他一步去?” 苏信嘴角不以为然的一瞥,上下打量他,“按理说陛下是绝不会允许你还活着的,顾家也应该深谙这一点,怎么你这么命大,竟还寻到了庇佑?” “小子想套我的话?” 于贯看了苏信一眼,缓缓道:“活到我这个岁数的人,见惯了宫廷里的各种倾扎内幕,心里面对什么都有一杆称。”他的眼光含义深长,“也不惟是我,就是你,若以后三皇子殿下袭了正统,照旧放你在身边伺候,历经一些年岁,你也会变成我这副模样。” 苏信只是再度瞥了瞥嘴角。 “你不信?” 于贯笑道,声音不见得欢快,但也不比他在宫里和唱的尖锐,缓缓的沉下来,倒真彷佛想出自一个隐居桃源的世外高人之口。 “狡兔死,走狗烹,先人的道理并不错,不过是我们在这个环里,看得不清楚罢了。” 苏信没有开口,低下头看自己交握在一起,放在桌面的手,烛光微弱,映照出边角稍有些透明的轮廓,深夜里涵盖一丝温暖气息。 尽管手本身冰冷。 于贯并没有在意他的表现,事实上,在来此之前,他就在心里设想了最坏的情景,但还好,苏信并不过于排斥。 他们俩才有幸心平气和的坐在了一起。 “我与你的经历实际相似,都是自幼待在主子身边,他们都有这个野心去争夺最高的位置,我们都是他们手里的一员重将,我们都被他们信任,并也信任着他们……但是,今日的我走到了这个位置。” 于贯顿了下来,目光看向苏信,“那么,你又凭什么认定今日的我不是明日的你?” 苏信抬起头笑了笑,“北靖一贯是大卫的强大威胁,苏晏又是北边的主心骨,你间接害死了他,又来谈什么无辜?” 但于贯面上没有半分愠怒,声色柔和,竟让苏信觉出有几分温润之感。 “我并非无辜,我跟着文帝这么多年,为他做过的事情不少,手上早就沾染了鲜血,怎么都洗不掉。所以我不算无辜,比起那些被人或买凶或设计杀害的人,我是当真的十恶不赦。所以我早就开始等待神明的惩罚。” 他的目光望向窗外,那弯朔月依然很亮,“我从来不畏惧死亡,走到这个位置,我见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心早就被训练的顽固不化,就算是面对我自己,如果有一天昔日的仇敌找上门来,要我自刎,我也绝对不会有一丝犹豫,我只是不甘心。” 那弯朔月很亮,映照在于贯专注的眼里,彷佛一片真诚。 “我只是不甘心。” 他淡淡的道。 苏信挑了眉。 于贯转过头来看他,“你没有听错,我只是不甘。我可以无畏的面对我昔日结下的仇敌,也可以无畏的面对死亡,但我却做不到再被人从背后抛弃了之后还谈笑风生。” 他呵呵的笑,目光偏转,往地面上看去,神情有些怔忪。 苏信默默的分辨他的表情,心里面计较了又计较,却拿不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口中却已经抑制不住,问道:“是谁?” 于贯看向他,“其实你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又何必再来向我求证?” 苏信便不再问。 他的确早就有了答案。 早就于贯说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他就有了答案,但总抱着一种期冀,希望最后结局不是如他所想般凄惨。如于贯所说,他们俩的遭遇十分相似,难保他不会成为下一个于贯。 毕竟,皇室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清? 但是他总归还是更相信姬篱些,所以抿着嘴巴没有吐露半个字。 于贯毕竟是人精,看了他的神色,已经十分明白,“我从未说过你终有一日会步我的后尘,毕竟我们都是主子手下的一颗棋子,尽管身不由己,但彼此之间应该心心相惜,所以就是从此看,我也不希望你将来成为我这副模样。” 苏信看了他一眼,有些犹疑,但还是点了头。 于贯唇角有轻微的笑意,“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儿,让你不至于沦落到我今日的落魄境地,但是至于听与不听,决定权到底在你。你能听进去,我自然心满意足,若是只当我这是胡编乱造,也由得你。” 苏信道:“言重。” 于贯又道:“顾家的原意是要杀了你以断三皇子的翅膀,但到底我于心不忍。我也老了,能做一件善事就是一件,总比一直到死都没做一件善事强些。” 苏信看向他,“于老倒是很有些位置。” 于贯道:“这是哪的话?我从来是跟在陛下身边的,对于顾家所交也不深。若不是这次陛下突然发难,我也不至于想到要寻他们的庇荫。” 苏信定定的看向他。 于贯笑道:“你是疑心我?其实大可不必。我早已说过,我一步步走到当初那个鼎盛位置,参与的事情不少,杀的人很多,但知道的内幕也一样多。我不过是跟顾家有了一个生死与共的联系罢了。” 苏信眼里仍有怀疑。 于贯道:“你若不信,便也罢了。我能交底的只有这么多,若你执意不信,我自然也是无计可施的。” 他叹了一口气,“但我说过,思及你我相似的经历,我狠不下心来看着你死。” 他看向苏信,从广袖里拿出一块令牌,上面张扬的刻了一个“顾”字,苏信一下子就愣住了。 于贯道:“这就是于顾府行走的令牌,我今将它给你,你带上这个就能安然的离开此处。”他顿了顿,看见苏信有些疑惑的目光,道:“同样,若是你将来有什么需要寻求我帮忙的,你也可凭这令牌来顾府找我。我会助你。” 苏信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接,于贯将令牌塞到他的手里,促使他握紧。 “我知道很多事,能够让你在危急时候和他们平等谈判,保住性命。但是——”他看向苏信的眼睛,“你务必得快一些,我的时间,并不多了。” 苏信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中的令牌。 第五十一章 磐石无转移 苏信走出门来的时候神情依旧恍惚,回头望寺庙高大的建筑的时候,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近臣不得善终的论调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小的时候与人一道同学古书,看到许多开国臣子最后的结局,都觉得不胜唏嘘。但是那毕竟是书本,是历史,即使他自身对其的代入感再强烈,也终究会觉得隔了一层,会觉得那些命运不至于也需要他来重复。 但是于贯并不同于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他是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的,言语彷佛也很恳切,让他居然有了些犹豫。 所以他现在脑袋里面两个小人打架正欢。 一个说:你看看历史上留名的人最后都是个怎么样的结局,你本来又不习惯这样的弯弯绕,凭什么觉得凭你这样的资质能够比历史上那些聪明人还要强?就是廿一廿三,虽然后来,但是仍然比你更受重用,你一身无用,留在这些肉食者身边做甚!不如早早归去,趁着这些年有许多积蓄,趁着现在还没有到功成的时候,退了罢。 另一个说:你跟着主子这么多年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么?怎么就被于贯的几句话迷了心智,竟然怀疑起他来!史上君主多残暴,但未必见得主子也是一样的残暴。何况这么多年相处的情谊,就是想要割舍,又岂是轻易的?三则主子从来是个多情的,从小到大,何曾见过他做过什么卸磨杀驴的举动?怎么现今就突地疑起他来? 现在不动手,只是因为他毕竟羽翼未丰,还需要你们的帮扶,但以后坐上皇位了呢?他会不会把你们当成另外的五大家族四大家族,要限制你们的力量?如果不能够限制,那会不会就会下杀手? 都是困难境地走出来的,那么多年,每次临到危难的时候就将自己的后背托付给对方,这种时候尚能够信任,难道以后就不能?难道竟是共了患难却不可同富贵? 史上共患难的多了去了,同富贵的又有几个?忠臣良将,起用的时候觉得自己受重视,千里马得到了应有的待遇,主上有知遇的恩情,但到了后面,你自己想想,真正能够好好终老的有几个?曾经血雨腥风走过来,却在最后要牵扯到利益分配的时候被一一铲除。并不是因为曾经的权利不深厚,只是因为权力全部得到的诱惑太惊人,你确定主子能够承受的住这样的诱惑? 天下打乱重新排位,自然应该瓜分整体,或大或小都是对于曾经付出的一种肯定。只是因为史上太多坐上最高位的人的惶恐,才引发了后来的这许多唏嘘。而这种惶恐则来自于他们对于同生共死的人的不信任,而这样的不信任的根源却是他们本身不够光风霁月。主子的性子却不是这样的。 真要光风霁月,现在来争这皇位做什么?所谓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堪得天下大道者,连生死坐化都能看的开,怎么看不开这一区区皇位。 另一个小人赶紧反驳…… 但是苏信的头脑已经乱了,他抱着头,在原地蹲下,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却于事无补。 倒春寒的日子,那夜里的寒风一阵一阵的吹过来,让苏信觉出一阵寒意。 世说攻心为上,苏信原先不懂,现在懂了,心境却有了迟疑。 有脚步声轻巧的走过来,在原地迟疑了好久,才凑过来,伸手拍了拍苏信的背部: “十九?” 苏信抬起头,看向来人,原来是廿三。 廿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跟看怪物似的,“你出来了?没事儿?怎么只在这儿待着,不回去?知不知道我们一众人这些日子担心的要命,你倒好,在这儿悠哉悠哉的,当散步呢。” 苏信破冰一笑,站起身来,指骨摁了摁太阳穴,“倒是让主子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廿三惊异于他这言语的谦逊,伸手往他额头探去,看有否发烧,神情很诧异:“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何时要你这么客气了。” 他伸手拽苏信,“走,走,先回去再说。你安全了,我们也才能好好歇歇不是。” 苏信一笑,指骨摁眉心,好歹清醒些了,才暗笑自己庸人自扰。就去问廿三:“主子怎么样了?可有事情?田广又是哪方的人物?可信不可信?” 廿三都一一答了,他说话有逻辑,条理很分明,苏信很快就听了个明白。 “原来是韩家。”他重复道。 廿三点了头,“我也问过主子这人可信不可信,主子说大家的目的现在都是顾家,所以不至于太分裂,但肯定他们有自己的小九九,我们注意一些也就是了。” 苏信点了头。 廿三笑道:“话说回来,你这番运气倒是好,怎么出来的?” 哪晓得苏信却摇了摇头,“我答应了救我出来的那人,我不能言说此事。” 廿三一愣,随即笑道:“难怪主子说你是则是个实诚性子,连谎言都不肯编造的,今看来果是如此。” 苏信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我还当你会打破沙锅问到底。” “瞧你这话说的。若是以前我大概会,但现今却是不会了。何况主子说过你同他相处多年,彼此都身份了解,谁都会背叛他,你却是万万不会的。” 苏信听着心中一震,唇角微微的翘了翘,“主子对我倒是信任的很。” 廿三笑着看向他,“难道你会辜负这样的信任不成?我不信你们这许多年走过来,连这样的相信都没有,那才未免辜负时光了。” 廿三的脑袋不安分的凑过去,一脸笑意,苏信却伸手把他推远,“你这话说得倒像是戏本子里的似的,好听是好听,就是不真实,一点都没脚踩地的踏实感觉。” 廿三嘴角抽了抽,退回原地,跟他隔了一段距离走路,动作很怨念,表情却已经恢复到原本的平淡。 苏信往前望去,看见宅子的门匾上大大的“苏”字,两边挂着明亮的灯笼。 更远处是已经露出鱼肚白的天空,深蓝色的天幕,衔接着地平线的白光。 他的手不由自主的抚平衣襟上的褶皱,缓缓的向立在门边的人影拜了下去,眼里突然有了几分泪意。 “主子。” 声音里有不引人的哽咽。 第五十二章 兵不厌诈 苏青瞥了眼坐在对面的顾女萝,淡淡的转过头去,看见画栋雕梁,一片精致的华美。 她的目光在庭中辛夷树上打了一个转儿,看见辛夷红色的花骨朵立在枝头,俏生生的伸出头来,向着顶上蓝色的天。 今天的天气很好,倒春寒里不多的回暖天,虽说司天监说明后日仍会冷着,但毕竟倒春寒了这许久,哪怕是有这么一日的好天气,也觉得心满意足。 可这一日适合外出的好天气偏偏被人毁了。 对面顾女萝笑道:“怎么?苏小姐是打算跟我死磕着,连看一眼也不肯?” 苏青唇角一勾,“顾小姐国色天香,看上一眼都要被勾了魂儿去,我怎么敢多看。” 话虽如此,但脸还是没有转过去。 顾女萝嘲讽一笑,却不再催,在后面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就着桌上的茶水糕点,看些用些,很淡定的看书,一个字都不再吐。 苏青看着庭院里的辛夷花,想了会儿事情,回过头来看见顾女萝这个模样,也去后面书架上拿了一本书来看,同顾女萝两个相对无言,却竟有了一些学士对坐读书的努力情景。 不过她们远没有学士之间相处的那种宁和气,苏青现今看着她就觉得心里堵得慌,但是偏顾女萝还整日整日的在她面前晃。 苏青最开始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东宫里,觉得很奇怪,就打量着来伺候的小姑娘,问这是怎么回事。 本来嘛,姬允这一行动太明目张胆,很有点不把文帝放在眼里的意思。按理说文帝知道了之后应该有所行动,再怎么样,她都不至于昏睡好几日了还在东宫。 哪晓得那姑娘特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当然被苏青瞪回去了,便垂着脸说:“小姐昏沉了好久,所以不知。原本陛下是大怒要拿了太子去问罪的,但太子在太极殿门口跪了好久,说要娶小姐做平妃,二皇子殿下听说了,也去跪了,一样要娶小姐。”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都被苏青给瞪了回去。 床榻身边的瓷器噼里啪啦全部碎了开。 纯粹是个闹剧!也不知顾女萝的心思是怎么了,竟然能让姬允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知道才过了没几日,顾女萝就找上门来了,开门就笑道:“妹妹久等了。” 苏青一扬手,直接把门关了,哐当一声大响。 她恍然大悟,原来是顾女萝的主意。 但顾女萝在外面一点儿都不在意,清脆的笑着,让她开门。 服侍苏青的那个小姑娘准备去开门,被苏青瞪了,迈着小步子往后面退,嘴巴抿着,一看就知道心里肯定在编派她是个祸水。 苏青没那份心思管她,转身就到桌子旁边,坐下,让小丫头去取沸水来泡茶。两杯。 顾女萝再敲门的时候,苏青没再阻止那小姑娘去开门。落脸子的事儿做一次也就够了,凡事应当留一线。 虽然苏青不觉得顾女萝会领情,但她的性子里不带决绝,所以也做不出来什么真绝情的事情。 何况她现在还在东宫呢,难道还能限制顾女萝四处行走不成? 就这样,顾女萝进来她这待的屋,然后就放佛上瘾了似的,天天往这边跑,每次来苏青也不怎么理会她,都是顾女萝自顾的说两句话,就算了了,然后两人相对无言,只静默喝茶。 但是今次不同些,顾女萝把这几日翻看的书看完了,将书摊开来递到苏青的面前来,遮住了她看原本那书的视线。 苏青挑了挑眉,将自己的书从地下抽出来,转了脑袋,到另一边看书。 顾女萝锲而不舍,继续重复刚才动作。 苏青扫了她一眼,看见她面色笑盈盈的神色,牵动唇角回了一个笑容,很敷衍,继续转头,自顾看书。 顾女萝照样重复。 苏青几次三番被打扰,怒了,抬起头瞪他,但是顾女萝面上还是笑盈盈的,不露齿的矜持模样,但是神色不容抗拒。 苏青捏了捏手里面的书,扫了眼她翻开的那页的文字。 清平十二年五月廿三,赵十一至苏,取新生儿。 苏青眼睛里有光闪了闪。 她抬起头来,直直的看向顾女萝, “这是什么意思?” 声音带上了一点冷。 顾女萝当然觉出来了,笑道:“不过是个事件的目录,哪里有什么意思?” 苏青再扫了一眼,果然见其他的都只是一些不甚重要的事项,只在中间插入了这样一句话,位置又正好是视线一眼扫过去就能够看见的。 她的目光有点冷,明白顾女萝这是在诈她。 顾女萝的嘴角擒了一丝微笑,目光在她面上打量。 “苏小姐刚才是想说什么?嗯?” 尾音微微翘起,不经意的就带出点诱惑的味道。 苏青的目光在她面上打转儿,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手里面的书,身体向后面倒去,靠着椅背,一副放松的样子。 “顾小姐,我这里有一宗买卖,不知道你想听不想听?” 顾女萝这才微笑着挑了挑眉,坐正了身体看向她:“请讲。” 姬越直接到了华府,看见华千仪在辛夷树下站着,仰着头,看着开的正盛的辛夷花。 姬越走上前去,“千仪?” 华千仪转过身来,看他,“陛下怎么说?” 姬越道:“陛下倒是没有明确表态,但倒是问了问贤妃娘娘对此事的态度。” 华千仪的嘴角勾了勾,“这又那算没有表态?”她回过身去,仰头,再次看向盛开的辛夷话,白色的,柔软细腻,触感很温润。 华千仪的声音很轻。 “我记得去年离开的时候也正是天气转暖的时候,辛夷花也开了,就在相送的那条官道上,两边都是红的粉的的花朵,看起来非常漂亮。” 她的神情中有怀缅神色,言语却不再继续,只是静静的看着盛开的花朵,嘴角有笑意。 姬越抿着唇,静默了半晌,问她:“实际上你不是没有机会,贤妃跟苏青提的那个条件很大程度上能够让你把握住他。你为什么不做?” 华千仪转过身来看他,“我早就说过了,我不会将一生只牵挂在爱情上面。天地很广,我从来要的不是强求。” 她对着姬越的眼睛,姬越便只是笑,神情柔和,心里却默默的念了一句: 若是我想要强求,又何如呢? 但他终究没有开口。 第五十三章 言笑晏晏 苏青走出东宫的当天有雨,不大,却很密集,落在她的头发上,绵软的彷佛母亲的手。 苏青抬起头仰望,天空是深邃的蓝色,带着一点暗,但是无云,这份颜色就十分纯粹。她看了好一会儿,微微闭上了眼,任凭雨水落在她的面颊。 这样的天气,很容易就产生一种酸意,郁结在心肺里,怎么都排解不了。她在雨地里默默了站了好久,想到跟顾女萝说的话,嘴角勾了勾。 却又分不出到底是悲还是喜。 有脚步声过来,伴随着脚步踏碎水洼的声响,然后苏青感觉到面上再无雨水落下,闭着眼微笑,唤了一声: “梧舟。” 穆放将原本握在右手的伞换到左手,取了方帕子,放进她的手里,确认她握紧之后放开。整个动作沉默守礼,有君子之风。 苏青对着他一笑。 “你总不至于以为我是在雨中哭泣吧,还巴巴的送上手帕来?” “何至于,你心智坚强气度广阔,从来不需要他人关照就能做的很好,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但这到底是冬天,你又是女子,多注意些自己的身子,总是没有错的。你说呢。” 苏青便只是笑,“今日你怎地没去管手下的那些人?” “春坊中允虽品秩不算太低,但平素也算不得一个忙职,最近也没什么新进的人,自然也不至于太忙。何况我早先就告了假了。” 苏青扑哧一笑,“只怕不愿被这些琐事缠身才是重点。” 穆放笑着回望她,“倒彷佛我不是个刻苦的人似的。” “哪能啊?” 苏青捂着嘴巴笑,眼睛里面闪闪发光,又偏了脑袋,统一扎在后面的头发随着她脑袋摆动的弧度轻轻晃动。 穆放看着,眸子里的光亮都熨帖的沉下去,有种很可靠的温暖。 走到大门的时候看见辛阙从太史令那边一路跑过来,见着他俩了,露齿一笑,然后扶着门墙微微喘气。 苏,穆二人走过去的时候辛阙已经恢复好了,上下打量了她好一阵,笑道:“你还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在东宫里被囚了这好些日子,也没见消瘦,仔细看着,倒彷佛圆润了些。” 苏青原本就不是极瘦的女子,听着这话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很鄙视辛阙拿她的形体来说事儿,牵着嘴角假笑两声,眼神都带鄙视。 辛阙就笑着打哈哈,“呵呵,呵呵,暮归,我这不是玩笑么,甭急,甭急。” 只得到一个眼刀的回应。 但毕竟还在宫里,苏青也没好意思追着他到处跑,但还是在他身上戳了好一会儿才解气。 等苏青和缓些了,辛阙才笑嘻嘻的凑到她跟前去,“呵呵,暮归,好了些吧?” 苏青瞪了他一眼。 穆放在她旁边打着伞,看着辛阙陪笑的神情,抿着唇笑了笑。 辛阙没有带伞,苏青问他要多与不躲?他笑着摇头,“我一身强体壮的男儿,哪有那么娇气?” 又被苏青给瞪了。 辛阙就只好笑呵呵的摸了摸鼻子,在苏青的左边走,“诶,暮归,你可不知道,现今你这事儿都在京城里闹的厉害了,百姓说了好多版本来猜测你得事情呢。” 苏青就笑着看他,“有趣没趣?有趣的拿来说说倒也凑趣,若无趣,你便还是不要说了。” “自然是有趣的,若无趣了我哪敢跟你来提起?正巧前两日回府时候觉得无聊往茶座里去坐了,听说书先生讲故事,偏生讲的就是你。我是觉得听着十分欢乐,那你是要听还是不听?” 苏青斜睨了看他,“话都说到这份上来,还来吊我的胃口?赶紧的啊!” 辛阙就道:“我没说书先生那份功力,也就随便讲讲,让你大致知晓是怎么个状况也就罢了,若是你觉得我说的不够跌宕起伏呢,可不准怪我。” “你说不说。大好男儿的,怎么这么不爽快。”继续睨着。 “诶,说,当然说。” 穆放在旁边一笑。 “话说本朝乾元年间,”辛阙学的说书先生的动作,挺直了背脊,右手背到身后,在雨地里昂首阔步,连语气都和老先生如出一辙。就差面前没有个惊木一拍了。 苏青看的一笑。 “乾元四十九年,也就是去岁,我卫国出了两个状元郎。这两个状元郎一南一北,一富一贵,又都是风灵隽秀的人物,倒是引得当时盛京里的姑娘一个比一个心花萌动,小鹿乱窜。 此事在座诸位想必先前就有所耳闻,小老儿便也不再赘述。且说这南方状元苏青,本也是江南之地的风流人物,在科举以及殿试中都表现得极好,很得皇上看重。 但后来却偏偏有人查出来,说这南状元苏青是个女子。” 辛阙转过身来跟她挤眉弄眼,眉目做出古怪的表情,却偏偏讨喜,苏青看着又是一笑。 实际这一段并没有什么好听的,她这一段走过来,就算心里面有些迷糊,但在选择上却保持着落子不悔的勇气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心。但听着别人讲来,到底如隔岸观火,有些别的情绪。 苏青笑着听着,等辛阙把这前面的故事说明白。 她倒是比较期待百姓对于太子这场闹剧的态度。 “却说这苏状元好容易凭借自己的才能在太史令处站稳了脚尖,却未曾想到,前几日又是风波骤起。 苏状元本是进宫去看望姨母贤妃了,却偏偏还没到内宫就被太子殿下给截住了,请到东宫去喝茶。本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这苏状元未经允许便在宫中留宿,却不是个有礼法的动作。陛下听闻了,就差人去问了一句,哪晓得这一问就问出事情来了。 太子半夜到了陛下歇息的太极殿门口跪下,说自己心仪苏状元已久,求陛下将她赐给他做正妃。 诸位也知道太子当初与顾家小姐那事儿,当时可谓满城风雨啊,都在揣测是什么原因让太子殿下不肯娶有着十足家世的顾家小姐,却原来这地下还藏着这样的缠绵思绪。 陛下只说考虑。 本来此事若是能够成呢,也算是金玉良缘终成眷属,说来也是一段佳话。哪晓得第二日早上,这变故就来了。 二皇子听闻了此事,直接过了朝堂,同太子殿下一般跪在了太极殿门口,脑袋深深的伏了下去,也说要迎娶苏家小姐为正妃。 这下事儿可闹大了,因着一个女子惹得兄弟俩都跪在太极殿门口,这成何体统。陛下一寻思,便跟这两位说让他们先回去,然后自己在屋子里冥思苦想了好几日,才终于拍板定道:苏家小姐婚事从此只由她。 陛下可不会去赐婚,若是闹得兄弟不和怎么办?但至于谁能抱得美人归,儿孙自有儿孙福,便由着他们自己去争也好。 但无论如何,这苏家小姐的事情可算是闹开了。这姑娘,可不仅是我大卫开国一百余年来出来的第一位女状元,还是个沾惹桃花的性子,最后归属究竟是哪儿,我们可都等着下回分解呢。” 辛阙学着说书先生拍惊木的模样,右手虚抓一落,笑道:“世之浮沉,如此板木惊堂。诸位客官,买定离手,咱也学那瞎眼老贩,讲这风流韵事一通揣度!诸位客官,您右请呐。” 苏青扑哧一笑,捂着肚子指着辛阙,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穆放在后面向着他微微点了头,唇角也含着笑意。 第五十四章 从来不知颜如玉 回去的时候看见廿一扶着苏宥在门口立着,见着苏青平安无事的回来了,苏宥这才几不可见的松了一口气。走上前来,拉着她上下打量了一阵,道:“无事便好。” 苏青微笑。 其实她很想说让苏宥不要担心,她自认是个福泽绵长的人,常常能够转危为安,但是看到苏晏眼睛里面担忧,并着恍惚的神情,她又有些说不出来。有些时候无声更甚有声,说完全无事也实属牵强,何况苏晏想要看到的,本也不只是她,还包括和她现在长得一模一样的另一个苏青,原本名白瑾的那个。 这个姑娘其实才算传奇,能够那样果断勇敢的去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还能逃脱父母的看顾那么久,其实也很厉害。 何况她本身还是个闺阁女子。 只是可惜的是,她的下落只有姬篱知道,而姬篱现在远在东南,就算苏宥巴巴的把信送过去问他,信件里语焉不详的,也说不出个什么来,何况姬篱肯不肯吐露苏白瑾的去向还;两说。 所以苏晏尽管担忧,却又于事无补,只能寄希望于姬篱对苏白瑾还留有后手,让她不至于真的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去。 这样的苏宥其实挺可悲,守着一个关于自己女儿的梦,期冀着美梦不要破碎,但却终究惶恐。 曾经的苏青对于苏晏也是相似的情感,所以苏青很明白。 进了内里,发现廿一做了好些美味的菜,苏青看见了就眼冒金光。 在东宫里虽然也是美味佳肴,但那时候总觉得受制于人,所以苏青吃东西都不爽快,今日好不容易回来了,当然要好好的吃点东西,再好好的睡上一觉,这样方不负她之前在宫里的一阵抑郁。 所以虽则今日是个雨天,但苏青的心思实则很是高兴。 苏宥没有在饭桌上待着,让他们几个小辈自己玩,自顾回了院子里让廿一弄东西,廿一跟苏青并穆放辛阙行了礼,扶着苏宥进去了,举动很是适宜。苏青点了点头,目送苏宥走远了,才与辛阙穆放一同坐下。 饭菜很香,加之苏青之前本来就心情抑郁,没有吃什么东西,所以上了桌子就一通狼吞虎咽,辛阙看着好玩,也同她闹,跟她抢吃的,两人的筷子在餐桌上方争来斗去,战况很是激烈。 还好苏家本身规矩大,取食都是公筷,否则不知还怎么让人心里不爽快呢。 穆放坐在一边喝茶,看着他们俩互掐,模样笑着,但实则没吃上什么。 饭毕,知归上来收拾了东西,请他们移步,到内里待客的屋子里坐下,令让人上了茶来,然后鱼贯退出来,阖门,给他们留一方清静。 苏青看了看辛阙,又看了看穆放,目光在他们身上都打了转儿,最后问辛阙,“你说那段子,是现今京城里最流行的版本?” 辛阙点了头。 “你俩放出去的风声?” 齐齐点头。 “文帝真做了这样的许诺?” 辛阙看了眼穆放,没说话,苏青的目光便也移了过去。 穆放从容开口:“贤妃逼得。” 苏青皱了皱眉头,“你什么时候又入了他们那方去?” 穆放见了她皱眉样子,笑,“年代久远,已不可考,不妨就只当一段风流韵事,听过便了罢。” 竟也是学着茶馆说书人的语气,苏青却没再笑,静默看他,却见他眼神坚定,最终也便什么也没再说。 道路终究是把握在每个人自己的手里,所谓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个人所见不同,个人也有个人的缘法,强求只是最得不偿失的法子。 但这并不意味着苏青不担心。 穆放现在在太子手里做事情,却又向着姬篱那一方,如果这事儿不小心被太子知道了,并肯定了,那太子还能放任他在自己身边?恐怕明里暗里都会想些法子来把他除掉。 何况就是贤妃这边,又何至于真的相信他了?说到底还是防备。 所以这样对于穆放,委实有些冒险和不值得。 但苏青一向不惯于去插手他人的生命,以及生命中的选择,所以她最终只是牵了牵嘴角,说了一声,“小心。” 四目相对的时候,穆放的眼里也闪过温润笑意,不浓重却深邃,一层一层的渗进苏青的骨血里,连呼吸里都有着那种温润感觉。 他们之间的气氛熨帖美好,那种宁静一直蔓延开来,辛阙在旁边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偏过了脑袋去。 送走穆放辛阙,苏青伸了个懒腰,看着知归拿进来一叠帖子,瘪着嘴巴翻了翻,“知归,怎地还是有这许多帖子是推不掉的?” 知归过来笑道:“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先前两位皇子跪于太极殿这事儿引起了怎样的轰动。这事儿一出,就京城里这诸多人见风使舵的性子,哪有不赶紧凑上门来的?虽说您是刚出来,但这事儿哪是那么容易就避得掉的?奴婢看呐,您还是规规矩矩的回帖子上门走走吧,否则要是传出来您清高不屑人的名声,还不知怎么样呢。” 苏青嘟着嘴,胳膊肘搭在桌子上,把脑袋支上面,看着知归,摇头晃脑,“不想去啊不想去啊,知归你帮我推掉了好不好?” 动作像小孩子。 知归被她的动作逗笑了,掩着嘴欢乐,眉目里也有笑意,“小姐啊,这哪是您说不去就能不去的?奴婢倒觉着,您还是赶紧去床上歇着才是正经,明儿个才好早些起呢。”她拿出来第一封帖子,“首要的一封呢,是左丞相府,晋大人门生遍天下,虽则不掌权了,但毕竟手握着重大人脉,与小姐的关系又好,小姐出来若要上门拜访,自然当先去这里。” 苏青却不答话,看着知归的手发呆。 知归无奈,伸手在苏青面前晃了晃,无奈道:“小姐。” 拖长了尾音。 苏青却猛地抬起头,将她的手拉到了她的面前,细细端详,越看,脸色越发的冷。 知归心绪不宁,五脏六腑在身体里沸腾,放佛马上就要跳出胸腔来。 半响,苏青才甩开她的手,嘴角噙了残酷笑意,道: “知归,你倒是藏得极深呐。” 声音很冷。 知归一下子就跪了下去,脸色雪白。 第五十五章 貌相 知归规规矩矩的在苏青面前跪下,旁边放着她原本拿起来的那一厚摞帖子,身体低伏,头落在冰凉的地面上,悄无声息,贝齿却咬住下唇,眉头也皱了起来。 苏青却没有看她,移了一个位置自顾自取了一本书来看,是个列传,写的简短精炼,苏青边看边忍不住翘起嘴巴,就差没有拍案惊奇了。 但房间里还是沉默,这种安静拉长了时间,知归在下首匍匐,心跳声放佛打鼓,急促而响亮。 等到苏青看罢,才将目光移向知归,敛了目光里的欢乐,声音沉下来:道:“知归,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知归抿紧唇,在下首轻轻的摇了摇头。 苏青诧异的挑了挑眉。 她仔细打量知归几秒,眼神尖锐,知归吓的瑟缩了一下。 半晌,苏青才道:“你起来罢。” 知归抬起头惊讶的望向她,苏青却没有看她,目光在书本上留恋,只淡淡吩咐道:“也快到晚饭的点儿了,你去问问老爷,要摆饭在哪里。” 知归声色惊奇犹豫,但看见苏青平静的样子,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一如既往沉默,自顾出门去了。 却在走出门之前回转,面向苏青的位置恭敬一躬。 苏青偏头瞥见了,唇角微微一挑。 待得知归出去了,苏青才将书搁下,手支着脑袋,阖上了眼睛。 她倒是忘了,身边的这个丫鬟仆从本来是苏信带过来的,身份应该都是经由了一层检验的,联系到苏家本身的势力,想必还是能够在这方面信得过的,甚至还有可能本来就是他们自己的人。 但行非那是怎么一回事?还是贤妃的故意安排? 苏青的左手无意识的在桌子上敲敲打打,捉摸这是怎么一回事。 按理说,这六人是苏家手底下的几率应该是很大的,那为什么行非现在要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打入太子那边?亦或是本身促进此事的发展? 如果他们料定了顾女萝是这样将错就错的棋步,那后招又会是什么呢? 没过多久,就听知归回来,放佛只是在外面站着,隔着门唤道:“小姐,老爷那边说今晚照在原处进食,让不必大肆摆饭了,小姐也随意进些就是。” 想必还是有些怕了。 苏青点了点头,随后反应过来知归不在屋内,也看不见,便站起身拉开门,同她道:“我知道了,你让廿一过来一趟吧。” “是。” 声音平稳,手却于下摆处捏在了一起。 苏青看见了,却什么也没说,关了门回去继续把那书拿出来看。 也没过多久,就听见外面有人叩门,然后是廿一略有些低沉的声音传进来,“小姐。” “进来罢。” 廿一进来垂手侍立苏青面前,微低着脑袋。知归僵在门口,不知道该进还是不该进,又不知是该关门还是不关。 抿着唇,面色苍白,很有点我见尤怜的味道。 徘徊间对上苏青似笑非笑的目光,脸一下子就红了,抿唇闭眼将门关上,很有点壮士割腕的模样。 苏青唇角勾了勾。 廿一目光一直注视地面,外面一切放佛都没听闻,独然静默。 苏青手继续支脑袋,又把按照之前那个路子想出来的东西捋了捋,同廿一吩咐道:“明日你往二皇子府上投个帖子吧。” 廿一有些惊诧的皱了皱眉,却没抬头,苏青隐约看见他的嘴唇抿着,突然很恶趣味的笑了下。 当然廿一没看到,静默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苏青下文,抬起头上扬了声调,“小姐往二皇子府上递帖子作甚?” 苏青笑道:“也不过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不过是有些事情想当面跟二皇子殿下絮叨絮叨罢了。” 廿一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默了好一会儿,廿一才道:“小姐这样做有些不妥,莫说是之前因着两位殿下太和殿同跪这事儿闹的沸沸扬扬,就是现下陛下刚表明了允许小姐自主选择的这时候,同二殿下牵扯不清,也未免会滋生新的谣言。” 但苏青依然只是笑着,眼神似笑非笑的在他的身上打转,过了好一会儿,才悠悠的说,“你说,要是我这个时候将知归叫进来,她会不会也是一样的说辞?” 廿一对上她的目光,心里面一沉,又想起知归让他过来的时候路上所说的话,心思越发沉重。但是他毕竟是在江湖中待了许久时间的人,仔细分辨苏青情态好几秒之后,仍然摸不准她的确切心思,最后只好抿了唇一横心,说道: “小姐叫谁来说这事儿,恐怕也是相同的答案。现今这时候,小姐往二皇子府上去,都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何况小姐有什么要事非得问询二皇子殿下?老爷不可么,亦或是宫中的贤妃娘娘?就是华家小姐恐怕也好得多。瓜田李下,还望小姐深思。” 他垂手躬身,一番话说的平稳工整,滴水不漏。 苏青眯着眼睛打量他,心里面暗骂。 倒真是挑了两个得力的人来,知归是死也不肯说答案,廿一却是个能把问题轻易躲开的。平素只道廿一是个稳妥老实的,哪晓得真说道起来,也并不差。真是人不可貌相。 何况本来就是苏青在诈他,还以为再怎么也能让他露点马脚出来,没想到还没能够。 但苏青心里面这主意是打定了的,所以对他们的话才不想做理会,见廿一垂着手侍立原地,一副老实听命的模样,心里面气儿就不打一处来。最后只有沉了声音,冷脸道: “廿一你平素做事可是个得力的,所以瞒天过海暗度陈仓这样的事情对你来说不成问题。或是你请二皇子来此,或是你动用手段让我入府而不为京城人所知,总归我要同他见上一面,你明白了么?” 话里面意思很坚决。 廿一抿了抿唇,却也知再劝无意,何况仆从又怎会是一贯违背主子的? 所以他只好垂手躬了身,无奈的道了一句: “是。” 苏青笑着点了头。 外面贴着门听墙角的知归却皱了眉头。 这一章补更昨天的。 昨天出了点意外,没能上来更新,行南先跟大家道歉。今天会补更一章,再新更一章,另一章稍后就奉上。 一如既往谢谢大家对行南的支持o(n_n)o 第五十六章 相问 廿一做事倒是很迅速,很快就把姬越请了过来,坐着华家的马车,从宅子后面那条人烟罕至的小巷过来,头顶甚至还罩了一个黑斗笠。 一眼望过去,还真不像个王子皇孙。 苏青见得时候就一笑,掩了嘴角,模样很欢乐。 姬越摘下黑斗笠,交由廿一拿着,偏转脑袋过来看见苏青的模样,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苏青立马不笑了,站起身,收敛了神色,伸手道:“请。” 姬越依言坐下。 看见桌上摆了一盘棋,挑了眉,问道:“苏小姐这么大费周章的请我过来,就是要请我下一局棋?” 苏青道:“这棋局是我听闻来楚越北人谈及的,虽说落子不多,但分明是和局之势,所以我相请二皇子殿下来同我分个胜负。” 姬越爱诗棋,手下多文人,又有好些都是少年即显才学的,十分厉害。姬越在自己府中的时候就常跟着些人谈论诗书琴棋,本身也是个高手。 这在京城并不是个秘密,姬越也源此在朝中担任重要文官官职。就是乔楚此次编的关于卫国这多年来的风流人物的本纪列传,也是带了姬越的名声,就是他们这些学生写的,乔楚看了一次之后还会拿给姬越过目一次,最后才能定稿。 苏青言行举止坦荡荡,姬越当然没什么可以拒绝的理由。廿一说的话倒是在脑海里面转了转,但见苏青面上的坦荡笑意,又怀疑邀他来的目的并不在此。何况京中本来还有个华千仪,苏青总不至于在对待这些事情的时候不去问稍微熟悉些的她,反倒来问他。 这样放佛像的通一些,所以姬越也就笑道:“难为有一局残棋是我没见过的,苏小姐有状元之名,正好同行之(姬越字)来切磋切磋。请。” 他做了个手势,看了看棋局,很快就落了一子。 苏青笑道:“殿下倒是当真爱棋。但两军相交,战况激烈,若是没点彩头未免有些无趣,是吧?” 姬越正在看棋局,冷不丁的听见苏青这句话,挑眉抬起头来,心想,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面上却无异色,问道:“苏小姐想要个什么彩头。” 苏青道:“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对于二殿下来说定是十分轻易的。” 姬越手里本来拿了棋子,这会儿都放了回去,倾身向前,声音微扬,“哦?”他的目光在她的面上不安分的打量了一会儿,无视站在苏青身后的知归杀人的目光,凑近她轻声问道:“苏小姐倒是将我的胃口完全掉起来了。” 苏青不动声色的后倾,跟他拉开距离,笑道:“二殿下不必多心,左右不过同你打听一个人而已,殿下位于尊位,难道还不能答应我这小小条件?” 果然。 姬越坐回原位,脑子里面已经想到苏青大概想问什么,看了看棋局,又看了看苏青笃定的眼神,犹豫了好几秒,终于抬头笑道:“好。” 苏青的笑容深了些。 早就听说姬越爱棋如命,今日可算见识到了。 她便道:“我已说了我的彩头,不知道二殿下又准备要个什么彩头?” “我……” “不妨就请暮归做一回皇妃如何?” 遥遥传来一声清越声音,姬越同苏青一道转过头去,看见华千仪缓步而来,衣裳比冬季单薄了些,却还是素白色,很好的衬出她无悲无喜的面容,烟尘气很稀少。 苏青往知归那边瞥了一眼,眼见着她垂手低下头去,眼神冷了冷。回过头的时候却已经笑道:“寻窈(华千仪字)倒是稀客,快请坐。” 神情间竟恍惚有了点顾女萝的影子,苏青心里面恨恨,一下子很鄙视自己。 待得华千仪坐下了,苏青才笑道:“寻窈刚那话可吓了我一大跳,这种事关乎终身,哪里是可以随意说的?” 华千仪只是无悲无喜的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苏青就只有傻笑。 怎么都觉得这情景像是那次初见华千仪的场景的重演,不过顾女萝不在,她倒担了顾女萝的角色。 姬越在旁边打哈哈,“华小姐刚那话也是吓了我好大一跳呢,华小姐也是素有才名,不妨这局棋就交与你们俩来下如何?正好看看两位才女的本事。” 华千仪轻轻点了点头。 苏青陪笑,“当然可以。” 但这样就没法寻姬越打听知归了,苏青偏了脑袋,目光在知归身上打转儿,很尖锐,放佛能在她身上刺出好几个窟窿来。 苏青随即请华千仪坐到姬越原本的位置上,下了一个子,伸手作请,道:“当是寻窈了。” 华千仪手里拿着棋子,却不落,目光转向姬越,“我正逢宫里来,家人来报二殿下往华府借马车的时候贤妃娘娘还在我身边,就问起来怎么二殿下现今这样落魄,连马车都没了?亦或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娘娘说要寻二殿下入宫一趟,好好问问呢。” 说到后面的时候尾音翘起,眸子也亮闪闪的看着姬越,姬越赶紧笑道:“也罢,既是贤妃娘娘问起来了,我便先入宫一趟。”他同苏青行了个礼,“苏小姐,咱们来日方长。” 苏青只有笑着点头。 其实哪里听不出来这个是托词,家人哪里是那么容易入宫的?还径直到了贤妃宫里,这话怎么说起来都不对劲儿。 但华千仪都这样说了,苏青总不至于当面去拆穿她,就只有转过脑袋再狠狠的瞪了知归一眼,咬牙,恨恨的。 待姬越走的远了,华千仪才放下手里的棋子,连表面的样子也不做了。 道:“你瞪那丫鬟做什么?刚出了两位皇子为美人相继跪倒太和殿门口的谣言,你还这个时候找上姬越,是觉得现今的局势不够乱还是怎的?” 苏青摸了摸鼻子,没开口。 华千仪度她面上神色,问道:“你是因上次我给你带去贤妃那条件,便以为我是同她站在一处的,所以对我起了戒备心思,是么?” 苏青闻言,抬起头笑道:“华小姐聪慧无双,自然能够明白。” 但言语间明显把戒备树立起来了。 华千仪一哼,“苏青,你也不是个单纯小姑娘,若连他人对你有否真心也不知,那你这许多年也就白活了。” 苏青继续沉默。 华千仪也不再说话。 半响,苏青才问道:“行非究竟是什么人?” 华千仪这才笑了笑。 —————————————————————————————————————————————————————————————————————————— 章节如约放上。 呼呼,果然有压力才有动力,这应该是行南打得最快的一次了==虽然其实也不算太快……?(?Д?)??濉?p>  还是来感谢下大家支持,嘿嘿,鞠躬,大家晚安\(@^o^@)/。 第五十七章 霹雳 苏青相送华千仪出了大门,看着她上了马车,微笑着等她走远。 知归就在她身后面立着,垂着脑袋,眉目清秀。 苏青目送马车消失踪迹,转过身来仔细打量知归,眼神尖锐,却不闻言语。知归怕的狠了,低着头颤抖着说了一句:“小姐恕罪。” 苏青又看了她半响,淡淡道:“我不论你之前是哪里的人,入了我这里,就谨记只有我这一个主子,若还是不安分的看着从前,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知归不敢抬头,道:“是。” 苏青凑近她,“我也不管你从前在贤妃或者玉之那里有着怎样的身份,今日的事情我能容忍一次,但事可一而不可再,若是再有这样的事情,就是贤妃再怎么要处置我,我也定先让你去黄泉路上候着。”她的眼里光芒很盛,“你明白了么?” 知归垂着头,声音颤抖,“明白了。” 苏青伸出手来,拇指和食指钳住知归的下颌,强怕她的脸抬起来,对上她的眼睛,“你记住,我憎恶背叛。所以不要胆大来触我逆鳞。” 知归眼睛里面有泪意,眸子里水光粼粼,但苏青却丝毫不为所动。 她有些厌倦了这样被人辖制在一隅,看不明白当前的局面,如果说之前的混沌状态让她不敢轻举妄动的话,那现在又是怎样的牵制让她继续甘于处于被动地位呢? 总要有破而后立的决心,才能够走出一条道路来啊。 言罢甩手去,廿一在后面紧随,苏青没有顿步,甚至没有偏头往后面望上一眼,却默许了廿一的跟进。 一直回到后院,苏青才坐下,指了指面前原本华千仪做的位置,道:“你坐。” 廿一依言。 茶已经凉了,苏青碰了一口就放在一边,将棋盘上散落的棋子一一捡回棋盅里,问他:“你言说知归是贤妃的人,此事虽已证明,但我又如何知道你并非她的人。” 廿一双手平放膝上,“无需言论,清浊从来自有公论,小姐心中已经明了,何必非要寻我这个承诺?” 苏青手里本来把着一把棋子,闻言使劲往棋盘上一撒,棋子四处溅开来,往廿一那边反弹过去,他平静的偏头几分,一一避过。行进间有大家风范。 苏青冷笑,“你不必学来华千仪的语气来跟我说话。北苏青从来是个有逆骨的人,最不喜他人威胁命令。若你想说便自说,不说便也罢了,我也决计不会问。但你切莫当你真有这资格同我谈条件了。” 她骨子里的急性儿被逼出来,想想这几个月来屈居陪笑的日子,她心里就尤为不爽利。以前她做事何曾顾及这么多。就是再怎么经历变故,哪能将心性弄成这个样子。反正都已经表现出对知归的不满了,再多几个又何妨?就是贤妃当真不喜欢她,要设计她,她便同她拼个鱼死网破又怎么样?了不起大家两败俱伤,死了才干净。 她心里面心火烧得旺旺的,面上神色当然好不到哪里去,廿一看了她半晌,见苏青的面色没半点缓和,任命的叹了口气,“小姐,您还真是会捡软柿子捏啊。” 是知归的话,她哪里会这样?就是再不喜,面上的平和又何必打破?还不是因为他之前就跟她交了一些底儿? 苏青听到想听的话心情也没见明显好转,想想她这几月来那种迷茫彷徨,还有委屈的心绪,她心情就平复不下来。一股明火就在心里面烧着,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根本不消停。 所以就是廿一说了这话,苏青也只是冷冷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吐字:“说。” 没有平时的半点温润。 廿一只能表示很无奈。 他将袖子抹上去,露出里面雕刻的凶狠??杌模样的纹身,张着大大的嘴巴,头仰天,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苏青打量了一眼,“神兽傲狠,然后呢?” 廿一模样很惊奇,“你竟不知江湖里有个组织是人人在手上雕刻傲狠的?” 语气很不可置信。 “不知。” 苏青说的是实话,她没有在江湖里玩过,漠北虽有有些江湖人,但毕竟那只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在漠北土生土长并贡献边陲的将士。她小的时候虽然也听过一些关于江湖人的事迹,并甚向往之,但那毕竟也不过想想罢了。 廿一扶额,倒是没有想到她不知道,挠头想了半晌,道,“我本来以为你见到这个纹身应当明白我的身份的,倒是我高估你了。”他想了想,“江湖里有个宫名唤景?,是江湖里人人皆知的一个去处……” 廿一没说完,见苏青伸出手阻了,“你不必同我说这许多,我对江湖中事并不了解,你就是告诉我我也不知其里,何况又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她看了看廿一一眼,“??杌这个神兽在古经里的记载就很桀骜不驯,所以我也能相见你原本在江湖里是个什么样子。所以你也尽可不必同我说这许多,只要告诉我一些事便罢了。” 廿一正烦从头给她普及江湖知识,听见这话自然高兴,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苏青伸出食指,“只三件,首一件,楚越那边的势力来源为何,所为为何?” “韩家。报仇。” 廿一言简意赅。 苏青不多想,继续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你现今挑明身份可是玉之吩咐?” 廿一点头。 “好。”苏青注视他的眼睛,“第三件,他所图为何?” 廿一摇了摇头,“我现今还不能说。” 苏青冷笑,“就是你不说,将来也必然会旁敲侧击引导我知道此事,又何必现在这样左右相瞒!或是你当真将我当家养猫狗,一点脾气都没有的?!” 她眼睛锁住廿一不动,“我只告诉你一条,若你今日不说,将来你就是说了,我也会按着与你们相反的事件来做!了不起鱼死网破,又有何惧!” 苏青这纯粹到了不可理喻胡搅蛮缠的地步,很有点疯狂,但是她当真被先前的事情挑起火气来了,所以也根本不管这些人怎么看她。反正就如她所说,了不起鱼死网破,反正左右一个死字。 当真无畏了,谁也没辙。 所以廿一对上她眼睛的时候,也只能表示无奈。 悠悠的叹了一口气,道: “北方有消息传来,穆涧之前出兵北靖,中箭落马,回离边修养月余,于不久前病逝。” 苏青的脸色刹那间就白了。 第五十八章 西洲曲 春日无暴雨,只有灰色的云层在天空堆积,间或翻滚,但并不剧烈。 苏青默坐,面前是廿一,脚边躺了破碎的茶杯,茶水从里面淌出来,在地面形成一片狼藉。 这种安静持续了很久,廿一不比苏信,是个沉得住性子的人,是以不问,也同苏青一般默坐,眸色沉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苏青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问道:“你肯挑明你得身份,可见姬篱必有后招,是什么?” 她的目光在廿一脸上顿住,“不必说你不可言说这类的话,你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一步,后面的棋步再怎么也是藏不住的,不如现在就痛痛快快的说出来。” 实则苏青也能够想见一些,穆涧病逝,北方大权旁落,薛凯已经占了将军之位,那穆涧原来的位置就一定不能够再布上太子的人。但明面上却不能太张扬的摆上姬越和姬篱的人,那样对群臣来说风向标太明显,也太易将圣意揣摩,文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那好些的方法便是布上一个明面上是太子那边,实则心思在其他地方的人。穆放就绝对是一个好选择。 若是单纯往北边去便也罢了,京城这么复杂,远远离开了也好。但就怕北边的水也被搅得混了,离得远了,她甚至连穆放的消息都不能闻得。 廿一表现得很淡定,无视苏青面上的寒冷意思,道:“我能说的,实则都是你能够想见的,余者却是我不能说也不甚了解的。也有一条,若小姐放心不下,也尽可以去漠北。” 苏青闻言眸色更冷了些,冰刃似的,往廿一身上戳刀子。 “你想诱我回北境,为什么?” 廿一摇了摇头,“小姐恕罪,属下不能说。” 意思很坚决。 苏青注视他好几秒,收回目光,“罢了,你下去吧。” 廿一站起身恭敬行了礼,半躬身退了出去,庭院里就只剩下苏青一个人。 她坐得茶座的旁边就是一颗辛夷树,很高很大,苏青仰起头就能看见辛夷花柔软的花瓣,她起身摘了一朵留在手心,指尖感受辛夷花瓣的纤细触感,突然想起来以前父亲教她的一首诗。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是南方的小调,谐音意味缱绻,仅仅是想到,心里面就被晕染的一片柔软。 注视着手中的辛夷花良久,她终于将花朵放于棋盘上,仰面闭了眼,手却疲惫的搭在了眼睛上。 廿一回房后便将今日之事写了,塞进一个竹筒里,当在墙角的一个小洞里,等姬篱的人过来拿走,送去。 信送到了南边苏府上,苏峥接了这信,同来人道:“我知晓了,过几日等玉之回来了我便将这信转交给他,你们尽可放心。” 来人颔首行了礼,再见时却已经没了踪影。 苏峥拿着竹筒笑,“玉之手下当真是能人繁多,只这手功夫就足够令人钦佩了。” 想到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子,他又深感遗憾。他这副残破身子,能活到现今都是依靠各种药物,并平素心平气和的养着,算得十分侥幸,更不要说去学武功了,尽管他从来很钦佩侠士,本身也希望自己能够像他们一样飞檐走壁。 奈何世事从来半点不由人。 他虽是有些感慨,但毕竟不是个斤斤计较的性子,想过便也罢了,想着托人将这信送出去。但又怕这信里有个什么重要事件,万一路上这信的内容被人知道了怎么办?他手底下的人可没法给姬篱手下的人比啊。 这样一想,苏峥往出迈的步子就顿了一下,看了看手中的竹筒子。 他是贤妃的娘家人,在姬篱的这个圈子里也是一个重要的人,所以姬篱平素做事也不怎么防着他。何况应该不是什么太秘密的事情,否则应当是直接送到姬篱那边的,也不至于送到苏府来。 这样一想,苏峥便也放下心来,将竹筒子拆开,倒出来里面的信件。 初始他便看见苏青的名姓,想到自家妹妹,唇角不自觉地挑了起来,但越看下去,笑意却越发浅,最后整个面色都寒了下来。 他的目光一直放在那信件上,目光冷冽,彷佛要把那上面的整个消息全全冻住。 许久,他才将那信件扔进房间里的香炉,面色恢复了正常。 姬篱对此一无所知。 事实上,当走进这片林子的时候,他就很难有心力再想别的事情了。 韩裕虽然对苏信自发出来一事有些疑惑,但介于姬篱对于苏信很信任,而姬篱又绝对不会跟顾家站在一起去,所以韩裕对于此事也就保持静默,反而给姬篱拿出了另一个消息。 他知道那个云游医者现今的所在。 姬篱当即就吃了一惊。 本来以为此次东南之行源自顾家的设计,本来对于找寻云游医者这事儿已经不报什么大希望了,却没有想到韩裕到底了,抛出来这么一个惊喜消息。 想来也是,他们好几代都致力于寻找顾家的错处,焚城这事儿闹的那么大,他们就是想不关注也不行。何况他们一直隐匿在暗地里,顾家连有这么一方势力都不知道,更不要说防备他们了。再加上他们在东南的势力本来也不小,这样一来,若是韩裕由心寻找,肯定能够发现各种蛛丝马迹。 所以韩裕言道同他们一起去寻找那个云游医者的时候,姬篱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他是怎么都不愿意放过的。 但因为那个云游医者深居山中,所以不能带上太多人,韩裕那边带了两个随从,姬篱这边也就只带了廿三和苏信。 他早就让廿三观察过,发现那两个人里面只有一个人有武功,另一个人却不会,不过廿三说若是那人善于用毒或者精通阵法,却也不是很妙。 不过廿三向来善于从小事着手推断后事,姬篱对他倒是很信任,就让他多关注,六人便这样上路了。 楚越一带没有大山,但小山包什么的还是有的,而因为楚越之地原属西,南两夷,有很多山都无人涉及,所以那个云游医者能够安居深山不为人所知,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但因为都是小山包,所以姬篱进来的时候也没觉得会有多难。 可是,走了五日之后,姬篱才发现和他原本所想,根本不是一回事。 ———————————————————————————————————————————— 文中所出现的诗歌取自郭茂倩编著的《乐府诗集》,名为《西洲曲》 原文如下: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这首诗很缱绻,行南一向喜欢,就放了上来,跟大家分享o(n_n)o,希望大家也喜欢,吼吼。 鞠躬,大家晚安噢^_^ 第五十九章 兴尽晚回舟 姬篱入山前就已让苏信在外围探查了这山,山并不大,就是他们随走随歇的,不过三四日功夫,也就尽了。所以六人都算轻松,想着就是树林里面再不济,也不过几日功夫的事情罢了。 初入一两日还不见得有什么,这里山虽不高,但树林很是茂密,所以平素就是不怎么见日月光也不算太过意外,他们也没有放在心上。白日照样寻找,乐观想着反正这林子就这样大,再绕路也不至于能绕到哪儿去。 可是,走到第五日的时候,他们却不敢再似原来一般淡定了。 再一次沿着标记走回原地,韩裕与姬篱面上都有了凝重神色,苏信也皱着眉头,板着脸还准备继续走,被姬篱伸出手给拦了,问韩裕,“我们的粮食还能支撑多久?” “三日。” 韩裕明白了姬篱预备保持体力的想法,招呼跟在他身边的两个人席地坐下,问其中那个文弱书生,“你看出来了是什么阵法了么?” 书生摇头。 “这是一个大阵,从树木栽种到石头摆放,甚至枝叶朝向都有讲究,我明白他这阵法布置的原理,但却解不开。——但可以肯定,这山头不是那个医者避难才进来的,是早就有人在这里花费了十多年时间等小树苗长成大树,生成了这个阵法。很有可能就是那个云游医者。” 他中间停顿了下,想了想,摆出了下面那话。 这种猜测不是不成立,这阵法耗费经历过长,搁谁这也不信这个那个云游医者随处找的一个地方,所以书生的话说出来很让人信服。 但这样的话,这个云游医者是不是有着其他势力,是不是能够跟他们同心,也就不确定了。 这是侥幸中的意外。 不管是韩裕还是姬篱,他们都觉得只要找到了那个云游医者,那后面的事情肯定就很好办,但是没有想到云游医者面都还没露上一个,就又带出来了一个谜团。 韩裕往姬篱那边望去,问:“那现在玉之打算怎么做?” 姬篱道:“我们之前业已试过,这林子只能入不能出,何况我们在这里面待了这么好几天,都一直没有看到过任何走兽的痕迹。就算东风未暖,但毕竟不再是寒冬了,所以不至于当真一只也遇不上。只能说明这里面的走兽早就被清空了。所以我们实际时间只有三天。” 不管是要去还是要留。 韩裕同姬篱还是决定继续行进,前路和后路都不确定,还不如孤注一掷好些。 不过这一次再走的时候,他们在树干上都留下了痕迹,另三个会武功的还混轮流往树上攀,从上面居高临下望下来,希望能找到道路。 但情况也不乐观。 廿三是第一个上去的,下来之后面色就不怎么好。姬篱问他情况,廿三斟酌了一下,同他们道:“情况确实不大好,树林满布,从上面看也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树叶,道路只能看到周围不远处的,最远不过一丈。” 一丈不过一人远,对山包来说确实小了。何况山包本来就是中间凸起的结构,还要考虑延伸长度。 但现今这样的境地,却没个别的主意。所以姬篱只得道: “一丈也好,总比咱们现在这样瞎猫乱撞的好。” 都遵命。 韩裕看了看书生,同姬篱抱歉笑道:“是我考虑不周,原本就有这山易进难出的说法,我虽然想到了阵法,但没有料到这么厉害。所以只带了一个于此略懂的人来,劳累玉之陷入如此境地,实在是我的不是。” 姬篱抬手,“子绰不必多礼,这种情况确实很难料到,也不惟是子绰的过错。我们现今只有三日时间,所以务必得拿出拼命三郎的架势来,这么,就算是最后终究没有找到,至少没有什么遗憾。” 都表示赞同。 只是廿一当晚另寻了姬篱说道。 “怎么?你还是信不过韩裕?” 廿三点头,“当地既然已经有了传言,那他们又怎么知道那个云游医者进去后还活着?又怎么知道这个阵法就是那个云游医者布的?属下总觉得这里面有猫腻。” 姬篱道:“也不惟是你疑心他,不过他把我们带来这里的目的还不显,若是我们先下手为强,少不得要落人口实。” 姬篱想了想,“你有没有学过阵法?” 廿三摇头,“情报消息都能够用各种渠道从他们口中获得,不定非要亲涉险境,所以我只学了武功和御人之术。”他抬头看姬篱,“素闻暗卫所学颇杂,不知……” “你说十九?”姬篱笑道,“他自个儿从来就是个学半分就不肯再用功的性子,哪能指望他于此看出什么来。倒是苏晏和穆涧这二人是明知阵法的,可惜没能学于他们。” “穆家公子和苏家小姐也不知?” “就是他们知道又怎地?他们又不在这里,难道还是飞鸟一日来回,将他们带过来?” 话是这样说,不过姬篱倒是记起来在北边的时候,有次跟着苏信去听壁角,听见穆放那时候同苏青说的话。 当时彷佛是两个人互相设置了阵法迷惑对方,穆放赢了,苏青就拉着穆放讲问为什么。穆放就揉着她的脑袋笑:“你虽说把先生讲的已有规模的阵法记得分明,却偏偏忘记了阵法最基本的东西,那本来就是以一路所见来迷惑人,让入阵者在面临道路是以前意识的东西来选择道路,你当你是随意走的路,却不知早就落进别人的陷阱里了。按着别人设定好的道路来走,自然也就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了。” 当时姬篱心里已经有了几分认定苏青的意思了,所以平素对他们俩也是诸多关注,虽则当时恨得牙痒痒的,但到底把这话记了个分明。 他在心中将这几日走的路线都过了一次,略去记不大清的不提,却发现记得清的地方确实都走过好几次,纵然是有一条路不是按照穆放所说的那种“设定”走的,后面也必然会调整过来,就使得他们其实一直在不远的地方兜着圈子。 条理一分明,姬篱就是一笑,拍拍廿三的肩膀笑道,“你倒是真召来了一只飞鸟呢。” 廿三没明白,只挠了挠头。 姬篱的笑意却是更深了些。 第六十章 复前行 既已想到了一些眉目,姬篱便去寻韩裕,向他言说此事。韩裕听罢也觉得很有道理,何况现今被困在这样的境地里,怎么都是要搏一搏的,就是瞎猫似的乱闯也比在原地等死要好些。 所以两人一拍即合,准备第二日就试试这个法子。 这其实等同于他们与自己的内心世界的潜意识搏斗,第一反应看到的路必然不走,而走直觉恐怕会最危险的路。还好这林子里没有怪兽之流,所以他们的安全还是能够得到保证的。 与此同时,另三个会武的还是会攀上树,在树上去看,希望能够看到道路。 这样走了一日半之后,轮到苏信上去的时候,他突然惊奇的叫了一声。 姬篱在下面赶紧问:“怎么了?” 苏信攀着枝丫落下来,一脸的喜色,“主子,东北方向有一座房子。” 姬篱一脸不可置信,“当真?” 竞这样轻易? 韩裕也有些不可置信,怎么也没想到这就找到了。 韩裕身后的人立马就上去了,往东南方向一望,果然看见个宅子隐在树木下,虽然只露了边角,并不清晰,但却已足够认定那确是宅子了。 那人也落下来,朝着韩裕点了头,“的确是有个宅子,那个云游医者应该就在里面。” 余下几人都是一笑。 找了这好些日子了,他们初还当这个法子太不专业,也根本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在这上头,没想到竟然这宅子还出现了。 都是十分开心,也不在原处做停留了,就着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点余光往那宅子那边去。 位置并不远,加上他们一走一看,很快就到了宅子门口,隔着篱笆看见里面炊烟缕缕,都很开心。 苏信上前去喊,“家里可有主人在?能否出来一见?” 闻言出来一个长的五大三粗的汉子,走出来,看见他们一行六人,都是一愣,“这……你们是谁?怎么进的这里的?” 苏信本身管着消息这一途,看见出来的这人明显不是云游医者,也是一愣,旁边韩裕那边带来的书生却已经拱手道:“我们是旁县滋夷的人,本是贪图路近,想快些到临水,就走了这条道。却谁知进了这山却出不去,兄台是我们首一个见到的人。” 那汉子拍拍手一笑,“竟又是一群迷路的,来来来,快进来,我这地方小,大家不要嫌弃,正巧是吃饭的时候,大家就进来吃顿饭休息一下吧。”他走出来拉开篱笆门,让他们一个个往里面走,一面走一面笑道:“我是个莽夫,当不起你们读书人这兄台两个字,只要你们不嫌弃我这里就好。” 廿三笑道:“大哥客气了,我们六人风餐露宿了好久,能有顿饱饭吃已经是感激不尽,哪里还敢嫌弃?还要多谢大哥好心肯收留。” 那汉子笑道:“哈哈,你这小子爽快,对我胃口。”又都招呼他们,“来来来,都往里面走来。” 六人相继进去。这才发现里面布局简单,看起来远比他们从外面所见所想要大得多,地方也很空旷。 汉子给他们从外面搬了小凳子进来,同他们道:“你们都等一会儿,饭马上就做好了,虽然分量不足,但炒两个菜,再热一壶酒,糊弄糊弄晚饭也是可以的。你们意下如何?” 韩裕姬篱具是颔首,其他人当然也点头。廿三跟那汉子往厨房那边走,“大哥,我也会些庖丁技巧,我来帮你如何?” 汉子爽朗笑道:“好,好,当然好,来。” 引着他进去了。 韩裕和姬篱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眼睛里面看到了疑惑和怀疑,但是只一眼,就彼此转过了头去,什么话都没有说。 晚饭很快就摆了上来,当真如那汉子原先所说,饭食不多,菜量却很足,一壶酒热的很香。 汉子在桌上同他们招呼,“来来,虽说咱们素不相识,不过能相遇就是缘分,尤其是还是在这平素连个鬼影儿也不见的林子里。我就先借着这桌菜,还有酒,敬大家一杯。” 姬篱笑道:“大哥这话说得好,青山绿水,能相遇就是缘分。”他将杯子跟汉子的杯子碰了碰,笑道:“请。” 汉子大笑,“读书人说话就是不一样。”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韩裕也举了杯,“大哥,我也敬你一杯。本来咱们只当这林子里半个人烟也无的,没想到能遇见大哥。当真是柳暗花明,没意料到的惊喜。天命如此,人复何言。”他托住杯底往前一递,礼仪十足,同样笑道:“大哥,请。” 汉子同样一饮而尽。 书生便又接下:“相逢的话都被前两位哥哥说尽了,小弟也没好意思赘述,便敬大哥光风霁月心胸宽广,能雪中送炭,救我们一行人于危难之中。——小弟先干为敬。” 但这书生显然不胜酒量,饮得急了,被呛了一下,当即便捂着嘴巴咳嗽起来,抬起头来的时候满脸都是红色。 他羞愧道:“让大哥见笑了,小弟不胜酒力,还望大哥见谅。” 汉子拍拍他,“不必多礼,小弟有这份心思就好,别的,咱们不必理会。” 一饮而尽,喝得十分爽快。 韩裕那边那武夫,并苏信也一同敬了酒,言辞都很好的表达了感激之情。 轮到廿三的时候,廿三笑道:“小弟是个粗人,只记得一句学问人的话,叫做‘酒逢知己千杯少’,小弟和大哥一见如故,又是在这样原本以为无助的境地里,实在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他将酒壶端起来,“小弟就不像之前这几位哥哥一般说那许多客气话了,只将这一壶酒饮尽了,才能相平小弟心中激动。大哥以为如何?” 汉子拍拍廿三的肩膀,“好,好,这才是个爽快的。我陪你喝。” 他把廿三手里的酒壶接下来,“咱们也就不必非喝这壶里的酒了,就直接抱着坛子喝怎么样?” 廿三笑道:“那自然更好。” “好。” 汉子大笑,径自进去拿了两坛酒出来,递给廿三一坛,“来来来,我们喝这个。” 廿三与他一碰,面上笑着,却在抱着酒坛的时候向着书生那处看了一眼,看着他点了头,才将坛中酒尽数灌了下去。 姬篱看了看正在饮酒的那汉子,眸子里有光亮一闪而过。 第六十一章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连番轰炸,那汉子很快就不胜酒力,倒头就往地上躺去,廿三离得最近,托住他的身子,把他缓缓放到了地上。 做完之后抬起头来问姬篱,“主子,现今怎样?” 姬篱转向韩裕。 到底是他带来的这地方,那汉子醉倒也是那书生出的主意,反正汉子这事儿并不要紧,将这事儿交给韩裕做也无妨。 书生看了看韩裕的面色,“主子,可要试试头锥穴?” 廿三闻言看了那书生两眼。 他是常常在江湖里面混的,所以当然之大头锥穴对人的重要性,那地界儿,就是稍微重些的捏着了,也会造成人心思恍惚,集中不起来注意力,还会疼得厉害。很多时候被挤压的那人受不住极端的疼痛,就会顺着别人的意思来说话。这就是古来逼供人的一个法子。 虽然见效,但是很残忍。 连苏信这个听惯了酷刑的人也忍不住皱了眉头。 他实在觉得把这样的法子用在一个普通人身上有些不必要。 还好韩裕皱了眉头,摇头道:“他不过是个在外围的人罢了,用不着这样的法子。何况那云游医者是费尽心力不让我们寻到他的,也不见得会将这消息告诉这人。何苦来着?” 书生问道:“但这是唯一的法子,难道主子要轻易放过?何况那云游医者要躲起来,就必然是存了不让人找到的心思,主子怎么能就因着这事儿而放弃?那原先大张旗鼓的要找到那人又是何苦来着?” 韩裕只是抿了唇,没有说话。 姬篱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汉子,道:“这也当真是个死局。”他看向韩裕,“子绰初说起云游医者的消息的时候,明显胸有成竹,就不知是哪里来的消息?” 韩裕反问,“玉之疑我?” 姬篱摇头,放在背后的手却同廿三和苏信打了个手势,语气却是不紧不慢的道:“自然不是疑心子绰,否则何至于今到此?何况子绰当初面上的神色也并非作假。所以我便有些奇怪,能够将这消息平安告诉子绰的,可见是早就在这林子里走过一遭的,但这林子布置得巧妙,又是什么人都可以随意进出的么?” 韩裕显然也是一愣,目光不由自主的瞟向那个书生。 就只需这个眼神。 就见苏信和廿三一并冲了出去,反手便将那书生制住,迫使他跪在了地上。 姬篱悠悠走到他面前,打量被廿三与苏信扣在手中的那书生的手,笑道:“素闻大盗祁鸣十指奇长,并拢时近乎直线,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他注视着匍匐在地的书生,“就是不知从来隐于俗世之外的你,怎地也来淌这趟浑水来了?” 书生抬起头微微一笑。 穆放听到门童来送信的时候显然没反应过来,怔了怔,道:“请她进来罢。” 门童很快就领着苏青到庭院里,一进来就看见穆放面前的桌上煮着酒,但杯子空着,也不知是还没喝还是已经喝完了。 见她过来,穆放抬起头,勉力勾起了一个笑容,“暮归,来,坐。” 苏青依言坐下,面对着穆放,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要伤心? 这种事情哪里来的不伤心? 节哀顺变? 她经历过丧父之痛,知道所谓的节哀完全是废话,根本不能起到一点作用。 先生在天上看着,这样悲伤连他走得也不安? 苏青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神明,拿什么立场来让穆放相信神明? 她倒还希望有鬼魂呢,至少还能欺骗自己父亲在阴间能过得很好。 思来想去都没有思路,苏青就只有跟穆放相对无言坐,半晌,才拿了另一个空着的被子,都掺上酒,递了一杯到穆放面前,她自己也拿了一杯。 但她手中的那杯却并不饮,站起身,仰对天地,心中默念了几句,然后将杯中酒尽数洒向地面。 其实想起来,虽然知道了穆涧逝去的消息就着急忙慌的跑过来了,但是实际上苏青并没有想好要说什么。 死亡这样的事情难以摆脱,每个人都有一个生老病死的过程。这种事情放在自己身上大概还能够看得清楚明白些,因为不管是怎样的死法,咽气之后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或许是沉入黑暗或许是飞向天堂,佛禅道经里面都描述成灵魂飘忽的畅快感觉,那么美好,一点都不似一件坏事。 但是对于身边亲友来说却并非如此。 变故常常只在一瞬间。或许上一秒还是彼此谈笑,下一秒那人的身体就已经冰凉,这种变故不可测也不可挡,只能听凭它发生。而发生后,脑海里的记忆就会统统不安份的跳出来,翻来覆去的在脑海中重现,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那人曾经存在过。但是一刹那间又会恍然惊醒,那人其实已经不再了。 这种时候,真的宁愿自己沉溺在梦里,然后梦里有春风,有花开,有蝴蝶,有逝去的亲人,有一切美好的东西,大家在梦里很开心很快乐,然后永远都不要醒来。 苏青很明白这样的感受,她也曾经经历过逝去至亲的痛楚,所以她知道这种感觉是有多令人心痛,是有多令人窒息。 但同样,这样的感受她并不能代替穆放来感受,她所说的所有话,如果穆放不能够自己释怀的话,也是无用。 事实上,她很难想到一个办法,一些话来让穆放好受些。 她忽然想起来姬篱给她的信,里面曾经写道: 有的时候面临离别,人力难挡。其实若是有一条能够将两方牵系起来,大抵还是好的,怕只怕有一日那牵系的线的有一头,断了。 不惟死别,些许时候,当感情难续,生离的滋味也并不那么好受。 曾经一贯爱离家,期盼一剑一马走天涯,因为心中一直明白有人会一直在京中牵挂我,现今我远离京城,却发现这线索很奇妙,离得远了,却越发加重了情感…… 她想:大抵穆放也是如此,远离穆涧,必然想念,但那并不会让人悲伤。悲伤的只是,终究生离变成死别,而自己却不再他身边。 这种自责,大抵更让穆放觉得难过。 所以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移了凳子到他身边,握紧了他的手。 却明显感觉到了一丝颤。 第六十二章 灯影斑驳 姬篱醒来是正是美好的下午时光,阳光从外面成林的苍竹透进来,在屋内形成斑驳的光影。 他坐起身来,察觉颈后有疼痛感,凝眉了一会儿,记起来之前的事情。 他缓缓度到祁鸣面前,笑着看他的反应,却没有发现他身后的那个汉子已经醒来,接着便是颈后的一阵疼痛,然后便是人事不省了。 再醒来,他已经到了这个竹林里的小屋。 他下地来,查看屋内装饰摆放之类,发现这屋子修建的很早,屋内家具都有了长期使用的痕迹。 但屋内却无人。 他心里挂念廿三及苏信的安危,快步走出去,想看看周围有无什么蛛丝马迹。 但背后那人明显很仔细,外面只有一片竹林,除此外什么痕迹也无。 他随意在门口坐下,揣测这个第三方势力是什么。 现今他能够想到的,是大盗祁鸣和云游医者,后者不知其名,赞以无名氏带之,还有那个汉子。但他不知江湖中有什么人物能够和这人对上号。 暂时所见,放佛是一个江湖势力,但江湖人何必插手朝廷的事情?庙堂之远,他们本来应该好好在江湖里逍遥的。 何况文帝这些年来对于侠士也甚是宽容,总也不至于发生草寇起义的事情来啊。 姬篱皱着眉头想了半晌,无果,自然而然的想到廿三,他本就是江湖人,又是专司消息的,想必能够猜到此事。 但他现今毕竟不在此处。 又想到此次东南之行,本来当他的准备已经很充分了,却没有想到东南的水这样深,就是他连上苏家的势力,也有些揣测不到,抵御不了。 姬篱抬头看四周,发现竹林深广,也不知还在不在原来的那林子里面。 何况这屋子很安静,别说人声不闻,就是鸟鸣蝉叫的聒噪也无。可见背后那人明显想要挑战他的心理极限,看他在这样空寂得放佛无人的密闭竹林里,需得多少时日才能够崩溃。 “他”倒是不缺时间,但是姬篱缺。 五行八卦阵法什么的,他了解不深,也不敢贸然往林子里面走,就回屋子里面,就着打火石并柴火烧了一直炭笔,出门时候走一条道便刻上一条,以备又在此中迷路。 事实证明,这法子好歹有些用处,他在竹林里绕了半晌,果然又回到了曾经走过的地方。 他本来不抱希望,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所以见到是这个结果,也并不气馁,顺着来路的路标往回走。所幸此番并没有出什么岔子,他安安稳稳的回到了小屋。 此路不通,他暂且也想不出来什么好的法子,就只好窝回屋子里,上下打量屋内布局。 正对的堂屋甚是空荡,只一张竹桌子,东西方向各摆了一张椅子。 左进是灶房,面南方向是粮米并蔬菜,其右是餐具,锅灶与粮米相对。姬篱看了看食物储备,都很新鲜,能看出是才准备不久;点了数量,发现能够供他一人安稳无忧的在此生活半月。 看来背后那人准备困他半月。 出了厨房,看见堂屋的门与厨房的门之间有个小门,走进去看发现是卧房,分明是狭窄的外门,但是进去却别有洞天。里面倒也宽广,左边竖着放着一张床,右边放着一张案,上面有两本书,一本讲史,一本讲禅,都是当世流传甚广的书。 姬篱看见书名的时候就笑了,这是要他以史自观,反思自己的不当行径?亦或是要他消除这种利欲心思,做个世外高人? 他在心里冷冷的哼了一声。 走出来,往右行,发现是个大房间,里面凌乱的摆放着些杂物,看样子以前这儿应该是个仓库。 倒是个不大的屋子,但胜在布局合理,所以看起来倒也有那么几分样子。 姬篱转了一圈,将房间的布局一一落在心里,然后回到卧房在床榻上坐下。继续思索这个第三方势力。 那两本书的意思倒是都很明白的,那这势力是站在太子那边的?会不会是顾池曾经在名册上记下名字的那些人的其中一个? 但是祁鸣一贯是个不理会杂事的性子,本身性格又狷傲猖狂,是一个最是不喜欢别人管制的一个人,怎么现今也插手到这件事情里面?而且彷佛还是个很重要的角色?但祁鸣又什么时候跟什么势力联系起来的? 江湖是最人多口杂的地方,若真是如此,哪里会一点消息都传不出来? 他拿指骨揉了揉眉心,感觉这事儿越到后来牵扯的越多,目光瞟过桌上的那两本书的时候,却凝住了眉头。 那人放两本书在这里是不是愿意并不是书的名字,而是书的内容本身呢?这两本书流传甚广,本身语句又并非艰涩难懂,如果想在这里面藏个信息,委实太容易不过了。 这样一想,姬篱恍然便似了悟,到桌上拿了其中一本书,先大致翻了翻,见无什么信条的东西,便又翻到第一页,一字一句的看起来。 姬篱想,既然那人留了两本广为流传的书在这里,书中肯定有提示。但这书他是自小看到大的,也是别人自小看到大的,真要从意义里面找出什么提示来,恐怕很难。那就应从结构上来找? 他手里现今拿到的,是那本关于禅宗的书,里面讲了一个又一个佛宗故事,大都以第一人称来写,又大都是在世上做尽好事,却不得善终。有仙子怜悯其人,在暗中偷偷帮扶,让其人从此在人间享尽富贵,到了阴间,也能在六道轮回里投生一个好地方。 大致都是这样的套路。 姬篱原本背过这本书,所以看起来并不费力,真可谓一目十行。他从下午看到傍晚,天色暗下来,才点了蜡烛照亮卧房,准备去左进的灶房里做些吃的。 他将书摊开,随意放在案上,却发现在蜡烛晃动的阴影中,那书上显现出来了另外几个大字。 姬篱的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 然后,嘴角,慢慢的勾起了一个笑容。 第六十三章 所谓伊人 夜半时分,姬篱坐于庭中,煮了一壶酒,在月空下静待医者归来。 深山无更鼓,姬篱只能看着月亮的位置来辨别时间。所幸今夜无云,月色十分明亮,远处散落星子,很是漂亮。 他心中一直揣测医者是何种模样,微微垂着头,手中把握酒杯,却从未见饮。 直到竹叶飒飒声音响起,他才抬起头,却是明显一惊。 来人面目十分清秀,不需多看,却就能辨别是个女子。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来人在他面前坐下,模样随意,笑道:“哪来这样的惊讶?你那些手下不是早就有了我得画像,难道就没有人怀疑过?” 倒是当真没有。 苏信那边没有跟他说过这样的事情,依照苏信的性子,若是下面的人同他说了,他必然会上报的,可见下面的人深觉书生模样清秀实属正常,所以根本没有报上来。 那女子度他面上神色,唇角勾了勾,笑容不改,“倒是我嘴快了,望殿下恕罪罢。” 面上却哪有一点后悔神色。 分明是幸灾乐祸,巴不得天下大乱的模样。 姬篱笑道:“倒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利了,若早知道这些时日要寻的是个美丽姑娘,办事来,哪有不尽心的?今日方才能够姑娘一睹真容,当真另玉之深以为憾。” 那姑娘面色却不改,自顾倒了一杯酒,“这样的嘴皮子上的功夫当真无趣,不妨来谈谈正经事情的好,殿下意下如何?” 姬篱微微颔首,“请。” 话虽是得体,面上也无什么羞恼神色,却也可见这姑娘底子里是个面皮薄的,不然哪就要把这事儿给揭过了?若是同苏青说这样的话,少不得拿书卷了就往他脑袋上招呼过来了,附带着面色冷冷的模样,让他闭嘴。 想到苏青,他面色倒是柔和了一些,那姑娘察言观色,眉目微微挑了起来,看向他。 姬篱连忙收敛了神色,“姑娘请讲。” 那姑娘面色有些许疑惑,但没有问,调整了一番坐姿,勉力拿出些老练自如的样子来,却到底不能,姬篱看来只觉是个模仿大人的小孩子,可爱又好笑。 这姑娘倒是个没多少心思的,平素大人所教肯定也不比韩裕与他,恐怕连暗卫的训练也不如。 不过哪家的大人这样有自信,放着这样的小孩儿随处跑?就是要与他相谈,就算她真是那个云游医者,她家的大人也这样放心? 姬篱脑海里心思饶了绕,目光却专注的看着那姑娘,等她说话。 那姑娘也看着她,唇角带着笑意,弧度正好,模样也正得体,但因着她之前的动作,姬篱心里总带着一点好玩的意思,想看看这个小姑娘准备说些什么。 “家中长辈教导,不可无礼,故此先通名姓。父兄魏氏,单名欢,表字清欢,以通清雅适乐之意。”她以侠士礼抱拳,言语间磊落自信,气度立时便显现了出来。 姬篱有些诧异她这样的瞬时转变,心下也收了原本的好笑心思,同礼拱手通了表字:“玉之。” 清欢道:“父兄早知殿下来至东南所为为何,但一贯未知殿下是何等的人物,是以途中诸多揣摩试探,还望殿下见谅。” “克何以当。” 清欢同他一并颔首对礼,抬起头来时,又道:“不惟父兄诸多顾忌,因着家族与顾家的一桩往事,父兄一贯希望能够扳倒顾家。此不可谓所图不大,是以不可以不慎重。” 姬篱点头表示理解。 却问道: “是何往事?可得告知?” 清欢道:“家祖曾在朝中为官,官位倒也不大,但因着是昔日五大家族党派之人,所以多少得了牵扯。告老还乡未使事毕,子孙都不可再入朝堂。亏我兄长一身才华,偏只能远离庙堂,可谓憾事。” 事件清楚,但也真没多少线索出来。 这姑娘姓魏,可见和当初那五大家族里面的魏家有很大的关联,又受了牵扯,可见是服内的人,虽说是嫡系的可能性不大,却也容不得俱排除掉。 但她话既然只说到这个份上,可见只想告知到这一层,真假却也不重要,面上却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所以姬篱也不问,只道:“清欢当真是当初那个云游医者?” 少不得他要怀疑,那人毕竟是在临水待了好些时日的,怎地就没有人发现她是个女子?何况能在顾家动手之前从城里逃出来的,怎么着也有个好身手,外加审时度势的精明,一点也不像眼前这个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姑娘。 何况当时临水城固若金汤,能够出来一个已是万幸,万万是不能出来两个的,就是出来了,他手下肯定也有人会把这事儿给上报上来。所以可以排除是她家人在旁边相助的情况。尽管这几日不多的交涉中,已不难发现她家中人也是个神通广大的了。 清欢笑道:“殿下看不起女子?那怎地对华家千金和苏家小姐诸多拂照?既是苏青和华千仪有那样聪明的脑袋和洒脱的性子,怎地别的女子就不可有了么?” 话里自负意思倒是很明显,姬篱便只好笑道:“却是清欢理解岔了,清欢的洒脱性子已然可见,又是能自临水安然出逃的,自然也绝非寻常人,只是医道从来无趣辛苦,男子尚且有些耐不住,便想着清欢是怎么忍受住这些的。” 清欢笑道:“家人倒也常说我这是个奇怪性子,分明也不是耐得住寂寞和重复的人,却偏偏对医道十分有兴趣,一拿上那些书便是再也放不下的。可兴趣爱好又怎是跟性子有太大关系的,喜欢着便也看了,十几年来学来倒也不觉奇特,等到出了家门与朋友交,才知自己所学倒也不差,于是才有了先前在临水的那一遭。” 姬篱点了点头。 明白自己的喜好,并日复一日的坚持下去,这姑娘倒是个实诚性子。何况这般认定了便走下去不管不顾的,多少也带着些单纯,没他们这些人这许多弯弯绕。倒是个讨喜的性子。 但他没有忘记这姑娘毕竟不是主事的,遂问道: “清欢既提及父兄,不知他们今日可是到了此处?” 清欢笑道:“你是觉得我做不了主?” 姬篱只平淡笑,未做答复。 清欢目光凝住他,道:“今日既是我出现在此,便说明这事儿是我能够做主的,家中事务,事无巨细,家人一贯是报于我知的,所以你自可不必觉得我没有这个资格与你相谈。何况我魏家势力虽比不上你苏家,也比不上韩家,却也绝对不小,我甚至知道景?现今为你所用。”她顿了顿,笑着看向他,“你说,现今我有无这个资格同你相谈了?” 姬篱听到“景?”二字的时候已经抬起头看向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闻言方才笑道: “自然。” 第六十四章 思美人之芳华兮 苏青是个不涉江湖的人,所以也不知江湖里有个大势力名唤景?,消息网遍布天下,能够依照主顾给出的价钱的时间范围之内找到主顾所需的消息,给出的消息的精细程度也随价格变化。 景?在野呼声很高,一则是他们手里把握的消息渠道,让他们知道诸多秘辛,是以有恃无恐;二则是他们本身不涉江湖纷争,处于清流一派,只为了钱财助人;三则是他们价钱公道,童叟无欺,消息又全,很多人留待此势力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四则却是少有人知道景?究竟有着怎样的势力。 诚然,江湖众人都知此宫势力庞大,但具体庞大到何种地步,旁人却不知晓。只知宫中之人人人手上雕画神兽傲狠,至于此宫坐落何方,宫人几何,背后有无其他势力支撑,外人却具是半分不知的。 所以少有人知道外人传得神乎其神的景?,主事者竟然会是两位少年。 也少有人知道,这两人早已经被姬篱用计收于麾下。 景?是精于消息此道的,所以对于消息的收集和保密都有一套自己独有的规章体系,旁人是无法窥得其真面的。姬篱对于景?易主一事的保密有十足的自信,却是没有想到这个姑娘竟然会一语道破。 何况面上还是一副浅笑盈盈的模样。 所以他在礼貌范围内仔细打量了一番坐在他面前的清欢,笑着给出了回应,“自然。” 清欢见了他的神色,自顾饮了杯中酒,眼睛却看着他,笑道:“到底殿下信不过我,又想着总归是我们要寻殿下合作的,便想着再看看我们的诚意和能耐,是么?” 姬篱心中的确如是想,毕竟突然便冒出来的魏家,以及一个他现在有些摸不清的姑娘,搁谁大概也得起这个疑心。不过他却没有说话,面上的笑容却是深了些。 清欢叹道:“也罢,既是早先我们便落了下风,我也自可无话可说,不过许多事事关家族辛秘,恕我不能告知。现今也不过将同你随行的人交还你罢了。” 她手肘轻放桌上,缓慢却极有规律的拍击五下,便见竹林中有灯火一盏盏的亮了起来。随后树随风动,姬篱便见韩裕当前,领着他那边的那个武士,并着苏信廿三一道走了进来。 他们彷佛也没料到这里竟会有人,错愕间又见到姬篱,再晃眼见到清欢,都觉得很是惊异。 苏信快步走上前来,就着周遭亮起的灯火上下打量姬篱,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扫了好几遍,弄得姬篱都被他的紧张神情逗笑了,才深呼出一口气,道:“主子你无事便好。” 姬篱笑道,“你跟着暮归不久,倒是把随着她时候的姆妈性子留了个十足,难道我竟是那样让人放心不下的人?” 苏信摸着鼻子傻笑:“嘿嘿,嘿嘿。” 廿三也走到姬篱旁边立着,不过他的注意力不在姬篱,却是往清欢那边望去,皱着眉思索了半晌,眼底的惊异神色愈重,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姬篱眼光瞥见了,却也没有说道什么,目光转向韩裕,立起身来,拱了拱手,问道:“不知子绰近来何如?” 韩裕的目光原本在清欢的身上打转,见状连忙拱手回礼,“劳玉之牵挂,除却在林中有些不知位置之外,倒也尚可。玉之何如?”目光又向清欢那边瞥了过去,虽是竭力掩饰,但面上仍有些许震惊神色。 姬篱见状挑了挑眉。 韩裕眉目瞥见了,转过头来问道:“玉之,这是哪位?” 姬篱,韩裕,清欢于桌前三方落座坐定,清欢笑道:“咱们也自当随意些,也不必刻意区分尊卑长幼了,否则没有来的讨个不喜。”见另两位面上无不虞神色,笑着屈指敲了敲身旁的空座,望向廿三道:“秦公子在江湖中也是个人物,这般只侍立三殿下身后,反倒显得是我不识礼数了。——请。”她左手做着请的姿势,眼睛却瞥向了姬篱。 姬篱便道:“清欢姑娘话已至此,廿三哪有不依言的道理。——坐吧。” “是。” 苏信原本垂手侍立姬篱身后,见此变故,抬起头快速的瞥了清欢一眼,却没想到正撞上清欢的眼睛,里面全是得意的笑意。 他不敢多看,匆匆的垂下脑袋去。心里面却暗惊这姑娘揣摩他人心思的功夫委实深厚。就是在苏青旁边,他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 此其志不在小。 心思恐怕比他原先接触到的华千仪和苏青还要可怕。 他想到这个,抿了抿唇。 居然觉得就是苏青,有时候好像也没那么坏。虽说老在为难主子。 但是为难主子也不对啊,不行不行,不能助长这样的风气,不然以后还了得? ?(?Д?)? 这头苏信心思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那边坐下的四个人却都面上带着笑,心里各自有各自的小算盘。 且从韩裕说起。 姬篱此行,他是看着顾家的打算算出来的,当然最开始他以为是姬越,但来了姬篱却也不妨事,本来当自己已经是手有余牌了,可以在找寻云游医者一事完毕之后跟姬篱商量好一些分配事项了,却没有想到半路突然窜出来一个清欢,把他的计划全盘打乱。 何况他原本看清欢还有几分不确定,现今来来回回看了好多次了,再怎么不相信也必得肯定了。若真是如此,那他心中的猜想就是再惊世骇俗,他也必得承认。何况从姬篱原本的介绍来看,可见她对姬篱也是有所保留的,那她又究竟预备做什么?何况魏氏一族什么时候又成了她来做主了?她的父兄呢?何况他们家族又什么时候跟江湖中人扯上了关系? 这件事透着些诡异,想到原本清欢家中的境况,韩裕的心是怎么都放不下来。何况多了这一人分羹,他所能求得的,也没原先那许多了。 真该死。 怎的下面人上报时候从来没有提过这云游医者的长相?也怎地无人说过“他”彷似女子?这番倒真是翻船阴沟里了。 再言廿三,他坐下后就眼观鼻鼻观心,紧盯着面前的一方狭小桌子,不往左右两边瞥。 他这也不过是第二次给姬篱做事情,第一次参与苏青那事儿还弄砸了,本来以为东南这里到底是苏家的地盘,要好受许多,哪晓得这里面隐藏的东西一点也不少。 本来出来一个韩家就已经够奇怪了,他先头没有查出来就是他失职,所以他又去查访了些韩家的资料,却发现这里面多多少少还有些贤妃的影子。他也是素问姬篱和贤妃的事情的,这事儿也就没往姬篱那边报,却哪里知道这里又窜出来一个。 清欢的模样他倒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但怎么着都没想到居然能在此见到她。她又不是什么家族中人,也不似他这样有些苦衷,怎地也要插手朝廷的事情,听着她那意思,好像还要带着手地下的势力一道参与进去。这算是怎么个事情?就算这一族在族长去世之后有些没落趋势,但也不至于要清欢亲自上阵,何况还这样不计后果的参到这事儿里来。族中的长老呢?平素都是一个个义正言辞的模样,怎地临到了了一个影子也不见? 这两相对的人心思转了又转,那边姬篱与清欢相对坐,却都是相对一笑,眸中看不清心思。 第六十五章 新书报我添憔悴 盛京今年的天气很有些奇怪,早先春寒已经倒了好久,这两日好容易回温了些,却不料今日晚间又下起雨来。 苏青从馆里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外面已经飘飘洒洒的下小雨,春雨温润,打在脸上并不疼,却分明让人染了愁绪。 辛阙撑着伞在檐子下立着,难得的没有跟她互掐,自墙角那里拿了斜倚着墙壁的那把青伞,给她递了过来。 三月中旬,文帝下旨,擢春坊中允穆梧舟去京至漠北,袭其父爵位,佐薛凯治理漠北,北定边界。 这是史无前例的大升官,京中知此事者无不叹息穆放运气好,先是承了文帝原先颁的旨意的圣眷,又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功夫,便又接手其父在漠北权势,先前往来的人少有能够这么快又这么顺畅升官的。 官运亨通,大概说的就是这样了。 这事儿和当初状元双生,以及两位殿下为一女子同跪太极殿门前的事情一起被传的沸沸扬扬,坊间茶肆都是一片哄闹的羡慕声音,只有辛阙和苏青知道穆放心里其实并不好受。 穆放明日离京,苏青在乔楚处告假不成,只能今日晚上与穆放辛阙两人相约庭中把酒,望月诉别。却谁知这时节偏巧下起雨来。 又想到今日同乔楚告假的时候乔楚抬起头来的平静无波澜的眼神,心里面的难过情绪越发浓重了些。 一路无话,都有些不知晓怎么开口的意思。苏青心里面各种回忆想法交织在一起,心思完全乱着,没那心思去开那个口,辛阙却是深知如此,所以也是半句话也不闻的。 出了禁宫,廿一早已经驾了马在那里等着,看见他们二人出来,将马车驶过来,唤道:“主子。” 辛阙请她先上去,在后面收了伞,仰头看飘落下来的雨滴,挑起帘子进去,叹息的说了声,“难怪古人常说离别多悲情,见了这飘摇雨水,其实哪里有不悲情的?” 苏青唇角勾了勾,又很快落下来,另挑了窗帘子往外面望去。天色晚了,路上早不见行人,只有灯火在风雨里摇摆,她伸出手去,将袖子捋上去,感受雨水落在手臂上的冰凉感觉。 不似冬天那样刺骨,但落在手上却很是牵连。 尚衣们终于在不久前就把新做的女官官服拿出来了,拿到苏青手上的是青色交襟士服,在外观上很大程度上保持了男子官服的模样,但细微处却也有着一些媚色。她原本身量就是十分好的,穿着这身衣服倒也显得挺拔。何况这衣服不比女子儒裙,没那许多牵扯,行动起来倒也便宜。 苏青初拿到这衣服的时候很是欢喜,迫不及待的套上之后跑到辛阙和穆放面前去得瑟,得意洋洋的跟他们显摆。辛阙继续保持一贯的找茬态度,在旁边把她这身衣服批得一无是处,然后跟她互掐。只穆放在旁边笑得很温润。 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其实是穆涧逝去的消息刚刚传到京城的时候,而且十有*,那个时候的穆放已经知道了他父亲去世的消息。 但他面上却一点异样神色也没有。 就是她上次去见他,穆放也从未多说,只一贯静默。让苏青亦觉得此时说什么也不合适。 雨水很快覆满了她整个手臂,带着春日特有的凉意透进皮肤,直到辛阙往她这边望过来,疑惑的挑了声,“暮归?” 她才将手收了回来。 穆放于事,一贯是个只承担不张扬的个性,这一点苏青早就知道。她也是一贯不喜欢将心思展现人前的,因着若说出来,不过是让在乎的人一道伤心,让不在乎的人空做了笑谈而已。 她才不要她在别人眼里只是一个笑话。 何况就是整个卫国都知道了她的苦楚又何如?能不能走出心中的困境终究只是她自己的事情,别人半分也是帮不上的。 但她没有想到现今见到穆放这副模样的时候,心里会更觉得担心悲痛。 切肤之痛,形同己受。 但受了又怎样?终究不能让他心中的难受减少。 廿一赶车赶得很快,即使是在风雨夜,也是一样的准确速度,很快就到了穆放的府上。 门口檐子下有个小童垂手站着迎接他们,见马车到了,疾走过来,在车旁站住,向车里的辛阙与苏青道:“公子已在后面亭子里备了酒,请辛少爷同苏小姐过去。” 那小童没有打伞,苏青眼神瞥见了,让廿一递了一把伞给他,自同辛阙进去了。 小童却拿住伞不撑开,看见廿一望过来的时候,抬起头直视他,“秦公子,长老耳房有请。” 廿一微微一愣。 后面事件,苏青同辛阙具是不知,他们顺着九曲回廊穿过去,就看见穆放在亭子里点了灯,中间摆了一壶酒,在那里默坐等着他们。 辛阙见到穆放这模样先是一愣,继而奔过去,双手摁在桌上就破口大骂:“穆梧舟你还要你的命不要!早先就是惨躯破体的,好容易养好了一点点你又给我闹这一出!真当我给你配药养病很容易?!还是你就这么没用,不过一个丧父之痛就让你沉溺至此!若你当真还似个小孩子似的要黏着你爹,那你干脆直接投湖去罢了!死了干净!没必要还要在我们眼前晃,劳得牵挂!” 苏青少见辛阙当真动怒,看着他怒气冲冲的直对穆放,左手指出去,正对亭外湖泊,面上已经半点不见平素的玩笑神色。 她愣了一下,走过去,牵扯了一下辛阙的衣服,让他坐下,又去取了桌上的酒来看。发现是冷的,看了看穆放。 声音向上扬,“梧舟?” 她还不知原来穆放原来身体受过重创,但以穆放那样的功夫,又哪里有人能够伤到他?还是原本就是心病? 何况听着辛阙刚才的意思,似乎还不轻。 穆放没有回答,苏青有挑着音调问了一声,“梧舟?” 他好歹应了一声,抬起头来。 却是满脸的憔悴。 苏青捏着酒壶的手一紧。 第六十六章 再会何年 辛阙对着他好说歹说,穆放终于舍得进屋子去,苏青又叫了在旁边随侍着的仆从们,让他们带着穆放进屋去换衣服。穆放抿着唇,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苏青,不肯动。 手也紧紧的抓着她,手背上的青筋全部狰狞的显现了出来。 苏青有些疑惑的看着他,怎么也弄不明白怎地一向是心智强大的穆放会做出这样孩子气的举动,但还是好心安慰,和暖了语调,在他耳边说了好些话。 最后他终于不再闹脾气,跟着仆从进了里屋,堂屋留了两个仆人,请苏青同辛阙坐下,给他们上了茶。 苏青见着他进去了,才压低了声音问她身边坐着的辛阙,“梧舟这是怎么个境况?我从前从未见他如此失魂落魄过。” 辛阙摇了摇头,“我亦是不知,这亦是我现今第一次见他如此。从来他何曾不是我们的主心骨的?就是再难熬的境况他也绝不是第一个被事情弄得崩溃的。”他顿了顿,转过头道,“可是亲情此物谁又说得明白呢?可能他从来坚强的力量就是他背后有他强大的父亲,你也知道他有多崇敬他的父亲,自小做事情来都是为了令伯父刮目相看的,他也确实做到了。”他看着苏青,唇角有些惋惜的抿了抿,“——但大抵就是太在意了,所以当他父亲出了这样的事情之后,他才会表现得这样无助。” 其实苏青明白这样的痛苦,毕竟她从来也是把她的父亲当作全天下最厉害的人来崇拜的,所以她很了解当人以为有一个人永远会强大的陪在自己身边,却忽然又一天被死神夺取生命时候的感受。但是她也从来未想到穆放的反应会这样失控。 连她都未曾做到如此。 但是事实想来,她当初的境况却是不确定的,因着那种隐藏的不稳定性在,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各种恐惧,各种掩饰,心思里想的都是怎么不被人识破。这种时候,反倒没有心思去想苏晏被害,已经去世的那件事情。 等到后来终于能够有些安稳下来了,已经是好几个月的时光过去,最初的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却已经淡了。 所以时光当真是一个利器,能够让所有的欢乐悲伤都被淡化,只剩下想起来的时候的一点点惘然和怀念。 而真这样想起来,她还真的应该谢谢姬篱,如果不是他半道上来了这么一遭,或许她也会沉溺在与穆放一般的伤痛里,难以自拔。 这样的心态可能会导致两个结果:一、她不顾后果的跑回漠北去把薛凯了结了;二、她从此受此打击一蹶不振,最终腐朽成一捧黄土。当然,就她原本不顾一切的性子,大概是第一种可能大些,但那也绝对不能让她从太子,或者顾家手里面讨得一点好来。 而她现今大概也不能活得这样好,能够认识辛阙,能够再见穆放,能够再有一个父亲关怀,虽然有时候仍然会有些意外的事情冒出来,但总体来说应是不错了。 毕竟她还活着。 并且在渐渐的凭借着自己手中拥有的东西和顾女萝对抗。 且不论最后输赢如何,她现今能够站在此处,能够在京城这样群狼环伺的环境下,尽自己的最大努力为苏晏报仇,这,已经很足够了。 心思付诸于笔墨大抵漫长,但真想来也不过一瞬,所以辛阙的话说了之后并没有冷场,她很快接道:“梧舟的身子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大状况?” 辛阙楞了一下,道:“这事儿你还是问梧舟罢,原本就是我嘴快了,若是我再提说此事,怕是他和缓过来,是非要找我说道不可的。” 苏青挑了眉头,“什么事情这样秘密,连我也不可知道?” 辛阙为难道:“倒真是我同你保密,是这事儿关乎挺多,我却是不能不经梧舟允许而告知你,何况他原本也没有这个打算告诉你,惟恐你担心。——所以你还是不要问了。” 苏青道:“你这话的意思,倒彷佛我是盛京里不知世事的闺阁小姐了?” 辛阙叹了口气,“暮归,我是当真不能说,本你也是我十分要好的友人了,若是你问及何事,我是决计会告诉你的,但此事我早答应了梧舟,不能同你讲之。君子无信不立,你便不要为难我了。” 苏青其实心里早知道辛阙有苦楚,但总是觉得想不过为何穆放能将此事告之辛阙,却不能告之她。但辛阙已经言尽于此,她就只好噤了声: “罢了,我不再问便是。” 看见辛阙的眼神瞥过来,她无奈的牵了牵唇角,“你便放心罢,既是梧舟不愿说,我又何必要在这个时候去问他,让他堵心来着?” 辛阙微笑。 穆放这时候方从内屋出来,换了身衣服,发冠亦有所整理,穆放虽也憔悴,但已经有了平素的清隽风骨。 他上前来,双手并拢,陈于胸前,对着他们二人一躬: “竖子怯弱,劳友人担心,实是大不是。” 苏,辛二人都站了起来,不敢受他这一礼。 辛阙道:“梧舟你这话说得好生客气,我们这么多年的好友了,你说此话难道就没有寒碜我们的意思?” 苏青亦道:“梧舟,你我相交这许多年,若早因着这样的事情而行大礼,恐怕我早该对你深鞠数十躬了。受礼固然重要,但对着好友守礼,又岂不是一种生分?” 穆放微微一笑,“是我害你们担心了。” 苏青道,“我亦知丧父之大痛楚,所以我也明白你现今心中生出的想要不问世事的态度,也知现今大概只欲随波逐流,不欲思考任何事情,——因着你亦陷入了一种悲伤情绪,并身在其中难以自拔。我无任何立场来同你说教,因我曾经亦深困于彼。而人心从来善变,是以这种悲伤情绪终究会过去,所以我所期冀者,也不过是你即使在沉溺于此悲痛中亦勿失本心罢了。” 穆放点了头。 辛阙便又接道:“我与暮归心思一致,何况我俩都知你本是个心智坚定的人,所以即使有这样的悲痛情绪存在,你也不会在彼耽误过久。这是我们为友人给你的信任。但我却仍少不得要期冀一句你尽早出来,毕竟现今事情繁多,你又从来重要。” 穆放同样点了头: “实则我现今仍有同你们为礼以表感激的心绪,但思及你们方才所说,又觉得这样的举动未免不适我们三人,便也只得罢了。我亦无法对你们给出承诺,因为我亦是不知我需要多久时日恢复,我只能言道尽量。” 辛阙笑道:“这便也足够了。” 他见穆放身后有个小童捧着一壶酒,让他递过来,探了探是热的,同他们笑道:“来来,明日梧舟复归离边,我们今夜便不醉不归罢。” 穆放笑道:“好。” 苏青亦笑:“自然。” 眼底却有一抹忧色。 第六十七章 和风送人归 借酒浇愁添愁,忧内千饮不醉。 苏青指骨摁着额头,往天空望去。 雨已经停了,月亮一*而圆,亮闪闪的挂在天幕上,黑夜亮月,很鲜明的对比,却偏偏晃着她的眼睛有些轻微的胀痛。 她再摁了摁指骨,抬起头来,正看见望楼回来。 她便问道:“可躺下了?” 望楼点了头。 “可算躺下了,好容易呢。” 他在苏青的面前坐下,眯着眼摇了摇头,冲苏青道:“我倒是当真没有想到梧舟竟也会有这样失魂的时候。”他凑近苏青,左手五个指头不由自主握在一起,脸上神色很是不可置信,“你知道么,明明看着那个人就在那里,但是偏偏就像是失去了精魂一样,内里空空如也,十成十的行尸走肉。但是他平素却那样强大。” “丧亲之痛,放佛附在脊髓上,一贯如影随形,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 苏青淡淡道,瞥了一眼辛阙的无辜神情,笑道:“来,你我把这壶酒尽了,便也各自归去罢。天下无不散宴席,何况主人家都已醉了。” 话是如此,却是径自抱着酒壶豪饮,没有分给辛阙一星半点。 辛阙见了她面上神色,知这又是一个感染了别意而希望买醉的人,伸长了手往她脖子上点了一点,接住她偏倒的脑袋,微微叹了一口气。 情感加重人的脆弱,就是平素看起来再强大再温润的人,亦是如此。 旁边有小童上来,准备扶苏青,辛阙摆了摆手,扶着她穿过抄手游廊,走到外围。 廿一等在那里,脑袋靠在支在膝盖上面的手臂上,闭目养神。 听见声响过来,抬眼,看见他俩的形状微微挑了挑眉。 辛阙道:“不过是醉了罢了。” 廿一颔首表示感谢,接过苏青软绵绵的身子,小心递进马车,坐在行辕处看了看辛阙,微眯着眼睛,上下里外的打量了半晌,最后冷冷了收回目光,道: “请自重。” 言罢便驾车离去,只留下辛阙在原地苦笑着摇了摇头。 苏青第二日晨起阳光大盛的时候才起来,在床上怔了半晌,拿手背贴了贴自己的额头,问:“几时了?” 声音还有些哑。 知归就在旁边立着,眼眶有些红,像小兔子似的把她瞅着。 苏青皱了皱眉头。 自打出了华千仪那事儿之后,苏青就对知归无甚好感,打发了她去照顾苏宥,反倒把廿一提到身边来管她平素事物。 但不知怎地偏偏今日知归竟在她房里来了。 知归在旁边弱弱的道:“巳时了小姐。” 苏青弹坐起来,脑腔有轻微震动,她平复了一下,等脑海里乱窜的星星慢慢过去,才慢慢睁眼。 “怎地之前无人叫我?” 声音还是有些哑。 知归道:“廿一说姑娘昨晚上醉酒醉得狠了,虽说服了些解酒的汤药下去,但是总归只能缓缓头痛,却仍是不易醒来的。何况就是今日提早醒来了,也总归不能有个好心情往太史令那里去,不妨就多歇歇。” 顿了顿,见苏青并未出声打断她,便大着胆子加了句:“天未明的时候廿一就去了辛公子府上,跟辛公子言说了这事儿,托辛公子同乔大人告假去了。所以姑娘不必担心。” 苏青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疲惫,就又倒了回去。 “我再歇会儿,你先下去罢。在门口立着,若有事我会寻你。” 知归声音柔弱,却还是服帖的应了一声“是。” 苏青便又睡了下去。 再醒来金乌又移了位置,在头顶上贴着,温度很高,从窗户外面透进来也很热。 有人在门口敲了两声门,苏青坐起来,靠着身后面的枕头,扬声问:“廿一?” “是。” 虽然看不见,但苏青也料想他是躬了身,却是念着男女有别的规矩不敢进来。听苏宥曾经的意思,南苏青原本在南边时候规矩是很严的,三尺小童不进内室。苏青这里虽然一切按着她的随意性子来,但到底顾着这整个卫国的民风,廿一不敢越举。 苏青遂道:“知归,你便先进来罢。” 知归进来给她妆弄,手上动作轻柔,但是整个过程一言不发。苏青从镜子里看她眼睛,不甚清楚,但还是能看出来有些肿。 也不知是才哭过来还是怎地。 她从来不是心硬如铁的人,尤其是这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就更见不得她受委屈了。何况再一想想,知归也从来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比起行非来又是好了许多。 她忍不住在心里面自嘲,怎地这样心软。 但还是在知归拾戳好了,立在旁边的时候淡淡说了句,“从今后你还是回来罢。闺房里一个丫鬟也无,到底不妥。” 知归显然没有料到,仓促间一下子就跪了下去,苏青瞥了一眼,却没有理,径直往门那边去了。 外面阳光也是正好,苏青推开门,看见阳光四散院中,正对的那株梨花开得正好。 廿一抬起头往房间里扫了一眼,见了个大致情状,却不言,只道:“今日穆公子出发往离边去,现时正在城外柳子林,不少官员都在那里送别。”他觑了觑苏青面上的神色,“——今次姑娘既然没有往太史令那里去,可要去送送?” 苏青面向阳光,金乌光芒洒满了她的正面,闻此言没有转头,却是微微一笑,“柳林留子,能留住便也罢了,留不住也不过是虚增了一些别情罢了。——离愁一遭尚可,多了,怕是连再逢的喜悦也给冲没了。” 廿一闻此微微一愣,垂首道:“姑娘看的透彻。” 苏青自嘲,哪里算看得透彻了?不过是她受不了这样的别绪,每每思及都会心痛难过,怎又知真面对面相送,她会不会哭出声来? 但她今日已定不会纠缠于此,便同廿一道:“你去打听打听玉之什么时候回来,然后把初九放到老爷身边伺候罢。回来的时候再给我带些书来。” 春日好时光,正适合外出踏青,或是临窗读书。 既是今日无人可伴,便拿一两本新书来看,也好。 廿一平静的道了声:“是。” 第六十八章 悲欢有余哀 第二日苏青往乔楚书房里告昨日未来之罪,乔楚本来埋首书本里,闻言抬起头来,道:“你是个懂规矩的,既是昨日没有传出什么闹剧来,便也罢了。你自去吧。” 苏青躬身道了是。 走到门口的时候,乔楚叫住她,“暮归,我知你一向是个有分寸的,何况你的故事左丞业已告知我,我所言不过一句:古来成大事者,不惟执着,亦知潜伏,只盼你深记于心。” 苏青转过身,拱手而躬,上下半身几近平行。 乃是大礼。 乔楚却再不言语,自顾埋首回了书本里,浅露在外的脸显出一种坚毅。 苏青躬身便退。 外面是大片大片洒落的阳光。 乔楚其实和苏晏很有些相似,做事情都很沉稳,不涉及政治的决心都很坚决,只是乔楚所在的潭子毕竟深些,所以她一直都很得不甚分明。 走出来看见辛阙在门那边立着等她,笑道:“怎地?梧舟走了,竟成了你来股看我?我是幼儿么?劳得你们这样不放心?” 辛阙嘴角抽抽,“真是牙尖嘴利,梧舟在的时候怎不见你这样说话?还是就是看着我是软柿子,方便揉捏的?” 苏青笑道:“岂敢岂敢,若是连辛族府上的嫡长子都这副软绵性子了,那我岂不是能在京城横行了?” “哟,那我倒是要‘尝将冷眼观螃蟹’了。” 苏青瞪了他一眼。 不甩他。 到底还是辛阙忍不住,问道:“乔大人可说了什么不曾?” 想着之前苏青告假,乔楚不允的事情。 苏青摇了摇头,道:“也难为我昨日不忍离别,没有去柳子林那边送他,不然今日哪里就这样轻易出来了?” 辛阙闻言道:“岂止是你!就是我昨日也在宅子里闲置了半响,就是在馆里的半日,也是心不在焉的。后头被乔大人见了,才冷着脸放了我的假。但回去照样呆坐,竟是不知道做些什么才好。但又偏偏没有那个心境真敢去送梧舟。” 苏青道:“昨日柳子林相送的,也不过是众官员看在同朝的颜面上,觉得应该去做些什么。真要说这内里的心意,倒还不如我们原来一道饮酒痛快。” 辛阙笑道:“是极。” 归来做“训诂”之事,桌上摞了一厚摞的书本,苏青拿了前人的本子来看,对照古释,在之前新编出来的史选文章旁边加疏写注。 这事儿繁杂,又寻不得半点巧处,务必得实打实的,所以真要做起来,颇费思量。 还好苏青幼年跟着父亲念背了许多名篇,自己闲来也会看些,虽肯定算不上过目不忘,但到底能够在心里寻个印象,然后去藏书阁里讲书找出来,再细细翻看,看能否将那里的意思放到这儿来。 自然,这事比不得乔楚的。乔楚虽则现今年老了,但到底从来有个博闻强识,学富五车的名声,许多篇目,有名的自不说,就是偏生的,他也记得。 就拿一首诗来说,只须得一眼,乔楚就能将内里所用典喻通通说来,甚至还能说出藏书阁里所藏此书的位置及书内的页码。 苏青对这份实记功夫委实佩服的紧,这可不比别事,当真是要实际花功夫的,没个几十年的揽阅诵背,决计做不到如此。 但也难为了如此,苏青才专心在训诂上,没那心思想其他。等到弄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发现天色已晚,宫里四处都挂了灯笼起来。 照旧是辛阙陪着她走出去,看着看了这许久的宫廷,心里到底有一些失落。 辛阙度她面上神色,道:“这种时候,你倒是宁可自己寻些事情做了,毕竟真忙起来的时候,是什么都不能想的。” 苏青笑道:“你说到这话,倒让我想起来之前看的一个话本子里的事情。说道一对爱侣一别之后两地相悬,怎地也难见。那姑娘放心不下那男子,每日对月伤怀,夜夜以泪洗面,偏白日还要服管丫鬟们,面上不能露出一星半点的悲怀。但却是怎地做事也做不进去了,日日恍惚,便只见到人逐渐消瘦下去,最终香消玉殒。——倒是当真有些伤人。” 辛阙道:“你什么时候又看起话本子来?不是原说那是你无趣的时候才看的么?何况就是那毕竟是话本子里面的事情,真假还未可知,又怎么让你巴巴牵挂了?” 苏青道:“怎地算的上是巴巴牵挂,不过就想起来有这么一出,倒是你想的岔了。” 顿了顿,她道:“我不过是想着,世上真有这样的情感,能让你食不下咽,寝来辗转?为何我从来没这种感受?总觉得离远者终会归来,而死者不重于生者。怎地却偏偏古来的本子里从来喜欢描写这样因情而逝的女子?” 辛阙道:“你现今倒是真能看出来时心绪不宁了,平素的苏青哪里会问这样的问题?话本子是谁人写出来的?至少现今市面上见着的,并着我知的,都是男子执笔的。 大抵男子心中都有个念想:有个才貌双全的姑娘一直在何处等着他,或者从未遇见,或者已有过一段爱恋,那里面的女子,于他终究是深情的,不论这个男子在我们看来是怎样的不堪入目。大抵这样方能让他们觉得有些温情。但就是真存在于世的女子,又有几个是能够如此的?至少我之所见,如你,如华家,顾家的小姐,还有宫里的贵妃娘娘,都是极厉害的。情感有岂真是这些女子心中的一切?” 苏青笑道:“你这话说得,倒是将世间执笔的文人通通网罗了进去。可别忘了,你也是个执笔的文人。” 辛阙道:“我只是一贯觉得话本子不真实,虽则笔墨极美极媚,但到底少了风骨。平素看看倒也罢了,真要细究起来,有多少是不可斟酌的?若世间爱侣都最后依着心思在了一起,从此再无烦恼,又怎会是在人世?柴米油盐酱醋茶,酸甜苦辣又岂少了?再言,若真要寻那些话本子里的完美,倒不如将时光静止了,还要可靠些。” 苏青听着只笑,“罢罢,一句话来,就引出来你这么多感慨,这样多感,倒是不像你平素时候了。左右不过一个话本子,我都未当真的,你倒是先当真起来了。” 辛阙嘴角抽抽,“苏暮归,我这好心好意的盼着你好些,你倒好,尽将这做了驴肝肺了。也就看着你这几日心绪不宁,真要平素时候,哪里来安慰你!” 说完还很傲娇的“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苏青在旁边捂着嘴直笑。 第六十九章 犹抱琵琶半遮面 也不知廿一是怎么传的消息,不过五日,姬篱的消息便回来了,附带着还有一摞的信件。 苏青挑了眉看向廿一。 廿一垂手道:“不惟是属下传信过去,殿下那边也正逢往回递信的时节,便正好了。” 苏青点了头。 翻了翻年日,发现少了些,便从中随意取了一封来看。 正好是三月三的时节。 暮归: 今日正逢上上巳时节,又有好几日音讯断绝,消息难书。今日方才好容易得了闲,归到苏府的宅子里,静来书写。 早先就说过,东南这趟水比我所想的要深,不论朝野势力,都错综复杂,先前所说的韩家固然是其一,现今竟还出来一个魏家。 前者是当时五大家族嫡系无疑,后者却欠几分斟酌。但魏氏族女能总揽江湖势力,令韩裕与我身边一江湖人都有所忌惮,恐怕并不一般。 看到这儿,苏青抬头看了看廿一,问道:“廿一,你原说你是江湖人?宫名景??” 廿一点头,“是。” “专司什么?” “消息。” 苏青晃了晃手中的信件,“这信你看过了?” “是。” 苏青笑了一笑,没有再问。 继续专注信上。 韩裕其人我之前书信中依然写过,便不再赘述,只魏家这个名唤清欢的姑娘,很有些奇特,倒也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性子,不过到底是在江湖中生成的,终究要单纯些,倒应该是你所欢喜的性子。 话至此处,倒想起来,还未说明她本就是我们原本预备所寻之云游医者一事。原本当那只是顾家阴谋,未曾想此行却也不虚。 我在林中,并着韩裕苏信等人困了好些时日,又兼着在清欢处待了好些时日,商讨归京之事,等重回红尘,才知穆涧过世,穆放戍离边一事已然传得沸沸扬扬。 先前未书,以至你独熬至今,实在罪过。 但离别日远,碣石潇湘不聚,纵是再深言语,到底也不可多入卿心。何况我所求者,也从来不惟言语。 今日晚间倒是同韩裕同去湖上泛舟,满目荣华,莺飞草长。一别却原来已三月之久。 今日心绪颇扰,分明有千丝万缕的言语,却偏偏难以言说,只好搁笔,暂以上巳之乐相遥寄。 三月初三 亥时三刻 无绪记于揽微堂。 这是明显的心绪不宁,路遥千里,苏青却也不可获知是何等事情。只好接着又拆了下一封。 今时府中来客,廿三出迎,归来面上神色尽疑惑。问之,不答。 逢魏氏相告,来者乃她昔日好友,欲同我们同入盛京。当夜廿三私告之,说此人在江湖颇有分量,再问,却又含糊其辞。 倒是苏信看不下去了,再三问道,廿三方道那人在江湖被尊称墨?居士,是无尘大师的唯一的室内弟子。具体繁复,便只能劳你相问廿一,谅我书之不便之苦。 今日思绪亦有些不宁,虽勉力多书,但到底言语未能表意,数提笔又搁。心中不满,却不解根源。 大抵同这一二日江南天气有关,总是烟雨蒙蒙,今日还落了小雨。但缠绵悱恻,却最是不痛快。 下午闭门读书,偶见一则四韵,谓之《停云》,犹记得其中几句, 一则是:人亦有言,日月于征。 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二则却是: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天雨雪,而犹待彼人,虽是面对屋外风雨飘摇,亦心中念牵。但日月疏忽而过,却很难知晓最后那人是否终究会来。 于我此时心境,颇有些相似。 可惜从来未来不知,何况正当是江南烟雨最迷蒙的时候,离恨便随之而来。从来不需刻意思之,便随着春草还生了。 后面再无文章,落款却同样是在夜间,他人都睡得安稳的时候。 苏青放了信,看着桌上还摆着许多,又看了看在旁边垂手立着的廿一,将信搁下,问道: “玉之这信里提及的可是同你来源一个宫的?” “是属下的兄长。” “你们怎地被玉之收到了麾下?” 廿一面上闪过一点不自然的神色,苏青见状便笑道:“怎的?一向看你是个聪慧稳妥的,竟然还能被他成功用计?” 廿一抽了抽嘴角,“是。” 就是声音里不算太开心。 苏青便不问了,只轻巧的笑了两声,“倒是平衡了些,好歹觉得不再惟是自己被划了圈套了。” 廿一又抽了抽嘴角。 苏青便笑道:“罢了罢了,不言说此事了。我只问你一桩,这里头书写的无尘大师是谁?墨?居士又是谁?” 廿一到底原先就是看了信的,这会儿回答得也是胸有成竹。 “江湖中有个老者,是上一代出现的那群英雄人物的其中之一。这里面曾经出现了一人,便是当年的武林盟主,名唤卫褚,字沉华的。这人的传说最广,市井之间也多有流传,想必姑娘应该听过。” 苏青点了点头。 就是因为这个卫褚,她才对于江湖心向往之。 “无尘大师就是卫褚的师妹。” 苏青又点了点头,但没别的反应。 廿一见她当真是一副无知模样,很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又道: “无尘大师是内修一派,平素很注重内功修为,又博览群书,在昔日的那群人里,是实打实的谋参的角色,本身据说也是极美的。 据说昔日正道覆灭魔教,她就在其中立了大功。” 廿一说到此处,又看了看苏青的面色。苏青便道:“早先我便说过我不识江湖事,所以你便自说就是,不必时不时的来看我一看。” 廿一便道:“倒也没有其他的,不过是无尘大师在江湖中地位很高,但却没个弟子。后来隐居了,就更是不闻音讯了。但就几年前,武林大会上,有个姑娘带了无尘大师的牌子来会上,一鸣惊人,从此便打了无尘大师的旗子在江湖行走。 但这姑娘本身也很厉害,无论容貌举止,言语计谋,内力招式,都很好的继承了无尘大师昔日荣华。现在在江湖中风头正盛。” “墨?居士?” “正是。”廿一答道,眉头却微皱,喃喃道:“但这人实际难请,倒是不知这个魏氏姑娘,究竟是个什么身份了。” 苏青的目光也移向了桌上那一叠信,再不言语。 第七十章 翩翩擎苍天 此后事件都甚是平凡,没个记处。也便平素苏青往馆里去修书,间或与辛阙同出去吃酒下棋谈笑之类,日子也便疏忽过了。 转眼就是一月又余。 算着日子,左右也就这几日,姬篱就该自楚越归来了。 苏青在心里算着日子,将这些日子无趣摘抄了诗赋整理妥当,放在了案上。 一切都是风平浪静,静等东风的模样。却哪知道就这一两日功夫,竟还有了别的变故。 这日苏青照旧往馆里去,仍在自己位置上摘抄东西,一切都和寻常一样,辛阙也时不时的到她这处来同她说会儿话,嬉笑怒骂皆作平常,就等着晚日收工归府, 却不料却不料申时的时候乔楚叫了一个弟子来让她进内书房去。 苏青诧异了一下,想着这些时日也没出过什么错,就是之前交上去的东西,依着乔楚所观也还是满意,怎地今日就偏让她往内里去? 左右无个思路,人却已站在内书房门口。乔楚的声音从内里传出来: “进来罢。” 苏青方才入内。 乔楚随意指了一张椅子,示意她坐下,手中笔墨却不停,照旧在纸上写写画画。 苏青在下首细想究竟会是什么事。 好容易乔楚停了笔,开了口:“苏青。” “下臣在。” 她站起身,躬了一下,复又坐下,保持先前正襟危坐的姿势,身形稳如山岳。 乔楚看了看她,在案上拿了一本折子,道:“陛下今日同我这处搬了一个折子,你拿去看看罢。” 苏青上前双手接过,见乔楚复埋首书本间,退回原来位置,方才开启翻阅。 苏青越看,眉头拢得越深,最后将折子放于乔楚案上,疑惑道:“大人?这?” 乔楚道:“朝堂倾扎之事我一向不插手,但这事儿来的蹊跷,你又直接是我门下的,我总不至于当真不管不顾。所以陛下下了这旨意之后,我四处打听了一番。” “烦请大人赐教。” 乔楚点头道:“你复坐下罢,本也不是训你的言语,何苦要在我跟前立规矩。” 他道:“这事儿起头却是顾家。也是我寻人问了才知,原来前几日顾庭有同陛下会谈,据说说的是太子和顾家小姐的婚事。” 苏青坐在下首眉目微动,面上却无诧异神色。 乔楚未曾看她,只继续道:“这事儿由来也巧,原本这两人是被人认定的金童玉女的一对,却偏偏年初那段时间说起这件事儿,都是个不成的态度,后来又出了你的那件事,门外人也就更云里雾里了,哪晓得这会儿顾家那姑娘又松了口。” 实则这里面有很多弯弯绕。 只乔楚本人本就是个不涉朝政的性子,自然也就不大关注这些。就算他和晋衡交好,想必也从未相问过这些事情。 唯一他知晓的也不过是苏青的真实身份罢了,还是晋衡念着昔年同苏晏的感情,怕她再馆里受了委屈,才插手了这件事。但若说晋衡所说有几分真假,却又值得商榷了。 但苏青并不惊讶。 所以她也就只静静听乔楚谈吐罢了。 “这事儿由来反复,说出去到底对人姑娘名声不好,所以顾庭也没大肆张扬,不过是同陛下提说了此事,看着这意思,还是准备静悄悄把前事办了,到了成亲当日方才大白天下。” 乔楚看了看苏青面上的神情,见她面上并无可惜遗憾神色,便笑道:“你倒当真是个心性好的,平常人若是经历了先前两位皇子那一遭,又闻说太子今要成亲,哪里会有半分不后悔的?偏你一如平常。” 苏青道:“先生谬赞。” 实际心里本就对姬允,姬越当初那场闹剧持怀疑态度,后面又知道了究竟,自然更不可能深陷进去了。乔楚当她是心性平和,殊不知她不过是从来不相信,并且不投入真心而已。 乔楚便又道:“但显然顾家的那个丫头没有你这份心性,大概还是顾忌着当初太子跪在太极殿门口的那一遭,所以唯恐你在京中会扰乱了太子的心绪,让他安不下心来成亲。” 苏青闻此却皱了眉头,原来只当乔楚直提说顾女萝与姬允预备成亲一事,哪晓得竟还真的牵扯到她来? 不过顾家要这样做,原因肯定不是乔楚说的那样子的儿女情长的忌惮,那会是什么? “苏青?” 约莫是看她面上神色吓人,乔楚升了音调唤了一声。 苏青赶紧回过神来,往乔楚那边看去,“先生。” 乔楚道:“虽说有左丞平素一贯提及,但本身你并不是一个只依靠他人提携而居于此的人。你平素所做我都看在眼里,也知你是个勤奋踏实的人,馆里虽说文人众多,但能深得我心的,也不过一二。你和辛阙俱在其列。” 苏青闻言起身,再躬身,“先生言重了。” 乔楚摆摆手,“并非言重。本身我闻说左丞之言,是对你不大欢喜的,还未进馆,就先寻了位高之人来替你说辞,究竟是个怎样惫懒狷狂的后生!后来才知是我错怪了你。” 此言意外,何况乔楚平素都是一副冷面孔,很少有人能在他面前得如此评价,所以苏青闻言惊讶,却也是再也不敢坐下了,只垂手站在乔楚面前,听他继续。 乔楚继续道:“你这孩子是个知礼的,但有时候又知礼的让人心疼,世家大族出来的小姐们那个不是目中无人的性子,偏你平素言语都太合乎于度,固然让人难以挑出错来,却也是十足令人心疼。” 苏青闻言震动,自然听出了乔楚言语中的诸多话别意。只一贯低着头道:“承蒙先生故来关照了,暮归一身落魄,无以为报。” 乔楚道:“哪须得你来报答我?我说此言又何曾期过你的报答?但我心中有一问不吐不快。” “先生请讲。” 乔楚看向她,“你是我得意弟子,所以纵然我无力与顾家相抗,却也要问上一问:——你可甘愿去漠北苦寒之地?” 苏青浑身一震。 乔楚这话里分明有着背水一战的决心。 她自己亦是没有料到,她不过平素安稳做事,何德何能能劳得乔楚生出要亲自去文帝身边承情的想法? 但她只是躬了身,道:“先生,陛下文书已下,此事便无回旋余地,何况青何德何能,能让先生至此?” 她顿了顿,再躬身,工工整整的行了一个大礼: “先生之恩,暮归深铭五内,还望先生日后珍重。” 言罢深深的福了下去。 第七十一章 燕燕于飞 要往漠北去这事儿苏青谁也没告诉,加之那道旨意是文帝直接发给乔楚的,所以也隐秘,就是廿一,苏青几度度他面上神色,似乎也是不知道的。 但这日偏就逢上辛阙着急忙慌的来找她。见了面也不直说,打眼色让苏青把周围的人都打发下去。 苏青见状便挥了挥手。 待门关上之后,辛阙才问道:“你怎地也要往漠北去?” 情状很是急切。 苏青倒是不惊讶,这事儿就在京城里头,哪能够瞒得过这些土生土长在这里的家族? 不过是迟早的问题罢了。 她让辛阙坐下,嘴角笑容合宜,“你既然都跑到我这里来了,肯定是把前因后果都弄明白了,也肯定知道这事儿是顾家在插手,虽说旨意是直接落在乔大人那边的,但到底也是旨意,哪就那样容易就悖了?”她面上神色从容,“既是往来无可奈何,不妨乖巧离去的好。” 辛阙目光专注于她,凝了好几秒,面上的着急神色渐渐褪去,显现出一种深沉的模样。 “你早知会有这样的结果?在东宫的时候你和顾女萝达成了某种共识?” 辛阙一贯是个泼皮爱闹的性子,蓦然摆出这样严肃的神色来,苏青看着感觉很是奇怪。 但这事儿哪里是她和顾女萝达成的约定?她当初也不过是同顾女萝讲好,以顾家的那本册子来换取她离开东宫罢了。她当时什么也不明了,又怎么能对着顾女萝提出等量的条件来,让顾女萝为她办成一件事? 辛阙却也是个极能察言观色的,见她眸子里流露出那么一丁点不赞同的意思的时候,就笑道: “我说你也没那个手段和资源让顾女萝为你所用,当初能够借着册子的事情从东宫出来已是大幸,哪里能再期望你布局到今日?何况彼时穆老将军的消息也还安好着,有梧舟在此,你又怎么会生出离京的心思?” 苏青撇了撇嘴。 “顾家走出这一步,也是我实未想到的。初闻也甚是惊讶,但这两日居于府中,左右想些,也大抵能够明白他们的想法。” 辛阙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原本是没个思路的,只想着漠北本是我熟悉的地方,何况穆放现今也去了那里。苏,穆两家在漠北的影响本就是极强的,薛凯虽说在那里待了一年,但未必能够很好的稳住局面。何况穆老将军之前还死了。” 所以穆放和苏青的回归,对于薛凯来说绝对是个大打击。 辛阙点了头,便是很明白。 “但这样就说不明白了。前后左右都想过,没有遗漏之后,我便换了个思路,想看看要是我在顾女萝的位置上,面对东南那边布下的局已经被破,穆老将军死亡,穆放归乎漠北的局面,会怎么做。然后我突然被提醒起来,我早就不是北苏青了,我是江南苏府的苏青。——这一点才应该是顾家制谋得出发点。” 辛阙脑子动的很快,闻言就眯了眼睛,食指微曲,指骨敲击桌面,“他们已知穆放心思不在顾家,又忌惮着他现今是穆家的族长,你又是直接看了册子的人……”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想把你们一网打尽?” 苏青点了头。 辛阙眉头依然皱着,望向她,“怎地看你的模样一点也不担心?还是说已然胸有成竹?” 苏青道:“他们一直当我只是南苏青,是个养在闺阁事不识的千金小姐,这是他们最大的一个误区,用的妥当了,反倒能够出其不意。” “以身涉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辛阙偏首一笑,“也亏得你是在乔大人手下执笔的,怎地还犯这样的错误?这话能用在这里?” 苏青只一笑,“你明了我得意思也就罢了,何苦非要挑刺儿出来?不是自己找不自在?” 辛阙一笑。 目光里的玩笑神色却渐渐散去,只余一潭幽幽水影,“当真决定往漠北去了?你在顾家人的眼里是南苏青,在漠北那些武将眼里也会是南苏青,若薛凯真要在暗地里做点什么,除了梧舟,你有有个什么依靠?何况梧舟也不可常常伴你身边。” 苏青笑道:“我对漠北终究比京城熟悉些,若真有个什么意外,就是逃跑,恐怕也比京城自在些。你又担心什么?” 辛阙便只得沉默。 头埋得低低的,过了好久才道:“你们都是能远离盛京的,只我一人自出生到现今都困于此地,很难走出去,不管是漠北还是江南。何况平素也便一人在京,交好的友人尽皆在外。好容易去岁见着你俩来了,却不想就几月功夫,就又要生离。” 声音里有悲怆意思。 苏青道:“还说我是个伤别离的性子,你怎地也是如此?又不是从此一别再不相见了,没由来的这样感伤!存心让我离开的不安稳呢。” 辛阙便是抬头一笑,“这话可真气人,分明是极好的离别愁味,偏被你这一点不解风情的尽皆破坏掉了。还是你非得同我对着干你才开心?” 苏青笑,“我又不惟现今才是这样古怪泼皮的性子,你与我相交这许久竟还一点不知?所以我还是早早离去了的好,省得你再过几月就厌起我这聒噪性子来。” 辛阙鄙视的瞅了她一眼,瘪嘴。 但到底没法真狠下心肠来,自顾自在那里纠结了好久,方问:“你原说你假设站在顾家位置上思考此事,可想了他们的下一步棋了?脑子里可有用对得法子了?” 苏青颔首,“你便放心罢。” 随即却又笑道:“虽你和苏信无甚相交,却偏怎么学了他一贯的姆妈性子?当我是个小孩子不成?还是你原本内里就是这样唠叨?” 辛阙狠狠瞪了她一眼,“苏暮归,你果然是个泼皮性子!一日不噎我几句,你便是不能开心是吧???” 说的咬牙切齿的,苏青却只是掩着嘴巴笑,“望楼望楼,怎地你这般易被激怒,什么时候才能脱掉你这孩童心性?” 辛阙只哼哼,“倒似你不似个孩童了似的。” 苏青只一贯的笑。 等到辛阙离去了,苏青才让廿一进来,道:“倒是我错估你了,既是辛阙都巴巴的跑来了,你自然也是知道了我将要往漠北的事情了。” 廿一垂首,“是。” “这是顾家走的棋,但苏家这边执不插手的态度,必然有后步,是什么?” 廿一没有抬头,双手具交握身前,道:“主子四月十六归来,姑娘若心存疑问,不妨直问主子的好。” 苏青身子一震。 四月十六归来,偏她四月十七也就离去了。 第一章 北有归欤之音 四月十七,宜婚庆,宜出行。 光景还早,城北的柳子林就排了一溜儿的马车,挤的凑凑的。苏青被众人围在里面,抿着唇矜持的笑。 辛阙没有来,昨晚上本说陪她守夜不眠来着,临到了了,偏又爽约,只让小童送了封信来,说是不堪离别之苦,不肯来了。苏青也就只好拿着信苦笑。 她在人群里寻了半晌,没见着想见的那人,倒是面前顾女萝时不时的窜进她的视野里来,笑:“妹妹这是怎么了?这般心不在焉?” 苏青笑道:“本当京城已是北境,哪里知道现今还要往更北的地方走?虽在这里待得不久,但到底有些念念不忘。” 顾女萝亲热的凑上前来,挽着她的手,看着距离她们俩不远处或站或席地而坐的那许多人,同她笑道:“妹妹今时日能够邀得诸大人至此,实际已是一种能耐,姐姐想,凭着妹妹的能耐,在漠北想必也能够走得风生水起。姐姐便先在此恭贺妹妹了。” 说着微微屈了膝。 苏青赶紧笑着还礼,笑道:“哪里敢受姐姐的礼。”眼见着华府的马车过来了,赶紧同顾女萝笑道:“华家姐姐来了,妹妹去迎迎。” 顾女萝笑着点了头。 苏青赶紧远离。 每次跟顾女萝说话都得假笑,瞧着就特别不爽利,能说上这么两句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再说下去,她不知道她会不会冲上去揍人。 相比之下,就是华千仪一向冷面,也比顾女萝好得多。 华千仪从马车上下来就看见苏青在旁边立着,面上带着大大的笑容,往远处瞅见顾女萝同她招了招手,心里哪里还不明白,颔首回了顾女萝之后,打趣苏青,“不过才同她说了多久功夫的话,你便受不得了?” 苏青无奈的点了点头,“本性愚钝,最受不来这些面上的无趣事情,以前爹爹就应此事笑过我。” 华千仪扶着丫鬟的手下来,笑道:“今日也便只有一个顾女萝,太子没有随同过来,不然你又当如何?若是今日二皇子殿下爱玩闹的那边痴性儿犯了,也来此凑热闹,你又当如何?” 苏青便道:“既是今日没来倒也罢了,若真是来了,便再计较来的事情罢。”她看了看华千仪,唇角勾起来,“何况真要是姬越来了,有你在这里,又担心什么,他从来都害怕你的。” 华千仪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路途又不远,转眼就又看见顾女萝在那边笑着立着,等着他们过来。还好现今有了华千仪在这里立着,苏青怎么都要好受一些。 日头过了一半,众家见着礼节到底全了,才陆陆续续的散回去,华千仪等在最后,扶着丫鬟的手在马车下立了好一会儿,犹疑了好久,才道了句: “保重。” 苏青笑着点了点头。 她目送华千仪远去,看着她的马车消失在柳子林,又回顾这满目飘摇张扬的柳枝,垂首微微一叹。 廿一在她身后立着,等了足够长的时间,才开口,唤她:“姑娘?” 苏青敛了心神,回过身来,“走罢。” 当就是坐上马车,她心思也静不下来。 昨日早些时候,苏宥本是很欢喜热闹的让她一直待在宅子里等姬篱回来的。苏青同他说道了半晌,见他没个松动的意思,只好嘴角抽抽,应了。 但是实际上没个事情做,苏青心里想着回漠北的情景,怎么也看不进去书。苏宥倒是好几次都想同她说些什么,但临到了了,大概是又想起来她终究不是他亲生的女儿,心里也就梗得慌,话题也便说不起来了。 本身等待时光就足够漫长,这么一来,给人的感觉也就越发漫长了。 但到傍晚的时候还不见影子,苏宥面上就有些微?澹??故潜e畔m??秘ヒ幌热プ鲂┏缘睦矗?凳怯眯┏允常?刃┒?鳎?站恳?眯??p>  辛阙也没来,两人便更闷了,不言语吃完东西,看着廿一摆上来的糕点,却是怎么都不想动,尝了几口,便放到旁边去,然后点了烛光随意拿了话本子来看。 烛光摇晃,到底有些费眼睛,苏青看着觉得很纠结,直到后头灯笼都罩起来了,都没闻马车声响来。 天色都完全暗下来了,点着烛火看书都不大爽利了,苏青才收了书,把它搁桌子上。 这会儿,连苏宥都有些挂不住了,赧然道:“天色都暗了,咱们便还是早些歇着罢。何况明日官员们还要在柳林子给你送行,总不至于晚睡了。” 话语说的慢,明明就有了不好意思的光景。 苏青便笑道:“先生累了早些去歇息也好,青随后也回房了。” 苏宥只点了点头,黑着脸色去了。 苏青看着只好笑,眉眼弯弯的,目送他回他自己院子去了。 但等苏宥一合上门,苏青就没忍住把桌上的陶瓷杯盏碟子全部扫地上去了,又狠狠的瞪了在旁边立着的廿一一眼,一眼不发,直接回房。进屋的时候还把门“碰”的摔上了。 知归和廿一闻着声响身子都是一震。 偷偷的对视了一眼,相互苦笑。 但其实苏青当晚上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晌,看着外面圆圆的月亮,越看着心里越是火起。又是天气渐暖的时候,索性掀了被子起来,随意罩了件外衫出来,在院子里立了半晌。 晨起来不负众望受了凉,掩着口鼻一个劲儿打喷嚏,知归兢兢战战的过来服侍她,拿手试了试她额头上的温度,为难的道:“姑娘额头都烧起来了,今日还真要去柳子林跟官员们话别么?” 苏青自己也拿手探了探温度,真烫,都快煮鸡蛋了。但柳子林送别从来是个传统,她又是朝廷里新晋的,真要这都缺席了,以后谁还会同她交际?都当她是个清高不问世事的呢。便只闭眼睛缓了会儿当修养,道:“上层妆罢,不要让人察出来了。” 知归委委屈屈应了。 本来之前费着心力应付倒也不觉得,这会儿一放松下来,疲乏劲儿就通通泛了上来,马车微晃,苏青便难抑制的头沉了下去。 第二章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也不知是离开盛京那个混沌地,让苏青放松下来还是怎的,一出京城她就生了一场大病。还好文帝颁旨的时候没有严明时间,廿一也就只好无奈的在离京不远的那个小城里寻了个往外租赁的小宅子,把苏青先安顿了过去。 苏青离开时候本来说身边有廿三并知归两个也就足了,偏苏宥放心不下,又说他身边到底不缺人,便又拨了初九给她,让她放在身边用,平素也好有个照应。关照的心意拳拳,苏青便只好应下。 初九会些药理,早些时候知归觉出苏青怕是有些不舒服的时候就同初九讲了,初九隔着巾帕切了脉,道是正逢换季的时候,既易受凉,何况姑娘原先心里揣着事情,怕是思虑重了,心中本就郁结着,但一直硬撑着,才没露出端倪来。现今这么一场风凉偏就带来诸多牛鬼蛇神,小病也就落成大病了。 苏青那会儿头疼得厉害,也就随着他们去摆弄,自顾眠去了,不问世事的。 等晚些时候醒过来却才觉出来都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 知归没在旁边侍立,苏青便只好扶了脑袋起来,念着知归的名儿往外去寻她。 这宅子小,也不过两进,但苏青身子还软着,也不想走那许多步去四处寻她,便只喊着。但偏偏声色不清丽,也传不出多远去。 她便只好就着随意披着的衣服在门边倚着,等看有无人回来。 天空星子正亮,月亮却只在云后藏着,只边角有些透亮,薄如蝉翼,清透如玉。 夜风吹过来,苏青觉出有些凉意,便紧了紧衣服,准备回屋再歇歇,左右都无个人来,也不知去附近哪里好玩去了。 她正准备转身,忽地眼角瞟见有光芒一闪,她转过头去,便见有一斩孔明灯摇摇晃晃的飘了进来。她一怔,步子顿在原处,没有再动。 孔明灯越来越多的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渐渐地,渐渐地,布满了她所在的院落的整个天空。 她在屋檐下扬起了头,看着一盏又一盏的孔明灯飘过她头顶的天空,背后是如墨的天空。 星子的光芒都灭了下去,满目所见的都是孔明灯的纷繁闪亮。 她怔怔的看着,夜风微凉,她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苏青想起来她十五岁及笄的时候,乳母张罗着给她做完了完整的及笄的礼节。苏青那个时候还皮着,好容易才耐着性子做完了那一整套的繁杂的程序。完事之后就准备偷跑出去玩,乳母拦不住,就请了她娘亲来出马。 苏夫人拉着她在庭院里聊天,桌上摆着茶点。苏青手支着下巴,身子斜着,坐得很随意,在那边磨她。 “娘,娘,女儿我这些日子都好好在府中待着呢,可守规矩了。今儿好容易才弄完了及笄的礼节,您就让我出去玩嘛,好不好?” 眼神尽可能的可怜,身子还微微晃,撒娇。 苏夫人笑起来,眉目如画,拿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心,“你呀,在我们面前就是个乖巧伶俐的模样,一出去偏就跟个男孩子似的,老是板着脸,一点都不见点活泼神色。若你对外也放佛对我们一样,哪里到现在还会被人当成真是男孩子的?又怎会到你都及笄了,都没人来门上提亲的?” “娘亲,我不想嫁人嘛。”苏青凑到苏夫人面前,抱着她的腰,在她腰侧不住的蹭啊蹭,还抬起头嘻嘻笑。 苏夫人无奈的捏了捏她的脸,“罢,罢,就你这皮性儿,若真有人能受得你倒真是你福气了。何况德言容功几个,你又学了几样?真够让我们愁得。” 苏青抱着她,轻轻摇,傻笑,“嘿嘿,娘亲我哪有那么差?除了女工我一个没学,别的都有涉猎的。” 苏夫人道:“女儿家看的该是什么?你看的又是什么?老是跑你爹的书房去看什么书?你是个女儿家,又从来不需要你去做个文臣武将的,学那些书干什么?要我说呀,就是北境不怎么看重这些,但你总也该看看,怎地就这样惫懒,书都放房里了,也是不肯一翻的?” 苏青就只好吐吐舌头。 但苏夫人当日是铁了心了,怎的都不肯放她出去玩,非要拉着她跟她讲许多姑娘家的大道理,苏青支着手一直傻笑,听得可无聊了,也没敢跟苏夫人说一句反驳的。 一直说到华灯初上,苏青桌下的脚从左边踢踏到右边,又从右边踢踏到左边,轮回了不知道几轮,才见苏夫人无奈的一笑: “你呀,听着我说这些话,还真是一时半会儿也不肯听下去的,也难为你耐着性子在这里陪我这良久了。——罢了,罢了,你便去玩罢。我知今日梧舟唤了人给你庆生,在明月楼那里叫了你们平素好多玩的好的,给你包了场子。你肯定就在心心念念这件事儿呢。” 说着又捏了捏她的脸颊,笑。 苏青闻言就蹦达了,跳到苏夫人面前,拿脸颊去蹭她,“娘亲娘亲你真好,那我去玩啦。” 苏夫人便点了点头。 就在苏青准备离开的那一刹,她忽地见天空中有明光缓缓划过,她好奇的抬起头,看见一盏接一盏的孔明灯划过她所在的院落的天空,华丽壮观,更遑论灯上所画的栩栩如生的亭台楼阁。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样壮观的孔明灯,被震得呆立在原地,一直仰头看着慢慢滑过天空的灯火,情不自禁的笑起来。 一直等灯消失得一盏都不见了,她才低下头,正看见苏夫人面上欣慰的神情。 她搂住苏夫人的脖子,又亲热的蹭了蹭,“娘亲娘亲你真好,这些灯真漂亮。” 苏夫人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 眉目如画。 有一丝淡愁从心中不安份的钻了出来,一霎那就笼住了苏青全身。她有些疲力的靠在了门框上,等脑中的轻微眩晕渐渐散去。 岁月易得,别来不过一载,亲朋却已零落略尽,言之伤心。 她靠着门框,微微的叹出一口气。 那头垂花门,却见缓缓度步进来一个人影。 苏青却闭了眼。 第三章 我徂东山 月牙清亮,勾了一个漂亮的弧度挂在天边,那凉意笼住宅子,苏青忍不住颤了颤。 她没有睁眼,合着眸子低着脑袋,等脑海中逼仄的感觉渐渐退去。 姬篱就在她面前立着,呼吸笼住她的周身,形成一种密闭。 她没有说话。 当真是出乎意料,那日久等不至,心中本来失望,但今日相见却并无欢喜。 人之情绪转瞬间就是千变万化,苏青自己也捉摸不清楚。 夜风有些大了,吹得苏青的脑袋有些沉沉,仿佛间在左摇右晃,但真细究起来,放佛又不是了。 只觉得是在河流里,浪花一*的打过来,站立都有些不支。 肩上却突地有了热度。 苏青猛地抬起头。 正撞进姬篱沉沉的眼眸里。 没有从前星河璀璨的模样,却纯粹深沉的像夜空的底色,泥淖一样的把人深深吸了进去。 “进去罢,外间凉。” 言语间已然打整好了苏青原是随意披出来的外套。 她被牵扯着往里面走,脑袋昏昏沉沉,也不知究竟是个怎么境地,举止像个偶人。 直到歇下的时候苏青也没见清醒,只直觉听着姬篱的吩咐动作,面上神情有些怔怔。 合眼的时候放佛感觉到面上一凉,然后是低低的笑声。 “好呆。” 触感柔软,但苏青已无力去深究是什么了。 大约是又受了风的缘故,苏青这下倒是睡得安稳。一觉到醒,窗外已是大亮。 苏青揉着脑袋坐起身来,脑子里迷迷糊糊放佛还有昨晚上的记忆,但偏又抓不清楚,只好摁了摁太阳穴,往外招呼: “知归?知归?” 知归闻声进来,带着盥洗的物什。进来了,先将东西搁下,到苏青身边来贴了贴她的额,分辨了好一会儿,方才笑道:“姑娘总算不发热了,可见是昨日喝的药见效了。” 偏苏青连自个儿喝了药都不记得了。 但脑子到底不沉了,这才觉得腹中空空,便问知归准备了早食没有。 知归笑道:“少见姑娘这样心急。姑娘先容婢子为姑娘收拾妥当了可好?廿三早弄了吃食呢,不过姑娘身子还没好全,先前病着又没甚注意饮食,是以今晨也不过是些粥食罢了。” 苏青听着她语气笑道:“怎地我不过是病了一场,倒放佛让你们都将我似小孩儿似的看顾起来了?” 知归却只掩着嘴笑,对此不言语,只道:“姑娘定是饿了,还是早些拾戳好要紧。” 苏青面上神情更奇怪了。 拾戳的时候,苏青倒是抓住些昨晚间事情的片段,便问知归是否姬篱来了。 知归面上更深了些,笑道:“也难为姑娘迷迷糊糊的,竟还记得公子回来这事儿,别的事情倒是都忘却了。” 苏青闻言只好嘴角抽抽,瞪了她一眼。 偏知归还在一旁没心没肺的笑的极欢乐。 苏青便什么也说出来了。 外面倒是阳光正好。 苏青这病了一场,倒觉得像是过了多年,很有一点观棋烂柯的滋味在心里头。她在廊子处立了好久,正面阳光,目光放的很远。 她的心头一下子浮出来很多滋味,太多了,以至于有些分辨不清,但真要去细琢磨,却又放佛什么都没有想。 知归就在旁边立着,看着阳光在苏青整个轮廓镀上一层晕,静默着,不言语。 过了好久,苏青才骗过脑袋痛知归道:“走罢。” 知归应声跟上。 真要说思考了什么,苏青自己也不明白,不过是脑袋终究清醒了,知晓了自己要做什么,清明了,便就释怀了。至于静立不动,也不过是想要享受那一刻心绪的宁静罢了。 说到底到底还是一个心态问题。 顺着廊子走到饭厅,苏青一眼就见到姬篱在厅子里坐着,手里头卷了本书看,苏青凑过去瞄了一眼,笑道:“成大事者,果然是善政书目不肯离手的。何况还是一向为人称诈的诸君列传。” 原是本史书。 姬篱只抬起头来,眸子里面光华沉静,笑着问她,“醒了?可好些了?” 苏青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面上笑意复显,在旁边椅子上坐下,问道:“这番你从东南归来,不回京城便也罢了,何必要别扭去北边?不多时,那里便也是是非之地了。” 姬篱没有直接回答他,反倒看了看手中书目,道:“正逢我今日看到前朝虞子牧将军的列传,倒是有趣的紧。” 苏青闻言看了看书封,道:“论起虞子牧将军的列传,倒也就公羊先生写的最有趣了,断轴脱困,火牛开军,守城则十年不破,出兵则势若惊雷,每每读之,未尝不竖发掩卷,惊若天人也。” 姬篱笑道:“倒真是在乔楚那里待过些时日的,言语起来,倒像是在述评了。” 苏青瞥了他一眼,不禁笑,“公羊先生这本列传写的最好的,也就是这篇了,说道起来自然也不同于平常。但虞子牧从来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哪里有热闹他就往哪里去凑。偏也不知是他运气好还是怎地,每每都能凭借才智化险为夷。” 她已是明白了姬篱往北的意思,却还是笑着加了一句,“但虞子牧这人物,古来也就出了这么一个,旁人真要论起来,哪里能够及得上他的好运气?” 自然不说才智,但她反对姬篱往北的态度也很明显。 她对上姬篱的眼睛,看见里面柔柔的笑意,有些不自然的别过脑袋去,抿了抿唇。 姬篱带着笑意注视了她几秒,将书卷放下,“你才好转些,想这些费神的事情作甚么?还是进些流食要紧。” 倒将话题岔开了。 苏青便不再言语这茬。 《兵法》言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可见准备和后手都很重要。她从来不相信什么天之骄子,能够化险为夷有所成就的,除了运气之外,本身的能力和部署也很重要。既然姬篱神态这样满满,那么自然可以想见他早就运筹过了。没得多思来为他担心。 却是姬篱,见她不再提及这茬了,转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眸子里光芒闪亮。 苏青的心微微一动。 ———————————————————— 今日开始回归,谢谢在行南断更期间依然不离不弃的朋友们,鞠躬致谢o(n_n)o 第四章 清士耶?浊士耶? 苏青的身子还不爽利,所以众人便商议等她身子好些了再往北边走。 苏青自己倒是自嘲,说是她身子哪有那么弱,不过就是一场热病,哪里换的来他们这样的焦急?但是一对上姬篱带着笑意的眼睛,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修学之人,走到哪里都带着书,姬篱是这样,苏青也是这样,史书文选都有几本。苏青原本是个爱热闹的性子,现今却到底沉淀下来了,爱静坐,爱默读。也不知道也换上南苏青的身份以后经历的这大大小小的事情,还是在乔楚那里待着的时候看了大量的书籍,反正现在苏青的心态和以前已经迥然了。 卫国地处北边,在北边黄河几字湾勾下来的最后一笔上。这里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文化历史都很悠久,是真正的国中之地。 都会之地,讲求一个国风,所以不论是国民还是文化,都含有一种含而不露的中正风骨,没有大悲欢,情感都很淡。就算是再悲痛再了不得的大事,落在纸上,也不过寥寥了。 这种风骨,很难说是好还是不好,但当看多了这样的东西之后,便会潜移默化的改变一个人内心的特质,所表现出来的气度也会和之前不同了。 苏青原先在北方,蒙苏晏教授,看的也是这种风骨的东西,但漠北毕竟民风豪放些,喜欢大悲大喜表露面上,所以苏青虽说也在背这样的文章,但了解毕竟不如,所以也不过是单纯的记背下来而已。但是真正处在盛京的感觉又不一样些,原来那些背的东西都自发的浮现出来,展现在她的一举一言之间,慢慢的,内心的感觉也就不一样了。 她自己倒是不觉得,但是这些变化在别人眼里却很明显。 比方说苏信。 苏信第三十七次把支着脑袋的手从左换到右,看了看保持最初动作看着书的两个人,嘴角抽了抽,坐在位置上摇头晃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他和苏青的位置要近些,苏青余光里就能瞥见他在那边不安分,就抬起头来笑:“你要是没个安分心态,便出去看看城中景**,或是去近郊走走,现在正是阳春三月,四处景色都极好,总好过你在这屋子里发闷。” 更重要的是,偏还扰得人不安生。 当然后语没有出口,不过苏信很明显的从苏青眼睛里面看出了这样的戏谑心态,继续摇头晃脑,往姬篱那边望。 “主子……” 带着悲苦哭腔,不过明显是装出来的。 苏青垂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苏信是个不爱读书的性子,虽说当初受训学了不少东西,但是多年都被姬篱护着,心性上还保持着单纯。姬篱那日同苏青提起这件事情来,苏青便笑道:“亏得你还是个爱看史的,不知列传里最是有着层出不穷的阴谋,你既不能对他事事提点,又不安他受人欺骗,索性便让他看看列传罢。” 姬篱倒是觉得这是个好法子,就让苏信每日同他们一道看书。 但偏偏苏信就是一个坐不住的性子,让他学武还好些,至少刀枪棍棒他都是欢喜的,就是练内功的时候,想着为了更厉害也很有动力。但毕竟内心不是能够静得下来的,所以学什么都是一个半吊子,就这模样,甭说看书了,就是把书撕了一页页的点火烧,他恐怕也没那个耐性,会将一摞书全投到河里去。 所以苏信虽说是每日人坐在这里了,但是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头,好几日了,第一篇列传也才将将看完,速度实另姬、苏二人不忍直视。 他看的那一篇是还是最短的,说是上古伯国有一公子名为孤竹,身为长子却不喜权势,父亲死后不肯受位,传于幼弟,遨游天下。 彼时天下已乱,西面荣国昌伯公卒,其子叔夷公载木主,自立为王,东伐洛京。孤竹君闻此西向,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叔夷不听,强攻洛京,三月而下城,百姓相迎。孤竹却以为耻,隐于东阳山上,不与外界往来。叔夷公感其仁义,命人多次想邀,终不来。 后叔夷公听信易仲之词,火围东阳山,期冀能够逼迫孤竹君下山,但火尽仍不见人,搜山才知孤竹君抱树而卒。 叔夷公悔之,怒易仲,杀之。 苏信纠结了好些日子才看完,看完之后特别有感触,双眼泪汪汪的跑到姬篱面前跟姬篱说: “呜呜,主子你放心,我一定会像孤竹一样忠心的。” 姬篱闻言只愣,好久才曲着手指,拿指骨摁了摁眉心。 苏青才旁边敲着桌子笑得特张扬。 苏信一脸茫然无辜。 他们俩当然不会跟苏信解释这其中缘由,苏信就跑去问廿一,廿一闻言也笑了: “苏信,你怎么这么愣,什么都不懂还要瞎表忠心。” 苏信虚心请教。 廿一道:“当时的天下之主夏余王很不得人心,不仅对百姓是要求交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对贵族也很苛刻。荣国的昌伯公就是被他所害死的。所以叔夷公才会说要起兵反他。从叔夷攻下洛京的时候百姓欢呼,夹道欢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来夏余王有多遭人痛恨。 但是叔夷公本身也是个不怎么样的人,心性很残忍,看他恼怒杀易仲就知道了,而且易仲也不是他唯一一个杀掉的人。 至于孤竹君呢,他是真正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的,很早就不打算在夏余王手底下做事了,所以他父亲死后他才会遨游天下。叔夷公起兵的时候,正逢洛京夏余王大聚诸侯,他幼弟就在那里。孤竹为了让他们伯国能够在夏余王那里摘得干净,就跑到叔夷公面前说了那番话。但是实际上却早就传书给了叔夷,两人才上演了这么一出。 不然你当就他说的那番大逆不道的话,叔夷那样的人怎么会容忍他走?后来伯国跟随荣国攻城,也可以作为这此中佐证。 叔夷称帝之后,觉得孤竹是个人才,但是又惧怕他的心思,多次想引来来京都没有做到之后就火烧东阳山。这道命令是叔夷公亲自下的,想要逼迫出孤竹君只是个说辞,实际上他在山下早就布了人马,等孤竹君下来就杀掉。 但是孤竹君早就料到了这件事情,很早就离开了东阳山,在叔夷放火烧山之后,就另外集结了一批人反对叔夷公的暴政,打的就是易仲身死的旗子。因为易仲在当时是个显儒。 叔夷称帝不到一月就覆灭了,随后起义将领将皇位让与孤竹君幼弟,伯氏一族正式称王,但是孤竹君的下落却再不听闻。” 廿一看着苏信特无辜的表情,很不厚道的笑,“哈哈,你还说你要做孤竹君。他哪里是仁义忠孝之人?十足十的心思最深的那个啊。” 苏信只好不住的抽嘴角。 很?濉?p> 第五章 犹抱琵琶 苏青将手里那则文章看完,抬眼看了看窗外,见院中不见苏信的人影,才半掩了书,望向姬篱那边。 姬篱抬起头来挑眉问:“怎么了?” 苏青道:“我当你随意拿了本列传给苏信看,怎么偏就是年氏的?年氏做文章都惯常把错误指摘干净,看起来也就都是华丽和乐的模样,却和史实相去甚远,文中事件虽都是据实存在,但都披了一层忠孝仁义的纱衣,你又指着苏信那样的性子能看出什么来?” 她微微偏了脑袋,打量姬篱面上的神情,“还是……你在试探他?” 姬篱面上破冰一笑,“怎么这样胡思乱想起来?” 苏青皱着眉头凝住他的面颊,“列传写的最好的是公羊氏,事件前后条理分明,当中各自的弯弯绕也叙述得很清楚。你要真想让苏信学点什么,公羊氏的那本定应该是首选,但是你偏偏选了年氏的那本,若说是没有别的心思,我却是分毫都不肯相信的。” 姬篱笑笑,“盛京里和顾女萝言谈的时候,怎地不见你有这样咄咄的神情?就是在华千仪面前也十分乖巧,怎地到了我这里就非得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苏青只看着他,不说话。 姬篱也笑着回望,却也是半句不讲。 这样温润如玉的神情跟以前真是一点都不像,苏青觉得还是比较喜欢原来那个单纯些的姬篱,看着人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子黑黑亮亮,特别可爱特别乖巧。但是现在姬篱眼睛里面的光却沉了下去,像是夜晚的天空,星子都消失不见了,黑的浓郁纯粹,能够把人吸进去。 倒也不是不好看,但终究不习惯,何况原来那个姬篱,到底要好欺负些。哪里像现在这样声色不闻的和她对视这样久?只怕老早就支撑不住,同她使出撒娇卖萌的招数来了。 所以到底是苏青先败下阵来,道:“早先苏信被顾家带走,后来又无缘无故的出来了,何况还是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救得他。这里面难道不值得琢磨?” 姬篱笑道:“你是说我是在疑他?” 笑容很灿烂,但苏青同他到底相处了些时日了,哪里看不出来他笑容里面的凉意?但若就因此而止步了,便也不是苏青了。 何况她原要说的本也不是姬篱现今想到的。 苏青摇了摇头。 “你才不会疑他。” 笑容里带了点戏谑意。 “以前看你行事为人,还当你已经锻炼出来钢筋铁骨,什么都不怕了呢。哪知道就这样一两句话就能触动你的死角?” 姬篱曲着指骨揉了揉眉心,“怎地你也学起来廿一的泼皮来了,说话半点分寸不见?” 苏青道:“近来在屋子里闷得无聊,要是自己再不找点乐子,可不就太无趣了?” 姬篱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究竟的意思是什么?” 苏青道:“若我是你,定然会去查救苏信出来的那个人是谁。苏信是个忠厚老实人,也是自然不会背叛你的,但是难免不会有人在他身处困境的时候嚼舌根子。虽说不过是言语,但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生长出来造成的伤害却比刑罚还要严重。何况你也并非苏信,又安能时时刻刻顾念着他的心绪?” 姬篱道:“所以说和聪明人说话,也好,也不好。好比苏信,他就绝对不会想到这一层,廿一是就算想到了也会一贯做不知,只有你这样大胆。” “我不过是穷极无聊了,所以找些乐子。若是平素,这样的话我也是不肯说的。没由来找些不快。若你心性不爽利了,没准儿还就这事儿记上了呢。” 姬篱便只笑。 “他们一番心意拳拳,盼着你能多休养些时候,少受往北颠簸之苦,偏偏你倒还不领情。” “该来的终究会来,牵牵扯扯的,多不痛快,还不如早些伸出脑袋去,左右也不过一刀。” 她笑了笑,补充了一句,“何况那刀到底落在谁的脖子上,这还两说呢。” 姬篱只笑。 “你倒是好歹看清透了。不比原来在盛京里头瞻前顾后。早知如此,之前也该制造个机会让你早日离开盛京那个混沌地,没准儿还放下的早些。” 苏青瞪了她一眼,“怎地你竟想起这样无谓的事情来。这样的心境也不过是前两日才思悟明白,这里面,经历的事件,遇上的人,看过的文章,自己的心态,都是缺一不可的,哪是能够就一句远离京城便概括完全的?” “不论怎样,能够将心性养回来,到底是一件好事情。” 姬篱放下手中的书,“你也说了,这两日正好是**灿烂的时候,你的身子也养得差不多了,不妨同去郊外走走罢。” 苏青显然有些愣,随即道:“你还真是随性行事,现在天色都快晏了,去郊外能看见什么?何况马上就快晚食的点儿了,你还要带着这一屋子的人往郊外去?” “谁说要他们同一路的?也就我们两人同去走走,晏了便就在农家找处歇下,明日早间回来也是一样的。” 他立在苏青面前,同她伸出了手。 神色很坚定。 苏青抬起头看着他,同他四目相对,终究还是拗不过姬篱眼中的执着,幅度很轻的点了头。 她站起身来,抚平襟带上褶皱,侧身从姬篱与椅子间的空隙中缓步走了出来,对姬篱伸出来的手只作视而不见。 举动再是合乎礼数不过,偏偏僵在身前的手出卖了她。 姬篱当然看见了,前后却并不说话,只是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面上笑容还是很温润。 苏青在原地立了一两秒,打量姬篱面上的神情,只看见一片光风霁月的坦荡笑容,展示出合理的君子风度。 她微低了脑袋,睫毛在风里微颤,抿了抿唇。 却是当先走了出去。 姬篱在原地立了几秒,看着她踩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出去,手指自然的落于桌面,指腹触及水平病变的桌面,轻轻的点了三下。 连半点声响也不闻。 然后他也走了出去。 第六章 蒙蒙时雨 二人牵了马出城,也没个目的地,只随意驾着马四处溜达。 苏青眼看着夜幕降下来,想起那日满目的孔明灯火,偏过头问姬篱:“先前病中倒是记得熟悉的,清醒了却又将这茬给忘了——你认识我母亲?” 姬篱拉了拉缰绳,把速度放下来,“还当你不会问及,便将此事揭过了呢。” “先前病中脑子里倒还有点迷糊印象,记得母亲当时欣慰的那种神情,后来好了却觉得不大清楚,只能模模糊糊抓住点影子,便费力思忆母亲原来的家世,也没个线头。今儿却是见了这沉沉天幕,恍然想起来的。” “这故事有些长了,你可要听?” “我现今最不缺的就是耐性了。何况今朝月色宁静,正是听故事的时节。” 姬篱只笑。 “左丞只同你说过当初母亲来京的时候找过你的父亲,却没有提过你的母亲,是么?” 苏青闻言挑了眉头,“当初左丞说起这事儿的时候还说起父亲和贤妃娘娘当初的那一段牵扯,怎么又扯到母亲身上去了?” 姬篱道:“你母亲的家世你知道多少?” 苏青摇了摇头,“只知道是左丞当初给双方牵的线,说是一个不大的家族,正宗的小家碧玉。”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皱着眉头看向姬篱,“那个时候,左丞大人,已经和贤妃娘娘有了牵扯?” 姬篱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什么牵扯!倒像是他们之间有别的情愫似的。不过渊源却是已经生了。” “哦?” 姬篱斟酌了一下,“南北苏家之间的关系你也知道,母亲是族长,所以对于北苏这一支也很在意,来京见你父亲也正是因此。后来跟苏将军说了此事,后又传出来风声要让将军往北边去,母亲放心不下,就准备在他身边安个人看顾。” “母亲?” 姬篱抿了抿唇,点头。 “苏夫人实际上是南苏这边的旁支,苏夫人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外祖母,是母亲的父亲的堂妹,关系也算离得近的。那一支刚好是在盛京附近经商,母亲放心不下,就托着晋衡大人从中引了这个线,让他们俩成了亲。” “父亲知道这件事么?” 姬篱摇了头。 “这事儿事关男子自尊,母亲还不至于找这无趣。何况真是那样,大抵这多年的恩爱也没有了。为着这事儿,当初他们俩成亲的时候,整个南苏退居未至婚礼,只有那房主事的长老露了一个面儿,但也仅仅是露了一个面罢了。” 苏青扯了扯缰绳,笑,有点自嘲,“这样说起来,南北苏家的关系何曾真正断过。早就有各种各样的牵扯了。” 若非如此,大抵我去北边的时候也不至于会被苏将军那样照料,大抵也不会遇上那样张扬的你了。 姬篱心中如是道。 但他面上只有一片温润笑意。 天色晏下来,苏青仰头看了看天色,“瞧这模样,放佛要下雨罢。” 姬篱也抬头看了看,“应该是,这些日子的雨水来得急,还是早些去寻个避雨的去处好些。” 苏青点了头,松了缰绳驱马儿前行,但郊野都是他们不熟悉的地儿,所以跑马跑了很长一截儿也没见人家。 倒是雨已经飘飘落下来了。 先头还不大,落在面上只是凉凉的,绵软的像牛毛,没有夏雨的急促影子。但没过多久,雨势就大了起来。 两人都着的是春衫,平素见着轻薄飘逸,遇上雨天便有些凉,更何况是两个没带伞出来的? 雨帘子很快就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暮归?” 苏青转过头去看姬篱,挑眉,但随机便反应过来他不定能够看清,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姬篱打马凑过来,“不过是想着你身子才好些,受的住凉否?” 苏青笑道:“不过是病了一场,怎地都把我当瓷娃娃了?我哪有那样容易碎?” 姬篱恍惚笑了笑,苏青没看仔细,声音也只在雨声中抓住了一点尾巴,不大真切。 “本说着择日不如撞日,既是有这念头出来游玩,便出来就是,哪里知道就这样落了一场雨,倒真是没有挑到好时辰了。” 苏青却突地在原地勒了马,不动了。 “暮归?” 苏青道:“你这一语,倒让我想起来从前在漠北的时候,从来也是随性出游的,觉得那是种霁月风度,很有一点遨游天地之间的感觉。风里雨里的过,反而觉得那是一种自在。现今倒是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姬篱道:“若你想,今次这时也是可以的。” “现今你倒是不担心受凉了?” 姬篱笑了笑。 他们放着马儿慢慢走,一路说这话,也没去注意路线行程,反倒是比原先觉得快些。这会儿竟看见一户人家就在前面。 姬篱早些看见,笑道:“士谓无为,今日才知道真是如此。” “不过是你后来心思放轻松了些,便有了这样的感觉而已。” 不过苏青说了这话就掩了口鼻“阿嚏”了一声,显然是又着凉了。 姬篱面上的笑容一下就没了,牵着苏青的马往人家那里去。 人家不大,但东西倒是齐全,家主人看见他们俩浑身湿哒哒的过来,快步走出来道:“诶,瞧这被淋得,快,快进来。” 苏青点着头道了谢,但姬篱的面色却冷冷的,非常不好,倒把家主人吓了一大跳。苏青见了,偏过头看了姬篱一眼,姬篱才道:“能否劳主人家给这位姑娘准备件干爽衣服,并一大盆子水?” 面上神色已经和缓过来,顺手给家主人递了银两过去。 却偏偏跟苏青的眼睛对上的时候,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苏青掩着嘴巴笑。跟家主人颔首道了谢。那家中妇人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转,也掩了嘴巴微笑,上前道:“姑娘随我来罢。” 那妇人并不年轻了,做起这样的动作却仍很有韵味儿,一点都不像是有些年纪的。 何况身姿还很婀娜。 苏青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第七章 儿童相见不相识 大概是苏青的眼光太热烈,那小妇人掩着嘴唇笑道:“姑娘,怎地了?” 苏青抿唇笑了一下,“无碍。只是姑娘形貌像我一个故人,所以刚才勾起了些回忆而已。” 妇人笑道:“怪只怪小妇人生的平凡,所以见者都觉得熟悉。” 苏青只笑。 可并不是容貌的熟悉,是姿态。 何况这种举止姿态还不是一般的熟悉。 苏青在漠北的时候,因为是个豪爽姑娘,又爱扮小子出去玩,所以跟苏晏麾下的裨将的儿女都很混的开。穆放自然不消说,还有她父亲帐下的左右大将军的子嗣,如蒙瑜,沈修之流。还有一个,也是个姑娘,父亲是苏晏帐下的参军,名字叫穆黎的。 说起来,穆黎姑娘那一支还是穆放那族,平堰穆氏的一个分支。苏青小时候好奇他们俩的亲戚关系,特地问了问,好像是穆黎的父亲的父亲是穆放父亲的父亲的堂兄,子子孙孙延续下来,两家关系倒是疏远了些,但其实关系还算挨得挺近。 那姑娘和苏青是一个性子,爱玩,爱扮小子出门,不过做事情比苏青还敢作敢为,非常不拘小节。她年岁比苏青要大些,及笄之后就一直被家里面人念叨,受不了,就在家里面学女孩子该学的东西。苏青有一次跑到她家里去看她,看见她在身边仆从的簇拥下正襟危坐,在那边练字。 模样已经没有从前的张扬。 不过等仆从一走,她面上的乖巧表情就没了,还跟从前一样明丽。拉着苏青的手问外面的事儿,说到乐子,两人还是笑得前仰后合。 但也不知道是那么久的教导终于见效了还是怎地,穆黎的行为举止虽然还带着从前的影子,但是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非常明显的一个区别,就是她那个时候笑起来已经没之前那种哈哈的样子了,知道用手掩住自己的嘴巴。不过眼睛还是很亮。 后来穆黎当然嫁人了,她父亲说女子还是不要再烦心兵事,尤其是穆黎这样心境明朗的,没有在军中给她找夫君,反倒把她嫁给了一个商人,和漠北还有些远。 苏青后来听闻那个商人死了,她和穆黎已经疏远了好久,那个时候又正逢上太子来北边,苏青看着苏晏焦头烂额,终究还是没忍心让苏晏派人去找穆黎的下落。只觉得穆家到底会管,毕竟她也是平堰穆氏的子女。 但再后来,她便当真不知道穆黎的下落了。 而现今,能够想起来穆黎当初的音容相貌,也是因为穆黎前后笑容相差太大,她看着觉得不习惯,就看得特别仔细,断断不会认错。 但是这妇人现今面上所表现出来的平安喜乐,却是穆黎从前没有的。 是不是穆黎呢?她该不该同她表明她就是苏青呢?但若现今的穆黎过得很好呢?就算夫唱妇随不是之前的穆黎想要的生活,但是她怎么能够认定这样的生活就不是穆黎现在想要的呢? 说到底,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她没有任何资格去干预穆黎现在的生活,也不应该。 妇人帮着苏青拾戳整理,又拿了一套她的衣服来让苏青换。说是她年轻时候的衣服,但苏青却能看出来那衣服并不陈旧。 苏青只是笑着道了谢。 姬篱在外间等她,也换了身衣服。和家主人聊得很欢。 见到苏青出来,笑了笑,站起身,走过来,问:“怎么样?” 苏青无奈道:“都说了好些次了,我不是瓷娃娃,怎地总是在担心我会瓷了呢?” 姬篱只笑,眼睛很亮。 家主人在旁边笑道:“小老儿刚做了些姜汤,正好端过来给你们俩去去寒气。这雨虽说不大,但毕竟是淋湿了人,所以还是仔细点儿好。” 苏青笑着道了谢。 妇人招呼他们坐下。 打趣:“这些日子天气晴朗的,就有不少公子姑娘骑着马来郊外踏青的。偏不知这段日子天气最是易变,之前还是满天无云一片晴朗的,结果不过一会儿工夫就能落雨下来,天气也就凉了。” 眼珠子在他们俩之间转来转去,眼睛里面全是笑意。 当然是揶揄意,年轻的公子姑娘相交都喜欢做些踏青游湖之类的事儿,一则雅,二则,也没那些事儿更能让人觉得欢乐了。花前月下,眉目传情,外加佳话添色,心中有了旖旎,情态中又哪里不表现出来的? 苏青有些微?澹?雇范惚芨救说哪抗猓?睦锩嬖诤藓蓿?p>  这语调,怎么听怎么像穆黎。最好甭让她真知道了,不然以后一定搅得她不安宁! ?(?^?)? 家主人拿了姜汤回来,放在他们面前,笑:“两位不要嫌弃,郊野地方,也就只有姜片能拿得出来,二位便先将就一番,到底驱寒的效果是一样的。” 姬篱颔首道:“哪里。还应多谢两位收留的恩情。” 家主人摆手,“诶,诶,四海皆兄弟,快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姬篱笑着颔首。 家主人热心让他们在此留宿,并着妇人一道整理了一间空房间出来,摊着手跟他们有些赧然的道: “寒舍简陋,拢共只有两个房间,所以……” 苏青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姬篱面上也有绯红色。 苏青想说什么,姬篱手快的拉住她,在她的手心快速写道:“有鬼。” 字承行草,苏青分辨了有一会儿,姬篱已经红着脸拱手道了谢。 算是拍板定了局。 苏青就是想说什么也不能了。 只好双颊红红的点了头。 那对夫妇给他们留了蜡烛,苏青点了,滴了蜡油在桌面上,将蜡烛立稳。问: “有鬼?” 姬篱在她面前坐下,“这对夫妇有鬼。” 苏青抿唇,点了头,“我知道。” “哦?” 挑眉。 “那妇人像及了我从前在漠北的一个故人,因着我同那人是从小一道长大的,所以很清楚。绝不会认错。” 苏青先道了此语,见姬篱面上的冷峻神色稍解,才复道:“也不过是暂居在此罢了。何况我们这次出来本也就是随性而来,哪里见得就是别人可以设了陷阱在这儿等着?” 姬篱面上有些无奈,“你倒真是相信随处见得路人,仔细什么时候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苏青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其实哪里是真正放心?只是她觉得那人就是穆黎,所以不至于有这样的险恶心肠来害她。何况真要有的选择,谁愿意总是去疑人? 姬篱揉了揉她脑袋,“你去睡吧,我守夜。” 苏青抿着唇点了头,脸上泛红。 第八章 黄雀在后 但是苏青其实并睡不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往窗外望。偏偏又不敢翻转,怕扰人。 夜半的时候落雨,有凉风吹进来,拂到面上,带来一阵潮湿意。 唯恐那小妇人是穆黎这事儿总归太突然,苏青先前见着只是激动开怀,这会儿夜静下来,却又偏偏乐极而有悲意了。 她侧躺在床上听雨声,目光从窗户口远远望出去,眼睛里沉沉的,不知道是怎样的情绪。 穆黎。 穆黎。 穆黎。 …… 她念着这样的名字,想着以前在漠北的时光,想起来她们俩一道出去玩,一道放肆大笑的日子,心境就被晕染的一片和平。 “睡不着?” 姬篱的声音突地闯进来,苏青被惊了一下,这才恍悟自己一不小心弄出了声响,扰了人。就转了身,目光放向他那边,“恩”了一声。 她见着姬篱也是目光清亮的模样,就道:“想起来一些在漠北时候的往事,一不留神,就有些怀念。” 姬篱抿着嘴巴笑了笑。 他走近过来,在床沿边坐下,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其实我有时候也会想,这世界上能让人隐姓埋名的法子多的是,不定就非要把你牵扯到这其中来。你虽说在漠北见惯了风霜,骨子里也非一般怯弱女子,但到底朝廷中事太过复杂,互相比着心思倒也算了,就怕终究你没个机会去信人。但偏偏后者却又是你最厌恶的。” 苏青道:“你到底放不下对这夫妇的戒心?” 姬篱道:“只是一贯的习惯而已。若是无事便也罢了,若是真有个内幕,有份小心到底应当。” 苏青小幅的瘪了瘪嘴。 姬篱又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只但愿是我多想。” “拢共不过一夜的光景,何必这样心心念念怕出什么变故,没由来让人睡不安稳。” 姬篱只是笑。 苏青只注意了那妇人的形态,他却注意到了她的神色,有些怀念,有些不忍,复杂得很。 所以姬篱还是觉得。小心为上。 先前不觉得,被姬篱说话堵了,苏青的惰性就又上来了,眼睛拼命往下坠,迷迷糊糊地就想打盹儿。 姬篱见了,笑,“你若是困了就睡吧,我守着也就是了。何况到底不过假设,哪里就真的有危险能来了?” 苏青迷迷糊糊听了,点头。脑袋耷拉下去。伏在硬木床板上。很快就被突然打上来的困意的浪花给淹没了。 姬篱在旁轻轻的唤: “暮归?暮归?” 苏青一点反应也没有。 姬篱伸出手点了她的睡穴。 熟睡的神色更深了些。 姬篱看着直笑,手掌贴着苏青放下来的柔软头发上,轻轻地拍。 他看着苏青熟睡的面庞,一直到了丑时。 门突地开了。 小妇人立在门口。身后是风雨交错,一道闪电从天空划过去,照亮了她面上斜画出的一道伤疤。 但那光明只不过一瞬,很快目光所见又只是一片黑暗,只有门口的那个轮廓在门口立得端正。 姬篱将软枕搁在苏青的脑袋下边,帮她捋了捋薄被。 安安稳稳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在圆桌临床的那一边坐下,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穆黎道:“我不必坐。” 她的目光隔着老远往姬篱这边望过来。带着一种冰寒,在黑夜里更显得明亮。 “三殿下胸有成竹,运筹帷幄千里之外,恐怕早就悉知我来此的根源,何必要在最后关头拐弯抹角?” 姬篱面上并无不快。但笑意却没了,手上姿势保持邀请不变,显得很执着。 穆黎只好坐下。 但是她的目光却在苏青的面上打了一个转儿。 姬篱道:“穆姑娘这话倒是真把我弄糊涂了,姑娘来此的根源,我又从何而知?” 穆黎霍然起身,手肘支住桌面,左手拽住姬篱的领子,身体前行,眼睛直直的对上他的。 “姬篱,你不要跟我装着明白装糊涂。姬允在漠北大动手脚,你在暗中不也是一样!何必在这里作这种无辜!” 她的手渐渐收紧,目光里流露出残忍愤恨的神色:“我来之前早就想好了,如果带不回我爹回去,我就跟你同归于尽。我一条贱命没了不可惜,但是能拉上你来垫背,这笔买卖早就划算了!” 目光刷刷刷的往外刺刀子。 姬篱面色不变,无视穆黎面上要杀人的目光,伸手拿开了穆黎放在他领子的手。 说也奇怪,穆黎奋力的连手背上的青筋都显现出来了,但姬篱拿开她的手的时候,她却没能多动上一分一毫。 重新坐回位置上,穆黎面上全是惊骇神色。 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姬篱道:“姑娘孝心动天,闻者慨然。” 穆黎闻此抬起头来看他,冷笑:“你不必跟我说这些漂亮话,我生平最恨这种口蜜腹剑的小人。你若是想要我帮你做事,明说!但你不许动我父亲分毫。” 姬篱笑道:“好。穆姑娘是个爽快人。我便不绕弯子了。” 穆黎只是哼了一声,满脸的不屑。 世称皇族三个殿下都是温润儒雅的翩翩公子,真了解了才知道,一个比一个更心狠手辣。都是披着温润皮毛的人,内里却是不折不扣的狼。 姬允是一个,姬篱也是一个,几个人里面就只有姬越一个人她没接触过,但是想来也不会简单到哪里去。 姬篱点燃了桌上的蜡烛,烛火被从门窗吹进来的风闹的毫无宁日。 他给她递了一张娟纸。 穆黎就着微弱的烛火匆匆看完,抬起头来,眉头明显皱了起来,“辛——阙?” 姬篱点了头。 穆黎的面上显现出了犹疑神色。 姬篱道:“此一族也,心腹大患也,所以常常如鲠在喉,如芒在背。穆姑娘如能尽之以仁义,在下感激不尽。” 穆黎少见的没有反驳他。 她看着手中的绢帛许久,面无表情的将它放在了燃烛上方,道:“平堰穆氏与西府辛氏多年相交,关系非比寻常,出其不意固能胜之,但后来之患,还望公子出手。” “当然。” 穆黎面上却没有开心神色,目光锁住姬篱,道:“殿下不要忘了你给出的承诺:如果我回来时看见父亲有所损伤,拼得具死不会让殿下你能够独善其身!” 姬篱面上只有微笑。 穆黎再次看了姬篱一眼,目光在苏青身上转了又转,冷硬道:“告辞。” 转过身的时候,嘴角有一丝冷笑。 姬篱没有动作,稳如山岳。 但是就在穆黎关上门的那一秒,他面上的笑容却完完整整的落了下去,整个身体都僵了。 “暮归?” 声音犹带不可置信。 有一柄匕首抵住了他的后背,匕首之后,是拿着刀柄,面色铁青的苏青。 第九章 八表同昏 “暮归?” 姬篱的手中还保持着拿着茶杯的姿势,是要饮茶的动作,但是身体已经完全僵硬,感官都集中在背后冰凉的刀刃儿上。 真凉。 但是苏青却没有了更进一步的动作。 事实上,出刀只是冲动之举。是听了穆黎所说的话之后的下意识反应,但真要细究起来怎么做,苏青却一点思路都没有。 下刀去?有点不忍心。 撤回来?偏偏又有点不甘心。 所以她也就只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和姬篱僵持。 许久,才问道:“为什么?” 穆黎的父亲在军中任参军,有些低位,但也并不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怎么就惹得姬篱对他出手?会是因为怎样的目的? 这是一。 再一点,姬篱在漠北那边有多少势力,水有多深,她都不清楚,但是听着刚才穆黎的语气,放佛也不小。而且看的出来穆黎不大欢喜他。那父亲那件事情他会不会也有插手? 这一点是苏青极度不愿意怀疑的,因为姬篱到现在为止表现出来的都是和她是同一阵地的,要是这种情谊都是假的,苏青就不知道到底应该相信什么了。 但是穆黎刚才明明提到了辛阙,而且就姬篱说的那话的意思,要对辛阙动手?但是辛阙和穆放不是之前就和苏家站在一处了么?又怎么会闹出这么一件事情来? 苏青脑子完全乱的,眼见着姬篱没有说话,把着刀柄往里面刺了一下。 力道不重,但是姬篱明显很诧异。 “你真打算把这匕首刺下来?” 苏青道:“我一贯不喜欢怀疑人,尤其是和我相交为友人的人。你明知我这性子。但是穆黎所说又不可作不存在,何况我亲耳所闻,到底做不得假。世事公论,你就没有一点儿想说的么?” 姬篱笑道:“实则你心里面已经生了疑惑,我说了你也未必就安然信了,到底还是要在心中径自琢磨。终究还是添了愁绪。” “你这话的意思,倒像是你承认了对穆黎父亲所做的事情了。” 姬篱道:“若我不承认,你又相信么?你既说那是亲耳所闻了,也必然是入了心了,信了。否则又何必要来上这么一出。” 苏青抿了抿唇。 姬篱没有回头,捏住茶杯的手却加了力气。 他缓缓道:“暮归,于穆安(穆黎父亲)一事,我不会加以否认,因为那确实是我下的命令。但是你若是想问缘由,我却不能说。但你父亲的事情。却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能言到此处。至于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多的,我现今却是不能说的。” 苏青没有说话。 手中仍然握着匕首,没有别的动作。 许久。苏青才道:“世人真诚待我,我必以真心还报世人。所以在京中我能与华千仪相交甚好,我也一贯是以为你是能够坦诚相待的,但不料你对我仍有隐瞒。我所不能原谅者,一是你在明知我与穆黎曾经关系良好的情况下,仍然将我排于此事之外;二是我心中疑惑时,仍期盼你能给个缘由,但你却语焉不详。混沌黑暗,身处其中不知何就的感觉。其实并不好受。” 姬篱抿了抿唇。 他能够想见其实是苏青想起来了去岁给她换身份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她也是被蒙在鼓里不知所措,总是疑心身边的人会不会看破她的身份,或者对她造成伤害。从睁眼到闭眼都在琢磨,就是睡觉也不安稳。 姬篱在东南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相似的情况。韩裕隐于幕后操纵他的路途的时候,他也觉得很不爽,因为那个时候自己要面对的是一片黑暗,没有办法控制。如果这是对于那些得过且过的人来便也算了,但是偏偏姬篱和苏青都是有着控制事情的心思的了,这便也就更觉得不舒服了。 但是其实姬篱道现在也只是抓住了一点尾巴,并没有很明确很有把握的给穆安定罪,先把他控制住,也是想看能不能有更明确的马脚露出来。穆黎有句话说对了,平堰穆氏和西府辛氏关系向来就十分良好,所以姬篱才会希望借助这样的关系让穆黎帮她查一查。但偏偏又不能直接跟穆黎拜托此事,那样,不确定也就变成确定了。 何况他心中的猜测,并不仅止于穆安,更是平堰穆氏的嫡系那支。但是穆涧现在死了,穆放就是平堰穆氏的嫡系族长,凭着苏青和穆放的那种关系,他又怎么好把心中的这种怀疑说出口? 所以姬篱还是摇了摇头。 “暮归,我只能同你说,此事和你没有直接的关系,所以就算牵扯起来,也到不了你的头上。但却因为关系重大,在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之前,我不能同你讲个明白。我知你心中的顾虑,我也明白了解你的这种顾虑。若你就此认为我原先所做都是欺瞒,我也没有半句怨言。” 背上的力道轻了,苏青走上前,在姬篱面前立定,直视他的眼睛。 黑黑亮亮,像极了他原来装傻卖萌的时候,只是里面没有了笑容。 苏青道:“母亲曾说过,勿要怀疑他人真心,因着这世上少着心心念念想让人不得善终的人,大多的人,心思都是善的。何况以为他人心怀叵测的,大多也是误会。” 她动了动唇角,目光直直的望进姬篱的眼里。 “所以虽则我听了穆黎的那些话,心中还是想着为你辩白。总觉得你有着别的苦衷,不至于真的就要在平堰穆氏和西府辛氏后面捅刀子。更何况他们现在还和苏家在合作!就是你再不喜欢他们,总不至于掂量不清这里面的分寸!何况他们原本也是大家,怎么就容得……” 姬篱的目光望了过来,沉静的像潭水。苏青见了,一下子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是啊,姬篱怎么会不知道这些。 他早就不是原来那个傻乎乎的孩子气的呆萌家伙了。 苏青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玉之。” 她轻缓道:“每个人都会有不可告人的苦衷,我明白这一点,所以我不会逼你说。但这条线的另一方也牵挂着我的朋友,我总不至于会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你牵扯。所以……” 她抬起头轻轻的笑了一下。 像窗外的雨帘子一样迷蒙。 姬篱的心,突然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的锤了一下。 但他没有呼出痛来。 他只是淡淡的看着苏青,轻轻的道了一句:“好。” 苏青笑了一下。 然后走了出去。 外面,风雨飘摇。 第十章 君子于役 苏青走出来才觉得这举动有些冲动,外面雨下得很大,就是从屋子里去了把伞撑着了,落下来到底还是叮叮咚咚的,一点都不安宁。 但总不至于又回去,到底了纠结。 所以苏青就只在马棚檐子地下等着,顺着马儿的毛,待雨停些再走。 其实这场景像是她小时候跟苏晏闹起别扭来的时候,不肯回家,自己骑马往塞外跑。不过她老爹从来不担心她,外面有卓图帮衬,回去之后两人又都是和乐的样子了。 姬篱第一次嘴巴这么严,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平堰穆氏和西府辛氏都是大家,姬篱怎么着都不至于当真对他们下手。这点分寸,姬篱起码还是能够把握住的,所以苏青也不至于当真担心。何况他们俩家也不是什么任人揉捏的。 但是这样赌气冲出来又究竟是为什么呢?还是就是华千仪曾经说过的,是骨子里的痴性儿犯了? 想不明白,苏青就只叹了一口气。 穆黎嫁了人之后又一次回来省亲,苏青上门去拜访,就听穆黎说起来,为人的难处。说是宅子里各种势力错杂,还是去揣度别人的心思,真真是好没意思,但偏偏又不能说就撒手不管了,怎么说起来,她都是当家主母。 那个时候还不明白,现在却觉得穆黎讲的,到底还是有些道理的。 可能最开始见人的时候,会觉得是个明朗开怀的性子,没什么心思的样子,但后来却觉得其实那人并没有自己所想象的单纯,甚至还比自个儿还高明呢。但一想想,毕竟是在那样的环境长大的,哪里会就一点心思都没有,只要彼此坦诚,不把那些心思放在朋友身上,做事情不要太赶尽杀绝。怎么都是好的。但是再后来,却觉得,虽则她对别人是一番拳拳不隐瞒的心思,但别人未必对她如此。虽则现今还不会真牵扯出什么祸事来,但到底心里膈应的慌。 好吧,虽则这心思里这么一番含沙射影的,但说到底了还就是姬篱。 苏青摁了摁眉心,觉得这种事情当真最惹人闲愁。平素若真是忙碌起来,哪里有心思想到这些? 思绪烦乱中,又想到穆放当时离京的时候。那会儿他是满身的落魄。并着残破的身子。也不知现今可要好些了? 思来想去,苏青只觉得诸事烦乱,倒是怀念起在乔楚那边整理疏注的日子了。资料虽则繁杂,但到底不必有这许多别样心思。到底了,单纯些。 外面雨势小了些,渐渐的又减回毛毛的细雨,苏青伸出手去探了探,觉得可以行人了,才牵着马出了棚子。 穿过小庭院的时候看着姬篱屋子里灯光还亮着,杵那儿立了一会儿,好一会儿,才举步子走了出去。 姬篱看着映在窗纸上停了好一会儿的影子。勾了勾嘴角,眉眼弯弯。 廿三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会儿在姬篱背后立着,没有说话。 估摸着苏青走得够远了,听不见任何声响了。姬篱才回首问道:“怎么样?” “穆涧是个很谨慎稳妥的人,没有留下来任何东西。”廿三先是摇了摇头,把这话说了出来,犹豫了一会儿,吞吐的问道:“穆涧是苏晏的左膀右臂,又是皇帝亲自派到漠北去的,主子怎么怀疑到他们头上去了?” 姬篱道:“原先倒也是因着南北苏家的事情,有了点思路,觉得既然苏家能够做出这样瞒天过海的事情,难道顾家就不可以了?何况这法子最开始就是顾池同先祖言明的。顾池一向看得远,虽说手里头有着别的势力能让卫国历任皇帝忌惮,但明面上他们毕竟是臣子,如果真有皇帝准备破罐子破摔要把他们除掉,也是防不胜防。” “但平堰穆氏毕竟是大族,和顾家的势力相差无几,顾家难道就容得?” “我知道这一条,所以现今也只是怀疑而已。但是真要追踪寻源找上去,现今的这四大家族哪里会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姬篱说着摁了摁眉心,“这事儿也不急,再看看吧,我只是凭着一点蛛丝马迹推测出来的,真实情况是不是这样,还两说呢?倒是薛凯那边怎么样了?” 廿三笑道:“十九(苏信)已经过去了,也都按着主子的意思有所部署,消息只林林总总的传了些回来,薛凯吃了好些亏呢。” 姬篱道:“薛凯是太子手里面的一员猛将,做事情心狠手辣滴水不漏,是个适合在官场里面待的角色。但若真论起行兵打战谋略布局来,他连穆放一半也比不上,就是先前来过的那个穆黎,从小也是在军中长大,熟悉兵法布阵的,恐怕也比他强些。” “那何至于顾家把薛凯放在北边城防的位置上?北边要是真被北靖入侵了,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虽说主将是薛凯,但是他手下毕竟还留着苏晏当时的班底,还有穆涧在,稍稍应对一下北靖,也不成问题。你想想,苏晏当初死在三月,春夏无战事,也就秋天会有些不安宁。但去岁秋天卓力格图西边,跟西夷打仗去了。北靖没了卓力格图,其他的小部落也翻不起来什么大浪来。所以去岁北边才风平浪静的。但今年却不一样了,早在我去东南的那会儿,就有人传说卓力格图回来了,去岁北靖没占什么便宜去,冬天肯定过的不好,卓力格图回来见了这状况,哪里会不带着人往南?就是大战掀不起来,小打小闹肯定也是有的。” “那穆涧这个时候去世……?” “所以我才说穆涧去世的蹊跷。薛凯既然深谙人情之事,这种时候把穆涧好好的供起来都来不及,怎么会在他病中做手脚?这里面的猫腻儿,才大着呢。” 姬篱说着顿了一下,道:“魏家的那姑娘和墨臺都往北边去了吧?你同她们俩通个声气,让她们拂照拂照暮归。” 廿三“噗嗤”一笑。 姬篱的眼光打了过来,廿三只好强忍着,把表情调整回去,这样半笑半不笑的模样很是搞笑。姬篱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廿三规规矩矩的应了声“是”。 第十一章 既见君子 苏青暂时还不想碰上姬篱,所以没走官道,就从穆黎那小房子走出来往小路去。一路都走得偏远,非得到了大城镇的时候才肯停一下。 这样是有些逃避,不过至少速度拿起来了,她又只有一个人,没那些什么车车马马的拖累,走得就更快了。 但至少看书的习惯没变,一路上遇见好看的书了都会买本手抄,到了下一个城镇又去卖掉。不是古本孤本,也不是出自什么名家,所以都还好。 在乔楚那里系统的看了些书目之后,苏青才觉得自己其实挺侥幸,因为里面好多书目是她没有看过的。除了父亲曾经严格要求的看的书目,除外的都是兴趣来了翻一翻,没有兴趣就不肯再看的。而且她读书又只是无聊了图个乐子,好读书,不求甚解,好多东西都没夯实基础,所以有时候还会受乔楚训。 以前听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时候,还不大懂,就只当是无聊到了极致的人看见书才有这份心境。但当真读进去了,却又真觉得自己所知道得到底还是太少了,跟前人比起来,那就是一个渣。 何况这次往北边,苏青的心境已经平和下来了,也便更觉得看书是件趣事儿了。 到吴家这个镇子的时候,苏青刚把手里面的书翻完,就去南城那边找旧书馆,看看能不能找到点儿好看的书。牵马往那边走得时候,看见百姓都簇拥着往她的相对方向走,面上神情还都很激动。 苏青挑了挑眉头,回过头往他们走的方向回望了一眼,隔得远,也看不清楚什么,也便只疑惑了一下也就罢了,继续往旧书馆的方向走。 逆着人潮走,走得很是艰辛,好容易看见旧书馆的牌子了。又很是费事儿的才挤了进去。 苏青捏着马缰绳,抿着唇,面色不是很好。 真不知这是出了什么样的大事了,竟然让所有人都兴致勃勃的往一个地方涌? 别的倒也罢了,怎地连这些商人也是赶脚往前的样子,竟连店铺也不管了? 就算卫国民风好到了路不拾遗的地步,但这样直接就离开店铺不置人员的,倒也真是少见的很。 但面色不好却不是因为这个,是因着她看见旧书馆的老板也不见了人影。她把马系在馆前的一棵树上,在门口敲了三声。愣是没见一个人出来。 苏青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外面吵闹的很。但偏偏不请自入人屋子不大好。她便只好在门槛的位置坐下来,看哄哄闹闹往一个方向挤的百姓。 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事情呢?让整个镇子的人都这样疯狂的往一个方向挤?也不知道文皇帝要是亲自到北方来,会不会有这种阵仗? 苏青在那边胡思乱想,眼见着人流都挤了过去。道路上又恢复到一片宁静状态,骤然觉得很有意思。虽说她也不知这种好玩儿的意思来源为何。 这会儿四周安静下来了,苏青才听见旧书馆后面传过来轻轻浅浅的琴音。苏青诧异的往里面望了一眼,站起身来,再一次在门板上敲了三下,扬声问道:“里面可有人么?” 琴音戛然而止。 原来还有一个不疯狂的啊。 苏青那会儿也敲了门,但不见人出来,那会儿也没闻琴音,就理所当然得觉得馆主不在。现在看起来,倒应该是没有听见了。毕竟那会儿那么吵吵。 有木轮子碾压着地面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苏青站在门口往里面张望。 正是金乌西移的时节,屋子里的光线并不是很亮,只是能够看见一个大致的轮廓。 清淡的。儒雅的,伴着木轮子碾过地面的平稳的声音,慢慢的推着轮椅现了出来。 “买书么?” 眼睛很亮,笑容很暖。 苏青一下子被击得说不出话来。 在苏青很小的时候,苏晏常常抱着她坐在他的膝上,跟她讲武林的故事。当时的武林盟主是卫褚(字沉华),是个年少的侠士,但秉大道弘武学,是个品性武功都很厉害的人物。而且因为卫褚父亲当年被魔道残害的缘故,卫褚从生下来双脚就不能用力,得坐在轮椅上才能走。 苏青当时听到苏晏讲的时候觉得很可惜,憋着嘴嘀咕了半晌,最后抬起头来傻乎乎的问:“爹爹,你说要是我能够治好卫沉华的双腿,我能不能娶他啊?” 苏晏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那会儿苏青正跟着老先生学习“经部”,摇头晃脑的跟着背:“匪来贸丝,来即我谋”,谋,嫁娶也,谓之生生不离也。苏青想,自来男子取上字,女子取下字,那女子就应用“娶”,她觉得卫沉华很好很强大,就想同他生生不离。 不唯卫褚,苏青跟学堂里的好多玩的好的也说了这话,沈修还被她这话闹了个大红脸。红彤彤的样子,贼可爱了。 这事儿后来还被沈家的大人知道了,在苏晏这里喝酒的时候就说他家这个姑娘,真真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不唯是平素学业武功,就是风流男子骨子里的博爱,她也学了个十成十。 两家大人哈哈大笑。 o(╯□╰)o 当然这事儿后来被苏青知道了,憋着嘴跟苏晏闹了好久,说苏晏太不给她面子了,一跟苏晏见面就嘟嘴,都能挂油瓶了。苏晏熬不住,就逗她笑: “好了好了,阿青啊,你要是不生气了呢,爹爹回头就跟卫褚去一封信好不好?你见了若是还是想娶他,爹爹便不拦着你了,好不好?” 苏青顿时眉眼弯弯。 o(n_n)o 后来她倒是真的见着了卫褚,不过一见之下,所有的心思都去远了。 他坐在轮椅上,身量只比当时的苏青高出一点点,苏青不费力的就可以抓住他的手,但是她从来不敢像对待苏晏那样拉着卫褚的手摇摇晃晃。卫褚就只是坐在那里,清浅的笑,眼睛很亮,笑意很暖,声音很温柔。 但就只是那样单纯的坐着,全身上下就都透出一种温润儒雅的张力出来,让苏青不敢妄动。 很奇怪,明明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但是放在卫褚的身上却是出乎意料的协调。 苏青年幼的时候不懂,只觉得那样的感觉像是她在仰望天人,完全看不到尘世中纷繁的影子。 她只当这是苏晏说过的,窥得大道的一种境界。 但是,很多年以后,当她看到一本话本子里“谪仙”一词的时候,她才觉得,有一些人,是不需要论外在所说的这许多东西的,他就是他,无论是不是有武林盟主的头衔,也不论是不是武林中万人称道的英雄,他的气质就是那样,让人可远观而不可亵渎。 就像卫褚。 可是她明白的太晚,那个时候,卫褚已经去世多年。 就是因为卫褚,所以苏青才会对温润儒雅的男子有一种特殊的偏爱,即使她自幼在漠北长大。 很多年没有见到有着卫褚那样谪仙气质的男子了,何况这馆主和他一样,坐在轮椅上,神情却温润如玉。 苏青的眼睛,忽然红了。 第十二章 好久不见 在金乌西斜的光辉里,苏青蹲下身子,把脑袋埋进臂弯里,哭的像个孩子。 旧书馆馆主双手交握放在膝上,除开最初面上闪过的一刹那错愕之外,就只有平静。没有疑问,没有安慰,甚至连最基本得问候也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静静的坐在轮椅上,面上神色没有悲喜。 许久,等苏青的情绪渐渐平复过来,他才给了她一方巾帕。 苏青的脸依然埋在臂弯里,只是接过了那方帕子,并着食指中指将帕子摁住眉心,没有说话。 但至少没有哭了。 苏青在那一刹那想到了很多东西,想到很小时候的她,很小时候的穆放,很小时候的穆黎,很小时候的沈修,很小时候的蒙瑜,在他们都很小时候的苏晏,母亲,穆涧,卫褚…… 很奇怪。 苏青在知道自己深陷乱局的时候没有哭,在知道姬篱其实是背后的主谋的时候没有哭,在觉得一切都不再能够回去的时候没有哭,在和顾女萝斗智斗勇很心烦意乱的时候没有哭,在被华千仪训斥的时候没有哭,在深觉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抗衡贤妃的时候也没有哭…… 但是偏偏就在遇上一个和卫褚相似的人的时候就哭了,何况那只是相像,实际还是个陌生人。 但这其实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一瞬间,苏青只觉得一切都离得远了,在漠北的,在盛京的,同着穆放的,同着姬篱的,同着穆黎的,同着知归的……都像是一阵风从她背后吹过去,而她面前,是空阔无垠的原野。 她伸出手去,却只能抓住一点点的尾巴。那滋味,是怅然。 苏青过了很久才真正的缓过神来,将面上仪容整理干净,抬起头来道:“抱歉,失礼了。” 只是眼睛还是红红的。 馆主摇了摇头,问道:“姑娘,买书么?” 无探问,无关怀,把一切都当做是没有发生过。所以苏青不至于尴尬,也不至于无言。 她突然笑了笑。 不知道是不是有着这样特质的男子都是如此。卫褚也是这样。明明都知道。但是却把一切都当做不知道。没发生,硬生生让苏青就是有从前的戏言,也不会产生别样的心思。 但是其实,不得不说。尽管卫褚只在漠北待了一个月,但对苏青的影响却很大。苏青现在所表现出来的很多特质,也是那个时候就有了形成的苗头的。就好像她偏爱温润儒雅秉承大道的君子,也对坐在轮椅上的男子有特殊的偏好。 无关爱情,只是心中有着那么一个印记,深深的刻进心里面了,就怎么都不能够忘掉。 所以苏青揉了揉脸颊,点头,笑。“恩,买书。” 男子也笑了笑,将轮椅调了个方向,“同我来罢。” 虽则外面摆了很多书,但馆主却看也不看一下。径直往里面走去。苏青瞥了一眼,书类倒是很杂,但都是坊间比较流行的本子。苏青揣摩不透他的意图,跟着他往里,没有吭声。 里面是个小院子,正中放了一架琴,苏青瞥了一眼,是五弦的古琴。 现在都是弹七弦的琴了,很少有人还能耐着兴趣去学五弦的古琴。苏青曾经有段时间对此心向往之,但到底没有坚持下来,终究弹得是七弦。 馆主自推着轮椅过去,在琴边拿了一本谱子出来,递给她,没有说话。 苏青接过来看。 原来是一本五弦的谱子,看笔墨倒也不陈旧,应是今人的抄本。看内容,也并非古奥艰涩,是现今还保留着的古琴曲。苏青以前在乔楚那里看过古本,发现其中加了一些,便知这是今人改动过的,应该是坊间流传的版本。 苏青挑眉看了看馆主。 对上的还是温润的目光。 倒也不是一个不知的深意。约莫是他见着她方才埋首哭的悲惨模样,觉得她近来经历了大恸,便给她本修心的古琴本子,想让她心绪尽快平复下来。 但仍是不问缘由,不接关怀。少了探人*的问题,也没个亲疏本不明的困扰。就只是萍水相逢,相视一笑,然后各奔天涯的模样。 当真是一个高明的处世哲学。 苏青抿着唇,勾起了一丝笑容,道:“多谢馆主了。” 馆主仍是回以微笑。 很奇怪,同样是一直的笑容不变,但顾女萝做出来她就只觉得是虚伪,这人这样一直笑着,她却只觉得满是真诚。 约莫还是带着卫褚的影子的缘故。 何况他的眼睛本身很亮。 苏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去,将原本弥漫在身体和意识里的那种幽谧昏暗的回忆味道驱逐出去。问那馆主: “话说起来,我来的时候见众人都往一个地方奔跑,模样很是急切,不知道是个什么缘故?” 馆主笑道:“绿林那边的空空僧到了这里,今晚上在城中大宴宾客。” 苏青挠了挠脑袋,“偷儿?” 她当“大宴宾客”是这人好玩的说法。 馆主笑道:“看来姑娘是个不知武林事情的。空空僧哪里是偷儿了?是个大厨子。” 原来真是大宴宾客。 o(╯□╰)o 怪只怪这个空空僧取个什么名字不好,偏要取个带着个妙手空空意味的?常人听见,哪里会不误会的? 她原来还当是个什么大人物来此呢,没想到竟然是因着这镇子里的民众都是个吃货。 o(╯□╰)o 苏青问道:“听这话的意思,这个空空僧恐怕做着一手好菜,自古民以食为天,怎么偏生就不见你去?” 馆主只是笑,没有答话。 却另有一个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伴着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信如君哪里需要去那样的地方?要是他口馋空空僧的美食,空空僧只怕早就送上来了。” 苏青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见着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子。 她似笑非笑的望向坐在轮椅上的旧书馆馆主,“信如君?” 信如君面上的笑容没有变,往络腮胡子那边望了过去,道:“昭尉,你好大的嘴巴。” 络腮胡子哈哈大笑。 然后,信如君抬起头来,目光望向苏青,道了一句: “阿青,好久不见。” 第十三章 有匪君子否? 卫简,字信如,卫褚独子。自幼爱文善舞,曾中榜乾元四十五年年探花,因秉性不合右相,后辞官归隐,退居江湖。 因为沈父曾经的戏言,苏晏就特地给他女儿上了一堂词法课,跟她讲明白了什么叫“谋”(来即我谋),什么叫“嫁”,什么叫“娶”。苏青当时羞得满脸通红。 不过还好大人都没把她的话当真,不然她肯定要钻地缝里去才行。 因为那个时候卫褚已经有了妻子。 也有了孩子。 不过当时来漠北的只有卫褚一个人,他的妻子儿女都没有来。倒是有次苏晏又提及起来这件事情(当然没当着卫褚的面提),就说卫褚有个孩子,也是像卫褚一样坐在轮椅上的,而且据说很是博学多才,就在那边打趣苏青,当月老。苏青听着一直嘴角抽抽。 但是还是掩不住心中的好奇,思来想去写了一封信,让卫褚回去的时候带给卫简看。 她是觉得,卫褚这么个温雅的人,夫人据说也很温雅,独子应该也会秉承这样的特质吧,结果呢,完全不是!那卫小公子说话特别气人,还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口吻,什么“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他那会儿才什么年纪!又什么“笔参造化,学究天人,日试万言,倚马可待”,尤其自傲! 信是一月之后回来的,绢帛上的狂草,字写得极好,就是品性忒要不得。苏青见了就要撕,撕不烂,大吵大闹了好久,气不过,一张泼墨,也狂草了一阵,用了好一堆反问。寄回去要气卫小公子。 结果卫小公子又不紧不慢的另外来了封信,说了一堆女子德容仪工的废话,到底了把苏青给批了一顿,说她一点儿女子模样都没有,亏得还是苏晏的女儿! 看着那些言语都能够想到卫简摇头晃脑一脸故作无奈的表情。 就闹得苏青更气了。 苏青气狠了,后面就不再理会他,有时候卫小公子要来两封信,苏青想着以前每次都被气得够呛,看都不看,也知道肯定撕不破。就直接扔火堆里面去了! 后来卫简也就不怎么来信了。 乾元四十五、六年。苏青倒是听说了卫简的一些消息。但那会儿还张扬,心里面还心心念念记着小时候的仇。苏晏旁敲侧击问起来的时候,苏青只是掩耳朵,坚决不听。也不肯去打听消息。所以也根本不知道现在的卫简变成了什么样子。 廿一提起墨臺和无尘的时候提到了卫褚,言语又说到了两句卫简现今的一些情况。苏青知道他是混得不错,那会儿想起来她小时候的事情,还有过惘然。但到底没有再问。 她对卫简的印象,就还是停留在很早很早以前那个极其自负,极其自傲的形象上,总觉得他再怎么,都不至于成为像卫褚那样的人。 但是。 没想到…… 苏青面上仍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心里面却想起来卫简小时候写的那些信件。又想到之前被他看了笑话,心里面恨意滋生得张牙舞爪的,准备把他生吞活剥。 面上表情越来越狰狞。 卫简当然看见了,笑着打哈哈,不过神情动作没苏青想的那么猥琐。还是一副笑得表情,就是弧度勾得深了些,一脸歉意的模样。 神情还是很温雅。 眼睛还是很亮。 苏青就什么怒气都发不出来了。 果然骨子里还是留着卫褚的血,这种温润气度,活脱脱一只祸水。 苏青到底了就只“哼”了一声。 拿眼睛睨他,“哼,你倒是心满意足了,看着我刚才那样出丑,真真是应了你从前说我无能的批语。” 卫简闻此倒是又无辜的很,“我只是觉得刚才要是说出来了,你铁定更尴尬,何况你小时候不就讨厌我么,我又何必说了这事儿来讨你的嫌?原本不过以为你离开便算揭过了,哪里知道昭尉这样的大嘴巴?” 苏青哼道:“合着足下还有自知之明呢,我还当足下早就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把天下都看透了呢。何况你哪有那样的好心?” 苏青到底觉得他刚才是在看笑话,心里就怎么都气不过。何况他们老早就有旧仇了,就肆无忌惮明里暗里的损。 卫简无奈的摇了摇头,转了脑袋跟昭尉叹道:“怪道先生常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初我还不过当是个笑话,今日才知道先生说的,所言非虚啊。” 按照苏青以前的性子,听见这话,就是面上再平静,心中也炸毛了。不过她现在性子养得好,就只是凉凉的说了一句:“昔日武朝重臣尹瑜瑢,顾临笙,颜童,肖筠,卓双双(第五章)等奇女子,岂非君子乎?” 卫简颇为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第一次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许久,才笑道:“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 面上的笑容更深了些。 苏青只是“哼”了一声。 她知道卫简想茬到哪里去了。无非也就是觉得她以这些女子自况,有那个自信日后能够成为重臣,还有个意思就是她本身也是个君子。 不过苏青还真没想这么多,不过是临时想了这么个反驳的法子,也就顺口说了,说了之后才觉得这话里话外,总有点野心的意思。 不过才不必理呢,这是卫简,又不是卫褚。 苏青面上神色还是不咋好看,眼神冰冰凉凉的把卫简给瞅着,卫简扶额,只能表示很无奈。 不过看着苏青面上神色那样,他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讪讪的问: “都这么多年了,足下还没消气儿呢?” “就你说的那些话,你觉得我能消得了啊???” 卫简继续扶额,在那边嘀咕:“我不都去了信说道歉了么……” 声音越来越弱,最后被苏青给瞪没了。 苏青倒是真没见着什么道歉信的影子,约莫是夹杂在后面来的信里面的。她那会儿正气着呢,全烧了。 但她肯定不说,说了卫简又得蹦跶了。 倒是外面又传过来个清越声音,笑道:“当真是是少见信如君你有这样窘迫的时候。” 苏青转过头去看,又愣住了。 第十四章 又见巾帼 跟着进来的是两个女子,倒也不惊奇,但其中一人分明和卫简长得一模一样。 苏青看了看才进来的那两个女子,又看了看坐在轮椅上的卫简,皱着眉头分辨了好久,挠了挠头。 “怎地从来没有听说过你有个胞妹?” 卫简道:“哪里是胞妹?堂族的妹妹,否则哪里能这样安安稳稳的走过来?” 苏青只笑,没有吭声。 倒是卫姑娘听进耳朵了,“啧啧,酸,真酸。” 眉目斜睨道卫简那边,像是冰刀子。 苏青继续抿唇笑。 江湖里都传,说是信如君深秉其父风骨,从来都是端得温雅和顺,哪里知道内里却是个招惹人不待见的性子? o(n_n)o 卫简的话就又被堵了。 他嘴角抽了抽,“罢,罢,你们个个都是牙尖嘴利的,跟你们争个什么?胜了不见得荣誉,输了就更丢脸了。” 卫小姑娘道:“瞧瞧瞧瞧,这话是怎么说起的?当真是个君子姿态,连与好好女子相谈的态度也没有?哪有一点平素江湖人传说的样子?” 卫简继续嘴角抽抽,转过脑袋,对着昭尉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昭尉装着看不懂他的眼色儿,低垂了脑袋,头埋得低低的,不跟他的目光撞上。 真真是个求助无门的境地。 卫简自顾自的摇了摇头,“看来今日真当往空空僧那里去,竟在此遇上你们两位魔头!平平白白一句话,竟惹出你们个个这一大通话来,还都是一点儿都不饶人的。” 另个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江湖盛传信如君多少事情,说是文武都兼备的,言语就算温和,也是常常令人无言以对的。从来都以为是个厉害角色,哪里知道也会有这样词穷的时候?” 卫简面上微囧。 “你们都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枉都用君子自况了。” 说着往苏青这边瞥了一眼。 这话又引回来了。苏青笑着睨了他一眼,向着那两位女子问道:“两位怎么称呼?” 同卫简长得极像的那个女子道:“我也姓卫,卫環,表字顾佩,那姑娘是我同习好友,莫子期,表字荟望。” “苏青,字暮归。” 苏青颔首。 卫環拍手笑道:“原来是去岁的壮元郎,自闻名来已是神交已久,不期今何在自在遇见。真是缘分。” 莫子期道:“平素见着顾佩都当极是个牙尖嘴利的了。不料今日竟又遇见一个。先前还在想是什么样的背景。竟能再出一个这样的姑娘,没想到就是先前闻名的。怪道了。” 苏青抿唇笑,“传言都有所不实,左右也不过一个枉称罢了。”说着笑看了一眼卫简。卫简面露无奈神情。 “正是这个理儿,相交还是要自己觉得舒爽的好,旁人说的到底都有偏差附会之意。” 苏青笑道:“卫姑娘也是个豪爽性子,真真对上脾性了。” 卫環道:“哪里需要姑娘姑娘的叫着这样疏远,一句‘顾佩’也就罢了。荟望平素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但骨子里也有着江湖儿女的秉性,随意些也就是了。” 苏青笑着点了头。 正说的兴起,外头又传过来一个声音,“好啊。我在外面累死累活的,你们竟都个个在此谈笑风生呢。” 苏青再回过头看去,却见进来个一身清爽的骨瘦和尚,手里提着一个饭篮子。 卫環笑道:“你不都放出风声去了今日预备大宴宾客么?我们怎地好去打扰你去?倒是这回来的也忒快了,城中宾客哪里会这样少?” 猜想应是空空僧了。 空空僧笑道“这城中宾客这许多。哪能我一人来宴?可不得累死?” “那你今日何至于放出这么一出来?” “诶,顾佩,你又不是不知我门下那几个弟子的烦恼事。每每都因着这个名头争的面红耳赤的。我要是不像个法子选出个人来,恐怕他们更是不得安宁呢。” 他瞅了昭尉一眼,见络腮胡子没什么反应,就笑着同卫简道:“信如君,我这辛辛苦苦的来上一遭,好容易带了点吃食来,怎么着也得有个桌子招待吧?” 卫简便道:“昭尉,你去罢。” 络腮胡子点了头,进内里去搬东西,不多时便见他抬了个大石桌子出来,往空空僧最近的地方一落,一声打响。 昭尉笑道:“哈哈,空空僧,请。” 空空僧在桌子落下的那刹那就向后跃了几步出去,回头特别咬牙切齿,“昭尉,你这是看不起我武功不高还是怎地,每次见面都非得跟我来个下马威?枉我们同交这么多年,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昭尉道:“你若是每每对公子有些敬意,何至于我来出手?” 空空僧委屈道:“真是对待不一,你这话怎地就不见对着卫姑娘和莫姑娘说呢?到底还是觉得我是个软柿子?” 昭尉只“哼”了声,没说话。 卫简笑道:“昭尉啊昭尉,要说咱今儿这几个里头,就你嘴巴最笨了。何况尘延(空空僧字)一样是个乐意逍遥的性子,何苦你总要拿着世俗的规矩规诫他?到底了不过同门罢了。” 空空僧一听最后这话就哭脸了,委屈道:“公子,您甭说这话成不?听得我心里慎得慌。” “你心里也会慎得慌?哪能呢?” 空空僧神色更苦了。 苏青“噗嗤”一下就笑了出来,觉着今儿这真是轮番上次,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好玩有趣得紧。 空空僧往她这边望过来,眼睛一笑,三两步的就窜上前头来,问道:“姑娘怎么称呼?” 苏青退后一步,笑着颔首,报了名姓。 空空僧道:“哎呀姑娘花容月貌闭月羞花,静若处子临风立,动如脱兔衣带风,和尚我欢喜得紧,欢喜得紧。” 卫環在后面“噗嗤”一笑,“和尚你真是到那里也改不了风流的本性啊,亏你还号作‘空空’,真是糟蹋了这个名字。” “诶,顾佩,你竟不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说道空空,到底还是欢喜美好的东西的不是。何况若我真的割舍掉了七情六欲,可不老早就成仙了?” 卫環笑骂:“真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和尚,什么戒律都犯完了,还特别理直气壮。” 空空僧嘿嘿笑,不再理她,一双眼睛只把苏青给瞅着,“嘿嘿,暮归……” 说着就伸出手来,往她脑袋上碰去。 苏青只笑,笑意里面带冷,只等他真有这个胆子。 但他那手距离苏青还远着的时候就猛然收了回去,左手使劲儿捏着右手,倒着退了几步,额头上汗水涔涔。 他呼着疼,往卫简那边看过去,神奇尤其委屈:“公子,您不是吧?开个玩笑而已,您还真准备废了我的手呢。” 卫简面上却没了早先的笑容,神情冷冷道:“昭尉有句话倒是说得不错,你在我手下时间也不短了,该有个尊卑的样子——回去把《礼纬》抄上三十遍,你自去罢。” 说完就自顾推着轮椅往内里走。昭尉赶紧跟了上去。 苏青愣愣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倒是卫環,眼睛在卫简和苏青身上转了转,眉眼弯弯,笑了。 第十五章 静女其姝 眼见苏青呆立在原地不知往哪个方向去,卫环便迎了上去,问道:“暮归何时到吴家的?先前怎么没听起来堂兄说过什么风声?” 苏青道:“也是今日才到的。之前也不知这里有故人在,所以一个人都没有知会。都说信如君到了深山里隐居去了,哪里会料到会在这里碰上?当真是有着大隐于市的意味。” 卫环笑道:“可千万不要去他面前说这话,不然又嘚瑟起来了,看着人气恼。” 苏青也笑,“哪里会?不说他的好处都已经很嘚瑟了,要是再多言两句,尾巴肯定要翘到天上去。” 卫环掩嘴笑,“是极是极,正是这个理。” 又问:“暮归打哪里来,又准备去哪里?” “我往北境去,有些差事。” 卫环拍手笑道:“真是好有缘分,我们也是要往北边去的。早先一个月的光景就说好了,等到众人都到了堂兄这里,就一道去北边呢。正好今日人齐全了,不妨暮归与我们同道?” 空空僧凑上来,这会儿不敢再放肆了,立在苏青面前打了个揖,“顾佩说的是这个理儿,暮归同我们一道吧?” 就是眼神还不安分。 卫环斜眼过去睨他,“堂兄这才走了多久一会儿呢,你就巴巴的凑上去?就是你平素这些混言混语说惯了,也得注意下分寸!暮归哪里是你随便对待的姑娘?” 空空僧哭丧着脸,“顾佩顾佩,你我也不是第一次相交了,怎地今日突然发起这样的脾气来了?”举起三根指头,“你放心,谁也不能动摇你在我心中的地位的。” 模样倒是诚恳的很。 苏青“噗嗤”一下。 卫环扭头啐他:“真真是个不知悔改的性子!下回再这么放肆,甭说堂兄处置了,我先让你生不如死。” 空空僧继续扮可怜,拖长了声音喊:“顾佩~~~~” 卫环瞪了一眼,上前拉了苏青的手。道:“暮归,咱们往内里去,甭跟着这疯癫和尚一番计较,平白闹了心。” 苏青笑着点了头。 空空僧挠着头看着她们俩都走远了,皱着眉头回来问在旁边立着的莫子期,“荟望,今儿这两兄妹都是怎么了?怎地连一点玩笑也开不得了?以前哪里没有说过再混账的话了?也没见他们黑过脸啊?甭说,公子刚那模样儿,啧,真吓人。” 莫子期道:“平素你同我们几个熟识的毫无顾忌的说说也就罢了。今儿怎么扯新来的这姑娘身上去了?仔细公子听着不舒心。剥了你的皮!” 空空僧没明白。挠头,“听着你这意思,这事态还挺严重?啧,那个苏姓姑娘是个什么来头?” “你若来的早些。便也听见了。那姑娘就是去岁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女状元,你惹得起么?” 空空僧道:“书生从来都文弱,莫说是个姑娘家了,怎地今儿这两人都是战战兢兢的模样?” 莫子期唇角一勾,笑他:“说你是个无脑的,你还不信!公子那神情哪里是战战兢兢了?就是顾佩的神态,也是明显的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怎生偏你就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空空僧苦了脸,“你这话倒是真把我心思给吊起来了,偏偏你又不说完。不上不下的心痒痒,真是一点儿都不痛快。荟望,你定知道些什么,索性告诉我了吧。啊?” 莫子期瞪他一眼,“公子那话说的真是不错。你回去合该抄一抄《礼纬》,学学什么叫为臣之道,为友之道,君子之道。整日这样咋咋呼呼做事不知三思的,若不是公子一直背后护着你,你都在江湖上不知被害了几次了!” 空空僧只是挠头,偏生脑袋上早没了头发,挠着挠着就顺着脑袋轮廓在光头走了一圈。面上还一脸无辜样。 莫子期非常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叹道:“真真是个长不大的呆性儿。” 这边莫子期很无奈,那边卫环却正带着苏青逛宅子。指着一路景色一个个的介绍,名字出处,说得很是详细。苏青一路都微笑点头,说名字取得很雅。 卫环抿唇一笑,“甭看着这些名字,名字都是堂兄取得,看起来自然很有风度。” 苏青一笑,“你们俩的怨气倒是深得很,分明长得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诶,你是不知道他小时候骨子里的刻薄性儿,那劲儿犯起来的时候,你只很不得上去狠扇他几巴掌,然后出拳头揍几下,末了再戳两下才甘心。” 卫环眼珠子里小火苗很盛。 苏青“噗嗤”一笑,“你下得去手?” 卫环道:“我可是有这胆子,关键是没这能耐啊。每次我想做点什么,才往他那边凑近了点儿,他就似笑非笑瞟过来了,眸子亮的跟什么似的。他心里都有数啊,我还怎么玩偷袭啊?” 苏青哈哈大笑。 “都说兄妹关系应该是极好的,偏偏你们两个是此中异类。” 卫环瘪嘴道:“也得他有个兄长的样子才是,甭看他在外人面前人模狗样笑得和和乐乐的,骨子里的尖酸刻薄劲儿足着呢。” 苏青道:“这话倒是极是,何况他为人还自傲自负的很,空长了那么一副好皮囊。” 卫环哈哈拍手笑:“暮归暮归,我今日才知道前人说相见恨晚是什么意思,真是,怎地今日才碰上你这样的趣人儿?若是早些时候,也不至于空受堂兄这许多年言语折磨了。” 又道:“都说南边山山水水的养人,出来的都是温雅性子的姑娘,少见暮归这样爽直的,都不像的南边的姑娘了。” 苏青笑道:“真真是遇人便有这么一出,我自幼就皮得很,父亲母亲都老是管不住我,总说我是个皮猴儿。偏生父母又甚为宠溺,所以就是经常不学《女戒》、《女训》之类的书目,到父母面前去撒撒娇,便就罢了。这才有了我现今这性子。” 卫环笑道:“得亏你没有看那些伤脑筋的书,我小时候也是不怎么爱看的。偏偏我父亲甚为严苛,每每看了还要让诵背,苦恼人得很!” 苏青笑着正预备说什么,却听卫简声音从另边传过来: “亏你还是诵背过那些的,现今怎地连一点女子该有的模样也没有?” 卫环憋着嘴巴,“哼”了一声,凑过来跟苏青小声道:“瞧瞧,这惹人恼的,可不就来了?” 苏青掩着嘴巴笑得更欢乐了。 第十六章 林尘延 在吴家待了好几日,等他们把一切都弄妥。别的倒也没什么记处,就是卫简卫環空空僧几个每日吵吵闹闹,好玩得紧。 苏青每次都在旁边坐着,抿着唇笑。 真是欢乐。 用了好几日时间,可算收拾妥当了,一行人才晃晃悠悠往北边走。 因跟着他们上路,苏青也没好意思说自己不便走大道。又想着,她在吴家都待了这么好些日子了,总不至于姬篱他们还没走过吧?都是马车,不刻意去追去赶的,哪里就那么轻易就碰上了? 话是这么说,苏青心里面还是不停的打鼓,七上八下的,就怕遇上姬篱他们。恐怕尴尬的很。 大概是苏青的张皇神色表现的太明显了,这日卫環就在马车上问道: “暮归,怎地这两日你总是心神不宁的?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这话一出,倒是把苏青吓了一跳,说怎么就表现得这样明显,连卫環都看出来了? 面上却笑道:“哪里的事情?顾佩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卫環双眼注视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笑道:“倒是我想岔了,就是这路上满目的美景,也不至于让暮归失魂落魄了去。真真是我的不是了。” 苏青只勉强笑道:“哪里哪里。”垂下脸,继续看书,对卫環和莫子期打过来的试探目光只作不见。 还好她们二人并没有寻根问底,后面也就不再提说这茬。苏青也不敢提,只是更加注意流露在外的表情,怕被看出什么端倪来。 但苏青偏忘了,连卫環和莫子期都看出来了,卫简那个满肚子狐狸心思的人哪里会看不出来?她们二人碍着才结识的情分,不敢问,卫简却不会。 这日偏偏空空僧的徒弟在路上闹出点儿事情来,延误了路程,害的他们没能在天黑之前赶到城镇。只好在靠边缘的林子暂时待了一晚上。 起源是空空僧的那个名号。 空空僧不是和尚的真名,空空僧原来叫林展,字尘延,后面做了大觉寺方丈的弟子,被取名法号空空。 但偏偏林展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虽说是入了佛门,偏偏酒肉女色无一不近,无一不精。方丈还没有去世的时候很护着他这个唯一弟子,严法堂也不敢动他。 别的倒也罢了,偏偏林展对佛经是极有悟性的。旁人用上十年时间也未必能够悟得佛学一星半点。偏偏林展只要看佛书必有所感。心中思想也不同寻常人,很有点大宗师的气象。 要不是这要不得的私德,恐怕早就成了大觉寺最年轻的长老和尚了。 还不说他为人不通世故,得罪了大觉寺里的不少人。 后来方丈圆寂。留下命令想传给空空僧,被长老堂一致反对。方丈都咽气儿了,也就没人再给空空僧撑腰,帮他理论,就被那些和尚扫地出门,让他终身不许再入大觉寺半步。 林展在山下面向寺庙正门跪下,恭恭敬敬的三叩九拜,对着圆寂的师父作了最大的礼。 其实他心里也明白,如果不是方丈刚死。立马除掉他的弟子太有夺权之嫌,恐怕他还不至于能够安安稳稳下山来。 但现在没法,不代表以后也没法,所以空空僧就决定自己在江湖里闯出一点名头来,让大觉寺没法再把他不知不觉地给灭掉。 这得感谢大觉寺一贯来的规矩。绝不背后伤人,就是要灭掉一个人,也会拿出一个公道的理由来,在光天白日里面跟人比武。输了他们没话说,但是他们要有赢的机会,就绝对毫不犹豫的下杀手。 林展悟性高,但那是对经典,武功只是一般般,所以他不敢跟人硬拼。 那就得赶紧成名。这样大觉寺说要跟他比武的时候,他才能够说不。 为此,林展精心准备了东鹤楼上的试厨表演,去了一封信去给卫简,让他来场品评。也得亏林展从前吃喝玩乐都挺精通,所以他做出来的东西倒也是真心好吃,一下子技惊四座。 空空僧的名头也就就此打了出来。 当然,事后林展投到卫简麾下,大觉寺也就再没敢动他。 但是出名了也一样有出名的难处。林展成名之后,有不少江湖人把自家亲戚送来跟他学习厨艺,林展拗不过,就收了几个弟子。这些弟子之前都还很乖,每天很听话的跟林展练习厨艺,后来学的差不多了,就了不得了。也不跟林展行师父礼了,彼此之间还斗得恶狠狠的。 偏偏林展是个没什么架子的人,一点都拿不出来师父的威严,那些弟子就更放肆了。 原本在吴家的时候,林展给出了那个大宴宾客的幌子,让他们自己去比厨艺去,说谁赢了就把这名号给谁,从此退隐。但林展后面就把这茬给忘了,倒是轻轻松松跟着卫简他们走了,把他徒弟一律留在了吴家。 徒弟们后面发现师父早不见了踪影,就都气得牙痒痒的,以为他最开始就在糊弄他们,围衣也不换了,菜刀也不搁了,直接骑着马拿着菜刀就来追林展,一副要跟他拼命的架势。 他们一行人走得慢啊,林展又被嫌弃,不敢进卫简的轿子,也不敢进她们女眷的轿子,就一个人在外面驾车。猛不丁的看见几个徒弟从小路冲出来拿着菜刀往他这边来,吓惨了,一仰就直接翻到了地上。 他们几个听见声响,挑帘子往外看,瞅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几个弟子竟然就直接往轿子里面冲了过来,刀在前人在后,他们三个还没什么反应,竟然就被刀锋闪亮的困在了里面。 林展在地上哇哇大叫。 苏青转了脑袋过去看,发现他徒弟的刀正低着他的脖子。 她有点无奈,做师父能做到这个地步,这个林展,也真的是个奇葩。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了那么多佛经的缘故。 ππ 那群人到不知道后面坐的是卫简,也拿着刀冲过去,被昭尉给拦了下来,囫囵一扔,那人就飞出好几丈去。 昭尉在里面冷冷的道:“好大的胆子!连公子的马车也敢拦!” 苏青挑车窗帘子往那边望过去,正见卫简抬起头来,眉目清隽,气质出尘。 她一下又缩回了车里。 第十七章 十步杀一人 林展的小徒弟们在原地愣了,怎么都没有想到跟着林展的居然是很久不在江湖露面的信如君。他们相互看了看,一个有着点书生气质的人走了出来,远远的对着卫简那边的轿子行了礼。 “不期今日信如君竟然也在此,真是抱歉的很。但师门之事,还望信如君不要插手。” 好歌冠冕谭广的理由,要不是他们的师父都被他们弄到地上去了,倒真是个正义凛然的说辞。 苏青正在心里面腹诽这些徒弟真不像话,卫環突地碰了下她的胳膊,指了指外面。 苏青见了,忍不住皱了眉头。 眼见着那书生面上虽是一副诚恳的样子,但是放在身前的双手却明显很紧绷,是稍有不对就要出手的姿势。 苏青又挑了帘子往昭尉和卫简那边望过去。 但卫简已经偏转了脑袋,因着金乌西斜,正好在轮廓上印上一个光圈,但神情却是看不清了。 想着在这儿都有着蛮不错的武功,苏青便也放下心来,继续缩进了马车里。 只听得昭尉在那边道:“哼,说得好听!对上而不敬,行事则鲁莽,你们算什么徒弟?” 连苏青卫環都明白那书生的把式,昭尉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生平最痛恨这样表里不一的人,面色语气自然都不好。 那边也有个暴脾气的,在旁边对那书生道: “师兄,甭跟他们废话!信如君都不再江湖现身好久了,好多人根本就没有见过他,怎么就知道他是不是就是信如君?要是信如君谁都可以做的话,那天下的瘸子就都可以有个尊称了!” 语气很不以为然。 苏青闻言不由得挑了眉。 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什么胆大的话都敢说。不论是卫简和卫褚,他们的病根子都是因着魔教出来的,不然他们肯定也是江湖里的风流公子。寻常人双腿不能行走已经是大恸,更不要说他们本身自尊那么强,又只有这一个缺憾。 那边昭尉已经喝道:“放肆!” 他随意在马车内里拿了一个物件。转手就掷了出去,正中那人身上。苏青只听得“啊”的一声,接着是身体仆地的声响,然后就再没有动静了。 又听到一个女声在外面说道:“哼!也不知道是谁上来就动手连伤我们兄妹两人!信如君手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恶仆?若是真有,那身为江湖中人,出手替信如君教训一下也不无不可!” 说着说着就听见一声破空声穿了过来,苏青赶紧挑开帘子看,就见有一个穿红衣的姑娘拿着鞭子朝昭尉那边打了过去。 苏青余光又瞟见右边有个人凑到了那书生旁边,唧唧歪歪的说着些什么。她听不清,只能专注往那边看。分辨唇形。 只是不算精通。加上也不是很清楚。就只能猜出来几个字:“师兄……难看……恶名……不好……” 卫環凑到她的身边,面色凝重,同苏青耳语道:“他们是想杀人灭口。” 苏青悚然一惊。 随即又笑道:“哪里那么容易,不说昭尉还在那里呢。就是你堂兄,那武功也不弱啊。” 卫環看了她两眼,一言不发的转过身,看准角度夺了在他们马车门前立着那人的刀,反手一抹,那人的脑袋就冬冬的滚出了好几步远。 血飞溅出来,染红了车厢前面好大一块地方。 苏青一愣。 莫子期已经拉了她的手,拽着她下了车。 那些徒弟已经全部冲着卫简马车那边招呼过去了。 莫子期过去扶起林展,哼道:“你这些徒弟内里倒团结的很。你这师父还在地上倒着,却不见他们来扶一下?” 苏青看了看倒在旁边的那人的无头尸体,又看了看一脸煞气往卫简那边过去的卫環。 皱了皱眉头。 苏青说不必担心的话语的时候,卫環面上是一副冷色。转身的动作也很迅速决绝,但是要说是担心?何至于如此? 卫简可是出了名的文武双全! 卫褚当时过世的很突然。卫简那个时候年岁也不大,但是就能继位盟主的位置,还安安稳稳的坐到现在,除了脑子很好使之外,武功肯定也不能低到哪里去。毕竟是在江湖里,江湖中人怎么可能会让一个不懂武功的人坐上盟主的宝座?就算是卫褚的儿子也不行。底下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同样,武功太低了肯定也不行。 何况卫简的名声,就是苏青不怎么关注也知道,绝对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些人就是全部一拥而上了,对于卫简和昭尉来说,也绝对不是什么问题。就可能是昭尉一个人应付起来费力一点。 她没有想明白,莫子期已经拽着她往卫简那边去了。林展一直在旁边挠他的光脑袋,哭丧着脸,“公子……对不住。” 卫简神色温和,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不要紧。只是下次收徒弟,该好好把把关了。” 昭尉把轮椅放下来,将卫简安放好,问道:“公子,现在怎么办?” 卫简的目光从一句句尸体上扫过,“昭尉,你先去看看都死全了没。”然后同林展道:“今日所死的都是你的徒弟,肯定会追踪到你身上来,到了下个城镇,你想个法子换装,再把头发蓄起来,先不要在江湖上露面。这些人都是你当初拗不过那些大侠的面子收下来的,家底都很厚实,如果他们跟大觉寺一起联合起来要消灭你,你斗不过。” 林展羞愧低下头,沉着声音道:“公子,都是属下的过错。公子罚我吧。” 卫简伸手拦道:“都到了这个地步,处罚之事都于事无补,等这件事风声过去了,就是你想安稳,我也不允。” 那边昭尉回来,冲着卫简点了点头,“都查过了,没有。” 卫简点了点头,“那好,昭尉,你等会留下来再处理一下,混淆下官差视线,然后再过来追我们。”他的目光转向卫環,“顾佩,你晚一步,看看这边府衙对于此事的反应,再看看有多少江湖人过来查这些事,是哪些人。必要时候就拿牌子去找长老堂,那边的势力也可以用。你的友人就同你一道罢。”望到林展那边,“——你也跟他们一块罢。” 这是分而化之,也是迷雾阵。何况目标小了,也不容易被追踪到。 所以苏青一见卫简望过来,就赶紧笑道:“我省得你的意思了,等会自走就好了。” 谁知卫简却专注的望向了她,“你同我一道罢。” 神色很坚决。 苏青一下子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第十八章 青眸笑更深 卫简不能骑马,马车也不方便再用了,苏青就只好陪着他步行。 昭尉落后一点,苏青也不是个习惯步行的,等到天色晏下来才觉得速度太慢,只到了一个林子边。 卫简笑着拦住她道:“就在这里止住吧,内里万一有个什么蛇鼠虫害,又是大晚上的,不大安全。” 苏青原本在想着事情,骤听见卫简的声音,没有反应过来,傻乎乎的“啊?”了一声,随即又反应过来,点了点脑袋,“恩”。 卫简笑道:“这几日是怎么了?老是见着你张皇的模样,很是心神不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苏青摁了摁眉心,看来还真是够明显,卫環和莫子期跟她是在一个轿子里坐着的倒也罢了,这几日行路也没怎么跟卫简说过话儿,怎么就被他也给注意上了? 不过她还是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心里搁着梗着不大爽快,所以面上也就明显了。其实也没什么大的记处。” 卫简便点了点头。 “虽然小时候我们两个不大对付,但毕竟长辈都是熟识的,你若有什么烦恼事,若肯告诉我,那自然好;就是不肯,有哪里能够用得上我帮忙的,也尽管开口就是了。都是好爽性儿的,哪里需要分的太清楚了?” 苏青闻言微微一笑。 这话倒真不像他平时会说的,但一说出这样的话来,便很有卫褚的感觉。当真不愧是血脉连着枝的,就是有时候说话再怎么气人,到底骨子里还会有着乃父乃母的温雅气。 卫简回过头来,正看见苏青面上的温顺神色,他笑道:“原本还说你先前见了那些人死的惨状,多少心里会有些不舒爽,便跟你说些温和话也好,偏偏你不领情。” 苏青笑道:“哪里敢?否则你在江湖里招惹的那些莺莺燕燕还不上天入地磨刀霍霍把我蒸了煮了?我惜命的很,才不做这样的事情呢。” 卫简一笑。 “还当你这些年好歹会有些长进。毕竟这番再见你的时候又是一副温温顺顺的样子,哪里知道骨子里到底是这样的野性儿?” 苏青也道:“你也不一样本性难移?江湖里对你的传闻可是好的很呢,问起谁来都知道信如君是个很好很强大的人,又一贯端得是温润如玉,还当你终究会像你父亲一样,哪里知道骨子里还是这么不饶人?” 卫简闻言,回过头来一笑,满目的繁华璀璨。 苏青的小心脏不争气的跳快了两下。 真真是个祸害。 她平复了一下呼吸,把心里面的杂念摈除出去,面色转正。 “倒是想起一件事情来。想问问你。” “恩。你说。” 苏青抿了抿唇。想了想刚才卫環出人意料的举动,莫子期一言不发的默契配合,又看了看卫简。 卫简坐在轮椅上看她,脑袋有微微仰起的弧度。 眸子里星河璀璨。漂亮的简直让人发指。 苏青就那样看着,像是身处广袤沙漠,看不见尽头,只有风带起的金黄色的沙在她的周围打着旋儿。 一刹那就宁静致远。 苏青突然摇了摇头,笑。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自个儿一个人胡思乱想瞎琢磨着呢,说出来反倒扰了你的心绪。” 卫简没有再问,只平和笑道:“总不至于真是因着那些尸体来的恐慌吧?” 苏青道,“哪里?我再怎么不济也是在漠北长大的。是苏晏的女儿,好歹也上过战场,怎么会被那些就吓住?” “不觉得我太残忍?” “你当我是小姑娘?是非都分不清的?你死我亡的情况下总得有个取舍,毕竟谁都不想死。但是心中的清明得守住,不然就是入魔。” 卫简“噗嗤”一笑。“早先看顾佩捡了本游仙的本子带着,你在看?怎地说起话来这样像要修仙的样子?连神魔之隔都揣摩清楚了?” 苏青的嘴角抽了抽。 果然跟着卫简还是不能正经说话的,他们俩,就是那种一见面就得死掐的,不掐还绝对不行的那种! 所以苏青“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卫简伸出手来想揉她的头发,没碰到脑袋,只碰到耳边细碎的耳发,将落下来的那捋发丝安放到了苏青耳后去。 “恼了?” 苏青没答话,却猛地后退几步,转了身,捂住自己扑通扑通跳的小心脏,满脸通红。 不行不行不行,不能再看卫简的眼睛了,一看就入魔障,满心满眼都能看见闪亮的繁星。 就是姬篱,每每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的时候,她那小心脏也不会那么不安分啊。 苏青拼命拿手冰自己的脸,心里面越发肯定:丫卫简就是个祸害,比卫褚都祸害。 卫褚气场太强大,她根本不敢动什么歪心思。但是就卫简那平时那么嘴欠的一人儿,她怎么会和他有距离感?离得近了,忽然卫简又带上卫褚的那种温雅出尘气质,那双眼睛一专注看过来,苏青不被劈得外焦里嫩才怪! 好半晌,苏青才平缓过来,转过身,摁了摁眉心,咬牙切齿。 卫简不禁抚掌大笑,“哈哈,还当你早有了不变颜色的本事,没想到还是这么易恼,真真是有趣得紧,有趣得紧。” 苏青瞪了他一眼,哼哼。 心里面还在腹诽:丫你卫简,真真是个记仇的小人,非得看着她出丑不可!等什么时候有机会了,她也一定要整治整治他! 哼哼! ╭(╯^╰)╮ 苏青表情刹那间千变万化,一个比一个有趣。 卫简在那边笑得越欢了。 !!! 苏青仰天长叹。 心里面唧唧歪歪:神仙哥哥啊,仙女姐姐啊,求帮忙求扶持,拜托把这妖孽收了罢收了罢~~~~。 卫简不知何时已经止住了那样张狂的笑声,安静的望着苏青,眸子里密密麻麻的交错着不同的情愫,像是针线一样,缠绕起来,最后却都只化做熨帖平整的一整块,填满了他的整个瞳孔。 像墨一样深沉。 只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唇角的微笑却更柔软温暖了些。 第十九章 岁月静好 昭尉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野味,还没处理,在他手里面活蹦乱跳的,右边拿草捆了一捆柴火,在苏青和卫简面前的空地放下。 兔子落地就要跑,被昭尉扒拉了后尾巴牵回来,抬起头来看着苏青问:“姑娘能见么?” 苏青嘴角抽抽,昭尉问得不刻意,但是把她当姑娘照顾的意思还是很明显。这种事儿吧,有时候自然觉得熨帖,也不必要太耗费心神,但是有时候又总觉得有点儿被人瞧不上的意味儿。 点头,“嗯,还成。” 卫简笑着看了她一眼。 被苏青给瞪了回去。 当初在苏晏教唆下跟卫简写信,苏青不知道怎么开头,就先写她原来养得那只兔子,毛茸茸暖乎乎的,抱在怀里的时候特别舒服,苏青为此爱不释手,在信里说了好些兔子的好话。被卫简逮着这事儿好好了笑了一回她。 昭尉就没那么多心思,生火,把刀锋烤热了往兔子身上招呼。 苏青下意识就闭了眼睛偏了脑袋,不看。 卫简在旁边一笑,道:“昭尉你弄着吧,暮归,我们去走走?” 苏青也确实有点不能见,点了头,就听卫简在旁边低低的笑了。 她现今没这心情跟他顶嘴,就不理,只站在他身后帮他推轮椅车。 卫简倒也没有问因由,苏青小时候养过,对这种毛茸茸暖呼呼的东西本身又没什么抵抗力,眼见着被杀,心里肯定怎么会觉得不舒爽。 不过好歹不至于像单纯小姑娘似的,看见什么见血的事情就哇哇大哭,不论正反对错只一味心思良善,那就很没有意思了。 卫简自认不是一个良善人,就是苏青说的那句话,面上是温雅公子,心里面其实也并没有没有那些狠心思。只看愿不愿意用而已。 君子淑女的定义并不是一味的良善,一味的良善只会被人压制得死死的,严重一点儿连骨头渣子都不剩,那有什么趣味?就算要济世,起码也得活下来吧? 所以卫简一直觉得,真正的君子只要保持内心的清明并付诸行动就可以了。黑暗的心思能不能有?可以有,但是那些都不是能够持久的,在没有其他办法,或者需要尽快达到目标的时候,可以用一下黑暗手段。但是平素能够良善能够宽和的时候。也不必一定非要心狠手辣。每个人都是有福荫的,杀孽重了,毁天缘得很。 苏青倒是不知道卫简的心思,只径直推着卫简往前面走。想起来了,才跟他说两句话。 “有时候想起来,觉得这生活,际遇,命运什么的,都是很奇妙的东西。就像我以前很讨厌你骨子里的高人一等,也很不喜欢姬篱一点骨气都没有的样子,现在长大了才知道其实人不止有一面。” “你觉得我父亲是个完人?” 苏青笑道:“哪里有完人这样的?我觉得你跟你父亲某种程度上都还挺像的,心思都蛮活络。也都蛮深,就都藏在温雅面后面呢,只是一般人看不出来。要不是我小时候从字里行间里见了你那性子,我肯定也像江湖人那样觉得你就是一个温雅公子,像小姑娘似的两眼闪星星崇拜。” 卫简笑道:“所以你现在也就是鄙视我?” “也不见得。你某些方面我还蛮佩服的,比我强的多,要是我肯定做不到那个样子。偏偏就是你嘴欠,所以不跟着你噎两句忒不爽快。” 卫简哈哈大笑。 又问,“上次你提说过昭尉和林展是同门?怎么看着不像?何况就林展那个四处得罪人的性子,他同门见了他还不把他往死里对付?见着他们俩那样子,关系似乎还很好来着。” 卫简道:“甭看着昭尉不言不语的样子,他每次动作都能噎得林展无话可说,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大觉寺里面,除了林展自个儿师父,也就跟着昭尉关系好点儿。也不知道他们一个嘴碎一个不言语的性子,是怎么凑到一块儿去的。” 笑,“没准儿就是这样才合得来,万一你见着一个和你性子很像,又是在一个领域的人,你会怎么想?你确定不会相爱相杀?” 卫简斜眼睨她,“这是什么话?怎么越长越大,说话反倒没有一点儿顾忌了?” 苏青道:“就是长大了才觉得什么都不如活得自在重要,本身外在就有好多牵制约束了,再没点乐子,也忒无趣了些。” 卫简笑,“倒也是这个理儿。不过听着你这话里意思,倒很有点道家的风骨。别的倒也罢了,就是朝堂里,这样的心思多了,不大好。” 苏青道:“心性保持这样便罢了,行事若是随了这样,多少有点狷狂放浪,在官场里自然容易得罪人。但哪说得行事和心性就得一一对应?那这世间还不得乱了?说到底,心性清明最重要,别的,只是手段罢了。” 这话与卫简先前想的一样,卫简笑着看了看她,“正是这个理。” “后来呢?” “后来林展跟我我的门下,就把他师兄一道荐了过来,我瞧着昭尉是个实诚勤恳人,就留在了身边。” “林展那几个徒弟不知道昭尉的底?” “昭尉在大觉寺的时候并不显,他是在藏书阁管理图书的人,修的是内门功夫,招式剑术都不大通。不然大觉寺哪里容得他不声不响就到我这里来了?” 苏青一点就透,只习内家功夫的,前期都不大显,搁常人里都看不大出来,但后期能耐就大了,练出来了,完全可以无视任何剑术招式,只需要凭内里就能独挡一面,非常霸道。以前有人论内外修炼的利弊,说到内家功夫的时候,就说:“或泯然众人,或独行天下,唯心志而已矣。” 评价的非常恳切。 大家其实也都知道这个理儿,但是内家功夫因为很难速成,小孩子又喜欢在大人面前显摆,不说小孩子了,就是几家的大人师父在一块儿,也喜欢说说自家小子姑娘徒儿近来的情况。这种时候,为了面上有光,当然只能加紧敦促小孩儿们的外家功夫的训练了。毕竟那个练起来才快。 这种情况下,当然就很难有人耐着心性去学内家功夫了。也难为昭尉有这样的好心性。 卫简大抵能够想到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便道了一句:“昭尉是孤儿。” 那就难怪了。 苏青便点了点头。 卫简看了看她,道:“你说到昭尉,我倒也想起来一事儿问你了——你什么时候做了南苏苏宥的千金了?” 苏青一愣,哑口无言。 第二十章 月出皎兮 苏青没有想到卫简心思这么细,朝廷的事情,说大也大,说小,也就那么回事儿。她在漠北的时候就没怎么关注过每届的状元啊什么的,总觉得离得很远。就是卫简探花那事儿,还是苏晏一直在她旁边唠叨才知道得呢。 江湖里应该离得更远才是,怎么卫简这么门儿清? 苏青讷讷,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里面牵扯就大了,卫简偏偏又不是家族里面的人,亲戚好友也没有为官的,这要是穆放辛阙来了,根本不用解释,跟卫简说起来,却又麻烦的多。 眼见着苏青面上神色为难,卫简便笑道:“好了好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你能够安稳活下来也就是了,旁的都不重要。” 苏青尴尬地点了头。 但是还是扭着手指在那里纠结。 卫简见此就茬了话题去,说了些江湖里的趣事儿,才可算把这事儿给揭过了。 两人又闲话了一阵儿,挺昭尉在那边喊:“公子姑娘,可以过来吃东西了。”这才过去了。 虽然苏青不大见得了生剥兔子的血腥,但是吃东西的时候不仔细去想着,也不会犯恶心。老先生以前讲起来“君子远庖厨”的时候也说:倒未见得就是好逸恶劳的作风,只是既要求仁心,要追求天地万物的一种公平,有时候却是不能见劫杀生灵的罪孽的,更遑论亲手去? 其实这已经算是诡辩之道了,不见即是不存在?哪有这样的道理?何况真要依着先贤书中的话来解的话,除非个人占着一个世界了,其他地方都是荒芜了,不然哪里有公平可以言?若说是动物草木的公平本身就是被人砍伐利用,那结束它们的生命反倒是一种秉承大道咯?那圣人所云的博爱,又是为何? 到底这里头有虚伪的成分,苏青幼年没有弄懂这个,现今也没有弄懂,索性就放手不管了。反正怎么想来想去。现在都是一团麻,那干脆就把它放在那里,随它去好了。时日久了,没准儿这乱麻自己也就解开了呢。 三人都是被教养的很好的,所以吃东西的时候一点声响都不闻。也自然没有人想到苏青进食的时候脑子里还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儿。 所幸苏青后面也就放开了,要帮着昭尉拾戳东西。 昭尉赶紧摆手,“哪敢麻烦姑娘来?姑娘径自去休息才要紧。”好容易把苏青打发回去了,正好瞥见卫简似笑非笑的目光,埋头,掩面。当看不见。 乖乖。瞧瞧公子这眼神……还是早点遁走的好……忒恐怖了…… o(╯□╰)o 眼见着昭尉逃也似的走了。卫简笑了一下,仰头看了看天空,道:“今夜星明,想必也没有什么雨水。你就安心睡吧。” 苏青看了看天空,果然星子很亮,就问他道:“话说前阵子我很是瞧了些话本子,里头说道天道显于穹庐,观星即可定人命数,可是真的?” “倒是有人在学这个的,不过这门学问高深的很,我涉猎不多。” 苏青笑问:“当真有这么一说?说是还能改命?真的假的?” 卫简道:“这样的事情,你信它。便有了,不信,也不过是当个笑话听过去也就是了,何必一定要寻个根底?” “只是觉得好玩好奇得紧,要是真有早知道。有早知道——” 苏青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靠着棵树看天上的星子,没有再开口。 ——要是早知道,防患于未然,会不会父亲母亲乳母……他们齐齐整整的一家子就不会凋零的只剩下她一个? 卫简偏过脑袋看了她一眼,也将目光放向天际,没有再开口。 每个人都会有遗憾的事情,他有时候也会想,要是早知道,他当初写信去的时候,是不是就不应该写得那样嘴欠? 真真是逝者如斯,而往者,岂可追乎? 卫简以手扶额,深深的吁出一口气。勾了唇角,却不见笑意。 偏头一看,苏青却是已经睡着了。 他这才笑道:“真是没心没肺。” 睡得这样安稳。 招招手,让昭尉过来,取了毯子来,给她盖上,另外移了方向。 昭尉在他旁边立着,等了好久也不见卫简言语,低下脑袋,轻声道:“公子,天晚了。” 卫简道:“我知道,再静一会儿便罢。你困了先去歇息也是一样的。” 昭尉摇了摇头,站起身,继续无言,却还是立着不动。 隔了好一会儿,卫简才指着远处天空中的一颗明星,同昭尉道:“帝王星起于北方,北境有战乱之灾。——昭尉,佩环说起同去北境的时候,是怎样说的?”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昭尉声音很低。 卫简收回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声音朦胧,“忠人之事,是么?” 昭尉没有再说话。 许久,卫简才将手规规矩矩的放回了膝上,“昭尉,你着人去打听打听,佩环是不是在东南动用了家族势力?文皇帝新近颁出来的废掉平宜官职的事情来得太突然,背后肯定有助力。让他们一并看看韩家最近的动作罢。” 昭尉躬身听令。 卫简的目光在苏青身上绕了一圈,又问:“昭尉,我倒是忘了,之前你报来往北边去的,是哪一位皇子?” “三皇子,姬篱。” “先前说及冠礼跑的最远的也是他?” “是。” “去的东南?” “是。” 卫简便叹了口气,“这几个留下来的家族里头,野心倒是一个比一个大啊。” 昭尉皱了眉头,“公子?可要……?” 面上有狠色,卫简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那么紧张做什么?我们现在也不在朝堂里面了,何必心心念念那些事情?只要不牵连上卫家,怎么都是好的。我可没那个心力再跟着他们去斗法了。” “公子?” 这话里面诸多消极意,昭尉一听就急了,着急忙慌的看向卫简。 卫简笑道:“不过是现今不喜欢这些罢了,争来争去的,除了有个名头,一身劳累的,有个什么趣味?还不如复牵黄犬,与二三友人,一二孩童出东门逐狡兔来得痛快。” 昭尉道:“公子看的透彻。” 卫简笑了一下,往苏青那边看了一眼,转过头来的时候面上却只剩下冷意: “所以昭尉,你查清楚,佩环是不是先前就动用了那边的势力。罔顾族规者,当斩。” “遵命。” 声音极冷。 第二十一章 夜上戍楼看太白 苏青第二日晨起起来,看见透过枝桠的阳光,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掀了盖在身上的薄毯起身。 昭尉推着卫简慢慢散步,清晨风凉,卫简坐在轮椅车上,面向溪流远眺,晨光在他轮廓上镀了薄薄一层,亮亮的浅金色。 昭尉招子亮些,大老远看见苏青过来,迎上来接过她手里拿着的薄毯子,同她颔首一礼,便自往她身后去了。 苏青便往卫简那边走去。 听见声响,卫简回过头来,笑道:“醒了?可睡得安稳?” 苏青点了点头。 “倒是很久没有在外面歇着了,清晨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苏青往前喜欢出漠北去玩,有时候跟着卓图在外也常常遇不见人家,就在草原上找个背风地方歇着。卓图对在野外生存很有经验,找的地方都很安全,所以苏青至今都好运气的没有遇上狼群。 不过那也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现今反倒是总在宅子里娇养着,少了曾经一剑一马说走就走的畅快。 大约是见她面上神色清勉怀念,卫简笑了笑,“闲时候倒是应该多出来走走,否则骨子里的快意恩仇也被磨平了。” 苏青掩着嘴巴笑,“这话说得,怎么好像我肚子里的蛔虫。” 卫简闻言屈指在她额心一点,目光睨过去,“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说话还跟小时候的皮猴儿似的?” 苏青揉着额心,抿着唇傻笑。 又推着卫简在林子周边转了转,闲话了一阵,闻着有香味儿传过来,苏青便同卫简笑道:“昭尉也真是有个好手艺,连食物香气都传了这么老远来。” 卫简道:“倒是不像昭尉的手艺,你见他昨日弄兔子可有这么大动静?应是旁的被止在这林子的人罢。” 苏青吸了吸鼻子,像小动物似的寻空气里的香气,模样可爱,卫简看着忍俊不禁。 回过头。笑:“馋了?” 眸子晶晶亮。 苏青不好意思的笑。 卫简便指着远处,道:“依着香气,应该是那个方向,我们过去看看罢。” 苏青低了身子,眸子瞅着他,“这样径直过去,会不会冒昧?” 卫简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你都这样馋了,不去看看哪里会甘心?若是是和善人,自然不必顾忌;不和善。也就罢了。总归昭尉也就在不远处。不必担心的。” 苏青便狠狠点了头,眉眼弯弯。 卫简眼见着,倒是想起来苏青先头在吴家的时候,听闻满镇子的百姓都是因着美食而冲出去。面上满满的惊讶之感,倒是情不自禁弯了弯唇角。 还说吴家的那些百姓骨子里是吃货呢,自个儿不也是么? o(n_n)o 苏青倒是没见着卫简面上的揶揄笑意,只推着卫简往他原来指着的位置过去,越近香味儿越浓,五脏六腑也就越发馋了。 绕过一片树木从掩,苏青看见了在那边忙碌着来去的几个人。 但她的脚步却一下子顿住了。 面上笑意也不复存在。 卫简觉出来了,回过头来看她神色,却只见到一片惨白。 他挑了眉头往那边望过去。却也见一人朝着这边看过来,眉目清隽,笑容温雅。 “暮归,好久不见。” 苏青放在轮椅车上的双手,紧了紧。 漠北。沈府。 沈修将穆放,蒙瑜面前的酒都满了上,和蒙瑜对了对神色,转向穆放,轻声唤道:“梧州?” 穆放注视面前酒杯,良久,才端起来啜了一口。这才和缓了面色,同他二人道:“先前落下的病根还没有好全,所以今日也就不与你们二人豪饮了。” 蒙瑜笑道:“我们几人同在漠北长大,虽平素不是直接来往的,但到底因着苏家那个假小子常有交集,也不必这么见外了。” 沈修却在桌子底下狠命的拽了他一下。 蒙瑜当然觉出来了,皱着眉头看向他,沈修眼色打得明显,蒙瑜突地就了悟了,扶了扶额头,一脸悔不当初的表情。 沈修瞪了他一眼,同穆放笑道:“梧州不要介意,璟瑜一向是这样口无遮拦的性子,说话不过脑子,真心却是拳拳。” 穆放闻言颔首点了头。 沈修见他面色平静,亦是颔了首,摆着笑脸问道:“倒是梧州——不知道今日是想同我二人说些什么?” 穆放道:“卓力格图自西夷归来的事情,不知道二位有没有耳闻?” 沈修笑道:“自然,只是现今才五月的光景,夏日又快来了,北靖这个时候发兵,未免不是个好时节罢。” 穆放抬头看了他一眼,心知这是说辞。 北靖与卫国的大战,一般都是在秋天进行。秋后收获,马壮粮足,人打着也有精神。但大战也未必全是在秋天,遇上灾年的时候,不按常理出棋也是常有的事情。何况现今北靖的首领还是卓力格图。 卓力格图年幼即位,几番出兵南向都是赢局,真正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唯是北靖那边说他是战神,卫国这边也觉得他是个战神,是逆着血光过来的。正因为此,他从来有恃无恐得很,出兵从来不可以常理度之,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直接南向出兵,非常嚣张。 何况他去年去西面同西夷作战去了,南面这边北靖几次攻卫,都因为没有卓力格图在的缘故,大败而归。何况听闻去年北靖自己的牛羊收成特不好,这样困苦的境地,卓力格图回来哪里会不出兵? 但是穆放同样明白他们的顾虑:苏晏走得时候好歹还有穆涧,但是现在穆涧也去了,北边这边真正掌权的就只有当时被太子留下来的薛凯。就算他们背地里再怎么不服气薛凯,但是面上他还是文皇帝下了旨意守卫北边的将军,他们总不至于明面上就违背他的命令吧? 再有一点,沈修和蒙瑜当初都是跟苏青玩的好些的,穆放一向对人爱冷面,所以几个同岁的孩童都觉得他不易亲近,不怎么同他玩耍。以至于他和沈,蒙二人的关系只属一般。要他们对他吐露心声,多少有些勉强。 但穆放心中早就存了事情,所以现今当真有不吐不快的意味。他在心中斟酌良久,终于道: “最迟一月,卓力格图必领兵南向,北靖之地恐有大乱。还望二位将军助之。” 沈修和蒙瑜对了一眼,沈修支吾着问:“消息可靠么?” 穆放眸光深沉,对上沈修犹疑的目光,坚定地点了头。 沈,蒙具是一愣。 第二十二章 夜上戍楼看太白(下) 苏青抱膝在廿三旁边坐下,背着相对着聊天的姬篱和卫简,眼睛专注的看着燃火,一动也不动。 看着燃火久了,眼睛有点酸酸涨涨的,她伸手揉了一下,瘪嘴。 怎么都没想到,早先心念惶惶害怕遇见姬篱的时候怎么没遇见呢,正说好容易不担心些了,偏偏又遇上了。 真是。 廿三在旁边瞅她的神色,苏青见了,回瞪回去。廿三很委屈的摸了摸鼻子,退回下,坐下。手里面烤的兔子肉却已经外焦里嫩,可以吃了。 苏青见了眼馋,在旁边双眼亮晶晶的把兔子给瞅着。偏偏她刚才瞪了廿三来着,不大好意思直接找他要,不然就直接开口了。 倒是不知道怎么的,这神情落到了姬篱眼睛里,姬篱眉眼弯弯,度过来,屈指头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馋猫。” 苏青瘪嘴。 瞪。 这一记回眼,倒是看见卫简就在姬篱身后不远处坐着,目光望向这边,脸上笑容很温雅,但苏青总觉得那样的笑容没有到眼底去。 不过她终究是抿了抿唇,什么都没有说。 卫简放在膝上的手紧了紧,拧在了一起。 廿三目光在他们三个身上绕圈儿,手里面翻转着兔子肉,很有一点赶紧逃开的心思。这气氛太压抑了,就是平素再怎么能言善语,这会儿也是一个字儿都吐不出来,只好学苏青一样把注意力通通放在燃火上,头都不敢抬。 盯着看得久了,他眼睛也开始胀胀的疼,廿三揉了揉眼睛,看兔子的成色,已经熟透了,再不消火反倒失了鲜美味。无可奈何,廿三只好抬起头讷讷道: “主子们,吃食好了。” 姬篱点了点头。笑道:“信如是客,廿三,你先给信如君罢。” 廿三道了声“是”,站起身往卫简那边过去。 卫简却又笑道:“暮归同我一道客来,生性又爱美食,何况先前还馋着呢,怎么就直接到了我这里来了?” 原本廿三已经走到他附近了,闻言又倒退回去,站到苏青面前,憋着嘴:“姑娘?” 极重的怨念。 苏青嘴角抽抽。她心里面的怨念还重着呢。本来都好好的。今儿撞上了气氛就尤其怪。 苏青回头看了看笑得一脸云淡风轻的姬篱,又看了看模样温雅的卫简,心里面冰火两重滋味在那边烧着,顺带着面上神色也不好了。 不过她才不会跟吃的过不去呢。从廿三手里面把吃的接过来,也不瓜分了,直接抱着就啃,看向姬篱和卫简的目光都冷冷的。 饭罢苏青也不想再同他们几人待着,被那暗地里的气氛闹得堵心,径直就起了身,声音冷硬了说了句:“散步去了。” 就头也不回的去了。 直见不到人了,姬篱才笑道:“暮归痴性儿上来的时候,颇多任性。信如不要介意的好。” 卫简笑道:“哪里哪里,同是幼年相伴而成的,哪里就不知道她这样的性子了?倒是这性子颇易得罪人,劳烦玉之多加拂照才好。” 都是笑得风平浪静的,就是心里面的情绪很不安稳。眸子里面的光亮也沉沉,绕着看下去,像是漩涡。 廿三在后面垂手立着,不敢上前。两个贵公子就在他前面不远处,一个立着,一个坐着,看起来很和乐,就是言语眼神忒不留情面。 他面上神色不显,心里面却在咆哮:主子啊,那是信如君啊!咳嗽一声就能在江湖里引起大震动的信如君啊!要是能把他也收到麾下来,好处绝对是大大的有啊!总比你们俩在这里无聊委婉的说着那些君子话有趣的多吧。何况还是说得那样弯弯绕的话,一点儿都不爽快! 约莫是他们两位到底有这样的明悟,等到廿三再开耳朵去听他们说话的时候,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的话题早转了方向。 再听,却是愣住了。 —————————————————————————————————— 再说沈修这边。 沈修蒙瑜宋哲穆放出了府门,二人又再次回到亭子里坐下,面上具是一副沉重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沈修才同蒙瑜道:“璟瑜,你看穆梧州给的消息是真是假?” 蒙瑜原先也在斟酌,闻言就赶紧道:“他原先说的时候,我便在想这个事情了。卓力格图的确是那样性子的人,何况去岁因着穆老将军(穆涧)到底还在,北靖当真没有讨到什么便宜去。去岁北靖的生活,大抵当真不好。若是卓力格图真要这个时候来战,出乎意料不说,就凭着薛凯那脑子,能赢了才怪了!” 沈修看了他一眼,伸出根指头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见蒙瑜闭了嘴,才道:“怎地从小到大说了这么多遭,你还是记不得说话要三思呢!薛凯现在北境也有些势力,万一隔墙有耳了呢!还有先前你也是,明知去岁苏老将军那一家,并着暮归一道死得那样的惨烈,你又不是不知道穆梧州和暮归一向关系好,怎么就那样不顾及的提说起来?他在我们面前又从来是个冷面的,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蒙瑜不以为然道:“也就你这么多的心思,那没看见穆梧州那会儿面上一点神色都没有变么?依我说,是你心思太细腻了些,都是豪爽男儿的,就算他平素和我们不怎地说话,但到底也不至于就把这种言语之事记在心上吧?是你庸人自扰了。” 沈修嘴角抽抽,就没再说话了。 蒙瑜见了沈修吃瘪的表情,哈哈大笑一阵,随即道:“事情倒是肯定有的,但是竹辞,你觉得穆梧州让我们两家插手进去,会是个什么心思?” 沈修对蒙瑜是不是性儿里的孩童秉性很无奈,也乐得回来说正事,闻言便道:“还能是什么心思?太子来了一遭就先灭了苏家,那人又在这里动了穆老将军,甭说是他,就是你我,区区一年内接连接受这两变故,心性也会往憎恶愤恨那条道上行去了。” “取而代之?” 沈修道:“我倒宁可他当真取而代之呢,你看看现今北靖都成了什么乌烟瘴气的样子了!再这样下去,甭说秋日来卓力格图南下与否的事情,就是我们内里,自己也就先乱了。过了蒙锦离边,南下至京一往平川,真要这里破了城,卫国的国运还能有几天?” 蒙瑜奇道:“啧,那你先前找借口将穆梧州打发走,是什么打算?” 沈修面色沉下来:“穆梧州把卓力格图的打算说的那样具体肯定,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往前是个正人君子,越界的事情绝对不会做。但是现今北靖这局势,啧,万一他孤注一掷了呢。” 蒙瑜面色也是一变:“那——可要去查查?” 沈修皱着眉头,点了头。 太白起战事,只盼着,这烽火,终究不要燃得太广了才好。 第二十三章 有兄自远方来 廿三过来找苏青的时候,苏青正坐在溪流边往水里面扔石子儿,瘪着嘴,抱膝看着水面,一动不动。 廿三离得不远,在后面立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苏青动作,轻着声音唤了一声,“姑娘?” 苏青声音闷闷的,“干嘛。” 廿三摸摸鼻子,“姑娘可要回去了?” 苏青摇头,“现在不想回去,等我再待会儿再说。” 廿三就不再说话,摸了摸鼻子,在原地站好,心里面却在咆哮,本来以为那边已经是很不舒服的气氛了,怎么到这边也是一样?甚至比那边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是他又不能多说什么,只能就在原地无奈的杵着,心里面却一直在那边叨唠,怎么都停不下来。 也不知道主子怎么想着,这会儿了都不见人,难道要一直挨到晚上吖??? 他在那边心念念的叨唠,脑袋晃来晃去,心情很不开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听到了他的呼唤,后面竟然听到声响过来,廿三当是姬篱,回过头去看,却发现居然是在南便见过的那个苏家的公子。 好像是叫苏峥,字昱旷的。 廿三这里微微一怔,但随即身形就往身边一侧,垂手立着,等苏峥过去。 苏峥没有武功,所以落脚声响就很明显,苏青当然听见了,皱着眉头回过脑袋道:“不都说了么,让我自个儿一人静一会儿,你怎么就……” 后面的声音被吞了。 苏峥在她身后不远处含笑看着她,身姿风雅。 “妹妹,许久不见了。” 大大的笑脸。 苏青往他身后睨了一眼廿三,廿三摸鼻子垂脑袋,动作非常流畅,一下子就把她的目光给遮了。 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千万甭在往我这边看了嘞姑娘。 ~~~~(>_<)~~~~ 苏峥一笑,走上前来。在她身边坐下,“还当你好久不见我,好歹会叫我声哥哥,怎么面色还这么寒着?” 苏青瘪着嘴,不情不愿的叫了声:“哥。” 苏峥揉了揉她的脑袋,“出什么事儿了这么不开心,来,跟哥哥说说。” 苏青嘟着嘴巴,不言语。 当然一来是她不知道怎么开口,二来她也是没料到这个时候苏峥居然会出现。而且她明明就不是南苏青啊。该怎么跟苏峥说话她也不知道。万一被人看出来了呢? 真是。廿三怎么一点提醒也没有? 往廿三那边瞪过去,廿三还是没有抬头,但是身子明显一缩,分明是感觉到了她的怒气。 姑娘嘞。我能怪我么?我也不知道这茬啊…… 廿三怨念了。 苏峥见她模样,又笑了,揉着她的脑袋,“还说你这番往北好歹有点长进,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见她面上还没个笑意,苏峥道:“真是姑娘大了,心思也就多了。我来的时候就问了玉之,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苏青一惊,抬起头目光炯炯的看向他。 苏峥笑。“傻丫头,你是我妹妹啊,听道你不爽快了,怎么会不问问?那位卫姓公子,我也见过了。的确是个风神俊秀的人物,甭说你是个常在闺阁里的姑娘,就是我见了,也不免会有想要相交的心思。” 苏青埋了脑袋,嘟着嘴,手指在草地上无意识的划,就是不说话。 苏峥也没真指望她说什么,温和的笑了笑,道:“暮归啊,翩翩君子,人人都喜爱,何况你见着的都是蛮优秀的人物,所以你有些动心也很正常。” 倒是没有想到苏峥这样说,苏青抬头看了看他。 苏峥很清秀,又因着很早就随着苏宥在商场上处事,周身有种沉渊气度,稳如山岳。就是苏青见了不少隽秀公子,也不得不称赞个“好”字。 南苏青有这么个哥哥,倒真是好福气。 就是不知道苏峥日后之后她不是南苏青的话,会是什么表情。 想到这儿,心思又沉下去,继续埋低脑袋拿手指在草地上戳。 戳戳戳,最好能戳出个洞来! ╭(╯^╰)╮ 苏峥见她又埋脑袋了,笑:“暮归,你就打算一直这样跟你哥哥说话?” 苏青低着脑袋,闷着声音,“哥你说呗,我听着呢。” 就是不抬头。 苏峥自顾摇了摇脑袋,“你啊,到底还是从前养在闺中的。”苏峥顿了顿,道:“暮归啊,你要知道这世上的好男儿很多,风雅的,豪爽的,俊秀的,狂傲的,各有各的特色。而这些男子都很优秀,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心念一动,就动心了。但是也就只是单纯的心动了动而已,不见得就真的是爱情。毕竟那只是一刹那的事情罢了。” 见苏青没有反应,他便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你现在心中肯定很纠结,在想自己究竟更心仪谁,在想自己是不是有点杨花性儿,没准儿还心念念的觉着自己不是个好姑娘呢。暮归啊,哥哥是想告诉你,喜欢美好的人,美好的事情并不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人人都这样,总不至于有人偏偏喜欢不好的东西吧?只是喜欢是一回事,非要引出牵扯来是一回事,最后决定要生生世世,又是另一回事。喜欢欣赏的人可以很多,但是真正在选择陪伴你一生的时候,却只能选择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多了,对其他人来说,并不公平。” 苏青声音闷闷的“嗯”了一声。 “哥,这不会是你常去青楼总结出来的吧。” 苏峥屈指就在她脑袋上一敲,“真是离家久了,性子也野了,这话是女孩子该说的么!” 苏青揉了揉脑袋,总算抬头了,看着苏峥傻乎乎的笑。 “嘿嘿,嘿嘿。” 苏峥无可奈何,“怎么觉得你往北这一趟,不见成长,反倒越活越回去了呢。” 随即又叹道:“罢了罢了,你自想好日后的事情罢,要想清楚明白。之后就不要再随着性儿来了,平白招惹!” 苏青傻乎乎的笑。 苏峥无奈,叹气,喃喃道:“以前你长在深闺还不觉得,现今出来才多长时间,怎么就老惹些桃花呢?” 偏偏还都是个强大身份。 不过他心里却偷着乐,这下子,玉之才是有得愁了呢。 想着想着,苏峥忍不住一笑。 苏青也在那边傻笑。 廿三在后头,凌乱了。 这两兄妹……脑袋都没被撞吧……? o(╯□╰)o ps: 呜呼呼,总算把这几章纠结写完了,行南自己写着都想哭~~~~(>_<)~~~~ 其实最开始不是这样设定的,苏青应该是一条路走到底的姑娘,不该有这么多枝节生出来。但是行南太偏爱卫简那样的男子了,写着写着就没把持住……呜呜……不要怪女主,是亲妈的错……求原谅则个……鞠躬 现在修正回主线,卫公子离开一段时间。喜欢他的筒子们不要灰心,他后面还会出来的,嗯,相信亲妈。奋斗奋斗。 ps:也感谢大家支持,很暖心的说\(^o^)/~。 另:今天521,也祝愿大家开心咯o(n_n)o。晚安吧,挥手~~~ 第二十四章 微我无酒 苏峥当然想让苏青出去,但是苏青揉了揉眉心,挠头。 “哥,太尴尬了,我不想出去。” 苏峥道:“有了事情终究是要面对的,你这样从来磨磨蹭蹭的想躲着,算是怎么回事儿呢?” 苏青嘟嘴,继续摇头。 苏峥笑着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 “起来罢妹妹。” “能不么???” 苏青抱膝坐在地上撒娇,说什么都不肯起身。如果是不熟的人也就罢了,丢脸就丢脸了,反正别人也只作一笑的,了结了就了结了,无伤大雅来着,就是再丢脸她自个儿不知道就当不存在呗。关键是那一溜儿都是熟人啊,有什么事情心里都是有数的,怎么着都不可能完全揭过去吧? 苏峥无奈,蹲下身来,“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躲着不见,躲上一辈子?” 苏青挠了挠头,讷讷:“不知道……” 苏峥无奈一笑,“你啊。罢了罢了,我同玉之说一声,你同我一道去北境吧?” 苏青挺惊讶的看向他:“真的啊?” 满脸的不可置信。 苏峥笑道:“你是我妹妹啊,我还骗你不成?” 苏青就“嘿嘿”笑。 不过又在想会不会被苏峥看出来什么异常来,皱了眉头在那边想跟着谁去北边。思来想去,总觉得还是苏峥那边安全点。何况她在苏宥那里都立了名了,就算有个什么状况,至少还能把苏宥搬出来挡挡吧? 所以苏青眼珠子转了转,满脸笑意的跟苏峥道:“哥,这是你说的哈,不准反悔。” 苏峥笑着点了头。 廿三在旁边苦着脸站着,当然听见了他们兄妹两说话的声音。这算是怎么回事儿啊?到底了都走了,让他怎么来交代来着? 他就只盼着苏峥能够帮扶到底,到底亲自到姬篱面前去说这事儿啊,不然他这边还真不好开口。想一想姬篱每次发怒的时候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廿三就没忍住虎躯一震。 嗷呜,好悲苦的他。 想着苏青现今就想着逃避,苏峥当然也不至于就敢这么大摇大摆蛰过去,白惹了姬篱的怒气,万一到时候他压着了不让走又怎么办? 这样想着,他便同立在不远处的廿三笑了笑。 廿三的面容更苦了。 嗷呜,主子救命…… 但是那边苏峥却已经同他开了口。 “廿三,你等会回去便同玉之说道一声罢,我与暮归就先往北边去了。” 廿三的面容已经跟怨妇有得一拼了。 苏青见了他这神色,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出声音来。 “廿三。你这副模样。真是应活该待在闺阁里。” 廿三目光往她这边向,模样很委屈,“姑娘啊,廿三真要这一回。就萧萧秋风不还了啊,姑娘菩萨心肠,好歹体谅体谅。” 苏青坚定的摇头,“才不会呢,你在玉之手里面那么受重用来着,怎么可能就因着这么一点儿事儿就要罚你?你径自放心去罢,若你真有了个什么三长两短,放心,我会给你收尸敛棺的。” 说着一笑。 廿三的嘴角抽了抽。 苏峥道:“你径自同玉之这样回复就是。他了解暮归的性子,不会太为难你的。” 廿三苦着脸点头,同苏峥道:“苏公子,您还是把我打昏了罢。” 苏家两兄妹都是一笑。 当然最后没打下去,苏峥坚信姬篱不会为难廿三。所以也不想下这个手去让人受伤,跟苏青商量好了,就了呵呵的离开了。 就只留下廿三一人在原地苦着脸,表情很委屈。 等估摸着他们两兄妹已经走得很远了,廿三面上才恢复正常的样子,叹了口气,往回走。 姬篱在原地坐着,像他们之前一样看着火堆,听见声音,抬起头来问:“都走了?” 廿三点了点头,又四处望了望。 姬篱见了,便道:“卫信如也早就走了。” 廿三一愣,“卫家的那公子和姑娘同去北境,主子就不怕……?” 姬篱道:“去北境的路也不单是一条,何况你原先就听见了我与卫信如的言语,当真不明白?” 廿三嘿嘿一笑,“主子英明。” 走近几步在姬篱身边立着,“那主子,现今我们要做什么?” 姬篱道:“按平素一样就可以了,走走停停,吃吃喝喝,到了北境,自然有一场大戏能看。” 廿三疑惑道:“主子说的是十九(苏信)才不久传回来的消息?” 姬篱点了点头,“穆家当然有气象,不过也不止这个。你可甭忘了,魏家的那姑娘也要去北边,加上一个信如君,不又是另一场好戏?” 廿三便笑着点了头,“主子说的是。” 却见姬篱又摁了摁眉心,问道:“对了,韩裕在京城的动作如何?” “已打通了关节,平宜那边,陛下也有了旨意过去,已经废了。” 姬篱点了头,“再看罢,此番一顿整治,东南那边必然有许多空缺出来。你去信给三弟,若是能够,平宜那位置让刑部的封侍郎来做。” 廿三挑了眉头,“封仪?这人跟我们平素相交不多啊。” 姬篱笑道:“他当然不是我们的人,但胜在廉洁公正,做事有魄力有狠劲儿,东南地政弊严重,该派一个有铁血的人去整治整治。若是能连根拔起一些,更是意外之财。” 廿三一听就明白了,又笑了道了一声:“主子英明。” 姬篱只是看了他一眼,面上却没有笑意。 目光却是往前面苏峥苏青离开的方向望了过去。 —————————————————————————————————————— 昭尉老远听见轮椅车的声音就迎了过来,见卫简抿了唇不说话,身边也不见苏青的影子,愣了一下,但却什么都没有问,走到他身后帮他推轮椅车。 过了好久,昭尉才听见卫简的声音传过来,“昭尉。” “公子,属下在,您说。” “顾佩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倒是没想到卫简突然问这个,昭尉愣了下,随即道:“公子所料不错,正准备随后发信过去,让人动手。” 昭尉以为卫简此事心情不爽快是因为卫環的缘故,声音里也有了冷意。 卫简却伸手阻了他。 “公子?” “不必了,同长老堂道一声,让他们来北境。” 昭尉一愣,“公子要涉政?” 卫简点了头。 昭尉完全愣住了。 第二十五章 情眷眷而怀归 一直到走得远了,苏青面上的笑意才落下来。苏峥眼尖的看见了,揉了揉她的脑袋。 “妹妹。” 苏青抬起头,摆着笑脸。 “怎么了?” 苏峥沉吟了一会儿,笑:“其实哥哥也觉得卫公子是个风雅人物,不亚于三皇子的,所以若是你当真认定了,就尽管去做吧,哥哥不拦着你。” 苏青诧异的睁大了眼睛。 南苏是姬篱一个很重要的依仗,平素见着他们行事,也觉得他们是很支持姬篱的,哪里想到苏峥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但是苏峥只是笑,再揉了揉她的脑袋,没再说话,倒是当先走了出去。 苏青在后面咂舌,真是个好哥哥啊,怎么偏偏就不是她亲哥呢。 嗷呜。 真是好命苦。 倒是前面苏峥见她没跟上来,唤了声:“妹妹!出什么神呢?” 苏青在后面摸着鼻子傻笑,然后颠颠地跟了上去。 跟着苏峥走的一个大好处就是安稳些。一来是苏峥心疼她这个妹妹,什么东西都给她弄最好的,让苏青总算见识了东南富庶之地出来的子弟的消耗程度,何况那些东西还挺雅致挺漂亮,加之苏峥坚持,苏青就了呵呵的接下来了。 当然,抵制不下来这个诱惑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不过……就这么一回,也没啥关系吧。嗯,是的。 苏青自个儿跟自个儿在心里面点头。 跟着苏峥走还有个原因是苏峥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很安静,就喜欢在那边待着看书。而且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问候的话语,话里没那么多弯弯绕,让苏青打心底里面觉得放松,很是熨帖。 这样的心境,反倒让路途显得快些,等站在离边的城门口的时候,苏青才反应过来。一脸错愕的看向苏峥。 “这么快???” 苏峥笑着揉她的脑袋,当先下了车,站在下面伸手迎她下去。 这也是卫国大户人家一贯上下马车的规矩,苏青在京城倒也经常见华千仪顾女萝这样子做,倒也能够有样学样。习惯这规矩倒也就是前不久的事情。 她是想着,就算苏宥姬篱他们都说南苏青跟她一样是个皮儿性,但这样的规矩总还是有的吧,哪会像她一样喜欢直接从马车上跳下来?何况就是马车,她一般都不怎么坐的,出去都喜欢直接骑马。随风跑着。多畅快。 不过苏峥面前她表现的倒也挺乖巧。最主要的是这真的是一个好哥哥啊。苏青觉得好遗憾,怎么她爹娘都不给她生个哥哥呢。 ╭(╯^╰)╮ 苏青脑子里胡七胡八的想了点儿,挺杂,不过在脑子里的时候也就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收敛回来思绪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离边城门之下了。 真是恍然如梦啊。 这城,她生于兹,长于兹,甚至可说是卒于兹。城里面每一寸的土地她都曾跑过。不论是小时候撒丫子乱蹦跶,还是长大之后扮了男装摇着把玉骨扇四处晃悠,亦或是她特张扬的骑着马无视城中禁马之令飞奔回府……那么张扬的一抹艳色影子啊,那么肆无忌惮,那么木秀于林,那么不管不顾……但是现在。那么张扬的明丽色彩都散尽了,剩下的只是宣纸上一抹淡淡的烟雨一笔。 苏青小的时候跟着同习的学生们说起日后的打算,穆放说日后定要轻骑逐蛮夷;沈修说若有可能,当潜心修学,做藏之深山之事业。名传于世;蒙瑜最实诚,说以后要娶一个漂亮老婆,让他们全部来羡慕嫉妒恨……苏青自己呢?当时说的是什么来着? 噢,对了,是有朝一日,盛京得意,踏破残花,衣锦还乡。 现在,她离开了,回来了,没有华服輶轩,没有铜锣开道。她只是,单纯了回来了而已。 回到了生她养她的离边。 可是,父母散尽,亲友凋零,她再回来的时候,只是一身孑然。 这样想想,当真是觉得物是人非,而如梦之感,也就袅娜的从心底升腾起来了。 苏峥很疑惑苏青面上会有怀缅神色,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道:“怎么了?” 苏青回过神来,笑道:“没呢。只是原本觉得,盛京已经是极北的地方的,没有想到现今竟然会到离边。先前倒也一直不觉得,直到见了这城门,城墙,才真切的觉出一种北境豪气。” 苏峥负手微微一笑。 “莫说是你,就是我见了这北境景象,也觉得心中荡出豪气来。江南暖风温润,一贯的温香暖玉,倒是让我险些忘了,卫国极北还有这么一处城,北向大漠荒烟,立于天地而不倒。”苏峥顿了一下,“城门染血,杀伐气扑面而来,真真是不虚的。” 苏青闻言微微一笑。 这些时日的相处,苏青也知道了苏峥身子不好的事情,因着是从娘胎里面带出来的,所以苏峥一直都是想要习武而不得。但是其实他一直很希望自己也能够一剑一酒相伴走天涯,感受天地间的阔大。 苏青听闻这事儿的时候还觉得很遗憾,觉得若是苏峥是个侠客或者剑士,一定会是个带着正道风骨的人,就像卫褚一样,承正道,斩妖魔,扶正义,存风骨,站到万人敬仰的位置,而之后,又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她心中其实也有一个侠士梦,希望有一天能够真的在江湖里走上一遭,遨游四海,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做自己觉得是正确并且有意义的事情。然后等她厌倦了江湖上的厮杀,她就会找一座高山,不见人烟的,到山顶隐居住下。晨起看日出,幕降看夕阳,眺望远方,感受那种内心的宁静。 最好呢,小屋子里还会放着佛道两门的书,在她空闲的时候她就会看,修身,修道,修佛,三者若能成其一,她这一身,也算能够瞑目了。 当然,若是最后有可能,她会希望那个小屋子里还会有一个人,每日陪她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练剑,一起弹筝…… 只是苏青知道,这些都只是假想,她没有这个能耐真正去实现她,至少现在不能。 就想她曾经所想的,有朝一日,盛京得意,踏破残花,衣锦还乡! 见苏峥回过神来,苏青笑道:“哥,我们进去罢。” 苏峥笑着点了头。 第二十六章 归来 南苏势力在北境不大,但在离边也有几家钱庄,倒也算便宜。 苏峥先带着苏青去找钱庄的伙计,让他们寻了一处三进的宅子,伙计搓着手迟疑了半晌,“公子,离边这里三进的宅子很少,住的都是达官贵人,恐怕很难找到合适的宅子。” 苏峥一怔。 苏青在旁道:“既是如此,找间两进的也可。方便么?” 伙计点了头。 苏青知道伙计说的是实话,北境的宅子多是单户,平平整整四合的围起来,东西两侧的卧房,加上位南面北的正厅,一个院子,也就是了。很少见重重叠叠三进四进的,就是苏晏,虽说是个大将军的职位,但那屋子也不过三进罢了。 离边毕竟是北靖的地界儿,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有战争,所以虽说这里也有经商的投机的,但是毕竟不比东南之地频繁,大部分还是将士的家属,想的也不过是安安稳稳活着便是了,身外之物反倒看的轻了。 见伙计走了,苏峥才同苏青道:“两进的宅子,格局到底小了些,若是往内多放些东西,地界儿也就没了,当真可行么?” 苏青笑道:“哥哥你是在江南富庶地待惯了的人,往北却是没那么多便利的。就是在盛京的时候,寸土寸金的地儿,官员又是一打一打的,苏信废了好大的工夫才找了间三进的宅子,还是上下都打点清楚了的结果。住着倒也合适,也没见狭小的。我们才两个人,哪需要那么大的宅子?” 苏峥笑道:“先前还说你是没长大的姑娘呢,今次看来,到底也成长了些,至少想问题不像之前似的只想着怎么舒服怎么来,身上的娇养气也弱了些。” 苏青嘴角抽抽,扶额,“哥,感情我在你心里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啊。我还当你一直觉得我是乖乖女呢。” 苏峥笑:“娇养和骄纵本就是两码事情。你当然是乖乖女。不过女孩子,娇养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情,真要经历的太多,反倒让人心疼了。” 苏青抿着嘴巴一笑,“哥哥你若什么时候看上了那家的姑娘,就说些这样子的话,保准就能把人姑娘拐进家里来,言语熨帖的很。”说到此处,苏青就双眼闪闪的看向苏峥,“说起这个。哥哥倒是什么时候能带个嫂子回来给妹妹看看?” 苏峥手指一曲。在她脑门上一敲。“才说你长大了呢,怎地又说起这样不知上下的话来?这是一个姑娘家该说的么?什么娶娶嫁嫁,姑娘应该含蓄点才是!” 苏青揉着脑门傻笑。 一见苏峥就是喜欢那样贤惠淑德的女子,处处行事守着礼仪来的。不知道苏峥要是知道她很小的时候就把嫁娶放在嘴边了。会是个什么表情?沈家的长辈当初都还笑过她“博爱”来着。 苏青想到这里一笑,不知道沈修,蒙瑜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沈修是不是还那么容易脸红? 对了,还有穆放,也不知道现在恢复过来精气神儿了没。 这么一想到,苏青便同苏峥道:“哥哥,我在京中认识了个朋友,先前也到北境来了。我想去见见他,不知何如?” 苏峥挑眉道:“先前就到北境的?是去岁另一个状元郎?姓穆的那个?” 苏青点了点头。 苏峥看了看她,一脸的古怪神色,“妹妹,这不至于又是你的桃花吧?” 苏青嘴角抽了抽。 “哥!” 苏峥揉她的脑袋。“啧啧,得亏你现在不必说起谈婚论嫁的事情,不然还真棘手。原还说你现今没了不少在闺中的性子,还当你是成长起来了,现在看起来,倒是还小着。不然也不至于把持不住分寸。” 苏青的嘴角又抽了抽。 抬头,瞪。 ╭(╯^╰)╮ 苏峥哈哈大笑,道: “妹妹啊,哥哥可是很乐意见你做个妖孽的,能在同一时间桃花朵朵开也是一种能耐。不过哥哥知道你是个心思不大的姑娘,一生一世一双人也就罢了。你现今还小着,就是再怎么招惹都能因着一句还未长大摆明,何况还有苏家。不过日后却未必见得,到时候可就够你愁的了。” 苏青瘪了瘪嘴,“哥,你这话也忒看不起人了,要是我就想当一个妖孽呢?” 苏峥笑,“想听真话假话?” 苏青瞪,哼哼,“当然真话,假话有什么趣味?” 苏峥摸着下巴,笑得很奸诈,“真话啊,要说真话,哥哥觉着这些都不是好招惹的角色,你没那能耐。” 苏青忍不住跺了跺脚,表示强烈不满! !!!!! “假话呢?” 不甘心,又问。 苏峥笑意不变,“假话啊,那我妹妹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啊,能够坐拥后宫三千的。真的真的。” 还特别有诚意的把苏青给瞅着。 苏青嘴角抽的更厉害了。 这假话还没真话好听呢,说得也忒假了。 哼哼。 苏峥揉了揉她脑袋,“好了好了,反正你还小着呢,你要喜欢,尽管去招惹,有哥哥呢,哥哥帮你摆平。你不是要去找穆家公子么,现下就去罢,仔细等会天晚了。” 苏青不情不愿的点头,“知——道——啦——” 声音拖得老长。 苏峥就笑得更厉害了。 苏青见了,心里面更腹诽了,怎么她就没个这么好玩的哥哥呢,真是,怎么就不是亲哥哥啊。 不过也就随性想想,苏峥这性子,什么都说,这要真是她亲哥,她一定觉得不靠谱。 真是,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居然能长出这么奇葩的哥哥的来啊,也得亏她从小不是看《女戒》、《女训》长大的,不然有些言语对她来说还真是惊人了些。 苏青很熟离边这地界儿,闭着眼睛都有着自信能找到穆府,何况钱庄本来也在繁华地带,所以走过两条巷子,到稍微深些的地方,也就能看见穆府的匾额了。 不过她先看见的是穆府旁边的薛府。 那本来是她的家,现今却成了薛凯的。 她的眼睛眯了眯。 然后,她抚平衣裳细微的褶皱,缓步向穆府走了过去,步伐平稳。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有一日,不该他们得的,苏青定会让他们还回来。 第二十七章 归来(下) 苏青到的时候,穆放正同沈修蒙瑜二人说着事情,见家人在外面吞吞吐吐不知进退,挑着眉头问道:“有什么事?” 家人快步走进来,立在入门处不远行了礼,道:“门外有位姓苏的姑娘说是公子的旧识……” 穆放一怔。 沈修同蒙瑜对视了一眼,笑道:“既是梧州还有事情,我们二人便先行离去了罢。到底还有许久时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的,来日方长嘛。” 双眼笑眯眯的。 穆放颔首道:“真是对不住你二位,咱们另日再约时间罢。” 站起身来要相送。 沈修拱手道:“梧州不必客气,都是熟惯了的,也不至于就在这宅子里就寻不着道路了,止步罢,我二人出去便可。” 穆放同是一拱手,当真不再送了。 家人却早已飞奔出去迎人了。 苏青随着家人往内走,走到抄手游廊的位置,正见着蒙瑜并着沈修一块儿走出来,便在原地止了步,同着他二人行了个礼。沈修反应的快些,倒是蒙瑜,挠了挠头才反应过来,同她抱了拳。 苏青见了蒙瑜傻乎乎不知反应的模样,没忍住,微微低了脑袋,笑了下。 直到苏青并着那家人走得远了,蒙瑜才在沈修眼睛前将手一晃,“竹辞,你发什么愣呢?” 沈修回过神来,皱了眉头,“璟瑜,你觉不觉着,刚过去那姑娘笑起来的神态跟暮归有几分相似?” “啊?”蒙瑜完全没反应过来,只是吃惊的张大了嘴巴。 却见沈修皱着眉头继续道:“不,也有些不像,暮归的神情还要张杨点。从来是不肯低垂了脑袋浅笑的。只是总觉得很熟悉,究竟是哪儿呢?” 蒙瑜见老友这面上神色,叹了口气。“竹辞,你是太想念苏家那假小子了吧?刚那过去那姑娘通身气度内敛得很。虽说动作也是大气从容的,但到底少了暮归原来通身那种明丽气质。模样也没半分相像。稍微沾得上边的,就是那个‘苏’字,但整个大卫国,姓苏的又哪里少了?” 沈修闻言便摇头一笑,“是我魔怔了,暮归的尸体还是咱们一块敛了入土的。人死如灯灭,哪里会再出来一个一模一样的暮归?” 蒙瑜想勾着唇角笑一下,可是没笑出来。 深深的吐出一口气之后才缓过来,“话说这姑娘倒真是没有见过的。恐怕不是北境的人,难道是南边来的?京城?” 沈修听到这里顿了步子,“先前我听父亲说起,陛下派了乔大人门下的编修来北境,说就是去岁的那个女状元。她似乎就是姓苏的?” 蒙瑜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岂止!那姑娘——” 却见沈修神色严厉起来,他立马禁了声。 原来已经到了穆府门口。 等安安稳稳走出来了,蒙瑜才道:“竹辞,你是不爱去茶楼听评书的,冬月放榜出来后的那几个月这个女状元一直闹得沸沸扬扬的。本来当她是个男儿。还说她文章做得好,后头才知道这状元郎竟是个姑娘,后头还跟太子扯上了关系——” 沈修摁了摁眉心,寻了个空,打断了蒙瑜的话。 “她叫什么名字?” 蒙瑜的声音戛然而止。 突然安静下来,沈修倒是有些不习惯,挑着眉头看向蒙瑜。 “嗯?” 尾音微微翘起。 不明白蒙瑜怎么说一半就没说了。 蒙瑜抿了抿唇,支支吾吾的道:“那姑娘……那姑娘……姓苏,名青,表字……表字……暮归。” 沈修一下子就愣住了。 ——————————————————————————————————————— 家人将原本摆在穆放面前的两个茶盏收走,另外端了茶上来,恭恭敬敬放在了苏青面前,然后退了出去。 穆放抿了口茶,道:“原先还当你需要些日子才过来,哪里想到这样快?——路上见过竹辞璟瑜了?” 苏青点了头,“他们俩倒是没见什么变化,璟瑜还是那副傻乎乎,反应永远慢着的模样,竹辞还是温温润润的,不见北境的肃杀气,像个书生。” “这个书生,你却也是不可小觑的。我来的时候倒是先访了沈家的伯父,谈起来竹辞的时候他老人家倒是很自豪,说他们家族多年习兵法,现今有能耐大成的,也不过竹辞一人。” 苏青“咦”了一声,“现今竹辞敢往战场上跑了?” “去岁没什么大战,倒说竹辞跟着璟瑜一块儿出了漠北,也试了试身手,最初回来的时候倒也是形容憔悴,后面却也好了很多。” 苏青笑道:“真是看不出来。竹辞从来不喜欢战场的杀戮,所以身上才有那种书生气度,真不知以后这种气度会不会完全变了。” 皱着眉头想了想,道:“若是竹辞变成了蒙瑜那样,倒还是甘愿他做个文官。” 那样傻乎乎的,一点儿都不符合竹辞一贯的形象。 穆放哈哈大笑。 “从文入武者,多是大将之才。璟瑜是个猛将,杀起敌人来从来都是不管不顾的,若是遇上了小队的人马,背后又没什么依仗的,见了这气势就怕了。但北靖还有个卓力格图很厉害,所以不能一直用璟瑜这样的,还有有个智将。若竹辞真能够克服了内心里对杀人的恐惧和鲜血的畏惧,就是位绝佳的智将。” 苏青笑问,“你倒是把他们二人看的分明,那你呢?” 穆放放下茶盏,“薛凯畏惧父亲曾经的影响,不至于让我现今就带兵的。” 苏青挑了挑眉,“你这意思,倒像是北靖马上就要南下了似的。先前卓力格图去了西夷,现今回来了?” 穆放点了点头,“也就年节那会儿的事情,所以才会想着运筹些许。” 苏青笑道:“怪道你们三人这样和乐的坐在一处喝茶,原先的时候关系可没见这样好。” 不过随即她皱了眉头,凝眉想了想,道:“可是战后璟瑜竹辞拥兵南向——你是想废了薛凯?” 正面反对薛凯,等同于是直接扇了文皇帝一个耳光,谁能受的住这个?到时候就是薛凯倒了,代替他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穆放摇了摇头,笑,“你放心,我省得的,自有安排。” 苏青便不再问,只笑着点了头。 第二十八章 虚而不屈 两人又笑着谈论了会儿,说了些别后的光景。苏青见穆放神态尚好,便也放下心来,见着天色晏了,便道要先回。 “不吃过晚食再走么?” 苏青笑道:“原来同苏峥说好了,一起进晚食。到底答应了,总不至于要食言。” 穆放便应了声“好”。 又本说出来送她,却被苏青笑着阻了,“你我之间不必遵在这些礼仪上,原先在京的时候就见你身子不好,好好歇着才是要紧。” 话是如此,到底还是送着她出了门,见家人领着她走远了,才自回了屋子内坐下。 内房摆着一盘残棋,穆放在棋盘前默立良久,许久,才溢出一声叹息。 苏青先去了钱庄,找那里的伙计,打听清楚了位置,见他们径直忙着,便不再打扰,自找过去了。 离边此城布局倒是非常规整,依的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格局,是很古的一个布调。钱庄的伙计只这么一会儿工夫就能在西城找上一间二进的宅子,倒也是非常能耐了。 苏青缓步从街上游荡过去,看着离边的一草一木,心境被熨帖得很柔软。一步一步的慢慢踩过去,慢慢的整理好了思绪。 立在门口的时候,苏青已经收敛好了心情,看着里面指挥着短工收拾宅子的苏峥,笑着叫了声,“哥,我回来了。” 苏峥听见了,转了身过来,温雅的笑,“怎么一个人过来了?钱庄的伙计们都没说带个路?万一走丢了怎么办?” 苏青“噗嗤”一笑,“这街上人来人往的,难道我还会被人拐去了不成?何况离边又不大,问问也便找过来了。”见里面忙的热火朝天。便问,“拾戳得怎么样了?” “也快好了,这宅子荒废的时间倒也不长。打扫一番,装些东西进去。也就好了。——吃过饭了没?去外面寻个酒楼吃点?” “恩呢。” 苏峥便去吩咐了那里掌事的人,将大致事情交代清楚了,又觉自己风尘仆仆的,便换了身装,慢慢度步出来。因着天气到底转热了,手里头还摇了一把扇子。 苏青见了的时候就“噗嗤”一笑,好久没见这样的风流打扮。看着觉得很是有趣。 苏峥微挑了眉头见她,“怎了?这身打扮不对?” 苏青掩着嘴笑着摇头,“没呢没呢,哥哥穿什么都是顶好的。” 听着就没什么诚意。苏峥眼睛里面射刀子,瞪了她一眼。 苏峥身上有些在东南贵族家养成的习气,一路上瞧着的酒楼都觉得不满意,直到立在最大的酒楼面前了,才斟酌了一下。缓步度了进去。只是神色依旧不大好就是了。 苏青在后面抿着唇笑。她原来不大欢喜这样的娇养性儿,觉得凡事吹毛求疵的求个完美,到底不是个好事情。但约莫是现今见了许多,也便觉得人之性恶行善,也并非展现在这上头。只要有那份心思。别的,倒是都是可以宽容对待的。 说起来,这些日子,转变的最大的还是心性,心性变得柔和了许多,原先身上的棱角也被磨平了些,处事也不比原来张扬了。 约莫是盛京风水滋养的缘故。 想到这儿,苏青心里头突地有了几分警醒。暖风易消斗志,此所谓生于安乐者也。要是就在这样的温润风水里头泡得久了,不知原来的坚定心思还能不能收回来了。 苏青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 倒是当真的。原来才按着南苏青的身份醒过来的时候遇事都还警醒着,后来在京城,最初也是步步都是小心着的。但是后来姬越扮了黑衣人过来见她的时候,苏青竟然有了放心的心态。觉得再怎么样都不至于身死灯灭的。后来知道背后那人其实是姬篱,就更不觉得担心了。虽说中途倒也出了好些事情,但是归根到底,她没有最初的那种警醒了。 今次见了“薛府”二字,心中虽也有着报仇的念头,但那样的念头并没有她所想象的那样强烈,甚至她心中连一个可行的想法都没有。就是穆放都有了思绪,但是她却偏偏万事没有一点畏惧。 是觉得自己到底不会失败么?还是觉得不管怎么样薛凯太子顾女萝一群人最终到底会死?但是那并不是自己动的手,也并不是自己步步为营让他们进入陷阱,从此后再无翻身的机会啊。所有的那一切,都是别人做的,姬篱,穆放,甚至苏信廿三。 她本身身负着苏家灭门的惨淡,为什么现今却将这些全然的交了出去?不论是想复仇的情感还是曾经的坚定,亦或是为家人报仇的责任,都通通交了出去。 这还哪里是去岁的她? 这还哪里有一点原来的苏青的张扬的影子? 都被盛京的风水养得温润的,骨子应有的刚健却全然没了。 苏青面上的神色变得厉害,心绪放佛进了广袤沙漠里,带着砂砾的风铺天盖地卷过来,将身体心思都伤得没一点完全。 苏峥见了,却是皱了眉头,轻声问道:“妹妹,怎么了?” 苏青这才回过神来,深深的吐出一口气,面上的神色平缓下来,这才笑道:“哥哥,我没事,只是先前想到一些事情,险些入了魔障。” 苏峥挑了眉头,仔细看她面上的神色,见真无异样了,才笑道:“近几日又在看游仙的话本子?怎么连魔障这样的话也出来了?不过障由心生,若你有什么心结解不开,倒是可以同哥哥讲讲。” 苏青笑道:“哥哥你不必担心,只是这样一想,牵扯出来了许多事情,但实际上却也没个记处,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何况现今已经想的明白了,便不会再沉溺在里面了。哥哥你变放心罢。” 苏峥笑着点了头。 心里面却另外有了计较。 正好饭菜上来,苏青笑着招呼苏峥吃菜,笑着说了些菜名的典故,颇得意的言道是自太史令那儿见得的藏书,嘚瑟的听着苏峥的表扬。 面上言笑晏晏的,只是放在膝上,一直紧紧捏住的左手,泄露了她心中的不宁静。 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真是亏得她原先竟一点都没有看透。 不过,现今,应也为时不晚。 第二十九章 哑禅 苏青次日入官府,上了文书。到底已经到了北境的,该有的态度总得有,何况顾家肯定已经同薛凯打过招呼了,若是礼数不齐全些,还不知怎样呢? 去的时候薛凯倒是客气,迎着她坐了,模样笑盈盈的,“状元郎倒真是殷勤,分明昨日才到的,今日便来了。怎生不多歇息歇息?路途上怕是极劳累的。” 苏青抿了口茶,笑道:“薛大人实在太客气了,下官初到这里,礼数唯恐不周全。何况身负皇恩,哪里就能敷衍了事?” 薛凯抚掌大笑,道:“年轻人里倒是少见状元郎这样心境的,真真是个知事的。——不过皇恩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的,状元郎舟车劳顿,多歇歇,倒也没有坏处。”顿了顿,笑道:“何况状元郎同着亲人来,陪同着一道游游离边,熟悉熟悉,也是好的。在外行军,知己知彼,方百战百胜嘛。” 苏青见他坚持,只有笑道:“薛大人不必太客气,在下一个微末小官,原不值当大人若此。大人若是不弃,直唤表字便可。至于兄长,到底不是垂髫者,何需得时时看顾?——还是大人有什么为难处?” 薛凯道:“既如此,愚兄险唤一声暮归,暮归也自可以‘南浔’呼之。为难处倒也并无,既是暮归报国心意拳拳,愚兄不然不会再劝。不过离边此城虽是北极,但城内尚和平安好,暮归倒也不至于太担心。” 苏青点头称是。 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苏青才同他道了别走出来,同仆从走了出去。 薛凯话里的机锋倒也明显,开头就提点了她的行踪,表明他掌握了她来北境的一切事,先胁着她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后面又说起来让她晚些上任的话,倒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难道是想接着她分明到了离边却不任事要禀回给文皇帝?告她渎职之罪?但是文皇帝对外官明面上一向宽容,怎么会因着这事儿就予以计较? 最后到底把这话收回去了,但是偏偏到底了旁敲侧击了表了句她疑心太重的意思。但是就苏、顾两家那样的情景。薛凯当真觉得融融怡怡是可以的?这样透心思的一句话,听着反倒觉得疑心得很。 苏青想不明白,又想起来薛凯中间说的让她熟悉熟悉城中的话,不知道是正还是反。正着的话,薛凯倒真是一个不知行军的人。离边是北边极重要的城防,和挨着它东边北燕连成一线,阻止北靖南下。这还是当年穆涧苏晏收回了稍南的代朔,一路打着北靖打到了蒙锦山脉以北,才在这两地设了这样的城池。往南过去却是一往平川,半点险阻也没有的。真要是北靖都打到离边之内来了。破了城。那卫国亡国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还谈什么知己知彼来? 若是说的是反话。那也是在提醒她,他知道她对于离边有多熟悉,已经在怀疑她了?“知己知彼”那句则是影射他已然掌握了她许多事情了? 苏青屈指摁了摁眉心,倒是许久没想着这些话里话外的意思了。冷不丁的这样思索起来,倒还真是有些头疼。 她原本是要往家中走,过了巷子的时候左右没有见人,便转角蛰向了另一处。 昨日同穆放说起来的时候,穆放倒是说起来薛凯这些时日明里暗里吃了好些亏,疑心是姬篱的人做的,但是因着没有见到人,所以到底不敢肯定。 话是如此,但说起这事件的时候倒也给她指了处地方。说是疑心那里就是他们待着的地方。苏青当时只是笑,没有多说什么,心里却把那地方记了个牢靠。 那地方和钱庄伙计选的宅子倒是相去不远,转了巷子走上一小截儿路也就是了。苏青现今倒反应过来,哪里是钱庄的伙计能耐。恐怕那宅子早就有人定下来了,不过是他们来了才派上用场。 又是这般暗里的手段,她还当她同着苏峥一道,多少能摆脱些,哪里知道又是这样?又想起来,真说要摆脱掉这些事情,谈何容易! 但苏青面上的神色还是恬淡,没有大怒的表情。立在穆放说的那处地方门前,拉着门环扣了三下。 来应门的是苏信,见只有苏青一个人,愣了一下,随即垂手礼道:“姑娘里面请。” 倒是半句话不想问路上发生的事情。 也不知是不是原先在苏青身边的那段日子总算让苏青明白了什么是该当说的,什么是不该当说的。 不过她今日也不是来狐假虎威的,见苏信在门口张望仔细了,阖了门入内,便随着他往内里的僻静角落行去。 苏青行走的时候在外望了望房间里的光景,见都是纤尘不染的,便知道这又是和她们所住的宅子用途一样的,抿了抿唇角。 狡兔三窟,不知道苏信早先来这里,都已经挖了多少个洞窟了。 苏信站在门口请苏青先进去,随即去取了沸水来,给苏青泡茶。 苏青笑道:“见你这光景,倒像是早先就知道我要来此处似的?” 苏青垂目,恭顺道:“姑娘说笑了,能到这宅子来的,都是极贵的客人,自然要样样准备齐全。就是不知道姑娘来此所为何事?” 苏青挑眉看他,这许久不见的,苏信神态倒是内敛了许多,便好奇问道:“你还遵着玉之的法子时常读书?近来读到哪里了?” 苏信嘴角抽抽,“姑娘,您这话说的,倒放佛是在夫子训话似的。” 苏青笑道:“到底也是我们几个引着你入的门,道一声夫子倒也不算错。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变化倒是真的大了,不过还是原先活泼些。——倒是廿三,现今反倒有了几分你原本的影子。” 苏信的嘴角又抽了一下。 无奈道:“姑娘,您这一遭就只为着说笑来的?” 苏青摇了摇头,笑道:“早先在薛凯那里受了气,若是不找些趣事来做,于身心十分不妙,”见了苏信面上的无语神色,反倒笑得更欢快了,“罢了罢了,瞧你这模样,原来可没这么开不得玩笑。”敛了神色,“——倒也有一桩正经事情,若是玉之到了北境,你就往我宅子投名帖来罢。你总归是知道我宅子在哪里的。” 似笑非笑的看着苏信。 苏信面上一囧,待听明白了苏青的话,微微一怔,挠了挠脑袋。弱弱问: “姑娘,您这……算气消了?” 模样呆呆,苏青一下子就乐了。 第三十章 破空 苏青第二日去府衙走了一遭,薛凯见面还是一副笑面神情,客客气气的样子。苏青问起来事务安排的时候,薛凯敲了敲脑门,拱手道:“暮归啊,先前陛下虽说发了文书过来,但并没有给你安排具体官职,说看着这里是否有趁手的给你做。边境地方,按理说职位怎么都是能够出来些个的,何况先前也才刚有了个千夫长的空缺。只是……” 苏青闻言皱了皱眉头。 就是文皇帝再怎么不问世事,也不至于连边境地方有哪些官位空缺也弄不明白的,怎么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把她派过来了?乔楚当初说是因着顾女萝她才过来的,就是顾家再怎么权势倾天,也不至于能让文皇帝这样应对,何况到底她当时还在乔楚的门下,乔楚能容得下这样的莫名? 苏青觉得这里面有很大的不对劲儿,先前还说好歹明白了些顾家的步子,现今却是又糊涂了。 见薛凯含笑打量着她,苏青收敛了神色,也不管先前的张皇是否被他看了去,面上只作了为难色。 “这……按理说薛大人既然有心,原本不该辞的。只是学生尚不知道千夫长是个什么职务,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恐怕……” 薛凯捻着胡须笑道:“不是先前就说好了,平素以”南浔“呼之么?暮归不必这样客气。至于千夫长,官虽不大,手底下却也有一千号人,怎么着也是个小将军。平素暮归领着他们去校场练练也就是了。” 苏青闻言在心里面冷笑,小将军?领军练练也就是了?薛凯真把她当小孩子哄呢?什么都来浑说! 不过她面上却还是维系着一副懵懂神色,“可是……学生并不通军务啊。” 薛凯摆摆手道:“这倒无妨,校场也有练兵的将军,好比蒙瑜沈修那几个,都是性子好的,暮归可以同他们多学学,然后再上任嘛。” 言语很亲切,说着说着还自顾自的笑了笑。 苏青也随之一笑。 心里越发摸不准薛凯是个什么意思了。 先前要来的时候。辛阙倒是跟她提过醒儿,说是薛凯虽是个不怎么通军务的,但是是个玩心思的高手。又说她原来在京城的时候,虽说时不时要同顾女萝他们过过招数,但是到底顾家的心思不在她这上头,先前是在太子河顾女萝的婚典上头,后来又转到苏家头上,也终究不过当她是个小罗罗,所以到底没有费心思去对付她。 但是薛凯在北境无聊着,要是这又听了顾女萝的话。特意跟她挑刺儿。那苏青的日子也就没那么好过了。让她掂量着小心点儿。该隐藏的就隐藏,该示弱的就示弱。等过些时日,薛凯觉得她不是个能扶得起来的,自然就不会在她身上大费心思了。 切切提醒她小不忍则乱大谋。让她遇事都先忍着。 反正薛凯在漠北也是待不长久的。 所以所说她对薛凯话里明显的错误都视而不见,还扮演个单纯闺阁人,但是心里面却打量着薛凯会打什么主意。 现今品着这意思,倒似乎是要让她和蒙瑜沈修去相交,蒙、沈两家现今的心思都不在他这里,薛凯还让她跟他们凑一块去,不怕她带着他们反了? 但她面上还是为难,“这……我与这两位将军并不熟识啊。” 薛凯豪爽的笑笑,“无碍无碍。他们现下的光景应在校场,我带你过去罢。” 苏青迟疑着点了头,“……是。” 薛凯倒像是没看到她的迟疑,当先走了出去,伴着爽朗的笑声。“哈哈,暮归,快跟来。我带你去见识见识真正的漠北男儿。” 苏青抿了抿唇,跟着走了出去。 其实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校场的位置,仅仅是想到,耳边就能响起来校场众人同练的哼哈声音。声音洪亮,每每都能传的很远。 她在后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绪,努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倒是薛凯听见了,转过头来问苏青,“暮归,怎么了?” 苏青笑道:“无碍,就是有些紧张。” 薛凯笑:“倒真是个江南姑娘,你放心,见了你就不紧张了。这里的男儿都很豪爽,胸中自有一番豪气。” 苏青微笑,“是。” 校场越发近了。 蒙瑜看着一脸欢快样子走过来的薛凯,用手肘碰了碰沈修,“竹辞,我没看错吧?薛老虎也会笑得这么灿烂?还来校场?” 沈修道:“他后面跟着的不是之前我们见得那姑娘么?看来她还真是你说那个状元郎。八成就是因为她了。” 蒙瑜嗤笑一声,“一脸谄媚样,看着就恶心。”说着往这边张望了一下,“这姑娘看着没那日的气度,一步一步都是莲花印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真当这是江南好风水?” 沈修皱了皱眉头,“璟瑜,你说话不要不管不顾的。明明眼见着他们过来了!” 蒙瑜冷笑,“老子就是看不起南边的人!好山好水的养着,还老在内里动心思!一通儿的弯弯绕!” 沈修冷喝:“璟瑜!注意些!” 蒙瑜“哼”了一声,转了身就走,当没看见他们两个,招呼了自己手下的将士,继续练兵。 薛凯他们越发近了。 沈修回过头看了看蒙瑜,无话可劝,又见着前面不好直接避开,只好迎上去,笑道:“薛大人今日怎么来这里了?” 薛凯笑道:“来来来,沈小将军,我来介绍下,这是京里来的苏大人,去岁的状元郎,奉了旨意到我们这里来的。” 苏青沈修互相见了礼。 薛凯又笑道:“先前那个姓乌的千夫长不是不中用,在北边打仗的时候被乱箭射死了么?正好有个空缺,刚好可以让状元郎来担了。不过状元郎先前到底没接触过这些,所以我就估摸着,你和蒙小将军能不能带带她?到底是个姑娘家,在北境又举目无亲的。” 沈修皱了眉头,目光在苏青面上扫了一扫。 苏青垂头,对他的打量目光只是视而不见。 随即,沈修摆上了笑脸,笑道:“既是……” 话刚刚挑了个头,没想到就已经突地被打断了。 “乌淮战死沙场,是了不起的英雄!不是你所谓的不顶用!何况区区一个书生,凭什么要拿走一千兵马去白白送死!先接下我十招再说!” 苏青惊诧的抬起头,正见蒙瑜挑了长枪朝着她刺了过来。 第三十一章 缓兵 蒙瑜动作很快,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出了手。 苏青抬起头来的时候就看见长枪破空而来,带着声响,转瞬就到了面前。 苏青的右手动了动。 但是还没有抬起,却已经收回。 她的双脚凌乱的往后倒退了几步,正踩在后面裙裾上,一下子就摔了下去。 长枪擦着她的发际穿了过去。 蒙瑜首发刺空,很是不可置信,皱着眉头看向苏青,随即转了方向,再次往苏青这边刺了过来。 苏青就地一滚。 那边沈修却已经反应过来,从侧边出手,抓住蒙瑜的长枪,却还是被蒙瑜刺过来的冲力带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堪堪站定,沈修立马喝道:“璟瑜!” 苏青没有想到蒙瑜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也没有想到蒙瑜会那么用力的朝她刺过来,力道竟然连沈修都才堪堪挡住。 她微微皱了眉头,看向那边神色焦急,却没有走过来的薛凯。 眼睛里面冷光闪了闪。 蒙瑜的怒气显然还没有消,在那边咆哮: “竹辞你让开!乌夷的兵都是他一天天练起来的,谁敢动!谁动了就得死!” “璟瑜你冷静点,乌夷都已经死了!” “你tmd让我怎么冷静!” 蒙瑜吼完了这一句沉默了好久,最后才一字一句地道: “他是我一步一步带出来的啊。” 苏青一怔。 她记得乌夷。 乌夷本来是个乞儿。 他们有日一块出城去玩,路上逢上落雨,就胡乱的跑进了一个破败的庙宇。那里面有个已经被人打得半死不活的乞儿。 蒙瑜是个说话做事很冲动,不经脑子的人,但是身上却有一种豪气。看见这个乞儿这么可怜,就起了怜悯之心,拿药给他擦。等雨停了,他们要回去的时候,蒙瑜就把那个小乞儿也带了回去。 此后蒙瑜身边就多了一个小尾巴。 那人就是乌夷。 苏青京城在蒙瑜身后看见乌夷。但是乌夷很闷,问他十句都很难有一句答得出来。只有蒙瑜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会有反应,就算不一定会说话,也至少会点头摇头。 有次苏青他们几个轮番问乌夷,结果什么都问不出来。他们就让蒙瑜去问。蒙瑜平素都不怎么会拒绝他们几个。但是那次却皱了眉头: “乌夷自己的事情,他想说自然会说的,干嘛非逼着人说。” 他们几个对视一眼。吐吐舌头,都不再逗乌夷了。 就是那个时候,就都知道了乌夷在蒙瑜心里面有多重要。 苏青跟乌夷不熟,但是也知道他是员猛将,苏晏曾经有好几次跟她提起来过,说这个乌夷是一个坚韧性子的人,对别人严苛,对自己更严苛。每日训练都非常拼命。 也不知道是不是原来是个乞儿,还经常被别人打的缘故。 乾元四十八年秋天的时候。乌夷随军出征,跟北靖海青乍部落碰上,斩敌五十六人,被苏晏提为百夫长。 没想到区区一年就升了千夫长。 更没想到,他已经死了。 蒙瑜和乌夷有十年的交情,一直把他当弟弟看。也难怪听到薛凯的话反应那么大。 但是,苏青的目光望向薛凯那边,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这件事情呢? 薛凯面上的神色还是很着急,看见她瞟过来的目光就更焦急了,一个劲儿的给她打眼色。好像是想让她逃开的意思。 苏青低了头。 如果是别的人来,见了这阵仗,十有*都是想要赶紧逃离这里的。 但是苏青不会, 不是因为她有多胆大。她功夫当然足够抵挡蒙瑜一些时候,但是要怎么解释她一个南方闺阁女子会武功的事情?所以她不能用武功。就跟常人没有差别。 是因为她知道蒙瑜的性子,一贯是欣赏敢直面困难的,就算面对的结果不定好,他也觉得比逃避好。所以他最痛恨逃兵,对逃兵处置很严。所以他手底下没有一个敢逃跑的。 苏青在沈修身后站起了身。 她安静拂去了衣服上沾上的尘土。 动作轻缓,面色平静。 蒙瑜正对着她,微微一怔。 心道:难怪穆梧州会对这姑娘青眼相待,这样清淡的举动,当真与他们认识的苏暮归,好像。 难道同名同姓同表字的,就算是天南地北的长大,也会这样相像么? 蒙瑜突然不骂了,沈修却是一愣,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来,正看见苏青一步一步的朝他们走过来。 像,真像。 沈修想,原来蒙瑜先前说错了,这才应该算是步步生莲,一步一步安稳清淡的走过来,放佛天下皆运于掌。 当然,这只是沈修和蒙瑜的感觉,对苏青来说,她只是走了过去而已。 在想到蒙瑜性子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原来的她也是从来不喜欢逃兵的,觉得没有勇气直面惨淡的人很没骨气,打心底里看不起这样的。但是想起来她原来的那段日子,不就是做了很长时间的逃兵么? 就那么一刹那,她的心突然被什么撞击了一下,然后内心突然有了积极的力量,有了坚强的理由。 这样豁然开朗的心境,让她的眸子不由自主的放光。却不知道,这在蒙瑜和沈修看来,反倒更像他们原先见得那个苏青了。 她一步步走到了蒙瑜面前。 “蒙小将军,我接你十招。” 蒙瑜一怔。 沈修也是一愣。 蒙瑜这会儿已经清醒过来了,想明白了这里面真正应该被责难的应该是薛凯,而不是面前这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先前那阵疯子似的举动也让他觉得很惭愧,连耳根都泛了红。 他挠了挠头,“你……你确定?” 这姑娘先前能躲她两招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她现在居然还要自己上门? “恩。”苏青点了头。她双手平握身前,微笑道:“给我一个月,我在你手下过十招。” 蒙瑜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好!” 声音震耳。 沈修也看明白了,也在旁边微笑开来。 一个月的缓兵之计,既不落蒙瑜的面子,也让自己有处容身。 这姑娘,倒是有点小聪明。 只他们身后的薛凯,面色沉了沉。 随即却又笑了。 第三十二章 关关雎鸠 漠北的军士常年无聊得慌,一听说有个柔弱小姑娘要来军营掌军,还在蒙瑜手底下过了好几招,就一个个的想过来凑热闹,图个新鲜。 苏青一直客客气气的笑,模样还是很闺阁,心里面却在骂:怎么以前都没觉得这些人这么爱凑热闹呢,唧唧哇哇说了这么多都不嫌腻得慌?何况他们说话也没个顾忌,荤素不忌的,听得苏青嘴角直抽抽。 好容易应酬完了,又跟薛凯笑脸儿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终于算完。 走之前又跟蒙瑜沈修招了招手,告别。 出来的时候可算松了一口气。 虽说漠北民风淳朴,为人个个都很热情,但是过头了,还真是让人吃不消啊。 o(╯□╰)o 回去的时候没见苏峥出来张望,只看见苏信在檐子那边立着,垂着脑袋,把面容挡得严严实实。要不是苏青和他也算相熟了,还不定认得出来。 苏青走上前去,“苏信?你跟这儿干嘛呢?” 苏青垂手,先躬了一下,抬起头来笑道:“姑娘早先不是说公子来了就让禀的?今日公子刚到,属下也就径直过来了。” 苏青愣了一下。 想是想明白了,真要把薛凯夺走的抢回来,肯定得有姬篱的助力。但是原来闹得不明不白的,苏青还真不知道用个什么心态去面对姬篱。 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苏信这样笑脸相迎的。苏青也不好意思冷面对他。 抿了抿唇,笑道:“好,我知道了。哥哥去了么?” 苏信点头,道:“先前公子就邀苏家公子过去了,让属下在这儿等着姑娘回来。” 苏青就点了头,犹疑了一下,想着苏峥好歹也在那里,不至太尴尬。便道:“行,我去换身 苏信早先就看见了苏青衣服上灰扑扑的样子,不过没好意思讲,听她现今说出来了,便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侧身站到了一边。 换衣的时间倒是比苏信预计得要短些,本说估摸着苏青要犹豫一些时间。所以眼角瞥见有人过来的时候很是惊诧了一下,抬头望过去,华丽丽愣了。 自打他见着苏青。苏青就是一副清淡打扮,平素穿的都是素色,常常深衣广袖的。远远瞅着就没个姑娘样。后来穿了朝服,随时又在太史令那里待着,言谈间就像有个书生样子了。 偏偏今日出来着了一身湘色刻丝蝶纹广绫流仙裙,上身是藕色镂金并蒂莲彩晕锦春衫,也是清清爽爽没什么牵绊的样子,但到底比原来多了几份女儿柔态。 苏青只瞥了一眼就垂下脑袋。不敢再多看,只估摸着苏青走进了才伸手一“请”,垂手跟在她后面往那边宅子一步步挪了过去。 那边门还是扣着,不过廿三耳朵挺机灵,远远听见有两个脚步声过来。就拉开了门。笑道:“姑娘可算来了,公子并着苏家公子都问了好几次了。说姑娘怎么还不到。” 苏青也跟着笑了一下。 心里却在想,今儿这是怎么了,都是笑脸迎人的,她原本有些尴尬情绪,现今竟也不见了。 廿三伸手迎她到垂花门就不走了,跟她指了指,退回来跟苏信一道守门。 笑:“我今日才知道姑娘身上也有些女儿家姿态的,就是平素被那些衣着给掩了,竟半分都瞧不出来。” 苏信斜睨了一眼,“轻声些,仔细公子听见了,扒了你的皮。” 廿三“嘿嘿”傻笑。 姬篱和苏峥都在书房,开了窗子在那边下棋。苏峥抬头来瞅见苏青过来,老远就笑道:“妹妹,你可算肯讲这衣裳传出来了!”站起身来迎她,“老早就给你买了,一直都不肯穿,今日真是可算换上了!”走到她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摸着下巴笑道:“真是好看,不愧是我妹妹,不愧是本公子亲自选的衣裳。以后也该多穿穿这样的衣服,成日素色的,成什么样子?就这样才有个姑娘家的样子嘛。” 苏青挽了他的手,笑道:“是,是,哥哥你说什么都对!” 苏峥老是不把她当女孩子,其实她哪里不像了? 不过没敢说出来,怕又惹出苏峥老大一通话来。 挽着苏铮的手走进去,正见姬篱在座上喝茶,唇角勾着,眸子里波光粼粼。 苏青微微一笑。 其实姬篱的眼睛还是好看,虽说后来觉得他的心思也很深,觉得那眼睛里面已经没有了最开始她以为的那样的纯粹,但是不得不肯定的是,他的眼睛还是很漂亮,里面永远闪闪亮亮,像盈满了星光。 人的心态当真神奇,开心的时候见着什么都是好的,不开心的时候却见着什么都觉得是不好的。少了先前的那份尴尬,心境到底平和些,中正些。 姬篱搁个茶盅,笑道:“确实很好看。” 苏青的嘴角抽了抽。 这话……怎么现今听着这么别捏来着? 苏峥自然见到了,笑道:“妹妹,你日后还当真应该多穿些这样的衣服好,哪里有女孩子整日做男孩子打扮的?原来你也不是这样德行啊?” 苏青垂着脑袋,有去无力的回答:“知道——了,知道——了,哥你怎么那么唠叨。” 苏峥嘴巴一憋,右手执了扇子就往她额头上一敲! 苏青瞪! 看他们闹得欢腾,姬篱微微一笑。 随即问道:“听闻你今日在军中很是出风头,是怎么了?” 苏青立马愁眉苦脸,“这才多大会儿的工夫?怎么连你们也知道了?真真是坏事传千里,连个隔墙都没有的。” 姬篱问道:“是怎么一回事?” 苏青坐下,抿了口茶,正了颜色,把这事儿前后捋顺了说了一次。 见他们二人面上都现了沈思神色,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倒是姬篱眼睛精明些,看着了,问:“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苏青愣了一下,明显没想到,却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道:“我来时倒是想了一些,但是并不通。” 姬篱又转了头,问苏峥,“昱旷,你以为呢?” 苏峥皱了皱眉头,“我于北地之事并不了解,并不敢妄断。只是,我记得——乌夷手下的将士,似乎是苏晏当时亲自交过去的。” 苏青微微一怔。 正遇见姬篱似笑非笑的目光打了过来,瞬间就明白了。 第三十三章 曲终人不见 早先还在乾元四十五年的时候,苏青就听着苏晏的意思,说想练一支兵出来,处编制之外,搁北边去放养。还笑着问了他们几个觉得谁合适,林林总总都提了几个人名出来,但是后来也没见苏晏怎么去找人交接这个,还以为到底没成呢。 原来是被乌夷弄去了。 不过这事儿苏晏真是藏着严实,连她都不知道。也不晓得穆放沈修蒙瑜他们几个心里有数没。 苏青在心里捋了捋思路,道:“看来乌夷把这些人练得挺不错。不过薛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了?乌夷还死了?他今儿整这么一出来是——他还没有收编乌夷手下哪些人?” “恩。”姬篱轻吹着茶水面上的沫儿,“你可不正撞在刀刃上了么。” 苏青抽了抽嘴角。 “不过穆老将军(穆涧)这才去了多久的光景?沈、蒙两家还在这里坐镇,何况梧州也很快就赶回来了,怎么就把这事儿给透出去了?离边内里虽说算不上固若金汤,但是有这三家在这里,怎么都不至于能让乌夷的事情透出来啊?传出去了还当是私自养兵,犯了大忌啊。” 姬篱摇了摇头,“虽说原来苏信就来了这边了,但是到今也没查出来什么消息。离边这边稍微有点地位的家族都安排了人去,都不见动静。” 苏青挑了眉头。 总不至于是顾家的爪牙。要是顾家有这份能耐,那离边这么些年。苏晏和穆涧的心思就全白费了。 一语说得姬篱也默然,面色沉了下来。 倒是苏峥在旁边一笑,“妹妹,你来前倒是做了不少功夫,先前同闺中好友同玩的时候连她们家大人的官位都弄不清楚的,现今倒是能够侃侃而谈了。真真是让哥哥刮目相看了。” 苏青的嘴角又抽了抽。 “哥!” 苏峥折扇一扣,笑道:“怎么了?完完备备的一番话,也不见损你的。怎地还瞪我来?不过女孩子想那么多政事做什么?也不觉得费脑子的?既是外头安稳,肯定就是祸起萧墙了,这事儿自然得做得隐蔽,所以知道得人也必不多,从苏晏最亲近的人查起不就是了?——他身边可有什么亲近的仆人侍卫的?” 苏青下意识就摇了摇头,苏晏才不喜欢身边老有人跟着呢。他从前就是个放纵性子,爱喜在京中四处去游荡的,苏蔺给他安排的侍卫都要被他打回去,坚决不让跟。 苏峥拿扇子敲了一下苏青脑袋。笑,“你又知道了?摇什么头呢!” 苏青又抽了抽嘴角。 这个苏峥! 管得也忒细致了吧! 真把她当小姑娘了呢! 姬篱将茶盏方向,同苏峥笑道:“你不要老敲暮归的脑袋。本来就不聪明了。反应再慢些怎么了得?” 苏青连无语的表情都没有了,斜睨了一眼过去,伸了根手指出来敲桌子: “说正事儿呢说正事儿呢!怎么就都往我身上牵扯!都忘了正经事情了???” 苏峥揉了揉她的脑袋,算是给她顺毛,问姬篱道:“苏晏身边真没个他亲近的人?” 姬篱笑道:“这个说起来,你还当真不比暮归!去岁苏晏整家的事情你难道不知道?就算是有。也并着一块去了黄泉了,哪里还能现在出来撒野?” 苏峥凝眉,“也不见得,若是真有人决意卖主,拿这一茬换了性命。现今畏惧薛凯,再招出一件事情来。也并非不可能。” 连苏青都听不下去了,“哥!苏晏身边有些亲近的全都做了将军了,他身边一个侍卫都没有!他手底下的那些杂牌将军都是原来随着他来的家中的老人,就连沈、蒙也都和他有点渊源,但是都已经不是初始的身份了!” 翻白眼,“哥你咋这么笨呢!” 苏峥面上颜色不变,左手却悄悄伸了出来,拿指头在她左边脑袋上一戳。 苏青面上一下就焉了。 姬篱端了茶盏,遮住唇角,不厚道的笑了笑。 眼见着苏青眼神睨过来,他放下茶盏,笑道:“这话确是暮归说的正些。苏晏身边稍有些能耐的侍卫都成了将军,打仗也都是不赖的。” “就算都是他手底下出去的,总也有个亲疏远近的差别啊。最亲近的将军是谁?” “哥!苏晏最亲近的人肯定是穆涧啊,他们俩一起北距北靖这么长时间了,骨子里亲着呢。” “那为什么不从穆家着手?” 苏青以手扶额,“哥哥,你是来漠北之前什么都没问过么?穆涧和苏晏有很多年的交情了,而且一道出去打仗的时候也是生死过命的交情,再怎么样,穆涧也不会再苏晏背后捅刀子的。” 苏峥皱着眉头,“但是穆涧难道不可疑?原先说苏晏被下罪的时候也是,搜出来的那些东西公印私印都有,除了最亲近的人,谁能够轻易就拿到这些东西,还轻而易举就往上戳的?何况你们先前也说现今怎么都找不到把柄了,可不是,人死了,自然什么把柄都没了。” 说的苏青一震。 “不会。”她缓慢却坚定的摇头,“穆老将军毕竟是陛下派过来的,何况原本在京,也是一个显赫家族,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沦为顾家的爪牙。” 苏峥反问:“论到顾池时候呢?” 苏青哑然。 她想到了那本册子。 但是她心里仍是坚定不肯相信。 姬篱却插了话进来,“印章并非亲近之人才能得,要是有拓印的高手,凭借着图样,也是能够做出来的,再往文书上一戳,要多少有多少,为什么非要苏晏的印?至于穆涧,原本卓力格图回来就意味着挥兵南向,他这个节骨眼儿上过世,自然也是存了不助薛凯的心思。没有穆涧来左右牵制,众将就乱了,还打什么仗?” 苏峥挑眉道:“玉之,听你这样的意思,倒是薛凯像是假死了?” 姬篱摇头道,“真死假死我说不准,但是穆涧死得蹊跷是必然的。这里面少不了薛凯的龌龊。” 苏峥迟疑着点了头。 姬篱往苏青那边望过去,却见她面上神色变得厉害,眉头皱得更紧了。 但是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ps: 弱弱爬上了抱歉……本来说好两天一更的……但是前两天补论文……就没写成……~~~~(>_<)~~~~ 先放一章上来,等会再补一章,算今天的。 鞠躬,谢谢大家o(n_n)o 第三十四章 时雨蒙蒙 因着蒙瑜原先说了,非得在他手底下过了招才肯让路让苏青接管乌夷的兵。苏青又跟他约好了是一个月之后,所以也就意味着苏青还不能去府衙上任职。 所以……苏青华丽丽的觉得……她又闲下来了……。 o(╯□╰)o 偏偏这两天下雨,不剧烈,就是整个天空总是阴着,看着人心里不大爽利。 这日苏青起来又见着淅淅沥沥的下雨,清晨的好心情一下子就没了,书也不想看了,让知归进来帮她打整了打整,准备出去逛逛。 知归比姬篱还要后来一些,不过也就几日光景的事情,过来漠北就直接到了苏青这里来。 苏青没什么感觉,倒是苏峥很开心,说好歹苏青身边有个像样的丫鬟伺候着了,再跟着她这样处下去,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个姑娘家了。 o(╯□╰)o 对此,苏青只能表示很无奈。 知归在外面听了苏青的唤声,推门进来,笑道:“姑娘今日起早了,天还晏着,再睡些时辰也不碍的。” 苏青笑道:“感情你看时辰还依着天色来?下雨时候离边都是这样的天色,看着半分不像夏天的。也还好不是要去府衙的时光,不然误了时辰,看我不罚你。” 斜眼睨她。 知归捂着嘴笑道:“姑娘现今神色倒是活泛了些,看着越发有姑娘的样子了。不必从前冷峭得很。” 苏青拿眼刀子剜她,“你这丫头,怎地说话越来越像哥哥了?我就那么不像个姑娘家?” 知归笑道:“现今像了。” 苏青只能表示无言。 闻说苏青要出去,知归笑问:“姑娘是要往公子那里去?准备换身什么衣服?” “取平素穿的就是了,不必非拿哥哥买的那些衣服来,太牵扯。何况我往穆将军那里去,不比就近的。” 知归笑着应了一声,“是。” 知归早出去些。吩咐廿三准备马车。 苏青出门的时候想了想,还是去了苏峥那边同苏峥说了一声出门的事情,让他不要担心。 惜乎苏峥不在,苏青就让知归待苏峥回来的时候同他道一声。 知归很错愕,“姑娘一个人去穆将军府上?” 苏青笑道:“离边也就这么大,你还怕我走丢了不成?不必担心。” 知归便应了一声,“是。” 穆放府上,本来说远也不算远,苏青本说不必一定要马车来的。偏偏知归放心不下,说下着雨,这两日天气又凉。非得让她安安稳稳的坐在马车里面才安心。苏青拗不过她。只好无奈答应。 马车里确实暖和些,知归细心,还拿了炉子燃了一炉香。苏青见了就忍不住笑,说像是盛京冬天时候的光景,惜乎是没有雪沫子落下来。 知归呵着气跺着脚道:“得亏姑娘这样颜色不惊的,这会儿的光景跟盛京秋来真的有一番比较了。才出来多大会儿工夫,身上都觉得冻僵了。” 苏青笑,“你回去加件衣服吧,北境落雨时候确实冷,多加些衣服总不至于错的。” “怎地姑娘身子骨这样好。真真是让人看着眼热。” 苏青只是浅笑不语。 穆府没多大会儿就到了,廿三停稳马车。要扶着苏青下来,苏青摆了摆手,也不等他们安放小凳子,径直就跳了下来,笑道: “所谓入乡随俗,既是到了北境,学些豪爽气也是极好的。” 却不防偏偏穆放正送了沈修蒙瑜出来,这番话正被他们听到。苏青就听蒙瑜笑道:“你这姑娘性子倒是好,说话也对我胃口。” 苏青笑着回过头去,笑道:“好极好极,你性子也对我胃口。既是如此,比斗索性就免了罢。” 蒙瑜大笑,“哈哈,那可不成,我们当着那么多将士的面说了这事儿,怎么能说反悔就反悔?还是你没这个胆子了?” “这有什么不敢?” 苏青点着脑袋想了想,“不过就是比斗也分个文武,论武斗我肯定比不过你,不妨换成文斗如何?” 蒙瑜皱眉头,“文斗是什么?武斗又是什么?可不要说是什么舞文弄墨的事情,我做不来。” 苏青笑道:“自然不会为难你。若是武斗呢,就是两个人在台子上面不分轻重的打斗,你捉我胳膊我绊你腿儿的,有什么意思?不妨选个大家都信服的事物出来,各凭本事。” “哦?怎么讲?”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你既说你别的不在行,不妨就比射箭吧?在校场立两个靶子,各射十支,正合了你的十招之数,然后看谁中靶心的箭支多,如何?” 蒙瑜一笑。 这样文斗的法子,倒真像读书人想出来的事情,麻烦,比来比去还又不见真章的。 不过人是小姑娘,又是没有练过武功的,让让倒也没有什么关系。何况要真的在打斗之中出了什么事情,不也违反他平素做事不对妇孺动手的原则? 再有一条,再怎么这姑娘也是才来北境的状元郎,不能两方闹得太难看了,不然回去老头子肯定也要揍他。 不过这姑娘挺聪明的嘛,知道怎么保护自己,还挺胆大。 跟暮归一个样。 就是没暮归那么无赖。 难怪穆梧州会对她青眼相待。 蒙瑜咧嘴一笑,“好!我们就这么比。不过输赢规则得我来定。” 苏青点了点头,“你说。” “我从十三岁开始就已经箭无虚发了,发发都可正中靶心。本来应该只立一个靶子,都往上面射箭,看谁的箭能在上面坚持到最后的。不过念在你是个小姑娘,我就不为难你了。若是你能够在你的那个靶子上中靶心十次,咱们就算平手,不足十次,就算你输了。但若是你能射出一支箭,在我靶心上撑到最后,就算你赢。怎么样?” “赢了有什么彩头?” 蒙瑜笑,“那我就把乌夷的以前兵马给你。” “好啊。” “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必须赢了才行,平手也是不可的。” 苏青郑重点头,“一言为定?” 蒙瑜咧嘴,“行啊。” 定了这事儿,蒙瑜和沈修便同苏青拱了拱手,自去了。 穆放方才迎了上来,笑道:“倒是越来越机灵了。” 苏青挠挠头,傻笑。 ps: 二更。 第三十五章 匠心 穆放迎了她进去,想着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比武事情,笑道:“看来你已经有了打算。” 先前同蒙瑜约好的那一茬,其实已经给蒙瑜下了套。 苏青笑道:“不过是点机巧的心思罢了,拿不上台面来。何况璟瑜要真的半点不肯让,也不会答应我那荒唐要求。” “只是他轻敌了罢了。” 穆放给她满上茶,“看来此事你已成竹在胸,想必也知道了乌夷所带兵马的重要,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 苏青闻言看向他,“此后自然要部署废了薛凯的事情,但这事儿毕竟不是我一人在做,所以我想先问问呢,你的想法是什么?” 她说完抿了一口茶。 沈、蒙两家明里暗里所掌控的,大概是北境一半的兵力,再加上穆家的影响力,又多了些。但北境毕竟不是铁板一块,内里还有一些是投在薛凯门下的,否则天高皇帝远的,真要有胆大的将薛凯弄死了,来一个秘不发丧,其实也并无不可。 两方部署,最怕的就是中间有所冲突,否则被薛凯找到机会逃窜掉,就是功亏一篑。何况这种事情,一击不中,必然有所暴露,往后再行动,就更得小心了。 苏青倒是思索了一些,但想不出来是什么法子能让沈、修二家公开反了薛凯而不受制的,所以她今次才会上门,寻穆放问个仔细。 穆放面上神色有些微僵硬,他手握成拳,放在唇边微微一咳,见苏青的眼光打过来,方才笑道:“昨夜间风大,受了凉,把先前的病根儿引出来了。——不过不碍事,你先说说你的想法罢。” 苏青闻言却皱了眉,拉过他的手来切脉。仔仔细细的分辨了一会儿,又换了左手,照样切下去,眉头却一直没有伸展开。 好一会儿。方才收回手来,道:“寸关尺三部脉皆无力,轻按不得,是沉脉虚脉相交之状,脉沉有力,是为沉脉里实,应为邪郁于里,气血阻滞阳气不畅,虚症则气血两虚。——难怪望楼不肯告诉我你的病症,你自幼习武。也知医理,怎么把身子糟蹋成了这幅样子?” 穆放笑道:“去岁开春就这样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都熬到现在了么?” 苏青闻言面色一沉,去岁初春正是太子动手的时节。他们全家都入了狱。抿抿唇,“太子也对你们动手了?” 穆放不答。 苏青心里面却已经肯定了这个猜测,心里面妖火一窜老高,噼里啪啦的就在五脏六腑里烧开了。 穆放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苏青平复了一会儿,面上神色冷冷的,见穆放一副温润的神情,便也收敛了神色。道:“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呢?沈修蒙瑜出兵后拥兵南向的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做?必然是不能公开反了的,文皇帝面上也不好看,但也不能让他这样蹦跶了,看着心里膈应。” 穆放低低一笑,“你与蒙瑜的比武定在下一个月,你能在多久之内把乌夷的人驯下来?” “至多一月。” 穆放摇摇头。“迟了。” “卓力格图回北靖已有月余,休养生息准备开战也至多不会再超过两月的工夫,一旦他准备好了,定然就南下了,不会算着日子打了招呼再来。所以驯军一事。越快越好。——若是你近来无事,其实也是可以去蒙瑜那里看看的,那些人现在都在他那里。” 苏青听着皱了眉,“原先我就很好奇,这些人原来在乌夷手下,没有露面也就算了,现在是明摆着在编制之外了,怎么薛凯没有说把他们收进来?文皇帝那边也没有一点儿风声?” 穆放道:“薛凯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层,但是他不是北境正经的统帅,不服气他的人多了去了,何况那些人是说收编就收编了么?薛凯没有这个金刚转儿,绝不敢下这样不讨好的命令。所以也不过是大家个个心知肚明的情况下维系一种平衡罢了。” “那文皇帝那里呢?” “陛下想必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但一则是他不能亲自到北境来一探究竟,二则北境是将领的势力纷繁错杂,陛下的势力到了此处能发力的不多。何况真要把这件事情给捅出来了,苏晏的名声才是真的毁了。陛下走的每一步,也都是有思量的。” 苏青听着一挑眉。 毁了苏晏的名声? 这名声不是早就毁了么? 她紧抿着嘴巴,思量了一会儿,眼睛不可置信的睁大。 穆放揉了揉她的脑袋,另一只手的食指放在唇上轻轻的点了点,给了苏青一个温润的笑。 苏青也不笨,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怪道呢。 她就说怎么顾家提出让她往北来的时候文皇帝就答应了呢,原来是早就有心思在这边了。想必也已经知道了她真正的身份,所以才这样胸有成竹的。后面恐怕还存着给苏晏翻案的心思,就看苏青她自个儿能不能先走出这一步了。 苏青望向穆放,“看样子,就是薛凯不走这一步,我不走这一步,你们恐怕也会先走一步,把乌夷手下这些人收到自己麾下吧。难怪姬篱来北境的时候也是有恃无恐的,是看准了文皇帝这样的心思呢。” 穆放点头微笑,“是这个理儿,不然怎么会连回京禀告的工夫都不肯下?” 又道:“不然你以为陛下在位这么多年,就是再不济事,哪至于就被顾、苏二家争了先了?不过他现今身子骨确实越发不好了,所以才想放手让他们自己争,看谁能坐到这个位置上来。何况顾家把持整个大卫朝这么多年,也该敲打敲打,就算不能一窝端了,也不能让他们在继续嚣张下去。” 苏青拍手笑道:“你们都是人精儿,把上头的意思揣摩的厉害,心里不知道绕了多少了弯儿了。也得亏你不是在我的对立面,不然还不定我今日在哪儿呢。” 穆放身子一僵。 面上却还是一样的神色,伸手揉了揉她脑袋,“怎么就爱胡思乱想。” 苏青笑道:“也是我们关系好才这样好,怎么都不会多心的。要是关系一般般了,指不定就想歪了。” 又打量了下他的面色,“你自个儿也是知医理的,平素时候该警醒的时候警醒些,不要一直拖着,就成大病了。凡事也不要太劳心,再不济还有望楼,再有玉之,还有我呢。真要将身子拖垮了,日后就是功成名就,也没几个日子了,有什么趣味?” 穆放便点了头。 苏青见他面上神色,知也只能点到这里,按不按着做也都是穆放的事情了。却也还是仔细地叮嘱了些,眼见着天色渐晚了,才辞了出去。 外面叮叮当当的开始落雨。 ps: 咳咳……弱弱表示,终于回来了……好不容易……让大家久等了== 从今天起恢复日更,有空的话会加更,争取把之前欠的补回来。 抹鼻,囧囧告退== 第三十六章 遵彼微行 苏青回府的时候正见知归在檐子下立着,精气十足的跺脚哈气,眼见她回来了,眼睛一亮,赶紧过来行礼,笑道:“主子可算回来了,这外面可真是快冷死人了。” 苏青抿着唇角笑,“先前不是让你自个儿多穿些,怎地我去了这一遭还是这样单薄的打扮?也不觉凉了?”又往苏峥那边望了望,问:“哥哥可是回来了?” 知归点头道:“公子较姑娘回来的早些,也问了姑娘去了哪儿了,说姑娘回来时候要没什么要紧事情就过去一趟。婢子就在这儿守着了。” 苏青打量她发白的面色,道:“就是要守着也该顾着点儿自己的身子,你自回房加了衣裳再来罢。我这就去哥哥那边看看。” 知归福了一身,乖乖巧巧的应道:“是。” 苏峥显然也是在等着她,远远见她来了,连忙朝她招手让她过去,又吩咐了人上菜。笑着问:“听知归那丫头说你今儿去穆梧州府上了,可还好玩?” 苏青道:“就聊了会天的事情,哪有什么好玩不好玩的。哥哥去了哪儿,怎地一大早就不见了人?” 苏峥笑道:“最近无事的时候就四处去逛了逛,昨儿和玉之去了城外,见有处景色别致,就说去看看。但偏偏昨儿天色晏了,就到底没能成行,今儿一早才那么爽快了过去了。” 苏青掩了嘴角笑,“什么地方这样漂亮,连哥哥这样见惯了风花雪月的也看得入迷了?说得我都有些心动了。” 苏峥笑道:“你要想去,下午时候牵上两匹马,哥哥带你溜达过去就是了,哪里需要顾忌什么?” 苏青笑道:“那感情好。”又四处顾望了一下,问:“怎么不见玉之?” 苏峥“噗嗤”一声,“平素你是唯恐见他的,怎么今日自己竟问了起来?真真是一桩怪事。” 苏青斜睨了他一眼。“你早先不是说那地方是你们一同找见的么?今日恐怕也一道去了。何况你们二人一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还没怎么见着分开呢。” 苏峥哈哈大笑。 “好罢好罢,我不过玩笑的一句话,怎么就惹了你这么多含沙射影的话出来。听着刺刺儿的,整个人都不爽利了。” 正逢家人端了饭菜进来,苏峥吩咐着把她喜欢的菜放到她面前,容着他们一道道上完了,才道:“原本我和玉之是一道回来的,但路上时候玉之突地有些事,我便自个儿回来了。你若是真挂心着,打发知归去苏信那边问问,看看他现今回了没,正好邀过来一道进食。” 苏青摇了摇头。“不必了,已经很饿了,不想再等人。何况吃完了还想去哥哥你说的那地方看看呢,哥哥你刚才可答应了的。” 苏峥只得点了头。 饭毕,苏峥果然带了苏青出城。去了那处说是景色别致的地方。 是在西城门外。 离边建与乾元三十二年,在此之前,因北靖兵力强大,又兼每每出兵不意,所以卫国总是处于下风,这境况直到乾元三十年,苏、穆二将军奇袭漠阙。收复代朔,让北靖吃了一亏之后才有所改善。 此后建了北燕、离边,将士恪守,才让这境地稍微好了些。 不过北靖出了一个卓力格图,卫国没有了苏晏穆涧,这情形又另有些不妙。 这些事在苏青脑中绕了一圈。打马过去的时候也在想西城门外究竟有个什么地方风景甚好。 西城出去一直往西走能直通西夷,也是像北靖一样的游牧国家,但因着西夷占据了天山山脚下的一块平地,有了固定且充足的水源,西夷的境地比之北靖强了不知多少。也正因如此。西夷和卫国关系也尚可,时不时还会派人到那边去买马匹回来。 西城门外有河流,沿着河流齐齐整整的栽种了两排杨树,不蔓不枝,直愣愣的顶上天空,景象十分壮观。恐怕也就是苏峥所说的景色别致的地方了。 苏青小的时候倒是去过那个地方,还在河边跟同龄的小孩儿嬉戏打闹着玩来着。但她运气有些不好,正撞上北靖人绕道这边准备往水源里投毒的时候。那一次他们几个小孩儿都被北靖人抓了过去,绑了关在杂货房子里,不准他们进去报信。 后来怎么解决的,忘了。但苏青一直觉得这地方有很多不好的回忆,所以此后一直不愿涉足这里,西城这一处,就是她来得最少的地方了。 苏峥果然带着苏青去了那片杨树林子,遥遥指着对她笑:“妹妹,看见了没?在南边从来见不到这样的林子,齐齐整整的,很有一点守城将的模样。” 苏青只能勉励牵动唇角一笑。 对她来说,这地界儿留下的印象委实不大好,看着实在高兴不起来。但是耐不住苏峥有兴趣,所以她就只好打马和他沿着河沿往西边走。 苏峥左顾右盼看天地景色,苏青却没那份心思,只一路低着头,看马蹄一步一步的往出迈着。 一步,一步,再一步。 猛然间,苏青勒住了缰绳,停在了原地。 苏峥本来沉浸在壮阔景色里,走了好些距离才发现右边没有人,这才转过身来,皱着眉头,“妹妹?” 打马过来,“怎么了?” 苏青听见声音的时候已经催着马儿往前走了过去,牵了牵嘴角,“哥哥,我不大舒服,我们回去了吧?” 苏峥见她面色有些发白,皱了眉头,“这是怎么了?怎么面色这样白?有无大碍?” 苏青拿指骨摁了摁眉心,“就是突然有些不舒服,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回去歇歇应该就好了。就是扰了哥哥的兴致。” “自家兄妹,哪说这样的客气话。”苏峥拍了拍马,“真不需要叫大夫来?” 苏青再度摇了摇头。 “好罢,那便先回去,让知归照顾着你好好休息。不过要是这病症照旧,就一定得请个大夫来了,知道么?” 苏青点了头。 二人拍马往回走。 只是在途经原来那处的时候,苏青抿了抿嘴唇,面色愈发苍白了些。 第三十七章 西有乔木 苏青依着苏峥的意思好好歇息了一晚上,清晨起来自换了骑装,同知归说了声要去骑马,便自顾走了。留着知归一人在后面咬着贝齿,唤挺也不是,放她出去也不是。 苏青直往西城门外骑去。 晨起的空气清冽而带着冷气,苏青深深的吸进胸腔,又缓缓的吐了出来。 将脑中纷繁错杂的画面一一沉淀了下去。 关于昨日看到的那个符号的印象却逐渐清晰了起来。 在幼年被北靖人绑住之后,苏晏有一段时间非常恐慌苏青再次遭遇不测,尤其是她本来就是个爱玩的性子。所以苏晏和她一起制作了一个符号,让她有什么事情的时候就留下记号,以便后来的人能够找到她的行踪。 蒙瑜有次见她画这个符号觉得非常好玩,就也跟着学了,穆放见了,也学了,沈修见了,也要学。他们几个玩的好的,就都知道了这个符号。就连穆涧,也曾拿这个打趣过他们,自己却也学了。 但这符号毕竟是小范围的事情,并没有大程度的传播出去。也就是说,只有他们关系比较好的几个家族知道这个符号,别的人却是不知道的。 那么,问题就是,究竟是谁,在西城门外的地面上,画了这个符号? 在昨天的那个位置,苏青又看见了那个符号,仔细分辨了方向之后,打马像西南方向行去。 符号印记清楚,细节处也很清晰,说明并不是匆忙情况下画下的,那就是有意引导人去那个方向。何况也能看出来画下这个符号的时间距离现在,并不长。 会是谁呢? 苏晏去岁去世之后,北境的势力只有三家,即穆、沈、蒙三家,这三家关系很好,就算来了一个薛凯。也不至于能让他们这样小心翼翼的画上这个符号,引导去一个位置。若是他们真的要确定一个位置的话,也不应该用这个符号,彼此去府上一说。也是能成的事儿。为什么要在西城门外画上这个? 谁无法现身入城? 还是他们熟悉的某个人? 又行了一段距离,她又看见了那个符号,这一次指向西北方向。 西北方向过去有一个小镇。 因地处于卫国和西夷相交通的道路上,此次货物往来商品贸易非常发达。何况此地卫国和西夷人杂居,所以也就同时受卫国和西夷两国的共同保护。后来不少北靖人也闻讯来此,彼此安乐做买卖。这地界儿也就成了三国约定俗成的一个交易区,算是北境安乐的一块乐土。 苏青轻轻勒住马,望着西北的方向。 会不会是那个小镇呢? 但那个小镇就算是骑马过去,也需要两三天的功夫。何况为什么先前的那个符号指向的是西南方向。 苏青抿了抿唇,往西北方向望了半晌。到底还是拍马顺着符号指示的方向打马过去。 管他呢,先顺着这符号走罢。何况它最终指向也未必就是那座小镇。 这一次走得比较远,大概过了两三个时辰才再次出现了符号。 这一次是往正西方向走。 正西方向通向西夷。 这一次苏青没有犹豫,直接调转马头,按照正西方向走去。 苏青以前爱出城和卓图玩。所以方向感很强,这也是她能够清楚按照标记找寻到标记的一个重要原因,不然稍微有些偏差,她就看不到那些标记了。何况她本身对于找寻方向的能力很有信心,不会走到一半路就觉得害怕走错不再找了,这才能够看到那些标记。 但就是因为这样,苏青明显看出来画这标记的人在绕弯子。否则不会这样纠结的改变方向。但是很明显这人也有很强的方向性,希望去找他的那人也具有很强的方向性,否则这种标记只会把人带坑里去。 但是卫国经常不在塞外跑着,哪里能够清楚的找到这些标记? 但是这会是北靖或者西夷人画的么? 细节处理如此清晰,就算是他们在哪儿见了这个符号,也不应该是能够模仿到这种程度的。 他们熟悉的人? 会是谁呢? 又两个时辰。苏青看到了下一个符号,在此指向西南方向。 苏青翻身下了马。 今日日头不是很足,所以苏青才能够坚持不懈的跑马到现在。就算是出来的时间尚早,这会儿也快天黑了。 但是她不过早晨吃了些东西,这会儿却已经腹中空空了。 只马儿挂了一壶水。苏青解了下来,喝了一些,润了润唇。 后面的路不知道还有多长,她必须得省着点儿。 苏青从小练武,底子好,所以能够比一般人坚持的久一些。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了。她毕竟是没有准备出来的,不清楚路途有多远的情况下,也着实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熬过去。 现在静下心来想想,还真是太任性了。看见第二个标记的时候已经是正中午的时候了,那会儿她就已经往回走,把东西收拾妥当了再来。 但是走都走到这儿了,让苏青回去她也有些不甘心。所以只能勉励回忆当初跟着卓图一块儿混的时候他所找到的水源和食物。 脑子里迷迷糊糊有了几个地方,苏青靠着马儿望着天空的繁星,眼皮耷拉了下来。 倒是很久没有见到卓图了,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 画出这个标记的人到底会是谁呢?如果只有几天的话,那么会不会有可能是乌夷手下的那些人呢? 更甚至,是乌夷呢? 是乌夷倒也说得过去,因为名义上乌夷已经死了,所以不能够光明正大的入城,所以希望用这种方法把蒙瑜引出来。 但是需要这样麻烦的方法么? 倒像是藏着一个了不起的秘密似的。 苏青迷迷糊糊的想了一会儿,头却越来越沉,望着天上的星子,渐渐的睡了过去。 直到阳光遍洒下来,有些刺眼,苏青才拿手掩了掩眼睛,适应了几秒,才睁了开来。 却一眼就看见在她旁边坐的端端正正的人。 苏青仔仔细细的分辨了几秒,一下又惊奇又好笑,随手把手中的水壶掷了过去。 “我的天,卓图你真是属狼的啊,在哪儿都能被你找到。” ps: 昨天网络出了一点问题,所以今天发两章。另外一章稍后奉上o(n_n)o 第三十八章 北风其凉 卓图没有回答,只是给她递了干粮和水过来,盘腿坐在不远处,不置一词。 卓图不爱说话,这一点苏青早就深有体会,所以也不扰他,自顾喝了水,吃了点东西,问他:“诶,说真的,你怎么在这儿?” 卓图屈指点了点地面。 卓图附近的地面上什么都咩有,只有苏青这边有一个标记。 “你是看着这个过来的?” 她皱了眉头。 卓图什么时候认识这个标志了? “很奇特。” 卓图吐了三个字,算是解释。只是依然盘腿坐着,面无表情,像一块石刻。 苏青以前因为好奇紧盯着卓图看了整整一天,卓图一个字没有说,表情也没有一丝变化,要不是有呼吸,苏青都以为他真的是石刻的了。 能说话就好。苏青吃完了东西,拍拍衣服站起身,朝卓图道:“我要去看看这个标记指向哪儿,你跟我一起不?” 卓图摇头,“有事。” 苏青抽抽嘴角。想问卓图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个标志,又为什么不愿意去看个究竟。但这念头只是在脑子里闪了一下,然后又归于沉寂。 到底了苏青也只是笑笑,“那你去哪儿?” 卓图指了指她手中拿着的水和干粮,“拿着。不必管我。” 苏青笑笑,“好。” 卓图马背上还有水和干粮,但是分量不多,大概三四天的样子。苏青不至于以为卓图这是无聊了过来串门子,虽然不知道他怎么找过来的,找过来的目的是什么,又是怎么认出来她的,但是既然有人把水和干粮送上门来,那又正是她现在需要的东西,苏青当然不会拒绝。 她跟卓图拱了拱手。笑道:“那就谢谢你了。我得先走了,后面再会。” 卓图只是点了头。 依然不置一词。 苏青只好再抽了抽嘴角。 然后翻身上了马。 她没心思去猜想卓图的身份,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他不会是平凡人。但是他们性格很合拍,所以苏青不会特地去把一些事挑出来给彼此增加不痛快。能一块玩乐的时候当然要尽兴。就算日后不能了也不算枉度那些时光。 等苏青走得远了,才有马哒哒的跑过来,在卓图不远处滚鞍下来,单膝跪下,“主上,跟过去看看么?” “不必。” 那人便不再说话。 卓图的面容依然没有一丝变化。 他很想看看,当初他特意留下的这两个人,到底能不能成为他的对手。 苏青,穆放,你们俩会让我失望么? 有了干粮苏青自然就更不怕了。何况又担心要真出来的时间太长,会让家人无谓的担心。所以后面拍马自然也就更快了。又过了七八个标记,约莫四五天,在身体快撑不住的时候,苏青才看到一片绿洲。 旁边立了一块石头。上面写了“木叶”二字。 苏青嘴角抽抽,果然是那个三国势力混杂的小城。 早知如此,她何必非那样实诚的按着标记跑过来?直接从西北方向折过来不久是了? 指骨摁了摁眉心,苏青有点小无语。 白白耗费了这么久的时间,还是在干粮和水都不算充足的情况下,差一点就直接累死在路上了。 想是这么想,苏青还是拍着马往那边走过去。 木叶不大。就只凭着戈壁上的那么一点绿洲维系整个小城的人的性命,若是有一日水源没了,木叶的人自然也都活不了。这也是为什么木叶那样安全,但把家全部搬过来的人还是少的原因。毕竟木叶只有那么多,真要全过来了,也容纳不下。 石头旁有个老翁。面前摆了一桶水,盘坐在那里。眼见着苏青骑马过来了,笑眯眯地跟她招招手,招呼她过来。顺便舀了一葫芦瓢水给她。 苏青道谢,接过来饮了。 老者笑眯眯的看着她。“姑娘打哪儿来呢?” 苏青指了指她来得那方向,笑道:“西北方向。” 老者手掌支着耳廓,“啊?姑娘你说什么?” 苏青凑近了他耳朵,一字一顿的大喊:“西——北——方——向——” “啊?什——么——?” 苏青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这老头看起来挺正常的一人啊,怎么偏偏就耳背了?但她还是有耐心的继续吼了一声: “西——北——方——向——!” “噢~~,原来是西北方向啊。” 老头总算挺清楚了,慢悠悠的重复了一次,笑道:“小姑娘挺能跑嘛,居然从西北方向过来了。” 苏青牵动嘴角笑了一下,将葫芦瓢里面的水喝完,凑近老头的耳朵大喊:“谢——谢——老——人——家——!” 一字一顿,喊完之后笑眯眯的看着老头。 老头面色不变,笑嘻嘻的揉了揉她的脑袋:“诶,小姑娘真乖。” 一副慈爱的模样,只有苏青感觉到她的头发被扯得麻麻的痛。 只有一瞬间,老头就放开苏青,继续笑呵呵,“哈哈,小姑娘快进去罢,这城里的布局简单,应该很快就找到路了。” 苏青笑着躬了身,“好的老人家。” 旁边的人也笑嘻嘻的笑道:“小姑娘不要跟这老头计较,年岁大了,所以耳目到底有些不聪明,但是心地极好,每日都守在村口给过路客水喝呢。” “是啊是啊,这老人家心地很好的,小姑娘不要怪他耳朵听不清楚噢。” “是啊,虽说这老人家年岁老了,行动也不怎么方便,但是确实是古道热肠呢。” “……” 苏青一路走过,听着村民对那老人家的赞美都含笑点头,时不时也附和两句。 耳目不聪明,未必吧? 年岁老了,行动不方便,确定么? 苏青不以为然的瘪了瘪嘴。 就刚那老头揪她头发的力道,一点都不像个年迈老人,跟青年人比也不逞多让好吧? 要真被他的老态蒙蔽了,才是真的陷坑里了。 苏青心里想着老人家说的最后一句话,进村就一路往西南方向走,走到底了,才转向西北,走到底了,又折向正西……按照她一路走的符号的方向来。 现下才觉得老老实实按着符号走也不是个费事儿的事情,不然就算到了木叶也跟个无头苍蝇似的,找不到方向。 她最后由西北走到尽头,看到一个小偏门。 她上前扣了扣门。 里面露出一张儒俊的脸。 苏青捂住嘴不自禁的连退了两步,眼睛睁得老大。 穆——涧——? ps: 如约而至第二章\(^o^)/~ 第三十九章 福来?祸来? 房内穆涧与苏青相对而坐,兀自都有些怔忪。 苏青以为这背后人了不得是乌夷,初见时分外震惊,但细想姬篱原来说的“穆涧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陨命不大正常”的话,一琢磨,也觉得不在意料之外了。 穆涧则是听了苏青自报家门之后感觉很是奇特,没有想到都死了一年的人了还会出现在他的面前,还是以另一人的面容出现。 良久,二人相对苦笑,想起这一年来的诸多变故,各自心境不一。 过了些时候,穆涧才道:“想必你心中对这些事情还有些好奇,不急,既是你过来了,就好好在这儿待几天,我会把事情一一跟你说明白的。今次天色也不早了,先给你寻个住处住下,明日再说,如何?” 苏青点头,道“就依穆叔叔的吩咐。” 穆涧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捻着胡子,道:“从前只当你是个任性嚣张的性子,现今行事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倒是成长些了。” 就是让人看着有些心疼。 但苏青只微微颔首,像是没有听出他的言外意。 晚上苏青自己在小镇里找地方胡乱吃了些,早早就准备安睡。但脑海中翻来覆去各种念头在折腾,折磨得她完全不能入眠,直至天快明了才好歹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脑袋有些沉,但精神却不敢弱,早早就到了和穆涧约好的地方,独然默坐,等穆涧到来。 鸡叫过了三遍,穆涧领着一行人入内,见苏青已经坐在那里,倒是有些讶然,随即笑道:“怎么这老早就来了?可是昨日睡得不安稳?” 苏青站起身,“初来此地,确实有些不安稳。但也算睡足了。”随即欠身向穆涧及一道进来的诸长者,道:“晚辈暮归,见过诸位长辈。” 就连昨日在村门口戏弄她的那个老头儿也来了。 那老头捋着自己长长的白胡子,笑道:“怎地小女娃今日这样乖巧?不比昨日的放肆了。” 苏青微微一哂。 再欠身道:“无知小儿。昨日荒唐举动,还请前辈勿怪。” 老头儿捋胡子的手一僵,疑惑道:“你当真是安言(苏晏字)的女儿?不是说是个魔王的性子?怎么这样不像?” 穆涧轻咳一声,道:“好了云老,说正经事要紧。” 一面抬手请诸长者坐了,伸手引着苏青到了上座。 云老一摆袖子,坐到了左侧首座。 却还是止不住的哼哼道:“穆家人总是这样正经,一点儿都不见灵巧。不好玩,真不好玩。” 在座诸位面上都有笑意,却无一人置一词。已是习惯了云老这样的孩童心性。 穆涧再度轻咳两声,见场面上安静下来了,方才稳稳道: “今次请诸公来此,是要议一议二十年前定下的那一桩规矩。” 苏青耳朵微动,眼见座上诸人面上的严肃神色。不敢多说一字,只静听穆涧发话。 “二十年前,乾元三十年,余奉圣谕前来漠北,与时任漠北都统的安言(苏晏字)共同抗敌,侥天之幸,暂克北境。又一年。巩固边防,驱散离边方圆百里之内之北境故民,不意竟至此寒城。” 穆涧的话伴着一声叹息。 “余临行前,曾得陛下殷切叮嘱。言北靖之民虎视眈眈,北境之地自古多乱;而我大卫,建国已逾百年。久浸盛世,内忧已显。当此之时,为人为臣,未尝不心力交瘁矣。” “然于北境,千里之师久暴于他国。驰革之乘南安于钝兵,不独畏馈粮之苦,车甲之俸,更恐萧墙之内,其心难一。是以胶漆之材,必得自足;宾客之用,务得自给,以免池鱼之灾。” “故来此寒城,便有‘下木叶’之心。” 穆涧端起茶盏自啜了一口,同苏青道:“暮归,你起身,再拜拜在座诸公。” 苏青依言起身,对着列席之人一一拜了下去,举止规范,没有一丝偷懒。 座上的人岿然受了她这一拜。 只听得穆涧继续道: “‘木叶’初以商而立足,来往人繁,有无相易。安言于军中挑选十数人来此寒城,贩卖制造,具有涉及。易老先生更开府设学,广收学子,讲授礼仪,不可谓无大公。” 座下的易先生拱了拱手。 苏青起身,再拜。 穆涧话说的隐晦,但是苏青一直在专注听,所以反应的很明白。 首先,文皇帝不满意顾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家族之间的彼此倾轧,和几个家族垄断官商之事都让文皇帝很反感。所以他才会说怕祸起萧墙,让苏晏和穆涧对北境的民用军资都多想些办法。 其次,在座的这些长者都是当时军中的剽悍人物,被碍眼穆涧瞒天过海送到了这里来。来做什么?肯定不会只是单纯的经商买卖开府授学的事情。这个地方三方势力夹杂,用度情报发展手下,肯定都有涉及。他们放弃自己立军功的机会,来隐姓埋名做这样的事情,的确值得敬重。躬身而拜其实都算轻的了。 再次,穆涧不会无缘无故强调易老的重要性,肯定有理由。开府授学能做什么?收纳学子,培养自己的势力!不管这势力能不能上明面,都是一张潜在底牌。 苏青抿了抿唇。 看来文皇帝要对顾家动手的心思早就有了,不过一直隐藏到了现在。而太子当时对苏晏动手,用的是顾家的势力,又焉知不是因为顾家知道了一些东西,所以想要灭口呢? 穆涧继续说话: “初建此城,涧便与诸公有所约定,涧与安言二人不领此中兵马,为免拥兵之患。故能得此城机密之人,方为主上。” 穆涧转过头来看向苏青: “暮归,你很幸运。” 苏青抿了抿唇。 她确实比较幸运。 要不是看见那个标记觉得有秘密,她也不会那么冲动的跑过来;要不是正好遇上卓图(且不论他的目的是什么),她也不至于能够支撑到这里;要不是这里有一个穆涧,她的接手过程大抵也不会这么顺利。 苏青微微一哂,带点自嘲意味,不过是有三分巧合罢了。到底不是自己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没有那样鲜明的成就感。何况和苏晏,和穆涧他们这些老人比起来,她还差的太远。 “暮归,起身行礼罢。” 穆涧见她只埋着脑袋,在心底叹了一声,提醒道。 苏青站起了身。 “等等,小老儿我不服。” 苏青抬眼,看见云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第四十章 方将万舞 在座诸人对于云老此举显然不意,穆涧站起身来,宽大的袖子扫过桌面,隐于身后,自见一种岿然。 “云老何出此言?” 云老嘿嘿一笑,“小老儿不过说一句实话,又不是故意搅你的场子,作甚么拿气势来压我?” 他捋了捋他长长的白胡子,目光转向苏青,“小姑娘,你怕不怕?” 这些势力不是什么香饽饽,相反,是个烫手山芋。 不错,这势力是穆涧依着文皇帝当时敲点的话建立起来的,但是并没有过明面儿,要是有一招不慎,被人抖落出来了,就是全部人掉脑袋的事儿。 赢了才有功劳,输了就是乱臣贼子。 所以一步都不能错。 再加上顾家又是那样势大的,要是这其中有一点怯弱,头脑发热做出什么昏聩的决定,就相当于把所有人都推上了断头台。 苏青抿了抿唇,对着云老欠了身,“请云老指教。” 云老嘿嘿笑,“不错不错,至少知道不足,有份谦恭的心思。”随即眉目一挑,面上神色一变,“但你也需得记住:你才是主!就该有执敲扑而鞭笞天下的决心和气度,一贯的唯诺,成什么体统!” 苏青身子一震。 穆涧看了看云老,拂了拂衣角,笑着坐下。问道:“那云老是何打算?” 却是没有往苏青那边看上一眼。 云老收敛了神色,立在下首,伸手比出了一根指头。 “一年。” 他双手背于身后,环视众人,“我会用一年的时间训练她,把她骨子里的怯弱胆颤剔除出去。一年之后,若不能见此成效,我自剃头来见,她亦不能接手这些势力;若侥天之幸。有了成果,我第一个拜行大礼!” 全场寂静。 其实他们也看出来的苏青骨子里不见锐气,但碍于当初定下的规矩,碍于穆涧脸面。碍于苏青是苏晏的女儿,所以愣是没有一个人敢提出来。除了云老这个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 何况把自己的命和这个小姑娘绑在一起?他们自认还没这份胆气。 是以都埋了脑袋,却竖起耳朵,等着看穆涧反应。 半晌,才闻见“啪、啪、啪”三声拍手声响。 不源自穆涧,却是来自易老。 易老声线温润,带着读书人一贯的中正风骨: “我以为云老说得有些道理,我们都是半身踏进黄土的人了,没了命不要紧,却不能让这份基业毁在我们手上。苏暮归——”他看了一眼苏青。缓缓道,“她还不够强。” 无褒无贬,温和却不带感情,陈述了一次事实。 穆涧的目光回转回苏青,“暮归。你预备如何?” 苏青抿了抿唇,交握于身前的双手,紧了紧。 她抬起头来: “我接受云老的训练。” 她挺直了背脊,环视下面表情不一的众人,声音带三分清冽,两分漫不经心,以及五分似笑非笑:“但云老言语到底太张狂了些。还望日后,收敛些的好。” 说着轻轻欠了身,幅度却并不大。 穆涧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 底下有不少人等着看他要怎么做,他却直接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苏青,准备看她的表现。 若她恭恭敬敬的应了,就只是个绵软性子。初见就没拿出气势来,以后也少不得要受揉捏;若是不应,却又是知不足而不肯轻易改的,就算回来了,恐怕也会是个刚愎自用不肯自省的性子。也不是个易相处的主儿。离心的,恐怕也就不少了。 谁知苏青到底没有让他失望,给了他们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碰。 何况云老那秉性,也确该压着些,否则谁都学了他这样老而不恭的,还成什么样子? 易老到底是文人出身,心思周纳,所以最后也才放了狠话,算是逼一逼苏青原本的性子。 云老却是带着笑意拱了拱手。 林林总总又商量了些事情,诸长老方才告辞。穆涧独留了苏青下来,在原位上坐着,笑问: “今日感觉如何?” 苏青道:“怕是让穆叔叔失望了。” 穆涧摇了摇头,“你的事我知道得最清,怎么会不明白你?先前你在京中的经历我也不知,但你顶着这么一个身份,想来步步都是思前虑后的。凡事三思原无不可,但过了,也就失了血性了。” 他将茶盏放下,“今日能激起你的三分血性,其实就已足够了。” 苏青坦然一笑,“我心知这样的缺点,但这一年竟恍惚很久,隐忍成了习惯,反倒难以改正过来了。先前说那话时,也一直唯恐说得对不对。” “那你是怎么想的?” “毕竟是长老,态度若是过于强硬了,有蔑长之嫌;但若什么都不说,又到底真软弱了几分,日后怕是不可控。” 穆涧微微一笑,“不碍事,这样就很好。你是第一次思虑这样的事情,总归能让人体谅。日后浸淫就了,也自然就明白了。你身上现今少了自信,能得回这一条,今次这场子,就不算白来。” “是。” “但是若是跟着云老一年,离边那里又怎么办?何况我和璟瑜约好了一月之后比一场武,准备把乌夷手下的兵马拿回来。” “乌夷的兵倒成了香饽饽。”穆涧一哂,“你不用担心,尽管跟着云老去就是了,离边那边,我会安排的。” 苏青便点了头。 又说苏府这边。 知归久等苏青也不见回,只好分报了苏峥和姬篱。姬篱讶然之下来了府上,问她先前都去了哪些地方。 苏峥这才把前日下午他于苏青出行的事情说了出来,正是西门外的地界儿。 姬篱皱了皱眉。 先前还是他和苏峥去的西城门外头,所以自然也知道那里有什么,他后来也按着那方向去找过,却没有结果。 又闻说苏青当时面色发白,姬篱便更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抿了抿唇,道:“我会尽力找寻,但未必能成。”顿了顿,“何况我也得同苏兄另说说暮归的事情。” 苏峥讶然,“妹妹可是怎么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找着她的好,别的事情都可先放放。妹妹真要有个什么,我又怎么同父亲交代?” 姬篱不答,却朝外面唤道: “苏信,去请韩嗣音公子(第十一章)过来。” 苏峥便是一怔。 第四十一章 相去日已远 乾元五十二年夏,沈修蒙瑜二将破北靖楼烦王,石羊王兵马,生擒二王,扭送回京。 同年七月,楼烦王供出与卫官员勾结一事,递交往来书信,对卫俯首称臣。 八月,上以欺罔通敌之罪收监薛凯,北境大权由穆放总管。 八月中旬,薛凯于狱中畏罪自杀。 同月,南河洪水泛滥,瘟疫肆掠。 九月,上下旨赈灾,发令诸医正奔赴瘟疫之地为民救援。 十月,有东南人名越者,上京擂鼓诉状,言乾元四十八年焚城事件另有隐情,望帝明察。 帝闻之大怒,遣二皇子姬越至东南彻查。平宜俯首称罪,自尽狱中。 同年冬月,姬越查出平宜贪污赈灾款项之罪,广而寻之,罪十数官员。上情请帝严惩。 腊月,监察署钦差至彼,东南官员下马者数十人。 举国震惊。 与此同时,顾府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顾老爷有个远房亲戚深夜投奔,浑身破烂残旧,还带着血迹,只手中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能证其身份。那人昏倒在顾府门口,昏过去的最后一句话是: “拿……拿着这个……求……求见顾老爷。” 门房不敢怠慢,将玉佩递了上去,果不其然,顾老爷对此人分外重视,亲自出来将此人带了进去。 此时,这人正在东厢养伤。 今日正好醒来。 漱玉在屋内点燃了熏香,垂手关了门,退了出去。 床上的人挣扎着要起来行礼,顾女萝道:“不必起来了,节省些力气,说说北边的情形。” “是,主子。” “沈修蒙瑜战胜消息传回之后,薛凯在将军府设宴邀诸将同乐。并在欢喜楼找了胡姬来跳舞,酒过三巡之后,有胡姬舞剑,要刺杀薛凯。” “薛凯并没有醉。拍手请出亲兵,要将胡女下狱。” “不想穆放庭宣薛凯十项罪状,以兵士围住了大将军府。将薛凯下狱” “属下们去救,正中穆放奸计,去者无一生还。” “属下们回京欲报给主子,不想在离边南门外遭到伏杀,只属下一人生逃。” 那人说着脸色一白,闭了眼睛,显然是不想再回忆那一天的惨状。 顾女萝在他面上扫了一眼,“那群人什么来路。看得出来么?” “属下不知。” “那北境我们还剩多少人?” “不足十人。” 何况北境如今固若金汤,进出不易,那十人就是不死,也没多大作用了。 顾女萝抿了抿唇。 武功高强的不明势力,受平宜牵连的顾家手下。一桩又一桩的受挫事件,让顾女萝近来心浮气躁。 但她到底是隐藏情绪的高手,所以也只是清冷地道: “好了,我知道了。我会查明那些人究竟是谁,你好生休息罢。” “谢主子。” 他埋了头,是一种服帖姿态。 顾女萝起身离开了东厢。 熏香越来越浓,渐渐堆满了整个房间。病榻上的人感觉空气越来越稀薄。他勉力想开口呼救,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终于,他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 话分两头,最近北境也有一件新鲜事儿,也是来了一个新人。 话说沈、蒙破楼烦,石羊时候认识了一个少年英雄。此人武功高强,杀敌勇猛,但却总在面上带一个面具,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离边薛凯之乱后,穆放着力整顿北境之民。对可能是他方势力的都予以剔除,驱逐出北境,前前后后费了几个月的功夫,才终于将北境再度弄成铁板一块。 沈修曾说此人在战场上立了大功,但穆放以为此人身份不正,是以一直留中不发,只暗中观察,看此人能否堪得重任。 这日,穆放做东,请沈、蒙二位,并着蒙面人在欢喜楼吃酒,顺道在楼上看胡姬们跳舞。 胡姬一曲歌罢,穆放看了看蒙面少年面前尚满着的酒杯,笑道: “看来欢喜楼的饭菜不大合萧盛公子胃口?” 蒙面公子道:“在下不沾酒水,让大将军见笑了。” 声音冷静自持,听不出情感。 穆放微微一笑,自顾跟萧盛碰了一杯,“不碍事。公子自便。” 言罢便将酒水一饮而尽。 萧盛默坐,没有见一丝动作。 十分地不给面子。 穆放面上却无愠色。 倒是旁边蒙瑜看着七上八下,嘿嘿笑道:“大将军,萧盛这小子从来都这样,你不要见怪。我是他的结拜大哥,替他喝了这杯酒。” 说着便拿过萧盛的就被一饮而尽。 沈修用手肘支了蒙瑜一下。 也是蒙瑜不动脑子,不然怎么看不出来穆放是在试探萧盛?之前在萧盛附近监督的人都不见了踪影,穆放心里肯定就有了谱。今日这一遭不过十来亲自见见,顺便拉拢正名。他蒙瑜来凑什么热闹? 蒙瑜冷不丁地被一磕,面色一白,马上尴尬笑笑,见穆放回转了目光,才抽出空来瞪了沈修一眼。 他又不是傻的。哪里看不出来穆放今日的用意?但是萧盛跟他是好兄弟,他总不能眼看着他跟穆放对着干。萧盛以后要在官场混,起码穆放这里就不能得罪。帮萧盛挡个酒的事儿,至少让穆放知道萧盛是他罩着的,也不至于会给他苦头吃。 各自有各自的心思,只有萧盛在原地默坐不动,放佛在无人之地。 穆放又同沈、蒙二人吃了些酒,和他们的气氛热闹起来了,萧盛这里却还是一片清冷。 他抿了抿,把心思藏进去,终究还是开口笑道:“萧兄,先前沈、蒙二位将军就同我说起过,今岁夏天时候对北靖楼烦、石羊二王时,萧兄杀敌十分英勇,又为我大卫出谋划策,立了大功。先前因着处理叛贼一事耽搁了,所以今日想问问萧兄,可有在离边为国效力的打算?” 沉默。 萧盛没有说话。 蒙瑜沈修在旁边看着他,不明白萧盛明明原来表现那么英勇,怎么现在不说话? 还是,先前那么久的冷落,让萧盛寒了心? 半晌,萧盛放在桌面上的手才伸出一根指头来。 “我有一个条件。” 穆放眸光动了一下。 他不合时宜地发现萧盛的手指纤长得不似男子。 “请讲。” “我要——见一见苏青。” 穆放猛地抬了眼。 连沈修和蒙瑜都愣了。 第二十二章 并蒂 萧盛此举十分出人意料,但无论穆放再怎么旁敲侧击,萧盛都只是紧闭着嘴巴,不置一词。 穆放撬不出线索,跟沈、蒙二人对视一眼,见他们也是一脸惊色,眸光微动,道:“此事还需先问过暮归,过几日给萧公子回复如何?” 萧盛几不可见的点了头。 看见穆放惴惴的神情,道:“我和苏青是故人,不会伤害她。” 穆放抿唇一笑,“我会同暮归讲明的,萧公子放心。” 又相互吃了一会儿酒,穆放才怀着心思离开。蒙瑜凑过来,“萧盛,你见苏小姐做什么?” 萧盛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已经说过了。” “诶,可是——”声音戛然而止。蒙瑜转头瞪了一眼在他腰上一支肘的沈修。 萧盛戴着面具,也看不清神色,但是蒙瑜总感觉有冷气飘过来,哆哆嗦嗦打了一个寒蝉,打着哈哈道:“好罢好罢,我去同穆梧州说一说,尽量让你早点见到苏小姐。”嘿嘿两声,站起来就要走。 沈修也是一拱手,“萧兄慢用,我跟过去看看。” 没有等萧盛回答,立马就没了影子。 萧盛平静的眸光里闪过一点笑意。 然后将面前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商来讨去了好几天,穆放终于给了萧盛回信,请他在苏府的望悠亭和苏青会面。 萧盛拿着信笺纸够了勾唇角,然后放进了火苗里,一动不动的看着火苗将信笺慢慢吞噬,变成了细碎的黑灰。 苏青给萧盛满上了茶,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蒙着面具的萧盛,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抿了抿唇,笑道:“公子不肯把面具摘下来?那我怎么知公子是哪位故人?” 来此前她特地做了功课,但是不管怎么查。都不知道有萧盛这么一个人物。最后回回来的信只有四个字:见机行事。 她真有种想把表哥脑袋敲开的冲动!这不完全废话么! 萧盛露在外面的唇角微微弯了弯,“暮归,你可是还在恼我?” 苏青正要喝茶的手一哆嗦,乒乓打翻了茶盏。不可置信的看向萧盛。 这又是哪路桃花来了? 萧盛伸出手,从苏青发上拂过,动作温柔细致,带着绵绵的情谊。 苏青僵硬着身子偏了脑袋。 但在亭外的头看来,却像是温柔缱绻的靠在了他手掌上。 萧盛耳朵微动,听见了一人离开的脚步声。 剩下的那两人似乎有些犹豫,不安的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也相继离去。 只剩下一个地方有着刻意压制得清浅呼吸。 萧盛嘴唇动了动,苏青隐约辨认,好像是个“十七”? 她赶紧环顾四周。但是却什么踪影也不曾看到。 对上萧盛平静无波的眸子,苏青正想说些什么,萧盛却已经收回了手。唇角微翘带来的温柔缱绻已经全然不见,只剩下一片平静。 苏青眯了眸子,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她半晌。方才犹疑的喊出一个名字: “苏——青——?” 萧盛笑了一下,“还不笨。” 他伸手摘下了面具。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相对而望,不过一个面露惊异,一个却稳若磐石,不见一丝情绪。 半晌,苏青蓦然合掌一笑:“怪道怎么打听都不知道有一个叫萧盛的人,原来竟是你!——是了。‘苏’是紫苏,‘萧’是艾蒿,同是草名,‘青’、‘盛’都有草木繁茂之意,‘苏青’‘萧盛’可不就互通了——也难为你想出来这么个名字。” 她说着“噗嗤”一笑,手支着脑袋。“还说你这整一年半都不问音讯,哪里想到早就回了北境?亏得我心惊胆战不知道怎么应对,哪想到竟然就是你!” 萧盛闻言一笑,“这一年半倒是难为你在北境了。” 苏青笑道:“先前和嗣音出逃就确定了来北境,因着南边四处都有父亲的人。要不就是和父亲交好的人,肯定藏不住,所以索性便用破而后立的法子,到北境来,父亲也就找不着我们了。” 她唇角有明显的笑容,带着明显的处于爱情境地下的女子得欢乐。萧盛见了,抿唇一笑。 有一种回忆的缅怀。 苏青猛地一拍脑袋,“瞧我,光顾着说我自己了,你找我肯定是有事情的对不对?听说你非得提出这么个条件出来才肯在离边做事情,肯定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不然不会这么大费周章。是什么事?” 她支着脑袋眸子闪闪的望着苏青,笑容里的欢喜意味十分明显,“话说,我从小到大都希望有个姐姐呢。我那个哥哥有了等于没有似的,一点也没个哥哥的样子,做事情说话都非常不靠谱。听说我们本来是同宗?让你做姐姐的滋味一定很好?你做我姐姐吧?” 萧盛点了点头,看苏青高兴得手舞足蹈的,也情不自禁的笑了。 “好了,我说一下正经事。” 她微微抬手,止住了苏青小麻雀似的喋喋不休。 “我对于前不久薛凯和平宜的落马都有所风闻。平宜之事想必是有魏家和韩家的助力,薛凯这边就肯定是姬篱自己的人了。” 苏青乖乖巧巧的点头。 “楼烦王所交出的和薛凯往来通讯的信件都非正统,是沈修在押送楼烦王来里边途中和楼烦王达成协议伪造的,大将军府的庆功宴也是早有预谋。但这两件事穆放一个人办不下来,所以应该也凭借了苏家的力量。” 小姑娘继续点头,抿着嘴巴笑,眼睛亮闪闪,一副崇拜表情。 “我在离边这些日子去了姬篱曾经买下的那些宅子,但屋子早就人去楼空。没有易主,说明这些屋子还有使用的可能,何况既然是穆放现今掌权,也没有理由要对里面的人进行清洗,所以必然是姬篱带着廿一廿三苏信离开了。但是离边必然得有一人和京城相互交际,而且这个人的身份还应该不低。” 苏青“噗嗤”笑道:“姐姐,这些话说得好绕,太麻烦了不想明白。姐姐觉得是我?” 萧盛摇了摇头,道:“不是你。”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向着苏青身后展颜笑道:“卫简,你够了吧,还打算听壁脚听到什么时候?” ps: 冒泡冒泡~\(≧▽≦)/~ 大家看明白了么?萧盛就是苏青(北),为了区别,两个苏青都在场的时候,就一个称苏青,一个称萧盛。接下来就是萧(苏)大将军的崛起路,吼吼。 行南在尽力把苏青写强大,大家看的时候觉得还有什么问题的话,欢迎留言留评噢,行南看到会回复会在后文改正的,谢谢大家o(n_n)o 第四十三章 强中自有强中手 苏青抚掌哈哈大笑: “早先表哥就说姐姐回来定然会进一大步,现今看来真是如此。只是姐姐打算一直带着面具么?” 卫简从后面慢慢推着轮椅出来,昭尉却没有在他的身后。 他笑着道:“确实长进了,险些都认不出来了。” 萧盛微微一笑。 “姬篱留下来的人也不会是你。——是卫環吧?” 卫简点了点头。 慢慢地推着轮椅过来,木轮子在地面上压出细微的声响。 “你先前说的要找姬篱的正经事是什么?” 萧盛伸手弹了弹茶盏杯壁,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我这里有一份东西,是一个故人留下的,需要给姬篱送过去。” “确实算不得难事。”卫简点了点头,指了指桌上的面具,“你后面打算一直带着这个了?” 萧盛看了一眼面具,道:“薛凯出事之后,曾有顾家手下来救,在牢狱的那些全军覆没之后,另外有一些却悄悄从南门离开。” 卫简和苏青对视一眼,都有些讶然。 他们还以为穆放已经将北境打整得很好,哪里知道还有露网之鱼? 卫简道:“你派了人去?” “逃了一个。”萧盛伸出一根手指,“不过料想他回京也活不了,所以也就未追穷寇了。” 她顿了顿,抿唇牵起一个笑容,“正好,我也想看看顾女萝经历这么几场变故,还能不能心平气和的在京城待着。” “我跟顾女萝打过几次交道,她不是个会心思外露的人,任何时候都是一副完美的样子,淡定得可怕。” 苏青如是道。 萧盛抿了唇,唇角带外扩的弧度,含着一点胸有成竹的意味: “正是因此。我才想看看,撩拨到什么程度,她才会有一点火气!” 若要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顾女萝不会疯狂。但有了散失理智的那么几个举动,也就足够了。 卫简道:“看来你是胸有成竹,还有什么打算没有?” 萧盛抿唇笑道:“你当我的手有多长?现今哪里能伸到京城去?”她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把这个交给姬篱罢,他自会明白的。” 分明是要结束对话的意思。 苏青点了点头,眼见着萧盛把面具带上了,咬着贝齿道:“那姐姐以后还来不来玩?我不知道怎么面对穆梧州,一直都只敢躲在这里不出去。还有先前帮姐姐赢过来的乌夷的兵马也不敢动” 一副惭愧的模样。 萧盛已经带好了面具,闻言道:“既是如此,你明日同我去军营一趟。我看看乌夷的兵马是个什么样子。” 卫简道:“我也同你们一道去罢。” 萧盛上下打量他,“你先前武功没了,现今好了?” 卫简笑道:“这竟都被你看出来了?好了,所以同你们去军营也不妨的。” 萧盛便点了头,站起身来。同他们辞别。 寥寥几句言语,说完就走,背影带着行云流水的风度,原来的那种温雅气度却已经不可见。 见走得远了,卫简才微微一叹,抚了额头:“真是,现今怎么又不见姑娘的样子了呢。” 萧盛走出来。见穆放沈修蒙瑜三个都在外面齐齐整整的立着,颔首站到他们面前,“苏青在里面,毫发无伤,要查验也请自便。” 穆放道:“萧公子什么时候认识的暮归?” 萧盛不答,反问道:“穆将军以什么立场来问这句话?还是军情太闲。大将军觉得无聊了?” 穆放抿了抿唇。 蒙瑜看见穆放吃瘪,看不地道的在后面咧嘴笑了一下,哈哈,这场景真不容易见。 萧盛目光在蒙瑜身上转了一下,蒙瑜赶紧收敛了笑意。 萧盛道:“楼烦王、石羊王都是北靖王庭中人。在北靖王庭都有不小的地位。今岁六月破胡,到今半年功夫,卓力格图却没有任何动作。这很反常。” 见穆放凝了眉,已然在思索,萧盛便不再多言,拱拱手道:“告辞。” 便从旁边牵马离去。 穆放抿了抿唇,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眉头深皱。 沈修在旁道:“萧盛说的不无道理,将军,这事情得思索一下。” 穆放怔在原地,半晌才冲蒙瑜笑道:“璟瑜,萧盛确实是个奇才。” 蒙瑜捉摸不透他的意思,只能嘿嘿笑,目光情不自禁的往沈修那边瞅,沈修的目光却转向苏府里面,瘪了瘪嘴。 穆放心里不是不承认萧盛的才华,但是心里有个膈应,最主要的还是在苏青那边。 关键是苏青自己的态度都不明朗,这么一年半的时间见穆放的面都少得可怜,他们又不是瞎子聋子,怎么会看不出来穆放对苏青是什么情谊?但是这么不冷不热的把穆放搁置一边,是个男人也受不住吧?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见着他们俩的时候还觉得他们关系挺好,不知道为什么闹到现今这个样子? 现在又出来个萧盛,感觉和苏青关系还挺好。穆放心里能好受才怪! 穆放却只拍了拍蒙瑜的肩膀,“他的确是个人才,不应该埋没了。” 同他们寒暄了一阵,也自顾拍马告辞。 蒙瑜在穆放身后龇牙咧嘴的做哭脸,等走远了,立马跟沈修哭丧了脸:“呜呜,竹辞,我怎么觉得我是个风箱里头的耗子,两头受气啊?” 竹辞撇了撇嘴,“这种事情我们能怎么办?明摆着是两男争一女的戏码,穆梧州心性那是没的说的,但是你也知道当初暮归过世之后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现在好不容易又来了一个苏青,他肯定不会放手了。” “我看着萧盛也不像是会轻易放手的样子。” “所以穆梧州最煎熬,放手肯定舍不得,要给人萧盛下绊子又不符合他一向为人的原则。你不都听见了么,他自己都承认萧盛有个人才,不应该被埋没。关键是他心里膈应,看他怎么把握这个度了。” 蒙瑜“啧啧”两声,“嘿,话说,原先我觉得这个苏小姐挺有一点暮归的感觉的,后面处下来反而越来越觉得不像,穆梧州难道看不出来这一点?”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沈修抿了抿唇,下了八字定语。 萧盛回府时候十七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长身玉立,很有一点翩翩风度。 萧盛将马儿交给小厮,往屋子里走去。 十七赶紧跟上。 “怎么样?” “卫简武功不低,但也没有像传言一样高不可攀,今天我跟他打了个平手,但应该都没有尽力。尽力一搏,他应该会输。” 萧盛似笑非笑,“不以命搏,你恐怕稍逊一筹罢。” 十七低头,嘀咕道:“主子就算您知道能不说出来么?让我兴高采烈一次不可以啊?” 萧盛笑道:“好了好了,便当你更强些罢。还有呢?” “府里还有几个人,一个姑娘好像叫清欢的,跟卫简长得一模一样;一个面目黝黑的汉子,内家功夫很高;还有个公子,好像是姓韩的。但没有见到主子之前给的画像里面的人物。” 萧盛点了点头,听到“清欢”的时候一笑,“先前说卫環还只是凭空猜测,没有想到当真是。看来原来那五个家族所谓的隐居也不尽然。” 卫简表面温润实际上非常傲慢,不会愿意屈居姬篱之下,能够和姬篱搭上关系又对卫简比较重要的,也就只有一个卫環了。只是没有想到她居然也是姬篱原来提出来的魏清欢。 真是人不可貌相。 萧盛瞧着桌子思索了一会儿,心里对原来五大家族的事情有了一个谱,又问:“穆梧州那边呢?” 十七支支吾吾。 萧盛一挑眉,“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说。” 十七满脸通红抬起头来:“主子,穆梧州是不是对您有意啊?” 萧盛一僵,但她没有表现,只轻缓地问:“哦?怎么说?” 每个字都咬得清晰分明。 十七不见正面回答,也松了口气,嘻嘻哈哈起来,一人分饰几角儿,把穆放蒙瑜沈修他们当时的神情动作都表现了出来。末了嘿嘿笑道:“主子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真是好玩。” 萧盛佯板了面孔,“好不容易说你有点长进,像个翩翩公子的样,怎么一会儿就原形毕露?你以后在人前也要这样?” 十七嘿嘿笑,“主子我在人前板脸不说话就是了。” 萧盛牵了牵唇角。 曲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 看来找机会还是要跟梧州说明白,不然不仅会有潜在危险,更对他不公平。 “对了,北边有消息么?” 十七合掌笑道:“就等着主子来问呢!——所以说主子真是神了:怎么就知道卓力格图最近准备兴兵?又怎么知道给了卓力格图那么一封信,他就一定会跟主子合作呢?” 萧盛扣着杯盖,轻拂了茶水面上的茶叶,闻言唇角勾了勾。 料事如神? 不,她算不得料事如神,她只是愿意下赌注去赌而已。 卓力格图能在那么多年送她和穆放狼崽的时候就开始布局,那才是胸有成竹,未雨绸缪。 第四十四章 浮云蔽百日 次日萧盛苏青同往军营。萧盛以此身份来后也来过军营,很熟悉,反而是苏青畏畏缩缩不敢走路,怕错了露馅。 萧盛笑道:“难怪你不敢出门。让你在苏府里待上这一年半当真为难你了。” 苏青在马背上揪着马儿鬃毛,勉励保持平衡,“盛哥哥你也知道我有多悲苦了,所以回头一定得好好补偿我。” 萧盛笑道:“好。” 苏青笑意绵绵的对望回去。 十七在后面抽了抽嘴角。 到了军营下马步行。萧盛经常在军营里面混,所以大家都熟悉他。苏青因为乾元五十年跟蒙瑜搭台子比武的事情,认识她的人也不少。看见两人并排过来都很惊讶,互相辗转相告。 萧盛的任令昨天已经出来了,发到营地里,大家也都知道萧盛现在有个官职,不过心态上还是没调整过来,觉得他就是原来那个萧盛。 所以老远看见他们俩过来,熟悉的人就吹口哨,“哟,萧盛小子艳福不浅啊,怎么跟苏小姐勾搭上了?什么时候抱个大胖小子来看看啊?” 这话还算雅的了,还是让苏青红了脸。手指牵扯着衣服,不知道怎么摆。 也不敢回话。 萧盛道:“什么话都敢说,回头仔细你的嘴皮子。” 旁边有人“豁”地笑开,“哈哈,萧盛你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哪。” 萧盛眼光撇过去,淡淡道:“看来你们今天都闲得慌,无聊我们不妨去练武场比比?” 唏嘘的声音沉静了一秒钟。众人嘿嘿笑着,却很快就散开了。 苏青“噗嗤”一下,“盛哥哥好威风,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的。” 萧盛淡然道:“武力服人而已。” 引着她往蒙瑜占的那片场子走。 苏青便乖巧的不再说话。 蒙瑜老远就看见了萧盛,挥手跟他打招呼,“萧盛萧盛快来,正好今天天气晴朗。我们比一场如何?” 一转眼看见他身边的苏青,声音一消,一下子什么话都没了。 萧盛颔首道:“今日不行,我答应了暮归陪她逛逛军营。顺便看看你说的乌夷的兵。” 蒙瑜面上说不清什么神情,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僵着。 我说萧兄,您还真敢在老虎头上拔毛哪?这么光明正大的把苏家小姐带出来,不怕穆梧州回头心里一个不爽快就让你吃一枪? 但是对着这么多人,他也说不出口,只是嘿嘿打哈哈,“好罢好罢,那我带你们去看看乌夷的兵马好了。苏小姐接手以后这么久都还没有亲自来过呢。所以一直都还是我老蒙帮忙训练着。” 苏青笑道:“是啊,多谢蒙大哥了。” 蒙瑜感觉到一点冷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笑道:“哪里哪里,苏小姐不要嫌弃我越俎代庖了才好。” 苏青笑道:“哪里会?” 行进间却已经到了。 萧盛朝那边看去。 冬阳不大。但是这些人还是训练出了汗水,身上的黑色铠甲在阳光下褶褶生光。 一举一动整齐划一,显得非常有气势。 萧盛看见旁边有武器,随意挑了一根长枪,没有什么招式地就直接刺了出去。 横扫竖挑,其势恰如奔腾流水,倏忽间自天宫开闸倾泻而下。 第一排的人不经意就被扫去了两边。 后面的人反应却非常迅速。倒退纵身,极快地躲过了苏青的进攻。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队形便是一变,将萧盛半包围在了其中。 萧盛收回了长枪,道:“应变还算不错。” 出招收回,队形变换。都不过一瞬间的功夫,旁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已经完了。 周围的人沉默了数秒,苏青猛地拍手,笑道:“盛哥哥好厉害。” 蒙瑜却抿了抿唇。“萧盛,你觉得这队人马还不够好?” 萧盛点了点头。 “是还欠了些火候。” 蒙瑜:“你有想法了?” 萧盛:“是。” 蒙瑜望了一眼苏青,嗫嚅了一下,没说话。 倒是苏青合掌笑道:“既然盛哥哥有了想法,那这些人就交给盛哥哥训练吧?” 蒙瑜一惊,这姑娘,太舍得了吧? 诚然,他原先的意思是想让苏青把这些兵马直接交给萧盛,毕竟苏青不是个在沙场上面混的人,就是书读的再厉害,要接手这些也还差得远。一个要慢慢入手,一个却已经把这里面的道道琢磨透了,高低之别非常明显。 但是他到底不好说出口,好像是在觊觎乌夷这批人似的。虽然确实他也想把这些人收到麾下来,但是到底不敢妄动。 就是没有想到苏青这么爽快就准备把这些人交给萧盛。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还有个,真要把这个给了萧盛,确定穆梧州不会发火? 蒙瑜抿了抿唇,在旁边不置一词。 周围的人也通通静默。 “哦?萧公子想要这些兵马?” 蒙瑜正想到穆放,哪想到穆放就到了,声音淡淡的传过来,听不清喜怒。 反倒让蒙瑜心里面更加胆战心惊。 苏青也是一僵。 却没有转身。 萧盛道:“是,不知将军可愿割爱?” 蒙瑜在人群里看见了沈修,凑了过去,朝着他哭丧着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沈修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目光转向穆放和萧盛。 这话里话外,总觉得有点别的意思。 穆放道:“这不是我说了算,这些兵马都是乌夷辛辛苦苦训练出来的,怎么能让你空手套白狼就拿走?”他的目光转向苏青,“暮归,你说是么?” 苏青咬着贝齿,不说话。 萧盛道:“将军的意思未尝没有商量的余地,索性划下道来罢,我们按规矩来。” 苏青小姑娘脸色已经全白了,萧盛瞥了一眼。目光回转回穆放。 “萧兄爽快。” 穆放赞道。 但谁都能听出来他语气里的冷意。 旁边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向后退了几步。 他们所在的位置一下子就空出了一大块。 只有苏青夹在他们两个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脸越发白了。 穆放朝萧盛走来,“穆某一直想看看萧兄的武功。奈何一直没有机会,今日趁着这个机会,索性比试一次。” 他在萧盛面前立定,看了看萧盛手中的长枪,“萧兄惯使枪?——拿枪来。” 蒙瑜在后面深皱了眉头。 萧盛惯用剑,穆梧州才惯使枪! 穆梧州真的要对萧盛动手? 沈修陡然握住了他的手,幅度很轻地摇了摇头。 有人战战兢兢地给穆梧州递了跟枪上去,又快速的退了回去。 然后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再次后退了三步。 留出的空场子越发大了。 “暮归,退过去。” 周围很静,所以萧盛说话的声音显得分外清楚。 穆放抿了抿唇。面色更冷了。 陡然,他出了手。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萧盛和穆放练的都不是十足的内家功夫,所以更讲究一个快。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萧盛也动了,纵身跃起,在穆放长枪的尖端轻盈一点,人却已翩然后退十余步。 穆放一招不中,收势再击,身形跃起。白色长枪在阳光下反射出闪亮光泽,非常刺眼。 萧盛再转身背对穆放,长腿划地,身体猛然低下,长枪反手一出,正与穆放长枪相碰。发出“铿”的一声厉响。 随即他转身正面,身形起越,银光直向穆放而来! 蒙瑜在后面跟沈修咬耳朵,“竹辞,没看出来啊。萧盛的枪法也这么好。回头一定要向他讨教讨教。” 沈修没有说话,却耳尖的听见有木轮子划过地面的声音。猛地回了头,正见卫简推着轮椅过来。 蒙瑜也转了头,随即笑道:“信如君竟然也来了?也好,万一这两个打到难舍难分,好歹能有一个人上前去把他们分开。” 沈修没有回话,继续看着穆放萧盛。 他们的确打的难舍难分。更奇的是,萧盛每一次出手都非常漫不经心,或者背对或者侧对,放佛没尽全力,也放佛,他就知道穆梧州下一招准备从哪儿出来! 沈修越看越皱了眉头。 这个萧盛,真的不简单哪。 沈修能看出来,穆放当然也能感觉出来。 从最开始的负气比武到现在,他已经能够心平气和清晰思考,所以越发觉得萧盛非常奇怪。 何况他(萧盛)根本没有用尽全力。 如果他真的很想要乌夷的兵马的话,如果他真的全力拼命的话,他(穆放)现在已经败了。 穆放抿了抿唇,招式陡然变攻为守,眼见萧盛上前,长枪直刺自己胸口! 苏青猛地“啊”了一声。 沈修蒙瑜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然后还没有等他们缓过神来,就见萧盛长枪一挑,带着雄浑内力,将穆放的枪震了出去。 就在他和穆放擦身而过的一瞬间,穆放猛然听到了一声轻唤: “梧州。” 非常轻,几不可闻。 如果不是穆放习武听力异于常人,如果不是穆放对苏青的声线再熟悉不过,他根本听不出来! 穆放猛地睁眼! 只看见萧盛在他面前长身玉立,手中长枪垂点于地,看不清表情。 “我输了。” 穆放微微颔首,早先面上的惊疑不定已然不见。 他指了指乌夷的那些人马,道:“从今以后,他们归你管。” 萧盛揽枪行礼,“谢将军。” 众人都有些哗然。 显然都没有想到萧盛的功夫比穆放更好。 “你——”穆放微微抬手,虚扶,“随我来。” “是。” 姿态服帖,竟让众人都有些怔忪。 第四十五章 男儿本自重横行 穆放带着萧盛进了书房,却不知道说什么,只上下打量他,神情迟疑。 萧盛看不下去,抬手摘了面具。 穆放陡然退了两步,面上神情似喜似悲。 “暮——归——?——果然,是你。” 苏青(萧盛)抿了抿唇,“是。” 一时默然。 半晌,穆放才艰涩开口,问:“你……萧盛……你……一直……” 苏青截住他的话,“是,萧盛一直是我,我一直是萧盛。” 穆放“唔”了一声,却陡然像失去力气一样,坐回椅子上。 “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苏青抿了抿唇,“薛凯死后,曾有顾党余孽从南门逃出。离边此城,就是现在也未必安全。” 穆放:“你我都知道这只是托词。连卫简都知道的事情,另一个苏青也知道的事情,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苏青僵着脸,没有开口。 事实上,她在离开木叶的时候,穆涧曾经找她谈过一次话: “暮归,离边已经有一个苏青了,是三皇子埋下的。两军相接,要的是出兵不意,如果你能舍弃南苏的身份,在背后给顾家一击,其实效果会更好。” 穆涧眸光锁住他们面前的棋盘,走了一招从背面伏击的棋步。 “而这件事,你最好也不要告诉梧州。” 苏青:“此话怎讲?” 穆涧突然笑了一下,“你知道为什么佛禅道宗都强调绝情弃爱么?要达到与大道相与相成的境地,绝情弃爱在很大程度上都能保证速成。而博爱,却要走一大圈的弯路。” 苏青勾了勾唇角,“我明白了。” 可是现在,看着穆放看着她,苏青还是会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 她再次抿了抿唇。 “我来前——有一个故人,告诫过我,绝情弃爱。更能成就大道。” 穆涧显然听明白了,咬着唇默然不语。 半晌,才抚额一叹,道: “知子莫若父。你们竟然都瞒我在鼓里。” 苏青怔了一下,良久才道:“知父莫若子,你又何尝会不明了他的苦心?” 穆涧很明白,苏青就是穆放的硬伤,能够让他丧失理智冲动行事。所以他希望在离边已经有一个“苏青”的情况下,让穆放对苏青彻底死心。 所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苏青就是穆放心里的一个结,只有有一天穆放能够把这个结自己解开的时候,他才能摈弃自己内心的软弱。 就像苏青当时摈弃自己骨子里的瞻前顾后一样。 良久,穆放终于叹了口气。“若今日我不使出‘生死同归’的那一招,你是不是还不打算告诉我?” 苏青摇了摇头,“我会另找机会。” 否则太不公平。 穆放当然明白了她的言外意,曲着指骨摁了摁眉心,斟酌字句。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平安罢了,既然你毫发无伤,心性又恢复过来了,我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苏青默然。 “梧州,‘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这是你原来的宏愿,我一直替你记着。但也也一定要自己记着。” “我明白。” 他挥了挥手。“萧将军,你下去罢。” 苏青带上了面具,颔首,“属下告退。” 穆放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偏过头,强忍着咳了两声,然后闭了眼。瘫在了椅子上。 苏青在外面不安的等着萧盛,眼睛一转不转的看着大门,嘴巴紧紧的抿着。 沈修、蒙瑜、卫简、十七也都在旁边或坐或立的等着,一脸严肃的听着里面的动静。 但就算调转内力用尽全力,也听不到里面的分毫声音。 沉默让人更恐惧。 门突然开了。 苏青看见是萧盛出来。三步并两步跑过来,深深呼了一口气,“盛哥哥。” 心里庆幸还好她没有事。 萧盛笑了笑,“安心。” 对着其他人也点了点头。 蒙瑜走上来,“萧盛,你没事吧?” 同时往里面觑了一眼。 萧盛摇了摇头,挡住他的视线,“不用担心。——明早上让乌夷那些人在东门外的空地集合,我要练兵。” “你自己的呢?” “先交给你,把他们训练到乌夷这些人的程度。” 蒙瑜抽抽嘴角,“萧盛,难道你觉得这种程度很好训练么???” 萧盛目光淡淡的从他身上划过,伸出了三只手指,“三个月,这是最大的期限,我相信你能做到。” 蒙瑜伸手在他脑袋上拍一记:“我靠萧盛!你把老子当免费管家呢!我自己的兵还没练呢!” 萧盛斜睨他一眼:“你自己的那批人跟着你有八年了,要是还不成个样子,你也该退回去当公子了!” 一句话堵得蒙瑜什么都说不出来。 “成交?” 蒙瑜无奈的点了点头。 三个月还算比较合理,动作训练和默契训练都到了一定水平,演练时能够摆出整齐划一的阵仗也不困难。 剩下的,交给萧盛自己罢! 处理完了乌夷兵马的事情,萧盛让卫简送苏青回去,拱手拜别了沈修蒙瑜,跟十七拍马出了城门。 “十七,你觉得我今日这样做,对么?” 她和穆放声音压得低,但是卫简和十七都是武功非常高的人,她不认为会瞒过他们的耳朵。 十七嘟着嘴,“主子你还说穆梧州对您无意?真是好大一朵桃花。” 萧盛被他的语气逗笑,“行了行了,你要心焦年纪不小了,也干脆去找一个得了。” 十七猛然摇头,跟拨浪鼓似的,“算了罢算了罢,听着您和穆梧州说话我都揪心,怎么这么不爽利?没有一点杀伐决断的爽快。” 萧盛哈哈大笑。 “十七啊十七。也是你生在木叶,从小就单纯,感情这种事,从来不是一言两语就说得清楚的。” “主子对他有情么?” 萧盛摇了摇头。面具蒙着脸,看不清表情。 “从小到大的友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了的。” 十七皱了皱眉眉头。 “主子,我不喜欢您刚才那种悲伤语气,听着没气骨。” 萧盛似笑非笑的回头,“那是因为你是个跳脱欢快性子,不然云老也不会把你放在我身边随时看护我。” 十七嘿嘿笑,“云老说主子心里有个谱就行,他费了整一年的功夫呢,可不希望这成果被一两个人给毁了。” 萧盛看向他。“云老难道给你下了死命令?万一我回到原来的状态就让你杀了影响我的人?” 十七摇头,嘿嘿笑。“不是,云老说您要是回了原来那状态,那也忒不中用了。别人影响都是外因,改变是自己造成了。让我杀了你。” 萧盛嘴角抽了抽。 这话听着,还真让人吐血! 有这么笑嘻嘻说“我要杀了你的么?”嗯?嗯? 萧盛兀自笑笑,拍了拍马,“走,正好今天天气好,我们比比马。”他遥手一指,“——楼烦王的府邸认不认得?看谁先到罢!” 说完就拍马跑了出去。 十七在后面气得想跺脚:“我靠主子你使诈呢!” “兵不厌诈!” 萧盛的声音远远传了回来。 十七也立马拍马追了上去。 耳边全是呜呜的风声。风把萧盛的头发吹得散乱。他却毫不在意,只看着去前面远方的地平线,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这句话,不仅穆放适用,他也适用。 目标不能动摇。锐气不能消磨。如果真有什么挡在了自己已经决定的路上,就算是自己,他也不能手软! 苏青推着轮椅往回走,看见卫简抿着唇,问:“她并没有事。你又在担心什么?” 卫简:“你听见她跟穆放说了什么么?” 苏青摇了摇头,“我武功没有你们那样好,怎么听得见?” 卫简埋下头,细细地捋平衣袍上的褶皱。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她现在的心,真的叫一个较硬如铁。” “这不是很好么?” 卫简微微一笑,“是啊,很好。” 这样的心境才能活下来,不然像她原来那样,就算姬篱穆放还有他联手护着她,也未必能够护得周全。 苏青猛地笑道:“你喜欢她,是么?” 卫简微微一怔,“怎么这么说?” “嗣音给你看过病,就算你有药丸吃,但是身体内虚就是虚了,何况你昨天还和人动了手。——你不是咳血了么?你在苏府,再怎么小心,也还是会有人发现的。” “你会告诉别人么?” 苏青摇了摇头。 “佛家不是说个人各有个人的缘法么?你要飞蛾扑火也甘之若饴,旁人能说什么?” 卫简笑道:“韩嗣音真是个有福之人。” 苏青欢喜地挑了挑眉,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那是,能被我看中的,嗣音岂会是池中之物?” 卫简一乐,“真是,怎么就顺杆儿往上爬了?一点谦逊都没有。” “谦逊又不能当饭吃。”苏青哼道。 然后歪着头想了想,“倒是表哥又送信过来了,问萧盛能什么时候到京城?这个要怎么回?” “她现在也是个将军了,既然走了这条路当然就得跟着走下去,下一步,想必是从和北靖对军开始罢。” “哪有这么巧,北靖这些日子就要出兵?” 卫简微微一笑,“她都把乌夷的军队要回去训练了,你觉得还需要多久?” 苏青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第四十六章 有某印章 楼烦王府邸已然在望,萧盛抿了抿唇,在门口勒住马,翻身下来。 “十七你输了。” 十七不服气:“主子要不是您使诈我能输么???我不服。” 萧盛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话说得挺大,等会儿回去在比一次,看看你能不能赢我。” 十七拧着眉头,“主子您这不明摆着欺负人?” 萧盛笑了一下,没再答话。 径直上前叩门。 出来应门的是一个老者,弓着背,看见戴面具的萧盛怔了一下,嗫嚅道:“萧公子,敢问有什么事么?” “我来见见楼烦王,他人呢?” “主子在内院——萧公子容老儿去禀告一声,可否?” 显然很怕萧盛。 萧盛上下打量他一眼,应道:“好,你去罢。正好我们在这里逛逛,慢慢就走过去了。” 老头右手放在心脏位置,弯了一下腰,走了进去。 十七跟萧盛低声道:“这老头看起来不像北靖人啊。” 萧盛:“他不是北靖人。” 十七惊讶的挑了挑眉毛。 萧盛没有再说话,另外走了一条路,打量这个宅子的布局和景致。 当然,说景致是客气的词。楼烦王应了沈修的要求写了一些不切实的信,伪造了一些证据,让薛凯入狱,但是自己怎么着也担了一个叛徒的名声,不算什么好事。 穆放随便在城里给他指了一个宅子,荒芜得不得了,本来说派人过来给他收拾一下。但是离边百姓都没有愿意过来的。 有害怕的,也有觉得这个楼烦王关键时候舍弃自己国家出卖自己朋友,不靠谱,看不起他的。堂堂一个离边城,结果没有一个人愿意过来给他整理房子,给再多工钱也不肯。 楼烦王倒是知道自己的处境。没有再要求穆放什么,只带了一个老头子跟着他一起住了进来。两人合力收拾了一个院子,勉强住。 再怎么样,都是一个王爷。能混到楼烦王这个样子,其实也真是不是容易了! 萧盛走到他们的院子也没多大会儿功夫,楼烦王已经准备了茶水在外面立着迎接他。学着卫国的礼仪拱了拱手,“萧公子。” 但是面上没有一点笑意,形容非常凄苦。 萧盛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你坐罢,今日我只是兴起了过来,不代表谁。所以你不要紧张。” 楼烦王勉强笑笑,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是。是,敢问萧公子有什么指教?” 战战兢兢地样子,看得十七都皱了眉头。 这就是以前让卫国大肆吃瘪的楼烦王?没有了身份的荣光,居然就变成了这样的人? 萧盛叩着茶盏盖,拂了拂茶水面上的碎末儿。道:“指教不敢当,不过我在我在王爷的帐篷里发现了一件东西,所以想请教请教王爷。” 萧盛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用绸帕包着得一个东西,边缘棱角分明。 “王爷对这个应该不陌生罢?” 楼烦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勉强笑道:“萧公子笑话了,我都没有见过里面的东西。怎么知道是什么?” 萧盛似笑非笑非瞟了他一眼,目光里含着冷意,“看不出来,王爷还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子,真是刚硬得很!” 漫不经心地将东西给他推了过去。 楼烦王抿了抿嘴唇,哆哆嗦嗦地把绸帕子打开。看见里面方方正正的一块印章,脸一下白了大半。 萧盛冷笑道:“王爷这会儿可看明白了?” 楼烦王颤抖着手将印章翻了过来,看见上面刻着的“卓力格图”四个字,猛地慌了神。 “扑通”一声,楼烦王跪了下来。 “这……这……还请萧公子明示。” 他的汉话说得很古怪。声音里带着哭腔。 萧盛将印章拿回来,放在手里把玩,“明示?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明示你?这不过是我在你帐篷里发现的一样东西,还有一个,也是个印章,王爷可要看看?” 楼烦王身子哆哆嗦嗦,声音里有着莫大的恐惧: “不要了不要了,萧公子想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请萧公子不要把这个抖落出去。” 他后面着急,说话说得越来越快,伴着哭腔,居然让人产生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楼烦王见萧盛无动于衷,跪着往后退了几步,朝着萧盛的方向拼命磕头,嘴里咿咿呀呀,已经不知道说得究竟是什么。 萧盛冷眼看了他几秒,突然笑道:“瞧我,不过是兴起了过来看看,怎么就把王爷吓成这个样子?——十七,你去扶王爷起来。” 十七上前一步,托着楼烦王的手,将他扶了起来。 楼烦王埋着头,身体还在颤抖。 萧盛笑道:“王爷快坐,先前是盛不懂事,让您受惊了,还望王爷不要在意。” 楼烦王一面擦着脸上的汗,一面颤着声音,说:“不敢,不敢。” 萧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道:“看我,怎么把正经事情给忘了?——今次来这里,是想问问楼烦王,这印章,是你的么?” 楼烦王:“是,是,是我的。” “噢~~”萧盛拖长了声音,“那乾元四十九年春天时候,原居北境的大将军苏晏通敌入狱的事情,不知道王爷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楼烦王猛地抬眼。 却正看见萧盛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眼睛里面的光芒冷的像冰。 “唔,知,知道。” 听到他的回答,萧盛全身咄咄逼人的气势瞬间一收,他靠到椅背上,屈着手指敲击桌面,缓慢而有规律。 却不再说话。 猛然沉寂,只剩下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楼烦王觉得很不适应,额头上的汗珠冒得更快了。 “我看过苏晏入狱时所谓的‘罪证’。”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烦王才听见萧盛的声音再度响起。 然后语调一转,变得似笑非笑,“楼烦王想知道是怎么样的么?” 楼烦王慌张地拿起茶杯灌水,不敢正面回答萧盛的问题。 但是他没办法摆脱萧盛的目光。 就算他带着面具,楼烦王也能想象萧盛嘴角一定勾了一个弧度,带着猫捉耗子的趣味和居高临下的漫不经心。 萧盛只是看着他,等着他回答,没有再置一词。 于是场面就成了这样:楼烦王拼命地往自己肚子里灌水,萧盛靠着椅背闲适地看,一个慌张,一个淡定,对比非常明显。 但是就算是灌再多的水,楼烦王也觉得不起作用。这个年轻人的目光其实已经显示他知道一切,他只是等着他自己(楼烦王)承认而已。 将茶壶里的水喝完,楼烦王知道已经躲不过去,苦涩一笑,道: “是,萧公子猜得不错。——苏晏通敌的证据,也是我伪造的。” 终于听到想要的答案,萧盛才微微阖上了眼睛。 果然。 太子当初当众给出来的证据他看过,但是那个时候只觉得脑袋发黑,根本没有看清楚就被人抓走了。后来在乔楚那里,他又想方设法找到了从里边送过来的证据,却发现了一个明显的漏洞。 他一直以为埋伏在里边的顾家人在这里待了很多年,并且每一次都真正接触到了苏晏的印章,才能够造成苏晏和卓力格图通消息的假象。 但是那份证据告诉他:所以的证据都不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得来的,是一次性全部盖好的! 同样是伪造的! 太子来离边有多久?知道苏晏不肯帮他,准备下手的时间又有多久?准备的时间又有多久?他们那里能够那么快速的把这边的信写好,然后送到北靖王庭,让卓力格图盖好章,然后再送回来? 何况卓力格图为什么要这么帮他们? 萧盛之前一直陷入了一个困局,因为怎么想都想不到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所以另外虚构了很多人在这其中担当中转以及传递的角色。 发现了楼烦王的印章之后才知道,以前都是他想得太复杂。 远而不可,不如求近。楼烦王就是最近的一个人! 所以线索就很明白了: 一,那份线索是快速伪造的,卓力格图那边的印章是假的,苏晏这边的印章也未必就是真的(当然,不排除可能是真的情况),所谓的通敌叛国,在很大程度上都立不住脚; 二,埋伏在北境的顾家人不一定就是像他所想的那样在军中担任要职,就算是一个基层的小军官,参加了这些战役,知道其中比较重大的事情的人,都有可能。军营里面士官都爱闲聊,在闲聊过程中掌握情报,非常安全且不担心暴露,因为信息辐射面很广。 这样的线索其实是把搜索范围扩大了,但是也相应减少了离边几个家族可能是顾家人的可能。 萧盛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从欢喜激动的情绪中慢慢平复下来,还好带着面具,没有人能够看清他的表情,也没有人能够看到他眼睛里面有晶莹剔透的东西。 萧盛开口,声音依然冷静自持: “那么,王爷,跟您接洽的人,是谁呢?” 楼烦王不安地看了一下萧盛,哆哆嗦嗦的说了一个名字。 “穆……穆涧……” 萧盛手边的杯盏猛地扫了出去。 第四十七章 慆慆不归 萧盛似笑非笑,“王爷,您不在卫国长大,恐怕不知道卫国对于欺上瞒下的人的惩罚,需要我详细跟您说说么?” 楼烦王先是被茶盏破碎的声音惊得跳起来,再是被萧盛皮笑肉不笑的声音吓得瘫在椅子上,一惊一吓,背上立马出了密密一层冷汗。 楼烦王哭着声腔,“萧公子,萧公子,我没有撒谎啊,我说的都是实话。求求您,高抬贵手,放了我们吧。” 话音未落,又“扑通”跪在了地上,拼命地磕头。 萧盛冷眼看着他的动作,眼见着他额头上见了血,才跟十七使了一个眼色。 十七上前要扶起他。 楼烦王挣扎道:“不必,不必,萧公子若不肯放过我们,我绝不敢起来。” 萧盛冷笑:“倒威胁起我来了。——也好,那王爷就这样听着罢。——欺君之罪处以车裂刑罚,九族并罚!” 他唇角勾了勾,笑容很残忍:“王爷和老伯都不在乎命,萧某明白。就是不知道王爷那个长的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能不能受得住!” 楼烦王磕头的身子一僵。 他缓缓闭了眼。 没想到,他藏得那么严密的一件事情,还是有人知道了。 他慢慢站起身来,眼睛里却没有了原来的怯弱。 他站在萧盛面前,“萧公子能够调查到这一层,也应该不难明白出我投诚的诚意。萧公子何苦要苦苦相逼。” 萧盛的手敲了敲桌子,笑道:“王爷这话说得奇怪,萧某什么时候苦苦相逼了?” 他逼近楼烦王,“萧某只是要知道一个事实而已,王爷若自己不肯说,那萧某也就没有办法了,您说是么?” 楼烦王深吸一口气,把心里的愤恨压下去,道:“那么萧公子。为何我已经说明白了背后的人,萧公子却不肯信?还要拿我女儿来威胁我?” 萧盛道:“王爷,凡事讲求一个证据,你若是没有证据血口喷人。萧某恐怕还有些权利,能够直接先斩后奏。” 楼烦王冷笑道:“该说的我已经说明白了,萧公子若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若是萧公子稀罕我这条老命,拿去就是!” 萧盛嗤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真要拿,我也要拿你姑娘的命!” “你!”楼烦王怒气冲心,翻起一掌直冲萧盛天灵盖而来! 苏青腰部用力,带着椅子平划退后十许步,右手一翻,一把匕首已然在握。 他按下开关,长袖一抖。匕首骤然增长,变成了一柄软剑,一个跃身,就直朝楼烦王刺去! 楼烦王猛然一见,惊慌失措。身形快速调转,手掌在桌面一拍,反身受力,瞬间身形后跃了出去。 他左右并无兵器,只能空手和萧盛对招,双手舞的虎虎生风,衣服猎猎作响。 但萧盛的剑更快! 光影重叠。一圈一圈的繁复剑花,将楼烦王整个身形笼罩在了剑影里。 一剑刺出,尚有余影,下一招却又翩然而至! 似柔似刚,眼花缭乱,竟让楼烦王毫无招架之力。 最后。只听“嗡”的一声剑鸣,萧盛的剑抵在了楼烦王额间。 楼烦王颓然的垂下了手,完全放弃了抵抗。 萧盛冷哼一声,收回长剑,举步向外走去。在跟楼烦王擦肩而过的时候,说道: “王爷不妨多考虑考虑,萧某过几日再上门来同王爷问候。” 楼烦王面如土灰。 萧盛浑身都散着冷气。 终于等萧盛离开了府邸,楼烦王一下子就栽倒下去,喘着粗气,身体密密麻麻一下上来许多冷汗。 弓背老人把他扶起来,叹道:“王爷,您倔什么呢。” 楼烦王苦笑道:“您也觉得我在欺骗他?” 弓背老人一怔,随即道:“穆涧将军是整个卫国都知道的忠诚良将,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楼烦王只能苦笑。 “王爷,究竟是谁?竟让您这样护卫?” 楼烦王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苦笑道:“正是因为我也不知道是谁,才不知怎么说呀。” “您可以实话实说。” 楼烦王苦笑:“就算我说了,萧盛也不一定信,何必?何况听着他的意思,他是为皇帝办事情的人,想对付的,恐怕也是皇帝想对付的人,这个人,我哪知道是谁?” 他颇有几分感慨,喟然叹道:“真是英雄出少年,一个卓力格图,一个萧盛,都是个人物。” 老人没有再答话。 十七跟着萧盛出府,一路都憋着嘴,义愤填膺,“主子应该好好给楼烦王一个教训,什么人不说,居然说道穆将军身上,真是太不识好歹了。” 顺带着挥舞了两下拳头,一副准备要去拼命的样子。 萧盛心里本来有事,看见他的样子忍不住一笑,“这会儿来说大话了?先前动手的时候你怎么不动手?” 十七愤愤:“主子您那会儿都开打了,我要再动手不是有以多欺少之嫌?嘿嘿,对您名声多不好不是。” 萧盛:“你就是懒。” 十七嘿嘿笑。 “主子,您真信他的说辞啊?看着那么斩钉截铁的。” 萧盛:“这个说不准,没准跟他见面的就是穆涧呢?” “啊?” 萧盛摆了摆手,“听我说完。——穆涧在离边这么多年,是个什么心思大家都看的出来。但是保不准就有人想要嫁祸他,所以用了别的方法,让楼烦王误认为他是穆涧,其实是在隐藏身份。” 十七合掌笑道:“对对对,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还是主子聪明,不然穆将军多亏啊,稀里糊涂就被人冤枉了。” 萧盛“哼”了一声,“平时见你对我怎么没有这份恭敬?” 十七挠头,嘿嘿笑打哈哈。 萧盛抿了抿唇,“也不能掉以轻心,今天我说话的时候言里言外都在透露一个信息:就是我是文皇帝的人,来问他这些事请也是暗地里奉文皇帝的命令来的,其实根本不是。”他双手一摊,表示很无奈,“而且说实话,我只知道他有个女儿,在卫国。但是具体是谁,我根本一点都不知道。” 十七瘪瘪嘴,“主子我看您胸有成竹的样子,还以为您心里什么都明白呢。原来全是在扮猪吃老虎?” 萧盛:“印章是真的。他原来那么害怕是怕我把印章转交给卓力格图?” 十七惊讶地“咦”了一声,问道“为什么?他不是已经在卫国了么?卓力格图的手能伸到这里来?” 萧盛嘴角抽抽,“这是卫国的边境地界,卓力格图真要在离边这里派两个人来对他动手,能是什么大事?只要他的手没伸到京城去,没做什么大动作,区区一个投降的王爷,文皇帝难道会舍不得?” 十七“啧啧”两声,“素闻卓力格图是个刻薄的性子,没想到是真的。做他的属下真可怜。” 萧盛不置一词。 卓力格图的铁血有目共睹,但是萧盛知道,他骨子里不仅是铁血,阴谋计算都不缺,是个非常强大的对手。 翻身上马,萧盛笑道:“你不是说要扳回场子?看谁先回城,我让你一步。比完正好吃饭。” 十七也翻身上马,“嘿嘿,正好正好,输了请吃饭,主子我就不客气了。”马鞭子一扫,当先就跑了出去。 萧盛也赶紧追了上去。 回城直奔欢喜楼,到点时两马跑到了一个位置。十七非常憋屈,哭丧着脸:“主子您怎么都不让着我一下?比我后跑还跟我一起到,真是太打击人了。” 萧盛抿唇一笑,“我没跑到你前面已经很给你面子了。——算了,看你俸禄不多的份上,我请,行了吧?” 十七立马收了脸上悲伤表情,“嘿嘿嘿嘿,还是主子体贴下人了。” 萧盛闻言很无语,只好抽了抽嘴角。 小二迎着他们上了二楼包间,双双坐下。十七一拍脑袋:“对了,主子,那个弓着腰的那个老头是个什么来头?主子说他不是北靖人?” 萧盛点了点头。 “那老头没有武功啊,怎么楼烦王要把他带在身边?” 萧盛自己要倒茶,十七赶紧先一步给他倒上了,双眼亮晶晶,等他回复。 萧盛笑了一下:“我不知道。” 十七一僵,“啊?” 摸摸鼻子,“主子我一直以为您什么都知道呢。” 萧盛:“我确实不知道。” 十七龇牙咧嘴,“主子您在哄着我玩呢是吧?” 萧盛抿唇笑:“这个倒没骗你,我确实不知道那个老头是什么来历,但是有两点可以肯定: 第一,那老头是正宗的卫国人; 第二,楼烦王对这个老人很敬重。” 十七嘟着嘴,“真的假的?” 萧盛喟然一叹:“唉,看来我人品不好,怎么连十七都不相信我了?真是伤心。” 十七抽了抽嘴角,“得,得,主子我信还不成么?” 随即面色一整,严肃道:“主子,可要让人去查一查?” 萧盛摆了摆手,笑道:“不必了,马上就要见到一位故人了,正好可以问问他。” 他端起茶盏,叩着茶盖,抿了一口茶。 卓图啊卓图,算起来,咱们还是有一年多没见了。 不知,你近来,可还安好? 第四十八章 破而后立 次日蒙瑜叫了人去东城门等着,萧盛到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到了,都穿着黑色盔甲,齐齐整整的站着,面色很严肃。 萧盛随意瞟了一眼,感觉精气神而都还不错,点了点头。手一挥,道:“出发。” 蒙瑜也跟着他上马,拍马走到他身边,问道:“萧盛,你小子准备怎么训练?正好我跟着瞅瞅去。” 萧盛淡淡瞥了他一眼,“我就说你先前不是闹着要去训练你自己的兵?你要跟着,等会可别怕被打。” 说得蒙瑜一愣,“训练兵就训练兵,还会被打?” 挠了挠头,看萧盛不再说话,蒙瑜就默然跟了过去。 东城门外面地势平坦,从那边过去可以直接通到北燕。往来如果有消息,这里就是最快的道路。 那附近平路也有,宽敞地也有,所以萧盛想要练兵的时候,第一个就想到了这个地方。 蒙瑜也知道在东城门口集合去练兵就必去一个宽敞地,所以就让大家把马都牵上了。这一点倒不用萧盛说,蒙瑜自己就处理好了。所以萧盛蒙瑜十七都在前面策马快跑,后面齐齐整整地跟着一大队人马。 萧盛拍马走了小半个时辰,回头看了看身后保持得还算齐整的队形,猛地加速,一下子就超过了十七和蒙瑜的马。 后面的人看见他加速也赶紧加速,萧盛现在是他们的直接负责人,所以他们要跟紧他的步伐,至于蒙瑜和十七,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十七倒是很快把速度给提上去了,蒙瑜却有点讶然,手忙脚乱的就看见后面的队伍冲了上来,赶紧一转马头,就从旁边跑了出去。 稍微走得远了,才拍了拍胸脯。皱了皱眉头。 这里距离那个宽敞地带已经不远了,为什么萧盛还要加速? 但是他没有开口。 正细细思索了点,有了点思路,却见猛地萧盛一拉马缰。原地就停了下来。 后面的人不意竟有此变故,都非常慌乱,立刻打马要停。 但是有几个人有萧盛那样的功夫?拉的太急,反而身形一倒,就偏到了旁边去。 还有人倒着向前的。 场面呼啦啦一下子就乱了。 萧盛的反应却还要快一些,足尖一点,翩翩然向前十余步,回转身形,双手负在身后,稳稳地立在了他们面前。 带着面具。也看不清楚神色。 蒙瑜这才恍然一惊,啧啧嘴巴,有点不敢置信。 还好这些人也算训练有素,倒地之后极快的就站了起来,又迅速地集好了队形。慌乱也就只有那么一小会儿功夫。 但是蒙瑜知道,就是那么一小会儿的工夫,也足够看出来他们有多么不合格了。 难怪萧盛会说他们还欠着点儿火候。 萧盛负手而立,看着他们都站了起来,没有上马,在马旁垂手而立,就知道这些人明白他今天的用意了。 他微微一笑。声音带着内力传了出来: “我知道你们都是乌夷手下出来的精兵,受着严苛的训练,自然有骄傲的资本。不错,对比军中其他的队伍,你们的确称得上是精英。” “但是——”他话音一转,扫了一眼垂手而立的士兵。没有在他们面上发现过于欢喜或者过于失望的神情,暗自点了点头,道:“但是,那也只是相较于离边的其他士兵而已。” “卓力格图有一支自己的兵马,在北靖称作王师。这只兵马从卓力格图继位就一直跟着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出兵之所以常胜,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一支兵马。” “这支兵马为什么常胜?自来都有人分析,最重要原因的却只有一个——”他伸出了一只手,道:“——就是进退同心。” “《国语》里说的好:‘古之贤者,不患其众之不足也,而患其志之少耻也。’所谓‘匹夫之勇无所意,当思旅进旅退’,就是这个道理。” 队伍里面已经有人在思索。 连蒙瑜都是一副沉思的表情。 萧盛随意扫了一眼,继续道: “乌夷训练你们的路子没有错,你们并不像卫*将一样只在城中宽敞地带训练,你们每年春秋时节都会像北靖一样在草原上逐水而居,把自己放到北靖的生活环境里去训练自己。严寒风霜都经历过,所以领你们出战北靖,比一般战士更有优势。” “但这并不包括卓力格图。” “知道卓力格图是怎么训练他手下的那支队伍的么?先把整支队伍收拾齐整了,然后下令让他们向一个地方奔跑,在奔跑过程中保持队形一致然后逐渐提速,在速度到达一个比较快的点时,立马下令勒马缰。” 他看了一眼队伍,发现已经有人埋下了头。 “不错,就像我刚才训练你们的那样。”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 “卓力格图的兵马能在行进和停止之间一直保持队形,就算勒马缰也立止,绝对不会出现刚才人仰马翻的混乱场景。这就是你们之前的差距!” 不少人都抿了抿唇。 的确,如萧盛先前所说,他们是乌夷精心训练出来的一支兵马,很多时候甚至不是乌夷,是苏晏,是穆涧来训练他们。 他们的确有骄傲的资本,因为他们可以算是卫国最强大的一支兵马,就算人数不多,但是绝对最精。 军纪最严明,进止最有序,战斗力最强。 萧盛是哪号人物他们不知道,但是一上来就单枪直挑他们一群,还放言要把他们收到麾下? 穆放自己输了,为什么要拿他们来做赌注? 所以他们很多人都不服。 最不爽的是,和他们对手之后,萧盛居然说:“还欠了些火候?” 这让他们情何以堪? 但是军令不能违,这是他们这么多年奉行到骨子里面的东西。所以他们今天来了,但是无一不是抱着想看热闹的心。 想看看这个人又准备怎么“训练”他们? 只是,没有想到,他们都想错了。 这个萧盛,真的不是空有自傲。 蒙瑜目光闪了闪,心想:竹辞说得真的不错,这个萧盛真的不简单。能够知道卓力格图怎么练兵的,能够这么狠心把自己的性命都投入到这个训练中的,岂能是池中物? 萧盛看他们都低下了头,一副服帖姿态,眸子里面闪过一丝笑意。 他淡淡道: “我从来不需要你们做一支比较强的队伍,如果要做,我就要把你们带成卓力格图的王师!” 有铠甲碰撞的声音响起,萧盛目光扫过去,看见他们都单膝跪地,行了跪拜礼。 “属下等定不负将军!” 声音掷地有声。 萧盛唇角一勾,“儿郎们!北靖乱我河山,虏我百姓,坏我家园,何其难忍!我卫国受其凌掠数十载,难道不该踏破蒙山直捣王庭?——儿郎们!敢不敢?” “敢!” 异口同声,声音被传的很远。 蒙瑜和十七在旁边都感觉到了一种震动。 蒙瑜的目光的萧盛身上扫了扫,有点挫败的瘪瘪嘴。 真是,从乌夷去世之后他就开始接手这支人马了,到现在都快两年了,但是这些人也从来没有这么恭敬的给他单膝跪下过,从来都没有认同他! 但是只这么短短一个上午,没想到他们就对萧盛心悦诚服! 真是,人比人真的要气死人了。 他在心里默叹,却并没有不服。他没有萧盛这样的魄力把生命去跟这些人捆绑在一起,这样玩命的训练,如果中间出一点岔子,萧盛就死定了。 就算是在队伍里面的人,也是。 如果前后左右的人出一点意外,就是群体伤亡,损失非常大。 萧盛这一步走的非常有魄力。 挑战不可谓不大。 但是如果成功了,就是萧盛说的,是卓力格图王师那样的队伍,是真正的精英。 蒙瑜深深的吐了一口气。 不畏挑战,与天相争。好大的自信,好大的勇气,好强大的内心。 无畏到连生命都不在乎,其心之坚,当真无懈可击。 十七也感觉到了一种震动。 他和木叶其他跟随苏青(萧盛)的人不一样,他是云老还在训练苏青的时候就跟着的了。所以他知道苏青最开始骨子里是怎样的怯弱,怎样的瞻前顾后。 他一直觉得,既然是苏晏的女儿,怎么都不应该差到哪里去。只要智力不缺,在北境那么多年耳濡目染,带兵和应敌的能力应该都不会差。只是说可能着眼点不一样,所以目光和手段才会有小大之别。 苏青那个时候身上没有一点魄力,目光被囿于一个狭小的圈子里,所见的都是一个微末事情,并且没有破而后立的决心。 而现在,在眼见了她女扮男装,战场上刻意和沈修蒙瑜结交,有目的的找上楼烦王,接手乌夷留下来的军队之后,他觉得,苏晏女儿所应该有的魄力才展现了出来。 就像现在,她立在阳光下,身形轮廓全被镀上了一层金光,亮闪闪的夺人眼目。 这才有一点苏晏的女儿的样子,才应该是他们木叶统领的样子。 十七抑制住内心的澎湃,嘴角不由自主的翘了起来。 剔筋去骨,破而后立,方是凤凰涅槃,方是大道之始。 第四十九章 近年关 萧盛就此带了一个月左右的兵,心里盘算着怎么北边还没有消息传过来。穆放却先让他往将军府去一趟。 “可出了什么事?” 萧盛现在有一点害怕见到穆放,心里有一点愧疚,有一点不忍,再加上那么多年友情夹杂起来,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所以平时如果没有事情,他一般不上将军府走动。 穆放也是差不多的心思,所以无事不会把他叫过来。 穆放正在看地图,上面画着卫国北境,北境,西夷的大致情况。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笑道:“你倒来的早。路上没有碰到竹辞璟瑜他们俩?” 萧盛摇了摇头,“可是北边有了什么异动?” 穆放:“没有异动。可就是没有异动才不正常。” 萧盛抿了抿唇,显然也是想到之前他跟穆放说的话。 卓力格图这个人,行事一贯很残忍,但是对自己的部下那是非常之护短。楼烦王和石羊王部落被破,楼烦王还投降了卫国,卓力格图要是真一点动作都没有,萧盛他们才觉得说不过去。 正想着,就看见竹辞和璟瑜也来了,穆放伸了手,让他们都坐下,问他们的想法。 都很默然,谁也不明白卓力格图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就是萧盛这边,除了之前十七透漏了一点卓力格图准备合作的意思之外,后面也没了消息。所以萧盛也不明白卓力格图现在要怎么走。 “萧盛,你之前说的卓力格图准备出兵的想法,是你自己想的,还是那边有消息传过来?” 萧盛回答得非常实诚:“先前有消息说他也就这些日子发兵过来,但是这两天却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 沈修和蒙瑜都没有想到萧盛这么坦诚,沈修想了想,道:“其实不管是卓力格图准备出其不意也好,还是他觉得泄露了风声想过段时间再来也好,我们终究是在守方。能够守好门前的一亩三分地,一直做着准备就行。” 穆放:“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训练不能松,虽然说现在年节快到了。但是应该做的还是不能松懈,不然年关就很有可能让卓力格图钻空子。说起这个——萧盛,你那边的人马训练得怎么样了?” 萧盛:“勉勉强强有点样子,北靖人不通阵法,所以训练的时候混合了阵法,就算是卓力格图的王师也能稍微抵挡一下。”抿了抿唇,还是把不足说了出来,“但是在士气相当的情况下,能抵挡的时间也不长。而且赢面不大。” 穆放心里之前倒是有了数了,也没有强求。“能训练到什么样子就到什么样子,你的那支军队现在在卫国也算是非常强的了,一月当然不能速成,但是我们和北境对立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慢慢拿时间来磨。难道还训练不出来一支‘王师’?” “是。” 穆放又问了问沈修蒙瑜那边的训练状况,听着都点了头。又问了边防和平素练兵,也都还算满意。最后笑道:“还好有你们一群精通这方面事务的人帮助我,不然我一个人也做不下来这样的事情。多谢了。” 站起身,穆放行了一个礼。 三人赶紧起身,摆着手言说“客气”。萧盛坐的离穆放最远,不知怎么地。看见他的动作神情,心里突然有点恍然。 不过也就一瞬间的事情。 穆放又问了一些过年节的事情,大部分都按着惯例来,不过城防还死守的还是死守,换班和排班穆放都让沈修下去弄明白,然后再呈上来给大家看看有无不妥。最后又随意说了点话。然后将他们都送了出来。 蒙瑜走到门口的时候有点唏嘘:“我觉得穆梧州现在都不像以前的穆梧州了,说话做事感觉都按着官场的规矩来,一点都没让人起亲近的心思。嘿。”蒙瑜猛地拍了一下萧盛肩膀,嘿嘿笑,“我说萧小子。别是因为你把苏小姐抢走的缘故罢?让穆梧州一股脑就奔官事上面去了?” 沈修眼疾手快要拿手肘子撞蒙瑜,哪里知道还没有撞上蒙瑜就已经一股脑把话给说完了?只能再后面暗暗咬牙,觉得蒙瑜真是没脑子。 萧盛戴着面具,声音却清澈透凉得很:“坐在不同位置上,着眼点不一样,所想的也就有所不一样。身为一个大将军,难道这样不好?” 蒙瑜微微一怔。 萧盛拿开蒙瑜拍在他肩膀上的手,拱了拱手就告辞。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漫天飞舞的棉絮里。 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雪了。 沈修拍了拍蒙瑜的肩膀,“萧盛倒真的有个晶莹剔透的心肝,把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 蒙瑜苦笑,“是啊,你们都很厉害,只有我看不明白而已。” 沈修一笑:“走罢,趁着卓力格图还没有来,还有几日安平日子,好好地过罢。” 蒙瑜不由自主点了头。 回府才看到苏青来了,萧盛面具下挑了挑眉,微微有些诧异。 走进去的时候却已经笑道:“今日是什么日子,怎么把你给吹来了?” 苏青抿着嘴巴笑,把桌子上放着的盒子递过来,“先前和嗣音商量着自己置办年货,心痒难耐就做了些糕点。想着姐姐每天训兵那么忙,肯定抽不出空来自己做一些,外面买的年关时候吃也不是滋味,所以就给姐姐送了些过来。” 萧盛微微一怔,道:“有心了。” 苏青见他收了,也自然很高兴,把盒子打开给他看是那些糕点,一个个的说名字,笑容里带着甜。 萧盛看着糕点摆盘,不知道怎么想起来在乾元四十九年因欺君罪入狱中的时候,也是大雪的天,姬篱穿了一身雪白的狐裘,给她送糕点过来。鼻子冻得红红的,眼睛却亮闪闪,比黑珍珠都漂亮。 萧盛也不知道今天怎么想起这些,大概是看着街上年景的味道越发浓重,情不自禁的就陷进了回忆里。 她将呼吸沉下去,把注意力从以前的那些事转到了苏青身上。 苏青手支着脑袋,一步步的在跟萧盛讲那些糕点她是怎么做的,说得非常详尽。眼睛看着那些糕点,嘴角的笑意非常明显。 萧盛微微一笑,“是韩嗣音和你一起做的?” 苏青面上飞快的染上一抹霞色,一直蔓延到了耳朵根,嗔道:“姐姐!” 萧盛摆摆手,埋了脑袋,当时认错。 苏青见萧盛今日容易亲近了些,凑了过去,问道:“姐姐年节打算跟谁过?十七么?不如姐姐来苏府吧,算上我和嗣音,还有信如君,还有几个信如君的朋友,我们一块过年好不好?” 萧盛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说起卫简的几个朋友,之前十七报过来说昭尉,清欢,韩裕都是到了这边来的。 原来的那几个老家族,萧盛也只是和姬篱通信的时候知道了一点皮毛,当时还一直说结识来着,后面倒忘了。 苏青见萧盛又不说话了,以为他是不想去。咬着下唇,一副楚楚的样子。 萧盛看见了,“噗嗤”一笑,道:“瞧你,我还没说不去呢,怎么就这样委屈?罢了罢了,我届时去就是了。” 苏青眉眼弯弯,眸子里现出盈盈笑意,伸手过来勾他的小指,对过去,大拇指又在萧盛大拇指上印了一下。 “那就这样说好啰姐姐,到时候你可不能爽约。” 萧盛笑道:“好,一定。” 苏青这才欢欢乐乐的离开了。 萧盛这才摘下面具,无可奈何的笑了一下。 南苏的苏家姑娘骨子里到底是个活泼性子,和她全然不一样。 不过南苏青在的时候,她一般都不会把面具摘下来。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相对而望,啧啧,那滋味,确实不咋地。 她的手缓缓抚上面颊。 云老说过,是因为她用了一种药水,才会修饰成了南苏青的那一张脸。这个药水要消掉不算容易,不过云老却正好知道那样的方法。 云老离开准备云游的时候曾清再三跟她确认过,确定她不消掉这个之后,才叹息着离开。 萧盛将面具扣在了桌上,抚了抚额。 真是,今日怎么了,老想到以前的事情,思维止都止不住。 颇有些无可奈何,萧盛便只好朗声喊道:“十七。” 十七从外面飘飘然进来,穿了身簇新的月白弹墨腾云纹的衣裳,模样丰神俊朗。 萧盛挑眉道:“啧啧,什么时候去买了这么一身新衣服回来?可是要去见什么姑娘?” 十七嘴角抽抽,“主子大过年的我买件新衣裳不行?”龇牙咧嘴的。 “真没什么欢喜的姑娘?” “没!” 声音打得可以震山。 萧盛一笑,把面具带上,“行,既然你没什么姑娘要去见,正好今日陪我骑骑马去。” 十七看了看外面飘着的雪粒子,面上神色很为难。 萧盛才不管,留下一句:“我在门口等你。”慢慢就度了出去。 气得十七在后面直跺脚:“我靠啊主子,你心情不爽干嘛要把我拽上啊!”憋着嘴看了看自己的新衣服,非常不满的跟了出去! 第五十章 卓力格图现身 后面几日倒是安生,没再有什么事情发生。离边上上下下也都开始了年结的忙碌。 萧盛看着训练也差不多了,军士一个个的又都心心念念想回家,就把时间都改成了上午,下午就放了他们的假,让他们自个儿忙去。 倒是有不少人很感激萧盛这个铁面将军,觉得他没有原先那么不近人情了。 萧盛原先也答应了苏青说到时候去他们府上过年,所以有时候有兴致了也还是会往苏府去一趟,倒把苏青高兴的不得了。 苏府里面有不少人是原来就熟悉的,比如昭尉,卫環,卫简,莫子期之流;还有些是听过的,比方韩嗣音,韩裕等人。又想起原先姬篱说清欢有个好友称作墨臺居士的,居然就是原先认得的莫子期。 原来竟都在北境会和了,只是没有看到那个疯颠和尚林展。 新年前一天,苏青约了萧盛去府上一起团年,顺便还给十七发了帖子。十七倒是个欢喜热闹的性子,把那日新买的月白弹墨腾云纹的衣裳换上了,就在院子里等萧盛,心心念念的准备去苏府。 那副闹腾样子倒是把萧盛给惹笑了,打趣道:“别是你竟看上了南苏家的小姐了吧?仔细些,人可是已经有了欢喜的人了。” 十七抽抽嘴角,“主子您能一日正常些不?” 非常无语的瞪了萧盛一眼。 萧盛哈哈大笑。 “主子说得对,十七你也该成个家了,整日整日的都在胡闹。” 萧盛顺着声音偏头看过去,一个穿着湖蓝暗花织金锦的少年抱剑坐在院子中的树枝桠上,额头缠着一个黑色暗纹抹额,嘴角噙着笑。 十七顺着看见了,气得直跺脚,“卅九!你不跟我抬杠就不开心是不是!一回来就跟我对着干!” 萧盛在旁边勾唇一笑。 卅九:“我就跟你对着干咋地了?你要能赢了我,我一定不跟你对着干了。” 十七跺脚跺得更拼命了。地面咚咚咚咚的直响。 没办法,谁让他赢不了卅九呢。 真!讨!厌! 见他们玩得差不多了,萧盛招招手让卅九下来,问道:“怎么今日回来了?可是北边有了什么消息?” 卅九点头。下来,立在萧盛面前,抱剑躬身道:“卓力格图给了回音,请主子去一趟木叶。” 萧盛眉目一挑,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日,属下快马加鞭过来了。卓力格图让主子今日就去。” 萧盛显然有些诧异,“他已经到了木叶?怎么长老那边竟没有消息传过来?” 卅九:“卓力格图一个人去的,只身一人,要再装扮一下,躲过长老们的耳目也并不是不可能。” 萧盛诧异更甚。竟一个人就去了?就算木叶三方势力聚集,但是也着实胆大得很。 想了想,萧盛便道:“十七,你去苏府上告个不是,说我今日有些意外情形。就不过去了;卅九,你跟我去木叶。” 二人俱都颔首。 十七不满的跟卅九瘪瘪嘴,挥了挥小拳头,自顾去了。 萧盛见状微微一笑。 “走罢,卅九。” 便都牵马往东城门外行来。 出了城门,萧盛问道:“你在那边,见没见北靖有什么异动?楼烦王石羊王好歹也是贵族。这么久了他们都不见动作,是把他们当做弃子?” 卅九:“弃子一说倒是不敢确定,楼烦王石羊王现今都没有死,只是一个在院子里安生,一个在牢狱里安生而已。楼烦王如果要有什么动作,反倒不易防范。” 萧盛摇了摇头。“先前沈修查到楼烦王在卫国有个女儿,沈修威胁他写下说薛凯通敌的证据的时候就要用的这一条在压他。他的女儿掌握在沈修手里,他不敢妄动。” 卅九沉吟了以下,道:“那边原来有不少部落族长在说要给楼烦王石羊王报仇的,但是都被卓力格图压了下来。卓力格图还恢复了十二长老制。让他们决定应不应该出兵。但是长老有七个都是不肯出兵的。” 十二长老制是北靖原来就有的一个制度,是在王庭选出十二个长老,遇到出兵那些大事情的时候都会让长老们表决,然后看整体的意思再来决定出兵不出兵。 不过这个制度传到卓力格图父亲那一辈,就被实质上废除了。卓力格图的父亲是个想把手里权利抓的特别紧的人,但是十二长老无疑分散了他的这个权利,反而让他成为长老院手下的一支枪,指哪儿刺哪儿,没有自主。 所以卓力格图父亲后面出兵都从不过问长老院,想动手就直接带着自己的兵马动手,长老院其实已经名存实亡。 卓力格图也是一个非常在乎自己权力的人,没有道理会把十二长老制给恢复咯。 是以萧盛问道:“他不想救楼烦王和石羊王?也不想给他们报仇?” 卅九点了点头,“看着像这个样子。” 萧盛沉吟了一下,大概明白了卓力格图的意思。 他笑道:“原来还说从西夷那边找突破点,没有想到北靖自己本身就不是铁板一块。卅九,你倒是带了一个好消息回来。” 卅九颔首微笑,“主子觉得有用就行。” 二人边说边骑,很快就看到木叶城的轮廓,便渐渐放慢了速度,在门口下了马,牵着马往里面去了。 他们出发的时候已经是未时的光景了,一路上虽说都是快马加鞭,但是也用了二个时辰才到了木叶,所以这会儿天色早就晏下来了。 四处都罩上了灯,卅九立在木叶入口,皱了皱眉头。 “主子,我们怎么找人?” “我记得木叶‘萧萧楼’的酒水不错,我们先去吃些东西罢,去些寒凉。” 确实冷,都已经下雪了。 卅九本来以为萧盛要先找卓力格图,听见他要先吃些酒水,有些讶然,不过想着这天色也确实晚了,便道了声“是”。 进了萧萧楼,举目望过去都是清冷,想是都回家团年去了。 这时节当然也少见行旅,所以就算是萧萧楼的生意,也非常冷清。 就只二楼临窗的那个位置上坐了一个,大冷的天还开着窗子,外面的雪粒子呜呜的都飘了进来。 也不嫌冷得慌。 卅九随意瞟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另指了一处,“主子,我们坐那儿罢。” 靠近地火的位置,要暖和很多。 萧盛摆了摆手,“那里不有位仁兄在喝酒?正好多凑个人,热闹一些。” 卅九再度讶然,目光瞥上去,看得清楚了,却发现那里坐着的人正是卓力格图。 卅九一惊,心道:主子真是神了,难道之前就知道卓力格图要到这里来?这才过来的?可是也没见路上有什么人说卓力格图往这边来了啊? 卅九再次觉得非常佩服主子,缄默了言语,跟着萧盛上了二楼。 卓力格图听见脚步声,只是抬眼看了他们俩一眼,没有说话,却给萧盛倒了一杯酒。 萧盛闻了闻酒香,笑道:“我就记得你爱喝这儿的酒,果不其然。等了多久了?” 卓力格图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不多不少,整二个时辰。” 刚好是他们从里边出发的时候,卓力格图就在这里等着了。 萧盛点了点头,看桌上的菜没有怎么动,道:“今晚上好歹是年三十,你不打算吃东西?”举著准备品尝。 卓力格图拦住他,“菜凉了。”眼光却瞥向卅九。 卅九赶紧向下面吆喝:“老板,来些热菜。” 老板应了一声上来,一脸的喜气洋洋,“客官,你们要点些什么?” 卓力格图看向萧盛。 萧盛想了想,道:“荤菜来个陈皮兔肉和鸭脯吧,素菜做三丝瓜卷,汤嘛,用小罐儿煨一个山鸡丝就行了。” 老板喜盈盈地答了一声,问道:“客官可要再加个鱼?今儿年三十,吃了鱼预示着年年有余,饭后再来个年糕如何?都是过年的风俗。” 萧盛笑道:“你倒是会做生意,那再加个姜汁鱼片吧,然后照你的意思再加个年糕,并一份高汤水饺就是。” “好嘞。”老板喜滋滋应道,欢欢乐乐的就下去了,今儿还真是个好日子,年三十都能赚生意。 萧盛扣了扣桌子空着的另一方,“卅九,你坐罢。点了这许多菜,你要只在旁边看着,哪能吃的完?” 卅九看了看卓力格图。 见卓力格图抿了一口酒,面上没有什么不满神色,便坐下了。 卓力格图这才面向萧盛,道:“好久不见了。” 萧盛笑道:“看来你今日心情不错,有什么喜事值得乐呵?” “你来了,不值得乐呵?” 卓力格图声调不变,冷冷的抛出了一句。 萧盛的嘴角抽了抽。 什么时候卓图也会说这样的冷笑话,乍一听还真是不习惯。 他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你不愿说,那我就先说好了。先问问你,楼烦王身边的那个老头子是什么来头?” 卓力格图不答,屈指敲了敲桌面,道:“拿来。” 萧盛一怔,“什么?” “印章。” 萧盛更惊讶了。 楼烦王私藏印章的事情,他居然知道? 第五十一章 称彼兕觥 不过尽管惊讶,萧盛还是把印章递了过去。 卓力格图接了过来,淡淡道:“他把主意都打到我身上来了,这样的人还容忍什么?” 的确,苏晏当时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如果这个印章不是卓力格图盖上去的,他自然会去找背后的人是谁。凭借他在北靖的势力,难道还查不出来? 卓力格图拿了一方白色绸帕出来,自取了印泥,把章往上一戳,然后又另外拿了一个印章出来,也在旁边一戳。然后朝着萧盛的方向递了过来。 一模一样的两个章,上面都刻着“卓力格图”四个大字。 萧盛挑了挑眉,知道卓力格图既然给他看必然有深意,便再集中注意力往那两个印章上面看去。 这一看,还真发现了不同。 卓力格图后面盖的那个印章的边角部位有一个圆形的,没有印上红的一个小区域。 “这一块被你挖开了?里面刻了什么?”萧盛指着那一小块问道。 卓力格图把印章递了过来。 果然。 边角部分有一个小块的圆被挖开了,萧盛对着光线反复看了看,才发现里面用北靖的文字还雕了一个“卓力格图”。 非常小,单个的字儿小的像针尖儿。 萧盛看明白了,不禁暗赞这人心思细腻,平时就算有人看见红印上的那个小圆,也只当做是没有印好产生的,怎么都不会猜到印章本身有文章。 不过他现在已经知道让苏晏入狱的那些证据是伪造的了,所以就算知道这一层,其实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他把印章还给了卓力格图,“这和楼烦王身边的那个老人有什么关系?” “这个印章是他雕的。” 萧盛一惊。 “那他……?” 萧盛的话陡然消音,随后是有人上台阶的咚咚声,老板喜庆的声音传过来: “陈皮兔肉——三丝瓜卷——姜汁鱼片儿——客官,您的菜到咯。” 说话间人已经上来了。 萧盛拿了酒杯抿了抿,看着被老板招呼着伙计把菜一一摆齐整。没有再说话。 老板上完菜,笑着道:“诸位客官慢用。” 才带着众人下去了。 见人走远了,萧盛才压低了声音问: “那个弓着腰的老人是你的人?” 卓力格图摇了摇头,笑道:“他算不得我的人。但身上秘密挺多,你要有兴趣,可以去查一查,想必会有惊喜。” 卓图不怎么爱笑,说话也常常很简洁,很难听到他说这么完整的句子。 所以萧盛听了,很惊讶的挑了挑眉,再过一过内容,笑容就更深了。 “那敢情好。不过现下我饿坏了,还是吃东西要紧。” 萧萧楼的酒非常不错。菜也做的很可口。萧盛一路骑马过来,非常累,也非常饿,所以动手十分不客气。 卓力格图没有动筷子,只是背靠着椅子。目光望向外头,飘飘然的全是雪粒子,还有云压得很低的天空,时不时的啜一口酒,面上表情深沉得像井。 卅九随意瞟了一眼,没管,他也非常饿。所以就很不客气的吃了起来。 卓力格图心情好不好肯不肯吃饭不关他的事情,虽然不知道他和主子是什么时候认识了,又是什么时候关系还蛮不错的了,都跟他没关系。 最多就这么一次合作,这种与虎谋皮的事情,本身就在打通敌的擦边球。多了算怎么一回事? 饭桌上一下沉默下来,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压抑。 吃得差不多了,萧盛才屈指敲了敲桌面,问道:“卓图。你的对手是谁?” 卓力格图目光没有收回,却极快的说了一个名字:“苏赫乌尤。” “来头?” “我伯父的儿子。” 萧盛挑了挑眉,显然没有明白。 卅九脑袋凑过来,在他旁边道:“卓力格图父亲的位置是从他哥哥那里抢过来的。” 萧盛恍然大悟。 不过按照卓力格图父亲那样热爱权力的性格,为什么在抢了皇位之后斩草不除根呢? 卓力格图淡淡扫了他一眼,“伯父死的时候,苏赫乌尤还很小,北靖强者为尊,所以父亲继承单于的位置。十二长老对于苏赫非常爱护,父亲当时根基未稳,没法对他动手。” 萧盛喟然叹道:“还真是养虎为患。所以你父亲废了十二长老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很大一部分是。” “苏赫乌尤势力很强?” “楼烦王和石羊王就是他的势力范围。” 楼烦王和石羊王都是皇族,还算是混得比较好的皇族,他们的分属地的水草非常丰美,又南接卫国,置换商贸也都非常方便。所以沈修蒙瑜才会把主意打到他们俩身上,以他们的分属地为据点,保证向北进军时的充足供应,对上北靖才更多胜算。 所以萧盛很容易就明白了卓力格图的意思,何况楼烦王和石羊王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现了北靖贵族对于这两人的态度。难怪连卓图都觉得棘手。 不过有一点萧盛没有明白,“据我所知,北靖一向强者为尊,你打仗迄今为止没有一次输过,为什么贵族中还有不少人要支持他?” “他也没有输过。” “嗯?” 萧盛挑了挑眉。 “他对战的是西夷,我对战的是卫国。” 西夷比卫国更难攻克。 苏赫乌尤能够对上西夷战无不胜,非常明显,也是一个强有力的对手。 “我记得你乾元五十年打过西夷?有什么收获没有?” 卓力格图有些静默,显然不想提到那一场战争。 萧盛抿了抿唇,看来还是实力不够,不然苏赫乌尤的存在也不会今天才摆到明面上来。很多事情也不会现在都没有线索。 萧盛想了想,道:“卓图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想借我的手铲除苏赫乌尤的势力?不过我对苏赫乌尤不了解,没有办法现在就给出确切的办法,何况你对他似乎太忌讳。” 卓力格图一挑眉,“你是说我没有诚意?” 萧盛点了点头。 虽然知道卓力格图性子很冷淡,但是就算谈合作的时候也这么冷淡和明显忌讳的。也就只有他一个了。闹得萧盛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嗷呜,还是跟十七卅九他们说话好啊,至少人不闷啊不是,哪至于像卓图这样的? ╭(╯^╰)╮ 卓力格图看了他一眼。道:“抱歉,这个对手存在太久了,周围的人又有不少是更心仪他坐这个位置的,难免有些讳忌莫深——我在木叶会待上几天,把和他相关的东西交给你。” 萧盛点了头。 “我对我手下的人有信心,所以对上那些人我并不害怕。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你说。” “这一轮清洗之后,把精力转向西夷。” 萧盛看着卓力格图的眼睛道。 卓力格图勾了勾唇角,“你还真是一点都不肯吃亏。”他道,“等到这件事情完了谁还会不知道卫国有一个萧将军?士气不足,你我两支军队对上不定谁能占得便宜。何况我也需要整顿一下内务。——你放心罢。你自觉在与虎谋皮,于我而言又何尝不是,让军士去拼命,就算他们不是我的人,但到底是北靖之民。难道我会好过?” 萧盛淡淡道了一句:“咱们彼此彼此。” “哄。” 外面忽然有烟花炸开,萧盛转了头向外面望了过去,看见五彩斑斓的烟花在天空绽放,底下是界面上摩肩擦踵望着天空的人。 这样远距离的看着,萧盛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世人熙熙攘攘,他也是世人,不过有时候却觉得隔着一层在看着他们。就连他自己。有时候反观自己的行为,也觉得有很多事情非常可笑。 萧盛忽然笑了一下,拿过酒坛子,给他和卓力格图都满上了酒。 他轻轻地碰了一下卓图的杯子,道:“卓图,我一直没有后悔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你以前帮我的我也都一直记在心上,今日一别之后,大家各自桥归桥路归路,以后可能都不会再留情面。” 言下之意,真要战场上相遇了。就只有一刀一剑的拼出来一条血路了。 卓力格图也拿杯子跟他碰了一下,想起来小时候一起玩的时光,不知道怎么竟然有些惘然。 大概每逢年节,看见外面的热闹,对比自身的孑然,都会有这样的情绪产生。 不过他到底没有说话,只是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不善表达,何况他最开始跟他们去抓狼崽的时候心里就在计划以后,本来就不比苏青和穆放最开始心思单纯。所以这种情绪更复杂。 复杂就索性不说了罢,何况就算不说出来,苏青(萧盛)也会明白。 卓力格图非常肯定。 烟花散场,卓力格图也说了一声“告辞”,就此离去。卅九这才坐到了萧盛面前,喃喃道:“主子,您还好吧?” 萧盛点了点头,“有一些惘然而已。” “额……那属下去查一查那个老头什么来历?” 萧盛摇了摇头,“不必了,那个老头早就应该死了。” “死了?” 卅九震惊的张大眼睛,那他们见到的是什么?鬼么? 萧盛笑道:“是,死了。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能说真话。” 卅九疑惑的皱了眉头。 萧盛却接着另下了一道命令:“卅九,你去查一查,薛凯,到底是怎么死的。” 卅九点了头。 第五十二章 京城一事记 京城 顾女萝看着桌上拿回来的资料,面上阴晴不定。 漱玉在旁边静候,间或瞟一眼顾女萝的面色,咬着下唇,不敢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顾女萝才道:“漱玉,拿烧火盆来。” 漱玉低应了一声,将烧火盆放在顾女萝旁边。她将桌面上的纸张全部扔了下去,火苗一下窜得老高。 顾女萝道:“你将这些东西收拾收拾,我去一趟父亲那里。” “是。” 漱玉抬起头来,却发现顾女萝早已经走远了。 顾府占地广阔,顾女萝住的小院子又是在最里端,绕过小花园和抄手游廊,才能看见顾庭所在的书房。房外面立着官事。 官事行了礼,“小姐。” “爹爹在里面么?” “在。” 顾女萝点了点头,抬步走了进去。 顾庭正立在书桌前画画,旁边他的小妾正在研磨。看见顾女萝近来了,小妾福了一个身,“姑娘安好。” 顾女萝点了点头,“你先下去罢,我有些话想跟爹爹说。” 小妾躬身退下。 顾庭见着关了门,才道:“她怎么也是轿子抬进来的,算是你长辈,不要拿她当个丫鬟使唤。” 顾女萝;“看来爹爹还不糊涂,知道她只是轿子抬进来的,不是正房的夫人,嫡庶恐怕还有些区别罢爹爹。” 顾庭叹了一口气:“女萝,你娘都去世这么多年了,难道爹爹身边连一个枕上人都不能有?” 顾女萝垂着眉目没有回答,只是自顾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叩着茶盖轻吹着面上的茶末。 顾庭见了她这幅柴米不进的模样,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问道:“女萝,家族的事情都是你在经手了,今次来。可是除了什么事?” 顾女萝闲闲地吹着茶沫,等到凉的差不多了,才啜了一口茶,回道:“先前薛凯的死爹爹还记不记得?” 顾庭点了点头。“薛凯是太子的人,但是却不是个能放在北边任事的角色,他被北境那些人拖下马来,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薛凯的死呢?” “说是自尽,其实谁又猜不到是太子下的手?——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新鲜事情了,你今日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顾女萝坐的很端正,双手放在膝上,有一种工整的风仪。 “那爹爹还记不记得那次从北境逃回来的那个人?” “嗯。他们是真糊涂了,薛凯不是我们的人,就算入狱。也自有太子插手,他们暗中出手算是什么?白白损失了好大一批人。” 他看了一眼顾女萝,“爹爹知道你用熏香结果了他,这件事爹爹不打算追究,他们办事不利。理应受此惩罚。” 顾女萝心道:自然不会追究,如果是顾庭动手,想必也是一样的结果。 “女儿并不是说这个。女儿去看他的时候,他说北境还另外有一股力量。” “噢?” “他们一部分人去救薛凯,失败之后,另一部分人回来报信,但是报信的人在南门外遭到埋伏。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 顾庭原本作画的手一顿。 他放下笔,“不是穆家或者沈、蒙两家的人?” “他们在北境待了那么久,是不是这三家的人他们还是分辨得出来。何况他提到那一场恶战,面上恐惧神色非常明显,这三家,恐怕还没有这个心肠。” 她顿了顿。继续道:“何况他出了南门之后,就没有再受到什么追杀了,所以也可以想见这股力量主要集中在北部,却没有再京城立足。” 顾庭沉默得听完,坐在了椅子上。手枕着扶手,问道:“那么,依你的意思,你觉得会是谁?” “今日有人送了些资料回来。” “恩,你说。” “并不是离边的人送出来的。离边现在真正是铁板一块,里面剩下的人不知道还活着几个。是在木叶附近走商的人送过来的。” 既是走商的人送过来的消息,想必很多是通过道听途说得来的,真实性低,而且也不全面。 顾庭抿了抿唇,“是怎么说的?” “沈修蒙瑜在对战楼烦王和石羊王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人,叫做萧盛,来历不明,但是却没有被穆放清洗。” “你怀疑他?” “具体消息不多,但是好像那边已经有人跟他交过手了,说是很厉害。” 顾庭没有说话,手放在椅子两侧的扶手上,用指腹轻轻地点着。 半晌,才问:“谁跟他交的手?” “简宁。”她想了想,补充道,“何况简宁不是跟他直接对的手,是跟他身边的一个侍卫,叫十七的,动的手。” 简宁武功是在北境活动的那些人里最高的。 顾庭却在听到“十七”的时候,耳朵动了动。 “你觉得他们是皇族中人?” 顾女萝默然半晌,点了头。 其实不用她点头,顾老爷子心里也是和她一样的想法。 他们家族暗地里的势力是皇家最忌讳的,虽然一直都是顾家的女儿稳坐皇后宝座,但是皇帝要对他们家动手的心思,也不是看不出来。 太子和顾女萝的婚事早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礼仪全部做完了,但是却迟迟没有正式成亲。 皇帝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 顾庭知道皇家自己也培养了暗卫,苏家也有,但是这些人都有根基可循,远远没有顾家的暗卫隐藏得深。 至少,顾庭就知道,他们手下的人都是以数字命名的。 而且他也知道,这些人到底是那些,是什么身份,又分属在谁的下面,甚至于每个人的相貌,他都了然于心。 是以他问道:“萧盛模样是什么样子?” 却不料顾女萝摇了摇头。 “他带了一个面具,没有人知道面具下的真容。” 顾庭悚然一惊。 “穆放也不知道?” “看样子是。据说他之前还专门调了人过去监视他。但是没有任何收获。” “然后他任用了萧盛?” “是。” “这人性格如何?” “冷清不多话,据说也不怎么喝酒。” 顾庭眼睛转了转,笑道:“冷静自持,少言沉默。”他玩味道。“这样的人该是尤其值得怀疑的,怎么穆放反而放了手?” 顾女萝摇了摇头,“所以很奇怪。还有一点,萧盛跟苏青走得很近。” 顾庭惊诧得一挑眉,“哦?” “爹爹应该还记得乌夷的兵马,当初苏青费尽心机把这些人拿到了,萧盛来了,却一转眼就说交给萧盛。” 顾庭有些讶然,“穆梧州没有说什么?” “打了一场,萧盛赢了。最后一招穆梧州出了‘天地同归’。想和他一败俱伤,但是一出手就被萧盛给破解了。” 顾庭一笑,“穆涧的‘天地同归’非常精妙,就连我当初第一次见,都险些中招。最开始是以自伤为招数。如果萧盛那个时候就能够破解,想必就不是第一次和穆梧州交手了。” 顾女萝挑了挑眉,“如果他只是害怕穆梧州死了的后果呢?” 萧盛没有根基,穆放在北境却很受尊敬,如果因为萧盛穆梧州死了,那萧盛在北境想要安生,恐怕也悬。 顾庭却笑着摇了摇头。“女儿啊,你不了解穆家的那人,他们都是情种。穆放心仪苏青,在京城都很了然,到了北境,出现了一个强敌萧盛。难道穆放会允许苏青被抢去?萧盛是不是睚眦必报的性格我不知道,但是有机会在面前,却没有借机报复,除非他是一个圣人!” 他勾了唇角,肯定道:“萧盛和穆家人是认识的。” 顾女萝点了点头。“可是萧盛的身份还是不明了。” “不急,不急。”顾庭摆摆手,笑道:“既然萧盛跟苏青很熟悉,不妨就从苏青身上着手罢。先前姬篱去了江南,那个云游医者却不知道怎么被他揪了出来,想必苏家还有我们不清楚的势力。——正好借着这次机会探探他们的底。” 顾女萝点了点头。 顾庭看了她一眼,笑道:“先前薛凯和平宜的事情你太心急了,自己就乱了阵脚。——你不要担心,我们的家底比任何家族都雄厚,就算损失一些,还有大部分呢。——何况你爹爹我还没有老,就算你处理不下来,还有爹爹呢不是?” 顾女萝抿唇点头,模样很乖巧。 “明白了爹爹,若爹爹没有别的事情,女儿就先告辞了。” 站起身就准备出去。 顾庭叹了口气,“女儿。” 顾女萝顿住了脚,却没有转身。 顾庭道:“女儿,我知道你是因你母亲的事情在怨我。但是女儿,你不要忘记了我们家族存在的意义,不要忘了列祖列宗是怎样的坚信,更不要忘了姬姓皇族当初怎样残忍。——如果不是老祖宗当初侥幸逃了出来,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我们现在怎么能这样安然地待在京城?——何况我们的位置,本就不该为臣!” 他喟然叹道:“女儿,你母亲知道这个秘密,她不姓顾,她就必须死。” 顾女萝的唇咬得很紧,面色很苍白。 她拼命捏紧了拳头,手指甲掐进了肉里,清冷道:“爹爹说完了么?女儿还要审各个庄子交上来的账本,先行告辞了。” “唉,罢了罢了,你自去罢。” 顾庭靠上了椅背,眼里的精光沉淀下来,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顾女萝依旧没有回头。 第五十三章 京城二事记 北境的消息传到了顾府,自然也就传到了三皇子府。 姬越翘坐在椅子上,支着椅子腿儿晃来晃去,身子也左摇右晃,很不安分。 手里拿着一张纸片儿,晃动着看完了,跟在他旁边坐着的姬篱笑道:“玉之,北苏还真有点本事,这回来的一番动作,看得人真真叫个目不暇接。” 姬篱似笑非笑的挑眉看了他一眼,“你可以再多晃晃,摔倒了不要怪我没提醒你。” “本皇子也是有武功的人好不好,哪里那样不济事?” 话音没有落完,却见姬篱右手指尖捏了一个铜板,一道光砸过来,正中椅子腿儿。姬越立马四脚朝天栽了下去。 姬越咬牙切齿:“姬——玉——之——!” 姬篱闲闲喝着茶,对他的怒号不置一词。 姬越拍拍衣服站起来,“玩玩而已,干嘛那样在意。就准你先前不守礼仪,怎么就不准我今日不守礼仪了?” “华千仪马上就来了,你想让她看见你这幅样子?” 姬越面色一红,随即一肃,将椅子搬了起来,拂了拂衣裳,施施然的重新坐了下去。 这回却是再规整也没有了。 姬篱在旁边“噗嗤”一笑。 姬越用余光瞪了他一眼,将纸张再次拿了过来,重新看了起来。 背挺得笔直。 果然过不一会儿,姬越就听见了华千仪的脚步声。 姬篱又轻轻笑了一下。 就看见姬越耳朵上慢慢升起红云,绯红绯红的,映着白玉似的皮肤,很是相得映彰。 不多时,华千仪已经进来了。 姬越转过脑袋,笑容摆的老大:“寻窈。” 华千仪点了头,依次行了礼,在他们另一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我刚从娘娘那边过来。娘娘也收到萧盛的消息了。” “她知道了?” 华千仪摇了摇头,笑道:“她还问我呢,说什么时候北境出了这么一号人物,怎么之前一点风声都不闻。” 姬篱道:“不知道正好。省的她再动手,堵心。” 华千仪抿唇一笑。 “对了,暮归寄回来了这个,正好你们都看看。” 姬越看见他取出来,一把就夺了过来,“先给我看看,什么东西这么宝贝。” 翻开来,却是眉目一惊。 “这……这个?” 他极快的翻了一翻,面上神色越发惊讶,半晌。才道:“乖乖,这姑娘现在的势力是有多强啊?我们查了这么多年都没查到的东西,她竟然破解了?” 华千仪也很好奇,站起身走到了姬越旁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纤手捂住了嘴巴。 “顾家花名册的具体人名?” 姬篱点了点头。 苏青当初潜入顾府,把记载顾家暗卫的花名册偷了出来,可是上面都记得非常模糊,一个姓再缀一个行数,比方赵十一,简陆一之类,完全不明白内里有什么乾坤。如果这些人根本没办法把人和名字对应起来。那这本花名册等于白拿。 只是没有想到,苏青居然把这上面是哪些人给破解了? 姬越的目光沉淀下来,翻完了册子,道:“顾家名下计入花名册的有三百余人,但这里面只有两百多人,还有一些势力挖不出来。何况能够在花名册上留名的。也都算一个小头目,底下的势力怎么办?” 姬篱道:“你也知道这些留名的都算头目,真要把他们全部剔了,就等于断了顾家整整一条胳膊,他们底下的人跟这些人肯定也有联系。这层关系就不会像顾家埋得这样深了,只要牵扯出来一些近端的,就足够了。” “杀鸡儆猴?” 姬篱点了头。 “的确应该如此。如果真的全部牵扯出来了,为免太动荡。” 华千仪在旁边补充道。 “你之前把平宜的事情抓的那么严苛,也是怕有漏网之鱼?” 姬越想起来这茬,便如是问道。 姬篱点了点头,“乾元五十年的时候平宜就被废了,但是那一次他运气好,只是被牵连过来,根本没有受严重惩罚。五十一年又被举荐上任,封仪本来接替了他的位置,但是因为不通官务,被他挤压下来,到头来居然还是平宜稳坐东南的位置。” “封仪本来是刑部的人,在东南没有任何势力,平宜的势力却盘根错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直接把封仪放过去到底还是有些草率。”姬越道。 姬篱点了点头,“本来是想凭借他的廉洁公正在东南杀出一条路来,但是却没有能成。所以才会再拿平宜来说事,焚城,贪污,欺君,三条大罪状压下来,难道他还能有什么反抗之力?” 姬越笑道:“是,是,你算无遗策,就算平宜再蹦跶,不也没有逃出你的手掌心么?——对了,说起这个,东南那边最近两年怎样?” “先前陛下不是才发了旨意,说东南的官员选拔由封仪一人来负责?就是春秋闱的权利也全权交给了封仪,东南有他那样的人坐镇,形势应该不至于太糟糕。” 华千仪在旁边啜了一口茶,说道。 姬篱点了点头,“是这样。但是平宜倒台毕竟是乾元五十一年的事情,距离现在很近。当初因为他的事情牵扯出来的人又太多,很难不造成东南的动荡。就算是要弥补,也必须慢慢来,这一两年之内恐怕还成不了事。” “顾家会再干预么?”华千仪问道。 “顾女萝之前自己乱了阵脚,后来又忙着帮太子把薛凯和平宜处理掉,解决他们的身后事。零零总总一忙活,哪有心思再来管东南?何况东南那边韩家和魏家都有人在,顾家又元气大伤,难道还能讨得到多少便宜去?” 姬越品了品茶,面上表情很得意,摇头晃脑地说了一大堆话。 华千仪轻掩了嘴巴一笑。 却见姬越的耳根又红了。 姬篱捏了个拳头在唇边,轻轻咳了咳,“放心罢。东南那边卫简安排了一个叫林展的过去,还出动了他们长老堂的力量,所以应该也不碍事。——倒是有了这本册子,是不是应该给顾家一点‘惊喜’看看?” 姬越抚掌笑道:“正好正好。对着顾家杀人放火的事情我最乐意干了,他们不高兴本皇子才开心呢。——玉之你准备怎么办?” 华千仪也笑道:“能让顾女萝心情不爽的事,当然少不了我。” 姬篱勾了勾手,看他们耳朵都凑了过来,笑眯眯地说了些话。 姬越拍桌子大笑:“哈哈,玉之你太损了,怎么能这样呢?!太不君子了!” 姬篱挑了挑眉,看了看他的椅子,笑眯眯地望着他,不说话。 姬越猛地想起来刚才的情形。情不自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嘿嘿嘿嘿”个不停,却是再不提这茬了。 华千仪笑得矜持些,但是也能看出心情很开心,她笑着点了点桌子上的册子。道:“也难为北苏能够把这个东西弄出来,省了我们多少麻烦事。这样的话——东南,北境,都相对安定下来了,只要西夷、北靖、南蛮这几个周边的国家不捣乱,接下来的事情应该就很顺利了。” 她扳着指头计划道。 姬篱点了点头,“等北境那边安定了。暮归(萧盛)肯定要回京,如果她还打算用萧盛这个身份的话,应该会有直面顾女萝的机会,不管是拉拢还是打探,我们以不变应万变,应该都是很好的策略。” 剩下的两人俱点了头。 姬越笑道:“话说我还没有见过北苏的真面目。这次等她回来真想见见她到底长什么样子,据说北境的人和江南女子相差甚大?——不过——”姬越顿了顿,皱了眉头道,“她虽然是苏晏的女儿,但是你真能确定她能直面卓力格图的军队?” 姬篱扬了扬手里面另一张纸。上面写着萧盛练兵的过程,姬越抢过来看,看完之后显得很惊讶: “乖乖,这女娃儿对自己都这么不留情啊。” 张大了嘴巴,暗自咋舌道:还好我喜欢的不是她,这么剽悍的女娃儿,也忒挑战自我了罢?万一降不下来呢?不是一辈子都只有悲苦的被奴役??? 姬二皇子脑袋里面突然浮现穿铠甲的女将军手执长鞭,居高临下的画面,于是他非常不纯洁的——脸!红!了! 他往华千仪的方向瞟了一眼,看罢看罢,还是寻窈这样的姑娘看着可心。 “哄”一下,脸更烫了。 姬篱很无奈的看了看姬越,将他手里面的纸张取了出来,递给华千仪,“你看看,觉得如何?” 华千仪快速看完,惊诧着笑道:“真真是士别三日该当刮目想看,这姑娘现今的魄力倒是不小。不惧不畏,有了个好心性。” 姬篱笑着点了点头,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眼见着姬越和华千仪一副明了的目光打过来,姬篱轻咳了两声,道:“对了,平宜那边的支线牵扯出来了,但是薛凯却只有他一个人,我们是不是应该顺藤摸瓜下去。” 反正正好顾家的心思放在了北境,他们暗中做点小动作,让太子多出一点错,也是意外之喜不是。 姬越笑道:“薛凯是太子那边的人,牵扯出来的也是太子的线,玉之你是想顺便把太子给拉下马?” 姬篱用指腹敲打着桌面,笑道:“顾家和太子关系那么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既然顾家因为平宜伤了血脉,那太子不是也应该受点伤?” “哈哈,好,好,反正大哥近日闲得慌,给他找点事情做,正好。”姬越拍手称快。 华千仪亦是抿唇一笑,意思不言而喻。 第五十四章 积水为潭 卓力格图既然要在木叶待几天给萧盛准备用得上的资料,萧盛当然也不可能一走了之。就索性回了自己的木叶的那个小院子。 长老们都跑去云游去了,说反正现在有统领了,他们劳累了那么久,不出去玩一玩太不甘心,一个个的当初跑得比什么都快。就连穆涧都捻着胡子说,“哈哈,反正暮归你也长大了,我们一群老头子就不插手你们的事情了,想怎么做你就自己去做吧,我们不跟你争权。” = = 分明是他们都太懒不想再费心了缘故好吧?= = 不管怎样,反正人一个个的走得挺开怀,不过倒把院子留下来了,说萧盛回来的时候还可以去住着玩。 所以萧盛会来就直接回了院子。 木叶这边当初留下来的人也不多,大部分被培养出来的人都放到外面去了,萧盛觉得自己的势力都集中在北境,限制很大,对整体的发展也很不利,所以就干脆把他们都放了出去,让他们也去建立自己的力量。 木叶这边留下来的多数是长老们自己手底下抓起来的力量,是不纳入编制、只学于一个长老、跟“正规军”相比还差一些的那些人。主要是待在木叶这个三方势力聚集的地方注意一下木叶的情况,也从一些大致方向看三国近期的动向。 毕竟木叶势力杂,还是个挺吃香的地方。 萧盛去的时候都已经过了午夜了,守门的也很奇怪这个时候有人来,看见是萧盛,愣了一下,赶紧开了门,问道:“公子怎么突然过来了?提前也没打个招呼。可有什么事情?” 萧盛摆摆手,“没什么大事,就说新年,看看长老们回来了没。来看看。你忙你的去吧,不用管我。” 那人便垂首躬了一下,又回去了。 卅九先去放了信鸽,过来看萧盛屋子里还点着灯。敲敲门:“主子你睡了没?” “还没,你进来罢。” 卅九推门入内。 就见萧盛工工整整的坐在椅子上,旁边摆着一个棋盘,自个儿在那边琢磨,一点儿都没个要睡觉的样子。 萧盛目光扫过来,笑道:“你是在琢磨今天我跟卓力格图的对话,没明白所以睡不着?” 卅九“嘿”道:“主子您还真是什么都猜得到,连我想问什么都知道了?” 一面伸长了脑袋看萧盛在下什么棋。 萧盛瞧瞧桌子,“你好奇就过来看罢,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棋局。” 卅九:“嘿嘿。嘿嘿。” 顺便挪了过去。 是个残棋,卅九皱着眉头看着,觉得这盘棋很像以前他看过的一盘棋,但是有些位置却有些不对劲。 他有仔细看了看,猛地一拍脑袋:“哈。我知道了,是蒙山山顶上面的那盘残棋?不过——,那局棋黑白双方都僵持不下,这个却有一些地方已经解开了……吧?” 尾音上扬,显然还有点儿不敢肯定。 萧盛拿黑子的手一顿,棋子在桌面上敲了敲,笑道:“眼光不错。这确实是蒙山山顶上的那一盘残棋,不过知道这盘棋的人不多,而且现在还没有人能够解开。” 卅九伸手指了指棋盘,“主子不是解开了么?” 萧盛摇了摇头,笑,“我只是把别人之前下下来的按照记忆摆上去了而已。不过这盘棋下到这里,那两个人也没办法了。” 卅九很好奇,“是谁啊?” 萧盛唇角一勾,“不妨你猜猜?” 卅九的眉头一下子就皱紧了,苦笑道:“主子您可不要为难我。我肯定猜不出来。——不过,蒙山卫国的人去的不多,那是北靖和西夷的人?”他灵光一闪,“哈,卓力格图!” 神情很激动。 萧盛点了点头,“还有一个人,——穆放。” 卅九有些惊讶。 心想:原来卓力格图和穆放也认识啊,卫国两个最厉害的将军的儿女,而北靖最强的一个对手,原来都是认识的。怎么看,都像是有故事的样子。 卅九憋着笑觑了觑萧盛,不过面具挡住了,看不见神色。 萧盛不冷不热的声音传了过来,“卅九,再胡思乱想,我把你脑袋切下来剁碎了拿去外面喂狗!” 卅九虎躯一震,抬起头苦笑,“甭价啊主子。” 萧盛在他身上扫了一眼,“行了行了,又不会真把你怎样。——你坐罢,据说你下棋很好,顺便看看这局棋。” 卅九瘪瘪嘴,“算了吧主子,我去过蒙山,早就把那局残棋记住了,但是现在都没想到破解的法子,我可比不上这两位高人。——主子您还是说说薛凯的事情罢,怎么就想到往他身上查?还有,您怎么知道楼烦王身边那个老人应该早就死了呢?” 萧盛道:“就卓力格图的冷血性子,你觉得他会留给他刻印章的一个性命?如果说这印章本身没有文章就算了,既然有文章,卓力格图会手下留情?还会放任那个人去楼烦王那边?” 卅九摇了摇头,小声道:“可是这个人还活着啊,这是事实。” “你还记得卓力格图说的么?——他说这个人身上秘密挺多,而且如果我们查下去,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对不对?” 卅九点了点头。 “还不明白?” 卅九皱着眉头,苦思。 萧盛看着棋盘,就没再说话。 “啊,我明白了。”卅九猛地一拍手,“这个人不是卓力格图的人,也不是楼烦王的人,主子说过他是卫国人。那就很奇怪了,为什么他们会留一个卫国人在身边,又是为什么那个卫国人要去北靖?肯定是报着目的去的,而且能够帮卓力格图刻章,又能够在楼烦王身边待着,尤其是他现在这种状况还能待着的,肯定很受他们的重用。所以这个人一定有些本事,而且报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然后呢,能够在卓力格图手底下逃脱。能够让楼烦王非常信任,而且,最重要的是,能够让卓力格图知道这个人是给他刻印章的人都不下手。那一定有让卓力格图投鼠忌器的东西,或者所谋甚大的东西。所以这个人一定有好几个身份,而且背后靠山强大,甚至让卓力格图都想深挖出来。” 说完一抚掌,深深吐出一口气来,感觉自己很是厉害。 随即看了看萧盛,见眼睛里面没什么神色,一时又有些惴惴,讷讷道:“主子,我说的对么?” 萧盛点了点头。“确实不错。不过宅子是我跟十七去的,你那时候不在离边。他是卫国人这事儿——是十七跟你说的?” “嘿嘿,嘿嘿。”卅九挠着脑袋傻笑,“十七跟我传信的时候当做笑话讲的。” 萧盛捏着棋子,“他大概跟你说。那老头看起来是有点奇奇怪怪的,不过也不至于是卫国人把?主子肯定在唬人——是不是?” “嘿嘿,嘿嘿。”卅九傻笑的更厉害了,不答话,头埋得低低的。 额……主子这种不阴不阳的调调听起来好冷啊好冷啊好冷啊。 呜呜。 卅九过了会儿,见萧盛没动静了,抬头赶紧瞄了一眼。看见他的目光又转到了棋盘上面,讷讷地问道:“那主子觉得那个人是谁的人?顾家么?” 萧盛顿了一下,“唔”了一声,“说不准,不过他们的可能性蛮大。既然卓力格图这样说了,说明还是挺能找到一些线索的。就是不能直接查,从卓力格图给的那些消息来查最好。——对了,你放了信鸽了?” 卅九老老实实点了头。难怪那个时候说不用查那个老头了呢,直接去可能找不到什么线索。 “放了,不过主子为什么要说死人比活人说的话还真?又为什么要去查薛凯?” 怎么当时就一下从这事儿跳到薛凯了呢?卅九就没想通了。 “唔。”萧盛顿了顿。“我只是觉得顾女萝这段时间应该比较闲,给她弄点事情出来让她心里不痛快而已。” 卅九有些惊愕,嘴巴张的老大。 这……这样也行? 萧盛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如果跟卓力格图说的事情进行的顺利,最迟三年,我就能回京城,顾女萝到时候一定会有所动作,要是让她太得意,不是给我自己心里添堵么?” “一个薛凯能有多大的能量?” “牵一发而动全身,薛凯是太子的人,先把太子的人牵扯进来,太子自己势力范围出现缺口,一定会找顾家帮忙,到时候就需要仔细关注官员变动了。——我们知道的顾家的人不是全部,另外一些人还需要我们来挖呢。顺藤摸瓜,要摸到这棵大树根上才好。” 卅九这才了然的点点头,给顾女萝堵心顺便试探,先摸到根,后面想要挖起来的时候也才方便不是。 “不过就做这一件事情?还要不要做点别的事情给顾家添添堵来?” 卅九一脸跃跃欲试,可见背后给人找不快这种事儿他做得非常开心。 萧盛:“就这件事情办好了就成。何况京城里面不是还有人么?顾女萝之前焦头烂额的,他们看得非常爽快,肯定也不想就这么让她闲下来。——不过之前吩咐你们的在境外和京城,还有东南建立自己的势力这事儿非常必要。虽然也不给你们限制定额,但是要是做得实在太差——规矩是怎样的,你们比我更清楚。” 卅九点了点头,“境外的势力要好培养一些,北靖和西夷因为环境恶劣,人本来就少,人员控制也不严密,只要功夫过硬,是北境和西夷的人,就很容易得到重用。我们有一些北靖和西夷血统的人,所以很好办。就是卫国这边……” 萧盛抬手,拦住了他的话,“我知道,卫国这边的势力交织纵横,原来的五大家族,现在的四大家族,还有皇族,都有自己的力量。但茶楼馆肆之间肯定能找到漏洞,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个漏洞,然后想办法把他扩大,然后换成我们自己的人。” 他顿了顿,抿唇道:“这个不用急,可以慢慢来,顾家倒台,新皇上任,都会是很好的契机。这股势力,是为我们自己准备的,不是为皇家准备的,你,明白么?” 卅九一怔,随即,坚定地点了点头。 第五十五章 白雪送归 三日之后,卓力格图给了东西,萧盛打道回府。 离边西城门把守严厉,萧盛在前勒住马匹,打发卅九去问是怎么回事。 卅九拍马回来禀报,说北靖在楼烦王石羊王原来驻地所在河流对岸安营扎寨,一副进攻架势。 离边和楼烦石羊王驻地相差不远,听闻此风,立刻全民皆兵,唯恐北靖出其不意。 萧盛未料尚在年节就有此变故,很是怔愣。却也极快拍马入城,直奔大将军府。 守卫通报都没来得及,萧盛却已经熟稔走了进去,身形端得如风。 众人皆已到了。 蒙瑜先见萧盛进来,握拳直奔萧盛脑袋,一双拳头虎虎生风,还伴着他如雷的声音: “萧盛你小子躲哪儿去了?一走就是五日,再不回来,我们就直接下令搜人了!” 萧盛身形一闪,向上抱拳道:“末将原有些俗事未了,昨日方处理完毕,迟归有罪,还望将军惩罚。” 蒙瑜眸光一闪,唯恐穆梧州因他语焉不详而怪罪,却不料穆梧州只是言语淡淡: “萧将军起吧,大敌当前,他事不议。” 萧盛抱拳身退,经过蒙瑜身边时,给了一个安心眼神。 尽皆坐下。 先前北靖安分守己,所以都没意料到这个时候他们会出兵。何况平素动手都从不驻军,这次却暴露守军地点和人数,非常古怪。 几人喧喧闹闹,各执己见,只萧盛扣桌沉思,半垂眉目,神色不明。 穆放在上首发话:“萧将军,你怎么看?” 卓力格图放手来完成杀戮,调了西北骨特泽兵马,名义上是伺机夺回楼烦王石羊王属地。实际是送上羔羊让她动手。 但这话打死萧盛也不能说出口,所以只好做沉思模样,言不由心说恐怕敌军在试探。 “哦?” 穆放挑眉相问,显然有了兴趣。 萧盛组织言辞。继续忽悠: “北靖兵马爱玩突袭,每次都是去离边北燕虚晃一枪就走,把人引出外围在做计较。但这一次北边驻军故楼烦石羊王驻地,他们摸不清汉军真假,所以只有虚等试探。” 虽是忽悠,但毕竟有几分道理。穆梧州在上首搭着下巴沉吟:“依你的意思,准备怎么做?” “北靖惯于草原作战,之前既然已经开了头,恐怕会等到卫国兵马放下戒心之后来进攻,所料不错的话。应该还是会偷袭。” 穆放点了点头,朗声问:“你们可有人选派过去领兵的?” 萧盛起身拱手,“末将愿意去,请将军给个机会。” 蒙瑜有些惊愕,穆放却并不意外。 苏青以一个新身份回来必有所图。所以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能建功的机会。 何况他之前的训练,也有了一定火候。 “好,本将允你。” 一锤定音,再无回旋。 萧盛垂手道了声谢。 离边年味未消,虽然进出控制严密,但毕竟离边也是究竟战乱之所,所以百姓都不算太担心。照样上街玩耍,午夜的时候放烟花,四处都是轰隆隆的声响。 卅九和十七在院子里抱着酒坛子喝酒,十七跑去问萧盛喝不喝,萧盛摇摇头,“大敌当前。要保持头脑清醒。” 十七不解,“主子已经跟卓力格图谈拢了条件,怎么还是不放心?” “他只提供一些基本消息,战场上的事情他不会儿戏。如果我真的一马平川顺利赢了这些人,带军直袭王庭后方。卓力格图这个单于也就当到底了。” “所以主子还是要自己拼?难怪之前那么辛苦练兵。” 萧盛手撘扶手,眉目半垂,神情晦暗,“如果真的是依靠卓力格图给的军情才赢,我赢得不开心,他给得也很懦弱。” 十七皱着眉头表示没听懂,却也不深究,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爽朗笑道:“那我就和卅九去喝酒去了,主子您慢慢琢磨着。” 说完就出去了。 萧盛扶额无奈一笑,起身换了身黑衣,从窗户口跃了出去,翩然落在大将军府的屋瓦上。 月光明亮,照在穆放身上,在轮廓上度了一层模糊光影,偏身过来的时候,月白色的宽大袖子拂过他面前的一局棋,边角处的金线勾勒出复杂式样。 萧盛施施然坐下,摘了面具,手拢着嘴一笑,“还好不是喝酒,刚闻了院子里的酒香忍不住才窜出来,可不想在这里丢人。” “你丢人也不碍事,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 广袖拂开,露出上面摆放工整的棋子,月光下莹莹发亮,甚是讨喜。 “还记得这局棋么?” 萧盛只是扫了一眼,不用细看,他知道这是穆放当初和卓力格图对局的那盘棋。 两人总共走了八步,僵局又入僵局。 穆放和卓力格图那时相对盘坐,静思了一天一夜,终究无果,卓力格图最后直起身,俯身凝视穆放眼睛:“终有一日,我会胜你。” 穆放神情不变,仰头却不见卑亢,“我等着。” 苏青那时候傻乎乎的看着他们俩,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是把被风吹散的头发夹到了耳后,看着卓图上马离开,笑眯眯的跟他挥手说了再见。 “原来你那个时候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卓力格图的母亲是狼女,是她开了训狼先例,以至于后来说单于即位,也需要一只狼作陪衬。卓力格图就有一只,这在很大程度上为他保住了位置。” 萧盛自嘲道:“看来你也早就知道苏赫乌尤的存在,穆家的势力果然深不可测。” 穆放捏着莹绿色的棋子,不置可否,“我们把这局棋下了罢,明日是你以将军身份的第一场战役,不要轻敌。” 萧盛垂手落了子,不再说话。 穆放也默然。 二人相对坐到平明时分,穆放才收了手,把棋子重新掷回了棋笼。 站起身来。白衣飘飘,翩翩欲仙,映着身后旭日,俊美的不可方物。 “保重。” 面容严肃。萧盛情不自禁的点了头。 回屋换戎装,十七过来聒噪:“主子你去了哪儿!今日出征啊!怎么主子也这样儿戏?” 他喝了一晚上酒,不见醉意,声音却又宏又亮,非常精神。 萧盛推攘他出去,给卅九使了一个眼神,看着卅九拖着他走远,才心安理得地回去换衣服。 他每逢大战都睡不着,脑子里总是胡思乱想,只有同样需要大费脑力的下棋才能让他心平气和。 这也是穆放昨夜和他一宿下棋的原因。 萧盛换衣迅速。最后拢了拢头发,看着镜子里的人,觉得自己和之前有所变化,但却说不出具体。最后戴上面具,就更只能看见沉沉的光。 翻身上马。十七和卅九换了戎装紧随其后。满目红色的新年背景,黑马玄衣的俊朗少年,一路马蹄哒哒,扬起一路飞雪。 士兵在西城门外等待,萧盛昨天已经交代清楚,这个时候过去,看见他们都规整立在马下。队列整齐,有飒爽之风。 萧盛在军队前勒住马,审视他的这支队伍。 “我早就说过,我们要成为卫国的王师!今次之战,极可能是和北靖第一勇士骨特泽对战,你们都知道他的名声。——回答我,怕不怕?!” 骨特泽带兵仅次于卓力格图,在卫国也鲜逢敌手。除了不知底细的苏赫乌尤之外,这也是个非常强大的对手。 他必须先告诉他们,做最坏的打算。但绝不压士气。 “不怕!” 声音震可惊天,儿郎们豪情万丈,完全没有退缩姿态。 好,很好。 至少这么久的训练没有白费。 萧盛满意点头,长枪指天,朗声而言: “儿郎们!上马!让北靖见识见识我卫国的好儿郎!扰我边境者!虽远必诛!” 众人翻身上马,动作身姿整齐划一,兵家震撼,扑面而来。 “虽远必诛!” “虽远必诛!” “虽远必诛!” ……………… 离边大将都来送行,穆放在前,沈修蒙瑜在他身后。 沈修第一次见萧盛训练出来的兵马,面上颇有异色。 心道:难怪穆梧州怎么样都要留下这个人,就冲着领兵和练兵的这份能力,整个卫国都少有人及。 他第一次没有思考萧盛身后势力之事,由衷觉得服气。 穆放扬了扬手,他也是一宿没睡,但精神却及不上萧盛,还是身体垮了的缘故。 萧盛目视前方,抓住缰绳的手却紧了紧。 穆放:“儿郎们!放手去做,我在离边等着你们带骨特泽的头来见!” “是!” 声音比之前更洪亮。 萧盛回过神来,目光一一扫过后方,沈修,蒙瑜,最后揽辔拱了手,“诸位将军放心,我定大破骨特泽之军,扬我卫国之威。” 言罢调转马头,拍马就走。 只是在经过穆放身边的时候,轻轻道了一声:“照顾好你自己。” 穆梧州一怔。 十七和卅九亦拱手离去。 士卒亦跨马依次离去。 西城门外面的堤岸上,厚雪三寸,马蹄下落却具在同一位置。 就像只有一排人。 穆放的目光扫过地上的蹄印,遥遥锁住在军队前的那个人,唇张唇合,做了口型。 暮归,你一定要安然回来。 只是无声。 北风呜咽,呼呼卷起雪粒子,渐渐没了地上的蹄印。 白雪送归。 第五十六章 迎战 萧盛从里边西城门出,在木叶中转,再一路向东,绕到了楼烦王石羊王驻地的后方。 他有三千人,骨特泽领兵八千人。 是夜,营帐之内,萧盛带了千夫长进来商讨。 十七和卅九在他身后立着,面如表情,像两尊煞神。 萧盛:“这里距骨特泽的兵马只有一天的路程,你们有什么想法没有?” 符琰是个急性子,听完就嚷嚷开了,“将军难道在顾忌什么?我们就一路偷袭过去,不是正好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萧盛手搭着扶手,问道:“具体呢?” 符琰一愣,明显没反应过来,“什么具体?” 另一千夫长,孙无雍道:“将军是在想偷袭的具体时间,人手安排,还有出兵阵型?” 萧盛点了点头。 孙无雍道:“将军,我们明平时分离开离边,又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如果有人给北境骨特泽报信,我们恐怕会中了骨特泽的埋伏啊。” 萧盛看向他,在心里暗自点了头。 虽然训练了他们一个月的功夫了,但是萧盛除了训练上的东西之外并不都清楚他们是怎样的人。虽然他此番已经想好如何对敌,但是也还是把他们召集在了一起,想看看他们的心思。 这个孙无雍倒是不错。 萧盛微微侧了身子,长腿伸直,交叉落在地上,姿态随意了些。 “这个不必担心,离边和木叶都有人在盯着,真有人动手,绝对逃不出穆家的眼睛。” 孙无雍当是穆放已有安排,松了口气,道:“属下觉得时间比较好定,就黎明前人最困的时候进攻比较好,至于出兵——”他抿了抿唇。“——我们人手只有三千,骨特泽的对岸虽然是我们的人,但真要保密,就连他们都不能通知。所以还是相当于直接三千对上八千,不能包围进攻,只能从背面直线进攻。” 萧盛听着点了点头,又看向另外一个千夫长,“周邦,你到现在都没有说过话,怎么不说说你的想法?” 周邦苦笑道:“将军其实心里面早就有了计较,这是在考我们吧?邦只爱杀敌,对这些打仗的弯弯绕最不耐烦,将军就不要为难我了。” 萧盛笑道:“你倒是实诚。——不过我相信乌夷任人有术。能够被他选出来放在千夫长的位置上的,绝不会是泛泛之辈。所以你还是说说你的想法罢。” 周邦听一句面色苦一句,最后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形容非常悲苦,嘟囔道:“将军您还真是不死心啊……” 声音渐渐小下去。但是苦恼神情还是继续摆着。 萧盛也不再催他,只是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的把目光打上去,看着周邦把脑袋低了又低,最后低不下去了,只好苦着脸摊开手,“好罢好罢——属下只是在想,就算我们经历了这之前的训练对上骨特泽不会害怕。但是如果说有什么压倒性优势,恐怕还不然。骨特泽是北靖第一勇士,卓力格图把他派过来想把楼烦石羊王所在的好风水收回去,也是有着这个考虑。那个地盘有多重要,应该不用属下说罢。——所以这场仗,恐怕还不好硬拼……” 后面又逐渐消音。却听着符琰“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叫道:“我靠啊周邦!仗还没打呢,你怎么就先来灭自己的威风!丢人不丢人!” 周邦苦着脸,看着萧盛,目光很哀怨。 所以说不想说啊不想说啊。将军您非让我说,看罢看罢,果然被人骂了。扰乱军心的罪名担不起啊担不起啊。呜呜。 萧盛伸了伸手,示意符琰不要再说话,看向周邦,问道:“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周邦倒是知道萧盛不会责怪他,不过也没见多高兴,手指在底下静悄悄的指了指孙无雍。意思是:将军,小的我才疏学浅,作战可比不上孙无雍厉害,您还是问他罢。甭折腾我了。 萧盛面具下面,唇角勾了勾。 这个周邦,倒是个趣人。就是忒不像个军队里面待着的。 孙无雍可没周邦那么多花花肠子,见他说不出来,以为他是苦恼到了,当即拱手道:“将军,不妨且战且退,回头再杀他们一个回马枪?” 萧盛的目光从周邦身上收了回来,看向孙无雍,点了点头,“这样倒是很好。”他顿了顿,复又笑道,“不过既然还有另外的兵马在对岸守着,不用一用,怎么对得起他们一贯的死守?——卅九,你届时跑一趟罢。” 卅九在他伸手答了一声“是。” 孙无雍目光在卅九身上扫了一眼,有些迟疑,嘴唇上下碰了碰,但到底没开口。 符琰就没那么隐晦了,张口就问:“这个小哥儿看着年纪轻,真的能办好这个差事?” 摆明了不相信卅九。 萧盛道:“卅九跟在我身边有些年头了,这点信任我还是给得起的,若到时候误了大事,不用你们说,我也不会轻饶他,定会按军纪惩处。孙无雍,你到时候负责。——卅九,听明白了么?” 卅九再次应了一个“是。” 孙无雍也应了一声。 符琰倒是知道孙无雍是个什么性子,既然萧盛都这样说了,也就住了嘴。 倒不是不服气萧盛,关键是这个卅九他见都没见过,如果是让十七去的话,他也不会说出来,毕竟十七跟他们训练的时候,他看着觉得挺厉害的。 事情到此也便了了,萧盛便放了他们回去休息,并说好了明天未时出发,到达骨特泽驻地的时候正好是丑寅交界时分。 都相继离开,十七攀着卅九的肩膀问:“卅九,我咋觉得主子是想把你支开呢?” 卅九道:“我跟卓力格图洽谈的时候见过骨特泽,我不确定他会不会认出我,但还是小心为上。” “原来是这样。”十七像模像样点了点头,松了攀着他的手,指着他哈哈笑道,“看罢看罢,主子还是喜欢我一点。你看我都一直在他身边呆着呢。” 卅九眉毛抽了抽,脸黑了一大半。 撇开他的手,问道:“我觉得今晚上这三个人如何?” “都各有优劣啊,不过那个周邦蛮好玩。就是以后到京城任职了,也能混下去。” “我倒觉得孙无雍不错。光明磊落些。” 十七“嗤”了一声,“那是不懂变通好吧?” 卅九回给他一个目光,十七“嘿嘿”两声,挠挠头也先回了自己营帐。 卅九看了看天色,想:明日那场战,究竟会怎么样呢? —————————————————————————————————— 次日寅时,军队如月到了骨特泽所在驻地。 萧盛没有言语,暗中打了一个手势,黑马玄衣的一整队人马。一下子全部冲了出去。像是奔流而下的黄河之水。 守夜的巡逻兵集中在营帐前方,根本没有料到敌人会从后方来,他们转过身的时候就看见卫国兵马踏着滚滚飞尘从高地冲下,气势难以抵挡。 骨特泽被马蹄声惊醒,出帐看见卫国兵马来袭。转身又看见对岸兵马毫无动静,这才知道卫国使诈,给了他们一个埋伏。连战衣都来不及套上就翻身上马,嘶吼道:“全部起来!兔崽子们!敌人都杀到面前了!” 大部分人起来的时候还是一副懵懂神情,看见飞冲下来的卫国兵马也非常惊讶。但他们反应很快,极快就拿了武器上了马,聚拢在了骨特泽身边。 更近了。 放佛都能看到领头人面具反射的亮光。 骨特泽选的这个位置是个背风面。身后有个连绵小山丘,帐前靠水,前面监督卫国兵马动向,后面挡风,本来是非常有利的一个位置,但是没有想到卫国兵马会从后方杀过来。 已经有北靖的兵马冲上前去。但是萧盛他们一路下坡,速度和张力都非直面可比,加上都知道第一击的重要性,所以都是拼命冲下来,砍萝卜似的直接对上了骨特泽的人。 有谋对无备。一出手就让骨特泽吃了一个大亏。 后面的人看清了形势,都站在了骨特泽身边,没有再往前冲,大刀对向了萧盛他们。 月光清澈,北风寒冷,刀光反射着月光,一片肃杀景象。 萧盛在骨特泽面前一百米处勒住了马。 骨特泽环视一周,看他剩下的人已不足五千,咬着牙,从牙齿里蹦出两个字:“萧——盛——!” 一字一顿。 萧盛持着长枪,枪头点地,血从长枪上面一点一滴的流下来。他面具上也染了血,在月光下更显狰狞恐怖。 他仰天一笑,极尽狂妄:“正是你爷爷我!乖孙子,吃王八(吃瘪)的感觉如何?” 卫国大军带头大笑,骨特泽脸都青了,手中大刀一挥,人就直接冲了过来。 萧盛策马而出,直面迎上,长枪直对大刀。 兵器相接,萧盛虎口微微有些发麻。他于练武一道虽然极尽钻研,但毕竟不是真正男子,更比不上北靖蛮人力道,硬拼绝对吃亏,只能智取。 骨特泽一击之下,已知萧盛应对勉强,哈哈一笑,再度扑杀过来。 萧盛手扯马缰,迎面而前,靠近骨特泽时却陡然身体一滑,长枪直接刺在了骨特泽马腹之上。 两人交错而过。骨特泽被惊马带的老远,回身看向萧盛,非常不甘心,一挥手,北靖重兵直接向萧盛扑了过来。 十七反应迅速,当前就挥手带着兵马冲了出去。 萧盛和骨特泽被重兵冲散,各自左右刺杀,斩敌无数,间或回身对望,眼中都是慢慢的不甘心。 骨特泽马倒匐地,翻身就下了马,但仗着一身蛮力,勇猛不减。一把大刀在他手里挥得虎虎生风,大刀扫过,落下人马无数,竟仿如无人之境。 萧盛冷哼一声,朝他冲过去。骨特泽看的清清楚楚,横扫大刀,要扫他马腿。 不料萧盛控马迅速,马蹄一跃,直接越过了他的头顶,萧盛长枪一出,直接刺穿了他的肩胛。 骨特泽醒时本就慌乱,只顾叫醒众人,铠甲却是混乱。却仗着自己蛮力一直不畏,不想萧盛竟一枪洞穿。 卫国兵马和北靖兵马本就交战在了一处,有北靖人见此情景,非常慌乱,一个劲儿的喊:“不好了不好了骨特泽将军被杀了!” 声音一传十十传百,北靖兵马竟尽皆慌乱起来。 后面却不知又有谁在喊:“卫国的兵马渡河从后面杀过来了!” 两个消息轰然砸下来,北靖队伍更加慌乱,卫国兵马却是越杀越起劲,长枪血色越重,战场竟完全成了一面倒的状态。 第五十七章 再战 前方将领被斩,后方卫国援军渡河而来,前后夹击,北靖士气一落千丈,战到最后只能被俘。 尽管如此,战事也是到了点卯时分方告结束。 萧盛吩咐清点人数,看双方死伤数额。他在骨特泽营帐中央坐下,铠甲相撞,哐当当地直响。 他受了点伤,不重,但有些乏力。铠甲上沾染了鲜血,又凝在上头,一片一片的黑红。 这个时候天还没有亮,萧盛只能借助夜视看身边走过来又走过去的士兵,带过来浓郁的鲜血味。 这一次对战骨特泽,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这样顺利,还是亏了出手不意的缘故。 天色渐渐亮了些,卅九过来报人数,敌军死伤过半,剩下的俘虏也都捆绑完毕,等待带回离边。己方伤五百人,死十九人。 他说完之后看向随意坐在地上的萧盛,旁边立着他的枪。面具没有取下来,但是上面血痕交错,干涸了和还在流淌的鲜血把他的面具画得像鬼一样,越发狰狞恐怖。 萧盛没有说话,静静默坐,只是握住长枪的手动了动。 半晌,萧盛才问道:“死了的是那些人,记下来没有?” 卅九发现他的声音很嘶哑。 他垂下头,“孙无雍将军已经记下来了。” 萧盛道:“好好安葬。回去之后,跟他们家人说明白。” 萧盛说得很缓慢,话里有着不明显的颤音。如果不是卅九在努力听他的声音,大概还听不出来。 女子终究是软弱的,他想,就算是看起来一贯很强大的主子,也不例外。 他垂首低低应了一声,“是。” 萧盛挥了挥手,“你去说一下,好好休息半日。巳时拔营,守营轮班的,让十七安排一下。” “是。” 萧盛自坐在原地,不动。两个眼皮子却打架似的,一会儿分一会儿合,他脑袋中有些混沌,迷迷糊糊的,只想好好的睡一觉。 他不是没有见过血腥,上一次和沈修蒙瑜对战楼烦石羊的时候也斩杀过很多人。但是那个时候只有他和十七两个人,他完全不用担心他们俩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尽管那个时候看到血,他也只觉得是因为能力不够,所以才会被人轻易杀害。觉得那也是一种软弱。 但是这一次,带着他自己训练出来的人。他会觉得很担心。 担心到最后身边熟悉的面孔会倒下去,会埋进黄土,会再也睁不开眼睛。 这种担心,恐慌,忧郁的情绪。在他结束了战争以后,立在原地的时候非常明显。让他觉得战争非常罪恶,甚至下一秒就想直接离开。 十七突然跑到他面前晃悠,看见萧盛闭着眼,伸手在他面前晃啊晃啊晃,萧盛感觉到了气流波动,淡淡道:“十七。你再晃来晃去,我就把你的手剁下来,直接埋在这里你信不信。” 十七戚戚然收回自己的手,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突然见萧盛眼睛陡然睁开,吓得僵在原地。连吐出来的舌头都忘了收回来。 萧盛扫了他一眼,又闭上了眼睛,“什么事?” 十七看了看左右,突然凑拢,声音小的只有他们俩能够听清。 他苦着脸。非常苦恼的道:“主子,您浑身散发的忧郁气息都快把整个军营给淹了。您可不能这么颓废啊,不然我得跟着您下地狱了啊!!!” 尾音拖得老长,萧盛睁开眼,就看见他龇牙咧嘴的模样。 本来烦闷的心情被他这么一打岔,萧盛满脸哭笑不得,只得无奈道:“你今日杀了多少人?你不入地狱,难道还能升仙?” 十七眉头皱成川字形,满脸褶皱成了一个包子,“话怎么能这么说?既然存在战争,就自然有存在的道理,要是上了战场还婆婆妈妈的,那早就被宰了。我可没有佛陀杀身成仁的心地。” 萧盛挑了挑眉,突然豁然开朗。 是啊,既然都已经参加进了战场,那想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何况他们出战,身后还有离边,还有京城,还有东南,还有整个卫国。心软除了能带来一系列的丧权辱国,还能带来什么?不是交战双方都会心软,怯弱的那一方先就成了别人的垫脚石。 萧盛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搭在左便膝盖上的手动了两下,笑道:“其实你才是大无畏的性子,还好有你在。” 十七哈哈笑道,“那是那是。主子既然这么看好我,那我能不能去把骨特泽他们营帐里找出来的酒拿来喝了?好久没喝酒了,想念的紧。” 萧盛瞥了他一眼,“美着吧你,回来离边再说。别人都在收拾战场,你看看你在做什么?” 十七瘪嘴,非常不服气,但还是乖乖退了过去,在一根木柱子底下坐着,一个人在那边生闷气。 真是,不就喝个酒嘛,仗都打完了,难道还会误了大事? 卅九看十七离开了,才过来道:“主子不歇一会儿?骨特泽都已经被砍了脑袋,只需回去交差了,主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萧盛扫视了周围一圈,看都已经进营帐去睡了,才低声道:“卅九,那日是你跟我一起去的,你真觉得他会只走一步棋?” 卅九皱了眉头,“主子的意思是还会有后招?可需要给各营的人说一下,不要睡死了,警醒些?” 萧盛伸了手,摇了摇头,“只是猜测而已,没有真凭实据。——你四周都派些人,后方最容易进攻,骨特泽就是吃的这样的亏,我们不能这样。” 连夜行军,更兼拼杀这一场,将士多少都疲力了,这个时候就是想让他们警醒,效果也不大,不妨让他们好好睡一觉,明日回离边才有精神。 卅九拱了手。 萧盛便合了双目,准备就地迷一会儿。 半梦半醒间,却听见有慌乱的脚步声跑回来。伴着一个小兵气喘吁吁的喊声:“都起来都起来,敌军来袭了。” 萧盛霍然睁眼,立马站起身,拦住那个小兵。“怎么回事?” 小兵单膝拜倒:“将军,后方有北靖兵马过来了。” “多少人?” “大概五千人。” 卅九十七都极快在萧盛身边站定,萧盛环视营帐里快速出来的人,手一挥,向后方山岭地带一指:“儿郎们!我们冲上去!看是何人胆敢来犯!” 他手下的三千人齐应一声,翻身就上了马,河对岸赶过来的人明显还有些不清楚状况,左顾右盼,虽然牵马骑了上去,但动作和精气神儿都明显不如萧盛训练出来的队伍。 萧盛皱了皱眉头。 但现下确实管不了那么多了。萧盛翻身上马,手一挥,便带着他手下的兵马先冲了过去。 后面的兵马很快就被他们甩开了一大截。 这个时候,优劣才明显的显现了出来。 萧盛居高而立,身后乌拉拉的跟着黑马玄衣的三千人。看着身后奔过来的北靖兵马越发接近。 他看不清领头人是谁,但看其队气势,却有一种惊心之感。 领兵的不是卓力格图,但这批兵马却不输卓力格图的王师。 会是谁呢? 萧盛突然想到了一个名字: 苏赫乌尤。 苏赫乌尤在距高地还有两三百米的位置停住,不客气的打量带着面具的萧盛,目光如炬,仿佛要把他的皮血都分割开来。 难怪卓力格图视他为最大的敌人。萧盛想,卓力格图就像一块冰,冷到骨子里;苏赫乌尤,如果这人确是苏赫乌尤,就像一条蛇,在暗处吞吐蛇信。让人毛骨悚然。 萧盛这边也有五千人,对岸过来的有两千,五千对五千,但是萧盛一点胜利的信心都没有。 且不说劳逸相对,萧盛这边真正能排上用场的。只有他自己的三千人,何况这三千人,并不比苏赫乌尤的人更强。 萧盛捏紧了马缰。 他在等。 只要苏赫乌尤有一点动静,他就带着人冲下去。接着冲坡而下的力量先乱他军心。 这是他唯一一个比苏赫乌尤有利的条件。 天色更亮了。 太阳从远方升起来,并不刺眼,只是圆圆滚滚的红色,像鹅蛋黄。 萧盛终于看清楚了苏赫乌尤的模样。 这个人长得很白,生了一双桃花眼,面上却木木的没有笑意,挑起眼睛来的时候,有一种清冷的味道。 清冷?萧盛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先前天还没亮的时候,他从苏赫乌尤眼睛里面感觉出来的,分明是一种阴冷之气。 他皱着眉头,又打量了一下苏赫乌尤,眉头却皱的更深了。 身后忽然有了嘈杂。 对岸过来的那些人站在后面,看不清前面的景象,叽叽咕咕的开始抱怨,为什么萧盛要把他们大声叫起来,却又站在这个高地上不动作。分明都困着。 声音越来越大,萧盛终于忍不住皱了眉头,冷着目光扫了过去。 目光扫到的士兵都垂下了头去,只有一个人,小声说了一句:“拽什么,原来不也是士兵嘛。出都出来了,居然不打,让我们在这里干等着啊。” 萧盛心里“腾”地一下,升起了一把邪火。两军交战,居然有这样不守军纪的人,要来何用? 他的目光在那人脸上扫了一圈,淡淡的收回了目光。 那人缓缓松了一口气,勾唇,有些嘲讽意味:看罢,这个萧将军也不过如此。还多事的带着人出东城门去训练?也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 “扰乱军心者,斩!” 他突然听到了萧盛比冰还冷的声音,陡然抬起头,却只能看见萧盛的背影。然后只听得一声轻微的声音,像是利器划进皮肤。 他低下头,惊恐的看见他的身体离自己越来越远。 身边的人忽然惊恐的尖叫了一声,后面出现了一刹那的混乱。 萧盛回过头,冷冷道:“扰乱作战者,均犹如此人!” 萧盛的手下的人已经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这群人战场不听号令,看不清形势,只知道一味抱怨,动作不迅速,反应不灵敏,真是让他们看的火大! 有这样的一批人马存在,难怪卫国对上北靖会屡战屡败! 如果不是卫国的兵马,真像一枪结果了他们! 十七和卅九都跟着萧盛转了身,满脸杀气腾腾,兵士手握重甲,就等着谁在不听话就直接给他一枪。 偏偏忽略了身后的北靖兵马。 就在这一刹那。 苏赫乌尤翩然飞出,一刹那就到了萧盛身后。 前面注视着他们动向的人只来得及喊出一声:“小心!” 萧盛已经感觉到身后呼呼而来的风声。 萧盛没有回头,身子陡然后仰,长枪执前,先挡了苏赫乌尤一击。随后立马在右边卅九肩膀上一拍,人已翩然飞起,长枪向前,直刺苏赫乌尤而去。 却不料苏赫乌尤并不恋战,身子轻巧后退,落回马上,一挥手,身后重甲直向这边扑来! 第五十八章 对上苏赫乌尤 萧盛考虑到了骨特泽之后还会有一战,但怎么都没有想到对手居然是苏赫乌尤。 下方兵马冲杀上来,喊声震地,萧盛一挥手,身后的人跟着他一块儿冲了下去。 此时正是临近冬末时节,虽是辰时时分,亦是凉风彻骨,萧盛拍了拍马,直接向苏赫乌尤奔了过去。 未问名号,当先一枪刺了过去。 苏赫乌尤之前背后偷袭,真小人也。 周围人马四处厮杀,但两军前锋都是训练有素的人,竟半分不近他们的身。左右没有牵挂,苏赫乌尤躲避非常成功,伏身埋头一躲,右手仰起,斧头正对萧盛面门而来。 萧盛立即收枪横于身前,身子后仰伏低,银枪和斧头“铿”的一声便相互碰上。 苏赫乌尤的劲道比骨特泽更强悍,萧盛一手难以支撑,又伸出左手抵住银枪,一夹马腹,低身从苏赫乌尤旁侧跑过,擦了一个来回。 擦身而过,苏赫乌尤回首一望,目光颇有些兴味。调转马头,竟又朝萧盛冲杀过来。 萧盛本就勉强,既是已经过了一个来回,自可以斩杀左右北靖兵马。却不料后面风声渐盛,萧盛未及转身,只一个伏低,眼见斧头抡过,拍马而起,自马背上站起回身,果然又见了苏赫乌尤。 萧盛心中暗骂苏赫乌尤跟他死杠,却也不肯认输,脚尖在马背上一点,身形宛如流星,又向苏赫乌尤刺了过去。 苏赫乌尤稳坐马上,身形不动,却是将右手的斧头换到了左手,右手另在腰间一抽,手中顿时明晃晃的多了一柄软剑。 斧头大开大合,适合对付一群人,萧盛一人以长枪来犯。自然更是长剑更合适。 萧盛身姿轻盈,动手更讲究一个快和一个巧,苏赫乌尤内力强劲,自然以不变应万变。出招虽多以防守为主,但却一样没能让萧盛占到便宜。 萧盛动手越来越快,虚影完全把苏赫乌尤笼了进去,苏赫乌尤却放佛全然未察,长剑执于右手,只是时不时的和萧盛的枪撞上一次,不带技巧,却霸道的吓人。 如此双方交手了数十招,长枪和长剑再次相撞,萧盛身体猛地向后面划了出去。苏赫乌尤连人带马也不禁后退了三四步。 萧盛微曲,放在嘴边吹了一声,就闻哒哒马蹄声过来,萧盛翩然落马,手执缰绳。背脊挺直,正和苏赫乌尤正面相对。 他的目光环视四周,果见能抵挡苏赫乌尤兵马的不过他手下的三千人,另两千人却早已负伤,只是畏于萧盛之前在山坡上的杀鸡儆猴,不敢离开,继续和苏赫乌尤的兵马缠着。但谁都看得出来他们已是强弩之末。 萧盛目光微凝。左手搭上了腰部,感觉出一个小瓶的形状,在想要不要动点手脚。 苏赫乌尤却看见了他的举动,讽刺的笑了一下,右手伸出,“撤!” 那些人马便再不恋战。如潮水一般“哗”的退了回去,齐齐整整的跟着苏赫乌尤逐渐走远。 萧盛却突然听到了传音入密: “萧盛,听说你有卫国最厉害的一支队伍,今日一场,看你也不过如此。我这次放过你。下次,你就没那么好运了。” 明显是苏赫乌尤,而且语气非常嚣张。 萧盛恨得咬牙切齿,看见有人手中拿了一把弓箭,拍马抢了过来,对准苏赫乌尤的方向就射了过去。 箭还没有碰到苏赫乌尤就被他手下的人拿斧子折断,苏赫乌尤回了头,对着萧盛的方向笑了一下,止不住的得意。 萧盛手中的缰绳握得更紧了。 他见周围的人都非常累,抿了抿唇,挥手道:“原地休息。”自顾下了马来。 不少人都已经浑身无力,听了这话连表达快意都来不及,直接就坠到了地上,或坐或躺,在原地喘着粗气。 萧盛也原地坐下,曲着腿,手搭在膝盖上面,合了眸子,想着刚才苏赫乌尤的队伍。 有秩序,动作非常快,出手多是一击致命,比萧盛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这样的队伍,如果卫*队本身实力跟不上去,就算是加了阵法训练,真的就能够抵挡卓力格图和苏赫乌尤的人马么? 有人在萧盛面前立定,萧盛没有睁眼,问道:“什么事?” “将军,刚才,那是——卓力格图的‘王师’?”那人开了口,是孙无雍,“可是看着领头人,有些不像。” 萧盛微微有些叹息,“不是卓力格图,是苏赫乌尤,也是一个北靖的好手,但是很少在卫国附近作战。不知道这次为什么跑到这边来了。” 孙无雍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说道:“很厉害。” 语中有叹息,也有钦佩,还有些羡慕。 萧盛不置可否,“你们以后未必不会如此。对了,——你清点了人数没有?” 孙无雍点头道:“我们带过来的死了一百六十七人,伤了七百八十五人,河对岸的两千人……”孙无雍沉吟了一下,“只剩下了三百四十二人,而且都负了伤。至于苏赫乌尤那边——”孙无雍顿了顿,“没有发现他们的尸体,应该是无一人死亡。” 萧盛合着眼睛,没有说话。 骨特泽和苏赫乌尤的兵马差的不是一点半点,固然对上骨特泽是用了计谋,出其不意,擒贼擒王,前后包抄,才把骨特泽的人马给端了,和苏赫乌尤则是直接对上,什么计谋都没用上,优势也不明显。 但是确实很能看出差距。 萧盛挥了挥手,“等大家休息的差不多了,就一起把那些人安葬了吧,把这些人的名字也记下来,都不容易。——至于河对岸跟过来的那些,让他们自己去录是哪些人罢。” 孙无雍拱手道了一声“是。” 这番休整,却是等到了未时,众将进了些吃食之后才打道回离边。 这回却也不必绕远路了,直接渡河南行,不过两个时辰的工夫,离边城门已然在望。 从骨特泽手下俘虏过来的人当时都押在了一起,虽然后面萧盛带军对上苏赫乌尤,他们却也没有跑。后面十七策马跑到萧盛这里来,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句:“其实这些人根本不想回北靖,回去了还得出来打仗,而且北靖的将军,说是没几个真把他们当人的。” 萧盛听见了却没反应,有家之人多数都厌战,何况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十七说完瞥了一眼萧盛,见他没有反应,也就只好算了。 不管怎样,离边,已经到了。 穆放早就收到了消息,亲自带了人出来接他们,萧盛一眼扫过去,沈修,蒙瑜,苏青,卫简……居然都来了。 离穆放还有四五步远,萧盛停下了马,走到穆放面前,拱手道:“大将军,末将不辱使命。” 十七带着一个盒子走上前来,打开来,正是骨特泽的头颅。 穆放显然很高兴,拍了拍萧盛的肩膀,笑道:“你做的很好。” 但话刚说完,却又偏了脑袋开始咳,一声一声的,好像要把整个肺给咳出来。 萧盛听得心紧,问沈修:“竹辞,大将军这是怎么了?” 竹辞道:“原是旧疾,这几日天寒,将军受凉之后就把这病症引了出来,故而……” 沈修是看着萧盛的眼睛说的,很奇怪他眼中流露出来的紧张情绪,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将军已经拿了药在调养,萧兄放心。” 萧盛点了点头。 他上一次看穆放的脉象还是乾元五十年的事情,当时她还是苏青的身份,那脉象他也记得,因为穆放的身体状况确实非常糟糕。 当时是寸关尺三部脉皆无力,轻按不得,是为沉脉虚脉相交之状。且脉沉有力,是为沉脉里实。——故应为邪郁于里,气血阻滞阳气不畅,虚症则气血两虚。 这都整两年功夫了,也不知道穆放的身子是愈发差了,还是好些了? 萧盛退后一步,拱手道:“将军病中来迎,恩情之大,实令诸将感念。然固本乃尔培元,将军还是应珍重身体,切勿忧劳过度。” 却是暗示穆放不要担心的缘故。何况穆放受凉,萧盛总觉得是临行前通宵达旦的那局棋下出来的,更是愧疚。 穆放显然听明白了,虚扶了扶萧盛,“有劳萧将军挂心了。此番凯旋而归,更取回骨特泽头颅,将军功大。——今夜在将军府设宴恭喜将军,将军带部下都过来罢。” 穆放说的慢,语气中还见些虚弱。萧盛听得鼻子发酸,勉力把眼中泪意压了回去,中规中矩地回道:“是。” 穆放走到军前,又朗声说了一些恭喜的话,看众人面上并无多少挫败神色,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一样说了今夜将军府设宴的事,希望这次参战的人都过去。 他知道后来苏赫乌尤出现的事情,一直唯恐苏赫乌尤那支强大的军队会给萧盛手下这些人带来过大的压力,甚至使士气低迷。现在看来,倒是还好。 安心之后才上了马,萧盛见十七就在旁边,微偏了脑袋跟他耳语,问他能不能联系到云游在外的云老。 云老是个通才,他的医术也非常厉害。 十七眼光瞟了一眼前面穆放的背影,点了点头。 第五十九章 庆功宴 庆功宴设在大将军府,萧盛过去的时候还早,穆家的下人都忙着在布置。 刚好是年节末的时候,年味还没有消,府里不少地方都挂着红绸子,贴着福字儿。 大将军府其实就是以前苏晏住的院子,后来薛凯鸠占鹊巢住了一阵子,穆放升到大将军,就从穆家老宅子搬到了这边。 萧盛从小在这里玩到大,对这里也当然很熟悉。 看见家人都在忙活,萧盛也就没扰他们,自己就往内院去了。后面有个小园子,开了个小圃,里面中了些花花草草,旁边树着竹子。 小园子前头是会客厅,后面就是一个小书房,从旁边小道过去,曲径通幽,天气好的时候能听见鸟鸣虫叫的声音。 整个宅子就那一处最幽静,是母亲吩咐照那模样修的,九曲十八弯过去,很有一点江南那边的味道。 苏青(萧盛)小时候最爱去那边玩,穆放过来了也一般就去那边找她。 所以不必家人指引,苏青就知道该去那边寻他。 宅子其他地方都挂着红色绸子,就只有这一个地方什么东西都没拾戳,还跟平时一样的模样,幽静清雅,绝对是个好去处。 小书房的门开着,苏青走近就感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明显是安了地龙。 穆放盘腿席地坐在小书房中央,面前自己摆了一个烧火盆,上面架着茶壶,旁边搁着茶具,正在煮茶。 听见脚步声也只抬头看了一眼,见是她,笑了一下,继续低下头去煮自己的茶。 苏青取了外面的狐皮氅衣,随手搭在旁边的椅子上,也盘着腿。在穆放对面坐下,手支着脑袋,笑,“你真是好兴致。好好的椅子不坐,非要席地才显风雅?” “这屋子里有地龙,席坐也不怕。坐在椅子上煮茶,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那是你要求忒高。” 穆放不置可否,反而问道:“这次怎么偏偏遇上苏赫乌尤那个魔王?” 苏青双手一摊,“没办法呀,谁让我运气差。——说到这次出战的事儿,楼烦石羊王驻地的那两千兵马是谁的手下?怎么战场上一点规矩都没有?” “是批新人,薛凯当时招进来的,本来是薛凯培养自己势力的一步。——怎么。他们惹你了?” 苏青便把和苏赫乌尤对峙时候有人出来唱反调的事情说了一遍,说着就皱了眉头,“他们是在谁的手下?怎么现在都没有学到什么规矩?” 穆放听着也皱了眉头,“这批人是当时薛凯招进来的,你也知道我们的规矩。——入了卫*队的,哪一个不是到老到死才能离开的?当初查人的时候也没见他们有什么异常,就没管,哪晓得会有这样的事情。” 苏青摆摆手,“随他罢,反正这次剩下来的也只有三百四十二人了,如果身世什么的清白的话。该收编就收编了罢,这算你的事,我不管。” “不过——”苏青语调一转,上下打量穆放,声音一下变得咬牙切齿,“——你故意放了新兵蛋子在对岸。就是料准了我打算带他们出去练练手是吧?” 嘴角一撇,愤愤想到,还真有信心,不怕万一没能拿下骨特泽? 穆放哈哈一笑,却一口气没换上来。偏向旁边咳了咳。抬眼看着苏青,“以战养战,对上北靖的队伍,就该用这样的法子。” 笑得像狐狸。 苏青莫可奈何。 茶煮好了,穆放抽了一根木头出来,将火弄小,只温温软软的开始温着,在旁边取了杯子,给苏青倒了一杯茶。 “尝尝看,正好是北境第三次落雪的时候去梅花上采的雪水,应该会合你的胃口。” 苏青接过茶盏,一笑,“我可不见那样挑剔。采梅上雪的法子最初可是你想出来的,后来不过都是被你养刁了而已。” 穆放亦是一笑。 苏青抿了口茶,喟叹道:“真好喝,很久都没有喝到这样的茶了。” 穆放:“你离开的那一年去了哪?过的很苦?” “地方倒是去了很多,但没一次是能够去玩的,加上管教我那先生一贯严苛,所以也很少拿些可口的东西来吃。” 穆放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沉吟了一会儿,迟疑问道:“父亲呢?过的好么?” 苏青笑道:“可算等到你问这个事情了,正说什么时候你忍不住要问穆叔叔的下落。——他么,”她看着他的眼睛,笑眯了眼,以示他能安心,“——他很好,跟着老友们云游去了,先前传回来的消息说是到了苗疆那边,说是那边习俗和卫国大不相同,一个个的姑娘也都是貌美如花呢。” 说着眨着眼睛看穆放,手拢在唇边,笑意融融的模样。 穆放只是微笑点头,对此不发表任何看法,苏青看着他眸子,也不再多说婚嫁之类的事情,笑着转了话题。 两人又闲谈了一会儿,看了看天色,快到开宴的时辰了,才一道走了出去。 从小书房绕出去就能见一块非常宽敞的地方,有宴的时候摆宴,无宴的时候苏晏一向喜欢在把兵器架搬过来,在这边练武。 场子很大,但是却没有像之前的宴一样摆着各种小几,就连抬出来的酒都是大桶的。萧盛环顾了一周,偏过头去问道:“这是你吩咐的?” 穆放早前既然说了这次回来的人都去,加上北靖本来的官员,怎么说都有三千五百人,要摆小几做宴,恐怕有点悬。所以索性就不上小几了,干脆席地坐下,当是在外行军时候的庆功宴,也确实不无不可。 穆放点了点头,萧盛看见沈修蒙瑜苏青(南苏)都来了,就跟穆放说:“我去跟他们说会儿话,你,先去主坐坐会儿?对了,让他们把火烧旺一点儿,这个时候晚上风最是料峭。你自己警醒着点儿。” 穆放笑着点了头。 苏青远远就看见萧盛过来了,迎上来,笑盈盈的样子,“盛哥哥盛哥哥。我跟你说个事儿呗。” 声音不大,正好只传到萧盛耳朵里。 “怎么了?” 苏青请跑过去,踮起脚,在他耳边低语,说完背着手看他,脸上一片绯红色。 萧盛安静听完,问她:“你去信回去没有?家里人不反对了?” 苏青笑得很贼,“我跟他们说我都在外面这么长时间了,就算回去也嫁不了人了。而且玉之哥哥都说了会帮我们,爹爹和哥哥对玉之哥哥很服气的。” 萧盛便点了头。“行,等会我跟将军说一下。” 既然是定下来了,哪里能一直拖着? 苏青小姑娘展演一笑,凑过来低声道:“谢谢姐姐。” 萧盛想,这姑娘笑起来真是灿烂。一点烦恼都没有。就算是同样的一张脸,萧盛还是觉得南苏小姑娘看着更令人欢喜些。 又和韩裕卫環卫信如他们几个说了一会儿话,见十七过来了,笑着跟他们说了声抱歉,走过来,问道:“怎么样?” 十七摸摸鼻子,递了张纸条过来。“云老回信了,不过主子您还是自己看吧。” 云老开头字就写得非常嚣张,笔走龙蛇似的,刷刷刷滑下来: 兀那小子忒得嚣张!师父我才过洞庭就收到你这煞风景的来信!穆家那小子身子差劲跟你又什么相干?他家老爷子都不操心,你跳上跳下折腾什么?老头我不想回!你安着心罢,真要有个什么。穆老头子绝不会让我们只回去给他拜棺材!你自己的事情做完了?跟苏赫乌尤对上的感觉怎么样?这次驻守河对岸的那两千人你又都查明白了?你要再不长进我下次回来就让十七接受木叶去,哼! 最后用他的私印戳了一个“云”字。 萧盛边看变笑,看完把信交给十七,“老头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是夏天。” 萧盛点了点头,看见孙无雍在不远处站着。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你那边查的怎么样?” “已经清点过了,那边有一千八百五十七具尸体,多了三十二具。另外,之前闹事的,也没有查出来是谁。” 萧盛点了点头,“这三十二个人你能查出来么?” 孙无雍迟疑了一下,“应该可以。” 萧盛道:“那你就放手去做,剩下的事,我会处理,不会蔓延到你身上。” 孙无雍点了点头。 萧盛想了想,“你可以把周邦拉过来跟你一起做这事儿,他是个滑头,能让你们俩都安全些。” 孙无雍拱手称“是”,又见他还要跟十七说话,也便先行告辞了。 宴席就快开始,萧盛还是让十七跑了一趟,把南苏和孙无雍说的话报给了穆放,便随意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周围都是笑呵呵吵闹闹的人。 穆放在上首说着开场话,大致是说这次作战有功,众将都辛苦了。又说大家都是生于北境长于北境的,不用照搬京城里面的规矩,就按在外行军庆贺的来。穆放拿着大碗,往里面倒了酒,虚空一碰,众人皆举起杯来,齐声喊着:“卫国万岁!” 尽皆把酒灌了下去。 场面很热闹,萧盛看着来来往往四处走动的人,看着他们拿着大碗大声跟人碰酒吃,心里觉得很满足,很踏实。 三个千夫长一起过来给他敬酒,一人敬三杯,萧盛不好推辞,只能来者不拒。这是京里送过来的好酒,穆放专门拿出来犒劳得胜归来的将领的,酒香醇厚,酒力绵长。 萧盛连喝了好些,偏偏又入口得猛,不多时就觉得头有些晕乎。 符琰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哈哈,将军,没想到你酒量不好啊。可算有一样东西我老符比得过你了,哈哈哈。” 萧盛保持着平衡,“见笑。” 符琰嘿然笑道:“那将军坐着歇会儿,我们去跟大将军喝会儿酒去。”见着萧盛点了点头,三个千夫长就勾肩搭背的去找穆放拼酒去了。 就在三个千夫长转身的一瞬间,有一丝银光却直冲萧盛而来。 萧盛却偏已合了眼。 第五十章 安能辨我是雌雄 庆功宴上萧将军被刺杀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离边。 时至今日,萧盛已昏迷了三天。 符琰在萧盛的府邸跪了三天,一直说自己不该那么拼命的灌萧盛喝酒,并且忽略了身后的危机。孙无雍和周邦陪着他一起跪,任谁去叫都不肯起,只说要等萧盛清醒出来。 最后众人劝起无果,只好任由他们去了。 与此同时,沈修和蒙瑜找上了穆放。 茶壶中蒸腾起袅袅云雾,沈修和蒙瑜坐在穆放的对面,看着他优雅地煮茶,心里面忽上忽下。 庆功宴当日变故发生的很快,银光出现,萧盛倒地,孙无雍听到身后动静转过身惊呼:“将军!” 萧盛的腹部却已经插了一柄小刀。 沈修排开众人过去,伸手把脉,却赫然发现萧盛居然是个女子。 他很惊讶,趁着穆放还没有过来,偷偷掀了萧盛的面具看是谁。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萧盛的面容和南苏一模一样。 沈修非常惊讶,脑海中千头万绪捋不出来线索,竟就直接呆坐在了旁边。 穆放慌慌张张的跑过来,问他,“竹辞,怎么样?” 沈修抿了抿唇,抬头看他,看见穆放眼睛里面的担心和惶恐,心里突然一惊。 这样的表情,他只在暮归出事的时候见到过。 “竹辞?” 沈修深深吸了一口气,“伤口不重,不会致命。” 穆放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下令彻查,然后弯腰把萧盛抱了回去。 蒙瑜想去追,沈修拉住了他,很缓慢地说:“璟瑜,我得跟你说件事。” 蒙瑜见他神色苍白,只好跟着沈修去他府上。问道:“怎么了?” 沈修将他刚才发现的事情告诉给了蒙瑜。蒙瑜惊讶的长大了嘴巴,“萧盛是女子?那——穆梧州不喜欢苏姑娘了?移情别恋了?” 沈修颇为无语,无奈的扶了扶额,“你这是什么逻辑?” 蒙瑜模样无辜的可怜。沈修只好给他说透了解释一次。 “萧盛,不是,萧姑娘和苏姑娘长得一模一样你知道么?我没有细看,也不知道是哪个易了容,但是你说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南苏也没有胞姊胞妹,所以肯定有一个人是假的。” 蒙瑜闻言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从前穆梧州对南苏的小姐有多在乎吧?他们原先关系也很好,但是突然有一天,南苏那姑娘就和穆放疏远了。穆梧州好些日子去找她,连苏府的大门都没能进去。但是萧盛出现之后,不。应该是萧盛和穆梧州比过那一场之后,穆梧州就没有去找过南苏那姑娘了,是不是?” 沈修中间停顿了一下,想了想,确定是那一场比试之后穆梧州和萧盛的关系才好转的。才暗自点了点头。 蒙瑜同样点了点头,眼珠转了一下。 “竹辞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如果照你这样想的话,最开始来这里的那个苏姑娘应该是——萧盛?”他迟疑了一下,却因开了头,继续说了下去,“但是中间出了些事情,所以萧盛就离开了。就是现在的苏家姑娘在离边当差。然后,萧盛回来了,却也不肯要那么一个文官身份,所以就蒙了脸上战场要混一个武职?” 沈修点了点头。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南苏?”蒙瑜问道。 “我觉得是现在苏府里面住着的那个。” “那萧盛又是什么身份?” 沈修沉默了。 蒙瑜目光不转,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等他给出答案。 沈修抿了抿唇。“璟瑜,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南方和北方的苏家,都有一个女儿叫苏青,又为什么连她们的表字都一样。你真的觉得这是巧合么?” 沈修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像回忆似的说了这话。 蒙瑜一怔。 “可是……暮归的尸体是我们亲自埋下去的。” 蒙瑜原来也不肯相信苏青会死,苏家一家自尽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他直接从武器架上随便那么一把斧头,不管不顾的就要往天牢里面闯。老头子都拦不住他。 最后老头子在他身后面喊:“蒙瑜,你走了从今以后就不是我蒙家人!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蒙瑜顿了一下,还是走了出去。 但是老头子到底是个狐狸,就在他顿了那么刹那的时间里,居然让人毫无声息的下了毒,蒙瑜走了不到十步,突然身子一软,直接就倒了下去。 沈修那边也是相似的状况。 那个时候他很怨恨他爹,为什么不让他进牢里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相信苏叔叔那么好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事,何况居然说自尽?谁知道是不是被人下毒毒死的? 后来还是沈修上门,告诉他其中的厉害,他才明白老头子的苦心。 但是却很为苏家人觉得惋惜。 三年了,他已经习惯了和沈修每次有什么节日的时候去苏青的坟上转转,两个人盘腿在她墓碑前坐着,跟她说会儿话。 他都习惯苏家那假小子去世了,却不想三年之后沈修会怀疑,她没有死。 沈修其实也并不确定,抿了抿唇,道:“璟瑜,我们去拜访一下穆梧州罢,我总觉得他对这事儿知情。” ——而且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想通。偏偏萧盛现在还在昏迷。想问都不能。 所以,抱着这样的心态,他们找上了穆梧州。 新取的梅花瓣上的第三遍雪,煮出来的茶带着梅香,含着一份清冽。 沈修却只是抿了一口,便没了心思。放下茶,他看着穆梧州。 他刚才已经问了,问萧盛是不是暮归。 他们从来只称南苏的那位小姐是苏姑娘,却只称原来的苏青是暮归。这点子分别,穆梧州心知肚明。 穆放放下茶盏,看着沈修道:“竹辞,你很聪明。” 沈修和蒙瑜都有些不敢置信。 “真的?” 穆放点了一下头。 蒙瑜突然一拳打向他,旁边的沈修拦都没拦住。 “我靠穆梧州。什么事都你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穆放拊膺,咳了咳,莫可奈何的苦笑,“暮归不肯将身份公开。我怎么能勉强她?” “那也是你怂恿的!”蒙瑜大喊,想再揍穆放一拳,看见他病怏怏的样子,又下不去手,只好把怒气发泄到身边的小几上,一拳下去,小几上面裂了一个缝。 沈修赶紧拦住他,怕他又做出点什么冲动举动来,朝穆梧州问道:“乾元四十九年和你一起当状元的是不是暮归?这期间出了什么事?” 穆放点了头,便将苏青被人救出。换了身份,男装赶考一系列事情都顺着捋了一次。 言罢,茶壶冒出的袅袅烟雾依然在升腾翻滚,沈修和蒙瑜却像是经历了一世似的,有一种恍然感。 半箱。蒙瑜才哭道;“傻瓜傻瓜,怎么都不来找我们帮忙?不是说好是兄弟的么?临到了了还是自己扛!傻瓜傻瓜!” 穆放听着也很受震动。 沈修却要镇定得多,却也是叹息连连。 稍微缓了些了,沈修才问道:“那先前一年半的时间暮归又去了哪里?又为什么变成了萧盛?” 穆放却摇了摇头,“那一年半的时间我却不清楚了,问起暮归来,她也没有说。” 沈修便不再问。 半响。才屈指摁了额心,叹息了一声。 蒙瑜在穆放府上初见南苏的时候说她像暮归,也说过萧盛有时动作像极了暮归,他只当是他想念颇切,所以糊涂了,却没有想到那感觉竟是对的。 只因着那时南苏扮着女相。身上有着温婉气;萧盛自制少言,不比暮归跳脱好玩,便当他们都不是,却不知,人竟是都会变的。 三人心上都有些惘然态度。却有个小厮过来,在书房门口立住,道:“少爷,萧府上去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十七亲自把他迎了进去。” 穆放猛地站了起来,冲沈修和蒙瑜道: “走,我们去看看。” 暮归三日不醒,身上却又查不出病症,他们早就慌了。 这会儿听见十七亲自出来迎人,心中自然有了希望。 他们心心念念,自然极快就到了萧府。 府上却没他们想的安静。 有个蓄着长须的老头子在院子里又跳又闹,十七跟在他身后追。 “云老云老,主子好歹是你徒弟!你怎么能不出手就她?!” 老头子左手拿着一只油蹭蹭的鸡,右手拿着一个烤红薯,在院子里四处窜。 “活该!教他的东西全忘了!死了才好!省的老头子我担心!” “云老!” “哼,不救!不救就是不救!甭管你小十七子怎么说,我就不救!老头儿我在洞庭玩的正好呢,凭什么他受个伤我就得回来!亏死了亏死了亏死了!” 老头儿看起来慌慌张张,但是却一次都没被十七碰到衣角。 十七已经气得要哭了,就地停下,恶狠狠道:“云老你要不救主子,我马上就让卅五把你的银子全部封了!你以后想好好出去玩就甭想了!” 老头儿眼睛一下睁得老大,爆道:“我靠你哥小十七子!居然敢来威胁我!” 身后却突然有人在他穴道上一点。 然后是卅九的声音传过来,“云老,规矩就不能费,你输了,要不救主子,你就自尽吧。” 对面的十七摸着下巴,笑得很奸诈。 第六十一章 诊脉 云老最后还是无奈的进了屋给萧盛把脉,先切了左手,又切了右手,然后捋着胡须不说话。 屋里只有十七和卅九,都在旁边看着,十七闲闲说:“云老您要治不好主子,那就是砸你自己招牌,回头我去长老们那边宣扬一下,老头儿你就甭想安生了。” 云老皱着眉头,没有接茬。 卅九问道:“云老能诊出来么?主子到现在也在昏迷,但是伤口分明并不重。” 云老一甩袍袖,“哼,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我只是……需要再看看。” 云老后面低了声气,有些疑惑的看了看萧盛,又伸手切了切脉。 怎么会呢?脉象分明正常。 可是为什么醒不过来? 真诡异。 云老撇了撇嘴,没法,还是只好承认了: “我诊不出来,也不见毒什么的,脉象也平和,好的不能再好的样子。你们哪个去跟穆老头送个信去,他不是在苗疆么?从那边带个懂蛊的人回来看看。我怀疑是蛊。” 十七和卅九都是一惊。 “那主子有没有事?”十七问。 “军队怎么办?主子的身份能瞒多久?”这是卅九问的。 云老掀起来萧盛的眼皮看了看,还是没有结果,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听见他们同时开口问得问题,却是一笑,“这倒不必担心,脉象平和,说明那人还没有发动她体内的蛊,但这到底对身体有损,所以她昏迷不醒。——至于她的身份,穆家小子既然是带着沈修和蒙瑜过来的,想必是已经告诉了他们俩她的身份,有他们仨帮衬隐瞒,应该不至于怎么样。——至于军队,十七你在她身边露面的次数多些。接下来这些时日你就先把他们练着。之前对上苏赫乌尤,相信你们对于他手里的那支兵有了些了解,该怎么来你心里都应该有谱,放手去做就是。” 十七垂着脑袋点了点头。 云老挥了挥手。“好了,你们俩平时留一个人在这里守着就是了,早中晚喂她吃点水,等穆老头回来就是。卅九,你今天先去歇着,明早上十七去练兵,你就来替他。” 卅九应了一声,便要告退。 云老又忽然想到之前萧盛在信里面说的事情,喊道:“诶,诶。卅九,等等,你去把穆家那小子叫进来。” 卅九称“是”。 穆放很快就进来了,看见云老坐在床边椅子上,十七在旁边立着。上前跟云老拱手行了礼:“云老。” 按着之前十七追他时喊得称呼。 云老点了点头,出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穆放只觉眼前光影一闪,手却被把住了。他有些惊讶,却没有挣脱。 这会云老却没见皱眉,不一会儿就收回了手,淡淡道:“之前丫头去信跟我提过你,说你身体不怎么好。原来倒是个旧疾。” 穆放收回手,笼在身前,“云老不用浪费精力在我身上,放本就带着残躯病体,不值得云老费心。让暮归早些好起来才是正经。” 云老惊讶的看了看他,见他面色一副无悲无喜的认命神色。哼道:“连自己身体都不爱惜,还想好好照顾她?要不是丫头提了这茬,要不是你的穆老头的独苗,我才懒得理你。” 穆放手一抖,迟疑问道:“父亲。现在何方?” 云老看了他一眼,“我给你开个方子,你自己好好养着,别砸了我的招牌。,省得穆老头到时候来找我麻烦。——至于你爹,过些时日就回来了,安心等着罢!”手在眼睛边扇了扇,“行了,看你这幅模样就来气,快出去快出去。” 穆放哭笑不得的告退。 这就是那些日子教导暮归的那位先生?怎么这样顽童,跟个小孩子似的。 人都走了,十七才朝云老这边凑了过来,“云老,主子真的没事儿么?” 云老哼道:“哼,你小子,刚才在院子里追得挺好玩嘛,后来还威胁我?嗯?胆子长肥了啊。嗯?” 十七嘿嘿笑,“反正云老你也不是今日才认识我了,十七不是就这个性子么?云老您甭气,跟我置气不值当,不值当,嘿嘿。”看着云老喝了水,就赶紧帮他顺了顺,再次确认道:“云老,主子当真没事?” 云老放下茶盏,叹道:“其实我也不知。” 十七抿了抿唇,却不见意外神色。 “我不知苗疆那边下蛊的人是个什么样子,说是有的能够把脉把出来,有的却不能够。丫头现今这模样,查不出病症,我也只能当她是中了蛊,当时最后一点希望。可若是仍然不是,那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云老顿了顿,看十七面上的神色,道:“小十七啊,之前外面跪着的那三个人是什么人?” “主子手下的千夫长。” “中间那个把背挺得笔直的,叫什么名字?” “孙无雍。” 云老点了点头,“这人平素怎么样?” “主子好像挺器重他,但我觉得这人性子太刚,过强易折,一点都不知道变通,容易被人害。” 云老笑着摇了摇头,“边疆大将应该有这份刚烈风骨,若折于权贵,那也甭想着能让他坚守北境。” 十七听着皱了眉头,“云老意思是好好培养他?但这是主子的事情,还是说……主子……真的……?” 云老拍了拍他的手,“我只是做最坏的打算而已。先前虽然卅九在问军事,但是他本身也是个刚烈性子,我怕他真的知道这事儿会有极坏的一面,会做出什么无法弥补的事情出来。”云老顿了顿,“这事儿你不要告诉他,做好最坏的打算就是了。” 十七沉吟了一下,“需要让南苏家的姑娘来扮将军么?” 云老摇了摇头,“不过一次战争而已,萧盛这个身份还造成不了苏晏穆涧对于士气影响的那样的程度。如果丫头真的醒不过来,也不能帮他扩大这样的影响,不然以后更容易受人把柄。何况南苏那丫头也不会打仗啊。” “那不如……让穆老将军回来?” 云老摇了摇头,“他有他的苦衷,他这回就算回来,也不会以真面目回来。” 十七一怔。 云老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你好好照顾丫头罢,不要让别人见了她的真面目,我去给穆家小子写个房子,然后会木叶一趟。” 十七赶紧躬身应答。 外面孙无雍符琰周邦三个人都还跪着,就算之前十七和云老闹得再厉害,他们也没有站起身来看热闹,只是垂着脑袋,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面前的一点点地盘,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云老摸着自己的下巴,想:这丫头运气忒好了,就练了一个月兵就能让这些人这么忠心耿耿的,而且这些人都还不赖。 他的手在虚空一扶,孙无雍等三人竟觉得有股温和力道自地上而来,将他们轻而易举的托了起来。 三人都非常惊奇,往云老那边望去,见是个笑眯眯的老头子,愣了一下,问道:“老先生有何指教?” 云老笑眯眯的看着这三人,越看越顺眼,真是,他们怎么就不是自己的弟子呢,看看,多懂事,多听话啊。 听见文化,云老微微一笑,一只手背到身后,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你们不必担心,萧盛的病过几日就好了,不是什么大问题。听闻你们不眠不休在这里待了三日,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这里自有人照顾。” 这模样和刚才满院子跑的那老头模样差的太多,三人都有片刻怔忪,又听了他的话,觉得也有些道理,再想想这人毕竟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压在心上的石头也就轻了几分。 孙无雍便拱手道:“有劳老先生了。烦请将军醒的时候告知我三人一番,我们上门来给将军赔罪。” 云老可算明白为什么十七说孙无雍不懂得变通了,这种事情,赔什么罪呀?真是个呆子。云老生平本来最烦礼教,什么事情怎么高兴怎么来,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所以一贯嚣张得很。 但想着这些人他看着也还欣赏,尤其是孙无雍,所以也只好捋了捋长长的胡须,道:“行了,自会告知你们的,你们便安生回去休息罢。” 三人便拱手离去。 云老袖子一挥,但见几根银针从他袖子里面飞了出去,分别落在了三人的脖子上,银针刚触及皮肤就纷纷掉落,只有个墨绿色的小点儿,却是不注意看就看不清的。 云老摸着下巴奸诈一笑,嘿嘿,娃娃们,这药沾上就是神仙也要大睡三四天,正好够你们睡觉。 过了一会儿,目光却又深邃起来,三天,三天,三天时间,穆老头子快马加鞭,也应该回来了罢。 他的目光望向南方,幽幽一叹。 这次动手的人会是谁呢?北靖肯定不可能,那是顾家?如果真的是蛊,那顾家就是跟苗疆也有联系,他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前朝的皇族,也跟苗疆有些联系啊。 顾池,到底真的只是前朝皇族的旁支么? 他的目光望向南方,再次幽幽一叹。 ps: 今天七夕,祝大家七夕快乐,单身的也要快乐噢o(n_n)o 等会再奉上一章,鞠躬,谢谢大家 第六十二章 苗疆小姑娘 穆涧回到北境的时间比他们想象得都早,信发出去的第二天午后,穆涧竟已回来了。 他牵着马在萧府门前停下,守门的见他面生,迟疑了一下,问道:“老先生是来找公子的?” 穆涧点了点头,“烦请小哥让十七出来一下,自然明了了。” 守门的哪敢怠慢?又想着之前十七亲自迎进去的那个老头,来了之后在门口蹦来挑去的叫唤,本来以为这人是来闹事儿的,哪晓得原来是公子的师父。 早有人跑了出去叫十七出来,穆涧立在马旁,身形挺拔,就算全身都只是粗布衣服,却自有一种书华气质。 十七出来见了来人也是一愣,这人很明显是易了容,又上下打量见他姿态神情,迟疑叫道:“穆老?” 穆涧点了点头,心道:还好小十七还有几分聪明,没有直接透露他的身份。 十七赶紧把穆涧请了进去,穆涧伸手指了指旁边立着得一个少年,道:“你带他过去就是了,我去寻云老说会儿话。” 十七点头称是。 十七上下打量了下那少年,埋着脑袋,举止腼腆,问他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少年抬起头来,回答前脸先红了大半。 “我叫年爱哲。” 说完话又把头低了下去。 十七嘀咕,这小子怎么跟个姑娘似的,这么爱脸红。不过他可没心思多想,萧盛的屋子已经到了。 十七伸手邀年爱哲进去,年爱哲一眼就看见躺在床上的那个人,走过去把脉。 年爱哲神情很认真,把了脉之后似乎并无异样,就从袖子里取出来一个小瓶子,在萧盛手指上划了一条口子。 十七惊问:“你干什么!” 年爱哲怔了一下,看着十七,脸又红了。不过这次不是害羞得,是害怕得。十七就从桌子旁走到年爱哲旁边的这么一点距离,就看见年爱哲眼睛全部润了,泪珠子噼里啪啦的往下落。 十七明显被他吓到了。一脸惊悚: “喂,小孩子你几岁啊,声音稍微大点就哭?你干嘛要伤主子?” 年爱哲眼泪还是噼里啪啦的往下掉,却比先前好些了,把十七的手抓过来,拉着他的袖子擦眼泪。 十七愣住了,一张脸全黑了。 “我说,其实你是个姑娘吧……” 怎么会有男子做这样的动作的? 年爱哲点了点头,十七好歹松了一口气。 要是个大男人这样做,额。他会恶寒死的。 好不容易把年爱小姑娘的眼泪消磨回去了,十七问:“你刚才准备做什么?” 年爱小姑娘指了指躺在床上的萧盛,“她体内的确有蛊虫,所以我要另外放一只进去把那只蛊虫吃了。” 十七听得头皮发麻,“那不还是种蛊?” 年爱小姑娘摇了摇头。雨后新晴的眼睛里面亮亮闪闪,“我的宝宝很听话,我吹一支曲子他就出来了。” 年爱小姑娘把小瓶子打开,从里面钻出一直通体雪白的小虫子,米粒一样大小眼色纯净得像雪。 那小虫子在年爱小姑娘的指腹上左碰碰,右碰碰,突然感觉到上方的注视。脑袋一抬,直接就对上了十七的眼睛,触角也瞬间暴涨,就快戳上十七的眼睛。 “哎呀我的妈呀。” 十七忽然一惊,身体向后一倒,跌倒在地。四脚朝天。 年爱小姑娘安抚她手上的小虫子,捂着嘴巴看着十七偷偷笑。 十七忍不住抽嘴角,丫的!居然被一只虫子吓成这样子,他这么多年还真是白活了。 年爱小姑娘笑够了,就冲十七道:“现在我可以帮这个姑娘治病了么?你放心。我答应了穆叔叔的,不会害她。” 说话的时候还咬着贝齿。 十七也觉得自己多虑了,穆涧肯带过来的人,肯定是穆涧经过深思熟虑决定了的,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直接让她治呗。 他伸手做了个“请。” 指腹上面的血迹已经有些干涸,年爱哲补了一刀,立刻就又有鲜血流了出来。她把小虫带近,雪白小虫的触角再度变长,探了探流出来的新鲜血液,模样很亢奋。然后“咻”的化作一道白光,直接进了萧盛身体里。 十七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年爱哲却显然很得意,“之前穆叔叔身体里面也有虫子,也是我帮他取出来的,你要相信我。” 十七眉头一皱,“穆老之前也中了蛊?” 年爱哲点了点头,“苗疆那地方很容易种蛊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是这么靠北的地方还种蛊,只能说明这姑娘不受人待见。” 十七抽了抽嘴角。 能有这能耐让人到北境来下蛊的,肯定是顾家的人。不过主子现在已经不是苏青的身份了,怎么顾家还是盯着她不放? 等了小半个时辰,十七有些慌了,“怎么那虫子还没有出来?” 年爱哲咬着下唇,明显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半晌,才面色红红的说:“你……你转过身去。” “做什么!” 十七唯恐她又有些稀奇古怪的主意,反应非常大。又想着之前那只小虫子进萧盛身体里的那模样,总觉得毛骨悚然,眼光就更恶狠狠了。 年爱哲嘴巴一瘪,又是一副就快哭出来的表情,十七挠挠脑袋,“你先说你要做什么?” 真是,这姑娘太爱哭了,闹得他都不敢大声说话了。 见他语气温和了些,年爱哲面上立即多云转晴,摸了摸鼻子,面色还是红红,“我……我想看看她体内的蛊虫在哪儿,宝宝到现在都还没有出来呢。” 十七再次误会她的意图,深感抱歉,只好匆匆一躬身,然后转了过去。还不忘补加道:“好了说一声。” 真是,偏偏主子不是男子,不然他那需要这样憋屈? 身后静静的,只有些许丝帛牵动的声音,十七等得很不耐烦,一个劲儿的问:“好了没好了没好了没?” 却不怎么见年爱小姑娘的答声。 过了一会儿,十七听见身后有笛子声音响起来,想着应该是在召唤那雪白虫子出来了,就继续忍着,不去看。 但是这一首曲子足足吹了小半个时辰。 十七听着不觉得怎样,笛声也没有带内力,就是意境破碎,时间又十足的长,让十七听着觉得挺憋屈。 看来这不是一首完整曲子,是因为出了什么事情才控制那只虫子?那说明主子体内的虫子很厉害? 又过了一会儿,笛声却是一变,却是平和得多了。这才是完整曲子,十七松了一口气,看来差不多了。 身后又有丝帛牵动的声音,然后是木栓盖住小瓶子的声音,十七想着应该差不多了,这才问道:“可好了?” 年爱小姑娘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十七转过身去看,发现小姑娘满头大汗,面上有不自然的红色。 他走到桌边给了倒了一杯水递过去,看着她拿着杯子小口小口喝了,问道:“你如何了?” 年爱小姑娘深深吐出一口气,“她中的和穆叔叔当初中的是一种虫子,很不好对付,所以才用了这么长的时间,不过还好已经好了。” 十七点了点头,“那主子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呢?” “今晚上应该就可以了,这姑娘大约自己也察觉出来了,所以一直在跟这虫子杠着,现在那虫子取出来了,也就是一个气血不足的症状,不是什么大事情的。” 十七听得似懂非懂,只知道萧盛已经没有事情了,便很高兴,眉眼弯弯的谢道:“麻烦你了。” 年爱小姑娘摇了摇头,“我得说个题外话,这虫子是很麻烦的一种虫子,而且一般人都不会有。穆叔叔当时毕竟是在苗疆,得罪了什么有权势的人被种这种虫子还说得过去,专门有人跑到北境来给这个姑娘种下这个虫子,怎么说,都觉得很奇怪。” 十七细细听了,点了头,“这事儿我记下了,多谢年爱姑娘提点。姑娘忙活了这么久,想必也累了,我先带姑娘去休息?” 年爱小姑娘点了点头。 但是刚站起身,身体却就有些支撑不住,十七赶紧扶住她,颇有些无奈的扶着她去了东厢房。 却不料年爱小姑娘昏倒了也不肯松手,十七嘴角抽了抽,只好另外喊了人去萧盛门口守着,却是不准他们进去。家人岁觉得奇怪,但到底不敢违抗命令,只好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口,守着萧盛醒过来。 萧盛确实醒了,醒来的时候是戌时,她睁开眼,看了看头顶的帐子,微微动了一下胳膊。 然后转过了脑袋,看见在桌旁坐着的人。 房间里没有地龙,所以来人还披着月白锻绣氅衣,缝隙处漏出里面的朱红暗花祥云纹的直裾深衣,缘是黑缯,更趁着那双手光洁如玉。 萧盛有些怔忪,支撑着要坐起身来,那人却听见动静上了前来,扶着她坐了起来。萧盛只怔怔的随着他动作,坐好之后抬起头,正看见一双黑黑亮亮的眸子。 这双眼睛真好看,笑得时候好像把满天繁星都笼络在了里面,就算不笑的时候也是满眼的墨色,像是深井,能把人吸进去。 安静了看了好久,萧盛的唇才上下碰了碰,唤道: “玉之。” 声音轻轻柔柔。 姬篱的下巴抵着她的脑袋,把她拉进怀里,“嗯,我来了。” 第六十三章 念此失次第 穆涧先去找了云老,说了在苗疆的一些事情。云老庆幸道:“还好你正是往回赶的时节,不然还不定怎么样呢。” 云老想了想,“你体内的蛊虫取出来了么?” 穆涧点了点头,“这么多年,可算得了安稳。四十九年的那件事,我至今想起来,都感慨自己没用,深受他们桎梏,甚至还害了好友。” 云老安慰道:“已经过去了,便不要再提了。还好你从来都留了后手,他们肯定想不到你的孩子会是一个大变故。” 说到穆放,穆涧也是一叹,“这孩子,终究也是我对不起他。” 云老叹道:“我先前看了看他的脉象,给了开了疗养的方子,只要慢慢调回来也就不碍事。你当年也是迫不得已,他又如何会不明白你的苦心?” 穆涧笑道:“云老,你不必特地来安慰我。我这次回来也是存了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他的心思,若他届时不肯原谅我,我日后自远走高飞,反正也不想再待在离边了。何况暮归比起你我来,也自有她的独到之处。” 云老点了点头,忽的站起身,朝外面道:“去把大将军请过来,我有些事要同他讲。” 穆涧投以感激的一笑。 穆放当是萧盛病情反复,很快就到了,却不料直接被请到了云老处。 房间里坐了两个人,一个是云老,另一个却并不认得。 穆放上下打量了两眼,突然对上那人的目光,身子一震,眼神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光彩。 “父……父亲?” 云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小子,居然认出来了。你们父子俩好好说会儿话,我去外面看看。” 穆放只是呆呆地站着,明显还在怔忪状态。 穆涧点了点头,“有劳云老了。” 云老哈哈一笑。“得了穆老头,咱们之间不必计较这些。你们俩安心说话罢,有我在,没人能偷听。” 说罢便出了门。指使人去抱了壶酒回来,随意坐到了屋顶上,自己一个人抱着酒喝。 屋里却是安静至极。 穆涧慢慢的取下了面上的人皮面具,将它工整的摆在了一边,笼着手,静静地看着穆放。 穆放屈指摁了摁眉心,坐到了他的对面。却有些无言。 穆涧一直没有说话,静等穆放开口。 半晌,穆放才开口问道:“父亲……近来过得怎么样?” 穆涧道:“尚可,我先前去了苗疆。完成了一桩事情,正说回木叶,就收到了暮归的消息。” 开了口,后面的话便放佛水到渠成。 穆放:“父亲这些日子都在苗疆?” “先前是在木叶,后面云老认可暮归可以接手木叶的势力了。我就云游去了苗疆。” 穆放抿了抿唇,“父亲为什么要去那边?”他顿了顿,“父亲在‘死’前给我的那封信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家族跟顾家又有什么联系?” 穆涧微微一叹。 “我听说,暮归曾经拿到了顾家的册子,是么?” 穆放僵着脸点了点头。 “你看过没有?” 穆放摇头。 穆涧:“里面有一个穆百七,就是先祖。” 穆放面上没有表情,下巴却不受控制的绷紧。 这对穆涧来说也绝不是什么可喜的事情。但是既然开了口,就有了说下去的勇气。 穆涧道:“顾家始祖顾池下了一盘很大的棋。他在很多年以前就找到了三百个孩童,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教起,教他们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武功,经商……三十六行,通通都有所涉及。穆百七。就是兵法。” “顾池的时候,皇帝已经开始厌烦家族势力,觉得他们掌握权政,培养了很多自己的人。官员之中相互勾结,支脉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有雄心有壮志,一心想把这样的情况改善。顾池就找上了皇帝。” “顾池制定了律法,使得寒门能够借此崛起。但他任人也在很大程度上任用了自己的人。只是这些人并不摆在明面上,所以外人无一知道他们是顾池的人。” “穆家先祖就是如此。” 穆放闭上了眼睛,“所以苏叔叔也是因为父亲才入了狱?难怪父亲那封信里说我和暮归再无可能。” 穆放声音似喜似悲,语调里含着悲怆。 穆涧听着,心中也是极其悲伤。他看着两个小辈长大,又如何不知道自己孩子的心思。若是从前,倒也罢了,可是,苏家? 苏家满门被灭,虽然并非出自他的本心,但确实是因为他才遭受这样的灾难。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虽然他自己也很不情愿,但这样的事情无法挽回,他的忏悔也绝无可能能让苏晏复活。 甚至于,若不是因为有苏家势力的介入,暮归也会归于黄泉。 两人沉默。 其实穆放在还没有见穆涧的时候,想了很多东西,想告诉他,但是真正到了见面的时候,却觉得什么都说不出来。这样的沉默期是很令人尴尬,但是若说还像从前一样,穆放又觉得做不到。 半晌,穆放才道:“父亲,你在木叶掌管那势力,并将势力交到了暮归手上,已经是站在了顾家的对立面。何况你那个时候选择‘死亡’,也是要把薛凯送到无路可走的境地,是么?” 他顿了顿,“父亲既然已经有了对立顾家的决心,想必也安排了后手。顾家控制人的方法是什么?父亲从前从来都没有跟我讲过顾家的事情,也是不希望我沦落到和你一样的境地,对暮归造成伤害,是么?” 穆涧微微一笑,“是,你不愧是我养大的,就算再痛苦,该动脑筋的时候却绝对不会偷懒。” 穆放却微微一怔,穆涧说的是:“你不愧是我养大的”。却不是:“你不愧是我的儿子”。 又想到他原先在苗疆。 苗疆那地方那么危险,如果不是抱着目的去,谁会呢? 如果是抱着目的,那不是为了种蛊就是为了解蛊。穆涧不会想到给谁下蛊,那就是……解蛊? 穆放突然豁然开朗。 穆涧看他的神色,明白他已经明白了,笑道:“你真的很聪明,我只需要提点一点点,你就已经能够想明白。” 穆放确实已经想明白了。 “顾家控制人的方法应该就是蛊毒,所以这次父亲去苗疆就是想解毒。至于我的身份——”穆放低下头,勉强的牵动了一下嘴角,“据说蛊虫能够在血液里畅通无阻,顾家的控制能够一代一代的传下来。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但父亲想在你这一辈断掉。所以你打算不要孩子,是么?” 穆涧点了头。 “那我的生身父亲,又是谁?” 穆涧摇了摇头,“你是我和你父亲抱养回来的,所以并不知你的生父是谁。”他看了看穆放的面色。“但是梧州,我从来不认为你不是我的孩子。除了你身上没有我的血脉之外,我一直把你当成我自己的孩子来看待。何况有我的血脉并非什么好事,如果顾家打算控制,你就只能做出和我当初伤害安言(苏晏字)一样的举动,难道你想伤害梧州?” 穆放摇了摇头。 他不会伤害她,他怎么会伤害她? 穆涧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来之前就已经想明白了,这次回来就跟你说清楚。我以后就再不踏入顾家和皇家的争斗。如果你不能原谅我,日后也便只当我当真死了罢。” 穆放摇了摇头,“父亲于我有大恩,我又如何不能原谅父亲?就是苏家叔叔的事情,也并非出自父亲的本意。何况就是说怨,能够怨的,也就暮归一人罢了。” 穆涧道:“你能叫我一声父亲,自然是好。”他顿了顿,“你的伤如何了?” 穆放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可是云老告诉父亲的?不是什么大碍,调养调养就是了。” 穆涧抿了抿唇,“那晚的黑衣人是我。我不必云老来告知,因为是我亲手将你打成这个样子的。” 穆放显然没有想到,抬起头来看他。 他缓了缓,道:“父亲既然这样做,肯定有自己的理由,是什么?” 穆涧看着他,心道:其实何尝只是暮归变了?自己的这个孩子不也是变了么?把自己身边竖起了一道水墙,看起来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是却当真有了一层距离。那距离看起来很近,但真要触摸上去,才觉得那边和这边已经隔了很远。 他虽然从来不觉得苦难是件坏事,相反,苦难能够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以至其行拂乱其所为,孤儿能成大道。加之梧州本来也是个男儿,也不应该如女子似的娇养着,经历苦难,度过苦难,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儿。 这里面,又有谁不经历过一些痛苦呢? 如果没有成功的涅槃,那也只是自己能耐不足,所以终究只能沉于下流了。 他叹了一声,道:“当初吩咐你去京,本也是希望你离得远一些,不足以受多波及,你那时候的情绪太低落,再知道这些,未必能够抗得过来。而那个时候,我也已经想好了要假死, 以逃脱顾家的掌控。” “但是如果我‘死’了,顾家必然会找上你,他们会吹一种笛子,让你明明神志清醒,却不能抵抗他们的命令。而能够让这种笛子不发挥作用的办法就是,体内那虫子受了重创。” “但是那虫子入了体,和身体实则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所以如果要让那虫子受了重创,饲主本身,也必须得身受重伤。” “他们不知道你不是我的孩子,但是如果在吹笛子的时候发现不对劲,也定然会起疑心,大概还会给你种上那种蛊。所以为了他们不看出来,你就必须得是身受重伤的模样。这样,他们才不会吹那笛曲,因为他们也知道你身受重伤,根本没办法使那虫子为他们所用。反而会让你明白是怎么回事。” 穆涧长叹一口气,“所以,我在你去京途中埋伏,将你打成重伤。” 他深吸了一口气,“梧州,现在,你可还愿意认我这个父亲?” 第六十四章 东门送君 乾元五十四年秋,左将军萧盛大破北靖王庭兵马,怒迁北靖三百里,蒙山以南,自此,再无北靖。 事传长安,举国沸腾。 秋日初升,萧盛坐在马上,看着面前被大火燃起来的北靖军帐,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两年了。 两年前,她和北靖以将军身份打了第一场仗,却在庆功宴上被刺伤,并被顾家种下蛊虫。正好穆涧在苗疆,就带回来了一个名为年爱哲的苗疆少女,用她的蛊虫帮她治疗。 取出蛊虫之后,她依然在床上将养了十多天,姬篱就一直陪着她将养了十多天。 中间穆放来拜访,抿了唇,面上有苦痛神色,更多的则是一种释然。她想,释然是因为他终于再次见到了他的父亲,至于苦痛,大概却仍摆脱不了曾经的变故。穆放没有多说什么,也只是让她好好的养着身子,好好的把她这个将军做下去。 再过了些天,云老和穆涧都来跟她辞行,云老还是一贯气呼呼的模样,觉得她丢了他的脸,穆涧却只是微微一笑,求了她一个保证: “暮归,若有一日,你发现你身边的人怀揣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你务必得以己度人,切勿太怪罪于他,行么?” 萧盛似懂非懂,却还是点了头。十七在旁边哈哈笑:“嘿嘿,穆老,您什么时候这么瞻前顾后了?主子心中自然有一杆秤的,您就甭操心啦。” 穆涧只是微微一笑。 过了年就是乾元五十三年,那一年春夏之交,苏青(南苏)终于如愿出嫁,嫁给了她心心念念的韩煜韩嗣音,婚事上达天听,陛下特地赐了重礼,送礼的队伍走了整整一条街。 苏宥和苏峥也来了,去看苏青的时候听说她也在此。便也过来看了她。苏宥很心疼的看着她,直道:“瘦了瘦了,得早些养回来才好。”苏峥也不含糊,各种东西往她府里砸。一贯威胁她得长肉,最后挥舞着小拳头,一副愤愤不平样。 萧盛看着只笑。 想想苏青要成亲的消息扩散开的时候,她营里面的人不少上门来拜访,都小心翼翼的看她,唯恐她上心。符琰还大着嗓子喊:“将军你要喜欢苏家那姑娘,咱们就去抢亲!一定不让您伤心。” 萧盛听了只是“噗嗤”一下,摆摆手告诉他们很好。 同年的秋天,十七也跟她说了她要成亲,成亲的对象正是穆涧找过来的那个苗疆小姑娘年爱哲。小姑娘特别爱哭。十七声音稍微大一些,就能见她眼睛里盈满了眼泪。十七对他这个小娘子非常宠爱,唯恐她有一丁点的不舒心。 年爱哲很可爱,十七经常把她带着和他一块转悠,新婚燕尔。耳鬓厮磨,在这将军府里,真真是羡煞旁人。 萧盛以战养战,在那年秋天对上了北靖十二长老中的满都拉图,大获全胜。卓力格图却私下约了她见面,说苏赫乌尤已经离开了北靖。 卓力格图准备单方面解除他们的约定,但是又觉得萧盛不会这样善罢甘休。所以笑着跟她说:“反正你的军队已经练得差不多了,不妨我们就安安稳稳的比一次罢。” 从后面开始,他们大大小小过了十多次手,竟然是谁也没有讨到便宜。 乾元五十四年夏天,木叶突然传过来消息说西夷那边有个人想跟她谈谈,她赴约而至。才发现那是苏赫乌尤。 苏赫乌尤提出要跟他共同压制卓力格图,他以西夷牵制,她从前方直面。萧盛补充了一下:只打到蒙山以北三百里。 她要形成三足鼎立之势,保有自己的军权,才能更长久的跟顾家战斗。 苏赫乌尤以为她念旧情。答应了她这个条件。苏赫乌尤也应那场战争荣登西夷皇帝宝座。萧盛这才知道原来他应该是西夷的皇子。 不回去的原因同样是为了清洗,留下的都是非常赞同他当皇帝的人。 一切都算是尘埃落定。 北靖北迁前,卓力格图来见了一次萧盛,依然是平素冷着面孔的模样,站到她身边才道:“我一直以为跟我对阵的人会是穆放,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你。当初我知道你要去木叶,也知道木叶有一股势力,我很想看看能不能培养出来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萧盛道:“其实你还有另外的心思:我父亲和你父亲一直是战场上的死敌,你父亲从来没有赢过他,所以一直想要光明正大的赢一次。可是父亲去世的早,但你却不甘心。所以你想让我先成名,然后再和你堂堂正正的比一次,并且希望把我打倒。我说的对么?” 卓力格图点了头,“我以前只把穆放当对手,一直忽略了你,没想到你才是藏得最深的。” 萧盛摇了摇头,“只是我求胜心切,连命都可以不要。” “那你又为什么不肯赶尽杀绝?” 萧盛抿了唇,“卓图,我说过,我一直把你当朋友,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何况苏赫乌尤也从来也没有要将你赶紧杀绝的意思,不然他不会那么轻易就答应我的条件。” 卓力格图只有苦笑。 临走的时候,他顿住了脚步,转过身来道: “我以前一直觉得你很傻,不必不梧州聪慧,现在才觉得你傻的让人觉得揪心。北靖蛰居蒙山以北,三五十年内再无反击之力,我们——”他抿了唇,“我们——还能是朋友么?” 萧盛笑着点了头。 “你如果来京城玩,我一定欢迎你。” “好。” 萧盛第一此见他笑,才觉得他笑起来的时候很璀璨,放佛要把整个生命的光华都倾注在那一刹那的笑容上。 一切,尘埃落定。 萧盛对着已经烧尽的北靖军帐,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乾元五十四年十月,上千里传旨,迁萧盛为征北将军,封冠军侯,即令归京。 萧盛收到圣旨的一瞬间。脑海中浮现出来很多东西,那些东西走马观花似的从脑子里面一一闪现过去,到最后都归于一种沉寂。 真快,一转眼。已经四年。 她想,这四年,其实对她来说,比从前的那么多年,都要精彩。 卫国对上北靖大胜,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情。所以这一次,穆放一样办了一个盛大的庆功宴,顺带着也是萧盛和苏青去京的送别宴。 萧盛手中的兵马已经从最初的三千变成了一万,这些都是隶属于她的兵马,剩下的可以调动的也有七万之众。甚至都快及得上穆放了。 最初跟着他的符琰。孙无雍,以及周邦三人,现今都成了独当一面的大将,但是对于萧盛,仍然很尊崇。觉得就是因为有了她,他们才能真正成为和卓力格图王师相抗衡的队伍,也正是因为有了她的训练,他们才能那么一步一步的立下功勋,一步一步的走到封侯拜将的位置。 他们自己手中也有了兵马,也会按照萧盛那样的方法来训练,但却难以达到萧盛当初的成就。对此。他们也只好无奈笑笑。 说实话,当千军万马朝自己冲过来的时候,他们难以做到像萧盛一样的心如止水,信心十足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他们本身有了畏惧,更不要说他们手底下的士兵,所以有些时候。他们自己也觉得憋屈,怎么就难以达到萧盛的高度。 但也正是因为他们自己练了兵,所以他们也才终于明白,萧盛当年的毫无畏惧,有多不容易。 同样是他们三个一起来跟萧盛敬酒。一样是叫她将军。 符琰最直白,“将军,看见这景象,我就想到乾元五十三年年节那会儿那庆功宴了,还好你后面没事了,不然我哥儿仨个,肠子都得悔青啰。” 萧盛只是笑,看着他们还是一人敬三杯,笑道:“怎么?这次就不怕把我喝醉了?” 符琰笑道:“嘿,将军,这两年您酒量不是越来越好?难能因为这么一点儿就喝醉了?您甭哄人。来来来,咱哥儿仨个敬您,您说您哪能不喝呢?咱们跟了您这么久了不是?” 萧盛便笑着饮尽。 孙无雍不会这种交际应酬话,直接举杯:“将军,我很服气您,干了这三杯罢。” 萧盛同样笑着饮下。 周邦笑道:“嘿嘿,将军,您看他们俩能说的都说了,我都不知道说啥了,所以咱们还是就喝酒罢,喝酒多好不是,嘿嘿。” 萧盛笑骂:“滑头。”同样一饮而尽。 符琰张着眼睛左顾右盼,萧盛疑惑问道为何。符琰笑道:“嘿嘿,将军,我怕再出来个什么东西,得把咱们哥儿仨吓死。” 萧盛笑骂:“行了行了,当我是死人?上次不过是醉了罢了。你们赶紧跟别人去喝酒去罢。” 几人笑嘻嘻的告退。 送完这三人,却又是沈修蒙瑜过来。 他们俩当时也是知道萧盛醒了就赶紧去府上的,蒙瑜当时在她床边边哭边骂:“你个死小子!回来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活着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存心让我们难过!大摇大摆在我们面前出现还带个面具!还只告诉穆梧州一人!苏暮归你忒没良心!” 萧盛只好无可奈何地笑,一个劲儿的跟沈修使眼色,让他说道说道。 沈修没去安慰,却也没再说她,只是淡淡道了一句:“回来就好。” 眼睛里面有红丝。 萧盛觉得很是感动。 这会儿过来,蒙瑜抱着两壶酒,“来来来,萧小子,我知道你这两年酒量见长,咱们一人一壶,把这酒喝了。”凑过来嘀咕,“这是我专门跑到穆梧州府上偷偷挖出来的好酒,千万不能浪费不是。” 萧盛无奈,只好抱着壶猛灌,喝完之后觉得很畅快,和蒙瑜一起把那酒壶往地上一扔,听着它的碎响,笑得非常开怀,好像回到了以前。 她见沈修也拿了酒杯,以为他也要喝,只好苦着脸把酒杯满上,沈修帮她拿开,笑道:“我酒量也不好,咱们就不喝了。明日你就去京城了,要仔细不要被人欺负了,要是不慎被人欺负了,一定要欺负回去,不能给我们丢脸,知道没有?” 萧盛哈哈一笑:“现在谁还敢欺负我,我带兵马灭了他去!放心,绝对不给你们丢脸。” “好。” 沈修温和一笑,模样很俊秀。 之间又陆陆续续来了好些人,萧盛来者不拒,都将酒喝了。 她倒不是酒量好得不行,只是这两年一轮一轮的和人喝酒,学会了就算醉的再厉害,也不表现出来半分,看起来就只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所以最后,虽然有三个穆放的脑袋在她面前晃,她也只是像平常一样的叫了一声: “梧州。” 穆放不肯让她喝酒,把她手中的酒杯拿开,扶住她,“我扶你回去?” 萧盛看了看四周,周围的人还在闹,她断没有先走的道理,“无碍,还撑得住。” 穆放扶着她就地坐下,脑袋凑到她的耳朵边,低声道:“暮归,你,一定要保重。” 萧盛醉的迷迷糊糊,只大致听了个明白,拼命地点了点头,“嗯,嗯,我明白。” 穆放看了看周围,见没有人注意这边,将她的面具稍微滑了些下来,在她额上印上一吻。 “保重。” 第六十五章 子兮归来 乾元五十四年十月末,萧盛带人回京面圣。 皇帝给他传旨的时候顺便也给苏青(南苏)传了旨意,说是她已经在北境待了足够长的时间,索性让她也回来,还给苏青升了官。 北境已定,原来在苏家宅子里面的人也有不少要回京,比方卫简韩裕,除了卫環以及莫子期要留守北边注意动向,别的人都盘算着要离开。 所以俱都搭上了萧盛苏青回京的这趟便车。 萧盛在她军队里面选了三十个人跟她回去,两辆马车,卫简坐了一辆,昭尉在旁照顾;一辆坐了南苏,拽着韩嗣音死活不松手。萧盛本意让韩裕也上马车,却不想这个公子哥不肯认输,非得跟着他们骑马。 萧盛劝不住,只好摊手答应。不过她的人马从来都是令行禁止,动静都非常一致,韩裕勉强学了几日,学不下来,到底还是乖乖进了马车,不再给他们添乱。 一路走走停停,冬月中旬,他们终于到了盛京。 十七和他小娘子比萧盛他们先行一步,早就在盛京置下了宅子,萧盛到了自然直奔那边。南苏要回苏府,看看父亲兄长,自去了。韩裕和卫简却说自己在盛京无家可归,所以死皮赖脸凑了上来。 萧盛当然非常无奈,又不能赶人,所以只好吩咐十七去安排房间,好说歹说可算把他们俩安置了进去。 又去了兵部递了帖子,说已经到了京城,兵部的人把这事儿记了下来。却又跟她提点道,最近到处都在忙文皇帝寿宴的事情,恐怕会有照顾不周之处,让她各种担待。 文皇帝十六岁登基,今年已经七十岁了。皇帝能活到这个岁数的人不多,所以这次要大办。 京官都是滑头,左一个“小侯爷”。右一个“小侯爷”,加上一副笑脸迎人,萧盛也就什么脾气都发不出来了。 主要是兵部的人谁也开罪不起,再加上战功封侯的事情除了开国几位王侯之外就再也没有过。他们也不敢不精心对待。 诚然没有谁像萧盛这样军功卓越,但是文皇帝首位封侯,到底还是有重量。 萧盛也不想这么早就去见文皇帝,所以笑着听兵部的人说完,道了谢,互投了名帖,说有空让他过萧府来玩。 那官员显然大喜,跟着就要拱手,萧盛握住他的手,拦住。顺便往里面塞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那官员就笑得更乐呵了。 走出来的时候卅九显然还没弄明白,“主子怎么对那人那么客气?” 看着一脸谄媚样,他一点儿都不想跟这样的人结交。 萧盛看着满街的热闹景象,笑了一下,去寻了一家店铺买果脯。拿在手里吃。慢慢吃了三五个,才笑道:“十七难道没告诉你他是顾家的人?一个新来没背景的将军,虽然封了侯,但是到底单枪匹马,不跟盛京里的权贵打好关系怎么行?” 卅九听见她问十七,显示撇了一下嘴,那小子。早不知道跟他小娘子去哪儿玩去了呢,现在完全是个撒手掌柜。又听见萧盛后面的话,细细嚼了嚼,“主子原来焦躁不安,是在等顾家示好?” 萧盛笑,“你竟发现了?可不是。山不就我,便我去就山嘛,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卅九“唔”了一声,点了点头。 萧盛把买的果脯递给他,“你尝尝这个。以前在盛京苏信倒是喜欢买这个放府上,平时无事了拿出来吃倒是不错。” 卅九中规中矩接了过来。 萧盛拍拍手,看着人来人往的样子,“可不想回府里被那两只缠着,我们去苏姑娘那里看看罢,顺便蹭饭去。” 天色已经晚了。 “那两只”自然是说再府里缠着不走的卫简和韩裕。卫简还好,行动不便,不怎么缠着萧盛,韩裕那是一有空就在萧盛旁边呆着啊,没话也会找话说,偏偏还一副笑脸,萧盛想揍人都不行。 萧盛当然知道这是韩裕知道了自己身份好奇得慌,但是您能用点儿正常的眼神么?上下打量这人要把人拨皮抽骨似的算怎么回事儿? 萧盛自觉惹不起还躲得起,所以干脆不回府,先去苏家门上玩玩。 苏府外守卫看见远远有个戴面具的公子过来,怒了努嘴,小声互相问:“那会不会是冠军侯?” 拜萧盛的面具所赐,现在谁都知道新封的小侯爷戴着面具,在离边都带了两三年,皇帝当时下旨的时候都没有说什么,也就更没人有那胆量去让他把面具摘下来了。 笑话,人可是战场里面出来的将军,手上沾了那么多人命,再给他们多少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去招惹在这尊煞神啊。 所以赶紧有个人跑进去禀告说小侯爷来了。另外一个人整整衣服帽子,小跑上前,问道:“敢问是冠军侯?已有家人进去禀告小姐了,侯爷请随我来。” 他们摸不准他的脾气,也不敢让他等,而且想着他和小姐从前都是在北境为官的,所以要来寻怎么着也是寻小姐才是。 另外个进去禀告的家人一路跑的慌慌张张,苏峥看见了,伸手一拦,笑问:“怎么了?这幅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是什么大人物呢?” 家人赶紧仔细说了。 苏峥折扇在他脑袋上一敲,“只在远处看了看,又没上前问,又不知他来见谁,怎么就这么慌慌张张跑来了?” 家人讷讷。 还好苏峥一贯性子温和,便挥挥手放过他,“你去老爷那儿和小姐那儿都报一下罢,我去见见。” 便要忘会客室那边去。 家人显然没明白,怎么还要闹到老爷那边去?小姐不都出嫁了么?那个韩煜公子看着也很是风华俊朗,怎么不报给他呢? 想是这么想,做事情还是按照苏峥说得来,便也匆匆去了。 所以那边萧盛刚坐下,伸手接了家人端来的茶,就听见苏峥在外面喊了一句:“萧盛。” 萧盛站起身来,笑道:“昱旷,怎地是你?进来可好啊?” 苏峥点了点头。折扇敲着手心,把之前遇见那家人的事情当笑话说了,萧盛指着他笑道:“无巧不成书,真真无巧不成书。” 苏峥等他笑完。笑着问:“你不是才回来?怎么也不去休息,到这儿来了?” 萧盛摸摸鼻子,无奈笑道:“府里有两只‘缠虫’,把我缠得莫可奈何,只好到你这儿来寻清净。顺便蹭饭。” 苏峥哈哈笑道:“行,你想吃什么,让家人给你做。” 又上下打量她一眼,皱着眉头道:“我怎么觉得你又瘦了。” 萧盛暴汗。 上次见到苏峥和苏宥不也是?两人都是一脸嫌弃样,深觉她瘦的天怒人怨,发誓一定要把她养肥。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苏青和苏宥也过来了,萧盛站起来跟苏宥躬了一个身,却不知道该叫什么,只好无奈的笑了笑,让苏宥上了首座。 苏宥吩咐家人去做了好些菜。走过来拉着她看,“哎呀哎呀又瘦了,再瘦下去怎么了得?都快成骨头架子了。” ⊙﹏⊙b 难道白白胖胖很好看吖?她又不是肥肥的小白猪。 ╭(╯^╰)╮ 虽然很无语,不过萧盛知道他们是真心关心她。这样的感觉很好,至少有家的感觉。 欢欢乐乐的吃了些东西,苏小姑娘跑过来跟她咬耳朵: “姐姐姐姐。” 附赠大大的笑脸。 “怎么啦?” “今日收到了顾女萝的帖子,说是四年都不见了。让上门去玩。” 萧盛微微一怔,顾女萝动作很快嘛。 “姐姐,是你去还是我去啊。” 萧盛看着苏青满眼依赖的眼睛,揉了揉她的脑袋,“你不想去?那我去也无妨的。” 虽然顾女萝总是笑得让她毛骨悚然,但是。如果有机会能够直面的话,萧盛不会拒绝。 逃避从来不是办法,就算今天逃开了,以后还是会有碰上的时候,难道每一次都逃开?如果开始都软弱了。以后怎么样都不能够逃开这样的心魔。直面,就算失败了,静下心来找寻失败的原因,下一次依然直面而上,她就不信了,顾女萝又不是神仙,难道还能一直不倒? 何况今日的苏青和原来的苏青不一样,今日的顾家,也和原来的顾家不一样。顾家在这四年里被牵连出了太多的破绽,就算没有元气大伤,至少也让边缘的手脚都被削了下去。 想明白了,萧盛就笑着加了一句,“我去罢,不碍事。” 南苏到底还像个孩子。 苏青笑着拍手,不住的欢呼:“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凑上来,用面颊在她面颊蹭了一下,又收回去,拢着嘴巴笑,“其实我想这样做很久了,哈哈哈。” 萧盛揉了揉她的脑袋,眉眼弯弯,却没有再说话。 心里计算了一下顾家在东南和北境的损耗程度:东南应该算得上元气大伤,因为平宜牵连出来的那条线太广,后来把持官权的又多是姬篱的人,连韩家卫家都在里面分了一杯羹;北境在几个家族共同的清理下,留下来的也都是自己人,她手下的那一万精兵,每个人都对这支队伍里面的其他人了如指掌,稍微有点异常都能发现,真正铁板一块,就是其他的地方,也不是那么容易混进去的;薛凯牵连出来太子在京中的不少人,后面虽有顾家扶持,但也变成了顾家的人,太子和顾家的矛盾也开始显露,而那些被换上去的人,也被他们的人完全掌控住了。 萧盛的笑意更深了些,顾女萝,其实吧,我挺期待你明日的表现来着。 第六十六章 二度交锋 萧盛看了看帖子,还是在明月小筑,这次名目和上次不一样,上次说是那里梅花开的正好,这次却是说寻到了一种好茶,请她去品。 她看着烫金的帖子,看着上面熟悉的自己,突然心里起了一点恶趣味。 她摸摸下巴,笑得很开怀。 十七正从年爱小姑娘那边过来,一眼就看见了萧盛面上那种诡异的笑容,唬了一大跳:“主子,您砸了,被鬼附身了?” 萧盛嘴角抽抽,正好手里把着面具,对着他脑袋上就是一打。 十七揉揉脑袋,敢怒不敢言,萧盛面前的镜子里面就能看到十七龇牙咧嘴的表情,轻飘飘的瞥了他一眼,十七立马安静下来,摸着鼻子嘿嘿地笑。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她沉吟了一下,去柜子里面选了衣服。 白蟒箭袖,攒珠银带,头上还束发银冠,一副翩翩公子的相貌。最后又寻了件织锦镶毛的大斗篷套上。 跟乾元四十九年和顾女萝第一次见面的装扮一模一样。 萧盛对着镜子,满意的笑了笑。 十七显然没明白,“主子您这是去跟闺阁小姐见么?跟苏家小姐完全不一样。” 萧盛哈哈一笑,“不必跟苏家小姐一样,能让顾家小姐红了脸,就算是天大的喜事了。” 十七不懂,还要再问,耳朵却听得一轻微声响,手中短匕当即就掷了出去:“什么人!” 一击不中,眼见那人影往这边窜来,十七手中现出银光,面露狠色。 却不防萧盛的手突然按在了他肩膀上,只听得萧盛笑道:“不要紧张十七,是个故人。” “果然还是姑娘仁慈。” 说话的工夫,人影却已经到了身前。 十七手中银光仍在,面色严肃的看着眼前这人。 萧盛拍了拍他的手,朝那人笑道:“看来他早就猜到了我今日要赴约。所以特地让你来了。” 苏信弯了腰,“是,姑娘*。” 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萧盛,复又笑道:“姑娘比以前更出彩了。” 和四年前一模一样的模样。通身气度却是一变。从前是一身的清贵气质,现今里面却又另有了几分稳重自持。 萧盛拍了拍十七的肩膀,“好了,你就在这里待着吧,或者回去陪陪年爱,我和苏信去就是了。” 十七看了看苏信,瘪了瘪嘴,“好吧。主子早去早回。” 面上还是一副被抛弃了的可怜样。 萧盛忍不住笑了笑,“好了好了,陪陪年爱去。”便同苏信走了出去。 和四十九年一样。顾女萝在阁楼向阳的地方摆了座,苏青(萧盛)过去的时候她正在煮茶,风华依旧,雅得很。 苏青走过去唤了声:“姐姐。” 笑容亲切温和,竟又有了几分柔顺的气质。跟南苏非常相近。 苏信在跟着小丫鬟退出去的时候想:姑娘真真是不一样了。 顾女萝看见苏青和乾元四十九年一样的装扮,也是愣了一下,随即温和的笑道:“坐。” 顾女萝这几年也变了一些,容貌自然还是那么漂亮,周身却渐渐有了一种浑融之感,笑容看着不比从前虚伪,一种大气度竟然显现了出来。 果然对手也在变强了。要是顾女萝不变强她变强了,把顾女萝秒了该多好。 但也深知不可能,何况有对手才是好事,看着对手越强,把她打倒后的成就感越强。 苏青看着升腾的云雾,凑近了看。“咦”道:“姐姐这茶看着新鲜,是哪里的?” 顾女萝笑道:“这是六安州的片茶,今岁庐州的知府上贡来的,我原先也没有见过,还是陛下赏了父亲一些。才有缘喝到。” 苏青点了点头,见了件茶色,觉得快好了,却不料顾女萝拿起茶壶,将壶中一大半水全部倒到了一边儿去,并没有给她们俩掺茶。 见了她面上的疑惑神色,顾女萝笑道:“这六安片茶最好的一道是二开茶,妹妹且再等等,二开茶汤正浓,饮后才是真正的回味无穷。” 苏青乖巧的点了头。 顾女萝哪里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到,却非掐着时间才开始煮茶,摆明了是想敲打她。 不过顾女萝,你确定你能敲打我? 等二开茶还需要些时间,苏青坐着无聊,开始左顾右盼,眼睛瞥过远方的绿瓦红墙的时候,眼睛突然一亮。 “姐姐姐姐,你看那是不是太子殿下?” 顺着苏青的手看过去,果然是太子姬允。 苏青立马拍手笑道:“姐姐姐姐,正好你要煮茶呢,这么好的茶不让太子殿下来尝尝太过意不去了。何况姐姐和太子殿下还是未婚夫妻呢。” 顾女萝的目光瞥了苏青一眼,见里面干净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心里竟有些摸不准她是有意还是无意。 京城里面什么都传得快,因为薛凯闹出来的事情道现在还有余音,顾家和太子的关系也在逐渐僵化。京城里的姑娘谁不知道顾女萝现在根本不愿意见太子?京城里的官员又有谁不知道其实太子的位置已经岌岌可危?但是这姑娘出去了四年。 四年!四年不在京城,谁又能苛求她还什么都知道呢? 顾女萝伸手招了招漱玉,“你去请太子殿下过来罢。” 漱玉屈了屈膝,道了声“是”。 苏青就是想让顾女萝不爽快,顾女萝不爽快了她才高兴,虽然不定有什么实质性的紧张,但是看着顾女萝面色黑黑的模样,她也觉得很开怀啊。 真是,果然恶趣味了么。 姬允很快就上来了,看着相对而坐的苏青和顾女萝,笑着拱了手,“原来是两位姑娘在这里。” 苏青“噗嗤”一笑,“太子殿下只想见姐姐不成?今儿可不行,姐姐答应了给我煮茶吃的。是吧,姐姐?”她转过头去看顾女萝,笑意融融。 “当然。”顾女萝面上的笑意也不减,赶紧吩咐漱玉,“给太子殿下也搬个小凳儿来。” 目光在姬允面上转了一圈,笑意越发深了些,竟还带着一点娇羞。 就连耳根都红了。 苏青看得目不转睛,乖乖,这顾家小姐真的是个演技派啊,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居然直接娇羞上了。如果不是她对他们的情况心知肚明,她都看不出来。 姬允在旁边咳了咳,“苏姑娘,你看得顾小姐都脸红了。” “啊,啊,对不住姐姐。”苏青吐吐舌头,把目光收回来,“就是姐姐太漂亮了,让妹妹意识情难自禁,嘿嘿。”说着又摸了摸鼻子。 目光却在太子和顾女萝面上打了一个璇儿。 “对了,姐姐,你什么时候成亲啊?我和嗣音一定去观礼,然后给姐姐送份好礼物。” 目光扫过,果不其然见到姬允面上一僵,顾女萝的完美笑容也有了一丝裂缝。 苏青忍住捧腹大笑的冲动,专心致志的看着顾女萝,等她回来。 顾女萝咳了一下,面上还是红彤彤惹人怜爱的模样,目光却避开了苏青,转向了茶壶,“妹妹,茶好了,我们吃茶吧。” 苏青笑着道了谢,不再继续撩拨顾女萝火气。 姬允这会儿面上却又恢复了温润如玉,但是苏青很是记得他在宫中把她的轿子拦下来,邀她去亭子的那一回,面色狰狞的说:“你当真以为姬玉之还能够回来么?” 那种被仇恨和残忍充斥的面色,她倒现在都记得,想起来只觉得恶心狰狞。 这会儿再见姬允的温润面色,却是怎么都觉得虚伪,所以便将关注力放在茶上,品了品,赞道:“浓而不苦,香而不涩,真是好茶。” 顾女萝笑道:“妹妹喜欢就好。殿下觉得呢?” 偏了脑袋,顾女萝相问姬允,斜勾起的眼角带了一丝妩媚。 苏青抬头一瞥,却正见了这一幕。 “哇,姐姐,我觉得你越来越漂亮啊。太子殿下也俊秀,站在一起完全是一对玉人嘛。怎么都比竹里馆的那……” 苏青说到一半方才醒悟,睁大眼睛捂住了自己的嘴。 眼神中流露出楚楚可怜的意思,一脸歉意的看着顾女萝。 顾女萝这个正妃还没有入门,姬允就先抬了竹里馆的一个姑娘进太子府,还特意给了她一个侧妃的名分。 十足十的打脸啊。 也难为姬允居然真的这么做了。 顾女萝放下了茶盏,笑容带了些勉强,“妹妹,我送你出去罢。” 姬允却陡然握住了她的手:“女萝,我……” 苏青背着他,也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觉得声音很痴情。 顾女萝慢慢掰开了他的手,站在了苏青面前,“妹妹,我送你出去罢。” 苏青当然不能说不,只好跟着她走了出来。 走下楼的时候,苏青嗫嚅了一下,“姐姐……姐姐,对不住……我不是故意提起来这个的……” 顾女萝笑了一下,手忽然伸出,带着强劲霸道的内力。 苏青一动不动,只是继续无辜的看着她。 当顾女萝的手拍上她的肩膀的时候,那股劲道已经消失殆尽,她只是轻轻的拍上了她的肩膀,笑着说:“不碍事。” 说着收回了手,笼着袖子,“妹妹,你回去罢,姐姐便不送你了。” 苏青点了点头。 第六十七章 南军将行 苏青走出顾府了数十步,终于再忍不住,扶着墙角哈哈笑了起来。 苏信呆愣愣的看着她,很好奇地问:“姑娘怎么这么高兴?” 苏青道:“看了一场顾女萝和太子的好戏,怎么会不高兴?” 尤其是最后那一点儿,姬允以为自己是在扮情圣么? 她敢拿一万两银子做赌注,姬允现在绝对和顾女萝吵起来了。 不会热火朝天,只会冷言冷语。 可惜啊可惜,这场戏,就不能亲自看了。 苏青招了招手,“走,苏信,正好今日这身份,不上门看看表哥太对不住他了。” 苏信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苏青口中的“表哥”应该是姬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是,是,姑娘,这边请。” 姬篱倒是对她的来访毫不意外,见她进来了,手下的笔跟本没有停,还是继续在画画,苏青凑过去看,原来画了个悬崖,悬崖边上长了一颗大茶树。 苏青在旁边拿了果脯吃,立在他身边看他作画,等他最后一笔收工完成,问道:“这就是六安州的那个片茶?” 姬篱点了点头。 苏青撇嘴道:“就知道顾女萝的话都有深意,这茶又有什么故事了?” 姬篱笑着拍了拍她的额头,笑道:“哪来那么多故事,不过近日新尝了这片茶,觉得味道甚美,所以借着道听途说画了出来而已。” 苏青“唔”了一声,瞪了他一眼,手里拿着果子咬得咯嘣咯嘣响,“还以为你知道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呢,真是,白白吊足了胃口。” 姬篱把她脑袋上的银冠取下来,帮她捋顺了头发,另外拿了一支簪子给她簪上。 “怎么还扮了原来的装束去?存心想让顾女萝想起来往事呢?” 苏青只是呆呆的立着,没有动作。半晌,才突然“咳”了一下,偏过了脑袋,道:“今日还撞上了太子。” 便笑着把顾府的事情说了一次。边说边捂着肚子笑,“真是不容易,从前顾女萝气场多强大,见着她都要矮上一截儿,今日好不容易能够能让她吃吃瘪,真是大快人心。” 姬篱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嘴角笑意悠悠然,却是凝视着她不说话。 苏青笑了会儿,便只歪在榻上,身边摆了盘果脯吃。道:“昨儿听说陛下要办七十大寿,他的身体可还撑得住?” 面色倒是严肃了些。 “请了个先生给他配了一些药,能让他精力好一些,看着不显老态。” 苏青抿了抿唇。 文皇帝的身体三年前就已经显了老态,身体状况也是每况愈下。能支撑这三年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太医束手无策,去找了江湖人,所以才只能称作“先生”。 “可说了还能支撑多久?” “这先生现在就在宫里,由他调养着的话,还有一两年的功夫。” “两年,还真是……” 苏青说着微微摇了摇头,又把顾家的势力顺了一次:东南掌天下钱粮。顾家虽然现今不能在其位,但未必没有不能谋其政的本事;北境不必挂心;盛京和中原之地,也只能说是看看打个平手;西南之地,易守难攻,倒是独立于外;剩下的也就是一个苗疆。 顾家当初能够让苗疆的人给她种下蛊虫,想必和苗疆也是有勾结的。但是,苗疆,他们的势力还伸不到那么长。 姬篱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先前陛下同我说了个意思。说要专门把整个南山辟了出来,准备在里面养一支军队,隶属光禄勋,称作南军,又称作建章营。小侯爷在京中待着无聊,就不想去练兵?” 说着对她眨了眨眼睛。 苏青的眼睛一亮。 光禄勋就是郎中令,掌管宫殿门户的宿卫大将。这支队伍,说明白了,就是专门为保护文皇帝所设下的。 如果能拿到这支队伍,就算文皇帝突然有一天驾崩,也不怕顾家逼宫。 苏青笑着倒了下去,闲散的在榻上歪着,“真是,文皇帝才是最深藏不漏的一个。这么一道旨意,足够让顾家琢磨了。难怪要召边疆将军回京,难怪一举封侯,原来都在这儿等着。” 她最初的打算是拿了兵权之后由穆放举荐入京,所以刚收到圣旨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会那么顺利,不过正中她的下怀,她也没有细想这么多,自然没有想到文皇帝还有着这一手。 姬篱眼睛亮晶晶,“掌管这个的,自由倒是挺大,可以自己挑选士兵,训练也不用经人,甚至于有多少人,也是自己定。” 苏青笑得合不拢嘴,“真是个好差事,正好可以把我在边境的兵马带过来,直接就可以用。——不过那些老顽固会肯?” “其他的我都安排好了,你放心罢。——倒是你,先前跟顾女萝的那一场,不是明摆着告诉她现在的苏青不是原来的苏青?” 苏青眨眨眼睛,笑道:“是呀,我觉得她(南苏)不应该在官场待着,能够现在拎清就现在拎清,放在顾女萝也查不出什么来。她的目光自然也就不至于放在苏青身上了?” “你想让她把目光放在萧盛身上?” “诶,我可没这么说。”苏青赶紧笑着摆了摆手,“不过这么炙手可热的人物,要是不跟大官交际一下,不是太奇怪了么?” 姬篱只是笑。 苏青突然想到文皇帝的七十岁大寿,用手肘支了支姬篱,“宴席是谁弄得,好玩么?” “二哥在负责,说是要请卫国十个七十岁的老先生跟陛下一起过这个七十岁大寿,这倒是个新玩意儿。” “那也不过京城里的老人罢了,远地方的七十岁的老先生哪能受的住这份颠簸,还特地到京城来?” “所以二哥还吩咐了内务府,报给地方,六十岁及其以上的老人都能拿到果品和银两,也算是个恩赐。” 苏青听着点了点头,“这倒是个福泽。” 姬篱见她听的高兴,就又捡了些有趣的事情跟她说,两人一个在榻上歪着,一个在旁侧的椅子上坐着,没有越矩的举动,却自有自顾宁静流淌出来。 苏青见了,也只慢慢的退了出去,在不远处静静守着。 不想正说的开心,竟有家人来报,说是东南封仪封大人到了。 姬篱听了,赶紧同家人道:“快请。” 苏青奇道:“这是什么人?竟让你如此待见?” 姬篱道:“东南的平宜可还记得?平宜下台之后,就是这个封仪在管事,是个非常刚健正派的人,东南能定,还是多亏了他。” 会客室。 封仪大概四十岁出头,胡子留的不长,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宛如雷电。 苏青心里暗赞:这人看起来倒是个不错的。 封仪却直接对上了苏青,然后朝姬篱拱了拱手道:“殿下,老朽寻你有些要事,可否让闲杂人等规避?” 矛头直指苏青。 苏青兀自一笑,走上前去,同样拱了拱手,“在下苏青,见过封大人。” 封仪一愣,面上有些愧色,微微弯了身,赔礼道:“在下鱼目,竟不识巾帼,苏大人勿怪。” “无碍,大人请。”苏青回以一笑。 封仪带过来的的确是一个大消息。 东南一带,自五十三年开始,铜器大受欢迎,民间私开矿山寻矿,出了不少的事故。这还算小的;因为铜器的大受欢迎,不少铜板都被集起来熔化铸器,市面流通铜板一时紧俏,一两雪花银所能兑换的铜板远低于官价,竟出现了银钱不平的事情。 姬篱细细听完,手指叩着桌面,“这事儿跟户部禀过了么?” 封仪点头,道:“臣在五十三年就上了书,当时一两雪花银尚能够兑换一千三百个铜钱,按官价应该是两千个,户部见了折子只批说这是一时之事,不足挂念,等铜器风暴过去了自然也就平了。还说若是铜板实在不够,可以新开矿来补,说是不足挂齿。” 姬篱听着挑了挑眉,“这自然不妥,不说矿工多了聚在一起容易闹事,就是真有奸民要把铜钱熔化重炼,铸造成铜器,一翻手就是十几倍的利息,谁填的上这个无底洞?” 封仪显然没有料到这个贵胄能明白这其中的关窍,显然也是一愣,随即道:“殿下说得是,可是户部这样批下来,地方上也是没有办法,本想着这次趁着述职的机会跟陛下说道说道此事,但微臣现今仍然无福得见天颜。” 姬篱道:“这件事我会去父皇那里说,你不要担心。先告诉我,现今东南一带,银钱兑换比例是多少?” “回殿下,不过七百五十文。” 姬篱常和苏峥互相探讨,于银钱兑换之事也算明白,自然深知其中利弊。这一日乍然一听,竟是风驰电掣一般,脑袋“哄”的一下涨得老大。 他顿了顿,看着封仪的眼睛,缓缓道:“武朝亡国,银钱不平是一大弊政。这件事关乎吏治,你先烂在肚子里,后几日等陛下有空了,我必然引你觐见。” 封仪松了一口气,起身拜服:“多谢殿下。” 第六十八章 东南弊端 等到封仪走得远了,姬篱还陷在思考里。背靠着椅背,手搭在膝盖上,目光凝在某处不动,唇却抿得很厉害。 苏青见他思考得认真,自然不去扰他,自去架子上去了一本书来看,但是手支着脑袋,却又看不进去。 无奈,心里痒痒的,便又去把姬篱瞅着。 姬篱醒过神来便正对上苏青的眼睛,眉眼弯弯笑了一下,“怎么了?” 苏青放下书,“先前封仪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只听得迷迷糊糊。怎么这事儿又扯上吏治了?” 姬篱笑道:“其实这事儿你一听也就明白了:国家出钱开矿铸铜钱,却偏偏被铜商拿去铸了铜器,民间流通的铜钱也就少了。铜钱流通不便,钱价自然贵了,百姓只好以物换物,对百姓不利。这还算其次,更要紧的,偏偏国家赋税收来的税收是银子,得按每两银子两千的官价来算。乡间百姓又哪里来的银子?还是得按官价缴铜钱,官员们又去把铜钱换成银子,两千文铜钱能兑出二两多的银子来,却只向上面缴一两……” 竟是这样! 姬篱还没有说完,苏青已经明白了个透:国家征银,竟有一半多的银子落到了外官手里!加之东南百姓因银价上涨,本身生活已比从前困苦,对此更是难堪一击。 银钱兑换比例堪堪只有七百文,如此数额,难怪姬篱当时神情严肃。 “那怎么办?” “若是真要办,自然要从铸钱抓起。这是一节,还有一节,这事儿得弄清楚后面的人是谁。封仪既然说铜器的价钱是突然涨起来的,背后肯定有人推波助澜在捧着,要找出来这个人。” 苏青点了点头,“会是顾家么?” “有这个可能。”姬篱点头道,“顾家在东南下马,心有不甘。要重掌东南银粮之地,这是一;二,这一手走的隐蔽,对于官员来说算不得真贿赂。但到手的银子很少有人能控制得住自己不要,不抓出来也就是了,抓出来就是大罪。这些人下马,顾家的人才能重新挤上去。” 苏青安静听完,合掌一笑,“怪道你说封仪是个非常刚健正派的人,这次可算是见识了。这事儿被他自己挖出来,到手的银子不肯要,还要往上报,真是难为他实诚。” 想了想。又道:“你让他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是想亲自料理这次牵扯到的官员?真要被这件事情给打压下来,对他们对我们都是非常不利。” 姬篱点了头,“东南那边信如君倒是派了一个人过去,叫林展。有了事情他会出面。但毕竟林展不是商户出身的,对这些事情也不甚明白,所以才没管住,这才闹了过来。” 原来那个和尚去了东南,苏青心里面暗自点了点头,原来当时卫简不仅是分而化之,还走了一招声东击西。 苏青笑道:“莫说林展了。就是户部的人,当时见了封仪的折子不也不当一回事么?亏得他们还是掌管户籍财经,不也犯错了么?” 姬篱摇了摇头,“顾家手里面把着户部,如果东南那事儿背后真是顾家,顾庭稍作提点。户部的人自然懂得见风使舵。反正祸事是在东南,火蔓延不到他们身上,最多不过是被说一句审查不明罢了。” 苏青屈指摁了摁眉心,笑道:“真是好麻烦的事情,这种政商结合的手段。我怕是一辈子都使不出来。虽然恨顾女萝恨得牙痒痒,但是还是得承认一句,顾女萝这招棋下得甚妙,要不是有了封仪这么一个变数,哪能在成事前被我们看出来?” 姬篱笑道:“封仪原本是掌法度的,对这种事情自己摸得清楚,我嘛,却不过是托了跟昱旷(苏峥字)常常闲谈的福,若是昱旷,或是舅舅(苏宥),恐怕在最初铜器价涨的时候就看出来了,防微杜渐,把一场危机消磨得毫无痕迹,那才是高手。” 姬篱顿了顿,道,“各人各有所好,你又何必妄自菲薄。真要论起来打仗来,我们那个比得过你?” 姬篱说话的时候一直是看着苏青的,所以苏青能够很清晰的看见他的眼睛,还有眼睛里面传递出来的意思。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有点像从前姬篱装疯卖傻时候的那种眼神,单纯明净得很,但仔细看下去,却又能看出里面有一种坚定执着,加上他唇角温润的笑容,颇有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味道。 很容易就给人一种可以依赖的感觉。 这双眼睛,真的很好看,而且每一次都能从里面看出不同的东西来。 苏青笑着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真是,怎么这次回来老爱走神,各种胡思乱想呢。 面上却是笑道:“是,是我魔障了,个人各有个人的缘法,每个人都独特得很,干嘛拿别人来要求自己?岂不是自讨苦吃?” 姬篱道:“明白就好。” 拍拍她的脑袋,笑着说:“今儿在顾女萝那儿叨扰了许久,只顾着看她和姬允对手了,想是还没有进食?正好一道出去吃些罢。” 听见有吃的,苏青脑袋点得好像捣米,笑嘻嘻的道:“去清风楼罢。” “想吃酒?” “今儿见了一场又一场的好戏,正开心着呢,不喝点儿酒助助兴怎么行?何况同南苏妹妹约好了今日她不出门,好让我再做一回南苏,这么好的喝酒的机会怎么能放弃,是吧?” 姬篱点了点头,“好。” 手却顺着她的面颊边缘轻轻的滑了过去,手指温柔缱绻,温度却有些烫。 苏青呆着不敢动,只看见他深邃如井的眸子,心里忽上忽下,瞄了一眼,却有极快的垂下了眼眸。 姬篱面色如常的收回手,“暮归,过几日,便把面上的易容去了罢。” 苏青微微一笑,朝着他伸出了手,“好。” 清风楼的酒好,左相晋衡就爱喝这里的酒,苏青以前跟着姬篱去左丞相府串门子,姬篱就给晋衡晃晃悠悠地带过去了清风阁楼的酒,让老人家很高兴。 姬篱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这茬,刚坐下就招了苏信过来,让他带两壶酒过去给左相喝,还一再的吩咐要亲自交到晋衡手里面。一而再再而三的,闹得苏信耳朵都起了茧子,抽着嘴角,一个劲儿的喊:“知道了知道了,主子您真能唠叨。” 一手拿着酒,一手抱着脑袋,飞似的逃走了,看得苏青在后面直乐呵。 小二上来问他们二人要点儿什么,姬篱想着苏青爱吃蜜饯,就先报了一个蜜饯青梅,让他们上上来给苏青解解馋。苏青又跟着加了一句:“再来个枣泥糕,好些日子没有吃了。” 姬篱笑得宠溺,“好,便再加个这个罢。——不过甜食还是不能吃太多,小心牙疼。” 苏青瘪嘴,“我在北境都没见什么好吃的,好容易回京城来,不让你出出血怎么行?——小二再加个爆炒田鸡,并一份佛手金卷。” 都是招牌菜,姬篱笑着摇了摇头,“贪吃。”又朝小二道,“再加份牛柳炒蘑,然后抱两壶酒上来。——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苏青在心里过了过是那些菜,突地又想起来下酒还是片皮乳猪最好,又赶紧眼睛亮晶晶地加了句,“再要个片皮乳猪,随上薄饼,甜酱,并着葱段,一道儿上上来,正好下酒。” 小二欢乐地应了声,“好嘞,您二位客官稍等,饭菜随后就到。”恭恭敬敬的退了下去。 姬篱拿手点着点唇,打趣道:“怎么出去这一遭变得这样贪吃?穆梧州都不肯给你饭吃的?” 苏青眨了眨眼睛,“是呀是呀,北境那地方真真是苦死人了,我好容易回来了,你在吃食上可不能吝啬,不然仔细嗣音回头来找你算账。” 姬篱哈哈一笑,“行,倒是什么时候带妹夫一块过来,先前做了一副画,正愁没人往上面题诗呢,妹夫高才,肯定能让诗画相得益彰。” 苏青双手笼着嘴巴笑,“谢谢表哥。” 眼睛又眨了眨。 门口有个乞丐终于慢腾腾的走过了清风楼,不过数十步,原本佝偻的身躯却一下子挺得笔直。 苏青倒了一口茶,轻轻啜着,低声道:“可算走了,顾女萝的疑心真重,在府上已经试探了一次了,却还是不放心。还好我早上从苏府出的门。” 姬篱笑道:“随她去罢,先前妹妹跟我说,北境那边她待着都觉得苦,更莫说京城里这官场,反正总归嫁了人了,回头找个机会就说有了子嗣,难道陛下还能压着人不放?顾女萝这边查着,到底还是要一线落空。” 这一茬南苏倒是没有跟她说起来过,不过想也是,那姑娘确实不怎么合适在官场待着,她现在又如愿以偿嫁给了韩嗣音,跟父亲和哥哥的关系也是十分的好,自然也就不会再有当年夜奔离家的决心。 正想着,小二却已经在喊菜,把菜品都端了上来。苏青可是真饿了,见了吃食就跟黄鼠狼见了鸡一样,眼睛里面全是绿光。 姬篱笑了笑,“好了哈熬了,你快吃罢,可不是饿狠了。” 苏青欢乐一笑,果断就下了筷子,却是再不想别的了。 第六十九章 千面 萧盛之前在兵部的打点见了效,没几天她就以萧盛的身份收到了顾女萝的帖子。 顾庭位高权重,自然不会亲自给她写帖子,顾女萝在顾家身份重要,能得她一帖,也实在不亏。 萧盛拿着手里面的帖子开始细细思量,要怎么应对顾女萝才好。 之前因着封仪上报的那件事,萧盛对于顾女萝的心情很有了几分不一样。用铜器控东南东南经济,这一步,走得隐晦也走得大气。虽然之前姬篱说她不必以短度长,但是真到了应对的时候,萧盛还是不免对了肃然的心思。 十七在外面走来走去,看见萧盛手里拿着帖子保持同一个姿势坐了一下午,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趴在窗子那边喊:“主子您要真真非常不爽顾女萝,叫几个人去灭了她不就行了,纠结着坐这儿,你无聊不无聊啊。” 说完就赶紧轻功飞走了,去找他的小娘子,生怕萧盛听了心里不爽快拿他开刀。 萧盛在后面无可奈何的晃了晃脑袋,最后到底还是放下了帖子,站到窗边舒展了一下筋骨,心境却已经豁然开朗。 十七说的没有错,她是以萧盛的身份去的,又不是苏青,顾女萝根本不知萧盛是个怎么样的人,那么或者隐忍或者狂傲,都没关系。因为顾女萝现今对他的认识还是一片空白,那么第一印象要怎么样,都是他说了算。 想明白了,萧盛赴约那天,心境也就放得平和了。 到了赴约那天,萧盛本说带着卅九去的,却不想十七不肯了,非要死乞白赖跟着她,说想看看顾女萝到底长了什么三头六臂,能把她吓成那个样子。 萧盛对着他无可奈何,最后没办法。还是十七跟着去了。 这回去的不是明月小筑,是另外一个院子,萧盛进门前看了看,上面牌匾上题的字叫:尽西风。 盛京东风消。西风渐起,满满的金戈铁马意味。 顾女萝倒是深知见什么样的人,该在什么样的地方。 那小厮就在他旁边站着,看他对着匾额出神,也不催,态度非常恭敬。 萧盛双手负在身后,“这字儿写的不错,谁书的?” 小厮垂首道:“小姐书的。” 萧盛挑了挑眉。 千人千面,顾女萝隐藏的真深。 走进去,先入眼的是一株梅花。再看见的,就是在梅花底下立着,穿着白衣的人。 只是一个背影,但是整体感觉矜贵优雅,完全不同于她的女装扮相。 像是听见声音。顾女萝转过身来,果然一副男装打扮,右手握着一把扇子,扇骨正搭在左手掌心上。 她朝萧盛拱了拱手,“小侯爷,请。” 萧盛默默的看了她两秒,落座。 石桌上放着一壶酒。两个杯盏,顾女萝伸手给二人倒了酒,道:“小侯爷定在想何故不是父亲来见,反而是个女子,是么?” 萧盛端杯,闻着酒香。不答反问,“听说门外的匾是小姐书的?” 顾女萝谦逊一笑,“雕虫小技,见不得人。” 萧盛抿了一口酒,放下杯盏。“银钩尖锐,风骨健全,三字全然不见女气,而使人有肃杀之感,和‘尽西风’三字可不是相得益彰。” 顾女萝笑道:“侯爷谬赞。” 萧盛意思已经表现得很明白了,能够写出这样的字的人当然不会是泛泛之辈,既然顾庭放心让顾女萝来找他谈,他也自然没意见。 萧盛说完,又喝了一口酒,“顾小姐,我不是一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顾家找上我肯定有事,直接说条件吧。” 顾女萝抿唇一笑,“侯爷是军队出身的,性格自然豪爽。陛下先前跟我父亲透露了一个意思,想把南山辟出来练兵。侯爷喜欢这些,就不想去试试身手?” 萧盛挑了眉头,目光淡淡扫过她的面颊,“属于谁的手下?有多少人?” 顾女萝道:“是掌管宫殿门户宿卫的一个职务,人员却是不定。” 这话说得有技巧,萧盛现在身份是侯爷,原来也北境也是手握重兵的大将,肯定不会甘愿只在郎中令手下做事。顾女萝不提隶属,只说职务性质,明显是想揭过这一茬。 萧盛当然听出来了,勾了唇角,“我对练兵的确有兴趣,但是不喜欢屈居人下,区区一个郎中令手下的官职,我还不放在眼里。” 见萧盛兴致缺缺,起身要走,顾女萝手中折扇向前一拦,“侯爷留步。——南军虽在郎中令名下,但真正能够调得动的只有陛下,侯爷以战成名,怎么就不为身后考虑考虑?” 顾女萝面上带着笑,萧盛直视她,第一次发现顾女萝笑起来不单是原来那样虚伪,这个时候的笑容明丽自信,还带着笃定。 萧盛拂了拂衣裳,施施然坐下,“顾小姐,你继续说罢,我听着呢。” 顾女萝笑着看着他落座,笑道:“侯爷是个聪明人。” 萧盛勾了勾唇角,看向她,“不,我只是不惯于让美人儿失望而已。” 这话就轻佻了,顾女萝面上笑容却没有变,同样坐回原位,“那么,侯爷是准备要这个位置了?” 萧盛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轻轻晃了晃,“不,顾小姐,想要我坐上这个位置的人是你。我说了,我只是不愿意让美人儿失望而已。我虽如小姐所说,只是以战成名,在京无势力,却也不喜欢和京官玩你猜我猜的把戏,所以,顾小姐,既然你费这样大的心思跟我谈这一次,不妨把话都挑明了说。” 他仔细看着顾女萝的眼睛,“我是个粗人,最烦的就是官场内斗,若是小姐不能说个明白,我怕是要让小姐失望了。” 顾女萝安静听完,垂下了眸子。 萧盛也不催,拿着杯盏自顾轻啜。 半晌,顾女萝才道:“侯爷可听闻了近来陛下七十大寿的消息?” 萧盛点了点头。 顾女萝道:“陛下身子实际已是不行,但是却硬撑着不肯让人看出来。侯爷深受君恩。难道不该将陛下的事放在心上?” “谁要对陛下不利?” 顾女萝上下唇碰了碰,缓慢地吐出两个字:“太子。” 声音很低。 萧盛的手一僵。 其实他原本是以为她会说苏家的,还是因为知道了他和苏青的关系不寻常?毕竟他起手的兵马本来是苏青的。所以要把矛盾推到太子身上? 还是姬允行事太过,逃离了顾家的掌控。所以顾家迫不及待要推姬允下台? 看来顾家和太子矛盾已经很深了。 顾女萝正仔细关注他,自然不会漏过这一点异样,她垂下了脑袋,声音低低地传了过来:“太子当了太子太久,看着陛下一年一年的在那个位置上坐着,早就心有不甘。侯爷知道陛下身子最初是因何不好的么?正是太子动得手脚。父亲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将婚事一拖再拖,就是陛下,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从来不催。” 萧盛上下打量她。目光带了锐利,顾女萝感应到了这样的目光,抬起头来,眸子里面噙着泪,目光却坚定不动摇。 都说楚楚动人的女子最惹人怜爱。却不知道这样伤心到极致目光却依然坚定的模样,仍然移人情思。 萧盛收回了目光,手中把玩着杯盏。 看来顾女萝对于他萧盛这个身份花了很多时间去琢磨,所以表现出来了这样的一面。如果萧盛真的是萧盛,如果不是知道了顾家的一系列事,恐怕很难抵挡这样的目光。 “我为什么相信你?”萧盛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缓慢。显然还在深思熟虑,“如果如你所说,陛下对于太子的所作所为深谙于心,为什么不肯废掉太子?” “陛下已经有了这个心思了,不出两个月,陛下一定会这样做。侯爷如果不肯信我。不妨两个月之后再上门来,如何?” 萧盛看着她,仔细分辨这一事件的真假。终于还是点了头。 “南山那支军队我会先拿到手,但是究竟要怎么做,是我的事。顾家,还管不了我。” 顾女萝点了头,“这是自然,侯爷尽可放心。顾家只是想保持皇权正统而已。” 萧盛仔细看着她,目光直接看到最里面,却只看到一片坦荡。他细细打量顾女萝,唇角不见笑意,猛地一下,伸手摘向了她的发际。 顾女萝偏头一躲,身形旋转着后退几步,站定,看向萧盛道:“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面色绯红,似嗔似怒。 萧盛手里面把玩着她的白玉发簪。 显然没有想到她能躲得那么快,萧盛眸中有一丝诧异一闪而过,随即笑道:“难怪顾大人肯让小姐来,原来小姐本身也有功夫,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顾女萝长发散落下来,在风中飘动,她抿着唇,向萧盛走近,伸出手,“还请侯爷把簪子还给我。” 萧盛将白玉簪放在唇边点了一下,笑容带着轻佻,“小姐,这簪子盛好不容易才拿到手,哪有轻易还回去的道理?”他凑近顾女萝,在她耳边低语,“何况既然小姐不会嫁与太子了,不妨把这簪子赠与在下可好?” 顾女萝面上一阵红一阵青,分明是又气又恼,但是看着萧盛,却半晌说不说话来。只是唇抿得越发紧了。 萧盛笑着看了看她,后退两步,手里执着白玉簪拱了拱手,“多谢小姐赠物之情,盛告退。”抬起头来,目光看向顾女萝,自带了一种暖意,“顾小姐,切勿忘了两月之约。” 眸中竟像是情谊深深。 第七十章 内里乾坤 走出顾府不远,十七就开始捂着肚子开始大笑,“哈哈哈,主子啊,您怎么会怕顾家小姐的?这不是整治得很好么?就是您以后走哪儿都会被扣上个纨绔子的帽子了。要不了多久,盛京肯定到处流传您的名声。” 萧盛手里握着白玉簪,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十七顿时就不敢笑了,一口气憋在那儿,不上不下,面上一下红了大半。 忍了好久,还是没能忍住,又笑出声来,却不想正对上萧盛的目光,一口气堵住了,只好偏过脑袋去,开始剧咳。 “咳咳咳。” 萧盛见了,这才开怀笑出了声来。 十七在后面握着拳头,瘪着嘴,一脸不甘样。 哼,就知道捡软柿子捏。 坏人! 想是这么想,还是得跑上去,凑到萧盛身边问:“主子,您为什么要把顾家小姐的簪子夺过来啊?不会是真的太无聊了想看顾家小姐红脸吧?” 萧盛屈指在他脑袋上一敲,“整日胡思乱想什么呢!你把这个拿给年爱看看,问问里面可有什么不曾。” 十七正准备去接那簪子呢,听闻这话赶紧摆了摆手,“难道是那些虫子?不要不要,我才不敢拿这东西呢。主子您自己儿给年爱,我不管。” 萧盛直接塞他手里,“顾女萝肯带出来,难道还能让那虫子跑出来?自个儿拿过去,若放我那儿,保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掉包了。” 十七一呆,又想起来顾家的势力,觉得也有这个可能,只好委委屈屈的把东西接了过来,在太阳底下小心看着,唯恐里面有什么东西跑出来。 模样很小心。 萧盛看他唯恐的样子,也不再去提醒。自往回走,想着顾女萝给出的那些信息。 途经辛府,眼角瞟了一眼,脚步却是没有顿。直直的走了过去。 到京城来倒还没有听过辛阙的消息,也不知道他现今是怎么个模样。知道萧盛才是她么?但是就算知道,恐怕也不会上门,原本又没关联的。 又想起来之前和姬篱去北境的时候遇上的穆黎,姬篱和穆黎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又为什么会涉及到辛阙?再一层,她当时问姬篱的时候,姬篱打死都不肯说,到底又是有着什么秘密? 想起这一层来,便又在心里过了一次。但这几日要费心思在顾家身上,萧盛当然不能去姬篱府上,只能老老实实在府里待着,等着年爱给回音。 这样想着,便让十七跟着去寻些书来看。抱了厚厚一摞,总算心里踏实了,这才回了府。 顾府却也是非常不平静。 漱玉看着走出来的顾女萝披散着头发,发上的白玉簪已经不见了踪影,面上一惊,赶紧上前来,“小姐?” 顾女萝伸手顺了顺头发。将被风吹到前面的头发捋到耳后,冷冷道:“萧盛出人不意,拿走了。” 想到萧盛当时的举动,顾女萝越发咬牙切齿,面上神色更冷了。 漱玉一愣,“可是。小姐……那个是老爷给的……是掌控……” 顾女萝伸手拦住了她的话,“我知道那簪子的重要,萧盛却怎么都不肯给。莫说我武功本身不及他,就是现在正在要拉拢他的位置上,我也不能因为这事儿得罪他。” 她顿了顿。“何况真要表现得太在意了,反倒让人疑心。” 漱玉垂着脑袋点了点头。 顾女萝吩咐道:“你去‘暗’部找几个人,去萧府上把东西找回来,拿个相似的去换。萧盛毕竟是个男子,难道还真会仔细注意一个白玉簪子不成?一出手就是一千两银票的人,他也不缺钱。” 漱玉点了点头。 顾女萝吩咐完,正准备回房,冷不丁看见顾庭在不远处站着,抿了抿唇,上前跟顾庭请了安。 “父亲。” 顾庭看着她披散的头发,问道:“白玉簪被萧盛带走了?” 顾女萝颔首,“是。” 顾庭见她面无表情,也知她是心情不好,便道:“刚才听到你要派‘暗’部的人顺回来?做得很好,萧盛现在是要把在手里。何况他也想不到这东西内里自有乾坤,想也不会太在意。你不要担心。” “是。” 顾庭叹了一口气,“萝儿,虽说咱们要为祖先复仇,也要光复家族,但是你毕竟是个女子,姬姓皇族的人肯定是不能嫁了,但若是你遇上别的看得上眼的男子,爹爹还是希望你能够嫁人的。——你毕竟是个女子。” 抿了抿唇,顾庭还是说了出来。 可惜他们这一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不然家庭的重担何以至于压到她的身上?从小到大,顾庭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乖巧听话的女儿学习各种东西,然后才变成了今日的模样。她用了那么长的时间来让自己变得更完美,可是却变得越来越不像个女子了。 分明是一番关心的话,却不料顾女萝听茬了,抬起头来冷冷问:“爹爹莫不是在说萧盛?” 她冷哼一声,“行为举止轻佻浮薄,纵然是个神将,却没半分世家公子的气度。爹爹既然说了是我看得上眼的,自然需要女儿自己来选。——爹爹还是不要费心了罢。” 顾庭叹息,“好,好,爹爹不过问此事,你的眼界高,爹爹知道,所以自然是要先你满意了,爹爹自然才会满意。你不喜欢萧盛就不喜欢他罢,只要他不反过去跟苏家为伍,都没关系。就是以后荣登大宝,你要怎么处置他也都没有关系,只是现在不能闹得太僵。” “女儿明白。” 只是声音还是很冷。 顾庭顿了顿,再次道:“爹爹只是说你要为自己考虑一下,有时候,身边到底还是要有一个人的。爹爹不会一直陪你一辈子。” 顾女萝身子一僵,却还是没有抬起头来,只埋着脑袋,恭敬的做了动作:“送爹爹。” 顾庭叹息一声,自离去了。 顾家的动作确实很快,当天晚上萧盛就发现有人来了府里。 萧盛在人来的时候就已经醒了,听见动静已经翻身做了起来,笑道:“阁下深夜光临寒舍,有何要事?” 说话的同时,手中捏着的几个铜板已经被他掷了出去。 来人见被发现,也不敢恋战,纷纷飞身出去,萧盛也不追,面上面具竟都没有取,只盘坐在床上,手搭着膝盖,笑意悠长。 第二天年爱就拿了白玉簪子来跟萧盛报情况。把白玉簪子放在桌上,规规矩矩的把双手搭在膝盖上,看着萧盛。 “姐姐猜的没有错,里面确实有蛊虫,而且正是先前给姐姐种下的那个虫子的老祖宗。如果有人用了这里面的虫子来号令,那这类虫子都会听令。就像我吹笛子召唤宝宝一样。” “会让人受苦么?用这个?” 年爱小姑娘乖巧点头,“会,虫子在身体里面横行,再怎么样都是在身体里,肯定会很疼的。” 萧盛抿了抿唇,还真是个祸害。 “可能把它杀死?” 年爱小姑娘面上却露出迟疑的神情来,“姐姐,苗疆都是跟虫子相联系的,虫子是我们的友人,族里有令,不能杀害它们,就算不是自己的虫子。” 咬着贝齿,后面的话已经不言而喻。 事关族规,萧盛当然不能勉强,只好点了点头,“行,那我知道了,这支簪子就放在我这里罢,你昨晚上研究了这东西一晚上,还没睡吧?去休息罢。” 年爱小姑娘听了,欢欢乐乐地点了头,眉眼弯弯,“谢谢姐姐。” 确实,要找处这里面的关窍,却又偏偏不能把这东西给拆开,年爱小姑娘还是很费了些心思。 手里把玩着这根簪子,萧盛有些拿不准应该怎么办。簪子肯定不能另外做一个去糊弄顾女萝,外表都不一样了,顾女萝上门肯定就有了理由。但是要怎么样无声无息这东西弄死呢? 留着终究是个祸害。 萧盛想了想,扬声喊:“卅九。” 卅九很快就出现了,“主子,什么事?” 萧盛沉吟了一下,“今晚上你扮一下我,我出去一趟。晚上来人了也不用跟他们斗,把人吓跑了就行。如果你怕扮不像——”萧盛想了想,“——你要怕扮不像,可以去青楼楚馆待一晚上,那里人多,顾家的人肯定不敢直接动手。天明你再回来就是了。” 卅九面上有些绯红,“主子……我还是就守在这里好了,就吓唬吓唬人的事儿,没必要跑去青楼楚馆避难罢。” 萧盛看了他面上神色,显然有些惊讶,却反应过来了,也没打趣他,只点了点头,“行,那你就在这儿待着罢。还是警醒些,昨晚上他们是没有想到我那么容易就醒了,今晚上就不一定那么轻松了。仔细他们用香什么的。” 卅九觉得只要不去青楼楚馆那样的地方什么都好,忙不迭的答应了。萧盛这才笑了一声,“卅九,十七都娶媳妇儿了,你什么时候成亲?主子给你备彩礼钱。” 卅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用,不用,主子您还是早些去办正经事儿罢。” 见他面色越来越红了,萧盛就果断不再笑了,将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了里面苏青的脸。 第七十一章 毁簪 不过还没有来得及走,十七先过来了,看着萧盛要出门的模样,一怔,上前道:“主子,有事禀报。” 萧盛顿住,“怎么了?” 十七道:“主子还记得楼烦王身边的哪儿老仆么?这个人很狡猾,我们的人跟在他身边好几年了都不见线索,今天才算找着一点儿。” 萧盛一听,自然来了兴致,复又坐下来,笑道:“可不是,这么久了,可算有了点收货,来,说说。” 十七挠着脑袋,嘿嘿笑,“主子,其实就他不在楼烦王身边了,跑去了苗疆。” 抬头去看萧盛面色。 萧盛:“没了?” 十七一摊手,“没了。” 萧盛抽了抽嘴角,“就一条线索你给我兴高采烈的报过来?” 十七:“嘿嘿,不是怕您等了这么好久了等急了么?再说了,已经让苗疆那边的人盯着了,主子您放心罢,是狐狸肯定能见着尾巴,主子您不要担心了。” 萧盛对他很无奈,“好罢,那让苗疆那边的人好好盯着,我从后门出去,去趟三皇子那边。” “诶,等等主子,我刚来的时候碰见信如君和韩公子了,他们说想见见主子。” “卫简和韩裕?是什么事儿?” 近来两只“缠货”总算不缠人了,韩裕最近常常往外面跑,不知道又看上什么人了,卫简倒是每日安安静静在看书,不怎么过来。 所以萧盛想了下,“请进来罢。” 两人倒是很快进来了,韩裕一看今儿萧盛没有戴面具,立马奔到了她面前,“哇,这易容出自哪位高人的手啊?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也难为你在漠北对着苏姑娘的脸都半点颜色不露的。是我肯定觉得太诡异了。” 韩裕一上来就说了一大堆话,萧盛不动声色的往椅背上靠了靠,拉开了和他的距离。从桌上端了茶水过来,“十七说你们有事儿找我,是什么事儿呢?” 韩裕不客气地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唔。这个啊,我准备回东南了,小将军想不想我?” 萧盛抽了抽嘴角。 “因为银钱不平的事情回去的?” 韩裕点了点头,“苏峥那家伙打死不肯回去,没办法,只能我跑这一趟咯,顺便把信如君带过去,不然我才管不下来林展。” 萧盛听着一笑,“你回去打算怎么做?” 韩裕手支着下巴,“唔。不知道。” 萧盛嘴角抽抽,“算,你不想说就算。——什么时候走?” 这却是看着卫简问得。 卫简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们聊天,目光温和,手搭在膝盖上。眉目悠远,有一份远山神韵。 听见萧盛的话,卫简道:“明天。” “明天就启程?这么快?” 卫简点了点头,“不知道什么时候顾家打算动手,所以越快到那边,越快稳定局势,越好。” 萧盛点了点头。看着他二人。“那,保重。” 卫简点了头。 韩裕却还在不依不饶:“将军,你会不会想我呀?” 一双桃花眼挑得正到好处,萧盛手里转着茶盏,笑,“你确定要我想你?” 笑容很诡异。 韩裕立马打了一个哆嗦。跳起来,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不用了。”当先就跑了出去,跑出去才在外面喊:“信如君,走啦!” 还不忘一个劲儿的嘀咕。说萧盛刚才那笑容太吓人,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萧盛听了,勾唇一笑。 卫简却没有动,定定的看着萧盛,眉如远山,骨象应图。 萧盛想:卫家的男子真像妖孽,虽然没有韩裕那样一双桃花眼,却有着一种远山气度,仿佛白云拂面,让人忘记身处何方。 而当他的眼睛变得专注的时候,却又能看见里面的情意缱绻。 难怪江湖里那么多人说喜欢信如君,不唯他武功超绝,还有那副相貌,还有那种气度,还有那双眼睛。 如果不是他骨子里实际太恶劣,萧盛想,大概她从前,会动心的吧。 定定的看了萧盛好久,卫简才轻轻一笑,带着满眼桃花盛开的影子,花瓣在周围渐渐飘落下来,落在皮肤上,柔软得不可思议。 “保重。” 千言万语,最后说出口的,不过两个字。 萧盛微微一笑,“保重。” 这样一耽搁,到姬篱府上的时候已经晚了。姬篱不意今日萧盛会来,挑着眉头问:“吃饭了不曾?” 萧盛摇了摇头,被韩裕和卫简告了个别,哪还有什么心思吃饭?直接就过来了。 姬篱就吩咐苏信去开小厨房,做几样家常送过来。 萧盛想着先前想的事,便把顾女萝的白玉簪子拿了出来,道:“你看看这个。” 姬篱拿在手里转了转,对着灯光看了看,看见边缘上有个小口子,就准备弄开。 “诶,别开。”萧盛赶紧拦住他,把里面有蛊虫的事情说了。姬篱的目光一下子就变得有些……啧……奇特。 他把白玉簪子放远,身子僵着,离那东西远远的,就怕下一秒有什么东西跳出来他好赶紧逃了。 萧盛在旁边看着一笑,“怎么你也怕这个?” 又把十七当时的表现说了,笑着说:“你们俩怎么都这幅样子,难道别的虫也怕得很?” 姬篱身子还是僵着,苦笑道:“这东西会进身体里,谁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当然是离得越远越好。也就你很奇特,竟然一点儿也不怕。原来的教训忘了?” 是说他五十年被种蛊的那件事。 萧盛只顾拢着嘴笑,听闻这话,摊了摊手,“这又怎么了?年爱还在京呢,真遇上什么意外,自然可以找年爱帮忙啊。” 姬篱还是对这些东西敬谢不敏,身子离的远远的,“那你准备怎么做?你还要把这东西还给顾女萝?里面的虫子可有什么法子弄死?” 萧盛道:“原本是想让年爱弄死这虫子的,不过年爱族中有族规。不能杀这些虫子,就算是别人家的也不行,所以也只好另外想办法了。” 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本来说你有办法呢。哪里知道,啧啧啧。” 面上一副好笑的神色。 姬篱屈指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这有什么好笑的?不能另外那个簪子去糊弄?” 萧盛摇了摇头,把当时“调戏”顾女萝的事情说了,面色非常无奈,“没办法呀,昨晚上我那儿就被人光顾了,肯定是冲着簪子来的,我要是随便拿个东西去糊弄,万一顾女萝再找上门了怎么办?那时候我拿什么赔她?” 姬篱听完。无奈笑道:“你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居然对她动手?小心她连你一块儿记恨上了。” 萧盛一摊手,“那没办法,没忍住。不过我是当真没想到顾女萝那么厉害,在苏青面前是一个样子。换一个人,在另外一个人面前又是另外不同的样子,转换的非常好。我都想拍手说一声佩服。” 姬篱道:“虽然顾女萝是顾家独女,但是也是要有本事才能坐上少族长的位置的,而且顾庭现在已经把权力都移交给顾女萝了,她的能力也可见一斑。” 萧盛点了点头。 “我还是得说,东南那事儿我真的太佩服她。如果不是她处在我们对立面,我还真想和她做一场朋友。” 姬篱听了,揉了揉她脑袋。 昨儿萧盛走了之后,苏信说起来她从前穿着那身衣服的味道,和现今穿着那身衣服的味道,虽然是同样的衣服。什么都没变的,感觉却是完全不一样了。 何况能够这样平常的说出来顾女萝的优秀,和她自身的不足,比之从前,确实已经是个大进步了。 姬篱觉得萧盛现在这样很好。若是哪一天她变成了顾女萝的模样,大概姬篱才会觉得不适应呢。 两人正说着,苏信却端了饭菜进来,把饭菜放下,正看见桌子上的白玉簪,好奇的拿起来,“咦,怎么看着这簪子像是顾家小姐头上的那个?主子,您要送也送个不一样模样的啊。” 还当是姬篱要送给苏青的。 苏青在旁边闲闲道:“小心着,里面有蛊虫呢。” 却听苏信“啊”了一声,直接就松了手,白玉簪瞬间落到了地上,摔成了好几块。 苏信怕极了里面有虫子,大叫着四处跑,猛然看见白玉簪里面钻出来一只青色的大虫子,手中数十枚银针就直接脱了手,转眼间就把那青色虫子扎成了一个刺猬。 他还在继续害怕,眼疾手快,居然又是数十根银针飞了出去,扎得虫子身上完全没有地方可以下手了,才擦了擦汗,拍着胸脯,直呼“吓死了吓死了吓死了。” 事出突然,苏青和姬篱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等看完了这幕“凶残杀害”,苏青回过神来,那虫子却早死了。 苏青恨得咬牙切齿:“苏信!我好不容易从顾女萝那里拿来的!说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这虫子弄死了!你这样让我怎么把东西还给顾女萝!” “啊?” 苏信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层,立马愣了。 “我……我……我……我不知道啊……我怕虫……” 姬篱在后面很不厚道的笑。 苏青瞪他:“看你属下做的好事!” 姬篱越过桌子抱住她,“好了好了,已经这样了,就另外找个法子送回去罢。” “什么法子?” 姬篱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苏青立马笑开了。拿眼睛斜睨他,“你真奸诈!” 姬篱只是但笑不语。 第七十二章 蒙山一局 姬篱的法子很简单,既然顾家是通过在白玉簪子里面的蛊虫祖宗来控制别的蛊虫的,若是换一只虫子,自然也就没有了这样控制的能力。等于偷偷摸摸抽走了一块木头,内里中空,不知道顾家什么时候走到这一步就落下去。 真真是釜底抽薪之计。 既然是苏信弄碎得簪子,就还是得苏信去做一支一模一样得簪子,苏信在旁边苦着脸捡簪子碎片,很害怕里面再钻出来一只蛊虫来,一直僵硬着身子,看得苏青在一旁直笑。 好容易找齐了碎片,苏信重新去做簪子去了,苏青想起来辛阙的事情,用手肘支了支姬篱,“穆黎的事情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不是还应该欠我一个解释?” 姬篱一愣,“怎地突然想起来问这事儿来了?” 苏青道:“先前从辛阙府门口经过,想起来了这茬。你不会无缘无故去做这事儿,何况辛家对你来说也不应该是威胁。”她顿了一下,“我不知道你调查过穆黎这个人没有,如果有所接触,就知道穆黎其实是个非常嘴硬心软的人。如果你要派她去对辛阙不利,其实对你来说,反而是危险大于收益。” 穆黎不是一个好人选,却被派过去了,说明姬篱并不是在真正要辛阙的性命。那内里的原因就很值得揣摩了。 姬篱屈指敲着桌面,抿着唇,不说话。 苏青也不再催,边吃菜边等他开口。 不得不说,苏信到底跟过她很长一阵子,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虽说都是家常菜,但是却做得非常对苏青的胃口。 盘子快见底了,姬篱还是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苏青拿手帕擦了擦嘴巴,斜靠着椅子。静静看着他,不说话,眼神却很锐利。 姬篱笑了一下,看过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还是怎地?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苏青撑腮靠着椅子扶臂,皮笑肉不笑,“你要再不说我就让年爱拿虫子来整治你,到时候可就由不得你了。” 姬篱脑袋凑近,“威胁我?” 苏青一挑眉,“哪儿敢啊?只是我很好奇,你这都瞒了四年了吧?现在竟还是打死不开口?你不说我就自己去查,或者亲自去见穆黎,我想我还是能够把她的嘴撬开的。你说呢?” 姬篱无奈一笑,“真是翅膀硬了,话说出来一套一套的。”他沉吟一下,突然问道:“上次我去北境看你的时候,按着父皇的吩咐去了一趟楼烦王住的地方。你应该知道他身边有个弯着腰的老仆吧?” 苏青闻言眉目一挑。抬起头来,“你想说什么?” 姬篱顿了顿道:“我让穆黎进辛阙府邸的事儿跟那个老人的事情有联系,你应该派了人去监视他吧?等他和人会了面,你就知道我怀疑的是什么了。” 苏青抿了抿唇,静静看着他,半晌,蓦然笑道:“嘴巴真紧。” 心里面那个叫好奇的小妖怪却开始张牙舞爪。扑腾得更厉害了,闹得苏青心思痒痒。回头一定要跟十七他们说,让他们把那人盯紧咯,就不信查不出什么来。 这茬正说完,刚好苏信回来,进来报说已经把那些东西送过去了。会有人专门负责的,最迟两日,就能把东西做出来。 姬篱和苏青都点了点头,看着苏信吩咐人把东西收下去了,苏青突然道:“对了。先前和顾女萝说起来的时候,顾女萝说最迟两个月姬允就会被废。说的很笃定,看来他们是准备把太子从位置上拉下来了。你觉得他们会从哪里着手?” 姬篱想了想,“两个月?那不是父皇的七十大寿就是年节了。——不管他们怎么玩,反正火暂时烧不到咱们身上,我们坐山观虎斗就是了。” 苏青“唔”了一声,其实很好奇啊很好奇啊,怎么就不给人解惑呢。 姬篱看她面上的神情,哪里会不明白?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怎么老是这么好奇?哪有那么多好玩的?何况先知道了之后再看就没有惊喜了,你总得给顾女萝有个前手的机会不是?” 苏青憋着嘴,还是很不满。 “好了好了,不要不满了。天色都晏了,今晚上应对顾家的人安排好了没?在这儿歇?我让苏信给你收拾宅子去。” 苏青只好点了点头,又补充道:“这会儿也还睡不着,你陪我下局棋罢。” “行。” 还是蒙山顶上的那局棋,苏青先一个个的摆好了,然后自顾拿了黑子,等姬篱先走步。 姬篱看了看,“这局棋留的挺妙,哪儿看见的?” 苏青如实说了,又道:“先前穆放跟卓力格图下过,两个人总共只走了八步,我跟穆放也下过,他走了两步,我只走了一步,到现在我都还没见过谁把这局残棋下完的。” 姬篱点了点头,“左相和乔大人(乔楚)的棋艺都很好,你倒是可以找他们讨教讨教。”说话间已经扫过了整个棋局,然后在天元落下了一颗子。 苏青皱着眉头,白子之前一直走的是勇往直前围攻黑子的步子,在东南角上也已经将黑子困如绝境。但是黑子显然不甘示弱,在白子后方,及西北角上却又布上了自己的势力,从后方牵制,让白子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苏青自己下过一次,看着人下过一次,黑子走得都是吞并的路子,先把前方的解决掉,避免形成前后夹攻之势,却很少有人在天元落子。 苏青挑着眉头问,“下在天元没有作用啊,你是故意让我一子?” 姬篱笑道:“反正你也只是睡不着打发时间,不必如此较真罢。你落子罢。” 苏青哼道:“摆明了看不起我呢。” 却下手从后方布局,去牵制向前冲刺的黑子。 姬篱又迅速落下一子。 苏青皱着眉头,姬篱落子落得太快了,不会是根本没有思考过吧?再看他落子的位置,还是没有看出什么东西来,也只当姬篱在糊弄她。 “哼”了一声,继续落了一颗子,正断白子左翼。 苏青憋着嘴捡断臂的白子,“虽说我棋艺一般般,但也不至于差到让你根本不想玩吧?你要不认真玩,还不如我自己左右手来对局呢。” 姬篱笑道:“你那里看到我不认真了?” 说话的同时立马又落了一颗子。 苏青点着棋盘,“这样叫认真?这……”她在扫了一眼棋盘,猛地长大的嘴巴。 这才明白姬篱原来那两个位置只是下的隐蔽,但是并不是没有作用。 苏青立马就闭了嘴。 “合着你是在扮猪吃老虎。走了后面两步,之前下的那步天元的统帅全局的作用才显示出来,真是厉害。”她把手里黑子往棋篓里一扔,痛快拍拍手,“我认输,比不过你心思周纳。” 姬篱一笑,“巧合而已。天色晏了,去休息罢。” 苏青恹恹的去了。 真是,那么厉害干嘛,都不知道谦让的么? ╭(╯^╰)╮ 三皇子府有个房间是从前姬篱专门辟出来给苏青住的,苏青也不必人带路,直接就奔那边去了。一路打着呵欠,是真困了。 苏信早就已经收拾好了,苏青歪上去,踢掉鞋子,带着被子就床一滚,顿时就裹得暖暖的,头一挨枕头就睡了。 苏信见苏青去歇着了,才想着棋局也该完了,就在门口等着姬篱出来去收拾东西。 谁曾想老不见姬篱的影子,苏信只好上前去敲了敲门,“主子?” “进来。” 姬篱在棋盘旁边默坐了半晌,听见声音,如是道。 “主子,天晏了,怎么还不睡?” 看见姬篱对着棋盘出神,脑袋就凑了过去,顿时奇道:“咦,主子,这不是您以前跟人在蒙山顶上下的那盘棋么?今日怎么摆出来了?对了,跟公子对棋的那个公子是叫什么来着?苏赫?属下记得是个西夷人吧?” 姬篱点了点头,“他全名应该叫苏赫乌尤。” 苏信一怔,“西夷的新皇?” “嗯。” 姬篱回答的太快太肯定,反倒让苏信梗了一下,顿了顿,道:“主子早就知道这个?当初救下他的性命,并让他往北靖方向走也是早就有所运筹?——他曾答应过主子的条件——”苏信顿了一下,“——主子难道想用他来对抗顾家?” 姬篱摇了摇头,笑道:“怎么会是顾家?顾家就算再厉害,也不至于将势力伸到西夷去。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共同利益,就算我曾经救过他的命,让他做这样的事,还是不容易。” 苏信皱着眉头,卫国和西夷能有共同利益的不过是北靖,可是现在北境已经北迁蒙山以北,已经不存在威胁,那还会是谁呢? 苏信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嗡”的一声,脑袋涨得老大,不可置信的看着姬篱,“难道……难道……是……宫……宫……?” 姬篱猛然伸出手拦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见苏信住了口,才收回手,食指在唇边点了点,“不要妄言。” 苏信眼中犹疑不定,最后,终于低下了头,低低地应了一声: “是。” 第七十三章 以假乱真 在姬篱那边叨扰了好几日,白玉簪子的事儿稳妥了,苏青才在一个晚上回了府。 刚从屋顶上落下来,就听见四周有破空声,苏青身子伏低,左摇右晃的躲开,却看见地面上银光闪闪,顿时也不敢下去了,只扬了声音喊:“十七。” 十七在屋檐子底下抬了个头,看见是她,立马苦着脸道:“主子,您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们就真的支撑不住了。” 苏青一乐,“怎么,你们被顾家的人整治了一通?” 望了望下面,还是不敢落地,“怎么下去?地上怎么你全放了银倒钩?” 十七摸着鼻子道:“没办法,来人太凶残,只好出此下策了。” 这么说着,自己却也小心翼翼走到另外一个屋檐子下头,然后摇摇晃晃的从树枝上跳上来,在距离苏青不远处站定,道:“主子您小心着点儿,这儿一步都不能错,错了还得有许多箭出来。” 苏青跟着他下去,摁摁眉心,笑道:“顾家的人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们这么投鼠忌器?” 十七脸皱的跟包子有的一拼,带着哭腔说:“主子您快甭说了,卅九都躲到青楼楚馆去了,顾家的人八成以为他没把那东西带身上,不去找他,反而就在宅子里面发难。烧得砸得抢得,什么法子都用,咱们的院子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啊,有不少东西不能让人看见呢。没法呀,只好草木皆兵,先把他们拦在外面好了。” 苏青听闻卅九居然去了青楼楚馆,立马捂着肚子哈哈笑起来。想着他之前一听那名字就面红耳赤的模样,就笑得更厉害了。 十七在旁边瘪嘴,“主子您还幸灾乐祸呢,怎么办呀现在。” 苏青拍了拍十七的肩膀,“没关系,暗的走不通。顾女萝自然得走明路,我东西都准备好了,就怕她不上当。” 十七眼睛一亮,立马合掌道:“好。那敢情好,顾家这么过分,不整治回去怎么行?不然还当咱是好欺负的呢。” 苏青一笑,“行,到时候一定能让你看一出好戏。——年爱这会儿应该睡了吧?我明儿早上去找她有些事情,你回头记得提一下,嗯?” 十七“唔”了一声,点了头。 “不过主子,您想让她对付那虫子么?年爱她们族规不让的。” 苏青笑道,“放心罢。我问过她这事儿,她跟我说了的,族规在那儿,我自然不会勉强。不是这事儿。” “唔,那就好。” 苏青笑了笑。“你倒是真心疼她,你们俩倒是有福之人。——对了,明儿让卅九回来罢,他也不惯常去那种地方,这几日还真是难为他了。” 十七欢欢乐乐点了头,“成,那主子我就先回去了。整个院子都布满了东西,保管他们来了不能走。主子您就安心睡一觉,有什么事儿明儿再说呗。” 苏青点了头。 第二日苏青起来就看见卅九回来了,一双眼睛周围全是黑的,眼睛里面也是血丝密布。苏青看见就唬了一大跳,“卅九。你不会去了那地方就没睡觉了吧?” 卅九苦着脸点头,“我一去他们就把我当成您了,上来就动手动脚的,想好好听听小曲儿都不行,还有人缠上来想把面具取掉。没办法。怕被人认出来,也就不敢睡了。” 苏青听着咋舌,把面具接过来,“好了,那你赶紧去睡一觉,这几日真是辛苦你了。” 卅九还是个练武的,眼睛里面竟还是有了血丝,也真的是不容易了。 苏青把面具带上,举步去了十七的小院子。 年爱倒是早就起来了,绾了一个髻,斜斜的缀着,坐在院子里面的石桌旁边玩手指。 苏青走过去笑道:“无聊了?等了多久了?” 年爱猛不丁的听见声音,先是吓了一大跳,抬起头来看见是她,抿唇一笑,“姐姐。” 苏青微微颔首,把白玉簪子拿出来,放到年爱面前,道:“年爱,我把这里面的虫子带到深山老林里面去放了,距离京城几百里远,应该不会再跑回来了吧?然后我想问问,要是里面再放一只那样的虫子,却不是那只虫子祖宗,是不是对于其他受蛊人的影响就不那么大了?” 苏青来之前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敢告诉年爱那虫子已经死了的事情,年爱那天听说不用她对那虫子动手的时候很是松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因为族规的原因,还是本身就不想看着这些东西被弄死。毕竟苗疆和蛊虫的联系很大。 苏青不敢赌,所以出口还是说了个谎言。 果然年爱听了那虫子已经被放走的消息脸上不自禁就露了笑容,听完苏青的话,立马就道:“不会不会,那么远,它肯定跑不回来。而且掌控这种东西,如果蛊虫之间本来有血缘关系,控制起来当然更容易,但是如果不是,也并非不可控制。” 苏青面色一暗。 年爱看见了,立马摆手道:“不是不是,姐姐不想让这东西的主人害人的心思我明白,虽然是可以控制,但是因为每一个人对于蛊虫的控制都不一样,所以如果是把我的虫子放进去,那人吹笛子的时候是没有办法控制我的虫子的。笛子没有办法控制白玉簪子里面的虫子,自然也就没有办法控制其他人身体里面的虫子了。——这么说,姐姐明白么?” 苏青把这话在心里过了一次,笑道:“也就是说,要是这里面放的是年爱自己养的虫子的话,也就不担心控制的事情了,是么?” 年爱小姑娘乖乖巧巧的点了头,“是的。” 苏青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不然就算前功尽弃了。 她顿了顿,抿唇道:“那么年爱,你舍得把你的虫子给人么?——而且如果被人发现的话,你自己养得那只虫子,也可能性命不保噢。” 苏青想了想,还是把最坏的结果告诉给了她。 年爱和十七成亲的时候。她父母想着她不会再回苗疆了,就把他们那边许多蛊虫都给年爱弄了一只过来,年爱一直养在一个盒子里,放在房间最高处。不过每次十七看见那东西都会毛骨悚然。很害怕那东西跑出来。 年爱小姑娘咬着贝齿想了想,抬起头来问:“这个对姐姐来说是不是很重要?” 苏青毫不犹豫就点了头。 年爱小姑娘一脸壮士割腕的表情,“好罢,既然对姐姐很重要,那姐姐就拿去罢。——我去给姐姐拿。” 苏青颔首,非常感激。 年爱拿着蛊虫出来,小小的一只,在她手指上爬来爬去。苏青打开了簪子的机关,看着年爱把那只蛊虫放进去,合上了缝隙。 一下子松了一口气。心道:可算把这事儿给准备完毕了。 剩下的。就只等顾女萝上门了。 因为院子里到处都有陷阱,闹得苏青这些日子也不敢随意走动,就在自己房间里面宅着。无聊了就把蒙山顶上那盘棋拿出来研究。 越看越觉得姬篱的棋步走得真是妙,还居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想出来了,什么人呢真是。 心里很愤愤。 等了几日。顾女萝终于上门。苏青检查了一下面具,戴的妥妥得,这才推开门,去扮他的风流侯爷。 十七亲自去接的顾女萝,让她跟着他在屋檐子底下走过去。顾女萝显然很惊讶,“院子里不可以走么?” 十七露齿一笑,“顾小姐有所不知。这几日不知哪路神仙上门,每晚都闹得宅子不能安宁。侯爷没办法,只好天罗地网布置了些东西,让这些老鼠有来无回。” 顾女萝想着回去复命的人的模样,咬了咬牙,面上却只笑道:“那可得小心了。侯爷是天朝神将。少不得他的。” 十七笑道,“劳烦小姐牵挂了。——主子就在里面,顾小姐,请。” 弯腰一送。 顾女萝笑着走了进去。 仔细打量了才发现这里不是书房,看着打扮。倒更像是卧房。 哪有第一次引人姑娘进来就进卧房的?顾女萝想着之前萧盛的举动,脸上一下子就青了。 正想着,就见萧盛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穿着黑色暗花滕纹的衣裳,剪裁得体,显得他身姿挺拔,行进间自带了一种张力。 顾女萝心里冷哼:人模狗样! 面色却带着笑,微微屈膝道:“侯爷。” 萧盛道:“不意小姐今日竟然来此,可是有什么要事?” 伸出双手,作势要扶她起来。 顾女萝向后一退,抬起头来,打量屋子四周,果在旁边看见了她的白玉簪子。 听见萧盛的话,顾女萝眼睛一转,笑道:“今年科举的榜刚出来了,因着最近宫里忙着陛下的寿宴,这些学子也还不能入宫去觐见。爹爹唯恐他们怕受了冷遇,就在府里自己办了一个席宴,想在朝请些大人同去。不知侯爷可愿意去一趟?” 萧盛笑道:“这样的小事,让下人送个帖子来就好了,怎么劳烦顾小姐亲自跑这一趟?” 说话的同时逐渐逼近了顾女萝。 顾女萝莲步轻移,往放簪子的那地方退过去,一边注意着萧盛的动作,一边道:“侯爷是新秀,爹爹很希望侯爷去,便派了我过来。” 萧盛步步紧逼,顾女萝已无退路,手撑在柜子上,微微侧了脑袋去看簪子的位置,袖子里却又滑落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白玉簪子出来。 萧盛的手撑上了柜子,微微俯身,将顾女萝禁锢在狭小空间里,在她耳朵低声道:“顾大人希望我去?那么,小姐呢?” 萧盛的目光注视着顾女萝,满心满眼放佛都只能看见她一个人。 顾女萝右手搭上了柜子,长袖正好遮住了那只白玉簪子。 她勉强笑道:“女子在家从父,既然是父亲希望的,做女儿的,自然也应该希望。” 萧盛微微一笑,头埋得更低了。 “是么?” 声音就在顾女萝的耳边响起,带着温热的气息。 顾女萝猛地推开了萧盛,“侯爷请自重。”匆匆行了一礼,着急忙慌的跑了出去。 萧盛没有追,靠着柜子,拿起了上面的那支白玉簪,仔细看了看,唇角勾起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七十四章 一桩意外 十七在外面听壁脚,眼睁睁的看着顾女萝落荒而逃,一路捂着肚子笑着进来,幸灾乐祸的笑:“主子,您是真的要落实您纨绔子的名声不成?一而再再而三的调戏顾女萝?以前怎么就没觉得您这么恶趣味呢。” 萧盛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最后一摊手,“没办法呀,调戏这东西有瘾,第一次没忍住,后面就都忍不住了。” 十七听说这话,很无奈的抽了抽嘴角。 又看见萧盛手里面拿着白玉簪子,凑过去,“主子,顾家小姐没有拿走这个?” 萧盛把簪子递过去,“你自己看看。” 十七把白玉簪子拿过来,翻来覆去看了又看,都不见原来的那条裂缝,这才把簪子还给萧盛,撇了撇嘴,“原来顾家小姐换回去了呢,她怎么就在您眼皮子底下换走了呢,就不想想您武功比她高多了,怎么会让她得手的?” 萧盛咳了咳,“大概她那时候正忙着害羞罢。” 十七哈哈一笑,“主子,您说您要真把顾女萝的桃花引出来了可怎么办啊?小心她缠上你。” 萧盛摇了摇头,“顾女萝从小接受的都是标准的世族教育,她欣赏的是世家的公子和世家的小姐,若是能再有些谋略能和她一较高下,她就开心了。但是她很讨厌浪荡子,玩玩可以,真要让她动心,难。” 十七“啧啧”一声,“主子,您不会真对顾家小姐动心了吧?怎么就这么了解?” 萧盛在柜子上随便拿了本书,一卷,直接就往十七脑袋上招呼:“你家主子我正常得很!” 十七赶紧使轻功逃窜,跑得比兔子都快。 跑路到一半却又忽然想起来,又窜回来:“主子您当真要去新科学子的那席宴?” 萧盛摇摇头,“我一个武将,去那儿干嘛。顾女萝不过随口说个说辞。你也信?” 十七教掉着屋檐下面的横梁,在门口一晃一晃的,“哎呀,可是主子您那意思不就是说顾家小姐希望你去你就去的嘛。推辞什么呢是吧。” “十——七——。”萧盛念得缓慢,手中的那卷书却已经扔了出去,正中十七的脑袋,十七见她真怒了,根本不敢留,使出全身解术,拼命往出跑,一眨眼就不见了人。 萧盛在原地咬了咬牙,又看见手里面的白玉簪子,把它放在了架子上。 顾家的热闹。萧盛当然不想去。说是陛下没空要代他安慰诸学子,实际也是想为自己笼络人。这种场合去了,就会在别的人眼中留下一个顾党的印象。萧盛所求并不在此,所以当然也不想给这样的面子。 过了顾家的这桌席宴,过不了多久就是文皇帝的七十大寿了。听着姬篱原来的意思,之前文皇帝都在好好调养,政务也分了下去。还好办事的人都很靠谱,所以也不会出什么乱子,就是要面见皇帝的事情不行。 不然学子新中,将军回京,文皇帝怎么都不至于一个都不见的。 却不想便宜了顾家。 文皇帝。苏青还是乾元四十九年在牢里见了一次,那个时候留下来的印象,文皇帝是个练家子,很精明,心里面弯弯绕挺多。看起来却还是个慈祥的老头子。 这么几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文皇帝现今又是个什么模样。 距离文皇帝七十大寿的寿宴还有几天。京城里面已经满是喜庆,萧盛也出门四处去看了看,不过他现在身份特别,也不方便窜门子,就只好四处跑酒楼。尝美食。 这日子倒也算平静逍遥。 但这份逍遥,偏偏大文皇帝寿宴的前两天被打破了。 这日,萧盛如约回府,不见十七嬉皮笑脸的窜出来,很有些不适应,唤卅九,却也不在。萧盛挑了挑眉头,径直往十七院子里去了。 想寻着年爱小姑娘,问问他们哥儿俩去哪儿玩耍去了。 距离十七的院子还有些距离,十七猛然听见了十七的声音。 “卅九,你说这事儿咱们该怎么办?” 萧盛挑了挑眉,心里好奇是什么事情,跑这儿来躲着,明显是不想让她知道啊。 好奇占了上风,萧盛屏住呼吸,贴着墙壁站着,在后面听壁脚。 等了好久,才听见卅九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不相信穆大人会做这样的事情。” 十七顿了一下,声音有些艰涩:“我也不相信,可是苗疆那边报回来的消息,确实是说那个人去见了穆大人。他们原本也不相信,所以是再三确认了之后才发信回来的。” 有杯盏被放在桌面的声音,声音很大,显然拿杯子的人情绪也不稳定。 卅九道:“穆大人先前的行踪是到哪儿的?” “先前是跟云老一块去了洞庭,后面就没有消息传回来了,但是从洞庭到苗疆也非常便宜,所以……” “我们是穆大人和苏大人带出来的,他们对我们都是恩人,你让我怎么相信有一天穆大人会跟通敌卖国联系起来?” 十七这回停顿了很久,“卅九,之前主子去找楼烦王的时候,问和他接洽的人是谁,楼烦王信誓旦旦说是穆大人。当时主子说可能是谁易容成了穆大人的模样,这才让楼烦王误以为是。但是我们都很熟悉穆大人,苗疆的人如果不是足够确定了,肯定不会报回来。若真是易容,怎么会瞒得过他们?” 卅九也停顿了很久,“所以,你是在怀疑穆大人了?” 十七:“我……我只是觉得若是穆大人,肯定有难言之隐。” 卅九微微一叹,“你会报给主子么?” 十七:“我不知道。——我如果知道,我还找你来做什么?” 卅九:“你报给主子,这事儿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怎么可能?主子也是穆大人带出来的啊。木叶的势力,如果不是穆大人,主子怎么会接手得这样顺利?主子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啊。” “你怎么这样糊涂?如果这是真的,就跟乾元四十九年苏大人被害致死有关,关系苏家上上下下十二条人命,主子的父亲母亲都因为这场变故去世。这么大的家仇,你认为主子还会冷静?” “那……不报?” 卅九被梗了一下,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 有东西碰上桌面的响声。并不是杯盏,倒像是骨肉。萧盛猜想是卅九手肘撑着桌面,抱着头。 卅九苦恼时候的招牌动作。 萧盛突然想到她种蛊之后,穆涧带回来苗疆的年爱哲。他走的时候跟萧盛说的话,萧盛现在还记忆犹新: “暮归,若有一日,你发现你身边的人怀揣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你务必得以己度人,切勿太怪罪于他,行么?” 那个时候穆涧显然是要找他要一个保证。不过那个时候萧盛懵懵懂懂,根本不清楚这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只是随口应了而已。 而姬篱派穆黎去辛阙府上,去接近他,是不是也在怀疑穆家。所以想要找出证据来?但是因为她和穆家,和穆放的关系,所以从来都不敢说。 是,这种事情,就算姬篱说了,她也不会信。 二十年一起生活玩耍的情分,绝非姬篱一朝一夕所能撼动。 难怪姬篱嘴巴那么紧。难怪非要费事的让她去调查楼烦王身边的那个老人,难怪,就算是卓力格图也说那个老人身负许多秘密,找出来定能让人大吃一惊。 亏得她还当那是好玩的事情。 萧盛缓缓闭了眼,平复了一下呼吸,从墙壁旁边退开。往外走。 “姐姐,你怎么过来了?怎么不进去?” 年爱的声音突然传过来,萧盛顿住脚步,微微一笑,“有些事情。所以得先离开。” 年爱的声音也让里面的十七和卅九心上一惊,两人双双奔出来,十七面上一副呆愣神情,“主子……” 开了口,却不知道怎么继续。 卅九站在她的面前,也明显不知道说什么。 半晌,猛地跪下,抬起头来对着她的眼睛道:“主子,我们隐瞒此事是我们的不对,但是主子,穆大人这么多年的辛苦都摆在那里,他是什么心思主子应该再清楚不过。还请主子给穆大人一个机会。”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直直的看到萧盛眼睛深处,“何况,还有穆将军。” 这是指穆放。 萧盛当然听明白了,上下唇碰了碰,却没有能够说出话来。 她深深的吐出一口气,“卅九,让开。” 卅九在她面前跪得笔直,“主子,您跟穆家的情分绝非我们可以比,整整二十年!难道二十年还不能够换一个解释的机会?主子!” “让开!” 萧盛的声音突然大了,她看着面前跪得笔直的卅九,重复了一次:“让开!” 旁边突然传过来压抑的哭泣声。 原来是年爱小姑娘被这场面吓到了,在旁边忍不住轻声啜泣起来。 卅九依然没有动作。 院子里面很安静,只有年爱细微的哭泣声在回荡,一丝一丝的勾人情绪,把脑海里那些悲伤记忆都勾了出来。 “卅九,我最后再说一次:让开!” “主子!” 萧盛猛然出了手,右手扬起,磅礴内力汹涌而出。 十七猛然从后面跳了出来,带着卅九就地一滚,然后立马在旁边跪下,道:“属下知道主子现下心里不好受,主子大可一个人先静一会儿。但是请主子想明白了,一定要给穆大人一个机会。” 说完匍匐,头落在地上有闷闷的声响。 萧盛负手站在院中,看也不看他,却哼道:“十七,看来是我平素太纵容你,所以现在你谁的心思都敢揣摩!我要如何,何必要听你们的劝!” 言罢袖子一拂,足尖一点,却是已经离开萧府了。 第七十五章 潭面无风镜自磨 姬篱这日正约了封仪在谈东南银钱不平的事情,从下午一直说到晚上,正说留他吃饭,就看见苏信在门口期期艾艾,神色慌张。封仪跟着看过去,自然也明白了一些,便笑着起身告辞。 姬篱颔首送了他出来。 封仪知道姬篱另外有事,哪里敢让他多送,只到了门口就让他止步,姬篱无奈,只好招手请过来一个丫鬟,另外让她送出去了。 姬篱复又回屋里坐下,问道:“怎么了?这样慌张?” 苏信便把十七上门同他说的萧盛怒极离府的事情说了,姬篱听着语焉不详,便问了一句:“十七可说了是什么事?” 苏信摇了摇头,“属下问了,但是十七的态度摆明了是想亲自跟主子说。他就在抱厦等着呢,主子可要让他进来?” 姬篱点了点头。 十七很快就送进来了,看了看苏信,又看了看姬篱,苏信瘪瘪嘴,自觉地退了出去。 姬篱打量了一下他的面色,“有什么事,你说吧。” 十七只好一五一十地讲了。 姬篱在整个听的过程中都表现得很安静,双手交握身前,一言不发的听完了十七的话。 十七说完,抬起头瞄了一眼姬篱的神色,抿了抿唇,不知道下面应该如何开口。 姬篱没有说话,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 还是先前封仪来的时候倒下的,现在已经凉了。他慢慢用了些,放下茶盏,道:“我知道了,我去寻她,你先回去吧。” 十七有些迟疑地看了看姬篱。 姬篱感觉到他的目光,补充了一句,“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尽管放心。回吧。” 十七躬了躬身。退了出去。 苏信打量着他走远了才进来,看见姬篱还坐着不动,奇道:“主子怎么不去找姑娘?究竟是什么事儿,还是第一次看到十七脸上这么严肃的神情呢。” 姬篱靠着椅背。手放在扶手上,闻言道:“她现今正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待一会儿,我何必去扰她。——对了,穆黎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传过来?” 苏信摇了摇头,想了想,道:“我觉得穆家这个姑娘不靠谱,穆家和辛家好多年的交情了,穆姑娘看着也不像是心狠手辣的人,主子真的觉得她下得了手?何况她要是知道了主子把她父亲好生好养的供着,没反心才怪呢。” 姬篱笑了笑。“不靠谱就对了,我没想过对辛阙动手,只是需要知道一个事实而已。” 苏信显然没明白,瞪大了眼睛看姬篱,希望他解惑。 姬篱笑了一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道:“苏信,先前父皇给的‘花散里’还在吧?你等会儿去把它挖出来,放院子里,就去歇着了吧。” 花散里是晋州进贡上来的一种酒,名字取得漂亮,酒也非常醇香。先前文皇帝得了一壶陈年花散里。自个儿都还没舍得喝呢,被姬篱从他那里糊弄出来了,气得文皇帝吹鼻子瞪眼,生气了好几天。 姬篱拿到就把它放地窖去了,一直也没喝,也就这日才让苏信去挖出来。 苏信愣了一下。“主子你不是要准备一个人喝闷酒吧?新丰酒酒味也醇,也不比花散里醉人,不妨拿那个来吧?” 姬篱道:“谁说我是一个人喝酒了?你去拿过来,自去歇着吧,我等人。” 苏信脑袋转了一个圈儿。可算明白是在等苏青了,便躬了躬身,道:“是。” 苏信抱了酒过来放院子里,看见姬篱屋子里还点着灯,窗纸影子是个人坐着卷书看的模样,也不敢去扰他,自放了酒就下去了。姬篱却拿着书一直看到了子时。 子时过了两刻,姬篱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去院子里寻了酒,飞身上了屋顶。把酒放在旁边,搭着腿坐着,等苏青过来。 果然不到一刻钟,苏青就来了。 看见姬篱在等也并不惊讶,自在他旁边坐了,把姬篱身边那壶酒抱了过来,揭了盖子,直接往下灌。 才喝了一口,就停下来,挑着眉头看姬篱,“陈年的花散里?” 姬篱点了点头,“记得你爱喝这个。” 苏青依稀笑了一下,依然抱起壶来,牛饮似的拼命灌下去。 一壶酒并不多,苏青喝得又快,很快就喝完了,头昏昏沉沉,眼前已经有了重影,一晃一晃。 苏青摸索着把手勾过去,身子顺势倒了下来,“我靠一会儿,你不要说话。” 姬篱伸手揽她入怀,下巴抵着她的脑袋,“好。” 他的确安静的不说话,眼睛看着远方大而圆的月亮,保持一个姿势不动,身姿如松。 苏青一向是点卯时分就起的,虽然昨晚上灌了烈酒,但到了点儿还是自顾醒过来了,就是整个脑袋发沉,想靠着再眯一会儿,却又睡不着了。 冬天时候,卯时也不见太阳,只是远处天空有清透的白色,夜色也不重了,才知道是天明前的时分。苏青半睁了眼打量远方天际,心里面沉沉浮浮,一时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其实昨日的事情实际做得任性,但当时突然知道这事,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涨大,什么思路都出不来,只想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 后面一壶酒下肚,还是陈年的花散里,后劲最是绵长,才好歹睡过去了。今晨醒过来,虽然头还有些疼,脑子里却是不迷糊了。 太阳穴上传过来热度,原来是姬篱在帮她按摩,缓解宿醉的疼痛。 “能下去么?我吩咐苏信泡些蜂浆给你喝。” 苏青轻轻“嗯”了一声,撑着屋脊借力,翩翩然落下去,只是在落地的时候身体维持不了平衡,踉跄了一下,姬篱赶紧扶住。 苏青摆明了不够清醒,眼睛里面光全是散的,一副迷糊样。 姬篱很无奈,只好扶着她进屋。把她安放在凳子上,先倒了一杯茶给她。苏信很机灵,卯时初的时候就给书房换了新茶上来,这会儿自然是热的。 苏青拿过茶很安静的一口一口喝完。把杯子递到姬篱面前,“还要。” 姬篱看着她两个眼皮打架,分分合合的,神情也是迷迷糊糊的模样,忍不住抿唇一笑,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苏青依旧安安静静的小口喝完,又递了杯子过来,“好喝,还要。” 模样很懵懂,姬篱忍不住又抿唇笑了一下。 但是显然不明白她这会儿怎么这样牛饮。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才发现里面苏信兑了蜂蜜,勾了勾唇,暗自赞了他一下。 倒是越发机灵了。 喝了五六杯茶。苏青的神情总算清醒了些,姬篱便扬声让苏信吩咐人送早点进来。 苏青笑道:“不用了,喝了好些茶,也不饿,我得回去跟十七卅九吩咐一下。” 姬篱听了自然也不再留人,只好伸手送客。 苏青抿了抿唇,“穆……他跟顾家有关。这一点你早就应该知道了,那你派穆黎去辛府又是什么打算?辛家总不至于也跟顾家有关吧?” 姬篱顿了顿,道:“这事儿你还是直接问穆涧的好,站在我的立场,有很多话并不方便说。何况苏、穆两家这样良好的交情,你也应该给他们一个亲自解释的机会。” 苏青笑了笑。“好。” 回去的时候看见十七在院子里抱头坐,卅九在他对面盘着腿,两个人相对而坐,又并不知道说什么,脸皱得跟包子似的。 卅九最先听到脚步声。脑袋僵硬着转过来,苦着脸叫了一声:“主子。” 十七也听见了,转过脑袋,憋着嘴,一脸委屈的模样:“主子……” 苏青来之前已经戴上了面具,这会儿他们也看不清她的神情,面上就更是忐忑了。 苏青从旁边走过,淡淡道:“你们都起来罢。——十七,你跟苗疆那边的人吩咐一声,请穆老来京一趟。” 十七一愣,等挺清楚苏青话里有个“请”字,又是一喜,立马弯身道:“是。” 声音非常洪亮,倒是把苏青闹得一震。 端茶的手顿了一下,斜眼瞟了一眼十七。十七模样笑嘻嘻的,脸上有恢复玩世不恭的模样,凑上来:“嘿嘿嘿嘿,主子,我们就知道您最通情达理了,嘻嘻,您瞧这多好呢是吧。” 苏青扣着茶盏拂了拂茶水面上的碎末,垂了眼眸,“其他长老那边有没有消息过来?” 十七和卅九对视一眼,嗫嚅了一下,没有说话。 不闻声响,苏青偏过头来挑眉看了他们一眼,“怎么回事?——卅九,你说。” 卅九顿了一下,偏又没有十七插科打诨的那份工夫,苏青眼神打过来,身体就僵硬了一大半,顿了好久,才组织好措辞,开口道:“昨晚上易老来过了,听闻主子出去了也就没有问。说等主子出了结果,往他那里报。” 苏青安静听完,笑道:“恐怕不然吧,易老应该还说了,若是这决定对穆老不利,便让你们不忙着去做吧?” 卅九一梗,半晌,才模模糊糊的说了个:“是。” 苏青顿了顿,“易老一直在盛京?” 卅九点了点头。 抬头看苏青的面色,偏偏还是看不到。只好在暗暗腹诽,戴面具真是个隐藏情绪的好法子。 苏青挥了挥手,“好了,我知道了,你们下去罢。先去把事情办了。” 十七和卅九对视一眼,躬身告了退。 第七十六章 风不止 十七和卅九走后,苏青屈指轻轻敲着桌面,想着卅九刚刚给出的信息。 当初几位长老都说要去云游,递回来的消息也多是去了名胜地,但是显然这里面依然有所隐藏。 就比如易老一直在京城,从来没有出去。 长老们很早以前就不再管事了,苏青接手以后他们一个个跳得比兔子都扑腾,所以肯定不会是为了夺权的事情。 那会是什么呢? 易老一直在京城却不露面,这一次穆涧的事情刚出现一点苗头,易老就赶紧跑了过来,苏青很难不相信这里面没有猫腻。 再想一想,当时穆涧说请她以后以己度人那话的时候,云老也在旁边,笑得跟个狐狸似的,眼睛里面全是了然。 苏青猛地锤了一下桌子。 丫!这些人一个两个心里跟明镜似的,就只把她一个人蒙在鼓里呢! 不过既然是这样,穆涧自然应该有原因来做这件事,至少是一个值得谅解的原因,否则又怎么会得到诸位长老的原宥? 这样一想,心绪好歹平和了些,昨晚上的宿醉却又上了头,苏青抱着昏沉沉的脑袋自顾歪床上去了,补眠! 穆涧来盛京还得有些时候,在这当口上,却是文皇帝的七十大寿了。 当时姬越不过是提这么个意思出来,说宫里好些年不见新面孔了,趁着这时节大家都热闹热闹,却不想礼部却当成了大事来办,一层一层的过帖子,事无巨细,全得安排好。偏偏姬越又管着这个,脱身不得,只是一路的唉声叹气。 今日文皇帝精神倒是好,他身边的大太监赵和老早就跟萧盛透了个风声,说宴席这日让她早去。因着这茬。虽说宴席在中午,萧盛辰时便到了宫门口了。 小黄门看见是萧盛,自然想起来先前赵公公的吩咐,里面把她迎了进去。一路笑道:“侯爷来得可真早。就侯爷是这个时辰就到了。” 萧盛挑了挑眉,“还有谁今日也奉召入宫了?” 小黄门:“还有东南封仪封大人,秋闱的前三甲,以及左相晋衡大人和顾大人,还有郎中令。” 萧盛点了点头,不出意外的几个人。 小黄门是个话唠,一路上在说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小侯爷,您是不知道呢,太子这回花了大价钱特地去找了明云府的大土司。让他搜罗云滇之地最好的玉石送进京来。特地找了雕刻师傅,雕了一个跟人一般大小的玉人儿,一个笑眯眯的弥勒佛,看着可喜庆了。要我说,恐怕没有人的礼及得上太子殿下了。又是这般的孝心。” 萧盛听着只是点头,轻笑着道了一句:“也是难为太子想了这么个花样出来。” 小黄门嘿嘿一笑,又讲起别的趣事来,不多时,却已经到了。 赵和远远看见萧盛过来,另叫了一个小黄门进去禀告文皇帝,自己将手中拂尘往手上一搭。笑着迎了下来,“侯爷真是赶了个巧,陛下刚进了食,正坐着歇着呢。” 萧盛和他目光装上的一瞬间就极快的打量了赵和一下,倒也不比原来才提到文皇帝身边似的没心机了。他笑着颔首道:“是很巧,公公不进去跟陛下禀一声?” 赵和站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站到了侧面。这会儿看见先前进去禀告的小太监已经出来,跟他做了个手势,赵和立马笑道:“哪里需得禀告呢?侯爷来了,自然是直接进去的。” 伸手做请。 萧盛自然将赵和和另个小黄门的比划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没有说话,抬步走了进去。 文皇帝正在炕上坐着,姿态倒也随意。萧盛上前一步要拜,文皇帝伸手虚扶一下,笑道:“不必多礼,你起罢。” 萧盛见不必当真跪下去,自然乐意。站起身来却又只看着自己的脚尖。 文皇帝再上首道:“赵和,给侯爷看座”随即笑道:“朕又不是饕餮,难道能生吃了你不成?” 却是同萧盛说得。 萧盛也不禁抿唇,笑道,“不敢。” 大大方方的坐到赵和搬过来的凳子上,这才上下打量文皇帝。 比四十九年时候瘦了些,脸也凹了下去,只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亮的吓人。 萧盛在打量文皇帝的时候,文皇帝也在打量萧盛,仔仔细细的看了会儿,突然笑了一下。 挥了挥手,赵和等人如数退下。 “苏青。” 文皇帝笃定的喊了一声。 萧盛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了您。” 她取下了面具,还是以前南苏的脸。 文皇帝看了看她,“你这次去北境,做得很不错,北靖迁到蒙山以北,才不至于在以后造成双面夹击的威胁。——你知道我这次让你来是做什么么?” 萧盛点了点头,说了两个字:“南军。” 文皇帝道:“先前的郎中令朕准备把他提到别的位置,至于新替换的嘛,等会这次科举的前三甲就到了,朕会帮你留意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明白么?” 这话点得极透,已然是掏心的话,萧盛当然心照不宣的点了头。 “多谢陛下。” “嗯,你是个懂事的,响鼓不用重锤,好好尽好人臣的本分,朕不会亏你。——若是有空,也可去拜访左相,他一直挂念你。嗯,就这样,你去罢。” 萧盛站起身,弯腰一躬,“臣告退。” 出来的时候正对上赵和有些诧异的眼神,显然没有想到这次密谈会这么快结束,但还是上来行了礼。 萧盛颔首,“公公不必送我,进去照顾陛下罢。” 赵和点了头,伸手招过来先前送萧盛过来的那个小黄门,让他送萧盛出去。 赵和只向后退了一步,同他躬了身。 往回走的时候,萧盛耳边继续听着那小黄门一个劲儿的说话,沉吟一下,问道:“这位赵公公年纪轻,不像是陛下身边一直跟着伺候的啊。” 小黄门笑道:“是啊,先前那位年老了,陛下仁慈,准他回去养老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小黄门这会儿想了想,挠着脑袋,“奴才记着,大概是四十九年夏天的事情。北境传回来说苏将军通敌那个当头的事儿。” 萧盛在心里过了过这茬,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小黄门对这段事情也不大熟,所以也不再提说这茬,话题又转向了别处。 小黄门直接带着她去了宴席的场地,萧盛刚到那边就看见姬越忙上忙下的身影,她站在你屋檐子底下遥遥望着,也不上前,嘴角却挂了丝很不厚道的笑。 哪晓得姬越眼睛尖,眼睛一扫就看见了她,赶紧把身边的东西一吩咐,就窜了过来。 萧盛退后一步,“给殿下请安。” 姬越上下打量她一眼,“真真是个不同的模样了。——去见过父皇了没有?说到南军的事儿了没?” 萧盛点了点头,“不过郎中令要另外调一个过来,说从今年的三甲里面选一个过去。” 姬越一挑眉,看着她笑道:“你不知道韩嗣音今年也入了闱?正在前三甲里面呢。” 萧盛倒是没有想到这一茬,微微一怔,“倒是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一层。” “先前说是韩嗣音到底心有不甘,所以今年好说歹说来考试了,偏又念着北边的娘子,所以两头来回跑。他来这京城还是我带着的呢。”顿了顿,道,“若果真是韩嗣音,那就再好不过了,虽说南军是个香饽饽,但若真的有人在上面管得太严厉了,这个香饽饽,不要也罢。” 萧盛点了点头。 文皇帝那会儿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那边忙的有条不紊,倒也安好。姬越瞅了瞅,见没什么大事儿,就拿手肘支了支她,凑过来问道:“据说你把顾家小姐调戏了一番,是真的假的?” 萧盛顿时有些无语。 “当真是坏事传千里,怎么连你也知道了?” “那就是真的咯?” 姬越突地捂着肚子笑了起来,指着她道:“好样的,你还真是好样的,做了件我从小就特想做的事儿。做的太好了,哈哈哈。” 萧盛看着他魔怔的模样,有点无奈,手指搭上他指过来的手,微微用了点儿力道。 就听得姬越“啊”的一声叫唤,赶紧收了手回去,瞪着她,却是不敢再指了,只是表情咬牙切齿。 萧盛见他不再胡闹了,才肃了神色,“顾女萝先前说陛下两个月内必废太子的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姬越点了点头,“我也琢磨着是今日这宴席上面会出事儿,今日比往年多排了一半的人!明面上说是害怕来这儿的老人出什么差错,陛下有什么惊吓,其实怕的还是出现的这废太子的事儿。” “据说今年太子的礼物是尊真人大小的玉弥勒佛?会不会……?” 姬越沉吟一下,“这个东西稳妥,不容易让人抓到把柄出来,所以顾家应该不会在这上面做文章。” 萧盛顿了一下,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听到外面响起了鞭炮声。 宴席,就快开始了。 第七十七章 寿宴 京畿一带的七十岁老人都被小黄门领了进来,姬越为了显示诚意,亲自带着老人们一次往里面走。 萧盛依然在檐子底下站着,看着眼前忙而不乱的一群人。 “他做得不错,不是么?” 耳边忽然传来华千仪的声音,萧盛转过脑袋看了她一眼,点头道:“是不错。” 华千仪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周围无人,向她靠近了些,轻声同她道:“于贯先前找上了苏信。” 萧盛意识没有反应过来,“于贯是谁?” “赵和上位前,在陛下身边伺候的人就是他。” 萧盛面具下的眉头一紧,“他跟父亲的事情有关系?” “若不是他,太子又何至于知道顾家的事?又何至于能动用顾家的势力?他在那事儿上推波助澜,陛下知道了之后,就直接让他归家了。” 萧盛顿了顿,先前听着那小黄门说的,还真觉得赵和前面那个管事太监恐怕跟苏晏的事情有关,现今看来,果然如此。 “陛下居然留了活口?” 萧盛觉得很不可思议。 华千仪目光依然直视前方,面上带着笑,却说道:“不,这个于贯不是真的。” 萧盛一惊,转头看了看她,唇角一勾,笑道:“看来陛下心里早就有了计较。只是要借这个由头而已。” 华千仪不语,却是转了身,朝着他的方向为微微一福,笑道:“见过小侯爷。” 萧盛拱了拱手,“华小姐。” 各自颔首,交错而过。 走过之后,萧盛才想起来,忘了问于贯和苏信之间的因果,转身看了看华千仪已经走远,也只好作罢。 来往人员熙熙攘攘。萧盛这会儿也还不想过去宴席地方,就只在外围随意转着,眼睛随意瞟着,一眼看过去却正看到顾女萝和南苏一块走过来。南苏面上笑容看得出来很勉强,顾女萝却是一副风光无限好的样子。 惜乎隔得远了,萧盛也听不清她们俩在说什么,正说走过去看看,肩头上却冷不丁的被人一拍。 萧盛左右猛地伸了过去,抓住那只手陡然一折。 却不想传过来的竟是姬越的声音。 萧盛愣了一下,收回手,很理亏的道了句:“抱歉。” 姬越揉着手,好歹把它掰回去了,对着萧盛张牙舞爪。“将军下次能不能不要这样草木皆兵的?能活生生的吓死人!” 萧盛知道理亏,抿了抿唇,不敢接茬。 姬越无可奈何,只好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侯爷。里面就快开始了,侯爷还在这儿站着干嘛?” 萧盛看了看天,这么兜兜转转的一会子,竟然都已经巳时了。萧盛只好点了点头,“有劳殿下了。” 姬越拱拱手,后退半步,再不敢近她的身。唯恐再被祸及。 里面老人们却是都已经热热闹闹的坐下了。 小黄门领着她到位置上坐下,那边坐着的老人一个个左顾右盼,很是被这宫中的富丽堂皇吸引。虽说读书从来也是光宗耀祖的一条道路,但比之这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龙子凤孙之所,到底不及。 不少老人眼中都是一种赞叹神色。 宴席原来位置安排。本是文皇帝坐于上首,皇族和百官分坐两边。今年因着带了诸位老人进来,倒是把这位置调整了一下。 老人居于一侧,皇族和官员居于另一侧,纯粹按照官职大小排位。却是两人一个席位。 好死不死,跟萧盛安排在一起的是顾庭。 萧盛被封了王侯,满朝文武里面,还是第一个,所以安排在了左相右相下首的第一个位置。顾庭也是肱骨之臣,也被安排在了这里。 左相右相上首最靠近文皇帝身边,还有一个位置,而且只摆了一张凳子,在两人共坐的地方显得分外醒目。 萧盛跟顾池碰了杯,说了些场面话,看着差不多了,才问道:“顾大人可知最上面那个位置坐的是谁?” 顾池扫了一眼,道:“小侯爷今年才来宴席所以不知,那个位置是专门留给陛下的弟弟,永安王爷的。” 萧盛挑了挑眉,显然没回忆起来这是谁。 顾池笑道:“侯爷是小辈,自然不知从前跟苏晏穆涧齐名的还有一人,此人守卫南藩,训练水军,挡下了南夷进攻和海岛属国的水上舰队,功名显赫一时,陛下亲封异性王。”顾池顿了顿,“——只是这人平下南藩之后便隐退朝野,说是要长伴梅花,远离尘嚣,优哉游哉自得其乐。陛下虽然允了,但念他的不世功勋,每年宴席之时都会给他留下一个上座。” “大定寰区,一清海县,而后翩翩然凌云而逝,这个永安王,倒是个妙人。” “可不是。” 正说着,却听那边有小黄门喊道:“陛下驾到。” 对面一阵桌椅响动的声音,萧盛看过去,看见那些老人家慌慌张张的起身,又慌慌张张的跪拜,一个个都身形佝偻胡子长长,看着只觉可怜。 她只来得及扫一眼,便跟着诸臣工一并跪下,这边却都是施施然了。 文皇帝精神烁烁的走进来,这会儿见,倒觉得比先前精神还要好了些,萧盛瞟了一眼他旁边,却陡然僵住了。 身前的顾池已经站起了身,萧盛掩住情绪,也依着吩咐坐下。 只听得顾池在旁边道:“今岁倒是怪了,怎么这位王爷竟然肯现身了?” 萧盛抿了抿唇,笑道:“陛下七十大寿,本就该大办的,想必永安王爷也有这份心思。” 顾池听着无误,也点了头,二人互相举杯,看起来倒也宾主相宜。 萧盛的目光却在永安王爷面上扫了一眼,那异性王回以她安心的一笑。 萧盛垂下了眼帘。 怎么会是易老? 然而并不容她多想,周围却传来整齐的吸气声。 萧盛向台子正中看去。 那里跪了一个无须老人。 这就是于贯? 面上却还是一副懵懂样,“顾大人,这是怎么了?” 顾池在他旁边低声说了,原来就在她心绪不宁的这么一会儿。于贯却已经跪了出来,向文皇帝禀明了乾元四十九年苏晏的那件事。 萧盛在听得过程中没有说任何话,同时也在努力抑制听到“苏晏”名字时候的身体僵硬。间或抬起头去看一眼文皇帝,发现他虽说面色铁青。眼睛里面却冷静的可怕。 她往旁边看了一眼易老,易老仍然回以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那个笑容温和笃定,就像她第一次见到诸位长老,易老说她不够强的时候的笑容。带着居高临下和十分运筹。 萧盛猛然对易老笑了一下。 真是个老狐狸,原来待在京城还有着这么一个意思,看来顾家这次把这个假的于贯供出来,恐怕还不是自愿,是走了一招弃车保帅的棋。 易老在上面勾了勾嘴角。 这么一会儿功夫,却是连太子都跪下了。文皇帝显然气得不轻,说话一字一顿。却是威严自显。 “太子,于贯所言,可是属实?” 赵和手中拿着个托盘,里面上呈了于贯的证据。 太子没吱声。 “太子!朕在问你!” 姬越上下唇抿得发白。 “是。” 等了很久,姬允才伏身拜倒。供认了罪行。 萧盛手中捏着杯子的手微微一松。 人证物证俱在,姬允翻不出什么花样来。他自己恐怕也知道,这个文皇帝真的决定放弃他了,他就只能认命。 于贯当初因为苏晏的事情被遣回乡,太子未必不会动杀心。只怕是因为他知道了这人已经死了才没有动别的手脚。但是现在于贯再次出现在面前,而文皇帝也不辨真伪,摆明了是要废太子。如果他闹开。恐怕等着他的,会更惨。 “将太子发配北燕,五年之内不得入京。——幽渊(顾池字),你草拟一下诏书,大将军苏晏系被害身亡,今日朕为他平反。追封正武王。——着工匠在皇陵旁建大将军墓,将他和家人都迁入其中,同受皇朝香火。你按着这个意思润一下字句,是朕对不起他。” 文皇帝轻轻叹了一声,“——今日都散了罢。朕有些乏了。——幽渊,把这两个旨意写好了拿来给朕看看。都自去罢。” 顾池早在文皇帝叫到他的时候就起了身,旁边早有小黄门捧了笔墨纸砚过来,顾池文心周纳,在文皇帝话落的时候文章已成,小黄门赶紧收了起来。 诸臣工都拱手恭送文皇帝回去。 顾池从小黄门手中拿过诏书,自去找文皇帝去了。 众人也都在姬越的安排下一一离场。 萧盛抬头扫了一下太阳,却发现不过午时刚过三刻。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这事儿,却已经尘埃落定了。 姬允还在原地跪着,面上颜色发白。众人经过他的时候都有些指指点点,声音或大或小。 其实文皇帝还念着父子之情,否则也不会这样轻易的一笔带过。北燕比离边更安全,现在北靖威胁已经不在,离边反而没有这么深的水。何况,五年? 五年之后,文皇帝已经驾崩,新帝地位也已经稳固,姬允再翻不出什么浪花来,只能乖乖认命。只要不触及新帝底线,姬允到底还能做个闲散王爷。 身后忽然飘过来一阵香,萧盛回过头,唇角已经自然勾起了一个笑意: “顾小姐。” 第七十八章 归来就故人 走出门的时候正遇见姬篱,萧盛颔首跟他打了招呼,二人相错而过,各自上了马车。 不想马车还没开动,却见一个影子窜了上来。 萧盛看清来人,挑了挑眉,“你怎么上来了?不怕被顾家的人看到?” 姬篱笑嘻嘻道:“我上来之前特地看了周边,没有顾家的爪牙,你就放心罢。何况今日太子被废,剩下的两个皇子各自为各自寻找支持,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萧盛眯了眼,“你又打得什么主意?——今日永安王爷突然出现,跟你脱不了关系吧?” 姬篱笑了笑,自顾坐到里面,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随意歪着。萧盛不肯让,姬篱抬起头来看她,嘴巴憋着,满脸的委屈:“我好几日都没睡觉了。” 萧盛嘴角抽抽,换了个位置。 “到底怎么回事?闹得我都糊涂了。” 姬篱没有回话,萧盛看过去,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睡容恬静,萧盛沉吟了一下,到底不再扰他。 易老跟这事儿肯定扯不开关系,就冲他那一脸狐狸笑,萧盛就有种想把他笑容给揉没了的冲动。 其实大致还是能够明白:于贯找上了苏信,肯定有什么把柄落在苏信手里。姬篱索性就顺藤摸瓜,给了顾家一个措手不及。这里面肯定也有易老的助力,恐怕还有文皇帝在后面推波助澜。 不过顾家不知道,大概以为只是苏家在动手,被抓住了把柄,无计可施,只好弃车保帅。再加上他们现在对于太子也不是原来的态度,所以两方一拍即合,太子就做了这个垫背的。 文皇帝当然不是真的一点情面也不留,至少给了姬允一条后路。而他也知道苏青的存在,所以就大方的给了苏晏正武王的身份。算是给了一个甜枣儿。好让她在后面可以为他继续卖命。 至于顾女萝,当时也是已经走到了那一步,退无可退,所以干脆抛出这么一个线索出来。想拉拢萧盛站在他们的一边。这一招偷天换日其实用得非常好,如果萧盛不知道易老,跟姬篱没有沟通,恐怕就直接被她瞒过去了。 刚才顾女萝在她旁边说了一个消息:新任的郎中令已经确定是韩嗣音,顾女萝希望她能够把他挤下来,换上顾家的人。 这个要怎么做呢? 还有,虽然能猜个大概,但是萧盛还是不明白姬篱他们是怎么抓到于贯的把柄的。她对这个比较好奇,偏偏姬篱已经睡下了。 萧府很快就到了,姬篱却还是没醒。萧盛想着他之前委屈的说好几日不眠不休了。也就只好罢了,让十七进来把姬篱拎到屋子里去,随便在东厢找个房间让他睡下。 十七当然乐意听命,拎着姬篱的一瞬间他就知道姬篱已经醒了,本来还以为萧盛会去叫醒他或者怎地。没想到竟然直接就让十七把他拎进去了。 姬篱气得吐血,十七却乐呵得直扑腾。进了房间也直接将姬篱一扔,人却已经躲得远远得了。 只留下姬篱一个人在房间里闹脾气,一个劲儿地砸东西。 萧盛走进屋,却见正中稳稳当当的站了一个人,身形挺拔,却是背对着她。听见脚步也没有转过头来。 萧盛在门口顿了一下,随即朗声道:“卅九,给穆老上杯薄酒。” 却是愿意长谈的意思了。 穆涧跟着萧盛入了内,卅九很快就将薄酒上了上来。萧盛抿了一口,目光转向穆涧,却是没有说话。 穆涧看了看她。道:“这事儿还得从很早以前说起。——你记得那本册子么?里面的穆百七,其实就是我们家族。” 萧盛的手一僵,难怪。 那就很容易解释清楚了,之前顾女萝说太子借助的是顾家的势力,这个势力。其实就是穆家本身。 再不必多说,萧盛已经全明白了。 “顾家以蛊虫控人,您去苗疆,是为了解蛊?那梧州呢?” 穆涧显然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反应到这件事情上来,顿了一下,道:“梧州并非是我亲生。” 萧盛点了点头,这也合理。 她眼睛转了转,“梧州的身体……原本是您动的手?” 穆涧这回更是没有想到了,又见她神情笃定,只好微微一笑,“你是从云老的言语中看出来的?” 萧盛抿了一口酒,亦是笑道:“否则您又怎么会安心假死呢?” 穆涧哈哈一笑,“那倒是不必多说了,原本还以为今日少不得要言语解释许久呢。” 萧盛沉吟了一下,“穆叔叔原来说‘木叶’只是经由陛下的提点建立起来的,其实不然吧?” “你今日想必见到易老了。” 穆涧笑了一下,“木叶原本就只为陛下一个人而存在,只要当今陛下安好,顾家倒台,就算成功。至于之后,却是你的事情了。” 萧盛勾了勾唇,“看来十七告诉你了。” 穆涧摇了摇头,“我们并不反对,何况狡兔三窟,从龙功臣从来最容易招嫉恨,所谓的水满则溢,也出自一样的道理。再说了,三皇子和贤妃貌合神离,之后的事情是个什么走向,还难说得很。若不保有自己的底牌,难道还任由他们欺负?” 穆涧笑道:“我们都是一把老骨头了,这天下,还是应该你们年轻人来角逐才是。” 萧盛微微一笑,显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对了,那个弓背老头是怎么回事?” 穆涧沉吟一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这人原本也是顾家人,却是被顾家用来打入北靖王庭的一个人,凭借着一手绝佳刻字技艺被卓力格图赏识。但是卓力格图显然不想被人知道他印章里面的秘密,所以等印章完成之后就想杀他。” “这个人很机灵,也想借此摆脱顾家的掌控,何况他曾经在北靖王庭的狩猎仪式上对楼烦王有过救命之恩,所以他就金蝉脱壳,到了楼烦王身边。” “楼烦王喜欢上了卫国的一个女子,但这并不为北靖贵族所容,楼烦王就拜托这人帮他将那孩子带往别处,希望保这孩子平安。这人就把孩子带到了卫国。” 穆涧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目光转向了萧盛。 萧盛心里猛地一跳,“——梧州?” 穆涧点了头。 “正是梧州。” “那……竹辞找到的那个女孩?” “他们并不知道究竟是谁,消息是我透露出去的,他们只是在扮猪吃老虎而已。” 萧盛心里腹诽:看他们那会儿那样信誓旦旦的模样,还当是他们真的知道呢,原来和她一样。 “楼烦王不知道他的孩子是男是女?” 穆涧点了点头,“如果连他都不知道了,别人也就更不可能知道了。你是第三个知道这个的。” 萧盛抿了抿唇,“放心,我绝不透露出去。” “这是全部么?” 穆涧顿了一下,“太子此次的事情跟他也有点关系。” “请讲。” “那个假的于贯曾经在苏信被顾家抓住的时候跟苏信见过,给了他一个令牌。” “东南那次?” “是。顾家本来是想走一招釜底抽薪,但是没想到苏信这孩子心眼太实诚,虽然纠结犹豫了好久,但是最后还是把这一茬告诉给了姬篱。” “那个令牌是做什么的?” “证明是顾家人身份的。” 萧盛做了一个“请继续”的手势,穆涧便接着道:“在这之前不久,假于贯和苏信见面的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萧盛点了点头。 “假于贯那个时候本来说想把苏信收到顾家这边来,如果做不到就准备杀人灭口,却不想那个弓背老头突然窜了出来。假于贯和他当然认识,一惊之下下手却松了。苏信横刀过去给他放了血,年爱上前给他解了蛊毒。” 穆涧顿了顿,“弓背老人告诉他他的蛊毒已解,假于贯大喜,当夜就要离开,并发誓再不入京城。” 他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 萧盛却已经猜到。 顾家想必知道了,所以把他追了回来,仍以蛊虫控制。假于贯摄于从前顾女萝手中蛊王淫威,自然不敢反抗。但假于贯明显也不能活了,正好他们和太子关系已经不好了,所以就干脆在毁了假于贯的同时,给太子引上一点火苗。 不过这样看来,顾女萝恐怕还没有用到她手中那根白玉簪子,也不知道换了内瓤的白玉簪子,还能不能发挥以前那样的效用。 萧盛抿了抿唇,“谁去跟顾家说的?” “苏信。” 萧盛勾了唇角,“要是他们让苏信传递消息怎么办?不可能每一次都作假,他们肯定会心有怀疑。——顾女萝用了蛊王?” 穆涧点了点头,“但是苏信本来知道这茬,所以只要顾女萝吹笛子的时候他翻来倒去的喊疼就是了。——要做的事情也等不了那么久,我们只是怀疑顾家的身份而已。” 萧盛忽然想到了当初苏宥说的,顾池的先祖是武朝皇族的事情。 “难道他武朝幽州皇族的身份也有误?” “武朝和苗疆联系甚密,却是正统皇族才能以蛊控人。幽州皇族,血统早就不纯,又何来的能耐至今还能以蛊控人?” 萧盛霍然睁大了双眼。 第七十九章 御史大夫 文皇帝七十寿宴将将完毕,废太子一事尘埃落定,紧挨着便又是年节。 十七老早就和年爱去买了一堆东西,开始布置宅子。萧盛大清早就听见四处的喧嚣声音,推开门一看,才发现院子里面四处都贴了倒“福”字,原本清清冷冷的院子,稍稍装饰,竟满满的全是喜庆样子。 圣旨已下,萧盛和韩煜都走马上任。顾家那边还没有别的消息,到底萧盛现今立场不明,顾家那边也不敢妄动。 萧盛上任的第一天就跟文皇帝请了旨,去牢房里面甄选出来一些人,免了他们的罪行,把他们带到了南山。 文皇帝答应得很爽快,萧盛看来看去也只找到一百六十五个人,死牢里面的就占了九十七个。武以侠犯禁,那里面关的不少都是江湖侠士,萧盛大致看了看,就先选了一些出来。 但这些也只是先练着,用的惯的还是北境自己带出来的人。她已经发书给了穆放,让他安排那些人分散入京,这些却是需要先练着,怎么也要摆一个样子出来。 太子的事情已定,年前就要被发配北燕,满朝文武竟然无人相送,京城外的杨柳林子门可罗雀,谁也不想沾上这点晦气。 萧盛提起这茬的时候,姬篱只是抿着嘴巴,唇上发白,却不说话,晚上却不见了踪影,大约到底还是去了。 虽说箕豆相燃,但到底骨子里面有着相同的血脉。 纷纷扰扰,到底这出戏已经落幕,现今却也就一个顾家了。 那日穆涧说起来武朝正统皇族和苗疆相依,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直指顾家幽州皇族身份不明,实际有非常大的可能就是正统皇族。就是不知道当初姬姓皇族怎么会留下一个活口出来。元帝那段时间的历史偏又乱的很,现今过去了一百多年,就是有什么证据也被毁了,能靠得上的。还就只有苏信。 估摸着文皇帝心里面也疑惑的很,不然原本应该声名昭著的永安王爷却偏偏不闻名声,还去了木叶隐姓埋名做了一个教书匠,不知文皇帝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布局了。 说起易老。那日宫中一面,后面就再不见他,不知道去了哪里去谋他的大事去了,倒是云老最近回来了,天天在她院子里闹。老大一个人,还跟没长大的孩子似的,看到什么都想上去凑凑热闹。 十七正在院子里指挥着人贴红底金粉的窗花,看见萧盛推开了门,已经收拾完毕站出来,赶紧上来:“主子。这样子布置院子可还看得?” 伸手四处指了指,一副显摆的表情。双眼亮晶晶啊,漂亮吧漂亮吧,哈,表扬我吧表扬我吧。 模样很嘚瑟。就差背后没条尾巴摇一摇的了。 萧盛看着抿唇一笑,点了点头,“是很好看。” 十七顿时手舞足蹈,高兴的不得了。 萧盛笑着看了看周围,没看见云老那个闹腾性子的,奇怪道:“怎么今日不见云老?” 十七笑道:“主子感情还不知道呢,今日大将军回京。云老去凑热闹去了。” 萧盛一怔,“梧州今日回来?” 十七一愣,点了点头,“我还当三殿下跟主子说了呢,想着主子最近忙着他府拜帖子的事儿,就没再提说。” 萧盛摆了摆手。“几时到的?” 十七想了想,“要是夜行军,大概这会儿也就到了,不过大将军回来兵部自然会派人去接的,何况恐怕还要入宫去见陛下。——主子不妨往大将军府上递个帖子。自然会有人报的。” 萧盛沉吟一下,“那你就递个帖子过去,斟酌一下字句,就说我过几日去府上拜访他,说……”萧盛顿了一下,“罢了,就这样,让他看看什么时候有些空闲,我带酒过去找他。” 十七点了点头。 萧盛想了想,既然穆涧没有痛穆放说他的身世事情,她说了也是添足,没来的事。何况穆放生身父亲是谁,重要么?他又不是楼烦王养大的,一直把自己当卫国人,做的也一直是为卫国好的事情。说了反倒让他心里不安。 想必穆涧不告诉他也是存着这样的考虑。 穆涧那边还没有回音,先出了一件事儿。 先前于贯出的那事儿被四散开来,不知道怎么地,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说是于贯的儿子。原来于贯并不是幼年入宫的,他原本在外面还是个风流人物,取了好几个老婆,也有一个儿子,后面因为赌博,把家里的钱都输光了。找不到法子挣钱,又听说入宫每月月钱很多,索性把心一横,自己动手了断命根子,毛遂自荐就入了宫。 这人着实是个狠心的,后面再宫中越爬越高,最后才坐到了宫内大总管的位置。 这消息是姬篱带过来的,萧盛听见的时候还愣了一下,“我还当真假于贯都是顾家的人。” 姬篱笑道:“这种事儿,谁又说得准呢?” 标准的狐狸笑。 萧盛看了一眼,笑道:“这事儿总不至于也是你们挖出来的吧?” 姬篱跟着落下一颗棋,“怎么又往我身上套?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个印象?” 萧盛手笼着嘴巴笑了一下,“那可不一定。陛下七十寿宴的时候,你不说你好几日没有睡觉了,难道不是为了这件事儿?” 姬篱笑着撇了她一眼,“还说找个说辞呢,倒不想你竟想到了这一层。这事儿还是父皇想起来的,当时也闹不准于贯的孩子会不会找上门来,所以陛下吩咐州衙四处贴榜,把于贯腰斩的处决公诸于众。这才有了这件事。” “一个早就不在身边的孩子知道什么?你的打算是想让顾家动手吧?” 姬篱点了点头。 萧盛沉吟一下,“你不怕他让苏信去做这事儿?小心到时候闹不到他们身上去,反而自己惹一身狐狸味儿。” 姬篱笑了笑,“东南那边又不稳了,苏信是我的左右手,怎么可能不亲自去看看呢?——他昨天就已经驾马往东南去了。” 萧盛抚掌一笑,“还说顾家是皇商起家,心思奸诈的很,你却也不实诚。” 姬篱只是笑,“苏家现今不也是商人?无奸不商,你是世族,自然不会玩这样的手段。” 萧盛只是斜眼睨他。 没想到没过两日,文皇帝竟然想起她来,把她召到宫里,笑眯眯地道:“小侯爷在京中不惯吧,南军现今也不过一百来号人,小侯爷就不想找点别的事情做?” 萧盛在后面低着头,心里面暗骂文皇帝是个老狐狸。不知道又给她排了什么事情。 面上却很恭敬:“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盛能为陛下训练南军,是盛的福气。盛不求闻名天下,只求不尸位素餐,对得起良心就是。” 文皇帝再上门笑道:“好个对得起良心。侯爷能有这份心思,就不枉费朕将你提拔为王侯了。——侯爷知道于贯的儿子上京告御状的事情罢?” 萧盛:“微臣有所听闻。据说此人言之凿凿,但真相如何,臣未见其人,不敢有所揣测。” 文皇帝再点了点头,“朕在京城常听北境来的人说萧将军治军严明,处事公正。既然如此,索性你也去看看这个案子。——朕今擢你为御史大夫,你准备得差不多了,便去御史台吧。” 萧盛一愣,旁边赵和已经递了圣旨过来,萧盛拱手拜道:“谨遵陛下圣令,臣必不辱使命。” “嗯。记得你说的,不求闻名天下,但求不尸位素餐,对得起良心。——朕信你,你去罢。赵和,你送送侯爷。” 萧盛躬身告退。 赵和把他送了出来,拂尘往手上一搭,微微屈了屈身,笑道:“恭喜侯爷了。” 萧盛笑着还礼。 待赵和走了进去,萧盛只好拿着手上的圣旨苦笑。 文皇帝还真是心急,这几个月接二连三给他封官,是想让他成为众矢之的罢,这样顾家才会费心思拉拢他。 不过,御史大夫? 萧盛沉吟了一下,卫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按理说应也算不得规矩,但是一般简拔出来的丞相,最开始都是御史太夫。 这个机密在官员里面都是心照不宣,萧盛怎么都没有想到文皇帝居然这样就把这个位置给她了。 萧盛拿着手里面的圣旨苦笑,文皇帝这是给了她一个烫手山芋呢。不知道是要敲打,还是想借着这块石头去砸顾家,让顾家那般跟她自动断了关系,这样她以后才能专心的在一边做事。 加上之前对于苏晏的追封,这算是第二个甜枣,那什么时候文皇帝的棍子才落下来呢? 这样光荣升不敲打的,反倒闹得萧盛心里惶惶。 要说姬篱的心思,姬篱和顾女萝的斗法她好歹能够看明白些,文皇帝的,她却是一贯只觉得高山仰止。 每个意思,她都得琢磨了再琢磨,都还不一定觉得安心。 萧盛抿了抿唇,却不是往御史台去,反倒往左相府上去了。 左相一样是个老狐狸,她得跟他取取经才是。 第八十章 所谓疏而不漏 萧盛坐着四人抬官轿到得左丞府。 左丞府也贴着这种喜庆物,萧盛刚挑了帘子出来,就见那边门卫过来,笑道:“可是萧侯爷?相爷等您多时了。” 萧盛一愣,随即笑道:“有劳小哥带路了。” 那人伸手一迎,“侯爷,请。” 晋衡果然在院子里等她,老远看见她过来,哈哈笑道:“萧侯爷来了?来来来,正好老头我备了些薄酒,并着些下酒菜,正好边吃边聊。” 比先前那时候见,中气足了很多。 萧盛走近,笑道:“丞相身子骨倒是康健,盛佩服。” 自己就落了座,举起杯来,笑道:“盛是小辈,先敬丞相一杯。” 晋衡笑道:“好,侯爷真是豪爽。”举杯就喝完了,面上神色一点都不变。 萧盛品了品酒,笑道:“原来是陈年的新丰酒,丞相费心了。” 晋衡摆了摆手,“不是陈年的花散里,到底还是美中不足。” 萧盛挑眉斜睨了他一眼,叩着酒杯道:“盛今日前来,有要事请教。” 晋衡笑道:“来来来,先喝酒,再谈事情。老朽在这里等了侯爷有一会儿了,闻者酒香却不能品酒,真是一大憾事啊。” 萧盛笑了笑,给他杯中满上,连敬三杯,却是不说话了,笑吟吟的看着晋衡。 晋衡和她对视半晌,笑道:“小姑娘长大了,都不好玩了。” 周围的人早被晋衡打发了下去,晋衡手中握着酒杯,沉吟道:“唔,让我想想,你今日是为了升任御史大夫的事情来得罢。” 萧盛笑道:“是。” 晋衡顿了顿,“小丫头知道这事儿是谁提出来的么?” 萧盛直视晋衡,“想必就是相爷了。” 晋衡点了点头,“还不算笨。陛下需要一个功臣。这个人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但你是最好的人选。” 萧盛沉吟了一下,没说话。 晋衡笑道:“你自想想,为什么不能是穆放。不能是辛阙,却偏是你?顾家的人不能用,已经进入姬篱藩邸的也不能用,要中立,又要让顾家投鼠忌器,只能拉拢不能动手。” 见萧盛仍然在沉吟,晋衡笑眯眯的加了一句:“何况,你现在走得越高,以后就跌的越快,东山再起。就越心存感激。” 这话已经非常透了。 萧盛抿了抿唇,顿了一会儿,笑道:“原来那位江湖先生的话也不尽真实,陛下是不是怕自己时日无多了?” 晋衡这回却是只肯笑了,再不多说。 手一挥。“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做什么,来,喝酒。” 萧盛举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晋衡慢慢呷着酒,“可惜了,陛下原本有一壶陈年的花散里。却不知被人糊弄走了,现今都不见影子。喝酒还是要喝花散里的陈酒才好,味道香醇啊。” 萧盛想到被自己胡乱灌进去的陈年花散里,面上一赧,还好呗面具遮住了,看不见。只好安慰晋衡,“新丰酒和花散里同列名酒,也不是没有道理,至少这份清冽,就不是馥郁的花散里能够比得上的。” 晋衡哈哈一笑。“也是,该知足了。陈年花散里一滴千金,陈年新丰酒不是也差不多,何必吹毛求疵,是我糊涂了。” 萧盛在旁边跟着笑了笑。 她呷了一口酒,问道:“那依先生看,这案子应该怎么判?” 晋衡斜着眼睛笑看了她一眼,“老朽早就不在御史台做事了,侯爷怎么想起来问我这个糟老头子?——不过,办案子嘛,最重要的就是公事公办了,甭管他是贩夫走卒还是王孙贵胄,真要犯了法,法网恢恢,必然是不能够漏下一人的。——何况这个案子还牵扯到原来陛下身边的人,若是不查严了,到底让人心里不安不是?——陛下给了侯爷什么话?” 萧盛:“但要对得起良心。” 晋衡摊手笑道:“可不就是了,情理法,今时今日,法,却是最重的。陛下看中的,不就是侯爷原来在北境的公正处事么?” 萧盛笑道:“是,谢侯爷教导。” 两人相对而笑,彼此心照不宣。 这案子不仅要办,还要大办,把该牵扯的都牵扯出来。法网恢恢,不漏一人。 跟晋衡说明白了,天色也晏了。萧盛便婉拒了晋衡留饭,自顾走出来,自回府去了,想着明日再去御史台。 十七坐在门口守着,远远看见轿子过来,见萧盛挑了轿帘出来,赶紧迎上来,“主子,大将军来了。” 萧盛笑道:“梧州来了?可招待了?” 十七笑道:“摆了饭菜了,大将军说估摸着侯爷也快回来了,便等着主子呢。” 萧盛一笑,“怎么还讲究起这个来?你们也不劝劝?” 十七手一摊,“云老也说不急,咱们也不好劝呀。” 萧盛看着他的苦瓜脸,“噗嗤”一笑,“好,好,还好我回来了,走罢,赶紧过去,正好也饿了。” 顿了顿,突然想起来似的,才反应过来手上还握着明黄轴卷,便递给十七,“你把这个收起来,今日陛下颁下来的旨意。” 十七好奇的打开来看,默念了一会儿,突然见到“御史大夫”的字样,很是惊讶。揉了揉眼,再去看,果然还是。立马打了个千儿,笑道:“恭喜主子升官,大过年的,可是一桩喜事儿。主子过年可得多给我们写过年钱。” 萧盛听着一笑,“行,自然少不得你们的。何况先前不还说起来你和年爱准备要个孩子?你自去京城里寻个院子,主子给你买下来,你们俩带着孩子好住那边。” 十七一喜,拍手笑道:“果然还是主子体贴人。属下明儿就去。” 里面传过来云老的声音:“小十七,老远就听见你欢腾,什么喜事儿呢。” 十七走进去,笑道:“主子升官了,可不是大喜?” 萧盛跟着进去,见云老和穆放就在边儿上椅子上相对坐着,看那模样,正在下棋。 见他们二人进来,穆放笑道:“是什么官职?十七你这样高兴?” 十七欢乐一笑,无比自豪地道:“御——史——大——夫——!哈哈,惊呆了吧!” 声音洪亮,一字一顿,很是嘚瑟。 众人都被他这模样给逗笑了,萧盛抿着嘴巴勾着唇,穆放捂着肚子,指着他只说不出话来,云老最夸张,本就啜了一口茶,一听这话,一口茶直接喷了出去,指着他笑道:“小十七啊小十七,你还真是个活宝。” 十七傲娇的“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当然手里还宝贝似的捧着那卷黄绸。 萧盛笑道:“棋下得怎么样?可能吃饭了?” 云老站起身来,嘿嘿笑道:“正好正好,你要再不来,老头儿我就输了,可不能让穆小子看了笑话去。” 穆放笑道:“哪里。云老的棋艺可非在下所能比。” 云老挥挥袖子,“哼”道:“不必你特地说这话奉承我,下的不好就是不好,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来来来,吃饭吃饭,正说饿了呢。” 萧盛抿唇笑道:“早先十七就说让他们先吃着,又不是什么外人,还来将这些虚礼干什么?” 云老朝 穆放那边努嘴,“还不是这小子,安心不让我吃东西。” 说这话,却自顾在主座上面坐了,伸手拿了一只鸡腿就开始撕着吃,模样看起来很满足。 萧盛看着只笑,和穆放一起坐下。 穆放问道:“怎么今日突然有了这么一道旨意?是因为于贯儿子上京告御状的事情?” 萧盛点了点头,“可不是,陛下还特地找我进宫去提点了一通。” “这事儿顾家恐怕想得到是在针对他们,你不怕他们动手?” 萧盛笑道:“万事俱备,怕只怕他们不动手。” “那陛下可说了什么了?” 萧盛正欲回答,却听“邦邦邦邦”骨头敲桌子的声音,往云老那边望过去,却见云老手里拿着啃完了的鸡骨头,正邦邦邦邦的敲桌子。 “你们还有完没完了,吃饭了,一个两个的就问政事,还吃不吃饭了!” 话语凶恶,却是憋着嘴,一脸委屈的神情。好像他们打扰他吃饭是天大的罪过似的。 萧盛“噗嗤”一笑,“是,是,云老,我们错了。食不言寝不语,我们这就闭嘴。” 和穆放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一笑,显然觉得云老孩子气的举动很是有趣。 安安静静的用了些,云老突然凑到萧盛这边来,低声道:“嘿,文皇帝说什么了,来,跟师傅说说。” 这回却是穆放,在对面不禁“噗嗤”一笑。 云老立马回过头去瞪他:“食不言寝不语!你吃饭笑什么呢!” 穆放摆了摆手,表示罪过,罪过。 云老又立马转了脑袋过来,双眼亮晶晶,“来来来,跟师傅说说,文皇帝那老头儿说什么了?” 萧盛抿唇一笑:“陛下说——” 萧盛说到这里顿住,看见云老双眼睁的老大,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一脸好奇模样。 吊足了云老胃口,她才轻声一笑,道: “陛下说——食不言,寝不语。” 云老的面色一下就黑了。 第八十一章 御史台 萧盛第二日早上很早就到了御史台,那边早就有了人在那边守着,望见萧盛过来,赶紧上前来,笑道:“侯爷怎么这么大老早的就来了?昨儿诸公还说起呢,今儿派几个懂事的奴才去迎侯爷来着。哪想到侯爷这么勤快?” 萧盛笑道:“昨儿陛下提说起这事儿来,回去之后就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一直想着,到底一点儿结果也没有。这不,大清早的就被这事儿给闹醒了,索性便过来看看。” 那人闻言一笑,伸手向内,大人请。 萧盛微微颔首,走了进去。 里面不过几张小几,旁边摆着凳子,小几上面摆放着卷轴。 萧盛笑着指了指,这里面可有于闵(于贯子)的轴卷,取出来看看。 那人笑道:“于闵的轴卷在里面,下官这就去给大人拿去。” 转身向里面自去了。 萧盛随手在小几上取了一个轴卷出来,将就着翻着看。看着看着,倒也看出点兴趣来。 这里头记事详尽,从案情前后到讼师状词,事无巨细,竟都一一记载了下来。看了前后,再看判词,判得也是非常公正。 萧盛正读到兴起处,去拿卷轴的人却又回来了,看见萧盛翻了本卷轴,凑上来看了看,笑道:“侯爷看这人的东西做什么,他在御史台判得都是小案子,没什么看头的。” 萧盛道:“我看这人写的卷轴倒也清晰分明,怎么,难道这人竟是个糊涂官?” 那人沉吟一下,“倒也不是,只这人一向在御史台不受待见,故而……” 后面的话已经不言而喻。 萧盛度他面色,已经明白过来,笑了笑,果然不再问。卷着卷轴放下了。 只翻到卷尾的时候看到上面写了几个字,目光顿了顿,把他的名字熟记于心。 “侯爷,这卷轴都在这儿了。侯爷您先慢慢看着,我去外面看看可还有别的人来了。” 萧盛点了点头,道:“我就在这里看着就是了,你自去忙你的吧,不碍事。” 那人玩了弯腰,躬身告退。 萧盛这才仔细打量起于闵一案的卷轴来。 原来乾元四十九年的时候于贯给于闵写了一封家书,内里说得是他得罪权贵,恐怕不能自保云云。并给他另外寄了银票,让他好自为之,本本分分的活下去。 有了这么一件事。于闵就托京城里面的朋友帮忙着打听他父亲的事情。也不知这朋友没法往宫里打听还是怎地,总之回传给于闵的消息是他父亲无恙,好的不能再好的在宫里带着。 于闵便当他父亲危机已过,也就把这事儿给放开了,反倒兴高采烈的拿了于贯寄回去的银子置办宅子。喝酒。也便渐渐把这事儿给忘了,自过他的安生日子去了。 直到他知道了于贯被腰斩的消息。 于闵怎么也没有想到这茬,闻此消息,立马就上了京,告御状。 他提出来的想法也并不是没有依据,于贯是在京的一个宦官,怎么会知道太子在北境的举动?何况这种事情说出来就是掉脑袋的事情。于贯没有理由冒那么大的风险把自己搭进去,却只求个太子的发配离边。 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于贯要这样做。 于闵很容易就想到了于贯先前的那封信。 很容易就想到有人在威胁于贯,并且一心想要太子失势。 只是,这个人…… 于闵不敢妄加揣测。 正看着,却是刚才在外面引萧盛进来的人又来了。笑眯眯的进来问:“侯爷看得如何了。可有了什么发现不曾?——这是掌管刑狱的文大人,上次侯爷从死牢里提人,就是文大人经手办的这件事。” 说着从旁边侧了身,露出同样笑眯眯的另一人,算是为萧盛引荐。 萧盛微笑颔首。“上次的事情麻烦文大人了,大人怎么称呼?” “下官文渊,字沉冥,侯爷直呼表字就是。” 萧盛笑了笑,“好,沉冥,今次却是也得麻烦你了,带我去牢狱见见于闵罢。” 文渊微微一怔,随即点了头,手一伸,做了个请的姿势,“侯爷这边来。” 牢房里守卫森严,文渊一路带着他进去,却完全是畅通无阻。 萧盛进去的时候正看见于闵盘地坐着,闭着眼睛,身子一晃一晃,显然是直接坐着睡着了。 文渊敲了敲牢房的铁栏杆,“于闵,于闵,醒醒,有大人来了。” 于闵睁开了眼睛。 目光微微一转,便对上了萧盛。 于闵舔了舔嘴唇,萧盛看见他嘴唇已经干裂,微微一怔。 于闵向着她点了点头,“大人。” 声音还有些干涩。 显然很有些时候没有说话了。 萧盛看了看文渊,“沉冥,我跟于闵谈一谈,你先出去罢。” 文渊弯了弯腰,“侯爷请自便。——可要给侯爷带根椅子过来。” 萧盛摇了摇头,“不必了,我席地坐就是,你出去罢。” 文渊只好自去了。 于闵闻言看向了萧盛,顿了顿,“侯爷有何见教。” 萧盛席地坐下,“我看了你的卷轴了。文章不错,你有功名在身?” 虽说之前听了萧盛说要席地坐,真见到他随意坐在脏乱的牢房地面的时候,还是狠狠的愣了一下,闻言,抿了抿唇,“去书院上了些时候学,并没有考取功名。” 不然刑部的人怎么都不至于太不客气。 萧盛笑了笑,道:“若是有才能,当然还是要考取功名得好。” 于闵嘴角一勾,很有点讽刺的意思,“侯爷,闵并不知此番能够全身而退,又想那许多做什么?” 萧盛沉吟一下,缓缓道:“我观你做的文章,想必心中对于那人一惊有了想法。只是不好说出来而已。——那人是谁?” 于闵苦笑,“侯爷,我很怕死。” 萧盛笑道:“你既然已经上了京击了鼓要告御状,不论最后如何。恐怕都不能得什么好果。不妨博死一击。” 萧盛顿了顿,笑道:“忘了告诉你了,本侯今日做了御史大夫,专门来接手你的这个案子。——你是读圣贤书的人,文心周纳,难道看不出来陛下的用意?” 于闵闻言微微一怔,“侯爷所言当真?” 萧盛笑了笑,“本侯来之前陛下特地说了句话,你可有心思听一听?” 于闵伸手做请,“侯爷。请讲。” 萧盛微微一笑,“陛下金口玉言,但要求此案对得起为臣子的良心,上至金枝玉叶,下至贩夫走卒。若有嫌疑,照判不误。” 说着这话的时候,萧盛的眼睛一直看着于闵,最后几个字更是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于闵的眼里迅速泛上了一层红色,随即眼角一润,眼泪已经落了出来。 萧盛不言不语。安静的等着他的情绪过去,终于,于闵的眼睛转向他,“侯爷,我还有一份证据。” 萧盛微笑着直起身,“哦?” 萧盛走出门来的时候。御史台的人已经到齐了,看见萧盛过来,都垂手站在原地听训,模样非常恭敬。 萧盛缓缓从他们面前度过,目光扫视全场。 “陛下已经有言。此次一案关系重大,诸臣工务必拿着你们雪亮的招子,将这案件查个水落石出!若发现有窝藏私心者,本侯一律以军法论处!” 不少人都是一哆嗦。 萧盛是战场上浴血出来的,发怒时候的气势自然非这群在京的文官所能比。一时间骤听这携带雷霆之势的声音,都很是心惊胆战。立马都齐声打呼了一声:“是。” 声音几可震天。 萧盛满意的点了点头,“我已见过于闵,今日便先如此,诸位先忙自己手上的事情,过几日本官公然开庭,审理这个案子。” 众人都是一应。 萧盛点了点头,走出来,看见十七在马车旁边等着,走上前在他旁边打了个响指。 十七反应过来,转过身来笑问:“主子怎么这会儿就结束了?才进去了不到一个时辰。” 萧盛笑道:“御史台的人都很听话,响鼓不用重锤,自然看看于闵的事情也就是了。走罢。” “回府?” 萧盛摇了摇头,“去顾府。” 十七一怔,却没再问,马鞭子一扫,就直接往顾府驶去。 顾庭这回却是终于亲自出面了,大抵是听了顾女萝说她是个花花公子的事情,总算不再让顾女萝出来了。 萧盛拱拱手给顾庭一拜,笑道:“顾大人。” 顾庭一笑,“今日萧大人走马上任,怎么不去御史台?” 萧盛笑了笑,“下官刚从御史台回来,特地去看了看于闵。”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住,目光转向了顾庭。 顾庭微微一笑,“侯爷有话不妨直言。” 萧盛亦是一笑,“顾大人,今日于闵同我说了另一个事情。”他顿住,身体倾向顾庭那边,向他低声说了一句话。 顾庭的面色立即一变。 萧盛对他的变色视如不见,拱了拱手,“顾大人,下官坚信顾大人是一心为国的忠臣。此等流言中伤,下官是断断不肯信的,故此同顾大人说道说道这个趣事,博大人一笑也就是了。” 顾庭闻言自然笑了,拱了拱手,“必不负侯爷一番信任。” 萧盛回以一笑。 ps: sorry,今天有点儿事,所以更新晚了。 稍后放上第二章o(n_n)o 第八十二章 御史齐商 第二日,萧盛想起来当日见的那卷案子的卷轴,想起来那人在卷轴上的留名是齐商,便让十七去查了查这人的事情。 早上才吩咐了,下午十七就把消息传了回来。带回消息的时候十七立在桌子旁边笑,“主子,这人倒是个有骨气的,就是在御史台混得不好。” 萧盛微微一笑,“我要借助的,就是他这种威武不屈的骨气。” “那主子就真找对人了。” 十七一弯身,随即垂手退了出去。 萧盛这才拿出十七给的消息看了起来。 萧盛阅读速度很快,一目十行,很快就把关于齐商的消息看完了。萧盛扣了扣桌面,嘴唇抿了抿。 萧盛沉吟了一下,向外面喊:“十七。” 十七跑进来,笑眯眯的问:“主子,怎么了?” 萧盛道:“唔,你帮我写个帖子,约齐商出来。地点嘛,清风楼就很好。” 十七应了一声,立马去了。 齐商刚从御史台回来,就见到宅子门口杵了一个人。走近一看,还有些面熟,仔细拍了拍脑袋,却硬是想不出来。 倒是十七偏过脑袋看见齐商回来了,上前来笑道:“可是齐商齐大人?小人是萧侯爷府上的,侯爷想约齐大人在清风楼喝个酒,不知道齐大人什么时候有空?” 齐商一听是萧盛,眼睛眯了眯,脸上带着笑,却没原先那种温度,神态带着点疏离。 “哦?萧侯爷?不知侯爷找齐某有个什么事情?若是与于闵案情相关,就恕齐某不能到场了。”他顿了顿,“侯爷先前就说了,这个案子要秉公处理,不得徇私,下官可一直铭记于心呢。” 十七被齐商这不硬不软的钉子戳了一下,一时不知道怎么说话。只好拱拱手,笑道:“好,齐大人的话我记住了,必然转告给侯爷。”他躬身一伸手。“齐大人请,笑得告退了。” 齐商只是点了点头,下巴紧绷着目送十七远去,眼睛都没转,只是神情里透着几分轻蔑。 原本当这个以军功封侯的萧侯爷是个正直的,没想到跟京城里面的诸位大人是一路货色。 哼。 十七灰溜溜的带回消息,却不想萧盛听了消息却不恼,只是微微一笑,道:“好,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十七挠了挠脑袋,“主子好像并不惊讶啊。” 萧盛手里叩着茶盏,笑道:“齐商是个正直人,最烦的就是御史台办案不公的现象。他以为我是跟他私下协调这个案子,避免引出大鱼。自然是不会来了。” 十七摸了摸下巴,“那主子让我去找他是……?” “对,是试探。”萧盛顿了顿,笑道:“我又不知那是他什么时候的宗卷,又怎么知道他在御史台被排斥的情形下是否还能保持最初的赤子之心呢。” 十七闻言点了点头,“那主子家下来准备怎么办?” 萧盛笑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我就是上门取会会他又何妨?” 十七笑着躬身退下。 第二日,齐商回府又看见萧盛府上的那个下人在门口探头探脑,齐商想着昨日的事,面上一阵铁青,袖子一挥。走过去,冷冷道:“萧侯爷今日又有何赐教?” 十七见齐商过来了,拱了拱手,笑道:“大人进去就知道了。” 见十七面上笑容颇有意味,齐商顿时就想到萧盛在他府上放了东西。准备有所贿赂,面色一下子更冷了。袖子一摆,道:“告诉萧侯爷,齐某行得正坐得端,不收位外的东西。” 言罢冷冷一哼,自顾往里面去了。 路上仆人看见他回来面色都不大正常,齐商只当是刚才别人看见他怒斥萧盛府上的下人的事情,冷冷一哼,想到:自己府上的这些人,也没几个明白他心意的。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从前时候的朝政,哪里有这样混乱? 行到书房的时候突然有下人拦住了他,齐商挑了挑眉,却见那人指了指不远处的小亭子。 梅花掩映深处,坐着一紫衣公子,衣着华贵高雅。 不是萧盛,却又是谁? 齐商怎么都没有想到萧盛居然亲自到府,微微一怔之后,冷着面色走了过去。敷衍地拱了一拱手:“大人。” 萧盛本在看亭子外面的风景,听见声音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他一眼,指了指外面,“你这亭子压水而建,风景倒是甚好。若是春秋时节,垂根细丝儿,钓几尾鱼上来,就更是妙了。” 齐商原本面色甚差,听闻这话,倒是好了一些,虽还是黑着,但毕竟勉强露了笑意。 “侯爷说的是,这处景致是宅子里最好的,侯爷倒是找了个好位置。” 萧盛看了看齐商的面色,微微一笑,“齐大人,我是个直肠子的人,不大会玩京官的弯弯绕。今日我若只是说景,想必你也能天花乱坠给我说上个一整天。所以我便开门见山了。” 齐商眼睛一眯,来了。 他缓缓道:“请。” 萧盛道:“齐大人应该看过于闵的卷轴,你有什么想法?” 齐商顿了顿,笑道:“御史台那么多官员,侯爷怎么专门想起来问我?商的意思和御史台的意思一样,绝对不会坏侯爷的大事。” 萧盛一笑,“我看过你判案的卷轴。里面有一出,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判的是右相的侄孙的案子吧?陛下任用了你的决定,却贬了你的官,你竟一点都不知为何么?” 说起这个,却是齐商的隐痛。右相侄孙当街行凶,百姓告到了御史台,希望御史台给个答复。齐商彼时心高气傲,一心要做出点成就来,对着右相据理力争,甚至不惜越级直接见了文皇帝。 却不想文皇帝只是轻飘飘了说了句:朕知道了,便贬了他的官。后来虽然右相侄孙被发配了,但是齐商还是觉得心里非常不痛快。认为文皇帝有眼不识人。偏偏把他这样的忠臣直臣给降了官,那以后谁还敢再说权臣的坏话? 是以齐商怒道:“侯爷,那件事的根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若是侯爷希望我在这个案子上犯浑?那对不住,商还是会像乾元四十五年那样判!” 萧盛一怔,随即抚掌笑道:“好,好,身为男儿,就是应该有这样的骨气!” 齐商没有迎接到意料中的怒火,很是怔忪,又见萧盛笑得开朗,竟是真心,更是一怔。 萧盛笑道:“知道陛下为什么要降你的官么?因为你锐气太盛。必须得磨一磨。但陛下同样看中你这样的气质,所以只贬官,却不直接撤官。——你听了陛下的话之后是不是曾经萌生了死意,还是辛府的小公子辛阙相劝之后才消了这样的心思?——那日并非什么大节,街上往来行人也都不多。为何你偏偏遇上了辛阙,为何辛阙一眼就认出了你,难道你就没有想过?” 心思这一席话仿佛醍醐灌顶,齐商一时竟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 原来这才是陛下原本的心思! 真真是天意难测! 萧盛见他已经出神,也不扰他,只是一个人静静在齐商对面喝着茶。看着外面的湖景,想着什么时候过来偷几尾鱼吃,应该会很鲜吧。 半晌,齐商才艰涩的开了口,“那么,侯爷。陛下希望我这次,怎么做?” 萧盛微微一笑,却不答话,反道:“先前问侯爷的问题,似乎侯爷还没答我。” 齐商垂下眼眸。又过了半晌,才开口说了两个字: “顾家。” 萧盛微微一笑,“不错。” 齐商有些疑惑的皱了眉头,“坊间传言,似乎侯爷心仪顾家小姐,难道是假的?” 萧盛拿住杯盏的手微微一僵,不过很快就笑道:“你也知道是坊间传言,难道就当了真?” 齐商颇有些赧然,站起身,向着萧盛的方向一躬到底,“在下误会侯爷一片赤诚之心,实在不该。侯爷请受在下一拜。” 萧盛微微抬了手,“我若有分毫怪罪你的意思,今日就不会上门了。” 齐商想着昨日对十七的态度,也是微微一笑,“多谢侯爷宽宏大量。” 萧盛抬了手,“你不用谢我,你若真的要谢我,那不妨把这个案子办得漂亮一点。” 齐商闻言,顿时也是磨刀霍霍,“侯爷打算怎么做?” “过两日我就要公开审这个案子,于闵会抛出另一份证据,我要你据理力争。” 齐商笑道:“这个好办,我跟大人们唱反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萧盛微微一笑,“不,我还没说完。” 她顿了顿,缓缓道:“我要你接手这个案子,往大了办,把鱼抓出来。” 齐商先是一怔,后是一喜,再度站起身向萧盛一拜,“侯爷如此信任齐某,齐某怎可辜负这份信任?下官一定把深藏的那只鱼抓出来。” 萧盛一笑,“你放心去做,后面有我。” 齐商哈哈一笑,“侯爷,商本意就是要把那只鱼给掏出来的,就是侯爷不插手,也会不撞南墙不回头。侯爷说这话,可是轻看了商。” 萧盛一笑,“是我的错。齐大人,等春天来了我来你宅子里喝酒,可别忘了给我抓几条鱼来下酒啊。” 齐商一愣,见萧盛指向了湖面,才哈哈一笑:“好,春来喝酒,便这样说定了。” 萧盛哈哈一笑,自顾远去,紫衣很快消失在了齐商视线里。 第八十三章 再见穆黎 姬篱下朝出来就听见一路有人叽叽咕咕,他没凑近,只凭着一双好耳朵,影影绰绰有“于闵”,“顾家”的字样,这才想起来今日正是于闵一案开庭的日子。 就是不知道结果怎样。 走出宫门便见廿一在一旁候着,苏信去了东南,这几日便是廿一和廿三轮班在姬篱跟前伺候。 姬篱看见他挑了挑眉,“昨儿不也是你当值?廿三呢?” 廿一弯了弯腰,“昨儿晚上萧大人那边来人,把廿三讨过去了,说是让他看个尸体。” 姬篱撩轿帘的手一顿,“昨儿牢里出事儿了?” 廿一点了点头,“今晨走得时候廿三还没回来,所以也不知道个确切,这会儿回去应该也就知道了。” 姬篱颔首上了轿。 回去看,廿三果然已经在,见姬篱回来,立马应了上来,欠身道:“主子。” 姬篱微微抬手,“于闵的案子怎么样了?” “今早上萧大人断案子的时候突然窜出来一个叫齐商的御史,上了一份证据,案子便僵住了。” 姬篱挑了挑眉,“什么证据?” 廿三顿了顿,道:“于贯先前在陛下身边做事的时候,列了一个册子,上面写着官员贿给他的米粮钱,四十九年苏晏事情发生前后好几个月的功夫,那册子里面都只有一笔进账,都是顾庭的。” 姬篱闻言一笑,“倒是没有想到于贯这个家伙还留了这么一手,倒是真给出了一个人选。——昨晚上那刺客呢?” 廿三道:“旁的倒也查不出来什么,不过偏偏他大腿内侧皮子里藏了卷纸,是张银票,落款也是顾家的印。” 姬篱微笑着颔首,“倒是考虑得周全。” 廿一在旁边皱了眉头问:“苏晏事情的时候,怎么着,也应该是太子出的银子。怎么现在成了顾家那边?当时应该是太子要借助顾家的势力吧?” 姬篱笑道:“四十九年可不是还发生了一件事?距离苏晏事情倒也不远的,何况当初真要当打点,薛凯又何尝不是借了顾家的力打点上去的?于贯这么多年的总管太监,心里面可瓷实着呢。特地留下这个来又是做什么的?还专门寄到了他儿子那里,甚至瞒过了父皇的眼目,心思又岂是单纯?”他顿了顿,唇角的弧度更大了些,“因果究竟是何不必多管,只要能借助这样的势,也就是了。” 廿一点了点头。 “对了,这事儿现今是谁在管了?” “齐商。” 姬篱听闻这个名字微微一愣,“就是今早上抛出另一份证据的那个御史?” 廿一点了点头,“正是他。他在庭上跟萧大人一直唱反调,萧大人最后拂袖而去,说既然御史台有这样的能人,索性便让这样的能人断案罢。语气很冲。不过下来之后还真把这事儿全权交给了这个人。” 姬篱闻言抿了抿唇,过了会儿。笑道:“这个齐商叛过什么案子?听你这么一说,倒是个中直的。” 廿一想了想,“四十五年左相的侄孙不是犯了事儿么?最后闹了个发配?据说那事儿最开始就是齐商越级见陛下给的建议,当时齐商是在京兆尹底下做事儿,陛下却没提拔他,反而把他分配到御史台去了。本来他在京兆尹手底下是一等能用的,去了御史台却要从一个小小御史做着走。等于是贬官,齐商心里很不服呢。” 姬篱哈哈一笑,“这人是个尖锐性子,是应该拿去御史台磨上一磨,父皇这一判倒也不算错。何况这性子,可不是适合御史台的?” 廿三笑道:“却不是呢。齐商在御史台混的并不好,御史台的水又哪里比京兆尹那里浅了?左右都是要瞻前顾后的。在京兆尹那里至少京兆尹会罩着他,在御史台却是谁都看他不顺眼,都只给他一些小案子,平素御史台的众人也在刻意疏远他呢。” 姬篱笑道:“这样的人。是直臣,虽说平素看着不怎么讨喜的,但哪位陛下身边都少不了这样的人。齐商在御史台待了九年,也足够了。——这不就熬出头了么?” 廿三一愣,“可是今晨看着萧大人那神色,是当真怒了。” “怒了又如何?这案子已经移交给了齐商,顾家就是想插手都没有法子了,这人可是个软硬不吃的。” 廿一道:“主子这样听闻,怎么就知道齐商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姬篱笑了笑,“倒也不是廿三这样说我便知道了,先前十七不是还往齐商府上走了两遭?虽说闹了个脸僵,你们又如何知道萧盛的醉翁之意究竟在哪儿?” 二人闻言都在心里琢磨了一番,很是惊诧。 半晌,廿一才抚掌笑道:“感情今日的事情早就被姑娘安排好了,不过是各自上台去唱了生旦净末丑罢了。” 姬篱微微一笑,“东南那边的事情可有了着落?苏信传信回来没有?可有了什么新的消息?” 廿一道:“东南那边倒还不见消息,不过上次苏信回信回来倒是说那事儿十有*就是了,就是缺个人证物证,要出来了,直接往陛下那里送邸报,让顾家满门抄斩都是有的。——倒是穆黎那边有消息了,想请主子同她一见。” 姬篱顿了顿,“她可说了什么时候?” 廿三鼓着个包子脸,往里面指了指,“主子,我来的时候就听笔帖式说穆黎姑娘去书房了,只一直说着今日于闵一案的事情,倒是忘了。” 姬篱笑了笑,“无碍,走罢,进去看看穆黎姑娘。” 当时把穆黎放在辛家,其实也是当时猜测穆家和辛家是不是和顾家有关系,但是穆涧的那事儿他先前就已经知道了,所以穆黎待在辛家,其实早就不那么重要了。只是后面忙着于贯于闵的事情,倒是忘记了这一茬,也没有发信让穆黎直接回来,也不知道穆黎今次上门来,是怎么样一个事情。 穆黎再书房椅子上坐着,垂着脑袋,手指不安的把玩着裙子上的带子。 “穆姑娘。” 姬篱款款走了进去,廿一早就去泡茶了,廿三跟着姬篱走进来,在姬篱身后站着,神色威严,像个门神。 穆黎目光在他面上扫了扫,看着廿一端上来的茶,抿了抿唇,“殿下,我今日来,是想跟殿下说一件事。” 姬篱抬了抬手,“请讲。” 穆黎顿了顿,定定的看向姬篱,目光里泪光闪动,“敢问殿下,我父亲怎么样了?” 姬篱笑了笑,“你父亲很好。——如果你只是问这个的话。” 穆黎陡然跪了下来。 姬篱显然没有料到,端着茶盏的手一顿,“穆姑娘,怎么了?” 穆黎抬起头来看他,“殿下五十年交代我的事,我一直记着,从来不敢忘。但是,我下不了手。” 姬篱挑了挑眉。 外面却突然传来“噗嗤”一笑,穆黎转过头看过去,却见一个戴着面具的公子正倚着门框笑道:“三皇子殿下,瞧瞧你把这姑娘吓成什么模样了。怎么一点儿怜香惜玉的意思也不见?” 穆黎兀自惊疑不定,那公子却走上前来扶着她站起了身。 姬篱抿了一口茶,笑道:“于闵的案子还没有定局,侯爷有空过来了?” 萧盛带着穆黎回座位上坐下,廿一在她面前也倒了一杯茶。她端了茶啜了一口,“断案的事情交给齐商就是了,他精通立法,又是断了这么久案子的人,交给他,自然放心。——先前南越那边不是进贡了些杨桃来?陛下赏了几个下来,蘸着糖吃味道倒还不错,听闻殿下这里还有,便想着过来讨几个解解馋,谁曾想就让我撞见这么一出好戏?” 她递了一方帕子给穆黎,示意她擦擦眼泪,笑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有什么难题说出来听听,盛必勉力为之。” 穆黎只是勉强笑笑,摇了摇头,“多谢侯爷,小女子无事的。” 声音还带着泪意。 见她埋着脑袋,萧盛斜睨着眼睛往姬篱那边瞪了一眼,气他怎么把这姑娘弄成了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姬篱摊了摊手,面上很有些无奈。当初那一举也是无奈,他怎么知道穆黎这丫头就这么实诚地信了,现在心里没准儿正纠结着呢。 萧盛抽了抽嘴角,笑道:“姑娘,今日既是盛遇见了这件事儿,少不得就要插手管一管了,虽不知究竟是什么事儿,不过看着今日这景儿——”他摸了摸下巴,“这样罢,由我在这里,让三殿下做个保,从前不管有什么事情,都一笔勾销,姑娘从今往后只是个自由身,有什么事儿,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就好了。至于别的,三皇子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想来不会计较的,是吧?” 说完定定的往姬篱那边看过去。 穆黎身子一僵,也往姬篱那边看去。 姬篱点了点头,道:“既是侯爷已经开了口,那便这样罢。穆姑娘放心,此事就此结束,至于别的东西,过两日我便给姑娘送过去。” 穆黎仔细分辨他的神色他的话,见竟没有半分作假的意思,双手捂住了脸,竟是喜极而泣。 “多谢殿下。” 声音里面还有哽咽。 第八十四章 两桩事 见穆黎已经跑的远了,萧盛才取下面具来,再次狠狠的瞪了姬篱一眼。 “穆黎原本就是个苦人,你何苦为难人家。” 姬篱摊了摊手,表情很苦瓜,“我也当真没有想到她这么实诚,居然就被当初那席话给唬住了。若不然,我先前就跟她说明了。” 萧盛兀自摇了摇头,“还好今日来看见了,不然你又打算怎么收场呢?也难为穆黎是个实诚性子,宁愿先到你这里来说清楚,若不然她同辛阙讲了又怎么办?就算现在大局定得差不多了,但顾家一日不倒,就有一日的隐患,真要把辛家给松手出去了,到时候又怎么办?” 姬篱一笑,“车到山前必然有路,也不尽就是你说的那样悲观。何况今日不过就是穆黎一个小姑娘来罢了,若是我都应付不过来,那也可以直接自尽以谢天下了。——倒是你,今日来,是怎么一个事儿?” 萧盛看向他,“我刚才已经说了啊,过来找你拿果子呢。” “我还当你那只是跟穆黎讲的说辞呢。” 话是这么说,却还是招了手唤廿一过来,去拿杨桃来。 “真只有这么一件事?” “唔。”萧盛支着下巴想了想,“苏信回来消息没有?” “正在找物证呢,你不要担心。” 顿了顿,姬篱突然想到:“你想把于闵和江南那件事儿一块连起来?重击顾家?” 萧盛点了点头,声音缓慢,“先前陛下让我做御史大夫的时候,我才见着他,气色看起来确实和他七十大寿的模样差远了,那才几日?我虽然不是专门学医的,但有个好歹还是能看出来,怒我直言,陛下。恐怕当真活不了多久了。” 姬篱顿了顿,缓缓道:“我明白。” “其实你又怎么不明白了?陛下现今还是在上早朝,是个什么样儿,群臣都可得见。顾家也看得见,要是不速战速决,这么拖下去,才更有的大事儿出来呢。” 姬篱当然明白,但现在苏信没回来,齐商那边也还没能定案,要参顾家?以什么名目呢? 萧盛显然也知道这一点,说到这儿,也便不再开口。正好廿一取了杨桃出来,萧盛拿了过来。拂了拂衣裳,故意笑道:“好了,果子拿到手了,我便先走了,回去好好尝一尝。” 姬篱伸手送客。直见她走远了,才垂下了眸子,眼睛里面风云变幻,最后,却都归于沉寂。 他招了招手,让廿三过来,“廿三。巴蜀的太守近日也到了京城了罢,让他来见见我。” 廿三拱了拱手,道了声“是。” “等等。” 廿三顿住,疑惑地看向姬篱。 姬篱顿了顿,“近日坊间都在传顾女萝和萧盛的事情,你顺便去查一查。这消息是谁透出去的。” 廿三领命而去。 萧盛回到府里,却见卅九出来,凑到她脑袋边道:“主子,齐大人来了。” 萧盛挑了挑眉,走进去。正看见齐商在。 疑惑道:“齐大人怎么来了?不去推敲案子?” 齐商有些赧然的站起身,拱了拱手,“侯爷。” 萧盛自顾坐下,“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齐商摇了摇头,苦笑:“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顾家的人上了门。” 萧盛挑了挑眉,“齐商,你对我说过,你判案要的是公正,难道顾家有人上门,就把你给拦住了?” 齐商摇了摇头,“当然不是,侯爷,只是……” 他抿了抿唇,显然有些难以启齿。 萧盛皱着眉头,将杯盏往桌上一磕,“到底怎么了!” 齐商顿了顿,给萧盛递过来了一个东西。 “这个是顾家和太子往来的一手资料,看他们这幅架势,倒像是要跟太子死磕了。” 他们要死,就要把太子给压上去。 可是先前文皇帝才金口玉言把姬允发配到北燕,摆明了还是保他的意思。这要是牵扯出来,却又成了别的事情,齐商有些不知怎么定夺。 萧盛打开那份册子细细看了起来。 从乾元四十年开始,姬允每一次和顾家的合作,顾家都仔仔细细的记载在了里面,附加了前因后果,就是记不起来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看见这份册子,也会十分清楚明了。 这份册子记载的太详尽了。 于贯的供词和这个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何况顾家手里恐怕还不止这一个册子。顾家立于卫国这么多年,根系庞大,就算不说他手下的暗势力,就他在朝堂本身的势力,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点儿也轻妄不得。 齐商久不闻萧盛声气,抬起头,看见萧盛拿着册子出神的模样,轻轻唤道:“侯爷?” 萧盛回过神,顿了顿,道:“齐商,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么?” 齐商点了点头,“记得,侯爷说过,这个案子要大办,要把那条大鱼捉出来。” 萧盛点了点头,“顾家名为肱骨,实际已成皇族牵制,先前陛下废了太子还要好些,若是不废太子,真要凭借着这么一本册子,抖落出来,天下人还不知道怎么看待呢。——所以这个毒瘤一定要拔,不仅要拔,还要不留一点后患。” “可是……太……不,大殿下?” 萧盛抿了抿唇,半晌,方才定定地看向齐商:“你记着,把顾家牵扯出来是第一步,把大殿下牵扯出来是第一步。先走了第一步,第二步能不能成行,两说,你,明白么?” 齐商狠狠的点了头。 “案子你慢慢审,先不要触及顾家的底线。——把证据都找好保管好,顾家那边我去应付,不会让火烧到你的身上。——等时机到了,我们打顾家一个措手不及。” 齐商站起身,恭敬一躬,“多谢侯爷。” 萧盛摆了摆手,目光带着坚定人心的力量:“记着,保全好你自己!不要再像四十五年那样轻举妄动!明白这个意思,你在御史台的九年,就不算白待!” “是!” 齐商走得远了,萧盛才端起茶盏来啜了一口,茶冷了,冷意直接进到了骨子里。 原先到底还是她想的轻易了,顾家怎么会没有一点儿后手?何况兵部还把在他们手里,如果真是把他们逼急了,害的他们倾巢而出,这天,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儿呢。 萧盛垂了眼眸,半晌,方才叹了一口气。 正想着事儿,却听见脚步声过来,听着像是卅九的,萧盛也不睁眼睛,只问道:“怎么了?” 卅九立在门边,垂了手,“主子,外面有个叫辛阙的公子,想见见主子。” 萧盛诧异的睁开眼,随即想到,应该是穆黎回去说了些事儿,便伸手道:“请他进来。” 辛阙很快就走了进来。 模样还是四十九年的模样,但这几年过去,也是成熟了不少,浑身上下,又是另一番风流态度。 进来一眼就看见萧盛,立马笑道:“真是个没良心的,回京来也不来看看我,先前梧州说了这事儿的时候就开始心痒痒,今日又听闻穆黎说了小侯爷的事情,就更是好奇。——偏巧你不肯上门,所以也就只好我来了。” 说着摊了摊手。 萧盛取下面具,“这个新身份招人的很,平素也不敢乱跑。穆黎跟你说起我?还说了些什么?” 辛阙道:“我跟穆黎也有很久的交情了,她当初上门我就觉得不对劲儿,又怎么会不去查一查?” “你不介意?”萧盛很有些疑惑地挑了眉。 辛阙笑道:“先前说你傻你还不信,盛京里面那个府里没有别府安插的眼线?只是穆黎这人身份惹人了些,到底还是一样的。” 萧盛一僵,“那你又把穆黎当什么?” 辛阙陡然安静了下来,萧盛目光看向他的眼睛,却见里面一片柔软。 辛阙温润的笑了一下,“那个实诚丫头,难道还能做别人的暗线不成?今次来,也顺便是给你报喜来的。——我要和穆黎成亲了。” 萧盛一惊,随即又惊又喜的看向他,“怎么突然说起这话来?你们发生了什么事儿不成?” “这都几年了,石头也有情分了罢。” 辛阙笑着斜睨她一眼,“就是你这个丫头,当初看着那么单纯不济事的,现在不也长大了?” 萧盛一囧。o(╯□╰)o 不过想起从前的事情,萧盛也是一笑,“莫说从前,现今我若是说这京里的弯弯绕,也到底不及你们,不过是仗着运气好而已。说到底,练兵才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才是最对我胃口的。” 辛阙一笑,“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自己的变化,你自己未必知道,旁人却是看的明白的。” 看了看她,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红的帖子来,笑道:“这就是我和穆黎的婚帖了,你一定要过来看看。她对你今日的举动,很是感激呢。” “那她……?” “放心,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乐意她只做个单纯的小姑娘。” 辛阙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萧盛,眸子里面带着暖意。 萧盛微微一笑。 第八十五章 婚宴 辛阙和穆黎的婚期就定在年结的当头上,辛阙在五十四年春天的时候接手了乔楚太史令的职位,在御前很得宠。 因着这个缘故,上门要去庆贺的人也着实不少。 某日在朝上,大事毕了之后,文皇帝也想起来了这么一茬,问了他们成亲的时日,笑着说:“倒是很久没有人把喜事办在年节时候了,正好有个热闹。正好,先前吴越之地贡上来一些绣品,里面正好有一身霞帔,朕看着那新用的双面绣法倒是很不错,便赏给你了。——穆黎的父亲也是边疆守将,一门的忠诚,这个婚事,应该好好办!” 就这么一道金口玉言,百官看着风向,当日也尽当去的。 辛阙确实是大办,骑马披红的,带着长长的队伍绕着整个盛京走了一圈,队伍连绵不断,很是展现了这场婚事的盛大。 萧盛很早就到了辛阙府上,府上人给她排的位次也很高,就在主座上,旁边挨着就是顾庭。 最近萧盛是走哪儿都能看见顾庭,主要也是一个年节,官员间相互拜访,左右丞相又都年老不怎么来,能坐最大位置的,也就顾庭和萧盛了。一个是在朝势力纵横的吏部老尚书,一个是因军功封侯,现在占据着御史大夫的宠臣,旁的人,除了三个皇子,确实还没人能与之比肩。 挨着萧盛顾庭坐一桌的,还有姬越姬篱,大将军穆放,兵部尚书扈野,户部尚书章赫,都是一群熟人。 还有个位置,本来应该是刑部尚书傅尹坐的,不过近日齐商在管于闵的事,就顺便把傅尹借过去了,近日却不见人填上。那位置还是空着。 顾庭看见萧盛在那空位置上扫了两眼,便凑过来轻声跟萧盛说:“昨日巴蜀太守荣封回京了,这位置八成就是给他留着的。” 萧盛心里顿时了然。 巴蜀那地界儿,自来的鱼米之乡。丰盛富饶得很。但这地界和江南又有所不同,巴蜀四周多山,易守难攻,绝对是皇权磕不着的一个硬钉子。再加之巴蜀之地里不少都是西夷那边过去的人,本身民风也剽悍,就更是让文皇帝头疼了。 早些年时候文皇帝也动过心思要把巴蜀安安稳稳的拽在手心里,但出兵了几次效果都不甚如意,索性还是放手,交由巴蜀那边的家族自己推一个人出来当太守,只要他们不闹事。文皇帝就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事儿都不管。 最后巴蜀那边推出来的是那边家族里一个叫庄别的,据说也是非常厉害的人物。文皇帝虽说要放手了,但是少不得留了个心眼儿,就把庄别唯一的嫡子接到了盛京。跟着几个皇子同吃同住。庄别在乾元五十年的时候就过世了,现在继任他的位置的,就是当初那个被请到盛京的嫡子——庄晏。 所以说,虽说庄晏名目上只是个巴蜀太守,但是实际上是在皇权之外的一个土皇帝,加上巴蜀本身手握重兵,在西南一带也和西夷形成相对形势。和北燕离边一起守住了卫国的土地,所以实际上,庄晏的身份,非常重要。 宴席就快开始,萧盛才看见一个面生的少年走进来,径直就坐上了他们这个位置。 萧盛见了。微微挑了挑眉。 原来庄晏也非常年轻,看着跟姬越姬篱差不多的岁数,再加上是富饶之地出来的,和盛京之地到底有所不同,身上自有一番别的风流态度。 庄晏刚刚落座。便看见道姬越姬篱,哈哈笑着拍上了他们俩的肩膀,大喜道:“好些年不见你们了,看起来倒是一个比一个好。今儿别的不说,咱仨聚一块,不浮一大白可不行。” 姬越手快的往他肩膀上也是一拍:“好小子,这都过去几年了,才想起来到盛京里来?若是今年不是父皇连着下了好几道令,你是不是还就不来了?” 庄晏哈哈一笑,“先前不是被一堆俗事扰的心浮气躁么?巴蜀之地的动静我都穿了邸报给陛下,陛下看了也没说什么呀。何况西夷那边不是苏赫乌尤新上来,在昆山跟我军对峙,虽到底没有打起来,但是还是弄得心惊胆战。这不,才安稳下来,我这不就来京了么?” 姬篱递了一杯酒过去,“苏赫乌尤对军巴蜀都是秋天的事情了,难道你用了这许多时候才摆平?一听就是不实的话,罚酒!” 庄晏接过酒杯一饮了,摊摊手道:“没办法呀,谁让我没有一支神兵。”目光在这边瞟了一眼,看见蒙了个面具的萧盛,笑道:“论起兵法来,我可及不上新封的这位萧侯爷。萧侯爷若是有机会去一趟巴蜀,定要帮我好好的练练兵,让苏赫乌尤看看,咱们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萧盛端起酒杯,淡淡的道了一句:“好。” 新娘子还没露面,所以众人在桌上倒也互相侃得开心。顾庭不动声色的跟萧盛说了些庄晏的事情,忽然话题一转,道:“侯爷,据说你先前派人去了齐商府上?” 萧盛面具下的眉毛挑了一挑,微微转了脑袋,笑道:“是我派了十七过去了两次,怎么?” 看了看顾庭的面色,“顾大人是以为齐商现今的处事是我教出来的?” 顾庭微微一笑,“侯爷既然先前同老朽说了那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自然不会做这样的事。不过老符很好奇,御史台那么多人,为什么侯爷就偏偏把这案子全权交给了齐商?” 萧盛闻言一笑,“顾大人放心,我既已让十七上了齐商的门,后面自然就有后招。莫说齐商查不出来一个什么,就是查出来了,他能不能报出来也是一个问题。——何况齐商在御史台向来都有一个廉洁公正,铁面无私的名声,如果真的让这案子在他手里面结了,陛下不是才安心么?百姓不也才安心么?” 他说着看向顾庭,“——何况大人身正不怕影子斜,又何必要畏惧那些流言蜚语?” 顾庭微微一笑,已是明白了萧盛的意思,抬起酒杯来和萧盛一碰,相互啜了口酒。 萧盛见他面色平和了,心下想必也讲这说辞信了几分,只要齐商后面不直接砸出证据来,慢慢的用文火熬这个案子,顾庭的疑心自然也会逐渐淡去了。 不过,萧盛想起来之前齐商说的话,说起的坊间传言,目光凝了凝。 那些流言肯定不会是顾女萝传出去的,顾女萝讨厌他都来不及,不会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唯一可能的就是顾庭,他希望把他和顾女萝绑在一起,这样就能够造成萧盛和顾家合作的一种风向,对萧盛来说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但还没等萧盛想好怎么跟顾庭开口,却听见外面开始闹闹嚷嚷,萧盛伸长了脖子去看,果然见新郎新娘进来了。 萧盛抿了抿唇,只好将此事作罢。 接下来的路数都是按着程序来,萧盛听着司仪在旁边喊着一拜二拜,看着辛阙扶着穆黎慢慢躬身,心里泛起来的,竟不知道是个什么味道。 穆黎的第一场婚事她没有去参加,后面穆黎却由原来的跳脱变得沉静,原本以为她这一身便那样了,却不想兜兜转转,她居然嫁给了辛阙。 她不由得想,自己以后呢?会变成什么样? 那这个念头只是冒出来一个尖儿,就被她摇摇头晃荡出了脑海里,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清,她现在也逐渐的开始不相信命数,如果真要定一个确定的命数,也必须她自己来定。 她看着辛阙和穆黎的欢喜,端起杯盏,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萧盛又笑着看了看席宴上的热闹场景,凑近了顾庭,轻声道:“顾大人先前说想换下来的人选是谁?” 还是说当时韩嗣音担任郎中令的事情,顾家不想让苏家的人在这个位置上待着,便希望借助萧盛的力量换掉。 就算萧盛只是练一个小小的南军,但毕竟身份摆在那里,想要换一个人,实在再轻松不过。 顾庭凑近萧盛,轻轻吐了两个字: “申仲。” 萧盛在脑海里回忆了一番,着实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 顾庭毕竟在朝浸淫多年,就算隔着一个面具,竟然也看出来了萧盛的困惑,笑道:“侯爷明日不妨来府一趟,我同侯爷引荐引荐,必然是个比韩嗣音更好的。” 萧盛的嘴角却勾起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上府就不必了罢,让申仲往我宅子里递个帖子,我会让十七处理的。”对上顾庭略微疑惑的目光,萧盛笑着补充了一句:“顾大人,我不过两次上府,坊间就传出不好的传言来,若是再多几次,可还了得?顾大人若是清闲了,也该整顿整顿府上的人,不要让他们什么都往外传,尤其是像您这样身居高位的,更是要小心众口铄金了。——您说,是么?” 萧盛虽然在笑,但是顾庭却看得出来他语气里没有半点笑意,反而带着一丝寒,直接扑到骨子里面去。 但顾庭只是神色不改,端起杯盏,笑着再跟萧盛碰了碰杯。 “好。” 第八十六章 第二招棋 辛阙穆黎的婚宴热热闹闹的结束了,宾客各自离去。庄晏来时只骑了一匹马,这会儿出来想坐马车,就直接奔姬篱马车上去了。 姬越一个人也无聊,索性也跟着庄晏上了姬篱的马车。 知道庄晏的,也都知道他们仨幼年就是好友,所以也算见惯不怪。 庄晏上了马车,上下打量了一番里面的布局,见边侧三张榻子,正中放了个小几,上面摆着时令的水果和做得精致的糕点。 他四处扫了一眼,笑道:“真真是皇族贵胄,这么大个马车竟然全是用楠香木制成的,也不知耗费多少。就算是在巴蜀之地,我上街也不敢这样张扬。” 姬篱一笑,抬手给三个都倒了茶,“也就进来能看见这个样,外面看着,不是和寻常马车一样?若我真是大摇大摆把楠香木的底子落出来,早就不知道要惹多少人眼红了。” 庄晏嗤笑一声,“你还怕人眼红不成?何况苏家那样大的底蕴,就算你真这么做,携着皇子的身份,别人也说不了你什么。”他随意往榻上一躺,翘着腿从小几上拿了块糕点,掰碎了慢慢咬进嘴里,动作优雅得令人发指。 “先前你给我发了好多信函过来,让我今年年节一定要回盛京看看。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着急忙慌成这样?连陛下的旨意也下得没你这样勤快。” 姬越在旁边“噗嗤”一笑,“好你个庄晏,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明知道陛下的旨意不可能勤快,还非拿这个来比较?我倒是想问问你,早先你回巴蜀的时候就让你注意西夷的动静,怎么去年才杀出来一匹黑马?苏赫乌尤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听闻你的意思,这个人比当初的卓力格图还难对付?” 说起这个,庄晏身子一翻。立马坐了起来,“我没跟卓力格图直接交过手,但是听闻治军严厉,是个非常厉害的人。这个苏赫乌尤也是个治军严的。而且鬼心思还挺多。昆山南北对峙,虽然我没有大规模的跟他对上手,但是还是派了些平时表现不错的将士跟他对了几场,结果都非常惨烈。——这个人,绝对是个劲敌。” 他抬起头,目光定定的看向姬越。 姬越眉头一皱,“有那么厉害?” 庄晏点了点头,漫不经心的笑道:“反正我觉得他挺厉害的,不过你们俩也知道我,在盛京的时候就是个纨绔子弟。碰上刺头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没准儿这人跟那个新封的萧侯爷对上,根本不够看呢。” “打得起来么?” 姬篱在旁边问道。 庄晏想了想,“看他现在的举动,好像也不是要打起来的意思。两军一直在对峙,但是大规模的动手都没有。只是小打小闹,掀不起来什么风浪。更像是苏赫乌尤在试探。”他顿了顿“——短期内应该还不至于,苏赫乌尤虽然有个西夷皇子身份,现在也当上了西夷的新皇,但是对巴蜀这边的格局不大肯定,所以现在应该还不至于轻举妄动。” 姬篱点了点头,“你调一半的兵。去守苗疆。” 庄晏被这话唬了一大跳,直接从榻上跌了下来,“你说什么?” 姬篱端着茶,轻轻拿茶盖拂开飘在面上的细茶沫儿,“你也说了,苏赫乌尤是在试探。穆放年后马上就回北境。现在北境没有卓力格图的威胁,就可以直接把北境大军调往木叶,和巴蜀成为相照应的势头,苏赫乌尤自然就不敢动作了。” 庄晏重新坐回了榻上,目光里兀自惊疑不定。“怎么?苗疆出了什么事不成?他们这些年也都很乖顺,没听说有什么出格的事情呀。怎么会突然想到对付苗疆?” 姬篱顿了顿,没有说话。 姬越在旁边道:“我们怀疑顾家跟苗疆有些关系,如果这一条是真的,就现在盛京里这样的局面,苗疆绝对是第一个反起来的。” 庄晏皱了眉头,“顾家的手什么时候伸到苗疆去了?”他摁了摁眉心,“但方才我在席上看着,顾庭跟新封的那个萧侯爷关系似乎也很不错。我来京就听闻了一些传言,说是这个萧侯爷心仪顾家的那个姑娘,是真的假的?” 姬越闻言哈哈一笑,“哪里来的没谱的事儿?你在哪里听得?” 庄晏摊了摊手,“一回来就让小厮去打听新近发生的事情,他就同我报了三桩:第一就是于贯的那个事情,闹得太子,不,姬允被发配去了北燕;第二个就是于闵的事情,说好像是要把顾家牵扯进来的模样;第三个就是这个新封的萧侯爷的事情了,皇帝的新宠,当了御史大夫又把权力全权交给齐商,还有就是他和顾女萝的流言。甭说,传的有鼻子有眼的,我听了都找不出来破绽来。” 姬越愣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玉之你知道么?” 姬篱点了点头,“我派人去查了查,流言最开始就是顾庭放出去的,想必是还没有弄明白萧盛终究的归属,想借助这个把他们俩捆绑起来。” 庄晏听着这话,倒是咂摸出来点味道:“这个萧盛是你们的人?” 姬越笑道:“你小时候被人抓着打屁股的事情还记不记得?他就是那人的子嗣。” 庄晏一听就呆了,“苏……苏晏?” 这事儿还得追溯到从前。庄晏在京的时候非常纨绔,又仗着文皇帝的宠爱,在官员里基本就是横着走的。今天去剃这个大人的头发,明天去拔另一个大人的胡子,只管自己玩的高兴。但是偏偏有一年碰了一个硬钉子。 当时苏晏才进京,庄晏看着这个大人面生,看着也不像是个京官,胆儿就比较肥,从他后背啪啦上去就要揪他的胡须。他在宫里跟着皇子们训练,武功都学的是名家,动作起来很有些章法。 但是没想到这人根本不把他放眼里,反手一拉,就直接把他拽了下来,手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哪家的孩子,怎么这么皮?” 庄晏当然很不服气,跳起来还要去拽他胡子。苏晏反手就把他手扣住,“小子,我在盛京里摸爬打滚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就你这点小把式,还真是不够看的。” 庄晏一听就更不服气了,偏偏那个时候没法反抗,只好委曲求全。转过身却把这人记住了,在苏晏进宫的时候就号召小太监小宫女给他使绊子,还兴高采烈的在他路过的路上放陷阱。但是苏晏是谁?也从小纨绔到大的,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些?有着庄晏闹了几次,看他实在是要没完没了了,就直接把他抓了出来,照着他的屁股就是一阵猛打。 庄晏从小到大哪受过这样的气?偏偏他什么都比不过苏晏,所以只能被压着打。但是自此之后,庄晏就学乖了,遇到苏晏能绕弯就绝对绕弯,坚决不要跟他碰上。 但是后面知道了苏晏死了,还很是惘然了一阵。毕竟从小到大跟在他身边的都在奉承,只有苏晏一个人跟他对着干。何况他后面学的多了,也知道苏晏是个什么样的人,孩子很是佩服他来着。 何况他们名字还很相似呢。 所以庄晏一听萧盛是苏晏的孩子就怔住了,怎么都没法把当时笑得狂放张扬的苏晏跟这个萧盛联系起来,狠狠的呆了一下,问道:“不是说四十九年苏家满门都灭了么?怎么?竟然还有一个活口?那萧盛的真名又是什么?” “苏青。” 庄晏一听又呆了,“苏青?你家那个小表妹不也是叫苏青?这也太巧了吧。” 姬越看他的呆模样,忍不住一笑,便又把事情跟他解释了一道。庄晏边吃东西边听,听完拍拍手,把衣裳上沾的糕点碎屑拂掉,摸着下巴道:“哈哈,这个姑娘倒是个好样的,对我的胃口。不愧是苏晏的女儿。” 又想起来于闵的那个案子,“那照着这样看起来,齐商接手于闵的案子也是应当的了,就是不知道这事儿究竟怎么结尾。——你们要对付顾家,除了苗疆,于闵的案子应该也算一个,南军也算一个,这么丝丝缕缕的都联系起来,唔,看来你们要准备在最近大动作了嘛。” 姬越道:“总归还要有几个月,至少得你回去把苗疆稳住,不然那边突然闹起来,从苗疆到盛京过来一马平川,除了最开始在巴蜀堵一堵,谁还挡得住?” 庄晏笑道:“这个好办,我写封信回去让那边的人去做就是了。哪里需要等几个月?虽然对付苏赫乌尤他们欠了点儿火候,但是对付苗疆,总归还是可以上手的。” “信得过么?”姬篱问。 庄晏笑道:“我五十年开始接手这个位置,这都四五年了,要是还管不下来巴蜀,我就直接割头谢罪!——就是苗疆的蛊虫和瘴气要麻烦一点,但毕竟是在苗疆以外作战,只要他们不出来,我就按兵不动。” 庄晏顿了顿,摸了摸下巴,“不过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一遭,是不是应该算算名账?” 姬篱笑了笑,“放心,只要你拦住苗疆的人马,我从东南给你送一千五百两雪花银。另外,新帝登基,三年之内,巴蜀免赋!” “好!” 庄晏合掌笑道。 第八十七章 三千兵马入长安 齐商的动作很快,辛阙婚事过后没几天,萧盛就收到了他写过来的一封帖子,里面详尽的列出了对顾家不利的证据, 萧盛叩着帖子看了两遍,就着旁边的烛火把帖子烧尽,跟十七吩咐道:“让齐商先不要把这些爆出来,也不要上门找顾庭,把这件事先烂在肚子里,安静待几日。——回来的时候顺便去姬篱那边问问消息,看苏信什么时候回来。” 十七点了头。 齐商果然是在御史台待了九年的人,断案的时候并非她能够相比,如果还是她在管这个案子,大概还需要些时候去琢磨其他。齐商无所顾忌,又有判案经验,比她强了不知多少。 不过她也确实没有想到齐商能这么快就把这些东西找出来,而那些证据也是一环扣一环,怎么琢磨都不见纰漏,果然是个好手。 这事儿就算了了,萧盛想起来之前还没有画完的画,起身到了书桌旁边,研了磨润了笔把那幅画画完。 落笔还差几笔,卅九却从外面进来,进了屋,过来低声道:“主子,周邦带着人过来了。” 萧盛闻言一喜,立马搁笔道:“快,请进来。” 却不待请,那边周邦却已经度过来了,一路张着眼睛四处望,看见萧盛在里面,快走两步凑过来,笑嘻嘻道:“将军这地方布置的真是好,看的属下心里痒痒的。果然还是京城的风水好啊,随意造个宅子都安生。” 萧盛“噗嗤”一笑,“北境差不多也稳定下来了,你们在那边再待个几年也就能回京了,到时候我一人送你们一个宅子,随便你们怎么布置去。” 周邦闻言拍手笑道:“哈哈,那感情可好了。将军果然是体贴人的。” 萧盛微微一笑,抬手请他坐下,吩咐卅九上薄酒。周邦品了一口,啧啧称赞:“竟然是新丰酒?在北境可难得喝到这个啊。” 萧盛笑道:“明儿我让人把陈年的新丰酒挖出来给你尝尝,年份不高,但十几年总归还是有的。” 周邦笑嘻嘻。“哈哈,果然先来将军这里是对的。分散进京之前都在说在什么地方合聚,都说不好直接上府,怕给将军带来什么麻烦。不过我想着,反正这当头也是在年节上,就是过来拜访拜访将军也不碍事。哈哈,还好我来了,不然哪能尝到这样的好酒?” 萧盛笑着抿了一口酒,低声问道:“来了多少人?” 周邦精细的伸出三个指头,凑过来低声道:“本来宿卫将应该是两千数的。但是既然陛下开了南军自主的先例,不妨就多带些人过来。兵部不是顾家把持着么,多一份准备总没有错。” 萧盛赞许的点了点头,“符琰和孙无雍那边处理好了吧?” 周邦道:“符琰是个大老粗,我暗中部署。他看不出来;孙无雍倒是不知道他看出来没有,反正他没说什么别的话。” 萧盛扣了扣杯盏,“孙无雍可不同于符琰,他脑袋转的还是很快的,所以肯定看出来了。不过他从内到外都是个耿直性子,有些时候就欠了些变通,他自己明白这一点。所以不会多说什么。” 周邦笑道:“还是将军厉害,就是千里之外,也能够想到怎么运筹。” 萧盛道:“其他的人什么时候到?” “大概也就这几天了,将军急着用人了?” 萧盛便把先前顾家让她把韩嗣音换下来的意思说了,顿了顿,道:“现在面上肯定是要换成申仲了。但是怎么用人,还是得我们说了算,所以能够趁着韩嗣音还在位的时候定下来就赶紧定下来,以免之后乱心。” 周邦点了点头,“那我跟他们递个消息过去。让他们都赶紧进京罢。” 萧盛摆摆手,“让他们自己来罢,你这样一封信发出去,万一被人追到什么把柄怎么办?总归也不是这几日的事情。就算跟陛下提了要换人,总归还要有几日功夫,何况现今我还没有见到申仲的人。” 辛阙婚事那日萧盛倒是跟顾庭说了让申仲次日上门,萧盛是在家和出外都随意的人,以为申仲怎么着都会递个帖子来,不曾想连帖子的模样都没看到,心里面自然对这个人没什么好感了。 周邦摸了摸下巴,“申仲这个名字听熟悉的,不是去岁的探花么?状元郎是韩嗣音罢。” 萧盛迟疑着点了点头,“大概是罢,今年又没什么大恩典,也没去记这些。” 周邦“噗嗤”一笑,“将军,申仲一个文臣,就算是顾家的人,也不至于有多厉害吧?主子要真是不喜欢,派人给他使点绊子不就是了?不能伤筋动骨,让他出点血总可以吧?” 萧盛一笑,“你是手痒痒了?那你就就去做这件事好了。” 周邦一喜,抚掌笑道:“好,好,果然还是将军了解我。放心,一定好好去照顾照顾这个探花郎。” 萧盛勾唇一笑。 又跟周邦说了些事情,把该部署的部署的差不多了,周邦才起身告退。不过走得时候眼睛一直往酒上面瞟。萧盛看见了,招手让卅九去把埋着的陈年新丰酒拿出来,给他解解馋。 周邦抱了酒,笑嘻嘻的走了。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袖子往脸上一抹,却是已经换了个模样,酒不知藏哪里去了,背脊一下弯了下去。看着就是个不怎么惹人注意的小老头罢了。 萧盛看着周邦走远,端起杯盏,轻轻啜了一口酒。 周邦来了,她的心就定了一大半。 兵部本身掌管武职选授、处分和兵籍,军械,驿站的事情,是不掌兵权的。不过三十年的时候顾庭提了个意见,说京兆尹本身管得事情就很多了,不妨把京畿地区的防守交给兵部。 文皇帝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么个理儿,索性也就答应了。所以京兆尹下十二军曹,共有五千兵马,其中两千专司皇城护卫。不过现在有了南军的存在,那两千兵马也就自然要寻别的出路。 但尽管如此,兵部能够动用的人马还是有三千人。何况现今南军还没有跟他们交接,禁宫里形势不明。就算萧盛自信兵部的将士根本不够看,但是没有地利,萧盛心里总觉得不是那么个滋味儿。 正在出神,却见卅九又进来了。萧盛挑了挑眉头问道:“怎么了?” 卅九道:“外面有个叫申仲的公子想见主子,放不放进来?” 萧盛挑了挑眉,“放进来。” 这都好些日子了,申仲才上门,她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这么狷狂。 申仲很快就进来了,站在门口就行了礼:“见过侯爷。” 萧盛专注的抿着酒,眼睛停留下目下一尺见方的地方,看也不看申仲那边。 申仲不闻声响,也不敢起来,只是躬身在原地立着。 足足等了一刻钟,萧盛才开口道:“噢?申大人什么时候到的?都怪我,一时出神,倒是没有注意到。卅九,你怎么也不提醒提醒?” 卅九在旁边躬了躬身,“属下知错。” 申仲毕竟是个文人,这么一动不动的站上一刻钟,腿早就麻了,却也看出来这个侯爷不待见他。只好陪笑道:“是下官的错,下官拜见侯爷。” 说着又是一拜。 这一拜动作幅度很大,是个大礼。看着让人舒服,申仲也顺便活动活动了筋骨。萧盛上下打量他一眼,指了指身边,“坐。” 申仲这才坐下了,端起杯盏抿了一口薄酒,顿了顿,小心翼翼道:“原本先前就想来拜见侯爷的,只是那几日京里面到处都是喜事,想着以侯爷的身份,必然十分忙碌。所以今日方才上门,望侯爷勿怪。” 算是解释。 萧盛点了点头,“顾大人同我说你想担任郎中令的职位,为什么?” 申仲见那茬揭过了,心下也松了一些,笑道:“下官幼年就十分崇拜侠士,也觉得守卫戍边的将士很值得敬佩。今岁陛下特地有这个旨意,三甲里面能够出一个郎中令,下官自然是十分向往的。” 萧盛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应该知道,陛下心定的是韩嗣音。” 申仲顿了顿,站起身拜道:“下官知道,但下官心中从来有这样的愿望,现今已经成了执念,还望侯爷成全。” 萧盛闻言看了看他,放下杯盏,道:“我也不是不近人情,但郎中令的职位到底和将士息息相关,更和陛下息息相关,所以马虎不得。”她顿了一下,道:“——你和韩嗣音都是文臣,打心底说,我一个都不满意。但既然陛下下了这样的旨意,我便也只好遵从。——这样罢,你和韩嗣音比一场,如果你赢了,本侯就直接跟陛下讲明白。如何?” 申仲闻言大喜,再拜道:“谢侯爷。” 声音掷地有声。 萧盛点了点头,示意十七端茶送客。申仲也不再多留,恭敬退出去了,只是面上欢喜神色止都止不住。 卅九送客回来,萧盛才道:“十七,你去查一查这个申仲。看看他和顾家的关系。” 卅九领命而去。 第八十八章 人不寐 让十七去打听苏信消息是白日说的,却不曾想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分也不见十七回来。 萧盛皱了皱眉,唯恐十七出了什么意外。 早有人把饭菜布置好了,萧盛却没什么胃口进食,卅九见了,在旁边道:“主子不用担心,十七本身就是个机灵儿的,就算有什么事情,他也不会任人宰割。主子还是先进食要紧。” 萧盛那筷子扒拉了一下饭菜,着实没什么胃口,便还是放下了,道:“你再派人去姬篱府上一趟,看看是怎么回事。” 卅九领命正要出去,却不想破空声突然从上面传了过来。卅九右手拔剑瞬间掷了出去,却不想落了个偏,接着就是十七苦兮兮求饶的声音:“别打别打,是我。” 卅九收剑回来,萧盛挑了挑眉,走上前去,“这是怎么一回事?” 十七悲伤负着苏信,头发全部散落下来,看起来非常狼狈。萧盛撇开苏信的头发,看见他脸色也苍白的吓人,退到一边,“十七,你先把他带进去。卅九,你医术好些,等会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双双点头,十七把苏信放上床榻,走出来道:“主子,今日白日我去三殿下府上的时候,三殿下说苏信也就今日回来,我便自告奋勇去接他。没想到半路上发现他被人追杀,就成了这样子。” 十七揉了揉肩膀,显然也累得不轻。 萧盛点了点头,看那边卅九已经给苏信把了脉,便问道:“怎么样?” 卅九道:“是重伤,再晚一步,大罗神仙都救不了。看来那伙人是真的要他的命。” 萧盛道:“先努力救着,我派人去姬篱哪里说一声。——十七,有没有跟踪你?” 十七摇了摇头,“京城的地界儿我早就混熟了。之前就是为了把他们引开,才走了好长的弯路,不然早就回来了。——主子放心,不会有人知道苏信上了我们府上的。” 萧盛点了点头。拍了拍十七的肩膀。“你辛苦了,那边还有饭菜,你去吃些。然后另外派个人去姬篱府上,你就不要去了,好好恢复一下。”她顿了下,姬篱那边可能已经被顾家关照起来了,找个谨慎点儿的,不要被人发现了。” 十七垂手点了头。 “主子不去吃些?”卅九问道。 萧盛摇了摇头,“反正也不是很饿了。”看了看苏信,“他什么时候能醒?” 卅九道:“等会用一次针疗大概能醒过来一次。主子要问话可以那个时候问。” 萧盛点了点头。就在桌旁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看来苏信虽然做的隐蔽,还是被顾家给发现了。又或者顾家最开始就没有真正相信苏信,毕竟苏信和姬篱那么多年的主仆情谊,怎么可能是假于贯三言两语就动摇的?只是恐怕因为顾女萝吹了笛子。看着苏信生不如死满地打滚的模样才降低了一些戒心。 但是若是蛊虫控制的话,顾女萝应该也就很轻易就相信苏信了才对,毕竟蛊虫的能量摆在那里,又是他们家族从来用惯了的。 用惯? 萧盛目光突然冷了冷。 既然顾女萝用惯了蛊虫,那万一分辨出来苏信是在假装,从而将计就计呢? 她知道了白玉簪里面的蛊虫不是原来的那一只么? 萧盛这样想着,心里忽然有些发寒。 如果顾女萝知道呢?只是不想就那样暴露出自己。从而想要坐观形势,扮猪吃老虎把他们一网打尽呢? 顾女萝从前也不是没有用过这样的法子。 萧盛心里越想越乱,面色发青,就算隔着面具,卅九也感觉出来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意。 卅九落下最后一根针,“主子?” 萧盛收敛心神。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怎么样?” 床上的苏信却慢慢睁开了眼睛。 第一眼,他就看见了萧盛,手拼命的伸了过来:“姑娘……姑娘,顾家发现了。今晚就动手……” 他说的很轻,萧盛必须凑近了才能听见他说的是什么。饶是如此,萧盛听见的时候,眼睛还是情不自禁的睁大。 “苏信,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但是苏信只来得及说那一句话,萧盛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已经再度昏过去了。 萧盛抿了抿唇,旁边卅九问道:“主子,怎么办?” 萧盛的唇抿得发白,“周邦呢?” “属下马上去叫他。” 然而并不等卅九出去,外面却传来甲胄摩擦,马鸣嘶嘶的声音。 萧盛的手一顿,目光扫过外面,咬牙道:“来了。” 苏信暴露,并从顾家手里逃脱。顾家唯恐他回来通风报信,竟然直接调动了兵部人马直接要围了禁宫。 禁宫披甲胄骑马而行,人人手上都把着一个火把。火龙直接围困了整个禁宫。 兵贵神速,顾家此举完全出人意料,他们也深知如此,若是不能速战速决,他们的后路也唯有一死。 周邦从外面慌慌张张跑进来,隔了老远就开始喊:“将军,将军,怎么办?” 卅九看他在人群里挣扎的厉害,索性直接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过来。周邦落地的时候还没缓过神来,“将军,这是怎么了?今日白天还好好地呢,怎么顾家突然就动作了?” 萧盛拧着眉,没有回答他的话,问道:“到了京城的现在有多少人?” 周邦快速答道:“不足两千。” 萧盛的唇抿了抿,看着禁宫方向的灯火通明,咬了咬牙,“调兵,直接杀进去。” 周邦手忙脚乱拉住她,“不行啊不行啊将军,我们以什么名目?这样杀进去,赢了输了我们都没有名声了啊。” 萧盛的手一拂,“名声?若是今晚顾庭拿下禁宫,明日卫国就全部改朝换代,还要什么名声!” 话毕拂袖而走,冷冷的传过来两个字:“调兵!” 周邦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但是见着萧盛一派坚决,只好咬了咬牙,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火烛,直接发了出去。 调兵就调兵吧,只希望陛下今晚上不要因为受惊一命呜呼了,不然明天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 姬篱在城中初乱的时候就翻身而起了,问旁边的廿一:“怎么回事?” 廿一皱着眉头道:“外面好像是兵部的人马,直接往禁宫方向去了。” 姬篱目光向外,“苏信呢?” “苏信没有回来。但是恐怕失败了,不然顾家也不会临时走这么一出。” 姬篱闻言,拳头一下子就捏得紧紧地,咬牙道:“除了顾家,暮归那里有没有动静?庄晏呢?” 廿一道:“顾家出其不意,这个时候他们俩应该都在想办法了。主子不要急,宫内有守卫一千,能抵挡顾家一段时间。” 姬篱冷笑道:“一千?宫内守卫就是有五千都不够用,都是世家出来赐予御侧行走的,能有什么本事?——你派人去看看暮归和庄晏那边的动静,暮归之前就在说要把北境的兵马拿来做南军用,庄晏以巴蜀太守之尊,身边起码有一千的护卫。——如果宫里面真的乱起来,能借助的只有这么一点字兵力。” 廿一赶紧领命出去,廿三从外面进来,“主子,苏信在姑娘府上,姑娘已经在召兵往禁宫方向去了。” 姬篱闻言向外面走去,“廿三,备马,我们进宫。我倒要看看,顾家是不是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逼宫!” 廿三拱手而去。 —————————————— 庄晏在姬越府上暂住,听见外面喧嚣声,立马就把姬越给敲醒了,目光向着外面,“这是怎么回事?顾家怎么会突然动手?” 姬越听闻,一个鲤鱼打滚翻了起来,目光惊疑不定的看向外面,眸子里面沉沉如墨。 “恐怕苏信得手了。顾家不能被动等到明天把性命交给父皇处理,只有今晚上出其不意逼宫。” 庄晏径直起身,笑道:“好个乱世豪杰的苗子,南军未立,京中五千兵马全归兵部调动,真要围困了禁宫,一举擒王,黑的也能给他们说成白的。” “你这次回来带了多少人?” 庄晏道:“明里一千,暗里一千,就是以备这样的不测的。”他笑了笑,“不过暗里那一千可不是白出的,不然陛下事后问起来,我又要怎么答?” 姬越直接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好小子!这么多年不见还是一个斤斤计较的模样,先前的一千五百万两雪花银还堵不住你的嘴?——你放心,只要顾家这次不能成,后面有你的好日子!” 庄晏哈哈一笑,“放心,我既然来了盛京,就不会让我幼年的两个好友被人杀害。就算我的人马再不济,也是跟西夷对战对出来的。五千的京畿宿卫算个什么东西!” 姬越道:“那正好,你要记住你这话,要是禁宫被攻破了,你就割头谢罪好了。” 庄晏苦兮兮的一摊手,“哪有你这样残忍的朋友?怎么也不安慰安慰我?还直接让我自杀?真没个好心。” 这话一罢,面上却已经收了漫不经心的神色,开窗朝外面吩咐道:“调兵!” 外面有哒哒马蹄声逐渐响起。 第八十九章 围斗 顾家突然调动兵部势力,整整五千人马,在任何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就已经围住了禁宫。 萧盛吩咐周邦调兵,南军未成,所有从北境过来的将士都无正名。 何况已经到盛京的人员,不足两千。 巴蜀太守庄晏也有自己的一支兵马,但和萧盛手中的兵马一样,师出无名。 庄晏从姬越处过来,一千人马围在了禁宫之外,另外一千人马,却隐在周边,并未现出形状。 庄晏到的同时,萧盛也到了。 禁宫四个城门,北门直临护城河,浩浩汤汤,难以跨越。南门直通朱雀大道,和整个京城主道相连,守卫最是森严。 顾家要动手,能围的城门有两个,东门,或者西门。 萧盛到了东门,庄晏到了西门。 东门早已是一片打杀声,忙乱和慌张里,只有一个人安稳地坐在马上,揽辔望远,周围的人却不能近她一步。 顾女萝。 顾女萝总是能给人惊喜,就比方第一次苏青以萧盛的身份去见她的时候她的装扮和行为,从里到外都带着一点侠士气度。这一次顾女萝却是一身戎装,白色的轻便戎装,手中拿着一柄长枪。 她不常出手,但出手必然带走人命。 萧盛的人马还没有完全靠近东门,顾女萝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周邦在她旁边叽叽咕咕:“将军,顾家这姑娘好敏锐的感觉。” 萧盛没有说话,目光和顾女萝在空中相撞,瞳孔里都含着满满的敌意。 萧盛一挥手,身后的兵马直接冲了出去。 这批人马都是战场上练出来的,萧盛自信对上兵部这些人马能够以一当五,甚至以一当十。然而却不防顾女萝突然变招,纤手一挥,她身后的兵马就直接往这边对了上来。 周邦等人很久没有尝到打仗滋味。心中都抱着一股子豪气,眼见对面兵马冲来,周邦哈哈一笑,带着手中大斧就直接砍了过去。 北靖人打仗爱用斧子。周邦深觉斧子大开大合,很适合混战,就自己打造了一把,现在是越用越顺手,不过几瞬的功夫,周邦就已经单枪匹马杀到了顾女萝哦附近。 顾女萝见周邦杀来也不慌不忙,手中长枪触底一撑,身子翩然荡起。顾女萝在旁侧的人肩上双脚借势,手中长枪翻飞,已经直往周邦刺去。 长枪占了距离优势。周邦只好紧急躲避,身体偏向旁边,手中斧子在地面滑过,一阵刺耳的声音。周邦被逼的步步后退。 然而顾女萝并不肯善罢甘休,手中长枪收势再出。竟比方才还要凌厉勇猛,周邦躲闪不及,眼见就要被长枪挑破肩胛。 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支羽箭,直接朝顾女萝手臂而来。顾女萝紧急躲闪开来,手中长枪却失了准度和力道。 她抬起头来,看见萧盛还保持着拉弦射箭的姿势。 周邦拍马赶紧走远,顾女萝冷笑一声。一夹马腹,竟往萧盛这边杀过来。 萧盛不躲不避,将手中弓箭掷回士兵手中,在腰间一抹,一柄软剑已盈然在手。马走疾速,长枪和长枪在空中一碰即分。两人想错而过,揽辔回眸相望,目光里都是满满的不甘。 两人各自被人马冲散,各于人中厮杀,斩首无数。 萧盛并不意兵部人马有如此强的战斗力。就算亲自对上,也总身觉不真实。她自己练兵练了两年才初见成效,更和卓力格图和苏赫乌尤都有所拼杀,才能有现今的队伍。 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就是兵部的这五千人,竟然也能被顾家训练得放佛勇士,进退有序,步伐整齐。就算是萧盛自己,也不得不称赞一声。 这一茬不只是萧盛发现了,庄晏也发现了。他原本以为京中兵部五千人马并不值得一提,但是全不意顾家早就有所部署。其实这样也是,不然顾家今晚上凭什么能够直接调动兵部人马往禁宫方向走?不也同时说明了顾家早就把这五千人马掌握在手了么? 原本有的五千人马去了哪里庄晏不知道,但是绝对不会是这群又有纪律又有武功的人。就算庄晏本身武功不错,对上这些人,也感觉啃上了硬钉子,讨不到一点便宜。 西门带人过来的是顾庭,庄晏早在看见顾庭的时候就开始喊:“呵!好个顾大人!陛下对顾家多有容忍,原来就养出了这么一个白眼狼!贰臣!吃我一枪!” 顾庭手上招式不乱,眼见庄晏扑杀过来也不躲不避,手中大刀一揽,直接对上了庄晏手中的长枪,只听“铿”的一声,长枪和大刀相交撞远,庄晏身子直接被撞飞了出去。 庄晏眼疾手快的在一人肩膀上一拍,稳住身形,还不待进一步动作,却见顾庭又扑杀过来。庄晏狠狠咬牙,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个顾庭居然是个练家子。一面心里想自己轻敌,一面却施展轻功向后面撤离。同时手上打了个手势,准备让隐藏在暗处的那一千人马出来。 顾庭在人马中追杀庄晏,却不想庄晏的轻功已经炉火纯青,根本砍不住。眼见他施展轻功越发得意,顾庭冷冷一笑道:“太守大人好一身逃跑的功夫,当初在青云山上太守大人不也是如此逃脱的么?” 庄晏听见青云山三字,身形就是一顿。他往顾庭那边看去,却只看到顾庭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他手上动作一换,竟直接往顾庭那边扑了过去。 庄别五十年就是命丧青云山。 现有传言都说庄别是寿终正寝,但是只有庄晏自己一个人知道,当初有人把他和父亲引诱到了青云山,庄别被抓,庄晏却凭借绝佳身手逃脱。青云山五日后,庄别的尸体被送到了太守府。 庄晏下了大力气也没有查到这里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在一听顾庭提出来就知道是顾家做的手脚。想到庄别尸体回来时候面目都分不清的模样,庄晏心中只觉恨恨,手中招式几度变幻,揉身又杀了上去。 然而顾庭武功霸道,又凭借高超内里,一路打下来庄晏都只有委曲求全的份儿。庄晏额上汗流涔涔,越发不能支撑。 却突闻顾庭大喝一声,手中大刀直接扫了过来,转眼间就要割破庄晏咽喉。 却不想庄晏被人从后面一提,身形已经翩然飘远,庄晏手上借力,眨眼间已经跳出和顾庭的战局之外。定睛看去,却发现把他拉出来的竟然是姬篱。 眼见姬越在旁,庄晏立马攀上姬越的马儿,自和周围人马胶着相杀,目光却紧盯顾庭和姬篱的位置。 姬篱坐在庄晏的马上,背脊挺直,却没有跟顾庭动手。 顾庭也安静下来,只是双目一直看着姬篱,手中大刀蓄势待发。 庄晏眼见那边情况不明,又想上前,姬越伸手拦住他道:“顾家是武朝皇室血脉,这笔账,应该他们自己来算。” 庄晏惊讶的看了一眼姬越,往姬篱那边看去,果然见他和顾庭在说话。只是语句不明,庄晏抓耳挠腮,也听不清楚。 顾女萝和萧盛再度拼杀在一块,长枪和长剑一碰即分,顾女萝长枪后置半步,同萧盛低声道:“你若收兵,我许你异性王之位。” 萧盛冷笑:“顾小姐曾一心说要维护皇权正统,却不想今日却走到这一步。顾小姐围困禁宫想以什么名目?清君侧?皇帝都没了,还说什么正统?” 顾女萝冷哼一声,“姬姓皇族算什么正统?卫国先祖出生市井,本身有什么本事?武朝灭了之后,本应是王家天下,但姬姓皇族夺了王家的权利,自立为王,铲除异己,这样的人,哪有什么当皇帝的资格!” 萧盛冷哼道:“就算如此,难道顾家又有了?还不是心心念念要着天下之主的位置!” 顾女萝却骤然笑了,灿烂如明花,“侯爷,我顾氏一族就是武朝王室的正统血脉,若非当初武朝太子临时兴起去幽州玩耍,在宫中留了个替身,恐怕城破之日,顾家命数也就尽了。但既然上天让家族另外存活百年之久,难道就没有一点天意在里头?”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揣度萧盛面色,说到最后的时候,唇角微微一勾,“侯爷难道就不考虑考虑?” 萧盛骤然抬眼望她,唇角绽放其一丝笑容,“不,本侯不必考虑。” 手中的长剑已经刺了出去。 顾女萝始料未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长剑入内。她不可置信的看向萧盛,怎么都没有想到萧盛居然没有动心。 萧盛却抬手取下了面具。 顾女萝身子一抖。 这张脸,她没有亲自见过。但是她见过丹青大师画过。 这是北苏青的脸。 早就应该死了的北苏青,没有想到不但没有死,居然还这样大张旗鼓的来到京城,来到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最可笑的是,她还扮作了一个花花公子,让顾女萝减少了对他的防心。 顾女萝吃惊的看着萧盛,血从伤口里流了出来,止都止不住。 终于,她闭上了眼。 萧盛拔出了长剑。 第九十章 败寇 顾家围困禁宫的闹剧在第二日天明的时候已经完结。早朝的官员站在南门外,看着血流成河的尸体,心里面都很有些心惊胆战。 昨日夜间的事情,大家都不是聋子瞎子,所以都看的很明白。包括兵部五千人马绝佳的兵力,巴蜀太守庄晏隐藏着带进京的其他兵马,以及还没有建立起来的南军的拼命厮杀。 但是站在宫门口的人都是在朝中浸淫了多年的老油条,所以他们也只是相互望了望彼此的神色,此后便再不多言。 侯爷萧盛吩咐了人在处理“战场”,眼见着那些尸体被搬在一起,缺胳膊断腿,鲜血淋漓的模样,都很有些惊悚。但是他们都不敢说话。心里面都在揣测,是不是陛下早就知道了这一遭,所以分毫不乱,也并没有下令对庄晏和萧盛进行处罚。 被带进宫里面的只有一个,顾庭。 曾经一手遮天的顾庭,今天早上,是被押进宫的。 而他的女儿,顾女萝,有人眼尖地看到她穿着戎装,尸体混在一堆尸体里,根本不分明。 官场沉浮,至此,才有不少人深知天威难测。 上书房。 姬篱扶着文皇帝再位置上坐下,随即躬身站在文皇帝的身后,和站在对面的姬越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离文皇帝位置不远的地方,顾庭盘腿坐在地上,却不肯跪。 守卫想让他跪下,甚至不惜要打断他的腿,但是顾庭态度很坚决,就算腿断了,他也只是软软的趴在地上,不向着文皇帝的方向,也不跪。 文皇帝咳了咳。 他的面色很不好。 “顾庭,你就没有什么话说么?” 顾庭盘腿坐在地面上,嘴角还挂着曾经风华绝代的笑容。放佛他仍然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权臣。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文皇帝咳了咳,“武朝已经覆灭了一百多年了。” 顾庭笑道:“如果昨天晚上我成功了。今天坐在你的位置上的就是我。至于姬越和姬篱,或许死了,或许逃了。但不管怎么样,如果有一分活着的可能,他们肯定不会愿意死。同样,如果有一分能把自己的位置夺回来的可能,他们也不会放弃。” 文皇帝笑了笑,“以己度人,你倒是举了一个好例子。” 他顿了顿,“只是。你明知道胜算不大,为什么还要动手?” 顾庭笑道:“没有什么东西有绝对的胜算,我知道胜算不大,但是我还是会动手。就像你不知道我会不会反,但是一定会提防我。这是一样的道理。” 文皇帝摇了摇头,“这不一样,功高震主,没有多少人能够忍受。” 顾庭一笑,“诚然是功高震主,但是这一笔功高也是姬姓皇族慢慢培养出来的,我兵部觉得我做的有什么不对。何况不是我。也会是别人。”顾庭突然很奇异的笑了一下,“你在这个位置这么多年,也自然看得清楚卫国的内忧外患到底是什么,就算萧盛平了北境,但是还有个由苏赫乌尤坐镇的西夷,南边还有苗疆。东南也不稳,还有吏治,还有官员的贪污和谋权。这些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卫国其实在一个很危险的境地。就算现在是稳的。你能确保几年之后还是稳的么?” 文皇帝面上的笑容突然一收。 他定定的看着顾庭,突然笑道:“那有如何?消灭蠹虫,要一只一只的来,你就是最大的那一个,如果你死了,至少朕的心能安稳下来一半。至于别的——朕有这个自信,能够一一的做好。” 顾庭猛地哈哈笑了起来,笑到一半,笑容突然一收,“是么?你能够安稳的把这些处理下来?如果你能处理下来,那你当初又为什么要一一的借助外面的势力?甚至包括顾家的?” 他哈哈大笑,却牵扯到了伤口,笑声顿了一下,“内忧外患,只有卫国存在,这些东西就不可能消失。你以为你能够控制得住么?卓力格图的心思,苏赫乌尤的心思,苗疆的心思,庄晏的心思,苏家的心思,还有原先的五大家族里面的韩家和魏家的心思,你都摸得准么?现在你还能控制住,以后呢?——这还是别的,要说起来,你甚至连你自己儿子的心思都摸不清楚,不是么?姬允去北燕的想法你知道么?姬篱的心思你知道么?就是姬越,一贯都是墙头草的模样,他的心思,你又知道么?” 姬篱和姬越听闻到自己的名字,都是一怔,目光直接往顾庭那边刺了过去。 顾庭却兀自笑道:“哈哈,你不知道!就算你知道,你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动这样那样的心思!人心是最摸不准的,所以你才会面临那么多危机!” 文皇帝一笑,“每个人的心思都是摸不准的,朕也不需要完全摸得准这些,朕要的只是一个平衡。就像朕容忍你一样。只要你没有过界,朕就不会对你动手。——但是你既然已经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就不能怪朕心狠了。” 顾庭冷哼一声,“苏信拿走了武朝的传国玉玺,见了这个东西,难道你还能放下戒心?不过是说的好听。如果我昨天晚上不动手,今天早上面临的肯定是抄家腰斩的圣旨!左右都是一死,不搏一搏就死,实在太窝囊。” 顾庭看了看文皇帝,“其实你的生命也所剩不多,我很好奇,黄泉路上,你我会不会同伴。” 文皇帝轻轻地咳了咳,他从见到顾庭开始就是满脸的笑容,无论顾庭说什么话,他的面上都保持着完美,现在也是。 他听了这句话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正好,我们也算老朋友了,黄泉路上有人作伴,也是相当。” 他看了看顾庭,突然抬了抬右手。姬篱在他旁边俯下身子,疑惑的问:“父皇?” 文皇帝指了指顾庭的手,笑道:“孩子,你要学的还很多啊。——你看他的手。” 姬篱往那边看去,偏过脑袋的一刹那,突然看到一道光线朝他这边飞了过来,他向后一避,左手却已经极快地伸了出去,抓住了那一根银针。 银针再深一分,就是文皇帝的眼睛。 但是文皇帝的眼睛眨都没有眨。 姬篱手执银针,见针端前方一片绿色,拿近一看,才发现居然啐了毒,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顾庭在那边哈哈一笑,“不愧是斗了这么多年的老对手,闻弦歌而知雅意,比这些小孩子强得多。” 文皇帝微微一笑,“不,就算我不提醒,他们也抓得住。” 顾庭冷冷一哼,却不应答。只是看着文皇帝,眼睛里面波涛汹涌,情绪万千。 “真是没有想到,走错了一步萧盛,就满盘都错了。” 本来以为萧盛是个局外人,也不会知道白玉簪子里面蛊虫的秘密,所以顾女萝用来指使苏信的时候很放心。但是就这么一个疏忽,居然就让苏信钻了空子,拿到了武朝的传国玉玺。 如果不是怕武朝的传国玉玺到文皇帝的手上,他们也不会那么仓促的调兵,那么仓促的围困禁宫,把自己的本事展示出来。 萧盛是一个变数,庄晏也是一个变数。 这两个变数,让顾庭兵败垂成。不然,就凭借禁宫的一千人马,哪里能够抵抗他精心训练的五千兵马。 却不想文皇帝哈哈一笑,“还有一个变数,大概你不知道。” 顾庭:“噢?” 除了萧盛和庄晏,还有谁是变数? 却听文皇帝拍了两下手,外面的门却开了,有一个人逆着光站在门口,垂手道:“陛下。” 顾庭骤然听见声音,立马向后面看了过去,待看清楚是谁,却是怒火攻心,直接啐了他一口。 那人不慌不忙的向后面退了一步,正站在顾庭可攻击的范围之外。 顾庭双眼眯起来,“好,好,只怪我太相信蛊虫,竟然遭了你们父子的道。真真是阴沟里翻船!”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申仲。 申仲的父亲也不是别人,正是楼烦王身边的那个弓背老人。 文皇帝抬了抬手,示意申仲出去,笑意盈盈的看着顾庭,笑道:“现在,你是心服口服了么?” 顾庭冷哼一声,“凭你一个两个又怎么样?顾家死士众多,列出名册来的就是四百多个,别说还有其他的了。——陛下,您尽可慢慢的找,微臣希望您能尽快都抓出来。” 说到后面,笑容已经变成了狞笑。 文皇帝的眼睛一凝,看了看他,陡然笑道:“群龙无首,朕又何必去费这样的心思?” 顾庭哈哈一笑,笑声里面带着猖狂,“先祖既然能够偷梁换柱苏家的人,又为什么不能偷梁换柱本家的人。——陛下啊陛下,可不要被您的眼睛蒙蔽了。” 他话音刚落,姬篱便又见一枚银针被掷了出来,他伸手擒住,正欲跟顾庭算账,却见顾庭坐在原地,全身已经松懈下来。 已经是闭上了眼睛。 文皇帝摆了摆手。 第九十一章 飞鸟不尽,良弓何藏 乾元五十五年,顾庭以京畿五千兵力围困禁宫,事败,满门抄斩。 文皇帝在早朝的时候下了这道圣旨,算是给这件事情定性收尾。庄晏和萧盛都以“保王”的名义各自封官加爵,满朝的风向一下子全然变了。 萧盛浴血杀了一晚上,衣服上到处都是血渍,偏偏早朝又站了一早上,所以出来的时候越发觉得身上粘着,各种不舒服。也无心跟官员们说话,自己就先上了马车,抬了抬手,吩咐十七驾车。 马车里面空旷,只是正中间的小几上放着十七找过来的伤药之类,萧盛没受多少伤,只是身上有股子乏劲儿,坐上去靠着内壁就直接闭上了眼睛。 顾女萝这一死,她总觉得不真实。从四十九年直到她开始两个人就在明里暗里的斗,又让顾女萝吃亏了的,也有让她自己佩服得不行的,总觉得顾女萝就是有九条命的猫,怎么都死不了。 私心里,她有时候也恨顾女萝恨得要死,就想不顾一切拿把刀直接跟她拼了,大开大合,不留情的动手。但是那也只是有的时候想想而已,更多的时候,萧盛想的则是,这一步走下来,顾女萝会怎样反攻? 似乎从一开始,萧盛就没有想过顾女萝是会死的,那么大命的一个人。所以萧盛之前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接受顾女萝已经死了的事实,几次跑过去翻看顾女萝的尸体,看是不是本人,看是不是真的一点气息都没有了。 十七那会儿看她的眼神跟看怪物似的。 萧盛用脚趾头都能补出来他在想什么:主子脑子是不是不正常了?不会当男人当得太久了,都喜欢上女人了吧? 萧盛没理。 不过就算是现在,萧盛想着顾女萝已经死了的消息,也总觉得接受无能。心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冒出来激灵她一下:顾女萝还没死呢,你在做梦呢。 闹得她都有一点分不清哪一点是真的,哪一点是梦了。 真是,要是别人能够手刃敌人。第一种情绪应该是高兴的没边没迹吧,她这么怅然若失的算怎么回事? 萧盛有些烦恼的扒拉扒拉头发,自暴自弃的把脑袋往马车内壁上一磕。 闭眼!睡觉! 萧盛结结实实睡了一整天,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总算清醒了。喝了杯茶,终于接受现在已经尘埃落定的现实。 十七在门外面察觉到萧盛已经醒了,隔着门在外面喊:“主子主子,三殿下说了,等你醒了就去找他,他有些事情跟你说。” 萧盛点了点头,“先找些东西来吃,吃过再去找他不迟。” 十七自然依言去了。 萧盛到的时候姬篱又在看书,萧盛立在门口看了他半晌,陡然笑道:“什么时候见到你都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就是不知道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你破功了。” 姬篱听见声响,把手中的书放下,“刚了结了一桩大事,才看看书而已,哪里是什么淡然模样?” 萧盛走进去。“找我来是什么事情?” 姬篱沉吟了一下,把顾庭死前和文皇帝说的那些话拿出来说了,萧盛安静听完,笑道:“顾家真的要再起事,苗疆是关键。这件事情你应该告诉庄晏。——不过你就这样说了,陛下那里不介意?” 姬篱抿了抿唇,道:“父皇的身子能撑的了多久谁都说不准。能够早一点就准备就早一点做准备。——庄晏那边我已经让人告诉了。” 萧盛想了想,“苗疆要举事,名头和时机都需要,绝对不会像顾庭这一次这样仓促动作。所以契机很可能就是苏赫乌尤火力全开对上巴蜀,庄晏北边自顾不暇,就不能够分心来牵制苗疆了。” 她顿了顿。道:“苏赫乌尤当初肯从北境回西夷,也是因为西夷那边的局面他能稳得住,现在西夷留下来的人都是他刻意拿捏得住的,所以西夷的局势他不怕。要对巴蜀动作,肯定要试探庄晏的深浅吧?他现在有没有陈兵昆山。和庄晏遥遥而望?” 姬篱点了点头,“果然瞒不过你。苏赫乌尤之前就在试探,但是最近时间里应该不会动作。” 萧盛想了想,笑道:“好不容易了结了一件事情,可不要再想这些了。总归还有几年,等那些事情一一到来的时候再说罢。——顾庭和顾女萝一死,其实就可以先放下一半的心了。” 毕竟留下来的顾家人马是散的,里面什么时候能把统领找出来还很难说,顾庭和顾女萝是正统,现在他们死了,顾家的势力就是真正的群龙无首,短时间内也蹦跶不起来。 又随便聊了一些,萧盛在姬篱这边蹭了饭才回去。走出门的时候不意外的看见满天星子,一颗颗明亮闪烁,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晶莹圆润的东珠。 她母亲从前给她了一串十颗东珠串起来的链子,同等大小的珠子,每一颗成色和形状都非常好,看起来非常舒服。不过她从前就不喜欢这种女儿家的东西,最多只是喜欢在剑柄或者刀柄上镶个猫儿眼,看着让那物件带野气儿罢了。 思绪这么转了一圈,却也没有坐马车,慢慢从三皇子府踱回来,又慢慢进了门,往床上一歪,又直接睡过去了。 顾庭围宫的事情尘埃落定的第二天,齐商就爆出了于贯于闵的案子里面对顾家不利的证据,文皇帝看完之后直接批到:“奸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句话不啻于巨石入湖,扑通溅起老大的水花。 有了齐商这么一个前车之鉴,各种关于顾家的黑幕被一一报了出来,当初和顾家过从甚密的很多人都一一被拉下马,文皇帝也不含糊,该外放的外放,该贬官的贬官,却是从底下官员里面提起来不少新人。 约莫顾庭说的那些话在文皇帝心里面还是种下了一个刺儿,所以有机会对付顾家门人的时候文皇帝也丝毫没有手软。不然如果将来顾家死灰复燃,这些人又反水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些全部都拔起来。 墙倒众人推,树死猢狲散。顾家的报应来得很快。距离围宫一事不过几个月的功夫,顾家的门人就被清扫了个干净。顾家在朝的影响力也从当时的如日中天变成了现在的任人唯恐避之不及。 萧盛冷眼看着这场大戏落幕,到最后都不置一词。 有句话真是说的对极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没有真正的英雄,只是看谁笑到最后而已。 现在看起来,到现在都笑意盎然的,就只有一个文皇帝。 顾家的事情结束了,不少故人却都要离开京城。穆放还管着北边,要监视卓力格图和苏赫乌尤的动向,肯定得走;庄晏要回巴蜀守住在北边虎视眈眈的西夷和在东边想趁乱分一杯羹的苗疆,也必须回去。还有不少外调官员,复命又得回去的地方官员,都得走。 城外的杨柳林子这段时间就变得非常热闹。 穆放萧盛辛阙三个都是没有道杨柳林子送别习惯的人,临到穆放要走的这一天,也只是提前叫人去清风楼买了酒,然后自己弄了些下酒菜,就在院子里面相互喝酒。 他们都是很熟悉的人了,什么话都不用说出口,只是各自旁边放着个酒壶,杯中喝完了就自己掺满,想起来的时候就互相碰杯,没有想起来的时候就自斟自酌,也很自在。 一晚上竟然都没有人说话,萧盛一直不停的喝着酒,不求醉,但是好像举杯成了习惯,喝到后面竟然开始有些醉了。 面前的人开始有重影,萧盛伸手按住太阳穴,想定睛看明白是谁,但是摇晃的太厉害了,萧盛看见的只是虚影。不舒服的呻吟一声,忽然一下子就倒在了桌子上。 穆放在旁边轻声喊了喊:“暮归?暮归?” 一点反应也没有。 穆放把萧盛扶起来,摘下面具,看见她睡得沉的脸,苦笑一声,“怎么就醉了?” 俯身把她大横抱起,“我把她送进去。” 就要往屋子里去。 “梧州。” 辛阙忽然在后面喊了一声。 穆放挑了挑眉,回过身来,“怎么了?” 辛阙沉吟一下,“我收到了北边有异动的消息,你不打算上报么?” 穆放目光中有一道光亮一闪,随即归于沉寂,淡淡的笑了一下,“不必。” 辛阙没有起身,抬手给自己的杯中掺满酒水,举杯,隔空向着穆放微微一递,“卓力格图和苏赫乌尤,如果他们真的有所联系,要对卫国形成左右夹击之势,北境那一点子兵力,根本不够!——庄晏的兵马更不能指望,莫说他本身就是一个伸手要条件的人,就算给了他绝对的条件,苗疆在东边虎视眈眈,他也应付不下来。” 穆放微微一笑,“我既然不上报,就自然有我的道理。卓力格图要回来,也先得问我同意不同意。苏赫乌尤好不容易才稳定下西夷政局,如果他想乱,也完全乱的起来。——飞鸟不能一次性全部杀完了,不然此后弓箭再无用武之地,岂不可惜?” 辛阙闻此已经明白穆放的意思,微微一笑,道了一句:“好。你保重。” 穆放勾唇颔首。 第九十二章 婚事引案 顾家一事后,萧盛俨然成了文皇帝新宠。官场风向标如此明显,往来萧盛府上的人一时也络绎不绝。更有甚者,在得知萧盛现今无甚婚配之后,开始把牵线的主意打到了她身上来。 萧盛这一日甫一回去就看见十七和卅九两人凑在书桌前面唧唧歪歪,声音忽大忽小的在那边点评: “哇,这姑娘眼睛真好看。” “哇,这姑娘身姿真婀娜。” “据说此人尤其擅舞,会跳连胡姬都不敢跳的舞诶。” “哇,看这姑娘画的这画,真好看。” ………… 当然,大部分时间是十七再说,卅九在听。十七说的很欢畅,卅九的表情却几乎就没你怎么变过。 萧盛站在外面往里面瞟了一眼,看见不少卷轴,上面画着美人图。 萧盛笑着走进去,“怎么了?十七这是在帮卅九做媒?” 十七看见萧盛回来了,面上先是一笑,一听她这话,嘴角又是一抽,“主子,哪能给卅九牵红线啊?您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样一个性子。这是别家大人送过来的,想让您在这里面挑个媳妇儿出来。” 萧盛要迈进门的脚突然一抖,直接撞到了门槛儿上,身形踉跄了一下。 抬起头来,很有些不可置信:“什么?给我找媳妇儿???” 声音越到后面越高。 十七眨着无辜的两眼睛,“是呀是呀,主子是少年英雄,不少大人都想把女儿嫁过来呢。你看看,这边全是媒婆送过来的。” 说着指了指旁边的架子。 萧盛一眼看过去,直接就想吐血,那架子本来空了三层,是她专门留出来有时候摆放地图用的。现在上面满满的全部都堆上了卷轴,把那架子塞得满满当当的。更别说桌子上还有一堆摊开的。 萧盛看着那些卷轴看了半晌。咬牙跟十七道:“媒婆?媒婆说上门送画你就收?她下次要带你跟着人牙子走你去不去!” 十七嘿嘿一笑,一摊手,面上神色立马苦了下来,“没办法啊主子。我们原先也不想收的,后来媒婆这边不收反而官员们亲自上门送画像来了,这个总不可能也丢出去吧?后来开了这个先例,就算是媒婆的也只能收下来了啊。” 萧盛看不出来他目光里面幸灾乐祸的光才有鬼!目光往十七那边冷冷一扫:“把这些东西都扔出去!” 十七看了看那些画卷,“主子,这些姑娘里面,还是很有那么几个漂亮的。真的,绝对不比顾家小姐差呢。” 眼睛长得老大,一脸无辜的样子。 萧盛一下子就想起来她那天三番两次去确认顾女萝死没死的时候十七脸上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容,心里面一千匹战马呼啸而过:靠之啊!她是变装不是变态好么!怎么可能去喜欢女人! 抬手在十七脑袋上就是一打。冷冷道:“把这些处理掉!再让我看见,我直接送到年爱屋里去!你试试我敢不敢!” 十七立马抱头,“啊,主子主子我错了我错了啊,千万不能给年爱看啊。她会不开心的。” 抱着脑袋蹦蹦跳跳就跑远了,卅九无奈一笑,只好自己收拾起那些画轴来。 却不想这件事情不知道怎么地就传到了文皇帝耳朵里,某日在朝堂上,正事差不多了,文皇帝就在上面笑眯眯的开了口:“萧爱卿,朕听说有不少媒人上爱卿府上想为爱卿说门婚事。只是都被爱卿拒绝了?” 萧盛听见这话,很是不敢置信的抽了抽嘴角,没有想到文皇帝也这么八卦。 随即用余光一瞟,立马发现周围的人都竖起耳朵要听她的答复。 可不是呢,整个京城有家族有名望的女子的画像差不多都进萧侯爷府走了一遭,但是不过一天的功夫。居然全被打回来了。要是这些全都看不上,那这萧侯爷的眼光也忒高了罢。 不过别人可没这个胆子去问,现在好不容易文皇帝问起来了,大家当然要好好的听着,看到底是个什么原因。 萧盛在原地抿唇静立了几秒。突然走到大殿正中,猛然跪了下来。 “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众人显然没料到这么一出,都有些错愕,不过是一桩私事,怎么这个萧侯爷这样大张旗鼓了? 文皇帝显然也没有想到,面上诧异神色一闪而过,随即笑道:“爱卿多虑了,朕不过是好奇而已,又怎么会因为这么芝麻大小的事情就给爱卿治罪?难道朕在爱卿心里是个昏君不成?” 打趣的话一出,众人都是勾唇一笑。萧盛果然是文皇帝的宠臣,就算刻意把事情给扩大,文皇帝也什么都没问,明显是要揭过的姿态。 却不想萧盛在原地默默想了几秒,依然没有起来,伏低了脑袋,地板上撞出清脆的声响。 “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声音竟然比刚才还坚定。 “萧盛!” 泥人也有了三分火气,更何况是文皇帝。再说他刚才已经明明白白表示不计较萧盛了,却不想萧盛居然不肯借坡下驴。平时看着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关键时候这么掉链子? 诸臣工也被文皇帝的怒气吓了一大跳,目光都向萧盛那边看去,心里面都在埋怨:这个萧侯爷也太胆大包天了吧,居然敢这么明着跟文皇帝干!真的是被文皇帝的宠爱弄得没边迹了,连自己几斤几两都分不清了。 萧盛垂手在心中默默数了三声,稳定下心里面的情绪,陡然抬眼,顺手取掉了面具: “罪臣之女苏青女扮男装,罔顾国法,请陛下责罚!” 声音清脆,却已经是女子声线,再看那张一直蒙着面具的脸,容颜岂不是一个女子的? 众臣都是一惊,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个把北靖打到蒙山以北的将军居然是个女儿身。 罪臣之女?不知道是哪一家的罪臣之女了。 而且居然和乾元四十九年那个女扮男装的状元是一样的名字。 但是模样分明又不是一个人。 众人都在各种脑补。半晌,文皇帝的声音才从坐首传了下来:“苏晏的女儿?” 声音很低,一点情绪都听不出来。 “是。” 萧盛再一次磕了头。 文皇帝的目光隔了老远落在她的身上,苏青却依然觉得放佛那道目光已经有了实体,尖锐得刺人。但是她身形依然匍匐在地,没有一丝变化。 大殿里面突然沉寂下来,文皇帝在上面只上下打量苏青,不说话,其他的人也不敢说话。心里面却开始掀起惊涛骇浪。 居然是苏晏的女儿?不愧是将门儿女,训练出了奇兵,打退了卓力格图,还被封了侯。但是再厉害又怎么样呢,天威难测,谁知道今天这一关过不过的了?这姑娘也真傻,既然瞒着就一直瞒着也好啊,这么着急忙慌的抖出来,是嫌命太长了么? 许久,文皇帝才收回了目光,“欺君罔上,罔顾国法,这两条,哪一条,都是大罪!苏青,你担得起么?” 苏青恭恭敬敬地再次磕了一个头:“陛下,家父被害狱中,小人侥幸逃脱,所能依仗者,也不过带兵之能而已。小人父亲死得冤枉,如果不能为他昭雪,小人就愧为人女。——小人愚钝,只能想到这一个面见陛下的法子,所以只好变装入营,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功成名就,能为父亲沉冤!——欺君罔上,罔顾国法的大罪,小人一个人但不起,但是既然父亲罪名已昭,小人死而无憾。” 她说完,再一次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下头。 年节于贯出来的时候,文皇帝就已经赦免了苏晏的罪,并且封为正武王。苏青这么说不算错。何况她说话说得慢,声音也可以低了下来,听见来并不咄咄逼人。何况她占了一个“孝”字。 没有人发现,文皇帝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沉思。 也没有人发现,左相晋衡的唇角勾了起来。 文皇帝的目光在苏青身上转了一圈,手指轻轻打着座椅的扶手,“虽是如此,自入京以来多少机会,为什么你都没有说明此事?” 声音已经明显缓慢下来。 有几个耐性差的小心翼翼的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觉得危机好歹过去了点儿,刚才真的是吓死了吓死了。 苏青在下面苦笑道:“陛下,欺君罔上和罔顾国法都是大罪,小人也害怕啊。如果不是婚姻之事干系重大,小人不能拿别家女子性命开玩笑,今日大概也没有这个勇气跟陛下坦白。” 这话说得也在理,毕竟能多拖一刻就多活一刻啊,谁知道这件事情报出来会是什么样子?就算四十九年南苏青有那个好运,但是南苏再怎么也是文臣,这个可是手握兵马的武将啊! 什么都是虚的,但是她手底下的兵马绝对是实打实的啊! 文皇帝冷冷一哼,“怕?你还知道一个‘怕’字?”但是话里面明显已经没有怒气了。 文皇帝再看了她一眼,“起来罢。——朕既已封苏晏为正武王,你就断不是罪臣之女!——今日起,你便承父爵,进爵正武王!但我朝从未有女子掌军先例,冠军侯手下兵马即日起移交穆放,由穆放总管。——退朝罢。” 众人均道:“恭送陛下。” 苏青伏地一拜,轻轻的吐了一口气。 第九十三章 笑语指迷津 萧盛的事情最近传的沸沸扬扬,现在萧盛出个门都能发现外面打量好奇的目光,被看着只觉得刺刺的。 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只好闭门不出。最后告诉十七,让他守好大门,谁都不让进。 不能出去也不想见人,萧盛这几日就只好宅在自己的院子里自己跟自己玩:看看书,画会儿画,自己左手跟右手下棋,要不就在院子里坐上一整天,看太阳从东边升到正空,又从正空慢慢落到西边。有时候目光注意到远处高立的清风楼,也能一动不动的看上七个时辰,眼见着每个时辰角度不一,还遥遥指着跟卅九说道此事,让卅九把每个时辰的画像都画了下来。 卅九:o(╯□╰)o 十七苦着脸在旁边看着卅九一丝不苟的画完,心里面忍不住腹诽:主子您是有多无聊啊多无聊啊多无聊啊……无限怨念。 眼见着后面萧盛还要继续折腾,十七无奈了,只好苦着脸上去弱弱提建议:“主子,那边一堆帖子呢,要不好歹还是见几个人?找几个不那么嘴碎的过来聊聊天也行啊。” 十七说这话的时候萧盛正在躺在躺椅上,脑袋上面搭了本书,遮光。闻言也没动作,只是声音传了出来:“那你念念有哪些人递帖子过来了?” 一听这事儿有门儿,十七就兴高采烈跑出去把那些帖子一一拿了过来,放在旁边一张张的念名字。萧盛也不说话,还是原来姿势躺着,一直等十七念完了都没言语。 十七面上表情苦哈哈的看了看卅九,跟卅九做嘴型:“主子不是听着睡着了吧?” 卅九摊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过了好半晌,萧盛才道:“唔,齐商和左相都应该见一见。你让齐商上门来就是了。左相那边你亲自跑一趟,说我明天去找他。” 十七一听就乐了。拍手道:“好嘞,主子属下这就去了。” 很是兴高采烈。 不然在闹下去,十七也不知道自个儿会变成个什么无聊样。何况他本身也是个闲不住的,可不比卅九耐心。居然还真的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把清风楼给画出来了。对此。十七只能表示,卅九啊,您老忒强悍。 齐商很快就到府,他递帖子不纯粹是好奇,还有一些部里的事情需要跟萧盛斟酌。 萧盛没了将军位,爵位提到了王爷,但是御史大夫的身份还是没变,还是他们的头。齐商手里面顾家的案子早就结案了,但是顾家牵扯出来的那一系列小罗罗,却还不知道怎么往文皇帝那边报。有些需要杀鸡儆猴。有些需要宽容处理,齐商自认不必萧盛摸得清帝王心思,所以还是要过来跟萧盛商讨一下。 不过萧盛之前都在闭门谢客,约莫是出来怕了,毕竟卫国建国到现在异性王就两个。一个是永安王爷。一个就是萧盛了,偏偏萧盛还是个女子,好奇的人肯定就很多。齐商也好奇,但是想着好几次跟萧盛说话,她也没个女子状态,心里面就更多的是服气。 他在帖子上本来写了是因为什么事情想拜访萧盛的,但是好几天也没收到消息。便想着肯定是混在一对帖子里,都当时好奇去的了。便想着要再过几天还没消息,就亲自上门去,把情况说清楚。却不想,可巧今日萧盛那边就来了人。 于是乎,齐商抱着大大小小的卷轴。往萧盛府上去了。 有客人来了,萧盛当然不可能还是那个懒散样,早就端正坐了起来,找了处风景比较好的地方,喝着薄酒。等齐商来。 结果远远就看见齐商手里面的大包小包,身后跟着的小厮也是满怀的卷轴,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个齐商,还真是整个心思都钻到案子里面去了。 齐商抱着东西放到了这边桌子上,对萧盛拱了拱手,“侯……啊,不,王爷。” 顺便快速打量了她一眼。本来以为萧盛姑娘的身份已经众人皆知,萧盛也应该换了女装,却不想她还是一身紫色男袍,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没有带面具。 将门虎女,又从来是在北境长大,眉宇间有一股子英气,看着让人觉得明朗。一点儿不见女子的脂粉气。 萧盛抬了抬手,“你我就不必多礼了,坐。——有哪些拿不准的,你一一说就是。” 齐商便一眼坐下,在一堆卷轴里面翻了翻,找出来一个,跟萧盛笑道:“这卷轴里面记着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便先说这个罢。” 萧盛点了头。 齐商便拿着那轴卷捡着要紧的说了,其间有记不明确的,也停下来几次看了看卷轴。 前前后后拢共说了两件事:一是京中紫云观和葫芦庵的道士尼姑行为不端,借着到人家家里做法事的时候霍乱内闱。因紫云观和葫芦庵在京口碑一向不错,所以有所来往的都是大官,而且细罟密网,牵扯甚大。 二是江宁知府推行新令,要弥补江宁银钱亏损局面,但政令未行,先被人告了一状。原因是他搅得整个江宁都不安生,他手下的和和他同级的都往御史台和文皇帝那里递折子,说他是鸡蛋里头挑骨头,蚊子腿里榨油,闻名整个卫国的尖酸刻薄名声,一两一钱的银子都要找人要。但是他手底下的几个师爷偏偏很不安分,私下里收贿赂,他却没有管。 萧盛安静听完,笑道:“紫云观和葫芦庵我也知道,虽然庙小,但说是请神很灵,没有想到内里还有这么一层东西在里面。但话又说回来,水至清则无鱼,林子大了,自然什么鸟儿都有了。——这事儿得细查,把做过这些不轨事情的和没有做过的先分开,有则罪之,无则勉之。罪名重的,你找几个出来,拖到菜市口那里去烧了。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情都是重刑,何况这事儿牵扯官员那么多。” “那官员呢?” 萧盛沉吟了一下,道:“把名字都列下来直接呈给陛下。这是应该陛下处置的,我们不用过问。” “但是这些都是读圣贤书的人,怎么就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萧盛笑道:“就是读书人里面也有糟粕,何况这些人也不全然是读书人。——至于第二个嘛,江宁,唔,我没记错的话,江宁知府是叫宁渊吧?是封仪的门生?——这人我倒还有点印象,本身是个清官,就是做事情太计较太认真,没多少变通,才生出这样的事情来。——但是陛下一直要刷新吏治,这样的人他用得很赏识,何况江宁原来每年因为修河道不都要拨赈灾银子去?今年却没有拨,也是这个宁渊的功劳。——你还是如实禀给陛下,但是最多写他一个失察的名头就是了。——江宁民间的风声应该是很向着宁渊的吧?” 齐商笑道:“王爷真是神了,竟然连这个都知道。那边还编了童谣来唱这个宁大人呢。” 萧盛一笑,“其实江宁金粉地,本来来钱的路子就很多。不说别的,你在江宁河上开一家楚馆,也准保是日进千斗的生意,难道还补不清亏空?——不过这是办法,不算政策,要通而广之,还是得用宁渊的新令才行。但是就是阻力太多了。” 齐商原先跟萧盛说起来的时候还有些尴尬,毕竟先说的第一件事情就涉及到内闱,对女子唯恐被人当成登徒子,也还好萧盛反应正常。这会儿说起来江宁来钱的路子也不见得吞吐,齐商的心才好歹放下了。看来萧盛虽说是个女儿身,但是做事却没个女子的扭捏,这点可是真好。 遂也笑着说道:“宁渊是宁可走苦路子也要办好差事的,何况走青楼楚馆的路子来发财,宁渊恐怕也还不会为之。” 萧盛“噗嗤”一笑,“我知道,辱了读书人的斯文嘛。君子远庖厨,更何况是烟花地?但是地方和中央又不一样,地方上要办事很多时候还是要仰仗周围的人的,他这样一网打尽全部得罪了,差事哪可能办得起来?就算是孤臣,真的身边一个亲信也没有了,这臣子路也走到尽头了。——何况他手底下的人他自己不也没有管好么?” 这说的是宁渊手下人收受贿赂的事情了。 齐商只好尴尬笑笑。 他最开始不也是这个德行? 萧盛抿了一口薄酒,也不再多言,又看着齐商翻出来别的卷轴开始一条一条的说。萧盛都是安安静静听完,然后慢条斯理的说自己的看法。 一直说到戌时末,才可算把比较重要的事情说完了。萧盛看了看齐商手边也只剩一两卷不是很重要的卷轴了,站起身来弹了弹衣袍,“走罢,也说到这会儿,便先吃个饭再说。” 齐商笑着应了一声,把东西有序的码在了一边。 萧盛在旁边静静立着,打量了他一眼,突然问道:“齐商,你羡慕不羡慕宁渊?” 齐商怔了一下,点了点头,“好歹宁渊真正做了点自己想做的事情,虽然也是荆棘满路的,但是能做到这一步,也算不容易。” 萧盛点了点头,笑道:“你和宁渊是一样的品性,也难怪惺惺相惜。” 顿了顿,方道:“走罢。” 齐商点了头。 第九十四章 举荐之实 第二天萧盛如约去左相府上去拜访晋衡,出发前又想到晋衡很喜欢喝清风楼的酒,就让十七去买了几壶一块带过去。 萧盛现在不敢走前门,怕被人围观,只好从后门偷偷溜出去。小心翼翼的躲开人,坐上马车的一瞬间,萧盛有种被自己感动到哭的冲动。 晋衡府也不远,晋衡也早就打了招呼萧盛今天要来,十七只露了个面儿,他们就直接让十七驾着马车从旁边的门进去了。萧盛从帘子缝隙里看到已经进了左相府,总算松了一口气。 晋衡老爷子还是在院子里等着,杵着个拐杖,跟从前几次见他是一样的模样,精神气也还好。看见萧盛下了马车就立马笑眯眯地招手:“苏丫头苏丫头,过来让老头子我看看是不是长高了。” o(╯□╰)o 晋衡老爷子,我不是十一二岁的小娃娃了好咩? 晋衡看见萧盛带了酒过来很是高兴,让人把酒满上了,轻轻的啜了一口,面上全是回味无穷的表情。 萧盛在旁边看着只笑。 晋衡挥了挥手,周围的小厮丫鬟都退了下去,萧盛也使了个眼色,十七弯了弯腰,也下去了。 晋衡这才笑眯眯的看着萧盛,“苏丫头,朝堂上的那一招,你走得太险了。” 萧盛抿了一口酒,抬起脸的时候满脸的笑容,不过言语里还算平和,“我知道。最后定下来的时候很是松了一口气,真正的劫后余生。” 晋衡之前见她的时候就说过,爬得越快,跌的越狠,最后重新起来的时候才会更加心存感激。 文皇帝已经连着给她升了好几次官了,下一次要下旨,肯定就是处罚的旨意。 这样,姬篱上位。才能留有余地。 能够让萧盛栽跟头的地方不多,最大的一个错处就是她是女扮男装,这是欺君之罪。文皇帝私下里知道这一茬,但是群臣不知道。如果之后被爆出来,欺君之罪足够让萧盛被砍头。 当然文皇帝肯定不会砍萧盛的脑袋,但是也不会让她好过。萧盛清楚这一点,但是一点都摸不准文皇帝究竟的心思,所以只好自己承认,让文皇帝把这件事情提前,等于是逼迫文皇帝做一个给她贬职的决定。 但是萧盛自己说出来至少能站住一个脚跟:至少她能说她是苏晏的女儿。但要搁文皇帝那边报出来的话,就不一定了。欺君之罪,而且还必须有一个理由是女扮男装从军的,如果舆论稍微引导一下。没准就和北靖和西夷的牵扯对上了。 萧盛跟卓力格图和苏赫乌尤都有过暗地里的交易,这一点不能被爆出来,不然肯定多得是口诛笔伐。萧盛不想在自己身上留这么一个污点,不然就算做到再高的位置也都抬不起头来,事事都会被人压制。那感觉忒不好了。 所以在大殿上文皇帝问起来这一茬的时候,她首先就想到了这样。 占据主动——逼迫文皇帝下决定——摆出苏晏女儿的身份——以孝立足,这样一来,舆论能够偏向于她这边。 所谓众望所归,文皇帝当初就因为要吸引文人入朝的心思免了“南苏”的罪,现今也肯定会为了相似的理由免了她的罪。 只要有这么一个底线,那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兵权心思不看重。她手下的兵马是她一朝一夕训练出来的,凭借的本来就不是一纸文书,不然之前让三千兵马入长安也不会那么容易。所以有没有这么个将军身份,萧盛都不在意。相反,要是文皇帝觉得剥兵权能让他觉得安心,萧盛一定把兵权拱手奉上。 当然。也就现在想起来的时候才有一点底气,当时在大殿上,她还是非常害怕的。文皇帝的眼睛扫过来的时候,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好像马上就要出嗓子眼儿似的。 还好最后文皇帝没有追究了。 晋衡笑着看了看她。“但是你应该知道,身为皇帝,最忌讳的就是别人一直揣摩他的心思,你从四十九年来揣摩了多少次了?而且每次都明白他的心思,难道你就不怕陛下忌讳你?” 萧盛抿了抿唇,“如果说不忌讳,也不可能。先生也说了,我从四十九年就一直这样做,要是现在不这样做,正常么?要怀疑的话还是会怀疑,只是陛下知道我没有造反的心,所以对上顾家才顺手。”她突然一笑,“——何况我从来都很任性不是?揣摩到了这样的心思就赶紧这样做,不懂得养精蓄锐,水满则溢嘛。” 晋衡看了看她,陡然哈哈一笑,“说得好,水满则溢,过刚易折,这就是你的把柄。” 萧盛笑着点了点头。 晋衡笑着看向她,“为什么不学着做一个纨绔,不是更让人放心?” 萧盛沉吟一下,道:“日子久了,成了习惯,没准我就真成了纨绔了。何况我要练的就是军风严明,自己先过了这个界限算怎么回事?再一则,真有了一个纨绔的名声,日后还怎么板正?——玉之原先养精蓄锐不也是纨绔?后面却不肯这样做了,也是因为到了成年的时候,一举一动都会形成风评,到时候想要再扳过来,很难。” 萧盛本身就不想在自己身上留下太多污点,纨绔的事情她以前胡闹可以,现在却不会做了。名声建立起来了,才会有一个信任问题,要是她果真纨绔的要命,谁放心把军队交到她手上?事关国体,谁可以开玩笑? 退一万步讲,现在也还不到那种时候。反正文皇帝也只是要把她打压一下,这样新帝上任才能给官员留有升职空间,才能让人死心塌地跟着新帝。 否则自视甚高,奴大欺主,谁管得下来? 晋衡微微一笑,“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嗯?” 萧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以后怎么办?” 晋衡道:“顾家已经伏诛,陛下的身体也在逐渐衰老,左右也就这么一两年的事情了,你就没有想过新帝上位之后的事情么?” 这么一说,萧盛倒还真的愣了一下,呆呆的摇了摇脑袋,“还真的没有想过。” 晋衡有些无可奈何的看了她一眼,“那你就回去好好想一想,你会在什么位置,你要做什么事情,有些事情,该部署的现在就应该部署了。” 萧盛眼睛一转,笑道:“先生说到这个,我倒想起来一件事情。御史台的齐商,不知道先生有没有印象?” 晋衡点了点头,“知道,怎么了?” 萧盛想了想,“唔,先前南宛不是因为贪污严重,太守被撤职了么?齐商倒是个正直清廉的,所以想举荐他去南宛那边。” 晋衡想了想,“我没记错的话,他原来是在京兆尹手底下做事情吧?后面因为右相侄孙的事情被调去了御史台?这人是个不知道变通的,南宛那地界儿,他能平得住?就是江宁那个繁华地方,先前宁渊不也闹了事情出来么?” 萧盛道:“国家要刷新吏治,贪官就能做出来一篇好文章。齐商在御史台待了九年了,之前于闵的案子,和顾家的残留的案子我都在交给他做,也交了他一些东西,上手应该比宁渊更快。——再说江宁南宛这样的地方,治河治水都很烧钱,如果不放一个放心的人过去,这篇文章就做不出来。——何况我也看了宁渊在江宁试行的新令了,每月补贴官员来往消耗,大官五百两,小官三百两,只要不是太过分的局,都能拿下来了。如果发现有再犯的,就直接砍头。虽然手段强横了一点,但是也不失为一个恩威并施的好法子。这个法子要是能够实行下来,前途无量啊。” 晋衡想了想,“要走这条路,先得本身郡县有银两才行。宁渊追债的事情我也听说了,真真是蚊子腿里熬油。但就是这么大义灭亲的,江宁才收回来七万两银子,这才多少数目?——别说江宁本身是个繁华地。要是转到南宛,又要怎么办?甭说收不到这么多银子回来,就是真的逼的太厉害了,两地联合闹起来了,不就乱了么?” 萧盛道:“虽然士农工商里面,商是排在最末的,但是往返买卖却也是最赚钱的,先前江南那边的银钱不平不就是因为这个么?宛江浩浩汤汤从南宛经过,上下游的运输,水产,都可以做生钱的路子,只要把江上的匪患平了,把宛江抓在官府手里,这条路就能走下去。——还有一条,因为宛江多水患,所以那边驻扎兵力有三万,但是这三万兵都是农兵都占着的,要抓下去,官府吃空额也能吃出来不少。” 晋衡静静听完,“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是你说的还是你自己,而不是齐商。就比方匪患,齐商一个书生能平么?军队里面吃空额的事情,他又明白么?” 见萧盛动了动嘴,还想说什么。晋衡抬了手。 “你很少这样不遗余力的举荐一个人,所以这个齐商想必也有过人之处。——这样罢,正好我手边有一桩案子,要是齐商能够办的漂亮,我就跟陛下上书,让他坐南宛的太守。” 萧盛闻言微微一笑,“好。” 第九十五章 锦官城变 后面的时日可算安生下来了,萧盛现在出门也没那么多刺刺的目光跟着她,好歹暗自舒了一口气。 从晋衡那边回来,萧盛就让十七给齐商带了消息过去,齐商感激涕零,跟着十七就到了府上,要给她行大礼。 萧盛看着忍俊不禁,却也只是道:“左相手边的案子我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但你尽心去做,应该也没有妨碍。州县吏治最是不易,但是三年之内,你必须要拿出成效来。” 齐商深躬一礼,“三年之内,商必给南宛一个政治清明,王爷放心。王爷的提携之恩,商日后必衔草以报。” 萧盛笑着点了头。 南宛有齐商,江宁有宁渊,先把住这两个地方,后面的步子就能走下去。 辛阙前不久也接手了太史令的职位,新官上任没几日,南苏就兴高采烈递了辞呈,自顾回了府邸。辞了官的那日南苏跑到萧盛这边来,很是嘚瑟的说终于逃脱官场了,蹦蹦跳跳吐舌头,模样非常开心。 萧盛问她之后有什么打算,南苏微低了脑袋,面上泛上一层绯红,“在家……相夫……教子……” 声音很小。 萧盛有些诧异的看了看她还是平坦的小腹,随即笑道:“难怪这么着急跟辛阙递辞呈,那你就在家好好养胎,什么事情都不要管了。有空我去看你。” 南苏点头,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那种温情任谁都很明了。 最近也就没什么事情了,萧盛大部分时候也都宅在家,御史台的事情齐商都会报过来给她,当然大部分齐商还能批得很公正的,需要斟酌的心思也都给出了自己的意见。然后该上朝的时候上朝,没事儿的时候就四处去走一走,或者看看书什么的。也还算很闲适。 不过这份闲适也没停留多长时间,四月份雪化的时候,巴蜀的庄晏突然报了消息来: 苏赫乌尤大军过境,卫*队节节败退。西夷兵马直逼锦官。 消息传到盛京,君臣震惊。文皇帝始料未及,在朝堂上当场就直接昏了过去。众人急的团团转,御医全都聚到了以前,叽叽喳喳的讨论文皇帝病情,最后都是却都是两手一摊,表情非常无奈。 文皇帝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又听闻这么个消息,更是觉得怒火冲心,施针的施针。灌药的灌药,折腾了大半日的功夫,文皇帝才堪堪醒了过来。 他招手留下来晋衡,又吩咐赵和去找了永安王爷,然后让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 萧盛在门口微立了立。目光由远及近扫过连绵宫殿,最后终于反身走了出去。 晋衡晚间的时候给他送信,让他去府一趟,萧盛随意拿了件狐狸毛披上,到了晋衡府上。 同来的不止她一个,还有易老,姬篱。姬越,右相秦南,兵部尚书扈野,礼部尚书陶仪。萧盛走进去的时候扫了一眼,跟他们颔首打了招呼。 晋衡手边端了茶正在喝,看见她进来。抬手指了一个位置,道:“正武王也来了,人就算到齐了。那便由我来说一下陛下今下午的意思,永安王爷来补充,如何?” 说着看向易老。易老点了点头。 “陛下自知身体日虚,所以朝纲暂时由三殿下总管,主要负责政事;二殿下则主管军务,景由(扈野字)和韩嗣音明日开始都会同二殿下报备军中事项,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还望二殿下尽心。” 姬篱和姬越都点了头。 “——好,刚才那是总的。今日请大家来,主要还是来处理巴蜀和西夷的那一桩事。原本说让穆梧州从北边出兵过去,从木叶绕过去在后方直袭苏赫乌尤,但今日下午庄晏又八百里加急送过来消息,说苏赫乌尤准备议和。——诸位怎么看?” 萧盛听见的时候就挑了眉头,随即又了然。西夷毕竟也是马背上的国家,不可能随时在昆山以北守着,所以要是能够议和成功,每年让巴蜀那边送东西过去,西夷人的生活就能好过很多。 不战而能获利,是个和平法子,也能让西夷安定几年。 就是不知道言官会怎么评说这件事。 秦南想了想,先开了口,“西夷是蛮夷小国,真的发兵二十万去绞,难道还会让他们都跑了?就凭借一场战争的输赢,就要跟西夷议和,以后的人怎么看我们?落在史书上又算怎么回事?真的要打,我们不一定会输。现在议和,太早了吧?” 秦南是个正统的文人,在政见上也是一直以顾庭马首是瞻。现在顾庭死了,他还很有些把不准自己的态度。但是身上文人气骨作祟,非觉得和蛮夷之国议和不是什么好事情,所以第一个就提出来了反对意见。 秦南刚刚说完,姬越就笑道:“那也未必。我们和卓力格图的仗不也打了那么多年?先前庄晏仅供述职的时候就说过,苏赫乌尤和卓力格图比起来,没有多少强弱之分。想想每一年北靖从卫国抢了多少东西走。现在苏赫乌尤是说不打,要是他到时候再打起来呢?谁知道会不会抢得更多?” 要不是苗疆的事情把不准,不能说,姬越还真想把苗疆的局势一道说出来。现在这个时候能不乱就不乱,苏赫乌尤既然有心要议和,当然还是议和的好。 还是? 他狐疑的看了一眼秦南。 顾庭死前说的话还历历在目,要是顾家真的还有一个继承人的话,肯定也巴不得局面乱起来。那个人有没有找到秦南呢?秦南还在为顾家做事么? 这样一想,目光就有一点冷。 秦南在这目光下有些支支吾吾,“可是我朝从来没有过议和的事情,何况还是跟西夷?后世说起来,我们连打斗没有打过就直接议和了,这不是太窝囊了么?” 姬越皱着眉头,“打仗又要往巴蜀投钱,先前整顿吏治,看看才多大点成效?马上夏季汛期又要来了,两条大河也都要修筑防御工事,这里动了,后面的事情怎么跟得上?——何况窝不窝囊,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秦大人门生无数,稍微引导一下风向,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罢?” 秦南张合了一下嘴唇,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姬篱微微抬手示意了一下,目光转向易老和萧盛这边,“两位王爷都是军队出身的,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 萧盛端了茶,目光转向了易老。 开玩笑,易老才是资质最老的一个,她才不会赶在他前面开口呢。而且看秦南争得那么厉害,她一开口就跟他唱个大反调又算怎么回事? 所以嘛,既然是个技术活儿,还是交给易老这个老狐狸吧。 易老看着所有的目光都转到自己这边,也并不惊讶,只是笑着往萧盛那边瞥了一眼,缓慢的吐出一个字:“和。” 秦南明显一噎。 “噢?”姬篱饶有兴味的跟了一句。 易老面上含笑,“苏赫乌尤原先在北靖,正武王爷应该和他交过手吧?王爷怎么看?” 众人的目光又从易老转到了萧盛。 萧盛面上笑容不变,点了点头,道:“确实交过几次手,这个人和卓力格图一样练兵很勤很严,而且喜欢出阴招,比卓力格图还难对付。——巴蜀北虽有昆山为屏障,但昆山南面很险,巴蜀兵力不易往北,苏赫乌尤却容易过来。而过了昆山,巴蜀之地就是一马平川,根本挡不住苏赫乌尤的进攻。——所以要在巴蜀之地和苏赫乌尤对上,很难。只有先前左相说的法子,从里边调兵,饶道木叶从后面锁定苏赫乌尤的兵马,前后形成夹攻之势,才有一击之力。” 姬篱沉吟了一下,“这一举只能把一时,不能挡一世。——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从离边绕道木叶再到昆山,战线太长,辎重和粮草都跟不上,而且过了木叶就是西夷境地,一路都有西夷部落兵马,要打到昆山谈何容易?——苏赫乌尤不会一直打巴蜀,也不能一直守巴蜀,但是每年总会有那么几次,如果次次都要打,损耗太大。” 姬越点了点头,“是。所以只能议和。” 目光扫了一眼众人,看见扈野皱着眉头,便问道:“景由(扈野字),你还是觉得该战?” 扈野站起身来弯了弯腰,“下官倒是主和一派的,毕竟陛下现今的情景,局面不能乱下来。下官只是在想,要谈和的话,谁去最好。” 姬篱点了点头,“这个倒先不急,倒先想想能给西夷的有多少东西,要是他们到时候狮子大开口,这件事情也成不了。” 陶仪站起身来,“下官这里倒是列了一份单子,请三殿下过目。” 说着就要往姬篱这边递帖子。姬篱摆了摆手,“不用递过来了,你念罢,正好大家都在这里,斟酌斟酌。” 陶仪点头称是,当真一条一条的念了下去。 萧盛不大懂《礼典》这些东西,所以也只是随便听听,见众人面上神色都还好,也知没什么不妥。竟兀自就神游太虚去了。 直到易老拿胳膊肘捅了捅她,她才回过神来,便看到大家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 晋衡在她对面捋着胡须,笑眯眯地道:“若正武王爷没什么意见,那便由王爷去巴蜀,负责和苏赫乌尤议和咯?” 苏青惊讶的睁大了眼。 什么? 第九十六章 行前 苏青很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不明白怎么这事情就落到她身上了?议和的大臣,怎么说,都是易老更适合去吧?又有心思又会说话战斗力还很强,但是怎么偏偏就轮到她身上来了? 周围的目光都打在苏青身上,苏青尴尬笑笑,“晚辈才疏学浅,怎么能比得上永安王爷的能耐?何况永安王爷成名的时候,晚辈还没出生呢。” 易老微微一笑,“本王已经答应陛下,近日都在盛京帮助二殿下处理军务,左相大人也要辅助三殿下处理政务,所以想来想去,到底还是王爷最合适了。” 一边说,一边用手里的扇子打着手心,笑容端得是无比纯良。 苏青在心里面暗暗咬牙,这群老狐狸,八成早就计划好了,要让自己去,但是为什么呢? 又想到当时苏赫乌尤给人的矛盾感觉,苏青想了想,到底还是点了头。 拱手道:“如此,那便却之不恭了。” 晋衡在对面一笑。 苏青抽抽嘴角,晋衡这么一笑,一双眼睛全都眯起来了,端得像个狐狸。 大致的事情便定下来了,后面又相互讨论了一些事,事无巨细絮絮叨叨,说完推门一看,原来月已上中天,很晚了。 偏偏众人当时都讨论得起劲,竟然没一个人想起来吃饭,这会儿一看天色,才觉得自己已是饥肠辘辘了。 晋衡留他们吃饭,都摆摆手要回去,苏青跟易老同路,一并走出来,外面月华透亮。 苏青看了看易老,摆摆手让十七自己驾马车回去,并肩走了一会儿,方才问道:“易老可是有什么要嘱咐的?” 易老道:“陛下的身子不行了,就这一两个月的功夫。”他顿了顿。“等你回来,这盛京的天,就应该变了。” 苏青一惊,“先前不是说好歹还有一年?” “要是没有苏赫乌尤的这件事情。倒也说不准,但是陛下这次被气得狠了,身子骨本来就不行的,哪还有多少寿命?” 苏青咬了咬下唇。 文皇帝那么个老狐狸,也快要走到尽头了么? 易老看了她一眼,“不用感伤,陛下在位五十余年,做了不少事情。功过留予后世人评说,他自己却是问心无愧的。” 苏青闻言一笑,“也是。” 五十多年。养成了一个老狐狸,培养出来了一帮小狐狸,还消灭了一只对头狐狸。文皇帝把顾庭在此拔起,其实就已经不算辜负了。 不过这么一想,苏青又有些悔了。早知道就不把女扮男装的事情爆出来了啊。至少别人的目光不会那么刺刺的不是,而且还能光明正大的把兵马握在自己手里面。虽然她回去那一万人肯定听她的话,但是过明面和不过明面,到底还是有那么一点子分别不是? 有军队才有底气啊,真是。 悔死了悔死了悔死了。 ╭(╯^╰)╮ 不过苏青也算明白了为什么要让她去巴蜀那边了,和苏赫乌尤和谈是一个,毕竟她是带兵出身的。跟苏赫乌尤和谈到底能谈一谈军事,谈一谈局势。而且她会武功,能够自保,本身身份也上的去,可以让苏赫乌尤感受到这次和谈卫国这边的诚意。 还有一点,恐怕就要监视苗疆那边的动向了。要是文皇帝真也就这么一段时间了的话。苗疆那边肯定会趁乱动作起来。 所以一要稳定巴蜀和西夷的局势,另一个就要把苗疆牢牢监控在眼睛里面,不能让他们钻出空子来。 易老看见苏青面上已经是明白的神色,笑了笑,转了话题道:“你先前把人放到其他地方让他们自己建立势力。不知道现在结果怎么样?” 苏青想了想,道:“十七先前倒是拿了东西给我看,不过我看着那些觉得不耐烦,索性就让十七去管这件事了。不过要做点什么的话,人手还是足够的。” 易老点了点头,笑道:“其实庄晏这次反应还是很快的,守住了锦官城,不然苏赫乌尤一往南下,巴蜀之地就成他们的囊中之物了。” 苏青沉吟道:“其实也未必。西夷和北靖都是马上民族,对农事生产并不熟悉,就算他们下了锦官城,他们也住不习惯。何况巴蜀东边还有个渝州,渝州兵马也并不是吃素的。巴蜀城中居民不死,渝州外围侧应,苏赫乌尤就是下了锦官城,也不见得就能讨得了好去。” 易老点了点头,“你看的很明白,这很好。” 眼见苏青府邸就在前面,易老顿住了脚,“我就送到这里,你进去罢。——没几日你就要出行了,一路小心。” 苏青转身给易老鞠了一大躬,“是,先生。” 易老微微颔首,举步走了。 十七驾车早就回来了,在门口蹲坐着,看见苏青回来,迎上来,正看见易老走远的背影,问道:“主子怎么不请易老进去坐一坐?” 苏青转了身,道:“夜深了,就随易老去罢。我们回府。” 十七“唔”了一声,跟在了苏青后面,“主子,我让厨房给您弄了点粥,您吃些再去睡罢。” 苏青点了点头。 但是用了晚膳回屋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苏青平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发呆。只有一点微末的月亮光照了进来,屋子里什么都看不清楚。 易老说,差不多等她从巴蜀回来的时分,盛京的天就该变了。变了之后呢,她又要做些什么呢? 想起来晋衡说的,要想好之后的部署,要想好自己的位置,要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偏偏现在苏青脑子里面还是迷糊着的。 又想起来文皇帝老狐狸似的模样,想起他从来的举动,佩服得不得了。是不是做了皇帝都会变成那个样子?什么都看明白了,劳心的自然也就很多了。 又想起来姬篱,想起来乾元四十九年她被关在牢房里面的时候,姬篱披了个浑身雪白的狐狸毛来看她,外面还有雪。姬篱的轮廓在远远近近的白色里被熨帖得很柔软,像是温润无害的小动物。 偏偏又想到他后面的眼睛,深沉的跟井水似的,还是夏天的井水,深沉不见底,还带着一点寒意。又想到卫简,想到穆放,想到辛阙,想到华千仪,想到顾女萝…… 兜兜转转的,竟然把从四十九年开始到现在的事情都在脑子里面过了一道。本来以为想完了好歹能容易入睡一些,却不想想到后面反而越发清醒。等到回过神来,竟然发现天都亮了。 得,这也甭想睡觉了。 苏青只好起了身,自己到井边打了一盆水洗脸,水很凉,让她打了个激灵,反倒清醒了些。 昨日把事情定下来了,今日好歹应该递牌子进宫见一见文皇帝,苏青收拾了一下,便到宫门口先递了牌子。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小黄门出门,跟她行了个礼,道:“王爷来得巧,陛下今日清醒了些,请王爷进去呢。” 苏青点了点头,跟着小黄门进去了。 赵和在门口立着,眼见着苏青过来,应了上来,“王爷来得真早。——陛下就在里面,王爷请。” 苏青点了点头。 文皇帝斜靠在床榻上,边上坐着姬篱,正在小心翼翼的给他喂粥。看见苏青进来,文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姬篱把他扶起来一些,“丫头来了。——今儿早上玉之已经把昨儿的事情大致告诉朕了,你去,朕很放心。这件事情你好好做,等你回来,朕亲自给你庆功!” 最后话说的急了,引得文皇帝咳起来,咳得很用力,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 苏青在下面垂着脑袋,听着心里却发酸,却还是尽量平和的道了一声“是。” 文皇帝看了看她,突然道:“丫头怪不怪朕?” 苏青有些诧异的望向文皇帝,摇了摇头,“没有打倒人的磨难都能让人变得更坚强,暮归只会感激。” 文皇帝静静地看着她,嘴角边慢慢绽开一个笑容,“不畏不惧,跟你爹很像。”他顿了顿,偏头又咳了咳,慢慢道:“丫头,你很好,北苏也是一门忠烈,朕心甚慰。” 苏青颔了颔首,幅度很轻。 她听出来了文皇帝的感概。 文皇帝却只是闭了眼。 其实他并不是不明白太子当初的把戏,他也不是没有能力去保住苏晏一家。连姬篱的势力都能渗透过去,童彦的人自然也能做到。 但是文皇帝并没有下这个命令。 童彦回来的时候曾跟他复述过苏晏的话:“(北)苏家这么多年稳居朝堂掌握京畿兵权,皇帝不放心,一定给父亲施加了许多压力,偏偏我还是个不省事儿的。父亲病故的事情来得很蹊跷,可是丞相一直不允我深查下去,恐怕就是害怕牵扯出皇帝来。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呢?丞相送我离京的时候反反复复的嘱咐我要收敛锋芒,不能紧扣着兵权不放,我就已经猜到了。可就算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到底没能逃过这么一劫。太子这一举,是顺了皇上的心呐。” 其实苏晏看的很明白。 他知道,但是他没有出手。 现在想起来,其实他又何尝不悔? 姬篱俯身轻轻唤了两声:“父皇?父皇?” 没有反应。 他只好小心的把文皇帝放回榻上,抬了抬手,引着苏青出来,默默了看了她很久,终于道: “保重。” 苏青微微颔首。 第九十七章 下棋 苏青四月初七离京,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四月二十九到达锦官城。 至此,苏赫乌尤已经在锦官等了整整一月。 苏青到之前已经让人提前送了信,队伍还没有入城,就看见庄晏已经在不远处等着了。初春的天气,还带着些凉意,庄晏穿着半新的春衫,手里打着把象骨扇。 苏青骑着马,看见距离庄晏已经近了,方才下马来,跟庄晏拱了拱手。 庄晏郁卒的扒拉两下头发,凑上来,眉头攒动着,“王爷,看来您是歇不了了,苏赫乌尤听说您今日到,在府邸摆了局棋,说要跟你下。” 苏青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面上还有些风尘,闻言却也只是沉吟了一下,便道:“也好,我这就去会会他。” 苏青就跟苏赫乌尤交过一次手,就是她第一次带着她手下的人跟骨特泽过招之后,北靖那边留有的后手就是他。当时苏赫乌尤给了苏青两种全然不同的感觉,一个是阴狠,像蛇一样吞吐信子,眼睛里面的光亮很恶毒;另一种却是清冷,明明人就在那里,但是却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苏青清楚的记得苏赫乌尤有一双桃花眼,那双眼睛挑起来看过来的时候,居然能让人感觉到一丝绝对的震撼。 第一次交手,苏青就很好奇为什么苏赫乌尤身上会有这么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但是当时她来不及深究,后面却要劳心军队里面的事情,她更加不会深究。 第二次跟苏赫乌尤见面,是苏赫乌尤已经要回西夷,发出消息来要跟她合作,把卓力格图赶到蒙山以北。苏青当时坐在苏赫乌尤面前,淡定的比了一个三,“我只要打到蒙山以北三十里。” 苏赫乌尤显然愣了一下。然后沉吟了一会儿,道:“都说战神萧盛冷酷无情,今日看来倒也未必。——好,我答应你。我要的只是西夷的平衡过渡。二比一的碾压,我苏赫乌尤还不屑为之。” 所以这次算起来,应该是苏青和苏赫乌尤第三次见面。 苏赫乌尤大军过昆山之界,庄晏被打得没有招架之力,自然就没有什么底气。所以苏赫乌尤说他要入住锦官城庄晏自己的太守府,等待议和官员到来的时候,庄晏只好摊摊手,无奈的答应。 所以苏赫乌尤住进了庄晏的太守府。 苏赫乌尤和他二十名手下占据了一个院子,他们这段时间日子过得很是潇洒,每日无聊了就去山上打猎吃。反正开春了。不少动物都出来了。在洞穴里盘居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动物,身上满满的都是肉,吃起来最是香嫩。 西夷的习俗跟卫国又不一样,苏赫乌尤把猎物打回来不会让厨子去炮制,只会召集自己的人来烤。直接烤一整只,然后放上香料,香味能弥漫整个太守府。西夷的人又从来是个不懂得含蓄的,又喜欢找胡姬来城里跳舞,要是看上了那个胡姬就会当场下手,旁边院子的人听着那声响各个都胆战心惊,唯恐那些事情发生到自己身上。 炮制食物的事情还好说。后面的事情却就有关风化了。庄晏宅子里不少道学先生都受不了这个,又不敢找苏赫乌尤理论,只好把状告到庄晏这边来。庄晏忙着拾戳这些,一直都苦哈哈,连觉都睡不好。 没有办法,庄晏身为太守。下面的人抱怨的太厉害,他也没办法做事,只好小心翼翼的跟苏赫乌尤说了这件事。苏赫乌尤听了不置一词,半晌,才问道:“这次来议和的大臣是谁?” 庄晏小声的报了苏青的名字。 却不想苏赫乌尤挑了挑眉。居然道:“好罢,我知道了,我会约束他们的。但是萧盛只要一入城就把消息给我,我要跟他对一局棋。” 庄晏:( ⊙ o ⊙ )啊?! 所以这事儿就在苏青还没来得时候就已经商定了,太守府的人也知道这件事,一听说今天苏青要来,居然里三层外三层的把苏赫乌尤的院落围得满满当当,就等着看苏赫乌尤这个来自蛮夷的人怎么跟正武王对棋。 苏青见了这模样,显然也很意外,但是她只是淡淡的扫了过去,最后把目光定在了苏赫乌尤身上。 苏赫乌尤抬起头,伸手做了一个“请”。 动作娴熟优雅,分明是一副世家公子的做派。 苏青微微颔首,走了上去,目光看向了棋局,眉头皱了起来。 居然还是蒙山山顶上的那一局棋。 但是她面上的惊讶很快就消失了,颔首在对面坐下,拿起了黑子。 这一局棋她看过好几次了,不管是跟人下还是看人下,记忆得最深的就是姬篱的那一手天元。她的手指抓紧了棋子,要不要跟姬篱走一样的步子呢? 她的目光在棋盘上凝了凝,终于把棋子落在了西南角落。 姬篱能够走出一步让她看不出来的棋,不一定她就能走一步同样让苏赫乌尤看不出来的棋。如果没有后面几颗棋子做衬托,最开始姬篱落在天元的那一颗棋子就是一颗废子。 她摸不清苏赫乌尤的深浅,只能按照最基本的步子走。 苏赫乌尤子却落在了天元。 苏青咬了咬下唇。 拿着棋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走下一步。 苏赫乌尤在对面淡淡的开了口:“从乾元五十二年到今日,倒是三年没有见萧将军了,不知将军的兵马现今训练的如何?” 苏青微微一笑,目光扫过整个棋局,没有抬头,“夷皇怎么也不关心关心自己手底下的兵?卓力格图困守蒙山以北,很少有消息传过来,上一次说起来,好像是又废除了十二长老制度,不少老人似乎都苦的很。” 苏青也不知道苏赫乌尤重不重感情,毕竟是跟了他那么久的人。但是也说不准,毕竟苏赫乌尤当初离开北靖其实算是净身出户,那些人,他在意么? 苏赫乌尤声音淡淡,“道不同不相为谋。” 苏青闻言只是一笑,没有接茬,目光终于在棋盘上锁定了一个位置,“啪”的一声,把棋子放了上去。 苏赫乌尤看见落子的地方微微挑了挑眉,却没见思考,手中的棋子直接就放了上去,萧盛看见他落子的地方,心里面一跳。 这个布局,跟姬篱的那个,太像了。如果不是所执的棋子不一样,恐怕他会和姬篱走一样的步数。 她目光在棋盘上逡巡,想着上一次姬篱落子的地方,挨个从苏赫乌尤的棋子上面寻了过去,找他的下一个落子点。 苏赫乌尤笑道:“都说卫国的礼乐文化发达,我们不妨以这局棋定输赢,再来说议和的事情罢。” 苏青耳朵动了动,目光却一点也不算放松,只是声音里面依然是笑语盈盈,“看来夷皇很是修了一些卫国的功课,既然如此,也应知君子是先礼后兵,夷皇怎么就反着来了?” 终于找到了位置,苏青把棋子放了上去。 苏赫乌尤看着苏青落子的地方,笑道:“也说君子也容人之量,怎么就偏有人鸠占鹊巢?” 这是说苏青胆大占了他落子的位置,手中却不停,仍然很快的落了子。 苏青微微一笑,“说起鸠占鹊巢,先前倒有个拂蘭子的,写了个鸠占鹊巢的故事,却是把官员套进了里面,说了一件卫国境内发生的真实事。北靖和西夷也都是大国,不知内里有没有相似的事情,倒是也可以告知拂蘭子,写个文章来博得大家一乐。” 苏赫乌尤明明是西夷的皇子,却跑到北靖去,占了那么一个身份,怎么说,都有一点鸠占鹊巢的心思。 后面的棋步姬篱却是没有走过了,苏青目光一遍一遍的扫过棋局,终于在天元旁边落了一子。 苏赫乌尤这回却没有回话,手中的棋子也叩着不落,半晌,才笑道:“都说卫国文人最是文心周纳,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王爷说话说得饶,苏赫乌尤只好甘拜下风。” 苏青咬了咬牙,明明是勾着嘴唇,偏偏里面一点笑意都没有。 苏青虽然也会一些文人的那套,但是她骨子里还是一个豪爽性子,喜欢直来直往,要是不合,可以,先打一架再说。那种笑着说各种弯弯绕的话是跟顾女萝说了话之后学会的,因为她骨子里不喜欢这样的行事,所以断然不肯在这上面花功夫,宁愿真刀实枪的跟人打架。 西夷也是信奉强者为尊,看不惯嘴上逞能的,所以就算是一个认输的话,苏青听在耳朵里面也总有那么几分不舒服。 她看了看棋盘,决定不再跟苏赫乌尤嘴上逞能,只是专心致志的看着棋盘而已。 那边苏赫乌尤又落了一颗子。 苏青看了看,又想了想姬篱和苏赫乌尤好几次下的步子,又在西南放下落下一子。 苏赫乌尤颇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萧将军的走棋功夫倒是不错。” 苏青闻言一笑,“岂敢岂敢,若真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今日夷皇又怎么能好好的在这里下棋?” 苏赫乌尤挑眉看了她一眼,手中的棋子抛了抛,“既是如此,萧将军,不妨你我以军队之名,切磋一下,如何?” 苏青抬起了头。 第九十八章 瓮中捉鳖 苏青定定的看着苏赫乌尤。 苏赫乌尤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既然苏青以议和大臣的身份到了这里,这场仗就一定不能再打起来。不然不管怎么说,都是苏青的失职。百姓要一个安定,文皇帝要一个安定,政局过度,也一样需要一个安定。 局面不能乱,尤其是巴蜀,不然就有苗疆之患。 苏青就是因为安稳来的,怎么可能跟苏赫乌尤打起来。 苏赫乌尤的目光也没有变动,两人相对而视,目光里面神色都不分明。 半晌,苏青才扯出一个笑容,“盛既然是以议和来的,自然不会动军队行事。但是素闻西夷强者多多,盛也自然心向往之。——夷皇既然带了随从侍卫来,不妨你我各自出五个侍卫来战,如何?” 苏赫乌尤闻言沉吟了一下,然后点了头。 苏青只是微微一笑。 苏赫乌尤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怎么偏偏就要来比上这么一场?他要议和的心思到底是真还是假? 要是这边乱起来……? 苏青想着抿了唇,要是这边乱起来……?这边怎么能够乱起来? 话说到这里,这局棋也下不下去了,苏赫乌尤也放佛没了兴致,跟苏青颔了颔首,自顾就走了。苏青看着面前的残棋,心里面很有些七上八下。 远远看见庄晏,赶紧招手让他过来,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不说是苏赫乌尤求和态度很诚恳么?怎么这样不正常?” 庄晏抿了抿唇,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啊,苏赫乌尤打得我们受不了的时候就果断收兵了,然后往城里面发了封信说可以考虑议和。信里面的态度确实很诚恳,而且这些天在锦官城也没有什么异常举动,就是他手底下的人都乖的不得了。哪里知道真到了议和的时候他会这么不正常?” 苏青只是抿紧了唇,“你没有查过?” 庄晏摇了摇头。“我的势力渗透不到西夷,最多只能监视在锦官城的这些人。” 苏青闻言唇抿得更紧了。 半晌,才道:“好罢,我知道了。既然已经答应了。便只能比下去,不然前后不一算怎么回事?更显得软弱了。——你说跟着苏赫乌尤来的人都很乖,他们去了哪些地方没有?” 庄晏摇了摇头,“除了打猎,还能去什么地方?” 苏青沉吟了一下,“苗疆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庄晏摇了摇头,“也很安分。” 苏青喃喃道:“不应该了,要是苗疆破坏了这次议和,才能够找到机会,怎么会这么安分?” 她在原地静静想了半晌。才终于辞别庄晏,带着人去了驿站,什么也不想收拾,直接就团上床睡去了。 不过睡之前还是吩咐了十七一声,用自己手中的资源去查苏赫乌尤见了那些人。还有苗疆的动静,没有一个真切结果,苏青总觉得不安。 十七依言去了。 比武的时间安排在三日后,苏青这边自己出了五个人,又让庄晏找了他这边武功好的五个人,热热闹闹的练了阵,准备应对和西夷方面的比武。 苏赫乌尤之后几天倒是没有来找过苏青。也没人再提说那局棋的事情。苏青用了好几日的时间来思索顾家可能动手的时间和契机,以及可以联系的人,却越想眉头皱的越深。 巴蜀和苗疆不远,十七的信在比试的前一天晚上终于传到了苏青这边,但是无论那一边,却都是异口同声的说。都没有异动。 苏赫乌尤那边没有异动,苗疆那边也没有异动。 苏青看见信的时候觉得并不意外,但是还是仔仔细细把信看了好几次,方才把它放在火焰上,任火舌把它卷灭。 思来想去。她终于决定给卓力格图去信一封,同时去信的还有穆放。 不用飞鸽,竟由卅九亲自护送,确保亲自交到卓力格图和穆放手里。 苏青在卅九临行前抿了抿唇,然而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拂去了衣上尘埃,然后轻缓的说了一声:“去罢。” 比武的日子到底来了。 十七第一个上场,苏青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小心。十七嬉皮笑脸:“主子您就放心罢,十七肯定给您长脸,把那人打得漫长乱窜。” 苏青一笑,却是连“小心”的话都懒得说了,挥了挥手,“行,那你去罢。不能挣脸面回来你就自己去自尽罢。” 周围的人都是轰然一笑,倒也没有那么紧张了。只是庄晏在十七走远了之后,才凑了过来,跟她说道:“今日要小心,我总觉得要出事。” 苗疆如果要动手,今天绝对是个好日子。 苏青面上的笑意也收了,“我知道。” 十七下场就是一礼,然后翩然直起身,袖子里面划出一只笛子,指上对手,笑嘻嘻的道:“小爷我就用笛子对付你,放心,就算失手也伤不了你。” 庄晏在她旁边疑惑道:“怎么他竟是用笛子做武器?” 苏青没有回答,只是道:“看着罢。” 十七精通很多武器,但是就连苏青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选择笛子。 不过,想一想却也觉得可以理解。毕竟今日只是比武,却不宜闹出人命。 笛子虽然保守,但是同样能在很大程度上保证不伤害对手的性命。 十七说得对,就是失手也伤不了人。 西夷那边虎背熊腰的大汉明显怒了,手中没有武器,竟然手刀一横,径直往十七劈了过来,内力就在那一刹那汹涌而出。 十七翩然往后,退退停停,偏偏不跟那人正面硬对,身形很翩然,却只是占据守势。 “他是准备把那人累趴下?” 苏青看着场内不停闪躲的十七,点了点头,“十七内力不如他,只能依仗身法躲避。那大汉虽然手刀凶猛,但是内力到了后期却越发没有力气,先保存势力,再一举反击,这样十七才有一拼之力。” 战线拉长,场内形势也发生了变化。苏青看着那大汉动作逐渐变慢,十七速度逐渐跟了上去,心里已经能够预料之后的事。 十七的笛子终于抵上了那大汉的脖颈。 大汉的身形顿时顿住,后退一步,弯了弯腰,“我输了。” 场外忽然欢呼起来,十七得意洋洋的往他们这边给了一个笑容,表情嘚瑟得欠扁。 然而变故就在那一刹那陡然发生。 那壮汉直起身来的时候,手中已经多了一柄飞刀,直向十七刺去。 十七转身就要逃,却不想旁侧却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将十七提领后带,同时一道掌风已经打了出去,正中那个大汉。 那大汉直接就倒了下去。 苏赫乌尤目光却是一凝,目光往身边人身上一瞥,那人立马冲了出去,什么话也不说,直接就对上了十七和后面冲出来的那个人。 苏青皱着眉头,看着把十七扔到后面自己冲上去的那个人,指了指,问道:“他是谁?” 庄晏道:“巴蜀的游侠,武功很高,为人仗义,名字叫做百里延。” 苏青眼见那两人斗得越来越激烈,周围的人也是一副热血沸腾的模样,目光有些深沉。 “一击毙命,这一举,太冲动。” 但是苏赫乌尤并没有阻止下面的比试,苏青虽然满心的不情愿,也只好罢了。 庄晏却越看越皱紧了眉头,“奇怪,他以前没有那么冲动啊。而且,我瞧着他以前,武功也没有那么高啊。” 苏青的目光微微一凝。 “身形呢?武功套路呢?” “身形和招数倒还是跟以前一样,就是突然变得厉害了,内里好像翻了一番。” 苏青突然咬了咬下唇。 突然问道:“这个人,有没有去过苗疆?” 庄晏惊讶的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场内正在厮杀的百里延,目光也有些深沉,“不知道,他并没有说过。”但是想到他之前的举动,想到比试不应杀人的宗旨,心里面突然变成了一团乱麻。 眼见百里延就要将那个西夷人再度一击毙命,苏青却坐不住了,陡然起身,身形翩然入场,将那西夷人推远。同时另一只手微微抬起,阻止了百里延的进一步碾压。 “此次比武不以生死为主,百里延,你这样三番两次不想让,又置卫国西夷之议和于何地?”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目光看向了苏赫乌尤。 显然,这话是对他说的。 她已经摆出了要和平的姿态,要是苏赫乌尤还是非要战场上见真章的话,她也不再管了,就直接跟苏赫乌尤开战又如何? 大不了就一道抗旨,反正她身上的罪名,也早不止这么一个两个了。 苏赫乌尤显然看明白了她眼中的意思,眸子里面竟然泛起来一丝笑意。然后,他轻轻的抬了抬手。 刚才还势如水火的两个人,竟然一起向着苏青攻了过来。 苏青看着苏赫乌尤站起身来,身形急动,向着门口的方向跑了过去。 却听见外面甲胄之声想起,苏青站在高空望出去,看见了里三层外三层围住太守府的西夷兵马。 第九十九章 夹马关(上) 苏赫乌尤单方面收回议和承诺,庄晏太守府被悄然潜入的西夷兵马围了个水泄不通。 太守庄晏被擒,正武王苏青突围重伤而逃。 西夷卫国议和之事遂成泡影。 而与此同时,苗疆十三族犯上作乱,首领灵其塔被害身亡,苗疆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攻占蜀地东南之地。 向来安宁和谐的巴蜀之地,一时间竟然战火纷飞,风雨飘摇。 天还没有亮全,守门的程三打了一个呵欠,上下眼皮子直打架,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色。 嗯,就快点卯了,替班的也应该来了。 他在城墙上勉强打起精神,目光尽可能的放远,看向远处的地平线。 这是巴蜀和渝州交界的景唐。 巴蜀和渝州本体相连,两地多年来都是没有发生什么大事的安宁之地。程三揉了揉眼睛,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准备眯着眼睛尽快的打个盹儿。 然而迷迷糊糊正要有点睡意,却听见不远处有马匹嘶鸣之声传来。程三打了个激灵,赶紧睁开了眼。 远处极快的跑来一支队伍。 有七个人,有一个人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其他的人都追在他的身后。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程三能够清楚的看见当先的那人穿了一身紫色,只是现在上面已经斑驳的染上了鲜血。 程三赶紧抱紧了手中的戈矛,往下面喊:“什么人!?” 他并没有听见回音,身边却有一样东西径直擦过他的肩膀飞到了后面,然后稳稳的定进了墙壁之中。 程三被唬了一大跳,赶紧看过去,却见那东西浑身金黄,在平明的光明里亮的醒目。而上面的鲜血,更是让人觉得胆战心惊。 程三抖抖索索地把那东西拔了出来,拿袖子擦掉了上面的血迹。看见上面庄重的四个字:“正武王令”。 下面有声音传了出来,像是洪钟,带着沉闷沙哑的声响:“吾乃正武王苏青。——开城门。” 程三抓住令牌的手一抖。 渝州令洪韬很快见到了苏青。他站在不远处狐疑地打量苏青半晌,直到苏青抬起头来。目光沉静如水,“洪将军,年节时候在韩嗣音婚事那日,我们见过一面。” 洪韬尴尬的拱了拱手,万万没有想到在韩嗣音的婚礼上只是匆匆的擦肩而过,苏青居然记住了他。但是却也不再怀疑苏青的身份,长身一弯,沉声道:“不知王爷此来何事?” 苏青的手扣住茶盏盖子,少有的有些沉默。她带着十一名随身侍卫突围,最后活着出来的。连她在内不过七名。其他的人都死了。 那些人都是她练出来的人马,很可笑,他们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这么一场阴谋里。 不得其所。 然而这样的沉默终究并不长久。苏青很快就收回了思绪,抬了抬手。“洪将军请坐。” 洪韬依言坐下。 苏赫乌尤的人马封锁了整个锦官城,来往人员受到严格控制,非常快速的封锁了这个消息。苏青带着这些人一路星夜兼程,才在昨天到达巴蜀和渝州边界,随后再次赶往渝州首府,这才在今日见到了洪韬。 洪韬一言不发的听着苏青说完,结束之后猛然站起了身。朝着苏青的方向一躬,正色道:“王爷,末将手*有三万人马,今日起便尽数交给王爷总管。请王爷振我卫国雄风。” 苏青有些意外的一怔,来之前打好的腹稿居然全然没有了开口的机会。 她有些意外的看了看洪韬,洪韬感受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苏青道:“王爷平定北靖的事情末将早有所耳闻,一直心向往之。后来审查顾党一事王爷也一直秉承君子之风。大丈夫立于天地,不求闻达诸侯,但求无愧于心。王爷一直做得很好。” 苏青的眼睛微微有了些润意。 她顿了顿。缓慢却坚定的答道:“好。” 然而苏赫乌尤比苏青想象得出手更快。 苏青到达源城(渝州首府)的第二天,景唐就传来消息,苏赫乌尤大兵压境,竟直接从锦官城到达了景唐,预备下一步直取渝州。 渝州贯穿东西,沟通南北,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如果苏赫乌尤攻破渝州,卫国江山,便极有可能沦落在苏赫乌尤铁骑之下。 兵力既出,苏赫乌尤再无遮掩之理,西夷兵马越过昆山,开始了对巴蜀之地的攻陷。而犯上作乱的苗疆十三族,不知为何,在和西夷的兵马遭遇之后,并没有发生众人所期待的两方人马争权之战,而是苗疆十三族直接并入了西夷。 这个消息和苏赫乌尤攻城的消息一起传到了苏青的耳朵里,她听闻之后一言不发,站在窗户前默然静立,嘴唇咬得雪白。 半晌,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声音很沉。 苗疆十三族和西夷勾结的消息并不让苏青意外,就算他们没有查到任何东西,但是苏青心里也早就肯定他们会有所勾结。否则苗疆又怎么会按兵不动,只等着最好的一个机会一击必中? 傅奇抱剑向苏青拱了拱手,尽管知道她背身并看不见,却还是做足了恭敬。 十七在苏赫乌尤突然发难那日受伤,伤口由无数道飞刀造成,把十七整个人都射成了一个刺猬。尽管如此,十七依然拼尽自己的全力突围而出,拍马追上了他们的步子。 但是到了当天晚上,十七却再控制不住伤口,直接吐了血。 那些飞刀上都有毒,十七在死之前拼尽全力的告诉苏青,“主子,我疑心这是蛊。我……咳……咳……死了之后……不要埋我,一把火把我烧了。不然我就会变成行尸走肉……对……对……你们动手。——那样,我死都不安生。” 苏青安静的听他说完,没有说一句话,眼睛里面也没有泪水。如果不是她及时的给了十七点头的答复,所有的人都觉得她像是已经出神了。 十七笑着仰面倒下去,脸上还挂着平时那样欠扁的笑容,“主子,要是……要是……卅九回来了,就告诉他,他失踪的那坛酒……是我抱走的,就……藏在我院子里的大树下,他回来了,一定……要挖出来请我喝……喝……” 他的脸上还带着笑容,眼睛却已经闭上。 然后身体的温度逐渐的消散开去。 十七很早以前就跟着苏青了,这个他们谁都知道。因为常常训练的时候十七都会跑出来捣乱。但是,那一刻,当看到十七就那样笑着仰面倒地的时候,不少人眼中都有了泪意。 苏青站起身,默然缓慢的从周边捡来了木头,堆在十七旁边,然后点燃了引火草。 木头干燥,在接触到引火草的一刹那就被点燃,火苗直接窜上了蹲在火堆面前的苏青的眉头。 炽热的火焰迎面而来,苏青这才站起身,缓慢的退后几步,看着面前被火燃烧殆尽的尸体,眼睛里面沉光一片。 然后,她转过身,轻轻地一抬手,“走。”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十七已死,伤感缅怀都没有任何作用。但是苏赫乌尤还活着。 傅奇收回思绪,听见苏青再次发布了一个命令:“开城门,陈兵源城郊外夹马关,迎敌。” 傅奇弯了弯腰,声音低沉而有力:“是。” “发书崔韦,催他出兵。” “是。” 夹马关是源城和景唐直接的一个峡谷之地,景唐无险可守,除了城墙,其后再无任何屏障。苏赫乌尤攻下景唐绝对只是时间问题。但是苏赫乌尤要进一步往东走,就必须过夹马关。夹马关地势狭窄,两侧高山护卫,易守难攻,自成天险。 苏赫乌尤能不能安稳走过来,全是她说了算。 巴蜀和渝州有一线之隔,即渝州境内的狼虎山。狼虎山范围广大,将渝州大部分地区都护卫于狼虎山之中。山中作战,山水自成的天险就是苏青很好的依仗。巴蜀之地也是四周环山,但锦官城偏偏是一片平原。苏赫乌尤能拿下锦官城,不一定能拿下渝州。 这也是苏青当初和易老讲的,渝州是个刺头的很大一部分原因。 只要苏赫乌尤不是真正的兵贵神速,天时地利与人和,她就能够全部拿到手。 而过了夹马关,下一个天埑,就在崔韦手中。 苏青傍晚时分带兵到了夹马关,她站在关口一挥手,便见周围的人兵马尽皆有序的上了山,找到自己的位置埋伏下来。 山地作战,这些兵她不用重训。因为依仗山水而生的渝州人,已经把这样的作战反应训练到深入骨髓,谁也难以撼动。 苏青没有走,她在原地看了看天色,终于放松了马缰,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了夹马关的另一头。 她忘不了十七死的时候的样子,那种刻意轻松的笑容,反而让苏青心里面堵上了一团棉花,怎么都消磨不了。 她的右手拿着一柄长枪,长枪点地,身子挺拔,站在夹马关前,竟然有一夫当关之势。 第一百章 夹马关(下) 苏赫乌尤的到来比苏青想的更早,当他兜兜转转翻山越岭出现在夹马关前面的时候,苏青不过在这里堪堪等了小半个时辰。 所有的人都在这小半个时辰里一动不动,苏青安静的执枪立在夹马关前,能够听见鸟鸣的声音,能够闻到草木的气息,却不能再不刻意的情况下感觉到夹马关上,所有的埋伏的人的气息。 他们隐藏的很好,比苏青想象中的还要好。 苏赫乌尤出现在那边的时候,苏青终于抬起了脸,目光锁定过去,手中的枪已经握紧,全身都调动起来,只等待苏赫乌尤的到来。 苏赫乌尤在距离苏青十步的距离勒住马,凝神感受了一下周围的气息,冷冷哼道:“不过八百人,萧将军以为能够困得住我的三千兵马?” 苏青的目光只是锁定他,但是却并没有说话。苏赫乌尤见她不言,自己讨了一个没趣,抬头往夹马关望了过去。狭窄的过道,两边护卫的高山。 这个地方很险。 苏赫乌尤在心中下了批语。 就算他并不熟悉山地作战,但是这么些天来因为久困山中,他也多少明白这里的地势对他非常不利。何况苏青当年就曾经以三千兵马对抗骨特泽八千兵马的例子,她自己的损伤不多,反而把骨特泽整的够呛。 尽管她在出战初期就用了计谋,但是胜负的结局是已定的,骨特泽能做到北靖第一勇士,本身不是蠢蛋。但是却在第一次交手的时候就被苏青压着打,不管怎么样,都可以从侧面看见苏青的一些实力。 他少有的抿了抿唇,拉了拉马的缰绳,往后面退了退。 苏青的长枪却陡然刺了过来。 苏赫乌尤目光一冷,手中斧子一反,已经是朝她这边砍了过来。 苏赫乌尤不是个喜欢吃亏的性子。要是她今天被苏青的这一柄枪带着退离了这里,那他以后还有什么面目在西夷的人面前立足? 就算他要走,那也得是他心甘情愿的走。而不是像这样被苏青一柄剑就逼的退走。就算退走是有别的思量,但是别人看起来。却是他已经在她面前输了。 这是西夷尚武的传统,崇拜高手,崇拜勇士。他们不管过程,也不管原因,只管那个人在战场上有没有退让,有没有服输,有没有做逃兵。要是今天苏赫乌尤连战斗都没有战斗一下就直接退走了,就算他有天大的理由,西夷人也不会再看得起他。 何况他的兵马是苏青的整整三倍有余。 不过是几个瞬息间,苏青和苏赫乌尤已经互相接了七八招。最后一招,当长枪和斧子相撞的时候,两人彼此受力被迫向后退了两步。 苏赫乌尤一挥手,身后的三千兵马直接像苏青冲了过来。 难道整整三千人马还整治不下来八百人马并一个苏青?苏赫乌尤不信,他手底下的人马也是他辛苦训练出来的。他就不信了,难道还比不上苏青临时接手的队伍? 何况就算他们在上面,要占据山高的地利,难道他们就不顾及苏青的性命?别忘了,苏青也会在夹马关里。 重甲迎面而来,苏青边打边撤,完全不需要指挥。山上的人就通通往下面滑石头,高空坠落外加石头本身重量,西夷兵马完全没有抵抗的力气。 何况西夷人一向注重兵贵神速,在草原上生存重视的也是快速敏捷的行军。所以西夷人都没有卫国兵士穿铠甲的习惯,觉得这是一种累赘。铠甲的重点也确实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西夷兵马的兵贵神速。 但是这不是西夷,这是卫国。西夷的不穿甲胄的习惯在这里就不一定适用。 西夷人借勇。卫国人借兵,有了一柄好的兵器,就算西夷人天生神勇,也终究不是刀枪不入的身体。兵器尚且不堪抵挡,更何况是从天而降的巨石? 所以很快。苏青就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巨石落地的闷响的声音。她也很快就听到了西夷将士被砸之后的痛苦的闷哼声。 但是这些声音也不过只是在她耳边停留了一瞬,她的心思依然专注于面前的战局,依然有技巧的一边打一边向后撤退。 埋伏的人马早就被洪韬安排好了。为了保证她安全撤回,现在只有西段一边的人马在往其中投石,东段的人马却是要等她安全回去之后才开始投石。 为了不让山上的人投鼠忌器,她必须在引苏赫乌尤夹马关以后尽快安全撤出。 苏赫乌尤在那边发现了她的意图,一提马缰,马儿一跃纵起,不多不少正落在苏青面前,苏青目光一凝,手中长枪已经和苏赫乌尤的大斧相互撞上。 苏青受力不浅,身体后仰,却不想苏赫乌尤根本不想放过她,大斧一挥,擦着苏青的鼻尖舞了过去。 一击不中,苏赫乌尤手中大斧举起,轰然下落,像砍萝卜白菜似的径直劈了下来,准备一斧就把苏青劈成两半。 苏青的手在马臀上一击,马儿受惊,发疯似的往前跑去,径直擦过苏赫乌尤的马儿,苏青压低身形,直接从苏赫乌尤旁边冲了过去。 又是一击不中,苏赫乌尤愤然转身,却见苏青已于马上立正身姿,长枪扫刺,迅速就杀了围在她身边的西夷人。 眼见夹马关另一端惊呼声迭起,苏赫乌尤大斧一扫,又向苏青追了过去。 竟然是要把她逼到疯石下落之地,准备让她尸骨无存。 苏赫乌尤斧柄修长,从而让他的招数后发先至,人分明在苏青五步之外,斧子却已经贴着苏青的背脊擦了过去。 苏青目光一凝,手中长枪反手刺出,分明没有往后面看上一眼,但那柄长枪却分明的从苏赫乌尤的脸庞擦了过去,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苏赫乌尤紧急躲避开来,手指在脸上一擦,果然看见了落在手指上的血红,咬牙切齿,再次挥斧朝苏青扑杀过去。 前面十步远开始就是巨石滚落至地,只要把苏青逼到那边,苏青就算有通天之能,也不得不死! 他目光中显出一种执拗,身形朝着苏青逐渐逼近。 大斧追随,苏青被迫几次三番和苏赫乌尤过招,几次回眸,都能看见苏赫乌尤眼里的疯狂,她再一次堪堪用长枪抵周苏赫乌尤攻势,嘴唇抿得发白。 苏青身后三步就是巨石投落之处。 身后的声响越发清晰沉重,石头向下砸落出来的人的鲜血也溅到了苏青身上。她面上的眼色却没有恐慌,沉静的好像一湾水,在逐渐洒照的月光下,越发显得沉静如玉。 无悲无喜,却带着凉意。 苏赫乌尤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苏青已经转了身。 苏赫乌尤嘴角勾起一个笑容,带着一点外扩的弧度,终于砍出去了最后一斧。 死吧死吧,你死了,我要做的事情,就能很快写上一句终语了。 他眼睛里面的笑容越发深刻,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苏青,等待着看她被巨石砸碎的情景出现。 苏青的确如他所料向西边跃去,苏赫乌尤面上的笑容更深了。然后,陡然,他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向从山岩边借力,快速朝东边走过去的那个人。 山崖上居然有路! 苏赫乌尤眼见苏青身形愈近,一口细碎白牙咬得死紧,手中大斧一挥,再次朝苏青砍了过去。 却不想苏青身形陡然拔高,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身形蹭蹭的窜了上去,一转眼就已经逃开了他的攻击范围。 苏赫乌尤被甩在身后,苏青面上却仍不见轻松,奋力朝东段跑了过去。 夹马关两侧悬崖并非水平如镜,来之前洪韬就告诉她,这悬崖之上有不少细碎石头,主体是在悬崖内部,外面露出来的那些石头,有些却足以让人踩着从上面经过。 但是这需要一个快字。 苏青在从东段走向西端的过程中一直走的很慢,就是为了一步一步的看清楚两侧悬崖上的石头,看清楚有那些能够为她所用。她把它们一步步一颗颗的都记在心里,并且在等待苏赫乌尤到来的那小半个时辰里,一直琢磨最容易逃生的路线。 幸运的是,她在这个过程中看见了西段投石范围内的一个死角,在苏赫乌尤费尽心思把她逼到西段的时候,她走得第一步,就是那个死角。 苏青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从悬崖上翻身落了下来,给旁边站在那里接应她出来的傅奇使了一个眼神。 傅奇抬了抬手。 东段的巨石如约落下。 不足十里的夹马关,一时间竟然全然是落石撞击人身,以及人身被撞击的闷哼声。 苏青负手站在夹马关前,面上神情沉静如水,却冷淡如玉。 然而,不过半刻钟,她的无悲无喜的神情却裂开了一丝缝隙。 旁边的傅奇也惊讶的“咦”了一声。 却见苏青原先一步一步走过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人。 苏赫乌尤凭借超凡的记忆力和绝妙的轻功,竟然和苏青一样从死局里走了出来。 第一百零一章 我歌月徘徊 苏青万万不意苏赫乌尤竟然能够脱身,看见苏赫乌尤显出身形的时候很是惊讶了一下,但是身体的下意识反应更快,在傅奇抿着唇向后退了两步的时候,苏青的长枪已经刺了出去。 苏赫乌尤手中已无武器,赤手空拳上阵,全凭霸道内力支撑,出招汹涌,居然是打算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和苏青同归于尽。 两人打得不分上下,傅奇看了一眼关内形势,又看了一眼苏赫乌尤的猛烈攻势,手中长枪一紧,正准备上去助阵。 却不想苏青人虽在阵中,却不肯要他相帮,身形翩然一转,沉声道:“退下!我自己来!” 傅奇抿了抿唇,依言退后。 苏赫乌尤当初在锦官城骤然发难,致使他们十二人终究只逃出来七个,整整五条生命尽数陨落在巴蜀境内,还有被烧死的十七。 落叶归根,那些人死之后不能回归故乡,也不能就地埋葬,只能曝尸荒野。这对从来尊崇礼乐文化的卫国子民来说,是一种绝对的悲切。北靖和西夷都说逐水草而居的民族,故乡的含义在他们看来并不那么重要,但在于卫国人来说,却不低于生命。 苏青一直觉得那五条人命是因为她一时大意而葬送的,所以当对上苏赫乌尤的时候她不会逃避,就像苏赫乌尤对上她不会逃避一样。她特意站在夹马关西端引苏赫乌尤入局,就是看明白了这一点。 所以她也不会退缩,她要亲手杀了苏赫乌尤,才算得上是为他们报了仇。 兔起鹘落的几瞬,二人已经极快地过了十几招。然而苏赫乌尤到底只凭借着心中一股愤愤不平之气强自支撑,加之之前从悬崖出来一样耗费了他很大的精力,到后面越发不支。苏青看准时机,一枪挑向了他的肩胛。 苏赫乌尤捂住伤口跌落在地,另一只手勉强支撑住身体。抬头看见不远处站着的苏青,慢慢支撑着站起来。 血从他的伤口流出来,但苏赫乌尤面上却没有一丝在意的模样。 又走了两步,傅奇拦在了苏赫乌尤面前。 苏青立在傅奇身后三步处。目光穿过傅奇看向苏赫乌尤,“苗疆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西夷难居膏壤之地,围困锦官城,本身就是一手臭棋。” 苏赫乌尤站在原地不动,背脊却明显一僵。 半晌,他才仰天笑道:“哈哈哈,你要杀就杀,那么多废话做什么!成王败寇而已,我没有怨言。” 苏青目光淡淡的扫过他的脸色,没有理会他的话。自顾自的说道:“苗疆和西夷现在有共同的利益,这是当然,但是也决计不会让苗疆十三族并入西夷兵马。除非你是顾家现在的当家人。但是……”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遭,“你不会是。” 说得非常斩钉截铁。 苏赫乌尤冷哼一声,“你说不是就不是?你有什么证据?……” 然而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夹马关的上方却传来一阵厮杀声。 苏青的目光猛地扫了上去。 却不知什么时候西夷的人已经上去,正和卫国的人厮杀在一起,哭喊声和刀枪声不绝于耳。 苏赫乌尤仰面看上去,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 然而他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多少时间,手却被人锁住,转过头看过去,竟然是一直在苏青身边默默不出声的那个人。 苏赫乌尤看着被缚的双手勾唇一笑。“怎么不上去救你的人?难道不是你的兵你就这样不管不顾?竟然还有这份闲情逸致先把我抓住。” 苏青看了看山上,面沉如水,听见他的话面上也没有任何愠色,“苏赫乌尤,我们再来对一局棋。” 苏赫乌尤:“噢?彩头是什么?” 苏青微微一笑,“君权之属。看看他们今晚上会不会来救你。” 苏赫乌尤:“那你肯定输了。” “也不见得。” 她的目光放远。看向夹马关的另一头,目光渐渐有了笑意。 苏赫乌尤跟着看过去,看见了身穿卫国服饰的人马。 他咬了咬牙,“原来这里才是黄雀在后,我倒是低估你了。” 苏青拂袖转身。“过奖。 别忘了我们的赌约,你若输了,就拿性命来换。” 苏赫乌尤只是冷哼一声。 苏青却没有言语,已经走远了。 后面过来的是崔韦带的人马,绕了一圈,把整个夹马关围了个水泄不通。 傅奇把苏赫乌尤交给了崔韦,吩咐他好生看管,快步追上了苏青的步伐,站在她身边,却又欲言又止。 苏青:“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跟苏赫乌尤说那样的话?” 傅奇点了点头。 “苏赫乌尤身份不明,虽然有人证明他是西夷皇子,但是苏赫乌尤多年啦一直在北靖境内做将军,而且经常和他对战的就是西夷。虽然他借用战争把他的异己铲除了很大一部分,但是任有不少人质疑他的皇子身份,所以他的皇位坐的并不是那么稳。” “西夷和北靖原出一体,都是在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部落国家,他们有自己的活法,和卫国就全然不一样。议和对我们来说事好事,对他们来说又何尝不是?苏赫乌尤很明白这一点,所以最开始他提出议和,就没有多少人认为他会有所运筹。” “苗疆和已经倒台的顾家有很大的牵连,苗疆十三族叛乱,明显是看准了这个时机,想要让地方上乱起来,很难说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但是顾庭和顾女萝已经死了,这个新任的领袖能很快的站出来,也同样说明了他对于顾庭和顾女萝之死早就有了准备。” “苏赫乌尤举兵向东,锦官城围困兵马才逐渐减少。庄晏紧急写了消息过来,苗疆的人马即将接手锦官城,信是昨天送到的,但是已经可以想见锦官城现在已经被苗疆人马占了大半。” “庄晏同时发来的还有一个消息,是苗疆人马在一轮苏赫乌尤的时候说他脑子不好使,被一个小小谎言就骗住了,而且还这么费心费力的帮他们打仗。苏赫乌尤母亲的身份从来都不明朗,他也一直在找寻这方面的线索,如果苗疆那边要从这种谎言入手,就肯定会找到他家族身上去。” “当然,这都只是猜测。”苏青顿了一下,“让我肯定的,是卅九昨天晚上带回来的确切消息。” 傅奇闻言一愣,“卅九回来了?” 旁边一个穿着蓝衣的影子闪过,傅奇看过去,果然是卅九。 傅奇努力勾了勾唇,却到底没有开口。 他不敢提及十七,怕又引起别的事端出来。 张了张嘴,到最后还是只好默然。 卅九听闻了消息,却也米有提说,只是在苏青身后道:“今晚上可需要密切注意苏赫乌尤的动作?” 苏青摇了摇头,“苏赫乌尤打下了锦官城,对于苗疆来说就已经足够,他没有了利用价值,他们就不会再派人来救他。这也是我胆大敢跟他打这个赌的原因之一。巴蜀往东必然要经过渝州,但是往北却并不需要。可以走昆山,也可以直接从锦官城走官道往东北方向走。锦官城东北方向依仗高山险水,最是易守难攻。苗疆占定这个位置,就是要以锦官城为根据,发兵向北,直攻盛京。” 卅九在后面顿了顿,道:“我出发前大将军已经点兵备发,自离边往高阙而下,过了南陇,正好擦着昆山的边界下来,准备吞并高柳,等苗疆的人马出现。” 苏青闻言点了点头,“高柳是巴蜀入京的必经之地,同样占据地险,东南方向不足百里就是文祠镇,渡水上下流的粮钱运输就在这里中转。是个很好的地方。” 卅九抿了抿唇,“那主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苏青够了勾唇角,挤出一丝笑容,“我?我能做什么?渝州的兵马是个刺头儿,他们不会主动来打这里。但是要说出去和他们对上,渝州二十四州县分割遥远,最多只能拿到崔韦和洪韬手里面的兵马,二者加起来连一万都不到,怎么去跟人打?——渝州还能做个清静地,你才回来,便好好歇着罢。” 说完便自顾去了,声音平缓清淡,卅九心里听着,也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 其实苏青的意思已经表示的很明白了,苗疆,顾家,那些事情自然有人会出来想办法,她现在什么事情都不想管。这么些年,这样一直争来争去的,其实到底了也没见有个什么趣味。 想要保护的人还是死了,就死在她的面前,她眼睁睁的看着鲜红的血飞溅出来,都还是温热的。 苏青一直觉得她只是一个小民,就算这几年在朝堂上走过,在战场上走过,她还是觉得她只是个小民,就算看明白政治里面的那些东西,但是却还是打心底里排斥,所以永远做不到游刃有余。 她以前一直在逞强,因为那些人都在明里暗里的给她压力,而苏青也必须给苏晏正名,这是为人子女的责任。但是如果当事情差不多就要尘埃落定,她就会产生一种惫懒,只想逃远,再不管这些事情。 她立在窗前仰头看,看见一轮明亮的月亮。 第一百零二章 山陵崩 苏赫乌尤枯等一宿,他所在的地方都没有看见人来。苏青也没有设防,甚至都没有再锁住他。 苏赫乌尤心高气傲,不会屑于逃走。 然而终于没有人过来寻他。当他看见外面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自己做了了断。 消息传到苏青耳朵里的时候她刚练完一套剑法,倒春寒已经结束,春天即将到来,天气也越来越温暖。只是一套简单剑法,苏青额上却也有细薄的汗珠。她拿汗巾擦了擦,听见这个消息,嘴唇抿了抿。 然后点了点头,“把他的尸体交到西夷人手里罢,该怎么做,他们自己自然会有定论。” 卅九弯了弯腰,听命自去了。 苏赫乌尤其实也很可悲,心心念念了多年的亲情,到头来反而成了别人伤害他的利器。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个世界上,只要是活着,谁又没有一点让人叹息的事情呢? 顾家人马同样讲求兵贵神速,不过短短几日就已经打到离开高柳。穆放显然也是有备而来,一路急行军,正赶在苗疆人马攻陷高柳之前赶到。双方都各有能手,战局一时成了胶着状态。 苏青虽然不主动去问,但是卅九总会把最新的消息告诉她。苏青每次都是安静听完,但是并不发表任何意见,也对卅九的欲言又止视而不见。 穆放能够守住高柳,苏青有这样的自信。只不过是时间长短问题。 她只是不想再去趟这趟浑水了而已。 如果现在能够抽身,苏青希望抽身的越快越好。要不是洪韬不肯让她走,卅九每日都跟在她身边,苏青想,大概她早就偷偷逃了。 但是就算如此,每日卅九还是会来例行公事的唠叨,希望她也能去高柳。 穆放把她的军队一起带过来了,但是却不易调动。苏青手下的一万兵马都异口同声的道只听她的指挥,在高柳过得比大爷还大爷。但是就是不肯上去助阵。 其实他们也都知道只要这场仗拖持久了,苗疆就必败无疑。苗疆虽然占据了素有“天府”美称的锦官城,淡水战线拖得太长,补给根本跟不上。但是穆放身后不足百里就是文祠镇。通过渡水将东南之地的米粮一一带来此处,可以说是占了一个很大的便宜。 只是时间一长,久攻不下,苗疆自然就败了。 甚至根本不需要穆放再去动一根手指头。 他只有在城里待着,守好城门,就算不出门迎战,一直吊着苗疆的兵马,这场战,他就已经有了五分赢面。 西夷兵马却陷入了困局。 因为苏赫乌尤的去世,原本固守昆山附近的西夷兵马都是六神无主。眼看着苗疆在锦官城作威作福,还把他们赶出锦官城,直接困在了锦官城外。 虽然天逐渐暖了,但是昆山还是寒风料峭。西夷兵马难以向南,只好往北回撤。去往木叶。 却不想刚刚从昆山南面转移到昆山背面,迎面却直接来了卓力格图。守在昆山之南,给了他们一个猝手不及。 昆山南坡本就行走艰难,他们好不容易翻过了山,却都已经没有了力气。卓力格图下令进攻,完全是碾压姿态,直接让在昆山的西夷兵马全军覆没。 随笔卓力格图战线转向北边。直捣西夷王庭,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死神似的一路收割性命。 最近的消息是卓力格图已经和西夷右贤王对上,但是暂时还不知道结果。 西夷的左右贤王和左谷蠡王都是西夷的重臣。苏赫乌尤死了,政权就相当于落到了他们的手上,要是卓力格图赢了。西夷,他也差不多能够控制住了。 整个渝州就苏青一个人最淡定,每日早上起来练一套剑法,然后用食,随后练字。或者作画,然后看书,晚上再进食,每一日便都这样结了。 卅九有了什么消息都会在她身边来禀告,苏青没有阻止他,但是也从来没有给过回复。卅九心知无奈,但是每次都还是会来。 这日崔韦那边却送了个消息来,说东南那边来了一个人叫齐商,想见正武王。 苏青听见了,手中的笔并没有停,直到画到最后一幅的时候,才搁下笔,“他到哪儿了?” “说是齐商累得不行,崔韦就留他在他那边待一晚休息,明天就到了。” 苏青点了头,“他来了就直接带过来罢。” 卅九应了。 第二日齐商当然如约到了,站在门口就给苏青行了一个礼:“王爷。” 苏青摆了摆手,“有什么事情?值当的你大老远的跑过来?” 齐商走过来,给她递了一封信,“左相吩咐我交给你的。” 苏青挑了挑眉,把信拆开。 信不长,大意是巴蜀和渝州的事情他已经听闻,苏青先前的处理都很恰当,为什么最后却没了声气?晋衡的意思是让她去高柳,把她手底下的人用起来。然后光鲜回京。 并且告诉她,文皇帝大寿将至。 苏青很快就看完了,把信放在一边,“左相还带了什么话没有?” 齐商抿了抿唇,“左相说想说的都写在这上面了。但是要做决定毕竟是王爷自己的事情,谁也管不着。不过左相说王爷之前辛苦布了局,现在却偏偏在最后的时候要把这些都放手,未免可惜。” 苏青笑了笑,“个人各有个人的所好罢了,我并不觉得可惜。” 齐商顿了顿,“王爷何以做出这样的决定,能否说与商知道?” 苏青顿了一下,摇了摇头,“再说罢,我自己现在都是乱的。一切都还没到最后,谁又说得准呢?” 她看了一眼齐商,“你在这边待几日罢,等我想好了,我就给左相回信。又得劳烦你带回去了。” 齐商站起身弯了弯腰,一叠声的道:“不敢不敢。” 苏青抬了抬手让他坐下,“左相交代你的事情你做的怎么样了?” 齐商:“左相说是差强人意,也算勉强合格了。等这阵风波过去,也就能够安排了。” “嗯,好好干。记住你的话,三年内给南宛一个大治。” 齐商点了头。 又说了些话,苏青觉得差不多了,便端茶送客,齐商略坐了坐,也笑着起身告辞。 苏青看着人走远了,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的景色,深深的呼出一口气。 齐商在源城待了好几日,苏青那边都没有任何消息传过来。他心浮气躁的把刚写的诗揉了,想着要是苏青不肯答应,他要怎么回去跟左相说呢。 来之前他看见左相在和一个人密谈,齐商没武功,当然不知道他们谈的是什么。但是那个人走之前目光扫了一眼齐商,惊得齐商全身簌簌的冒冷汗。 要是苏青这个人不能为皇权所用了,那这样的人最终会走向什么地方呢? 就算是苏青想隐,能隐得下来么? 虽然说有时候功高震主,但有的时候,就算不是功高,也会为人主所忌。 他准备再等三天,三天之内,如果苏青依然没有给出答复,齐商就跟她说一下左相跟人密谈的事情,让她自己小心。 毕竟是因为苏青他现今才能投到晋衡那里,而且也是苏青才然他可以有这个机会去做南宛的事情。 这是知遇之恩。 然而并不等齐商上门,就有了另外的消息传来。 文皇帝驾崩了。 这个消息像长了风的翅膀,短短几日就传遍了整个卫国。 举国大丧。 苏青早上起来就发现院子里面都成了一片白,她今日没有心情练剑,只是在树下安静的坐着,面上看不出来神色。 文皇帝居然死了? 谁也没有想到居然是这个节骨眼儿上,文皇帝竟然死了。 虽然晋衡早就说了文皇帝的日子就在这几天,苏青也不算惊讶,但是知道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里有些伤感。 文皇帝给人的感觉从来都是老狐狸一只,虽然说对她总是笑眯眯的没什么皇帝架子,但是苏青还是觉得这个人很厉害,在政治上的布局是个高手。 有时候有些人太过厉害,就容易让人忘记他本身也会生老病死。直觉上会让人产生一种依赖,并且会觉得这个人定然是可以长命百岁的。 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想过十七会死。就算顾女萝死了,她也会惊讶好久,怀疑好久。 文皇帝死了,皇位肯定会成为姬篱的囊中之物。兵部人马早就因为顾家的事情受到牵连,姬越掌握京畿兵马,能够保证姬篱平安坐上皇帝宝座。而登基之后,苗疆的事情也该告一段落,正好赶上新皇上任,能得一个吉兆。 该做的事情之前都安排的差不多了,文皇帝在最后的时间里安排好了各部分管的人员,也安排了好了一些地方上的官员,政策和法案文皇帝也很早就在准备,姬篱跟在文皇帝身边学的就是这些,所以也难为不到他。 苏青在心里面都捋了一次,觉得并没有任何不妥,这一次的皇位过度,应该能够很轻松。 卅九在她身边站着,罕见的没有先开口。苏青心里的事情过的差不多了,才看了看他,“怎么了?” “苗疆的人爆出了穆将军的身份,高柳,反了。”卅九的唇抿得很紧,说话亦是非常缓慢。 “什么?” 苏青端茶的手顿时僵了。 第一百零三章 君子于役 卅九慢慢地说了这里面的因由,等了半晌却也没有听见苏青说话,他有些疑惑的抬起头,却看见苏青眼睛盯着手中的杯盏,神色看不分明。 半晌,苏青才道:“请洪韬来,我有事情跟他说。” 卅九依言而去。 洪韬很快就到了,在苏青身前弯了弯腰,“王爷。” 苏青抬了抬手,指了指她对面的位置,“坐。” 洪韬这才看见苏青面前摆着一副卫国地图。 她伸手指了几个地方,道:“这些地方都在苗疆之内,是苗疆的军备之所。渝州和苗疆亦是多年交战,深入进去打,能拿的下来么?” 洪韬看了看地图,沉吟一下,“举整个渝州的兵力,有八成的把握。” 已经是非常高的一个数值了,苏青便点了点头。 “我要去一趟巴蜀,你在渝州东西边境留一部分人,然后带着其他的人去一趟苗疆,把刚才我说的这几个地方端了。苗疆西北方向多盗匪,如有必要,你可以选择和他们合作。” 洪韬点了点头,但显然还有些不明白,“苗疆不是已经打到高柳了么?为什么还要对这里的人动手?而且……”他抿了抿唇,“……大将军的事……” 苏青道:“穆放是不是西夷人我不知道,但是他这么多年专心为国,就算他的身份再复杂,难道连这么一点余地都不能留给他?何况是非对错皆有公论,陛下还没有任何旨意,又何必多想?——但是若是穆放倒了,高柳就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将军,苗疆的人要趁此机会作乱,就是一个大好的机会。这个时候苗疆那边爆出穆放这层所谓的身份,怎么可能没有别的心思?” 洪韬点头道:“是,是,是下官迂了。大将军这么多年的功过。大家都看在眼里。” 苏青叹了一口气,“你能这么想自然是好的,但是不一定所有的人都这样想。百姓不明就里,很多时候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所以我要去高柳看看那边的情况。”她伸手再点了点地图。“地方记明白了么?顾家能够屹立朝堂多年不倒,顾庭和顾女萝死了之后新一任的领袖能够尽快站出来,说明顾家本身第二首准备充分。——苗疆是他们的老窝,趁着现在巴蜀已经平了,渝州也没什么大事,只有高柳一个地方最乱,就把这边处理了为好。不然万一某一日又死灰复燃,又算怎么回事呢?治安维稳啊。” 洪韬站起身,“末将必不辱使命!” 苏青点了点头,总算不容易的带了些笑意。“我知道你是个正直人,也有自己的抱负,把这件事情做好,你就前途无量了。” “是!” 苏青拍了拍他的肩膀,看见卅九在门外冲她使眼色。便跟洪韬道:“好了你出去罢,齐商来了,我还要跟他说一些事情。” 洪韬颔首,拱手告退。 没过一会儿,齐商也到了,额头上还有汗,着急忙慌的跑进来。“大人大人,苗疆在高柳散播谣言说穆大将军是西夷人,煽动高柳的人造反,高柳的人把穆大将军抓起来了。——高柳无将,这仗还怎么打啊?” 苏青端着茶抿了一口,看见齐商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左右走动。居然有些忍俊不禁。略顿了顿,方才道:“高柳既然来了消息,左相大人的信函不知道到了没有?” 齐商有些惊讶,苏青怎么就知道左相给他寄了信函?但还是乖乖从袖子里拿出来,第给苏青。“左相大人来了信函了,这是给大人的,大人请过目。” 苏青拿过来撕开,快速的看了一眼,方道:“左相大人在这里面说要密切注意苗疆现有居民的动向,如有必要,大可派军围剿。另去庄晏处搬救兵,从巴蜀出发尽快赶去高柳。” 齐商看见苏青不慌不忙,面上神色清淡,也渐渐安静下来,“大人是不是早就有了主意?可要去把洪韬将军叫过来?” 苏青弹了弹手中的信笺,道:“不必了,你来之前不就洪韬才走,苗疆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不用担心。——你什么时候离开渝州?” 齐商听见苏青说的,心里面放心了一大半,可看见桌上的茶水,端起来抿了一口,总算心思稳定了下来。便道:“先前来的时候就已经跟左相大人说好了,我从大人这儿回去的时候就不回京城了,直接去南宛走马上任。那边的案子也积了好些日子了,得尽快撕拉清楚了才好。” 苏青闻言点了点头,“那就好。先前跟你说了两条,一是发展商业,把宛江上下流的货运抓到自己手里,让南宛成为贯穿东西的一个要地;第二个就是把官府的空额拿出来。具体的早先就跟你讲明白了,可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齐商摇了摇头,笑道:“将军列的那么清楚明了,若是商再辜负将军的信任,商就妄为人了。” 苏青闻言一笑,“别的我也就不念叨了,但你且要记住,水清则无鱼,有些事情,你要学会睁一只眼闭只眼,自然有整治他们的时候,你不要心急。——宁渊在江宁的成效并不好,你们俩同时开展新政,如果都失败了,又赶上新皇上任的时候,碰上那样的时候,很有可能就拿你们开刀。——所以你比宁渊更惨,你不能失败。” 齐商正了颜色,站起身来躬了躬身,“是。” 他顿了顿,再次弯腰,躬得非常低,上下半身近乎平行,“王爷恩重如山,商难报万一。王爷日后如有所用,请尽吩咐商,纵然是上刀山下火海,若商皱一下眉头,就妄为人。” 苏青受了他这个大礼,见他说完抬起头,才笑了笑,道:“你有这份心思就好了,也不要忘了你的主子终究是陛下。——好了,你去罢。我等会就要入蜀,就不为你送行了。你也不必来给我送行,日后总还有机会。” “是。” 齐商弯了弯腰,转身走了出去。 苏青放下茶盏,看了看桌面上还摊着的地图,把它收起来,放到了书架上。人慢慢走了出来。 院子里种了一株迎春花,春来水暖,绿色的枝干上头娇羞的冒出来金黄的花朵。苏青在屋檐子底下默默立了一会儿,看见卅九进来,遥遥跟他打了个招呼,“准备好了?” 卅九点了点头,“是,马上就可以启程。” 苏青举步走了出去,“那便走罢。” 卅九跟了上去。 回锦官城同样也是星夜兼程,因为路已经熟悉,苏青直接进了城,径直往太守府去了。 门口的人显然已经认识苏青,看见她来了,遥遥就有个人往里面去报了。苏青走近,立马有人迎了过来,带她往内院走。 “太守大人呢?” “太守大人先前被抓,受了很重的伤,现在还在将养。” 仆从把苏青带到门口,手一让,道:“王爷,大人就在里面了,王爷请进。” 苏青颔首,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去就扑面而来一阵药味儿,苏青皱了皱眉头,“庄晏?” “咳咳……我在这儿。” 声音从屏风后面传出来,苏青绕过屏风,看见庄晏在床上躺着,旁边还放着药,面色蜡黄,一副病入骨髓的模样。 苏青见状挑了挑眉,“虽然你来信说病了,但一直也以为不过是小问题,怎么变成了这幅模样?” “还不是苏赫乌尤那个小人!走之前也不让人安生,还非得给我灌了毒药!现在弄得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真像削了他!” 苏青:“看着你中气倒是还足。” 庄晏摸了摸鼻子,“其实这药丸也就是让人看起来病重,然后没什么力气而已,其他的倒还好。有点像软筋散,不过药效时间比较长而已。不然哪还需要你特意从渝州赶回来将兵?” “请人看过了么?” “看过了,也都说没什么。我自己把脉也都正常。不过还是尽早治好了的好,不然一个足不出户的巴蜀太守算怎么回事儿?而且别看着现在正常,万一那一日发作了呢?没准儿就要人命呢?” 苏青沉吟一下,“我帮你找个人来,你好好养着。巴蜀庄家都管了这么多年了,也少不了你们。” 庄晏嘿嘿一笑,“哈,那感情好,那我就多谢了。” 说着拱了拱手。 “我也不确定能不能治好,但总比你这样空等着强。但若是不能,你也要早一点做好打算。” 庄晏:“我明白。” 庄晏伸手遥遥指了指不远处的柜子,“那里面就是兵符了,你拿去罢。我早就吩咐好了,所以你什么时候调兵都可以。”顿了顿,“——不过你今日才来,这几日赶路肯定也累了,最好还是明天走。” 苏青点了头,“我有分寸。” 庄晏看了看她的面色,“传言是真的么?” “你既然说是传言,那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我不信。” 庄晏仔细分辨了一下她面上的神情,“好罢,你不信就是了,反正兵权是在你手里面了,你要怎么来做,接下来都是你的责任。” 顿了顿,道了句:“自己保重,否则我恐怕也交不了差。” 苏青颔首应了。 第一百零四章 众口铄金 苏青平明时分点兵拔营,径直往高柳行来,一路却都能听闻传言。 “喂,你们听说了么?大将军穆放原来是西夷人哪。” “啊?天哪!就是北境的那个大将军?” “除了他还能有哪个?” “啊?天哪!北境怎么会交给他?万一他和西夷里应外合卖国怎么办?” “就是就是,听说之前楼烦王被抓了,就是他保下来的,没准就是想这么呢。” “这人藏得也太深了,还好发现了,最好赶紧处死,不然肯定要翻天。” “就是就是,据说陛下已经在处理这件事了,最好腰斩!腰斩!” “腰斩多便宜他啊,最好车裂!车裂!” ………… 苏青一路都听见这样的言语,嘴唇一直紧紧抿着,却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上去撕碎那人的嘴。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误人。 何况偏偏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就算一时意气结果了那人,但是流言依然还会在,难道把整个卫国的人都杀完么? 所以她只是紧紧的抿着唇,仿佛听不见这些话。但是那些话却都一字一句的钻进她的心里面。有时候想想又何尝不可悲?在那么拼命的守卫住这个国家之后,却依然会被这些人误会。 就算百姓是盲目的,受舆论左右,但是这些话听起来,又何尝不心痛齿冷? 苏青当初昏迷了三个月,所以也不知道外界是怎样疯传苏晏的故事,也是这样么? 她深深的吐出一口气,尽量守住内心的清明。 卅九从旁边拍马上来,“主子?” 苏青缓了缓,“无事。——还有多久到高柳?” “明日早间就可以到了。” “有消息传过来了么?” “苗疆人马退居高柳城外三十里,孙无雍镇守高柳,周邦负责安抚民众。穆将军……” “有什么就说什么,不必吞吞吐吐。” 卅九顿了一下。“……穆将军,在牢狱。” 苏青松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在牢狱就好。流言疯传得那么厉害。孙无雍和周邦肯定要给城中百姓一个交代。——大概苗疆还没有想到孙无雍和周邦也过来了,这算是给他们打了一招措手不及。——梧州在牢狱也还算安全,他们肯定派人严加看守了的,只要没有人暗地里面使绊子,至少梧州的性命是保住了。之后的事情,也才好办。” 卅九点头称“是”。 “你说苗疆的人在城外三十里驻扎?离这里还有多远?” “不过十里。” 苏青挑了挑眉,“他们驻扎范围之内的地形,你熟悉么?” 卅九点了点头,“之前就让这边的人打探画好了送过来了。” 苏青挑眉笑着看了他一眼,“办的不错。——我也不必看了。你直接说罢。” 卅九道:“高柳城外有一座山,苗疆人马就驻扎在那上面。山顶有一面湖泊,这是苗疆的主要水源,湖泊旁侧有一条溪流,苗疆人马就沿水驻扎。” 苏青沉吟了一下。“他们有多少人?” “十万。” 苗疆精兵尽数在此,虽然从巴蜀之地出到高柳要经过数道山险,但这些人硬是挺过来了,并且一步一步稳打稳扎走到了高柳。不过也正是因为他们在出蜀的路程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穆放才能带着兵马从北边赶过来,并且先他们一步在高柳守住。 其实若非苏青早就给穆放和卓力格图分别去信,他们的反应液不会那么迅速。穆放当时就是快了苗疆的人马一步。以三万人马驻扎高柳,这才使得苗疆被困城外,难以攻进。 高柳的位置很特别,西端靠近巴蜀,是连绵大山,只有一条道路直通高柳。而高柳本身建城高出别地。所以高柳城内的人能够居高临下看见周围的动静。 北境骑兵作战自古以来就多用战弩,虽粮草辎重负担不易,但是却是对付北靖骑兵的良好武器。穆放手下的兵马就有很大一部分是用的战弩,又占据了地利,所以才能让苗疆的人吃这么久的瘪。 因为穆放守城有方。所以苗疆的人自然把主意打到了穆放身上。他们本来以为只要高柳爆发内乱,他们就能轻易从外围攻入,却不想里面忽然出现了萧盛麾下的人马,不过几个时辰就稳定住了乱局,而且还给了他们重创。 守城,对于高柳来说是一个绝佳的策略,高柳本身粮食充足,能够通过河流来运输米粮银钱,所以如果说闭城唯守,高柳绝对是能够支撑很久的一个地方。 但是苗疆的人等不了。 再晚下去,政局稳定了,苗疆这一点小打小闹,就根本什么都不是了。 苏青沉吟,苗疆的人在山上,水源也在山上,围攻人马不够,突袭也不占优势。 如果要打,应该怎么打呢? 其实孙无雍和周邦这一举就已经算救场了,因为高柳就是要守住,就是应该守城不开。但是苏青带着三万人都已经浩浩汤汤走到这里了,难道还当踏青不成? 苏青想了想,伸手招了两个斥候过来,“你们俩去前面看看苗疆那边的情况,看看水源分布,他们的屯兵情况以及部署防御,然后事无巨细,都回来报给我。” 两个斥候一一点了头,悄无声息的去了。 苏青跟十七道:“先看看情况再说,既然要从这里过,当然要送他们点见面礼。” 说着手一挥,吩咐众人都下马休息一阵,随时准备向苗疆的人发起进攻。 卅九看见苏青眼角下面的青印子,抿了抿唇,道:“主子行军快速,晚上自己却不怎么休息,这样下去,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啊。” 苏青闻言顿了一下,随即笑道:“总归也就这么最后一场了,苗疆就是股价的大本营,打赢了这一场,这件事情就算可以都平息下来了。——文皇帝已经驾崩好几日了,玉之要登基,京城里面肯定也还有反对势力,等到清理的差不多了,盛京稳定下来,这边也正好能出捷报。——便也算了了心中的事情了。” 卅九抿了抿唇,看着苏青就地坐下,也在她身边坐了,“那主子打算以后怎么办?” 苏青挑了挑眉:“嗯?” “主子还要继续留在朝堂么?” 苏青一下子就陷入了沉默,抬起头看见树枝相互交错的阴影,还有从缝隙里面透下来的一点月光,光影斑驳,照在人身上看不甚分明。 要怎么办呢? 其实苏青自己也说不清楚。原本见事情已经差不多了,心里就有了惫懒,就不想再管这些纷纷扰扰的事情。但是等到穆放的消息传过来,她才发现,她还是放不下。 其实又怎么容易放下呢?毕竟也是那么多年一起长大的人,又不是石头,哪能真的做到铁石心肠? 但是……留下来? 苏青的目光看向天空,从缝隙里看见一点月亮的光华。沉默了好久,才终于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 卅九亦是默然。 木叶的队伍最开始就是因为文皇帝的一句话建起来的,但是走到现在,却又不仅仅是文皇帝的一句话那么简单了。有些事情,属于他们本身的责任,比方对顾家动手,因为他们威胁到了皇权;比方帮助姬篱平稳过渡,因为姬篱是新皇。 但是新皇上台之后呢?他们其实也想要过自己的生活,谁希望一辈子藏在阴影里面见不得人呢? 平安喜乐才是福。这句话,他们比谁都了解得清楚。 就算他们都是孤儿,是因为苏晏和穆涧才有了另一重的生命,虽然他们确实跟苏晏和穆涧还有别的长老学到了很多东西,也确实应该用这些东西去报答皇帝。但是他们最多只会想到帮助姬篱顺利登基。之后要怎么样呢?这个势力最后是握在皇帝手里还是苏青手里?他们就像暗卫似的,要是有一天因为他们知道的秘密太多而……? 卅九突然有些不敢想下去了。 苏青的目光在他的面上扫了一眼,发现他目光里有些惊吓,沉吟了一下,温言道:“你也不用担心,等事情了了,若是你们想天高海阔离开这些事情离得远远的,就尽管走。我会跟玉之说解散这些人,毕竟你们也不是直接在皇帝手下做事情的。” 卅九愣了一下,“主子呢?” 苏青抿了抿唇,过了一会儿,笑道:“我自然有主意,你就不要担心了。先把眼下的事情做好了要紧。明日的烦忧,便明日再来思索罢。” 卅九迟疑着点了头。 苏青站起身来,走到前面去,思索着那两个斥候怎么还不见踪影。 正在想着,却见前面匆匆跑回来了一个人,跑过来,站在苏青面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将军……将军……” 苏青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不要着急,你慢慢说。另外一个人呢?” 旁边卅九赶紧递了杯水过去。 那斥候拿起来喝了,缓了缓,终于能够顺利说话了。立即道: “将军将军不好了,苗疆的人找了内应,今晚上内应就开城门!另外一人已经赶紧过去看着了!” 苏青的唇一抿。 第一百零五章 三更鼓 夜已经很深了。 梆子敲了三声,值夜的更夫独自走过空无一人的高柳城主道,扯着嗓子喊: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伴着“噹”的梆子声。 周邦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又看了看牢房里假寐的穆放,挠了挠脑袋,没话找话: “大将军,孙无雍已经往京中去信了,陛下的旨意也就这两日到,您不要担心。” 孙无雍接手高柳,但是也同样担心穆放的安全,所以专门派了人每日十二个时辰都来守着穆放,唯恐他出什么意外。 好巧不巧,今晚上是周邦。 周邦觉得不说话尴尬得厉害,只胡乱扯。其实他都记不清楚孙无雍是什么时候发的信了。 但是他自个儿捉摸着,凭借着穆放的身份和军功,又岂是区区流言可以撼动的?所以也就胆大的说了这话,怎么着也是个安慰不是。 穆放闻言睁开了眼,“我倒不是担心这个?” 周邦挑了挑眉,“可是回来的人都报说大将军日日都睡不安稳,肯定是有心事啊。” 穆放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 虽然月色朦胧,也看不甚清穆放面上的神色,但是周邦还是感觉到了他不愿深谈的意思,只好兀自打个哈哈,“嘿嘿,大将军应该把心放回肚子里,什么坎儿过不了呢?何况苗疆那对乱臣贼子打得什么主意,大家心里面都明白着呢,陛下心里也是雪亮,大将军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穆放看他说话说得勉强,唇角微微一勾,“我心里有数,不会过分纠结此事。你便放心罢。” 周邦“嘿嘿”一笑,一叠声的道:“那就好,那就好。” 顿了顿。道:“将军啊,之前孙无雍已经发信去巴蜀了,让那边派救兵过来。毕竟因着……额……这事儿,城里面闹得人心惶惶的。孙无雍的意思是早些做准备的好。” 穆放闻言一笑,“这事儿我坦荡的很,你也不用忌讳什么,直言就是。——庄晏怎么说的?发兵多少过来?” 周邦挠了挠脑袋,憨憨一笑,心道:还不是怕您听了心里不爽快么。面上却答道:“庄太守先前被苏赫乌尤摆了一道,现在还在养伤,就把信发到渝州去了,想让王爷领兵过来。” 穆放闻言抿了抿唇,半晌才道:“先前都没有人透这个风声。今日你既然说了,想必是他们已经快到了。” 周邦一笑,“是,将军英明。也就这两日的功夫了。” 穆放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孙无雍接手高柳已经有十三日的功夫。新皇登基也过去了二十日。”他顿了顿,“苗疆虽然在山上驻扎有活水维系平日所用,但是粮草后备却肯定不够。大概也就这两日的功夫了。” 周邦笑道:“大将军说的是,孙无雍也是这么个意思。这两日都派了不少人去守城了,就是怕苗疆那边夜袭。” 穆放抬眼看了他一眼,“也是为此,今日才是你来的吧?” 周邦哈哈一笑。“正是,正是,大将军可不能太厉害了,什么都算到了,让末将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啊。” 穆放闻言微微一笑,“周邦部署得怎么样?没有漏洞吧?” 周邦:“孙无雍那小子别的不成。打仗却还是很看的过去的,当初王爷也很赞赏他,说他有堂正之风,令行禁止,行进间都很有章法。虽说欠些勇猛开进。但守成却还是足够的。大将军就请放一百二十个心罢。” 穆放一笑,“苗疆的人打仗并不厉害,所以一个‘拖’字决是足够了的。我只是害怕他们觉得时间紧迫,在暗地里动些手脚。——你也知道他们那一族很擅长用毒用蛊,偏偏这些东西中原都不是很熟悉,万一中招也不清楚。” 周邦“呵呵”一笑,“王爷说的没错,大将军就是个操劳的命,心里老是想着事情,所以活得都不自在。要是今日换了是邦在将军的位置,肯定是觉得好不容易能清闲一下了,别的都不管,先睡上一觉才是最要紧。” 穆放闻言哈哈一笑,“三个人里面,也就只有你是个惫懒性子,符琰勇猛刚健,出师如出剑,快而狠,是一副要把敌人撕裂了的势头;孙无雍令行禁止,行进间自有一股堂正之风,恢恢然有大将风度;只有你,整日都想着怎么偷奸耍滑,偏偏还是混到了一个左将军的位置。——你这副尖嘴滑舌的模样,应该去盛京,不该待在北境。平白辱没了你的天分。” 周邦双眼睁大,一摊手,面上一下子就换了一副苦哈哈的模样,“甭价啊大将军,邦还是很愿意留在北境给大将军出力的。盛京那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邦去了哪里还有活路?——大将军可千万不要向上奏旨,邦还打算跟孙无雍和符琰在一起呢。” 穆放哈哈一笑。 两人正聊得开心,却不意外面忽然喧嚣了起来,周邦侧着耳朵仔细听,听见老人小孩的哭泣声,还是各种乱糟糟的声音,眉头一皱,向外面喊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牢头连滚带爬跌跌撞撞的进来,边跑边哭:“不好了不好了周将军,苗疆……苗疆打进城来了啊。” “什么?怎么可能?苗疆怎么破的防守?” 周邦怎么都没有意料到苗疆居然能够打进来。穆放被迫下来之后,他和孙无雍是有将军位在身的唯二两个人。所以大事小事很多都是他和孙无雍一起决策。他当然看过孙无雍的防线图,该考虑到的都考虑到了,怎么可能会被苗疆轻易攻破? 牢头也是一副着急的模样,说话颠三倒四,完全听不出了来因果。周邦听着眉头紧皱。 “你慢慢说,说清楚!” 穆放的目光在周邦身上扫了一眼,看他自己都有些慌了,才开了口。 他现在身份毕竟是阶下囚,该给周邦的尊重,他还是会给。 直到穆放开了口,周邦才发现自己心乱得七上八下,赶紧努力平复过来,然后尽可能平缓的跟老头道: “大将军说的不错,你慢慢说。把事情说清楚。” 老头深呼一口气,“城里有内应,把城门给打开了,苗疆的人就直接攻了进来。守城的一千士兵全被杀了!” 周邦和穆放对视一眼,这才发现事情大条了。 北境带过来的只有三万人马,高柳本身人马只有一万,守城不开当然不存在什么问题,只要拖着就可以赢。但是如果真的正面对上,四万人对十万人,这个结果,穆放还真的不敢想。 “现在外面怎么样?” “已经打起来了,孙无雍将军在领兵。哎呀,现在可怎么办啊。” 老头想着外面打得水深火热,心里面又着急起来,开始四处走动,一边走一边念叨:“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模样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周邦咬了咬牙,忍耐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吼道:“甭转了!爷出去看看外面是个什么情况,你在这儿好好保护穆将军,不要让别人进来!听到没有!” 最后一句喊得非常大声,一下子惊了老头,立马立在原地不动了,小心翼翼的答道:“听……听到了……” 一边说一边去看周邦的面色。 周邦用“朽木不可雕也”的目光看了看他,摇了摇头,却还是忍不住再重复了一道:“记着!好好保护大将军!要是大将军不见了或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唯你是问!” “是,是,是。小的明白了。” 周邦看他一副害怕样,最后恶狠狠的补充道:“记住!” “是,是。” 周邦无可奈何的看了看穆放,拱手道:“大将军不必担心,邦这就去看看,然后立马回来给大将军一个交代。” 穆放点了点头,“一切小心。” 周邦拱了拱手,自去了。 走出来却看见有一人急急忙忙往里面走,周邦看着那人拿帽子笼住了脑袋,伸手一拦,“你是谁?干什么去?” 那人拱手,“周将军。——小人奉了孙将军的令来带大将军离开。” 周邦被唬了一跳,“这么严重?” 那人点了点头,“孙将军没有必赢的把握,只好先让大将军从东门离开。否则城破了,就更惨了。” 周邦闻言只得沉吟了一下,“好罢,你进去罢。跟那牢头说就说是我说的,你把大将军带走,一路小心着些。” 拱了拱手,那人道了一声“是。” 往里面去了。 走了不到三步,周邦忽然喊道:“等等。” 那人一僵。 转过身来,躬身道:“周将军还有可什么事情?” 周邦打量了他一下,“我看着你面深,你是哪个营的?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扈衍,是第三营的。” 周邦摆了摆手,“好,我记住你了,你自去罢。” 言罢就走,身形很快就消失在了扈衍的视线里。 扈衍见他走远了,方才抬起了头,唇角勾出了一个笑容,带着点讽刺。 “盛名在外的周邦,也不过如此。” 但不过一瞬,他面上又恢复了先前的恭敬稳妥,转身走了进去。 第一百零六章 蛇行匍伏 周邦左闪右躲,很快就在西城门看见了孙无雍的影子。 城内骑兵施展不便,所以苗疆都是过来的步兵,孙无雍正和他们厮杀在一起。手起刀落,手法利落。 周围的卫国兵马也是一样的血战,现在距离苗疆攻进来不过一刻钟,卫国兵士体力尚足,士气也佳,和苗疆的人马厮杀在一起,却不见下风。 但是…… 周邦看了看从西城门涌进来的黑压压的苗疆人马,目光凝了凝。 四万对十万,还是输在人马上啊。 他旁边有一个苗疆人倒下,周邦随手夺了他的刀,反手一转,就向旁边砍了过去。 一边想着孙无雍靠近。 “孙无雍!” 孙无雍刚砍下一个苗疆兵,回头就看见周邦在他身后,挑了挑眉,“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让你守着大将军么?” 周邦一愣,“不是你派了人去带大将军走么?” 孙无雍反手格挡开旁侧劈过来的大刀,“什么?我什么时候下了这样的命令?我会不跟你商量就下这样的命令?” 周邦呆在原地,“你没有下过这个命令?” 孙无雍翻身过来劈开他身后看过来的大刀,皱了眉头,“战场上都发呆,你疯了不成?我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这么兵枪马乱的,大将军待在牢里最安全,你怎么连这个都想不明白!” 周邦突然咬牙,“格老子的!当着老子的面骗老子!” 反手一砍,快速的劈开一条道路,“孙无雍,你挡着!老子回牢房去看看!格老子的!竟然阴沟里翻船!” 孙无雍点了头,“嗯,你快去!” 但是那人怎么可能还等在哪里?周邦一路厮杀回去,牢里面却早就牢去人空。牢头倒在地上,鲜血流了满地。 周邦上前伸手碰了碰他的脖子。黯然的收回手。 牢头早就死了。 “扈衍。扈衍。扈衍……” 周邦发狠的念着这个名字,最后握拳狠狠的一锤墙壁。 “我靠!扈衍!胡言!竟然完全没有发现!” 他抿唇看了看已经无人的牢房,自暴自弃的一拍脑袋,咬一咬牙。走了出来。 现在高柳这么乱,谁知道那人去了哪儿?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周围有苗疆人看见他在发呆,大刀直接招呼了过来,周邦快速反应开,反手一砍,又取了一人性命。 没办法了,只有先应付完眼下的事情,才能说找大将军的事。 啊啊啊,都怪自己,怎么当时就没长个脑子! 最后看了一眼牢房。周邦咬了咬牙,再度投入了战场。 把苗疆人都看成是那个骗人的扈衍,周邦动手一点都不留情,直接把他们都当成了发泄怒火的对象。 战争从子时初一直打到丑时末,眼看着苗疆的人一个又一个的倒下去。周邦咬牙握紧了手中的刀,继续砍了下去。 两个时辰,一直不停的打打杀杀,每个人的身体都有些支撑不住。但是都没有人停下来。他们看着周围苗疆的人越来越少,面上终于也露出一点欢欣,握紧了手中的刀剑,更加奋力的投入战场。 势必要把苗疆的人杀尽。 苗疆的人终于有些受不住。开始渐渐后退。 孙无雍看了看身边的卫国人,看见他们面上也都有乏色,抬了抬手,把卫国的人都拦在了自己身后。 穷寇莫追,这点道理,孙无雍还是明白。 只要他们不进高柳。不过高柳,一切都好说。 于是高柳西城门口的大道上,就呈现出泾渭分明的形状。 孙无雍立在卫国兵马之前,和对面苗疆人马遥遥相望。 周邦从缝隙里传过来,站在了孙无雍身边。 孙无雍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周邦摇了摇头。 孙无雍转过脑袋去,面上神色不动。 周邦有些愧疚的扒拉一下头发,凑到孙无雍耳朵边上,“苗疆怎么突然就止兵了?难道是抓了大将军想借此威胁我们?” 孙无雍面色不动,淡淡的道:“如果他们要用这种手段夺下高柳,我也只能弃大将军于不顾了。” 周邦惊吓的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完全没有变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现在是你在守城,肯定要给别人一个交代。如果真的是这样,大将军……确实……不能活。” 他抿了抿唇,心里面的愧疚越发明显了。 毕竟是因为他大将军才被人带走的。 孙无雍扫了他一眼,“如果是威胁,苗疆早就开口了。现在都没有说话,可见他们还有别的打算。” 周邦遥遥望向苗疆的队伍,看见他们也是整齐的成行伍站在一起,道:“他们的队伍看着,也不输正牌的军队。——苗疆善蛊,总不至于他们要用这种东西吧?” 周邦自己想了想,随即摇头道:“不对,蛊在苗疆也不是那么廉价的东西,要养出来还是很费时间精力和银两的,没这么多拿出来耗。——那会是什么呢……?” 他的话音还没有完全落下,就耳尖的听见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周邦顺着那边看过去,神色一变。 周围却已经有人惊恐的叫了起来,指着远处:“蛇!蛇!是毒蛇!” 就见不知道从哪里来了钻出来一条有一条的蛇,蜿蜒匍匐的往这边爬了过来。 弓弩手开始朝西门方向射箭,目标直指蛇群。 后面的人却也开始惊叫:“东门……东门也有……” “南门也有……” “北门也有……” 高柳的四个门都涌现出蛇群,一路蜿蜒而来,根本望不到尽头。 周邦看着毛骨悚然,往孙无雍那边靠了靠:“苗疆从哪里找来这么多的蛇?” 孙无雍看了他一眼,没懂,“你听见乐声没有?” 周邦闻言,侧耳仔细去听,果然听见了乐声。 面上的表情瞬间变化得厉害:“格老子的,拿这种手段出来!有本事就战场上真刀实枪的拼啊,玩这么一招是什么意思!果然顾家的人都只会玩手段!不敢比真的!” 孙无雍没有说话,他看了一眼聚集在一起的卫国的士兵。 弓弩手已经自发站到了队伍前,发箭射蛇,前面的换箭的时候后面的又赶紧挡了上来。 但是蛇毕竟太多了。 仿佛要把整个高柳城都湮没。 很快队伍里就有了尖叫声: “啊……!” 蛇群已经靠近了他们,“嘶嘶”的吐着信子,朝他们飞快的窜了过来。 有人已经拿出自己的刀剑往蛇身上砍。但是蛇的反应也不慢,快速就馋住了人的身体,让他下不了手。 砍下去两败俱伤。 孙无雍耳朵边突然响起一声尖叫,他皱着眉头看过去,就看见有一条蛇盯着周邦爬了过来,周邦手忙假乱的去砍,但是次次都被蛇躲开了。 孙无雍这才发现他的手在抖。 “没用!” 孙无雍手中大刀一转,横向一切,大开大合出了一招,带着内力。就见地面上接触到那道刃气的蛇尽数从中间断开两截,在地上不甘心的卷动着自己的身体。 周邦心惊胆战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呼,呼,吓死我了。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蛇了,苗疆居然召蛇过来!太可恨了!我跟他们势不两立!” 孙无雍却没有他那么能说,沉默着仔细听耳边的动静。 乐声依然在,但是并不清楚,听方向是从苗疆队伍里面传出来的,却肯定在后方。箭矢不能至,但是要在这么多蛇群的攻击下杀过去,顺便把前面的人收拾了,却不大可能。 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进来。 高柳和巴蜀之间都是山路,林子里,本来蛇虫鼠蚁这些东西就多,何况现在天气暖了,冬眠的都出来捕食,加上那乐声的影响,就等同于苗疆的人另外调了一批军队。 他的耳朵突然动了动。 随即快速的一拉周邦,向后退了三步。 周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正要闹,却见他们原来站的地方落下一只全身赤红的蛇,现在正一眨不眨的看着孙无雍。 周邦被那条蛇的目光唬了一跳,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惭愧。居然被一只蛇的目光给吓住了?脑袋里面情不自禁又想起来孙无雍刚才说他没用的话,一时间咬牙愤愤,手里面大刀一转,就直接向那只蛇砍了过去。 这一毁他的刀把得很稳,但是依然没有命中。就在他出刀的那一刹那,就见那蛇突然一动,以异常快速的速度卷上了他的脖子。孙无雍手中大刀一挑,刀锋贴着他的脖子过去,一阵凉意。 那蛇却又落在了原地。 居然还是条会武功的蛇? 周邦嘴角抽抽,再不敢逞强,乖乖退到了孙无雍伸手。 孙无雍双手执刀,身体前倾,微微伏低,一瞬不瞬的看着面前的红蛇。 那蛇“嘶嘶”吐了两下信子,再次动了。直接往他的脖子上飞了过来。速度极快,孙无雍只能看见一道残影。 孙无雍大刀贴着自己脑袋划过,眼见就要直接砍上那蛇,却不想那蛇异常狡猾,身形快速移动,一瞬间就到了他的手腕上。 孙无雍的刀再次往自己的手上砍去。 旁边周邦忍不住“啊”了一声。 孙无雍这是直切啊!这么一刀下去他的手就没了! 第一百零七章 人耶?鬼耶? 苗疆以蛇助战,不断缩小对卫包围圈,不少卫国兵将身上都缠上蛇身,花花绿绿蛇形匍匐,看得人一阵毛骨悚然。 红蛇缠于孙无雍手臂之上,嘶嘶吐信,对迎面而来的刀剑毫不畏惧。 孙无雍高举手中大刀,对准手臂,打定主意要跟这条诡异的蛇两败俱伤。 然而他旁边的周邦却突然动了。斜地里刺出一柄剑来,反向先止住了孙无雍的攻势,随后落剑横削,把蛇甩落到了地面。 同时手上发狠,先断了它的尾巴。 蛇信“嘶嘶”一吐,身形闪动,蛇口张大,转眼就要向周邦袭来。 孙无雍右手一带,将周邦带着退后三步,没有回身,却少有的打趣道:“你现在不怕了?” 周邦以手抚膺,斜眼里瞪他,“怕!怎么不怕!这不是你马上就要血溅三尺了嘛,爷我心地善良,见不得血。” 孙无雍轻嗤一声,不置可否,却极快的跟周邦打了个眼色儿,目标直指远处的苗疆队伍。 苗疆的人后面就没有参近身加进战局,看来也怕进来之后被蛇咬伤咬死,只用弓箭在远处进行远程攻击。而且他们所站的阵型,也是呈包围形状,显然是在保护什么人。 蛇在爬行过程中和苗疆队伍的人一直保持三尺距离,应该是乐声操控,避免他们的人免受无妄之灾。 所以苗疆范围三尺之内是安全的。 但是要从这里去往那边,中途必须躲过蛇的追击,以及他们的弓箭,在这么密集的攻势下安全过去,肯定不能正面过去,只能借助高柳城中的胡同小巷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周邦心思灵活,显然是做这种事情的最佳人选,他在不训练的时候身上从来没有一个将军该有的样子,疯疯癫癫四处玩。却比孙无雍更了解城中的地形和布局。如果要选择从胡同和小巷从苗疆人马后面玩偷袭,周邦可以说是当仁不让。 何况孙无雍被这条诡异的红蛇缠住,着实也分不出心力来去苗疆的重重保护下去结果一个人。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周邦已经完全明白了孙无雍的意思。私下扫了一眼。看了看周围花花绿绿的蛇群,咬了咬牙,跟孙无雍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孙无雍站到了他的前面,帮他挡住了往里面来的蛇群。 距离的极近的时候,周邦听见低低的一句:“多谢。——另外,小心。” 周邦低“嗯”了一声,看了看手中刚才夺来的长剑,微微握紧,没有换兵器,尽可能的在队伍里找缝隙。然后钻了出去。 周邦比孙无雍爱玩,什么地方都喜欢去走走,探索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满足他的好奇心,什么三姑六婆家长里短,周邦觉得好玩的都会去凑热闹。所以早就把高柳的大街小巷摸了个门儿清。 苗疆以乐声召唤这么多蛇过来也不容易,自然会以乐声控制,将蛇群的进攻范围圈定在主城道,以期能够尽快对卫军一网打尽。走出主大道进入胡同范围,反而不见蛇的影子。 只是太安静。 周邦抿了抿唇,小心翼翼的在心里规划着路线,尽可能的找到死角出去。给苗疆那个吹乐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紧了紧手中的长剑。 可惜没有找到弓弩,这种时候,应该是弓弩最好用。 他一步一步轻缓的向那边逼近,唯恐苗疆之中也有内功高手,所以连呼吸都小心至极。 心里盘算着应该差不多了,他才终于选择了一条路出了胡同口。 和他所料差不多。苗疆的人马就在离胡同口的位置不远的地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已经能够影影绰绰的看清楚被苗疆人马包围保护在内的那个人。坐在一个八人抬的小榻上,腿被盖住,手里捏着一柄笛子,正在吹。 从这个地方。他也能够挺清楚乐声的究竟,像是一曲战歌,一贯保持着金玉相击的铿锵之音。 他远远的看了过去,在心里盘算从什么地方突破防线,又应该如何利用他们的反攻更好的接近那个坐在榻上的男子。 这首曲子既然是蛇群行动的精魂,吹这首曲子的这个男子当然就留不得! 他在心里细细盘算了半刻钟,终于右手微抬,做了一个起手式,然后身形翩然飞了出去。 风声强健,苗疆的人听风辨位,手中大刀银光一闪,转瞬间就架住了周邦的攻势,随即奋力一推,就要将周邦推向远处蛇群位置。 自己的位置却不敢动。 却不想周邦竟然借着这股力翩然飘远,在旁侧屋檐上一个点脚,竟然重新折了回来,手中长剑善良。 周邦现在恨极了手中无弓弩,否则就是刚才在胡同口一招出手,也能致命。 何至于这样被人追着打? 但这也不过想想而已,他依旧和苗疆护卫在外围的人相互纠缠而上。 苗疆人受地形所限,不能离开原地,不比周邦身形灵活,一击不中,借力后退,从屋檐翩然飞回,继续再战。 他一直没有放松警惕,一直在找可能出现的破绽。 眼睛的余光也一直关注榻上的男子。 即使周围已经被周邦搅的不成样子,但是那人却是一点都不受影响,笛子吹得四平八稳,眼睛一直都没有往这边瞥上一眼。 要不是这种情况,周邦还真想拍手笑说:“这人的养气功夫可真好。” 周邦三番两次的骚扰让外围的苗疆人有些心浮气乱,眼见着周邦又来了,旁边另外的一个苗疆人身形一动,挥掌向周邦而来。 就在一刻。 那苗疆大汉动的瞬间,周邦面上浮上一个笑容,直接迎上了他的掌风,身形奋勇直前,手中的箭直接向那男子刺了过去! 那男子眉目微动,抬起头来,抚在笛子上的右手忽然变幻了一下手势。 就见旁侧突然窜出来一道影子,快速袭上了周邦。 周邦反应也不慢,手中的长剑快速往前递了三分,眼见他肩胛见血,身形快速后退,再度回归屋檐之上。 饶是如此,他依然被那道看不清身形的影子咬了一口。 周邦体内内力翻滚,情不自禁的吐了一口血,这才低头看被伤的位置,赫然又是一道蛇印。 周邦吐了一口血水,咒骂了一下,以手抚膺,看着下面越来越少的卫国人马,牙齿咬了又咬,咬了又咬,下唇被压得雪白。 真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境地。 他目光发狠的看向那个吹笛的男子,看着围在周围的苗疆人往他伤口上不停的撒药,快速止了血。他自己却没有一点动作,像冷玉雕成的人一样,不动不说话,只是一直不停的吹着手里面的笛子。 没准连表情都没变!周邦愤愤的想。 但是随即,他的目光又转到了孙无雍那边,面上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哪里想得到那人身边还有个那么逆天的小蛇跟在他身边?而且就算是受伤了,也没见他的乐声有一点混乱。 孙无雍余光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复又专心致志对付和他对上的那条红蛇。 周邦内力翻腾的厉害,好像就要破体而出。他深深的呼吸几次,依然不见一点效用。 难道今日就要死于此地? 周邦一口细碎的白牙紧紧的咬着。 不,他一点都不甘心!都守了这么久了,要是还让苗疆从高柳过去了,那他们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太丢人了! 将军啊,不是说您这两天就到么?为什么还没到啊?我们都被被人欺负死了!!! 周邦在心里面咆哮,恨不得长上对翅膀把苏青抓过来!啊,对,还有巴蜀的士兵!一块抓过来! 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咆哮,周邦在尽力平复心腹中的翻腾内力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阵破风声。 他惊疑不定的抬起眼看过去,就见不远处有成群的羽箭飞了过来,一箭中一人,很快周围包围着的苗疆人都尽数倒了下去。 周邦欢喜的站起了身,遥遥望过去,就见西城门快速涌进了披坚执锐的卫国兵马。 周邦深深的吐了一口气。 心思总算放了下来,就忍不住在心里腹诽道:将军啊,您可算到了,再不来我们都成被人砍死的萝卜了!还好人来没死尽了,不然您来了也不顶用了!……巴拉巴拉,唧唧歪歪,自己在心里面说了很长一通。 他站起身来,看着苏青一箭中的,看见蛇群在没有了乐声的指挥下成鸟兽状散去,看着巴蜀对上苗疆绝对碾压…… 周邦想施展轻功下来,但是不过刚运转内力,那些磅礴的内力却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尽数向他的脑袋上涌了过去。 周邦只感觉到口中一阵腥甜,身体就直接从屋顶上翻了下去。 落在地上扑腾起老大的灰尘。 苗疆的人早先在高柳就跟高柳的守将打了两个多时辰,本身力气也消耗了很多,苏青射中了吹笛子的男子,挥手直接让重甲对上了苗疆的众人。 她翻身下马,向那榻上的男子行去。 突然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她向那边瞟了一眼,隐约见是个人,便吩咐卅九去看,脚步却没有停。 她在那男子的面前站定,蹲下了身。 那男子抬起头来。 是一张和顾女萝一模一样的脸。 第一百零八章 无言者 没有蛇群作祟,巴蜀军队和高柳驻军联手对上苗疆完全是碾压之势。卅九过来报了一声摔下来那个人是周邦,受了蛇毒,苏青让卅九自去处理,看着局势已经定了下来,就马上吩咐人清理战场。 不过在这之前,先让人把那个和顾女萝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带了回去,让人给他上了药,然后派人守住他。 吩咐好了事情,苏青才向孙无雍这边走了过来,看了看他一身大大小小的伤痕,道:“辛苦你了。” 孙无雍拱了拱手,没有说话。 跟一条蛇打了个平手?这种事情他还真说不出口。而且那条蛇乐声一停就赶紧跑了,快的跟风一样,孙无雍只看到一道光影闪过,那条蛇就不见了。就算心里愤愤,这个时候也没有了办法。 受伤了的,死了的,自然有巴蜀的人马去扶去搬运,这个苏青自然不担心。 她只是看了看孙无雍一脸疲惫的样子,问道:“还能走么?” 孙无雍顿了顿,点了头。 “能。” 苏青看他说的斩钉截铁,也知道他心里面有自己的傲气,也便不再过问,只道:“行,那你先回去好好恢复一下元气,马上天就亮了,你好好歇一会儿,白日再来见我,说一下这次苗疆攻城的事情,还有梧州的事情。” 孙无雍听见“梧州”两个字的时候顿了一下,随即皱着眉头看向苏青,“将军,先前周邦过来的时候,好像说大将军被人带走了。——不知道现在找回来了没有?” 苏青抿了抿唇,“周邦身上中了蛇毒,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这件事,显然你不清楚了?——梧州先前是在牢房吧?我去牢房看看,你先回去休息罢。” 孙无雍点了头。“要是……要是……” 苏青明白他想说什么,摆了摆手,“你先自去休息,不要想这许多。我先去牢房看看有没有线索。再让人找一找。——他们劫了梧州肯定有目的,总会说条件,在这之前,梧州应该没有性命之危。” 孙无雍抿了抿唇,点了头,“是末将办事不利。” 苏青摇了摇头,“要是有动作,终究会有动作,他们又在暗处,这种事情谁也不嫩给出个保证来。——我去看看再说。事情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你自去罢。” 孙无雍拱了拱手,“是。” 举步走了。 苏青招了一个人过来,问了问他牢房的方向,便自顾过去了。 牢房里面没点火烛。虽然现在天快亮了,但是毕竟光还没照进来,牢房里也透着昏暗。苏青闭了闭眼睛,等睁开的时候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昏暗光线,才举步往里面走了进去,顺便在旁边拿了一盏灯,拿火折子点了。 牢房里面并没有人。只有地上有一具尸体,苏青蹲下身看了看他的伤口,伤口在心脏,一刀毙命,这个人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杀死了。血已经凉了。 伤口是普通刀具造成,短匕。除了锋利之外,从伤口再看不出来别的特征。 苏青在他身上仔细检查了一下,见并没有其他的线索,才继续往里面走。 她不知道穆放在哪个牢房,所以只能一个一个看。终于在一个牢房里发现了一个碗,里面还残存着米粒。 苏青推开门走了进去。 牢房收拾得很整齐,却没有别的东西。看来碍于高柳民众给出的压力,孙无雍是照一般犯人的规矩对待穆放的。 她在牢房里四处找了一下,并没有发现别的痕迹。 抿了抿唇,想,如果自己是穆放,在有不明人来的情况下,会做出什么反应。 在原地默然立了几秒钟,苏青弯腰把地上的茅草翻了开。 耳边突然听见脚步声,苏青喝道:“什么人!” “主子。” 是卅九的声音。 苏青看着卅九进来,上下打量了一下,确定确实是卅九,这才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周邦的蛇毒很有一点古怪,恐怕要跟那位公子要解药。” 苏青顿了顿,“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顾女萝有过兄弟,这个人,我总觉得不大对劲。” 不说话不反应,跟个雕像似的。 恐怕搁谁,见着这么个油米都不进的人,心情都不大好。 卅九皱着眉头没说话。 苏青顿了顿,道:“你来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能追踪到梧州的?” 顺便将手中的灯递给了他。 卅九弯了弯腰,在牢房里仔细的搜索了一道,站起身来,摇了摇头。 苏青皱了眉头,这种查线索的事情,卅九他们做起来远比她厉害,但是却都没有线索? 还是梧州根本没有留? 要是什么线索都没有,那就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梧州根本来不及留线索,二则是他觉得不必要留线索。那要是不必要留线索的话,要不是梧州觉得对方根本不值一提,要不就是他觉得对方很安全。 能让梧州觉得安全,那会是谁? 苏青看卅九又四处找了一次,站起身来还是摇了摇头,只好叹了一口气,“那便走罢,现在情况不明,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我们先去看看那位‘顾公子’。” 卅九点了头。 门口有苏青自己麾下的人在守着,看见苏青过来,都拱了拱手,“将军。” 苏青摆了摆手,笑道:“我现在可不是将军了,只是个文官,你们不必这样恭敬。——那人在里面?怎么样了?” 其中一人道:“将军对我们的恩情,我们都没齿难忘,还望将军不要推脱。——人在里面,已经让人上了药。但是一直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有让他动作的时候他才动作。像一个——傀儡。” 那人顿了顿,才吐出两个字。 其实不只是他有这样的感觉,苏青也有。 所以她只是抿了抿唇,道:“开门罢,我进去看看。” “枝桠”一声,门开了。 那人坐在榻上,垂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点点地方。听见声响也没有抬头,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 只是窗户开着,风吹进来,让他的头发轻轻的飘动了一下。 苏青走进去,在他面前蹲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依然看着眼前的东西,不说话,这次连抬脸都没有抬。 “你是顾家的子嗣?” 依然没有回答。 “你和顾女萝是什么关系?” “……” “苗疆这次动作,领头人是你?” “……” “顾家的势力已经被清理的差不多了,想必也没有了后手,你就打算这样一直不说话?” “……” “周邦的蛇毒可有解药?” “……” “还是你是哑巴?” “……” …… 不论苏青问什么,他都是一句话不说,连点头都没有点过一次。 苏青有些挫败,站起身来,缓缓道:“这里是高柳,你已经是阶下之囚,如果我想动手,有一千种方法能让你生不如死,如果你不说,就只能送你去牢狱,毕竟我们也必须给新皇一个交代。” 还是没有反应。 苏青只好给卅九使了一个眼神,卅九上前一步,就准备拿人。 却不知从哪里窜出一道光影来,就停在那人面前,苏青定睛看去,原来是一条绿底镶金的小蛇。 苏青伸手拦住了卅九。 这个想必就是让周边到现在也昏迷不醒的根源了。 只是先前这人被抓来的时候,怎么就没有人发现这条蛇呢?这条蛇原来是藏在哪儿的呢? 苏青压下心中的疑惑,尽可能的平缓道:“这位公子,我的朋友因为这条蛇受了伤,现在危在旦夕,希望公子能给出解药,救我那朋友于水火。” 言辞非常客气。 但是那人依然没有反应。 苏青看着他这软硬不吃的模样,心里头那个气啊,深深的吐出一口气,再次蹲下身,目光对上他的,也不说话了,只是一直看着他。 除开目光比较凶狠外,远看着倒也算赏心悦目。 过了不知道好久,那人才抬起头来,目光定定的看着苏青,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相持了一刻钟,那人复又收回目光,身体向榻上一趟,翻了个身,竟然自顾睡觉去了。 苏青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抿了抿唇,出手成爪,极快的向他的脖颈处抓去。 然而并不等她得手,那小蛇就直接扑了过来,缠在了苏青手腕上,“嘶嘶”的吐着信子,眼睛里面满是警告。 就差没有径直咬下来了。 苏青抿了抿唇,半晌,终究还是收了手。 那小蛇非常通人性,看见她收回了手,自顾自就跑了,落在被子上,自己圈成了一个圆,最后“嘶嘶”吐了两下蛇信子示威,也自顾去睡去了。 留下苏青和卅九两个人站在原地,哭不得也笑不得,最后只好咬咬牙出去了。 苏青抿了抿唇,“周邦的毒能抑制住么?” “可以。——但是最多只能抑制三个月的时间。” 苏青叹了一口气,“帮我去信一封给卫简,让他在江湖中想想办法,江湖里面也有不少是用蛊用毒的高手,没准能找出法子来。” 卅九拱手称是。 第一百零九章 出将入相 之后苏青又去找了那人好几次,但是次次他都不说话,不管苏青怎么软磨硬泡就是不开金口。偏生他身边还带着一条速度极快的剧毒蛇,想用强硬手段都不行。所以虽然苏青恨得咬牙切齿,但是却莫可奈何。 过了几日,周邦倒是醒了,一直嚷嚷着喝水。卅九说这毒非常古怪,不动平素倒也看不出来个什么,一动内力整个胸肺就跟火烧了似的,在体内各种沸腾,想收都收不住。 没办法,也只好让周邦自己好好注意着,先不要妄动内力。周邦闻言摊了手,一脸苦哈哈的表情,“将军啊,我还指着用这身武功英雄救美呢,现在不能用了,不是白费了这么多年功夫。我好惨啊,到现在都没有泡到过妞,嗷呜。” 说道最后直接变成了狼嚎。 苏青在旁边坐着,闻言嘴角抽了抽,“命都快没了还想着泡妞儿?我看你是当上左将军之后太闲了,无聊不如去跟卓力格图练练手?” 周邦的脸更苦了,“将军,我那意思明明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您是怎么会觉得我太闲了太闲了的啊。我才不要跟卓力格图打仗去,他吞并了西夷的人马,现在风头正盛,那我不成了上赶着撞上去?那就没我的活路了啊,嗷呜。” 苏青听着无语,孙无雍偏了脑袋,忍不住笑了一下。 后头几日见着,周邦倒也确实没有别的事情了,自个儿估摸着身体差不多了,就拽了孙无雍去玩。孙无雍本来一点都不想去,奈何他不去周邦就一直在他旁边嚎:“嗷呜,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朋友啊,眼瞅着我不能动内力,出去就是被人欺负的,你怎么都不关心我一下啊。而且就出去玩一下子。难道还能比你在屋子里枯坐着无聊?……” 巴拉巴拉巴拉,一开口就是一大通。 孙无雍最后忍无可忍,终于抿唇答应了,就是面色不大好就是了。 没想到周邦什么地方都去。什么青楼屋顶上,什么庙里供案底下,去的地方各种奇怪,就是为了竖起两个耳朵好听好玩的。孙无雍先前已经答应了他,实在没办法,也只是跟着他一起胡闹,被人发现的时候还当他的免费护卫。 苏青发现,孙无雍回来的时候,脸色更糟了。 不过孙无雍是个不怎么会吐苦水的人,所以苏青问他也不说。只是第二天的时候直接把院子的门全部封严了,根本不让周邦进去。 周邦就在外面一边做动作一边嚎:“哎呀孙无雍你这个没良心的,亏我为了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让你陪陪我你都不肯,嗷呜。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家伙啊……” 继续巴拉巴拉巴拉。 卅九路过的时候正看见孙无雍忍不住出来,额头上的青筋一条一条的蹦出来,嘴唇抿得死紧。 但是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过,最后孙无雍还是无可奈何的跟着周邦出门去了。不过一直黑着个脸,见人都是一副你欠了我万儿八千还不还的样子,浑身上下煞气滚滚。旁人见了,都退避三舍去了。 卅九回来把这茬跟苏青一说,苏青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一直笑到肚子疼方才肯罢休。 不过她终究有些放不下两桩事,一是周邦身上的毒毕竟没有清。二则是穆梧州现今仍然下落不明。 梧州那边是一点消息都查不到,苏青心里面急得火烧火燎的,却也于事无补。至于第二件事,卅九倒是说东南那边传回来消息已经把信送到卫简手上了,卫简说会发书。让就近的人先过来看看,并且已经在联系江湖中善毒善医的人,想必不日就可以到达。 苏青听了好歹松了一口气,“这毒虽然说诡异了些,但毕竟没有真的要人命,只是周邦现今动用内力不便罢了。倒也幸好幸好。” 卅九只让她宽心。 既然卫简那边已经有了动作,苏青倒也稍稍放下了心来,挑眉看了看卅九,“还是没有梧州的消息么?” 卅九摇了摇头,“我已经发书让我们的人都去查了,但是都没有查到消息,穆老那边也问过了,他也想不出来会是什么人。” 苏青抿了抿唇,“梧州的身世本来鲜有人知道,怎么这次就报出来了?我一直在思索这个人是谁,他会不会跟劫走梧州的那个人有关。” “但是穆老也说了,他自己也没有什么线索,如果这两件事有关联的话,至少穆老能够想得出来是什么人才是。” 苏青沉吟一下,“对了,楼烦王那边可还有人继续盯着?” 卅九顿了顿,“穆老说了那弓背老人是自己人之后,我们的人就撤了,倒是没怎么注意他了。” 苏青抿了抿唇,“去楼烦王那边看看,要是有什么动静,跟我说一下。——或是问问那个弓背老人也好。” 卅九点了头。 他见苏青面上还是一副沉吟神色,想了想,问道:“主子还是什么不解?” 苏青皱着眉头,道:“你觉得那个人是怎么样?”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目光转向了东边的那个院子,那里困着和顾女萝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少年。 卅九抿了抿唇,道:“感觉像雕塑。” “是啊,我也觉得。”苏青走到窗户前,把窗户打开,目光望向东边,那里是一团黑暗。很明显主人家没有点灯,或是睡了,或是依然像白天一样一动不动的在那里发呆。 苏青沉默了半晌方道:“苗疆异动之后必然有个主子在领导,我本来以为就是这个少年,但是现在看来却觉得不像。——这个少年的不动作,好像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所以每天都只是像石头似的坐在那里,保持一个姿势,每次我进去他都是那个姿势。就连床上被窝的压痕都一模一样。——这样的一个人,难道会是苗疆动作的幕后黑手么?” 卅九静静的听苏青说完,没有说话。 他心中其实也有相同的怀疑,但是如果不是这个少年,那又会是谁呢? 许久,苏青才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先把他带回京罢,究竟是真不是他,还是他一直在伪装,终究会有一日会露出马脚来的。” 苏青说了这话之后没几日,姬篱的圣旨就到了。姬越兴高采烈的从马车上跃下来,手里拿着明黄的丝绸轴卷,笑眯眯的道:“苏大人,我特地宣旨来了。” 苏青看了看他笑得眼睛都不见了的模样,无语的勾了勾嘴角,躬身一弯,翩然拜倒。 身后亦是乌压压跪了一大片。 姬越正了颜色,开始在上面叽里呱啦开念。撇去各种华丽辞藻不谈,这份圣旨就说了两件事:一,苏青和苏赫乌尤谈判劳苦功高,不负皇恩,正好左相晋衡年老体衰要辞官,让她接手晋衡的职位;二,苗疆突变,苏青平复有功,让她重掌原来麾下兵马,并将此兵马纳入兵部,主管京畿。 苏青伏低身子一一听完,见姬越终于念到了尾声,才伸手接过圣旨,道了一句:“臣接旨。” 姬越扶着她站起来,苏青见他念得嗓子冒烟,便让人奉茶来,伸手做请,带着他在院子里的石桌石椅上坐下。 见姬越喝了茶,顿了顿,方才道:“左相是什么时候辞官的?怎么外面一点风声都不闻?” 姬越笑道:“也就我出京的前两日,这事儿陛下没有公布出来,准备等你回去了之后再说。怕右相到时候在朝堂上叨唠,虽然动摇不了什么,但是听着堵心不是。” 苏青跟着笑了笑,把圣旨打开看了看,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姬越笑道:“你是想问兵权的事?” 苏青点了点头,“兵部原来是在右相手里面的,那个他唯一的依仗,会这么轻易交出来?何况这样一来,左相和右相的职务就明显有了偏颇,便达不到制衡的效果了。——这让后世怎么办?” 姬越笑了笑,“这有什么难的?反正你手底下不还有一块肥肉么?户部那么大的势力,你交过去,他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说什么?” 苏青抿唇想了想,忽然笑道:“恐怕不是吧?税收每年能收上来最多的地方就是江宁,现在江宁是宁渊在实施新政,今年的税收恐怕就不那么尽如人意,不仅如此,没准儿官绅里面还有人要在后面给他穿小鞋。现在把这块划给秦南(右相),不是正好给了陛下一个借口?” 姬越闻言抚掌笑道:“就算你知道这一茬也不要说出来啊,不然还有什么惊喜可言?不过这条路也没有走绝,甭忘了,南宛那边还有一个齐商呢。——我知道那是你荐过去的,就是想让他真正做出点拿得出手的事情来。齐商走之前好些事情晋大人都打点了,想必你也有所提点,不就是给秦南留了一条后路么?” 姬越说着微微一笑,“说起来,他也在这个位置上坐了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要他不做什么台过分的事情,还是应该给他留一条后路的。” 苏青闻言只是勾了勾唇角,端起茶盏,啜了一口,不置可否。 第一百一十章 顾缘 缓了一会儿,苏青才皱了皱眉头,道:“听你这意思,对秦南好像也不放心。但是现在顾家势力已败,难道秦南还能翻起来什么浪花不成?” 姬越听她突然出声,很是惊吓了一下,随即却笑道:“你竟反应过来了?我还指着把这茬揭过回去跟他们讲笑话来着呢。” 苏青嘴角抽了抽,不吭声。 还当她是生气了,姬越笑了笑,“罢了罢了,不打趣你。先前出了一桩事,所以我们一直在猜测,顾家的势力,其实还存在着。” 苏青眉峰动了动,却不是惊得,是被气的! 顾家到底还有完没完了!怎么顾家的人死的死抓的抓,结果还在继续闹? 又想起来之前自己的猜测,在心里面暗暗腹诽了一句:乌鸦嘴! 姬越却是没有注意到她一脸愤愤的表情,沉吟了一下,道:“也就在先帝驾崩的时候,陛下守灵,有人围了禁宫。” 苏青的眉头皱了起来,“什么来路?” 姬越沉吟了一下,“不是正统军队,个个武功都很高,应该是江湖人。但是他们却非常清楚皇宫布局,还有禁卫军的巡查换班。——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宫里出了内贼。” 苏青沉吟一下,“最后怎么收的尾?” “出动了暗卫,而且……很险,要不是卫家的那姑娘来京,顺便召集了近处的其他的江湖人,可能这事儿也还完不了。” 苏青的指腹在石桌上轻轻点着,“宫中有内贼,而且看着这布局,顾家最后留下来的那人,应该在京城。——让我掌管兵部,是不是也有这一层考了?” 姬越点了头,“不过你这边不也抓了一个么?那人又是怎么样的?” 苏青抿了抿唇,“我倒觉得我这边抓的这个并不是背后的人。”见姬越一脸疑惑。苏青叹了口气道:“走罢,我带你去看看。” 姬越疑惑的跟了过去。 那人依然兀自坐在床上,埋着脑袋,一动不动的看着面前的一亩三分地儿。苏青走近,照例问了平时问得那些问题,见那人还是一点反应也无,摊了摊手,跟姬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姬越挠了挠头,走过去,“喂,你不会是哑巴吧?” 那人突然抬起了头。 姬越被这突然而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再一看明明是顾女萝的脸,更加觉得可怕。直接就仰面翻到,手指着那人喊道:“鬼……鬼啊!!!” 声音到后面越来越尖。 苏青无奈的扶额,心里面腹诽:我的天这是姬越么?文皇帝和姬篱都是狐狸,怎么皇室里还出来个这么奇葩得存在? 在原地略站了站,到底还是不能置之不理。遂走上前去伸手把他拉了起来。 苏青叹道:“这哪里是鬼?明明是个男子。” 姬越抖抖索索上前去确认完毕,终于安心下来,拍着胸脯道:“呼,呼,吓死我了。” 苏青抽了抽嘴角,没接话。 她看着那人还看着姬越,想起来姬越一说话他就抬头。遂用胳膊捅了捅姬越:“你问他话试试看。” 姬越很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奇怪她怎么不自己问,但是见苏青说的严肃,也没有开玩笑的样子,便只好半蹲下身,凑了上去。模样笑眯眯的,“顾家小弟弟啊,你不会是哑巴吧?” 那人点了点头。 眼睛看着姬越,一眨也不眨。 苏青的眼睛眯了眯。 姬越皱着眉头转过脑袋来看苏青,苏青抬了抬手。示意他继续。 于是姬越又笑眯眯的问:“那你会写字么?你把你的名字告诉哥哥好不好啊?” 苏青看着姬越在那边卖萌很是无奈,摁了摁眉心,却还是专注的看着那少年的反应。 少年在被子上慢慢画了两个字: 顾缘。 画得很认真,一笔一划都写得很缓慢。 姬越又笑眯眯的问:“顾缘小弟弟啊,那这次苗疆的异动是不是你领导的啊?” 顾缘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继续在杯子上画字: 不知。 姬越挑了挑眉头,看向苏青。 苏青凑耳过去,“问问他中了他手里面的那条蛇的毒,有没有解药?” 于是姬越又摆着大大的笑脸,像哄小孩子似的问他:“顾缘小弟弟啊,中了你这条蛇的蛇毒,有没有解药啊?” 顾缘同样写了两个字: 不知。 姬越挫败了,抿了抿唇,埋下脑袋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笑着问道:“那顾缘知道什么呢?说出来告诉哥哥好不好?” 顾缘继续写道: 京城,姐姐。 姬越:“顾缘的姐姐在京城么?具体位置在哪里呢?说出来哥哥帮你去找好不好?” o(n_n)o 顾缘同样写道: 不知。 “那顾缘这一次从苗疆出来,也是想去找姐姐?为什么想去找姐姐呢?” 不知。 “那有没有谁告诉过顾缘,怎么找到姐姐呢?” 不知。 “是姐姐让你去找她的么?” 顾缘手顿了顿,写在被子上,竟然还是:不知。 ………… 姬越垂下了肩膀,对这小子无奈了,站起身来,看见苏青在一旁一脸奇异的表情,看了看顾缘,苦着脸道:“你总不至于怀疑我吧?这小子要去京城找的是他姐姐!姐姐!我是男的!” 苏青笑道:“不如你问问他,他把你当成哥哥还是姐姐?” 姬越听着这话觉得忒不靠谱,但是还是蹲下身笑着问道:“顾缘啊,哥哥是哥哥吧?不是姐姐吧?” 顾缘小盆友抬起脑袋看了他一眼,然后再被子上用手写道: 姐姐。 姬越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苏青哈哈大笑着出了门。 没过一会儿,姬越果然追了出来,面上的神色已经沉淀下去,“你说的不错,这人有古怪,不像是背后的那个人。” 苏青点了点头,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过为什么他会听你的话?这之前也有好多人去试过,但是他都没有动作。” 姬越“刷”的一下把手中扇子打开,风流的扇了扇,笑道:“哈哈,说明公子我俊美无双,见者无不欢喜讨好。” 苏青笑了笑,“是啊,您经过的地方,连大雁都得拔下毛来呢。” 姬越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吼道:“我不就是清理亏空的时候狠了一点嘛,犯得着拿这茬来堵我?对那些蠹虫,不狠能行嘛!” 苏青捂着嘴笑道:“是,是,您是孤臣,最是忠君爱主了,说您雁过拔毛不过是小人之见,如此可好?” 姬越的嘴角抽了抽。 这事儿得往前追溯好久,当初姬越还在户部当差的时候,正好碰上文皇帝要大肆清理亏空,姬越那会儿还年轻啊,盛气得很,一心要做出来点儿大事,就自告奋勇去了。而且一路都查的非常严,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就跟现在那个江宁的宁渊的做事有的一拼。 不过姬越毕竟有个皇子身份,所以就算过分也没那么多人敢去说他。只有文皇帝后面提点了他一点,教他怎么把事情做得既无可挑剔又能把银子收回来。姬越后面处事倒也明白了,不过到底留下了这么一笔。所以不管姬越后面做事怎么被人说八面玲珑,但是心里到底存了这么个小遗憾。 两人互相斗了会儿嘴,才终于都正经下来。姬越往东边屋子瞥了一眼,“那现在这样,你准备怎么办?” 顾缘不是真正的身后人,但是肯定要带回京城。他口中的那个姐姐,是顾女萝么?难道他不知道她死了? 苏青沉吟了一下,“顾缘见到真人,想必能够认出来。不过他的话很不清楚,也不知道现在京里面活动的那个人是不是也和顾女萝长得一模一样。” 苏青叹了一口气,“顾家的事儿真多。” 姬越也叹了一口气,顺口接道:“可不是。” 顿了一下,姬越问道:“对了,穆梧州失踪了?找着线索没有?” 苏青摇了摇头,“我能派出去找的都派出去了,但是都回说没有线索。你们那边找了没有?” 姬越摇了摇头,“就跟直接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有个意思得问你,若是以后都找不到穆梧州了怎么办?北境的大将军位得有人来坐。你心里有人选没?” 苏青抿了抿唇,“让沈修来做,现下先代管着,若是之后还找不到,就让沈修一直坐下去。” 姬越点了点头,“那我便报回去。卓力格图现在在吞并西夷,不知道能啃下来多少,但是北边总得有人看着,万一他来一招,让我们都措不及防怎么办。——我倒是很想知道顾缘是怎么判断人的?刚才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的鼻子一直在动,像是在感觉什么气味。” 苏青当时离得远些,还没有发现这个细节,闻言就凑近姬越嗅了嗅,“没味道啊?——还是玩毒的人的鼻子跟我们不一样。” 姬越抽了抽嘴角,“我觉得八成是我身上沾染上了什么味道才会让他放下戒心,我回去想想这些日子接触了哪些人,列个单子出来,我们一起斟酌斟酌,如何?” 苏青点了头,略顿了顿,突然问道:“对了,京中都妥当了?怎么宣旨的事情要你亲自来跑一趟?”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有半仙名何 京中形势也是初定,何况听着姬越原先那意思,京城里也还没有完全安稳下来,怎么他这个左右臂在这种时候还离京了呢? 苏青有些疑惑,所以皱着眉头问了之前的话。 姬越听到这话吓了一大跳,本来正在走路,听闻这话,身子一歪,立马就朝旁边倒了下去,还好立马稳住了。 转过头来,一脸苦哈哈的模样:“你不会是怀疑我吧?” 苏青抿了抿唇,没回答。 姬越立马慌了:“喂!喂!虽然那少年的事情挺怪异的,但是你也不能往我身上怀疑啊!我不会做对不起三弟的事情的!” 苏青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微微一笑,“也没说怀疑你啊,你怎么就急成这个样子?我只是在想,京里面好歹也不安生,你不怎么不居中留守?” 姬越看了看她的面色,又看了看她的眼睛,见真没什么怀疑的样子,才松了一口气,“你刚才都吓死我了!——京中也留了不少人了,贤妃娘娘坐镇后宫,寻窈(华千仪)在,辛望楼(辛阙)在,穆黎在,韩嗣音(韩煜)在。——北边事情已经了了,所以卫環和墨臺也在;东南的事情现在也七七八八了不是,过些日子,韩裕那边也回去了。——能者辈出,我现在又只担了一个礼部的尚书,还不是科举的时候的,新帝的即位大典也已经忙完了,所以我就来了啊。” 摊了摊手,表情很无辜。 这话说得非常清楚明白,苏青就点了点头,见姬越面上还是一脸惴惴,便笑道:“我当真没有疑你。现下这个节骨眼儿,你要真准备有所图谋,应该留在京里才是,何至于巴巴的跑到高柳来?——我只是在想,你再怎么都是玉之手下的一员大将。怎么现今不一起坐镇盛京?是不是有什么人想把你调走罢了?” 姬越抽了抽嘴角,“亏得你这心思!竟绕了这么大一个弯!都把我担心死了!——不过你尽可以放心,是我自个儿看着手边事情不多,跑出来的。而且……”他挠了挠脑袋。面上有些赧然。 “……而且我和寻窈已经商定了婚期,事情都开始在筹备了,这之前就不能见她了,我要是在京城,肯定忍不住要去找她……” 声音到后面越来越小,苏青听闻这话,“噗嗤”一笑。 “原来还有这一茬在里面,怎么一点风声都不闻?” “这事儿是私下里说的,毕竟现今还没完全稳定下来,哪有那功夫正经的办一场婚事?但是等上这几个月回去。事情七七八八也就完了,自然能偷得空闲风风光光的娶妻了不是。” 苏青闻言又是一笑,“感情你来高柳是为了躲清闲来得?” 姬越摇晃着脑袋笑了笑,没说话,不过面上的得意神色非常明显。 苏青看着忍俊不禁。 不过既然是这样。也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何况姬越这事儿既然是过了明面儿的,如果有什么问题姬篱那边肯定也揪出来了,也不必她现在再来费心。 两人又闲谈了一些,姬越说了京里的事情,又捡了最近发生的比较有趣的事情说了,抬头看见天色还没晏。就让苏青带着他去高柳转转。 苏青自己也对高柳不熟,眼睛转了转,想着之前周邦带着孙无雍去玩的模样,突然起了狭促心思,就笑道:“我来高柳也没怎么出去玩过,带你出去也不知道去哪里玩。不过我这边有个叫周邦的。倒是很喜欢四处去逛,不妨让他带你去罢。” 姬越也不疑有他,笑着应了。苏青就招手来让卅九去把周邦找来。 早先的时候周邦还在孙无雍门口闹,后面也没听见风声了,不过孙无雍没出去。周邦现在自己一个人也不敢出去,所以九成九都在自己院子里画圈圈愤愤孙无雍。 卅九去找,果然是,就把周邦带过来了。周邦倒是很开心,可算有个靠山陪着自己一块出去了,兴高采烈带着姬越就出门了。苏青看着他们俩跑远,让卅九叫了个人跟在后面随护。 姬越武功不知怎么样,但是周邦是绝对不能动武的,要是出点什么岔子,没准儿就交代在那儿了。姬越现今也是个亲王身份,安全怎么也得保障一下。 这会儿事情了了,苏青闲着也是闲着,趁着今日心绪倒还平静,正好院子里的锦带花这几日开了,就准备回屋去画幅画。 没想到还没进屋子,外面就有人过来禀,说有人来拜访。 苏青挑了挑眉,“来人是谁?” 门童摇了摇头,“看着面生,不过他说他是带着一位卫公子的书信来的,模样像是个江湖人。” 苏青看着刚磨好的墨,叹了口气,搁下笔,“好罢,请他进来。” 还能有哪个卫公子?肯定是卫简了,不过周邦现在出门去了,就他那性子,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只有晚间看能不能让他给周邦看看。 苏青走出来的时候正看见门童带了那人进来,一双眼睛微微合着,手里拄着根杖儿,正踽踽的往里面走。 身上穿着半旧的蓝色衫子,熨帖得倒是平整,倒也多少可见这人平素的习性。 苏青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停了两秒,却不想那人却敏锐的察觉到了,脸像这般转了过来,“苏王爷?” 苏青眉头一挑,看这人走路的模样和呼吸的法子,也不是个武功高手,一双眼睛又合着,她只在边缘立着,是怎么被发现的? 那门童这会儿才看见苏青,连忙弯了弯腰,“王爷,就是这位先生了。”说着又在自己的眼睛上比划了一下,示意这个人是个瞎子。 苏青微微一笑,颔了颔首,示意他退下,上前拱了拱手,“先生。” 那人杵着拐杖微微弯了弯腰,从袖子里拿出个信封来,道:“这是信如君的手信,王爷不妨看看。” 苏青笑着接了过来。 卫简在信里面倒把前因后果也说的分明。 本来当初他广发英雄帖,是想把在苗疆活动的蛊毒双姝炸出来,或者是多年来专事医药的端木世家的人,但是没有想到那两边的回信都还没有到,竟然先等到了这位老爷子。 这位老先生成名也算很久了,早三十年的时候在江湖上就有了名声,风头不亚于卫褚。卫褚是侠之大者,兼负武功超绝,这人却是一手卦术出神入化,翻手倾覆天下覆手再书命格,和卫褚在一起合作的时候,帮卫褚明里暗里挡了很多灾。他算得卦没一个不准的,就算解出来再出人意料,但是最终都会印证。所以江湖上的人送了他一个称谓,叫“半仙”。 老先生姓何,故而大家说起的时候都称“何半仙”。 世人都知道这位老先生一手卦术非常高明,但是少有人知道他医治人也同样出名。不过他的法子也普通的医者并不一样,不需要望闻问切,只需要算上一卦,就能说出个四五六七来,然后对症下药,比别的医师快了不知多少。 原本他治病的时候还有人对他的医术怀疑,后面见得多了,也越发觉得这位老先生手法不同常人,更是坐实了“半仙”的名声。 遇上疑难杂症的时候,好些人也宁愿找上这位半仙,当初还很是因此得罪了端木世家。后来双方共同治疗一种绝症,端木世家束手无策,这位老先生却只是在屋子里和那人相处了一刻钟,出来之后就已经药到病除。 端木世家不肯认输,非说这是妖术,何半仙哈哈笑道:“《道藏》三十六部经,凡百八十七万六千三百八十卷,习《洞真经》可通‘上炼’之术,习《洞本经》可通‘按摩’之法,习《动神经》可通‘黄庭’之道。——万法通幽,尔不过小小夜郎,何敢自大?” 言罢身形飘然离去,众人追之不及,这才知道这位先生就是轻功之造诣也甚是高超。 卫褚自己就曾经叹道:“何老先生担得起这‘半仙’二字,从不为世俗之事所扰,以他之能,若处江湖尊位,不亦垂手呼?” 后面问那被治病的人,那人却很奇怪怎么病不声不响就好了,说当时何老先生只是和他说了会儿话,他渐渐就觉得身体里涌出一阵暖流,通于经脉,等到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感觉不出来自己是病身了。 众人闻此,也只能唏嘘,大道无边,何老先生当真已窥得大道。 自此之后何老先生就不再现身,没有想到这一次的英雄帖,竟然能让他出山。 卫简信中一直是一种欢畅语调,甚至直言何老先生既在,那人的病就不成问题。 苏青一路看下来也很欢畅,很快就看完了。她幼年倒也听过一些精灵鬼怪修道之人的事情,可是怎么着也没想到既然真有人会去学这个。 不过既然卫简言辞这样赞叹,试试倒也无妨。 所以她再次拱了拱手,随即手向旁边一让,目标指向书房,笑道:“何老先生,请。” 第一百一十二章 所谓苦心志 何老先生杵着一根杖慢慢往前走,眼睛没有睁,但是每一步都走得很稳,苏青在他后面没有再指路,但是何老先生轻易就找到了书房的位置。 苏青在后面跟着,怎么也不相信他会是个瞎子,每一次他走到有障碍的地方的时候,他都轻易就避开了。何况卫简在书信里也没有说过他是个瞎子。 但是全身上下看不出来一点武功的样子倒是真的,不知道他那身绝顶轻功是怎么练的,亦或是现在已经被废了? 苏青正想的出身,突然听见走在前面的何老先生道:“眼睛是老头子十年前瞎的,君子知命而不言,老头子知天命知国命知人命,却是管不了我这张嘴巴,天道平衡,毁去一对招子也是应当。——至于武功,老头子我从来不习武功,只堪大道,身若鸿羽,也不过是堪得大道冰山一角所成的罢了。” 苏青在后面一惊,随即笑道:“老爷子能猜到我心里想什么?” 何老先生止住脚步,身体向她这边微微侧了侧,笑道:“老头子我只是眼瞎,心却没有瞎。何况五行八卦尽皆在我胸中,又有何事不知?” 苏青闻言一笑,“青却疑惑,是什么引得老先生能够出山?不过是一个蛇毒,何以老先生竟然这样看重?” 何半仙没有说话,半晌,却道:“我能为你算上一卦,你想要求什么?” 苏青微笑,“既然五行八卦尽在先生沟壑之中,不妨一并算算青要求什么?” 何老先生默立半晌,才怅然道:“你无所求。” 苏青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手一让,道:“前面就是书房了,先生请。” 周邦拉了姬越出去玩,这会儿自然也不可能带着何半仙去找周邦治病。不过苏青对他的来意很疑惑。所以就最开始直接将他引向了书房。 何半仙的脸往她这边转了转,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进去了。“看”她的时候眼睛依然没有睁,闭着眼睛。模样很有些渗人。 不过好歹苏青在战场上走过好几遭了,也不至于被他这副模样就吓到,看着他在原地默立,也不催,直到他进去了,才跟着进去。 卫简把这个人说得很神,苏青对于修仙问道一事虽不甚了解,但也并不排斥。武朝建国的时候就曾经说过“得天之助”的话,说曾经有仙师下来助他们。不过年代久远,谁知道是真的还是杜撰的?平时众人也就听一个乐子。但是说起来修仙问道的事情的时候,也确实还有不少人相信,不然佛寺禅庙,也不会多年来香火极盛。 先前的稗官野史上也曾经记载过几个大神通者,而且每每都把他们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正史上面记载的只有一出,就是帮助武朝建国的那个仙师。按理说这种事情正史上不应该有的,但是偏偏那本史书就记载了,而且和那本书相差不久的书里,都有那位大神通的影子。 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苏青也不看重,重要的是他真的有本事。能够治好周邦的病。至于别的,何必计较那么多?苏青又不要修仙,自然也不必管这些。 不过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大神通者,明明都隐遁了那么久了,好多人也传言他死了,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不过一个小小的蛇毒。难道蛊毒双姝就不能治?难道端木世家就不能治?为什么一定是他来了这里? 做一件事肯定有一件事的目的,这个何老先生这样奇怪的出现在这里,也必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苏青想先问明白,不然到时候凭着医治这一项,开出什么不可完成的条件。那才是亏大发了。 苏青唤了人上茶,看着何老先生身形端坐,手里不停的抚摸着他杵着的拐杖,略顿了顿,道:“既然老爷子能知道青心里所想为何,青就开门见山了——老先生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何老先生向她这边侧了侧,明明是闭着眼睛,苏青却感觉到有目光落到自己的身上,她不示弱的和他对视,半晌,才看见何老先生弯了弯嘴角,笑道:“小女娃娃心思忒多,疑虑太重,终有一天要吃亏。” 仿佛看见苏青嘴角抽了抽,他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走到书桌前面,拿笔蘸了蘸先前苏青磨出来的,还没有干尽的墨,沉吟了一下,取过一张宣旨,在上面龙飞凤舞的写下了药方: 半枝莲,半花莲,银华,白花蛇香草各六钱。 白菊花,白芷,生地,各三千,六一散二钱。 赤芍,重楼各二钱。 生大黄二钱半(后下)。 车前草三钱,玄明粉半钱。 并生脉散,黄连解毒汤。 写完拿起来吹了吹墨,道:“先前他昏迷的时候配了安宫牛黄丸同服,才让他终于转醒,这甚好。不过他在中了毒之后还妄动内力,毕竟损伤了心肝内脏,所以并着生脉散,黄连解毒汤一道服用,能让他元气有所恢复。——你让人照着这个方子拿药,养上些时日,自然就好了。” 说着便要把药方给苏青递过来。 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非常自然,一点都看不出来眼睛瞎了的模样,而且在一点病情都没有问的情况下,就直接开了方子,还把先前的事情都说的非常准,也可以看出他的本事。 苏青对这药方倒是不担心,但是她依然退了两步,没有接。 轻抚了抚衣裳,苏青笑道:“老先生还是先把目的告诉青,否则青心里实在不安生。” 何老先生放下药方,道:“早先就说了,你若思虑过重,总有日要吃亏。官场于你而言,并非蜜糖。——我的目的倒也简单,把那个傻乎乎的小子给我,他当初叫过我一声师父,我总不能看着他进京被人替人受死。” 苏青挑了挑眉,笑道:“老先生,是非自然有公断。如果苗疆的事情并非顾缘公子做的,我们自然会放了他。” 何老先生抬起头来看了看她,“王爷明知道他是个傻子,何必要让他去京趟这趟浑水?王爷扪心自问。真的进了京了,他可还有活路?” 苏青抿了抿唇。 确实,不管怎么样,苗疆走了这么一场叛乱的棋是真的,需要找到背后掌控的人是真的,顾缘和顾女萝长得一模一样是真的,他的顾家子嗣身份毋庸置疑也是真的。 现在找不到谁为苗疆战乱的事情负责,他们总不至于空手回京,顾缘肯定得交。 但是交了之后,如果还找不到背后真正的人。顾缘作为顾家子嗣,作为在苗疆攻打高柳的战场上出现的人,就必须出来顶这个罪。 他的罪行是既定的。 何老先生抚摸着手中的拐杖,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王爷心中为难。但是请王爷听我把话说完,您再来做决定。——顾缘是顾女萝的亲弟弟,当时顾夫人生了一对龙凤胎,但是顾女萝生下来很健康,顾缘生下来却先天不足,一直不哭不闹,就算狠狠打他也是。如果不是有呼吸,别人都会以为他是死了。” “顾庭那个时候已经位尊而权高,加上顾家多年的底蕴,他并不希望别人知道顾家出了这么个孩子,而且他看着那孩子先天不足,便也觉得他活不了多长时间。便把他扔到了苗疆,对外只说只有一个女儿,对顾夫人却说那孩子已经死了。” “顾缘一直没有死,但是他也不说话,他不认识人。只知道他在盛京有父母有姐姐,但是都没有亲自见过。顾缘这孩子天赋很好,虽然没有人教,但是自己会看书,会琢磨意思,后面听见人吹曲子,自己也会学着吹。” “顾缘性子很静,能够一直不间断的联系那首曲子,后面终于能够控制蛊。看守顾缘的人就把这件事情报给了顾庭,顾庭觉得很奇异,亲自来看,看着顾缘不停歇的吹了一下午的曲子之后,告诉看守他的人,专门训练顾缘吹曲,以控制蛊虫。” “顾缘是个傻子,别人说吹他就真的一直吹,又一次吹了整整三天,嘴唇都裂开了,他都不停,开始看守的人怕惹祸,才终于让他去睡觉。顾缘在苗疆无依无靠,经常受人欺凌,王爷可以让人去看看他身上,除了脸,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整的,都是伤痕。这种状况一直等到他身边跟了那条蛇才好了一点。顾庭有时候也会去看他,但是都是看他控蛊能力是否有所增加,他对顾缘从来没有父子之情,只一贯的把他当做会吹控蛊曲的工具。” “坊间一直在传,顾夫人是病故,其实是因为顾庭时不时要去一趟苗疆,她生了疑,所以某一次,她就跟着去了。她见到了顾缘,但是却被顾庭发现了,害怕顾夫人把苗疆的秘密泄露出去,顾庭亲自下了狠手。死之前顾夫人跑到顾缘面前,一直跟他说‘姐姐姐姐’,教他那个字,希望顾缘可以去盛京找顾女萝,顾缘记住了那个字,但是从来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何老先生说到这里的时候叹了一口气,“王爷,顾缘是个苦命人,他是个傻子,他是个哑巴,被父亲抛弃已经很苦了,难道现在还要让他代人去死?” 苏青一言不发的听他说完,后背放松,靠在了椅子上,“那为什么顾缘会对姬越放下戒心?” “他记住了顾夫人的味道,并且一直固执的以为他的姐姐身上也有那样的味道,却不知盛京女子的香粉,大都大同小异。——姬越身上有华家小姐赠的香包,自然会如此。” 苏青抿唇没有说话。 何老先生闭着眼睛,但扶在拐杖上的手却紧张的有些发抖。 苏青顿了半晌,突然问道:“老爷子修习大道,在就远离尘世,为什么这一遭要来管这个俗事?” “老夫说过,他叫过老夫一声师父。——不是直接说的,是用手写的。——苗疆那边都互相以师兄妹相称,他一直觉得师父是一个很温暖的词。他在苗疆无所依靠,也没有人是他的师父,老夫当初因为那条金蛇涉足苗疆,不意见到他,看他面色蜡黄,跑出去给他买了个馒头吃,他就高兴的直接哭了。人非草木,岂能无情?顾缘那样全心全意的依赖我,把我当成父亲来看,我又怎么忍心弃他于不顾?” 苏青听闻,心下也很叹息。 她叹了一口气,终于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老先生,苗疆之事,最后的主谋是谁,您知道么?” 何老先生勾了勾唇角,已经明白苏青准备放人的心思,笑着说道:“知道。” 第一百一十三章 背后人 姬越回来的时候非常狼狈,满身的泥土。苏青看着咋舌,走上去问了前因后果,才知道周邦仗着“人多势众”,跑到高柳南城门三十里开外的洪泽山去闹土匪。周邦大言不惭,要把人地盘给夺了。 姬越原先怎么着都没想到这人这么大胆,等周邦跟土匪杠上了,姬越才在旁边小心翼翼的说了句:“兄弟,我武功不好,等会而可全得仰仗你了。” 周邦一听就呆了,“你不会武功???你不会武功我们玩什么啊???我还以为你武功跟孙无雍不相上下呢!!!” 姬越只能折扇一打,把自己嘴角遮住,但眉峰还是忍不住一抽。 他是学了些功夫,跟着大内的人学的,打一个两个还行,跟高手过招,就完全不堪一击。因为好多都是花架子,看起来密不透风,其实漏洞很多。而且他也不是走内家功夫的,真等这一群土匪下来了,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啊。 姬越抽着嘴角往后面退了两步,看着山上面的土匪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下来,苦着脸道:“你不能用武功,我武功很烂,那怎么办?” 周邦也看见了土匪一个两个凶神恶煞的模样,小心肝也吓得了不得,听见这话回头瞪了他一眼:“还能怎么办?跑啊!” 说着就往来时路跑了过去。 姬越见他跑了,自个儿也可劲儿的往那边跑。 但都没有想到洪泽山的土匪速度挺快,早就把整座山都给围了,在他们外面围了一个大大的包围圈,并且这个包围圈正在逐渐缩小中。 他们俩看见土匪影子的时候就当场愣了,两个人哭着一张脸互相看,心里面悔死了。 一个是天潢贵胄,一个是北境将星,没想到就被一群土匪追的到处跑,着急忙慌翻来滚去。就在洪泽山上被人追的欲哭无泪。 也还好苏青派了人去跟着他们,最后看着他们真的扛不住了,就现身把他们带了回来。 不过饶是如此,两人也着实狼狈的看不出来一点儿公子模样了。 侍卫汇报的时候苏青就抿着唇在旁边笑。等他说完了,才笑着道:“这几日孙无雍都太纵着周邦了,什么黑锅都帮他背。正好这个时候让他长长教训。” 后话还没有说出口,周邦就咋咋呼呼从外面进来,“将军你也忒不厚道了,感情专门挖了个坑儿在这儿等着我哪!过分!过分!太过分了!” 苏青只好让侍卫先下去,抬了抬手让周邦坐,笑眯眯的道:“是么?本来我手上刚拿到给你治病的药方的,你这么一说,好像我就不该给你了罢。不然哪能显示出整儿过分来?” 周邦一听就呆了,面上表情一下就由愤愤变成了苦哈哈:“甭价啊将军,好歹我也跟着您火里来水里去好几年了啊,不带你这样堵死我后路的啊嗷呜。” 苏青看着只笑,这一会儿功夫。正好姬越也出来了,在旁边哼道:“堵死你的后路才好!还说是北境军营里出来的呢,怎么这幅德行!” 周邦刚从孙无雍那边知道了姬越的身份,这会儿想炸毛也不敢了,只好鼻子朝天哼了一声。 苏青笑了笑,道:“我已经把药方交给孙无雍了,你去找他罢。想必他已经在帮你熬了。” 周邦一呆:“啊?那先前我出来的时候闻着那药香。还当是孙无雍病了呢,还跑去问他来着呢?没想到这小子一点都不告诉我!这会儿肯定可劲儿笑我呢!” 苏青听着“噗嗤”一笑,道:“孙无雍已经是个实诚人了,要不是你先前那么招惹他,他会不告诉你?好歹他已经帮你熬了药了不是?” 周邦看了她和姬越一眼,“也是。比起将军您来,谁不是实诚人?将军您就是那给人挖坑的!哼!” 说完鼻子朝天一哼,然后却兴高采烈地跑了,回去找孙无雍是也。 姬越忍不住又抽了抽嘴角,走过来坐下来。道:“你这营中怎么就养出这么个人来?半点都没个样子,还是孙无雍看着舒心。正直有责任感,话也不多,这才有一点军人的样子嘛。” 苏青伸手给他倒了杯茶,“孙无雍是大将之才,不过还差了一点历练。——他是在跟北靖打仗的时候历练出来的,但是北境的水又不止这么深。——沈修虽然上战场的时间少,但是北境和北靖的情况他都是放在心里的,考虑事情会比孙无雍完备一点。此所谓运筹帷幄嘛。” 姬越笑道:“难怪你先前提点的是沈修而不是孙无雍,先前还以为你怕的是孙无雍本身出身平民,镇不住北境那些老家族。——我记得北境还有个蒙瑜罢,蒙家的孩子,身份地位也是上得去的,怎么你没提过他?” “蒙瑜和符琰是一样的性子,勇猛有余,思虑不足,为将军可以,却担不得大将军这三个字。” 姬越喟然一叹,“其实穆梧州才是最合适的人选,有孙无雍这样的正直品性,也有沈修的心藏万壑,打仗跟敌人对起来也不输给蒙瑜和符琰,可惜啊,可惜,偏偏现今不见了踪影了。” 苏青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何半仙走之前,苏青拜请他算一卦,问一问梧州的下落,何半仙取了三个铜板随意一扔,看了一眼最后呈现出来的结果,缓缓道:“那人并不希望被人找到,王爷还是不要白费心思了。” 言罢便带着顾缘踽踽的走了。 苏青站在门前,目光落在远处照壁上,半晌,才自矢的一笑。 当初流言闹得那么大,如果梧州自己也肯定有所怀疑,并且不敢面对,或许便只有逃避。养父不可信任,亲生父亲又曾经是自己的对手,这样的心态,让梧州生出遁世的念头来也无可厚非。 何况现今流言还并没有完全平息,真的让他入京,谁又能真的保证能够给他一个交代?难道真要让他去面对刀笔吏?不管在卫国的身份,还是在北靖的身份,他都是出身世族,世族的尊严绝对不允许如此。 如此想想,离开,也许也是一个很好的解决办法。 更何况何半仙也说了,他是自己不想被人找到,可见他也没什么危险。 心思收了回来,苏青抿了一口茶道:“我把顾缘放走了。” 姬越端着茶的手一僵,顿了顿,才道:“为什么?” 苏青便把今日的前因后果一一说了,姬越听了,默然了半晌,才问道:“那背后那个人是谁?” “左相秦南。”苏青道,“何半仙给了一些证据,我已经让人去查了,如果真的是他,放走一个傻子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我也在顾缘身上中了引蜂香,这一路都会有人跟着他们,直到秦南那边确定下来。” 姬越点了点头,“不过照你这样说,那个何半仙轻功也甚是高超,你就不怕他发现?或者是用轻功甩开别的人?” 苏青微微一笑,“引蜂香是我当时害怕有人来救顾缘,所以下在他饮食里的,早就深入骨子里面去了,何况这香气极淡,人是闻不出来的,只有特殊训练的蜂才能嗅得出来,倒也不怕。——至于另一层,轻功再好总也有休息的时候,他们总共只有两个人,我们却有一群人,轮流着去,总不会让他们飞了罢。” 姬越见她安排得有条理,便也不再过问,只问道:“但是你先前就已经说了你这边抓到了一个人,但是回京的时候身边没有这个人又怎么交代?你对寻仙问道的事情不见得排斥,别人却也未必相信啊。” 苏青笑道:“马上就是春夏之交了,换季的时候染上什么流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偏偏从高柳过去京城,官道上驿站不多,真有了个什么病痛灾害的,不也很难治么?” 姬越哈哈一笑,“看来你都整治清楚了,那我就不过问了。只一条,府中的人你总得安排好罢,泵让他们泄了密去。” 苏青:“顾缘出去的时候已经易了容,看着模样就是这府里的下人伺候着行动不便的老爷子出去的,不会有什么可疑的地方的。” 顿了顿,道:“陛下那边我会修书去说明,你若是想写,也可以写一封过去。” 姬越笑了笑,“难道还信不过你?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宣旨罢了,了不起再加一个问问北境大将军人选的事情,旁的事情你自己拿主意就是了。” 苏青掩着嘴巴一笑,“你好歹是奉旨宣召来的,怎么着也有一个钦差的名头,怎么居然这样惫懒?也难为你没别的事情出来,不然指不定推到谁的头上去,自己去一旁玩着了呢。” 姬越笑道:“我过来可不就是忙里偷闲的?要是总是闹得心里慌慌还有什么意思?” 说着将自己的衣衫一拂,站起身来,“来之前约了高柳的几个官员喝酒,你要不要一道去?” 苏青摇了摇头,“你自去罢,都是官场上欢迎的言辞,听多了也腻味儿。” 姬越笑了笑,自顾出去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回京 姬越在高柳待了半个月,看着改应酬的应酬完了,苏青自己也打点的差不多了,就天天在她耳边唠叨,让她赶紧回京赶紧回京。 苏青每日被他催的烦,虽说之前何半仙说了梧州不想被找到的话,但苏青还是希望能找到他,也不为什么,就求个安心。若是他不回京城也便不回京城罢,总得让人知道他现在安全不安全,还有之前带他走的人是谁。 去找楼烦王的那些人回信回来了,说楼烦王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们也问了弓背老头,弓背老头显然也对穆梧州失踪的事情很惊讶,那边的线索也就等于断了。既然不可能去了北边,那多半梧州就是在高柳附近,但是能去哪儿呢? 苏青缠绵在高柳不想走,就是想等自己的人回个信回来,毕竟在高柳或许还能见上梧州一面,要是去了京城,想要见面就更难了。 偏偏姬越又每天都在催,这天苏青在练字,姬越直接就冲进来了,“暮归啊暮归啊,我们什么时候回京啊。” 苏青的手抖了抖,好好一张字就那么毁了,看的她心疼。眼见着姬越咋咋呼呼进来了,也知道这字练不了了,只好叹息一声,放下了笔,“又怎么了永定王爷?” 姬篱登基之后姬越就成了亲王,名号是永定。 姬越才不知道他刚才毁了一张字,笑眯眯的凑进来,“暮归啊,我们什么时候回京啊?” 苏青无奈,“你这么着急忙慌的日日想着回京做什么?你和华家小姐的婚期不是还有些时候么?” 姬越笑眯眯的道:“那封信估摸着已经到陛下手里面了,我们现在出发往京去,等到回京事情也就处理了差不多,到时候我跟陛下请道旨,把婚期提前了不就正好?” 苏青摁了摁眉心,自己的思量却又不好说。心里想着怎么推脱。 姬越在旁看着她的神色,开始在旁边掰着手指头算:“我来之前专门问了,最近没有哪家有大寿,也没有那家有孩子出来。城里头最近的喜事都等到半年之后呢。你总不能推到半年之后才回京吧?陛下肯定要来信催。” 苏秦无奈,先前为了不走让高柳的官员说他们的喜事请姬越去参加,想拉着姬越不让他脱身。但是高柳总共只有这么大,官员也不比盛京,没几日就没了,苏青就是现在想找借口都找不出来。高柳也不比北境,在北境还能说卓力格图有什么异动呢,高柳却是平静安稳的一个地儿,乱世肯定是兵家必争之地,安世却是再太平不过。 苏青没辙了。只好道:“好罢,你跟高柳的官员都说一声,钦差回京肯定都是要送的,这是礼,总不能废吧?” 姬越:“好吧好吧。” 其实哪里看不出来她还想推拖几天?不过想着过了送行宴。再怎么都没辙了吧,就安心去了。 苏青在原地看着手中写的字,微微一叹。 只见上面写的是: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最后一个字乱了,那一横勾得太重。落了墨在“忧”字上,把左边“心”上两点尽皆染黑。 苏青把纸折起来,用火折子点燃了旁边的蜡烛,把那副字放在了火苗上。 不管苏青想怎么推脱,三天之后还是启程了。走之前找卅九核了好几次,见真没有梧州的消息了。才叹了一声,让他们启程。 身后乌压压的跪了一片官员。 苏青一行回京的时候正赶上六月天,炎气已经上来,一行人又是白日行路,忍性再好也对这老天无奈。 姬越走一半的时候终于受不了在外面骑马。打帘子进了马车,不停的拿袖子扇风,一直呼:“热死了热死了热死了。” 车上也没什么水果,只有些水,这会儿也都被晒得有些热,姬越一边在旁边叹气,一边把苏青叫进来,张口就埋怨她,“看看,看看,让你早些走你不肯,现今天气炎热成这样,你也真舍得你手下的人去受苦。” 因为姬篱下了令说要把苏青手下的人都调成兵部的兵马,主管京畿,刚好当时穆梧州把他们从北境带到了高柳,苏青就索性带着他们一通回京。也不要高柳的官员派人了,直接由她自己的人护送,也都安心。 苏青看了他一眼,“你是受不了这样的炎热,他们却还是好的。” 苏青说着指了指外面。 这倒是真的,虽然说姬越看着他们一个个的铠甲加身他都替他们觉得热,但是他们却都没有抱怨过,就算现在已经走了半个多月了,但是他们看起来精神都还好,整体气势依然强大。 苏青顿了顿,道:“北境是穷山恶水,随时条件都不好,夏天热的了不得,冬天冷的了不得,这一点却是比不上京城的。” 姬越抿着唇看了半晌,突然打了帘子又出去了。回头来一眼正好看见苏青挑着眉头疑惑的样子,哈哈笑道:“都是男儿,难道他们受的我就受不得?何况北境兵马对抗强敌,本身也经历了不少事情了,区区炎热,本王和你们共领了。” 说着就翻身跃回到了马上,在马上对着苏青挑眉一笑。 苏青笑了一下,也一跃回到了马上。 如是又走了一个月,方到京城地界。 苏青早让人去报了要回京的事情,走到京城外三十里的时候,看见那边满满当当的排了好多官员,苏青挑了挑眉,看着走过来的一个小厮,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厮打了个千儿,笑道:“王爷可算回来了。——大人们早先知道了两位王爷要回来的事情,今日特地聚在这里郊迎王爷,那边还备了些吃食,想请两位王爷去一坐。” 说着遥遥一指。 姬越在旁边笑道:“都有哪些大人?” “在京都大人都来了,除了年老在家中养病的左相晋衡大人,还有先前被发配的右相秦南大人,都来了。” 姬越不冷不热的道了一句:“来的倒齐全。” 摆了摆手,“告诉诸位大人,不必郊迎了,这大热天的,谁都不容易,不必刻意都跑这一遭,大家都回去罢。——何况从高柳回来,众人也都累了,吃饭什么的,什么时候不能吃?现下诸将车马劳累,也没这心思吃饭。” 那小厮没想到一上来就碰了个钉子,只好把目光转向苏青,苏青略顿了顿,道:“永定王爷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让他们都撤了罢,心思也不在这上头。” 那小厮只好再次打了个千儿,道:“是。” 苏青命众人在原地等了等,看着那边都散的差不多了,才复又吩咐众人启程。 军队自然有人安排,苏青和姬越先去宫里递了牌子,在外面略等了会儿,就看见赵和忙不迭的跑回来,在他们面前立定了,手中的拂尘才一扫,笑着弯了弯腰,笑道:“两位王爷可算回来了,这边请。” 说着一让。 这是苏青第一次在姬篱登基后看见他。 他们进去的时候姬篱还在批折子,坐在书案之后,因不是在朝上见,没有戴冕冠,只是用了个玉冠把头发簪了起来,身上也是家常的服饰,通身的黑色,边角是金色的镂金花纹,衣服上有暗花龙纹。 苏青只是匆匆瞟了一眼,就和姬越在旁行礼道:“陛下。” 姬篱抬起头来,抬了抬手,笑道:“回来了?坐。” 他指了指手上的折子,“朕刚看见齐商上上来的折子,虽说他才去了南宛不久,但是做事情倒很是雷厉风行。先前政事上面的弊端都一一清了,比宁渊做的好。暮归,你教导有方。” 苏青颔了颔首,“不敢。” “先前的邸报朕已经看了,高柳的事情做的很好。左相那边也已经查实,就在你们回来的前两天被发配去了西南夷,正好让他们收收心。”他端起桌上的茶啜了一口,笑道:“怎么都不说话?好像是新上任的官员似的,满身的拘束。” 苏青抿了抿唇,没接茬,姬越却已经在旁边笑道:“这不才回来,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么?何况先前臣等擅自做主放了顾缘,唯恐陛下怪罪呢。” 姬篱微微一笑,“你们都在信里把事情说得清楚明白了,朕哪里会怪罪?倒是你们先前回来,官员们都去郊迎,怎么一点面子都不给?” 姬越笑道:“是当真累了。何况都是在京的,又不是之后就见不着了,又哪里需要非这会儿去吃席?之后再去也是一样的。” 苏青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由着他们兄弟二人一言一语,过了会儿,才听见姬篱叫她,“暮归?怎地今日这样沉默?” 苏青闻言,抬起头来,微微一顿,道:“想着先前陛下说的南宛和江宁的事情。先前微臣虽在高柳,却也听闻了一些关于宁渊的风波,不少人在弹劾他,宁渊似乎已经犯了众怒。” 姬篱叹道:“是啊,宁渊太心急了些,若是他处事能有齐商一半的圆润,今日之事,也断然不会至此。” 他顿了顿,微微一下,道:“今日你们俩好不容易回来了,又提说这事儿做什么?应该说点喜庆事才对,二哥,既然你今日回来了,不如朕就下旨,让你和华家小姐尽快成婚,如何?” 姬越高兴的蹦起来,弯了弯腰,道:“谢陛下。” 苏青的人埋在阴影里,面上一直笑着,却没有再说话。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君子诺 姬篱和姬越又相互聊了一些,大致是谈了谈地方上的吏治,又重点提了一下宁渊和齐商,然后又说了新沿岛派人进京来面圣一事。 新沿岛是接近闽地的一个岛屿,是卫国和东倭往来货运的一个中转站,货运和商贸非常发达,这些年也很有一些一家独大的趋势。 先前文皇帝还在的时候曾经几度提点,大概也是被卫国打压的受不了了,所以新帝上任终究还是来面圣来了。 这种事情归在礼部管,姬越现在管着礼部,苏青的丞相职位下也顾照礼部,所以姬篱就跟他们一起提点了一下。 苏青在旁边安静着听完,听着姬越在旁边说礼节性的问题,姬篱在一旁补充,目光凝住自己面前的一点地方,不知怎么地,竟然有些出神。 “暮归?暮归?” 苏青突然听见人唤她,才抬起头来,正襟危坐,语调恭敬,“陛下。” 姬篱在上首微微笑道:“可是乏了?今日见着话不多,精神也有很些不好。” 苏青微微一笑,道:“连日回赶,是有一些,不过还好。” 姬篱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方才笑道:“那就清爽说完罢。——京畿兵马现在是你在统筹,先前先帝盘了南山下来作为练兵所在,除开京中已有兵马的更换,其他的就先放在南山,等你空了看看京畿附近原先的部署图,便再安排罢。” 苏青点头称是。 京畿兵力原先只有五千,现在多出了五千,势必要在周围几个重要地方放些人设防。苏青倒是已经想了几个地方,但见着姬篱的意思也不是要现下就议,也就没有再开口。 “另外,你担左相的职位的诏书明日就下,至于左相,你看着。觉得谁比较好?” 苏青想了想,道:“若是辛阙先前外放了,现在回来坐这个位置倒是无可厚非,不过他现今在太史令的位置上。再升上来未必盛宠太过。——其余几个在尚书位置上的,因着先前的几次三番的牵扯,都退下了了不少人,资历也为免不够。——齐商和宁渊这一轮吏治整治之后倒是有这个资格来,惜乎现今时日太短了。” 苏青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问道:“永安王爷(易老)可还在京?” 姬篱笑道:“朕也是这个意思,若是王叔肯坐这个位置可是再好不过。不过之前朕让人去打探了一下,却觉得王叔似乎有所推脱。——暮归不妨替朕跑这一趟?” 苏青点了头,“是。” “旁的倒也没什么大事了,都可以从容谈。你脸色不是很好。便先回去歇歇罢,朕让赵和找个太医跟着你回去。——赵和。” 赵和小步快跑进来,躬身道:“陛下。” “去看看太医院医正在不在,跟着正武王爷去府上,好好给她看看。正武王爷是国之大梁。要好生巴结,去罢。” “是。” 赵和又退了出去。 苏青连拒绝的时间都没有,只好在下首站起身,弯了弯腰,“谢陛下。” 姬篱微微一笑。 姬越和苏青一道推出来,姬越看了看苏青的面色,见她面上表情不显。吞吞吐吐想说些什么,没想到还没有说出口,那边却另有人小步跑了过来,依次向他们行了礼,朝苏青道:“苏王爷,这是皇太后给您的信。” 苏青伸手接了过来。点了点头,“好,本王收下了,你回罢。” 小宫女福了个身自顾去了。 姬越跟着追着苏青出来,见卅九早就外外面驾了马车在等。抢先一步坐上了马车,只等着苏青上来。 苏青叹了口气,“难道你准备一直跟着我?” 姬越笑道:“看着你情绪不大对劲,好歹咱们在高柳也很是共事了一段时日,要是有事情,你不妨跟我说说?” 苏青嘴角弯了一下,却又很快收敛住了,“我能有什么事情?” 姬越顿了顿,缓缓道:“坐上帝位,有些事情是照常要问的,你不要往心里去。——何况玉之对你是什么样的心思,难道你不明白么?整整十五年!这份情谊,难道就轻了?” 苏青抿了抿唇,半晌才笑道:“你说的对,坐上帝位,有些事情,有些话是必须得问的,就算是再亲近的人也是。——群臣郊迎,除了皇帝有几人有这样的资格?闹得这样大,就算想糊弄过去也无计可施。” 她顿了顿,笑道:“放心,我不往心里去。” 姬越仔细看了看她的神色,嗫嚅道:“你能这样想,那自然再好也没有了。——怕只怕……”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后面的话自发的吞进了肚子里。 怕只怕你虽是这样说,却不是这样想。 苏青笑道:“难道我还瞒骗你不成?——好了,你也不必非来顾看我,我也不是什么事情都不知的小孩子了。你不是着急着回来去找寻窈(华千仪)么?正好陛下又新颁了旨意,难道你就不去华府一趟?——我也要去寻永安王爷说道说道的。” 姬越一听见华千仪的名字脸和耳朵就全红了,傻乎乎的一笑,“你没事儿就好,那我去找寻窈去了。——先前陛下倒也说起来过,永安王爷虽说说的是年老体衰,不足为帝所用,但是其实他内外功造诣都甚是高超,这又哪里不是说辞?想必还是觉得民间更清闲,不想再涉足政治了。——永安王爷和你有颇多渊源,你多劝劝他。” 苏青微微一笑,“好。” 姬越自顾下马车去了。 苏青这才打开了皇太后送过来的信。 文皇帝的皇后早就去世了,姬篱登基之后贤妃就被封了皇太后,现掌宫中一切事物。 上面只有一句话,选自《为政》: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苏青自矢的一笑。 当初贤妃曾经通过华千仪跟她有过一个约定:事成而身隐,再不露面。 苏青应了。 这是贤妃变着法儿的来找她要承诺来了。 苏青将那纸书信揉碎在手掌间,再摊开手掌的时候,里面只有薄薄一层粉末。她轻轻一吹,那碎末儿就随风消逝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她在里面缓慢的说了一句:“卅九,去易老那边。” 卅九低低应了一声。 苏青到的时候易老长在后院拿了个小铲子挖酒,宅子里一个仆人也没有。不过易老耳朵好,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来了。” 苏青弯了弯腰,“易老。” 易老拍了拍挖出来的酒壶上的泥土,“正好,挖了这陈年的花散里,我们边喝边聊。——陛下让你来的?” 苏青点了点头,“让我来做说客。” 易老哈哈一笑,“右相位置空悬,满朝文武却因着顾家三番两次的事情元气大伤,也就只能找找我这老头子了。——不过我到底是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留与不留于我而言也并无什么打得妨碍。——倒是你,你的打算是什么?” 苏青抿了抿唇,沉吟着没有说话。 易老看了她一眼,“你们今日回京,官员郊迎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虽说一贯钦差和皇族回京有这个传统,但这次去的人这么多,也多少有些惹人猜疑。——你和姬越做的很好,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苏青只是颔首,没有说话。 易老看了她一眼,道:“看你这模样,想必入宫还说了些别的事情。——我想想,应该是你手中兵权的事情罢。那一万兵马都是你一个一个训练出来的,只听你的号令,高柳他们跟着穆梧州去的时候从来不管和苗疆对战的时候,到底还是惹了猜忌。——现在把这些兵马‘还’给你,却也把这些人局限在了京畿附近,放在眼皮子底下看顾,归根到底还是有着别的心思了。” 苏青抿了抿唇,勉强笑道:“易老只在这一方园子里,却能把事情都运筹于心,早就不必过问青了。” 易老顿了顿,道:“暮归,身在皇位都是这个模样。谁都以为我当初受尽文皇帝恩宠,其实不知道我走得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每每的言辞动作里满满的都是试探,若非我谨慎,早就身败名裂了。——你若是要走这条路,这是首一条要想明白的。” 苏青点了点头。 “先前云老也问过你了,问你想明白了以后要怎么样没有。当初你说你还没有想明白,那么,现下,你可想明白了?” 苏青点头,“想明白了。” 易老看了看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想明白了就好。——暮归,你要知道这个世界恢恢乎何其大也,不要只局限在一个卫国上面,也不要囿于京城中。所幸你于情感之事都是浅尝则止,就是现今舍去,也未必不能。——何况新沿岛此次来,还带着和亲的目的。” 他的目光在苏青身上扫了一圈,看见她的身子一颤,顿了顿,方才道:“你放心,我会出任右相一职,而你,也务必要小心为上。” 于是苏青的身子深深的躬了下去,恭敬的道了一句:“是。” 第一百一十六章 结发为夫妻 在易老那边用过了晚饭,互相吃了些酒,苏青才坐马车回去。 花散里后劲极大,何况易老挖出来的是他二十年前埋下的花散里,陈年美酒,香味越发醇厚,酒劲儿也是越发的大。 苏青下了马车,在门口略立了立,方才举步进去。 在漠北的时候跟着诸将豪饮,虽则苏青酒量还是一贯不好,但是现今却是醉了也看不出来了,她在门口稍微清醒了一下,心里面把回寝的路过了一道,方才举步往里面走。 行进间倒也颇有些章法。 不想才走了没几步,门童就跟着跑了上来,“王爷王爷”的直呼。 苏青立定了,问道:“怎么了?” 声音在正常不过。 门童倒也没有听出来她声音里面有醉意,只闻到一阵浓郁的酒香,心下还想着,王爷的酒量可真好,这么重的酒味儿,想是喝了不少了。 却是弯了弯腰,笑道:“王爷,陛下派过来的医正现今还在书房等着呢,王爷还是去看看身子要紧。” 门童的声音传到苏青耳朵里不甚清楚,感觉像是天外传过来的。但是苏青好歹听明白了,不由皱了皱眉头。 这医正的性子倒是很好了,等了这么久也没见回去。 想必是姬篱说了回去跟他报报罢。 这样一想,苏青便道:“好,我这便过去。你前面带路罢。” “是。”门童躬身一弯,应了。 苏青好歹还是有些不清醒了,便只跟在门童身后慢慢的走。 也难为她走得颇为稳妥,竟半点没让人看出来她其实已经醉的不成样子。 太医院医正等在书房,那边点了一盏灯,漫漫黑夜里,只有那么个地方有些光亮,苏青远远的就望见了,心下却一下子泛了起来一点别的滋味。 原先在漠北的时候。她贪玩,常常会在外面跟那群小子们玩到很晚才回家。母亲就会在她的房间里点上一盏灯。 当时她的房间和父母的房间隔了一个小花园,每一次要经过那个小花园才能回她的房间。小花园白天怪石嶙峋非常好看,晚上却难免有些狰狞恐怖。冬天的时候更是黑黢黢的一片。 苏青并不怕黑,但是每次在经历了那种浓墨重彩的黑色之后,苏青就会觉得房间里面的那盏灯显得很温暖。 母亲总是要在她回家之后才回自己的房间,苏青会跑进屋子抱着苏夫人的腰撒娇,身子扭来扭去,脑袋在她腰上蹭啊蹭啊蹭。 不过后来习惯了每日在黑暗里看见那盏小小烛火,情感也不如原先浓烈,何况她亦经过一段反叛期,总觉得母亲守在那里是一种监督,便苦口婆心的把母亲劝着早些回自己的屋子休息去了。总觉得这样。自己回来的时候才是自由的。 此后她的屋子里就常常是一片黑色,一直到及笄那日的时候她看见漫天飞过的孔明灯。 漫天的孔明灯,映照着灯后浓重的黑,对比鲜明,壮观美丽。 有多久了。没有再见这样的黑夜中的一盏烛火? 苏青在原地略立了立,任凭情感从身体里泛起来,在脑海里横冲直撞,搅动得人难以安宁。 许久,苏青才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气,把心下的那种情感压了下去。 果然是醉了啊,不然怎么想起那样久远的事情? 门童发现后面没有脚步声。便在原地立着,等苏青稍微缓了缓,缓过来了才继续在前面带路。 不过这么一闹,苏青倒是多少清醒了些,看着门童在前面开了门,这才进去了。 屋子里坐了两个人。一个是身着太医服的年迈太医,另一个——姬篱? 苏青闭眼摁了摁眉心,再张开眼的时候看见依然是那二人正在对弈,把心下的疑惑压了回去,弯了弯腰。道:“陛下。” 姬篱早就她进来的时候就放下了手中的棋子,自然也看见了她面上先前闪过的疑惑迷茫神色,微微一笑,道:“怎么喝了这许多酒回来?花散里最是易醉的,回头仔细头疼?——古老先生,你给暮归看看。” 原来这就是当初给文皇帝配药的那个江湖郎中。苏青先前倒是听过他的名字,不过没有见过真人,没有想到现今在太医院当值。 苏青微微弯了弯身,“有劳古老先生了。” 古大郎中在她手腕上搭了一方巾帕,切了切脉,两只手都看过了,方才道:“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是有些劳累,外加思虑过重罢了。——王爷是否近来有些嗜睡?多梦?夜半常常惊醒?醒来时候也浑身乏力,浑身都不得劲儿?”见苏青点了头,古大郎中继续补充道:“——王爷应该宽宽心,否则底子亏了,就是仗着年轻,日后也还是会有诸多难受的。” 苏青点了点头。 古大郎中:“老臣这就去开个方子,王爷照这个方子去用也就是了。——只一条,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心里头总放着各种政事了,若是王爷本身不爱惜,那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是救不了的。” 苏青也只得点了头。 古老先生看了看姬篱,跟他们俩弯了弯腰,这才退了出去。 姬篱拉着苏青在对面坐下,笑着递了杯茶过去,道:“你就是思虑太重了,心里总是藏着事情,偏偏又不肯说出来,所以就是别人想开解也不能。——你要自己放宽心,不要老想着那些有的没的,好么?” 苏青看了看他,笑着点了点头。 姬篱见她面上露了笑意,也笑了一下,在棋盘的另一边定定的看着她,笑道:“我来之前还想着,你会不会因为先前见面的事情生气,现今看来,倒是还好。” 他的手隔着棋盘伸过来,捋了捋苏青散落在脑袋旁的发丝,把它别到她的耳后,“暮归,有些话是例行要问的。——宫里面的太监宫女儿也都不尽是可靠的人,还有很多人跟外官是有联系的,我总不能让他们看出来刻意的偏颇,否则就不能维持平衡大局。——你,明白么?” 苏青点了点头,默然了半晌,才抬头笑道:“我明白,我也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了,这点子事情,总不至于还要人手把手的来教。” 姬篱闻言,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明显松了一口气,“你能想明白就好了,我就是怕你多想,你心思太快,有时候拐的弯太多,一转眼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见她眼睛里面的光又有些涣散,笑了笑,“真是个贪杯的,王叔好不容易埋了壶陈年的花散里,今日拿出来,偏偏你就这样贪杯掉了,也真不怕明日起来头疼。——我让卅九给你兑些蜂蜜水来喝了再去休息,好不好?” 苏青歪着脑袋看了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呆呆的点了点脑袋。 姬篱忍不住撑起身子,唇在她的额头上一点,低低的笑道:“好呆。” 苏青眼睛里面的光更涣散了,姬篱兀自笑了笑,推门走到外面,唤来卅九吩咐了一下,才复又回转回来,看见苏青已经趴在了桌子上,扶额笑了笑: “真是醉的不清,下次可不能再给她拿花散里喝了。每次都这样牛饮,白日起来必然头疼的厉害。” 姬篱对这府邸早就轻车熟路,也不必人带,自就顺着道儿过去了,将苏青小心翼翼的放在榻上,看着她白玉一样的面容,半晌,唇边才勾起了一个笑容。 从前想要的,现在都已经拿到手了,只除了眼前的这个人。 他的手指缠绕上苏青的头发,柔柔软软,带着轻微的一点卷儿,姬篱越是看着,越是觉得心下柔软,唇边的笑容越发温暖了。 他的目光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看见不远处柜台上的剪子,起身将它拿了过来。 他挽了苏青的长发,半晌才寻了一处看不大出来的地方,“咔嚓”落了剪子。 随即他又将剪子在他的头发上一绞。 小心翼翼的把两束头发缠在一起,姬篱看着结在一起的头发,笑得像偷了腥的猫。 他在苏青的额头上印上一吻,低低的念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缓慢而深情。 苏青的身子突然动了一下。 姬篱快速的直起身子来,看了看苏青,见她没有转醒的迹象,方才松了一口气。 却是不敢再留了,将头发小心的塞进随身带着的囊包里,再看了看苏青,这才慢慢走了出来。 卅九正端了蜂蜜水过来,看见姬篱出来,立定弯了弯腰,“陛下。” 姬篱微微颔首,“暮归在里面,你去罢。——她一贯信任你,你多劝劝她,让她平素要宽心,不要总想些有的没的,明白么?” 卅九颔首称是。 姬篱这才自去了。 卅九端着蜂蜜水进来,却发现苏青已经坐起了身,手里挽了一缕末尾齐断的头发。 听见脚步声,苏青伸手让他递了水过来,慢慢的饮下。 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 但是玉之,你已君临天下,即将迎娶新沿的小群主,你有要将我,置于何地呢? 她慢慢的喝完,将被子递回给了卅九,躺下,翻身向里,目光对着墙壁。 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新沿小郡主 因为这几年新沿的地位越发重要,再加上新沿小郡主这次是抱着和亲的目的来的盛京,姬越也不敢敷衍,所以很是好好准备了一番: 京官五品一下的都被叫去郊迎,五品以上的,礼部和户部的官员也得去,礼部不用说,户部在掌管天下钱粮,少不得跟新沿打交道,所以面子上多少还是得去应付应付这个小郡主。 就连左右相也被告之需要提前跟小郡主拜帖子,表示欢喜她来京,还有许诺带着她出去玩之类。 小郡主出自新沿梅家,名字叫梅殷,郡主的封号还是当时文皇帝在的时候亲自赐的,说是梅家为卫国掌管新沿这么多年,很是劳苦功高,可是偏偏对于对于梅冉(新沿族长),卫国已经没有什么能加封的了,索性就封了梅冉的妹妹梅殷做郡主。 梅殷小姑娘现在才十五岁,正是天真浪漫的年纪,姬越带着人去南门外面迎接她,梅殷哪见过那样大的阵仗,当场就红了脸,下车来把他们一个个扶起来。 “真会收买人心。” 姬越对此如是喟叹了一句,转脸看了看苏青的面色,见她什么反应也没有,才复又默默的转过脸去,静静地喝起茶来。 苏青没有理会,只是专心地落下一颗子,才笑道:“你难得下棋不专,却是我赢了。” 姬越瞟了一眼棋局,似笑非笑的道:“你倒当是心平如镜,真是自在的很。——不过等这些时日忙完了,我和寻窈的婚期也就近了,到时候你一定要来捧场。” 苏青点了头。 苏青在京几日,梅殷都没有上门来拜访,苏青虽然心下明白的跟什么似的,却是什么都没有说,照旧规律上朝,处理政务。有时候实在有些累了,便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会儿。 这样等待了好些天,终于有一日,姬篱召了左右相及兵部尚书扈野一并入宫。商谈要事——卓力格图派人来京,说要商讨和卫国议和一事。 小黄门被派来说这茬的时候,苏青正在画画,安安静静的听完了,方才搁了笔,正好补上了画上的最后一笔,山高水阔的画面,很是壮阔。 苏青笑着看了看完成了的画卷,微微一笑,道:“好了。本相知道了,这就入宫去。” 小黄门打了个千儿,回了一声,退了下去。 苏青看着手中的画,动作没有变。却笑着道了一句:“卅九,你做的不错。” 卅九在她身后弯了弯腰。 一个字也没有说,身形又藏到了房屋的阴影里。 结果其实已经能够预料,卫国新君初立,现下确实不适合大动干戈,卓力格图拼命要把西夷收于囊中,现下却也还没完全啃下来。两边都有不动兵的理由。可谓是一拍即合。 不过介于之前西夷的背约,姬篱留了个心眼儿,互相交换质子,若再有背约之事,质子就首当其冲。 使者咬牙想了半晌,终于肯定的点了头:“好。” 议和人选最后商定苏青。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自己毛遂自荐,易老肯定不会为难她,扈野想着从前西夷的事情,也举双手赞成。 只有姬篱。在静静的看了她好一会儿之后,才终于点了头。 走出来的时候正看见远远来了一队人,当先的是一个碧色彩绣并蒂莲雨花锦春衫的姑娘,旁边姬越和华千仪都在旁边陪着。 想就知道是久闻名而未及想见的梅殷了。 看见他们一路人从勤政殿出来,梅殷兴高采烈的跑过来,直接上去拉住了苏青的手笑道:“你一定就是苏相了,真是好厉害,这么年轻就做了丞相,而且还是个女子,殷好羡慕呢。” 梅殷抓的很紧,苏青也不好直接拉开她的手,只好退后一步,收回手来,两手横在身前,微微一躬,“小郡主说笑了。以小郡主的身份,何必如青一般四处奔波。” 梅殷嘟着嘴,“可是苏相好厉害,女子能做到这个位置,也当真是非常不容易了呢。” 苏青微微一笑,并没有接茬。 梅殷歪着头看了看她,陡然笑道:“苏相,殷明日去找你玩好不好?来京这么久了,殷都只今日才看见你,苏相身为女子,在这个位置上一定很劳累吧?我们明日一起把酒言欢好不好?——苏相喜欢什么?花散里还是新丰酒?亦或是殷带着新沿的就去找你,好不好?” 苏青听着心下却很不耐烦,来盛京这么久了,怎么可能一直没有时间去拜访?何况看看她每日来往的人就知道了,她是真把自己当皇后了。但是谁当皇后都跟自己没有关系,只要甭在她面前晃悠就好。偏偏这个梅殷,一脸无辜的说着这些一点都不讨喜的话,现今什么明面儿都没有过,她这一招走得,未免太张扬。 何况闹到自己眼前算怎么回事呢?当正房了,来她面前显摆?不好意思,我跟你们不是一路人,能麻烦你走远一点么?! 也还好苏青在官场也待了这么好几年了,面上的神色早锤炼的看不出来了,所以她也就只是轻轻地弯了弯嘴角,笑了笑,道:“青怕是不能赴郡主的约了,朝中有事,青明日就得离京。——怕是只有回来再寻郡主对饮了。” 梅殷的嘴巴一憋,“哪有这样巧的?刚想要和苏相对饮,苏相偏巧就有事了。”她的脸上露出委屈的神情来,眼睛里面也像包着水一样,一副立马就要哭出来的架势。 但她随即就对着苏青展颜一笑,“苏相,殷去跟皇帝哥哥请旨好不好?让别的人去办苏相的差事不可以么?苏相就留下来陪殷喝酒好不好?”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等大事被梅殷当成了玩闹的事情,搁谁心里也不好受。姬越的脸色已经青了。 他当然看见了跟苏青一起出来的是永安王爷和扈野,兵部来了人,可见事情肯定跟兵事有关,西夷现在已经在被卓力格图消耗了,那肯定不会是西夷,那就只能是卓力格图。 但是现在卓力格图在吞并西夷的势力,也拿不出时间来对付卫国,他不想腹背受敌,就只能跟卫国议和。 但是谁又知道这会不会是当初和苏赫乌尤议和的重演? 摸不清楚真假,偏偏又要派足够身份的人去,允文允武的苏青就成了唯一的人选。 偏偏这个梅殷整日都想的是贤妃跟她说的那些话,心里半点放不下江山社稷。 姬越有时候看着心里都急。 但是偏偏苏青现在养气功夫好的不得了,心思直接藏到海里面去了,一点光都透不出来,姬越想揣摩,想见缝就钻也没法,就是跟华千仪说起来的时候,华千仪也只是叹气,说这种事终究还是只能交由他们两个人去处理,别人却是半点都帮不上忙的。 偏偏两个人都是受着卫国贵族的教育长大,骨子里都讲究“含蓄”二字,两个的温吞极了。若是有一人能够挑破这层窗户纸,其实事情反倒不那么棘手,偏偏没有一个人愿意这么做。 姬越正在杂七杂八的出神,却见苏青后退一步,双手搭在身前,双眼定定地看着梅殷,冷冷道:“小郡主,祖议后宫不得干政,还望小郡主留意!” 声音仿佛金石,再加之她面容冷冷,一股煞气就直接朝着梅殷扑面而去。 梅殷从小泡在蜜饯里长大,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即眼睛就红了,指着苏青道:“你……你……你不识好人心!我不过是想和你说说话,你为什么不肯答应?而且凭什么你就能做丞相,我连说一句话的资格都没有!——我不管我不管,你欺负我,你要给我一个交代。” 说着就嘤嘤哭了起来。 其实梅殷长得不丑,相反,她很漂亮,模样乖巧,见到她的时候会有一眼惊艳的感觉。但是苏青不喜欢这样娇柔的女儿性子,何况她的心思,和苏青的心思,完全不在一条道上。 苏青只是看了梅殷一眼,朝着他们一行拱了拱手,直接就走了。跟华千仪擦肩而过的时候,苏青淡淡的道:“告诉贤妃,不必拿后宫的那一套来试探我,若是她再多手,我不介意帮新沿松松筋骨。” 华千仪悚然一惊,惊讶的看了她一眼,却只看见了苏青转身离去的背影。 姬越在旁边哄着小郡主,赵和在殿外伫立良久,又回头看了看姬篱的面色,终于咬了咬牙下来,摆出笑脸道:“小郡主累了,今日就请先回去罢。——陛下还在批阅奏章,若是有空了,自然会去找郡主玩的。” 梅殷听见这话,心里面更难过了,哭声一下子就大了起来,指着他们道:“你们都是坏人!你们都欺负我!凭什么苏青能进去我不能进去!谁知道他们在里面做什么事呢!我要去告诉太后娘娘!” 说完就跑了,没有人敢拦住她,姬越站在原地和华千仪对视一眼,两人只能相互苦笑。 赵和亦是苦笑了一下,随即跟他们弯了弯腰,又向勤政殿退了回去。 心里面却兀自在念叨:新沿小郡主并不讨喜,陛下不欢喜,几位显贵也不欢喜,何况她有时候说的话,真真让人听了觉饿得齿寒。 真要这样的人坐上了后位,那还了得? 太后娘娘,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可能执手? 南苏曾经给苏青送过信,话说得很透,直接点明了苏家跟新沿早就有所勾结。当初顾家势大,要在东南财政上闯出一片天,就动用东南官员的权利,在商贸对商家诸多碾压。苏家也就是那个时候想起来还有一个新沿,于是就跟新沿达成了共识。 梅冉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妹妹,所以在跟苏家有了共同利益之后,开出了一个条件。——若是姬篱登基,梅殷必须为后。 梅冉要把全天下最尊贵的位置捧到梅殷手里面去,他要让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做所有人都不能欺负的人。 这个事情当初协商的隐秘,而且是贤妃直接和梅冉达成的条件,所以别的人都不知道。就连苏宥都被蒙在鼓里。 直到姬篱登基,一直没有消息传到新沿,梅冉等了很久,以为贤妃要毁约了,才来信一封,要贤妃给个解释。 贤妃斟酌言辞,却是请梅殷直接来京,就以和亲的名义。 梅殷来京,对她最好的人就是贤妃,现在的皇太后,所以她对于贤妃的话深信不疑。所以当贤妃说起来苏青想要称后的野心之后,梅殷和贤妃一样义愤填膺,并且握拳表示,绝对不让苏青讨得一点好去。 所以来了京城这么久,她都不肯上门取拜访苏青。虽然苏青有一个丞相的名头,但是她总觉得她就是因为姬篱才当上丞相的,她才是正主呢,凭什么要她去拜访苏青?明明应该苏青上赶着来拜访她好吧? 但是没有见到苏青,其他的官员她也没怎么见到,递出去的帖子都被收了,但是都没有回信回来。除了礼部的姬越会带着她,华千仪迫于贤妃的命令会跟着她之外,就没有人会跟着她一起了。 这让梅殷觉得很挫败。加上姬篱也不肯见她,梅殷就更挫败了。 她在勤政殿门口堵了好久。都没有能够见到姬篱得人,不是说正在和大臣们说事情,就是说正在批奏折,反正就是见不着人。 但是接口都非常冠冕堂皇。梅冉在梅殷来之前专门跟她殷殷叮嘱过了。千万不能在陛下忙正事的时候去打扰她,这不是一个皇后应该做的,皇后只要管好宫里面的事情就好了。 所以梅殷又开始见宫里面的人,见内务府的人,准备仔细弄明白宫里面应该怎么做什么的。她就没弄懂了,她明明这样用功努力了,为什么姬篱还是对她视而不见?所以今天她见到苏青从勤政殿出来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小姐脾气发作,也不管别人怎么看了。直接一路哭着去了贤妃那儿。 梅殷的动作太明显,苏青就算不想知道也耐不住姬越一个劲儿地在她耳朵边唠叨,什么贤妃也把梅殷训了一顿啊,姬篱一直不肯见她啊,听得苏青心里面一股无名火火烧火燎。简直要成燎原之势。 她当然知道这件事前后的因果,当时贤妃那样的反对,甚至在她的心思还不显的时候就跟她立下那样的约,要让她消失在盛京,苏青就觉得她八成是为了后面再铺路,先前还当是华千仪,但是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到底还是才十五岁啊。其实什么都不明白,只是假装自己很厉害,扮着纸老虎而已。 不过这些事情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马上就要去北境了。 姬越在旁边叽里呱啦说了好多,都不见苏青有什么反应,终于挫败的住了嘴,看了看她的面色。半晌,才缓缓问道:“暮归,你这一去,还会回来吧?” 苏青收拾东西的手一顿,“怎么这么问?” 姬越顿了顿。道:“陛下同我说他这几日心绪颇有些不宁,而且那时候在勤政殿,是你自己提出来要去北境的,陛下就说,总觉得你心里面已经做好了决定,以后,可能就……”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是苏青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怕她不回来么? 可是回来做什么呢?看着梅殷到她面前来得意?不好意思,她心胸没那么广大。 何况她好不容易才跟卓力格图说好了议和这一出,就是为了找机会离开,怎么还会回来? 但是她面上却一点神色都没有变,反问道:“害怕什么?姬越,难道你觉得我是个只会逃避的人?” 姬越心里想说,谁说不是呢?但是看着苏青那种似笑非笑的目光,又觉得她早就胸有成竹。看着这一点异样都没有的模样,姬越只好把心里真正想说的话压了回去,笑道:“哪能呢?当初你练兵的消息从北境传回来的时候,我还拿着笑,说这姑娘怎么对自己也这么狠,完全是不要命的训练法子,也真难为她真的敢。——暮归你战场上刀山火海的都过来了,肯定不会怕这么一点小挫折不是?” 苏青看着他笑道:“是啊。我决定了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底,不管是谁来挡路,来一个我杀一个!不死不休!” 姬越被她的坚定吓了一跳,听明白了却在想是不是苏青准备和贤妃和梅殷杠上了,心下就欢喜起来,面上也露了真正的笑意,笑着道:“好,好,这才有当年的萧将军风范,不愧是武将世家出身,心性果然是好的。” 苏青只微微一笑,也想到了他想到了什么,却也不点破,只是继续收拾着东西。 等上三个月,当左相伤重不治,半途而亡的消息传回来,大概姬越也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姬越一直耽误到戌时才走,走之前还非在她这边蹭饭吃。苏青很无奈,“你不说你回来是要跟寻窈每日郎情妾意么?怎么每日总可劲儿的在我这儿跑着?仔细会偷偷寻窈吃醋了,有你好看的!” 姬越只是嘻嘻笑,“哈哈,我这也是奉了寻窈的意思来的。不然你以为我稀罕天天往你这儿来?——不过你这儿的酒倒是真不错,要不今儿晚上拿出来我们喝上一盅?” 苏青哼一声,“要喝酒自己去买去,明日大清早我就要离京,没工夫陪你喝酒。”她眼睛一眨,随即笑道:“不过寻窈也是爱品酒的,你怎么不拿点花散里去陪陪她?” 姬越的耳根又红了,先是瞪了她一眼,随即道:“真的?花散里?” 苏青一脸正经的点头,“是啊,花散里,最好是陈年花散里,最好!” 姬越哈哈一笑,再看时人已经飞了出去,“哈哈,本王这就去找陈年花散里去。暮归,早去早回,本王告辞了。” 苏青看着他飘远,听言点了点头。 亥时的时候姬篱来了,大热的夏天,偏偏还批了一件春天穿的薄披风,帽子把脸遮的严严实实,直接闪身进了苏青房间。 苏青还没熄烛火,看见来人怔忪了一下,正疑惑卅九怎么把不明来路的人放了进来,就看见那人掀开帽子,赫然是姬篱。 苏青愣了一下,起身拜道:“陛下。” 姬篱拦住她,抿了抿唇,道:“这里又没什么外人,难道你非要跟我如此生疏不成?” 苏青稍微顿了一下,“玉之。” 就见姬篱笑了起来,面上冰雪消融,满满的都是惊喜意思。 眼睛亮得不可思议。 苏青顿了一下,埋下了脑袋,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的眼睛。 苏青一直都觉得姬篱的眼睛再漂亮不过,干净纯粹的像黑曜石。最开始姬篱扮小孩扮无辜的时候,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他的眼睛,苏青才选择相信他。当然,以前在漠北看到他那样没骨气,也没有防备他。 后来明白了姬篱才是深藏不露的那个人,就觉得这个人藏得好深,原来觉得干净纯粹的漂亮眸子在苏青心里也变成了一种狰狞恐怖,仿佛停留在巨大黑暗里,让苏青完全看不清楚姬篱的深浅。 后来明白了他的心思,也明白了他这么多年的隐忍,就再度觉出那双眼睛的漂亮来。 但是苏青记得最清的,还是乾元四十九年,苏青因为女扮男装的欺君事件坐牢的时候,姬篱带了点心过来看她,穿着白色的狐狸披风,整个人的轮廓都柔和了下去,轻轻地就碰到了心底,一片柔软。 现在,再度看到这样的眼睛,苏青突然觉得,有些抵挡不住。 那样的眼神太过单纯,单纯的仿佛完全不知道这里面的罪恶,无知无畏,无畏而勇,好像要拼尽全力的去抵挡那些黑暗。 但是结果呢? 苏青抿了抿唇,心里面并不抱希望。 姬篱的手在她头上一指处停下,半晌,才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脑袋,见她并不反抗,才像以前一样揉了揉她的脑袋。 “暮归。” 姬篱的声音带着些黯哑,缓慢却有力的撞击苏青的耳膜。 “——等你回来,等你从北境回来,我许你一个未来,好么?” 苏青抬起头来,只是定定的看着他,不说话。 姬篱勾着唇角,轻轻的笑了笑,“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所有后患都铲除掉,你只要风风光光的回来,就好。”他顿了顿,有些不确定的看着苏青的眼睛,“不要拒绝,好么?” 苏青静静的看着他,半晌,才轻轻地点了头。 第一百十九章 沙盘刀影 苏青到达北境的时候已经到了夏末,离边的槐花开了满城,百花掩映着绿枝,彼此相得益彰。 卓力格图被安置在大将军府,沈修现在暂代大将军职,每日练兵有了空闲倒也会陪着卓力格图在离边城内走走,或者什么时候见他兴致好,也会拉着他一道去练兵。卓力格图虽说当时跟卫国对上的时候杀了不少卫国士官,但是到底也是有自己独到之处的人,所以倒也很是指点了卫国兵将不少。 蒙瑜原来还不明白怎么沈修对卓力格图这样客气,但是后面见着他练兵时候的认真劲儿,倒也真的真的服气了,有时候想起来了也会去找卓力格图去玩玩。 苏青到大将军府的时候见着的就是这么其乐融融的模样,眼瞅着蒙瑜跟卓力格图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很是怔愣了一下,倒着退后两步出来,私下张望了一下,见果是大将军府,才复又进去了。 要是是沈修苏青倒还不奇怪,沈修是个把心思藏得很深沉的人,只要是对大局有利,沈修都会去做,而且还能做得让人看不出来痕迹。所以沈修笑,未必就见得他是真开心,沈修面色难看,也未必见得是真发怒;但是蒙瑜却完全不一样,蒙瑜从来性子都很是直爽,脑袋里面天生少一根筋,但是喜怒都是表现在面上的,从来不懂得隐藏情绪。再说凭借蒙家在离边的地位,蒙瑜也不必隐藏情绪,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绝对不会放低身段去委曲求全。 所以一时苏青也没有想到,等退出来再进去的时候,见还是那副模样,才算是认了。 蒙瑜眼睛尖,一眼就看到她了,欢喜的跟她招手。“暮归,暮归,你来了?” 欢欢喜喜的就过来了。 苏青笑着点了点头,“先前往这边递了信的。怎么?你没看见?” 蒙瑜一怔,“唔,没有啊,信件什么的都是竹辞在管,我不知道啊。” “你哪里不知道?先前拉着你跟你说, 结果你非要上赶着去校场,我三言两语说了,你还是嫌我唠叨。——八成是没有听进去了。” 蒙瑜话音刚落,沈修就从后面接上了,蒙瑜挠挠头。傻笑,“嘿嘿,不知者不罪嘛,暮归你不会怪我的,是吧?” 苏青看着他的模样笑了笑。越过他走上前去,“卓图。” 近了才发现卓力格图面前摆了一个沙盘,原来刚才他和蒙瑜在推演战场之术。 卓力格图看见她走近,笑道:“等了整整一个月你才从盛京过来,可是真够慢的。一路去游山玩水去了吧?” 苏青只是微微一笑。 事实上,她一路上安排了不少事情,把不少势力都由明转暗。之前姬篱知道的势力也都进一步分散,只要再等一些时日,那些势力就会全然消失,面上看不出来一点存在的痕迹。 当然,这些事情苏青不会跟卓力格图说,所以她只是笑了笑。道:“回来那么快做什么?你又不会跑了不结约了。何况西夷那边之前被你打怕了,现在知道你要跟卫国议和,都在观望呢。——先前苏赫乌尤和北靖硬抗,从侧边进军破了北靖的最后一道防线,现在能让他们心惊胆战。难道你会放过这个机会?” 卓力格图哈哈一笑,“说得好,我就是个记仇的小人。——不过我也记得你当时一路从正面攻向北靖王庭,以战养战,你倒是打着不错的主意,只是我的人反而成了活靶子。” 苏青唇角一勾,“至少骨特泽就不是你的人。——何况你们一向尊崇狼族,不就是看重了它内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我给你留下来的,不都是精锐?” 明明是当时苏青对北靖下手,杀了他们不少人,偏偏她还能这样理直气壮的说着适者生存的天然法则!卓力格图是又好气又好笑,便笑着说了句:“强词夺理!” 伸手指了指沙盘,“来来来,正好蒙瑜下不下去了,你按着他的部署,接着来玩。” 苏青的目光在沙盘上扫了一眼,挑眉道:“这有何难?从昆山绕过去借道西夷后方,然后以木叶为中转,直接杀到北靖王庭右翼,不就得了。”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了几个地方。 卓力格图眉毛一挑,笑道:“我已经吃了一次右翼的亏了,难道还会继续?何况西夷要过来,王庭右翼是最快的路线,也是最薄弱的地方,难道我就不能调兵在此未雨绸缪?” 说着手指在王庭右侧一画。 苏青笑道:“你来不及,正面还有一个战场。” 她顺手就把西夷的兵力调去了王庭正面,两方成相持之势。 卓力格图看着沙盘微笑,“我既然是敢直面跟你们对上了,就说明西夷已经在我的掌控之内了,哪来的人正面对上王庭?” 苏青亦是微笑,“西夷和北靖一样的风气,打不过了就跑,反正草原广大,跑了就能让人找不到。加之西夷也没有固定城池,那么大的一片地方,北境也肯定啃不下来。最多你只能用强势兵力镇压住了,但是绝对不能永绝后患。——西夷和北靖现在打得这么厉害,真的要动手,稍微撩拨一下,就能为我所用。如果他们不肯——” 苏青微笑着顿了一下,定定地看着卓力格图,一字一句的道:“那就——以战养战,先把他们从这里拔除!” 卓力格图看着苏青哈哈一笑,“好魄力,真是好魄力。”他随即话音一转,笑道:“暮归,你可是曾经答应过我,若是我去盛京,你必扫榻相迎的。” 苏青看着他微微一笑,“好。” 沈修和蒙瑜站在旁边一直看着,都没说话,这会儿见他们谈妥了,沈修才上前来笑道:“暮归,我已让你安排了你原来的屋子,你这些日子先住那边?” 苏青点了点头,跟卓力格图笑道:“详事明日再谈罢,今日才回离边,有些乏了。正好可以把准备交涉的条件列一个名目出来,明日再一条一条的斟酌,如何?” 卓力格图点了点头,将沙盘上面的痕迹一一抹除掉了,方才笑道:“好。” 苏青回到自己院子的时候见着下人们还在拾戳东西,便又度步出来,想着反正现在也还没进食,就准备去街上买些东西吃。 哪晓得刚走出来就碰见卓力格图,苏青微微一愣,伸手以让。 卓力格图走上前来,“苏相要去哪儿?” 苏青道:“正逢里面的人还是收拾,就说自顾出去转转。” 卓力格图笑道:“正好我要去外面寻些吃的,不妨一起?” 苏青略沉吟了一下,便笑着点了头。 离边卓力格图原先就来过,他作为卓图身份的时候会有时候来找穆放和苏青玩,所以街上的布置倒也清楚,还有几家店铺的吃食不错的,卓力格图也记得清爽。 卅九在后面远远的跟着,苏青和卓力格图都是左右手开弓,各种吃的轮番往嘴里送,吃的傻气,不过倒也欢乐。一直把离边的主城道走完了,苏青才拿出丝帕擦了擦嘴,看向卓力格图,挑眉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 卓力格图顿了顿,道:“听说穆梧州失踪了?” 苏青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卓力格图,想了想,补充道:“我能动用的,都已经动用了,但是都没有找到梧州的踪迹,想必是不想被我们找到。但是话又说回来,卫国也就这么大,好几方势力都在一起找他,怎么还是一点踪迹都不见呢?” 卓力格图顿了顿,道:“卫国之外你找过了么?” 苏青闻言一挑眉,“梧州怎会离开卫国?” 但是这话又很快收住,穆放的身份被知道是楼烦王的子嗣,那就是北靖人,他生于兹长于兹的卫国反而成了他不能相容身的地方。 这样想来,去往境外,也未必不可能。 这个念头在心里面绕了绕,苏青笑着看向卓力格图,“我们到底也是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卓图你总不至于会做背义的事情罢?” 卓力格图闻言笑道:“我就这样小人?在穆梧州落难的时候还扔石头过去?你未免太轻看我!——我许你,若是我寻到穆放,自会劝他回来,若是他不肯,我也会好生待他。” 苏青闻言点了点头,“多谢。” 复又走了一段路,卓力格图嗫嚅了好几次,方才问道:“听说卫国皇帝马上要娶新沿的小郡主,可是真的?” 苏青的眸色一暗,定了定神,方才笑道:“竟然都传到你耳朵里了?——真倒是真的。” 卓力格图突然转过身看向她,眸子清亮,里面仿佛盛了一湾泉水,半晌,方才笑道:“我还不知道你竟然能这样忍得?若是在西夷,少不得就直接杀过去了,哪里还有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逃避的?” 苏青闻言一笑,“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我是为了同你谈议和来的?北靖单于亲自来里边,若是陛下不能来,左右相也到底要来一个的,右相毕竟年老了。” 卓力格图转过头去,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半晌,才终于说到: “暮归,和卫国议和的利弊是你在信里把意思说透了的,我若是还不懂得,也未免枉为这个单于了。” 苏青的目光只是放向远方,并没有说话。 第一百二十章 死遁 后面的谈判进行的很顺利,卫国和北靖本来在议和这事儿上就是一拍即合,所以只要保证这个平衡不打破,其他的事情也就非常好商量了。 不过有一点不是很好商量,就是互相交换质子那一条。 卓力格图子嗣单薄,现在也才一个孩子,若是没有意外,那个孩子将来就是要继承大统的。但是北靖一直都是马背上得天下的,现在要把这孩子放到卫国去,虽说是从小按照贵族来培养,也不会吃什么苦,但是就跟北靖一贯养成孩子的观念相悖了。 好不容易养出来一个自己还觉得满意的孩子,现在却要把他弄到卫国去,过那种纸醉金迷的生活,万一一个心智不坚,没准儿这孩子就养残了。就是没养残,马上功夫也不比在草原上长大的孩子功夫强,而且万一他(卓力格图)突然有一天死了,这孩子回来也没法服众。 所以卓力格图很需要些时候来考虑。 苏青也不去催他,为人父母的,要把孩子亲手送出去,搁谁也不肯,何况是卓力格图这样的。何况他只有一个孩子。 若是多几个孩子,大概卓力格图也就不会这么纠结了。 正好趁着卓力格图想的这几天,苏青去了一趟木叶,联系了那边在木叶留下来的诸长老的人,让他们也尽快撤离。万事安排了之后,苏青才终于放心的回了离边。 万事俱备,只要卓力格图答应了,她就能“回京”了。 卓力格图在院子里等着她,见她回来了,才终于道:“这个条件我不答应。” 见苏青挑了眉,卓力格图笑道:“我可不想你们皇帝那样绝情,自己孩子都舍得送出去。我若是送了这个孩子走,那这皇位,我也就只能拱手让人了。” 苏青听闻便只好点了头。“好,我会把这个消息回给陛下,你静等几日消息就好。” 姬篱是害怕北靖到时候又背约,苏青却知道现在的卓力格图不会学西夷。不是说卓力格图有多高大。许了诺就不会违背,而是因为卓力格图现在还在对付西夷,他绝对不想陷入前后夹击的境地,不然北靖绝对不会像当初一样只被驱到蒙山以北区区三十里的地方了。 而且卓力格图也要紧紧把北境的权利握在手里,他要让他的儿子继续做北靖的单于,而绝对不允许自己辛辛苦苦得来的权利落到别人手里。 卓力格图的想法也不是不可以揣摩,苏青也能理解,但是这事儿她实在也是做不了主,所以到底还是乖乖的把这信发千里加急,给姬篱送到京城。 不到十日消息就回来了。姬篱换了个条件,说要和北靖缔结秦晋之好。 苏青拿到信的时候就忍不住扶额,姬篱是被梅冉同化了还是怎地?怎么想出来和亲这么不靠谱的事情?不说管用不管用,卫国女子到了那边会不会受欺负什么的,单是卫国宗室这边出哪一位姑娘。就是个大问题。 几位公主早就出嫁了,那就只能再朝臣里面选,但是谁甘心把闺女儿往北靖那个火坑里面送?何况还要身份上的去的,盛京里面适龄的还有几个? 她的眼睛突然转了转,脑子里面突然想到了那个张扬的梅殷。 不至于吧,再怎么梅殷都是梅冉的妹妹,要是梅冉知道了这一茬。不闹起来才怪,梅冉毕竟掌管着新沿,真要闹起来了,就怎么都止不住了。 她拍着脑袋想了半晌也没有想到姬篱下一步准备怎么走,但是谁让她是臣子,既然圣谕这样说。那就只能这样做。 何况她马上就要走了,没由来烦恼这些事请做什么? 想明白了,苏青就拿着信去找卓力格图,跟他说明白了。卓力格图手指叩着桌面想了半晌,终于答应了。 至此。尘埃落定。 盟约很快缔结,沈修一面派了人去京送信,一面安排了盛大的晚宴,既为庆祝此次盟约的成功缔结,也为了给苏青和卓力格图一起送行。 两人都是明日启程,苏青回京复命,卓力格图回京整顿兵马,准备继续对西夷动手。 酒宴办的很热闹,蒙瑜拉着人到处喝酒,扯着嗓子唱歌,笑得非常张狂。苏青看着只笑,来人来敬酒,却都只是浅尝则止,然后再旁边看着酒宴上的热闹。 卓力格图也喝的不多,来敬他酒的人虽然很多,但是毕竟他曾经在战场上杀了他们不少人,虽说这个有不少其他原因,但是毕竟让人心里膈应。所以尽管不少人碍着面子要去给他敬酒,但是气氛却并不是很融洽。 苏青在酒过三巡之后自己走了出来,看着半空中的月亮,没有回头,问立在身后不远处的卅九,“都安排好了么?” 卅九点头应了声“是”。 苏青秋初打马回京,一路照旧如来时悠闲,走到铜里关的时候,听见了急急的勒马声。 苏青一边挑开帘子,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出什么事了?” 声音却很快收住,那边站着几个穿着苗疆服饰的人,一脸的凶神恶煞。 兵士都是姬篱派过来的,见到这个阵仗都是如临大敌,手中弓箭已经拿起,“卅九,护送苏相先走!” 卅九伸手将苏青一拉,身形一转,就要往外围飞去。 却不想那边只是不慌不忙的伸手从树上取了一片叶子,在口中“呜呜”一吹。 只是一首极短的曲子,却不想周围已经满是一片“嘶嘶”蛇信吞吐声。 卅九带着苏青就要往半空飞去,却不想树上却极快的蹿下一群蛇过来,张口就往苏青身上咬去。 苏青和卅九闪躲不及,身形迅速就从半空中坠了下来。 “苏相!” 有人在大声喊叫,但苏青已经听不清楚了。她的感觉都集中在蛇咬了的伤口上,疼的没有力气想其他的事。 心里面却在暗骂:该死的陆七,就算做戏要做全套,也犯不着要用这蛇来罢!伤口跟火烧了似的,比被砍上一刀还难受! 不过她并没有力气想太多,身子已经沉了下去,意识一松,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来人见一击得手,也不恋战,也不管护卫们的弓箭紧紧追随他们,身形在林子里闪动,很快就消失在了一群人的视线里。 这个莫名的蛇毒来势汹涌,护卫们在附近遍寻名医都只是摇头,告诉他们直接准备后事。护卫们实在无法,却也知道苏相在陛下心中的分量,用千里加急信件直送京城,却不想就在姬篱派来的大夫来此的前一天,苏青断了呼吸。 中了毒的尸体狰狞恐怖,护卫们又听大夫说中蛇毒死了的人要尽快埋葬,无奈之下,只好尽快埋了苏青。 姬篱和古大郎中到的时候苏青已经下葬,古大大夫听了他们的叙述,在旁边冷哼一声:“糊涂!” 护卫们个个胆战心惊,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姬篱身上散出来的冷气极重,他们一个个脊梁骨上都感觉到了凉意,额上也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 “开墓,开棺,朕要亲自看!” 姬篱的话说的很慢,声音里还带着嘶哑,但是语气却毋庸置疑。 护卫们惊讶地看向姬篱。 别说王孙贵胄的家族,就是普通老百姓也知道开墓开棺对死者有多不敬。护卫们有些迟疑,却不防姬篱一道目光扫了过来,冷的可以结冰。 他们抿了抿唇,终于老老实实的去开墓去了。 古老先生看姬篱面色不好,在旁边劝了一句:“主子还请宽心,不然苏相走得也不安生。” 姬篱只是紧紧的抿着唇,并没有说话。 他害怕她是死了,但是,也同样害怕她没有死。 甚至,后者比前者更让他害怕。 那边的侍卫突然惊恐地“啊”了一声。 姬篱耳朵一动,排开众人冲了进去,却见棺里空空,哪里有人? 只有一封书信,宣纸白皙,黑字浓重,显然是才放进去不久的。 护卫们跳了进去,把信递到了姬篱手上。 姬篱缓慢的展开。 递给他信的护卫看的很分明,姬篱的手一直在抖。 他紧紧抿着唇,终于知道他们错在哪里了。 但是谁又能想到苏相会舍弃一身名利,以死相遁呢? 姬篱终于展开了那封信,上面只有十一个字: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姬篱的唇抿得更紧了。 暮归,我许诺过,等你回来,我就会把一切事情处理好,把一切障碍铲除掉,只要你风风光光的回来,就好。 母后被禁深宫,梅冉唯恐梅殷做了去北靖和亲的女子,也亲自出面把梅殷领了回去。 齐商在南宛政绩卓越,马上就要调回盛京官居一品,再加上辛望楼,华千仪,还有二哥的支持,我们的婚事就少了很多阻力。 今秋的选秀我已经全部推了,不理会言官们的上谏,就是怕你见了她们会心烦。 …… 我已经把后面的事情全部都安排好,你怎么可以说走就走? 你当时,明明答应过了的。 他缓缓的闭上了眼。 周围是风吹动树叶的一片喧嚣声。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东海见故人 乾元五十五年春,文帝崩于太平宫,子篱袭号称帝,改元晏平,康帝也。 (康)帝袭先君政,一年,竖子不戏狎,斑白不提挈,童子不犁畔;二年,市不豫贾;三年,门不夜关,道不拾遗;四年,田器不归……由是十年而天下大治,四海通仁,八荒咸服。 ——《六国.卷四.卫文王本纪》 苏青在晏平五年的时候见到了韩煜韩嗣音。 宁渊齐商首开新政,有了良好效果之后果断推行全国。韩煜以乾元五十四年状元之身跻身翰林,为帝行编纂事,经过几年,终于在晏平五年,被调东海任太守,携妻儿上任。 苏青在酒楼里和他遥遥瞥见,也有几分惊讶,端了杯盏只遥遥一敬,复又收回目光,慢慢吃饭。 苏青“去世”之后不足三月,她所有的势力就全部分散转移,姬篱纵然行动迅速,但是也没有抓到任何线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苏青曾经的势力消失不见,一切痕迹都很抹去,像是从来都不存在这样一个人似的。 乾元五十五年秋到晏平元年开春,姬篱发了疯了派出各路人马寻找,但是境内不见人,境外卓力格图也回信说不见苏青,姬篱深知她是不想被人找到,在曾经的苏府待了整整三天,不出门,不进食,不见人,终于才在三天之后才自己推开门,跟守在外面的姬越说: “让人都撤回来罢。” 彼时姬篱憔悴的不辨人形,眼下有着浓重的青紫。 他只说了这一句,眼睛便复又转开,望向远方。 姬越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瞥了一眼,发现他目光里的光亮尽数都沉了下去,面上再无笑意。 姬篱很拼命,夙兴夜寐,宵衣旰食。 姬越看着他那样拼命,自己也于心不忍。便在晏平元年夏请旨,让姬篱主持他和华千仪的婚礼,想借此让他高兴些。 姬篱顿了一下,半晌。终于才点了头。 婚礼那日来宾不少,姬篱目光在人围外望见姬越和华千仪,唇边勾了一抹淡淡的笑。但那丝笑意实在太浅,姬越远远的望着,目光里闪过对这个弟弟的心疼。 他在原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又是笑容满面,上去拉着姬篱的手把他推着走向正堂,笑嘻嘻的让他主持大典。 姬篱在上面说了些祝福的话,仪式却自有司仪前来主持。姬越见着姬篱神色好歹好了些,躬身的时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婚礼第二日。姬越收到一个莫名的包裹,打开来看,见是一尊精雕细琢的送子观音,除此外再无别物。他拿着礼物略呆了呆,突然灵光闪过。问向小厮来人在哪的时候,来人只是皱着眉头摇了摇头,道:“王爷,那人早就走了。” 姬越一时不禁惘然。 他们都知道她并没有死,他们也都知道她还在卫国,但是她却从不现身。 最后姬越只是让下人把那尊送子观音摆到王妃房间里,然后抬起头。望着夏日高远的天空,半晌,微微一叹。 姬篱以太后重病的因由让昔日的贤妃长居长乐宫。贤妃当时对着姬篱笑了一下,坦然地走了进去。 她身边只有一个一直在她身边伺候的老嬷嬷跟了进去。 她看着贤妃在书桌后面坦然坐下,面色沉静,嗫嚅了好久。终于才问道:“娘娘为何不与陛下说明因果?” 贤妃摊开了书桌上的一本书,宽大的袖子划过桌面。 她听闻这话身子明显僵了一下,半晌,才缓缓的道:“这是我答应阿言的事情。个中因由,如果讲了。玉之定会不惜一切的去追回她。” 她说得很慢,声音仿佛玉石,没有带丝毫感情。 然而老嬷嬷却埋下了头。 她知道贤妃用了多大的克制,才终于将这些话这样说出来。 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会抱着她一直哭的女孩。 苏青在离开东海的前一天碰到南苏来拜访,她怔怔的看了她很久,缓缓地道:“他找了你很久。” 苏青慢慢坐下,伸手一让,“我知道。” “为什么不回去?” 苏青默然。 半晌,苏青方道:“以什么身份呢?” 南苏噎住。 丞相的身份自然不可能,但是,入宫? 苏青又是那样愿意自己的一生都被锁在深宫里的女子么? 何况她当年提携起来的人,比方齐商孙无雍,还有和她私交甚好的一些,比方卫简沈修之流,都是现今卫国的中流砥柱,何况还有她自己训练出来的,对她忠心不二的那一万人马,那是绝对得精兵良将。 如果,当然只是一个假设,但是自古来皇帝都疑心病重,放着这么一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皇后在自己后宫里,如果有一天他们政见不一,那让群臣听谁的?又再如,苏青本身身边的人就能够和她形成朋党,如果疑心到了那一步,又怎么样? 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武朝时候的那几位女官,哪一个的婚姻不是万众瞩目众人期待?但是结果呢?尹瑜瑢,顾临笙,颜童,哪一个最后不是闹得不可开交,直到和离?卓双双甚至在她相公纳妾之后直接动用手中权利把他们贬到了虔州,那是瘴气密集的地方,果然没几年她相公并着那房小妾就一并死了。 除了一个长史肖筠,最后还在跟她的相公不温不火的处着。但就算是没有和离,夫妻关系也是一样不好,彼此见面也都从来是一副冷相。想想就让人齿冷。 大概到了那样的位置,总会有自己的一份骄傲,容不得一丁点背叛。武朝的女官们如是,难道苏青就会跳出这样的圈子么? 不可能。 苏青也不会甘心只在后宫里了却一生,但是姬篱一直不肯相信这一点,所以他扫平一切障碍想让苏青回去,甚至鸵鸟似的觉得以后的朋党之争也留待以后在谈。但是如果苏青不愿意,也就连最初的基础都不会有。 姬篱用了三天的时间才终于决定放手,只是还是忘不掉,韩嗣音有时候回来的时候都会叹息他太拼命,南苏自己听了,心下也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 两人一时无言,许久,南苏才是一叹,道:“虽是如此,但有些事情,我倒觉得,还是应该说与你知道。” 苏青微微抬了抬手,“请讲。” 还可窥见当年的风度。 南苏看着,抿了抿唇,道:“其实主要有两桩事,一桩,是当初你自高柳归来,陛下同你说的那些话……” 南苏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苏青的唇角微微一勾,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自古乱政掀旗的都是兵将,我手握大军,自然为人所忌。——那一万大军在高柳的时候那样张狂的说只受我控制,这批人马就自然不能交给别人,但是放远了也一样不放心,不妨就放在眼皮子底下照看。——永安王爷想要明哲保身,但是陛下又想要一个人来制约苏相势力,以保证左右相权利平衡,他就必须出山。——而要我特意走这一趟,难道又会没有别的心思?” 苏青当时重新回到京城见到姬篱的时候还真的觉得很不适应,只是进来勤政殿,但是君臣之间那样分明的沟壑,让人无端生出不能亲近的感觉来。 这样的感觉并不是不能预料,但是现实比苏青想的还要出人意料。何况甫一回京,就被问那些试探的话,大概搁谁也受不了。 现下就这样相疑,还谈什么以后相互信任? 南苏道:“这事儿的因果原先还得推到忻州太守身上,你也知道,高柳和忻州距离很近,苗疆一战之后你又拖着迟迟不肯归京,忻州太守怀疑你有拥兵自重之心,就往京送了密贴。” 她看见苏青的目光沉了下去,赶紧摆了摆手,道:“不是你想的那样。——陛下收了帖子根本不信,就随意扔一边去了,但是这事儿不知道怎么着就被太后知道了,太后以死相逼,非要陛下提前做个防备。——你回来那天太后就在勤政殿后面,那到底是陛下的母亲。” 后面的声音又逐渐消了下去。 苏青手把着茶盏轻轻拂了拂面上的茶末,见她已经噤声,方才笑道:“好,我知道了。” 南苏也知劝解话不宜多,否则勾起她骨子里的反骨,反倒更不美。何况若真要再问起来,大概苏青又会说,现今既然已经离开京城了,又何必再说那许多?走都已经走了,再继续纠缠起来,又是一出难落场的戏,何必呢?不妨洒脱一些。 只是南苏看着京里那两位,心思怎么都定不下来,好不容易看见苏青了,自然要把这其中的因果说明白。至于到底要怎么做,终究也要她自己想明白了做决定才好。 所以她便也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方才缓慢道:“另一桩事情,却是关于太后娘娘的。”她顿了顿,补充道,“和你父亲的。” 苏青抬起头,眉头皱了起来。 “哦?” ps: 刚回来,先把昨天码的放上来。开学事情比较多,所以后面应该是单更。等会再放一章,是今天的o(n_n)o ps:准备这段时间就结局了,要是大家想看番外的话,可以留言,或者私信,行南会一一写的。再鞠躬,谢谢大家支持啦^_^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意二人 苏青走出来的时候被东海强烈的阳光微微晃了晃眼,她在原地略微立了立,才举步向马车那边走去。 卅九近日去了北靖,之前卓力格图回信来说在边境附近看见了模样极像穆梧州的人,苏青那会儿去了新沿,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就让在中原的卅九去看看。 最近跟在苏青身边的是卅五,管着整个木叶开支用度的财主,先前去新沿,就是卅五跟着一块去的,想跟梅冉一起结盟,在海上捞点金子。 去新沿的时候不可避免的遇上了小群主梅殷,不过现在梅殷已经嫁人了,见着的时候倒是比原先性子收敛了好些,不过看见苏青还是一样不待见,迎面过来,哼了一声,就擦着她过去了。苏青见了,也只是一笑置之。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卅五可不愿意做马车夫的事情,花钱雇了个嘴巴牢本事高的人来驾车,自己在马车里舒舒服服躺坐着,模样非常悠闲。 卅五爱美人儿,所以每次跟着苏青出去都不愿意跟她同桌,非要说是她挡了他的桃花运,让美人儿都不敢上前了。苏青闻此也只是笑笑,自顾坐了一桌。 先前卅五遥遥看见苏青跟韩嗣音打了个招呼,就抽空赶紧跑了,唯恐从什么地方窜出来官兵什么的,把苏青押解回京。当初姬篱可是找了她好久呢,万一动起手来,他又不会武功的,所以只好赶紧跑了。 苏青:o(╯□╰)o 在外面等了好久都没见苏青出来,卅五也慌了,不会真的被抓走了吧?就打发马车夫去看,自己在外面站着,全身紧绷,就是想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就赶紧跑。 后来马车夫回来说小姐什么事儿也没有,跟另一位夫人说这话呢,卅五才终于安生了。就进马车里好好躺着去了。 苏青这会儿撩帘子进来,看着他那副安生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所有人里面,就这个卅五最惫懒,能坐着绝对不站着。能躺着绝对不站着,是怎么能偷懒就怎么来。他不会武功,打也不能打狠了;说教呢,偏偏又一点都不肯听,苏青对他也无可奈何。 偏偏这人在商业上非常有天赋,行事又随意,苏青见说了好多次他当面点头,一转身就忘到爪哇国去了,也就只好算了。 不过这会儿苏青心情委实不算好,看卅五睡得那么香。心里一时就愤愤的,随手在小几拿了个果子就直接朝他砸了过去。 “啊?啊?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卅五被东西砸醒了,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等看清楚苏青黑黑的面色,就赶紧起身。嘿嘿笑道:“主子回来了啊?哎哟,这谁啊,惹主子生气了?小的带人灭了他去!来,来,主子吃个果子,消消气,啊?” 说着捧了果子朝苏青递了过来。 苏青看着他的笑脸。一时也发不出来火气了,好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只好随意拿了个果子,在手里面把玩着,想着刚才南苏说的话。 原来苏晏去了北境之后多年来都跟贤妃有联系,苏晏把一切都看得分明。所以提前就跟贤妃要了一个保证,希望贤妃能够出手把苏青救出来,但是希望她能远离政治。 华千仪从前就说过,贤妃和姬篱的势力在很大部分是重合的,所以贤妃给出了风声。姬篱才会那样及时的把苏青救出来。 但是后面的事情却出乎贤妃意料,她怎么都没有想到苏青会自己走上从政的道路,她一直希望能够让苏青知难而退,甚至很早就看明白了姬篱的情谊,所以早就跟苏青要了那样一个保证——事了拂衣去,尽消功与名。 把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全部放手,贤妃其实知道这些有多难,但是她记得她答应苏晏的话,何况这么多年看下来,她依然觉得她不应该留下来。 就算她在地方掌军能够有一番得意,但是在京城?她不时出现的犹疑足以要她的性命。 何况这里面还涉及到姬篱,他现在比较是皇帝了。 苏青手上把持着同样的动作保持了很长时间,卅五一直心惊胆战的在旁边看着,唯恐苏青心里一个不爽快把他咔嚓了。他可是很惜命的说。 半晌,苏青才放下了手中的果子,从旁边小柜子里取出来笔墨纸张,开始缓慢的写字。 卅五赶紧伸长脑袋去看,但见上面写道: 天道,顺因缘也;人伦,睦五行也。人之于世也,上不可变天性,下不可夺人伦,所谓“人伦睦,则天道顺”,岂无由也哉? 他还要继续看,苏青伸手掩住纸张,目光淡淡的从他面上扫过。 卅五浑身一个激灵,立马嘿嘿笑了一声,赶紧转了目光。 心里面却在嘀咕,主子这是咋了啊?怎么突然想起来五伦来了?难道谁做了不忠不义大奸大恶的事情不成?但是谁值得主子亲自动书来劝?何况既然放不下,怎么就不直接过去呢?总不至于主子还有怕的人罢? 他眼睛四处转着,心里面冒出这种匪夷所思的想法,想着想着,倒是把自己给逗笑了。 苏青写一半的时候抬了眼,就见卅五一个人在那边傻乎乎的正笑得开心。苏青忍不住伸手扶额。 转回到信上的时候,眸子里面的笑意却又淡了下来,抿了抿出,慢慢的用官事的行文把这篇文章做完。 “卅五。” 卅五正开心着呢,猛不丁的听见苏青唤他,赶紧转过身子去,“主子。” 全身都绷紧了。 苏青看着他的模样一笑,吹了吹纸张,略晾了晾,估摸着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便折进了新封里,递给他道:“这信你让人送到姬越府上去,让他交到陛下手里去。” 卅五在刚才苏青吹墨的时候恍然看见最末尾一点儿写的是:草民青伏唯再拜皇帝陛下。 正被震得没有缓过神来呢,这会儿听见话更是惊讶。他只管商业,虽然知道主子之前在京为官。但是别的却是不甚清楚了,哪里知道原来跟皇族还有这么大的渊源。 顿了顿,接过信来,苦笑道:“主子。这个信我这边的人肯定没有办法发啊,商部这边的势力都是在商人圈子里面的。” 苏青坐在原处,身子没有动,只是道:“南城那边有卅九部下面的人,你送到那边就好。” 卅五就点了头。 走了不甚远,就到了府邸,卅五挑帘子要先下去,却先“咦”了一声。 苏青听见声音挑眉开了窗,却见门口站了一个白衣公子,正负手立着。听见声音回过头来,苏青眉头不禁皱着更严重了。 苏青踩着上马蹬下来,看着站得笔直,嘴角带着微笑的那人,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顾缘?” 顾缘点了头。眉眼都笑了开来,一时之间,竟是风光千万好。 苏青打量他半晌,冷笑道:“不想我竟被人摆了一道,原来你先前那副样子竟是装出啦的。——现今来这里又是做什么?显示你还没有死,还打算复燃?” 顾缘好脾气的笑了笑,“我承你一个恩。又听闻你在打听穆梧州,所以过来跟你送一个信。” 苏青听言先是一怔,随即冷哼一声,道:“先前你师父不是不愿意透露?你现在这样巴巴的过来要告诉我,又是所求什么?” 顾缘眉头一皱,“师父?何东郢说他是我师父?” 一脸的颜色都变了。 抬眼又看见苏青在看着他。只好收了面上的神色,道:“这里说话不便,可否进去说?” 苏青目光在他面上扫了一扫,径直进去了。顾缘在后面摸摸鼻子,也进去了。 彼此坐定之后。苏青方道:“你可以说了。” 顾缘在心里腹诽,这姑娘忒冷了,要不是因为牵连了之前的因果,他还真不想跟这样的姑娘打交道。 不过这念头也就只是绕了一圈,他随即正色道:“何东郢应该跟你说了,我们是追寻大道的人,所以和普通人有那么一点儿不一样,比方占卜之类。” 苏青点了头。 “这个就像你们平素看的话本子一样,修仙问道什么的,不过我们现在都只窥得了一点入门,别的都还没看见,但是就算是这样,也比寻常人要厉害许多。” 这个不必说,看何半仙就知道了。 不过苏青看他绕了半天也不到点子上,端着茶抿了一口,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缘顿了一下,笑道:“修仙问道讲求一个缘法,所以因果就非常重要,你之前救了我一次,这因果,不管你承认不承认,都已经在那里了,所以如果我还要继续问道下去的话,就必得先还你这个因缘。” 他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在苏青面前晃了晃,“你不用白费心机了,穆梧州不在北境,如果你想要知道他在哪里的话,必须借助占卜。” 苏青定定的看了他半晌,突然问道:“你既然有大能耐,为什么之前会是那个样子?” 顾缘面上的表情一僵,嗫嚅了半晌,方道:“先前我算出自己在师门会有一劫,所以就远离师门,到尘世历练。正好那个时候碰上顾蕴,看见他身上冲天的紫气,想着反正也没事儿,就出手帮了一下他。” 苏青耳朵听见“顾蕴”的时候动了一下,抬起头问:“武朝开国皇帝?” 顾缘点了点头,扒拉了一下头发,“哪里知道他那么奸诈,居然困着我不让我走,还趁我不能动的时候把我装进了一个佛像里,一直被放在大殿上。你们这里灵气不足,我没法继续修炼,就——”他顿了一下,委屈说道:“——就成了你原先看到的那模样。” 苏青眼光上下打量他,跟看怪物似的,半晌,才问道:“你活了多久了?” 顾缘伸出一根手指头。 “一千岁。” 苏青刚啜了一口茶,闻言立马呛到了。抬起头来,好奇的打量了他一下,“没想到世间真有修仙这样的人。——你就这么告诉我了?不怕我想顾蕴一样把你封住?” 顾缘嘴角抽抽:“不……不是吧?” 苏青看着他一副想走又不敢走的模样,哈哈大笑。 她顿了顿,“像你们这样的人,和平常人有什么区别?” 顾缘想了想,“没区别啊,就是活的长一点,其他的该有的还是有。我们又不是佛禅,还是有三千烦恼丝。” 苏青闻言一笑,这个顾缘,真的是个单纯的人,虽然活了一千岁了,听起来挺吓人,但是对人一点防备都没有,至少何半仙还会编谎话不是? 亏得那话编的那么真,她都信了。 兀自笑了笑,苏青问道:“那么,梧州在哪儿?” ps: 爬上来冒个泡:不要怪行南神展开啊,下一部准备写修仙,所以这里就先做个铺垫吧,嘿嘿o(n_n)o 第一百二十三章 今非昨 先前苏青一直顾左右而言他,顾缘还当这回这事儿没着落了,现在见她肯松口,自然欢喜的不得了,从袖子里排出三个铜钱来,就在面前的桌子上叮叮当当一阵抛着玩。动作快的苏青都看不清。 也就几瞬的功夫,苏青却觉得过了好些时候,大约是总盯着那几个铜板看的缘故,见顾缘终于止了,方才收回目光,屈指揉了揉眼睛。 心下面暗道,这样的手速,果然是不同于凡人。 顾缘看着卦象,“唔”了一声,抬起头来,有些嗫嚅的看了看苏青。 苏青挑了挑眉,“怎么?”脑子里突然闪过些东西,面色一变,惊问道:“梧州出事了?” 顾缘赶紧摆了摆手,“不是,不是。”挠挠脑袋,“这人一点都不想被你找到……你还是不要去了。” 心里面却在暗骂,难怪先前跟何东郢说借口不想回师门要来找苏青报因果的时候何东郢说他肯定报不了呢,感情早就知道有这么一茬了啊?又想到之前傻乎乎的时候何东郢趁机说是他师父,他们俩明明是同辈的好吧?白让他占了这么个便宜走,真是! ╭(╯^╰)╮ 一时心里面愤愤的。 但是看见面前的卦象,原本愤愤的表情又落了下来,变成了一脸的委屈。 他抬起头,正看见苏青沉下去的目光,他心里面越发愧疚了,先给了人希望在给人失望的感觉有多难受,他懂,所以他一点都不希望他自己成为造成这种感觉的原因。 咬了咬唇,顾缘道:“我再帮你算一卦。——你放心,穆梧州的命数很长,不会轻易出事的。” 苏青哪里不知道他的安慰意思?抬了脸笑道:“你们这样的报因果,就什么章程没有?” 顾缘点了点头,“嗯。有啊。”手掌又动了起来,动作还是一样的迅速。 “最基本的一条,肯定是要把人往开心的路子上面引啊,至于究竟是功名富贵啊还是权力地位啊。就看此人的福分到底有多少了,人命是天道,有些事情我们可以试着改变,但是大方向还是没有办法变动的。” 苏青闻言点了头,见顾缘已经止了手,问道:“怎么样?” 顾缘看了看卦象,道:“穆梧州的寿命很长,以后不会再出仕,但是会另外闯出一个名堂来的。你不要担心。——你们七年后会见上一面,但是此后就天各一方了。”顿了顿。补充道:“他三年后就会成亲了,之后他只有越走越顺的,他夫人会帮他很多。之前是他的困厄,现今他正在逐渐走出这样的困厄,走出来之后。自然也就是他的缘法。” 苏青抿了抿唇,这些事情,到底只有他自己走出来,旁人却是一点忙都帮不上的。 顾缘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苏青看见顾缘的表情,笑了一下,顾缘这一颗赤子之心倒甚是难得。 “我知道了,你已经是事无巨细都说的很完备了。那我也就放心了。” 顾缘定定的看了看她的眼睛,半晌,才松了一口气,拍手笑道:“好啊好啊,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那这出因果就算了了。” 他咧嘴一笑。颇有些桃花满山开的漂亮光景。苏青被这笑容晃了晃眼,眼皮却沉了起来,脑袋一偏,就直接倒在了桌子上。 “难为你还知道收尾。” 却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一个蓝衣公子,眼睛处罩了一个黑色的罩子。手中拿着一柄桃木剑,剑柄上缀着一个穗子。 顾缘听见声音,立马就炸毛了,跳起来转过身就指着蓝衣公子骂道:“好你个何东郢!谁是你徒弟?还有,你明知道她现在没有和穆梧州见面的缘法,干嘛不拦着我?!” 何东郢没有回话,脸朝向桌面,“你帮她算过卦了?” 顾缘“哼”道:“不然怎么样?这回出来闯了那么大的话,回去肯定要被关上好多年,等出来她尸体都化成灰了,我找谁去报因果去?” 何东郢在原地默然静立,半晌,才道:“你就这样一点不保留的说了?天道不可言,圣人于鬼神之事存而不论也并非毫无根据。——我的眼睛就是最好的证明。” 顾缘在原地咬了咬牙,他当然知道何东郢的眼睛是怎么瞎的,泄露天命太多,就会有这个惩罚。偏偏他那个时候成了个傻子,何东郢发过来的消息怎么都接收不了。而且好巧不巧顾缘和何东郢的道行相去不远,何东郢也算不出来他在哪。最后他无计可施,只好找上当时势力最大的卫简,帮他在可能的范围之内改变命数,然后作为交换让卫简帮他找到顾缘。 卫简身边风云变幻,何东郢又怎么能够不破戒?而且还是一次接着一次的,天命不喜欢变数,何东郢就失了那双招子。 但是饶是如此,何东郢也是直到不久前才找到顾缘。 想着这几百年何东郢都在找他,顾缘也不好意思了,挠挠头,走过去,“好了好了,这次回去,我一定闭关好好修炼,坚决不出来了,还说在师门有难呢,哪里知道出来更惨。相比之下,还是师门安全。——回去之后我就把我的眼睛换给你。你可是我们这一辈里最厉害的天才诶,没了眼睛怎么行?就算你在凡尘能够什么都靠感觉和算卦来行动,但是回去之后对上一堆修仙者,你怎么办?” 顾缘兀自在旁边唧唧歪歪,一心觉得自己太好了,虽然何东郢一直冷着脸,但是他作为朋友还在一直关心他,还事事都为他想着,多好啊,还准备把他眼睛给他,多无私啊。顾缘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在心里面狂笑三声:哈哈哈。 却不想何东郢连一点余光也不肯给他,转身就起了一个罩子,隔绝了外面的目光,手中的桃木剑一下变得老长,自顾就站了上去,身形转瞬间就不见了。 只是在走之前冷冷的回了顾缘一声:“不必。” 顾缘一下子就炸毛了,在后面怒吼:“何东郢!” 右手一抬,立马和他一样就地起了一个罩子,袖手一拂,身形飘然就追了上去。 苏青一直睡到华灯初上才醒过来,睁开眼的时候看见满院子的灯都挂了起来,一时还分不清楚今夕何夕。 她哑着声音喊了句:“卅九?” 卅九没出现,倒是卅五咋咋呼呼的跑了出来,在她面前不停的晃悠,“主子,主子,您可算醒了。睡得怎么样啊?” 苏青微微转了脑袋,看见肩上披着的薄披风,又看了看卅五,可算缓过神来了。卅九可不是去北境找梧州去了?这段时间跟在旁边的是卅五。先前在酒楼里还碰见了南苏。出来之后还给姬篱送了一封信过去…… 事情倒是都回忆起来了,但是却怎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在院子里睡着的,摁了摁眉心,怎么都想不起来,只好就此罢了。看见卅五一脸紧张的模样,笑道:“只是有些睡糊涂了,不碍事。——现今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主子。” 苏青见桌上还有茶,端起茶盏了喝了一口。冷茶入口,可算清醒了些,遂指着院子里挂的灯问道:“今儿什么日子,怎么四处都挂了灯,弄得这样喜庆?” 卅五嘿嘿笑道:“属下从南城送了信回来正看到云影坊今儿出来一批新灯,个个儿都漂亮得紧,忍不住,就全买下来了,主子您看着不觉得好看?整个宅子都被挂上了呢。” 一副显摆的口吻。 苏青嘴角几不可见的抽了抽。她还是今儿才知道,原来卅五喜欢的是灯。 额……真是好奇葩的喜好。== o(╯□╰)o 不过看卅五一脸欢喜的表情,苏青也没好意思说出去什么打击他的话出来,只好顺着他的笑脸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问道:“对了,先前我在这院子里见了谁么?怎么就在这儿睡着了?还泡了杯茶在这边?” 卅五见苏青不排斥,很是欢喜,听见问话,歪着脑袋想了想,道:“不知道呀,先前主子就自己一个人在这边,也没见什么人进出啊,主子你会不会是在这儿看书来着?” 苏青看了看四周,借着并不刺眼的光亮,果然看见那边安乐椅上面放了本书,遂笑道:“是我糊涂了,竟然什么都忘了。” 卅五嘿嘿一笑。 “主子,您既然醒了,我就让他们送晚食上来,都在小厨房里用文火温着呢。——主子一定是这些日子劳累了,回头好好歇歇,不要想得太多了。” 歪着脑袋想了想,补充道:“属下觉得穆大将军怎么看都不想是个福薄的人,肯定会没有事情的。主子不要太担心。等卅九回来,就什么就明白了。” 苏青听到这里的时候耳朵动了动,脑袋里面恍惚闪过些东西,她扶着脑袋定了定神,半晌,才睁开眼,缓缓道:“让卅九回来罢。” “啊?” 苏青摁了摁眉心,道:“你没有听错,让卅九回来罢。——先前是我看不透,其实,若是他想要出现,又何愁找不到我呢?” 每一句都说的缓慢。 卅九看了眼她的神色,见平和中正,并没有什么异样,才终于垂手,正经地道了一句: “是。” 第一百二十四章 花开(结局) 后几年,苏青游历卫国及其周边名山大川,东至于东倭,西至于条支,南至于琼越,北至于北海。 尽皆是在境外,来回往返,每每都非半年不可。 苏青留了卅九在卫国本土掌管势力,平素也不过问,诸人往来书信也都交由他,只是要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的时候,卅九才会传信给她。不过因着往来不便,就算是再快收到信,也是好几个月以后了。 晏平十年秋,苏青游历至巴蜀外境,当地人称傩西之所,见其习俗风貌,尽皆不同于卫国,很是惊诧,遂暂滞于此,长达五月光景。 傩西此地,乃是女子主事,苏青到傩西这个部落寨子门口的时候,看到的不是男子守卫,而是女子,彼时就惊诧了一下,后面见在寨中行走主事的尽皆都是女子,很是困惑,问询之下方知这里习俗从来如此。先朝曾有《论方游记》一部,里面祥列一女儿国,言彼习俗风貌都和境内不同,众人阅之,只作异闻,哪里知道竟然真有这样的一个地方? 苏青觉得好奇,也就不走了,就在傩西住了下来,这里倒也要耕田,种植稻麦,和卫国习俗很有些相似,除开干活掌事的都是女子,别的倒也没什么差别。 苏青在这里少见男子,某日想起来这一茬,便问一直照顾她的尼南茨若,问这是怎么回事? 尼南茨若是掌管部落防备的兵头子,知道苏青曾经有过带兵经历之后就很喜欢来找她说话,两人也很谈得来。闻言就哈哈大笑着拍了拍苏青肩膀,跟她挤眉弄眼,“你想见男人?这还不简单?我这就带你去。” 尼南茨若笑得很奸诈,附带着一副了然的神气,苏青知道她是误会了,正要解释,却不想尼南茨若拉着她的手肘一扯。就带着她出了门。 苏青什么解释的话也说不了了,只好住口,眼睁睁看着尼南茨若直接带着她进了青楼,顺带叫了老鸨带两个没开苞的郎官上来。 苏青原先就不是很懂他们的语言。尼南茨若这会儿又说的快,但是神情就说明了一切,苏青在旁边看着,一边抽嘴角,一边扶额。 怎么就有一种角色被调换过来的感觉呢? 苏青在心里面碎碎念,好像她以前最混账的时候也没做过这么大胆的事情,不过风俗不一样,这俩没啥可比性,但是现在她心思又不在这上头,这样看着。总有一点啼笑皆非的感觉。 苏青想到这儿,笑了一下。正好尼南茨若跟老鸨吩咐完了,转过脑袋来,正看见苏青笑了。就开心的乐道:“青,你高兴就好。” 这会儿说得慢些。苏青还是听懂了。 傩西待客热情,什么事情都想着要让客人开心,这会儿尼南茨若陪着她,自然也觉得让她开心才最重要。 苏青笑了一下,用不是很地道的傩西语道:“茨若,我不是好奇男人长什么样儿才问你那话的,是我想问为什么平常看不见男人?额……就是街上为什么都没有见到过他们?而且平时去找你。也没有见过,感觉就像是这里没有男人一样……额……你听明白了么?” 尼南茨若面上又出现先前那种一副了然的神情,苏青见了,本来就不是很熟练的傩西话就说的更吞吐了。 尼南茨若笑着说:“知道啊。但是青,你都来我们宅子半年了,但是我们都没有带着你玩过。也是我们的失职。你放心,今儿只要你高兴,我把整个场子包下来都不成问题?” 神秘的笑了笑,脑袋凑过来,“话说。青,你说你们外面和我们这里风俗不一样,是男的在掌事?那你是不是还没有开过苞啊?” 边说边好奇的打量着苏青。 苏青的脸一下子全部红完了。 茨若……就算你没什么别的意思,眼神还忒干净,但是这话问得就不那么不让人想入非非了啊。 她深呼了一口气,又慢慢的吐出来,好吧……习俗不一样,习俗不一样,要理解,要理解。呼,呼。 尼南茨若看见苏青的脸一下子全部红完了,拍着她的肩膀哈哈一笑,手劲儿很大,要不是苏青也是从小练武的身子,没准儿现在就被她打趴下了。 好吧……就算是以前跟着那群小子出去玩的时候,也没怎么听过这些话,一则是大家都是士官的子弟,家中族教都还带了些卫国贵族风气,二则虽说她一贯是扮成小子出去的,但是谁不知道其实她囊里是个姑娘?敢把这些话拿到她面前来说?说了就等着回家挨揍吧,家长也都不是容易糊弄的。 所以尼南茨若就这么一句话,就已经让苏青接受无能了,等到老鸨带着两个长相柔弱的公子,还擦香抹粉了的公子进来的时候,苏青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 她一只手拊膺,一只手指着才进来的那俩公子,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苏青来的时候带了些巴蜀的香粉过来,因瞧着这边的姑娘平素都不怎么用这些,细问下知道没有这么个东西的存在,就索性写信让庄晏帮忙从锦官城大肆运了一批过来,给这边的姑娘每人都送了些。 姑娘们见着的时候很是欢喜,苏青自然也高兴,虽说平素不见着她们擦了粉,但是苏青以为她们是出来的时候不好意思,自个儿在家里用呢。毕竟当时拿到东西的时候那股子高兴劲儿不是假的。但是——怎么都没想到这些香粉居然会用到男人身上。 苏青很神伤。 尼南茨若还在旁边唧唧歪歪的念叨:“青,你看这俩雏儿不错吧?你还不知道呢,先前你送来的那些香粉,各家的公子都欢喜的不得了。族长也说了,等再过些时候,大家都比较闲了,就派一队人去锦官城,把那边的香粉都运回来,用在公子们身上都正好。” 苏青更神伤了。 早知道是用在男子身上,苏青先去还费事儿个什么劲儿啊。就算知道她们这儿男子就跟卫国的女子似的。得依附别人才能生活,但是,男子真没一点儿气度了,又算怎么回事啊。 苏青只是咳。更说不出话来了。 不过苏青身体反应还是很快,在那俩人缠上来的时候身体自己就旋了好几个圈儿,赶紧躲远了。 她立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抬起手,面色略沉了些,道:“不必过来了,你们就坐在那里弹几首曲子就是了,叶砖我们会照给的。” 这里的货币也卫国也不一样,都是用银子做成的,但是是做成圆圆的一个小片儿。上面画物件,花为轻,叶为重,动物为最重,其中又以耕牛为至贵。 这里的货币都称作“砖”。上面是什么图案就称作什么转,相较之下,叶砖对于平民来说,也还是很重的钱币了。 那两人听见对视一眼,都是一脸的欢喜,苏青见他们都听话的去弹琴了,松了一口气。这才回去坐下。 当然后面在苏青的软磨硬泡之下,尼南茨若终于告诉她在傩西男子平素是不出门的,就是有客人来的时候,如果只有女客来,就坚决不能出来,除非女客也带了男客来。不然出来就是对女客的不尊重。平素在街上见着女客也是能避则避,因为傩西男女地位相差太大,所以一般来说,男子都不敢靠近女子,怕女子认为他们的出现污了她们的眼。没准儿还会有一些别的事故出现呢。 是以傩西的男子都觉得要小心为好,见着女子,真真是像老和尚对小和尚说的,那是老虎,见着了就得赶紧跑。 所以也难怪苏青来了这么久都没能见着男子了,别人都把她当老虎呢。 这事儿过了没多久,苏青收到了卅九送过来的信,心里面说了两件事:一,穆梧州终于不再隐藏踪迹,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不过他并非一人出现,而是带了他的妇人。他已经成亲了。——这个人苏青也认识,就是当时跟在卫環身边的那个墨臺居士,俗名叫莫子期的那人。穆放不肯回朝堂,就和莫子期一同在江湖行事,但是说是两人夫唱妇随,关系很好。 二:晏平十年夏初,康帝驾崩。 苏青看到这里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黑,她手快地扶住桌子,略定了定神,方才往下看去: 晏平十年夏初,康帝驾崩,无子,故传位永定王爷。 苏青深深吐了一口气,只觉得脑袋涨疼的的厉害,见后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却又只好强打起精神来,勉力看完。 卅九现在管了大部分事情,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他是不会传信过来的。 后面却是写的卅九的推测:姬篱去世的太突然,而且在晏平九年的时候,姬篱就开始逐渐把皇权一步步的移交给姬越,但是那个时候姬篱的身体并没有任何问题。卅九派人去找了御医,都说姬篱从前身体都好得很,所以就很奇怪,为什么姬篱在春秋鼎盛的时候要把势力传给姬越? 卅九怀疑姬篱是早就有这个打算,这回的事情真假也还不定,让苏青不要担心。另外,说是在庄晏府上,有人看见过姬篱出现。不知道是不是在打听她的去向,让苏青自己留意。 苏青总算看完,拿着信兀自的笑了笑。 这个卅九,说话又不先前就说明白,她在境外,巴蜀那边的消息都闭塞,更别说其他的了,所以就算卫国境内闹得纷纷扬扬,苏青自己,却是一点都不知道的。 苏青又把信看了一次,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深深的吐了一口气。 卅九给信过来都已经过了好几个月的光景了,穆放倒是不必担心,他的资质本来就很好,在江湖想必也能混的风起云涌。但是,姬篱呢?如果他真是到了蜀地,不知道可会跟庄晏打听到傩西? 她在心里细细的思量起来,才发现距离她的假死,已经过了十年。 这么疏忽而过,苏青倒也很是觉得没有反应过来。 她脑海中正浮浮沉沉,却不想尼南茨若咋咋呼呼的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咋咋呼呼的喊:“青,青,有家青楼来了个好漂亮的公子,我们一道去看看罢。” 跑进来拽了苏青就往外跑,苏青还没反应过来,就直接被拽走了。苏青想着上一次的经历,委实不是很想去,但是尼南茨若握得太紧,苏青根本挣扎不开。 一边跑,尼南茨若一边笑着说:“青,这次这个公子是外边来的,相貌,那不用说了,就是通身的气度,就跟我们这里的男子完全不一样,你见了一定会喜欢的,你放心,你要喜欢,我就帮你把他买下来,今晚上就让你尝鲜!” 苏青听着前面还好,后面就止不住的嘴角抽了抽,另一只手握了握拳,心里面默默想,要是尼南茨若真敢这么做,她一定把有家青楼给拆了! 马车在有家青楼门前三米开外就停下了,马车夫在外面道:“老大,过不去了,被堵死了。” 尼南茨若一拍脑袋,“哎呀,遭了,肯定是这公子被别的人知道了,真是,不是跟老鸨说好了让她不要外传嘛!”一拉苏青的手,“青,走,我们下去看看。” 苏青无可奈何的跟着下了马车。 尼南茨若平地一声吼,居然就地开出一条道路来,赶紧拉着苏青进去,一边走一边吼:“谁敢跟老娘抢人!” 周围的人都听话的向旁边退了三步。 却不想就要走到有家青楼门口的时候,突然有具身体朝她们这边飞了过来,尼南茨若一挥手,把那小公子打落到一边,声音一冷:“什么人敢跟我作对!” 却见有家青楼门口空出了一大片场子,正有一个公子站在中间,手中拿了把扇子,扇头正轻轻的打着自己的手心。 他在原地安然静立,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抬头往这边望了过来。 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这八字,竟是绝佳的概括。 苏青也跟着看了过去,面上神色一怔。 那公子站在原地,微笑着向着这边伸出了手,唤道: “暮归。” 刹那,花开遍地。 ps: 4k结局先奉上。 最近学校让交个报告,比较繁琐,所以番外从两天之后(周日)开始发,目测先从新婚写起,然后下接穆梧州的番外,大家还要看谁的番外的话可以说,然后接着来。 晚了,大家安安,谢谢大家一直对行南的支持,撒花,鞠躬。\(^o^)/~ 番外;一 晏平十年九月十三,宜嫁娶,宜纳彩,宜出行。 尼南茨若听说了外面婚礼非常好玩之后,毛遂自荐就说婚礼包在她的身上,不过这姑娘平时见的都是傩西娶夫的样子,想当然的就以为只是男女角色调转过来,所以前面的六礼就全被这丫头给省了。 苏青先去还疑惑,怎么这姑娘揽下这事来还不见忙呢,婚期还定得挺早,就在一个月之后。她怕尼南茨若是硬扛着,还说帮她分担一下,结果一去问,尼南茨若前面的步骤都直接给省了!呆了一下,只好扶额。 也还好苏青也不是一个纯粹的闺阁女子,不定就是需要那些东西才去成亲的,无可奈何的呵呵笑了两声,苏青也就只好随着尼南茨若去了。 按理说,成亲前两边是不能见面的,这是卫国一直以来的礼乐规矩,但是傩西总共就只有这么大,苏青和姬篱也都不是只肯待在屋子里面的人,所以每日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苏青现今不忌讳这些,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过第二次看见姬篱的时候就见他在眼睛上面覆了一张黑布条,愣了一下,“噗嗤”笑了一声。 随即笑着问道:“怎么十年不见,反倒比原来还没胆量?你什么时候这样循规蹈矩起来?” 姬篱的脸偏向她这边,尽管看不见,但姬篱到底是练过武功的人,听声辩位不在话下,伸手过来拉住她的,轻缓道:“老人家说婚前见面会让这场亲事不长久,我怕你再次走丢了。” 苏青的面色微微一呆。 她的手指动了动,五根指头镶嵌进了姬篱的手指里,扣紧十指,走过去,把他的眼睛上那张黑布条摘下来。 她微微一笑,道:“那你就好好照顾我。不要让我走丢了。” “好。” 姬篱微微低下脑袋,看见苏青埋了头,目光所见只能看见她柔顺的头发,用蓝色的细布条轻轻扎了一下。柔柔的垂到她的腰际。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像缎子一样的软。 苏青感觉到他手上的力道,微微抬起了头,正看见姬篱低了脑袋看着她,眼睛里面光彩灼灼,她有一刻的怔住,随即挣开他的手,退后两步,微微偏了头去。 只是耳廓上却染上淡淡的绯红。 烫得要命。 苏青总算知道从前每每提及华千仪名字时候姬越的滋味,也总是红着脸,一直蔓延到耳廓。一脸控制不住的不自然。 曾经为这茬,苏青还笑过姬越,说这孩子功夫忒不到家,她从前爱玩的时候左拥右抱也决计不会有分毫不好意思。咳咳,当然。那是以前,以前,这茬现在不敢提了。 上次尼南茨若提起来驭男术,正巧被姬篱听见了,姬篱慢慢踱步进来,看着他们似笑非笑的反问道:“哦?驭男术?” 尼南茨若原本得意洋洋的,听见这话一下就被吓到了。立马非常不厚道的道:“青,我回头来找你玩。”说完就跑了,只留下苏青一个人对着姬篱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只好嘿嘿的笑了一下。 十年的帝王经历毕竟不是虚的,何况姬篱身上原本就有一种养尊处优的风度。十年之后便显得更加沉稳持重。常年的舞文弄墨在很大程度上保持了他儒雅的外形,但岁月整体上却非常优待他,只增了成熟,容貌却并不见太大变化。 尼南茨若最开始心中还存着男子都是脆弱懦弱的模样的观念,非常看不惯姬篱一身的气度。私下里给他下了好几次绊子,却不想姬篱都轻易化解了。某日又败了,尼南茨若就跑到苏青这儿来,挥舞着小拳头道:“青,青,我一定要打败他!你不要拦着我!” 眼睛里面有一种遇到对手的兴奋感。 苏青看着只是笑。 有时候遇到对手也是一种很有趣的事情,尤其是傩西是个平和地方,尼南茨若虽然掌管傩西防卫,但是总体来说一般都没有什么事情,尼南茨若在傩西武力值很高,基本上可以算得上是横着走的类型,后面遇上苏青吃了个亏就非缠着她,现在看见姬篱,还是个男子,自然更能激起她的挑战欲了。 但是最后的结果苏青却没有听见尼南茨若说,估摸着是败了,而且不知道姬篱跟尼南茨若说了什么,从今往后只要姬篱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的时候,尼南茨若就绝对要逃,非常害怕的样子。 苏青倒是问了问姬篱,不过姬篱一脸的高深莫测,不管苏青怎么缠着他闹,他就是不肯说。 其实在傩西的这几个月,倒是比原先的好几年都快活,心里没有了那么多的计较,说话也不必顾忌什么,心上倒是轻松了很多。 苏青某次想起来,趁着姬篱就在旁边看书,问道:“你后悔么?” 姬篱正在看前朝的一本《归田记》,听见这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跟着问道:“后悔什么?” 问完了,却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笑着道:“我只后悔走得不够早,让你在外面多呆了十年。” 苏青听了,便不再说话,目光继续看向了手中的册子,嘴角却情不自禁的翘了起来。 大概没有哪个女子能在心上人为其放弃皇位的时候没有虚荣心,苏青当然也会有,但是更多的却是真的觉得松了一口气。 其实苏青当初写的那句话并没有错——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要是留下来,继续在朝廷里,谁知道会不会形成她自己的势力?很多时候并不是权臣自己要建立势力,而是当他是皇帝宠臣的时候,身边的势力就自发的聚拢在了他的身边,周僚幕府,一旦壮大,牵扯的也就超越权臣本身。那种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很难不让皇帝投鼠忌器,但是同时,也会让皇帝生出铲除的心思。而最好的方法就是把这把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里面的核心掏出来。 这个核心,就是权臣。 所以很多时候并非皇帝要卸磨杀驴,还有忌惮的心思在;同样,很多时候也不是权臣要反,而是这样的揣摩君心,让他越发不能肯定,唯恐死,所以只能反。这里面其实难以争论对错,皇帝其实也不是随心所欲,权臣也未必是生了必反的心思,至于别的周僚幕府,到底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攀着个高枝罢了。 真论起来,谁都没有错。不过是一颗人心不透明,难以把心中所想尽数告知别人,并且让别人相信罢了。 毕竟,谁能真的剖心呢? 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敢想。苏青看的明白,但是她也不敢想。要是真的有一天走到那一步了,区区的一个感情,真的能支撑得住? 苏青不确定,也不敢赌。因为连她自己都没有把握。 实际上姬篱也没有把握,但是,十年的守护已经成为了一种执念,他只是想执拗的抱着苏青不放手,等苏青真走了,等事情真的尘埃落定了,他就不得不接受他不想接受的那个答案。 所以他撤回了人马。 否则,苏青真的找了回来,又要怎么处呢? 但是从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打定主意只把局面稳定下来就身退,卫国交到姬越手上不会败,姬越或许开拓难了些,但是守成却是能够的,何况他身边还有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华千仪。 其实这样的心思,姬篱和苏青彼此又有谁不懂得呢? 外面传来爆竹的声音,尼南茨若手中拿着梳子还有些生疏的给苏青梳头发,一边梳,一边用不是很地道的卫国话道: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四梳出门遇贵人,五梳登科接契,六梳亲朋助庆,七梳鹊桥高架,八梳八仙来贺,九梳九子连环,十梳夫妻白头。” 苏青看着她的笨拙模样抿唇一笑,不巧就被尼南茨若抬头看见了,狠狠的挖了她一眼。 “青!我这可是专门为了你准备的卫国的婚礼呢!不能笑!等会出去还得哭!听到没啊!” 苏青笑着应了一声“好”。 尼南茨若无可奈何的很,继续轻轻的顺手下去梳她的头发,一边梳一边唠叨:“青,也就是你们卫国才弄这些好看不中用的把戏,实在是太繁琐了,像我们这里多好啊,只要看上了去把他抢回来了就好了,然后第二天让人去龙泉砍棵树回来做成‘夫妻双拜木’,晚上把人凑一块吃个饭不就好了,两天就能做完的事情,偏生你们这么多花样儿。哼哼。” 一副很愤愤的模样。 苏青看着,笑得更开怀了。 尼南茨若看着她的笑委实气不过,手拿着盖头往她脑袋上一搭。 总算看不见苏青那笑模样了,尼南茨若才算开心了。 外面开始噼里啪啦放鞭炮,尼南茨若扶着苏青站起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自觉非常满意,才让苏青搭着她的手一并走了出去。 有阳光满屋子流淌了进来,姬篱和苏青彼此在门外门内站定,华衣喜服,竟是有着道不尽的情意缠绵。 完美得放佛一幅画。 却不防尼南茨若梦迪在苏青手上捏了一下,随即凑了过来,低声道:“青!哭吧哭吧快哭吧。” 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苏青在红盖头底下轻轻勾了勾嘴角。 番外;二 等了半晌都不见苏青有什么反应,尼南茨若憋着嘴巴,捏着苏青的手在她手上一掐,恶狠狠的道:“青!哭嫁是大戏,你不能毁了!” 盖头下的苏青眉头拢了起来,她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哭过,这让她怎么哭嫁?早知道就不把这茬当做笑话告诉尼南茨若了,这不是生生给自己挖了个陷阱? 这作茧自缚可不就是说的是她? “青!” 尼南茨若又恶狠狠在她旁边催,苏青被闹得无可奈何,猛地一扯嗓子,开始狼嚎。 ……好吧……她不会哭,嚎,成不? 谁让“有声有泪谓之哭,有声无泪谓之嚎”呢? 甫一开口,尼南茨若就在旁边虎躯一震,忒惊悚的看了一眼苏青,小步子一迈,就往旁边退了两步。 哎呀妈呀,平时咋没看出来这姑娘爆发力这么强捏?这一嗓子,让她浑身鸡皮疙瘩全部起来了,全身都冷飕飕的被吹冷风。 往旁边看了一眼,看周围的人全是一副震惊的神情,小心翼翼的瘪了瘪嘴吧。 早知道啊早知道啊,早知道就不这样闹苏青了啊,这不是自己找罪受么? 苏青还在继续嚎,反正尼南茨若没有喊停不是?闹闹这丫头也好,谁让她先前那样催她?哼。 尼南茨若听着那声音直打颤,往姬篱那边看了一眼,见他笑得还是跟平时一样,心里面的那个崇拜啊,跟媚江的水似的,滔滔不绝。 这人面不改色的功夫都太好了,这么大的嚎声都一点动静都没有,也太厉害了吧。 姬篱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似笑非笑的往她这边瞥了一眼,立马惊得尼南茨若满身都出了一身冷汗,嘿嘿一笑。又往后面退了一下,“嘿嘿嘿嘿”的开始傻笑。 妈妈呀,这眼神好吓人啊。 早知道就不为了看热闹闹青哭嫁了,这不是要吓死人的节奏么? 姬篱接过苏青的手。听那嚎声总算止了,方才带着她往轿子方向走,嘴角轻轻的勾着,微低了脑袋,跟苏青道:“闹了这茬,尼南茨若就不敢再闹你了。” 苏青在盖头下微微一笑,“早知道就不告诉她这些道道了,闹得各种麻烦。” 姬篱笑着拉过她,旁边的人打起帘子,苏青扶着手轻轻进去。姬篱在她旁边轻道:“再忍忍,很快就完了。里面有糕点,闹了这么久,大概也乏了,就用些。歇一会儿,嗯?” 苏青轻轻点了点头,盖头底下眉眼弯弯。 后面的程序倒是规矩了好多,先前苏青嚎的那一嗓子还带了内力,众人听着脑袋都有一刹那的雷鸣,虽说没什么大损害,但是就那么一刹那听着也不舒服不是?连尼南茨若都没胆子再撞上去了。旁的人就更加不敢了。所以后面大家都是规规矩矩的,又因为姬篱和苏青的父母长辈都不在这里,只有庄晏卅五距离这边比较近,过来凑了个热闹,所以三拜的规矩也都省了。 只是用了个傩西的祭天仪式,让姬篱苏青面向广大的院子。对着天地拜了一拜。 旁边早就有人送了先前庄晏卅五跟着村民去龙泉砍出来的夫妻双拜木,苏青和姬篱都接了,彼此拿着双拜木,对着天地行了大拜的礼节。 这边一完,那边就开始祭天仪式。是傩西这边独特的那个宗教,穿着傩西的衣服蹦蹦跳跳的开始跳舞,苏青看不见,心里面却是痒痒的,拉着姬篱的袖子一个劲儿的问他是怎么回事。 主要是傩西的祭天典礼太难看见,非重大事情不办这个,苏青就算来着将近半年了,但是不知道是运气不好还是怎么地,竟然一次都没看见过,把她气得啊。偏偏这次出现苏青也看不见,头上罩着盖头呢,所以只好一个劲儿的问姬篱。 姬篱解说倒是详细,但是苏青心里面痒痒的,只听着肯定不如看着有感,眼睛在下面四处瞟了瞟,小心翼翼的拉起来一点盖头,准备看一下。 却不想刚拉起来就被尼南茨若看见了,在旁边嘿嘿一笑,立马拍手笑道:“哈哈,新娘子揭盖头了,该亲吻了该亲吻了。” 苏青听见这话,面色一下子全部红完了。 尼南茨若在旁边嘿嘿笑道:“哈哈,这就在这儿等着你呢,祭天仪式上要是新娘子揭盖头了,就得有这一茬,哼哼,还好我没提前告诉你,谁让你先前整治我来着。” 苏青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什么时候尼南茨若也会玩这样的小心眼儿了? ( ⊙ o ⊙ )! 姬篱的脸色也红完了,尼南茨若得意的看了他一眼,退后两步,挥舞着小拳头幸灾乐祸的一笑。 哈哈,谁让他们卫国的风俗那么中规中矩的,一点都不好玩。就知道跟青说了那么多关于祭天的事情她肯定特别想看,故意不告诉她这一茬就是准备等她想揭盖头的时候告诉她,让她看不见,哈哈。没想到先前居然被整治了?尼南茨若自认是个爱记仇的,那没办法了呀,那她得整治回来不是? 这样才开心呀开心呀。 哈哈。 尼南茨若兀自在这边想着姬篱和苏青糗糗的模样,乐得开怀,那边姬篱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盖头边缘,却怎么也不敢掀开。 这样的事情对于卫国人来说到底是个挑战,卫道夫子没准还会窜出来说有伤风化。姬篱舔了舔唇,第一次觉得有一点不知所措。 苏青只觉得心跳的很快,外面全是用傩西语喊的“亲吻”的声音,姬篱听不懂还不觉得有什么,苏青却是全部都听懂了,越发觉得不敢开帘子。 脑袋也埋了下来,脸上和耳朵上全部漫上了淡淡的粉色。 但不想只是这么一会儿的打岔的功夫,光线却陡然亮了起来。 她一惊,有些不知所措的抬起头来,却不想脑袋旁边被手一压,然后面前光线一暗,姬篱的唇就落了下来。 旁边起哄的声音更大了。 苏青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面前放大的脸,隔得近了,只觉得她周围全是他的气息,但是许是太呆了,她竟然没有闭上眼。 所以她看见了姬篱一直紧紧闭着的眼,眼睛上面的小扇子一直不安的煽动着。 姬篱的唇只是碰上了她的,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身子也僵的跟什么似的。 看来不止她一个人在紧张啊。 苏青想到这里,不知道怎么地,竟然是“噗嗤”一笑,看见姬篱睁开眼睛,恨恨的瞪了她一眼之后,才微微偏了脑袋去,嘴角的弧度却是越发大了。 姬篱的脑袋微微朝着她的方向一偏,呼吸中带着热度,尽数拂在苏青的耳朵上。 苏青只听见他恨恨道:“暮归,不急,*很长,咱们可以慢慢试。” 似笑非笑的味道。 苏青的脸一下子又红完了。 嗷呜。 她能什么都没听见么? ps: 嗷呜,总算赶上了,今晚上要评一个量化表,本来以为很快会完,但是没有想到一直弄到了十一点多,所以只好赶紧打啊打啊……o(╯□╰)o 就写这么多吧,明天放穆放和墨臺的故事,主要是行南只会清水,嗷呜,捂脸,遁……………… 番外;三 晏平十二年冬月,苏青和姬篱游至西境端河北,不意竟见到了穆放。 彼时西境已安,卓力格图以雷霆之势平定西夷,笼络住了卫国北部及南部。但又因两国多年和亲之事,邦交甚好,彼此倒也相安无战事。 苏青念着先前从来没能到西夷境内一观,是以一直心心念念,在傩西再盘桓数月之后,便和姬篱收整行囊,往西夷行去。 临行前,倒是尼南茨若颇多不舍,抓着她的衣服一双眼睛泪汪汪,活像被人抛弃的小兽。苏青笑着拍了拍她,径自打趣道:“当心这幅模样被你手下的兵将看去了,少不得要取笑你。” 尼南茨若却不撒手,一双眼睛里面全是可怜兮兮的神情,“不管不管,你再待些时日不好么?这才多久的功夫,竟就要走了?” 整整半年,难道还算少了? 苏青仰首向天,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 磨蹭良久,尼南茨若才终于肯放人,但也是心有不舍的一直陪着他们走出好远的路,连傩西的村子都快看不见了,天色也晏了,方才作罢,跟苏青和姬篱告了别,兀自三步一回头的自去了。 苏青见了她那副委屈模样,好像是被“良女”抛弃了似的,在后面忍不住抿唇一笑。 卅九现今手边事重,平素和苏青也只是书信往来,倒是很久不见他的踪影,先前传来的信兀自汇报了近来的情况,又提及一茬,说是年爱哲自在北境买了一个宅子,在那边居住。 苏青看着信的时候很有些惘然,年爱这姑娘先前总是怕事的模样,别人声气稍重些也会急的眼泪都出来,但是十七去后,却不曾见她再落过泪。十七和年爱并无子嗣,当初十七死亡的消息传到年爱耳朵里面的时候。年爱只是呆了,然后跟他们下了逐客令,说想自己一个人待一待。不想次日再去寻她,人却已经不在。 后来有消息传回来。年爱回了苗疆,在苗疆待了十年,也是最近才又走出来,到了北境去寻了个宅子,径自搬了进去。 大抵于她而言,最快乐的日子,终究还是在北境。 这样仔细想想,才发现都已经过去了十多年,苏青想起来从前在朝堂上的事情,在北境练兵打仗的事情。都觉得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 也还好,现今也还能称得上是个岁月安好。 一路边走边玩,道端河的时候已是冬月,二人在河岸边停住。眼见天色已晚,难以渡河,只好暂且盘桓在河边客栈,自寻了个位置,上了些酒菜,聊以果腹。 今日客栈中倒是颇为热闹,不大会儿功夫。竟然坐满了人。若只是单纯喝酒倒也罢了,却偏偏那些人身上都配着刀剑,进来时候的气氛分外紧张。 他们往姬篱苏青他们这边看了一眼,见他们二人都只是安分的在吃东西,便无人上去来说什么,苏青倒是看见了他们的模样。却也不想理睬。 近来江湖乱的很,先前不知道谁把卫简武功被废的消息给爆出来了,导致他在江湖中的地位岌岌可危。听到消息的时候苏青就吩咐卅九跟卫简去了信,但是卫简回信说不必让他们插手,反正盟主的这个位置他也待腻味了。不妨就放手让他们去争好了。 果然没两个月,卫简就没了踪影,江湖里面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昔日的信如君,最后无可奈何,也只好把盟主的位置给腾了出来。各门派之间却是争夺不断,想要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大有人在。 因着有这层原因在,所以江湖里面很是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不过那跟苏青没多大关系,所以苏青自然也就没有怎么过问。倒是早几年前卅九说起来,穆放现今和莫子期在一起,也在江湖之中行事,后面苏青再让卅九去打听,却又再没消息了。卅九回过来的信倒是说这两人都是武功超绝的人,自然也不至于混的太惨,苏青想着先前他们二人的行事,也觉得都是稳妥的,这几年又没什么消息传回来,便自当是好消息了,倒也不比原来那样焦心。 用过了些吃食,姬、苏二人想着明日早起还要坐船渡端河,便想早早的上去歇息了,却不想刚起身,旁边就有一柄剑斜刺了过来,姬篱伸手将苏青向着他的方向一带,面色寒了下来:“这是什么意思?” 出剑的那人模样像个瘦猴儿,皮笑肉不笑地道:“哪有什么别的意思?不过今日我们兄弟几个要在这个宝地了却一桩江湖命案,所以还请两位好好的待一会儿。等事情了了,自然会让你们离开的。” 姬篱哼道:“什么时候江湖上的事情也牵扯到了平民?自信如君退位之后,风气倒是一日不如一日!” 那瘦猴儿一哼,剑锋贴着姬篱的鼻子划了过去,恶狠狠的道:“小子!爷爷我不愿意生事儿!你就在这儿好好的坐着,爷爷们就放过你,不然就先把你砍了扔出去喂狗!” 姬篱当了皇帝十年,早就没人敢直指着他,更甭说此人竟然用剑贴着他的鼻子划过去,当下冷哼一声,右手食指中指并出,夹住了那瘦猴儿的剑。 瘦猴儿嘿嘿笑了两声,“细皮嫩脸儿的,还想跟我斗?”就要拔剑,却不想使了十成十的力气,那剑也没拔出来,当下面色就变了。 旁边另有个书生模样的人走过来,向着姬篱拱了拱手道:“小弟不知事,惊扰了公子的地方,还望公子恕罪。——只是今日诸位兄弟所要面临的对手很是强大,是以才草木皆兵了些,还望公子海涵。” 姬篱闻言,冷冷一哼,放了手,那书生见状,赶紧撤开一条路,手一让,让姬篱带着苏青一并过去了。 后面那个瘦猴儿还很不服气,“五哥干嘛要拦着我?咱们这么多人。未必拿不下他们两个!还给他们道什么歉啊!” 那书生闻言冷哼一声,“你长长脑子!谁知道墨臺和穆梧州什么时候就到了!已经有了两个棘手的对手,难道你还想再加一个?那恐怕今日我们全都要结果在这儿!” 瘦猴儿嘴里不干不净的骂骂咧咧,声音却越发小了。 只是苏青在听见“穆梧州”的时候耳朵微微一动。姬篱拉着她的手,微微紧了紧。 稍安勿躁的意思。 苏青乖乖跟着他上了楼。 不多时,就听见客栈门开的声音,苏青站在窗子口,开了一个细缝往下看,果然看见了两个熟悉的影子,一个是穆放,一个是莫子期。 一别十年,模样气度都有所变化,苏青在上面打量半晌。直到姬篱从后面覆了上来揽住她的腰,脑袋支在她的颈窝里,笑着道:“不下去帮他?” 苏青转过身,轻轻打了他一下,笑道:“我怎地听着这话里有股子酸味儿?谁家的醋坛子打了?” 说着又指着下面道:“他们两个的武功都已经至臻境。那些人又怎么能困住他们?” 苏青在上面倒是看得分明。 果然不一会儿的功夫,下面的打斗就已经结束了,莫子期在下面朗声喊道:“楼上是哪路英雄,能否下来一见?” 姬篱微微一笑,带着苏青走了下去。 莫子期看见他二人一愣。 穆放本在拭剑,往这边瞟了一眼,也是一愣。 半晌。穆放方才放下手中的剑,走近来,看了他二人半晌,方问道:“你们怎么来了这里?” 姬篱微微一笑,道:“先前暮归说想来看看端河,便一并过来了。倒是你们俩,怎么惹上了这么多人?” 穆放顿了一下,道:“他们是端河这附近的一个帮派里面的人物,先前我杀了他们的七爷,便被下了战帖。说今日在此地和他们打上一场。——就是不意竟然遇见你们。” 旁边莫子期走上来笑道:“这倒是缘分了。我和梧州这些时日就住在端河北,姬三公子和暮归姑娘不嫌弃的话,明日不如一道?正好先前捡了菊花晒干了,正好入茶来,招待贵客。” 苏青对着她一笑,“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当夜四人便宿在此处,临熄灯的时候,苏青倒是有些睡不着,就磨着姬篱说要去房顶上坐会儿,吹吹风。 姬篱把她垂落在脑袋旁边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去,道:“先前掌柜送了些自家酿的酒上来,一并带上去喝些罢。——只不要喝太多了。” 苏青嘴角微微翘起来,勾着他的脖子在他唇上轻轻一点,低声道:“等我回来。”便抱着酒上了屋顶。 穆放果然等在那里。 见她来了,伸手指了指,见她还抱着酒,乐道:“怎么他就放心让让你喝酒?” “店家自己酿的,倒是不怎么醉人。”苏青将酒放在他们面前的小几上,伸手给二人都倒了,递给他,道:“你是不是还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穆放接过酒,轻轻抿了抿,笑道:“其实我不说,你又何尝猜不到?你不是往父亲(楼烦王)那边派了人了么?我在北境隐姓埋名待了几年,深觉就算回到朝堂也难以再继,所幸去找了卫简,在江湖中行走。” 先前卫褚来的时候,穆放自然也是知道的,他和卫简也有自幼的情分。 这话和苏青先前想的出入不大,她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看见里面映了个月亮,在酒水波动的情况下,那月亮也是零零散散,半晌都得不来一个圆。 “不管怎样,总该来信一封,平白让人担心。” 穆放微微一笑,“我没那么弱,我能照顾好自己。” 苏青亦是一笑,“看今日这模样,你和莫子期倒是琴瑟和谐,安好得紧,真是让人羡慕。” 穆放一笑,“你和姬篱又何尝不是如此?卫简离开之后,江湖倒是乱得慌,先前还能勉强说个岁月静好,现今却是不能了。——你们不在这其中,倒也少了不少事情。” 苏青勾了勾嘴角,“历经风雨,所求唯复牵黄狗与之俱出东门逐狡兔而已矣,此所谓过尽千帆嘛。” 穆放一笑,“是,平淡方式福气。” 他说着举了杯,和苏青在半空中遥遥一碰,罢了饮尽杯中酒,彼此拱手各自离去。 到底第二日穆放和莫子期没有等着姬、苏一道去端河北岸,他二人也并不意外,只兀自上了床,眺望海天一线,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后三年,穆梧州并墨臺居士双定江湖,朝野和谐,政通人和。 彼时苏青与姬篱已定居苏杭,隐于孤山,闻此,二人只是对视一笑。 然后复又低下头去,轻拨琴弦,伴瑟而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