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成欢》 第一章 国丧 熙和四年,草长莺飞,春暖花开。 三月三,皇帝大婚。 威北候嫡女徐成欢被册为皇后,由皇帝亲迎,嫁入宫中。 先是皇帝亲迎,再是十里红妆,这一场举国欢庆的婚事轰动了整个京城,也羡煞了无数的京都女子。 “看看,都说女儿家看命,你看看人家这命!” “是啊,出身候府,跟皇上青梅竹马,如今又要做皇后,这徐家三小姐的命,真是再好没有了!” 鞭炮鸣响,鼓声细乐渐远,跪送皇帝的銮驾与女儿的花轿出门之后,威北候夫人立刻转身回到内室。 “夫人,夫人您慢些!” 后面的嬷嬷丫鬟紧跟着进来,却看见刚刚还端庄持重满面笑容的威北候夫人伏在挂了天青色锦帐的千工拔步床上,肩头耸动,哽咽啜泣。 “夫人,这是大喜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您……” 跟随威北候夫人三十多年的老嬷嬷想劝解几句,却又住了口,心里一阵酸痛,挥挥手让跟进来的丫鬟都下去。 “夫人,您心疼三小姐,舍不得她,老奴心里都清楚,可是这天底下,女儿家总归要出嫁的,小姐嫁去的地方,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去处,她要做的,也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后,您可别再哭了,被人瞧见,总是不好。” “这可是我从小捧在手心儿里长大的女儿啊,虽说不是我……可到底是我的心头肉啊!皇宫那是什么地方,成欢她心思单纯,到了那吃人的地方,可怎么过!” 威北候夫人回过头来,保养得宜风韵尤存的脸上泪痕斑斑,胭脂水粉都被冲掉了一大半。 “夫人,这话可不能说啊!” 三十几年了,自家小姐从当年的忠义伯府大小姐成了威北侯府的当家夫人,这气极了就言语不忌的性格还是没能改一点点。 “这是我自己家,我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女儿嫁了,从此就是皇家人了,想见一面都难,你叫我怎么不伤心!偏她一心里就只有皇上,不肯听我的话!” 面对从小陪伴她长大,后来又陪她出嫁成了她心腹的嬷嬷,威北候夫人把心里话诉了个痛快。 从圣旨下来开始,她就满心不情愿。却碍于天家威严,人前不敢露出半点,现在女儿终于被送出门去了,她这眼泪,就怎么都止不住。 “皇后是尊贵,可是我们威北候家的女儿就稀罕这皇后的尊贵不成?我就想要我女儿顺顺遂遂,夫妻和美,偏偏要去那深宫去!” 老嬷嬷不说话了。眼见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办法平息夫人心中嫁女的失落难过的,别说是夫人不愿意的皇家,就算是夫人满意的人家,这嫁女儿,也终归要哭上一场的。 威北候夫人正哭得抽噎,就听见门帘掀动的声响,还有丫鬟仓促的见礼声。 “侯爷,世子!” 随着脚步声,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老嬷嬷也赶紧行礼:“侯爷,世子!” 一身紫色锦袍的中年男人摆摆手,径直走向正哭得悲悲切切的侯夫人。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就知道,你这一哭,谁都劝不住,还得我来哄你!” 年近五旬的威北候身材高大,脸型宽阔,典型的武将世家出身,对着夫人,却和声细语,伏小做低。 老嬷嬷往后退了几步恭敬站好,对此习以为常。 要不是侯爷这么二十几年地惯着夫人,夫人哪里能还是这么娇纵的性子。这么说起来,去做皇后的三小姐,这一点上,倒是真不如夫人有福分啊,毕竟小姐的夫君可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这小脾气什么的,是万万不能有的。 威北候夫人正一腔怨气没处撒,就揪着威北候捶打起来。 “你还有脸来劝我,还不是你,从小的让成欢有事儿没事儿进宫去陪你妹妹,现在好了,做皇后了,称了你们家的意了!” “哎呀,这夫人你可冤枉我了,欢儿做不做皇后,我都是威北候,我有什么可称意的!事已至此,你就往好的地方想想吧,你看,历代皇帝大婚,哪有亲迎是自己来的啊,都是王公大臣代替,可是你看看咱们欢儿,皇上亲自来迎娶,这是多大的脸面!再说他们有这么多年的情分,皇上又不是贪花好色的人,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说了,不还有淑太妃照应吗?宫里又没有太后,欢儿也不受婆婆的委屈,还有亲姑姑照应着,怎么都是一辈子的安享富贵,你有什么可哭的?” 威北侯世子徐成霖站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他站在廊下望着沉沉的夜色,心如刀割。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住眼中的热潮。 母亲尚可以大哭一场,他能到哪里去哭一场呢? 威北候府直到过了亥时才彻底安静下来,白天得了丰厚赏钱的下人们也都满心欢喜地进入了梦乡。 威北候世子的书房也一样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一个寂寥的人影默默地坐在屋顶的黑暗中,遥遥地望着皇宫的方向,手中紧紧地握着一枚已经旧到开始褪色的如意结。 成欢,你终于嫁给他了,一定很高兴吧? 你终于彻底不要你的哥哥了。 子时还没过,就听见威北侯世子的书房传来杯盘摔碎的声音。 “你说什么?!” 虽然半夜就接到了皇后遇刺的消息,但是直到第二天寅时快过了,威北候一家才看到女儿的尸体。 “成欢!” 威北候夫人只看了一眼就晕了过去,威北候在宫中冰冷的地上碰破了自己的额头。 徐成霖向着那已经毫无声息,只余一身大红色凤袍鲜艳夺目的女子扑过去,却被皇帝一把挥开。 “谁都不准接近她!都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年轻的皇帝还穿着大婚的红色龙袍,怀抱已经死去的皇后,神情暴戾。 “你把我妹妹还给我,还给我!” 红了眼的徐成霖发出狼嗥一样的悲号,就要对皇帝拔剑! 密密麻麻的皇宫护卫立刻围了上来,要把他剁成肉酱! “住手!”皇帝背对着他们开了口。 “把他给朕扔出去,不要惊扰了皇后……”沙哑疲惫的声音传来。 “萧绍昀!萧绍昀!” 平日里忠心耿耿的御前护卫徐成霖声声嘶喊,带着彻骨的恨意传入帝王耳中。 山河环绕,却伊人已去。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成欢,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 皇帝哀伤的脸紧紧地贴在她冰凉的颊边,红色的龙袍衣袖一遍一遍地擦拭着她从脖颈到前襟的鲜血。 威北候一家的哭声响彻了皇宫。 好好的女儿送出门去,转眼就成了冰冷的尸体。 什么担心,什么不舍,通通都再也用不着了。 举国欢庆的喜事立刻就变成了国丧,还没来得及卸下的红绸又匆匆换了白布。 朝堂上开始了第一拨的争吵。 皇帝不顾宗室大臣的反对,坚持要把皇后葬入皇陵。 “谁再敢说她不吉利,我就要了谁的命!谁再敢反对,就去给皇后陪葬,我皇家的陵墓,不在乎给你们这些外人一个附葬的尊荣!” 不过一个死人,皇帝发了这样的狠,谁还争个什么劲呢? 但是随之而来的一道诏书,却让朝堂之上彻底炸了锅。 “威北侯徐氏嫡女成欢,朕亲册之皇后,淑慎懿恭,柔顺肃雍,倏尔薨逝,朕心深为哀恸,凡王公大臣,诰命起,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今葬昭陵,待朕百年之后,与皇后合葬,自今起,至朕百年,永不再立后。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虽然大婚之夜就薨了,但是徐成欢是皇帝亲自下旨册封的皇后,按皇后仪制下葬,这没有办法,争也争不过皇帝,王公庶民禁筵宴婚嫁也没有问题,甚至皇帝百年之后要和她合葬,这也正常,帝后情深,但是这永不再立后,问题就大了! 一国之君,岂能因为一个女人不再立后! 徐成欢的死,虽然举国哀悼,但是没了皇后,又有多少有女儿的人家开始打这个宝座的主意! 让一个死人永远地挡住别人正位中宫的路,让大齐朝这一代帝王没有嫡子,上至朝廷,下至黎民,谁也不能答应! “皇上,万万不可啊!” 礼部官员几乎把头磕破,满朝文武在皇帝上朝的太极殿前跪了三天,大批的官员挨了廷杖,也没能阻止这道诏书的颁发。 谥号为孝元皇后的徐成欢,死后极尽哀荣,举国哀悼,凡有御前痛哭不诚者,甚至遭到了皇帝的贬斥。 只活了十六岁的徐成欢成了大齐朝无数女子最羡慕的人。 生前得到了皇帝的爱,死后依旧得到了无上的尊荣,甚至皇帝永不再立后的承诺。 徐成欢带着无数的羡慕与荣耀风光葬入皇陵,皇帝在她的棺椁落葬的时候甚至晕厥了过去,醒来后又亲手为她撰写了长达千字的祭文,时时悼念。 这样来自帝王的深情让人动容,却也有不领情的人。 威北候一家痛失爱女,对皇帝的种种漠然视之,而在御前拔剑,直呼皇帝名讳大不敬的徐成霖,被御史弹劾要求定死罪,虽然皇帝为了刚刚死去的皇后,不忍责罚,但是徐成霖还是一意孤行抛弃了御前侍卫的大好前程,自请离开京城,前往西北戍边。 京城外的十里亭,徐成霖整了整肩上的包裹,对威北候和威北候夫人拱手告别。 “孩儿去了,父亲母亲请回吧。” “成霖,你就不能不去吗?”威北候夫人不舍地扯着马缰,一双眼睛含了两包泪。 徐成霖看向城门的方向,目光狠绝。 “母亲恕孩儿不孝,我要是日日在那人身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忍不住就要将他千刀万剐!” 到那时,可真就是灭门的祸事了。 单人一骑绝尘而去,威北候夫人掩面痛哭。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女儿没了,儿子又要去边关,刀剑无眼啊……” “别哭了,成霖是我们武将世家的世子,自然迟早要入军中的,没事的,他锻炼锻炼也好。” 威北候安慰着痛哭的夫人,却目光沉沉地盯着儿子远去的孤单背影,瞬间像是老了十岁。 造了什么孽?不过是因为沾染上了皇家! 三月的风带着柔和的温度,如同美人拂面,但是对于赶路的人来说,心都被掏空了,哪里还感觉得到半丝暖意。 成欢死了,他的成欢,死了! 徐成霖一路疾驰,脑子里不停地回响着侍卫同僚偷偷跟他说的话。 “成霖,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记错了,那晚,昭阳殿,根本就没有任何刺客的痕迹……” 皇后下葬之前,整个昭阳殿的侍卫被皇帝以护驾不利的罪名全部赐死,包括偷偷告诉他这个话的人。 萧绍昀,萧绍昀! 千里之外,虢州。 她拨了拨颊边已经发硬的头发,一股令人恶心的溲味钻入鼻孔。 几乎是恶心到窒息,她从来都没有面对过这么恶心的味道。 可是她摸了摸自己脖间,又觉得心中安稳。 没有伤痕,没有喷涌的鲜血,什么都没有。 那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第二章 疯女 若是死了,可是鼻间还有呼吸,心口还在跳动。 若是活着,这又是哪里,或者说,这个自己完全陌生的躯体,又是谁呢? 徐成欢知道这很诡异。 她闷头想了好多天,也没想明白。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没有想明白,那就慢慢想。 她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想。 她慢慢地抬起头向房间里唯一的一扇窗棂望去,三月的阳光那么吝啬,只肯洒进一点点在这小小的房间里。身上单薄的衣衫让她感受到了寒冷,那些轻貂暖裘,像是上辈子的记忆。 不,可能也真的是上辈子了。 她掰了掰已经结满痂垢的手指头,这已经是第十六天了。 每天会有一碗冰冷的剩饭放在她的面前,她吃不吃,没人管——也不能说完全没人管,偶尔会有一个凶恶的仆妇将整个碗扣在她的头上,一通大骂之后又有些畏惧地瞅一眼她脚上粗重的镣铐,骂骂咧咧地走出门去。 在那些粗野不堪入耳的骂声中,她还是得到了一些收获的,最起码知道了这具躯体是一个疯女,从来不会说话,只会发呆,或者,咬人。 贱婢,疯子……都是送给她的称呼。 那些从前的人生里只限于下人之间口角听过的词语,就这样盈满了她的耳中。 她往那扇窗棂边挪了挪,觉得这样的寒冷也并非不可忍受。 这不是最冷的时候,那柄锋利的匕首轻轻划过她的喉管的时候,才是最冷的时候呢。 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死了,这真是个笑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说话声。 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崔三家的,你这样可就太过了,要是太太回来看到,肯定会要了咱们的命!” “哼,看你这胆小的,太太回来的日子还远着呢,怎么会看到……这个贱婢咬了我那可怜的莲儿,就让她们两个换换好了,让我的莲儿也去过过大小姐的日子,让这个该死的疯子在这里磨磨性子,看她还敢不敢再咬人!” “这,不妥,她到底是大小姐,你这样拿链子锁着,不是咱们做奴婢的该干的事儿!” “锁着才能知道听话,看以后还咬不咬我的莲儿!陈大家的,我可告诉你,现在这院子里,就咱们两个看着,谁也进不来,这事儿要是被太太知道了,你也跑不了干系,你嘴巴放紧点,这疯子屋子里的珠宝,我分你一根金钗,怎么样?” “这,不好吧……她虽然是个疯子,那首饰也是有数的,你真敢拿啊?” “就因为她是个疯子,我才敢拿呢,到时候一句她自己折坏了,不就搪塞过去了嘛,自己的女儿是个什么模样,太太心里有数,你放心好了。” 两个人很快商量好,放下了心理负担开始坐在门槛上晒着太阳闲闲地聊天。 “陈大家的,你知道太太干嘛去了吗?” 很有主张的仆妇神神秘秘地问道。 “这个我倒是不清楚,哪有老姐姐你消息灵通啊。”一根金钗的好处让她满嘴的奉承。 时常骂骂咧咧的那个声音得意洋洋地开始说起这件事:“要说咱们能趁太太不在家捞这么一笔,还真是托了那个死了的皇后的福气。” 死了的皇后。 一句话让屋子里的疯女睁大了黑亮的眼睛,不再是茫然无神的样子。 “这皇后死了,还有什么福气?” “这你就不知道了,人家是皇后,死了可不就算是国孝了吗?听说皇上不仅把她埋在了皇家的坟地里头,还下了什么诏,说以后再也不立皇后了,皇上这么情深意重的,天下人自然都要跟着皇上伤心的,人家那些侯爵之家一年之内不能摆酒席,咱老百姓,三个月里都不能嫁娶,虽说老爷算个七品的武官,可到底也不敢大肆张罗,大少爷的婚事,原本定了这个月底,现在也要改日子,太太怕惹得亲家那边不快,亲自去跟那边解释了,这一来一回,可不是刚好给咱们空了这二十天的好日子了吗?” “这么说,太太也快回来了……” “看看你,又怕了吧,到时候咱们提前把这祖宗放出来,捯饬捯饬,她自己又不会说,太太不会知道的!哎,我也真是羡慕这皇后,死了还能这么得皇上的宠,你看看咱们,我要是死了,崔三那个死鬼,能为我守上三个月再娶老婆,都算他对我的好!” “看你说得,崔三哥不是那样人,再说咱们也比不得人家皇后,那可是皇后啊……” 两个仆妇的说笑声一直没停,在她们口中,那个高高在上死了的皇后,不过是闲聊时口中的嚼料。 屋子里的疯女伏在地上,无声地大笑起来。 得宠?原来这就是得宠? 哈哈,太可笑了! 又是三天过去了。 夜幕降临,最后一缕光亮彻底收回了对这件小屋的眷恋。 徐成欢很吃惊这具躯体这么多天饥寒交迫,居然没有感染风寒。 从前她是最怕冷的人,每到冬天,几乎都是在烧了地龙,搁了好多个炭盆,温暖如春的房间里度过。 偶尔跟他或者家人外出赏个雪,折个梅花,都是前呼后拥,貂裘大氅,手炉风帽,一样不缺,饶是这样,还有一年因为不慎感染了风寒,身边跟着的侍女都被他下旨换了一批。 那时候,真以为那是宠爱啊,来自最真心的爱意。 如今…… 徐成欢摇摇头,假的,都是假的。 疯子也会摇头? 这事儿让不情愿地把这住了十九天的正屋让出去的莲儿一脸惊奇。 “娘,你看,这个疯子刚刚在摇头呢!” 把徐成欢从柴房扯回正屋的崔三家的不屑地冷哼一声,直直地把浑身散发着溲味的疯女按在了装满凉水的大浴桶里。 “会摇头又怎么样,会说话,会做事,能有我的莲儿一半伶俐才算是本事!” “娘你当心点,她可是会咬人的!” 莲儿虽然很乐意看娘折磨这个平日里疯疯癫癫的大小姐,但也因为被她咬过,心有余悸。 崔三家的发出得意的笑声:“怕什么,这些天拿个链子锁着她,她也学乖了,哪里还敢咬人!” 说完几下扯去在冷水里直发抖却一声不吭的疯女身上破烂肮脏的衣物,不怀好意地瞟了自己的女儿一眼。 “莲儿,去,好好伺候咱们这位大小姐洗个澡!” 莲儿一开始还有些畏畏缩缩的,但是随着崔三家的在这个疯子的身上拧了好几下都没见她反抗,也壮了胆子过去动手。 “哼,一个疯子,贱婢,也在我面前充大小姐,让你咬我,让你咬我!” 清脆甜美的少女声音带着狠戾,在那瑟瑟发抖的洁白身躯上掐着,拧着,专挑别人轻易看不见的地方下手。 徐成欢被带着冰寒的水激得几乎背过气去,但是浑身的疼痛让她没能晕过去。 真是太冷了,也太痛了。 就算是炎热的盛夏,在宫里宫外她也没吃过一块冰镇的水果,更不要说现在是暮春时节,让她泡着这样的冷水澡。 也从来没有人能在父母和哥哥的保护下动她一个指甲盖儿。 她像是毫无知觉地木头一般忍受着这对母女的虐待,埋在冷水里的眼睛痴痴地睁着,像是一个真正的傻子,疯子。 萧绍昀,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这对母女才心满意足地把她从水里拖出来,胡乱地拿起布巾给她擦了擦身上的水,套上件中衣就把她扔在了床上。 “明天太太就要回来了,算你走运,好好睡觉去吧!” 大概也是怕把她折腾死了不好交代,这对母女扬长而去,留下她面对着冷寂的黑夜。 没有明亮的灯火,没有环伺围绕的丫鬟,只有铺了薄薄一层褥子的床。 她摸索着下地,却一头从床上栽了下去。 对这件事她并没有很惊讶,她真正惊讶的是,被折磨了这么久,这具躯体居然没有一点点不适的迹象,也还有力气栽下床! 原来那对母女不是怕把她折腾死了,而是折腾累了吧? 她没有再去摸索什么,慢慢地爬上床,将那层薄薄的褥子掀起来,裹在了自己身上。 没有烘干头发就睡觉,对于威北候府三小姐徐成欢来说,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对现在这个疯女来说,能睡在这样硬的床上,就已经是一种奢侈。 她慢慢地把自己缩起来,闭上了眼睛。 好好睡一觉吧,虽然关于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的问题还没想通。 这是她来到这具躯体里面以后睡的第一个好觉。 甚至还做了个好梦。 梦见了哥哥徐成霖。 他偷偷瞒着家里人独自带着她在三月三的上巳节去京郊看花,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大姑娘小媳妇的眼光对着哥哥英俊的脸瞟啊瞟,甚至有胆大的女子拿一朵花别在帕子上,递给哥哥。 哥哥,你该早些把嫂子娶回家了。她笑嘻嘻地道。 俊朗潇洒的威北候世子悠悠一笑,不急,等妹妹你嫁了,哥哥再娶不迟。 身后传来萧绍昀气喘吁吁飞奔而来的声音。 徐成霖,你居然敢带成欢来乱逛,朕……我要下旨将你禁足! 哎呀呀,哥哥,他要将你像个姑娘一样禁足呢! 只见哥哥脸色突变,忙抱起她就要跑,誓要甩掉微服出宫又来拐骗自家妹妹的皇帝。 但是哥哥终究没能拦住非要向回跑的妹妹,她欢欢喜喜地跑了过去,欢欢喜喜地背叛了自己的哥哥。 于是,她就一路被萧绍昀牵着手,一路看尽上巳节迷人眼的春花烂漫,一路得到了封后的圣旨。 然后,她就死了。 爹娘和哥哥,会不会很伤心,哥哥还会不会戳着她的额头骂她是个小傻子,被萧绍昀哄得团团转呢? 萧绍昀,萧绍昀。 她默念着这个名字,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从前那个受点委屈就要哭,就要人来哄,娇娇气气的徐成欢,当真死了吧? 忽然头皮上一阵火辣辣的痛,有人揪着她的头发生生把她从床上拖了起来。 “贱婢,天都亮了还挺尸,等着老娘收拾你吗?” 或许是本身为奴为婢,这个恶仆总喜欢骂这个疯女大小姐为贱婢,一声声地,格外痛快。 疯女的眼珠子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动了动,露出一个带着同情的笑容来。 第三章 什么都不说 她被按到梳妆台前,莲儿拿着一根最普通不过的银簪子在她面前比划来比划去。 这是梳妆台上唯一的首饰,从前她用来打赏最末等的小丫鬟的一滴油银簪。 银簪的成色一般,尖端看起来却很尖利。 “要不是不能太让太太看不过去,真想一把划花了你这张脸!” 原来拿着个银簪不给她梳头,是这个想法。 她无声地对着镜子一笑。 镜面是黄铜打磨成的,模模糊糊只能看得清五官。 但她还是看见了镜中陌生的女子。 这不是她的脸,不是她的样子。 虽然是冷水洗澡,但是洗干净了还是能见人的。 那种稀罕的水银镜原本就是海外的贡品,徐成欢可以随意在卧房摆设,这个疯女却不可能。 徐成欢是带点圆的鹅蛋脸,宜喜宜嗔,标准的福气长相,可镜中的女子是略尖的瓜子脸,眉目宛然却呆滞,虽然也长得好看,却像是一尊木偶。 带上笑容的木偶,其实是很吓人的,莲儿一声尖叫,手中的簪子落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崔三家的再疼爱女儿,也不由得顺手给了莲儿后脑勺一巴掌。 “你鬼叫什么,太太今天要回来,还不赶紧给这疯子捯饬好了,等着被罚?” 莲儿被打得两眼泪花,一肚子气更是撒在这个给她惹来一巴掌的疯女身上。 “笑,你笑什么笑,疯子就是疯子,你笑也是傻笑!” 从来就没见这个疯子笑过,这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倒也好看,就是太吓人了。 莲儿拿了一把梳子过来,动作粗鲁地开始给她梳头,静静坐着的女子身子都被扯得歪了几歪,头皮被扯痛成什么样自然不必说。 可是徐成欢还是在笑。 其实这个人是她徐成欢,还是另一个人,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她的躯体葬在了皇家的陵墓,这个女子空有躯壳却从来没有过灵魂。 这样的组合,如果是天意,那她为什么不能笑一笑呢? 这样,也算活着吧? 只要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莲儿当了疯女四五年的丫鬟了,平时也算自在,疯女什么都不懂,也没什么要求,除了上次她私底下打骂了这个疯女几下,她忽然狠狠地咬了她一口以外,伺候这么一个人,倒也没什么不好。 就冲着这点,莲儿再不情愿,下手再重,也不得不给她规规矩矩把头梳好。 徐成欢默默地打量了一下,这手艺……连从前那些丫鬟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不过,现在还想那些干什么呢。 徐成欢又被安排坐在重新铺了簇新被褥的床上发呆。 “娘,这么好的被子,干嘛要还给她?”莲儿不舍地摸了摸锦缎的被褥。 崔三家的安抚女儿:“放心,等下次太太出门,我们就把这被褥彻底拿走,到时候说是她扯烂了丢掉了,这次是来不及了。对了,那些珠宝首饰收好了没有啊?” “收好了。” “哎,我还是不放心,你个丫头片子做事不稳当,我还是再去看看吧。” “那你干脆交给我爹好了。” “交给你爹?那还不如直接送去赌场!” 母女俩走远了,徐成欢有些恶心地下了床,重新坐到了梳妆台前的圆凳上。 被这个莲儿盖了这么久的铺盖呢……已经深深刻入骨子里的贵族习惯,让徐成欢还是没办法处之泰然。 不过是候府最次等的锦缎,却被当成宝贝,还有这些下人的数量和质量,让徐成欢对这个疯女所谓的大小姐身份有了大概的评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有几个时辰吧,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夹杂着妇人一声声“欢娘”的呼唤。 没看见人,先听见了这样的呼唤,徐成欢心中陡然一酸,差点站起身来——这跟她那个威北候夫人娘亲的语气,实在是太像! 可她握了握拳,还是僵硬地坐着,直到一个风风火火冲进来的妇人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她才放松了一点。 这个怀抱很温暖,这样真情流露的样子,也不像假的。 毕竟,谁需要对着一个疯子做戏呢? “欢娘,娘亲这段时间不在家,你可好?” 明明知道女儿应该不会有任何的回应,妇人却还是殷切地问道。 果然,没有得到一言半语。 妇人忍了眼里的泪,又搂着女儿上下打量起来,看到女儿衣衫整洁,手脸也还干干净净,这才松了一口气,回头对身后的那对母女表扬起来。 “这段时间,你们做得不错,这个月月钱加一倍!” 崔三家的一丝儿跋扈也不见,满脸堆笑,谦卑中透着得意:“多谢太太,这是奴婢该做的。不过太太您还是离大小姐远着些儿——您是不知道,您走了没两天,大小姐就又犯病了,还把莲儿的手咬了,当时那血淋淋的,可吓人呢!莲儿,你给太太看看你的伤!” 莲儿走上前,似乎很畏缩地样子看了偎在妇人怀里安安静静的大小姐一眼,然后怯生生地伸出了自己的手腕。 只见细嫩的手腕上,一道月牙形的疤痕泛着粉红的颜色,刚刚掉了疤的伤口还是可以看出当时的严重。 妇人低头看了看偎在自己怀里的女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却是一句苛责的话也没有说。 “这个月我多给莲儿五百钱,你给她补补,算是我的心了,欢娘她,肯定也不是故意的。” 崔三家的撇撇嘴,才五百钱,够做什么的? 不过她也没敢再说什么,太太虽然在大小姐的事情上气短,但是家里上下还是拿捏得不错。 眼见妇人的眼神又向着空荡荡的梳妆台上扫去,她连忙“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叩起头来:“太太,奴婢有罪,那天大小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生了气,给她梳头,她不高兴了,抓起桌子上的东西又打又砸,最后奴婢实在是拦不住,她就跑了出去,把那些被砸烂的首饰统统扔进了后院的荷花池……是奴婢没用,陈大家的也来帮手都没拦住,太太,请您责罚!” 徐成欢黑眸微动,后院的荷花池?除了从柴房被揪过来,她从没出房门半步。 不过这倒是个好借口,就看这妇人会不会相信,真的找人去那荷花池捞上一捞。 谁知道下一刻妇人说出口的话让徐成欢彻底服了。 “唉,崔三家的,你也不必这样,欢娘的力气大,这我也是知道的,都怪我走的时候没给你多留几个人,别说你拦不住,就算是老爷在家,也未必拦得住。” 徐成欢僵住了,难不成,这具身躯,还是个力大无穷的? 徐成欢伸出手去,捏了捏梳妆台的一角,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角,如同松脆的朽木一样,断了! 这可是结结实实的柳木! 服,她真的服这个恶仆,这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算计得面面俱到! 而从前连只凳子都端得费劲的徐成欢,怎么会猜到,这具躯体还有这样的玄机! “太太,小心,赶紧走远点,大小姐又不高兴了!” 此事轻轻揭过,崔三家的兴奋之余,赶紧给这个疯子再加上一点恶名! 搂着徐成欢的妇人看着那断掉的桌角眼泪直掉,却怎么都不松开手。 “不,我不走,我的欢娘不会犯病的,有娘亲在,她不会犯病的!” “太太,不是奴婢吓您,实在是怕伤到您啊!您忘了从前……” 崔三家的还在大呼小叫,徐成欢却微微地动了动嘴角。 不管从前这具躯体如何,她却不会伤害眼前这个妇人的,再也不会了。 她一再放轻了自己的动作,推开了搂着她的妇人,同时为自己这些天白白受的屈辱感到羞愧——要是早早试一试,她就真的发一次疯又何妨! “太太,赶紧躲开!”崔三家的再次大叫。 妇人却不愿意放开:“欢娘,你去哪里,你想做什么?” 徐成欢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按照原计划执行。 她推开了试图阻拦她的那些跟着妇人来的丫鬟,走出门去,径直朝着那个破旧的柴房走去,脱下了身上的外衣,穿着中衣坐在了地上,然后拉起地上的锁链套在了自己的脚上,还摸到了那只被扣在她头上过的破碗,用手抓起碗里散发着溲味的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流畅无比,像是做惯了的,被她像是因为动作粗鲁卷起来的衣袖和裤管下,露出洁白的肌肤上青青紫紫的伤痕,触目惊心! “欢娘,欢娘……” 妇人站在柴房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如遭雷击! 同时感觉被雷劈了的还有崔三家的。 这个贱婢,这个疯子,她什么都不说,却把什么都做了! 这个贱婢!崔三家的就要上前去打翻她手里的破碗,却被一声怒喝制止了。 “站住!” 妇人慢慢地走过去,温柔地从徐成欢的手里拿走了那只破碗,抚摸着她伤痕累累的手臂,泪如雨下。 “欢娘,你是不是想要告诉娘亲,她们就是这么对你的?她们就是这么对我的女儿的?!” 徐成欢抬起头,没再强迫自己忍受这种恶心的味道,“哇”地一声大吐特吐起来。 污秽的气味在这小小的破屋子里弥漫,妇人却一点都没有退缩或者嫌弃,一把搂过徐成欢痛哭起来。 “我就知道我的欢娘不傻,不疯,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徐成欢抬起黑亮的眼眸,给了妇人更大的惊喜和心痛。 “娘亲……饿……打……冷……” 第四章 你这个祸端 “欢娘,你,你会说话了?” 搂着她的妇人先是惊喜,继而却是悲从中来的热泪滚滚:她的女儿,自从来到这人世十六年,从不曾开口说话,现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虽然叫出了她梦寐以求的这句娘亲,却包含了所有人间的苦难! 徐成欢没有更多的表情。 一个疯子一夕之间变得脑袋清楚,聪明伶俐,那么就不会有人再认为她是疯子了——而会认为她是妖怪,她并不想自己逃脱了在皇陵做孤魂野鬼的命运却再被人架上火堆。 但她也没想到,偏偏是这样懵懂痴傻的模样,就越像是一根尖刺挑动了妇人这十几年紧绷的心弦,令她心痛得几乎喘不上气! 她回过头,虎虎生风的一巴掌就朝着身后又气又急的仆妇扇去! 清脆的掌掴声音让崔三家的一头栽倒在地,紧跟在她身边的女儿莲儿也被带累得一个趔趄,不由地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贱婢,原来你就是这么照料我的欢娘的!”满含冰霜的声音把这个崔三家的最喜欢骂的词儿原封不动地砸了回来。 崔三家的伏在地上不敢起身,勉强撑住了身子就开始大哭大嚎地喊起冤来:“太太明鉴哪,就是给老奴一百个胆子老奴也不敢让大小姐受一点点委屈啊,大小姐为什么会这样,老奴也不知道啊,老奴冤枉啊……” 妇人提起裙裾,抬脚就朝着正哭喊得起劲儿的仆妇身上踹去:“你当我是眼瞎了好糊弄不成?我让你们母女照顾我的欢娘,你们却这么欺负她,来人,把这个残害主家的刁奴给我送到官府去!” 白家后院的荷花池畔,两个年轻男子正相伴着缓步而行。 说是荷花池,也就是一个占地不到一亩的池塘,池塘里面偶尔在夏季能冒出那么几朵品相不高的荷花来。 走在靠近池塘一侧,身穿素色长袍的年轻男子正对着身边的人拱手:“祥欢兄,今天伯父不在家,真是遗憾,我原本……” 原本什么,也没能说完,因为从侧院那边传来的一阵阵喧哗声越来越近,打断了男子的话。 他身边另一个身着竹青色长衫,年纪相仿的男子顿时皱起了眉头,看向了喧哗声传来的方向,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小丫鬟正往这边跑过来。 小丫鬟正惊慌失措,就看见了自家大少爷的身影,也顾不得他身边那人是谁,就大喊了起来:“大少爷,大少爷,快去救太太,大小姐又犯病了!” 竹青色长衫的男子脸色顿时阴云密布,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厌恶。 却又忍了下去,转头看了一眼身边惊愕的男子,表情说不出的尴尬。 “丛棠,真是抱歉,我们家的那个祸害,又惹事了,我去看看,你先随便走走!” 被称为丛棠的男子嘴角抽了抽,祸害?这是在说白家那个人尽皆知的疯傻大小姐? 这兄长当得,他都要同情那个只闻其名,却没见过其人的白家的大小姐了。 何丛棠拉住了急匆匆就要向侧院冲过去的白祥欢:“祥欢兄,我,我听闻令妹力大无穷,你看,需不需要我帮忙?” 啥? 白祥欢第一次有了在这个好友面前一头撞死的强烈冲动,都是那个疯子,把白家和他的脸都丢尽了! 须臾过后,只见白祥欢弯腰深深一揖:“那,那就麻烦丛棠了!” 没办法,虢州把总白丙雄的独生子白祥欢从小就不喜欢习武,跟自己老爹二十年如一日地对着干,结果就是武将白家出现了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总嚷嚷着要考科举的大少爷,这是虢州弘农县人尽皆知的事情。 何丛棠的及时分忧虽然让白祥欢面子上大大地受了刺激,但是从当下老爹白丙雄不在家的危急局面来看,却也是大大的缓解了白祥欢的压力——有那么一个妹妹,他当真是打不过啊! 何丛棠躬身回礼:“客气客气,举手之劳,祥欢兄请吧!” 能这样跟白家套上近乎,真是老天帮忙啊。 在自家大小姐推开太太往外跑之后,第一时间前来寻找白祥欢的小丫鬟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何七公子的武艺在整个弘农县是出了名的好,有他在,就不用指望自己家这个只能拿来组织家丁的大少爷了。 说来眼前这两位也真是弘农县顶顶有名的两大笑话,自己家老爷是武将,偏偏大少爷宁可被打死也不愿意习武,而这个何家七公子,出身名门望族,书香门第,却死活不肯好好读书,********要从军,偏偏这俩笑话还总喜欢往一起凑,也不知道何老爷和自己家老爷教训儿子的时候想没想过要把自己的儿子拿去对方家里换换。 白家占地不大,没几步路,白祥欢就冲到了妹妹的院外。 他挽了挽袖子,努力地作出一副疾言厉色的模样给自己壮壮声势,跨进院门就大喝了一声:“白欢娘,你这个祸害!” 不大的院子中,几乎是站满了人,家里的下人家丁早就闻声先一步赶了过来援助大少爷,此刻却齐齐回头,望向院门口摆开架势的大少爷,和他身边摩拳擦掌的年轻男人。 “你们还不动手把那个孽障拿下,还愣着做什么!” 预想中人仰马翻的局面并没有出现,白祥欢心中稍稍安定,还好,没打起来就好! 不过这些人也真是的,干看着,等着娘亲再被那个祸害伤一次么? 满院的人还是无声地寂静着,只听人群中间一声妇人的斥责夹杂着怒气传了出来:“白祥欢你这个逆子,说谁孽障呢你!” 一听见自家娘亲这中气十足的斥骂,白祥欢心里先一块石头落了地,没伤着,这就好,这就好。 他急忙抬脚奔了过去,围满的下人很自觉地给他让开路。 “娘亲,您没事就好,那个孽障呢,看我今天不好好地教训她一顿!”白祥欢十足的孝子模样。 但是妇人一听这话更是气怒交加,劈头一个耳刮子就扇在了白祥欢的脸上,充分显示了她在这件事上对恶仆和自己儿子的一视同仁。 “你还有脸说,你妹妹在家里被这刁奴欺负成什么样儿了,你这个做兄长的是瞎了还是聋了?” 一想到自己也很可能差点就误会了欢娘,让她继续被人欺负下去,妇人就恨不得这巴掌也甩到自己脸上! 白祥欢捂着自己已经跟娘亲这如来神掌亲密接触过无数次的脸颊,连声委屈也不敢说,只一叠声地问:“娘亲你是不是搞错了,她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谁能欺负得了她?” 一边的何丛棠目瞪口呆地看着毫不犹豫亲自动手揍儿子的彪悍妇人,心中大叹,这出身武将之家,随后又嫁入武将之家的妇人,就是和自家大家闺秀范儿的老娘不一样啊,瞧瞧这出手,多干脆利索! 第五章 多管闲事 还没等何丛棠拍手叫好,就见白祥欢被自家娘亲一把拧住了耳朵往院子里的柴房拖去。 “娘,您拧我干什么,疼,疼啊!” 白祥欢无论从孝道上还是武力上,都是反抗不了自家娘亲的,不甘愿地大喊大叫着,却还是被拖进了柴房,狠狠地丢在了那个呆坐的女子面前。 “白祥欢,你看看,你亲眼看看你的妹妹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了?你看看,我们欢娘,受了多少罪?我和你爹不在家,你就是这样照顾她的?” “什么人能……”白祥欢不服的声音戛然而止。 什么人能欺负得了她呢?这到底是哪个混账这么能耐? 白祥欢从记事起就讨厌这个疯傻的妹妹,后来更是深恶痛绝,但是他也从来没想过,他会看到这样的妹妹! 只穿着单薄中衣的女子坐在冰冷的地上,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头,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上,青青紫紫的伤痕刺人眼目,白玉般的脸颊上,还残留着青色发霉的米粒,脚上沉重的锁链仿佛要把她纤细的脚腕勒断一样。 她没有像他记忆里一样大喊大叫,暴起伤人,只是痴痴呆呆安安静静地坐着,但是白祥欢却莫名地感到一阵阵揪心。 这哪里是白家大小姐,这就是乡下人家惯常锁起来的痴儿傻女! 何丛棠也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白家算不上什么富贵人家,但好歹也算是官宦之家,就算是痴傻的大小姐,也不能被这样猪狗一样地对待啊! 这段时间白家太太不在家,据说是由白祥欢看家的,这家也看得……何丛棠打量白祥欢的眼神就带了那么一丝异样,这要是白祥欢干的,这还算是个人吗? 还好白祥欢很快为自己洗脱了嫌疑,摆脱了被朋友鄙视的命运:“这是哪个混账干的?哪个龟孙干的?!” 虽然自诩文人,一心向往科举,但到底是出身武将世家,怒极的白祥欢不由地就把老爹平时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 他身后的妇人一声冷哼,也不再理睬他,走上前去把自己的女儿扶了起来,从袖中抽出帕子仔细地给她的手脸擦干净,轻声安慰着:“欢娘不怕,以后娘亲再也不丢下你出门了,以后娘亲不会离开你半步的,跟娘亲走!” 徐成欢顺从地站起身,任由这妇人把她揽在怀里,依旧是痴痴傻傻的模样。 两个人越过白祥欢走向门口,白祥欢转身拉住了妇人的衣襟。 “娘亲,到底是谁欺负的这个……欺负的妹妹?” 他不待见疯傻的妹妹是一回事儿,但是有人在他看家期间伤害这个妹妹,这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妇人余怒未消地拂开了白祥欢:“你既然这么不把你妹妹放在心上,又何必要问?以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说完,眼神一瞥,站在了仍旧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那对母女面前,居高临下地吩咐下人:“陈大,把这对母女连同崔三一起给我送到县衙去,另外把他们的屋子给我仔仔细细搜查一遍!” 一个面目忠厚的中年人应声而出,招呼着为数不多的几个家丁就要把这对母女捆上。 崔三家的一看这阵势,是真急了,她以为太太再生气,也不会把一个疯子的话放在心上的,谁知道今天不但这个疯子这么邪门儿,太太也这么邪门儿! “太太明鉴哪,真不是老奴做的啊……陈大,你不能捆我,你问问你婆娘,看能不能捆我!” 眼见太太脸色冰寒不为所动,崔三家的只好对着陈大撒泼,她现在是无比庆幸自己给陈大那婆娘分了一根金钗啊! 陈大知道自己婆娘和这崔三家的是一起负责大小姐院子的,听了这话里的音儿,心里一抖,手下就迟疑了点,看向自己的婆娘,顿时发现自己婆娘眼神躲闪不安。 妇人一扫这两人的表情,心中雪亮。 “陈大,你要是不愿意捆人,就连你婆娘一起送官府吧,既然你们之间有猫腻,那就一并让县令大人给审审,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边陈大家的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下:“太太,是崔三家的干的,不关奴婢的事儿啊!” 陈大不敢再抖了,手脚利索地带着人把崔三家的和莲儿捆了个结结实实,又招呼人去寻崔三,连着搜他们的屋子。 崔三家的这才彻底急疯了,张口就想把事情往陈大家的身上推:“太太,真不是我干的,是陈大家的,是她拿了大小姐的金钗,是她干的!” 陈大家的万万没想到只收了一根金钗,就要被人拉来背黑锅,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匍匐在地上把事情全说了:“太太,真跟我没关系啊,大小姐房里的首饰都是被崔三家的拿走了,她给了我一根金钗,让我替她隐瞒,至于大小姐身上的伤,那也全是她做的孽啊!” 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崔三家的虐待大小姐,但是她却必须一口咬定是崔三家干的,她心里明白,太太这么愤怒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大小姐身上的伤。 妇人却看也不看她,只看向怀中的女儿:“欢娘,娘亲知道你心里是明白的,你告诉娘亲,把你伤成这样的是哪一个?” 满院的人包括白祥欢在内,都觉得太太真是异想天开,刚才大小姐能暴露了自己身上的伤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她是个疯子,又怎么说得清楚? 但是接下来的一幕还是让他们的眼珠子掉了一地。 疯女漠然的眼神从两个仆妇的身上掠过,很快地就伸手一指。 “她。” 正正是崔三家的。 妇人又是欣慰又是难过,再不犹豫。 “陈大,把她们包括你婆娘全部送县衙去,派人去把崔三也寻来,一起送去,只要事情说清楚了,你婆娘我可以从轻发落。” 有了主人这样的承诺,陈大毫不犹豫地应了,转头就带人拖着地上那两个女人出去,顺便也把自己婆娘拽了出去。 崔三家的像杀猪一般嚎叫起来:“太太,真不是老奴啊,真不是啊!太太开恩哪……” 这要被送到官府去,以奴害主,这在大齐朝可是大罪,不光是被发卖那么简单,还要被用刑,铁定会落下残疾,以后送去的地方,也是生不如死! 妇人嘴角紧抿,没有一丝的心软。这些个恶人,欺负她的欢娘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这一天? “欢娘,我们走,以后你就住在娘亲的屋子,谁也别想再说什么!” 从前她就是太顾忌世俗规矩,把女儿单独放在一个院子里,才让女儿被人欺负,从今往后,说什么都不能让女儿独自一个人住了。 白祥欢呆呆地看着母亲带着妹妹从他眼前走过,看也不看他一眼,觉得又难过又委屈。 “娘,您真的相信妹妹说的话吗?”他非常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职,也没有母亲能这么快就接受妹妹忽然脑子清楚这件事。 “我女儿说的话,我自然相信!白祥欢,你愧为兄长,你去院外给我跪着,等你爹回来发落你!” 妇人知道长子的心结在哪儿,可是他们是兄妹啊,是骨肉至亲,他怎么就能任由恶奴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他妹妹伤成这样? 白祥欢被母亲这样当着众人数落,脸皮火辣辣地发烫,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何丛棠倒是很想帮窘迫的兄弟一把,赶紧上前一揖,替白祥欢辩白:“伯母息怒,祥欢兄怎么会不关心自己的妹妹呢?只不过是妹妹伤的地方……都是女儿家的不便之处,他虽然是兄长,但也要顾忌男女大防,伯母就别生他的气了。” 大齐朝民风尚算开放,并没有前朝那么严谨,但是基本的男女大防还是要的,何丛棠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有哪个做哥哥的有事儿没事儿去掀妹妹的衣服检查她有没有受伤的? 妇人这才发现,儿子身后居然还站了这么一个唇红齿白,英俊潇洒的风流公子,当下一声冷笑:“何七公子真不愧是书香门第出身,说话有理有据,但你既然这么知礼,也应当知道,这是我白家私事,你一个外人掺和进来原本就是不该,我女儿的伤处既然是兄长都不方便看,那何七公子你又是凭什么不顾这男女大防胡乱看呢?真不知道是我出身武将家粗俗不知礼,还是你何七公子多管闲事?” 说完瞥了自己儿子一眼:“白祥欢你也真是出息了,恨不得你妹妹有点事就闹得人尽皆知才好吗?罪加一等,给我跪着去!” 何丛棠顿时被这妇人噎得说不出话来,白净的脸上从容顿失,低下头说不出话来,这,一个疯女,他至于刻意去看吗? 妇人再也不理会他,带着女儿扬长而去。 白祥欢一看母亲连客人的脸面都不给了,知道她是气得狠了,只能默默地走了出去,送何丛棠离开:“丛棠,真是对不住了,我母亲今天是气极了,说话有些冲,你别往心里去,你先回去,我爹要是回来了,我会给你送信儿的,今天的事儿,还希望你能……” 何丛棠连连点头:“理解理解,你回去好好跪着,争取早点让伯母消消气,这事儿,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不就是想让他保密吗,开玩笑,他是绝对不会乱说的,不然,他万一和这个疯女传出点什么不好听的名声,很好玩吗? 第六章 远方可知否? 跟着妇人走向正院的徐成欢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上辈子作为威北侯府嫡女的徐成欢,何曾衣衫不整地被这么多人——包括家里的仆人和做客的男子一起这样围观过? 偏偏身边的这个妇人却还要大声地嚷嚷出来,提醒大家自己的女儿被人非礼而视了,要不是徐成欢能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妇人对这句躯体的关爱不是作假,简直都要怀疑这是后娘,刻意要败坏女儿的名声了——当然,原主是个疯女,原本也没什么名声可言。 排除了后娘这个可能性之后,徐成欢就差不多能从家里仆人的称呼,还有妇人这样不拘得有些失了体统的性子里,猜测出这个家庭的大致情况了。 家里仆妇口称太太而不是夫人,说明这个妇人并没有得到过朝廷的诰封,身上没有诰命品级,那么家里男主人的官品不会超过七品,尤其从她们的谈话间还能听得出这是一个白姓武将家庭,而她听说过的名将里,根本就没有过姓白的人。而妇人一言一行所体现出来的规矩教养,也根本无法跟世家大族出身的高官家眷相提并论。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白家的根基非常浅薄,并且,要跻身权贵圈子,基本上没什么可能。 大齐朝开国初期,因为高祖皇帝出身草莽,戎马一生才做了皇帝,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重武轻文,但是从太宗,高宗两朝以来,历经百年,天下太平,少有战事,整个朝廷的运转大多倚赖文官,重文轻武又成了新的趋势。 就如同她的亲爹威北候,虽然祖上有从龙之功,战功赫赫,但是到了他这一代,基本上已经是只能在京师营卫中做个领俸禄的闲人了,贵则贵矣,但是跟文官清流相比,确实是已经处于权力中心的边缘了,这样再传几代下去,恐怕徐家的子弟都要放弃习武改去考科举了。 更何况是这样并不入流的武将家,想必官运并不亨通。并且从下人说话的口音来听,这里是靠近西北的地方,她在萧绍昀接见到京述职的地方官员的时候,曾经听到过这样的口音。事后萧绍昀还发了一通牢骚,说以后录用官员一定要优先录用官话说的好的,不然听西北闽南的官员说话,一边听一边猜能把人累死。 这也意味着,她离京城那个地方,离那些熟悉的人,还有多么遥不可及的距离。 作为皇后的徐成欢死了,可是作为侯府嫡女,世子亲妹的徐成欢还活着。 她那远方必将陷入无尽哀伤的家人,可知否?又能让他们知否? 徐成欢感到了惆怅。 徐成欢默默地考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拉着她手的妇人也在默默地打量着自己的女儿,满目迷惘。 她今天看到这样脑子忽然有些清楚的女儿之后,心里是满的都要溢出来的欢喜,可是她毕竟也是一个管理后宅二十多年的精明妇人,她随后就很快觉得自己的欢娘变得好了,但是也,也太过陌生了。 欢娘从小就几乎都是在焦躁不安中度过,她屋子里的家具,都是选得最结实的木料,衣服首饰也坏得特别快,不会说话,也听不懂别人说话,一直都像是一个混沌懵懂的孩童一样,除了发脾气,什么都不懂得。 自然也没人能教会她作为一个闺中女儿必须要有的规矩仪态。 但她抬眼看去,她身边跟着她缓步而行的少女,虽然衣衫不整,却腰身挺直,肩背持平,修长洁白的颈项颀长而端庄,这一步与下一步之间的距离几乎都是相等的,穿着轻软绣鞋,莲步轻移,安静无声,下垂的裙摆也纹丝不乱,不但没了从前的丝毫粗鲁野蛮,反而优雅得令人叹为观止——她敢说,就算是自己待字闺中,被自个娘拿着戒尺打了又打的时候,也绝对走不出这样规矩中透着优雅好看的步态! 这样类似的姿态,她不是没见过,那些随着夫君外放来的京城官夫人,太太们,也有这样让她心里发虚,看了一眼就会羞惭不已的身姿步态,据说那都是从小儿请了教养嬷嬷,天长日久教导才能养成的气度,而她这样武将家出身的女子,从骨子里就没有那样的底蕴,无论如何都改不了脚下生风的走路习惯的。 可是她的欢娘,不是那些官家的夫人小姐,也不是旁人家聪明伶俐的女孩儿,她怎么会一夕之间,不但性子变了,连走路,都能走成这样如同在云端漫步一般的样子?甚至那些她见过的官夫人,都有所不及? 这样除了面上还有些呆滞,单看身姿就已经难掩灼灼风华的少女,真的是她那从小疯傻的欢娘? 妇人的心间,一时高兴欢喜,一时又觉得困惑烦难,可她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掩了心思,带着女儿回了正房。 管她变成什么样子,至少,这人是她女儿没错,她还听到女儿叫她娘亲了呢。 下人很快送来了合身的衣裙,她亲手为女儿换上,一边换一边掉泪。 “欢娘,你会说话了,娘就放心了,以后,有什么委屈,你就能跟娘说啦!” 她又端了调羹,亲手喂女儿吃饭,然后把她安置在自己的床帐里:“欢娘,你好好睡觉,娘一定会要那起子恶奴好看!” 徐成欢没有回答,默默地闭上了眼睛,把自己蜷缩在这锦被软枕之中,直到温暖的感觉蔓延全身,这才觉得自己好像是真的重新活过来了一般。 她不能再说话了,说得多错的多。妇人打量而深思的眼神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她自小来往于皇宫与侯府,虽然因为早逝的先皇后和现在的淑太妃的喜爱,还有萧绍昀的喜欢而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但并不代表她在家里有小妾姨娘,庶姐庶弟的环境里还能像一张白纸一样心地无暇。 在宠爱她的父母兄长的面前,她愿意做一个单纯快乐的成欢,可是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必须要竖起那些从来不曾示于人前的刺,保护好现在的自己。 她还没有跟他们说一句,看,你们的成欢还好好的呢。 第七章 死得不是时候 天色擦黑的时候,徐成欢才从这黑甜一觉中醒来。 绿色的锦帐外有晕染的灯光透进来,整个帐子里安宁而静谧。 于是暖黄色的灯光下妇人和一个中年男人的喁喁私语就真真切切地传进了一动不动的徐成欢耳中。 “老爷,你这大半个月不着家,我也不在家,你看看祥欢做的事情,你也用不着给他说什么情,今天不让他跪到知错,我是不会让他起来的!” 粗噶的男人声音是陌生的:“不是我要给他说情,实在是欢娘的伤又不是他做的,他到底是哥哥,妹妹院子里的事情哪能时时刻刻管得那么到,你这么罚他不公平!再说管理内宅,本来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干的事儿!现在婚期要延后,他心里肯定也不痛快,欢娘是你女儿,难道他就不是你儿子?你总要体谅体谅他的心情!” “我体谅他?白炳雄,你知不知道欢娘身上的伤有多少?你们男人就是狠心,你眼里也只有你这个儿子,我让人把你从军营叫回来,不是要听你给我说这些的,我是要让你看看欢娘的,她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现在脑子清楚了,你这个爹难道不关心吗?”妇人对丈夫的称呼和语气表明了她在这个家里的日常地位,徐成欢觉得,这样的妇人虽然和自己娘亲比起来有些粗俗,却还是一样的直性子,令人感到有些直率的可亲。 男人也很无奈:“我知道,我知道女儿变好了你心里激动,我紧赶慢赶地回来不就是要看看她的么,但是祥欢你就先让他起来吧,他心里为什么不待见欢娘,还不是为了你么?” 似乎是一语戳中心事,妇人半晌没说话。 白炳雄眼瞅着老婆的脸色渐渐有松动的迹象,就清了清嗓子做了决定:“好了,你一个老娘们儿,管好内宅就行了,儿子好歹也行过冠礼成人了,你就别再折他的面子了,我可跟你说,我刚才没让他起来,是不想在下人面前下你的面子,可不是我怕你呢,我现在就去叫儿子起来!完了我带他来看欢娘!” 说完,只听见一阵重重的脚步声出了门,屋里留下妇人徒劳的几声呼唤。 徐成欢却从这男人说的话里听出了几分色厉内荏。 也不知道这男人是真的怕老婆呢,还是像自己那个精明的爹一样,只是哄着娘亲高兴,小妾姨娘到底还是一个个纳进门来。 想得出神的徐成欢一个没注意,床帐就被人掀开了。 “欢娘,你醒了!”看到女儿安安静静地睁着黑亮的眼睛,妇人惊喜地叫道。 徐成欢没动,也没说话,她现在还是个刚刚懂得安静的疯子呢,什么礼仪,什么规矩,她通通都是不应该懂得的。 虽然没有回答,但是妇人还是很欢喜的,忙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小心地问道:“欢娘,要不要喝水?要不要上官房?” 颊边的温度让徐成欢很舒服窝心,她想了想,吐出一个僵硬的字:“水。” “哎,哎,娘这就去给你倒!” 没有招呼丫鬟仆人,妇人亲自动手去倒水。 徐成欢这才无声地转动了脖颈,去看那灯影下欢喜不已的妇人。 身量高挑,略微有些丰腴,穿着浅色的月白色裙衫,看起来三十多岁,容貌偏于普通,挽起的发髻上也只是简单地插了几根素银的簪子,眉宇间却有一种自然而生的爽朗。 这跟徐成欢从前见过的那些或沉稳端庄或明艳逼人的内宅主妇都是不同的。 果然是一个阶层有一个阶层的形貌。 须臾白瓷水杯就端了过来,妇人伸手来扶徐成欢,徐成欢就势坐了起来。 妇人小心翼翼地给徐成欢喂了水,这才扬声叫外面的丫鬟仆妇:“小英,来给大小姐拿几个软枕垫在身后!” 闻声进来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丫鬟,看年纪,也有十七八了,略低着头,温顺恭谨地照做了,然后垂手站在一边默默地打量半倚在床头的少女。 她就是那个去找大少爷搬救兵的丫头,那会儿她可真是吓坏了,怕大小姐再伤着太太,可是现在看来,大小姐倒是真的好了不少。 至少,人安静了很多,不会打人,也不会咬人。 “欢娘,娘知道,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虽然生下来就比不得别的孩子,但是娘知道,你会好起来的,娘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妇人把看上去还是有些呆气的女儿搂进怀里,一时又心绪激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哎,娘这辈子也认命了,就你们兄妹俩,只要你们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娘也就心满意足了……你哥哥他是个男孩子,粗心大意的,这次的事情你可不要怪他,这皇后啊,死得也不是时候,要是再晚上那么一两个月,你哥哥的媳妇就能进了门了,你也就有嫂子了,你又好了起来,娘可就再也没什么要求得了……” 这慈母的拳拳苦心,却让徐成欢的脊背一阵僵硬,这是在说,她死得不是时候? 但是随即想想,可不是吗,不管她是怎么死得,萧绍昀下的那道诏书,肯定是要影响大齐千千万万子民百姓的生活的,婚丧嫁娶,至少其中三样是办不成了。 被妇人温柔地摩挲着面颊的徐成欢,蓦然觉得有些歉意,其实,她也是不想死的啊。 谁愿意在人生一帆风顺,所有愿望都能实现的时候孤独地死去呢? 萧绍昀,你真是个混蛋。 只不过身边的妇人,可能也真的是交际圈所限,心直口快没忌讳惯了的,这要是在京城那个圈子里,她敢大大咧咧地说这么一句“皇后死得不是时候”,落到有心人耳中,这可就是能抄家灭祖的理由。 徐成欢有些为这家人担心。 不过等到白炳雄领着儿子来正屋以后,关于自己的生死,徐成欢听到了更加令她惊骇的言论。 “我们几个人喝酒,有个参军就说了,这皇后啊,还是死了好,不然,可就是惑乱江山的祸国妖后了!” 徐成欢看着五大三粗,说话不经脑子和自己老婆一个风格的白炳雄,差点没站起来问问他,我怎么就祸国殃民了?! 第八章 魂归来兮 不过身边的妇人没给她破功的机会,抢先问道:“这话怎么说的?” 刚被老娘一通大骂的白祥欢也忍不住凑了过来准备细听。 在家里说话很少有人认真听的白炳雄顿时更来劲了,清了清嗓子大马金刀地坐在宽大的圈椅中摆了个自觉威风的姿势,清了清嗓子开讲。 “那张参军是京城来的,是什么威武将军家的子弟,对京城的情况最了解了,他说这个,这个薨了的徐皇后,那可真是不一般啊!亲爹是老牌勋贵威北候,亲娘是老忠义伯的嫡长女,亲姑姑那就更了不得了,是先帝的淑妃,如今的淑太妃!” 白炳雄这样草根出身的武将,提起这些他八辈子祖宗也没接触过的权贵名号,不由得更加激动起来,大手直挥:“你们想想看,她家这可都是实实在在的皇亲国戚啊!这可都是实在亲戚!这命先天里就好得惹人眼红,不过啊,那张参军说了,这都不算什么,大齐开国百余年,京城里稍微有点根基的人家都能跟皇亲国戚沾上那么一点边,这皇后啊,出身好倒还是其次,再好也好不过几个国公府的嫡长女去……” “好了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说话怎么磨磨唧唧,到底怎么回事利索说明白!” 妇人对丈夫这突然间的话唠非常不习惯,再说,她到底也知道这是私底下非议皇后,是大不敬,哪能由着丈夫满嘴胡说。 白炳雄很遗憾自己的铺垫不能继续下去,只好结束这个让他非常羡慕的背景介绍。 “最关键的,就是当今圣上,跟这个徐皇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一路护着长大,后来登基亲政之后,二话不说就把这徐成欢立了皇后!要是搁别的皇帝身上,这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偏偏就这位,做的事情,让满朝文武心中不安。” “这可是奇了,皇上立喜欢的人做皇后,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吗,大臣还管这个闲事儿?”妇人完全没办法理解这满朝文武有什么可不安的。 白炳雄坐直了身子,脸上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这个是有根据的,人人都知道,当今圣上是出了名的刻薄寡恩,无情无义!他是先帝嫡子,先皇后所出的大皇子,早早就立了太子,但是八年前,先皇后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一夜之间被打入冷宫,没过几天就死在了冷宫,据说当时已经十二岁的圣上就掉了几滴泪,然后就跟没事儿人一样连哭都没再哭,先帝虽然痛恨先皇后,也被他这样不孝不悲的模样气的心里膈应,一度想要废掉他的太子之位,幸亏朝臣阻拦才没有废太子。不过先帝最后为了赌气,下了一道诏书,彻底废了先皇后的尊位,即使是太子即位,也不准再进行追封,这道诏书一出,大臣都觉得过分,但是太子居然还是什么都没说。到后来先帝驾崩,当今登基,大家都想着他总该要为母亲做点什么了吧,谁知道他大封先帝后宫,太妃都封了好几个,还真的就尊先帝遗命,一个字的追封都没给先皇后,所以你看咱们现在说起先皇后,也只能说先皇后,连一句皇太后都没得喊,你们说,这算不算薄情寡义到了极点?” 事关宫闱秘事,白炳雄刻意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模样看得妇人和白祥欢心里怪怪的,但好奇心还是促使她追问了下去:“是够无情无义的,就是低微些的小官,也都想要给母亲请个诰命,这皇上也是太……那,那这又跟皇后有什么关系?” “这关系可就大了!咱们是在这穷乡僻壤待着,离京城远,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人家京城的人,谁不知道?当今对自己的生身母亲那样刻薄,跟对这个徐皇后,可是天差地别!那张参军说,徐皇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圣上不知道为什么就对她特别喜欢,但凡是宫里有的新鲜玩意儿,徐家小姐的案头,必定也有,甚至宫里没有的,皇上也能弄了来送给徐家小姐,那真是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媳妇儿,后来一立后,更是过分,大婚当天咱们这皇上竟然亲自跑去迎亲,你们说说,哪个皇帝能干出这事儿来?荒唐!后来这皇后死了,皇上又是追封又是要葬皇陵,又是再不立后各种折腾,现在好不容易折腾完了,又非说什么皇后没死,要建招魂台,你们说,这是不是都是那狐媚惑主的徐皇后闹的?这幸亏还是个死了的皇后,这要是活着,还不是妲己妺喜之流的祸国妖后?” 妇人被白炳雄这一大篇话说得一愣一愣的,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这,这跟人家徐皇后也没什么关系吧……” “嗨,怎么没关系,不都是她勾引的皇上这样?死了好,死了好,大齐朝的江山,可不能断送在妖媚妇人的手里!说不准哪,这皇后的死,就是哪个慧眼的义士所为!” 除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幽静少女,一家三口讨论得热火朝天,一点都没有了这是在非议皇家的自觉。 张参军,威武将军家……是张维功那个纨绔吧? 看来这里距离京城那个遥远的权利中心,真的是很远哪,离那些你死我活的刀光剑影也很远,他才敢这样大放厥词。 义士,要真是有那么一个义士,她或许就不会死得如此不甘。 徐成欢亲耳听完了别人对自己的死去的最终看法,嘴角扬起一抹讽刺的微笑。 如果她还活着,那也许就只是千百年后根本没有任何人会记得的一个无声无息的皇后,可正因为她死了,以萧绍昀的秉性,倒是真有可能把她当成心口的朱砂痣,永远刻在传说里。 可是,这颗朱砂痣,不也是他自己挖掉的吗?为何又要建什么招魂台让她死了都得不到安宁? 刻薄寡恩,无情无义。 萧绍昀,原来所有人都比我更早地看清楚了你。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徐成欢在白炳雄和白祥欢的惊奇围观之后,重新躺在了床上。 侧耳细听,什么声音都没有,但是那遥远的京城,却似乎有声声呼唤传来。 魂归来兮——魂归来兮—— 不,她再也回不去了。 这样被他亲手打落地狱的灵魂,再也不会归去了。 第九章 她是这样痛吗? “魂归来兮——魂归来兮——” 嘶哑疲惫的呼唤如同杜鹃啼血回荡在深宫尽头的高空,高近十丈的摘星阁顶,一袭道袍铺展在冰冷的地上,在穿空而过的寒风料峭里瑟瑟发抖。 “还是不行啊,不够高……不够,远远不够……” 摘星阁顶层没有门窗,四面垂挂的纱帐随风翻飞,露出站在帷幕后面的高大人影来。 明灿灿的金黄色在檐角宫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依旧散发着白日显赫威严的光彩,只是夜色中的身影满是寂寥,似乎比这夜色还要寒上几分。 灯影里面容模糊的皇帝呆呆地望着西北方向夜空中的星宿,乌发随风翻飞。 “她是不愿回来,还是不能回来?” “我无法找到她的阴魂,但又能看见她的生机……这样的天机莫测,我无能为力……离星辰太远,无法卜测……”苍老的声音带着无奈。 寒风中伫立的皇帝陷入了沉默,不再说话。 良久,直到地上匍匐的人全身都变得僵硬,冰寒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那就建招魂台吧。” 他的声音里再也没有了一丝的犹豫。 地上的老道却像是刚刚醒过神一般慌忙爬了起来跪在帝王的脚下。 “皇上三思啊!为皇后招魂所需高台,必须高百丈,举国之力,都未必能建成,所耗巨大,难免劳民伤财,臣不想成为祸国殃民的妖道啊!” 皇帝摆摆手:“朕意已决,你去吧!” “皇上,三思啊!” 老道士豁然抬起头来,赫然正是钦天监监正皱纹密布的脸。 皇帝面无表情地低头睨了一眼自己忠心耿耿的臣子,英俊中带着尊贵的眉目变得阴戾:“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要建一个招魂台,举国出力,臣民分忧,难道不应该吗?” 钦天监监正深深地低下头去,不知道是否后悔自己走出道门清修,踏入这纷扰红尘,最终只能默然退了下去。 身边终于一个人都没有了。 高处不胜寒,这滋味又回来了。 前一刻还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却忽然俯下身去,趴伏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脸颊紧紧地贴着那焚香烧纸的残灰,眼泪夺眶而出。 “成欢,你说过的,你要是先我而去,只要我为你招魂,你必定会回来我身边陪着我,你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回来?” 上阳宫中,脸颊圆圆的少女,笑眯眯的样子,那样美丽,如同春日里最好的辰光。 她是个好女子,从来不说假话的,她从来不会骗他的,可她为什么不回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什么都是他的,可谁还能站在他的身边,跟他一起俯览这大齐江山? 慢慢走在宫中小道上的道士,身姿如松,闲云野鹤一般的袍袖迈步间飘逸如仙。 宫中初春就开始吐艳争芳的花枝时不时拂过他的身边,却不能让他沾染上一丝俗世尘埃。 年老衰败的容颜也如同枯木逢春,面容上深深的皱纹都一起适意地舒展开来。 夜色中他遥遥回望,果然不见了那个伫立的身影。 呵呵,很痛苦吧?是不是像一条狗一样趴在地上哭泣? 萧绍昀,你是皇帝又如何?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就算是皇帝,你又能逃得过什么?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好好享受你的痛苦吧,爱已别离,想必你的苦会同我一样,长长久久。 乾元宫的大太监刘德富已经急的百爪挠心了。 大半夜的,皇帝不见了,不带侍卫,不带随从,就这么深更半夜地不见人影。 虽说这是在宫里,可皇后遇刺身亡还不到一个月,皇帝的安危还是重中之重! 偏偏宫里除了皇帝连个正经主子都没有,太后皇后都没有,几个太妃又都是不管事的,刘德富急的团团转,总觉得后脖子凉飕飕的,随时都要掉脑袋的感觉! 就在他忍不住要去找御前侍卫统领的时候,皇帝回来了。 神色颓然,一言不发地进了乾元宫,直奔寝殿。 刘德富急忙跟进去伺候,却被一脚踢了出来。 隔了半晌,只听见殿内“哐当”一声金属器物落地的沉闷声音,刘德富顿时有了不好的想头,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冲了进去,之间皇帝神色茫然地坐在龙床边上,脚下掉着一把御制的蟠龙匕首,精壮的手腕上,正汩汩地鲜血直冒! “护驾,护驾!御医,御医!” 刘德富惊恐慌乱的尖细声音响彻乾元宫,合宫里顿时乱起来。 皇帝麻木地冷眼看着满宫的人围着自己转,疲惫而孤独地闭上了眼睛。 他只是想知道,她离开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她是这样痛吗? 所以恨着,不愿意回来? 第二天的早朝,皇帝深夜遇刺的小道消息就私底下在几个重臣之间传遍了,尤其是皇帝跟前的大太监出来宣布皇帝龙体不适,暂停早朝三日之后,群臣哗然。 “刘公公,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总要我们亲眼看看才放心啊!” 丞相宋温如拉住了要走的刘德富。 刘德富无奈摇头:“皇上口谕,谁也不见,除非是……” 大臣齐齐把目光投向站在武将那一边前排的威北候徐钦厚。 最近两鬓多了点点斑白的威北候却是老神在在,一个眼神都没有,手里的笏板朝龙椅拱了拱,转身大步离去。 遇刺,他为什么不干脆死了呢? 威北候对皇帝受伤的消息犹感不足。 这样傲娇的威北候惹人叹息,也有人暗地里指责。 “呸,摆什么国丈的架子,占尽了便宜还要拿什么乔!不就个女儿嘛,还敢跟皇上赌气,也不知皇上怎么就容得下这等不忠不义之徒!” 徐成欢虽然是皇后,但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她死了,满朝文武家的老夫人,老太君,都要为她哭灵吊丧,心中不痛快的大有人在。 只是暗地里说过这样话的人没几天就全部被寻了错处贬官了。 “她不在,家人朕总要照顾好。”皇帝喃喃自语。 第十章 不知死活的人 吏部贬谪官员的文书很快被有心人送到了丞相宋温如的案头,他翻开来看了看,摇摇头直叹气。 登基伊始的时候,虽然皇帝因为没有给自己的生母有任何的追封引起大臣非议,但那时候追封的话就算是违背了先帝遗命,不追封又要被人说刻薄,皇帝无论怎么选择都是要招人非议的,况且这也算是皇帝的私事,皇帝怎么做都无关国运。 可是现在,为了一个薨了的皇后,就连几句私底下的话都容不得了,这么不顾朝纲的事情也能做得出来! 那个有着明君之相的少年天子,怎么就会因为一个并没有倾国之姿的女子闹成这样? 宋温如下定决心,必须要见一见皇帝。 但是他递进去的折子很快被驳了回来,皇帝除了威北候家的人,谁也不见,一辈子性情温润人如其名的宋温如气得直拍桌案:“胡闹,简直是胡闹,难道那徐氏一个死人比江山社稷还重要?!” 宋温如已经年过五旬,是先帝临终时的顾命大臣之一,对皇帝,他不仅仅有着一般臣子的忠心,也有着一份无法言明的管教之心,想来想去,他还是无法无动于衷,最终一撩袍袖出了门。 “备车,去威北候府!” 威北候徐钦厚现在除了固定的日子去上朝,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府中陪伴生病的夫人。 威北候夫人自从女儿亡故,儿子远走之后,就病倒了,缠绵病榻已经有十多天了。 威北候请医延药,皇帝也下旨过问,但就算是御医,也对她的病束手无策,暗地里都道这是心病,除非徐皇后活过来,不然这病就好不了。 威北候上上下下也都屏气凝声,府中一片愁云惨雾。 威北候夫人居住的正院荣熙院大门外的甬道上,一个身穿烟霞色衣裙,满头珠翠的美貌妇人扶着丫鬟慢慢走来。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身着翠绿色衣裙,肌肤如雪,明眸皓齿,正一边走,一边去撷道旁花树垂下的累累春花。 这两人的出现瞬间驱走了正院门前的肃静沉闷,凭添了几许春光的旖旎。 正院门口当值的小丫鬟一看见这两人的身影,却是脸色顿时就变了,忿忿然就要进去找当值的大丫鬟和夫人身边的高嬷嬷。 但却被渐渐走近的妇人扬声叫住。 “哎,跑什么跑,看见我也不行礼,怎么这么没规矩?” 小丫鬟恨恨地转过身,板着脸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朱姨娘,二小姐。” 被称为朱姨娘的妇人这才风情万种地撩了撩耳边刻意垂下的发丝,笑了起来:“夫人好些了吗?我和意儿过来给夫人请安。” 小丫鬟一双圆鼓鼓的眼睛瞪着朱姨娘,坚定地往门前一站:“夫人吩咐了,谁也不见!” “哟,夫人这是病得有多重啊,连人都见不了了?” “你,你少在这里诅咒夫人!” 小丫鬟为自己主子鸣不平,夫人病了这些日子,这朱姨娘时不时就要来夫人眼前晃给她添堵,尤其是今天,这夭夭乔乔的样子,给谁看啊!说是来探望夫人,还不是要给侯爷看的! 看来,石玉珍那个老女人真是病得快死了!徐成欢那个死丫头,真是死得好啊,这府里碍眼的人总算都要死光光了! 朱姨娘不以为意地露出一个畅快的笑容:“好了,你去通报吧,见不见我,你说了不算,夫人说了也不算,侯爷说了,才算!” 虽然只是夫人院子里一个最末等的小丫鬟,但本能的立场还是让小丫头气的浑身颤抖,这是挑衅来了,这是公然不把夫人放在眼里! “夫人不会见你的,你安得什么心谁不知道!”小丫鬟寸步不让。 “碧竹,掌嘴!” 站在朱姨娘身后的威北候府二小姐闲闲地一笑,吩咐自己身后的大丫鬟。 “是!” 一个身穿墨绿色裙子的丫鬟应声而出,就朝着小丫鬟抬手扇去! “对我姨娘说话不敬,就是对我不敬,为了你好,我这就给你长长规矩。”二小姐徐成意一双明眸里没有丝毫的善意。 小丫鬟这才慌了,连忙后退了几步,身后却有一道严厉的声音喝止了她面前凶狠的碧竹:“住手!” “在夫人门前就想抬手打人,二小姐这规矩,当真学得不错!” 高嬷嬷身后跟着夫人跟前的大丫鬟银环,一张脸严肃沉稳,跨过门槛走了出来。 徐成意这才冷哼一声,一张俏脸对着高嬷嬷,嘴角微扬:“高嬷嬷真是夸奖了,好不好的,我也不知道,但是这小丫头的规矩,高嬷嬷是不是应该好好再教教?好歹我也算是府里的主子,这么对我说话难道不应该掌嘴吗?” 高嬷嬷瞥了一眼瑟瑟发抖低着头的小丫头,理也没理徐成意的话茬,刻板地行了个半礼,让开了路:“二小姐和朱姨娘既然有心来给夫人请安,那就请吧。” 小丫鬟不解地抬起头看着高嬷嬷,这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两个人去到夫人面前,不会把夫人气的病情更重吗? 这边母女俩对视一眼,施施然抬脚,毫不客气地走了进去。 “嬷嬷……”小丫鬟噙着泪,觉得自己的抗争毫无意义。 高嬷嬷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一丝安慰的笑意:”放心,不知死活的人,没什么好下场的。” 她望着前方那张扬的两袭花红柳绿的艳色衣裙,觉得真是好看。 威北候夫人床前,一个挽着妇人发髻,双十年华的少妇,正拿着调羹喂她吃药。 “太苦了,放一边吧……” 威北候夫人只喝了几口,就挥挥手不愿意再喝。 “母亲,良药苦口,您就再喝几口吧,您好好吃药,病很快就会好的。”脸颊圆润,和徐成意有几许相似的少妇耐心地劝说着,正是威北候府的庶出大小姐徐成如。 “夫人,您这病,不吃药,那可真是好不了啊!” 一道妩媚的嗓音忽然从外间传了进来,徐成如回过头去,正好看见朱姨娘和徐成意走了进来。 那鲜艳得夺人眼目的衣衫在这因为关着窗户而显得有些昏暗的房间里霎那间让徐成如眼角直跳,这两个人,是来找死的吗? 第十一章 不妥当 趁着威北候夫人还被挡着视线的间隙,徐成如快步走了过去挡在她们身前。 “姨娘,二妹妹,母亲刚刚喝了药,你们不如改天再来请安?” 朱姨娘却丝毫不领会她的意思,脚下一绕就越过她往威北候夫人的床边走去。 “好几天没见着夫人了,婢妾很是担心,既然来了,怎么都要跟夫人请了安再走的。” 说完却笑盈盈地望着靠在石青色引枕上的威北候夫人,既不请安也不行礼。 威北候夫人起先还疑惑徐成如为什么要自作主张,但是现在打眼一瞧这两人的妆扮,抬起头去,正好跟走进来的高嬷嬷看了个对眼。 高嬷嬷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威北候夫人刚刚那一瞬间被激起的怒气刹那间就消散了,心中念头转过,挺起的身子懒懒地又靠回了引枕上,神色慵懒地笑道:“我就说我这屋子什么时候改了规矩,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大摇大摆地进来了,原来是二小姐和朱姨娘来了。” 徐成意顿时就变了脸色,就要上前理论:“母亲这是说谁是阿猫阿狗……” 朱姨娘却眼疾手快地伸出手臂把她挡住了,脸上的笑容却没了:“夫人,您这么说我们两人,侯爷知道吗?” “侯爷?”威北候夫人反问了一句,继而点点头:“也是,看朱姨娘你这个样子也不像是来见我的,高嬷嬷,去请侯爷过来吧。” “是。”高嬷嬷应声而去,干脆利索。 徐成如却不傻,一种不好的感觉油然而生,急忙上前一步拦住了高嬷嬷:“高嬷嬷,父亲昨晚累了一夜了,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吧?” 她不是朱姨娘生的,但和徐成意同是庶出,平时关系尚可,她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她们两人触怒父亲。 高嬷嬷冷冷地看了徐成如一眼:“大小姐,朱姨娘既然想要见侯爷,你又何必拦着?” “就是,大小姐,你天天在夫人这边,自然是常常见到侯爷,只可怜我的成意,这么些天还没见着侯爷一面呢!” 朱姨娘眼见就能见到侯爷了,自然不许任何人从中作梗。 徐成如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真真是多事了,她也不再说什么,后退了一步让开了路。 人自己要作死的时候,谁也拦不住的,她又有什么办法? 她早跟徐成意说过,夫人病了,就该好好在一边侍疾,更何况成欢刚刚没了,夫人心里肯定难过,多在一边安慰安慰给夫人开解开解,夫人不是无情的人,念着成意的好处将来也能给她找个不错的婆家,得个好前程,偏偏她完全不肯听。 徐成如自小姨娘去得早,也算是在夫人膝下长大,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夫人待她着实不错,给她挑的婆家也是家境殷实,家风清白的人家,给她的嫁妆更是实打实的好东西,她嫁过去之后夫家也高看一眼,日子过得很舒心。这次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夫家肯让她回来照顾夫人,这在庶出的女子中,已经是很难得的体面了。 徐成意现在这样跟着她这个拎不清总是合计着要跟夫人争宠的姨娘混闹,惹恼了夫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这么多年她冷眼看着,府里这些貌美的姨娘,再怎么得宠,谁能越过夫人去?偏是有人这么不安分,不吃够了亏总是不死心,非要累及儿女才罢休! 且不说徐成如心中如何担忧,只说朱姨娘,看着高嬷嬷往东厢房去的背影真是高兴地不知要如何是好。 她一边整整自己精心挑选的发簪,一边抚了抚平整的衣角,顺带还挑衅地瞥了一眼病怏怏的威北候夫人,心中又得意又不忿。 都是石玉珍这个老妖婆不知羞,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不过是生个病,就成天地霸着侯爷在她房中,这么多天了也不给别人见上一面,就凭她那年老色衰的模样,也不知道侯爷看了会不会犯恶心? 所以啊,她还是要趁着自己尚算年轻貌美,好好地拢住侯爷的心,给自己的儿女铺好路是正经! 威北候这些日子一直在夫人的身边照顾,医药饮食,样样经心,儿女陡生变故,他和老妻心里的苦,也只有他们两人能彼此体会。更何况两人是少年结发的夫妻,感情深厚,妻子总不见好,他更是忧心不已,索性就在正院常住了下来,不再去别的小妾那里。 昨晚为了照顾妻子,他在卧房的榻上蜷了一夜,今早大女儿徐成如早早起来接替他照看,他才去休息,刚睡了没两个时辰,就被身边伺候的小厮唤醒。 “怎么回事?可是夫人那边有什么事?”他不悦过后很有些紧张。 “夫人身边的高嬷嬷来了,说是朱姨娘来了,要见侯爷。” 朱姨娘?威北侯挥挥手:“叫她走,我没心情见她!” “可是高嬷嬷说,朱姨娘今天……有些不妥当,侯爷最好能去一趟,亲自定夺。” 威北候一时也猜不出自己那个貌美的小妾有什么不妥当的,但是既然高嬷嬷亲自来,想必事情不会小。 他匆匆地穿了衣服往夫人的卧房走去。 那边厢朱姨娘左张右望,终于还是没按捺住,抬脚出门:“我去迎迎侯爷!” 威北候夫人一言不发,随她去。 只要侯爷心里还记着成欢,那朱姨娘的下场就是注定了的。 倒是威北候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银环不屑地暗暗啐了一口:“瞧瞧这轻狂的样儿!” 朱姨娘出了门,就见一身墨色长袍的威北候正顺着院子里的抄手游廊龙行虎步地往这边行来。 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得意,忙忙地就迎了上去:“侯爷!” 威北候被这一声甜腻的呼唤吸引了注意力,展眼就看见自己那容色上佳的小妾花枝招展地如同一只花蝴蝶往这边扑了过来。 威北候的脚步蓦然停下,一双厉眼死死地盯住了满脸欢喜的朱姨娘。 朱姨娘满心都是见到侯爷的欣喜,却没注意到他渐渐布满阴霾的脸色。 “侯爷!”她娇滴滴地叫道。 威北候回过神来即刻明白了高嬷嬷所说的不妥当所指为何,顿时雷霆大怒:“你这是穿戴的什么东西?!” 第十二章 妾通买卖 “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地穿戴?” 威北候话音刚落,一身绿衣的徐成意刚好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再一次深深地刺痛了威北候的眼睛。 朱姨娘看了看自己身上颜色鲜艳的裙袄,并不觉得这事情有多严重,娇声辩解道:“侯爷,不是您说我穿这个颜色最好看的吗……” 不等她说完,威北候已经一叠声地叫人了。 “拉下去,拉下去!” “侯爷,婢妾只是想讨您欢心啊,做错了什么啊……”朱姨娘连忙喊冤。 朱姨娘既然有胆子带着女儿穿成这样来夫人面前晃,就是事先想过后果的,虽然说徐成欢死了,府中上下都是素色为主,可是她想着这衣服不过是小事,侯爷就算不高兴,最多是斥责她几句,而她能讨得侯爷欢心才是最重要的,却万万没想到一见侯爷的面儿就遭到了这么严厉的训斥! 威北候看着平日里还算可心的小妾,目光里充满了疲惫和漠然。 这么不省心又愚蠢的妾室,想必平时也给夫人添了很多堵。 “既然连错在哪里了都不知道,那就直接发卖了吧。” 发卖?! 院子里的人连同要去拉朱姨娘的婆子都惊在了当场,朱姨娘和徐成意更是如同遭到当头一棒。 “爹爹您在说什么,你竟然要将娘发卖?”徐成意觉得自己肯定是听错了。 威北候一双虎目直逼徐成意:“你叫她娘?谁准你叫一个低贱的妾做娘的!” 情急之下的徐成意把平日里私下的称呼叫了出来,没想到父亲盛怒之下连这个也要计较,徐成意觉得委屈却不得不赶紧认错,谁让自己的生母只是个妾室呢! “爹,是女儿情急说错了话,但是朱姨娘她有什么错,以至于你要将她发卖呢?她毕竟生了我和弟弟啊,您怎么能这么对她?” 徐成意和朱姨娘在府里从来都是行事张扬,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朱姨娘生有一个儿子,这是除了世子以外威北候府唯一的男丁了,就凭这个,在上下人等的心中,朱姨娘的地位已经是不同了。 可是威北候却从不这么想。 “成意,看来当初我没有坚持把你养在夫人身边真是错了,果然是妾室带出来的女儿,你的规矩教养都学到哪里去了?” 徐成意的一双妙目顿时蕴满了泪水,本来身为庶出,已经是她作为贵女最大的硬伤了,现在还被自己的父亲这样毫不客气地揭开疮疤来说,心中的痛苦即刻达到了顶点! 身后徐成如听见动静已经赶了出来,也听到了威北候这样不留情的斥责,心中不免有物伤其类的感觉,连忙拉住了要顶嘴的徐成意:“二妹妹,不要再惹父亲生气了……” 徐成意从小仗着姨娘比较得宠,在府里从来没有像徐成如那样受人冷眼过,再加上夫人从不理会他们这些庶出子女,早已养成了娇纵的性子,哪里听得进去姐姐的劝,当下梗着脖子站在了威北候面前大声质问起来:“父亲,您说我没有规矩教养?难道父亲要把我的生母卖掉就是规矩吗?” “不错,这就是规矩!妾通买卖,原本就是我大齐朝的律法条文,这个贱人目无国法家规,我要将她发卖,谁敢说半个不字?” 威北候冷漠的声音让徐成意呆住了。 妾通买卖?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个?根本就没有人告诉过她自己的生母原来是这样低贱,可以任人买卖! 她却不知道,朱姨娘原本就深恨自己的出身低贱,在儿女面前从来不会提及这一点,她只是一味地告诉女儿,只要侯爷宠爱她们,那么就算是正室夫人,也不得不让她们三分的! 现在威北候无情的样子却戳破了那些谎言,徐成意震惊过后转眼间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已经有了这样的一个出身低贱的生母,如果这个生母再被发卖,那么她徐成意这辈子,还能抬得起头来吗? 她朝着朱姨娘瞥去了厌恶的一眼,却不得不想办法保住朱姨娘! “父亲,就算您说得都是对的,但是朱姨娘只不过是穿错了一身衣服而已,您何至于这样?” “只是一件衣服吗?国孝家孝两重重孝,她这件衣服,会为我们候府带来什么样的灾祸你知道吗?于国法来说,徐成欢是皇后,她和你都是臣民,于家规来说,成欢是你的嫡妹,是她的主子,你们穿这样的颜色,既是大不敬,又是对主子的不忠!前朝的时候,有人因为穿衣的颜色不对被下旨斩首的事情不是没有过,我候府养不起这样胆大妄为的妾室,你如果再有半句废话,就去家庙清修吧!” 这是威北候第一次跟自己的庶女解释这么多,也让他对这个庶女充满了失望:“我给你们姐妹三人请了同样的女夫子,从小悉心教导,教你们做人的道理,可是现在,成意,我对你真是失望……你的嫡妹刚刚故去,你的嫡母卧病在床,你不想着去侍疾,抚慰,却这样跟着一个低贱的姨娘胡闹……你的心,都长到哪里去了!” 威北候黯然神伤地越过女儿扬长而去,进了夫人的卧房,再也不想多看这个不成器的女儿。 “父亲……”徐成意还想追上去,徐成如却死死地拉住了她,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二妹妹,你不要再惹恼父亲了!难不成你真的想去家庙里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你知道父亲说话从来是说一不二的!” 徐成如连着几句劝说总算是制止住了徐成意,但是徐成意满脸的泪水涟涟又让她心生同情。出身这种事情,她们作为庶女,又有什么办法?要是能选择,谁不希望自己是从夫人肚子里出来的? “可是大姐,我不能就这么让她被发卖了啊!” 徐成意泪眼朦胧地看向被堵住了嘴呜呜挣扎着被往外拖的朱姨娘。 这就是妾室的地位,什么得宠,什么有子女做依仗,现在就因为怕惊扰到夫人,连说句话的机会都不会给! 徐成如难得不淑女地跺跺脚:“去找二弟啊,我们是女子,父亲面前说不上话,成乐可以啊!快去!” 徐成意点点头,飞快地转身往外跑,却又被徐成如拉了回来:“先去我那边把衣服换了,可别再惹恼父亲了!” 第十三章 千字文 威北候府因为一件衣服掀起轩然大波,而千里之外的西北,正是春光明媚的好时节。 虢州,弘农县。 白家的荷花池边,柳枝已经泛出点点绿意,轻垂如同丝绦,阳光明媚洒落一池春水,随着微风荡漾出金光粼粼的微澜。 凉亭里,身穿月白色短袄襦裙的少女正对着池水一字一句地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身边的妇人见她念得流利,不禁露出又惊又喜的笑容来,不停地点头,对这身边的丫鬟直笑:“我早就说过,欢娘其实什么都知道的,她心里明白着呢,你瞧瞧,背书都比我当年背得好,一教就会!” 妇人手里拿着一本幼童启蒙所用的《千字文》,得意完了接着教女儿念书。 “闫余成岁,律,吕调阳……哎,不对,这个字怎么念来着,是闫还是闰来着?”妇人念得有些磕磕巴巴,把书拿给身边的丫鬟看,丫鬟比妇人还不如,一个大字也不识的,更不知道这字念什么了。 徐成欢一双墨黑瞳仁转了转,接下去念:“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那个字是“闰”,不是“闫”。 妇人念得磕磕巴巴的千字文,她在五岁那年,就已经由萧绍昀亲自开蒙,背得一字不差了。那会儿的萧绍昀,还是课业繁重的东宫太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抓着她教她念书,如果她背得好,他就哈哈大笑,学着夫子的模样夸赞她,孺子可教也,可教也! 欢声笑语,言犹在耳。 徐成欢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有什么办法呢,为什么她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些上辈子的记忆却还在呢? 如果没有那些深入骨髓的记忆,她就不会无时不刻地觉得这么痛苦。 妇人欢喜得拊掌大笑:“欢娘说是闰余成岁,那就是闰余成岁……欢娘是不是累了?来,躺下歇着,咱们慢慢来。” 她起身小心翼翼地把女儿身后的软枕拿掉,让她平躺在铺了厚厚一层褥子的藤椅上休息。 自从前天吃饭的时候,添饭的小丫头说了一句“大小姐用饭”,一直还是呆呆的不肯再说话的女儿也跟着说了一句“用饭”之后,她心头灵光一闪就想到了这个主意。 女儿能安静下来,那就能慢慢教她学会说话,她命那个小丫头没事儿就在女儿身边说话,不停地说,果然是有效果,到今天,她的欢娘已经能清晰地叫出娘亲,爹爹了,就是让她叫哥哥,却是怎么不肯叫。 今天天气不错,她干脆就拿了本《千字文》,亲自教女儿念书,也不指望她能学成什么,但求她能说话流利些。 不过很显然她没想到自己从前学的那些东西自从嫁人后又全都还给了书本,这会儿念起这千字文,颇觉得吃力。 看了看女儿一直闭着眼,想着是睡着了,妇人也不想让她再劳神,想了想,叮嘱了丫鬟在一边好好照看着,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徐成欢听着妇人的脚步声远去,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要从一个饱读诗书,才学可以和皇帝一较高下的候府嫡女,变成一个自幼疯傻目不识丁的痴儿,还要毫无破绽不被人看出来,真是一件让她为难的事情。 不过这也没什么,千古艰难唯一死,她是死了的人了,那这世上,就不应该有更难的事情才对。 妇人一径地走去了儿子的院子,一进院门就看见儿子正拿着本书在摇头晃脑地用功。 从来是见惯了父兄和丈夫舞刀弄棒的她一向对儿子要考科举这件事心情很复杂。武将家的子弟,却要走文官的路子,在她看来是不太妥当的,可是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从安康的角度来说,考科举又比去战场上厮杀要稳妥得多。 关于儿子的前程全家人从他懂事就争论到现在,也没拦住儿子在县学里偷偷地一路考完了童生试考了个秀才回来。 往常她悄悄得意一番也就那样了,可是现在她发现这读书读得多有一个最起码的好处。 她走进屋子,挥挥手谴退了一边侍立的小厮,笑眯眯地打断了儿子的诵读声。 “祥欢啊,忙不忙啊?” 白祥欢抬头一看,是自己老娘,立马利索地站了起来,满脸堆笑:“娘来了啊,不忙不忙……” “不忙的话那你帮娘亲一个忙好不好?” 白祥欢因为妹妹的事情,这几天一直是不受老娘待见的,这会儿猛然一见娘亲的笑容,直觉地有些不妙,本能地就改口:“也不是不忙,今年儿子还要去参加乡试考举人,自然是忙着呢!夫子叮嘱我在家好好用功!” 这话妇人就不爱听了,也不绕弯子了,直接说出了来意:“用不了你多少功夫,你以后每天抽出时间教你妹妹念一个时辰的书,这对你来说,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吧?” 什么?让他去教那个祸害念书?那是万万不行的! 白祥欢当机立断拒绝:“娘亲,这事儿万万不可……” “不去你就别叫我娘!”妇人冷着脸道。“什么千千不可,万万不可的,说来说去,你还是对欢娘有成见!你是做兄长的,欢娘能好起来,你出点力不该吗?要不是咱家拿不出那么多的束脩,我就直接去请个女夫子回来了,还用得着劳动你?” 大齐朝民风开放,女子也有专门的闺学的,可是欢娘这个情况,闺学是不可能去了,女夫子要请到家里来,白家现在还没那个财力,要是儿子再不配合,她可找谁去? 面对娘亲夹枪带棒的指责,白祥欢叹了口气,认命了。 他就知道,那个祸害不把这个家的每个人祸害一遍,那就没完! 于是白祥欢耷拉着脑袋被娘亲拎到了徐成欢的面前。 小憩醒来的徐成欢一看见他要死不活的样子,再听了妇人的安排,心头也是一阵冷笑。 这样的哥哥,跟她的兄长徐成霖比起来,真是天差地别,就凭着她身上还没好全的伤,她也绝不会代替这句躯体本尊叫他一声哥哥! 第十四章 胜之不武 白祥欢看着傻妹妹痴痴呆呆的模样,平日里提到她时那种不能对人言说,有损男子汉尊严的恐惧慢慢地消散了,但是眉头还是紧紧地蹙了起来。 “娘,你找人教她说话就已经可以了,怎么还能想到让我来教她读书呢?就她这个样子,难道指望她去考闺学吗?” 官宦人家的女子,都是在家中由家人或是女夫子启蒙,然后考入闺学的。在大齐朝,上过闺学的女子,无论是从名声上,还是说亲上,都要添上一层知书达理的加分项。 自从女儿大变样之后,这种打击她热情的话妇人是最不喜欢听的,当即拿过那本《千字文》摔在了白祥欢面前。 “教她读书怎么了,欢娘她读的很好啊,比你小时候那个蠢样可强多了!” 白祥欢被老娘这样当着家下仆人的面削面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对老娘的揭短倒是不怎么在意,他在意的是老娘怎么这么固执! “好,那我就教,她要是学得会,我就天天来教,她要是学不会,那可怪不得我!” 他就不信了,一个疯子,傻子都能把书读好,那是要上天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白祥欢的语速简直是能多快就有多快,一看就是极其不认真的模样。 但是还没等妇人开口指责他,清脆的少女声音就响起在众人耳畔。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嗯,白欢娘就只学到了这里。 速度没有白祥欢那么快,但是绝对地吐字清晰,字正腔圆,并且一个字都没错。 白祥欢的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他,他还没读后面的呢,她怎么都会,难不成真是要上天啊? 他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岗……始制文字,乃服衣裳,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岗……始制文字,乃服衣裳,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无论白祥欢的语速如何加快,如何模糊不清,面容呆滞的少女始终一字不差,简直背得比白祥欢还要流利! 直到最后一句“谓语助者,焉哉乎也”由少女的口中吐出,白祥欢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个摆在他眼前的事实! 这哪里是一个傻子,这就是一个天才!学说话的第三天,就能背千字文,谁来告诉他,是他疯了,还是傻子真的能上天了? 凉亭内外的小厮丫鬟,也都愣愣地看着听一遍书就能全部背下来的少女,脑子里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这样的记忆力,整个弘农县,可是除了何家几十年前曾经出过的一位状元爷,可再也没听说过第二位了啊! 尤其是,眼前这位,三天前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子,不,是疯子! 妇人原本对白祥欢的怒气在这兄妹二人斗嘴一样的诵读声中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欣慰心酸在心中交织,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她的欢娘不是疯子,不是傻子,是个天才! 徐成欢沉默地望着春风吹皱的那一池春水,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无。 其实她觉得这事儿挺无耻的。 她陪着萧绍昀念了那么多年的书,四书五经读得滚瓜烂熟,鸿儒名士的文章也是随手就能翻看,现在用这么一本稚龄幼童开蒙用的《千字文》糊弄了别人,这是从前的她干不出来的事儿,胜之不武啊。 不过这样一来,她就不用再跟着这个对她毫无兄妹情谊的人学读书了吧? 但是徐成欢显然低估了他们的娘亲瞬间爆发的对女儿的强大信心了。 妇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回头吩咐丫鬟:“去,去大少爷书案上再拿几本书过来!” 徐成欢的面瘫终于破功,和白祥欢一起哀怨地看向妇人,这还没完了是吧? 丫鬟回过神来,忙忙地答应了,一溜烟儿小跑地去拿书了,这可是要见证奇迹了! 不一会儿丫鬟就喘着气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两本书。 徐成欢微微一瞟,《百家姓》,《三字经》。 看来,又要开始胜之不武地糊弄人了。 “太太,这是小武帮忙挑选的书,说和千字文是一起的!”丫鬟不识字,不过不妨碍她把话说清楚。 妇人接过书,摆在白祥欢面前:“念!” 这是在质疑他背不过这些启蒙书吗? 白祥欢把书拂到一边,木然地开始背:“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赫连皇甫,尉迟公羊……” 这次他干脆一口气不带歇地把整本书背了下来,他就不信,这个傻子连这样也能学会! 但是事实再一次告诉他,他当年背了五天才背过的东西,傻子真的是听一遍就能学会! 因为有了《千字文》打底,大家的接受能力已经加强了很多,反而变成了隐隐的期待,都一致地看向了白祥欢。 白祥欢认命般地开始再一次的背诵:“人之初,性本善……” 他背得口干舌燥,背诵声刚落,清脆的少女声音就紧接着响起,又把他背过的东西全部重复了一遍。 “欢娘,娘就知道你什么都会,你什么都懂得……我的欢娘不是傻子,不是疯子,不是啊……” 妇人忽然扑了上来抱住了呆呆的少女嚎啕大哭起来,悲喜交加的哭声里,宣泄了她这半辈子的痛苦挣扎。 她最喜欢的女儿,不是傻子,不是,那些讥嘲鄙夷的眼神,再也不用落在她的女儿身上了,那些侮辱和痛苦,都将远去了! 白祥欢听着母亲的哭声,脸色有些发白。 这是他的妹妹,一个其实是天才一样的疯傻女子? 完了完了,以后弘农县,人人都要知道他连自己的疯妹妹都不如了!白祥欢蓦然一阵揪心。 离着凉亭几丈远的小径上,不知道呆呆站了多久的何丛棠脑子里也像是一盆浆糊一样,彻底懵圈了。 这是那个疯子? 这疯子,怎么能比他家的那位状元祖宗还牛气?那位祖宗,可是都没有这样听一遍就连背三本的光辉事迹啊! 第十五章 有辱斯文 白家的疯子会背书的消息没用半天功夫就传遍了整个弘农县。 前些天家里发生的下人虐待疯子的丑闻自然是家丑不可外扬,除了县太爷悄悄地审理了一番,把那几个长期侵吞主人家财产,虐待主人的恶仆大刑伺候了一番发卖之后,当天亲眼目睹的上下人等没一个往外说的。 但是今天这事儿不一样,这事儿一举洗刷了白家大小姐疯傻哎咬人的恶名,不管听的人相不相信,白家的下人出去买个柴都恨不得嚷嚷得整条街都听到。 “我王五什么时候骗过人?我们家大小姐那可真是天才啊,听一遍,就能气都不带喘地给你背出来!” “什么?你说那三字经容易,那你背一个我听听!我可告诉你,我们家大小姐这背书的神通,可只有何家那位状元爷能比了!”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但是不影响满街的小贩像炸了锅一般地议论纷纷,何家的下人也很快把这个消息带了回去。 何家不像白家人口简单,而是一大家子人聚居在一起,后宅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闲嘴磕牙,讨论各种八卦,这不,这事儿以最快的速度成了何宅的最新热点。 就连何家的家长何大老爷也听说了,正嗤之以鼻,觉得荒谬之极的时候,恰好就看见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从院门进来了。 “站住,你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给谁看!一天到晚不好好读书,你看看人家白家,疯子都能背书了,你再瞧瞧你!” 一看见这个总跟自己对着干的儿子,何大老爷的心火就噌噌直冒,好好的书香门第,怎么就出了这样一个逆子! 何丛棠本来就深受冲击的内心更是惊讶不已:“爹,这事儿您这么快就知道了?” “你知道?知道了不早说,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咱们何家的太爷,那疯子怎么能比得上!” 白家这真是辱没何家清名! 何丛棠却认真无比地摇摇头:“爹,这不是笑话,我亲眼所见,是真的。” 何大老爷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冲过去揪住了儿子的衣领。 “你是说,这事儿是真的?” 何丛棠一点都不意外何大老爷这不斯文的举动,想想他自己,在白家呆呆地站了那么久,差点被白家的丫鬟当成图谋不轨。 “千真万确,一个字不差。” 何丛棠后来仔细地想了又想,这几本启蒙书,他那时候可是整整背了三天啊,还被夫子夸赞聪明! 可那个面容呆滞的少女,却能那么囫囵地听一遍就背得出来!这简直就是在打读书人的脸啊! 书中总说什么过目不忘,聪颖绝伦,他就没见过几个,哪个读书人不是寒窗苦读的,这疯子过耳不忘才是实打实的! 何大老爷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一口老血几乎要喷出来。 何家过目不忘的状元郎,从此就要跟一个傻子疯子相提并论了,真是有辱斯文,有辱先祖啊! 刚吃了晌午饭,白家就有人匆匆上门了。 “三弟妹,三弟妹!” 来人嗓门洪亮,直奔正院。 看门的小厮跟在后面紧追:“白大太太,我还没通报呢!” 脚下生风疾走的高胖妇人挥挥手混不在意:“通报什么,别给我来这一套,大嫂上门,哪有不让进的道理!” 屋子里还没从惊喜激动中缓过来的妇人一听这声音,眉头皱了皱,却不得不命丫鬟把手里的茶端给女儿,自己起了身走出去。 迎面就看见一道姜黄色的身影朝这边掠了过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小厮。 “太太,白大太太非要进来,我拦不住啊!” 小厮这一点上总算是抢在了高胖妇人的前面。 不过立刻就换来了高胖妇人的抢白:“你叫得什么,太太?怎么这么没规矩,弟妹是白家的三儿媳妇,怎么是太太呢,是三太太!” 站在台阶上的妇人看了看苦着脸的小厮,无奈地挥挥手:“下去吧。” 夫家大嫂是多么蛮横的人,她又不是第一天见识到,她耍起横来小厮也不能真对她动手。 白大太太一张胖脸顿时笑成了一朵花:“还是三弟妹明事理,这样的下人,早该管教管教了!” 这话让妇人心中很是恼怒。 如今一口一个三弟妹了,当初嫌弃她家欢娘带累白家名声,非说她生了个疯子不吉利,要把他们分出祖宅的时候,不说得很清楚以后不准和白家有瓜葛了吗?如今居然还想插手她家的事,未免太放肆了! 想到这里,她就一丝儿热情都没有了,脸上更是不冷不热:“大嫂,这不是我家下人没规矩,这是当初咱们分家的时候说好的事情,这一声三太太,我真是不敢当!” 白大太太既然能踏进这个门,那也不是一句冷话能击退的,她当即拉过妇人的手,亲亲热热地就反客为主进了门:“三弟妹,看你说的这话,不是臊大嫂的脸吗,那时候的事儿,不是老太太非要那么着的吗,大嫂也是儿媳妇,插不上话呀,这么些年我都没见过侄女儿了,心里惦记,就跟老太太说了一声,来看看侄女儿……欢娘呢?” 妇人早就对大嫂这能高能低,说话黑白颠倒的厚脸皮了解得透透了,当下也不再跟这样的人说什么废话,甩手就往里走去。 反正她的欢娘现在不疯也不傻了,还怕她打探什么不成! 春日午后,内室的圆桌旁,白衣黑发的少女安安静静地坐着,白玉一般的手里端着一杯茶,姿态安然,犹如一副精美的仕女图,让进来的两人眼前一亮。 跟想象中狂躁邋遢,大哭大叫的样子一点不沾边,白大太太先松了一口气——别看是个傻子,力气大着呢,她那时候就是怕她发疯打了自己家的宝贝疙瘩才坚持要分家的,如今看来,倒是真好了的模样! 她眼珠子飞快地转了转,很快就盘算好了。 前些年把老三一家分出来,总有人嚼舌头,现在既然这傻子好了,那就再和老三家来往起来,也算是把这苛待兄弟的名声去一去! 当下就壮着胆子去拉少女的手。 “啧啧,真是女大十八变啊,欢娘长这么大了,欢娘,还认得娘娘不?” 徐成欢对这“娘娘”的意思不甚了解,想来是跟京城的伯母一个意思吧,只听刚才她在门口说得话,恐怕是有些内情,她真不大想答理她。 但是朝一边的妇人望了一眼,心里蓦然一酸,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微笑来。 “娘娘……”她叫道。 第十六章 结果 一边站着的妇人,昔日的白家三太太,眼泪哗地一下就流了出来。 对这个昔日把他们赶出白家的大嫂,最好的回击不是吵嘴闹腾,而是欢娘的这一声“娘娘”。 就是要你知道,我的欢娘她不傻不疯,就是要你后悔,那个时候有眼无珠! 徐成欢就是从那一眼里,看出了妇人的心思。 那样带着忐忑,带着犹豫,却又充满期待和心酸的眼神,她曾经在娘亲的脸上看到过。 当初萧绍昀时时宣她进宫,娘亲其实是不愿意的,可是她又不能不让她去。一来皇命不可违,二来,也是无奈之下存有一段心思。 父亲威北候虽然对母亲非常好,也很宠爱她这个唯一的嫡女,可是候府中还是有妾室和庶出的姐姐和弟弟。她若是有皇帝和宫中太妃的庇护,那一对庶出姐弟就绝对不敢挑衅她分毫,她们母女在威北侯府的地位就稳若磐石。 而眼前的妇人,虽然很明显对这位白大太太有心结,可是又不愿自己的女儿再受到任何人的嘲笑。 作为一个母亲,她矛盾而无奈,她希望自己的女儿得到所有人的看重,而不是嘲讽看轻。 这样的一片心意,她如何能不成全? “哎呀,欢娘真是懂事了啊,能听到你叫一声娘娘,娘娘心里真是比喝了蜜都甜啊!” 白大太太受惊一般地叫了起来,脸上的笑容却多了几分真诚。 她原本是听了那样的传闻上门来看看的,却没把那传闻当成真,谁会相信一个疯子能变天才呢? 这会儿看来,先不管传闻是真是假,这个侄女儿倒是真的不疯不傻了,能安静下来,也能认人了。 这样子,来往起来也不算丢人了,可是想想这原本倒霉的一家子以后就没什么供她踩了,她心里又不是很舒服。 她回头就抓着身后妇人的手笑语不断:“三弟妹,你这可真是好福气,祥欢那么出息,都是秀才老爷了,眼见就是举人老爷了,欢娘又好了起来,你的福气可真是在后头呢!” 妇人的眼泪和笑容顿时就凝固了。 这话要是放在别人家,听了这话无论如何都是要欢喜异常的,可是整个弘农县,甚至整个虢州,谁不知道白祥欢就是白家的一个笑话! 武将家的子弟,非要考科举,偏偏资质平庸,努力到二十多考了个秀才回来,还有人说是看在他老子的面儿上主考官开恩的,不然也不能说个媳妇儿都要跑到那么远地地方去。 现在还说什么举人老爷,这不就是拿话刺人心吗? 跟对女儿的信心十足不同,白太太从来就对不听话的儿子没什么信心。 她刚刚对白大太太升起来的一点好感顷刻间荡然无存。 “没有大嫂有福气,团哥儿和圆哥儿习武念书都是一等一的好,如今快做到伍长了吧?” 这下轮到白大太太心里发堵了。 她那两活宝儿子,比白祥欢还大几岁呢,如今也不过文不成武不就,在军营里混日子。 “我还有事,先走了,弟妹好生照看欢娘吧。” 她甩甩帕子,当下撂脸子走人。 “大嫂好走不送。”白太太对不请自来的人还硬闯家门也没有什么规矩可讲。 徐成欢差点笑出声来。 亲爹威北候是一棵独苗,三代单传,她见识过各种勾心斗角,却还真是没有见过这样妯娌之间的拌嘴磕牙。 京城的妇人,说句话,都要别人反复在心里思量这话暗含的意思,可这俩妯娌,倒真有武将家的爽朗风格,爱憎全写在脸上,不暗斗直接明争。 真是有趣。 徐成欢第一次觉得以后的日子可能和京城那种总是觉得累心的日子会有所不同。 可是很快她就觉得担忧,不知道娘亲以后,要怎么面对朱姨娘和徐成意的添堵呢? 威北候夫人的内室里,还是弥漫着浓浓的煎药味儿。 “侯爷,你去书房歇息吧,别老是在这里,让这些药味儿沾染了。” 威北候夫人遭逢大变,身心憔悴,往日有些强硬的性子也软和了不少,丈夫日日在身前小意殷勤地陪着,她也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女儿丧命,儿子远走的又不是她一个人,丈夫也同样要经受这些折磨。 只不过不管任何时候,她是绝对不会劝丈夫去小妾房里的,就连有风言风语说她悍妒她也并不在意。 自个的夫君,她绝对不会打心眼儿里愿意往别的女人床上推。 威北候却在她床边坐了下来,拉起她的手慢慢地摩挲着,试图减轻一点她的不适。 “你也别赶我走了,如今我哪里都不去,就守着你。” 威北候夫人脸颊微红,有些赫然,却还是不由地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意:“那朱姨娘被送到家庙里,你就当真不心疼?” 威北候苦笑:“你呀,还挤兑我做什么,这些年,我总觉得纳几个妾而已,都不过是玩意儿,没想到倒是把她们的心养大了,想必这些年给你添了不少堵,如今送走就送走吧,以后再有不省事的,都送走!” 威北候夫人对这话不全信,男人么,说话就不能信,不过丈夫这么说,她也就好好地听着了。毕竟在勋贵家里,像侯爷这样知道敬重正妻,不贪花好色偏心小妾的人,真是不多了。 朱姨娘因为她那个儿子跪在院门前苦求的原因,威北候冷静下来思虑一番,为了朱姨娘所出的这双儿女的前程亲事,也只能熄了将她发卖的念头,送到家庙里眼不见心不烦。 威北候夫人当时对这个结果倒是心有不足,自己女儿刚刚没了,她就敢穿红戴绿,发卖了都不解她的恨,不过还是被高嬷嬷劝住了。 “夫人别恼,细想想这样也不错,要是侯爷一气之下真发卖了,日后再回过神来后悔,岂不是全要怪罪到夫人头上,还不如这样送家庙里,侯爷只要想起来,只有生气,没有后悔的!再说了,要是二小姐和二少爷没了朱姨娘,要是侯爷为了他们以后说亲方便,非要记在夫人你名下,岂不是又添了一层堵心,还不如就这样,侯爷也不好意思再做什么的,那两个可是比不得大小姐,养一场最起码还知道夫人的恩德,夫人何苦闹到底去招这个麻烦!” 威北候夫人想了一想,也就搁下了这件事。 满府的人都眼睁睁看着朱姨娘母女就这么穿着犯忌讳的衣服招招摇摇跑到夫人院子里去,却连提醒一句的人都没有,这么蹊跷的事情也就没有人再提起,如今候府是非常时期,谁要是穿错衣服,或者多嘴多舌,那可真是一抓一个准的错处。 威北候闲了又跟夫人说起另一件事。 “前几天宋相来了,让我去劝说皇帝。” 第十七章 拿一样东西 神情恹恹的威北候夫人一下子坐了起来,紧紧抓住了威北候的袍袖。 “劝什么?是不让皇帝给成欢招魂吗?” 威北候急忙安抚夫人:“不是不是,是让我劝说皇帝面见群臣,免得朝廷内外对皇上的伤势议论纷纷……” 威北候夫人恨恨地放开了手。 “皇帝真是心大,这皇宫都成了筛子了,刺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成欢去了这么久,他作为一国之君,连那晚的刺客都抓不住,难不成我们成欢就白死了不成?如今他也遇刺,真是报应!” 自从女儿死后,威北候夫妻私底下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已经成了习惯。 “是啊,皇帝也不知道干了什么天怨人怒的事情,这刺客一拨一拨的,从大齐朝开国以来,还没见过这等咄咄怪事!宋相担心皇帝安危,偏偏皇帝谁也不见,指名道姓只见我,宋相不得已才来见我,要我去劝皇帝,这不是把我们威北候府架在火上烤吗?唉……” 威北候愤愤然说到此处,却住了口不说了。 一国皇后遇刺身亡,这可是大齐朝前所未有的事情,可是皇帝除了以护主不力的罪名处死大婚当晚昭阳宫的护卫和皇后带进宫去的人之外,什么动静都没有,威北候如今是怎么都不会再相信皇帝对女儿有什么真心了,而皇帝对威北候府的格外恩宠,此时看来,也不知道包藏着什么祸心。 可是这些他都不能对夫人说,徒增她的烦恼而已。 “那你就去见见皇帝,问问他,要给成欢招魂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这刺客,他到底能不能抓住!” 威北候夫人苍白的脸上却泛起两团激愤的暗红,眼睛中泪水渐涌。 成欢死后,他们揣测过是不是成欢做皇后挡了谁的路,被人记恨才会遇刺,可是刺客又出现了,这岂不是说……刺客原本就是冲皇帝去的,成欢只是给他做了替死鬼! 皇帝的安危和朝廷的局面,如今都不是威北候夫人所关心的,她只关心跟自己儿女有关的事情。皇帝要建招魂台为死去的皇后招魂,京中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威北候夫人听说后矛盾的很,一时也想看看皇帝到底能不能将女儿的魂魄招回来,可一时又觉得荒谬,害怕惊扰了女儿死后安宁。 威北候点头:“嗯,我待会儿就进宫去见皇帝……夫人,你放心,我不会让成欢白死的。” “当年成欢到……生下来的时候,我给她到北山寺请高僧算过的,批下来的命格就是贵不可言,所以成欢要做皇后我也没下死力拦着,可是现如今这葬入皇陵,算什么贵不可言……” 已经要走出内室的威北候回过头,看见夫人伏在床沿哀哀哭念着,心底忍不住一阵剜痛。 三个女儿中,他们夫妻,最疼的就是成欢,成欢这一去,真不啻于生生摘去了他们的心头肉啊! 带着这样沉痛的心事,威北候直到跪在皇帝面前,也没什么好脸色。 皇帝一身龙袍坐在书案后,左手的手腕上还包着厚厚的白布。 “爱卿平身吧。”皇帝很快命他起来,并且格外优待:“赐座。” 威北候木然地道了谢,然后垂着头劝谏。 “皇上,宫中一再出现刺客,老臣恳请皇上加强宫中护卫,早日抓到刺客,以保皇上龙体安康。” 皇帝看了看左手的伤处,不以为然:“此事朕心中有数,朕不会让皇后死不瞑目的……朕几次召爱卿进宫,爱卿都不肯见朕,可是心中还在怨恨朕没有保护好皇后?” 威北候再次跪下:“老臣,不敢。” “不敢?”皇帝忽然笑了起来,年轻而棱角分明的脸上却露出悲伤莫名。 “你不是不恨,你是不敢……其实,朕也怨恨自身,所以,朕一定会替成欢招魂,到时候,大齐朝的皇后还是成欢,你的女儿,朕也会还给你,如何?” 威严清朗的声音里带着飘渺和疯狂,威北候不顾僭越地抬起头,只见龙案后面的皇帝笑容悲凉,眼神沧桑。 这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 威北候心底自嘲,现在想这个,还有意义吗? 他很快收敛心神,再次低下头去:“臣不敢……老臣斗胆恳请皇上,招魂一事,还请皇上三思!皇后已经下葬,不宜再受惊扰,请皇上体恤老臣爱女心切,让皇后就此安息吧。” 乍一听说皇帝要为成欢招魂之时,他心头也掠过一丝期盼,可是很快他就清醒了过来。 因为招魂一事是由钦天监监正提出的,朝堂之上,打在钦天监身上的笏板已经能堆成小山,绝大多数朝臣强烈反对,因为招魂一事,不但是纵容皇帝沉浸在皇后薨逝的悲痛中迟迟不能自拔,更要建造百丈高台,劳民伤财,一个不小心,就如前朝末代皇帝为宠爱的妃子建鹿台最终导致民变一样,动摇社稷。 他的女儿已经死的够委屈了,何必再要她死了还要背上祸国殃民的无辜罪名? 皇帝看也不看他,起身走到他的身前,恢复了冷漠的神情。 “威北候,朕宣召你来,不是为了听你的劝谏的,朕意已决,谁也别想阻拦!朕只是要向你拿一样东西。” 威北候感受到了皇帝的冷意,这才真正想起来,这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是掌握全天下人生死的天子。 “皇上请说。”他闭了闭眼。 “成欢生前常常挂在裙边的如意结。” 西北军营,士兵正在进行晨练。 队伍里一个身穿普通士兵战袍的年轻人格外显眼。 一招一式,都有板有眼,一看就是有功夫根底的。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前来巡视的主帅问身边的参将。 参将瞟了一眼,只见晨光照耀下,年轻人脸上正渗着亮闪闪的汗珠,身姿矫健,动作娴熟,无端地就跟其他人有些不同,身上虽然杀气不足,但是凌厉的气势并不输老兵。 “那是京城威北候府的世子,前些日子刚来军中的。” 主帅摸了摸下巴,觉得惊奇:“威北候世子?听说孝元皇后的兄长对皇帝大不敬被贬出京城了,竟然来了咱们这里?” 第十八章 如意结(上) 参将的消息并没有主帅那么灵通,只不过是恰好在京中的时候见过威北候世子徐成霖而已,听了主帅的话音,心中立刻暗暗揣测起来。 得罪了皇帝啊,看来徐成霖此次大概是很难翻身了。 妹妹是皇后又如何,总归是一个死了的皇后,皇帝虽然下诏永不再立后,但是男人总归都是健忘而无情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普天之下总会另有佳人取代孝元皇后在皇帝心中的位置的。 “将军的意思,是要格外关照一些吗?” 谨慎起见,参将还是问了一下上司。 已经年过五旬受封镇西将军的主帅摇摇头:“不必了,虽然我和老威北候当年有些同袍之情,但是京中这些勋贵子弟,也该扔在这里好好打磨打磨了,只悄悄叮嘱他们的伍长,别让他送了命就行,希望这小子能有点出息,别给他爷爷丢脸!” 参将应声传令下去,关于徐成霖的身份,再也没有在西北军中荡起一丝涟漪。 徐成霖来到这里已经将近十天了,天天都是跟着老兵进行操练,艰苦劳累的戍边生涯,才刚刚开始。 西北的寒风呼啸着从营地猎猎而过,徐成霖坐在高地上一块风化的岩石上,已经开始有了皲裂的脸庞迎着寒风朝着京城的方向遥遥而望。 送往京中给父母报平安的书信也不知送到了没有。 徐成霖在这个和京城截然不同的苦寒之地,感受到了完全不同的生活。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也没有谁对他优容宽待,一切都是靠实力说话。 还好父亲威北候从小对他管教严格,祖传的功夫练得还不错,身手在京城的权贵子弟中也算上乘,来到这里,狠狠地打过几架之后,身边那些喜欢用拳头说话的大老粗总算是接纳了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小白脸。 上巳节已经过了,京城已经是暮春时节了,可是这里,才零零星星地冒出那么一点点绿色,荒凉凄清地让人绝望。 可是徐成霖却很喜欢这样的地方,和这样的绝望。 成欢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地下的陵寝里,他又怎么能活得春光明媚? 坚硬的军服下面,中衣里贴身藏着的那枚如意结,时时提醒他,成欢的死。他也时时忍不住会想,自己柔弱天真的妹妹,临死的时候,会是多么痛苦。 那么多的血流出来的时候,刺绣戳到手指都要掉眼泪的妹妹,会有多疼? 哥,我走啦,这枚如意结留给你,做个念想。 天真欢喜的妹妹似乎还在眼前。 徐成霖眼角湿润,攥起来的拳头不停地捶打着脚边松散的砂土地。 为什么要说走啦,为什么不说我去嫁人啦,我去做皇后啦,为什么要说走呢? 那么不吉利的告别! 无可发泄的痛苦翻天覆地,如鲠在喉,吐不出,咽不下,几乎能让人活生生憋死。 “啊…………” 徐成霖沿着曲折陡峭的山路大吼着狂奔起来,藏着如意结的地方隐隐发烫。 成欢,我绝不会让你就这么死去!我一定要让那个人付出代价! 远在京城的威北候府,却开始真正地翻天覆地。 全部的人都在找,找一枚孝元皇后生前常常系在裙边的如意结。 威北候面无表情地站在女儿生前所住的欢宜阁,看着皇帝派来的内侍带着人到处翻腾。 威北候夫人闻讯赶到的时候,欢宜阁的角角落落都已经被翻了一遍了。 “为什么要在成欢的闺房这么翻腾,到底要干什么?!” 威北候夫人既惊且怒。 威北候连忙扶住了她,声音冷然:“皇上要为皇后招魂,要拿一件皇后生前喜欢的东西作为魂引,不放心我们自己找,就命内侍代他前来寻找。” 威北候夫人气得几乎晕厥过去:“那就能由得这些人乱翻成欢的东西?到底要找什么?” “据说是一枚如意结,成欢生前日日系在裙边的,夫人记得吗?” 威北候夫人睁大了眼睛:“如意结?” “那是成欢小时候,我特意去北山寺给她请来的,她很喜欢,从不离身,她入宫的时候,没有带了去吗?” 威北候神色肃穆地摇头。 “没有,皇上说他已经找遍了成欢的东西,没有那枚如意结。皇上问我,我也说不出那枚如意结的下落,皇上怀疑我们私藏了起来,就……” 负责寻找的大太监刘德富忙挽了拂尘过来行礼:“夫人请放心,咱家只找,绝不会弄乱一丝儿孝元皇后的东西,如意结的下落夫人若是知道,不妨告知,咱家也好早点回去复命。”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这样毕恭毕敬,威北候夫人的气却一点都没有消,指着空荡荡了无人烟的欢宜阁怒声斥道:“成欢大婚,那么多东西要整理,一枚小小的如意结,除了贴身的侍婢,谁会知道去向?成欢身边的人,皇上都能一个不留地送去地下,现今连个能问的贴身侍婢都没有,我们如何得知?那如意结成欢只有带去宫中的,不可能还在候府!” 刘德富对皇后薨逝以后威北候一家子的强硬作风早就跟着皇帝一起领教过了,现在被威北候夫人这样当面斥责,也不以为意,只在心里愁苦,这回去要怎么交差? 要是皇后生前身边服侍的人留下那么一两个,那还有个人能问问,现在都死光了,可不是问谁去? 此时全府都被发动去找如意结的上下人等也一一前来禀报,皆是没有。 威北候依旧表情冰冷:“刘公公,您也亲眼所见,不是本侯刻意隐藏,是真的不知去向。” 刘德富眉头纠结:“真的是每一个角落都找过了?” 威北候正要说话,就听见身后一个甜美的声音抢在了前头。 “公公容禀,臣女这里,倒是有一枚如意结。” 众人一起回过头去,只见一道袅袅婷婷的身影娉婷而来,如花少女面带微笑,正是威北候府庶出二小姐徐成意。 徐成意这一次一身白色的袄裙,并没有穿错衣服,而俗话说的好,要想俏,一身孝,这身白衣更衬得容色出众的徐成意弱不胜衣,眉目如画,俏生生的样子让一众宫中内侍都脸红心跳。 “成意,你在胡说什么!” 威北候却是万分不信成欢最喜欢的东西会在这个和她一向不睦的庶姐手中,只是不知道自己这二女儿又在打什么主意? 刘公公却是如获救星,急忙拦住了要发火的威北候,一脸讨好地看着徐成意:“这位是?” “我是孝元皇后的二姐徐成意,孝元皇后在世的时候与我很要好,她临入宫前,把如意结给了我。”徐成意说得不慌不忙。 “那真是多谢二小姐了,还请二小姐将如意结交给咱家带回,咱家必定禀明皇上,皇上对二小姐必有恩赏。” 刘德富的脸上如同绽开了一朵花,那是打心眼儿里高兴,许诺也十分真诚。 但是徐成意要的,却从来都不是什么赏赐。 “既然这枚如意结事关重大,皇上这么重视,那么,我必须要亲自面圣,亲手将它交给皇上,才能放心。” 她巧笑嫣然,徐徐道来。 第十九章 如意结(下) 弘农县郊的一座秀丽青山脚下,一辆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青色绸布的车帘掀开,一个妇人当先踩着脚凳下了马车,紧跟着就回身去搀扶车里的少女。 后面一辆车上紧跟着下来的三四个丫鬟站在一边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对此虽然见怪不怪却有些暗自惊慌。 自从大小姐好了起来,太太就恨不得时时刻刻跟大小姐黏在一起,事事亲力亲为,结果老爷一回家就瞪眼,看着她们这群丫鬟跟看废物似的。 在这样下去,被人牙子卖入白家以后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日子眼看就要没了。心里惴惴不安总担心无所事事再次被发卖的贴身丫鬟们决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直跟着太太的小英咬咬牙,快步走了过去扶住了正殷勤小心地为女儿整理衣襟的妇人:“太太,您让大小姐自己走走看,奴婢扶着您走吧!” 一边说一边暗暗地给身后一个还愣着不动弹的小丫鬟使眼色。 那个因为引得大小姐终于开口学说话而从厨房烧火丫头一跃成为大小姐的大丫鬟的小红,这才回过神来,一溜儿烟地跑了过去抓住了少女洁白的衣袖:“大小姐,奴婢来扶您走!” 徐成欢不喜欢有人这样突兀地抓住她的衣袖,但她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慢慢地吐出几个字来。 “娘亲,我想自己走。” 妇人刚要斥责自作主张的丫鬟,就被女儿拦住了到嘴边的话,脸上立刻浮现出笑容来。 “欢娘,你还是跟娘亲一起走吧,这山路很陡峭的,本来娘亲是想给你带顶轿子来的,不过大夫说没事多走动走动对你有好处,但是你一个人走,怕是不行吧?” 要说平时做事爽朗的白太太如今最喜欢做什么,那就是长篇大论地跟女儿说话。 十几年没能跟女儿说上一句正经话,如今女儿能听懂自个说的话了,也能流畅地说话给自个听了,她就可劲儿地说。 徐成欢摇摇头,迈开步子,开始顺着山路往山上走。 这妇人,并不是她的娘亲威北候夫人。 妇人这样时时形影不离地把她当成一个小婴孩来照顾,除了让她总是恍惚中想起娘亲温柔关切的脸,并没有带给她任何的快乐。 而上辈子所有的一切,此时想起都是撕心裂肺的痛苦。 妇人见女儿如此,也只得罢了,扶了丫鬟的手,跟了上去继续絮絮地继续说了起来。 “其实刚嫁给你爹,来到这虢州的时候,娘亲真是过不惯哪,到处都是山,难得一块平地方,天天都是面条子大馒头,想吃块精细点心都没地方买去……那是真难过啊……如今你爹升了把总,这日子才好点,不然连大米都吃不起……还好日子过久了,也看惯了,俗话说,有山有水,才是好景嘛……” 对此徐成欢深有同感。 她从小锦衣玉食,吃的用的几乎和萧绍昀是一个等级,江南贡田里出的血糯她吃在嘴里都嫌没滋味。而如今,最普通的大米也不是餐餐都做,更多的时候,整个家里的人还是要迁就白炳雄的口味,以面食为主。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吃不下的,可是她却一口一口地咽下了那些从前认为粗砺不堪的馒头面条。 这种滋味,其实也很不错,就像她能重新活着,享受这世间的鸟语花香,虽然与从前不同,但这滋味,自然也不同。 “哎,娘亲又说偏了,娘亲是要跟你说啊,这虢州啊,名山多,庙也多,你看咱们眼前的山,是叫做娘娘山,山中有瀑布,可好看了……不过娘亲今天带你来不光是踏青看景的,咱们是要去娘娘庙参拜娘娘的,让她保佑你身体安康,从此无灾无难,虢州人都来这里参拜的,可灵了……其实娘亲去年就来拜过娘娘的,你今年就好了,可不是娘娘灵验哪……” 徐成欢一路听妇人说话,一路四处看,只见陡峭险峻的山峰直指云霄,林间已有绿意,山泉淙淙,溪边野花盛开,生机勃勃的模样是她前所未见的。 她从前到过最远的地方,就只有京郊的北山寺,除此之外,就如同大齐朝的任何一个高门闺秀一样,每天在闺学里学规矩,背《女则》,在闺房中做女红,学家事,唯一的不同,也不过是跟着萧绍昀读了更多的书,偷偷躲在帘幕后面见过了更多声名显赫的朝臣。 正出神间,忽然觉得脚边被什么碰触了一下,徐成欢惊了一惊,退了半步,低头去看,只见一只灰扑扑的兔子跳入草丛不见了。 眼前不期然地想起兄长徐成霖送给她赏玩的安安静静的纯白小兔子,她忽而紧绷的心弦松懈了下来,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妇人也看见了面前一纵而过的兔子,一边安慰受惊的女儿,一边笑道:“欢娘别怕,一只野兔子而已,过几天咱们跟着你爹去打猎,叫你爹给你逮几只回家玩。” 徐成欢摇摇头:“还是不要了,野兔子带回家,养不活的。” 这几天她不停地背书,装作学说话,终于能够流利地讲话而不用害怕被人当成妖怪了。 “哟,我的欢娘真厉害,这个也知道……”妇人喜得合不拢嘴。 徐成欢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这种事情萧绍昀常常干,每次行猎回来,都会带给她活着的野物,可最后都死了。 那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感觉,可真不是好事情。 弘农县的娘娘庙座落在崇山峻岭之间,飞檐峭壁,青瓦白墙,很有遗世独立的风范,这时节,也是香客众多。 这个踏青节口,娘娘庙正是香火鼎盛,游人如织,平时守庙的老道士们也忙得很,带她们进去,收了香火钱,带她们敬了香,就又去门口迎客了。 徐成欢跟着妇人跪在大殿的蒲团上,结结实实地对着碧霞元君慈眉善目的塑像磕了三个头。 她能活在这个新的身躯里,满天神佛,各路仙君,她都感激不尽。 然后她的视线就停留在了大殿旁边挂着的一溜儿如意结上。 红彤彤的丝线,你来我往的交织,那么像曾经日日系在她裙边的那抹鲜红。她拥有无数的金银珠宝,却还是最喜欢那枚据说可以让她一生无忧的如意结。 可如今,如意否? 而她殷切祝福的兄长不知道还好不好,是否真的平安如意? 她起身走了过去,仰头看着,眼中渐渐蓄满泪水,她眨眨眼,没让它掉下来。 爹爹娘亲都不在,兄长也不在,她不能再哭鼻子了。 “欢娘,你喜欢这个?那娘亲给你请一个回去好不好?”妇人看她喜欢,连忙问道。 徐成欢点点头,弯起唇角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好。” 徐成欢手里攥着一枚崭新的如意结,站在庙宇后方的山头,望着东北京城的方向,神情凝重。 虢州,离京城那么远,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消息也得不到。 她如今就如同大齐朝万千困在深闺的女子一样,在后宅的那一片天地里存活。 这样怎么行? 爹娘犹在,她怎么能不去看一眼? 或许回去的路会布满荆棘,但她却是一定要走上一走的,她要回去那里,看上一看,问上一问。 问问他,为何? 第二十章 凌寒独自开 白太太一进娘娘庙就遇见熟人了,这会儿上完了香早就被人喊去说话了。 她有心带着女儿一起过去,却又怕那些人看稀罕的眼神把女儿再吓着——毕竟,白家大小姐忽然间从疯傻儿变成会背书的天才,已经在弘农县传得沸沸扬扬了。 上门的没上门的,人人都想瞧个热闹,可是哪家的好女儿家是任由人当猴子一样随便看的? 她想来想去,熟人还不能得罪,干脆就叮嘱了丫鬟仔细照看着欢娘,在稍为僻静的娘娘庙后山等着她。 不然她若是看见女儿现在这样一个人站在这崖边还不唬得半死。 带来的几个丫鬟,名字都是起得马马虎虎的小英小红小青,规矩上更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徐成欢几个冰冷的眼神,几句威吓的话,就轻易地打发地远远地站着了。 她不喜欢这样时时刻刻在身边围满陌生的人。 她们无论如何都比不了陪了她多年的两个大丫鬟,梅香和梅叶。 皇宫有层层叠叠的规矩,她以皇后之尊嫁进去,能带的,也不过是两个贴身的丫鬟和那些萧绍昀格外开恩允准随同入宫的嫁妆。 她死了,那些价值数万白银的嫁妆倒还罢了,只是不知道她的两个丫鬟会如何,萧绍昀会放她们回候府吗? 若是从前,她必定不会为她们担忧,可是如今死过一遭了,总算知道原来很多事,都是她想错了,自然再也没有那么笃定的想法了。 她把手心的如意结放入衣襟内——如今还是国孝期间,有官职在身的人除了官服,家眷的服色都是小心谨慎,红色更是大忌讳。 要为自己守孝,自己恐怕真是千古第一人啊。 但愿这枚重新来到她身边的如意结,能如同她的新生,佑她和她挂念的人今生真的如意无忧。 她敛起裙裾蹲下身,手指百无聊赖地从去年冬天的枯草上拂过,停留在一簇盛开得热热闹闹的黄色小花上。 是迎春啊。 放眼望去,后山漫山遍野的芳草中,有一片片云蒸霞蔚的桃花盛开,杏花洁白,这一簇迎春花却独自在这有些光秃秃的悬崖上凌寒绽放,眼看着即将开到花事了。 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黄。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 这首读过的诗真真是一点错都没有。 明明是初春冰寒的险恶境地,却还是开出清丽的花儿来,恣意芬芳。 她从前只知道那高洁的梅花可以凌寒独自开,却不知道这样的山野小花,也能凌寒开出另一种景致来。 她朝身后的小丫鬟招招手:“小红,过来。” 小丫鬟紧走几步过来站好:“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我给你改个名字好不好?”她手里攀着一枝黄灿灿的迎春花笑眯眯地说道。 小红激动得脸颊涨红:“好好好,大小姐说改什么就改什么!” 她从前没被卖到白家来的时候,叫大丫,来了以后就叫小红,虽然也不难听,可是这一时叫小红还行,以后熬成了媳妇子老婆子,也还叫小红吗?那也太……当然,小红压根儿没考虑过以后她嫁人了会成为谁谁家的这种称呼。她只是附带着想到,大小姐亲口赐名,以后可不用再担心被发卖了! 小红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徐成欢,徐成欢松开手里的花枝,站起身来指着那簇迎春:“以后,你就叫迎春吧。” 迎春? 小丫鬟愣了一下,很快发自内心地欢呼雀跃起来:“谢谢大小姐赐名,奴婢以后就叫迎春了!” 迎春花的名字呢,人人都说,迎春这花,好看又好养活,虽然不矜贵,但也是好花儿呢,从乡下被卖走的小丫鬟很满意这个名字。 一边的小英和小青都眼神嫉妒地看着小红,哦,不,如今叫迎春了——都是丫鬟,她这运气可真不错! 徐成欢看着迎春圆圆的脸也笑了起来。 这个小丫头,有些像从前的自己呢,脸颊圆圆,天真稚气。 她以后时时都要记得,坚韧地活下去,不能哭,要笑着活下去。 徐成欢指了指那簇花:“这能挖得回去吗?” 野物养不活,野花移栽回去应该能活吧? 这次倒是不怎么出风头的小青跑得最快:“能的能的,我这就去庙里跟老道借个锄头去!” 慢了一步的小英有些愤愤不平地嘀咕:“就她能!什么你的我的,能跟主子这么说话吗?” 徐成欢笑笑没说什么,转身拉着裙角往崖边走了几步,发现草丛里有一条小路,要是顺着这条小路走几步,正好就能到那花根处。 她抬脚就走了过去。 “大小姐,您别去,奴婢来!” 急于表现的小英急忙喊道,却没阻挡住此刻兴致高昂的徐成欢。 她不再是候府的嫡女,不再是一国的皇后,她此刻就真的把自己当成跟着母亲出门踏青的微末小官家的女孩儿,亲自动手去挖一株喜欢的花儿。 可惜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的徐成欢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动手能力。 刚刚改了名儿的迎春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大小姐,迎春花生长的崖边,土石都是松散的,就见大小姐脚下一滑,直直地顺着那条小路滑了下去! “啊!”一声惨叫传来,带着惊恐。 “大小姐!” 两个正争着要上前的丫鬟顿时魂飞魄散! 徐成欢只觉得瞬间失去了重心,粗糙的草叶从手臂脸颊边刷过,刺痛慌乱之下,她很快停止了尖叫,不断地去抓住地面的草叶,试图阻止身体的下滑! 还好娘娘庙所在的山头并不高,后山的山崖也不是很高,徐成欢下滑了一丈多的距离,就被小路旁的一棵小树挂住了。 终于停下来的徐成欢趴在乱草丛生的土地上,手臂和脸颊一阵刺痛。 她扭头看看,好险,要不是这棵小树挂住了她,她可就要继续往下面另一个陡峭的山崖滑下去了! “大小姐……”两个丫鬟带着哭腔惊恐地顺着小路跑下来,扑到徐成欢身前,一边去扶她,一边劈里啪啦地掉眼泪。 完了,让大小姐摔成这样,回去一定会被发卖的! 徐成欢用力地撑起手臂,发现自己还能动,不禁想起了这具身躯力气惊人的事实。 要是上辈子的自己,估计不摔个七荤八素也要晕上那么一阵的。 这也算是死后重生带来的好处吧。 她坐了起来,正要安慰两个哭得梨花带雨的丫鬟,忽然觉得耳边有细微的风声传来,几乎微不可辩,却带有一种刻骨的熟悉,她猛地抱住两个丫鬟往前扑倒在地! “咄!” 伴随着两个丫鬟的惊叫声,一根来势凌厉的羽箭直直插入她们身后刚刚坐着的草地中,箭尾还在嗡嗡而颤! 第二十一章 教导之恩 “啊……杀人啦!” 被徐成欢扑倒,狼狈地滚在地上的两个丫鬟万分惊恐地盯着那根差点要了她们命的羽箭,无法克制地哭喊起来。 “闭嘴!” 徐成欢全身都绷紧了,一把推开两个丫鬟从地上一跃而起,紧张之下根本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身手是跟从前不可同日而语的利索。 “什么人?” 她厉喝一声,从地面拔出那支箭伏在利箭来处的崖边警惕地四处张望。 一国的皇后遇刺身亡还算合情合理,可是一个武官家的疯女也能遇到刺杀,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 要不是她曾经无数次观摩过父兄习武射箭,听出了羽箭穿空特有的风声,她好不容易得来的这条命岂不是又要交代在这里了! 还是说她徐成欢不管真假,就应该是个遇刺身亡的命? 这一次,休想!徐成欢怒从心起,一双深潭般的黑眸也带上了一丝狠绝。 山风微微而过,带着春日和煦的暖阳熏人欲醉,一眼望去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山坡一点都看不出何处藏有这凌厉杀机。 徐成欢低头看看手里的箭支,箭头包铁,锋锐无比,尾部箭羽粘合规整,这是军中专用的箭支,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 没等她多想,山坡的寂静就被一阵喧闹的马匹嘶鸣打破。 她举目望去,只见山坡上突兀地出现了几匹高大的骏马,正以惊险无比的姿势从山坡的一处断崖小径蹬蹄而上,马上几个身穿劲装的男人正纵声大笑。 “何七,你要是能射中那只兔子,我请你去万花楼吃花酒!” 一个略有些耳熟的声音也大笑着回应,带着恣意张扬:“我何七堂堂七尺男儿,连只兔子都对付不了么?你数好了银子等着吧!” 几人的骑术明显非常不错,控着胯下骏马上了断崖之后就在这绿茵茵的山坡上纵横驰骋,很快就到了徐成欢所在的断崖下,准备沿着小路继续往上。 徐成欢微微放下心来,却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箭杆高高举起,扬声喊道:“是你们哪位箭术不精乱放冷箭?” 荒凉的山中忽然出现一声女子的娇叱,几个人纷纷拉住了马头,寂静下来四下张望。 然而环顾一周没有什么动静,几个人嘀咕了几句见了鬼了,又准备沿着小路纵马而上。 徐成欢也不再多啰嗦,既然听明白了,她就再次喊道:“谁是何七?” 几个男人又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不过这一次他们总算是发现声音来自头顶,几个人纷纷控马后退了几步,视线避开崖边葱葱的草木,这才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站在头顶的断崖上,正对着他们怒目而视。 随即就有人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拿马鞭捅了捅当先一头黑色大马上的男人,调笑道:“何七,这俊俏的小娘皮找你呢!” 被称作何七的男人手搭在额前做凉棚,懒懒地趴在马头对着崖上狼狈的女子喊了起来:“姑娘,就算你久仰我何七的风采,你也不能找这么个地方拦我的路啊,你看看,我的兔子都被你惊没了,万花楼的花酒也没了,你打算怎么——赔(陪)我呢?” 其余几个人都听出了这话里的一语双关,顿时惹起一阵哄堂大笑,还有人对着崖上的女子吹了个流里流气的口哨。 好一个不知廉耻的纨绔! 徐成欢从没受过这等纨绔的气,心头大怒,也不多说,只狠狠地把手里的羽箭朝着口出狂言的那个男人投掷了过去——不是都说这具身躯力大无穷得令人害怕吗,那就来试试! 何七原本懒懒地根本没把这个发怒的女子放在眼里,但是下一瞬呼啸而至的冷意让他汗毛乍起,电光火石间下意识偏了偏身子,就听见身后一声惨叫。 他惊魂未定地回头去看,只见他身后马上的锦衣公子正五官扭曲地捂着胳膊,鲜血正一点点地从上好的潞绸里渗出来。 其余几个人一看不好,赶紧驱马围了过来,何七也瞬间坐直了身子,肃容看向崖边正在拍手的女子。 “姑娘这是何意?”身后受伤这人是弘农县县令家的公子,这一趟春猎带他出来让他受了伤回去,怕是要把县令得罪狠了! 徐成欢拍干净了手上的尘土,对这具身躯的力气和准头觉得很满意,这才露出一个笑脸来,扬起头冷声道:“当然是以牙还牙喽,你乱放冷箭差点伤到人,我只不过是原样奉还,但愿你们能长个记性,对了,不用感谢我对你们的教导之恩哦!” 一阵山风拂过,徐成欢散开的长发被风吹起,居高临下地瞪着那群刚刚还狂妄不已,此时却目瞪口呆面露惧色的纨绔,觉得心头真是畅快极了! 何七却愣住了,盯着那露出来的瓷白面孔,黑亮的眼眸,笑起来微弯的唇角边露出来的两颗尖尖小虎牙,只觉得眼前发黑! 这,这不是白家的那个……疯女? 何七身后受了伤正在痛苦呻吟的锦衣公子也立刻收了声。 崖边白衣的少女正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们,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瞪起来波光流转,让这大好春光都黯然失色,那尖尖的下巴就像是家里那只羊脂玉的抓背小挠子一样,一下子挠在了他的心尖上,痒痒的,疼疼的,陌生中带着一点甜蜜蜜,能让他觉得整个人都要融化了。 他顿时觉得胳膊都没那么疼了,努力直起身对着那少女露出一个纯良无害的笑容来:“姑娘,姑娘真是好身手,天赋异禀……长得也好看……” 徐成欢隔着一个崖头,也没听清楚那个受伤的人说得什么,只隐隐约约听到一句什么天赋异禀,转念想想,可不是天赋异禀吗?不然第一次拿箭伤人哪能这么有准头,有力度? 气也出了,连带着重生到这具身躯上以后心中存着的一股郁气都去了不少,再说这个人也算是无辜受累,徐成欢大度地朝他笑了笑,转身就要走。 崖下就有人不依:“哎,站住,你伤了人就想走?” 这受伤的人是县令公子,要是放走了这伤人者,回去怎么交代? 何七却是强忍着一口气拦下了叫嚣的同伴:“让她走,这事儿,我负责!” “不是吧,何七,你可别说这真是你老相好!” 几个人实在是不明白怎么最喜欢在弘农县惹事儿的何七忽然间像是变了一个人,肯吃这等闷亏! 何七却怒了:“去你娘的老相好,都给老子闭嘴!还不赶紧把他弄走看伤!” 相好?他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和这个疯子扯上关系! 之前就是因为她,他在白家被白太太一顿狠呲,回家又被老爹拿着举例子天天一顿好骂,如今要是再跟她扯上关系,闹出大动静得罪白家人,那以后白家的门儿还要不要进了,投军的事儿还要不要想了? 说不得,堂堂七尺男儿,这黑锅,也只能背了! 徐成欢冷冷地看了崖下人高马大的几个人一眼,又回头看了看自己两个还坐在地上浑身打颤的丫鬟,然后估量了一下自己尚不明确的武力值,决定大度一些,好女不跟群男斗,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弯下腰,一手拎起一个丫鬟,扬长而去。 第二十二章 悲天悯人 徐成欢正提了两个丫鬟顺着滑下来的小路小心翼翼地上了崖头,就看见去借锄头的小青正手里拿着锄头四处张望。 这一看见徐成欢出现,立刻欢欢喜喜地跑过来,正要表表功然后去挖那迎春花,就被徐成欢狼狈的模样给吓了一跳,再看看被大小姐拎在手里的迎春和小英,声音都变了调了:“大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奴婢就去了这么一会儿,就……这是遭了贼了?” 徐成欢这会儿心情正好,一下子就笑开了:“遭贼?呵呵,哪个贼要是遭着我,那也算他倒霉!” 小青完全不知道她走的这一小会儿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不喜欢说话的大小姐,不但人成这样了,还会说笑话了? 不过她也没空多想那些有的没的,赶紧扔了锄头从大小姐手里接过迎春和小英放在地上,手伸进怀里就从衣襟里掏出一把小巧的木梳来,拉着徐成欢就开始给她梳头,甚至都来不及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小姐,太太该回来了,奴婢先给您把头发梳好,不然太太看见了该担心了!” 说这话的时候,小青的牙根儿都是咬着的,狠狠地瞪了一眼地上坐着的两个丢了魂儿一样的小姐妹:“你们俩倒是快点来帮着给大小姐拾掇好啊,这是等着太太过来看着担心吗?” 这都是怎么做事的啊,是嫌这能吃饱穿暖,主子也不早打晚骂的日子过得太舒心了吗?非得倒腾得几个人被发卖了才亮眼呢! 小英平时事事都跑在前头,最是掐尖要强的,刚才是被那冷不防射来的冷箭给吓着了,这会儿没事儿了,再小青这么一瞪,总算是回过魂儿来,连滚带爬地起来就帮着拍打大小姐满身的土。 只有迎春本就天真烂漫,又没跟太太出过门,没见过什么事儿,这会儿还觉得腿肚子发软站不起来,却也只能咬牙撑着爬起来从腰间的口袋里摸出女子出门都要随身携带的针线团来,准备把徐成欢那剐得破了好几处的衣衫好歹给缝补缝补。 徐成欢由着三个丫鬟围着自己打转,心头很是满意。 这些丫鬟虽然规矩上错了那么一些,可是这机变上,倒也不慢,尤其是这个小青,看起来有些老实,却比那两个心里有数。 三个人都是做活做惯了的,很快就把徐成欢散开的头发重新梳理整齐,该挽的挽,该束的束,手上和脸上的尘土也用帕子揩得干干净净,就是那几道擦伤还是很显眼。 迎春的针线活也还真不错,衣衫撕开口子的地方已经缝补得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小英忙忙地从衣袖内掏出一盒脂粉就要给徐成欢涂抹,却被徐成欢拦住了。 “行了,这也遮不住,待会儿我担着,不会带累你们的。” 上辈子徐成欢出门,丫鬟都是要特特地拿着衣包,带着脂粉巾帕的,衣服脏了一点儿都要大动干戈耗费半天,如今这个情况,三个丫鬟能把她这么快收拾好,也不容易了,徐成欢明显感觉得到三个人颤抖的手,还有那满眼的担忧恐惧。 从前的徐成欢是不会在意下人的生死的,除了特别亲近的几个人,她对家中其他奴婢从不多理会,可是如今死过这一遭,徐成欢却有了另一层感触。 但凡世人活着,都是大不易,前世别人看着她风光荣耀,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都叫人羡慕,可是她如今想想,就是那么好的日子,不也是说死就死了,死的窝囊难堪。 原来不论高低贵贱,在生死面前,都是一样的,往日尊贵的人在她心里不再尊贵了,往日轻贱的人也就觉得没那么轻贱了。 这三个丫鬟和她相处时日并不多,可是也是活生生的人,要是被主家怨怪甚至发卖,那下场有可能更悲惨。 原本就已经不易了,左右也怪不得她们,她何苦为难她们? 徐成欢这么悲天悯人地一缕心思,却让三个丫鬟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涕泪交加地磕起头来:“谢谢大小姐开恩!” 这个世道,能被家里人卖给人牙子的,那真真都是苦水里泡大的,从此身不由己,性命由人,有时候是死是活,不过是全凭主家一句话,徐成欢能说这话,三个害怕极了的丫鬟真是如同听见了佛语纶音! 现如今白家上下谁不知道,大小姐就是太太的眼珠子,心尖子,磕了碰了一点点,那都是要惹起一场事的! 徐成欢上辈子是仆从环绕着长大的,对她们这番做派也不在意,只是摇摇手:“先别顾着磕头,起来把你们自己也收拾利落,不然也不好跟太太说。” 三个丫鬟这才站起身来,互相帮忙,收拾了起来。 直到四个人都收拾停当,徐成欢还是兴致不减地非挖了那株黄澄澄的迎春由小青捧着,也没见着白太太过来的影子。 徐成欢觉得不太对,依着白太太如今对她的紧张劲儿,不至于把主仆几人留在这里这么久没踪影。 “我们去前殿看看吧,要是能见着太太,刚好一起回去。” “是。”三个丫鬟齐齐应了,就簇拥着自家大小姐往前殿去。 才走进偏殿,就听见一个有些尖刻的声音在数落人。 “李仙娥,这可是娘娘面前,说话也得有些实诚,不亏心才行,你那女儿什么样,我们谁不知道啊,你说好了就好了?你带着她来这地方,万一发起疯来伤着人,谁管我们的死活?别的话不说,你乖乖把女儿交出来,我们家带着小厮呢,给你送回家去,大家都安生!” 徐成欢抬脚进去的时候,只看见白太太已经气得浑身发颤:“胡小秋你要不要脸,也来管我白家的闲事!我女儿什么样,你见过几回你在这里满嘴胡吣?你家有小厮了不起啊,别跟个疯狗似的随便逮着人乱咬!” 一边围满了妇人,有劝这个的,有劝那个的,场面乱哄哄的,一个身穿素色长褙子的妇人正对着白太太一脸鄙夷。 徐成欢脸色冷了下来,看来,她总是不出面找找场子,也是不行的。 第二十三章 护犊之情 偏殿里闹哄哄的,谁也没发现门口多了这么四个人。 那个穿素色长褙子的妇人还在不依不饶地指着白太太刻薄:“既然你不承认你女儿是个疯子,那好,请出来见见,让咱们也瞧瞧,是什么个如花似玉的好模样!” 白太太气的两眼发黑,却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原因无它,她是真不想自己刚好起来的宝贝女儿再被人围着看,万一再给她惊着,她可要怎么活? 见她不说话,那妇人顿时得了意,更是嘴下不饶人,往前一步,手指差点都要戳到白太太的额头上去:“没话说了吧?既然还是会伤人的疯子,那就该好好地在家里关着,干嘛要放出来吓人?” 另外一些人看着白太太不说话,好像有些理亏的模样,原本听了白家大小姐好了的传闻还算支持白太太的人也都迟疑起来,看着白太太满脸疑问。 这白家大小姐是疯子那都不打紧,要紧的是那可是个据说力大无穷,爱打人咬人的疯子啊,这时候,都是出门图个好心情的,谁能放着身边有这么个大威胁无动于衷? 白太太咬紧牙关,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是七品的武官太太,出个门却还要遇到这等糟心事! 她跟熟人才说完了话,正要往后山去寻女儿去,就遇上了这胡氏,拦住她就要寻事,平时她为了丈夫也就忍了,可是这次却事关欢娘,叫她怎么忍! 那个把白太太叫过去说话的妇人也是后悔不迭,早知道这胡氏也来,就不该留李氏说话,这会儿也有些气不过,上前一步把那嘴脸可恶的胡氏推了回去:“胡氏,你今儿可就过了,你亲眼见过欢娘伤人么?没见过就不要乱讲话!你好好上你的香,别在碧霞元君面前闹事儿惊扰了娘娘!” 时人都笃信神佛,听了这话也都去劝那胡氏,那胡氏却是好不容易找着白李氏的茬,又岂肯放过? 只见她一把推开阻拦她的妇人,高声嚷道:“到底是谁冲撞仙君娘娘,娘娘心里有数!带着个疯子来找晦气,还不认,有本事叫你女儿出来!” 这话不管白太太忍得忍不得,徐成欢是再也忍不得了。 小英一直苦苦拦着她不让她过去。 “大小姐,那妇人是黄通判家的胡氏,跟咱们太太不对付,每次见了必然都是要生事端的,平日里太太都是忍一忍就过去了,为着老爷,咱们也不能跟她闹到底啊!” 这是丫鬟的原话。 徐成欢一开始觉得莫名其妙,白炳雄是正七品武官,这通判也不过正七品,都是平级,凭什么白太太就要矮上一截? 但是她很快想通了其中关节,大齐朝近年来重文轻武越发严重,就是父亲威北候在那些二品文官面前都要低一头,更何况一个小小的武官? 可是,她看着白太太站在人群里,涨红了脸气得不成样子,却怎么都不肯松口,就莫名地有些心口发热,眼眶发酸。 这个妇人在白家,脾气是有多火爆她也是瞧见的,亲生儿子说打就打,丈夫说骂就骂,可是此刻,她却生生忍着这些羞辱,站在哪里任人踩踏,只一心想要护住女儿。 虽然徐成欢不是原身,而原身恐怕也从来没有能够领会过这份情意,但是此时此刻,她却想要领了这份护犊之情。 她推开丫鬟抓着她衣袖的手,抬脚走了过去。 “这位太太一直嚷嚷着要找小女子,可是有什么事儿?” 正在乱作一团的众人乍一听这清脆中带着些清冷的声音,都有一刹那的安静。 扭过头去,就看见偏殿后门一身白衣的少女正一步步纹丝儿不乱地走过来,那姿态,说不出的舒展优雅,一张素白小脸一看更是个顶尖儿的美人胚子。 而她说的这句话,也让一群妇人反应过来后神色各异。 难不成,这就是那个,那个白家的疯子? 可这,不是好好的一个小女子嘛! 一道道猜疑的视线落在了白太太的脸上,只见白太太脸色大变,顾不得那胡氏的撕扯,急急地朝着少女奔过去。 “欢娘,你不在那里等娘亲,跑出来做什么?” 白太太一阵心酸,都是她不中用,到底还是让女儿瞧见了这些人的腌臜面孔! 徐成欢笑眯眯地挽了白太太的手臂,看向那一脸惊愕的胡氏。 “女儿等娘亲等不到,自然要来寻的,这位太太在这娘娘庙大吵大嚷要找我,我要是再不出来给她瞧瞧,万一惹了仙君娘娘发怒,见罪于这位太太,可不就成女儿的不是了吗?” 胡氏也确确实实是被惊住了,嘴唇乱颤说不出话来。 她丈夫和县令关系要好,白家前段日子发卖旧仆的内情她是知道得真真的,明明说是那仆人因为被白欢娘咬过怀恨在心才虐待主人的,她绝不相信外面那些白家大小姐好了的传言,今儿来进香,一听说白李氏带了个小女子也来了,乱纷纷地都说是她那好了的女儿,胡氏就耐不住心里的疙瘩,想要寻白李氏个难看,让她好好丢一次脸,以后再也抬不起头来! 可饶是她再怎么想也没想到这出来一个俏生生的小女子张口就叫白李氏娘亲,这莫不是她在做梦? 胡氏的惊愕且不去说,那个一力帮着白太太的妇人这会儿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也跟着迎上前来笑道:“这不是欢娘吗,你跟着你娘来,也不跟婶婶打个招呼!” 这一带头,偏殿内的气氛顿时围绕着这母女俩开始热闹起来,刚刚还心存疑虑的妇人都纷纷围了过来。 一来也是想亲眼瞧瞧这白家大小姐的真容,是不是真的好了,二来,也为刚刚的小心思觉得有些对不住白李氏,毕竟就这弘农县里来说,白炳雄也算是个人物,没得好好的得罪他的家眷。 徐成欢一改平日里的沉默冷脸,笑脸不要钱地往外送,挨个地规规矩矩行礼,一路娘娘婶婶地喊过去,很快一个个妇人脸上都有了笑意。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小女子口齿清晰,说话有条有理,性子看起来也挺和气,怎么能说是个疯子呢? 一时间,或真情或假意的称赞纷至沓来:“白太太你可真是能藏得住,这么好看的闺女也不让我们见见!” “就是,听说背书背得跟何家那位状元太爷不相上下,又长的这个好模样,李仙娥你可真是有大福气!” “哎,瞧瞧你这儿女双全的,如今欢娘还出落得这么娴雅文静,你这仙君娘娘可没白来拜一回!” 说笑声立刻包围了刚刚还窘迫万分的白太太。 第二十四章 扳回一局 前一刻还在人群里被人指着额头羞辱,下一刻就被这样的称赞羡慕环绕,白太太觉得跟做梦似的。 这十几年来,她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妇人这么跟她说话! 那些带着同情讥讽的眼神,再也看不见了,那些刺耳的话,也都变了! 她是做梦都想带着女儿出来给这些人瞧瞧,堵上世人的嘴,可又心里没底怕吓到女儿,但是这一刻,她的欢娘让她彻底地在人前抬起了头! 白太太忍不住无语凝噎。 但是胡氏却受不得这样急转直下生生打在脸上的一耳光! 她刚在仙君娘娘面前说这个疯子晦气,这个疯子就出来打她的嘴! 她几步走了过来,拨拉开一个妇人,上下好一通打量,恶狠狠的眼神恨不得吃了徐成欢:“长得好看又如何,内里还是个疯子,也不怕冲撞了仙君娘娘,居然还敢咒我?” 白太太怒了,这不是要激着自个的欢娘犯病吗? “胡小秋,你说的是人话吗?我女儿如何招惹你了你这样不依不饶对一个小辈这么刻薄?” 一只带着凉意的芊芊玉手却覆在了要发怒的白太太手背上,顿时按下去了她的火气。 “娘亲,既然这位太太不通情理不领会女儿的好意,咱们何必跟她费这样的唇舌。仙君娘娘最是慈悲的,谁人心诚谁人冲撞,仙君娘娘心中有数的。咱们香也上了,拜也拜了,娘亲不是答应带我去看瀑布的吗,咱们这会儿刚好去!” 不紧不慢的一通话下来,白太太心中的怒气奇迹般地消了。 女儿说得对,这样一个糊涂人,和她纠缠什么?只要她的欢娘这么往人前一站,有条有理说出这番话来,她都能听见那胡氏的脸被打得啪啪响! 敢说她女儿是疯子,那就让她好好地自己打一回嘴巴! 身边的女儿还是好好的没什么异样,白太太这会儿是底气十足。 徐成欢笑容甜美地跟身边的妇人们道别,扶着白太太,带着丫鬟,就往外走去。 这样胡搅蛮缠的人在京城真是不多见,但是她的亲娘威北候夫人说过,宁可和明白人打一架,也不和这样的糊涂人说句话,跟这种人撕缠下去,只能让人看笑话,她只要好好地出现在人前,就能把白太太的脸面全部挣回来! 至于暗地里的场子,徐成欢准备回去了从长计议,总不能老婆孩子在外面被人欺负,白炳雄这个一家之主就是个摆设吧? 只是没等母女两人走出几步去,胡氏又一把拉住了徐成欢的衣袖,声音里带着终于抓到小辫子的张狂得意:“站住!你这话里话外说谁呢?还说自己不是疯子,看看你脸上的伤,怕不是又发疯了没伤着别人伤着了自己吧?” 觉得总算扳回一局的白太太心里一紧,连忙扳过女儿的脸细看,只见颊边几缕垂下的发丝下,一缕缕的蹭伤还在泛红,而且这发髻,也不是才来的样子。 她这才从激动中回过神来,推开了胡氏,手指紧紧地抓住了女儿的衣袖:“欢娘,这,这是怎么了?” 徐成欢身后的三个丫鬟瑟瑟发抖,眼见着这不光是大小姐摔伤的问题了,这还加上了丢太太面子的问题了! 徐成欢不紧不慢地回过身,从小青手里接过那株拿帕子包了根部的迎春,笑盈盈地举给白太太看:“娘亲,是女儿顽皮了,不过我看这株迎春花实在是好看,就想办法起了出来,不小心脸上被草叶蹭了几下,不要紧的,您别担心。” 黄澄澄的小花儿满枝条地垂下,映衬着少女笑嘻嘻的脸,让白太太稍稍放下心来,拿帕子沾了沾女儿的伤口,还是心疼不已:“你也真是的,想要这花儿,让小英她们去起,非要自己动手做什么?” “娘亲说得是,下次不敢了……走吧,爹爹和兄长说不定已经来接我们了,娘娘婶婶们回头见!”徐成欢爽快地应着,继续挽了白太太的手往外走,看也没看胡氏一眼,完全就不理会她。 胡氏不甘心想要追上去,却被之前帮着白太太的妇人扯住了:“胡氏你够了,今天这事儿大家都看在眼里,纯粹是你在胡说八道,欢娘这明明就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你一再造谣生事是何居心?如果再不知道收敛,我倒是要让夫君去问问你家黄大人,你的妇德都到哪里去了!” 这妇人一出声,胡氏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收了声,恨恨地看着那对母女目中无人地远去了。 这妇人是河南府同知家的太太王氏,她夫君比黄通判品级高,且同属文官,自然是要压黄通判一头的,胡氏再糊涂此刻也不能彻底把她得罪了,只能忍了面皮上的羞辱火烫,拂袖走去了正殿。 且不说偏殿里如何因为这件事掀起一阵热议,且说徐成欢和白太太一出了娘娘庙,就迎头看见白炳雄带着白祥欢已经到了山门前。 “老爷!” 白太太今天是悲喜交加,心绪几度震荡,一见丈夫来了,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心中一酸,就忍不住悲悲切切地唤了一声。 白炳雄通常见到的都是老婆爽朗泼辣的样子,极少见到她这样软弱六神无主的样子,此时一看老婆脸色苍白,两眼含悲,顿时唬了一跳,也顾不得是在外面当着儿女众人的面前,急忙过去扶住了老婆:“仙娥,这是怎么了?” 白太太想要把刚才的事情原原本本跟丈夫说一遍,却又回头看了看身后庙门口不住往他们这边看的行人,醒过神来,最后还是强笑道:“没什么事儿,是欢娘调皮,蹭破了点儿面皮,我心里害怕,别留下什么疤痕来,我们这就回去吧?” 白炳雄的眼神立刻朝着女儿瞅过去,也看见了她脸上的擦伤。 说句实心话,白炳雄本身就是个大老粗,从来不擅长儿女情长,他又常年在军营,这个从小疯傻的女儿也是由老婆一手照顾,寻常见不到几面,近些日子女儿虽是好了,也住在他们夫妻的正院里常常见,但到底还是没那种别人家打小生出来的父女熟稔。 这会儿一看,心里倒也有些心疼,却只是搓着手点头:“回,咱们这就回,回去的路上去医馆请个大夫看看!” 白太太不再说什么,回头问徐成欢:“欢娘,我们先回去看看你的伤,以后娘亲再带你来看瀑布好不好?” 徐成欢乖巧地点了头,看着白太太小心翼翼的模样,寻思着得找个时机,结束这种白太太全部心神总黏在她身上的生活了。 这种日子,说不上不好,却真不是她如今想要的。 她要的,远远不止于此。 回程的路上,白太太依旧坚持要和女儿一辆车,等徐成欢上了车,趁白太太和丈夫说话的当口,一路都没怎么说话的白祥欢却忽然用马鞭挑开马车的帘子,盯着徐成欢说了一句话。 “白欢娘,你衣服都破了,怕不是你又惹了什么事儿连累了娘吧?” 徐成欢皱眉,既然看见了,却丝毫不关心,只说这样的冷言冷语,这样的兄长算是哪颗葱? 第二十五章 赔礼道歉 徐成欢扭过头去,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白祥欢不屑地冷嗤:“果然是还没好,话都说不利索!” 说毕不再理会她,催马去了几辆车前边。 徐成欢却看着他骑的那匹大黑马,思量着他说的那句惹事。 她把箭投出去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可是这会儿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很多地方不太对。 那几个人身上的衣服花纹质地不算顶尖,却也是上好的料子,而他们所骑的马匹更是骨架高大,四肢匀称,敏捷灵活,在崎岖的山路上疾驰也如履平地,可见是上等马匹,还有那支明显是来自军中配置的羽箭,这一切,都透露出一点:那几个人的出身,必定不是平民百姓。 大齐朝适合养马的地方并不多,除了武官家,稍微落魄一些的小官家都养不来马匹,至今京城的街道上还时时可见缓慢而行的牛车或是驴车,而一些没有门路的豪富之家,也不过用得是骡车。 大齐开国之初,武官的地位是比文官要高得多的,一般的武官家都有马匹,朝廷对此还有额外的养马补贴,除此之外,文官和普通百姓家要是能弄来马匹,并且养得起,那就不是一般的身家地位了。 这么来说,她伤到那人,也算是惹事儿了吧?不过那些人最终没有为难她,又是几个意思? 从来没有被权势欺压过的徐成欢摆弄着手里的帕子,倏而觉得有些头痛。 但很快她就不纠结这件事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前方或许还有无数的风霜刀剑,如果连这也害怕,那还要怎么走下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徐成欢很快抛开了这件事,开始思索要怎么跟白太太说,才能让她放心自己从正院搬出去。 回程的路上,一家人顺带着去医馆给徐成欢瞧了瞧,大夫说没事儿,给了一盒祛疤的膏药就完事儿了。 白太太的心这才放下来,没那么紧张了。 女儿虽然眼见着是好了,但毕竟疯傻了十几年,名声有碍,要是脸上再破了相,这以后嫁人的时候总会受影响的。 这些从前的白太太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事情随着女儿的清醒又萦绕在了她的心头,成了儿子娶媳妇之外的头等大事。 一家人路过县衙所在的主街的时候,一行数骑人马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扬起一阵尘土。 原本就骑术不佳的白祥欢躲闪不及,狼狈之下直接吃了一嘴的灰,他一边气愤地连呸几下,一边跟父亲说话:“爹,这是怎么回事儿,这些人怎么在街上就这么张狂?” “有军营里几个兵油子,我去看看,你护着你娘跟妹妹先回去!” 白炳雄早就一眼看到了马上的人里有几个熟面孔,转头交代了一声就打马跟了上去。 白祥欢遂不再张望,重新骑在马上跟着车队回了家。 徐成欢却是早就轻轻地揭起了马车的小窗上的帘子,看出了那些人里,似乎有人负伤了,是两人一骑。 她转头跟身边的妇人说话。 “娘亲,何七是谁啊?” 白太太对女儿忽然间提起一个外男讶异不已:“何七?欢娘,你听谁跟你提起的何七啊?” 徐成欢微微笑道:“娘亲回来那一日,我似乎听娘亲说过这个人。” 白太太想了想,很快想起来那天气怒之下是狠狠地嘲讽了何家那管闲事的小子几句,没想到女儿还记住了这个名字。 她颇觉得有趣,笑了起来:“这何七啊,是县东头何家长房的嫡出三子,族里排行数七,认识的人都叫他一声何七,何家是书香门第,祖上状元都出过,在咱们弘农县很有声望,偏偏这何七从小就不喜欢读书,整日里在街面上混,打狗撵鸡,到处跟人拜师学武艺,还嚷嚷着要去从军,把何大老爷气了个够呛……总之,这不是个好的,你以后不必记着这个人。” 徐成欢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这些天住在正院,她没少见白家父子俩发生争吵,看来这何七又是跟白祥欢一样的家族异类。 那天听这个何七说话倒还知礼,但今日一遇,真是,人前人后两副面皮。 只是不知道今天跟何七在一起被她伤了的那人又是谁? 徐成欢微微叹了口气,这白家的地位,总得想办法往上升一升才行啊。 弘农县县衙后宅内,闻讯匆匆赶来的何大老爷照着儿子的腿肚子就是一脚。 何丛棠身子只是微微一晃,很快就站稳了,见此何大老爷更是心头火起,连连又踹了几脚,奈何他一辈子斯文,这几脚下去,落在这个长年热衷于舞枪弄棒的儿子身上,竟是看不到半分教子效果,倒有些像是装腔作势心疼儿子下不去手的样子。 他只能恨恨地连骂几声逆子,躬身给迎出来的县太爷连连作揖赔礼:“宋大人,都是这逆子的错,害得贤侄受了伤,养不教父之过,我在这儿给您赔礼了!” 迎出来的白面长须中年男人紧走几步扶住了何大老爷:“何老爷这是哪里话,我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都是犬子自己不安分,才招来这次的意外,你不必如此!” 何大老爷羞愧得老脸通红,连忙令身后的家丁奉上赔罪的礼品,眼瞅着不争气的儿子,连连叹气,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这个儿子真真是天生来讨债的,从小惹是生非,他给人赔礼道歉也不知道有多少回了,这次倒好,惹事惹到县太爷家了! 县太爷宋温德和蔼地接了礼物,表明了自己决不怪罪的态度,迎着何大老爷进了门。 虽说他心疼儿子,倒也没有真心怪何七的意思,毕竟是自家儿子从书院里翻墙出来非要跟着人家去的,结果春猎途中被何七误伤,有一半也是他自己的原因。更何况他到任此地县令还不到一年,没必要为了儿子这点伤和当地的名门大族何家结下梁子。 两位家长和和气气,何丛棠也松了一口气,溜过去看刚把伤包扎好的宋三郎。 遗传了父亲的白面皮,但还未蓄胡须的宋三郎,真是称得上一句玉面郎君,脸皮白净,五官秀美,乍一看跟个女孩子似的,只不过这会儿一见何七,激动得伤都顾不上疼了,抓着何七就问道:“那女子到底是谁?” 何七一怔:“你问哪一个?” 第二十六章 已过时节 宋三郎指着自己胳膊上包裹的白布:“还能有哪一个,就是那个,那个长得好看,还天赋异禀的女子!” 何七原本就没有宋三郎白的脸看着就更黑了。 “我不认得!” 宋三郎松了手,懒洋洋地坐回了榻上,用没受伤的左手拿起一个剥好的橘子,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一边吐出威胁的话来:“不认得?你以为我瞎啊?何七,你要是不老实说也行,反正我要我父亲去查,就不信查不出来她是谁!还是说,你甘愿串通大伙儿帮你说谎,替她扛下这事儿,是因为你跟她有什么?” 何丛棠一把夺过宋三郎手里的橘子,指着宋三郎气道:“你这伤的到底是胳膊还是脑袋?她伤了你,你还这么惦记干什么?欠揍还是欠虐?我跟她没有一点关系,你最好也别跟她沾上任何关系!看看你这一路回来就两眼发直的样子,是个男人么你!” “我当然是个男人啦,她长得那么好看,又那么英姿飒爽,我怎么就不能和她沾上关系了?你快给我从实招来,不然现在我们就去把话说个明白,我非要找她出来不可!”宋三郎也不恼,起身就要往外走。 何丛棠眼见宋三郎这强硬的模样是糊弄不过去了,左右屋子里也没旁人,只能拉住宋三郎,添油加醋说了实话:“她,她就是白家那个有名的疯子!力大无穷,还喜欢打人,咬人,你今天这是离得远,离得近一点,你可就不是伤只胳膊的事儿了!” “什么?”宋三郎张大了嘴巴? 何七暗自窃喜,这下知道沾染不得了吧? 没想到下一刻就听见宋三郎气愤的指责声:“胡说,这就是诋毁,怎么能说她是疯子呢,她哪点像疯子了?你胡说什么!再这么说她别怪兄弟跟你翻脸!” 何七脑子一懵,这什么情况? 掌灯时分,县令公子宋三郎对着面前特意来看着他吃晚饭的爹娘说了句话。 “爹,娘,我今天遇到一个姑娘,长得特别好看,孩儿看着特别喜欢。” “哦。”宋县令和太太都没什么反应,自打儿子懂事起,这话已经听腻了,只要长得好看的,没他不喜欢的。 “我决定了,我要娶她!”宋三郎扒了口饭,接着说。 宋县令手里的茶盏差点扔地上去:“啥?你说啥?” 县令太太反应还算比较正常,一阵欣喜,流连花丛却没个定性的儿子终于想要成家了,连忙喜滋滋地追问:“是哪家姑娘?” 宋三郎又喝了口汤,擦擦嘴巴,一字一句:“虢州把总白大人家的嫡长女,白欢娘。” 又是虢州把总白大人,又是嫡长女,县令太太听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县令大人手里的茶盏到底还是没保住,落在青砖地上摔成了碎渣渣:“你说谁?你莫不是在说梦话?” 在前院值守的衙差当晚只听得后院一阵喧哗,又是骂又是喊的,他也没敢去多那个事儿,心里暗暗揣测,难不成是县令大人想纳妾,惹恼了太太? 惹起这桩事端的那个白衣少女,却是洗了个美美的热水澡,早早地躺在了舒适的锦被中,默默地思索着白日里的事情,考虑要怎样才能看到京中邸报。 白炳雄一夜未归,白家一夜无话。 京城,皇宫。 皇帝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似乎又恢复了兢兢业业的明君形象,深夜还在御书房批奏折。 大太监刘德富却是走在御花园中的石子路上,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冷不防身后却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刘公公,这宫里,什么时候准你这样了?” 刘德富一个激灵,回过身去一看,立刻跪下见礼:“给淑太妃请安!” 只见身后的妇人三十如许的年纪,一身雪青色宫装,神色淡淡正如夜色中盛开的百合花,优雅宁静。 “起来吧,不好好伺候皇上,在这御花园乱转什么?唉声叹气,你也是做师傅带徒弟的;老人了,宫中的规矩还不懂吗?” 刘德富堆起满脸的笑,后背却悄悄起了一层凉意。 皇宫中伺候人的规矩,不管是宫女还是太监,都必须时刻端着笑脸,绝不允许垂头丧气愁眉苦脸坏了主子的心情,刘德富一时犯愁,倒是疏忽了。 不过他在这宫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个深居简出的太妃还吓不倒他,他很快稳住了,恭敬地回话:“皇上想看梅花,奴才这才来御花园瞧瞧,看看还能不能采得几朵,只是这御花园的梅花……” 他看着那些一朵花儿也没了的梅树枝干,心头叹息,这都四月天气了啊,哪里还有梅花? 淑太妃折过一枝道旁的粉嫩花朵,嗅了嗅,才轻叹道:“梅花虽好,却已过时节,何必再牵念不休?你也该劝着皇上看看别的花儿了,摘些蔷薇回去吧,昭阳殿虽好,也过于冷清了。” 刘德富思忖了一下,恭声应了,回头命跟着的小太监去折些蔷薇。 淑太妃又似不经意地问起前几日的事来:“皇上忽然要搬回昭阳殿住,可是那天成意来过之后的事情?” 刘德富顿了顿,照实说了:“是,那天徐二小姐见过皇上之后,皇上就忽然要搬回昭阳殿,奴才,苦劝也没劝住。” 淑太妃点点头:“昭阳殿是宫中最为华美的宫殿,皇上喜欢住,就住着吧。” 淑太妃的话让刘德富不知道怎么接了,这昭阳殿虽然华美,但是大婚之夜皇后在昭阳殿遇刺,可真不是什么吉利的地儿啊。 淑太妃又似自言自语:“倒是成意……” “罢了,你回去伺候吧。”沉吟良久,淑太妃最终来了这么一句。 “是。”刘德富也没再多说,带着折好了蔷薇花的小太监顺着来路回去了。 身后的淑太妃站在御花园的花团锦簇中,脸上泛起莫测的笑意,随后悠然地继续前行。 回去的路上,刘德富默默感叹,这徐家的女子,可真是个个了不得啊。 淑太妃虽然没能被封为太后,但是皇上因着她是孝元皇后的亲姑姑,多有尊崇,孝元皇后自不必说,就算是薨了,皇上心中也没人能越过她去,如今就连孝元皇后的亲姐姐,看皇上这样子,也是眷顾有加…… 要是皇上的心思,能从此移过去,那倒也不错,不过这皇上夜夜住在孝元皇后死去的昭阳殿,什么时候眼里才能看进别人去? 刘德富觉得忧愁不已。 萧绍昀看着面前摆着的粉嫩蔷薇,还有一边卑躬屈膝的刘德富,最终挥了挥手:“下去吧。” 他独自一人出了御书房,穿过皇宫的灯火辉煌,徘徊在御花园的梅树下,仰头细看。 果真是一朵都没有了,落了个干干净净。 他手里的如意结也已经褪色了,他不禁想起那天跪在他面前满脸泪水思念亡妹的女子。 一进御书房,那女子就跪下泪流不止,开口说道,多谢皇上为我三妹招魂,臣女感激不尽。 寻回成欢的路,有太多人阻挠他,如今终于有人赞同他了。他因此也对徐成意另眼相看,格外恩赏。 成欢,你既然这么喜欢你这个二姐,朕会帮你好好照顾着,等你回来了,一定会很开心吧? 隔天,皇帝的赏赐又流水一般送进了威北候府,就像从前都是给三小姐徐成欢的一样,如今都是特特给二小姐徐成意一个人的。 第二十七章 有多负心 徐成意面带笑容谢了恩,接了东西,转身就带着皇帝的赏赐趾高气扬去了威北候夫人的正院。 因为接到了儿子的家书,言道一切都好,威北候夫人的病情略有好转,天气好的时候,也能坐在藤椅上在花园中晒晒太阳。 徐成意远远地就看见了自己的嫡母,蜡黄的脸上带着病色。 她嘴角越发弯了起来,带着身后捧着东西的丫鬟一径走了过去。 她带着皇上的赏赐,看谁还敢冒着大不敬的罪名阻拦她? 威北候夫人也看见了她,原本有一丝惬意的脸立刻紧绷起来,死死地盯着春风得意的庶女,手紧紧扣住了身下的藤椅。 “夫人,放松……您跟她生什么气,没的气着您自己。”眼见那长长的指甲都要抠断了,高嬷嬷连忙掰开夫人的手,轻声提醒道。 威北候夫人扬起头,微微松开了手,是的,不过一个庶女,还想在她这里玩什么花样? 徐成意在威北候夫人面前站定,身姿优美行了一个礼,笑容里充满了挑衅:“刚才皇上又命人给女儿赏了些东西,女儿不敢自专,特意拿来给母亲过目!” 那甜美的笑容落在眼里,格外刺目,威北候夫人只觉得胸腔里一股郁气直冲而上,恨不能狠狠地甩眼前的人几个耳光! 不要脸的贱婢! 可是高嬷嬷一直在她身侧拉着她的衣襟,她咬紧压根,死命地忍了又忍,才克制住了满腔怒意,冷然道:“既然是赏你的,你拿回去就好,别没事儿在府里晃荡,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威北候家的庶女都是如此眼皮子浅没有教养!” 徐成意丝毫没有被打击到,眨了眨眼笑得更天真:“母亲这话真是让女儿伤心,从前三妹收到赏赐您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到了我这里就……难道我就不是您的女儿?您说自己的女儿没有教养,您这话,是说女儿,还是在说您自己?” 威北候夫人这些天早看透了徐成意的用意,心中怒极,却终究只是冷笑道:“是了,我差点忘了,你原本就是由低贱没规矩的姨娘养的,我又没有教养过你半分,以后也当不得你这声母亲!我随后会同你父亲说,由他怎么安排吧,我是没这么大福分有你这么个能耐的女儿!” 威北候夫人的言辞羞辱,徐成意倒不怎么在意,反正她如今有皇帝的赏赐护身,也不怕这个害了她姨娘的老虔婆,反倒是她准备找威北候告状这件事,让她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忌惮起来。 这个老虔婆,是想撺掇父亲把她送到家庙里,还是从威北候府除名? 经历了朱姨娘的事情,她才知道,原来在大齐的律法里,不仅仅是妾室没有任何的地位,就连妾生子,也是连继承爵位的资格都没有!可笑她的母亲,还在做着母凭子贵的春秋大梦! 她算是看清楚了,在那个无情的男人眼中,恐怕不止她姨娘是可通买卖的贱妾,就连她这个女儿,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可有可无! 既然如此,她就只好自己争自己抢,总有一天,她要把这些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人都踩在脚底!看着他们痛苦哀嚎,解她的心头之恨! 老虔婆,给我等着! 徐成意恶狠狠地瞪了威北候夫人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威北候夫人手背上青筋直跳,脸色铁青,一把抓过身边高几上的茶盏杯盘,狠狠地朝着徐成意离开的方向砸了过去! “这个贱婢,居然这么不知廉耻!” “夫人息怒,她得意不了几时的!”高嬷嬷赶紧给威北候夫人顺气,夫人这病,最忌大怒大悲! 这二小姐,肯定是故意的! “得意不了几时?”威北候夫人怒极而笑:“那要看那个负心人有多负心!成欢才死了几日,他就敢这样,他算什么九五之尊,一言九鼎?!什么永不立后,都是诓骗天下人的!” “夫人!” 高嬷嬷恨不能捂住夫人的嘴,急得干跺脚,连忙招呼丫鬟把威北候夫人扶进屋去,顺带着眼神凌厉地扫了一眼周遭的丫鬟。 还好周遭的丫鬟对威北候夫人的语出惊人早已习惯了,凡是嘴巴不严实的早就被打发了,当下就都垂下头去,用沉默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这边威北候夫人气得半死,那边徐成意也满脸戾气,下人看到了都远远避开。 只有一个人迎上前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大姐,你什么时候来的?”虽然心情糟糕透顶,但是徐成意对跟她同气连枝的徐成如还是客气了一句。 只是徐成如根本就不想跟她客气,直截了当就问道:“二妹,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这近乎质问的语气让徐成意的脸色立刻拉了下来。 “大姐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徐成如面色严肃:“你不明白?皇上要给三妹招魂,人人都知道这不妥,你为何还要去掺和?你接近皇上到底是什么居心,难不成你是想把全家人都拖下水?” 徐成意眼眸一转,冷笑起来:“大姐,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我接近皇上能有什么居心,你猜不到?” 徐成如倒抽一口冷气,指着徐成意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是想……” 徐成意回过身,葱白一样的手指轻轻抚过皇上赏下来的锦缎,流水般的触感让她笑容里带上了几许梦幻般的神采。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徐成欢她不过是有一个嫡出的身份,就能做皇后,我为什么就不能?放心吧我的好姐姐,如果有朝一日我能站在那个位置,整个候府,除了我娘和成乐,我就只对你一个人好……” 徐成如一把抓住了徐成意的手指,难以置信:“成意你是不是疯了?皇上跟成欢的情分,是你能代替的?你醒醒吧,不要再跟母亲作对了,不然你将来能落得什么下场?” 徐成如没办法想象,一个遭到父亲和嫡母厌弃的庶女,就算是出身候府,又能得到什么好结果? 徐成意的美梦被打断,一把推开了徐成如,眼神狠厉:“你说我能有什么下场!难道要我像你一样去跟那个老虔婆卑躬屈膝像条狗一样讨好她吗?你在她面前扮了十几年孝女,她又是怎么对你的?一个看守城门的小吏,就让你满意了?徐成如你真是条扔根骨头就能满足的好狗!” 第二十八章 有何不可 徐成如像是看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一样看着徐成意,脸上如同被人狠狠扇了一个耳光般火辣辣地发烫,心中大恸,这是她的二妹吗?她竟然这么羞辱她? “成意,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别忘了我们是庶女,庶女呀!她是你的嫡母,我是你的大姐,可是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话,这还是人话吗?” 徐成如眼泪哗然而下,或许有庶出的委屈,但并没有多少不甘心。 看到自己把徐成如骂哭了,徐成意心头也多少为自己的口不择言有些心虚内疚,但只是一闪而逝。 她很快再次扬起下巴:“是啊,我们是庶女,所以她永远不可能真心对我们,我跟她,现在已经是你死我活,不是我踩着她登上高位,就是她把我打入地狱,大姐,都这样了你还妄想我能跟她母女情深?她根本就不可能把我们当女儿看!” 徐成如摇摇头:“不,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做出这种事来……母亲能好好地把我教养大,给我准备丰厚的嫁妆,给我找一个品行温厚的男人让我做正妻,这是她对我的好,你怎么能说我是条狗?母亲要是真把我当条狗,那她大可不必为我费心思,随随便便打发出门去拿我换取利益也没人敢说她什么!就连你一直对她不敬,她也从来没有当真把你怎么样,当初她也曾要教养你,但是朱姨娘非是闹腾不许,她作为嫡母,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是够了,你如今又何必说这种话?” 徐成如不仅为自己遭到羞辱不平,更多的是为心中真心尊敬的嫡母不平。 见多了京中别家庶女的悲惨生活,徐成如早就知道自己能遇到这样一个嫡母是多么幸运。虽然她从来跟嫡出的三妹成欢没法比,但是威北候夫人护着她长这么大,也不全是因为她的讨好乖巧,多少也是有些真心疼爱的,她自己心里是清楚的。 可是徐成意绝对不会这么想:“大姐,我对你不是那个意思……至于我跟那个老虔婆,是绝不可能再和平相处的,你就死了劝和的心吧!我之所以这么说,就是不甘心!我替你委屈,也替自己委屈……你想想,我们也是威北候的女儿,我们也有花容月貌,也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凭什么就该去找一个庸庸碌碌的男人,一辈子看那个老虔婆的脸色过日子?我跟徐成欢比哪点不好?她能做皇后,我有何不可?” 徐成如完全被这些挑战她认知的话打击到了,她不住地摇头,疯了,二妹这绝对是疯了!一个庶女,居然妄想做皇后?这可是历朝历代嫡庶最分明的大齐朝啊! 更何况如果不曾有三妹徐成欢和皇上的事情在前,她可能还会赞二妹一句有志气,可是现在,三妹尸骨未寒,二妹就有这个想头,这根本就是毫无姐妹之情,鲜廉寡耻之极! 她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说起最担心的事情:“那你拿给皇上的那个如意结呢?三妹她,她不可能把她最喜欢的如意结给你的,父亲和我心里都清楚!” 说起这个,徐成意更是无所谓,脸上的笑容扭曲:“是啊,你们都清楚……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啊,对了,你是想说我欺君吗?可只要皇上认定了那是真的,你们就什么都别说了,就算说了,欺君是什么罪名呢,诛九族啊,我的好姐姐!是你敢去跟皇上说呢,还是父亲敢呢?只要你们不怕死,我无所谓的。” 徐成意两手一摊,完全不在意的模样。 候府上下,可能真的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可是那又怎样,谁敢冒着性命危险去揭露她? 徐成如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她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不长人心的妹妹? 这样的人也配肖想皇后的宝座? 成欢,那么善良懂事的成欢,徐成意真是给她提鞋都不配! 徐成如的心彻底凉了下来,也再没有一丝替眼前这雄心壮志的二妹妹担忧的心思,转身而去。 她要找父亲,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人,祸连家族! 望着徐成如失望而去的身影,徐成意嘴角翘了翘,转身大步而行,走在芳菲四月的候府小路上,脸上尽是凛冽的寒意。 翻脸了也好,又少了一个要顾忌的人。 从她记事起,她就是比不得嫡妹徐成欢的。 她明明比她大了一个月,是她的姐姐,可是徐成欢的吃穿用度,却远超她好几倍。她金尊玉贵地在所有人的宠爱呵护下活得无忧无虑,自己却要日日在朱姨娘面前听着她抱怨咒骂。 所有嫡出的,都该死!这就是朱姨娘从小种在她心里的种子。 可是渐渐长大,她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候府请的女夫子从不在她们面前提及嫡庶之分,看起来也好像是一视同仁,但她看着徐成欢的时候,眼神却要柔和得多。甚至于进了闺学,夫子和那些世家千金的眼里,看到的也永远都是徐成欢,而她徐成意,在她们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最后是年轻英俊的皇帝萧绍昀,他的眼里,又何尝看到过自己这个庶女呢? 当初得知徐成欢要做皇后了,她生生掐断了自己精心养护的指甲,心里一团火恨不得把一切烧光! 如今,徐成欢终于死了。 徐成欢活着的时候压在她头上也就算了,可她死了还想压在她头上,那就是做梦! 她挺直了肩背,决绝的的身姿让身后跟着的两个丫鬟腿肚子直颤。 跟着这二小姐,从前受些打骂也就算了,如今倒是真要了命了,一个庶女,说起话来却口无遮拦,胆大包天,是笃定了她们是她的丫鬟只能把身家性命赌在她身上绝对不敢乱说话吗? 两个丫鬟悄悄对视一眼,心肝儿都要碎了,却只能战战兢兢地在心里怪自己实在是命不好! 唯今之计,也只能赶紧祈祷神佛保佑,让这二小姐心想事成飞黄腾达吧,不然她们这些近身的丫鬟,还不是死路一条? 威北候早已闻讯赶到了荣熙院,正在抚慰脸色还是有些紫涨的夫人。 “夫人莫气,这事儿皇上只是一时被她蒙蔽了,成欢尸骨未寒,皇上绝对是不会这么快就做出自打嘴巴的事情来的。” 威北候到底是朝臣,他了解萧绍昀的性子倒是多一些。他心里对皇帝和成欢之间的情分虽然存有疑虑,但是他也并不相信成欢死后萧绍昀的做派都是假的。 威北候夫人只是摇头不信:“是,他可能永不立后,但他的三宫六院可还闲着呢,你的这个好女儿要是只想谋个妃嫔之流,倒是绰绰有余!我要不要提前恭喜你,又要做皇帝的老丈人了?” 威北候被堵得有些哑然,很快就肃整了脸色。 “夫人,事到如今,你还看不出来吗,这个逆女,恐怕要为候府招来大祸啊!我怎么可能放任她再去胡来!” 威北候夫人坐直了身子,也顾不得再生气:“你是说,她给皇上的如意结?” 忽然间只听得门口帘子响动,脸上犹有泪痕的徐成如走了进来。 “父亲,母亲,我敢以性命发誓,她给皇上的如意结,绝对是假的!” 第二十九章 病了 “三妹大婚之前,我回来给她添妆,她曾经给过我一个羊脂玉手镯,是她素日里喜欢戴在手上的,说是以后进了宫见面不易,留个念想,我为了缓和她与徐成意的关系,也曾特意问及她送了什么给徐成意,三妹说,跟我的差不离,那时她的如意结还在,此后我和徐成意再也没有单独见过三妹,如今想来,徐成意根本就没有拿到那枚如意结,就算是有机会,三妹也绝不可能把她最喜欢的东西给徐成意!” 徐成如撸起袖子,白生生的手臂上还戴着那只羊脂玉手镯,以证实她所说不假。 对徐成意和成欢的关系,凡是亲近之人心中都有数,对此威北候和夫人听了这话就再无怀疑。 “这个贱婢,是想拉全家人跟她去死吗?”威北候夫人气得直捶床沿。 徐成如也面带焦虑:“徐成意她如今鬼迷心窍,一心想要进宫去谋那场泼天富贵,父亲得赶紧拿个主意,不然,万一皇上哪天知道了,岂不是欺君大罪?到时候我们徐氏一族,可是会招来天大的祸患啊!” 威北候长叹一声,心绪翻滚。 长女虽是庶出,却不得不说威北候夫人这个嫡母教养的极好,知进退,有见地,心中也有宗族礼法,而徐成意那个逆女,她任性胡为,欺君罔上,何曾想到这一家子的骨肉亲人? 他伤感地看着自己的妻女:“你们不必担忧,我今晚,就把这孽障送到京郊的庄子上去,以后就只当她死了!皇上问起,只说生了过人的病,需要静养,至于这如意结,如今已经是走入了死胡同,就只好将错就错了,府中上下,也要确保不走露一丝风声!” 威北候夫人当家多年,这点手段还是有的,她一再忍耐不直接对徐成意出手,等的无非就是威北候亲自做决定罢了,此刻再无顾虑,即刻招来高嬷嬷,命她和府里的大管家一起去办这件事。 高嬷嬷更是个高门里待了一辈子的精明老仆,跟威北候和徐成如行了个礼就利索地去办了。 “成如,以后你母亲就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了,你千万莫要再惹她伤心……” 威北候万般感慨地看着自己仅剩的一个女儿,对她的懂事心头稍感安慰,却还是忍不住劝诫道。 徐成如走上前跪在床边握住了威北候夫人的手,仰头看着父亲。 “母亲养育我们长大成人十分不易,女儿铭记在心,父亲请放心,以后,我会好好孝顺母亲的。” 威北候夫人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她一生子女缘薄,最后居然只得这个一时怜惜将其教养长大的庶女陪在身边! 一时想起逝去的成欢,她更加心如刀绞! 翌日,散朝后,刘德富一边小跑着跟在皇帝身后伺候,一边说起今儿暗察司新递进来的消息来。 “据说昨夜,徐家二小姐被连夜送去了京郊的庄子上,说是得了过人的病,可这白天的时候,还好好的……皇上看,要不要去个人问问?” 他也吃不准皇上对这徐家二小姐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只好斟酌着说。 皇帝的脚步只顿了一下,就再次向前走去。 “既然是病了,那就养着吧。” 刘德富愣住了,这昨天不还给赏赐了吗,怎么这会儿看着一点儿都不在意了? 萧绍昀摸了摸腰间挂着的如意结,匆匆赶去了摘星阁。 威北候家的人虽然重要,但是跟成欢的事情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赏赐都已经给了,难不成生个病还要他下旨慰问不成? 刘德富觉得好一阵失落,他还以为,皇上的心思真的能移一移呢。 虢州四月的清晨,还带着浓重的寒气,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白炳雄才带着满身的寒霜进了门。 下人才刚起,白太太也正在穿衣,冷不防地觉得一阵冷气袭人,就见丈夫一身铁甲进了屋。 她心头陡然一颤,顾不得发丝蓬乱,赶忙套了鞋过来。 “老爷昨夜是怎么回事儿?” 虽说做了这么多年的武官家眷,她早就对丈夫时不时地因公不归习惯了,但是一看见他这样一身重甲的样子,还是觉得心里发慌。 都说太平盛世,没什么仗可打,可是剿匪捉贼,哪样不要真刀真枪的? 白炳雄脸色凝重,新冒出来的胡茬子布满两腮更令他显得疲惫憔悴,他接过白太太手里的热姜茶,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几口,才慢慢地感到胃里暖和了起来。 等白太太心急火燎地把自己收拾利落,他才捧着白瓷杯子开口说话。 “昨天军中查出了私用武器的事情,几个老兵油子私自带了军用的箭支去春猎,结果,县令家的公子还受了伤……这事儿闹大了,要彻查,但是又牵扯出一些别的事儿……” 听到动静很快起来穿衣梳洗的徐成欢穿着月白绣兰花的夹袄站在门口,隔着帘子也听得很清楚。 除了西北边境时不时会有小规模战事之外,大齐各地的军队都已经闲置太久,军中各种问题冒头,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父亲威北候曾经说过,有战事百姓遭殃,没战事,却硬是把大齐的军队从狼养成了羊! 贪污军饷,私卖兵器,苛待军户,屯田混乱……大齐的太平盛世之下,也是问题重重。 白炳雄带的兵营里出现了这种事,无论查出什么,他都是跑不了要担责的。 这样一来,武官本就难以立军功晋升,弄不好白炳雄还要降上几级。 徐成欢呵了呵冰冷的手,身后的迎春就要上前掀帘子。 却冷不防有人从身后扯住了徐成欢的胳膊。 “你在这里偷听什么?” 来人用力不大,她也没觉得被扯痛,但是恼怒非常,谁敢对她动手动脚?! 她一个闪身挣脱开来,顺便狠狠击了一手肘。 本能之下,从未习武的她是不会控制力道的,只听得一声惨叫,几声闷响,院子里来往的丫鬟仆妇就眼睁睁看着自家大少爷滚落台阶,狼狈地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摔了个屁墩。 “白欢娘你这个疯子!你,你竟敢对我动手!” 地上的人呲牙咧嘴地怒目而视,檐下的少女却神色冰冷。 “既然知道我是疯子,那又为何要来招惹我?” 第三十章 往事 白炳雄和白太太在屋里听到响动急忙走了出来。 一掀帘子就看见白祥欢扶着后腰在和自己的亲妹妹过不去。 徐成欢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还是神情淡淡没做声。 夫妻倒也没觉得这是女儿的错,女儿本就力气大,不小心也是有的,但是白祥欢这没出息的样儿着实让白炳雄觉得面目可憎。 他几步跨下台阶抬起一脚再次把白祥欢踹翻在地。 “你个不成器的东西,一个大老爷们跟个小娘们一样一碰就倒,你还有脸叫唤?!” 白太太一听怕又勾起丈夫对儿子的不满,急忙走下来拦住了:“老爷,他已经摔了,你就暂且饶过他吧,小武,快点把大少爷扶起来啊!” 看到大少爷滚落台阶那一刻就已经蹦跶开避祸的小厮这才反应过来,呆头呆脑地上前去扶白祥欢,却被白祥欢一把推开。 他现在不仅仅是恼羞成怒了,他是从心里委屈透了。 “爹,你怎么也和娘变得一般偏心了?这个疯子力大无穷,她要是推你,你能站得住吗?” 白炳雄和白太太齐齐变了脸色:“你说谁是疯子?!” 白太太一指头戳到了白祥欢的头上:“你真真是活该被你爹再踹这一脚!你自个的亲妹妹,别人胡说也就罢了,你竟然也胡说?你妹妹已经好了,哪里疯了?” 白炳雄一腔闷气正没处发,又是一脚踹过来:“你还有脸说,从小叫你习武你不肯,害的老子在军中被人笑话,如今居然还怨别人力气大,老子英雄一世,怎么有你这个龟儿子!” 白祥欢扶着腰险险避开,站稳了气呼呼地抬头正要告饶,却一眼望见屋檐下的少女正冷冷地看着他,一双幽潭似的眼睛似乎带着几分冷嘲。 白祥欢顿时热血直冲头顶,想到昨晚上自己听到丫鬟和小武的闲话,往事浮上心头,也不顾爹娘会不会更生气了,指着她就叫嚷起来。 “那也都是因为她,昨天要不是她,娘怎么会被黄通判家的那个泼妇羞辱欺负?她就是我们白家的祸害!要不是她,我也能多几个弟弟,随便哪个习武,你都不会再被人笑话!” 白炳雄愣了一愣,回过头看着白太太:“怎么回事?昨天你怎么不跟我说?” 难怪昨天看着她不对劲,原来是被人欺辱了? 白太太一听儿子拉拉扯扯地说出这么多来,恨得牙根痒痒,指着儿子咬牙:“你胡说什么,哪来的这回事儿?你胡说什么?!” 一直袖手旁观的徐成欢却是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难不成还有什么隐情? 从白祥欢第一次出现她就觉得很怪异。 就算原身白欢娘是个疯子,白祥欢这个兄长的态度也尤为过分。 没有怜惜照拂,也没有兄长该有的维护,有的只是几乎不加掩饰的厌恶和冷眼。 白家目前来说,还是一个很简单的人家,这些天下来,徐成欢基本上已经摸清了这家人的脾性,人口少,也没什么妾室通房乌烟瘴气地让人闹心,白炳雄夫妻俩的性格也是宽厚爽朗为多,并不是什么冷血刻薄的人,对她的关心也都真心实意,毫不作伪,却何以教养出白祥欢这样的异类? 可此刻听白祥欢说的这话,前半句她明白,后半句却是大有文章。 院子里白炳雄一张脸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涨得通红,看着还试图遮掩过去的妻子,粗声粗气地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婆娘又跟你过不去你怎么不说?我这就去黄家问个明白!” 白炳雄平时和那帮子文官打交道没少受气,但是自己一个大男人,要在官场上混,自然得能高能低,可是妻子一个妇道人家,与人无怨无仇的凭什么总要受这样的鸟气?要是让她跟着自己这样受了气还得自己吞进肚里,那自己以后还有什么颜面面对妻儿? 白太太连忙死死拉住了他,苦苦劝道:“都已经过去了,何必再为这个去生事?只要欢娘好好的,管谁说什么呢?” “妻女受辱,我要还忍气吞声,不给你讨个公道,我还算个爷们吗?” 白炳雄却硬是挣开了白太太的阻拦,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了。 白太太追了几步,眼见追不回来,回过身又是两个耳刮子落在了白祥欢的脸上。 “你这个惹祸精,你爹回来一口热饭还没吃上,你就来生事,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儿子!滚出去!” 白祥欢捂着脸,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昨晚无意中听到了昨天的事儿,心里的气憋了一夜,这会儿闹出来了,却被母亲这两巴掌打懵了,很快也意识到了轻重。 父亲这一去,还不知道要和黄家闹成什么样儿呢,要是结下了梁子,以后处处受牵绊,又要怎么办呢? 白祥欢心里顿时涌上百般滋味,看母亲气的眼泪都出来了,只好又赶忙赔罪:“娘亲,是儿子错了……您别气,我这就去找父亲回来!” 说完顶着脸上的五指印,转身大步出了院门,往大门口跑去。 白太太又是生气,又是担忧,抹了几把眼泪想起女儿还在屋檐下冻着,也不知这一通吵闹有没有吓到她。 当下也顾不得再去管丈夫儿子,赶忙走了回去拉起了女儿的手:“欢娘,不怕,随他们怎么闹去,跟娘进屋去!” 白太太在清晨的寒风中也冻了一阵,又哭了一鼻子,此刻鼻头眼眶皆是红红的,徐成欢抽了帕子去轻轻给她擦了擦。 这份体贴让白太太瞬间破涕为笑,拉着女儿进去了暖烘烘的屋子里。 她又命人给女儿端来热茶,把她安置在榻上,用薄被盖好,这才又重新出了门,急匆匆地吩咐下人去探消息了。 徐成欢端着热茶杯,倚在暖榻上,想了想,伸手招来留在屋子里的小青。 “我从前没好起来的时候,伤过太太吗?” 根据白祥欢那话,她只能做出这个推断。 小青的神情有些迟疑:“这,奴婢不能说,太太吩咐过不许提起的。” 不许提起? 徐成欢点点头,这单纯的丫头,这还不是什么都说了? 她呷了口热茶,继续问:“当时太太是不是身怀有孕?” “这……大小姐,奴婢真的什么都不能说!”小青还在摇头。 徐成欢点点头:“罢了,我不勉强你,不说就不说吧。” 小青战战兢兢地走开了,徐成欢又冲身边的迎春招招手。 “你去悄悄地打听一下,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迎春,也就是从前的小红,进白家才有三年多,对以前的事情也不清楚,不过小姐有命,她还是二话不说答应了,她如今可是小姐的人呢,自然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迎春出了院子,往自己从前当差的厨房转了一圈。 厨下两个中年的仆妇正在忙活做早饭,见她来了都惊喜地打招呼:“小红来了……对了,听说你如今改名儿叫迎春了?真是恭喜姑娘了!” 做了大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在下人中间,是能被尊称一声“姑娘”的。 迎春圆圆的脸上带了甜甜的笑,应声走了过去,跟她们闲话起来。 徐成欢一杯茶喝完,迎春就回来了。 她点点头,这丫鬟办事倒不慢。 “据说十年前,太太还怀过一胎,但是在偏院摔倒了,没保住,从那以后,于子嗣上,也就完全没了指望。” 迎春附在主人耳边,轻轻地说道。 徐成欢只觉得心头蓦然一痛,一种不属于她的感觉油然而生。 子嗣啊,这个世道,女子活在世间最重要的依仗。 脑子里像是有无数碎片闪过,小女孩的尖叫声,妇人的痛苦的呻吟,纷至沓来。 徐成欢手中的杯子掉落在地,伏在榻上捂着心口喘不过气来。 慌乱,愧疚,不知所措…… 这是当年的白欢娘混乱的记忆里存留的东西吧? 第三十一章 子嗣 “大小姐!” 迎春吓傻了,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居然惹得大小姐连杯子都撂了! 一边正在擦桌子的小青闻声一把推开迎春,扶起了徐成欢。 她都要气死了,迎春这死丫头跟大小姐说什么了? “大小姐,您哪儿不舒服?”小青焦急地问着,回头喊迎春:“快去找太太请大夫啊,还愣着做什么!” 话音未落,白太太已经掀起门帘疾走几步冲了过来,一把将女儿抱在了怀里。 “欢娘,欢娘,你这是怎么了?” 跟在白太太身后的小英赶忙又转身出去,忙忙地找管家请大夫去了。 徐成欢并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白太太的手一伸过来,她就像是铁块遇着了磁石一样,不由自主地就紧紧贴了上去。 “娘亲!” 似乎不是她唤出口的,却又分明是她的声音,含着深切的依恋和悲哀,带着她的身体偎进娘亲温暖的怀抱,死死地抱住,再也不肯割离开来。 白太太先是一惊,随后滚滚热泪沿着脸颊落在女儿乌黑的发顶。 “欢娘……” 女儿从来没有这样主动地跟她亲近过,以前是疯傻不懂得,如今是好了起来,却总让她觉得淡淡的疏离,毫无亲昵之感。 她每每看着女儿,总觉得心头发慌,似乎这个女儿并不属于她。 可是这一刻,怀里软软的感觉是千真万确的,这是她的女儿,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徐成欢手指动了动,发觉自己抗拒不了这发自内心的动作,不由得轻叹一声放弃了挣扎。 白欢娘,是你吗?你混沌的十六年里,并不是一无所知的是吗? 脑海里的感觉十分混乱,徐成欢闭上眼睛放弃了挣扎,把这句躯体让给它真正的主人。鼻端萦绕着妇人怀里淡淡的馨香,温情顿起,她如今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徐成欢生于侯门武将家,从懂事起就知道子嗣于一个女人,尤其是武将家的女人,意味着什么。 这个世道,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寒门小户,无不以多子多福为信条,嫁为人妇的女子,在夫家最大的功劳就是不停的生儿子,一个是远远不够的,两个也算少的,只有七子八女那样的才会被世人认为是福禄昌盛。 犹记得她小时候曾经跟着哥哥偷偷去戏园子看过一出叫做《满床笏》的戏,讲的是唐时汾阳王郭子仪的七子八婿来拜寿,皆为高官,笏板放满象牙床的故事,那样热闹的场面人人欣羡,可是她那个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要生十五个孩子呀,郭子仪的老婆要生多少年才能生够啊? 她幼稚地问哥哥,哥哥的笑容很快消失不见,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总归,不会是一个女人生的吧。 她回到家,看见母亲正院外跟在父亲身后摇摇摆摆的几个姨娘,恍然大悟,心顿时就沉了下去。 是啊,母亲威北候夫人,出身忠义伯府,是嫡出的长女,性格刚烈,又与父亲威北候情投意合,夫妻情笃,即使是这样,也不得不为了子嗣这件天大的事,在大哥徐成霖出生以后多年无孕的情况下给三代单传的父亲纳了几个姨娘。 听说当时母亲是不愿的,但是连当时的太后,先帝的生母都下旨过问,母亲不得不服软。据说从前的母亲爱说爱笑,自那以后却沉稳了很多。 这些年母亲的郁郁寡欢,她也看着眼中,分明于心。 她微微动了动,抬头看去,只见头顶妇人白皙的下颌,和晶莹的泪珠。 她的娘亲贵为威北候夫人,身后有忠义伯府这样的娘家,又给父亲纳了妾,尚且压力重重,时不时有人说她善妒,那么这个妇人呢? 她远嫁到虢州来,无依无靠,只有一子,还有一个疯傻的女儿,也不曾给丈夫纳过妾室,她又要承担多少的风言风语的苦楚呢? 可她并不曾对这个害她子嗣无望承受诸多压力的疯傻女儿有过任何的嫌弃和厌恶,而是时时刻刻放在心上,捧在手上。 徐成欢垂下眼眸,目中莹光闪烁,却终究没有溢出眼帘。 白欢娘,既然我来了,我自然会好好地当好一个女儿,你放心便可。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不能自控的怪异感觉总算消失无踪,白太太还在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安慰。 “欢娘莫怕,大夫很快就来了……” 徐成欢轻轻地“嗯”了一声,并不再多言。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小英进来说是大夫过来了。 大齐朝的民风本就较前朝开化,更何况白家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白太太只是把女儿在外间的软塌上安置好,就让大夫进门了。 “大小姐没什么大碍,估计是早上被这倒寒风吹着了一下,有些伤风导致不适,我开剂药吃个两三天也就好了。” 大夫很快就诊断结束了,一边把脉枕收进药箱,一边却忍不住往徐成欢脸上觑了几眼。 都说白家大小姐的疯傻之症好了,他也很好奇是哪里来的杏林高手治好了,此时看来,当真是好了,只不过他也实在是不好当面问人家,罢了,回头问问他们家下人吧。 送了大夫出去,又着人去煎药,白太太这才有空坐下来喝口茶,敲打起屋里站着的丫鬟来。 “迎春,你这是怎么伺候大小姐的?天还没热起来,早起大小姐出来都不知道给她再加个披风吗?大小姐不舒服你就只会干站着不动?再这样你们大小姐身边我就另挑人伺候,你打哪来还给我回哪儿去!” 白太太话音没落,迎春就已经吓白了脸跪了下去赶紧磕头:“太太恕罪,是奴婢疏忽了,以后再不会了,求太太开恩,求太太开恩!” 这些日子,因着她做了大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又蒙大小姐赐了名儿,在白家下人中间很是得脸,这要是再被打发回去了,以后哪里还有脸见人? 白太太就瞥了徐成欢一眼。 徐成欢却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她数落丫鬟,并不插话,让白太太心头一阵甜滋滋的,不由地想着这丫鬟也是女儿喜欢的,还亲自给改了名儿,想必也有些不舍,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指了指身边站着的小青。 “欢娘,迎春这做事还有些毛毛躁躁的,我把小青也给你吧,我这里另挑人使唤。” 徐成欢瞟了小青一眼,只见她也正抬起头来往这边望过来,眼神亮晶晶似乎也乐意的样子,想了一想,也就点头应允了。 “那就多谢娘亲了,只不过还要辛苦娘亲再挑人。” 迎春不过是当日她开口说话的一个契机,也算是投了她的眼缘,论起做事上,确实是没有小青有主见有眼力见的,她不能身边一个能干的人都没有吧? 小青赶紧欢欢喜喜过来给徐成欢磕头认主,要是从前,大小姐身边是个顶顶不好的去处,不过如今嘛,大小姐身边还是有前途的。 白太太也笑嗔了女儿一句:“我是你娘,你说这么客气做什么,也不知跟谁学得这虚礼……” 她心里也有一丝怪异闪过,女儿疯傻好了不说,这礼仪规矩,却又是怎么会的? 不过这丝念头很快就被抛到脑后去了,因为小英来报白炳雄父子回来了。 看着白太太急匆匆地迎出去,徐成欢想起白炳雄说的那句,县令家的公子受了伤——不会这么巧吧? 第三十二章 棍子 入了夜的弘农县远没有京城那样喧哗热闹,平民小户都是早早熄灯猫进被窝睡觉,白家这样的武将家没什么重要的大事儿也是早早关门闭户。 白太太看过女儿安稳地睡下之后,也带着小英回了正房。 送太太出去的小青走回来正要熄灯,却见湖绿色的帐子中间露出巴掌大一张脸来,自家小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在灯光下对着她眨啊眨。 小青连忙走了过去:“大小姐您有什么吩咐?赶紧躺下,别着凉了,要喝水奴婢给您倒去!” 徐成欢笑嘻嘻地摇摇头,掀开了帘子,比划了一下:“你去帮我找一根这么长,这么粗的棍子来,要结实一点的。” 小青唬了一跳,准备去扶小姐的手也迟疑了一点,大小姐,这,这不是又要犯病了吧? 她略定了定神,还是壮着胆子说道:“大小姐,这么晚了,您先睡吧,明儿起来咱们再玩行吗?” 按说她一个丫头是不能这么跟主子说话的,可是小青实在是不想自己才来大小姐身边伺候的第一天就闹出事儿来。 徐成欢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果然,有主见的丫鬟就是这么喜欢自作主张。 她也不再强求,自己起身套上了软底的寝鞋,取了夹袄过来披着,对面前还有些拿不定主意心里忐忑的小青冷静地吩咐道:“你去叫迎春过来吧。” 迎春是傻了点,可胜在听话。可见这老天爷总不会叫什么事情都十全十美,两个丫鬟的优点要是能融在一处,那就好了。 荧荧晃动的灯光下少女如玉的面庞上没有任何的气怒,却莫名有一种让她惊心的威势,小青噗通一声就跪下了不敢再有任何犹豫:“大小姐息怒,奴婢,奴婢这就去!” 说完也不管徐成欢什么反应,起身就利索地出去了。 徐成欢点点头,要在她身边待得长久,聪明能干很重要,但是听话更重要,不然一个不听自己话的丫鬟再好,留着干嘛? 出了厢房门的小青想了想,出了院子往厨房去了,想挑挑看那里会不会有这么粗的棍子。路过宅子西侧那排下人房的时候,不由得瞥了一眼,却发现自己和迎春住的屋子等还没熄,也不知道迎春是在做针线还是别的什么。 她想想刚才小姐指名道姓要找迎春,心里一股子气就有些涌上来了,走了过去推门,嘴里呵斥道:“迎春你这么晚还不睡是弄什么鬼?等着明天再犯错被太太责罚?” 没想到门却是一推就开了,只见迎春衣衫整齐地迎了上来,眼中是掩不住的希冀:“小青姐姐,是不是大小姐找我?” 小青一见她这样穿戴整齐的模样,脸色陡然沉了下来,扭头就走:“大小姐好好的找你干什么,我是来告诉你一声儿,早些睡,别净是浪费灯油!” 白家的下人所用灯油是主家供给,但要是用超了那就得自己花钱去买了,她和迎春同住一间房,份例上是算在一起的,所以她这样说也没什么错。 迎春原本就没有小青机灵,被她这么一呛,缩了缩脖子,虽是失望,也不得不怏怏地回身掩了门,熄灯睡去了。 小青回头望了望黑下来的窗口,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今天是头一天正式跟了小姐,想方设法地才把值夜的差事从迎春手中抢了过来,如果不趁着这会儿太太还看迎春不顺眼,叫她冒出了头,那以后小姐身边谁脸面更大一些可就不好说了。 她加快脚步去了厨房。 白家的主子少,也省事,厨房夜里一般也是没有人值夜的,小青在柴垛上挑来挑去,都没找着那么粗,又那么长的,正皱眉头呢,就看见了案板上立着的一根擀面杖。 她心头一喜,想了想,终究还是掂着这根擀面杖回去了。 小青回来的时候,徐成欢正在灯下看自己的手,眼中净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灯下看来,一双芊芊玉手不如白日那样白皙如玉,却更显得柔润细腻,似乎泛着柔柔的暖光一样。 可是这样一双看似柔软脆弱的手,居然隐藏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 原本昨天她掷出去那只箭会伤到人她并没觉得有什么,可是今日白炳雄回来之后却说,县令公子被何七射出去的箭所伤,伤势还很重,弄不好那只胳膊就保不住了,已经被家里人连夜送回京城了,她才真正觉得心惊。 隔着一个崖头的距离,又没有用弓箭,她有这么大能耐几乎废了别人一只胳膊吗? 小青拿着擀面杖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家小姐在灯下瞧着自己的手,并且皱着眉头这一幕,无端端地就心中一跳,不禁死死捏住了手里的擀面杖。 徐成欢听见门响,抬起头来,就看见小青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你这是做什么,要跟我打架吗?” 少女的声音柔和,笑容和蔼,小青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连忙把手里的擀面杖递了过来:“大小姐,您看看,这,这个可行?” 徐成欢起身接了过来,掂了掂,满意地点点头:“不错。” 小青悄悄地吁了一口气,只不过还没等她这口气缓过来,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只见秀美温和的少女双手攥住那根擀面杖,轻轻地一掰。 “啪!” 断裂的声音响起,那根擀面杖应声成了两截! 接下来就是接二连三的断裂声不断响起,还有小青死死捂住自己嘴巴的呜呜声。 正房的白炳雄两口子对东厢发生的一切还一无所知,正在悄悄地议论今儿发生的种种怪事。 白太太憋了一天的心事总算能问出口了:“胡小秋那个泼妇怎么会这么快服软的?” 白炳雄和白祥欢之所以能那么快回来,是因为白炳雄出了家门口不远,还没拐出白家所在的巷子,就遇上了黄家的马车。 是黄通判带着太太胡氏来白家致歉的。 白炳雄一腔怒气没处发,正要再理论一番,身后却追上来了儿子。 白祥欢不蠢,原本就是激愤之下才把事情说了出来,看母亲气成那个样子,只能来追,当时一见黄家人伏小做低的态度,就上前拉住了白炳雄。 有了这样一个缓和的余地,黄通判又实在是把姿态放得太低,白炳雄纵然有再多的不满意也还是让他们进了门。 只不过白太太看到往常不踩她一头就过不去的胡小秋给她行礼道歉的时候,眼珠子差点没惊得掉地上去。 第三十三章 进贼 胡小秋是虢州本地大族出身,在娘家做姑娘之时就性子跋扈嚣张,后来嫁了人丈夫升了虢州通判更是气焰滔天,时不时就要化身母老虎,在那些比她丈夫品级低的官员太太面前抖一抖威风。 而白太太李仙娥,虽是外来户,却也是个直爽不受气的性子,因此她头次在一个聚会上见到胡小秋的时候,就只行了个见面礼,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恭恭敬敬地捧着她,结果就被喜欢众星捧月的胡小秋记恨在心,后来得知她有个疯傻的女儿,更是得了意,时不时就要跳出来以此拿捏一番。 从前是女儿确实疯傻,白太太糟心之余也没那个心思跟她对着干给丈夫添麻烦,可是如今女儿已经好了起来,又聪明又伶俐,白太太自然不可能像从前那么没底气地任由胡小秋来作践了。 所以,认识这么些年来,白太太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胡小秋规规矩矩地跟她行礼,好声好气地跟她道歉,虽然她也知道那母老虎心里说不定怎么想要撕了她呢。 不过她也不是那等没眼色的人,不管胡小秋心里怎么想,为了自己的丈夫,她也接了这个礼,两人算是达成了面子上的和解。 等把人送出门去,她才听说黄通判为了表示诚意,听说欢娘生病了请大夫,还特意带着胡小秋在前院的花厅等了好一阵,直到大夫走了,才惊动她。 这让她心中陡生不安。 要说胡小秋被黄通判骂一顿不得不给她道歉这还说得过去,可是黄家的姿态放得也太低了吧? 事有反常即为妖,白太太可是绝对不会相信胡小秋这泼妇被丈夫骂一通就能幡然醒悟从此向善的。 这会儿她揪着随后就去了军营,又是忙活了一天的白炳雄问这件事,白炳雄倒是能给出她个解释来。 “我今儿打听了一下,依稀是听说,好像是你们昨天一起遇见了同知家的冯太太,是她回去不知道说了什么,冯同知亲自出面提点了黄通判。” 白炳雄没能亲自给妻女出了这口恶气,也是觉得纳闷。 白太太转过脸思索:“冯同知家的冯太太?王氏昨天是在场来着,还帮我拦了胡小秋几下,不过她跟我也没什么大交情,她犯得着这么为我出头吗?” 白炳雄却不耐烦再去想这些女人间的弯弯绕绕:“人家帮了我们,明儿我们备份礼过去一趟表达一下谢意不就什么都知道了?总之还是我没本事,混不上去,让你们跟着我受委屈了!” 白炳雄这粗糙汉子罕见地说一回这样的丧气话,倒让白太太不好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连忙推他去洗漱歇息:“好了好了,你说这么做什么,我又没抱怨你什么……谢是肯定要去谢的,只不过,从此以后人人都知道,咱们家是欠了王氏一份大人情了!” “欠了就欠了吧,以后有机会还回去就是了。” 白炳雄嘀咕了一句,白太太一看这个木头疙瘩压根儿就没领会她的意思,心里一阵郁闷,自己又坐在灯下想了半晌。 虢州地处中原偏西北的地方,说不上繁华,但是大大小小的官员也不少,白太太在太太圈里交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她自然是知道人情来往这种事儿,都是越攀扯越亲热,你来我往是最好不过的,只不过这莫名其妙地一个大人情砸到头上来,任谁也免不了要多想。 等白炳雄洗漱完毕回来一看她还在灯下思索,就忍不住纳闷:“你这到底在想什么呢?” 白太太回过神来,没有再继续先前那件事,倒是重新说起了另一件事:“那个何七上门几次来找你,你可得记住了,无论他怎么死缠烂打,都不许应他投军的事儿!” 白炳雄摩挲着下巴有些犹豫:“何七这小子身手不错,他要是咱们儿子该多好……” 白太太气结:“身手好有什么用,就知道惹祸,你不也说县令家宋三郎那胳膊要保不住了吗?万一保不住了,何七什么下场还不好说呢!” “嗯,我知道了。” 白炳雄掀了被子上床,心里却有些疑惑没说出来。 他并没有亲眼见到宋三郎的伤势,按说伤势严重,应该赶紧找大夫诊治啊,就算是弘农县没有好大夫,虢州其他地方总有吧?这么急慌慌地送回京城,就算是请个御医来,那也是不是有些晚了啊? 不过这也不是他要犯愁的事情,他要发愁的,还是对那几个兵油子的处置。 带着种种心事,夫妻俩谁也能睡好。 但是白家这一夜,过得最提心吊胆的,莫过于东厢睡在床前踏板上的小青了。 她盯着床角那一堆长长短短的木头截儿,再看看睡得极其安稳的大小姐,差不多是一夜迷迷糊糊没睡。 直到清晨一声尖叫划破白家宅子的上空,小青才一个冷颤清醒过来,骨碌一下就爬了起来就要冲出门前,却在门前止住了脚步,呆呆地站着不知要如何是好。 没一会儿功夫,正院的门就开了,一个中年仆妇连滚带爬地进来,扑倒在已经闻声披衣出门的白太太脚下:“太太,太太,咱们家进了贼了!” “进贼?可丢了什么东西?”白太太愣了一愣,没法儿相信盗窃这种事儿会出现在白家。 那仆妇抬起头来:“丢,丢了一根擀面杖,奴婢正要烙大饼,那擀面杖却是怎么都找不着了!” 门内的小青闻言一个哆嗦,回头看去,只看见自家小姐已经起来坐在了床沿,一双玉足以踮一踮地踢着床角那对木头截儿,似笑非笑。 “拿出去还给她吧。”她说。 小青原本犯愁的只是大小姐的怪异举动,是没把这么一根擀面杖放在眼中的,可是这会儿院子里都口口声声在喊进贼了,她把这些交出去,能说得清吗? 她愣怔这么一会儿,徐成欢就已经竖起了两根白生生的手指头。 “第二次。小青,你知道有句话叫做事不过三吗?” 小青抖了一下,聪明伶俐如她当然知道。 院子里白太太瞅着那个仆妇眉头皱得死紧:“你确定是进了贼?哪个笨贼会闲着没事儿偷一根擀面杖?” 那仆妇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是啊太太,那贼倒是连一张大饼也没多偷……” 正说着呢,只听“吱呀”一声,东厢的门开了,一个身穿青缎夹袄的丫鬟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堆木头截儿,怯生生地涨红了脸:“是,是奴婢拿了厨房的擀面杖……” 第三十四章 以我为天 “你?!” 看过来的人都惊得合不上嘴,有一瞬间的愣怔,谁都没法把这怯生生眉清目秀的小丫鬟和“贼”这个字眼对上号! 还是跪倒在地的仆妇反应最快,一个箭步冲过来夺过那一段段的木头截儿,打量了几眼立刻就抓着小青算账:“是你偷了我的擀面杖,你偷了我的擀面杖!你是想干什么,你想夺我差事还是咋的?!你这个贼!” 小青被这粗壮的仆妇揪着领子摇晃,又是偷又是贼的污蔑更是全都甩在她脸上,让她羞愤欲死,脸皮红得能滴出血来! 她使劲地想把这仆妇推开:“我没有偷,我不是贼……你放手!” 她对这婆子的强硬栽赃也是满肚子气,不是太太在,她都要骂人了——真真是岂有此理,不就一根擀面杖吗,她在大小姐身边待着前程远大,谁稀罕跟她去抢那烙大饼蒸馒头的破差事! “钱婆子你给我住手!” 看着下人闹起来的白太太急忙喝止,钱婆子这才想起来太太在呢,只能愤愤地松了手,呼哧呼哧直喘气瞪着小青。 白太太一阵恼火,不悦地瞥着小青:“好端端的你偷她的擀面杖做什么?难不成真想去厨房当差?” 小青赶紧跪下:“奴婢没有偷……这擀面杖,是,是奴婢暂时借来用用的!” 她是想过用完了就还回去的,谁能想到大小姐是要折着玩儿啊? “你一个大小姐的贴身丫鬟,你要这擀面杖做啥?太太,她就是想抢老奴的差事!” 钱婆子余怒未消地嚷嚷,在她心里,这厨房烙大饼的差事就是顶顶好的! “谁不知道老爷最喜欢吃大饼,这烙大饼的差事可是既能在老爷面前得体面还能管饱!太太,她就是嫉妒奴婢!” “噗嗤……” 没等白太太说话,赶来围观的下人就有好几个笑出了声。 “钱婆子,你身强体壮,肚量大如牛,自然是守着厨房不肯撒手,可是你看看小青姐姐,她拿得动你的擀面杖,也干不动你的差事啊!谁好端端的抢你差事?还嫉妒你,呵呵!” 小青平时八面玲珑,比掐尖要强的小英人缘好多了,这会儿反应过来就有人站出来替她说话了。 白太太简直要被自己家这一个个脑袋缺根筋的下人给气死了,回头瞪了钱婆子一眼:“你给我住嘴,白家什么时候短了你们吃喝似的!” 然后又冷了脸指着小青:“那你倒是说说,你好端端的拿厨房的擀面杖做什么?” 小青正要开口说是大小姐要用,就听见身后东厢的门又响了。 已经穿戴整齐的徐成欢走了出来,一头乌黑顺滑如绸缎的长发还没挽起来,披散在肩头,素白如莲的脸颊在清早的寒风里很快就冻得有些红了起来。 白太太如今是女儿一出现她眼里就没旁人了,连忙走了过去拢住女儿露在外面的手,心疼不已:“欢娘你起来做什么,外头这么冷!” 徐成欢冲她微微一笑:“动静这么大,女儿也睡不着啊。” 白太太无奈地转过身,这两日天天清早都要闹上一场也真是让人闹心。 “小青,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白太太怒了。 小青转过身跪好,仰头望着大小姐。 徐成欢却是笑吟吟地看着她:“就是啊小青,你拿厨房的擀面杖做什么呢?” 到了嘴边的实话就这么哽住了,小青一脸凌乱。 不过好在她伶俐,忽然间就在大小姐的注视下福至心灵,说出口的话就成了另一种样子:“是,是奴婢半夜肚子饿,想,想开个小灶烙个饼,结果,就把擀面杖摔断了……” “啥?哈哈哈哈……” 还是刚才憋不住笑的人,也不管这笑话冷不冷,立马又笑开了,而刚才那个为小青说话的小丫头最是难以置信,是她耳朵出问题了吗? 摔,摔断了?难不成是做了大小姐的贴身丫鬟,人都能变得非同凡响了? 小丫头也凌乱了,跟着傻笑了两声。 小青只觉得那一阵阵的笑声像是嗖嗖的小刀子,直往她心尖子上戳,可她能说什么呢? 她这会儿才算是彻底明白了,大小姐的贴身丫鬟不好当,不仅要聪明伶俐,还得听话,最最要紧的,还是得学会睁眼说瞎话! 想通了这一点,小青已经自动地把自个的脸皮又加厚了两层。 “太太,您听见了吧,还说不是要抢奴婢的差事?这都要偷偷烙饼了!” 钱婆子把自个那宝贝的差事一直看得死紧死紧的,此时危机感达到顶峰,忍不住还是又说话了。 白太太捂了捂额头,不忍直视,她这么些年,用的都是些什么脑子拎不清的糊涂蛋啊!还有这小青,你就算要糊弄人,你也有点水准吧? 白太太走过去一脚踢了一截儿木头到小青面前:“小青,你打量我好糊弄还是怎么的?这是枣木的擀面杖,枣木的,不是瓦片!还能摔断,你再给我摔一个试试!” 小青头垂得更低了,但就是不说话。 徐成欢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乖顺的小丫鬟几眼,这才走过去挽住了白太太的手臂:“娘亲别生气,这擀面杖是我要小青拿的,也是我折断的,您别生气了,就当给我玩儿了,不行吗?” “你?”白太太心中一惊,看着女儿:“你折这个干什么?” 小青也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大小姐。 徐成欢看着惊讶的小青,脸上笑意盎然:“睡不着想要练练手劲儿呗,小青也是听我的吩咐才去拿的,您就饶过她吧。” 白太太心里直打突突,女儿怎么好端端的,又…… 小青却是从大小姐带着笑意的眼睛里看懂了这场闹剧能发展到这个地步的原因。 你是我的丫鬟,你就要遵从我的一言一行,你就要以我为天!你若做不到,那就离开,你若是能做到,我自会护你周全。 大小姐这是在给她一个教训! 她蓦然想起昨天的事情,明明是迎春不知道说了什么闯了祸才让大小姐不舒服的,可是最后也不过是被太太训了几句,毫发无损,反倒是她,从昨晚到现在差点里外不是人。 小青脸上的最后一丝难堪也褪去了,老老实实地伏下身去磕了个头:“请太太责罚,都是奴婢的错。” 白太太这会儿知道了这场乌龙的原因,心里直打鼓不知道女儿是不是又要犯病了,也没心思跟她计较了,挥挥手:“先伺候大小姐回屋梳洗,等会儿再跟你算账!” 看热闹的下人一看没啥热闹可看了,都赶紧洒水的拿桶,扫地的抓扫帚,一派忙碌,只有钱婆子傻眼了:“太太,那我那擀面杖……老爷早上可是喜欢吃大饼的……” 白太太闭了闭眼睛,告诫自个要忍耐,不要跟这么个憨实的老货计较:“今天早上不吃大饼,吃馒头!” “哎,奴婢这就去……”钱婆子狠狠瞪了小青一眼才扭身走了,她是真心疼那根光亮油滑又趁手的擀面杖啊,吃饭的家伙什啊! 耳边终于清净了,一直在正屋帘子后面探头探脑看自家婆娘处理家务事的白炳雄也终于清了清嗓子,大步走了出来。 “欢娘,你想练手劲儿?要不要跟爹爹去个好地方?” 白炳雄看着地上那几截儿木棍,笑眯眯地哄道。 一段折成两段,好说,两段折成四段,那可就费劲儿了。越长越好折,再短,在他手上那就只能用锯了,由此可见女儿的力气惊人! 徐成欢抬起头看了看这个尚算陌生的父亲,点头:“好啊。” 目前为止,这可是白家唯一能跟朝政官场接触到的人呢。 第三十五章 力拔山兮 白太太一把就将丈夫推去了一边:“你跟着混闹什么?” 她正提心吊胆女儿会不会是又情绪不稳定了,丈夫还来凑热闹,好好的女儿家,练什么手劲儿,还嫌欢娘力气不够大? “欢娘,别听你爹胡咧咧,跟娘一块待着。” 徐成欢摇摇白太太的手臂:“娘亲,我想跟爹爹去看看,是什么好地方。” 女儿恳求的样子乖巧中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白太太心顿时就软了,只能瞪了嘿嘿笑的丈夫一眼,叮嘱再三:“那就去把头发梳好,穿得厚实点再去,不过吃饭前就得回来!” 徐成欢乖乖点头,心道白太太估计也知道白炳雄说的好地方是在哪里。 小青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发疼的膝盖,连忙扶了白成欢进屋,又端了铜盆去打水热水给小姐洗脸,什么二话都没有了。 徐成欢心情很好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忙碌的丫鬟,果然是孺子可教啊。 这时候掩着的门再次被推开,是迎春进来了。 “大小姐,昨晚奴婢不在,您还习惯不?您想练手劲儿,怎么不找奴婢啊,奴婢才不会傻到去偷擀面杖呢,演武场那边那么多棍棒,小青真是脑子被门给挤了!” 迎春也围观了那场进贼的闹剧,一边收拾床铺一边不由得就心直口快开始嘀咕。 徐成欢神情淡淡地听着,大概猜出了好地方是哪里。 在门口听了这“偷”字气得脸色发青的小青却是忍不住了,端着盆就进来了,狠狠地剜了迎春一眼,拿过布巾子浸到水里,就开始赶人。 “迎春,大小姐早起起来连口热茶还没喝呢,你有这聒噪的闲工夫,先去端杯热茶给主子喝是正经!” 迎春没想到会这么点儿背,背后说人几句就被逮了个正着,脸上顿时讪讪地有些挂不住了,求助似地看向徐成欢。 徐成欢瞥了自己的两个贴身丫鬟,真是无比怀念候府那些调教有方,规矩熟练的丫头,如今她居然还得费这个心思。 她抬眼看着两个大眼瞪小眼的丫鬟,决定一次把话说个明白。 “我身边,一不要不听话的丫鬟,二不要挑拨是非窝里内讧的丫鬟,你们看着办吧。” 两个丫鬟对上那双深幽的眼眸,都是心头一紧。 迎春的头垂得更低了,她是有点傻,但是也听得出来,这挑拨是非是说她呢。 她连忙恭敬地应了:“谢大小姐教诲,奴婢记住了。” 迎春也放了手里的布巾子垂首:“奴婢记得了。” “那好,你们各忙各的吧。”徐成欢还算满意她们的态度,没再揪着不放。 两个丫鬟并不知道其实徐成欢方才是打算谁再多说一句废话就撵人的,她们能听明白也省了她再换人。 两个人赶忙各自走开,忙活开来。 洗好脸,小青在手心化开一些面脂,轻轻地给徐成欢脸上抹匀了,又拿了胭脂水粉准备给她上妆,被徐成欢制止了:“就这样吧,不需要了。” 小青已经学会了惟命是从,也就又把胭脂水粉放了回去。其实她也觉得大小姐的肤色和眉眼都是极好的,不上妆也使得。 徐成欢看着铜镜里不甚清晰的人影,对正在给她梳头的小青说道:“我给你也改个名字吧。” 小青的手一抖,又赶忙稳住了,却没忍着自己的喜形于色:“请大小姐赐名!” 徐成欢看着镜子里那仍旧觉得陌生的眉眼轮廓,良久才说道:“就叫摇蕙吧。” 小青跪下谢恩:“谢大小姐赐名!” 虽然她并不太明白“摇蕙”是个什么意思,但是跟迎春那名字比起来,约莫也不俗。 徐成欢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任由新得了名字笑容不断的摇蕙梳头。 等她梳洗好了去了正屋,白太太正在和白炳雄商量这就给冯家送帖子,问问人家什么时候有空,就上门去道谢,官宦之家,不打招呼就上门去,也是很失礼的。 “这种事情你做主就好,到时我跟你一起去就是了。” 白太太当家主持后宅将近二十年,她办事白炳雄一向是不过问的,说好听了就是放心,说难听点就是甩手掌柜。 白太太也习以为常,不再问他的意思了。 白炳雄带着徐成欢出了正院,往后院走去,一个六七丈见方的小型演武场出现在他们眼前。 徐成欢看着眼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演武场,觉得,觉得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威北候府的演武场,占地六亩还多,跑马都不成问题,她在一边看父兄练习骑射的时候,总是嫌地方大,离得近不安全,离得远看不真切,此时一见这白家的演武场,顿生儿戏之感。 可是白家的宅子并不大,能开辟出这么点地方给常年不怎么在家的白炳雄做演武场已经是非常难得了,白炳雄也从未嫌弃地方小,唯一遗憾的是儿子死活不愿意习武,以至于这演武场基本成了摆设。 这会儿看女儿力气大,才忽然想起来带她过来,说不定还能发挥发挥这演武场的作用。 所以白炳雄一点都没注意到女儿怪异的神色,而是兴冲冲地指了指场地边上放着的一对大铁锤:“欢娘,试试这个!” 徐成欢身后的迎春瞅了一眼差点没晕过去,老爷到底记不记得大小姐是个女子啊? 前日在娘娘庙发生的那一桩意外,迎春虽然在,但是当时和小英都已经吓得瘫软在地,隔着一个崖头,遮挡着视线,也压根就没看见自家大小姐掷箭伤人的英勇事迹,此时见了那硕大的铁锤,觉得老爷真是太过分了,大小姐虽然力气大,这哪能举得起这一看就至少有二百多斤的铁锤? 不过摇蕙就不这么想了,很淡定地等着看小姐发威。 虽然前日在娘娘庙后山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在场没看见,回来之后也不敢再胡乱提起,但是她是亲眼看见小姐一手提着小英,一手提着迎春,健步如飞的,更何况昨晚,那根让她丢大了脸面的擀面杖是怎么断的,她也看得一清二楚。 徐成欢点点头,走了过去,深吸一口气,把双手放在了铁锤的柄上。 洁白如玉的纤细手指和那黑沉沉的铁块根本就不搭,这样的色彩对比让白炳雄忽然都觉得有些犹豫——他是不是对欢娘的力气期望过高了?这样的一双手,真的能掰断枣木的擀面杖,拎起这乌黑的铁锤吗?至于举起来,他没想过。 可是徐成欢却没有犹豫,一个用力,就拎起了那两把一看就死沉的铁锤,上提,上举,与肩平,过耳,慢慢地举了起来! 仿佛只用了短短的一瞬,纤弱的少女就稳稳地举起了两个一般壮汉都不一定能举起来的大铁锤,站在空空的演武场,看起来自在随意,衣衫随风摇摆,身形却纹丝不动! 白炳雄正要劝女儿别逞强的话就噎在了喉咙里。 天啊,真的举起来了! 迎春捂住自己的嘴堵住了自己的惊呼声,唯恐自己的尖叫声会惊到小姐,摇蕙的瞳孔也缩了缩,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也是觉得眼前这一幕太过于震撼! 力拔山兮气盖世,这是真的吗? 白炳雄声音都有些抖:“欢,欢娘,快放下来吧……” 他在军中,力气大是出了名的,军中能胜过他的没有几人,可是他平时拿这对铁锤练手,最多也就是举到肩平,从未举过头顶! 徐成欢闻言缓缓地把那一对铁锤放在了地上,一点都没有重物砸到地上的巨大声响,只是很轻的声音——这意味着,她根本就不吃力,丝毫都没有力竭的迹象! 白炳雄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了。 徐成欢这才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笑容里是真切的欢愉:“爹爹看我的力气可还行?” 第三十六章 君要臣死 白炳雄张了张嘴,还是不知道要说点什么来形容自己此时这哔了狗的心情。 儿子打死不肯学武,至今骑个马都堪堪要掉下来,可是女儿,却这么……威风凛凛,老天是在跟他开玩笑吗? 迎春和摇蕙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要是个男子,她们还能崇拜夸赞一番,可是大小姐一个女儿家,这,总归并不是什么好事吧? 三个人周围的气息都凝滞了。 徐成欢这边,却是刹那间时光飞转,山河直下。 脸上的笑意还在,眼底的欢愉却慢慢褪去。 这不是威北候府的演武场,眼前惊呆的人,也不是她的父亲威北候。 威北候府的演武场,她再熟悉不过,但是她那时能拿得起来的东西,只有最轻的那柄剑。 父亲威北候和哥哥徐成霖看着她不自量力地拿着剑在那里胡乱比划耀武扬威,又是哈哈大笑,又是喊着叫她快点放下,莫要伤了自己。 徐成欢转过身,眼中一片清冷,低眉敛衽:“父亲。” 她都说不清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这是她第二次亲手碰触刀剑兵器这些东西,恍然间以为她还在父兄温暖和煦的目光里做着她纵情恣意的候府嫡女,以为她还是在皇帝面前无拘无束的准皇后。 可是,那些都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徐成欢觉得心口像是被无数刀剑划过,那股难以遏制的恨意再次冲上心头,萧绍昀,你毁掉的不仅是我,而是我的一切,一切! 日出东方,一缕缕金灿灿的日光已经接二连三地挥洒在这小小的演武场上,到底是暮春时节了,清晨的寒凉很快就被驱散,可是白炳雄连带两个丫鬟,却无端端地觉得有些冷。 白炳雄咬了咬牙,忍下了自己对老天爷的抱怨。 “欢娘,你力气如此不凡,为父,很欣慰,以后,你闲着的时候来这里玩儿……” 白炳雄有些语无伦次,又觉得自己说话怎么跟那些酸腐的文官一样有些文绉绉的趋向。 其实他倒是挺想过去拍拍女儿的肩膀,摸摸她的头,夸赞她几句的,可是眼前周身散发着冷气的女儿,他确实是不知道要怎么去亲近。 一转眼,女儿都十六了呢。 这十六年,他可是从来没能跟女儿好好说上一句话呢,他不嫌弃自己的女儿疯傻,可也愁白了他不少头发。 如今女儿好了,父女之间却只有大片大片的空白,而作为一介武夫的白炳雄,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去填补这些空白。 气氛一派尴尬冷硬。 迎春一看老爷和大小姐都这么僵硬的样子,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算到底还是摇蕙伶俐,壮了壮胆子走了过去扶着徐成欢的胳膊轻轻地揉捏起来:“小姐好厉害啊,不过您胳膊酸了吧,奴婢给您揉一揉!” 徐成欢默默地看了摇蕙一眼,很给面子地翘了翘嘴角:“是有些酸呢,摇蕙越来越懂事了。” 得了夸奖的丫鬟吊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笑盈盈地继续。 迎春这才如梦初醒一般也要过去给徐成欢揉捏另一只胳膊。 “好了,欢娘,今天爹爹也看到你的本事了,咱们就先回去,马上要用早膳了……” 只可惜,白炳雄这好不容易想好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匆匆跑来的随身小厮打断了:“老爷,洪副官的婆娘带着几个妇人闹上门来了,说要老爷放了她们家的爷们……” 白炳雄跟女儿好好说个话都被打断,很是不悦,拧着眉头吩咐:“叫她们回去老实在家呆着,洪副官的事情,我会想办法!” 小厮看了看自家老爷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色,没敢说那群母老虎气势汹汹地跟太太正吵架呢,说不给个说法就不走。 他只能抹抹额头的汗回去跟太太传达老爷的意思。 白炳雄被这事儿又勾起了一肚子的气,跟女儿招招手:“欢娘,让她们先送你回去,爹先去书房待会儿。” 一群泼妇,惹不起也只能躲得起了。 徐成欢眼神闪了闪,倒是很快接话了:“我跟您一起去吧,我也想去您的书房看看。” 没想到白炳雄一个大老粗倒是还有个书房,这样最好不过。 白炳雄不忍心拒绝女儿,点点头应了。 白炳雄的书房很小,就在白祥欢院子的西厢,平时一年踏进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即便是这样,书房也属于重地,迎春和摇蕙还是留在了门口。 徐成欢一进去,就觉得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这哪里是书房,这分明就是一个兵器陈列室! 墙上挂着好几柄刀剑,虽然带着鞘,但还是有凛冽之气散发在这小小的空间内,想来是真的造过杀孽的。 地上也是密密麻麻的箭筒,旁边的矮几上架着好几把弓。 只有靠窗的一张大书案上的几本书和上面仅有的一套笔墨纸砚能勉强看得出这是一个书房,但是砚台里的墨痕也是早就干涸了,由此可见主人上次动笔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连带着小厮也不上心,没有及时清理。 其余跟书房能沾边的东西一概没有,就连大部分武将喜欢挂的“精忠报国”纸匾都没有一个。 白炳雄一进书房就坐在了书案前的太师椅上,眉头紧锁开始想事情,任由女儿四处打量。 徐成欢打量了一圈下来,也没看见什么疑似朝廷邸报的东西,想了想还是开口打破了寂静:“父亲,您有什么烦心事儿,不妨说来女儿听听,也许能为父亲分忧。” 白炳雄惊愕地抬起头,女儿能不疯不傻他就算是烧了高香了,哪里还想过要女儿分什么忧? 不过他还是不忍心扫了女儿的兴,总结了一下自己遇到的难题:“欢娘,你说,是朝廷法规重要,还是兄弟义气重要?” 徐成欢眼神一转,想到昨日清晨在正房门口听到的话,还有刚才小厮说的那些,很快就估摸出白炳雄在愁什么了。 她从墙上拿下来一柄剑,“铿”地一声抽了出来,雪亮的剑锋照映着她的眉眼冷清如雪。 “父亲,我想问问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句话,您怎么看?” 执剑赏玩的少女似乎问得漫不经心,驰骋沙场的将领却是霍然跃起:“你胡说什么?” “女儿是说,如果有一天,皇帝要您死,父亲您会怎么做?” 少女的语气似乎有些飘渺,眼神却执拗而认真。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到底该怎么做? 第三十七章 臣不想死 白炳雄站在面容沉静,却语出惊人的女儿面前,认真地想了想。 “欢娘,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这么问,但是你也说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果真有那一天,不管是因为什么,爹爹定是要忠君赴死的,这根本无需考虑。” 白炳雄和大部分的武人一样,是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大老粗,但是也和大部分大齐子民一样,“忠君爱国”这四个字深入骨髓,他最终如此说道。 徐成欢茫然地放下了手中的剑,难以置信:“就算是父亲你什么错都没有,连皇帝为什么要你死都不知道,你也会义无反顾地为了他的一句话去死吗?” 白炳雄越发觉得女儿的问话奇怪:“当今皇上虽然年轻,但也算得上明君,他断然不会这么不明不白地让朝廷的官员去死吧?再说了,就算我什么错也没有,君要臣死,臣不想死,就能不死了吗?” 说完,白炳雄惊觉自己的口才进步贼大,不免暗自窃喜。 嗯,就是这样,要教导子女忠君报国,方是正道啊。 是这样吗?君要臣死,臣不想死,也非死不可吗? 是不是大齐万万千千的子民都是这么想的,所以她就活该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只因为萧绍昀是皇帝呢? 这都是什么狗屁道理!明君,萧绍昀他也配?! 一阵劈里啪啦的巨大声响在这小小的书房里迸开。 愤怒的徐成欢拎起手中的剑就把视线里那几根无辜的长枪全都斩成了两截! 不应该是这样的,凭什么皇帝就可以视人命如草芥,他要她死,她就要死! 白炳雄正在洋洋自得,猛地看见自己心爱的几杆长枪都刹那间断裂,只觉得心都要碎了,上前就抢过女儿手里的剑,心疼地怒喝:“你这是做什么!” 这可是他厚着脸皮各处搜罗来的啊! 但是转脸间徐成欢满脸的杀气却让他心头一震,直打突突,欢娘这是又暴躁起来了吗? “欢娘,你这怎么了,不是好好地说着话的吗?爹爹哪里说错了,你跟爹爹说,千万别生气……” 白炳雄也顾不得去心疼什么长枪了,兵器再好,也没有宝贝女儿重要。 大块头的粗糙男人小心翼翼的脸在徐成欢眼前晃,她这才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 她有些愧疚地看着墙角那一堆断开的长枪残骸,觉得自己真是彻底变成另一个人了,一言不合就想砸东西。 难不成白欢娘的暴躁还真的影响到她了? 徐成欢打了个冷颤,不不,她可不能再暴躁了,她可不要真的变成疯子! 她垂眸看了看自己刚才挥剑的手,渐渐平静下来。 没有关系,老天爷是很公平的,萧绍昀想要她死,可是她不是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为别人的一句话较真? 是她的心绪不稳,落了下乘。要走的路还很长,这样的事情,以后不能再发生了。 白炳雄只看到女儿的脸色不断变幻,心里跟猫抓了一样,却偏偏不会安慰人,急得转了好几个圈圈,搓着手想来想去忍着心痛给女儿说好话:“欢娘,爹爹不是要怪你,你喜欢砍,就随便砍,爹爹不说你,爹爹这不是怕你以前没拿过剑砍着你自己吗,仔细手疼……” 徐成欢默默地看着他明明心疼那些长枪还要小心翼翼地说违心的话,嘴边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 “父亲,我只是想看看,如果在战场上相遇,是这把剑结实,还是长枪结实……事实证明,父亲你以后打仗的时候还是拿刀剑比较好。” 徐成欢说得风清云淡漫不经心,白炳雄的心都在滴血,乖乖,早说他给她另找几杆长枪随便砍不就行了吗?!非要砍他这些心肝宝贝! 不过他是半个字都不敢多说了,把长剑重新入鞘,在墙上挂好,继续哄女儿:“欢娘,随你,都随你,你,回去吃饭吧?你娘不是吩咐了蒸馒头吗,你以前最喜欢吃馒头了,一顿能吃七八个呢,快走吧!爹爹喜欢吃大饼,今早上没有,就不去吃饭了,你跟你娘说一声!” 这次轮到徐成欢黑脸了,好吧,她并不知道原身还是个饭桶,从她来到这里以后,她的饭量可是正常的。 “父亲那你不吃饭是嫌我吃的多,还是嫌我弄坏了厨房的擀面杖?”她瘪着嘴说。 白炳雄真是恨不得把自己嘴巴缝起来,怎么说什么闺女都不乐意啊? “没有没有,欢娘,咱们走吧,再不走你娘该找来了!” 好吧,他宁可跟着女儿一起出去,面对那群找上门来的泼妇,也不想再在这儿找不痛快了! 徐成欢看着他窘迫的样子,这才决定放过白炳雄,毕竟这人也真是无辜,想要忠君爱国并不是他的错,说正经的吧。 “父亲,先不急着回去吃饭,我刚才问你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看法,也并不是随便说说。” 白炳雄发现女儿的语气很严肃,不像是开玩笑,也站住了,正色看向女儿。 徐成欢强行把她随口问的问题和白炳雄的烦恼扯在了一起:“父亲,皇帝一句没有任何缘由的话,都能致你于死地,那你要是犯了大错,岂不是更是死的不能再死了?我这两天背了不少的书,记得我们大齐的律法中,私卖兵器,是死罪,并且是自下而上,凡是牵涉其中,无一可免。” 白炳雄没读过什么书,也根本没对徐成欢的话产生任何的怀疑,他只是脸色变得惨白:“无一可免?” 徐成欢肯定地点点头,给他解说:“开国初期,大齐天下尚未完全安定,祸患四伏,武将的地位很高,但相应的,制定的《齐律》中针对军中多有严刑酷典,时至今日,虽说军队管制松散,军中乱象丛生,但要是有人较起真来,搬出律例条文,那私卖军中兵器的人,一一追究起来,必死无疑。” 白炳雄能从一个小卒升到虢州把总的位置,是没有任何掺假的,纯粹是一步一个脚印,在大齐各处打仗剿匪无数次出生入死才换来军功爬上来的。 若论忠武勇猛,白炳雄可称一句沙场老将,但要是说起律例条文,他是真的记不得几条。 亏他还在这里发愁是要对不起兄弟还是对不起朝廷,有个屁用,马上就要全都人头落地! “那,那要怎么办,这岂不是,死定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疯傻初愈的女儿发问,而完全没对她的侃侃而谈有任何的怀疑。 徐成欢走到桌案前,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在白炳雄有些慌乱的目光里还是一派安然:“也不能说是死定了,只要你能证明,你手下的人,不是私卖兵器,只是协助剿匪——虢州各地,有匪患吧?” “你怎么知道有匪患?”白炳雄终于想起来要问这么一句了。 徐成欢放下手里还是崭新的《孙子兵法》,没有再看这本明显是白炳雄用来充门面根本不会认真看的书。 “因为我从书中看到,大齐近年来,边境太平,争战非常少,而大齐各地藩王,也没什么人谋逆造反,要是连匪患都没有,那父亲你是如何从一个军中小卒升到如今的虢州把总的呢?虽然只是个七品武官而已,但是以咱们家的情况来看,没有军功,还是办不到的。” 徐成欢是不可能告诉他,她看过兵部上给萧绍昀的折子,其中就有好几道是关于西北一带匪患的。 索性白炳雄根本不读书,那就把一切都推给圣贤书好了,人人都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么,那书中有一些大道理,也是说得通的。 白炳雄听说过女儿一好起来就会背书的传闻,当时他没有亲眼看到,也没怎么当真,但是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怀疑,难不成,女儿还真的是一朝痊愈,因祸得福,变得如此聪明了? 徐成欢当然不会给他机会慢慢思考这个问题,抬手指了指门外:“所以,父亲,你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去,告诉那些前来闹事的妇人,如果她们想要她们的夫君早点人头落地,那就尽管闹,闹到人人皆知她们的夫君私卖兵器,那就不用再来找你了,作为家眷,全部都是要连坐问罪去做官奴的,问问她们,这样的结局是不是很满意?至于其他的,等父亲你回来,咱们再慢慢说。” 第三十八章 真不公平 白炳雄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头脑清晰掷地有声的少女,恍然间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无比的陌生。 这真的是他的女儿吗? “欢娘,你,你也是爹爹的家眷啊,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 “嗯?”徐成欢挑了挑眉头,指着门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看来父亲还是不急啊……我当然害怕,所以我正在积极想办法,就看父亲你愿不愿意听而已。” 白炳雄还是觉得怪怪的,可是他后背的冷汗还没下去,随时掉脑袋的威胁还如一把利剑悬在头上,他顾不上想这些,转过身一言不发出门,大步而去。 徐成欢望着他的背影,有些自嘲地弯了弯嘴角。 说起来,这桩由县令公子受伤而引出的公案,她算是最开始的引子。 如果她没有掷箭伤人,恐怕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事出来。 可是,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既然做了,不妨帮忙善个后吧。 徐成欢也迈步走出书房的门,想着厨房蒸出来的白馒头,似乎都能闻到那种独有的麦香。 虽然没有白莹莹的大米看起来可人,但是吃起来很有嚼劲儿,她如今肯定是吃不了原主七八个那么多,但是一个还是可以的吃得下去的。 廊檐下,迎春和摇蕙还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 “摇蕙,馒头配什么好吃啊?”这些天总吃大饼,馒头比较少吃,徐成欢觉得自己于吃馒头上还是没什么经验。 徐成欢施施然走在前面,脚步却比两个丫鬟快上不少。 身后的小丫鬟一边快步跟上大小姐的步伐,一边回话:“有萝卜腌的咸菜,炒肉丁,还有辣椒油炸了以后加了花生芝麻做的辣酱,嗯,还有焯了水拿香油醋凉拌的野菜,都不错,再就点小米粥,奴婢觉得就挺香的。” 徐成欢点点头:“那萝卜条咸菜我前儿吃过,口感脆脆的还不错,不过野菜还没吃过,不知道今儿有没有?” 过了一个冬天,不要说大齐的普通老百姓,就是达官贵人,也是一个冬天难得吃上一口绿菜,听说有野菜,徐成欢很感兴趣。 “有有有,昨天我听厨房的秋婶子说了,街上有卖的,她买了不少,这个季节,吃野菜最好了,清火驱毒!”迎春也跟上来忙着插话。 “野菜,也有卖的?不用去野地里挖吗?”徐成欢没吃过野菜,这时节只吃过皇家庄子里暖棚里种出来的黄瓜菠菜之类的,听了不由得好奇。 迎春出身乡下,对此最熟悉不过:“有的,这时节,乡下村子里的人挖了野菜除了自家吃,多得是挑了鲜嫩的来城里卖,好歹也能得几个小钱贴补家用。” 徐成欢恍然大悟,也是,只要能赚钱,勤勤恳恳的老百姓自然是什么都能做得的。 “那走吧,吃饭去喽。” 身后的两个丫鬟对视一眼,都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刚才听到老爷书房里那么大的响动,她们还以为大小姐又犯病了呢,这会儿看大小姐这心情不错的样子,才算是彻底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一家人摆饭的地方一般是在白炳雄夫妻俩的正房西跨间。 徐成欢带着两个丫头进去的时候,白太太才刚从那群妇人中间脱了身回来。 “欢娘,方才跟你爹去玩的开心吗?” 不管心情多烦躁,一看见漂亮乖巧的女儿,白太太就什么气儿都顺了。 “嗯,还不错。”徐成欢在摇蕙端来的铜盆里净了手,一边接了帕子擦手,一边问道:“怎么样,那些人走了没有?” 白太太不忿地摆摆手:“别提了,一群泼妇,平日里都姐姐妹妹亲亲热热地叫着,有什么事儿都是你爹给他们家爷们儿担着,如今可好,倒成了惯例了,这次为了贪些银钱瞒着你爹闯下这么大的祸带累你爹,连句舒心话都没有,只是立逼着你爹放人,也不想想这祸是谁闯下的,你爹又没有收过他们一个铜板!” 徐成欢的心里立刻勾勒出了事件的大概始末,再想想白炳雄之前还在犯愁要对不起兄弟还是对不起律法,只能暗自摇头,这世上,我不负人,人却负我的事情原来如此之多。 那些人估计平时没少做这类事情,他们为了钱财不择手段的时候,并不曾考虑过一旦东窗事发,会不会连累白炳雄,会不会害了无辜的人,如今倒是——更怕的是这些人从一开始打的主意就是出了事利用兄弟义气让白炳雄一起扛这个黑锅! 徐成欢看着摆上来的那碟子绿油油的凉拌野菜,顿时没了胃口,要不是白炳雄是这原主的爹,她不想跟着倒霉,再加上白炳雄也是当真无辜,不然,她倒是巴不得这些军中蠹虫罪有应得! 真是不公平。 徐成欢坐着想事情出了神,白太太却是先塞了双筷子到她手里:“欢娘,你也饿了吧,咱们不等你爹了,他要应付那群泼妇,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来呢,你先吃,可别饿着你。” 徐成欢回过神,把那双筷子重新放回了桌上:“不了,还是等爹过来一起吃吧,娘亲放心,爹爹很快就能回来的。” “你还是先吃吧,就凭那群不讲理的泼妇那个德行,你爹能这么快脱得了身才怪了……哎,还真回来了!” 白太太惊讶地站起身看着撩帘子进来的丈夫:“怎么回事,那几个不知羞的泼妇肯放过你了?” 白炳雄本来心情还算缓和了一些,一听自家婆娘这话,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那群泼妇也真是的,一点男女大防都不懂,拉拉扯扯,回头一定得嘱咐她们男人教训她们不可! 白炳雄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稳住了,坐下来拿起一个馒头就开吃:“哼,我白炳雄出马,还怕她几个妇道人家!” “切,就你!”白太太不屑地翻了个白眼,重新拿筷子给女儿,招呼女儿吃饭,准备吃完饭再说这事儿。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已经深深刻在骨髓里的教养规矩,徐成欢也没再问什么,拿起一个馒头,就着各样小菜默默地吃了起来。 直到一家人吃完了饭,白炳雄不等丫鬟把碗碟收走,就耐不住地问道:“欢娘,我按你嘱咐的跟她们说了,那几个老娘们儿果然消停了,那,那这接下来怎么办?” 徐成欢看了白炳雄一眼,没说话。 按部就班地漱口,净手,饮茶,动作优雅又好看,愣是把白炳雄急得干瞪眼,才慢悠悠地重新坐了下来。 “那就要父亲如实告诉我,那批查出来有纰漏的兵器到底卖去了哪里。” 第三十九章 值得钦佩 卖去了哪里?白炳雄摸摸头,其实是不太想说。 他按照女儿的话去做,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可要他就这么把自己治下不言的丑事全都在女儿面前摊开说,他一个大老爷们的脸可往哪搁? 他犹犹豫豫的样子看进徐成欢眼里,立刻就猜出了他的心思,心底一阵冷笑。 “父亲,看来您已经想好了解决的办法,那女儿就不多事了,女儿要去花园里背书了。” 徐成欢起身,规规矩矩地跟他告别。 白炳雄猛地一下站了起来,一脸慌张。 “别,欢娘,先别走,我说,我慢慢跟你说。” 白太太过来按住女儿,一头雾水:“你给你爹出主意了?” 徐成欢颔首。 白太太转过身就开始数落白炳雄:“你说说你,欢娘都给你出了主意了,你还藏着掖着不好好说清楚,欢娘这么聪明,出的主意必定是极好的,你快说!” 这下不仅是束手侍立在一边的迎春和摇蕙,就是徐成欢也被这句“必定是极好的”震惊了! 白太太对自己曾经疯傻了十几年,刚刚好起来的女儿,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信心?她难道不应该质疑一番然后劝说女儿不要胡乱插手大人的事情吗? 白太太把她们的惊讶看在眼里,笑眯眯的解释了一句:“欢娘这么聪明,又背了那么多书,自然是什么都懂的。” 徐成欢没有再露出惊讶的表情了,她已经知道了为什么。 除了一个母亲对自己女儿毫无保留的爱,没有其他任何理由能够解释得通。 徐成欢决定不去计较白炳雄那可笑的自尊心,尽快把这件事情解决。 “父亲,既然你不想说,那让我来猜猜看如何?” 徐成欢说话间看向有些局促的白炳雄,也不等他主动说了,反而是接着回过头吩咐两个丫鬟:“摇蕙,迎春,你们去正屋门口守着,一个人都不许放进来。” 既然要脸面,那也成,毕竟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是。”两个丫鬟二话不说抬脚就走。 小英一看,也知道轻重了,立刻找了个由头也脚下生风去了。 屋子里就剩下一家三口。 徐成欢这才开始分析。 “既然能被定为私卖兵器这个罪名,那么肯定就不是卖给了其他州县的军队,而是卖给了不应该使用兵器的人——普通老百姓只要不想着造反,是没有必要冒着杀头的危险买兵器的,而各地藩王,离这里最近的是封在SX的晋王,可是晋王今年刚刚年满十六就藩,他就算不看形势要立刻招兵买马也不会蠢到从军中买兵器,去做皇帝的眼中钉,至于其他各地藩王,那就更不会了,这么山高水远地买兵器,再运回去,那还不如直接告诉天下人他们想谋逆,父亲,你手下的人,不会恰恰是把兵器卖给了匪寇吧?” 徐成欢斟酌了一下,就把真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白炳雄抹了抹额头忽然冒出来的冷汗,瞬间觉得老婆说的话不太对,这不是聪明,这已经是俗话说的多智近妖了!这样的话要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参军说出来的,那不算出奇,可自己这女儿,可是疯傻了十几年啊! 白炳雄不太敢去看徐成欢了,他怕泄露了自己复杂的心思。 他硬着头皮承认了。 “是这样没错……”但是白炳雄很快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那这,这就跟协助剿匪扯不上边了……” “他们要是卖给了其他州县的军队,还可以说成是特殊情况下的军队互调支援,找人跑跑关系还是能保住命的,可这群胆大包天的孙子,还真的就把兵器卖给了潼关那边的一拨土匪,这真是浑身长嘴都说不清了!”白炳雄恨恨地拍着大腿,咬牙切齿。 徐成欢点点头,蹙起眉头作思索状。 其实她一早就想到了这个结果,而她之所以这么跟白炳雄慢慢分析,并不是成心要显摆自己的聪明,而是要让白炳雄从心底对她的意见重视起来,真正相信她并不是胡言乱语——赶走那些上门闹事的妇人并不算什么难事,不过是时间问题,真正的难题在后面,要是白炳雄下一步还是疑惑重重不肯配合,那她也不敢保证事情就能朝着她预期的方向去走。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沉默,安静得落针可闻,白炳雄两口子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唯恐打断了女儿貌似很高深的沉思。 徐成欢在心里默默地数数,打发时间,等到数了七十以后,她才屈起手指轻轻地叩了叩身边高几的漆面。 白炳雄和白太太立刻肃容竖耳,生怕错过一个字。 白太太刚刚一听那什么保住命啊,土匪啊,这会儿也是心乱如麻了,眼巴巴地看着像是胸有成竹的女儿。 “父亲,既然已经说不清了,那就不说了,做吧。” 白炳雄伸长了脖子:“怎么做?” 徐成欢很满意白炳雄的态度,没了那么多疑东疑西的废话。 “这件事,要父亲亲手去做,只是,父亲一直为人刚正,忠君爱国,清正廉明,光明磊落,不知道肯不肯做?” 徐成欢毫不犹豫给白炳雄戴上了一堆的高帽子。 白炳雄没想到女儿对自己的评价这么高,忧愁之下也有些兴奋:“欢娘怎么知道爹爹这么多优点的?” “因为在女儿心里,父亲的形象就是这么高大。” 徐成欢盯着身边高几的漆面,随口说道。 这漆面斑驳脱落,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再上漆修补了,各个房间里的摆设,也是各种不上档次。更不用说家里规矩散漫参差不齐的仆从,从上到下普通平凡的衣衫,就连一顿早膳,也只有一样主食一样粥,有个肉菜还是切成丁的。 说实在的,除了那些历史中的传说人物,她从来没听说过哪个七品官家里的日子能过成这样。 大齐如今是太平盛世,虢州这地方虽不及江南富庶,但是靠近中原,也是物产丰饶之地,军中历来又是油水丰厚,要是白炳雄也和那些蠹虫一样,只要稍微伸伸手,这日子也不会这样清苦。 这足以说明,白炳雄不管为官如何,于做人上,廉洁清正,的确是值得钦佩的。 白炳雄当然不知道这其中种种缘故,只是由衷地从女儿的夸赞里生出满腔自豪:“欢娘,还是你了解为父!” “是的,我相信这次的事情你并不知情,但是父亲,你现在必须告诉自己,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并且是你指使去做的。而且,要一些非常手段,不知道这个小人,父亲肯不肯当?” “什么?” 白炳雄被当头泼了一瓢凉水。 他从骨子里认定自己是英雄好汉,怎么能去做小人? 但是转念间,在女儿平静如水的眼神里,他却咬咬牙,重新坐了下来:“虽然小人不堪,但跟全家性命比起来,都算个屁!欢娘你说,我做!” 当日下午,白炳雄就回了军营,按照女儿指示的一一安排布置去了。 性子爽朗心中不藏事儿的白太太坐立不安,满心烦躁。 “欢娘,你说,你爹爹他,能做好吗?” 徐成欢发觉自己居然不忍心看白太太这样,遂拉了她坐下,一边调整力道像是从前讨娘亲威北候夫人开心一样给她揉捏着肩背,一边劝道:“娘亲放心,父亲会做好这件事的。” 白家并没有什么门路,白炳雄做到把总这个位置,以他的性格,他的累累军功,绝不掺假,徐成欢对此深信不疑。 只要他是真的骁勇善战,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第四十章 浪费粮食 一连两天,白炳雄都没再露过面。 白太太干着急,去冯同知家道谢的事儿也撂到一边去了,天天心神不宁地在家等消息。 徐成欢虽然也有担心,但是更多的是担心事情的进展能不能如预期一般顺利,至于白炳雄的安危,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因为对白炳雄太有信心,还是因为她内里到底不是白家的人,总的来说并没有白太太那样忧心焦虑。 她带着两个乖巧听话的丫鬟,除了安慰陪伴白太太,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趁着白祥欢去了县学读书,堂而皇之地把他的书房翻了个遍,光明正大地顶着天才的名头背书,背了一本又一本。虽然白祥欢书房的藏书量以她挑剔的眼光看来实在是贫瘠,但好歹读书人该有的必读经典还都是有的,这样以后她再说什么也不用担心被人看穿了。 午后,待白太太撑不住去午睡之后,徐成欢又去了白祥欢的书房。 迎春和摇蕙被特别批准进入了大少爷的书房,仰视着满架子的书,鼻端充斥着墨香味儿,两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丫鬟心情是相当激动的,不由得挺直了腰,端端正正地站好,肃穆敬仰的神情堪比没被卖掉的时候在自个家拜祖宗。甚至在她们心中,祖宗也还是比不上读书人金贵的——她们那样的贫家,祖宗也都是不识字的! 徐成欢也不去管两个局促紧张的丫鬟,自个一一从书架子上挑过去,也没挑出一本自己没读过的书。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了书桌前,随手拿起桌案上的几本书翻起来。 第一本,正常,是一本《左传》,第二本,也可以,是一本《孟子》,但是到第三本,就不对劲了。 徐成欢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手里的书,封皮上明明写着《论语》两个大字,可内里的内容居然是——白祥欢这个不要脸的! 但是,一边腹诽白祥欢不要脸的某人,却是两眼放光,再也没放下手里这本表里不一的书。 为什么呢,因为这是一本萧绍昀严禁她看的,据说是少儿不宜的,情节萎靡污秽的话本子——《莺莺传》! 她随母亲威北候夫人去外祖家庆贺外祖母忠义伯老夫人六十大寿的时候,请的戏班子唱过一出戏,叫做《西厢记》。 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那出戏华丽婉转的唱词,痴痴缠缠的张生和莺莺,让她大为沉醉,后来在闺学里,听梁国公家的两位庶出女儿暗地里讨论过那出戏的出处,据说就是一个叫做《莺莺传》的话本子。 她好奇之下费尽心机,偷偷买了好几次话本子,但不是被萧绍昀逮着,就是被徐成意这个专门跟她作对的庶姐告到父亲和哥哥面前,导致她虽然心心念念,却没正经地读过一次。 如今这话本子却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面前,真真是天意! 徐成欢的脸皮只红了那么一下下,就顺应天意看了起来,趴在书桌上是看得津津有味,口齿生香,如痴如醉。 这一看,就看到了太阳下山。 两个丫鬟站得有些腿酸,但是她们能进书房就了不得了,再辛苦也不敢打扰自己小姐读圣贤书,完全不晓得自家小姐看话本子入了迷早就把她们忘到九霄云外了。 所以白祥欢踏进书房的时候,一看见占领了自个书房的三个女子,刹那间真以为自己走错了路,反应过来之后,简直是头顶都要冒青烟了,白欢娘这个疯子,怎么配来糟践他的书房?! “白欢娘,你居然敢擅自进我的书房,你给我立马滚出去!” 徐成欢看得正起劲,被人打断,不悦地横眉怒目瞪过去,才发现主人回来了。 对于白祥欢这样恶劣的态度,虽然她知道曾经疯傻的白欢娘害得白李氏失去了生育能力,让白祥欢作为白家唯一的男丁压力山大,但这并不代表她就要容忍这个不爱护亲妹的傲娇男。 徐成欢舒舒服服地往椅背上一靠,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才拿起手中的书扬了扬:“白祥欢,你觉得,是我勤奋好学犯的错大,还是你表里不一,拿着话本子玷污圣贤书的错误大?嗯?要不要拿去娘亲面前评评理?” 白祥欢凝目一看,发现这个不招人待见的妹妹居然发现了他的私密事,抓住了他的小辫子,一张俊脸顿时成了赤红的猪肝色,这个不知羞耻胡乱翻他东西的疯子! “白欢娘你居然敢随便翻我东西,你给我出去!” 恼羞成怒的男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可笑的斗鸡,这就是徐成欢此刻最真实的印象。 “白祥欢,你除了居然,还能说点别的吗?一个大男人,像个泼妇一样大吼大叫,真是有辱斯文!” 她不屑地一笑,将手里的书合上,随手递给身后的摇蕙:“为了督促你好好读书,这本书我没收了,免得你误入歧途,你要是再多半句废话,咱们就拿着这本书去见娘亲!” 徐成欢说完这话,也不管白祥欢几乎要气得岔了气儿,悠哉游哉地起身,挥挥手:“摇蕙,咱们走!” 主仆三人大摇大摆就要带着白祥欢的把柄溜之大吉,白祥欢这才忍着肝儿疼大喝一声:“你给我站住!” “书还给我!”他伸出手,咬着牙忍住内伤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千万不能再被一个疯子说成泼妇! 徐成欢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表情狰狞的白祥欢,嘲讽的眼神看得他又要忍不住发飙,才忽地笑了起来:“怎么,想抢啊?行啊,打得过我你就把书拿回去,敢么你?” 太无耻了,太可恨了! 白祥欢快要气炸了! 明明知道他打不过她,偏偏要来打他的脸!太欺负人了! 他就知道,这绝不是他妹妹,这就是孽障,专门气他的孽障! 看着他扭曲的神色,以前从没这么痛快呛过人的徐成欢开心极了:“白祥欢,你不是看不起我这个妹妹么,不是口口声声的疯子么,疯子又怎么了,你背书背不过我,吵架吵不过我,打架更打不过我,你说说,你活着除了浪费点粮食,还能干点啥?还好意思站我面前大小声,不嫌占地方!劳烦让让!” 迎春一看大小姐这么威武,也是有如神助,胆量噌噌往上涨,气人话张口就来:“大少爷劳烦您让让,挡路了!” 说完就跟着已经抬脚开溜的徐成欢昂首挺胸地从白祥欢面前走过,眼神都不带给大少爷一个的。 摇蕙想了想,到底没迎春这么缺心眼,一言不发地跟上去走了。 白祥欢被亲妹妹用言语打了一遍又一遍的脸已经不能用猪肝色来形容了,已经要用颜料来形容了,真正是又青又紫。 “哗啦——哐啷!” 躲在书房外明哲保身的小厮小武只听见一阵书本落地和砚台破碎的声音,心头一阵揪疼,完了,大少爷砸了这么多东西,他可要怎么报给太太?大少爷真败家! 由于有了这次的正面交锋,白家晚膳的桌上,气氛格外不和谐。 徐成欢时不时笑眯眯地给胃口不佳的白太太亲手夹点儿菜,自个吃得也挺香,只有对面的白祥欢,似乎是跟碗里的面条子有仇,筋道的面条硬生生都被他戳成了面糊糊。 好不容易憋到用完饭,已经从母亲口中了解到父亲干什么去了的白祥欢,就迫不及待地发难了:“白欢娘,就算是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我跟父亲疏忽了让你受了点罪,你也不能这样祸害父亲,你给父亲瞎出主意是何居心?你这是置父亲于险境!你真真是其心可诛!” 第四十一章 有什么错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活脱脱就是在说徐成欢居心不良,公报私仇,罔顾父亲性命安危。 这帽子徐成欢自然是不认的,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万年护女狂魔白太太就发飙了,好像这两天提心吊胆的人不是她一样:“白祥欢你给我闭嘴!你妹妹出的主意就很好,你能你倒是给你父亲分分忧啊?你能么,你能么?” 白太太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白祥欢还没发完的怒火瞬间歇菜儿,老娘的巴掌可是不含糊的,他领教了十多年,早已闻风丧胆。 他只能恶狠狠地瞪了徐成欢一眼:“好,那咱们走着瞧,爹爹要是有一点点闪失,看我怎么跟你算账!” 徐成欢撇了撇嘴角,给了他一个不屑的表情,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起来,把白祥欢气得又是一阵肝儿疼。 这就是挑衅,明晃晃的挑衅! 他还就不信了,他找不出这疯子一点能说服老娘的错处来! 他的眼神往一边移了移,立刻就瞄准了目标。 他清了清嗓子,放柔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大公无私:“欢娘啊,你这个丫鬟,是叫摇蕙?” 徐成欢放下茶杯,拿帕子沾了沾嘴角,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摇蕙,才毫不在意的回了一声:“是啊,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问题大了! 白祥欢狗腿地转向白太太:“娘亲,欢娘这是,对咱们一家人,大大地不满呢。” “嗯?欢娘有什么不如意的?跟娘亲说说。” 白太太明显是弄错了重点,白祥欢内心泪流满面。 但是他还是接着栽赃:“娘亲有所不知,这‘摇蕙’二字,是有出处的,出自楚辞中的《悲回风》,头一句就是‘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娘亲,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她内心感伤郁结,可是娘亲,您对她这么好,天天把她捧在手心里,她还这样哀怨之气盈满周身,一点都不体谅感激您,是不是有点太不孝了?” 徐成欢拿着帕子的手拧了起来,霎时对白祥欢刮目相看。 这家伙,倒是歪打正着。 是,她给小青改名儿成摇蕙,的确是冤结内心的意思,她一个花样年华的小姑娘,皇后的位子都没坐热呢,就被夫君抹了脖子,不冤吗,不应该悲伤一下吗? 而她真正要告诫自己的,是后面的一句。 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来者之悐悐。 她怨恨往昔的那些期望,告诫自己以后要警惕。 再也不要让任何人有伤害到她的机会。 可是这厮居然不要脸地把一个丫鬟的名字往孝道上面扯,这构陷栽赃的手段,和前年被人告发恶意构陷的大理寺少卿有得一拼! 白太太读的书不多,儿子这一篇话说得她是一愣一愣的,完了一想竟然两眼热泪上涌:“欢娘,你是不是还在怪娘,怪娘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 徐成欢默默地叹了口气,可怜天下慈母心哪,白祥欢这个无耻小人,跟她过不去就算了,做什么要招惹这个可怜的妇人伤心呢? 既然他如此不仁,就别怪她这个妹妹不义! 她毫不迟疑,起身,提裙,利索地蹲下身去,依偎在白太太膝前。 “娘亲,哥哥他,他太欺负人了……” 漂亮的小姑娘一双大眼含悲带怯,似乎有泪却不垂落,楚楚可怜,委委屈屈。 “我给小青改这个名字,是因为我背到《悲回风》的时候,觉得这两个字好听,并没有想太多,娘亲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会心怀怨怼呢?我知道娘亲对我好,如今这个世上,只有娘亲对我最好。若说我真是心有郁结,那也是因为哥哥对我的态度……娘亲,我虽然疯傻,但我这些天也从书中看到过,为人兄长,当爱悌弟妹,可是哥哥对我……娘亲,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哥哥这般厌恶于我……” 徐成欢放软了声音,也还是自有一番小女儿娇态的,半真半假的一通话说完,又是恰到好处低下头住了口,委屈心痛的模样,简直比大哭一场还要让白太太心疼万分。 是啊,欢娘是做错了什么呢?她只是因为命运不济,曾经痴傻而已,她的亲哥哥,却从来不曾给她一个好脸色! “我可怜的儿哟!”白太太撑不住,搂住女儿就哭了起来。 一边目瞪口呆的白祥欢看着母亲和妹妹抱头痛哭,终于觉得有一丝心虚愧疚。 她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白祥欢怔怔地细想,除了她幼时发狂推了母亲一把,她真的,好像,并不曾做错过什么。 他得知母亲给他添了个妹妹的时候,他是略微有些失望的。 那时候他已经五岁,爹爹每天逼着他蹲马步,他累得要死要活的,却摆脱不了,他多希望自己有个弟弟,然后让爹爹抓着弟弟去习武吧,他就可以解脱了。 可是当他看到妹妹粉嘟嘟的小脸蛋,还有莲藕一样的小胳膊小腿的时候,他也是满心欢喜的,小小的男孩子内心一片柔软。 妹妹呢,长大了会很漂亮的小妹妹。 他也曾把自己的金锁往她脖子上套差点把她勒断气,也曾拿了米糕小心翼翼地喂她,偷偷戳她嘴边吐出来的泡泡。 可是后来,他渐渐长大,她还是不会说话,不会认人,只会发脾气,砸东西,那么让人讨厌。 他出门去学堂,都会有人嘲笑他有个疯傻的妹妹,他的自尊心被伤得体无完肤。 可他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的妹妹是个傻子呢? 直到好几年以后,娘亲再次有孕,他重新有了解脱的希望,开心起来。 可惜,娘亲去看她,她却发脾气,推撞之下,娘亲失去了腹中的孩子,他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弟弟妹妹了,除非父亲纳妾。 可是父亲对母亲情深意重,为人板正,根本不可能纳妾。 他从那时起,就结结实实地恨上了白欢娘。 他恨不得没有她这个人,恨不得父母扔掉她,甚至恶毒地希望她赶紧把自己折腾死。 他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的妹妹有没有做错过什么,她每天焦躁不安会不会很辛苦,她被人厌弃会不会也有知觉。 他从来不愿意去想。 可是这一刻,他听到“爱悌”这两个字,看到她无辜难过的样子,却忽然觉得心虚。 她其实什么都没做错过,她只是一个疯傻了十六年的可怜人而已。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妹妹,这个疯子,也是可怜的。 不过白祥欢这难得的深刻反省并没有进行下去,因为白太太已经放开女儿,挥掌追杀了过来。 “白祥欢,你这个逆子!你除了惹你妹妹伤心,惹我生气,你还能干点什么?!” 好了,什么也别想了,逃命要紧,白祥欢夺门而出,头也没回地跑了。 徐成欢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勾了勾。 娘亲在手,天下我有! 第四十二章 打上门来 白太太恨恨地看着儿子一溜儿烟跑远,拿帕子擦了擦眼泪,望着西边的晚霞沉默了半晌。 这真真是自个儿子,有什么办法呢? 等她回身进屋却又去跟女儿说儿子的好话:“欢娘,你哥哥他是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你小的时候,他也是很喜欢你的,你别多想,他就你这么一个妹妹,你又这么聪明伶俐,他心里肯定是喜欢你的,你千万别记恨他,好不好?” 徐成欢的眼睛里并没有眼泪,但是她很乖巧地点头:“嗯,娘亲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不会记恨哥哥的。” 白太太一看女儿这么懂事,很快转怒为喜,欣慰地笑了起来。 徐成欢不得不感叹,白太太的良苦用心。 两个人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她不心疼?她刚才去追打白祥欢看似气势汹汹,实则是虚张声势。 不可否认,一个疯傻的妹妹这么多年带给白祥欢的,更多的是难堪和烦恼,白太太再生儿子的气,终归也还是希望儿女和睦,希望他们兄妹能心无芥蒂。 这个,她懂。再说她跟白太太说的话也不全是假的,最起码,如今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的确是原身的这个娘亲。 如此一来,看在这一片苦心的份儿上,徐成欢大度地决定,以后只要白祥欢不欺负她,她也不去撩拨他也就罢了。 翌日清晨,白家的下人早起洒扫的时候,有人就见着自家大少爷阴沉着脸顶着两个大乌青眼,一路出门一路怒骂小厮。 “要你都是干什么吃的,我的书都不好好收着,看见本少爷有祸事也不知道出头,回头卖了你!” 小厮小武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听训,但是谁都不会怀疑,以后大少爷遇到事儿,这小子肯定还是第一个先跑。 徐成欢跑去演武场把那里陈列的所有兵器都一一摸了个遍,才回来陪白太太用早膳。 母女二人刚刚吃完饭,看门的小厮就连滚带爬地进了正院,慌里慌张的模样让人心里顿生不安。 “太太,县太爷打上门儿来了!” 白太太一下子站了起来,手心里捏着帕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眉头紧锁。 “欢娘,你爹爹怎么还没回来,这可都第三天了,这可怎么办?” 白太太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要不是女儿在一边陪着,险些就撑不住了。 她也不是弱质女流之辈,白炳雄这么多年四处打仗剿匪,她一个人在家支应,什么事儿都经过,只是这一次,可是弄不好就要掉脑袋的大事儿啊!这会儿一听县太爷打上门来了,直觉就要不好。 “娘亲,先别急,我们先去看看县太爷来是有什么事儿,爹爹最晚下午就能回来了,您先稳住。” 徐成欢私心里沉吟一番,出口劝道。 白炳雄已经是整个弘农县最高的武职官员了,按照大齐朝的官制,H县太爷是一个品级,他有什么事儿,县太爷的职权范围内,倒也能过问,但是小厮既然说是打上门来了,那肯定是来者不善。 白太太连连点头,招手就要叫人:“要不我让人先去县学里叫你哥哥回来,不然就咱们两个女眷,万一吃亏怎么办?” 徐成欢赶忙阻拦:“还是先别去叫哥哥了,娘亲,这是咱们自己家,在爹爹没有定罪之前,就算是县太爷,也不能在咱们家撒野的,您放心!” 白祥欢性格别扭又冲动,还手无缚鸡之力,叫他回来能干什么?要是真有点什么事儿,是顾着娘亲还是顾着他啊? “那好吧,娘亲去见见这宋大人,看他摆得什么威风!”有女儿在一边打气,白太太很快恢复了昔日的强硬。 “女儿跟您一起去吧。” 徐成欢也得亲自去看看,她掷箭伤人的事情应该没有东窗事发才对,当时听那个话音那个何七不是都给兜住了吗? 母女两人检查了一番衣饰,确保没有失礼的地方,就带上了三个大丫鬟,和几个孔武的男仆,朝着前院待客用的客厅去了。 看门小厮苦着脸跟在后面,真是没办法,最近这上门的,不是强闯就是不敢拦,他这差事当得,自个都觉得丢人! 弘农县县令宋温德坐在白家客厅里,如坐针毡。 倒不是他怕白家的人,而是他实实是看不上白家这破烂圈椅,勉强坐上去就浑身不自在。还有手边放着的茶,看着像是毛尖,却一丝正宗的茶香也无,真真是寒酸! 京城世家大族出身的宋温德之前来过白家数次,都是公务上的来往,每次都是话说完就走,茶也不会喝上一口,这一次不得已待上了这许久,心中早就已经不耐烦至极。 就凭白家这样的破落户,不,连破落户都算不上,还想高攀他宋家的门儿,真是笑话! 从前他看在白炳雄算是地头蛇的份儿上,也让他三分,大家和和气气的,反正他也不会在这弘农县呆一辈子,如今他家的疯傻女儿招惹得自家的儿子犯了牛性,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不趁着这个机会把白炳雄整趴下,他就枉为宋家人! 宋县令在心里恶狠狠地下了决心,所以看到客厅侧门进来的妇人和她身后的小女子的时候,脸上阴沉沉的表情就没及时刹住。 白太太只要不是对上女儿的事儿,就是个最精明不过的武官太太,她打眼一瞧,就发现了宋县令脸上的阴云。 这跟他从前来白家那谦和的作态差别可就太大了啊!她不由得心里一咯噔,肯定了这不是善茬儿。 白太太身后的徐成欢则是抬头看了一眼宋县令那白净的面皮,颌下似曾相识的几络黑须,心头巨震,立刻低下了头去。 都姓宋,面貌还如此肖似,若不是此人明显要比宋温如少些岁数,她几乎要以为这是大齐的丞相宋温如了! 从前听闻过宋家老夫人所出的嫡次子,宋温如的胞弟宋温德品性高洁,在兄长做了丞相之后,为了避嫌不给胞兄添麻烦,没有利用胞兄的权利留在京城,而是外放到地方做了一方县令,萧绍昀还盛赞过此人胸有丘壑,人如其名。难不成,他就恰好来了这弘农县? 徐成欢跟在白太太身后给宋县令行了礼,直起身来的时候,心中的一丝惊愕不安已经消失无踪。 她从前并没有见过宋温德,宋温德也从来没有见过她,更不要说如今威北候嫡女已死,她已经成了另一个人,她有什么好不安的。 只是从宋温德看向她的目光中,她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极度的不舒服。 这眼神,似乎是厌恶,又似乎是轻蔑。 宋温德的确是极度不喜眼前这个容色姣好的小女子的,徐成欢的相貌落在他儿子眼里,是漂亮,是好看,落在他眼里,那就是十足的狐媚魇道! 第四十三章 统统拿下 出身武官家也就罢了,出身低些他倒是不计较,关键是从前还是个疯傻的,他宋温德一世英明,岂能让儿子娶个疯妇?那还不让满京城的人笑掉大牙!幸好他果断,当机立断把那个犯了痴病的逆子送回了京城交给大哥管教。 想到此,他也没什么废话,直截了当对白太太拱了拱手:“白太太,按说,白把总不在家,本官不应该上门来为难你们妇道人家,但是此次白把总指使底下人私卖兵器,本官作为一方父母官,自然是要过问的,本官之前已经去过军中,据说白把总这两天踪影全无,只能找来家中,既然看门小厮说他也不在家,那还请白太太如实相告,白把总畏罪潜逃,到底是去了哪里?” “宋大人慎言!” 宋温德说话温文尔雅,态度谦和,但这话里一个又一个扣下来的罪名,让白太太瞬间就动了火气! “我夫君为人清正,一直以忠君报国为己任,这次的事情必定是有误会,大人怎么不加详查就给他定了罪?再者,我夫君并不曾有罪,又何来畏罪潜逃一说?大人既然是父母官,当知道明察秋毫,这样无凭无据上门来污蔑于我夫君,又是何道理?” 白太太神情带怒,语声铿锵,强硬的态度完全出乎宋温德的意料。 宋温德脸色不禁沉了下来,这妇人,怎么如此不知好歹?普通妇人见了他不说畏畏缩缩,也禁不起这般言语吓唬,这妇人倒好,居然还狡词堆砌,这般难缠! 宋温德招招手,站在客厅正门口并未进来的两个衙役就抬脚走了进来,其中一个伸手从怀内掏出一叠纸张来。 宋温德接过来扬了扬拍在白太太面前:“白李氏,本官既然能上得你白家门来,自然不会是空口无凭,随意构陷!这是白把总部下的几个千总,百长招认的供词,众口一词,皆称是受了白把总的指使才私卖兵器的,他们与白把总据说都是过命的交情,断然不会胡乱攀诬,这样的铁证摆在面前,你还有何话好说?!” 身着官服的县太爷摆起威风,再加上还有两个衙役在一边虎视眈眈无形助阵,确实是有那么一些吓人的,可是让白太太大惊失色的并不是这份威势,而是这份供词上的一长串人名! 洪大全,胡闻喜,陈二虎…… 一个个的,都是白炳雄这么多年罩着护着的兄弟! 这就是所谓的过命的兄弟! 白太太眼前一阵阵发黑,心头悲怒交加,这些黑了心肝的小人! 平日里称兄道弟,让丈夫给他们兜了多少祸事,擦了多少屁股,如今自己闯下祸端却反咬一口!真真是猪狗不如的畜生! 这样被人欺到脸上来,白太太气得直哆嗦,反手就把那叠纸拍在了桌上! “宋大人,我夫君……” 她刚想说我夫君绝无可能做出这种事,就觉得有人在后面拽了拽她的外衣,心中一凛,顿了一下,即刻改了口风:“我夫君的事情,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知晓?如今我夫君踪影全无,我在家也是提心吊胆,今天即使大人不上门来,我也是要去衙门寻他的,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私下扣了人还来故意刁难!说吧,大人是要银钱还是要产业?我们白家穷家小户,大人看上什么请自便!” 徐成欢的手立刻就松开了,紧缩的心也舒畅起来。 真不愧是武官的太太啊,这口齿,这伶俐! 宋温德一下子站了起来,面皮忽地紫涨起来,指着白太太怒斥道:“你这妇人满口胡言!本官何曾扣押白把总,又何曾把你们家这点产业看在眼中!你这样污蔑本官是何用意?你可知道这样诽谤诬陷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名?!” 白太太倒打一耙的指责简直是要了宋温德的老命了,除了人脉政绩,为官最注重的是什么?是民望官声! 要是被她就这么扣上强夺他人财产的罪名,一旦被监察使风闻,那他苦心经营的官声就会毁于一旦!人脉再多,政绩再好在大齐朝也升迁艰难! 对他来说,这真是不啻于杀父之仇! 雷霆震怒的宋县令一双三角眼几乎能喷出火来,指着白太太浑身散发着滔天怒意,眼见着就能着起火来! 可惜白太太并不是那等怕事儿的懦弱妇人,原本就是直性子受不得气,更何况如今丈夫生死未卜,合家前途不明,她哪里还有什么顾忌?丈夫要是回不来了,那也就是全家获罪的命,怕也没用,要是没死,活着回来了,那她还怕一个县令做什么! 因而更是毫不退避昂头冷笑:“那大人这样带着衙役气势汹汹上门又是何道理?即使真是我夫君私卖兵器,那也要找到人审完了才能定罪,大人这是跟我白家有何仇怨如此迫不及待欺上门来欺负我们两个女眷?那大人又知不知道这样私自欺凌朝廷命官的家眷又是什么罪名?” 宋温德被气得脑袋一阵发昏! 反了,真是反了,他一个堂堂的朝廷命官,考中进士进过翰林院的天子门生,居然被一个武官家的刁妇这样伶牙俐齿地发难!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宋县令决定不再遵从圣贤教诲,去他的君子动口不动手,他今天就要对这讨厌的一家子动手! “拿下,给我统统拿下,押入县衙大牢,待捉到白炳雄后一并问罪!” 宋县令手一挥,除了他身后站着的两个衙役,大门外立时涌进十来个人高马大的衙差来,直扑客厅而来! 白太太胸口剧烈起伏,万万没想到,宋温德这个无耻小人,居然真的敢动手! 居然跟她们两个女眷过不去,真不要脸! 徐成欢眯了眯眼睛,心中直觉不对。 俗话说,见面三分情。 宋温德和白炳雄不说常常见面吧,但同在这弘农县内为官,怎么都要彼此留些脸面吧,凡事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宋温德这模样,却是一丝余地都不留…… 这宋县令却明显是挟有私仇在里面! 不过对方人多势众,来势汹汹,徐成欢也来不及多想为什么,上前两步就拦在了白太太面前:“谁敢动我娘亲?!” 正要伸手去捉白太太的两个衙差手就不由得缩了缩。 他们大多是本地人,对白炳雄这个护得这一方平安的人心里都有一份崇敬在,再说了,都是爹生娘养的正常人,抓抓罪犯还行,要对这么无辜的母女俩动手,还都有些下不去手。 宋温德最恨的就是本地这帮人拉帮结派不听调遣,一看他们迟疑,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还不给我动手!一个疯子而已,磨蹭什么!谁要是办事不利,本官定会重罚!” 哼,要强出头也好,最好是多拉扯几下,要是能让这狐媚子破了相毁了容,那更好,彻底省了心了! 几个衙差不由得头痛,一边去抓人,一边说好话:“白太太,既然你们相信白大人没有犯事儿,那跟我们走一遭又何妨呢?何必要大家动起手来吃亏。” “王六儿,咱们也是熟人了,你也不用睁眼说瞎话,县大牢那种地方,进去也得脱层皮,我们妇道人家要是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你们走了,回头还能说得清吗?” “好,好,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还不上,都是死人哪?”宋温德冷笑着催促。 当先的那人就手来捉徐成欢,手还没碰到徐成欢的衣角,就蓦然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被抓着胳膊拎了起来! “宋大人真是好威风,这样逼迫朝廷命官的家眷,这难道就是令兄教给你的为官之道吗?” 徐成欢冷冷地盯着面带阴狠的宋温德,手上一个用力,脑袋还在一阵懵圈的衙差就被扔出了客厅,直直朝着大门口飞了过去! “你说什么!” 宋温德瞳孔一阵紧缩,顾不得感叹这疯女力气大,心中疑窦顿生,大吃一惊! 一个疯子,居然知道他大哥? 门口却即刻传来两声惨叫,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只见那倒霉的衙差正躺在地上惨叫,他的身下还压着一个人,一边手忙脚乱地推他一边怒骂:“好好的怎么飞出来乱砸人呢你!” 徐成欢凝目看去,只见一张俊眼修眉的英俊脸庞映入眼帘,她不由得心头一紧:“何七?” 第四十四章 横插一杠 先是宋温德一意孤行来跟她们过不去,再是何七出现,徐成欢不得不往最坏的地方想去——怕是那件事没能瞒得住! 何七这个小人,果然是两面三刀,说话不算话! 徐成欢气咻咻地回过头瞪着宋温德,双臂还戒备地展开,护在白太太身前。 白太太一看女儿这么护着自己,只觉得心中滚烫滚烫的熨帖,但却怕女儿被伤及,回头看了一眼,立刻底气十足地挥手:“陈大,谁再敢动手就给我上!” 她们过来的时候就早有防备,几个男仆就守在客厅侧门外,小英和摇蕙一看不对,早就转身出去叫人了,这回一溜儿的健壮家仆一字排开,站在白太太母女身后,人人手中都拎着刀棒之类的家伙,虎视眈眈的模样让宋温德和几个衙差都不由地变了变脸色! “你们竟然敢手执刀兵,这是想袭击本官吗?”宋温德咬牙切齿地喝问。 白太太走前一步把女儿重新护在了身后,扬眉回道:“这就要看大人是不是想要强行欺压官员家眷了!我们白家别的没有,趁手的家伙倒是不少,家仆也多是跟随我夫君的粗俗武夫,比不得大人这样的斯文人,下起手来没个轻重,还请大人体谅!” 宋温德气得冷笑都笑不出来了。 欺压?有哪个欺压别人的县太爷憋屈成他这个样子?! 今日要是就此退却,那以后他堂堂一县父母官的脸还往哪里搁? 所以尽管他的腿肚子有点发颤,还是梗着脖子挥挥手,准备让身边的衙差动手! 大门内被人砸倒的何七好不容易把身上的人扒拉开,就看到这剑拔弩张的一幕,浓浓的火药味已经是一触即发! 他顾不得腰背的疼痛,赶忙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进来就横在了对峙的两拨人中间:“宋大人住手!” 宋温德的右眼皮子直跳,尼玛,你喊谁住手呢,没看见对面那两只母老虎和那群如狼似虎的恶仆吗? “本官公务在身,贤侄有什么事先暂且退避,等本官将此等刁民捉拿之后,再和你叙话!” 宋温德心里再怎么飚脏话,还是忍了又忍,看在何家是本地大族的份儿上,先不理会何七这个不长眼的。 偏偏何七就是冲着他来的,怎么可能走呢,不但不走,反而对着他拱手行了个礼,彻底站在了白家那边:“宋大人,白大人如今下落尚且不明,到底是身有要事还是另有原因尚且不清楚,大人这样上门为难两个女眷,不太合适吧?” 宋温德也立刻看出来了眼前这小子是专门来和他作对的,回身把那叠供词扔了过来:“证据确凿,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作为家眷,原本就该入罪!” 何七看也没看地上那叠纸,甚至还伸出脚尖往一边踢了踢,才不紧不慢道:“宋大人可有公开审理此案?除了这几张真假难辨的供词可有其他凭证?白大人是虢州把总,要给他定罪大人可上禀过虢州知府大人?如果都没有,大人还想抓人,那是把弘农县白氏一族置于何地?如果大人再一意孤行,那我们何氏一族,同为本地望族,应当同气连枝,自不会袖手旁观,还望大人三思!” 宋温德惊呆了,这个地痞一样的何七,是在威胁他? 他不过就是想抓两个女人,整个不入流的武官,居然能这么棘手,瞧瞧,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居然都能威胁到他的头上来! 宋温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憋着满腔的气飞快地思索了一遍各方利害关系,不得不承认,虢州这地方大族丛生,并且互有联姻,要是何家想要横插一杠子,倒真是麻烦,至于白家,哼,那倒不值得放在眼里! 徐成欢看着眼前从天而降一般的何七,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白太太说过,这不是个好的,可见何七名声糟糕,自己跟他之间又结有梁子,他却在此时护在她们母女身前。 虽然她是做好了打一架的准备的,但是何七能这样为她们母女挺身而出,她心里到底还是感激的。 可是何七,能代表得了何家吗?换句话说,何家至于为了他们这被赶出白氏一族的一家人跟县令大人交恶吗? 宋温德此时也是这么想的。 “何贤侄,我和你父亲,相交甚笃,你这样来多管闲事,你父亲可知晓?” 自从被白太太呲了一顿,何七最不耐烦别人说他多管闲事,他何七从来管得闲事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桩! 他硬邦邦地回道:“自然是知道的,并且小侄来此之前,已经通知了王家和李家,如果大人还要这么僵持下去,那我们可以再等等,等到各大族的主事人来了再说。” 宋温德白净的面皮顿时黑得堪比锅底。 他为了兄长的官声,忍辱负重,从繁华的京城来了虢州这穷乡僻壤,结果发现这地方真是山高皇帝远,民风彪悍,地方官的作用根本不大,平时百姓有了纠纷,还是宗族出面处理的多。而且各个家族之间多有联姻,盘根错节,一旦跟这些地头蛇对上,就算是强龙,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他到任后,也曾着意和本地的豪门望族结交,好不容易才把关系理顺,要是因为这么一件事再跟他们对上,谁吃亏还真不好说! 毕竟这白家,虽然不招白氏宗族待见,那也是本地大族的脸面,他们要是插手管起来,这脸面轻易还打不得。 宋温德阴晴不定的神色何七看得分明,知道他已经有所顾忌,悄悄地松了口气,却不露声色地弯腰从地上捡起那叠纸,理好,恭敬地送回县令大人面前:“宋大人,您是弘农县的父母官,一向眼光如炬,明察秋毫,对百姓也多有体恤,爱民如子,白大人有嫌疑,您捉拿他是应该的,但是这妇孺,大人不妨等白大人归案之后再行捉拿,她们也跑不了,大人您说呢?” 这算是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吗?这种高帽子戴得有意思吗? 愤怒的宋温德一口老血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不顺着这个台阶下,还能怎么样呢?等着被那几个大族啪啪打脸吗?! 他做了个深呼吸,硬是挤出了一丝僵硬的笑容来。 他伸手接过那叠供词,整了整衣袖。 “既然何贤侄肯为她们说话作保,那本官自是不会对她们如何,今RB官先寄下此事,等白炳雄归案,再一并捉拿!白李氏,即日起,你约束好上下人等,不可擅离弘农县,如若不然,本官定不轻饶!我们走!” 白太太听了宋温德这冠冕堂皇的一篇官话,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最见不得这等酸文假醋的斯文败类! 宋温德见此眼神又是一暗,却到底不曾再说什么,拂袖而去。 跟他来的一帮衙差也皆是巴不得不打这一架,打输了丢人,打赢了回家还要被骂不帮着同乡,这样最好。 于是就迅速跟了出去,拎起还在地上哀哀惨叫的那个倒霉兄弟,一路出门离去了。 等到这一行人走远,看门的小厮就冲过去“啪”地一声把大门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以后再也不随便开门了,真是太吓人了! 这边白太太静了静心,跟何七行礼道谢:“多谢丛棠仗义相帮,我们全家心里都会记着你的这份恩德!” 虽然她不待见何七,但是受了何七的恩惠免了这一场厮打是铁铮铮的事实。 何七连忙还礼,躬下身去,嘴角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个少年人得意洋洋的笑容来:“伯母客气了,这是小侄应该做的,同为弘农县人,此时自当出头。” 直到他直起身来,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几颗白生生的牙齿耀人眼目。 这下好了,白太太对他的印象也好了起来。等白大人回来,他投军的希望又大了一分。 徐成欢踌躇了一下,到底也还是走上前裣衽道谢:“多谢何七公子。” 何七想起来那天娘娘庙后山的“教导之恩”,他的笑容这才凝固了,表情变得有些诡异:“不用谢,不用谢……” 徐成欢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有无形的刀锋:“怎么能不用呢?事情能这样,何七公子功不可没。” 何七怔住了,这什么意思? 第四十五章 人情冷暖 白太太忽然觉得这天气有些凉飕飕的,她看了看客厅的门口,觉得自己这么早吩咐换下了夹棉的门帘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丛棠,进去喝杯热茶吧。”她招呼着何七。 何七赶忙拒绝了:“不了,我还得赶紧回去,就不劳烦伯母了,伯母若有什么事,再使了人去叫我。” 徐成欢回头对白太太笑了一笑:“娘亲先回去歇一歇,静静神,我送送何七公子。摇蕙,小英,送娘亲回去。” 白太太觉得哪里不太对,可是也说不出到底有什么不对,只能点点头,就被听了吩咐的摇蕙搀着胳膊带着往侧门出去了。 白家的宅子真的是不大,甚至有些狭窄之嫌。 从大门到前院的客厅,统共也没几步路。 何七觉得自己大长腿几步就能跨出去,偏偏身边还跟了个脚步慢悠悠的小女子,硬是拖慢了他的脚步。 并且他有一种直觉,这小女子不怀好意。 果然,走了没几步,小女子就停住了脚步。 他悄悄觑了她一眼,也只得停下了脚步。 “这,我认得出去的路,妹妹不用再送了,请回吧。” 这小女子黑漆漆的眼珠子衬着瓷白的小脸眉清目秀,看着他的眼神却透着冷意,他总觉得不好,这从前可是个疯子呢,那天那只箭呼啸而来的凌厉杀气他记忆犹新。 徐成欢却怎么可能这么放了他走呢?她不顾娘亲会不会怀疑,刻意跟了出来,可没这么简单呢。 “何七公子这声妹妹还是算了吧,小女子愧不敢当,何七公子只需要告诉我,宋县令到底跟我们家什么仇什么怨,或者说,是不是你何七公子敢说不敢当,把小女子无心的过失告诉了宋县令呢?” 何七原本还有些不自在,一听这话,立刻就怒了。 少年人的意气让他指天画地跳起脚来,眉毛都立了起来,白皙的脸涨得通红:“胡说!我何七男子汉大丈夫,堂堂正正,何曾说话不算话?!我说了那事儿算我的就算我的,若有食言,叫我天打雷劈!” 四月的晴空朗朗,当然没有雷来劈这愤怒的少年郎,只有徐成欢心中天雷滚滚。 原本看他纨绔,而且对上宋温德的时候看着也老成,以为他已经是个心智成熟的人了,没想到竟然还是个孩子心性! 难不成真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毕竟他这赌咒发誓的样子也不像假的。 徐成欢想了想,不由得笑道:“你不用这样脸红脖子粗的跟我跳脚,既然你没说出去,那是我误会了你……我只不过是问你一句,你急什么?” “你说我急什么,这关系到我的人品!你……” 说到这里,何七却住了口。 身边穿着短襦长裙的少女正微微歪着头看着他,幽黑的瞳眸里清晰地倒映着他的影子,似笑非笑,似乎带着几分嘲讽,又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闹脾气的孩子。 何七顿时泄了气。 这都算是什么事儿?他没说就是没说,何须跟这么个小女子置气? 他别开头,不去看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只觉得非常丢人。 他前前后后一共见过这小女子三次。 第一次看起来痴痴傻傻,觉得她甚是可怜,第二次却是气得他牙痒痒,明明是她伤了人,自己还不得不背这个黑锅,这一次更甚,居然激得他失了风度。 虽然如今看起来她不疯不傻了,而且还很聪明,但还是一如既往地讨人厌。 那宋三郎鬼迷心窍对她动了心这件事,到底要不要让她知道呢? 徐成欢弯着嘴角微微笑着,只觉得眼前这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何七,跟她以往见过的那些人都不同,跟萧绍昀不同,跟大哥徐成霖也不同。 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非常的,生机勃勃。 面容俊俏的少年郎,明明是书香门第出身,却偏偏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做武人打扮,一头浓黑的头发用一顶银冠高高束起,长眉凤目,高鼻薄唇,虽然身高腿长,但明显还是孩子的性子。 高兴了就笑得牙齿闪亮,不高兴了就任性跳脚,有些纨绔地痞的特质,却又能于人危难之时挺身而出。 这样无拘无束,坦率直接的性子,是皇宫和候府那样的地方,永远都养不出来的。 不过,这也不是徐成欢要关注的重点,如今的她,并不欣赏这样的性格,这样的直率天真,反面就是冲动任性。 她如今已经不是从前的徐成欢了,这样的人,还是敬而远之吧。 她肆无忌惮的打量倒是让何七有些羞涩,心里直犯嘀咕,这小女子,怎么这么不知羞耻? 罢了罢了,宋三郎的事情就不用叫她知道了,她若是知道,万一心里得意再生出什么事端来怎么办?哼,不知羞的小女子,就不能对她说实话! 拿定主意,他才转过脸来:“那什么,我不妨跟你透露一点消息,虽说今日之事跟你没有直接关系,但也脱不了间接关系。” “你把话说明白。” 徐成欢紧紧地盯着何七,她就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何七忽然间倍感压力,他转开目光,另想了一番说辞:“你伤了宋三郎,宋温德非常愤怒,虽然罪名是我担着了,但是这箭支,还是牵扯出了这次军中私卖兵器的事情,宋温德满心的愤怒,可不是朝着白大人发?宋温德此人,表面看起来,谦谦君子似的,其实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这事儿,没完着呢。” 何七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想这话有没有漏洞。 徐成欢略加思索,却是信了,不然她也实在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 “是吗,那要是追究起原因来,还不是因为你乱放冷箭引起的?”徐成欢有些不服气。 不过何七这口口声声的宋温德倒是让徐成欢颇有疑惑:“你既然知道宋温德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跟他对着干,你确定你父亲,真的知道这件事?还有王家和李家,你真的去知会过了吗?” 何七没想到她会接着问这个,一下子被戳中了心事,眉宇间有一丝不自在,却只是一闪而逝:“那,那是自然。你们白家也算是大族,我们这几家都同气连枝,岂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被欺负?” 徐成欢凝眉片刻,忽然裣衽屈膝,深深向何七施了一礼。 “你这是做什么!” 何七连忙避开,只觉着这小女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好端端的说着话,又行什么礼呢? 徐成欢严肃地施完了这个礼,才直起身来看着何七。 “这是多谢你,不计前嫌,雪中送炭的恩德。”她解释了一下。 他说白家算是大族,可是县令带着大批衙差上门,这么大的动静,连他这个外人都能得知消息赶来相助,白家宗族的人,又在哪里呢? 上辈子的徐成欢,出身高门,又深受皇家喜爱,一直活在别人恭敬羡慕的目光里,不曾跌落泥潭,不曾真的体会过苦难焦虑,她从来不懂什么是人情冷暖,也不在乎无关人等的真心假意。 可是如今的徐成欢,只是一个末流武官家疯傻刚愈的女儿,白家还遇到这样的困境,此时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能尝到人情冷暖。 白氏宗族,能因为白欢娘的痴傻将这一家扫地出门,父亲白炳雄的过命兄弟,能闯下祸事反咬一口,平日里来往的人家,更是没有一家肯出头说一句公道话,反而是这个替她背了黑锅的何七,不惜违背家人宗族,赶来相助。 这就是世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何七往常堪比城墙的脸又红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手:“我,我也不是纯粹为了你们,白大人走之前,嘱咐过我的。” “什么?”这话倒真是出乎徐成欢的意料,难不成白炳雄就如此信任这个人? 不过,倒也没错。 这样想着,徐成欢的语气又缓和了下来:“即使是这样,谢你也是该当的。只是不知道,我父亲,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 说道这个,何七双眼闪闪发光,很是兴奋。 “妹妹不必介怀,这是白大人对我的信任和看重,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有个族叔在ZG县任书吏,到时候,也能为白大人的计划行些方便。” 徐成欢默默地琢磨了一下这话。第一,何七知道所有的事情,第二,何七不知道这主意是她出的。 罢了,这样也好。 “那就多谢何七公子了,等父亲回来之后,再亲自向你道谢。” 何七又咧开嘴笑了笑,挥挥手:“好了,妹妹不用再送了,我走了……对了,刚才压倒我的那个人是被你们家人扔出来的吧?不知道是你们家哪个仆役,有这样好的身手,妹妹可否告知?” 徐成欢脸上的笑意凝滞了,小虎牙隐没在唇边。 “不知。”她冷冷地回道。 碰了个钉子,何七也知趣地摸了摸鼻子,告辞:“那妹妹别送了,我这就走了。” 看门的小厮见机赶紧开了大门,何七几步就跨了出去,小厮刚要关上,他却又露出个头来:“你,你莫要害怕,白大人很快就会回来的。” 徐成欢一怔,点了点头:“我不会害怕的。” 何七却是不怎么信,那眼神透着一种你就强撑着吧的意思。 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缩回头终于走了,小厮紧张地关上了门,直拍胸口:“哎呀,吓死人了,差点就把何公子的脖子给夹了!” 徐成欢转过身,慢慢地往回走。 她是真的不害怕。 以后的路还那么长,现在就害怕,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白家正院,小英正一溜小跑地进了屋,跟太太报信儿。 “太太,不好了,小姐不知道跟那个何七说了什么,何七又是指手画脚,又是赌咒发誓呢!” 小英附在太太耳边悄声说道。 白太太脸都白了,这,这是要干什么?! 她就觉得不对劲,就算大门内也有小厮守着,欢娘送送那何七也不算孤男寡女,可到底是不放心,遣了小英去瞧,果然不对劲! 一边摇蕙和迎春互相看了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白太太瞅了她们一眼,硬是忍住了什么都没问。 说起来也不知道是该自豪还是该生气,这两个丫头,如今可是欢娘的心腹了呢,估计也是问不出什么。 罢了,还是亲自问女儿好了。 第四十六章 无路可走 “欢娘,你跟那个何七,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成欢一进正屋的门,白太太当真就抓着她问了。 三个丫鬟大眼瞪小眼,觉得太太真是……您让人去偷偷窥探小姐,您还好意思这么大大咧咧地问? 徐成欢扫了一眼三个丫鬟那古怪的神色,就知道了大概。 这个娘亲啊……不过她喜欢这样。 除了她不是原身这一点不说,这才是母女间该有的相处方式。 没有试探,没有欺瞒,唯有最彻底的坦诚和相信。该问的就问,该说的就说,无需那么多弯弯绕绕,你猜我疑。 如若不然,将来势必有麻烦。 她还记得萧绍昀的一个姐姐,先帝贤妃所出的安定公主,明明身份尊贵,却在出嫁后过得无比凄惨,早早地就郁郁而亡。 只因为贤妃娘娘性子古怪,从来只听女儿教养嬷嬷的话,却不肯相信自己的亲生女儿,安定公主没出嫁之前就常常因此生出事端,后来安定公主在公主府倍受驸马和教养嬷嬷的折辱,屡次跟贤妃哭诉,贤妃却从不理会,只以为是她骄横太过所致。甚至于先帝,也跟着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安定公主离世,驸马上折子想要把宠爱的小妾扶正,先帝才察觉端倪,震怒之下彻查之后才查出驸马买通教养嬷嬷宠妾灭妻折辱公主的龌龊秘事,贤妃因此受到先帝训斥,惊惧愧悔之下没撑多久也跟着去了。 而高门大族的大家闺秀,能跟生身母亲坦诚相处的也并不多。 一般都是生下来身边就围满了丫鬟婆子,跟母亲分开住,长大后或是信任丫鬟婆子跟生母不亲近,或是生母忙于打理后宅,对女儿生疏,类似安定公主母女失和的悲剧,并不少。 而她徐成欢,何其有幸。 上辈子,娘亲威北候夫人性情刚烈,心里藏不住事儿,也从不对她藏事儿,母女关系尤为亲密,而这辈子,白太太依然是如此。 于是徐成欢根本就没有出现丫鬟预想中的难堪或是恼羞成怒,反而唇角弯弯,露出小虎牙笑得欢欢喜喜。 “娘亲,我跟他能有什么事儿,我不过是问他怎么来得这样恰巧,是不是有什么内情,他就生了气,跳起脚来,说是父亲走之前叮嘱过他照应咱们家。” 徐成欢挑着能说的说了:“我就又谢了他几句。” “这么说,你爹爹的事情他都知道……何七这人,这次是真帮了咱们,虽然娘亲也不怕跟那宋温德打上一架,可到底传出去不好。不过何七这性子,就是个惹祸的苗子,你爹爹这次跟他牵扯上,以后怕是甩不脱了。不过这也不是咱们要担心的事儿,你以后只要给我记住了,离他远点,可不要被他带坏了。” 白太太仔细地告诫了女儿,想起自己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儿子,又是一阵气闷:“你哥哥就是好好的非要跟着这何七混,何七不好好读书,你哥哥也不好好习武,一个个的,都是让爹娘跟着烦心的。” 徐成欢却深深地看了一眼白太太:“娘亲,其实,哥哥是对的。” “什么?”白太太万万没想到女儿会忽然这么说。 就算是不记恨儿子了,那,那也不能这么快就转了立场了吧? 徐成欢却是眼神悠悠,别有意味:“娘亲想想,为什么同是七品官,宋温德就可以这么嚣张打上我白家的门?为什么在娘娘庙,胡小秋一个七品通判的太太,却可以对娘亲你处处刁难?” “这,这……” 白太太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头一阵委屈。 是啊,为这什么呢?还不是因为如今天下太平,兵将都没用了吗?虎狼都打尽了,谁家还把獒犬当回事儿? 老爷在外拼死拼活,到了那些进士举人出身的官员面前,却永远要矮上半头。 所以儿子才要一心考科举,将来做文官吗? 想想儿子这十多年因为不肯习武挨的打,白太太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人抽走了。 “可是咱们家,连一点路子都没有,你哥哥,他要走这条路,就只能他一个人走,太辛苦了……” “娘亲!”徐成欢挽住白太太的手,劝解道:“要照娘亲这么说,那寒门士子就干脆都不读书了吗?考科举做官,出身固然重要,更重要的却是真才实学。没有真才实学,就算是丞相家的儿子,那连个举人也别想考中。更何况,咱们武将家的子弟,没有路子想升官,才是真的难呢。据说京城中的武职,都是世袭的,大齐朝开国的时候,武将功高,封了那么多国公侯爵,他们还要封妻荫子,恩惠后人,一代代荫封下来,不仅仅是京城,就算是地方上,武职也没有多少位子留给咱们这样毫无根基的人家了。” 徐成欢一边扶着白太太坐下,一边给她打比方:“远的不说,就说父亲,也是年近五旬的人了,为什么至今也只能做个把总?除了咱们没有路子,还不是因为这个。哥哥有心读书,这是好事儿,娘亲就别烦心了,不管怎么说,读书也可以明理,总比何七这样的痞子要强些不是?” 女儿一番话说下来,白太太觉得很有道理,虽然她不知道女儿都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但她立刻就信了大半,抬头看了一眼女儿:“真的?” 徐成欢肯定地点点头:“千真万确,娘亲就别为哥哥愁心了。” 关于这个,她是一句假话都没有的。 丞相宋温如德高望重,才识过人,是先帝时的重臣,时至今日,也是百官之首,偏偏独生儿子不争气,考了一次又一次,年过三十还是个秀才,已经成了满京城的大笑话。到后来甚至连萧绍昀都看不下去了,琢磨着想要给他儿子一个额外恩赏,赏个什么官儿,却被宋温如严辞拒绝,还上书指责皇帝不该徇私。 说起来,宋温如当真是个君子,只是他这胞弟宋温德,原来却是真小人。 除此以外,威北候府还是世袭罔替的爵位,开国功勋之后呢,如今都落得只有表面风光,手中一分实权都没有,更不要说那些没落的侯爵,除了几大国公手里还有一些兵权,其余的早就被先帝收归手中,太平盛世,武将的路子,眼见着是没落了。 就算是白祥欢真的去习武从军,又能比白炳雄强到哪里去呢? 说服了白太太,劝着她喝了一些安神的汤药躺下休息,徐成欢才走了出来,站在屋檐下望着梁上已经垒就的燕子窝,叹了口气。 大齐无仗可打,从安定上来说是所有子民都殷切期盼的局面。 帝王江山稳固,朝臣兢兢业业,百姓安居乐业。 人人都很满意。 可是皇陵地下的孝元皇后,很不满意。 她徐成欢死不瞑目,非常不满意! 人人都遵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她却不甘心就这么稀里糊涂死去。 可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扰乱这太平盛世,又能让自己大仇得报呢? 徐成欢恍惚间,有一种无路可走的感觉。 萧绍昀为什么要杀她,杀了她之后会不会再对威北候府下手?他下一步到底是想做什么? 他,到底对她有没有过一丝的真心? 她一无所知。 所以,她怎么能放弃任何一个可能走到萧绍昀面前去的机会呢? 白炳雄也好,白祥欢也好,只要能走到高位,什么都好。 她不相信,老天让她还活着,就是要她眼睁睁看着萧绍昀长命百岁,千秋万代,绝不可能是这样的! 一定有办法的! 头顶双飞燕忙忙碌碌,徐成欢仰头看了良久,才平了平心绪,神色平静地走回了自己的卧房。 第四十七章 各方反应 弘农县东头,白氏一族聚居的老宅。 “作孽的逆子哟,就知道闯祸!非要带累了我们才甘心!” 靠里的一个院落里,用泥坯夯得结结实实铺着锦褥的大炕被捶得咚咚作响。 白老太太坐在临窗大炕上一边哭嚎,一边又去数落大儿媳:“你还说要跟他们来往起来,来往什么?没得连累了全族上下!一群糊涂东西!” 站在炕边的一对中年夫妻,对视一眼,都撇过脸暗自舒展了眉头。 他们起先还怕老太太得知了县令去三弟家问罪的消息,会立逼着他们这当大哥大嫂的去跟县令对上呢,这会儿却不怕了。 老太太自个儿的亲生儿子媳妇,孙子孙女,老太太自个儿都不心疼,他们这大伯娘娘的,上什么心着什么急? 白大太太冷眼看着老太太哭嚎,时不时递个帕子端杯水,任她数落也没还口。 她其实也有些后悔,前些天就不该去老三家那么一趟。 那欢娘就算好了又如何,于白家除了名声上好听些,也没半分好处。反倒是这次万一被沾染上,可了不得。 还是老太太骂的好! 虢州城里,一栋门口挂着“冯府”匾额的大宅里,也因为此事有争论声传出。 冯同知不明白妻子是怎么想的,居然把他派去弘农县探问的人拦了下来,这让他大为光火。 “你真是糊涂,这个时候,只要再拉白家一把,这事儿就能成了!” 他直奔卧房,找妻子王氏算账。 冯太太王氏谴退了丫鬟,亲手给他端了杯茶过来,脸上却有些不屑:“老爷你真是糊涂,犯得着为了一个白家去跟宋相的胞弟对上吗?跟黄通判家结梁子也就罢了,还要去招惹宋温德,疯了不成!” 说完坐下来拿帕子擦手:“要我说,那白家定了罪是最好,等到白炳雄的家眷入了罪,咱们家再出面,不是更容易成事儿了吗?” 冯同知听了这话气得差点没把茶盏砸到这个蠢妇头上:“等他们定了罪,那白欢娘成什么了,不成了罪臣之女了?那就连个平民百姓都不如了!你这个没脑子的!” 王氏怔住了,仔细一想,手就抖了一下,帕子都落地上了:“哎呦,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说完起身急慌慌地转了两圈,只好放人:“那老爷赶紧着人去看看吧,不过记得吩咐一声,看情况不妙可千万别强出头,这白欢娘真不中用了也就罢了,别再把咱们给折进去!” 冯同知怒气冲冲拂袖出去了:“这还用你教,净会耽误事儿!” 王氏吃了个排头,心里不忿,只暗暗地把这笔账记在了那白欢娘身上,暗下决心日后定要她好看! 冯同知一早看到弘农县那边送过来的公文就觉得事情不妙,这宋温德还没经过州府就要给白炳雄定罪,简直是胡闹! 冯家如今有了打算,白家的事情是要关心一二的,他即刻就着人去探问了,要是白家能渡过这一劫,冯家此时的探问也是一份大人情,退一步说就算白家真倒了,那宋温德也不能因为一句问候就能把他怎么样,偏偏无知愚妇就会坏事儿! 这会儿派出的人才被王氏的心腹放了行,再不敢耽搁,骑上一匹快马就扬鞭而去。 斜阳的余晖洒落在弘农县青石板铺就的主干道上,路上行人听见马蹄声和喝道声,纷纷往道旁躲,就见一队身穿军服的兵士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过。 有眼尖的已经看出了那领头的高壮男人正是最近说是畏罪潜逃了的虢州把总白炳雄,街道上一下子哗然热闹起来。 “那不是白老三吗,怎么回来了?” “我就说他不会干那种事儿,怎么可能逃?” “那可说不准,县令都打上门去了呢!” 嘈杂的议论声中,白炳雄带着手下的兵士,消失在主干道上,后面却又有一辆挂着青色布帘的小驴车,由一个半大老头子赶着,也吱吱呀呀地穿过人群向着人马消失的方向匆匆而去。 叩门声响起的时候,看门的小厮直觉一个哆嗦。 最近上门的都是大爷,一个比一个惹不起,他真想换个差事,再这么下去,迟早不是被吓死,就是被主家发卖。 没等他想好到底要不要开门,一道粗犷的催促声就从门缝里钻了进来,震得他耳朵嗡嗡:“王小五,你死哪去了还不赶紧给老子开门!” 看门小厮王小五立马就不哆嗦了。 平时听着这粗汉子的声音觉得难听,此时听起来就是天籁啊! 王小五连滚带爬地开了门,哭喊着扑了出去:“老爷,您可回来了啊!” 白炳雄一把拎开扑过来鼻涕眼泪满脸的小厮,气不打一处来:“王小五你是活腻味了吧?老子还没进门就给老子嚎丧,太太和大小姐呢?” 王小五抬袖子抹了抹脸:“在家呢,都好好的呢,那宋县令没占什么便宜!” 白炳雄脸黑了下来:“那姓宋的真上门来闹腾了?” 他这几天在外拼命,最担心的就是妻女在家受委屈,一回来就直奔家门,特意带了手下几个精干的兵士,防的就是家里出事儿,没想到妻女还真被这姓宋的狗官为难过! 要不是亟待见到妻女,他这就想折回去找那狗官算账! “给老子等着!” 白炳雄杀气腾腾的往里走,身后小厮还在喊:“老爷您怎么没问大少爷啊!” 白炳雄头也不回:“问那个不争气的做什么,他好好的跟他的夫子们混去吧,有老子什么事儿!” 小厮闭了嘴,转身跟着闻声而来的管事陈大招呼白炳雄带来的兵士们进门去客厅就坐。 里面白太太也得了消息,赶忙携了女儿就出了正院往门口走。 远远看见白炳雄那满脸络腮胡茬子的乱糟糟模样,心头一松,眼眶一热,眼泪都差点下来了。 “老爷!” 这么多年,白炳雄出门拼命的时候很多,次次她都是提心吊胆,按说早习惯了,可是这一次,看着他回来,还是像早年年轻的时候一样,心情激荡难言。 丈夫回来了,那就一定是成事了,一家人的命,总算是保住了! 徐成欢也真正地松了一口气,如今白家和宋温德,已成水火之势,白炳雄能回来,那就是事情做好了,暂时也不用顾忌宋温德了。 白炳雄远远地看见妻女的身影,粗糙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几分柔情。 “仙娥,我回来了!” 白炳雄也不顾女儿和下人在眼前,到近前携了白太太的手就说道,白太太一惊,反应过来有些羞窘地立刻低下头去。 徐成欢像是没有看见一样,也低下头去不说话,非礼勿视,不看。 身后跟着的下人也纷纷别过眼去。 难怪太太这么多年就生了一儿一女却在家里腰杆子挺得这么直,这都是老爷给的脸面。 大齐朝的男人,别说当着人面拉妻子的手,就是夫妻俩走路并肩,多看对方一眼,都是要被人笑话的,难得老爷这样的糙汉子这时候居然不在意那些规矩。 白太太却很快地借着给白炳雄整衣服挣脱了他的手,女儿都在呢,她可没好意思再这么着,面上也是强作冷静。 “老爷辛苦了,赶紧进屋吧,欢娘说你下午就能回来的,当真回来了。” 白炳雄这才看向女儿:“欢娘,这次,多亏你了。” 徐成欢这才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父亲,您能平安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白炳雄看着乖巧伶俐的女儿,心中百感交集,这个疯傻的女儿,倒是真的像是变了一个人。 一家三口迈步往正院走,还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了王小五的喊声:“老爷,老爷,您带的那个女人怎么办?她闹着要进来拜见太太呢!” 第四十八章 谁想纳妾 一时万籁俱静,人人都回过头来看着王小五。 王小五还在说:“老爷您不能这样,您带的女人,您好歹给安置好,小的也不知道往哪个院子安排呢,陈管事叫我来问问您……哦,我还是问太太吧!” 白太太却已经僵在了原地。 他带了女人回来?如同有炸雷在她耳边滚过,炸得她心尖子直颤。 白太太是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的,也从来没遇到过家里无缘无故出现外面的女人的情况。 她于子嗣上没有福气,只有一儿一女,但是也并非一无所出,当初白炳雄跟她保证过的,这辈子不会再有别的女人,让她安心。 这就是他给的安心?!白太太第一反应就是恼怒。 “白炳雄,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刚强了一辈子,是眼底一点沙子都不揉的人,身边的女儿和围满的下人此刻都自动被忽略,她紧紧地盯着面前胡子拉碴看起来又老又丑的男人,怒火中烧。她可绝不会像那些贤惠妇人一样忍气吞声,自哀自怨,她就是要问个清楚明白! 就这样的,就这样的老男人,也有女人甘心为妾?疯了吧? “你也不看看你老成这个德行,要长相没长相,要家产没家产,你还想学别人纳妾?我可告诉你,你只要敢有这个心思,我就带着儿子女儿跟你和离!” 白太太嫁给白炳雄这么多年,尊重丈夫这一点是知道的,三从四德也是会背的,偏偏她就只会背不会做,以夫为天这种事儿,想都不要想,谁敢来给她添堵,她就要谁好看! 白炳雄被老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通臭骂,脸皮再厚也有些撑不住,窝火得很,但他一听这和离什么的还是有些发懵:“你这婆娘,胡说的什么,我什么时候想要纳妾了?你敢带我儿子女儿跟我和离,我,我就把你腿打断,让你哪儿都去不成!” 白炳雄这话一说,不光是下人,就是徐成欢也撑不住笑出了声! 白炳雄这个紧张慌乱的威胁,实在是虚张声势得厉害,这白家谁都知道,他就是个怕老婆的,白太太要打断他的腿有人信,他要打断白太太的腿……谁信啊?哎呀,当个笑话儿听听就算了。 白太太却没笑,峨眉倒竖,一指头朝着白炳雄的胸膛戳了过去,硬是把白炳雄一个彪形大汉戳得连连倒退几步,让人不禁怀疑白太太是不是练过什么金刚指之类的功夫。 “你还要打断我的腿?嗬,老娘给你生儿育女这么多年,你要为了个野女人打断我的腿?好啊,你倒是把那女人带进来我看看,什么美人坯子能迷了你的眼,想占了老娘的地儿!” “我都说了不是,就是路上随手从土匪手下救的一个小寡妇,跟我半文钱关系都没有!”白炳雄急得手足无措,瓮声瓮气地辩解着。 白太太冷哼:“不是?这小五还口口声声那女人闹着要来拜见我呢,不是急着进门,着什么急?” 这话徐成欢赞成。 如果这女人没什么心思,是个知情达理的人,那就不会做出这种不等人家夫妻说句话通个气儿就闹着要拜见女主人的事情,可见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白炳雄这才会过意来,知道麻烦出在了哪里。他转过头真恨不得一巴掌把这该死的王小五给拍飞,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说话啊猪脑袋! “王小五老子怎么对不住你了你这么坑老子!赶紧给老子滚出去,告诉陈管事找人把那女人给我送偏院去,少来老子面前晃,明儿一早就给我送回孙家庄去,老子不想再见到她!” 王小五摸摸脸上喷到的口水,觉得老爷这面目好可怕,再也没敢多说一个字,弓着腰一溜烟儿地就跑了。 白炳雄转身面对老婆,那一脸的煞气立刻就化作了一潭春水,温柔地荡漾在这糙汉子脸上,让一众人等纷纷捂眼——这画面太美,真看不下去了! “仙娥啊,你看,我跟那女人真没啥,都是王小五这兔崽子不会说话,回头卖了他去!咱先进屋,我身上这衣服,都穿了三天了,又是摸爬滚打的,你好歹让我先洗涮干净了,肚子填饱了,你再慢慢跟我算账,如何?” 白太太还是板着面孔不说话。 白炳雄嘿嘿笑了两声,没脸没皮地就去拉过老婆的手,拥着她就往正屋走。 白太太再生气也绷不住了,只觉得脸上一阵羞臊,到底没再说什么,一把甩开了他大步走了,白炳雄也赶忙跟了上去。 徐成欢默默地看着这高大的汉子伏小做低地哄着满面怒容的悍妒妇人,脸上有笑容绽开,唇边却是泛起一丝隐约的悲凉。 他是真心疼爱这个妇人的吧。 而不像她的父亲威北候,再怎么宠着母亲,到底还是有那么多小妾姨娘给母亲添堵。 而她自己,当初封后的圣旨未下之前,母亲说过的,萧绍昀是九五之尊,是皇帝,注定了将来三宫六院,后宫佳丽三千,不可能是她的一心人。只要她不嫁,威北候府就想办法拒绝封后的圣旨。 但是她却那么天真,以为只要有萧绍昀的宠爱,就什么都不是问题。皇后只有一个,她是皇后,还怕什么? 如今想来,真是天真的可怜,她不但没能让萧绍昀爱她一辈子,甚至连年老色衰,情淡爱驰的机会都没有。 她不仅不如眼前这个妇人,甚至不如自己的娘亲威北候夫人。 除了生荣死哀的虚无风光,从萧绍昀那里,她其实什么都没有得到过。 曾经的爱都是假的,唯有如今的刻骨深仇是结结实实真真的。 平日里白炳雄这么邋里邋遢地回来,白太太虽然会一通抱怨,但总会亲手给他打水净面,伺候他换衣服,做一个温柔的好妻子,但这次这项待遇就被彻底取消了。 小英哭笑不得地去给老爷打了水,看着哀怨的老爷自个拿着衣服灰溜溜去了净房,又回头看看坐在椅子上生闷气的太太,正要说点什么,太太却先说话了。 “小英,去看看厨房备的吃食好了没,好了就过来摆饭,别把大小姐饿着了!” 小英听了这口是心非的吩咐,暗暗好笑,麻利地应了一声就去了。 徐成欢却带着摇蕙和迎春刚刚跨进门。 “娘亲,我不饿呢,要不咱们晚点儿再吃饭?”徐成欢眨眨眼睛,故意的。 白太太的神色僵了僵,有些不自在,兀自强硬道:“那不成,你身子刚好,按时辰吃饭才好……” “娘亲,您心疼父亲就直说,可拿着女儿打什么幌子?” 徐成欢忍不住戳破了白太太,惹得摇蕙和迎春跟着吃吃地笑。 白太太白皙的脸又红了起来,冷若冰霜的脸终于破功了:“你这丫头,连娘亲都敢打趣!” 晚霞映红了西半边的天空,红光从打开槅扇的窗户透进来,映得屋内的家具帐幔一片暖红,伴着母女两人的笑声,一派温馨。 危机暂时解除了,笼罩在白家的阴霾终于散去了,端看这事儿怎么个结果了。 第四十九章 兄妹讲和 白炳雄洗了手脸,换了衣服出来,白太太还是没有什么好脸色,只不过伸手推了推丫鬟摆上来的饭食。 看着满桌子的大饼馒头,还有苞米粥,白炳雄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不错,还能给口吃的,那这日子就还过得下去。 白炳雄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活活就像是饿了几个月的人一般。 看他这样,白太太又有些心疼起来。 “你不过是去了三天,怎么就饿成这样子?” 白炳雄含混不清地道:“都是些粗粮饼子,干噎下去的,那边的事儿完了,我也没敢多停,惦记着你们在家,可不是给我饿的!哎,还有我手下几个兄弟,还在前院坐着呢,给他们也送点吃的去!” “还兄弟呢,坑你的都是兄弟!” 白太太话虽这么说,眼圈儿却热热的。 夫妻俩一起过了几十年了,自己丈夫什么样的人她心底是清楚的,更何况是这全家脑袋悬着的节口,怎么会去对一个寡妇有想法?还是自己沉不住气。 有了这层愧疚在心底,白太太的脸色缓和了很多,一边招呼女儿吃饭,一边吩咐小英带着人给客厅的那些跟来的兵士送吃食去,一顿饭吃下来,刚才那场风波就渐渐地消弭于无形了。 白祥欢从县学里回来的时候,还是笑容满面的,因为夫子今日难得夸了他几句。进了门却看见了客厅坐着的兵士,又听了王小五绘声绘色讲了白日里那一场风波,心顿时一沉。 他就说怎么今日晌午夫子非要邀他去家中吃饭,不让他回家,原来有这个缘故! 他匆匆赶到正院,发现父亲回来了,连忙过去行礼。 “见过父亲!” 白炳雄正摸着吃撑了的肚皮倚在圈椅里觉得舒服得不得了,一看这不争气的儿子,顿时就哪儿都不好了。 “你回来做什么?你母亲和妹妹在家里被人为难,你在县学里做缩头王八,这会儿来我眼前现什么眼?” 白炳雄一看见这文弱书生一样的儿子心里就有气,起身拿了外袍就要走,对着白太太道:“我还要回去把事情尽早解决,你们早些歇息,不用等我回来,我会留几个兄弟守在家,你给安排间客房就行。” 白太太也没去管他对儿子的态度,只低声应了,送他出门。 白炳雄看也没看白祥欢一眼,大步离去。 白祥欢看着殷勤送父亲出门的母亲和妹妹,自己彻底成了个没人理的外人,不由得脸上火辣辣的。 白太太送完丈夫,又带了小英去前院招呼了一番,安排妥当,才回来在东跨间的大炕上坐了下来,看着忐忑不安的儿子叹了口气。 “祥欢,今天的事你也知道了……那会儿你在县学里不知道,没回来也好,娘并不怪你,既然你喜欢读书,那以后就好好读书,多用些心,娘就指望你以后为官做宰,光耀白家门楣,给你妹妹撑腰,给娘挣个诰命了。你在县学一天也乏了,早些去歇着吧。” 白祥欢知道母亲和妹妹今天肯定受惊了,但万万没想到一向跟父亲一样反对他读书科举的母亲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直觉是母亲怪罪了他,心里埋怨他,“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满脸愧悔。 “娘,儿子今日真不是有意躲事情,是夫子夸了儿子几句,非要邀儿子去家中用饭,儿子连半丝儿消息也没收到,娘,您别说这样的话刺儿子的心成吗?” 白太太摆摆手:“娘是说真的。” 白祥欢却哪里敢信,只是跪着不起来。 徐成欢在一边冷眼旁观了这么一会儿,终于开口说话了。 “哥哥,你今日没有收到半分消息,其实也是娘亲的意思,娘亲是怕今日之事,若是叫你回来,万一真的和宋温德起了冲突,于你以后仕途的官声不利。娘亲让你好好读书也并非说气话,而是理解了哥哥你的苦心。父亲拼杀半生,却被一个县令欺到头上,可见如今世道人情。朝廷重文轻武,庶民也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哥哥你有心考科举,走文官的路子,这也是好事情。父亲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以后你若能有能力护得娘亲不再被人欺侮,保得全家平安荣耀,也是娘亲和我的福气。” 徐成欢话落,不仅仅是白太太看着她面露惊讶,白祥欢更是猛然抬起头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这妹妹不是昨晚还和他针锋相对,斗得不可开交吗?怎么这会儿倒是字字句句向着他说话? 徐成欢自然知道他的惊愕和难以置信,轻轻地笑了笑,走到他身边郑重行了一礼。 “哥哥,从前是欢娘疯傻不懂事,让哥哥为难了。只是如今父母只得我兄妹二人,我思来想去,如果我们兄妹再不互相扶持,离心离德,岂不是让父亲母亲忧心,让外人看了笑话去吗?还请哥哥原谅我从前的不懂事,从今以后,我们兄妹二人,再无嫌隙才好。” 白祥欢直着身子跪在那里,脑子里嗡嗡作响。 白欢娘又是唱得哪出戏,她又想如何欺负他?明明昨日还指着他嘲讽他活着浪费粮食占地方,怎么今日就来了个大变样?从前她是疯傻,如今却是刁钻刻薄! 要说句此刻最真心的话,那就是白欢娘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谁知道她又想耍什么花招! 可是白祥欢朝自个的娘亲看去,却发现娘亲眼泛水光,神色间是深深的动容,就知道娘亲是完全认同了白欢娘的这番话了,这样兄妹和睦的话算是说到了娘亲心坎上去了。 由此可见这番话他要是不应,就显得白欢娘通情达理,倒是他小人戚戚,心胸狭窄了! 白祥欢只能忍了心头郁闷,低头道:“妹妹说得是,为兄以后,自当和妹妹互相扶持,同心同德!” 徐成欢一看他垂着头的样子就知道他不信,但是这也无妨,来日方长,她也不急于一时。 这晚丈夫虽然不在身边,白太太却罕见地睡了个好觉。想来也是,家里最大的危机算是解除了,儿女之间十几年的心结又打开了,兄妹讲和,白太太心病都去了一半。 白祥欢却是在自个的床上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一会儿是昨日里白欢娘刁蛮的样子,一会儿又是昨晚她满目哀伤,问她有什么错,一会儿又是她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兄妹二人,再无嫌隙才好。 他的妹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所说所做的种种,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困扰了白祥欢很久。 直到伺候的小武听见动静,跑来不怀好意地问他,要不要让太太给他买个铺床叠被的小丫鬟,他才一顿骂把小厮赶了出去,后半夜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徐成欢也没能好好睡,早早就打发了摇蕙和迎春,熄了灯盯着黑漆漆的帐顶,心下一阵惆怅。 这些日子是她想岔了,所以她今日才决定和白祥欢讲和。 她早该明白,不管原身和她的哥哥关系如何地恶劣,白祥欢都不是她的敌人。 在对上宋温德的那一刻,她才恍悟,她的敌人,从来就不是白祥欢,也不是宋温德,而是远在千里之外金銮殿上的皇帝萧绍昀。 她沉溺在身边的爱憎里,和白祥欢就算是斗赢了,那又怎么样?他们还是铁铮铮的兄妹。 白祥欢此人,不应该是她的阻力,而应该是她的助力。 她应该抬起头,看得更远。 她应该明白自己的方向。 无关紧要的意气之争,她可以低头,毕竟白家,才是跌落尘埃的她,如今唯一的依仗。白祥欢更进一步,她才能往前走得更顺畅。 徐成欢翻了个身,趴在软软的枕上,闭上了眼睛。 第五十章 转生她人 亥时已过,皇城内外,都已经进入宵禁。 白日里京城的喧嚣浮华像是被黑夜这只庞大的巨兽尽数吞噬,只余幽幽安宁,无数的人沉溺在心底最深的美梦里不可自拔。 昭阳殿,皇帝的龙床前燃着清幽雅然的助眠香,青烟袅袅从香炉中逸出,慢慢消散在偌大的宫殿中。 红色的锦帐中,沉沉睡去眉头紧锁的男人睡得并不安稳,不时模糊不清地呓语,却始终没有醒来,紧闭的眼睑下,青影深重。 一身道袍的钦天监监正侍立在重重锦帐之外,看着撩起帐帘看了看皇帝之后向他走来的刘德富。 “詹大人,皇上这样有些日子了,就算是睡着了,也还是睡不安稳,长此以往,总是靠这助眠香,可是极为不妥……大人可还有良方?” 满脸皱纹,皮肤如同枯树一样的老道抬起头,环视一圈这大得有些空旷的帝王寝宫,默默地摇了摇头。 刘德富急了:“詹大人,您如今可是皇上最看重的人了,御医对此束手无策,您要是也没法子,皇上的龙体,可怎么吃得消?” 老道士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皇上这是心结,就算是大罗神仙临凡,那也要皇上自己愿意释怀。” 说完他又看了一眼刘德富:“倒是刘公公,我说过数次,让你想办法把皇上这昭阳殿的陈设撤换了,怎么到如今,还是原样未动?” 刘德富最近为此都已经愁白了好多根头发,听他这么说,也环顾一圈,心里叫苦。 难道是他不想把这刺目的红色都给换了去吗? 自从孝元皇后遇刺后,这昭阳殿就没人敢私下挪动分毫,就算是孝元皇后在宫中停灵那些日子,合宫上下素缟遍地,白幡如雪,这昭阳殿还是老样子,红彤彤地喜气洋洋着,让人一看就觉得刺眼。 尤其是皇上莫名其妙非要搬回这昭阳殿来住,更是让他跟着渗得慌。 孝元皇后可就是在这里遇刺身亡的,那时候满床的血,都浸透了整个龙塌,可是皇上不害怕啊,他只命人换了新的被褥,就这么住下了。 昭阳殿还是那样喜气洋洋的红绸遍地,到处都贴着喜字,红色的幔帐,红色的被褥,时光像是永远停留在皇帝大婚的那一夜。 在这样的地方站着,他总感觉心里发毛,后背凉飕飕的,觉得孝元皇后的阴魂说不定就在这昭阳殿,也劝过几回,可是皇上每次都不说话,也不命人撤换。 最后一次是前天他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长此以往皇后娘娘在地下也会不安心的”,结果皇上跟魔怔了一样大笑起来,那笑声比这满殿的红色还要让他害怕。 “如果她真的不安宁,她就会回来找我的,我所求的,不就是如此吗?” 他这才算是明白了,皇上说的招魂可真的不是像汉武帝见李夫人那样只见一见就罢休,他是真的想招孝元皇后的魂魄回来啊! 这不是成心让皇宫闹鬼吗?皇上他自个天天对着这里的一切,能没有心结吗? 他一张白胖的脸咧成了苦瓜:“詹大人,咱家怎么没劝啊,劝了好多次,可皇上执意如此啊!您不是正在招魂吗,可有眉目?” 微微佝偻着腰背的老道士低下头,嘴角的皱纹有些欢喜的弧度。 日日梦魇,夜夜噩梦,看来是很难熬啊。 他抬眼看去,青烟如梦似幻,飘飘欲仙。 “我会尽力的。” 招魂么,其实有何难呢? 他转身向外走:“我先走了,刘公公好好伺候吧。” 刘德富看着他宽袍大袖地飘然而去,只能叹了口气,一国之君这么依赖一个老道,真不是好兆头啊。 他走回龙床边上去,忍着浑身毛骨悚然的不自在,守在了这满目的鲜红如血中。 翌日,御书房的桌案前,萧绍昀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说不出的困倦。 他夜夜都会梦见成欢。 清澈的眼眸一如初见,圆润喜气的小姑娘,那么招人喜欢。 可转眼间她就长大了,满眼血泪,红润的唇瓣颤动着,红色的凤袍铺满整个床榻,直直地看着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他怀里慢慢冷去。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一定是想问为什么。 你会恨我是吧,那你为什么不回来呢?你回来亲口问问我啊! 疲惫绝望,萧绍昀只觉得全身都陷在泥潭里,喘不过气,烦躁之下满龙案的奏折都被他一把挥在了地上。 唏哩哗啦的声音让侍立在他身后,正在打盹儿的刘德富一个哆嗦,立刻跪了下来,噤若寒蝉。 他最近过得比皇上还要辛苦,皇上醒着要伺候,好不容易睡着了他也不敢挪位置。 这样的关头,他要是不挺住了,这个太监大总管的位置指不定就要被那些想冒头的人抢了去。 “皇上息怒!” 他真后悔自己打了那么一个该死的盹儿,这会儿都不知道皇上为什么发怒! 萧绍昀有些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去,宣詹士春来见朕。” 刘德富心里一抖,这老道,比他得脸多了。 但他也不敢有异议,赶紧去了。 没多大会儿,一袭道袍的钦天监监正就自御花园飘然而来,进了御书房。 “昨夜摘星阁可有什么进展?” 詹士春行了大礼,站起身来:“臣,已经寻到了皇后魂魄。” 萧绍昀一下子站了起来,大步走下台阶:“在哪儿?” 詹士春神情一丝波动也无,平静如水:“已转生她人。” “你是说,成欢她,她已经投胎转世?”萧绍昀一愣,却是挥袖大怒,王冕上珠玉碰撞,剑眉凛然:“怎么可能,她怎么会不回来找我就去往生,不可能!詹士春,是你跟我说过,人死之后,招魂亦能重生!” 詹士春还是那副万事不挂心的出尘模样,无惧无惊:“臣只是说皇后娘娘转生她人,并非是说皇后娘娘已经去往来生。” “什么意思?” “皇后娘娘天生凤命,生机未绝,但她凤躯已葬入皇陵,徐成欢这个人,已不复存在,但皇后魂魄可能还阳于大齐任何一个女子身上,是为转生她人。” 萧绍昀愣住了:“你的意思是说,她还活着,但是身躯是另一个人了?” “正是如此。” 詹士春眼看着皇帝的脸色几经变幻,最后居然浮现一抹喜色:“你说的,可是真的?她,可还记得朕?” 詹士春垂下头去:“只是转生,并未往生,怎会不记得皇上?老臣自当尽心竭力,为皇上寻找皇后生魂所托之人。” 九五之尊的皇帝脸上浮现出梦幻一般的神采,由内自外散发出真切的喜悦。 当真如此,成欢,当真如此! 钦天监监正大人也露出微笑,很好,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于是,他又加了一句话。 “只不过,皇后生魂到底受了重创,就算是转生,也会暂时忘却前尘,仍需百丈高台招魂,臣才能准确甄别皇后到底转生于何人身上。” 萧绍昀点点头:“招魂台,朕自会命工部建成,你只需一心为朕找到皇后转生之人。” “另外,臣恳请皇上下旨,广选天下年满十六未嫁之女,令其入京,待招魂台建好之后,便于行事。” 萧绍昀凝目应下:“朕即刻下旨!” 若非如此,天下女子如此多,难道要一个一个去找吗?他一刻都不想再等! 出了御书房,老道的恭谨褪去,又恢复了如松的身姿,一路走向摘星阁。 想到摘星阁上供着的那枚如意结,他几乎忍不住想要仰天大笑! 这就是皇帝啊,不过如此! 阿桓,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好儿子!这就是皇帝! 第五十一章 陈年旧事 回摘星阁路过御花园的路上,他遇到了一袭宫装的美貌妇人。 他站住脚,避到道旁,神情淡淡地行礼:“淑太妃万安。” 美貌妇人低下头,看也不看他一眼,低下头伸出手上尖利的护甲拨了拨袖口绣着的海棠花,莲步轻移,继续往前走。 身后却传来声音。 “淑太妃,贫道就这么入不得你的眼吗?” 美貌妇人眼睑微阖,到底是停下了脚步,却没有转过身来。 想了一瞬,她才挥挥手,打发了身后跟着的两个心腹宫女远远地站着去了。 “入得我眼又如何,入不得我眼又如何?詹士春,你且收着些吧,别得意过了头,小心性命不保。” 老道并不生气:“淑太妃的告诫,贫道自然放在心上,但有一桩陈年旧事,还请淑太妃告知。” 淑太妃保养得宜的脸上,笑容迅速褪去,她终于回过了头,竟是咬牙切齿的狰狞:“你休想!我绝不会告诉你那个小贱人送去了哪里!你死了这条心!哼,你就当她死了吧,死了!” 詹士春得到这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的答案,并不吃惊。 “淑宁,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恨我……只是你恨我可以,你凭什么叫我的女儿小贱人!” 看似垂垂老矣的老道出手如电,瞬间掐住了淑太妃的脖子! “你才是贱人,你才是一个心肠狠毒不择手段的贱人!我告诉你,如果我今生找不到我的女儿,那么你,徐淑宁,你就给她陪葬!你也去死!” “我死,好啊,你现在就掐死我啊!”被人掐着脖子的淑太妃却是半点不肯示弱:“你掐死我,你就永远不会知道那小贱人在哪里!你现在就掐死我啊!乔桓那个贱人生的女儿就是小贱人,跟她一样下贱!” 那张在深宫中经历二十余年风雨却没留下什么痕迹的脸上,只剩下疯狂,口口声声的辱骂昭示她根本不怕死的决心! 詹士春冷冷地放开了手,任雍容华贵的淑太妃跌倒在地,捂着脖子直喘气。 “哈哈,詹士春,你女儿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当年我亲手掐死的,就像刚刚你掐着我一样,我亲手掐死的!” 刚刚喘过气,淑太妃就迎着詹士春如刀剑的目光大笑起来,眼睛如同着了火一样明亮灼人。 可是詹士春已经不会被她激怒了。 他转身,一袭道袍飘然离去。 “徐淑宁,你永远都是这么让人恶心。我的女儿,她的命星犹亮,怎么会死,倒是淑太妃你,就这么活着吧。活下去,好好地享受你得来的这一切,好好地活着吧。” 他说得漫不经心,毫不在意。 淑太妃跌坐在御花园冰凉的石子路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如鹤如松的背影渐渐远去。 美艳的脸上,如同裂开一道缝隙,眼泪夺眶而出。 活着吗,就这么活着吗?她活了这么多年,到底跟从前有什么不一样,她还是什么都没得到过! “詹士春,你去死,你为什么还不死!乔桓那贱人都死了,你怎么不去死!” 不顾远处的宫女已经赶到了身边,淑太妃伏在地上痛哭起来,无所顾忌,尽情地宣泄着她的恨,她的痛! 摘星阁的台阶很多,詹士春一一拾级而上。 他站在最高处,望着皇陵的方向,有一滴眼泪渗入脸上深深的纹理,又蜿蜒而下落在被风吹起的道袍上。 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人跟他提起乔桓这个名字。 他还以为,除了他所有人都忘了呢。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阿桓,这一生,你又到底得到过什么? 弘农县的县衙,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小偷小盗,逮住了就往死里打,宗族直接处理,大偷大盗,都是白炳雄带兵士直接收拾,是以弘农县的县风一向很好。 这也是当初兄长挑来选去替他谋取了这个地方父母官的原因之一,可是这一刻,宋温德心底里是骂娘的。 去他的劳苦功高,这弘农县的县令是他宋温德,又不是这个粗鲁野蛮的末流武官白炳雄! 而此刻,白炳雄正带着虢州同知冯智尧,把他堵在了县衙门口,非要他为白炳雄正名,弘农县的百姓一听说这么个难得一见的大热闹,又是事关白炳雄的,没一会儿就把县衙围了个水泄不通,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看热闹! 宋温德虽然在白炳雄这个大老粗面前耀武扬威,但是对上冯同知,还是要矮上那么一头的。 官大一级压死人,就算他是宋相的胞弟,此刻也是山高皇帝远,况且冯智尧也是吏部冯侍郎的族弟,认真论起来也也有几分底气。 宋温德只能忍着怒气先低了头:“冯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如我们进去说?” 冯同知就看着白炳雄不说话。 这个傻叉! 宋温德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冯智尧一声。堂堂一个文官,居然去瞧他一个武夫的脸色? 白炳雄今天来就是闹事的,当下拒绝了:“宋大人昨日里不由分说打上我白家门去,白某妻女受惊吓,直到现在还有些不安宁,今日我就不进去打扰宋大人家眷了,以免惊扰到宋大人家眷白某心中愧疚!” 围观百姓瞬间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还斯文人呢,打到别人家去吓到人家妻女,再瞧瞧人家白大人,以德报怨! 宋温德咬紧牙关,才缓过了这口气,真不要脸! 昨天那两只母老虎会被吓到?被吓到的人是他好不好! “好,既然白大人不愿意进去说,那咱们就去公堂上说。”他就不信整不了他! “正合白某心意,宋大人请!”白炳雄抱拳。 宋温德黑着脸回去重新开了县衙大堂的门,一群围观百姓呼啦啦地跑了过去。 很快,两方人马就昨日的事情唇枪舌战几句之后,关押在县大牢的洪大全,胡闻喜,还有陈二虎,就被衙差连拉带扯带上了公堂。 那份供词又被宋温德当宝贝一样拿了出来。 “属实,完全属实。”因为七品官身,得以和冯同知一同落座的白炳雄只瞥了一眼,就爽快地承认了。“是我指使的。” 大堂内外,顿时就像是年关时节虢州人用热锅炒苞米花一样,瞬间就炸了。 跪在地上蓬头垢面的三个人抬起头看着白炳雄,也惊呆了! 怎么会这样,他们是打算把事情赖在白炳雄身上的,可是,可是他怎么就这么承认了呢? 白炳雄轻飘飘地扫了惊愕的三个人一眼,转过头去。 十余年的兄弟情,今日做个了断! “既然人证物证确凿,你也亲口承认,那本官即刻就可结案!”宋温德把惊堂木拍得啪啪响:“大胆白炳雄,你身为朝廷命官,私卖军中兵器,按律当斩,家眷没入官奴,洪大全,胡闻喜,陈二虎三人,受你指使胁迫,又出首你的恶行有功,本官酌情轻判,流徙三千里,家眷随行。此案本官即日上报州府!来人,将白炳雄押入大牢!” 一边冯同知皱了眉,这宋温德,怎么这幅德行,就算是跟白炳雄真有私怨,这吃相也太难看! 白炳雄根本理也没理宋温德,只是拍了拍手:“把人押上来!” 只见周围百姓一阵嘈杂过后渐渐让出一条道来,一队兵士押着一个面目凶恶的男人走上大堂。 “宋大人,白某此次私卖兵器只是一个手段,为的是里应外合,拿下杜关县老鸹山的匪首刘千刀,现匪首六千刀已被生擒,就在堂下,运去做诱饵的兵器也尽数拿回,并无损耗,所以,宋大人所说罪名,恕白某不认!” 第五十二章 步步紧逼 白炳雄刻意提高了声音,声若洪钟,几句铿锵之语大堂内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此时看着那五花大绑犹自挣扎不断的凶恶男人,哪儿还猜不出,此人就是传闻中穷凶极恶的刘千刀! 刘千刀,屠户出身,原做过侩子手,据说能把判了凌迟的死刑犯割上一千余刀人才咽气,虽说与传闻中能割人三千刀才致死的顶级侩子手有些差距,但也不妨碍别人称呼他一句“刘千刀”。 这刘千刀本就性情暴虐,手段阴狠,后来与人争执失手杀了人,干脆就遁上杜关老鸹山一处匪窝,落草为寇,后来成为匪首,他每每干那强盗土匪的勾当,都下手残忍,不仅劫财害命,还无所不用其极,折磨人致死的手段令人发指。 这么多年来,刘千刀的凶名在虢州和陕州一带都广为流传,官府屡屡围剿也没能得手,如今却是被白炳雄端了老窝! 县衙内外顿时群情四起,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都是对白炳雄的盛赞和替他叫屈! 这样忠勇为民,有勇有谋为民除害的人,怎么能被定罪斩首?! 宋温德死死盯着堂下穷凶极恶的六千刀,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好生狡猾的白炳雄! 众目睽睽之下,宋温德的官威和自尊同时受到挑战,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很快就找出了白炳雄的漏洞:“你明明是畏罪潜逃,如何强辩为前去剿匪?既便如此,军中兵器岂能如你这般轻慢,随意用作诱饵?事先为何不先禀过本官?你私卖兵器,你手下百长已经招供,这是铁铮铮的事实,你休想抵赖!” 白炳雄站起身来,几步走下堂来,在洪大全三人面前站定。 “当日白某为何要这么做,已经跟他们一一交待清楚,且特意交代过,无论何种情况,都不能走漏风声,以免打草惊蛇,如今看来,他们三人倒是尽忠职守,在宋大人的威逼利诱之下,都未吐露实情,实在是我军中风骨,如今匪首已经捉拿归案,大人不妨再审审,看看他们此刻如何说?” 地上跪着的三人抬头看了一眼白炳雄,心头泛起百般滋味。 这话,活生生是一巴掌,打在他们的脸上,火辣辣地发烫! 威逼利诱都没有说实话…… 那这份供词又算是什么?!宋温德真想把这分供词甩到白炳雄脸上去,再说他什么时候威逼利诱了,明明就是这三个人主动交待的! 宋温德霍然起身,把供词送到冯智尧面前:“冯大人,下官不管他白炳雄如何狡辩,只以这份供词作准,大人以为如何?” 冯智尧与他同为先帝时昭和八年的进士,有同科之谊,宋家和冯家又都是京中大族,他笃定冯智尧必定会向着他的。 只不过没等冯智尧说话,白炳雄又走了回来,拱手微躬道:“冯大人明鉴,本官也已经说明前因后果,这份供词,根本不能算数!” 堂下跪着的三人也如同如梦初醒一般,向前膝行几步大喊起来:“冯大人明鉴,我们三人实在是军令不可违,不得不在宋大人的威逼之下说了谎话,我们是屈打成招的,我们并非要买卖兵器,实在是为了剿匪啊!” 宋温德勃然大怒回过头去指着忽然反口的三人,怒声道:“胡说,我何时对你们屈打成招了?” 原本这三人主动交代,他还念在他们配合的份儿上想要放他们一马,没想到尽是狼心狗肺之徒! 三人都对先前的招供矢口否认:“宋大人,您一上来就要对我们动大刑,我们熬不住啊!” 这一盆污水泼得宋温德透心凉,这些小人,贱人! 从白炳雄说出那一番说辞以后,三人就默默思量好了,事已至此,要是顺着白炳雄的话说,他们不但能保得住命,说不准还能算上一个军功,要是按着这份供词来,那不还是得流徙三千里吗?这就是个傻子也知道如何选吧? 宋温德眼见这等小人已然不可靠,干脆丢了手里的供词,另找事端:“那白炳雄你擅自做主,私自调兵,又怎么说?我大齐军队,岂能容你这等目无法纪之徒?” 白炳雄轻蔑地笑了笑:“宋大人,要是事前宣扬得人人皆知,那又怎么能成事呢?本官身为虢州把总,宁可背负这莫名其妙的罪名也要将祸害百姓的匪首捉拿归案,宋大人却一再刻意为难,难不成,宋大人你跟这匪首根本就是一伙的?要是这么说,那本官倒是庆幸没事先让宋大人知道,不然这匪首可就不一定捉得住!” 说完也不待目眦欲裂的宋温德有没有气得吐血,又向着冯智尧行了一礼:“冯大人,宋大人这是刻意为难,先不说下官做此事之前,已经跟上司章千总备过案,只说这军中事务,宋大人又有何资格令我向他一一交代?下官本应听从章千总调遣,不然其上还有守备大人,宋大人的意思难道是怪下官没有把军中机密一一向他告知吗?还请冯大人明鉴!” “污蔑,这都是污蔑,本官何曾跟匪首有勾结?!又何曾向你索取军中机密?”宋温德面目狰狞地喊道,儒雅气质一扫而光。 “那宋大人你现在对本官步步紧逼是为何?你昨日打上门去为难本官家眷又是为何?”白炳雄寸步不让。 宋温德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堂下的刘千刀,嘶声质问:“那好,你是捉拿了一个匪首,但又有什么证据能说明你私卖兵器的确是为了剿匪?这何尝不是你事后狡辩?” 这次不等白炳雄跟他对质,那队兵士又押了一个人过来。 此人书生模样,一上大堂就利索地跪下一口气说了个明白:“草民原是刘千刀手下的人,平日里只给出出主意,之前有一个新加入的小子说有门路买兵器,后来果真就买了一些兵器,因此得了六千刀的信任,此次白大人带人剿匪,就是这人在内接应,草民能作证,白大人是真的为了剿匪才私卖兵器的,千真万确!” 白炳雄昂起头接着大声道:“我那兄弟好不容易混入土匪窝里,九死一生,此次剿匪也身负重伤,今日不能上堂来,他本也是我大齐军中的好男儿,有军籍在身,宋大人要是不放心,那就去查!” 事已至此,宋温德已然明白,就算是去查,也肯定是查不出什么来了! 难道真是他流年不利,想要利用此事扳倒白炳雄反而沾了一身腥吗?宋温德牙齿紧咬,口中一片腥咸,也不知是咬破了何处。 第五十三章 尘埃落定 冯智尧从头到尾没插话,他虽是代表虢州知府来的,可是此刻权衡之下也实在不知道要帮着哪边。 大面儿上看,白炳雄没什么问题,但从交情上来说,他虽然对白家的嫡长女另有打算,可到底值不值得为了白家得罪宋家呢? 正在心里犹豫,不知道大堂外是哪个百姓喊了一句“白大人一心为民,无罪有功”,如同一根草芯引子,点燃了一枚炮仗,轰然炸开。 这下可好,百姓本就听这宋温德对白炳雄一再相逼不耐烦,再看看那凶恶的刘千刀,想到白炳雄这是为民除害,却一再被这个没为百姓做过什么功德的县令欺负,顿时群情激愤,人人跟着喊出了声! “白大人一心为民,无罪有功!” “无罪有功!无罪有功!无罪有功!” 呐喊声震天,冯智尧猛地站了起来。 他这才发现,大堂外的百姓面目狰狞,神情激动,他毫不怀疑,如果他敢对白炳雄有丝毫问罪,这些人就要冲进来,将这公堂踩踏成泥! 而县衙的衙差,和白炳雄带来的那些兵士一样,面色平静,无动于衷,根本没有要去阻拦的意思。 这就是民情,民意! 对这些状似疯狂的百姓来说,宋相的胞弟,远在京城的大族,远远不及一个守护他们安宁的人来得重要! 宋温德难以置信地看着白炳雄,他怎么都不能相信,他才是弘农县的父母官啊,怎么要整治一个末流武官就这么费劲!这些百姓都是疯了不成? 白炳雄也跟冯智尧一起向外看去。 他忽然想流泪。 他从未获得过这样的荣耀。 他少年入伍,东奔西跑,身上伤痕无数,以报国安民为己任,却从来没有如同此刻一样,让他觉得,他所做的一切并不只是出于道义,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他为这些人,出生入死,抛头颅洒热血,都是值得的!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怎么判?冯智尧想都不用想了。 结果是弘农县人人满意的,白炳雄不但被判无罪,反而得到冯智尧允诺,回去会上报知府与守备,代为请功。 他们簇拥着他们的英雄离去,留下宋温德死死地盯着那三个也即将被无罪开释的小人,咬牙切齿:“无耻小人!” 冯智尧从他身边走过,心里明镜儿似的,轻叹一声:“他们连十几年的生死兄弟都能毫不犹豫攀诬陷害,更何况你呢?想开点吧。” 宋温德望着远去的那群人,目光中流露出刻骨的怨毒,白炳雄,从前只要你滚蛋,如今,你非死不可! 白炳雄脸上的笑就没停过,跟簇拥在身边的百姓一一道别,才上马回了军营处理后续事情。 县衙门前的街道边上,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除了那匹马还算亮眼,其它的普普通通。 马车内纤纤玉手掀起帘子,看了看白炳雄打马而去的背影,微微地笑了笑,回头对身后神情激动的妇人道:“娘亲,尘埃落定,不必再担心了。” 马车里的人,正是徐成欢和白太太。 白太太绞着手里的帕子,又是兴奋,又是激动,脸色都有些发红。 “欢娘,这次真是多亏了你,既救了咱全家的性命,又让你爹爹得了功劳……你可真是咱家的福星!可惜咱们现在还是受惊的家眷,不能出去看看你爹爹的风光!” 对于白太太的此类夸赞,徐成欢从来都是不发一言的。 要是他们知道,是她掷出的那一箭伤了人才引出这些事端,不知道会做何感想? 不过她从未因此自责,白炳雄太过于相信兄弟,治下不严是事实,要是再这么发展下去,将来只会是更大的祸事,到时候漏洞太大,势必回天无力,那就是板上钉钉一个死字。 “娘亲,这次父亲能这么顺利,除了他拼命以外,还要感谢何七。” 白太太愣住了:“又关何七什么事儿?” “何七有个族叔在杜关任书吏,如果不是他帮忙打点,联络到刘千刀的下属,从那帮土匪中找了一个有贰心的安排好了身份,顶了军籍,那父亲这话,也不好圆。” 白太太没想到还有这一茬,点了点头:“那我们要备礼去何家谢谢何七。” “娘亲,万万不可。”徐成欢坐回到白太太身边:“何七做这件事,何家未必知道,再说父亲这件事,原本就不能张扬,要是再去谢,岂不是告诉别人这中间有猫腻吗?” “那你说,咱们就不谢了?” 徐成欢想起刚才那个跟在父亲身后一同离去的矫健身影,摇摇头:“当然不是,何七,他自然会问父亲要谢礼的,咱们不用多管,心里明白就好。” 何七这次,应该能如愿以偿了吧?白炳雄今天能这么算无遗策,何七的功劳当真不小。 京中,萧绍昀一刻都没有多等,立刻下了广选大齐年满十六未嫁女入京的旨意交由礼部办理。 丞相宋温如得到消息的时候,直如当头一棒。 皇帝下旨之前没有跟任何大臣相商,摆明了又是一意孤行! 这是要干什么?! 孝元皇后薨了以后的那场朝堂争议还历历在目,挨了廷杖的大臣如今都没好全,皇帝这又是想掀什么风浪? 孝元皇后丧仪开始的第一天,朝堂之上就已经掀起了一波风浪。 当日皇帝不顾宗室大臣的反对,坚持要把皇后葬入皇陵。 “谁再敢说她不吉利,我就要了谁的命!谁再敢反对,就去给皇后陪葬,我皇家的陵墓,不在乎给你们这些外人一个附葬的尊荣!” 不过一个死人,皇帝发了这样的狠,谁还争个什么劲呢? 但是随之而来的那道永不立后的诏书,却让朝堂之上彻底炸了锅。 虽然大婚之夜就薨了,但是徐成欢是皇帝亲自下旨册封的皇后,按皇后仪制下葬,葬入皇陵,这没有办法,争也争不过皇帝,王公庶民禁筵宴婚嫁也没有问题,甚至皇帝百年之后要和她合葬,这也正常,帝后情深。 但是这永不再立后,问题就大了! 一国之君,岂能因为一个女人不再立后! 徐成欢的死,虽然举国哀悼,但是没了皇后,又有多少有女儿的人家开始打这个宝座的主意! 让一个死人永远地挡住别人正位中宫的路,让大齐朝这一代帝王没有嫡子,上至朝廷,下至黎民,谁也不能答应! “皇上,万万不可啊!” 那日,礼部官员几乎把头磕破,满朝文武在皇帝上朝的太极殿前跪了三天,大批的官员挨了廷杖,也没能阻止那道诏书的颁发。 谥号为孝元皇后的徐成欢,死后极尽哀荣,举国哀悼,凡有御前痛哭不诚者,甚至遭到了皇帝的贬斥。 孝元皇后带着无数的羡慕与荣耀,风光葬入皇陵,皇帝在她的棺椁落葬的时候甚至晕厥了过去,醒来后又亲手为她撰写了长达千字的祭文,时时悼念。 这样来自帝王的深情让天下无数女子动容,让一干朝臣心生怨念,可是这才过去多久,皇上居然又要广选天下美人,这不是自打耳光吗? 这么又脆又响亮的耳光打上去,皇上这脸到底还要不要? 宋温德是心里真正装着皇帝的人,原本要去看亲侄儿伤势的脚步一转,就要进宫去劝说皇帝。 但他还没踏出家门,就有人找上门来。 “老爷,席太师来了。” 宋丞相门前,可以不用求见等通报就直入其门的人整个大齐朝都没几个,这席太师却绝对算得上其中一个。 “快请!”宋温如忙迎了出去。 席太师的太师一职如今只是个虚职,并没有什么实权,但是大齐文武百官没一个人敢怠慢他。 只因为他不但做过高祖时期的丞相,是享誉天下的大儒,还是先帝的启蒙老师,是正正经经的帝师,就算是当今的皇帝萧绍昀,在他面前,也不曾摆过皇帝的谱儿,更不要说其他人。大齐朝一半的文官,都曾得他指点,尊称一声老师,其中也包括他宋温如。 第五十四章 君心难测 太师席泽岩已是年近八十的耄耋老人,虽然眼不花腿不疼神智清明身子骨还算硬朗,但到底上了年纪。人到七十尚且古来稀,更何况他这个年纪,家人晚辈也是小心翼翼伺候,已经很少让他出来走动。 他这一上门,宋温如不管有多着急也还是按下心事恭恭敬敬地迎他进门上座。 两人进了宋温如的书房坐定,挥退了下人,席太师也不废话,看了看他穿戴整齐的官服官帽,单刀直入地问他:“你可是要进宫去劝阻皇帝选秀?” 宋温如点头:“正是,学生不能眼看皇上如此胡闹,如果对此坐视不理,有愧先帝临终托付!” 席泽岩盯着他看了半晌,却最终叹口气道:“润生,你能谨记先帝遗命,很好,可是你要知道,如今的皇上,并非先帝那样的明君。” 德高望重的太师能如同早年一样对他以字相称,这是表示亲近的意思,可是这话,宋温如不能苟同。 “老师,皇上他只是还年轻,做事不稳当,只要我们好好引导……” 席泽岩有些不忍心戳破学生的一腔热血,但他还是严厉地打断了宋温如的一厢情愿:“那是从前!” 宋温如惊讶地抬起头。 席泽岩摩挲着手边光滑的圈椅扶手,缓和了语气:“润生,老师知道,你是看着皇上长大的,虽说他是君你是臣,但在你心中,恐怕把他看得同亲儿子一样,这话虽然大逆不道,但你我心知肚明,这是实情,也是你对皇上的一片忠心。” “可是你想想皇上登基以来的桩桩件件,跟先帝比起来,到底如何?先帝虽然也是不轻易任由臣下摆布的性子,但他至少能听得进去臣下合理的劝谏,可是当今呢?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比起先帝,有决断,却无心胸。” “老师也并不是说我们从此就对皇帝听之任之,只是此次,我们不但不能反对,还要支持,你作为丞相,百官之首,更要全力参与!” “这是为何?”难道他一心尊崇的老师也成了谄媚阿谀的小人不成? 席泽岩敲了敲檀木的书案:“那你去劝阻,是想要皇上永远记得孝元皇后,真的永不立后,像个平民百姓一样为死去的妻子守上一辈子的孝,一直这样消沉阴郁下去?” 宋温如立刻摇头。 先帝去世,皇帝作为亲子,也不过是以日代月,守足二十七日孝即可,孝元皇后又算得什么,能要皇帝守一辈子的孝?可是皇帝一直郁结心中,性情日渐暴躁倒是真的。 “润生啊,凡事做之前,要多想想利弊,皇上如今下这样的旨意,于私德上来说,是有出尔反尔食言之嫌,但我们做臣子的,更要紧的是挂心黎民社稷,倘若皇帝此次能选到比孝元皇后更合心意的女子,从此振作起来,岂不是大齐之福,社稷之福?跟皇帝的子嗣延绵比起来,这点私德有亏,算不得什么,你仔细思量。” 宋温如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老师,这话岂不是说,皇帝自己爱咋咋地,说话不算话也不用去管,只要他让天下人高兴就行了,是这个意思吗? 做臣子的,怎么能这样? 席泽岩活到了这把岁数,一眼就看穿了学生心中所想。 他不由得叹息,唉,宋温如这个学生,什么都好,就是太耿直了些,这样的性子,得亏先帝知人善任,心胸宽广,不然如何能保他到今日还能立足朝堂之上? “你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宦海浮沉,有些事情,不必太过拘泥于形式。你去反对,你觉得皇帝会听吗?而且你一带头,那些跟你一样想法的大臣肯定会有动作,保不齐又是一场朝堂争议,大臣们挨得板子还少吗?如今你唯有参与进去,才能找到机会,把握事情的走向,让一切回到臣民期待的正轨。” 白发苍苍的老帝师谆谆教导,唯恐自己这个学生又犯左性。 “再说了,如今皇帝这道旨意,于心有青云志的人家来说,正是求之不得,你若是反对,阻了别人荣华富贵的路,那你有多少能耐能护得自身周全?到时候先帝的余荫,又能保你多久?” 最后的这番话,彻底冷却了宋温如初开始热血上涌的脑子。 一个月之前,大批大臣领廷杖刑罚时那血肉横飞的场景仿似还在眼前,哀嚎惨叫仍萦绕耳旁,皇帝,心狠手辣,是下得了手的人。 果然是君心难测啊。 宋温如低下了头。 罢了,要是皇帝能扩充后宫,从此淡忘孝元皇后,那也是极好的一件事。 况且,皇帝的后宫如何,原本就牵系着前朝。皇帝的后宫,于情于理,都是必定要有新人的,总不能让一个死人霸占一辈子,早些来,总比迟些来要好。 罢了,就这样吧。 两人一番详谈,达成了一致。 翌日早朝,丞相宋温如在满朝文武诧异的眼神中出列上表对皇帝选秀的旨意表示赞同,并主动要求协同礼部一同负责此次选秀。 皇帝龙心大悦,当即允准,大齐朝堂之上笼罩月余的阴霾,终于有了要散去的迹象。 而那些有心要劝皇帝几句,做做样子的大臣,一看丞相尚且这副态度,当即都打消了念头,纷纷盛赞皇上圣明。除了几个言官不痛不痒地指责了几句,大齐朝堂一派和谐安宁,人人都对皇帝的出尔反尔视而不见。 毕竟,大齐朝风行女子晚嫁,十六岁未嫁很正常,大多数朝臣族中家中都是有适龄女子的,万一能借着这次的机会被皇帝看中,就算不能正位中宫做皇后,也能有晋身的机会,飞上枝头做凤凰也不是不可能。 皇帝一直念着死去的皇后那就是荒谬,选秀扩充后宫才是臣民乐见的。 唯有威北候是真的不满意。 他铁青着脸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既没有反对,也没有称赞。 在他看来,皇帝这不仅仅是出尔反尔,对死去的女儿不尊重,这也是在打他威北候府的脸! 你要是心里没有成欢,那你之前就不要那番作态,显得你多长情,这才几天,就又要大肆选秀,真是可笑! 就算他为君,徐家为臣,这也太过于欺负人了! 他在一众大臣或同情或解气的眼神里上了马,直奔回府。倘若夫人知道了这个消息,恐怕又要添上一段心结! 他如今真的怀疑,皇帝这到底是心性不定,还是在故意针对徐家? 私卖兵器的事情彻底解决,白太太心里就踏实了起来,心情极好地准备礼物要去冯同知家道谢。 前后两次,冯同知都站在了白家这边,虽说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大人情从何而来,但该谢的还是要谢。 徐成欢也得以脱身,不必时时刻刻被白太太黏着,一上午都在演武场转悠。 看来看去,她最喜欢的还是刀剑,去白炳雄的书房捡了一把长剑在手中,回想着父兄平日里习武的动作,试着舞动起来。 “大小姐,您要舞剑?” 摇蕙自从经了那擀面杖的乌龙事,如今对大小姐是言听计从,半个字的废话也不会多说,只有迎春好奇地看着大小姐舞剑,没管住嘴巴问了一句。 徐成欢倒也没恼,想了想说道:“不是舞剑,是练剑,习武。” 迎春觉得不可思议:“大小姐,大少爷都不愿意习武,您一个女孩子家,习武做什么?” 摇蕙连忙伸手去拉口无遮拦的迎春:“主子做事,哪有你说话的地方,迎春你怎么这么多话!” 徐成欢收了手中的动作,回过头看着迎春,看了半晌,最后弯起唇角笑了。 自家大小姐长相是没得说的,笑起来也是极其好看,但迎春无端端地却觉得这笑容里有几分凄凉。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摇摇头甩掉这莫名其妙的想法,乖乖站好。 第五十五章 为何习武 何其相似啊,一如当年的萧绍昀。 作为威北候府的嫡女,徐成欢虽然也是照着大家闺秀的规矩来教养,但是武将家的女儿是不禁习武的,父亲威北候也曾动过要她习武的念头,最起码可以强身健体。 可是萧绍昀是怎么说的呢? 他说,成欢,你一个女孩子家,习武做什么,有我在,谁能欺负得了你? 那时候她才多大呢,有六岁,还是七岁? 只觉得眼前这个和亲兄长一样对她好的太子哥哥什么都好,什么都会,从来不跟她自称“孤”,长得漂亮又和气,他说什么她都愿意听。 不习武就不习武吧,跟着太子哥哥好好读书也是极好的。 于是,当萧绍昀手中的匕首划过她的咽喉的时候,她没有任何防备还手的机会,就死的不能再死了。 死去那一刻她的心情,其实是用任何语言都描述不出的。 萧绍昀,我那么相信你,超越了我的父母兄长,超越了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却死在你的手中。 生前不知愁苦,死后才识人心。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死后,眼睛到底有没有闭上。 “迎春,你和摇蕙,谁会武?”她抬眸看着自己的两个丫鬟。 两个丫鬟一起摇摇头,武艺这玩意儿,一般女子谁会啊? 徐成欢笑了笑:“那就对了,你们都不会,没有人能保护我,那小姐我要是再不想办法保护自己,要是再遇到娘娘庙那样的事情,我岂不是连命都保不住?况且你们小姐我力大无穷,若不习武,当真是浪费老天爷的好意。从今日起,不但我要习武,你们两个,也要跟着我习武,不求你们多么精于武艺,最起码,以后不会拖我的后腿。” 笑眯眯的女子这话说得理所当然,但摇蕙和迎春却是愣住了。 两个丫鬟目瞪口呆,迎春苦着脸只恨不得自打嘴巴,叫你多嘴,叫你多嘴! 不过大小姐也真是的,她可是白家的大小姐啊,那次的事情根本就是个意外,怎么可能有人要来大小姐的命呢? 摇蕙比迎春还迷惑,上次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至今没弄清,可是她比迎春机灵。 小姐说要练武,那就练吧,可不能再让迎春这小蹄子胡说八道了。 “小姐,那,我们该怎么做?”她看着那些棍棍棒棒,手足无措。 徐成欢指了指后院:“你们俩现在什么也不用练,去,先沿着院子跑十圈,锻炼体力。” 摇蕙和迎春要晕倒了,十圈? 徐成欢看着她们震惊地模样,心头的郁闷都散去了不少。 这只是最基本的而已,大哥徐成霖幼时锻炼,可是绕着候府跑的。 她慢慢地回想着大哥的一招一式,慢慢地摸索着,考虑一定要白炳雄教她习武。 今生今世,她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再有那样的机会伤害到她。 昨日事情解决完了以后,白炳雄直接去了军营夜里就没回来,而今日母女两人等到掌灯时分,也没见着白炳雄回家。 “欢娘,不会又出什么变故吧?”白太太又开始忧心。 徐成欢想了想,决定提前把有些话说开:“娘亲,这件事,暂时不会有什么变动,但是,宋温德此人,据说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以后,父亲与他相处,还要多加小心。” 白太太想起宋温德那副嘴脸,对这话没半分猜疑,那姓宋的,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小人! 她有心骂几句,但她转眼间看见灯下女儿冷静严肃的小脸,蓦然一阵心酸,硬是忍住了。 女儿疯傻了十几年,这才刚刚好起来,就要为这一家人操心,她这个当娘的,反而有些无能。 白太太瞬间下定了决心,不能再让女儿这么劳心了。 欢娘既然好了,就应该像别人家的小女儿一样,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活着。 “娘亲会跟你爹爹说的,倒是欢娘你,这几天也跟着娘亲担惊受怕的,委屈你了。过两天,娘带你出去逛逛,给你做几身新衣服,再打些首饰,好不好?” 灯光下白太太的脸上满是慈母柔情,泛着柔柔的光。 纵然徐成欢一直忘不了自己的母亲威北候夫人,此刻也有些许触动。 这家里的日子并不好过,虽然不拮据,但却是家无余财的境地,可眼前的妇人,对女儿却还是这么舍得,她犹记得她刚来到这具躯体里的时候,听那些奴仆说的话。 即使是疯傻的女儿,白太太也照样给她样样置办齐全,听到女儿损坏首饰,也一句苛责的话都没有。 “我听娘亲的。”徐成欢笑眯眯地说,让白太太心中一阵宽慰。 夜里徐成欢都睡下了,才听到院子里一阵响动,是白炳雄回来了。 她看看身上的寝衣,翻身坐起:“摇蕙,替我更衣吧。” 虽然晚了,但总要去看看的。 “是,大小姐。” 摇蕙利落地拿了中衣和外衣过来,什么也没多说。 她如今谨言慎行,大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再者父母夜归,做子女的理应上前问候,这也是大小姐的孝道。 只是她心中到底是觉得好生奇怪,大小姐从前疯傻成那个样子,如今忽然好起来不说,这人也跟得了神仙眷顾一般,又能背书,又能识字儿,还聪明懂礼。 她小时候也听过这样的传闻,老辈人都说这样的人可能是得了神仙指点,一朝开窍也是有的。 可见大小姐以后必定不凡,她一定要好好伺候,跟着大小姐将来挣个好前程。 徐成欢拢了拢身上的薄披风,出了门。 其实已经进入了四月天,夜间也没有多冷,这具身躯还这么强悍,洗冷水澡都不会得风寒,但是丫鬟殷勤小意不放心,她也就穿着了。 “老爷,太太,大小姐过来了!” 屋檐下小英刚撩了帘子出来给白炳雄吩咐饭菜,迎头看见大小姐和摇蕙,又赶忙打起帘子向屋里通报了一声。 徐成欢迈步进去了,摇蕙却被小英扯住了。 “老爷和太太说话呢,你给我有点眼色!跟我走!” 小英还是那样快人快语,掐尖要强。 摇蕙也不生气,笑嘻嘻地站住脚和她一起出了院子往厨房去。 其实当初小英也是有心去大小姐身边的,觉得如今大小姐聪明异常,身边又没有什么事儿,比跟着太太清闲。 只是一时拿不定主意,倒是被小青抢了先,眼见着她名儿也改了,人也沉静了好多,眼瞧着是上进了。 再看看自个儿,自从摇蕙去了大小姐身边,太太身边这个缺儿还没补上来,她整日里忙得跟个陀螺似的脚不沾地,这会儿逮着机会跟摇蕙说话,言语里就有些酸溜溜的。 “你这跟了大小姐去,可真是攀上高枝儿了,名儿都改得这么文气,摇蕙,哎,说说,大小姐今儿上午带你们干什么去了?” 她亲眼瞧见她和迎春跟在大小姐身后回来的时候那小脸都是红扑扑的。 从前的小青,如今的摇蕙,露出一个莫测的微笑:“绕着后院跑圈子去了。” “跑圈子?”小英心中一喜:“你和迎春惹恼了大小姐还是怎么回事儿,她生气罚你们?” “不是,是我们得大小姐看重,恩准我们跟着她一起习武,这可是大小姐的恩赐,小英你可别想岔了。” 摇蕙昂着头带着一丝骄矜,说得与有荣焉,然后看着小英那忽然僵硬的脸,觉得今天跑圈子的疲累都成了恩典了。 可不是吗,能跟着大小姐一起习武,哎呦喂,这在白家,可真是头一份儿! 小英觉得自己真是亏大了。 第五十六章 官匪勾结 “哥哥也在?”徐成欢一进门就看见了站在一边的白祥欢,点头先问了一句。 白祥欢愣了一下,有几分不自在地点点头:“我等爹爹呢,这么晚了,妹妹还没睡?” “这不是想这父亲回来了,来看看么。”徐成欢给了白祥欢一个笑脸。 白祥欢觉得很怪异,却也没再跟妹妹起什么冲突,只重新站好,对着灯罩上的美人图,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管父亲对他多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他也还是谨守做儿子的本分,在前院等着白炳雄归来,一起来了正院。 白炳雄刚洗了手脸出来,看见女儿也进来了,准备斥责儿子的话就到嘴边打了个转,悄悄咽了下去。 这兄妹俩好不容易如今见着能点个头说句话了,他何必破坏这个气氛。 是的,徐成欢自从想明白以后,这两日见着白祥欢,都是客客气气的,就算白祥欢再怎么疑惑,也找出什么不对来。 索性他还知道自己是当哥哥的,心眼儿总不能比妹妹还小吧,对妹妹的态度也好了很多。 这样一来,不光是白炳雄看着舒心,白太太更是欣喜异常。 她拉着女儿坐下,欢喜又嗔怪:“你都睡下了,何必再起来?” “父亲回来了,我想来看看。”徐成欢安抚白太太,又看向白炳雄:“父亲,事情可都处理妥当了?” 白炳雄脸上都是笑意,搓了搓大手表扬了女儿:“都妥当了,这次,估计能记一个上等功,这都是欢娘出的主意好!” “可是父亲你以后要面对的麻烦必然也会增多,还有您那三个部下,父亲可曾安排好?” 白炳雄在女儿一双黑亮的眼睛凝视下,脸上有些黯然,心口一阵发堵。 以为是过命的兄弟,却是要命的豺狼!这么多年,他的眼简直就是瞎了! 不过白炳雄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只伤感了一瞬就想开了,原本这世道,就是人心诡谲,被兄弟背叛,也不是什么天塌了的大事,伤心过了,从此没这几个兄弟也就罢了。 “我已经把他们远远调开了,以后我跟他们再无瓜葛,你们且放心吧。” 徐成欢点头,白炳雄还算不笨。 不说白炳雄以后跟这几个人做不成兄弟,彼此相看生厌,只说要是还在一个营里搅和,依那三人的小人性子,只怕以后做什么更是有恃无恐,反正出了事有人顶缸想办法,岂能让他们如意? 这样远远打发了,倒也省心,只是此时不宜多生事端,便宜了他们几个小人! “只是父亲还得小心为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三人不过是跳梁小丑,以后只要父亲多加详察,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父亲要防的,还是暗处的人。” 白炳雄凝眉看着语气严肃的女儿,想不通:“还有什么?” 徐成欢顾不得白祥欢看过来的差异目光,把心中的忧虑说了出来:“不然父亲以为凭什么官府次次围剿刘千刀都无功而返,反而是父亲这样毫无预谋地动手,反而成了事?” 她不是单单养在深闺的女子,她曾经看过萧绍昀龙案上大部分的奏折,萧绍昀闲了也会跟她一一分析。 大齐朝目前最严重的匪患,全部都在西北和东南一带。 明面上,是因为这些地方天高皇帝远,匪患横行,派过去的官员人生地不熟很难施展,剿匪是个大难题,而私下里,土匪能在官府的围剿下游刃有余,还是因为官府内部有人和土匪勾结。 “父亲,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有足够的利益,猫和老鼠尚且能够相安无事,更何况是人?父亲以后与人打交道,要多留心。” 徐成欢没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但是已经足够屋子里的人都听懂。 白祥欢愤然发声:“妹妹是说官匪勾结?父亲剿匪会损害那些和土匪勾结的人的利益?你莫不是在胡说?” 看着他标准的正直学子模样,徐成欢不由地想起每年开恩科的时候,京城随处可见的举子。 满腔热血,心怀天下,以为国为民为己任。 这其实也是美好的人生,看不见那些黑暗,不懂得那些龌龊,眼中的世界都应该是光明无限的。 但是很可惜,不懂得这些的人,都会在残酷的官场争斗里狠狠跌上无数个跟头,很可能再也爬不起来。 这样小白的哥哥,可怎么是好? 徐成欢决定给他上一课。 “哥哥你不必如此。天下这么多人,有你这样的正义之士,就有鲜廉寡耻的小人,你何必如此激动?而人常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事已至此,防人之心不可无。不信,你问问父亲,此次剿匪可有异常?” 白祥欢看着认真严肃的妹妹,胸口起伏了几下看向父亲。 “父亲,果真如此?” 白炳雄已经从震惊中平静了下来。 他知道女儿聪慧,但是没想到居然到了这个地步。 他叹了口气:“是真的。刘千刀虽然凶残,但他并不擅长行兵布阵,官府回回围剿失利,我其实是怀疑过的。这次逮了刘千刀,他亲口喊道,说他官府有人,让我放了他,什么都好说。我没理会他,却也没追问那人是谁。以后,我也会小心的,欢娘你,放心吧。” 徐成欢颔首,没有再往下说什么。 白炳雄这个人,为人正直,他此次亲眼发现这种事,心情肯定很复杂,还好他也知道不惹麻烦上身,没有追问下去。不然他要是知道了那个与土匪勾结的人是谁,那人肯定不会与他相安无事,还不如装个糊涂,那人拿不准他到底知不知道,反而不会轻举妄动。 这时候,不知道,倒是比知道要安全的多。 白太太这么多年下来,也是知道这些猫腻的,唯有白祥欢,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不住地喃喃:“怎么会这样,明明是太平盛世,怎么会这样!” 徐成欢有些无奈:“哥哥,太平盛世也是相对战乱流离来说的,有些事情,无论是什么世道,总会有的,就如你白日里站在烈日之下,无论多么光明璀璨,你脚下也总会有阴影,再怎么太平盛世,人心龌龊也都在所难免。” “这么简单的道理,哥哥你读了这么多书,难道还不明白吗?你若是打定主意要走科举之路,那么你将来要见识到的魑魅魍魉,人心险恶,只会多,不会少,哥哥,如果你连这都无法正视,那你将来又要如何立足官场呢?” 白祥欢被妹妹说得脸上一阵火烫,这话说得他好像一个死读书的书呆子一样,可他看向自己的妹妹,却发现眼前的少女脸上没有任何的嘲讽之意,严肃认真的模样就像县学里的夫子一般,有一种让人信服的气度。 他愣住了,一时竟然哑口无言。 白炳雄夫妻更不去理会他,他这样幼稚的性子,总要改一改才好。不过两人不约而同地多看了几眼自己的女儿。 尖尖的小脸上,说起这话时的认真沉稳,真的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小女子该有的。 白炳雄吃完了饭,才又想起一件事来:“仙娥,那啥,我带回来那女人呢?打发了没有?” 白太太一双眉毛顿时立了起来:“怎么,你还惦记着那小寡妇?” 白炳雄就知道,这事儿就不能提,一提就要挨骂! “这人是我带回来的,我总不能问都不问一句吧?你这么多心干啥?” 要不是碍着儿女在场,他真想跟自家婆娘好好聊一聊他的忠心问题。 “我昨儿早上就已经给打发了,照老爷您的吩咐派人送去了孙家庄,您就放心吧!”白太太冷哼了一声说道。 那女人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一边哭着求她收留,一边妖妖乔乔地四下看,还是早打发早好,她才不会看她可怜就留她呢。 白太太把人送走的时候压根儿没让徐成欢知道,对此徐成欢保持沉默。 一家四口又说了会儿闲话,才各自散了回去睡觉。 徐成欢再次躺在暖和的被窝里的时候,心里开始盘算,是时候提一提搬出正院的事情了。 已经成年的女儿还和父母住一个院子,这在大户人家,总是个尴尬的事儿。 第五十七章 哪个女儿? 正屋西跨间里,白炳雄换了寝衣,靠在床头的软枕上,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把这段时间藏在心里的事儿说了出来。 “仙娥,你觉得,咱们欢娘,真是好了吗?” 白太太正在铺床的手一顿,没好气地抬起头:“你什么意思,欢娘不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吗?” 白炳雄坐起来看着自个儿的婆娘,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眉毛都蹙成了一团。 “我不是说她没好,我的意思是,好得也……太过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能明白吗?当然是明白的。 不说夫妻这些年,丈夫一个眼神儿她都能猜出个大概,就说这句话,也不止一次在她脑子里来回转。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好得,让人觉得不真实,跟做梦似的。 她就去陕州那边转了一圈,前后不过二十天的时间,回来之后,疯疯傻傻的女儿忽然就好了起来,变得聪明伶俐,仪态端庄,那些书本,无论是简单的还是晦涩的,听一遍就能背下来,还能自个儿对着书本比照着认字,称得上无师自通。分析起事情来井井有条,知道的东西也比这家里的人都要多。 白太太时常趁女儿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打量她,心里的疑惑一天比一天多。 她很清楚,就算这是一个正常的女儿,自幼精心教养,以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也未必能教养成如今这个样子。 可是,这个花骨朵儿一样的小女子,的的确确是她的女儿啊,这是不可能有假的!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根本想不明白。 此时丈夫也终于说出了这话,她只觉得心头空茫茫的。 她坐在床沿,低头想了一想,问丈夫:“那你喜欢哪个女儿呢?” 白炳雄噎住了。 喜欢哪一个女儿? 是喜欢如今的的这个女儿的吧?想起从前的女儿,除了狂躁不安地大哭大叫,他什么都记不得。 “其实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因为我也喜欢如今的欢娘……从前的欢娘,不说别人的嘲笑鄙夷,单单说她自己,天天过着那样的日子,不是把别人伤了,就是把她自个儿伤了,她从来都是无知无觉的,不认得我们,不知道饥饱冷热……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好是坏我都认了,可是我这心里,真像刀剜了一样!我多希望她有一天能好好的,叫我一声娘亲,穿得漂漂亮亮,开开心心,以后能有一个好夫婿,最后被我们风风光光地送出门去,一辈子安安乐乐……如今,她好了起来,成了我想的那个样子,甚至还要好出那么多,我心里虽然不踏实,可我总想着,她还是我的女儿,人总是没换……她从前吃的那些苦,也算是解脱了,或许,是她遇上了神仙,救她脱离了苦难……我不想深究了,我只要知道,她是我女儿……”白太太有些伤感地慢慢说着,渐渐红了眼圈,转头看着沉默的丈夫:“我的意思,你又能明白吗?” 白炳雄一双虎目刹那间蕴满了水光,八尺的汉子,蓦然觉得心痛难当。 他伸出臂膀把自个儿的婆娘紧紧搂进了怀里。 虽然她说得语无伦次,但他懂了。 “我明白了,仙娥,以后,就这样吧,那样的欢娘,太苦了……” 不管如今的欢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就这样吧。 疯傻也好,伶俐也好,都是他们的女儿。 徐成欢并不知道她就这样躲过了被人当成妖怪的命运,只因为,从前的白欢娘,除了疯傻,从来就没有在这世间留下过任何的印迹。 除了觉得她好得突兀,谁又能说出个什么不一样来呢?最多能说一句这疯子好福气。 第二日一早,白炳雄和白祥欢父子俩用过早饭一前一后出了门,临出门之前,徐成欢提出了自己要习武的要求,白炳雄连连点头,说会找个人来教她。 事情顺利解决,徐成欢就又带着两个丫鬟去后院舞剑跑圈子了。 摇蕙和迎春总结了昨天的经验,今日不仅衣衫利落了很多,脚上都穿的是厚底鞋,虽然看着没那轻软的绣花鞋好看,却是能护住脚,要知道可不是谁都能和大小姐那与众不同的体质相比的。 不过全副武装的两个丫鬟还没跑上几圈,就看见小英跑了过来。 “大小姐,不好了,大太太来了!” 两人停下了脚步,齐齐看向也听到声音停下了动作的大小姐。 大太太来了就来了呗,太太还能怕了她不成,慌张什么?两人觉得小英大惊小怪。 徐成欢眼神一转,什么都没问提着剑就向前院冲去。 摇蕙和迎春立刻跟了上去。 前院的客厅里,高壮的白大太太正翻着眼皮子在挑剔下人端到面前的茶。 “三弟妹,不是我说你,三弟如今好歹是个把总,他的俸银肯定少不了,你该花的钱就得舍得花,别老是搂着钱显得你会持家,给上门的客人喝这种碎茶叶沫子,那丢得可不光是你的人,三弟一个七品官,也脸上无光!” 说完了又瞟了一眼上首坐着的两个跟她一起来的族老:“伯父叔父们可别怪罪,三弟妹小家子出身,你们多担待些!” 坐在她对面的白太太眉头一挑,心里的火噌噌直冒,面色一冷,也没跟这满嘴胡吣还挤兑她娘家的恶妇客气:“小五,既然白大太太瞧不上这今年新出的大红袍,那就给撤了吧,端出门去,倒给隔壁大黄,好歹还能冲咱们摇几下尾巴,免得给不识货的人喝,白白糟践了这好茶!” 这话真是干脆又利落,直往白大太太心口插刀子。白大太太没等王小五把那茶再端走,紧赶着往茶杯子里瞟了一眼,才注意到这还真不是从前她来的时候招待她的那些个碎茶沫子,一片片规整饱满的茶叶正在杯子里微微浮动,一看就是上品。 但这杯茶再好,她也是没那个心情喝了,一拍大腿就站了起来恶狠狠地指着白太太骂起来:“好你个李仙娥,居然骂我不如一条狗!” “今儿可是长辈们都在呢,看看,看看这李氏这兄弟媳妇儿是怎么当的!从前我来,回回给我喝茶叶沫子,这会儿装个人样儿还装不像,居然敢辱骂长嫂,这样的媳妇儿我们白家还真留不住,李氏根本就不配管家持业,大伯父,今儿您和四叔父都在,就得给我们白家主持个公道,说句话!” 白太太也站起身,温温和和地行了冲着两位族老行了个礼,才说道:“大伯父,四叔父,您两位老人家不常上门,自然是不知的,且不说大嫂多年都不曾上我家的门,就是她前些年来,也断没有亏了她,回回好茶好饭地招待,您二位今日也见了,这上好的大红袍,大嫂都嫌弃是碎茶叶沫子,那侄媳妇也只能说声惭愧了,您侄儿他位卑职小,供不起大嫂喝那上等的贡茶,委屈伯父叔父和大嫂了。” 上首右边坐着的老者连忙摆手:“哪里话,这茶都嫌不好,那整个弘农县也找不出什么好茶了!” 实在是这老大媳妇就是来找碴的! 白太太温顺地笑了笑:“多谢大伯父体谅。” 又转头冲着白大太太道:“大嫂莫想多了,我说那话,也不是要拿你和狗比,实在是那大黄喝我们家的茶还知道记着恩,比有些人强多了,当然,这有些人可不是说大嫂你。” 可惜白太太这口口声声地不是说你,搭配上似笑非笑的眼神,恰如一瓢热油泼在了白大太太的心火上! 这不是拿她和狗比,是什么?!这个贱人!还什么好招待,她上次上门来明明就连口凉水都没人给她端! “李仙娥,看我今天不撕了你的嘴!” 白大太太气得就要冲过来打白太太,白太太撇撇嘴装作害怕的样子,刚要挪步子躲躲,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娇喝:“谁敢动我娘亲!” 声音清脆却冷如冰,白大太太一愣神,就见侧门冲进来一个月白色裙衫的身影,手中提着把剑挡在了李氏面前! “啊!要杀人啦!” 还没看清来人是谁,那剑寒光湛湛就闪了白大太太的眼,白大太太心里一打突就吓得没了命一般尖叫起来! 第五十八章 认祖归宗? 白大太太高高壮壮的一个人,此时吓得浑身筛糠一般直发抖,抱着头往后狠狠退了几步,直撞得身后的茶几一阵哐啷乱响,那杯王小五还没来得及端下去喂狗的热茶就蹦起来整杯扣在了白大太太的背上。 “嗷……你这黑心作死的东西要烫死老娘啊!”这时节都换了薄衣衫了,滚烫的热茶扣上去几乎能烫掉人一层皮去,白大太太又是一声惨叫,一手揪着后背的衣衫直打蹦儿,另一只手扬起来就朝着离得近的王小五脸上扇去! 王小五这些年在白家,不说别的,躲老爷生气时的眼刀子躲得那叫一个利索,更别说白大太太这着急忙慌的一巴掌,他头一偏躲开了,然后目光一闪,作势就要去拽白大太太的衣衫,嘴里还喊着:“大太太莫恼,我这就帮您把衣服脱了!” 这个泼妇,自做孽还想拿他出气,他在白家这么多年,老爷那么暴躁的脾气也没当真打过他,这泼妇又算是哪根葱,上门来欺负人! 白大太太慌忙就躲:“你这作死的小崽子,臭流氓,你动谁的衣服呢!” 她就算是痛得要疯掉,也还知道,这要真被一个男人把自个儿衣服给扒了,就算族里不把她浸了猪笼,那她这辈子也算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小五,住手,大太太哪里需要你帮忙!”白太太看得分明,知道自己家下人是受了迁怒,不过要是王小五真动手了,那大嫂断然讨不到好去,只怕白氏宗族也饶不过小五去。 王小五也就是吓吓白大太太,没认真动手,听到自家太太发话,也就见好就收,垂手站到一边去了。 “伯雄媳妇,你也消停些!” 上首的两个老者看着白大太太那狼狈不堪的样子,眼神中都浮起了一层厌恶之色来,忍不住出口斥责。 从前只知道老二家的大儿媳妇为人蛮横,但这也闹得太不像了,你自个乱喊乱叫撞了茶杯也就算了,还乱打人,虽是个下人,那也是打得李氏的脸! 白大太太好不容易感觉后背那火辣辣的痛消下去一点,又被族老呵斥,立刻就恼羞成怒,定了定神盯着徐成欢手里的剑就恶狠狠地张口骂道:“都是你这小贱人,拿着剑想干嘛,想杀人啊?李仙娥,你女儿疯病没好就好好锁着,少放出来吓人!” 白太太先前还想着要不要让丫鬟带她下去换件衣裳,一听她居然指着自个儿女儿骂,顷刻间眼睛都红了,她李仙娥什么都能淡定,唯独这事儿绝对淡定不了! 她眼神如刀地瞪了白大太太一眼,扑通一声就在两个老者面前跪了下来,抽出帕子就开始抹眼泪:“大伯父,四叔父,侄媳妇是个直肠子人,咱们明白人说明白话,您二老跟我说句实话,我和我们爷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让大嫂这么上门作践我们?大嫂对我动手我不敢还手,欢娘她还是个孩子,不过是说了那么一句,大嫂她就这样辱骂她,难道欢娘不姓白?难道欢娘就不是您二位的侄孙女?欢娘是小贱人,那她的大伯娘又是什么?还请伯父叔父给侄媳妇主持个公道!” 徐成欢眼看着性格刚直的妇人因为自己这样跪在人前,虽说也是跪长辈为了占个道理,可是她的心里还是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的滋味,火烧火燎地难受。 她哐啷一声扔了手中的剑,一头扑进白太太怀里,配合得天衣无缝地默契。 “娘亲,我没想伤人的,我听见有人吵闹,还以为是宋县令又打上门来了,心里一害怕,就忘了把手里的剑放下了……”说着抬起眼委委屈屈地去看白大太太:“娘娘,不过是把剑,你怎么就打呀杀呀乱喊呢?难道伯伯和堂兄们在家不碰刀剑的吗?碰了就是要杀人?” 白大太太原以为白欢娘就算是好了,应该也是懵懵懂懂,就像上次自己见的那个样子,能喊人就不错了,没想到这小蹄子倒是跟她娘一个德行,这说出来的话,净是戳人心窝子! 白家是什么人家?军户人家! 无论老大老二老三,那都是混军饷靠刀剑吃饭的人,要说自个儿丈夫和儿子平时都不碰刀剑,那岂不是说他们无能?丈夫和儿子在军营里混得都成了个笑话,这话说得可真是诛心! 她脸一扭,也不甘示弱地跪下跟族老诉苦:“伯父叔父也看见了,这母女俩对我什么态度,您二老要给我主持公道才对!” 上首的两个老者看看跪在面前委屈质问的母女俩,再看看那一身凌乱眼睛瞪得溜圆满脸不服的白大太太,心里简直是跟吃了苍蝇一样憋屈得难受——他们这是哪根弦儿搭错了要来趟这浑水,要管这分了家,都已经过世了的兄弟家的破事儿,搅到这小辈妯娌俩的鸡声鹅斗中去! 主持公道,这还主持什么公道,这欢娘的话要怎么接? 害怕宋温德,所以提着剑,那宋温德上门喊打喊杀的时候,白氏宗族的人都死光了吗? 他们两人老脸几乎挂不住。 罢了罢了,这会儿也是走不脱了,赶紧把正事儿说了要紧! 两人清了清嗓子,由白大太爷说话了。 “好了,你们俩都先起来,欢娘小孩子不懂事儿,伯雄媳妇儿你真是太大惊小怪了,伯雄和团哥儿圆哥儿在家舞刀弄剑也没见你害怕过,这会儿跟一个孩子过不去算什么?” “大伯父我看得真真儿的,她可是冲着我来的……”白大太太气结,这开口就说她的不是! “住嘴,说正事儿!” 白大太太一句话没说完,那位脸色黄黄的精瘦老者,白四太爷就给她截住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长没长脑子啊,忘了上门来干什么啊? 白大太太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到底是住了口,瞪着那母女俩不说话。 白大太爷就去劝李氏:“炳雄媳妇儿,我跟你四叔今儿上你门上来,真不是带着你嫂子来难为你们的,你先带欢娘起来说话,咱们有话好说,今儿委屈你们了。” 白太太自个儿跪着那是为了加强委屈的效果,可让女儿跟着跪她就心疼了,这会儿得了这句软话,也不做白功夫了,低低地应了一声,拉着女儿站了起来退到了一边儿,要多恭谨就有多恭谨。 白大太太一看,人家都起来了,她凭什么要跪着?不用人说,立马也站了起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瞪着这边装可怜的母女俩,惹得上首的两个老者又是一阵皱眉。 这知礼与不知礼,真是高下立现! “炳雄媳妇啊,我们这次来呢,是受了你婆婆的托付,来跟你们商量件事儿的。既然炳雄不在家,这事儿就先跟你说一声,炳雄回来了我们再来。”白大太爷开始说事儿。 一听到是自个儿那个面甜心苦的婆婆的托付,白太太从心底一抖,立刻抬起头抖擞了精神仔细听着,唯恐少听了一个字又被算计了去。 “你婆婆呢,自从你们分了家,心里就时不时惦念老三,也惦念孙子孙女儿,这些年下来,都成了心病了,如今呢,她年纪也大了,更是犯心病犯得厉害,近些日子饭都吃不下,你们大哥就找了我们来商量,想要让我们来说和说和,让你们重新回白家,也让欢娘,认祖归宗!” 白大太爷说得真心实意,白太太却是惊呆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认祖归宗?那当年把亲儿子亲孙子孙女一道赶出家门的,又是谁? 犯心病?那怎么年年丈夫上门去,连个笑脸都没给过?他们一家是死是活,前些日子被那宋温德为难,怎么不见半个姓白的人上门? 见过无耻的,就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亲娘亲兄弟! 第五十九章 没上族谱 白太太嫁到虢州白家来,已经有二十三年了,这其中有十年都是天天在跟自个儿的婆婆打交道。 白家老太太是个什么人,白太太心中再清楚不过了,面软心硬,两面三刀,除了一哭二闹三上吊,那些磋磨人的手段,是全挂子武艺,没有她不会的! 纵然白太太生性刚直,不是那等一味哑忍受委屈的人,在这个婆婆的手里,也是明亏暗亏一点儿没少吃! 是以当年她们嫌弃欢娘疯傻丢人要把他们一家赶出门去,一片瓦一分地都没给,逼迫他们分家,她衡量再三为了女儿不受她们磋磨也还是答应了。带着尚且年幼的儿女,跟着当时还只是一个身无官职大头兵的白炳雄搬出了白家的老宅,变卖了自己并不丰厚的嫁妆租赁了房屋艰难过活。 初开始那些年,白炳雄的俸禄微薄,养活一家四口根本不够,到后来她的嫁妆贴补完了,只能一边照顾年纪尚小的儿子,疯傻的女儿,一边在油灯下熬夜做针线贴补家用。柴米油盐,大事小非,一日一日地熬过来,他们本家的人可是半点没管过,这中间的坎坷和苦楚,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如今倒是说什么想儿子想孙子孙女犯心病,这话是哄鬼的么? 指不定又想算计什么! 这种事儿白太太根本是想都不用想的,当下忍着心里的恶心客客气气拒绝:“大伯父,原本您和四叔父亲自上门,来跟我们说这事儿,作为小辈,应当是要听从的。但是当年我们是如何分出的白家老宅,别人不清楚,大伯父您难道还不清楚吗?这些年,我们日子再艰难,也没再想着回去拖累老太太和大哥二哥,我们自己咬牙撑着也不敢再去惹老太太生气,欢娘清清静静养了这么些年,如今好不容易好些了,又何苦回去惹老太太不痛快?万一再犯了疯病,倒是让老太太又要受惊了。大伯父多体谅体谅,在老太太面前多多开解开解吧,跟她说,要是想儿孙了,那等您侄儿回来,我们就上门去看望她老人家,以后让欢娘常常去她祖母面前尽孝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白太太一番话完,垂着眼睑看着脚尖,看都没去看上首那两人难堪中透着紫涨的脸色。 当年白老太太那样刻薄,非说欢娘疯傻让她受了惊吓,找了族长要把他们分出去。 这两位当年也在代表族中说事儿的人里,也是偏帮着老太太和挑事儿拨火儿的大哥大嫂,其实也都是嫌弃欢娘疯傻,怕带累了族中小女子的名声。 他们自家为了自家她能理解,但是如今又怎么有这个脸面若无其事劝说他们认祖归宗? 白大太爷被堵住了话头,白四太爷不得不厚着脸皮接着说:“那啥,炳雄媳妇啊,这都是多少年的事情了,你婆婆那会儿也是身体不好,怕受惊扰,你小辈自当体谅。” 说着又看了一眼安安静静站着透着一股子灵气的徐成欢。 “如今不同当年,欢娘也大了,你看那会儿欢娘族谱都没上,你们这要是一直僵着不回去,欢娘的名字上不了族谱,将来婚嫁,可怎么说?” 若说白大太爷的鬼话白太太还能驳回去,白四太爷这话,却让白太太心里咯噔一下,一下子愣住了。 徐成欢站在白太太身边,明显感觉得到白太太身躯一瞬间变得僵硬,也微微地蹙起了眉头,觉得很意外,白欢娘这个原身,居然连族谱也没能上? 大齐朝女子地位已经比前朝有所提高,一个家族当中,无论男女,只要生下来过周岁,那都是要上族谱的,户籍是官府给的身份,那这族谱上的名字就是宗族给的身份,代表着一个人的出身,地位,亲族关系,上不了族谱的女子,虽有户籍,在别人眼中却像是无根的飘萍,稍微讲究些的人家,谁家会娶一个无族无名的女子?同理,一个男子要是没有宗族依托,那更是受人白眼。 所以大齐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对上族谱无比重视,就算是贫寒之家,修族谱也是头等大事。而一般情况下,只要不是身犯重罪,十恶不赦,无论残疾痴傻,宗族也不会让族中子孙无名无份,在这世上做孤魂。 她徐成欢上辈子是以威北候徐钦厚嫡女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写在徐家的族谱之上的,可是这辈子,居然连个名分都没有? 纵然是白欢娘疯傻,这白氏宗族也当真过分! 白太太心中也是思虑万千,一片混乱。 女儿周岁时,已经有了疯傻的端倪,族里听了婆婆的话,迟迟不给上族谱,说等好了再给上。后来整日里愁云惨雾,也就给搁置了。 再者女儿从前疯傻,谈婚论嫁那是只能想想不能真实打算的事情,她早已想好要养女儿一辈子,这上不上族谱的,还真没再去想过。 可如今,眼见欢娘好了起来,聪明伶俐,以后必定是要嫁人的,这没上族谱,可就是道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的坎儿了! 看来这两位太爷也是有备而来的,居然拿这个威胁他们!可恨自己精明一世,居然在这上面疏忽了! 白大太爷和白四太爷一看白太太低了头不说话,对视一眼,知道这事儿算是有门儿了。 不怕她不情愿,就怕她什么都不管不顾。 只要她还在意她女儿往后的日子,那这就是个牵绊,他们这回也不算白跑。 白大太太冷眼旁观这么一会儿,也算是从刚才的恼羞成怒中慢慢冷静下来了。 她是来干什么的?她是来请这一家子回去的,这家人要是不会去,那天大的好事儿可就捞不着了! 想一想娘家嫂子传出来那话,白大太太整了整有些乱的衣衫硬是挤出了几丝幸灾乐祸的笑容来:“三弟妹,四叔父这话可是最在理了,如今欢娘出落得这么好看,又懂事又文静,要是因为没上族谱这事儿把欢娘以后的婚事给耽搁了,那可是得不偿失!再说,老太太她是真想着你们,你们就当是孝顺她老人家了,跟老三说一声儿,啥时候搬回去?” 白太太冷冷地看了自己这位架桥拨火儿最拿手,从来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大嫂一眼,心中透亮,这必定又是跟婆婆一路要算计什么了! 白家老宅那边,她这辈子都不想踏进去一步,还搬回去跟她们这些糟心的人住一起? 想得倒美,她又没失心疯! 白太太对着两位太爷行了个礼:“大伯父,四叔父,你们说的也在理,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这是大事儿,我也做不得主,等您侄儿回来了,我跟他再商量,您二老先回去跟婆婆说说,等我们商量好了,会给上门跟您二老说的。” 白大太爷这么多年眼瞅着白炳雄两口子是怎么把这日子熬过来的,也没指望跑一趟就能把事情说妥。听了这话也就同意了。 “那你们两口子商量,千万记得些孝顺老人就好。” 白太太无声冷笑,只低头应了。 白大太太今日想拿捏这个三弟妹一番反而吃了亏,心愿也没达成,送走了两位太爷,临出门走的时候,到底是不忿地刺了白太太几句:“三弟妹如今可真是阔气,这大红袍就当不要钱一样地喝,三弟拿命拼来的银子,就被你这么糟蹋!” 白太太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大嫂先前嫌我小气,这会儿又嫌我糟蹋银子,莫不是人上了年纪,脑子不清楚了说话容易颠三倒四?您三弟确实是官儿小家穷,这茶叶也是别人送的,但好茶叶该让人喝就喝,我可不像有的人,得了一点好东西就那么眼皮子浅地藏着掖着,放心,回头我也给大嫂送个几钱尝尝去!” 白大太太气结,都不说送个几两,居然只说送几钱?果然是穷鬼做派! 她一甩帕子,气咻咻地走了。 身后,白太太的脸沉得能滴出水来。 这一次,不知道这起子黑心的,指着欢娘到底是想算计什么? 第六十章 旧日恩怨 徐成欢虽然不知道从前到底都发生过些什么,但从这些天的日常也能看得出来白老太太的薄情寡义。 原身白欢娘的疯病好了,弘农县早已人人皆知,白家这么一个被何七称为大族的家族,白欢娘的至亲中却只有白大太太不怀好意地上门来打探一番,除此以外,只有那些旁支分了家的本家有人来看望探问,白老太太那边,一字一句的询问也没有。 纵然是长辈的身份摆在那里,也不由得让人齿寒。 前些天宋温德打上门来,更是无一人来相帮,这样的白家,回去又有什么意思? 至于没上族谱以后不好谈婚论嫁……嫁人这种要了她命的事情,有过一次就够了,再也不需要第二次了。 徐成欢跟着心神不宁的白太太往正院走,三个丫鬟小心翼翼地也是大气儿不敢出。 进了屋,徐成欢亲手倒了杯茶给白太太:“娘亲,喝口茶吧。” 白太太接了茶,一气儿喝光了,缓了缓,抬眼看了漂漂亮亮的女儿一眼,情绪才好了些,却忍不住自责:“欢娘,都是娘亲当年考虑不周,才有如今的麻烦。” 徐成欢坐下来安慰白太太。 “娘亲,咱们不回老宅去,上不上族谱女儿都不是不在意的,反正,女儿这辈子只要跟着娘亲就好了,咱们何必要一家子回去受这个委屈?” 白太太心里再难受,也不由地被女儿的胡话逗乐了:“欢娘你这可真真是胡说,我的欢娘这么好,这么聪明伶俐,怎么能一辈子跟着娘亲不嫁人呢?父母再好,终归只能陪你半生,替代不了你将来的夫婿儿女,娘亲怎么能不为你打算呢?倒是你这孩子,心里有数,看得出来回去是要受委屈的。” 父母只能陪伴半生,替代不了夫婿儿女,是这样的吗? 不,对她来说,绝对不是的。 徐成欢忽然伸手抱住了白太太,紧紧依偎在她的肩头。 “娘亲,从前女儿不懂事,让娘亲为难了……女儿以后不嫁人,不会有夫婿,也不会有儿女,只要娘亲和爹爹好好的,这辈子就别无所求了。” 她不敢让白太太看见她眼里的泪光。 从前的徐成欢,多么不懂事! 她死了不要紧,父亲母亲又该有多么伤心?大哥徐成霖被发配西北,又是多么凶险? 夫婿?这是一个让她从此避之如蛇蝎的称呼! 她徐成欢今生,就只剩下了回到京城,给自己和父母兄长一个交代这一件事! 白太太不知道女儿忽然间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辈子没有夫婿儿女,生前凄苦受人白眼,死后都是孤魂野鬼无人上香烧纸来供养,对一个女子来说,是多可怕多艰难的事情,女儿怎么会这么想? 但她没敢质问女儿,只觉得女儿小脸冰冷,心疼地拥着她安抚:“欢娘,不可胡说,你以后定然会子孙满堂,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的,你再胡说娘亲可要难过了!” 又去喊丫鬟:“摇蕙,去给大小姐拿件外衣过来。” 摇蕙觉得莫名其妙,这四月里的天儿,大小姐穿着夹袄应该不会冷才是啊! 不过她还是利索去拿了。 白太太说着话,却在心里盘算,是不是刚才的那场事端,让女儿心里又受了惊吓? 她对老宅那边的恨意,立刻又添上了一层。 徐成欢闭了闭眼睛,没有再说下去。 她从前执意要做皇后,全家人都拦着,她却终究没听。 如今她说不想再嫁人,估计也没有人会当真。 罢了,没影儿的事情何必此时来说让人伤感。 这件事彻底影响了母女俩的心情,直到用完午膳,白太太才算是彻底平静了下来,午睡起来带着女儿坐在西跨间做针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这些旧日恩怨。 “那会儿你还小,才有三岁,力气大,又容易受惊,老宅的那些孩子就喜欢欺负捉弄你,时常惹得你大喊大叫焦躁不安砸东西,你祖母就说你让她受了惊扰,非要让我们分家。” 从前那些不敢轻易提起的事情,在完全好了的女儿面前,白太太才敢说一说。 “白家不算大富大贵,但是家里田庄地亩都是有的,甚至还有几个街面上的铺子,家里银子也不少。可是我们一家人分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真的是一针一线都没有!好在族人都看着,你祖母没好意思吞了娘亲的嫁妆,娘亲就卖了嫁妆租赁了房子带着你们过日子。” 想到当年的苦处,白太太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无限感慨:“那是真的苦啊,你爹领的银子少,还常年在外搏命,你外祖家又远在江州,族里对我们都这样,其他人谁又理会我们呢?吃不饱穿不暖都是小事,最害怕你们兄妹俩生病,没有银子,拿什么给你们请大夫抓药?” “娘亲还记得,你哥哥十岁那年,寒冬腊月,帮着我劈柴,后来得了风寒发高热,家里银子不够,娘亲实在是走投无路求到老宅那边,跪在门前给他们低头哀求,结果连一个铜板都没求到!” 白太太说着,想起那些心酸事,不由得抹了把眼泪,声音里透着刻骨的寒意: “回来的路上,我浑身都冻僵了,心也凉透了。你祖母不待见我就算了,这从来婆媳看对眼的就不多,可你哥哥是她嫡亲的孙子啊,她也能这么狠心!最后还是租赁房子给我们的房主怕你哥哥在他房子里出事儿晦气,好心出了点钱给你哥哥看诊抓药,不然如今你哥哥在不在,还难说呢。” “后来你爹慢慢攒了军功,有了军职,日子慢慢好了起来,咱们总算买了宅子安定下来,为着他的体面,家里买了几个下人,老宅那边就又到处跟人说咱们不孝,自己过着好日子让老娘吃糠咽菜,为了你爹的名声,娘亲忍着气出钱买了两个丫鬟送去老宅给你祖母使唤,直到现在月例还是咱们出!平日里的过年过节的礼更是一点儿没少,既便如此,她也从来没跟咱们这家人亲近过,逢年过节你爹和你哥哥父子俩上门去磕头,连个好脸色都没给过,你哥哥更是常常被老宅那伙人欺负得抹着眼泪回来。你就更不必说了,她如今估计连你长什么样都不记得。” “娘亲心里这委屈啊……当初你外祖父非说你爹爹这人心眼儿正,我跟着他不受委屈,结果就把我从江州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我跟着你爹,是没受过你爹的委屈,但这白氏一族的委屈,娘亲真是受够了!” 江州……徐成欢心里默默地琢磨了一下,在江南之地呢,离虢州两千多里,难怪她这些日子从来没听过有人提起原身的外祖。 想想她的亲娘威北候夫人,要是受了点什么委屈,舅舅忠义伯就算爵位比不上父亲威北候,那也是第一个不答应呢,白太太却离娘家这么远,难怪受这些委屈也无人照应。 白太太是什么人她是了解的,她这样刚强的一个人去跪在亲族门外跟人乞求,最后却无人理会,这心里不恨才怪。 徐成欢在心里想着,白太太却严肃地拉了她叮嘱:“欢娘,娘亲说这些,并非是要你想歪了说什么以后不嫁人的瞎话,娘亲是要你了解老宅那起子人的德性,以后若是真要打交道,心里有个数。” “这次的事情,虽然还不知道他们想算计什么,但就怕他们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咱们就被动了,只能先应承着,再说,娘亲无论如何也是要让你上了这族谱正名的,等你爹爹回来,我们再好好谋划,你可千万不许再说那些戳人心窝子的胡话了!” 徐成欢不语,只乖巧地笑了笑,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翘着让白太太觉得安心了不少。 她以后不会胡说的,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就是了。 第六十一章 委曲求全 当日夜晚,白家正屋的灯一直亮到了深夜,次日一早,白炳雄就出门了。 徐成欢起来了以后,直接就去了演武场练剑。 习武这件事,是要年深日久地坚持的。虽然白炳雄给她找的武先生还没有眉目,但是她也还记得兄长徐成霖这十来年习武的过程和招数,也能勉强先自己比划。 其实萧绍昀的身手比兄长徐成霖还要好,可要是按着他的路数来,那这剑就不是划在空中,而是划在她的心上。 十二年青梅竹马的时光,她所有的记忆,都和萧绍昀是分不开的。 如今却一下子被撕扯得鲜血淋漓,当真是心都在淌血。 摇蕙和迎春两个丫鬟气喘吁吁地跑着圈子,频频扭头去看比比划划的大小姐。 “大小姐真是太厉害了,不但读书识字能自己学会,这舞刀弄棒的,也能自己会,我真想知道,大小姐还有什么是她自个儿学不会的!” 迎春生性活泼,脸蛋红彤彤地说道。 摇蕙赶紧瞪了她一眼:“你又开始胡说了,有胆子自个儿去问啊!闭嘴吧你!” 摇蕙对小英是要让上那么一些,对上迎春却是把迎春吃的死死的。 迎春怏怏地闭了嘴,乖乖跑圈。 可是后院就这么大一点儿的地方,两人边跑边说话,气喘吁吁的情况下声音小不了,徐成欢早听得一清二楚。 她不由得被逗笑了。 还有什么是自己学不会的么? 有啊,从前不会烹饪,不会调香,如今自然也是没办法无师自通的。 不过没关系,琴棋书画,她都——还是谦逊些吧,略通。 到了吃早饭的时辰,主仆三人回去重新洗干净手脸,换了衣服。 “大小姐,这面脂快用完了,得让陈管事去买了,大小姐说说看您喜欢什么味道的,我好去跟陈管事说。” 迎春一边给徐成欢匀脸,一边说道。 徐成欢拈起妆台上的一个圆圆的小瓷盒,看了看里面白白的膏状物,第一次注意到这个东西:“这是什么面脂?” 她用过京城所有上品的胭脂水粉,也用过皇宫内造或是番邦进贡的脂粉,可是都没见过这样细腻洁白还能抹得这么匀的东西。 这些日子她一直心神难安,根本就没有注意过这些细枝末节。 “这是咱们这边特有的羊脂,据说是里面掺有羊油,咱们虢州常年风大,气候干燥不说,冬天还特别冷,人脸皮和手脚最容易皲裂,这种羊脂防冻治皲裂最好不过了,据老爷说军中有不少将士拿这个当过冬的防裂油用呢,实惠又便宜,几文钱就能买一大盒,不过那用的是木盒装着,里面羊膻味也要大许多,大小姐用的这个金贵一些,是小瓷盒装着,里面加了些香花露,把那羊膻味冲了冲,几乎闻不到了,外面卖的有玫瑰香的,也有木樨香的,还有梅花香和茉莉香的。大小姐喜欢哪一种的?” 迎春细细地说着,这才是头一次觉得小姐像是一个疯傻刚好的人,也有不知道要问人的事儿。 羊脂……她从未听说过这样东西,想来路途遥远,这样东西又带有羊膻味上不得台面,是以京城那边并没有。 那么西北呢,宁州边界苦寒之地,有这样东西吗? 兄长徐成霖从小也是富贵娇养,他在那样的地方可能适应? 徐成欢把小瓷盒放回桌上:“要梅花……不,还是要木樨香的吧……这种羊脂,是只有虢州本地有吗?宁州那边可有?” 迎春从来没出过弘农县的地界,也没人跟她说过天文地理什么的,她除了知道京城在东北那个方向,虢州之外的地方,她听都没怎么听过,这话倒是答不上来。 一边泼了残水回来的摇蕙没被卖到白家以前在大户人家呆过,知道得比迎春要多些,听了就接口道:“咱们这边气候和宁州是差不离的,只是宁州要冷些,从前听那些在宁州军中呆过的人说起过,那边也是有羊脂这样东西的,不过就算有,那边的人也还是常常冻得手脚裂口子,跟小孩儿嘴似的,大得吓人不说,还痛得要命,动一动就跟刀子割肉一样!” 徐成欢仿佛能看到哥哥徐成霖脸上手上全是冻疮裂口的模样,心底蓦然发沉。 中原的四月正是芳菲争艳的时候,可宁州那边,只怕地皮还没全绿,如果那里也有羊脂这样的东西,这时节天气渐暖,哥哥是否能少吃些苦? 而今年冬日来临之前,哥哥能否回到京城呢? 萧绍昀到底为了什么对她下手,她始终没想明白。 如果他对她十几年的好都是装出来的,那他这么心机深沉到底是图什么?大婚之夜皇后遇刺身亡,对他的名声就没有损害吗? 已经日渐式微的威北候府到底有什么可让他忌惮的,要用这样不堪的手段? 他已经对哥哥下手了,焉知威北候府还能安然无恙?父母又知不知道,萧绍昀的险恶用心和她死去的真相? 一定是不知道的,萧绍昀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让他们知道! 徐成欢忽然觉得心中一阵焦躁。 怎么才能回去呢?怎么才能去护得父母兄长周全呢?难道就这么陷在这偏僻小县鸡零狗碎的纷争里,浪费时日吗? 她忽然站起身来,扯过衣架上的外衣穿上就出门而去。 留下两个丫鬟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是哪儿又不对了。 徐成欢直直走到正屋的门口,紧绷的脸才慢慢缓和下来。 她不能急,不能受原身的影响,她总要冷静下来才能想到办法。 她站住脚,深呼吸几下,想着白太太看不出破绽了,才含笑掀了帘子:“娘亲,今儿早上吃什么?” 身后跟来的两个丫鬟听着屋里传出来的说笑声,觉得诡异,大小姐这心情,怎么就跟六月的天儿似的? 正午时分,白炳雄回来了。 “我按照咱们的意思跟大伯父和四叔父说过了,他们去和娘说,就看娘那边,同不同意了。” 这是白炳雄奔波了一早上的结果。 白太太虽然不甘心就这么被那起子黑心人说赶走就赶走,说让回去就回去地摆弄,但为了女儿,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暂时委曲求全,先顺着那边的意思,把女儿的名字上了族谱再说。 只是这回白家怎么个回法儿,还是要提前说清楚的。 他们商议出的条件很多,就看那边答不答应了,答应了,也不伤筋动骨,不答应,那就再另想办法。 白大太爷和四太爷昨晚回去就没好气地把白伯雄好一通数落,连带着对白老太太这个弟媳妇也一阵不满,不过架不住白伯雄跟他们一阵作揖说好话,再者他们已经上了这套儿,这事情两人也只能管到底了。 今日见白炳雄早早上门去回话,心里也是很满意的,就又带着白炳雄这边的意思,去了老宅。 到了老宅那边,两人把话一说,白老太太只愣了一愣就又开始挥着帕子抹眼泪哭天喊地。 “可怜我老婆子白活了一辈子,这把年纪没能养个好儿子哪,被那不孝顺的媳妇拿捏得死死的,连回来给我这黄土埋半截儿的人看上一眼都不肯哪!老太爷,你睁开眼看看哪,你这不孝的儿子哟!” 第六十二章 白家长女 白大太爷只觉得一阵恶寒,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个二弟媳妇从进了白家门儿那天起到现在成了老太太,几十年了一直就是这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德行,一不如意就要哭天喊地,偏偏二弟就吃她这套,两人居然也相安无事你哭我哄地过了一辈子。 后来二弟两腿一蹬去了,这弟媳更是变本加厉,可这又不是人人都是二弟,谁去惯她这个毛病? 白大太爷这样的念头刚刚转过,有人还真就来惯老太太这臭毛病了! 白大太太捏着帕子扶着丫鬟过来了。 “大伯父,三弟妹也真是太过分了,婆婆这是想他们,可他们说这么多的生分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回家不搬家?他们不搬回来怎么孝敬长辈,怎么能显得一家人亲近?” 白大太太之前和老太太是商量好了的,让白炳雄一家搬回老宅来住,老太太带着他们就过去住那个大宅子,他们要是不搬回来,怎么腾地方? “还有以后要家里管他们吃穿花用,这公中还有几个钱?这老三真是过这么多年过糊涂了!他是婆婆的儿子,他的不就是婆婆的?就该拿回来全部归了公中,咱们再说这吃喝穿戴的事儿!” 白大太太呲着牙挑毛病。 那照这个意思,岂不是要明目张胆夺人家财还不管人家生计?这也太无耻了! 白四太爷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炳雄说了,不管他们日用也行,他的俸银也就不给家里交了,钱财上还是各过各的,以后你们家的产业,也得有他们一份儿。至于搬家,那也成,炳雄也说了,这非要他们搬回来,那正好,刚好是把那宅子卖了,给李氏当年花掉的嫁妆补上,以后他也能人前抬起头来,有老娘管,有兄长依靠,免得人说他靠婆娘的嫁妆钱吃饭,你们看怎么样?” 怎么样?不怎么样! 这样一点便宜都占不到事儿,白大太太怎么都不肯干的! 她回头给老太太拿帕子胡乱抹了几把眼泪,高声劝道:“娘,您也别哭了,得了,您以后就当是没三弟这个儿子,没欢娘那个孙女,让大伯父给三弟回个话吧,这欢娘上族谱的事儿,咱们也管不了啦!如今公爹没了,人人都欺负咱们,说话也不帮着咱们啦!” 那阴阳怪气的腔调气得两个老太爷一阵哆嗦,这都是什么事儿?合着给你们跑腿儿还要落个不是? 白大太爷也生了气,起身怒哼道:“既然如此,那这事儿就甭提了,炳雄话也说明白了,不过一个族谱,这白氏一族,又不是你们一家说了算,就不信他一个把总,女儿上个族谱还这么难!虽然官府不管宗族的闲事儿,可这无缘无故的,不给欢娘上族谱,这也是能去府衙上告的!到时候要是白氏宗族被告了,你们脸上就有光不成?” “你们自个儿掂量吧,告辞!” 说完两人气冲冲地出了门,一路长吁短叹,二弟当年怎么就娶了这么个货色,瞧瞧老太太这种妇人,真是一人不贤毁三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当年那出分家的闹剧原本就极不公平,不过是当时二弟还在,没办法拒绝了他们才掺和进来,如今白炳雄已非昔日的无名小卒,在这白家好歹也算是头等有出息的人物了,这些脑子长草的无知妇人不想着笼络,还想拿捏他一家,真是打错了算盘! 屋子里,被晾下来的婆媳俩哭喊声戛然而止,大眼瞪小眼,终于有些慌了。 “逆子,这个逆子,这是要活活气死我呀!” 白老太太气极了高声喊道,她实在是想不通,这是她亲生的儿子,怎么当年要他滚他就麻溜儿滚了,这现在给他脸要他滚回来还就不肯了呢? 哼,肯定都是李氏那个恶婆娘挑唆的! 但是白大太太脑子很清醒,她心里明镜儿似的,这白炳雄一家子,如今真是翅膀硬了,不好拿捏了! 想想昨日那自家都摸不着的上等大红袍,居然是别人送的,可见白炳雄这七品官在这弘农县也还算是个人物,尤其是他最近又立了功,剿了刘千刀的土匪窝,风头正劲,要是平日吧,随着族里随便找点毛病,那欢娘上族谱的事儿就拿捏定了,可这会儿,听这两位老太爷的意思是偏着那边儿的,那欢娘又伶俐了起来一点儿毛病没有了,那要真闹到府衙去,彻底撕破脸可就不妙了! 她在屋里转来转去,最后心一横,对着老太太又开始吹风了:“娘,就这么着吧,反正咱们原本也是图的白家长女的名头,谁让您儿子不争气,咱们莲花这个大小姐的名头没有那欢娘有分量呢?至于什么银子宅子那些身外之物,等他们入了这门,还怕拿不到手吗?其他的那些事儿,咱们也先应着,先把这宗天大的好事儿捞到手再说!” 白老太太正迟疑呢,一个身量中等皮肤微黑的少女就掀帘子走了进来,正是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大孙女莲花! 白莲花一早在门外就把她们的话听了个十成十。 她低下头羞涩地偎在了白老太太身边:“祖母,您是最疼莲花了,您舍得让莲花吃亏么?” 白老太太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这可是她最喜欢的孙女呀,跟她年轻时长得最像,怎么能让她吃亏呢? 她无奈地点了头:“就这么着吧,你三叔那不孝的逆子哟!” 白大太太和女儿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出了门回她们大房的路上,白莲花微微一笑,既矜持又骄傲:“还是娘亲有办法,不然,欢娘那个疯子,怎么配呢?” 白大太太也赞同:“就是,无论是你还是莲蓬,都是娘亲的好女儿,岂是那疯子能比得上的!” 白莲花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更黑了:“娘亲你可别打错了主意,我才是白家长女,莲蓬她是次女!” 平日里嚣张跋扈的白大太太对女儿那是一点脾气没有的:“好了好了,娘亲就这么一说,咱们家什么好事儿不是先紧着你来?就连你侄子,也让你三分!” 白莲花不屑:“涛哥儿才多大,他能跟我抢什么!” 母女俩一路说一路走,二房那边倒是从头到尾鸦雀无声,好似这白家的事儿跟他们完全不相干似的。 当天下午,白大太爷和四太爷忍着憋屈,抱着把这事儿给圆了的想法,咬着牙又做了一回好人,把老宅这边的意思传了过去。 白炳雄跟白太太一商量,既然是这样,那等于是挂了个名儿,还是各过各的,为了欢娘能上族谱,就答应了吧,索性他们心里也不想把事情闹到官府去丢这个人。 于是他总算去老宅和老娘见了一面,一切商量妥当,请了族长,就等着选好吉日给欢娘上族谱了。 第六十三章 君心似流苏 熙和四年四月十八,诸事皆宜。 白欢娘上族谱就定在这一日。 白氏一族的祠堂在靠近白氏老宅的地方,到时候这边的人是要掐着吉时过去的。 上族谱,对一个普通女子来说,这是出生以后的第一件大事。 未嫁前是上娘家的族谱,出嫁以后上夫家的族谱。 大齐朝一般的女子未嫁前上族谱那都是在抓周礼之后,懵懵懂懂上族谱的。但是白欢娘不同,她如今已经十六岁了,自然就要庄重起来。 所以徐成欢大清早就被叫起来沐浴,等从净房出来,绞干了头发,喝了几口粥就被两个丫鬟按在妆台前,仔仔细细地梳妆打扮。 “今儿可是欢娘的大日子,你们两个都手脚利索些,给你们大小姐收拾好,还有这衣服,梳好了千万记得换!” 白太太这些天除了去冯同知家一趟道谢,其余的时间几乎全都用在了给女儿挑选衣服首饰上。 这是女儿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阖族人面前出现,她一定要那些往日瞧不起她们的人看看,她的欢娘如今有多好,有多出挑! 徐成欢看着妆台上满满当当的簪环首饰,和床上铺开的一套绯红色流霞锦衣裙,再瞧瞧白太太紧张的神情,不由得苦笑:“娘亲,这套衣服今日是万万不能穿的,您忘了,如今还是孝元皇后的孝期呢,虽然民间管束不严,但今日到底人多眼杂,咱们还是谨慎些好,我瞧着前日送来的那套粉紫的衣裙就不错,没这绯色这么扎眼,而且我也喜欢那素花绫的料子,娘亲觉得如何?” 被女儿这么一说,白太太才想起来这茬儿来,是啊,如今皇后死了还没两个月,这颜色的衣服确实是穿着不妥当。 她只好把这套极为满意的衣服收了起来,拿了那套粉紫色的素花绫衣裙出来,在女儿身上比划了几下,满意地点头:“这套也不错,反正欢娘你的身段窈窕,穿这素花绫的,更显得娉婷好看。” 选好了衣裙,徐成欢又重新坐下来梳头。 看着镜中那已经日渐熟悉却还是有些不能适应的容颜,徐成欢恍然如梦。 前生的孝元皇后徐成欢,是个满脸喜气的小姑娘,眉目秾丽,最喜欢穿的就是各种红色,绯红,嫣红,桃红,热烈执着,耀人眼目。 可是镜子里的这个女子,眉目清丽却神情疏淡。 脸上还带着一些稚气,但眼底的沧桑,却已经在波光流转间化作冷然的素淡悲凉。 那样绯红色的衣裙,她只要看一眼,就仿佛回到了大婚之夜的皇宫,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凤袍上蜿蜒不休的鲜血。 那是飞蛾扑火的无知无畏,也是无边无际的焚天火海。 想一想就恨得发抖的浓烈颜色。 白太太看女儿对着镜子出神,幽黑的眼眸悲喜不辨,不由得心头一阵揪然。 她拣了一根精巧的流苏簪在女儿鬓边比了比。 “去年的时候,你就已经及笄了,娘亲想要给你好好办一场及笄礼,可惜也没办成……不过这簪子,是新流行起来的流苏簪,可比那时候的精巧漂亮多了,欢娘,你喜欢么?” 徐成欢回过神来,耳边依稀听得“及笄礼”几个字,有些怅惘地笑了笑:“娘亲,我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二月初八。一转眼,我的欢娘都十六岁了呢……” 白太太不无感慨,这么些年女儿疯傻带给她的煎熬,让她不知不觉间像是忽略了时光。 女儿都长这么大了! 徐成欢伸手接过那支流苏簪,目不转睛地看着。 原来虢州这样偏远的地方也有流苏簪了啊。 可见上天让她来到这个地方,真不是无缘无故的,不然如何能这么巧? 去年的二月初八,也是她的及笄礼,十五岁的生辰。 萧绍昀亲自出宫送了她一支只有皇宫中妃嫔才有资格插于发间的流苏簪。 那样阳光明媚的初春,他伸手拂了拂她新挽就的发髻,亲手为她插上了那支对于一个十五岁刚刚成年的候府嫡女来说还属于僭越的流苏簪。 华丽轻逸的水晶流苏在她耳边晃晃悠悠,他的笑容就像那天的阳光一样璀璨生辉,熠熠发光。 他站在匍匐在地的人群中,独独对着她朗声说道,成欢,今日我送你这支簪,你可喜欢? 她没有像一个普通女子该做的那样低下头去谢恩,而是抬起头,看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睛,欢声说,喜欢,你送的我都喜欢! 或许那在女子的规矩上来说是不知羞耻,但那时她看着他的眼睛,就只想这么说。 因为她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是深深的宠溺和喜欢,十几年如一日,那样的不作伪,不掺假。 他是喜欢她的,她也喜欢他。 在死之前,她从来就没有怀疑过。 “喜欢就好,女子的及笄礼,就该有这么漂亮的簪子。” 他如明珠美玉一般的脸庞是难以描述的俊美,风华无双的天子,那样让人目眩神迷。 可惜,君心似流苏,摇曳无定时。 徐成欢抬手,把手中的流苏簪插于摇蕙巧手挽就的青丝间。 白太太的眼光是极好的,她娘家江州地属江南,喜欢的东西也多是华丽精巧,这支流苏簪是银质簪身,簪头是一只嵌着各色细碎宝石振翅欲飞的蝴蝶,长长的银链垂珠流苏从簪头垂下,婉转华美而不庸俗。 虽然并没什么出奇的材质,但对于白家来说,这支簪子已然花费不菲。 若是不戴,岂不辜负这份心意? 她起身,由着摇蕙和迎春服侍着换了那身粉紫绣满玉兰花的素花绫衣裙,在铜镜前转了一圈,发间流苏叮铛轻击,她回过头像个天真的小女子一样笑了起来:“娘亲,好看吗?” 见过女儿疯傻的模样,也见过女儿沉静端庄的模样,白太太还是头一次,看到女儿这样憨态可掬,眉眼间俱是欢喜的小女儿模样。 她又想抹眼泪了,但想一想这是女儿的好日子,却又生生忍住了,连连点头:“好看好看,还是欢娘有眼光,那绯色的衣裙须得金簪才能压得住,你穿这衣服,与这簪子倒是相配的很!” 徐成欢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女儿也觉得好看,还是娘亲的眼光好。” 摇蕙和迎春又紧赶着给她的发髻插上几朵小珍珠攒成的细碎珠花做点缀,耳朵上颈上手上,也都各样首饰戴了起来。 白欢娘从前是疯女,因为怕她无意中吞下去伤到自己,身上很少戴这些小物件,也难为白太太,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给女儿样样置办齐全。 等母女两人收拾停当,外面已经套好了车。白炳雄带着白祥欢已经骑马等在大门外了。 徐成欢被白太太牵着手,走出白家,上了马车,一家人向着白家老宅而去。 第六十四章 当年模样 白氏祠堂此次开启,离除夕夜全族祭祀过去了不过四个多月。 须发皆白的族长白金烈在白氏老太爷这一辈儿里排行老三,是前任族长的嫡子,子承父业做了族长,却已经和儿孙一同搬去了虢州府城居住,族中小事他一般不出面,都交由堂兄堂弟代为处理,但是祭祀与子孙上族谱这种大事他还是要亲自过问的。 此时他正坐在白家老宅的堂屋里喝茶,和两个兄弟寒暄过后,就开始数落坐在下首的白伯雄当年做事不厚道。 孩子都十六岁了还没上族谱,要不是这家子人拦着,他这一族之长能出这种疏漏?白家各个房头是分家不分宗,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他也是丢尽了颜面,所以他借着此事就开始训诫下首的小辈们,只希望白氏能少些这种窝里斗的蠢事儿。 族里的男人都聚在堂屋里听教训,妇人们在这种场合都只能在厢房坐着。 此时白家太爷这一辈儿的老太太,就只剩下白老太太一人,她坐在大炕上,花白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穿着簇新的酱色绸面夹袄,一边让小丫鬟捶腿,一边拉着大孙女白莲花的手,对着炕沿上坐着的几个侄儿媳妇发牢********子我真是一辈子受气啊,这炳雄媳妇,就不成个体统,这都什么时辰了,还连个人影儿都没有,让大家伙这么干等着!” 这话一说,满屋子鸦雀无声。 一屋子的人,偏就没人接她的话。这过来的时辰,可是族长亲自找了人算出来的吉时,不到时辰那也不能过来不是? “祖母,欢娘妹妹毕竟是才好了,贪睡也是有的,您多体谅体谅她。” 看没人接话茬,白莲花善解人意地开了口,不过她也聪明,不提自己三婶的不是,只说白欢娘的不是。 白老太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哼,谁知道是怎么回事,说不得还是对我老婆子不满。” 一屋子的妇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几个就带着跟来看热闹的女儿或是孙女出去了。 “二娘娘这是怎么回事儿,要人家回来,还这么挑剔寻事儿,照这么着,老三一家子回来了也是过不安生。” 白四太爷的大儿媳就跟相好的妇人嘀咕上了,几个人凑在一起揣测这白老太太到底是什么用意。 白莲花安抚了白老太太几句,也跟着出来了。 一天到晚应付这么个胡搅蛮缠的老太太,虽说祖母也算疼她,但她也累啊! 她刚刚在一株海棠前站住,一个年纪比她小些的小女子就拉住了她的衣襟,满眼的好奇:“莲花姐姐,欢娘姐姐真的好了?” 这话可是问出了院子里站着的几个小女子的心声,周围三五成群的几个小女子都纷纷围了过来。 问话的小女子正是跟着三老太爷回来的族长嫡孙女白莲雪,白莲花有心不答,却又不想得罪她,想了想还是勉强说道:“自然是好了吧……就算不好,这族谱不照样得给她上吗?只希望待会儿欢娘妹妹她别又是流着口水大喊大叫,那就要吓到人了。” 白莲花的描述很是吓到了几个小女子,其中一个拿帕子掩了嘴惊叫:“哎,那得多吓人啊!咦,那是哪家的小女子?” 因为那小女子正对着大门口,看见一个面容姣好身穿粉紫色衣裙的小女子站在门口,却不认得,不由地问了声,瞬间转移了大家的视线。 徐成欢跟着白太太下了车,在门口就遇见族中的妇人,一把拉住了李氏寒暄着,眼神儿却不停地往她身上溜。 虽然那样带着明显打探的眼神太过炙热让人不喜,但徐成欢还是面带微笑微微屈身行了个礼,就端端正正地站着任她打量。 她疯傻多年一朝痊愈,如今出现在人前,更多的是要给李氏挣面子。 那妇人打量够了,才拍拍李氏的手:“仙娥,到底是你好福气,欢娘如今出落得……啧啧,真是好,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白太太客气地谦虚了几句,满脸的笑容却是怎么都挡不住。 母女俩和妇人一起进门,迎头就看到那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娘子震惊莫名的脸。 白太太最先瞅见从前最喜欢欺负女儿的白莲花,身子就往一边挪了挪,以免挡着女儿,哼,就让你们好好看看,我的欢娘,比你们如何? 这边的一群小女子,只觉得眼前一晃,心中五味杂陈。 她们都正值妙龄,不管是及笄还是没及笄,相貌都算得上不错,可是跟走进来的那小女子相比……总感觉差了好多。 先不说那白皙清秀的小脸和莹润生辉的水眸,单说人家的走姿步态,就说不出的好看。 脚下的软缎绣鞋在裙底藏一半露一半,轻轻盈盈的走过来,却又仪态端庄,裙边的噤步都不见抖动的,鸦青鬓上轻轻摇曳的流苏簪,衬着一身粉紫色的衣裙,摇曳生姿,说不出的风流婉转。 反倒是那张令人艳羡的小脸上,神情有些冷清,即使带着微微的笑意,也让人觉得有些不敢直视。 自幼长在府城,一向自视甚高的白莲雪也不由得放轻了呼吸,只觉得自己怎么站好像都不对,跟那小女子比起来,自己反倒透着小家子气。 “这是哪家的姐姐啊,真好看!”白莲雪不由得赞叹。 白莲花更是揪紧了手里的帕子,回过神来一个没控制住心里的不快就脱口说道:“三婶也真是的,欢娘的大日子,干嘛还要带个不认识的小娘子来,给疯傻的女儿撑场面还是怎么着?” 其余几个小娘子这才想起来今天的主角,那个疯名在外的欢娘来,都探着头往那小女子身后看,却没见着有痴痴傻傻流口水的吓人小女子进来。 白莲雪就含了笑上前给李氏行了个礼,问道:“婶婶好,怎么不见欢娘姐姐?” 白太太也含着笑,拉过女儿的手说道:“欢娘,来,见过你莲雪妹妹,这是你大太爷家的三妹妹,比你小两岁!” 白莲雪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让她钦慕不已的小女子,这,这居然是那个疯傻的欢娘?! 不是弄错了吧? 心直口快的白莲雪第一反应就是回过头去看白莲花:“莲花姐姐,你不是说欢娘姐姐会流口水大喊大叫吗?” 白莲花听到白太太的话,也是跟被雷劈中一般震惊难言,直到被白莲雪这样一问,才反应过来,恨不得一把撕了白莲雪的嘴,这贱丫头,居然这么快就把她卖了! “对啊对啊,怎么跟你说得不一样呢莲花姐?”其他几个小女子也是震惊之下跟着补刀子。 白莲花的脸顿时气成了猪肝色,黑中透红,这群死丫头! 徐成欢看着窘迫得说不出话的白莲花,脸上的笑意加深:“这位是?” 白太太听到这些言语的一刹那心头大怒,却很快平心静气下来:“这是你大伯父家的长姐,莲花姐姐。” 徐成欢点点头,笑眯眯地道:“莲花姐姐多年不见,难为你还记得我当年的模样,不过如今我已经好了,可别再记错了。” 她这和气而没有丝毫愤怒质问的语气让一众小女子顿生好感,白莲雪就去说白莲花:“莲花姐姐,你是不是嫉妒欢娘姐姐比你好看啊,怎么这么诋毁她呢?” “我怎么诋毁她了,她,她从前明明就是那个样子!” 再说了,她哪里比自己好看了? 白莲花在小女子们带着鄙夷的眼神里忍不住辩解,白欢娘她小时候确实就是那个疯傻样子啊! 徐成欢依旧是笑眯眯点头:“嗯,长姐说得没错,我小时候就是那个样子。” 这样坦坦荡荡的承认反倒让白莲雪对她印象一下子好了起来,觉得她真是宽宏大量,面对诋毁她的堂姐还这般好气儿,不由得替她叫屈:“可是欢娘姐姐你不是好好的嘛,肯定是莲花姐姐嫉妒你!” 心性单纯的小女子立刻就给白莲花定了罪,其余的小女子也纷纷附和。 其实她们谁也不记得欢娘小时候的样子,毕竟欢娘三岁搬走的时候,她们还是个小孩子,甚至有的还没出生呢。可是眼前漂亮又和气的欢娘明显就不是疯傻的样子嘛! “莲蓬,你说,我有没有说假话?”白莲花指着自己的亲妹妹指望她帮手。 但是白莲蓬和欢娘同岁,也根本没有印象,只是摇头。 “你们!我要去告诉娘亲,你们对长姐无礼!”白莲花要气死了,气急之下甩着帕子气呼呼地走开回去找母亲白大太太告状去了。 白莲雪冷哼:“神气什么,又不是我的长姐,论年龄,我长姐可比她大多了!” 白氏一族人口众多,子嗣繁盛,各房头分家之后都是重新序齿的,不然这众多的姐姐妹妹可怎么排序? 白莲雪又去拉了徐成欢的手:“欢娘姐姐,我喜欢你,不喜欢莲花姐姐!” 好单纯直爽的小女子,不像庶姐徐成意那般难缠,倒有些像庶长姐徐成如对她的真心实意。 徐成欢也笑着携了她的手:“我也喜欢莲雪妹妹呢。” 今日能跟来的,都是年纪相仿的未嫁小女子,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大多数都没什么心机,徐成欢笑起来没那么冷清了,她们也很快围拢过来,很快说说笑笑拉着徐成欢问东问西起来。 白太太站在一边,看着女儿和这些小女子相处融洽,心总算是放下了。 这就好,如今的女儿,多好啊。 第六十五章 今生姓,前生名 “白氏一族,起于河东,后迁居定于虢州,世代居于弘农,子孙昌盛,后嗣延绵,至今已有十三代孙,吾家风教,素为整密,凡白氏子孙者,无论男女,皆应上遵国法,下守族规,忠孝节义,慎言检迹,可发扬白氏光大,切勿使宗族蒙羞。今有十二代女,蒙先祖庇佑,入我白氏族谱,此后当贞静娴淑,德,言,容,功,女之四德不可乏也,此生为我白氏女,当与白氏一族生死荣辱,休戚与共!” “其父十二代子孙白炳雄,其母江州李氏仙娥,今蒙长辈赐姓更名,白氏成欢是也,上告天地,下禀先祖,祈天地之名位,求先祖之护佑。” 徐成欢跪在白氏祠堂密密麻麻的牌位前,听着族长三老太爷抑扬顿挫地念完了白氏一族简单易懂的祭告文,亲眼看着他在族谱上添上她的名字。 虽然由此可见白氏一族,真的是没什么底蕴,子孙虽多,却都是庶民之属,这样的家族,对她来说,完全没有助力,但是至少白氏能给她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对于真正的白欢娘来说,这也是一件大事。 随后在大老太爷的指引下,恭恭敬敬地对着一个又一个的牌位磕头。 刚满周岁的幼儿,自然是没有办法真的磕这么多头的,一般都是由父亲代替,而她已经成年,则必须亲力亲为。 俯仰之间,原本阴森幽深的祠堂里荧荧闪动的灯火,逐渐变得明亮,在她眼前忽近忽远,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她已经不是徐成欢了,从此以后,世间只有白成欢这个人了。 徐氏祠堂里,不知道是否还有她的容身之地,皇家的玉碟上,又是否有她的供奉? 会不会是她死后,于徐家而言是出嫁之女牌位进不得祠堂,于萧绍昀而言,不会允许一个他亲手杀死的皇后上玉碟,所以她才成了孤魂野鬼,这样依托在她人身上? 不管如何,白氏的先祖都在看着她磕头,祠堂内并没有不祥之兆,他们是已经接纳了她这个名不符实的白氏女吗? 既然如此,多谢你们,容我孤魂在此栖息。 从此后,我以今生姓,前生名,存活于世间,认白氏为先祖,愿得你们庇护,顺我心意,遂我所愿。 徐成欢,永别了。 她深深地磕下最后一个响头,再仰首,已是新生之人白成欢。 既然磕头的过程中平安无事,这意味着先祖没什么意见,两位老太爷放下心来,开始念起冗长繁琐的族规家训。 白成欢在内静静聆听,祠堂外,黑压压肃立的男男女女都忍不住想要往里多瞧几眼。 祠堂于宗族来说,是最神圣的地方,一个女子,毕生能进祠堂的机会,只有三次。第一次是周岁时进本家的祠堂,第二次是出嫁后进夫家的祠堂,最后一次则是一生无过,寿终之后,牌位进祠堂。 男人们还好,妇人们都是既敬畏又好奇。如今又成了白三太太的李氏却是捏着帕子,想着自己进门之后上族谱之时,那磕了一个又一个的响头,想到欢娘也要如此,不由得心疼担忧。 这才好了多久,那么多头磕下去,不知道会不会伤着? 李氏在胡思乱想,一边旁观的白莲花却是竖起耳朵对着祠堂听了又听,脸上是深深的错愕。 等到白成欢听完了族长的训诫,跟着父亲走出来的时候,李氏赶紧迎了上去:“欢娘,腿麻了没有,额头痛不痛?” 尽管磕头的时候身前也放有一层软垫,但是白成欢额头娇嫩的肌肤上还是有些青紫。 但她还是摇头:“不疼。” “都这样了还不疼,净说胡话,娘亲就知道,那青砖地铺了什么都不管用的!”李氏心疼地想给她擦拭,又怕碰到她额头会疼。 还是跟来的摇蕙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盒:“太太这是太着急了,咱们之前不是商议过带了这祛瘀膏的吗?” 李氏这才想起来,连忙接过来,想要给女儿攃上,却又瞧一瞧左右都是人,这大庭广众的,男男女女可真不方便。 却说这边母女两人亲亲热热地说话,一边没见过白成欢的人还是盯着这突然好起来的欢娘不放。 虽然额头上有些青紫,但是并不妨碍她肤光胜雪的清丽容颜,人群中几个少年郎不由得红了红脸,眼神有一瞬间的呆滞,却又都暗暗地在心里呸了自己几声,想什么呢,这是堂姐,堂妹! 几个小女子之前见过白成欢了,倒没那么惊讶,都跟着母亲围过来关切地看她的额头,惊叹原来上族谱这么不容易,默默感念自家爹爹替自己受了这罪。 唯有白莲花扯着自己的妹妹莲蓬不许她过去,不忿地嘀咕:“咱们去告诉祖母,欢娘这名字根本就不对,咱们都是莲字辈的,凭什么她例外,叫什么成欢!” 白莲蓬自小生活在强势精明的母亲和姐姐的阴影下,凡事少出头已经成了惯有的性子,自然是不肯的:“她不管叫什么,又不碍咱们什么事儿,既然族长太爷都这么准了,何必去多事?” 白莲花一双杏仁眼一瞪,凶光毕露:“你到底是跟谁一个娘生的?你是我妹妹还是她妹妹?最见不得你这窝囊样儿,你说,到底去不去?” 白莲蓬虽然怕事儿,但在长姐的威逼之下,还是很快屈服了,姐妹俩悄悄地离开了人群,先行回了老宅寻祖母去了。 开祠堂这样的大事儿,白老太太按说也是要过去的,可她从来都不待见欢娘这个孙女,临到时辰了就推脱说自己心口疼,索性几个老太爷也不乐意她在眼前晃悠,就没理会她,她心里又是老大一阵不舒服。 这会儿白莲花回来一告状,正中她下怀,顿时就发作起来:“这真是反了天了,三叔的规矩呢?大伯的规矩呢?都去哪儿了?” 没过一会儿,祠堂那边的人散了,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都回来了,愿意的不愿意的,都在白老太太屋里齐聚一堂,白老太太越发威风,拿起炕边当摆设的拐杖把炕桌敲得“怦怦”响:“老三,你们这一回家来就要惹人生气,欢娘这名字是怎么回事儿?叫什么成欢?莲花莲蓬,还有莲心莲叶,哪个不是莲字辈儿的,偏她一个疯傻的例外?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祖宗?” 白炳雄站在最外围,默默地看着老娘挑刺儿,早年遇到这样的找碴还会郁闷委屈的心早就不起一丝儿波澜了,只冷冷地回道:“这是几位老太爷特意找先生给算的,说是叫成欢于欢娘,于白氏一族都有利,是上等的名儿,祖宗那边,能上了族谱,自然是准了的。还有,欢娘已经好了,娘以后也别说这疯傻的话了,听了不好。” 其实是女儿一早跟他求的,说喜欢“成欢”这个名字,他自觉女儿吃了太多的苦,希望女儿样样顺心,一个名字而已,想想办法也就成了。 何况,成欢,成欢,听起来可不比什么莲啊花啊要好得多? 白莲花此时正盯着白成欢生闷气,要是知道白炳雄心里的想法,肯定会更生气。 不过也不怪白炳雄这么多侄女儿里就对白莲花印象不好,谁让那会儿她总是欺负招惹欢娘最多呢? 白老太太惊愕了一瞬,简直要气疯了,怎么从前闷不吭声老老实实的老三也开始反天了呢? “好啊,老三你这回来,就是要气死你的亲娘吗?你竟然这么跟你自个儿的亲娘说话……我没养出好儿子啊!” 白老太太又要扯着嗓子哭,白大太太连忙带着儿媳妇扑过去,和女儿一起给老太太又揉心口又拍背,顿时一团乱。 唯有二房的一家四口也和三房的这一家四口一样,冷眼站着,谁也没往跟前凑。 白成欢看着这一屋子的众生相,只觉得烦闷,这样的老太太,必须敬而远之。 第六十六章 初露端倪 白老太太虽然哭天抢地,但是白炳雄这么多年下来,在白老太太的挑剔冷酷之下已经伤透了心。 原本对母亲的敬重和孺慕早就被消耗殆尽,他到最后也没有再去安慰白老太太,也没有像从前那样乖乖跪下请罪,他随她去哭喊,反正有大嫂她们哄着,他叫了自己的两个哥哥一起出去了。 想拿捏的人甩手走了,白老太太哭了几声也觉得着实没意思,就捂着额头喊头疼,躺下来就翻身向里,理也不理李氏和她的一双儿女,有心想给李氏个难堪。 可是李氏早已对婆婆的这番做派烂熟于心,也不去理她,转过身叫了女儿一一认起屋内的人来。 白欢娘生来疯傻,白家的人对她来说,就算是见过,那也是陌生人,这也正好掩饰了白成欢不是原身的事实。 白成欢随李氏站在屋角,默默打量这一大家的人。 若说之前听了李氏对从前的描述,白成欢还怀疑过白炳雄会不会不是老太太亲生的以至于偏心到那种地步,今日一见两位伯父,倒是再无怀疑。 刚才出去的兄弟三人,除了高矮胖瘦略有不同,其余的,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对此,白成欢也只能说,五个手指头还长短不一般呢,或许白炳雄在老太太眼里,就是最短的那个吧。 留在屋里的人,跟着白大太太一起在安抚老太太的,除了白莲花,就是大房的两个儿媳妇,都是长相普通,规规矩矩的小媳妇儿,婆婆做什么她们就做什么。 地下站着抱孩子的小女子面容跟白大太太相似,都是圆脸,眼睛挺大却有些无神,这是大房的次女,如今在白家排行第三的白莲蓬。怀里抱着的小男孩儿扭来扭去,那是这白家如今唯一的重孙涛哥儿。 剩下的就是大房的两个堂兄,白祥家和白祥业,两人都是白家男人的长相,身材高大,面容有些粗犷,态度却和白大太太截然相反,见她行礼都很是和蔼可亲地喊她“成欢妹妹”。 这样看起来,整个白家的男人,倒只有哥哥白祥欢是个例外了,虽然身材也算的上高大,眉眼却是偏于读书人的文弱,这也许是跟自小喜欢读书不喜习武有关。 除了大房的人,就是二房的人了,一个面容寡淡和李氏年纪不相上下的妇人带着两个面貌不俗却神情有些畏缩的小女子站在靠门口的地方。 “这是你二娘娘,和你二姐姐莲心,还有你四姐姐莲叶。” 李氏跟女儿说道。 “二娘娘好,二姐姐四姐姐好。”白成欢一一见礼。 那妇人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一言不发,两个小女子也只声如蚊蚋一般呐呐地说了句“妹妹好”,就再没什么话了。 只是李氏却像是习惯了似的,也没什么不满意。 等到屋里的人一一厮见完,白老太太还躺着拿性子。 李氏却早已不是刚进白家门儿的小媳妇儿了,这么多年老太太也早把她的心凉透了,她对着大炕上老太太侧躺的背影行了一礼道:“娘既然不舒服,那就早些歇着吧,媳妇先带欢娘回去了,娘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叫阿萝过去说一声,媳妇着人给娘送过来。” 白老太太闭着眼装睡,李氏站了一会儿没得到任何回音,暗暗冷笑一声,起身就带着女儿出了屋子。 还当她是从前那个顾忌儿女,凡事示弱脸皮薄,还想费尽心思讨好这家人的李仙娥呢? 出了正屋,李氏临走前招招手叫来了送过来老宅的两个丫鬟,阿萝和阿兰。 “我这些年留你们在老宅,委屈你们了,从今往后,你们给我盯着点,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给我记着,等你们到了年纪,我自会为你们找个好人家。” “是,奴婢定然好好伺候老太太,请三太太放心。” 两个丫鬟又惊又喜,连忙屈身行礼答应了。她们在这边可不光是伺候一个难缠的老太太这么简单,这大太太一家舍不得多买丫鬟,这么些人总共才有七八个伺候的,又偏偏喜欢摆谱,有事儿没事儿也总是可着劲儿使唤她们,她们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如今听李氏这么说,眼见跳出这泥潭有希望,原先对李氏的那点暗暗的怨言也跟着没了。 李氏看她们的神情也知道她们心里明白了,就没再说什么。 说到底这两个丫鬟还是她出着月例,卖身契还在她手里,这么多年不过是不跟这边拉扯,没必要费那个心思,但这次这边既然这么大张旗鼓地要算计,那她也不能就等着被她们算计,这倒是现成儿的耳报神。 “欢娘,我们先去马车上等你爹爹吧,小武,去把三少爷的马也牵过来。” 李氏带着女儿出了门,站在马车边吩咐了一声,身后白大太太就追了出来,正好听见她的话,顿时喜笑颜开:“哎哟,我就说还是三弟妹懂礼,看看,这就对了,以后祥欢可是三少爷了,咱们欢娘呢,可也不是大小姐了,是五小姐了,你们几个丫头可千万别喊错了,咱们白家以后就只有团哥儿一个大少爷,莲花一个大小姐,这样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多好!” 李氏连个笑脸都欠奉,冷然道:“婆婆不是还头疼着吗,大嫂不着人去请大夫追出来就为了说这个?” 白大太太的笑脸僵了一僵,好心情也没受什么打扰,挥挥帕子:“是是是,可怜婆婆身边离了我,就不行,那我先去了,你们回吧。” 李氏也不去理她,看着女儿上了马车,自个儿也跟着上去了。 母女两人在车里坐好,李氏才轻轻地吁了口气。 “来这老宅一趟,都要少活好几年!欢娘,你祖母那个样子,你也别放在心上,她不是对你不满,她是对我们这一家都不满!” 从头到尾,白老太太除了挑剔名字,可是一个字都没有问过欢娘! 这还是亲孙女呢,真真不如两路旁人!女儿心里不知道多难过呢! 白成欢看着她不忿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娘亲不必气恼,祖母是糊涂了些,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说真的,她之前以为白老太太会是京城那些老夫人老太太一般的狠角色,今日见了才发现,不过如此。 长相倒是慈眉善目,只是这性子别扭冷酷了些,心眼儿偏,想要磋磨人也是些不入流的手段,虽然让人恶心,但遇到李氏这样如今已经不在乎这种软刀子的人,也是没什么杀伤力了。跟那些真正的恶婆婆比起来,那手段还差远了。 要是京城那些满嘴规矩的老太太,那可不是这么使性子不理她们这么简单了,动辄就是罚跪禁足抄经书什么的,可不会只是给点难堪就能了结的事儿。 这样的老太太,只需要离得远远儿的,倒也碍不着什么事儿。 母女两人等了没一会儿,白炳雄就回来了。 他站在车前掀帘跟李氏交待情况:“没问出来,到底也没说是为什么。” 李氏冷哼:“自然是问不出来的,都是胳膊肘往里拐的,谁会那么傻跟你说!” 对自个儿的两个哥哥,白炳雄还是有些亲情之念的,连连摇头:“不是,大哥二哥不是那样的人,他们肯定也是不知道。” “那就看着吧,狐狸尾巴迟早会露出来的。”李氏不想再让丈夫难堪,就揭过了此事。 倒是白成欢在一边想着白大太太透着兴奋的那几句话,心里有了点数。 原来这么大费周章,要争的,不过是个名头而已。 就是不知道,争的是白家大少爷的名头还是白家大小姐的名头? 白家这样人丁虽旺,却没什么名望,房头又多的家族,一个大少爷大小姐的名头,又能带来什么好处呢? 第六十七章 依稀故人来 四月下旬,虢州的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官道两旁的树叶子都已经从嫩绿转成了墨绿,日渐炙热起来的阳光,穿过浓浓密密的树荫,在地上洒下细细碎碎的亮光。 人群车马络绎不绝的官道上两匹马正在踢踢踏踏地踩着这些亮光慢悠悠走着,前边一匹马背上锦衣皂靴的白衣少年正手执马鞭往远处遥遥可见的一座府城指点:“那边可是虢州府城?” 身后面白无须随从模样的中年男子赶紧答道:“正是!” 少年清亮的眼神环顾四周,却是皱起了眉头:“那这就奇怪了,这时节,不是正农忙吗,怎么这官道上还这么多人?” 那随从也注意到了这一路的反常,想了想,却是笑了:“想来是跟我们一样,来这虢州府城看个热闹的吧!” 少年嘴角上扬,满含讥讽:“这砍人脑袋的热闹可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吴德庸那老儿想捞个功劳哗众取宠罢了,要我说,那姓白的把总才是真英雄!” “是是是,王……公子说的对!”那随从附和道。 “那我们就赶早些,说不准还能会会那白把总!” 少年扬鞭催马,原本慢吞吞的马匹就撒开四蹄飞奔起来,后面的随从也立刻跟上,两人两骑飞驰而过,在黄土夯实的官道上扬起一阵尘土。 从一行两辆走在道旁平缓行走的马车旁过去的时候,马蹄掀起弥漫飞扬的黄土就有些许被风顺着帘子吹进了那马车里。 白三太太李氏只觉得一阵灰尘扑面,赶忙用帕子捂住了嘴角,却还是觉得有尘土进了嘴里,连连咳了好几声。 “哪家的小子如此嚣张!” 李氏不顾尘土,气愤地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只看见两个绝尘而去的身影,只能愤愤地说道。 身后坐着的白成欢也透过小窗子往外瞟了一眼,然后从马车的座儿下面拿出备用的茶水递了过去:“娘亲莫气,这官道上车马多,不小心也是有的,先漱漱口吧。” 李氏回身接过茶水漱了口,有些懊丧:“哎,早知道应该让小英坐到我们的马车上来,难为你还要给娘亲端茶倒水,欢娘有没有被这尘土扑到?” 白成欢一点儿也不在意:“没有,都让娘亲给我挡了。这有什么难为的,能在娘亲面前端茶倒水,也是一种福气呢。” 这话说得李氏心里甜滋滋的,白成欢却又想起威北候夫人来。 她不在了,不知道大姐成如会不会时常回来看看娘亲,也好让娘亲稍稍宽慰?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啊。 “要我说,应该让你哥哥跟来,好歹在车外头护着些,也免得这种烦心事儿。”李氏犹在感慨。 白成欢就笑了:“娘亲,哥哥还要读书呢,再说陈管事带着人都跟着呢,何必劳烦哥哥?就哥哥那骑术,能护好他自个儿都得谢天谢地了。” 女儿这么一说,李氏倒也笑了:“那倒是,你哥哥就是个不成器的,还是欢娘好,是娘亲的贴心小棉袄。” 白成欢闻言,一边收了茶杯痰盂,一边擦手:“也不知道父亲到城门口来了没?” “娘亲一早就打发人去说了,你爹爹应该等着了。咱们今儿不去看那杀头的热闹,咱们只去冯大人家,再带你在府城逛逛,咱们就回。” “嗯,都听娘亲的。” 白成欢应了,心里却在想这冯同知太太王氏的邀约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大齐朝的死刑犯处斩一般都是在秋后,太祖时定下的规矩,为了减少冤假错案,夏末时各地的大案都须上报刑部,复核之后确认无误发下批文,秋后才会最终行刑。 但是刘千刀是个例外。 这个穷凶极恶的匪首,在虢州陕州接壤一带实在是恶名昭彰,凶残的行径惹得人神共愤,这次被捉到,虢州知府干脆顺应民意,也没等到夏末,即刻着人快马往京中刑部跑了一趟,就拿到了批文,到了今儿四月二十三,就要斩首示众。 因为人是白炳雄捉的,他自然是要来的,谁知道那冯同知太太王氏又下了帖子,邀她们母女去冯家做客。 李氏念着女儿也没怎么出过门,就应了下来,想了想,今儿白炳雄在虢州府城,干脆就带着女儿也在今日出门了,在府城还能有个照应。 弘农县到虢州府城,马车走得快些,也就是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只是万万没想到,这官道上前去府城看热闹的人会如此之多,车马纷纷,为了防止挤撞,走得慢了些,主仆分两辆马车,再加上前后骑着骡子围护的家下人,一行人这都走了快两个时辰才望见府城的影子。 母女俩在车里说些闲话,马车又走了约莫两刻钟,才走到了府城门口。 因为今日是刘千刀行刑,为了防止有匪贼同伙前来捣乱,城门口比平日里加了些人手,对过往的车马均是严加搜查。 几个丫鬟扶着李氏和白成欢下车的时候,前面排着好几个人,她们只得站在车旁等。 那边城门口等着的白炳雄一早就看见了自家马车,挤过人丛就朝着这边过来了。 “仙娥,我在这儿!” 离得老远,他就喊了起来,惹得一众人纷纷看过来。 李氏觉得羞得厉害,蹙眉嗔道:“喊什么喊,真是现眼!” 一边有认识的人等得无聊就和白炳雄打招呼:“白把总好啊!” 白炳雄顾不得跟他们多说,打了招呼就往这边来。 看到妻女平安无事地到了,白炳雄提着的心才算是放下了,嘿嘿一笑:“别看这么点儿路,我还真担心你们!” 白成欢也迎了过去:“父亲。” 白炳雄点头,正要说点什么,只听见对面有人大喊一声:“成欢!”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雪白锦衣的少年郎向着女儿就扑了过来,情急之下,他揽住女儿紧退了几步,避开了那少年,只听“噗通”一声,那少年来势太猛收不住,跌倒在地,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 可他却没有恼怒,也没有喊叫,趴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抬起头来紧紧盯着背对着他的女子:“成欢姐,成欢姐!” 叫了两声,却忽而流下泪来,趴伏在地,仰着头一动不动。 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的白成欢回过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狼狈地趴在地上仰望着她,泪流满面的俊秀少年。 她只觉得心口受了重重一击,一股酸痛瞬间涌来,如同惊涛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她只定定地看着那少年,清亮的瞳仁倒映出那张熟悉的脸,樱唇微张,翕动不已,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小十,是小十啊! 第六十八章 我来帮你 这少年满脸的泪水惊得众人呆滞了那么一刹那,但是反应过来以后,白炳雄立刻放开女儿,“铿”地一声就从腰间抽出了随身的的短刀对准了少年:“给我拿下!说,你是不是刘贼同党?” 身边的随从和陈管事等人哗啦一声围了上来就把那少年按了个严严实实。 李氏更是气得要命,这小贼,居然胆敢轻薄欢娘,爆脾气一上来,提脚就去踢趴在地上的少年:“哪里来的登徒子,是不是欠揍?!是不是欠揍!” 只不过这少年明显不是她那任由她打骂没人敢管的儿子白祥欢,后面的中年随从一把扑了过来挡在少年身前:“这位太太息怒,息怒,我们公子是不小心才唐突了这位姑娘,并非故意,并非故意!” 白成欢漆黑的眼珠子这才动了动,目光从那少年脸上移到那中年随从满面歉意的脸上,慢慢平静下来,心中一片哀凄。 可怜的张德禄,明明从前也是宫中颇有地位的太监,却总是要给小十收拾烂摊子跟人赔礼道歉,丝毫不敢摆威风。 只是这小十,怎么会在这里,他是不要命了吗? 想到此处,白成欢眉目一凛,也走了过来,却是拦住了白炳雄的短刀:“父亲,他可能只是不小心跌倒,您别这样!” 白炳雄狐疑地看着女儿,一瞬间理解不了这是怎么回事儿:“欢娘,为父,没听错吧?” 白成欢点点头,眼神中却透着执拗:“父亲,听我的,这个人,不是什么匪贼!” 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女儿说得话他听从的时候太多了,白炳雄居然就在女儿护犊子一般的眼神里把短刀插了回去,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没说什么,大手一挥,哗啦一声那些按着少年的随从都又散开了。 护着地上狼狈少年的中年随从对着白成欢道谢:“多谢姑娘宽和,多谢!” 说完就赶忙去拉那少年起身:“公子,咱别胡闹行吗,您这是要吓死老奴呀!” 孝元皇后那都已经葬入皇陵了,这祖宗怎么就是缓不过这个劲儿呢? 趴在地上的少年任由老仆把他拉起,眼睛却没离开过白成欢的脸。 他盯着眼前姿容出色却完全陌生的脸,一眨也不眨,似乎是不敢相信,脸上的期盼却一点点崩裂。 他的眼神一点点沉寂下去。 他站起身来,满目阴沉地抽出帕子擦了擦脸,中年随从也自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给他掸去雪白衣衫上沾染的尘土,主仆举手投足间冷静优雅的样子像是这少年真的只是不小心跌了一跤而已。 他拱手作揖给白成欢行了个礼:“是我唐突了,姑娘恕罪!” 说完一撩衣角就要转身离开。 “你给我站住!”李氏喊住了他,“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好好的怎么胡乱撞人?” 并非李氏得理不饶人,实在是这少年刚才喊出了欢娘的名字,并且分明就是刻意撞上来,让她心惊不已! 虽说这世道对女子没有前朝那样严苛,可是女儿的名字居然被一个陌生男子叫了出来,这要是不问清楚,要是因此起什么事端,可怎么好? 那少年有些不耐烦,似乎心情极为恶劣,转过身沉声道:“我只是认错了人而已,再说我并没有撞到人,您想怎样?” 李氏气结,她想怎样,是这个登徒子到底想怎样?要不是丈夫眼疾手快拉了女儿一把,欢娘要是真被这小子扑上了,名节还要不要? 非要人把话说明白吗,这个不要脸的无赖! 她正要跟这小贼好好理论一番,白成欢走过来拉住了她:“娘亲息怒,我来跟他说。” 那少年冷冷地瞥了一眼这个面容陌生的小女子,对她的解围并不怎么领情的样子。 李氏向来对女儿百依百顺,见女儿有话说,就忍了气怒暂且住了口,白成欢却是看着满脸阴郁的少年,心中苦笑。 他并没有认错,只是,却也只能认错了。 “这位公子,我相信你是无意的,不过之前在官道上,我仿佛见过你们二位的身影,你们既然是骑马,应该早就到了城门,为何都这么久了还在城外徘徊?” 少年是做好了听她责难的准备的,却没想到她竟然说起这毫不相干的事情来。 可是这小女子一双盈盈妙目看着他,心平气和,语气温柔,却让他心中无端端地觉得亲近,不知不觉就把原因说了出来:“那边要核查身份,或是路引,我,我没有……” 说完却又心头蓦然一惊:“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是偷着跑过来的,难不成这小女子想要套他的话? 跟在他身后的随从也暗暗叫苦,我的爷哪,您怎么对着一个陌生人什么都说呢?这可要了老命了! 却不得不赶紧上前打发这一语中的的小女子:“姑娘,这是我们主仆的私事,我们公子冲撞了您是他不对,看您也是要进城的,就不耽误您的行程了,咱们就此别过如何?” 白成欢点点头,身为一个刚刚年满十六就从京城直接来到封地的藩王,小十根本没什么穿城过府走天下的经验,怎么会有路引这种东西?至于身份,查出来才是真的要命! 藩王无诏擅离封地,这是大罪! 她环顾了一圈,发现向这边看的人都被白炳雄带人隔离在远处,就指着自己身后的人神色凝重地说了起来:“现在你们听好,我帮你们一次,你们跟着我们一道进城,要是问起来,只说你是我江州的表弟,我叫白成欢,是你的表姐,这是你的姑父虢州把总白炳雄,这是你的姑母江州李氏,你可记住了?另外,我不管你来这虢州城是做什么的,我来帮你进城,但是事情办完,你必须即刻离开,回家去,听到没有?” 这下不光是这少年主仆傻眼了,连着白炳雄和李氏也一起呆住了! 少年看着她一本正经的严肃模样,蓦然冷笑,哈,这小女子是谁?脑子不清楚还是怎么回事,一副训诫的样子,这天下有几个人能训诫他?凭什么她说什么他就得听? 可是这该死的,他偏偏觉得这话真得听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儿?!这副凶巴巴中带着关切的样子,真的像极了那个人!可是,这明明就不是那个人! 中年随从也懵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跟他就此别过的话没什么关系吧?怎么就这么眨个眼的功夫,这亲戚关系都安排好了,哎,这小女子是单纯好心呢还是脑子有毛病呢? 最诧异的还是白炳雄和李氏两人,这真是见了鬼了,女儿平日看起来明明就是沉稳不喜欢多事的性子,怎么对一个不认识的小子就这么把全家人的底儿都掉了!还姑父姑母,谁要这么个无赖当侄子! “欢娘,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管这闲事做什么?”李氏急忙上前阻拦。 白成欢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眼神坚定:“娘亲,父亲,这件事我管定了,我做事自然有我的道理,回头会跟你们细说,你们且听我这一次。” 白炳雄神色凝重起来。 女儿疯病好了之后就聪慧异于常人,她既然这么说了,那她这么做就不可能是毫无道理的。 只是少年却不怎么领情,他挑着眉头看着白炳雄:“原来你就是那个捉到了匪首的虢州把总?人倒是不错,只是你这女儿,居然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你!”白炳雄听他不识好人心,大怒,却被白成欢拦住了。 她靠近少年耳畔,低低地说了一句:“若是我不多管闲事,那么晋王殿下您,是想要被人识破,送去京城治罪吗?” 第六十九章 冥冥注定 “你说什么?!” 少年大惊失色,她怎么会知道? 白成欢看他还知道害怕,微微一笑,重新站好:“我说什么你心里清楚,只要你答应我,办完事情立即回家,其余的事情我不管。我们也只是萍水相逢,我顺手帮你一次,以后山高水长,各自珍重即可。” 少年白皙的面容在四月底的阳光下有些发白。 额头也渗出了涔涔冷汗,这个小女子,她到底是谁? 他并非不知好歹的人,听得出她的好意,可是明明只是初次相见,她为何却是这样一副什么都了然于胸的模样? 太可怕了! 他想不通,可是白成欢也没有什么时间让他慢慢想,她指了指远处还在往这边看的人,和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守城官兵:“你放心,我不会害你,你要是再不做出决断,那边的人可就要注意到你了。”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谁知道你是不是要把我交出去?” 少年兀自嘴硬。 白成欢从没见过最是讲究爽朗磊落的小十这样磨磨唧唧的样子,有些好笑:“你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吗?我把你交出去对我有什么好处?你也忒婆婆妈妈了!” 这一句话激得年少气盛的少年立刻豪气上了头:“好,答应就答应,我一个大老爷们,还怕你一个小女子!” 说完也不顾自己的随从在他身后扯他的衣襟,就越过面前的小女子,直奔李氏面前,躬身一拜:“侄儿见过姑母,刚才没注意唐突了表姐,还望姑母原宥则个!” 李氏目瞪口呆,看看一脸淡定的女儿,再看看面前恭敬有礼的翩翩少年,嘴唇抖了半天才从齿缝儿里挤出两个字儿来:“无妨!” 守城门的官兵今日格外忙碌,对着要进城的民众也是不甚耐烦,但是一看见白炳雄带着家眷过来,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容,忙上前打招呼:“白大人接到人啦!” 白炳雄在虢州军队里的名声还是很不错的,尤其是这次剿匪,让人心中更多了几分崇敬。 白炳雄也笑着点点头,一一跟他交代身后的人:“这是内人李氏,这是我女儿,这位,是内人的侄儿,后面的,是我家的丫鬟和下人。” 他倒是真想把这小子和他的随从一起充作下人比较方便,奈何这小子一身明晃晃的锦衣,实在是不好办。 那兵士一一核对过,指着那少年就问道:“这是太太的侄儿?可有路引?” 此话一出,全场静默了一瞬,那少年暗中撇嘴,没想到啊,就算是跟着白炳雄,还是要被查,真不知道要说吴德庸这老儿治下有方,还是说虢州这地方军纪严明?明明他从河东溜出来的时候,都没有人查问! 哼,回去定要参那河东知府一本! 白炳雄很快笑道:“这,自然是有的,只不过我这侄儿啊,来得突然,放下行李就要跟着我们来凑热闹,路引这东西就没想着带,要不,就不让他进了,我使人回去拿!” 原本这兵士也是这么想的,可惜白炳雄这样把话说在前头,他倒也不好意思较这个真儿,左右这白炳雄是最不可能和匪首搅和在一起的人,这少年想来也没什么问题。 他痛快地挥挥手:“白大人说笑了,您的侄儿自然是不可能有问题,您还要赶着去法场吧,那就不耽误您的功夫了,您请吧!” 白炳雄也豪爽地拍拍这兵士的肩膀,笑道:“那就多谢你了,回头请你吃酒!” “好咧!” 于是一行人该上车的上车,该上马的上马,自城门依次而入。 那兵士目送白家一行人离开,又接着忙活了。 进了城门,顺着主街一眼即可望见虢州城内繁华的景象,主街上人流涌动,车马纷纷。 举目远眺,远处高山巍峨,越发衬得这府城之地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白成欢下了马车,走到少年马前,深深看了一眼那少年和他的随从,又看了一眼这陌生的城池,说道:“既然已经进来了,那就此别过吧,出城的时候不会再查的。但愿你记得我的话,早日归家,莫要让你的家人忧心。” 少年也看了她好几眼,最后抛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没有家人,我的家人,都已经死了。” 说完就带着随从勒马转身。 白炳雄和坐在马车上的李氏面面相觑,这小子,好生无礼,不道谢也就罢了,还这么不识好歹! 白成欢却只是笑了一笑没再说什么。 是啊,都已经死了。 先帝没了,贵太妃也没了,就连自己,也死了。 除此以外,皇家中人,还有什么骨肉亲情?真是难为小十了。 冥冥注定,能见此一面,足矣。 她慢慢地走回马车,并没有看到少年频频回头的目光。 李氏和白炳雄商议了一下,决定他们先一起去冯家,然后白炳雄和冯同知一起去法场,等那边的事情完了,他们就一起回弘农县去。 商议已定,一行人又开始前行。 李氏这才严肃地看着神情有些恹恹的女儿,问道:“欢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成欢盯着马车前面一晃一晃的帘子,赶车的老丁那花白的头发跟着晃来晃去。 她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些低落:“娘亲,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晚间回去了,我们再细说,我有分寸的。” 李氏慢肚子的疑惑,却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到底没有再问。 明明路上还是她娇软可人的女儿,可是这会儿,她居然,觉得眼前的女儿离得她好远。 她有些慌乱地抓住了女儿的手:“欢娘可是坐车累了?” 白成欢转头看到了李氏的神情,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也不是很累,可能是没有出来过这么远吧。” 李氏这才松了口气:“一会儿就到了,下了车就好了。” 城门口,刚才已经走远的那两人两骑却又折了回来,站在原地望着渐渐远去的车马。 “禄公公,明明这么像,从背后看,身形,步态,还有发髻上流苏簪摇摇晃晃的模样,都这么像,为什么不是呢?她居然也叫成欢呢……” 少年似乎在问身后的随从,又似乎在喃喃自语。 张德禄想起那女子理所当然要求自己主子的模样,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主子,人死如灯灭,没了自然是没了,这天下这么大,人有相像也不足为奇……” “我知道,她已经死了,她已经不在了,我知道!你不用再提醒我!” 少年忽然焦躁起来,打断了随从常常挂在嘴边的碎碎念。 “我们走吧!” 他彻底转过身,催马前行。 走在这府城的大街上,四处都是人,热热闹闹,他却忍不住心头泛起一阵阵的空寂悲凉。 死了,他知道她死了。 她和皇兄大婚的时候,他刚刚到封地,皇兄就不许他回去,她死了,皇兄还是不许他回去,他除了在这千里之外为她穿上一身孝衣,他又能做点什么呢?抓刺客的事情,皇兄根本不可能让他插手。 “禄公公,那个小女子是怎么发现咱们的身份的呢?还有,我还没有告诉她,我叫萧绍晔……” 张德禄估摸着主子这次是认真在跟他说话,想了想摸了摸下巴:“难道是老奴没长胡子没长喉结,被她瞧出来了?” 心情沮丧的少年回过头瞧了他一眼,忍不住乐了:“她一个梳着姑娘头的小女子,哪儿瞧得出这些,你可不是胡说?” 见主子总算是有了个笑脸,张德禄脸上也都是笑:“是是,公子说的是,那老奴就猜不出来了!” “猜不出来不打紧,我会亲自去问她的!” “哎,公子您不是答应了她要回家的吗?” “我哪儿有家啊,那是牢笼,不是家!” 主仆二人说着话走远,渐渐融入人群中。 第七十章 多此一举 这几日,白家老三又重新归入白家老宅,白成欢上了族谱成了白家五小姐的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弘农县。 留在弘农县还没走的族长白金烈气得在家里大发雷霆,原本也要回府城看刘千刀正法的行程也算是泡了汤,召集族人一阵痛骂。 “这消息到底是谁传出去的?!” 白炳雄又归入老宅那边这都不是事儿,人们迟早要知道的,可是这白家的女子到了十六岁才给上族谱,这传出去他这个族长的脸还要不要?他一再叮嘱族人这事儿不能往外说不能往外说,偏偏族中人多嘴杂,尽是些长舌妇! “这样的白家能成什么气候?家规都背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真是替白氏一族的将来担忧,谨言慎行,半条都没做到! 白氏族长在家里不痛快,宋县令的太太曹氏更不痛快。 她当年嫁入宋家没半年,就看清了自己到底是嫁了个什么货色。 原本是奔着闻名天下的宋相的胞弟应该也是人中俊杰的想头做了宋家的二少奶奶,直到如今成了二太太,这二十多年的朝夕相处,算是让她当初嫁入宋家的一腔热情凉了个透。 曹家也是世代为官的官宦之家,曹氏自幼秉承的都是大家闺秀的规矩,为人宽和有礼,颇有心胸,可是她嫁的这个丈夫宋温德的品行,跟她简直就是南辕北辙,彻底相反。 她犹记得那是她刚新婚半个月之后,婆婆房里一个丫鬟不小心把一杯热茶倾在了丈夫身上,当时那丫头吓得瑟瑟发抖几乎晕厥过去,宋温德却只是皱了皱眉头也没说什么,她还暗自赞叹丈夫果然如外人所说的那样品行端正宽宏有君子之风。但是过了没两个月,那丫鬟就被宋温德指认故意打碎了他一块玉佩,被打得半死不活之后发卖了。 这事儿宋家上下都没说什么,她却是不由得心惊肉跳! 新婚的夫妻,天天见面,丈夫在家的一切都是她在打理,他有几块玉佩几把扇子她一清二楚,何尝碎过什么玉佩! 如此的睚眦必报,冷酷阴毒的伎俩,在她眼里,真是连内宅妇人都不如! 此后的二十几年,她冷眼看着丈夫一点点露出真面目,最开始是惶恐不安,到后来就日渐麻木了。 跟他起过争执的同窗,回家路上无缘无故被人打断腿,在官场上和他意见不和的同僚,没过多少日子就遭贬斥,得罪了他的下人,更是下场凄惨。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若不是他有个好哥哥无形中罩着他,那他宋二爷早就身败名裂了! 而她,身为他的结发妻,倒算是个例外,他对她多少还是有些情意的,那些睚眦必报的手段也没对着她来,可她却一辈子顺不过这口气儿来,她的教养和品性让她面对这样的丈夫心中备受煎熬。 这世道,女子嫁人,最怕所托非人,尤其是这曹家宋家这种声誉大过天的家族。她虽然对自己的枕边人失望到极点,满心的鄙夷瞧不上,但和离什么的,那是宁死也别想的,她再厌恶宋温德也不得不就这么忍着过下去。 儿子宋三郎是他们的独子,她实在是不想多生,多生几个做什么,万一再跟他们的父亲一样,那她这辈子就悲哀透顶了。 是以儿子的性格也被她刻意养得单纯,只求他不像宋温德这个父亲。 儿子跟宋温德最大的不同还是在女色上。 宋温德虽然是个伪君子,但是并不是好色之人,在京中也纳有几个小妾,来这边时候却一个也没带,坚持要带上她,还是她为了自己的贤良名声又亲自给他买了两个通房丫鬟,他平时也不怎么待见她们。 倒是儿子宋三郎,从懂事起,最常做的事就是跟在漂亮的小女子身后犯花痴。 这次更甚,为着一个只见了一面的小女子,口口声声要娶人家,又惹得宋温德记恨上了白家。 前些天宋温德上门去为难白家,她就不屑得很,这事儿,纵然你心里不情愿,你也只能怪你自个儿儿子不争气,你记恨人家白家做什么? 好在那白家也不是吃素的,没让宋温德欺负得了,但以她对丈夫的了解,这事儿没完。 所以当她听到白炳雄一家又回了本家的时候,心里更是烦闷。 人家这眼见着也有家族可以依靠了,虽说是不入流的家族,但这好歹也是人家世代盘踞的地盘儿,真要对上去,这各方面盘根错节,丈夫是打算跟弘农县所有人对上? 尤其是今日,是那刘千刀的断头日,作为弘农县的父母官,应该去府城露个面儿的,可宋温德为着白炳雄和冯智尧都在的原因,死活不去。 这是想把各路人全都得罪了不成! 曹氏并不知道白家内部的关系,也不知道自己实在是想多了,她只等着宋温德一回了后宅就把这事儿说了。 “老爷,不是妾身多嘴,实在是您这次的事儿闹得,多此一举。把三郎送回京去就算了,何必怄气呢?” 宋温德这段时间心里正因为没能收拾白家憋着一股气呢,一听曹氏都这么说,心里顿时委屈上了。 “别人不了解我,不支持我,你是我结发妻子,你还不知道我?不出了这口气,我就不是宋温德!这弘农县的宗族一个个的,无法无天,那何七,伤了三郎,这白家,更是跟我作对!” 曹氏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叹口气道:“那老爷您这口气到底是从何而来?何家那小子也是老爷您亲口说小孩子混闹不在意的,至于这白家,只许您去寻别人的事儿,就不许别人想法儿自保?若是为了三郎的心事,那老爷您当真是失策,妾身已经听黄通判家的胡氏说了,冯家约莫是有意为京城的侄子求娶那白欢娘,他们这事儿要是成了,岂不是三郎再闹也没用?不比您亲自出马被人诟病好得多?” 宋温德大吃一惊:“冯家?冯智尧?我就说那厮怎么跟脑子坏了一样帮着白炳雄一个乡巴佬,原来在这儿呢!” 在宋温德心里,曹氏出身官宦之家,明晓事理,又有见识,是以他平日里不管是公事私事都常常与曹氏商量,所以曹氏说他几句他倒没放在心上,当下就为这惊人的消息不安起来,摸着几缕胡须在曹氏面前转来转去。 “冯智尧的侄子,能是哪个,他有五个侄子呢,据说个个出色,怎么会这么大老远求娶一个曾经疯傻的女子……这些先不论,要是让他们成了姻亲,那白家这眼中钉肉中刺岂不是更不好对付?不行,这事儿不能让他们成!”宋温德很快就做出了结论。 曹氏眼见这人跟她永远都说不到一块儿去,心里失望透顶,也动了气,起身端端正正跟宋温德行了一礼:“老爷,您要是罔顾妾身之言非要跟白家过不去,那您随意,妾身这就收拾东西回京替您在婆婆面前尽孝,免得跟着老爷在这弘农县担惊受怕。老爷您也别忘了,当初大伯为何让您来这弘农县,若是您这次再生出什么波澜来,大伯以后会如何,您且好好想一想。” 平日里温婉贤良的妻子忽然强硬如斯,又搬出了大哥宋温如,倒是一下子把宋温德震住了。 “你,你居然不向着我……”宋温德气急败坏。 “那老爷干脆也让人打断妾身的腿好了,妾身绝无二话!”曹氏冷言回道,寸步不让。 这次她要是拦不住他,那今生,纵为宋家妇,她也决不愿再跟这样心眼儿没有针孔大,又狠毒偏激的人共处一室! 她忍着恶心忍了这么二十几年,实在是受够了! “你真是要气死我!”宋温德咆哮。 两人对峙到底,宋温德还是服了软,只说暂时不会再去寻白家的晦气。 曹氏要是就这么回了京城,保不齐大哥又要问个究竟,他可不想再惹大哥生气了。 曹氏悄悄地松了口气,命人去叫新买的通房丫鬟上前来伺候,奈何宋温德心情正不好,一脚把人踹出去老远,一个人气哼哼地去了书房。 被踹的心窝子疼眼泪汪汪的通房丫鬟真想不通自个儿明明如花似玉的模样,怎么就这么不招老爷喜欢了?虽然主母宽和,却真是命苦! 第七十一章 听人说己 白炳雄一家到达冯府大门口不多时,冯同知和王氏就迎了出来。 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与白成欢年纪相仿的小女子,一身珍珠色的衣衫,两个丫髻上戴着缀了珍珠的珠花,虽然没及笄,但是看起来秀丽端庄,也跟在父母身后一道出来,只是神色不大好。 “可把你们给盼来了,路上还顺当吧?” 冯太太王氏笑盈盈地携了李氏的手问道。 “顺当,就是今儿来府城的人多,走得慢些了,让你们久等了。” 李氏笑着解释了一句。 两人寒暄过后就打发各自的丈夫出门:“你们赶紧去吧,可别耽误了事儿。” 白炳雄看着冯同知家眷对妻女的态度亲热,也放下了心,就跟冯同知一同离去了。 王氏一边带着母女二人往待客的花厅走,一边给白成欢介绍跟来的小女子:“这是我们家老三,平日里叫她锦娘,比欢娘小上两岁,今儿就叫她带着欢娘玩吧。” 那小女子上下看了白成欢一眼,才露了个笑脸,草草行了个半礼:“欢娘姐姐好。” “锦娘妹妹好。”白成欢一眼看出来这小女子似乎不太情愿跟她搭话,但面儿上也没露出来,只笑眯眯地回了一礼。 王氏就看着欢娘直感叹:“白太太,不得不说您这福气真是好,欢娘这不仅人长得好,又懂事又知礼,这及笄了也该说人家了,不知道有什么大造化呢!” “冯太太客气了!”这话让李氏心里很受用,如今都说她福气好,不久前,她还是别人眼中的苦命人呢。 唤作锦娘的小女子闻言暗暗撇嘴,长得好又怎么样,不过是个武官家的女儿,值得爹娘这样捧着! 白成欢笑了笑,不言语地跟在李氏身后走着。 这冯太太无论从家世上,还是丈夫的官位上,其实都是没有必要这样刻意结交李氏这样的低等武官家眷的,这冯家却莫名地对白家这么热情起来,明显就是有问题。 两个小女子各怀心思跟着各自的母亲进了花厅,闲话了一会儿,冯太太就吩咐自己女儿:“锦娘,欢娘头次来咱们家,你带她去园子里逛逛吧,等午饭备好了,我使人去叫你们。” 那锦娘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听了这话,恹恹地起身,走到白成欢面前说了声:“欢娘姐姐跟我来吧。” 白成欢眼瞧着可能是冯太太和娘亲有话说,于是就点了头,起身和锦娘一起出去了。 两人出了花厅,锦娘身后跟着丫鬟,领着她和身后的摇蕙往东南角上走去。 白成欢一路也看了看,冯家是京中大族,底蕴根本不是白家可比的,所以即使冯同知只是个六品外官,他的这座宅子也比白家的宅子要大上很多。 单说这花园子,就奇花异卉,处处不凡。 花园里的假山峥嵘险峻,一看就是大师手笔,还有坐落其中的几座凉亭,拱角飞檐,实在是精巧。 走在前边的锦娘回头撇了几眼,忽然笑道:“欢娘姐姐可是喜欢我们的花园子?这可是爹爹从京城请来的大师布置的呢,跟江南那边的也不差什么,欢娘姐姐怕是没见过吧?要是喜欢,那就多看几眼!” 说罢还拿帕子捂了嘴呵呵笑了两声:“不过欢娘姐姐可比那起子没见过天儿的乡巴佬好多了呢!黄通判家的黄玉琴回回来了,可都是两眼发直呢!” 白成欢身后的摇蕙顿时大怒,这冯家三小姐怎么如此失礼?这不是明晃晃地讽刺自家小姐没有见识吗? 只不过她如今跟了小姐,早就沉稳了许多,并没有说什么,只看着自家小姐的神色。 白成欢倒是没那么恼怒,这小女子脸上是根本就不加掩饰的炫耀和得意,说起话来毫无顾忌,若不是家教有问题,那就是在虢州这个地方,她一个京城来的小女子平日里受到的追捧太多,以为人人都要让她三分的。 不过这原本也没错,在虢州这个地方,以冯家的家世,她是有资格骄狂的,这倒是比冯太太那让人琢磨不透的热情正常些。 这并非她妄自鄙薄,实在是如今的世道就是这样,宋温德一个县令尚且不把白炳雄当回事儿呢,冯家先前砸下来的那两个大人情由不得人不多想。 此时见这小女子这样简单直率,她心里倒也欢喜,说不定,从这小女子身上,还能打探出点什么,这不,连黄通判家的女儿来过她们家都说了出来。 不过这就奇了怪了,听娘亲的说法,黄通判太太胡氏那样的人,被摁着头跟娘亲道歉,心中肯定是不忿的,怎么会还和冯家如此亲近? 当下白成欢只是微微一笑,颔首道:“这花园我是很喜欢,定是要多看两眼的,妹妹是主人,我是客人,若是走得慢了,妹妹莫要与我计较。” 冯锦娘听了这话,脸倒是红了红。不管怎么说,主人讽刺客人,是有些过了。 她这才想起娘亲交代她的任务来,务必要哄了这白欢娘高兴。 她也就不再矫情拿架子了,走了过来亲亲热热地挽了白成欢的手:“那姐姐慢慢看,咱们逛累了就去亭子里歇息,紫鸢,去吩咐人那些茶水点心过来,我得好好招待欢娘姐姐!” 白成欢笑得十分真诚,像是完全相信了她的好意:“那就有劳妹妹招待我了。”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冯锦娘时不时地指着路旁的花儿跟白成欢显摆,白成欢生前见过的园林景致,都是天下之最,根本不是这园子能比的,因此冯锦娘指着各处说什么也能搭的上话。 一段路走下来,冯锦娘对白成欢的印象好了不少,再看她谈吐不俗,走姿仪态也都透着不凡,全无这虢州女子的小家子气,颇有些京城世家的风范,也不由得收起了心中的轻慢。 待到两人走到一处临水的亭子,冯锦娘眼珠子转了转,长长的眼睫垂了垂就挽着白成欢进了亭子。 “欢娘姐姐,我脚有些累了,咱们歇息一会儿吧。” “好,都听妹妹的。”白成欢一副无可不可的样子。 待到婢女上好了茶水点心,冯锦娘就开始赶自己的丫鬟:“你们去那边站着吧,别打扰我跟欢娘姐姐说体己话儿!” 她身后的紫鸢就低头退了出去,远远地站着了。 见她如此,白成欢也只能打发了摇蕙:“摇蕙,你也去吧。” 摇蕙虽然觉得不太放心,但是也不敢自作主张,也就退了下去,跟那紫鸢站在一处说些闲话。 这边冯锦娘亲手递了茶点给白成欢:“欢娘姐姐头上的流苏簪真好看,想来是已经及笄了吧?不知道欢娘姐姐的小字,是哪两个字?” 大齐女子一般都是上族谱时取正名,及笄时由至亲赐予小字,可她这是反着来了。 “我名字即是‘成欢’二字,小字,就是欢娘。” 冯锦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成欢?这名字听着好熟悉!”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想,惊呼一声:“我想起来了,这可是孝元皇后的名讳!” 说着指着白成欢叹道:“哎,你居然跟孝元皇后重名儿!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孝元皇后已经去了,只是孝元皇后,当真是福薄。” 白成欢呷了口茶,垂下眼睫:“是么?” 听人说己……这感觉,每一次都这么,不可描述。 冯锦娘正想着跟这白欢娘找不到话头呢,这下可是找到了话说。 于是就指着白成欢头上的流苏簪说道:“可不是,她活着的时候可是我们大齐朝最有福气的女子呢。不说别的,就姐姐你如今及笄了能戴上这流苏簪,就得托了孝元皇后的福气呢。” 第七十二章 有何算计 白成欢没说话,冯锦娘这话,却也不假。 她及笄那日,临走的时候,萧绍昀俯在她耳边说,成欢,我的后宫,只为你一人虚位以待。 这就是他曾经说的,要效仿太祖,不设后宫,唯要她一人做皇后。 从那天起,京城所有人都知道了皇帝迟迟不肯立后选秀的原因,都确定大齐未来的皇后,非她莫属。 过了不久,果然封后的旨意就下来了,因为是皇帝大婚,所有的流程按着皇帝大婚的规矩走一遍就用了一年。 如今想来,是不是得感谢这些当时让她和萧绍昀心生嫌弃的规矩,才让她多活了一年? 而京城的女子,却因为皇帝对心上人的一句话,在及笄礼上,能拥有一支流苏簪而不会被视作僭越。 等到她出嫁的时候,流苏簪这种头饰,已经不再只是皇宫里的寂寞风景,而成为了京城贵女的风尚,轻逸灵动地摇曳在每一个及笄女子的发间。 可惜,这样的福气,确实是太薄。 冯锦娘并不在意白成欢的神思飘渺,在她看来,这白欢娘是被她说傻了,毕竟她这样的出身,对京城那样的地方,应该是一无所知,是以冯锦娘说得更加起劲。 “据说啊,是孝元皇后及笄的那一日,皇上亲手给她插上了一支妃嫔才能戴的流苏簪,并且深情地对她说,‘女子的及笄礼,就该有这么漂亮的簪子’,自那以后,京城的及笄女子,在及笄礼上,都能戴上这样漂亮的流苏簪,你说,这可不是托了孝元皇后的福气?” 白成欢看着面前说得满脸兴奋的冯锦娘,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 她生前认识不少京城闺秀,也有冯家的女子,却没有冯锦娘这个人,她居然也能说得像是亲眼所见一样。 “徐成欢她真是大齐最让人羡慕的女子了,生前得到了皇帝的爱,死后依旧得到了无上的尊荣,甚至皇帝永不再立后的承诺,她这一辈子,虽然短,却真是值了,一个女子想要得到的,她都得到了!皇上那么喜欢她,她死了,皇上伤心得要命……” 白成欢听着这小女子口口声声的羡慕,真的不明白,她们羡慕她这个被皇帝亲手杀死的人做什么? 她们若是知道,那看起来璀璨荣耀的表面下,掩盖着血淋淋的真相,还会羡慕吗? 不管怎么说,她倒也佩服萧绍昀,这戏份,做得果然很足。 亲手杀了她,居然还能做出这副全天下人都相信的情深意重来,她死在这样的人手里,死得当真不算冤。 对面的冯锦娘趴在圆桌上继续感慨:“唉,听说皇帝还为了她晕过去好几次呢,真可怜……” 白成欢面无表情地拈了一块点心,打断了冯锦娘的闺中少女心:“锦娘妹妹,非议皇家事,可是大忌呢,虽然只是逝去的孝元皇后,但也不是我们该随口议论的。” 冯锦娘这才猛然醒悟,急忙闭了嘴,但一想到这话居然是白欢娘提醒她的,又有些不服气:“不过是我和你说说而已,又没有人听到……” 说完看了看四周,想起自己要说的话来:“欢娘姐姐,你已经及笄了,可有人上门跟你提亲?” 白成欢看着手里白玉一般的米糕,心头冷笑,看来不是冯太太和娘亲有话说,怕是这冯锦娘和她有话要说吧? 也罢,这话还是说了好,说了才知道她们到底是有何算计。 白成欢白玉一般的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似乎有些害羞地摇了摇头。 冯锦娘轻蔑一笑,到底是个乡下女子,这么一句话就让她红了脸。当然,在她眼中,那遥远而记忆已经有些模糊的京城才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别的地方,都是乡下,这些官阶不如父亲的人家的女儿,无一例外都是乡巴佬! 但她还是欢欢喜喜地拉住了白成欢的手:“欢娘姐姐,你长得这么漂亮,以后可一定要嫁一个好人家啊……哎,其实我倒是希望你做我嫂嫂,可是我哥哥已经娶了嫂子,是户部陈大人家的长女,我弟弟年纪还太小,年龄不相配……” 冯锦娘似乎是有些失望,却忽然又高兴起来:“不过,我有五个堂兄堂弟呢!跟姐姐年纪差不多还没定亲的,有三哥和四哥,我跟你说,最出色的就是我大伯父家的四哥,他自小待人温和有礼,从不跟着其他几个堂兄在外胡闹,总是在家里刻苦攻书,人也长得最好,又高又俊,姐姐要是见了,一定会喜欢的,要是姐姐能嫁给我四哥就好了!” “姐姐,你说好不好?我们冯家也是京城大族,我大伯父还是吏部侍郎呢,我四哥在京城也是顶顶有名的侍郎公子呢,欢娘姐姐要是能做他的妻子,凭姐姐的品貌,一定是妇唱夫随,生活如意的……姐姐,你怎么不说话呀?” 冯锦娘滔滔不绝地说着,却发现这白欢娘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这样的人,也羞怯太过了吧? 白成欢确实是低着头,她实在是不想当着这冯锦娘的面儿笑出声。 吏部侍郎冯大人家的四公子? 如果她真的只是一个虢州小官儿的女儿,此刻应该是什么样的反应呢?忽然听见这么荣耀显赫的官职,然后还有一个传说中翩翩如玉的高官公子能与她相配,是不是要,娇羞应下,从此被勾动了春心,妄想跃上枝头变凤凰,嫁入京城? 她怎么不知道冯家的家风居然已经堕落至此,还没及笄的小女子就已经学会了那些昧心媒婆的套路? 她慢慢抬起头来,满脸通红,眼神迷离:“锦娘妹妹就别打趣我了,这些事情都是听爹娘的,我可知道什么……好了妹妹,我们再四处走走吧。” 冯锦娘还想说些什么,白成欢却已经扬声叫了摇蕙过来。 她只能气馁地闭嘴不言,不过看这白欢娘的样子,也不算全无所动,只要她心里挂上了这件事儿,那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毕竟这些没什么见识一听见富贵人家就恨不得立刻贴上去的无知女子,并不值得她费什么心思。 两人就又在园子里慢慢走了起来。 等到白炳雄和冯同知一起从法场回来,这边的两对母女也已经用完了午膳。 稍作休息,白炳雄和李氏就带着白成欢告辞了,因为她们原来的行程里,还要去四处逛逛。 冯太太王氏几番挽留无果,就亲自送她们出了门,临别还拉着白成欢的手连连叮嘱她多来冯家走动。 白成欢笑着应了,跟着李氏上了马车。 马车开始走动,李氏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白成欢就已经端正地对着李氏而坐,看着她,神情严肃:“娘亲,这冯家,以后能不来,就不要来,还有,如果这段时日有人上门提及我的婚事,你就告诉那人,我们如今已经回了本家,我的婚事需要祖母做主才行,切记!” 李氏还没从冯家的热情中回过味儿来,就被女儿这突然的一番话吓了一跳。 “欢娘,这是怎么了,你在冯家发现什么不对劲儿?” 李氏不是个笨人,不过她也没看出冯家到底有什么不对,毕竟最近丈夫不管走到虢州哪个地方,都是颇受礼遇的。 白成欢轻轻地抚了抚帕子上绣着的木兰花,眸光沉沉:“不对倒还是其次,就是有些麻烦。” 她如今不是威北候府的嫡女,也不是一国的皇后,一个从前从未放在眼里的六品官儿,要是耍起横来倒也麻烦。 第七十三章 至亲之人 李氏被女儿这话说得摸不着头脑,当下心思翻涌。 “欢娘,你这是知道了什么还是?你祖母她从来都没有多看过你一眼,你好不容易长到如今,你的婚事凭什么要她做主!你是不是从锦娘那里听说有人要给你说亲?” “大概,有这个可能……娘亲,如今白家有五个女孩儿,我是最小,前边四个堂姐都未嫁,并且都未定亲,如果我的婚事先提起来,那祖母能不闹腾吗?” “那,那万一有个好姻缘,咱们还不能先定下?”李氏有些不甘心,这无奈回了本家也就算了,凭什么女儿的婚事还要他人做主,那样一来,欢娘还能得个什么好结果? 白成欢露出一抹让李氏莫名其妙的笑容来:“如果是个好姻缘,那不是更轮不到我,祖母一定会先伸手的,与其让她有借口闹腾,干脆给她捏着好了,女儿还小,还想多陪娘亲几年。” 不管是什么样的姻缘,都与她无关。 李氏还想问点什么,女儿却懒懒地靠在了她的身上:“娘亲,我有些困,让我小憩一会儿吧,回去以后,我会跟您和父亲慢慢说的。” 怀里女儿软软的身躯和这不常见的亲近让李氏把想问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女儿太过聪慧,也不知道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京城的天儿,也一日比一日热起来。 自从詹士春那老道士跟皇上说了那篇子不知道真假的鬼话,皇上这心情眼瞧着是好多了。 刘德富想起这个,真是喜忧参半。 皇上高兴了,他们的日子也好过,可是皇上任由那老道士说什么就是什么,也着实让人担忧。 不过他刘德富就是个伺候人的,也犯不着发这个愁,只要皇上不把他换了,其余的事儿,是那些朝臣要寻思的,宋丞相他们顶着即可。 反正他也不是前朝那有名的大宦官“九千岁”,没什么大的野心,只求能平平顺顺再伺候皇上十几年,老了以后体体面面地养老寿终正寝就行了。 刘德富一路想着,一路走着,遣退了茶水监的小太监,亲手端了杯参茶往皇上的御书房去。 皇上一高兴,这政务上又勤勉了起来。 不过这人哪,是最不经念叨的,他刚想着詹士春这老道士,在御书房的门口就遇见了。 不过他打眼去瞧的,可不是这满脸褶子的老道士,而是老道士身后低眉垂目的娉婷女子。 “詹大人,您这胆子,也太大了,什么人都往宫里领!” 刘德富又惊又怒,皇上什么时候传的旨,他怎么不知道?时时刻刻跟着皇上,居然还有他不知道的事儿,这可真是叫人惊心! 詹士春的眉毛丝儿都没动一下,他身后的女子却是恭顺地走上前来。 “刘公公辛苦,这茶还是小女去送吧。” 萧绍昀最近觉得事事顺心,礼部和宋相在办选秀的事儿,工部也在召集天下能工巧匠,只要这两件事儿办好了,成欢回到他的身边来,真是指日可待! 批完了一本奏折,他揉了揉眉心,往左边伸出手去,却摸了一个空,他不悦地蹙起眉头,茶水呢,刘德富怎么当差的? 他正要叫刘德富来训两句,却有一双芊芊玉手端着一盏茶送到了他眼前。 “皇上请用茶。”轻柔的女子声音传来。 萧绍昀猛地抬起头:“成欢——” 当他的眼神落到那张含羞带怯的芙蓉面上的时候,几乎跳出胸腔的心却骤然一凉:“怎么是你?!” 手里端着茶盘的女子仿佛这才想起无诏私进御书房是死罪一样,慌忙跪倒在地高举茶盘请罪:“臣女失仪,皇上恕罪!” 萧绍昀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簌簌发抖的女子,眼内渐渐血丝上涌变得赤红,英俊的脸庞神情狰狞,愤然起身一脚踢飞了女子手上的茶盘:“谁许你进来的,谁许你端茶的!滚出去!” “啊!” 帝王震怒,地上被吓得半死的女子连哭的勇气都没有,一声短促的惊叫后就连滚带爬地就往后退去,直到退到一个人的脚边,才总算是停了下来,却还是全身发抖。 太可怕了,她从来不知道,皇上会这样的雷霆震怒,她从前见过的皇帝,都是威严却和气的,就连上一次她来送如意结,不都是对她赞许有加吗? “刘德富,你是死人吗?朕的侍卫都是死人吗?朕的御书房是菜市口吗?!” 一连串的质问,都无法消弭皇帝的愤怒,他拾起龙案上的砚台就往刚进门的刘德富掷了过去! 为什么不是成欢,为什么要让他经历这种从惊喜中惶然醒来的锥心之痛?! 为什么要这样来提醒他,那个在他艰难的太子岁月里陪伴他读书习武的成欢早已不在? 除了成欢,别的女子靠近,都让他发自内心地恶心!他的御书房,除了成欢,任何女子都别想进! 刘德富赶紧跪在地上请罪,内心惶恐! 他不顾皇上的规矩把茶给了这老道带来的女子,的确是有私心的,为的就是皇上万一不高兴那就拿这老道士撒气,没想到居然引火烧身! 詹士春垂下眼眸,看了一眼脚下瑟瑟发抖的女子,满意地抬起眼眸,越过她朝着暴怒的皇帝走了过去。 “皇上息怒,徐家二小姐是臣带进宫的,昨夜臣夜观天象,皇上若要心想事成,那就要让一个皇后生前的至亲之人住在宫中,方才可行。威北候是外臣,威北候夫人是命妇,威北候世子远在边关,威北候府长女徐成如已经嫁人,如今,只有这二小姐徐成意,或可一用。” 詹士春行礼,不紧不慢地说道。 威北候府二小姐? 萧绍昀眼中的红潮慢慢褪去,他站在龙案后面,看着匍匐在地的那个女子,久久没有说话。 至亲之人,成欢,在这个世上,你的至亲之人只有我才对,那些所谓的父母兄姐,又算得什么?你居然还牵挂这些至亲之人? 高高在上的帝王想不通。 在他的记忆里,成欢几乎没有提起过威北候府的那两个庶女。在宫内不说家事,在外不说宫中事,不生口舌是非,她一直就是这样的人。 她的姐姐是什么样的人,对她好不好,他一无所知,毕竟对他来说,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人,最多只是臣子家的庶女而已,卑微如蝼蚁。 他仿佛记得,有一次去威北候府,她的两个姐姐出来拜见,她的笑容清淡,并不是多么热切的样子。 但他是皇帝,在御前,谁敢有失仪的地方呢?而他也并未听说过她与姐妹失和的传闻。 他心中陡然萧索。他以为他掌控了成欢的一切呢,可是有些事情,他还是不知道呢。 站在阶下的詹士春静静地望着头戴皇冕,身穿龙袍,神情怔忪的皇帝,心头又开出了一朵欣喜的花来。 多么孤独啊,你这样的帝王。你亲手丢弃的东西,居然还想要回来…… 你总要和我一起品尝永失所爱,再不可得的滋味,才算公平。 “宣翰林学士拟旨,威北候次女徐成意,温婉贤淑,性情和顺,深得淑太妃喜爱,着即日起,迁入宫中,长伴太妃。” 皇帝最终说道。成欢进宫前把她最喜欢的如意结都给了这个姐姐,这个姐姐提起成欢也是满脸诚挚,应该不会有假。 刘德富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奴才遵命!” 他心中一片冰凉,詹士春这个妖道,居然蛊惑君心到了这种地步! 但他什么也没敢说,转身跌跌撞撞地去找当值的翰林学士传话去了。 而匍匐在满地狼藉中的女子这才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触到皇帝不辨喜怒的目光,才醒悟过来,再次深深地磕下头去:“臣女谢皇上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居然成真了,这个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像个要死的人一样的老道士,说的居然都成了真! 即使是触怒皇帝,死罪当头,这个道士都可以让她活! 她就知道,她徐成意才是最有福气的那个人,这座皇宫,最终会是她的天下,徐成欢那个短命鬼,终会被她踩在脚下! 可是一道冷凝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让她打了个寒战。 她偷偷望去,只见那老道士浑浊的目光里,是再明显不过的告诫。 她立刻低下头去。 是了,他是在警告她要听话……她当然会听话,她从此只要听这个道士的话,这个道士就会助她直上青云! 第七十四章 恬不知耻 徐成意被领到淑太妃的慈安宫的时候,只觉得满眼的金碧辉煌。 她只来过宫中数次,每一次都是大气不敢出,匆匆一瞥,从未有过这样信步其中的时候。 五彩的琉璃瓦,雕梁画栋的大殿高粱,宽阔威严的宫殿,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 可如今,她站在了这里,她住进了后宫! 徐成意低垂的眼眸中满是狂热,直到一道柔和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野心勃勃。 “成意,你父亲母亲,可还好?” 倚在贵妃塌上的宫装妇人看着台阶下站着的女子皱了皱眉头,漫声问道。 徐成意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跪下行礼:“臣女拜见淑太妃!” “臣女?”淑太妃哧笑出声,发髻上的步摇一阵晃荡,在她雪白的颊边轻轻拂过。 “本宫是你的姑姑,你无需如此拘谨,起来吧,坐到姑姑身边来。你进宫来,你父亲母亲可知情?之前不是听说你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徐成意起身后,正要抬起的脚硬生生顿住了。 “侄女,侄女已经好了,父亲,母亲……侄女临行时并未见到他们……” 淑太妃眉眼中的笑意并未有所减退,向她伸出手来:“这么说,你进宫前没有禀过父母?” 徐成意慢慢走上前,心头一阵烦乱。 榻上雍容华贵面目姣好的妇人,虽是她的亲姑姑,也是曾经让她无比羡慕的先帝淑妃,但她长这么大,只见过这个姑姑寥寥数面,这个姑姑最喜欢的,是嫡女徐成欢,而不是她这个人人都觉得上不得台面的庶女! 先帝在时,淑太妃宠冠后宫风光无两,却没有一子半女,如今只封了个太妃。不过好在虽无尊位,却有尊荣,后宫中没有太后,如今也没有皇后,亦无嫔妃,后宫中的权利大半还在她手中。 淑太妃虽然对她笑容满面,可是,她心头又是怎么想的呢? 如何才能让这个几乎是完全陌生的姑姑喜欢上她,进而成为她在宫中的助力? 徐成意心中飞快地思量一番,忽而红了眼圈,疾走了两步就势依偎在了淑太妃的怀中。 “姑姑!”她声带哽咽,“成意身为庶女,自来谨小慎微……前些日子却还是因为一些小事惹恼了嫡母,她将我送去了庄子上,其实成意根本没有生病,是因为姨娘被母亲赶去了家庙,成意也不得母亲欢心……多谢姑母垂怜,保得成意性命!” 淑太妃略微低头,看着怀中一副十足受了嫡母苛待的庶女模样的徐成意,手顿了顿,还是轻轻抚在了这个从未跟她如此亲近的侄女肩背上。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大嫂不是那样狠毒的人,她只是想给你些教训,怎么会要了你的性命……那你在庄子上,怎么好好的又进了宫?” 怀中的女子身躯一僵,却抬起头来看着她。 “成意原本是在庄子上日日祈祷嫡母原宥成意的过失,不敢有任何妄想的,可是,可是詹大人却带着皇上口谕去宣侄女进宫,侄女来之前,并不知道所为何事,难道不是姑母想念成意,皇上才会宣召成意进宫的吗?” 淑太妃看着面前一双惊讶中透着无辜的眼睛,只过了一瞬,就咯咯大笑起来。 真好,萧绍昀,真好,这倒是把她绕进去了! 不过,原本就在是非中,多这一桩又何妨。 银铃般的笑声渐落,她拉起一身怯弱的小女子坐在自己身旁:“是本宫忘了,前些日子,本宫想念成欢,说了一句你与成欢肖似,皇上倒是记在了心里,皇上当真是恭孝之人,姑姑这个太妃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真是值了。既然你进宫来了,那就陪伴姑姑长住一段时间吧,成欢不在了,你在姑姑身边,姑姑心里,也慰藉许多。” 银白色嵌蓝绿宝石的护甲在徐成意的白皙的手背上划过,冰凉的触感让人目眩神迷。 徐成意松了口气,留下来,只要能留下来,这样的护甲,终有一日能戴在她的手上,淑太妃身上流光溢彩的云锦也会穿在她的身上,所有原本属于徐成欢的一切荣华富贵,终会属于她! 威北候次女徐成意进宫陪伴思念孝元皇后的姑姑淑太妃,这件事就像是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在满京城里掀起了一阵大浪。 最先接到旨意的是一头雾水的威北候。 等到他听完了这道突如其来的旨意,差点儿没吐血!徐成意不是在庄子上吗,怎么就进宫了? 逆女,徐成意这个逆女!不把威北候府架上火堆就不甘心,还有淑太妃,也是疯了吗,这个节骨眼,要徐成意进宫做什么?! 他忍着这口怒气好生打发了传旨的太监离开,直接叫来管家:“我进宫一趟,你训诫全府上下,此事不许在夫人面前露一丝口风,谁敢在夫人面前多嘴多舌,拔了舌头发卖!” 威北候府掀起的波澜渐渐蔓延到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次女?就是那个庶出的徐成意?哼,威北候这真是有心了,孝元皇后虽然让人不忿,好歹还是个嫡女,他这次居然弄个庶女进宫,这是有多利欲熏心?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国丈的名头死死把在手中!真当这大齐后宫是他们徐家的掌中物?实在是恬不知耻!” 镇国公消息灵通,一听说这事儿就直奔回家找老妻商议,镇国公夫人一听,顿时关了门咬着牙根儿低声骂了起来。 镇国公府从十几年前当今皇上被立为太子,就做过准备让适龄的嫡女入宫为后的,为此从嫡次女华冰清懂事起就是照着皇后的路子来教养的。 可皇帝自小就是一心扑在那徐成欢身上,先帝直到驾崩也都是默许的态度,京城一干高门大户的嫡女只能暗自咬牙,为了不白费这番功夫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想着等皇帝大婚之后谋个妃嫔也可。 谁知道老天保佑,徐成欢那个福薄的死了,这皇后的位子又空了出来,镇国公府自从皇帝松口说要选秀以来就又重新做起了准备,这会儿猛一听说威北候居然这么不要脸,真是气得七窍生烟! 镇国公也很是不忿:“徐钦厚这老匹夫是看着家中没有什么支应门庭的子弟了,打定了主意要做后戚了!不过夫人也别慌,那徐成意不过一个庶女,想当皇后,朝臣也不可能答应,最多跟她那姑姑一样,做个嫔妃之流。想那徐淑宁当年风光,如今也连个太后都没捞着,我们且为冰清谋划,要是冰清能得了凤位,那徐家这些女人,还不是捏在冰清手里!” 镇国公夫人这会儿听丈夫这么说,心气儿也平了些,拿帕子按了按还有些疼的太阳穴,坐了下来:“那依老爷看,皇上的那道永不封后的诏书还作不作数?要不作数还好,要是作数,这皇后的宝座恐怕……” 镇国公冷笑:“怎么可能还作数?孝元皇后这才薨了几日,当时皇上是何等长情悲痛,甚至于有了这道荒谬的诏书,可是如今你看看,皇上不也照样选秀?说不定皇上自个儿都后悔把话说绝了!咱们这位皇上,可不是先帝,到底年轻,做事太冲动,只会闹笑话儿,你只放心教养冰清,皇上那边——男人喜新厌旧,不正是常理吗?” 镇国公夫人暗暗捏紧了帕子,想到府中那些每年都要添上一两个的小妾,胸中一阵气闷。 好,喜新厌旧,让你们都去喜新厌旧,只要她的女儿能当皇后,她管这些男人都是什么德行! 威北候在宫外递了折子,没多大会儿就有小太监出来接引。 “侯爷好福气,皇上对您可真是看重,对二小姐也看重!” 小太监笑容满面,这威北候真能耐,死了一个女儿再送一个,女儿多了就是好。 威北候看着那小太监一脸讨好的暧昧笑容,恨不得能一脚踹过去,当老子稀罕这福气吗? 难不成这皇宫已经折损了他一个女儿还要送进去一个女儿?! 徐成意再不是东西,再忤逆,那也是他的女儿! 第七十五章 户部之争 威北候带着满肚子的火气进了皇帝的御书房,却发现一大拨的大臣正在御前吵架,吵得热火朝天。 皇帝萧绍昀脸色铁青地坐在龙案之后,愤怒的眼神几乎能把这群目无君上的大臣撕成碎片。 可惜吵得正欢的大臣,完全没什么皇上生气了之类的觉悟,要不是丞相宋温如站在中间镇场子,几乎就能打起来。 威北候行了礼,按捺住火气在一边默默站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把这群大臣分出了阵营。 左边的是兵部尚书赵诗真带着兵部侍郎汤源,胡子一大把的赵诗真撸胳膊挽袖子面红耳赤地指着右边的礼部尚书破口大骂:“方含东你这个老匹夫,什么银子你都敢抢!这是西北军的军饷,军饷!将士们填不饱肚子,你还能在这儿安心享荣华?我呸!” 要不是宋温如在中间连拦带挡,赵诗真的拳头都能砸到方含东脸上去! 礼部尚书方含东倒退了好几步,却也是不甘示弱,但他自认礼仪大过天,自然不能同这个武夫一样粗鄙,斯文地朝皇帝拱手一礼才道:“赵尚书你这是在骂我还是影射皇上?如今天气渐热,西北军并不需要购置棉服,军饷也无需去年冬那样多,你阻拦选秀是何居心?此时天下太平,当以皇上子嗣绵延为重!” “呵,方含东就你这样的蠢货也配做尚书,军饷就只用来吃穿不成?边防不需要整顿?兵器不需要添置?大齐边境岂容你如此轻忽!” 赵诗真避重就轻地骂完了方含东,又气势汹汹地逼近躲在宋温如身后的户部尚书:“朱大人,当着皇上的面儿,您给我们兵部句痛快话,国库里那一百万两的银子,到底能给拨多少?” 萧绍昀眼内几乎能喷出火了,哦,这会儿想起来还有朕这个皇上了?一群御前失仪的老匹夫! “这,这,户部没这么多银两啊,去年冬南方下大雪受灾,今年还得银子往上贴,这,这……我听皇上的!” 户部尚书朱思明心里直骂娘,这群土匪,到底是谁跟他们说的户部还有一百万两银子? 还好他圆滑,一切听皇上的就好了! 这边礼部还没来得及上去跟着问,一边袖手旁观好一阵子的工部尚书也出声了:“朱大人,皇上命我建造招魂台,您也知道,这百丈高台没有银子那也是建不起来的,您算算能给我们工部匀多少?” 什么?皇帝都要选秀了还要建招魂台? 朱思明看着对自己虎视眈眈的三拨人马,再瞅瞅皇上,真恨不得就此撞了这御书房的金龙柱! 本来三拨人都来找他,他还暗自窃喜,户部历来就是香饽饽,只比吏部差那么一些,可没想到还没拿上乔,这群土匪,就拽着他进了宫,这是打算生吃了他啊! 只不过朱思明混了大半辈子才混到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去死自然是舍不得的,扑通一声对着龙案跪下:“请皇上圣裁!” 这群蠢货,一个个闹腾得好像他能说了算似的,还不是得看皇上的,没有朱批,一分银子也甭想从他手里拿走! 萧绍昀拎起龙案上新换上的砚台又一次砸了出去,勃然大怒:“你们眼里居然还有朕这个皇帝!” 眼见龙颜大怒,四拨人顷刻间都消停了,连带着宋温如和威北候也只能就势跪下请皇上息怒了。 刘德富瞧着那又一个在金砖上砸得粉碎的端砚,好生心疼,这可是午间才换上去的贡品啊! 看到一个个都老实了,萧绍昀才抚了抚眉心,按捺住满心烦躁道:“户部到底还剩多少银子?” “一百五十万两有余……”吃了雄心豹子胆朱思明也不敢对皇帝撒谎。 萧绍昀点点头,这个数目还算正常,毕竟大齐赋税很大一部分都是粮食,其余入库的现银去年冬赈灾和军饷花去了一大部分,今年的赋税又要到秋后才能收上来,户部能剩这么多银子还算说得过去。 “那丞相先来说说,这银子该怎么分?” 萧绍昀没有直接分,点名要宋温如先说。 宋温如作为丞相,有监管六部之责,低头思索片刻就做出了安排:“臣以为,这一百五十万两,兵部,五十万两,礼部,二十万两,剩余的八十万两,留着应对今年的春耕和夏季的汛期,皇上以为如何?” 工部尚书呆住了:“宋大人,那我工部的招魂台……” 宋温如打断了他的话:“皇上既然已经下旨选秀,臣以为,招魂台无需再建!” 这话铿然有声,萧绍昀却是脸色一沉:“招魂台必须建!拨三十万两给工部!” 宋温如惊愕地抬起头:“皇上,就算是给工部拨银两,那也是要为着两江的汛期修建堤坝,这招魂台,为何非建不可?” 这阵子没听皇帝再在朝堂上提起此事,他原以为皇上已经放下了,没想到居然还惦记着! 年轻的帝王脸色冷然:“朕坐拥天下,难道连建一个高台的权利都没有吗?” 宋温如还梗着脖子想跟皇帝辩驳一二,却有人悄悄地拽了拽他的袖子,他顿时想起皇帝的性子,咬咬牙终归是低下头沉默了下去。 萧绍昀很满意臣子的乖顺,点点头:“就这么办吧,剩下的八十万两,给工部拨三十万两。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兵部尚书想了一想,五十万两,暂时算是够西北军用上一阵子,至少吃喝管饱之外能把那磨损坏掉的兵器换上一换,也就闭口不言了。 工部的招魂台如今还没开始建,正在遍寻天下能工巧匠,也不急着用,有了这三十万,后面的皇上肯定会给,也沉默了下来。 唯有礼部尚书方含东不乐意:“启禀皇上,礼部二十万两根本不够,大齐年满十六未嫁者,有数万人,这来京和返程的车马费用,都需礼部补贴,这二十万,是万万不够的!” 礼部尚书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又勾起了萧绍昀的火气:“你还好意思朝朕要银子,朕的旨意下了多少天了,到现在都没个章程,到底是在磨蹭什么?” “这,这要问宋大人了……”礼部尚书推责任推得快得很。 宋温如倒也不惧,开口道:“皇上,臣以为,数万女子一同进京实在是于国负担太重,臣建议各地方可先行甄选,品貌不佳者不必入京,另外,已有婚约者,也不必入京,以免引起民怨,望皇上三思!” 大齐十六未嫁的女子很多,但是十六岁订了亲的也很多,总不能圣旨一下,都要给人家拆散吧?大齐前几任皇帝可没人干过这种缺德事儿! 第七十六章 谁是天子 太祖皇帝为君仁德,一辈子都没选过秀,但在选秀这件事上,也给子孙定了规矩,不但选秀要给予秀女补贴,有婚约者也可摒除在外。 偏偏这方含东为了自个儿的腰包,希望人越多越好,在皇上的圣旨上钻空子,非说是所有年满十六未嫁之女. 宋温如身为丞相,既然插手了,自然不能同意,就算没有今日之事,这有分歧的事儿迟早要让皇上知道的。 对此萧绍昀倒是不在意,原本只是为了寻找成欢转生之人,人多人少他并不在意,反正最后都是要遣回去的。 只是,成欢转生之人,会品貌不佳或是与人有婚约吗? 这个需要问问詹士春。 萧绍昀挥挥手:“此事待朕思量过后,再议。” “臣遵旨!”宋温如觉得放心了,皇上还没彻底昏了头。 萧绍昀挥挥手让这群不省心的大臣赶紧滚蛋,最后只剩下了威北候站在蓦然空下来的御书房,低头跪在皇帝面前。 “臣请皇上收回成命,将臣次女徐成意交由老臣带回。” 萧绍昀起身,背过身去看着御书房墙上挂着的几幅珍品字画,良久之后才道:“你们都是成欢的,亲人,何必如此,威北候且回吧,上次朕要用如意结,此次,朕只是用用二小姐这个人,威北候无需惊慌。” 威北候心底蓦然发凉,皇帝这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这样让徐成意进宫,不明不白地住着,他威北候府会被人说成什么样子? 他终于确定,皇帝这是刻意发难了! “皇上,徐成意身为臣家中庶女,身份卑微,若是就此进宫陪伴太妃,难免惹人口舌,还请皇上体谅!” 萧绍昀转过身来,笑容里有些嘲讽:“威北候,徐成意是你的女儿,那成欢呢?成欢叫了你十六年的爹爹,她就不是你的女儿吗?你何以如此偏颇?” 威北候心里一个咯噔,皇上这什么意思?这是在责怪他对故去的皇后不慈爱? 可是他的子女中,他最疼爱的就是唯一的嫡女成欢啊! “老臣愚钝,还请皇上明示!”威北候只迟疑了一瞬,就决定不要自己吓自己,深深磕下头去。 如果是皇上成心为难徐家,那他怎么都是个错,还不如做个明白鬼! 萧绍昀走回龙案前,坐下来。 “那朕跟你明说吧,给成欢招魂,需要一个她的至亲住在宫中,她的魂魄才能顺利归来……成欢的性命,都比不过你一个庶女的名声?你放心,等成欢回来了,朕亲自下旨给二小姐指一门好亲事!” 威北候慢慢地抬起头来。 高高在上的帝王,与先帝那么相像,却又是那么不同。 先帝性格果决,却能时刻头脑清醒,可眼前的这位,如此异想天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老臣还请皇上三思,孝元皇后已经不在了,招魂一事,万万不可!更何况孝元皇后生前与臣次女徐成意关系并不亲近!” 威北候不惜自曝家丑也要阻止皇帝的荒谬之说,什么至亲,徐成意这个庶姐自来对成欢诸多挑衅,她住在宫中,成欢能活过来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皇上所说,他根本不信! 为什么非要搅扰成欢亡魂不得安宁?死了的人怎么可能再回来?他是一个父亲,他的嫡女已经死了,眼见着皇上根本没有纳徐成意为妃的意思,他绝不能跟着皇上胡来,让自己的庶女身败名裂! 可他的辩解在皇帝听来都是诡辩! “徐成意送来的那枚如意结,确确实实让詹士春找到了成欢的魂魄,她们姐妹的关系怎么可能有假?”萧绍昀起身咆哮,手中的奏折拍得龙案啪啪响! 威北候这就是故意推脱,果然在他心中成欢不敌他的亲女! 威北候更是气得脸红脖子粗,不顾皇帝震怒强辩道:“詹士春如何能证明他的确找到了皇后魂魄而不是欺君罔上?还请皇上明鉴,切勿让妖道祸国!” 如果是先帝,绝不会作出这种让皇家与臣下都难堪的昏庸之事来! 皇帝怒极,喘了几口粗气,眉眼狠厉,睥睨着又一个试图反对他招魂的臣子,斥责之言脱口而出:“徐钦厚,你这是在说朕不辨是非,昏庸无道?!到底谁才是九五之尊,一言九鼎的天子?!是朕,还是你?!” 威北候浑身一震,只觉一腔热血被顷刻冻结,一个字也说不出,再不甘心也只得闭口不敢再言! 他威北候府,先祖跟随太祖立下赫赫战功,历代威北候,也是对大齐忠心耿耿,从无谋逆造反之事,可如今,居然因为一句劝谏招来皇帝这样诛心的问责! 谁才是天子? 一个皇帝,这么问自己的臣下,这是要断送他徐钦厚的性命吗? 威北候出了宫,一路上一言不发,直到一路打马回了府,望着府门口太祖亲笔御赐的牌匾,心中一恸,竟是热泪滚滚而下! 只是顺了女儿的心意让她做了皇后而已,还在大婚当晚就已经薨逝,皇帝到底为何要如此针对威北候府? 难道威北候府世代勋贵,到了他这一代真的要惹来大祸,让先祖蒙羞? 事情解决了,一群吵架的大臣纷纷退出了御书房,出了宫,虽然互相看不顺眼,倒也还都能再搭几句话。 “你怎么一上来就跟我闹事儿,护食的恶狼似的,户部也没说不给你银子啊!”这是圆滑的朱思明在问赵诗真。 赵诗真掸掸有了褶皱的官服袖子:“自然是有人跟我说户部只剩了一百万两银子,不打算给兵部拨军饷了呗!” “谁这么缺德?” “好像,好像是汤源那个在钦天监学观星的侄子给他透的消息吧?哎,汤源,汤源呢?” “好哇,又是钦天监,今年的钦天监真是要上天了,炙手可热啊!搅屎棍!我呸!” 朱思明想起钦天监监正詹士春那张老脸,不由地狠狠啐了几口。 转瞬不见的兵部侍郎汤源,已经坐上了宋温如的马车,两人在车内相对而坐。 宋温如看着对面这个在这场争吵中几乎是一言不发,却在关键时刻阻拦他与皇帝争执的人。 “汤侍郎,你刚才为何不让我与皇上争辩?” 一直跟在赵诗真身后的汤源微微一笑:“宋大人,建造招魂台的事情,尚未开始,那三十万两白银就算是拨过去了也是放着,左右夏季还要拨建造堤坝的银子。何不等选秀之后再与皇上争论?到时倘若皇上有了心爱之人,岂不比此时争论要好?” 宋温如沉默了一瞬:“罢了,先如此吧……席太师是你什么人?”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孝元皇后,再等等吧,等到时日久了,美人环伺,皇上自然会放下这件事的。 不过这朝堂之上,真心真意护着他宋温如的人,真不多,多少人都恨不得把他拉下来,取而代之。 “席太师当年曾指点过下官学问,言及宋大人,赞誉有加。” 宋温如不说话了,帝师席泽岩,和他一样,都是一心为了大齐着想,对他也诸多爱护。 可如今,面对这样让人日渐琢磨不透的皇帝,他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隐忧,就好似站在一座坚固无比的高楼广夏之前,却有一种这高楼广厦岌岌可危随时会倒塌的不详预感。 大齐,这才过去了三朝而已啊。 第七十七章 大齐俸禄 虢州府城是一座年代悠久的城池,在大齐之前的数个朝代,都遵循“得中原者得天下”的说法,将京都定在离此不远的洛城。 只不过大齐太祖皇帝原本是当年的上京人士,平定了天下之后,思念故土,遂定都于当年的上京,洛城的繁华富盛也渐渐挪去了京城,虢州府城也没了从前的繁华气象,但是作为古城,底蕴却还在。 李氏带着女儿在虢州城最热闹的地段逛了一个多时辰,绸缎庄,银楼,一溜儿的铺子逐一逛过去,女儿想要什么,只要有能力,李氏都想给她买,但是白成欢一路下来也没看上什么东西。 经过百年的变迁,虢州城到底和京城相差甚远,不是上等的东西,就没必要让如今银钱窘迫的白家花这个钱。 李氏很是为女儿的体贴感到愧疚,最后甚至还要带着白成欢去看看酒肆里的杂耍,毕竟她娘家也是武将家,对这些规矩并不是很严苛,只不过看看天色,也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带着女儿,一家人返程了。 白成欢坐在又开始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手里拿着一卷字画。 这是其间她们路过一家古玩铺的时候,白成欢坚持要进去看看,而后买下来的。 “欢娘,你怎么知道这幅画儿是假的?” 当时李氏看女儿喜欢,就问了问价,那伙计张口就要五百两银子,老天,这可真是天价!她要是咬咬牙也能买下来,可这一年一家人就得勒紧腰带过日子了。 但是随后女儿就绕着这幅画仔细看了看,让掌柜的出来,直接就说这幅画是假的。 那掌柜的起先还面红耳赤不肯承认,但是欢娘不知道跟他说了句什么,他看了看店里的其他客人,就以十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了他们。 白成欢慢慢地展开手里的画,指着画中威风凛凛的老虎问道:“娘亲看,这画如何?” 李氏打眼一瞧,只见一只额间有王的老虎正抬爪剪尾,从山石上一跃而下,猛地一看似乎就要扑将过来,让人心底发颤。即使她并不懂字画,也觉得这画儿当真不错:“这是下山虎,看起来真的很!” 白成欢点点头:“不错,这是下山虎,画者技艺高超,临摹的风格也几可乱真,可这幅画最大的破绽也在这里……” 说到这里,白成欢迎着李氏疑惑的目光,微滞了一下才笑道:“其实女儿并不懂这些画技之类,也看不出来到底有什么不同,但这幅画的落款是前朝名家黄山石大师,偏巧女儿从书中看到过,黄山石大师毕生画作以山石为主,只画过三副虎图,且都是上山虎,寓意步步高升,安宁平和之意,而非这样多数人会用来镇宅或觉得大凶的下山虎图,所以那家店以黄山石的真迹价格来卖这幅画,明显就是欺客,那掌柜也是怕咱们叫嚷出来影响其他客人,才不得已十两银子卖给了咱们,其实这幅画虽说是假的,但要不作假好好卖,五十两银子还是有的。” 白成欢一边说一边还是有些后悔,知道得太多了,会不会引起怀疑?可是她想要以后做事情不让人觉得突兀,总要为自己制造一些契机。 黄山石的画作,虽是精品却并非绝品,他流传于世的画作颇多,所以这店家掌柜才敢拿假的出来卖,但他的三幅上山虎图,一幅在皇宫内库,一幅在丞相宋温如手里,还有一幅在宁国公世子手中,所以,市面上任何一幅黄山石的虎图,即使是上山虎,那也必定是假的无疑。 李氏从刚才女儿对着这幅画胸有成竹地指点开始,心里就有一丝茫然。 她知道有些地方是不对的,可是,可是,这样的欢娘,她真的什么都舍不得问。 她不疯不傻,聪慧伶俐,娇美可亲,如果她那可怜的女儿不在了,那这个欢娘,是不是上天补偿给她的呢? 不管怎么说,这张脸,这副身子,都是她的欢娘无异,女儿身上有什么特征她也知道得清清楚楚,绝不可能被人换掉。 罢了,既然已经决定不追究这些莫须有的事情,又何必多想? 李氏定了定神,脸上慢慢浮现出欢喜的笑容来:“欢娘就是聪明,这可是让咱们捡了个大便宜!欢娘要是喜欢这些,回头娘亲多给你买!” 白成欢紧绷的背部慢慢松懈下来:“谢谢娘亲,不过,这画,看看也就罢了,女儿想学着作画,娘亲回头能否帮女儿找个夫子?” 李氏凝眉想了一想,女儿如此聪慧,她想学画,那就是一定能学好的,只是这请夫子的束脩…… 她不由得有些黯然:“要是你爹爹的官职再大些,娘是该早就给你请个正经的夫子来的……” 白成欢不由得失笑:“娘亲,也不急的,有合适的再请,这寻夫子的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找到合适的——不过,娘亲,您觉得咱们家清寒是因为爹爹的官儿小,俸禄少的缘故吗?” “倒也不全是,主要是你爹爹这个人脑袋一根筋,军中的油水他是一个油星子都不敢沾的,娘亲也只能由他去,好在这样不会昧良心,算是对得起他拿的俸禄和补贴。只不过,官儿大一些,那肯定俸禄要多些了!” “娘亲,您要这样想那可就错了,您知道,咱们大齐朝的一品丞相,他一年的俸禄有多少吗?” “多少?”李氏竖起了耳朵。 “如果不包含朝廷的额外补贴,只有禄米九百石,禄银三百两。” 白成欢的话音一落,李氏就倒抽了一口气:“这,这岂不是连买几幅画的钱都不够?” 刚才那掌柜要的价,就是她眼中的巨额了,她知道自己丈夫的俸禄是一年禄米一百石,禄银六十两,再加上杂七杂八的补贴才算过得去,谁承想在她心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也能穷成这样? 白成欢点点头。 她从来不相信大齐的官员靠俸禄养家这样的说法,要照那点俸禄,不饿死都是好的,怎么可能还有富余的钱全家上下摆排场,穿金戴银,奴婢成群地奢侈无度? “所以,娘亲,那些达官贵人之所以能吃穿用度豪奢无忧,除去那些不检点贪污受贿的,最主要的,还是他们生财有道。” 白成欢忍了这许久,实在是再清楚明白不过,如果想要回到京城去,去了却心愿,凭着白家的地位和财力,那就是痴人说梦,既然如此,那不妨趁此机会来改变一些。 李氏想了想自己在娘家的日子,道:“欢娘你的意思娘亲也懂,以前娘亲还在江州的时候,也有族中人借着一些官员的威势,找官员的家眷入干股做生意的,那些官员家眷什么也不用出,只要做个靠山,就赚的盆满钵满。” 白成欢点点头:“娘亲说得对,但这只是其中之一。” 她转过头,看着微微拂动的车帘,声音如同玉珠击盘一般清脆好听。 “我们白家缺的,不仅仅是权势,还有底蕴。” “远的不说,就说薨了的孝元皇后母家,威北候徐家,娘亲知道他家祖上是什么出身吗?” 李氏摇摇头:“不知道。” 实在是京城太遥远,那些什么国公侯爵她哪儿知道谁是谁。 “徐家祖上,是个杀猪的。”白成欢想起幼时听祖父老威北候给她讲徐家的过往,她还为此大吃一惊。 李氏双眼瞪得溜圆,简直不能相信那高高在上的侯爷会和这卑贱的营生扯上关系:“杀猪的?” 第七十八章 徐家过往 “不错,大齐太祖皇帝出身草莽,跟随他的有功之臣,也就是后来分封的侯爵,大多数也是出身低微,根本没什么底蕴。还是跟随太祖打天下的初代威北候,立下赫赫战功之后,才受封威北候,跻身高门行列,但是这样的高门,在世家眼里,粗鄙而一无是处。初代威北候为了改变处境,就想办法,求了太祖皇帝,硬是给他的嫡长子指了一个清河崔家出身的女子做正妻,又让长子纳了江南一个巨贾的女儿做妾。” “因为太祖皇帝早年是被家中庶弟和父亲的小妾逼迫出家门的,所以他极其讨厌妾室和庶出,凡是有宠妾灭妻的臣下,必定遭到贬斥,那时的老威北候就借此让那个世家出身的长媳在威北候府站稳了脚跟,而那个巨贾出身的长子妾室,一生无所出。” “几代人传下来之后,崔家女带进来的规矩和富家妾室带来的财富就成了夫家的底蕴,另外还有这一妻一妾带入夫家的人——陪房奴仆,铺子里的掌柜,精明的管事,忠诚的账房。崔家女出身世家,本身就极有手段,又有夫家的权势,再加上比一般人都要能干的家生子奴婢,代代相传,最终让徐家一个原本没落的家族的日渐昌盛,权势底蕴样样不缺。京城那些从龙之臣也纷纷效仿,才有如今的所谓高门大户。” 白成欢慢慢说着,像是怕她听不懂,李氏不知道女儿是如何知道这些的,但是她已经不会再去想这些了。 李氏奇怪的是另一件事:“那个妾室一生无子,她的陪嫁不是应该还给她娘家吗?” “怎么可能,妾通买卖,除了皇家的妃嫔,天下所有的妾室都算是半个奴才,而那商贾之家,送女入高门为妾,其实就是找一个恰当的由头跟高门扯上关系以求庇护,那些钱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收回。否则,娘亲可听说过我们大齐朝的妾室有嫁妆这一说吗?” 李氏恍然大悟,点点头道:“这倒是,可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呢?” “娘亲,跟徐氏比起来,我们自然不够资格,但道理是一样的。如今白家权势底蕴一应俱无,能依靠的,唯有自身,还有手里的人。靠爹爹的俸禄发家那是想都不要想的,咱们自己另想办法倒是有几分可行。娘亲从前买奴仆,都是什么要求?” 白成欢垂眸说道,神色却有些恍然。 徐家,才是她心心念念的家啊,她口中的那个崔家女,是她的太祖奶奶呢。只可怜,那个被家人送入候府的妾室,一生蹉跎,最后唯一得到的回报,就是在死后破例以平妻身份进了徐家的祠堂享后世香火。 “当然是听话,老实,能干活。”李氏毫不犹豫。 白成欢摇头:“这样的人,用来做活当然是极好的,可是太过于老实的人,是不能堪当大任的。娘亲不妨再买几个得用的人,不必过于挑剔性格,但求精明伶俐,眼界宽阔,最好是身有一技之长的,虽然价钱会贵些,但用场也更大。” 能干又忠心的人,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培养出来的,如今的白家,谋求有用的人手才是第一位的。 李氏连连点头:“欢娘说得有理,娘亲再挑人的时候,就按你说的办。” 白成欢说了这会儿话,觉得有些口渴,摸出茶壶茶杯倒了杯茶端在手里小口啜着,又想起一事来。 “娘亲说过,白家本家那边是有庄子铺子的是吗?” 说起这个李氏极其不忿:“可不是,当初到这边来嫁得远,你外祖家生计也艰难,就没有给我陪嫁什么铺子庄子,只多给了些银子,为的就是在夫家能好过些,可是过了没几年,银子被你祖母想着法儿的掏腾得差不多,剩下的首饰衣料之类的也在分家后变卖了,本家那边的庄子铺子,咱们家是一点没分着!” 白成欢自然知道这是李氏的心病,劝慰道:“娘亲不必生气,今时不同往日,您回头跟父亲交代一声,若是祖母往后对我们家有什么过分的要求,那就最少要拿一个庄子一个铺子来换。” 有现成的,她也不会慢慢等,索性这也是白炳雄和李氏原本该得的。 “就你祖母那样的人,她,她怎么肯撒手?”李氏就算再听女儿的话,也觉得这是天方夜谭。 白成欢看着李氏,笑容里带着一种笃定。 “肯的,只要她想从我们这里得到的足够重要,她一定会愿意的,就算她不肯,有人也一定会让她肯的。” 白家一家三口加上家下仆人,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虽说来去都是坐马车或者骑马,但还是满身疲惫。 留在家里的仆妇很快地打了热水过来伺候风尘仆仆的一家人洗漱,白成欢也回了东厢洗漱更衣。 等一家人重新坐到一起,开始用晚膳,还没吃几口的时候,看大门的小五就又跑了进来。 “太太,门外来了个少年人,带着个随从,说是您侄儿,您要不要出去看看?” “我侄儿?”李氏惊讶不已,随即脸色黑了下来:“给我赶走,肯定是冒认的!” 她倒是真有侄儿,不过那在江州,听这话九成九是白天那个无赖! 白祥欢不知就里,站起身惊讶道:“难道是李宏表哥?他从江州过来了?” “先别急,我去把那小子逮进来揍一顿!” 白炳雄也起身撂了筷子。 白成欢手一抖,筷子掉在了桌子上:“父亲万万不可!” 白炳雄严肃地看着今日一遇上那小子的事情就特别反常的女儿。 “欢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他是晋王。” 站起身的小女子平静地说道。 屋子里一时寂静无声,白炳雄只觉得眼前一黑,要了命了,居然是晋王! 他左右看看,十分庆幸自从女儿上次给他出主意开始一家人吃饭就有了不要人在旁边伺候的习惯。 白祥欢还是一头雾水:“不是表哥么,怎么又成了晋王?晋王不是应该在河东吗……” 说着他也变了脸色,他再怎么书呆好歹也知道,这藩王擅离封地,还跑到一个武官家中,如若被人知道,会掀起何等的风波! 白成欢眼见一家人如临大敌,低头离开了饭桌。 “父亲哥哥稍等,我去打发他。” 李氏急忙拉住了她:“你一个姑娘家,去见他做什么,还是娘亲去……欢娘,你怎么知道那人是晋王?你白日里,是因为这个才帮他的?” 白成欢屈身对李氏行了一礼:“白日里是女儿任性了,但我当时是想着,如果我们不帮他进城,万一他被人识破,那么多人看着我们和他有所拉扯,总归是不好,至于他的身份,他脚上的那双龙纹皂靴足以证明。” “看那靴子上的花纹,只有亲王爵位的王爷才能穿,而且,又是这个年岁,整个大齐能对的上的,只有晋王!” 白祥欢和爹娘的了然于心不同,直直抽了口冷气,这是他妹妹么?怎么能如此妖孽? 第七十九章 侄儿上门 白家门外的锦衣少年手执长鞭,表情随意地打量着眼前看起来觉得寒酸抠搜的大门,对着身后的随从指指点点:“看看,看看,这就是那白把总的家,一路摸过来要不是这门房说是白家,我都要以为自己走错了,大齐居然还有这样贫寒的七品官,看看这门框小得!” 张德禄额角冒汗,小声哀求:“我的爷,咱别这幅指点江山的架势行吗?虢州这边,这样的就算中等了,您真以为哪儿都是皇宫王府的朱漆大门哪?您先别说话了!” “小爷我来都来了,还怕什么……” 话没说完,眼前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红色纱灯暖红色的灯光下,一身清冷的女子迈步而出。 “萧公子固然不怕,但我白家为何要因你无辜受累?” 女子眉梢眼角俱是冷意,看得少年无端心虚。 “萧公子远道而来,原本应当盛情相待,但萧公子应当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您不是小孩子了,做事不要随心所欲,多为自身处境想想,也为他人想想,所以,还请萧公子恕罪,白家不能迎您入内!” 面无表情的女子站在台阶上,声音冰冷,言辞得当。 没有惶恐,没有恭维,也没有任何的情意。 晋王倒退了一步,心头发冷,对她话里的意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听到了她的训斥之意。 这不是他的成欢姐,不是那个脸颊圆圆一身光明璀璨温暖人心的徐成欢,这是个清冷如许的陌生人。 可是,她却又这么像……就像他每次干了蠢事,成欢姐会板起面孔教训他,要是再不改,头上还要吃两个爆栗,他即使比成欢姐还高出一个头,比她只小那么几天,也从来不敢反抗。 晋王的退却看在白成欢眼中,心底百般滋味翻涌,脸上却波澜不惊。 “你回去吧,天晚了就去住客栈,这弘农县总有不要路引的客栈,明日一早,尽快回河东。还有这位……大叔,你给你的主子找双靴子换了吧,即便是主子非要偷跑出来,你也要先上下看看,这样招摇总不是好事。” 白成欢说罢,转身进门,再也不去看晋王萧绍晔一眼。 徐成欢是已死之人,即使晋王如今站在她的面前,即使他能在她身上看到徐成欢的影子,那又如何呢? 谁会相信,她没死,她还好好地活着呢?谁会不在乎这些,不把她当成妖鬼之流呢? 徐成欢的一生已然结束,对这个她曾经疼爱如亲弟的先帝皇子,如今的皇帝亲弟弟晋王,她能给的最后保护,无非就是离得他远远的。 他永远不必知道他最珍视的皇兄和成欢姐之间残酷的一切,永远做一个心地干净的大齐藩王。 如此就好。 “小五,关门吧,如果此人再来,不必开门,也不必再通报,让陈管事驱走即可。” 张德禄被白成欢说得愣了一下,立刻低头去看主子脚上的靴子,这一看,心惊肉跳! 大齐普通男子穿的靴子,鞋面上绣制的多是云纹,可是晋王份属藩王,穿戴都要按照规制来,他的靴子上绣的是暗金龙纹,只不过比皇帝那靴子上的龙少了一个爪子而已! 这白家姑娘好生利眼! 晋王穿着这样的一双靴子从河东一路到虢州,只要稍微遇上几个熟悉藩王规制的人,那早就被人认出来了! 还好他们一路怕被人认出来,成心躲着官兵走,才算是相安无事——又或许已经有人认了出来,只是没有声张! 短短的一霎那,张德禄心中掠过无数念头,后背的衣服瞬间湿透了! 是他太不当心了,疏忽了! 这不是京城! 在京城就算人人都知道晋王到处溜达,那也再正常不过,可是,如今晋王只要出了河东,就是天大的把柄! 虽然晋王自小就没有跟皇上争皇位的心思,可自古以来哪个藩王能让皇帝彻底放心的?说得好听些是分封,难听些就是圈禁,不过地方大些罢了,晋王刚到河东,脚跟都没站稳,这会儿可不能出岔子! 张德禄愧悔交加地就要带自己的主子走,可是他一抬眼,人没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再想赶本王走,本王就治你家不敬本王的罪!” 门内传来晋王无赖的喊声,和白家下人的阻拦喧闹声,张德禄脸都绿了! 祖宗,这真是要命! 门内跟在白成欢身后的家丁正要关门,却见猛地窜进来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眉清目秀的样子也不像是贼人,可这不听大小姐的话硬闯白家门真是忠心的家仆最不能忍的事情! “绑了,给我打!” 陈管事白日里是见过这小贼的,见他居然敢找上门来,二话不说招呼人动手! 管你什么本王不本王,这种扯虎皮做大旗的骗子他见得多了,欠揍,绝对就是欠揍! 白成欢眼睁睁看着眼前乱糟糟打起来的家丁和晋王,瞪圆了一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抽了口气。 她怎么就忘了,小十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耍无赖! 白成欢疾步上前阻拦:“住手,都给我住手!” 白家下人人多势众,但是小十自小跟京中纨绔打架,经验丰富,一个人顶着也没吃什么亏,反倒是陈管事冲在前边,脸上挨了晋王几下,立刻泛起了青紫来! 白天在城门口,如果不是晋王扑倒在地毫无防备,陈管事他们未必能那么容易就按住了他。 主人发话,陈管事尽管恨不得再朝这小白脸的脸上狠狠砸上几拳,却还是强忍着住了手,抬手抹了抹嘴角的血,气哼哼地看着他,就等着主人一声令下再报此仇! “萧公子这是做什么?”晋王没受伤,她也停下了要上前查看的脚步。 “做什么?本王……” “萧公子慎言!” 白成欢拧眉怒喝。 他到底还是不吃个亏就不知道收敛吗?这不是下人仆妇规矩肃整的威北候府,这是规矩散漫的白家! 大门内灯火通明,白成欢脸上的怒意清楚明白,就好似那人一般总是对他恨铁不成钢。 晋王怔住了。 不是吗,真的不是吗?这明明就是呀! 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事情! 张德禄跑进来拽住了主子的衣袖,张德禄发誓,他打从进了宫还从没干过这么犯上的事儿,可这个节骨眼儿,他倒是恨不得把这位爷打晕了扛回去! 萧绍晔狠狠地甩开了忠心的老仆,叫嚷起来。 “表姐你也太过分了,我从江州那么远的地方来,不说迎接我,就连口热汤饭都不给吃,连个睡觉的地儿都不给,今儿在城门口,你可不是这样的!”晋王转身就往后院跑:“我要见姑姑,我要找姑姑讨个公道去,哪有这么对自己上门的亲侄儿的!” 晋王在前边跑,陈管事带着人在后面追。 白成欢站在原地,望着那远去的乱纷纷一群人,像是回到了熙和元年的皇宫。 小十在先帝的灵前跪得久了发了高热晕过去,小太监们把他抬回昭宁殿,结果他一醒来又扑向了先帝的灵堂,他在前边跑,一群太医在后面追。 那时候的小十,就已经父母俱无了。除了萧绍昀和她,谁又能管得住他? 白成欢叹了口气,提步跟了上去。 晋王往里跑着,直如狼如羊群,无人能挡,迎面看到一个小丫鬟,抓过来就问:“姑姑在哪儿呢?” 被抓住的人正是李氏让出来探消息的小英。 虽然白成欢不准他们露面,可是谁能真放心坐在屋子里等着女儿一个人去应付晋王啊?只不过女儿疾言厉色,他们一时都被唬住了。 小英的确是恍惚听说太太的侄儿来了,正纳闷太太怎么也不让人进门,就被这俊秀少年一把抓住,羞愤之下,甩又没甩开,急慌慌一指正院:“在正院!” 晋王这才松了手,撒腿直奔正院而去。 第八十章 江州表弟 晋王身后跟着呼啦啦的一群白家下人,一气儿跑进了内院,直奔亮着烛光的正屋,一掀帘子,屋子里正坐立不安的三人都唬了一跳,直直站了起来。 “姑姑,侄儿,侄儿——姑姑,侄儿叫什么名字来着?” 晋王脸不红气不喘,在李氏面前站定,想帅气地说一句,侄儿某某拜见姑姑来着,结果发现,他还真不知道白成欢给他安排的那个身份是个什么人! 后面气喘吁吁跟上来的陈管事扶着门框差点没摔地上去! 你问你自个儿的姑姑你这个当侄儿的人叫什么名字? 你居然连名字都不知道就敢上门行骗? 陈管事不仅仅眼珠子都要惊掉了,更是觉得天都塌了。 让这样的无赖骗子就这么一路闯到了正屋,作为白家管事,他死定了! 李氏气得嘴唇直哆嗦。 她多想一巴掌甩上去,然后让眼前的无赖滚出去啊,可这人,是晋王,是她再有十个胆子也惹不起的晋王啊! 什么晋王,就是个祸害! 白炳雄伸手就去腰侧抽刀,没抽出来,才发现回了家军服已经换了下来,他回身就去里屋找刀去了! 白祥欢一看赶紧护在了李氏面前,唯恐这晋王要对母亲做什么。 李氏心里各种憋屈,忍了又忍,忽然神色一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推开儿子揪着刚才她还没胆子惹的晋王就质问起来:“欢娘,我的欢娘呢?你闯进来把我的欢娘怎么样了?” 白成欢如今的这副身躯,力大无穷,走路也快了不少,走到正屋门口的时候,就正好听见李氏的哭声。 白成欢也想跟着哭了,李氏这个娘亲什么都好,就是一着急,说话有些……口不择言啊。 为了防止李氏更加口不择言,她紧走几步进了屋:“娘亲,我没事。” 李氏连忙扑过来紧紧搂住她,上下一番打量,看她真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乱,这才安了心。 “欢娘,你要吓死娘亲啊,回屋去,回去!” 李氏忽然厉声喝道。 这段时日一家人都在听女儿的主意,女儿极有主意,说什么就是什么,样样都懂,样样都好,让她几乎忘记了,女儿只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呢,他们做大人的干嘛要这么听她的! 这种事情就不该让女儿出头啊!李氏后悔不迭。 白成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冷冷地看着晋王:“你到底要如何?” 晋王看看这哭哭啼啼的妇人,再看看那满脸防备的文弱书生,几乎要骂人了,这都是什么样的人啊,脑子不清楚吗? 他一个王爷,纡尊降贵来他们家,不该是全家恭敬迎接,蓬荜生辉受宠若惊吗?他就不相信这白成欢没跟家里人说他是晋王! 怎么一个个都这副他会吃人的样子? 他觉得太无聊了,要不是因为这个古里古怪的白成欢,他稀罕来这破地方呢! 晋王翻了个白眼,拉了张椅子大喇喇坐了下来:“我就是上门做客,你们这都什么意思?” 白祥欢这才想起来,这晋王还是尊贵的王爷呢,绕过来站在他面前拱了拱手:“萧公子大驾光临,原本是该好生招待的,只是家父乃一介武官,实在不宜与萧公子结交,还望萧公子恕罪!” 门口的陈管事又迷糊了,这人什么来路,大少爷这么恭敬? 晋王敲了敲椅子的扶手,明白了。 合着他们是怕被扣上结交藩王的帽子,把他当成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了?! 他摆摆手:“放心,我是偷跑出来的!” 白家人无语凝噎。 就因为你是偷跑出来的才怕啊! 你要是带着皇帝旨意大摇大摆来,那还好说,你这冒充侄子赖着不走,这以后万一被人知道,清算起来,是算我们私交藩王呢还是算我们让王爷喊姑父姑母大不敬呢? 皇家人果然难伺候! 张德禄已经多年没有干过这种跟人赛跑的事儿了,他如今也老胳膊老腿儿的跑不动了,可是为了这位祖宗,他还是拼了老命地能跑一步是一步,只求这祖宗赶紧回去! 他从门口冲进来就扑到晋王脚下拉着他的裤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开始哭。 “公子,老奴求您了,咱回去吧,要是被大公子知道了,老奴性命不保啊,公子你以后再想出来,也难了!老奴这么一把老骨头,死不足惜,但是公子您,还年轻啊!” 陈管事看着那白胖胖的老头儿哭得死了爹一样,心里更糊涂,谁家这么严苛,孩子出来玩一趟都不行?不过,这小子是无赖么,家里人会不会知道他喜欢招摇撞骗,所以不许他出来,那倒是积了德了! 晋王站起来,甩了甩,终于把张德禄从腿上甩了下去。 从他幼时张德禄跟在他身边起,这老太监就这副德行,他早就不吃这一套了! “张德禄你怕什么啊,要是大哥知道了,大不了我全兜着,不会让大哥把你们如何的,没那么严重!” 训完了张德禄他又看向眼前的一家四口。 “你们倒是怕什么,越是这样,不是越叫人知道?到底是我们不懂事,还是你们不懂事啊,非要我拿出点什么东西,下个命令你们才肯服?告诉你们,小爷绝对不会走的!” 正掂着刀冲出来的白炳雄瞪着一脸痞气,拽得二五八万的晋王,手里的刀按了又按才没有挥过去! 白成欢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十去了封地也有三个多月了,好歹有点长进行吗?这副我是王爷我怕谁的样子是要吓唬谁?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里不是京城,是虢州,他也不是十皇子,是擅离封地的藩王! 还是该说萧绍昀做戏做得太好,以至于小十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皇兄到底是个什么人! 她从李氏身边走开,走到门口,往外看了看。 “陈管事,你去把宅子里所有人召集起来,暂且退出正院,不叫你们,一个人也不许进来!还有,今晚的事情,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要确保一个字都不能传出去,如果外面因此有什么纷扰流言,我只拿你是问!” 陈管事唰地站直了,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只要不直接把他拖下去打死,什么都好说!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正院里里外外惴惴不安的下人奴婢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白成欢才转身看着晋王。 “说吧,你到底是要如何?” 晋王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顺便瞪了一眼又要张口哭嚎的张德禄,警告他闭嘴! “本王也不想如何,就是想在你们家借住几天,体察一下民情。” 白成欢默了一默,终是开口道:“你是我江州的表弟,名字叫做李彦。” 第八十一章 她在叫我 白成欢整夜都在做梦,一个接一个的梦境,萧绍昀,哥哥徐成霖,父亲母亲,还有晋王萧绍晔,甚至还有她的闺中密友梁国公家的嫡幼女梁思贤。 那是十六年如梦一般的日子,无忧无虑,从不曾受人白眼,遭人欺压。 梦中的徐成欢,还是那个天真不知世事,一路顺遂的女子,没有苦难,没有伤心,唯有人人欣羡的荣耀风光。 幼时在宫中皇后慈和怜爱的脸庞,姑姑淑妃笑盈盈的模样。 上阳宫娇艳的春花,上巳节跟她手牵手傻了一般走遍京城的萧绍昀,跟她交好的世家嫡女,还有无法无天的小十…… 可她只闭了一闭眼睛,睁开眼,却在这虢州疯女的身上活过来,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一切的一切,都那么陌生,她像是一个走在了悬崖边的人,在这完全不同的世间小心翼翼步步艰险地行走,摸索,她找不到回去的路,也回不到从前…… 怎么会这样呢,她明明是威北候府娇养长大的嫡女,是走皇宫正门进宫母仪天下的皇后,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会变成一个一无所有的疯子? 这到底是为什么?! 那些时光走马观花一般,在她眼前不断浮现,变幻,最终定格在一片血色中。 昭阳殿里到处都是血红血红的颜色,凤袍上展翅欲飞的凤凰滴下血泪,凤凰啼血! 萧绍昀眉眼狰狞,他紧紧地抓着小十,那把杀了她的匕首就横在小十的颈间! 小十却像是毫无所觉一样亲切地叫他,皇兄,皇兄,我找到成欢姐了…… “小十,小十,走开……快走开!他会杀了你……走开!” 她拼命地往前跑,那把匕首却又对准了她——“徐成欢,你去死吧,朕从来都没有爱过你,你就是个蠢货,你可以去死了!” “萧绍昀,萧绍昀,小十,小十!” 她不明白,痛哭起来,可是青梅竹马的太子哥哥没有来哄她,也没有放开小十! 小十!不要死!快逃! “小十……小十……” 睡在床前踏板上的摇蕙听到大小姐的喊声,一个激灵从睡梦中醒来,骨碌爬起来掀开了白成欢的帘帐:“小姐,小姐!” 青色幔帐里的人在不断挣扎,嘴里喃喃地喊着什么,被褥已经被踢打得一片凌乱,藕荷色的素绫中衣已经被打湿了一大片,任丫鬟如何呼喊都没能睁开眼睛! 大小姐这是梦魇了! 摇蕙伸手去按住白成欢的手脚,白成欢却力气大,一把就把她挥开了,但那一刹那的触感却是滚烫,不但梦魇,还发了高热! 摇蕙顿觉眼前一黑,她当值,却把大小姐照顾成这个样子! 她再不敢多想,撂了帐子就转身奔出门去。 “太太,太太,大小姐发高热了!” 屋外的天色还只是灰蒙蒙,她直奔上房惊慌拍门! 家里睡了个王爷,白炳雄和李氏心再大也是一夜不得安枕,此时一听摇蕙惊慌的喊声,李氏立刻披衣下床,外间值夜的小英已经开了门,摇蕙苍白的脸色让李氏心头直跳。 “小英,快去,让陈管事请大夫,请大夫,快!” 李氏强撑着吩咐了小英,顾不得衣衫不整就往女儿卧房而去。 “欢娘,欢娘……” “大小姐这是受了些风寒,再加上心有郁结……吃些药,人能醒过来,就无妨了……” 李氏的呼唤声,大夫的叮嘱声,白成欢仿似都听得清楚明白,可她就是醒不过来,眼睁睁地看着萧绍昀手里的刀一寸一寸靠近小十的脖颈,小十却还是笑得没心没肺! 小十,快逃啊,不要像我一样,不要像我一样就这么死掉! 可是小十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 她心急如焚,她悲号呼喊,可是没有人能听到! 她满心的伤痛,惧怕,愤恨,无人可说,无人能知! 没有人知道她死得有多么不甘心,她的悔,她的冤,无人能平! 萧绍昀,我恨你,我恨你,生生世世! 你杀了我,你亲手碾碎了一个女子对你真心,你毁了我的一切! 我恨啊! 胸腔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烧到她的四肢百骸,把她的一切都焚毁殆尽,把那个叫徐成欢的女子活活烧死! 我不是白欢娘,我不是白成欢,我是徐成欢啊,小十,我是你的成欢姐,我是徐成欢啊小十,你可知道? 你孺慕的皇兄会杀了你,你可知道? 李氏满眼泪花趴在床前,紧紧握着女儿即使是几个人按住强灌了药却还是滚热如炭火一般的手心,心痛的心口都抽搐了起来! “欢娘,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你别吓唬娘亲啊,你快醒来,快醒来啊!” 可任凭她怎样呼唤,女儿还是毫无所觉,即使是睫毛颤动不已,那双平日沉静清冷的眼睛都不曾睁开过,唯有眼角的泪珠大颗大颗落在枕边,打湿了一片。 “欢娘,你到底有什么伤心,你醒来告诉娘亲啊!” 李氏心肝都要碎了,她的欢娘,虽然自小疯傻,却从来就没有得过风寒,从来就没有生过这些寻常人的病啊! 她好得突然,可又为什么郁结于心,她每日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正院门口,陈管事送了大夫回来以后就一直没敢走开,随时待命。 眼见着平时精明能干的太太丢了魂一般哭成个泪人,老爷和大少爷更是被抽了主心骨一样眉头紧锁团团转,陈管事眼前也不由得浮现出昨晚那个对他下令的大小姐来。 她眉眼冷清,语气坚决,他竟是想也没想就去做事,根本就没想过老爷太太什么意思,左右这家里现在都是听大小姐的。 明明这表少爷来路蹊跷,可是老爷太太居然认下了,大小姐肯定是说了什么。 大小姐这一病倒,往后可如何是好? 正院围满了佣人,被安排在客院休息了一晚的晋王和张德禄,起身的时候就开始纳闷了。 “这白家到底是心大还是不知道恭敬啊?既然能从一双靴子就认出本王来,那好歹本王也是个超品的亲王爵,这怎么把咱们扔偏院就不管了?真当我是他们上门打秋风的侄儿?” 晋王伸展双臂由张德禄伺候着穿上昨晚白家下人送来的簇新绸缎衣衫,又蹬上了一双花纹普通的新靴子,自小被人捧着的晋王对白家的怠慢开始不满。 张德禄低头劝道:“王爷,咱们是偷着来的,人家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了给您招祸,这是白家人聪明!” 他其实蛮同情这白家人的,无缘无故惹上了这小爷。 晋王点点头:“那好,咱们这就去见见他们……要说这白家也真是奇怪,什么事儿都是那个白成欢做主,真是的,没个体统!” 主仆二人,出了门,慢慢踱着步子往正院而去。 一路上,却见白家的仆从如同蚂蚁一般,在正院和厨房间来来回回跑。 “哎,迎春,那药还有没有,大小姐吐了,得重新喝!” “没,没有了啊,这都吐了第三遭了,我这就去重新熬药!” 一个脸圆圆的小丫鬟回身就跑,那来传消息的婆子一边扶着腰直喘气,一边跟身边一起的婆子说话。 “哎呀我的亲娘,大小姐这可怎么是好!一直喊着什么‘消食消食’,是要吃,还是吃撑了要消食啊?” “消食?不能吧,这家里人上上下下都没用早饭呢,别不是要什么石头吧?”另一个婆子说道。 正绕过一棵梧桐树走过来来的晋王却怔在了原地。 “哎,公子,怎么不走了?”张德禄习惯性地低头跟在王爷身后走路,差点撞上去。 “她病了?”晋王拧眉:“消食,什么意思?消食,消食……” 眼见晋王神游天外,张德禄只得绕到前边去提醒自家主子:“公子……” 话还没说完,却一眼看见,晨曦里眉眼清俊无匹的少年双眼黑曜石一般闪闪发光,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惊的狂热: “是小十!她是在叫我,她是在叫我啊!” “成欢姐,成欢姐!我在这里,我在!” 自从离开京城,就再也没有彻底舒展过眉头的少年,绽开笑容迎着晨风向前跑去,衣衫猎猎作响。 是我啊,成欢姐,我来了! 张德禄张着嘴呆了半晌,一拍大腿追了上去,亲娘祖宗啊,又犯了魔怔了! 上架感言 8月17号,玖晴发布了一个第一个章节,时至今日,经过两个月的成长,《一世成欢》要上架了! 作为一本签了约的书,上架是一种必然,在此非常感谢大家的一路支持,并且希望大家能够多多体谅,在今后的日子里支持我,陪伴我,让我们继续前行,讲一个精彩的故事! 上架首日,玖晴会进行万更,求一下大家的首订和自动订阅!(嘻嘻……) 然后呢,每天至少两更,不定时爆更,打赏和氏璧以上加更! 作为一个作者,写出来的文字,有人喜欢,就是玖晴最大的荣耀,进入VIP以后,你们的订阅就是我最大的价值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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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P见! 第八十二章 到底是谁 上架感言目录顶端作品相关可见,大家记得看看!本文起点女生网首发!(此段不收费) “成欢姐,成欢姐!” 陈管事勾着头想事情,还没看清楚从身边一阵风一样刮过去的人是谁,就被撞了一个趔趄。 “哎,干什么的你!”他拔腿就追。 “成欢姐,成欢姐!” 陈管事还没追上呢,就见那道身影冲进了围着一大堆丫鬟婆子的东厢房! 哎呦我的天,这可是大小姐的闺房! 陈管事没追上那人,却是抓住了后面跑来的张德禄。 “刚才那人,是表少爷?” 张德禄都快哭了:“是,是我家公子,这,这不是一听见白大小姐病了,着急了么……” 陈管事气得脸通红:“着急?着急也没这么着乱闯的啊,呸,有没有家教啊!难怪昨天太太不认你们,该!” 张德禄抹了抹喷到脸上来的唾沫星子,忍着恶心耷拉着脑袋跟了上去。 晋王打小就喜欢闯祸,可这次,关系人家姑娘清誉啊! 李氏正亲手拿了帕子给女儿擦嘴边的吐出来的药渍,冷不防却从身后窜出来一个人来,把她挤到了一边,扑在了床前,抓着她昏迷不醒的女儿就摇晃起来:“成欢姐,我是小十,我是小十!” 那做派,那喊声,不知道的真当他是白成欢的亲弟弟! 李氏气得浑身直颤,再也顾不得这人是什么狗屁晋王,扑了上去就把他狠狠推开,护在了女儿身前:“你做什么!你到底要怎么样?!” 被推得往后仰了一仰的晋王却看也没看李氏一眼,又扑了过去,跪倒在床前,抓住了女子的手,眼泪夺眶而出:“成欢姐,我是小十,真的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张德禄直直追到了门口,然后,犯起了愁。 这进还是不进? 主子跑进去就已经够埋汰人家姑娘了,他这个外人眼里的男仆也跑进去,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就这么一沉思的功夫,晋王就被从里面拖了出来! “表少爷心智有些失常,你们先扶他回去休息,好生看着!” 李氏咬牙切齿地吩咐! 陈管事站在门口不敢进去,但是已经召集了几个膀大腰圆的壮实婆子过来。 “快,快把表少爷拉出来!” 陈管事急道。 难怪大小姐自小疯傻,原来是太太娘家的原因啊! “放开我!” 晋王像是疯了一样踢打。 “我不走,谁也别想让我走!” 他伸出脚,死死地勾住了门槛,缎面的靴子在坚硬的门槛上磨出了嗤嗤的声响。 “成欢姐,你看看,你睁开眼看看,她们都欺负我啊!” 委屈的晋王哭着道。 你为什么不起来,站在我身边,赶走所有欺负我的人? 晋王生母林贵妃在他五岁之时就已经离世,在他的人生里,如果说皇兄是一尊保护神,那么成欢姐就是最温柔最贴心的观世音菩萨,爱护他,保护他,可如今,你为什么不再看我一眼? 张德禄连忙扶着,看着主子这样,难掩心酸,老泪纵横。 “主子,我们先出去吧,等白小姐好了,你要和她说多少话都可以,你这样打扰她,她怎么能好起来,咱们先出去,老奴求您了!” 还有句话他没说,这可是在人家地盘上啊,白炳雄那是比土匪还凶悍的人啊! 真要是惹急了闹起来,谁吃亏还不一定呢,毕竟晋王如今只是一个擅离封地,无权无势的藩王,有的是小辫子给人家抓! 张德禄哭得眼泪鼻涕一脸,帮着那群婆子把晋王往正院外带。 孝元皇后的死讯传来的时候,主子就是这样,时常半夜一个人起来,满王府里游荡,到处叫魂儿,魔怔了一样,这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走,快走……” 屋中床上的女子眼睛并不曾睁开,仍在呓语,只听得耳畔的声音似乎远去。 晋王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无人相帮,那群婆子平日里干粗话早就练出来了力气,他再如何不愿,也终究被拖出了正院。 “成欢姐!” 他绝望地喊道,如同狼崽子一样闪着利芒的双眼瞪着陈管事:“让我留下来,不然,日后定不轻饶!” “饶与不饶,他日公堂之上,悉听尊便,如今,恕白某得罪!” 白炳雄带着白祥欢从院外大步而来,沉声说道。 不过是和儿子跑去厨房赶着喝了碗粥,垫巴了一下肚子,这位就这样欺辱他的女儿! 他白炳雄敬他是晋王,对他诸多容忍,但他欺人太甚,这样乱闯女儿闺房,他绝不能忍! “成欢姐,成欢姐!” 晋王哭得凄惨,白家的人冷眼看着。 江州的侄儿,只是给他安排的一个身份而已,他还当了真? 白炳雄皱了皱眉,蓦然想到这晋王初次出现的时候,就是口口声声的成欢姐,可他是晋王啊,先帝亲子,这世上,除了皇家的公主们,谁还能当得起他一声姐姐? 而欢娘,是从未踏出过虢州一步! 他吸了口凉气,不敢再想下去,肯定是这晋王失心疯了,一定是的! 他不再去看哭得泪人一般的主仆俩,大步进了院子。 白祥欢虽然自幼是个弱质书生一般的人,但也从没像这对主仆一样哭得这般丢人现眼,他心中暗暗不屑,这就是晋王,皇家人就这般娇气? 白祥欢也跟着白炳雄进了院子,还吩咐了一声;“关好院门,除了送药的,一个人不许放进来!” 正院的大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那对让人烦心的主仆眼泪汪汪的视线。 晋王呆呆地盯着紧闭的院门,像是痴了一样站在门口,半步也不肯挪。 张德禄抽出帕子,给晋王擦了擦脸,自己抬袖子也抹了抹眼睛,无奈道:“公子,咱们先走罢,白小姐病了,您说什么她也听不着,还让人对咱们心生忌惮,何苦呢?” 晋王一双清亮的眸子如同被水洗过,闪亮惊人,眼神却在这一片狼狈中逐渐蕴满了悲伤和无助,寂寥地站在紧闭的门前,像是被人抛弃的小猫小狗。 主仆二人孤零零地站在院门口的梧桐树下,逐渐散去的奴仆都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她到底是谁呢?我觉得她是,可是却说不通……你总说何苦呢,我一次次地听了皇兄的话,听了你的话,可是,又怎么样呢……” “她死了,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再也看不到了。” 梧桐树上有紫色的桐花落了下来,落在他雪白的衣衫上,散发出并不好闻的气味。(未完待续。) 第八十三章 全都没了 张德禄抬手,细心地为主子拂去肩头的紫色残花。 晋王的声音伴随着悄无声息的落花,寂寞蔓延。 “德公公,你陪着我离开京城的时候,我虽然不情愿,可我知道这天下是皇兄的,我只要做好一个拱卫大齐的藩王就能一生无忧……我想过的,以后,我年年可以回京城去看她和皇兄,去皇陵看母妃,一年见她们一次就够了……” “等我娶了王妃,我也可以带着王妃去京城给她敬茶,以后有了孩子叫她皇伯母,这样也挺好啊……皇兄那么无所不能,可他为什么没有护好她?明明我走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我才到封地几天啊,她就没了……” 刚刚年过十六,脸庞还带着些稚气的晋王絮絮叨叨地说着,张德禄恭敬地站在他身后,静静聆听,一个字没说。 是啊,谁能想得到,孝元皇后那样总是笑眯眯的人,居然死的那么突然,他每每想起来心中都揪心,更何况晋王。 他都知道,也都懂得。 贵太妃去的早,主子虽然贵为皇子,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却也真不少。 孝元皇后生前,对主子堪比亲弟弟,比他的那些公主血亲好上太多,在主子心里,孝元皇后就是他亲姐姐。 主子,真是个单纯又可怜的孩子。 张德禄不由得心疼。 这样的好孩子,却总是得到了又失去,终归什么也留不住。 “快走,快走……” 昏迷的女子还在不断呢喃,李氏伏在床前,不住地拿湿帕子覆上她的额头。 “走了,那小子已经被娘亲赶走了,欢娘放心,他已经走了……” 李氏不知道女儿在说什么,只一味地应着。 做母亲的心,女儿此刻想要天上的月亮,她也定会答应。 白成欢已经烧得昏昏沉沉,眼前一片血红。 萧绍昀杀了她,到处都是她的血。 小十却不见了,真好啊…… 迎春端来了新熬的药,几个丫鬟婆子一拥而上,有人按住了白成欢的手脚,有人拿木勺轻轻地撬开她的唇齿,浓黑的药汁一勺一勺地灌了进去,最终并没有像前几次一样吐出来。 丫鬟婆子又轻手轻脚地放开了大小姐,给她重新盖好锦被,李氏整个人也像是瘫了一样软软地坐在了床沿,看着女儿慢慢沉静下来的脸,一颗心慢慢地放了回去。 风寒这病,说轻,不喝药也就好了,说重,极容易就要了人的命。 她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可她绝不能失去这个她费尽心力养大的女儿! 天可怜见,她的欢娘好不容易好了起来,怎能再没了?那也就要了她的命! “欢娘,娘亲知道你是极有福气的人,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李氏俯下身把脸贴在女儿颊边感觉她的温度,喃喃自语。 被高热烧得面色绯红的女子紧紧贴了过来:“娘亲,娘亲……” 似乎还是母亲威北候夫人带着木樨香气的怀抱,云缎的衣裙上绣满了牡丹花,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庞。 “成欢,来看看你舅舅送来给你贺生辰的这百宝璎珞项圈,喜欢吗?” 母亲举着一个五彩辉煌的金项圈垂头问她,任她在自己怀中撒娇打滚。 “不喜欢,金光灿灿的,太子哥哥定会说俗气……” 这是那个恣意任性的小女子的回答。 “不喜欢?不喜欢那我给你婉柔表姐了,你别要了!”母亲笑着就要让人收起来。 她一跃而起,抢过来挂在脖子上:“明明是给我贺生辰的,为什么要给婉柔姐,不给,不给,我就戴着!” 有爽朗的笑声响起:“那你不怕太子说俗气了?” “不会的,舅舅送的,我不许他说!” 白成欢似乎又站在威北候府荣熙院堂前的两株牡丹花树下,眼睁睁地看着徐成欢在母亲的身边撒娇痴缠,恣意妄为。 不喜欢么,明明应该喜欢的啊,舅舅忠义伯,最喜欢送她这些金闪闪光灿灿的东西,她回回说不喜欢,他偏就回回都送…… “娘亲……” 她从花树后走出,扑向日思夜想的娘亲。 可是威北候夫人却冷冷地看着她:“你是谁,你不是成欢,你是谁?” “我是成欢啊,我是成欢啊娘亲,您怎么不认得我!” 她跪在娘亲面前,可是娘亲理她都没理,转身疾走:“我的成欢不见了,我去找她,你不是,你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想冒充我女儿,走开!” “娘亲,娘亲!” 她伏地大哭,想要拽住娘亲的衣角,可是转瞬间,眼前的一切都没了! 她跪在荒野,眼前是无边的荒凉……什么都没了啊! 就算有一天她回去了,她的娘亲,她的家,也全都没了! “我是成欢啊,我是成欢啊!”她一声声地哭喊着,可是没人听得见! 李氏搂着又开始梦魇的女儿,心疼得眼泪直掉。 “娘亲知道你是成欢,娘亲知道……” 欢娘,你到底在做什么梦,你到底梦见了什么? 一个早上,白家就在一片兵荒马乱中过去了,到了午间,白成欢的高热才慢慢地退了下去。 李氏命摇蕙打了热水,亲手给女儿擦身换衣,看着药效发了出来,女儿慢慢睡得沉稳了,她才站起身回正屋换了衣裳,重新梳洗。 至于晋王和张德禄,主仆二人被晾在正院外,站了一早上,等到白炳雄和李氏想起他们来的时候,主仆两个已经饿了一早上。 之前一时情急,李氏敢对晋王动手,此时想想,一阵心虚不安。 “小英,去让厨房给……给表少爷送些吃食……” 李氏想了想还是吩咐道。 白炳雄挑了挑眉毛,加了一句:“告诉表少爷,既然来了,就老实待着,我白炳雄管吃管喝,要是还想闹事,那我亲自送他去该去的地方!” 既然把人已经得罪了,他也不会再卑躬屈膝去请罪了,他白炳雄半生戎马,为大齐鞠躬尽瘁,他不信他还就这么任由一个偷跑出来的王爷搓扁揉圆随意欺辱了! 小英不明白老爷对表少爷哪来的这么大怨气,就算是有错,那也看着太太几分脸面不是,好歹这也是太太千里迢迢来看往姑姑的侄儿啊! 不过看太太什么意见都没有,一言不发的模样,她也没多事儿,转身去了。 白炳雄看她这样子,估摸着她一个下人,就算是个表少爷,估计也不敢甩脸子。 他干脆自己出门,亲自去跟那小子说! (未完待续。) 第八十四章 软硬兼施 小英出了正院的门,就看见那对主仆还站在院门口。 昨晚上抓着她袖子颇为无礼的表少爷此时看起来失魂落魄,和昨晚那个身手矫健的模样简直是天差地别。 她心里倒是有些可惜,这么个好模样,怎么就得了失心疯了呢?大小姐好福气,疯傻了也能好起来,这表少爷,不知道能不能好起来? “表少爷,太太说了,让您先回客院歇着,奴婢这就去厨房给您拿吃食。” 小英觉得这到底是太太的侄子,说话果然并没有白炳雄交待的那么不客气。 晋王置若罔闻,眼珠子都没有转一下。 张德禄只好笑了笑:“我这就带我们家公子回客院去,姑娘莫怪,多谢了!” 小英无奈,点点头,往厨房去了。 这表少爷也可怜,要是没这个忠心的老仆跟着,这一路指不定还摸不过来,家里人怎么就这么放心。 张德禄壮着胆子推了推主子:“公子,咱们先回去吧,白小姐应该是好些了,您放心吧。” 这白家人也真是的,这都什么时辰了才想起主子来! “我不会走的,不跟她问个清楚,我是不会走的!” 晋王倔强的很。 张德禄还要劝,却看见眼前的门又开了。 “既然你不愿意走,那咱们就把话说清楚!” 白炳雄虎目虬须,阴沉着脸,整个人直如一座铁塔矗立人前,那种身经百战的杀气顿时迎面扑来,惊人心魄! 虽然知道他不敢把王爷怎么样,可张德禄不免有些两腿打颤。 这是人家的地盘儿啊,这位虢州把总身上的杀气可不是京城那些没摸过真刀把儿的武将能比的! 他也顾不得主子会不会怪罪了,赔了个笑脸: “白大人请讲!” “白某自来在虢州遵纪守法,剿匪安民,并不知萧公子此来何意,若是游山玩水,那白某定然倾尽所能,让萧公子吃好喝好玩好,这样大家彼此都便宜,最好不过!若是萧公子执意不听人劝,欺辱白某家眷,那白某也定不会哑忍,萧公子就只好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了!” 晋王乌黑的眼珠子终于动了动:“你敢威胁本王?你不怕本王治你的罪?” 白炳雄按了按腰间的短刀,拱手冷笑道:“白某听闻萧公子自小跟随皇上长大,皇上是圣明之君,萧公子难道不知道?白某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君王,男子汉大丈夫,要是连妻女都护不住,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皇上要是为了萧公子的一时贪玩就要治白某的罪,那白某也只能自认倒霉,即便是掉了头颅也不觉得丢人!倒是萧公子你,又会如何呢?” 这话说得,太横了!张德禄是这么觉得。 晋王白玉一般的脸上有一刹那的恍然,却是点点头:“不错,这才是你该有的样子……她还好吧?” 听他提及女儿,白炳雄更是恼火:“萧公子慎言!小女自出生到如今,并未出过虢州府地界,更未曾见过萧公子,萧公子与她有何仇怨,如此两次三番胡乱攀扯?” 晋王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门,摇摇头:“我并非要与她攀扯,或许,我原本就该唤她一声姐姐……罢了,白大人苦心我明白,以后我会以礼相待,不再胡言,还请白大人放心。” 白炳雄身上的杀气渐渐褪去,颔首:“如此甚好。” 晋王却忽然弯腰施了一礼:“那这段日子,本王在府上打扰,还请白大人多多包涵。” 白炳雄连忙往一旁挪了一步,不受他的礼,反而还了他一礼,这人到底是个王爷,软硬兼施的道理白炳雄也懂。 只不过听了他这话,白炳雄更是惊讶:“萧公子不早些回去?” 晋王笑了笑:“既然白大人说了会好吃好喝招待,本王出来一趟不容易,自然不会错过白大人盛情!” 白炳雄气结,早知道说什么客气话! 张德禄悄悄地抹了把汗,好在主子不是个傻到底的,好歹知道及时说句软话。 等到晋王坐在客院的饭桌前吃饭的时候,张德禄一边布菜一边夸赞:“王爷真是长大了,老奴刚才还真怕你跟那白大人打起来!” 晋王放下手里的馒头,冷哼:“本王在你眼里就那么愚不可及?明知道打起来吃亏的也是本王,还要吃这个眼前亏,被他送去给府城那吴老儿,让他们去皇兄面前告本王的状?左右本王也是要留下来的,不跟他计较。我总要弄清楚,她到底是谁。” 张德禄给他盛了碗疙瘩汤,连连点头:“王爷说的是。” 晋王盯着这和京城大相径庭,和河东差不多的吃食,忽然叹气。 “反正这世上,除了你也没人护着我了,我也不会傻到这个地步跟人去拼命的。禄公公你跟着我怕不怕?我这样无权无势又惹事儿的性子,让你跟着受累了。” 张德禄连忙拍胸脯:“老奴自从跟了王爷,这条老命就是王爷的了,王爷这说得什么话?” 晋王看着忠心耿耿的老太监,指了指身侧的椅子:“那就坐下来一起吃吧,反正也没旁人,本王给你这个体面。” 张德禄怔住了,跪下行了个大礼谢了恩,到底没敢坐下来,背过身去悄悄擦了擦眼泪。 主子这是把他当家人了呢,也是,这世上可不是只剩下他们主仆二人相依为命了? 这样的好孩子,谁对他好,他也是掏心窝子呢。 白成欢觉得自己做了个好长的梦。 可她知道,那又不是梦。 她贪恋着那个梦不想醒来。 四肢百骸的那团火似乎渐渐灭了,只余一团灰烬,死寂无声。 可她就是不想睁开眼睛。 李氏拿陶瓷小勺舀了半勺熬得软糯清甜的白粥,凑到揽在怀中的女儿嘴边。 明明高热也褪了下去,人也安静了,可就是不醒来。 那大夫可说了,只要醒来就没大碍了……女儿却迟迟不醒,李氏愁得很。 “欢娘,张嘴,你可是一天没吃东西了,你醒醒啊……” 白成欢感觉得到鼻端米香的味道,渐渐听清楚了妇人焦灼的呼唤。 是娘亲吗,是娘亲吗…… “娘亲……” 只见怀中女儿苍白的脸上浓密的睫毛慢慢颤了颤,李氏终于瞧见了女儿黑亮的一双眼珠子。 “欢娘!” 李氏把勺子扔在了摇蕙捧着的粥碗里,搂着女儿叫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八十五章 先帝三子 白成欢在妇人殷切的呼唤里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又陌生的脸。 眼前的妇人,不是她的娘亲威北候夫人。 她重新闭上眼睛,却被妇人揽到怀中。 “欢娘,你可是醒了,娘亲都要吓死了!” 果然还是李氏一贯的口风。 果然就是一个梦啊。 “娘亲,我是谁呢?” 李氏怔了怔:“你是欢娘啊,娘亲的好女儿啊……” 白成欢心中喟然,是白成欢了,不是徐成欢了。 那等她回到京城,真的跪在娘亲威北候夫人眼前的时候,她会不会不认得她呢?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是截然不同的面目啊。 “欢娘,饿不饿,娘亲喂你喝粥好不好?” 妇人欢喜地张罗开了。 白成欢倚在松绿的大迎枕上,这一个多月以来的种种逐一在眼前闪过。 罢了,还能怎么样呢?徐成欢死了,回不去了。 且走且看吧。 白成欢安安静静地喝了粥,李氏就又让她躺下了。 “大夫说你是伤风了,摇蕙夜间是怎么照顾的,要不娘亲再给你换个人?你从前可都没伤过风!” 一边的摇蕙脸都白了,紧张地看着自家小姐。 虽然大小姐曾经疯傻过,可如今的大小姐,样样都好,她不想走啊! 白成欢看了眼摇蕙忐忑的模样,伸手拉了拉被角,笑道:“娘亲也太小心我了,人吃五谷杂粮,怎么可能永远不生病?再说我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要全靠丫头照顾,估计是昨日里去府城路上招了风了,娘亲可别吓摇蕙了!” 摇蕙猛点头,放了心,大小姐发话,太太没有不应的。 果然,李氏虽然还是不满,却也没有追究到底,只是训诫道:“摇蕙,当初我把你给了大小姐,就是要你好好照顾大小姐的,你可别错了主意,以后给我打起精神来!” 摇蕙连忙磕头谢恩,作出诸多保证。 白成欢盯着头顶青绿色帐子上织着的宝相花纹,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具强悍的身躯怎么得来的这场病。 佛语有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不过是因着小十的出现,勾起了她这近两个月以来心里的种种惊惧忧思,愁苦恨意,就像是一个引子,引出了这场心病。 可惜她是个凡夫俗子,听得佛语,不领纶音,她的爱恨,随着重生,牢固地刻在心上,永不磨灭。 萧绍昀负了她,杀了她,可是她爱的那些人还活着,父母,兄长,姑姑淑太妃,舅舅忠义伯,还有小十这个可怜的孩子。 徐成欢死了,可是她的一切绝不会就这么结束。 萧绍昀,我们一定会再见。 晋王在白家消停了下来。 他要么待在客院,要么安安静静在宅子里转转,不靠近正院半步。 一连过去了两日,白家上下对他的防备也少了些许。 看来表少爷这失心疯就是一时的,白家下人都这么认为。 到了第三日,白成欢终于被李氏允许出门走动了。 李氏领着人带着锦褥藤椅,把她挪到了荷花池边的凉亭里。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话儿可没错,欢娘你可别乱跑,娘亲一会儿就回来!还有你们,给我仔细着!” 前院报有客人上门,李氏不得不去看看,走前不放心地叮嘱女儿。 白成欢点头,身后的摇蕙和迎春齐齐应声。 白成欢看着眼前荷花池里慢慢露出头来的嫩绿色,整日里闷在屋子里的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很快就要到夏季了,天气渐渐暖和,想来哥哥徐成霖在宁州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摇蕙拿了点心茶水放在亭子里的圆桌上:“大小姐,大夫叮嘱了让您每次少用些饭食,多吃几次,奴婢给您备了好克化的枣泥糕,您要不要吃些?” 李氏对大夫的话那是严格执行的,这会儿白成欢也有些饿了。 她点点头,刚拿了一块起来,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她回头看去,是小十和如影随形的张德禄。 摇蕙和迎春顿时如临大敌,护在了白成欢面前,还不忘屈膝行礼:“表少爷好!” 晋王淡淡点头,似乎没看见她们警惕防备的眼神一样,踏了两级青石台阶,进了亭子,绕过她们站在了白成欢面前。 “成欢姐,可大好了?” 他问得很恭敬。 摇蕙和迎春观察了一番,都松懈了一些,还好没失心疯地扑过来,那天可真是吓死人了! 可这会儿,人家正正经经关心表姐,赶走不大合适吧?两个丫鬟愁肠百结。 白成欢下意识地就要把手里的枣泥糕递过去,却忽然顿住了,有些怅然。 小十还是那个小十,可她已经不是徐成欢了呢。 不能再给贪吃的小十随时递糕点了。 她点点头:“已经好了,多谢表弟挂念。” 她倚在藤椅靠背上,慢慢地将枣泥糕放入口中,滋味绵甜,她吃起来却觉得有些苦涩,不知道是不是混进了枣核还是其他的。 张德禄搬了个凳子过来,晋王坐下来,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神茫然。 成欢姐,虽然生性活泼不拘谨,却从来不会当着他的面这样旁若无人地吃东西,她是候府嫡女,是宫中娇客,仪表风度堪称贵女典范。 他想了想,坐了下来,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池边依依的垂柳,鼻端传来庭外不远处梧桐花的味道。 “表姐,你们家怎么种这么多梧桐树?” 他在宫中和王府的寝宫,都不会有高大的树木,皇家的规矩历来如此。 “梧桐树好啊,夏日里树荫凉快,寓意也好。凤凰栖于梧桐,有梧桐树,说不定能招来凤凰呢,表弟说是不是?” 那我算不算招来的凤凰呢?晋王差点脱口而出。 他想了想,重新找了个话头:“成欢姐那日生病,一直口中唤着‘小十’两个字,可是什么人的小名?” “是么?我那日病糊涂了,什么也不记得了。” 白成欢矢口否认,暗暗失笑,就知道这小子没这么容易罢休。 晋王顿了一下:“可是我仿佛听过,晋王的小名,就叫做小十。” 白成欢看向他,一双眼睛笑得明媚:“还有这种传闻?晋王据说是先帝三子,怎么会叫小十这么奇怪的名字呢?” 晋王心中揪然,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还是根本没有关系,一切的一切,都真的只是巧合?(未完待续。) 第八十六章 豆蔻春心 若只是巧合,那也太过于牵强! 晋王定定地看着面目陌生却让他满心谜团的白成欢:“晋王的确是先帝三子,而先帝也只有三个儿子。晋王幼时,先帝曾经感慨,要是如高祖那般,有十个儿子就好了,晋王孝心可嘉,就对先帝说,儿臣愿做父皇第十子,父皇可叫儿臣小十,这样父皇就等于有了十个儿子……” “晋王虽是戏言,却博得先帝一笑,金口玉言说道,那以后小三就改做小十吧,从那以后,凡是亲近之人,都将晋王唤做小十。成欢姐那日,病中口呼小十,着实,让人不免多想……” 白成欢吃完了最后一口枣泥糕,接过摇蕙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坐直了身子,就着迎春手里的茶杯喝了几口温热的白水,才微微笑道:“那我倒是冒犯晋王了。” “要是晋王在我眼前,那我自当给晋王赔个不是……让他宽恕我小户出身,不懂得这些宫廷典故,恕我无心之失——倒是表弟你,在江州长大,虽然离着京城遥远,却也博学多才,表姐甚是佩服。” 晋王噎住了,这,这是在警告他主意此时的身份,不要多言出纰漏? 他更迷惑了,若说不是,何以她在他面前这样一丝惧怕拘谨也无,要说谨慎,也只心心念念怕他露了行迹——这更像是刻意保护他…… “成欢姐当真不记得……” 晋王一句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 “成欢姐姐,我来看你了!” 一个身穿浅黄色衣裙,攒着两个丫髻的小姑娘笑眯眯地从铺就的石子路上走到了近前,笑容满面地扬声唤道。 李氏身后跟着小英和另一个面目陌生神情紧张的丫鬟陪在一旁。 一行四人走进了亭子,那小姑娘就去拉白成欢的手:“成欢姐姐,明日我就要回府城去啦,我来看看你,才知道你生病了,都不告诉我,我好给你带些药材过来!” 白成欢也露出笑容,拉了小姑娘的手,让她在迎春搬过来的圆凳上坐下,才笑道:“劳莲雪妹妹惦记了,我这病来得突然,病了也没到处讲的道理,你自然是不知道的,还好如今好了,不然也不敢让你近身,免得过了病气给你。” “那就好了,刚才听婶婶说你病了,我可担心呢,烟霞还怕你过了病气给我,我才不怕呢,我就喜欢成欢姐姐你!” 听她如此说,白莲雪一张圆润的脸上都是笑意,她身后站着的陌生丫鬟顿时脸都黑了。 她担心自家小姐被过了病气有什么不对吗?可小姐这也不能转身就把她给卖了啊! “奴婢,奴婢失言……” 那个叫做烟霞的丫鬟在白成欢笑盈盈的视线里恨不得把头埋到地上去。 “无妨,你这样才是忠心护主!” 白成欢笑得前仰后合,赶紧夸赞了一句。 白莲雪这小丫头看着也是聪明伶俐,这直肠子的性格倒是让人哭笑不得。 好在她之前见过这小丫头出卖白莲花的利索劲儿,也不吃惊。 只是一边的晋王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这个看着二傻子一般什么都说的小姑娘打哪儿来的啊,打断他说话,真烦人! 晋王的不耐烦白成欢也看在眼里,随着白莲雪闹得这个笑话儿也多笑了两声。 小十自幼好动,长大了更是闹腾得满京城人厌狗嫌的,能安安静静坐着说这么会儿话真是难得,再想想他一本正经地把他自个幼时的笑话夸成孝心可嘉,忍得有些内伤的白成欢早就想大笑几声了。 晋王见她瞟了他几眼之后更是笑得前仰后合,顿时觉得那笑靥如花太过刺眼,明知道他是晋王,怎么就不能有点面对王爷的惧怕劲儿呢,这是笑那个二傻子,还是笑他? 晋王一腔怨气没处撒,就狠狠地瞪了那个来得不是时候的二傻子几眼。 白莲雪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一眼晋王,又看看白成欢:“成欢姐你笑什么呢,他是谁啊,好好的瞪我做什么?” 白成欢笑着不说话,肯定是嫌弃小姑娘来搅局呗。 要不是白莲雪这小姑娘来了,小十指不定还要说出什么惊天之语。 李氏坐在一边早就生了一肚子气了,说了让这两个丫头看好看好,仔细着,结果又让这无赖坐在欢娘身边了,可是想想这是晋王,李氏又只能把这口闷气咽下去了。 此时白莲雪一问,李氏正中下怀:“这是我江州的侄儿,过来探望我,莲雪不必理会。” 又起身对晋王道:“彦儿回去好生歇着吧,你向来多病,可别吹了风又神志不清,你表姐的风寒才好,你可别又病倒!” 晋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忍忍。 好,好极了,这李氏就这么诋毁娘家的亲侄儿啊! 白莲雪却是从李氏身后探出头来:“哦,原来是婶婶的亲侄儿啊,难怪和成欢姐姐一样,都长得这么好看!” 李氏诧异地看着自个身侧探过来的小脑袋,目瞪口呆。 这丫头,重点不该是这无赖体弱多病,容易神志不清吗,怎么就扯上好看了?小姑娘这样,可是太不矜持了! 晋王对上白莲雪那圆溜溜亮晶晶就差闪耀两颗小星星的双眼,一口闷气堵在胸口,横了她一眼,起身大步离去。 这二傻子,成心让李氏埋汰他的吧?! 一个个的,反了天了,他是王爷,身体健康,顺利活到成年的先帝皇子,哪里来的体弱多病? 这群刁民! 身后的小姑娘望着他玉树临风翩然离去的背影,笑眯眯地对着白成欢问道:“成欢姐姐,这个哥哥比你大还是小?” “比我小上几天。” “恩恩,不错,我能遇上一个长得这样好看的哥哥,真是我的福气!” 她刚才一进这后院,就看到了亭中的两人。 成欢姐姐自不必说,无论何时看起来都那么美,而这个只看得见侧脸的少年,却也让她一瞬间心跳漏了一拍。 她和爹爹一样,最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呢,不分男女! 白成欢和李氏对视一眼,觉得这小姑娘真是——直接,不会见一面就动了春心了吧?就像见了她一面就这么自来熟地喜欢她一样。 白成欢默默思索,要是真这么单纯只喜欢长得好看的人,那还好,就怕…… 她可是见过京中那群大胆奔放的怀春女子的做派呢,这豆蔻春心的小姑娘,最不好对付了。 要是小十真是她江州的表弟,那感情好,可是他的身份…… 嗯,还是赶快打发小十走吧,不然真会惹起麻烦。(未完待续。) 第八十七章 是爱是恨 等到白莲雪跟白成欢说说笑笑玩够了,带着丫鬟高高兴兴地离去,李氏才垮了脸。 “欢娘,这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晋王他到底想怎么样,打不得骂不得,敬着他还怕他来歪缠你,这可怎么是好?” 李氏不由叹道。 “让爹爹送他回去吧。”白成欢说道。 “他肯乖乖走?”李氏不信。 白成欢进了屋子,脱下李氏非要她披上的披风:“无妨,我来跟他说。” 京中,皇宫,萧绍昀已经发了好几通脾气。 “詹士春人呢?” 他想让礼部早日把选秀的旨意发下去,可这几日詹士春居然踪影全无,到底要不要全部女子进京,也没个准信儿,他甚是恼火。 刘德富战战兢兢却心里高兴:“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他这是藐视皇上啊!” 萧绍昀扫了眼桌子上的奏折,有参詹士春妖言惑众的,也有指责他蛊惑朝臣为难户部,扰乱朝纲的,一想到还要替詹士春摆平这些多事的言官,萧绍昀就更是心烦。 “都是废物!这么个人都找不出来?去,挖地三尺也把他给我找出来,不然你们都别回来了!” 这话是对着一边候着的暗察司头领骂的。 历代暗察司只听皇帝指挥,办事不利被皇帝骂骂也是常事,可是一身黑衣的暗察司头领临告退还是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 皇上怎么好像是……一天比一天暴躁了? 直到午后,詹士春才进了宫,平日里总是一身灰色道袍的詹士春居然穿了一身雪白的道袍,头顶束发的发带居然也是白色的。 虽说如今还是孝元皇后的孝期,可詹士春这样的所谓方外之人这幅披麻戴孝的模样还是太过惹眼,刘德富不由得多看他好几眼。 萧绍昀没空深究他的穿着,詹士春一出现在御书房,那些弹劾他的奏章就向着他飞了过来:“你居然敢无故消失,耽误朕的大事,你也不看看,这些罪名你可担得起!” 詹士春一言不驳,俯下身捡起凌乱的奏折默默地看了起来,对皇帝的暴躁不以为意。 看完了,他才跪下磕了个头:“臣有罪!臣不该对皇上说出修建招魂台这件事,臣也未能管束好下属,还请皇上降罪!” 皇帝冷笑:“降罪?你明知朕不能降罪于你是不是?!” “臣不敢。” 詹士春口称不敢,脸上却没什么惶恐。 萧绍昀忍下怒气,罢了,为了成欢,忍这老道士几天,等成欢回来了,这老道必死无疑! 詹士春看着皇帝透着阴狠刻薄的眉眼,已然看出杀机。 “你这几日,去了哪里?”萧绍昀问了一声。 “臣这几日在皇陵。” 萧绍昀眉峰攒起:“你去皇陵做什么?” 至于詹士春能进的去皇陵,他并不意外,詹士春有他给的令牌,宫里宫外可以随意走动。 詹士春垂下眼眸,果然是薄情至极的人啊,他已然不记得,昨日,是他生母乔桓的生辰了吧? 詹士春也不提醒,回道:“臣去皇陵祭拜孝元皇后,参悟她的生机位于何方。” “哦,可有所获?”萧绍昀想了想加了一句:“能否,让我看她一眼?” 威北候固然可恶,有句话还是有道理的,詹士春只是说他找到了成欢魂魄,却从未让他见过。 詹士春顿了片刻,回道:“臣自然能做到,今晚,皇上来摘星阁吧。” “那成欢所托之人,会是面貌不佳之人吗?或是已经许配她人?” 当日御书房那场争执詹士春是知道的,皇上这样问,可真是把他当街头算卦的了。 天机要是这么容易窥破,那他岂不是也早就得偿所愿? 詹士春嘴角浮现一丝讥嘲,低下头:“孝元皇后生前容貌倾城,转生自是不会面貌丑陋。况且皇后娘娘必定牵挂皇上,一心归来,定然不会与他人有牵系。” 萧绍昀点头:“如此甚好,朕知道了,你去吧。” 詹士春忍了又忍,临出门还是没忍住:“皇上,臣发现先帝乔皇后的陵寝……” “詹士春,你逾越了。” 皇帝冷冷地截断了他。 詹士春没再说什么,低眉顺眼地走了。 阿桓,只恨那人为何还要把你葬在皇陵,受这般委屈! 皇家的陵寝,居然能任由皇后的坟墓周围长满杂草,那些人,该杀! 萧绍昀望着詹士春消失的袍尾,立刻传旨给礼部,相貌不佳者或是已有婚约者,皆可摒除在外。 然后对着御书房角落开口:“去,查查他在皇陵干了些什么。” 傍晚,暗卫回报:“据守陵的御林军说,詹士春在皇陵里坐了好几天,还给先皇后的坟墓清理了一番。” 萧绍昀眼中疑云大盛。 詹士春这老道,到底是顺手,还是刻意? 因为此事,刘德富又发了一回愁,皇上晚膳一口未动,把自己关在先皇后生前所住的上阳宫,天黑了都不出来。 都怪詹士春那妖道信口胡诌! 萧绍昀默然坐在满室黑暗中,昔年记忆似乎环绕周身。 他是皇后亲生嫡子,大齐的太子。 曾经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无缺,可是却又都毁了。 “母后,你死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后悔?如今,你在地下见了父皇,有没有觉得无颜见他?若是那年你没有……那如今你已经三十八岁,是大齐最尊贵的太后了……你可觉得皇陵委屈?” “不是儿子不给您尊位,而是您,不配。” 神情怅惘的帝王脸上浮现出种种神色,似乎深深的孺慕,又似刻骨的恨意。 “您毁了您的一生,毁了乔家,也毁了儿子的一声,还有,她的一生。” 他记忆里温柔可亲,容貌倾城的母后,再也没有了。 昔年赫赫扬扬贵为后族的乔氏一族也随着母后被打入冷宫烟消云散。 他至爱的人,也都去了。 詹士春说得对,成欢一心归来。 只是这一心归来,不知是爱是恨。 不过那都无妨,成欢是喜欢他的,只要他好好哄哄,成欢必然会明白的。 其实成欢并没有倾城之貌,但那都不要紧了,她即使换了皮囊,还是他心中的那个人。 这世上的女子,只有成欢值得被珍爱。 萧绍昀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天上没有月亮,倒是繁星满天。 幼时,成欢总跟他说要去摘星阁摘星星,他一遍一遍跟她解释那只是个阁楼名字,她却从来不信。 是了,那时的成欢,才七八岁呢,正是懵懂的小姑娘呢,逗起来特别有趣。 萧绍昀望着同昔年一般明亮璀璨的星光,眼中盛满了久违的笑意。 直到有娇娇怯怯的声音唤了声皇上,他才回过神来。(未完待续。) 第八十八章 出言试探 “皇上……” 道旁站立的女子似乎有些惊讶,一声轻呼之后才走了过来在萧绍昀面前跪下行礼。 “臣女徐成意叩请皇上金安!” 萧绍昀有些不悦地低头:“起来,后退!” 一股扑鼻的香粉气息迎面而来,虽然和御花园中的各色花卉的香气不相上下,但萧绍昀还是有些恶心,满脸的嫌弃根本不加掩饰。 徐成意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难堪,到底还是恭顺地站起身,往后退了好几步,低眉垂首地站好。 詹士春跟她说过的,皇帝夜间必定从此经过,她做了那么多准备,皇上居然连让她近前都不肯! 徐成意有些微红的脸色在御花园朦胧的光线里并不明显,但她心中的羞愤还是起伏如同潮涌。 她到底是哪里入不得皇上的眼?就连徐成欢那样的姿色皇上也能当个宝一样捧着,她除了身份差一些,哪样不比徐成欢好? 萧绍昀从来不会去揣测无关人等的心思,迈步就准备走过,但是想起这徐成意是成欢的姐姐,到底还是问了一声:“怎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御花园徘徊?淑太妃怎么也没遣人跟着你?” 徐成意一愣,心中大喜,连忙跟了上去,娇羞回道:“臣女初入宫中,想念父母家人——臣女惯用的侍婢都留在了府中,宫里的姐姐们臣女不想搅扰,就一个人出来走走,扰了皇上清净,还请皇上恕罪!” 萧绍昀往前又走了几步,隔开一段距离,才转身看了她一眼。 是了,一个庶女而已,进宫自然是没资格带侍婢的,照她这么说…… “是宫中有人苛待你了?淑太妃是你的亲姑姑,你在宫中不必拘束,那日的话你也听明白了,你只要好好地住在宫中,待到皇后魂魄归来,朕必定好生送你回家,为你指一门好亲事,你不必惶恐。” 徐成意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了个干净。 居然还要送她回去? 徐成意咬了咬下唇,忍住了没质问出口。 她自然是不会忘的,她只是一个徐成欢招魂的引子而已,此时在皇上的眼里,她只是徐成欢的庶姐而已! 虽说来日方长,可她如今既然进了宫,就只能一路向前,万万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 她的父亲和嫡母,她已然闹翻,生母姨娘和亲弟弟,还攥在嫡母的手中,她没有退路了,就是这样! 徐成意再次跪了下来行了个大礼。 “多谢皇上恩德,臣女也盼望能为皇上与皇后尽一份力,臣女定然****祈祷,愿妹妹成欢的魂魄早日归来!” 萧绍昀点点头,带了一抹赞赏。 不错,这个庶姐对成欢还有几分真心,看来威北候那个老东西就是想要阻挠他为成欢招魂。 “退下吧,好生在宫中住着,有什么事就跟淑太妃说。” 萧绍昀转身,沿着御花园的石子路往摘星阁而去。 刘德富领着一群侍从紧跟了上去,路过徐成意身边的时候,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这徐家二小姐,当真是巧遇皇上? 他怎么觉得这御花园这么热闹呢,宫里统共才几个主子啊,这么大的皇宫,御花园占地这么大,怎么就这么凑巧? 这徐二小姐和姑姑淑太妃,可真是一路人!想到前些日子他在这里偶遇淑太妃,刘德富暗道。 等一行人走远,徐成意才从地上站了起来,薄薄的裙衫下,膝盖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硌得生疼。 她自幼在候府虽然不被重视,但嫡母那个老女人也不敢为难她,她倒是没有过这样跪在石子上过。 不过,吃这点苦算什么,终有一****在这宫中站稳了脚跟,那就什么苦都不必吃了! 慈宁宫,淑太妃懒懒地拿着一卷书歪在软榻上,在灯下时不时看两眼,合宫里寂静无声。 直到徐成意的归来才打破了这片宁静。 “姑姑……您怎么还没歇息?” 徐成意出去的时候都已经接近亥时了,回来的更是晚。原本以为淑太妃已经睡了,可是进了宫门一看,淑太妃住着的正殿还亮着灯,只好硬着头皮前来问安。 “白日里睡多了,这会儿走了困,倒是睡不着了。” 淑太妃坐起身,身侧站着的宫女低头恭敬地接过她手中的书卷,另一个上前给她穿上软缎寝鞋,小心翼翼扶她下了雕花描凤的软榻。 这样雍容尊贵的姿态,看得徐成意一阵眼热。 看看,即使姑姑只是一个风光不再的老太妃,这该有的尊荣享受,还是一点不少。 再想想伺候自己的那两个暗含鄙夷的宫女,徐成意心下立刻有了计较。 她上前扶住了淑太妃,两人再次落座后,她才有些迟疑地开口: “姑姑,成意刚才也有些睡不着,就去御花园走了走,遇见了皇上……皇上似乎是去摘星阁呢。” 淑太妃挑了挑细长的眉毛,似乎很诧异:“哦?” 徐成意低了头:“皇上嘱咐我,在宫中好生住着即可……听皇上语气,似乎是……还是要为成欢招魂……姑姑,皇上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淑太妃凝眉,先帝驾崩之后,她在宫中的势力不比从前,皇帝大婚前为了办那件事,已经耗费了她不少人手,如今皇帝身边又有詹士春在,前朝和宫外的事情她的消息就没以前那么便利了。 她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自己这个庶出的侄女,轻叹道:“成意,今晚,你做错了两件事,若是这会儿坐在你身边的,不是本宫,而是别人,那么你此时,已经被送到皇帝面前治罪了。” 徐成意大惊,立刻跪了下来,面上一派惶恐:“成意疏忽,姑姑教我!” “第一,你不该私自向本宫透露皇上的行踪,其次,你不该妄测圣意,这两条,无论犯了哪一条,都是死罪!” 淑太妃看着长长的指甲上有些斑驳,却因为孝元皇后孝期没能再重新涂上的猩红丹蔻,神情冷淡,不怒自威。 常年居于上位的威势立刻压得徐成意抬不起头,匍匐在地上战栗不已:“臣女有罪,还请姑姑救我!” 淑太妃却是充耳不闻,只一心看着那让人不喜的指甲,仿佛地下跪着的,根本不是她的亲侄女,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人。 徐成意不知道淑太妃这是什么意思,心念急转。 先帝在时,淑太妃横行后宫十几年,绝对不是这种循规蹈矩,从不窥探圣意的人,这是看出了她的试探,想要故意为难她么?(未完待续。) 第八十九章 姑侄心思 慈宁宫正殿内,计时的滴漏发出清晰的嘀嗒声,回荡在连呼吸声也不闻的宫室内,像是敲在徐成意心上,让她心烦意乱。 淑太妃的威胁,她其实根本不怕,有詹士春在,她死不了的,可是淑太妃的的心意,真是难以琢磨。 难道说她真的是真心疼爱徐成欢,一心一意认可皇帝为徐成欢招魂? 若是这样,倒是她心急了! 徐成意不由得暗自懊恼,应该讨得她的欢心再徐徐图之,可是,可是谁知道徐成欢的魂魄什么能招回,万一真的被皇帝招魂成功,那她岂不是立刻成了弃子,再无机会? 她不甘心! 就在徐成意几乎要按捺不住再度开口的时候,淑太妃终于看够了自己斑驳的指甲,漫不经心的抬了抬手。 “起来吧,你是本宫的亲侄女,本宫若是不护着你,谁还能护着你?” 徐成意战战兢兢地样子极大地取悦了淑太妃。 这样一个听话又有野心的亲侄女,她从前怎么就没想起来。 只是这性子,当真是庶女出身,上不得台面…… “来,坐姑姑身边来,你呀,比起成欢,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成欢在时,几乎****出入宫中,却从不多言,从不多事,你才来几天,就敢如此揣测皇上心思,姑姑不给你个教训,你可是要犯下大错!” 淑太妃笑盈盈地说道,慈和的姑母模样,跟刚才凌厉威严截然不同。 徐成意勉强露出一抹忐忑的笑容,斜签着身子坐在了淑太妃的下手,不敢再去坐她的身边。 淑太妃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不错,还算知道点眉眼高低。 她从进宫那天起,家人就已经是跟陌生人差不多的存在了,亲哥哥她都不会再放在心上了,一个庶出的侄女,当真还不配跟她平起平坐。 淑太妃拢了拢身上宽大的寝衣袖子,笑道:“成意,刚才是不是被姑姑吓着了?” 徐成意摇头:“没有,我知道姑姑会护着我的。” “咯咯,你真是嘴巧……成意,你也看到了,这就是深宫的日子。” 淑太妃起身,踩在地上绵软的地衣上,一步步在内室走了起来,长长的衣摆迤逦绵延。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句话,真不是凭空就有的。姑姑十五岁进宫,就再也没有回去过……虽然我们都在京城,但我再也没能回过威北候府,你祖父祖母去世的时候,我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在这宫里,每一天每一年,都像是走在薄冰上,只能小心翼翼,一句无心的话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皇帝若是宠爱,也不过是风光上那么几年,若是不得宠,那就是一辈子的深宫寂寞——更可怕的是,无论你得宠不得宠,总有无数的明枪暗箭,一着不慎就会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挽着华美高髻的淑太妃转过头来看着重新站起来的徐成意,灯影里美丽的侧颜似乎带有几分真心:“成意,即使是这样,你也想要留在这宫中吗?” 徐成意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矢口否认:“没有,我没有想要留在宫中……” “呵,”淑太妃发出一声轻笑,一双丹凤眼笑得嘲讽:“成意,既然你出言试探,那就拿出点真心来——你若是不想留在宫中,又何必向宫女打探皇上吃食上的喜好?” 徐成意立刻闭了嘴,心口一紧——那两个贱人,她只是随嘴一提,她们竟然敢出卖她! 淑太妃看她眼中恼恨闪烁,心中明了。 真是庶女,怎么教都是个榆木疙瘩,只不过这份心比天高的浅薄,倒比徐成欢好用些。 “成意,你应该感激那两个宫女,是来告诉了我,而不是皇上……一国之君的皇帝,他的喜好要是随便是个人就能知道,那才可怕呢。至于那两个宫女,我已经帮你处置了,但你从今往后,不要再做这种没脑子的事情了,只要你想留下来,姑姑就帮你,深宫寂寞,你我姑侄若是能相互扶持做个伴儿,也算是我余生的福气,如何?” 徐成意今晚被淑太妃一惊一乍折腾了这数个来回,纵然心中笃定自己有詹士春护着,也不免惊心,此时淑太妃能主动说出这番话来,她正是求之不得! “谢姑姑大恩大德,成意日后定然一心一意回报姑姑!”徐成意低头跪下,掩去满脸欣喜。 深宫寂寞,步步艰险又如何,得来的荣耀风光也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有詹士春相护,又有淑太妃的这番话,她徐成意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淑太妃携了她的手,拉了她起来,在她白皙如玉的手背上拍了拍:“好孩子,这些话,姑姑当日,跟成欢也没有说过,皇帝曾经许诺她,会效仿太祖不设后宫,姑姑吃过的苦她自然是不会经历的,只是没想到……成欢的命这样薄,说没就没了,皇上也是一时心痛,招魂这件事,就凭詹士春那老道,成不了的,你且安心住着,以后有姑姑为你筹谋,今日这,桩桩要命的错误,想必你不会再犯。” 淑太妃,这是在提醒她,她今日落了把柄在她手里……一个个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徐成意按捺住心里的恼恨,努力作出感激模样:“姑姑对成意的庇护,成意自当铭记在心!” 深夜的慈宁宫,姑侄两人达成一致,俱都各怀心思,踌躇满志。 虢州。 生了一场闷气的晋王带着张德禄,揣着银子,在弘农县晃悠了一天。 他几次都想一走了之,却实在是下不了决心,总是觉得不甘心。 他看过《鬼神怪谈》之类的话本子,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心里隐隐抱着那么一点希望,不愿就此破灭! 等他回来,客院已经掌了灯,用过饭,他正要去找白成欢,白成欢居然就来找他了。 “那日王爷说是认错了人,想必这些天也看清楚了,真是认错了,既是如此,这虢州也没什么可看的风光,王爷不如早日回河东,大家风平浪静,相安无事不是很好?” 晋王看着主动来客院找他的白成欢,心内憋闷。 到底是他认错了,还是她装傻? 他想了想,豁出去了:“成欢姐,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吗?若真的是你,为什么不认我?这些天我想了又想,皇兄替你招魂,那你必然魂魄不曾散去,就算你是借尸还魂,又有什么奇怪?我今天打听过了,你之前疯傻了十六年,一朝痊愈,居然无师自通,样样都会,我是不相信一个疯子能忽然变成天才的,成欢姐,到底是不是你?”(未完待续。) 第九十章 你回来了 白成欢来之前想过晋王可能会有的各种反应。 有可能撒泼耍赖,也有可能嬉皮笑脸,就是没想过他会这么直接地问到她的脸上来,到底是不是你? 她心底一惊,微微别过头去,忍下了忽如其来的泪意。 小十啊,他居然相信,居然一点都不觉得恐惧害怕! 可这个心底单纯如同孩子一般的大齐藩王,是她今生最不想让他搅和进来的人。 “王爷,如果您对我白家有何不满,尽可直说,您这样戏弄我,有意思吗?什么招魂,什么借尸还魂,您就是这样侮辱一个帮助过您的女子?” 片刻后,白成欢横眉怒目,满脸怒容嚷道。 “我是曾经疯傻,痊愈之后是比常人要聪明些,背书背得好,可是聪明一些也要被人如此质疑吗?王爷您自便,臣女告辞!” 臣女?成欢姐也是生气了就喜欢自称臣女! 晋王望着怒气冲冲甩袖离去的白成欢,神色莫测。 张德禄看了看晋王的脸色,趁机劝说:“王爷,咱们回吧,您看了看了,问也问了,您也该明白了吧,咱这出来好几天了,万一那两个皇上给的长史再把您偷跑出来的事儿报上去,皇上知道了可怎么好?” 想起那两个从京城一路跟来让他一看见就不舒服的家伙,晋王难掩厌恶:“知道就知道了呗,皇兄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张德禄要哭了,王爷您哪来的自信啊? “我不会走的,她要是不承认,我刚好去京城找皇兄,让皇兄来问她!” 晋王信心满满,张德禄心惊肉跳。 前儿才夸晋王长大了,这会儿就又犯牛脾气了! 白成欢出了客院的门,疾步而走。 摇蕙和迎春不知道大小姐和表少爷都说了什么,只看见大小姐怒气冲冲眼圈泛红地冲出来,她们也不敢多嘴多舌地问,只得一路紧跟。 进了东厢卧房的门,白成欢径直进了里屋,吩咐了一声“谁都不许进”就再没话了,把两个丫鬟晾在了外间。 摇蕙和迎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迎春竖着耳朵听了听,没有砸东西的声音,也没有哭声,这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啊? “要不,咱们跟太太说去?” 迎春觉得有必要去狠狠告上表少爷一状! 摇蕙横了她一眼:“大小姐没吩咐,你有胆子去,你就去!” 大小姐受了委屈,肯定是不想让太太知道,不然就该直奔上房了,迎春这个没眼力见的! 迎春悻悻地缩了缩脖子,也跟着摇蕙找出了自己平日里做的针线,两个人坐在外间的榻边,默默地做起了活。 白成欢听着外间两个丫鬟的对话,对摇蕙如今的表现很是欣慰。 唯她命是从,这才是她要的人。 只是再多的欣慰也挡不住她倾泻而下的泪水。 白成欢把脸埋在软枕上,连一丝抽噎声都没有发出来。 她自从来了这个地方,都不曾哭过,可是小十一来,倒像是勾起了她所有的委屈。 可是委屈有什么用呢?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到了用晚饭的时候,白成欢已经上了床假装睡着了。 白成欢不想任何人看见她此时的脆弱。 李氏来看了看她,见她面朝里睡得正香,也没忍心叫醒她,只是吩咐摇蕙:“大小姐到底是才好,身子弱,睡就睡罢,我待会儿吩咐厨房留个人值夜,大小姐要是醒来饿了,记得给她拿吃食。” 摇蕙应了,送了李氏出去。 李氏和白炳雄,白祥欢三个人对着桌子上的饭菜,都没什么胃口。 之前客院发生的事情,他们其实已经听了个大概,欢娘大概是受了那晋王什么言语上的委屈。 “晋王赖着不走,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明日我找人来家里看着!” 白炳雄到底是有差事在身,不可能****守在家中。 白祥欢自动请缨:“还是儿子在家中看着吧!” 白炳雄瞪了他一眼:“就你?是能打还是能杀?读你的书去,要是读不出个前程来,老子打断你的腿!吃饭!” 白祥欢被骂得低下头去,再不敢说话。 读书,他一定发奋读书,总有一日,要出人头地,让任何人都不敢欺侮白家! 白成欢一开始只是装睡,后来居然也迷迷糊糊睡着了,到了半夜,她觉得有些口渴,想要出声唤摇蕙倒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成欢,成欢!” 黑漆漆的夜里,四周安静的可怕,似乎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她猛然睁开双眼,睡意全无! 这是哪里?她不是应该在睡在床帐之中吗?怎么像是漂在什么地方一样? 四肢软绵绵使不上一点力气,这还是她活过来以后第一次觉得对这具躯体失去了控制! “成欢,真的是你!” 那带着狂喜的声音似乎就在耳畔,又似乎遥不可及,却让白成欢瞬间毛骨悚然! 萧绍昀,是萧绍昀的声音! 钦天监里,醉心天文还未回家的小监生汤中和正在按照所学夜观天象,忽然发出了一声感叹: “咦,这没月亮的晚上,星宿不是应该更亮么,怎么这么黯淡无光?” 可惜监正大人不在,没人指点,可惜,可惜啊,明日一定要好好问问监正大人! 而被汤中和念叨着的监正大人詹士春,正跪在皇宫深处摘星阁最高一层的地上,以食指做笔,以鲜血为媒,在玉石铺就的地上画出一道道的阵符。 随着他指尖所过,漫天的星子似乎全部失去了光辉,一道道微微可见的光线从九天之上牵引而来,齐聚摘星阁,本该是暗黑无光的摘星阁瞬间光辉大盛,夺人眼目! 被留在远处的刘德富和身后的一众内侍还有守卫的皇宫侍卫齐齐睁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陡然光芒璀璨的摘星阁,大气都不敢出! 刘德富满心冰凉,完了,詹士春这老道,还真有些手段,以后岂不是更得皇上宠信? 萧绍昀状若痴狂地盯着詹士春召唤而来的那一团璀璨光辉,看着那团光辉中间一个人影慢慢显现,再也按捺不住,衣袂翻动,大步走上前去:“成欢,你回来了!” 眼眸微阖的女子静静躺在那团星辉之上,白衣乌发,眉目祥和,分明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成欢! 没有离去时的满身血污,死不瞑目,只有他曾经为之心折的恬静无忧! 成欢,你回来了! 高贵威严的人间帝王,忽然间热泪滚滚。(未完待续。) 第九十一章 一偿心愿 随着那一声声呼唤渐近,白成欢只觉得后背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曾经匕首划过脖颈的冰冷再次袭来,那种至死难以相信的绝望和悲伤刹那袭来! 一道光亮刺进了她的眼中,她微微睁开眼,却又立即阖上! 不,她不要现在就看见这张脸,她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复仇,她不要看见他让人作呕的虚假模样! 萧绍昀伸手扑去,却扑了个空,双手从虚无的星辉中直直穿过。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碰不到她?” 他头也不回地嘶声怒吼! 詹士春画完了最后一道符咒,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 皇帝的咆哮并没有让他立刻站起来,他闭上眼睛,把脸贴在冰冷的地上。 “皇上,老臣只能招魂,并不能让人死而复生……只是一缕残魂,皇上还想要如何呢……” 残魂……萧绍昀颓然垂落双手,绣有龙纹的帝王袍袖在高空猛烈的风中猎猎作响。 是啊,这只是一缕残魂…… 萧绍昀贪婪地看着那个沉睡的女子,忽然又笑了起来。 “成欢,你不要着急,很快的,很快我就能让你回到我的身边……你果然还是挂念着我的……回到我身边来,我不会再负你……” 最后的呢喃只有他自己听得见,地上匍匐着的老道却也根本无心去听。 你看到的,是你心爱的人,我看到的,也是我心爱的人啊。 他不惜减寿十年,施展禁忌之术,怎么能仅仅满足萧绍昀的念想呢? 他的念想,谁来成全? 人心是最强大的载体,而执念,才是最可怕的东西。 多年前他抛弃凡尘,踏入道门学习此术之时,师父说过,此术逆天,可生幻象,你心中想着谁,你便能见到谁。 可一偿心愿,万不可沉溺其中。 可此时此刻,谁不希望,这是一辈子不会醒来的美梦呢? 玉石的地面上,那个容貌倾城的女子渐渐显现,风姿威仪,一如昨日,栩栩如生。 阿桓,你来了。 他闭上眼,像今生仅有的唯一一次那样,把他的脸贴在她柔软温香的颈间。 打磨过的玉石光滑如鉴,他眼角的泪水蜿蜒其上,莹然生辉,承载了无尽的爱恨。 远处等候的侍卫有眼力好的,极目远眺,也能看个大概。 只见玉冕龙袍的皇帝对着高空那团亮光伫立良久,两臂挥舞,却不知道是在干什么。 侍卫此时的想法和刘德富是一模一样的,妖道,绝对是妖道,是不是燃起了什么不寻常的灯烛,居然蛊惑了皇上! 昭阳殿,从摘星阁归来的皇帝眉宇间一扫近日的阴霾,直至洗漱完沉沉睡去,还是嘴角含笑,似乎极为舒心畅意。 刘德富轻手轻脚地放下了帘帐,退出了皇帝的寝宫,觉得詹士春这老道装神弄鬼唯一的好处,就是让皇上睡了个好觉,也让他能睡个好觉。 九天之上的星光又重新璀璨起来,詹士春还坐在摘星阁冰冷的地上没有离开。 四周漆黑如旧,他胸中气血翻涌,但他并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徐成欢的魂魄,居然,真的还在? 他以为只是一缕不甘心的残魂,没想到,竟然是三魂七魄齐全的生魂。 到底是谁,能逆天而行,为她护住了魂魄?还是说,这世间,有另一个人在他身后暗中窥伺? 可是师父临终时明明说过,这世间除他以外,再无人能逆天改命! 皇城外的一处大宅,太师席泽岩被漏夜前来的客人搅了好梦。 “学生深夜冒昧前来,打扰老师了!” 大齐丞相宋温如恭敬地赔罪。 席泽岩扯了扯外衣,不在意地挥挥手:“你这时候来,肯定是有急事,你我之间,不必在意这些,你且坐下,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宋温如应喏而坐,掩不住眉宇间的欣喜:“今日下衙之时,宫里皇上的旨意已经下来了,允了学生的建议,按照太祖定下的规矩选秀!” 席泽岩忍不住皱了眉头:“就这事儿?皇帝本该如此,这有何可喜?” 宋温如笑意盎然:“这表明,皇上还是圣明之君,不会被詹士春那老道蛊惑!学生之前最担心的,就是皇上再被那老道蛊惑,要全部女子进京,于国于民不利呀!” “那我怎么听说,工部还是要建招魂台,皇上还让户部给拨了三十万两银子,这是怎么回事?” 席太师家中也多有子侄在朝为官,他虽是耄耋高龄,早已告老在家,朝堂之事却不比任何人糊涂。 宋温如对此已经有了看法:“学生私心以为,招魂台一事,可能是皇上顾忌此时选秀,会让人议论他的私德,所以才……” 席太师心领神会:“你这话是说,招魂台只是皇帝怕天下人说他对孝元皇后的长情都是假的,议论他出尔反尔,薄情无义,从而扯着不放的一块遮羞布?” 宋温如讪讪地笑了笑。 他没有老师这样在整个大齐德高望重的超然地位,这种诽谤皇帝的话,他还不敢公然宣之于口。 席太师看着喜形于色的学生,不由得摇头:“你呀,是怕我对皇上不满?我就知道,你太过于看重皇上,对他百般维护,可是润生啊,你到底还是被你的这点子私心蒙蔽了双眼,为师如今倒觉得,先帝,当年真该废太子!我席泽岩,忠心的是大齐的江山社稷和先帝,可不是这样任性胡为的君王!” 他当年也是力保萧绍昀太子之位的老臣之一,可是自从孝元皇后薨逝以后,萧绍昀做出的种种,让他心生不安。 宋温如大惊:“老师何出此言?” “你只看到皇帝按了规矩选秀,怎么不想想皇帝何尝不是听了詹士春的话?若是那詹士春非坚持所有女子进京呢?皇帝会不会也听从,你仔细想想!” 宋温如愣住了,可能是这样吗?在他心中,那妖道只会蛊惑皇上不顾体统,怎么可能如此?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成欢才再一次有了实实在在的触感,摸到了自己身上的锦被,摸到了身边的床帐。 到底是怎么回事?刚刚的那一刻,难道,真的是她的魂魄离开了这具躯体? 白成欢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萧绍昀的脸,曾经觉得俊美如玉,如今却是——想吐! 白成欢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恶心,猛然起身,伏在床沿干呕了起来! 他亲手杀了她,还流泪给谁看? 他怎么能这么无耻!(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章 何七来了 因着白成欢晚饭没吃,再加上她从客院回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对,摇蕙夜里是根本不敢放心睡的,正在灯下做针线守着。 “大小姐!” 此时一听见动静,立刻走了过来,只见大小姐伏在床沿干呕,她心里一个咯噔,赶忙上前轻拍着白成欢的背。 “大小姐这是怎么了,我去叫太太!” 迎春也没敢去睡,此时一看大小姐这个样子,直觉就要去叫李氏。 “站住!”白成欢喘息着喝止。 “不许告诉太太!” 白成欢心里清楚,自己根本不是病了,她吐了这会儿什么也没吐出来,她就是被萧绍昀那惺惺作态的样子恶心到了! 她这次被心事勾起来的这场风寒刚好,以李氏的性子,她搬出正院的事情那是肯定不能应的,要是再折腾一番,那什么时候才能搬出去? “听大小姐的,倒杯水来。” 摇蕙扶着白成欢起身,在她身后塞了两个大迎枕,给迎春使了个眼色。 迎春虽然还不放心,但是看着最近大小姐确实是事事倚重摇蕙,不由得也就顺着摇蕙的意思,一同出去了。 白成欢倚在软枕上,摇蕙伺候她漱了口,又喝了几口白水,才将那种恶心的赶紧压下去了些。 “你们去睡吧,灯留着就行,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白成欢心头乱纷纷的,挥手让两人退出去。 摇蕙不说话,只听吩咐行事,迎春也没敢说什么,两个人去外间守着去了。 昏黄的烛光在轻纱的灯罩里跳动着,周围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 白成欢摸了摸身边的帐幔,心头才慢慢平静下来。 虽然不是候府的精工刺绣幔帐,也不是宫中的南海鲛绡帐,但她却从这种最普通不过的绸缎上摸到了踏实感。 那种生魂被抽离身体的感觉,太可怕了! 招魂,萧绍昀居然真的能招魂…… 可她都已经死了,尸骨恐怕都在皇陵的地下烂完了,还要怎么招魂? 把她从土里挖出来,还是让她做孤魂野鬼四处飘荡? 她意外重生,成了另一个人,这一点,萧绍昀应该不知道,不然何必还要招魂? 白成欢心中蓦然一寒,萧绍昀为她招魂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之前她只以为他所谓的招魂只是惺惺作态,好掩盖她的死因,可是,今晚发生如此诡异的事情,这说明,萧绍昀招魂居然是真的要招她的魂魄回去! 他想做什么?! 难道萧绍昀招魂,是怕她做了厉鬼找他算账,要把她的魂魄也灰飞烟灭? 除此以外,真的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解释! 不然回去又能做什么?再死一次罢了! 只可笑萧绍昀太会伪装,对着她的魂魄居然还是那副神情款款的嘴脸,哄骗一个鬼魂,他也不嫌恶心! 白成欢心中疑窦丛生,惊惧顿生。 不,不要害怕,她不是从前那个眼里心里只有萧绍昀一个人的傻姑娘了,她绝不会就这么再次任由他宰割! 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努力镇定下来,下了床,从桌上随手摸了本书,窝回床上,慢慢翻动起来。 第二日清晨,摇蕙和迎春乌青着两个眼圈伺候白成欢梳洗。 白成欢看书到天明,却是神采奕奕。 她越发确定,这具身躯,原本就不该生这场病。 摇蕙拿着那支流苏簪往她发髻上插的时候,她拦住了。 “这支簪子,暂且收起来罢。” 摇蕙应了一声,从李氏给大小姐打的那些发簪里另挑了一支玉兰花的银簪。 不过是一支类似的簪子,一个背影,小十就能一眼看出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之间的相似之处来。 她从来不知道,她在小十的心中,居然还有这样的分量。 一个人的身姿步态,言语神情,确实都可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地方,但只有把一个人真正放在心底,把他当成最亲近的人,才会这样他的一举一动皆入心间,千万人之中,才能一眼看出不同。 就像从前,无论萧绍昀穿了什么样的常服出宫,贴了什么样的假胡子,梳了什么样的发髻,她都能在熙熙攘攘的京城街道上,一眼认出他来。 真傻啊。 她在心底叹息。 也不知道是叹息自己,还是叹息小十。 等白成欢收拾好了,带着摇蕙和迎春走去正房的时候,李氏盯着摇蕙和迎春的黑眼圈,瞅了半晌。 “摇蕙,你和迎春昨夜干什么去了?”李氏十分奇怪。 “奴婢怕大小姐要起夜,就,就没敢实在睡……” 摇蕙有些忐忑地说,大小姐既然说了不许告诉太太,那她就怎么都不能说。 “好丫头,回头赏你们!”李氏十分欣慰地夸奖了一句。 一家四口默然无语,吃完了早饭。 白炳雄临出门的时候交代道:“一会儿我会着人来家中看着,你们放心便是。” 李氏自然知道白炳雄在军中也有护卫,遣几个来家也属正常,毕竟家里住着晋王,她和女儿两人在家,十分不自在。 白炳雄走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左右,小五就跑了进来。 “太太,何七少爷来了。” 李氏纳闷:“他来做什么?” 虽然李氏对于何七没有什么好印象,但毕竟何七帮过白家大忙,她此时也不好不让人进门。 李氏想了想,叮嘱了白成欢:“娘亲去看看,你别出来。” 白成欢应了,只目送了李氏带了小英往前院去。 但是昨夜的疑惑还存在她心里,她也静不下来,瞥了一眼一直悄悄打哈欠的两个丫鬟,松口道:“你们且轮换着去睡两个时辰,有事我叫你们。” 摇蕙和迎春立刻站好,满心惶恐:“大小姐,奴婢不困的,真的……” 白成欢转过头向外走:“让你们去就去,困了就去歇会儿,你们这个样子又能做好什么事情?” 左右今日又不出白家的大门,何苦让丫鬟受罪。 迎春还要推辞,摇蕙连忙拉住了她:“谢大小姐体恤,迎春先去歇息吧,过一个时辰我去叫你。” 摇蕙近些日子也算是看出来了,自家大小姐,并不是那种一味作践奴婢的人,她只是要她们对她忠心不二,其他的,倒是从不计较那许多。 摇蕙听主子的,迎春听摇蕙的,见摇蕙都这么说了,也实在是做了一夜的针线,加上提心吊胆,困得狠了,也就顺势回房去歇着了。 白成欢带着摇蕙慢慢地出了正院,看着迎春往那排下人房去了。 转头间,却看见李氏带着一身戎装的何七,往这边来了。(未完待续。) 第九十三章 都知道了 五月初的天气,是极好的,冷暖宜人,微风徐徐。 阳光明亮,天空碧蓝如洗,天地间的一切都是明明朗朗的。 李氏走在前,身后跟着低垂眉眼的小英。 何七走在李氏身侧,身姿矫健,却始终没越过李氏的步子去。 三人渐渐走近,白成欢只觉得眼前一片恍然,也不知是这晴空万里的人间太过灿烂,还是那人周身的气息太过明朗。 曾经她的哥哥徐成霖也是这般沐浴在京城的阳光下,从内到外散发着意气风发的神采,可是如今,一个被皇帝贬斥边关的世子,又会是怎样的黯然呢? 微风拂动,梧桐树宽大的叶子一阵哗啦啦的响。 何七远远地就看到了白成欢。 他见过这个一夜之间从疯女变得聪慧的女子数次,可是每一次,都感觉不一样。 不同于前两次的气闷,也不同于上一次的怜悯,这一次,他有些分外尴尬。 叶子碧绿茂盛的梧桐树下,一身青色素绫衣裙的女子静静地站着,直勾勾地看着他——或者,并不是在看他,可是,那双黑琉璃一样的眼珠子,还是让他心头蓦然乱纷纷。 为什么呢,因为除了万花楼里的那些轻浮的妓子,还没哪个女子敢这样眼神迷离地痴痴盯着他看呢--她们都是偷偷看的。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何七很快在心底啐了自己几口。 呸呸呸,想什么呢,怎么能把她和那些轻浮的歌妓相提并论,这可是白大人的爱女,祥欢兄的亲妹妹! 何七生的身高腿长,平日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风,一路走来,出自他的教养和对李氏的尊重,他一直按捺着自己的步子,可被白成欢这么一看,他瞬间有种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放的感觉。 李氏也觉得女儿的样子不太对,怎么就那么怔怔地站着不说话? 不会是…… 她心中一慌,连忙走上前去。 “欢娘,你怎么站这儿啊,风大!” 被女儿的疯傻之症折磨了十几年,女儿神色稍有不对,李氏的心都要提到半空去! 还好白成欢很快地回过了神来。 “只是有些微风,不碍事的,娘亲不必担心。” 白成欢笑道。 随后看了一眼何七,敛衽行礼:“何七公子好。” 自从上次何七为了白家得罪宋温德之后,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他了。 不过虽然这些日子没见,她时而也从下人的八卦中听说了何家七公子终于如愿以偿入了军中的事情,据说何大老爷为此还和白炳雄闹过几场,可惜也没能把儿子叫回去。 白家的事一桩接一桩,白成欢无心也无暇去过问,此时见了何七,也觉出些不同来。 上次见面,何七的面皮还是白皙的,这次一看,已经带上了一层古铜色,想来军中风吹日晒已经让他变化良多,只是不知道那小孩子的心性,有没有改上几分? 何七也拱手还礼:“妹妹好。” 李氏看女儿说话和气有礼,悄悄地又把心放了下来:“欢娘,你爹爹怕你表弟在家无聊,就叮嘱了何公子来作陪,刚才门上又来了客人,娘亲这还要去前院一趟,我已经着了陈管事带何公子去见你表弟,你病了才好,且回去歇着吧。” “娘亲,既然是这样,还是我带何公子去见表弟吧,娘亲只管去忙。” 白成欢略一思忖,说道。 “这,这不妥吧……”李氏是真心不情愿。 虽然这样有些失礼,可她是真不愿意那晋王再跟女儿接触,谁知道那晋王到底是打什么主意。 可这话,当着何七,李氏也不好明说。 “娘亲多虑了,女儿风寒已经大好了,彦表弟与我,是嫡亲的表姐弟,女儿去一趟,不会劳累的。” 白成欢看着李氏,慢慢说道。 李氏扫了一眼何七,还有已经赶了过来的陈管事和他身后的几个小厮,瞬间会过意来。 在外人眼里,明明有嫡亲的表妹在这儿,却让下人带着何七去见李氏江州的亲侄儿,这可说不大通。 毕竟如今又不是男女七岁不同席的前朝,大齐朝的风气从太祖那时起就没那么多避讳了,每每到了年节,男女一同出游的比比皆是,更何况是一般都有丫鬟下人围着的表兄妹,太过于避讳只会让人更加疑惑。 何七把李氏的犹疑之色看在眼中,笑道:“妹妹既然身体微恙,那小侄自己前去即可!” 李氏看了看眼中有深意的女儿,又看了看恭敬有礼的何七,强作笑脸:“还是欢娘陪着你去一趟吧,我那侄儿年纪小,有些不着调,祥欢这些日子功课紧,就有劳何公子相陪了。” 何七知趣地谦虚了几句不敢当,对李氏这番看似有道理,实则经不起什么推敲的话毫无异议。 白成欢默默叹口气,这话可真是,一戳就破。 既然侄儿不着调,那更该亲表兄陪着才是,让一个外人来陪着,合适吗?功课紧这样的说法,在一个天天去县学的白祥欢身上,还真不怎么适用。 李氏又交代了几句,就带着小英又匆匆走了,前院的客人来的古怪,她根本就不认识,也是不能晾在那里不管的。 李氏一走,白成欢看了何七一眼,露出微笑:“何公子请。” “妹妹,其实,我都知道了。” 白成欢和何七一前一后走了没几步,何七忽然低声说道。 白成欢步子一滞,转过身立刻扫了一眼四周,见摇蕙和陈管事皆是垂眼跟在几步开外,才警惕道:“什么都知道了?” “就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白大人全都告诉我了。” 何七眼中带笑,神色温和,但白成欢心中却是一抽。 这么大的事情,白炳雄居然全都告诉了何七? 这个何七到底是多得白炳雄看重?! “那你想如何?你说这话又是何意!” 白成欢直觉就是何七想借此生事,双眸冷厉地盯住了何七! 何七一怔,脸上立刻浮现出上次白成欢见到的气恼之意来。 “你这人怎么这样,总是以你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 碍于下人在侧,何七总算没像上次那样大声嚷嚷,但他一双黑黝黝眸子闪耀着气怒,却让白成欢愣怔片刻陡然露出一个笑容来。 看看,这样才是何七嘛,那个妹妹长妹妹短的斯文人,还真是让她别扭的紧。(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小人之心 “既然何公子都知道了,那好,我们也先不急着去见表弟了。” 32白成欢一点都没有被何七的气恼影响到,反正误会何七这事儿她上次也干过了。 白成欢往道旁走了几步,回身吩咐身后的陈管事和摇蕙:“陈管事,你带人去看看表少爷起来没,若是起来了,也用过饭了,就请他过来,我和何公子在荷花池边的凉亭等他。摇蕙,你跟我来。” 陈管事刚想说太太不是这么交待的啊,就对上了白成欢那让他有些凛然的双眸,想了想,这也算不得失了规矩,一个上门做客不招老爷太太待见的表少爷而已,何必大小姐和何公子亲自去请,大小姐这样的吩咐也合理。 况且,这家里如今还不是事事都听大小姐的? 陈管事带着人去了,摇蕙眼色明利,早就看出大小姐怕是有话要跟这何七说,就故意落后了几步,拉开了距离。 何七看了看身后远远缀着的丫鬟,不由得冷笑:“白大人告诉我这事儿,只是为着怕我不知道轻重得罪了那人,但你凭什么总一次又一次把我想得那么龌龊可恶?我何七光明磊落,是那样趁人之危,拿人短处的人么?” 白成欢看着泛起粼粼波光的水面,一时竟有些气短,心中五味陈杂,说不出话来。 是啊,她如今,看谁都像贼。 “你从前疯傻也就罢了,如今你好了起来,白家上下对你还是不好么,还有人欺负你?还是你单单针对我,怎么每次见了我,都要拿我当小人?” 看白成欢不说话,何七喉头动了动,又接着问道,不过语气柔和了许多,一张俊朗的脸上也有几分无奈。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身上的伤痕累累青青紫紫他还历历在目,虽说是非礼勿视,可是那天的印象真是来的太深刻,每每想起来,对她也不是没有过怜悯。 照这样来说,她要是对人时刻防备也是有根由的,可偏偏根据后来几次的事情来看,她根本不怕人,这些下人对她也算恭敬,可她就是总误会他,这是故意的么? 何七想了想,继续说道: “你是不是还记着我的仇,想着我那支冷箭差点伤了你?可那次,那次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从山下追只兔子,我亲眼看它跑上了崖上的草丛,我真没想到你怎么会在那个断崖上……隔着那么高,我真没看见你,倘若看见了,我不会胡乱放箭的……” 事后何七被父亲责打,想了很久,觉得自己这黑锅背得,可能也不冤,可这事儿,她难道就这么存在了心里? 一想到她会记他一辈子的仇,他心里就难受得紧。 刚好,趁着这会儿,他一定要把话说清楚了。 何七正是刚刚过了变声期的年龄,清朗的声音已经多了些男人的低沉,他刻意放缓了语气,带着些微微的沙哑,伴随着一波一波的微澜在白成欢耳边萦绕。 她的心绪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她心里清楚,这是她的问题。 从前她天真无忧,看谁都是好人,可自从她最心爱的人亲手割断了她的脖子,她对谁都要怀着防备之心了。 这里的人她一个不认识,白家的人好歹还是这具身躯的亲人,朝夕相处,对她的疼爱还算真的,可是何七…… 她对何七的这份敌意,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那支冷箭,而是他是她接触最多的一个白家以外的人。 说来说去,她不过是在防备这世间所有的人。 这样下去,根本不行的。 她转过身,面对着何七,行礼道歉:“你说的很有道理,是我有些小人之心了,何公子莫怪。” 何七看着水面,已经做好了白成欢要跟他狡辩的准备,谁知道,她居然直接道歉了! 何七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怎么都不辩驳几句?这,这样子,看着倒跟他欺负她一般了! “你别动不动跟我行礼,我没真的怪你,我不跟你一个姑娘家计较的……” 何七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我就是不想回回让你防贼一样防着我,我对白大人,真心崇敬,不会害他的,你放心就是!” 白成欢笑微微地看着他:“你说得对,是我猜忌你了。”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也别道歉了,我可受不起!” 何七往一边避了几步,也不敢再去看她笑盈盈的双眼,只觉得那样一双时而冷厉时而温柔的眼睛,就像眼前的池水一般,一个不慎,肯定会让人溺毙在里面的。 “多谢何公子宽宏,那我们去凉亭里等着表弟,这时辰他也应该起来了。” 小十喜欢睡懒觉,这她是知道的,所以白家人用早饭,也从来不去叫他。 两人走去了凉亭,在亭内坐好,摇蕙一早嘱咐了小丫头去拿些差点,此时摆好了又退到了凉亭外。 白成欢亲手给何七倒了杯茶,才再次开口: “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何公子,不知是否冒昧?” “妹妹请说。” 平静了这么会儿,何七又开始装斯文了。 “何七公子出身书香门第,何家在弘农县乃至虢州,也算是望族,这些日子,虽然我并不出门,但我也时而听到家下人说起何家。据说何家以诗书传家,科举为重,为何出身这样的家族,何公子却一心想要从军?从我父亲身上发生的种种,何公子应当能够看出来,如今武官的地位,已经全然不能与文官相较。无论从功名利禄哪一方面来说,何公子从军这件事,都说不大通,并且,何公子真要从军,想必也有其他路子,为何只找我父亲?何公子能否为我解惑?” 眼前的女子笑意盎然,温和有礼,但是何七却有些沉默。 这样的话,他不是没听过。 家人亲友,自打他有了这个想法,无不觉得他是疯了,都说他是跟着幼时学习拳脚的师傅混在一起移了心性,却也不曾认真问过他为何。 在何家,做得不对,自然有家法等着,何氏一族,要的只是听话的子弟,谁会在意他的想法,更何况他的想法,也不想说与他们知道。 可此时,眼前这个算不得熟悉的女子这么问他,他却有一种想要倾诉的冲动。 一个人的秘密,埋在心底,时日久了,也会觉得溃烂,暗无天日。 “我只是想要去西北军中,那里有我要找的东西。” 他并没有想过白成欢会不会说出去,自然而然地就把那不曾说与人知的因由说了出来。 (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朝廷邸报 他的眼神穿过凉亭的上空,望向西北的天空,留给白成欢的,是一个棱角分明的侧脸。 西北军?是宁州吗?白成欢差点问出口。 可何七只说了那么一句,就不再说话了。 似乎是怕白成欢追问,他霍然站起身,转头望着那根本没什么看头的荷花池,背对着白成欢不再说话。 万一她真的追问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继续说给她听。 他深埋心底的小秘密,从不愿对身边人吐露,此时说这一句,已经是出格了。 白成欢看着眼前高大的身影,眸光微动。 何七穿着一身大齐军中普通兵士的玄色军甲,坚硬贴身的军服勾勒得他的身形越发虎背猿腰,鹤势螂形,但从身后看去,已经隐隐有了几分伟岸英姿,伫立在这璀璨的五月阳光下,也平添了几分肃杀峥嵘。 他从未上过战场,却已经有了这样的气势,白成欢不知道是军中实在是个锻炼人的好地方,还是何七此人原本就如此适合穿戎装。 她更多的是一分了悟。 原来何七这样看似洒脱不羁的人,也有他自己不得已的小秘密。 不过他到底有什么秘密,她也没有兴趣知道,她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件事。 “既然何公子决意从军,并非儿戏,那么虢州驻军应该有固定的投军处,何公子为何只缠着我父亲?” 何七并不知道她有没有抬眼看他,可他总觉得背后似乎有两道视线黏在那里,如芒在背。 看她并没有追问下去,何七这才转过身,脸上有几分赫然:“因为,家中不许我出远门,想去别处投军没有路引根本行不通,而在虢州,除了白大人,也没人敢将我收入麾下……” 白成欢了然,果然如此。 白炳雄这个人,别的好处没有,有一点却是实打实的,那就是性格清正,为人刚直。 这样的性子,升官很难,要对抗何大老爷,把一个他看好的后辈收入麾下,还是很有优势的,最起码对何七来说,就是如此。 只是不知道,何家到底是个什么背景? “你们何氏一族,居然在虢州一路权势滔天到如此地步?那真是我孤陋寡闻了,只是不知道何公子为何对家父如此有信心,觉得令尊不会找他的麻烦?” 白成欢还是笑微微的,也不见愤怒气恼,说出来的话却让何七浓眉拧起。 “妹妹说笑了,何家也并没有什么权势,只是家父早年曾经在京为官,家中叔父如今在吏部任职,家中有些人脉,所以,家中不许我投军,各路人等皆有牵绊,我找上白大人,也实在是无奈之举,虢州军中,谁还能像白大人这样刚正不阿呢?我既然如今托身在白大人麾下,自然不会任由家中对他不利,妹妹还请放心。” 白成欢盯着侃侃而谈的何七看了一瞬,蓦然冷笑。 “何公子,你这是向我炫耀你家中权势吗?你连自己投军的事情都做不了主,你又凭什么要我相信你能护得家父周全?” 何七一怔,却是横眉驳道:“妹妹这话就错了,我投军之事并非做不得主,只是无人敢应,如今我虽有私心,却有报国之志,白大人能对我青眼有加,助我一臂之力,那我何七只要活着,也定然不会让白大人收我连累,妹妹只管放心!” “这些我不需要听,我只要何公子回答我,如果你家人对我父亲不满想要为难于他,又该如何?他们如何对付我父亲,何公子又能提前知否?何公子既然出身如此大族,自然该知道,官场险恶,明枪暗箭防不胜防,你这是将我父亲置于靶心,让他为你平白承受各方为难苛责!” 白成欢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字字如利刃,昂着头毫不退让。 何七明明比眼前的女子高上一个头还多,可是这小女子雪亮生辉的一双眼眸却让他瞬间有一种不能直视的错觉。 那一双明媚时柔若春水,凛然时冷过冰雪的眼睛正逼视着他,尖尖的下巴扬起,凌厉的指责之意扑面而来,让他心头震荡。 她这是在为她的父亲要一个保障? “既然妹妹觉得我空口无凭,那你说我该当如何?”何七只觉得一阵热血冲上头顶,这话脱口而出。 他何七行事,自然不会自私自利,只顾自己,不管是否带累他人,可为什么在她眼中,无论如何,他的形象总是这么受到质疑?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那是否我说如何,何公子都能应下?” “你说我应便是!”何七眉目凛然,誓要维护自己的人格。 白成欢这才轻微地勾了勾嘴角,高高扬起的下巴也收了回来,神色间恭顺又温和,仿佛刚才咄咄逼人的不是她一样。 “好,何公子爽快,我倒是有个想法,不如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何七只觉得脸上的表情一时换不过来,简直要抽搐了,见过变脸变得快的,就没见这样翻脸跟翻书似的女子! 一会儿咄咄逼人,一会儿言笑晏晏,这是要闹哪样? 真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你说!” 何七心中不快,说话也瓮声瓮气。 白成欢却是心情很不错,弯起嘴角,两颗小虎牙若隐若现,盈盈笑道:“刚才何公子说,令叔父在吏部任职,不知道官居几品?” “我族中七叔是我父亲胞弟,现居从三品的吏部郎中。” 吏部郎中? 京城官员多如牛毛,她纵然时常跟着萧绍昀旁观朝政,但并不曾个个见过。 吏部尚书和侍郎她有印象,吏部郎中这样的官员,她倒是真的不熟。 从三品的官员在京城算不得什么高官,但也算是吏部主司,手中的权利并不小。 “即然令叔父在京为官,令尊也曾是礼部高官,那想必你们何家于朝廷邸报上有些便利吧?” 邸报?何七心中有些疑惑。 一个疯傻的痴儿忽然变得聪慧已经不得了了,居然还关心起天下大事? “有是有,但这又跟白大人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以后,凡是京中来的消息——不,只要是传到你们何家的消息,除了私事,其余大事,还希望何公子能及时向我告知,我纵然身为女子,也时刻挂念父亲安危,再则我兄长今年想要参加秋试,他整日里忙于读书无暇他顾,我做妹妹的,也想为他多看看前路,而所有的风吹草动,以何氏一族的能力,必定能得到,何公子可能行个方便?” “这……事关重大,能否容我考虑一番?”何七倒不是觉得不行,主要是,朝廷邸报虽然不算机密,可一个女子,说出这种话,总让他有些怪异的感觉。 白成欢闻言,却是轻蔑一笑:“看来何公子并无诚意——我父亲的安危,我兄长的前程,自是不必何公子放在心上的,何公子就当我没说过这话好了,人常说,吉凶祸福,自有天定,是我为难何公子了!”(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问问皇兄 若说原本何七还要多加考虑,那白成欢这轻蔑的一笑让他根本就把这考?33??的功夫全都省了。 他何七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岂能被一个小女子轻视? 罢了,不过是一个挂心父兄的女子而已,他想那么多做什么? “好,我答应你,若是家中有何消息,我自会令人前来告知于你,我也必当竭尽所能护得白大人周全!” 何七很认真地承诺。 白成欢只觉得心头一件大事完成,脸上的笑容彻底绽开,更多了几分真挚明艳,晃得何七眼前一花一花的。 “多谢何世兄!” 何七微微撇了撇嘴,这就从公子变成世兄了,她这狡黠善变到底是天生的还是跟谁学的?据他所知,白大人和白太太还有祥欢兄,可没一个这样的! 难不成是身边的下人带坏了? 站在亭外的摇蕙只觉得后脖子凉飕飕的,一抬头就收到了何七飞过来的眼刀! 她纳闷了,她没招惹过这何家七公子啊,跟她什么仇什么怨,这么凶瞪她做什么! “何世兄请坐,不知近段时间,京中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白成欢笑眯眯地给何七重新倒了杯茶,坐了下来。 何七一撩袍角,也坐了下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大事……除了三月初孝元皇后薨逝,皇上追捕刺客之外,倒真有件大事。” “何世兄请说。”白成欢笑意不减。 孝元皇后,她如今每每听人说起,已然心静如水。 “妹妹可许了人家?” 何七这话转折太大,白成欢一脸愕然:“何世兄,为何这么问?” 何七这人,虽然纨绔,人前倒也会装模作样的啊,怎么会如此无礼? 何七看到她愕然的样子,一种终于摆了她一道的愉悦感油然而生:“因为据京中传来的消息,皇上要选秀了,凡是年满十六未嫁且没有婚约的女子,经过州府筛选,都要进京参选,想必过几日旨意就过来。” “什么?”白成欢猛然抬起头,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何七笑笑:“你也觉得吃惊吧,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呢,孝元皇后薨了以后,皇上还闹了好一阵子要建招魂台呢……不过这是皇家事,与咱们无关,只是妹妹若是不愿进京,就要早做打算,毕竟皇宫,并不是女子的好归宿……” 皇上建招魂台据说是为了给孝元皇后招魂,可这皇后尸骨未寒就选秀,跟情深意重要招魂,不矛盾吗? 叔父写给父亲的信中,也曾提及这其中皇上让人难以猜透的心思,父亲跟他说了,他也没往心上去,此时说起来,也只觉得君心难测。 “招魂……选秀?他居然要选秀?” 何七喝了两口茶,抬起头,只见圆桌另一侧坐着的女子脸上一应笑意全无,一双透着难以置信的眸子似乎蒙上了一层晦涩的阴云,那样似乎幽深不见底的悲戚空洞让他心底猛地一颤。 “妹妹,你怎么了?” 白成欢只觉得耳边似乎有隆隆雷声乍起,属于徐成欢的那颗已经被碾碎的心又被人生生碾了一遍过去。 都是假的啊,果然都是假的! 招魂,真的只是为了对付她吧? 他是大齐的帝王,自然有无数佳丽如云,等他择选,徐成欢那个被他亲手杀死的皇后,原来真的是什么都不是! “妹妹!” 何七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引得她这样失魂落魄,他连叫了几声她都是无知无觉的样子,难不成是旧疾复发?毕竟皇上招魂或是选秀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何七的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响起,摇蕙看情况不对也跑了进来惊慌地喊她:“大小姐,大小姐!” 眼见着这何七不知道说了什么,招的大小姐如此,摇蕙愤恨地瞪了何七好几眼,却顾不上跟她计较。 “大小姐,您怎么了,说话呀,您别吓唬奴婢!” 万一大小姐有个什么闪失,她不知道太太会不会扒了她的皮!摇蕙后悔死了自己刚才没站在大小姐身边! 两个人的声音在她耳边来回交错,白成欢眼珠子动了动,终于艰难地露出了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来。 招魂,是要她灰飞烟灭,选秀,是要另觅新人,她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徐成欢,在他亲手杀死你的时候,你不是就已经很清楚了吗? 他从来没有爱过你,从来没有,那么多年的温柔呵护,全都是假的! 没有一丝一毫是真的…… 刚才何七说了什么来着,让她早做打算? 白成欢伸出手,握住摇蕙吓得冰凉的手,缓缓笑道:“我不过是想事情出会儿神,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大小姐!”感觉自己的小命儿抱住了,摇蕙紧紧抓着大小姐的手,差点哭出声来。 何七也觉得心头那种惶恐难受的感觉去了不少,天哪,白成欢要是真因为他说得这几句话又疯傻了,他敢保证,白太太肯定会跟他拼命! 再说,这样俏生生的女子,怎么能再变成那个模样呢? 白成欢抬起另一只手在摇蕙的手背上拍了拍以示安慰,看着何七却如同先前一般笑靥如花。 心很痛,都开始麻木了。 毕竟再痛也没有任何的意义了,属于徐成欢的那颗心,已经没有了。 她是白成欢,是终有一日,要回去复仇的人! “多谢何世兄告知,我自幼疯傻,自是没有许过人家的,不过,如世兄所言,我会早做打算的,多谢。” 何七彻底放下心来,还好,说话还算有条理,没事就好。 “妹妹不必客气,我族中也有幼妹,只是家中打算……哎,选秀这件事,各人心思不同,人各有志,只愿妹妹勿怪我多言。” “不会,何世兄是为我好,我心里明白。” 白成欢跟何七郑重道谢。 是啊,人各有志,她是要好好打算一番。 亭外溜溜达达过来的晋王却是懵了。 “选秀,居然要选秀?禄公公是我耳朵出毛病了还是那小子胡说,皇兄怎么会选秀,他要是选秀成欢姐怎么办?” 晋王就要上前质问那面目陌生的小子,却被身后的张德禄死死拖住,压低了声音苦劝: “公子,您别冲动,您别忘了,这事儿跟您没关系,您是白太太的侄儿!” 晋王看着亭中和白成欢相谈甚欢的那人,恨不得上去揍两拳! 胡说,肯定是胡说的! 他绝不会相信的,他要去问皇兄,他要问问皇兄! “张德禄,我们走,我要写信给皇兄,我要问问他,他要真这样,是要置成欢姐于何地!” 他甩开张德禄就往回跑。(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我替你哭 晋王跑得飞快,只是亭中的人已然听到了他的动静。 “小……表33弟!” 白成欢起身叫道。 他听到了?他听到了什么? 何七也是愕然,这晋王,怎么还是个喜欢听八卦的?他听就听了,跑什么,皇上可是他哥哥,哥哥选秀,他这么激动做什么? 晋王飞奔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转身看着亭中站起身望着他的女子,差点流下泪来。 如果,如果她真的是成欢姐,该怎么办,她心里有多难过? 选秀是大事,即使他再不愿意相信也知道不会空穴来风。能从遥远的京城传到这虢州来,那就是十成十是真的了! 她才去了多久,皇兄就要选秀,就算是平民百姓家,正妻死了没过百天就要娶继室,都让人齿寒,更何况成欢姐死的时候可是大齐的皇后啊,皇兄这样的作为,对她就是一种羞辱! 晋王心心念念相信眼前的女子就是他的成欢姐,可是这一刻,他真的希望不是,希望这只是一个与成欢姐有些类似的女子,这样,成欢姐就不会伤心了。 可是即使这样,成欢姐的魂魄倘若还在世间,她知道了,会不会难过? 晋王忽然捂住脸,蹲下身来,眼泪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皇兄,你不是爱她么,你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公子,好好的,你这又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了?” 张德禄多少能够体会到晋王的心情,可这会儿,他也只能帮着掩饰。 白成欢从亭子里冲了出来,青色的裙裾在石子路上飞快地拂过。 “你怎么了?” 轻柔的女子声音在头顶响起,晋王抬起头看着这张和成欢姐迥然不同的脸,哭得更厉害了。 这要真是成欢姐,她该多么委屈! 锦衣玉食千娇万宠长大的候府嫡女,高高在上的一国皇后,在这么个小地方的武官家里,如何生活? 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皇兄却要热热闹闹地选秀,她如何忍得? 白成欢俯着身子,静静地看着蹲在地上哭得如同孩子一般的晋王。 他抬起眼,那双被泪水洗涤,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脸,恍然隔世。 她还记得第一次在皇宫接近小十的时候,是在他的生母林贵妃的灵前。 他跪在地上,就像这样哭得凄凄惨惨,一直哭一直哭。 萧绍昀劝说了很久都没用,最后不耐烦,训斥他毫无男孩子样儿。 他更加委屈,扭头跑出去,躲在墙根儿继续哭。 她觉得三皇子真可怜,他并不是萧绍昀那样的大孩子,他是个和她一般的五岁娃娃呢,娘亲死了,连哭都不许哭吗? 她跟出去,蹲在他身边,拍拍他的头,准备安慰几句来着,谁知道他眼睛一瞪,立刻变得好凶:“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拍皇子的头!” 在皇宫里,没人凶过她,皇上都没有,这个小娃娃倒是这么凶! 她也生了气:“我比你大,我自然能拍你的头,你是皇子怎么了,太子哥哥还是太子呢!” 太子哥哥还会低下头来让她拍呢! 然后这个凶起来的皇子居然就推了她一把,她仰倒在地上摔了个屁墩儿。 从没受过这等委屈的她觉得好疼,立刻咧开嘴,哭了。 结果小十的哭声比她更大,两个孩子哭得惊天动地,硬是招来了皇帝皇后和一群的围观者。 那可能是先帝亲自断的最小的一桩案子,审到最后,先帝都无语了,结果就是不偏不倚,一人遭了一顿训斥。 她从那时起,才知道皇子的头是不能拍的,小十也知道了,威北候的嫡女是不能随便打的。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谁怕谁呢? 后来小十伙同他二哥宁王,在宫中堵住了她。 “你那天为什么拍我?” 她想了想:“我们家小狗不开心我这么拍拍就好了,我看你不开心……” 话没说完小十又动手了:“好你个以下犯上的徐成欢,居然把我当成小狗!” 两人又利利索索打了一架,有皇后和淑妃护着,她没事儿,小十和宁王一人挨了一顿板子。 宁王遭了池鱼之殃,从此对小十和她都恨之入骨。 也不记得到底那时候打了多少次架,只要她进宫,两人必定打起来,到后来只要没打得头破血流后宫诸人都懒得过问。 直到半年后,小十在后宫渐渐落得无人照应,生母犹在的宁王指使几个小太监蒙了他的头踢打。 正好她路过,冲上去当了一回英雄,带着丫鬟打跑了宁王,还替他挨了宁王好几脚,他才彻底服气了,从此一口一个成欢姐成了她和萧绍昀的跟班儿,一同跟宁王成了水火之势。 每年林贵妃的忌日,他一边祭拜一边哭,她劝一劝,觉得他可怜也会跟着哭会儿。 他那时眼神亮晶晶的,成欢姐,以后你我姐弟不分彼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原来那不是孩子气的话啊。 徐成欢死了,不能再在昔日的小十面前流泪了。 再委屈,也不能哭了。 所以,他就替她哭,替她委屈了么? “我,我心痛……”晋王真想扑进她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可他要怎么说呢? 白成欢看着他抹眼泪的双手,白皙的手背上已经渐渐有了成年男子的虬劲筋骨。 并没有捂着心口,心痛是真的,也是假的。 白成欢直起身子,对着身后赶来的何七笑笑:“真不好意思,我这表弟生来体弱,何公子见笑了。” “陈管事,送表少爷回去,歇好了再出来吧。” 何七点头不语,这晋王不是白成欢的表弟他知道,白成欢这番话只怕是说给周围的下人听的。 陈管事果然犹豫了一下:“大小姐,既然是表少爷身体不舒服,不如,老奴着人请个大夫来看看?” 张德禄连忙拦住:“不用不用,我们家公子这病从前就有,我们带着药呢,带着药呢!” “既然这样,那我送表少爷回去……” 正哭得伤心的晋王却忽然站了起来:“我不回去,我没病,我不吃药!” 陈管事正要去扶他,被狠狠唬了一跳。 就这还没病? 晋王甩开身边的张德禄和陈管事,虎虎生风地走去了凉亭。 “小爷不走,小爷就要会会这位公子!” 他哭了这一场,也平静了许多,皇兄那边,如今写信怕是来不及,他自会进京去问,当务之急,是先稳住成欢姐这边。 这小子是谁?他来干什么? 什么上门陪客,肯定就是白炳雄看他那个儿子没用,找来看着他的人,当他傻啊? 瞧瞧他跟成欢姐说话的样儿,笑那么傻,他要真走了说不定才是称了他的意呢! 他偏不走!(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毁人一生 “老哥,不是我说你,咱们做下人的,对主人家要上心,有病就得按时?33??吃药,你看看,这……” 陈管事捅捅一边哭丧着脸的张德禄,苦口婆心。 张德禄眼睁睁看着自个儿这失心疯一样一会儿哭一会儿闹的主子,一颗心浸在了黄莲里,有苦难言啊! 他有什么办法呢,有什么药能把孝元皇后给活过来?孝元皇后要是活过来了,那就什么病都能好了! 白成欢和何七对视一眼,各自跟了上去。 何七此时才当真觉得,白大人有先见之明,这晋王,好好的都能这么闹腾的人心中不安! 一个藩王,再说年幼,哭成那样,要让人看见了,岂不是说白家欺负他了? 白成欢的脚步还没迈上凉亭的台阶,就见小英急匆匆地顺着石子路跑了过来。 “大小姐,太太请您去前院一趟。” 小英附在白成欢耳边低声说道。 莫非前院的客人与自己有关? 白成欢想着,转头对何七行礼:“我母亲那边有些事情,我要过去一趟,这边,就拜托何公子了。” 何七心领神会,连忙还礼答应了。 “晋王他只是年幼,还望何公子多多费心。” 两人擦身而过的时候,何七耳边传来这么极轻的一句话,很快散去,再无踪可寻。 他回头看着白成欢翩然离去的身影,心中陡生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这语气…… 他年幼时,父亲送他去何氏学堂,就是这么跟夫子说的。 丛棠年幼,先生多费心。 这是家人才有的语气啊……更何况,年幼? 不过比自己小了一岁吧?比她又能小上几天呢?至少从外表来看,晋王倒是像哥哥。 何七转过头,看着那已经大摇大摆坐在亭子里的白衣少年,暗暗摇头走了进去。 前院客厅的侧门后面,一个小丫头远远看见白成欢和小英二人过来,立刻掀帘子走了进去,站在李氏身边行了个礼。 “太太,厨房钱婆子找您。” “这钱婆子也真是的,怎么这么没眼色……” 李氏听了进来的小丫头的禀报,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随后却转头,对着一边挽着圆髻,头戴大花的婆子笑道:“老姐姐稍等,后宅有些事儿,我去去就来。” 那虽然满脸褶子却涂脂抹粉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婆子也不恼,笑眯眯地点头,说道:“白太太只管去,老身在这里等着便是。” 李氏微不可见地皱眉,这还是非要个准话了?哪有头回上门儿就这样的? 但她也没说什么,匆匆出了侧门,迎头就看见了女儿。 “欢娘!” 不知为什么,李氏如今见了女儿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娘亲,怎么回事?”白成欢也不浪费时间,携了李氏的手走到僻静处直接问道。 “果然被你说中了,那冯家居然找人上门了,还找的是虢州府的官媒,说的是冯同知京城长兄的嫡子,冯家排行第四的公子,那冯大老爷,据说还是吏部侍郎,一个个名头砸下来,听得娘亲这心里一颤一颤的!” 李氏顿了顿,努力平了下心绪,接着说: “按说这么好的事儿砸到咱们头上来,娘亲真想应下,可是那媒婆语气里甚是逼人,娘亲想起你那日说的话,还是得问问你,前儿咱们去冯家,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那日回来之后,事情一桩接一桩,李氏也就忘了问。 这年头,虽说儿女亲事皆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李氏想想女儿那天的神情,觉得还是问问她为好。 白成欢眼中一抹冷意一闪过,果然如此。 “那日冯锦娘一直在跟女儿说她在京城的四哥如何如何好,女儿当时就觉得不对……她明明就是意有所指,那么娘亲,您觉得这门亲事如何?” 白成欢问得直白,她知道李氏定然不会跟她绕弯子。 “这门亲事……若是真的,对咱们白家来说,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可是,咱们白家和冯家太过悬殊,娘亲这心里,不安稳哪……” 白成欢这才算放了心。 虽然知道李氏并不是那种心里眼里只有荣华富贵的无知妇人,可是李氏真的这么说出来,她才觉得松了口气。 “既然不安稳,娘亲就回绝了吧。”白成欢说道。 “回绝?可是欢娘,你不是说,让我把这事儿推到你祖母那边去吗?” 李氏还记得那天女儿的话,她当时还不满呢。 白成欢吸了口气,想想冯侍郎那张看似忠厚的老脸,有些踌躇:“这件事如果交到祖母手上去,十成十,会毁了白家女儿一生的。” “这么严重?”李氏也不傻,随即就有了猜想:“难不成那冯四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 “这不好说……但只这件事,绝对不正常,事出反常必有妖。” 白成欢怔了一怔,最终叹了口气:“娘亲还是照原先的说吧,按照祖母她们前些日子的打算,即使我们现在推了,她们也不会罢休的,罢了,有些事情,到了如今,咱们拦恐怕也是拦不住的……” “这,这中间有什么关系?”李氏不解,不过瞅瞅侧门那边,想着出来也不能太久,没法细说了。 “这官媒咱们还是不要得罪最好,毕竟欢娘你以后也是要说人家的,迟早用得到人家。那我这就去跟她说,让你祖母做主。对了,何七那边,没事儿吧?” “嗯,没事儿,他们正在凉亭里说话,娘亲你放心吧,回头我跟娘亲细说。” 白成欢目送着李氏重新自侧门进了客厅,才由小英跟着慢慢往回走。 冯四郎……她没见过其人,却听过其名。 吏部侍郎冯智才身为吏部尚书之下第一人,虽然没有吏部尚书“天官”的名声响,可他的官位家族,也不容小觑。 冯智才有两个儿子,嫡长子少有才名,在京中众多的贵公子中很有些风头,早就娶了亲,娶的也是梁思贤的三姐,梁国公弟弟的嫡女,也算高门之女。 而他的次子,也就是冯四郎,满京城里居然没人见过! 传闻倒是和冯锦娘所说十分贴合,刻苦上进,闭门读书,可是,这话听听还好,做不得真。 京城官宦家的子弟,再怎么刻苦攻读,也不会养得这般如同前朝的深闺女儿一般从不出现在人前。 若说这冯四郎真有什么面貌残疾,以冯家的家世和冯侍郎的地位,即使是京城高门嫡女娶不到,也有那些小官或是落魄寒门的女儿可以任意挑选,怎么会千里迢迢来这虢州求娶一个末流武官家疯名在外的女儿? 不管有何蹊跷,这明明就是个坑! 只不过,这坑她能绕过去,跟她争了一场白家嫡长女名头的白莲花,有白老太太和白大太太这样“眼光长远”的祖母和母亲,恐怕就只能跌进去了! 唉,人要自做孽,谁也救不得,她自己都是没了心的人,哪管得了别人? 白成欢抬头望望朗朗的晴空,收起了自己的那丝恻隐。(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做不得主 李氏进了客厅,只见那自称姓王官媒婆子还端端正正地坐着。 梳得油光水滑的花白圆髻一丝儿不乱,眼神还是笑微微的,果然并不似她从前见过的那些媒婆子一样眼神乱窜,妖里妖气。 其实真心说起来,这婆子若是不非要戴大花,涂脂抹粉,倒像是大户人家的老太太,不过这做了官媒的,就得按着规制来,也都不容易。 想着,她对王婆子露了个笑脸:“老姐姐,让您见笑了,家里下人规矩没学好,您别见怪。” 王婆子脸上的褶子又攒到了一起,笑脸如经了霜的老菊:“这后宅事多,下人谨慎些,应当的。” 紧接着王婆子却转了话音:“白太太,您看,我这话也带到了,您心里是怎么个意思,能给老婆子个准话吗?” 李氏笑了笑,和气地说道:“是,老姐姐话说得明白,我听着也高兴,这也是冯同知和王姐姐的一番美意,看得起我们白家。” “只是您既然能上门来,肯定也是清楚的,我们家老爷只是个七品的武官,连京城都没去过,冯家可是大族,又远在京城,孩子的人品相貌先不论,就家世来说,我们家可真是有些攀不上冯家的门楣……再者,我们欢娘从前疯傻弘农县人人都是知道的,可冯大人远在京城,不知是否知道?” 若说先前李氏听了王婆子带来的这宗天大的好事还有些眼热心动,刚才跟女儿说了那么几句,她的头脑也渐渐冷了下来。 京城遥远,先不说冯家为何要来求娶自己曾经疯傻的女儿,就单说这路途遥远,她就万分舍不得,她自己吃足了远嫁的苦头,可真是不情愿自己唯一的女儿再离得远远儿的,一辈子见不了几面。 王婆子原本笑眯眯的脸,一听李氏这话,就有些沉了下来,脸上的褶子都透着几分不快。 她王婆子在虢州官媒里,可是名头响当当,从来没她办不成的事儿,原以为这不过是桩跑个腿儿就能成的简单事儿,丢出那些条件,白家肯定乐颠颠儿答应,没想到这李氏还这么多说道。 人家京城高官的儿子,肯放低了身段儿娶你家这指定嫁不出去的疯女,不乐得疯掉就不错了,居然还推三阻四?! “白太太,我王婆子做过的媒,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桩桩件件,就没有不感念我的,为的什么,因为我这人实诚,不说那些虚的!您这意思,是怕我诓了你们家?” 王婆子走门串户,看人眉眼高低最在行。 李氏这是有些不情愿她看得出来,不过以李氏的身份,她犯不着跟她客气什么耽误功夫。 “您也说了,白家和冯家门楣上对不上,可这是人冯家要考虑的事情,您家欢娘从前疯傻的事儿,冯同知既然知道,京城的冯大老爷自然也能知道。低头娶妇,抬头嫁女,你们家女儿能高嫁,这事儿,就只有你们白家占便宜的,没人家冯家诳你们的道理,您有什么不放心的?要我说呀,您欢欢喜喜应了,我这好好回去交了差,大家都欢喜,你要是对着这么桩千里难寻的好亲事还犹犹豫豫,那可就太有些不顾冯家的脸面了!” 王婆子甩了甩手里洒了香粉的帕子,一阵呛人,跟她这突变的语气一样,让李氏不舒服到了极点。 这话什么意思,不就是说她不识抬举? 可她好好的女儿,凭什么这么不明不白什么都没问清楚,媒人头回上门就给许出去! 是媒不是媒,至少跑三回,这王婆子是积年的官媒,她能不知道虢州的规矩? 这到底是冯家仗着家世欺负白家还是这王婆子仗着冯家欺负她李仙娥? 还低头娶妇,抬头嫁女,她就是再想把女儿嫁去高门那也没昏了头,如今就能这样轻慢骄横,咄咄逼人,将来女儿受了委屈都没人能撑腰! 她绝不会为了什么京城的富贵就这么轻易把宝贝女儿给许出去的! “老姐姐既然话都这么说了,那我自然也是要明白说的,我只欢娘这一个女儿,关系她的婚姻大事,我一个妇道人家,自然不能就连着我家老爷的主一起做了。这事儿,我要等我们家老爷回来再商量。另外……”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王婆子是怎么都不耐烦听这推托之词了,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庚帖,“啪”地一声轻响,拍在了两人身侧隔着的桌子上。 “这是冯家四公子的庚帖,白太太好生收着,回头白大人回来了,我再来,咱们把该商定的聘礼嫁妆都商定好。” 王婆子很强势,李氏话都没说完就被气了个倒仰,这就威逼上了? 她也沉了脸,推了那大红的庚帖回去:“我说了这事儿我做不得主,不光我做不得主,我们家老爷也做不得主!您大概是没打听清楚,我们家如今又归入了白氏嫡支二房,如今家里上下事情,一概是我们家老太太做主。您还是去找我们家老太太说去,应不应,我这做人媳妇的,都听着便是!” 想想女儿的话,李氏心头雪亮,老宅那边居然那么早就开始谋划这件事,可见其心可诛,原本就是冲着这桩事儿来的! 就算她不情愿,知道老宅那边谋夺女儿亲事,还是从心底一阵痛恨!就这么见不得欢娘好,什么都要抢! 既然这么喜欢攀附高门,那让她们去捡这便宜好了,说了这么多,她还就不信这中间没个幺蛾子! 这回轮到王婆子气得发闷了,做不了主早说呀,净耽误她功夫! 她一张老脸上一丝儿笑也没了,站起身揣了那庚帖就告辞:“既然这样,那我去同你们老太太说便是!告辞!” 白家老太太什么人她可太知道了,那是两只富贵眼,一颗体面心,一辈子利字当头,早知道李氏这么蠢还让白老太太摆布着,她费这事儿做什么! 虽然王婆子这么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给她甩脸子,李氏到底还是忍了气送她出门,顺手给她塞了个荷包。 媒人上门,让人家空手走,这以后白家要被人说成什么样儿。 儿子的婚事还在悬着,女儿以后也总归要嫁人,李氏也不想得罪人。 王婆子掂了掂那荷包,哼了一声,总算露出了个笑脸,抬脚走人了。 李氏看着她去了,转身进门,却是心中气难平。 她听了女儿的,把这事儿塞到老太太手里,老太太要是应了,这可怎么好?瞧王媒婆这做派,这冯家根本不是良配!(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寸步不离 李氏忧心忡忡地回了正院,一看女儿不在,心中更是不安。 找了何七来,就是防着晋王的,这要是晋王还是跟女儿歪缠,可怎么好? 冯家她都不敢答应,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晋王,她更是想打发得远远的,万一有个什么非分之想,那她可真要愁死了! 李氏忙忙地去了后院,却见三个人安安静静坐在亭子里喝茶,没吵起来,也没嚷起来,让她这几天被晋王惊吓的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欢娘,跟娘亲来,娘亲有话问你。” 李氏关切地让人又上了些茶点,就把女儿叫了出来。 白成欢会意,就起身跟晋王和何七行礼出了凉亭,跟着李氏走了。 “娘亲,结果如何?” “娘亲也不知道这样到底好不好……我按你说的推给老宅那边了。” 李氏看着石子路两边一丛丛明艳艳怒放的芍药,心情是怎么都明朗不起来。 “欢娘,你说要是你祖母真替你应了,可怎么办,那冯家,先前不说我还不觉得,可这王媒婆这么强硬紧逼,娘亲倒是觉得不对,哪有这样做媒的?根本就没把我们家放在眼里,就算你嫁过去了,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你,你莫怪娘亲误了你的前程……” 虽说是女儿先这么说的,可李氏觉得自己到底是为人父母的,万一女儿以后觉得自己误了她的好亲事,那可就…… 白成欢笑了笑,一双眼睛弯了起来:“看娘亲说的,我自然知道娘亲不管怎么做都是为我好,怎么会那么想?” “至于祖母那边,娘亲,祖母是一定会应下的,不然他们前段日子也不必那么大费周章要咱们回去。不过,以祖母和大伯娘的心性,那是怎么都不可能是替我应下的,娘亲放心就是。” 李氏点点头,觉得女儿真是心思聪敏。 之前她只猜到那边有算计,却没听到一丝儿风声,也没往这亲事上想过。 不过,白家长女的名头,哼,又算得什么,这桩亲事肯定有问题,且看那边如何作死吧! 白成欢蹲下身折了枝粉红的芍药在手里,脚步轻快地跟在了李氏身边。 何七应允了她的要求,冯家的事也转移给老宅那边了。 至于萧绍昀的选秀,好啊,她正愁怎么回去的。 这场富贵,她倒是注定要去搏一搏呢。 她垂眸看着手中的芍药,嘴角泛起一抹凄然的笑来。 明明曾是牡丹,今后偏只能做芍药。 亭中剩下的晋王和何七,白成欢一走,就开始大眼瞪小眼。 之前白成欢从前院回来的时候,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剑拔弩张。 白成欢来了,晋王倒是露了个笑,何七也顺势不去招惹他,三人只不咸不淡地说些天气真不错之类的闲话。 这会儿白成欢跟着李氏走了,晋王的脸色就又不好看了起来。 “何公子也出身大家,先前那样跟我表姐在亭中独自说话,实在不妥,孤男寡女,以后还请何公子避些嫌疑,莫要惹人闲话。” 何七冷笑:“李家表弟倒是守规矩的很,可我之前和白家妹妹在这亭中,怎么就算得上孤男寡女了?她的丫鬟就在亭外,这亭子又不是暗室,四面俱无遮挡。朗朗乾坤,我和白家妹妹正大光明,倒是李家表弟你,说话要谨慎,污了我一个男子的名声是小,要是带累了白家妹妹的清誉,可是事大!” “哼,姑父找你来看着我的吧?”晋王气哼哼的。 何七拂拂衣袖:“李家表弟此言差矣,我是受了白大人的嘱托上门陪你这个客人的。” “那好,我不需要你陪,你可以走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答应了白大人,就要奉陪到底。” 晋王听了这文绉绉却不知好歹的话,再也无法忍耐,猛地站起身,狠狠地瞪了何七一眼:“你到底是个武夫还是酸儒?怎么脸皮这么厚?还有,谁是你表弟!” 何七不动声色地按了按腰间的军刀,一派安然:“何某虽然是军中热血男儿,却也是书香门第之子,李家表弟你比不上我文武双全,也不必气恼,至于表弟,呵呵,自然是你啊。” 晋王几乎要吐血了,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可恨他又吃不准这人到底知不知道他的身份,此时还不能拿出王爷的款儿来治这厮的罪! 殊不知何七别的本事没有,在弘农县纨绔地痞的本事还是有些的,晋王这等涉世不深的闲王,斗起嘴来哪里是他的对手,毕竟他是个男子,又不是白成欢那娇滴滴的小姑娘会让何七心生紧张! 张德禄在一边看着自己的主子气得半死,很不厚道地选择了没听见。 有人能治住王爷,挺好。 结果就是这一天李氏自从晋王来了之后终于度过了一天安宁的日子。 傍晚时分,何七跟李氏告辞,婉拒了李氏的留饭,说是如今入了军中出来一趟不容易,要回家中看看。 李氏想了想,也就没再勉强,再三道了谢送他出了门。 李氏回了正院,不由得十分感慨:“这何七倒也有些手段,居然能制得住晋王!” 白成欢听了只抿着嘴笑,她早听迎春叽叽喳喳说了何七的办法。 何七不跟晋王吵,也不跟他闹,只用了最简单的办法。 两人一天没分开,连吃中饭都是对着吃的,准确地说,是何七一直跟着晋王,寸步不离,任凭晋王如何辱骂跳脚也不为所动。 何七就是专门来跟晋王耗上的,晋王去哪里,他跟去哪里,连晋王上茅房他都站在外面等着,生生把晋王气得抓狂! 如此一来,晋王就算想来找白成欢,也碍着何七这个不要脸皮的尾巴,也只能作罢。 到了最后,晋王终于熬不住了,被折磨得没了脾气,气咻咻地跟这个和他对峙了一天的何七翻了个大白眼,回客院窝着去了。 何七这样的做法看似简单,却是聪明又有效。 毕竟这人是晋王,打不得骂不得,一不留神还要得罪,何七这样,看住了晋王,也算不上大不敬得罪他,实在是高招。 但最令白成欢心中感慨的,还是何七的为人。 之前的印象根深蒂固,只觉得他是个有些仗义的纨绔,近来两次看他行事,却觉得他真有几分君子之风。 他说了会竭尽全力护着白炳雄,那肯定就是会护着了。 要知道,上门陪客简单,上门为难一个王爷,可就不简单了。 他却能应下,独自前来,足以说明他的心胸。 这样心中有正气又懂得变通的人,若不是非要从军,走科举路倒是会有一番作为。 可惜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一章 何老太爷 何七从白家出来,一人骑着马走在日暮的县城大街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白家到底是怎么招惹上这个大齐目前和皇帝最亲近的藩王的? 一天两天还行,时间长了,白家可就麻烦了。 他心中一番思量,催马往自己家的方向行去。 何家门房看到七少爷回来,自是欣喜非常,忙上前接了马缰,迎了他进门。 何七径直先往祖父何老太爷居住的春晖堂去了,二门值守的小厮飞奔着去老爷太太住的正院去报信儿,指望着能得老爷太太几个赏。 何老太爷在虢州一带少有才名,是高祖正贤十七年的状元郎,先帝在时也多得看重,后来一夜之间身患重疾不得不致仕,其时已经官拜大理寺正卿,一品大学士。 如今十多年过去,何老太爷已经是七十多岁高龄,常年多病多痛卧床不起,懒怠见晚辈,只是对何七这个孙子喜爱非常,何七每每在家,在他身边待着的时间倒是长些。 虽然何七这个嫡孙长这么大离经叛道的时候居多,搁在何氏一族就是常常挨打的那个,可他老了,儿孙们都忙于读书做官,重孙太小,只能逗乐说不上话,何七这样的孩子反倒得了他的青眼。 此时离家多日的孙儿回来,何老太爷挣扎着起来跟他说话。 “祖父,孙儿看您最近好多了!” 行了礼,何七笑眯眯地坐在了何老太爷床前,拉着何老太爷一双黑斑斑驳,枯瘦变形的手亲热地说道。 “呵呵,你小子,净是糊弄我,跟你三堂哥家里的迅哥儿一个样……祖父整日里躺在床上,能好到哪里去?” 何老太爷多年病痛,早就被折磨得不见人形,何七看着他已经全白的稀疏头发,还有满是干枯沟壑的脸,心头泛酸。 在何家,没有祖父的容忍,他绝不可能如此恣意。因为这个可亲的老人相护,他少挨了多少家法。 “祖父,孙儿说的,都是真的……” 何七强压下那份心酸。 何老太爷靠在软枕上看着面前剑眉星目,满面俊朗,浑身朝气的小子,笑得分外慈和。 “是不是真的祖父心头清楚,祖父老了,这把身子骨早就不行了,可是祖父为什么撑着一口气不死?就是想看着我的小七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呢!” “祖父,您别说这种丧气话!”何七心里更不是滋味。 何老太爷笑声还是如同早年一般爽朗,让人只听声音绝对想不到这是一个沉疴在身的迟暮老人:“哈哈,这可不是胡说!小七呀,你也大了,想从军祖父也不拦着你,可如今咱们何家,当家理事的是你父亲,你多顺着你父亲些,可不要总跟他拧着来,好话多说,你们父子,可要好好的!这样,等祖父不在了,你也能少挨些打!” 何七眼眶有些发热:“孙儿明白。” 祖孙俩又说了些话,何老太爷精神就有些不济,何七便也起身告辞,重新扶着老太爷躺了下来。 他亲手替祖父放下了床帐,站了一会儿,听老太爷呼吸渐稳睡着了,才悄悄地退了出去。 只是出了祖父的春晖堂,祖父日薄西山的样子还在他眼前萦绕,挥之不去。 从他记事起,祖父就是这幅模样了,一年不如一年。早年还只是寒冬风雨时节起不来床,到后来就很少能走出屋子了。 传说里大齐朝堂上铁骨铮铮,一身浩然正气,得先帝盛赞的大理寺正卿,是何种风范,他从未见过。 父亲对祖父仁孝之至,于祖父病倒同年上表请辞,弃了礼部侍郎的官位,跟着祖父迁回了虢州祖地将养身体,一时被世人奉为孝子的典范。 可是这一切,都没能减少祖父半分病痛。 据说当年宫中御医曾经断言,祖父全身筋骨皆已邪寒入侵,有生之年全身骨骼会日渐变形扭曲,疼痛难忍,活不过六十岁。 可是如今祖父七十三了,这多出来的十三年,祖父是经历了怎样日夜啃噬的蚀骨之痛啊! 何七想到祖父已经多年不肯示于人前的可怖身躯,忍不住抹了一把眼睛。 罢了,祖父希望他和父亲好好的,他多低些头便是。 只是他刚踏进父亲的书房,一个茶盏就兜头砸了过来! 他连忙闪身避过了,精美的薄胎描金绘彩茶盏就“哐啷”一声在地砖上砸了个粉碎! “逆子,你还有脸回来!” 何大老爷坐在上首,勃然大怒,指着他怒斥。 先前赶着过来报信儿的小厮正垂首跪在角落瑟瑟发抖,赏没讨着,差点讨了顿打! 大老爷原话是这么说的:给我赶出去! 他哪儿有那个胆子再去赶七少爷出去啊!何家谁不知道七少爷是老太爷的眼珠子,不回来也就罢了,回来了谁敢赶他出去? 何七瞅了一眼地上的碎瓷渣子,对那吓得浑身秋风抖落叶一般的小厮挥挥手:“你先出去吧。” 小厮如获大赦,飞快起身,逃也似地去了。 何七抬脚用靴尖把地上的碎瓷渣子往一边拢了拢,想着祖父说的话,终究还是一撩袍子,利利索索地跪在了地上。 “儿子不孝,惹父亲生气了,父亲要打要骂都行,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何大老爷砸了一个杯子不解气,顺手拿起一个又要砸,却被何七这句话给惊得手都僵在了半空! 这是他儿子,是何丛棠?! 平日里总是跟他反嘴,不把他气死不罢休似的,何曾这么乖顺? 何大老爷死死瞪着何七,喘了几口粗气,看了看手上的茶盏,罢了罢了,摔了一个夫人等会儿又要唠叨了,他是斯文人,不能这么粗俗,暂且放下! 何大老爷整了整衣衫,重新坐了下来,瞪着简直是让他操碎了心的儿子。 “你说,你到底回不回来?” 这回不回来何七知道什么意思,他恭敬地磕了个头:“还请父亲体谅儿子,儿子已入军籍,已经是无法回头了!” 大齐的军籍可不是随随便便想入就入,想走就走的,太祖时起就定下的条文,若是入了军籍,至少要服兵役三年方可脱籍。 “只要你想回来,这都不是难事儿,大不了找人顶了你的军籍!”何大老爷对儿子这种糊弄他都不愿意上点心的态度感到非常愤怒,厚实的檀木书案被他拍得啪啪响:“重要的是你到底回不回来?” (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二章 一生荒废 回来么?何七听这句话其实已经听得麻木了。 回到正道上来吧,听从家族的安排吧。可是,家族对他的安排又算什么呢? 何七心底翻腾着一股压抑多年都不曾散去的郁气,此时再也压制不下来,终于张口问道: “既然父亲要儿子回来,那父亲不妨说说,儿子回来以后,该如何?” 世人皆知他何七不喜读书,不务正业,这样的儿子,父亲打算怎么办呢?还是像多年前一样吗? 何大老爷但见儿子垂着头,语气平缓,只以为他在自己的盛怒之下有所畏惧,便抓住这个多年来难得的好时机,端正了神色,立刻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为父叫你回来,自然是早就替你打算好了!你如今已经十七岁了,就算是今年就去考秀才,也是丢了我的人,咱们何家就没你这么大年纪的白身!你要是早听我的话,早就同你大哥二哥一般,十三四岁就是秀才了……这话现在说也没用,你今年还是去考,不过是去考乡试,丢人就丢人吧,为父替你捐个秀才身份出来,正好赶得上今年秋天的秋闱,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你刚好闭门攻书,以你的聪敏,考个举人回来不难……等你考了举人,为父就让你七叔在吏部走走关系,不拘哪里给你谋个外放的官职,到时再给你说一门好亲事,你刚好成了亲带着媳妇上任去,过上几年,攒些政绩,打点一下,把你挪回咱们虢州来,岂不是妙哉?” 何大老爷越说越觉得这主意好,眉飞色舞之下,神色间都带了些洋洋自得。 他却完全没注意到面前跪着的儿子越来越冷的神色。 果然还是这样,何七胸口仿佛覆盖了一层冰雪,冷彻心肺。 何大老爷说得滔滔不绝,口沫横飞,然后发现儿子连个腔都没搭。 他不禁皱起了眉头,捋了捋自己精心蓄养的胡须,觉得心烦气躁: “为父的话,你听进去没有?” 何七抬起头,看着似乎一片拳拳之心的父亲,眼底情绪涌动:“父亲,既然如此,儿子若是能考中举人,儿子还想更进一步,去往京城,考贡生,取进士,如同大哥二哥那样,博得一个进士及第,登天子堂,入翰林院,为何氏一族增光添彩,为大齐尽心竭力!儿子今年十七,并未年过二十,父亲为何对儿子如此没有信心?” 何家的规矩,何氏子弟不管资质如何必须十五岁之前开始参加童生试,年过二十乡试不中者就无需再考,回来打理族中庶务,聪敏不凡者,则可以得到族中的鼎力支持,银钱人脉,无所不供,专心走仕途,光宗耀祖。 其实这样的族规,已经过于严苛了。 大齐科举取士,每年都有定额,层层考试严格非常,有人考了一辈子,考到白头能考到一个举人,都是祖宗保佑,可是在何家,二十岁考不上举人,就失去了继续仕途的资格,就算是一些世家大族,都没有这么变态的族规! 可无论何家族规怎样,他从五年前开始,就没再想着这些了。 此时说出这番话,于他来说,是最后的挣扎。 何大老爷却毫不犹豫地给了他当头一棒,把他的这丝挣扎打得粉碎:“糊涂!京城那是什么地方,你十岁那年去京城就险些酿成大祸!为父老实告诉你,你这辈子都不许再踏入京城一步,否则就只会给何氏一族招祸!你老老实实地给我去读书考举人,做个小官就行了,光宗耀祖自有你几个哥哥,用不着你添乱!你也别给我想着私自去京城,没有我发话,我看谁敢给你路引!” “听到了没有?!”何大老爷眉目凛然,又怒喝了一句。 何七沉默一瞬,却只俯身磕了个响头:“既然这样,父亲恕儿子不孝,难从父命,今后儿子投身从戎,无论是战功卓著,还是马革裹尸,父亲都请放心,儿子断然不会给何家招祸!” 纵然祖父一再叮嘱他要和父亲好生说话,可这件事,他终究是不能和父亲妥协。 “你,你居然还是不肯听话?!” 何大老爷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他说了这么些,全都是白说了! 逆子,逆子! 何七霍然起身:“父亲,儿子此次回来,还有军务在身,就不在家中多停留了,儿子去跟母亲请安,这就跟父亲道别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何大老爷捂着心口站了起来:“为父一片苦心,你到底是为何非要跟我作对?!” 一片苦心?何七几乎想笑,为何? 为何何家子弟皆可出人头地,唯独他何七,就要止步举人,做个不伦不类的小官,走一条注定不可能一展宏图的路,一生荒废? 大齐读书人无数,但凡想位极人臣,为国栋梁者,谁不是进士出身?一个举人,一辈子就只能蹉跎而过,就算得登高位,也只能惹天下人耻笑! 纵然他心向西北,也终究意难平! “父亲,人常说,知子莫若父,那儿子的心性您应当知道,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好,儿子这辈子的路,要么不走,要走就走最好的路,既然仕途一道,父亲认为儿子会为何氏招祸,那么不走也罢,儿子心意已决,还请父亲保重!” 何七铿然说完,就伸手开门,大步走了出去,留下何大老爷气得胡子直颤! “逆子,你走,你走了就别再回来!” 何大老爷在身后咆哮,何七却差点一头撞上门外的人。 门外不知伫立了多久的妇人看见门被猛然打开,也是吃了一惊,眼角细细的皱纹都挤得更紧密了些。 可她很快便镇定下来,语气温和道:“丛棠回来了。” 神情之间,不辨悲喜,亦无恼怒,并没有一丝儿偷听被儿子撞破的窘迫尴尬。 何七连忙躬身行礼:“儿子见过母亲,正要去见母亲。” 眼前神色温和,虽然已经年近五旬相貌有些衰败,却依然姿态娴雅高贵的妇人,正是何七的母亲何大夫人路氏。 听儿子这么说,她也只是淡淡点头:“嗯,你回来就好,又惹你父亲生气了吧,也罢,你先去,我今天也累了,明日再和你说话。” 何七一阵难言的失落,有几分赌气地道:“儿子还有军务在身,这就要走了。” 何大夫人却是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眉宇间仿佛还松快了几分,甚至露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那你就去吧,若是得闲记得回来就好。” 何七抬眼看了她一眼,终是行了一礼,转身去了。 回家的时候是日暮时分,走出家门的时候,夕阳才刚刚隐入了西边的山头后面。 何七骑着马,行走在渐渐暗下来的暮色中,顿生彷徨孤独。 他想起初见白成欢那日,李氏气急之下,扇在没有尽责照顾妹妹的白祥欢脸上的巴掌。 肯定会痛,可那才是真正的母亲会做的事情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三章 家人何在 何大夫人路氏对于儿子的离开似乎习以为常,根本连回头看一眼也没有再看,就走进了何大老爷的书房。 “老爷,这套薄胎茶盏可是一整套的,老爷你摔一只,整套可就不能用了。” 果然,路氏瞧了瞧地上的碎瓷渣,蹙起眉头说道。 何大老爷有些讪讪地掩面叹息了几声。 被夫人看到自己这样有失体统的样子,实在是有损颜面。 “夫人莫怪,我是被那个逆子气着了,顺手就……你交代下去再买一套便是了。” 不管如何,何大老爷还是要振一振夫纲的。 路氏蹲下身,捡了一片碎瓷在手中,冷笑起来:“老爷说得容易,这套茶具可是妾身的陪嫁,千金难买,银子不值什么,如今可去哪里买去?” 何大老爷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不过是一套茶具,你这么计较做什么?刚才那逆子出门去,你也不拦着!” 路氏丢了那碎瓷,站起身,一身暗紫色的衣裙衬得她满脸寒霜,神情冷淡:“老爷的儿子自然老爷做主,妾身跟丛棠自来母子缘薄,老爷并非不知道,只是刚才妾身站在门外听了一听,丛棠说得也有些道理,既然他执意要从军,那就让他从军去,以后是生是死,自有天命,老爷只当没有这个儿子也就罢了。” “你,你!” 何大老爷瞪圆了眼睛,指着路氏半晌,却只能恨恨地抛出一句:“有你这样做母亲的吗?” 路氏垂眸:“那是不是妾身如何做,老爷都觉得不满意?妾身自然是做不好这个母亲的,老爷一早不是知道吗?” 何大老爷刚平稳下来的心绪又被气得激荡起来,脸色涨得通红,终是不想与路氏多言,拂袖而去。 他与路氏少年夫妻,情深意重,再有何氏一族的规矩压着,他这辈子也没纳过妾,按说两人应该是和和美美一辈子,偏就在丛棠这件事上,两人呕了十几年的气。 何大老爷走在花园子里,想起路氏的冷脸,心中对那个刚刚还惹得他怒火滔天的逆子又是忍不住心疼。 路氏对丛棠,毫无温情可言,丛棠心里,肯定也是…… 他想了想,抬脚在夜色中走去了老父亲的春晖堂。 何七高大的身影披着夜色打马游遍了弘农县所有的主街,街上人人匆匆而行,急着归家。 家中或有父母双亲,或有娇妻稚子,总有个奔头,可他呢? 何七有刹那间的伤感,但很快就想起一件事来。 他答应了白成欢要给她定期送消息,可如今,他跟父亲彻底闹翻了,这件事要怎么办? 何七挠挠头,策马去了西市的一间笔墨铺子,下马拍门。 来开门的是个面容憨厚的掌柜,一见他,立刻行礼:“七少爷来了!” “五哥可在?” “小七,怎么这么晚了来寻我?你这是打哪儿来,可曾回家看见了大伯父?” 铺子内灯烛还亮着,有人闻声出来,正是何七的堂哥,何家二老爷的庶子何丛梅。 虽是堂兄弟,可何丛梅和何丛棠长相并不一样,是个相貌普通,但看上去稳妥可靠的年轻人。 何家二太太年过四十无子,何二老爷就纳了妾生了庶子何丛梅,只比何丛棠大两岁。 由于是庶子,于读书上也天资平庸,何丛梅也没等到二十岁,早早就退出了科举一道,退回家中打理庶务,如今掌管着族中在虢州所有的笔墨铺子。 他平日里也不回家中去,只在铺子后面的小院歇息,此时见最近在何家掀起一阵风波的七弟忽然出现,惊讶不已。 何七有些不好意思:“五哥,我,我今晚没地方去,想在你这里歇一宿,另外,有件事要托付你。” 在何丛梅的心中,这个七弟,自幼有老太爷护着,除了大伯父大伯母,何家人都是宝贝凤凰一般捧着的,他此时说着这话,居然让人觉得有几分落魄。 何丛梅赶紧让他进门:“进来,进来细说!吃了饭没有?孙掌柜,去给七少爷打水洗漱,交代厨下做些饭菜来。” 那掌柜的应声去了,何丛棠站在散发着油墨气息的铺子里,看着平日里并不亲近,此时却二话不说对他嘘寒问暖的五哥,心头总算有了丝暖意。 母亲不理他,是母亲生性冷淡罢了,他不该多想的,家人到底是家人。 何七这么安慰了自己一句。 白家客院里,张德禄又冒着死罪,以下犯上了。 他死死地抓着笔不给晋王。 “王爷,老奴求您了,这信咱万万不能写……您是藩王,您就是写了这信,这一路递过去多少人觊觎?就是您真觉得这白家姑娘是孝元皇后,这事儿能让人知道吗?还有,按规制,您要给皇上写信,那也要按照章程上折子,您这么写,递不到皇上面前去的!” 张德禄苦苦哀求,晋王怒视着他:“那你说怎么办,等我赶去京城,选秀的旨意都已经传遍大齐,那就来不及了,成欢姐就算以后回去,脸面往哪里搁?” 一天过去了,晋王心里的愤愤不平半点儿没少。 他怒不可遏的样子让张德禄一激动,口不择言了:“我的王爷哪,您倒是凭什么去质问皇上啊!如今他是君,您是臣,您不能胡闹了哇!好,就算您觉得皇上是您亲哥哥,您胡闹他不怪罪您,那您也得多为您亲哥哥想想,咱们大齐,历来可没有年过二十都没有子嗣的皇帝,您要让皇上为孝元皇后守多久?” 晋王怔怔地站在原地,似乎在认真想张德禄的话——是皇帝,所以就可以这么践踏成欢姐的尊严?她活着万千宠爱,她死了就这般无情无义?! “哗啦!” 满书案的笔墨纸砚被晋王全部挥到了地上,他雪白的衣袖顿时染上了浓重的墨色,眉眼间是执拗的厉色: “我就是要问问皇兄,他就不能过几年再选秀吗?我没指望他一辈子不找别的女人,可成欢姐才死了几天?!更何况成欢姐还在,只是不记得我了,她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到时候成欢姐要置于何地?!” “好,这信本王不写,本王明儿就启程,本王亲自进京,去问皇兄!” 张德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涕泪横流,觉得这天,眼见着是要塌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 观她剑法 进了五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白成欢那场突如其来的风寒总算是好全了,天刚蒙蒙亮她带着两个丫鬟又要去后院跑圈子,李氏并未像前几日一样阻拦。 女儿若有功夫在身,那是最好不过的,出身武官家的李氏也是这么想的。 “欢娘,这世道,身为女子不容易,娘亲当年被你外祖母照着大家闺秀的路子教养,结果家境有限,大家闺秀没养成,功夫拳脚也一概不会,幸好你爹不是那等脾气暴戾打老婆的人,不然娘亲就是受死了委屈也只能自己受着。你有心学,就好好学,娘亲这几日必定给你找个女师傅来教你!” 李氏亲自看着她喝了杯热枣儿茶,不由得感慨。 “娘亲,会拳脚的女师傅和教书画的女先生,哪个难请?”白成欢发现李氏对她习武这件事超乎寻常地支持。“当然是会拳脚的女先生难请。”李氏不假思索。 这世道,男子都奉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更何况是女子,除了那些大户人家养有女护卫,寻常女子习武的极少,就算是有武将家的女儿习武,那也很少有再来教别人的。 白成欢乐了:“那娘亲怎么没想着给我先请书画先生,倒是先请拳脚师傅?” 李氏一听这茬想起来女儿想学作画来着,也乐了。 “你不说娘亲倒是差点给你忘了……不过娘亲寻思着,这拳脚学好了,谁敢歪缠你,实在不行揍一顿,怎么也能给他揍老实了!”李氏意有所指,却也叹息,“你人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其他的,琴棋书画那些玩意儿,你想学,家中只要有能力,娘亲肯定也会满足你的心愿,可眼下看来,拳脚功夫更实在,比那些风花雪月不顶吃喝的劳什子君子六艺强多了!” 李氏一边说,白成欢一边笑,李氏实实在在是武官家的女儿,武官家的太太,这真是一点不掺假! “娘亲,君子六艺中也有射,御两项呢,也并非都不顶用,琴棋书画要是学精了,也都是傍身的技艺呢。” 白成欢说着,却有些遗憾。 上辈子虽然出去闲逛的时候不多,但是白成欢也跟着哥哥逛了好几遭酒楼戏园子之类的地方,自然也见过各种风雅的赌局,那时候她也曾跃跃欲试,却被哥哥制止,说女儿家去赌,不雅。 早知道最后会这么憋屈地死了,她那时就一定要试上一试,管它雅不雅,好歹不留遗憾不是? 哪像如今,什么都没做过,就成了另一个人。 李氏被女儿说得脸红了红:“哎呀,娘亲哪里记得住,好了,你去吧,摆饭了我使人去叫你。” 白成欢应了,笑嘻嘻地带着摇蕙和迎春走去了后院。 摇蕙和迎春都觉得今日大小姐的心情看起来挺不错,脸上总带着笑,没像往常起床后,只要照照镜子就莫名不开心。 何七带着晨曦踏进白家大门的时候,白炳雄刚好出门。 “丛棠,辛苦你了!” 原本要在军营当值的,可白炳雄实在不放心,昨晚还是赶回了家,听说了何七把晋王气得抓狂的事儿,觉得好笑,却也对何七更多了几分赞赏。 何七连忙行礼:“白大人客气,这对小人来说,也是一种历练。” 自打入了白炳雄麾下,何七就不再自沉贤侄了,公事公办。 白炳雄抹了抹刚刮干净胡茬的下巴:“嗯,左右这两天,我总要想办法把这尊神请出去!劳烦你了!” 两人叙了几句话,白炳雄就出门上马去了,白祥欢已经是一早去了县学,他最近读书很有些头悬梁锥刺股的架势。 何七进了门,陈管事迎了出来。 “何公子来啦?表少爷还没起呢,要不您在前院坐着歇会儿,喝杯茶,厨房马上就能摆饭了。” 何七从前也常常上门,陈管事和他原本也不陌生,再加上白炳雄交代了一番,陈管事一点都不惊讶何七这么早就上门。 何七拒绝了:“那我先去走走,离客院那边近些,表少爷起了我也能先知道。” “哎,也行,那您先去,一会儿我给你把饭摆在客厅。” 何七别了陈管事,顺着青砖铺就的路往后院走。 往常这时候,他也是起身习武的,既然那小子还没起来,他不妨先去白家的演武场看看。 何七熟门熟路地走去了白家那小得可怜的演武场,远远就看见了演武场上的白成欢。 她正拿着一柄寒光似水的长剑似模似样地舞动着,还在给两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丫鬟鼓劲儿。 “摇蕙,快点,你看迎春都跑到你前边去了!” 白成欢清脆的声音在演武场上空回荡。 摇蕙看看跑到前边去的迎春,咬咬牙,喘息着跟了上去。 “很好,不错,继续,已经跑得比以前快多了!” 两个丫鬟你追我赶,两张俏脸红扑扑的。 白成欢很满意,又专心对付手里的长剑,慢慢回想哥哥的一招一式。 何七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浮上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丫鬟做错了什么事,白成欢要这么罚她们? 两个围着后院跑的丫鬟也看到了他,刚要出声,何七却摆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两个丫鬟停下了脚步,尴尬万分,又有些不好意思,一时间倒也真没敢出声。 何七慢慢地走了过去,站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动作慢得像是蜗牛一般的女子。 只见晨曦中,身量高挑的女子,白衣素裙,手执长剑,凝眉细想一阵,然后动一下,出剑,刺,收,转,再出……一招一式,奇慢无比,姿势却很到位,要是耐下心来看,居然还能看出几分招式中的精妙之处。 何七眼中的戏谑渐渐褪去,涌上浓浓的疑惑和震惊! 这是一整套的剑法,居然是一整套的剑法! 若是她的速度迅疾,那这就是一套杀伤力极强的剑法! 白成欢觉得很吃力。 她从未练过剑,就算记得招式,力道也根本不好控制。 力气大了怕万一挥错了伤到自己,力气小了,整个剑身就会不受控制。 虽然与两个丫鬟比起来,她并不累,可是光洁如玉的额头上还是沁出了一层晶莹的细小汗珠。 这样,不对,这样,好像还不对! 白成欢只觉得拿捏不好力道,那种熟悉的烦躁感又渐渐涌起。 这样什么时候才能练会?哥哥徐成霖练这套剑法,可是整整练了十年才能对目标一击即中! 皇宫那么森严的守卫,萧绍昀身边数不清的明卫暗卫,她要到什么时候,才有把握走到他的面前?! 正是烦躁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一道略带沙哑的低沉声音。 “错了,不是这样的!” 她手中的剑僵住,转头,看见了全身沐浴在金色晨光中的男子,正眼神炙热地看着她。(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五章 情不自禁 他怎么这种眼神? 白成欢对上那双饱含炙热,绽放亮光的璀璨星眸,倒忘了应该先想想这人怎么会在这里,来了多久。 何七却大步走了过来,没有任何预兆,大手覆上了那只还握着剑柄的芊芊玉手。 “应该是这样的,你出剑的时候,要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你这样瞻前顾后,犹犹豫豫,这一招就会滞涩阻碍,就已经失了先机……” 何七不由分说地就扳过了她的肩膀,亲手带着她刺出了起手的第一剑! “这样,记住了没,必须心中想着一招既出,再无反悔余地,唯有这样,接下来的招式才能如同行云流水,迅疾自然,才能随心而动!” 何七激动地说着,几乎是被他半抱在怀里的女子却慢慢地转过头,看着他神采飞扬的侧脸,似乎有些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说起来慢,但是白成欢从手上传来滚烫的炙热感,到被人强带着刺出那一剑,到她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也不过是短短的一霎那。 她垂了垂眸子,手上一个用力,就冷静地挣开了那只大手,然后抬手,落下。 “啪!” 一声清脆的皮肉相撞击的声音过后,何七总算是从对这套剑法的狂热中冷静了下来。 他顶着脸上火辣辣的感觉,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做了什么? 被松开的长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敲击在何七心上却仿若一场山崩地裂的响动! 完了,他怎么能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儿?! “你放开我家小姐!” 摇蕙和迎春只见何七好好地在一边看,并没有捣乱,也就没有出声打扰大小姐,却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不要脸!果然是无赖就不能指望他守规矩! 何七这才彻底惊醒,连忙放开了白成欢,后退了好几步,一张脸红得比朝霞还要艳些,眼看着就要滴下血来一般! “白家妹妹,我,我不是……” 从来是口若悬河的何七,顿时觉得词穷。 不是有意非礼你,不是有意冒犯你?要怎么说比较好? 白成欢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拂了拂衣衫,只觉得肩头像是染上了什么脏东西。 前世今生,被一个外男这么冒犯,这还真是头一遭! “大小姐,都怪我们,没看好他……” 摇蕙和迎春都吓傻了,忘了下跪,只满脸绝望地说着。 这关系大小姐的名节,她们,她们怕是死定了吧? 白成欢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转身而去:“走。” 摇蕙和迎春这才迈步,心中万般凄惶地跟了上去。 白成欢一路疾走,两个丫鬟追得连滚带爬。 何七回过神来,也跟了上来:“白家妹妹,你站住!” 他到底是男子,身高腿长,几步就挡在了白成欢的面前。 白成欢生生被逼停了脚步。 她抬头看他一眼,冷笑起来:“怎么,何公子还想如何?” “你……你别生气,我真不是有意的!实在是你练剑的方法看得人难受,我就情不自禁出手指点了你一下……” 何七对上她冷冷的眸子,手中那不经意的柔腻触感和刚刚怀中被忽略的温软馨香却是忽地泛了出来,顿觉说不下去了。情不自禁这话,不是这么说的吧? “那你的意思是我还要向你道谢是吗?” 白成欢脸上冷静,其实心里乱极了。 是,这人说的话都有道理,带她刺出的那一剑也不同寻常,可他凭什么就这么,就这么抱了她? 这世上,自她长大,只有萧绍昀,曾经这样亲密地抱过她。 萧绍昀……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恨着的三个字,在这个时候想起来,眼泪却是忽然掉了下来。 萧绍昀,我都死了,我还计较这些做什么,我还在意这些做什么?! 何七愣住了,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又说错了! 她怎么,忽然就哭了? “妹妹,我真不是有意的,你就当我是你亲兄长,不要这么难过,是我做得不对,要打要骂凭你,如何?” 何七真的没有哄女孩子的经验,想了想,要是四叔家的堂妹哭了,应该怎么哄,是这样吗?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白成欢的脸色,却见她也不说话,只是紧紧绷着小脸,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让他看得一阵揪心。 白成欢从重新睁开眼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经历了无数次锥心之痛。 她已经习惯了,只是不习惯这样忽然被人冒犯。 她抬手,很不文雅地抹了抹眼泪。 想起萧绍昀,她连跟何七计较的心思都没了,整个人顿时像是被霜打了一般的茄子,脸上身上,蓦然间都是萎顿的气息,没了之前的凌厉。 何七从没见过这样忽然娇弱下来的白成欢,没有往常的清冷凌厉,也没有沉稳冷静,就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模样,眼圈红红让人顿生无限怜惜。 “妹妹,你别哭了……要不,你再打我两巴掌?”他手足无措,这事儿,是他理亏! 白成欢理也没理他,抬脚从他身边绕过,踩着路旁松软的如茵青草快步离去。 何七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怅然若失。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白成欢手背细腻的触感仿佛还在。 那种感觉,很不错…… 何七被自己这不要脸的想法震惊了,呸,怎么能这么想,太无耻了,太不要脸了! 不行,得想想办法,让她别生气了才行,得让她相信,他真不是有意的! 何七苦恼地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直奔前院而去,一阵风地出了门,顶着脸上明晃晃的五指印,打马向着西街而去! 白成欢回到正院的时候,眼泪已经没了。 前脚进了门,后脚两个丫鬟就瑟瑟发抖地在她脚下跪下了。 白成欢转身在软榻上坐下,清冷依旧的脸上,那一瞬间的软弱委屈,已经一丝也不见了。 “奴婢该死,大小姐如何处罚,奴婢绝无二话!” 主子不哭了,摇蕙和迎春却是满脸的眼泪,还好白家下人稀少,这一路回来也没撞上什么人,不然肯定会惹得李氏过问。 白成欢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对她们的一些小错轻轻揭过,只是冷然看了她们一眼。 “那就先跪着吧。” 说是由她处罚,绝无二话,难道她们不知道就她们今日的行事,按规矩是要提脚卖了的? 还是说,到底是她太仁慈了,她们才敢这样。 她此时才明白,原来从前那些忠心又听话的婢女,若是没有娘亲威北候夫人替她挑选调教,也不会是那样的得力。 白成欢站起身,自己重新洗了手脸,收拾好了,径自出了门往正屋去了。 她如今,只能靠自己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每逢佳节 厨房的张嫂子正站在地下跟李氏商量端午节包粽子的事儿。 “今儿就得去把这粽叶买回来了,晚了挑不到大小合适又整齐的了,太太看呢?” 张嫂子是厨房里包粽子包的最好的,往年白家的粽子也是由她负责。 李氏点头:“不错,这粽子是件大事,到时候各家还要送节礼,粽子也要捎带几个去给各家尝尝,这样,待会儿陈管事使人去采买的时候,你亲自跟着去,别让他们挑的不合用,顺便艾草,雄黄酒这些的,你一并也买了。” “娘亲要包粽子了?”白成欢抬脚进门,顺口接了一句。 “是啊,欢娘说说看,想吃什么口味儿的……”李氏拉女儿坐在身边,话说到一半又噎住了。 吃什么口味儿的,女儿往年疯傻,吃的粽子哪里记得住什么口味? 白成欢显然也明白李氏的话头为什么断了,转头去问张嫂子:“咱们家今年都包哪些口味儿的?” 张嫂子只听说大小姐好了,却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接触过,这会儿猛不防见着了,正有些紧张,听白成欢问她话,心中一凛,连忙认真回了话:“往年包的都是蜜枣的,豆沙的,也有芸豆的,八宝的。” “都是甜的啊……可有蛋黄粽或是咸肉棕?” “蛋黄棕和咸肉粽往年也做,不过做的不多,大小姐要是爱吃,今年可以多做些。”张嫂子老实回道。 李氏看了女儿一眼,不胜感慨:“你是哪里听来的这些名头?这些都是南边人爱吃的,虢州这边人吃不惯那个味儿,往年做了也就娘亲一个人吃,倒是难得你也喜欢。” 白成欢微不可见地愣了一下,很快笑了起来:“还不是书上看的,说是咸肉粽咸香鲜甜,滋味甚美,女儿就有些好奇,那就多做些,咱们母女俩吃!” 李氏也笑了起来:“好好好,你喜欢,咱们就多做!” 地下站着的张嫂子看了一眼其乐融融的母女俩,心中称奇,大小姐真是好了起来,这读书识字儿的事也是真真的了!真是元君娘娘保佑! 得了太太的准话,张嫂子也就退出去忙活了,厨房的丫头正好过来摆饭。 李氏瞧了瞧门外,有些奇怪:“摇蕙和迎春呢?怎么偷懒偷得这么大胆了?” “她们做错了事,女儿让她们跪着了。” 白成欢淡淡地回了一句,李氏却很是惊讶:“平日里我见你对她们好得很,我回回说她们你都护着,今儿是怎么了?闯了什么大祸?” “没什么打紧的,就是没按我的吩咐做事而已。娘亲不必理会,这事儿女儿自会处理。” 这话就是不想让李氏插手了,李氏点点头也没有再多问了。 女儿也大了,做事也一向有主见,她不多这个事儿挺好。 “也罢,你的丫鬟你做主便是,可惜今年端午节赶上了孝元皇后的孝期,不能举行龙舟赛了,不然倒是可以带你去虢州府城看龙舟去。” “虢州有龙舟赛?”白成欢随口道。 “有的,往年都有,可惜今年欢娘你是看不到这样的热闹了,不过不要紧,到了端午节,娘亲带你出去逛街去。”说起来端午节李氏也有些伤感:“别家出了嫁的女儿端午节都要回娘家躲午的,可是你外祖家离得远,娘亲这么些年都没有回去过。” “娘亲要是想回去,等爹爹闲了带娘亲去看外祖父外祖母,不必伤感了,好不好?” 每逢佳节倍思亲,李氏的心情,如今的白成欢十分懂得。 她只是没想到李氏能给她这个惊喜。 这个原身不比旁人,若是正常的女儿家,就算偶尔带着丫鬟出去转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原主白欢娘,却是个疯傻了十六年的,想单独出门李氏是不会允准的。 不过凡事有一就有二,只要这次出去了,那以后出去,便不是难事。 白成欢的心情总算好了那么一些。 这个端午节,她远离亲人,但是小十却在这里。 小十嘴挑,吃粽子只吃咸肉粽,正好能让他多吃些。 昨晚白炳雄说得很清楚,忙完了这两天无论如何也要送晋王走了,只希望,这粽子,还能赶得上。 正屋欢欢喜喜吃早饭,东厢里摇蕙和迎春摇摇欲坠地跪着,两个人都是透心凉。 “摇蕙,你说,大小姐到底怎么想的,她到底要怎么罚我们?会不会卖了我们?” 迎春抹了抹眼角的泪,满心惶恐。 摇蕙默默地看着地砖上的花纹,一言不发。 这次的事儿,看似只是一个疏忽,细究起来,那就大发了——贴身的大丫鬟不尽责,让小姐被人轻薄了,偏偏两个丫鬟还看见了……这要放在规矩严些的人家,她和迎春可以直接被捂着嘴拖出去打死了! 处罚,发卖?根本连这样的机会都不会有,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给小姐添麻烦! “膝盖好痛啊,呜呜呜……大小姐平时对我们不是很好的吗……那次,那次在娘娘庙后山,我和小英没照看好,大小姐掉了下去,脸都刮伤了,她都没有罚我们啊,平常也不责骂我们的啊,为什么今天这么生气……那何七,也没能把她怎么样啊……” 摇蕙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着嘀嘀咕咕,边哭边说的迎春,如同看着一个白痴——到了这个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她一句话没接,任凭迎春哭哭啼啼,只默默地盯着地砖,仿佛能把那里盯出一个洞来。 平日里晋王都是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能起身,今日李氏和白成欢母女俩刚吃完饭,晋王居然就过来了。 李氏见晋王进门,赶紧就指了个差事让小英跟着厨房的丫头一起出去了。 不然她的侄儿不跟她行礼问安,下人肯定要疑惑,可她哪里受得起这尊神的礼! 白成欢看着一身白色衣衫,清俊无匹的晋王,上前屈膝行礼:“见过晋王。” 李氏这才想起来这茬,也跟着行了个礼。 晋王眼珠也不错地看着白成欢,往一边走了一步,避开了这个礼。 虽然脸不一样,可他还是没办法受成欢姐的礼。 “王爷今日起得早,可吃过饭了?”白成欢微笑着问道,顺便提了一下粽子的事情:“家里今儿包粽子,有甜粽,也有咸肉粽,不过要等到明儿早上才能吃了,王爷喜欢吃什么味儿的?” 晋王愣住了,明儿早上? 迎着那难得明媚的笑容,告辞的话就生生哽在了晋王喉间,再也说不出口。(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哄她开心 “吃过饭了……要等到明日才能吃吗?” 晋王眼神清亮,声音前所未有地柔和。 “是啊,这包粽子的米和粽叶,都要浸泡一下才能用。” 李氏觉得这晋王的眼神怎么这样让人心里不安,连忙答道,走上前一步挡在了女儿面前:“也没什么好的,不过是做几个应个节气,王爷若是喜欢就当尝个鲜。” 晋王看了看李氏,想起威北候夫人。 成欢姐暂且在这里也好,有父母相护也安稳些。等他告诉了皇兄,自然能带她回去,只要看见皇兄,她也必定能想得起来。 “那本王就等着吃粽子了……本王喜欢吃咸肉粽,成欢姐呢?” 白成欢微笑着别开了头:“我往年疯傻,吃过的也不记得是什么味道了,哪里记得,要尝过了才知道。” 这样的回答完美无可挑剔,晋王垂下眼睑,心头有些失落。 他喜欢吃咸肉粽,成欢姐喜欢吃甜甜糯糯的蜜枣粽,皇兄喜欢吃什么都不放,只煮了之后撒些糖的白米棕。 可如今,她什么都不记得了,粽子的味道都不记得了。 张德禄默默地站在门口,暂且放下了心。 昨晚上晋王是这么说的:“咱们出了白家就直奔京城,若要穿州过府本王就直接亮明身份,若谁敢押着本王去京城,那更好,反倒还省了事儿,本王只要见到皇兄,后果不论!” 张德禄吓得一晚上没合眼,心都一直在半空里吊着! 这会儿听这语气,主子又是不打算走了,也好,赶紧想个对策,把主子直接弄回河东去,虽然冒犯些,好歹能保住命啊! 历来帝王无情,即使是兄弟,那如今也是君臣! 不过看到这白家大小姐一句吃粽子,就能把主子绊住,张德禄一颗心又开始突突。 主子怎么就魔怔到这个地步?这姑娘不过是名字一样,其余的,他真没看出来哪里像了?如果真是孝元皇后,能不急着回京城找皇上去?能不认主子? 主子怎么就这么一根筋! 大清早的,西街的铺子都还没开门,都只卸了几块门板半开着。 何七一路飞驰,下了马,直直奔着自家的笔墨铺子进去了。 “七弟?你怎么又回来了?” 何丛梅正在铺子里忙活,一见何七进了忙丢下手头的事情迎了上来。 “五哥,问你件事儿。” 何七一路飞奔,还是神采奕奕,眉目俊朗,只是脸上那一个巴掌印实在是碍眼。 “你这是被谁打了?”何丛梅看清了之后就唬了一跳,这谁下手这么狠,怎么往小七脸上招呼?可看小七衣衫头发整整齐齐,也不像是打了架的样子啊! 何丛棠摸了摸脸,只觉得火辣辣的,却不知道居然留有印子! 他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张口问道:“五哥,这你不用管,你只告诉我,惹了一个姑娘家生气,要送点什么才能哄她开心?” “什么?” 何丛梅瞠目结舌,随即愤愤然。 “七弟!你大早起的,莫不是拿你五哥我来做消遣?你不是老在万花楼里混,跟那些姑娘什么的最熟了,你还来问我?你这是惹了那里的哪个姑娘生了气,被打的?” 何丛梅说着,有些痛心疾首:“七弟,不是我这做哥哥的说你,那种地方的姑娘,那就是个玩意儿,你怎么能被她们羞辱还要上赶着去赔礼道歉?丛棠,你这样作为实在是有辱家风!” 何家的男子自小读圣人书,大部分品行端方,就算有那贪花好色的,也不从敢像这个七弟一样明目张胆,****跟着那帮狐朋狗友逛窑子! 偏偏如今这七弟是越发过分了,逛就逛吧,居然还给那些姑娘伏小做低,丢人,实在是丢人! “五哥你胡说什么!” 一听何丛梅的这番话,何七顿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前只以为是跟朋友去万花楼吃个酒,并没什么,如今听自己堂兄都这么说了,可见他倒是疏忽了! “我何时跟那些姑娘熟了,不过是去吃个酒,连手都不曾摸过……哎,咱不说这个,五哥你只告诉我,你年年给我那没过门的嫂子送东西去,都送的什么?” 何丛梅翻了个白眼,手都没摸过?这话有人信么? 不过何七这话说得他更生气了:“你要是去讨好那些姑娘,那就算了,你唐家姐姐好好的一个人,凭什么要跟那些人并论?你也忒过分了!你自己去想办法,这事儿我帮不上!” 何丛梅已经十九了,已经订了亲,只是还没娶过门,他未婚妻是唐家的嫡次女,虽然是小门小户比不得何家,但却是嫡出,人品长相他都打心底满意,自然是放在心坎上,不许任何人亵渎的,何七这家伙这样问,他也动了气! 说完就转身看着伙计点货放置了,理也不理何七。 何七只能跟了上去赔笑:“五哥,你弟弟我不是那等糊涂人,我这是惹恼了白大人家的成欢妹妹,只得想办法让她消了气,还请五哥教我!” 何丛梅这才转过来,一脸诧异:“白家的那个疯傻姑娘??” 何七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不是,她如今不疯傻,聪明伶俐着呢!好五哥,你赶紧跟我说了,我还赶着回去呢!” 何丛梅看他满脸焦急,想了想,白大人家的女儿,就算疯傻,那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 “罢了,我就告诉你,我往年送去给你唐家姐姐的礼物,除了那些公中送的节礼,我自己挑的都是姑娘家合用的东西,胭脂水粉,簪环首饰之类的……不过,你这可不一样,这些东西可不能送,没名没份的,送这些东西那就是私相授受……我再想想!” 何丛梅说着想着。 何七却是四下打量,忽然眼前一亮,指了指架子上一套新进的文房四宝:“送这个!白家妹妹如今好了起来,背书背得好,都要赶上咱们家太爷了么,那肯定也是要跟书本打交道的,我送这个,再在隔壁书局里挑几本不常见的书,一并送去,她肯定喜欢!” 何丛梅看向那套特意配出来价值不菲的文房四宝,再看看说得一脸认真的何七,忍不住翘了翘大拇指:“七弟,你真不愧是万花楼里混出来的人!” 早都想好了,何必来问他?合着就是想蹭他的东西!何丛梅这么想的。 一脸老实憨厚的何丛梅伸手:“这个好,肯定能哄得那白家姑娘开心,七弟只管拿钱来,我亲自给你包好了!” (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留下一人(为筱云儿987和氏璧加更!) 何七伸手去怀里摸了几下,摸了一小块银子出来。 “五哥,够不够?”何七脸有些红。 何丛梅睨了一眼那块绝对不超过二两的小碎银,板起脸:“不够,这套文房四宝要一百两,你这点银子买这其中的一支湖笔的笔杆都不够。去吧,取钱去吧,什么时候钱带够了,什么时候来拿!我不卖,给你留着!” 说完何丛梅利索地拿了个锦匣过来,把那套昂贵的文房四宝给装了起来。 何七大窘。 “五哥,若是平常,弟弟也不差这点银子,可是这不是……出来得匆忙,我的私房银子可都在家里放着呢……” 何七深深后悔,昨儿晚上赌气的时候,为什么不回去自己卧房拿了银子再走!可他什么时候对银子上过心呢? “要不,五哥你帮我去探听消息的时候,给我带出来?” 何七充满期待地看着何丛梅。 何丛梅看了自己这个从没缺过钱,此时却可怜巴巴的七弟好几眼,不由得叹气,拿着装好的锦匣塞到了何七手里:“罢了,这银子我给你垫上,你啊,何苦呢,为何非要跟大伯父闹成这样呢?你自小聪明,读书有天分,何必白白糟蹋这份聪慧!” 何七沉默了下去,何苦呢? 何丛梅很少见到七弟这样寥落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既然进了军中,就好好当差,你也大了,刀剑无眼,自己多加小心!” 何七抬起头,看着自己这个相貌普通,在何氏一族根本不起眼的五哥,深深动容。 “多谢五哥,我走了!” 何七抱紧了怀里的匣子,弯腰施了一礼,再不废话,转身出门,大步而去。 何丛梅看着七弟高大的背影,心中只觉可惜。 好好的读书坯子,却非要去军中搏命,这个七弟,当真让人琢磨不透。 何七揣着匣子翻身上马,却觉得匣子边上有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沓五张面值一百两的银票子! 他眼中一热,五哥! 他昨晚回了家中,父亲只是训斥怒骂,母亲更是对他不闻不问,唯有来了五哥这里,五哥倒是对他嘘寒问暖,今日还这般不着痕迹地给他银子花用! 何家在虢州一向行事低调,人脉银钱都在暗中,对子弟管束也严,何家的子弟虽然不缺钱,但也不会挥霍无度,更何况是身为庶子的五哥——五哥给了他这些钱,自己手头又要紧了! 何七纵马前行,趁着街上人还不多,一路飞驰。 若有朝一日他何七出人头地,定然不会忘记五哥的这份情意! 晋王只在正院待了不到一刻,就带着张德禄走了出来。 李氏时时看他的眼神都是防贼一样,虽然没有不尊重,但到底让他不自在。 成欢姐更是没有多看他一眼,说了几句话就径自回了房中不出来,他再怎么厚脸皮也没办法跟过去。 不过无妨,他需要好好想想,若是到了京城,要怎么跟皇兄说,皇兄才能信,才能改变主意,收回选秀的旨意? 张德禄一路跟着主子,主仆两人在荷花池边站定,下人很快送来了藤椅。 晋王索性在树荫下坐了下来看着池面发呆。 张德禄也不说话,两人各自想着心事,倒是安静得很。 白成欢回了东厢,仍是一言不发地坐下来,自顾自拿了本书看,照旧是理也不理两个跪了一早上,滴水未进的丫鬟。 她上辈子是威北候府的嫡女,也曾见过管事嬷嬷处罚犯了错的丫鬟,各种刑罚都有,那时白成欢觉得不忍目睹,如今想来,若要令出必从,确实什么都不如规矩来的重要。 白成欢这幅冷然的样子让迎春更加六神无主了,转头看了看身边的摇蕙,却见摇蕙跟个木头人一样低着头跪在那里,一幅什么也不准备说的样子! 迎春咬咬牙,平日里就她伶俐要强,这会儿倒是什么都不说了! 迎春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可是看这样子大小姐根本就没有叫她起来的意思! 她想了想,终究是往前膝行几步,扑在了白成欢脚下,哀哀地哭了起来: “大小姐,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听摇蕙的话,没拦着那何七,大小姐,奴婢真的知错了,还请大小姐恕罪!” 白成欢看到她又伸手要来抓她的裙角,皱了皱眉毛,站起身,往一边走了好几步,避开了。 然后冷冷地看了一眼哭得梨花带雨的迎春,又看了看跪在地上一言不发仿佛压根儿没听见这话的摇蕙,总算是开了口:“你们两个,我只留下一人,摇蕙,你怎么说?” 摇蕙只抬头看了白成欢一眼,就又俯下身,磕了一个头:“奴婢自知犯下大错,不敢辩解,只凭大小姐做主。” 迎春看白成欢只问摇蕙却理也没理她,顿时慌了:“大小姐,奴婢没有说谎,都是摇蕙说的不要声张,真的不是奴婢……” 白成欢看着迎春圆圆的脸庞,一双带泪的眸子,无辜又可恶的样子让她有些恶心。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了?”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迎春。 “奴婢,奴婢不该听从摇蕙的话,不该让那何七靠近大小姐……” 迎春咬了咬嘴唇,誓死要把这黑锅扣到摇蕙背上去。 大小姐说了,只能留一个,她来得早,绝对不能被摇蕙顶下去! 白成欢微不可见地叹息了一声。 “迎春,我问你,若你离开我这里,你能保证这辈子,不胡乱说话吗?”白成欢重新坐了下来,看着这个最先到她身边来的丫鬟。 迎春还想挣扎:“大小姐,不是奴婢……” “你若是再多说一个字,我立刻让人毒哑了你发卖出去!” 白成欢面无表情,但是冷厉的一句话却昭显出她的不耐烦。 一句毒哑了发卖出去吓得迎春终于噤了声。 屋子里一片死寂,白成欢觉得很清静。 “迎春,你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吧,我不把你毒哑了发卖出去,是念着你我主仆一场,你若是觉得我好性儿,那尽可以多说几句试试。” 白成欢不燥不怒,但是语气里的寒冰冷意谁都听得出来。 “去吧,去找太太安排你。” 迎春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含着一包眼泪,眼巴巴地看了白成欢几眼,只能跪下磕了个头,出去了。 良久之后,跪伏在地上的摇蕙才听到自己头顶传来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摇蕙,你,很好。但愿,你以后跟着我,不会后悔。” 然后就再也没了声息。 白成欢倚在软榻上,无声地笑了笑。 路还那么长,留下来的,或许,有一天会和她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毕竟,她要踏上的,就是一条不归路。 道阻且长,但她宁死,也绝不回头。(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价值不菲 迎春到了李氏面前,李氏只问了几句大小姐怎么说的,跟本连缘由都懒得问,欢娘既然嫌她不好,那自然是她不好,打发了也就是了。 “既然大小姐发话了,那往后就跟着柳婆子去吧,以后本分些,不然白家也容不下你。” 犯了错的人,就怕她怀恨在心,这厨房是万万不能让她去了,干脆交给柳婆子,看好了便是。 迎春急忙道:“太太,大小姐说让奴婢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小英,叫陈管事家的来,拉了她出去,我没工夫在这儿跟她饶舌,若再有多话,拉出去卖了,不必来回我了!” 迎春霎时闭了嘴,再不敢多言。 要是被主人家不喜,拉出去发卖,能得什么好前程? 原来大小姐那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真真是菩萨心肠,往后跟着柳婆子,可就是最低等的杂役了,刷马桶挑大粪,这日子可怎么过? 小英虽然有些不忍心,但也知道太太这般生气定是迎春犯了什么大错,低头出去了,没多大会儿,陈大家的就带了几个粗壮的婆子,拉着眼泪流个不住的迎春出去了。 李氏是真生气:“去了一个莲儿,又来了一个迎春,个个都敢欺负到我的欢娘头上!真真是刁奴!” 李氏当下就想去安慰安慰女儿,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表少爷都起来了,丛棠呢?我早上听陈管事他已经来了,怎么没跟着?” 小英也不知道怎么太太就非要把这何七和表少爷时时捆在一起,但此时太太正生气,她什么话也不敢多的,听了太太这话立即就应了声,去找陈管事了。 何七揣着匣子进了白家大门,却犯了难。 这赔礼的东西是挑好了,可怎么送出去?白成欢那样气恼,肯定是不会再见他的。 他揣着匣子一路走,却迎头遇上了陈管事。 “何公子,您出去了?难怪小人刚才到处找都没找着您,表少爷已经起来了,在后院池子边上发呆呢!” 何七一怔,白成欢不是说这小子喜欢睡懒觉吗,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陈管事,这个,是给府上大小姐的端午节节礼,你帮我给太太,我这就去找表少爷去!” 何七不由分说把东西往陈管事手里一塞,就匆匆往后院跑去! 反正这东西,到了李氏手里,也就到了白成欢手里,白成欢肯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陈管事莫名其妙地看着手里的匣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节礼?何公子给大小姐送得哪门子节礼?又不是亲戚又不是故旧的。 等陈管事把这匣子送去李氏面前的时候,李氏也迷糊了。 “给欢娘的??” “是,何公子是这么说的。” “他这是什么意思?”李氏一怔,打开了那个匣子。 “笔墨纸砚,他给欢娘送这个干什么,欢娘如今又不会写字!” “你去吧,我一会儿问问大小姐。”李氏让陈管事忙去了,心里却是乱纷纷的。 何七这么明目张胆地把这礼送到他手里,指了说是送给欢娘的,虽然有些不合规矩,可也不怕落下什么私相授受的嫌疑,只是她心里还是不踏实。 她脑子里不期然就想起宋温德上门为难那天,欢娘送何七出门的时候,丫鬟的话来。 那何七又是指手画脚,又是赌咒发誓呢! 当时小英可是说得明明白白的! 李氏越想越不安,干脆拿了匣子去找女儿问个清楚。 “欢娘,你老实告诉娘亲,何七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氏进了门,谴退了摇蕙和小英,把匣子往白成欢面前一放,脸色严肃地问道。 白成欢莫名其妙:“娘亲这是何意?” “这是何七送的,指明了是给你的!” 李氏的脸色十分不好,白成欢的神色顿时也不好了。 什么意思?他这是赔礼? 其实白成欢方才已经仔仔细细地把早上的事情想了一遍。 她不得不承认,何七并不是有意的。 爹爹威北候说过,武人观武,犹如文人听书。 文人听到与己不同的都要辩驳几句,武人看到胡乱舞剑的,也恨不得上去夺了那剑。 为这这句话,哥哥幼时练剑不知道被爹爹踹了多少脚。 按着何七那些教导她剑术的那几句话,估摸着他也是看着她那样练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追究起来也没什么恶意。 罢了,始终现在她跟何七还不能闹翻,去往京城之前,她还要借他之手,多得一些消息。 白成欢伸手打开了那个匣子,一看之下笑道:“原来如此,何七也真是有心了……娘亲,是昨日女儿送他去见晋王,说起过想学书画,他今日就送来这些,想必也是为着这段时日给父亲添的麻烦表达一些歉意,娘亲不必多想。” 李氏看了看女儿的神色并无异样,也渐渐放下心来。 女儿好了之后就出落得一天比一天好,虽然她看起来极其懂事有主见,李氏也还是怕自己的女儿被人诱骗,做出什么错事来。 那何七虽然长相英伟,出身也好,可终究,何家那样的人家,人口多,规矩大,跟白家如今关系还这么糟,李氏是万万不想自己的女儿跟何七有什么不好的牵扯。 只是看着女儿笑盈盈的样子,这种私心里的话她一时倒也说不出口。 只是她正想着心事,却见女儿变了神色。 白成欢把那匣子里的东西拿在手上,才真吃了一惊! “娘亲……这东西,还是还回去吧……” 白成欢把手中的笔放回匣子里,原样摆好,说道。 “怎么,这东西有不妥?”刚才听女儿的话还是让她收着的,怎么这就…… 白成欢看了一眼疑惑不解的李氏,心里真是叹息。 “娘亲,何七送的这匣子东西,不是普通的笔墨纸砚。” 李氏看了看盒子里那整整齐齐的新砚台,还有外表结实光滑的墨条,再加上那一根笔毫饱满的笔,和一沓子雪白的纸张,更是纳闷:“这不就是笔墨纸砚么,有什么不普通的?你哥哥用的,一套下来也就三五两银子。” 三五两银子虽然不少,但也不多,李氏不认为有什么不同的的。 白成欢无奈地拿起那沓纸给李氏看:“娘亲,这纸张,是宣州所出的熟宣纸,虽然比不得澄心堂出来的澄心纸那样之地绵纫,纹理美观,却也不差什么,这种纸洁白细密,搓折无损,又禁得起墨染,无论是写字,还是画画,都极其难得,还有这墨,是徽墨,上面还有徽墨大家李家的标记……总的来说,这一套东西价值不菲,少了百两纹银,绝对买不来!” 李氏顿时惊住了:“百两纹银?” 老爷一年的俸禄也才六十两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志在必得 看着李氏惊讶的样子,白成欢心头又涌起了那种无力感。 太低了,无论是白家,还是李氏,出身都太低了! 前世她贵为候府嫡女,自小在候府与宫中来往,见过的东西皆是不凡,这种笔墨纸砚的价值品类,了然于胸。 即使是她的娘亲威北候夫人,也能一眼瞧出这些东西的贵重来,可是李氏,居然觉得,这就是几两银子的东西! 李氏并没有错,可是,白家的身份地位,一眼便可看穿。 白炳雄军功累累,白祥欢刻苦读书,李氏贤惠爽朗,这都是事实。 白家也并非不可能逐步高升,富贵盈门。 可是,那时候就太晚了! 她的父母,都还在京城,在萧绍昀随时可能发难的危险中,她的兄长,还在边关苦熬,她等不得了! 所以,这次的选秀,她志在必得! 李氏震惊过后正要习惯性地问问女儿怎么知道,却只见女儿眼中寒光闪烁,神色莫辨! 她猛然住了口。 如今的女儿有些不同,她是知道的。 所以即使是问了,又能问出什么呢,得到的左不过一句书中看来的而已。 可是欢娘,她又在想什么呢? 李氏想起女儿那场莫名其妙的风寒来,在看看眼前女儿绷紧的小脸,忍不住伸出手摩挲着女儿的脸颊: “欢娘,你如此聪慧,娘亲,很高兴……你若是心中有什么烦难事,一定要跟娘亲说才好……” 柔柔的慈母心肠,终于把白成欢恍惚的心神拉了回来。 她眼中的寒光渐渐褪去,唇边翘起一抹笑容来。 “娘亲……什么事也没有……这些东西,还是还给何七吧,就说,咱们家受不起这份大礼,大家日后相安无事,便是最好。” 李氏点了头:“是啊,虽说他们何家不缺这点银子,可是,咱们家可受不起。” 李氏带着匣子去了,着人一问,何七和晋王居然一起出门去了,也只得罢了,先把东西留着。 到了下午,阿兰却上门来了。 “太太,老太太今儿早上在家说,后日就端午了,还不见这边的节礼送过去,说太太怕是忘了,准备叫人来问问,奴婢听见了,就忙讨了这差事过来了,顺便,也有事情要跟太太说。” 白成欢坐在李氏身旁,看着眼前这一身蓝布衣衫,身材瘦小的小丫头。 这丫头看起来土里土气,丝毫不打眼,但是行礼问安规规矩矩,说起话来也利索,全无废话,条理清晰,倒是有几分机灵。 白成欢在打量那阿兰,那阿兰也打量了白成欢几眼。 又看了看李氏,却没往下接着说。 李氏会意,点头道:“没有旁人,你直说便是。” 阿兰也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昨日有官媒上门,给五小姐说了一门京城冯家亲事,老太太已经应下了!” 李氏脸色骤变:“她居然应下了?你可听清楚了,不是大小姐,是五小姐?” 欢娘如今在那起子人眼里,可是五小姐了! “是,奴婢当时就在一旁站着,那媒婆说得清清楚楚是三老爷的长女,老太太也曾问了说,不是白家长女吗?”阿兰仔细想了想,也有些疑惑:“那媒婆却说,是不是白家长女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冯家嘱托她来说的,是白炳雄白大人的长女,唤作欢娘的,她只问老太太应不应?” “那老太太就这么应下了?”李氏是万万不信白老太太这么没一点牵绊地就应了! “当时没有一口应下,老太太和大太太去了隔间里,不知道怎么说的,出来之后,老太太居然就应了,还接了那媒婆的庚帖,说了是过了端午,到初六就要下小定!” “她,她居然敢!她居然问也不问老爷和我,就这么应了,当我们是死的不成!” 李氏瞪圆了眼睛,气得直发抖! 白成欢忙按住了李氏,转头接着问阿兰:“那你可曾见大太太和大小姐是怎么个说法?” 她不相信白大太太筹谋一场,会就这么认了! 果然,阿兰又说道:“大太太一开始脸色很不好看,但是跟老太太去隔间说了会儿话之后,又开始喜气洋洋地奉承起那媒婆来,大小姐始终没出来,不过也一直在那隔间里,后来那媒婆走了,老太太进去了,打发奴婢出来了,不过奴婢听着大小姐的笑声了——五小姐不知道,大小姐脾气不大好,又要做大家闺秀,除了奉承老太太,轻易不会露出那样的笑声来,奴婢也不知道大小姐有什么高兴的。” 说到这里,阿兰又给李氏行了一礼:“太太,您看,奴婢回去,要不要捎带什么话?” 白成欢点点头,对这丫头更是高看了一眼。 不错,还知道回去要捎话。 李氏这会儿已经冷静了下来,咬了牙根儿,恨恨地道:“捎,怎么不捎,你回去,只说我们娘俩儿今儿给冯家送了节礼,明儿就去给老太太送节礼,让她有什么好计谋都赶紧准备好!” 阿兰也不再问,低头应了,又说了几句闲话,就告辞出去了。 屋子里没了人,李氏才冷笑道:“看看,我就知道,那边根本就不把你爹爹和我当个人看!” “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她做主倒是利索!” 白成欢笑着给李氏抚了抚胸口顺气,劝道:“娘亲你也听见了,大太太和大姐姐高兴成那个样子,这桩事儿,就落不到咱们头上,娘亲且放心,明儿咱们刚好过去开条件!” 李氏看女儿一副高兴的样子,虽说知道这中间有猫腻,却还是有些担心:“欢娘,这桩亲事不是良媒,随她们怎么算计也就罢了,只是往后有了好亲事,她那边再来截胡儿,娘亲可不得气死?” 往后?白成欢笑了笑:“往后有了再说呗,娘亲这么能干,定会给女儿打算好的。” 白家老宅,阿兰回去了之后,就给白老太太回了话。 “三太太记着呢,不过今儿刚打点了冯家的节礼,说老太太这边,她明天和五小姐亲自过来送,让老太太宽心。” “她跟冯家都开始走动了?”白老太太吃了一惊,心中连叫糟糕:“这事儿,怕是瞒不过去了……” 看来,还是得摊开了说,原本的计划就不成了。 白大太太却不屑:“娘,有您在,三弟只要应了,三弟妹她能说什么?这样,再让阿兰跑一趟,就说,您想三弟了,让三弟也过来一趟!” 最近大家的推荐票都去哪里了?好奇怪的说,都赶紧上交,票票通通打劫!(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一章 白家八卦 白大太太这话可真是说到白老太太心里去了。 自从上次白欢娘上族谱白老太太说了那么几句被白炳雄拂了面子,心里就窝了一团火,此时白大太太这几句话可正是火上浇了一瓢热油,白老太太立马就心火一烧,脸一沉,叫了阿兰过去:“去,告诉你们那好三太太,明儿让三老爷也过来!” “这儿媳妇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自个生的儿子总要认我这个娘的吧?我还就不信了,我肠子里爬出来的,还能反了天!” 阿兰低头应了,又利索地出了门,心里却是暗暗鄙夷了一番。 如今白家就数三老爷是个正经官身,有点出息,这一家子却不知道笼络着,有事儿没事儿就喜欢拿着捏着算计着,再是亲生的儿子那也得离了心。 “还是老太太有主意,到底三弟也是老太太一手拉扯大的,老太太开了口,哪有他不应的道理!” 白大太太看着阿兰去了,更是得意。 哼,不愿意回来又如何,还不是被老太太捏的死死的,李氏她这辈子就没那个荣华富贵的命! 一直躲在里屋没出来的白莲花,此时也扶着小丫头摇摇摆摆地走了出来,有心想要抑制住脸上的喜色,却还是按捺不住满心的兴奋激动,生生憋得一张脸都涨红了,眉眼带笑地跟老太太施了一礼。 “还是祖母有主意,心疼莲花……” 京城,吏部侍郎家的公子呢……那真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富贵! 那样大富大贵的人家,根基深厚的大族,白欢娘那个傻子,要是真嫁过去,那简直就是辱了白家的门楣! “谁让我的莲花可人疼呢,咱们白家这么多女孩儿,就数莲花你长得漂亮又懂事,哪像那疯子,只会给咱们家抹黑!当年,没把她按夜壶里溺死,祖母也是心软了啊!” 说起来白欢娘,白老太太那是怎么都顺不过这口气来! 那会儿发现疯傻的苗头,她就说掐死了事,偏偏儿子只听李氏那蠢东西的话,非是不肯,结果生生让白家被人笑话了十几年! 白老太太想起这事儿就来气,看着跟自己年轻时一个模子的白莲花更是顺眼。 “莲花你只放心备嫁,一切有祖母呢,保管我的心尖尖莲花大富大贵,比那黑心短命的东西强!” 白老太太慈眉善目地说着,白莲花却是不怎么领情。 拿那傻子和她比?那傻子也配! 一边给白老太太捶腿的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听了这话,手都抖了几下,差点没捶准地方。 前儿才上门说亲,这就说到了备嫁,老太太这真是越老越糊涂! 谁家的女儿,从说亲到嫁人没个几年折腾? 就算是大小姐这从过了十一二岁,大太太就开始挑三拣四,这家看不上,那家不富贵,把大小姐耽误到了如今,那也没有上赶成这样的道理啊! 更何况,这还是说给五小姐的亲事呢,到时候就看老太太怎么圆!幸亏这还都是嫡亲的孙女呢! 再说这大小姐的长相……老嬷嬷看着白莲花微黑的肌肤,细眉细眼小家子气的长相——老太太真是睁着眼说瞎话! 随后白老太太要睡觉,老嬷嬷出来后,就去厨下找了自己的老姐妹闲磕牙,说起老太太夸白莲花的话来很是笑了一通:“五小姐上族谱那天老太太爱答不理,连看都没多看两眼,居然敢说大小姐是白家女孩儿里长相最好的?不就是看着大小姐长得最像老太太年轻时候么,老太太年轻时候的长相,嗨,不说也罢!我只跟你讲个笑话,可不准给我说出去!老姐姐你来的晚,是不知道,我可是跟着老太太陪嫁过来的,知道得最清楚不过了,那会儿老太爷和老太太还没成亲,老太爷听说家里给说了个媳妇儿,就乐颠颠跑去偷偷看一看,结果就见着一个黑着脸,眯着眼的干瘦姑娘,咱们老太爷登时不乐意了,闹腾了好一阵子,最后拗不过只能娶了——这也是咱们老太太有手段,进门没多久就把老太爷治得服服帖帖!” 那厨下的老嬷嬷一边往灶膛里塞柴禾,一边跟着吃吃地笑。 “老太太是有手段,这弘农县谁不知道,可咱们三太太可不是老太爷,老太太这么多年做出来的事儿也够使了,三太太如今可不吃她那套!” “嗨,谁说不是呢,不过她不就想着拿捏三老爷吗,这呀,就看当儿子的,是向着老婆还是向着老娘了……不对,还得看向不向着自己亲闺女了!反正你明儿等着瞧吧,有热闹着哪!” 白老太太和白大太太两人这段时间上蹿下跳,非要把白炳雄一家扯回来,白氏一族离得近的,明眼人早就看出了端倪,私下里都议论纷纷。 唯有二房还是像一潭死水一般毫无动静。 白家二小姐白莲心和四小姐白莲叶也知道曾有媒婆上过白家来的事儿,也曾想要去白老太太面前打探打探,却被白二太太给喝止了,两人免不了心里不痛快。 白家五个女孩儿,年纪上相差左不过两三岁,白莲心就只比白莲花小上那么半岁,四小姐白莲叶也就比三小姐白莲蓬小了几天。眼见着再不好好说亲事,就生生耽误过去了。 这几个女孩儿年纪相仿,却都没有定下亲事,有人来白家说亲,不管说的是谁,白大太太总是拦住头里,比照着白莲花的要求,挑挑拣拣一番,这样的事儿多了,谁还耐烦再说白家的女孩儿? 这几年折腾下来,不但把白莲花给耽误了,就连本家下面紧跟着的这三个,也一起耽误了。 白二太太早些年还为此跟白大太太发生过龃龉,可惜被白老太太一通骂,最后干脆彻底不说话了。 白老太太没了李氏在她手下受磋磨,更是可着劲儿地挑剔老二媳妇,如今只把人折磨得成了半个木头人。 据说几个女孩儿相继出生那两年,白家净生女孩儿,白老太太气的数落完了这个媳妇数落那个,李氏虽然是最不招待见的,可她至少还有个儿子傍身,白大太太更是进了门就一气儿生了俩儿子,腰杆子挺得笔直,唯有白二太太,除了两个女儿,一无所出。 前几年,架不住白老太太成天指桑骂槐,白二太太咬咬牙,给白二老爷买了两个通房,还大度地说了,只要生了儿子就给抬成正经的妾室,可惜到如今也没人有个一儿半女。 白老太太更是生气,吃个鸡蛋都要骂骂老二家一群不生蛋的母鸡,岂不知这样一来人人都暗地里说,这一群母鸡不下蛋,那肯定是公鸡有问题呗,二老爷脸上挂不住,基本上是常年在军营不回家了,给白老太太生孙子的事儿越发没了指望。 白莲心早就被这家里乌糟糟的一团给闷坏了,如今见自己亲娘对自己的亲事都这么不上心,直气得躲在屋子里哭。(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二章 秦王无双 “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你再哭,也得那朵可人心的白莲花嫁出去了你们才有指望!” 看到自己的亲闺女哭得伤心,白二太太只是冷冷地抛下这么一句,似乎女儿的亲事跟她毫不相干。 从前她还有心跟白大太太一争高低,如今,自己人老珠黄,丈夫常年不回家,生儿子的事儿眼见是没了指望,那些心气儿也早就被磨没了。 有时受人嘲讽白二太太也在心里埋怨自己的两个女儿为何不是男孩儿,后来白老太太一再羞辱她,她也满心的气没处撒,索性破罐子破摔——他们白家的女孩儿,他们都这么黑心地耽误着,她这个无子无后的,倒是担心什么? 总之白家也不只她的两个女儿! 尤其是前阵子李氏带着那个好了的女儿在她眼前晃一晃,她再看看自个儿这两个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的女儿,更是焦心烦躁,对女儿的委屈更是不想理会。 白莲心哭了一阵子,看母亲确实还是根本不上心的样子,只得咬咬牙,准备去找妹妹莲叶商议。 “母亲总嫌弃我们不是男孩儿,那母亲以后就不用我们姐妹照拂了不成?若是我们姐妹嫁的近些,还能跟您有个照应,若是嫁的远了,您岂不是更没了指望,母亲怎么就想不明白?” 临走前,擦干了眼泪的白莲心终究是不甘心,恨恨地说了这么一句。 就连大伯娘那样可恶的女人,也是要为儿女打算的,虽然耽误了她的宝贝女儿,可那也是真心疼爱,唯独自己的母亲,总这般孤拐自私! 面对女儿的指责,白二太太根本连头都没抬。 指望自己的女儿?呵呵,这世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依着那两个不要脸的婆媳的秉性,那肯定要给她过继个儿子,到底还有份家产在,她们怎么舍得不抢? 至于自己两个女儿,听天由命吧,她们说自己自私也罢,偏执也好,反正以后也是指望不上的。 黄昏的天光照在屋子里,白二太太的脸一片古井无波的幽暗。 弘农县城外环绕的汾河边儿上,两人两骑沐浴在金红色霞光里,静默无声地看着面前水流湍急,河面宽阔的汾河。 太阳临西沉的时候,越发显得又红又大,像是要坠入这汾河中一样,清澈的河水被染得火烧一般红红火火。 两匹骏马全身湿淋淋,嘴边都有些白沫子,呼哧呼哧喘气儿,不时打几个响鼻。 马背上的两人眼神在空中刀剑相拼,却是谁也不肯说话。 晋王温润的眉眼间俱是厉色,紧抿着嘴唇,只瞪着又跟勾魂儿鬼一般跟了他一天的何七。 这个不要脸的,阴魂不散! 何七却一点都不害怕眼前这小子恶狠狠的眼神,瞪吧,随便瞪,有本事吃了他不成? 反正这小子一天不回河东,他就一天跟着。 这两人在河边无声地争斗,如同之前扬鞭打马比追我赶一般,谁也不肯开口说话落了气势。 若不是跑到这汾河边上两匹马实在是累的没了力气,两人肯定还要勒马过河再比斗一场! 只不过如斯美景,再加上这一温雅一矫健的两个大好男儿,若让人从远处看去,衬着这虢州山高万重的险峻风光,倒也颇有些长河落日圆的壮阔之感!不知道的,只会以为是两位好男儿惺惺相惜,共赏大好河山! 骑着马,快被颠得散了架的张德禄终于跟了上来,远远看见这两位爷,总算是松了口气。 没打起来就好! 他也总算能放缓下来喘口气儿了,只求这两位爷别再跑了,不然他这把惯常不骑马的老骨头,活活就要累死在马背上了! 迎着夕阳刺眼的金光,张德禄眯了眯眼,握着马鞭的手搭在眼前,蓦然觉得眼前这一幕,熟悉的紧。 让他莫名有种熟悉感的不是晋王,而是旁边的那何七! 仿佛是好多年前了吧……他还是御前伺候茶水的一个小太监,有一天看见先帝和一个人站在黄昏的宫墙上,远眺夕阳。 那夕阳在那人身上勾勒出来的金边儿,简直跟眼前这高大矫健的背影一模一样…… 张德禄趴在马背上往前慢悠悠地走着,不想打破这难得的宁静,多年前的那一幕,就在他尘封已久的记忆里越发清晰起来。 为什么能牢牢记得那一幕呢,因为就在那么并肩的一刻中,发生了一件事儿,那个和先帝站在一起的人,不知为何触怒了先帝,被先帝一怒之下下旨赐死,后来经过大臣苦劝,才改为发配到了苦寒的西北宁州之地,再也没在京城出现过。 那是哪一年呢……是昭和元年还是昭和三年? 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一年因为那个人的离去,朝堂震动,大臣被清洗过半,前朝后宫,人人自危,就算他那时还是个无关大局的小太监,也免不了夹紧了尾巴做人,整日里惴惴不安。 那天到底发生了何事,至今没人清楚,只听说被清洗的大臣皆是因为要替那人求情,才惹怒了先帝。 其实也难怪大臣不忍心啊……张德禄想起这些在心里闷了十几年快二十年的旧事,也不由得叹息。 那人是谁啊,那时高祖最得意的儿子,人人称赞的秦王萧无双! 高祖皇后所出的嫡次子,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骁勇善战,且长相俊美,自小文武双全,是世人眼中“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立马定乾坤”的人物。高祖时期能那么快驱逐自太祖时起就屡屡进犯的北方鞑子,给先帝留一个清朗乾坤太平盛世,这位秦王,功不可没! 可就这么一个不世出的大齐栋梁,传奇人物,生死也就是在先帝的一念间,带着秦王的封号被流放到宁州,再也没能回过京城,也没能去到封地陕州,至今也不知是生是死,这还是亲兄弟啊! 晋王和当今皇上,可不是一母同胞,这惹恼了皇上,赐死流放什么的,那就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 张德禄决定,晚上回去,一定要跟晋王好好唠唠这位秦王,要让晋王明白,要保得一生的清闲富贵,就要先弄清楚君臣之别! 不过可怜的张德禄,为晋王操心劳碌了十几年没敢放松,就出了这么一会儿神,喘了这么一口气儿,眼前那两位,又一拍马,往回跑了! 真是的,人不累,马都不累吗?张德禄座下的马都快撒不开蹄子了,那两位的马却还在可这劲儿的跑,张德禄一边拼了老命地追,一边气恼,虐待马匹,放在先帝那会儿,统统吃板子! 真是没人性!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这样也可以 “王爷……公子,等等老奴呀!” 张德禄脑袋都被颠得发晕了,他一个深宫里待了几十年的老太监,骑马这事儿还是近些时候学的,这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主子真是的,虐待马匹也就算了,连他这个忠心不二的老奴才也要跟着虐待? 晋王和何七两人确实越跑越来了劲,晋王一打座下的枣红马,超过了何七的马头,终于忍不住喊道:“你明明知道我是谁对不对,你知道你还敢如此!” 今日何七跟着他,吃饭喝水上茅厕,一处都没拉下,他忍不住揍了他一拳,他居然没还手,只是那不屑的神情明晃晃地告诉他:小子,要不是看你身份尊贵,早打得你满地找牙! 且不说晋王自己脑补出来的何七这幅嘴脸对不对,只说他心里这个憋屈,他是先帝宠爱的三皇子,是当今皇帝宠爱的亲弟弟,如今却被一个穷乡僻壤的无名小卒欺负,真是没天理,这就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何七也怕了自己的大黑马一记,几步就赶了上来,微微一笑,却是不搭这个话茬:“你是谁,你不过就是白太太的侄儿,你还能是谁?” 有本事满大街喊你是晋王啊! 真以为是话本子里唱的,是个王爷都能到处抖威风?真是笑话! 晋王气的一勒马缰,枣红马扬起前蹄,差点没把他甩下来,幸好他手稳,拉紧马缰,堪堪夹紧了马腹,没让自己掉下来,枣红马却是被勒得练练嘶鸣,原地踢踏乱转,晋王用尽全力控着马,马鞭却指着何七气道:“装,你接着装!” 何七没想到他会忽然停下,吃了一惊,也勒住了马,看向晋王的眼神却变得严肃:“李表弟,在我眼中,你就是白太太的侄儿,仅此而已!若你真觉得自己还有什么身份,那就应当遵循你那身份的规矩!刚刚若是你从马上掉了下来,你可想过白家的下场,又可曾想过我和你那忠心老仆的下场?”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若真顾及几分你的身份,那你就不该如此任性胡为,不拿自己的性命和无辜的白家上下当回儿事儿!” 何七坐在马上,看着还被枣红马带着团团转的晋王,似乎被带起了无数怒气,面沉若水:“还请李表弟如实告知,何时能尽兴返回家中去!” 晋王被何七这一通数落气的脸皮涨红:“我不过是出来玩一趟,你们个个立逼着我回去!我回不回去,自有我兄长做主,你们如此为难我!” 何七真想抽着小子两马鞭,忍了又忍才咬牙忍住了:“你也知道那是你兄长,你兄长固然不会把你如何,但你要是稍有闪失,你兄长又会如何为难无辜的人?白大人全家,你无辜的成欢姐,又该如何?!我不知道你有何打算,但白成欢只是一个无辜女子,你何必因为你的固执任性害了她?” 何七动了怒,声音洪亮,骑在马上厉言相向,直把晋王问的心虚起来。 别人倒也就罢了……成欢姐……他不会害了她吧? 何七看他这幅模样,心头更是有数。 这两天这小子狂妄无忌,唯独说起白成欢,倒是一口一个成欢姐,这中间必定有些缘故。可无论如何,一个藩王,这样跟一个武官之女纠缠,总不是好事! 在何七的逼视下,晋王心乱如麻。 成欢姐根本不记得他,两个人的音容笑貌也根本不一样,他此去京城,到底要如何才能说动皇兄……要不,他直接把成欢姐带走,送去皇兄身边?! 暮色四合,晋王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却怎么也止不住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想法! 对,这样也可以…… 晋王抬起头,对上何七眉目间的冷硬,缓缓露出一抹笑意。 “好,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和成欢姐一起过了端午,我就立刻离开虢州!” 何七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好!你最好说话算话!” 当晚,何七宿在了白家,晋王也安安分分一点没折腾。 张德禄给晋王讲起了秦王萧无双的往事,一再强调一句话:“王爷,就是亲兄弟,也要注意君臣之分,咱们明儿吃了粽子就回,您看如何?” 晋王翘着两只脚躺在榻上,双手枕在头下,关注的重点完全不是这个:“秦王?本王怎么都不知道还有这个皇叔?长什么样儿?和父皇很像吗?” “王爷当然不记得,秦王被贬谪的时候,您还没出生呢,恩,那是昭和元年还是三年的事儿了,那年还没您呢,您是昭和五年才出生的,秦王和先帝也不是很像,先帝儒雅,秦王英武,从背后看,那何七倒是有几分像……不是,王爷,你倒是听明白老奴的意思了没?” “啊,明白啊,你不就是怕我触怒皇兄么,这有什么,我又不是秦王,皇兄也不是先帝,我是为了皇兄好,你放心吧,嘿嘿!” 想着自己的计划,晋王很兴奋。 张德禄手里的寝衣都掉在了床边,心如死灰,这怎么就这么牛脾气呢? 正屋里,白家一家四口聚在一起,说起了老宅那边的幺蛾子。 白炳雄听了前因后果,只沉着脸不吭声。 他从前只觉得自己老娘不待见他,却也万万没想到会这么算计他的女儿! “父亲,县学里端午也放假,儿子明日跟着过去,也能帮妹妹做主,父亲明日不必过去,免得为难!” 白祥欢最近跟白成欢关系缓和了不少,听了这事儿也气的够呛,他的妹妹,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安稳无忧,那冯家这般强势逼人,不是妹妹的好归宿! 白炳雄却摇头:“不,明天我们一同过去。这桩亲事来的突兀,那是如何都不能答应的,你们只放心,明儿有我!你祖母若是偏执,我就去请族里公断!” “父亲不可!” 一直没说话的白成欢终于发声了。 “为何?”白炳雄疑惑,“难不成欢娘你觉得有些动心?” 白炳雄真怕自个儿女儿万一对这桩亲事上了心,那可如何是好,毕竟冯家来头真不小! 白成欢摇头:”怎么会,只是父亲你想想,这桩亲事有蹊跷,只是我们的猜测,明面儿上,族里却是不好挑出什么大毛病来的。我只是不太相信,祖母能为我打算……父亲,若是明日大伯娘和大姐姐求您答应,您该如何?“ “她们求我答应?这又关她们何事?”白炳雄越发生气,自己女儿的亲事,难不成一个个都想来伸伸手? “明日就知道了,父亲只记得,若是她们有何要求,父亲只别轻易答应便是,若要答应,须得将我们三房原本的家产分给我们,我们重新分门另过,父亲可记住了?” 白炳雄呆住了,怎么这么复杂?(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四章 如此伎俩 第二天就是五月初四了。 李氏早起就看着人煮了粽子,忙着把各家常来往的亲朋家的节礼加上粽子一一分派好,给昨晚歇在客院的晋王和何七一人送了一些粽子过去,就准备去老宅那边了。 白老太太居然答应了那媒婆初六就下小定,就是赶着卖女儿也没这样的! 这事儿不早点解决,李氏终归是坐立不安。 晋王站在大门内,看着白成欢跟随李氏上了马车去了,眼底闪烁不停。 何七也跟在他身边,只是心情着实不大好。 昨日送出去的那个匣子,昨晚就又回到了他手里。 李氏说得很客气,让他觉得白成欢像是原谅他了,可是,既然原谅了为什么不收下? 他去问白祥欢,白祥欢听了事情的经过,看他的眼神满含怜悯与鄙夷。 “照你这样说,你脸上这一巴掌,实在是我妹妹手下留情,不然,你这张脸还在不在,那很难说。“ “嗯?”何七愣住了,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白家大小姐,在疯傻的时候,还有一个力大无穷的威名…… 他一夜辗转反侧,眼前总浮现出那天他赶来白家帮忙的时候,从白家客厅飞出来砸在他身上的那个衙役——他捂着脸出了一身冷汗,白成欢,真是手下留情了啊! 白老太太是明知道老三一家子今天是要过来的,所以她就特意睡了个懒觉。 丫鬟和老嬷嬷已经禀过好几回三老爷三太太,三少爷,五小姐过来了,可白老太太就是捂着被子睡的香,眼皮子也没睁开一下。 哼,候着吧,不给点颜色,就不知道孝顺! 白大太太更是拿着架子端着茶盏笑微微地说李氏:“你们往常不再老太太跟前伺候,自然是不知道老太太的规矩,要不怎么说,这世上缺孝子呢?” 白炳雄根本看也不看这个大嫂,只看了一眼坐在一边老神在在如同没听到大嫂言语刻薄的大哥白伯雄,胸臆间一阵难过。 他从前以为家人个个都是好的,如今才知道,如此可笑! 他腾地起身,对白伯雄拱了拱手。 “大哥大嫂,既然娘还要睡些时候,那我们就暂且回去,昨儿听说娘有要紧事,我还推了军中一些事务,今日看来,倒是我想多了。” 说完招呼妻女和儿子:“咱们回。” 白伯雄这才有些急了,撂了茶杯起身拦住:“老三!你这是什么态度!” 说完到底瞪了白大太太一眼:“让你伺候娘起身,怎么就不见你动一动!” 白大太太冷哼一声,起身去了老太太住的屋子,过了足足有一刻钟,才出来让白炳雄一家四口进去。 白炳雄耐着性子,带了李氏和一双儿女过去了。 只见白老太太坐在炕头,富态安然的样子,却是耷拉着眼皮,瞅也不瞅他们一眼,只拉着一边白莲花的手不知说些什么。 直到白炳雄一家行完了礼,白老太太才转过脸来。 白老太太堵了一早上的气,这会儿看看时辰不早了,反正儿子也来了,就一句挡脸的寒暄也没有,直接开始说事儿。 “老三哪,你们两口子,一直心里就没个成算,我就不得不多为你们操些心了,前几日呢,有人上门来为欢娘说了一门亲,我原本是应了的,可后来让人去合了一下八字,欢娘和那孩子的八字不合,要是非要往一起凑,将来必定是克夫的命,索性欢娘一向疯傻,她上头又还有四个姐姐,莲花都还没许人呢,咱们莲花又最是聪明懂礼,我就做主了,把这门亲事定给了莲花,你怎么看?“ 李氏在一旁听着,气的手直颤,这也是她的亲孙女哪,就这么一句一个疯傻一个克夫地糟践着! 白炳雄更是听得心凉如水。 知道自己的老娘要算计自己女儿是一回事儿,亲耳听到,那真是另一回事儿了。 “那娘只管把亲事许给莲花好了,我们欢娘就不劳烦娘亲操心了。” 白老太太一听,立刻眉开眼笑,儿子还是听她的话! 这才换了笑脸,喜滋滋地说了下去:“可这门亲事原本是欢娘的,要是成了,你可就是那大富大贵人家的正经亲家了,娘想来想去,你也是娘的儿子,怎么也不能亏了你不是,所以娘就想了个主意,不让你吃亏!” 白炳雄默然,一副恭顺的样子,且听听看自己老娘打算如何算计她这个亲儿子! 白老太太伸手拉过一边端庄矜持的白莲花:“莲花呢,平日里也叫你一声叔父,我的意思呢,干脆把莲花过继到你名下,以后,她就是你的女儿,比从前更能孝顺你们两口子,也不耽误你们跟冯家正式做亲家,你看如何?” 白莲花这才由小丫鬟伺候着,下了炕,穿了鞋,站在白炳雄面前行了个礼:“莲花愿意从此以后孝敬三叔三婶。” 李氏冷眼看着这白老太太嘴里聪明懂礼的人儿站在她面前,若不是女儿在身后紧紧拉着她的衣襟,她拼着得个忤逆的罪名也要上去撕了老太太那恬不知耻的嘴脸! 什么聪明懂礼!叔父婶母站在眼前,还能大大咧咧坐在炕上不起来,她和丈夫行礼的时候居然连避也没有避上一避,还聪明懂礼,老太太说这话真是羞煞了祖先! 白成欢也总算是彻底明白了这家人的盘算。 如此伎俩,不在高明,只在无耻! 这活脱脱就是我抢了你的东西,你还得给我磕个头千恩万谢! 尽管在白成欢心里,这门亲事就是个十足的坑,可是这会儿,管她们怎么去跳,是死是活,白成欢都不想去多言了。 白祥欢也全然惊呆了,这是他的亲祖母?他忍不住伸手指了指一脸娇羞的白莲花,看着自己的祖母:“祖母,莲花要是想要那门亲事就拿去,为何偏要来这么欺负我们家?我白祥欢只有欢娘这一个亲妹妹,别的人,我不认!” 白老太太没想到这个往日看起来哑巴一样不喜欢说话的孙子这会儿居然跳出来头一个跟她作对,扬起炕边上放着的拐棍就兜头打了过去:“好你个黑心的小崽子,哪有你说话的地儿!” 白祥欢躲闪不及,头上脸上就挨了好几下,李氏惊叫了一声,和白炳雄齐齐扑了过去,紧紧护在了儿子身前! 虽说儿子没少挨打,可这事儿,难道儿子说得不对吗? 白炳雄眼色阴沉,不等李氏爆发,就按住了她,上前一步,彻底冷了脸:“母亲,这件事,您私自应了冯家的亲事,可有问过我们这做父母的?欢娘如今好端端的,又哪里疯傻?您说她克夫,那就把那合八字的先生叫来,我要请几个得道高僧与他当场对质!还有莲花,大哥大嫂教养的好女儿,我不敢夺爱,母亲还是给大哥留着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我要走了 白老太太活了这么大半辈子,除了刚跟白老太爷成亲那几年,还真没人敢这么吼过她! 她太震惊了,以至于首先浮上心头的就是愤怒,压根儿没注意到儿子对她的称呼已经由叫了几十年的“娘”变成了冷硬的“母亲”两个字。 “你这个不孝子啊,我一心一意为你们打算,你居然这样狼心狗肺不识好人心!”白老太太扔了拐棍,二话不说开始表演自己的拿手绝活,哭天喊地。 白炳雄的心已经彻底凉透了,不理会哭嚎起来的白老太太,也不去看站在一边恼羞成怒眼神凶狠的白莲花,只转过头看着在一边没事儿人一般的白伯雄和白大太太两人。 “大哥大嫂怎么说?” 白伯雄心里其实是有些虚的。 他和两个儿子都在虢州军营里混饭吃,多多少少还要靠这个弟弟的照应——可要是女儿能攀上大富大贵的冯家,吏部冯侍郎可就是他的亲家了,这样两头一掂量,原本还不赞同妻女伙同老母亲弄鬼的他,也掂量出了轻重。 罢了,就算是这件事他对不起这个兄弟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与之不取什么的,他也记不住,可他知道,放着眼前大好的荣华富贵不要,那他可是要遭天谴的! 一早做好了这些心理准备的白伯雄清了清嗓子,数落开了:“老三啊,娘这都是为咱们好,你们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欢娘是好了,可她的名声在那里,再说了,也没有姐姐没嫁,妹妹就嫁人的道理啊!你掂量掂量,莲花我们虽然舍不得,那也不是为了补偿你么,以后冯家也会认你这门亲!” 白炳雄死盯着自己的大哥看了好几眼,蓦然一声长笑! 原本女儿说了,老太太既然应了是她,偏疼的却是白莲花,那就肯定又是要在这名头上做文章,果然如此! 笑罢,白炳雄也不去看着一屋子面目可憎的亲人眼中是怎样的讶异,只抛弃了心底的那最后一点希冀,昂首说道:“既然是这样说,既然大哥大嫂和莲花如此想要谋求这场富贵,也罢,我和冯家说一声,我白炳雄的女儿配不上他们的四公子,成全莲花,大哥看如何?这样可满意?!” 白伯雄脸色立马就变了,和白大太太对视一眼,白大太太先沉不住气了:“三弟,这可不行!” 那媒婆说得清清楚楚,要娶的是白炳雄的长女,可不是他们的长女,况且听这语气,白炳雄和冯家已经搭上了,要是不把莲花塞到白炳雄家里去做长女,如何能成事?还要防着白炳雄从中坏事儿! 白大太太当机立断,立刻就扑过去和白老太太哭作一团,顺手还拉上了白莲花:“我可怜的莲花哟,你没有个好父亲给你出头做主啊,老太太,您以后也别指着三弟了,还是我和老爷好好孝顺您!” 白老太太也不管自己这大儿媳妇是真苦假哭,只心疼自己心尖尖上的白莲花,指着白炳雄就怒骂起来: “黑了心肝烂了肺的东西,当初就该把你掐死,如今也不能这样要活活气死自己的老娘!” 白炳雄却像是没听见似得,只手肘抱在胸前,冷眼瞧着老老少少三个妇人做戏。 李氏早就被白老太太这颠倒黑白气的想骂人了,却一直被女儿拽着。 白成欢冷眼看着白炳雄从失望到寒心,觉得这事儿,白炳雄出面就完全够用了。 她们再无耻,也要看如今的白炳雄吃不吃她们这一套了! 白伯雄看着自己三弟这和从前迥然不同的冷脸,心头忽然慌慌的。 若是从前,三弟早就要跪在地上赔罪,百依百顺地请老太太息怒了,这会儿,这脸色,这眼神,眼看着就是根本无所谓了啊! 没了白炳雄的配合,白老太太三人干嚎了半天无人理会,也有些尴尬。 白伯雄只得硬着头皮说话:“三弟,你看看你,惹得娘如此伤心,你直说,你到底要如何才能答应了这件事?” 白炳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带着些许悲戚:“大哥,这是你们在求我了?” 白家老宅里的热闹一直闹到了午后,白炳雄一家四口才终于从老宅出来。 白炳雄看着女儿乖巧地扶着李氏上车。 他眼圈忽然有些红:“欢娘,以后,就要委屈你做二小姐了……” 白成欢转过身来,看着白炳雄遮都遮不住的感伤,心底默默叹息。 他们终于跟这边彻底决裂,也得到了原本就应该得到的家产,于李氏和她来说,这是好事情,可对于一直敬重亲娘亲哥哥的白炳雄来说,不啻于在心上狠狠剜了几刀。 被亲人这样算计,耍弄,逼迫,就算有再多的钱财,又能抚平哪一道伤口呢? “父亲,我怎么会委屈呢,您看,之前我是五小姐,如今,我可是二小姐了,可不是升了?父亲,您别难过了,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好。” 虽然在心里她还是没有完全认同白炳雄这个父亲,可是,纯粹地就白炳雄这个人来说,她还是有几分敬重的。 白炳雄点点头:“欢娘说的是,以后咱们一家人好好的!” 白成欢转身上了马车,一行人朝着白家的宅子行去,一路无话。 及至进了门,白成欢远远就看见了晋王正站在正院门口的树荫下,身后跟着张德禄,何七也站在不远的地方,紧紧盯着晋王。 看到她回来,晋王脸上立刻露出了孩子一般欣喜的笑容,挥动着手臂跑了过来:“成欢姐,成欢姐!” 那样灿烂的笑容,盛开在蓝天白云下,从翠绿浓密的树荫里绽放而出,恍然还是那些已经不属于她的时光里那个单纯的皇子。 尽管已经很努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白成欢的嘴角还是带上了微笑:“小十……” 声音细微至极,几乎没有人能听清。 可是晋王却听到了。 不,是看到了。 小十,对,就是这个口型,她就是在叫他! 晋王捏了捏袖子里的一个小瓷瓶,笑容愈发明亮晃人眼:“成欢姐,我在这里等你,是要跟你说件事情。” “什么事情?”白成欢的微笑还挂在脸上,李氏和白炳雄看着很不安,女儿就不该给这晋王好脸色! “成欢姐,我,我要走了……” 晋王说出这话的时候,没有丝毫的不情愿和黯然,眉眼间是全然的兴奋。 白成欢眸光微沉,笑道:“是么?”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临别酒水 “成欢姐,我就要走了,我想,单独和你说会儿话,说完,我就走……不,咱们吃完了粽子就走!” “咱们?”白成欢挑眉。 晋王猛然捂住了嘴,改口:“不不,是我自己走,我是说要和成欢姐一起吃顿粽子!” 白成欢深深地看了晋王几眼,直把晋王看得心中乱跳,低下头去,才点点头:“也罢,我让人在后院凉亭摆上一席,为表弟送行。” 白炳雄和晋王身后的何七对视一眼,按着刀的手也慢慢松了下来,要走了啊,那就好,免得不得已动了手大家伤了和气! 很快,下人按照白成欢的吩咐去准备酒菜,铺排桌椅,白成欢带着摇蕙回了东厢洗漱更衣。 白炳雄和李氏也回房去稍作休息,何七和白祥欢跟在晋王身后默默离开,心里却是有些酸涩,白成欢,倒真是看都没再看他一眼呢! 白炳雄和李氏换了轻便的家常衣服,夫妻两人对坐喝了杯茶,这半天在老宅滴水未进,唇枪舌战的疲惫感,才稍稍去了一些。 “晋王终于要走了……” 李氏似乎是感叹,又似乎有些别的意思在里面。 白炳雄立刻觉出了不同:“怎么,你可是觉得不舍?” 李氏白了他一眼:“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有些不安……他对欢娘到底是什么心思,可千万别有什么不好的想头才好,可偏偏我又觉得,欢娘对他甚是有些,有些不同……” 白炳雄只喝着茶,看着李氏,也不插话。 很多时候,李氏说话并不是要他拿主意,纯粹就是心里疑惑,说给他听听而已,这么多年他也习惯了。 “这次咱们答应了那边白莲花的事情,把咱们欢娘替了下来,要是冯家真对咱们欢娘有什么谋算落了空,那以后咱们和冯家可就……其实有时候我也想,这晋王也不错,至少出身够高,护得住欢娘……可是,咱们家这样的身份地位,欢娘要是真跟了晋王,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了正妃,她肯定不情愿——你是不知道,咱们欢娘跟我说过一句话,她说呀,除了皇家的妃嫔,天下所有的妾室都算是半个奴才,你听听这话,咱们欢娘也是个有志气的孩子,就算是晋王的侧妃,那也是妾室,她能说出这样的话,那就是断然不肯了……” “经了这一遭事情,我也是真发愁啊,以后,找个合心意高门,以咱们家的门楣还真不容易,要是找个门户低的,又怕那冯家万一找麻烦……哎,养女儿,愁断肠,真没白说,这儿子再怎么样,娶个媳妇儿是进自家家门,女儿嫁出去了,就要在别人家里讨生活了……” 李氏絮絮地说着,一反平日里的言语爽利,白炳雄也只是静静地听着,等李氏总算说完了,他才递了茶杯过去,有些犹豫地说起一件事来。 “其实,前段时间,守备大人曾经说了一个差事来着……” “什么差事?”李氏立刻坐直了身子。 每次丈夫这么说,十有八九,都是要去远处九死一生地搏命! “嗯,是要去陕州那边剿一伙悍匪,据说是比刘千刀这边还难对付,不过朝廷也说了,要是谁能剿了这伙土匪,首功之人,能直接封一个从三品的定远将军……” “我不许你去!”还没等白炳雄把话说完,李氏就直接反对!她眉心紧紧地攒了起来:“你十几岁入了军营,到如今二十多年了吧,那么多军功,也不过得了一个七品的把总,就咱们这家世,还是祖宗看顾呢!这一件差事就能升了从三品的将军,可见这伙土匪凶悍!你如今也是四十岁上下的人了,我不求你给我和儿女什么高官厚禄,只求你平平安安,别让我在家里提心吊胆!” 白炳雄讪讪笑了几声:“看你说的,我就是那么一说,没想着去,没想着去……” “说都不许说!” 李氏强硬之下的关切让白炳雄今日凉透了的心总算有了些安慰,可是,他心底还是有些蠢蠢欲动……从三品的定远将军啊,那可是能让妻子得封诰命,女儿亲事提升好多个等级的职衔啊,搞不好还能世袭…… 他自己无所谓,可是妻儿总不能跟着他受一辈子的委屈! 白炳雄看着眼前怒冲冲的妻子,觉得还是一如初见时的俏丽动人,那么好看。 而他好似还是那个雄心万丈的意气少年,一心要让心上人过上世间最好的日子……就是这样,他一定要让她过上最好的日子,凤冠霞帔加身,余生安享尊荣,一定! 后院凉亭。 白成欢和晋王两人相对而坐。 因为晋王终于松口要走了,白炳雄和李氏思虑再三,为了尽快打发他走,还是应了晋王的一再要求,让他跟女儿说几句话,反正一群人看着,也没什么大妨碍。 何七却不放心,坚持站在亭外的荷花池边上候着,摇蕙带着几个小丫头摆好了酒菜,就和张德禄分开站在亭子外头,关注着各自的主子。 等到一切停当,白成欢起身亲手给晋王斟了一杯端午特意买的雄黄酒,放在他面前。 “晋王殿下此次驾临白家,仓促之下实在是没能好好招待,仅借这杯薄酒,向殿下陪个罪,祝殿下此去归途顺利,从此山高水长,多加珍重。” 斟完了酒,白成欢屈膝向晋王行了一礼。 晋王连忙起身,如同往常一般让开了。 他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成欢姐亲手斟的酒,总要喝了才行,哪怕要走的并不是他一人。 “成欢姐,你坐着就好,不必这样客气!” 晋王放下了白瓷的酒杯,直直看着白成欢转身走回桌旁坐下,待得白成欢坐定,晋王已经礼尚往来地也亲手斟了杯酒给白成欢。 “成欢姐,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肯认我,但我有句话想说。” “你说。” “我自小叫你姐姐,你比我的亲姐姐还要亲上十分,所以,成欢姐你要记住,以后无论何时何地,发生何事,我都不会害你,你能记住吗?”晋王并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十二分的忐忑试探。 白成欢垂下一双明媚的眸子,看着放到眼前杯中清澈却散发着一些雄黄怪味的酒水,忽然笑了起来。 “殿下,臣女年只十六,正是耳聪目明的年纪,殿下既然说了,虽然是些胡话,臣女也自然是会记住的。” “那好,成欢姐喝了这杯酒,我就相信!” 晋王指着那杯还带着微澜的酒水。 白成欢却没有去拿酒杯,只是拿起一只咸肉粽,剥好了,放在小碟子里,放在了晋王面前。 “殿下好意臣女心领了,只是臣女不曾喝过酒……对了,臣女方才仿佛听说殿下今日在这后院的花圃流连许久,晋王殿下可有什么看得上眼的奇花异草,臣女送给晋王如何?” 白成欢笑眯眯地说着,晋王却是眼皮子一跳,感觉不大妙。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逝者已矣 “没有,我并没有看上什么花,只是随便在园子里逛了逛……” 靖王这话说得有些慌张,甚至不敢抬头去看白成欢的脸色。 “好,既然如此,殿下先吃了粽子吧,您先吃完粽子,臣女再喝这酒。” 白成欢笑盈盈地看了一眼自己粉色的指甲,拿起手边的帕子慢慢擦了手,转头向亭外看去,那一片郁郁葱葱的花圃中,一丛红色的花儿开的格外妖艳。 晋王稍稍安定下来,心中镇定了许多,拿起筷子,夹起面前的粽子三两口就吃下了肚。 从前他最喜欢吃的咸肉粽,此时吃在嘴里,竟然也没吃出什么滋味,心中像揣了一只小兔子一样,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成欢姐,这粽子我也吃了,这酒你能喝了吧?” 白成欢看着眼前的酒杯,微微一笑,端起酒杯,用袖子掩住口鼻,一饮而尽。 晋王的眼中蓦然迸发出明亮的光芒来,真好,如他所愿! “成欢姐,吃了粽子,我这就要走了,你送我出门好不好?”晋王的眸子里带着深深的期望。 “也好……但在殿下离开之前,臣女想问殿下一个问题。” 晋王盯着那只空了的酒杯,眼底既有兴奋忐忑也有慌张不安,耐着性子道:“你问吧!问完了咱们就走!” “晋王当初把臣女错认成别人,口口声声成欢姐……臣女依稀,听人说过,故去的孝元皇后闺名便是唤做成欢,殿下可是认为臣女就是故去的皇后转生?” 白成欢说的平静,她对面的晋王却是倏然睁大了双眼:“成欢姐,你记得的,你记得的是不是?我就知道是你!” 晋王腾的站起身来,激动得团团转,忽然俯下身撑着双臂,紧紧盯着白成欢: “那你跟我回京城好不好,我们一起去见皇兄,皇兄一定很想念你,你跟我走好不好?” 想念么?萧绍昀会想念她? 不,绝对不会的。 她若是此时顶着徐成欢的名头出现,只会有死路一条吧? “很可惜,臣女真的不是晋王殿下希望的那个人,”白成欢站起身,似乎很抱歉,行了一礼缓缓说道,“晋王殿下,您要知道,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再也不会活过来的。臣女能理解殿下思念故人的心情,但还是奉劝殿下,逝者已矣,就让孝元皇后逝者安息吧!” “成欢姐,明明是你,可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你可曾想过皇兄的感受,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为何你不肯跟我回去,不肯跟我们相认?” 如同一个孩子一般抱着最大的期望,却在瞬间破灭,晋王觉得不能接受。 白成欢神色依旧,平静如水。 “晋王殿下,您并不是皇上,您又怎么知道您的皇兄到底是何想法?那日何公子与臣女说的话,您也听在耳中,皇上已经要选秀了,既然新人将至,您又何必如此偏执?” “不,不可能,那一定是个误会,皇兄对成欢姐一往情深,断然不会这么快就忘记她!”晋王面红耳赤的辩驳道。 “情深?”白成欢差点笑出声来,却终究忍住了:“或许吧,可是无论情深情浅,皇上已经给了孝元皇后他能给的所有生荣死哀,情分上的深浅,对一个故去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 “所以,晋王殿下,您还是就此回去,不要再这样胡说了,孝元皇后若是知道您这样惦记她,一定会觉得很欣慰,可要是您因为执念就这样无故对臣女全家造成困扰,那么孝元皇后就算是地下有知,也一定会不安心的。” “成欢姐,你明明就是……”晋王想要接着辩驳,却觉得眼前一阵犯晕,那张清丽的脸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撑着桌子坐了下来:“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困……” 眼前娉婷而立的女子仿佛在晃来晃去,又好像根本就没动过,声音却是清清楚楚的。 “殿下,回去了,好生保重……” 微风伴着粽子的清香,送来她最后的一句话。 她在说什么……怎么会是这样,明明……明明是他要带她走的,晕的人应该是她才对啊…… 晋王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亭子外蓝的透亮的天空,然后眼前就彻底黑了下来。 “主子!” 张德禄只见自己主子忽然间一头栽下去趴在了桌子上,却只低低喊了一句,几步冲了进来,稳稳地扶住了他。 晋王刹那之间,就睡的那么沉,长长的睫毛覆在眼下,如同画中的美少年。 摇蕙也跟了进来,不由得有些慌张:“大小姐,这是……” “表少爷不胜酒力,醉了,你们扶他回去……”白成欢淡淡地说道,一双明眸看不出半分情绪。 远处何七大步走了过来:“我来送他回去!” 说完弯腰,从张德禄手中接过了晋王,打横抱起,就沿着石子路往前院走去。 张德禄躬着腰紧跟了上去,走了几步,却又回头看了一眼亭中静静伫立的女子。 “白姑娘,多谢你……” 虽然不知道主子为什么非要说这个女子就是孝元皇后,可是,他也敬佩她的胆量! 不动声色,就这么迷晕了一个王爷! 看他道谢,白成欢迈步走出亭子,忽然很郑重地跟张德禄行了个大礼。 “公公,他在这个世上,无人照应,唯有公公忠肝义胆,成欢,在此谢过。” “这,这是老奴该当的,白姑娘不必如此!” 张德禄急忙还了个礼,虽然知道这白姑娘很可能是可怜晋王的一片执念,听了这话却不由得心头一酸——忠肝义胆,这个形容重臣的词儿,居然给了他! 成欢,这个成欢要真是那个成欢,那真是天下太平了! 张德禄转身,渐渐走远。 摇蕙站在白成欢身后,心中一片惊涛骇浪! 公公……这些日子白家上下对这位突然出现的表少爷态度都有些蹊跷,她是看在眼里的,可万万没想到——得是什么人,才用得上公公这样的奴才啊! 可是迎春跟着那柳婆子在马棚边上刷马桶的腌臜样子还在她眼前,昨天大小姐冷厉的话音也还没彻底散去,她就算有千万种疑惑,也是半个字不敢多说的。 直到何七和张德禄都没了身影,摇蕙才听到一直凝望着那个方向的大小姐轻如烟纱的声音:“摇蕙,你是不是很奇怪?是不是有一肚子的疑惑?” “是。”摇蕙原本想说奴婢不敢,但思忖了一下,还是改了口,她只如实说最好。 白成欢回头看着她,果然很欣赏:“不错,很不错。”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荣华富贵 五月初六,满大街的粽子香味儿还没完全散去,冯家的小定礼就抬进了白家老宅。 那一溜儿的金银糕点,绫罗绸缎,招摇过市地从虢州一路抬过来,进了弘农县,放进了白家老宅。 于是弘农县人人都知道了,白炳雄的长女和京城大官儿家的公子结了亲了! 顿时一街两巷的人都议论纷纷,不明白白家这是走了什么****运了,一个疯子居然能攀到这么好的亲事! 王媒婆自然是跟着过来了的,不过左右看看,却没看见白炳雄,也没看见李氏,就有些不悦。 “这可是结儿女亲家呀,父母全都不在场,这也太过了吧?” 李氏不情愿王媒婆知道,可她这样也太削冯家的面子了! 王媒婆看着眼前这乱糟糟的什么祖母,大伯大伯娘,心情糟透了,回去定要好好给这白家上个眼药,也不知道冯家是吃错了什么药,非要跟这白家做亲家,失心疯了! “哎呀,王姐姐体谅,我那三弟今儿军营里有急事,三弟媳又是个拎不清的,这事儿就只能交给我们这做大伯大伯娘的来操心了!” 白大太太脸上的笑能堆出好几朵花来,敬着那王媒婆坐了上座,亲亲热热地说道。 王媒婆微微撇了撇嘴,有些不屑地推了大红的帖子出来。 “喏,这是冯家公子的庚帖,你们家欢娘的庚帖也拿出来好了,咱们写了聘书,这亲事儿就算是定下了!” 白大太太连声应是,也拿了张帖子出来,交给了王媒婆。 王媒婆瞟了一眼眉头就皱上了:“这,不是说叫欢娘的么,怎么是白莲花?” 白大太太心里一抖,却还是强做镇定,赔笑道:“是,欢娘原先疯傻,就一直小名儿地叫着,如今也好了,人也大了,族里也给了正名儿,就叫莲花了!” “我们白家的女孩儿,名字自然不是随处都能叫人知道的,王媒婆不知道也不奇怪!” 白老太太也跟着插话,白伯雄倒是有些不安地在一边搓着手,脸上挂着笑,一个字不敢乱说。 王媒婆斜着眼看了看这一家子低眉顺眼满脸谄媚的人,料着她们也没胆子骗她一个官媒,就点了点头。 特意请来的文笔先生就拿了帖子开始写聘书。 等到一切办妥当,送了王媒婆出门去,白大太太才拍着胸口一脸笑:“哎呀,真是吓死我了,都怪那冯家非要做耗,害的咱们还得费这份心思!” 白老太太很满意:“无妨,事情办妥当了就好,咱们这就得赶着请了族长,把莲花记在老三名下,这样才是万无一失了呢!” “对对,还是娘想得周到!”白伯雄瞬间觉得腰杆子都挺直了,连忙叫了两个儿子,准备礼物,要亲自去府城请族长去。 一脸羞涩甜蜜的白莲花则是如同捧着千金宝贝一样捧着那纸聘书,坐在大窗下的炕上,痴痴地笑着。 从今日起,她可就是未来的冯家四少奶奶了呢,荣华富贵,一世风光,都在手心儿里了。 一边的三小姐白莲蓬凑了过来:“大姐,这聘书长什么样子,给我瞧瞧可好?” 要放平时,白莲蓬绝不对有这种胆子,可这会儿她看白莲花的笑脸实在是灿烂,心里又羡慕的紧,就不由得开了口。 白莲花只是自顾自地笑,根本没听见。 白莲蓬就壮着胆子去她手里抽那大红色的聘书。 白莲花眼前正闪现着自己八抬大轿,凤冠霞帔地嫁进冯家的场面,却冷不防手里一空,心中一慌,直接就甩了白莲蓬一个巴掌! “贱蹄子,什么都敢拿!想抢不成?也不照照自己那样子!” 白莲花娥眉倒竖,恶狠狠地骂道,一把抢回了那纸聘书,紧紧揣在怀里! 白莲蓬实实在在挨了这一巴掌,一头栽在了炕上,脸颊火辣辣地疼,立刻就捂着脸呜呜呜地哭了起来,怨怼的话也是脱口而出: “大姐你打我……我只是想看看,又不是要抢,是你抢了五妹妹的亲事,你还说我抢,我抢你什么了!” 这话直如小刀子,正中白莲花心事,白莲花恼羞成怒,气的发抖,立刻又是一巴掌过去! “不要脸的小蹄子,还敢给我嚼蛆!我抢什么了,那本该就是我的!大舅母说得明明白白,那胡小秋在冯家听得真真儿的,冯家看上的就是白家的长女,你倒是说说看,白家的长女是谁,除了我还有谁!白欢娘那个傻子,也配!” 白大太太在外面都听到了大女儿骂人的声音,急忙进来看。 “娘亲,姐姐打我!还大家闺秀,哪有这样骂自己亲妹妹的……呜呜……” 白莲蓬左右脸各挨了一巴掌,痛得耳朵嗡嗡响,见娘亲进来,一头扎进她怀里哭诉起来。 白大太太看了一眼仍旧坐在炕上黑着脸如同煞神一般的大女儿,却是数落起怀里的小女儿来:“莲蓬,这就是你不懂事了,今儿可是你姐姐的好日子,你干什么惹她生气?快,给你姐姐赔礼!” “什么?”白莲蓬猛然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娘亲,傻了,明明挨打的人是她啊! 白大太太却是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堆着笑跟白莲花说话:“莲花啊,你妹妹小,不懂分寸,你是个大度的,就不要跟她计较了……娘亲回头罚她!” 虽然知道娘亲偏心大姐是从来就有的,可是这也太……白莲蓬愣愣地看着又恢复了一脸矜持笑意的亲姐姐白莲花。 只听她说道:“幸亏我是个素来宽和的性子,既然娘亲开口了,那便不与她计较了。” 富贵,权势,真是好东西!白莲花有些得意地看着愣怔的妹妹和有些谦卑的母亲。 白莲蓬忽然明白过来! 是啊,如今白莲花是冯家未来的少奶奶了,全家人,能不好生敬着吗?连娘亲都是如此! 白莲蓬心底生出浓重的厌恶来,呸,她也配?! 被王媒婆腹诽的李氏,却坐在家里等消息。 “欢娘,你说,咱们把晋王就这么打发回去了,会不会被他记恨……何七怎么还不回来?” 白成欢看了一眼焦急不安的李氏,摇头:“不会的,娘亲稍安勿躁。何七去了那边,总要歇一晚才能回来。” 说罢,白成欢起身,走到门边,望着阴沉沉的天色,眼前浮现的,还是那辆载着沉睡的晋王和张德禄,由何七亲自赶车的青蓬马车晃晃悠悠远去的影子。 小十啊,真是个傻孩子,认出了她,却忘了那“沉梦香”的花粉效用,还是她先发现的。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宫闱旧事 沉梦香,又名醉美人。 花朵大而艳丽,多为红色,大齐北方人家多有种植。 这醉美人,名字好听,其性却如夹竹桃。 夹竹桃可以种在庭院中观赏,接触到花朵却是会中毒。 而这醉美人,远观灼灼如火,妖艳无边,近观赏玩就——那一年,上阳宫中,被这花迷晕过去的宫女都能组一幅皇后仪仗了。 那时先帝乔皇后还在,她上阳宫中的宫女,却接二连三莫名其妙地晕倒,睡上个两三个时辰,便又都会醒来。 太医诊来诊去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宫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皆说皇后宫中闹鬼,说皇后立身不正,才有邪祟。 流言传到前朝,乔皇后后位岌岌可危。 徐成欢当时只有七岁,看到乔皇后为此烦恼,就自告奋勇,去守着那些晕倒过的宫女,想看看邪祟长什么样儿,结果却在她们的住处发现了一个共同点——她们的房间皆是插着那红艳艳的醉美人,煞是好看。 她伸手摸了摸,拿在手里嗅了嗅,然后,华丽丽地晕了过去。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她的姑姑淑妃,正跪在皇帝的太极殿前叩首自辩。 原来那花是底下官员进给内务司的,因为没在宫中种过,数量并不多,先帝最宠爱的就是她的姑姑淑妃,看那花好看,顺手就赐给了淑妃。 淑妃虽为宠妃,却一向和乔皇后交好,就又把那花转赠给了乔皇后,栽种在了上阳宫中,并且除了上阳宫中,宫中别处都没有。 那醉美人花开好看,闻之却能令人昏迷,要是将花粉收集起来,让人服下,量大了足可致命!但知道的人却不多。 上阳宫上下对这醉美人喜爱非常,皇后寝殿,也常用这醉美人插瓶。撤下来的,宫女就私自拿回了住处赏玩,才导致一众宫女的异常昏迷。 就有乔皇后身边的女官冒死在先帝面前揭露淑妃用心险恶,故意将此花送给乔皇后,一来可以往乔皇后身上泼脏水,二来,若是有一日乔皇后不小心闻多了这花儿的香味——那就是薨了,也是个平常事! 先帝并不是个糊涂人,也命人严查,可是查到最后,也没查出什么淑妃是故意的证据来。 那个女官被杖毙,淑妃一番指天画地的哭诉发誓,又和乔皇后重归于好。 乔皇后的后位差点因为这场莫名其妙的乌龙丢掉,又死了最信任的女官,心里到底如何想的,也没人知道,反正她和淑妃,还是如同往日一般要好。 而最高兴的人,莫过于徐成欢。 一个是她喜欢的皇后娘娘,一个是她孺慕的亲姑姑,两人和和气气才是最好的。 事情过去多年,乔皇后一夜之间打入冷宫,凄惨离世,她也死在萧绍昀手里再世为人,如今遥遥想来,白成欢才真正觉出几分那场乌龙案下的云诡波谲。 那醉美人,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罢了,事到如今,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知道了醉美人的花粉能把人迷晕,晋王自然也就知道了。 他们也没拿这个做过坏事,最多是拿些兔子野鸡什么的试试。 可她万万没想到,晋王第一个拿来试的人,居然是她——果然是皇家子弟的作风,为了心中执念,不择手段。 张德禄深夜悄悄来告诉她晋王打算迷晕她想办法带走的时候,她是难以置信的。 “白姑娘,老奴也看出来了,这家里的事儿,还是您做主的多,我们王爷任性,还请姑娘……” 她点点头:“我知道了,这是个好机会,你们明日,就回吧。” 她连夜叫醒了白炳雄和李氏,还有白祥欢和何七,一并商议好了昨日的事情。 去后院凉亭之前,她的指甲上,已经涂抹了醉美人的花粉,量不大,却能让小十好好睡一觉。 剥开粽子,那花粉全都抹在了上面,而那杯酒,她也全倒在了袖中的棉帕上。 小十也真傻,那酒中的花粉,根本就无法溶入酒中,在杯子里底隐约可见。 他到底还是没变,做个坏事都做不成。 不过还好有张德禄。 贵为晋王,皇家贵胄的小十,如今在这世上孤零零一个人飘摇,但有一个张德禄在,她好歹能放些心。 阴沉沉的天色,终于凝聚够了足够的雷霆之势,半空里蓦然响了一个炸雷,白成欢只觉得眼前一闪,耳边隆隆。 “欢娘,快回来!” 李氏起身,先摇蕙一步,把女儿从门边拽了回来。 “快进来,打雷了!” 随着李氏的话落,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在院子里的青砖上立刻激起一层水雾。 天地间一片茫然,什么都看不清了。 晋王醒来的时候,耳边是哗啦啦的雨声。 仿佛隔着很远,但却一直在响,扰的他从沉梦中挣扎了出来。 他睁开双眼,雾蒙蒙的眼神直直盯着头顶华美的承尘,渐渐看清了那上面错综复杂的夔龙花纹。 嗯,没错,这里,是他晋王府的卧房。 居然就这么回了河东啊。 他呆呆地躺着,一动也不想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德禄尖细的声音才乍然响起:“王爷,您醒了!老奴……老奴……给您端药去……” 惊喜过后就是心虚。 张德禄非常心虚,却认命地低了头,就等着这祖宗跳起来将他一顿臭骂。 他却迟迟没听见动静。 房间里的滴漏滴滴答答,张德禄站了快一刻钟,实在是忍不住了,悄悄抬眼去瞧。 却正正好对上晋王一双清明如水的黑眸。 “禄公公,你跟我说实话,你去告诉她的时候,有没有跟她说,我是打算在酒水里给她放东西?” “啊?”张德禄诧异,这时候,是应该追究这个的时候?不过他立刻低下了头去:“没,没有,老奴只说了王爷您要……” 天啦,王爷居然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还能中招?张德禄觉得自己一定是年纪大了,脑子居然不够用了! 下一刻,床上刚才还躺的好好的少年却是鲤鱼打挺一般一跃而起,一把抓住了张德禄的肩膀激动地摇晃:“禄公公,就是她,果然是她!只有她才能看出来这沉梦香的花粉!哈哈,她不承认,没用的,我知道了!” 少年兴高采烈的面孔明亮生辉,可是张德禄心里,又成了一滩苦水。 我的爷,您怎么知道这天下,就没女子再知道这醉美人的用处了? 晋王忙忙地跳下床,也不等张德禄动手,自己套上了靴子,抓着张德禄就走:“走,我们走,这次多带点银子,咱们去京城!” “王爷!”张德禄极力反抗:“不能去啊,白姑娘说了让您好好保重,您不能去啊!” 主仆二人拉拉扯扯,门口一身王府长史官服的长脸男人却黑了脸。 “晋王殿下,您擅离封地,属下已经使人飞马报入京中,您不在府中待罪,还要如何?!”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 君臣之分 晋王被软禁了。 他坐在王府最高的屋顶上,淋着雨望着京城的方向,任由自己被浇成个落汤鸡,也不肯下来。 张德禄手里的伞早就被晋王打落,他不许张德禄给他撑伞。 张德禄默然站在他身后,风吹雨淋,浑身湿透,脚下又滑,终于是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一个趔趄趴倒在如镜面一般的琉璃瓦上,险险就要掉下去! 幸好有院子里的护卫飞身而起,抓住了张德禄,把他重新在脊瓦上放好。 晋王听到声响,这才回过头来,一张被冻得青青白白的脸上水痕交错,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禄公公,你下去吧。” 晋王看着狼狈的老仆,总归是心存怜悯。 这个已经年过四十的老太监,身子也是不如当年了。 那个曾经让他踩在肩膀上翻墙的小禄子,已经成了带着点颤巍巍的禄公公。 “王爷,您跟老奴回去吧,回去擦干了,喝点姜汤暖暖身子,别再这么折腾自个儿了!” 张德禄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自从晋王闹腾着要出府,那严长史拿出御赐金牌,调动王府护卫守住了王府各个角落,晋王就气疯了。 在王府里一通打砸,后来发现自己真的是插翅也难飞了,就上了房顶,怎么都不愿意下来。 “不,我不下去,我就在这里待罪,我要看看皇兄,要如何降罪于我!” 少年固执地转过了头去。 张德禄无奈地重新在雨中站好了,看着自家的主子如同一只被折了翅膀的鸟儿,困在这风雨中。 他抹了抹脸上的水,心疼不已。 风雨还在肆虐,房顶上一坐一站的两个人,和满院子的护卫,都一动不动,各自对峙着。 眼看着晋王有些单薄的身子在风雨中摇摇晃晃,护卫的头领陆同终于沉不住气了,转身去找严长史。 他是跟着晋王从京城来封地的,晋王才是他的主子,要是没有那道金牌,他绝不敢这样为难自己的主子! 一张方长脸的严长史站在屋檐下,黑沉着脸对前来请示的护卫发脾气。 “喜欢淋就让他淋着好了!藩王违制,擅离封地,本就是大罪,本官身负皇上重托,有监管之责,没有即刻将他拿下,已经是法外开恩!” 陆同瞅了瞅严长史时刻拿在手中的金牌,气愤不已:“严长史,虽然监督晋王是你的权利,可再这么淋下去,晋王损了身体,你又如何向皇上交待?” 这可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虽说见金牌如见皇帝,但要是皇上在这里,能眼看着亲弟弟这么遭罪? 真是个犟头驴,就不怕日后王爷见了皇上告他的黑状! 严长史一脸倔强,梗着脖子就是不吭声。 他是寒门士子,一朝进士登科,正要大展宏图,结果皇上就把他赐给了这个一无是处只会到处闯祸的晋王做长史! 他一腔的闷气无处发,就跟晋王卯上了劲儿! 他还不信了,他严明山,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 陆同还想说点什么,却听见院子里一片惊呼声:“晕过去了,快,接住了!” 他和严长史皆是一惊,急急奔出门去,只见护卫手上拎着一个失去知觉的人,却是张德禄。 一身雨水的晋王站在屋脊上,看着院子里的乱纷纷,终于是走了下来。 洗了个热水澡,擦了头发,换了衣服,晋王却没呆在寝殿里。 他坐在张德禄床前,神情还是恍惚的。 “禄公公,为什么,皇兄为什么要如此待我?” 明明他是才是王爷,皇兄却暗地里给了这个狗屁长史一个所谓的御赐金牌! 这是皇帝亲赐的金牌绝对不会有错,能调动王府护卫,能有制约藩王之权!他在父皇的手中看到过。 所以他才会那么震惊,只觉得一颗心被生生撕碎! 说什么皇上只是怕他年纪小,任性胡为,可是他作为一个藩王,被人这样看着,一点儿自由都没有,这到底是尊贵,还是践踏?! 还是说,皇兄一早,就在防着他? 晋王心里乱极了,张德禄往日里说了无数遍的君臣之分,此时清晰地浮现在心头。 虢州暴雨突发,京城还是晴空万里。 只是日子再晴朗,威北候夫人的病还是没什么大起色。 不过因着这病,她昨日没有回去娘家忠义伯府,今日她娘家嫂子,忠义伯夫人章氏就亲自上门来看她了。 威北候长女徐成如昨日端午节回娘家,还没离去,章氏进来的时候正侍奉在一边。 虽然威北候夫人自小性情刚强,但为人心地善良,和嫂子章氏自来相处得就很不错。 自从成欢去了她病倒,章氏上门探望过她之后,忠义伯府也是事多走不开身,两人有些日子没见了,此时见了自己亲嫂子,威北候夫人只觉得满腹的话想说。 徐成如看着两个中年妇人亲亲热热拉着手的模样,见过礼之后就很知趣地告退出去了。 章氏坐在床边的锦凳上, “珍娘,成如虽是庶女,如今倒也显得出女儿的体贴,没枉你养了她一场。”威北候夫人闺名石玉珍,这么多年,章氏还是习惯喊自己小姑子的小名儿珍娘。 威北候夫人病得有些枯黄的脸上泛出一丝笑意:“成欢去了……我只得当她还活在那深宫里,只是平常不得见罢了,成如,倒也真是个好的。可怜她嫁过去不足一年,还没有子嗣,就赶上成欢的事,常常回来照顾我,也得耽误了,不知道那卢家,会不会为难她……” 章氏安慰道:“不会的,这成了亲两三年才有身孕也是常事,成如这是孝顺,虽然你不缺丫鬟嬷嬷,可下人到底比不上成如精心,至于那卢家,怎么也不敢苛责成如的,你就放心吧!你哥哥原本也要来看你的,偏偏皇上给他指了差事,今日来不了,我是等不得了,就先来看看你,带了些上好的药材,给高嬷嬷收着了,你只放宽心,好好服药,早些好起来才是正事。” 威北候夫人望着娘家嫂子关切的脸,拿起帕子捂住了眼睛。 “嫂子,不瞒你说,我的成欢去了,我什么心劲儿都没了……” “珍娘!你也这么大年纪了人,有些话还要嫂子来劝你不成?你又不是只生了成欢一个,还有成霖哪!成霖也十九岁的人了,他的差事有侯爷去管,他的亲事还是得你这个亲娘起来担着啊!”章氏看小姑子这灰心的样子,是真急了。 威北候夫人低下头,露出一抹苦笑:“嫂子,成霖的亲事,那是一早就定好的,可他如今被皇帝贬去了宁州,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知道他们兄妹自小关系好,却没想到成霖居然真的敢拿着剑指着皇帝,那一日,我们全家也是都被气疯了!皇帝,那就是个废物!”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一章 重新振作 “珍娘慎言!” 章氏急忙站起身四下看,幸好高嬷嬷带着所有的丫鬟都在外屋站着,想来也没听清。 “珍娘,我知道成欢这一去,犹如剜了你的心,可那是天子啊,这怨怼之言要是传出去,合家性命还要不要!” 章氏知道自己小姑子的性子,却没想到她这么大胆。 威北候夫人却凄然笑出声:“嫂子,我精心养大的女儿交到他手上,他却护不住她性命,我女儿被杀,他至今却没能为她报仇雪恨,你说说,他是不是个废物?我儿子敢拿剑指着他,我怎么就连几句话也不能说了?你放心,他还要虚情假意地护着我们威北候府,做给天下人看他对成欢多么重情重义,不会如何的……” “珍娘!你往日里是最聪明精干的一个人,你是真糊涂,还是跟嫂子装糊涂?那徐成意如今住在宫中,指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要是让她诡计成真,就算朱姨娘被打发去了家庙,到时候不得接回来?眼下皇上选秀的旨意也颁下来了,他就算要做脸面,还能做多久!就算为了成霖,你也要谨慎!” 威北候夫人盯着章氏一张一合的嘴唇,手中的帕子紧紧地捏了起来:“你说什么?” “我是说,皇上要选秀了,徐成意都已经进宫去了,这眼见着不寻常!就是咱们家婉柔,我这些日子也忙着给她相婆家,就是不想让她参选!” 嫡亲的外甥女进了宫,还是皇后呢,就死了个不明不白,无论是章氏,还是忠义伯,都不会再让自己女儿进宫去的! 章氏正要跟小姑子再商量商量女儿石婉柔的亲事,却见小姑子脸色蓦然惨白,一双眼睛直直往上插,眼见着就要厥过去了! 她大吃一惊,连忙叫人:“高嬷嬷,来人!珍娘,珍娘!你这是怎么了?!” 在外侍立的高嬷嬷闻声带着一群丫鬟呼呼啦啦进来了,威北候夫人却是彻底没了知觉。 威北候府上顿时又是请大夫,又是找侯爷,忙了起来。 章氏看着眼前团团转的高嬷嬷,想来想去总觉得哪里不对:“你们夫人还不知道皇上要选秀的事儿?” 高嬷嬷心里着急,却也知道这事儿也不能怨舅太太,低着头回道:“不光这事儿不知道,二小姐的事情,夫人也还不知道呢……” 章氏轻吸了一口气——这么说,她这可不是闯了祸?章氏顿时眼圈儿都红了:“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胡说……” 高嬷嬷看了章氏一眼,劝道:“舅太太千万不必自责,这事儿怨不得舅太太——侯爷说了不许让夫人知道,可这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还是这么大张旗鼓地满大齐选秀,这事儿包不住的,夫人迟早得知道!” 威北候今日去了外面办差,还没回来就有府中小厮忙忙地去寻他,他立刻就回了府。 半路上就问清了是怎么回事儿,心中五味陈杂。 这事儿说了要好好瞒住,偏偏漏了口风的还是忠义伯夫人,这事儿能怎么着! 他匆匆进了门,就往荣熙院来,进门见了章氏,见了礼,虽然心有郁气,却也客气了两句,就进了卧房看威北候夫人去了。 威北候夫人这是心病,并非什么急病,一下子晕厥过去也是急火攻心,大夫来了开了药,又在手上各处大穴扎了几针,总算悠悠转醒了。 睁开眼,只见威北候俯在床前正看着她,满眼都是忧虑。 “夫人,你醒了,可吓着我了!” 威北候总算放了些心。 可是威北候夫人的眼神却冷如刀兵。 “侯爷真是好算计,哄得我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却悄悄地把你的好女儿送进宫,侯爷,成欢可是尸骨未寒哪!” 威北候夫人只觉得心口堵着一口气,皇上薄情,她早就看出来了,可侯爷,对成欢的父女情,也如此淡薄! 说起这事儿,威北候简直是恨不得拿把刀子在脑儿门上刻一个大大的“冤”字! 他握住夫人的手,终于把在心里憋了这么多天的事儿说了个干净。 “所以,侯爷真相信,皇上让那逆女进宫还是为了我的成欢?” 威北候夫人却不怎么相信。 威北候连连叹气:“唉,别说徐成意那个逆女,就是选秀,皇上八成也是为了招魂,詹士春那个老道,不知道哪来的本事,给皇上灌了迷魂汤了,如今什么都听他的!如今外面人人都说我利欲熏心,死了一个女儿还要再攀一次富贵,可是夫人,咱们过了一辈子,你还不知道我?” 威北候夫人撑着坐起身,愣住了:“这场戏,他倒是准备做全套了?” “不知道皇上到底是如何打算,反正如今咱们威北候府是架在了火炉上,弹劾我的折子都能摞一人高,幸好这事儿是皇上自己办的,不然我可是跳进护城河也洗不清!还有安国公那个老东西,如今一看成欢不在了,成霖又被贬去了宁州,前些日子居然打发人上门来说,他的嫡长女和成霖的婚事还要再商量,这明摆着就是看我们侯府失势,想要悔婚!也不想想,几年前,是谁非要上赶着做了这场亲的!”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威北候愁眉苦脸:“这段日子你病得这样,什么事儿我都给拦住了不让到你面前来,谁承想,居然还是……” 威北候夫人看着目光所及之处的檀木嵌玉石屏风,那样华美的东西,却让她骨子里发寒,都是些无情无义的东西! 章氏在花厅坐立不安地等着,等了半晌,才见威北候出来。 “钦厚,珍娘怎么样了?” “夫人已经醒了,她要见你。” 章氏立刻就抬脚进去了。 “大嫂,你说的对,是我错了,成欢去了,我还有成霖,那些个贱人,一个也别想得逞!” 床上坐着的威北候夫人眼神凶狠,又像是从前一般散发着闪亮的光芒,只是这光芒中带了些寒意。 章氏却是很欣慰:“珍娘,只要你能想得通,振作起来,嫂子就放心了!” 要是小姑子真被她的无心之失气出个好歹来,她回去可怎么见丈夫? 这样才好,这样才是她那一身英气,连高祖皇后都赞叹过的忠义侯府大小姐,威北候府当家夫人!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二章 惊吓敲打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宫女们的衣衫也日渐轻薄起来。 徐成意由两个宫女伺候着在御花园闲逛,就看见不远处两个只穿着轻纱宫衣,露着葱绿抹胸的宫女在嘻嘻哈哈地扑蝶。 她站住了脚看着,一排编贝一样的牙齿几乎能把嫣红饱满的下嘴唇咬破。 徐成意在心里厌恶的很,却也不敢稍微露出来。 身后的两个宫女也只是束手垂眸,恭敬地侍立着,也不去看她的神色。 “孝元皇后去了才多久,这些人就这样轻狂,也没人管管吗?” 徐成意似乎随意地说道。 两个宫女对视一眼,叫秋燕的就回道:“淑太妃吩咐了,不是大事,就不要过于计较,如今后宫无主,要少生是非。” 徐成意气结,听听,又是这样的腔调! 自从原先的那两个宫女被淑太妃处置了,淑太妃又重新给了她这两个木头疙瘩,一步不肯多走,一句不肯多说,她有心收买她们,却是进宫匆忙,手中银钱不便的很,首饰发簪之类的,又是淑妃亲赐,都是记档的,她也不敢随意给了宫女。 所以徐成意这些日子在宫中,虽然是锦衣玉食,却半刻自在也不可得,眼看着皇上居然发了选秀的旨意出去,她更是焦心。 原本她是徐成欢亲姐的身份,就多有忌讳,等到全天下女子中的佼佼者齐聚京城,那她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淑太妃口口声声会为她谋划,却至今毫无动静,她今日听詹士春说皇上会从御花园路过,特意打扮了出来,没想到倒是有捷足先登的! 徐成意眼神微寒地盯着那两个看似天真烂漫的小宫女,悄悄用手中的团扇遮住了半张脸。 且等着吧! 不多时,皇帝金灿灿的身影就出现在御花园的小路上,看样子又是去摘星阁。 皇帝出行,若是没有例外,都是前呼后拥呼啦啦一大群人。 刘德富带着小太监跟着,宫中侍卫也紧随在侧,那两个小宫女却是聋了瞎了一般毫无所觉,只管拿着崭新的团扇在花丛间穿梭。 直至萧绍昀走到御花园中间,路过一丛开得正盛的玫瑰花的时候,那两个小宫女却似乎是失手推了对方,一个踉跄,两人皆从花丛中撞了出来,直直就向着萧绍昀倒去! 萧绍昀自小习武,一听见声响就已经抬脚,等那两个小宫女扑了过去,他早已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小宫女摔倒在地。 他身侧的侍卫也铿得一声拔出刀来,两个小宫女一声娇嗔的惊呼,还没能爬起来,就被刀架在了脖子上,那原本娇媚的声调顿时堪比杀猪的嚎叫! “啊!” 小宫女被吓得尖叫不停,萧绍昀却只是厌恶地皱了皱眉,一言不发地绕开继续往前走。 他身后的张德禄却像是习惯了一般,叹息一声,说了句“拉下去吧”,就紧跟着皇上的脚步走了。 留下来处置的两个侍卫互相看了一眼,一人拎起一个,从徐成意藏身的花架边上路过的时候,两人还在说话。 “真是够不要命的,这是第几个了,第四个还是第五个?” “是第四个和第五个!咱们赶紧去,砍了让太监拉出去埋了就算了……都是父母养大的,多不容易,偏偏这么糊涂要上赶着找死!” 那两个一直在尖叫,连请罪的机会都没有的小宫女这才哭喊起来:“不要,我们不要死……不要啊!” 那声声凄厉的呼喊渐渐远去,却像是勾魂儿一般在徐成意的耳边回荡! 就只是一次不成功的勾引,就这么送了命! 徐成意站在远处,紧紧捂住了嘴,骇然得全身都在细微地颤抖! 那两个小宫女姿色并不俗,可皇上,居然多看一眼都没有! 秋燕和另外一个叫冬雪的,两人赶忙扶住了徐成意,眼底神色晦暗。 居然还这么赶了巧,让这个一直看着心机深沉的威北候家二小姐也知道了惧怕! 原本淑太妃只是让她们盯着,徐成意要是想勾引皇上,随她去,碰的钉子多了就知道该靠着谁了,却没想到刚好看见这一幕,这下,这徐二小姐,总该知道轻重了吧? 这可是后宫,不是大街上的勾栏! 徐成意被两个宫女扶着回到慈宁宫的时候,脸色还是没能缓过来。 淑太妃放了手里的棋子,温和地问她是怎么了。 徐成意看了看身边两个宫女,只不说话。 “秋燕,你来说。” 淑太妃也没有为难她,指了秋燕的名儿。 秋燕行了一礼,把御花园里的那一幕说了一遍。 淑太妃听了,却是一点异色都没有,只轻轻拍着徐成意的手安抚她:“成意不要怕,那起子恬不知耻妄图秽乱后宫的贱人,就该这么打发了!成意你自来谨慎规矩,用不着这样害怕的。” 徐成意盯着自己鞋尖上特意要求织造司缝上去的两颗明珠,脸上火辣辣的。 这恬不知耻,不也是在说她么? 淑太妃笑眯眯的,丝毫都不觉得这宫里死了两个人有什么不对:“成意,姑姑说了会为你打断,你就不要心急,万事有姑姑在,记住了没?” 徐成意头也不敢抬,只低声应了,又说了几句感激的话。 淑太妃看着她这幅可怜巴巴的害怕样子,心里满意极了。 知道怕就好,不然只会坏事儿。 到底是深闺女子,太单纯了,真以为皇帝是外边那些没见过女人的色中饿鬼啊?像那些宫女之流,除非殊色惊人,或者刚好赶巧皇上有兴致,不然,皇帝还真的看不进眼中! 更何况皇帝萧绍昀自小就跟一般男子不一样,从乔桓那个贱人死了之后,就开始厌恶女子接近,除了一个徐成欢,凡是近他身的女子皆是没有好下场,不然这么多年,萧绍昀怎么还能在佳丽遍地的后宫中当和尚? 徐成欢那是从小的情分,又有她刻意插手在里面,才终能如她所愿。 至于徐成意,没有好好打磨好之前,淑太妃是绝对不会送到皇上面前去磨刀的! 在御花园和慈宁宫两处,徐成意都被吓了个够呛,回到偏殿的房间,立刻就躺倒了! 任凭她如何心思深重,不择手段,那也只是侯府的小打小闹,而这动辄要人命的后宫,她此时才真正感受到刺骨的森森寒意! 偏生她想安静下来平息一下心绪也不能,送茶水过来的粗使小宫女,给她递了一个小纸条。 徐成意心乱如麻,淑太妃敲打她,这詹士春也来掺和!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摆明立场 无奈之下,徐成意只好强撑着,拖着两条发软的腿,犹如踩在云端雾里,一步一步出了门。 刚才在御花园发生的事情太过骇人,徐成意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去御花园了,特意跟身后的两个宫女交代了一声:“我要随便走走,你们都别跟着!” 由于心中惊恐焦躁,徐成意疾言厉色起来,颇有几分狰狞。 两个宫女对视一眼,皆是应了。反正她也知道怕了,也翻不出淑太妃的手心儿里去。 那个粗使小宫女听了,只垂着头,出了慈宁宫,站在道旁等着,等看到了徐成意的身影,就招了招手,不紧不慢地走着。 徐成意看见她如此做派,也只得跟了上去。 徐成意这些天闲着就在宫里到处转悠,在她心底,这是她以后要直上青云的地方,自然要早早熟悉,索性如今后宫中也没什么正经主子,除了皇帝和淑太妃,也不怕冲撞什么人。 可这小宫女走的这个方向,这条路,她还真没来过。 每每到了慈宁宫东侧的这个路口,秋燕和冬雪两人就阻拦她。 此时没人拦她,她只跟着小宫女走着,直到走到了一处华美幽静的宫门前,才停下了脚步。 小宫女回过身,一言不发地行了个礼,转瞬间就不见了人影,只留她一个人在宫门前。 宫门华美,四周却幽静异常,没有来往的宫女太监,也没有侍卫巡视,安静的有些吓人。 徐成意抬头看去,那朱漆大门上房,黑底金字的牌匾上清楚分明三个大字:上阳宫! 上阳宫! 徐成意心里一惊,顿时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先帝那个打入冷宫暴毙的乔皇后生前所住的宫殿! 这就是上阳宫啊! 无数往事涌上心头,徐成意怔怔地看着那三个高贵中正的大字,心头的惊惧忽然散去了不少。 上阳宫,曾经是一国皇后的宫殿,也是徐成欢幼时熟稔如家的地方! 有多少次,她看着从宫中回来的徐成欢,心里的羡慕嫉妒如同浸了毒的刀子,折磨得她日夜不得安枕! 记得年幼时,她也曾经把徐成欢当成自己的好妹妹,跑去问她宫里好不好玩,要她带自己进宫。可是徐成欢是怎么说的呢? “二姐,母亲说过,宫中之事,在外不可言,至于进宫之事,没有皇后宣召,我不能私自带人进宫。” 才几岁的孩子,说起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倒是一本正经,分明就是不想带她进宫,怕她在皇后和太子面前分了她的宠! 一年年,皇宫几乎成了徐成欢的半个家,后来她知道,徐成欢进宫常常待在皇后的上阳宫中,那时候也才七八岁的她,最向往的地方就是上阳宫。 她也想把皇宫当自己家一样来去,也想在皇后和太子面前露脸,也想成为京城贵女欣羡的人,也想活在无限风光里! 可是徐成欢这个嫡女,却一直死死压着她,她从无出头之日!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徐成意转过身背对着那处她曾经做梦都想踏进去的宫门,看着宫门前郁郁葱葱的花木,脸上是踌躇满志的笑意! 往日里压在心底的屈辱和美梦,被上阳宫重新勾了起来,汹涌而来,冲淡了今日所有的惧意! 乔皇后算什么,已经化成灰了,徐成欢又算什么,已经化作野鬼了! 如今站在这皇宫中的人,是她徐成意!如今被满京城的贵女羡慕嫉妒的人,也是她徐成意! 她既然进了宫,就不能再出去!她有亲姑姑的支持,还有詹士春做后盾,她绝不会就此退缩! 那两个小宫女,竟敢勾引皇帝,死了活该! 徐成意的狠厉眼神落在飘然而来的老道士眼里,不由得有些鄙夷。 毫无根基,却没有自知之明……呵呵,这真是一颗好棋! “徐二小姐近些日子,在宫中可还安好?” 詹士春满是皱纹的脸笑起来有些让人恶心,从第一眼看到这个老道士开始,徐成意心中就是这么想的。 可此时她不得不忍着这份恶心笑道:“还算安好,多谢詹大人。” “呵呵,徐二小姐还记得詹某……我还以为,徐二小姐如今,只认得亲姑姑了呢。” 詹士春垂目笑道。 徐成意的脸色一僵,他什么意思,怕她投靠了自己的亲姑姑? 真是可笑! “詹大人,您对我的帮助,我铭记在心,但是淑太妃是我亲姑姑,她对我的慈爱之心,我也不好过分拒绝,那样,显得太过无情无义了吧……” “那是你的事情。”詹士春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辩解:“你只需要记得,我既然能带你进宫,也能把你送出去,能让你直上青云,就能让你跌入泥潭!你若是一心跟着你的好姑姑,决意攀附,那从今往后,你的事情,我绝不再插手!” “不,我没有!成意自然还是一切听从詹大人!” 徐成意有些慌了,急忙摆明立场。 詹士春如今是皇帝面前的红人,远非姑姑淑太妃的手段可比,若真要二选一来结成同盟,那想也不用想,她只能选择詹士春! 詹士春无所谓地睨了她一眼:“这个我并不勉强你,但若是有朝一日,你被你的姑姑送到皇帝面前,落得和今日那两个小宫女一样的下场,我并不会保你。” “你知道?你几次三番告诉我皇上的行踪,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徐成意心中悚然。 “不然你以为人人都能知道皇帝的行踪?”詹士春的皱纹里满是嘲讽。 徐成意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在正午的阳光下都让人感觉可怖的老道:“那,那两个小宫女,也是你……” 居然也是他透出去的消息?! 詹士春仰头看着上阳宫的大门,笑道:“自然。如果不让徐二小姐你知道轻重利害,那只会害了你。徐二小姐可是害怕了?” 徐成意生生止住了自己倒退的脚步。 “不,我没有害怕……她们犯了错,死不足惜……” “很好,既然二小姐不怕,我就放心了……但愿徐二小姐与詹某,可以各偿所愿。” 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詹士春也不再废话,转身就要离去。 “你,你到底是想要我干什么?” 徐成意却在他身后嘶声问道。 这老道把她带进宫,处处帮她,却又处处警告她,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却从不知这个老道要什么! “你只要荣华富贵就好,何必多问。” 詹士春不再回头,道袍飘飘而去。 他要什么呢,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能属于他的东西?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亲爹心思 虢州府城。 白氏族长白金烈看着白伯雄送到他面前的重礼,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 “老大,你如实跟我说,既然是冯家要结这门亲,为何非要把莲花改到老三名下去?” 白伯雄满脸是笑:“三叔,这冯家原本说得是老三家的欢娘,可是找人算了算呢,这欢娘和那冯家公子八字不合,眼看着这门富贵亲事要没了,老太太觉得可惜,这才出了这么个主意……这事儿老三也是答应了的,只要改了族谱,那莲花就是老三的亲女儿,莲花就是欢娘,这都没妨碍的!如今这庚帖都换了,聘书也写了,冯家那边说了,再有一个月孝元皇后的孝期就该过了,到时候虽然不禁婚嫁了,不过为着冯家和老三都是官身,先不摆席面,先把人抬过去,随后补上……您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这族谱不紧赶着改了才是麻烦呢,三叔您就高抬贵手,成全了咱们白氏的这场富贵吧!这可是为着全族都好的事儿!” 白金烈有些沉吟:“吏部侍郎冯智才——此人跟咱们白家毫无交集,他的官位和家族,都非等闲,何苦要千里迢迢来求娶咱们白家的女儿?更何况,听了你说的这些,我怎么听着,像是要冲喜的苗头?伯雄,莲花虽然是女儿家,嫁出去是别人家的人,但也是我们白家的骨肉,要是嫁过去落得个没了下场也不好,这事情,你可打听清楚了?” 白伯雄愣了一下,是呢,一般人家三书六礼走一遍,都得一两年打算,这冯家有些太急了……他最近一直喜得发涨的头脑清醒了那么片刻,但是很快就抛开了。 莲花都这个岁数了,也耽误不起,再说了…… 他咬咬牙,就算是冲喜,这也是多少人家求不得的好事呢! 要真是冲喜,万一冲好了,那莲花就是冯家的大功臣!白家怎么着也能得个天大的好处! 要是真那么倒霉,嫁过去那冯公子就死了,大不了莲花就为那冯公子守上一辈子——那样可就是冯家亏欠了白家,那白家能捞到的好处说不定更多! 这么一想,白伯雄最后一丝顾虑也没了,拍着胸脯说道:“三叔您只管放心,冯侍郎的胞弟不是在咱们虢州做同知吗,和三弟交情好,才要结的这门亲,再说了,侄儿也是莲花的亲爹,定然不会让莲花吃亏,咱们先把眼下这件事情解决了,后面的,侄儿再跟冯家商量!” 白金烈虽然心中有些不安,但他到底也不能越过人家父母非要去插手人家女儿的亲事,想来想去,这事儿要是成了,白家也能得个好亲家,到最后,也还是同意过两天就回去主持该族谱的事情。 白伯雄得了族长允诺,只觉得遍体畅意,浑身轻快,出了族长住的宅子,就要往虢州府城最热闹的大街上的倚红楼去。 但是他身后的两儿子却拦住了他:“爹,咱们事儿办完了,该回去了,娘和妹妹,还在家里等消息呢!” 白伯雄看了看自己两个虎视眈眈的儿子,顿时没了兴致,恨恨地在心里骂了两声,跟着儿子骑了骡子回家。 都是家里那个悍妇妒妇,非要让儿子跟着他,合着是看守呢! 白伯雄这人,本性好色,偏偏娶了白大太太这个凶悍的老婆,家里原本的通房什么的,都早早被打发了,小妾什么的,也别想,只能手头有了私房钱就偷摸着去倚红楼逍遥逍遥,为了怕白大太太发现,连县里的万花楼都不敢去。 不过逛妓院这种事儿,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白大太太娘家亲戚多,白伯雄多去了几回这事儿也就被她听到了风声。 如今但凡白伯雄来府城,她就让俩儿子跟着,就看他白伯雄有没有那个脸面带着儿子一起嫖! 白伯雄一路心气儿不顺,进了门也没个好脸色,正等得心焦的白大太太和白莲花迎出来,立刻就心里一咯噔。 “怎么回事儿,族长没同意?” 白大太太最担心族长再要横插一杠,那可就麻烦了,毕竟族长家女孩多的是! 白伯雄气哼哼地瞪了她一眼,黑着脸不说话。 白大太太一拍大腿,觉得自己真相了:“这个老东西,他想用哪个小蹄子抢我们莲花的亲事?” 白莲花这也面无血色,脸倒是比往常白了几分:“爹爹,这,这,女儿和冯家已经定了亲了啊!” 白伯雄这才惊愕地看着这母女俩:“你们说什么呢?族长那是什么人,能看得上咱们这门亲事?以为人人都跟你们似的!” “他过两天就回来办这事儿。” 白大太太这才放下心来:“那你拉着张脸给谁看?” “给谁看?你说呢?我说团哥儿和圆哥儿也是成了家的人了,这把年纪了还我走哪儿跟哪儿,干什么呢是!” 白伯雄把桌子拍得啪啪响,愤怒不已。 白大太太嗤地一声冷笑:“年纪再大也是你儿子,这不是让他们跟着你出门多学学为人处事,知道个眉眼高低吗?不做亏心事,你害怕什么?” “泼妇,真是泼妇,这家里真是没我立足的地方了,一天到晚像是防贼似的,我这就走,且让你们乐着!” 女儿就在眼前,却被自己婆娘这般挤兑,白伯雄脸皮再厚也挂不住了,恼羞成怒地吼了几声就拂袖而去。 白莲花见父母不知道为什么又这般掐了起来,皱起了眉头:“这又是怎么了,一个个的,吵吵嚷嚷成什么样子!” 自从订了亲,白莲花在家中的腰杆儿别提多硬了,这会儿说话的语气也是矜持中透着谴责。 白大太太想了一想,也没恼,反倒拉了白莲花的手叮嘱道:“莲花,你日后若是嫁了人,万万不可心慈手软,凡是那等不安分的,都要给除了,你的夫君,你要牢牢掌握在手里才行!” 白莲花也不笨,略一思忖就明白了这意思。 要说娘亲别的本事没有,这清理父亲身边花花草草的手段倒是厉害的很。 “娘亲,你放心,我日后定然会让夫君心中只有我一人的。” 白莲花娇羞的说道。 白大太太露出了个笑脸,随即却又叹气:“莲花,你以后富贵,可别忘了娘亲啊……三房那边,听说夺了咱们的铺子庄子过去,都开始大张旗鼓采买下人了!真是让人咽不下这口气!” 白莲花神情一顿,却是笑开了:“娘亲,这铺子庄子,夺去了就夺去了,女儿的嫁妆,可是有着落了呢!”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五章 姐妹筹谋 “嫁妆?” 白大太太一愣,立刻拍手笑了出来:“还是我的莲花聪明,差点把这茬给忘了,可不是得让你三叔,不,让你那新认的爹多给你些陪嫁,反正他们也占了便宜!” “娘亲心里有数就好,冯家可是大族,不差银子,给的聘礼定然也不会丢了他们冯家的脸面,到时候咱们家的陪嫁要是丢了女儿的脸面,女儿可是不依的。” 白莲花语气微冷,眼带嘲讽。 这订了亲,嫁妆就是她心头的大事,凭着白家的家底,要是嫁个穷门小户,家里能给她备的起的嫁妆那也算是丰厚,但她要嫁去的可是京城的冯家呢,没有庄子铺子,就要银子,有什么,能比三叔强要去的那份家产更多呢? 以白家三分之一家产作为陪嫁,想来冯家也不会低看于她的。 白莲花站在檐下看着院子里葳蕤的花木,细细盘算了半日,心情很快就又好了起来。 就要去做人上人,摆脱这个处处透着寒酸的家了。 白家二房,白莲心气喘吁吁地跑进二房自个儿的院子,一路跑一路朝后看,直到进了姐妹俩卧房的门,才稍稍安下心来。 “二姐,你跑什么?”白莲叶正在屋子里做针线。 白家二房在老宅这边不受待见,姐妹俩的闺房都硬生生被挤成了一处。 白莲心坐了下来,捂着怦怦跳的心口半晌,才冷不丁地甩出一句话来:“往后,你怕是要叫我大姐了……莲叶,我找着了个机会!” 白莲叶愕然抬起头,看着一路跑得面色潮红的姐姐,知道她这几天一直盯着大房那边的动静,立刻就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 “莲叶,咱俩立刻去找娘,就说,咱们要出去买绣线!” 姐妹俩对视一眼,白莲叶没有再追问,撂下手里正绣着的鸳鸯枕套,跟着姐姐出了房门。 白二太太对两个女儿的亲事都是放任自流的态度,对她们喜欢干什么要去干什么那更是半点不想管了,只要别把她拉下水,给她惹麻烦,她半点心思都不想费。 一听两个女儿要出门买绣线,白二太太也只是掀了掀眼皮子,冷冷道: “你们早去早回,要是出半点幺蛾子,仔细我打断你们的腿!” 白莲心和白莲叶咬了咬下唇,一言不发行了礼出去。 走到门口,却听见身后传来白二太太的冷笑:“买绣线……成日里绣嫁妆有什么用,嫁不出去还是嫁不出去!” 白莲叶霍然转身:“我要去问问她,到底是不是咱们的亲娘!” 却被白莲心死死拖住了。 “咱们走,跟她没什么可说的。”白莲心牵着妹妹的手向外走去。 白莲叶只得忍了下来,两人一直出了白二太太的院子,走到一个无人处,白莲叶的眼泪才“哗”地一下落了下来,声音里全是哽咽: “二姐,我真的想不明白,她怎么就这么狠心!有她这个娘亲跟没有有什么差别?咱们好好的女儿家,如今却要这样不知廉耻自己为自己筹谋,姐姐,怎么都是白家的女儿,咱们和大姐就差了那么多!非要咱们都当了老姑娘,在白家被人指指戳戳一辈子,她脸上就有了光彩!” 白莲心却是早已把自己的眼泪流尽了,此时默默地看着妹妹痛哭,只是握了她的手无声地安慰着,拿着帕子仔细给她擦着满脸的泪水。 等到白莲叶哭完了,白莲心才拉了她慢慢走着,劝道:“她如今待我们这样冷心冷肺,一句暖人心肠的话都不会对我们说,还提什么别的?左不过就是嫌弃我们不是儿子,没能给她争口气罢了……” “我们就算不是儿子也是她生的,就是猫儿狗儿生了孩子还知道好好养活呢,她凭什么这么对我们!”白莲叶始终咽不下这口气来。 “莲叶,如今说这些都没有用的……我们不去想她了,就当她是个傻子,管不了我们就是了,大娘娘是宠着大姐姐,可是,这次的事儿,我打量着,并不好呢。” 白莲叶不懂:“不好?她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去做高门的少奶奶了,还有什么不好?” 白莲心摇摇头:“不知道,我总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三婶为人你是知道的,那是把欢娘当眼珠子看待的,当年她为了让欢娘不受人欺负,宁可什么都不要地搬出去,如今又怎么会为了几个铺子庄子,就把这么好的亲事拱手让人?这说不通!” “二姐你说的也是……可无论如何,这样的事儿,也摊不上咱们。”白莲叶还是有些伤心。 “莲叶,如今咱们这个状况,咱们也只能自己想办法了,爹娘指靠不上,大伯和大娘娘那更不用说,如今只能去三叔三婶那里碰碰运气了,好歹,咱们小时候,也没欺负过欢娘,但愿三叔三婶还能顾念着咱们一些。” “是呢,元君娘娘保佑,别让三叔三婶待会儿把咱们赶出来就好……”白莲叶咕哝了一句。 姐妹俩叫了各自的小丫鬟,又让马棚里套了骡车,顶着明晃晃的大太阳出了门,一路奔着白炳雄家而去。 白家,李氏正带着白成欢挑下人。 “白太太,您看,这可是咱们牙行里最最好的人儿了,我给您好好挑几个可心的,往后呀,白大人再升了官,还指望您多多照顾老婆子的生意呢!” 一身半新不旧的绸缎衣裳,颇有几分干练的牙行管事婆子,笑眯眯地奉承着李氏,顺便夸了白炳雄一把,转头就叫人站出来。 “你,还有你们两个,都站出来给太太看看,太太府上可是有名的仁善人家,要是能被太太买下来,可是你们三生积了德了!” 那牙婆连声招呼,一溜儿低眉顺眼的小丫头里,就走出来三个。 李氏仔细地挨个看过去,长相倒是都还属于中上,没有太歪瓜裂枣见不得人的,站出来的这三个,看着也是温柔安静的。 但她想了想,还是转头问她身后的女儿:“欢娘,你看呢?” 白成欢正端端正正地站着,心里却在想着昨日雨停了之后,何七一身泥泞回来说的话。 人平安送到了,也是看着主仆俩进门的,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此时听到李氏叫她,连忙收了心思,往前走了一步。 她看了看站出来的这三个,又看了看后面站着的七八个,点头道:“不错,不过女儿想问几句话,娘亲看行吗?” 李氏连连点头:“怎么不行,买了来给你使唤的,总得要你可心才行!”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六章 采买下人 白成欢也不再走神儿,在那三个站出来的丫头面前一一走过,说道:“抬起头来!” 声音清脆,却是有些轻慢的意味。 三个十四五岁年纪的丫头齐齐抬起头来,各自的神情一览无余。 刚刚低着头,看着倒还都温顺,但是这一抬头,眉梢眼角的神情,可就都藏不住了。 左起第一个身穿蓝色粗布衣服的,神情间颇有些不平,虽然也还神态端庄,但一股子不忿的意味还是透了出来。 第二个穿着湖绿色细布衣裙的丫头倒还是那样一脸的恭顺,看上去仿佛时刻透着喜意,最右边那个长相最出挑的,却是有些过于灵活,一双大大的眼睛这边看一眼,那边看一眼,骨碌骨碌活泛得很。 “你们说一下各自的名字,年纪,之前可曾在别家伺候过?是在什么人家当差的,可有什么手艺?是因为什么被发卖出来的?” 白成欢走了回来,张口就问了几个问题。 牙婆的脸色就有些难看,这能被前任主子发卖的,那肯定都是有些许问题的……不过她还是顺着白成欢的话说了一句:“你们,照实回大小姐的话!” 那个眼神最活泛的抢先开了口:“奴婢叫绣香,自小就被家人给卖了,从前是在一个举人老爷家伺候的,做得一手好针线,不过奴婢这眼睛,做针线时间长了就有些跟人不一样了,举人老爷家的太太就非说奴婢不安分,这才打发了出来的……” “好了,说清楚就好了,哪儿那么多话!”牙婆急忙制止了,气得脸都红了。 天哪,你在人家女眷面前说前主子嫌你不安分,这不是明着说你就会勾引男人?是个女人都不会买你! 正说得起劲儿的绣香讪讪地闭了嘴,也猛然醒悟自己这话说得有些过了。 李氏和白成欢对视一眼,暗暗止住了笑。 白成欢其实并不以为意,真正不安分的人,那是绝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人看出来她不安分的,这丫头的眼睛,看起来也却是是有些问题。 “好了,你们继续说吧。”白成欢摆摆手,对那牙婆笑了笑,牙婆的脸色这才好了几分。 之后就听中间那个细布衣裙的丫头声音柔和地说道:“奴婢叫小彩,幼时遭了灾和家人走散了,后来就入了奴籍,从前在一户官宦人家当差,伺候家中的小姐,后来家中老爷遭了变故,没落了,就把我们这些下人发卖了出来,奴婢没什么特别的本事,不过擅于梳各种发髻,本分当差而已。” “识字儿吗?”白成欢听着这丫头说话有条理,就多问了一句。 “跟着原本的小姐读过一些书,识得几个字儿,算盘也会打。” 这话一说,白成欢眼神就亮了亮。 虢州这地方,能出个好丫鬟,简直是太难了,尤其还是这种识字儿,在官宦家伺候过的,这样的丫鬟懂礼节,知轻重,使唤起来也要省好些力气。 那牙婆对小彩这番话是极其满意的,察言观色之下,更是笑眯了眼:“大小姐,不是我老婆子夸口,这丫头,可是这批人里最没的挑的了,识字儿,懂礼,大户人家见识过的,最难得的,还是对主子忠心,您看她身上这身儿衣服,那也是发卖出来的时候,那家的小姐十分不舍,念着她尽心服侍了一场,另送了给她的!” 白成欢点点头,却没如牙婆所愿,一口说出留下这小彩的话来,转而看向了那最后一个没说话的蓝色衣服的丫头:“你呢?” 那丫头神情间很奇怪,似乎有些不甘,却又有些不服,听见白成欢问她,静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叫阿花,被家中父兄卖了,没伺候过人,也不懂什么规矩。” 这话让白成欢倒是好笑极了,这个丫头,成心就是要砸了自己的买卖啊! 牙婆也气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是这个作孽的阿花走的第三户人家了! 每到一家就说自己什么都不懂,一副牛气冲天的样子,我呸,你再怎么硬气,如今也是奴才秧子的命,清高给谁看呢!指望着卖不出去你那父兄还会赎你回去不成! 牙婆眼见没了指望了,只能咬着牙呵斥道:“回去,站回去,换小玲出来!” 那叫阿花的丫头就要转身,却被白成欢叫住了:“罢了,不用换了,我自己挑。” 这么一会儿,虽然这牙婆挑出来的也都是人才,但是白成欢不喜欢凡是由着别人走的感觉。 她又从后面那一排八个丫头面前一一走过,让她们伸出手来看了看,又问了几句都会些什么,最后指了一个勉强会算些帐的丫头出来。 “绣香,小彩,还有这个三丫留下来。”白成欢最后说道。 那个阿花白家瞧不上是在牙婆的意料之中的,可这个绣香能被留下来倒真是出乎牙婆的预料! 她看了看一副完全任由女儿行事的李氏,也摸不准人家是真对白大人有信心不怕底下丫鬟不安分呢还是就这么由着女儿胡闹。 不过,能把绣香这二楞子卖出去就不错,她喜滋滋地开了价: “白太太,这绣香,十两银子,她有手艺,这价钱可不贵,这三丫,我也给您算便宜些,八两银子,这小彩的身价,可就有些高了,得二十两!不过,这也是最最公道的价钱,您看怎么样?” 李氏挑了挑眉头:“嗯,前两个都还算公道,这小彩,的确有些高了,最多十五两!” “哎呦我的太太哪,这小彩可是顶好的,承蒙大小姐也看得进眼,您可别让老婆子做这赔本的买卖,十五两,我这回去可没办法交差啊!” “不行,就十五两!”李氏面不改色。 她又不是没买过丫鬟的人,二十两,那得是什么样儿的丫头才值得起!这小彩,虽说不错,却也真值不了那么多。 “太太,二十两不多,少一分我也不敢卖!”牙婆寸步不让。 白成欢看着李氏和牙婆你来我往,觉得很有趣。 这就好像,从前哥哥带溜出去玩儿,在外面买东西,故意和小贩闲磕牙讨价钱一样的感觉。 候府的丫鬟没有少了二十两的,可这是虢州。 白成欢也不知道这小彩具体能值多少钱,不过她还是能根据京城小贩的心思揣摩出来这牙婆的心思。 她上前挽了李氏的手,笑眯眯道:“娘亲,这小彩我不要了。” “嗯?” “什么?” 李氏和牙婆都愣住了。 “不要了,这价钱不值,女儿不要了。”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丫鬟阿花 白成欢说得干脆又利落,好像刚才对小彩满眼赞赏的人不是她一样。 那小彩原本还有些为自己得了主家的看重沾沾自喜,听了这话脸上的喜色都褪去了几分。 “欢娘,你……”李氏就是看女儿喜欢,这才耐烦去跟牙婆压价钱,谁知道女儿忽然说不要了,但她看着女儿笑眯眯的模样很快也明白了女儿的意思。 这天底下的生意,不管是买方,还是卖方,上赶着,那都不是买卖。 李氏也笑了起来:“罢了,两个丫头也够你使唤的,不要就不要了吧。” 母女俩一脸的笑,这下倒是轮到那牙婆着急了:“白太太,大小姐,这,这好好的人,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大小姐,您可想好了,小彩这丫头识文断字,又见过世面,咱们虢州这地方,可是难得的很……” “再难得也还是一个丫头,识文断字这些的,只要聪明伶俐,不出几日也都会了,至于世面,一个丫鬟而已,眼界大了心也就大了,不是什么好事儿。” 白成欢随意地说道,说得那牙婆一愣一愣的,额头上的汗珠子就冒了出来,是了,眼前这位,就是弘农县里最近人常挂在嘴边,最会背书的祖宗,这话别人不敢说,她可是敢的。 此时看着这母女俩漫不经心的模样,牙婆顿时有些后悔自己把价钱开高了,这小彩不过是八两银子买回来的,能卖个十五两银子也算是高价了! “娘亲,挑好了丫头,咱们再选庄子上的人去。”白成欢看那牙婆还在犹豫,就催促了李氏一声。 李氏立刻就点头,那牙婆这才真慌了,连忙赔笑道:“好好好,难得白太太一口气买了我三个丫头,咱们也不是头回打交道了,我这也是看着大小姐喜欢这丫头,十五两就十五两,赔了就赔了吧!” 李氏和白成欢相视一笑,俱是满脸笑意,有种齐心协力打了胜仗的小小胜利感。 说好了价钱,三个丫头留下,剩下的就被牙婆领着出去,这时候,那个穿着蓝色粗布衣裳的阿花却不干了。 “你们为什么不买我?” 阿花梗着脖子问道。 白成欢没想到这丫头还来这一出,忍俊不禁:“你这,一看就不是做丫头的料子,我们买你做什么呢?” 阿花的脸色顿时更不好看了。 她是不愿意做丫鬟,被人这么当着面跟买猪肉似的讨论价钱,可是她也很清楚……她迟早都是要找个主家的,凭什么这恶婆子带她来了这么几家,就都看不上她? 她又不缺胳膊少腿,又不相貌丑怪,凭什么不要她? “你买了我吧,我好好跟着你学识文断字,你让我干什么,我也好好给你干了!”阿花最终说道。 这回没等李氏和白成欢再说什么,那牙婆就一指头戳到了阿花头上:“祖宗,你就给老娘消停些!太太小姐买的是伺候人的丫头,可不是请一尊你这样的祖宗放家里!赶紧给我走!” 阿花额头一阵吃痛,心里的难受再也忍不了了,忽然就红了眼圈喊道:“我知道我爹和我哥不要我了,我从此死了心做奴婢成不成?你既然说这家是有名的仁善人家,我就留在这家不走了!” 阿花忽然间一脸泪花的模样看起来无礼极了,但是白成欢却从她的嘶喊里听出了几许绝望。 父兄都舍弃她了,从此死了心做奴婢吗? 这世上的人,皆是各有各的可怜。 牙婆看阿花这么不顾体统地乱喊叫,心中恼恨,当下就从袖子里抽了条戒尺出来,就往阿花身上打去! “你这不知道羞臊的小蹄子,早干什么去了,满嘴里你的我的,连个奴婢都不知道说,这时候想留也晚了!” 白成欢眉心皱了起来,这牙婆,本身也没规矩,哪有在主顾家里就开始打人的? 但见那阿花一边躲,一边却是朝她这边望了过来,还在喊着:“你留下我,以后你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去!” 白成欢并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可是她却还是被这句话打动了。 在这个世上,能对她说出这句话的人,真的不多呢。 上刀山下火海……白成欢远远地看着,那阿花眼神中全都是认认真真的神色。 罢了,一个丫鬟而已,留下就留下了吧,她说这话是真是假,随她去吧。 “住手!” 白成欢出口喊住了那牙婆:“她要留下来,得多少钱?” 牙婆愣了一愣,这话怎么说的,不是多少钱买了她,是她要留下来多少钱? 不过牙婆没工夫纠结这个话儿,连忙转了一副笑脸道:“这丫头小姐也看见了,是个不成器的,多亏小姐你发善心收留她,那老婆子我也不多要,二两银子,就当白送了!” 白成欢瞥了牙婆一眼:“一两银子,不行就算了。” 那牙婆咬咬牙,思忖了一下,罢了,一两就一两,这五百个大钱买来的死丫头和绣香那个二楞子一路货色,都是不知道眉眼高低难出手的,还不如绣香会个针线什么的,根本就不值钱不说,还每天食量大如牛,难管教的很,要是再多跑几家,她牙行的招牌都得砸这死丫头手里! “行,看大小姐心善,老婆子也就多让让,一两就一两,成交!”牙婆立刻就应了。 阿花也立刻抹干净了眼泪,一溜儿四个丫头就都留了下来,被陈管事家的先带了下去。 牙行的管事又重新带了一批粗壮的男仆和几家会伺弄庄家的家人进来,李氏带着白成欢又是一番挑挑拣拣,买了两家子合家农户出身的下人,又买了几个做粗活的男仆,准备放到庄子上去。 牙行的管事和婆子接了这些下人的身价银,又一人得了些赏钱,高高兴兴地立了这些人的身契,交给陈管事去官府记档,领了剩下的人出了白家角门回去了。 “哎,你爹一年多的俸禄就这么没了……”李氏一边感叹着带女儿回正院,一边问道:“欢娘,那阿花一看就是难管难驯的性子,你何必留下她?” 白成欢看了看昨日雷霆暴雨,今日已经放晴的天空,深深地嗅了嗅空气中花草的清新气息,忽然笑了笑。 “不过是看她可怜罢了,权当做了桩善事。” 若是从前,她绝不会知道什么是绝望,可如今,已经知道了,这世上,多一个绝处逢生的人,又有什么不好呢?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八章 来说是非 母女二人回了正院,刚坐下来喝了口茶,小英就进来了。 “太太,大小姐,刚才,二老爷家的二小姐和四小姐过来了,只说一定要见老爷和太太,这会儿,还在前院坐着呢。” “莲心和莲叶?” 李氏吃了一惊,她对这姐妹俩没什么恶感,却也没什么印象:“就她们俩?二太太没来?” “没有,只有两位小姐带了丫鬟和老宅那边赶车的老于。” 李氏站了起来就出门去:“这二嫂也真是的,就这么放着两孩子出来,也不给多派几个人!” 白成欢也撂了茶杯跟上:“娘亲,我也去。” “行,来就来吧,这姐俩儿也是苦命,你们到底也是堂姐妹,她们也没欺负过你,亲近.亲近也好。” 李氏对没有招惹过她的人还是很宽容的,去前院的路上也就三言两语跟白成欢说了二房的那摊子污糟事儿。 “你二娘娘从前是个心气儿最强不过的人,只没有老大那么跋扈,如今也跟咱们家不来往了,上次你也见着了,跟个木头人似的,不过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白成欢静静听着,发现李氏这人,其实真正是心胸大的。 前院的客厅里,白莲心和白莲叶两姐妹紧张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儿,小丫头端上来的茶两人也没敢去碰一碰。 两人焦灼不安地在心里做着种种猜测,只觉得一旁小丫头看向她们的眼神都带着几分猜疑。 忽然听见一阵帘子的响动,就看见侧门当先进来两人,正是李氏和白成欢。 姐妹俩立刻站了起来,强按着心底的紧张露出个笑脸来行礼。 “三婶,欢娘妹妹!” 李氏上下一番打量,见两人都还衣衫整齐,头发首饰也还不乱,心里先放了心。 “不必客气,你们来了多大会儿了?刚刚三婶和你们妹妹有些事儿,这会儿才知道……你们俩一路过来可顺当?你们娘亲呢,没跟着你们一起来?”李氏携了两人的手,关切地问道。 白莲心还好,知道李氏这人其实是个心眼儿挺好的人,但是白莲叶可就撑不住了,立刻就红了眼眶:“三婶!” 她们姐妹这么冒险出门,她们的娘亲,除了冷嘲热讽,一句贴心话都没说过,反而是这个多年没来往的三婶,句句问到点子上。 白莲心到底大两岁,看了看四周站满的丫鬟,忙掐了妹妹一把,笑道:“娘亲今日事忙,我们在家里待着闷了,就想着如今欢娘妹妹也好了,过来找欢娘妹妹玩。” 李氏看了看白莲叶那红红的眼眶,两姐妹的小动作也尽收眼底,估摸着这姐妹俩忽然上门必定是有缘故的,也就笑了笑:“可巧最近你们欢娘妹妹在家的无事可做呢,你们来了正好……走吧,咱们娘们儿几个正好说说话。” 白成欢也很给面子地笑盈盈过来拉了两姐妹的手:“莲心姐姐,莲叶姐姐好,咱们去我无礼说话去。” 说话间,几人又回了正院。 李氏先带着女儿和这姐妹俩一起回了正屋,命小英上了些茶点,就把小英和摇蕙一起遣了下去。 今日李氏和白成欢一起买了四个进内宅服侍的丫鬟,摇蕙和小英两人正是内心里惶惶不安呢,此时两人正好也自寻了地方说话去了。 等到房中只剩下她们四人,李氏亲手给她们姐妹捡了几块糕点,才温和地问道:“莲心,你和莲叶可是有什么事儿?” 白莲心接了糕点,思忖了一下,点了点头。 “不瞒三婶和妹妹说,这些日子,莲心看大伯娘和大姐姐那边,有些事情,恐怕有蹊跷,特来告知三叔三婶知道,不过先前门房也说了三叔不在家,莲心只和三婶说也是一样的。” 一听事情和大房有关系,李氏立刻警惕起来:“可是有什么蹊跷?” 白莲心就把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打探的结果,跟李氏一五一十地说了。 “……先是听着像是要顶了欢娘妹妹的名儿,大伯父今儿已经上府城去找了族长老太爷,……据说已经说成了,如今听着,却像是还想算计三叔三婶的家产给她做陪嫁……这事儿,是侄女亲耳所听,绝不会有错!” “什么?”李氏看了一边波澜不惊的女儿一眼,却是忍不住站起来拍了桌子:“真真是无耻之极,痴心妄想!真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这一家子都是不要脸的!” 白莲心看到李氏动怒,紧张的心情反倒慢慢镇定下来。 这消息有用就好,这样才对她们有利。 李氏勃然大怒,白成欢却是看了看垂头不语的姐妹俩,想起了从前书中看到过的一句话。 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 两个好端端的姑娘家,无缘无故,怎么肯跑来做这通风报信儿的差事?就是得了李氏亲口允诺的阿兰和阿萝,也没这么勤快的。 这消息的准确性倒是比阿兰强多了,毕竟阿兰再小心也只是个丫鬟,许多事那祖孙俩也会避着她说。 那边的人,无耻程度还是超出了她的意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异想天开的人呢? 不过,这些,并不足以打消白成欢的猜疑。 “莲心姐姐,这些事,至今也没听大伯娘提起过,你就这么跑来跟我们说……恕妹妹问句不中听的话,莲心姐姐难道不知道以后大姐姐就要得门好亲事,荣华富贵了,利弊权衡下来,莲心姐姐,怎么会特意来跟我们说?” 白成欢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出来,白莲叶先沉不住气了,手一抖,手心里捏的几乎成了碎渣渣的点心就扑簌簌地往下掉碎屑。 白莲心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个从前疯傻,如今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的堂妹,脸上一阵发烫。 她以为自己有底气来跟三叔三婶谈,原来却被人一眼看穿。 不过,看穿了,自然也有看穿了的好处,省去了绕弯子。 李氏此时听了女儿的话,也稍微从愤怒中冷静了下来,也看着白莲心看她怎么说。 白莲心在这母女俩的眼神里,咬咬牙,忍着发烫的脸皮,鼓起勇气一股脑儿把话说了出来:“婶娘,我们……我们确实是有事相求!” 说完,心一横,拉着白莲叶就跪了下来,说道: “婶娘,我们家里的事儿您也知道,如今,父亲轻易不回家,母亲万事不管,祖母和大伯母更是对我们百般看不起,我和妹妹……我下半年就满十八岁生辰了——婶娘,我知道我一个姑娘家,跟您说这样的话是没脸没皮了些,可是我真怕不光是把我自己耽误了,我下面还有莲叶啊,如今,无人为我们打算,我们只能自己打算!” 在李氏和白成欢愕然的眼神中,白莲心还是说出了那句让她羞愤欲死却不得不说的话来:“还请婶娘和三叔,于亲事上头,为我们姐妹做主!” 李氏和白成欢都愣住了,这,这二房的女儿,哪有三房做主的道理啊?!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五章 找到何记 白莲心和白莲叶两姐妹走出白家大门的时候,是抹着眼泪上的骡车。 因为李氏最终也没答应要帮她们做主。 叮嘱了人送这两姐妹到白家老宅门外就回来,李氏转过身却还是免不了叹气:“你说不能管,可是我这心里,还是有些过不去……罢了,咱们的人不进去是最好的,免得到时候又说是咱们撺掇的。” “娘亲,您心地好女儿知道,可是这件事,当真是插手不得。”白成欢很坚定。 萧绍昀就要选秀了,选秀的旨意下到虢州来左不过就是这几天的事情。 虽然这姐妹俩口口声声说只求个安稳人家好好过日子,但若是有飞黄腾达的机会摆在面前,人家是什么打算就说不清了。 李氏此时插手,一个弄不好就是这两姐妹和白二太太两面落埋怨的事情。 李氏向来听女儿的话,既然女儿坚持,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等丈夫回家了再跟他说说,看他是个什么说法。 但是想起白大太太和白莲花的谋算,李氏又是一阵心头火起。 “真真是打我记事起到现在,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不要皮的人!谋算了你的亲事去还不足,还这么贪得无厌,她们且给我等着,能让她们再要走一个线头我都不姓李!” 白成欢想想这事儿,虽然那边的人这副嘴脸实在让人觉得难以置信,但是她们还是打算错了。 在她心里,这根本就不算是个什么事儿。 白成欢依旧欢欢喜喜挽起了李氏的胳膊道:“娘亲,如今冯家的这门亲事,根本就不是我们求着她们,是她们求着我们,真要这么不知死活地给咱们添堵,那就告诉她们,大不了一拍两散,谁也别结这门亲事了,咱们何必为这种事情生闲气?咱们前几天不是说好了去逛街,可惜端午那日被晋王的事儿耽误了,也没能去,要不今日就去,如何?” 李氏被女儿说得一愣,瞬间醒悟过来。 是,如今跟那起子小人,实在是没什么可生气的,谁怕谁呢! 说起来也差点是把答应女儿的这桩事给耽误了。 “那行,等晌午的的这阵子毒日头过去了,咱们就去!” 李氏立刻就把这事儿抛诸脑后,开始吩咐人准备出门的一应事情了。 白成欢也抽空回了趟东厢,进门就看见新买来的阿花和摇蕙正在大眼瞪小眼。 “大小姐,她非要立刻就在屋子里伺候,奴婢说她她也不听!” 看见白成欢回来,摇蕙立刻迎上来说道。 摇蕙和小英两人一起嘀咕了半天,言语间还说起了这个二楞子似的一两银子买来的丫头,没想到,这个一两银子买来的阿花这么快就给她找麻烦了,私自闯进大小姐的闺房,这是想做什么? “我是你买下来的,我自然要跟着你!”阿花也不甘示弱,理直气壮。 白成欢失笑,看了看阿花那一直扬得高高的脖子,不由得笑道:“可是你的规矩什么都还没有学好,是不能立刻就跟着我的。” 摇蕙得了白成欢这话,立刻推了阿花一把:“听见没,你得把规矩学好了才能过来伺候,你什么都不知道,可怎么伺候?” “可是我会好好伺候大小姐你的……”那个被一起买下来的小彩嘲笑她只值一两银子,她实在是气不过! 白成欢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就这么牛心牛性的,但是也肃正了脸色:“阿花,无论你如何,你都是我买来的丫鬟,你第一条要做的,就是要听我的话,你若是连这一条都做不到,还谈什么伺候我?那我可是不信的。” 说话间,陈管事家的也匆匆赶了过来,给白成欢行了一礼,说道:“大小姐,都是奴婢疏忽了,一不留神,这丫头就跑了出来,却没想到是来打扰了大小姐……” 说完,就去拉阿花:“快跟我回去,你如今进了白家,就不要像从前那样放肆了!” 阿花原本还不情愿,但是看了看白成欢的脸色,也只能忍了。 “大小姐,我好好学规矩,学好了,就来伺候你!” 阿花临出门前说道。 白成欢点头:“你去吧。” 陈大家的见大小姐并没有怪罪,心中念了声佛,忍不住去说阿花:“你啊,要学规矩,先把什么你啊我啊给改了,做人奴婢的,就要有个做人奴婢的样子……” 阿花脸绷得紧紧的,低着头不说话。 从此就是个奴婢了……虽然不再受那牙婆的打骂了,可终归是奴籍了。 午后,休息起来,李氏就带着白成欢出了门。 弘农县没有虢州府那么热闹繁华,但小地方,也自有小地方的风情。 走在被前两日的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街道上,耳边是沿街喧嚣的人来人往热闹声,抬眼一看,那巍峨青山却像是就在眼前。 白成欢很好奇地一家铺子一家铺子看过去,最终看到了何记的招牌。 何七只回来了白家一趟,跟她说了晋王一切都好,就又匆匆回了军营,不过临走前,倒是跟她说过,要是等不及别人送消息,来这个何记找他五哥打听消息也可以。 李氏被女儿带了进去一看,是家笔墨铺子,心里就有些惭愧起来。 女儿明显是喜欢书画之类的,可惜,白家迟迟给她请不起合适的女夫子。 “欢娘,你喜欢什么,先买着……娘亲一定会给你想办法找个夫子的!” 白成欢回头一看李氏的神情,笑了笑,宽慰她:“娘亲,不必着急,我就是看着前些日子,何七送的那套文房四宝匣子上有这家的标记,来闲逛逛的。” 白成欢在铺子里转了转,小二殷勤地上来搭话,她也就顺势问道:“你们掌柜的可在?” “这位小姐找我们掌柜可是有什么事?”小二心头有些打鼓,开口就要找掌柜,他也没说什么冒犯的话吧? “嗯,也不是找你们掌柜,是要找你们当家的,你只管去问,就说白家的人要见他,问他见不见。” 白成欢想了想,好像,这铺子的掌柜都是外聘的或是知根知底的家人,何七的那个族兄,应该不会成日里守在铺子里,今日权且撞撞运气,要是能见到人更好。 不得不说,白成欢今日的运气还是不错的,小二怀着忐忑的心情去了不多时,一个面目忠厚的年轻人就迎了出来。 “可是白大小姐?”那人拱手问道。 “正是。”白成欢还了一礼。 两人对答客气,唯独把一直在一边看着女儿举动怪异的李氏惊得不轻,这是怎么回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初提离去 跟何七达成了一致的这件事,白成欢压根儿就没想着要瞒着李氏。 因为何七身在军营,她要时时来这间铺子,那是怎么都瞒不住的。 话本子上那种一个大家闺秀带着个丫头就能作出种种瞒天过海的事端,也就只能当话本子看看,正经官宦人家没出阁的姑娘家,时时有人围着,甚少落单。 “娘亲,这位是何公子的族兄,之前因为父亲的事情,何公子说过有事情可以来这里打听消息。” 铺子后面的雅座里,白成欢对李氏如此解释。 何丛梅站着对李氏就是一躬:“见过白太太。” 李氏这才略微放下心来,点点头让他不必多礼。 何家和白家素无来往,如今还因为何七的事情结了梁子,何丛梅能给她们通风报信,倒是极难得的。 何丛梅那日之后又得了何七的再三嘱咐,唯恐误了他什么事情,已经返回何家将父亲和大伯父手上的消息过了一遍,特意滕抄了一份出来,此时见了白成欢,心下虽然也好奇这位疯傻痊愈又能引得七弟花费心思的女子是个什么人物,却也没有失礼地多加打量,即刻便亲自去拿了滕抄好的一沓子写满字的纸张放在了白成欢面前。 “因为七弟交待得匆忙,也不知道白小姐都要些什么,在下就把今年以来的各路消息都滕抄了一份,白小姐看看是否用得上,若是有缺的,我再去打听。” 虽然是生意人,可是何丛梅一张老实憨厚的脸却是让人看不出什么精明世故,只觉得此人亲切和善,做事踏实。 李氏此时心中的不安已经去了三四分,也不插话,静静地看女儿拿起面前的那厚厚一沓子纸张,塞入袖中。 “多谢何五公子仗义出手,成欢感激不尽!”白成欢跟他道谢,然后说道:“这些我回去细看……若有河东晋王那边的消息,还请何五公子多帮我多留意一些。” 何丛梅不知她为何要打探晋王的消息,但既然七弟叮嘱了她要打听什么只管帮她打听,也就不再多问,当下爽快应了。 及至送白成欢与李氏出了门,何丛梅才一声轻叹。 这白成欢,看起来貌美如斯,姿态气质也沉稳内敛,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难怪七弟上心,可是白家的身份地位…… 咳,门当户对,除了他这样的庶子,七弟那样捧在手心里的嫡子,是万万逃不开的。 何丛梅心头想着自己心仪的唐家姑娘,很快就不再想这件事情。 他这个出身,这个处境,操心那些事情做什么,左右七弟无论做了什么错事,总有家里的太爷在背后撑着护着,这就比他们这些兄弟都强多了。 李氏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也在说起何丛梅这个人。 “往日里只知道这何家老五是庶出,读书不成,打理生意倒有些天分,却不知道,他为人也着实不错……”李氏一路感叹:“不知道有了人家没有,若是没有,其实你二姐姐和四姐姐,不拘哪一个,说给他家都使得……哎,这也不行,如今咱们家和白家可是合不来!” 虽然说了不插手白莲心和白莲叶的事情,但李氏到底在心底留了个影子。 日渐习惯了什么事儿都和女儿商量的李氏这一次却没有等来女儿的回话,转过头,女儿正呆呆地看着马车窗外出神。 天气热了,马车上的小窗上的厚布帘子,也换了下来,钉上了严实的轻纱,从外面看里面看不大清,从里面看外面,倒是极为便宜的。 “欢娘,你可是还没逛够,要不,娘亲带着你再去转转?” 以为女儿是难得出来一趟,舍不得外面的繁华热闹,李氏小心翼翼地问道。 白成欢回过神来,却是缓缓摇了摇头。 不,她看过的繁华热闹已经够多了,她也就要回到那样的繁华热闹中去了。 只是眼前的妇人,与她相处了这两个月,对她掏心掏肺,她此时,竟是由衷地觉得不舍。 白成欢伏在李氏的膝上,忽然有些伤感:“娘亲,若是有一日,我不在您身边,您一定要好生保重,切莫挂念女儿才好。” 李氏轻轻地抚弄着女儿光滑柔软如丝缎的头发,不由得笑道:“你可是胡说什么,娘亲怎么舍得你远嫁,娘亲一定给你说一户离娘亲近的人家,你什么时候想回来,娘亲就打发人去接你去……除此以外,娘亲才不舍得你离开娘亲半步呢!” 白成欢听了,也只笑笑,并不辩驳。 若是李氏真这么想,那么临走,定是要生一场波澜。 罢了,该来的总要来,她已经在这个地方等了太久。 是夜,摇蕙被白成欢遣到外间去值夜了,直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外间再无动静,白成欢才轻轻地起了身,把那沓白日里看了数遍的滕抄邸报铺展在了特意留着的灯下。 昏黄的灯影下,白纸黑字滕抄出来的诏书,是她前世今生最大的笑话。 “威北侯徐氏嫡女成欢,朕亲册之皇后,淑慎懿恭,柔顺肃雍,倏尔薨逝,朕心深为哀恸,凡王公大臣,诰命起,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今葬昭陵,待朕百年之后,与皇后合葬,自今起,至朕百年,永不再立后。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这就是她的尊荣,作为大齐皇后的尊荣,可是这样的尊荣,于死去的徐成欢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萧绍昀,你不是皇帝么,你可以任意妄为,可以薄情无义,你这么惺惺作态,又是何苦呢? 白成欢将那一页连同何三老爷感叹皇帝此举胡闹也一起滕抄其上的纸张掀了起来,轻轻丢在了地上。 昨日,她是萧绍昀随手可弃的皇后,那么如今,这样的诏书,也不过是随手可弃的废纸。 接下来的纸上,则是一行字:皇帝重提招魂。 招魂……她清晰地想起那一夜,她的灵魂脱离这具躯壳的惊悚感觉! 萧绍昀一定是不放心,想要她灰飞烟灭! 不,她岂能让他如愿! 去京城,她一定要去京城,去找北山寺的高僧!(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有事相求 最后一件跟她有关系的事情,就是选秀。 “成欢,只要你愿意做朕的皇后,朕一定会效仿太祖,不设后宫,终生不选秀,只有你一人!” 那曾经的海誓山盟言犹在耳,摆在眼前的选秀旨意却在无声地嘲讽,告诉她天下男子多薄幸。 那样的承诺,对一个皇帝来说,就像是一个笑话,试问千百年以来,又有哪一个皇帝,能够像大齐太祖皇帝那样,对开国皇后独孤云一心一意,矢志不渝? 那样幸运的皇后,千秋万代,难逢其一。 而她徐成欢,终究是奢求了。 白成欢在剩下的消息里翻来覆去又仔仔细细找了一遍,也没有找到跟晋王有关的任何消息。 晋王只是大齐历代藩王里最不起眼的一个,没有强势的母家,也没有不该有的野心,在朝臣的眼中,这就只是一个只知道斗鸡走狗,惹祸让皇帝收拾烂摊子的闲王,汲汲营营的官场中人,连多看他一眼的功夫和耐心,都不会有。 如果是那些有指望登上大位的皇子,从懂事起,各个世家明里暗里就会打探他们的亲事。 就比如宁王,在先帝还在的时候,是和萧绍昀旗鼓相当,颇得赞誉的皇子,再加上他的生母丽妃四处筹谋,也有一干朝臣拥护。 宁王早早地娶了威远侯家的嫡女为正妻,又娶了两个手中有实权的官员家的嫡女为侧妃,如果不是先帝临终前留下的旨意实打实传位于太子萧绍昀,又找了席泽岩,宋温如一干老臣做顾命大臣,那么大齐的皇位鹿死谁手还真的难说。 及至萧绍昀登基为帝,宁王被迫离开京城,前往西北的宁州就藩,无诏终生不得返回京城,宁王生母丽妃就一条白绫自尽了,那几个嫁了嫡女的世家更是后悔不迭,唯恐站错了队萧绍昀秋后算账,一直到现在都还静悄悄地埋头蛰伏,朝堂内外夹紧了尾巴做人,不敢有丝毫的出风头。 而晋王,虽然得了萧绍昀的恩旨在京城多留了四年,可是,只比宁王小了一岁的他至今身边连个侧妃都没有。 至于正妃之位,倒是有人想坐上去,但都是不入流的人选,真正高门的好女儿,没有人想要嫁给一个生母早亡,毫无势力只会惹祸的晋王,将来还要跟着去千里之外的封地吃苦。 大婚前,晋王忽然被萧绍昀打发去封地,她很是吃惊,因为原本她和萧绍昀说好了的,等他们大婚之后,就着手给晋王指婚。 如今想来,她却是心头雪亮——如果她大婚之夜被杀的时候小十在京城,肯定会闹起来,绝不会让天下人被萧绍昀一句“遇刺身亡”就这么糊弄过去! 她和小十,都是被萧绍昀玩弄于股掌中的人,萧绍昀,居然那么就以前,就对她起了杀心,她却傻得一无所知! 怎么能那么傻! 白成欢忍住心中的悔恨悲戚,一遍遍地翻看那沓纸,开始细细地回想和晋王有关的一切。 当时晋王去往封地走得匆忙,一个王爷该有的随行下属都没有。 之前萧绍昀说过,允许晋王长留京城,跟有野心的王爷想要去封地发展势力不同,小十对萧绍昀一颗赤子之心,根本没有半分非分之想,还沾沾自喜好长时间,巴不得一辈子都不离开京城,对于将来,更是全无半分打算。 事到临头,就只能一切听任萧绍昀的指派,除了贴身伺候的张德禄,晋王带去封地的侍卫,除了陆同勉强算是晋王的人,其他的,可以说都是萧绍昀的人,而王府的其他属官,也皆是由萧绍昀指定的——长史严明山,可是出了名的牛脾气! 白成欢猛然抬头,心中大为不安——严明山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晋王出来溜达了这么久他却视而不见? 那根本就不可能! 白成欢再次看着那沓纸,在一行行的蝇头小楷中翻找,最后倏然看到一行不起眼的字:有藩王属官上书皇帝,内容,不详! 藩王属官!除了严明山,还能有谁! 大齐的各地藩王,哪个是吃素的,虽然无力造反,但是在封地经营多年,要是有属官敢擅自做主上书皇帝,那就是离死期不远了,唯有小十,初到封地,毫无根基,严明山还是皇帝的人! 白成欢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 小十太单纯了,如同从前的她一样,一心只以为萧绍昀是可亲的兄长,绝不会对他如何——可是如今她已经知道,萧绍昀的心机有多深沉! 萧绍昀会不会刚好借由此事来对付小十?会召回京城治罪,还是直接削藩就地处置? 还什么一切都好,何七这个骗子! 白成欢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却又想起来何七压根儿就不知道晋王的处境,骂他也是白骂! 白成欢直直在灯下坐了一夜,天一蒙蒙亮,却是直奔李氏上房。 “大小姐起得好早,可是有什么急事儿?” 来开门的是值夜的小英,一边问一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白成欢平了平心绪,努力地告诫自己,不要急,不要慌,都等了一夜了,何必这会儿让人看出来。 她露出一个笑脸:“好几日没能见到父亲了,惦记着父亲这些日子都早早出门,所以想着起早些给父亲问安。” 小英点点头,让着白成欢进了正屋,也没去细想这话对不对,反正老爷这些日子是早晚见不到人的,忙得很,做女儿的想父亲了,再正常不过了。 西跨间正起身的李氏和白炳雄听见外面的动静,忙穿戴整齐走了出来。 “欢娘,可是想爹爹了?” 白炳雄这些天没见女儿,这会儿见女儿主动来寻他,也是惊喜得很。 白成欢行了一礼,盈盈笑道:“是呢,也不知道父亲这些日子忙什么,竟然和哥哥一样忙了。” 李氏却是笑了:“往年你爹爹忙得大半年见不着人的时候也有呢,今年还好,各处太平,在家的日子还算是最多的。” 三人说笑了几句,白成欢趁李氏回身去里间梳妆,肃整了神色,对白炳雄道:“父亲,女儿有一事相求。” 白炳雄脸上的笑意还在却见女儿忽然间说出这样的话,吓了一跳:“怎么了?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只管跟爹爹说,咱们父女间,说什么相求?” “女儿恳请父亲,让何七再去一趟河东。”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二章 父母心肠 “河东?咱们家在河东没亲戚……不是,你惦记那晋王?” 白炳雄的脸色直接就黑了。 自打晋王莫名其妙来家里闹了这一遭,他对晋王就没了丁点儿好印象。 好不容易把这瘟神送走了,女儿倒是反过来惦记上了他! 白炳雄急了:“欢娘,这不行!你也别惦记那小子,他是王爷,和咱们家不是一路人,你惦记了也没用!” 白成欢顿时哭笑不得,白炳雄这是误会她对小十有非分之想?天可怜见,小十是她当亲弟弟看着长大的啊! 她就知道,跟白炳雄说话,不解释再解释,还真是不行的!白炳雄不是李氏,对她一力听从。 “父亲,我想让何七再去一趟河东,是有缘由的!”白成欢确保自己表情做到十分严肃:“昨日下午,我和娘亲出去逛街,在街上似乎有人听到说哪个藩王被属官给参了,我想着会不会是晋王,毕竟消息能这么快传过来的,只有河东那边了……当然,女儿并非担心晋王,是担心万一参的正是晋王擅离封地这件事,那咱们家,会不会被搅和进去?总要提前打探一下,不管是什么状况,也好早日做个防备!” 白成欢神情诚恳,言之凿凿,白炳雄把这话算是听进去了。 “你说得也是,这事儿,还非得何七去不可,不能再让更多的人知道了……好了,这事儿爹心中有数,欢娘,你如今好了起来,为父希望你能好好做一个悠悠闲闲的小女子就好,不必为爹爹再这样操心费神,这是我跟你哥哥该做的事情!” 白炳雄看着出落得楚楚动人的女儿,心中一阵怜惜,伸出大手抚了抚女儿的头顶:“从前是爹爹没本事,没能让你娘和你们过上好日子,但是从今往后,你就只管跟着你娘亲,在家里绣绣花,养养草,喜欢了,请个先生教你弹弹琴,做做诗,凡是大家闺秀该做的事情,你都能做,该有的东西,你都要有!你只要做一个高高兴兴的小女子就好,将来找个好人家,生上几个娃娃,快快乐乐过上一辈子!爹爹一定要让你们娘儿俩过上好日子,欢娘,在家等着爹爹回来!” “爹爹,你要去哪里?”白成欢面对白炳雄这忽如其来的慈父情怀,心中一阵隐隐的不安。 白炳雄脸上一滞,干笑了几声:“嘿嘿,不去哪里,不去哪里!” 说完居然大步进去看李氏梳妆去了。 “仙娥,你梳这么老气的发髻做什么,重梳!小英,给你们太太梳一个那什么,叫什么仙来着的发髻!” 里间传来小英忍着笑的声音:“是飞仙髻!” “对对,就是那个飞仙髻,看起来好看!” “你胡说些什么,欢娘都在外面呢!” 李氏没好气地嗔了一声,却还是打散了快梳好的发髻重新梳。 白成欢坐在外间喝着枣儿茶,心中的不安越发浓重起来。 白炳雄,本质上,是一个不会表达儿女情长的大老粗,可是今天……找到机会一定要再问问。 吃了早饭,白炳雄就出门去了。 李氏目送他和白祥欢父子俩离了家,就说起几个丫鬟的分派。 “昨天陈大家的仔细看了看,也调.教了一番,我听了听她说的之后,是这么想的,这几个丫头里,就那个绣香生的最好,只是一双眼睛实在是招摇,人前不好放,可以跟着咱们家专管针线的那几个婆子,好好做活,至于那个阿花,更是个牛头梗,不怎么听话,做粗活倒是有把子力气,让她去跟着厨房做些活计,小彩,那是个出挑的,跟着你就是,娘亲这边,添个三丫也就够使唤了。” 等李氏一一说完了,白成欢才说了自己的想法。 “娘亲,那个绣香,暂时就按您说得办,但是以后熟悉了,若是忠实可用,娘亲就把她放在咱们家的脂粉铺子里,她这个样子,在内宅不讨人喜欢,在铺子里,却是难得的人才。” 李氏点点头,这倒是,从白家分得的三家铺子里,就有一家脂粉铺,女客居多,要是让这个绣香去,说话逗趣,长相又好,倒是个揽客的料。 “至于阿花,让她跟着我吧。小彩看起来机灵些,可以给娘亲用,和三丫一起留在娘亲身边吧,女儿身边事情少,有摇蕙和阿花,也就够了。”白成欢想了想,最终如此决定。 李氏不解:“这是怎么说的,那小彩不是你先看上的么,她跟着你,也刚好用得上,娘亲这边的人,勤快能跑腿儿就行!” 白成欢却坚持:“娘亲,从前咱们家没有铺子庄子,您要费的神自然少,可从今往后,三个铺子,两个庄子,这五处的人和事,就算有掌柜和庄头,可总要过您的眼,您的手,您手里要是没几个得用的人,那是不行的,小彩既然人也机灵,也在大家子待过,见过的事情自然多,您用起来更趁手,而三丫,会算些简单的账,以后娘亲多多栽培,若是个成器的,那更是得力。” 说着,白成欢又想起一个人来:“还有老宅那边上次来的那个阿兰,娘亲以后也可以要回来,教好了也能做个臂膀。” 李氏讶异地看着女儿:“欢娘,你这是做什么?你离嫁人怎么还得一两年,怎么现在就跟娘亲说这么一大篇子话?你喜欢阿兰,那咱们就要回来,你喜欢就留给你用,以后家里的铺子庄子,也是要给你陪嫁一部分过去的,你可也得跟着娘亲操心才行!” 白成欢低头沉默了一瞬,笑着点点头:“娘亲说得是,女儿白说说罢了……还有那铺子的掌柜,娘亲多看看,不跟咱们一心的就趁早换了,庄子上预备的那两户人家,也早些送过去。” 李氏听着,连连点头,心里觉得女儿真是能干。 白成欢却是看着身边和蔼可亲的妇人,心头一阵难过。 她要走之前,总要尽心尽力,能想一些是一些,能为这个妇人尽一份心,就尽一份心。 毕竟,她若是带走他们女儿的这具身躯,那就是有去无回,九死一生。 不管做得再多,也不可能抵消得掉他们万分之一的伤痛。他们所期待的白欢娘快快乐乐的一声,她终究是给不了了。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草草过继 自此,小彩和三丫跟了李氏,阿花跟了白成欢。 绣香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一双活泛的眼睛不招人喜欢,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从此安安分分地跟着几个婆子做针线,她一手的好针线活儿也颇得那几个婆子的推崇,白家又从不苛待下人,绣香的日子倒是过得比从前安稳适意。 阿花和三丫也都很满意,唯独自视甚高的小彩心中大失所望。 她原本以为自己识得几个字儿,又有些底气,应该是能跟着大小姐将来谋个好前程的,之前她时时挤兑嘲笑阿花是一两银子买来的丫头,就是个做粗活的料子,却万万没想到大小姐居然舍弃了自己,要了阿花去! 小彩一腔怨怼,却只能忍了下来,打起精神,奉承李氏身边的小英。 阿花到了白成欢身边,却没小彩那么灵活,木呆呆地跟着白成欢跟前跟后,一天下来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看得摇蕙一阵烦躁。 身边的同伴太能干了让人心里不舒服,可是这太不能干了也真能气死个人! 第二天一大早,阿花就跑了过来,杵在了东厢房,听见白成欢起来了,也还是干站着。 “去给大小姐打洗脸水过来!” 摇蕙只能亲自吩咐她做事,而阿花端来的洗脸水,摇蕙只伸手试了一试,就气得把手里的布巾子甩到了铜盆里,溅了阿花一脸的水! “你是不是傻?你说你是不是傻?这么凉的水让大小姐怎么洗脸?!” 阿花不服气:“天气都这么热了,要热水做什么?” “你……你当这是你们家啊,一年四季地冷水洗脸?主子是一年四季都要用温水洗脸的,你懂不懂?” 摇蕙看着阿花一脸“我不懂”的蠢样儿,只能恨恨地甩手,亲自出门去厨房拎了壶滚水过来兑洗脸水。 白成欢坐在床上,把外间两个丫头的争执听得一清二楚,拥着被子出了会儿神,这阿花,果然不是伺候人的料,这个丫鬟,会不会买亏了? 随后白成欢起了身,简单梳洗了一下,就带着摇蕙和阿花去演武场。 “你跟着摇蕙跑圈子去吧。” 白成欢吩咐了一身,重新拿起了长剑开始比划。 阿花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白成欢舞剑,很是惊叹:“大小姐居然会舞剑……”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快跑!” 摇蕙跑了一段,看到阿花还在原地发呆,忍不住低斥了一句。 “哦,这就来!” 阿花点点头,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问都没问一句大小姐为什么让她们跑圈子。 摇蕙一转头,就看见阿花已经跑得如同一只兔子,反倒衬得她几步一喘地像只乌龟! “哎,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摇蕙气得咬牙。 阿花无辜地回头,边跑边问:“快吗?我从前在家放羊的时候,跑得比这快多了,这院子太小,我跑不开!” 她,她说她跑不开? 摇蕙忽然觉得,跟这个一两银子买来的丫头相比,被大小姐发落了的迎春真是讨喜! 旭日冉冉升起,小小的演武场上,直到阿花精神抖擞地开始跟着白成欢舞剑,摇蕙还在慢慢地跑着圈子。 主仆三人的脸上,都是汗水涔涔,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出了一身的汗,白成欢觉得郁气沉沉的心中痛快了许多,眼看着要到吃早饭的时间了,她带着两个丫鬟开始往回走。 “去,给大小姐拎桶热水过来,大小姐要沐浴!” 摇蕙看着力气好像用不完一样的阿花,恨恨地吩咐。 “啊?出了这么点汗儿,就要沐浴?”阿花觉得不可思议,她原来在家天天在山坡上赶羊,要是照这个规矩来,那一天啥也别干了,就剩下洗澡了。 摇蕙觉得有阿花在,自己一定要少活好几年:“让你去你就去,少废话,以后在大小姐身边伺候,把你那腌臜毛病收一收!” 白成欢任由两个丫鬟争论,一概不出声。 等到阿花一路小跑地跑去拎水,白成欢才淡淡地开口。 “摇蕙,从今往后,你不必跟我习武了。” “大小姐……奴婢,奴婢错了,不该擅作主张去说阿花!”摇蕙直如当头一棒,立即惶恐不安地请罪。 “不是的,是你习武不合适,就像阿花再怎么教,规矩也及不上你一样。”白成欢看了吓得不清的摇蕙一眼:“你说她,只要不是无事生非,我并不在意,我不让你习武,是让你以后跟着我识字。” “识字?” “对,我亲自教你。” 摇蕙扑通扑通的心脏瞬间回归原位。 识字啊,这是多少丫鬟梦寐以求的殊荣,瞧瞧那个小彩,不就识几个字儿吗,说起话来都拿着捏着! 白成欢点点头,沉默不语地开始换衣服。 她已经决定去京城的时候带上摇蕙,虽然摇蕙并不是多么拔尖儿的人才,可是,白家短时间内,也挑不出什么好的。 而选秀,是她回到京城最快的路,别的路,她等不了! 一上午,白成欢都在教摇蕙读书,直到有人上门,李氏气呼呼地去了一趟前院,回来之后才打破了这份平静。 “娘亲,可是谁又惹你生气了?” 白成欢听了小彩过来说的话,收了书本,带着摇蕙去了正屋。 “还能有谁,还不是那不要脸的一家子,要找你爹爹过去给她们改族谱,你爹爹昨晚上就没回家,我上哪儿找人去!就是在家,也不许去,爱怎么怎么去吧,反正族长给他们做主,有你爹爹什么事儿!” 白氏族长白金烈回了弘农县白家老宅,来给白莲花改族谱,偏生白炳雄不在家,白金烈就要等白炳雄回来再改。 白大老爷白伯雄和白大太太就很不乐意:“三叔父,这事儿冯家那边催的紧,咱们不早些办了总归是不踏实,老三他已经答应了,在不在场都一样!” “胡说,哪有过继,爹娘都不在场的!”白金烈坚持。 那头,白老太太却闹开了:“他三叔,我老婆子在这里,还有什么不行的?你这是刻意为难我们啊?” 白金烈看看这一家子的嘴脸,又让人去探问,回来报说白炳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到最后,也只能悄悄开了祠堂,把白莲花改在了白炳雄的名下,草草结束了过继这场本该阖族见证的事儿。 这事儿,到了这个地步,也是不能张扬的。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四章 要做帮手 过继的事儿一办,心满意足的白老太太和白大太太就商量上了。 “如今莲花也是那边的女儿了,怎么也得过去住上几天,尽尽孝,到时候出门就从那边走,嫁妆什么的,李氏也该准备起来了,你说呢?” 这是白莲花一早给白老太太吹好的耳边风,就等着白老太太开了这个口,让李氏无法驳回呢。 白大太太一听,喜得眉开眼笑,连声答应:“哎哎,很该这样,咱们今天就送莲花过去!”· 跟族里别的被迫把儿女过继给别人家的父母不同,白大老爷和白大太太都是喜气洋洋的,连带着白莲花也是眉眼含羞带笑,高高兴兴地辞别了白老太太,跟着父母出了门上车去了。 临上骡车前,白莲蓬追了出来,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亲姐姐一身簇新的衣裳,春风得意的脸庞,脸上那曾经挨过白莲花两个巴掌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 都是娘的女儿,可是姐姐从小飞扬跋扈,什么好东西都要占,都要抢,如今欢娘的亲事她也要抢,还打自己……她就要去荣华富贵了,自己可怎么办呢? 白家二房的白莲心和白莲叶也站在二门里,默默地看着白莲花一路张扬地出了这道门,奔向那锦绣前程去。 “姐姐,那日我看得分明,明明就是欢娘一再阻拦,三婶才不愿意帮我们的,她是不是害怕三婶管了我们,就会抢了她的好亲事?可她的好亲事是大姐姐抢走的,她却这样来对我们!” 白莲叶脸上是深深的不忿。 “莲叶!” 白莲心立刻抬手用帕子捂住了白莲叶的嘴。 “胡说些什么!三婶要是愿意帮咱们,那是她厚道,不愿意帮咱们,那也是她的本分……不怪欢娘阻拦,实在是咱们这个家,人人性情古怪,祖母的心,已经偏到了天边去,母亲的心,已经比石头都冷硬……莲叶,总有一天,咱们都会离开这个地方的,你不要怪别人,咱们再想办法。” 白莲心仰头看着头顶上瓦蓝瓦蓝四四方方的天空,眼神寂寂。 白莲叶跟着叹气:“她们把咱们都当成死的了,什么时候才能出的去,离了这个地方?” 白莲花一路顺遂地到了白炳雄的家门口,白大老爷和白大太太命人去敲门。 小五开了门,一见是白大太太这个害他挨过骂的人,门扇立刻就半阖上了,只露了个头出来:“今儿我们老爷不在家,大老爷大太太可有什么事儿?” 这些日子这边和那边分分合合地闹腾,小五早就听说了,这家人,肯定是不能轻易放进去的! 白大老爷骑在马上气了个倒仰:“哪有大哥到了门前不给进门的?李氏呢,叫李氏出来迎接!” 另一个白炳雄特意分派在门前看守的退役兵士是清楚白家这些糟心过往的,听了这话就不乐意了,走了出来道:“这得禀了我们太太,才知道能不能放人,什么大哥不大哥的,我们也不认得!” 白大老爷气得一马鞭就抽了过去:“瞎了你们的狗眼,大小姐到了门前,居然还敢拦着!” 那兵士手上是有功夫的,一把抓了白大老爷的马鞭在手里,一个用力就扯得白大老爷脱了手,冷笑道:“我们大小姐好端端在家里坐着,哪里又来一个大小姐?” 说完转身,几步走了回去,“砰”地一声关了门:“什么人都敢上门来闹,再闹打一顿再说!” 白大老爷被这兵痞气得手脚直颤,好险没从马上栽下来,里面小五一溜儿烟儿地进去报了李氏。 李氏听了这话,也是气得笑了出来:“真是我不去寻他们,倒是有脸上我的门来寻事!请进来,我倒要好好看看咱们大老爷和大太太的威风!” 小五得了话,这才出去重新开了门。 李氏就要往前院去,白成欢赶忙带着阿花跟上。 “你去做什么?”李氏连忙拦着,这种场合,她可不希望女儿看见她“威风八面”的样子。 白成欢嫣然一笑:“当然是给娘亲当个帮手啊!” 阿花也拍拍胸脯:“放心吧太太,我一个人能打好几个!” 李氏愕然地看了看女儿和她的丫鬟,心下开始犯嘀咕,这待会儿,要是谈不拢,动手还是不动手啊? 待得李氏带着白成欢,跟着小英和阿花,加上陈管事和几个粗壮婆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到前院去,坐在客厅里挑剔李氏不知礼的白大老爷就唬了一跳。 “这,这是想干什么?”白大老爷没跟女人打过架,可是看着李氏这模样,也是来着不善啊。 白大太太却是满不在意,只施施然和白莲花坐在原位,屁.股都没挪一下,就等着李氏进来挑刺呢。 李氏带着白成欢进了客厅,径直走去坐了上首,一脸的冷笑:“大哥大嫂如今该是心满意足了,怎么还有空上我们家门来?莫不是我们又能有什么好处能让大哥大嫂搜刮?” 这话说得老实不客气,白大老爷瞬间就脸红脖子粗地要训斥李氏,但却被白大太太一个眼神制止了。 白大太太和李氏做了多年妯娌,两人明争暗斗无数个回合了,她还是比较了解李氏的,要是硬碰硬,李氏就是个爆炭的性子,更何况如今白炳雄这一家子又分了出来,没那么好拿捏,当下硬是挤了个笑脸出来:“弟妹呀,看你说得这话,这么多年,大哥大嫂可曾占过你什么便宜?” 李氏鼻孔里哼了一声,对白大太太这不要脸的话接也不接。 白大太太也不在意,说着就拉过白莲花,往李氏面前一推:“既然弟妹不愿意多说,那我这个做大嫂的也就不多废话,今儿族长回来,已经把过继这事儿办妥了,如今族谱上,莲花可是铁板钉钉的三弟和三弟妹你的嫡长女,这和冯家的亲事,自然也要你们接手的,我就把她送过来,你好好教导便是,老太太也说了,到时候嫁妆这事儿,还要弟妹多费心,该准备的就要准备起来,出了孝元皇后的孝期,就要让莲花去京城完婚了!莲花,去,叫声母亲,以后,就让你母亲多多为你费心了!” 白大太太说完了,掩着嘴吃吃地笑了几声,声音里透着得意。 白莲花也当真行了一礼,笑容满面地叫道:“母亲在上,受女儿一拜!”(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莲花是我的 上首李氏耳中听着白大太太的异想天开,眼前看着白莲花的虚伪做作,心头大火,脸上却只笑嘻嘻道: “好,好,真是好女儿!大嫂放心,莲花在我这里住着就住着吧,嫁妆更是好说,且等冯家聘礼抬了进来,我就给莲花好好置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俗话说的好,男一担,女一头,冯家的聘礼,我肯定是足足拿出一半来给莲花置办嫁妆,不会亏了她的!” 完了转身对着白成欢笑道:“还是你大娘娘有礼,知道这聘礼合该是往咱们家送的,这下可好,发嫁完了你大姐姐,娘亲还能给你的嫁妆也增上几分!” 白大老爷和白大太太一听这话,脸都白了。 白大老爷就等着把冯家的那分聘礼收入囊中呢,李氏这话可是戳了他的心窝子,当下不顾大伯子小婶子的不便之处,出口就斥道:“李氏,你也太可恶!我们生养莲花这么多年,这聘礼,无论如何都该我们收着!什么男一担女一头,是你这么算的吗?聘礼是聘礼,陪嫁是陪嫁,冯家若是有两千两聘礼,你就得出三千两给莲花陪嫁!” 李氏听了这话,脸上笑意倏然一收,站了起来就逼视着白大太太:“大嫂原来说的是这意思?” “弟妹,这也是老太太吩咐的,我们毕竟是莲花的生身父母,聘礼合该我们收着,至于嫁妆,以后莲花嫁去了冯家,你可是冯家公子正经的丈母娘,这嫁妆不该你们出?” 白大太太十分有理有据地说着。 只是李氏是已经看够了这家人的嘴脸,也弄明白了他们的心思,哪里还耐烦跟她们演戏,当下随手抓起桌上新上的一碗热茶,“哐啷”一声就砸在了白大太太脚下,直把她吓得尖叫着蹦了起来! “黄翠花,合着你打量这天底下人都是傻子,就你们这一家子精明一家子脑袋灵光,人人都听你们算计?今儿就明白告诉你,算计到我李仙娥头上,你是打错了主意!” 李氏峨眉倒竖,一脸寒霜地指着白大太太连嘲带讽开骂:“老太太最公道不过的一个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可见是你们不想做冯家的这门亲了,空手套白狼地上门搅局来了!也罢,莲花,你也别气,虽说如今你叫我一声母亲,可生你的父母倒是成心要毁了这门亲呢!不然,哪里说得出这样不给聘礼反倒要我备嫁妆的混账话?” 说罢,就转身叫人:“小英,去,找陈管事着人拿了我的帖子去给冯太太,只告诉她两亲家做不成了,这场富贵咱们攀不上!” “你,你这个泼妇,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做我白家的媳妇!”白大老爷不干了,再也按捺不住站起来就指着李氏骂道。 李氏冷笑:“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有本事让你兄弟休了我!看看他是要对他掏心掏肺的老婆儿女,还是要你们这样黑了心肝的大哥大嫂!” 说完又去拉了已经完全被惊呆的白莲花的手,快言快语笑道:“莲花,他们想毁了这门亲事,也就罢了,你以后也是母亲的好女儿,母亲定会为你重说一门好亲事,你且安心住下来!” 白莲花被李氏拉着手,硬是打了一个哆嗦,心中说不出的悔恨和腻歪! 谁是她的好女儿,叫得这么腻歪!明明,明明就是她想毁了自己的亲事,没安好心! 一边白大太太劈手就推了李氏一把:“你想做什么,想把莲花怎么样?你,你敢毁了这门亲事,小心三弟打断你的腿!” 白大太太那一推也并不怎么重,但是白成欢立刻快步走了过来扶住了李氏,眉眼凌厉地喝问:“你们上门来闹事,还想打我娘亲么?谁敢动我娘亲,我可是疯傻不认得人的!” 白大太太和白莲花同时腿一软,往后退了好几步! 白欢娘这个傻子,如今看起来倒是人模人样的,小时候可没少让她们吃亏!她的力气可是大得吓人! 李氏见女儿为自己出头,心中一暖,却是把白成欢护在了身后,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咯咯笑道:“哎呦呦,我好怕呀,那你们且去找我家老爷,看他要不要打断我的腿!” 一句话把白大太太气得脸色铁青铁青的,白炳雄那个窝囊废,就知道纵着李氏无法无天! 白大老爷想起白成欢那吓人的力气,听说上次连衙差都打了,原本想要训斥几句,到底没了底气,只恨恨地拍桌子:“李氏,你少给我说废话,你只说莲花的嫁妆你出不出!” 李氏像是看什么怪物一样看着白大老爷,这脸皮,啧啧,千古难逢! “不出,除非你们把聘礼给我送来,我拿出聘礼的一半给莲花置嫁妆,不然,这门亲就别做了!” 欢娘说得对,现在谁怕谁啊,也不看看是谁求着谁呢,还跟她横! “好,好,李氏既然你如此无情无义,莲花我们带走,这聘礼嫁妆什么的,也不劳你操心!” 白大太太回过神来,狠瞪了白大老爷一眼,接口说道。 眼看着这嫁妆捞不着了,闹不好还要把聘礼给搭进去,白大太太和白莲花说什么都是不干的! 可惜,她们如今想不干了,李氏和白成欢倒还不干了呢! 白成欢仰起脸,一派天真地看着李氏:“娘亲,这话怎么说的,如今您才是莲花姐姐的母亲,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外人来插手什么聘礼嫁妆的事情了,那成什么了?您可要给莲花姐姐做主呢!” 李氏点点头,从善如流:“对,欢娘说得有理,大哥大嫂,莲花是我的女儿,她的事情自有我做主,若是我不能做主,那这门亲事不做也罢,我这个母亲,岂能任由自己的女儿让别人摆布!莲花,你今日也不许再去大伯父家,不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容不下你这个女儿呢,你今后就在家里住下来,你的一应事情,自有母亲给你做主!” 李氏手一挥,说得气壮山河,白成欢脆生生应了一句:“娘亲英明!” 只把白大老爷和白大太太惊得一脸见了鬼的模样,连着白莲花,像是齐齐吞了口黄莲下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两边一个心思 “我,我不要留下来!”白莲花怔了怔,“哇”地一声就要哭,但是想起来自己要做个大家闺秀,立刻又用帕子捂住了嘴呜呜咽咽起来:“三婶想要毁了我的亲事!我不要三婶做主!” 李氏也不生气,脸上越发灿烂的笑意落在白大老爷一家三口眼里,就跟那话本子里的狼外婆一个样儿:“莲花,你这话说得,如今可不许再叫三婶,得叫母亲了,母亲才不会毁了你的亲事,母亲说的这道理,走遍天下也没人敢说我不对,如今,你的亲事保不保得住,端看你这大伯父大伯母怎么个想法了,大哥大嫂说呢?” “应了我的话,咱们就跟冯家继续做亲家,不应我的话,那这门亲事就算了,我亲自去冯家说,如何?” 让你们好好算计,如今老娘不算计你们一把还就咽不下这口气! 白大老爷和白大太太面面相觑,再看看自己哭得呜呜咽咽的女儿,到底是没舍得那眼看到手的荣华富贵,背过身去一番商议,只得做了让步,留下了凄凄惨惨的女儿在白家,两人带着满腔的恨意出了门。 李氏看着他们全身僵硬地出了大门,只觉得自从冯家那媒婆上门,到如今都没这么解气过! 跟来时的意气风发不同,白大老爷和白大太太两口子可算得上赔了女儿又折兵,白大老爷连骡子都懒得骑了,钻进了骡车就指着白大太太破口大骂:“都是你这蠢妇,算计到如今,好生生一笔大财飞了!” 白大太太气得胸膛起伏了几个来回,到底没敢跟白大老爷硬碰硬,只低着头抹泪,高壮的身子都萎顿了下去。 李仙娥敢指着大伯子的脸说有本事让你兄弟休了我,那是因为有白炳雄在背后给她撑腰,她有底气,可是自己有什么底气呢? 想着这么多年两夫妻的磕磕碰碰,到如今白大老爷对她的冷漠无情,白大太太禁不住热泪滚滚,在骡车里一并哭了个痛快。 而留在白家的白莲花,是真的懵掉了。 她在家里掐尖儿要强,万般谋算,不过是凭着白老太太和白大太太都偏疼她,如今一个人被留在李氏手里,才知道这日子的难过。 “莲花姐姐,走,去看母亲给你安排的闺房,看看可喜欢?” 在李氏的正屋木呆呆地坐了半晌,白成欢过来笑吟吟地叫她。 白莲花想起小时候招惹白欢娘挨的打,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就甩开了白成欢的手:“我不去,你们都要害我!” “去不去,不去打你!” 白成欢脸一板,她身后的摇蕙和阿花捂着嘴吃吃笑。 白莲花立刻不争气地屈服了——都说这傻子好了,好什么好,还是动辄就要发狂打人,这日子可怎么过! 李氏虽然厌恶老大这一家子人,但是也没亏待白莲花,吃的住的,都给她安排得好好的,白莲花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就只是白成欢时不时就要来吓她一吓,生生把白莲花连吓带哭,哭得眼睛整日里都是红的,从前只嫌冯家安排的婚期紧张,对她不尊重,如今是巴不得早早嫁过去,免得这每日里提心吊胆的折磨! 白家这边如何解气且不提,且说虢州同知冯智尧家,夫妻俩又在为白家的事情吵架。 “这都多少天了,你居然还没让那白欢娘往京城去?本以为你是个贤内助,没想到你办事这么不利索,我已经应承了大哥,要是这事儿办不成,看你我怎么跟大哥交待!” 王氏气得两眼发黑:“我跟着你二十几年,辛辛苦苦内外操持,如今居然因为这一件小事,就说我不贤了!那白家到底有什么稀罕,这么紧赶着跟请神一样?” 她原本是存了一段心思,想着让李氏多上门来求求她,好好摆足了架子,以后收服了在虢州的太太圈里也是个帮手,谁知道丈夫居然这么急吼吼! 冯智尧有些后悔自己话说重了,但是说出口的话也不好改,只得解释了一番:“不是白家稀罕,是白欢娘稀罕,四郎的病你也知道,一年比一年重,非得这么一个女子,才能压得住,你说大哥能不急么?” 王氏想起来冯四郎那个犯起病来吓死人的模样,虽然只见过一次两次,想起来也还是心有余悸。 “好,我这两日就打发那王媒婆去催。” 冯智尧不依:“什么这两日,今日就去!选秀的旨意已经下来了,我这边一再跟知府说好话,知府也是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先把这事儿压两天,就怕这旨意往下面一宣,万一那白家心眼大,再跟咱们退亲,又是一番夹缠!” “选秀,你是说朝廷要选秀了?你怎么没告诉我?”王氏心里一惊,这么大的事儿,丈夫居然瞒着她! 冯智尧说起这个也是没好气:“如今什么事儿能告诉你?告诉你,那黄通判家的胡氏立刻就能知道!” 王氏知道冯智尧说的是冯家有意同白家结亲这桩事,脸上有些讪讪的:“那不是咱们压着胡小秋去给李氏赔礼道歉,我怕胡小秋怪我,跟她透了个底么……好了,我这两日就把事情办妥,那,那老爷说,咱们家锦娘的亲事……” 一听皇帝要选秀,王氏也不由得心头一热,要是能退亲参选,女儿这品貌,前程可就不可说了…… 冯智尧立刻打断了她这个念头:“绝无可能!你这心思立刻给我收了!大哥说了,这场选秀,看似合情合理,实则来得古怪,咱们冯家这次不掺和,等一切稳当下来再做计较!再说那陈家子弟里可是有当朝御史的,要是咱们贸然退亲,弹劾起来,我这官位不保!” “那白家就不怕了?”王氏到底不甘心,嘀咕道。 “蠢妇,白炳雄那不入流的人物,谁去弹劾他!越是小官,越是不顾脸面,你真是妇道人家,懂什么!” 王氏结结实实生了一肚子气,回头就叫了王媒婆,去白家催,这两三日,就要抬人去京城! 及至听了王媒婆的话,说白家要商量聘礼陪嫁的事儿,王氏倒是觉得好笑:“那么个穷家,冯家肯娶她们的女儿,已经是不得了了,居然要聘礼?小定礼给了那些还不足?真是穷疯了!也罢,这三百两银子,你且拿去给他们,随他们添置,陪嫁什么的,咱们不要,就要人!”(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黯淡无光的婚嫁 冯家的三百两送到白家的时候,李氏算是瞧出来了冯家的意思。 合着就是作践欢娘?毕竟如今白莲花还是顶着欢娘的名儿! 她也不和王媒婆多说,直接叫人去请了白老太太和白大老爷白大太太,连同族里的两位老太爷,齐聚白家。 让王媒婆当着这些人的面把冯家的要求说了一遍,然后关起门来,把话挑明。 “当初让做这门亲,也是老太太拿的主意,如今冯家这聘礼,这做派,媳妇是觉得不妥,若是老太太和大哥大嫂不情愿,咱们立刻就退了这门亲事还来得及,还请老太太拿个主意,大伯父和四叔父做个见证!” 李氏这话说得光明正大,铿锵慨然,两位老太爷连连点头:“炳雄媳妇说得对,虽然莲花不是你亲生的,但你能这样为她考虑,也是很难得!” 但是老太太和老大一家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 若说做了这么一段时间的美梦,现在要让白大老爷和白大太太放弃这门亲事,那真是难于上青天! 再说白莲花,更是难以置信,心里什么滋味儿都有。 这冯家不是大家族么,冯四郎是不吏部侍郎的嫡子么,怎么会小气到这样的地步? 她白莲花哪样儿不好,就要廉价到这个地步!她预想中的几千两聘礼,风光的迎亲,居然什么都没有了! 可要她很有志气地来一句,这亲事不结了,那也是万万做不到的! 白莲花又开始哭了,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为什么都要来为难她,为什么都要来欺负她? 一看心尖尖儿上的大孙女哭了,白老太太先不干了:“李氏,你看你说的什么话,结亲结亲,两家都让这些,不然这亲怎么能成?” 一边训斥李氏,一边却是拉了白莲花的手劝道:“我的好莲花,你且不哭,冯家这不是远么,不知道咱们这里的规矩,三百两,也不少了,再让你母亲给你添些,你嫁过去了就是正房的少奶奶,谁敢对你不好?时候上紧些就紧些吧,这一路到了京城,可也得半个多月呢!” 白莲花不由得一阵失望,原本听着这话音儿,还以为老太太会给她添些嫁妆呢,原来也就是一句空话,还母亲,李氏说了要扣她一半聘礼的! 两位老太爷听了白老太太这话,简直是目瞪口呆,还有这样解释的? “那老太太的意思,是这门亲事就这样了?那大哥大嫂怎么说?” 李氏转身去问那两人。 白大老爷和白大太太在李氏的目光下却是有些躲躲闪闪。 “这事儿,这事儿,还是老太太做主就好……冯家这门亲事,要是没了,可是难寻这么好的了……” 两人说得期期艾艾,但是李氏还是听明白了。 “既然这么说,那大哥大嫂的意思也是不退?” 两人沉默不语,算是默认。 李氏又转头看向白莲花:“莲花,这是你的终身大事,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母亲到底还是想问你一句,事到如今,你愿还是不愿?若是不愿,我自会为你做主,也不枉你叫我这几日的母亲。” 白莲花看向李氏看似平静,实则关切的脸,心中忽然有些茫然,这时候,这么说的,不该是她亲娘吗?怎么是她来说了? 不愿……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她的大好前程,她的荣华富贵,唾手可得,错过冯家,她今生都未必能遇到更好的了! “女儿,女儿听祖母的。”白莲花最终如此说道,说完低了头不再言语。 李氏收回目光,心中暗叹一声可惜。 “既是如此,两位老太爷做个见证吧,此后莲花去到冯家,过得好与不好,与人无尤!” 白莲花又有些生气,这话什么意思,是在咒她将来过得不好吗? 她对李氏那一丁点的动容立刻没了。 李氏也不跟她们再计较,就去回了王媒婆的话,说定了第二日就来抬人。 等到人都散去,李氏对着白成欢,不禁苦笑。 “一个个都是疯了,就是抬去做妾,也没这么赶的!” 白成欢只笑了笑,没接话。 这么急,除了要冲喜,新郎等不及了,那就只能是为了选秀的旨意。 那道本该这两日就来,却迟迟不到的旨意,怕是和冯家有关。 到得第二日,冯家早早就来抬人。 虽然时间紧迫,但是白莲花已经十八了,早早就绣好了嫁衣,一应的帐幔铺盖也有,倒是没用李氏费什么心。 临出门前,白家老宅大房那边的人也来相送。 白莲蓬看着一身大红嫁衣,虽然场面冷清得不能再冷清,可还是一脸笑容的姐姐,心头茫然,什么话也没说。 白老太太和白大太太倒是拉着白莲花的手流了几滴眼泪,却最终一人只给了白莲花十两银子,让白莲花的脸色很是阴沉了一阵子。 白大老爷连同白莲花两个兄长嫂嫂,面上也看不出多少不舍离情,只殷切叮嘱了几句出嫁了莫要忘了娘家的话,两个嫂嫂甚至还松了口气,以后少了这个小姑子的挑唆,好歹在婆婆手里的日子能好过些。 直到出门的时候,李氏才看着白莲花,笑道:“之前说要扣一半的聘礼,也是吓唬你的,不管你怎么想,三婶也是盼着你好的,那三百两聘礼,都给你带去,另外我又添了些首饰和五十两银子,你去到那么远的地方,好生照顾自己,千万保重。” 白莲花呆住了,这个三婶,居然还真的给了她陪嫁? 但她就要奔向锦绣前程了,也无暇在意李氏的好意,只草草行了一礼,就上了轿走了。 因为是在孝期,鼓乐鞭炮,冯家一概不用,也没有前来相送的宾客,没有热闹喧天的场面,白莲花曾经梦想过的一切,除了自己亲手缝制的那身嫁衣,什么都没有。 一顶青色的小轿,一队护送的下人,就这么晃晃悠悠地离开了白家诸人的视线,离开了弘农县。 很多年以后,白莲花还在痛苦艰难里挣扎的时候,她会时不时想起自己出嫁这一天黯淡无光的一切。 好像,那天送她的那些骨肉至亲里,唯一对她用了心的人,只有李氏,只是这时候的白莲花,怎么能明白? 一行人路过虢州府城去往京城的时候,王氏派了个管事去跟着,还开玩笑问冯锦娘要不要去送送这白欢娘,得来了冯锦娘一个白眼:“娘亲,都这样难堪了那白欢娘还念着要嫁四哥,我的差事已经完了,谁还要去见她!没得污了眼!” 王氏听了,搂着女儿咯咯笑成了一团。(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终于等来了 等到众人都散去,李氏才露出一丝不忍。 “欢娘,你曾说过,这桩亲事一不留神就是毁人一生,虽然你莲花姐姐并不讨人喜欢,可是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忍心……万一以后她过得不好,可怎么办……那么远,亲族无靠,真是生死由天了!” 白成欢神情却有些让李氏看不透:“娘亲,她若是能听你一句劝,那还好说,可是人各有志,她自己选择的路,是好是坏,都要由她自己来走,是好是歹,也是她自己的造化,总比别人替她选的要让她心甘情愿……娘亲,若是以后女儿要走自己的路,还请娘亲允准可好?” 李氏拧起眉头,惊疑不定:“欢娘,你这是打算学你大姐姐?” “娘亲,你想多了……”白成欢笑了笑,转了话题:“前日爹爹出门前,可说去做什么了,怎么到今日都不见回来?” 三天了,白炳雄没回来,何七也没回来…… 白成欢面上不显,心中却万分焦灼,小十那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李氏想了想,也觉得奇怪:“是呢,往日里你爹爹就算有事回不来,也会告诉家里他去了何处,这回,倒是老宅那边和咱们这边都找了他好多回都没找着……” 但是丈夫这么多年,时常在外,别说几天,就是半年不回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这家,简直就是她和一双儿女的家,丈夫倒是像个住店的过路客似的。 白成欢心里顿时一沉,白炳雄走的那日早上说话的样子又在她眼前浮现——种种反常,必有事端! 若说之前李氏对女儿的话还有些惊疑,那到了下午时分,李氏总算是明白了! 下午陈管事出门去办事,回来就跟李氏说了一件大事:“太太,朝廷要选秀了,外面的告示都贴出来了,有衙差在那边宣读,要家有十六岁未定亲,相貌周正女子的人家,都要去官府上报待选呢!” “什么?”李氏大惊失色,“孝元皇后孝期都还没过呢,怎么就开始选秀了?” 年满十六未定亲,相貌周正,欢娘可是正正好就得去报名! 不,京城她都嫌远,要是让女儿去选秀入宫,一辈子见不到一面,那还不如要了她的命! “你可听真切了?”李氏是百般不愿意相信。 “听真切了,就为着咱们大小姐刚好够得上这个条件,小的还多听了几遍,千真万确,一丁点都没错,太太赶紧拿个主意!” 是去待选,还是怎么着,这都得准备起来了!陈管事想想老爷不在家,太太一个人做主,也不由得忧心。 李氏心头乱跳,一个人呆坐了片刻,终是强自镇定下来说道:“是得拿个主意,对,我这就去想办法!” 李氏起身,直奔女儿闺房,交待白成欢:“欢娘,你且好生在家里待着,娘亲出去一趟!” 白成欢看着李氏虽然面上不显,但还是有些六神无主的模样,拉住了她问道:“娘亲,可是有什么事?” 李氏转身想了想,索性说了出来:“欢娘,你素来主意大,这件事娘亲也不瞒你,其实是瞒也瞒不住……朝廷,要选秀了!” 白成欢一怔,刹那间涌出来的感觉不知是悲是喜。 终于等来了,这道旨意。 从前的一切,都埋葬了,今后的一切,即将开始! “娘亲想着,这就出门去相好的人家探探口风,有合适的人家,这两天就把你的亲事定下来……实在不行,就说你和你江州的表弟已经定了亲了,或者,把你的年岁改小两岁,反正你放心,无论如何,娘亲都不会让你去京城受那个罪的!” 李氏急促地说着,其实心里还是慌乱的,这些事,要是早做打算就好了,如今,就怕官府严查,可怎么遮得过去……对,还要赶紧着人去告诉老爷! 乱纷纷的想法在李氏脑海中一遍一遍地过着,却没注意到女儿神色间的变化。 直到白成欢斩钉截铁的话音传入李氏耳中,她才愕然抬起头来:“欢娘,你说什么?” “娘亲,不必如此,女儿,决意参选!” 白成欢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李氏,一字一句道。 “欢娘!”李氏脸上的镇定终于崩裂开来,蓦然高声。 “你怎么能有这样的想头?选秀可不是小事,你若是去京城,能不能选中先不说,能不能平安回来都是未知!就算是选上了,你要一辈子呆在那深宫,一辈子不见娘亲的面了吗?欢娘,你听娘说,这话再不许提起,那宫中,看似花团锦簇,实在不是个好去处,娘不许你去!” 大齐历代帝王选秀的时候并不多,可每一场让无数女子心怀美梦的选秀,都是一场残酷的斗争! 先帝时候,只选过一次秀,那时候,李氏尚且年幼,她有一个族姐,刚好适龄,就被送去了京城,可是后来,那个族姐并没有被选上,也没有被送回来——据说是在京城得罪了世家的贵女,被当街拖在马后,拖行而死! 那样惨烈的死法,尸骨无存,消息传回江南,她连着做了半个月的噩梦,梦里都是那个族姐被拖得血淋淋的身子,死状可怖! 从那以后,李家的人再也没有人期待选秀,朝廷也没有再选过秀,这个从前是大齐女子晋身的最好阶梯的选秀,就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如今又来了,又要选秀,她怎么能让她的女儿再去,重蹈当年族姐的覆辙?! 白家只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微末武官之家,京城是天子脚下,贵人无数,她的女儿,万万不能去冒险,那些一步登天的荣华富贵,她并不稀罕! “欢娘,你听娘亲说,你年纪还小,你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皇帝选秀,其实都是内定好的人,可是全天下的女子都想去争一争,那肯定是有人要做踏脚石的,你爹官小位卑,娘亲决不让你去冒这个险!” 李氏尽力放平缓了语气,看着神情平静却没有半分要改口的意思的白成欢,想好好地跟女儿说一说。 女儿肯定还是因为太年轻了,心思太单纯,以为皇家至高无上,是个好去处,她得好好跟她说一说!(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九章 人人爱富贵 “你想想,欢娘,这去京城路途遥远,你自来又没出过远门,万一水土不服怎么办?何苦去遭这个罪?” “咱们退一步说,就算你选上了,你爹爹只是一个七品小官,你的出身注定你不会有很高的位份,你就算在宫中受了委屈,也没人能帮你做主出头,皇上咱们也得罪不起,所以,欢娘你看,这不管怎么说,去参选都不是好事儿,你且听娘亲的话,嫁一个好人家,平安喜乐地过一辈子,别让爹娘忧心,多好?” 白成欢并不知道李氏因为幼时族姐的事情,对选秀的了解比一般人家的妇人要多,只是看着李氏这样掏心掏肺地为她一一打算,她几乎就被打动了。 李氏,对白欢娘这个女儿,是真心真意地疼爱,对白欢娘来说,再也没有比李氏更好的母亲。 可她却那么清醒地知道,她不是白欢娘,她是死了的徐成欢,她是重生的白成欢! 她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还有那么多的委屈不甘心要去问个明白,所以…… “娘亲,女儿不孝,不能听娘亲的,此次选秀,必定要去!” 她跪了下来,李氏瞬间怔住,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原来,欢娘早上说话,是这个意思?这就是她要走的路? 皇帝选秀的旨意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在虢州这个地方平地掀起滔天巨浪。 几十年未曾再有过的选秀,平民女子一步登天的捷径,几乎让弘农县沸腾了。 街上官府的告示前,围满了民众,人人奔走相告,家家有女儿的都各自存了一段又一段的心思。 白家老宅,白大太太听了这事儿,眼睛直愣愣了半晌,才一拍大腿嚎啕大哭:“都是那个死老太婆,做主把我的莲花许了人,要是不许人,这会儿莲花就能去选秀,做皇妃,做娘娘了!” 原本她能有个当妃子的女儿的,如今却是去做了那什么劳什子少奶奶!白大太太只觉得肠子都要悔青了! 白老太太在屋子里隐隐听见,一脸的铁青,这事儿,倒是怪上她了? 谁能知道,这朝廷的旨意能来得这么晚,要是早上那么一天两天,说什么也得让莲蓬嫁了去,让莲花去搏这场富贵! 白大太太嚎啕大哭,一边站着的白莲蓬怀里抱着沉甸甸的小侄子,胳膊都累得酸痛了,心口却是一阵火热! 选秀,选秀呢!要是选上了,那可是要嫁给皇上的! 看着白莲蓬两眼放光,一边站着伺候婆婆的白祥家媳妇儿,白大太太的大儿媳妇眼神转了转,想着莲蓬这个小姑子倒是跟她处得不错,儿子涛哥儿也总是黏着这个姑姑,平日里这个小姑子多有劳累,倒是难得地说了句话: “婆婆,您先别哭,莲花已经嫁了,荣华富贵总是跑不掉了,您且放心,这选秀可是难逢的大好事儿,咱们家,不还有莲蓬吗?莲蓬这模样,可不比莲花差,您看如何?” 要是平日里,这儿媳妇要是这么多话,白大太太早就一顿训斥过去了,可这会儿,她听了,抬头一看,只见自己的次女正低了头站在一边,脸庞白白净净,眉眼温温柔柔,她倒是一怔,可不是,莲蓬也十七岁了呢! 白祥家媳妇看婆婆听进去了,抿嘴一笑,从小姑子怀里接了儿子递给身后的丫鬟,笑道:“婆婆和小姑且慢慢说,媳妇去厨下看着午饭。” 白大太太挥挥手,她就乖顺地退了出来。 路过二房的时候,听见二房两个姐妹住着的院子,似乎有争吵声,站住了脚细听了一听,却是忍不住笑了。 是啊,选秀这事儿,可是大好的富贵摆在眼前,人人都是爱富贵的,可不都得去争上一争?就是她自个儿,猛地听了这消息,也是心口热了一阵,满心的酸涩,要是年轻上那么几岁,她指定也要去搏一搏! 院子里,虽然房门紧闭,但是木制的门扇根本就隔不开什么声响。 屋子里白莲心和白莲叶两姐妹正两相对峙。 “姐姐,这是大好的机会在眼前,娘不是看不上我们,对我们的事根本不理会吗,这倒是成全了我们,我们就该去参选,好让她看看,到底谁能给她荣华富贵,凤冠霞帔!” 白莲叶一听选秀这消息就心动了,不论嫁到什么样的人家去,谁家能有皇家尊贵?若是真能入了皇上的眼,为妃为嫔,要是再有些运气生个皇子,那将来可是泼天的富贵! 这要比白莲花那个什么大人家的少奶奶强上千倍万倍! 白莲叶一路想得眼红心热,白莲心却冷静得多,一口否决:“大齐适龄的女子那么多,能被选中的,只是少数,莲叶,你也不想想,以我们的家世和相貌,被选上的可能性,能有几成?到时候落选再回来,一来一回,又是大半年的时间耽误过去,那时候,我们岂不是处境更难?” “说到底,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到底要怎么样?真在白家做一辈子老姑娘?”白莲叶气得摔了手里的绣绷:“我不绣了,绣这些做什么!” 白莲心蹲下身子,给任性的妹妹捡起绣绷,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当然不会做一辈子的老姑娘——莲叶,其实前几日我们去求三婶,现在想想,倒是有些心急了。前几日族长不也回来了吗,白家真论起来,人口也多,可不只我们几个女孩子,到时候若是咱们做了老姑娘,对其他姐姐妹妹的名声也是有妨碍的,总归是有人管的,左不过就是挑选的人家不那么尽如人意。咱们再好好想想办法,至于这选秀,你只看三婶,没有比她对欢娘更尽心的,她若是让欢娘去,姐姐就放你去,她若是不让欢娘去,那就指定去了不是好事儿!” “姐姐,那你呢,我打听了,官府对各家的名额没有限制的,你和我一起去报名参选,也是个照应,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 “莲叶,姐姐没有那么高的心气儿,也不想去做这无用功,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去的,在三婶没有做决定之前,你也不许去!” 白莲心沉了脸警告白莲叶。 姐妹俩闹了个不欢而散。(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女子的小小心愿 不过几日的功夫,弘农县的各个媒婆就差点跑断了腿,急着定亲的,急着退亲的,这场选秀可是把弘农县这个小地方也搅动得人心浮动。 李氏拿了几张庚帖和小像放在白成欢面前。 “欢娘,这都是娘亲看好的人家,你仔细挑挑,挑一个合心意的,娘亲就给你定下来。” 李氏说得心平气和,这几日和女儿的争吵也是吵累了,她干脆不啰嗦那么多了,来点实际的。 可是白成欢也是一如既往,推得干净利索。 “娘亲,您不用费心了,女儿心意已决,非去不可。” 李氏垂眸下来,掩去眼底的水光,冷硬地说道:“你爹爹不在家,你和你哥哥的事情,我也做得主,不管你怎么想,这段时间别想再出去——当我不知道,肯定是那何丛梅给你的消息,让你提前知晓,生了这样的心思!以后,你还是规规矩矩做个女孩家,跟着娘亲学做女红管家,以后相夫教子,不该有的念头,你趁早断了。若你还是不听话,那我要给你定亲,也不必再让你看了,父母之命,你不从也得从,以往,是我太惯着你了。” 白成欢幽幽地看着自己房中葱绿轻纱的隔断帐幔,无奈地笑道:“娘亲,若是我真的想出去,咱们家里,上上下下,可有人拦得住我?您要是私自替我订了亲,那我也还是要想方设法去京城的,您还不如放女儿去京城走一遭,也就死了这条心了,如何?” 李氏转脸看了女儿半晌,终于是忍不住眼泪纷纷落了下来:“欢娘,你到底是为什么非要去京城这一趟?那京城到底有什么好?” 其实她更想问,你到底是什么来历,什么叫死了这条心?! “娘亲,您从前有没有非常想做一件事情?” 白成欢抬手拿帕子给李氏拭了拭泪,很柔和地问道。 李氏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却还是止了眼泪说道:“自然是有过的,曾经娘亲想去江州有名的月老庙拜拜月老的,可是直到嫁给你爹,也没去成……” 她忽然明白了女儿的意思:“你是想说让我体谅你?” “说不上体谅,可是娘亲您看,您那时候心心念念要做一件事没做成,过了这么多年,一说起来您立刻就能想起来,说明这没做成的遗憾您是要在心里存上一辈子了,如今女儿就这么一个念想,娘亲若是不让我去,我也会在心里存上一辈子的!” 白成欢蹲下身,伏在李氏膝上,十足的乖顺女儿姿态:“况且娘亲,您细想想,女儿从前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以后要是嫁了人,自然更是去不成了,这次,您就当朝廷给咱们出着银子,让女儿出门去游山玩水玩一趟,岂不是很好?您怕女儿被人欺负,可是您看看,就女儿这力气,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哪里还有人能欺负得了我?” 李氏听着女儿娇软的嗓音,就想伸手摩挲女儿细嫩的脸颊,却又把手缩了回来,不能就这么妥协了,她得好好想想! 傍晚时分,白成欢无聊地带着摇蕙和阿花在后院散步。 远远地就看见白祥欢披着霞晖的身影走了过来。 “欢娘!” 离得老远,白祥欢就看见了自个儿的妹妹站在一从美人蕉旁边,连忙喊道。 “哥哥。”白成欢应了一声,待得白祥欢走得近了,笑道:“哥哥怎么今日回来的这么早。 没几个月就要秋试了,白祥欢最近越发用功,早出晚归,在县学里头悬梁锥刺股,这样天不黑就回来,还是头一遭。 “我且问你,你这几日是不是跟娘亲对着干,非要去选秀?” 白祥欢脸色很严肃。 他手无缚鸡之力,他不能继承爹爹衣钵,只能埋头刻苦,以求上进,能给家里带来荣光,可是他却没想到妹妹居然想去选秀! “你知不知道京城那个地方的凶险,你知不知道娘亲心里多难过?”站在荷花池畔,白祥欢看着沉默不语的妹妹,忍不住说道。“从前为了我们兄妹二人,娘亲吃过很多苦,那时候你疯傻不知也就罢了,如今你怎么还能为这种虚无缥缈的出头之机去伤娘亲的心?” “哥哥,你的那个未婚妻家,这几日,也着人上门来退亲了吧?”白成欢忽然问道。 白祥欢面色一僵,半晌无语。 从前世人都以为皇帝对孝元皇后用情至深,才有了那道永不立后的诏书,可是如今皇帝却忽然来了这么一手,整个大齐,多少人的姻缘都要被打散重组,他这个世人眼中,武将之家不成器,读书又没有天资的子弟,也未能幸免,那原本就因为改了婚期心中不虞的未婚妻,已经要和他退亲去选秀了。 “是,翟家的人快马飞奔,日夜兼程,想解除了这门婚事——昨晚上,娘亲跟我说,我已经应了,既然那翟小姐一心去奔荣华富贵,那就由得她去,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白祥欢和那翟小姐也没见过面,说起来这事儿,虽然心中有些愤怒,但最终也能洒脱相对:“倒是妹妹你,你从前病了十几年,这才好了多久,你凭心说,你要是去选秀,娘亲和爹爹,还有我,哪一个能放得下心?” 荷花池碧绿的池水像一块上好的翡翠,倒映出兄妹两人的身影。 白欢娘,你看,你的哥哥也很关心你呢。可惜,我顶了你的身躯,却不能替你消受这兄妹的情分。 真是对不住…… 白成欢点点头:“哥哥说得是,可是哥哥你想想,我之前既然已经知道官场黑暗,难道我能不知道这世上的人心诡谲?可是哥哥,我是个女儿家。” 她看着池水,脸上尽是怅惘的神情:“我比不得哥哥你是个男子,世间规矩对你来说皆是宽松,你将来可以远游,可以出虢州,去京城,走遍天下,去看这世上最好的风景,见识最广阔的天地,可是我,如果听从娘亲的话,就此待在家里,等着嫁人,然后相夫教子,庸庸碌碌过完这一生,哥哥,到我老去的时候,我会觉得这一生,遗憾难言。” “你和娘亲都且放心,我想参加选秀,并非我非要慕那皇家荣华,我只是想去京城,想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天地,了却我的心事,这一生,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等以后我在后宅寂寞老死的时候,我也可以有个念想,记得我曾经在我最好的年华里,去到过天子脚下的京城,参加过这世上最华美的盛事,哥哥,那样,我才能甘心。” 白成欢说得认真,白祥欢听得动容。 妹妹身为女子,这样的想法,实在,也是再正常不过,再可怜不过! 白成欢深深一躬,向白祥欢行了个大礼:“哥哥,若你怜惜妹妹身为女子的苦处,还请哥哥成全妹妹这个小小的心愿,助我一臂之力!”(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一章 薛家有女 入了夜,白成欢住的东厢一片漆黑,早早就熄灯睡觉。 李氏和白祥欢却还在僵持。 “娘亲,今日傍晚,妹妹说得着实可怜,我想来想去,她若是真想去,就让她去,大不了,我跟她一起去,护送她到京城,到那里我们想办法让她落选,我再带她回来,还能赶得上秋试,娘亲看如何?” 白成欢一番可怜巴巴的诉说,白祥欢都觉得替她心酸,可李氏就是不松口。 “你读书本就愚笨,若是送你妹妹去京城,这一来一回,得耽误多少功课?”李氏没好气:“你这都被人退了婚了,再不读出个样子来,年纪也大了,以后亲事就得耽误!再说你妹妹,天底下的女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她要是真想出去游玩,那等咱们手头攒了钱,你爹爹得了闲,我们带着她,随她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何必非要去京城!” 白祥欢垂着头反驳道:“娘亲说的也有道理,可是我这哥哥当了这么多年,也从没为她做过什么,她如今想去京城,就让她玩一趟去,天下虽大,可京城远非别的地方可比……再说了,娘亲你如今急着为她挑人家,可是在咱们这里,妹妹早就名声在外,仓促之下,能挑到什么好人家?妹妹的亲事上头,没有个三年两载的,也看不出夫家的品行来。” 李氏怔了怔,儿子说这话也在理,可是……从前这两兄妹不和,她盼着他们和和睦睦,如今他们这样一个想法了,她倒是真不乐意! 想来想去,她心里一阵烦躁,猛地一拍桌子: “白祥欢,我看你就是懒怠读书,想偷懒,少给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好好读你的书,你妹妹的事,不许你再插手!” 白祥欢素来敬畏娘亲,李氏这一拍桌子,他立刻站起了身来,却是什么都不敢说了。 出了正屋,白祥欢只能叹气,绞尽脑汁想着明日要如何劝慰妹妹。 第二日一早,白祥欢将思索了一夜的对策付诸行动,早早地就去找白成欢,正好遇到白成欢要去演武场练剑。 “妹妹,昨晚哥哥有负你所托,没能说服娘亲……你且安心,我寻到机会再跟娘亲说!” 白成欢微微笑了笑,瓷白的面孔在霞光的渲染下干净又纯真:“无妨,娘亲既然不准我去,自然不会轻易改变主意,有劳哥哥了。哥哥这么早找我,可还有什么事儿?” “这样,妹妹你也别不开心,今日哥哥跟县学里告了假,带你去街上逛逛,散散心,怎么样?” 白祥欢十分讨好地说道。 白成欢黑亮的眸子顿时亮了亮,好像非常高兴,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露了出来:“哥哥有心了。” 看到妹妹高兴了,白祥欢也高兴了,然后兴冲冲地去报备了李氏。 李氏眼看着女儿这几天因为她的冷落闷闷不乐,心里也心疼的很,原本想说不许她出门的,但是想了想,又答应了。 反正有祥欢跟着,也不怕她再出什么幺蛾子。 “你能带你妹妹出去散散心,也是极好的,只一件,你得记住了,不许她去那个何记的笔墨铺子!”李氏交待道。 “哎,记住了。”白祥欢答应了一声,也没问多问,唯恐李氏再说出什么不许来。 何家大房所住的宅子里,花园里的各色花朵有人烦正开的鲜艳。 一个身穿蓝色衣裙的美貌少女正缓缓走在花园里,手执团扇,却无心扑蝶,眉头微蹙,显而易见正是闷闷不乐。 她身后跟着的两个丫鬟跟在她身后,默然随行。 直到,花园的另一头走来一个面容俏丽的丫鬟,才打破了这份沉默。 “表小姐,夫人回来了!” 满面轻愁的少女这才抬起头来,脸上泛出笑意,迎上前去:“姨母回来了?我这就过去!” 何家正房的跨间,何家大夫人路氏正由丫鬟伺候着换下了出门的大衣裳,穿了一身藕荷色的家常衣服,长长地舒了口气。 虽然何大老爷如今赋闲在家,可是族里的大小事也不少,她作为何家的宗妇,简直比在京城那几年还要忙,只不过这都是些破事儿,每每出去应酬,都让她心生厌烦,却不得不去。 直到看到从门外进来的蓝衣少女,她才眼前一亮,露出个和蔼可亲的笑容来:“兰芝来了,恰好姨母刚刚出去了,来了可吃过饭了,见过你姨父了?丫鬟们可有慢待你?” 一连串的问话,让进来的蓝衣少女笑盈盈地快走了几步,拉住了何大夫人的手,嘻嘻笑道:“见过姨父了,也吃了饭了,也没有丫鬟慢待我……呵呵,有姨母在,这里跟兰芝自己的家一样,半点委屈都不会受!” 何大夫人也笑盈盈地拉了她的手细细打量:“有些日子不见了,兰芝又长俊俏了。这次来,可要好生住些日子!” 话说完,不等少女点头,何大夫人的笑容却敛了敛,立即想起一件事来:“对了兰芝,弘农县这边,选秀的旨意已经传遍了,你们那边没有动静吗,不然这个当口,你怎么会过来?” 何大夫人自己没有女儿,但是族里这次准备参选的女孩子也有,她作为在京城做过高官夫人的何氏宗妇还特地去指点过几个女孩子的仪态规矩。 而眼前的少女,是她的亲姐嫁到陕州大族薛家之后生的嫡长女,薛家正正经经的嫡出大小姐,自幼精心教养自不必说,如今遇到选秀这等大事,薛家怎么可能对她毫无打算,放任她在这个当口出门? 何大夫人此话一出,薛兰芝脸上的笑意渐渐就淡了下去,最后居然呜呜啜泣了起来:“姨母……兰芝不想去选秀!” 何大夫人揽着薛兰芝的手就是一顿,满是惊讶:“你,你这孩子,怎能如此?” 薛家因为在先帝还在时站错了队选了宁王那一边,后来太子萧绍昀登基做了皇帝,薛家在朝为官的族人,人人自危,几个当日与宁王一系来往密切的薛氏子弟,甚至还主动上书辞官,回了陕州蛰伏,以图日后事情淡了再复起。 这么多年,皇帝忘没忘了薛家往日的行径不知道,薛家这边,却是小心谋划多年,原本就有意找门路送精心教养的嫡长女入宫,以求复起。 不然,以薛兰芝的出身品貌,上门求亲者众多,怎么可能到如今还未定亲,刚好够得上资格去选秀? 谁承想,被族人寄予众望的兰芝,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来!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香饽饽何七 何大夫人路氏虽然这些年跟何大老爷不甚和睦,但是她却能兢兢业业地操持何氏一族后宅的事务,尽好自己宗妇的本分,皆是因为她的出身教养。 路家女子,自小教养严苛,以家族为重的观念早就在心中根深蒂固。 在何大夫人心中,家族生养一个人,那这个人就要听从家族的安排,为家族尽心竭力,回报家族。 所以当年何家鼎盛之时,路家要她嫁给何大老爷,舍弃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哥,她也毫不犹豫地应了,如今听到薛兰芝居然弃家族于不顾,不想去参加选秀,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之极! 何大夫人有心说教薛兰芝几句,却见她哭得眼眶红肿,哽咽难言,一向对薛兰芝疼爱有加的何大夫人,不由地收回了训诫的话,抚着她的背劝道:“兰芝,你如今也大了,也该懂事了,你们薛家金尊玉贵地捧着你长大,你却说出这样的话,要是你父亲母亲乃至于族中长辈听到,焉能不寒心?罢了,你既然来了,暂且安心住下,以后若是进京,咱们娘俩儿想要见面可就难了……我会给你母亲去信,问清楚怎么回事,看你家中是何打算。” 伏在何大夫人怀中正掉眼泪的薛兰芝却怔住了,眼泪都忘了掉。 姨母,姨母居然也是这么想?她,她真的对自己和七表哥的事情毫无打算?从来就没起过这个意思? 那,那七表哥呢,他怎么想? 午后,何大夫人小憩睡着了,薛兰芝回了她来何家时惯常住的屋子,坐在软榻上,怔怔地把手里的帕子在手指间,绕了又绕,绞了又绞。 直到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她才猛地一下从软榻上站起身来,身上的噤步首饰一阵哗啦作响。 进来的正是最得她信任的贴身大丫鬟双喜。 “大小姐,奴婢打听到了,七少爷这些日子都不在家中,投军去了!” “什么,表哥投军去了?他居然真的去了?” 薛兰芝如遭当头一棒,一下子跌坐在软榻上,浑身发冷。 原本七表哥自小顽劣,就不招家人喜欢,他如今真的入了军籍,那自己和他,岂不是,岂不是半点希望都没有了? 他,他怎么全然不念着她半分!难道这青梅竹马的情分都是假的,从前他待她的柔情蜜意,也都是假的? 薛兰芝恨恨地捶了一下身边的软榻。 双喜觑了觑她的脸色,接着说了下去:“不过奴婢已经打听出来了,如今何家,就只有五少爷何丛梅和七少爷有来往,其余表少爷们要么不在虢州,要么不敢去触大老爷的霉头,奴婢是听上次咱们来的时候笼络的那个老太爷院子里的小丫头说的,她说亲耳听见五少爷跟老太爷说了七少爷的事情,还说他会照应七少爷,让老太爷放心!” “五少爷?何丛梅那个庶子?他如今在哪里?” 薛兰芝对双喜的话并无怀疑,老太爷宠着七表哥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这何丛梅只怕也是为着讨好老太爷才赶去和惹了姨父生气的七表哥来往的吧? 这且不去管他,既然他跟七表哥有来往,那就先去找他! “他在哪里,咱们这就去见他!” 双喜有些迟疑:“大小姐,这不妥吧,五少爷据说是常年住在何家在西市的一家笔墨铺子,那种地方,人多眼杂的……” 薛兰芝立刻起身换衣服换鞋:“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 这冷冷的一句话让双喜闭了嘴。 大小姐从来就是个胆大妄为的牛心性子,不愿意去选秀,就有本事从家里硬是带了行李来何家,而她这么多年能得了大小姐的信任,全凭的是口风严谨,温顺听话,她要是再多说几句,指不定这份看重就没了。 白祥欢和白成欢兄妹俩也在午后出了门,白祥欢特意带妹妹去了东市的各色绸缎脂粉铺子,看妹妹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但是白成欢看来看去也没买什么东西。 “哥哥,上次我和娘亲在西市,看到一家卖精致小玩意儿的铺子,那家铺子里有个手艺人,现捏泥人儿,捏的好极了,人站在面前,一会儿就捏出个惟妙惟肖的泥人儿来,我还想去看看,让他给我们兄妹捏几个泥人儿玩,好不好?” 逛完了东市显得兴趣缺缺的白成欢忽然道。 白祥欢看着歪着头一派天真向往的妹妹,心中一片说不出的柔软。 他没用小厮,亲自跑去路边卖酸梅汤的摊子上,给妹妹端了碗酸梅汤过来。 “好,你想去咱们就去,喝吧,喝完了上马车,咱们去西市。” 白成欢笑眯眯地接过来,只喝了一口,忽然就有眼泪涌了出来。 曾经京城的街头,哥哥徐成霖,也是这样,买了街头的酸梅汤给她喝,她还娇气地怕不干净,哥哥干脆一口气喝了三碗,然后告诉她没事儿,放心喝。 酸梅汤这样的东西,喝多了可是满嘴都是苦涩的味道啊。 “哎,欢娘,你好好的,怎么,怎么哭了,可是这酸梅汤味道不对?” 白祥欢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碗,满脸紧张。 白成欢把碗重新夺了回来,擦了擦眼泪笑道:“没有,就是没防备太酸了,呛到了鼻子里,冲得眼睛受不了。” 说完就一口一口地把那碗酸梅汤喝完了。 兄妹两人到了西市,找着了那家捏泥人儿的铺子,白成欢笑道:“哥哥,我先来!” 那捏泥人儿的师傅很快就捏了一个泥人儿出来,跟白成欢真人相差无几,逗趣儿得很,白成欢笑眯眯地推了白祥欢站到那老师傅面前:“师傅,给我哥哥多捏几个,站着的,坐着的,打瞌睡的,写字的,一样一个!” 说完又对着傻掉了的白祥欢说道:“哥哥你好生站着,没捏完可不许乱跑,我带阿花去隔壁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白祥欢刚要跟上去,白成欢就回头娇喝道:“说了不许动!” 隔壁,隔壁是个什么铺子来着? 白祥欢嘿嘿笑了两声,没再追上去,罢了,妹妹这个年纪,这样活泼俏皮,才是该有的样子。 白成欢抓紧时间,直奔何记笔墨铺子,进去就抓住了刚好在铺子里盘账的何丛梅:“何七呢?他到底回来过没有?” 何丛梅冷不防被人抓住,愕然抬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另一道女孩子的娇喝就当空而来:“你是谁,好不要脸,找七表哥作什么?” 白成欢和何丛梅齐齐抬眼看去,只见一个美貌少女正冷冷地看着他们。 “薛,薛大小姐?” 何丛梅有些结巴,这七弟,还真是个香饽饽,人人都找他!(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三章 没有消息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人人都知道这薛家大小姐是个出身大族的大家闺秀,貌美贤淑,每次来何家也都是仆婢簇拥,高贵端庄,标准的大族嫡长女风范。 可唯独他这个庶子出身,自小就无师自通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知道,这薛家大小姐,就是个任性妄为的女子。 她的任性妄为不在别的事上头,就在七弟何丛棠身上。 七弟自小相貌生的好,又得尽老太爷宠爱,虽然读书不成,一副纨绔模样,可是回头笑一笑,还是能勾得很多女孩子心神荡漾,脸红心跳。 可偏偏七弟又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不耐烦跟女孩子歪缠,往往是看见他明灿灿笑脸的女子脸红心跳,他却连一个多的眼神儿也不给人家。 女儿家爱俏,这薛大小姐也不例外,每次来了何家,见了一众何家的子弟,唯独对七弟能露出个笑脸,可偏偏就七弟不怎么多看他一眼。 这么一来一回年头长了,心高气傲的薛大小姐每次来何家,都是暗地里先找了七弟,要是能得七弟一个笑脸,那她在何家待着的日子就高高兴兴,要是七弟不理她,那她身边伺候的丫鬟仆妇可就倒了大霉,见天儿挨骂甚至是挨打。 何家别的子弟读书在外不常在家看不着,可是管着家中庶务的何丛梅却早早看出了端倪。 起先他还想过,七弟和这薛大小姐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表哥表妹的,身份上又不差什么,正正好。 可是年岁渐长,后来管着生意跑南闯北,何丛梅也大概明白了,七弟出身不算低,可到底不是嫡长子,又是这么一副不肯读书上进的惫懒模样,薛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嫡长女,可不是为了来何家当个可有可无的少奶奶的。 更何况如今要选秀了,这薛大小姐还没头没脑地跑来何家,还这么张口就管别人找不找七弟——想到这个,何丛梅就有些叹气。 年少无知,情窦初开有些小心思也就罢了,如今都大了,还这么轻浮胡闹成什么样子? 大伯母据说是因为生七弟的时候难产,从来就不待见七弟,要是被大伯母知道了,又是一场风波。 所以他也没像从前那样恭敬,只是微微拱手道:“薛表妹好。” 薛兰芝看也不看他一眼,一个何家的庶子,从来都不在她的眼中。 她只上前一步,牢牢盯住了面前容貌不在她之下的俊俏女子,眼中尽是防备警惕:“你是谁,为什么找七表哥?” 白成欢早就放开了何丛梅,心里也有些暗暗懊悔自己太情急了——出门前李氏一再跟白祥欢叮嘱过不许她来这里,她是知道的! 眼前这个美貌少女一看就是来着不善,口口声声的重点也是何七……大约是何七哪里惹来的桃花吧,看来今日有她在,这话也是问不成了。 白成欢也镇定下来,安安静静地对着何丛梅行了个礼:“既然有客人,那何五公子先忙。” 何丛梅既然深知薛兰芝的脾性,也怕白成欢被她缠上,要是就在铺子里闹起来,那族里知道了他给外人递消息的事情,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索性也就拱手笑道:“还请小姐放心,白大人担忧麾下兵士,实在是爱兵如子的良将,七弟一有消息,丛梅定然会送与白大人知晓。” “那就有劳何公子了,成欢告辞,静待佳音。”白成欢听懂了这番说辞,转身就往外走。 身后的薛兰芝却是不依了:“你给我站住,就算是你爹要找七表哥,又关你一个女孩子家什么事情,居然来这里纠缠何丛梅,白家的家教就是如此?” 薛兰芝话听得明白,却也不知道是哪个白家,心下想了一下,大概就是那个据说是拐了七表哥去从军的白家,正尤其没处撒,可算逮到白家的人了,怎么能放过! 白成欢原本忧心晋王的事情,有些心浮气躁,才这么不管不顾地来了,可此时她听了这薛兰芝的挑衅,却是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外走。 如今放在眼前的事情一桩桩,她还要想办法去参选,能不多生事端就多生事端。 何丛梅既然这么说了,那要么就是此时不宜多说,要么就是何七是真的没有消息。 罢了,她先出去避一避这个看起来咄咄逼人的美貌少女,如今这个处境,没必要生这种事端。 白成欢走路极快,几步就出了何记的铺子,阿花原本还有些不忿,可是看大小姐都走了,她也只能忙忙跟了上去。 薛兰芝无论是在薛家还是何家,从未被人这样拂过面子,把她说的话视为无物,气极就要追上去去拦,身后的双喜却是紧紧拉住了她,低声道:“大小姐,您不是有话寻五少爷问吗?问完了咱们赶快回去,大夫人午睡说不定已经醒了!” 双喜害怕薛兰芝,更害怕自己被何大夫人提脚给卖了。 薛兰芝一怔,倒是想起来自己的来意,恨恨地瞪了再没了白成欢踪影的铺子大门,冷哼一声,转过身去。 “听说七表哥投军后只和你来往,你老实告诉我,他到底去了哪里?” 少女一双美丽的杏仁眼带着几分怒气,看着何丛梅,有意无意高高昂起的下巴却是透着与生俱来的傲慢。 何丛梅平凡无奇的脸在铺子里有些凝重的气氛里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格外憨厚朴实,但他心底里,却是忍不住恼火万分。 没有口称表哥,也没有半丝笑意,这问话的口吻活脱脱就是把他当成了她薛家的奴仆! 他何丛梅是庶子又如何,是在家中打理庶务又如何?到底也是何家正经的少爷,薛兰芝这样无礼——不,她是薛家知书懂礼的嫡长女,她只是不屑于对他有礼而已! 既然如此…… 何丛梅掩下了心中的厌恶,诚恳道:“薛大小姐,七弟虽和我有来往,但他如今到底身属军营,身有公差,到底去了哪里,我又如何知道?这地方乱糟糟的,还请薛大小姐早些回去,免得大伯母担心。” “那他若是回来了,你要先来告诉我!你要是敢糊弄我,你给我小心!”薛兰芝想了想,她至少要比白家那个丫头早知道。 “七弟回来,我自会告知他薛大小姐来找过他,薛大小姐放心。” 做惯了生意的何丛梅爽快应了,只是看着薛兰芝趾高气扬走出去的窈窕背影,嘴边有一丝讥诮。 从前还算有分寸,如今倒是连避嫌都免了,薛家这家教,嘿,真好! 转过身去的何丛梅就回到后院写了封信,封好,叫来心腹小厮:“去,给刚才的那位白小姐送去。”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夜半敲门 白成欢出来的时间极短,回去的时候,白祥欢还在老老实实地站着,让那位手艺人看着他的样子捏泥人儿。 “捏好了没有?我看看?” 白成欢语气欢快地拿起那几个还没干透,等着上颜料的小人儿,对着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白祥欢,就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哥哥看我没说谎吧,这泥人儿,跟你可是一模一样!” 白祥欢换了个姿势,坐在凳子上让师傅照着捏,看着妹妹明媚的笑脸,心口那股暖洋洋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似乎这才是他有了一个妹妹之后应该有的乐趣吧——就像他幼时还不知道妹妹疯傻的时候,想过的,带她出去玩,给她买吃的,哄她高兴,做一个好哥哥。 外面强烈的光线照进这间小小的铺子里,空中的浮尘都一清二楚地透着亮儿在眼前萦绕。 虽然这么多年他们兄妹二人形同路人,可如今还能这样其乐融融地一处相处,也是老天照应了。 泥人儿捏好后,手艺师傅给描了彩,看起来更生动了,总共八个,仔细地装在了一个木头的小匣子里,白成欢抱在怀里,白祥欢给了钱,兄妹二人高高兴兴出了门。 抱着一匣子的泥人儿,白成欢抬眼看见对面的颜料铺子,又拖着白祥欢进去买了些画笔,颜料,画纸之类的东西。 “欢娘,你,你还会作画?” 自个儿妹妹背书厉害白祥欢是知道的,能照着书认字儿他也是知道的,可这画画儿,总不能天生就会吧? 白成欢摇摇头:“不会,但是我之前买了一幅画,想试试。” 白成欢说得平静,白祥欢心里却是又被打击了一番……试试,一般人,得学多久才能画出个模样来,妹妹居然要自己试试? 但是白祥欢没再多想,他确信,在这件事上面,自己不会再被妹妹打脸的,就当她小孩子心性买着玩儿好了,只要她高兴,这些东西糟蹋了也就糟蹋了。 眼看着太阳偏西,兄妹俩打道回府。 白祥欢看着妹妹上了马车,自己也翻身骑到了马上,护在一旁,晃晃悠悠地朝着白家方向过去。 白成欢刚在马车里坐定,就觉得有什么东西隔着薄薄的裙裾硌着她的腿。 拾起来一看,却是一封信。 她心头跳了几下,直接就拆开了。 “尚无消息,静待佳音。” 短短的八个字,规规整整的馆阁体,没有抬头,也没有署名。 她下意识地掀开车帘看向何记铺子,何记铺子门口,一个小厮正遥遥向这边行了一礼。 是何丛梅命人送来的……虽然还是没消息,却也是给了她个准信儿。 只是,能有什么佳音呢? 三天了,何七去一趟河东,根本用不了这么久,可就算晋王真的获罪,他又怎么会被绊住,连丝消息都传不过来呢? 一边坐着的摇蕙和阿花一丝儿眼神都没有乱瞟,白成欢也不避着她们。 摇蕙自不必说,跟了她这么久已经是极有眼色了,至于阿花,白成欢曾经听到摇蕙在教导她:“跟着大小姐,最要紧的是别乱看别乱多话,别的都好说,这个要是犯,就拔了舌头挖了眼睛发卖出去!” 是以阿花被吓得面无人色,这几天别的规矩学不好,这条规矩却是做得极好。 回了家,李氏看着一一摆放在面前跟这兄妹俩别无二致的小人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得合不拢嘴。 这些天一直蹙着的眉头也仿佛舒展开了一些,只是心里又有些遗憾,要是没有这场选秀,出了孝元皇后的孝期,儿子就能娶亲了,也能给女儿说上一门好亲事,他们兄妹如今又和和睦睦,她这辈子岂不是就圆满了? 偏生世间男儿多薄幸,什么长情的皇帝,都是哄鬼的,闹得她好好的欢娘鬼迷心窍要去京城,好好的儿媳妇也飞了! 李氏的好心情顿时没了,也没了和儿女说笑的心思,一家人寂然吃了晚饭,各自回屋了。 白成欢坐在灯下,拿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晋王被参了,萧绍昀会怎么做? 是会像对付她一样干脆利落处置了小十,还是继续跟一无所知的小十装成一个好皇兄? 她正想得出神,却听见院子里陡然嘈杂了起来,像是有人在拍正院的门。 白成欢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寝衣,扬声叫道:“阿花,出去看看,摇蕙,帮我更衣!” 天气越来越热,一般到了晚上没什么事儿,都会早早沐浴过后换了轻便的寝衣,谁知道这个时候了居然有人来正院。 阿花应了一声,出了门去,就看见正房檐下朦朦胧胧的灯光下,李氏正急慌慌地披着衣服赶出来,一边走一边系着衣服的带子,眼神惶惶然,脚步凌乱。 这是怎么了? 阿花摸不着头脑,赶紧跟了上去。 身后门扉轻响,已经穿了外衣的白成欢也出来了,一看见李氏的神色,就心头一揪,出口唤了声:“娘亲!” 心中就有一股怒气涌了上来,这若是在候府,敢这样重重拍门的奴仆是立时会被拖下去的,大家后宅最讲究一个“宁”字,这样临近半夜了这般拍门,毫无规矩! 更何况这是什么时候?是什么地方?这是白炳雄无故不回家三天之后的白家! 白成欢看着李氏惶恐慌张的样子,心头蓦然一酸——这才是真正的武将家女眷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熬过的日子! 一家之主的丈夫征战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身处何方,虽然白日里平和无恙,但夜晚的孤灯下,李氏心里该是何等的担忧与彷徨,时时刻刻提着心,吊着胆,怕忽然有不好的消息,怕刀剑无眼,暗沉沉黑漆漆的夜里,任何杂乱慌张的响动,都能让人从骨子里散发出恐惧! 白成欢快走几步携了李氏的手:“娘亲,别慌!” 李氏一双平日里温暖柔软的手此时竟是冰冷僵硬的,她回头看见自己镇定的女儿,惶然不安的心似乎找到了一根主心骨,却还是紧张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低低唤了一声:“欢娘!” 白成欢捏了捏李氏的手,紧紧地握住,转头吩咐阿花:“去开门!” 正院夜间值夜的,都是仆妇和丫鬟,下人里,数起来,还就是阿花的力气大。 阿花也很争气,毫无惧色就去开了门,门外正拍门的手陡然停了下来,却是陈管事。 李氏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这么多年,要是没有要紧事,陈管事断然不会这样失了规矩! “太太,老爷出事了!”陈管事的脸色如同夜色一般透着浓重。(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五章 非去不可 李氏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即金星乱冒,但是她还是咬着牙根儿,强撑住问道:“出什么事儿了,老爷到底去了哪里?谁来告诉你的!” 没等陈管事答话,跟在他身后隐没在暗夜里的人就上前一步,单膝跪在了地上,声音里带上了十二分的焦急:“太太,白大人身陷险境,还请大小姐前去救命!” “我?” 门里门外的人齐刷刷地看向白成欢,白成欢也呆住了。 李氏很快转过头去:“到底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了!老爷在哪里!” 门外跪地的人抬起头来,脸上汗水和血水交织出来的痕迹一道道纵横在他已经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脸上,但李氏和陈管事都认得出,这是白炳雄在军营中的亲兵戴安平,绝对的心腹! 只是这个往日里刚强如铁的汉子,此时说着话都带上了哭腔:“大人带我们去陕州北边剿匪,我们去了两千人,都埋伏了好几天了,做了种种布置,今儿才开始攻寨子,本来一切都顺利,可谁知道……那群土匪狗急跳墙,眼见要被剿尽了,居然,居然点了布置好的火药线,炸了好几个山头要同归于尽,山塌了几座,那群土匪被埋了大半,咱们这边也被……被巨石压住的人太多了,兄弟们想尽了办法都没能把那些大石头挪走,白大人擒了匪首,就让我们还能撑住的,回来求援兵,蔡大哥领着人直奔虢州府城了,小的,小的半路上就想着……听大人往日里说过大小姐力大无穷,如今也好了,求求大小姐,去救救我们被压住的兄弟吧,小的以后做牛做马,报答大小姐的恩德!” 戴安平单腿跪在地上,边说边抹泪,说到最后,连连叩起头来。 “我说过不让他去的,他偏要去!” 李氏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剿匪,虢州的把总为什么要跑到陕州北边去剿匪?这就是白炳雄说的那个能得个定远将军的差! 谁要这荣华富贵啊,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她们还要这荣华富贵做什么! 李氏心凉了半截儿,但还是撑着问了句:“那老爷呢,他到底有没有受伤?” 戴安平却在地上只叩着头,一句话也不肯说。 “你倒是说句话啊,是死是活,总得叫我弄个明白!”李氏急得眼泪横流。 “娘亲,别问了,我这就跟他走。” 只用了片刻,白成欢就做出了决断。 她眼前蓦然浮现出白炳雄走的那天早上,摸着她的头,说出的那番话来。 想要她过上好日子,想让她快快乐乐过上一辈子。 虽然她从心底还是记着自己的亲爹威北候,没有完全接受白炳雄这个父亲,可是那一片慈父心肠,她也记在心间。 她占了他们女儿的皮囊,就要尽好白欢娘的责。 眼下这趟,非去不可! 李氏回头就怒斥:“胡说什么,不许你去!一个两个的,非要气死我!” 白成欢低下头,却又吩咐了陈管事:“先带这位大哥下去休息,处理一下伤口,我这就准备。” “是。” 这个时候,看这情形,太太是要气疯了,只能一切听大小姐的了。 陈管事和后面跟着的几个小厮,就伸手去搀扶地上跪着的汉子,李氏却是挣脱了白成欢的手:“你说,老爷到底有没有事!” “白大人……也被压在了大石下面!”那汉子犹豫了片刻,最终哭求道:“白大人和兄弟们,兄弟们快要撑不住了啊,求求大小姐救命!” 李氏身子晃了两晃,白成欢从身后紧紧地扶住。 “不,欢娘,你不能去,你不能去啊……”李氏哭得不能自已。 两难,这才是真正的两难啊! 丈夫在那边性命堪忧,女儿要不去,凶多吉少,可是女儿去了,她更害怕! “娘亲,你放心,既然说匪首已经被擒,女儿不过是去出些力气,不会有事的,您在家中安心等待,我一定会把爹爹带回来的!” 灯火渐渐通明的正院门口,女子清泠泠的声音如同暗夜里徐来的清风,让地上的汉子,心头顿时安静下来。 太好了,大小姐会去,兄弟们能活下来了,不用在巨石下痛苦挣扎,流血至死了! 李氏却一头抱住白成欢,哭得撕心裂肺! 丈夫和女儿,这都是在她心上撕扯啊! 白成欢待得李氏情绪稍微平静下来以后,才半扶半抱着李氏回了屋。 “娘亲,您别害怕,也别担忧,女儿去去就回的。” 白成欢让脸色惨白的摇蕙给她找身利落的衣裳出来,顺便把头发重新挽了一下,又让阿花去演武场上拿她的那把剑。 李氏坐在白成欢屋中的软榻上,怔怔地看着橙色灯光下,忙忙碌碌的女儿,一阵阵的揪心和恍惚。 明明是捧在手心里的小女儿,怎么顷刻间就要去那凶险之地! 白成欢刚换了衣服,白祥欢就冲了进来:“我跟那人去,你在家中陪着娘亲!” 白成欢看了一眼白祥欢,把还是过于宽松的袖子用带子紧上:“哥哥,你要说的我都知道,可如今爹爹情况危急,你去了又能做什么?我只是去出些力气,你在家守好娘亲,等我和爹爹回来,其他的话,还是不要说了!” 白祥欢被几句话堵得心肺都要炸开,看着眉眼坚毅的妹妹,回过身恨恨地一拳砸在了门框上,眼泪几乎下来:“都怪我,都怪我从小不肯习武,如今要你一个女子去涉险!” “即使你会武,那又怎么样,爹爹身边会武的人还少?我这力气却是天生的,哥哥无需自责。” 白成欢带着几分安慰地说,又俯下身去劝解李氏, “娘亲,我这就去了,多耽误一刻,爹爹就多一分的危险,您在家中不要担忧,我们很快就回来。” 李氏抬头看着女儿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脸,心中却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一个念头,平日,她都是称呼父亲的,如今,却是爹爹了…… 李氏想阻拦,却又不能阻拦,平日里坚强地为丈夫守住家的妇人不停地流着眼泪。 但是她很快擦干了眼泪,抬起头,露出了往常坚毅的神色。 “罢了,我知道,这个时候,已经不能由我说了算了的……你去也行,但是,我让你带上的人,你一定要带上。” 不一会儿,白家上下,凡是跟白炳雄在军中待过的人手都出现在了前院。 “此去,大小姐就交给你们了,拜托各位了。” 说了前因后果,那些自从宋温德上门闹过后就来白家看守门户的老兵,没用李氏挨个恳求,齐齐要求跟着白成欢去。 “太太放心,我们必然保大小姐平安无事,保白大人平安无事!” 白成欢看着往日里不起眼的那些护院门房之类的人,站在院子里,人手一件兵器,杀气腾腾的样子,沉甸甸的心里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白炳雄身在军中,自家却过得清寒,看来并不是一无所获。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我与你们同去 待到白成欢出了白家大门,看到门口已经停着一辆青蓬马车。 “这是……” “你又不会骑马,还是坐马车去吧。”李氏强撑着露出个笑容来,眼眶却还是红的。 “大小姐,奴婢也跟您去吧……”虽然很害怕,但是摇蕙思虑再三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哪有主人去拼命,丫鬟躲清闲的道理? 白成欢看着在夜风中仍微不可见地瑟瑟发抖的摇蕙,心中泛起一阵温柔。 “不了,你去了反而会令我分心,你在家里陪伴太太。” 一语未完,从大门内又跑出来一个人来。 “大小姐,我跟你去!” 阿花手里拿着一根长矛,虎里虎气地说道。 白成欢不由地笑了出来,一双眸子在门口的灯光下亮闪闪的:“不必,你们都留下,阿花,你跟着大少爷在家里保护好太太,等我回来。” 能被自己身边的奴婢真心相待,她也是很开心的。 尤其是这个,人人都害怕的时候。 白成欢没有上那辆马车,反而是命人解开了套车的笼头。 然后在白家门口一群人诧异的眼神里,翻身上马,扬起青色的裙裾稳稳地落在马上,手握缰绳,回首望着她的家人。 “马车太慢,这个时候,一刻也不能等……娘亲,哥哥,我去了!” 她身旁的兵士也齐齐上马,黑压压地望过去,陡增威势。 “妹妹,你,你居然会骑马……” 白祥欢震惊当场,喃喃出声。 倒是李氏望着马上那个霎那间变得不同的女儿,虽然是在笑,却忍不住滴下泪来。 “她会的……原来她会这么多东西……我终于明白了……” 自己原来的女儿是个什么样子,李氏已经记不大清了。 她为之苦苦煎熬了十六年的女儿,终究是这么快就成了另一个人。 白成欢转过头,一夹马腹,一行人齐齐向前而去,身后的李氏,不顾形象地放声大哭起来。 “欢娘,我的欢娘啊!” 白祥欢紧紧地扶住了李氏,不明白刚才还镇定自若的娘亲为什么忽然间情绪崩溃。 “娘亲,我们先回去,妹妹会带着爹爹回来的,一定会的!” 可是不管白祥欢如何哄劝,李氏却只是望着白成欢消失的方向痛哭不止。 “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的欢娘啊……” 李氏哭得肝肠寸断,白祥欢在母亲这不吉之言中转头望去。 一行人从黑夜中穿行而过,没有激起任何的涟漪,只留给他一片暗夜的苍茫中远去的马蹄声。 欢娘,成欢,真的是一个人吗? 骑在马背上,伏下身让夏夜的风声从耳边刮过,白成欢略微眯了眯眼睛,长长的睫毛挡住了迎面的飞尘。 有多久没有这样骑着马在风中穿行了呢? 上一次骑马,还是去年皇家的秋猎。 威北候家的嫡女,纵使不会武功,又怎么能连马都不会骑呢? 去年的秋猎,镇国公家的嫡女华冰清向她挑衅,她却纵马跑了三个山头,把华冰清气得脸都绿了。 可是如今,华冰清还是京城金尊玉贵的世家小姐,她却成了山野中暗夜前行的白成欢。 华冰清,我一死,那么想做皇后的你,能如意了吧? 白成欢是知道的,她这一去,李氏定然会起疑心。 可是,要是在这个时候,白炳雄出了意外,于白家,就是灭顶之灾,于她,就是前路漫漫。 白炳雄是白家的支柱,要是出了意外,李氏和白祥欢立刻成了孤儿寡母,她立刻就会成为要为父守丧的孤女,选秀这件事,那就想都别想了,大齐朝的选秀,一向通情达理,有婚约的不选,年幼的不选,为父母守孝的,自然也可以不选。 更何况,她从心底,还是希望那个临行前抚摸过她的头,对她满怀愧疚和祝福的父亲,能够平安。 虽然这不是她的父亲,但这却是白欢娘的爹爹,一家人平平安安,逝去的那个白欢娘,才能心甘情愿。 一行人出了白家所在的街巷,直奔弘农县城门而去。 在城门口,却被人迎头拦住。 暗夜无边,城门口高高悬挂的风灯下,犹能看清高头大马之上,那人矫健的身姿。 “停下!戴安平,你竟敢私自脱队!” 清朗却饱含怒气的声音传来,白成欢全身一震:“何七!” 何七纵马而来,拔出腰刀直指当先头上缠满了裹伤白布的人:“戴安平,谁许你私自来弘农县的!” 戴安平正是那个前来白家报信求援的汉子,他看见忽然出现的何七,也是一怔,堪堪勒住了马缰,停了下来。 “何丛棠,那么多兄弟都在那里等死,你叫我怎么办?” 被人拦住去路,戴安平焦躁不已,瓮声瓮气地回道。 何七眼风一扫,就看见了骑在马上的白成欢。 “白成欢,回去!白大人一再叮嘱,不许你去!” 何七勒马走到白成欢身前,严严实实地遮住了白成欢面前所有的光线:“回去,白大人严令不许去白家报信,此人违背军令,你立即回去!” 白成欢却凝眉盯住了何七:“他怎么样了?为什么你的消息没有传给我,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何七一愣,他当然知道她说的那个“他”是晋王。 “他平安无事,只是,被皇帝下诏,押解去京城了,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就算是有,你又能如何?”何七没来由地有些烦躁:“回去,你现在就回去,白大人并没有受伤,你放心回去!” 说完就去警告戴安平:“我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你半路私自脱队,当心回去白大人军法处置!” “军法处置就军法处置,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兄弟就这么白白死在那里!大小姐能救的,大小姐能救他们,为什么不能去?” 戴安平回转身来求白成欢:“大小姐,求求您了,我的兄弟们,就要死了,求您相救!” 大小姐知道了白大人没有受伤,她还回去吗?她会不会去管兄弟们的死活?!戴安平心中一片绝望! 白成欢看着面前相争的两人,心头一片雪寒,萧绍昀,亲兄弟也能下手,你真是一个好皇帝! 转眼间,却看见眼前苦苦哀求的戴安平。 她忍着心中的刺痛和担忧,扬鞭一催马,向前疾驰而去,如同一阵风,穿过城门而出:“我与你们同去!” 之前看到这个戴安平在正院外迟迟不肯说白炳雄到底如何的样子,她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疑,果然如此!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对于白炳雄这样的人来说,他麾下的兵士受伤死亡,对他来说,有什么区别吗? 要是白炳雄麾下的将士不是战死,而是因为她有能力去救,却没有前去,那对白炳雄来说,或许会为此愧疚一生。 既然已经行路到此,她是不可能再退回了,早点结束这场麻烦,她才能早点离开,去往京城!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她会不会来 “白成欢,白成欢!” 身后何七一甩马鞭,追了上来。 “回去,白大人说过,切勿让你涉险,你给我回去!” 何七所骑的马匹是他从何家带出来的马,脚力也比白成欢所骑的马要好上数倍,很快就追上了白成欢,却又不敢直接拦在她的马前,怕她的马匹受惊让她摔下来。 “我已经到了这里,怎么可能回去!多谢你跑河东这一趟,但是这件事,你不要拦我!” 何丛棠咬咬牙,怒气顿生,他就没见过这么胆子大又固执的女子! “这不是去游山玩水,这是去搏命,你要是有个闪失,我如何向白大人交待!此事你不必如此逞强!” “可是如果我不去,那些兵士死于非命,父亲又如何向他们的亲眷交待,向自己麾下的兵士交待?” 一路疾驰,白成欢挽起的乌发还是有些散落,在风中翻飞,衣袂翩跹,如同一直即将翱翔的白鹤,孤傲高洁,在暗夜里在何七的眼前拂动,直让他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来。 “何七,你的好意我知道,你们是热血男儿为国为民,但我也是将官之女,想要保我父亲无虞,无需多言!” 暗夜沉沉,何七看不清身边纵马疾驰,和他并肩而行的女子的面容,可是他心头浮现的,却是那波光粼粼的荷花池边,下颌尖尖,眸子雪亮生辉,却又会温柔如春水的女子温柔一笑的模样,还有晨曦里,她站在道旁抹眼泪时那样扑面而来的委屈难过。 明明是娇花一般的女子,却这样勇敢…… 愣神间,身后一行人追了上来,白成欢又赶在了前边。 何七狠狠一催马,一腔热血直冲上头:“好,既然你如此大义,我何七必定拿性命保你周全!” 戴安平说的没有错,如果白成欢能救,那些兄弟就不会白白地死去!如果能有一线生机,他何必阻拦! 虢陕边境,马蹄翻飞,一路向北。 陕州北边的千岩山,山峰险峻,重峦叠嶂,平日里一派山川秀丽的风光,夜间更是清风朗月,美不胜收。 偏偏白天经历了一场恶战,好几个山头都被炸得七零八落,黑沉沉的夜幕掩去了那满目疮痍的惨状,却掩不去满山的血腥味儿。 一处陡峭的山坡下,一片山林间,到处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石块,断裂倒塌的树木和满身伤痕的兵士。 一片凄惨中,不时传来压抑的呼痛或是撕心裂肺的惨叫。 轻伤的都在帮重伤的处理伤口,手脚完好的,都在想办法撬开那些重逾千斤的巨石,救出被压在下面的同伴。 只是往往是几个人刚刚稍微挪动巨石,巨石下的人就惨叫连连,让人缩手缩脚,唯恐一个用力不当,人就此被巨石碾死。 林子边上,一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凶残壮汉,看着眼前人间炼狱一般的惨象,忽然狂笑起来:“白炳雄你个龟孙,老子跟你井水不犯河水,你吃饱了撑得来管老子的闲事,想灭了老子,做你的大头梦去吧!你们这些该死的官兵,都会死在这里,给老子陪葬!” 听到这样的叫嚣,白炳雄安顿好手里的兄弟,转身过来就是一脚:“给老子闭嘴,死有余辜的狗东西!” 那匪首被白炳雄这一脚踢得结结实实吐了口老血,却还恶狠狠地瞪着白炳雄:“有种杀了老子啊,只要老子活着,必定要你好看!” 白炳雄冷笑:“杀了你?那太便宜你了!你杀人无数,为祸百姓,那就应该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虢州官兵剿匪,一贯是要抓活的,为的就是震慑四方匪贼!更何况,死伤了这么多兄弟,让这恶贼就此死了,太便宜了! 那匪首嗬嗬笑道:“好啊,那就看你这些兄弟有没有命回去看我千刀万剐了!没有能救得了你们的,你们等死吧!” 等死?是的,这就是在等死。 一个被压在巨石下的年轻兵士已经没有力气惨叫了,静静地忍受着腿上的疼痛,仰望着绸缎一般墨蓝的天幕上璀璨的星子,握着身边兄弟的手,已经有些陷入了癔症。 “二狗,我这是要死了吧……临行前,娘说了,等我回去了,就给我说个媳妇儿的……我爹临死前,都没能看到我成家……我没脸去见他……” 旁边叫二狗的年轻人打开水囊,想往垂死的兄弟口中倒上几滴水,但是水囊却空空如也,二狗看着兄弟奄奄一息的模样,强忍住了嚎啕大哭一场的冲动,平日里粗噶的兵士压低了声音,语声温柔地安慰自己的兄弟:“别胡说,大人已经让何七和戴安平带人去求援了,戴安平说了,白大人家的大小姐力大无穷,会来救咱们的,大柱子,你撑一撑,你撑住了,就能回家娶媳妇了!” 压在巨石下的大柱子却呵呵地笑了起来:“没用的……来再多的人也救不了我的……这世上,哪有人能救得了我……大小姐一个女子,怎么会来……来了也救不了……我死了,大人一定会把我的抚恤银子给我老娘的,对吧……这地方,山清水秀,死在这里,也不错……” 头顶却传来白炳雄的怒喝:“一个大男人,还没咽气,这么婆婆妈妈做什么,援军会来的,我带你们出来,就一定会把你们带回去!” “大人!”大柱子的眼神亮了亮,却很快又暗了下去,“你带着弟兄们先走吧,不要在这里和我们这些注定要死的人耗着了,这山,都崩成这样了,你们快走吧……” “少废话,就是你死了,老子也会把你拖回去!”白炳雄怒斥着奄奄一息的部下,望着南边的方向,心头是刀割一般的疼痛。 欢娘,她会不会来?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希望她来,还是不希望她来! 二狗沉默了下来,没有再说话。 举目望去,大柱子这样绝望的同袍多的是……大人最是公允,若是大柱子死了,抚恤银子定会一文不少地给他老娘,可是,大柱子的老娘,以后没了儿子,又要怎么过? 戴安平说,白大人曾经提及他曾经疯傻的女儿如今好了,力大无穷,他说他会去求大小姐来救……可是哪个好好的女儿家愿意来这中遍地血腥的地方,来救不相干的人? 风声刮过,林木间一片哀歌。(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章 可笑的相护 到了天边泛鱼肚白的时候,大柱子的身子都快凉了。 “二狗,回去记得给我娘说,吃的这碗军户的饭,生死迟早的事,叫她莫要伤心,想开些……” 难得的清醒了一瞬间,大柱子跟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二狗交待。 “不要胡说,你不会死的!”二狗和几个人一直在相办法挪动那块巨石,可是除了让大柱子时不时惨叫两声,并没有起到半分的作用! “除非菩萨下凡,不然我……活不了了……” “大柱子……”二狗喉头一阵哽咽,跪在地上,凑近了大柱子嘴边,刚想再问问大柱子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却听见身后风中传来疾驰的马蹄声。 他转头看去,只见山坡下的小路上,一身戎装的何丛棠,一马当先,他的身后,还跟着一行人,疾驰而来。 “大柱子,来了,何丛棠回来了!大小姐……也来了!” 二狗猛地站起身,遥遥望着那一行人中,有女子的青衣翩跹,再也绷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原本是半阖上了眼睛,做好了永远都不再睁开的准备。 可是二狗的那声欢呼过于真实,他还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向远处看了一眼。 其实也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也看不清楚,但是那自远而近的一团跳动的火光,就像他老娘夜晚在家里纺线时候点着的油灯,朦朦胧胧,看一眼都让人觉得暖和。 大柱子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这个世上,菩萨下凡救人的事儿,不都是骗人的么…… “欢娘!”白炳雄看着越来越近的一行人,脸色悲喜莫辨,“谁许你来的!” “爹爹有难,我做女儿的,岂能不来?” 他一夕之间好了起来的女儿轻轻盈盈地跳下马,对着他施了一礼:“爹爹,我来了,娘亲和哥哥都等着你回去。” 远处被绑着的匪首原本也大吃一惊,此时看清来人,却又大笑出声:“哈哈哈,笑死老子了,白炳雄你脑子被驴踢了,找了个女人来,你们这些蠢蛋,要死了还要找个女人来,哈哈哈……啊!” 一声惨呼,却是何七过去一掌劈晕了那匪首。 火光下,白成欢的脸上晕着两团红晕,微微有些喘,却没有行路之后的疲惫。 白炳雄深深地看了白成欢好几眼,终究是叹口气:“既然来了,就拜托你了。” 他没有看错,他从来没有学过骑马的女儿是骑着马来的,站在这满地血腥中,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这是他的女儿,却又不是他的女儿。 其实让戴安平也跟着回去求援的时候,他就知道,戴安平一定会去白家求援,他心中充满了矛盾和犹豫。 可他没有想到,这个陌生的女儿真会前来涉险。 “爹爹,哪一个伤势比较重?” 看着满山乱石纵横如山崩的惨象,白成欢其实是抽了一口冷气的。 “这里,这里!我兄弟撑不住了,大小姐先救我兄弟!” 二狗率先喊了起来,白成欢立即抬脚走了过去。 犹如就要在荒漠中饥渴而死的人蓦然看到了水源,大柱子暗淡绝望的眼神陡然明亮了起来! 可是大柱子努力睁大了眼睛,只看见压住了他半侧身子的大石头,还有女子纤巧秀气的双足。 心中涌起的那点滴希望,忽然就又散了开去。 这是个女子啊,可不是搬山的力士,也不是降世的菩萨,真的要靠她搬开这多少兄弟合力都不能安全移开的巨石,救下他吗? 原来只是老天跟他开个玩笑罢了! 山林间黑压压的兵士也悄无声息地看着,没有人激动,也没有人上前。 因为眼前的一切,还是让人那么绝望。 身量高挑却纤瘦的女子,看一眼就让人绝望的巨石,如此鲜明的对比,傻子才会相信她能把它搬走。 或许大人平日里那么说,只是因为父母看子女,样样都好而已,这样的一个女子,怎么能有那么大的力气呢? 大柱子任命地闭上了眼睛,等死吧。 “我知道你很疼,你稍微忍一下,我马上就把这石头搬开。” 女子清泠泠的声音很好听,可惜大柱子不敢相信。 他还是紧紧地闭着眼睛。 白成欢绕到巨石的另一边,在凹凸不平的石头上摸索着,手心沁出了密密的汗水。 她必须尽力找一个趁手的地方,这样,才能一下子搬开,如果搬不开,如果稍有差池,这个已经命悬一线的兵士就会命丧当场! 看到她当真准备动手,山林间一双双漠然的眼睛也都看了过来。 何七站在白成欢身后不远的地方,他能很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凝重和双手的微颤。 她是不是在害怕? 何七几步走上前去,却看见她身躯微弯,那块重逾千斤的巨石忽然微微地动了起来! 感觉到手上的重量,白成欢心中一喜,却怎么也不敢松了这口气! 山林间,或站或坐的人,漠然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丝的波动,齐齐往这边看了过来——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多么诡异的一幅景象! 那个一脸欣喜与难以置信的女子慢慢地抱起了那块巨石,映入他们的眼中,却像是看着一只单薄的蚂蚁在撼动一颗巨树! 真的,居然是真的!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呼吸声会打扰了眼前这诡异的一幕,若是,若是那块石头砸了下来,那么那个女子就要和地上的人,一起被砸成肉泥! 何七站在她的身后,慢慢地随着她的动作举起手臂——她这是在为这些兵士们拼命啊!如果,如果这块巨石真的掉了下来,他无论如何也要护住她,就算拿自己的身躯去挡,他也要为她挡一挡! 等到白成欢慢慢地转身,把那块巨石稳稳地放在另一侧的地上,人群隔了几息的时间,才陡然爆发出带着无限惊喜和期待的欢呼声:“大小姐!大小姐!” “这里,这里!” 如梦初醒的兵士纷纷涌上前去,眼中闪动着激动的泪花! 有救了,真的有救了!他们的兄弟,他们的同袍,不必眼睁睁地看着,凄凉地死在这里! 白成欢一转头,看见就站在她身后的何七。 高大的少年双臂高高地举在空中,似乎是要和她一起用力,又似乎是要时刻把她护在身躯下,看到她回头,有些慌乱,又有些尴尬可笑。 白成欢想冲他笑一笑,却忍不住热泪滚滚。 “何七,我做到了,你看,我做到了。他不会死了,他们都不会死了!” “我从来不知道,我原来有这么大的力气,我刚才真的很害怕,怕我一不小心没救成.人,反而把人砸死……” 白成欢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笑着,却又哭着。 东方的天际,布满朝霞的天空慢慢有云霭散去,一轮红日跃然而出,刹那间万丈光芒,点亮了整个天空,也点亮了泪中带笑的女子,脸上一颗一颗晶莹的珍珠。(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九章 并肩踏归途 “白成欢,我代替所有的兄弟,多谢你。” 何七慢慢收回自己的手臂,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去胸腔中席卷而来的奇怪感觉,拱手弯腰道谢。 曾经死寂如同地狱的山林间,顿时沸腾起来。 一身青衣的女子穿梭其间,一块块巨石慢慢被移动了地方,何七始终跟在她的身后,做着那个可笑的动作。 白炳雄匆匆瞥了一眼让人群爆发出一阵一阵欢呼的女儿,还有她身后始终跟着的何七,就开始带着人给救出来的伤兵处理包扎伤口。 有女如此,纵然儿子不争气,他白炳雄的人生,也没什么遗憾了吧? 或许这不是欢娘,可是,正如妻子所说,这到底还是他们的女儿。 等到艳阳高照的时候,满山的伤者已经差不多收拾妥当,死去的兵士遗体也被抬上了府城援兵从千岩山附近征用的牛车上,盖上了白布。 清风吹了一夜,满山的血腥味已经渐渐散去,可是死伤的兵士依旧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虢州府城带人前来援助的,正是白炳雄正经的上司章千总。 “白把总,辛苦了,这可是个天大的功绩!” 章千总拍着白炳雄的肩,激动不已。 千岩山的这窝土匪,做下的恶事远比刘千刀那样的土匪要多,手中武器精良,也是远非刘千刀那样的土匪可比,往前数,剿这千岩山的土匪不是一次两次了,次次死伤惨重,却一无所获。 守备大人下了这个剿匪的差事,虽然朝廷承诺的封赏十分丰厚,陕州和虢州却好长一段时间都没人接,他也是发愁的很,此时白炳雄解决了这桩大难题,眼见着就要高升为从三品的定远将军了,于情于理,他此时都要和白炳雄打好关系。 “功绩且不论,但愿朝廷,莫要辜负了这些为国捐躯的兄弟。” 白炳雄看着那一辆辆牛车上再也不会醒来的下属,即使是见惯了沙场上的生死,依旧是心中难受得很。 章千总愣了一下,也收起了笑容,安慰道:“那是,凡是战死或是伤残的兄弟,朝廷必定不会亏待,这事儿你放心!这桩事情干的好,就要陕州那些缩头乌龟好好看看,咱们虢州的兵,才是大齐的栋梁!你也别心里放不下,既然披上了战甲,迟早都有这一天,即便是你我,指不定什么时候也就躺下了!这次你带了两千人,只阵亡了几十个兄弟,这已经是大获全胜了!” 这千岩山的土匪窝,原本是陕州境内的官司,偏偏这千岩山离陕州府城长安比离虢州远多了,这边界上的事儿最不好理论,陕州那些兵,这几年没有个像样的人领着,也是一盘散沙,守备大人就说了,能者多劳,陕州的剿匪也多是虢州这边去,虢州的兵,倒是真真实实护着陕州东边的老百姓。 收拾残局,打扫战场这些事,有后面赶来的这些援兵去做,白炳雄就先带着伤残的下属先行。 章千总送白炳雄这一支人马离开,却忽然看见白炳雄后面的一匹马上,居然还有个女子!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儿?白把总,这不是被土匪掳来的吧?” 那女子看上去年纪还小,但骑在马上,却镇定自若,自有一番风姿,怎么看也都不像是被土匪惊吓的模样。 白炳雄回身过去看着跟在他身后勒马慢慢走的女儿,神色间有了些笑意。 “这是我的女儿,她是来帮忙的,那些被巨石压住的兄弟,都是她救出来的——那些被土匪祸害的妇人,我早已命人送去当地衙门,让他们妥善安置了。” 章千总差点惊掉了下巴:“真是令千金搬走的那些巨石?!白把总真是,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白炳雄神色间都是骄傲的与有荣焉,毫不客气地点头:“是,欢娘的力气,远非常人可比!” 又寒暄了几句,章千总勒住了马,目送白炳雄和他的兵马打马飞驰离去。 望着那白家千金单薄的身影,章千总还是觉得这事儿跟做梦一样,白炳雄这个疯傻的女儿的名声,他是听说过的,没想到居然真的是力大无穷! 白家倒也是奇了怪了,儿子手无缚鸡之力,女儿倒是如此彪悍! 可惜啊,是个女孩子家,要是个男儿,那又是一名悍将! 章千总连道几声可惜,转头忙活去了。 何七勒着马,控制着座下马匹的快慢,跟在白成欢身边与她并驾齐驱,瞟了她好几眼,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道:“走到前边村子里,我想办法给你再找辆牛车来,你坐上去吧,一夜没睡,想必你也困了。” 白成欢摇头,脑子里却不住地浮现出何七一直傻里傻气跟在她身后张开双臂像只老母鸡一样护着她的滑稽样子——其实那些巨石要真是砸下来,何七的相护都是徒劳,只是徒增一个被砸死的人而已。 但是这份好心,她是心领的。 “不必这么麻烦,回去的路也没有多远,我只是一夜没睡而已,你们这些天都没有睡过吧?” 所有的官兵,包括白炳雄,都是满眼的红血丝,何七一双长眉下的凤眼,也是通红如血。 何七又看向白成欢握着缰绳的手:“不妨事,我们都是男人,顶得住,你一个女孩子家——你看看的手,这个样子怎么能骑马?” 白成欢力气大没错,可到底是养在深闺的女儿家,一双白皙细嫩的手就算是每天练剑,也没留下多少痕迹,反倒是今天搬了那么多的巨石,早就被粗砺的岩石表面擦破了皮,此时鲜血淋漓,拿了衣襟上撕下来的布条草草地裹着,可是那布条上斑驳的血迹,还是让何七隐隐地觉得,那一定非常疼。 可是白成欢一句呼痛或是抱怨的话都没有。 他的堂妹表妹们,别说受这样重的伤,就算是绣花被针扎一下,都会又是掉眼泪,又是上药地折腾一阵子。 白成欢手心细嫩的皮肉已经全破了,一碰就是钻心地疼的,可是想想那些或许会伤残,但好歹能保住命的兵士们,她又觉得不疼了。 “你们受伤都能骑马,我这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 何七自身武艺娴熟,可脸上身上,也是血迹斑斑,往日俊朗的眉眼都平添了一股肃杀之气,可见曾经发生在这里的那场恶斗,是多么残酷。 五月的风,都是暖和的,隐隐带着夏日的气息,两骑并肩疾驰在山林间,白成欢迎着风提高了声音:“你什么时候从河东回来的,为什么不给何丛梅送消息?”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误会了什么 “那天早上去的河东,晚上就回来了!原本白大人不让我来的,可是,我既然从军,如何能做个逃兵?原本是想去告诉五哥的,但是没能来得及!” 何七大声回答着,耳边风声呼呼刮过,身畔的女子转头露出一个带着戏谑的笑容:“古有周处,今有何七,你这是弃恶从善了吗?” 何七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这是说他从前像周处一样为祸乡里,如今才改过自新做好人? 可是一晃神却又被她的笑容晃花了眼睛。 她是这样坚强的女子,为了这些跟她从没见过的人奔赴险境也无惧无畏,只要她开心,反正他脸皮厚,随她调侃就是。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自然是改过自新了!” 何七也笑嘻嘻地回答,那天清晨在白家后院因为他的唐突引起的那场不愉快,也水过无痕,不再存在何七的心里,时时不自在了。 天上有如火骄阳,地上有何七璀璨如光。 白成欢彻底笑开了,对何七的种种芥蒂,忽然间烟消云散。 这其实,是一个心底单纯的好孩子,只是年少恣意,赤子之心。 一路回了虢州,白炳雄带着部下回了军营,原先白家的老兵也跟着去照顾伤兵了,何七就自告奋勇先送白成欢回家。 白家大门外,何丛棠停下了脚步。 “不要进来歇息一下吗?”白成欢下了马,笑盈盈地问道。 何七望着一身女装,一手执马缰,一手执长剑,腰上还别着根乌溜溜长马鞭的白成欢,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抹脸上的脏污。 “不了,这个样子,不妥……你好生歇息,我这就回去向白大人复命。” 白成欢闻言也不勉强:“也好。” 说完扭头去敲门,抬手抬到一半,却又转头一笑: “何公子,昨天我去五公子那里打听你的消息,好像,你有一个姓薛的表妹在找你,你要不要回家看看?” 明明白成欢的笑容是明朗的,可是何七却总觉得其中有几分暧昧的意味。 姓薛的表妹,那除了薛兰芝,还能有谁? 薛兰芝找他,他又不想见她! “我跟她……” 何七觉得白成欢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想要分辨上几句,却又觉得要是真说他和薛兰芝没什么关系,这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 “我跟她,是嫡亲的姨表兄妹,一直拿她当亲妹妹待的……”何七无奈地拱了拱手:“多谢你告知!” 白成欢用一种“你知我知,大家都知道”的眼神深深地看了何七一眼,一脸明悟地转头去敲门。 何七觉得哪里不对,刚想说点什么,白家的大门就开了,门房的王小五抬眼一看,立刻就扑了出来,扯开嗓子如同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我的大小姐啊,您终于平安回来了!” 白成欢往一边躲了一步,一点都没被自己家这咋咋呼呼的下人吓到,脚步轻移,裙裾微动,镇定自若地走了进去。 何七却是被王小五这一嚎,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想起那个貌如娇花,人人称赞的表妹,何七心头一阵烦躁。 薛兰芝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有事没事总是跟他寻衅滋事,为了这个,原本就不喜欢他的母亲,对他更是冷淡。 他实在是烦透了这个表妹,这会儿得知她要找他,何七暗暗下定决心,这段时间,不管谁说什么,都不能再回家去了。 趁着王小五欢天喜地进去禀报,何七悄然上马,离开了白家门前。 白成欢进了门,王小五的嚎叫声早就惊动了一大片人,李氏闻声就冲了出来,一看见从前院走进来的那抹青色身影,一夜的惊惧担忧,全都化作了眼泪,唰唰地就掉了下来。 “欢娘!” “娘亲,我回来了,爹爹也平安无事,大家都回来了,您,可以放心了。” 明灿灿的阳光下,白成欢粲然一笑。 李氏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白成欢。 白成欢被李氏紧紧地抱在怀里,明明是有无穷的力气,却一动也不想动。 “娘亲,别怕,我都回来了……” “欢娘,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了,以后,再也不许离开娘亲半步!” 李氏语无伦次地说着。 不管这个女儿是谁,她都不许她离开! 白祥欢站在下人中间,看着哭得唏哩哗啦的母亲,还有一脸温和笑意的妹妹,心中大石也终于落了下来。 “欢娘,你这手是怎么了?” 到底是做了十几年当家主母的人,李氏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擦了擦眼泪,开始上上下下打量女儿,很快就看到了女儿手上包裹的那些布条。 很快,白家上下又忙活开了,给大小姐请大夫的,包扎的,提洗澡水的,还有忙着下厨做饭的。 厨房的钱婆子也挥舞着擀面杖就要烙饼:“大小姐最喜欢吃我做的大饼!” 一边擀面条的张嫂却是嗤地一声笑开了:“胡说,大小姐最不喜欢吃大饼了,你赶紧的,去把水烧上!” 嘱咐完钱婆子,就出了厨房的门,扬声喊道:“柳婆子,来把厨房的泔水桶倒了!” 厨房不远处的杂物房有人应了一声,不多时,就出来一个丫头,往厨房这边来提泔水桶。 五月中的天气,泔水桶的味道忒是恶心熏人,垂着头的丫头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伸出一只手去提那盛满泔水的木桶。 可惜她原本就身小力薄,又只用一只手,一个晃荡,那满满一桶的泔水就泼了半桶出来在厨房的地上,原本飘着饭菜香味儿的厨房,立刻就溲味儿弥漫,比茅厕好不了多少! 张嫂直被熏得端面条的手一抖,差点慢慢一篦子的面条掉地上去! 放了手里的面条,张嫂的心火噌噌就冒了上来,这厨房馊成这样了,一会儿要是太太知道了,她的差事还要不要? 说不得,一指头就戳到了那小丫头头上:“你这作死的丫头,打量这自己还是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呢,这么身娇肉贵,一点小事都干不好!” 那丫头被戳得连连倒退几步,站在厨房脏兮兮的地上,捏着鼻子的手放了下来,两只手提着被泔水泼了个透湿的裙子,满鼻子都是自己身上的溲味儿,忽然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委屈的哭声惊动了躲懒的柳婆子,柳婆子几步并作一步地跑过来,一看这满地的糟污,劈手就是一巴掌:“作死的小蹄子,还不赶紧收拾!” 从前像朵花一样水润润的迎春,成了如今整日里跟脏污打交道的邋遢小丫头,趴在地上擦着青砖,心里真是恨极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下贱的孽子 明明当初是大小姐先看上她,把她要到身边的,可为什么就因为一点小小的错处就这样作践她? 迎春一边哭,一边恨,怎么都想不通这个道理。 她在大小姐身边,哪里不好了,为什么何七犯下的过错,要算到她身上?摇蕙为什么一点事情都没有,还是风风光光待在她身边? 迎春完全记不起来自己拼命往摇蕙身上扣黑锅时的嘴脸,只记得从前的风光和如今的落魄。 张嫂满心气地看着柳婆子和迎春擦地,提了把扇火的蒲扇拼命地扇着,想要驱一驱这厨房里的味儿。 转头无意间刚好就对上迎春这带着恨意的眼神,顿时就冷笑起来:“怎么,不服气?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大小姐捧着你,你就好好做事,做不好自己跌下来,还敢这个眼神儿?不识抬举的东西,把你放到那高枝儿上,你也站不住!” 迎春一惊,忙忙地低下头去,满身的泔水味儿越发刺鼻。 她一定会记住的,记住无情的大小姐,记住该死的柳婆子,还有这个刻薄的张嫂! 张嫂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洗了手去看锅里的水开了没,准备下面条。 要说最开始的时候,这迎春去了大小姐身边,偶尔来厨房,还是笑嘻嘻地跟大家关系融洽,可后来站稳了脚跟,居然也就骄矜了起来。 一个奴婢,居然也指着厨房的人要这要那,有时候腾不出手,没做出来,还要吵闹一番,嘴脸日渐可恶起来,如今可好,从高枝儿上掉了下来,此时不踩上几脚,都对不住受这小丫头的气! 白家热热闹闹地忙着,何家也不平静。 何大夫人昨日午睡起来,就没看见薛兰芝的踪影,着人去寻,却说是出去逛街了,可是何家什么没有,就算想出去逛街,也不能这么一声招呼都不打。 这事儿,说好听了是兰芝把何家当自己家,不见外不拘束,说难听了,可就是她这个做姨母的不上心,没管教好! 更何况还是这个朝廷选秀,兰芝又满心不情愿去参选的节骨眼儿上。 及至薛兰芝回来,何大夫人跟她说话,又是心不在焉的,何大夫人就更是上了心。 叫了跟出去的车夫仆婢来一问,说是只去了何家的笔墨铺子,最后却是空着手回来的。 何大夫人想了一想,终是不放心,何家的笔墨铺子,可是二老爷家的庶子,老五何丛梅在管着,一个注定没什么出息的庶子,要是兰芝拎不清地和他有了牵扯……何大夫人简直不敢想下去。 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何大夫人就命人叫来了何丛梅。 没当着薛兰芝的面儿,也是怕下了薛兰芝的面子,只单独在花厅问了何丛梅: “昨天表小姐去铺子里可看上了什么东西?” 薛兰芝闻讯带着双喜在花厅门口不断徘徊,心里说不出的矛盾犹豫。 要是何丛梅实话实话,姨母定然会生气,可要是他不说实话,姨母什么时候才能思量到她和七表哥的事情上头? 却听见里面何丛梅半点都没顾及薛兰芝的脸面,实话实说,一派惊讶:“东西?薛表妹可不是去看东西的,薛表妹是去找七弟的!” “薛表妹一个女子……这事儿是有些不妥,大伯母别生气!”看着何大夫人瞬间跨下来的脸色,何丛梅似乎才意识到何大夫人不高兴,十分憨厚地安慰了一句,接着表达自己的歉意:“可是侄儿这些日子也没见过七弟……侄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望大伯母见谅,跟薛表妹说说,莫要见怪。” 何大夫人直如被人一巴掌扇在了脸上! 好好的一个大家闺秀,去外面的铺子里找男人,何丛梅虽然说得混不在意,可何大夫人硬生生听出了这个味儿! “你先去吧。”何大夫人烦躁地挥挥手,让何丛梅走人,心中一阵怒恨,何丛梅这样的榆木疙瘩,说话都不会婉转一些! 何丛梅恭敬地告辞离去,出了门,就见薛兰芝白着一张脸站在花厅外面。 何丛梅十分自然地打招呼:“薛表妹好!” 薛兰芝根本都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个什么心情,眼尾扫了一下何丛梅,扬起头一言不发带着双喜就进了花厅。 何丛梅脸上微微带笑的表情半丝儿变化也没有,拂拂袖子,慢慢走远了。 薛兰芝进了花厅,看着上首脸色凝重的何大夫人,一声也不敢出,默默地站在一边。 何大夫人也不说话,只垂着头想事情。 偌大的花厅里立刻安静了下来,一直过了一盏茶的时候,何大夫人才终于说话了:“兰芝,我也不等你母亲的信儿了,就今天吧,我就让人送你回去。” 薛兰芝这才真慌了,立刻扑了上去,跪在何大夫人的膝前:“姨母,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去选秀!” “那你是想如何?”何大夫人眼神锐利地盯着薛兰芝。 薛兰芝慢慢地低下头去,眼中一片凄楚,最终横了横心,张口说道:“姨母,我对七表哥……” “住口!” 不等薛兰芝把话说完,何大夫人就一声怒喝打断了她,双手一推,就把薛兰芝推得坐倒在地上。 薛兰芝这才发现,往日里和蔼可亲的姨母,此时居然眉梢眼角,俱是冷意,一双利眼更是寒如冰雪。 “双喜,扶你们大小姐回去,这就给我回陕州去!” 何大夫人胸口起伏,脑中迅速思量了一下要不要把这个丫鬟处理掉,到底却是不想再闹出什么动静来。 她起身,整了整袖子,带了身后侍立的丫鬟就要离去。 越过了还坐在地上的外甥女之后,到底还是回头说了一句。 “兰芝,人贵自重,那人只是个下贱的孽子,你别给我犯糊涂葬送自己的前程!”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身上厚重的绸缎衣料在脚下的花砖上迤逦而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彻底凉了薛兰芝的心。 薛兰芝傻了,七表哥明明是何家最受宠的嫡子,如何就是下贱的孽子了? 念头转过,心中却是冰凉一片,原来,原来姨母心中明白,却是这般想法! 那她和七表哥的事情,还有什么活路? 何大夫人一路走,一路觉得压了十几年的恨意一重一重往上涌,生生忍得脸面都扭曲了! 薛兰芝的心思就像是一把利刃,把她这些年的恨都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那些伤心晦暗,伴随着心头血,哗哗地倾泻而出! 什么嫡子,什么何家七少爷,就是个贱种,是个毁了她这一辈子幸福的孽障!(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世家女,高门媳 何大夫人走在回正堂的小路上,身畔姹紫嫣红围绕,心中却是旧日记忆翻滚,直恨得滴血!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十七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时她还是京城里人人欣羡的何家大少奶奶,公公是两朝皇帝盛赞过的大理寺正卿,加衔一品大学士,位高权重,丈夫是朝堂上最年轻的礼部侍郎,前程远大。 她出身河东名门路氏,生下两个嫡子,又妻凭夫贵,早早得到了朝廷的诰封。 结缡十余载,丈夫更是连一个妾室通房也无,夫妻恩爱和睦,年过三十又身怀有孕,事事如意。 像是得到了老天所有的眷顾,一个世家女子毕生所能得到的幸福,她全部都得到了。 那时候的何家大少奶奶,在京城的贵妇圈中,多么耀眼,人生是多么璀璨! 可她后来总想起来一句话,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老天要夺走她所有的幸福快乐,夺走她人生里所有的光芒,自然要把她捧得高高的,那样,才摔得痛快,是不是?! 何大夫人一步一步地走着,脸上的泪水纵横遍布。 身后的丫鬟垂头跟着,只觉得不对,却不敢上前。 直到何大夫人的心腹樊嬷嬷从正堂迎了出来,一眼看去,大为震惊,一把扶住了满面恍惚的何大夫人,才惊觉夫人的手,都是冰冷冰冷的。 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红艳艳的日头,连忙扶着何大夫人回了内室,又打发了丫鬟下去,这才送了杯热茶到何大夫人手上,忧心忡忡地替她拭泪:“夫人,您,您这是怎么了?” 何大夫人的思绪却一直飞回了先帝昭和三年的冬天。 “阿樊,先帝昭和三年的冬天,开始的时候,到底冷不冷?我总记着,后来冷极了。” 何大夫人捧着略有些烫手的茶杯子,神色恍惚地问道。 樊嬷嬷身子一僵,昭和三年……那自然是极冷的,可那时候貂裘加身,满身荣华的夫人,怎么会冷呢? 是心冷吧?樊嬷嬷心里一声叹息。 “阿樊,那个时候,你是知道的,我多欢喜啊,你还记得我腹中的那个孩儿吗?她是个乖乖巧巧的女孩儿呢,虽然生下来就没了,可是我看过一眼的,可乖了呢,不哭,又不闹,是个贴心的小棉袄呢……” 静谧无声的内室中,何大夫人的声音平稳却空洞。 “可我那时候却也没想过,原来她是留不住的……那样的时节,她怎么留得住……” 圣眷优渥的大理寺正卿何庆之被皇帝连夜召进宫中商议国事,出宫的时候,却掉进了太极殿外的金河,寒冬冰冷刺骨的河水生生把一个身体康健的重臣一夜之间变成了病痛缠身的孱弱老人。 何家的顶梁柱,就那么轰然倒下了。 那时候,她虽然也慌张,可是想想,到底丈夫也是礼部侍郎,何家的家世也都还在,她不怕的。 “我总以为,我一生都有福气,她是我的孩儿,也定然是有大福气的……阿樊,那个时候,我人前得意,你有没有觉得我很可笑?或是别人都觉得我很可笑?” 何大夫人忽然有些慌乱,抬起头恳切地看着自己的老仆,寻求一个答案。 樊嬷嬷硬是挤出了几丝笑意,从何大夫人手中接过了茶杯,紧紧握住了何大夫人的手,宽慰道:“不会的,怎么会呢,这世上,没人知道的,旁人眼中,您是何家的大夫人,虽然如今老爷不做官,但何家的根基还在,谁敢小瞧了您?” “谁敢小瞧我?人人都能小瞧我!日日看不起别人家拢不住丈夫心的女人,最后我的丈夫,却抱了一个外室子,来打我的脸!我这辈子的脸面,都丢光了!” 何大夫人忽然激动起来,仿佛回到了丈夫站在她面前的那一刻! 公公重病在床,丈夫却没有在一旁侍疾,消失了两天,回来就抱了个孩子给她! “玥娘,是我对不住你,可他,他毕竟也是我的儿子啊……” 那个襁褓中白白胖胖的男婴,和丈夫愧疚的眼神,一道击垮了她,她如同五雷轰顶,情绪激荡之下,立刻就发动了,腹中的孩子早产。 她知道是个女儿的,昏迷过去之前,她是听到了稳婆的惋惜声的! “阿樊,他不光打了我的脸,还把这个孽子硬塞给我,让我被人打落了牙齿还要和着血吞下去,我的一辈子,都被这个孽子毁了!他就是何家的灾星,就是因为他,我活生生变成了个笑话!” 何大夫人把身边高几上的茶具全都拂落在地,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都没让她的恨意和怒火下去半分! “他把我当傻子,把所有人都当傻子!我只恨我那时的软弱,我恨我为什么三天都没有醒来,我恨我自己!我路容玥就是个傻子!” 她听到稳婆的那句“可惜了的,要是活成了可不就儿女双全,万事如意”了,她听得真真切切,可是她太没用了,整整昏过去三天! 三天之后等她醒来,娘家在京城的人,都已经上门来道喜了。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她路容玥洪福齐天,居然又生了个嫡子,一举生三男! 娘家人坐在她的床前,抱着那个孽子,笑得合不拢嘴,直夸她给路家人争脸! 她难以置信地听着,却一个字也辩驳不得。 “阿樊,有时候我在想,我这么多年的恨,能怪谁呢,只能怪我自己是不是?曾经我最引以为傲的事情,就是我出身名门世家,是尊贵的世家女……可是我一早却不知道,世家女,高门媳,最是悲哀不过。我若是蓬门小户的女子,那我无论如何都要闹一场,拼着没脸也不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何大夫人眼泪止不住地流着,看起来又狼狈又可怜,可她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刻骨的恨意: “可是我是路家女啊,我是礼部侍郎的夫人,朝廷亲封的三品淑人!若是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的丈夫私养外室,还以外室子冒充嫡出,若是被人知道我路容玥其实连自己的丈夫都没看住,连自己的女儿都保不住,何家的族声名誉,路家的百年名誉,是不是都会毁于一旦?我亲生的大郎和二郎,又该怎么办?” “我为了他的官位,为了何家和路家的名声,为了我的两个儿子,我忍了,生生忍下了这口气啊!可是阿樊,你知道这十七年来,我是有多想一把掐死这个孽种吗?我恨不得他摔死,撞死,吃饭噎死,喝水呛死!可他偏偏要时时在我眼前晃悠,刺我的眼,挖我的心!”(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三章 嫡长女的情意 “他想要我对他好,想要亲近我,简直是做梦!” 何大夫人面色狰狞地咆哮出口,这么多年来,除了昭和三年那一次,樊嬷嬷还是头一次见她伴着长大的小姐如此没有世家女的风仪姿态。 可是,人都被逼到这个份儿上了,总不能,连恨都不许恨吧? 发泄出来也好,免得憋在心里十几年,人都要煎熬坏了。 樊嬷嬷站在一边,什么都没说。 人人都夸何家大夫人实在是会生,三个儿子个个出色,可老天知道她心头有多恨! 这么多年来,何大夫人无论对谁,都是一个口径,只说当日生三子的时候难产,吃足了苦头,所以对他格外厌恶——这种事情,历来不多,可也不是没有,所以何大夫人光明正大地冷着何七多年,只交给下人带,从不沾他的事情,甚至大老爷多次提及何七的亲事,何大夫人也只做听不见。 “我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如今也够了,他还想勾搭我的外甥女,一个外室生的贱种,还做这个春秋大梦!多年来,老爷跟我保证说会压着他一辈子不得出头,我才容下了他,如今既然这么不安分,那就别怪我无情!老太爷宠着他这么多年也够了,如今,谁也护不了他!”何大夫人冷厉地说道。 樊嬷嬷又叹了口气,张了张嘴,终究也没劝什么。 何大夫人从前就是一个极有手腕的女子,后来嫁进何家,没了太夫人之后,更是成了一个杀伐果断的当家主母。何大夫人一辈子最在意的东西,就是自己的荣耀和脸面,看得比性命都重。 那一年的事情,何大夫人身边的人,只有她知道这个秘密并且活了下来,剩下的,全都处理掉了,即使是这样,何大夫人也还是怕人知道嘲笑她,白日里端着笑脸,夜里却在盘算谁看她的眼神不大对,这么多年下来,都成了心病了。 想想看,何大夫人这么要强的一个人,恨极了七少爷,却还要人前装像,时时忍受,能忍到如今才准备动手,那也实在是压着性子了。也幸好是老爷辞了官,何家回了虢州,不然要是在京城待上这十几年,大夫人非疯了不可! 不过正因为大夫人要脸面,所以不管如何做,总是不会让她自个儿的名声受损,这也就罢了。 樊嬷嬷思量了一下,慢慢上去扶住了何大夫人:“这件事要慢慢筹划,您先歇一歇,让奴婢叫人来把这里收拾了,不然要是被老爷听见了什么风声,岂不是不好?” 何大夫人被最信任的老仆劝着,也慢慢镇定下来,面色慢慢平缓。 “对,阿樊,你说得对,既然我做好人也做了这么多年,那就做到底!” “夫人您能想得开就好,老奴扶您躺下,好生歇会儿,您再拿主意!” 何大夫人看了看这个和她多年情分的老仆,心中生出一阵安慰。 还好当年她心软,没有把阿樊也处理掉,不然,如今,她就要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受着折磨。 一直到何大夫人安安静静地阖上眼,樊嬷嬷才轻手轻脚地亲自收拾了地上,叫了小丫头来打扫,只说不小心碰到了高几。 那边,薛兰芝却是越想越灰心,灰心之下,又有几分不甘心。人一不甘心,就容易露出本性。 薛兰芝想了又想,决定孤注一掷。 “双喜,给我换衣服,我要去找姨母,这事儿,不管姨母如何说,我不得了七表哥的话,总是不会就这么认命的!何老太爷不是宠着七表哥么,只要七表哥跟我是一心的,那他就可以去求老太爷做主,我身为薛家嫡长女,无论如何也不会辱没他们何家的门楣!” 双喜听得胆颤心惊,赶忙就劝: “大小姐,这事儿不能这样的,咱们先回家,回去了再找咱们夫人慢慢商量……” “回去?到那时候就什么都晚了!他们只会逼着我去京城参加选秀!”薛兰芝厉声打断了丫鬟的多嘴,“你再多话,别跟着我了,胆小如鼠!” 双喜只好闭了嘴,其实她也知道,她说什么,大小姐那定然是不听的,可要是不劝,到时候夫人要处置她的时候,那可是没人替她受着的! 薛兰芝带着破釜沉舟的心态一路到了何大夫人的内室。 何大夫人听见动静,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兰芝,你可是来向姨母告别的?”跟往常见了她就笑盈盈不同,这会儿何大夫人态度十分冷淡,连起身都没起,还是懒懒地靠在青缎妆花的大引枕上。 薛兰芝清晰地感觉到了这种冷淡,原本的气势也弱了下去,想了想,到底还是乖巧地伏在何大夫人的榻边,娇弱地开了口:“姨母,刚才兰芝想来想去,想问问姨母,是否觉得兰芝身为薛家嫡长女,配不上七表哥?难道兰芝的身份品貌,还会辱没何家的门楣不成?” 何大夫人眼神倏然冷凝,居然还不死心! 是,薛家的嫡长女,去给皇帝做妃嫔都够得上,又怎么会辱没何家的门楣,可是那个贱种,他配吗? 何大夫人坐起身来,直直地看着从小被家人娇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却在十足犯蠢的外甥女:“薛兰芝,你还知道你是薛家的嫡长女?你见过哪家的嫡长女会这样没羞没耻不自重的?就是你身后的奴婢下人,也知道女子婚嫁,不能没有一点矜持地上赶着往上贴,何丛棠除了一张脸,有什么值得你连你的教养规矩,父母家族都一并忘得干净?!” 薛兰芝被自己的姨母疾言厉色地指着鼻子斥责,从没听到过的这些羞辱就这样这样打在她的脸上。 是她不知廉耻不自重?可是一个人的心,是自己能控制的吗? 薛兰芝又气又恼,委屈地哭闹了起来:“可是我就是喜欢七表哥,七表哥也喜欢我的,我们那一点不般配,姨母这般反对?” 何大夫人万万没想到薛兰芝居然真的不要脸皮当着下人的面儿就敢说出这话来! 直气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吓得樊嬷嬷赶忙上前拍背顺气,何大夫人铁青着一张脸,怒道:“好好,好一个郎情妾意,既然你如此自甘下贱,那好,我把那个孽子找回来,问问他,对你可有情意!” 要是那个贱种真敢痴心妄想,那就别怪她心狠手辣!(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四章 孺慕之心 何大夫人雷厉风行,冷笑着让人扶起哭得眼睛红肿的薛兰芝,当下就叫了个外院姓李的管事进来。 “现在就叫人去军营里叫七少爷回来,告诉他,我病得要死了。” 李管事听了这话,再看看说话声中气十足的何大夫人,虽是应了,却是半晌摸不着头脑。 大夫人最不待见七少爷,这家里家外的,人人都知道。这会儿怎么会突然要找七少爷? 不过主子发话,轮不到他一个管事质疑,他还是找了个机灵的小厮,交待了一番,转身就去打听大老爷去了哪里。 何大老爷当年也是朝堂上意气风发的礼部侍郎,可惜自那年一辞官,就彻底闲了下来,每日里待在家里,何大夫人也不给他个好脸色,时间长了,何大老爷也自个儿寻些消遣,不是出门会友,就是到处遛鸟看花,常常是管事想找也找不着人。 李管事找了一圈下来没找着人也就罢了,想着大夫人虽然不喜七少爷,可到底是亲生的儿子,应该也不会把七少爷怎么着。 何七刚回到军营,跟白炳雄回禀人已送到,刚到军医那里上了药,收拾了一番,就有人来找,说是家中小厮来寻。 “七少爷,夫人今日说甚是想念七少爷,让七少爷回家一趟。” 何七愣住了,心中怦怦乱跳:“母亲,母亲说想我了?” 何七反应过来,也说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心中既是酸楚难当,又是说不出的欣喜雀跃,飞奔着就去跟白炳雄告假。 这场恶战已经结束,白炳雄也是要回家的,看着眼前的小子脸上几道长长的口子,却自内到外散发着喜悦的样子,也就乐呵呵准了。 何七直出军营,骑上马就往家中奔去。 一路上,他的嘴角就没有合拢过,晕晕陶陶的感觉就像是飘在云朵上一样——母亲,居然想念他了! 他就知道,母亲到底还是挂念他的! 虽然从他记事起,母亲就没有抱过她,也从来没有给过他什么好脸色,别人家孩子回去,母亲会关心衣食住行,而他只是由下人照管,别人家的孩子调皮犯错,回家会挨母亲的教训,而他的母亲却永远都是浅淡地笑一笑,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会有——可是那是他的母亲啊! 这世上,哪里有孩子不渴望母亲的慈爱的? 等他回了家,告诉母亲他跟着白大人打了一场胜仗,剿了一个匪窝,母亲会不会也笑容满面地夸赞他,或是像对大哥二哥那样嗔怪他不该去投军? 何七满心欢喜,意气风发地进了门,扬手把手里的马鞭甩给身后的小厮,又仔仔细细整了整自己身上的战袍,觉得有些破,有心去换,却又停下了脚步——还是不换了吧,或许,母亲也会絮叨几句,说他不会照顾自己呢? 十七岁的少年很是为自己这点小心计洋洋自得了一会儿,甚至都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回家先去看老太爷,而是直奔着何大夫人所住的正院去了。 “母亲,孩儿回来了!” 进了正院的门,何七就往母亲的正室大步走去,一路上下人见了他也还和往常一样垂首肃立请安问好,可是他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所有往日里平常的一切,都变得那么明亮,那么好看! 母亲的卧房,是他从来不曾踏足过的地方,小时候是不被允许,长大以后是有内外之分。 可是,他在最孺慕母亲的时候,还是那么想像大哥二哥那样,回到家,理直气壮地奔过去找母亲。 他如今,也是可以的吧? 身形高大,满身都是阳光的少年,俊朗的眉目间带着璀璨的笑容进了正屋,像是带了一缕阳光进去,有些沉闷的华美屋子里,顿时有了生气。 坐在圈椅上的何大夫人,瞬间就被这缕阳光刺痛了眼睛。 外貌俊美,长相出众,武艺精湛……这种种的一切,都不能让她喜欢眼前的这个孽子半分! 母亲?她从来就不是他的母亲! 可是她闭了闭眼睛,睁开来的时候,脸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丛棠回来了,最近在军中可好?怎么也不知道回家看看,不叫你,你就不知道回来?” 何七站在母亲的面前,看着她并不严厉,却也没什么温度的脸,那种欣喜的感觉,忽然就落了下去。 母亲……母亲还是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像是在跟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话…… “七少爷,大夫人问您呢!” 樊嬷嬷看着何丛棠看着何大夫人不说话,唯恐何大夫人再生气发作起来,那可就糟了,连忙出声提醒。 何七这才醒悟过来,掩下心中的失落,俯下身去行礼:“儿子跟着白大人去剿匪了,刚刚回来,听说母亲想念儿子了,就立即回来了。母亲,在家可安好?儿子不孝。” 何大夫人嘴边这才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来:“想念你……是啊,母亲是有些想念你……叫你回来,是要跟你说件事。” 何七直起身来,无比恭顺:“母亲请讲,儿子莫敢不从。” “是么?是这样的,近日,你父亲说起你的亲事,我就想问问你,可有中意的人?亲戚也好,故交也好,若是有中意的,说来听听,你父亲总会为你做主。” 何大夫人不紧不慢地说着,躲在内室屏风后面的薛兰芝却是紧张得拿帕子捂住了嘴,唯恐自己喊出一声“七表哥”来! 屏风外,何七猛然抬起头来,亲事? 是了,家里五哥六哥都已经订了亲了,唯独他,到了年纪,母亲却还不声不响,也不曾提及。 原来,母亲也是记得的,何七只觉得心中一暖,脸上有些赫然,脑中却不期然地闪现过白成欢那双明媚的眼眸,这似乎是他除了家人唯一印象深刻的女子。 可是随即他就甩开了这个想法,真是荒谬,印象深刻,也不能说明什么,那白成欢对他有成见,不妥。 “儿子不曾有什么中意的人,还请母亲做主,只要母亲中意的,儿子必定也中意。” 是的,只要是母亲为他选的,哪怕貌比无盐,他也是欢喜的! 屏风后面,薛兰芝睁大了眼睛,指甲狠狠地掐进了双喜手上的肉中——七表哥,怎么能这么说? 他居然对她无意,他怎么能对她无意! 他肯定说的不是真心话,肯定是因为害怕姨母生气,才不肯说的! 薛兰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挣开双喜就要往外冲,却被跟她一同躲在屏风后面的粗壮仆妇拦腰抱住,一方帕子塞入了她的口中。 “表小姐,自重!” 那仆妇低低地说了一句。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就此离家去 何大夫人听了何七这话,才总算露出一个笑容来。 “好,既然你如此孝顺,那我有一件事,你可能答应?” 何七低头:“母亲请说。” “既然你同你父亲闹翻了,执意要从军去,那从今以后,我和你父亲,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了。你出了何家的门,就再也不要回来了。怎么样,可能做到?” “母亲?!” 何七怎么也没想到,刚刚母亲还在提及他的亲事,下一刻,却能说出这样的话! 一双明灿灿的眸子立刻就黯淡了下去,眨了又眨,真的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先前在做梦,还是此刻才是个噩梦?! 何大夫人仰头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这个所谓的“儿子”,看着他震惊茫然的神色,笑容愈发深刻,那在心里累积了十几年的恨意,似乎终于得到了纾解。 何七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她终于对他露出了这样好看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如同一盆冰水,瞬间让他明白,原来,他还是在做梦! “为什么,母亲,为什么您不要我了?” 何七想忍住的,想像从前那样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个人黯然走开的,可是,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母亲,我也是您的儿子,也是您怀胎十月生下来的,纵然我的出生让您受了不少罪,可为什么,您非要这样对我?!您打我骂我也好,我都不在意,可您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早就想问了,从懂事起就一直想问!可是从前在他身边的奶嬷嬷总会告诉他,不要去惹夫人不开心,时日久了,夫人会慢慢对他好的! 可直到现在,他等到了什么?只等来了母亲的绝情绝意! “呵,你问我为什么?你去问你父亲啊,看他怎么告诉你!我就是不喜欢你,不想看见你,你去投军也好,去胡闹也好,甚至是,死了也好,就是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何大夫人站起身,直直对何七说道,眼中的恨意和轻蔑再也不加任何掩饰! “从你出现在我面前那一刻起,我就不想看见你,这么多年,我忍着没有掐死你,都是好的,如果你以后再出现在我面前,那我无论做出什么事,都不要怪我!” 这是母亲吗?这明明就是仇人!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何七看着面前这张狰狞扭曲的脸,委屈,心酸,还有无尽的不解,在胸口尽数翻涌,几乎要把他炸开!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霍然转身,大步跑了出去,死死忍着眼里的滚热,没有让自己像个女人一样哭出声来! 何七一刻也没有多停留,直奔何家的马厩,牵出自己的那匹大黑马,就要出去。 “七少爷,您脸上的伤,处理了没有,家里有金疮药,要不要带上一些?” 李管事被何大夫人的吩咐搅得心神不宁,眼见着七少爷平安无事地出来了,赶忙跟上来看看,却看见七少爷满脸的伤,想来是在军中弄上的。 何七牵着马缰的手抖了抖,是啊,一个家里的管事都知道问问他的伤,可他顶着这满脸明晃晃的伤口去母亲面前,一句关切都没有得到,得到的只是打碎了他所有美梦的无情驱逐! 何丛棠,你就是个天生没有亲缘的人,你的亲生母亲恨不得你去死! 他怀疑过的,他问过的,所有人都说他是何大夫人怀胎十月亲生的! 而这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不是,这样或许还不会如此伤心! 他没有再停留片刻,出了何家的门,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终于对这个家,彻底死心。 从此就走吧,这个他待了十七年的家,除了老太爷,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 罢了,等到他功成名就,再回来见太爷吧! 何七扬鞭催马,风一般地离开了何家。 何大夫人的内室,两个粗使仆妇局促不安地看着倒在床上陷入昏迷的薛兰芝,心中忐忑不已。 何大夫人走进来,却只看了一眼,丝毫没有意外。 “这药力倒是不错,十几年了还这么强劲,难得……好了,双喜,把你们大小姐带回去吧,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中有数,不然,就算你人在薛家,我也一样能取你性命。” 双喜立刻低头称是。 就冲着大小姐这么利索就被帕子上的迷药放倒这件事,她就丝毫不怀疑何大夫人能有手段要了她的命! 等到这对主仆出门去,何大夫人才回头冲樊嬷嬷露出一个略带遗憾的笑容:“既然那个孽子没有非分之想,那我就放过他一次,我的双手,没必要被他的脏血染上……反正以后人在军营,刀剑无眼,生死,最容易不过,嬷嬷说呢?” 樊嬷嬷低头不语,她能怎么说呢? 夫人出嫁的时候,压箱底的药那么多,毒死个把人真是不费什么力气,不过夫人懂得不要亲自动手,那就是最好不过了。 天大地大,何处为家呢? 还是从何家到军营的那段路,归去与来时,已经是两重天。 何七抬头,望向东北的方向,京城,那一年的京城,那个人对他说,去西北,去宁州,去找…… 那个在他面前被官兵乱刀砍死,看起来很奇怪的人,到底是想让他去找谁,或者说找什么呢? 明明那人话没说完就已经死透了,可是,那句话却像是在他心底种下了心魔,总也忘不了。 进了军营,就听身边的人在乱糟糟地议论。 “西北那边终于有战事了,听说胡人又开始作怪了,要调兵过去,你去不去?” “不去不去,离家太远!你说这话小心点,可别让大人听见了揍你!” “且,听见就听见了呗,咱们这些大头兵,没仗打,上哪儿攒军功去?” 何七站在他们身后,浑身一震,天意,这就是天意吧? 他跟父亲闹翻,被母亲驱逐,西北就来调兵,这是让他如母亲的愿,战死沙场的天意吧? 心灰意冷的少年走了过去,对着那个站在人群中间的伍长说道:“我去,我要去西北。” 去找吧,就当是了结七年前在京城的那场劫难,种下的因果。 不然,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虢州府城,章千总拉着一长串被俘的土匪,眉飞色舞地跟知府大人讲述白炳雄手下的兵如何悍勇,白家曾经的疯女如今多么厉害。 “那可真是虎父无犬女啊,那力气,那气势……” 没等他说完,也没等知府发话,下首坐着的冯同知就跳了起来:“章大人你没撒谎吧?白炳雄的女儿怎么可能还在虢州?”(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六章 发现乌龙事 章千总的脸色当下就不好看了:“冯大人,虽然您是文官,有事没事在我们这些大老粗身上找找场子我不跟您计较,可您怎么能明晃晃说我撒谎呢?” 说完转头去看着知府大人:“文大人,您看看冯大人说这话,我章士德有必要撒这种谎?白炳雄这些年为咱们虢州民众的安宁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人家又拼出了这么大的功绩,冯大人却在这里质疑,这可真太让人寒心了!” 虢州官场也和大齐其他地方的官场没什么大的区别,文武官员自成两派,互相倾轧十分普遍。 章千总这话说得十足委屈,借着冯智尧的一句话,使劲儿地在知府面前上眼药,显见是要把往日的憋屈气趁机给出了。 这冯智尧,仗着出身冯家了不起啊,可是他章士德也不是吃素的,京中也有人! 冯智尧没想到自己不过说了一句,这厮居然就能说上十句!可偏偏白家的事情关联着他,他不得不过问。 当下也不再遮掩,立刻起身跟知府大人讲明事端情由:“文大人,下官并非要质疑白炳雄的功绩,只是,前几日,下官的侄子和那白家长女刚刚,刚刚……订了亲,白家长女已经去京城了,怎么可能还在虢州?” 冯智尧到底没敢说自家在孝元皇后孝期办婚事儿。 冯家和白家结亲,这事儿虽然在虢州府城没有大肆张扬,可是知府是知道那么一点风声的,想了想便也疑惑道:“章千总可看真切了,真是那白家女?” 章千总胸脯拍得啪啪响:“我章士德敢以性命担保,我看得真真切切!再说了,就算大人不相信下官所说,那当时在场的兵将们呢?总不能都是瞎子看不见吧?那些被巨石压伤的兵士呢?若是没有白家女,又是谁能救得出来呢?反正咱们整个虢州,我是没听说过还有第二个人有这等力气的!” 文知府听了,也点头称是,这白炳雄的功绩,那是大家都眼看着,铁板钉钉的事儿,假不了,朝廷许诺的从三品定远将军是跑不了了,再说这白家女,孝义感天,助父立功,若是呈报上去,这也是他治下的一桩佳话,他为官的政绩啊! 且不说文知府如何盘算,只说冯智尧,听了章千总的话,额头直冒汗,竟是一刻也坐不得了,当即起身寻了个借口告辞出来,黑着脸直奔回家。 王氏正和女儿冯锦娘在看新采买的夏衫料子,看到丈夫忽然回来,还一回来就进了内室,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就打起笑脸迎了上去。 只是没等她说话,冯智尧劈头就道:“我问你,那日去往京城的,到底是不是白欢娘?” 王氏被问懵了,这事儿不是都办成了吗,怎么还纠缠个没完了? 心中不快,嘴上也没了好气,甩了甩手里的帕子:“老爷这是什么意思?不是白欢娘还能是旁人不成?” “你确定,你是亲眼看着那白欢娘上的轿子,去的京城?” 冯智尧紧紧盯着王氏。 王氏不耐烦起来:“我没亲眼见着,可是白欢娘就那么一个,白家吃了豹子胆敢随意换人?” 冯智尧咬着牙根,到底是没忍住,出口斥道:“蠢妇,蠢妇!就会坏事儿!这么大的事儿,居然没亲眼盯着!那白欢娘如今还在虢州,昨晚上还帮着白炳雄跑了一趟陕州剿匪,你倒是说说,那个去了京城的,又是谁?” “什么?这不可能!”王氏惊叫道:“怎么可能,咱们换的庚帖就是白欢娘,写的清清楚楚,大名白莲花,小字欢娘,父白炳雄,母江州李氏,白炳雄也只这一个女儿,他能拿谁换?” 王氏话音才落,一边目睹父母争吵的冯锦娘就惊呼一声,捂住了嘴没让自己尖叫下去。 “娘亲,那白欢娘,大名不是白莲花,她说过,她大名是白成欢!什么白莲花,白莲花是谁啊!” 王氏和冯智尧转头看着女儿,齐齐懵住,白成欢?那白欢娘大名是白成欢? “好啊,白家这是骗婚,老爷,这是白家骗婚,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愣怔了那么一瞬间,王氏不等冯智尧斥责,先声夺人,立刻叫了出来。 冯智尧脸色黑透了,完了,送去京城的那是个假货,这要如何向大哥交代? 难以置信,慌张,全都化成了滔天的怒意,冯智尧带着人即刻出门:“我这就向白炳雄讨个说法,无论如何,也要把那白欢娘弄去京城!” 抛下王氏和冯锦娘在家惴惴不安,想到这次办砸了事情,要惹恼京城的本家,心中直发慌,把那该死的白家人狠狠地咒骂了一遍又一遍,一心只指望着老爷去弘农县,把那胆大妄为的白欢娘抓起来,送到京城去,好弥补了这桩乌龙事。 冯智尧气冲冲地带着家仆直奔白家,到了白家门口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一行人又饿又渴,直把白家的门拍得震天响。 王小五气冲冲地来开门,刚露了个头就被冯家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管事兜头给了一巴掌! “去,叫你们家主子出来!” 那管事狗仗人势,凶神恶煞地说道。 王小五这些日子做这个门房,半点油水没捞到,上门砸场子的倒是见得多了,当下“哐当”一声关了门,捂着脸就杀气腾腾地去找刚进门的白炳雄了。 “老爷,门外来了些强盗,砸咱们家的门,上来就把小的给打了,您可要为小的做主啊!您看看小的这脸!” 到了白炳雄面前,王小五可不遮着掩着了,把他那开了果子铺一般青青紫紫的脸抻着脖子让白炳雄和李氏看。 白炳雄立刻就暴跳起来:“强盗?老子就是专门打强盗的,走,今儿老子倒要看看谁敢这么砸我白家的门!” 李氏也是个爆炭的性子,当下也是火冒三丈,冷笑道:“真是找死也不挑个好时候,老娘正满肚子火气没地方发呢!走!” 从白炳雄进了门,李氏就心头包着一包火,既生气白炳雄这么不顾命地跑去陕州剿匪,又心疼他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忙着让他梳洗吃饭,还没顾得上跟他算账,谁在这个时候上门挑事儿,可就是现成送上门的出气筒! 王小五看着老爷太太比门外那人还凶的气势,心中大快,看看,老爷和太太真是两口子!管那些人是谁呢,好死不死地这时候上门,不是等着被揍吗? 真是的,还真以为白家没人了呢,是个阿猫阿狗就能上门欺负?再厉害,就把大小姐放出来!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大欢和小欢 冯智尧坐在轿子里看着手下的管事出师大捷,先赏了白家那门房一个耳光,心头大畅,就好像是自己亲手赏了白炳雄一个耳光一样! 只是这个耳光引发出来的后果,是他没想到的。 白炳雄黑着脸开了门,大马金刀地往门口一站,手一挥,身后那些跟来的兵士就立刻站了两排。 “小五,刚才哪个龟孙子打的你?” “那个,就那个穿绿色绸衫的!”王小五这会儿底气可足了。 “嗯,哪只手?” “右手!” “怎么,你们想干什么?”那管事看着这群凶神恶煞的兵士,有些紧张,但是也没太害怕,反正有老爷在,看这群武夫能怎么样! 可是还没等那管事想完,就听白炳雄一声令下:“去给我废了!” 废了,废什么? 没容冯智尧想完,就见几个兵士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只听见那管事一声惨叫,凄厉刺耳,冯智尧的身子也跟着抖了一抖。 等他定睛看去,只见那个管事的右手手腕已经软软地垂了下来,正用左手握着在地上打滚,疼得惨叫连连,显见着是腕骨齐齐断了! “白炳雄,你这个匹夫,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欺人太甚!” 当着他的面就敢动手!冯智尧简直是难以置信,起身冲出了轿子,指着白炳雄鼻子就怒喝道。 白炳雄瞪圆了一双虎目:“冯智尧,你还有脸说君子动口不动手?那是谁先来我白家二话不说先动手打人的?再说了,老子是匹夫,是武夫,不是君子,就喜欢动手怎么着!” 冯智尧从前看白炳雄这人在他面前还算恭敬,却万万不知道白炳雄这人,最是吃软不吃硬,有话好好说还行,要是跟他来硬的,那就是自找苦吃,白炳雄对着晋王都敢拔刀,他一个六品的同知,又怎么压得住? 冯智尧被白炳雄气得个半死,立刻招呼跟来的人:“给我上!” 白炳雄却连招呼都不招呼,身后的一排兵士立刻上前一步,腰中刀剑铿然出鞘! 这些兵士都是真刀真枪要过人命的主儿,此时杀气外露,慑人胆魄,冯家跟来的这些家丁的腿立刻就软了,再没人敢上前半步。 “白炳雄,你,你居然敢对朝廷命官拔刀!”冯智尧的腿肚子也有些不争气地开始打颤。 白炳雄笑笑:“冯大人好歹是个饱读诗书的文人,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你是朝廷命官,白某就不是?明明是冯大人带人打上我白家的门,白某出于无奈被迫防卫而已,冯大人以为呢?” 那些寒光闪闪的大刀在眼前明晃晃地横着,似乎还带着一丝血腥气,冯智尧喉头滚动半晌,终究是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说事儿! 他强撑着镇定下来,指着白炳雄说道:“好,这个咱们暂且不论,你且说明白,你白家收了我们冯家的聘礼,定了亲事,为何又欺瞒我们冯家,以她人冒充白欢娘嫁去京城?” “冒充?”白炳雄很快就明白了过来,他回来,趁着吃饭的功夫,李氏已经把这几日里发生的大事儿跟他囫囵说了。 说道白莲花果真嫁去了京城,他也不无叹息。 这都是被富贵糊了眼,什么都看不清了啊。 不过冯家这姿态,也真是够恶心人的! 白炳雄脸色沉了下来:“你们冯家是京城大族,拿着三百两的银子做聘礼,娶走了我的长女,还要如何?一再欺压,我们白家再好性儿也忍不得这样的欺负!” 冯智尧也怒了:“好哇,你们白家不光是骗婚,还扣下我们的聘礼,真是要脸不要!明明是三千两,哪里来的三百两?” 三千两?白炳雄愣了一愣,转头去看身后跟着的李氏,这又是怎么说的? 李氏一直站在一边没出声,此时听了这话,愕然一瞬,却是很快反应过来,心下立刻就有了计较,当下站了出来怒道:“冯大人,做人说话要凭良心,你们冯家千真万确只给了三百两聘礼,难不成你冯大人如今是想信口开河来讹我白家?那日家中诸人和王媒婆都看得一清二楚,抬进我白家门儿的,只有三百两!” 说到这儿,李氏又冷笑了一声:“不然,冯大人可以回去问问冯太太,看可是她记错了,给媒婆给错了?” 冯智尧猛地一怔,难道真的只有三百两?妻子的性子他是知道的,的确是贪财了些,可这是什么事儿,居然都敢从中克扣!这个蠢妇! 冯智尧忍着怒火把这事儿揭过去说重点:“好,好,咱们先不说这聘礼的事儿,单说这人,我们冯家说得是你家白欢娘,可是你们送去京城的,又是哪里来的女子?何以白大人昨夜还带着女儿出现在陕州?你们这是骗婚!” “原来冯大人这么喊打喊杀上门说的是这个,那这可就是无理取闹了,我们家欢娘大名白莲花,婚书庚帖上都写得清清楚楚,送去你们冯家的,也是白莲花,至于家中这个,小名倒是也叫欢娘,不过那个是大欢,这个是小欢,小欢大名是白成欢,这事儿,人人都知道,我们白家的族谱也铁板钉钉地写着,何来骗婚一说?” 李氏对这件事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她没想太多,她以为那冯家这么急着要娶白家女,为的不过是冲喜。 但是冯智尧却是被这个说法气得两眼发黑,什么大欢小欢,这就是狡辩! 四郎需要的是白欢娘,要那什么白莲花有什么用?那样的女子京城多的是,谁耐烦来这地方找? “我不管,我只知道说的是你们家曾经疯傻的白欢娘,不是什么白莲花!这事儿,没完,除非你们把那白欢娘给我交出来!” 李氏和白炳雄对视一眼,都用一种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冯智尧,李氏眼神鄙夷:“冯大人失心疯了?我们家已经嫁了一个女儿给你们冯家,冯家居然还想再抢一个女儿去?人能不要脸到这个程度,也真是难得!” 冯智尧被李氏这句话直气得高声叫道:“好,好,那咱们也不在这里争,咱们去知府大人面前说话!” 白炳雄和李氏却也不怕,正想应声好,却听得身后有人说话—— “冯大人,若是你们冯家真的如此权势滔天,连将要进京参选的秀女也敢强逼婚嫁,那我白成欢,就跟你们去!好让天下人都看看,你们冯家无理取闹是有多厉害,我好好的姐姐嫁去你们家,居然还不知足,还想要抢皇家的秀女,真不知是你们冯家高贵些,还是皇家高贵些!”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已成定局 秀女?跟皇上抢人?冯家和皇上谁更高贵些?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压得冯智尧瞪着眼睛,抻着脖子,嘴唇直抖却是半响说不出话来。 白炳雄却还不知道选秀这回事儿,稀里糊涂地看着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白成欢。 李氏心里却是极明白的,定定地看着一步步走出来的女儿,眼神中的伤痛再也掩饰不住,失望,难过,一一涌上心头。 “欢娘,你真的想好了?” 她到底是不死心,还是问了一句,之前女儿平安回来的喜悦已经尽数被打散。 她要走,她真的想要离开这个家,留也留不住吗? 李氏的眼神像是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白成欢的心头——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她也真的对这个妇人生出了孺慕之心。 可是,她没有回头的余地啊,她那已经在皇陵地下腐烂的前身,不允许她留在这里啊。 “恕女儿不孝。” 白成欢轻启红唇,清晰说道。 李氏的眼泪唰地一下落了下来。 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这么多人都听见了。 对上冯智尧时气势汹汹的李氏瞬间成了一个无比脆弱的母亲,紧紧捂着嘴转头回了后院,再不愿在人前流泪。 她倒是想宽恕自己的女儿,可是她的女儿去了哪里啊? “娘亲……”白成欢追了上去。 事已至此,冯智尧再傻也明白了,原来这白家是打着这样的算盘,随便嫁一个人去京城糊弄冯家,然后送这个女儿去选秀! “我呸,白炳雄,你等着,你女儿要是真去京城,那就别想活着回来!” 一切已成定局,又事关选秀,冯智尧再气愤也不敢继续闹下去,除非他真的觉得他们冯家比皇家还高贵——那是在找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白家想找死,好啊,去京城吧,看到了京城是冯家厉害,还是白家厉害! 到那时,要把白欢娘弄回去,倒是比现在还便宜! 想到妻女似乎起了争执,白炳雄也无心再跟冯智尧计较下去,虎着脸一言不发,让冯智尧的叫嚣讨了个没趣。 冯智尧冷哼两声,坐进官轿,带了受伤的管事,气势汹汹地扬长而去,白炳雄凝视着没讨到好处却还依然气焰滔天远去的那一行人,心头沉甸甸的。 京城?是非之地啊。 白成欢追着李氏回了正院,李氏却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要是往日,依着李氏的性子,此时肯定已经连声问她谁去叫醒她,怎么不多睡会儿什么的,可是此时,满心冰凉的李氏直接把这份冰冷摆在了脸上,看也不看白成欢。 “娘亲,我想去京城看看,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您别生气了行么?” 任凭白成欢好话说尽,李氏也连一个眼神也不给她。 白成欢默默叹气,要是白祥欢此时在,还有个帮腔的,偏偏白祥欢一看家中无事,父亲回来了,就又去了县学。 这是李氏头回跟她甩脸色,她还真有些不知所措。 要是她的亲娘威北候夫人,再生气,她也只消扑到她的怀里打个滚儿,就什么都混过去了,可是眼前冷冰冰的李氏,还是让她有些疏离感。 白成欢苦笑,到底她不是原身是吗?她已经很努力地去做李氏的女儿,去改变这一切,可到底,她还是和李氏的期许完全不在一条路上。 “小英,好好服侍太太。” 白成欢最终只能闷闷地吩咐了小英一句,回了东厢。 东厢里,还有她从白祥欢书房拿来的那些书,还有她买来的笔墨颜料。 她是想过慢慢来的,慢慢布置,慢慢变强。 当她知道自己身怀巨力的时候,也曾想过,夺门而去,骑一匹骏马,策马扬鞭,一路向京城——可是那样一来,她便彻底沦为了一个不能见天日的人,没有户籍,没有路引,在这个太平盛世,即使能敌十人,却不能敌万人,她还只是一个空有满怀珠宝却不会用的女子,何谈报仇? 她要光明正大地回到京城去,她要亲自问一问他为什么,她要去见她的爹娘兄长……所以,当选秀这样一个又便捷又于她有利的机会摆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她怎么能不牢牢抓住? “摇蕙,我是在踩着我自己的心往下走的……”白成欢站在静谧的室内,慢慢地说着。 摇蕙听着大小姐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垂了头什么也不敢说。 白成欢笑了笑,走到书案前,铺展画纸,沉默执笔,再也没有说什么。 谁能理解呢?谁能知道她的心,已经碎成了什么样子呢? 没有人知道,只有死去的徐成欢知道。 倾心相爱的恋人杀了她,然后广诏天下选取新人,她却要借着他的薄情无义,回到他的身边去! 徐成欢,你的一生,可真是个笑话啊。 白炳雄问了李氏前后始末,沉默半晌,却说了一句李氏不爱听的话。 “欢娘若是真的想去,就让她去吧。你说过,她和从前是不一样的,自然,也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李氏抬起头,大怒,正要驳斥丈夫居然不站在自己这一边,白炳雄却很快地接话:“反正过几天,咱们也要去京城一趟。” “去京城做什么?刚才欢娘就是故意的,她就是要当着冯智尧的面说,要是不让她去选秀,就是给冯智尧留把柄!” 李氏又气愤又愕然,在她心中,这京城就是龙潭虎穴! 白炳雄布满血丝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你忘了我去陕州这趟为的什么?” “若是我的封赏下来,那就去京城谢恩吧——其实论理这样的封赏,可去可不去,可是既然欢娘想去,我带你去京城走走,不也很好?去京城见识见识,也很好,你觉得呢?” 李氏丝毫没有丈夫即将荣华富贵的欣喜欢愉,她只是一颗心掉到了谷底,从前,是女儿一人钻牛角尖,儿子煽风点火,如今,是一家四口,有三个都想去吗? 那京城到底有什么好!李氏勃然大怒。 正屋的争吵声传到了东厢,摇蕙和阿花皆是有些惊讶,白成欢却是细细地执笔在雪白的纸上描画。 “摇蕙,把这碟子颜料细细磨开。” 白成欢充耳不闻地吩咐道。 摇蕙什么也没说,恭敬地去了。 白成欢笑着对阿花招手:“阿花,来看看,我画的老虎和那张挂着的虎图可像?”(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晋王到京 京城外的官道上,马踏飞尘,一队人马飞奔而过,直奔城门。 城门的守兵远远望见,厉声呼喝:“下马,入城盘查,下马!” 当先一骑上白衣如雪的少年却大声喝道:“本王回京,何须盘查!” 虽然才十六七岁的模样,却气势如虹,骑在马上,尊贵嚣张之气扑面而来。 本王,哪个本王?这京城还有王爷? 那守兵一个愣怔,人脸都没看清,那一人一骑就已经穿过城门,转瞬不见了踪影! “追,给我追!” 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人跑了,那守兵气急败坏地喊道。 实在不是他们反应不及,实在是这太平盛世,谁能想到还能有这等狂徒,到了京城门口还敢撒野,居然被钻了空子! 一队身穿铠甲的兵士就要上马去追,却听见后面那几骑中,有一个中年人连声大喊:“莫追,晋王,是晋王!” 几个要上马的兵士齐齐一哆嗦,晋王?这祸害回京了? 张德禄倒是老老实实下了马,如同之前在京城一样,给惹祸的晋王收拾善后。 “几位将军辛苦了,辛苦了,晋王这是奉旨回京,急着面圣呢,大家通融一下,通融一下!” 后面跟上来的晋王长史严明山冷冷地看着张德禄熟练地揣着几袋银子陪笑脸,满腹牢骚却忍了下来什么也没说。 要他说,晋王就该装进囚车里拉回京城,可皇上仁慈,说晋王年幼,那样于心不忍,对不起先帝什么的,这下可好,原本晋王就闹着要回京城,这下可是如了愿了,一路飞奔,连换几匹马,原本需要十天的路程,硬生生压成了三天。 他一个不擅骑马的长史,浑身的骨头都快被颠得散了架,大腿内侧全都是烂的,血水黏在腿上剜心地痛,这到底是谁押解谁进京啊?吃苦的人到底是谁啊! 内心愤怒咆哮的严长史被兵士怒喝下马,只能冷着脸,嘴角抽搐地下了马,查明了再回马上去,只觉得大腿内侧的伤口又在裂开流血,恨不得剁了这腿去! 一场喧哗很快散去,守城的兵士望着别别扭扭骑马过去的严长史,爆发出一阵嘲笑。 “看看,这些软蛋,骑个马跟要了命一样,大姑娘上轿也没这么别扭的,哈哈!” 严明山听得几欲吐血,晋王,晋王! 严明山满目阴沉,进了这京城,看他还敢如何?非要面见皇上,让他数罪并罚! 晋王年初的时候,是直接从皇宫去的封地,在京城并没有自己的府邸,此时又一心要见皇帝,弯儿也没拐地沿着京城主道直奔皇宫! 萧绍昀批完了一批折子,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刘德富轻手轻脚地进来,看着萧绍昀眉间不经意就会浮现的“川”字,默默地叹了口气。 皇上如今夜不能寐越发严重了,没了詹士春的助眠香,连个好觉都睡不了。 “有事说话,无事就下去。” 闭着眼睛的皇帝忽然出声,吓得刘德富一个哆嗦,立马躬身回道:“皇上,晋王,在宫门口,要见皇上!” 萧绍昀彻底睁开了眼睛,俊美的眉眼却还是紧紧拧在一起,抬手揉了揉眉心,才出口道:“小十回来了?这么快?” “是,据说是路上累死了几匹马,一路飞奔回了京城的。” 晋王这是被皇上下旨斥责,知道怕了吧?刘德富想起那个还是小孩子心性的晋王,默默想着,不过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的,妄议皇家人,总是大罪。 “让他进来吧,我在昭阳殿见他。” 昭阳殿? 刘德富一惊。 孝元皇后死在昭阳殿,皇上还夜夜住在那里,怎么连晋王来了,也要去昭阳殿? 但是皇帝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御书房,刘德富只能小跑着去接晋王了。 “皇兄可好?” 远远地见着晋王,刘德富就迎上前去,晋王下了马,把马鞭甩给身后的侍从,一身白衣,踏着黑靴进了皇宫,开口就问。 “好,好着呢,时常惦记王爷,王爷回来就好,皇上在昭阳殿等您。” 刘德富端起一张白胖的脸,笑得喜人又可亲。 晋王看到他笑得一朵花一样的白胖模样,一路劳顿之下也露出了笑意:“难怪宫里只许人笑不许人哭,这笑脸看着就是舒心,走吧!” 身后,张德禄赶了上来,长史严明山却因为没有圣旨召见被拦在了宫外,急得直跳脚。 他在河东,仗着有御赐金牌,处处趁手,如今到了皇宫,那御赐金牌倒是不敢拿出来托大了。 只希望皇上别听信那晋王一面之词才好! 严明山在宫外急得跳脚,皇帝和晋王却完全没有提起他。 晋王进了昭阳殿,立刻觉出这里的不同。 处处红绸,满目铺天盖地的喜庆,宫室中还燃着不知道什么香,弥漫着细细的香气。 晋王踏上柔软的地衣,停在了门口。 皇兄,还在这里? 若是,若是成欢姐还在,那他此时回来,迎接他的会是最敬重的长兄,最喜爱的成欢姐,这里的一切,才是真正的喜庆,可此时,这样的喜庆,却是生生刺痛了他一双眼。 萧绍昀从内室走出,逆着殿门口的光,看见了一身白衣,如日光般刺眼的少年。 “小十,你回来了?愣着做什么,进来吧。” 萧绍昀坐在上首的宝座上,笑吟吟地招呼着他的弟弟。 “皇兄!” 晋王一眼望过去,皇兄还是那般眉目俊美,高贵无匹的模样,风姿依旧,君临天下。 可是,成欢姐却不在了。 晋王眼眶发热,抬脚跑了过去,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握住长兄的手,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皇兄,成欢姐怎么死的,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怎么就不能等我回来?你为什么不许我回来送她,为什么不许我回来?” 一声声的质问,僭越至极,却把他强忍了这么久的委屈难过尽数倾泻了出来。 “明明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的……” 晋王不顾体统的哭法,让萧绍昀沉默了一瞬,抬手抚上了他的发顶,手心里的银色发冠在弟弟的头上微微颤动。 “嘘……小十,别哭了,你的成欢姐没有死,她在的。”萧绍昀望向内室帐幔间空空的虚无,轻声道,脸上有愉悦的微笑,依稀间,仿佛看到那一片大红色中,凤冠喜服的女子还笑盈盈地站在哪里,眼睛弯弯,一团喜气。 “我已经命人招魂,成欢会回来的,到时候,她还是你的成欢姐,不好么?你相信我,她还在的,别哭了,会惊扰到她。” 年轻的帝王看着自己哭得狼狈的弟弟,声音轻若鸿毛,仿佛真的怕惊动了站在虚无里的那个女子。 晋王愣愣地抬头,却没有如皇帝所愿一样安静下来:“怎么会在这里,成欢姐在虢州!她在虢州!”(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章 昨日汤羹 “虢州?” 萧绍昀愣了一会儿,眉心拧起:“小十,那严长史参你擅离封地,是去了虢州吧?你在那里被什么人骗了?” 晋王激动摇头,神情由悲转喜,笑了起来:“不是的,皇兄,不是,是我真的见到了成欢姐,什么都一样,名字,走路的姿势,说话的神情,除了脸不太像,其余全都一样!皇兄,咱们去接成欢姐回来吧,好不好,我以性命担保,那就是成欢姐!” 晋王站起身来,手舞足蹈,喜不可抑,萧绍昀反倒冷静了下来,看着晋王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怜悯,像在看一个胡闹的孩子,又像是在看着自己。 “小十,朕知道你想念皇后,可是,她已经死了,朕已经命人招魂,朕,曾亲眼看见她的魂魄,她如今魂魄尚未归来,又怎么可能在虢州?” 如果随便见到一个相像的人都能认为是成欢,那该多好,他又何必苦苦追寻,兴师动众,求而不得?定然是小十孩子心性,被人看破了心事,故意引他上钩。 晋王焦急道:“真的,皇兄,我说的是真的……” “够了,小十,不要再胡闹了。” 萧绍昀十分冷静地打断了晋王的话。 若是那人真的是成欢……那他见到的魂魄又是谁? 相比一个让小十认错的人来说,他更愿意相信詹士春。 晋王却看着萧绍昀冰冷的神情,忽然像是看破了什么,喃喃道:“皇兄,你,你真的不要成欢姐了?” 似乎是一直一来不愿意相信的事情得到了证实,晋王神情激愤:“果然如此,你已经忘了成欢姐,你已经要选秀了!” “你又怎么希望成欢姐回来?你是不是希望她永远都不要回来?好让你左拥右抱,得尽天下美人?你怎么对得起成欢姐!” “什么招魂,什么她还在都是骗人的!明明她就在虢州,你却不肯信,是你负了她!” 晋王起身,一步步后退,却伸手指着萧绍昀厉声指责。 “晋王,是朕太惯着你了吗?居然学会了忤逆!” 萧绍昀坐在座上一动未动,眼神冰冷:“你身为藩王,擅离封地本就是大罪,朕原本不忍与你计较,你却越发无礼,对朕大不敬……来人,送晋王殿下去宗人府,无诏,不得出!” 晋王傻了一般看着之前还一副好兄长模样,转眼却要把自己幽禁起来的萧绍昀,难以置信:“皇兄你说什么?” 已经有侍卫在殿门外听到了皇帝的召唤,一拥而上按住了傻掉的晋王。 “小十,想必你长途跋涉,累了,且去歇息吧,朕会命人为你建造晋王府,从今以后,你就长留京城吧。” 晋王想要挣扎,却被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室内昏昏沉沉的幽暗中,他的皇兄像一座冰冷的雕像,高高在上,坐在他无法企及的地方。 这不是他的皇兄,他的皇兄对他那么好,怎么会这样对他? 殿外的天地,是明亮晴朗的,可是晋王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河东的那场滂沱大雨中。 他在那场雨里,淋湿了心,淋冷了肺,却始终怀着那么一丝念想,想着只是严明山自作主张,刻意为难,还是不肯死心地来到京城,就想亲口问一问皇兄关于那块金牌的事情! 可如今,还问什么?还有什么可问?! 他重新得到了皇帝长留京城的恩旨,却也不过是打造一座金色的笼子把他装起来。 那宝座上的身影孤独而透着冷意,这已经不是他的皇兄了。 晋王即刻做出了决定:“皇兄,臣弟错了,臣弟不该冒犯皇兄,是臣弟糊涂!” 他被关起来无所谓,在河东也是关着,在京城也是关着,可是成欢姐怎么办?她还在虢州过着那样的日子! 萧绍昀眯了眯眼睛,看着殿外大喊大叫认错的弟弟。 “你真的知错了?” “臣弟知错了,臣弟不该胡言乱语,冒犯皇兄!还请皇兄恕罪!” 昭阳殿内外一片寂静,萧绍昀的眼神几度明灭。 “罢了,既然你知错了,那就宽恕你一回。” 他最终说道。 晋王被侍卫松开了,连滚带爬地扑进了,跪在萧绍昀的脚下:“多谢皇兄,臣弟知错了。” 室内的青烟袅袅中,萧绍昀笑了笑:“成欢在这里,若是看到我们兄弟失和,必然不会开心……只要你不要胡闹,朕会还你一个成欢姐的,记住了吗?” 晋王俊秀的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记住了皇兄,我等着成欢姐回来。” 张德禄在殿外胆子都差点被吓破,王爷把他的话当耳边风,真是不知死活!还好还知道服个软,不然,可怎么是好? 刘德富在一边默默地看了张德禄几眼,开腔问道:“晋王殿下,在河东也是这样?” 张德禄一愣,随即苦着脸诉说起来:“可不是么,晋王殿下这小孩子心性都是得了皇上恩宠给惯出来的,这不,还得留在皇上身边,让皇上拘着性子才行,刘公公您是皇上身边的老人儿了,您也知道,晋王他自来就是这样,没什么心眼儿的……” 刘德富呵呵笑了两声:“好你个张德禄,你倒是机灵,跟着晋王殿下,苦了你这老货了吧?” “不苦不苦,有皇上拘着晋王呢,老奴也省好些心。” “呵呵,那倒是,你放心,到底是亲兄弟,皇上就是吓吓晋王殿下,不会当真的。” 刘德富袖着手,劝慰了几句。 晋王来了也好,看以后那詹士春还能不能毫无忌惮地蛊惑君心!但愿这晋王,能顶些用。 午时,皇帝心情颇好,留晋王在宫中用膳。 “张德禄,给你主子盛碗汤!小十,来,尝尝这道红枣羹如何?” 张德禄赶紧给晋王盛了碗红枣羹放在面前。 晋王看着那满桌子膳食,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放入口中。 红枣羹……倒是没什么稀奇,只是…… 晋王嘴里含着那口红枣羹,脸上神色变幻,最后咽了下去,看着皇帝:“这红枣羹……” 皇帝今日笑脸格外多,神情愉悦地看着晋王呆滞的模样:“怎么样,你也吃出来了吧?是不是和从前成欢做出来的一个味道?” 是,宫中做红枣羹,都是把枣去了核才用的,只有成欢姐,每次总是囫囵扔到锅里煮,虽然不过在淑妃宫中用小厨房做了那么几次,可那种甘中带苦的味道,他还记得。 “这,这是谁做的?御膳房的厨子?”难不成皇兄思念成欢姐,命人做的? 皇帝摇头:“不是,是成欢的亲姐姐,徐家二小姐做的。说来也巧,她是成欢的至亲之人,做出来的羹汤,倒和成欢做的也真是相像。” “徐家二小姐?至亲之人?”晋王几乎想要跳起来骂人。 就那个把成欢姐堵在威北候府花园里言语刻薄的庶女,能是成欢姐的至亲之人?(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成为那个人 可是晋王已经尝试过被侍卫按在地上的冰冷滋味。 有的时候,人的成长只需要那一瞬间的刻骨铭心。 “皇兄说得是,多谢皇兄赐饭。” 晋王口中道谢,却再也没有去动过那碗红枣羹。 徐成意,居然成了成欢姐的至亲之人……真是笑话! 看来他不在京中的这段日子,真的发生了很多事。 不过,徐家……如果皇兄不相信那个人是成欢姐,徐家会不会相信呢? 晋王看着眼前的金碗玉匙怔怔地出了神。 侯在殿外的徐成意,看到刘德富出去,急忙迎了上来。 “刘公公,那汤羹皇上可满意?” “徐二小姐有心了,皇上甚是满意,有劳徐二小姐。”刘德富说的非常客气,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笑眯眯的,只是耷拉下去的眼皮下面,眼神闪烁不定。 这徐家二小姐果真是善于揣摩上意,跟淑太妃那样的七窍玲珑心有得一拼。 徐成意嫣然一笑,脱口而出:“多谢公公成全!” 这话刘德富实在没法接,成全?成全什么?不过都是为了讨得皇上高兴而已。倘若皇上真对这徐家二小姐有些意思,此时当然不宜得罪。 只不过,这徐二小姐,到底算是詹士春的人,还是淑太妃的人? 徐成意似乎也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妥当,娇艳的双颊红了红,带了两个宫女,心满意足的回去了,心里默默感叹,看来姑姑淑太妃,在这宫中多年,手段还是有的。 当日,淑太妃提出让她用这道红枣羹靠近皇上,她还不以为意。 萧绍昀是天子,什么东西没有尝过,会在意这小小的一碗红枣羹吗? 为了向詹士春表明她的立场,她先去问了詹士春,詹士春沉吟半晌,让她尽可一试。 从来没有洗手做羹汤的徐家二小姐,只好自己动手做了一碗红枣羹出来,她自己先尝了一口,带有苦涩的味道。 这样的东西,能让皇上多看她一眼? 最开始她是提心吊胆的,唯恐皇上龙颜大怒,让她再无机会。 可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皇上居然吃得颇为满意,甚至还亲口问了问到底是谁做的! 自那日起,皇帝对她,不再是像从前那样视若无睹了,时不时也会过问她在宫中的生活,还夸赞了一句“到底是亲姐妹”。 “二小姐,皇上夸赞了您做的汤羹,您真是好福气,要知道,这宫中想给皇上做羹汤的人多了去了,可从来没人敢,可见,您的福气大着呢。” 淑太妃派在徐成意身边的秋燕近日见徐成意似乎得了皇帝青眼,心思也活泛了些,此时见走着走着徐成意的脸色又不怎么好看,就笑着恭维了一句。 徐成意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冷笑道:“是呢,可不是好福气。” 皇上夸赞她一句,其实也不过是因为徐成欢,这样的福气,到底算什么呢? 若是招魂成功,徐成欢回来了,她徐成意这点可怜的福气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她绝对不能让徐成欢回来! 徐成意匆匆地走回慈宁宫,状似随意地顺手指了院子里一个正在打理瓷缸中睡莲的粗使小宫女:“你,去给我弄一碗碗莲来摆在我的房间。” 那粗使小宫女连声应了,脚步匆匆地去了。 不多时,徐成意就走了出来:“秋燕,你们不必跟着了,我出去走走。” 秋燕和冬雪对视一眼,福身应了。 这徐家二小姐眼空心大,慈宁宫上下都是知道的,自从上次在御花园惊了那么一番惊吓,如今也知道怕了,淑太妃也说了,不必拘着她,万一她有大造化呢? 徐成意一个人出了慈宁宫,径直去了上阳宫。 上阳宫是先皇后乔皇后生气的寝宫,如今空着,也没人看守,毕竟这宫中统共也才几个主子,没人大胆到去动上阳宫的东西。 这倒是便宜了徐成意和詹士春私下相商。 詹士春道袍飘飘地出现在石子路尽头的时候,徐成意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准备。 等到詹士春到得近前,她行了一礼,扬起脸就说道:“詹大人,小女是您带入宫中的,也曾说过,无论何时,都是站在您这边的,那能否请詹大人给成意一个准话儿,您是真心为我妹妹招魂的吗?” 詹士春双手揣在宽大的袖中,满脸的褶子动了动,露出了一丝轻蔑来:“徐二小姐,这是沉不住气了?”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若真有那一日,詹大人觉得,我徐成意,还有什么前程?我虽然不知道詹大人到底所求为何,但是我若没了前程,詹大人的一番心思,岂不是白费?” 徐成意努力地作出镇定的样子来和詹士春讲明利害,不想堕了自己的气势。 但她自以为的气势,在詹士春眼里,实在是不堪一击。 身披道袍的老道士仰头望着上阳宫的大门,笑了笑,脸上的褶子攒成一朵让徐成意恶心的花来:“原来徐二小姐是担心这个……徐二小姐,那可是你的亲妹妹呢,你居然……可怜孝元皇后尸骨已经葬在了皇陵,魂魄归来,若是无所依托,也是不得见天日的,不知道你这个亲姐姐,愿不愿意,为孝元皇后,提供一具皮囊呢?” “你说什么!”徐成意大惊:“那我呢,我又将置于何地?” 詹士春皱皱眉头,跟笨人说话就是费劲:“你不还是你么?你可以成为你最羡慕的那个人,不好么?” 这话,徐成意懂了! 这是要让她假托徐成欢魂魄归来附身! 上阳宫朱红的大门前,徐成意呆呆地站了很久,脑海中无数个念头闪过——是的,她是徐成欢的至亲之人,徐成欢若是复生在她身上,任谁也不会怀疑! 她成了徐成欢,嫡出的身份,皇帝的宠爱,属于孝元皇后的一切尊荣,都是她的! 都是她徐成意的,只要她成为徐成欢,一切都是她的! 詹士春看着眼前震惊难言,眼神散发炽热光芒的女子,就明白,徐成意这是心动了。 顶替别人的名字算什么!因为另一个人得到所有的荣宠,或许会有不甘,可是在徐成意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面前,这点龌龊真算不得什么! 詹士春又笑了一笑,顺着另一条路离开。 原本他只是想要天下女子齐聚京城,找到他那可怜的女儿的,可是,若是看到萧绍昀还是好好地坐在皇帝的宝座上,他又怎么能甘心? 姓萧的这对父子,就该身败名裂,就该国破家亡!就该痛不欲生地去死! 老的他没机会,小的绝对不能再失手!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不一样的爹 此时,全然不知内情的京城中各大老牌勋贵,重臣高官,都在热火朝天地忙着选秀这件事。 有适龄女儿的,只要长得不丑,就报上去,没有的,偏枝远亲家也要捞一个来,但此次选秀只限年龄,不限出身,为此,去官府改年龄的,开祠堂改出生年月的,不在少数。 对此,丞相宋温如和几个言官御史在朝堂上一再上奏提起此事,但萧绍昀却一个字也没多说。 他只是要找回成欢的转世而已,随便什么人,什么年龄,都有什么关系? 负责选秀的礼部尚书方含东一看皇上都是这种态度,他更无所谓了。 但是下了朝,已经被恩准长留京城的晋王,就在太极殿外揪着方含东一阵痛骂。 “你吃着皇兄的俸禄,再看看你办得这差事,对得起朝廷给你的银子么?” 晋王一再克制,但是他只要一触及选秀这件事,就有些炸毛。 成欢姐还好好活着呢,选哪门子的秀! 方含东惊恐地看着曾经的“京城一大害”晋王,知道就算晋王今天揪着他一顿暴打,他也只能是白挨打,战战兢兢地请示:“那依王爷您的意思?” “筛,给本王往下筛,能少一个是一个,西北那帮胡人不安分,银子省下来打贼寇!” 刚好路过,正在一边幸灾乐祸看热闹的兵部尚书赵诗真欣慰地直捋胡子:“晋王殿下关心苍生百姓,真乃我大齐百姓之福啊,不似有些奸人,只顾自己的腰包!” 晋王却挥挥手:“跟什么苍生百姓没关系,是本王看这家伙浪费皇兄的银子,心里不舒坦!” 一事通而百事通,明白了皇兄不再是皇兄,晋王也就不像从前那样傻呵呵了,一个关心苍生百姓的王爷,是嫌活得太自在了不成? 方含东不敢跟晋王对着干,只能把一腔怨气尽数记在了赵诗真的身上,唯唯诺诺地应了会严查,又狠狠地瞪了赵诗真几眼,一溜烟儿地跑了。 晋王站在金河之上的汉白玉桥上,看着来来往往的朝臣,总算远远地看到了威北候徐钦厚的身影。 可是,他要怎么说?他要是直接跑过去说,你女儿没死,在虢州,只是换了一个人,估计威北候也不能信。 原本以为皇兄要为成欢姐招魂,是相信这些冥冥之中的奇事的,可没想到……晋王有些黯然,犹豫再三,还是掉转头大步离开了。 徐家能接受他这个离奇说法的,大概就是世子徐成霖了,可是徐成霖,还远在西北,要不要,想个办法把徐成霖弄回来? 虢州。 李氏和白成欢这几日还处于冷战状态。 白成欢试了几次,撒娇耍赖半点作用也没有,连带着支持白成欢的白炳雄和白祥欢父子也遭了池鱼之殃,被李氏一并冷眼。 白成欢也不恼,每日里规规矩矩在屋子里写写画画,只等着白氏族长上门商定白氏一族参选的女子名字,然后一并上报。 这个时候,没人再关心她怎么会的这些东西了。 这一日晚间,从军营回来的白炳雄却来东厢寻白成欢说话。 “欢娘,何七,要去西北了。”在外间坐着喝了杯茶,白炳雄才不无感慨地开口:“他原本是世家子弟,前程远大,却非要从军,如今从了军,却又非要去战乱渐起的宁州……这小子,爹爹当真佩服!他们何家,不需要他去搏这个功名,他却是一心报国,真是难得!” “宁州要打仗了?”白成欢一惊,心头一阵慌乱,宁州,哥哥徐成霖就在宁州…… 白炳雄摇摇头:“打得起来打不起来还不好说,只是大齐安逸了这么些年,胡人也休养生息了这么些年,要是相安无事还好,若是打起来,那就……嗨,跟你一个姑娘家说这些做什么,爹爹来找你,是要跟你说件事情。” “爹爹请说。” “就是……”白炳雄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女儿一眼,有些为难:“是何七那小子,他明日一早,就要奔赴宁州去了,他来问了我,看你,能不能去送送他……他说是感念你那天去陕州的仗义相助,想临走前见你一面,你看,你能不能去送送他?” 白成欢看着帮着一个外男给自家女儿传话的白炳雄,半晌说不出话来。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心无芥蒂,完全相信一个外人的父亲? 是压根儿没想过男女有别这件事儿,还是真的内心坦荡荡,觉得只是去送一送人,真的没什么? 还有这何七,也真是个人才,这事儿,要是放在别人身上,估摸着就是找个小厮之类的传话,他可倒好,直接找上了白炳雄,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倒是让人难以生疑! 宁州……白成欢震惊过后很快就做了决定:“好,明日一早,我去送他。” 白炳雄却是如释重负一般,脸上居然露出了几许欣慰的笑意,直看得白成欢心惊肉跳,这,这到底是哪里不对? 提起晋王,白炳雄就是防贼一般,提起何七,她怎么觉得,觉得白炳雄有些刻意? 白炳雄在女儿饱含深意的打量下,很快落荒而逃,出了房门,才一个人嘿嘿笑了几声。 那天他看得分明,何七那小子处处护着欢娘。 其实,他对未来女婿的要求真不高,只要人好,对女儿好,那就什么都好。 何丛棠这样的小子,正中他的胃口,从前恨不得这是自己儿子,以后,恨不得……白炳雄一个人美滋滋地想了一会儿,又发愁了,这事儿,可万万不能让自己婆娘知道,这要怎么瞒过去? 白炳雄自去发愁,白成欢站在南窗下,心头开始飞快地盘算起来。 出了半晌的神,转过身,看着桌子上临摹好的那幅虎图,走过去,慢慢地卷了起来,拿了个长盒子,放了进去。 第二天,天蒙蒙亮,白炳雄就起来了。 “仙娥啊,今儿军营里有些事儿,要欢娘过去帮个忙,你看……” 虽然还是对女儿冷脸以对,可李氏还是恼了:“怎么,合着是从今往后,把欢娘当你们的劳力了?好好的一个女儿家,不是你们使唤的苦力!” “不是,这不是没办法了么,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白炳雄又是一阵好话说。 带着阿花,跟着白炳雄走出白家大门的白成欢,看着喜滋滋的白炳雄,一阵恍惚,她怎么觉着,白炳雄这是要亲自拐带自己的女儿去跟人私奔的节奏?(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章 应她所托 青蓬的马车从白家大门驶出,摇摇晃晃地驶向弘农县城外。 白成欢坐在车里,怀中抱着那个长长的盒子,一路无言。 “大小姐,咱们这是要去做什么啊?” 跟着白成欢的阿花很是好奇,天都没亮就被叫起来,若真是军营里有事,不该是上次那样跨上骏马,一路飞驰吗? 大小姐那天去陕州的英姿还在阿花脑子里闪啊闪。 “去送一个人。”白成欢摩挲着手里的盒子,说道。 “哦。” 阿花看大小姐脸上一丝笑意也无的模样,忽然警醒,摇蕙警告过她的,不要多嘴多舌!连忙缩了缩脖子再不敢说话了。 一片静谧中,城西的官道出现在了眼前。 白成欢撩起帘子,远远地看见官道上孤孤单单的一人一骑。 晨曦微亮中,身形高大的少年骑在马上,即将远行,远远望过去一片孤单萧索。 “说是西北那边不太平,到底还没打起来,愿意去的人都还没有,何七坚持要去,就只能让他先行了。” 白炳雄在一边解释了一句,白成欢点点头,他说过的,他从军就是想要去西北。 一个人的一生,或许都有一个执念中存在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自己心底秘密。 她的秘密是京城,何七的秘密,就是西北。 从此各奔东西,再无相见之日,此生或许都不会再有任何的交集……白成欢陡然有了前来送行的离愁别绪。 马车渐渐驶近,骑在马上的何七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她来了,她居然真的来了。 他以为,凭着她对他的种种成见,是不会愿意冒着被人诟病的风险来送他这个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的人。 何七利索地跳下马,手执马缰,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那辆停下来的马车,眼神中流淌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期待。 马车的帘子掀开,露出一个梳着丫髻的丫头来,那丫头跳下马车,才伸手去扶车中的人。 白成欢,她来了……何七似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怦怦”声,他狠狠吸了几口气压下了这股莫名的情绪。 一头青丝,干净利落地挽成高髻,鸦青的鬓边,只有一根海棠花的银簪,却并没有让那张肤如凝脂的小脸失去半分清丽,她还是一身青色的衣裙,怀里抱着一个长条状的盒子,扶着阿花的手轻轻盈盈地下了车,站在微亮的晨光里,湖水般清澈的眸子盈盈一笑,两颗小虎牙若隐若现:“何七,我来送你了。” 我来送你了。 轻轻地一句话,却让何七的鼻腔里涌起一阵酸痛。 他就要远行离开了,或许能回来,或许不能再回来,如同母亲所愿那样,死在沙场。 他不敢告诉任何的亲友家人,不愿意让老太爷知晓,也不愿意听到任何人的劝说。 可他却还是想在走之前,能见白成欢一面。 让她这个与何家无关的人目送着他远去,让他将来无论是生是死,回想起来,总不至于过分凄凉。 此刻,她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了,他却有些不知所措。 “有劳你这么早起来……” 他语无伦次。 白成欢不由得一声轻叹:“自古离愁多别绪,但是我见到你这样,倒是并不觉得伤感。你心向西北,从此得偿所愿,我也不便阻拦,只是此去山高水长,万望珍重。” 从此得偿所愿……何七苦笑,是啊,也算是得偿所愿,他得偿所愿,母亲也得偿所愿。 “多谢你能来送我,不然,我一个走,以后想起来多凄凉……” 何七的伤感也只是一刹那,很快就露出白生生的牙齿笑了出来。 白成欢点点头:“我知道,你能要我来送你,是把我是为知交,我很,欢喜。” 欢喜,欢喜能来送他? 何七只觉得心中一阵熨烫,有些不敢去看白成欢的眼睛,眼神四处游移,只见白炳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打马走出了好远,在远处溜溜达达,跟着白成欢一起来的那个丫鬟也远远地站在远处。 何七心中顿生一种怪异的感觉,这,这怎么像是两人私会,有人放风? 岂不知远处的阿花心中也是一种堪比从前在家中,放羊回来发现羊不够数的惊慌,老爷,老爷居然带着大小姐出来见一个男人! 怎么办,回去会不会被灭口?会不会被卖了?阿花害怕极了,连往这边看一眼也不敢。 一片让人尴尬的寂静中,白成欢把手中的盒子递到何七面前:“何公子,我能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何七努力镇定下来,不让心口乱跳,瞟了瞟那长长的盒子:“你但说无妨!” 这是不是送给他的离别礼物?是什么呢?笛萧?还是短剑? 短短的一瞬间,何七脑子里闪过好几个念头。 只是白成欢很快打破了他的自以为是:“请何公子到宁州军中之后,帮我寻一个人,把这个盒子交给他。” 何七心中的种种绮思刹那间烟消云散——让他帮她找一个人?宁州军中的,都是男人吧? 心头没来由地一阵低落,但何七还是很豪爽地点头:“好,是什么人,你说。” “是一个叫徐成霖的人,是京城威北候府的世子,这盒子里是一幅画,若是能找到他,请何公子帮我把这幅画交给他,若是他问起这幅画的来历,何公子如实相告便是……若是,若是他什么都不说不问,何公子也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她有十分的把握哥哥会问,但若是万一……万一他不问,那,那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世间,不是每一个人都毫无阻碍地相信鬼怪奇谈的事情。 何七低头望着白成欢一双尚且还裹着白布的手,和她手里的深褐色盒子。 她白玉一般的手指紧紧地攥着盒子,一看就知道在紧张,这么用力,手心会不会痛? 他抬手接了过来,郑重作出承诺:“既然你把这件事托付给我,那我一定会帮你寻到这个人,你放心就是!” 白成欢深吸一口气,心中的忐忑一瞬间散去。 她相托,他便应下,不生疑,不多问。 没有问她和那人是什么关系,也没有问她为什么。 她果然没有看错这个人,虽然有些纨绔,却有一颗君子仗义之心。 “多谢何公子,成欢祝何公子此去一路平安,早日凯旋归来。”白成欢认认真真地给他行礼。 何七拱手还了一礼,后退了几句,欲要上马,却又回头扬起一个促狭的笑容来:“这是给别人的礼物,那你前来送我,可有给我准备礼物?我可不想帮你白白做事!” 白成欢抬头,愕然地看着刚刚还是个侠义君子,此刻却又成了恶劣顽童模样的何七,他,他这是要报酬?(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四章 赠君朝颜 “我……” 白成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忘了,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要给何七什么送别礼物,也没想过何七会跟她索要什么报酬。 何七眼神黯了黯,还是笑嘻嘻的模样:“银子什么的我可不要,你随手给我一样什么东西,当作报酬,可好?” 白成欢无奈地望着面前一身戎装,笑容却像个十足无赖的何七,摸了摸鬓边。 她有什么东西能随手给他的? 头上的簪子,手上的镯子,都是贴身之物,给了那就是私相授受,是决计不能的。 这个要求好刁钻……白成欢左右望了望,唇边忽然浮现出一丝笑意。 裙裾微动,脚步轻移,她走到官道旁边的野地边儿上,轻提裙裾,蹲下身去,从那一片绿茵茵的野地里一株矮枝上缠绕的蔓藤里,撷了一朵紫色的花来。 “此花名为朝颜,虽然盛开只是一日的辰光,却能拥有一世的幸福,人生百年,短暂如白驹过隙,但以此花赠君,愿君此去前程似锦,一世平安。” 她手中拿着那朵紫色喇叭状的花朵,微笑着看着他,眸中盈满的光亮,和花上的晨露交相辉映,玲珑剔透。 东边的天空有瑰丽的朝霞升起,美人拈花,如诗如画。 何七站在马鞍旁,指着那朵花,哭笑不得。 他从来不知道,一朵路边随处可见的牵牛花,居然能被她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寓意深刻! 罢了罢了,这片心意难得! 一身戎装的少年走了过去,修长的手指接过那朵花,举在鼻端嗅了嗅,并没有闻见什么香气。 但是少年俊朗的眉眼间还是有真挚的笑容:“多谢你赠我朝颜,我走了,也愿你一世平安。” 临别有人来送,美人撷花相赠,总是人生里一场美景。 他把那朵紫色的花朵小心翼翼揣入怀中,转身走了几步,却俯下身,从地上拾起一样东西。 何七薄唇边蓦然泛起一抹亮眼的笑容,回过头来扬了扬手中的东西:“这枚如意结,也送给我!” “如意结?” 白成欢凝目看去,只见何七手中一抹红色,长长的穗带随风摇摆,正是她从娘娘庙求的那枚如意结! “不……” 她走了几步,何七却是早已料到她会拒绝,几个纵步跃上马背,扬起一鞭,黑色的骏马已经奔出好远。 “多谢你送我平安如意,我走了!” 白成欢瞠目结舌地站在一片绿野中,耳边回荡着何七明朗的笑声,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的如意结一直放在袖中,怎么这么巧此刻就这么掉了出来? 可他已经跑远了,要不回来了! 晨风渐起,温柔地拂过脸颊,她说不清自己是懊恼还是无奈。 迎着晨风远去的何七一气儿跑出去好一截路,才回头望去。 霞光万丈里,一身青衣的少女站在绿色的田野中望着他,衣衫翻飞如蝶,天地间一片美景,就此镌刻心上,至死不忘。 他调转马头,双手合在嘴边,大声喊道:“等我回来,白成欢,等我回来,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若说之前他还心存死志,可是这一刻,手中那枚如意结软软的穗子拂在他的脸上,他忽然觉得一点都不想去死了。 他一定会活着回来的,他一定会好好活着的! 有人希望他去死,那又何如?这世上,总还有人,希望他前程似锦,一世平安的! 晨风把他的呼喊带到了白成欢的耳畔。 她笑了笑,挥挥手,却什么都没说。既然拿走了,那就祝他平安如意吧。 何七远远望见,璀璨一笑,掉转马头,催马飞驰而去。 就此赴戎关,跨万水千山,成一世功业! 豪情万丈的男儿远去,白成欢在晨风里默默转头,走回马车旁。 她等不到他回来了。 一个是虢州何家的叛逆子弟,一个是大齐葬入皇陵的皇后。 如果不是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死而重生,他们的人生,或许是永远不可能遇见的。 即使此刻,匆匆相遇,匆匆别离,这短暂的相逢已然结束。 从此,他去西北,建功立业,她往京城,九死一生。 就此别离去,但愿君无忧。 或许将来她会想起曾经有过一个叫做何丛棠的人,君子之心,曾对她仗义相助,仅此而已。 毕竟前路茫茫,她无暇他顾。 京城,皇宫,太极殿。 下了早朝的官员陆陆续续穿过金河上的汉白玉桥,出宫离去。 唯独丞相宋温如还被留在殿前回话。 “宋丞相,朕记得你家中独子今年已经三十有二,至今,还是个秀才,朕曾说过,可以给令郎额外加恩,丞相不妨再考虑考虑?” 宋温如规规矩矩地站在阶下,不敢抬头看,听闻此言,心中感怀皇帝恩德,却又百般为难:“老臣多谢皇上恩典,只是我那逆子,不肯刻苦攻书,学识才华,甚是平庸,老臣不敢因一己之私,误国误民,还请皇上莫怪。” 萧绍昀坐在龙椅上,看着朝堂重臣一再拒绝他的好意,笑了两声:“丞相一心为公,朕是知道的……只是令郎,怎么会是才学平庸之辈?朕听闻令郎酷爱四处游历,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令郎必然大有见识。这样,朕随即下旨,让令郎入宫见朕,朕见过之后,再做决定,如何?” 如何?皇上这语气,看似商量,可再三被拂了好意,怕是心中不快了。 宋温如只能恭谨地应下了。 他前脚回到家中,还没来得及叫来独子训诫一番,后脚宣旨的内监就到了。 无奈,一家人匆匆摆香案接了圣旨,眼看着独子跟着宣旨的内监去了,宋温如一阵揪心。 其实这事儿,真不是他清高,而是他这个儿子,牛心左性,一心要做那闲云野鹤,远离朝堂,只是皇上,这到底是较得什么劲儿? 被父亲宋温德送回京城交给伯父管教的宋三郎,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衫,笑道:“伯父,大哥这是得了皇上青眼?伯父从此可以无忧了。” 宋温如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这个风流好色的侄子,气不打一处来:“你伯母给你说得几家亲事,你都不愿,是何道理?”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丞相独子 宋三郎嘿嘿一笑,白净的脸上满是讨好:“大伯父,别人不知道我,您能不知道?那些个庸脂俗粉,侄儿实在是看不上,侄儿就要那白欢娘,您跟我父亲说说,成全了侄儿呗!” 看这个侄子不受教的模样,宋温如气得拂袖而去:“荒谬!那白欢娘是个疯傻儿,如何配做我宋家妇?娶妻娶贤莫贪色,你还这样冥顽不灵,回房去读书去,什么时候读明白了什么时候出来!” “伯父,伯父!” 宋三郎紧追了两步,就被小厮拦住了:“三少爷请!” 娶妻娶贤,那也要看得下去啊!他就觉得那白欢娘好看! 大哥倒是娶了个贤德的,可大嫂丑的能看吗? 宋三郎愤愤不平地回去关禁闭了。 一列皇宫侍卫护在两侧,锦衣的内监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从京城闹市穿行而过,面有骄矜之色。 身后一辆双骈马车内,一身雪白儒衫长袍,面容儒雅的男子坐在锦座上,望向纱窗外的盛世繁华。 到底是躲不过去?难道是前世的宿怨,还是延续到了如今? 前世那一场血流成河的劫难,还要重复一遍吗? 车轮隆隆中,皇宫到了。 内监下马,闲人下车。 “宋公子,这边请。” 有小太监上来引路,他点点头,一步一步地走入了这座辉煌灿烂却又暗沉无比的皇宫。 不会的,孝元皇后徐成欢已死,再也不会有那场劫难了,一定不会再有的。 他的双手在衣袖内握紧又松开,慢慢地,眼前出现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太极殿。 他闭了闭眼,仿佛又看见一片血色。 孝元皇后,他最对不住的人,这辈子,却这么早就死了。 萧绍昀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空旷的大殿之上,面无表情地等着那人前来。 直到一个人缓缓自殿门外一步步走进来,匍匐在地,三呼万岁,他才坐直了身子,看着那个一身白衣的人,露出莫测的笑意来。 即使是身为丞相之子,没有官职,又不受荫封,那么面圣的时候,也是要穿上一身白衣,以示自己是白身。 “宋长卿……大齐丞相独子,天资聪颖,幼承庭训,长有贤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连中三元,为大齐读书人之翘楚,朝堂之栋梁,年过二十以后,一生都是着朱服紫,从未身着白衣……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居然会连个举人都考不中?朕心疑惑,长卿可否为朕解惑?” “皇上!” 一声短促的惊呼,伏在冰冷金砖上的宋长卿霍然抬头,死死地盯着皇帝,惊诧难言! 丹阶金座上的帝王,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可是那笑容,却让他从头到脚冷意入骨! 萧绍昀!他怎么会知道,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难道他也,也…… 萧绍昀身体前倾,似乎很满意他这惊讶惶恐的神色,笑容更盛,说出来的话却让宋长卿半分琢磨不透:“长卿莫慌,朕只是前儿做了一个梦,梦中,长卿即是如此,可是梦醒来,朕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梦中的那个辅佐朕的良臣长卿,和如今这个才识平庸的长卿是不是一个人……既然朕能做这样的梦,那就是上天有所预示,朕额外加恩,让长卿入朝为官,长卿看如何?” 宋长卿猛然回过神来,立刻再次伏下身去,掩住了心中所有的惊涛骇浪。 长卿,长卿,上辈子,萧绍昀就是这样唤他这个朝廷重臣的! 只是做梦吗?真的只是做梦吗?他还梦到了什么?宋长卿出了一身冷汗,后背发凉。 萧绍昀有没有梦见他联合百官上书,逼死孝元皇后徐成欢?有没有梦见他被午门斩首,宋家血流成河? “长卿以为如何?” 萧绍昀似乎并不怪罪他的无礼直视和神游天外,依然极有耐心地问了一句。 五月的天儿,其实并不冷,但是宋长卿还是打了个冷颤。 如何?入朝为官,是不是又要踏上那条布满鲜血的路?不,绝不。 这一世孝元皇后并非死于他手,他宋长卿对大齐的忠心也在上一世以命相陪了。 他并不欠大齐和萧绍昀任何东西了。 “草民愚钝,自幼读书不成,承蒙皇上错爱,心中实在惶恐,此等恩典,实在不敢领受,草民今生,只求老死乡野,绝不敢自不量力,涉足朝堂,还望皇上明鉴!” 宋长卿镇定下来,朗声说道。 皇帝真的只是做了个梦也好,还是如同他一样庄周梦蝶,两世相缠也好,他是再不可能踏入大齐朝堂这个漩涡了。 “若朕要强求呢?” 萧绍昀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上,威严而冷漠。 宋长卿直起身子,目光坦荡荡:“草民入朝堂,只会误国误民,若皇上坚持,草民受之有愧,唯有一死耳。” 唯有一死? 萧绍昀看着这个满身读书人风骨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受之有愧,唯有一死,哈哈,唯有一死!好一个唯有一死!” 千古艰难唯一死,可对宋长卿这样的人来说,死算得上什么?他早就明白的。 他早就怀疑过的,果然如此,就算是死过一次,此人还是那个宋长卿! 这样的人不怕死的,巴不得能用他们的性命赚个青史留名,千古流芳,哪管皇帝会不会千夫所指,遗臭万年! 可世上哪能总有这样的好事儿?对这样的人来说,死太简单,还是活着吧。 萧绍昀笑声渐落:“既然长卿心意已定,那朕也不便强求。只是宋丞相年事渐高,已过知天命之年,长卿既然不愿做官,那就做个孝子吧,长伴丞相左右,无事,就别出京去四处游历了。” 宋长卿看向神情决然的皇帝,终究再无一言,叩首谢恩。 萧绍昀起身离去,徒留寂静的大殿上,宋长卿一人匍匐在地。 从此后,哪里也去不得了,只能老死天子脚下了。 这样也好,最起码,宋氏一门,不会再血流成河。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待到姹紫嫣红开遍,那人能否归来? 萧绍昀行走宫中,一路繁花耀眼,脸上带着笑意回了昭阳殿。 一片大红色中,他伏在榻上的软枕上,眼前似乎还有徐成欢笑盈盈的脸。 “成欢,你不用怕,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这一次,只要你能顺利回来,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我们还是能生出五子三女,和和美美,一生一世,宋长卿,就让他好好活着,好好看着我们过下去,让他一个人去痛苦吧,他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六章 踏上归途 皇帝在袅袅青烟中喃喃着昏昏睡去,刘德富却是忧虑更重。 这助眠香,怎么跟迷.药似的?太医居然也瞧不出有什么蹊跷来,詹士春这个妖道! 白成欢送走何七次日,虢州白氏一族的报选名单就出来了。 白家这次要去的,总共三个,白成欢算一个,老宅那边的有白莲蓬和白莲叶。 白莲心因为忽感风寒,卧病在床,去不成,其余族中女子,要么就是年龄尚幼,要么就是年过十六已经定亲,不准备去参选。 总归也不是人人看见富贵都要昏头的。 等到送了族长出门,白炳雄就回转身和李氏商议起上京的花费来,盘算着家中有哪些是能变卖的。 “我的首饰,还有那些不用的大家伙,能当就先当了吧,总不能让欢娘受委屈。等朝廷加封你的圣旨下来了,咱们去京城谢恩时,再想其他办法。” 虽然伤心生气,可是事到临头,李氏还是要为女儿打算。 朝廷是对秀女有补贴,可那仅限于最基本的车马和吃住补贴,想要一路衣食周到不受苦,总要带些额外的银子才行,更何况京城是天子脚下,什么东西都要比虢州贵上几分,想要让女儿平安回来,如今能做的,就是多给她带些银子。 门外的白成欢静静伫立,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他们居然打算,要因为她去一趟京城。 李氏对京城那个地方的反感和忌惮,虽然她不知道根由,但也看得清楚,如今却要为了她阖家去京城。 若是真的让他们跟她走上这一遭,耗尽家财不说,性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她即将要夺走他们唯一的女儿,又何必害了他们一家。 寂静的屋檐下,白成欢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她到底还是没有把这里当成家,没有把她当成白欢娘。 她还盘算着要剑指萧绍昀,却忘了,只要她犯下弑君大罪,那白家,就是要株连九族。 是她太傻了啊,自以为殚精竭虑,却百密一疏……她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垂了垂眼眸,白成欢忽然掀了帘子进门,在白炳雄和李氏诧异的目光里跪了下来。 “欢娘,你这是做什么?”白炳雄大惊失色。 白成欢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 “爹爹,娘亲,女儿有一事相求,求你们在女儿回来之前,千万不要踏足京城!” “为什么?”李氏忍住把女儿扶起来的冲动,冷眼看着她。 “女儿此去,虽然心无青云志,但京城本就是是非之地,吉凶未卜,若是犯下过错,势必牵连双亲,若是你们身在虢州,即使牵连,也是有限,还望爹爹和娘亲答应!” “你说得这是什么话,是要我们看着你一个人去京城送死吗?” 李氏大怒。 白成欢俯身在地,并未抬头:“女儿此去,不会平白去送死的,但请爹爹娘亲答应女儿这唯一的请求,如若不然,女儿宁死,也再不回白家!” 白炳雄和李氏都怔住了,这样没头没脑的威胁,到底是为的哪般?! 两人站着,白成欢跪着,无声地僵持着。 一盏茶,两盏茶……一顿饭的功夫都要过去了,地上的女儿却丝毫没有要起来或是改口的意思! 跟白成欢斗气斗了这么些日子的李氏气得双手发抖,却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蹲坐在地上,拼命地摇晃着白成欢的肩头:“你到底是为什么啊,你到底为什么,你告诉娘亲啊,为什么啊……”李氏哭得几乎背过气去:“你到底是谁啊……” 最后一句,微不可闻,白成欢却是听得分明,悚然心惊。 她是谁呢?她是白成欢啊。 白成欢低下头去,闭上双眼:“娘亲,恕成欢不孝。” 熙和四年五月二十五,弘农县东门大开,一辆辆马车,骡车,甚至还有驴车,相继驶出,慢慢组成一支车队,将要一路蜿蜒北上,经虢州府城,去往遥远的京城。 城门外,白炳雄亲自去给跟着护送的官员塞了一包银子,托付他们对女儿多多关照。 那些人原本看在白炳雄即将升任三品定远将军的份儿上,已经客气了不少,接了银子,更是喜笑颜开,连连保证会一路照应。 “妹妹,你到了京城,好生照顾自己,等哥哥过了乡试,即刻就去寻你!” 白祥欢并不知道家中父母和妹妹的争执,爹娘只是一味不许他去,要他备考,他心中很是愧疚。 白成欢笑着行礼:“哥哥珍重,但愿哥哥平安康健,事事顺遂,替我照顾好爹娘,妹妹在此谢过。” 李氏却一直看着即将离去的女儿,忍着眼泪,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松开。 “欢娘,你从生下来,离开娘亲的时间,仅仅就是三月的那二十天,如今,你却非要去那么远……你一定要照顾好你自己……” 凄声叮嘱着,李氏却忽然撑不住,一把抱住眼前俏生生的女儿,哭得哽咽难言。 “求求你,照顾好我的欢娘……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你还是我的女儿,记得要回来,要让我的欢娘回到我的身边来……” 虽然断断续续,哽咽中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呢喃,但是白成欢全都听明白了。 似乎有一道白光从她眼前闪过,直刺心底——李氏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 可李氏,还是接纳了她,爱护着她。 白欢娘,我占了你的身躯,又能拿什么来回报你的母亲呢? 白成欢仰头对着五月碧蓝无垠的晴空,眨了眨眼中的泪。 “娘亲,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到您身边来。” 或许以后的路会曲折幽暗,但我知道,有人在这里,等着我柳暗花明,平安归来。 夏季如约而至,白成欢坐在缓缓前行的马车上,撩起车帘最后望了一眼这个她生活了两个多月的地方。 官道两旁,绿柳成荫,宽阔的汾河河面,金光粼粼。 八十二天了,她死了八十二天,终于踏上了归途。 此去千里迢迢,一切,又将重新开始。 那些爱着的人,恨着的人,都在那个遥远的地方。 白成欢撂下车帘,思绪已经飞去了京城。(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七章 最美旧时光 摇蕙和阿花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而且是要跟着大小姐去京城,两人再竭力镇定,还是有些兴奋忐忑。 白成欢转头就看见她们俩紧张激动的神情,微微一笑,伸手在马车的座位下面摸了摸,摸出来两本书。 “摇蕙,你接着认字儿,阿花,你也跟着摇蕙学,能学几个是几个。” 摇蕙算的上聪明伶俐,三字经和百家姓,这些日子已经背得有模有样了,剩下的,就是认字,按照白成欢的要求,即使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写,也要能认出来。 此去京城,要面对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刀山火海,虽然做好了九死一生的准备,可是也要尽人事才行。 摇蕙勤谨地应了,拿着书,随着马车晃晃悠悠的节奏开始大声念了起来。 阿花在一边听得心烦气躁,觑了觑白成欢笑微微的脸,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小姐,我,我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子,能不能不学啊?早知道,该让您把小彩也带着,小彩她识字儿多!” 过了这些日子,阿花还是学不会说“奴婢”两个字。 白成欢靠在背后的软垫上,闲闲地看着纱窗外一一掠过的风景,摇了摇头。 “小彩是给太太准备的人,你当日既然说了会为我上刀山下火海,怎么识个字也为难成这样?” 白成欢语气温柔,说出来的话却让阿花瞬间哑巴了。 摇蕙在一边看了阿花好几眼,顿时念书都念得磕磕绊绊。 “我,我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怕,可让我识字儿,当真是为难……”阿花无力地辩解。 “这我不管,你要是不识字儿,那我再二两银子卖了你,我还能赚一两,你看怎么样?” 或许是阿花窘迫的样子太过可爱,又或许是就要去往京城,白成欢心情终归是好了些,笑吟吟地问道。 阿花立刻垮了脸,活像只被主人训斥的小狗一样,可怜巴巴地往摇蕙身边蹭了过去:“好姐姐,你慢点读,教教我……” 摇蕙忍了又忍,没敢笑出来,非常高冷地点点头:“跟着我念。” 在两个丫鬟抑扬顿挫的读书声中,白成欢一张瓷白的脸贴在马车的小窗上向后望去。 她们的马车正拐过了一个大弯,身后还有虢州各地汇聚而来的车辆,远远望去,宛如一条长龙,都在期待着京城那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萧绍昀,杀了我,你喜欢的,又是什么样的女子呢? 或者说,能走到你身边去的,又是什么样的人呢?要比我美貌,还是比我聪慧?还是比我更谦卑? 湛蓝的天空里有鸟儿滑翔而过,不留一点痕迹。 旧日时光已然逝去,也如这般水过无痕,鸟过无踪。 接触过萧绍昀的人都知道的,萧绍昀最大的怪癖,就是容不得身周有女子出现,只有她是个例外。 这个怪癖,是从先乔皇后薨逝那一年开始的。 乔皇后薨逝,萧绍昀既不痛哭,更无哀悼,被先帝斥责为冷漠无情,太子之位摇摇欲坠,往日里由内而外散发着光明的太子殿下,浑身都散发着阴戾之气,往日的光明尽数被阴霾掩盖。 他一夕之间性情大变,皇宫中的宫女,妃嫔,只要是靠近他的,都会被他狠厉的目光吓得魂不附体,他也毫不留情地驱逐了东宫所有的宫女,服侍的人中,也决不许出现任何的女子。 乔皇后薨逝的时候,萧绍昀才十二岁,她也才八岁。 与萧绍昀为她举行的这场声势浩大的国丧比起来,乔皇后的后事算得上潦草而简单,因为乔皇后薨逝的时候,虽然尊位未废,但已经身处冷宫,身后的一切自然比不得生前。 那时候,原本不必日日进宫哭灵的她硬是日日跟着娘亲威北候夫人进宫,在乔皇后灵前跪灵。 先皇后乔桓,出身燕州名门乔氏一族,貌美倾城,仪态高贵,对她慈和怜爱如亲女的模样,至今存在她的心里不曾忘却。 如今想来,明明她的亲姑姑淑妃是先帝宠妃,可是乔皇后却对时年四岁,进宫探望姑姑的她一见如故,连带着跟淑妃的关系也日渐和睦融洽起来。 她在宫中因为皇后和宠妃的疼爱,比真正的公主还要横上几分,可是当宁王幸灾乐祸告诉她萧绍昀性情大变,厌恶女子的一刹那,她还是惊慌失措的。 想到那样温和可亲的太子哥哥从此对她冷眼相向,她几乎要当着宁王的面儿哭出声来。 她跌跌撞撞跑去太子的东宫,怯生生地站在宫外,不敢进去。 如果,如果太子哥哥把她赶出来,那她要怎么办? 乔皇后薨逝的时节,正是酷暑盛夏,她站在东宫外,差点晒得晕过去。 直到有小太监看见她,进去报了萧绍昀,一身白色孝衣的萧绍昀才冲了出来,将她揽入怀中,带入东宫。 白成欢闭上眼,还能清晰记起那个盛夏,幼稚女童的忐忑不安。 太子哥哥,你是不是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她手捧小太监送来的冰镇绿豆汤,绝望不安。 那个人人都说性情大变的大齐太子,却坐在她的身边,如同往日一般耐心和蔼,亲手拿了那碗绿豆沙喂她。 不,这世上,我即使不理任何人,也不会不理你。 顿时天晴雨霁,所有的不安全都散去。 之后八年,她成了太子萧绍昀身边唯一出现的女子,她陪伴他度过最艰难的时候,陪伴他重新绽开笑颜。 直至先帝驾崩,太子登基,她都是他身边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所以,她才会那么轻易地相信了他效仿太祖,不设后宫的许诺。 谁又能想得到,这十多年的时光,居然全是假的呢? 她死前得到了后位,却输掉了一颗真心。 那么,如今能摘走萧绍昀那颗真心的女子,又会是谁呢? 摇蕙的念书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 阿花沉不住气,率先开口问道:“大小姐,你怎么哭了,可是舍不得老爷太太,想家了?” 摇蕙立刻暗暗给了阿花一下,多嘴! 白成欢睁开眼睛,原来却是眼泪不知不觉布满了两颊。 摇蕙拿起帕子为她仔细地拂去,她却无谓地笑了笑:“是啊,想家了。” 最美不过旧时光,最残忍的,也是旧时光啊。 逝去的再也不会回来,她也就要回家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八章 银子的事儿 太阳偏西的时候,来自虢州的秀女车队停了下来。 “大小姐,咱们可是马车,这样走得这么慢,可真是急死人了!” 最初的兴奋激动过去之后,阿花揉着酸痛的腰背,看着正规规矩矩扶着大小姐下车的摇蕙,嘀嘀咕咕地抱怨。 白成欢没去管阿花都嘀咕些什么,站在车边回头望去。 派过来跟着她一路赶车的是原先在白炳雄手下的一个亲随,叫做范成的,听了阿花这话,也望了望后边不断赶过来的车俩,摸了摸驾车的那匹枣红马长长的鬃毛。 “可怜你啊大枣,明明能日行千里,却要跟着那些骡子驴子慢吞吞磨时辰。” 其实要他说,这赶路,还是骡子拉车最好,耐力好,又温顺,何必浪费这么一匹上好的马,可老爷却说大小姐会骑马,带上匹好马,关键时刻能顶用。 说得好像去京城是进龙潭虎穴一般,这选个秀,能有什么危险?无非就是选上选不上,还能比他们上阵杀敌更危险? 白成欢转过头来,恰好就看见范成脸上的这点儿不屑,之前他的嘀咕她也是听在耳中的。 她也不恼,只笑了笑解释道:“范长随也不必觉得可惜,千里马自然有千里马的好处,至少,别人一看这马,也要给我们几分薄面不是吗?” 范成一愣,抬眼一看,果然见那些骡车驴车一过来,就有驿站的驿卒呼呼喝喝地让人赶紧下了车把车赶走,而自家的车停在这里倒是一直也没人来催。 范成脸上顿时有些羞愧:“大小姐说的是,是小的疏忽了。” “无妨,你先去把咱们的车马安置妥当。” 大齐的好马金贵,要么是权贵豪富之家,要么就是有些实权的武将,不然像这上好的千里马,倒也不是人人都能用的上的。 白炳雄官位虽低,可于马匹上,由于常年剿匪,倒是有些便利。 这么长长的一队人马认真看下来,驾着马车的倒也没几家。 白成欢在夕阳的余晖里笑了笑,是啊,京城的大街上,尚且没那么多马车呢,虢州这个地方,在日渐重文轻武的大齐朝,又能有多少好马呢? 所谓太平盛世,原应兵强马壮,可是大齐,远远不够。 因为怕藩王谋逆,怕百姓造反,刀兵马匹的管控格外严格,可一旦战事起,大齐的战力又在哪里呢? 而西北的胡人,却是男女老少人人皆兵,要当真战事起……胡人是一头饿了多年的恶狼,而大齐,就是一只养废了的绵羊! 哥哥,何七……大齐的这些热血男儿,又是生是死呢? 西边的天空已经没了太阳的踪影,红彤彤的火烧云烧了半边天,等这白日最后的绚烂过去之后,天就要黑了。 “大小姐可是想家了?奴婢先扶您进驿站休息吧?”虽然自己也被颠簸得腰酸背痛,摇蕙却还是恪尽职守地服侍着白成欢。 白成欢收回目光,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白欢娘的这具身躯,当真是天赋异禀,即使赶了这么久的路,也并没有感觉多么疲累。 驿站的大堂里闹哄哄的,能有家资上京的秀女,大多在家都是养尊处优的多,这一路虽然官道平坦,但到底一路颠簸,早就已经受不住了,此时个个着了丫鬟车夫狠催着驿站的驿卒安排歇息地方。 往常压根儿没一起接待过这么人的驿卒们也是窝了一肚子的火气,只碍于这些都是上京的秀女,指不定将来有那么几个飞黄腾达的,不好得罪,虽然还算客气,登记安排的动作却慢了很多。 有几个实在撑不住的秀女就哭哭啼啼地抱怨起来,一片闹哄哄之中,却是“啪”地一声,拍了包银子在驿站的长桌上。 “这包银子归你们,快给我们家小姐安排个干净的房间!”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气势十足地说道。 这个地方还在虢州境内,是个叫松岭的小地方,这些驿卒平日里哪里见过这样的豪气的主儿,顿时一双双眼睛亮的比那荷包里的银子还要闪耀上几分,眉开眼笑地接了银子,立刻就安排了房间出来。 人群中由几个丫鬟团团围住的一个女子骄矜地笑了一笑,转身由丫鬟簇拥着去了。 银子开路,果然能得个方便,顿时几家带足了银子的,都纷纷上前给那些驿卒塞辛苦银子,剩下没那么多银子的,都只能干瞪眼,大堂里顿时更加混乱不堪。 阿花一看这人头涌动的,赶忙和摇蕙护着自己小姐往角落里挪了挪,气得直跺脚:“这不是乱来吗,既然这么有钱有势,银子这么多,干嘛还要跟咱们一起挤驿站,去找客栈住好了!” 气愤归气愤,但是阿花也有些心动:“大小姐,要不,要不我也去给他们塞点银子,给您抢间房来?” “刚才那女子,只是有钱而已,要是真有势,就该由家人带着单独上京了,跟着官府的车队走,为的无非就是保个平安……阿花不必着急,咱们的银子,一早就给了,不然这路还长呢,驿站还多着呢,就算带着银子,还没到京城,就要这样花掉吗?” 白成欢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阿花只好熄了这个念头。 摇蕙倒是一直没说什么,大小姐一向是个有主意的,她从大小姐手里,学得最多的就是不多话,这个阿花,找时间一定要好好敲打敲打。 白成欢只看着那人头攒动的闹哄哄景象,嘴边有些自嘲的笑。 银子啊,徐成欢什么时候在意过这样的事情? 可现在她是白成欢了,她上京城带的每一文钱,都是李氏精打细算的心血,她不会为了多那片刻就安宁就这么白白糟蹋掉。 只是银子这样的东西,她也的确是要想想主意了。 果不其然,临行前白炳雄塞给官差的那些银子还是起了作用的,不多时,范成就喜滋滋地进来请白成欢去驿站后面的小院儿:“大小姐,已经安排好了后边儿的一个干净的小院儿,小的给您要了正房带东西跨间三间房,够您和摇蕙阿花两位姑娘住了,小的晚上还要看着咱们的车马,就去马厩那边,那边也有住处,凑合一宿。” “辛苦范长随了!”这个时候了,白成欢也不矫情,点头就要迈步走出去,想了想却是又站住了。 “摇蕙,你去请三小姐和四小姐过来,让她们跟咱们一处吧。”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九章 她后悔了 “三小姐和四小姐?” 摇蕙有些吃惊,却也立刻转头过去在人堆儿里去寻。 阿花是没见过白莲蓬和白莲叶的,呆呆地站在白成欢身边随着摇蕙的目光张望。 那边,白莲蓬和白莲叶正站在另一个角落里满面焦躁,身边两个小丫鬟和车夫也是手足无措。 白莲蓬从小就不受白大太太的宠,这次能让她来参选,也是没了大姐才有的机会,给她准备的银子不多,跟来的丫头,也是没什么见识的,白莲叶比她还可怜,父亲白二老爷不着调,母亲二太太基本就比死人多口气儿,此时姐妹俩站在角落里,除了时不时催促车夫几声,真是无计可施。 摇蕙找过来的时候,两个人还是懵的。 摇蕙行了礼,笑盈盈地邀请道:“三小姐,四小姐,我们大小姐那边已经安排好了,请您二位过去呢。” 虽然白莲花强行做了白炳雄的便宜闺女,可是白家上下可是没一个人承认的,至今对白成欢还是以大小姐相称。 白莲蓬和白莲叶面面相觑,顺着摇蕙的目光望过去,之间白成欢正站在门口的地方朝她们微微点头。 “这,这多不好意思……” 大姐抢了白成欢的亲事,白莲蓬心里是清清楚楚的,两房人之间的龌龊摆在那里,虽然是一同上京,可是白莲蓬压根儿就没敢想过白成欢会理会她。 倒是白莲叶对上次自己和二姐求到三婶门上去,白成欢一力阻拦三婶插手她们的事儿很是不平了些日子。 这会儿看到白成欢居然颇有能耐,心里有些不舒服,却又理直气壮:“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喊我们一声姐姐,自然也要顾着我们的,我们过去吧。” 说完就拉着白莲蓬往那边走去,两人的丫鬟也赶紧跟上,那跟着来的车夫也算是松了口气。 摇蕙跟在她们身后往回走,心里却是默默叹了口气,大小姐何必还想着她们的,说是姐妹,可这两位还是姐姐呢,可是从没想过大小姐这个妹妹半分吧? 说到底如今也分了出来,那边又那么算计大小姐,大小姐能有这份心意,也算是厚道了。 白成欢看着过来的姐妹俩,不由得有些好笑。 白莲蓬畏畏缩缩一脸的心虚模样,白莲叶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要是不知道的,这么看起来,白莲叶倒像是大太太生的,白莲蓬才是二太太的女儿呢。 “五妹妹,麻烦你了。”白莲蓬是挺不好意思,却还很机灵地喊着旧日的称呼,好歹亲密些。 白莲叶却没这么谦恭了,这会儿受了白成欢的恩惠却还是忍不住要刺上几句:“说来我能上京选秀,还多亏了那日妹妹阻拦三婶替我操心了,真是要谢谢妹妹了。” 白成欢瞥了她一眼,也不恼,淡淡地笑了笑:“两位姐姐好,今日天晚了,这地方人多地方少,今日晚上咱们就住一起吧,虽然只有三间房,挤挤也能住得下咱们主仆七个人,且将就些罢了——临来之前,爹爹嘱咐过我,骨肉血亲要照应些,两位姐姐莫嫌弃。” 白成欢这话也有些疏离客气,却是明白无误告诉白莲叶,要不是白炳雄的嘱托,谁会吃撑了来管她的闲事? 白炳雄这人,有些粗犷,却老实忠厚,虽然跟老娘兄弟闹掰了,可还是对几个侄儿侄女儿心存怜惜。 白莲叶垂头想了想,到底是没再说什么,姐妹三人一路去了后院歇息。 白家老宅那边要是论起银钱,是比白炳雄这边要底气足,可白老太太是个眼里只有自己的人,就算是想着让两个孙女去京城挣一挣富贵,到底也没舍得下大本钱,白莲蓬和白莲叶之前看着别人给驿卒塞银子,思忖了半晌也没舍得把为数不多的银子花出去。 此时跟着白成欢有了住处,两人才真正安下心来。 驿站有给车夫之流准备的大通铺,也有给这些娇小姐准备的干净小院儿,此时正屋里姐妹三人坐着,各人的贴身丫鬟捧了茶上来,又去催饭,顺带着打水给她们准备梳洗,泛着橘黄色灯光的室内,倒也一时安稳。 白莲蓬累了这么半天,又遇上这样乱纷纷的事情,沉默了半晌才说了句话:“今日多谢五妹妹了……大姐姐的事情,是我们对不住你。” 虽然走之前娘亲一再交代她到了京城要去看望白莲花,可是白莲蓬一想起白莲花打在她脸上的那些巴掌,就心头愤恨——白莲花从不把她当妹妹,凭什么她还要这个姐姐! 白莲叶不由得瞥了一眼白莲蓬,真是个笨到家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左右这是大房跟三房的恩怨,她也犯不着去掺和,此时也不做声。 白成欢倒是没想到白莲蓬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对不住的,人各有志罢了。” 白莲花一心求富贵,自己却是一心不想嫁去冯家,说起来,倒也是各取所需,白成欢真没觉得谁对不住谁。 只希望,白莲花若是发现这桩千谋万算得来的亲事,并不是她自己想的那样称心如意,不要后悔才是。 可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白莲花还没到京城,就已经后悔了。 在半路上,她就听说了朝廷要选秀的事情,坐在那顶跟喜庆毫不沾边的轿子里,她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选秀,那可是选秀!那可是千载难逢的进宫做娘娘的好机会! 从前白莲花也听老人们提起过选秀这桩事儿——那可是只选官家小姐,跟她这样的人丝毫不相干的事情,可谁知道,皇帝这一次居然这么开恩,居然就连庶民家的女儿也能参选! 听路上客栈遇到的人闲话,大齐百年,压根儿就没出过这样的恩典! 白莲花真是恨不得立刻跑回虢州去,把这桩冯家的亲事还给白欢娘,她去选秀去! 冯家四少奶奶,再风光,能有皇宫里的妃嫔尊贵?! 头脑发热的白莲花当即就闹了起来。 可冯太太王氏派着跟来的人也不是吃素的,一个粗壮的婆子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我的少奶奶,您这心气儿也忒高了!您现在是出了嫁的人了,居然还能有这个想头,真服了您了!” 白莲花被打懵了:“我是你们家的少奶奶,你居然敢打我?” 那婆子一点儿不慌:“哟,您还知道您是我们家少奶奶?那就给奴婢老实待着,大家都省事儿!” 白莲花这才觉得不对了,一个下人,都敢对她动手?就是白家的下人,也没这么没规矩的!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章 又一个疯子 “你们居然敢打我!” 自打生下来就没吃过这种亏的白莲花要疯了,冯家的下人居然是这个德行! 她再蠢,再被富贵糊了眼,也大概猜出了什么——冯家的态度,根本就不对! “我要回虢州,我不嫁了,不嫁了!” 白莲花还想挣扎,可是冯家的婆子也没耐心跟她闹了,直接灌了杯茶给白莲花,没多大会儿,白莲花就消停了。 跟来的管事长长出了口气,手一挥,身后十几个护送的好手也退了下去。 那婆子一脸的诧异:“这是做什么,不就是个娇小姐吗,一杯药茶就倒了,你这是什么神情?” 那管事却又皱起了眉头:“这……怎么不大对啊,据说,据说这白家大小姐力气大得很,老爷特意叮嘱了我带上十几个好手跟着,怎么你这么容易就撂倒了?” 那婆子鼻孔里哼了一声,没往心上去,只以为是这管事嫌她办事不利索,摆摆手:“什么力气大,力气再大也是个女子,还想怎么着?好了,人也倒了,咱们也别在这路上慢慢磨蹭了,夜长梦多,咱们换船,走水路!” 那管事虽然还有些疑惑,但到底这白家大小姐是个女子,他也不好细究,一行人就弃了轿子,换了船,只几日功夫,就到了京城。 此时的京城,家家户户也都是把这场选秀当成最重要的事儿来办,再加上冯家一直都没敢声张,是以晕迷中的白莲花被从冯家的后门塞进去的时候,也没人注意到。 吏部侍郎冯智才的夫人陈氏对着这个送到她面前来的虢州小家小户的女子很是皱了一会儿眉头。 “不是说力气大得吓人么,怎么看起来,这么不中用?” 那婆子心头有些打鼓,连忙陪了笑脸道:“夫人,可不是力气大,不然奴婢也不能用这样的手段不是?” 陈氏点了点头,一直以来紧锁的眉头算是松开了些:“罢了,如此甚好,等醒了,就送去四少爷那边吧,可怜我的儿,总算是有个能近身的了!先让她和四少爷见见,我再来和她说!” 白莲花悠悠转醒的时候,头还是晕的。 但是她很快就清醒了,这是一间她没见过的屋子——头顶华美的承尘,身边华丽的幔帐,都是她没见过的! “这是哪儿?小玲呢?” 白莲花坐起身,来不及欣喜,急忙就找跟着自己来的那个丫头。 冯家的人不对劲,她不能待下去了! 可回答她的,只是一道粗重的男人声音。 “啊!滚出去,滚出去!” 看到自己的地盘上莫名地多出来了个人,冯四郎恼怒极了,一巴掌就朝着占了自己地方的人挥了过来! “啊!” 白莲花正在没头没脑,头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直打得她两眼冒金星,一头栽倒在床上爬不起来,还没等她杀猪一般的叫声停下来,整个人就被人拎小鸡仔一样拎了起来,直直从床上扔了出去,整个人撞在了门上,单看那直接被撞得碎开的门,也知道白莲花浑身的骨头怕是没几根好了的! “滚出去,滚出去!” 身材高大,双眼赤红的男人恶狠狠地吼着,翻来覆去就是这三个字,疯狂的眼神像是要吃了重重落在地上的白莲花一样! 白莲花被摔得连叫出声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像一滩烂泥一样趴在地上吃力地向那个恐怖的男人看过去,却正好对上了那双血红的眼睛——疯子,疯子!又是一个疯子! 幼时白欢娘发疯时候的双眼此时清晰地浮现在白莲花的脑海,惊惧到了极点的白莲花再也受不了全身骨骼尽碎的痛,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碎掉的房门外不远处,冯大夫人陈氏握着帕子堵在嘴边,眼泪横流。 “作孽啊,还是这个样子……”她哭了两声,回过身就亲手给了那个虢州来的婆子一巴掌:“这就是你们太太给我找的人?这就是所谓的力大无穷?” 那婆子被打蒙了,捂着火辣辣的脸扑通一声跪下了,心头乱糟糟的,却一个字都不敢驳回! 这,这大夫人要的是什么人啊?不就是个女人吗,还要怎么样? 力大无穷……跪在地上惶恐不已的婆子忽然福至心灵,抬头望了望那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白莲花,再看看那还在屋中大吼大叫的冯四郎,心头有了数,立刻拼了命地磕起头来:“大夫人恕罪,大夫人恕罪呀!我们太太的确是听得这白莲花力大无穷才给四少爷说的这亲呀,这肯定是那白家弄的鬼,大夫人明鉴哪!” 冯大夫人转过身,脸上尽是阴沉,咬牙切齿地怒道:“好,好,不是她的儿子倒是真不上心!你即刻回虢州,告诉你们太太,你们老爷的同知想必是做得太舒服了,想要挪挪地方了!且给我等着!” 那婆子听了这话,半个字不敢多说,连滚带爬地起来就跑了出去寻跟她一起来的管事。 这京城太吓人了,待不得了! 晚间冯侍郎回了府,冯大夫人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他说了。 “这就是你那好弟弟办的事儿!老爷,咱们四郎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连个后嗣都没有就这么一辈子到头儿了!总得找个能近得了他身的人啊!” 冯侍郎沉吟良久,才不得不把实话说了。 “原本是千真万确的事儿,可没成想那白家实在是狡猾,偷偷换了人……不过我前儿已经接到了虢州的信儿,那个真的白欢娘,倒是上京来了,她自己送上门来,岂不是咱们要省些力气?只要进了咱们的地盘儿,总会有办法的,你也别心急。” 冯大夫人抹了抹眼泪,不得不压下了性子依着冯侍郎的话耐心等几天。 丞相宋温如原本还是为着皇帝选秀这件事高兴的,可是眼看这这几日涌到京城来的秀女越来越多,礼部张口要的银子越来越多,心就有些疼了。 银子,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这要是开恩科,为国选拔栋梁,人多些就多些,那是盛景,可要是光为充实后宫,不分官身白身地一股脑儿往京城这么来人,这真是有些过了!多一个,可是要多一份银子啊! 西北的战报上说了,胡人最近频频犯境,赶在这个时候,可真不是个好兆头! 宋温如在书房发愁,儿子宋长卿却破天荒地来找他了。 “父亲,您,不如辞官吧!”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不肯辞官 “长卿,你这是什么话?皇上那头你不应我也没办法,可你这话什么意思?” 宋温如瞪着自己这个光宗耀祖无望的儿子,心头一阵失落。 人家的儿子,不说青出于蓝吧,总要自己给自己挣个前程的,可唯独自己的儿子……明明天资聪颖,家族人脉都有,皇帝也有心提携,偏偏这么牛心古怪! “父亲,您虽说在朝中德高望重,但是儿子前几日进宫回来,就总是做噩梦,梦到咱们宋家惹怒了皇上,被灭族……虽说只是做梦,可皇上如今的行事,父亲,您难道不觉得心惊吗?” 原本是想要把这个秘密隐藏下来做一个跟朝堂争斗无关的人,安稳地过完这一世就算了的,可是宋长卿这几日来来回回地想,却有些明白了。 终究,怕是躲不过了。 前世,萧绍昀算的上是个好皇帝,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辈子也没选过秀,和孝元皇后徐成欢帝后情深,后宫空无一人,大齐边界安宁,百姓安居,这原本是大齐的福分啊,可是……可是孝元皇后,她实在是折损了大齐的福分啊! 这一世,孝元皇后早早就死了,可是,一连串出来的事情,招魂,选秀,胡人犯境……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乱世的征兆! 萧绍昀对孝元皇后有多情深意重他是亲眼看到的,当日在以他为首的朝臣重重压力之下,孝元皇后一条白绫死在了昭阳殿,萧绍昀就彻底疯了,再也没有任何顾忌地大开杀戒! 他被押上断头台的时候,犹自不相信,萧绍昀真的会因为一个女人灭了包括宋家在内那么多朝臣的族,让京城血流成河! 可是当冰冷的钢刀真的斩断了他的脖颈的时候,当他的老父,妻儿,一一在他面前死去的时候,他才知道,萧绍昀真的能为了一个徐成欢,杀尽朝臣! 这样一个能为了孝元皇后连江山都不顾的皇帝,会真的在孝元皇后的孝期还没出,就满天下选秀? 他是绝对不信的!这场选秀来得诡异,前世的很多事情都变了,可他那日却在萧绍昀的眼中看到了疯狂和恨意! 徐成欢这么早就死了,萧绍昀要是提前疯了,那可半点不稀奇! “胡说些什么!你也是读书人,怎么能做个梦就满嘴胡言?”宋温如自然是没有把儿子的话放在心上的:“皇上他只是为君时日还短,行事有些没章程,但他会是个明君的……再说如今这朝堂上,为父要是贸然辞官,难免不会动荡!” 宋长卿看着年过五十,两鬓斑白的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 父亲是个最板正不过的人,一辈子倾注在朝堂上的心血,比倾注在他这个独生儿子身上的心血要多无数倍。 上辈子的他,也是自懂事起就被父亲教导,要一心为国为民,宋家父子两人,毕生都为大齐,为萧绍昀鞠躬尽瘁,可是换来的是什么呢? 是萧绍昀毫不留情的屠刀!萧绍昀灭宋家满门的时候,可曾想过父亲为大齐毕生呕心沥血? 这辈子,他并不想阻拦父亲,只想宋家平安无事,可如今想想,萧绍昀这一次莫名其妙的召见,宋家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宋长卿看着在家也还是劳碌不停的父亲,想了想,知道父亲如今正是一心扑在皇帝身上,多说无益,转身回去了自己的院子。 宋家的大少奶奶颜氏看出来了自从面圣之后自己的丈夫就心事重重,此时见宋长卿眉头紧锁,就端了盏茶上前。 “夫君心中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来听听?” 宋长卿抬眼看着面前的妻子,虽然姿色平庸,但是内里聪慧,前世两人和和美美过了一辈子,最后也一起陪着他死在了刑场。 所以这一世,他也还是听从了家里的安排,娶了这个别人眼里平庸的妻子,他原本想着,这辈子,定要好好护着她和他们的儿子,平安白头的。 宋长卿接了茶,却反手握住了妻子的手。 “如玉,过几日,你带着大哥儿,回咱们江南祖籍住上一段日子吧。” “这是为何?可是家里,遇到了什么难处?”名叫颜如玉却外表平庸的宋家大少奶奶第一反应并非像是其他内宅妇人那样以为丈夫厌弃了自己和儿子,她的丈夫她心中有数,这必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儿。 宋长卿眼中有些动容,到底是做了两世的夫妻,她是知道他的。 可就是因为这样,在这个前路渺茫的时候,才不能让妻儿待在京城,到时候白白填了性命! 若是将来萧绍昀还有疯狂的那一日,若是萧绍昀上辈子对他的恨延续到了这辈子——真有那一日,一份和离书,一份出族的文书,足以保全远在江南的她和儿子,宋家,也能留下一根血脉! “也不是什么难处,只是我昨日做梦,梦到了太爷,他说是想见见重孙了,我想着,你带着大哥儿回去祭拜一番,顺带着在江南住些日子,把宋家的故旧都走动走动,毕竟,京城这边,母亲走不开,江南那边,只能靠你了。” 宋长卿一番话说得毫无破绽,可是颜如玉是个聪慧的妇人,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夫君,你要妾身去,妾身就去便是,但京城若是不安稳,夫君还要早日想办法才是。” 没有哭哭啼啼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异心,也没有慷慨昂然地说要留在京城与他同生共死,他要她怎么做,她就没有二话地去做。 宋长卿站起身,把妻子揽进了怀里。 这才是他宋长卿的妻子啊,识大体,顾大局,虽然她没有说过什么要与他同生共死的话,可上辈子,她真的陪着他同生共死了的。 宋温如对儿子的话并未放在心上,他去找了皇帝。 “皇上,如今西北边境不稳,若是真的胡人挑衅,军费这边……还请皇上下旨,把工部的那三十万两银子收回,交给兵部,以作军备。” 当日兵部礼部和工部一起朝户部要银子,最后多给了工部三十万两银子,说是要建招魂台,可如今京城已经是秀女如云了,皇上应该不会还想着什么要为徐成欢招魂了吧? 萧绍昀揉揉眉心,有些出神。 胡人……安安分分的胡人居然也趁这个时候来了。 “不行,工部已经找到能工巧匠,不日就要动工,这三十万两,万万不能动!” 不管是什么,都及不上为成欢招魂重要! 他倒也曾兢兢业业做过好皇帝,可结果呢?他连成欢都保不住!! 他再也不想听这些大臣们摆布了!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二章 白眼儿狼 宋温如此时才真正感觉到不妙。 当日汤源相劝之下他没有跟皇上争工部的三十万两银子,是真心觉得会有人取代孝元皇后在皇帝心中的位置的。 可此时看来,皇帝根本就没放下——不然,要建这招魂台做什么? 宋温如心中一股气恼之气油然而生,而这次,他身边也没另一个汤源提醒他了,忧心恼怒之下说话也格外不留情面:“皇上,孝元皇后已经入土安葬,何必再建招魂台?天下女子何其多,皇上身为一国之君,万万不可为了一个女人不顾国之大体!历代帝王,最忌被道士蛊惑,詹士春妖言惑众,皇上万万不可听信于他!” 萧绍昀神色冷了下来,眉目间几分阴戾:“朕只是想要建个招魂台而已,就算是不顾国之大体?朕的大齐,朕难道都做不得主?” “皇上,子不语怪力乱神,孝元皇后已去,何来魂魄可招?”宋温如心中的皇帝,虽然有些执拗了些,可到底还是他心中那个恭谨太子的模样,话既然说了出来,他自然要据理力争,劝得皇上醒悟! 就算是想要建园林,修宫殿,也比给一个死人招魂要强! “你们都口口声声为国为君,可你们谁是真心为了朕!你们都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为了自己手中的权利,你们何曾是为了朕!” 萧绍昀站在龙案后,怒声斥责! 曾经发生的种种浮上心头,眼前忠心耿耿的丞相忽然间化作那些面目狰狞的所谓朝廷重臣,他们在太极殿上,跪求哭嚎,威逼他这个帝王,生生逼死了成欢! 他再也不会相信这些口口声声为国为民的虚伪臣子了!此生,无论是谁,都休想触他逆鳞! “皇上,老臣忠心,可昭日月啊!”宋温如知道萧绍昀的性情日渐不同,可他也没想到,萧绍昀会说出这样的诛心之言! 不是为了萧绍昀,他是为了谁?当年是谁顶着先帝的压力保下了这个太子?是谁在宁王一派的威逼利诱之下如履薄冰地站在太子这边? 纵然宋温如再如何对萧绍昀忠心耿耿,此时也忍不住满腹辛酸委屈,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地连连叩首。 年过半百的老臣悲愤叩首,在金砖铺就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萧绍昀的眼中,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环顾了一圈周围,慢慢冷静下来。 成欢被大臣逼死的时候,宋温如已经致仕,他其实并算不上罪魁祸首,罪魁祸首是他那个多管闲事,道貌岸然的儿子宋长卿! 自从先皇后去后就不招先帝喜欢的皇帝,望着跪在他面前悲怆难言的老臣,心中终于浮现出一丝不忍,上前扶起了宋温如。 “丞相,您是国之栋梁,没有您,就没有朕,您待朕一向如亲子,那您就当是您的儿子不听话,想要任性一次,行吗?” 宋温如有些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带着一脸的狼狈,愣在了当场。 前一刻还疾言厉色的帝王忽然这么温声软语地向他恳求,宋温如的脑子几乎成了一堆浆糊。 若说前一刻帝王的盛怒并没有让他感觉到危险,那么此刻帝王忽然的示弱真正地让他心惊肉跳——为了一个死人,为了一个死人,皇上居然如此放低了身段! 一国之君向一个臣子恳求,这样的臣子,还能活得长吗? 儿子宋长卿的那句话这才真真切切地浮上他的心头,如今的皇帝,行事居然如此! 不再是从前他一眼就能看穿的那个少年天子了,而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帝王,他居然看不懂这个他亲手教导出来的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宋温如颓然而去的时候,心中充满了茫然,这是他这个踌躇满志的大齐丞相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 孝元皇后,为什么要这么早死呢,若是不死,哪来后来的这些事儿! 六月初一一大早,威北候府的马车就停在了宫门口。 “夫人,您慢些。” 高嬷嬷小心翼翼地扶一身诰命服饰的威北候夫人下车,心中是极为高兴的。 夫人愿意出来走动,愿意递帖子进宫,这就是大好事儿,时日久了,夫人的心情慢慢疏散开了,孝元皇后的事儿就能慢慢地过去了。 慈宁宫的掌事姑姑秀容一早就候在了宫门口,一见威北候夫人下车,立刻迎了上去,笑盈盈地行礼。 “见过夫人,太妃早早地就吩咐奴婢在这里等着夫人呢!” 威北候夫人抬眼看了一眼这深深的宫墙,心头一阵大恸,几乎就在憔悴的脸上带了出来,却扶着高嬷嬷的手,生生忍住了。 就是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吞没了她最疼爱的女儿! 眼前的中年宫女,正是当年跟着小姑子徐淑宁进宫的徐家家生子秀容,后来也一直没出宫,如今也是慈宁宫的掌事姑姑了,虽然年貌老了些,可是通身的做派,已经从头到脚都是宫中得脸姑姑的做派了。 威北候夫人从前跟身为先帝宠妃的小姑子关系尚算不错,后来也是指望成欢在后宫中多得她照应,对小姑子多有忍让,只要小姑子用银子用人,威北候府是二话不说地出人出力,可是,结果呢? 她的女儿入宫当晚就遇刺身亡,至今凶手逍遥法外,皇帝半分不急,还大张旗鼓开始选秀,而自己的这位小姑子,至今也没有再跟家中通过气儿,反而把徐成意那个逆女召到了身边——这姑侄两,都是白眼儿狼! 从前觉得亲切,觉得荣耀的皇宫,如今带给她的只有憎恨和恶心,要不是为了儿子,为了给成欢讨个公道,她是万万不会再踏进这个地方! “秀容免礼吧,太妃可还安好?” 威北候夫人到底是做了二十多年侯夫人的人,很快就掩去了自己的滔天恨意,憔悴的脸上露出几许笑容。 秀容瞥见那丝笑意,才将一颗提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太妃尚算安好,只是惦念家中,有些要见见夫人,却又怕扰了夫人的病……如今夫人好了,太妃的心也能放下些了。” 一路领着威北候夫人走,秀容一路斟酌着说。 总不能说侄女儿死了,淑太妃日日春风得意吧?虽然淑太妃有些性子执拗拎不清非要这个时候把个庶女放在身边惹夫人不痛快,可她作为徐家的家生子,父母家人皆在徐家当差,自然是不希望淑太妃就此和徐家闹掰的。 威北候夫人却是冷冷一笑。 放心?把那个无君无父的逆女放在宫里,徐淑宁她还真是放心!(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三章 姑嫂交锋 及至到了慈宁宫,又有几个大宫女迎了出来,一路迎着威北候夫人进了门。 几个宫女都是人精,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行李问安,毕竟孝元皇后的事儿才出了没几个月,谁还没眼色地在她面前笑成一朵花儿? 可偏偏宫女懂事,慈宁宫的主人却不太懂事,淑太妃坐在主位上,悠然自得地看着从殿门口走进来的娘家嫂子,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就是这样一个性格强势,处处刚强的女人,把她那个好哥哥攥在手心儿里攥了一辈子。 其实人常说姑嫂是天敌,这话虽然有些不通,却也没错。 幼时哥哥每回出去,带回来的礼物都是给她的,可自从哥哥有了石玉珍这个未婚妻,直到如今,事事都以石玉珍为先了,在她进宫前,威北候府是围着她转的,可是后来,就是围着石玉珍转了,就连她在宫中,也要时时顾忌石玉珍这个嫂子。 若是说乔桓夺走了她一辈子的幸福,那石玉珍,就是夺走了她身上所有徐家女的光芒! 她忍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等到今天了! 淑太妃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看着诰命品阶跟自己一样的威北候夫人渐渐走到身前,行下礼去。 “嫂嫂可真是……免礼吧。”淑太妃雍容华贵地笑了一声。 那样从前早早迎候在门前,一点委屈也不敢给石玉珍受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乔桓那个贱人死了,詹士春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再也别想找到他们的女儿了,先帝也死了,萧绍昀余生寝食难安了……所有能报复的她都报复了,余下的日子多么无聊啊——轮也该轮到石玉珍不痛快了! 威北候夫人像是丝毫没有觉得如今进宫的待遇和从前有什么不同一样,扶着高嬷嬷起了身,脊背挺直地坐在了下首的椅子上。 一路走来,厚重的诰命服饰在这六月的天儿里,简直像是让人穿上了一身厚厚的铠甲,出了一身的汗。此时又被慈宁宫正殿里摆了冰盆的凉气一激,威北候夫人只感觉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头晕目眩。 可她还是撑着没露出一丝的异样,只看着上首依旧貌美如花却不怀好意的小姑子,直截了当说明来意:“前些日子我病得重,府的规矩松散了些,就听说太妃把徐成意接进了宫中,我今日来,就是带她回去的。” “带成意回去?嫂子莫不是这么久不进宫,也不把宫里的人放在眼里了?本宫可是想要留成意多住些日子呢,更何况,皇上也是一再嘱咐,要成意安心在宫中住着呢……嫂子这样,本宫也也是做不得主的。” 淑太妃对自己这个嫂子的脾性是知道的,从来都是快人快语不耐烦跟人绕弯子的,可今日,她就偏偏要跟她饶些弯子才行。 女儿刚死,萧绍昀就广选美人,还把徐成意留在身边……这些事情就像是刀子,一把一把地戳在威北候夫人的心尖儿上,立刻就血肉模糊! 威北候夫人一言不发,脸色铁青地盯住了巧笑嫣然的淑太妃,殿内的气氛陡然沉重了下来。 “徐淑宁,咱们姑嫂这么多年,我自问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成欢在时也没有对不住你这个姑姑的地方,成欢落到今日这个下场,你也难辞其咎!说破了天,你也只是徐成意的姑姑,我和侯爷还没死呢,倒是用不着你来做她的主,今日,进宫的可不只是我,还有侯爷!若是我今日见不到徐成意,那咱们就去见皇上,且让皇上看一看,太妃是如何阻挡别人母女相见!” 淑太妃脸上的笑意迅速地落了下去。 这个石玉珍,居然还有后手!哥哥那个窝囊废,什么都听她的! 殊不知威北候夫妻早就商议过了,徐成意连欺君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放在宫中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祸患,无论如何,都是要她回去的。 淑太妃手上明錾錾的银色护甲在贵妃椅上敲了敲,冷哼一声:“秀容,去请二小姐过来。” 徐成意自从听说威北候夫人要进宫,就已经跃跃欲试了——她多想站在那个老虔婆面前,要她看看,她徐成意是如何风光得意! 后有詹士春相助,前有淑太妃相护,皇帝还要好生待着,将来,更是直接要把徐成欢取而代之,她无比地想看到威北候夫人痛苦绝望,愤怒却无可奈何的脸! 一听要她过去,徐成意立刻理了理鬓发,抚了抚身上流水般的云锦,带着两个宫女走去了正殿。 徐成意这些日子在宫中,吃喝穿戴跟被送去庄子上的时候,已然是好出了无数倍,整个人也养得如同一朵能掐得出水的娇花,此时站在了威北候夫人面前,看着嫡母憔悴的面容,一时比这六月天的冰盆还要让她心头畅快! “见过母亲。”徐成意已经跟家人撕破了脸,并不行大礼,浅浅地行了一礼,脸上是和淑太妃之前如出一辙,舒心适意的笑容。 原本这样的笑容,最是能激怒威北候夫人的——看看,你的女儿死了,大家却都活得更好了! 可是威北候夫人却瞬间看穿了她的心思,是,女儿死了,所以这些人都畅快了,她又怎么能气急败坏让这些人更畅快呢? 她干脆露出了个像从前一般对着庶子庶女慈和的笑容来:“成意,看到你在宫中过得很好,母亲也能放心了,这次来,母亲也不跟你绕弯子,是朱姨娘在家庙里生了病,你弟弟成乐忧急交加也病倒了,他们甚是惦念你,母亲来接你回家看看他们。你且去收拾了东西,跟母亲回去吧。” 徐成意一惊,眼中立即带上了几分恨意:这个老东西,是想要拿姨娘和弟弟威胁她? 她是在告诉她,若是她不回去,姨娘和弟弟性命不保? 徐成意求援地向着淑太妃看了过去,淑太妃却闲闲地拨着手上的护甲,看也不看她一眼。 要是自己应付不过去,也就是个蠢货,不值得她在放在心上。 徐成意深吸了几口气,跪了下来看着自己的嫡母,眼泪信手拈来:“母亲,姨娘和弟弟不是好好的吗?他们一向身体康健,怎么就忽然病倒了?若是他们哪里惹恼了母亲,还望母亲……” “你这是什么话?人吃五谷杂粮,如何能不生病?若是照你这么说,那当初你姨娘进到候府就该一病不起了,岂能让你们逍遥这么多年!” 想诋毁她苛待姨娘庶子? 哼,谁都知道她石玉珍是京城有名的醋坛子,可谁都知道她石玉珍不屑跟这些姨娘庶子计较,不然如今他们也不能这么活蹦乱跳!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章 香粉 徐成意顿时明白过来,她这几滴眼泪真算是白流了! 威北候夫人二十年前是京城贵妇人中最抗拒给丈夫纳妾的人,当年都闹到了太后面前,可后来,她却成了京城有名的贤良人,无论小妾通房,还是庶子庶女,一概懒得理会,从来不会苛刻相待。 这纵然有她自己的几分心高气傲在其中,但是谁说起来,不得说一句威北候夫人贤良难得? 只看威北候的两个庶女一个庶子一路体体面面端端正正长大,后院又一直安稳,尤其是后来庶女徐成如的亲事,真心疼宠女儿的人家,谁不说威北候夫人为人公道,尽心尽力? 徐成意想要往嫡母身上泼脏水,那还真是不容易。 她心念急转,擦了眼泪道:“母亲,按理说,姨娘弟弟病了,女儿自当回去探望,但如今,皇上这边……女儿怕是走不得。” 这话说得遮遮掩掩,一个字儿没说皇帝让她留下来是因为要给徐成欢招魂,猛地听起来,倒像是她入了皇帝的眼,拢住了皇帝的心! 可惜威北候和夫人一向同气同声,上次皇帝斥责他舍不得徐成意之后,他回家就跟夫人说了皇帝的心思。 威北候夫人一阵冷笑:“好,既是如此,咱们这就去见皇上,皇上要是说不准你回去,我自然也就无话可说!” 说完,威北候夫人就霍然起身往外走,任凭徐成意慌忙在后面起身追来,也头都没回一下。 淑太妃坐在上首,眼睁睁地看着威北候夫人就这样目中无人地扬长而去,徐成意磕磕绊绊地跟了上去,一巴掌拍在身侧的扶手上,震得手心生疼! “没用的东西!” 虽然嘴里骂着徐成意,可淑太妃是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从前张扬恣意的自己都被这座深宫磨成了小心谨慎的性子,而自己这个说话丝毫不会转圜的大嫂,却还是这么随心所欲,想一出是一出,可偏偏她敢这样,只能说明自己那个好大哥这些年又是如何纵着她! 凭什么啊?京中贵妇,任你品阶再高的诰命,哪个进宫不是战战兢兢,偏就她石玉珍为所欲为! 淑太妃恨恨地起身:“本宫也过去!” 今日,萧绍昀没在御书房见威北候,而是在凉爽的松涛阁。 威北候和夫人兵分两路要带那个逆女回去,见了皇帝,请过安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些闲话来说,静等消息。 倒是一边的晋王,饶有兴趣地跟威北候拉家常。 “我这几天在幼时读书的地方转悠了几圈,发现了几本好玩的书,侯爷要不要看看?” 晋王还是从前那副不知世事的模样,见了威北候,笑嘻嘻地递过来本书。 威北候欠身接了,只见书皮上画着个美人儿,几个大大的字格外显眼:搜神异志。 威北候心中有事儿,也无心去翻,只勉强笑了笑:“王爷好兴致,这是王爷那时候偷藏起来的话本子吧?可惜臣如今年纪大了,读不得这些书了。王爷这些日子在河东可好?” 晋王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却也没有勉强:“还好,就是想念皇兄,这不,就回来看看皇兄……侯爷,这书真的十分有趣,您有时间不妨看看,人死魂不灭,这也不是胡说。” 威北候沉默不语,笑了笑没接这个话茬儿。 恐怕是皇帝怕他再反对给女儿招魂,刻意让晋王来敲敲边鼓的。 晋王和威北候这短暂的互动落在萧绍昀眼里,却又是另一回事情了。 晋王进京当日,口口声声说成欢在虢州,虽然这几日不曾再提起,可这话他却记得——这个跟他算是最亲近的弟弟对他的忠心,他是知道的,但晋王对成欢是个什么想法,那是只有天知道了。 自小萧绍昀贵为太子之尊,比不得晋王可以满京城乱窜,而晋王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威北候府。 认真算起来,成欢对晋王用的心,似乎比对他还多,一手张罗晋王的婚事,处处庇护晋王……等成欢回来了,还是打发晋王去封地吧。 君臣三人不疼不痒地说些闲话,威北候往日进宫恨不得话说完就立刻走,今日却刻意磨蹭,没有重要的事情说,却也不肯走——萧绍昀就抬眼往松涛阁外看了看。 果不其然,远远地威北候夫人也不用高嬷嬷搀扶,脚下生风地走了进来,一进门,立刻跪倒在地行了个大礼。 “皇上,臣妇家中姨娘因为想念女儿,卧病在床,庶子因为担忧生母,想念姐姐,也跟着病倒,如今想接女儿回府看看,还请皇上恩准!” 萧绍昀赶忙抬手:“夫人免礼!” 晋王跟威北侯夫人一向亲近,闻言抢上前去,一把扶起了威北候夫人:“夫人有话好好说,这是做什么?” 还不等威北候夫人说话,松涛阁里又进来了一人,顿时带起一阵香风:“母亲失礼,还望皇上恕罪!” 徐成意一进来只看见威北候夫人跪倒在地,晋王去搀,还以为嫡母在御前失礼,虽然跪下求情,心中却是一阵幸灾乐祸。 晋王扶起威北候夫人,交到站起身的威北候手中,冷冷地看了一眼这个久未谋面的威北候府二小姐。 “二小姐慎言,夫人好心要带你回去探望姨娘亲弟,何曾失礼?” 徐成意听到这个声音,才猛然抬头,晋王? 她一张俏脸立刻发白,晋王回来了,他会不会跟皇帝说自己和徐成欢的关系? “阿嚏,阿——嚏,阿!嚏!” 还没等徐成意说话,晋王忽然捂着鼻子狠狠地打了好几个喷嚏,一脸嫌弃地躲到了萧绍昀身边去。 “皇兄,成欢姐去了还没百日呢,怎么宫中就用这么浓重的香粉,呛死我了!” “香粉……是二小姐身上的?” 萧绍昀瞥了一眼晋王夸张的模样,皱起眉头看向了徐成意。 好似,有一次在御花园遇到她,她就是满身的香粉…… 萧绍昀的眼神终于头一次认认真真地放在了徐成意身上,上下打量。 梳着高高的流云髻,描眉画鬓,金簪翠珥,一身云锦的衣裙富丽逼人,身上的脂粉气味儿散布着整个松涛阁。 徐成意在萧绍昀沉沉的目光里,不安地跪在地上挪了挪膝盖。 她,只不过是用了香粉而已,有什么不对? 萧绍昀看了看晋王身上雪白的衣衫,心头渐渐泛起冷意,徐成意这个模样,哪里像是至亲的妹妹刚死了不出百日,日日思念的模样?(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五章 人要惜福 萧绍昀挥挥手:“二小姐跪远些吧。” 没让她起来,而是让她跪远些——徐成意飞快地抬起头,狠狠地瞪了晋王一眼,都是这个祸害! 晋王嘴角微弯,冷哼了一声,对萧绍昀笑道:“皇兄,既然二小姐姨娘庶弟都病了,就让她回去看看吧。” 从前处处给成欢姐添堵,如今还想借着她的名头博富贵,怎么能有这么好的事儿? 徐成意为什么进宫晋王也知道了,要是让徐成意在宫中,那成欢姐回不来的可能性倒是大一点! 徐成意低下头,深吸了几口气,才哀声说道:“臣女也想念姨娘和庶弟,可是回家去,又怕耽误了皇上的事情……” “反正招魂台还没建好,等建好了你再来,有什么不一样吗?”晋王笑道:“除非,你根本就不顾及家中的姨娘庶弟……” “怎么会不顾及,平日里我这个女儿在家中眼里是只有姨娘,没有我这个嫡母的,如今她姨娘病了,怎么会不想回去看看?还望皇上开恩!” 威北候夫人对着皇上施了一礼,及时给徐成意补了一刀。 萧绍昀心里只有徐成欢一个人是真的,可他对她的亲人不了解也是真的。 他只知道徐成意是她的庶姐,后来远嫁,而成欢……此时认真想来,并不曾如何提及她的这个姐姐。 况且听威北候夫人这话,徐成意和她这个嫡母的关系,并不好……萧绍昀甩开脑中杂乱的想法,点点头:“既是如此,二小姐就先回家去吧,待到招魂台建好,你再入宫。” “皇上!”徐成意眼中霎时蒙上一层水雾,楚楚可怜中满是哀求。 “嗯,二小姐还有话说?”晋王笑嘻嘻地问。 徐成意期盼地看着萧绍昀,可是一抬头就对上了萧绍昀阴沉沉的目光,她不由得心里一惊,到底只能叩头谢恩。 “多谢皇上体谅,臣女这就跟随母亲回家去。” 她没有选择了,只能回去,不然在皇帝眼中,她就是一个不顾念亲情的人,而一个不顾念亲情的人,又怎么会是孝元皇后的至亲之人呢? “既然如此,老臣告退!” 威北候和夫人对视一眼,决定立刻带徐成意回家去,免得夜长梦多,詹士春那老道又来生事。 萧绍昀还没恩准,刘德富就进来了。 “皇上,淑太妃求见!” “淑太妃?让进来吧。” 萧绍昀笑看着威北候:“侯爷也有许久没见太妃了吧,今日也是凑巧,都见见吧。” 威北候夫人看了一眼威北候,忽然心烦气躁起来。 这个小姑子,如今都已经是太妃了,还想做什么?难不成还指望着徐成意得了皇帝欢喜,皇帝能封她做个太后?也太贪得无厌! 淑太妃带着两个大宫女,进了门,先跟皇帝见了礼,转眼看了看站在一边脸上犹有泪痕的徐成意,拉起了她的手就笑道:“哥哥进宫,也不跟我说一声儿,这是怎么了?” 威北候对自己这个妹妹如今的用心也是十分不解,不悦道:“家中朱姨娘和成乐都病了,想让成意回去一趟。” “朱姨娘?”淑太妃似乎是很惊讶,牵了徐成意的手,笑得十足嘲讽:“我怎么不知道,在徐家,姨娘都这么金贵了?” 威北候夫人对小姑子如今的嘴脸真真是厌恶到了心底,也不跟她多说,只向着皇帝行礼:“皇上既然开恩,臣妇这就带她回家了。” 萧绍昀望见威北候夫人发间的几许花白,心中蓦然想起成欢昔日说起母亲的孺慕模样,一种悲凉之感袭上心头,此时看淑太妃来势汹汹似乎对威北候夫人有为难的意思,心中一阵不快,站起身颔首道:“虽然是个妾室,但夫人心地仁慈,朕是知道的,还请夫人保重身体,莫要让成欢担心。朕会着人再送些药材去府上,夫人且放宽心。” 成欢一定会回来的……这句话在嘴边绕了绕,萧绍昀到底没说。 威北候夫人怔了一怔,掩去眼中悲戚拜下身去:“臣妇多谢皇上关怀。” 成欢死了,他要选秀了,如今看萧绍昀一眼,威北候夫人都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她那个傻女儿,怎能知道这世间男人有多薄情? 淑太妃被这些人视若无睹地站在一边,脸上一阵发烫,她的话,原来皇帝已经不听了么? 晋王和淑太妃站在松涛阁外目送着威北候夫妻和徐成意远去,直到人都不见了踪影,淑太妃才转身笑盈盈地看着晋王。 “王爷为何非要跟本宫作对?” 跟着徐成意来的宫女已经悄悄地告诉她前边的事情,淑太妃敏锐地感觉到了晋王对徐成意的恶意。 晋王很无辜地挑挑眉:“跟太妃作对?这话从何说起?二小姐回家探望生身姨娘和亲弟弟,这不是天理人伦应当的吗?” “可你明明知道皇上招魂需要……” “本王什么都不知道!”晋王冷然打断了淑太妃的指责:“本王只知道,成欢姐在的时候,对太妃是如何恭敬孝顺,而太妃并没有给本王添过弟弟妹妹,如今还能在宫中颐养天年,尊荣无限,又是凭的谁!还望太妃记得,做人要惜福,莫要再生事端!” 说到最后,少年白玉一般温润的脸庞都带上了几许激愤,兀自转过头,带着张德禄大步离去,也不管淑太妃在身后是个什么脸色。 淑太妃站在太极殿外,过了很久,才露出一个缓缓的笑意,毫不在意一般转身离开。 但是等她踏进慈宁宫之后,一阵阵砸东西的声音还是清脆地传了出来,站在殿外的几个小宫女一时吓得浑身紧绷! “居然敢讽刺本宫,总有一日要叫他粉身碎骨!” 淑太妃一边砸一边骂,美艳的脸狰狞可怖。 秀容站在一边看着她砸,心里却有些发急。 其实晋王说的有什么错呢?难不成太妃还以为这是从前先帝在的时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历代宠妃无子女,下场都是很凄凉的,可是淑太妃如今能在几个太妃中地位超然,不就靠的是皇上和孝元皇后的情分吗? 砸了东西,内务府若是要让慈宁宫描赔,那又是大把的银子,可淑太妃今日跟夫人的关系闹成这样,以后怎么跟府中要银子? 威北候府的马车上,徐成意也没了在宫中的恭顺,看着自己的嫡母,傲然一笑:“母亲非要我回家,可是想要再把女儿送到庄子上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六章 命星渐近 威北候夫人自从上次徐成意在她面前挑衅过后,就已经是把这个庶女当半个死人了。 先不说她的不忠不孝,单说她拿着一枚假的如意结去给皇帝,就已经是祸连家门的欺君大罪了,一旦被皇上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她连看都没看徐成意一眼,对徐成意的挑衅更是置若罔闻。 “怎么,你害的我的姨娘被送到家庙,如今又想除掉我?若是被人知道你这样的面孔,你的贤良名声可还维持的住?” 这种明晃晃的无视,夹杂着无声的蔑视和鄙夷,瞬间就让徐成意恼羞成怒,扬起头几乎逼到威北候夫人眼前! 徐成意想看到是这个嫡母被她气得七窍生烟,而不是像个死人一样毫无动静! 她这是把她徐成意当成了一只蝼蚁,一只看也不屑看一眼的蝼蚁! 可她徐成意已经不是从前的徐成意了!就算把她弄出宫那又如何?詹士春绝不会就这么舍弃她的,淑太妃也不会的!皇上也还要用到她,她如今可什么都不怕了! 威北候夫人还是不气不恼,坐在马车口上的高嬷嬷却忽然转过身来,干净利索地一个手刀就让徐成意身子歪了一歪,立刻就没了动静。 威北候夫人这才淡淡地瞥了一眼摔在她脚边的徐成意。 “夫人别生气,她这样的人,不值得夫人生气。”高嬷嬷把徐成意提了起来,放在马车的软座上,回头来小心翼翼地劝慰道。 太医说了夫人这是心病,最好避免再动怒。 威北候夫人这才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不会生气的,我还有一个儿子,我不能就这么早被这些不相干的人气死。” “夫人能这样想就对了,左右侯爷如今是完全站在您这边的。” 高嬷嬷笑着从暗格里拿了暖壶出来,给威北候夫人倒了杯热水:“夫人喝口水缓缓罢。” 威北候夫人接了水,顺着马车的纱窗望出去,能看到威北候骑马走在前面的高大身影。 “这么多年,人人都说他是个好的,对得住我,可他要是真的对得住我,又怎么会生的出这一个个的庶子庶女,在我眼前蹦跶这么多年……我早就不在意了。” 威北候夫人端着茶杯,转过了头,脸上几许不屑。 高嬷嬷无奈:“夫人,您不能这么想,侯爷当年也是没办法不是?” 威北候夫人沉默了下来。 在别人眼里看来,她自然是极为风光的,可是到底…… “我这辈子,最羡慕的人,就是当年何大学士家的儿媳妇,他们何家的大少奶奶路氏,她才是真正的一辈子掉在福窝里,不像我,到如今,除了儿子,什么都守不住。” 这话高嬷嬷没法儿接了,当年的路氏,那运气,实在是逆天,谁能比得上?何家是书香世家,家规清正,不像武将家中,多生儿子才是要紧的。 “当年大嫂来劝我,说世间的女子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哪家没有几个小妾,能不宠妾灭妻就是很不错的,可是我这么多年都没办法做到大嫂对大哥那样心无芥蒂……怨只怨,当年是我把他说的话当了真,才会这么多年意难平,阿枝,虽然我这么些年认了命,可是如今,成欢也去了,若是成霖再回不来,你说,我这余下的日子,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夫人,世子是一定能回来的,侯爷不是已经到处打点了吗,皇上总有气消的那一天的,您放宽心。” “阿枝……还好你总是在我身边。”威北候夫人总算露出了一个带着坚决的笑容,看着跟了自己大半辈子的老仆:“我会想办法让成霖回到我身边的,我已经没了女儿,我绝不能再失去我的儿子!” 马车在威北候府门前没停,直接进了大大门,到了二门前,高嬷嬷招呼了几个粗壮的婆子过来:“把二小姐送回去,好生看着。” 几个婆子垂头应了,七手八脚地就架着徐成意去了。 威北候一个多的字也没说,随着夫人一起回了荣熙院。 “辛苦夫人了,以后这个逆女,就让她长长久久地病着吧。” 到底也是自己的骨肉,威北候伤感而无奈。 威北候夫人不以为然:“若是皇上以后跟咱们要人,又该如何?” “若真到那时,就……”威北候手一松,手里的杯子无声地滚落在内室绵软的地衣上。 “总不能因为她一个人,连累我徐家满门……” 威北候夫人心中再如何怨气滔天,此时也不由得有些同情丈夫。 “罢了,到那时节再说,好歹是条人命……只是你那好妹妹,如今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说起淑太妃,威北候心中也是一阵气闷。 “她进宫多年,心性恐怕早就跟从前不一样了,她如今如此行事,也怕多生事端,往后,若是宫中再来人支银子,就先不要给了。” 虽然淑太妃没敢明面上为难他这个哥哥,可她对夫人的态度,也实在是过分。威北候在这件事上,一向拎的很清。 “那妾身心中就有数了。” 威北候夫人想起徐淑宁那趾高气扬的模样,就觉得可笑。 以后,就让她知道些好歹吧。 詹士春听闻徐成意被带出了宫,就丢下了手里的事情,匆匆赶到松涛阁。 “皇上,招魂在即,如何能让徐家二小姐回家去?” “哦,她的姨娘庶弟病了,要见她,待到招魂台建成,即刻让她入宫。”萧绍昀并不以为意:“倒是你,准备得如何了?” 詹士春低下头,真想骂皇帝一声蠢货! 当时能把徐成意从威北候府的庄子上悄无声息地带走,也是费了一番事,如今再回去,就冲着威北候那性情,再想要过来,哪有那么容易? 只是如今人都出宫了,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也只好垂眸答道:“已经准备好了,皇后魂魄正在归来。” “好!朕即刻下旨,由你主领钦天监开始测算,择吉日,建招魂台!” 萧绍昀站起身,俊美的脸上终于有了由衷的笑容,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臣,遵旨!” 詹士春深深一拜,眼中也有无限笑意。 那颗他守护多年的命星,已经越来越近了! 他的女儿,就要回来了,阿桓,你高兴吗?(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七章 糕点金贵 没有女主人的后宫,就像是四面透风的篱笆。稍微一点的风吹草动,都能吹到后宫的每一个角落。 慈安宫中,几个老太妃太嫔聚在一起闲话。 “先帝在时,慈宁宫那位横行宫中十几年,真让人恨得牙痒痒,人人恨不得撕下她几块肉来,可惜一直没寻到机会。听说昨儿她还想为难威北候夫人,结果不但没为难成,还被皇帝无视了,真是大快人心!” 坐在下手的安太嫔笑着向上首的德太妃说道。 一身酱色宫装的中年女子也笑了起来:“可不是,也不知这人,脑子是怎么长的,难不成是先帝宠了她十几年,皇上又看在孝元皇后面子上敬了她几年,脑子都不好使了?如今孝元皇后薨了,宫中可没人给她撑腰了,再把自己的嫂子得罪了,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底气?真真是好笑!” 安太嫔就附和道:“可不是这话儿?如今,也该让她知道知道这宫中,要如何过日子了。” 下首几个太嫔也纷纷笑了起来,后半生,她们还要在这宫中消磨日子,有乐子可看,固然很好。 晚间,秀容伺候淑太妃喝了碗粥,吃了几块点心,想了想还是把藏在心里一天的话给说了出来。 “太妃,您看,要不要赐几件东西给家里夫人?今日的事儿,到底是……” 话没说完,外面就有内务府的小太监端着一脸笑进来了:“给淑太妃请安!” “你怎么来了?” “今儿下午听说太妃这里碎了些杯盘摆设,刚才秀容姑姑去领了,安总管没给,怕太妃着恼,让奴才来告个罪!” 小太监口齿清晰,淑太妃抬头去看秀容:“你去内务府领东西了?” “是……咱们的东西坏了,总要领新的。”秀容心里也叫苦,要是从前,慈宁宫的东西坏了,自然有人紧赶着送来,可今儿,淑太妃砸了那么多东西,都没人来问一声,要是不自己报上去,谁来给你换新的? 淑太妃顿时大怒,顺手拿起手边一个玻璃花斛就要砸过去:“狗奴才,欺负到本宫头上来了!” “太妃息怒!”秀容连忙死死地拦住了。 那小太监也是一副受惊吓的样子,往后躲了好几步,嘴里却是一点没客气:“淑太妃息怒!奴才也是照着吩咐办事儿啊,安总管说了,慈宁宫碎的那套描金花鸟茶盏和那尊白玉狮子,总共作价一千两,要等这银子照价描赔了,才能拨新的下来呢,银子要是备好了,就交给奴才,要是没备好,那就备好了送到内务府去,奴才立马给您送新的来!” 说完,小太监就一溜儿烟儿地跑了个没影。 “看看,看看!这些狗奴才居然都能欺负到本宫这儿来,本宫要去问问皇上!” “太妃!” 秀容赶忙跪下,拦住了气得脸色狰狞就要出去的淑太妃。 “刚才奴婢也曾想去跟皇上禀告一声的,皇上,皇上去摘星阁了!”秀容声音里带着惊惶。 淑太妃没有子女,在这宫中又是凭借什么过得风光呢?早上晋王的话可是一点儿错没有,更何况,内务府这么快就转了风向,八成,也和这位晋王殿下脱不了关系。 淑太妃狠狠地喘了几口气,只觉得气得要炸开,她徐淑宁进宫快二十年,从来就没吃过这样的大亏! 大殿里彻底死寂一片,过了很久才听到淑太妃轻飘飘的声音。 “很好,安太嫔……明日遣个人去跟家里说一声,要一万两银子。” 淑太妃重新回到软榻上,撑着头说道。 是,今日是有些冲动了,徐成意还没能成事,现在和石玉珍闹翻,是有些急了。 想了想,淑太妃又加了一句:“顺带着赐下去两盒茯苓糕。” 隔日,威北候府。 接到两盒茯苓糕,威北候夫人一怔,听明白了小太监的来意,简直要笑出声了。 “你们淑太妃可真是会算账,拿两盒御膳房的茯苓糕,就要我一万两银子……”威北候夫人一双含着讥诮的眼睛从那个内造的攒盒上扫过去,丝毫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不管是成欢生前,还是成欢去了的这段时间,皇上没少往威北候府送东西,这内造的东西,还真是不稀罕。 “回去跟你们太妃说,这五千两银子一盒的茯苓糕太金贵,候府吃不起,让你们太妃自己保重吧,以后少给候府添些麻烦,就算是我们烧高香了!” “夫人,昨儿我们太妃是撞客来着,您是太妃亲嫂子,别跟她计较,太妃这么多年在宫中也是不易,也是为了候府……” “为了候府?”威北候夫人扫了一眼那小太监:“回去告诉你们太妃,若是觉得委屈,想想当年,想必她不会再委屈。” 威北候夫人一点儿没客气地送走了淑太妃的人,心头却也没什么畅快的感觉。 “阿枝,我记得刚和侯爷订亲的时候,淑宁对我,还是很好的,可是后来,她怎么就成了这样……” 望着庭前两株葳蕤的牡丹花树,威北候夫人还想得起她第一次来威北候府拜见准婆婆威北候老夫人时,那个笑盈盈地迎出来的小姑娘。 那时候的徐淑宁,对她这个嫂嫂,还是很友善的。 高嬷嬷也不由得感叹:“还不是为着后来侯爷清明时节给您买了个大风筝,忘了给她的……咱们这位姑奶奶,心眼儿,也就针尖儿大。” 威北候夫人笑笑:“是啊,一个风筝而已,就能让她心里记恨上我……可她后来不听老夫人和我的劝,非要和詹士春赌那口气,执意进宫去,如今倒能说是为了我们候府?我们候府虽然没有从前强盛,可侯爷也从来没想过用家中的女儿去换取富贵,就连成欢的事情,也是没奈何……” 说起女儿,威北候夫人脸上那丝笑意也没了。 “罢了,这么多年,我们大把的银子往宫里堆,唯恐她受委屈,到如今,也是够了,没有我费心费力养仇人的道理。” 高嬷嬷静静地站在一旁点了点头,夏日的天儿,渐渐地热了起来,但愿夫人的心,也能一日日暖起来。 京城进入炎炎夏季的时候,西北的天气也猛然热了起来。 像是春天生生被人抽走了一般,直接就从大冷的天儿进入了三伏天。 骄阳烈日下,宁州军中的校场上尘土飞扬,战马嘶鸣。(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八章 宁王召见 尘土弥漫中,高台上的林参将伸长了脖子往下瞅了几眼,回头对身边的镇西将军笑道:“将军,下面就轮到那个候府的小子上场了!” 看得兴致盎然的镇西将军点点头,神情之间有些玩味。 自从徐家的那小子被扔到这个地方来,皇帝好像是完全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威北候和忠义伯曾经多次致信给他托他多多照应,却始终没能把这小子弄回京城去,看来是彻底惹恼了皇帝。 看在老威北候的面子上,他也是会多照应的,可偏偏这小子一向拼命,不论是平日里演练还是出关收拾胡人,都跟不要命了似的,难得是真难得,可他还得时时分心去照看一下,免得他真的战死沙场了,他以后死了也没法跟老朋友交代。 “徐成霖,上!” 站在校场边上的偏将一声大喝,一人一骑从正对着高台的校场另一端飞驰而出,扬起一阵飞尘,向着场中而来。 “今天是比什么?”镇西将军刚到,有些不清楚。 林参将指了指校场西边的一拍靶子:“比射箭,骑行射箭。” 镇西将军点点头:“这个难度大,确实应该好好操练一番,胡人不就仗着马上功夫屡屡挑衅吗?” 校场上的矫健男子已经催马接近了校场中央,这时候,却双手一松,完全放开了马缰,只用两条腿紧紧夹住马腹,一只手从背上就拉出一把弓来,另一只手从腰间箭筒抽了一支箭,搭上弓弦对准了西边的箭靶拉满了弓。 校场边上的人和高台上的镇西将军顿时一起屏住了呼吸——在马上射箭不稀奇,稀奇地是这马的速度,竟然丝毫不减! 马越快,颠簸越大,马上的人完全不借用马缰,要保证自己不掉下来,还要保证准头,实非易事! 大齐将士多为步兵,不像胡人大多是骑兵,军中演练,刀砍枪刺都是平常,唯独这一项,又要考验体力又要考验眼力,还要考验人马的配合程度,十个兵士里面有两个能做到就不错了,而这样射箭之时还能纵马疾驰的,更是少之又少! 而校场上一身甲胄的人却还稳稳地双手持弓箭,端坐马背,丝毫没有颠簸不稳的迹象! 待到座下马匹疾驰掠过校场中央的前一刻,他才倏然放手,羽箭呼啸而去,正中靶心! “好!”有人立刻大喊出声! “咻!咻咻!” 马匹疾驰不停,马背上的人也一箭接一箭地射出,支支正中靶心! 这一连串的动作,前后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观看的兵士却紧紧捏了一把汗! 前日,有个新进骑兵营的小子,就是上了场马速太快,结果射箭的时候太用力,下盘不稳,直接从马上栽了下来,跌断了腿,如今还在床上躺着呢! “正中靶心,十连射全中!”偏将驱马近前查看,大声喊出结果。 “好!徐成霖好样的!” 校场周围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呼喝声震天,马背上的人却扬起头,脸上却没多少喜色,勒马靠近高台,遥遥对着镇西将军行了一礼。 “好,不错!” 镇西将军却只有这三个字,抬手遥遥致意,一张饱经边关风霜的脸上,和校场中的徐成霖一样平静。 “将军,这小子真是难得,出身候府,却没有那些纨绔习气,骑射更是出色,假以时日,必定出人头地!”林参将也看得热血沸腾,军中这样的好儿郎,当真是不多! 镇西将军轻叹一口气:“叫他过来吧。” 说完就起身离开了高台。 镇西将军骑在马上,带着手下几个亲兵,远远地看见徐成霖催马往军营大门口行来,心中不由得一阵慨叹。 年轻真好啊,风华正茂,身手矫健,当年他和老威北候也是这样英姿勃发地在这西北的边关纵马疾驰,保家卫国。 老威北候比他要大上将近十岁,对他却一直很是照顾,这份同袍情谊,他一直记在心里,可如今,他却不一定护得住他的长孙。 徐成霖在镇西将军身前勒住了马,恭敬地行礼:“见过主帅大人。” “别叫主帅大人了,生分,就叫世伯吧。”镇西将军说完,又觉得哪里怪怪的,这是不是比老威北候晚了一辈儿? “罢了,叫将军吧。”镇西将军挥挥手,叫爷爷什么的,忒难听了,他没那么老。 “是,将军。” 徐成霖从善如流。 镇西将军打量着眼前脸庞坚毅,眼眸明亮,鼻梁高直的徐成霖,不断点头:“不错,跟你祖父当年一样相貌堂堂,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他的后辈。” 徐成霖低下头去:“家祖过世多年,劳将军挂念了。不知将军找属下何事?” 镇西将军心中喟叹,万万不想把这话说出口,却还是只能说了出来:“宁王要见你。” 宁王?徐成霖愕然抬首,这才想起来,宁王的封地,就在宁州! 西北地广荒凉,建筑屋宇多数高大广阔,可是见到宁王府威武壮阔的大门,徐成霖还是冷笑了一下。 果然是天高皇帝远,宁王这是恨不得把京城皇宫的大门搬过来,可惜,宁王没有那个坐上龙椅的命。 “成霖兄,可把你盼来了!” 徐成霖一踏进殿门,就见原本施施然坐在高座上的人几步走了下来,向着他迎了过来。 来人一身银白色的亲王常服,蟒袍箭袖,头戴紫金王冠,那张和皇帝萧绍昀有几分相似的脸上,泛着格外亲和的笑意。 可徐成霖清楚地知道,这张和善的脸皮下面,是一颗多么恶毒的心。 “臣不敢当。” 徐成霖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成霖兄这就谦虚了不是,你比本王年长,当得起的!” 宁王不以为意,仍是笑嘻嘻地,只是一双狭长的眼睛中,闪动着几许恶毒:“虽说本王是亲王爵,你只是个世子,可当年……要是我娶了成欢妹妹,你可不是我的亲兄长了?” 一字字一句句落在徐成霖耳边,激起往日的回忆,徐成霖立刻攥起拳头,冲着宁王脸上就去了:“你还有脸提当年!” “啊!你怎么打人呢?”宁王被打得一个趔趄,扶着身后的柱子站稳了之后,夸张地叫了一声,笑得格外阴冷:“怎么就不能提了,当年要不是你多事,坏了本王的好事,徐成欢跟了本王,如今也不至于做个皇后都死于非命!”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九章 你甘心吗 “可惜成欢没有上你的当,白费心思,萧绍琰,如今的你,不过是一条落水狗!” 徐成霖却没有再被宁王激怒,冷冷地看着宁王,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 当年,是他打翻了那杯递到成欢手上的酒水,也是他把宁王揍成了个猪头。 成欢从头到尾,什么都不知道,她只以为是他失手,却没有看到背后的险恶。 所以她还是那么傻地喜欢上了萧绍昀,最后死于非命。 炽烈的阳光透过大殿门上的窗纸,撒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徐成霖心中锥痛难言。 他不后悔当年打翻了那杯酒水,却后悔没有早些让成欢知道,这世间的人心险恶,还有皇家的你死我活。 宁王捂着脸,倚在身后的柱子上,喘了两口气,咽下了口中的血,扬着头叫嚣: “我为什么没脸提当年?我曾跟你们徐家许诺,若是你们能全力支持我,我必定保你们威北候府一辈子荣华富贵,徐成欢我也能保她坐上皇后之位,是你们有眼无珠,不肯应我!” 宁王这口气也是憋在心里很久了,干脆此时说个痛快:“结果又怎样?我像只落水狗一样落到这个地步,你们呢?徐成欢呢?死的死,贬的贬,这就是活该!” 明明当年父皇是对萧绍昀不满的,是要废太子的,可偏偏一群老顽固护着眼珠子一样护着萧绍昀,他只能去拉拢各大世家勋贵,那时候老威北候犹在,手握重兵的威北候府就是首选,可他们却死活都不愿意站在他这边! 无奈之下,他才想办法要毁了徐成欢的清白,要是能把徐成欢娶到手,那威北候府自然能拉拢过来——可徐成霖却偏偏坏了他的好事! 徐成霖已经有些年没见过宁王了,但宁王还是和他记忆中的那个阴狠小人一模一样,就连说话,也是戳着人的心尖儿说。 从小成欢就一直站在萧绍昀这边,威北候府和萧绍昀关系良好,晋王和朝中重臣也都是太子的拥护者,只有宁王不死心,生出妄念,使尽各种手段,最后还把主意打到成欢头上来。 如果让宁王得逞了,那时候才十一岁的成欢,又该是如何生不如死? 这样一个卑劣的人,十三岁的时候就能使出那么恶毒的诡计,即使成欢如今不在了,他也绝不认为这个人值得饶恕! “即使萧绍昀没能护好我的妹妹,至少他也没有伤害过成欢,成欢这一生,也快快乐乐地过去了——而你,宁王殿下,你一辈子都要被圈禁在这个地方,直到老死,这样的感觉,如何?” 被徐成霖踩到了痛脚,宁王却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暴跳如雷,反而是大笑了起来。 “蠢,真是一家子蠢货!你那个白痴一样的妹妹以为萧绍昀是真心喜欢她,你也以为萧绍昀是什么好人?真是蠢得让人笑死!哈哈,我真是后悔!”宁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早知道你们都能蠢成这样,我小时候就应该先下手,把你那宝贝妹妹栓在我的身后,这样还有萧绍昀什么事儿!” “他不就是看中了你们威北候府的兵权吗?不然为什么等他一登基,你祖父一死,你们威北候府的兵权就全都上缴了?不然为什么徐成欢嫁进皇宫当晚就死于非命?天哪,你们真以为皇宫就是个筛子,刺客那么容易进进出出,杀了皇后居然还抓不到?” 宁王拍着腿,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大齐立国百年,从来没听说过进了皇宫的刺客还能全身而退的!徐成欢是有多大的面子啊,刺客不奔着皇帝去,奔着她去!怎么样,如今别说刺客,就连刺客的头发,萧绍昀怕是都没抓住一根吧?也就你们这一家子蠢货,相信萧绍昀真喜欢徐成欢,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夺位失败,被赶到宁州来,宁王过的日子虽然跟平民比起来还算不错,却和先帝在时是天差地别,暗无天日。 如今好不容易把这个昔日仇敌之一召到面前来了,四年多的阴郁之气一朝爆发,喋喋不休地说着,啰嗦得像个宫里的老妈子: “还皇后,徐成欢那个蠢货,屁颠屁颠跟着萧绍昀,以为她能当皇后,呵呵,当个葬在皇陵的皇后还行,活着的还是别想了……萧绍昀都要选秀了,选秀你知道吧?皇后宠妃,要什么有什么,可怜你妹妹,永远都只能是个死人了,给别人铺好了路,自己却一天没享受到,哈哈,徐成欢,你傻不傻,你就是个傻子!” 宁王笑着笑着,却是顺着柱子滑了下去,坐在地上,眼泪忽然如同开了闸的河堤,奔涌而出。 “明明最开始我和萧绍昀还有小十那个笨蛋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是皇子,都是天潢贵胄,都对她可亲友善,可她为什么偏偏看我不顺眼?小十总和她打架,她也护着小十,凭什么就看我不顺眼?她要是跟着萧绍昀,一辈子尊贵地做她的皇后,我也服,可凭什么她就这么死了,让萧绍昀白白占了这个便宜?!” 寂静的大殿里,只回荡着宁王翻来覆去的几句话。 徐成霖伸手往眼前的明亮中挥了挥,什么都没捉住。 成欢,你真的好傻啊。 宁王的唠唠叨叨徐成霖像是没听进耳中,却又似乎听进了心中。 那个眼神明亮璀璨,心底单纯,笑起来能甜到人心里去的徐成欢,终究是死了,也如同微尘一样消散在空中。 她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徐成霖心中有一片片的阴影笼罩上来,是啊,萧绍昀选秀的旨意都传到了西北,很多当地的军户都告假回去安排家中的女儿了。 若这十几年的光阴都是萧绍昀在做戏,那威北候府兵权被夺,成欢身死,自己被贬的结果,是不是就是萧绍昀想要的? 徐成霖瞥了一眼坐在地上又哭又笑,虽然也才十八岁,却生生像是年近三十的宁王,迈开步子走向了门口。 “宁王殿下保重,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先帝在临终前几个月把宁王打发到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来,何尝不是在保全宁王的性命? 不然,历朝历代争储失败还能安然无恙的皇子,又有几个?只是宁王这样的人,也不值得同情。 “徐成霖,你甘心吗?甘心你徐家就此没落,甘心徐成欢就这么死的不明不白吗?” 就在徐成霖要跨出大殿门槛的时候,宁王忽然哑着嗓子在他身后大喊。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章 九族血祭 詹士春带着钦天监一干徒子徒孙,沐浴焚香,开坛做法,在钦天监的观星台上端坐了一天一夜,终于算出了招魂台动工的吉日:六月六。 没错,就是六月初六,鬼节的日子。 钦天监的一干人等心里跟吃了不知名的虫子一样,除了恶心,还有惶恐。 六月六,是给死去的鬼魂过节的日子,这样的日子,破土动工,真的不怕招来什么邪祟吗? 其他朝臣可以来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他们钦天监,不就是靠着鬼神之说吃饭吗?干这一行久了,不信也得信! 满朝文武的奏折雪花一样飞向了萧绍昀的案头。 “皇上,六月六是民间鬼节,向来为大忌,无论如何,不宜破土动工啊!” 这是以工部为首的招魂支持者。 “皇上,钦天监妖言惑众,招魂台劳民伤财,不能建啊!” 这是以宋温如为首的反对派。 不要说是六月六,就是大吉的日子,那也不行! 不管皇帝怎么说,这招魂台,绝对不能建! 朝堂上很快分出了三个阵营,一边是钦天监和工部,要建招魂台,一边是丞相,加上兵部,还有以威北候镇国公为首的老牌勋贵,坚决反对,剩下的,站在中间,静观其变。 萧绍昀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面乱纷纷群情激昂的大臣,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成欢死的时候。 也是这样满朝文武苦苦相逼,不过那个时候,他们是连成一气的。 可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在对抗他,对抗他这个九五之尊的皇帝! 皇帝沉沉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似乎满怀忠义,忧国忧民的脸,轻飘飘地抛出了一句话:“凡是反对者,拉下去,杖责三十,中立者,杖责二十!” “皇上!” 阶下宋温如难以置信地高喊出声。 “朕好话歹话都说尽了……既然你们认不清谁才是天子,那朕就让你们看看,这个天下到底是谁的!” 最后一句,萧绍昀几乎是咆哮着出口,狠绝的目光扫过太极殿的每一个角落! “若杖责过后仍不知悔改,直接杖毙!” 刚才还争论不休的大殿里顿时忙乱起来,大批的殿前侍卫涌了进来,宋温如,威北候,镇国公,一个个反对的朝廷重臣都被制住,而所有中立的人,全都跑向了工部那一边,甚至是原本反对的人里面,也有不少直接跑了出来! 三派人立刻变成了两派,而以宋温如为首的这边,人明显少了一大半。 宋温如的官帽官服都被扯得歪斜了,花白的头发蓬乱地掉落下来,大齐最能干的丞相,神情瞬间萎顿了下去。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明明是教出了一个贤明纳谏的帝王,怎么会成为这样一言不合就动用廷杖的暴虐之君? 大齐百年,帝王对臣子动用廷杖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上一场的廷杖,还在短短三个月之前! 一切都是因为孝元皇后,都是因为那个女人! 粗重的木杖落在皮肉之上,太极殿前的闷响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血肉翻飞,鲜血顺着白玉台阶上的花纹蜿蜒而下,太极殿前生生成了一片修罗场! 宋温如趴在地上,顾不得身上血肉模糊的疼痛,以头抢地,大哭不止。 “天降妖邪,祸我大齐啊,祸我大齐啊!” 萧绍昀站在太极殿大门外,高高在上地看着痛苦哭嚎的大臣们匍匐在他的脚下,心中的戾气不减反增。 这是他的天下,他要谁生,谁就要生,要谁死,谁就去死! 这时,却有一个正在挨廷杖的御史台言官大喊出声:“天降妲己妺喜之流,是为帝王不仁,皇上,您真要做那夏桀商纣吗?妖女,妖女祸国,死不足惜,皇上,明鉴啊!” 妖女祸国,死不足惜! 这八个字像是一瓢热油浇在了萧绍昀心头,把他最后的理智焚烧殆尽,暴虐之气再也无法克制! 曾经,这群人就是以这样的借口逼死了成欢,如今她已经死了,还说她妖女祸国! “杖毙,直接杖毙!” 他咆哮出声,俊美的脸此时就像地狱的修罗! 那言官却是怆然一笑:“老臣为国尽忠,何惧一死!” 说完也不待那又快又急的廷杖再落下来,竟是猛然一挣,头颅高高扬起,重重地在坚硬的白玉石上一撞,顿时撞碎了大半个颅骨,血流如注,顷刻间没了声息! “死?你们都会以死威胁朕了是吗?”萧绍昀的双眼几乎变成了血红色,前世那场血流成河再次倒映在他的眸中:“既然都这么想死,这么不怕死,好,那就给朕去死!” “御史台王度,诅咒君王,以下犯上,挫骨扬灰,诛九族!” 诛九族! 宋温如吃力地抬起头,望着那几乎癫狂的帝王,彻底昏了过去。 “熙和四年六月初六,孝元皇后薨逝未满百日,招魂台起。招魂台,方十丈,高百丈,世间人力难为,熙和帝诛大臣九族为血祭,征调十万民夫,乱始起。” 《齐书志》上,如此记载。 “乱了,这天下,要乱了……” 宋温如趴在软榻上,目光涣散,喃喃自语。 宋长卿端着药碗站在一边久久无言。 能不乱吗?纵观历朝历代,除了亡国的昏君,哪个帝王能为了要建一个高台就诛臣子九族的? “王度家人如何了……” 宋温如声音嘶哑,几乎说不出话来。 “诛九族……自然是无一幸免,王度刚满月的外孙子,也……” 宋长卿有些说不下去了。 在前世的最后,被灭满门的大臣家,哪家不是连刚出生的婴儿都不会放过的? 那简直就是一场灭世的血色浩劫,牵连极广,京城权贵十室九空,血腥冲天。 而王度被诛九族,跟那场浩劫比起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开端,所以宋长卿跟其他人比起来,还是比较镇定的。 只是不知道前世萧绍昀疯了之后,大齐有没有亡国?所有的朝廷栋梁都死了,萧绍昀和孝元皇后生的五子三女也死光了,这天下,也不知道归了谁? 前世的结局他不知道,但是这一世的后果,清晰可见。 大齐的青壮劳力都来修招魂台了,那一旦边关战乱起,谁去上战场?不分阶层的选秀,征调民夫,大齐百年积累的繁华富盛,又是以怎样的速度消耗下去? “父亲,那人已经疯了,您就此辞官吧,好歹,我们宋家能保个阖家平安。”宋长卿劝道。 奄奄一息的大齐丞相却猛然挺起身子来,怒斥道:“胡说八道!为人臣者,此时怎能退缩?!”(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一章 招魂起,人归来 “就算父亲您会死,宋家满门会灭,您也不回头吗?” 宋长卿的手有些发抖……如果父亲坚持和那个疯子对抗下去,那是不是说,这一辈子,宋家满门被灭的因由就在父亲身上? 腰背上皮开肉绽的痛苦让宋温如很快地就支持不下去了,重新奄奄一息地趴在了床上。 “长卿……他是君,我们是臣,他有不对,我们可以劝谏,可以抗争,却绝不能后退,要是退了……大齐千千万万的子民怎么办,天下众生又该怎么办……这天下,是他的天下没有错……可是正因为有王度那样的人,才有安宁的盛世……” 受了君王廷杖的老臣眼中还保持着最后一缕光亮…… 那是他从小看大的孩子,是他精心教导出来的帝王,他怎么能就这么放弃? 宋长卿默默地闭了闭眼,轻轻地放下药碗,走到庭院中,仰头看着夜晚星星点点的天空。 前世他与北山寺的高僧圆慧私交甚笃,在他决意死谏君王的前夜,圆慧曾经指着夜空中那颗红光闪烁的贪狼星长叹,长卿,贪狼现,天道乱,有血光滔天。 那时候的他,多么像他的父亲啊,认为读书人,就应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可直到重生,他才明白,这些都是对的,都是圣贤的道理,可是当你遇到一个昏君的时候,你又能如何?就算是比干那样的七窍玲珑心,也会被纣王剖心取乐,你宋长卿再忠心可昭日月又如何? 可那个时候的他还是不知道的,告别了圆慧,踏上了那条血路。 临走时,圆慧念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长卿,若你赴死,我自当为你超度,天下,交予你手。” 此时的星象,就像那一夜的星空,那颗北斗七星中的贪狼血光冲天,乱世将临。 他毫不怀疑自己的重生是因为圆慧的超度,可这天下,交予他手……他又要如何,才能避免这场血光浩劫? 威北候原本也和宋温如一样晕了过去,可是萧绍昀却让人用凉水把他泼醒。 “威北候,念着你是成欢父亲的份儿上,朕不再追究,但若是你再这样心有偏颇,朕决不轻饶!” 威北候被送回候府的时候,整个人脑子里还是混乱的,偏颇?只是反对招魂,就是偏颇?他到底偏颇谁了? 他抖抖索索地拉着夫人的手,自小习武的身躯几乎承受不住这剜心的痛:“夫人,他说我偏颇?我到底哪里偏颇?” “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威北候夫人气得脸色铁青:“哥哥呢?哥哥有没有事?” 威北候想起自己的大舅子忠义伯石玉宝,一声长叹:“舅兄无事……” 舅兄原本就领着工部的差事,没有被萧绍昀的怒火烧到。 “只可怜王度,被诛九族……” 威北候夫人的心顿时凉了半颗,诛九族! 一个有家有族的人,诛九族,是要牵连多少人?太平年间,这九族,是能随便诛的吗? 威北候原本拼死反对,一来是不想成欢身后背上祸国之名,而来,也是怕朝臣以为威北候府怂恿皇帝,如今成欢祸国的名声,怕是拦不住了,威北候府的嫌疑,倒算是用他的半条命洗清了。 “以后,咱们候府,就闭门谢客吧,不拦了,拦不住了……” 他倒要看看,皇帝到底能作到什么程度! 六月初六,京城西郊开坛做法,招魂台起。 高台之上,詹士春一身道袍,手执桃木剑,向天吟诵。 “以我诚心,祷告上天,筑此高台,召尔魂魄!幽冥鬼界,莫贪莫恋,祭以血牲,魂归来兮!” 原本好好的晴天,随着詹士春吟诵完毕,却突然天降大雨,刚刚开挖的招魂台地基,顿时泡在了一片泥水里。萧绍昀站在雨中,也不要人撑伞,望着高坛上做法的詹士春,满脸的水珠,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风雨飘摇中,远处的雨雾被慢慢破开,一溜儿长长的车队在官道上疾驰而来。 刚刚还晴朗朗的天空,忽然就大雨倾盆,护送的官差都差点被雨水糊了眼睛,有心找个地方避避雨,可这一长溜儿的车队在官道上可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护送的官兵门咬咬牙,索性城门在望了,紧赶几步,进了城就好了! 于是前前后后,不管是马车骡车,还是气喘吁吁的驴车,一起加快了速度。 马车的颠簸更厉害了,阿花已经趴在软座上起不来了:“摇蕙,摇蕙,我的腰要断了,怎么忽然要下雨了啊,这见鬼的老天爷!” “闭嘴!”一根纤细的手指戳在了阿花的头上,满含警告:“今日可别口没遮拦胡说,忘了今儿是六月六了,万一真招惹出什么东西来你去送!” 阿花瞬间睁大了眼睛,在哗啦啦的雨声中生生打了几个寒噤,努力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再不敢说那个字儿了,她怎么就忘了呢,今儿可是那什么节! 雨实在是太大了,就好像老天爷忽然间受了什么大委屈,哭个不停一样,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拍在马车外壁上,零星的水点透过马车的窗纱落在白成欢面无表情的脸上。 六月六,鬼节,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害怕的,她本来,不就是冤屈而死的孤魂野鬼吗? 城门渐近,逐渐有高台映入眼帘。 高台上,有道士做法吟唱,高台不远的地方,有一大群人站在一个头戴高冠的人身后,齐齐望着高台。 只一眼,白成欢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个人,那个人,那是萧绍昀! 一瞬间,无数的悲愤,委屈,怨恨都在胸腔里炸开,她素白的手紧紧地扣在了车壁上,死死地盯着那个浑身雨水的人! 萧绍昀,萧绍昀! 她居然第一眼看到的还是他! “呀,大小姐,这是哪家在做法事啊,好威风啊,搭这么高的台子!” 摇蕙也看见了那个高台,惊讶地说了一声,却看见自己大小姐死死地盯着那个地方,眼神可怖,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小姐从前可是有疯傻之症的! 摇蕙瞬间就慌了,也不顾白成欢会不会责备,连忙去叫她:“大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大小姐!” 在她的连摇带晃之下,白成欢缓缓地转过脸来,忽然又笑了起来。 “我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摇蕙和一边凑上来的阿花顿时愣在了原地,只觉得后背发凉,毛骨悚然,大小姐,在说什么?! 白成欢转过眼去,不再去看雨雾中的那个人。 萧绍昀,我回来了!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二章 姑娘贵姓 雨雾迷蒙,风雨飘摇。 詹士春原本宽大飘逸的道袍已经彻底湿透,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沟壑万千的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所有人都看不见,但是他看见了! 他看得到这苍茫世界中,有一点明亮星火穿过千万根细线,穿越茫茫的人海,缓缓向他飘来! 来了,终于找到了!这是他女儿的命星! 不顾身在高台,詹士春扔下手里的桃木剑,伸出双手去接那一点星火,唯恐它在大雨中散去。 萧绍昀和身后的大臣们只能看到詹士春在高台上手舞足蹈,几次都堪堪要掉下来,却又飘了回去——对,是飘,那样没有章法的动作,谁也不知道詹士春实在干什么。 难道这是一种新的祈祷仪式?钦天监的官员在心里嘀咕,可是没听大人还安排有这一项啊? 那点微弱的星火却像是在跟詹士春玩闹一样,飘忽不定,忽左忽右,戏耍了他一番,最后却忽然离去,向着高台下的某处飘然而去。 “不要走,不要走!” 忘记了自己身处高台,也忘了他还在皇帝面前祭祀祈祷,詹士春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穿过重重雨幕,落在了高台下的泥地上。 “詹士春!” 萧绍昀呆住了,随即一声怒喝,他没有完成祈祷的仪式,没有完成! 钦天监和工部的人也全都呆住了,果然六月六不吉利啊!詹大人居然从高台上摔了下来! 下一刻,却见跌落高台的人从泥水里爬了起来,一刻也不停留地往前跑去,远处的官道上,是一列正在远去的车队。 “不要走,不要走!” 平日里仙风道骨的老道士一身的泥水,狼狈不堪,在雨中高呼着追了上去。 “把他给我抓回来,抓回来!” 萧绍昀眼睛都被雨水拍打得无法睁开了,却还记得这没完成的仪式——若是因此无法成功招魂,他一定要詹士春死无葬身之地! 官道上的尘土都变成了泥泞,虽然车队加快了脚步,速度也有限,詹士春一脚深一脚浅地追了上去,那点微弱的星火也没有再乱跑,而是消失在了一辆前行的马车上。 “停下,停下!”詹士春高声喊着,伸手死死抓住了马车的车辕,赶车的人一惊,马车就颠了一下。 军中出身的范成脾气暴躁,二话不说扬起鞭子就抽了下去,却没想到这个一身泥水的人却扬手就扯住了他的鞭子,只轻轻地一扯,他手中那根牛皮拧成的鞭子就断成了几截,他只一个愣神的瞬间,那个浑身泥水的人就一把掀开了马车的车帘! “啊!鬼啊!” 正被白成欢的反常吓得魂不附体的阿花立刻尖叫了出来,“嗖”地一下就躲到了白成欢身后! 摇蕙也吓得脸色惨白,但还是护在了白成欢面前:“你是谁!” 白成欢被阿花揪得死死的,刚刚看见萧绍昀的一瞬间满心的悲愤绝望忽然就不见了踪影——就这样的,还声称要为她上刀山下火海? 她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至于忽然出现在她们面前的这个人,不管他是人是鬼,这世上,还有她这个孤魂野鬼要怕的鬼吗? “你是谁?”白成欢镇定地问道。 只见那个一头一脸都是泥水,根本看不出面貌的人或者鬼伸出手像是要抱住什么的样子,却又缩回了泥泞的双手,声音苍老,却满含希冀:“姑娘贵姓?” 马车内的三个女孩子,加上外面正要拼命的范成一起愣住了。 弄成这个鬼样子跑出来吓人就是为了问一句别人贵姓?! 还是摇蕙反应快,立刻急道:“大小姐,千万别出声,奴婢听说有的鬼魂就是问了别人的名字,拉人去做替身的!” 她就说嘛,怎么好好的大晴天忽然下这么大雨,合着是闹鬼来着,摇蕙还是觉得后背发毛,可是,可是她总得护住大小姐别被这鬼迷惑了心神! “你……” 白成欢刚想问问你问我贵姓干什么,却见那张满是泥水的脸忽然就消失了。 “詹大人,您别闹了,赶紧回去,仪式还没成,快走,不然我等人头不保!” 似乎有一群人连拉带拽地把什么东西拖走了,白成欢转头透过纱窗去看,也只能看到一群人拉拉拽拽消失在雨雾里。 詹大人……白成欢仔细想了想那张布满泥水的脸和那道苍老的嗓音,悚然而惊,浑身的寒毛全都倒竖了起来! 詹士春!钦天监的监正,詹士春!詹士春,萧绍昀,他们一起出现在这个地方,建高台,是要——招魂! 詹士春在为萧绍昀招魂,招徐成欢的魂魄!他们在建招魂台! 是不是詹士春已经认出了她,才跑来问她贵姓?! 白成欢的脸色顿时比刚才更要白上几分,紧紧地抓住了摇蕙冰凉的手,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朝着车外吩咐:“快,快走!离开这个地方!” 范成欲要过去追赶的脚步停了下来,已经有护送的官差来察看这辆车为什么忽然停下,后面的车都已经被迫停下来了。 “好,咱们这就走,大小姐莫怕!” 范成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跳上了车,扬起残破的鞭子,赶着车继续前行。 一身泥水被拖了回去的詹士春却是满脸的笑容,笑起来格外狰狞。 回来了,他的女儿回来了,他已经知道了她的长相! 找了十六年,终于找到了,她终于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萧绍昀看着一直在大笑,状若癫狂的詹士春,望了望那远去的车队。 到底是什么,能让詹士春变成这样……可是暴烈的大雨阻隔了他的视线,他只能看到一辆青蓬马车,渐渐远去,心中生起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可是很快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就消失无踪了,他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詹士春:“去,完成你该做的事情!” 京城北郊,北山寺。 圆慧和尚站在山门前倾盆的大雨中,手执一串佛珠,默默诵经。 招魂台起,苍天恸哭,难道他扭转了天命,都改变不了这场浩劫? 大雨整整下了一天,招魂台的地基在雨水里打了又塌,塌了再打,萧绍昀始终站在雨中亲眼看着,詹士春在高台上再也没有下来过。 午门口因为诛王度九族流下的鲜血被这场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那冲天的血腥气也消失无踪。 宋家,宋温如趴在床榻上,听着哗哗的雨声,露出了这些天的第一个笑容。 “建不起来的,这么大的雨,不能动工了……”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三章 身在红尘 六月六的这场大雨,直直下到了亥时还没有停下来。 詹士春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却还是端坐在高台上哑声祈祷。 他不能下去,一旦下去,萧绍昀绝对不会放过他。 他的女儿才刚刚出现,他绝不能死,不能死! 高台下的萧绍昀也已经被雨淋得满心的绝望。 刘德富打着一把伞走到近前,却被萧绍昀一把打开。 老天爷是嫌他心不诚吗?不肯把成欢还给他? 那到底还要他如何做?他要如何做上天才肯应允? 一片黑暗中,几个侍卫伞下的火把几乎都要被大雨扑灭,詹士春终于站起身来,摇摇欲坠地向着皇帝的方向施了一礼。 “皇上,您可以上来了。” 刘德富一愣,上去?皇上万金之躯,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做什么? “皇上,万万不可涉险!”刘德富跪在泥水里拦道。 萧绍昀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这招魂台建起来,一定要! 他甩开了拉着他袖子的刘德富,走到那高台的阶梯前,一步步登了上去。 高处不胜寒,即使是六月的天,被大雨淋了这么久,又站在高处吹风,萧绍昀的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可是他已经没有选择了,他知道这个世间,只有詹士春能有招魂之能,除了相信他,他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 詹士春反手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把匕首,送到了萧绍昀面前。 萧绍昀伸手接过了那把匕首,詹士春躬身后退了几步。 高台下,是泥泞不堪,挖一点塌一点的招魂台地基。 “以吾鲜血,祷告上天,应吾所求,魂归来兮!” 他紧紧握住了锋利的匕首,高高举起,对着无边的雨幕大声祈祷! 一连串的鲜血从萧绍昀的手上掉落高台,落入地上的污泥,转瞬消失不见! 在地基上忙活的民夫却全都仰起头,惊呆了——龙血,这是天子之血,真龙之血! 鲜血一滴滴地低落下来,无边的大雨却慢慢地小了下来。 前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下了整整一天的大雨就消失无踪,虽然还是满地的泥泞,可是墨蓝的夜空上,一弯新月和无数颗繁星已然出现。 “皇上,成了!” 詹士春仿佛力气用尽,只说了这句话就一头从高台上栽了下去,高台上跟着皇帝淋了一天雨的大臣们也算是松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耳边只有风声,没有雨声了。 萧绍昀的脸上绽放出夺目的笑容,回头往京城望去。 就算你们都反对,就算老天都不愿意,那又怎么样,我依然能把我心爱的人找回来! 京城巨大的城门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关闭,晋王催马疾驰而出,出了城门,大雨就骤然停了下来。 远远地他看到了那一片火光之中,高台上孑然独立的人。 “皇兄,皇兄!成欢姐真的还活着!不要招魂,不要招魂!” 萧绍昀望着晋王来到近前,大笑起来:“成功了,小十,朕成功了!” 晋王愣愣地看着高台上的皇兄,心中一片冰寒。 皇兄一意孤行,杖责大臣,诛王度九族,甚至软禁了他。 他装病跑了出来,一路飞奔,却还是没有赶上。 那个在他心中英明神武的皇兄,已经彻底成了一个受妖道蛊惑的人,再也回不来了吗? 风雨远去的一刹那,北山寺山门前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鼻端有草木的清香,耳边似乎还有虫鸣,可圆慧和尚还是狠狠地喷了一口血出来,刚刚还端立如松的身躯顷刻萎顿在地上。 “竟是天意不可违,不可违啊……”他喃喃道,下一刻,这位几十年都情绪不显的得道高僧却忽然对着苍天大声质问起来:“那你让我回来干什么?让我窥得天命干什么?就让我眼睁睁看着苍生流离,天下大乱吗?” “贼老天,你玩我!佛祖,弟子无能,不能超度众生啊!”圆慧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雨停了却无心睡眠,也不想打坐,出来玩耍的寺中小沙弥蹦蹦跳跳地出了山门,就被眼前痛哭流涕骂苍天的师叔祖吓了一跳。 却怎么也听不明白这话…… “师叔祖,众生太多,光靠咱们哪里能超度得完,您别自责了……”小沙弥顾不得被师叔祖发现自己偷偷溜出来,急忙上前安慰。 圆慧和尚抹了抹眼泪,正要继续哭,却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光靠他,那自然是超度不完的,那要是,加上别人呢? 加上那些能阻止这场浩劫的人呢? “多谢佛祖点化!”圆慧爬起来,双手合十,对着小沙弥就是一礼。 小沙弥吓得蹦出去老远,他可不敢冒充佛祖:“师叔祖你吓死我了,咱们是出家人,老管尘世做什么?” 师傅说了圆慧师叔祖六根不净,老是贪恋红尘,看来是真的! 圆慧却摸了摸徒孙的小光头,十分高深地叹息:“出家出家,还不是身在红尘?要是连苍生都不顾了,仁慈之心都没了,又怎么有面目妄称佛门弟子?” “大小姐,雨停了呢!” 客栈的内院中,阿花推开窗户,看着天上的星星,十分惊喜地喊了一声。 里间有人翻了个身,咕哝道:“五妹妹,你这丫鬟可真是太不懂事了,都什么时辰了还这么吵!” 坐在外间方桌前的白成欢没有理会里间已经睡下的白莲叶,也没有去责备欢脱的阿花,只细细地交待站在她身前的摇蕙:“明日一早跟范成说一声,先去礼部,把我的名字报上去。” 官差只负责把秀女的车队护送到京城,就不再统一安排了,白莲心和白莲叶没有来过京城,满心不安的情况下,还是决定跟着白成欢。 白成欢虽然从前没有日日在京城各处厮混,但是有个四处惹祸的晋王,她自然是对京城没有那么陌生的,也不介意多白莲心和白莲叶两个人,一行人告别了官差,找了客栈还住在一起。 偏偏今日大雨,进京的秀女又赶在了一处,客栈紧张,三人只好又挤在了一处。 摇蕙看了一眼内室,压低了声音:“那两位小姐呢?” 白成欢撑着额头有些叹息,平白多了两个要照看的人,无论做什么总会碍手碍脚。 “明日跟她们说,等有了新的住处,就分开吧。” 她最终说道。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四章 我找我的儿子 清晨,弘农县的大街上还没什么人,除了早起讨生活的人,只有水车和倒夜香的车轱辘轱辘地碾过青石板铺就的大街。 一个中年男人牵着马从晨霭中慢慢走进城门,仔细打量着这座小城。 清爽的青石板地上干干净净,鼻端气息清新,让他赶了一夜路的疲劳顿时散去不少。 中年男人的脚步在一个卖烧饼的摊子前停了下来。 “小哥儿,借问一下,何家怎么走?” 正忙着打烧饼的小学徒抬起头,只见面前站了一个人。 一身青色的长衫,头发高高束起,长眉凤目的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虽然眼角眉梢有了些岁月的痕迹,却还是遮不住通身儒雅的气质和卓尔不群的风姿。 “你,你找哪个何家?”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明明看起来年纪不小了,却仍是这么让人看一眼过去就有些自惭形秽,打烧饼的小哥赶忙低下头去,手足无措地回了一句。 中年人耐心很好,还是笑微微地,嗓音低沉悦耳:“就是曾经出过一位状元爷的那个何家。” “哦,这个我知道,那边,朝那边走!左边路口,有一座石碑的那地方,往左走,你就看见了!” “多谢小哥,来两个烧饼吧。” “哎,好咧!” 小哥手脚麻利地拿麻纸包好了两个烧饼递过去,却见那人递过来一块银子。 “哎,只要两个铜板,这,这我们这里找不开啊!”小哥没见过人拿这么大块银子来买烧饼的,这可足足有快一两了! 正要回头招呼师傅,那人却摆摆手。 “不必找,这是给小哥的谢礼。” 谢礼?就指个路能要这么大谢礼? 小哥一愣神的功夫,那人就已经接了烧饼转过身牵马走远了。 “哎,大叔,这我不能要!” 小哥丢了手里的活计忙忙地追了上去,这,也太多了! 那人回过头爽朗一笑:“这是你们该当的,拿着吧!” 该当的?他就指了个路啊!卖烧饼小哥晕乎乎的。 那人却大步流星而去,看着儒雅斯文的一个人,走起路来却虎虎生风,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街头。 何家大门前横着一条笔直的路,中年男人牵着马,有些近乡情怯。 就是这个地方啊——他抬头望向何家那高大的黑漆大门,门上门环锃亮,威武的门楼砖上雕刻精细,世家大族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子,像是四五岁,又像是七八岁,蹦蹦跳跳地从这两扇大门中出来,在这条路上玩耍,嬉闹,在这个小县城里到处留下印迹,或许,还买过刚才那个小哥的烧饼。 这里民风淳朴,岁月静好,一山一水,一景一物都让他满心感激。 他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叩门。 春晖堂,何大老爷正亲手喂老父亲吃药。 “老大啊,你还是亲自去见白炳雄一趟,把小七叫回来吧。” 何老太爷一口一口喝尽了浓黑的苦药汁,才缓缓说道。 何大老爷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帕子给老太爷擦了擦嘴角的药渍:“父亲,您昨夜都犯病了,何苦还操心这些事情……小七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他心里肯定还是在怨我,让他自己消停下来想想,再去叫他,不能纵容他这个坏毛病,咱们何家的子弟,可不能这样任性!” 幽暗昏沉的床帐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紧紧拽住了何大老爷的衣角:“可他到底不是咱们何家的子弟啊,要是真有个什么闪失,咱们可怎么……” 何老太爷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外面管事的声音打断了:“老爷,有人求见太爷!” “求见谁?太爷?” 何大老爷皱眉头,太爷卧病在床,多年不见客,人人都知道…… 李管事在外面恭声回道:“是,他指明了要见老太爷,说他姓萧。” 姓萧! 何大老爷不自觉的手一抖,药碗在老太爷床前砸了个粉碎。 何老太爷一双浑浊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猛然支起身子坐了起来:“姓萧?没听错?” “没错,小的问得一清二楚,那人还在门外站着呢……” 李管事话音未落,何大老爷就已经冲了出去,一路出了春晖堂,直奔大门而去。 一路上,一颗心在胸膛里跳的几乎要蹦出来,这十几年的时光一一从眼前飞速倒退,回到了起点,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光风霁月的人,是不是他,是不是? 直到他看到大门外那个一身长衫,牵马而立的人,心才忽然又掉了回去,心底砸得生疼生疼! 何大老爷站在门里面,嘴唇动了又动,才抖出了一句话:“你来了……” 门前石阶下的中年人看着门内多年不见的故友,绽开笑容,顿时如同春风拂过,百花盛开。 “我来了,我来找我的儿子……多年不见,何侍郎安好?” 还是如同昔年,温和有礼的声音,却在何大老爷耳边响起一道炸雷! 儿子,他来找他的儿子了! 西北,宁州军营。 风尘仆仆的少年,经过一路的风餐露宿,跨过千里的高山流水,来到了边关。 “原来这里这么广阔啊!” 军营大门在望,何七终于慢了下来,拍了拍座下黑马粗壮结实的脖子。 “大黑,咱们到了!以后,咱们就在这个地方,保家卫国,征战沙场了!” 一眼望去,冒着零星绿色的戈壁滩苍茫无边,何七豪情顿生。 催马到了大营门口,被拦了下来。 “干什么的?” “虢州何丛棠,前来边关增援!” “噗!” 守兵们齐齐笑了出来,虽然看到了这小子身后空荡荡,可还是忍不住又伸脖子看了几眼。 “增援,你一个人来增援?”确定这小子身后一只鬼影子都没有,守兵们才忍着笑问道。 “哦,我一个人先来,过几天还有人来!”何七回头看了看,也猜的出这些人笑什么。 可他能说自己因为受到爹不亲娘不爱的打击太深,非要一个人跑来这里吗? 几个守兵笑完了点点头:“好,看你年纪不大,倒是能吃得苦,这边关可不比中原,你能来这里,也是咱们大齐的好儿郎,来来来,通关文书,军籍文书,拿出来我们检查一下。” 何七连连点头,笑嘻嘻地递了文书过去。 几个守兵严密地检查了一番,点点头:“那以后大家就是兄弟了,进去吧,对了,你先去找……” 说到这里,却齐齐绊住了,找谁呀?(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五章 想问问不得 “主簿大人不在,回去给女儿定亲去了,张百总也回去了,小子,你干脆去找林参将吧!” 几个守兵想来想去,也只能给出这个建议了。 何七很是不解:“不是说有胡人来犯吗?怎么,怎么各位大人都这么忙活?” “是,最近胡人时不时就跑来讨打,军中是挺吃紧的,可朝廷不是选秀么,家中有女儿的,是送去京城,还是赶紧定亲,都得有个说法,哎,本来咱们这边兵将就紧张,这还要抽人去护送秀女进京,早不选秀,晚不选秀,这个时候凑什么热闹!” 这里到底不是随口说句话兴许就传到皇帝耳朵里去的京城,守兵们在寂寞枯燥的日子里说话没那么谨慎,心底的牢骚也就顺道发了出来。 何七却是被“选秀”这两个字炸得脑中一阵嗡响! 选秀!他就说自己这一路上,总觉得忘了点儿什么事情,原来是忘了这件事儿! 大齐十六以上女子都要去选秀,那白成欢呢? 自己前些日子跟她说让她早做打算,她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要是去选秀去了,万一被选上了怎么办?她,她长得那么好看啊……可要是没去,那,是不是就要定亲了? 何七忽然感觉一大片乌云从头顶飘过,心塞塞的感觉瞬间奔涌而出,他转身上马就往军营里奔去,他要写家书,写家书! 一大早,白成欢就带着范成和两个丫鬟出了客栈。 “大小姐,咱们直接去礼部吗?”范成一边牵着马车出来,一边问,“要先去礼部,小的就去问问小二怎么走。” “不必问了,出了这条巷子,直接顺着主街往前走,到了尽头右拐,就能到礼部的官衙了。”白成欢毫不犹豫地指点。 范成愣住了:“大小姐,咱们,没来过京城……” “我看过京都的舆图,按我说的走就是。”白成欢随口找了个借口。 范成想了想,也是,舆图这种东西,一般人家没有,可老爷前些年四处剿匪,手里肯定有。 可是到了半路上,白成欢又让范成吃了一惊。 “范成,你去把咱们的文书递上去,我带着她们两个随意走走,回来还在这里会面。” 范成急了:“大小姐,虽然大体的路您认得,可这京城咱们初来乍到,京城人又多,您要是有个什么闪失……” 可他的话没说完,就看见往日一直是温和可亲的大小姐眼神倏然冷了下来。 “我知道临走前父亲和母亲肯定是跟你们私下交待过了,让你们好好看着我,可是,既然你们跟着我来了,那最好是听我的,不然,就回虢州去吧。” 清冷的嗓音一如昨夜的雨,敲打在范成和两个丫鬟的心头。 三人心中都是一凛,按着主仆之份,他们是不能多嘴的,可是,大小姐到底年轻…… 白成欢看着街边铺子门口上“李记果子铺”的招牌,眼睛微眯:“我知道你们一路跟着我辛苦,也是怕我不知事有什么闪失,可是,如果我以后长留京城,你们能跟我一辈子吗?有些路,我总要自己去走的,范亲随你说是不是?” 范成低下头一番思量,道理是这个道理,要是大小姐被选上,按着老爷的官阶,估计大小姐一个人都带不进宫去,可是,老爷太太从来就没想过要让大小姐中选啊,更是嘱咐过他见机行事…… 可他抬起头又看见大小姐眉间的冷然,犹豫再三,只得拱手应了:“那小的这就去礼部,大小姐千万记得在这里等小的!” 白成欢神色这才缓和了些,点了点头。 目送着范成驾着马车消失在人群里,阿花才怯怯地开口:“大小姐,您,您想去哪边走走?” “你们跟着我,别丢了。” 白成欢却只说了一句,就沿着右手边的岔路口大步走了过去。 摇蕙和阿花赶紧跟了上去,无奈京城不比虢州,街上的人到处都是挤挤挨挨的,白成欢又几乎是一路飞奔,她们两个小跑着才勉强没有跟丢。 只见白成欢一路往前走,不时拐个弯,忽左忽右,两人被绕得脑袋发晕,甚至没发现越走人越少,脚下的路却越来越开阔。 直到转过一个几乎没什么人的街角,白成欢才突然停了下来。 两个丫鬟气喘吁吁地跟了上去,只见白成欢正定定地盯着对面的某一处,素白如玉的脸上,是一行接一行夺眶而出的眼泪。 “这是……”阿花不识字,求助地看向摇蕙,摇蕙抬眼顺着白成欢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座极其气派的府宅,门前蹲着两座张牙舞爪的石狮子,朱红的大门上,高高悬挂着黑底金字的牌匾,龙飞凤舞地四个大字:“威北候府”。 白成欢望着熟悉的家门口,明明想笑的,可是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太祖亲笔御赐的牌匾,还高高挂在那里,那是威北候府传承百年的荣耀,可是,再也不是她徐成欢的家了! 她再也无法以徐成欢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走进去,承欢爹娘膝下了! 她终于回来了,这威北候府却再也没有徐成欢的容身之处了! 她离开的时候,还是大齐的皇后,再归来,却是两世为人,与这里的一切终成陌路! 勋贵所居的这条街道上寂静无声,少有闲杂行人,忽然多出来三个人,威北候府门外当值的人就望了过来。 只见一身青衣的陌生少女当街痛哭,身后站着两个茫然无措的丫鬟。 府兵皱了皱眉,走过来赶人:“什么人,在此喧哗!快走,快走!” 最近家中不顺,京城也是一片人心惶惶,正晦气着呢,这小姑娘做什么不好,跑人家门口来哭! 他有心狠狠骂一声丧气,却又看人家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到底心软了一软没有再大声呵斥,劝道:“姑娘,你赶紧走吧,这是候府门口,你这么在这里哭,不合适知道吗?赶紧走吧,不然管事们见着了,麻烦,快走吧!” 泪眼朦胧中,白成欢还是认出了眼前一身甲胄的人,这是候府的府兵,叫做孙琦的。 “爹爹……”白成欢张了张嘴,却又立刻清醒了过来。 从前见了她,孙琦会恭敬地垂头叫一声三小姐,可是如今……他来赶她走了。 她不是徐成欢了,她只是一个陌生的过路人,差点就要问出口的话生生就咽了下去。 爹爹好不好?娘亲好不好?他们都好不好?她不能在这里问的! 白成欢最后望了一眼威北候府,转身离开。(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六章 闲话磕牙 她只是来看一眼的,只看一眼而已,不然,此时的她,还能如何呢?谁能相信她居然没死,却完完全全成了另一个人呢?除了小十,还有谁会相信呢? 两个丫鬟跟着自己的主子茫茫然地又晃出了这条街,她们刚才只顾着追大小姐了,哪里还记得路,只能主子往哪里走,她们就往哪里走。 白成欢却也没有顺着原路回去,又拐了好几个弯,走了好长的一段路,直到两个丫鬟的脚底都有些疼了,才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条窄窄的巷道,却和刚才那寂静冷清的大街不一样,颇为喧哗热闹。 一条街上,都是挑着担子的小摊子,卖小吃的,卖小玩意儿的,还有卖绣线的,卖胭脂水粉的,俨然一个小集市。 白成欢一路走过去,在一个卖红豆糕的摊子前停了下来。 她脸上的泪痕已经被风吹干了,有些绷绷地难受,但还是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婆婆,给我拿三块红豆糕。” 那卖红豆糕的老婆婆很麻利地拿小铁铲从煎红豆糕的鏊上铲起来三块外表金灿灿,还热气腾腾的红豆糕,看了她们三人一眼,仔细地拿麻纸分开包了递过来:“姑娘小心烫——虽说这天儿热,可是这红豆糕就得趁热吃,凉了就不是这个味道了,姑娘瞧着眼生,是头回来照顾老婆子的生意吧?” “嗯,算是吧。” 白成欢接了红豆糕,忍着手心的隐隐发烫,转身分给身后的两个丫鬟一人一块。 阿花是无所谓的,乡野出身,大小姐给她们买好吃的,就欢天喜地地接了,可是摇蕙却捧着圆圆一块的红豆糕有些犹疑。 “大小姐,您喜欢吃这红豆糕?” 街上的野摊子买的东西,谁知道干不干净…… 白成欢点点头:“对啊,我喜欢吃。” 说完也不在意那红豆糕烫不烫,捧到嘴边就咬了一口。 摇蕙再没什么说的了,赶紧递了几文钱过去。 那老婆婆人精一样,笑眯眯地接了三文钱过去,就对着摇蕙说道:“姑娘可别怕我这红豆糕不干净,咱们做的候府的生意,这小巷子里难得有车马进出,没外面那么多灰尘的!从前候府的小姐也喜欢吃我这红豆糕呢,只可怜……” 说到这里,老婆婆脸上的笑容也没了:“从前多漂亮的小姑娘啊,说没就没了。” 从前总是觉得甜的发腻的红豆糕吃在嘴里,忽然就觉得苦涩起来。 白成欢往一边走了几步,就着墙边的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 候府的后门还是那样小小的一扇,却繁华了这条小巷子。 是的,这里所有做小生意的人,一多半做的是这威北候府上百个仆婢下人的生意。这里离候府最近,东西也算得上齐全,这一带各家勋贵家中的丫鬟小厮也喜欢来这里就近买个零嘴儿,胭脂什么的,倒是很便利。 娘亲也是知道这条小巷子的,但是候府后门本就是下人进出常走的,说到底也是心善,不想断了这些人的生计,也就放任这些人在这里摆摊子了,只多了些人看着,生面孔进不去也就罢了。 从前她好奇,曾经和大姐一起,躲开严厉的教养嬷嬷,从后门溜出来,买各种各样的零嘴儿吃,红豆糕,糖人,还有冬天的冰糖葫芦,总觉得那么好吃,屡次被嬷嬷发现,教导说这里的吃食不干净,却乐此不疲地找到机会就溜出来。 她熟悉这里的小摊小贩,这里的小摊小贩也熟悉候府的各种动向。 没过一会儿,果然角门就开了,两个刚留了头的小丫鬟就跟着个嬷嬷出来了。 那嬷嬷看着眼熟的很,白成欢却不大想得起来是哪一个,府中那么多下人,能在主子面前时常露脸的,也没几个。 那嬷嬷也不多说话,带了两个小丫头在摊子上挑了几把丝线,就又回去了。 白成欢吃完了手里的红豆糕,接过摇蕙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跟一边的老婆婆开始闲聊磕牙。 “婆婆,我记得这边夏天的时候,有个卖酸梅汤的大伯,如今怎么也不见?” 那老婆婆瞅了她一眼,叹道:“我还以为姑娘是头回逛到咱们这边呢,看来从前来过呀?那卖酸梅汤的,是城东的邬老头,可惜那邬老头今年交春的时节,不小心得了风寒,一病就再没起来……人哪,就是这样旦夕祸福,谁也说不准明天的事儿。” “那倒是可怜……我从前路过这里,喝过那位大伯的酸梅汤,味道是极好的……”白成欢点头说着,看向了威北候府高高的围墙,语气欣羡:“那这是哪家的府第啊?看起来好生气派。” “这呀,是威北候府呢,这还不算气派,姑娘要是往前去见了大门,那才是气派呢,不过一般人也不能近前,倒不如这里热闹。” “候府啊,难怪如此富丽的样子……对了,婆婆,我记得候府出了位皇后吧,如今,这候府可不是更富贵了?” 你一句我一句叙起话来,那老婆婆一时闲着也是闲着,也就接着这话往下说:“嗨,富贵倒是富贵,只这候府如今的运道,可真是不太好……他家的皇后,那是真真儿的,就是从前买过我这红豆糕的那位三小姐,长得花团锦簇的一个美人儿,可惜进了宫,当晚就没了,没几天,候府的世子也被贬去了边关,那阵子,候府上下都跟着伤心难过,这条街的生意都冷清得不得了……” “那侯爷和夫人呢?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该多伤心啊……”白成欢的双臂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肩,眼神飘忽地看着那方天空,仿佛能看到爹爹和娘亲哀伤心碎的模样。 “可不是,这放在谁家里都是天塌了一样,这不,侯夫人伤心过度,立刻就病倒了……” “病倒了?严重吗?”白成欢只觉得心都被揪成了一团。 那婆婆也不介意自己的话被打断,接着说:“估摸着挺严重,听说呀,太医都天天地往候府跑,后来总算是托着皇上的福,好了起来,可前几天呢,这夫人刚好,侯爷又在宫里挨了廷杖,你看看,这几天这生意,立马就没了……” “廷杖?为什么挨廷杖?” 白成欢眼前一黑,忽地一下站了起来,萧绍昀这是疯了?他为什么对爹爹施廷杖? “这咱们这小民就不知道了……”老婆婆把鏊上的红豆糕翻了个面儿,一脸愁苦:“不过最近这京城的确不太平,还有人被诛了九族呢!” “诛九族?!”这次不仅是白成欢,就连摇蕙都惊讶不已。(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三方出手 白成欢走在京城的街道上,眼前似乎有重云笼罩,鼻端似乎还能闻到这京城中的血腥味。 廷杖,诛九族……萧绍昀,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杀了她,难道只是一个针对威北候府的开端?他是要肃清朝中大臣? 记得萧绍昀刚刚登基那两年,他不止一次说过,先帝太过于纵容臣下,有损帝王威严。 可是先帝在大齐臣民的心里,的的确确是一个贤明的帝王,为君者,不就应该广开言路,虚心纳谏吗?要是一意孤行,刚愎自用,那又怎么能做到“贤明”二字? 殊不知,帝王再如何尊贵,也是人不是神啊,光凭自己心意行事,如何能保江山稳固? 萧绍昀他幼承名士大儒为师,又有太师席泽岩和丞相宋温如力保,他如何不知这些道理? 怕只怕,他真是冲着威北候府来的! 摇蕙和阿花一路跟在沉默不语,神思恍惚的大小姐身后,心中是一万分的疑惑。 大小姐今日太反常了……都怪那个卖红豆糕的婆婆,又是什么廷杖,又是什么诛九族,肯定吓到大小姐了! “大小姐,您别害怕,那些跟咱们不相干的,咱们好好地选秀,选不上咱们就回去,您别这样,奴婢害怕……” 阿花到底性子跳脱些,想来想去,上前拉住了快要撞到墙的白成欢,小心地劝道。 白成欢站住脚,看了看身边两个脸色惨白的丫鬟,深吸了几口气,终是点点头:“不怕的,我不怕,我不能怕的。” 她不能慌,也不能乱,要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如何。 范成到了礼部,报了白成欢的名字,惦记着白成欢,看着收录的书吏对好了文书,就匆匆地离开了,没看到身后书吏那意味深长的目光。 待到范成彻底没了踪影,那书吏立刻就出了门,去寻自己的上司了。 “大人您看,这是不是您交代的那个虢州的白家女?” 正眯着眼睛打盹的礼部尚书方含东睁开眼睛,立刻来了精神:“可是那白成欢?” “正是,刚才来报选了,就住在京城北边的来福客栈!”虽然不知上司为什么格外关注一个偏远地方来的秀女,可他还是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 “好!做得好!” 方含东站起身来,整了整衣帽,就要出门去。 这是吏部侍郎冯智才跟他早就说好了的,他也不知道冯智才想干嘛,但是卖冯家一个人情,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只是方含东才迈出衙门的大门,就被人堵了回来。 “方尚书不好好当差,忙什么去呢?” 眼前一身白衣的俊秀少年笑吟吟地,手里拿着把折扇扇来扇去,端得是风流无限,方含东却是头皮一紧,晋王这小祖宗怎么晃悠到礼部来了? “王爷说笑了,下官这是要去出恭!” 方含东心思急转,难不成这次选秀不但要给皇上充实后宫,还要给这位小祖宗选妃?可是也没听皇上说啊? 晋王笑眯眯地合了扇子,点点头:“那行,本王在里面等你,有桩事情要麻烦方大人!” 方含东嘴角直抽,这小祖宗真有事儿?不会把礼部给他拆了吧? 他立马转身:“不敢不敢,下官不急,王爷请!” “去吧去吧,人有三急,憋着了就不好了,本王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人?赶紧去,快去快回!”晋王十分体贴地拿扇子推了推方含东,十足的好心。 方含东被推得倒退了几步,只能愁眉苦脸地往茅房去了。 晋王进了方含东办差的正厅,跷着二郎腿就坐在了他的书案前,随意地翻动了几下,这才叫那躬身请安的书吏过来:“来来,本王问你个事儿!” “王爷只管吩咐!” 那书吏只能认命地上前几步听吩咐。 “这几天虢州的秀女到了没?” “到了,昨日进的京城,今日已经有人来报选了。” “那,有没有一个叫白成欢的?” 晋王这段时间走不脱皇帝的视线,不能出京,也就开始琢磨,成欢姐会不会来京城。 他也就是碰碰运气地来问问,却没想到那书吏浑身一哆嗦,立刻说了实话:“有,有,刚才跟方大人报过了!” 难怪方大人这么放在心上,三番五次地交代,原来是这位爷的吩咐,只不知道那白成欢什么天姿国色,居然连晋王都过问了! 晋王也是一愣,下一刻就抓住了书吏的衣领子:“你说真的?她真的来了?” “真的,小的不敢撒谎,她就住在来福客栈!”想起这位爷的名声,书吏都要晕过去了,唯恐这位不信再揍他一顿,揍了也是白揍! 谁知道下一刻一阵风刮过,他眼前就没了人影,一个白色的身影奔了出去,几步就没了踪影。 书吏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他这算是,逃过一劫了? 方含东回来的时候,正厅里已经没人了,心头一阵欣慰,这小祖宗果然就是吃撑了来逛逛,还好还好!不过他也没敢再开溜,这几日京城上下人心惶惶,他还是谨慎些为好。 谁知道到了快下衙的时候,礼部居然又迎来了一位贵客——钦天监的监正,皇帝面前的大红人,詹士春! 若说从前詹士春在朝臣眼里就是个观星的道士,如今可就成了索命的阎王——想想看,前几日大臣的那场廷杖,被诛了九族的王度,虽说是皇帝下的狠手,可背后,不都是这位撺掇的吗?听说有几位老臣没能熬过去,回家就咽了气,想起这事儿方含东还眼皮子直跳,还好他机灵,早早地跟工部站一起了。 方含东前所未有地惶恐起来,恭敬地请了老道士进门,还没说话,老道士劈头就问:“昨日进京的可是虢州的秀女?” “是是,不知道詹大人是要……下官可有什么帮的上忙的?” 詹士春看着面前毕恭毕敬的礼部尚书,心中冷笑。 瞧瞧,这就是大齐的官员,一个个从前都对钦天监多有排挤,如今倒是知道乖了。 他昨夜两度从高台跌落,虽然并没有受什么伤,可也昏迷了一天,醒来就立即赶了过来,他绝不会再错过! “把虢州秀女的户籍,还有在京城的住址,都给我看看!” 詹士春一挥道袍,十分不客气。 方含东愣住了,虢州? 这虢州什么时候成了风水宝地了?怎么人人都关注?(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八章 我是徐成欢 白成欢走回和范成分开的那个街口时,范成已经在原地等待多时。 “大小姐!” 范成心中跟猫抓了一般忐忑,一见白成欢出现,立刻迎上前去,看她毫发无损,才算松了一口气。 要是刚来京城就让大小姐有个什么闪失,他可怎么跟老爷太太交待! 只是他发现大小姐和她身后的两个丫鬟神色都不大好。 不过他一个大老爷们,也不好多问,等大小姐坐稳了就开始赶车,还是回去问问阿花吧。 马车刚到门口,掌柜的就迎上前来:“白姑娘,有位公子找你呢!” 他身后的店小二一脸的焦急,眼神不住地往大堂里瞟。 晋王从前是爱生事儿,可也从没这么粗鲁,往女人堆儿里扎啊! 要不是掌柜的拼死拦着,都要闯到后院去了,那还不把入住的秀女们得罪光啊? 来福客栈能在京城这块地皮上扎根这么多年,掌柜的背后自然是有些靠山的,可是这回掌柜也不敢得罪这位小爷,好茶好水地请去大厅旁的隔间供着了,亲自带着伙计在门口翘首以盼。 白成欢下车的步子就滞了一滞,初来乍到,谁会来找她? 掌柜的恨不得上前一把拽了白成欢送到那位爷面前去:“白姑娘您发发善心吧,再晚,小的这店都要被拆了!” 能让京城大客栈的掌柜惶恐成这样——白成欢莫名地想起一个人来,脚下再无阻滞,几乎小跑了起来沿着伙计指的那扇隔间的门奔了过去! 她一把就推来了那扇虚掩着的门,看到面前坐着的晋王时,一颗提起来的心才猛然归位! 一身白色锦衣的少年眉头紧锁地抬起头来,正要发脾气,却眼前一亮,立刻盈满惊喜:“成欢姐!” 白成欢站在门口,上上下下地打量,直到确定他毫发无损。 廷杖,诛九族,唯独没有人提到进京请罪的晋王如何了,她一路忧心,此时心中的这一块才算是真正放下了。 看来萧绍昀还是要扮演好一个好兄长的,或者说,晋王并没有真正惹恼他的地方。 如此,就好。 白成欢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绪,点点头:“表弟。” 她身后的掌柜却是倒吸一口气,合着这白姑娘还是个皇亲国戚?晋王的表姐啊,让他想想,晋王的母家姓什么来着,好像是姓林? 可这姑娘姓白…… 掌柜的很快就丢开了这点小纠结。 因为晋王喜笑颜开地拉着这位白姑娘叫道:“成欢姐,你真的来了!” 她到底还是挂念皇兄的吧? 然后就回头吩咐张德禄:“快,让人把车赶过来,咱们这就走!成欢姐怎么能住这种地方?” 掌柜的偷偷翻了个白眼,什么叫这种地方?他这也是京城上好的客栈好吧? “表弟,我不会跟你走的。” 摇蕙还没来得及上前阻止这个莫名其妙又出现的所谓表弟,就听自家大小姐清冷的声音响起。 她默默地松了口气,张开的嘴又合上了。 这人来路不对,大小姐不跟着他走就对了。 晋王仿佛这才注意到白成欢的脸色,转过头,望着她幽潭一般的双眼,慢慢低下头去。 “走开,你们都先走开!” 晋王忽然恼怒起来。 掌柜的二话不说拉着伙计就撤退,唯独范成和两个丫鬟一动不动。 “走开,你们都走开!” 晋王再一次怒吼,范成却梗着脖子一动不动,摇蕙和阿花只看着白成欢。 “成欢姐,你让他们先走开,我就跟你说几句话……”转过脸,晋王又开始哀求。 “你们先在一边等我。”沉默了一瞬,白成欢最终还是开了口。 范成从前是见过晋王的,本不想走,但是想想大小姐冰冷的眼神还有她的力气,估摸着大小姐不能吃什么亏,才往后挪了几步。 摇蕙和阿花也往后挪了几步。 门“啪”地一声被甩上了。 “成欢姐……我知道,那药的事情,是我不对,可是,可是你知道那醉美人的花粉能……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和我相认呢?” “所以你就准备给我下药?如果我不认得那醉美人的花粉,是不是就要被你莫名其妙地带到京城来,送给萧绍昀?” 白成欢清冷的脸上浮现出的,是无法遏制的愤怒! 虽然知道就算她被晋王迷晕,但是晋王能把她带出白家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可她还是克制不住地愤怒——就算是她心中如同孩子一般单纯的小十,也会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她! 从前的晋王,在京城到处惹是生非,是因为他虽然调皮,但是还有底线,从不曾做什么下三滥的勾当,所以大家虽然见了晋王就犯愁,也没几个人真的揪着他的错处不放,可如今的晋王,他也学会了下药这样的龌龊手段! 虽然动机不坏,虽然没能得逞,但要是得逞了呢? 如果她不明不白再落到萧绍昀的手中,那她又是怎样的生不如死? 知道他被带回京城,她心中担忧居多,可是此时放下心来,那份一直隐藏下去的愤怒就再也藏不住了。 “成欢姐,你,你记得皇兄了?”晋王反倒是难以置信的惊喜,“成欢姐,你想起来了是吗?你就是成欢姐!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 张德禄在晋王身后也睁大了双眼:“徐,徐三小姐?皇……皇后?” 这白家小姐是这个意思? 白成欢对着张德禄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禄公公,您的腰伤,如今可还好?” 张德禄腿一软,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三小姐,真的是您……” 这样的笑容,太熟悉了,虽然脸不同了,可是晋王的所作所为已经给他打了太多的底,如今,他是知道,不会有错了……他年纪大了,落下了一身的毛病,可他是个奴才啊,哪里敢大张旗鼓地去看,还是当日的徐三小姐从晋王口中知道了,送了他好多药材药膏,让他暗地里熬了过来,没有被宫中的总管知道,不然,他哪里还能跟在晋王身后? 晋王身边,需要像禄公公这样忠心的人看着,劳烦禄公公了。 脸颊圆圆的小姑娘笑眯眯地对他说,为的是晋王。 这就是他和曾经的大齐皇后最深的交集。 可如今,成了这个完全陌生的样子……张德禄忽然悲从中来,伏在地上哭了起来。 “是啊,我是徐成欢,我回来了。” 白成欢终于不想再隐瞒下去了。 似是而非,最容易让晋王纠缠不休,长此以往,谁知道京城会有多少双眼睛盯到她的身上来呢?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朝爆发 晋王眼中有泪花闪现,顷刻却又笑了起来:“成欢姐,我带你去找皇兄,皇兄也不必再招魂,我们去见皇兄!” “你确定,你的皇兄,会相信你的话?”白成欢弯了弯嘴角,却露出无尽的嘲讽,“你确定你的皇兄不会认为是我假冒徐成欢,对我下杀手?” 皇兄,皇兄会信吗?晋王如同被泼了一瓢冰水,他进京那日,被侍卫按在地上的感觉瞬间又回来了。 皇兄只会以为,他是被迷惑了,是成欢姐别有用心。 他觉得成欢姐提起皇兄的语气也很不对,她从前提起皇兄,不是这样的,冷冰冰的语气,从来都不会的。 “成欢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死的那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晋王紧紧抓住了白成欢的手,急切地问道,“是不是皇兄他没有去救你,还是我走之后,他做了什么事伤了你的心?” “我们……”白成欢看着丝毫没有犹豫就站在她这边的晋王,话从嘴边绕过,笑容里几许悲凉:“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只是没想到会有刺客而已……什么都没有发生……小十,我忽然变成另一个人,至今,还有些做梦的感觉呢,你让我好好想想,静一静好么?你不要跟任何人说起我的事情,也不要来找我,让我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如果我还想过从前徐成欢的生活,我再去找你,好吗?” 晋王只是个无辜的孩子,萧绍昀是他的皇兄,也是捏着他命运的人。 如果他有一天得知这残酷的真相,得知是他崇敬的皇兄亲手杀了他的成欢姐,他如何能接受得了?如果他去质问对抗萧绍昀,那么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是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还是让他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闲王吧,保得一生的荣华富贵,不逍遥却自在。 她的路,唯有她来走。 “成欢姐,那你跟我走啊,这里这么破,这么混乱的地方,你如何住得下去?我给你安排地方,你慢慢想,我不逼迫你,但你跟我走好不好?”晋王满心的希冀与心疼。 那个金尊玉贵长大的徐成欢,如何能住在这种地方? 白成欢摇头:“我不能跟你走,你如今还没有自己的府邸,尚且住在皇宫,要是被人知道了,于你于我都不好,你听我的话,就像从前那样,好吗?” 晋王愣怔了一会儿,失而复得的欣喜忽然就成了无边的难过。 像从前那样,成欢姐说什么都听吗?可是,还回得到从前吗? 何大老爷知道何七已经去了西北那一刻,实实在在是心如死灰! “路容玥,我何永盛这辈子对不起你是我的事情,可你为什么非要对小七赶尽杀绝?!” 当何大老爷从军营回来,再从李管事口中听说了那一日的情形,心中已经猜出了大概,立刻回了正院去寻何大夫人。 何大夫人不急不慌地扶着樊嬷嬷的手站了起来,脸上是颇为轻松的笑意:“怎么,那个孽种死了?” “你,你居然如此狠毒?他死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何大老爷咆哮出声,眼神可怖。 樊嬷嬷赶忙护在夫人身前,镇定地为何大夫人辩解:“老爷,您说的什么话,夫人虽然不待见七少爷,可也一手抚养他长大,怎么会希望七少爷去死?只是老爷你这么问,夫人气极了而已!” 何大夫人却一把推开了樊嬷嬷,面色狰狞地对上了何大老爷的眼睛:“是,我狠毒,我是想要丈夫的外室子赶紧去死,可是你呢?” “你为了一个贱人生的孽种,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毁了我的一辈子,欺骗了所有人,让何家列祖列宗蒙羞,你就不狠毒吗?你说我恶狠毒,我究竟害了谁我狠毒?是那个孽种自己寻死,这就是你的报应,你的报应!” “你,你!泼妇!”何大老爷气极,劈手就砸了个茶盏,碎渣子几乎嘣到何大夫人身上去。 何大夫人也抄起一件东西就往何大老爷脸上砸了过来:“不是为了我的两个儿子,我何必忍到如今!何永盛你就是个畜生,你猪狗不如!” 忍了这么多年,忍到如今,何大夫人再也不想忍下去了!她恨得都要疯了! 李管事在外面一听不好,拔脚就进去拦架:“老爷,老爷您别和夫人动手,老太爷还等着您回话呢!” 只见地上满是何大夫人疯狂打砸的碎渣子,何大老爷伸手护着头,脸上已经挂了好几处彩,好不狼狈。 “泼妇,我不跟你一般计较!”何大老爷也知道自己理亏,护着头就要走,何大夫人却哪里肯放过? 多年积压的怨恨一朝爆发,岂是这样就能平息的? 只听“豁朗”一声,何大夫人手里的汝窑瓷瓶已经在何大老爷头上开了个口子。 何大老爷只觉得脑后一疼,一阵天旋地转,当场就坐在了地上! “大夫人!”樊嬷嬷和李管事都吓疯了,出声大喊,何大夫人才举着那个瓷瓶,怔怔地停了手。 她打了自己的丈夫?她把自己的丈夫砸晕了? 那阵冲昏理智的怒火过去之后,何大夫人彻底懵了,茫茫然站在当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管事无奈,只能带着人把何大老爷抬了出去赶紧请大夫,连忙命人去请五老爷,如今只有五老爷是最近的亲戚了,这事儿,不能惊动老太爷! 但是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已经去春晖堂报过了,春晖堂老太爷身边的老长随忠伯很快就赶了过来。 看到这一地的乱象,忠伯直叹气:“赶紧的,把大老爷和大夫人都带去春晖堂,老太爷交代的!” 没办法,软藤椅上正被捂着头的大老爷又被抬了回来,去春晖堂,何大夫人也冷静了下来,由樊嬷嬷扶着,怔怔忡忡地往春晖堂去。 春晖堂的院子里花红藤绿,生机勃勃,屋内却是幽暗昏沉,死气沉沉。 何大夫人打了个寒噤,老太爷,会不会休了她? 却见迎面有人走了出来,停在她的面前,向她深深一揖,谦逊而内疚: “路夫人,多年不见,辛苦你了。” 路夫人?何大夫人仿佛是在云中雾里,这个时候,还有人叫她路夫人? 那人直起腰来,一张长眉凤目的脸出现她的眼前,如同日月明辉,耀人眼目。 何大夫人后退了一步,眼前一震,看着那张脸,心中无数个念头浮过,久久才说出两个字:“秦王?” (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章 他和你一模一样 面前虽然饱经风霜却依旧丰神如玉的男人笑了笑:“是我。” 何大夫人又接连倒退了好几步,死死地抓着樊嬷嬷的手,才没有让自己因为过于震惊而跌倒在地——秦王,就是何家出事的那一年,秦王不是被贬去宁州了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又为什么说辛苦她了? 他还叫她路夫人,如同在她心里,他无论怎样都是秦王——萧无双曾是大齐最璀璨耀眼的男人,京城女子心中的战神! 何大夫人只觉得眼前迷雾重重,她的脑子又成了一团糊糊,她不知道,她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秦王会忽然出现在何家? 往事如潮涌,忽然她的脑中如同有闪电划过一般雪亮一片,昭和三年——那一年,老太爷出事,秦王被贬,全都是昭和三年的冬天! 她好像知道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路夫人请!” 秦王躬身让在一边,露出他身后暗沉的内室来。 路夫人……他还以为她还是路夫人呢…… 朝廷的诰封是以她的娘家姓为准的,那是她路容玥的荣耀,被人尊称一声“路夫人”,那是她曾经的地位和尊严……可是当她带着满腔的怨恨,跟着骤然从朝堂京都退出的丈夫回到虢州之后,她就已经成了一个黯淡无光的女人。 她不喜出门走动,不喜交际应酬,从前喜欢的种种人前风光,都骤然失色。 别人只知道她是何大老爷的妻子,渐渐地,都喊她何大夫人,谁还记得,她也曾经是人前风光的路夫人,也曾为她的娘家争得荣耀,让人夸一句路氏女教养不凡? 多少前尘旧事,随风散去,此刻却尽数被勾起。 忠伯默默地走了出来。 “老太爷等着您呢,夫人。” 何大夫人的脑子乱极了,路氏女,教养极好的世家女的,居然拿花瓶砸了丈夫的头——若是老太爷要休了她,她宁可一头撞死,也绝不能再给家族蒙羞! 她挺直了脊背,下定了决心,她绝不会认错的,就算是老太爷要休了她,她也不会认错的! 她就要老太爷知道,何永盛是如何欺骗了所有的人! 何大老爷被放在了老太爷的榻前,已经悠悠转醒。看到何大夫人进来,倒是没有再发怒,只是哀哀地看着她,又看了看跟在她身后进来的秦王,忽然流出了眼泪。 “秦王殿下,是我无能,没有保护好小七……何某对不住您!” 何大老爷脸上还有血迹,哭起来血泪相融,滑稽又可怖。 何大夫人是真的被吓到了,霍然转身看向秦王,为什么那个孽种死了,却要跟秦王说对不起? 秦王脸上温和的笑意刹那间消失无踪,似是难以置信:“他,他出了什么事?” 何老太爷却撑着一口气挣扎着从床榻上跌了下来,趴跪在地上,痛哭失声:“殿下,是老臣对不住您……我以为拘着他不许去京城就能平平安安,没想到让他走了弯路……他进了军营,去了西北!” “我的儿子去了西北?”秦王怔住了。 “是,他去了宁州边关,是老臣无能,没能护住他!” 秦王微张着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千里迢迢,混在护送秀女上京的官兵里从西北来到虢州寻找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却又千里迢迢去了西北……从十七年前被一母同胞的皇兄贬去宁州之后,秦王再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阴差阳错,世事无常。 但这么多年都蹉跎过去了,如今的他,还有什么是不可接受的呢?十七年都等过来了,又有什么可以苛责这位养育他的儿子长大,为了他付出一切的老臣呢? 秦王立刻上前扶起了何老太爷,笑着摇摇头:“何正卿,您要是这样,就是折煞无双了,你们能救了他,又养育他长大,无双已经感激不尽了!” 入手的老人身躯如同一把枯柴,扭曲变形,瘦弱不堪。 秦王眼中忽然一热,当年的大理寺正卿何庆之,是何等的仪表堂堂,气宇轩昂,如今,却只剩下一抷枯骨! “何大人,是本王,愧对你们何家所有人,是本王愧对您!” 他把何老太爷轻轻地放在床榻上,跪下来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萧无双,多谢何大人高义!” “殿下不可!”何老太爷再一次试图挪下床,惹得何大老爷的忠伯一阵慌乱,连忙阻止老太爷,又去扶秦王。 就算是遭到贬谪,萧无双还是大齐有亲王爵的王爷,他的大礼,别人如何敢受? 一片混乱中,何大夫人死死地攥着樊嬷嬷的手,主仆两人的眼睛越瞪越大,终于听出了这重重迷雾背后的重点——那个孽种,居然是秦王的儿子? 他居然是大齐战神萧无双的儿子?! 何大夫人死死地瞪着那乱成一团的几人,这么多年的时光在她心中流淌而过,她仔细地去回想那个孽种的长相……他长什么样子呢?长得不像何大老爷的温文尔雅,也不像这何家的任何一个人,他那样出众耀眼的外表,曾经是她的噩梦,她会从他脸上寻找,那个迷惑了丈夫的外室,会是什么样子的狐媚绝色呢? 可谁知道他的气宇轩昂,他的长眉凤目,他熠熠闪光的眼睛,都来自大齐曾经最耀眼的那个男人,他是萧无双的儿子啊! 那她这半生的怨恨,又算什么呢? 她这么多年恨得要死的一颗心,又算什么呢? 何大夫人觉得自己要疯了。 何家大门外,萧无双还牵着来时的那匹马,跟包扎了头部的何大老爷拱手告别。 “萧某这就去了,若是能寻到他,必当来跟路夫人谢罪,若是找不到他,也是我与他父子缘浅,让何正卿切勿心中自责,这么多年,终是萧某失职!” 何大老爷连连摇头:“非也非也,何某知道您这么多年的处境,有生之年能再见您一面,何某与家父,都已经了无遗憾。” 当年一事,牵连大半个朝堂,他们曾以为,秦王的这个儿子,要永远姓何了,没想到,还有今日。 想着却又笑了笑:“若是您能见到他,就一定能一眼认出那是您的儿子,和您年轻时候一模一样,聪敏,矫健,能文能武……您跟他说,是我,对不住他。” 萧无双心潮澎湃,他的儿子,和他一模一样。 他深深一拜:“多谢,萧某铭刻于心,永世不忘!”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策马回程的人,与来时,更不同。 (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一章 绝不原谅 春晖堂里,何老太爷看着出身名门的长媳,一声长叹。 “容玥,这些年,委屈你了,都是我的不是,你回去吧,忘了这场事,忘了这个人来过,从此,也忘了小七吧。以后,你莫再怪永盛,他这些年,也不容易……” 恨了十几年的外室子,原来是个假的,恨了十几年的丈夫,原来不曾背叛她。 所以她就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忘记这一切,从此心无芥蒂,再无怨恨地活下去? 何大夫人缓缓地摇摇头,垂首跟公公告别,带着樊嬷嬷回了正院。 “夫人,您听见了吧,老爷没有对不起您,老爷他也是有苦衷的,您别再折磨自己,折磨老爷了,以后好好地过下去,行吗?” 樊嬷嬷多么希望自己的大小姐能像别的妇人那样,心胸开阔,把丈夫的三妻四妾不当一回事儿,能真的做到贤良淑德,可她也知道,若要她的大小姐做到那一步,除非从一开始,她就从不曾对老爷用过心。 但凡用心的妇人,怎么能真的容忍呢? 她只愿她陪了一辈子的大小姐,能快快活活地过完余生,不要再日夜不得安宁了。 “阿樊,我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翩翩少年郎,他去路家向我提亲,舅舅家的表妹也一眼看上了他,偷偷地在花园里拦了他给他递了一方绣着鸳鸯的丝帕。那时候,我就在一架蔷薇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心里不知道要如何是好,我好害怕他看中了表妹,就不喜欢我了……可他没接表妹的手帕,他跟表妹说,他心中,只有妻子一人……阿樊,你都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么高兴,我开心极了,那一刻,我就认定了他。” 容颜衰败的女人脸上浮现出甜蜜的容光,樊嬷嬷恍然大悟,难怪小姐定亲之后,就和舅家的表妹疏远了,老夫人如何劝,都没能挽回,原来还有这段官司在里面。 “他是我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男子,疼我,宠我,却又尊重我,从来没有妾室通房,从来没有让别的女人给我添过一丝的烦恼……妹妹们都嫉妒我,表妹也恨死了我,说我抢走了她们全部的福气,可我却那么开心,他是我的夫君,他这样对我,我真是开心极了……所以,阿樊,你能想象得出,当他抱着一个外室子递给我的时候,我的痛苦有多么强烈,我真以为,我要活不下来了……” “这么多年,我都这么恨着,恨着,如今忽然要我不恨了,阿樊,我做不到的,我肯定做不到。” 忠心耿耿跟了她一辈子的老仆却久久没有回声。 她转头看去,只见身后站着自己的丈夫,正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复杂。 “你……”她站起身就要怒斥,何大老爷却忽然扑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玥娘,你听我说,你听我仔仔细细说给你听,我终于能说了,你好好听我说!” 被她砸破头的何大老爷到底还是个男人,力气比她大,她挣扎了几下就没有再挣扎。 “先帝昭和三年,不知道为什么,先帝雷霆震怒,要杀了秦王,你也知道,秦王萧无双是大齐的栋梁,有多少人,不想看着他死。” “可是先帝心意已决,谁也劝不动,秦王妃和你一样,身怀六甲,却被先帝宠妃淑妃召入宫中,亲手将她推入了太极殿前的金河……先帝是想斩草除根,父亲那时,是站在秦王这边的,他苦劝先帝无果,路过的时候,刚好就看见了……” “父亲就那样跳进了寒冬的金河中,救下了秦王妃,动用了何家在宫中所有的力量,把秦王妃送出了宫,叮嘱我找个地方安顿秦王妃,可是在那样冰寒的河水中浸泡过,就连父亲这样身强体壮的男人都从此一身沉疴,再也没好起来,秦王妃一个即将临产的孕妇,又怎么活得下来?她立刻就发动了,却再也没有醒来。” 何大老爷的声音沙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满眼血光的冬日:“秦王府的暗卫和我一道守了秦王妃两天两夜,到第三天的时候,秦王妃去了,可她腹中的孩子还是没有生下来,最后,是找来的稳婆,用剪刀剖开了秦王妃遗体的肚子,把小七取了出来,我抱着从血泊中生出来的小七,根本不知道何去何从……我在这个世上,最信重的人,除了父亲,就是你,我把他抱回家,我想着,可以假称是我的孩子,然后和你腹中的孩子称作双生……可是我没想到,会把你气成那样……玥娘,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相信我……” 丈夫滚烫的眼泪滴在何大夫人的脸上,这是她今日第二次看见丈夫流泪。 一个男人,为她流泪,她是不是应该很感动? “玥娘,原谅我,不要再恨我了……” 就这么让一切过去吗? 依偎在丈夫怀里的何大夫人用力地闭了闭眼,几乎就要说,好。 可她还是狠狠地推开了这个为她流泪的男人—— “不,何永盛,我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何大夫人的眼中涌出了奔流的泪水,指着何大老爷利声说道:“我不会原谅你,死去的女儿也不会原谅你!你们何家的男人喜欢做忠臣,喜欢做英雄,那是你们的事情,可我却失去了我的女儿,失去了我人生里所有的快乐,我原本的人生被毁得一干二净!你说你信重我,可你为什么一早不跟我说那是秦王的儿子?为什么不相信我可以为你们保守秘密?!” “你宁可让我痛不欲生,宁可让我失去我的女儿,你也不肯对我说实话,你以为你高尚,你高洁,其实,你就是个混蛋!” “我女儿没见天日就死了,她也是一条命啊!何七的命,就比我女儿的命金贵吗?凭什么?我不会原谅,我绝不原谅!” 何大老爷在妻子的声声控诉中,瞬间老去,那股撑着他走过这么多年的心气儿,忽然就没了。 还是不会被原谅,还是会恨着他。 他想起送走秦王,父亲问他的那句话。 “永盛,你后悔吗?” 他曾经是不悔的,可如今,他悔了。 他当初为什么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妻子呢?他总以为她是妇人,妇人难成大事。 可惜,悔之晚矣,那个笑容灿烂的玥娘,再也不能回来了。 (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二章 怀春的二八少男 当往事被揭开,血淋淋的伤口见了天日,原以为的花好月圆却是伤口永难愈合。 纵然何大老爷早就做好了与妻子反目到老的准备,心中也是鲜血横流。 上为君王社稷,下为黎民百姓,何家读书人的风骨,世代相传。 可他却不知道,自己要为了这样的风骨,赔上一生的幸福——那样的热血情怀下,是妻子日日夜夜的怨恨,和他余生的愧疚遗憾。 若他那个时候跟妻子说,玥娘,这是秦王的儿子,我们何家要保护他长大。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家书写了,也送去虢州了,可何七的心里,还是猫抓了一般难得安宁。 他一直在想自己写的那封家书——是不是太不明显了?五哥能明白他的意思吗? 他不想白成欢去选秀,也不想要她定亲,他都说不大清,他到底是想要怎样。 她长得那么好看,又那么聪慧,要是去选秀,万一被选上了怎么办?皇家历来可不是什么好归宿——若是她想定亲,想娶她的人一定也很多! 他蓦然想起他跟她说皇帝要选秀的时候,她那骤然变化的神情,她不想去的对吧,可她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呢? 装病?还谎报年龄?她会不会做? 都怪他那个时候怎么不问清她到底什么打算,这可怎么办? 何七站起来,坐下来,站起来,转一圈,再坐下来,到底该怎么办? 要不,要不他干脆写信给父亲,要父亲去白家提亲,让自己跟她定亲? 这个念头忽然从脑海中浮现出来,何七一下子就愣住了——一种夹杂着甜蜜,焦虑,苦涩的感觉在心口升腾起来,热的他头脑发懵,他想娶她? 他,想娶白成欢? 这个念头以一浮出来,就再也遏制不住了,像是心头那块大石头下面忽然趁着春风拱出来的一株小草苗。 小小嫩嫩的一株,却怎么都按不回去了,任他在上面努力地摞上多少块石板往下压,都挺拔不屈地噌噌往上窜,眼看就要长成参天大树了,要是能结果子,那果子名字肯定就叫白成欢! 何七扑到床上,抱着被子,像个怀春的二八少女一样——不对,他现在就是怀春的二八少男,翻过来,滚过去,脑子里乱成一团。 他要把那小草苗赶紧掐了! 他怎么能这么想,白成欢好像不怎么喜欢他,就连来送他也是别别扭扭不情不愿,他这样想是不是趁人之危? 不妥,这样不妥,再想想! 可是转过眼何七又看见自己床头放着的那个长条状的盒子——那是白成欢捎给一个叫徐成霖的男人的,那肯定是个男人! 要是,要是她嫁了别的男人——噢,何七一丝一毫也不愿意想下去! 十七岁的少年从来没有为一个女子这样抓心挠肺过,这辈子最让他撕心裂肺的女人除了母亲再没别人了,可这会儿,他满脑子都是白成欢。 几个身穿普通兵士军服的小兵站在营帐门口,看着在大通铺上滚来滚去的何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这小子是不是病了?” “不好,上次那个张小三,就是这样抱着肚子滚来滚去,活生生疼死了!” 几个人二话不说扑上前去就把何七捞了起来:“兄弟,兄弟!疼成这样你怎么都不说啊,真是条汉子!千万撑住了,我们带你去看军医,赶紧,找军医!” 何七莫名其妙地被一群人架了起来往外走,急忙挣扎大喊:“不疼,我不疼,我没病!” “兄弟,哥敬你是条汉子,可这样撑着不行的,会死人的!” “我没病!”何七要疯了! “哎,别怕别怕,有病就得治,缺银子有兄弟们呢!”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架着何七去了。 远远地林参将见着这乱成一团的一群下属,伸手招来一个偏将:“这是怎么回事?军营里这么喧哗闹腾,成何体统?” 那偏将感觉跑上前,问了问,又跑了回来:“是那个虢州来的援兵,病了,跟上次没了的张三可能是一种病,大家带着找军医去了!” “虢州来的那个?”林参将想起来是谁了,不免有些惋惜:“哎,还是个好小子呢,怎么就得了这病?你也跟去看看,是不是水土不服,可别让那群军医给误诊了!” 本着宁州军医的误诊率,林参将很有些不放心。 虢州来的援兵,只有一个人。 在何七到达宁州军营的这几天,被大家当着笑话传了好些天,何七的名头直接从无名小卒上升到响当当的高度,那日又是林参将亲自带着何七入的宁州军籍,印象很深刻。 最近不打仗,军医们颇为悠闲,一看送来了一个全胳膊全腿儿的病号,呼啦一下全都涌了上来,你拉着左胳膊诊脉,我拉着右胳膊,没轮到胳膊的,掰着嘴巴看舌苔,要么就是按肚子,翻眼皮儿,一心一意要给送来的“病人”诊出个一二三来,彰显自个儿医术高明! 何七表示,他可能真的活不下去了! 一番折腾之后,没病也被诊出了病的何七彻底蔫了,奄奄一息地趴在军医营帐的床上,听着几个军医吵架。 “舌苔厚重,这是有内火!” “去你的,内火会肚子疼?” “他明明就不疼!” “胡说,我按下去他就疼!” 何七翻了个白眼,一双大手往他脾胃肝脏上死命按,不疼才是见了鬼! 几个人吵得热火朝天,何七伸手拽了个坐在他身边安慰的小兵过来。 “大哥,我有话问你。” “你有什么要问得,尽管问!有什么要交代的,尽管说!” 那小兵看着几个军医吵成这样,心都灰了半截,这兄弟,是没治了吧?看着何七的眼神顿时满含着怜悯,紧紧地握住了何七的手,心里难过的很。 何七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怎么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会不会他还没上战场,就被这群人给折磨死了?太可怕了! 可是白成欢的脸还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挥之不去,他得找人问问,好好地问一问。 于是他在那个小兵忧心忡忡的目光里,郑重地开了口:“大哥,你有媳妇儿吗?” 那小兵足足愣了有半柱香的时间,才如同被火烫一般甩开了何七的手:“我是有媳妇儿的人,我不好龙阳!” (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三章 想媳妇儿了 小兵的一声呼喊为何七吸引了一圈炙热猜疑的目光。 何七捂脸,不但没法活了,更没脸见人了! 何七再也不敢做出什么会惹人误会的事情了,宁州军中的人果然可怕,想想虢州军,好兄弟勾肩搭背都平常,这里——还是这人先握住他手的好吧? 几个军医终于吵完了架,何七被定性为内火,加上脾脏受寒,加上什么壅痹之症,总之是抓了药,被送回了营帐。 那个误会了何七的小兵反应过来觉得十分对不住何七——这是人家的私事,他却这么挑了出来,以后这兄弟不好做人啊。 怀着歉疚的心情,虽然他还是防着何七,却手脚勤快地去伙房给何七熬了药,端回了营帐给何七。 何七表示不需要吃药,却被一群西北的汉子围着苦劝,最后只得一口饮尽了那一碗浓黑苦涩的药汁子,在心里多唤了几句元君娘娘,祈祷自己不要被这药吃出毛病来。 待到他吃了药,那小兵才十分不好意思地说:“何兄弟,我不是故意,你别往心里去。” 何七点点头,他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他就记住了,这位叫做卢大树的同袍是有媳妇的人。 有媳妇的,想必能解他满肚子的烦恼。 “卢大哥不必在意,是我没把话说明白,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问问你,你媳妇儿,是怎么来的,是你自己相中的,还是家中父母做主的?” 卢大树这才慢慢放松了警惕,在何七身边坐了下来,晒得黝黑的脸上居然也透出了几丝羞涩的红晕。 “我那媳妇儿啊,是村头王媒婆说合的,家中爹娘做主的,等我今年冬回去,就能成亲了呢。” 哦,父母做主……何七有些伤感,他和父母闹成这个样子,父母还会给他做主? 母亲,可是想让他死在这里呢。 可他想着走的时候那满天朝霞里的美丽少女,是真不想死。 “那你对你媳妇儿,是个什么心思?”何七接着问。 卢大树看着营帐门口,脸上带着笑容。 “自然,自然是欢喜的……小时候常在一起玩,大了以后见了面都不说话……不过她长得挺好看,又会织布,还能上山赶羊,家里家外一把好手,我家是军户,爹娘说就得这个这样贤惠能干的媳妇儿……” 哦,他喜欢他媳妇儿,何七总结。 “那她对你,怎么样?” “她呀……”卢大树忽然低了头,笑得合不拢嘴,“小时候可讨厌我了,为了争山上的猪草,没少打架,有时候我揍她,有时候她揍我,如今不打我了……我上次走的时候,她还等在村口,瞅着没人给我塞了双鞋,我没舍得穿,拿出来给你看看!” 卢大树起身,跑回自己的那个床铺,从褥子下面小心翼翼地翻出一双青面白底的布鞋来:“你看看,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做的,你看看是不是结实又漂亮?” 何七点点头,又摸了摸胸口。 这里有白成欢送他的如意结和那朵花。 那朵喇叭花他没舍得扔,放在石头上晒成了干花和如意结装在一起,嗯,这都是白成欢送他的。 等卢大树显摆完了未婚妻送的鞋,何七才问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那你们从前老是打架,你还揍过她,她能同意给你做媳妇儿,还给你做鞋?” 卢大树哈哈大笑,挤眉弄眼:“这有啥,村里人都说,打是亲骂是爱,越是稀罕,才越吵闹,再说那都是小时候不懂事,如今我可再不会揍她,她要是揍我,那我也不说啥,她能不同意给我做媳妇儿?她送我鞋,那就是也稀罕我,我心里明白着呢!对了,兄弟,你是不是想媳妇儿了?你也定亲了?” 何七悠悠地翻了个身:“嗯,我也想媳妇儿了。” 卢大树松了一口气,原来有媳妇儿哪,总算放心了! 媳妇儿……要是白成欢成了他媳妇儿,也会给他做鞋的吧? 打是亲骂是爱,嗯,就这样没错,他长这么大,白成欢是唯一一个打了他的女孩子呢,她,说不准也喜欢他呢?她柔柔嫩嫩的小手打在他脸上,也是肌肤相亲呢,对吧? 从没看过父母恩爱的何七这么一想,觉得心头好生甜蜜,心情一阵激荡,立刻翻身起来,找笔墨,写家书! 他决定了,他要娶白成欢! 他是儿子,跟父亲先低个头,让父亲赶紧去白家提亲去,母亲,母亲巴不得他死,是不能指望了,让父亲去找哪个婶婶做主好了。 何七想得很全面,却完全没有发现,他被这西北彪悍之地的小子带进了沟里,也没发现,他和白成欢,也从来没有卢大树和未婚妻的青梅竹马。 他只带着一颗新鲜出炉的爱慕之心,十万火急地写了家书。 家书一送走,何七才算是舒了口气。 一连喝了几天的苦药汤,关于龙阳之好的传说,也由卢大树亲自出面澄清了,何七跟一个营帐里的兵士也都混得熟了。 除了每日巡营,练兵,宁州军中的兵士们都热衷于往校场跑。 “我跟你说,徐成霖那小子,身手可了不得,刀枪骑射,样样精通,天天都有人想上去单挑,天天都有人被打得起不来,你要不要去试试?” 卢大树出身一般军户家中,自小力气是没得说,但是身手是要稍逊一筹的,也跟徐成霖打过,没打过,这会儿见新来了个何七,就使劲儿地怂恿。 何七凤眼圆睁:“谁?那人叫什么名字?” “徐成霖,听说是京城来的,你听听,这名字都文绉绉的……当然,何兄弟,你名字也不错,不过这身手上,你到底小两岁,不成的,不成的,咱们去看看就好!” 徐成霖……真是,真是来的太容易啊! 何七想了想自己床头的那个长盒子,不知怎么的,就不想这么快把它送出去。 “走,我去看看!” 何七立刻决定,他要先去跟这男人单挑!打完了再考虑盒子的事情,嗯,就晚上那么一会儿,他不会私藏的,打完了就给。 自从那日出了风头,还被主帅亲自带着去了一趟宁州城之后,徐成霖就取代了校场上的箭靶,只要他闲下来,就有人要找他单挑。 不过他却从不推拒,一个个切磋下来,有让他指点马术箭法,刀剑功夫的,他也不藏私,一多半的兵士倒是对他好感倍增。 何七一路小跑到达校场的时候,只见一个年轻人,正手执长剑,骑在马上,和林参将对打。 何七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却发现,那个年轻人的一招一式,一刺一收,都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思绪飞转,很快何七就倒抽了一口气—— 白成欢!这个人的剑法,和白成欢那套练得七零八落的剑法,如出一辙! (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四章 蹊跷的敌袭 望着校场上那个矫健的身影,一时间何七竟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白成欢要他捎那件东西给这个人,可白成欢又是怎么认识这个人的呢? 他们什么时候相识的?他们又是什么关系,白成欢心里,这个人又是什么样的地位呢? 何七仔细地回想自己第一次见过白成欢时候,白成欢的形容——那时候她的疯病还没好,还是痴痴傻傻,被恶奴欺侮的模样,那之前,她也应该没有离开过虢州,而眼前的这个人,如果曾经在弘农县出现过,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何七心头的那些甜蜜苦涩,此时全都变成了疑惑,那些没有问过白成欢的事情,全都一个个浮上了心头。 白成欢曾经疯傻,这不会是假的,可这个凭空出现的白成欢故人,又是谁呢? 何七暗下决心,要再写一封信,给白祥欢,好好地问一问关于这个男人的事情。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那人已经把剑放在了林参将的脖子上,围观的人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林参将也没觉得脸上过不去,嘻嘻哈哈的求饶,勒着马跑出场子来。 “京城候府的世子爷呢,自小有师傅教导,到底是不一样!” 林参将说了这么一句。 何七清清楚楚地听在耳中——世子爷?这人还是个世子? 何七心底越发沉重起来,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气馁自卑,年纪轻轻,武艺超群,又相貌堂堂,出身显赫——要是白成欢心中有此人,还有他什么事儿? “徐成霖,可敢与我一战?” 一阵热血冲头,何七拔出了腰上的刀就冲上前去。 “哎呦,怎么还真上去了?何兄弟,你还没好呢!” 卢大树在后面乱喊,没想到这何兄弟看起来年少,性子倒是真好强呢! 骑在马上的徐成霖低下头来看了一眼冲过来的少年,点点头,跳下马来:“好,你没有骑马,我也下马。” 何七执刀站在场中,怒视着徐成霖:“不必你让我!” 愤怒复杂的眼神让徐成霖徐成霖一怔,这小子明显对他有敌意,为什么呢? 徐成霖按捺住心底的疑惑,摇头道:“骑兵比步兵有优势,这原本就是事实,既然是军中切磋,自然是要公平公道,这不是让你。” 徐成霖原本就是侯门贵胄,气质出众,此时说起话来有条有理不卑不亢,俨然人中龙凤的姿态,让何七一阵刺眼。 他相貌气质自然也是极好的,可是站在此人面前,他却觉得自己像是个毛头小子,而对手,却像是久经沙场的战将。 何七努力沉下气,一个起手,手中的刀就直直往前砍去。 徐成霖早有准备,也不跟他硬拼,一个闪身躲过,将手中雪亮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两人你一招我一式地战在了一起。 何七的大刀虽猛,但是心浮气躁已经失了先机,再加上到底是同袍,不是他在陕州遇到的那些土匪,也不能下死手,几次三番之下,还没等他手中刀占到什么便宜,徐成霖一个回身,长剑就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心中有事,此番不算,等你什么时候心平气和了,咱们再战。” 虽然是赢了,但是徐成霖十分谦虚,长剑只在何七脖子上停留了片刻,就收了回来说道。 何七又气又羞愧,顿时觉得全身都在发抖,他居然输了,居然输给了这个白成欢心心念念记着的人! 他不服! 正欲张口要再战,一阵长长的号角声却划破了校场上方的天空,刺耳又令人心中发颤! “什么声音?” 有新来的还在疑惑地四下看,场边的卢大树等人却已经撒腿就往集合点跑:“敌袭,是敌袭!” 敌袭?何七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只见眼前一阵风,徐成霖已经蹬鞍上马:“快,胡人来犯!” 胡人,胡人来了! 何七浑身的血液瞬间被点燃,保家卫国的时刻到了! “好,战场上见高低!” 何七对着徐成霖大喊一声,也不管他有没有听到,回身就跑,他要上阵杀敌了! 平日里荒凉的戈壁滩上尘土飞扬,胡人铁骑奔腾而来,远远望去黑压压一大片,令人胆寒! 林参将一马当先,奔出营门,伴着鼓楼上的战鼓声声,举刀高呼:“儿郎们,胡人又来讨打,随我冲,杀敌!杀敌!杀敌!” “杀敌!杀敌!杀敌!” 他身后数千兵将齐声高呼,一时声势震天,每一个人血液中的悍勇都被彻底激发! 何七伏在大黑背上,扬鞭催马,随着军队如同利箭一般冲出! 眼前奔涌来袭的那些人,不是虢州陕州的盗匪,这是真正的仇敌,犯我家国者,不死不休! 没有时间做战前动员,也没有机会两军对峙,这种敌军突袭,全都是骑兵,速度快如闪电,即使相隔几十里,却是转瞬即到,除了近身肉搏,拼死一战,真没有别的办法! “前哨呢,斥候呢,大白天的,都是吃屎去了吗?!” 卢大树一边发狠地抽马前行,一边恶狠狠地咒骂! 何七并不清楚这其中有多少蹊跷,也只催马前行,卢大树又在震天的马蹄声中冲他喊了一声:“别心软,只管杀!” 这个虢州来的小子,在卢大树心中,恐怕是没有杀过人的,刚来就遇上这样毫无准备的突袭,卢大树还真怕他手软一个不留神被敌人宰了! 可是当两军终于相交,如同刀剑,刺入彼此的心脏,卢大树才发现这个何丛棠的可怕之处! 大刀雪亮,刀刀致命,没有犹豫,没有手软,眼神坚定雪亮,根本就没有初上战场的人那种胆战心惊的害怕和第一次杀人的难受崩溃,什么都没有,就那么冷静地手起刀落,砍瓜切菜一般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 卢大树倒抽一口凉气——这哪里是什么没杀过人的毛头小子,这就是个心如磐石的杀神! 这小子,天生就是适合上战场,杀敌! 卢大树就这么一分神的功夫,一个胡兵的大刀就砍刀了他的面前,只听“砰”地一声巨响,一把大刀横着插了过来,替他挡住了这致命一击! “卢大哥,杀敌!”何七喊了一声,又转身扑向了如狼似虎的胡人! 白大人说过,跟人拼命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要想,也不要花里胡哨的多余动作,只要一个动作就好,那就是,砍! (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五章 你是谁的人? 卢大树回过神来,心中一声狠呸,他还担心这小子,担心个毛啊! 当下也红着眼四处砍杀,一时间鲜血横飞,悍勇无匹,带动得身边人也是一阵猛砍猛杀! 来犯的胡人有两千余众,宁州最靠近边防的这个军营有五千人,此地叫做燕回坡,离宁州城还有一段距离,是西北边境上的第一道防线,若是此地失守,那宁州城首当其冲,危险大增! 五千人,还要留着两千人镇守兵营,防止敌人突袭,三千人对胡人的两千骑兵,原本是有些吃力的,但是有林参将冒死带头冲锋在前,又有逐渐在军中树立威名的徐成霖拼死砍杀,再加上砍瓜切菜一般的新晋杀神何七,与忽然间勇猛倍增的卢大树,带动得平日里看见骑兵就有些慌的燕回坡守军个个士气大增,一时间竟然阻住了进犯的胡人! 胡人骑兵擅长突袭,以速度快取胜,却不善持久战,突袭不成,却不断死伤毫无寸进,很快就军心涣散,打了不到一个时辰,两边虽然各有死伤,大齐军这边士气仍是高昂,胡人那边却有些疲劳怯战。 “犯我大齐者,杀无赦!杀!杀!杀!” 此时后方军营中战鼓再次擂响,林参将适时扯着嗓子怒吼! ”杀敌!杀敌!杀敌!” 震天的鼓声像是胶着的战场上的一声惊雷,已经砍得有些麻木的将士们重新振作起来,高声回应,反倒是忽然被这鼓声和喊杀声震得心神不宁的胡人士气被打落下去一大半,又打了不到半个时辰,伤亡更多,逐渐就有人纷纷丢盔弃甲,转身往回逃窜! “杀啊!冲!” 胜利在望的大齐军队顿时士气达到顶峰,立刻就乘胜追击,直直追出十多里,才被林参将拦住。 “穷寇莫追,回营!” “为何不追上去全歼胡贼?” 何七斗志昂扬,勒住了马,不解地问道。 “我们身后还有大营,大营只有两千人,这股胡贼来得蹊跷,若是我们全都去追残兵,后方若是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林参将高声说,也是说给身后战意滔天却不得不停下脚步的兵士们听。 这场突如其来的敌军突袭,以大获全胜告终,来犯胡人死者四百余,伤者更是上千,大齐军虽然死伤没那么惨重,但是伤亡也有好几百。 林参将一一安排人打扫战场,接回阵亡者遗体,救治伤兵,清点敌军首级与俘虏,忙得不可开交。 何七身上也挂了彩,但属于轻伤,就帮忙在军医帐中照顾伤者,正忙碌的时候,却有人过来跟他一起忙碌,他抬眼一看,是徐成霖。 何七手头的动作就僵了一下。 徐成霖打赢了他是事实,杀敌骁勇也是事实,这些都是事实。 出战前那场比斗之后心中的恼怒和不忿,在这场残酷的战斗中已经彻底消散,何七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人,是比他强些。 可是强些又能怎么样?谁强白成欢就能喜欢谁吗?那也没见谁强大,天下的女子就都哭着喊着要嫁给同一个人啊。 再说了,白成欢那惊人的力气,就算是徐成霖,也是肯定赶不上的,不管谁强谁弱,跟白成欢比起来,都算不得什么! 何七经历了这一场恶战,眼前看着横陈的同袍尸体,耳边听着伤兵的痛苦呻吟,之前些微的自卑和慌乱早就没了。 他只要还活着,这人再好,那都不要紧,要紧地是他要想办法让白成欢喜欢他,只喜欢他! 徐成霖手下忙着给伤兵撕开被血粘连在皮肉上的军服,眼睛却是静静地观察眼前的少年。 他很确定,他从没见过这小子,也很确定,这小子看他不顺眼,难道是因为他最近风头有些盛,惹人不忿? 两人各怀心思,却都没有说话。 这一忙就忙到了深夜,两人带着满身的疲惫出了军医的营帐,徐成霖才叫住了何七。 “小子,我们可以聊聊吗?” 何七回头,看见篝火下徐成霖脸上的诚挚,想了想,还是要把东西给他的,就点了点头。 “好,你随我来。” 徐成霖有些惊讶,这小子还要找他打架? 但他还是跟上了一言不发的何七。 何七直接回了营帐,拿了那个长条的盒子出来,就往营地里的一处空地走去。 徐成霖心中疑惑更甚。 两人在空地上站定,何七才抱着那个盒子上下打量了徐成霖几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问眼前的人:“你和成欢什么关系?” “成欢?” 徐成霖心口一紧:“你什么意思?” 成欢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啊,可怎么忽然间会有一个陌生人提起来? 何七扬了扬手中的盒子,决定小小为难一下:“你必须先告诉我,你和成欢什么关系,我才能把她交托的东西交给你!” 成欢有东西给他? 徐成霖看着眼前从没见过的这个少年,心头一阵刺痛——成欢已经死了,怎么可能还有东西交给他? 这个人是谁?如果成欢真的认识这个人,他为什么不知道? “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徐成霖变了脸色,沉声说道。 成欢的尸身是他亲眼看着萧绍昀抱在怀里放入了金丝楠木的棺椁中,又怎么可能会活着? “呵,成欢托我千里迢迢带东西给你,你居然连一句实话也不肯对我说?”何七不由得生气。 徐成霖冷笑:“你到底是谁的人?皇帝的人还是宁王的人?成欢已死,你们还不肯放过她,还要利用她,你们真是该死!” “该死?”何七大怒,“她活得好好的,你居然咒她死?” 活得好好的? 如果她还能活着,如果她还活着……徐成霖眼眶一阵湿热,可她死了啊。 “给你,既然你如此厌恶她,从今以后,再也不要打扰她,我以跟你这种人同袍为耻!” 何七简直要气炸了,真想把手中的盒子扔掉,但是他答应了白成欢,不管这个人如何可恶,东西总要给他,他厌恶地把手中的盒子塞到徐成霖怀中,转身就走。 徐成霖低头看着手中的东西,颤抖着手打开了盒子。 成欢带给他的东西——明明知道可能是皇帝的毒药,明明知道可能有险恶的用心,可他还是想打开看一看。 往后的岁月里,每当想起这一刻,徐成霖总是忍不住庆幸,幸好他打开了,没有直接扔掉——微弱的营火下,他面前展开了一幅画,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从山林间纵越而出,下山而来。 画上没有落款,没有印章,却有他熟悉的一笔一画。 虎须总要比别人多上那么几根,老虎额头上,总是那么正正经经地写着与众不同的楷体王字,假的那么鲜明。 他曾经嘲笑过无数次的笔触,此时让他双手不住地颤抖。 成欢,这是成欢亲手所画,是她独有的习惯,是连萧绍昀也不知道的习惯! 她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 眼眶里的湿热忽然奔涌而出,徐成霖一路奔跑,拦住了何七:“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六章 打断谁的腿? 星空无垠,西北的夜空更是透彻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得到。 徐成霖眼中骤然爆发出的光亮如同利刃,划破了一切暗沉沉的从前。 成欢还活着,无论怎么样,她还活着! “你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吗?既然如此,我无可奉告!若是你真想知道,那就自己去想办法啊!” 何七冷冷地瞪着在他眼中已然是个人渣的徐成霖,干脆地拒绝。 白成欢说,若是这人要问,那就告诉她,可是,凭什么呢? 他凭什么要去跟这样一个人废话? 何七闪身避开徐成霖的阻拦,与他擦身而过,大步跑远了。 徐成霖手里拿着那幅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这个人不想告诉他,那他就自己去查! 徐成霖很快想到了何七的出身——虢州来的,那这幅画,是不是也来自那个地方? 徐成霖转身就去了林参将的营帐中,他一定要去找,不管是真是假,他总要弄个清楚明白! 林参将的帐中,却是一片血腥味儿冲天,当中的地上,摆着一排五具尸体,几个偏将把总百总,都在一边站着,面沉如水。 徐成霖一进去就看到了那片尸体,眼前一跳,眉头不禁皱了起来:“这是,军中的斥候?” “是,成霖,你来得正好,咱们一起参详参详,这是什么人干的!” 林参将因为主帅的看重和徐成霖自身的身手,如今对徐成霖颇为倚重,说出来这话,旁边的几人也没有异议。 徐成霖上前蹲在地上,翻了翻几人胸前被血水浸透的军服。 “两头伤浅,中间伤口深,这是胡人那边的弯刀无疑,可是——既然是伤在胸前,说明曾经正面交锋,如此一来,咱们军中的斥候个个是精挑细选的好手,又怎么会一刀毙命,毫无还手能力?” 徐成霖边说,边皱着眉头一一翻过去,五具尸体毫无例外,伤口整整齐齐,全身上下再也没有别的刀伤擦伤。 这不正常……不要说是异族之间的生死相拼,就是街头小混混打架,也不可能全须全尾,一点别的伤没有,可若是偷袭,这些斥候本身就精于藏匿之术,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就算是发现了,最方便的应该是从身后一刀割喉致命,而不是费力地跑到正面去打斗。 他在京城时候,本身是御前侍卫,又经常跟着父亲威北候和舅舅忠义伯跑军营,做差事,跟刑部的人也打过不少交道,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这是熟人干的。”徐成霖凝眉一刻,下了结论。“只有熟人或是咱们自己人才能让军中最精于隐藏的斥候放下戒备,被人一刀毙命!” 林参将点点头:“没错,我们也是如此怀疑……真是太可惜了,一个顶用的斥候多么难得,咱们军中,一下子损了五个,若是再有今日这样的事,咱们处处都要被动挨打!还有今日的这场战事,来得蹊跷,胡人偷袭不罕见,可哪有偷袭的赶着大白天来的?这样不按常理,以后咱们要日日夜夜不得安枕了!” 说完林参将立刻下令:“回去立即排查各自下属,凡是今日有外出的,一律抓起来!尤其是身手好的,还有,咱们军中配备十名斥候,白天没有出去查探的那五人,即刻抓起来!” 都是边关的老将了,今日的一场恶战就算是胜了,各自麾下也有伤亡,此时听这意思是出了内奸,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即刻出了营帐连夜抓人了。 大帐中只剩下林参将和徐成霖面对着地上那五具尸体默然无言。 “今日这一战以后,胡人不可能再安分下来了,都是经验丰富的好手,这一去,咱们军中……唉,他们家中,以后又该怎么办?” 大齐很久没有大规模的战事了,这只是个开始,林参将心痛不已。 徐成霖也默哀无声,只要有战乱,人命就变得渺小。 可哪一个渺小如微尘的生命,不是他们家中的天地呢? 想想京城,皇帝还在建招魂台,还在选秀,徐成霖心中一阵刺痛,萧绍昀,这是要往昏君的路子上奔? 不过此时他无暇替萧绍昀想,对着林参将一拱手:“林将军,成霖想托您帮成霖查一件事。” “什么事?”这个京中候府的子弟来到边关后,很能吃苦,从不摆谱欺负人,林参将对他很有好感。 “那个虢州来的援军,姓名,籍贯,大人能否告知?” “他啊,叫何丛棠,是虢州弘农县何家的人,他的祖父,当年还是先帝时的大理寺正卿呢,家中也是书香门第,却出了这么一个异类,不过我看他,投军倒是对的,是个人才!就是年纪轻些,好好打磨必定是个将才!” 白日那场肉搏,林参将对砍人不眨眼的何七也是印象深刻。 “虢州弘农县?”徐成霖没有丝毫迟疑:“成霖想告假,去一趟虢州!” “你去虢州做什么?你是和这小子有了什么过节?”林参将急了:“都是年轻人,太冲动,有什么事不能说开?” 徐成霖摇头:“不是,我与他并无私怨是我有个故人与他相识,我想去探看一番。” “哦,这样啊……可你如今,还是带罪之身,恐怕……” 刚想答应,林参将又想起了徐成霖的身份——这身份够高,可他为什么来这里?是皇帝亲自下旨贬谪的啊,要是私自离营,除非主帅发话。 徐成霖顿时明白过来:“那成霖亲自去跟主帅大人说。” “如此甚好。” 徐成霖回到营帐中,想了想,还是拿出笔墨,开始写一封请罪书。 若是真能寻到成欢,那他一定要护好她,他就必须要回京城。 萧绍昀若是希望他低头,那就低头吧。 自幼相伴长大的帝王一朝对他反目,徐成霖心中的憋屈不解与成欢骤逝的痛苦愤怒全都搅在了一起,所以面对萧绍昀的贬谪斥责,他一言不发,可如今,为了成欢,他愿意低头。 何七躺在自己窄窄的床铺上,情窦初开的患得患失折磨得他睡不着。 “卢大哥,你说,要是你媳妇儿心里有别的男人了,你要怎么办?” 卢大树睡得正香,被何七摇摇晃晃,就朦朦胧胧随口答道:“什么别的男人?老子打断她的腿!” 有了别人就要打断腿? 何七一个哆嗦,要他打断白成欢的腿?那不行,打不过,那铁定是白成欢打断他的腿! 再说了,这事儿,不能怨白成欢,都是这个徐成霖的错! 不管怎么说,何七又学到了新知识,要是心里有了别人,是要被打断腿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七章 心碎成渣 何七坐起身来,望着黑漆漆的夜里,营帐外面透进来的暗哑火光,怎么都睡不着了。 他何丛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能找女人麻烦,白成欢真不喜欢她,那也不是她的错,肯定是这徐成霖的错,他,是不是应该找徐成霖好好谈谈,或者干脆把徐成霖腿给打断,谁叫他那么恶毒地咒成欢死?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镇守宁州城的镇西将军来了军中,全军集合。 何七随着同营的兵士一起去校场,远远却看见徐成霖跟在主帅身后,站在哨楼上,一脸凝重,两人似乎在说什么。 徐成霖几乎是看见主帅的影子,就赶紧跟了上去,等他把想去虢州和要回京城去的想法一说,主帅却连连摇头。 主帅说的话,让他如同当头一棒。 “京中传来消息,皇帝招魂台已经建起来了,大批的重臣挨了廷杖,连丞相都没能幸免,其中也有你父亲……你父亲还算好的了,言官王度,阻拦不成,被诛了九族,京城,血流成河……王度死前,大呼妖女祸国,这妖女是指谁,可想而知。” 主帅平日里雪亮锋利的双眼此时充满了黯然,从周围茫茫的戈壁滩上一一扫过,为大齐守了半辈子边界的悍将长叹了口气,脸上出现了罕见的惆怅:“好好的盛世,却忽然间变成了这样,成霖,若是你想保命,就留在这里,虽说刀剑无眼,可以你的身手,想自保,总比在京城要容易的多……” 主帅接下来还说了什么,徐成霖已经听不清了,离京之时父母相送时的悲戚身影,母亲眼中的两包泪,家中的愁云惨雾,此刻全都涌上心头。 他只顾着和皇帝赌气,却没想过,皇帝这一件接一件的事情之下,又是出自什么样的心? 宁王的话不期然浮现他心头,皇宫是筛子吗?一国的皇后死的悄无声息?世袭的威北候府,手中兵权全数被缴,一桩桩,到如今成欢的名声——萧绍昀,他真的喜欢过成欢吗? 这到底是喜欢,还是恨之入骨? 成欢生前,萧绍昀,是让所有人都做了场美梦? 那个让所有人都很满意的储君,寄予厚望的年轻帝王,都是假的——徐成霖只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和可怜的成欢一起做了个美梦。 “将军,成霖心意已决,必须回京!” 镇西将军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说不清自己是该反对还是该赞成,威北候特意给他写信,信中一再叮嘱,万不可让徐成霖回京去,若是徐成霖回京,在乱糟糟的京城丢了命,那才是真可惜! 可若是徐成霖此时缩在边关,只顾保命,不能担负起家族重任,镇西将军又觉得对不起老威北候。 徐成霖看出了他的犹豫,飒然一笑:“将军,我知道您是怕我回去丢了命,可是此时,我的父亲母亲,皆是重病在家,妹妹身亡,庶弟还小,若是我不回去,还能算是徐家的子孙吗?成霖回去,也必定会小心谨慎,绝不会不明不白丢了自己的性命,若是西北有召,成霖必定赶赴边关,为国尽忠!” “好吧,既然你如此说,那你可有把握能回去?”主帅想想也是,此时战事还是初露端倪,若是待到战事彻底爆发,很可能徐成霖想回去看一眼也难了。 “成霖自幼生长在京城,虽然见罪于皇上,可亲族故友还在,布置安排一番,想来还是能的。” 主帅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也会着人为你打点,你此去小心。” 身为侯门子弟,家族赋予他们荣耀,地位,富贵,如今轮到为家族付出的时候,自然是义不容辞的,换句话说,若是他躲不开如今京城的风云诡谲,以后的威北候府,交到他手中败落那是肯定的。 待到全军集结完毕,主帅登上高台,对昨日参战的将士一一论功行赏,对死伤者进行抚恤,鼓舞士气,顺便提拔了几个杀敌有功的兵士,就连卢大树都升了伍长。 何七因为资历实在是浅,虽然杀敌人数不少,却只能记录在册,等到将来立功一起封赏。 可是徐成霖没有得到任何的封赏,却是让军中跟他相熟的人愤愤不平。 “徐兄你来军中也有些时日了,这次又奋勇杀敌,凭啥什么都没有啊!” 徐成霖自己心中有数,此时也不好说自己要回京去,只是淡淡地安抚为他不平的兄弟们:“大人如此做自然有大人的道理,无需计较。” 安抚完了兄弟,徐成霖就去找何七,路上正好遇到前来找他的何七。 “昨晚看你那样生气,还以为你不会再与我多言。” 一身兵甲的少年头发高高扎起,朝气蓬勃,徐成霖却早就过了最年轻气盛的年纪,沉稳地对着何七笑笑。 何七很是不忿:“我是不想对你多言,可我还是要问问你,你到底跟白成欢什么关系?” “白成欢?”徐成霖点点头:“原来她如今叫白成欢了。” 他昨晚一夜未眠,想来想去,成欢的尸身是肯定葬于皇陵了,可她的魂魄——皇帝这么大张旗鼓的招魂,必定不会无的放矢,说不定成欢的魂魄真的还在呢?他听说过借尸还魂这样的事情,却不知道,成欢是不是这样。 “你到底是如何认识她的,你和她,又是什么关系?” 何七紧紧盯着徐成霖,不依不饶。 什么关系?徐成霖只觉得舌尖发苦,却还是轻叹一声:“我,她算是我的,妹妹。” “妹妹?也就是说,你对她绝无男女之情了?”何七双眼倏然发亮。 徐成霖忽然间就明白了什么,眼前这少年,怕是,喜欢他所认识的成欢吧? 成欢是那样好的女子,自然有很多人喜欢她,从前,不管如何,他只是哥哥,即使他知道家中这个最大的秘密,也从不敢有任何的非分之想,可是如今……他为什么要对这样一个少年承诺什么呢? 徐成霖对何七躬身一拜:“我是来谢谢你的,谢谢你把她的消息告知于我,若我能找到她,此后若你有用到徐某的地方,徐某万死不辞!” 如果没找到,那就…… 何七木然地站在原地,心就像沉到了海底。 难怪她托他带那个盒子交给这个男人的时候,什么谢礼也不曾想过。 而聪慧如她,却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她是不是相信,这个男人自然会对他酬谢? 他们才是默契无间,心意相通的人? 何七一颗怀春少男的心,瞬间碎成了一地渣渣。(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京中茶馆多 晋王一身宝蓝色的锦袍,拿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包厢外面的暑气半点没能沾染到这放了冰盆的精巧隔间里。 包厢的门半开着,顺着晋王的眼神看过去,张德禄能清清楚楚地看得到茶楼大堂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坐着的三人,下颌尖尖,面如素玉的女子正撑着手肘听堂上说书人说得热闹,一边的两个丫鬟倒是规规矩矩地坐着。 正是白成欢带着摇蕙和阿花在听说书。 “王爷,咱们,要不,让皇……让三小姐上来吧?” 晋王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你以为本王不想?可是成欢姐说了,不许咱们靠近,不然就再也不会理我了。” 从前他只是一心想着该怎么才能让成欢姐想起从前,可是如今成欢姐承认了,从前没想过的那些问题全都涌了出来。 他不能去贸贸然让别人注意到成欢姐,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他这样接受成欢姐借尸还魂的事实,万一有人想借此对他或是威北候府不利,那成欢姐就危险了。 他得想个办法,让成欢姐早日回到该回去的位置上去。 这样一切,就都能回去了吧? 张德禄无奈地换了话题:“王爷您还是穿这些鲜亮的颜色好看,虽然那白色也衬人,可到底不如这宝蓝色衬得您俊俏!” 晋王嗤笑一声:“那当然,从前我以为成欢姐不在了,我是给她穿孝衣,可如今,成欢姐好好的,我自然也是好好的。” “哎,好好的,从今往后啊,都好好的!” “只是成欢姐,如今,倒像是变了一个人……她明明想知道京中事,却不肯让我帮她打听……” “我的王爷哎,三小姐这一死一生,都换了一个人了,肯定跟从前不能太一样了,再说,京城人多眼杂,要是她还像从前那样,王爷您能看出熟悉来,难保不会有别人看出来。等晋王府建好了,您开了府搬出宫,那时做什么也方便。” 张德禄比晋王思虑得周全多了,倒觉得如今,晋王暗地里照顾着,比明面上掀起风浪要好得多。 楼下的大堂里,渐渐地坐满了人,说书人说得正是热闹,正说的是秦王萧无双的故事。 “说时迟那时快,秦王一刀上去,胡贼首领的脑袋就滚了下来!那是血贱三尺,当场毙命,胡人群龙无首,当场大乱,秦王带人追出三百里,一举肃清胡贼,定我大齐江山!” 说书人说得热闹,又跟最近边关不稳有关系,人人都听住了,唯独白成欢神游天外。 都说京城人是经得起大风大浪,看惯了时局变迁的,可到底,时局不同了,京城人敢公开怀念他们被贬谪的英雄,却没一个说书人敢提起皇家朝臣半个字。 “走吧,换一家。”白成欢起身,摇蕙阿花赶紧跟上。 “大小姐,咱们换了这是第三家了,咱们还要喝茶听书啊?” 阿花喝茶喝的肚子都咕噜咕噜响了。 白成欢脚下不停:“京中茶馆多,反正无事。” 摇蕙瞪了阿花一眼:“真当大小姐是带你喝茶的啊,一直喝一直喝,瞧你这点出息!” “那咱们不是喝茶听书,咱们干什么来着?”阿花反问。 摇蕙没答她这话。 大小姐聪慧,从来不做无用的事,她必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做,但这不是她该说该问的。 白成欢任由两个丫鬟说话,一言不发。 哥哥说过,京城消息传递最快的就是人多嘴杂的地方,戏园子,茶楼,杂耍园子这些地方。 孝元皇后薨逝,朝廷禁筵宴音乐百日,离期满也没几天了,虽说酒楼还不敢明目张胆开张,但是被拘了几个月的人们又怎么耐得住这份寂寞? 白成欢踏进了第四家茶馆,总算是得到了她想知道的消息。 说书的是位女先生,听书的也全都是一些官太太和女眷。 这类地方来的人大多是一些不上不下的官员家眷,真正的高门大户,家里都有养的戏班子和专供的女先生,只有根基浅些的官宦家眷会来这样的地方消遣。 女先生只是讲些话本子上的故事,两个丫鬟听得津津有味,白成欢却是侧耳听着后面两位官太太闲话。 “你听说没,安国公家的嫡长女好起来了,如今报上去了要参选呢!”一个压低了的声音神神秘秘地说着。 “这可不是胡说,安国公那嫡长女不是个病秧子吗?怎么就好了?” “谁知道呢,这不但好了,还把威北候府的世子给踹了,两家的婚,听说都退了!” “哎呦,这不是欺负人吗?这是看着孝元皇后没了,候府没势了?最见不得这样势利的人了!”后说话的妇人好像很愤慨。 先前那妇人却笑了起来:“看看,又没退你家的婚,看把你急得,人家候府也不是靠着这个皇后活着,宫中还有个太妃不是,再过两日就是皇后薨逝百日了,听说威北候夫人已经定了明日在北山寺为孝元皇后做法事,你要不要去看看?” “能去看看?” “怎么不能,又没说要清场,咱们只管去,要是能跟威北候夫人攀攀交情,你闺女能成世子夫人也说不准呢?” 后面这妇人却是一下子就动了心:“行,那咱们就约好了同去,到时候,我把我们家闺女带着,反正选秀咱是不指望的,能嫁个高门,那是再好不过!” 娘亲要为她做百日的法事了……白成欢听的既心酸又难过。 哥哥的未婚妻,是安国公的嫡女,据说自小病得起不来。哥哥那一年却偏偏说是看中了,娘亲无奈,只好先依了,这么多年,因为那位安小姐的病总不见好,这亲事被一推再推,却没想到,如今那安小姐好了起来,安国公却趁着哥哥被贬边关退了亲。 果真是皇家这样诱人吗? 罢了,总是两个人没缘分,只是哥哥要是知道了,该是多伤心? 白成欢起身往外走,顺带着瞥了一眼那两个说得高兴的官太太模样的妇人。 毫无印象,想来也是五品以下的京官家的太太。 其实不管什么人,官位倒不算什么,只要出身教养过得去,最重要的是有一颗真心对哥哥才好,只希望哥哥千万莫要像她,被人辜负欺骗。 北山寺的法事,想来一定也很热闹,她也终于可以见到娘亲了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九章 父亲故人? 来福客栈大门口,人来人往,詹士春带着人站在不远处,眼巴巴看着街上。 詹士春觉得紧张,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他该怎么跟她说呢? 正想得出神,远远地看见街那边走来三个小姑娘,一人在前,两人在后,一路走,一路叽叽喳喳地不知说些什么。 走在前面的少女微微笑着,听着她身后的两人说着什么,那样恬淡安静的笑容,让詹士春眼皮子直跳——是她,就是她,那天命星消失于她身上的那个女子! 这就是他的女儿啊! 詹士春站在原地,看着那少女一步步走来,步态轻逸,身姿玲珑,虽然是完全不同的脸,可他眼前,仿佛时光倒退。 曾经少年的他和乔桓,也是这样相遇于街头,她微微一笑,詹松林,你还认得我吗? 如今,眼前的少女,又怎么认得他呢? 越来越近了,他都听得到那个叽叽喳喳的丫鬟在说什么。 “大小姐,你不是说京城有好吃的糖葫芦吗,在哪儿啊?” 那少女似乎对丫鬟格外宽纵,笑道:“如今是盛夏,哪来的糖葫芦,冰糖葫芦要到冬天才有。” 她们说说笑笑从他眼前走过,看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詹士春一阵失落,可他还是欣喜地追了上去。 “姑娘请留步!”他高声喊。 白成欢和摇蕙阿花齐齐站住脚,转身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是,白成欢压根儿没看出来这就是詹士春。 眼前的人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一身京中富户常穿的暗绿色杭绸外袍,腰背挺直,发冠高耸,面目却很平凡,要是他就此走开,白成欢觉得自己也不一定记得住他的长相。 “这位老爷您可是有事儿?”摇蕙很自觉的把大小姐护在身后,上前一步客客气气问道。 詹士春拱拱手,尽力露出个和善的笑容来:“姑娘可是白炳雄白兄的家人?” “嗯,是,您是?” 听这人提及自家老爷,摇蕙的警惕心去了一半。 “那这位就是侄女儿成欢了吧?”眼前的男人笑眯眯地对白成欢问道,一脸慈祥:“我叫詹松林,从前与白兄在江州曾有同袍之谊,不知白兄可曾对侄女儿提起过吗?听说侄女儿进京……” 詹松林……白成欢忽然打断了他:“成欢并不曾听父亲提起过有詹姓的故人,这位詹老爷您恐怕是认错了人,摇蕙,我们走。” 说完转身就往客栈里走,摇蕙和阿花只好埋头跟上。 詹士春追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他身后的一个随从不由得劝道:“老爷,您这样,小姐不得把您当成专门拍花子的拐子啊?您得慢慢来。” 詹士春深吸了几口气,点点头:“对,是我太急了,是我没说清楚,她不能信我,是对的……可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 “老爷,这么多年您都等了过来,还差这么几天吗?最多半个月,您派去虢州的人就该回来了,到时候咱们跟那白家说好了,叫个白家的人来,小姐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随从跟了詹士春几十年,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信任的人了,他有事也不瞒他。 “那咱们先回去吧,该办的事情,你都办好。” 一进客栈后院的门,白成欢立即吩咐下去:“阿花出去找范成套车,摇蕙收拾行李,咱们即刻就走。” “大小姐,这,这是怎么了?”阿花不明所以。 “大小姐叫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摇蕙轻轻地斥了一句,二话不说就开始收拾东西。 阿花只能去了,里间的白莲蓬和白莲叶听到动静,急忙走了出来:“五妹妹你这是做什么,咱们总得在一处,好好的搬什么?” “两位姐姐在这里安心住着,平日里无事不要出门,待到选秀过后,即刻回虢州。”白成欢心里乱糟糟的,并不想多说话,但还是耐着性子跟她们交代了几句。 白莲蓬听了有些黯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五妹妹果然还是心有芥蒂不愿跟她们在一处。 白莲叶却不依了:“五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到了京城才知道银子多不经花,住客栈一天就是一百文银子,在弘农县可是只要三十文,她带的钱少,若是白成欢抛开她们不管,她可怎么办? 白成欢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该怎么办怎么办。” “可是京城物价这么贵,我们的银钱……” 一边收拾东西的摇蕙一听这话就来气:“你们的银钱这些天花过一文吗?这几日房钱也都是大小姐一应付了,一应饭食茶水,有大小姐的就没少了你们的,但是这样,就合该大小姐养着你们吗?什么叫大小姐走了你们怎么办?说到底,你们是姐姐,大小姐是妹妹,到底谁该照应谁?” 白成欢听了这话,恍然大悟,难怪这丫头一听说要搬走,这么积极听话,却是心里有这个成算。 白成欢对这些银钱上的事情,并不甚在意,从那日冒着大雨住进来,这两位堂姐就一文不出,她没多计较,这倒成了惯例了。 她如今要搬走,还要落个不是,李氏想方设法给她筹的银子,可不是这么花的。 “五妹妹,你的丫鬟就是这样目无尊卑,顶撞主子?这样的丫鬟就该掌嘴!”白莲叶被摇蕙一番不留情的质问气得脸都红了,指着白成欢恼羞成怒。 白成欢冷笑:“我的丫鬟有说错?再说她的主子是我,咱们两边也分家十几年了,什么时候我们家的丫鬟你也能做主?” 白莲蓬急忙解释:“五妹妹,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咱们都是白家的女孩儿,住一起彼此有个照应不是更好?” 白成欢摇头:“不必,照着莲叶姐姐的这个想法,我的丫鬟迟早要吃亏,还是分开好了,至于银钱,若是不够,只管去找礼部,朝廷总不会不管你们。” 白莲叶还想说些什么,白莲蓬却拽着她进了里间:“你忘了,五妹妹可是会打人的,你不要命了?” 外间的白成欢和摇蕙却是相视一笑,她差点忘了,她还有这个毛病。 白成欢带着两个丫鬟坐在马车里离开这家客栈的时候,没再看到詹士春。 是的,白成欢虽然一开始没认出来,但是很快就已经想明白了这人是谁。 他说他叫詹松林……詹松林,是她当初执意嫁给萧绍昀的时候,娘亲威北候夫人曾经无数次在她耳边提到过的人,姑姑淑太妃曾经青梅竹马的恋人。(未完待续。) 第二百章 脑子不够用了 马车驶出客栈没多远,就有小二追了上来:“这位范大哥,您等等,这,这住店的银子,您……” “不是已经给你们付清了吗?”范成脸色不虞,这当日住进来,就连同第二日的一起付了,往后的更是前一天就付第二天的,不可能欠着客栈的。 “不是,是您多给的这些银子,您要是不住了,我们得给您退回去,我们来福客栈可是大客栈,童叟无欺,从不干昧良心的事儿……” 小二还在啰嗦,范成却惊讶不已:“多的?” 这怎么可能,他们进京,虽然太太给带的银子不少,可他也是精打细算着花,不可能多给! 可是小二也不是银子多的闲着没事儿干的,一番纠缠之下,白成欢看着摆在她面前的白花花的二百两银子,心头发冷。 “那位大爷说了,让您好吃好喝住着,让我们小心伺候着,这银子前脚给,你们后脚就走,这,我们也不敢昧了……” 掌柜的都亲自出面说了,白成欢也不能全无表示。 “嗯,知道了,这店我们是不住了,这银子,你们留着吧,有住不起店的,就给垫上,我们,不要了。” 她也不会再费劲地跟掌柜的解释这银子是詹士春的银子,但她也绝不会接。 詹士春找上门来,居然还改头换面,若不是她记得詹士春的声音,不看本人也能知道这人是谁,谁又能想得到,那个一脸褶子,整日佝偻着背的老道士,居然会是二十年前名满京城的詹松林呢? 这可真是一件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事情。 詹士春找她,她还能想到招魂这件事上去,可是詹松林找一个虢州来的秀女,这就太过诡异。 二十年前,詹家还是京城的高门,当时詹家虽然人丁不旺,却因为出过一个丞相,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人家。 詹家的独子詹松林更是玉树临风,长相出众,和威北候府其时的嫡长女徐淑宁自幼青梅竹马,两家甚至已经请了官媒,筹备为两人订亲。 可惜两人不知为了什么闹翻,徐淑宁执意进宫,最后成了先帝的淑妃,而那位詹松林,却说是心灰意冷,遁入道门,再无音讯。詹家本就人丁不旺,失去了唯一的继承人,没几年詹老爷一病不起,也就彻底没落了。 “成欢啊,不管你怎么想,你看看你姑姑,她当年就是跟那詹松林赌一时之气,进了宫,这一辈子,就算风光,也是有限,无子无女,皇宫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娘亲威北候夫人的话犹在耳畔,白成欢却觉得眼前的迷雾又深了一重。 詹松林,不是据说长相出众的吗?可眼前这个人,却如此平凡……但很快她就想通了,詹松林能把自己改头换面变成詹士春,满京城上下没一个人认得出,那他把自己变得面目平凡一些又有什么稀奇? 关键是,詹士春他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是为了姑姑淑太妃? 可詹士春如今为徐成欢招魂,他出入宫闱不可能找不到见淑太妃的机会。 詹士春知道了她是徐成欢?想要再利用她打击威北候府? 想到最近威北候府的一系列事情,都是从她身死开始——那么萧绍昀杀了她这件事,后面又有没有这位詹士春的身影呢? 可要真有本事,知道了她是徐成欢,詹士春又怎么会用这么低劣的手段来接近她,冒充白炳雄故友,这简直是把她当成了一个完全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 白成欢从来没觉得脑子这么不够用过! 但是她很快就清醒过来。 不管这个人是以什么身份什么地位,詹士春也好,詹松林也好,谁也别想再利用她伤害威北候府! 她回到京城,不仅仅是要为自己寻得一个公道,也是为了自己的爹娘兄长! 阿花坐在一边,忍了又忍还是多嘴问道:“大小姐,刚才那位詹老爷,万一真的和咱们老爷是故友呢?” “不可能!别问我为什么,摇蕙,你跟她说。” 白成欢对阿花的性格简直觉得头痛。 为什么摇蕙就这么伶俐,这个阿花就蠢成这样? 摇蕙对阿花这样单纯如白纸的人也感到绝望:“阿花,你遇事多想想行不行……当然这事儿你进白家晚,也可能不知道,咱们大小姐小名儿是欢娘,大名儿是今年才上了族谱的,一般的外人都不知道,那人又怎么会知道?他又是怎么知道咱们住在这地方?说跟咱们老爷是故友,可你想想,若是咱们老爷真在京城有这么个故友,咱们动身前,老爷能不说?若是说多年没跟老爷见过,断了来往,那就更不能信了,没有断了来往好好的忽然亲热起来的,这事儿,就不对!” 说完了又为阿花忧虑:“以后你一个人千万别出去,听说啊,这京城拐子最多,拐了女孩儿就要送去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你可小心点,那人八成是拐子!” “大小姐……”阿花没想到这么多,一听摇蕙分解,当下慌得声音都不对了。 白成欢点头:“没错,就是这样,以后跟着摇蕙好好学学,我带着你们在京城到处晃悠了这么几天,你好歹也要有些长进,不然就把你送回虢州去。” “是,我以后一定听话!”阿花是被牙婆卖进白家的,可是见过拐子的,太可怕了! 白成欢有些叹气。 什么都没有,人手,亲友,什么都没有,就这么两个丫鬟,还有一个是个半吊子。 可她还是要走下去,不能回头。 找了新的客栈,白成欢第一件吩咐摇蕙的事儿,就是让范成带着,出去买笔墨颜料。 将来的路还很长,多备些银子,总是好的,反正京城也没人知道,白成欢从前是个什么都不会的疯子。 白成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到第二日中午的时候,摇蕙进去送饭,却见白成欢已经将桌上的宣纸一一卷起。 “你拿着,去城北的黄氏雅轩,卖给他们掌柜的,一副五百两,少一文都不卖!” 摇蕙手里的托盘差点扔地上:“五百两?大小姐,您,您没说错?” 哪有人的书画能值五百两的啊,大小姐又不是人人追捧的大师! 白成欢疲惫地揉揉眉心:“没错,就五百两。” 这几幅书画,在虢州,五百两可能会没人买,因为虢州人不需要,但是京城,五百两,只少不多。(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一章 仿品也值钱 摇蕙将信将疑地带着书画去找范成,范成也是吃了一惊。 他这几日闲来无事就是在大街上晃悠,只求自己能把京城的路早日摸透,大小姐跟别人家姑娘不太一样,让他心里十分不踏实。 至于大小姐会写字画画——大小姐聪慧的名声他是听说过的,可是一个好起来不到三个月的疯傻女子,真的能写会画? 作为白炳雄的心腹,他自然是知道大小姐曾经的疯病有多严重的,可如今,这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但范成想想大小姐那日冷然的警告,只能按下心底的疑惑,带着摇蕙去寻那“黄氏雅轩”。 黄氏雅轩是城北笔墨书画一条街上最大的铺子,范成赶着车一进那条街,就远远地看见一个黑底金字的大招牌,悬挂在一栋非常阔气的三层楼上,底下的门面更是气派非凡。 “范大哥,就是那家!” 摇蕙如今到了京城,才明白大小姐让她一个丫鬟也跟着识字儿的用意——出门再也不用做睁眼瞎了,抬头只管看,省去了多少麻烦。 摇蕙小心翼翼地抱着怀里的字画,踏进了那气派的大门,一进去,就有伙计热情地上前招呼,摇蕙却想着白成欢的话,先问了一句:“你们这里有前朝王大师的牡丹图吗?” 那伙计久做这一行的,一听就明白了,这问的是前朝王飞鹤王先生的牡丹图,飞鹤先生一生独爱牡丹,笔下的牡丹富丽绝伦,自成一格,可惜就是太少,京城的书画行,飞鹤先生的牡丹图早就绝迹了。 可他又打量了这女子几眼,素绫短袄儿,绿色长裙,看妆扮,倒像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想了想笑道:“飞鹤先生的牡丹图,万金难求,姑娘若是喜欢牡丹图,倒有别的大师的佳作,不如姑娘也看看别人的?” 摇蕙听这模棱两可的话,也大概猜出这店里,八成是没有。 她又将怀里的画抱得紧了些,大小姐这,也不可能是真迹啊…… 但她还是按着白成欢的交代说了:“若是没有,那就叫你们掌柜的出来吧。” “怎么,姑娘非要这飞鹤先生的牡丹图不可?” “不是,是我有。” 摇蕙硬着头皮说出了这话,镇定非常。 伙计被吓了一跳,眼前这女子手中的,就是? 这可是大事儿,他可做不了主,伙计每日里人来人往看得多了,也知道人不可貌相这道理,立刻就带着摇蕙和范成上了楼,寻了个雅间给两人坐了,转身就去请掌柜。 掌柜的一听是飞鹤先生的牡丹图,急忙带了店里的几个鉴定书画的供奉匆匆赶了过来。 “小姑娘,你手中这几幅,可是飞鹤先生的牡丹图?这样,咱们先看看,要是真迹,价钱好说!” 摇蕙点点头,反正伙计那句万金难求她也听说了,纵然这不是真迹,可大小姐说了,五百两只少不多。 自从进门后,大小姐交代的一一都对得上,摇蕙的信心立刻就足了起来。 摇蕙手中的四幅书画被一一在桌子上展开,供几位供奉品鉴。 几位雅轩的供奉拿着西洋来的放大镜,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却露出为难的神色。 掌柜的眼角直跳,他还从没见过几位供奉这个神色。 “姜师傅但说无妨!” 掌柜的忍不住催促道。 站在中间的那个老者就点点头道:“这四幅画,一幅是飞鹤先生的《春晖牡丹图》,一幅是飞鹤先生的《洛都二娇》,另外两幅墨宝,则是先帝时书法大家王仁之的《山河赋》和《砀山游记》,全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咱们京城,这四样,至少也有快二十年没出现过了,老朽还是做学徒时跟着师傅瞧过一眼……” 掌柜的顿时激动得手都抖了,绝品,这都是绝品! 但姜师傅接下来的犹疑却打消了他的兴奋:“只是这墨色,实在是太新……要单看笔法,那就是飞鹤先生在眼前,也不过如此了,可要看墨色,画成不足一天,老朽真要怀疑飞鹤先生如今高寿了……” 高寿?这就是说这些都是赝品了? 飞鹤先生的牡丹图之所以能成绝品,那是因为他虽有大才,却实在是命薄了些,二十五岁上,就一病归西了,流传于世的牡丹图,太少太少,就算是飞鹤先生活着,那到如今,也得一百多岁了,那可能吗? 掌柜的立刻就盯住了摇蕙:“小姑娘,你这是来戏耍我们?” 这连赝品都不算,假得也太明显了!这不是上门来刻薄人的吗? 摇蕙摇摇头:“非也,我从来就没说过,这是真的。” 掌柜的愣住了,她……她好像还真没说过,就说她有…… “那你这是想如何?这不是真品,那就一文不值知道吗?” 要是没有大小姐的交代,摇蕙可能还真被掌柜这句话蒙住了,可是此刻她却是明白了。 “我家主子说了,这不是赝品,这是仿品,若是掌柜的觉得有用,那就五百两银子一幅,一口价,要是掌柜的不愿意,那就此作罢。” “五百两……” 掌柜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不屑:“总之这都不是真迹,五百两那是想都不要想……” “范大哥咱们走!”摇蕙就要动手收拾桌上的几幅字画。 大小姐说了,要是掌柜的敢议价,扭头便走就是。 掌柜的这才去拦,却看着摇蕙身边虎视眈眈的范成,语气缓和了些:“小姑娘,咱们有话好说,你何必着急?” “我家主子说了,一文都不能少,若是您不愿,我自然要拿回去的。” 掌柜的咬咬牙,又带着几个供奉出去商谈了一番,最终折了回来,只说了两个字:“成交!” 直到拿着一百两一张,整整二十张银票子出了门,摇蕙还觉得是在做梦。 “范大哥,这,这的确是假的,可那掌柜的,怎么就肯出这两千两,全买下来?” 范成摇摇头:“不知道,但想来必定是有利可图。” 假的字画,有什么利可图呢? 店内,掌柜的却是跟那几个供奉笑开了花。 “这下可好,礼部张侍郎那边,咱们也算是能交差了,还有御史王大夫那边,也赶紧给送去!” “嗯,这虽是仿品,却也能让两位大人聊以消遣,想必四千两银子是有的。”姜师傅也连连点头。 这一宗,就能赚两千银子,还能让两位朝中重臣对黄氏雅轩高看一眼,这卖画的人,倒真像是遇瞌睡给他们送枕头的! 黄氏雅轩的掌柜满意极了。 (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二章 殊途同归的命运 摇蕙也很满意,高高兴兴地跟白成欢复命。 “大小姐,你可真有本事,一天就赚了两千两银子呢!”阿花听了,也跟着高兴。 白成欢摇摇头:“不,咱们是亏了,至少亏了有两千两。” “怎么会亏呢?”阿花不明白:“咱们买这笔墨颜料,也才二十两银子呢!” 虽然她从前在家里赶羊总是数不清多少只羊,可这二十和两千,哪个多哪个少,她还是知道的! 白成欢笑笑不再说话,在床上躺了下来,放下了帘帐,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一连临摹四幅绝品,还要全靠过往的记忆,纵然这具身躯再强悍,她也觉得累了。 其实京城的女子都羡慕徐成欢能跟皇帝青梅竹马,十几年相伴,超越礼法和规矩,觉得那是无上的荣宠。 可是,陪伴一个地位岌岌可危的太子,和一个初登基处处不顺的帝王,那是需要多么大的耐心和韧性? 和大多数女子想的并不一样,萧绍昀和她相处的时光,大多数时候,并不是花前月下,采花扑蝶地玩乐,而是从萧绍昀少时就开始的,日复一日的读书,习武,繁重的课业,堆积的奏章,复杂的朝政。 萧绍昀最大的乐趣不是带着她去赏梅看雪,而是抓着她背书,先生教给他的,他再教给她,他所承受过的重压,她几乎全都过了一遍。除了不能习武,她几乎成了第二个萧绍昀。 她那个时候是有多么爱着萧绍昀,才会那样十几年如一日地在他身边收起了女孩子的本性,觉得这样陪伴他是一件快乐的事? 徐成欢的人生,说到底,只在候府和皇宫,要么就是来往的路上。 没有别的女子那样多的闺中密友,没有别人那样亲热的姐妹,跟她交好的人,无非就是一个梁思贤,一个舅舅家的婉柔表姐,再加上一个庶姐徐成如。 就连闺学,她也是基本上只挂了个名,她以为,和萧绍昀一辈子在一起,就是最美好的将来。 那个时候,她的确是高兴的,是快乐的。 只是,结局如此猝不及防。 白成欢把脸埋在软枕中,遮去了所有的哀伤。 都过去了,那都是过去。 如今的她,是不是该庆幸,那十几年,没有虚度光阴? 后来他登基为帝,没了先帝的约束,她更是要在一边听他发牢骚,陪他看奏折。 有大臣上书弹劾这样不成体统的时候,她就规规矩矩,拿了画笔在一边画几天画儿,她昨日临摹的这四幅书画,全都是皇宫内库的收藏,于萧绍昀来说,是给她打发时间的消遣之物,于天下人来说,是再不可得的绝品。 那时候,朝中曾有传言,礼部张侍郎喜飞鹤先生的画,御史王超清痴迷王仁之的字,两人遍寻不得,曾放言,如有临摹的仿品,也可千金求之。 可这些绝品,见过的人很少,而且能有机会临摹的人,那几乎是没有。 萧绍昀还为这个传言大发雷霆,跟她说,张侍郎夫人嫁妆丰厚,有钱也就罢了,王超清夫妻皆是贫寒出身,又哪里来的银钱如此附庸风雅? 还特意命人去王超清家中暗自打探,结果就是王超清只是说说而已,其实清廉无比,家徒四壁。 萧绍昀这才放下了这件事。 但她却是知道的,后来听舅舅忠义伯说,当日威武将军家的侄子张维功在外惹是生非,王超清要弹劾,威武将军家豪富,暗地里送了五千两银子给王超清,只不过王超清做事谨慎,那银子根本就没沾他的手,一直都在他岳丈家放着,谁会想到去查一个乡下种地的老头手里有没有银子? 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萧绍昀,她就死了。 如今想想,她要是那时候告诉了萧绍昀,必定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若被人知晓,她一个连后宫都算不上的女子,擅自干政,即使不被萧绍昀亲手所杀,天下人的口诛笔伐也会让她尸骨无存。 妖女祸国,妲己妺喜之流,天降灾星……原来她的身后名,如今是这样的——多么殊途同归的命运! 王度被诛了九族又如何呢?萧绍昀这一场做了十几年的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已经是堵不住了。 天下人只记得,熙和帝萧绍昀,为了死去的孝元皇后徐成欢,建招魂台,杖责朝臣,诛言官九族…… 多么轰轰烈烈的深情,后世的丹青野史,又要增添多少精彩? 徐成欢,你生前对他一心一意,死后还要为他的冷酷和昏庸背负所有的骂名,你是有多蠢?还是说,你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来还? 冯家,冯夫人气得要发疯: “就那么一个人,都能看丢?老爷,妾身一再说,要早日把那白成欢掳过来给我可怜的四郎,可是您瞻前顾后,如今人去了哪里都不知道?您去查,一家一家地查!她一个大活人,带着车夫丫鬟,能飞了不成?!” “难道我不想吗?可这是京城!秀女一到京城就不明不白失踪,你当满朝的御史都是死的?还是当太极殿那位主儿是个心慈手软的?难道要为了四郎,赔进去冯氏一族?” 吏部侍郎冯智才也是被自个儿的夫人烦得够了,终于在她的唠唠叨叨之下怒声咆哮。 冯夫人立刻噤了声,她也是气昏了头才敢对着丈夫大喊大叫。 “那您说怎么办?”最终她还是红着眼圈问道。 冯侍郎也很愤怒,这简直就是打他的脸,一个虢州的秀女而已,居然如此难下手! 他就不信了,还对付不了一个小丫头片子,力大无穷又如何,到底是个女人! 被扔在下人房里的白莲花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一些,可冯家人根本不会把她当个人看! 她被冯四郎打成那个样子,他们居然只给请了个大夫看了看,根本没管她的死活! 白莲花从来没受到过这样的委屈,眼睛哭得像个核桃一样,冯家却全不理会。 她如今唯一的价值,只怕就剩下到时候去指认,到底哪一个才是白成欢——她忽然眼前一亮,白成欢要是被抓来替她吃这份苦,那谁去顶替白成欢选秀? 白成欢来了,她就是秀女,这个名额总在这里,而这冯家四少奶奶的位置,本来就应该是白成欢的,来吃苦受罪的,也该是白成欢,能风风光光去选秀的,该是她白莲花才对啊! 原本还怕指认了白成欢就会被冯家人立刻打死的白莲花,立刻就有了主意,大声叫喊起来:“我要见夫人,我要见冯夫人!” (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三章 朱家的心事儿 下人房里住着的几个冯府丫鬟,原本还想从白莲花身上掏出点好处来,但是白莲花当初被虢州冯家的婆子用药茶迷晕以后,带着的银子早就被搜刮得干干净净。 那婆子很笃定,离得这么远,谁还管她有没有嫁妆这件事? 更何况后来白莲花被冯四郎一个照面就打了个半死,婆子早卷了银子跑回虢州去了。 此时白莲花身无分文,又被冯家人这么半死不活地吊着,豁了出去不停地叫喊,倒是让几个丫鬟烦透了,到底还是替她往上报了一声。 “你见我做什么?用你的时候还没到呢!” 冯夫人原本是不耐烦见这个她眼里的废物的,但是想了想,还是让人把她拖到了面前。 要不是秀女刚进京,画像都还没呈上去,她也犯不着留着这个废物,看见这个冒牌货她就一肚子气! “夫人,我可以告诉您哪个才是白成欢,我还可以代替白成欢,让您把她悄无声息弄过来!” “什么?”冯夫人看着伏在地上眼神狂热的白莲花,皱起了眉头,代替? 按她原来的想法,只管把那白成欢掳过来就是了,不过一个小小的秀女,失踪了也没多少人注意,但是老爷瞻前顾后——若是有人代替那白成欢,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至少,悄悄地换了人,也没那么扎眼,省去了不少麻烦。 虽是有些意动,冯夫人却冷笑了几声:“果然是志气不小啊,你就不怕你那妹妹进了我们家吃苦?” 原本以为此女不会配合,却没想到也是个心狠手辣,毫无姐妹亲缘的。 白莲花连忙摇头:“原本这桩亲事就是她的,只不过她使了诡计算计着我来了,她才是夫人需要的人!” 冯夫人这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趴在她脚下的白莲花,细眉细眼,皮肤微黑,浑身透着股小家子气,这长相,就算是去参选,也是决计选不上,掀不起大风浪! 冯夫人思忖了一会儿,就露出了个狠绝的笑容:“好,算你识相,到时你们换过来,我会派两个丫鬟给你,要是你识相,选秀完了就给我滚出京城,要是你敢把这件事情吵嚷出去,那你就给我等着被剁碎了喂狗!” 白莲花狠狠地打了个寒噤,急忙挣扎着趴在地上狠命地磕起头来:“不敢,小女不敢,谢夫人大恩大德!” 只要让她去选秀,她的前途就一片光明! 冯夫人站起身,嫌弃地扇了扇手中的帕子,捏着鼻子吩咐道:“找个大夫再给她瞧瞧!” 六月十三,半个京城的妇人都出动了。 “孝元皇后这百日的孝期总算是满了,这三个多月,过得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唯恐穿件亮眼些的衣服就被人告上去,什么事儿也都干不成,阿弥托福,这百日,总算是熬了过去!” 户部朱思明的夫人一早起来,就亲自去看着二女儿挑衣服,既不能太打眼,又不能太素净,一边替她挑着,一边跟身边的嬷嬷唠叨着。 朱思明的嫡次女朱真真也是烦了,挑来挑去摔了手里银红色的新衣裙:“这套母亲说不行,那一套也不行,那到底要我穿什么去?孝元皇后都死了,皇上都要选秀了,何必还要这么小心谨慎,谁会多管这个闲事儿啊!难不成她徐成欢死了,我还一辈子不能穿件鲜亮衣服了?” “你懂什么?”听女儿言下之意是皇帝已经不在意孝元皇后一个死人了,朱夫人气得直戳女儿的头:“那是薨逝,给我严谨些!你以为城外那招魂台是怎么建起来的,以为那王度是怎么被诛九族的?你再这样不谨慎,就一辈子别出去,免得给家里招祸!” 朱真真委屈得眼泪都冒了出来:“那你还带我去做什么,你愿意去捧着威北候家,你去捧着好了,何必带上我!” 朱夫人自然是有一段不能对女儿说的心事,却又不能不带她去,只能按下心中的气闷给她挑衣服,赶着时辰带着不情不愿的女儿出了门。 这一日威北候夫人要在北山寺给孝元皇后做法事,请了圆慧大和尚念经超度,往小了说这是给她自己的女儿做法事,往大了说,这是给皇后做法事。 这些日子京城满城风雨,都不是为了个孝元皇后闹的?尤其前一日皇帝还特意着人往威北候走了一趟,送去了不少赏赐,似是对威北候夫人这场给皇后做的百日祭很满意,很多人家的风向顿时就转了。 朱夫人作为户部尚书之妻,对这种风向最为敏锐不过,之前看着威北候府的晦气事儿一件接一件,但是这会儿看着,圣眷不减,自然还是要去北山寺走一趟的,免得被皇帝找碴,要知道当日在孝元皇后灵前痛哭不诚被贬谪的那些人如今还没回京无门呢。 如今谁还敢觉得孝元皇后死了就完了,那真是两眼被糊住了看不清事儿!朱思明回家,也私下跟夫人通过气儿,说这场选秀蹊跷,八成也跟孝元皇后脱不了关系。 虽然朱夫人也想不明白招魂和选秀这两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能有什么关系,但她决定,对威北候府捧着些就对了。 再加上安国公和威北候府的亲事退了,虽说安国公府如今是看不上被贬西北的威北候世子徐成霖,可在朱夫人眼里,对于还未嫁人,刚过了十五岁生辰的次女来说,实在是件好得不能再好的亲事。 “虽然年岁上大了几岁,可大了几岁更知道疼惜人不是?别看皇上生气,可只要威北候府还在,皇上还故念着孝元皇后,迟早回来,人家世子的位子都一动没动呢!嫁过去有两个小姑子也都是庶出,世子又没别的兄弟,就一个庶弟,那以后也是要分出府的,这些都再好打发不过,威北候府又是世袭的爵位,只要不造反,世世代代的富贵稳稳当当,她怎么就想不到这些?要知道如今京城多少人打着这个算盘!” 朱夫人满腔的心思没法儿对女儿说,想想女儿那说话轻狂的样子,气得只能在马车里跟身边伺候的心腹嬷嬷发牢骚。 她身边的老嬷嬷也点头道:“夫人说的是,这对咱们二小姐这心性来说,再好不过的一门亲事,夫人只管放心,奴婢瞧着二小姐也不是不懂事的人,今儿咱们去了,只要在威北候夫人面前让二小姐露个脸儿,不多说话,以二小姐的品貌,以后再说起来就容易多了。” 朱夫人只能摇头叹气:“但愿她可别再胡说八道了,落人口实!” 几辆马车走着,忽然却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老嬷嬷掀帘子问道。 “前边冯侍郎家的马车把人撞了,正堵着呢!” (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四章 不知畏惧 “吏部的冯侍郎?”朱夫人在马车里问了一声。 “正是。“ 朱夫人正要出口的斥责只能吞回了肚子里,吏部冯侍郎,天官之下第一人,虽说自己老爷是尚书,可也犯不着和冯家起冲突。 再看看外面,堵住的车马一大片,朱夫人也只能静下心来等着。 索性走不了了,朱夫人就透过闹哄哄的人群看热闹。 原本宽阔的大街上堵满了马车,打头冯家的马车前边儿,一大片空地上,一个一身白衣的少女正手中狠狠地攥着马缰,猛地一用力,就把在空地上嘶吼挣扎,看起来像是疯了一般的马匹拖拽在地! 那马被人摔在地上,又被死死踩着,挣扎着却起不来,少女声音清脆地对着冯家的马车高声喊道: “这是你家的马?还请你家主子出来给我一个交代!” 白成欢今日是要赶去北山寺的,可是好端端走在路上,就有一匹疯女冲了出来,直直奔着她们的马车而来,拉车的马受了惊,猛地挣扎起来,坐在前边车辕上的范成要不是身手好,被甩开的时候跳了车,已经被掀翻在地踩死了! 白成欢原本以为是意外,但是当她掀了车帘子站出来,看见旁边那辆马车内的人的时候,瞬间就明白,这匹疯马,根本就是针对她而来! 因为那掀开帘子,傲慢地看着外面自家马匹横冲直撞的人,正是冯侍郎的夫人陈氏! 冯家能和她如今的这具身躯有什么恩怨?无非就是白莲花顶替过去的那桩婚事! 白成欢没有犹豫,立刻跳下车,一把拉住了马缰,二话不说制服了这匹疯马,却将矛头直指冯家! 陈氏自然是不肯自降身份出面的,只有她身边的大丫鬟出来下了车,走到白成欢面前,屈身行了一礼笑道:“今日出门,我们家也是万万没想到这马忽然就惊了,如今既然没伤到人,姑娘还要什么交代?” 白成欢踩着马匹的右腿就松了松,笑道:“那如果我没有制住这匹疯马呢?我们主仆几人岂不是命丧当场?” “大小姐!”已经从马车里出来的摇蕙和阿花吓得面无人色,却竭力镇定下来喊了一声。 范成也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过来帮着白成欢按住地上挣扎不休的疯马。 白成欢头也不回:“你们别害怕,站远些!” 那丫鬟却笑容里带着丝古怪:“您是白家大小姐吧?既然是您,怎么会没有制服马匹的能力?” “哦,你们知道我是谁,故意放了这匹马来撞我?” 不等那丫鬟说话,白成欢自顾自点点头:“这倒是奇了,我初到京城,与人无怨无仇,却有人纵马想要我的性命……罢了,既然如此,这件事必不能善了,我就带着这匹疯马去京兆尹衙门走一趟,看看这天子脚下,是否有公道可讲!” 说完弯下腰作势就要拖着那马走开。,生生把马头转了个方向。 之前一直干看着自家马发疯的冯家管事小厮却呼啦一声围了上来:“白小姐既然要个说法,那还请上车跟我们夫人详谈!” “没什么可谈的,之前纵马想要我的性命,如今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想要把我骗上车害我性命,我必须要知道你们冯家,为何一再想要害我!” “你,你怎么能血口喷人!”那丫鬟指着白成欢气道。 白成欢冷笑:“我血口喷人?今日在场的人都是明证,你们知道我是谁,想纵马害了我的性命!如今没有得逞,又想骗我上车,是不是我一上你们的车,立刻就会死于非命?不是我小人之心,实在是你们卑劣恶毒!” 不管冯家怎么打算怎么想,白成欢绝对不会认为他们无辜,先声夺人她是知道的,冯家算什么,满街的马车,就不信没有几个御史的家眷! 白成欢这话说得极重,又很合眼前的状况,周围堵着的人顿时嗡地一声,议论纷纷。 有几家御史的夫人当即决定,回去跟丈夫说一声,这冯家当街谋人性命,正好弹劾一番! 车里的冯夫人气得在小几上重重几巴掌拍下去,震得手心都红了:“贱婢!居然敢跟我们讨价还价!” 一个乡下来的女子,居然敢如此不识抬举!难道到了京城就不知道害怕?! 原本看着她居然真的力气这么大,能徒手制住疯马,冯夫人心中是喜不自胜的,就需要一个这样的女人来给她的四郎,可是再看看她这么不知畏惧,不识抬举,她心中又恨极了,要是不听话,要来有什么用? “我冯家面前,还没人敢如此放肆,给我绑了,带回府中!” 昨日就找到了这个女子的藏身之处,白莲花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她,只不过碍着客栈人多眼杂,住着大批秀女,没有个缘故不好大动干戈,盯着她的人说她今日也要去北山寺凑热闹,才干脆想了这一出,也是一番考验,要是她被疯马踏伤,那就也是个无用的,赔几两银子了事,要是没踏伤,那就震慑恐吓一番,带回府中,再把白莲花送去客栈充数,没想到这贱婢居然这么难缠! 冯家下人听了这一声令下,看那疯马似乎已经被制服,都纷纷冲了上去。 白成欢却是忽然抬了脚,手一松,往后退了几步,那马忽然就挣扎着站起,对着冯家马车的方向就冲了过来:“你们的马,还给你们!” 冯家的下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那高壮的疯马就到了眼前,刚才在白成欢手中像只小羊羔一般的疯马,此时无限可怖,前只碗大的前蹄高高扬起,就狠狠地踩了下去! 只听得两声惨叫,立时就有人被踩断了腿脚,剩下的人强忍着害怕拼命去制服那疯马,却还是没拦住,一头撞向了冯夫人的马车,“咔嚓”一声过后,马车支离破碎,马车里的人尖叫着飞了出去,而那匹疯马,也终于撞得狠了,扑通一声巨响倒在了地上。 周围的人群中也有不少人被吓得尖声大叫,刚想谴责白成欢太过心狠,却听白成欢高声道:“诸位可都看明白了?若是我不是刚好有些力气,或是我,或是诸位和你们的家人,下场比这更要惨烈百倍!” 一些原本想要出声指责的人顿时没了声,谁说不是呢? 要是被那马撞上,车里的人不死也要伤,到底这会儿没伤在自己身上,再说这马也是冯家的,听这姑娘的意思也是冯家有谋算,这样在闹事纵马,伤及无辜怎么办? 这才是报应呢! (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五章 过了明路 冯夫人已经不知道飞向何方,和白成欢对答的那个丫鬟险险避开了疯马,跌在地上连连打了几个滚,才灰头土脸地爬起来。 一爬起来,就赶忙四处去寻冯夫人的踪影,还不忘高声大喊: “抓住她,快点抓住她!” 夫人今儿这一出就是为了这个女子,要是闹得这么大人还没到手,那夫人岂不是要气死? 几个没有被疯马踩到却也被吓了个半死的小厮这才回过神来,也没顾得上去管还倒在地上哀哀嚎叫的同伴,就冲着白成欢过去。 范成此时早已经护在了白成欢面前:“大小姐,您先避一避!” 白成欢却摇摇头,她是没有正经习过武,但是她对付这几个小厮绰绰有余,抓起来,扔出去,简单得很。 几个小厮虽然心有余悸,但是想想要是今儿差事办不成,回去一顿好打,也不比这强多少,都是拼了命地往上冲。 只是几人才抬了个脚,就从对面横剌剌地奔出来一人一马,马上一身雪白锦衣的人二话不说,扬起马鞭就向着几人兜头抽了下来! “啊!” 当先的两个小厮疼得撕心裂肺,叫得声调都变了,顷刻就抱着头脸滚在了地上惨嚎!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你们这样的恶奴当街行凶!堂堂天子脚下,岂能任由你们作恶?” 马上的少年对着地上的几个小厮鞭笞怒斥,还不解气,纵马又往那已然支离破碎的马车上又狠狠抽了几鞭子,才叫道:“谁家的恶奴,主子呢?给本王滚出来!” “本王”两个字一出,堵得乌压压一片的人群车马顿时安静下来。 本王?这京城如今能有几个人自称本王?不就一个到处惹祸事还得皇上偏纵的晋王? 原本有心去看看冯夫人是死是活的人都停下了脚步,晋王原本就难缠,此时晋王的口风放在这里,谁敢去触他的霉头? 冯夫人那边,被摔出去之后直直就撞在了别人家的马车壁上,撞得半晕不晕,刚刚被自己的丫鬟仆婢簇拥着扶起来,就听见有人叫骂,原本就已经愤怒滔天,当下脑门一热,立刻眉眼狠厉地骂道:“我冯家之事,谁敢插手?全都给我绑了,拉回去打死!” 晋王闻声展眼一看,刚好看见冯夫人发髻散乱,灰头土脸地站起来,立刻就拿着马鞭指着冯夫人斥道:“是你家恶奴当街纵马害人性命?冯家?本王怎么不知道,冯家居然比皇兄还横,居然要绑了本王回去打死?张德禄,这就快马进宫,告诉皇兄,本王被人欺负了,有人要当街打死本王!” 晋王身后的张德禄听了冯夫人这话也是生气,当街就欺负徐三小姐,还要打杀晋王,这冯家是想学王度呢! 转身就找了跟出来的侍卫快马加鞭奔往皇宫告状去了! 这回的事儿,理可是在王爷这边,要是不让皇上主持个公道,以后这京城谁都能踩王爷一脚了! 张德禄虽然是个奴才,但是护犊子这一项,不比谁差! 冯夫人刚才没听清,此时却是听得明明白白,本王? 再强忍羞恼定睛一看,不是晋王那个祖宗又是谁? 冯夫人顿时觉得头上又被人打了一棒似地,满脑子嗡嗡的声响——晋王,跟晋王对上,那差不多就是跟皇帝对上了…… 她刚才说了什么来着…… 全都绑了,拉回去打死…… 冯夫人腿软了一下,就要跪下认错,却又想起众目睽睽之下,冯家丢不起这个脸…… 还是常跟冯夫人出门的一个婆子见机快,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求饶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夫人这是被撞得晕了,说的是那个纵马伤人的贱婢,不是说王爷您!” 晋王理也不理,勒了马转身就走,张德禄上前冷声道:“这马是谁家的?不是你冯家的?自作自受!还敢辱骂亲王,这是根本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他们原本就是跟着徐三小姐的马车走,这段路有些拥挤,往前多走了几步,听到动静返回来的时候,刚好把三小姐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这冯家,也太横了些! 晋王也不管冯夫人是如何地一张白脸开了果子铺一般五颜六色,难堪紫涨,只下了马,走到白成欢面前,一本正经地拱手道:“姑娘别害怕,这是京城,没人能欺负得了你!” 白成欢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晋王,满心地哭笑不得——小十果然还是在京城纵横肆意的晋王,只是这样行侠仗义,还是头一回呢。 晋王见她不说话,只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盯着他似喜似悲,也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自个儿脸上的笑意却是遮都遮不住:“本王既然管了这事儿,就肯定要管到底,姑娘只管放心,皇兄一定会为你做主……本王这就,着人送姑娘回去?” 虽然担心白成欢,但晋王心里实在是高兴的,从此两人相识可就过了明路了,这条街上所有人都看着呢,成欢姐被人欺负,他路过,仗义相救,就是这样! 白成欢也笑了,却是摇摇头:“不了,小女还要赶往北山寺,多谢王爷仗义出手,就此别过。” 说完规规矩矩施了一礼,就要上自己的马车。 晋王急忙跟了上去,压低了声音:“成欢姐,北山寺你不必去,我去劝着夫人别太伤心就好……” “不,这是个大好机会,我想去见见她。” 白成欢脸上还带着丝笑意,可话音里的悲凉让晋王心中一颤。 成欢姐想要去见见威北候夫人……是该去见见的,是他疏忽了,没早点想到让她们见上一面。 他只想着,要成欢姐亲自去看着自己死去百日之后的祭奠太过凄凉残忍,却没想过成欢姐有多么渴望见到她的家人。 “既然如此,本王这就护送姑娘前去!” 冯家的马车碎了,马也晕了,一群的下人仆妇也是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拥着半死不活的冯夫人。 晋王转回身,睨了他们一眼,刻意扬高了声音道:“今日之事,在场众人皆是明证,冯家仗势欺人,当街谋人性命,无视闹市无辜民众安危,纵马伤人,若自身有所伤亡,皆为咎由自取!诸位可有异议?”(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六章 众生诚不诚 此话一出,原本还指望缩在自家车轿中装死避祸的各家家眷,只能认命,纷纷出了马车见礼,表示自己看到了全过程,全是那冯家的不是。 一来这也是实情,二来,眼前这位主儿可不是什么菩萨,依着他的性子,肯管这闲事,冯家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两相权衡,肯定是顺着晋王的意思稳妥些。 一道道探查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抬脚上了马车的白衣女子,这女子,力气大得吓人,这运气也着实不错,居然能引得晋王出手。 “这姑娘不知道是谁家的,倒是机灵,张口就给冯家这帽子扣得严严实实。”看了场大热闹的朱夫人不由得感慨,“要是真真能有这份机灵,我还担心什么!” 老嬷嬷笑道:“夫人只管放心,一人一个命,只要咱们家稳妥,二小姐就一辈子安安稳稳,不像那位姑娘,定然是家中没什么人的,不然,冯家也不敢这样作践。” 朱夫人点点头:“嗯,咱们真真定然是个好命的。” 被堵塞的车马又开始顺畅起来,一一从冯家那乱糟糟的一团人身边小心地绕过去,对冯家下人求助的声音无动于衷。 京城这地方,人人心中有杆秤,能在今日赶去北山寺的人家,大多不是什么刚正不阿之辈,趋炎附势之辈居多,平日里就算有些来往,此时也没有为了冯家去得罪晋王的道理。 晋王果然对此很满意,留了个侍卫在此等着去宫中告状的人回来,就护在白成欢的马车边上,光明正大地出城往北山寺去了。 最后还是户部给事中陈琪的夫人路过,冯夫人才被送回了家中。 陈夫人的长女嫁给了冯家长子,这是再亲近不过的儿女亲家,先不管谁对谁错,总不能无情无义落人口舌,赶紧拨了俩马车给冯家。 陈夫人跟威北候夫人是自小认识的,对薨逝的孝元皇后也很有几分怜惜,当初听说她忽然就去了,还狠狠地掉了些眼泪,这百日祭奠,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 待到陈夫人赶到北山寺所在的北山脚下的时候,前方的车马已经堵到了一里开外。 陈夫人的丫鬟下了车看了看,回来禀道:“夫人暂且等等吧,前边有官兵正在指挥疏通,咱们来晚了,等大家都上了山,就能过去了。” 陈夫人点点头,也不焦躁,只在心中暗自忖度。 官兵都出动了,想来皇帝对孝元皇后和威北候府,还是颇为重视的。 京城西郊的那座招魂台,可不就是最好的明证? 马车停在了山脚下,白成欢和两个丫鬟也下了车。 “大小姐,这北山好奇怪,怎么就叫北山呢?还有这石阶,怎么都铺到山脚下了!” 阿花很好地发扬了自己山沟沟里出来的小丫鬟本色,一路叽叽喳喳,下了车更是说个不停,之前那场惊吓,似乎已经过去了。 白成欢有些好笑:“一个名字而已,有什么要紧。” 说完回头叮嘱范成:“范长随跟着官差把车赶走吧,不用跟着我了,我这就上去了。” “大小姐,咱们都要走着上去吗?”摇蕙望了望山上渐渐隐入林间的陡峭石板路,全都是密密麻麻的阶梯,望一眼她都觉得腿软。 可是前前后后马车上下来的人,上至四五十岁的老妇人,下至十几岁的小姑娘,居然都是抬脚就往上走! “嗯,要走着上去的,这北山寺的路,就是故意这样做成阶梯,直到山脚下,车马都无法上去,若是坐轿上去,北山寺也是拒绝入内的。来这里的人,都是心有所求,既然有所求,那就要自己一步步走上去,佛前不可投机取巧,心若不诚,佛祖又怎么能应?” 一边晋王身边的人牵了马去了,晋王也赶了过来,张口替白成欢给这两个丫鬟解释道。 白成欢点点头,嘴边露出些许笑容。 只是一路的阶梯而已,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晋王都开口了,主子都点头了,摇蕙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还是多看了晋王几眼,知道这人来历古怪,只是没想到还是个王爷。 阿花更是无所谓,她自幼山坳里跑惯的人,自然不把这点路放在眼里。 只是阿花还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一路上大多数都是官家女眷,平日里养尊处优,这长长的阶梯一开始走着还好,走了不到三分之一,大部分的人都纷纷慢了下来。 但是谁也无法,都知道这北山寺算是半个皇家寺庙,底气足得很,就是这样的规矩,除非病得半死只剩一口气,不然任何人都得自己走着上去,就算是皇家人来了也不例外。 “大小姐,这北山寺的和尚好刁钻,成心是要累死人啊!” 阿花扶着腰,气喘吁吁,摇蕙更是一步一停,和大部分人一样,一步一步地磨着。 白成欢并没有感觉有多累,听到阿花在后面发牢骚,心中却是晒然一笑。 这件事儿,真怨不得北山寺的和尚刁钻,实在是人心难挡,只好挡一挡大家的腿了。 北山寺作为京城第一大佛家寺庙,香火只鼎盛,堪称大齐之最,从前车马不禁的时候,京中的女眷,闲来无事就喜欢往北山寺跑一趟,上个香,听听讲经什么的,天长日久,北山寺简直成了京城女眷的后花园。 北山寺其他人不说什么,圆慧大和尚却是个不耐烦的,撺掇着不喜红尘的现任主持修了这么一条石阶路,美其名曰试炼人心,效果很显著,京城女眷再也没有那个勇气闲来无事就去爬北山寺的阶梯了。 圆慧大和尚还假模假样地感叹过,众生心不诚啊。 那今日,圆慧大和尚会不会感叹,众生心又诚了呢? 白成欢这具身躯的强悍之处每每需要出力的时候,就会尤其明显。 走到快一半的路程,已经把身后众人,连同两个丫鬟,遥遥地甩下了一大截,身边只有晋王跟了上来。 “成欢姐要不要歇会儿?”晋王关切道。 白成欢摇头:“我不累,你要是累了,就走慢些。” 两人说着,身边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这位姑娘好体力,只是还有一半的路程,走这么快并不见得就好。” 白成欢这才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去,只见身边走着一位三十上下的男子,面容儒雅,一身白衣,和和气气地微笑相劝,令人如沐春风。 白成欢打量了他一眼,却是笑了。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回到京城来,果然处处是熟人。 眼前的人,正是丞相宋温如的独子,宋长卿。 (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七章 问一声你是谁 总是一番善意,白成欢微笑以对: “多谢公子提醒,我并不觉得累。” 六月的天儿,正是炎炎盛夏,虽然一路的石阶之上有繁枝茂叶遮蔽,隔开了炎热的暑气,但是这样长的路,一般女子还是吃不消的。 可眼前的女子并没有任何体力不支的模样,仅仅是光洁的额头有些微微的汗珠,声音却清脆如同山间泠泠的泉水,似乎这样长远的石阶,只是她家舒适惬意的游廊。 宋长卿微微点头,但是眼神落到女子身后的人身上时,却是再也忍不住错愕——居然是晋王? “草民见过晋王殿下。” 片刻的愣怔,宋长卿连忙行礼。 晋王认得他,自然知道成欢姐也认得他,只看了看白成欢,见白成欢似乎对宋长卿态度尚可,便也笑着点点头:“宋大郎今日也来北山寺?” “是,只是没想到今日北山寺似乎香客众多。” 宋长卿面不改色地说道。 晋王却是看着白成欢,心中陡生一股怨气:“今日是孝元皇后百日祭,宋丞相能放你来此,也算是有心了。” 虽然皇兄雷霆手段让人心中忌惮,但是那日宋温如言下之意也在怨怪成欢姐妖女祸国,想到这个晋王心中就来气。 宋长卿却半分恼色也不见,淡淡地点头:“父亲也觉得孝元皇后甚是无辜,遣草民前来略表寸心。” 晋王听他这样说,倒是不好再说什么难听话,点点头不再言语。 三人再没有多说什么,白成欢依旧脚步匆匆,晋王本身习过武,倒也不至于跟不上,很快就把宋长卿甩在了身后。 直到北山寺的山门遥遥在望,身后也再看不到宋长卿的影子了,晋王才拉了拉白成欢的衣袖。 白成欢回过头看着他:“怎么了?” “成欢姐,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要放在心上……”晋王想安慰白成欢几句,却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毕竟廷杖大臣和诛王度九族这两件事闹得太大了,成欢姐知道别人那么说她,她心中一定很难过。 白成欢站在石阶上,忽然觉得心中的愁苦都被晋王的这句安慰冲淡了不少。 她抬起头,望着满山的青翠繁茂,笑着摇头:“如今我并不觉得委屈,也不会放在心上……你瞧,连宋长卿都说了,孝元皇后甚是无辜,别人又怎么会不明白?更何况……都过去了,小十,你的成欢姐,已经死了,你要牢记这一点。” 晋王仰头看着笑得云淡风轻的女子,心中涌起一阵阵无可言喻的难过悲伤。 “成欢姐,在我心里,你永远都还是我的成欢姐。” 白成欢抬手要去拍拍眼前少年的肩膀,却又放下了。 “我知道,我们走吧。” 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回不去的,小十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宋长卿独自一人走在蜿蜒的石阶上,那个白衣少女的模样却总在眼前晃动。 此女到底是谁呢? 晋王,前世晋王的身边出现过的女子,只有皇后徐成欢和他后来的王妃,晋王妃是由皇后徐成欢亲自做主,择定的崔氏女,虽然不曾见过,却传闻与晋王和和美美,生了一大堆的儿女。 难不成此女就是后来的晋王妃?可是如今徐成欢已死,崔氏女又怎么能悄无声息地出现,跟晋王同行在这山中? 此女体力明显异于常人,有些像是市井小户粗养的女儿,可她的走姿步态,神情语气,却有大家闺秀的风范,遇见陌生人,不慌不忙,笑意中甚至还带了些熟稔——可他并不曾见过此女。 此女想必是陪同晋王一起来祭拜孝元皇后的。 想起前世的孝元皇后,宋长卿默然长叹。 前世他为国为民,为大齐江山社稷着想,问心无愧,至死不悔,可到底对被他带头逼死的徐成欢,他还是有些歉疚的,所以才有今日这北山寺一行。 当时萧绍昀与徐成欢生了五子三女,却生一个夭折一个,全都没能活下来,朝中甚至有大臣上书要萧绍昀过继晋王的儿子,被萧绍昀严厉拒绝。 他被萧绍昀下旨赐死的时候,晋王在干什么呢?那个时候京城大乱,人心惶惶,没人顾得上去在意一个远在封地的藩王。 那天下,最后又是落入了谁人之手呢?宁王,还是晋王? 白成欢和晋王走到山门前的时候,有知客僧双掌合十上前迎接。 “施主是来进香,还是做法事?” 白成欢也双手合十回礼:“做法事,不知道徐夫人,到了没有?” “徐夫人已经到了,施主请到大殿稍候,法事还未开始。” “那还请师父带路。” 知客僧禅衣飘飘走在前面,白成欢跟在后面,手心里却陡然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娘亲,就要见到娘亲了! 北山寺专门用来做法事的大殿中此时烟火缭绕,寂静无声,远远地,白成欢就看见一个烟灰色的身影跪在大殿的蒲团上,正在佛前合眼祈祷。 白成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抬脚迈过了高高的门槛,踩在大殿光可鉴人的地砖上,一步步地走向那个枯寂无声的背影。 晋王在殿外停住了脚步,他只能陪到这里,成欢姐要跟徐夫人说很多很多的话吧,他在,或许就说不成了。 他静静地站在殿门外,却迟迟没有听到殿内有人说话。 过了半晌,才听见威北候夫人一声轻轻的询问:“你是谁?” 威北候夫人睁开眼,就看见自己身边的蒲团上,跪了个一身白衣的女子,正在静静地看着她,一双盈盈秋水一般的漆黑眼眸,说不清是孺慕,还是痛苦,抑或是喜悦,种种情绪不一而足,难以言说。 她只觉得那清亮的瞳仁里倒映着她的影子,熟悉极了。 白成欢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鬓边霜白的妇人,鼻间酸楚难当,却死死忍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娘亲,她高贵美丽的娘亲,她离开的时候,娘亲还是满头青丝,容颜犹在,可她再回来的时候,她的娘亲,却这般凄楚憔悴,两鬓生灰——只有眉眼间却还是那般刚强锋利,盯着她,问她,你是谁? 轻轻的三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唤醒了白成欢所有的神智。 如同梦中一般啊……两世为人,她只是个陌生人而已。 她悄悄地攥紧了自己的双手,几乎就要忍不住扑入眼前人的怀中。 “我是成欢……”她怆然说道:“夫人,我叫白成欢。” “白成欢?”说不清是失望还是疑惑,威北候夫人喃喃摇头:“我并不曾听说。” (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八章 相见不相识 女儿生前好友甚少,并没有几个,威北候夫人想来想去,也没想起来有跟女儿同名的大家小姐,可这女子却一身白衣——若不是诚心祭拜,并没有几个女子喜欢这样素白的妆扮。 “夫人自然没有听说过,我是虢州人氏,听说过孝元皇后的事情,想必能与孝元皇后同名,也是一种缘分,遂来祭拜……”白成欢伸手扶起威北候夫人,微敛长睫,“夫人,逝者已矣,您痛失爱女,心中伤痛,这是人之常情,但我听闻孝元皇后生前甚为孝顺,若夫人一直伤心难抑,孝元皇后地下有知,又是何等牵念不舍呢?” “成欢,成欢……” 威北候夫人转过头去,抬头看向高高在上,满目慈悲的佛祖,心头怅惘万千——为何熟悉至此呢?说话的语气,扶起她的动作,若是不转头看,当真就如成欢还在她身旁。 佛祖慈悲,可为何对她这般残忍? 大殿内久久无声,直到殿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声,威北候夫人才慢慢回过头来,拍了拍身边女子柔嫩白皙的手背:“多谢你来劝慰我,也多谢你来祭拜成欢,但愿你,一生喜乐无忧,莫要像我苦命的女儿就好……” 白成欢反手握住这双熟悉的双手,心中巨浪翻腾,眼中*凝结,沉默不语,唯恐一说话,就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心酸委屈。 “徐夫人,说好了一起来,您怎么也不等等思贤?” 有女子的声音在身边传来,白成欢蓦然抬头,殿门口,一个一身月白色衣裙的俏丽女子正快步走过来,眉宇间几许感伤,却还强自带了丝笑意。 正是梁国公家的嫡幼女,梁思贤。 威北候夫人也勉强带出了一丝笑意:“原本想等你一等的,可我在家心中焦躁,就先来了,难为你这么辛苦走上来,累不累?” 梁思贤笑盈盈地携了威北候夫人的手:“不累,今日是成欢的大事,自然是不累的。” 话音未落,门口又进来几人,徐成如带着夫婿,还有忠义伯一家,陆陆续续都已经上来了,摇蕙和阿花也跟了进来,一眼看见白成欢,赶紧走了过来: “大小姐,您走得那么快,我们都跟不上了!” 阿花和摇蕙担了一路的心,虽然知道没人能欺负得了大小姐,可为人奴婢的,反而被主子落在后面,总是不妥。 围绕着威北候夫人的诸人闻声也纷纷看了过来,梁思贤更是着意多看了两眼,她进来的时候,可是看见这位一身白衣的女子正拉着威北候夫人的手。 “夫人,这位是?” 梁思贤看着白成欢,轻声问道。她刚才和众人走在石阶上,远远看见这个女子一身白衣翩跹,步伐远超常人,如今看面目却不曾见过,不知道是谁家闺秀。 “这是虢州白氏的女儿,也叫成欢,刚刚承蒙她宽慰我。”威北候夫人轻轻地拉过白成欢,介绍给进来的众人,丝毫没有生疏之感。 白成欢一一看过去,胸中波澜起伏,却笑着行了礼:“刚刚到得早了些,就同夫人说了几句话。” “成欢……”徐成如愣愣地看着眼前面目陌生的女子,眼中忽然泪光闪烁。 难怪这几个月郁郁寡欢,不愿意同人亲近的嫡母会拉着这个女子的手,原来是和三妹同名。 梁思贤却要想得深远些,回了礼笑道:“多谢白小姐陪伴夫人这一会儿了,白小姐有心了,不过此时大家都来了,就不耽误白小姐的事情了。” 自从威北候世子徐成霖被安国公家退了婚,千方百计接近威北候夫人的人就多了去了,安国公家心气高,想要搏皇家富贵,但是看中威北候府人口简单,世代勋贵的人可也不少。 白成欢几乎是瞬间就领悟到了梁思贤的意思,默然后退一步,摇头道:“不敢当,徐夫人有诸位陪伴,自然是极为稳妥的,成欢这就告辞了。” 思贤这是把她当成了小门小户来讨好威北候夫人的女子了,她能这样照拂威北候夫人,白成欢心中黯然神伤,却也感激。 说完,白成欢就带着摇蕙和阿花,匆匆地出了大殿的门,殿内的喧哗热闹,都抛在了身后。 晋王一看见白成欢出来,立刻就迎了上去,却见一向浅笑晏晏的女子眼中,有一串串的泪珠忽然掉落。 她双手覆在脸上,无声地流泪,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素白的手指缝隙不停地汹涌而下。 娘亲,大姐,梁思贤,舅舅,舅母,婉柔表姐……都是她的至亲,都是她牵挂的人,可是此时她却只能从他们身边走开,她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而已。 他们再也不认得她了。 “成欢姐……你为什么不说个明白呢?” 晋王眼眶都红了,甚至有一种立刻冲进去说个明白的冲动。 你们思念哀悼的那个人,就在你们眼前,你们祭拜超度的那个孤魂,就在这具躯体中啊! 白成欢似乎是怕他真的冲进去,一把拉过他,快步走下大殿门口的台阶,在一棵郁郁葱葱的女贞树下站住了脚。 身后的摇蕙和阿花听着这不明不白的话,吓了个半死——晋王总是叫大小姐“成欢姐”,王爷的姐姐,那岂不是公主……她们心中突突直跳,却不敢问,只赶紧递了帕子过去给白成欢擦泪。 白成欢默然无声地接过帕子,把脸上的眼泪擦得干干净净,除了被泪水冲洗得越发明亮的一双眼睛还有些红肿,已经看不出任何哭过的痕迹。 “小十,说不明白的……没有人会相信我……她们,不会相信的……” 白成欢回过头,脸上又挂上了得体的微笑,似是在安慰他,可晋王宁可她不要笑。 “或许有一天,她们会相信,可是此刻,就先这样吧,看到她们安好,就够了。” 京城还是那个京城,亲人故友还都在,只有她不一样了,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徐成欢可笑的一生终于可以彻底埋葬了,又有什么不好呢? 不管将来掀起再大的波澜,他们终究能身在局外了。 禅房中,圆慧和尚看着推门进来的白衣男子,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长卿,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来了。” (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九章 醍醐灌顶 小小禅室中,一身青灰袈裟的和尚盘膝而坐,宝相庄严,和前世那个悲天悯人的和尚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 宋长卿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看来,圆慧还是那个圆慧。 “我也以为我永远都不会来的,但我没想到那个人居然也……” 宋长卿在圆慧面前的蒲团上坐了下来,望着面前檀香袅袅的青烟,说了一句,却又说不下去了。 萧绍昀所说的那个梦,到底是怎么回事…… 圆慧和尚却仿佛完全明白他的意思,纹路横生的眼角有丝丝缕缕无奈的笑意: “那时候,只想着要把你送回来,以为你这样为社稷而死的人,是能改变一切的……却没想到你居然也有心灰意冷的时候,万万没想到白白便宜了别人,这一世,变数太多,我也根本看不清前路了。” “曾经我无怨无悔,可当我宋家满门被灭,天下大乱的时候,我其实是后悔了……你说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他们生不出健康的皇子就生不出吧,随他们怎么去折腾,等他们老了,要死了,迟早是要面对这个问题的,萧家的江山,我那么拼命做什么?萧绍昀就算绝后又如何?不还有晋王,还有宁王?都是他们萧家的子孙,只要天下万民无恙,我这是操哪门子的心?” 宋长卿如今是真觉得上辈子逼死孝元皇后真是蠢透了,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圆慧一张圆滚滚的脸庞却是笑得神秘莫测:“宁王?晋王?都不是。” “你的意思……那最后,天下落入谁人之手?” 宋长卿想不出还有谁能突然冒出来夺了这天下,先帝只有三个儿子,宁王和晋王都没有继承大位,那还能有谁?先帝时的兄弟,死的死,贬的贬,更是没人有这个能力了。 圆慧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沉默了半晌,才摇头:“佛曰,不可说,不可说,若这一世他还能龙腾而起,那我就会认他为天命所归。” 宋长卿眼巴巴地等着听前世的结局,没想到这和尚又开始故弄玄虚,当下气得抓起手边的茶盏就要扔过去:“你这个秃驴,又开始给我打玄机,难不成你一个和尚,还能造反不成?” “造反是万万不能,但是推波助澜,还是我佛应允的。”圆慧一边作势躲闪,一边继续扯皮:“长卿,萧绍昀此人,心性诡谲不定,行事完全无章法可言,你今生不入朝,虽然明哲保身,但却失了先机,到了以后,谁来扭转乾坤?” 被圆慧这样戴高帽子,宋长卿却毫不在意:“没有我,总会有别人,又不是离了我宋长卿,天就要塌,我这辈子什么也不想管,只管看戏,你只告诉我,帝星,是否还在那边?” 宋长卿伸手一指,正是皇宫的方向。 “阿弥陀佛!”圆慧却忽然敛了神色,满脸肃穆地起身,走到禅室门口,推开门,遥遥地伸手一指,却正是城西招魂台的方向。 “已经掀起了腥风血雨,视高台重于天下,十万民夫,命如蝼蚁,如此帝王若还能得上天眷顾,那上天也当真是瞎了眼!” “十万民夫,命如蝼蚁……蝼蚁尚且偷生,可是这其中会有什么变故?” 宋长卿望着那个方向,也是心生疑惑,纵然百丈高台难以建造,十万民夫,却也太过声势浩大。 圆慧一向慈和的眉眼却忽然杀机迸现:“此台就是个变数,原非人力可为,台起当日,就已经以帝王血做引方成,此后杀孽,只会更为深重!” “你是说,这十万民夫,根本就不是用来建造高台,而是用来,血祭?!”宋长卿心惊肉跳,活了两辈子,他都没见过这么丧心病狂的事儿,不,不,纵观千古,也没哪个帝王做出这种事情! “如今还不确定,但是他身边的那妖人,必要除去,长卿,这件事,你可愿做?” 圆慧眼中杀意盎然,却偏偏一脸正气:“长卿,天下重担,我并不逼迫于你,但此事,我只能交托于你!” 宋长卿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深深地望了一眼这个自来就与人不同的和尚,最终还是点头:“你身在佛门,尚且挂心苍生,我身在红尘,岂能真正撒手?这件事,我来做!” “长卿,前世,后悔的人不只是你而已……”终于有人接下了这桩大事,圆慧仿佛是放心了,可望着苍翠青山的眼神却更加沧桑,“你身死后,京城大乱,我就走出了这北山寺,出京城,一路南下,走过高山,淌过长河,我看到了什么呢……满目疮痍的山河,饿殍遍野,苍生悲号,到处都是战乱与流民,烧杀抢掠,盗匪横行……那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景象!长卿,我后悔我没有拦住你,我以为你只是去做一个臣子该做的事情,所以我最后用尽心力让一切重来,却没想到,还是这样的结果……” “孝元皇后到底是如何死的,你可知道?” 这是圆慧一直最为想不通的问题。前世孝元皇后之死,开启了乱世,可这一世,他还什么都来不及做,宋长卿甚至都没有入朝为官,孝元皇后怎么就死了呢? 宋长卿跟圆慧在这一点上,一如既往地心有灵犀:“我也疑惑过,孝元皇后到底是怎么死的……前世我逼死了她,萧绍昀就疯了一般开始屠戮大臣,可是这一次,孝元皇后遇刺,可直到如今,他也不曾掘地三尺寻找刺客……我想,他若是真的做过前世那个梦,那孝元皇后到底如何身死,只有他知道了……” 圆慧却忽然怔怔地看着招魂台的方向,一刹那如同醍醐灌顶:“招魂……重生……前世他们生了五子三女,无一存活,他若是知道前世,他必定不甘心的……他是要让孝元皇后身死,再招魂……最后,重生!” 圆慧一刹那明白了所有,心中怒意滔天:“他居然打着这样的算盘,他还是在用天下万民的性命,打他自己的算盘!” “孝元皇后身死,是他所为?”宋长卿彻底惊呆了:“怎么可能……他怎么能想出这么荒谬的主意?” “妖人,必定是他身边那个妖人!”圆慧咬牙切齿,一刻也等不得了:“长卿,你即刻下山,那妖道,一日不除,苍生一日不宁!” “那徐成欢,真的会重生吗?”以宋长卿对萧绍昀的了解,若他没有把握,是不会做这件事的。 圆慧毅然摇头:“不,绝不会,今日,我亲自为她念往生咒,为她超度!”(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章 圆慧是个好人 北山寺如来大殿中,孝元皇后百日法事正在肃穆无声地进行。 香烛已毕,圆慧和尚坐于高坛,亲自为孝元皇后念诵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莎婆诃……” 抑扬顿挫的念诵声一遍又一遍,圆慧佛相庄严,高台下跪坐的诸人皆满目虔诚。 白成欢站在大殿的门外,没有跪坐,也没有阖眼倾听,只有耳边山风流动,心中怅然若失。 她是不愿就此往生的,无论这往生咒念上多少遍,她心中的不甘和恨意,都不会就此消弭无形。 不知道是因为天热,还是因为其他,圆慧和尚锃亮的头皮上沁出了薄薄的汗水,慢慢地汇聚成水滴,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却无人抬头去看,也无人发现。 念诵到第四十八遍的时候,圆慧终于停止了徒劳的念诵。 没有找到,他根本就感觉不到徐成欢游荡在这世间的三魂七魄! 连魂魄都找不到,谈何超度? 难道徐成欢死得心甘情愿,了无牵挂,并未滞留人间? 圆慧和尚抹了抹脸上的汗水,一言不发地下了高台。 “大师,成欢她……”威北候夫人迎上前来,满目哀伤希冀。 圆慧和尚双掌合十,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孝元皇后再无牵阻,已然去往极乐世界。” 虽说佛家不打诳语,可此时,他要如何说? 威北候夫人却已经满面感激,泪眼朦胧地道谢:“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成欢生前不幸,死后,何必还要被萧绍昀拘住魂魄,受这人世折磨? 圆慧匆匆穿过人群,走出殿门之时,却觉得眼角一跳,一抹白衣刺人眼目,定睛看去,却是一个妙龄女子,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神平静,却凭空让他心中跳了几跳。 不对,此女不对……她额心命火全无,本是已死之人,却又生机盎然…… 圆慧的瞳孔一阵紧缩,合掌走到那女子面前。 “女施主面相异于常人,可否与贫僧一谈?” 白成欢原本也是要去找圆慧的,见他主动提及,便也从善如流:“多谢大师。” 依旧是小小的禅房,圆慧却言辞甚烈:“施主原本已经该去往极乐世界,却为何滞留人间,借助她人皮囊,乱世间阴阳之道?” 白成欢却不慌不忙地打量了一周圆慧这间朴素的禅房,原来大齐声名卓著的高僧圆慧的禅房,如此朴素简单,两只草编蒲团,一方灰扑扑的茶桌,一鼎檀香静谧无声,倒也让人心生宁静。 面对圆慧的指责,她却抬了手,送到圆慧面前:“大师,您说我死了?” “可是,您看,皮肉完好,生机不绝,肌肤并未干裂,鲜血并未冷却,您如何就说,我已经死了呢?”白成欢笑盈盈地看着面色严肃的圆慧,收回了手臂:“小女只是近日魂魄不稳,想要向大师求镇魂之法而已,大师怎可妄言我的生死?” “贫僧是否妄言,施主心中有数,你若有冤屈,我自会为你超度,你又何必强留世间?你眉间命火全无,已是身死之人,施主既然称我一声大师,又怎知我看不出?” 圆慧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被一只女鬼挑衅了,尽力撇开心浮气躁的思绪,转身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转眼却见一身白衣的女子在面前的蒲团上恭恭敬敬跪了下来。 “大师明鉴,我曾经疯傻十六年,一朝清醒,自然与常人不同,但我能坦坦荡荡行于世间,也是天命容我如此,大师难道要逆天而行?” 圆慧被她这话噎住了,借尸还魂也算是天命? 可她,为何会成为千万阴魂的例外呢?难道真有撼天动地的冤屈? “大师,我是活人,不是死人,只求安魂之法,不想为祸世间,大师尽管放心就是,不然,大师让我魂飞魄散?”一张素白的小脸上,有着一种出人意料的肆无忌惮。 在白成欢说话的瞬间,圆慧已经暗自掐算了一番。 眼前的女子,并非厉鬼……她到底算是死人,还是活人? 犹疑良久,最终圆慧还是起身出了禅房,不多时拿了一串十八子的佛珠过来。 “此物与你安魂,但若你心有恶意,贫僧也必定能取你性命!” 白成欢笑眯眯地接了,也不畏惧:“大师佛法高深,也有喊打喊杀的时候,真是叫人意外。” 圆慧和尚这人,其实是个大大的好人。 她幼时来过北山寺,那时圆慧的禅室放了大大小小许多的坛子,圆慧对着那些坛子念经。 她好奇心重,打听了好久才听寺中的小沙弥说,北山寺镇压有厉鬼无数,圆慧却始终不肯让他们魂飞魄散,非要一一超度。 面对作恶多端的厉鬼尚且不忍心灭之,对她这样借尸还魂,完全无害的人,圆慧定然也不会下重手的。 说白了她就是利用圆慧的这点慈心,求一个魂魄安稳,再也不用害怕被詹士春招魂。 白成欢起身的时候,圆慧忽然又问了一句:“施主,你拿走我这佛珠,可有什么布施?” 白成欢停下脚步,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大师放心,白银千两,已经奉于佛前。” 圆慧对厉鬼有慈心,对世人更有慈心,对香客却是极尽搜刮之能。 毕竟若是要做善事,北山寺永远都是不嫌银子多的。 一千两银子换得魂魄安定,不亏。 白成欢脚步轻快地出了圆慧的禅室,又在道旁等着做完法事的威北候夫人。 晋王已经被她劝走了,说好了在山下等她,不然惹人眼目,总是不好。 远远地看见威北候夫人被一群妇人簇拥着走过来,一一看去,却都是不怎么熟悉的,想来也就是想要为女儿谋亲事的人家女眷。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从她眼前走过,她也刻意后退了几步,跟在她们的身后。 一场冗长的法事做下来,一早登山的女眷们都已经精疲力尽,都要了客院歇息。 白成欢也要了一间客房,打发了摇蕙和阿花自去歇息,却又走了出来,在威北候夫人歇息的客院外,找了个阴凉地方坐了下来。 她,要不要再去见见娘亲呢,娘亲又会不会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居心叵测呢? 正撑着头犹豫不决,却见院门开了,威北候夫人身边的高嬷嬷,正送了一个女子出来。 那女子面如满月,眼若秋水,一身淡绿色的衣裙,看起来颇为明丽可人,白成欢却并不认得。 只是高嬷嬷的脸色着实不好,只把女子送出了门,就转身回去了。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一章 她到底是谁? 白成欢坐在一颗百年大榕树下面,树干有两人合抱粗。 她能看见那女子,那女子却看不见她,此时却听见相邻的另一扇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快步走了出来,许是没想着这炎炎夏日的正午还有人在外面,只望了望四周,见空无一人,迎着那女子就问道: “怎么样,撒上去了没?” 那淡绿色衣裙的女子点点头,随后快步跟着丫鬟进了那扇门,那扇门立刻又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撒上去了没? 撒什么? 华冰清的丫鬟,和这个陌生女子,又是在密谋什么? 没错,那出来的丫鬟,正是华冰清身边的大丫鬟,从前没少帮着华冰清来找她的碴儿。 而以华冰清对她前生的敌意…… 虽然不认识那绿衣女子,但她却是从娘亲的院子里出来,高嬷嬷亲自来送,她必定是见过娘亲了,那华冰清无论有什么图谋,岂不是都在娘亲身上? 白成欢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待要冲进去,却又站住了脚。 她不能再贸贸然冲到娘亲面前了,若是因此让娘亲和梁思贤对她产生误会和恶感,那反而是弄巧成拙。 白成欢不再犹疑,转身就回了客房,叫了摇蕙和阿花起来。 “我们去外面等着。” “等谁?”阿花问道。 白成欢想了想,心中到底是不安,便着意交待了一句:“等威北候夫人——待会儿下山,我会走慢些,若有什么事儿,你们不用管我,只记得护着那位夫人就行。” 摇蕙今日亲耳听见了晋王喊自家大小姐“成欢姐”,又眼睁睁看着大小姐去接近那位威北候夫人,心中已经是怦怦乱跳,慌乱非常了,此时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了:“大小姐!那位夫人,您认识?” 这话已经很委婉了,可是也足够白成欢明白了,这丫头是有些绷不住了吧? 摇蕙是白家的下人,来京城之前,李氏对摇蕙肯定是耳提面命过,而李氏对她最大的希望,也不过是好好的应付完这场选秀,然后平平安安回家去。 这样一想,白成欢心中那忽然涌出来的一点儿不满也散去了,笑着点点头:“算是认识了吧,她故去的女儿与我同名,可不是缘分?摇蕙,今日咱们是来拜佛,能跟徐夫人遇上,也是缘分,我刚才看徐夫人那样伤心,又是有了些年纪的人,怕是下山有些支撑不住,咱们多看顾着点儿,也是佛前一份善心。” 摇蕙回过神来,后背出了一片冷汗,再没多说一个字,连连点头。 她又一不留神逾矩了,但大小姐却耐心地跟她解释了这么多——罢了,今日上了香,磕了头,顺手做做善事也是好的。 威北候夫人暂时歇息的院落就安静了正午那么一小会儿,在那绿衣女子之后,陆陆续续进出的人多了去了,大都是哪家的夫人太太,身后带着一两个亮眼的小姑娘,进进出出,有白成欢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没进去就被银环客客气气打发走的,也有进去待上一会儿,最后被高嬷嬷亲自送出来的。 白成欢站在大榕树下面,忍不住抿嘴笑了。 哥哥人品长相都是没得挑的,从前有安国公家那门亲事也就罢了,可如今,刚刚退了亲事,就有这么多人上心,只要威北候府无恙,哥哥这一生的安稳,其实也是能看得见的。 只是哥哥心中若是只有那安国公家的嫡长女,那可如何是好? 自顾自出了一会儿神,白成欢又忍不住笑自己,此时真是想多了。以娘亲的性子,哥哥不在家,断然不会就定了哥哥的亲事,况且,是在今天这个日子——什么都定不下来的。 日光一寸一寸地往西去了,北山寺的山门前又开始喧哗热闹起来,惊起一片片的飞鸟,在绿荫间蹦跳嬉闹,这场孝元皇后的百日法事,生生像是一场热闹的堂会。 太阳最毒的那阵子已经过去了,在北山寺盘桓了大半天的各家女眷,就纷纷准备下山了。 上山的时候,有北山寺的规矩在那里,任你再权势滔天,都得老老实实一双腿走上来,可下山的时候,谁还不会偷个懒? 早有各家一早备好的轿夫等在山门前了,陆陆续续有小厮丫鬟叫了自家轿夫,服侍着主子上了轿子,下山去了。 但是白成欢却知道,娘亲是个很虔诚的人,她是一步步走上来的,肯定还会一步步走下去的。 幼时娘亲带她来北山寺,她才是几岁的孩童,照样是一步步上下,就算是有下人想要背着她也不许,对她那样好的娘亲,这件事是很坚持的。 举头三尺有神明,佛祖都看得见的。娘亲总这么说。 白成欢静静站在一边,果不其然,看见邻着威北候夫人院子的那扇门里,跟那绿衣女子一同出来的人就是华冰清,只不过此时那绿衣女子身后也多了两个丫鬟,两人一路携手,说说笑笑地上了自家的轿子,最后回头看向威北候夫人所在的客院的那一眼,却让白成欢心中一阵不舒服。 这个女子是谁呢? 华冰清是镇国公家的嫡女,心高气傲,眼高于顶是京城出了名的,她一向来往的人,只有几家国公府侯府的嫡女,其他勋贵家的女儿,她根本不答理,国公府的庶女,也都瞧不上。 京城人都说,华家的二小姐,就算是要养条叭儿狗,也要查清父母三代呢! 这个女子虽然有些唯华冰清马首是瞻的样子,但能跟华冰清携手同行,若要没个有斤两的身份地位,那是送上门给华冰清当跟班,华冰清也是不屑一顾的。 可京城几大国公府侯府的嫡女,甚至是庶女,白成欢生前也是认得*不离十,唯一一个没见过的人,就只有哥哥的那位常年卧病的未婚妻——安国公家的嫡女安竹林。 安竹林,要真是她,刚刚和哥哥退了婚,怎么能有这个脸面一个人不带地去娘亲面前晃?! 她的丫鬟为什么不带?安国公家对她跑去见娘亲这件事知道吗? 况且那女子全身上下根本看不出病容——她到底是谁? 挤挤挨挨几乎是占满了石阶山道的轿子浩浩荡荡地下山去了,很快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世人就是如此,狗苟蝇营,皆为利来,等到目的达成,谁还去管别人的心情如何? 不过她转眼看见梁思贤和石婉柔扶着威北候夫人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徐成如,心里却又是一暖。 只要至亲之人都对娘亲好,旁的不相干的人,好不好又如何呢?(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二章 野猪也吃肉? 白成欢眼底发热,但脚下纹丝未动。 她如今就是个虢州武官家的女儿,和威北候府,还有梁国公,忠义伯这些世代勋贵八竿子打不着,非要眼巴巴凑过去,以梁思贤的性子,立刻会对她鄙夷加轻视。 从前在一处,对待莫名其妙上前搭讪的一些不认识的别家小姐或是庶女,梁思贤是最厌恶的。 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儿,而是世家勋贵的环境造就。 那个时候的徐成欢和梁思贤也是一样的,她们生于富贵高门,长于钟鸣鼎食之家,从来不缺别人的讨好和攀附,骨子里也不喜欢陌生人忽如其来的接近。 白成欢一再告诫自己,你不是徐成欢了,你就是个不相干的旁人。 对于这个不相干的旁人,威北候夫人走过去的时候,却莫名地回头多看了两眼。 “白小姐,你家的轿夫可是还没来?”威北候夫人看起来还是有些疲惫憔悴,但笑容亲切和蔼,神情真挚。 她是真的有些喜欢这个安安静静站在道旁,对着她们点点头,微微一笑,却不曾上前攀谈的小姑娘了。 有礼有节,却又不让人心生厌烦。 她除了劝慰她,也一句多的话没有,不像午间在她身边来来去去烦扰不堪的那些小姑娘一样,要么叽叽喳喳唯恐她记不住她们,要么垂头冷面,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莫说这个时候她没有心情挑选儿媳妇,纵然是有这个心情,也实在是不会觉得这些小姑娘合适。 可这个一身白衣的小姑娘,也不曾多说什么出格的话,却让她看一眼,就记住了。 “夫人先行,成欢走着下山,并不曾准备轿夫。” 白成欢笑眯眯地行礼答道。 娘亲不讨厌她,这很好。 梁思贤看了看白成欢,却是笑了起来:“夫人不知道,白小姐上山的时候,可是吓了我们一大跳呢,她走得又快又稳,把我们全都甩在了身后。” “是吗?”威北候夫人看着白成欢并不壮硕的纤细身姿,眼中也有诧异:“那也是很难得了,你小小年纪,不畏辛苦来求佛,佛祖有知,会护佑你心想事成的。” “借夫人吉言!夫人请!” 白成欢一直都是笑眯眯地,对梁思贤的话不恼也不气,顺带着还看了一眼走在了后面的石婉柔。 石婉柔是忠义伯的独女,长相也和威北候夫人这个姑姑有些类似,都是高挑的身量,有些棱角分明的脸型,若是不知道的外人,定会认为她才是威北候夫人的亲生女儿。 而徐成欢自小就和石婉柔过不去,原因就是*岁那年石婉柔说了一句徐成欢不是威北候夫人亲生的,徐成欢自然是不依的,立逼着她把话说明白,石婉柔就拿了这长相来说事儿。 为了自己长了张不像娘亲的大圆脸,徐成欢不知道闹过多少次,遇上个什么事儿,就专爱跟石婉柔做对。 可是此时看过去,石婉柔和威北候夫人站一起,那真真是像得不能再像了,原也没说错。 石婉柔也看了几眼白成欢,见她一步一步走在自己这行人身后,脚步平缓,身姿端正,也是一派大家作风,心头也有几分好奇,就笑着问她:“你之前怎么能走那么快?不累吗?” 白成欢摇摇头,第一次在石婉柔这个表姐面前心平气和:“不累,我天生力气大,这点路不算什么的。倒是诸位很虔诚,让人敬佩。” “哎,说来我姑姑也是可怜,至今我都不大敢相信,我那个活生生的表妹就这么没了……既然是来为她做法事,总要尽心的。” 石婉柔记得这姑娘也叫成欢,不禁心中触动,眼圈忽然也红了几分。 白成欢忍着心里的难过,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从前跟这个表姐过不去,如今这个表姐却真心为她难过。 “孝元皇后地下有知,会感念您的这片心意的。”白成欢低低说道。 石婉柔却还是伤感:“但愿走这一遭,姑姑心中能开解些,不至于总这样郁郁寡欢下去。” 一阵山风吹来,扑面的凉爽宜人,白成欢却觉得鼻端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儿。 她垂下眼睫,看到的却是石婉柔抽帕子的双手,这双手,刚刚扶过威北候夫人…… 白成欢立刻落后了一步,悄声问阿花:“阿花,你知不知道,在山中若是人身上有腥味儿,会怎么样?就是那种,像是生肉一般的味道……” 阿花睁大了眼睛:“山中放生肉,不就是为了引大虫和野猪吗?” 大虫,野猪? 野猪也吃肉?白成欢不懂这些,却知道阿花之前出身乡村猎户,她这样说,定然有道理! 白成欢立刻举目四望,北山绝不可能有老虎,但是野猪……她抬眼四处看去,只觉得苍翠青山中处处都是危机四伏! “夫人,等等!” 白成欢毫不迟疑地叫道。 威北候夫人停下脚步,看向身后忽然快步跑来的小姑娘。 “白姑娘,你……” 一句话未落,只听一阵布帛撕裂的声响,却是白成欢伸手,一把扯下了威北候夫人的外衣! “你做什么!”梁思贤和徐成如皆是吓了一大跳,怒声呵斥道,却见白成欢拿着那件衣服,就拼命往回跑,顺着原路往北山寺而去! “快走,快走!” 威北候夫人只剩一件雪白的中衣在身上,身边的丫鬟婆子顿时一阵乱纷纷,一群人纷乱之下,只听见白成欢远远的喊声! 银环一边乱着从随身带着的衣包里拿衣服给威北候夫人,一边却指向了同样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的摇蕙和阿花:“抓住她们!” 有小厮闻声就向着摇蕙和阿花扑了上去,却见摇蕙和阿花比他们动作还快,一把扑向了威北候夫人! 大小姐交代过有事先护着这位夫人!摇蕙醒过神来,立刻就想到了白成欢的话。 “你给我站住!” 忠义伯原本和女眷分开走在后面,白成欢撕了威北候夫人的衣服正从他身边跑过,忠义伯一声大喝,就抽了刀出来往上追,却忽然听到身侧发出草木哗啦的响动,一阵腥风刮过,就有一个黑影从他身边横冲直撞窜了过去,“嗬嗬”直扑白成欢而去! 忠义伯惊得手中的刀都差点握不稳:“野猪,有野猪!”(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三章 又在做梦 野猪?这人来人往的道上怎么会有野猪? 短暂的寂静之后,一群柔柔弱弱的丫鬟婆子齐齐发出了刺破天际的尖叫声,原本寂静的山林间扑楞楞地惊起无数飞鸟,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反倒是威北候夫人和忠义伯夫人,虽然脸色煞白,却没有失态地大喊大叫,立刻就向着山顶看去。 摇蕙站在威北候夫人身前严严实实地护着,却心急如焚地望向那一直向着山顶而去的白色身影,大小姐,大小姐怎么办? 怎么会有野猪? 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什么野猪? 摇蕙的眼泪哗地一下就流了出来,要是大小姐有个什么意外,她死一百遍都挽不回啊! “阿花,野猪和疯马,哪个厉害?!我们去帮大小姐!” 摇蕙死死地抓着阿花问道,就要拔腿往大小姐那边跑,这边这么多人护着,哪里需要她和阿花,倒是大小姐,她只有一个人!那野猪冲着她去了! 阿花也明白过来,一张脸惊得煞白:“当然是野猪厉害,野猪可是吃人的!” 两人再也顾不得大小姐的吩咐,拔腿就往山上跑! 威北候夫人望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身影,心如刀绞一般,忽然挣脱了围绕着她的丫鬟婆子,也顾不得衣衫不整,就往山上跑去! “成欢,救成欢,快救她!”她拼命地哭喊起来,梁思贤和徐成如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 因为威北候夫人一行都是女眷,忠义伯和徐成如的夫婿带着几个侍卫是走在后面的,从看清那是一头野猪起,他们和几个侍卫就拔脚往上追,但野猪堪称山林之王,他们跑得再快,也难以追得上,眼见着那野猪就要扑到那女子的身上! 白成欢也听见了身后的尖叫声和越来越近的“嗬嗬”声,让人头皮一阵发麻,可她不能回头,拼了命一般地跑,再跑快一点,再快一点,娘亲就能安全了! 此时的石阶变得那么长,离北山寺那么远!白成欢咬咬牙,一头扎进了道旁的草木丛中! 庞大的黑色身躯也横冲直撞地跟了过去,白成欢在茂密的草木丛中不辨方向地跑了短短一段路,鼻端就闻到了身后令人作呕的腥味,这才将手高高扬起,把团成一团的那件衣服,用尽最大的力气远远抛开,抱着头就地一滚,只听“咔嚓”一声巨响,野猪不知道撞倒了多少草木,白成欢却顺着陡峭的山坡一路滚了下去! “大小姐!” 摇蕙撕心裂肺地喊着,只看见大小姐和野猪一起消失在草木丛中,然后听见了野猪震天的咆哮,大小姐呢?大小姐呢?! 北山寺的僧众已经听到了动静,几个武僧手执棍棒赶了出来,威北候府的侍卫们也总算追了上来,一群人循着野猪的踪迹追了上去,只见铁甲獠牙的野猪正疯了一般在撕扯一团烟灰色的破布,而那个白衣的女子,已经彻底失去了踪影。 威北候夫人在北山寺外遇袭的消息,没等他们下山,就已经传扬了出去,沸沸扬扬地传到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在山脚下等得心焦的晋王听到一群惊慌下山的女眷议论纷纷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 威北候夫人遇袭……那成欢姐呢?她一定是跟在威北候夫人身边的! 晋王二话不说带着侍卫开始往山上跑,而一群远远听见动静,惊魂未定的女眷中,两个从轿中出来的女子,却是对视一眼,微不可见的喜悦瞬间盈满眼底。 寂静的北山除了修石阶的那时候,几十年来,第一次这样热闹,沸反盈天地闹到了天黑。 白成欢觉得自己又做梦了。 头顶上雨过天青的纱帐上像是巧笔勾勒上去一般的萱草刺绣,帐中香气清雅悠长的银镂空香囊球,还有帐边垂挂的银钩璎珞,都是从前娘亲卧房的模样。 床边散发着暖洋洋光芒的琉璃灯罩里,红烛静静地燃烧,安宁静谧,火焰时不时摇曳一下,照耀得多宝阁上错落有致的玉石盆景和珐琅花瓶一闪一闪地发出细小却璀璨的光芒。 娘亲是个爽朗的妇人,却喜欢美丽精巧的东西。 从前喜欢海棠,后来喜欢萱草。琉璃美玉,她都喜欢。 娘亲的卧房,就都是爹爹到处搜罗来的好东西,和她侯夫人的地位十分相称。 可这怎么可能呢?她怎么可能还回到这里,堂而皇之地像从前一样,赖在娘亲的床上? 威北候夫人就坐在床尾的帐边,看着纱被下那小小的人儿睁开眼,黑亮亮的眼珠子迷茫地盯着空中一瞬,又紧紧闭上,忽然呜呜咽咽地喊了声“娘亲”。 威北候夫人的心如同被这声娘亲狠狠地攥了一把,这不是她的成欢吗?这不是她那个人前端庄,人后喜欢和她歪缠的女儿吗? 鬼使神差地,她立刻就伸出手去,抚上了那张尖尖的小脸:“成欢!” 白成欢忽地睁开眼睛,娘亲那张慈爱的脸忽然就在眼前,那么清晰,饱满的额头,有些棱角却仍旧风姿绰约的脸庞,不是她的娘亲,又是谁? “娘亲!” 这个梦可真好,真是太好了! 白成欢一把扑进威北候夫人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娘亲,成欢好想你,好想你啊娘亲……” 怀里软软的小人儿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话,却哭得威北候夫人心都化成了一滩水,她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抢了她的衣服就跑的身影,忽如其来一阵心疼,眼泪扑簌簌地就落了下来,抱着怀里的女子也哭了起来。 “成欢,娘亲也想你啊,你怎么就忍心扔下娘亲?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去,要了娘亲的半条命啊……” 在外室打盹儿的徐成如和舅母章氏只听得内室里一片哭声,一个激灵就清醒了过来,快步走进去,就见那位白小姐的两个丫鬟手足无措地站在地下,而她的嫡母,正和那位白小姐搂在一起哭成一团。 徐成欢和章氏对视一眼,徐成如赶紧走上前去想轻轻地把两人分开,却发现根本就分不开。 两人都哭得忘乎所以,一个叫着娘亲,一个叫着成欢,把彼此搂得死死的。 徐成如后背心一阵发凉……若不是知道三妹当真死了,她,她真要以为这就是嫡母和三妹了! 这位白小姐舍了命的来救母亲,到底是什么来路? 摇蕙尴尬地看了看震惊的徐成如,心里也是一片慌张,大小姐这是想远在虢州的太太了,对吧?一定是的,一定是的……(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四章 别想过好 晋王离开威北候府回到宫中的时候,已经离亥时宫门落钥只有一刻钟不到。 一进宫门,就被刘德富拦住了。 “我的王爷哎,您这莫名其妙告了一状就没了踪影,皇上想给您做主都没法儿做,您赶快去昭阳殿,皇上还没歇息,就等着您呢!” 满身尘土正准备去洗漱的晋王听了这话,才想起今天大街上为白成欢做的那个主。 对,冯家,还有冯家没收拾! 晋王立刻精神抖擞地往昭阳殿去了。 昭阳殿白日里就华美不可方物,夜间灯火通明更是瑰丽无比,耀人眼目,只是一进门,刺目的大红色就让晋王觉得浑身不舒服。 皇兄看起来如此长情……可成欢姐却是那样的态度,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绍昀连寝衣都还没换,一身帝王常服坐在书案前,怔怔地看着案上一列展开的四幅书画,素日里总是盈满眉间的阴郁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皇兄在看什么?”晋王揉了揉脸,努力露出个没心没肺的笑容,兴致勃勃地凑上去看。 从前一直没心没肺,如今想要没心没肺,可真难。 萧绍昀回过神来,抬眼看了一眼晋王,眼神如同大梦一场一般地空洞而迷茫,让晋王心头猛地一跳。 但是萧绍昀的眼中很快就有了神采,指着面前的四幅画,高高兴兴地给晋王看:“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晋王的眼神这才真正放到了那四幅书画上。 晋王自小是个不喜欢读书写字的,琴棋书画全都是半通不通,看来看去也只能给出一个字:“好!” 萧绍昀脸上满满的期待立刻就凝固了:“你看不出来?” “臣弟,臣弟看得出来十分好,看得出来……不过皇兄,您到底让我看什么?” “你看不出来啊……也罢,刘德富,收起来吧。” 萧绍昀吩咐道,却没有怪罪晋王的意思,脸上的笑容一瞬间绽开,属于帝王的璀璨光华展露无遗。 也对,小十自然是看不出来的,成欢乖巧地坐在他身边一笔一画认真地临摹,陪伴他度过那些难熬的日子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小十也无法参与其中,这是他们独一无二的时光。 飞鹤先生的牡丹图,王仁之的字,都是宫中的绝品,这天底下谁还能这么一笔不差地临摹下来呢?詹士春说成欢会回来,果真会回来,她是不是,已经来了? 在黑暗中长途跋涉了很久,忽然看见一缕光明,萧绍昀的心情,自从成欢去后,前所未有地好了起来。 听到两袖清风的臣子忽然得到了两幅画,他着人去问,就被恭恭敬敬地献了出来,说是别人所赠,结果当这四幅书画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真是高兴极了! 暗卫一定会帮他找出来那个人是谁,他要亲自去看看,是不是成欢! 成欢,会不会真如詹士春所说,不记得他了呢? 昭阳殿一时陷入寂静,晋王觑了觑萧绍昀的神色,觉得很是奇怪,明明脸上都是笑容,可这神色,怎么这么奇怪? 皇兄越来越古怪了。 若是成欢姐死的时候,他没有离开京城,那一定会很早就发现这一切不对,可是那个时候皇兄却立逼着他去封地——如今想想,何尝不是欲盖弥彰? 晋王伸手端起小太监奉上来的茶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也没有去打扰萧绍昀发呆。 忽然间,却听见萧绍昀说话:“小十,听说今儿你狠狠地打了冯家的面子,就为了救一个秀女?怎么样,那秀女长得可好?要是看上了,皇兄到时候为你赐婚,如何?” “噗!” 晋王嘴里的茶喷了一地。 给成欢姐和他赐婚?! 晋王嘴角狠狠地抽了几下,这怎么可能?成欢姐是皇兄的,这和大齐是皇兄的一样,是他从来没有动摇过的信念! “不,不用了皇兄,臣弟就是看不惯冯家那样横行霸道,这是在扫皇兄的颜面,秀女上京是为了皇兄选秀,怎么能任由冯家欺辱?还要把臣弟也绑了去打死,这不是在打皇兄的脸?” 晋王赶忙解释道,若是皇兄真这么干了,那成欢姐会不会打死他? 萧绍昀看他吓成这样,目光顿时沉了沉:“那冯家,朕自会惩处,你只说,你有没有看上的姑娘?你也不小了,从前你成欢姐说要为你选个好姑娘做王妃……可这时候,她不在,朕为你做主也是一样的,你若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前世成欢做主,晋王妃选了崔氏女,可是凭什么最后他和成欢痛苦挣扎,他们却能和和美美,子孙满堂? 不行的,在他和成欢没能改变宿命以前,谁也不能过得幸福美好——他是皇帝,他都过不好,别人凭什么过得好? “这件事不忙,臣弟还小,皇兄让臣弟多痛快两年,等成欢姐回来了,王妃的事情再说不迟,交给成欢姐!”晋王当机立断,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摆手:“臣弟先告退换衣服去,皇兄记得替臣弟做主,收拾冯家!” 萧绍昀也不怪罪,一个人坐在灯影里望着晋王的身影消失在昭阳殿外,沉沉地笑了笑。 等一切尘埃落定,还是给他选个晋王妃吧,别等到成欢回来,反而不好办。 慈宁宫,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煊赫,夜晚一轮冰盘般的明月挂在天上,但是如水的月光只让赤足立在庭院青砖上的淑太妃更显凄凉。 “连足够的冰都不给本宫用了,若是先帝还在,他们此时已经是死人了!” 淑太妃长长的秀发披散下来,表情狰狞,宛如厉鬼。 “都怪徐成欢那个短命鬼,要是她没死,本宫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还有我那好哥哥好嫂嫂,就是一对蠢货,若是徐成欢那个没用的东西还活着,本宫定要他们好看!” 淑太妃恶狠狠地咒骂着,身后的掌事宫女容秀站在檐角下的阴影中,心惊胆战却又不由得心中叹息。 可怜大小姐恣意了一辈子,如今却这样落魄…… 先是得罪娘家嫂子断了财路,又在皇上面前违逆兄长威北候,惹得皇上对她不闻不问,偏偏她只是个太妃又不是太后,想要指责皇上不孝顺也没那个立场……宫里的人全都是逢高踩低的嘴脸,慈宁宫的日子一天过得不如一天,太妃不说想想办法,却在这里咒骂孝元皇后,这要是被捅到皇上面前,这合宫上下,还有命在? 容秀咬咬牙,走到淑太妃面前叩了个头:“太妃,奴婢去见见威北候夫人!”(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五章 欢宜阁 “你去见她?你去见她又能怎么样?” 淑太妃冷笑,威北候夫人就是命太好了,原本握在自己手里的,是个天大的把柄,可是如今,徐成欢死了,还有什么用? 秀容和淑太妃做了一辈子主仆,该她知道的不该她知道的,没有她不知道的。 她自然知道淑太妃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到如今,若是不想办法,难道等着被这宫里的人作践死? “太妃,虽然孝元皇后不在了,可是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她的名分在这里,咱们手中的把柄,自然就还是把柄……” 秀容悄声说道,低低的声音在依旧散发着热气的焦躁暗夜里传入淑太妃耳中。 淑太妃沉默了良久,俯下身亲手扶起了自己最忠心耿耿的侍婢:“不,秀容,一个死人的把柄,固然可以威胁到他们,可是太便宜他们了……等等吧,再等等,等萧绍昀真能招魂成功再说……那个时候,才能一击必中!” “可是太妃,真要捅破了,我们,我们不也会露在外面吗?” 秀容惊住了,真要是那桩事情捅出来,那可是天大的祸事,慈宁宫上下,尸骨无存都是轻的! 淑太妃眼中却连一丝清明都没有了,望着摘星阁的方向,从里到外都成了一个疯子:“那又怎么样?我就是要他们都死,凡是辜负过我徐淑宁,为难过我徐淑宁的人,都去死,一个不剩地去死!” 秀容一颗心如坠冰窖,太妃,这是疯了吧? 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为什么这一辈子都在谋划要别人痛苦,要别人去死? 就算那些人再痛苦,就算全都去死,又能改变什么呢? 从前是算计皇后和威北候夫人,后来是算计皇上,如今又要算计侯爷,还有,还有詹士春…… 值得吗?真的值得吗? 翌日,慈宁宫淑太妃因为暑气炎炎撑不住病倒了,掌事姑姑秀容求到了皇帝面前。 萧绍昀这才得知淑太妃宫中居然没能领到足够的冰,想到她到底从前对成欢诸多照顾,命人去内务府申斥了一番,亲自下旨罚了几个从中克扣的内监,淑太妃的日子才又慢慢好过起来,只是从前的煊赫一去不复返,从前事事如意的日子到底是没有了。 处置完了这件事,萧绍昀又想起早朝时听说威北候夫人在北山遇到野猪的事情,也就一并赏了许多东西命刘德富亲自去探望。 刘德富出宫的时候,遇到了晋王又要出宫,晋王恰好也是往威北候府去的,就一路走了。 到了威北候府,晋王也不说自己是干什么来的,刘德富也知道他自来和威北候关系好,也就没有多打探。 刘德富把各样赏赐交到威北候夫人手里,慰问了一番还躺在床上下不来的威北候,喝了杯茶,接了荷包,就匆匆回宫了。 晋王却是不急不忙,很有耐心地等着威北候夫人,一直等威北候夫人送走了刘德富折回来见他。 “王爷此来……” 威北候夫人已经知道昨日救了自己的白小姐白日里承蒙晋王相护,但也没想太多。 晋王却忽然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望着威北候夫人:“夫人,有没有觉得那位白小姐,有什么不同之处?” “她……” 昨晚和那位白小姐抱头痛哭一场,威北候夫人这段日子心中的积郁倒是去了不少,那白小姐…… “她也叫成欢,为了救我几乎是舍了命去……可是王爷,成欢已去,臣妇已经想明白了……昨日圆慧大师也说了,成欢已经无牵无挂,往生极乐了,臣妇心中虽然思念成欢,但也是分得清的……” 威北候夫人似乎是明白了晋王的意思,却是十分冷静地坐下来,慢慢地说道,也不知道是要说服晋王,还是要说服自己。 那样的感觉,实在是太像了,可是……成欢已经葬在了皇陵,千真万确,那么多人亲眼所见。 晋王眼中的火苗忽然就灭了。 成欢姐她心里是知道的吧,所以她才不肯让自己露出任何的踪迹,毕竟,连她的亲生父母,都是难以相信的。 晋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那一丝失落再无踪影:“那我去看看那位白小姐吧,她这胆量和身手,值得敬佩!” 说起这个,威北候夫人连连点头:“是,她与臣妇非亲非故,能这样舍了命的来救臣妇,就是臣妇的救命恩人,听说她是上京选秀的秀女,臣妇准备恳求她就住在候府,能让臣妇略微报答一二。” “哦,不知道夫人准备让她住在何处?”晋王状似无意地问道。 “昨夜就安排在臣妇卧房中,今日再挪地方……” 威北候既然是伤病未愈,就不能再住在威北候夫人院中,时时引人注目,威北候夫人干脆将他挪去了书房,有人求见,只说清清静静地在养伤。 至于这位白小姐的住处,威北候府多的是客院,她随便拣择就是。 “夫人何不让她住在欢宜阁?” 晋王一边随着威北候夫人往荣熙院走,一边说道。 “欢宜阁?”威北候夫人停下了脚步。 “是啊,夫人既然说已经想明白了,那成欢姐的欢宜阁总是空着,也不好,不如让白小姐住进去,我们看着,也是个念想,如何?” 还没完全炽烈起来的日光照在晋王白皙如玉的脸上,几乎是透明的。 威北候夫人心头迷茫,却不由得心中一动,念想,她还能有个什么念想……假装这个女子就是她的女儿,假装她的女儿还活着,假装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 这些乱纷纷的想法等到威北候夫人进了内室看到一个娉婷的身影坐在妆台前,由小丫鬟细细地梳着光滑如缎的长发的时候,忽然就尘埃落定了。 “白小姐,以后,你就在府中住下来,安安心心地住着,一概事情都交给我……你就住欢宜阁,你看如何?” 白成欢慢慢地从妆台前转过头来,难以置信:“欢宜阁?” 她还能有机会住到她的欢宜阁去? 就算是做梦,这梦是不是也太过于顺心如意了? 威北候夫人眼角的细纹不知不觉泛出浓浓的笑意来:“是啊,那是从前我那苦命女儿住的地方,那里靠近花园,却又三面临水,夏天住着极为凉爽,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嫌弃?” 嫌弃? 白成欢忍了又忍,才忍住心口那一阵欢喜,微笑着摇摇头:“怎么会呢,这是成欢的荣幸……多谢夫人。” 她多么欢喜,她能回到这个地方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六章 故人心 午后的阳光洒落在欢宜阁外随风起微澜的湖面上,金光粼粼,伴着湖中鱼儿不时地跳跃嬉戏,美得令人心旷神怡。 摇蕙虽然觉得这屋子又漂亮又凉爽,像是神仙住的屋子一般,可看看大小姐还坐在那扇蒙了防蚊虫的绡纱的月洞窗前,托腮出神,她心中就暗暗着急。 大小姐怎么就这么,这么不见外呢? 威北候夫人给的两个大丫鬟,一个叫菱角,一个叫菱叶,皆是和阿花差不多的年纪,端端正正地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和摇蕙的满心不安,还有阿花的左顾右盼比起来,立刻就显出了严严整整的规矩。 摇蕙知道大小姐如今是这候府夫人的救命恩人,座上客,可人家要她们住在这么好的地方,大小姐居然连一句推辞的话都没有,是不是有些,太理所当然了? 走的时候太太说过,京中高门大户的人,最是不好相与,虽然那位侯夫人对大小姐和蔼可亲,两人也似乎格外投缘,可是,那位侯夫人对着别人的时候,眉梢眼角的凌厉之气,可不是假的,看看他们府中所有的丫鬟婆子,小厮下人,规矩不是一般的大。 这样的人家,就算大小姐于他们有恩,可这地方,是从前孝元皇后住过的地方啊!大小姐就这么大咧咧地住着,算怎么回事儿? 摇蕙想来想去,实在是说服不了自己就这么安定下来,想了想上前一步道:“大小姐,咱们来了这里,客栈那边?” 白成欢这才把目光从湖面上收了回来。 她从前养的那群锦鲤还好好地在湖里四处游动,偶尔能瞥见它们的踪影,窗前的剑兰也还好好地活着。 她以为要好久才能再看到它们的,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想过居然还能回到这个地方来。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应当是这样的,可她,一点流泪的冲动都没有,只有,满心的欢喜。 能回家,能陪在爹娘身边,即使会很短暂,也足以叫她死而无憾。 但是摇蕙眼中的忧虑和担心却让她心中一沉。 她怎么又差点忘了,她不是徐成欢了,她是白成欢啊。 她站起身来,点点头:“还是你想的周到,那你去跟范成说,让把那边退了吧,我们暂时,就住在这里吧。这也是徐夫人的一片好意。” 当着菱角和菱叶两个丫鬟,摇蕙也不好再说什么,转身下了楼去寻范成。 白成欢提起裙角,也慢慢地走了下去,抬眼去看,只见凌空在湖面上的水阁里,摆了一架桐木琴。 上了清漆的琴身光亮如新,并不是文人雅士推崇的古琴。 对徐成欢来说,只要琴声清越优美,琴弦柔韧耐用,并不刻意要古琴,她弹琴的时间并不多。 这是京城有名的制琴大师亲手所制,娘亲重金所求,她喜爱非常。 当日她进宫,喜爱的东西几乎都被带走了,但是这架琴还是留了下来。 娘亲说,留下给她做个念想。 这真就成了个念想。 白成欢走到那架琴前,伸手试了试琴弦,空灵清越的声调一如往昔。 菱叶正要出身劝阻,却被菱角一把拉住,悄悄地摆了摆手。 菱叶有些着急,孝元皇后身后的东西,一概都不许动的,夫人要是生气了怎么办? 菱角只能拉了她出去:“夫人能让这位白小姐住进来,定然不会为她动了这里的东西生气,你要是惹恼了这位白小姐,咱们被赶走怎么办?你没看见连孝元皇后从前的衣服,夫人都拿了出来给她穿吗?” 还有一句话菱角没说,这白小姐身边只有两个丫鬟,一看就是穷门小户的姑娘,会不会弹琴都两说,没的白白得罪她。 菱叶一听,想想白小姐身上那袭绯色的衣裙,倒也是这个道理,也就点点头作罢,两人正欲往回走,忽然听到一阵悠扬琴声乍然响起,两人皆是睁大了眼睛,立时就听住了。 悠扬悦耳的琴声丝丝缕缕在湖面上铺开,伴随着水波荡漾到水阁外的每一个角落,初听似春日冰雪初融的泉水叮咚,逐渐却成了夏花的婉转缠绵,待到秋来落木萧瑟,凄凄伤离别,最终冬日的白雪皑皑,掩去一切,只余空寂苍茫。 如珠落玉盘,如美人泣诉。 水阁对岸的凤凰木开着艳烈如火的凤冠花朵,羽叶繁复下,一身玄金色外袍的男子眼中如同高大的凤凰木一样,燃起炽热的火焰——流年,是她在弹《流年》! 琴声里的流年,轮转不断,他的流年,却永远停在了她的一颦一笑里,轮回转世,都永难磨灭! “成欢!成欢!” 是你回来了吗? 萧绍昀高喊着她的名字,绕过湖边长长的廊桥,向着水阁跑去! “成欢!是你吗?” 背对着他,一身绯色衣裙的女子,跪坐于琴前。 是成欢,是她啊!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她就常常在这里弹琴,他偷偷跑来候府,一眼就能看见她。 悠扬的琴声却戛然而止。 萧绍昀! 白成欢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萧绍昀怎么会在这里?! “成欢,你,你回来了?” 欣喜若狂却又小心翼翼。 她不用回头,也能在眼前描画出萧绍昀俊美无俦的脸。 尖锐的疼痛犹如密密麻麻的尖刺,像是被人剜了心一样的痛楚猛烈地袭来,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柄匕首横在她颈间的刹那。 为什么啊萧绍昀,你为什么,就这样杀了我? 你不喜欢我,你厌弃我,都可以,可你为什么要这样杀了我,让我一无所知地在人间徘徊不去? 不甘,痛苦,绝望,她的人生里,只剩下了这些赖以存活的东西! 一双温热的大手搭上了她的肩头,却迟迟没有动作。 恍然如梦,萧绍昀唯恐自己一动,一切都化成飞灰。 她为什么不回头看他?她为什么不欢欢喜喜地喊他一声“太子哥哥”? 无数的喧嚣岁月在心中奔腾而过,隔着薄薄的衣衫,那是多么熟悉的温度——可是,那个本该熟悉的人,已经死了。 南来的凤凰木,为了讨好她,花费了无数的精力,在北国成活,在她的欢宜阁外烈烈盛开,还活得郁郁葱葱。 可那个一听到他的声音就会欢喜地奔过去的徐成欢,真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这个,是一个重游故地的幽魂。 白成欢闭了闭眼,再睁开,就彻底抛弃了那些两小无猜的从前。 等闲变却故人心,她连故人心,都没有了。 白成欢猛地站起身来,仓皇失措地撞倒了面前的桐木琴,琴身摔在地上撞成两半的沉闷声响都掩盖不了她惊慌的尖叫声:“啊!你是谁?哪里来的登徒子!来人,快来人啊!” 劈头盖脸砸过来的花瓶香炉,面目陌生的女子尖叫不断,缩在水阁的角落瑟瑟发抖。 萧绍昀的脸色瞬间铁青。 成欢呢?成欢去了哪里?(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七章 重逢 晋王和刘德富带着乌泱泱的一群人还没跑进水阁,就听见了萧绍昀愤怒的咆哮声。 “你居然撞坏了她的琴,该死!” 萧绍昀脸色铁青地扑过去,捧着地上断成两截的琴,对着不断尖叫的白成欢愤怒咆哮,阿花却不怕死的扑过来护在了白成欢身前。 “来人啊,救命!” 阿花叫得比白成欢还凄惨,但那副悍不畏死的模样还是让进来的晋王很是吃了一惊。 晋王来不及多想,立刻就伸出双臂挡在了阿花和白成欢面前:“皇兄,你不能如此待她!” 萧绍昀一双眸子通红通红,昭示着他的美梦忽然被人打碎的滔天愤怒:“你给我滚开!” 萧绍昀猛然站起身,一脚踹翻了晋王,挥手就将阿花打得飞了出去,一伸手就把那个瑟缩在角落里不断尖叫的女子拎了起来。 一张素白的小脸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原本黑亮的眼眸满是惊慌怯懦,双手不断地挥动着,挣扎着,萧绍昀看不清,也无心去看她到底长什么模样。 “你摔坏了她的琴,你给朕去死!” 萧绍昀恨得要命,这样一个卑微恶心的女人,却弄坏了成欢留下来的东西! 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瞥,萧绍昀扬手就要把白成欢扔到湖里去,晋王却扑上来死死地抱住了他的手臂。 “皇兄,您不能这样待成欢姐,您不能这样待她!” “成欢姐?你敢叫她成欢姐?”萧绍昀怒气更盛,一把将手中的女子重重摔在地上,俯下身捏住了她的下颌,将那张和徐成欢截然不同的脸完完整整地露在晋王面前,满身的戾气令人心胆俱颤:“你看看,你好好看看,这是你的成欢姐吗?你再敢叫她成欢姐,朕割了你的舌头!” 面对着晋王,在萧绍昀看不见的地方,那张多了几道红色於痕的素白小脸上,却忽然露出了笑容。 慌乱怯懦,全都不见了。 晋王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的一颗心骤然安稳下来。 他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皇兄,她是威北候夫人的救命恩人,也是候府的贵客,她并不知道成欢姐身后的东西不能动,也不知道皇兄您会来——定是您吓到了她,她才会撞到了成欢姐的琴,皇兄,请您念在这是成欢姐生前故居的份儿上,饶她一次,莫要让成欢姐在地下不安……您忘了,成欢姐是个多么仁慈的人,她不会希望看到您这样!” 威北候夫人也跟着跪下来,流泪相劝:“皇上息怒,她对臣妇有大恩,臣妇昨日若不是蒙她相救,早就已经尸骨无存了,成欢若是在,必定也会原宥她的……” “皇上息怒!” 刘德富和候府一群几乎成了惊弓之鸟的下人都齐齐跪在地上,请他息怒。 成欢! 萧绍昀眼中几乎滴下泪来。 他曾经做了一辈子皇帝,每一次想要赐死谁,每一次大臣惹得他勃然大怒,她都会温柔地跟他说,皇上息怒。 她会跟他细细分析那些人的用心,那些人的优缺点,会劝谏他不要跟大臣计较,要多听忠言。 甚至后来宋长卿带领朝臣百官在宫门前逼着他废后的时候,成欢还是温和地让他息怒,然后从容地回了后宫,一根白绫结束了她的生命。 她是那样仁慈的女子,不忍让他屠戮无辜,不忍让他为难,从不会视人命为蝼蚁。 可为什么,她却一生过得那样坎坷? 举目望去,所有人都匍匐在地,没有人站在他的身边,没有人再跟他并称帝后。 唯有水阁对面,凤凰木遥遥在望,盛开得轰轰烈烈,却有无尽的萧索之意扑面而来。 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跟这些蝼蚁一般的人。 萧绍昀骤然松开了手,一身绯衣的女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他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何必跟这些人生气——他的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待到她回来的时候,会不会责备他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帝王的背影高傲而孤寂,慢慢地走过长长的廊桥,走过繁盛的凤凰木下。 他再也不会来威北候府了。 他们到底不会像他一样把成欢放在心上,他们把她的地方给了别人,把她的衣服给了别人,把她的那架琴也给了这个卑微的女子。 成欢回来的时候,一定会嫌脏的,他不会再让成欢回到这个已经被别人玷污的地方了。 刘德富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从地上爬起来,匆匆跟了上去。 都怪他多嘴!干嘛要提起晋王也来威北候府,皇上一好奇,就出宫来了这里,偏就这样凑巧! 晋王扑上去扶起地上的女子:“成欢姐!” 白成欢伏在地上,脸颊和下巴上的红痕高高地肿了起来。 她脸上都是笑意,眼中却成了黑不见底的空洞。 “小十,这样多好啊,对不对?他再也不会知道我是谁了,就算是以后真的有人把我送到他的面前,他也不会相信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他这样算什么,招魂,招回来的人,他会认得吗……我再也不必害怕了,他再也找不到我了……” “成欢姐……”晋王嗓子里仿佛堵了一团棉花,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他要如何说,才能安慰她? 威北候夫人听不到眼前的女子伏在地上呢喃些什么,赶忙上前从晋王手里接过她。 “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住在这里的,我不知道他会来……”自从萧绍昀登基以后,已经很少来威北候府了,毕竟太子偷溜出宫,和皇帝出宫,是大不一样的。 白成欢任由威北候夫人和丫鬟把自己七手八脚地扶起来,送回柔软的榻上,威北候夫人心疼地把她搂在怀中。 有人在收拾残碎满地的水阁,有人在拿了热热的帕子为她敷脸,有人把阿花捞起来,有人忙着去请大夫。 她什么都听得见,什么都看得见,却什么都不想看,不想说。 这就是命吧,离开的时候,他亲手杀了她,等到两人真正重逢,他还是想杀了她。 等到一切都忙乱完了,众人散去,只剩下晋王和威北候夫人的时候,摇蕙才满眼泪花地握住了白成欢的手。 “大小姐,您,您怎么不还手啊……”大小姐明明力大无穷的,只要她不愿意,没人能这么容易伤到她的。 那人是谁呢?在候府都能这么嚣张?摇蕙只听说大小姐受了伤,没等找到范成就匆匆跑了回来,阿花已经被摔得昏了过去,没人肯告诉她关于那人的只言片语。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八章 其心可诛 “大小姐,我们还是回客栈去住吧……” 摇蕙不顾威北候夫人在场,哀声请求道。大小姐不是打不过,却不敢还手,说明那个人比候府还要有权势,若是以后他再要杀了大小姐该怎么办? 白成欢摇摇头:“不必了,这里很好,我就住在这里。” 萧绍昀那么骄傲的人,不会再回来了。 她又转头望向威北候夫人,好像差点被夺去性命的人不是她一样,眼神明亮而饱含愧疚:“是我给夫人添麻烦了,但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夫人能容许我在这里再住些日子吗?等到选秀,我就走……” 威北候夫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皇帝下手那么狠,她除了最开始的失措尖叫,却从没问一句那人是谁,是不是皇帝,或是指责威北候府安排她住在这里,给她惹了麻烦。 她就像是对这一切都了然于心一样,从容淡定,让人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威北候夫人把她的手握在手心,心疼地揉了揉。 “好,你就安心住着,这次,是我们疏忽了,以后定然不会让你如此被人欺负。” “多谢夫人。”白成欢笑容里带着欢喜。 晋王眼中一阵酸涩,转过身静静地离开了。 他想待在成欢姐身边,可他待在成欢姐身边,每时每刻都心如刀绞。 皇兄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成欢姐要是再也不原谅皇兄了怎么办? 皇帝在威北候府大闹了一场的事情并没有传扬出去,只是朝廷上的人精们,都自觉从皇帝阴沉沉的脸色和朝臣动辄得咎的处境上总结出了皇帝心情不好的事实。 喧哗浮躁了这些日子的京城,很是安静了几天。 到了傍晚时分,阿花醒来了。 摇蕙坐在她的床边,不无叹息:“虽说你平日里看起来呆头呆脑没个主意,像个二傻子似的,但听说今儿你舍命护着大小姐,这也是你的好处,且不说大小姐,我也要多谢你。” 阿花躺在从没见过的锦绣堆里,心有余悸:“我也害怕啊……那人是皇帝……但管他是谁呢,我说了要为大小姐上刀山下火海,就得挡着啊,就算被打死,那也是大小姐花了一两银子买了我……” “皇帝?” 摇蕙失声惊叫,那人是皇帝?! 那还选什么秀?到时候见了皇帝,大小姐岂不是死路一条? 摇蕙再也顾不得表扬阿花了,拔腿就往大小姐卧房跑,却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只能停了脚步。 里面的人正是梁思贤和徐成如。 “白妹妹,你这脸是怎么了?昨日回来,我并没见着你脸上有伤啊?” 梁思贤最开始对白成欢是没什么好感的,以为她就是个攀附权势的小户女子,可她昨天晚上回去做了一夜的噩梦,总梦到那野猪撞到了她们身上,咬得她们稀烂! 早上醒来,惊魂未定之下,又听父亲说,忠义伯已经查出来了,说有人在威北候夫人的那件外衣上洒了专门诱野猪的饵粉,一般人鼻子不灵都闻不出来,只有野猪离着老远都能循着味儿过来。 可想而知,要是没有白成欢把那件衣服抢走,把野猪远远地带离了她们身边,她们会是什么下场! 经此一事,要是再说白成欢是有心攀附,那就太牵强了,谁还会冒着丢命的危险来堵一个未知的前程不成? 这样一想,足以看出白成欢的仗义品行,倒是对了梁思贤的脾气,在家里好说歹说,还是说动了父母赶着来探望白成欢了。 徐成如正午时回了趟家给婆婆报平安,没看到皇帝是如何闹的,但是威北候夫人也是叮嘱过她的,此时听梁思贤问,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却听白成欢笑道:“这脸上啊,是我贪玩,在候府里各处逛了逛,看见一株不知道什么花,只看着红艳艳好看,摸了一下,谁知道我偏偏跟那花粉相冲,当时脸上沾了一点,就这么胀起来了,让你看笑话了。” 梁思贤拉着白成欢的手,望着她眼中盈盈的笑意,温和又可亲,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当下也觉得心疼:“你呀,怎么不小心些?有些花粉是沾不得的……成欢从前,也这样过……哎,我忘了你也叫成欢呢,以后,我就叫你成欢如何?” “那我叫你思贤。”白成欢对这份亲近理所当然,毫不客气。 徐成如在一边看呆了,心里扑通扑通乱跳,梁思贤是国公府嫡女,很有些高傲性子的,就是她,也不一定能跟梁思贤说得上话,可这白成欢…… 徐成如竭力镇定下来,也坐在白成欢榻边,笑道:“你们也真真是有缘,一见如故啊。” 梁思贤点点头:“那是,若是人好心正,大家自然都是有缘的,但要是人的心思歪了,那就让人唾弃了——成如姐可有听说夫人衣服上的饵料,是谁撒上去的?” 若单听前半句,徐成如几乎要以为梁思贤是在说她了,可听了后半句这声成如姐,她立刻就释然了。 梁思贤就是这样的性子,有什么说什么,不然也不能和三妹投缘,于是心里也没什么芥蒂,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饵料的事自然是听说了,我今儿早上听舅舅说了以后,就和母亲盘算了一番,昨儿在北山寺,那些来拜见母亲的人,都是规规矩矩坐着说话,只有安家那位,什么人也不带,进来就往母亲身上扑,又是哭又是闹的在母亲身上揉搓,好像不是她们安国公府的不是,反倒是候府不仁退了她的亲似的,如今想来,恐怕就是她趁乱撒上去的……” “真真是其心可诛!” 不待徐成如说完,梁思贤两根弯弯的眉毛就竖了起来:“他安家不仁不义,看着成欢没了,成霖哥又被贬去了边关,就这样欺负人!这还不算,还想置咱们于死地,这心怎么能黑成这样?这事儿没完!我要回去告诉我父亲,让皇上给咱们做主!那野猪要是真冲撞上了咱们,夫人和你,忠义伯夫人和石小姐,再加上我和成欢,哪一个能幸免?他安国公府多大脸,要一气儿灭了咱们这些人?” “安竹林?真的是她?”榻上,白成欢愕然出声。 不是说病得起不来,成亲都成不了吗? 可她见到的那个独自一人的绿衣女子,可是健健康康毫无病容的! 徐成如和梁思贤一起看向了白成欢:“你认得安竹林?”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九章 消失无踪 白成欢眼神微微一滞,很快就凝重颔首: “昨日在北山寺,午时我曾路过夫人歇息的院子,看见一个一身绿衣的女子出来,长得很是好看,后来我看见她和另一个高贵不凡的女子走在一起,就问了问晋王殿下,晋王殿下告诉我那绿衣女子是安国公府的大小姐安竹林,另一个……” 她看了看凝神倾听的两人:“晋王殿下说是镇国公府的二小姐华冰清……” “华冰清?” 梁思贤腾地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安家那个没脸没皮的,居然还和华冰清有勾结?” 但吃惊归吃惊,梁思贤作为梁国公府的嫡女,见惯了高门大户里的龌龊,略一思忖,就明白这事情必定是有蹊跷。 她再也坐不住了,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立刻就告辞:“成欢你先好生养着,我明日再来看你,我要回去跟父亲说说,看看安国公和镇国公这两家是在图谋什么!” 白成欢也不拦着,徐成如就送了梁思贤出去。 摇蕙没有贸然进来打扰,一直和菱角菱叶两人规规矩矩站在屋外,梁思贤和徐成如路过的时候,她也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这才快步进了内室,一把攥住了白成欢的手。 “大小姐,那人可是皇帝,咱们,咱们……大小姐,要不让范成去礼部给您告个病,咱们回虢州去吧!” “你慌什么?”白成欢悠然地倚回了榻上,感觉到了自从踏入京城以后的第一份轻松:“咱们如今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冯家,詹松林……一个个的,都不是好对付的人……暂且避一避吧……” 不知道那幅画,有没有被何七带给哥哥,而哥哥,又会不会如同小十一般,立刻就相信她还活着呢? 她还是等一等吧。 御书房,萧绍昀坐在上首,地上跪着几个一身侍卫服饰的人。 “你们是说,那个卖画的人像是平白消失了一样,一点踪迹都找不到?” 地上跪着的人头垂得更低了:“属下无能,黄氏雅轩的掌柜给属下画了那女子的画像,属下已经搜遍了京城内外,并没有找到此人!” “那也没有人见过她吗?” “没有。” “继续找,找到为止!” 暗卫领命退了下去,心中却暗暗发苦。 京城数十万人,茫茫人海去捞一个面目并不十分出奇的人,并非易事! 来福客栈里,掌柜的捧着手里的一包银子,脸色凝重。 “掌柜的,这有人要找,有人不让说,咱们到底听谁的?”一边的伙计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但是来搜查的人来路有些…… 掌柜的双手哆嗦了一下,咬咬牙:“自然是听银子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那画像跟真人比起来,也不能十分做得准,倒是这来送银子压口的人,一身道袍,让人不由得想起最近皇帝身边的那位大红人来。 如今的京城,道门可比佛门红火多了,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了! 詹士春坐在钦天监的观星台上,明朗朗的夜空中,月亮又圆又大,无数繁星被月色掩去,并不是个观星的好时机。 钦天监勤奋好学的学生们虽然也很想问问监正大人,在这月朗星稀的夜晚,要如何观星,但看看大人心事重重的模样,还都是默默地站在他身后没有出声去打扰。 詹士春提笔在面前的白纸上,写下了四个大字:威北候府。 她居然是去了威北候府——种种机缘巧合,真的只是巧合吗?也罢,她在威北候府,总要好过落入冯家之手,毕竟事情没揭开之前,她这样躲着他,他并不能时时地护着她。 那么外面的这些麻烦,就由他来替她挡去吧,那些暗中找寻她的人,只怕出自宫中,可是宫中,除了自己,谁还会刻意找她呢? 难不成是,皇帝? 詹士春立刻起身,抓起案上的纸张,点燃了烧成灰烬,连夜进了宫。 已经彻底冷静下来的萧绍昀,正十分关切地看着太医给晋王腿上的淤青涂抹膏药。 “小十,你白日里怎么也不知道躲一躲?” 萧绍昀不愿去想那一刻自己是如何地暴怒,皱着眉头轻声责备。 晋王也不敢说我要是躲了成欢姐就危险了,只咧嘴笑了笑:“皇兄那会儿生气,总要有人拦着,臣弟是您亲弟弟,不亲自拦着,谁拦着?” 萧绍昀轻轻地笑了:“这么说,你倒是为了朕好……那朕当初要诛王度九族的时候,你怎么不拦着?” “皇兄,您是天子,那个小女子无关紧要,臣弟护一护还是可以的,王度是您的臣子,您如何处置,臣弟岂能随意置喙?” 晋王笑嘻嘻地一派天真,却是滴水不漏,他此时想起张德禄总是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伴君如伴虎。 皇兄跟从前越来越不一样了。 萧绍昀对这个回答很满意,点点头:“你能明白是非轻重,很好,但是那威北候府,你以后就莫去了——那样的一家人,朕迟早……” “皇兄!”晋王听着这话不对,急忙找个由头打断了:“皇兄,若是詹士春为成欢姐招魂,成欢姐转生的那个女子,和成欢姐生前容貌并不相同,皇兄能认得出是不是成欢姐吗?还是说,皇兄当真如此信任那詹士春,他说是谁就是谁?” 萧绍昀怔住了,詹士春说是谁就是谁? “不,绝无可能,朕自会分辨得出是不是成欢,即使相貌不同,只要是她,朕就心满意足。” 成欢陪伴了他那么多年,怎么会认不出呢?即使变了容貌,他也会认出来的,萧绍昀对自己很有信心。 真能认出来?要是能认出来,能有今日的事情吗?晋王一口气堵在胸口,闷闷地难受。 想想皇兄今日这么对待成欢姐,成欢姐心里……唉,这可都算什么事儿!皇兄到时候会不会真的被詹士春蒙蔽? “皇兄,今日那女子,您有没有觉得……” 晋王话音未落,外面刘德富传了话进来:“皇上,詹士春求见。” 想起那个让他错认成成欢的卑微女子,萧绍昀心中一阵不快,一听詹士春来了,当下就摆手:“好了,不必多说,朕饶她一命已经是她的造化,以后别再提起!” 说完就转身出去了,晋王望着自己腿上的吓人的青紫肿胀,半晌没说话,皇兄,你以后会后悔的知道不? (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章 太不值得 詹士春管着招魂台的一应事情,有皇帝亲赐的令牌,哪里都能去,深夜进宫也是常有的事儿。 刘德富虽然深恨他蛊惑皇帝,可到底也不敢跟詹士春硬碰硬地对抗,只默默地跟着皇帝去了御书房见詹士春。 詹士春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盒子,见了皇帝行了礼就先说明了来意:“老臣算着皇上的助眠香也该用完了,如今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怕皇上睡不好,趁着今日空闲,就给皇上送过来。” 说起詹士春的助眠香,萧绍昀的脸上倒是有了一丝笑意。 从前他觉得佛家比道家好,如今看了,却是道家能为他做的事情更多,至少,在他夜不能寐的时候,太医都束手无策,詹士春却能让他一夜安眠。 “你有心了。”但他也没显出来,只是淡淡地夸了一句。 詹士春也不在意,又旁敲侧击地说了些事情,却始终没打探出什么头绪。 詹士春想了想,也没再打探下去,既然是皇上命暗卫找人,多半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自然不会跟他多说。 反正如今白成欢带着那两个丫鬟一起去了威北候府,皇帝再怎么找,一时半会儿也是找不到的。 不过告辞前,詹士春还是狠狠地告了冯家一状:“皇上,臣昨日听说了一件事,吏部侍郎冯大人的夫人在北大街上纵马伤人,谋害进京参选的秀女,后来晋王殿下路过,仗义出手,那冯家却气焰滔天,扬言要绑了晋王殿下一起回去打死,这件事情,已经在京城传遍了,就连臣这等不问俗事的人都听说了,可想而知百官万民会如何想?还请皇上为晋王殿下和那秀女主持公道!” 萧绍昀看着义愤填膺的詹士春,眉峰攒起——就是因为詹士春从来不插手任何大臣和任何人的事情,他才会对詹士春百般信任,这还是第一次詹士春在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莫不是与晋王有什么关系? 詹士春虽然没有看到萧绍昀阴晴不定的神色,但是他对萧绍昀刻薄多疑的性格太了解了,在萧绍昀带着审视的威压下,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句:“毕竟,孝元皇后可能转生于任何一个秀女身上,如果冯家此时让孝元皇后受了委屈,那岂不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萧绍昀已经勃然大怒:“冯家居然如此目中无人,藐视皇家威严,朕定要让冯智才给朕一个说法!来人,即刻将冯智才下诏狱!” 只要想到成欢可能会被一个冯家的夫人欺负,原本冷眼思忖的萧绍昀立刻来了火气! 詹士春目的达到,也就不在宫中多停留,但是出了御书房,穿过了几条巷道,刚往出宫的路上转,就见溶溶月色下,宽阔的宫道边上,站了一个娉婷身影。 “詹大人,太妃想要见您一面。” 等在这里的秀容跟詹士春行了一礼,低声说道。 詹士春像是没看到一样往前走,他和徐淑宁,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秀容脸上的镇定从容这才碎裂开来,疾步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了詹士春宽大的袖子:“詹大人,难道你真的不想找到你的女儿了?” 詹士春这才停下了脚步,也不见如何动作,就从秀容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袖子,回过身来,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月色下根本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却无端地让秀容心中生出一股寒意,不禁倒退了几步。 “你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我已经不需要问她了,她可以守着她的秘密到死了。”詹士春带着些苍老的声音冷冽无情,让月色都寒了几分。 秀容骤然为自己的主子感到悲伤——当年的詹松林,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为了那个忽然背叛了青梅竹马情谊的詹松林,太妃近乎疯狂地算计了一辈子,一辈子看着风光,却什么都没得到过——可是如今呢? 看看眼前这个满面皱纹,身躯佝偻,就算是他的生身父母都不一定能认得出来的人,满身衰败的气息,寒光湛湛的眼神,秀容心中一阵忽如其来的哀伤,不值得,太不值得了! 为了这样一个不顾亲族的无情之人,那样美貌无匹,高贵骄傲的威北候嫡长女,一辈子就这样毁了! 原本可以嫁入门当户对的高门大族,一辈子风光得意,夫君子女在身侧,老了子孙满堂,一生荣华富贵,却生生变成了这深宫中帝王的宠物,无子无女,以至今日晚景凄凉! 她是淑太妃的贴身婢女,主子的命运就是她的命运,她当年也曾有过情投意合的情人,虽然身为奴婢,也曾谈婚论嫁,可到底,跟着淑太妃把一辈子的时光都葬送在了这深宫中——她从不曾恨过淑太妃,可是此刻,却深深地恨上了眼前这个看似垂垂老矣,下一刻就能去死的道士! “不可能,你不可能找得到!” 空旷的宫道上,秀容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尖利起来:“只有淑太妃和我知道,只有我们知道,你不可能找得到!你毁了太妃一辈子,老天会让你有报应,不可能让你找到!” 当年去做这件事的人都死了,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詹士春却沉沉地笑了:“如何不可能?我已经找到了。你们太妃这一辈子,毁了乔桓,毁了我,她都不怕报应,如今还金尊玉贵地活着,我又能有什么报应?我有的,是苦尽甘来!” 说完,也不再去看秀容,略微有些佝偻的身躯却走得极快,几步就不见了踪影。 “不可能的啊……” 秀容失魂落魄地回到慈宁宫,望着淑太妃满是期盼却倏然黯淡下去的眼神,不知道要如何告知淑太妃这个噩耗。 精心谋划了一辈子,以为能捏住那个人,最后却是一场空,那人根本就不需要这样的秘密! “他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不来!”淑太妃推开面前神情灰败的婢女,就要冲出宫门去。 秀容一把抓住了淑太妃,纱绫所制的宫装发出刺耳的裂帛声。 “太妃,求求您了,不要再想着他了,您好好过您的日子,不要再想着他了……” 淑太妃回身就给了秀容一巴掌,眼中神情几欲癫狂:“不,我绝不能看着他好过,绝不!”(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一章 各处走动 礼部侍郎冯智才被下了诏狱的消息在京城一石激起千层浪,第二日的早朝就已经沸腾了。 等不得天亮就把大臣下了诏狱——想想挨了廷杖的丞相宋温如,还有还有诛了九族的王度,虽然也算是皇帝的作风,可明明事发当时晋王就已经告状了,昨天也有御史闻风上奏,弹劾冯家,冯侍郎也当即请了罪,可当时皇帝也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那会儿皇帝的反应怎么看,也没这么大的! 待到听说是昨夜詹士春进宫一趟之后皇帝才态度骤然转变的,朝野上下,暗地里一片哗然。 虽然冯智才倒霉,很多人喜闻乐见,但是一想到是被詹士春这个钦天监的神棍给扳倒的,就不禁坐立不安,要是哪天得罪了詹士春,岂不是也和冯智才一般下场? 可这冯智才又怎么得罪詹士春了? 早朝还没散,各人心里就琢磨上了。 虽然没琢磨明白,但自此以后,朝堂内外,除了以宋温如为首的几位老臣,其余人行事的风气,渐渐就乌烟瘴气起来。 冯夫人也在家纳闷,不就当街撞了一个秀女么?这还是没撞着的,晋王和那个秀女毫发无损,倒是自家这边,冯夫人回家气得病了一场,如今还躺在床上起不来,下面折了手脚重伤的下人也不少,怎么论,都是冯家吃亏,可老爷,居然被下了诏狱! 下了诏狱的大臣,有几个能好手好脚囫囵完整地回来? 她气得头脑发昏,前脚老爷被押走,后脚就叫人提了胆颤心惊的白莲花来,也顾不得何宅人仰马翻,爬起来硬是亲手赏了白莲花几个大耳刮子! “贱人,若不是你们白家弄鬼,哪里来的如今这么多事!你给我等着,若是这次我们冯家有个什么不好,我要你用命来填!” 白莲花被打得眼冒金星,哭得眼睛都肿了,可这个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除了心中恨毒了白成欢,千遍万遍地诅咒她,却从来没想起来当日这亲事是谁百般算计到手的。 暂时也只能一日日地在冯家苦挨着日子,比冯家的下等人还不如,一旦冯夫人气不顺,就拉了她过去一顿好打,硬是给折磨得没了个人样! 冯夫人打完了白莲花,略略出了口恶气,心中的烦躁忧虑一点儿没少,天不亮就命不用上朝的侄子们都出去打听消息,往各家亲故处走动关系,冯大少奶奶梁思容是梁国公的亲侄女,此时见公公下了诏狱,婆婆着急发昏,也只能知会了堂弟媳,户部陈琪的长女小陈氏,一大早妯娌俩各自回家打探消息。 陈琪还没下早朝,陈夫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让女儿明哲保身,其他的也没多说。 到底冯夫人只是个大伯母,又不是正经婆婆,小陈氏那正经婆婆还在虢州跟着公公在任上,小陈氏也不在意,只是想着这件事归根究底,冯夫人能和那白成欢对上,也是公公婆婆为了巴结冯夫人多管闲事的结果,心里就暗暗把公公婆婆骂了个够,只面儿上不露出来,回了家还是一派焦急,冯夫人也无心去跟她计较。 只是梁国公府这边,梁思容刚在梁国公夫人面前把这件事说了个头,一边坐着的梁思贤就不干了。 “我说呢,那天是谁胆子这么大,胆敢欺负白成欢,还把晋王也牵扯上了,却没想到是你们家,三姐,不是我说话难听,你那婆婆胆子也太大了,真以为京城是你们冯家的,想怎么横就怎么横?出身不高的秀女就敢随便欺负?焉知人家以后不会飞黄腾达?真是眼皮子再浅没有了!” 梁思贤那日走得早了些,没看着那场热闹,可也听说了这件事,原先对白成欢无感也就罢了,如今白成欢入了她的眼,决计交好,自然说话不客气。 梁思容脸上一阵挂不住,好歹她也是梁思贤的三姐,梁思贤就敢这样指着她的脸皮骂? “思贤,怎么跟你三姐说话呢!” 梁国公夫人适时地呵斥了一句,却没多少苛责之意,不过也让梁思容有了个台阶下。 谁让她不是梁国公的亲女,只是个侄女呢?何况自从去年祖母去世,梁国公府就分了家,二房也搬了出去,已经不算正经梁国公府的人了,就是自己,也不是金贵的梁国公府三小姐了,如今在梁思贤这个备受宠爱的梁国公嫡幼女面前,梁思容再也没了从前的傲气。 再说婆婆为了小叔子做出来的这些烂事儿,她也没脸说出来,只尴尬地笑了笑,心思一转,就又有了主意:“那天的确是个误会,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半路上那马忽然就疯了,谁也拦不住,倒是我婆婆连吓带摔,如今还躺在床上下不来,昨夜我公公被忽然带走的时候,又把她吓了个够呛,我这才出来打听打听,好歹那是我的公公婆婆,一损俱损,就算他们有再多的不是,我这做人媳妇的,也要想想办法,伯母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听四妹这话音儿,可是认识那位白小姐?不知能不能为三姐引见一番,让三姐诚心跟她道个歉,若是她能不计较,晋王那边再能松口,我公公的事情,也就有个松动的余地。” 梁思容这番话倒是对了梁国公夫人的心,她也是做婆婆的人,谁不希望小辈懂事孝顺,听了也就安慰道:“这也是你明事理,既然嫁了冯家,冯家有事你自然是义不容辞的,这事儿,你伯父还没下朝,也没传回来什么消息,不过昨儿我听思贤说了,那个被你们家疯马冲撞了的白小姐,如今就住在威北候府,也是她身手不凡,不但制住了你家的疯马,在北山寺,又救了威北候夫人,和你四妹,还有忠义伯家的女眷,倒真是个难得的。” 说着转过脸问女儿:“思贤,你看那白小姐怎么样,这事儿,要不你帮你三姐说说?左右那白小姐也毫发无伤,冯大人要真有个什么好歹,你三姐的日子也不好过,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事儿不为着冯家,也是为着你三姐。” 梁夫人这话站在她的立场,说得是十分中肯的,冯家再有不是,那也是梁家挂了名的亲家,能保住冯家,自然是极好的。 梁思贤纵然心中还为白成欢有些不平,但是嫡女的见识气度在那里,也知道此时冯家真倒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到底梁思容也是她的堂姐,要是冯家落魄了,梁思容也要跟着吃苦。 她思忖了一番,也还是心软了:“我只能先去问问,做不得主,若是能劝动最好,劝不动,谁也不能怪到成欢头上去!” (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二章 转脸无情 梁思容听了连连点头道谢,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不管这件事成不成,她去威北候府一趟,总是尽力了,回去对婆婆和夫君也算是交差了。 若是要能让那白成欢松口,自然是再好不过,那从此以后,就算是她不再是梁国公府正经的嫡女,冯家的人照样也不敢低看她一眼。 梁思贤虽然答应了,却非要等到父亲下朝问明白了再带着梁思容去跟白成欢说这件事情。 梁国公夫人不由得点头,女儿能稳重一些,思虑周全,那是最好不过。 却没想到,女儿想打听的,压根儿就不是这件事。 梁国公一回府,朝服还没换下来,梁思贤就立刻扑了上去:“爹爹,怎么说,您参了安国公没有?” 梁国公夫人大惊失色:“国公爷,您真参了安国公?” 梁思容跟在梁国公夫人母女身后,看着梁思贤跟梁国公亲近撒娇,心中一阵酸涩。 这就是命呢,父亲也是嫡出,却不能继承爵位,分了出去,以后就只能靠自身努力了,而大伯的子孙,却是一辈子的安享荣华。 梁国公点点头:“今儿朝上除了冯家的事情,就是这件事了,今儿早上,不光我参了安国公,还有忠义伯也参了,甚至是威北候伤还没好人没来,也特意上了折子给皇上——安国公府那位嫡女,确实太过嚣张,私下算计也就罢了,却心肠狠毒,出手就想要这么多人的命,不参安国公府这一本,我和思贤,都咽不下这口气!” 威北候府和梁国公府世代交好不说,单说梁国公一想到自己的幼女差点就被野猪给伤了,这口恶气就不出不快! 梁国公夫人听了也是愤怒:“是啊,谁能想得到他们家所谓的病得起不来的那位,能这样一好起来就害人,这样的人,就该病着!” “那皇上怎么说?”这才是梁思贤关心的重点。 “忠义伯已经整好了证据,皇上看了折子,也是大怒,当即申斥了安国公一顿,让他给我们几家赔礼道歉,令他好好教女,并勒令安国公嫡女安竹林闭门思过,但是奇怪的是,皇上虽然大大削了安国公的面子,却没有夺了安竹林选秀的资格。” 梁思贤听了不由得不满:“那这算什么惩戒?这样的人还能继续选秀?那华冰清呢?” 要她说,安竹林退了徐大哥的亲,就为了参加选秀,就该让她没了选秀的资格才能让她知道疼,不然安竹林前十几年也是在家里闷着,闭门思过算是什么惩戒? 至于被皇帝下旨申斥的名声,那安竹林为了选秀退了亲,早就没什么名声可言了! “华冰清那边,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说明她跟这件事情有关,也只能不了了之了。”梁国公对皇帝的处置也并不满意,但是事已至此,几家女眷毕竟并无伤亡,再追究下去,也是没什么用。 梁思贤恨恨不已:“便宜华冰清了!” 梁国公换了衣服出来,喝了盏茶,才注意到一边默不做声的侄女儿,一想就知道她定是为冯家的事情来的,也不遮掩,直接就问道:“思容,你们冯家,可是得罪过詹士春?” 如今上到朝臣,下到百姓,谁不知道皇帝身边风光无两的詹士春? 梁思容知道这人,却是不明白这话:“这和詹士春又有什么关系?” “你们冯家这件事,昨儿皇上并没在意,就是晋王嚷着要讨公道,皇上也没直接下旨,看样子要容后定夺,本想着最多就是申斥一番也就罢了,却没想到,皇上昨夜忽然暴怒,据打听到的消息,是詹士春昨夜进了宫,在皇上面前使的力,你回去让冯家人好好想想,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詹士春,这件事,怕是还要着落在他身上!” 梁思容百思不得其解,冯家算是清流,自上而下看不上詹士春那样蛊惑帝王的道士,但也没有着意去招惹过那位,怎么就无缘无故得罪上了? 此时见伯父已经明言告知,心里也算是有了个底,知道不是那白成欢的缘故,也就不再急着让梁思贤带她去威北候府给白成欢道歉,闭口不提这事儿,匆匆告辞回去了。 梁思贤却冷笑:“瞧瞧,这根本就没有道歉的诚意,一听说不是成欢的缘故,就一丝愧疚也无,这样的人,下次若再寻到我头上,我是再也不管这件事情的!” 梁国公夫人也不由得尴尬,暗恨梁思容不值得人相帮,她跟女儿讨了这个面子,让女儿去做这个中间人,梁思容却如此行事。 那白小姐再毫发无伤,也是苦主,梁思容却这副转脸无情的样子,可见冯家人心中,也根本对人家白小姐没有半丝愧疚。 当下梁国公夫人也灰了心,吩咐以后梁思容再来,就说不见。 梁国公听女儿把侄女儿的行事一说,心中也不快。 那位白小姐,救了这么多人,如今又在威北候府住着,侄女儿却全不放在心上,可见也是个目光短浅的。 梁思贤没了梁思容要跟着,心情倒也不错,就往威北候府去了。 待到她见了白成欢,把皇帝对冯家,还有安竹林的处置一说,白成欢也很纳闷。 她纳闷的事情有两件,一件是詹士春莫名其妙为她出头。 若是詹士春不以詹松林的身份去见过她,她可能还不会意识到,詹士春把冯家拉下来多半是因为她。 可这为什么呢?詹士春无缘无故对一个虢州武官的女儿示好做什么?真是太奇怪了。 另一件,就是这位安氏竹林。 一个久病不起的人,一到威北候府倒霉,皇帝选秀,就立刻好了起来,退婚,报选,一气呵成,难不成早就打算好了,无意嫁给哥哥?那也太有些诡异了。 这倒也罢了,可是此时她来害威北候夫人,又有什么好处?万一那天她不在,娘亲和这些人全都遭了难,难道就不怕这几家合起来生吃了他们安国公府的人? 梁国公府,威北候府,还有忠义伯府,哪一家都不是软柿子任人揉捏的。 安竹林这简直就是找死!还有华冰清,自己都死了,她还跟威北候府过不去做什么? 梁思贤看白成欢神情闷闷,就拉了她出门,在威北候府的花园里溜达起来。 走到花园南边的时候,却忽然听见一个僻静的院落里传来一阵喧闹尖叫。 “我要见皇上,我要见太妃!” 虽然那声音很快就被捂了回去,但还是足够白成欢听得清楚,脸色顿时就变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三章 眼中钉 不用任何人说,白成欢也听得出来那个声音是属于徐成意的。 生前,对于这个庶姐,她和娘亲一样,虽然不喜,但也从不曾放在心上刻意刁难。 而徐成意,仗着生母朱姨娘得宠,又有一个同胞的弟弟,在府里很是嚣张,只不过因为萧绍昀和父亲的缘故,从不敢在她面前放肆。 可是此时她不用多加打探,也能看得出来徐成如的处境——那个偏僻的院子,从来就没有人住过,若不是犯了大错,娘亲断然不会对她刻薄到这个地步。 想到昨天摇蕙就已经打听出来关于候府如今状况的消息,白成欢还是不由地皱了眉头。 朱姨娘被送到家庙,几个姨娘彻底失宠,徐成意对外说是病了……种种迹象看起来,好像是娘亲占了上风,可是仔细思索下来,若不是犯了天大的错,候府后院维持了十几年的格局绝不会被这样轻易打破。 摇蕙并没有打探出更多的内情来,但是白成欢却是由衷地感到欣慰,这样才是娘亲当家的威北候府啊,若是随便一个外人的丫鬟都能立刻把府里的情况摸个透,那就不是威北候府了。 挽着白成欢手臂的梁思贤自然也听见了那几声叫喊,眼神中闪过一抹厉色,直言不讳就跟白成欢说了起来:“那边的事情你不必理会,我也不瞒着你,那位是威北候府的二小姐徐成意,一个庶出的,却不知道天高地厚,从前成欢……孝元皇后在着的时候,就成天张牙舞爪让人不齿,如今更是成了京中贵女的眼中钉。若是以后在候府见了这个人,你也不必客气,她和成如姐不一样,成如姐好歹是个知恩的人,徐夫人对她十分好,她也能领个十分,不像这位,对她十分好,她能还给你十分不好来。” 梁国公家和威北候家一直亲近,也听说过徐成意进宫是私自所为的事情来,倒不像京城别的人家,以为威北候是要再送一个女儿给皇帝。 白成欢十分敏锐地听出了不对:“这位二小姐,如何就成了京中贵女的眼中钉?” 徐成意几斤几两白成欢很清楚,要说她在外面得罪了人还行,要是能一次把京城贵女全都得罪光,那也得要有那个本事。 京城跟虢州相比,看起来十分接近权贵中心,但到底不是一个圈子,京城高门的种种,不是这个圈子的人,轻易也不能全都知道,她能打听到候府发生的大事,但是候府的庶女到底做了什么,她并不知晓。 梁思贤也没有觉得白成欢孤陋寡闻,反而认真地跟她说了起来:“这件事侯爷也是非常不情愿,能压都压了下来,如今她不在宫里住,轻易也没人提起,免得皇上又想起她来,不过我还是要跟你说清楚,免得京城的水把你搅进去。” 梁思贤也说不清为什么她明明只和白成欢认识了几天,却像是从前和徐成欢在一起时那么熟稔,白成欢跟她说话的不卑不亢,两人说话间的默契感,甚至是两人走在一起,自己恍然间把她当成徐成欢去挽着她的手臂的时候,她也处之泰然的淡定,都让梁思贤想要跟她一直这样亲近下去,就当是徐成欢不在了,自己又失而复得了一个好友。 抱着这样的心思,梁思贤唯恐她初来京城会吃亏,就一五一十地把徐成意如何进宫,如何在宫中住了一段时日的事情完完整整说了一遍,这中间,还带着一些别人都不知道的内情。 白成欢一听就明白了。 按说徐成意进宫陪伴淑太妃,淑太妃是她的亲姑姑,并不算违了规矩,偏偏大齐的后宫到了萧绍昀这里,真是不同寻常的冷清。 宫中没有太后,也没有皇后,妃嫔更是没有,只有几个老太妃,也是没什么权势不管事儿的。 这样一来,京中贵女想要进宫都没个借口,没有后宫的旨意,女眷是没有机会进宫的,甚至连过年的朝见都免了,没有太后,没有皇后妃嫔,朝拜谁去? 如此一来,能蒙皇帝亲自关照住进慈宁宫的徐成意,那真是太过惹眼,京城贵女中,凡是对萧绍昀有些心思的,如何能不对徐成意忌惮憎恶? “虽说威北候和夫人都没有这个心思,但架不住徐成意惹了这桩事情出来,如今京城参加选秀的贵女,心中头号大敌可就是这位二小姐,万一皇上真看上了她……”说到此处,梁思贤忽然眼圈就红了,放开了白成欢,随手在一边拂到眼前的垂柳枝上揪下了一片翠绿的柳叶来,揉在手里碾了个粉碎,“若是皇上当真纳她为妃,成欢地下有知,会何等难受?她算个什么东西,能让萧绍昀忘了成欢?” 眼前遍布姹紫嫣红,梁思贤的声音却凭添凄凉:“其实我心里知道,萧绍昀就是个负心薄幸的,成欢陪了他十二年,可他呢,成欢去了才多久,就开始选秀……难道忘记一个人,真的就这么容易?还是说,他和历朝历代的帝王没有区别,只是想要后宫三千,从来就没想过一心待成欢?天下男子都是这样的薄情吗?” 当日徐成欢最好的朋友就是梁思贤,闺中密友在一起,无话不谈,萧绍昀跟她的许诺,梁思贤自然是知道的。 此时听她这样说来,白成欢心中是一片片的空茫。 萧绍昀看上徐成意……若是从前,她自然是不会信的,可如今,选秀啊,广选天下美人,别的不说,徐成意的相貌自然是上佳的。 只不过,是不是又如何呢,徐成欢已经死了。 她抽出手里绣着兰草的帕子,轻轻地抚上了梁思贤的眼角,又低下头,拉过她的手,仔仔细细将她手上绿色的柳叶残渣擦得干干净净。 “思贤,你的那位挚友,若是在你眼前,定然不希望你为了这样的事情伤心流泪。这世间的男子,有薄幸的,也有深情的,遇到什么样的,那端看个人的造化,孝元皇后没有这个福气,那你就好好地活着,过得和和美美,一辈子事事如意,把她的那一份儿福气,也一起享了,岂不是更好?” 白成欢轻轻地劝着,转了话头:“思贤,你如今又是怎么打算的?可有意去参选?” 说起这个,梁思贤心中虽然哀伤,却是一凛:“我绝不会去参选,我要是去参选,怎么对得起成欢?况且,萧绍昀那样的人,就算是皇帝,我们梁国公府也不稀罕!”(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四章 肉中刺 白成欢笑了起来。 这就是梁思贤的性子。 即使是徐成欢已经死了,她也不愿为了荣华富贵去让徐成欢伤心。 可梁思贤却忽然间醒悟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看我说的这话,你别多心,毕竟皇宫也就是天下最好的地方了……你是打定了主意要选秀?” 白成欢是进京待选的秀女,梁思贤一早是知道的,她一开始对白成欢没什么好感,也有这个原因。 但此时她那话说出来,倒像是看不起人家要参选的人一样。 白成欢却浑不在意地笑笑:“走一步看一步吧,这趟来京城,更多地是想来京城见识见识。” “嗯,这话我信,反正,我是不参选了。”从白成欢的言行举止中,梁思贤根本就没看到一点儿来自小门小户的小家子气。 “那也好,何必去深宫去和那么多的女子争一个男人,那你是如何打算的?”白成欢记得梁思贤还没有定亲。 梁思贤有些心不在焉:“家中已经为我打算好了,到时候只报个病就完了,我不去参选,不知道有多少人高兴呢,等过了选秀,再来打算我的亲事。” “你这样好的女子,定然会嫁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和和美美一辈子的。”白成欢笑着道。 要是别人,梁思贤一准儿觉得这话是在奉承她,可这话从白成欢嘴里说出来,合着白成欢脸上的笑意,梁思贤却觉得很是真诚。 她也笑了,那股悲伤立刻就被冲淡了:“谢谢你这么看好我,可是你或许不知道,这京城男子,好的,可没几个。” “远的不说,只说我家,父母算是和睦的,可家中也是姨娘成堆,庶女没有,庶子倒有好几个,我母亲每日忙忙碌碌,管着府里的一应事务,还要给那些姨娘调解纷争,照料那些庶子,一个不小心,就要被人说悍妒刻薄,即使是这样辛苦,在别人看来,我母亲还是个有福气的人,那你想想,那些没福气的,家中又该是什么样子?更别说京城高门大户家中的龌龊事,我纵然没亲眼见识过,也听说过,对婚事的心,都灰了一多半。” 自从徐成欢去了,梁思贤想说话也没有什么人可说,此时却是跟白成欢说出了心里话。 但是没等白成欢劝她什么,梁思贤弯月一般的双眼却又明亮了起来:“但我还是决定,到了给我说亲的时候,我要好好挑一挑的,就算这世上的男子都是混蛋,我也就不信还能一个好的都没有?你看咱们大齐开国的太祖皇帝,他一世英雄,帝王之身,却一辈子只有独孤皇后一人,再说守着妻子一人过活的人也不是没有,我就不信了,我不能挑一个好的!” 梁思贤眼中的熠熠生辉让白成欢也跟着高兴了起来:“你这样想就对了,这世上的男子,有不好的,就有好的,只说我父亲,不管日子过得如何,他也只守着我母亲一人,你一定能找到一个一心待你的人的。” “哎呀,你看咱们都说得什么话!” 说起这些,梁思贤脸皮再厚也有些红了,低垂着头,笑嘻嘻地,却快步往前走了几步。 白成欢笑眯眯地看着害羞的梁思贤,心头遮盖的阴云散去了一些。 这世上也有太祖皇帝那样的人,人间至高的帝王,却专情于一人,当初,她就是怀着对独孤皇后的憧憬羡慕,才会相信了萧绍昀。 但是好友心中能有这样光明灿烂的一块地方,并不会因为看见过灰暗的人生就灰心丧气,徒增烦恼,那是再好不过。 以梁思贤的出身,不嫁人是不可能的,她能这样乐观地去对待她的婚事,以她家中对她的宠爱程度,那必定也是能挑到一个合乎心意的人。 总不能所有人都像徐成欢一样不幸,梁思贤若是能过得好,那是最好不过。 两人绕着花园走了一圈,回到欢宜阁的时候,白成欢却肃整了脸色。 “思贤,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刚才想了一路,大概明白华冰清为何要借助安竹林之手,谋害夫人了。” 梁思贤神色也凝重了下来:“你说说看。” “你之前告诉我,徐成意如今是京城贵女的眼中钉,那她也就是华冰清的肉中刺,我听晋王殿下说过,华冰清如今也在待选之列,并且从前,华家曾经谋划过皇后的位置。” “没错,是有这么一回事。”听说是晋王告诉白成欢的,梁思贤也不在意,在她眼里,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京城人都该知道。 “那你想想,若是能让徐成意无法参选,是不是最好的办法?釜底抽薪,华冰清再也没有了威胁,而这个时候,怎么样才能让徐成意无法去参选呢?”白成欢看着梁思贤,话说到这里,她相信梁思贤一定能听明白。 梁思贤眼神中都带上了寒气:“华冰清是想借助安竹林之手,让徐夫人出事——然后徐成意一个嫡母新丧的人,如何能去参选?就算不参选,皇帝也不敢立即把她纳入后宫,什么都大不过孝道!” 至于三年孝期过后,那时候后宫格局已定,谁还会在意一个威北候府的庶女? 白成欢点点头,她太了解华冰清那样骄傲的人了,要么不出手,要么,就下死手。 “怎么能这么狠毒!”梁思贤气得额角发痛:“华冰清这个贱人!她指使安竹林来,徐夫人从来就没见过安竹林,儿子就被莫名其妙退了亲,在北山寺那里,不管是面子上过不去,还是心中有气要看看人,都会见安竹林,但这安竹林也是个蠢货,要是徐夫人真的出事,她可是死定了,人家华冰清,毫发无伤,最多被人私下怀疑几句!徐大哥当年,到底是怎么看上这么一个人的!” 白成欢也纳闷,大哥当年是怎么看上那安竹林的?娘亲都不曾见过的人,大哥又是从哪里见的? 但现在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白成欢也不兜圈子: “所以,思贤,我希望你能跟徐夫人提一提这件事,提醒她一下,让她多加防备。”(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五章 解铃人(为纳兰清瑶和氏璧打赏加更!) “那你亲自跟徐夫人说,岂不是也很好?”梁思贤想不明白,这明明是会让威北候夫人感激的事,白成欢为什么要把这个人情给她。 白成欢摇头苦笑:“这种事情,只能出自你口,你待我亲厚我知道,可是我算是候府的什么人呢?” 威北候夫人不是梁思贤这样单纯的少女,喜欢白成欢就是喜欢,她是候府的当家夫人,遇事都会多想几分。 梁思贤也立刻想到了,白成欢到底才住进候府两天,若是在威北候夫人面前说起候府庶女牵扯出来的这些事,岂不是不妥。 “好,我去说。”梁思贤立刻应了下来,白成欢也才放下心来。 以华冰清的秉性,既然有了这个念头,目的没有达成,难保不会出别的幺蛾子。 这一点梁思贤也想得到,心里也打定主意要让父亲好好敲打镇国公府一番,免得华冰清再使别的毒计。 梁思贤和白成欢道别后,就找了威北候夫人,前因后果分析了一遍,威北候夫人也是一阵后怕,这么多人去北山寺是为了给成欢做法事的,如果真出了事,这几家心里焉能不怨恨威北候府? 如果她真的死了,且不说别的,只说连远在西北的儿子都见不到一面,也还没有看到儿子成家,她怎么都不甘心! 越想威北候夫人越是恨得牙根儿痒痒,往日里看着华冰清虽然心性骄傲,目下无尘,却不曾知道她这样狠毒! 当下跟梁思贤商定了之后,就送了梁思贤出门,自己去寻威北候,准备给娘家忠义伯府也送消息过去,纵然他镇国公府再强横,也要扒下那华冰清一层皮来! 梁思贤也不耽误功夫,顶着正午的大太阳就回了梁国公府,在离着梁国公府大门还远的街口,就看见门口停放着一顶青缎小轿,一身素色衣裙的梁思容在门前团团转,身后围着几个跟来的丫鬟婆子。 六月里的太阳毒的很,梁思容一向养尊处优,冷不丁地晒这么一次毒辣辣的太阳,白净细腻的面皮一阵刺痛,可这些不适跟被梁国公府拒之门外比起来,都算不得什么,她心中的焦灼,可要比这天气还让她难受万分! 冯家能在京城屹立多年,也不是吃素的,梁思容回家一说皇帝大怒是因为詹士春,冯夫人当机立断,直接就拖着病躯,赶去钦天监求见詹士春。 一个三品诰命夫人,又是一向自诩清贵的冯家当家夫人,亲自去求见钦天监的监正,去跟一个道士低声下气,心中的憋屈难堪可想而知,偏偏京城最不缺的就是看热闹的人,从她出了府到站在钦天监的大门外,一直到詹士春刻意晾了她一个时辰,都有人指指点点,围着看热闹。要是从前,冯夫人早就大怒地命人驱散了,可如今,她哪里还敢耍横?想一想老爷还在那有进无出的诏狱里待着,她只能紫涨着脸皮,咽下了这些羞辱,反而打算着声势既然闹得这么大,只要詹士春不想让人弹劾他,就得出来见自己。 偏偏詹士春就是有心要为难她,到最后也没出来见她,只命一个钦天监学观星的小徒弟出来给了她一句话。 “詹大人说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冯夫人是得罪了旁人,那就去请那人原谅,何必这样来为难钦天监?前天当街威逼秀女,今日又来威逼朝臣,冯大人这诏狱,进得真正不冤。” 几句话那小徒弟转述得平平,却让围观的人群一阵哗然。 仔细一想,这冯家,还真是横得没边儿了! 冯夫人气得几欲吐血,但是心里把詹士春这话好好地琢磨了一番,只能赶紧回家,跟儿媳商议去了。 梁思容一听就傻了眼:“难不成咱们还真要去跟那白成欢赔礼道歉?” 冯夫人躺在床上直哼哼,瞥了一眼脸色难看的儿媳妇,怒道:“去就去,你既然有办法打听到这些,那就跟着你那四妹去看看那个贱人,咱们且低这一次头,等老爷回来了,再出这口气!” 梁思容不傻,先前去了梁国公府那么一趟,梁思贤答应了带她去见白成欢,她心里却也十分不想去跟一个卑微的女子道歉,一听了伯父那些话,就干脆再没提起,谁承想这么兜了一圈,结果还是要去跟白成欢低头。 梁思容就有些推脱不想去,可是婆婆又哼哼唧唧指着自己的病哭天喊地,大正午的,梁思贤也只能硬着头皮出了门。 到了梁国公府,门房居然再也不放她进去了,连往里报一声都不肯,梁思容心就凉了半截,可就这么回去,婆婆知道梁国公府不给她脸面,往后还不知道要怎么为难她,正在两难之时,远远望见梁国公府的那辆八宝璎珞华盖马车,直如见了救星,也不管里面坐着的是谁,就急急冲了过来。 马车停下来,梁思贤身边的大丫鬟掀了帘子,梁思容一看见她,就知道里面的人是四妹梁思贤了,脸上一阵下不来,可到了这个时候,也只能先不要脸面,拉住了要下车的梁思贤就苦苦哀求道:“四妹,三姐求你了,你带三姐去见那白小姐一面吧!” 梁思贤冷着脸甩开了她的手,不紧不慢地下了马车,才开口:“三姐,你是不是当我好欺负?早上你急着求人,我答应了你,转过脸你就甩下我走了,这会儿又来说这话,难不成我是你们冯家买来的丫鬟婆子,想怎么指使就怎么指使?” 说完又朝着那顶小轿看了一眼,冷笑道:“你们如今出门,能防着你们家疯马再伤人,改成坐轿子,也真是难得,有这份诚心,那就去威北候府求见白小姐好了,要我跟着做什么?” 梁思容恨死了梁思贤这副拿乔的样子,可这个时候,要是被梁国公府拒绝,她的体面也就完了。 索性心一横,一把就扑倒在地,抱住了梁思贤的双腿,连哭带诉:“四妹,我公公要是没了,冯家也就倒了,你要是不帮着三姐,就忍心眼睁睁看着三姐以后过苦日子吗?冯家上下,可都指望你了!” 梁思贤一下子就恼了:“照三姐这个说法,要是白小姐不肯原谅你们,就是我的不是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白成欢跟冯家的恩怨,白成欢一点没瞒着梁思贤,全都告诉了梁思贤,知道了这一层,梁思贤对冯家更是不齿,此时也真是动了气,回身就喊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都是死人吗?看着我被一个外人这样拉拉扯扯!”(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六章 拿捏 梁思贤身边的丫鬟婆子一听这声“外人”,就知道四小姐是真的恼了,二话不说,上前就扒拉开了梁思容。 原本以为到底也是梁家的姑奶奶,却没想到三小姐到底是把主子得罪狠了。 只是梁思容原本做出这样不顾脸面的举动就是豁出去了,又仗着自己到底是梁思贤的三姐,这些丫鬟婆子能拉开她,却也不能真跟她动手,更知道四妹梁思贤是个面冷心软的,立刻就跌坐在地上哭喊起来。 梁国公府虽然占了半条街,门前没什么闲人,但是街口远远地有人听见哭声,都在朝这边张望。 梁思贤看着自己的三姐当着下人门房的面儿,就这么不顾脸面,也是目瞪口呆,这还是她的三姐吗? 好歹也是梁家的嫡女,纵然如今嫁了冯家,二房也分出去了,可怎么就从那个规矩教养一等一的女子变成了如今市井泼妇般的人?可见那冯家,内里真是个烂泥坑! 可这会儿也没法儿计较这么多,这是丢的梁家的人! 梁思贤忍着怒火,命人带她进去。 进了门,梁思容反正是不要脸了,揪着梁国公夫人就是一阵大哭大闹,看着不像是来求人的,倒像是来寻仇的。 最后惊动了梁国公,梁国公也对这个面目全非的侄女儿彻底灰了心,只命梁思贤带她去见那白小姐一面,以后,再也不许她上门来。 梁思容见把自己的伯父伯母得罪了个光,心里也害怕,可要是眼前这一关过不去,还说什么以后? 见梁思贤答应了,她也不哭闹了,又转过脸来好声好语地赔礼,但却没人理她。 等到梁思容重新梳洗整理了,梁思贤又带着她出了门。 梁思容还准备跟着梁思贤上马车,坐梁思贤的马车同去,梁思贤却是冷冷一瞥,梁思容只得不情不愿地回去坐了轿子。 两人一路到了威北候府,说明来意,威北候夫人看向梁思容的眼神就变得不善起来。 这件事情过去也有几天了,冯家何曾想过要跟白成欢道歉?这会儿见皇帝发怒,躲不过去了,才这般作态,那要是皇帝不发怒,白成欢的亏不就白吃了? 但威北候夫人思忖着这到底是白成欢的私事,她也不能擅自做主,看在梁思贤的面子上,还是带着人来见白成欢。 白成欢正准备午睡,看到梁思贤去而复返,威北候夫人也来了,正要说话,就看见她们身后跟着一个容长脸面做妇人妆扮的女子,眼神一闪,梁思容怎么来了? 梁思贤也不等白成欢先说话,上前挽住她手臂,对着梁思容没好气道:“好了,这人你也见着了,该赔礼赔礼,该道歉道歉!” 赔礼道歉……白成欢转念一想,梁思容嫁的人家,可不正是冯家? 从前她活着的时候,跟梁思容来往就很少,并不知道梁思容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厌恶冯家,也看着梁思贤的面子上,客客气气地问道:“这位是?” “她是我二叔父家的三姐,冯家长媳。” “哦。” 白成欢只有这一个字,也没上前见礼,也没多说什么,只等着看梁思容如何说。 偏偏梁思容此时倒是想在白成欢这个虢州小官儿家的女子面前找找场子,还等着白成欢先跟她见礼呢,无论是梁家三小姐的身份,还是冯家大少奶奶的身份,都能压一压白成欢,只要白成欢被镇住,接下来的事儿就好办了。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梁思贤就恼了:“三姐,是你求着我带你来跟白小姐道歉的,这会儿怎么不说话了?” 梁思容脸色一僵,暗恨白成欢没脸色,也恨梁思贤胳膊肘向外拐,却不想当着威北候夫人和梁思贤的面儿给白成欢低声下气,于是就勉强笑道:“徐夫人和四妹能否回避一下,我有些话想要单独跟这位白小姐说。” 威北候夫人也不说话,只看着白成欢,知道梁思容是来道歉,她还要跟着,也是有给白成欢撑腰的意思在里面。 梁思贤更是挽紧了白成欢的手臂,冷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绝对不走。 白成欢也笑了:“我从前不认识梁三小姐,但是既然思贤说你是来道歉的,我跟你们冯家的恩怨,当日也是发生在大街上,大家都看着呢,梁三小姐有什么要说的,只管说。” 梁思容一愣,眼珠子转了转,唇边带笑,眼神却冷然:“白妹妹,其实,咱们还是亲家呢,你的亲姐姐嫁给了我小叔,看在这个份儿上,你也要给冯家几分脸面不是?当初婚书上的名字,如今还是个事儿呢,你不关心关心你姐姐?毕竟有些事情闹开了大家都不好看,你说呢?” 这话说得威北候夫人和梁思贤都愣住了,白成欢心里却跟明镜儿一样。 这哪里是来道歉,这是来威胁来了吧? 这是想说,冯家发现娶错了人,她白成欢的身份还是个问题,让她就此放过冯家? 威北候夫人听出了梁思容话里的威胁之意,想起白成欢跟她们说过白家和冯家怎么结的这亲,脸色就沉了下来:“既然是亲家,那就更应该照应,而不是当街谋人性命!这样的亲家,那还不如没有!再说一码归一码,你们冯家,错了就是错了,难不成你今日来,不是道歉,是示威来了?” 白成欢走上前,拉住威北候夫人的手按了按,转头对梁思容笑道:“那照梁三小姐的想法,是想要我如何呢?” 梁思容被威北候夫人说得脸色青青白白一阵变幻,但是听白成欢的语气像是要服软,立刻就笑道:“自然是希望白妹妹你能去跟皇上说明白这件事情是个误会,这件事因你而起,你若是不计较了,皇上自然也就消了气了。” 白成欢笑容更盛,看了一眼梁思贤,到底没有笑出声。 从前怎么不知道,这梁思容,居然是个这样好笑的人,她凭什么不计较?等着冯家毫发无伤,再过来咬她几口?总之当初白莲花的庚帖根本没错,族谱也改过了,冯家爱怎么闹腾怎么闹腾,想用这个拿捏她,做梦! 笑完了,白成欢的脸色也冷了下来:“看来冯家是根本没有任何的歉意,思贤你这是在诳我玩呢……至于什么计较不计较的,我只是个无权无势的秀女,并不敢异想天开能见到皇上,一切谨听圣裁!”(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七章 身死 说完也不等梁思容开口,直接就朝外喊道:“摇蕙,送客!” 摇蕙和菱角菱叶站在外面,听了梁思容的话也是生了一肚皮的气,听了这声吩咐立刻就走了进来,对梁思贤行了一礼:“梁三小姐,您请!” 梁思容立即气得面皮紫涨。 白成欢口口声声梁三小姐,而不是冯大少奶奶,对于她这个已嫁之人,毫无尊重,如今可好,一个丫鬟都能来赶人! 威北候夫人和梁思贤却根本无视她的怒气,转身就携了白成欢的手进了内室,没一个人搭理梁思容。 威北候府的下人一看自己夫人也是这个意思,就再也不客气地请梁思容往外走。 梁思容敢在梁国公府撒泼,无非是知道梁国公夫人不能拿她怎么样,可这是威北候府,她还没那个胆子,只能恨恨地回去了。 内室里,威北候夫人安慰白成欢:“这样就很好,不喜欢就不必理会她,一切有我,冯家还不放在我眼里!”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白成欢这样强硬地赶人,她总想起自己的女儿来。要是她在,肯定也是这样的气势。 “成欢,你千万别生我的气,我不知道我三姐,她如今居然成了这个倒三不着两的样子,我再也不会把她带来烦你,这次是我的不是……”梁思贤也是又气又恨,气的是梁思容这副做派,恨的是梁思容丢梁家的人。 白成欢向威北候夫人道谢,又去安慰生气的梁思贤:“你三姐是你三姐,你是你,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我三姐从前也不这样的,如今嫁到了冯家,倒是慢慢地跟冯家一个做派了,可见那冯家家风不正,只是你那个嫁去冯家的姐姐岂不是……”梁思贤不免有些担忧。 白成欢笑笑:“有没有这桩事,冯家对她都是一个样子,这是她选来的路,她自己就要承受。况且冯家能那么快就盯准了我,想必她功不可没。” 白莲花是什么人,白成欢太了解了。 眼高于顶,却又心思不正,损人不利己这种事情,她是做得出来的。 梁思贤也就不再担心,威北候夫人如今只担心冯家到底是想干什么,还会不会对白成欢不利,更不会去替白莲花想。 白成欢这边不松口,詹士春又进宫火上浇油告了冯家一状,于是不等梁思容被冯夫人数落,冯夫人就被皇帝以威逼朝臣的罪名送进了诏狱的女监跟自家老爷做伴儿了。 很快皇帝的旨意就下来了,冯智才的官职被一撸到底,冯夫人的三品诰命也被收回,冯家大房算是彻底倒台,这还是冯家多方努力的结果,不然冯氏一族为官者众,说不得还要被牵连。 冯家这场事情,在外人看来,就是因为得罪了一个小小的秀女而起,原先有些暗地里打着主意的人也纷纷消停了,所以那些出身寒微,却又容貌出众被各大世家暗中盯住的秀女,无形中倒是保全了性命,这次的选秀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还没开始就争斗惨烈。 京城一时风平浪静,唯有招魂台一日一日地屹立了起来。 与之遥遥相对的西北,徐成霖一路疾驰,到了虢州。 白炳雄已经得到了从三品定远将军的正式任命,白家如今在虢州也算是小有声名,徐成霖进了弘农县,也没急着上白家的门,先在一个卖茶饭的摊子上坐下来,要了一碗面,一边吃一边和摊主闲话。 “你说白家啊,白大人那可是个有本事的人……啊,你说他家的那个女儿啊?那可真真是奇了!” 徐成霖随口问了几句,摊主就一件事不瞒着的把白家的疯女是如何得老天眷顾好了起来,又是如何背书背得快,如何聪明伶俐,一一道来,凡是他听说的,都告诉了徐成霖。 反正这事儿也是弘农县人人皆知的事情,主要是白家这女儿好得蹊跷,传得神乎其神的,人人说起来都是津津乐道。 徐成霖越听心中越是火热,定然是成欢! 他撂了银子就要走,那摊主一边给他找钱,一边多说了一句:“得老天眷顾的人就是不一样,白家这个女儿长得一副好相貌,如今又好了起来,已经去京城选秀去了,看来也是个有大造化的!” 选秀? 徐成霖心中的火热立时就冻结了——成欢居然去选秀了? 他站在弘农县街头,眼神几番明灭,又走了几家茶饭铺子,打听到的都是一个结果,成欢真的选秀去了! 徐成霖望着白家的大门半晌,最终掉头就走。 他要回京城,一定要回京城! 成欢死了,萧绍昀就要选秀,那成欢去参选,是如何地心如刀割?! 几日之后,徐成霖日夜兼程回了宁州,进了燕回坡的军营,却发现林参将脸色十分不好。 “怎么回事,吃败仗了?”他见过林参将之后,就问了一句。 林参将看到他回来,挺高兴,但很快就摇头叹息:“你告假这些天,是有几场恶战,但都不算败仗,只是那……那个虢州来的何七,阵亡了!” “何七阵亡?”徐成霖也是一惊,“怎么回事?他身手那么好,又有战神之姿,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阵亡?” 那个千里迢迢给他带来成欢书画的矫健少年,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徐成霖心下一阵难受,不愿相信,但是当他看到被打了军棍的卢大树之后,才算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昏暗的军帐中,卢大树趴在自己的床铺上,后臀到大腿血肉模糊,面色苍白,见到徐成霖,却还是梗起了脖子。 “徐兄弟,你也不必来劝我!咱们身为大齐的兵士,打仗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生死都要看阎王爷的心情,这我卢大树懂,可为什么何兄弟死了连个尸首都不给他收?他死得也太惨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刚回来,什么都不知道,你说给我听!” 何七算是与他有恩,若真是有什么内情,他绝不能坐视不理! 卢大树看出来徐成霖并不是来劝他的,才把那天的事情说给他听:“那天胡人又是忽然来袭,我们跟着林参将迎敌,跟往常没什么不一样,兄弟死伤不多,胡人最后也退了,可是回来一看,何兄弟没了,我就去伤兵里找,去死人堆里找,最后都没找到,我就要去跟胡人厮杀的地方找,可是林参将他,他居然不准我去!” “难道何兄弟死了,咱们连他的尸首都不给带回来?就任由他抛尸荒野让狼给啃了?”卢大树越说越激动,悲愤之下脸色都涨红了。 徐成霖觉得疑惑:“那你怎么就能肯定何七,一定是死了?” “林参将说他亲眼看着何兄弟被砍翻在地的,何兄弟的那匹大黑马都自己跑了回来!” (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八章 你是我的儿子 徐成霖眼神一暗,居然连尸首都没找回来…… 被敌人从马上砍翻掉落在地,在混战中,是很可能被马蹄踩踏,碾落成泥的,可是,为什么不许卢大树回去找呢? “我硬要去找,林参将说我违抗军令,煽动军心,打了我二十军棍,为什么不许我去找?就算是只剩条胳膊剩条腿,我也得替他找回来啊!他家中还有惦记的媳妇儿呢……” 卢大树越说越伤心,义愤填膺中带了丝哽咽:“我一想就难受的很,难道咱们大齐的兵士就这么不值钱,死了就死了,尸首都不给找,那家中父母呢?又有谁去管?” 卢大树带着浓浓西北腔的控诉,让徐成霖心中实在不是个滋味儿。 “你好生歇着,我去找林参将!” 徐成霖站起身,撩起帐帘就走了出去。 林参将痛失何七这么一个能杀能砍的下属,心情也是十分恶劣的,但是徐成霖却不看他的脸色,有话就说。 “林参将,何七的尸首必须找回来,属下可以亲自给他送回虢州去,还请林参将准属下出营!” 林参将瞅了瞅徐成霖,没发火,但是语气十分坚决:“不行,任何人都不许去找!马革裹尸的兵士多了去了,难道一一都要找回来吗?那可能吗?” “为什么?”徐成霖出身候府,没有经历过底层军户生活的艰苦,但从卢大树的话中,他已然懂得了很多东西:“林参将,这件事,已经不单单是何七的尸首能不能找回来,这关系到咱们的士气!全军上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属下虽然和何七打交道不多,可他的悍勇大家都是看在眼中的,他不远千里,来到边关,杀敌报国,可他战死,连尸首都不给找回来,那他身后的抚恤呢?他的家人呢?若是这件事就此过去,以后谁还会一心一意地去杀敌,谁还会放心搏命,没有后顾之忧?” 林参将一言不发,心中直骂娘。 他想这样吗?他不想去找吗?可主帅亲自下令,不许去找,他又有什么办法? 自从打了卢大树的军棍,他也在犯愁,若是一个无名小卒也就罢了,偏偏是何七,来了没几天,知道他的人不少,这事儿可要怎么过去? “成霖啊,你先去,这件事,我会跟主帅再商议。” 林参将想先用缓兵之计拖一拖。 徐成霖却是一拱手:“好,那属下这就去问主帅!” 刚好他也要去找主帅说回京的事情,那就一并去说! 林参将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徐成霖跑开,心中愁云遮天蔽日。 何七没了,卢大树打了军棍,眼看只剩徐成霖这个领头羊,听主帅那语气,也要回京城了,他今年的运气怎么就这么背! 徐成霖怎么跟主帅交涉的,没人知道,但是过了没几天,何七的尸首就被找了回来。 果然是被马踩踏而亡的,已经几乎是一滩烂泥了,面目全非,估计就是亲爹亲娘见了,也不一定认得出来,但是随同尸首一起带回来的那柄大刀,卢大树是认得的。 伤口还没好全的卢大树狠狠哭了一场,也无可奈何,只能大伙一起把何七的尸首火化了装了坛子交给了要回京去的徐成霖,请他顺路送到何七家中去。 毕竟千里之遥,尸首成了这个样子,边关战事又日渐吃紧,没有那个条件能把何七装了棺材送回虢州去。 远在虢州的何家老太爷,却早就接到了何七阵亡的消息。 他叫来了何大老爷和何大夫人,把何七的家书和秦王暗地里送来的书信摆在一起。 何大老爷看着父亲躺在床上神情是十几年未有的安详平静,眼中不由得泪光闪烁。 这一件冒着抄家灭族危险的差事,总算是做完了。 何大夫人仍旧是神色冷然,但心底,也是复杂万千。 她无数次地诅咒过,希望那个孽子去死,如今,他终于死了……可她却也不会再得到片刻的欢愉了。 “他信中说,想娶白家的那个女孩儿,可惜了,是再也不能了……”何老太爷似乎有些遗憾,早知道,该成全小七的。 何大老爷摇摇头:“殿下都已经来过了,小七的亲事,咱们谁也做不了主了,况且白家那个女孩儿,也去京城选秀去了。” “唉,总是难得十全十美,我们何家,对得起殿下了。” 何老太爷心中很高兴,很快又沉沉睡去了。 何大老爷收起那两封书信,很快烧成了灰烬。 “玥娘,你可以放心了。”何大老爷看着何大夫人,讨好地笑了笑。 何大夫人却摇摇头:“再也不能放心了……京城的人都不是傻子,若有一日被人知道,何家满门,怕是……罢了,若真有那一日,我们一起赴死就是。” 何大老爷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随即变得苦涩。 是啊,这不是结束,这只怕是个开始。 何七睁开眼睛的刹那,嗓子里火烧火燎,身上的的伤口也火烧火燎,他立刻去摸自己的刀,却摸了个空,只摸到有什么东西触手生凉。 他猛地一下坐了起来,顾不得头脑一阵眩晕,就往怀中的衣襟里摸去,却没有摸到那个锦囊,只摸到一片柔软的布料,他低头一看,身上是干干净净的细布中衣,周身更是锦缎堆成的被褥。 这是哪里? 战场上的金戈铁马去了哪里?他不是在杀敌吗? 军中清苦,也绝不会有这么奢靡的地方!何七心中立刻不安起来,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却被人按住了肩膀。 “你要去哪儿?”低沉的嗓音从身边传来,何七回过头,看见了一张莫名熟悉的脸。 像是在哪里见过,却又完全不认识。 床边的中年男人眼神和煦地看着他,眼中暖意清晰可见。 “你是谁?这又是哪里?”何七说话的时候,觉得像有东西梗在他的喉咙,一片刺痛,声音嘶哑。 中年男人转身端来一杯白水送到他的手里,眼中神色十分奇异。 “你是我的儿子,我是你的父亲。” 何七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差点拿不稳手中的茶杯。 父亲?这人在胡说什么?当他三岁孩子,好糊弄啊! 他低下头一口饮尽杯中的水,站起身,昂然看向那人:“你不必跟我耍这些花招,我原本的衣服呢?” (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二章 要求 穿过欢宜阁外长长的廊桥,越过湖面,再沿着树木遮蔽的鹅卵石子铺就的凉爽小路往东南方向走了不多时,出了一个月洞门,就到了徐成霖居住的院子。 这边属于外院的范畴,也不同于女眷居住的内院,院子宽阔疏朗,青砖铺地,并没有起什么名字,也没有特别的装饰,只在院中种了两排的女贞树,看起来有些绿意而已。 “徐大哥身为候府的世子,实在是太过简朴了。”梁思贤打量了一圈徐成霖这宽阔的院子,不由得感叹。 白成欢眨眨眼睛:“是,哥哥不但简朴,还细心,关心家人,洁身自好……优点多着呢!” 其实她是想说谁做了我嫂子可是有福气,可话到嘴边,想想她如今的身份,到底是不妥。 徐成霖身为候府世子,虽然身在富贵锦绣乡中,但因为他是唯一的嫡子,又早早封了世子,自幼威北候对他的管教就很严厉,生怕他成了京中纨绔一般的人,一概的骄奢习气皆是不许。 好在徐成霖也争气,读书习武样样刻苦努力,人又稳重自持,如今又没了从前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更是怎么看怎么好。 梁思贤的脸色反倒白了起来。 这样好的徐大哥,那么多人都惦记着……从前他心中只有那什么安竹林,以后,他是不是还看不见自己? 梁思贤不由得有些沮丧,白成欢不知道梁思贤这忽然间的转变从何而来,犹豫着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要是从前,她定然要拧着梁思贤问个明白,可如今,交浅言深,这种事情,就算思贤再为人爽朗,也是不会跟她说实话的。 罢了,还是让思贤和哥哥见上一面,自己心中也就有底了。 在廊下当值的小厮一看见两位娇小姐带着丫鬟顶着这毒辣辣的大太阳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满心的惊讶,连忙迎了上去:“见过白小姐,梁小姐!您二位是找世子爷?” “哥哥在吗?我那边送了上好的甜瓜过来,我来给哥哥送两个。” 白成欢笑眯眯地说着,身后的菱叶赶紧上前,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两个椭圆形的白瓜。 小厮脸上已经堆了笑,却没有立刻放行:“世子爷在书房,刚才表小姐……” 一句话未完,就听到西厢的书房中一阵嘈杂声传了出来,白成欢这也才瞧见西厢的门口站了个脸面清秀的丫鬟,正是表姐石婉柔身边的大丫鬟沉香。 白成欢和梁思贤提步走到西厢的窗下,冲一边的小厮和面露慌乱的沉香摆摆手命他们不要出声,就侧耳细听了起来。 书房内,石婉柔正像遇到了火星子的炸药一样火花乱蹦。 “徐成霖你什么意思?你别跟我装傻!我跟你说这些,是要告诉你,咱们彼此不喜欢,这桩事情绝对不会成,若是姑母问你,你就一口回绝,说你不喜欢我,讨厌我,这样就行了!你得跟我发誓,你绝不会同意这件事!” 一身墨绿纱衫,站在书案后的徐成霖这才明白过来石婉柔的意思。 石婉柔怒气冲冲地过来,二话不说就让他发誓,绝不会跟她定亲,他莫名所以,就问了一句发生了何事,却被石婉柔怒斥为装傻。 他知道自他回京以来,在亲事上,一直都有人探询,但是从没听母亲透露过要和舅舅家结亲的意思。 从前倒没看出来,舅舅家这个表妹性情这样急躁。 徐成霖放了手中的笔,转过书案站在石婉柔面前,墨色染就一般的两道长眉微微蹙了起来:“表妹,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从未听母亲说起过要将你我二人凑做一堆的打算,你的心思我知道,咱们自小相识,只有兄妹情谊,再无其他,若是舅舅舅母有这个意思,你不妨直说就是,我自然也会照实跟母亲说,你这样冲过来要我发什么誓,若是被人知道,就是无事也要传出是非了。你且回去,这件事我知道了。” 石婉柔虽然一直杵在母亲和姑姑面前,可到底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跟着的,那姑嫂两人借口去佛堂,轻易就甩开了她,她想来想去,干脆就直接来找徐成霖,欲从根源上断了这桩事。 此时徐成霖亲口说对她没那个意思,她也大大地松了口气,可是徐成霖的好意相劝听在她耳中就成了十足的指责嘲讽,反而不依不饶非要个保证不可: “不行!你要发誓我才肯回去,谁知道你会不会出尔反尔——” 说到这里,石婉柔眼珠转了转,干脆得寸进尺:“再说了,你是男子,你对姑姑安排的婚事不满,没人指责你什么,可我一个女子,要是和父母因为亲事吵起来,别人怎么看我?所以这件事,我不能和家人争吵,只要姑姑说起,你坚持说你不同意就行了!” 石婉柔前边的话徐成霖还觉得没什么,甚至还要赞一句勇气可嘉,可后面这话,就让徐成霖心中不悦了。 原来石婉柔不但想让他拒绝,还想让他背了这个过错。 若是舅母和母亲商议好了他们的亲事,石婉柔不说反对的话,默认下来,让他独自去对抗母亲,那在父母眼中,他就成了个不孝子,在舅舅舅母眼中,他也就成了个不知道好歹的人,拂了他们的面子,辜负了他们的一片心意,两家因此起什么龃龉也说不定。 其实对他而言,已经过了那个少年怀春的年龄,什么人做妻子并不重要,是石婉柔也好,是别的什么人也好,只要父母和成欢觉得好,那都好,根本就没有必要为了一桩亲事和父母以及舅舅舅母闹翻。 而石婉柔的意思,就是她不喜欢他,却不愿意担上忤逆父母的名声,要让他主动拒了这门亲事,来背这个锅,以后两家想起这个事情,自然全是他的不是。 这样的要求,真是于他没半点好处,而石婉柔得偿所愿,反倒不用损害半点名声。 都说女子心眼儿多,看来真是没说错。 徐成霖心底不虞表妹的自私自利,可想想她到底是个女子,女子不比男子,到底是名声大过天,又是他的亲表妹,正准备点头答应,窗外却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呵斥: “石小姐真是好算计!自己没有规矩,却要别人来替你背这不好的名声,你凭什么这么要求徐大哥跟你发什么誓?!”玖晴说感谢安苏瑟,感谢黑小夜的世界,感谢妈咪佳人,感谢许许多多给我投月票的亲们,我的搜狗都可以自动打出你们的名字啦! 第二百五十三章 算什么东西 徐成霖一个大男人都听出了石婉柔的意思,更别说原本就身为女子的梁思贤和白成欢。 白成欢又惊讶又气愤,梁思贤更不必说,在她心里,徐成霖是个最好的男子,这样的人,凭什么要为了一个不知所谓的人伤了名声? 她心中不忿,也无暇顾及她和白成欢算是在偷听,隔着窗就发声了。 徐成霖尚且镇定,石婉柔原本就心虚,这忽如其来的呵斥将她狠狠吓了一跳,立刻就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恼羞成怒地冲到窗前:“梁思贤,你居然偷听别人说话,你梁国公府的规矩就是这样的?你鬼鬼祟祟算什么本事?” 梁思贤既然出声,就不怕得罪石婉柔,抬步绕过了书房的门就跨了进去,直面石婉柔,硬是逼得石婉柔往后退了一大步,差点撞在了徐成霖的身上。 论起吵架这件事,石婉柔这个自小被家中众人娇宠的唯一一位大小姐,十个捆一起,都比不上在满国公府庶子庶女环境中长大的梁思贤。 虽说如今梁国公的那些个弟弟分家分出去了,梁国公府只剩下了梁思贤这个嫡女,但多年历练出来的毒舌还在。 “我梁国公府的规矩再差劲,也没有这样私自来逼着自己的表哥发誓的规矩,你若是不喜欢徐大哥,直接跟你的父母说便是,凭什么这么无缘无故来威逼徐大哥,你当徐大哥就喜欢你吗?真是自私自利,自作多情!” 一句“自作多情”简直是戳中了石婉柔的肺,她立刻就炸毛了,被徐成霖扶了一把,站稳之后,就朝着梁思贤扑了过来:“梁思贤,你这样私自闯入徐成霖院中的行径,又有什么脸面来说我!” 徐成霖头痛万分,他从来没想过,居然有一天,会有两个贵女在自己的书房里吵架! 正要冒着被斥为登徒子的名声来把两个人隔开,就见白成欢上前一步,挡在了两人之间。 石婉柔挥过来的手被白成欢牢牢地抓在手中,半分动弹不得:“表姐慎言!梁四小姐是跟着我过来看大哥的,什么叫私自闯入?难道表姐不但想要利用我哥哥,还想要随意给别人栽赃吗?你的名声就是名声,别人的名声就不是名声吗?” “放开我!” 石婉柔又气又怒,死命地挣扎了起来,白成欢力气大,钳制她不成问题,但也怕她太过用力伤到她自己,到时候也不好说,最终还是冷哼一声,松开了石婉柔的手腕。 石婉柔收回手,恨恨地看着白成欢,全部的怒火都发在了白成欢这个软柿子身上,口不择言地怒骂起来:“白成欢,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也配来说我?姑姑好心收你做义女,你真把你自己当成徐成欢了?你就是一个攀附权贵的小官之女,少在我面前摆候府嫡女的架子,小心我让姑姑把你赶出去!” “你说谁算什么东西?!” 没等白成欢和梁思贤还嘴,徐成霖的脸色就阴云密布了,声音也像是夹杂了无数的暴风雨,沉得吓人。 石婉柔一个哆嗦,回头看着徐成霖,难以置信。 不是刚才她那样逼迫他,他都没说什么吗?怎么她不过是骂了白成欢一句,他就这样了? “表哥……我才是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亲表妹,白成欢她,她算什么?不就是一个小地方来的秀女吗?难道救了别人一命就得把她当神一样供着?表哥你是不是糊涂了,远近亲疏分不明白吗?”石婉柔不怕死地反驳道。 徐成霖眼神更冷了。表妹又如何,今日之事,是亲人该有的算计吗? 更何况,成欢才是他最亲的亲人! 徐成霖原本是不想和石婉柔计较什么的,可一听到她这样骂成欢,顿时心如刀绞,所有压着的火气全都冒了上来! 成欢被她这样骂,会有多么伤心难过! 他的妹妹已经够可怜了,如今好不容易回来,凭什么还要被人这么欺负! 徐成霖决定一丝一毫都不再容忍了,扬声道:“来人,去请夫人和舅太太一起过来,表妹也不必委屈,等母亲和舅母过来了,咱们坐下慢慢说,看看我徐成霖的妹妹到底算什么东西!我今日也把话放在这里,从今往后,成欢就是父亲和母亲的亲女儿,是我徐成霖的亲妹妹!是威北候府正经八百的四小姐,谁要是跟她过不去,就是跟我徐成霖过不去!表妹你千万记好了!” 疯了,真是疯了! 石婉柔看了看徐成霖,又看看白成欢,最终撑不住还是喊住了就要去请威北候夫人的小厮:“站住,不许去,不许去!” “石小姐,成欢救了我们这么多人的性命,你不知感激也就罢了,居然还如此恶言相向,人人都道石小姐心地纯良,思贤今日真是领教了!” 梁思贤在心里为自己的徐大哥喝彩,言语上,也是毫不迟疑地支持。 谁对徐大哥好,她就对谁好,谁惹徐大哥不高兴,那就别怪她踩上几脚! 从院子里到书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余院外聒噪的蝉鸣一声声传过来,反而更显得四周死寂得可怕。 石婉柔的眼神从面前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徐成霖阴云密布,白成欢面无表情但很显然不会愉快,梁思贤更是面露倨傲鄙夷。 她终于慢慢地清醒了过来,重新冷静下来——她都说了些什么? 跟表哥闹翻,跟梁思贤交恶,跟白成欢也彻底翻了脸,不,她的本意只是想彻底绝了母亲的心思,杜绝这门亲事成功的一切可能,她并不想这样的啊! 石婉柔心中顿生无限的悔意,几乎不敢去看几人的眼睛,也不敢再说什么让徐成霖发誓的话,反倒掩面低声抽泣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也没人来安慰她。梁思贤更是气恼:“明明你不对,你还哭,倒像我们欺负了你似的!” 石婉柔擦了擦眼泪,再也不想待下去了,掩面奔了出去,一路向着院门飞奔而去,门口的沉香也疾步跟了上去,喊也喊不住自家的大小姐。 书房里又安静了一会儿,梁思贤犹是愤恨不已。 “成欢,委屈你了……我刚才真该替你狠狠甩她几个耳光!” 梁思贤觉得白成欢刚才什么也没说,实在是忍气吞声。 白成欢摇摇头:“没什么,她说得,也不算错。” 是啊,她如今算是什么东西呢?玖晴说订阅票票打赏什么的走起来! 第二百五十四章 亲事 若是从前的徐成欢,遇到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肯吃了这个亏的。 可今时今日,她人不人,鬼不鬼,石婉柔又有哪一点说错了呢?在所有人眼中,她的的确确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攀附权贵,沐猴而冠…… 而这一切,又都是拜谁所赐呢? 萧绍昀!萧绍昀! 家人再多的关爱,也没办法消弭她半分的恨意,越是回到从前的这个位置来,这样的恨反而更加清晰可见! 她再也回不来了,她是一个死人,一个无论怎么活都回不来的死人! 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是熟悉的,可每一个人对她都是陌生疏离的! 这样的羞辱绝望,就算萧绍昀立刻死在她的面前,都不能解其万一! 她并不怨怪石婉柔,也不怪任何人,只恨萧绍昀! 白成欢灰败绝望的神色深深地刺痛了徐成霖和梁思贤的眼睛,但他们的理解却是千差万别。 徐成霖自然知道石婉柔的那些话对妹妹造成的是怎样的伤害,那是生生拿钝刀子在她仍旧淌血的伤疤上再狠狠挑动一番! 倨傲残忍的忠义伯府嫡女——徐成霖眼中怒火明灭,却没在梁思贤面前露出来,他转过身,似乎在对白成欢说,又似乎是在对自己说:“成欢,石婉柔如此,我必不能放过她,我一定要让她……” “哥哥!”白成欢打断了徐成霖的话,眼中的凄惶绝望逐渐散去,慢慢恢复了清澈平静:“不必了,不必对婉柔表姐做什么,她并不是这样的人,今日之事,肯定另有原因。若是娘亲提起,咱们照实说就是,她如何,咱们不插手……不过是几句不好听的话而已,哥哥你要知道,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只不过婉柔表姐说了出来而已,哥哥你想想,从婉柔表姐的立场看,她这样说,原本也没错的……” “成欢,你何必这样委屈自己!”若不是梁思贤还站在一边,徐成霖的热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他们威北候府的掌上明珠啊,先帝和乔皇后都曾经宠爱有加的徐成欢,怎么能受这样的委屈?! “哥哥,我不觉得委屈,我能站在这里,能跟你们说话,能跟你们在一处……在我这样的人来说,还有什么可委屈的?” 梁思贤听不大懂这话,但是白成欢这句“我这样的人”让她一下子就更加难过起来,成欢是不是因为她原本出身低微,又被石婉柔斥骂,觉得自卑自艾? 这不成!梁思贤觉得必须解释清楚! “成欢,没有人这样想,石婉柔那样说,是她品行卑劣,至少我从未那样想过你!”梁思贤急得眼圈都红了。“虽然认识你的时候,我不怎么喜欢你,可是你救了我的性命,后来我又喜欢你,怎么能说什么攀附!” 白成欢望着梁思贤,笑意渐达眼底。 这才是她真正应该在意的那些人,在意的亲人和好友。即使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即使梁思贤并不知道,却能一如既往地待她。 “思贤,你不必这样,当日我答应做这候府的义女,自然就想好了会有种种的流言责难,跟你们这些对我这样好的人比起来,那些外人的话,对我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我知道,你从没有看不起我,我也从不觉得自己的出身卑微,我的父亲,是大齐的忠勇之士,我的母亲,是个贤德的妇人,无论别人如何说,也不能让我自低自贱,我也绝不会误会你。” 看白成欢的神情不似作伪,梁思贤这才放下心来,她最不喜欢被自己的朋友误会。 即使眼前这个女子并不是徐成欢,也是她的朋友。 梁思贤随即想到几人能吵成这样,其实也有她太冲动的责任,石婉柔那样羞辱成欢,更多的是迁怒。 “成欢,徐大哥,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直接和她吵起来的……”梁思贤俏丽的眉眼间满是蔫蔫的气息。 徐成霖记得梁思贤,从前和成欢是最好的闺中密友。如今她还能和成欢关系好到一处,自然是极好的。 她是梁国公府最金贵的嫡女,和曾经的成欢一样,是最受不得委屈的人,更何况今日还是为他打抱不平,这事儿无论怎么怪,都怪不到她的身上去。 难得她出身高贵,却并不曾和石婉柔一样骄横,徐成霖望着眼前和成欢站在一处,犹如并蒂姐妹花一般的女子,神情慢慢温和了下来。 “梁四小姐不必自责,你并没有错处,倒是今日这场无妄之灾,带累了你,让你见笑了。” 梁思贤既开心又尴尬地低下头去,也是,说到底,人家都是亲戚,就她一个外人,却非要强出头,反而闹大了这件事。 “那徐大哥,你,你还喜欢安竹林吗?”梁思贤想起自己的来意,忽然又抬起头问道,触及徐成霖蓦然惊愕的眼神,才又觉得这样太直接了,不妥,两颊顿时就红得像染了色的布,连连摆手:“不是,徐大哥别误会,是我家的亲戚,想打听徐大哥的亲事,徐大哥的亲事……我,我不该随便问……” 好像不太对,越扯越乱!到底是该不该让他误会啊?! 梁思贤瞬间没有了在白成欢面前豪言壮志要挑个好夫婿的坦荡,语气越来越低,恨不得缩到白成欢身后去。 白成欢想放声笑几声,又怕回头梁思贤找她算账,忍了又忍,还是一本正经地看了看鹌鹑状的梁思贤,替她问了下去:“哥哥,今日婉柔姐忽然这样闹起来,必定是有缘故的,哥哥对自己的亲事可有打算?” 徐成霖竭力忍住眼中的惊讶,从前没发现,这位梁四小姐还是这样一个逗乐的人。 他想起石婉柔那个样子,摇摇头:“我自己并没什么打算,母亲为我挑选就好,我信得过父亲和母亲的眼光,成欢若是有什么好人选,也可以帮哥哥看看,只要性情娴淑,品格端方,不生事非就好,至于那位安竹林——” 徐成霖瞟了一眼躲在成欢身后的梁思贤,决定满足她的好奇心:“当年也只是偶然一瞥,并没什么太深刻的印象,年少轻狂而已。” 白成欢立即感觉到被紧紧捏住的手舒展开来,梁思贤所有的情绪都通过了和她紧握的手传递到了她的心里。 喜欢的人没有心上人,思贤一定很开心。 白成欢像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妪,在看着豆蔻少年的青春,霎那间也为梁思贤高兴起来。 第二百五十五章 告状 那边厢的佛堂里,姑嫂两人上了香,就出来,到了湖边一处既凉爽又景致不错的亭子中,分两边歪在藤编的凉椅上说话。 章氏东拉西扯了半晌,刚半含不露地把自己的意思跟威北候夫人起了个头,就见有几个管着内院的管事媳妇来求见威北候夫人。 “什么事,说吧。”威北候夫人也在为儿子的亲事犯愁,和娘家嫂子说得正投机,想着也没什么大事,就没有刻意避开章氏。 为首的媳妇却抬眼看了一眼章氏,面露为难,章氏无端端地就想到了刚才独自留在了荣熙院的女儿来,右眼皮子嘣嘣直跳。 威北候夫人就知道十有八九是有什么不好当着外人说的事儿了,也就站起身去了亭子外面,那管事媳妇附耳过来轻轻地说了几句话,章氏也没听清说的都是什么。 只见威北候夫人脸色微变,挥挥手让那管事媳妇下去,就转回身来进了亭子,有些为难不安:“大嫂,婉柔在我的荣熙院呢,咱们这就过去吧。” 章氏起了身,不解道:“她不是一直在那里吗?这是怎么说的?” “下人也没说得十分清楚,咱们回去看看就知道了。”威北候夫人心里也百般不解,婉柔居然从成霖的院子里哭着出来,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章氏心中也不安起来,跟着威北候夫人赶紧回了正院。 一踏进正房的门,石婉柔就扑了过来,抱着章氏就嚎啕大哭起来。 章氏唯有这一个女儿,从来都是捧在手心里娇养的,何曾见过女儿哭成这个样子,顿时就心疼起来,抱着女儿一叠声地问:“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哭成这个样子了?” 石婉柔只是哭,却不肯说话,章氏急道:“你倒是说话呀,谁给了你委屈受啊?你说出来,你姑姑总会为你做主的!” 石婉柔平日里是个刚强的性子,今天罕见地受了委屈,却像是要把平日里积攒的眼泪哭完似的,哭声不停,半个字不肯往外蹦,把章氏急得六神无主,抬眼一瞧,指着石婉柔的大丫鬟沉香道:“你说,大小姐这到底是怎么了?” 沉香吓得一哆嗦,哪里敢说实话。 只期期艾艾地说了几句:“大小姐去看徐世子,徐世子不知道和大小姐说了什么,大小姐出来,出来就这样了……” 这话说得实在是明哲保身,不管有没有什么丑事,她总是能置身事外的,不会被迁怒。 可把徐成霖这么明晃晃牵扯出来,威北候夫人心中就是“咯噔”一下,一双厉眼立刻就盯住了沉香:“你把话说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都有谁在一边?别跟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不信的!” 侄女纵然重要,可要是于儿子的名声有损,那这事儿就怎么都要说清楚! 石婉柔在母亲怀中一僵,唯恐沉香把什么都说了出来,抢先抬了头哭道:“表哥欺负我,他向着白成欢和梁思贤,他们一块儿欺负我!” 章氏和威北候夫人俱是松了一口气,还有另两人在,只要不是孤男寡女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来,就什么都好说。 章氏拍着石婉柔,一边劝慰,一边抬头看着小姑子:“珍娘,不是我说,你对那白成欢也太过娇纵了些,虽然认了义女,可到底不是徐家的人,认识的时日又短,你可别宠得她不知道天高地厚,这就开始欺负婉柔了,以后要是顶着候府的名声百无禁忌,那可就麻烦大了!” 徐成霖是亲外甥,梁思贤是国公府嫡女,章氏不用衡量也知道只能拿白成欢来做筏子了。 威北候夫人却不接这个话茬儿,只看着哭得委委屈屈的侄女儿,面露疑惑:“婉柔,你把话说明白了,他们为着什么事儿合起伙来欺负你?你们几个女孩子年纪小,可你表哥也是行了冠礼的人了,他怎么会欺负你?” 她的儿女什么性情她知道,梁思贤也不是那等骄狂的人,若是没有个缘故,断然不会如此。 石婉柔窘住了,以姑姑的性子,要是知道她去逼着表哥发誓,要让表哥背黑锅,定然是不会饶过她的。 石婉柔从前是最瞧不起动不动哭鼻子的女子的,可此时,她真庆幸自己是个女子,还能用哭遮掩一切! 她又开始一言不发地抹眼泪。 看到侄女这个样子,威北候夫人只觉得她心虚,也不去管章氏是什么脸色,交代了仆妇好生伺候着,转身就去找儿子,她才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让自己的儿女背个不友善的名声。 刚出了正院的门,威北候夫人就看见门外齐整地站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还有梁思贤。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哭哭啼啼地说你们合起伙来欺负她,有没有这回事?” 白成欢看了一眼徐成霖,这事儿徐成霖怎么好亲口说,她往前走了一步,在威北候夫人耳边悄声把事情说了一遍。 这件事情他们也没想悄悄瞒下来,别看威北候府没有仆从成群到处乱窜,可娘亲对整个候府的把控那是严严实实。也不知道石婉柔哪里来的信心先去告黑状! 威北候夫人一听,脸都黑了,这是什么道理?真真是欺人太甚! 石婉柔看不上自个儿儿子,那也就算了,为什么又逼着儿子发什么不娶她的誓? 白成欢没跟威北候夫人说石婉柔羞辱她的那些话,不然威北候夫人还指不定炸成什么样儿。 就这件事,也足够威北候夫人理直气壮地回去面对娘家大嫂了。 “你们三个回去好好歇着,不必再过来。” 威北候夫人不容置疑地交待了一声,就回头去找石婉柔算账了。 石婉柔真是后悔死了,真该听沉香的,悄悄洗把脸把这件事遮过去算了……可那会儿她心里委屈啊! 威北候夫人进来的时候,章氏正搂着石婉柔轻拍慢抚地哄着,看到威北候夫人一个人进来,她又往她身后扫了几眼,惊愕不已:“珍娘,你不让那白成欢来给婉柔道个歉吗?” “不必,大嫂,先让婉柔自己安静一会儿,我有话跟大嫂说。” 虽然威北候夫人心中愤怒,但她到底顾念着这是她的亲侄女儿,不想当着石婉柔的面说得太难看。 第二百五十六章 回绝 章氏不明所以,按捺着不满,轻轻地放开女儿,跟着小姑子去了花厅。 一落座,谴退了下人,威北候夫人就直接开口:“大嫂,你是不是打算让婉柔做我将来的媳妇儿?” 章氏有些惊讶,她还没跟小姑子说这话呢……不过若是小姑子有这个心思,那真是再好不过。 章氏也就趁势点头:“是,婉柔我和你哥哥是不打算让她去参选进宫的,那就得赶紧定下人家,可是你说说京城的这些人家,把她交给谁我都不放心。你是婉柔的亲姑姑,成霖又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就私心里想着,他们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对儿,今儿我也正想和你说这件事,既然这会儿话说开了,你不妨考虑考虑,行不行,给我个准话吧。” 在章氏看来,她们姑嫂关系一直很好,自己女儿样貌人品也没得挑,这样亲上加亲的好事儿,小姑子应该不会拒绝才是。 却没想到威北候夫人话里却恼意重重:“大嫂,那也该你先和我说了,我跟侯爷还有成霖商量了才是,怎么婉柔什么也不说,就跑去让成霖发什么誓,发誓绝不会娶她,她看不上成霖也就罢了,为何还要这样去逼迫成霖?难道是怕徐家强娶了她过来?若是婉柔欢欢喜喜情愿,这桩事成霖想来也没什么说的,如你所说,彼此都是看着长大的,再没什么不放心,可婉柔这分明就是不情愿,还想让成霖背这个不是,大嫂,你说咱们这亲,怎么结?” 章氏越听越气,等威北候夫人说完,脸上腾地红了起来,一张老脸几乎都挂不住,站起身再三确定:“婉柔真这么跟成霖说的?她,她不是这样的糊涂孩子……” 可想起女儿在马车里说的那些话,她心里又没了底。 威北候夫人余怒未消:“成霖和成欢什么性子大嫂还不知道吗?是那种空口白牙冤枉人的吗?方才我是给婉柔留着脸面,才没有亲自问她!” 原本章氏还心虚得厉害,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 这天下的母亲都有一个通病,就是护短。孩子都是自家的好,别人要是说个不好,那心里是万万不能依的。 章氏也沉了脸:“那照珍娘你这么说,婉柔就是个说谎话的?成霖和婉柔都是咱们的孩子,我是信的过的,可是也架不住外人在中间挑事儿!那白成欢怎么就那么巧去了成霖院子里?再说到底是义女,她心里打着什么主意谁知道,难保不是想要攀上成霖……” “你给我住口!”威北候夫人霍然站起身,暴脾气压都压不下去! 章氏口口声声拿着成欢做筏子,这会儿居然还疑心上成欢了! “成欢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既然成了我的女儿,那她和成霖以后就是兄妹,这走到天边儿去也都只能是兄妹,超不出这天理人伦去!她若是有那样的龌龊心思,当日就不会答应认我做义母!大嫂你口口声声成欢是外人,可她如今是我的女儿,婉柔犯了错,你却揪着我的女儿不放,是什么道理?” 一想到章氏居然污蔑她的亲生儿女之间的清白,威北候夫人就恶心得厉害! 这可是亲兄妹啊! 章氏自打嫁到忠义伯府这二十几年,从来就没被小姑子这样恶狠狠地对待过,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就气炸了肺:“石玉珍,你居然……你居然这么跟我说话!就为了一个外人!看来婉柔说的倒是丁点儿没错,如今的威北候府,当真是亲疏不论,远近不分了!好,好,真是好极了,你就好好地护着你那半路捡来的义女,日后吃了亏也莫怪旁人,今日我只问你一句话,这亲事,咱们还做不做?” 虽然气得发抖,可章氏还有最后一丝理智在,徐成霖是个难得的,要是就这么被那白成欢搅和了,真是可惜! 威北候夫人只思忖了一瞬,就回绝了:“我如今也知道婉柔的态度了,她不愿,强扭在一起有什么意思?此事以后再也不必提起!” 章氏眼前一阵金星乱冒,今日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和小姑子闹到这般地步,这桩思虑了这么久的亲事也就这么黄了! 她真不知道此时是该气恨这个小姑子多一些,还是气恨自己那个猪脑袋的女儿多一些! “既然如此,那我这个外人就此告辞!”章氏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大嫂,今日之事,你好好想想,到底谁是谁非,若是换过来,成霖跑去逼着婉柔发什么劳什子誓,你又恼火不恼火?成欢再如何,也救了咱们这么多人的性命,大嫂摸着良心问问,能这么欺负人吗?” 望着章氏怒气冲冲的背影,威北候夫人又加了一句。 章氏站住一瞬,接着头也不回地往正房带了女儿就要走,姑嫂两人相处二十多年,这还是第一次闹成这样,不欢而散。 章氏带着女儿气冲冲地走了,威北候夫人的心情也恶劣的不行。 这些人都不知道,都不知道这个成欢就是她曾经的女儿,不知道这内里,根本就是一个人!可她们凭什么就肆无忌惮地中伤成欢,什么事都想拿成欢顶缸?好歹成欢还救了她们这么多人的命呢! 白成欢自然了解娘亲的性子,等到梁思贤午睡睡熟以后,就来了正院。 果不其然地看到母亲正在生闷气。 “娘亲,婉柔姐平日里也不是这样的人,这次必定是有什么缘故,母亲不妨细想想,就不生气了。” 威北候夫人听着女儿在身边慢声细语的安慰她,心中的气都下去了大半。 嗔了白成欢一眼:“就你会说话,她那样欺负你哥哥,你还帮她说话!” 白成欢笑着摇头:“娘亲可是想岔了,我要是真帮她说话,那就不会如实跟娘亲说这件事,我也不想看着哥哥吃亏,可我仔细想了想,的确是这样啊。” 威北候夫人也凝眉细想,侄女儿虽然从前一直和成欢不和,两人都有些娇纵,可侄女儿也不是个没规矩的人,平日也没做过什么出格儿的事儿,至少在今天以前,她对这个侄女儿的印象还是非常好的。 “她能有什么事儿呢……罢了,我还是跟你舅舅说,让你舅舅多看着些。” 白成欢点点头,表示赞同。 第二百五十七章 接不接 若是一个女子对一门在外人看来合情合理的亲事有如此激烈的反应,要么就是极度厌恶这门亲事的对象,要么就是另有心上人。 以从前十几年石婉柔和徐家相处的情况来看,厌恶的可能性不大,更多可能的状况,就是后者了。 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忽然有了心上人,父母亲人却全然不知,在如今的白成欢看来,十有八九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而情爱一事,在她心中,不啻于裹着蜜糖的毒药。 每一个女子吞下这颗蜜糖的时候,都是甜甜蜜蜜的滋味,可最后的结果,是一直甜下去,还是顷刻要了人的性命,那是谁也不知道的事情。 她希望她的亲人,朋友,每一个都好好地过一辈子,不要再受丁点儿的伤害了。 夏日漫漫,白昼长而无聊。 梁思贤睡醒一觉就开开心心地回府去了,白成欢送她走后,就又回了威北候夫人的身边。 威北候夫人正指挥丫鬟婆子抬了一架绣了一半的炕屏出来。 “来,成欢,快来看看这是什么!”威北候夫人招手叫女儿过去。 白成欢一脚还在门外,就已经看见了那摆在方桌上的东西。 那是她绣了快两年都还没绣成的东西。 她轻软的绣鞋踩在凉爽的地砖上,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迎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亮,绷好的绣布上,一只蝴蝶振翅高飞,另一只,只绣了一只翅膀,再也飞不起来了。 白成欢伸手过去,白皙得有些透明的指尖在绣布上慢慢拂过,那只缺了翅膀的蝴蝶,仿佛等了她很久。 “娘亲,您让我接着绣啊?”白成欢心里又难过,又好笑。 这个时候,她怎么还能像从前那样静下心来,安安静静地坐下来,绣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呢? 威北候夫人挥手让丫鬟婆子都出去,只留下了高嬷嬷,主仆两人头也没抬地张罗着针线,花样,把东西都亲手找齐了,才拉了女儿在身边坐下。 “成欢,娘亲自然是希望你如从前那样,快活地活着……像从前一样,看书,绣花儿,弹琴,下棋,随便做什么都行……那些外面的事情,让你爹爹和哥哥替你去想,替你去做,你回到家了,就该好好地歇一歇……” 不必女儿亲口告诉她这三个多月都经历了些什么艰辛,她也能明白她金尊玉贵的女儿如何在一个七品把总家重新活过来,如何一步步拖着一个疯女的身躯,从虢州走回这个家里来。 成欢太累了,她该好好地歇一歇。 “这架炕屏呢,当初你说是要绣了送给你大姐的,可直到你大姐出阁,你都没绣好,后来又说送给你大哥,但直到你进宫,这蝴蝶也还缺着只翅膀呢,你要是再不赶紧绣好,估摸着到你大哥成亲,又是指望不上的……娘亲就是想给你找些事情做,你看怎么样?” 白成欢依偎在娘亲身边,屋子里熏香的气息清洌地盘旋在鼻端。 娘亲心疼她,想让一切回到从前……可怎么回得去呢? 她把脸埋在威北候夫人的怀里,撒娇打滚蹭了半晌,才懒洋洋地说了一个字:“好。” 那时候觉得绣不完不打紧,她大婚以后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了,到时候再把这炕屏绣完,送给哥哥,那可就是皇后亲赐的东西了,也是给将来嫂子的荣耀。 如今才知道,有些事情不做,居然真的就再也来不及了。 她能回来,是老天的眷顾,那就好好地绣完它,让娘亲安安心,也是好的。 蝴蝶的翅膀一点点被五彩的丝线渲染出来,怒放的牡丹也渐渐有了雏形。 威北候夫人坐在一边凝视着安安静静绣花的女儿,泪盈于睫。 女儿不是做事三心两意的人呢,她绣起花来,又快又好。 只是那时候总被萧绍昀召进宫中去陪着读书,在女儿心里,什么都比不过萧绍昀的事情重要。 她的傻女儿啊,以后再也不必读那么多书了。 西北,宁州城边上,一座不起眼的民宅中,萧无双和儿子一起展开了面前的两道圣旨。 自从被贬到这宁州来,这还是头一遭跪迎圣旨,还一来就是两道。 天使宣读圣旨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可他不亲眼看一看,总是不能死心。 皇兄,当真就是把他当成一把刀留着的……没杀他,可再无一丝一毫的手足之情,皇兄驾崩之后,他天天坐在墙头上等,也没能等来皇兄遗留给他的只言片语。 从生下来就相互依靠,相互扶持的兄弟,最终也什么都不是了。 何七的眼神急速地从圣旨上掠过,确认每一个字都和天使宣读的准确无误之后,才恨恨地在桌案上捶了一拳:“太可恨了!欺人太甚!这旨,不能接,您不能接!” 萧无双慢慢地又把那两卷明黄色的圣旨卷了起来,随手抛在桌脚,才转身看着满脸愤怒的儿子,笑意浮现:“你这是在关心我?走,我带你出去,我们好好说说。” “这有什么可说的,这样的圣旨,简直就不把您当人看!您报病吧,我替您去杀敌!” “儿子,我的儿子……”萧无双凝视着面前矫健俊朗的少年,沧桑的眼睛里闪动着光彩:“你能这样关心我,我很欣慰……这两道圣旨,父亲就算接了,也不是为了龙椅上的那个人。走吧,父亲带你去看看。” 看什么?何七皱眉。 他在弘农县做他的纨绔小混混之时,见过的不要脸的人多了去了,可说真的,他第一次知道,皇帝也能这么无耻。 帝王心术玩得炉火纯青也就罢了,此时想要别人为大齐效力,却又要拿一根绳索套在别人的脖子上,就等着不放心了,直接把人勒断气儿! 秦王,大齐曾经战功赫赫,却下场凄惨的秦王,凭什么还要为那些冷血无情的人豁出命去拼? 萧无双自然知道儿子心中是不服气,他也不服气,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再多的不服气,都成了岁月里的过眼烟云。 只是儿子才刚刚回到他的身边,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来得及教导他,保护他。 萧无双在宁州十几年,身手丝毫未减,纵身一跃,就上了宅院边上的墙头。 何七不甘示弱,立刻也纵身而上,站在萧无双身边,父子两人面对夕阳,青色的衣袍在西北的劲风中猎猎而舞。 “儿子,你能看到什么?”萧无双的眼神越过周围低矮的房屋,望向城外高耸巍峨被漠漠黄沙包围的石山。 第二百五十八章 罪因 “天地,流云,晚霞,夕阳……” 这些日子过去了,何七还是不能够适应萧无双这样一口一个“儿子”地喊他。 每当想起远在虢州,他喊了十七年的那个“父亲”,他心里又一阵难过。 他到底算是谁的儿子呢?血脉和情分,混淆在一起,根本就没有那么好分辨清楚。 萧无双点点头,眼神却逐渐落了下去:“除了这些,你还能看到什么?” 何七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是一片零落的屋顶,有的是青瓦,有的还是茅草顶,破烂塌陷,根本不能称之为房屋。 “好破的房子……”他忍不住低喃。 没有来西北之前,他真的以为虢州已经算是穷乡僻壤了,他永远忘不了唯一一次去京城的时候,满眼的朱楼玉阁,满眼的彩绣辉煌。 可西北,仿佛到处都是灰扑扑的,根本没有那样流光溢彩,几乎都是冷凝的颜色。 萧无双叹气:“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哪知道这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房子,又怎么能知道,他的子民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 “而这样破旧的房子,却庇护着西北的苍生万民,若是胡人攻破宁州,他们连这样的房子都不会再有,他们就必定会流离失所,或者是在战火中化为灰烬……儿子,这第一道圣旨,只是解开我身上的枷锁,让我能够光明正大,回到我原本应该去的地方,去为大齐尽我该尽的责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无论当年我的皇兄如何对待我,那都是我与他兄弟之间的事情,与万民无尤。所以,这道圣旨,我必须接,我不能因为私怨,置西北于险地,我曾经在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就发过誓,终其一生,我会一直守护大齐,直到我再也不能上阵杀敌!” 坚毅的眼神望着西北广袤的天地,低沉的声音掷地有声。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何七望着广阔的天地,和眼前陌生的父亲,心潮澎湃——他当初为什么会来到这里,除了心底的执念,不也是想要一展男儿壮志吗? 何七胸膛起伏,眼前的人如同这火红的晚霞一般璀璨而耀眼,虽然只是一身平常的衣袍,却像是有金甲在身,战神之姿,依稀可见,父亲,这是他的父亲啊! 他终于能够明白,为什么太爷会在给他的手书中说,何家能保住秦王子嗣,肝脑涂地,死而不悔。 萧无双在儿子的眼中看到了崇敬,这样的眼神在他意气风发的那些年里,并不陌生,可他在宁州苟活的这些年,除了那些昔年追随的下属,并没有从旁人眼中看到过。 他的儿子能这样看着他,他心中升腾起的,却是和从前都不一样的骄傲。 多年前,他的妻子也曾这样看着他,她的眼神如同温柔的湖水,她为他整理战甲,送他出征,等他归来,可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那样短暂。 他这一生,从未负过任何人,却唯独负了他的妻子。萧无双的眼神倏然黯淡下来。 “至于这第二道圣旨,接与不接,不在我,在你。”他话语中几多慨叹:“你若是去京城,我就上表,为你请封世子,若是你不想去,反正我这些年也不曾再娶妻,没有人知道你的存在……可父亲真希望,你回去。” “当年你母亲在的时候,我以为日子还很长,她怀着你的时候,人格外地脆弱,希望我能陪在她的身边,可是我并没能时常陪在她的身旁……最后,是我害死了她。” 何七沉默不语。 母亲……何大夫人不是他的母亲,也没拿不属于他的温情敷衍过他,而那个未曾谋面的母亲,在何老太爷的手书中,是个温婉柔顺,却又心性坚韧的女子,落入寒冬的河水,却于昏迷中硬撑着一口气,直到在血泊中剖开肚腹生下他,才默然离去,再也没有醒来。 “我的母亲是个怎样的人?”不管多么不想承认,何七也没办法改变自己这张和秦王萧无双极其类似的脸,而他从不曾得到过的母爱,也再都不会得到了。 “她是个很美丽的女子,是你的皇祖父为我挑选的妻子,成亲之前,我从没见过她,可是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很喜欢她。她话不多,却很体贴,我常年在外征战,她也不曾有过什么怨言,我们聚少离多,婚后多年才有了你。那时候,我见她愁眉不展,就命人在秦王府建了一座高楼,想要讨她欢喜,却不曾想,成了我们家破人亡的罪因……” 那时候太年轻,一个见惯了生死,流血不流泪的粗糙男人,第一次试着去讨好自己的妻子,落在皇帝的眼中,却是大不敬的罪名。 “那日,我的皇兄和我一起,如同此刻一样站在皇宫的墙头上,然后他指着我为你母亲建造的那座高楼,他问我知不知道这是僭越,这是大不敬……我自然是不知道的,明明那么多皇亲国戚府中,高楼林立,我给你母亲建造的那座楼,根本算不得什么,他却要治我的罪……” 萧无双隐隐带着悲凉的嗓音像是西北的烈风,从何七的耳边刮过,他想起一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从来没想过,从我懂事起,就敬爱孺慕的兄长,会那样不容置疑地定了我的罪,我从能上战场起,就四处征战,虽然是为了护卫大齐的江山,可是私心里,我也想为我的兄长扫清道路,让他能顺顺利利登上他想要的皇位……最后,他如愿以偿,却迫不及待开始回过头来对付我了。如今想想,一切的雄心壮志,又都有什么意思呢?我以天下为己任,以我的兄长处处为先,可我却永远失去了我的妻子。若不是何大人全家仗义救了你,我在这世上就再也没什么可期盼的了。” “虽然我并不后悔我为大齐流的血汗,以后也还想要为我守护过的万民竭尽全力,可是,我希望我自己的儿子,再也不要走上我的路。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和你心爱的姑娘在一起一辈子,有个温暖的家,你母亲的在天之灵,才不会怪我,你,能明白吗?” “所以,父亲,您……” 希望他怎么做? “我希望你回京城去,做回名正言顺的秦王世子,把父亲这残缺的半生,好好地过一遍。” 第二百五十九章 苦心 “我不会去的,战事已起,强敌在外,我不会离开这里,去京城做什么世子!” 何七一口回绝,虽然心口也闷闷地难受。 京城,虢州来的家书上说,她已经去了京城。 何七时时会想起离开虢州那一天,在霞光万丈中向他挥手作别的女子笑盈盈的脸。 他那么想见再见到她……可他已经失去了母亲,不能再失去他的父亲。 皇帝想要用他来威逼他的父亲,岂能让皇帝如意? “你啊,和我当年一模一样,可是,天下这么大,战士有无数个,我的儿子,只有一个。去吧,你去京城,虽然皇帝是想要你做人质来防着我有异心,可是,我也会让他知道,你的处境如何,决定着西北如何。”萧无双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是我萧家的子孙,我不能让你一辈子都不能认祖归宗,做一个不见天日的人,不然,我找你回来做什么?还不如让你在何家一无所知地过上一辈子。就算没有这场战事,我也会想办法,让你回到秦王世子这个位置上去。” 何七却伸手把萧无双的手拨开,面色冷峻:“正因为我是你的儿子,我才更要跟在你的身后,我的血液里,流动着的,是你传给我的一切。” 说完,敏捷地跳下墙头,再不给萧无双开口的机会。 萧无双背着手,在墙头上望着自己的儿子,不由得失笑:“那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呢?你不要再见到她了?万一她被皇帝选中,你难道不会后悔吗?” 何七站住了,觉得心里好苦。 他这算是失恋了吧?他早就告诉过白成欢要早做打算,她却选择了去选秀,连个信儿都没给他送,已经够悲催,够自作多情了。 这会儿,还要被自己的亲爹补上一刀,还有比他命苦的人吗? 萧无双这才悠悠然跃下墙头,走过来劝道:“人生苦短,若是你真心喜欢,何必这么轻易就放弃?还是说,你真不愿去京城为我挡住朝堂之上的明枪暗箭?” “什么意思?”何七没能明白萧无双这话的意思。 “我当年之所以那么轻易就被先帝定罪,是因为我一直以为,武将,只要打好仗,守好家国,就无往而不利,可是你看看,我错的有多离谱?当年为了保住我,被先帝责罚的大臣很多,他们中间,有些人是并没有看出我的危险,而看出我的危险的人,却无法对我言说,谁敢私下写信去跟一个武将说,你打仗不要太卖力了,皇帝忌惮你了?一旦被发现,那就是诛灭满门的大罪,我获罪之后,想了很久,才明白这个道理。” 萧无双循序善诱,语重心长地劝说低头不语的儿子:“所以,现在我要再度上战场了,我需要你去京城,需要你去那里,为父亲看着,守着,让父亲不要再像那一次一样,腹背受敌,流完了血,还得流泪,你愿不愿意为父亲去这一趟?” 何七抬起头:“说这么多,你就是想要支开我?万一我一进京就被皇帝杀了,岂不是不值?” 萧无双一双长眉高高地挑了起来:“哦,原来你是怕死?瞧瞧,还说你和我一脉相承呢,瞧瞧你这胆子!” “我才没有怕死,我是怕你死在这里!”何七差点跳脚,他哪里怕死了?他要是怕死就不会来西北! “这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死的,为了你,我也不会死的。你去那里,见机行事,为了父亲,也为了你喜欢的那个姑娘,这才是真正有本事的男人应该做的事情。” 何七不反驳,也不答应,抬脚进了门,心里乱糟糟的。 虢州的父亲严厉禁止他去京城,也是怕他的身份被人发现,可如今的父亲,却一力想让他去京城。 西北的夜晚,纵然是炎热的盛夏,也依然凉如水,何七却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他已经这样失眠了很多个夜晚,都是为了同一个人。 他翻了个身,从衣襟里摸出那个无时不刻贴身藏着的香囊。 她送他礼物的时候,是不情不愿的,他知道,可是他又假装不知道。 他那时候懵懵懂懂地以为,拿到了她的一样什么东西,一颗心就会安定下来,可如今他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她那双深潭一般的眼睛里,恐怕是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他……可难道这样就该放弃不成? 卢大树都说了,他以前跟他没过门儿的媳妇儿还打架来着,不也好好地定了亲? 她没让白家人跟着,独自一人去了京城,可京城那地方,又不是谁的力气大谁就能过得好,她不知道怎么样了?会不会被人欺负?她看着不活泼,可心地很不错呢。 要是被皇帝选中,或者嫁给其他的什么人……不行,那可万万不行!有谁能像他这样被她打了一耳光也不生气的? 何七忽地坐了起来,准备再去和萧无双这个父亲好好谈谈。 卧房里没有人,何七转身去书房,书房也黑灯瞎火,何七正要四处找找,忽然听见黑灯瞎火的书房里有人说话。 隔着窗纸,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想来也不怕被人听见。 何七望了望黑漆漆的四周,虽然这栋被天使称为“秦王府”的民宅不怎么起眼,但是这民宅四周,不知道散落着多少好手。 但他是萧无双的亲儿子,听一听,应该不会有人拦着吧? 几个隐在院子树上的秦王部属自然是发现了何七,但是想想头儿找殿下要说的话,全都选择了装瞎。 何七悄悄把耳朵贴在门上,聚精会神地偷听起来。 “其实属下以为,让小主子跟在您身边,应该更安全,就算小主子不去,皇帝也不能不用您,何必要让小主子去冒这个险?” 这是个陌生的声音。 “你说的,我何尝不知,可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他跟在我的身边,什么都学不到。对敌的经验,排兵布阵这些东西,自己不亲自上手,永远都是纸上谈兵,而这里,有我在,他能放得开手脚吗?他除了多砍几个胡人,其实并不能真的学会什么。而京城,那里的一切人心险恶,阴谋诡计,都是我永远教不会他的,不仅教不会,也没办法替他挡去。” “我想要他好好地活着,不只是活在这荒凉的西北,还应该活在萧家人该在的地方,昂首挺胸,荣华一生。” 第二百六十章 对策 屋内陷入了一时的寂静,良久那个陌生人才再次开口。 “只要殿下舍得……” 黑暗中有纸张悉悉索索的声音,萧无双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这次拜托先生跟他去京城,这些,也都交给先生了,虽然他是我唯一的子嗣,但是有些路,还是要他自己去走,不然,将来我不在了,他又怎么能善终?” “殿下多保重,袁某定会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屋外,何七站在庭院中,看着父亲送一个人出来,看那人从自己面前走过,甚至还对他淡淡施了一礼:“公子。” 他们一丝一毫的吃惊也没有,仿佛一早就知道他在屋外。 萧无双走下台阶,望着神情惊愕的儿子:“你以为你是在偷听,可你却忘了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你要知道,这要是在京城,你的敌人就该笑死了。” 何七终于从脑袋发懵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征战沙场十几年的武人,耳力目力都非常人可及。 萧无双的声音像激昂的战鼓,一声声擂在何七的心上: “就算我是你的亲爹,你也不能掉以轻心,当年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还不能相信我的亲哥哥要把我如何!阴谋诡计,这些东西,那个肮脏的地方无处不在,更不会因为你身在西北,就能躲得过去,从你回到我身边的那一天起,做为我秦王萧无双的儿子,你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夜风像是从何七的身体里穿行而过,他从头到脚凉了个透,他终于有了那么一点他真的换了个爹,换了个人的真实感。 可是很快,他的眼睛就在夜色里,借着天上的星辉散发出闪闪的光芒来。 “好,去就去!就算京城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闯一闯,既然老天这样捉弄了我一场,我总要还回去!” 秦王萧无双的儿子——他的人生因此再也不能安稳,那就索性放手前行,对得起这个名头! 钦天监的观星台,是除了皇宫内的摘星阁之外,詹士春最常待着的地方。 晨光微熹,却有他留在宫中的小道士持着他的令牌从宫中出来,到了观星台。 “出了什么事?”昨夜繁星漫天,正是参悟天机的好时机,此时刚刚入眠,却被人打扰,詹士春很是不悦。 小道士顾不得说那些宫门侍卫看他的鄙夷眼神,也顾不得说皇帝昨夜又去摘星阁的事情,只挑了要紧的说:“皇上接了惠郡长公主之女进宫,要找出孝元皇后转生之人!” “什么?” 詹士春睡意全无,快速起身穿衣,直奔皇宫而去。 没有跟他商议,没有任何的口风,忽然之间,要私自寻找,皇帝到底在想什么? 萧绍昀昨夜做了个梦。 梦到了成欢,仿佛是今生被他亲手杀死的成欢,又像是前世陪了他一辈子却结局凄惨的成欢。 她跪在他的面前,脸色十分不好。 她什么都没说,可他醒来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她是不是怪他,这么久都不能找她回来? 他不能再等了,他等不下去了! 詹士春跪在御书房的时候,皇帝的旨意已经即将发出去了。 “皇上,臣有话要说!”詹士春大喊,正要出宫去传皇帝口谕的小太监却脚下不停。 他要敢停滞片刻,就是不尊皇帝而尊道士,那才是死定了。 “先站住吧。” 直到萧绍昀出声,小太监才站住了脚。 詹士春从来没有如此慌乱过,他伏在地上,尽力不让任何人看出来:“皇上,臣昨夜夜观天象,孝元皇后的魂魄已经归位,只是招魂一事,本就是逆天而行,不能一蹴而就,臣为此心痛万分,特来向皇上请罪!” “请罪?”萧绍昀眯了眯通红的眼睛,不以为意:“不必了。” “皇上?”詹士春直起身子,十分愕然。 萧绍昀这是什么意思? 萧绍昀仿佛这才想起来詹士春才是负责招魂一事的人一般,抚了抚额头,缓缓道:“爱卿不必愧疚,朕正有件事情要和你说,只不过看你这段时间事多,没有宣召你前来,你来得刚好,咱们一起参详参祥。” 萧绍昀十分疲惫,挥挥手,一边的刘德富掩去眼中的担忧,上前一步,一五一十地说了那日惠郡长公主府发生的一切,重点就是永妍把威北候府的义女认作了孝元皇后。 “皇上回来后,左思右想,想把那白成欢再召入宫中来,和宫女混在一处,让长公主爱女再认认。” 刘德富说得轻描淡写,詹士春却是半颗心放了回去,另半颗心又提了上来。 皇帝并非不再信任他,而是事出有因,可是皇帝怎么能疑心白成欢是孝元皇后转生? 那可是他的…… 尽管他再如何想要萧家的人个个不得好死,也没想过要自己的女儿再和萧家牵扯上什么关系! 詹士春缓缓磕下头去,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对策。 “皇上圣明,这样也可,但皇上切记微臣一言,孝元皇后转生之后,可能一时忘却前尘,而若是有至亲之人在侧,可保孝元皇后顺利归来,皇上不如,一起宣召威北候府二小姐进宫,皇上以为如何?” 萧绍昀这才想起来这件事,想了一想也就点头应允:“既是这样,那就一起召二小姐进宫吧,到时候,你也在一边帮朕看着点儿。” 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发现自己记不住的事情逐渐增多,休息不好就会浑浑噩噩。 詹士春叩首谢恩,眼神瞥过萧绍昀的脸色时,心中一愣,却暗道不好。 那助眠香,宫中这些蠢人怕是给皇帝用多了……他想要萧绍昀不得好死,想要萧家的天下大乱,可没准备此时就让萧绍昀死,萧绍昀总得把这世间诸般苦一一尝过才公平! 至于徐成意,那真是个不堪大用的,可此时事出紧急,也不得不用了。 威北候府,一家人跪听了皇帝的口谕之后,迟迟没有动作。 “侯爷,夫人,这就给二小姐,四小姐收拾收拾,跟着小的进宫面圣吧!” 宣了皇帝口谕的小太监一瞧这一家子没一个好脸色的样子,心里也有些打鼓。 皇上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搁谁家,也得愣个半晌,这简直就跟说人家姑娘被鬼附身了一个意思,而这威北候家,又是格外横呐,要是不高兴,抗旨不遵,候府不一定怎么样,皇上会不会认为他不中用…… 小太监越想越害怕,都带上了哭声:“侯爷,您看这……” 第二百六十一章 去见皇帝 威北侯装模作样扶着后腰,几个小厮急忙上前搀扶,他就着小厮的手,从地上爬了起来,脸色十分严肃。 “皇上有旨,臣不敢不遵,但臣次女如今身患重疾,还请公公先回去问问皇上,这也要一起进宫去吗?” 小太监瞄了一眼威北候的腰,哎,这到底是年纪大了,这顿廷杖挨得,听说威北候至今不去上朝,看来是伤真没好,至于这二小姐,他想想詹士春那老道士跟皇帝进的言,不由得苦了脸:“这,皇上听了詹道长的话,特意交代了,二小姐,就算是病得起不来,这抬,也要抬进宫中去……” 威北候脸颊一阵抽动,恨不能立刻去砍了萧绍昀,却硬是忍住了,转头往里走:“公公且等着吧!” 荣熙院,威北候夫人死死地拽着白成欢的手:“不行,不能去,他就算是要降罪,也不能去!” 白成欢轻声安抚威北候夫人:“一定要去……不然,不就是心虚吗?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明明白白,自那日去过惠郡长公主府起,我就想过,以他的秉性,迟早会再来试探,可娘亲放心,他是不会相信的,就算詹士春说是我,他也绝不会相信的。即使真有什么变化,女儿,也自有办法,让他不信。娘亲倒不如想想,二姐的事情怎么办。” “徐成意这个逆女,干脆……”威北候站在一旁,做了个“杀”的手势。 威北候夫人提起这个真是一肚子气:“不都是你心慈手软吗,早这样,如今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徐成霖却和父母所想都不一样:“事已至此,抗旨不是办法,让徐成意暴病而亡也是纯粹此地无银三百两。萧绍昀想要自己找出成欢,可爹娘别忘了,宫中还有一个詹士春,詹士春此人,无亲无族,他如今能得到萧绍昀的宠信,靠得只有招魂这一件事,若是萧绍昀自己都能找到人,那还要他有什么用?依我看,今日之行,有惊无险,若是此事能过,以后萧绍昀,必定不会再怀疑成欢。只是此去,成欢千万小心,哥哥会送你们到宫门口,在那里等你们出来。” 白成欢转过头去,看着徐成霖笑了:“哥哥所言甚是,我也是如此想。至于二姐,干脆就让她进宫去,我也好看清楚,她和詹士春,到底勾结到了什么地步。更何况无论是詹松林,还是换了一副容貌的詹士春,看起来对我并无恶意,今日之事,从小太监说的话来看,詹士春必定是在宫中的,倒不妨去看看,詹士春打着“至亲之人”的旗号,到底是想要拿徐成意做什么。若有什么事,我会告知晋王,让他去寻你。” 威北候和威北候夫人这才想起来,知道白成欢就是从前的徐成欢的人当中,还有一个晋王,而晋王也在宫中。 一家四口计议已定,威北候夫人就命人去带徐成意过来。 不多时,被关了这么些天,面色苍白的徐成意就被带了过来。 一进威北候夫人的门,徐成意就死死地盯住了威北候和威北候夫人,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恨意:“怎么,关了我这些日子,终于忍不住,想要动手杀了我?” “杀你?我还嫌脏了自己的手!不是天天惦记着要进宫吗?不是要见皇帝和太妃吗?这就送你去!”威北候夫人像是看着什么脏东西一样,眼神中的轻蔑显露无疑,更加惹怒了徐成意。 她最恨别人这样把她当成蝼蚁一般! 她张狂地笑了一声:“好,真好!你们这些人都给我等着,凡是对不起我徐成意的人,都给我等着,等我见了皇上,等我取代了徐成欢,一定会杀了你们!” 这些日子,因为不见天日,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幽禁,还有与往日天地之别的待遇,徐成意几乎有些癫狂了,气恨之下,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威北候和徐成霖大惊,旋即大怒,她居然打着这样的主意? 威北候夫人却不惊不怒:“她这样的人,不疯能犯下欺君之罪吗?” 白成欢默然看着久别的徐成意,心头一片冰冷。 她的如意结明明是送给了哥哥,徐成意却敢拿一枚假的去送给萧绍昀,这样的人,早就疯了。 “是啊,我欺君,有本事你们去告发我啊,到时候大家一起死!” 徐成意从前只是恨,现在却是恨极了! 明明差一点,她就能引起萧绍昀的注意了,这些人却生生断了她的希望! 还说什么要送她去见皇帝,她是不信的! “好了,拉下去给她好好收拾收拾!” 威北候夫人不耐烦地挥挥手,跟一个疯子,说多了只能把自己气死。 徐成意被带到净房,换上了一身颜色灰黑,老气无比的衣服,脸上脖子上手上,全都被人涂涂抹抹,再出来的时候,一眼看去,威北候和徐成霖都惊呆了。 “既然是病了,就该有个病了的样子,就这么去吧。” 威北候夫人看了她一眼,带着一身银红色衣裙的白成欢出门,上了马车。 直到母女二人在车上坐定,威北候夫人才叹了口气:“成欢,你何必穿成这样……” “这样穿着,看着才更不一样呢。” 白成欢明白威北候夫人的意思,是要她在萧绍昀面前彻底和从前的徐成欢区分开来。 可有的时候,越是刻意,反倒越是让人想要探究。 到了宫门例行盘查的时候,侍卫见了传旨的太监,并未过分盘查,但是瞅了瞅徐成意,还是问了一声:“这位是?” 威北候夫人是常见的,白成欢是头回见,但是这徐家二小姐,也和从前差的太远了吧…… 徐成意站在威北候夫人身后,心头大怒,这些人是瞎了狗眼了吗?居然连她都认不出来! 小太监急忙解释:“这位是威北候府二小姐,只是病了这些日子,有些不大一样了……” 侍卫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放了行,徐成霖骑马站在马车旁,目送着她们进了宫门。 徐成意走在最后,侍卫的闲话声依稀还能听得见。 “那二小姐从前可是花容月貌啊,如今这一病,简直是换了个人……” “就是就是,我一会儿回去就跟我表姑父家传个信儿,叫我那表妹别担心了,这徐家二小姐都长这个模样了,飞不起来啦!” 徐成意怔住,抬手摸了摸脸,她们到底把她弄成了什么鬼样子?! 第二百六十二章 洗个脸 徐成意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镜子呢?哪里有面镜子给她看看,那个恶毒的老虔婆到底把她弄成了什么鬼样子!? 走在她身侧的白成欢看出了她的焦躁和不耐。 “二姐,这里是皇宫,规矩大过天的地方,就算你不怕死,但是马上就要见到皇上了,你若是此时犯了什么错,你觉得值得吗?” 徐成意转过头,盯着白成欢瓷白的小脸狠狠看了几眼,似乎恍然大悟:“故意的,你们就是故意的!她为了抬举你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下贱胚子,把我整成这幅样子,就是想让你入皇上的眼,你这个贱人!” 徐成意被关起来,在威北候夫人的手段下,根本不清楚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是哪里冒出来的,怎么就成了威北候府的四小姐,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见皇帝,可是有一点她很清楚,这个女子姿色上佳,这就足够了! 她强压下心中的妒火,挺直了脊背往前走,她不会被这个贱人比下去的! 等到见到了皇上,只要能见到皇上,她就能反败为胜! 她什么都不怕,她有詹士春和淑太妃的支持,她是徐成欢的亲姐姐,她才是皇帝能看进眼中的人! 一行人在漫长的宫道上迤逦而行,萧绍昀站在太明湖边的烟波阁上,遥遥地望了过去。 今日要参与甄别的宫女已经准备好,全都等在了太明湖畔,等着徐家两位小姐的到来。 詹士春站在皇帝身后,也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几人。 一身银红色衣裙的女子,远远望着,似乎和从前一模一样。 似有所感,一身红衣的女子似乎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去,姿态娴雅,一步一步继续往这边走。 萧绍昀的心都要跳了出来——成欢,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呢? 他几乎就要转身飞奔而去,但他的脚底却像是生了根,半步也挪不动,不能急,威北候府的水阁中,他不就曾经被迷惑过吗? 反倒是站在一边的晋王笑了起来:“皇兄,白成欢来了,臣弟想去迎迎她,皇兄允了臣弟吧?” 萧绍昀回过头,从晋王单纯的脸上没看出什么端倪。 “嗯,你去吧。” 晋王一直对这个叫白成欢的女子很有好感,这个他是知道的。 晋王欢欢喜喜地下了烟波阁,蓝色纱袍的衣角随着他的奔跑飞扬起来,像是太明湖被风吹乱的湖水。 这个地方,这样的物是人非,成欢姐来了,不知道有多么伤心呢,他得去站在她的面前,看见他,或许成欢姐就没那么伤心了。 “成欢姐!” 远远地晋王就挥手大喊。 威北候夫人并不诧异,停下脚步,微微屈身行礼:“见过晋王殿下!” 白成欢和徐成意也行了礼,白成欢笑微微地看着晋王,自从踏进皇宫之后心中就盈满的痛苦慢慢被压了下去。 “成欢姐,我来迎你。” 第一眼看上去,晋王还是那副阳光灿烂不知世事的样子,可是白成欢却能从他的眼中看到一丝隐藏的担忧。 他不顾萧绍昀的猜忌,也要跑来迎接自己,想必是担心她。 白成欢落后一步,笑道:“多谢晋王殿下,臣女初次进宫,是有些紧张呢。” 两人并肩走在后面,徐成意却冷冷地盯着晋王:“晋王殿下是不是见了谁都能喊一声成欢姐?不知道孝元皇后在天有灵,会如何想?” 晋王惊愕地指着徐成意:“这,这位是?” 他知道这是徐成意,可怎么成了这幅样子?太丑了,丑的让人看一眼都眼睛疼! “这是我二姐呢。”白成欢淡淡道,丝毫不觉得娘亲这样打扮徐成意有什么不对。 从前娘亲不说把她和自己一般看待,但对她这个庶女从不曾苛待,候府小姐的架子也给她捧得足足的,可最后呢? 既然对她那样好,她都从不感念,反而恨不得全家人都去死,那何必还拿好心来喂养一只蛇蝎? 徐成意又不自觉地摸上了自己的脸,在晋王惊愕嫌弃的眼神里仿佛看到了皇帝会有的眼神。 不,她要是面目全非到别人全都认不出来,皇帝还会多看她一眼吗?不会的,他一定不会的! 徐成意最后一丝理智都没了,转身就扑向太明湖畔的白玉栏杆,望向水波里的倒影! 尽管微风不停地从湖面拂过,往日里水镜一般的湖面被打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可徐成意还是勉强看清了自己的容颜——水里的这个人到底是谁?真的是她自己吗? 蜡黄蜡黄的脸,脖颈也是一个颜色,脸上还有一片一片褐色的斑点,一眼看去,她自己都觉得恶心! 晋王的声音偏偏还传入了她的耳中:“原来是二小姐啊,说别人之前呢,先照照自己,也不想想,你所作所为,孝元皇后在天之灵又会作何感想?” 徐成意转过头,眼神狂乱地从身后的人身上一一扫过。 “是你们把我弄成这个样子的,我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的花容月貌,她的锦绣前程!这个鬼样子,绝对不能让皇帝看到! 怎么办,她要把这些东西洗掉,水呢?脂粉呢?妆台呢? 徐成意心一横,忽然向前跑去,寻到一个没有围着栏杆的缺口,几步跑下了石阶,蹲下身去撩水洗脸! 带着她们的小太监和宫女,一见她这样胡来的样子,立刻就喝止:“干什么呢你,快上来!” 疯了吧,要在皇宫的湖里洗脸,皇上都看着呢! 徐成意却充耳不闻,只疯了一般把湖水往自己脸上撩,狠命地搓,像是要把自己搓下一层皮来! 威北候夫人无所谓,闹吧,闹得皇帝一怒之下不见她们了,才是最好呢。左右徐成意已经御前失仪了,说什么都晚了。 小太监和宫女们慌了,立刻就跟了下来把徐成意往回拽,这要皇上发怒了,不都得死啊! 他们使劲儿地想把人拉回去,徐成意却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脸上的东西洗掉,拉拉扯扯之下,只听“噗通”一声,徐成意一头就栽进了太明湖! 所有的人都惊了一刹那,立刻就呼喊起来,远处有当值的擅水的太监急急跑了过来,跳下去救人。 晋王呆了一呆,转头去看身边同样震惊的白成欢:“成欢姐,从前她不是总嫉妒你能在太明湖洗脚吗?这下好了,她可以进去洗个澡了!” 白成欢从湖里那一团糟上收回眼神,望向远处的烟波阁。 烟波阁上,萧绍昀眼中的怒意拦也拦不住:“那是谁?!” 第二百六十三章 道符 萧绍昀盛怒的目光和白成欢看过去的眼神遥遥相接,白成欢朝他笑了一笑,收回了目光。 他以为,还是那个太明湖,还是那个烟波阁,她就还是那个闹着要在太明湖洗脚的徐成欢?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盛夏的皇宫,太明湖的烟波阁,是个读书的好去处,伴着清风微波,凉气袭人,他是大齐苦读诗书的太子,她是无聊之极,要用太明湖水濯足的小姑娘。 他也不拦着,还帮她看着人,防着别人看见告发她玷污御湖。 徐成意还在水里挣扎,几个太监抓住她正往岸边拖。 “成欢姐,你说,徐成意会不会是故意的?她想引起皇兄的注意?反正大夏天的,这水又不冷,死不了人,要是皇兄慈心大发,她可就得意了。” 晋王总觉得徐成意这水落得,真巧。父皇在时,每每到了夏天游湖,故意失足落入水中,只求引得帝王垂怜的女子可不少呢,他对这套把戏可真是看腻了。 白成欢想了想,摇头:“不是的,她是被自己的容貌吓着了。不过,谁也说不准,皇上会不会对她格外怜惜。” 晋王拍了拍脑门儿,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成欢姐,不会的,皇兄今日也是为了让你回来,他不知道哪个是你,他不会多看别人的……” “小十,这话,你自己都不信吧?你可别忘了,我秀女的身份,还在礼部挂着呢。” 白成欢笑眯眯的,仿佛一丝的不高兴都没有。 晋王语塞,这,皇兄这事儿做的……他都圆不下去啊! “小十,从前,我与他在这里濯足之时,我是真的快乐的,可是如今……一会儿若有意外,还要你帮我掩饰。” “成欢姐,你为什么就不想回来呢?你才是这座皇宫的女主人!你……你想要我怎么帮你掩饰?”晋王怎么都想不通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在白成欢的目光里截住了要追究的念头。 成欢姐那时候是真快乐的,可这会儿,她是真不快乐的,至少,她对于回到皇兄身边这事儿,是没有半分快乐的。 “你只要多在他耳边说几句,徐成意和徐成欢长得像就行了。” 徐成意想要取代她,也不是没有资本的。 晋王松了口气,虽然有些摸不清头脑,还是很快答应了,这不算欺骗皇兄,徐成意确实和成欢姐有那么几分相似。 怒气冲冲的皇帝赶到湖边的时候,徐成意已经被捞了上来,正由一个宫女压着胸口控水,人也还清醒着,一看见明黄色的衣角走过来,她立刻就扑了过去,死死地拽着那片衣角大哭起来:“皇上,皇上,成意好怕,有人想要害死我,皇上!” “快拉开,快!” 萧绍昀惊了一瞬,立刻就要甩开她,刘德富也被吓了一跳,立刻就喊了起来,宫女侍卫一窝蜂地上前去拉徐成意。 詹士春却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仿佛无意地站在了白成欢身边。 白成欢凝视着萧绍昀身边的一片混乱,全身的注意力却都放在了站在她右侧的詹士春身上。 她还想着要怎么去找詹士春呢,却低估了詹士春对她的重视程度。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等白成欢多想,就觉得垂在广袖下的手里,被人塞了一张薄薄的纸条过来。 “我不知道薛永妍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会去查,若你今日不想多生事端,就将此符带在身上……你放心,我对你绝无恶意。” 这个低沉中带着沧桑的声音,只能是詹士春的。 白成欢迅速地把那张纸条捏在了手心,环顾四周,只见詹士春脸上毫无异样,只有宽大的道袍衣袖微微拂动。 而所有人的眼神,都在紧紧地盯着萧绍昀身前的混乱。 一颗略微带着忐忑的心,终于尘埃落定。 只要詹士春不想让她被皇帝盯上,无论这道符有没有用,她都会躲开。 徐成意已经被人拉开,脸上的蜡黄和斑点一点儿没掉,正趴在地上哀哀地哭,浑身*的,甚至在皇帝的衣角上也沾染上了几片水迹。 萧绍昀厌恶地皱着眉头,忍着满心想要杀了徐成意的冲动,直直地看向站在一边恭敬垂首安静得过分的白成欢,想起她意味不明的笑意,心头升起一股难言的焦躁。 如果是她,怎么会无动于衷?就算是恨,就算是跟他哭闹,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就走。 “既然没死,那就开始吧。” 徐成意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没有丁点儿御前失仪还能平安无事的庆幸,只有深深的失望——他居然,连看都没有多看她一眼?! 皇帝走了,死里逃生的小太监和宫女们立刻拖着徐成意跟了上去,一行人也继续前行,直到走到烟波阁前,才一一跪下给皇帝行大礼。 烟波阁四面都开有大窗,分上下两层,下面一层宽敞明亮,一架十二扇玉石底座的大屏风横在大厅里,把大厅分为前后两段,萧绍昀走进去在屏风前的一把乌木椅上坐下,看着眼前跪了一地的众人,觉得有些疲惫。 “平身吧,徐家两位小姐,和她们站一起吧。” 萧绍昀指了指大厅左侧站着的几排宫女。 白成欢起身,给了威北候夫人一个安心的眼神,寂静无声地走了过去。 徐成意还要哭,却被萧绍昀狠厉的眼神一扫,立刻吓得噤了声,在宫女的搀扶下走了过去,身上湿透的衣衫也没人给她换,紧紧贴在她身上,没有丝毫的诱惑,反倒像是皱巴巴的梅干菜。 萧绍昀这才扬声道:“带出来吧。” 就有两个大宫女带着一个三四岁样子的女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今日薛永妍一进宫,就被人牢牢看着,惠郡长公主想要跟着进宫,也被皇帝禁止。 薛永妍也不怯场,恭恭敬敬地给萧绍昀行了礼,才去看面前站着的一群人。 白成欢忽然就有些想笑。 萧绍昀果然已经昏庸到了这个地步,堂堂一国之君,居然要听信一个三岁孩童的话。 而薛永妍,虽然才三岁,可她是惠郡长公主唯一的女儿,又怎么会真的天真? 萧绍昀指了指面前站成五列的人,对薛永妍放低了声音:“永妍,去认一认,哪一个,是你的徐姨姨?若是认得出来,舅舅就遵守约定,封你做郡主。” 第二百六十四章 拎的清 一身粉色襦裙的小女童粉粉嫩嫩,睁着黑亮的大眼睛把眼前所有的女子都看了一遍过去。 大部分的宫女都很紧张,不由地站得直直的,绷紧了后背,胸脯高高挺起,待到皇帝和薛永妍的目光扫过的时候,努力露出最美的微笑,像是枝头的花儿,要绽放出自己最美丽的一面。 她们并不知道皇帝到底是要看什么,又是让一个小孩子来看什么,但是能在皇帝面前露脸,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萧绍昀不同于别的帝王,他厌恶女子的靠近,自先皇后过世之后,他的身边甚至不许宫女出现。 可身在皇宫的女子,在不为人知的时候,谁没有做过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呢?更何况这还是一个年轻俊美,洁身自好的皇帝。 白成欢安安静静地站着,碰触到薛永妍的目光的时候,再也没有像从前在宫中遇见她那样,给她一个和蔼的微笑。 稚子无辜,只是这个三岁的孩子与此生的她,实在是没有善缘。 只有徐成意,既不明白皇帝是要干什么,更不知道身边的这些宫女是要干什么! 可是她看到了薛永妍眼神扫过她的时候那掩在长睫下的鄙夷厌恶——三岁孩子的双眸就像是透明的琉璃,薛永妍又是惠郡长公主的爱女,她自生下来身边围绕的都是干净伶俐,健健康康的丫鬟嬷嬷,哪里见过病入膏肓的人是什么样子,下意识的反应像一根刺,把徐成意刺激得险些站不稳! 她都在湖水里扑腾了那么久了,脸上的那些恶心的东西还没有被水冲掉?! 她向右边看去,白成欢一身红裙衬得瓷白的小脸如同一枝红梅,别的女子也个个光彩照人,身姿窈窕,唯独她,成了这幅样子! 萧绍昀到底是在挑什么?他是在挑选新人?难道选秀已经开始了? 徐成意的脑子乱极了,一个念头却油然而生——这不公平!她不是这个样子的,这都是她的嫡母,石玉珍那个老虔婆的诡计! 一阵穿堂风过,吹得浑身湿漉漉的徐成意打了个寒战,彻底清醒过来! 不,她不能这样认了,她总要让皇上知道,她是被人算计了,她这是被人害了! 她直直地向皇帝望了过去,一身龙袍的皇帝年轻俊美,英挺的眉眼全都在蛊惑着她的心,她才应该是被他看进眼中,捧在手中的那个人啊,她才是唯一能取代徐成欢那个短命鬼的人啊! 威北候夫人已经被赐了座,前去候府传旨的太监也说得不是特别明白,可她一见薛永妍这个三岁的孩子,心里真是忍不住打鼓,就是这个三岁的孩子,当日一口咬定成欢就是她的舅母! 且不说这事儿诡异之处,只说这一关可要怎么过,威北候夫人后背的冷汗就已经悄悄地湿透了中衣。 薛永妍小小的人儿一步一步地在站得整整齐齐的女子面前走过,越走,眼中的清明却越来越少……她,她居然找不到徐姨姨了! 三岁的孩子立刻就慌了。 来之前,母亲可是交代过了,让她无论如何,都要找出徐姨姨来的呀!舅舅也答应了要封她做郡主的啊! 可是,徐姨姨去了哪里啊? 薛永妍已经走了两三个来回,刚好停在了徐成意面前。 徐成意丑不丑,吓人不吓人,已经不重要了,薛永妍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徐成意心头却是大喜,见薛永妍愣愣地盯着她看,咬咬牙,忽然就冲出了队列,跪在了皇帝面前。 “皇上,您救救臣女啊,臣女就要被人害死了!” 萧绍昀正看着停滞不前的薛永妍,眉头微蹙,冷不防被徐成意吓了一跳,想起之前她在太明湖胡闹,心头顿时火起,冷然地挥挥手:“拉下去!” 刘德富一个眼风过去,立刻就有人来拉徐成意,徐成意挣扎着大喊起来:“皇上,您救救成意啊,成欢若是在天有灵,她定然不会放任她的亲姐被人谋害的,皇上,成欢还未招魂归来,臣女不能死啊!” 威北候夫人气得脸都白了,这个逆女,还有脸提起成欢! 萧绍昀却怔住了,对了,她是成欢的亲姐姐,成欢进宫前,把最喜欢的如意结都送给了她……他最近越来越睡不好了,记不住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了,不过,这徐成意从前长什么模样来着,怎么这会儿看着…… 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看着就让人不舒服。 萧绍昀捏了捏眉心,出声叫住了拖着徐成意的太监。 “带过来……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成意如同听到了天籁之音,趴在地上就哭诉起来,将自己回家之后如何遭到囚禁,如何被苛待,嫡母又是如何将她弄成这幅鬼样子,四五分夸大到了十分,说得可怜至极。听得一边站了起来的威北候夫人肺都要炸了,她就知道,这就是条毒蛇,不死就要咬人! “皇上明鉴,徐成意回到家中就生了病,此病会过人,臣妇为了一家大小的安危,只能劝她好生将养起来,没想到她却如此不知好歹!” 要不是念着那枚欺君的如意结,威北候夫人真想把成欢生前与这个逆女根本不睦的事实说出来! 晋王强忍了心中怒气,也上前帮腔:“皇兄,成欢姐生前,臣弟常在候府厮混,从未听闻过徐夫人苛待过任何人,徐二小姐一人之言,臣弟以为,不足为信!” 成欢姐活着的时候,徐成意处处与成欢姐作对,如今成欢姐不在了,还屡次利用成欢姐与皇兄的情分,这人的脸皮怎么能厚到这样的程度! 萧绍昀对徐成意的怜惜顿时就烟消云散。 徐成意是成欢的亲姐,可威北候夫人是成欢的娘亲,虽说不是亲的,可前世,成欢却是一辈子都特别敬重她这个娘亲的,不管孰是孰非,他都不可能不顾威北候夫人的面子,去捧着徐成意。 对这一点,萧绍昀觉得自己一直是拎的清的。 他也懒得在听徐成意吵闹,也不命人拖她下去,只转头去看薛永妍:“永妍,如何?” 薛永妍在听徐成意哭诉的这短短的时间里,又快速地看了一遍,心中惶恐害怕得不得了,她找不到了,她找不到徐姨姨! 她绝望地看向皇帝舅舅,却听到晋王在跟皇帝舅舅说话。 “皇兄,这徐二小姐从前和成欢姐长得倒有几分相似,皇兄把她留在这里,不怕永妍看错了?” 薛永妍黑亮亮的眼珠子就往徐成意看了过去,徐二小姐,也姓徐,还和徐姨姨长得像…… 第二百六十五章 结束 薛永妍大大的眸子微微闪动起来,她用她三岁孩子的逻辑努力地解释着自己的想法——都姓徐,长得又相似,那和徐姨姨是差不多的吧? 母亲说,徐姨姨已经死了,只要她找出最像徐姨姨的那个人就行了,皇帝舅舅要的,是一个和徐姨姨很像的人…… “永妍,你在看什么?”萧绍昀攥着椅子扶手的手指骨节泛白,她到底认出来没有? 薛永妍抬起小小的手掌,伸出短短的手指指着地上趴着的徐成意,声音清脆而坚定:“她就是徐姨姨。” “什么?” 晋王比萧绍昀更早惊叫出声。 威北候夫人和白成欢,与詹士春同时,都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他伸手指着薛永妍,抖了半晌,实在忍不住,越过完全呆掉的皇兄,冲过去一把抱起了薛永妍:“永妍,你没看错吧,她怎么可能是你的徐姨姨?你的徐姨姨那么漂亮,她那么丑,不是的,肯定不是的!” 薛永妍咬了咬下唇,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她就是徐姨姨。” 晋王差点把薛永妍丢地上,这孩子,怎么说胡话! 终于从难以置信中回过神来的萧绍昀冲晋王怀里的薛永妍招手:“永妍,过来,告诉舅舅,为什么你见到的徐姨姨,和上次不是一个人?” 薛永妍从晋王怀里挣脱出来,在地上站稳,规规矩矩地走到了萧绍昀面前,跪下磕了个头,才道:“永妍不知道,但是永妍这次看到的徐姨姨,就是她。” 母亲说过,无论如何,认准了,就要咬死了,不然,全家都会死! 三岁的女童,满脸的稚气,眼神却透着坚定,是谁就是谁,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任谁也绝不会想到她会撒谎。 萧绍昀神思一阵恍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成欢转生之人,还会变换? 如果是这样,他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的成欢? 一种深深的绝望顷刻间蔓延上萧绍昀心头,顿时痛不可抑。 明明是盛夏,却似乎有萧瑟的秋风刮过,有寒冬的白雪飘落。 他站起身,慢慢地走出烟波阁,走到太明湖边上,站在汉白玉的围栏前,望着太明湖一如往昔的浩渺烟波,却望不见往昔的那个人。 骄阳似火的盛夏,他们一起在这里读书,在湖边嬉戏,偶尔也会在湖中泛舟,那是枯燥的太子生涯中,为数不多的意外之喜。 可如今,全都没了…… 玉冕上的垂珠遮住了他泛红的眼眶,也无人敢来窥探圣颜。 烟波阁内的人俱都跪伏在地,就连徐成意,也在狂喜之下,没敢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 对这场莫名其妙的甄选,大部分人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所有人都看得出,皇帝心情十分不好。 唯有詹士春,无声无息地看了看同样跪伏在地的薛永妍,又看向徐成意,嘴角露出一个十分古怪的笑容。 萧家的人,果然是里里外外都黑透了,妄念和贪婪,潜伏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血液里,不分男女,不分年龄。 徐成意在詹士春古怪的笑容里悚然心惊,难道是他……他果然是无所不能! 徐成意想起詹士春说过的话,一颗狂跳的心终于安安稳稳地踏实下来,有詹士春在,她一定能取代徐成欢! 萧绍昀不知道在湖边站了多久,眼前的日光都成了一片炽白,才听到身后传来詹士春的声音。 “皇上,薛小姐并没有说错,徐二小姐,的确是孝元皇后最有可能转生之人,孝元皇后若是转生,还有谁比徐二小姐与她更为肖似呢?” 萧绍昀慢慢转过身来,一阵头晕目眩。 随即却低低地笑了起来:“你不必安慰朕,是朕心急了,朕以为,永妍那日看到的,就是成欢……以后,还是要有劳詹大人了。” 烟波阁中,众人的腿都跪得麻木了,才听到皇帝的金口玉言。 “薛氏永妍,惠郡长公主之女,朕至亲之甥女,聪慧纯善,乖顺可嘉,朕心喜之,即日起,封为一品永妍郡主,赐良田千亩,金银千两。徐氏成意,威北候次女,孝元皇后亲姐,恭孝柔顺,入宫长伴淑太妃。” 尘埃落定,在场诸人,除了郁郁不得志的宫女若干,其余人皆求仁得仁。 威北候夫人带着白成欢谢恩告退,顺着太明湖畔出宫的时候,却又忍不住忧心忡忡,看了看跟在后面的晋王,拉了女儿往前紧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 “成欢,要是真让那个逆女得意了,以后候府可就……” “娘亲,不必担忧,她不能拿候府如何的,除非萧绍昀真的能完全相信她就是我。可是那些从前,她并不曾参与,她纵然要替代我,那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白成欢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太明湖,和这座高大威严的皇宫。 这里埋葬了她人生里最快乐的时光,她却再也不想回来了。 “成欢,你莫要伤心,以后,你会遇到一个比他更好的人。”威北候夫人又不由得难过起来。 谁没有过年少时光呢,谁没有过这样倾心的恋慕呢?萧绍昀口口声声都是长情,口口声声一切皆是为了成欢,可他却如此负了成欢! 白成欢却笑了起来:“娘亲,我不会再为他伤心了,徐成欢,已经死了啊。” 从垂髫稚子,到及笄年华,萧绍昀从来就没有爱过她啊。 连小十,都能从一个背影认出她,可萧绍昀,却宁愿把徐成意当作她。 是真的认不出也好,是心虚也好,却也都如她所愿了。 她的年少时光,终于有一个清楚明白的结束了。 诸人散去,萧绍昀站在烟波阁上,凭栏眺望。 为什么不是她呢? 长得不像……成欢是想要找一个肖似的人来转生吗? 目光所至之处,那一身银红色衣裙的女子如同来时一般,晋王相护,步态娉婷,却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扬首而笑。 她似乎在看着他,也在看着这片宫殿巍峨的天地,冰冷决绝,没有丝毫的留恋。 那样的笑容,那样的眼神……萧绍昀心中一跳,成欢,成欢! 他飞奔而下,向着她的方向追了过去。 第二百六十六章 离开 听到身后的急促的脚步声,几人纷纷回头,威北候夫人的脸色立即就变了。 不是都躲过去了吗?怎么皇帝又追了过来? 可谁也不敢再往前多走一步,只能恭恭敬敬地回转身,站在原地恭候皇帝。 萧绍昀渐渐跑得近了,玉冕上的垂珠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白成欢抬头望过去,记忆翻涌。 从前只要听到这个声音,她心底就是欢呼雀跃的,因为她最喜欢的人为了快点见到她,会不顾宫规,在皇宫里奔跑,那小小的窃喜足以让她觉得满足和幸福。 只是从烟波阁到太明湖那一边的这段距离而已,萧绍昀已经跑得气喘吁吁,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潮红。 等他终于在白成欢面前站定的时候,白成欢已经没有了那些微的愕然。 萧绍昀自幼习武,是个弓马娴熟的帝王,每年的春猎秋猎,从来都是收获颇丰,不假他人之手,可如今的他,怎么看起来,让人感觉如此,虚弱? “白成欢,你,可愿留在宫中?” 萧绍昀站在看上去一片惶恐的几人面前,想了想,干脆问了出来。 原来这就叫可远观,不可近看,近看了,就是说不出的失望。 当他站在烟波阁上远眺的时候,分明就看到了成欢,可当他来到近前,才知道,原来又只是一场幻梦。 如果能把这场幻梦留在宫里……想必一个卑微的秀女,会非常乐意。 睥睨,轻视,笃定。 这就是白成欢在萧绍昀脸上看到的东西,她很快地垂下眸子去,心如止水,恭恭敬敬地回道:“臣女无名无份,不敢忝居宫中,为皇上增添烦恼。” 她不愿?萧绍昀蹙眉,不识抬举……他又看向威北候夫人:“夫人您看?” 萧绍昀脑子难得清醒了一下。 若是发道圣旨下去也方便,但只怕选秀还没开始,如此无名之举会引起大臣的反对,引得入京的秀女人心浮动。 威北候夫人立刻跪了下来,抽出帕子开始擦泪:“皇上圣意,臣妇本不敢驳回,只是还请皇上体恤臣妇孤苦,三个女儿,长女出嫁,成欢横死,次女刚刚已经留在了宫中,唯有这个义女,在身边能稍稍慰藉,还请皇上体谅原宥臣妇的一点私心!” 萧绍昀面沉如水,正欲发作,身后却有晋王和詹士春追了过来。 “皇兄,说什么呢?这么大热的天儿,有什么话让她们回来,咱们过去说,看看您晒得,要是中了暑热,可不是她们的罪过?” 詹士春话说得就比较直接了:“皇上,孝元皇后魂魄若能归来,只在一人之身,若是皇上有他念,孝元皇后恐怕不能安心……” 萧绍昀伸出手去,修长有力的手掌张开,彻底遮住了面前白成欢低垂的眼眸和她的脸。 只要不看脸,哪里都似乎是一样的,可是,松开手,就面目全非。 美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曾经陪了他一辈子,却半生坎坷,最终被他所累的那个人。 萧绍昀缓缓地点点头:“朕知道了。” 是啊,这不是成欢,就不能留下来。 如果成欢知道,怕是会伤心。 “刘德富,代朕送徐夫人与白小姐出宫。” 帝王孤寂的身影沿着太明湖畔慢慢往回走,再也没有回头。 白成欢也跟在威北候夫人的身后,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湖水倒映出他们各自的身影,渐行渐远,被吹来的微风彻底打碎。 曾经倒映在波光里的两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那些并行的时光,再也不会有了。 直到坐上马车,威北候夫人才死命地抓住了白成欢的手,在这炽热的盛夏天气狠狠打了几个哆嗦。 “成欢,没有下次了,下次就算是娘亲和你爹爹的命都不要了,也不会再让你进宫来了!” 白成欢知道娘亲是被吓得狠了,轻轻地抱住了威北候夫人,乖巧地应了:“嗯,再也不来了。娘亲,咱们先回吧,你看看哥哥的脸,再晒下去可就破了相了。” 威北候夫人满是惊悸的心这才渐渐安稳下来,抬头看向候在马车车门外的儿子徐成霖。 徐成霖一直守在宫门外,跟几个昔日同僚闲话聊天,这半日晒下来,脸上一片赤红,似乎有些晒伤了。 “你说的是,咱们赶紧回府吧!”威北候夫人心疼完女儿,又开始心疼儿子。 一行人回到候府的时候,威北候已经一身朝服,穿戴得整整齐齐,正命人牵马,要进宫去寻妻女。 “爹爹,您这是要做什么?”白成欢一眼就看出了威北候的意图,急忙下了车迎了上去,伸手就拽住了威北候的马缰。“爹爹,我们都回来了,平安无恙,您可以下马了。” 威北候嘴唇蠕动,勒了几下缰绳,没勒动,这才想起来女儿如今似乎是气力非凡。 他踩着马蹬下了马,一把抓过女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确认女儿毫发无损,才丢了手里的马鞭,转身回府。 荣熙院,几人都洗漱一番,换了家常的轻便衣服,才又坐下说话。 威北候夫人亲手拿了晒伤的膏药给徐成霖抹了一脸,心疼不已:“你是个女儿家就好了,出门还能多涂些脂粉遮一遮,这要是真留下疤痕来,可怎么说亲?” 白成欢听了娘亲的念叨,就忍不住笑:“娘亲,哥哥又不是女子,说亲非要看相貌,就算真留疤,哥哥也不愁找不到嫂子啊。” 威北候夫人白了她一眼:“你说得轻巧,可你这嫂子,哪里是那么好找的,这还没找呢,就先把你舅母得罪了。” 到底是好了多年的姑嫂,和自己的娘家嫂子闹翻,威北候夫人心中算是结结实实打了个结。 “舅母是个明事理的人,用不了多久,会回转过来的,娘亲别担心。”白成欢总觉得石婉柔那边有些什么隐情,就看舅舅怎么说了。 闲话了几句,徐成霖就和白成欢说起今日所闻。 “成欢,这几日,我将朝廷里的大事都过了一遍,今日跟那几个昔日的同僚又打听了一番,我觉得,自你去后,萧绍昀,仿佛就完全变了一个人。” 说起这个,白成欢深有同感:“肯定是变了一个人,不然,他也不能亲手杀了我……从前,这样的事情,我到死都不曾想过的。” “而成欢你说过,要夺走他的一切,那你觉得,他的一切,都是什么呢?” 第二百六十七章 审度 “他的一切,唯有江山。” 白成欢神情漠然,眼神空洞,看不出恨意,却让人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徐成霖眸光闪了闪,不包括成欢吗? 萧绍昀,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和成欢,一起与萧绍昀相识于幼年,成欢是萧绍昀最在意的玩伴,他是萧绍昀最信重的兄弟,可是如今,成欢死于萧绍昀手中,他与萧绍昀,已成生死仇敌。 若说萧绍昀从不曾对成欢有过真心——徐成霖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乔皇后的上阳宫中,眼神闪闪发亮的幼年太子,十几年如一日的呵护,甚至是独占,怎么可能都是假的呢?若是真的不喜欢一个人,装一时一刻尚可,装十几年,那除非是圣贤。 更不用说,时至今日,萧绍昀还在为了给成欢招魂,做出一桩桩在臣民看来昏庸无比的事情……可这些,只要他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了,他的妹妹,永远都不必明白了。此后,多说无益。 “江山……成欢,你觉得,若是换个人,萧绍昀如何?”徐成霖沉吟一番,指了指头顶。 他和成欢都是陪着萧绍昀从太子岁月走过来的人,此话一出,白成欢立即就明白了哥哥的意思。 萧绍晔,哥哥是说晋王。 威北候和夫人不约而同地神情一肃,却丁点儿没觉得儿子有这样的想法大逆不道,威北候反而点点头:“不错,我们候府虽然兵权被收回,但要是让大齐天翻地覆,未尝不可!只是晋王,从无此心,恐怕……” 白成欢也很干脆地反对:“哥哥,且不说晋王从无此心,只说此事凶险,晋王,到底无辜。宁王如何?他当年野心勃勃,虽然争储失败,但定然不会死心……” “谁都可以,唯独宁王绝对不行!” 不等白成欢说完,徐成霖就拍了桌子,发出“嘭”地一声巨响,威北候夫妻和白成欢齐齐看向徐成霖。 “哥,你这是怎么了?” “宁王此人……心胸狭窄,又自小与你不和,若他上位,定然不会让你舒心畅意,他绝对不行!” 徐成霖想来想去,都没办法对妹妹说,宁王曾经对她起过肮脏的心思,打过那样恶劣的主意。 已经瞒了这么久,就继续瞒下去吧。 徐成霖缓和了脸色,想起今日打听到的消息,继续审度起来:“宁王不行,晋王无心,那先帝的儿子,可就再也没有了。宗室中,从先帝时打压到如今,能有魄力与萧绍昀对抗的,也几乎没有,除了一人。” 说完,看向父亲威北候。 威北候也看向儿子,父子两人对视一眼,又一同看向了白成欢。 白成欢想起萧绍昀那两道一同发往宁州的圣旨:“秦王?” 威北候与徐成霖皆是点头。 “当年秦王萧无双战神之姿,令人至今难忘,他第一次统帅大军出征的时候,还是个少年郎呢,一身银甲,让人目眩神迷,得胜还朝的时候,更是风姿绝世,那时候我还做姑娘呢,和要好的小姐妹去街上看他进城献俘,一群的丫鬟婆子跟着,也还是挤得一只绣鞋都掉了!” 说起秦王,威北候夫人深有感触,在她这一辈人看来,这天底下就没有比秦王更好的男儿了。 威北候老脸一黑,非常不乐意:“什么风姿绝世,那一身银白,白花花的,有什么好看,我当年可听说了,他穿成那样出征,就是为了出风头!瞧瞧那几年,都是你们这些人闹得,满京城都喜欢穿银白色,难看死了!战神,当年谁没打过几场仗啊?再说他让你为了看一眼挤掉了绣鞋,那你那绣鞋又是谁给你送回去的?哼,要不是我,你还不得在大街上出丑!” 威北候夫人和一双儿女齐齐瞠目结舌,这干醋,隔了这么多年,居然还喝着? 夫妻多年,威北候夫人对付威北候这种小傲娇很拿手:“是是是,那绣鞋是你给我送回来的,可人家就是长得好看啊,我又没说你长得丑,不过这秦王,最后娶了谁家的小姐来着?当时秦王大婚,我那些好姐妹,哭的可不少呢!” 说起这个,威北候神色又正经起来,忍不住叹息:“娶的是江南的一个小户女子,本来以秦王之尊,京城世家大族的女子随意挑,可架不住高宗皇帝心中顾虑重重,怕秦王战功卓著,再有个世家大族的王妃,会生出不臣之心,刻意如此,算是变相打压,虽然秦王与秦王妃夫妻尚且和睦,可高宗皇帝的猜忌心一点不剩地传给了先帝,先帝登基之后,江山稳固,就对他这唯一的亲兄弟下了手……可怜那千里迢迢嫁到京城的秦王妃,也就在你们这些无知妇孺的仰慕里风光了一把,结局实在是凄惨,秦王获罪当日,就跌落金河,尸骨无存了!” 威北候夫人自然是听说过秦王妃身死的事情的,据说死的时候还怀着身孕。想想也是,那些虚无的风光,对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来说,带来的,不是福气,而是灾祸。 “都是儿子,高宗皇帝未免太偏心了一些……也不知秦王这些年,心中何等怨恨!” 威北候摇头:“你这就是妇人之见了,我当年也在秦王麾下打过仗,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原本是个心性赤忱的人,他根本不知道高宗皇帝的用意,就算对先帝,恐怕真正的怨恨也没多少,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毫无动静?他那样的人,就算跌落神坛,手中也不可能毫无实力,只有那些目光短浅的人,才会以为他获罪了,就一无所有了,秦王更多的,可能是心寒哪!” 说到这里,威北候又想起萧绍昀那两道圣旨来:“不过这一次就说不准了,宋温如是文官,跟秦王打交道有限,不了解他的为人,要是萧绍昀只下头一条圣旨,那以秦王的性子,必定还是会为大齐抛头颅,洒热血,半分迟疑也不会有,可偏偏有了第二道……先帝是秦王的亲兄长,是非对错,如今多半也都罢了,可萧绍昀呢?他与秦王,除了叔侄血脉,可并无半点情分,还偏偏做出这样小人之心的事情,秦王如何想,那就真不好说了。” 徐成霖与白成欢眼中却同时燃起簇簇火苗。 “父亲,那如此一来,秦王,才是我们最需要的那个变数!” 威北候望着儿女良久,点点头:“的确如此,但这只是一半的变数,等到秦王那边做出了回应,我们才知道另一半的半数,到底会如何。” 第二百六十八章 父母之爱子 天刚蒙蒙亮,白家内宅就已经有了人声走动声。 李氏也披衣服起身,却没立刻穿衣洗漱,只靠在床头的引枕上怔怔地想事情。 “太太,可是要再睡会儿?”小英伺候李氏也有些年头了,很少看见她这幅样子,平日的李氏可是个风风火火,利利索索的性子。 还不等李氏说话,一边小彩就过来插话道:“你呀,太太这是早起养养神,何必打扰太太清静?” 说着,却递了条拧干的布巾上前:“太太,您先擦擦手脸,再清清静静地想事情。” 小英一看小彩这样子,就来了气,小彩整日里讨巧卖乖也就罢了,可她凭什么总是踩着她说话做事? 小英一把从小彩手里拽过帕子,嘴里半分没饶她,笑嘻嘻道:“小彩妹妹真是有心了,细心又周到,既如此,以后小彩妹妹来值夜可好?” “你……”小彩低低的出了个声儿,想说什么到底没说,看李氏也不说话,自己就转身出去了。 值夜的事儿不好做,夜里时刻支应主子,睡不好,时间长了整个人的气色都枯黄了,她才不要做奴婢还做成个黄脸婆。 小英看着小彩扭着水蛇腰的背影,心里啐了一口。 什么东西!仗着以前在官宦人家伺候过,多识几个字儿,尾巴都能翘到天上去!只想拣着轻省活儿做,还想当太太的心腹,做什么大头梦! 李氏平时眼睛里是最容不下沙子的,可是此时对两个丫鬟的小心眼儿半分看不见,由着小英替她擦了手脸,想了想又从枕边拿起京城来的家书,又看了一遍。 喷薄的霞光慢慢攀上窗棱,透过窗子照的屋子里一片红汪汪的浮光。 李氏觉得浑身都懒懒的,可她还是撑着精神起身梳洗。 白炳雄已经从演武场晨练回来了,身上的薄褂子几乎湿透了,一边进了净房洗漱换衣,一边笑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看着这么病怏怏的,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就赶紧请大夫!” “哪里就那么娇气了,只是欢娘不在,我这心里空落落的。” 李氏随意回了句,坐在了妆台前,小彩又瞅准了机会进来,抢在小英前头拿起了桌子上的桃木梳子,笑盈盈道:“太太,今儿给您梳个飞仙髻,看着也精神些,您看行吗?” 李氏打量了小彩一眼,只觉得这些日子没留神,总觉得这丫头有些油滑之气,又见小英在一边神情郁郁,就拒绝了:“还是让小英来吧,不用飞仙髻,还只像昨日那样挽个家常的发髻就行了。” 小英得了这意外之喜,知道太太还是顾念与她的情分多一些,急忙上前,从小彩手里接了梳子,就开始给李氏顺头发:“太太说的是,这样大热的天儿,又不必出门应酬,梳太繁杂的发髻太太顶在头上也累得慌,头皮绷着也不好,还是疏散些好。” 白炳雄换好了衣服出来,听到小英这么说,也点头:“不错,能这样体贴你们太太,是个好的,都用心当差,伺候好你们太太,好处少不了你们的。” 这下小英得了老爷夸赞,心里更是欣喜,越发小心伺候。 只有小彩站在一边,手脚都觉得不自在,可一时半会儿,也没她露头的机会了。 白炳雄就在一边的凳子上坐下,看了看李氏的脸色,皱眉道:“你呀,从前哪里有这么重的心思,这会儿怎么就这么想不开?欢娘能得了威北候府的青眼,总是好事,咱们护不住她,多一对爹娘来护着她,也是好事一桩。要搁别人家,这想给孩子找个这样的干亲也找不着呢!” 李氏嗔道:“我是那样糊涂不知好歹的人吗?只是我这一闲下来,倒真不知道做些什么好了。” 欢娘,她成了京城侯府的女儿了,就是她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个威北侯徐家……她再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女儿了。 从这个女儿好起来那一天起,她就像是在做梦一般,唯恐一睁眼,发现就是个梦,如今可好,她虽然酸涩失落,心里却一下子踏实了。 虽说女儿认义父义母这事儿她要是不同意,那是万万不成的,人伦律法上都过不去这关,可是,她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同意了。 她出身行伍之家,后来又嫁了白炳雄这个大老粗,读过的书不多,可她也听人说过一句话,父母之爱子,为之计长远。 丈夫就算升了从三品的定远将军,那也还是在大齐排不上号的一个武官,女儿远在京城,能有一个身为侯爷的义父,一品诰命的义母,总能有人庇护她一些,当年她的堂姐那样的惨祸,就不会再发生。 “那你想想看,欢娘没好起来之前,咱们的日子又是怎么过的,你每天都在忙些什么?”白炳雄也知道自己婆娘的心病,绞尽脑汁在开导。 “从前啊……”李氏有些怅惘。 欢娘长了十六岁,静好的时光也就这三个月不到的时间。 这些日子太好了,好得她都要忘了从前是怎样一日日地熬过来,是怎样地慌张混乱,每日里提心吊胆,唯恐女儿弄伤了自己,弄伤了别人,出什么意外,十几年没有片刻安宁。 “那会儿,我忙着算计咱们的日子,每日里的吃喝穿戴,担忧你的安危,担忧儿子不愿习武没个前程。”李氏摸了摸小英巧手挽好的发髻,不由地笑了:“也是,看来还是闲的,罢了,这件事就不想了,我就还像从前那样,好好地操持你们父子俩的事情,再多顾着分给咱们的铺子庄子,多攒些银钱,欢娘如今身在那个富贵地儿里,少了银子那是万万不行的。” “这就对了嘛,咱们还好生过日子,让祥欢也好生考试,等他考完了,欢娘也就该回来了。” 白炳雄最怕李氏愁眉不展,看见李氏想开了,他也就放了心。 李氏点头,欢娘一定会回来的,她一定会安然无恙地回到她的身边来的。 夫妻俩一同去吃早饭不提,只说小彩,听了老爷太太的话,心口是“砰砰”乱跳,大小姐得了侯府的青眼,那可是侯府呢!大小姐以后就是侯府的小姐了,这可是得多大的造化! 她那时候要是能豁出去留在大小姐身边该多好!小彩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可这会儿大小姐远在京城,她也无计可施,想来想去,也只能按捺着心思,无精打采地出去伺候李氏用饭。 一出内室的门,却迎头看见白家的管事急慌慌地奔了进来:“老爷,太太,那个胡说八道的人,又上门来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抢女儿的人 正拿了筷子要吃饭的李氏眉眼一立,“啪”地一声就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 “说什么?混账!还有脸上门来,好啊,趁着今儿老爷在家,我非出去会会他不可!” 李氏柳眉倒竖,站起来一脚踢开身后的椅子,冲着莫名其妙的白炳雄吼道:“还不快跟我去看看,抢咱们女儿的人来了!” 白炳雄也赶紧撂了手里的筷子,随手抓了块饼子,就跟着李氏往外走。 “这到底是怎么了,谁来抢咱们女儿干什么?” 白炳雄一边啃饼子,一边追着李氏问,没办法,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李氏想了想,是,丈夫还不知道这事儿呢,一边疾步往前走,一边简单明了把事情说了一遍:“就昨日,你不在家,就有个无赖上门来,非说咱们欢娘是抱养来的,是他们家什么老爷的孩子,如今来认亲,求咱们写个手书,他们好跟欢娘相认,你说说,这不是胡搅蛮缠的混账吗?” 白炳雄一听,也火大的很:“混账,太混账了!太欺负人了!” 说完了也发了狠:“走,今儿老子在家,就去看看,什么人敢来我白炳雄家里撒野!” 夫妻俩气势汹汹地朝着前院而去,已经跟着太太多年的下人仆妇,纷纷对视一眼,发现彼此的眼神里都是差不多的意思,既气愤,又兴奋。 一群白家下人,二话不说,默默地转过身,各自寻了趁手的家伙,跟着老爷太太揍人去喽! 大门外站着的中年人,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手里提着大盒小盒的礼物,一身上好的杭绸夏衫纤尘不染,显得既富态又得体。 只不过,当白家大门再度打开,一群人气势汹汹手拎棍棒出来的时候,他所有的得体都化作了飞灰,眼珠子差点没惊得掉在地上! 不是说是虢州小户人家吗?看这宅子也不是什么大户,怎么,怎么这么凶神恶煞?都说了是京城来的,怎么一点儿都不害怕? 李氏厉眼一扫,伸手就指向了门外的中年男人:“就是他昨天胡说八道!我想着你不在家,我一个妇道人家打了他,总有些不妥,今日,就给我往死里揍!” 那中年男人一看白炳雄这粗糙汉子的模样,心里真是气恼的很,一个妇道人家打他不妥,难道男人出来打他就妥当了,这都什么人! 不过为首的汉子那一脸虬髯胡子的瘆人模样就在眼前,他也顾不上胡思乱想,连忙先夺了身后小厮手里的礼盒双手奉上,赶紧先解释:“白大人莫恼,白太太这是误会了,误会了!” “小人姓杨,是京城詹府的管事,昨日前来拜会,没想到白太太误会我的意思,白大人听我说,先别急,听小人把话说完!” 白炳雄一挥手,身后的家丁仆妇纷纷站住了脚,但都跟着李氏一道,对这中年男人怒目而视。 自称杨管事的中年男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小心地陪着笑:“白大人,小人这千里迢迢从京城来,自然有些话要跟白大人说明白的,白大人可否让小的进去说?” 白炳雄沉吟片刻,环顾了一圈四周,侧身让到了一边:“好,那你就进来说,但你自个儿掂量好了,要是敢胡乱说话,今儿这白家的门儿,您就只能竖着进,横着出了!” 杨管事满脸堆笑,又是作揖又是打躬,再没了先前的气度,硬着头皮进了白家的门,在两列手持棍棒的家丁注目下,进了前院的客厅。 李氏怒瞪着白炳雄:“你这是怎么回事?不打也就罢了,还让他进门儿?是不是一听京城来的就怂了?” 白炳雄悄声道:“不是,你没看这左邻右舍,来看热闹的不少嘛?要是再外面解决这件事,倒也容易,不过打一顿容易,可他要是胡咧咧什么出来,以后人家真当欢娘不是咱们亲生的怎么办?” 李氏想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也回转过来:“不错,没想到你也有细心的时候,咱们也没必要让人白看了这个热闹。” 杨管事进了客厅,没半个人招呼,也没人给他上茶,他独自站在客厅里,瞬间有种深入龙潭虎穴的错觉。原以为这是趟在容易不过的差事,没想到却遇到这难缠的妇人。 也是,任谁一下子也接受不了抱养的女儿亲生父亲寻来的事实,还是体谅他们一下,好好跟他们说吧。 可白炳雄是半分也不打算体谅杨管事的,一进来就单刀直入道:“这位杨管事,你就直说吧,你家老爷可是跟我白炳雄有什么旧年恩怨?这样来坑我的家人?” “这,这话怎么说的,万万没有的事儿,只是我家老爷在京城偶遇白小姐,发现白小姐和家里故去的太太长得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留了心,谁知道一打听,这年龄也对得上,当年太太也是在这虢州生下的小姐,当时一个不防就被人抱走了,这不,找了这么多年,总算有点眉目了,就命我前来跟您二位说明白,既然是抱养的,总要让小姐认祖归宗不是?” 说辞是早就斟酌好的,真真假假,总要把这件事坐实了才好。 “放你娘的屁!”白炳雄气的胡子都炸起来了:“当日我们欢娘落草的时候,可是我亲自去请的接生婆,请来了我婆娘就在里面生,我就在外面等,欢娘抱出来了可是我第一个接着的,哪里来的什么抱养?难不成我亲眼看着,还能平白变出一个孩子来?说吧,你家那詹大人跟我到底有什么过不去?” “白大人,没有什么过不去,就是这事儿……敢问您当年请的是哪位接生婆?”杨管事听着白炳雄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不像是假话,可他还是不能死心,这要真是这样,回去可怎么跟老爷交代? “就是东街转角处的牛婶儿,不信你只管去问,牛婶儿如今还给人接生呢!” 白炳雄压着满肚子火气,想问问清楚,这到底是谁跟他过不去呢! 杨管事心里更迷糊了,听这话音儿,不像假的,可老爷怎么就认准了那白小姐一定就是这家抱养的呢? 可有一点杨管事可不迷糊,看样子,这家人今儿是不可能承认了! 第二百七十章 从容 杨管事左右为难,就这么走吧,实在是不甘心,不走吧,不是等着挨打吗? 果然是武官家,男男女女都这么粗鲁,动不动就喊打喊杀! 脸色转了几转,杨管事不得不承认,他这会儿说也说不过人家,打也打不过人家,一不小心就要横着出去了。 “白大人,这事儿,可能,也许是小的主家老爷弄错了,可是能有这事儿,自然也不会是空穴来风,白大人和白太太不妨多想想当年的事儿,若想起来什么,随时使人告诉小人,小人再来,小人就住在县东头的何记客栈,白大人好好再想想!” 这话就带着几分软和之意,可白炳雄根本不是能就此轻轻放过的人,眼底闪动着一言不合就要揍人的危险光芒:“既然你们平白无故生了这场事出来,那白某就绝不会就此罢休,若让我知道,是谁在背后算计我白家,那白某拼着一死,也决不受这鸟气!” 杨管事知道自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 “白大人,明明是我家老爷发现了失散多年的亲女儿,您怎么就一直往歪处想呢?动不动就死啊活啊的,有这么严重么?” 他小小声地嘀咕,但是白炳雄听了个一清二楚,拎起手里的大刀就往桌子上一拍:“有胆子做,就要有胆子认!背后算计人也就罢了,还使出这样下三滥不入流,祸及无辜家眷的阴谋诡计,算是什么好汉?!” 李氏也接声怒斥:“我十月怀胎,痛了一夜生下来的女儿,怎么就成了抱养的了?!如今见我的女儿聪明又伶俐,一个个的来打主意,那些年疯傻的时候,怎么不见来哭着喊着认亲?我自己生的女儿凭什么写什么手书说是我抱养的?真是异想天开到让人笑掉大牙!” 杨管事彻底鸣金收兵,战败求和,一个粗鲁的武官,一个小地方的妇人,嘴皮子这么利索做什么啊这是? 杨管事一再道歉,改口说自家老爷可能是思女心切误会了,并承诺绝对不会在外面乱说话,才被白炳雄和群情激愤的白家下人虎视眈眈地送出了白府,总算是竖着进竖着出了。 白炳雄带着得胜的心情回了前院的客厅,却发现之前一副要拼命模样的李氏正坐在椅子上抹眼泪。 “好好地这是招谁惹谁了啊?一个两个的,都来抢我的女儿!候府那也就罢了,那是认的干亲,没什么说的,这样莫名其妙跑出来一个姓詹的,也来欺负人!!” 白炳雄也觉得这上门的人简直是失心疯,要是他当时没在,要说女儿是抱来的,他可能还会怀疑,可他当时是一直守在门外的,牛婶来接生的时候,更是只拿了一个稳婆常用的圆包袱,上哪儿变出个孩子来? 他本来还想附和几句,可瞅瞅老婆的眼泪,再想想军营里的调令,不由地就改了口。 “仙娥啊,这事儿你别多想,估计是我这一下子升了个从三品,有人不服气,故意捣乱呢,你可别为这事儿藏心事儿……这几日咱们在家就好好过日子,再过些日子,我要是不在家了,你可要打起精神来,好好看着咱们这个家。” 李氏停了眼泪,抬起头问道:“你要出去?去哪里剿匪,离家远不远?” 白炳雄心情很沉重:“说远也不远,说不远,倒也有些远。” “到底是去哪里,你跟我卖什么关子?” “是,是要去宁州。胡人已经攻破了西北防线的一个营地,即将进攻宁州城,朝廷已经起复秦王临阵统帅抗敌,大齐各地也要调兵增援,咱们虢州离宁州算不得远,自然是要去的……” 白炳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 即将远行征战,偏偏家里还又出这样的事儿让人放心不下,他这一走,李氏在家可就难过了。 他舍不得自个儿的婆娘,可他身为朝廷武官,大齐需要他,他自然是义不容辞,就算是马革裹尸,也不能退缩的。 李氏呆了一会儿,已经有些日子,丈夫没有离开她这么远了。 从前丈夫也东南西北地跑,那时候,他还是个大头兵,无权无势,没有门路,只有拼命攒军功,身上的疤痕添了一道又一道,后来,丈夫渐渐升了官儿,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只是大齐军中的一只蝼蚁,被各地的上级随意调防,她也渐渐适应了这样的日子。 可这样安静的日子太短暂了,这才多久啊,丈夫又要远行去搏命了。 她真想像别人家娇娇弱弱的妇人一样,好好哭一场,说自己的不舍,说自己的为难,任性地不让他去。 可她到底是没有,很快地拿帕子抹干了面颊上的泪痕,眉梢眼角又恢复了从前的从容坚定,目光柔和平静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你去吧,这是你分内的事。你只管安心去,把胡人拦在我们的家外面,虽说胡人大概要比土匪凶悍些,但我知道你不会惧怕的,我会好好守着咱们的家,等你得胜回来。” “仙娥!辛苦你了!” 白炳雄眼眶直发热,顾不得会不会忽然有下人闯进来,上前紧紧地抱住了老婆。 她远比他想象的要坚强,她一直都是个与别人不同的女子! 李氏强笑着推开他:“老夫老妻了怎么也不害臊,从前祥欢小,欢娘傻的时候,也没见你出去的时候舍不下我们娘儿几个过,这会儿来装什么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更何况如今家里有吃有喝,祥欢也是大人了,欢娘又离得远了,丫鬟婆子都有,我有什么辛苦的?赶紧把你这样儿收收,要是让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 白炳雄隐在虬髯胡须下的面皮隐隐发烫,心口却是实实在在的发烫。 有一个这样的婆娘,真是他白炳雄修来的福气! 李氏却不动声色地掩去了眼底的黯淡,很快就心平气和了。 她是武将的女儿,她是武将的妻子,她得有她的底气和从容,丈夫才能安心打仗,才能平安归来。 这原本就是她该过的日子,她没什么可自哀自怜的,还是给丈夫好好打点行囊,备好一应东西是正经。 却说杨管事,出了白家的门儿,马不停蹄地回了客栈,给京中的老爷写信,他必须得弄清楚,这事儿,是不是弄岔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相邀 没过几日,京城的詹士春就收到了消息。 他做过很多准备,但都是关于如何跟女儿说明白她的身世的,没一点儿是关于白家的。 他从来就没想过,白家居然不承认! 既然和徐淑宁那个贱人一起夺走了他的女儿,为什么不敢认? 不承认,抱养的就能变成亲的吗?他就知道不能轻易放过这些夺走他女儿的人! 至于这事儿是不是他弄错了,那是不可能的。 女儿的命灯,从他知道有这么一个女儿开始,就用了血祭之法为从未谋面的女儿点了一盏命灯,对应着天上的命星,如今这命星着落在白成欢的身上,那就说明白成欢就是他的女儿,是这个世间唯一和他有至亲血脉的人了。 他父母已亡,又没有兄弟姐妹,一生未娶,他唯一拥有过的女人,只有乔桓,他不可能出现别的子嗣。 詹士春想来想去,披星戴月地回了以詹松林名义置下的宅子,再出来的时候,就是一个改头换面过的平凡人了,丢人堆儿里都不怎么找得出来。 然后就命人去威北候府送了张帖子,邀白成欢午时在京城有名的茶楼陆羽阁一见。 白成欢正跟着威北候和徐成霖从演武场回来。 自从那日威北候夫人搬了绣屏让她绣花开始,白成欢就开始琢磨该干些什么让自己别那么闲,不然一闲下来就容易触景生情,想到从前,毕竟这候府,可处处都是从前的记忆。 而那些记忆如今想起来,都是扎在心上的倒刺,一想,就鲜血淋漓。 恰好那日她一个不小心捏断了一把黄花梨椅子的扶手。 “成欢,要不,你跟着我们习武?” 徐成霖如此建议,白成欢立刻就答应了。 在虢州的时候,她就有这个想法,可是教功夫的女夫子不好找,就耽搁了下来,后来到了京城,更是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以后能跟着爹爹和哥哥习武,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这会儿她带着脸上的细密的汗珠,披着晨光往欢宜阁去,一群殷勤的丫鬟就已经簇拥了上来,有去给她打水沐浴的,有拿了干净衣服备着的,更多的还是端盏奉茶,捏肩捶背的,一群大小丫鬟把她围了个严严实实。 白成欢从前过了十六年这样的日子,可如今,却是极其不耐烦。 打发走了围在身边的丫鬟,只留下了摇蕙和阿花。 摇蕙已经在候府丫鬟的无形影响下,迅速变得沉稳可靠,做事多,说话少,阿花的话却还是那么多,只不过她如今在白成欢面前得脸,就算有些不得体,候府丫鬟也没人敢讥嘲她,反倒都还对她多有巴结。 这一切,还是因为白成欢如今在威北候夫妻和徐成霖的支持下,已经成了威北候府第一人。 被遣退在外的丫鬟里,就有大丫鬟菱叶。 菱叶知道菱角消失得无声无息,虽然不一定是死了,可必定是再没有了前程的,是以从菱叶无缘无故消失起,就彻底变了心态,踏踏实实地伺候白成欢,再不敢有任何的轻视。 如今候府的风向,总体来说,就是你怠慢侯爷不要紧,怠慢夫人也不要紧,甚至是惹恼了世子爷那也没什么,但是你万万不能对白小姐这个义女有一丁点儿的怠慢,前儿管着花园凉亭里一应茶水的小芝,就是因为白小姐过去在凉亭里坐了一会儿,没能及时给上茶,昨日就被有心人告诉了夫人,小芝立刻就失去了这个花费无数心思才得来的清闲差事。 这俨然就是和从前的大小姐,故去的孝元皇后一个待遇,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以菱叶虽然觉得失落,却不敢有任何的不满,只规规矩矩站在外面当值。 这时候,却有二门外的婆子拿了个拜贴满脸堆笑地来求见,在门外探头探脑。 菱叶赶忙走了出去。 “这是门上收到的给四小姐的帖子,怕有什么要紧事儿,我就赶紧给四小姐送来了,四小姐可有空?” 菱叶摇手:“这位妈妈小声些吧,四小姐正沐浴更衣呢,您要是有事儿,就先去忙,把帖子放着,我一会儿给四小姐看,说句不中听的,妈妈也别总往这边跑,这儿可不是您这样人该来的地儿,要是被夫人看见了,可不得了呢。” 那婆子顿时被臊了一脸,她的确是想趁着这个机会见上四小姐一面,讨好巴结一番,从送帖子进来的丫鬟手中截胡了这个差事,只是菱叶这几句话说得她心里又惭愧,又着恼,到底却看着菱叶是个大丫鬟的打扮,穿着一身儿只有一等丫鬟才能穿的绿色衣裙,只能忍了心里的羞恼,撇下帖子就走了。 菱叶却是个伶俐的人,看了一眼帖子,不是梁国公府四小姐素日下帖子用的桃花笺,就再也没翻开,听着净房里的水声渐渐没了,才轻轻地掀了珠帘,进去把帖子程了上去。 白成欢穿戴好衣服,就拿起帖子看了起来。 约她午时在陆羽阁见面,落款却是四个字“白家故人”。 这四个字冒出来,白成欢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詹士春那张满是褶子的脸。 除了詹士春的另一个身份詹松林,满京城还没人会这么自称的。 白成欢索性就拿着帖子去找爹娘兄长商议。 “不能去,那詹士春不知道是好意是歹意,不能贸然前去!” 威北候夫人想起招魂这件事,立刻就反对。 白成欢也没有迟疑,就把自她进京以后,遇到的詹士春的种种全都说了一遍,包括詹士春就是当年的詹松林,和宫中暗中相助的事情,一字不落地说了个清清楚楚。 威北候大吃一惊:“他,他居然就是詹松林,这完全……就是他父母在世,估计都认不出来!” “谁说不是呢,但女儿想来想去,他对我,似乎并无恶意,索性如今他并不知道我就是从前的徐成欢,既然如此相邀,我就去看看,他到底意欲何为。” 威北候夫人是对当年的詹松林这个人没有半分好感的,但是耐不住白成欢歪缠,厮缠了一番,最后只得答应了。 午时的陆羽阁二楼包厢,白成欢就准时出现在了詹士春面前。 第二百七十二章 全凭做戏 詹士春早已经从二楼的窗口看到了白成欢如何姿态优雅地下了马车,如何提步走进茶楼,如何被她的仆婢前呼后拥。 果然是他的女儿啊,即使是在虢州那样的小地方,也依然有着浑然天成的贵女风范。 白成欢推开门的时候,詹士春,不,是詹松林,已经站了起来,花白的头发用一根碧油油的玉簪整整齐齐地挽起,妥帖规整,身上穿着半旧不新的纱袍,犹如一个富贵的田舍翁,脸上的笑容真挚慈和,看不出任何的不妥。 虽然这样的相貌很平凡,但是跟在白成欢身后的摇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那日在客栈外面想要拐骗大小姐的那个人,虽然觉得有些不安,可还是先望向了白成欢。 阿花却比摇蕙的反应要激烈,指着詹松林就惊讶出声:“大小姐,这是那个拐子!” 詹松林脸色一僵,她都是如何跟她的丫鬟形容他的? 白成欢却丝毫没有责备阿花的意思,只轻轻吩咐:“你们都在外面等我吧。” 摇蕙和菱叶都顺从地垂头称是,只有阿花十分不放心:“大小姐,这人……” “你听不听我的话?”白成欢对阿花宽纵,却不代表放纵。 阿花只能闭了嘴,大小姐不高兴了呢。 等到丫鬟全数退了出去,白成欢才望着詹松林,眼睛微弯,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微笑来。 但这一点点的柔和,已经让詹松林喜出望外了。 幽深的黑眸带着年轻女子特有的光亮,脸庞精致,散发着亮眼的光芒。 其实长相并不一样,可是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都是如此相似。 詹松林低下头去,眼角几乎有水光浮现。 已经好多年了,阿桓孤零零地躺在皇陵里,坟头长草无人清理,已经有好多年了。 他伸手去面前的圆桌上摸到了茶杯,颤抖着手拎起茶壶,却又放下了。 “成欢,你坐,你都喜欢喝什么茶?碧螺春,或是香片,还是六安茶……我不知道你都喜欢喝什么茶,想着等你来了再点茶,你可有什么喜欢的?陆羽阁的茶点做的很好,这一道松子糕十分可口,你先尝尝看……” 他十分努力地把一盘糕点往白成欢面前推,带着十足的讨好和小心翼翼。 白成欢垂眸看着那盘糕点,做得十分精致,方方正正的糕点上粘着颗粒饱满的松子,小巧玲珑,跟所有大家闺秀喜欢吃的糕点一样,一口一个刚刚好。 她坐了下来,拿起桌子上的银箸,夹起一个放入口中,细细地咀嚼了一番。 待吃完了,又不等詹松林点茶,自己伸手拿了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小口小口地喝完了,抽出帕子按了按嘴角,才开口说话。 “糕点很好吃,茶也很好喝……您邀我来,就是为了请我喝茶吃点心?” 眼前的少女一直都是笑微微的,可是詹松林还是紧张。 他以詹士春的身份见过女儿两次,以詹松林的身份,这是第二次。他从前不曾见过她,也不曾养育过她,更不曾和她相处过。 他怕她会抗拒,会厌恶,实在是太害怕了。 不过他很快就放松下来了。 没什么可害怕的,她对他并没有戒心的,她喝了阿桓曾经喜欢吃的糕点,喜欢喝的碧螺春,她是一个如此乖巧的女儿。 他也坐了下来,坐在她的对面,神情更为慈祥。 “是这样的,我是你父亲的故友,上次说过的,已经有好些年没见了,听说你上京来,就想多照应你些,你不必害怕。” 白成欢点点头:“嗯,我已经去了家书询问父亲,父亲虽然不记得,但是我看您也不像坏人。” “是,是,我绝对不是坏人,你相信我就好,很好……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情?” “我小时候的事情很多,您是指哪些?”白成欢垂头看着手中茶杯上描绘的牡丹,心底沉甸甸的。 “就是,关于你的身世的传言?” “我的身世?”白成欢终于抬起头,眼神清澈地摇头:“我不曾记得有什么身世的传言,我的父亲是个武官,母亲是个内宅妇人,我的身世不是如此吗?” “不是,当然不是!你的父亲没有告诉你?” 詹松林的神情激动得浑然天成,惊讶得恰到好处。 “没有,我的父母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什么,我也从不曾听别人说过什么,不知道您……” 白成欢也露出惊讶的神情,恰似一个天真无辜的少女。 詹松林站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像是激动到了极点,甚至还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白兄怎么能这样,当年我将你托付给他之时,他答应过我等你懂事了就会告诉你你的身世,他却什么都没有说,他居然会背信弃义!他怎么能这样背信弃义!” 白成欢心头的迷雾终于散开了那么一点点,詹松林以为,她是他的女儿?! 一个远在虢州的武官女儿,怎么会成为他的女儿,他不是道士吗? 白成欢站起身,再次打量眼前的人。 詹松林,他和詹士春就是同一个人,詹士春是道士,他却不是。 他这样接近她,在宫中帮助她,真的是因为把她当做了他的女儿?这能有几分是真的? 詹松林却以为白成欢是太过于惊讶,不知道说什么好,转过身站在她面前,沉痛地看着她,开始了叙说。 “当年,你母亲在虢州生下你,却一病不起,没几天就去了,我悲痛欲绝,身患重病,只好把你托付给了白兄,送你母亲的棺柩回京,后来,我被京城事务缠身,没能及时去接回你,白兄为了安慰我,答应我会好好照料你,等你懂事之后,就告诉你你的身世,再后来,我想要去接回你的,可是我却被人所害,只能远走他乡,东躲西藏,没想到,一耽误,就耽误到了如今!” 白成欢静静地看着詹松林,要是她不知道他就是詹士春,会不会相信这一番父女失散多年,真情流露的说辞? “成欢,都是爹爹不好,爹爹该早些去寻你的!可爹爹又怕贸然去找你,会给你带去麻烦,你不要怪爹爹,好在如今我们总算团聚了,你原谅爹爹好不好?” 这句话,实实在在是詹松林的真心话。 可白成欢还是一言不发,绕过他,裙琚拂地,推开门就走了出去。 “成欢,成欢!你听我说!” 詹松林追了出来,如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父亲。 白成欢回过头,也如同一个震惊难言的天真的少女那样,泪光闪动,不住地摇头:“不,我不信,我绝不会信的!” 第二百七十三章 乔桓 “他是一个以两个面孔活在世上的人,不,也许是很多个面孔,可是我如今只见过这两个,詹士春强势深沉,詹松林满口谎话,却偏偏都对我表露善意。” 白成欢坐在威北候的书房外间,依偎在娘亲的身旁,说出这话的时候,依旧觉得匪夷所思。 “我猜不出他想要做什么,是单纯想要认回他的女儿,还是要接近我利用我做什么,我并不清楚,但是以后他再靠近我的时候,我还是会去和他做戏。” 白成欢语气轻快,威北候夫人却深深担忧:“这样的人太可怕了,宁可远着些,这次听了你的,以后再也不许了!” “不,我非去不可,娘亲,您别忘了,他如今可是整个大齐最能影响萧绍昀的人,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徐成霖站在一旁,怜悯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从前整个大齐最能影响萧绍昀的人,是成欢啊。 如今她却要住在别人的躯壳里,这样辛苦筹谋。 威北候夫人横了一旁苦思冥想的威北候一眼:“你倒是说句话啊,你在想什么?” 威北候却看向了白成欢:“成欢,你是说你一进去,他给你备好的糕点是松子糕,备好的茶水是碧螺春?”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威北候看了一眼威北候夫人,神色间也是如同女儿一般的疑惑:“夫人还记不记得当年,詹松林和淑太妃关系还很好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也曾经和詹松林一起来过侯府?” 威北候夫人凝神想了想,才恍惚道:“你是说……先皇后乔桓?” “皇后娘娘?她和詹松林认识?” 提起早逝的先皇后乔桓,白成欢的印象依然深刻。 但是威北候夫人的印象深刻却是另一回事:“是啊,那时候乔家也是大族,詹家也非等闲人家,那时候乔皇后还没有嫁给先帝,也和詹松林一起来寻过你姑姑玩耍,但是他们却吵了起来。” “为什么会吵起来?” 在白成欢的印象中,乔皇后和蔼可亲,和姑姑淑太妃的关系也十分要好,这在皇后和宠妃中,都是不多见的。 威北候夫人却忽然叹道:“唉,也是那时候疏忽了……其实一早应该能看出来的,那詹松林的心的确不在你姑姑身上。当时,我已经和你爹爹成亲了,你祖母身体不好,我就开始管理后宅了,招待小姑子的客人的事情,也是我的分内事,我就命人给他们备了茶点,最后就因为这茶点吵了起来。你姑姑喜欢吃绿豆糕,詹松林喜欢吃桂花糕,这我都是知道的,可是乔皇后是头次来,又是个十分懂礼貌的小姑娘,我也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就命人多备了几样。这中间有一盘松子糕,府里是头回做,也被放了上去,结果,就听说你姑姑非要一个人吃这盘松子糕,不许乔皇后吃,乔皇后倒是没说什么,可詹松林当时就和你姑姑吵了起来,我赶过去的时候,詹松林已经怒气冲冲地领着乔皇后走了,你姑姑守着那盘子松子糕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当时只以为是少年人之间的小矛盾,再加上詹松林后来也还来侯府玩耍,他们又和好如初,我就没往心里去,如今想想,你姑姑好歹也是侯府嫡女,怎么都不会为了盘糕点失了颜面,这中间定然是有些缘故。” “还有这碧螺春茶,你姑姑从前最喜欢喝碧螺春的,但是从那以后,再也没喝过碧螺春。”威北候显然也是记得那件事的。 可他也不大明白詹松林今日的用意:“据我所知,詹松林后来在你姑姑进宫之后,就已经遁入道门,并未再娶妻,他又哪里来的女儿?难不成你如今的这个……真的是他的私生女?” “不管真假,我都不会相信他。爹爹,我并不知道当年的詹松林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如今的他,真是不堪。若他所说是真,那白家为他养大了女儿,即使没有告知真相,也不是什么过错,毕竟前十六年的白欢娘,根本就是个疯傻儿,什么都不知道,更何况,就算是个正常人,在他杳无音信的情况下,白家跟白欢娘说这个,不是徒增白欢娘的烦恼吗?无论怎么论,白家都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可他却口口声声贬低白家,说我父亲……白家的那个父亲背信弃义,这根本就说明他是个无情无义之人。若他所说是假,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既然如此,成欢,你以后再也不必与他见面,否则就是在与虎谋皮!”威北候心中不由得怨愤:“詹松林当年也不是满口谎言的无耻之人,怎么如今却成了这样!乔皇后那样的人,却早早过世,偏生他这样的人命长,为祸天下!” 白成欢对威北候的愤怒深以为然,却被这些话勾起了对乔皇后的记忆。 乔皇后当年贵为国母之尊,却对她疼爱有加,除了萧绍昀,最疼爱的人就是她,乔皇后的逝去,是她的童年中,最为悲痛的一件事。 “娘亲,少时的乔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威北候夫人也想起了那个高贵美丽,却死得不明不白的乔桓,眼中也有痛惜:“乔皇后本名乔桓,是乔氏一族的嫡女,容貌倾城,谈吐见识皆为不凡,不然也不能被高宗皇帝亲自下旨,册封为太子妃,她少时,我只见过她数次,并没有十分深交,就是来侯府的那次……听当时在你姑姑院子里伺候的下人说,并非乔桓挑拨,而是乔皇后喜欢吃那松子糕,偏偏你姑姑独占,詹松林维护之意太过明显,惹恼了你姑姑,想来,詹松林那时候的心思,定然是……” 威北候夫人没有说的十分明白,但是白成欢听懂了。 这是说,詹松林那时候的心思,是在乔皇后身上了? 詹松林这样的人,居然肖想乔皇后?!这个念头一起,白成欢不由得心中泛恶心。 可随即她又觉得有一种深深的荒谬感,他肖想乔皇后,可他给自己准备乔皇后喜欢吃的松子糕,又是什么意思?!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不知道? 一个虢州武官的女儿,能和乔皇后扯上什么关系? 白成欢觉得自己见詹松林一次,就脑子不够用一次。 “詹士春行事,可真是天马行空,无迹可寻啊……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仅仅是白成欢想不明白,威北候琢磨了半晌,也压根儿没有头绪。 威北候夫人也想不明白,但她平日里更多地是管理后宅,对这件事情,想不明白也不去费那个劲,抛开这个和白成欢说起了另一件事。 “说到你姑姑,倒是要交代你,自你去后,她就不是从前的徐淑宁了,徐成意进宫去,十之八九和她也脱不了关系,而且,她还支持徐成意与我作对。她从前对你那样好,我以为她是真心疼你,如今看来,她在意的,不过是她自己的富贵而已。” 从前,威北候夫人对徐淑宁这个小姑子也是真心相待的,可是成欢死后,小姑子表现出来的种种,还是让她觉得齿冷。 白成欢想了想,道:“姑姑她,可能是在宫中十几年,已经不再把她自己当成是徐家人了。” 为了一盘松子糕就能吵起来,姑姑送给乔皇后的“醉美人”,还有她每次去姑姑那里,姑姑总会有意无意地问她乔皇后和她说了些什么。 原来那个在她眼中阳光明媚,和乐融融的后宫,从来都是阴霾重重,危机四伏。 而在皇宫中长大的萧绍昀,凭什么就能和别的帝王不一样呢? 当年的徐成欢,多瞎啊。 徐成霖对姑姑淑太妃一直就没有妹妹那样亲近,毕竟他是个男子,宫禁森严,除了固定时节的拜见,其余时间并没有特别亲近。 他在一边沉默,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詹松林,他要找的那个女儿,到底是哪一个成欢? 这一个成欢,他并不清楚,可原来的那个成欢,又是什么来历呢? 若真与詹松林有些关系……那就太让人不放心了。 等到威北候夫人带着白成欢离开,徐成霖才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父亲,如今的成欢是不是白家亲生,咱们并不知晓,可从前的成欢,到底,是哪里来的?” “你在说什么?” 威北候抬头看着儿子,莫名其妙:“成欢自然是你娘亲生的啊,能是哪里来的?” “父亲,您……您确定?”徐成霖心下骇然,父亲不知道吗?难道这个家里,就只有他知道?“您跟我说真话,我只要听真话!” 威北候不高兴了:“这个有什么真的假的,你娘亲十月怀胎,亲生的,虽然生的时候我在外没能赶回来,可是满府里人看着呢,那是你亲妹妹!” 徐成霖久久无言,父亲居然不知道!他以为,那件事,是父亲指使的,明明当时,祖母说是父亲的意思!他躲在院外,听得清清楚楚祖母亲口跟林婆子说的! 见儿子不吭声了,威北候倒是想起件事情来:“你说说你是怎么回事,都多大的人了,还想这些有的没的,你妹妹是你的亲妹妹,有什么好疑惑的,你这都是哪里听来的胡话,有的这个怪念头?从前萧绍昀还指责我偏颇,意思是我对成欢不好,真是可笑,都是我自己的亲生女儿,徐成意又是个庶出的,我就算是偏颇也是对成欢偏颇才对吧?当时我不解,如今倒是明白了,萧绍昀是对徐家不满,想要降罪于我,什么理由扯不出来?” 萧绍昀居然也有这样的想法……徐成霖心中一凛,再也没有多言,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开始仔仔细细想这件事情。 他坐在书案前,从一沓整整齐齐的熟宣纸上拿了一张,开始一个一个地梳理。 祖母,他,林婆子。这是三个心中清楚的。 父亲,母亲,成欢,这是三个不清楚的。 三个不清楚的,这会儿也绝不能说。 祖母已经过世多年,他也一直守口如瓶,而林婆子……林婆子如今在哪里? 还有萧绍昀,他指责父亲的那些话,难不成他也知道? 徐成霖一个人枯坐了半晌,伸手拿过那张宣纸,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然后去了威北候夫人的正院。 “这会儿天儿这么热,你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让小厮传个话不行吗?” 威北候夫人看一路走过来的儿子额头上都是汗珠,又心疼上了:“还有你这脸,前两天都晒伤了,还不注意着点儿!” “没事儿,母亲不用担心,这几个月在西北,儿子也历练出来了,男人嘛,还怕什么风吹日晒,儿子又不是那些深闺里的娇小姐。” 徐成霖瞧着亲手为他擦汗的母亲,心中动容,嘴上却说得浑不在意。 初到西北之时,肌肤皲裂,烈日灼伤,这都是军中很寻常的事情,他脸上的皮都褪了好几层,结实了好些,如今的这点晒伤根本不算什么。 估计是在娘亲心里,他一直都是从前那个细皮嫩肉的侯府世子,应该如同这京城的每一个贵公子一样轻袍缓带,精致尊贵,可是他在西北待了三个月,他经历了残酷的战场,回京之后,这些往日里觉得很平常的细致养护,居然让他觉得十分矫情。 再见到昔日相熟的世家公子哥儿,也觉得有些生疏,他看着比一般女子还要娇贵讲究的他们,就像是看到了初到西北被军中众人嘲笑的自己。 威北候夫人原先只觉得儿子如今回来,瘦了些,黑了些,这会儿听了这话,觉得儿子真是跟从前不同了。她折了手里的帕子坐了下来,既欣慰又有些心酸。 “你能这样想,也是很好的。你舅舅从前说过,男子汉,就该送去军中,摔摔打打,才能硬朗,才能成材,可侯府就你一个嫡子,我和你父亲真是舍不得,这才把你送去了御前,却没想到成欢会出事,以后,御前是不必去了,让你父亲和舅舅给你另谋个差事。” 徐成霖却拒绝了:“母亲,不必另谋差事,儿子若有机会,还是要回御前的。想要改天换日,总要在一边才能换,若是离得远了,那不就什么也做不成?” 威北候夫人明白儿子的意思,和成欢还要去和那詹士春打交道是一个意思。 第二百七十五章 阴谋 “威北候府世世代代从不参与夺嫡之事,却没想到时至今日,却要做出这种事,早知今日,当日就该把他拉下来!我们徐家可不是秦王妃那样的小门小户,好好的女儿死在了宫里,也无可奈何,我们总要为成欢报了这个仇!” 威北候夫人的性子向来有几分烈性,自从知道了成欢的死因,她就恨透了萧绍昀。 徐成霖越发觉得如今关于成欢的身世,什么都不要说才是对的。 若是知道成欢并非亲生,母亲又会是如何的态度呢?父亲又会愿意为成欢搭上整个侯府吗? 徐成霖思忖了一下,尽量委婉地打探了起来。 “是啊,成欢是我们侯府最尊贵的嫡女,母亲可还记得成欢出生时候的事情吗?” “好好地怎么问起这个来?”威北候夫人有些狐疑。 徐成霖笑了笑:“自然是想起来成欢小时候的样子,我记得成欢生出来的时候,我还跑进去看她呢,软软绵绵,红红的一团,像只小猴子一样,后来就长得变了样子。“ “你呀,还说你妹妹是小猴子,你生出来的时候能好到哪里去?”虽然有些嗔怪的口气,可儿子问起了,威北候夫人也就想起了女儿出生时候的情景;“你妹妹出生的时候,你都已经六岁了,那会儿我怀着你妹妹的时候,总觉得肚子里翻腾得厉害,吐得连口水都喝不下去,后来你姑姑知道了,就求了皇上,让宫中的太医来看诊开了方子,吃了一阵子,才好了许多,顺顺利利挨到了她出生,说来也奇怪,我一直都以为这么闹腾,生出来的会是个小子呢,没想到是个安安静静的乖女儿。” 威北候夫人说着,神情间尽是感慨:“原本没生的时候,我还想着最好给你添个弟弟,也是个臂膀,毕竟侯府就你一个嫡子太单薄了些,可没想到是个女儿,但娘亲心里也是真高兴的,有了儿子,又有了女儿,儿女双全,可也是难得的福气。” “那当时,没有什么异常吧,和娘亲生我的时候,有什么不一样吗?” 徐成霖小心翼翼地接着问。 威北候夫人觉得好笑:“不一样?也没什么不一样,反正这些生孩子的事情,跟你们男人说了你们也不懂,或是你以后娶了媳妇,有孩子的时候自然也会懂,不过要说不一样,也是有的。” “那都是些什么不一样呢?” “你生出来的时候,声音可洪亮了,一声接一声地哭,一听就是个男孩子,成欢生出来的时候,都哭不出声来,还是稳婆给拎到隔间狠狠拍了几下,才哭出了声,把我心疼的啊,因此我自小也疼成欢多一些。” 徐成霖听了,点了点头:“这我倒不知道,我就记得我当时有些害怕,在院子外面等着,祖母和她身边的林婆子也在正屋等着呢。” “你祖母?”威北候夫人很是诧异:“你祖母当时,也来了荣熙院?” “娘亲不知道?”徐成霖心中震惊。 威北候府人蹙眉:“从不知道,过后也没听你祖母说过……从我嫁过来,你祖母身体就一直病弱,轻易不怎么出来见人的,我生成欢的时候,虽然也使了人去告诉她,但是也没想过她会亲自过来。这么说来,你祖母对我,也是有心了。” 毕竟如今这个世道,女人生孩子,婆婆能亲在在外守候,在高门大户中,真是不常见,大多数都和男人一样,安安然只等着听孩子的信儿。 徐成霖默然思索了片刻,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娘亲,那祖母身边的林婆子,如今可还健在?” “林婆子?你祖母过世以后,她身边的人就各自赏了些银钱,赐了一个小庄子给她们养老,林婆子如今是跟着她儿子过活呢,她女儿就是你姑姑带去宫中的秀容,因为这个,侯府一直是颇给她些体面的。” 姑姑带去宫中的婢女,是林婆子的女儿? 徐成霖告别了母亲出来,脑子里有条线慢慢地串了起来。 母亲怀着那一胎的时候,是姑姑淑太妃请的太医,给的方子,而生下来之后,用成欢换了那个夭折的弟弟的人,是祖母,和姑姑身边婢女的娘林婆子,这件事里,又是否有姑姑淑太妃的影子呢? 弟弟,母亲生下来的,应该是个弟弟的,他并没有亲眼看见,可是他听到了祖母和林婆子的对话。 祖母跟林婆子交待说是父亲一早知道母亲这胎不妥,怕母亲知道生下来的孩子保不住伤心,所以就提前备了个女孩儿,若有不测,就当亲女儿养着,不会混淆侯府的血脉,也免得母亲伤心。 林婆子也是如此跟那个稳婆说的吧? 而那时懵懵懂懂的他,却信以为真,在后来的这些年里,怕母亲伤心,守口如瓶,半个字都没提过,也把成欢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一般爱护周全,即使是心里……也从不敢露出半分,因为他是想着,一辈子不让母亲知道的,成欢永远都会是他的亲妹妹。 可谁曾想,原来,这只是一场祖母,甚至是姑姑精心策划的阴谋。 而成欢,是这个阴谋的中心,最无辜的那个人。 父亲和母亲,全然不知他们的亲生子一出生就已经夭折,也不知道这背后的一切。 满候府的人都看着呢,可是谁会去看着一个关切儿媳的侯府太夫人呢? 徐成霖站在侯府的湖边,望着欢宜阁的方向,伫立良久,最终走了过去。 他还是永远不会让父母知道这件事的,成欢还是他的亲妹妹,侯府的每一个人,都还会像过去的这十六年一样,爱护成欢,再也不要让她受任何的伤害。 “哥,你来了?”白成欢正在看着人小心翼翼地收起那架她亲手绣好的炕屏。 她把徐成霖迎了进去,指着那架炕屏笑道:“哥,你看看好不好看?一针一线,都是我亲手绣的,就是大婚,我都只给自己绣了张帕子……” 白成欢停顿了一下,忽然发现说起那场弥漫着血色的大婚,她居然也能如此随意了。 这很好,非常好。 她脸色笑容更盛:“这是做好了等哥哥以后娶嫂子的时候,送给哥哥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徐成霖眼神柔和地扫过那架炕屏,牡丹怒放间,一双蝴蝶翩翩而飞,绮丽缠绵。 “很好看,很喜欢。” “那就好,要是以后的嫂子也能喜欢就更好了!” 白成欢高高兴兴地让人把炕屏抬走,想着什么时候得跟娘亲提一提思贤的事情。 第二百七十六章 扑空 徐成霖看着忙忙碌碌的妹妹,将这件事瞒上一辈子的想法就这样彻底地尘埃落定。 “成欢,咱们再去北山寺走一趟怎么样?” 徐成霖看白成欢忙完了,才叫她一起出了欢宜阁,沿着长长的游廊慢慢地走着。 “去北山寺做什么?圆慧那个和尚知道我的底细,我还是别去他面前晃了。” “就是因为他知道你的底细,咱们才要去问问她,詹士春,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成欢这才重视起来:“向他打听詹士春?” 愣了一瞬,白成欢很快就明白过来:“对,詹士春说圆慧雇凶杀他,那圆慧肯定知道詹士春的底细,好,咱们这就去!” “嗯,去完北山寺呢,哥哥带你去东大街玩一趟怎么样?从前你总说想出去玩,可是总也不能带你去,现在,还想不想去?” “想去……”说完白成欢却摸了摸自己的脸。“可是,哥,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成欢了。” 她这具身躯,不再是和哥哥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了,虽然她以为这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到底落进别人眼里,是不同了。 徐成霖笑微微地看着白成欢,虽然脸不一样了,可是这都没什么关系。 “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你都是我妹妹啊,人生在世,若是只认一副躯壳,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这话说的白成欢心里忽然就高兴起来,一下子绽开了笑颜,映着碧波,灼灼生辉。 “哥,虽然不至于牵扯到什么活着有什么意思,但是你这话,我爱听。” 长长的廊桥架在空中,岸边的凤凰木上火红的花朵不时被风吹下来,散落在湖面上,随波逐流。 白成欢走过去,趴在廊桥边的栏杆上,伸手去捉散落的花朵,却什么都没捉住。 可她还拥有着这么多的东西,她回过头看着徐成霖: “我真是三生有幸,才能有你这样的哥哥。” “过奖,过奖……”徐成霖似乎有些小得意,却又严肃了神色:“成欢,虽然你和从前的成欢不一样了,但不一样的,并不是长相,外表这些东西,而是,以后的你,自由自在了,你随意想去哪里就去,随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明白吗?” 她回过头,看见徐成霖明亮的双眼中一如从前温和宠溺的光芒,想哭,却还是笑了。 “我明白,我再也不是被他困在宫墙之内,只陪伴他的那个徐成欢了,我再也不必回到那个地方去了,哥哥,我死了,又活了,但我彻底自由了,我心里,再也不必装着他了。我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等梦醒过来,我还是会好好活着,我还有爹娘,还有你呢。” “你能这样想,哥哥就放心了。”徐成霖伸出手,替白成欢拂去落在肩头的凤凰花,“走吧。” 据说逆天而活的人,都是心中怀着无尽的冤屈怨恨,才能违逆天道,滞留人间,而他希望成欢不要被这样怨恨再折磨一辈子。 她的冤屈,自有他来伸张,她只要把那些过去全都忘掉,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就是最好的事情。若是为了萧绍昀那样的人一辈子痛苦,那是多么不值得的事情。 北山寺的禅室内,圆慧和宋长卿一人面前一杯清茶,山间清凉,两人对坐而饮,颇为怡然自得。 可宋长卿的心里,远没有表面上这么惬意。 “詹士春此人,怕是会易容之术,极难对付,一时半刻,怕是不能把他如何了。也是我没用,不但没能杀了他,反倒露了行迹。” 宋长卿把手中的茶杯放在了桌上,再多再好的茶水,也灭不了他的心火了。 圆慧倒是老神在在,一口一口啜着他亲手采制的香茶,摇头晃脑:“这又有什么,这世间人不都说了吗,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既然此人是关乎国运的大祸害,岂能这么容易死了?” “你什么意思,难道又不急着让他死了?” 圆慧瞧着宋长卿,悠悠一笑:“非也,非也,我原本也如你这般急躁,可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们为何做不成。” “我们不了解他,也不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贸然出手,能成功,那才是咄咄怪事,从前,是我们小看他了。如今你也不要心急,你不是打定主意,这辈子不管大齐江山,如何洪水滔天,都不管了吗?那就还像从前那般就好,这次的事情,是我连累了你,从今以后,须要小心谋划,这一世变数太多,总要看清了再出手。” 宋长卿不语,心中却完全没有重生醒来那一刻的轻松坚定。 原本是想什么都不管的,可是,孝元皇后死得这么早,萧绍昀又成了这个样子,宋家满门,会不会又保不住? 白成欢和徐成霖上山来的时候,圆慧正好就带着满心烦恼的宋长卿去后山溜达去了。 扑了个空的两人站在山门外,虽然有些郁闷,但对上知客僧的那句“不知何时归来”,只能原路下山。 “成欢,累不累?” 徐成霖看白成欢虽然走了这么久,却不见疲色,对她非要和他一起骑马出来这件事,总算是放下了心来。 白成欢脚步飞快地下山:“不累,哥,你不是要带我去东大街吗?咱们快走吧。” 今日出来,白成欢因为要骑马,穿的很是利落,粉白的裙角只到脚踝,裙下一双厚底绣鞋在石阶上飞快地走动,犹如蝴蝶蹁跹在绿茵茵的草丛间。 徐成霖应了一声,也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待到白成欢和徐成霖到了东大街的时候,因为正午最毒的那阵太阳已经过去了,东大街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喧哗热闹。 沿街两旁,密密麻麻地开着一家家的酒楼茶馆,吃食铺子,各类卖玩意儿杂货的铺子,还有几家青楼楚馆,一条宽阔的东大街,汇聚了天下所能有的繁华热闹。 “你从前不是总惦记着去吃飞凤楼的水晶饺么?要不我先带你去吃,吃完了正好逛街。”徐成霖指了指前方,一个门面甚是开阔的酒楼出现在白成欢眼前。 “好啊,我就吃了那么一次,是很惦记。” 生前吃过的美食珍馐并不少,可是在外面吃过的东西,却真是不多。 水晶饺侯府和皇宫都有,可就是没有她跟哥哥来过这里吃的那次好吃。 或许是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惦记。 两人把马交给跟来的小厮,就走了进去。 飞凤楼对面的茶馆二楼窗边,一个女子却直直地看着徐成霖,忽地一下站了起来。 第二百七十七章 安竹林 一身青黑色纱袍的俊朗男子,带着一个身穿粉白色衣裙的女子,两人肩并肩走在一起,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男子背影高大矫健,女子身姿窈窕,说不尽的赏心悦目。 茶馆二楼站起身来的女子,半个身子几乎从窗口探出去,望着徐成霖的眼神带着道不尽的爱恨,越过宽阔的大街,一直跟随他们消失在飞凤楼的门内。 徐成霖,真的是他啊,可他身边带着的人,又是谁呢? 女子兀自站在窗前发怔,坐在她对面的另一个眉眼高傲,满身贵气的美貌女子却是不耐烦地出声:“安竹林,我跟你说话,你听到了没有?” 站在窗前的女子这才转过头来,面如满月,眼含秋水,自带一股娇媚气息,正是安国公府的嫡女安竹林。 她看着端坐在另一端的镇国公府嫡次女华冰清满是不耐的神情,略略垂下头去,眼底的神色尽数掩去,重新坐了下来,才低声道: “上次不成,这次再出手,怕是不容易。” “不容易也要做,不然,就眼睁睁看着徐成意那个低贱的庶女踩在我们的头上?”华冰清烦躁不已。“威北候夫人真是命大,没死成,徐成意居然又入了宫,再这样下去,等到选秀开始,皇上身边还有我们什么事儿?”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可是我已经被皇上亲自下旨禁足,若是被人知道我还在外走动,那我的秀女身份就该被剥夺了,到那时,做得再多,只与你有好处,与我,又有什么好处?” 安竹林直视着华冰清,虽然姿态娴雅,声音温柔,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十足精明。 华冰清不屑地笑了一声,眉眼间满是倨傲:“你还想要什么好处?当初说的好好的,我保你顺利参选,如今又来跟我要什么好处?放心好了,答应你的事情,我肯定会做到,但是额外的好处,你也不要想了,若是你再跟我推三阻四,不好好办事,那上次的事情,我不介意让人再帮皇上好好想一想,禁足这样的惩罚是不是太轻了。” 这样的威胁之言,出自华冰清口中,自然有一股威势,但是安竹林的神色,却是无动于衷。 跟华冰清这样的人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这是她一早就知道的。若不是安国公府如今势弱,在朝堂上根本没什么分量,她也不会跟华冰清这样的人联手。 好在华冰清虽然倨傲,但镇国公府的实力的确不容小觑,谋害京中权贵这样大的罪名,最后也只是申斥和禁足。而安国公府虽然势弱,却还有个国公的爵位在,她才得以靠近华冰清。 只要她能顺利参选,她就有把握引起皇帝的注意,左右徐成欢已经死了,也该别人出头了。 至于徐成霖——总有一天,她会把他给予她的一切全都还给他! 她转头看了一眼飞凤楼的大门,站起身来,朝着华冰清露出个讨好的笑容来:“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也只能尽力去做了,你等我的消息吧。今日我出来也够久了,还有别的事情没办,就先走了。” 华冰清看她还算识趣,就挥了挥手让她随意。 虽说以镇国公府的能力,做什么事也不难,可是她华冰清可是声名俱佳的贵女,能不脏了自己的手就要尽力保持干净,而安竹林,自己凑了上来,那不物尽其用,就太可惜了。 安竹林微微对华冰清微微颔首,就匆匆出了门,带着候在外面的丫鬟出了茶馆的门。 茶馆里算不得凉爽,可是一出门,一股略有些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安竹林只觉得全身一热,匆匆穿过大街,并没有去安家的马车处,而是直直走进了飞凤楼的门。 飞凤楼装修精致华丽,楼下是宽敞的大堂,整整齐齐地散布着成套的桌椅,客人并不多,但是能来飞凤楼的,非富即贵。 安竹林环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徐成霖和那女子的身影,想了想,举步榻上了大厅一侧的阶梯,往二楼走去。 二楼全都是包厢,每个包厢里,四角都放着冰盆,冲着这份隐蔽和凉意,二楼虽然价钱大,但是人比楼下大堂还要多些。 但这些包厢的门无一例外全都紧闭着,安竹林四处看看,根本找不到徐成霖。 “大小姐,咱们回府吧?” 跟在她身后的丫鬟也不知道她在找什么人,但是想想这地方高的吓死人的菜价,还是出声提醒了一句。 安竹林置若罔闻,对上前招呼的伙计也不理睬,只站在一边凝视着每一扇因为伙计上菜开开合合的包厢门。 直到一个伶俐的伙计端了一盘水晶饺上来,走到一个包厢前轻轻叩了叩门。 “徐世子,您的水晶饺来了!” 里面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进来。” 安竹林攥了攥拳头,等那个伙计出来,恭敬的带上门之后,才上前敲了门。 安竹林身后的丫鬟傻眼了,她没听错吧?徐世子?满京城可就那一位徐世子,和大小姐退了亲的那位! “大小姐!” 她还来不及阻拦,里面就又传出了徐成霖好脾气的声音。 丫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大小姐推门就走了进去。 徐成霖正拿着筷子给坐在对面的白成欢夹饺子,一手拢着宽大的袖子,一手夹了只饺子放入了白成欢面前的小碟子里。 “尝尝看,好不好吃。” 白成欢盯着那外皮半透明,隐隐透出里面肉馅儿红红绿绿颜色的小巧饺子,满意地点头:“嗯,就是这样的饺子,比家里的要多出好几道褶儿呢,看起来就漂亮,吃起来肯定也不错!不过大厨做这饺子是飞着做的吗?这么快,熟了没有啊?” 徐成霖失笑:“肯定熟了啊,飞凤楼的水晶饺一向出名,每日里供不应求,都是有人点了这盘,就紧赶着蒸出下一盘,所以上的快。” 兄妹两人说着话,没发现门口站着的并不是上菜的伙计,而是指甲抠进了肉里的安竹林。 又是这样的兄妹情深,又是这样的让人恶心! 安竹林的眼睛悄悄红了,几乎就要把那个面目陌生但是容色出众的女子看成了徐成欢。 可是她使劲眨了眨眼,还是忍下去了眼中的刺痛。 对着徐成霖福了一礼:“徐公子,别来无恙?” 第二百七十八章 糊涂 徐成霖这才转过头来,发现眼前站着一个面目陌生的女子。 “你是?” 轻轻地两个字,就像一道惊雷,不但把安竹林劈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连白成欢,也懵了。 “哥,你不认识她?” 白成欢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不但惊讶于安竹林怎么能出现在这里,更让她惊讶的是,哥哥,好像不认识安竹林! 她都知道这是安竹林,哥哥居然不认识这位和他定亲定了多年,并且他对家人宣称一往情深的安竹林! 安竹林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徐成霖,徐成霖似乎还在思索她是谁。 安竹林眼中一泓秋水深不可见底,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却有什么全然碎裂。 原来从一开始,就都是假的。 她原本的娴雅温柔全部褪去,眼中闪烁着讥嘲的光芒:“我是安竹林。” 安竹林? 徐成霖先是愣了一下,等想起来安竹林是谁的时候,脸色也僵住了。 安竹林,传闻中安国公府病得起不来床,最近却出手欲要取他家人性命的那个女子,他的前未婚妻。 可自己却没认出她来……徐成霖心中闪过一丝心虚,但并不是对安竹林的。 他十分坦然地站起身来,对着安竹林轻轻一拱手,俊朗的眉眼间虽然还是一派温和,但是语气已经不善:“上次见安小姐的时候,安小姐还在病中,如今安小姐痊愈,风采与往日不同,还请恕徐某眼拙。可是我若没记错的话,就安小姐加害我母亲与忠义伯一家之事,皇上曾亲自下旨命安小姐禁足,可安小姐却公然出现在这里,安小姐难道不知道这是抗旨?” 在军中待了三个月,刀口舔过血的徐成霖跟京中那些公子哥儿已经有了完全不同的气势,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温良无害,但是被他紧紧盯着的安竹林却觉得头皮发麻。 安竹林猛然后退了一步,才想起这一茬,她刚刚用这个借口跟华冰清分开,却这么快就忘了……她还是太冲动了。 她一看见这个她曾经盼望了多年的春闺梦里人,结果却让她生不如死的人,她就忘了此时是何时,此地是何地! 时光还早,自己何必再为这个人乱了分寸? 安竹林重新垂下头去,恭顺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怜惜,偏偏徐成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安竹林很快抽泣了起来,姿态卑微:“竹林自知犯下大错,虽非有心,却差点让徐夫人遇险,听闻之后心中一直不安,想要亲自去跟徐夫人道歉,却苦无机会,方才看见徐公子来了这里,竹林便想来跟徐公子解释一二……” “我是问你,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安国公府以外的地方?安小姐不知道‘禁足’二字是什么意思?” 徐成霖没有想到,自己的前未婚妻还是一个狡辩的高手。 什么虽非有心,什么想要道歉,在他听了当日的事情之后,一个字都不会相信!若是那样都不算有心,那什么才算有心? 此时的安竹林,在徐成霖眼中,俨然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 “因为家母病了,需要一味药材,竹林就想亲自来买,竹林真的不是有意要抗旨的……” 安竹林泪眼朦胧地看着徐成霖,一双含愁的眼睛楚楚动人。 徐成霖心里没有她,她知道的,可每一次她有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就算是有些让他为难的,她一落泪他也一定会让步! 心中慌乱无措的安竹林又一次忘了时间不对,一切都不对。 徐成霖冷冷地看着安竹林,语气铿然:“安国公府虽然不如当年,但还没有落魄到如此地步,安小姐是把徐某当成三岁孩童来戏耍了,既然如此,安小姐请吧,此事,徐某自然会去找皇上讨个公道。” “徐成霖,你我夫妻一场,你怎能如此绝情绝义?” 恍惚中,安竹林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提剑要杀了她的徐成霖,不由地就喊出了和当时一模一样的那句话! 这一次,不等徐成霖说什么,白成欢就已经万万忍不住了,站起身来,冷声道:“安小姐,难道你病好了,人反倒糊涂了?!你与我义兄只是定亲,更何况是你安家退婚在前,何来的夫妻一场?纵然安小姐已经全然不要声名,做出谋害他人的事情,也不能如此颠倒黑白,说我义兄绝情绝义!” 虽然不知道哥哥与安竹林的这桩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白成欢也绝没有那个好脾气任由一个谋害她娘亲与家人的凶手在她面前如此挑衅。 是的,在白成欢看来,这就是挑衅! 心狠手辣地谋害别人,只判了禁足,居然还能在受害者的家人面前招摇,对徐家来说,可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一声“病好了,人反倒糊涂了”一下子就惊醒了分不清前世今生的安竹林,可她却有无尽的委屈涌上心头! 从她病好的那一刻起,家里人就一直在指责她糊涂,她却觉得自己再清醒也没有了! 她也不用帕子,抬手狠狠擦了擦眼泪,眼睛红通通地看向徐成霖:“徐成霖,你敢对天发誓,你与我定亲,可曾对我有半分真心?” 白成欢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安竹林还在纠结这样的问题,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安竹林想要娘亲的命,和徐家已经成了死敌,她纠缠这些,还有什么意思?难道是让哥哥对她愧疚就这么放过她? 安竹林凄楚愤恨地看着徐成霖,她以为徐成霖会心虚。 可是徐成霖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安小姐是觉得我不曾对你有真心,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来谋害我的家人?那这样的理由,未免太过站不住脚,况且男女婚事,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初若是觉得我对你没有真心,你可以不应这门亲事,如今已经退了婚,再来问我有没有真心,安小姐,你要知道,这世间事,并不是人人都要围着你转的!” 徐成霖转过头,毫不客气地赶人:“安小姐请吧,莫要扰了我们兄妹用饭。” 安竹林感到了彻头彻尾的羞辱。 她也知道自己再纠缠下去,得到的,只会是更大的羞辱。 安竹林冷静地擦干了眼泪,终于回到了现实。 “徐成霖,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 撂下一句狠话,安竹林转身走了出去。 徐成霖脸一个眼神都没有理会,可吃饭的气氛,已经全然没有了。 “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百七十九章 真心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徐成霖面不改色地继续夹了水晶饺往白成欢盘子里放,眉毛都没动一下。 可白成欢却看着眼前那小巧的饺子,一点都不想吃了。 “哥,你在跟我说谎。你跟安竹林,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问你对她有没有真心?” 方才安竹林明显就是冲着哥哥来的,白成欢再傻也能看的出来,而安竹林眼中那样夹杂着很多情绪的莫名恨意,让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徐成霖不说话,真心,这个世间,真心何其难得? 白成欢靠在铺了凉簟的椅背上凝神细想,望着墙上挂着的兰草图,四边角落的冰盆冒着丝丝凉气,安竹林的眼神也在她眼前慢慢清晰起来。 这明明就是一个女子被人辜负,所衍生出来的恨与不甘。 她临死的时候,看着萧绍昀,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眼神呢? 徐成霖叹了口气,望着对面生气的妹妹,想着要怎么把这话说的周全。 “成欢,这件事说来话长,那时候,我是喜欢过她,可是如今也退了亲,她又做出那样恶毒的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说真心,岂不是可笑?” “那你当初不喜欢她,却非要跟她定亲,岂不是更可笑?”白成欢坐直了身躯,看着徐成霖,缓缓摇了摇头:“哥,你并不喜欢她。” “真的喜欢过一个人,不是这个样子的。你不喜欢她,还要和她定亲,虽然这婚是安家先退的,她此时来问你的真心看起来是无理取闹,倒打一耙,可是哥哥,你真的就把你的人生大事当成儿戏一般来对待吗?你对安竹林根本就没有真心,你就没想过,安竹林会不会因此心生恨意,才做出后来的这许多事情?她纵然是心肠歹毒,可哥哥你,真的就问心无愧吗?” 如今想想这一切,根本就不对。 哥哥那时说对安竹林一见钟情,可一个外男,是怎么见到病得起不来的安竹林,他们又是何时何地见的?全家人连个风声都没听到。 按道理来讲,哥哥的婚姻大事,轮不到她这个妹妹来插手,再加上那时候萧绍昀和宁王的夺嫡之争也到了最后关头,她也没太上心,什么都不知道,只听娘亲忧虑了几句那安竹林身体不好,其他的都是哥哥自己做主。 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每逢年节,节礼都是娘亲备好了送去安国公府,哥哥一趟都没有去过,也不曾去探望过重病的未婚妻。直到如今,被退了婚,哥哥回京之后,却一丝反应都没有,就好像他这是这场婚事的一个旁观者。 这么多年,安竹林大概也看出来了,所以她才会那么恨吗?亲事,是一个深闺女子最大的期盼,可是哥哥,这是给了人家期盼,却又把人家的一颗心踩在脚底。 安竹林如何,她懒得管,反正闹到了这个地步,安竹林就是死敌,可是哥哥,他要是这样的态度来对待婚姻大事,那以后他的婚姻能有好结果吗?思贤对哥哥的一腔情义,又该怎么办? “我……”徐成霖欲要申辩几句,对上妹妹雪亮的眼神,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明明就是心虚! 难道这天下的男子都是这样,根本不会把真心当成一回事吗?纵然安竹林恶毒,纵然这个人是自己的亲哥哥,白成欢还是觉得心里难过的很。 她再也没有了吃饭的心思,站起身来,语气沉沉:“我们回家吧。” 原本徐成霖这么多年就藏着一腔心事,无法跟任何人诉说,偏偏今日还被安竹林这样质问,此时白成欢这样失望又难过的样子,让他心头莫名地腾起一股无名火来,也跟着站了起来,却是拦在了白成欢面前,一双黑眸夹杂着怒气和说不出的隐痛,声音也沉如寒冰: “成欢,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不过是娶个妻子而已,原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没有真心,又有什么要紧?我对安竹林有没有真心,又怎么样?若是安家不退婚,我自会娶了安竹林……” “然后呢?”白成欢抬起头,打断了徐成霖的话。 “然后哥哥你就可以把她放在家里,相敬如宾,然后不冷不热地过下去?”白成欢凄然一笑:“哥哥,在我心中,你是个最光明磊落的人,可是你这样的心思,和萧绍昀又有什么区别呢?自古以来,有多少人都是这样,娶个妻子而已,喜欢不喜欢不要紧,那个女子心中如何想,也不要紧,都是无所谓的……哥哥,若我是安竹林,我也绝咽不下这口气,况且,安竹林也就罢了,可是哥哥你呢?” 说完就越过徐成霖往门口走去,声音里透着无限的疲惫:“哥哥,咱们回去吧。这都是你的事情,原本我也不该多管,只希望以后你莫要再做这种与人与己都不好的事情,莫要让娘亲为你担忧伤心。” 若是这些年,哥哥不是抱着这样无所谓的态度,大概,她如今也有那么一两个小侄子满地跑了。 她拿他和萧绍昀比?她居然拿他和萧绍昀比?白成欢的话,字字句句都像是利刃在徐成霖心上划过去,立刻就鲜血淋漓! “那你要我怎么做?要我去跟安竹林道歉,说我对她从无真心,还是要我死皮赖脸再去求娶安竹林?!” 徐成霖怒吼出声,一把扯住了白成欢,让她回过头来面对着他,眼底的怒气再也遮不住。 她想要他怎么办呢?他是连萧绍昀都不如,他难道没有真心吗?可他有真心又能如何呢? 白成欢从没见过徐成霖这样对着她发怒的模样。 浓黑如墨的长眉斜斜地立了起来,一双黑色的眼眸几乎能燃烧起滔天的火焰,年轻的脸上像是覆盖了一层冰雪。 “哥,你生气了?我并不是偏帮着安竹林,我是希望你……” 希望你能找到一个你真正喜欢的人,好好地共度一生,而不是像她这样得不到任何的幸福。 可是她并没有机会把话说完,徐成霖霍然转过身去,宽大的衣袖从她眼前拂过,做了一个“停”的动作。 “不必再说了!成欢,我不想和你吵。如你所说,这些原本就是我的私事,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许过问,再也不要跟我提什么真心了,我没有真心,我这辈子,也不会对任何人有真心!” 白成欢没想到徐成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往日亲密无间的亲兄妹,忽然间就被哥哥竖了一道高墙在彼此之间。 她微微蹙眉,难不成哥哥年少时被谁伤了心,才以至于此? 第二百八十章 猪油蒙了心 飞凤楼的包厢里久久无声,一片寂静。 哥哥必定是从前被人伤了心,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白成欢是这么想的,但她仔仔细细地想了又想,也想不出来哥哥那些年,对哪家的闺秀有过什么不一样,或许是她疏忽了。 为了一个萧绍昀,她身边的人和事,她全都没有放进心里去——她又有什么立场这样去指责自己的哥哥呢? 这会儿两人能破天荒地吵起来,她的不是占得多一些。 “哥哥,你别生气,我不该这样干涉你的事情……你说的,原本也没什么大错。” 她自然知道这世间的姻缘,大多都是盲婚哑嫁,真心这件事,真是不能强求。只是安竹林的出现带出了她的情绪,非要和哥哥计较这样虚无缥缈的事情。 徐成霖冷静下来,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说了些什么,可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他转过身,就看到自己的妹妹老老实实垂着头,说不出的可怜巴巴。 “成欢,你的意思我明白,可咱们这样的人家,原本结亲就不能只凭喜欢不喜欢……于你们大部分女子来说,情意才是头等大事,可是于我而言,我是威北侯府的世子,是徐家的嫡长子,情意这样东西,只能锦上添花,不能代替全部,即使你觉得我不是东西,我还是这样的话,若有幸能遇到一个喜欢的女子相守一生,那是三生有幸,若是遇不到,也没有什么,能不能为你报仇,能不能保住徐家,才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 “哥,是我连累了你们。” 白成欢觉得无比地愧疚。 她的死而复生,已经把她的家人全部卷入到了这场滔天巨浪中,而她却并没有能十分体谅自己的哥哥。 “哥,我从前是不是又傻又自私?” “你胡说些什么?”徐成霖安抚妹妹的忐忑不安,眼中几许愧疚,“你只是把全部的心意都放在了那个人身上而已,今日,哥哥不该对你发脾气,你不要多想。” 白成欢低下头,心中一点都没有觉得委屈。 她就是死在了一颗真心上,却来指责自己的哥哥没有真心,多么荒唐啊。纵然是想为了哥哥好,放在此时,却不合宜。 她走了回去:“哥,咱们好好把这顿饭吃饭,总不能因为安竹林出来晃一晃,咱们兄妹就要大吵一架,那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看到妹妹有意把这件事揭过去,徐成霖自然是从善如流:“你这样想就对了,哪有你这样的妹妹,胳膊肘向外拐,我才是你亲哥哥,至于那安竹林,总不会就这样放过她。” 白成欢点头,安竹林既然存了要害娘亲的心,她身后又有有个华冰清,定然不会就此罢手,还是要想办法解决了这件事才行。 兄妹两人和好如初,坐在又热又闷的马车里的安竹林,却一心在想,叫徐成霖“哥”的那个女子是谁。 徐成霖这个人,对女色根本没兴趣,他的眼睛里就只有家人,而能叫徐成霖一声“哥”的人,除了徐成欢和那两个侯府的庶女,就只有传闻中那个救了威北候夫人的白氏秀女了。 安竹林回想着那女子不俗的容貌,心头一阵恨意,就是这个多管闲事的白成欢,坏了她们的事! 跟着安竹林出门的丫鬟看着她神色阴狠变幻,缩在马车角落里一个字不敢多说。 大小姐不是都跟徐世子退亲了吗?看到人家还非要跟进去,还说出那样的话,难不成是心里还不死心? 主仆二人回了安国公府,悄无声息地溜回安竹林禁足的院子,跟着出门的丫鬟找了个空隙,就悄悄让人给正院那边透了个话。 不多时,安国公太夫人和安国公夫人这婆媳俩,就顶着大热的天儿,往安竹林这边过来了。 一进门,安国公太夫人手中的拐杖就往迎出来的安竹林身上打去,满头白发,看起来憔悴不已的老妇人骂起孙女来毫不含糊:“猪油蒙了心的糊涂东西,退了亲,毁了合族女孩儿名声还不够,还抗旨偷溜出去,这是想带累得一家人跟你去死吗?” 安竹林也不躲,任由那拐杖落在身上,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一言不发,只垂着头不说,也不认错。 安国公夫人虽然心疼女儿,但是看她这个样子也来了气:“你说说你,病好了也不说好生过日子,好好的亲事被你闹腾没了,还去使那些手段,如今还不知错,你要气死我啊?快跟你祖母认错!” 安竹林嘴角却弯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抬起头说道:“我是去见徐成霖了。” “谁?”安国公太夫人的拐杖立刻就重新戳回了地砖上,安国公夫人也惊呆了。 待到回过神来,婆媳俩齐齐出声:“他跟你说什么了?可是对你还有意?” “这是我和他的事情,祖母和母亲还是不要再问了。” 安竹林冷冷地回了一句,就转身回了内室,任凭祖母和母亲再如何追问,却是一个字都不肯再说了。 安国公太夫人气的直抹眼泪:“你这个孽障,你说你打小儿病得起不来,徐家人能看上你,那可是你修了几辈子才修来的福气,如今你倒是看着要选秀,眼热了,好了起来就逼着我们要退亲,退亲也就退亲,你却又去招惹徐家做什么?要不是你做的这出孽,你几个妹妹兴许还能代替你嫁过去,如今都被你毁完了,你父亲的脸都丢光了,你居然还抗旨!这一家子,都要毁在你身上了!” 安国公夫人看婆婆气成这个样子,怕给她气出个好歹来,哪里有余钱再给她请大夫吃药? 也不再去管女儿,赶紧劝着婆婆走了。 等人走了,安竹林才看着那个跟她出门的丫鬟,冷笑了几声。 “很好,都好好算计着,若是能如今就气死,也好过以后死得难看!” 这算什么国公府,这算什么父母家人? 徐成霖对她没有半分真心,她为什么还要重复上辈子的悲剧,最后生不如死? 而在她生不如死的时候,这些娘家人又是怎么对她的? 骂她活该,骂她带累她们,那这一世,就让她们跟徐成霖一起去死好了! 她这辈子,只为自己而活! 第二百八十一章 忠肝义胆 虢州,白炳雄领了军令,一万人马已经集结完毕,即将赶赴西北增援。 出发这一日,还只三更,白炳雄就要起来往军营去,李氏早就起来了,正给白炳雄收拾林林总总的行囊。 “我们这是去打仗,又不是游山玩水,不必这么麻烦,东西越少越好。” 白炳雄看着李氏一会儿想起这个,一会儿想起那个,忙活得不行,就劝道。 李氏白了他一眼:“那你干脆什么都不带不是更好?就看你到那里穿什么用什么。” 白炳雄干脆点头:“什么也不带就很好,这次不是出去剿匪,是去边关,有大营,有阵地,有朝廷的补给,不会像从前那样,一点伤药都要自己带,你别忙活了,咱们说说话,一会儿就该走了。” 李氏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白炳雄的那个大包袱里,竭力让自己不露出半点伤心来。 “该说的都说了,你只要好好地回来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求了。” 白炳雄沉重地点点头:“放心,我一准儿平平安安回来,这么多年,我又没闲着,一直在剿匪,不就是胡人吗,我又不是那些被养废了的兵油子,你只管放心。” 到了白炳雄带着亲兵出门的时候,李氏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出征将士是不许家人去军营送的,只能送出自己家门口,李氏和白祥欢都在门外止了步。 “老爷,一路保重。”李氏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丝哭腔。 天还只是蒙蒙亮,白炳雄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朦朦胧胧的宅子,和门口站着的妻儿,心有不舍却终究还是一扬马鞭,催马而去。 他舍不得他的家,可是,要是胡人入侵,那就什么都没了。 等马蹄声踩在青石板路上的“哒哒”声彻底消失,李氏才回过身,靠在儿子肩头哭了起来。 “从前你父亲怪你不肯习武,如今倒是不错,要是你们父子都去了,那可真是活活挖了我的心去。” 哭了一场,李氏擦了擦眼泪,慢慢往回走,却觉得宅子里空空的。 “你妹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送走了丈夫,又开始想女儿。 白祥欢一直在旁边劝慰,见母亲能挪开心思想别的,也松了口气:“妹妹这几日的家书也该到了,母亲别急,儿子今儿就去驿站问问。” 等到天大亮,白祥欢去往县学的路上,已经见大街上人头攒动,全都往城门的方向涌动而去。 大齐边境已经多年没有战乱了,大齐的军中换防编制早就不比从前了,虢州驻军也大多没有经历过残酷的战争,最多也就是跟着出去剿剿匪,大多都是本地人,此时调兵,十家军户有五六家有丈夫或是儿子要去,虽然说了不许去军营送,但是都赶去城外道旁相送,或许还能多看丈夫儿子一眼,谁知道这一去,回来的又能有多少人呢? 白祥欢想到了在父亲面前平静安然,父亲走后却哭成泪人的母亲。 母亲不在父亲面前落泪,不去城外相送,是怕搅得父亲一路心中牵挂,不得安宁,若是心有挂碍,对上战场的人来说,是大忌。 他选择了一条跟父亲完全不同的路,但是此后,他一定会肩负起白家长子的责任,好好地照看母亲,等着父亲回来。 在一片离别不舍的哭声中,浩浩荡荡的人马离开了虢州,向西而去,一路上旌旗招展,声势迫人,谁也不敢掉以轻心,一路骑兵先行,步兵随后,皆是日以继夜地赶赴边关,虽然有心中惧怕的人,但大多数人,身为军中男儿,都怀抱着一腔报效国家,建功立业的热血,是以虽然路途漫长,却兵行神速。 这一日傍晚,何七骑在马上,立在山头,与身后的十几骑人马一起看着官道上浩浩荡荡的军队过境,遥遥望见白炳雄的身影,不由得感慨。 “这都是忠肝义胆之士啊!” 他就知道,白大人那样的人,此次必定是远赴边关的。 他身后的中年人,此次随行的幕僚袁先生闻言搭话:“可是有公子故人?” 何七回头看他一眼,奇道:“先生如何得知?” “一路上咱们见到的增援军队也不少,可是公子并未驻足看视,并且这队人马,是虢州军属下,想必有公子故人。” 何七颔首,袁先生却是话音一转:“可惜大齐忠肝义胆之人不少,但能得善终者寥寥。” “先生何意?您是说像我父亲那样的?”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历来帝王之心莫过于此,何七并没有多想。 但袁先生却摇头:“非也。公子,大齐已经有整整二十年没有过这样大规模的战事了,高宗皇帝在时,诸将与秦王殿下已经为先帝将路扫平,走平坦大道固然很好,可走得久了,一旦走上崎岖坎坷之路,就难说了,此次大齐各地军队齐动,别的不说,粮草军需就是首位,大齐表面看国富民强,可是这种时候,皇帝还要修建招魂台,还要大肆选秀,户部尚书朱思明为人圆滑媚上,户部又能为这些忠肝义胆之士拨出多少银两呢?若是银两军需短缺,那就……” 何七骤然明白过来,若是粮草军需跟不上,将士又拿什么去打仗呢?此时盛夏,棉服不必,但是粮草,刀兵,医药,缺一不可。 “荒唐!” 经历了几场生死之战,明白了沙场艰难,对那个未曾谋面的皇帝堂兄,何七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厌憎。 为人君者,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他却完全反了过来,一个人,护不好自己的皇后,就拿全天下来任性妄为折腾,实在是让人齿冷! 袁先生眼底闪过一抹满意的色彩。 并不曾对那龙座上的人愚忠,并不曾畏惧,也不曾轻言君王是非,只两个字,荒唐,说得很好。 秦王殿下为这大齐江山拼杀半生,孤苦半生,却始终不愿意悖逆逝去多年的父兄,可是公子不同。 他有萧家的血脉,又即将有名正言顺的地位,偏生与龙座上的那个人,并无半分情谊,还能明辨是非,听得人言,若真有那一日,总能给秦王殿下讨还个公道出来! 第二百八十二章 风月 天黑下来的时候,一行人赶到了虢州边界的驿站。 因为是奉旨进京,加上跟随何七的随从出手阔绰,驿站的人丝毫没有怠慢,不但茶饭皆备,甚至还送了几个西瓜来给他们解暑。 几人在驿站的房中吃了饭,又一人吃了几块西瓜,天就已经黑透了。 跟来的人,休息的休息,值夜的值夜,并没有什么多的话。 最后只剩下何七和袁先生两人在房中。 袁先生站起身准备告辞回房歇息,却被何七拦住了。 “袁先生留步。” “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何七有些不好意思:“先生,此时歇息还有些早,想跟先生说说话。” 袁先生微微一躬身,倒是笑了:“公子到底是年轻,连日赶路也没有疲态,与秦王殿下当年风采一般无二啊,那属下就陪公子闲聊几句,公子有什么吩咐只管说。” 何七十分不好意思:“先生是累了?我只说几句,只说几句话,就让先生去歇息。” 袁先生一双细细的眼睛笑得更是眯成了一条缝。 一般来说,文人与武人,是很难和平共处的。 当年他只是个曾经得秦王照拂的穷书生,秦王身边的人,对他多有白眼,可秦王却是真心待他。 秦王出事之时,他却因为这份白眼没有受到牵连,后来老母亲过世,家里没了什么人,心中惦记着秦王的恩情,干脆就奔去了宁州,从此成了秦王身边最得力的幕僚。 原本秦王让他跟着公子上京,他心中是有几分担忧的,毕竟公子是何家养大的,品性如何知道得并不详细,万一是个不听人言,恣意妄为的,那就是再有本事的幕僚也无计可施。 但是一路行来,公子做得很好,为人直爽磊落,对他和跟来的随从也多有礼遇,完全没有这个年纪少年人容易有的恶习,也没有即将成为秦王世子的得意张狂,在他看来,能把这样的一个亲生子找回来,实在是老天对秦王这半生孤苦的补偿。 此时见何七不好意思,也没有再逗他,也笑呵呵地坐了下来:“不累,不累,能跟公子闲聊几句,袁某很乐意。” 何七亲手提了茶壶,给袁先生倒了茶,才坐了下来。 袁先生不由得点头,这才开始了他与这位小主子的第一次深谈:“公子这一路奔波,可觉得辛苦?” “辛苦?”何七一愣,很快摇摇头:“不辛苦,这有什么辛苦的,跟那些还在边关苦战的兄弟相比,这算什么辛苦。” 此时大齐正值战乱,何七也并非喜好豪奢之人,再加上重新换了一个身份之后,人也比从前稳重了很多,对这种外在的条件好与坏,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到底是上过战场吃过苦的,袁先生很赞许:“公子不嫌辛苦就好,咱们这一路,按说也能舒舒服服进京去,可是此时的情势来看,只能一切从简,低调为上。” 六月盛夏的天儿,一路骑马赶路,虽然都是早晚赶路,正午找地方歇息,可到底还是人困马乏,十分艰辛。 “这都不算什么,我既然从军,这点苦自然吃得起,只是先生这一路行来,让丛棠敬佩。” 在何七眼中,袁先生是个年近不惑的斯文先生,这一路能一直骑马跟上他们的步伐,还从不喊苦不喊累,着实让他改变了文人文弱的看法。 “呵呵,既然是跟着秦王殿下,秦王殿下是强将,手下怎么能有弱兵?” 袁先生笑了笑,也不谦虚。 “我知道父亲让先生跟着丛棠去京城,实在是大材小用,但是父亲当年吃过没有心计的亏,不想让丛棠再被人算计,以后,还要先生多多教导了。”何七却一直很谦虚。 袁先生手里的折扇就展开扇了几扇,笑道:“公子不必如此,这原本就是袁某的本分,公子也不必跟袁某这样客气,公子留袁某说话,想必不只是跟袁某客气一番吧?” 到底是刚刚从陌生人成了主从不久,何七还没有适应和这位袁先生的相处之道,此时才看出来这也是个直爽之人,这才松了口气,坐下来,拿了杯茶喝了,想着要说的话,脸上有些害羞。 但是今日他见到白大人了,这一路行来,白成欢的影子也还在眼前晃,这个时候跟袁先生讨教讨教,想来到了京城也不会在她面前乱了手脚。 哎,要是卢大树在就好了,他一定颇有心得。 袁先生也就端了茶杯慢慢地抿着,静静地看着何七一张俊脸慢慢红成了一张布,也不说话,只等着看他要说什么。 何七憋了一会儿,虽然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可这会儿是个机会,还是问问吧! 何七拉了拉坐着的椅子,往袁先生那边凑了凑:“袁先生,您,有没有心上人?” 袁先生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差点就喷了出来,好在他这么多年沉稳的功夫也练的炉火纯青,生生地把这口茶咽了下去,才面不改色地摇头:“没有,袁某无心风月,一辈子心无挂碍,至今,没有。” 好吧,其实是他年轻时候母亲卧病,家中太穷没人瞧得上,得了秦王照拂才让母亲多活了许多年,哪有能力娶妻生子,后来投奔了秦王,大家都过的跟和尚似得,他也渐渐没了那个心思。 何七深吸一口气,好像父亲身边的都是高人啊,一个个都过的清心寡欲,随从们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混汉,这么一个看起来饱读诗书的先生,居然也无心风月。 风月,何七非常不喜欢这个词儿,就换了个方法问:“常听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袁先生就没想过成个家,生几个孩子什么的?” 袁先生皱眉瞅了瞅何七。 这小主子,怎么关心人都跟别人如此不同? “公子到底是想说什么?” 何七的脸更红了,但想了想白成欢那双黑亮亮的大眼睛,还是心一横,说了出来:“倘若先生此时,非常喜欢一个女子,而这个女子,有可能嫁给别人,先生会怎么办?如何才能让这女子回心转意?” 袁先生窘然:“袁某没有喜欢的女子。” “假如有呢?袁先生好好想一想,若是有呢?袁先生会怎么做?”何七还是很期盼地看着袁先生。 第二百八十三章 扭一扭这瓜 袁先生于情爱一事,实在是没有经历,最令他难忘的,也不过是年少轻狂时,多瞧了几眼住隔壁的春花。 后来命运坎坷,那一点点旖旎情怀早就泯然在这几十年的岁月里了,那春花大概也是个老婆婆了。 但他也从话本子上看过,情爱一事,最要紧的是两厢情愿,要是不情不愿,最后结局都很悲惨。 对何七这认真的模样,袁先生大概了然,原来是小主子少男怀春,心中思慕某个女子了。这个年纪,又长得这样好的皮相,是很该当了。 可他又认真地瞧了瞧何七有些愣怔的神色,不禁忖度这小主子是不是喜欢上了什么不该喜欢的人,那要是结局很悲惨,可该如何是好? 不行,这势必要好好地劝一劝。 “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倘若这女子对我无意,那我不强求便是,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何必强扭出来一个不甜的瓜,害人害己?这情爱一事,万万不能的,就是强求。” 这是要他就此死心?何七却十分不服:“可若是先生心中十分中意她,除了她,不想娶旁人了,那又该如何?这瓜,不扭上一扭,怎么知道到底甜不甜?” 袁先生简直要无语问苍天了,他又没经历过,怎么知道这强扭的瓜到底甜不甜? 但是对上小主子灼灼的目光,袁先生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觉得这事儿有些严重了。他得好好和公子谈一谈,公子将来的婚事,也是头等大事,若是有什么不好,那也牵扯甚多。 他喝了口茶镇定下来:“公子,恕袁某直言,公子这是有了求而不得的心上人了?” 心思被直接道破,何七也并不慌乱,他并没有打算瞒着,这也不是能瞒着的事儿。 “对,我喜欢虢州把总白大人家的女儿,可因为选秀的旨意,她去了京城参选,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她对公子可有意?”袁先生直指重点。 何七伸手摸了摸衣襟里的香囊,有几分茫然:“不知道……大概,可能……没有吧,她并不知道我的心意。” 袁先生一直以来只知道这位小主子性格直爽,今晚倒是大开眼界,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窈窕淑女,君子求不得的苦思让他看得淋漓尽致。 唉,还是他这样好啊,一辈子无心无情,无牵无挂的。 可是他还是得把这当成头等大事来对待。 袁先生放下手里的茶杯,肃整了脸色:“公子,如此说来,这桩事只是公子一厢情愿,无论那位白小姐对公子是何种心思,她如今也已经参选了,按照日子,必定已经在礼部挂了名儿了,这样一来,若是公子再对她有所遐思,那可就是僭越了。一旦踏入京城,公子的心事被人知晓,只怕是……” “先生是想劝我放弃?”何七很认真地听着。 袁先生觑着何七的脸色,看他没生气,接着说了下去:“公子,您是秦王殿下唯一的亲生子,进京定然会立刻被无数人盯上,按照咱们接下来的这道圣旨,您就是秦王世子,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况且您的婚姻大事,有秦王殿下做主,说不准龙座上那位,也会伸手,您若是非要执意于那位白小姐,怕是对以后的大事有妨碍。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过是一个女子,待到日后,什么样的女子都会有,公子何必拘泥于眼前。” 大事,虽然袁先生说得模模糊糊,但是何七心里很清楚。 这段时间,父亲身边的部属是怎么样的心理,在虢州做了多年纨绔的何七,也大概看出了几分。 何七盯着袁先生半晌,叹了口气。 果然是幕僚啊,一切从大局出发,袁先生说出这样的话,的确是一点儿错都没有,他说的这一切,他又何尝不知。 可是想着自己去了京城,如果见到了白成欢,还要装作平常,还要眼睁睁看着她走到皇帝面前任他拣选,万一被选中,今生再见的机会都不一定会有。 而白家后院荷塘边,她微笑的模样还在眼前,他们一同去陕州救人,一同解决晋王的事,自己临走时,她赠花相送。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在他心里,从来不曾忘却。 就在袁先生以为自己劝说成功的时候,何七却忽然说话了。 “袁先生,我认识她的日子不算长,见过的面不算多,可是她是这十七年来,唯一一个能让我这样放在心上的人,难以忘记,朝思暮想。我从前没有喜欢过别的女子,也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是喜欢一个人,可我知道,若是她嫁给了别人,以后无论有多好的女子,我此生都会遗憾。先生有先生的顾虑,丛棠也有自己的坚持。” 何七站起身,对这袁先生恭敬施了一礼:“还请先生体谅。” 袁先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站起身,避开了何七的礼。 对于何七没有听他的劝,袁先生心里无比失落,一言不发。 他当真不明白,不过一个女子,有什么可坚持的? 何七自然看得出袁先生的不虞,想了想笑道:“袁先生,父亲坚持让我去京城的意思,您也知道吧?” 袁先生默默地点了点头。 “父亲希望我能顺着自己的心意活得堂堂正正,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还没和那些人对上,就畏首畏脚?若是我连一个喜欢的人都要就这样没争取就放弃,袁先生,您觉得,以后还能跟我论什么大事?” 袁先生猛然抬头,心中倒是一震。 他以为,小心谨慎为上,却忘了,成大事者,不能一味后退。 能屈能伸固然好,可屈着的时间长了,就再也伸不直了! 心中最后一丝不快也很快散去,主从主从,原本面前的人就是主,他是从,此时把这个事情说开,也总比到了京城才知道要好,他们给人出主意的,最忌讳的就是主家瞒着事儿,那是最糟糕的。 “公子既然心意已定,那袁某也不多说,只一点公子务必要听我的。到了京城,公子切莫轻举妄动,只要选秀还没开始,就大有可为,公子不要心急,可行?” 何七咧开嘴笑了,眉眼间隐隐有几分羞涩:“多谢袁先生体谅,丛棠心中有数,绝不会莽撞行事。” 要是一到京城就去跟白成欢说这个,肯定会把她吓到吧?这是人生大事,虽然心急怕她嫁了别人,可他也不会胡来。 第二百八十四章 关窍 袁先生见何七自己明白,也就不再多说。 此后一行人直奔京城,边关战事也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京城,有两件事引起了朝野震动。 一件,就是安国公府嫡长女安竹林禁足期间私自出门之事,这可是实打实的抗旨,威北候和忠义伯这两家,再加上被捎带的梁国公府,齐齐上书要跟皇帝要个说法。 另一件,就是工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两位朝廷重臣在早朝的时候打了起来,为的是军饷的事。 虽然皇帝当场只是脸色铁青,没有立刻就降旨问罪,但无论哪一件,巴掌都是结结实实打在了皇帝脸上,一个是抗旨,一个是无视皇帝,满京城上至权贵,下至庶民,都在等着看皇帝如何反应。 “这头一件事,安国公府要是不给那三家个说法,皇上那边怕是过不去,你去告诉冰清,安竹林那件事,让她给我咬死了,以后也要和安竹林划清界限,不许再和她来往。” 镇国公下了朝回府,心中窝着一团火就吩咐镇国公夫人。 京城人家中,最该惶恐不安的,莫过于安国公府,可安国公府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镇国公府却也跟着不得消停。 镇国公和威北候以及梁国公素日里算是一派的,可安竹林上次做的事情,和自家女儿脱不开关系,镇国公原本就对威北候让庶女进宫的事情极为不满,出了安竹林的事情之后,就彻底和威北候也分裂了。 本来他已经想尽了办法,替女儿遮掩了下来,可这会儿安竹林居然去作死,这简直是没脑子到了极点! 华冰清听了母亲传过来的话,不禁怒从心头起。 “这个蠢货,居然没有立刻回去,还满大街招摇!” “你跟她见过面?”镇国公夫人听着这话音儿不对,心就高高地吊了起来:“冰清啊,你糊涂!上次的事也就算了,你怎么还和那安竹林来往?要是被皇帝知道安竹林私自出门是和你见面,咱们镇国公府也脱不了干系!还有,你们这次见面又做了什么?” 华冰清心里烦躁,却是一句实话也不肯说的,按捺下火气安慰母亲:”娘亲,我和她见面还能做什么?还不是上次那件事,她想让我以后多照应她,我就答应了。” 镇国公夫人一听也怒了:“这是把咱们家当什么了?难不成还以为捏住了咱们什么把柄不成?要说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害人也能害的这么蠢的人,想弄死一个人,结果牵连一大片,要是光是威北候府那还好说,这回可好,三家一起不依不饶,就是皇亲国戚那也得提着脑袋了,真是蠢得无可救药!你以后再也不许跟她有任何的来往!” 华冰清想起这个,就越发地恨死了那个多管闲事的白成欢。 要不是她,那野猪冲出来,也就奔着威北候夫人一个人去,如今可好,一个人没伤着,在场的还全都成了受害人。 “那娘亲你说,徐成意怎么办?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住进宫中,先我一步?” 这是华冰清最不服气的地方。 从前徐成欢是嫡女,那也就罢了,谁也比不上她跟皇帝的情分,可徐成意一个庶女,居然也想赶在她前面,那真是让她觉得无比的憋闷羞辱! 镇国公夫人想了想,也无计可施:“暂时也只能这样了,我和你父亲正想办法,据你父亲打探来的消息,徐成意能进宫去,正是因为詹士春说她长得像孝元皇后,她与徐成欢是姐妹,自然是长得像了,这样的条件,咱们可是没有。” 华冰清不明白:“长得像又如何?徐成欢都死了,皇上就不怕放一个长得像的人在身边心里膈应?” “那是因为詹士春说了,孝元皇后的魂魄可能寄托在与她长得像的徐成意身上,与其说皇帝看重的是徐成意,还不如说皇帝看重的徐成欢!” 招魂台建到这个地步,偏偏秀女齐聚京城毫无动静,京城的百官权贵,心里也大概琢磨出点什么了。招魂,招魂,招完了呢? 华冰清彻底惊呆了:“娘亲,你的意思是说,皇上以为徐成意会是徐成欢的寄身之人?萧绍昀他是不是疯了?他还真的信鬼信神啊?” “无论信与不信,如今招魂台还在建,为了招魂台,打仗的钱户部都给工部用了,皇帝如今可是詹士春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父亲的意思,以后你要想稳居后宫,这些小手段根本就用不着了,多半,还是要着落在詹士春身上。” 詹士春?一个道士? 华冰清觉得荒谬又可笑,皇上居然相信詹士春,詹士春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虽然在镇国公府受宠,但是这些朝堂之事镇国公轻易也不会说与她听,她如今才知道,徐成意进宫的关键居然在这里!亏她还以为徐成意是以色媚上呢! 徐成欢,徐成意……是不是说,唯有与徐成欢类似的人,才能引起萧绍昀的注意? 华冰清仔细地回想着关于徐成欢的一切,甚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从前她最为自鸣得意的,除了国公府嫡女的出身,就是自己的美貌。 可是如今,她这样的美貌,居然还拼不过一张与徐成欢类似的脸,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徐成欢,那样的大圆脸,到底有什么好看? 真是死了都不让人消停! 弄清了徐成意进宫的关窍在哪里,华冰清很快就把吩咐安竹林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在她眼中,安竹林就是一条巴上来的好狗,用得着的时候,可以伸伸手护着,用不着的时候,谁去管她的死活! 安国公府这边,自从回了府,那有些破败的大门就紧紧闭上,再也没有打开过。 安国公已经吓得瘫在了软榻上,六神无主,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他自来就胆儿小,没杀过人,没害过人,就算安国公府落魄成了这个样子,也只是谨守本分,半点伤天害理的事情都不敢干啊,可老天怎么就送了一个丧门星的女儿给他呢? 他不敢去跟老母亲说让母亲心焦,也不敢去跟老婆闹,想来想去,决定先去把那个惹是生非的不孝女骂一顿再说! 安国公使着最后一点儿劲儿,气势汹汹地冲到了女儿的住处,面对着女儿冷冰冰的眼神,泥人儿也生出几分真火了:“你这个不孝女,这回是要了全家的命了!你这个丧门星!” 安竹林却是一点都不畏惧这个懦弱无能的父亲,伸手就拿了把剪刀横在了脖子上。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七月七 安国公原本就胆儿小,这辈子就是对家里的奴仆说话,都没怎么高过声。 女儿以死相逼要退亲,他认了,皇帝当着满朝文武斥责他,他也默默地忍了,可到头来,还是落得个这样的结果。 这会儿一看见女儿又拿着剪刀横脖子上了,当即气得老泪纵横,指着安竹林哭道:“逆女,逆女啊!你到底是想要如何?自从你生下来,你要如何,哪一桩哪一件没有依着你,你却非要害死安家所有人不可!” 老父亲哭得不成样子,声泪俱下,悲痛万分,真可谓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可是安竹林手里的剪刀还是稳稳地握在手里,冷静得仿佛眼前的人不是养了她十九年的父亲。 “我要见皇上,立刻,我要立刻见皇上!” 徐成霖是什么样的人,她太清楚了,说了不会放过她抗旨的事情就绝不会放过,可她怎么能就这么甘心赴死,什么都没做成地去死呢? 上辈子负了她,伤过她的人都还没死,她绝不会就此去死! 至于眼前的父亲——就是这个懦弱的人,在徐成霖要杀她的时候放弃了她。 她乖巧听话,贵为世子夫人的时候,她是他心爱的女儿,当她犯下大错,命在旦夕的时候,他却唯恐被她牵连,亲手开了祠堂,将她逐出安氏一族。 既然前世她一忍再忍最后却不得善终,这一世,她就不会再顾忌任何人的死活! 安国公惊呆了:“你要见皇上?皇上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莫要任性了,乖乖认罪,为父还能保你一命,不然,不然……谁能保得住你?” 安竹林神情冰冷而不屑:“我的命无需你来保,你这样的人,又能保住谁的命?我知道你能进宫去,你只告诉皇上,他可还记得七月七之约?” 七月七之约?谁和谁的约? 安国公糊涂了,可是看着女儿手里的剪刀尖儿又往肉里深了一分,他心痛之余忍不住心惊肉跳。 女儿犯下的错太大,性命恐怕是迟早保不住,可不等皇帝的旨意下来,就自戕,这也是大罪啊! 要是像王度那样被诛了九族,他还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为了整个安国公府的性命,安国公也不敢再和女儿对峙下去,命人去找了夫人来看着女儿,赶忙擦干净眼泪,穿戴整齐进宫去了。 皇帝虽然恼怒,但是降罪的旨意还没下来,安国公未曾被夺爵,还是有递折子进宫的资格的。 萧绍昀接到安国公求见的折子,一时以为安国公会不会是私下了结了安竹林,然后上报来了。 前世没有选秀这场事,安竹林也没有退徐成霖的婚,在他和成欢大婚之后,拖着病体嫁给了徐成霖,虽然两人过了十几年都一无所出,但是徐成霖一直和安竹林相敬如宾,后来徐成霖却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要杀安竹林,安国公就立刻将安竹林除了族,最后安竹林也没死,但是从此青灯古佛到死,也没能再回到威北候府。 在萧绍昀心里,安国公这人,乍一看,是个老好人,谁也不敢得罪,其实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懦夫,若是他识趣,亲自了结了安竹林,那也倒省事,免得他再下旨,省去多少麻烦。 毕竟皇帝不好做,赏罚不分明,会被臣子非议,赏罚太分明,又要被指责苛刻。虽然他根本不在意臣子怎么想,可如今多事之秋,能少一事是一事。 所以当安国公跪在萧绍昀面前,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安竹林求见他之时,萧绍昀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安竹林有什么好见的?想要害死三家人的恶毒女人,有什么可见的? 但还没等他不耐烦,安国公就语出惊人:“皇上,小女问皇上,可还记得七月七之约?” 七月七之约? 萧绍昀猛然站起身,身前的龙案都被撞得在地砖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他难以置信,却又颤抖着声音问了下去:“七月七……她说七月七之约?” “是,还请皇上恕老臣教女无方之罪……”安国公要吓死了,诚惶诚恐地伏在地上请罪。 萧绍昀抬头望向空荡荡的御书房门口,仿佛看到头戴凤冠,身穿绯色宫装的成欢欢快地走过来,语气娇嗔,皇上,您答应臣妾,七月七一起去乞巧,您都忘了? 七月七,他在每一年的七月七,都会陪着成欢在葡萄架下喁喁低语,陪着她等牛郎织女会不会出现,唯独有一年,他忙于政事,一整日都没有想起,到了傍晚,成欢亲自来找他,他赔罪说好话,并且承诺以后的每一年都不会再忘。 只是后来的那些年,从第一个孩子夭折起,七月七的葡萄架下,成欢就再也没有露出过笑容。 呼啸而来的记忆,带着排山倒海一般的震惊,如同潮水涌上又逐渐退去。 萧绍昀跌坐回椅子上,闭上了眼睛,如同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唯有一个字:“宣。” 詹士春说过,成欢可能转生于任何一个秀女身上,莫不是除了徐成意,还有人与成欢有渊源? 可是成欢,世间女子这么多,到底哪一个才是你? 我重生而来,你呢?你的魂魄又去了哪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绍昀才听见耳畔柔柔的一声“皇上”。 他睁开眼睛,只见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伏在地上,渐渐地抬起头来,一双明眸如同秋水,含愁带嗔,似乎有数不尽的轻愁,又似乎有道不完的依依不舍。 “成欢……” 萧绍昀慢慢地坐起身子,牢牢地盯住了这一双眸子。 成欢自尽前,也是这样看着他,可那个时候他太傻,他根本没看出来成欢是一心赴死! 萧绍昀急急地从龙案后奔出,奔到安竹林面前,伸手握住了她的双肩。 “你是成欢?你是不是成欢?” 安竹林对上萧绍昀急切中满含期待的双眼,缓缓地笑了。 “皇上,臣妾不在,臣妾的那串南红手串,皇上可还帮臣妾妥当收着?” 南红的手串……萧绍昀先是一愣,忽然抱住了眼前的女子,痛哭失声:“成欢,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在,你的东西朕都好好地收着,一直收着,全都在!” 皇帝哭的不能自已,却见怀中的女子毫无反应,心头又蓦然害怕起来:“成欢,你是不是,怪朕了?你,恨不恨朕?” 第二百八十六章 戳破 晋王接到消息,就立刻赶往了御书房,但是御书房早就空无一人。 “皇上呢?” 奉了刘德富之命去给晋王送消息,又跟着回来的小太监气喘吁吁地问当值的小太监。 晋王走得太快了,他有些跟不上。 “皇上带着安国公家的大小姐回了昭阳殿,师傅也跟着过去了!” 被刘德富留下来的小太监满面惶恐不安,向着昭阳殿的方向一指。 晋王二话不说,拔腿就跑,张德禄追在后面不敢拦又不敢跑,压低了声音喊着:“王爷,您慢点,宫里可不兴乱跑的,您慢着!” 晋王充耳不闻,只一心往昭阳殿飞奔而去。 宫中不许乱跑,可这宫中,哪儿还有什么规矩? 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都能被认成是成欢姐,皇兄眼里,还有什么规矩? 一进昭阳殿的门,晋王就看见皇兄正拉着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往里走,跟昭阳殿里大片大片的红色比起来,这一身红衣立刻就让晋王火冒三丈,这段时日的隐忍顿时化成了飞灰,追上去一把就推开了那女子! “皇兄,你怎么能把她带到这里来?她不是成欢姐,你看清楚,她根本不是成欢姐!” 萧绍昀却顾不得跟晋王说话,赶忙伸手去扶跌坐在地上的安竹林,安竹林原本跌的并不重,但萧绍昀的手已经伸到面前来了,她立刻攀了上来,眼中含泪地站了起来,委委屈屈地站在了萧绍昀身后。 “皇上……” 萧绍昀把她护在身后,转过身去看晋王的时候,满眼的阴戾无遮无拦。 “小十,是朕太纵着你了吗?” 晋王迎着萧绍昀的眼神,既愤怒又恶心,伸手指着安竹林:“皇兄,你凭什么就认为她是成欢姐?成欢姐会去谋害自己的娘亲和亲人吗?成欢姐会是这样恶心人的样子吗?” 萧绍昀愣住了,他完全忘记了,这个人,还是谋害威北候夫人和忠义伯一家的凶手。 可是…… “她记得朕与你成欢姐的七月七之约,她还知道朕曾经送给你成欢姐一串南红手串……除了你成欢姐,没有旁人知道的,这宫中的人,都不知道……” 萧绍昀迷茫地扭过头去看安竹林,安竹林却拼命地摇头:“没有,晋王,我没有,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记得,我就是忽然记得这些东西,我想见皇上,那些事情也不是我做的!” 晋王看着安竹林那副无辜娇弱的样子,心下一阵冷嘲。 要是他不知道真正重生的成欢姐是谁,说不定也会被这女人所骗,毕竟皇兄和成欢姐之间的私密事,知道的人很少很少。 可这会儿,他已经知道白成欢就是成欢姐,那安竹林无论怎么说,在他眼里,也只剩下“古怪”二字。 她是如何得知皇兄和成欢姐之间的事情的,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就是个冒牌货! 晋王指着安竹林怒道:“好,皇兄,若您不相信我的话,那您听听,她叫臣弟什么?您听过成欢姐叫过臣弟‘晋王’吗?若是臣弟推了成欢姐,成欢姐又会怎么做?会是这个样子吗?” 萧绍昀不语,护着安竹林的手臂却不自觉地垂了下来,回过头静静地看着安竹林,那种因为忽然间失而复得的狂喜逐渐褪去。 是啊,无论是前世的成欢,还是被他亲手杀死的这个成欢,从未叫过晋王的封号,一直都是自小叫到大的“小十”两个字。 而若是晋王推了成欢,以成欢此时十几岁时的性子,大概是会给晋王几个爆栗,然后追得他满皇宫躲着吧, 前世到了晋王年近四十,成欢都还是叫他小十,为了这个,他心中甚至对晋王不满。 可眼前的人,虽然知道他与成欢的七月七之约,知道他送给成欢的那串罕见的南红手串,可是,感觉不对,太不对了。 成欢从来就不是娇弱攀附的样子,她在他的身边,虽然口称臣妾,但是从未像这个女子一样,让他瞧见帝王威严下一般女子的卑微。 她像是天生与他相配的人一样,无论是幼时,还是少年,还是后来经历愁苦,她与他站在一处,从来不会卑微如同他脚边的莬丝花。 在萧绍昀逐渐清明起来的眼神里,安竹林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是,她是知道很多徐成欢的事情,从生到死,她也认得眼前叫萧绍昀皇兄的人,是尚且年少的晋王,可是,徐成欢能叫晋王什么? 叫他萧绍晔还是什么?何况,此时晋王一直是皇帝尤为喜爱的亲弟弟,就算推了徐成欢,徐成欢能怎么样,能再去推晋王一把不成? 到底还是知道的太少了……毕竟上辈子的徐成欢,除了子嗣不顺,最后自尽身亡,她的一生都让人仰望,一直都仿佛她是九天的白云,高高在上,受尽无数的荣宠,而自己却是地上卑微的尘埃,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都被她夺走,所以,自己油尽灯枯,终于解脱的时候,才连老天都看不下去,才帮自己回来,来夺走徐成欢所有的一切的吧? “皇上……臣女……” 萧绍昀冷静下来的时候,眼神如同一潭死水,那如同耀眼的火花一般乍然出现,让人目眩神迷的灼热痴狂,就此烟消云散。安竹林心里乱极了,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晋王却忽然跪在地上,神情极为真挚,抢先开口道: “皇兄,臣弟知道,您日夜思念成欢姐,想要成欢姐早日回到您身边,臣弟也是如此想,可是,招魂台尚未建好,詹大人也未曾见过此女,还请皇兄三思!” 虽然不待见詹士春,可是此时,晋王却觉得拿詹士春的名头来用,必定是极好的,这个时候了,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说曹操曹操到,萧绍昀还没说话,殿外刘德富就高声通传:“钦天监监正詹士春求见皇上!” 晋王心中大喜,詹士春来了,詹士春手里有一个徐成意,他定然容不得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安竹林! 果然,萧绍昀转过头,就看到了詹士春恭恭敬敬地站在殿外,他的身后还跟着徐成意和另一个出乎意料的人——淑太妃。 在萧绍昀身后,晋王扫了一眼站在一边神情恍惚的安竹林,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 可真是热闹,能把这位安竹林戳破的人,都来了,谁也别想踩着成欢姐,住进昭阳殿! 第二百八十七章 相争 安竹林被刘德富的声音从恍惚中惊得清醒过来,正好对上晋王挑衅的眼神,心里忽然就打了个突。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前世对徐成欢一直维护有加的晋王会对她如此抵触? 明明徐成欢是萧绍昀青梅竹马的皇后,难不成晋王还能比萧绍昀更了解徐成欢? 安竹林立刻求助地看向萧绍昀,可是萧绍昀已经冷静地出声:“都进来吧。” 殿外的三人这才进了昭阳殿,随着他们前来的宫女太监却乖觉地留在了殿外。 没有皇帝的允许,擅进昭阳殿,死罪。 亲眼目睹过试图勾引萧绍昀的两个小宫女被拖走打杀,也被萧绍昀下过数次面子的徐成意已经学乖了,低眉敛目地走到萧绍昀面前随着詹士春一起行礼。 徐成意进宫,原本就是詹士春的意思,皇帝见到他们二人一起过来,倒没有太惊讶,倒是淑太妃跟着他们一起过来,让萧绍昀挑高了眉头。 在深宫中生存了将近二十年的淑太妃,瞬间就察觉了萧绍昀的狐疑,也不多说,轻轻行了一礼,径直走到安竹林面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番刻意的打量,忽然轻笑出声:“听说安小姐觉得自己是成欢?可本宫怎么记得,安小姐是成霖的未婚妻?” 淑太妃能做了先帝始终如一的宠妃,其他不说,单说容貌,这一笑端得是魅惑众生,正好淑太妃笑盈盈的脸对着詹士春,詹士春却连一个眼神波动都没有,低下头去不再往这边看。 淑太妃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来,却是把气全都撒到了眼前看上去有些孤单无助楚楚可怜的安竹林身上,盯着她的眼神蓦然变得狠厉起来。 安竹林前世到后来也做了威北候夫人,自然是认得淑太妃的,可她见过的淑太妃,都是和蔼可亲的淑太妃,还未曾见过这样让人心中发寒的淑太妃,心中不禁一个哆嗦,强做镇定地行了一礼,辩道:“臣女已经跟徐世子退了亲……” “哦?本宫却不知道这件事。你为何退亲?” 淑太妃佯装不知,一心要在众人面前揭安竹林的短儿,安竹林气得暗暗咬牙切齿,却见萧绍昀一副倾耳细听的样子,不得不对这明明是要她尴尬的话做出回应:“臣女卧病多年,平白耽误徐世子的姻缘,心中十分不安,当日病重,以为再也好不起来了,就让家人退了亲……” “不安?当日定亲之时安小姐不就病得起不来吗,那时候怎么不想着怕耽误了他?照你这话说来你与本宫侄儿定亲多年,却始终拖着不肯成亲,一直等到如今皇上下旨选秀了,才退了成霖的亲,倒是为了成霖好了?可本宫明明听说,你是在病好之后,才退了成霖的亲,安小姐这话可谓是不尽不实!” 淑太妃说得毫不客气,严辞厉色之下,当年宠妃的积威展露无遗,说完却轻蔑地看了一眼安竹林,不等她再辩驳,直直走到皇帝面前,行了一礼,道:“皇上,本宫原本不应插手皇上之事,但是本宫听说有人借着成欢的名义兴风作浪,况且此人还与本宫侄儿有这么多年的瓜葛,本宫出身徐家,与孝元皇后血脉相连,安竹林先是无辜退亲,耽误本宫侄儿多年,损害徐家声名,后又欲加害本宫亲兄嫂与诸多亲故,如今又想借孝元皇后上位,本宫若是装作看不见,岂不是不配为徐家女?” 说着看萧绍昀面色渐渐凝重,似乎是听进去了,淑太妃却忽然又放柔了声音,甚至多了几分悲戚:“况且,皇上,成欢是什么样的人,您不是不知道,她就是再如何,也不可能转生在一个与她的兄长退了亲的女子身上,她也绝不可能去谋害她的家人亲友啊!” 萧绍昀笃信徐成欢会转生在某一个秀女身上,几乎已经是前朝后宫人尽皆知的事情,淑太妃此时说的毫无顾忌。 晋王的阻拦与驳斥像是在萧绍昀心底放了一捆干柴,而淑太妃这一怒一悲,则像是一个火把,点燃了晋王的那捆干柴,一团火在萧绍昀心里旺旺地烧了起来,把他那一瞬间寄托在安竹林身上的心思烧的干干净净。 他再看向安竹林的时候,脑子就突兀地出现了前世的很多事情。 前世成欢对安竹林这个病弱得孩子都生不出的大嫂,可谓是关爱有加,每每新得了什么女子合宜的好物事,除了威北候夫人,淑太妃和忠义伯夫人这三个长辈,也一定会送去一份给安竹林。 可是安竹林从来没有主动递帖子进宫探望过成欢,年节朝拜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对成欢表达出什么热切喜爱之意。 那时京城权贵家的女眷表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却纷纷议论,他也曾为成欢不值。 是以后来徐成霖要杀妻之时,他也没多过问,反倒是成欢听闻消息之后,出宫冲进威北候府,夺下了徐成霖手中的剑,救了安竹林一命。 而这一世,成欢似乎还未曾来得及与安竹林有什么交集,她若是要转生,按照詹士春的说法,也不可能转生于这样的一个人身上。 那一刹那的怅惘,迷惑,忽然就全部消散,安竹林在他眼中,也不再是成欢的模样,而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了。 而对一个陌生人,萧绍昀从来就没有什么耐心。 萧绍昀的神情变化实在是过于明显,淑太妃转了眼神,去看詹士春,邀功的意思很明显。 可是詹士春却在对上她的眼神之后,上前一步,终于说出了踏进昭阳殿之后的第一句话。 “皇上,老臣说过,孝元皇后可能重生于任何一个秀女身上,既然安小姐已经与徐世子退亲,在秀女之列,就未必没有可能,老臣以为,可将安小姐与徐二小姐一起,安置在淑太妃身边,待到招魂台竣工,甄选之日,就能方便许多。” 淑太妃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居然不领她的这个人情,他宁可给徐成意找一个相争的对手,也不愿意领她的这份情意! 一直没有说话的徐成意,此时也抬眼看向身边的詹士春,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他是不是疯了?明明再添上几根柴,吹上几阵风,就能把安竹林解决,他居然这么说!这是在为安竹林求情! 第二百八十八章 不恨? 詹士春却一直垂着头,谁也没看。 他要的一切,是由他来掌控的一切,而不是由徐淑宁引导的一切。 晋王站在一边,称心如意过后却陡然发现,眼前这一场争锋,皇兄一直在被詹士春和淑太妃牵着鼻子走! 他的皇兄,高高在上,可为什么此时看来,却像是一个木偶傀儡?每个人都可以猜度他,利用他,甚至是欺负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那个英明神武的皇兄,成了这般可悲可怜的模样?! 萧绍昀却全然不知晋王心中惊涛骇浪一般的惊愕与迷茫,他想了想,淑太妃说得很对,詹士春说得也很有道理。 徐成意与成欢长相肖似,安竹林却知道他与成欢之间的私密,至于背后有没有人指使,容后再查。 “就依詹大人所言,安竹林,暂居慈宁宫,由淑太妃一并照看吧。” 淑太妃惨白的脸瞬间又气的泛红,詹士春这个混账! 不仅仅试图要从她手中抢走徐成意这个筹码,还把安竹林这个已经注定的死敌送到她的身边! “皇上,本宫……” 淑太妃刚想推辞,萧绍昀却一个眼风扫过来:“若是淑太妃精神不济,那便送到安太嫔处吧,左右她与安小姐也是同宗。” 淑太妃僵住了,推辞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 无论如何,安竹林谋害威北候府亲眷是事实,今日又闹成这样,已经成了一个烫手山芋,她是不可能再收服安竹林为她所用的,可也万万不能送去安太嫔那个贱人身边! 安太嫔和安国公府是远亲,先帝七年机缘巧合之下进了宫,虽说没有淑太妃那样盛宠,却也颇得先帝欢心,可惜其父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这一代安国公又懦弱胆小,安太嫔和安国公府谁也没能借上谁的力,可要是此时把一个心怀叵测,胆大妄为的安竹林送到安太嫔身边,那她们会做出什么,可就说不准了。 这后宫,已经不是先帝时的后宫了,淑太妃如今应付詹士春就已经力不从心了,要是再让安太嫔来掺一脚,那她岂不是更被动? 淑太妃只能忍了心中不愿,垂头应了:“能为皇上分忧,是本宫之幸。” 萧绍昀满意地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安竹林站在一边,犹如梦一场。 明明只差一点点,这个梦就能成真的,可这些人,却冲了出来,撕碎了她处心积虑编织的美梦! 可是转眼看见萧绍昀看向她的眼神,疑虑中带着冷意,她又有些庆幸,总算保住命了。 以后谁也不能再拿她谋害过威北候夫人的事情来说事儿了,有皇帝相护,谁也别想杀了她! 淑太妃来时只带了徐成意,去时身后却多了个亦步亦趋的安竹林。 她恨恨地瞪了詹士春一眼,才扶着宫女的手,出了昭阳殿,心里是满满的挫败。 詹士春满脸的褶子都没动一下。 直到淑太妃的身影彻底消失,他的眼底才掠过一丝轻微的感慨。 当年那个开心了就笑,不开心就吵的徐淑宁,虽然也惹人讨厌,可如今细想起来,总比这样一个心黑手辣的后宫太妃来得可爱。 只是乔桓不在了,谁也回不去了,今生今世,不死不休。 詹士春仔细打量了几眼萧绍昀的脸色,看起来比前些日子要好些。 他送进宫的助眠香细了许多,那些人也渐渐有了分寸,他还是放心的。 他不要萧绍昀这么快就去死,他要他长长久久地活着,把所有的苦,全都尝一遍,姓萧的那个老混蛋,在地下一定会很开心吧? 等到人都走了,萧绍昀才在上首的榻上坐了下来,皱眉看着晋王:“小十,你不希望你的成欢姐回来么?” 晋王走过去,给萧绍昀倒了杯茶,也坐了下来。 “皇兄,这个世上,最希望成欢姐回来的人,除了您,就是臣弟了,成欢姐说过要为臣弟指婚,她不回来,臣弟连媳妇儿都娶不上。” 萧绍昀听晋王这么说,嘴角噙了一丝笑意出来:“你说得这样好听,可为什么每次有你成欢姐的影子出现,你都这样百般阻拦?” “皇兄,这你可冤枉臣弟了!她们又不是成欢姐,臣弟为什么要认?臣弟才不要认不是成欢姐的女人呢。” 萧绍昀却摇头:“你呀,胡闹,詹士春说过,成欢若是转生,必然不能一下子想起从前,譬如安竹林这样的,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什么啊,安竹林这样的,纯粹就是为了引起皇兄的注意,皇兄,你一定要好好查一查,这背后,是否有人指使。”晋王也纳闷儿,为什么安竹林会知道成欢姐和皇兄的事情,他都不知道皇兄什么时候送了串南红手串给成欢姐呢。 “朕会命人去查的。”萧绍昀应了,就再没说什么话。 虽然知道可能有人背后指使,可是,万一是呢?万一成欢就藏在她们的魂魄里呢? 他宁可认错,也不想放过。 “皇兄,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成欢姐的转生真的被找到了,您要如何对待?是封她做妃子,还是再让她做皇后?” 晋王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低头喝着,状似闲聊地问了一句,却半晌没有听到萧绍昀说话。 他抬起头,发现皇兄双眼直直地望向内室依旧挂着大红色帐幔的龙床,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阴霾气息,几乎将他也笼罩其中。 “皇兄,皇兄?”晋王唤了两声,蓦然想起他说要成欢姐回到皇兄身边时候,成欢姐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 她并不想回来,可皇兄,难道也并不是真的想要成欢姐回来? 萧绍昀已经完全听不见晋王在说什么,他耳边回荡的,只有安竹林回答他的那两个字,不恨。 他问她,你恨不恨朕? 她说,不恨。 是他满心期望的回答,可他的心里,却是无尽的空茫。 成欢那样的女子,真的会不恨吗? 萧绍昀一言不发地起身,一路出了昭阳殿,向着太明湖走去,径直上了烟波阁,站在二楼的栏杆旁,向着太明湖畔遥遥望去。 “皇兄,您这到底是怎么了?”可是中了那詹士春的什么邪? 宫中不能胡说八道,可晋王看着萧绍昀这样忽然间就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怦怦直跳。 若是没有中邪,那就是皇兄和成欢姐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百八十九章 瓷杯 萧绍昀却什么都听不见。 若说自成欢去后,有一个人能让他感觉到成欢回来了,那就只有那个明明面容完全不相似的白成欢。 湖面的清风,伴随着波涛,把阵阵凉意送了过来,白成欢进宫的那一日,前后种种伴随着头脑的清醒,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那一天,她一身红衣翩翩而来,什么也不曾多说,没有像徐成意和安竹林一样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只是遥遥地望着她,眼神平静无波。 直到她离开的时候,那一瞬间的回眸,决绝而没有任何的留恋——她丝毫没有要留下的心,她不喜欢这里。 对这个大齐最尊贵的地方,她没有任何的敬畏和向往,来去自如。 这样的女子,自始至终,只有成欢一人而已。 可她要是成欢,那为什么,他在她的眼里,没有看到任何的不同? 没有爱,也没有恨。 “皇兄,您这是怎么了?”晋王连连唤了几声,都没有得到萧绍昀任何的回应,终于忍不住伸手摇晃了一下他的皇兄。 就算是说他僭越,也比让皇兄就这样神思恍惚下去要好。 萧绍昀在晋王的摇晃下终于回过了神,转头看向晋王,忽然伸出手,在晋王带着银色发冠的发顶轻轻地摸了两下。 “小十,你是朕最后的亲人了,如果我和你的成欢姐起了矛盾,你会向着谁呢?” 自从皇兄登基后,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这样像幼时一样对他了,晋王有些不习惯。 更何况皇兄和成欢姐之间,似乎有什么事情呼之欲出,他心里十分不安。 他会向着谁呢?或者说该向着谁呢? 皇兄是除了父皇以后,他最亲的亲人了,可是成欢姐,却比皇兄待他还要好。 这是个绝对两难的问题。 “皇兄,您和成欢姐,都是臣弟最重要的人,怎么会有什么矛盾呢?这种不会发生的事情,您不要胡思乱想。” 晋王笑道,却不敢去看萧绍昀的眼睛。 萧绍昀一眼就看得出晋王脸上的笑是在掩饰着什么,可他也只笑了笑没有说破,转而说起了其他。 “小十,在惠郡长公主府的那一日,你说那白成欢和你成欢姐的背影很像,真的很像吗?” 说起这件事情,尽管晋王心中还是有隐隐的不安,可是他觉得容易回答得多了。 “自然是很像的啊,皇兄,您从前是太子,后来是皇帝,无论是谁跟您走在一起,都只能远远跟在后面,您怕是从来没看见过成欢姐的背影吧?” 萧绍昀想了想,这倒是。 除了父母,还有当年的太后,没有人能走在他的前面,甚至是臣下跟他告退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人敢立即转身就走,都是后退一段,才转身离去。 至于成欢,她是有和他并肩而行的时候,却很少越了规矩走在他的前面过。 唯有的几次走在他前面,是在他们还没大婚的时候,他带着她去京郊踏青,他们像是最平凡的一对两心相悦的年轻男女一样,说笑游玩,她偶尔会走到前面去,回过头和他说笑,一路洒满了他们的欢乐和笑声。 成欢的背影是个什么样子,他是真的不记得。 “罢了,小十,若是你愿意和那个白成欢交好,就多去威北候府看看她,皇兄不会再拦着你。” 晋王欣然领命,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以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威北候府找成欢姐了,这可真是大大的好事一桩。 “那皇兄你呢,您不再去威北候府了吗?” “朕,朕不会再去了,伤心之地,徒增伤感罢了。” 萧绍昀想起那日被他弄碎的琴,成欢为数不多留在威北候府的心爱之物之一。 他是再也不想去威北候府了。 晋王不再说什么。只要皇兄别再把任何人错认为成欢姐,那就不急,慢慢来吧。 安竹林是第二个名正言顺住进宫中的女子,等到这件事情传开,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且不说镇国公府中,华冰清是如何觉得自己被利用了而暴怒不已,只说威北候府和忠义伯府这两家,已经是炸开了锅,就算是前些日子因为儿女亲事有些嫌隙,此时也顾不得了,忠义伯夫妇一得到消息,就按捺着怒气商议了几句,直奔威北候府。 威北候夫人平日是个最容易气怒起来的性子,听到这个消息,更是气的心口痛。 等到兄嫂上门的时候,威北候夫人就不仅仅是生气了,又被兄嫂说得担忧起来。 “妹夫,你说说,这都什么事儿?那安竹林想要害咱们几家,皇上却这么明晃晃地把人护了起来,这是想说,咱们这几家的人就命如草芥,从此以后谁想杀就杀,想如何就如何?咱们这几家的爵位可是祖上拼着命换来的,咱们世代也是忠心耿耿,怎么就让皇上看咱们不顺眼了?” 忠义伯性子并不比自己的妹妹好上多少,在威北候的书房里来回踱步,声音大得几乎能震破房顶。 要是放在从前,威北候早就如同忠义伯一般暴跳如雷了,可自从心生反意之后,他整个人都冷静了很多,说白了,就是对萧绍昀这个人彻底死心了。 就算是此时忽然被萧绍昀灭门,他都不会有什么惊讶。 “皇上如今,已经完全是个昏君了,舅兄觉得,为这样的人生气,值得还是不值得?” 忠义伯诧异地看着不急不怒,与从前判若两人的威北候,被他这话惊着了:“昏君?这话……”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从这个一直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妹夫嘴里说出来,可真是吓人一跳,可忠义伯咬咬牙,爽快地承认:“这话说得好,可不就是一个昏君?哪个贤明的皇帝能干出这种事?那咱们以后怎么办,难道就等着这个昏君像先帝收拾那几家一样,把咱们也痛快收拾了?” 大齐开国之初,武将封爵最多,仅仅国公,就有八个,可如今,只剩下梁国公,镇国公,还有安国公这三家,至于八家侯府,如今也所剩无几。一代代的皇帝传下来,总是越看这些勋贵世家越不顺眼的,兵权收回来了还不够,斩草除根才最让人放心。 威北候站起身,拿起书桌上一个官窑的白瓷杯,轻轻地一抛,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只瓷杯看起来总像是要碎的模样,让人日夜不得安枕,唯恐它碎了伤到人,整日里因它提心吊胆,那干脆此时就让它碎了吧,换一个新的上来,即使日后没水喝,也好过日夜不安,舅兄觉得呢?” 第二百九十章 有刀 “你的意思是?” 忠义伯显然是听懂了妹夫的意思,心中骇然:“妹夫,这可不是开玩笑!” 威北候目光沉沉地点头,眼中杀意展露无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是再不想好,那就什么都晚了。” 忠义伯脑子顿时就乱了。 他就是来发发牢骚的,他其实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把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怎么样,那人有再多的不是,也是九五之尊,是天地君亲师中排在第三位的人啊! 尤其是自己的这个妹夫,明明是忠心耿耿的老臣,怎么忽然就……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威北候把舅兄的震惊疑惑尽收眼底,但他没打算跟他解释,成欢的事情,说了别人也很难相信,倒不如不说,落个清静。 只是他也能体谅自己这一番话对舅兄造成的惊吓,并没指望着忠义伯立刻就能跟他同仇敌忾,毕竟,这并不是简简单单没水喝渴死的事情,而是很可能全族覆灭的事情。 忠义伯跌坐在圈椅中,捂着脑袋,不敢去看自己那忽然间杀气腾腾的妹夫。 “你让我好好想想,这事儿,得好好想想,这可不是喝杯茶的事情……” 荣熙院,忠义伯夫人章氏见了威北候夫人,还是有几分尴尬的。 上次的事情,细细想来,自家女儿的不是占了大多数,想要那白成欢来道歉,也不过是面子上下不来罢了,回去以后细想想,倒是自己浮躁了。 那白成欢再出身卑微,如今也是威北候府的义女,也是小姑子的面子。 只怨自己往日与小姑子一家亲近着,就忘了眼前人不仅仅是自己的小姑子,还是威北候府的当家夫人。 让她压着自己的义女来顶罪道歉,以小姑子的性子,那真是做不出来的,就算是做了,也显得自己实在欺负人。 威北候夫人倒没章氏想的这么多,看到娘家兄嫂这么快就消了气上门来,自然是十分欢喜的,立刻就命人上茶上点心,满腔的热情更胜从前。 如此一来,章氏越发坐立难安,期期艾艾地跟小姑子说回转的话:“珍娘啊,那日是嫂子没有顾忌你的面子……” 原本那日的事情威北候夫人生气过后被女儿一劝就没放在心上,今日又见兄嫂主动上门,也不拿乔非要让嫂子折了面子来给自己说好话,立刻就接下了这个话茬儿:“大嫂,那日的事情,总是都过去了,我也有不好的地方,咱们不提这件事了,以后,还盼着大嫂对成欢多些疼爱,我是打心里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的。” 章氏也毫不犹豫地应下:“是,是,那日也是我糊涂了,不管从前如何,她如今是你的女儿了,唤我一声舅母,我自然是也要把她当成从前的成欢一般来疼。” “那我先替成欢多谢大嫂你了,这会儿梁家四小姐来了,成欢陪着呢,等会儿就让她过来给你请安。” 威北候夫人终于是松了口气。最好是亲戚故友都对成欢像从前一样,那是最好不过。 姑嫂两人有心和好,说话都挑着好听和气的来说,几句话下来,那一篇就揭过了,章氏也就说了今日的来意。 “你哥哥跟侯爷商议,我来跟你说说,就是想听听你的意思,这事儿,实在是太欺负人,可偏偏欺负咱们的,还是皇帝,你说说,这是逼着咱们去死吗?” 威北候夫人原本心中还担忧,可这会儿想了想,就笑了,笑容中隐隐透出的冷意,和书房中威北候脸上的冷意如出一辙。 “大嫂,咱们都是武将世家,若有人想逼咱们去死,只要咱们手中有刀,那咱们能就这么去死吗?” 章氏吃了一惊,惊恐之下,却隐隐地想起从前的一个传言,就紧紧地盯住了小姑子的眼睛: “若是,若是咱们手中有刀,自然是不能就这么被人逼死的,可,可咱们手中,有刀吗?” 威北候夫人与章氏的眼神严丝合缝地对上,轻轻地点头:“有。” 章氏倒抽了一口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这威北候府还真是,量不得深浅! 等到忠义伯两口子如同踩在云里雾里一般出了威北候府大门,回了自己家,彼此对了对话,两口子才彻底清醒了。 “侯爷和珍娘他们两个,有这个心思,多久了呢?” 沉默了半晌,章氏才问道。 忠义伯想了想,叹道:“之前那人行事也荒唐过,但是妹夫也没说过什么……怕是从成霖回京,侯府又认了白成欢当义女之后,才有这个心思的。” “白成欢……这倒是古怪,珍娘从前,可是不会骤然对一个人疼爱到如此地步。”章氏想起白成欢那出挑的容貌,心里怎么都想不明白她是怎么让自己颇有些傲气的小姑子忽然间转了性子的。 “是啊,是很古怪,尤其是他喊我舅舅的时候……乍一听,真像是成欢还活着……” 忠义伯的声音在只剩下夫妻二人的屋子里显得飘飘渺渺的,章氏听得后背直发毛。 她立刻推了忠义伯一把:“这青天白日的,胡说些什么!” 想了想,赶紧缓和了语气,说些别的转移开这个事儿:“这些事情,妾身一个妇道人家,也拿不了什么主意,伯爷看着办吧,只是婉柔的事情,是拖不得了,依妾身之见,还是赶紧给她挑个人家定下来,哪怕到时候选秀这场事过了,再想别的办法。” 如今小姑子一家起了这样的心思,无论以后如何,女儿是万万不能送去参选的,必须彻底绝了这件事才行。 忠义伯也是这样想的,一日不定亲,就总是个麻烦,有些人家还能报个病,但是自家女儿整日里无拘无束惯了,京城各处常常露面,报病上去,万一漏了风声,那可就是欺君了。 夫妻两人说定了,就命人去找女儿过来,可最后,却是前去通传的丫鬟自己回来了。 “大小姐出门去了,还未回来。” “什么?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出去逛?”章氏顿时不悦起来,觉得女儿最近是越来越没有分寸了,不仅仅徐成霖那件事情闹得个没脸,日常也比从前更加不安分。 女儿家太过安分就太闷不讨人喜欢,可这也天天出门去闲逛的伯府小姐,可也真是头一份儿! “去,派人出去找,立刻给我叫回来!”章氏毫不迟疑地吩咐了下去。 第二百九十一章 撞见 忠义伯夫人章氏治家甚严,和自己小姑子是一个路子,一声令下,下人哪儿有不尽心的。 不多时,石婉柔就被找到了,但是人却没回来。 只有章氏平日里惯用的一个心腹嬷嬷走了进来回话,却又不跟平时一样直爽地说话,只看着忠义伯,有些为难踌躇之意。 章氏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中间必定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缘故,立刻就急了:“有话就说,当着伯爷的面儿,给我说清楚了!” 忠义伯也一言不发地看着那嬷嬷,就等着她说话。 那嬷嬷是个知道轻重的,也眼见是瞒不住,只得战战兢兢地说了实话。 “伯爷,夫人,大小姐,在东大街的一家书肆,跟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在一起,奴婢们找到了大小姐,大小姐却不愿意回来……” “什么?你们没看错?”章氏脑子里顿时就炸开了,一片嗡嗡响的声音,难以就这么相信! 堂堂忠义伯府的独生嫡女,随意出门去,要是吃喝玩乐也就罢了,反正大齐民风开放,对女子出门并不十分严苛,可这和一个男子不避嫌地同行,还家人叫都叫不回来,那真可谓伤风败俗了! 忠义伯却想起之前妻子和妹妹之间起了不快之后,妹妹遣人跟他说的话,让他多注意婉柔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但是他忙着几桩差事,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此时一听这嬷嬷的话,心中顿生不快,也顾不得责怪妻子教女不严,立刻就起身,命人指了地方亲自去看。 忠义伯夫人看着丈夫眉头拧得死紧要亲自去找,既怕丈夫生气,又怕女儿真做出什么事来身败名裂,立刻就跟着一起去了。 东大街一向繁华,也是京城中达官贵人常常光顾之地,人多眼杂。 忠义伯府出动那么多人来寻石婉柔,原本就已经很惹眼了,再加上石婉柔却不愿意回去,虽然下人并不敢和她起争执,但还是很快就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就有人认出了这是忠义伯石家的大小姐,再一看她身边跟着一位不认识的男子,更是议论纷纷。 偏偏石婉柔一无所觉,只满眼崇拜地看着那斯文俊秀的男子,随着他的脚步在书肆里慢悠悠地逛着。 “薛大哥,你懂的可真多。” 看那男子又拿起一本《左传》,石婉柔不禁开口赞叹。 男子拿书的手就停了一下,回过头来,对着石婉柔露出一个微笑来,眼神中满是温和宠溺。 “这算不得什么,只是一些读书人最常读的书而已,石妹妹过奖了。” 石婉柔看着男子那跟武人迥然不同的斯文柔和,心口就像揣了只兔子,立刻就“怦怦”乱跳起来,垂下头,两颊飞上红霞,羞涩中掩饰不住的甜蜜。 见她如此,那男子眉梢微微一挑,又转过头去挑选书籍了。 这边哥哥妹妹地逛着,那边就有人当成了个笑话儿说给正在东大街飞凤楼跟几个旧友小聚的徐成霖。 “徐世子,你那石家的表妹正在前街的书肆和一个男子卿卿我我呢,一眼看过去,郎情妾意的,真真是浓情蜜意!要说你这表妹长得真是不错,那男子可是你未来的表妹夫?不过这是哪家新贵啊,我在边儿上瞅了好几眼,都没看出来是谁!这也真是奇了,满京城还有小爷我不认识的公子哥儿!” 跟徐成霖说这话的是永昌伯家的小儿子,向来胡说八道惯了,语气里满满的轻浮,旁边有人就怕徐成霖心中不痛快,赶紧笑着拦住:“你这不学无术的家伙还充什么才子,看看你用的这些词儿!你肯定是看错了!石家小姐云英未嫁,你可别坏人名节!” 尽管前些日子石婉柔做的那件事儿让人不待见,可到底是亲表妹,要是传出些什么闲话来,舅舅家和母亲总归是要担忧的,听了这话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了,就站起身来:“在哪家书肆?” “就是那边的百晓书肆,咱们这些人家,自小来往的,我再不认识石小姐也不至于认错人吧?” 永昌伯家的小儿子也是个受不得人质疑的主儿,也不看徐成霖的脸色,立刻就蹦了起来报上地点。 这话不假,永昌伯家的这位是“享誉”京城的纨绔,要说他不识的字儿是多,可是要说他不认识的闺秀,那还真不多。 徐成霖跟在场的几人道了个不是,大步出了飞凤楼。 一起相聚的几位世家子也都体谅他,这亲戚的事儿,到底不能不去看看,都没什么话说,唯独永昌伯小儿子还在嘟嘟囔囔:“还都说那石家家教好,哼,这瞧起来连我家都不如,家里来人叫都叫不走,看她自己那样子,也不在意什么名节,走,咱们看看热闹去!” 剩下的几人虽然心中都蠢蠢欲动,却还是按捺住了,纷纷拉住了他,怕去看这个热闹让徐成霖难堪。 这几人是徐成霖的旧友,不忍心看这个热闹,但有的是愿意看热闹的人。 百晓书肆是个雅静的地方,可今日,是真正热闹了一回。 徐成霖盯着面前正眉目传情的一双男女,也不出声,锋锐如刀的眼神却让那两人觉得周身气氛不对,回过头,就看见面色不好的徐成霖,还有纷纷投过来好奇目光的看客。 “表哥……” 石婉柔是真吃了一惊,那被称为薛大哥的男子倒是没露出什么意外之色,十分坦然地看向徐成霖。 “表妹,你出来的时候也够久了,舅母好像在找你,你赶快回家去。” 徐成霖语气不善,看也没看旁边那男子。能这样不顾体统的男子,徐成霖也没有放在眼中。 石婉柔回过神来,前些天被徐家兄妹和梁思贤一起羞辱的记忆就立刻涌上心头,更何况这会儿被徐成霖撞见自己和一个男子在外面,更是恼羞成怒,当下也冷了脸色回绝道:“表哥只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我石婉柔做事,用不着你来指摘!” 说完又转头看着身边站着的男子,有些避嫌似地温声道:“薛大哥,我与他虽是表兄妹,但向来不亲近,咱们走,不必理会他。” 但那男子却温和地笑了笑,语气中还有些哄劝:“石妹妹,这位可是威北候府的徐世子?他是你的表哥,既然来与咱们打招呼,就不可如此说。” “薛大哥,他哪里是来打招呼,他就是看我不顺眼,来多管闲事!” 石婉柔并不领情,她还牢牢地记得梁思贤说她的那句“自作多情”。 第二百九十二章 名节 “石妹妹,不可胡闹,徐世子是担忧你,也是一番好意。” 石婉柔身边的男子却很是耐心地劝道,说完还笑容满面地对着徐成霖拱手行礼。 “在下薛云涛,久仰徐世子大名,今日能得一见,实在是云涛三生有幸。” 徐成霖这才淡淡地瞥了一眼这位自称薛云涛的男子,长相斯文俊秀,笑容谦和有礼,气质也并不俗,若不是事关石婉柔的名声,徐成霖或许也会顺水推舟与他结交一番,可是此刻,徐成霖对他的印象实在是不好。 所以也就只淡淡地点了点头,并没有什么热情的回应。 石婉柔并不愿意理会徐成霖,可见到徐成霖这样无礼地对她心目中十全十美的薛大哥,顿时生起气来,声音立刻就尖锐起来: “薛大哥,他不过是个粗俗的武人,你何必对他如此客气!” “徐世子文武双全,乃是一等一的人物,石妹妹万不可如此说。” 薛云涛并不因为徐成霖的冷淡有什么不悦,还在劝说石婉柔,似乎是怕损了徐成霖的颜面。 徐成霖却懒得再看他们二人这般作态,扫了扫四周看热闹的人,沉声道:“表妹,舅舅舅母怕是找你有事情,你赶快回家去,莫要耽误了。” “他们找我能有什么事情,无非还是那些事情,我等会儿与薛大哥挑好了书籍,自然会回去,不劳你操心!” 石婉柔说着就要走:“薛大哥,咱们走,你不是还要买些书吗?” 徐成霖见石婉柔这般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中动了气,忍不住上前一步,逼近了石婉柔,低声道:“难道你是真不要名节了吗?” “名节?我堂堂正正和薛大哥出来买书,又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和名节有什么关系?徐成霖,是你故意想要抹黑我吧?”石婉柔听到“名节”这两个字,也有些慌,声音低了下去,不过还是不甘示弱,一双大眼睛瞪着徐成霖。 徐成霖没想到从前通情达理的石婉柔如今居然变成了这样,无论是上次逼他发誓不娶她的事情,还是今天这不听人劝的性子,都陌生的很。 “随你怎么想,我这就去找舅母来叫你回去。” 徐成霖最终冷冷地看了石婉柔一眼,就欲转身去通知舅母。 男女有别,更何况石婉柔如今这样的性子,他要是强行动手带她回去,免不了闹大让人看更多的热闹。 “就算娘亲来了,我不想回去,谁也不能逼我回去!” 石婉柔梗着脖子,大小姐脾气又上来了。 不过没等徐成霖举步,就见忠义伯夫妻已经过来了。 一进门,忠义伯就看见女儿和一个陌生的男子站在一起与徐成霖面对面,四周的人都在往那边看,沉着脸大步就走了过去。 章氏随后进来,一看丈夫那沉下来的脸色就暗道不好,立刻紧走几步,抢在了前面,扑过去紧紧抓住了女儿的手:“婉柔,让你出来挑几本书,怎么到现在还没挑好?” 无论如何,先把女儿跟别的男子一起逛书肆这件事撕掳开来再说。 忠义伯瞧着那个和女儿站的那么近的男子,怒气横生,这男的是谁?也太不知礼了! 对徐成霖,石婉柔还能理直气壮,对着自己的父母,她立刻就蔫了下去,由着母亲抓着自己的手,看到母亲眼底的暗怒与担忧,支支吾吾回道:“我,我还没挑好……” “好了,没挑好就不挑了,咱们先回去。” 章氏按捺着怒气,就拉着女儿往外走。 石婉柔却看了看父母的脸色,见他们似乎也没有太生气,就壮着胆子扯出来一个讨好的笑,回过身把薛云涛介绍给父母:“爹爹,娘亲,这位是薛大哥,薛大哥读书多,帮着女儿挑了好一会儿的书呢。” 章氏气的发昏,真恨不得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儿给女儿一巴掌! 都这会儿了,不赶紧走,还在跟这个人缠扯! 那薛云涛却是见机极快,立刻上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朗声道:“小生薛云涛,见过伯父伯母!” 忠义伯冷眼看着这男子,年纪与外甥徐成霖不相上下,面貌极好,举动看起来也颇为有礼,可这做出来的事儿,真让人打心底喜欢不起来,加之他也厌恶此人就这样攀上来,就毫不客气地回了过去: “非亲非故,老夫当不得你这句伯父,小女无知,给薛公子添麻烦了,我们这就带她回去。” 章氏这会儿唯恐女儿再说出什么话来,拉了她就往书肆外面走,石婉柔刚要挣扎,就听章氏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再敢多说一句,小心回去你父亲打断你的腿!” 石婉柔不怕母亲,却是有些怕忠义伯这个父亲的,接到母亲如此严厉的训诫,心中委屈,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回过头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薛云涛,就被强拉着出了书肆。 薛云涛也神情脉脉地目送着石婉柔出了书肆,正要对忠义伯说些什么,忠义伯却冷哼一声,跟徐成霖使了个眼色,就一同走了出去,留下张口欲言的薛云涛站在原地。 被徐成霖漠视,被忠义伯轻视,薛云涛却从头到尾神色都没有变过,对周围人的打量,也处之泰然,此时被晾在当地,也没什么尴尬之色,微微一笑,举步走开。 围观的人有些失望,这没吵起来,要是吵起来,那可是一场大热闹,不过这八卦,也够传些日子了。 只是被母亲拉回马车上的石婉柔,始终不明白自己错在了哪里。 “娘亲,薛大哥帮了我好些忙,人又那么好,你们怎么能对他那样无礼?”石婉柔为薛云涛愤愤不平。 章氏恨铁不成钢地怒瞪着女儿:“你知不知道你错在哪里了?你还要不要你的名节了?” “我有什么错?女儿只是和薛大哥一起在书肆买书而已,你们一个个非要扯什么名节,光天化日之下,这和名节有什么关系?徐成欢活着的时候,还天天进宫陪皇帝呢,你们怎么不说她有没有名节?” 石婉柔不服,徐成霖还有脸跟她说什么名节,他从前怎么不管管徐成欢? 第二百九十三章 私情 “啪!” 章氏原本是想好好跟女儿说说这件事的,可此时听了这话,真是忍无可忍,伸出手就给了石婉柔一巴掌! “你从前的脑子都长到狗肚子里了吗?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糊涂东西!不年不节,他一个男子,与你非亲非故,在人多眼杂的地方带着你乱逛,你可知道从此京城中人会如何议论你,会如何议论我们石家?” 章氏打了女儿一巴掌,手心发麻,却还是气的手臂直颤,指着捂着脸不敢置信的石婉柔不解恨地斥道:“你还跟徐成欢比,你先问问那薛云涛能不能与皇帝比!徐成欢与皇帝,那是先帝默许的亲事,你们呢?你与那薛云涛算什么?况且,普天之下,没人敢非议徐成欢与皇帝,却有人敢非议你与那薛云涛!也别跟我说什么你们清清白白,你倒是告诉我,你这些日子,天天出门是不是与这薛云涛见面?你还有没有一点廉耻?你还以为你是不解世事的小孩子呢?你以后如何说亲?” 是,大齐是不禁男女同游,可那都是过年过节的时候,大家都出门玩耍,或是已经订了亲的青年男女,最不济,也是通家之好的关系,那薛云涛,又算是什么人? 石婉柔是石家独女,自幼被父母与两个哥哥娇宠,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捂着脸愣了一瞬,就大哭着与母亲闹了起来: “薛大哥与我清清白白,别人有什么好议论的?就算议论,那也是我心悦薛大哥,我喜欢薛大哥,既然你打我,那我就把话说明白,这辈子,除了薛大哥,谁我也不嫁,你让徐成霖就死了这条心,再也别来管我的闲事!” 章氏一股气没下去,又被女儿这几句话气了个半死,指着女儿恨得直咬牙:“你居然生了这个心思?!那薛云涛是什么人你知道?他但凡是个好的,都不会与你这样在人前,让你被人说三道四!你不是市井抛头露面的小户女,走在街上也没人多看你两眼,你是忠义伯府的嫡女,一步走错就要被人说上一辈子!你如此不知廉耻,你是要丢光伯府的脸面,气死我吗?还让徐成霖死了这条心,你以为你这样的人,徐成霖看得上?从今日起,你休想再出门半步!” “薛大哥饱读诗书,满腹才华,才不是那等浅薄粗陋之人,我就是喜欢他,我与他情定三生,绝无悔改!您就是逼我去死,我还是喜欢他!一万个徐成霖,都比不上他!” 见母亲发了狠,石婉柔却没有如同从前那样胆怯,反而满脑子都是薛云涛那与她见过的男子都不同的温文气度,心中顿生莫大的勇气,流着眼泪与母亲叫嚷了起来。 章氏心尖儿都在发颤,却死死忍住了,直到回了府,才把女儿拘禁起来,命人看紧了,不管她如何闹腾,都不许再放出来。 章氏又仔细想了想女儿那私定终身的话,心中一跳,又带了人亲自去石婉柔的闺房中一番搜检,从枕下,还有妆盒中,搜检出一沓子的书信,落款皆为薛云涛!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一封封看下来,章氏的脸都青了,这就是所谓的清清白白?能这样与女儿有了私情,那薛云涛也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不得会被丈夫谴责管家不严,章氏拿着书信就去找了忠义伯。 “伯爷,妾身自知教女无方,才让她做出这样没脸的事情来,可这些书信,妾身担心,有来必定有往,若是这个糊涂东西落了书信或是其他东西在他手里,那可怎么是好?若是被人知道,她这一辈子,可就毁了!” 忠义伯怒瞪着流泪的妻子,接过了书信:“往日你们娇宠她,我说了多少次,你们都当耳边风,如今可好,石家的名声就败坏在你们手里了!” 看完书信,忠义伯的脸色比妻子更青,怒道:“我这就命人去查,非要查出来这薛云涛是哪家小子不可,若让我知道是谁在背后算计我们忠义伯府,我绝饶不了他!” 徐成霖那边,看着舅舅舅母带着石婉柔回去,才又回了飞凤楼与友人相聚,除了永昌伯小儿子没眼色追着问被徐成霖糊弄了过去,其他人都没再多说什么。 等回了家,徐成霖就把这件事跟父母还有妹妹说了。 梁思贤也是为了安竹林的事情,实在是气不过,来找白成欢商议的,白成欢知道家中的打算,但也不能明说,梁思贤又生气又郁闷,白成欢劝了好一会儿,才把人送走。 然后过来威北候夫人这边,就听说了这件事,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日就瞧着表姐言行间尤为激烈,有些不妥,果然是有些缘故。只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就这么攀扯到表姐身上?” 虽然不知道石婉柔和那薛云涛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是听哥哥的描述,那必定是有些瓜葛无疑。而世家大族的女子,就算是与人有些情意,也不能这样明晃晃在人前亲密无间,惹人非议,除非是那人故意算计。 “我去查一查,这薛云涛是什么来历。”此时威北候府和忠义伯府因为安竹林的谋害,和皇帝对安竹林的宽纵,如今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一旦有人算计,那定然是有什么图谋,徐成霖立刻就做出了决定。 威北候很赞同:“是要好好查一查,虽说看起来是冲着你舅舅家去的,但是这么多年,咱们威北候府和忠义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舅舅家要是出点什么事,咱们家也断然不会好。” 两家各自派人出去打听,那个让两家警惕起来的薛云涛却是优哉游哉地出了东大街,上了一辆马车,在京城里七绕八拐,最后驶入了惠郡长公主府的后门。 薛驸马从妻子的院中出来,走了没多远,正好遇见薛云涛。 “二哥。”薛云涛恭敬地行礼。 “你又出去了?京城人多眼杂,再过几日你就回陕州去吧。” 薛驸马面色不虞,冷淡地开口。 薛云涛却是轻轻一笑:“二哥,长公主嫂嫂都没有开口赶人,您怎么就先赶我回去?” 第二百九十四章 野心 薛驸马脸色更难看,已经不是冷淡了,而是带了一抹明显的厌恶:“你留在京城想做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得什么主意,难道家中就已经糊涂到了这个地步?” 薛云涛被堂兄如此对待,满面的笑容也收了起来,冷声道:“二哥如今贵为长公主驸马,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是注定了的,可家中诸多子弟难道就这样蹉跎下去?二哥既然不顾族人,也莫要再多管族中闲事。” 说完,也不待薛驸马发作,就自顾自扬长而去。 薛驸马站在原地,眼中恼恨之色一闪而过,到底没有发作出来。 驸马,说好听了荣华富贵,说不好听就是吃软饭,大齐的驸马是不许参政的,他当年舍弃大好前程,尚了惠郡长公主,何尝不是为了薛氏一族? 那场动荡这才过去几年,一个个的,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吗? 薛驸马想了想,原路返回,去找妻子惠郡长公主。 惠郡长公主刚刚遣退了仆婢,拆了自宁州来的书信,正在看,就见一个人影近到眼前,心里一慌,赶紧把信纸揉了起来,藏在了身后,才定睛细看。 见到是丈夫,她明显松了一口气,放在身后的手才收了回来,定了定神嗔道:“你不是出去了吗,怎么忽然又回来了?吓我一跳。”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在自己家中都能被吓到,你是在害怕什么?” 惠郡长公主觉得驸马的语气不大对,眼神也冷的很,与往日大不同,正欲辩解几句,薛驸马却冷不防伸出手把惠郡长公主手中的信纸抽了出去。 “你做什么,还给我!”惠郡长公主大惊,站起身就去抢,但是薛驸马已经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纸上的内容,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这就是你们谋的大事!” 他狠狠地推开惠郡长公主,几下就把信纸扯成了碎片,往日温和的眉眼被愤怒染上了一层狠厉之色,狠狠地盯着倒在榻上的妻子。 惠郡长公主被这样的驸马吓了一跳,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心虚与愤怒,立刻就爬了起来,指着薛驸马大怒:“你居然敢以下犯上,对本宫动手!薛云海,你大胆!我要让皇上治你的罪!” 成婚十余载,薛驸马从来对惠郡长公主都是呵护有加,从来不曾动过手,此时却愤怒至极,听了惠郡长公主的话,也毫无惧色:“好啊,那咱们就去让皇上做主,让皇上听听,你们这都做的什么勾当!” 惠郡长公主的气焰一下子下去了不少,呆呆地看着跟从前迥然不同的驸马,气恨不已:“你是不是疯了?你想要全家人都死?” “你们才是疯了!当年你那好弟弟已经惹出了多少是非,到了如今你们还不死心,还想拉拢朝臣,为你们所用,那也要看看薛云涛是否能堪大用!你们姐弟,不把薛氏害的灭族,不把全家人葬送,是不肯死心吗?” 自己与弟弟谋划已经全都被驸马这样揭了开来,惠郡长公主最后的一丝心虚也没了,站稳了身子,就昂起头,干脆摊开来说:“你我夫妻多年,薛氏一族和我们已经紧紧连在了一起,你以为你如今对萧绍昀忠心,萧绍昀就会忘了你们薛氏曾经做过什么吗?如今是萧绍昀自己昏庸无道,那我为何不能为我的亲弟弟筹谋?一旦成事,你我二人,荣华富贵自不必说,至少不必这样天天提心吊胆过日子!” 说完见驸马还是怒瞪着她不说话,属于皇家公主的骄横尽数露出,美艳的脸上俱是有恃无恐:“你这个堂弟倒是有用的很,已经和忠义伯府那个蠢女儿私定了终身,我警告你,你若是敢坏我们大事,我不介意换一个驸马!至于皇帝那边,你若是有那个胆量,就去他面前说好了,反正到时候死也是大家一起死,只要你能舍得下儿女亲族,我萧惠郡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薛驸马站在原地久久无言,他舍得下吗?他远没有眼前这个女人一般心狠手辣,也没有她这样利欲熏心,什么都不顾! 薛驸马到底是转过头去,眼中酸痛不已。 当年他被先帝选中为惠郡公主的驸马,其实一开始他并不情愿。他是两榜进士,是心存大志的薛氏子弟,他还想一展宏图,而不是顶着一个驸马的虚衔,仰人鼻息,碌碌无为地过一辈子。 可是当他逐渐接触到那个笑容明媚的娇贵公主之时,他还是改变了主意,听从了家人的安排,最终接了圣旨。 她的笑容那样明媚耀眼,她那样美丽恣意,自内到外散发着纯真的光芒,让人忍不住被吸引。 他无奈地想,这样的一个女子,纵然是公主,有几分骄纵也无妨,只要他好好待她,大概也能好好地过上一辈子。 虽然家族的安排和皇帝的圣旨是最大的原因,可他也是真心爱着眼前的人的。 他对她多有包容呵护,倾心相待,可从没想过她终有一天,也会成为这般野心勃勃的模样。 “萧惠郡,是我看错了你,我以为你只是喜好奢靡,有些骄纵,却忘了,你原本就姓萧,你生于长于那个最无情的帝王家,又怎么会是个天真安分的女子。” 薛驸马心如死灰,慢慢走了出去。 他还有儿女,还有族人,他当然不可能去皇帝面前揭发这一切的罪恶,从今以后,他只能当自己死了,反正他心中的那个萧惠郡,也已经死了。 惠郡长公主看着丈夫的背影,能感觉到他的失望与心灰意冷。 可是,与这个她曾经深爱过,如今已经在京城彻底沉寂下来的男人相比,权势却更有诱惑力。 男人,没有了可以再找,她萧惠郡贵为先帝最宠爱的公主,只要她助亲弟成就大事,手握权柄,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薛云海如此懦弱,她萧惠郡还不稀罕呢! 惠郡长公主很快就把这场争执抛在了脑后,想着要怎么给弟弟回信。 薛云涛是薛家长相最好的男子,出身也还说得过去,只要能娶了忠义伯府的独女,成为姻亲,那么一直和忠义伯府同气连枝的威北候府,也就和薛家脱不开关系了。 威北候府,当年交上去的兵权,真的不算什么,侯府剩下的东西,才是决胜的关键!她势必要为弟弟把这一切都争取到手! 第二百九十五章 又撞了 萧绍昀听了詹士春的话,把安竹林留在了宫里,在京城掀起的轩然大波他一无所知。 直到第二天的早朝,威北候和忠义伯,连同梁国公三人直直地跪在太极殿前百官上朝的路上,引起百官哗然,才让萧绍昀想起了这件事的后果。 宋温如伤好后就一如从前,兢兢业业地上朝理事了,他来的最早,也是最先发现这三位老臣的。 做为百官之首,他不能也不愿像其他官员那样,看上几眼就躲到一边去窃窃私语,也不能像与这三家交好的朝臣一般,围在一旁同仇敌忾,他觉得自己应该先把人劝起来再说。 “国公爷,你们三人都是朝廷重臣,这样跪在殿前,岂不是胁迫皇上,置皇上于何地?你们心中冤屈愤怒,我都知道,不如到殿内去说,当着百官的面儿,皇上必定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梁国公一口就拒绝了:“这‘胁迫’二字,本国公万不敢当!那安竹林谋害我梁国公府嫡女,皇上却一力袒护包庇,如今更是将人接入宫中。皇上既然如此对我梁国公府,必定是本国公哪里做得不好,让皇上见罪,我等跪在这里,是要跟皇上请罪!” 宋温如语结,这三家都是以武立家,什么时候说话也这般迂回弯绕了?明明就是胁迫皇上,还说成请罪! 宋温如想了想,又去劝说威北候,往日里看起来,这三人中,威北候对皇上最为忠心。 谁知道威北候也拒绝起身。 三人异口同声的说辞,让宋温如这样好脾气的人也不耐烦起来。 “诸位大人都是朝廷栋梁,一向对皇上忠心耿耿,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闹成这样,与三岁顽童有何异?” 这一句话却惹来威北候的冷言相对:“我等家眷遭到戕害,只恨自己愧为人夫人父,不能为她们讨个公道,若论这一点,我等是连三岁孩童都不如,丞相大人一片苦心,我等心领,只是这刀割在谁身上谁痛,还望丞相大人体谅!” 这话噎得宋温如胸闷气短,这意思,是说他家人没被谋害他不知道痛? 可皇上如此做,必定有因,他们作为皇上的臣子,怎么就不知道体谅体谅皇上呢? 宋温如也看出来自己劝说必定是无效,只能先行进了太极殿,准备跟皇上先通个气儿。 望着宋温如消失在大殿门内,威北候心中叹息,这何尝不是曾经的自己? 即使被皇帝一次次训斥,也从不敢有怨恨,总以为忠心耿耿,就是为臣之道,可是如今,他是彻底醒悟了。 那人无情无义,残忍昏庸,即使你为他献上自己的所有,他也不会对你心生感念。 他也终究不是宋温如,被皇上打了廷杖,得了几句好话,就依旧能死心塌地。女儿的死而复生,已经彻底熄灭了他心底的最后一丝希冀。 萧绍昀听宋温如说完这件事情,原本就觉得昏昏沉沉,此时愈发烦躁难受起来。 他拧着眉心,大步下了丹阶,走向了太极殿的大门。 他要去看看,这三人,到底是想如何! “梁国公,威北候,忠义伯,你们三人今日这是要给朕难堪?” 随着皇帝怒气冲冲的质问声响起,跪在太极殿前的三人齐齐抬头,看到的就是朝阳未起,万里晴空下,满脸阴鸷的帝王。 金色的龙袍绚烂耀眼,王冕的垂珠昭示着君臣的天地之别,可是垂珠后面的那张本该年轻英俊的脸,却如此陌生。 百官很少有直视皇帝的时候,此时都跟在皇帝身后鱼贯而出,个个精神抖擞,更衬得萧绍昀一张本该英姿勃发的脸透着疲惫青白。 三人心中皆是觉得哪里不对,却无暇多想,齐齐下拜伏地:“臣不敢!” “不敢?不过是一个女子,你们的家人毫发无损,有什么可不依不饶的?你们眼里,还有朕这个一国之君吗?” 盛怒下的萧绍昀,就这样让心底的话脱口而出。 朝臣百官皆是一凛,难以置信却个个大气都不敢出。伏在地上的三人,心中彻底冰凉一片。 任由女子戕害大臣家眷,却说出如此荒谬的话,难道从此以后,大齐子民也效而仿之,尽情谋害他人,只要没有得逞,都不用论罪吗? 如此帝王,如此天子,还有什么可说? 威北候不知舅兄忠义伯心中如何想,也不知梁国公此时是否还如他从前那般悲愤却无可奈何,他自己,却是再也不打算回头了。 “皇上如此说,老臣不敢有异议,只是老臣活着,上愧对君王,让皇上忧心,下愧为人夫,愧为人父,让妻子义女白白受到惊吓伤害,今日只能一死,以报君恩,以掩羞愧!” 满含悲怆地高声呼喊出这几句话,威北候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萧绍昀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猛地抬头,又狠狠地撞了下去,额头在金砖铺就的地上发出重重的闷响,等到身边的忠义伯反应过来之时,威北候已经头一歪,往前扑倒在了地上,昏死过去,一滩血迹从他花白的发间蜿蜒而出,很快染红了一片。 那一滩黑红色的血迹刺痛了萧绍昀的眼睛,很快就和成欢死去之时的那满目的血色融合起来,萧绍昀心中一凉,满腔怒火瞬间熄灭,怔怔地盯着前方,难以置信,自己做了什么?— 他逼死了威北候,逼死了成欢心中的父亲?! 是他逼死了威北候? 皇帝心中都如此想,更不用说朝臣百官,人人皆是惊得呆若木鸡,皇上,皇上又逼死了一个! 宋温如眼皮子直跳,心中又痛又悔,不过他想起来的可是王度,这可是本朝第二个撞死在太极殿前的大臣了,要是皇帝追究起来,那又是一片血雨腥风!传出去,皇帝“昏君”的名声,怕是要坐实,再也翻不过来了! 晋王也跟在萧绍昀身后,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立刻高喊:“传太医,传太医!” 威北候可是个铁铮铮的汉子啊,什么时候,学得和那王度一般脆弱迂腐了? 要是威北候就此撞死了,成欢姐,怕是要永远恨上皇兄了! 萧绍昀转过头,看向奔过去,一边高喊一边撕了衣襟去给威北候捂额头伤口的晋王,又回过头,看到了身后满目惊恐,两股战战的大臣,心头猛地一沉。 威北候,这是死给谁看? 第二百九十六章 铺路 一片乱纷纷中,有人来把威北候抬走,有人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萧绍昀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团血迹,直到太阳升了起来,金色的光芒穿过他的眼帘,他才微微地闭了闭眼睛,抬手挡了挡阳光,转过身回了太极殿。 “今日罢朝,有事交予丞相处理。” 萧绍昀说得有气无力。 比起前世,他实在是太窝囊了。 前世大臣们也不听话,他就敢全部杀了他们,可这一世,成欢心中一直尊敬的父亲不听话,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若不是顾忌成欢,他是真想把威北候像王度一样,赐死,诛九族! 可他已经亲手杀了成欢,成欢若是回来,还不知道原不原谅她,更何况,以成欢的性子,伤了她,还能好好解释,若是伤及她心中的亲人,那就是怎么解释也没用了。 皇帝一走,大臣也呼啦啦地跟了上去,唯有梁国公和忠义伯早就跟着晋王一道,随着被抬走的威北候去了太医院。 也不知道是这次威北候撞上去的那块砖没有王度撞上去的那块硬,还是威北候身子骨比王度好,这一撞之下,血流的触目惊心,但一时还没咽气,晋王捂着威北候的额头,眼睛都红了,逮着太医就吼:“必须给本王救活,必须救下来!” 匆匆赶来的太医谁敢答应啊,只能二话不说,赶紧着手处理威北候的伤势,不过心里都没有抱什么希望。 梁国公和忠义伯看着太医忙碌,对视一眼,趁人不注意,找了个僻静角落说话。 “石老弟,这到底是哪一出?” 梁国公觉得这事儿是要跟皇上讨个说法,但也没有把命都搭进去的必要啊。 忠义伯也是一脸懵:“这,这我不知道啊,我没听我这妹夫说要撞啊,早知道,早知道,我也撞啊!” 妹夫要是就这么死了,妹妹可怎么活?这不是先前还存了那个吓人的心思吗,怎么忽然就想不开了? 忠义伯实在是想不明白。 消息传出宫去,威北候夫人先是不敢相信,反应过来,眼泪唰唰地就往下掉,立刻就命人去找儿女过来,要一起进宫去。 白成欢和徐成霖匆匆赶到正院之时,威北候夫人已经换好了衣服,脸上泪痕尚未干涸,看到儿女过来,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一遍,三人即刻动身前往皇宫。 “这皇宫就跟咱们犯冲,自打成欢你不在了之后,每次进宫去,就没有好事情,这次你爹爹要是不能活着回来,娘亲,娘亲就不活了!” 徐成霖骑马先行,白成欢陪着威北候夫人上了马车,路上,威北候夫人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白成欢定定地望着哭的难以自抑的娘亲,强压下心头翻涌的难过悲愤与慌乱,仔仔细细地想着这件事前前后后。 爹爹虽然是个武将,但不是个莽撞的人。他明明已经心生反意,又怎么会被萧绍昀几句话说得要撞死呢? 马车中的母女二人心焦难言,马车外的路人也在议论纷纷。 皇帝不公,威北候以死抗争这件事,即使是发生在宫中,却也是文武百官人人都看见的,萧绍昀又直接罢朝,百官得了旨意,都纷纷庆幸皇帝没有迁怒自己,逃命一般地出了宫,很快这件事就传遍了八卦盛行的京城大街小巷。 “这皇上是怎么了,越来越不像话了,堂堂的一个侯爷都被逼得一头撞死了!” “胡说什么!小心被人听了告你个大不敬之罪!” “嗨,这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不说就能没有了吗?威北候当真可怜,忠心耿耿的一个老臣,这都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你看看这满京城住着的秀女,这世道啊,要变了,汉皇重色思倾国,咱们大齐,嘿,等着瞧吧,过几年就该不重生男重生女啦!” 白成欢坐在车中,路过一家茶馆的时候,只隐约听到有人提及“威北候”三个字,就招了坐在车前赶车的范成问话。 范成自从白成欢进了威北候府之后,也留在了威北候当差,每逢白成欢出去乘车,都是亲自赶车,还是把白炳雄的叮嘱牢牢记在心里。今日出了这等事,一路上范成也是竖着耳朵,这会儿白成欢问,他就打开了马车的车门,低声把外面的议论一字不剩地说了。 听范成说了街头巷尾的种种议论,白成欢重新关上了马车的车门,心头有个想法却渐渐清晰。 一颗悬着的心也慢慢地放了下来,青葱一般的手指就覆上了威北候夫人大夏天里却冰凉的手背:“娘亲,不必担忧,爹爹必定无事。” 威北候夫人正急的六神无主,只恨马车在人堆里走得慢,听了这话眼神还是茫茫然的:“怎么会没事呢?那太极殿前的金砖,可是拿刀砍都不一定能留个印子在上面的,那王度,一撞直接就撞死了,你爹爹他到底也是血肉之躯,就这么撞上去,怎么会没事呢?” 白成欢干脆把娘亲的一双手拉过来,放在手心里慢慢揉搓着,柔声解释给威北候夫人听:“娘亲,您仔细想想,爹爹是那样冲动的人么?这件事,爹爹怕是心里早就有了成算,他是想用这一撞,为以后铺好路。” “铺路?那他为何不跟咱们说?” “爹爹是怕我们阻拦他吧,毕竟只要力度差上一点儿,爹爹或许就会……娘亲,从此以后,咱们家无论怎么做,都没有人能过分指摘了。毕竟,都被萧绍昀这样的昏君逼得去死了,做出什么事来,也是理所应当……” 白成欢叹了口气,眼中无泪,心中却痛如刀割。 为了她,全家人如今都像是走在悬崖边上,一个行差踏错,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从来都是心思疏狂的父亲,也要这样拿命去赌,去拼。 威北候夫人想了想,女儿这话实在是有道理,而且,送消息来的人,也没说丈夫一头就撞死了,是说在太医院救治……渐渐地也不那么慌了,开始镇定下来,思虑一会儿到了宫门,如何才能进去。 快马飞驰的徐成霖一路飞奔,风一样从人潮汹涌的大街上掠过,直奔皇宫,路过一队十几匹人马组成的队伍之时,似乎听得有人“咦”了一声,也顾不得回头细看,一心只牵挂父亲生死。 那队人马中,一个骑在马上的中年男人眯着细细的眼睛,对身前另一匹马上的少年郎笑了笑:“公子,看来,京城又热闹起来了。” 那马上俊朗的少年郎凝神望了片刻,却有些担忧起来:“是他,他这是怎么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命大 “公子认得此人?” 袁先生的眯眯眼中闪过一抹诧异的神色。 “认得,他是威北候府的世子,他不是应该在边关么,怎么会在京城?”何七转头看着袁先生:“袁先生,您也认得?” 不是一直跟在秦王身边吗,怎么会认得远在京城的侯府世子?若是不认得,怎么会说京城又热闹起来了? 袁先生一愣,明白了何七在疑惑什么,向后方扫了一眼,就向何七请示道:“公子,我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往宫中递了折子,若是皇帝召见,您再进宫。” 何七应允了。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跟来的侍卫中,就有人走在前边领路,一行人从前方的一个岔道处拐了弯,渐渐离了主街,最后来到一处巷中的宅第大门前。 “公子请!”袁先生下了马,亲自上前叩门,不多时,黑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有小厮模样的人出来和袁先生说了几句话,袁先生才回过头来亲自来请何七。 何七环顾了一圈四周,这里离繁华的主街并不远,整条巷子也只有三户人家,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离皇城也近。 他点点头,什么也没多说,利利索索下了马,小厮上前来引着他走进了大门。 宫门处,徐成霖一到,就口称求见皇帝,守门的侍卫和他都是熟识,也已经都得知了早朝发生的事情,也不为难,立刻就替他递了消息进去。 “皇上,威北候世子在宫门口,威北候夫人和那位义女白成欢,也说是很快就到了,您看……” 刘德富自然是知道皇帝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可是想想威北候那一撞,他也是心有戚戚,左右见与不见都在皇上,通传一声也罢。 “他们的消息倒是快……又没撞死,他们想干什么?是想来质问朕不成?” 萧绍昀烦躁地抬起头,望着昭阳殿外面,白成欢那决绝的眼神又出现在眼前。 从成欢离开后,这一家人,都和从前不一样了,而这个前世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白成欢,从第一次在威北候府的欢宜阁出现在他眼前开始,每一次见到,总是觉得有些说不清的感觉。 难道是因为她无形中替代了成欢在威北候府曾经的地位,他才会每每想起这个女子,心中感觉都会百般不对? “皇上,他们必定是心中担忧威北候,才来求见的,威北候此举虽然冲动,但也实属委屈,皇上不如宣他们进来,想见就见上一见,不想见,让他们直接去看威北候即可。” 唯一留下来的詹士春忽然出声劝道。 从前威北候府是不放在他眼中的,可如今,唯一的女儿和威北候府牵扯上了,总不好此时就让威北候府家破人亡,那样势必会牵连到女儿。 看来要尽早让女儿认祖归宗,早早让她从漩涡中脱身,他才能无所顾忌。 即使委屈又如何?他是君,他们是臣,受点委屈能怎么样? 心中如此想,萧绍昀怒气未消:“不必带到朕面前来了,让他们直接去见威北候吧。” 刘德富躬身应了,急忙出去传旨。 等圣旨传到宫门口的时候,威北候夫人和白成欢也到了,三人听了萧绍昀的旨意,心下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有永妍郡主的事情在前,好不容易让徐成意混过去了,白成欢最好是再也不要在皇帝眼前出现。 此时太医院中的太医刚刚给威北候额上的伤包扎好,正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准备净手,就被晋王和忠义伯一人一边扯住了袖子:“威北候如何?” 太医只能草草地洗了洗手赶忙恭敬地回话:“万幸,万幸!侯爷这伤口太大,失血过多,好在救治及时,只要好好静养,性命暂时无大碍了,至于其他,就要醒来以后再看了。” “什么其他?”晋王不解。 忠义伯却是明白得很:“王太医是说侯爷这一撞,可能会变傻之类的。” 说着又看那王太医:“你这老货,什么时候都不忘往你们太医院脸上贴金,侯爷这是早年武将出身,身体底子好,这会儿都成了你的功劳了!放心,等侯爷好了,定然把你视为救命恩人。” 王太医苦笑:“下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救命恩人’四字,下官不敢当!” 这威北候抬过来的时候,满脸的血,他还真不知道要不要认真救一救,毕竟敢在太极殿前撞地的前一位,已经被诛了九族了,不过看着晋王亲自跟了过来,皇帝也再没有追究的旨意过来,想必是不打算真要威北候的命的,但愿他把人救过来,不会被皇上秋后算账就好了。 说来这也是威北候自己命大,差那么一点儿,就该一命呜呼了,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等威北候夫人带着徐成霖与白成欢赶到太医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依然昏迷不醒,脑袋包得严严实实,但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威北候。 威北候夫人这会儿也没见到威北候满脸血迹的狰狞可怖模样,再说也是经历过早年威北候出征打仗受伤的日子,心头倒是一下子就安稳多了,只是还是害怕,扑了过去,就紧紧握住了丈夫的手,到底是顾忌着是在宫中,没敢放声大哭。 白成欢望着这段时间骤然苍老了不少的爹爹,眼眶红了又红,跪倒在威北候夫人身边,忍住了眼泪低声安慰着娘亲,心中对萧绍昀的恨意,立刻又添了一层。 难道他真的是不仅仅想要她死,而是想要威北候府所有人的命吗?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他这个皇帝,爹爹已经不会再视为天地一般了! 今日这一撞,即是君臣之间的决裂! “舅舅,到底发生了何事?” 徐成霖向太医问过了父亲的伤势,稍稍放下了心,按捺着心中火气,向忠义伯询问事情经过。 父亲决心已下,怎么会就这么轻易被萧绍昀逼死? 忠义伯瞅了一边一直没说话的梁国公一眼,把事情说了一遍。 “……成霖啊,舅舅是真不知道你父亲一把年纪了,这性子还是如此暴烈,一言不合就,就这样了,原本只是想讨个公道的……” 徐成霖眼前仿佛出现了萧绍昀那漠然的神色,胸口一阵起伏,才平静了神色,对着梁国公和忠义伯施了一礼:“多谢国公爷和舅舅对我父亲相护,成霖心中会记得这份情意。” 至于公道,徐家已经不需要萧绍昀的公道了。 晋王从白成欢一进来,就有些心虚难过起来。 他该怎么跟成欢姐说,成欢姐才不会怪罪皇兄呢? 第二百九十八章 走与来 “成欢姐,皇兄他并没有逼着侯爷去死,他也没说什么……” 晋王等到威北候夫人情绪慢慢稳定下来,才找了白成欢到一边说话。 白成欢一眼就看穿了晋王想说什么。 “他是没说什么,反正我的亲人都活着,安竹林也没能害死谁,所以就不追究了……他是皇帝,他如何,我已经不在意了,倒是要多谢你,护着我爹爹。” 白成欢上下扫了一眼晋王那缺了一大块还满是血迹的前襟,到底没忍心说什么难听的话。 无论如何,晋王不是徐家的人,他是萧绍昀的亲弟弟。 只是如今的萧绍昀,实在是个不可理喻的人,堂堂一国之君,是怎么到了这个地步的?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在意了……晋王心头难过,成欢姐是真不在意皇兄了? 晋王一激动,直接拉了白成欢出了太医院,站在太医院外的一处凉亭里说话。 这地方四面空旷,视野好,要是有人来,一打眼就能看见,最适合说悄悄话。 “成欢姐,皇兄能把那安竹林留在宫中,也是因为你啊,是那安竹林想冒充你,她说她记得跟皇兄的七月七之约,记得皇兄送你的那串南红手串,成欢姐,我还想问你呢,那安竹林怎么能知道,你和皇兄的事情的?难道是你以前告诉她的?” “安竹林想冒充我?!” 白成欢觉得不可思议极了,甚至觉得有几分荒谬! 若说徐成意想利用与她有几分肖似的理由取代徐成欢,那还说的过去,安竹林,她是凭什么想要冒充她呢? “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从来不会对外人说的,就是思贤,我都不会轻易说,更何况安竹林,我生前,从来就没有见过她!” “那她怎么会知道?” 晋王惊愕不已。成欢姐都不认识安竹林,安竹林这想冒充成欢姐的底气,是从哪里来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他只是想留安竹林在他身边……你又怎么知道,不是他告诉安竹林,好掩人耳目地把安竹林留在身边呢?当初那道情深意重的圣旨,我也有所耳闻,但是紧接着他就要选秀,他总要遮一遮自己的面子吧?” 如今京城大半的人都能看出来,皇帝要为徐成欢招魂,招回来的魂魄寄托在谁身上,谁就能一飞冲天,却没有人知道,皇帝怎么会希望一个他亲手杀死的人回到他的身边去呢? 若真是如此,萧绍昀当初又为什么要杀了她呢? 白成欢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是个什么道理。 晋王被白成欢的话惊骇得久久无言——皇兄是借着成欢姐的名义纳娶新人? 可皇兄对成欢姐的情意,不可能是假的啊! 晋王在亭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怎么都想不明白皇兄跟成欢姐之间,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错——但是想明白想不明白,也没什么要紧。 晋王忽然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望着白成欢:“成欢姐,要不,你直接跟皇兄承认你就是徐成欢不就行了,你跟皇兄之间的一切,只有你最清楚,只要你愿意回到皇兄身边,皇兄一定不会再多看任何人一眼的,从前不就是这样吗……” “小十!”虽然不忍心,可白成欢还是打断了晋王,语气决然:“这件事,不必再说了,他不会信,你也试过了,何必再勉强?如今这样,就很好,不必再生波澜。况且今日他这样对我爹爹,你若是再说这样的话,不觉得是在强人所难吗?” “可是成欢姐……” 晋王还想劝说,白成欢却直接转开了话头:“你什么时候回河东封地?” “回封地啊?我在京城好好的,你和皇兄都在这里,我干嘛要回封地,我这辈子都不想回封地。” 晋王明知道白成欢是在岔开话,也不好再纠缠下去,神情间一派幽怨,漫不经心地回着白成欢的话。 白成欢却望着他,神色凝重:“小十,你必须回去。你是有封地的藩王,不回去待在京城岂不是惹人非议?早些回去吧,河东虽远,却是你作为一个藩王赖以立足的地方。离开这里,京城不适合你。” “成欢姐,你是在赶我走?你为什么要赶我走?”晋王不悦地皱眉。 “不是赶你走,是你本来就该走。” 她要想办法,让小十离开这个漩涡,这样等到将来风起云涌的时候,他才能站在一边,谁都不沾染,保得安稳无忧。 靠近皇城的梨花巷中,袁先生把一叠叠的纸张放在了何七面前。 “公子,这是咱们的人手名单,和京中产业的单子,这是誊抄出来的,您看一遍。” 袁先生坐下来解释道:“当初秦王殿下被贬去宁州,原来的部下,有像袁某这样追随着过去的,也有留在京城的,也有游荡五湖四海做买卖的,如今秦王殿下起复,这些人都还在,当初秦王府的产业,明面儿上的已经入了官,但是暗地里的,如今也大都十倍百倍了,公子只管放心行事,其余庶务无需挂心。” 何七伸手拿过那厚厚的单子,一一看过去,大略在心里记了个七七八八。 “临走时,秦王殿下交待过,这些事情,到了京城再跟公子说,还请公子宽恕袁某的隐瞒。” 袁先生看着何七的脸色,见他看得专注,也看不出什么神色,想起这一路都没跟他提过这事儿,有些拿不准他的心思,就多说了一句。 何七看完了,把手中的单子放回了桌子上,很快就想明白了秦王的苦心。 “父亲这是想看看我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敢不敢来京城。我明白他的意思。” 离开宁州赴京的时候,父亲什么都没有说,可他也明白,他从此不再是何家那个肩上什么责任都没有纨绔少爷,而是要踏着一路荆棘和父亲一起争回秦王府荣耀与地位的秦王之子。 他来到这个地方,不是来享荣华富贵,而是来为他在血泊中故去的生母,为他忠义一生却被帝王辜负的父亲讨还那不曾有过的公道。 “袁先生,往宫中递折子吧,我要堂堂正正地告诉这里的所有人,我,秦王的儿子,来了!” 袁先生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颇为小主子的明事理感到欣慰:“属下遵命。” 第二百九十九章 父母 威北候伤势过重,王太医的说法是最好避免颠簸,等人醒过来再说,可要避免颠簸,那就得留在宫中。 这样的事情,王太医是做不了主的。 “王大人,您且稍等,本王去跟皇兄说一声。” 晋王和白成欢进来时,刚好听到王太医命人去请太医院院正,立刻就接口说道。 皇帝没有追究威北候在太极殿前撞地的行径,但是也没有旨意下来,若是让威北候此时出宫回府,一路颠簸谁也说不准后果会如何,可要留下来,谁心中都清楚,必定要皇帝开口不可,即使请来了太医院院正,多半也是要去请旨。 若在从前,留在宫中不是什么难事,可眼下,徐家跟皇帝,无论从明面上,还是暗地里,都已成了对立面。 而这两个对立面之间,要有一个人缓和这件事,晋王的确是最佳人选。 可是…… 徐成霖看了一眼与晋王一同进来的妹妹,他知道妹妹不愿意晋王参与以后即将会有的纷争。 “晋王殿下好意成霖心领了,但事关家父,还是我前去皇上面前请罪,如何决断,仅凭圣裁。” 白成欢点头:“这样也好,哥哥,我与你一起去。” 在没有与萧绍昀彻底撕破脸之前,徐家的姿态要越发谦卑,才不枉父亲这拼死的一撞。 王太医闻言就奇怪地看了一眼白成欢。 要说威北候府这个义女,认了也没几天吧?这对威北候上心的程度,可比威北候那位住在宫中的亲女儿还要深得多。 再说还有淑太妃这个威北候的亲妹妹,消息传得再慢,这会儿也该到后宫了吧? 徐成霖一双剑眉斜斜地拧了起来,立刻就拒绝了: “我独自前去,你跟母亲在这里守着父亲就好。” “哥,我也是爹爹的女儿,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威北候夫人却是站起身来,紧紧地攥住了女儿的手,无限担忧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不许去!你跟我留在这里,不许去皇上面前!” 她没有忘记上次出宫之时,皇帝想要把成欢留下来的举动。她的女儿已经死过了一次,她绝不能再次把女儿送到皇帝面前去! 晋王心里又难过起来,威北候府从前就像是他的第二个家,可如今,他们大概都跟他也要生分起来了。 威北候夫人的恐慌害怕白成欢都体会得到,可是想到她就这样拖累的一家人不得安宁,强忍了半日的眼泪还是决堤而出,纵然心中再不愿让人担忧,可她还是止不住这又痛又悔的眼泪! 若是她从一开始,就远离萧绍昀,就不会有今日的种种! “成欢,你听娘亲的话,在这里等我,哥哥很快就回来。” 徐成霖趁着母亲死死地拽着妹妹双手的机会,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晋王没有丝毫犹豫地跟了上去。徐成霖曾经剑指皇兄,若是皇兄计较起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他得过去帮着说几句话也是好的。 白成欢望了望哥哥的背影,转过身擦去了眼泪,任由娘亲就这样握着她的手。 萧绍昀把徐成霖晾在了昭阳殿外,任由他跪了半个时辰,才命人宣他进去。 徐成霖不等萧绍昀说话,就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地,为父亲请罪,并且说了太医院的诊断,神情一直平静谦恭,没有半分不满,只等着萧绍昀做决断。 萧绍昀不期然地就想起成欢刚去时,拿剑指着他的徐成霖,那时徐成霖眼中的杀意,可是半分不掺假的。 看来徐成霖也慢慢地成了一只狐狸,心思也渐渐深沉起来了。 不过这样的徐成霖他前世也看惯了,这个后来镇守东南的悍将,一直就是这样谦恭的姿态,这才是他心中徐成霖该有的样子。 萧绍昀想了想,左右他也没打算真要了威北候的性命。 “既然太医院如此说,那威北候暂时就留在太医院养伤吧,待到能挪动了,再回府,朕允你留在宫中照看,至于徐夫人与白成欢……” 萧绍昀停了一下,有些犹豫。徐成霖的心却陡然提了起来。 “皇兄,那白成欢吓坏了,正哭哭啼啼呢,留在宫中也照看不了人,让她陪着徐夫人回去吧。”晋王虽然不愿,却也无奈地上前劝道。 成欢姐此时对皇兄有心结,她此时肯定不愿意留在宫中。 “也罢,徐夫人和白成欢日落前就出宫去吧。” 一听“哭哭啼啼”这四个字,萧绍昀就想起初次见到时,白成欢那惊慌失措的懦弱样子,也就不再犹豫。 徐成霖算是放下了心,恭敬地叩头谢恩,退出了昭阳殿。 徐成霖走后,萧绍昀在助眠香的香气中逐渐昏昏沉沉,眼前时而是成欢生前笑盈盈的脸,时而是白成欢决绝的眼神,最终却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晋王在一边皱起了眉头,问刘德富:“刘公公,皇兄如今,怎么如此嗜睡?这样有多久了?” 刘德富也很忧心:“皇上如今常常夜里睡不着,白日里倒是能借着这助眠香小憩一时半刻,自孝元皇后去后,就这样了。” “助眠香?”晋王知道这助眠香是詹士春给的,耸了耸鼻子,眉间打了个结。 这事儿,怎么这么古怪呢? 日暮时分,威北候夫人和白成欢不得不出宫回府。 一路上,威北候夫人还是紧紧握着女儿的手,在宫中,时刻提心吊胆,怕皇帝心血来潮要见成欢。 “娘亲,咱们马上就到家了,您不必再害怕了。” 白成欢安慰着娘亲,不期然就想起了远在虢州的李氏。 临走时,她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不舍得放开,最后却任由她就这样带走了她唯一的女儿。 上一封家书中,她说家中一切都好,不知道是否真的那样好。如今大齐边境战事已起,虢州必定是要调兵过去的,也不知道那一位父亲,又是如何的际遇?还有秋试也即将到来,不知道白祥欢到底有几成把握? “成欢,你在想什么?” 威北候夫人发现了白成欢的心不在焉,就拽了拽女儿的手。 白成欢回过神来,原本想说没想什么,却终究没有隐瞒:“我临来京城的时候,虢州的娘亲,也是这样握着我的手,万般不舍。可是我还是来了,她恐怕很伤心。如今,也不知道家中如何了。” 她如今不是从前的徐成欢了,而作为白成欢,虢州的那一双爹娘,也是她的父母,这没什么要遮掩的。 威北候夫人怔住了,半晌没说话,最终却叹口气。 “若是不放心,就让人把他们接到京城来吧。” 第三百章 小心思 威北候夫人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自己心里的酸涩。 好端端的女儿,自小捧在手心儿里养大,如今却不能名正言顺,还要叫别人爹娘——在世人眼里,她这个亲娘,如今倒是个外人。 “娘亲,事关重大,临来京城的时候,我跟他们说,不许他们来京城,那时候,我以为我回来,始终是一个人,若是我一个人死了也就死了,至少不会牵连他们,可如今,白家的父亲要去边关增援,詹士春那边又不知在谋算什么,我是有些不放心。” 京城离虢州有千里之遥,就算有侯府的快马传递书信,一来一往也要些日子。 每每闲下来想起那三个月的时光,念及离开时白家父母的万般不舍,白成欢心中都会觉得愧疚与担忧。 威北候夫人到底是不忍心女儿担心难过,强忍了心中的酸涩说道: “那你就写封家书,遣人带去,把他们都接过来,如今离秋试还有些日子,你那个哥哥也可以来京城,咱们给他寻个大儒做老师,你那位娘亲,就住在咱们府上,左右如今做了干亲家,也是理所应当的。免得你不放心,也不能安心待在娘亲身边。娘唯独你这么一个亲女儿,如今还要分出一半去,说起来,那位才是你如今正正经经的亲娘呢!这可真是……都怪萧绍昀这个昏君!” 这事儿真是谁也怪不着,只能怪那个昏君! 白成欢哪儿还看不出娘亲是心中吃醋了,就搂了威北候夫人的肩,倒在她怀里厮缠:“娘亲,您是我亲娘,不管如今我是谁的女儿,我都心里记得,不过虢州的那位娘亲,到底是如今这个身躯的亲生母亲,她待我如同您待我一般好,女儿又多出来一对爹娘,一个哥哥,等于女儿在这世间一下子又多了三位至亲,不好吗?” 威北候夫人搂着女儿软软的身躯,紧绷了一天的心弦慢慢地松懈柔软下来,双手摩挲着女儿的脸颊,声音里满是慈和宠溺:“好,如何不好呢,多几个人疼你,自然是好事,只要你好好地活着,娘亲就什么都不求了,哪怕你多出十对八对亲爹娘呢,咱们一家人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强。” 只要她的女儿没有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皇陵中坐了那孤魂野鬼,就怎么都好。 感觉睡了好长世间,萧绍昀终于在繁星挂满中天之时,从浑浑噩噩的梦中醒来。 白日里总觉得困倦烦闷,这夜里,倒是头脑清醒的很。 萧绍昀出了昭阳殿的门,神清气爽地去摘星阁走了一圈,回来的路上就遇到了淑太妃带着徐成意与安竹林两人站在道旁,似乎是在刻意等他。 “参见皇上。” 看到萧绍昀过来,她们齐齐行礼。萧绍昀就在离她们一丈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他其实不大明白为什么女子总爱用香,那样带着烟火气息的熏香,再甘甜清幽,也失了那份纯然,有些时候,甚或是有些呛人的。他记得成欢的身上,就从来不曾有过这些呛人的气味。 淑太妃和徐成意对萧绍昀这副样子早已是看惯了,也大概知道他的脾性,唯独安竹林觉得大不自在。 幽凉的月色下,她就像是一个小丑,不仅没能取代徐成欢,反倒连萧绍昀的身边,都近不得。 她知道她前世对徐成欢的了解还是太少,原本想要慢慢接近萧绍昀的,却没想到,徐成霖真的那样狠心,借着她出门的事情要以抗旨的罪名置她于死地,为了保命,只能豁出一切来殊死一争,可惜,此时看着萧绍昀那漠然的神情,她分明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这么晚了,太妃与徐二小姐,安小姐,不在宫中待着,怎么在这御花园呢?这处的蚊虫可不少。” 刘德富是最了解主子习性的人,见皇上皱着眉不说话,少不得上前询问。 淑太妃浅浅地行了一礼,面色很有几分悲戚:“皇上,本宫听闻家兄晨间在太极殿前受了伤,想前去探望,但家兄是外臣,宫规不可废,若要去探望,需皇上允准,只是听闻皇上小憩,未曾打扰,此时扰了皇上清静,实在是本宫心中担忧,连同成意,也在慈宁宫坐立难安,担心她父亲。” 萧绍昀听了,并不放在心上:“若是担忧,那就去看看吧,朕已经命威北候暂居太医院修养,你们前去,莫要扰了他的安静。” “多谢皇上开恩!本宫这就带成意过去。” 淑太妃与徐成意皆是大喜过望的样子,连忙谢恩。 安竹林在后面咬了咬唇,心中气恨淑太妃对她不屑一顾,又不甘心就这样被撇下,也连忙行礼:“皇上,臣女也想同淑太妃与徐家妹妹一起前去探望徐侯爷……” 话未说完,又抬头看了一眼萧绍昀,似乎很有些内疚不安:“毕竟徐侯爷这样,与臣女也脱不开关系。” 徐成意平日里跟着生母朱姨娘没少学这些装无辜扮柔弱的戏码,用起来也是得心应手,可此时看到安竹林这样的作态,却觉得恶心的不行。 当即就反驳道:“安小姐还是会慈宁宫待着吧,若是你去了,家父说不定原本会好,也要被你气的不好了。” 萧绍昀在一边就神情不好起来。 虽然永妍郡主说徐成意是成欢转生之人,可到底没有得到詹士春的认可,再加上他亲眼目睹徐成意与威北候夫人这个嫡母起争执,此时听她说话带了几分刻薄之意,顿时心生不喜。 “安小姐要去就一同去吧,这件事情,按照道理,安小姐也要跟威北候好好道个歉。” 那几家呈上来的证据可是实打实的,他虽然因为安竹林与成欢有几许缘分留她在宫中,可若是她有心跟威北候家致歉,那也是好的。 “多谢皇上体谅竹林!”安竹林瞬间就红了眼眶,一副受了天大委屈,却得到了皇帝庇护,感激涕零的样子。 徐成意脸色雪白,心中冒火,却被淑太妃暗暗瞪了一眼,只能愤愤然忍了下来。 待到那三人一同离去,刘德富才意味深长地叹息了一声:“皇上,这威北候受伤,可是从清晨到如今了……” 这些人真要有心,又怎么能拖到现在?还不是先前怕威北候见罪于皇上,怕牵连了她们,如今看皇上对威北候圣眷仍在,才来惺惺作态。 萧绍昀伸手拂过道旁的一株广玉兰枝叶,神情冷漠:“不过是后宫的小心思,小把戏,不值得朕去费心计较。从高宗皇帝到父皇,哪一朝的后宫不是这样……等着吧,等皇后回来了,就不是这样了。” 第三百零一章 今生 到那个时候,至少这世上还有一人是至真至诚地对他,永远不会背叛他,至死都心中只装着他,那就够了。 旁的什么人,全都不重要。 刘德富悄悄觑了一眼皇帝,到底没再说什么。 皇上是一国之君,这后宫女子的小心思在他眼中怕是不屑一顾的,可就是这些人的小心思,才最容易生出无数是非波澜,而孝元皇后,又真的能回来吗? 萧绍昀在月色溶溶中走去了御书房,开始看堆积如山的奏折。 头脑格外清醒的时候,他还记得要做个勤政的皇帝,就像是从前成欢陪在他身边时候那样,她安安静静地一边陪着,也不出声,他却觉得格外安心。 索性除了边关的战事,大部分的事务都与前世此时相差无几,做过一遍的事情,他处理起来并不费力。 寂静无声的太医院,被淑太妃三人的到来打破了宁静。 王太医留下当值,徐成霖则是在威北候安置的房中软榻上时刻警醒,两人一个在药房钻研医术,一个端坐灯下,看到淑太妃三人过来,王太医急忙上前给淑太妃行礼,徐成霖却只淡淡地开口:“给淑太妃请安。” 淑太妃自从徐成欢死后就没再见过徐成霖这个嫡亲的侄子,这么些年,她在深宫,连自己的亲兄嫂都不放在心里了,更何况这个侄子。 只不过上次与兄嫂闹翻,侯府断了她的银子,她不想再这样窘迫地过下去了,此时是个和好的绝好时机。 是以她并没有对徐成霖的冷淡有所不满,反倒热情地上前上下端详着徐成霖,眼泪扑簌簌地就往下落:“成霖,你去了边关这么久,可是受苦了?看着你比从前瘦了,也黑了些,好在终于回来了,你父亲却……” 徐成霖已经从母亲口中听说了这个亲姑姑的种种行径,心中阵阵寒意,却也不露出什么来:“上阵杀敌,原本就是男儿本职,说不上受苦,淑太妃若是来探望父亲的,父亲在这边。” 淑太妃的抽噎声就噎住了,只能转头扑向了威北候床边,悲悲戚戚地跟王太医问东问西。 徐成意没了淑太妃挡在前面,对着徐成霖这个嫡兄,十分不舒服,只匆匆行了一礼:“大哥,我去看看父亲。” 徐成霖看向徐成意的眼神就更冷了。 从前他倒是没看出来这个庶妹如此心比天高,无情无义如同蛇蝎,把全家人的性命看得如同儿戏。 以后,这也不是威北候府的女儿了,他也不会再认这个妹妹。 因此根本就没有理会徐成意,随她去了。 最后只剩下安竹林站在徐成霖面前,徐成霖则是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只当她是空气一般。 安竹林原本打算好要跟徐成霖说的那些致歉之言就一句都说不出了。 瓜形宫灯中的火焰肆意跳动着,柔柔的光芒照在徐成霖英挺的眉眼上,在屋子另一面的墙上投下清晰分明的剪影。 从前,她就是这样坐在灯下,偷偷看着他的侧影,一遍一遍在心中描绘着他的轮廓,他浓黑的眉,高挺的鼻梁,盼着他能从哪些兵书中抬起头来,多看她一眼。 可是他却很少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他与她相敬如宾,对她就像是京城权贵之家常见的男主人对待女主人一样,客气有余,爱意全无。 她体弱多病生不出孩子,他从来什么都不说,她主动为他纳妾,他决然推辞。她无论吃多么昂贵难得的药,他都会找来,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 开始的时候,她那样窃喜,觉得上天待她真是不薄,赐给她这样一个样样都好的丈夫,况且徐成霖主动求娶她,对她思慕多年。 徐成霖,这个长相潇洒俊朗的侯府世子,就是她黯淡的人生中最闪耀的光芒,他的出现,让她从一个病得要死,被全家人嫌弃的女子成为所有人另眼相看的有福之人。 如果她不曾比较,如果她不曾看到他是如何对待徐成欢,或许,她会到死都是幸福的。 可是她心里装着自己的丈夫,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深深地刻在她的心上,他看着徐成欢的眼神,他时刻带在身上的如意结,每次和徐成欢一起吃饭,他第一筷子夹给徐成欢的饭菜,甚或徐成欢出现之时,他沉寂的眼神中忽然迸发的簇亮火苗——她难以置信,她惊愕,她恶心得想去死,一个人,怎么能对自己的亲妹妹有这样的心思?! 她恨不得徐成欢去死,最后恨不得徐成霖也去死! 她往徐成欢的茶里下药的时候,她跟自己说,她再也不会把徐成霖这个恶心的人放在心里了,她要看着辜负了她的人痛不欲生地活着! 直到人生的尽头,她油尽灯枯,在佛前死去,看到天边闪过的那道金光,照耀了半边的天空,她就许了个愿,希望能有一个让她早些明白这都是一场空的来生。 如果有来生,她一定不会再做徐成霖的妻子,她不要做那座侯府中尊贵的傀儡,她要像徐成欢一样,得到至高无上的荣耀,占尽世间所有的宠爱!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许下的愿望,居然成了真,可是她恨了半辈子的人,徐成欢,居然死了!居然这么早就死了! 而今生,她却还要借着徐成欢的名,去谋得她前世没有得到的一切! 可为什么,萧绍昀都能对她有所动容,肯定听说了这件事的徐成霖却无动于衷呢? 无论如何,他都不肯多看她一眼呢? 安竹林眼中翻腾的情绪在灯光下并没有人注意到,等到这些情绪都归于平静的时候,安竹林终于试探地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声音很轻,但是徐成霖还是听到了,他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安竹林。 那样漆黑如墨的眸子,仿佛最深邃的夜空,安竹林心口狂跳起来,唇边缓缓露出一个美好的弧度。 “哥哥,我送你的如意结,你可曾带在身上?” 她努力地回忆着徐成欢每一次跟徐成霖说话的时候,是什么神情,是什么样的语气。 徐成欢的长相,在她看来,实在是一般,可她的眼睛却很有神,亮晶晶地看着人的时候,是全然的温柔和欢快,她最开始的时候,不也很喜欢这个做皇后的小姑子吗? 安竹林双目盈盈地看着徐成霖,似乎能从他的眼中看到那簇从来不属于她的火苗。 第三百零二章 不对 太医院带着药香的房间里,淑太妃和徐成意扑在威北候床边抽抽噎噎,悲悲切切,王太医在一边时不时安慰几句。 安竹林带着最纯真的眼神凝望着徐成霖,鼻端的药香味儿仿佛她前生度过的每一天。 可此时什么都不一样了,只要徐成霖对她笑一笑,或是眼神动一动,那就都不一样了。 只要徐成霖承认了她的身份,那谁还能再怀疑?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沉疴已去,她就知道,上天是要她走一条和前世完全不同的路。 但是徐成霖也只是看着她而已,眼睛如同冬日结了寒冰的湖面,一丝暖意也无。 然后,他又装过头去,再也没有看她一眼。 “哥哥,我,我是成欢啊……” 最后的一丝侥幸都被戳破,安竹林脸上的难堪一闪而逝,却忽然上前几步,紧紧抓住了徐成霖的衣袖!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绝不甘心! 徐成霖心中厌恶这样跳梁小丑一般的女子,立刻就要拂袖甩开她,却被她接下来的话震惊在当场! “哥,你忘了吗,我嫁进宫中的时候,是把我最喜欢的如意结送给了你,你到底有没有常常带着啊?随我进宫的梅香和梅叶呢?我怎么都没有再看到她们?” 徐成霖的眼神终于凝聚了起来,目光如刀,一寸一寸地从眼前这个谋害他家人的女子脸上掠过。 “哥,你不认得我了?” 那边淑太妃和徐成意也被安竹林这样悲悲切切的模样惊动了,待到听明白了她说什么,更是惊骇不已,如何都不能相信! “安竹林,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徐成意率先回过神来,几乎是有些踉跄地扑了过来,狠狠地把安竹林从徐成霖面前推开:“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徐成欢怎么会转生在你这种人身上?” 安竹林却是凄凄一笑,往后退了几步,滴下泪来:“二姐,我知道我们的关系一直都不好,可是,你不能因为这样,就不想让我与你们相认啊……” “大哥,她根本就是胡说八道的,她怎么可能是成欢?大哥,你千万不能相信她!”徐成意心中暗骂一声“贱人”,恨不得扒了她这张恶心的皮,却不敢在徐成霖这个嫡兄面前闹起来,只能转头挡在了安竹林与徐成霖之间,低喊出声。 徐成霖却伸出手臂,一把将徐成意推在了一边,大步跨出,站在了安竹林面前,山岳一般沉重的气息顷刻笼罩了安竹林。 “你说,你是成欢?” “是,哥哥,我就是成欢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死,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活在这个身体上,我好想你啊哥!” 安竹林心中欢喜得都要疯了,眼睛中却更是泪如泉涌。 徐成霖背对着宫灯,脸色在暗暗的灯影中看不出是悲是喜。 夏夜的清风沙沙地穿过太医院中大片的竹林,衬得太医院越发热闹喧哗起来。 天边泛出鱼肚白的时候,淑太妃就已经起身,对镜理妆了。 “太妃,您今日还要过去也罢,可怎么不多睡会儿呢?昨夜您睡的够晚的了。” 大宫女秀容听到动静,很快走了进来,看到淑太妃眼底的青色,就劝了一句。 昨晚太妃回慈宁宫的时候,已经过了亥时了,而这会儿,还没交卯时呢。 淑太妃任由伺候梳洗的宫女给她匀面挽发,自己阖了眼闭目养神。 对秀容的相劝,她也只是回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本以为本宫才是机关算尽的那个人,却没想到这些小辈,一个比一个厉害……若不早点过去看着,还不知道那安竹林如何作妖呢。” 秀容自然知道淑太妃所说何意。 昨晚那安竹林非说自己是孝元皇后转生之人,看徐世子那样子,像是信了大半,本来太妃要去禀告皇上的,可被徐世子拦了下来,说侯爷还未醒,若是惊动了皇上,会打扰到侯爷,结果那安竹林立刻就开始表孝心,非要留下来与徐世子一起照看侯爷,僵持到半夜,淑太妃只好将二小姐也留在那里,自己先回来了。 秀容想想那安竹林比二小姐还要娇弱如花天真无辜的模样,心里也是叹息。 太妃辛辛苦苦筹谋了这么多年,搭了半辈子的时光进去,到最后,要是被一个外人摘了桃子,岂不是显得太妃这一辈子更可笑可悲了吗? 她上前接过了梳头宫女手中的玉梳,遣了她们出去,才一下一下地给淑太妃顺起头发来。 “太妃,您也不必太过忧虑,二小姐还在那边呢,定然不会让那安竹林讨了便宜去,再说就算徐世子信了,还有晋王和詹大人呢,晋王是不信那安竹林的,詹大人留下安竹林,也是……也是因为面子上过不去,安竹林兴不起什么风浪来的。” 她不敢直白地说詹士春留下安竹林是在跟太妃置气做对。 “你说的倒也是,有几分道理,可即便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徐成意,这就是个没用的蠢货!头梳好了咱们就过去吧,不过说起来也奇怪,成欢和成霖之间的事情,本宫这个亲姑姑都不知道,那安竹林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本宫这个好侄子以前真的是被这安竹林迷了心窍,什么都跟她说?那也不对啊,安竹林从前不是病得要死了吗,多年来连人都见不了,本宫那个好大嫂可是一股子怨气,可你这几天看着,哪里有一丝病容?” 淑太妃昨夜回来想了半宿,也没想明白,此时还在琢磨。 秀容给淑太妃挽好了最后一缕头发,插了几支金银嵌蓝宝的簪子上去,就扶淑太妃起来。 “太妃且别想了,养养神吧,就算那安竹林是只千年的狐狸,那迟早也要有尾巴露出来。” 太医院这边,徐成霖一夜未眠,一直头脑清醒地端坐在威北候身边,期间喂药擦脸也是亲力亲为,细致周到。 显得一直在一边待着的徐成意和安竹林无所事事,一夜过去,又累又困,却还只能强打了精神撑着。 晋王不放心这边,起了个大早就往这边来了,结果一进门就看见了如同失了水分的蔫花一般的徐成意与安竹林。 徐成意也就罢了,不管闹成什么样儿,威北候还是她亲爹,此时在一边尽孝,哪怕是为了做给皇兄看,那也是应当应分的,可这安竹林,杵在这里,又算是哪棵葱? 就不怕威北候一睁眼看见她再气出个好歹来?! 第三百零三章 秦王世子 晋王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抬手一指安竹林,满眼的厌恶:“徐世子,她怎么在这里?” “晋王殿下,臣女,臣女放心不下父亲……”安竹林一看见晋王,心中就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她通往荣耀的路上,这位晋王,可是最大的阻碍。 虽然莫名其妙,但是她能感受到这位晋王殿下对她浓浓的反感。 徐成意自然是不甘示弱,不等徐成霖回话,就对着晋王行了一礼,冷嘲道:“安小姐真是为了荣华富贵拼了,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要了,死皮赖脸地贴上来认我爹爹做父亲!晋王殿下,您从前与孝元皇后最为要好,您觉得,她到底哪一点和孝元皇后相似?” 晋王听了徐成意这番话,虽然觉得她跟安竹林比起来,也就是半斤八两的差别,可此时他看不顺眼的人主要是安竹林。 他扬着下巴,走到安竹林身前,眼神轻浮,绕着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了一遍,手中的折扇甚至还在她的肩头敲了几下,京城祸害的本色展露无遗,完了才邪邪一笑: “就你这样的姿色,也好意思充孝元皇后,安竹林,你可知你这样,可是欺君犯上之罪?难道孝元皇后的名声,就任由你们这些居心叵测的人践踏?” 说到最后声音陡然变得肃杀,转头迁怒于徐成霖:“徐世子,孝元皇后是你亲妹,你也能认错?!” 明明成欢姐就在侯府,徐成霖居然容忍这个女人在这里碍眼! 安竹林被他这样的眼神打量得心中泛恶心,却只是委委屈屈地受着,一双秋水般的眼睛红通通地望向了徐成霖,求援般地轻唤出声:“哥哥……” “晋王殿下,安小姐与孝元皇后,长相自然是没有相似之处,可她所说之事,确有其事,至于到底是不是,也并非臣一人说了算的,我们去皇上面前,看皇上如何决断,如何?” 徐成霖给晋王行礼,声音却毫无起伏。 “你!徐成霖,你眼瞎了不成!你们这一个个的,眼睛都瞎了吗?你真觉得她是成欢姐?!” 晋王顿时热血冲上头顶,眼睛都红了,这些人,一个个的,眼睛都是瞎的吗?明明成欢姐已经回来了,为什么还要任由别人来冒充她? 还有皇兄,他不是那么喜欢成欢姐吗?他为什么都认不出?他认不出成欢姐,成欢姐又怎么能心甘情愿地回到他身边来? 面对晋王的愤怒,徐成霖保持沉默。 “好,好!徐成霖!我们去找皇兄说个明白!正好要早朝了,百官面前,咱们说个明白!” 晋王气冲冲地拂袖而去,抬脚就往太极殿走去,一身紫色的亲王常服像晨风一般快速远去了。 安竹林默默地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再掉几滴泪,却听得徐成霖道:“既然晋王殿下都开口了,此时太医院也不缺人手了,咱们就去皇上面前说一说吧。若你真是成欢,想来你不会畏惧皇上和晋王殿下。” 安竹林怔了一瞬间,很快微笑起来:“哥哥,我怎么会畏惧皇上和晋王殿下呢,我,我就是怕他们不信我。” “如此就好,成意,你也一起来。” 徐成霖点点头,又加上了一个徐成意,才转身去跟前来跟王太医交接的太医说话。 安竹林站在原地,只觉得心中像是有一群蚂蚁在啃啮。 原来要努力地去变成一个自己恨到死的人,是如此地艰难,与羞辱。 这才刚刚开始而已,以后,还要顶着徐成欢的名义过上一辈子,真是一条艰辛而漫长的路啊。 徐成意微楞,准备避开的想法也只能先放下,不屑地扫了一眼安竹林,率先抬脚走了出去,心中却也是七上八下。 如意结,若是徐成欢的那枚如意结真是给了徐成霖,那她给皇上的那枚……放狠话的时候,看到侯府的人被她气的半死却还要为她守口如瓶,心里是很痛快,可这真的要被揭开了,可要怎么办? 徐成霖迎着旭日走到太极殿前,就在殿前宽阔的大道前停下了脚步,他如今除了威北候世子这个封号,无官无职,无召是不能进入太极殿的。 百官已经纷纷走来,走过的时候,虽然大都不解他带着两个女子站在这里所为何事,但还都是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关切地询问威北候的伤势如何了。 参照被诛了九族的王度,这威北候撞了一下没撞死,还被留在宫中养伤,这份恩宠,就算是皇帝留了安竹林在宫中,也万万没人敢小瞧了威北候府。 纵然他们中间也有人觉得皇帝在此事上君威不显,太过纵容威北候,连夜写了弹劾威北候目无君上的折子揣在袖子里,可此时,那是绝对不会显露出来的。 徐成霖也客客气气地跟他们对答,谦逊有礼,进退得宜,让他这个京城丈母娘眼中的最佳女婿人选,很快就升级成了京城老丈人眼里的最佳女婿。 宋温如也客气地询问了几句威北候的伤势,转身走开之时,心中也很是叹息。 跟自己那专爱跟和尚来往的独子和贪花好色的侄子比起来,这徐成霖,真算得上不错了。 徐成霖却没有把心思放在这位心事重重的大齐丞相身上,而是望着大道那一头缓缓走来的一人。 一身玄色绣金线的贴身软甲,在这盛夏的清晨丝毫不显得闷热,只因为那人俊朗的眉目间仿佛自带清辉,走在金砖铺就的道路上,身姿朗朗,步伐矫健,头束银冠,长眉凤目,一眼望去,碧蓝的天空和翻飞的白云都仿佛远去,只剩他一人缓缓而来,占尽了天地所有的风华。 “那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 “是没见过……不过这乍然一看,我差点以为是秦王来了呢!” “秦王?对!你不说我还不觉得,这么一说确实看起来像,太像了!” “莫不是这就是皇上下旨召来京城的秦王世子?” “什么世子,皇上还没封他做世子呢!” 有大臣也看到了他,停下脚步议论纷纷。 秦王世子? 徐成霖面无波澜,心底却惊涛骇浪,这分明就是,就是战死的何七啊! 第三百零四章 君臣之道 太极殿上,只在后半夜寐了一时的萧绍昀依旧如同每日上朝时一般头脑昏沉。 在刘德富吊着嗓子高喊“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时候,他就开始觉得困倦。 他倚在龙椅上,望见大殿门外明亮的天光时,甚至抬手遮了遮眼睛。 底下的文武百官各自寻好各自的位置,朱紫蓝绿的官服鲜艳耀眼,乌泱泱站满了大殿。 这是天天都要见到的景象,萧绍昀扫了一眼就不打算再看,只是这一眼扫过去的时候,却停了下来。 在百官末尾,有一个人站在那里,离得太远眉目有些模糊不清,但是一身玄色软甲,像是随时都要上战场的将士,身形笔挺,格外引人注目。 “这是……”萧绍昀有些迷迷蒙蒙,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回皇上,您昨晚不是连夜批了秦王长子请求面圣的折子,让他跟着百官上朝面圣吗?这位,就是秦王长子。” 刘德富对秦王的印象,也和大多数京城人一样,停留在十多年前的战神之姿上,对被先帝贬斥的秦王,心底是既钦佩又可惜的,见皇帝精神头又不大好了,就赶忙提醒。 “是秦王叔的长子……朕想起来了。他,和秦王叔长得像吗?” 萧绍昀坐直了身子,仔细地想了又想,也没想起来那个他前世从未谋面的秦王叔长什么模样。 刘德富眯了一双已经开始昏花的老眼仔细地望了望,摇头:“老奴看不大清,看身形约莫是像的。” 皇上和一个太监的在丹阶上嘀嘀咕咕,宋温如抬头看见这一幕,不免心中又生出一股不满来。 皇上如今,怎么成了这样?有事不对大臣明言,跟一个太监有什么可说? 幸好萧绍昀很快明言:“秦王长子,朕之兄弟,萧绍棠,今日可在?” 百官纷纷回过头去,对那个龙章凤姿的年轻男子的身份,终于百分百确定。 众目睽睽之下,一身玄甲的男子阔步上前,跪拜在地,朗声道:“草民萧绍棠,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的同时,规规矩矩地行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待到他抬起头来,宋温如和当年的一干老臣齐齐吸了口凉气。 这何止是像啊,简直就是年轻时候的秦王! 晋王正烦心皇兄这一出口,耽搁他说话,一眼看去,却也呆住了,心中见了鬼的感觉和徐成霖大概是一模一样的,这分明就是何七那厮! 这家伙,不是虢州何氏的七子吗?怎么就成了秦王的长子了? 不管大臣们和晋王如何惊讶,萧绍昀只定定地看着阶下跪着的人,心中不可遏制地生出无数身为帝王的志得意满。 就算被贬去宁州,吃了十几年的风沙又如何?他一道圣旨下去,秦王叔不还是得为大齐拼命,不还是得乖乖地把儿子送到京城来,恭恭敬敬跪在他的脚下? 帝王无上的威严得到了最大的体现,昨日威北候撞地带来的憋屈感瞬间散去,萧绍昀也变得贤明起来。 他站起身,几步走下了丹阶,亲手扶起这个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堂弟,肃然道:“快平身!绍棠不必如此,朕与你原本就是至亲的骨肉兄弟,秦王叔又为国重披战甲,可钦可佩,今日我们萧氏兄弟终能相聚京城,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必然十分欣慰!” 说着,又转向一边的宋温如,十分欣喜地笑道:“丞相,秦王叔离开京城之时,朕尚且年幼,记不得秦王叔英姿,您看看,朕的兄弟,长得可像秦王叔?若是相像,朕也能遥遥一睹秦王叔风采!” 宋温如眼中闪过笑意,心中思量一瞬,躬身回话:“自然是极为相像的,秦王世子与秦王当年一般无二!” 皇帝这番表现,真是让他满意极了。 深明大义,手足情深,实在是一派明君风范! 被皇帝亲热地挽住了手的男子就势站了起来,躬身拜道:“皇上待草民如此恳切,草民感激涕零,今日能一睹天颜,绍棠死而无憾!” 看到他如此恭敬,萧绍昀心中越发舒畅,好人做到底,干脆接着道:“丞相说的对,绍棠你应是当之无愧的秦王世子,朕即刻下旨,册封你为秦王世子,择日举行册封大典,为你授金册金宝,以后,你我兄弟,长聚京城,共享骨肉天伦!” 宋温如的满意达到顶峰,为君之道,当是如此。 皇上这话说得好啊,趁热打铁,既彰显皇恩浩荡,又能顺理成章把秦王世子留在京城为质,如此一来,任凭秦王如何战功煊赫,也再无后顾之忧! “臣谢皇上隆恩!臣与父王,皆愿为大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新晋秦王世子似乎被皇帝这片隆恩感动了,眉眼骤亮,神情激动地跪谢高呼。 “皇上隆恩厚重,江山之福,万民之福啊!”宋温如也立刻跪地高呼。 丞相都发话了,即使对这封世子的速度有些反应不过来,还处于懵懂中的百官也赶紧跟着跪地高呼:“皇上隆恩厚重,江山之福,万民之福!” 唯有晋王,一边下跪,一边在心中翻江倒海。 何七,萧绍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这天底下,还有长得如此相像之人? 可宋大人都说长得像,作假的可能性也不大啊! 若是从前,晋王恐怕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件事告诉皇兄,可自从他进京那一日,被皇兄命人按在冰冷的地上之后,他就忽然间在自己面前起了一道墙。 他不怪皇兄,可他总不能像从前那样傻下去了。 还是找个时间先探探这秦王世子的底细,跟成欢姐好好商议一番,再跟皇兄说这件事情。 站立在皇帝身边,被百官围绕的秦王世子,站起身来的时候,望着皇帝走回金座的背影,微微一笑,就转身走回了先前的位置站好。 皇帝,果然是皇帝。以后,京城的风云会如何变幻,那就要各凭本事了。 皇帝亲口封了世子,又格外开恩,允许他回从前被封,一直空置到如今的秦王府居住,朝堂上下,一片赞誉之声。 接下来,朝堂上更加热闹起来,有弹劾威北候的,有弹劾安国公的,有要军饷的,晋王几次张口,都没轮到他说话。 好不容易熬到了皇帝驳斥了弹劾威北候的言官,又训斥了安国公,户部和兵部的人又吵了一架,晋王才逮到机会说这件事。 第三百零五章 委屈 “启禀皇兄,安国公之女安竹林,胆大妄为,欺君罔上,假借孝元皇后声名兴风作浪,臣弟恳请皇兄严惩,以儆效尤!” 晋王声音铿然,语调激愤,清俊的眉眼间染着深恶痛绝的颜色,生生在朝堂这锅已经沸腾的热油下,再添了一把火,所有身处其中的人,情绪立刻就翻滚起来。 之前干着急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显得自己能干的朝臣们顿时都找到了共同话题,依照惯例,立刻就晋王的这番话分成了两大阵营。 一派是家中没有女儿要选秀,站在一边隔岸观火的,自然是支持晋王的,孝元皇后一个死人,还要掀起这么多的风浪,是可忍孰不可忍! 另一派自然就是家中有女儿想要飞黄腾达的人,如今京城谁不知道能入了皇帝眼睛的徐成意是和孝元皇后长得像,安竹林直接就说和孝元皇后有关系,都在暗地里琢磨,该怎么让自家女儿跟孝元皇后扯上那么一点儿关系,要是依着晋王的意思,这以后,岂不是路都堵死了? 那是万万不能的! 于是不等皇帝发话,一众朝臣就先吵了起来。 “安国公之女固然可恶,但她若真是孝元皇后回魂,岂不是能宽慰皇上伤痛之心,也能使大齐后宫不致空虚?” “胡说八道,那安竹林先前谋害孝元皇后诸多亲人,若真是孝元皇后回魂,岂能做出这等罔顾人伦之事?荒谬,真是荒谬!” “詹大人,你来说说,孝元皇后的魂魄到底着落在何人身上?” 还有人干脆拉了站在一边不语的皇帝宠臣詹士春过来做评判。 有那场规模浩大的廷杖和王度九族的人头在前,“妖女祸国”之类的字眼在一种大臣嘴边绕来绕去,都没敢说出口。 詹士春却垂手不言,只面朝丹阶,看着皇帝。这些蠢人,居然到如今都没能了解他们的君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或者是身为君王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刚刚有些志得意满的萧绍昀,脸色立刻就垮了下来,这帮可恶的大臣,到底把他这个皇帝当成什么? “都给朕住口!” 皇帝阴鸷低沉的声音传来,吵得热火朝天的大臣瞬间又像是遇到了风暴的鹌鹑一样缩起了脖子,乖乖低头站好。 “朕有眼睛,朕会看,朕会听!此时任何人不得再私自非议,不然,杀无赦!” 萧绍昀狠厉地怒喝完这些惹得他心烦的大臣,又看向了晋王。 “萧绍晔,这是朕后宫之事,何时轮到你来置喙?即日起,你不必再居住宫中,你的晋王府已经建造完工,下朝以后,就自己搬出去住,以后没有朕的允许,不许踏入后宫半步!” 晋王对皇兄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疾言厉色,已经不陌生了。 从前那个和蔼可亲的皇兄,已经不在了。 就像是有人在他心里忽然倒了一瓶子醋进去,酸涩酸涩地疼,一股子疼痛直冲他的鼻子,他几乎控制不住想掉眼泪。 后宫之事,这是后宫之事,那成欢姐怎么办?她再也不回来皇兄身边了吗?她看到这样的皇兄,她还会想要回来吗? 扪心自问,如果自己是成欢姐,必然是不愿意的。 可凭什么,原本属于成欢姐的一切,要被这些跳梁小丑一样的女人夺去,牢牢占据?! 宋温如心里也是一阵不快。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没心没肺只会惹祸的晋王,还有这个见识与胆量。 若是皇帝宽纵了安竹林,那这场一直拖着的选秀很快就要变成了一场笑话!谁跟孝元皇后扯上关系,谁就能一飞冲天,那还选什么? 不按着祖宗留下的规矩来,天下人如何能服气?那些耍阴谋诡计的人,又该如何制止? 作为百官之首,宋温如觉得自己不说话都不行了,虽然席太师一再叮嘱他要圆滑,可这个时候,岂能圆滑? “皇上,安竹林如今住在宫中,无名无分,怕是不能算作后宫之事,晋王殿下所说并非没有道理,安竹林此女如何,抛开不说,臣只担心往后魑魅小人效仿此女,借由孝元皇后之名多生事端!到时真假难辨,反倒有损孝元皇后之名!” 萧绍昀骂完晋王,就渐渐冷静了下来,此时宋温如说的话,倒是真被他听进了心里。 前有徐成意,后有安竹林,都说跟成欢有关系,可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若是招魂台建好之前,再有人借着他与成欢的事情出现,他是信还是不信? 可是他已经斥责了晋王,此时若是严惩了安竹林,他一国之君的脸面还往哪里搁? 宋温如不愧是看着皇帝长大的老臣,立刻就看出了皇帝的心思,躬身回道:“皇上,以臣之见,不如在选秀未开始前,安竹林先由安国公领回家,好生管教,待到选秀时,再入宫由皇上加以甄别,皇上以为如何?” 萧绍昀凝眉想了片刻,并没有一口答应:“此事朕自会处置,若遣安竹林出宫,朕再跟丞相商议。” 宋温如只能应好,皇上这已经是有所松动,此时就让皇帝出尔反尔已是不可能。 晋王昏昏然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难过失落,默默站在原地任由散朝后从他身边走过的官员暗暗地用各异的眼神打量他,而他的皇兄,却看也未看他一眼,起身离开了大殿。 等到人全走出了太极殿,在大殿门口等待多时,早就心惊胆战的张德禄才一溜烟儿地小跑进来,心疼地站在主子身边,知道他在犯什么心病,不由低声宽慰:“王爷,老奴跟您说的话,你都忘了?这是常事,您看看宋大人,都被皇上打了廷杖了,如今不也什么事没有?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是?您看宁王殿下,想挨骂却连皇上的面儿都见不着呢!” 晋王吸了吸鼻子,活脱脱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少年,忽然就迈步往大殿门口走去:“我要去找成欢姐!” “哎呦我的王爷,您可小声点!” 张德禄跟在后面提醒。 这一受委屈就要找孝元皇后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孝元皇后如今到底是身份不明,要谨慎啊! 晋王大步出了太极殿,遥遥望见前方的人影,只微微停了一下,就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何七!何丛棠!你是不是何七?!” 道旁的徐成霖也抬头望去,掩去了眼中的惊愕,紧紧地盯着那个从他面前目不斜视走过去的人。 只可惜,任凭晋王如何呼喊,那人还是慢慢地走出了他们的视线,头也没回一下。 第三百零六章 相见 宫门外,袁先生已经等待主子多时。 百官纷纷出宫离开,袁先生抬眼望去,能看见自家公子挺拔修长的身影。 “如何?可有册封?” 这是袁先生最关心的问题,若是一进京就册封,至少就此名正言顺。 年纪轻轻却看起来很稳重的男子重重点头:“已经册封我为世子,并且允许我回秦王府居住。” “准您重回秦王府?”袁先生诧异了一霎那,却是双眼倏然亮了起来:“好啊,公子,不,世子,咱们终于可以重振秦王府声威了!” “嗯。” 跟袁先生的喜出望外相比,他的喜悦却很有限。 他回过头望向身后的重重宫阙。 “先生,有故人见面,我却没有相认。” 袁先生听出了他的些许感伤,脸上的喜色也随即收敛了起来,躬身劝道:“公子,您只要牢记,您如今,是大齐的秦王世子,是萧氏皇族的子孙,萧绍棠,其余的,就随它去吧。” 被称为萧绍棠的何七,默然点了点头,决然收回了目光,东方霞光映在他的脸上,一如虢州道旁白成欢送他离开的那一天。 那个心怀壮志的少年,远赴边关,真的就再也回不来了。 晋王也罢,徐成霖也罢,于他而言,终究只是个陌生人罢了,万万不能相认。 何七,何丛棠,以后这世间再也没有这个人了。有的,只是一个新生的萧绍棠。 “先生,咱们走吧。” 萧绍棠上了马,与袁先生一起离开宫门,远远望见一辆四角璎珞摇曳的华丽马车缓缓而来,后面还跟着一辆略小些的青蓬马车,车轮隆隆的声响越来越近。 袁先生望了一眼,忽然勒住了马。 “公子,那是徐府的马车,坐着的,恐怕就是威北候府的女眷,属下昨夜已经听说了,您心仪的那位姑娘,如今就住在徐家。” 虽然打心底不想让公子为着儿女私情分心,可看公子的样子,已然情根深种,这要是不能有个结果,怕是也不大好。 更何况这白成欢如今居然得了徐家青眼——他一个远在宁州的秦王幕僚为什么会认识千里之外的京城侯府世子,还不是因为这么多年他们对威北候府关切至深。 走在前面的一人一骑立刻就停在了原地。 “先生是说,她如今就在威北候府?” “不错,那位白姑娘身手好,运道更是好得出奇,救了威北候夫人和梁国公府的四小姐,还有忠义伯一家子,被威北候夫妇认为义女,如今在威北候府的受宠程度,跟那位孝元皇后生前相差无几。” 袁先生说着,又眯眯着眼睛笑得颇为自得:“当年留在京城的人手还堪堪能用,昨夜一夜时间,咱们需要的消息就收齐了大半,只是今日公子要入朝拜见皇帝,起得早,就没拿给公子看,等咱们回去了,再细细商讨。” 萧绍棠却已经顾不上跟他说话了,一双凤目紧紧地盯着那辆渐渐驶近,又从他们身边轱辘而过的那辆马车,一直望着它驶近宫门,停了下来。 待到车夫放好脚凳,后面马车上,一个身穿月白色袄裙,做丫鬟打扮的女子就下了车,走到前面那辆华丽些的马车前,伸手扶着一个女子下了车。 那女子一身水红色的香云纱衣裙,身姿娉婷,面朝着宫门,提着裙角下了车,又转身回去扶车上的人,就露了半边侧脸过来。 虽然只是半张脸,犹能看到那女子长长翘翘的睫毛,挺翘的鼻梁,和那上好的白瓷一般,似乎在闪闪发光的脸颊。 “白成欢……” 袁先生闻声转过头,只见自家公子眼中浮现出如梦似幻一般的神采,熠熠生辉的眼睛仿佛满天星河尽数落入其中。 尽管他从未尝过风月滋味,可他依然看得懂,这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暗藏的苦涩。 萧绍棠心中,的确是满满的苦涩。 他终于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却再不能像从前一样光明正大地走过去,叫她一声白成欢。 “公子,既然已经相见,就不急于一时,咱们先回去,徐徐图之,毕竟公子如今的身份……公子以为如何?” “先生放心,我心中有分寸,不会急于一时。况且,如今她的眼中,并没有我……” 白成欢,我来了,你可知道? 萧绍棠一眨也不眨地望着那道身影扶着一位中年贵妇,留了丫鬟在宫门外,慢慢地走入了皇宫侧门,身影消失在高大的宫墙之后。 而那个留在原地的丫鬟,待到主子走远,就转身回了后面的那辆青蓬马车上继续等待。 萧绍棠的目光也收了回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也好,他还以为要费一番波折才能找到她,却没想到见得如此轻而易举。 那半张侧脸,准确无误,那跟来的丫鬟,他也认得,是她身边的摇蕙。 她能跟着威北候府的女眷入宫,想来在侯府也不会过得委屈,有侯府的看顾,这京城,总不至于让她被人欺负。 他一路上忐忑的心放下了一般,另一半,却更加沉重起来。 那一半,都着落在太极殿龙椅上的那个人身上,若是那人也慧眼识珠…… 他最后望了一眼无上威严的皇宫,毅然转过头,打马离去。 若要一争,那不妨一战! 皇宫内,晋王一脸的迷茫加不解。 难道是他认错了?可是在虢州的那些天,这个可恶的何七总是监视一样跟着他,他对这个人,不说是仇敌吧,也绝对是不待见,这人在他心里留下的印象自然是无比深刻,又怎么会认错? 徐成霖和徐成意,安竹林,三人在道旁顶着逐渐灼热起来的太阳站了这么久,也没见有人出来宣召他们进大殿,自然是知道皇帝的意思必定与晋王相左。 徐成意其他的不说,就先松了口气。徐成欢的那枚如意结,虽然要分出真假很困难,可要是徐成霖和安竹林一口咬定是送给了徐成霖,那她奉上去的那枚毫无疑问,肯定就是假的。 如今这件事,能拖一刻是一刻吧,先解决了安竹林这个贱人再说。 所以徐成意一看到百官已经散朝走完了,皇帝也没有旨意传出来,立刻就跟徐成霖告辞。 第三百零七章 答案 “大哥,既然皇上没有宣召,我就先回去了,一夜未归,姑姑恐怕会担心。” 徐成霖也没有瞧她,只沉默地点点头,左右这个庶妹已经与家人离心离德,反目成仇,多说无益。 徐成意如蒙大赦一般匆匆离去,只剩下安竹林还站在徐成霖身后。 “哥哥……” 她还是不甘心,为什么徐成霖就这么无动于衷?她说了这么多,他一句都没有信吗? 这怎么可能! 比如如意结这件事,除了她和死去的徐成欢,这个时候根本就不可能有别的人知道! 她也是前世看见徐成霖把那枚旧得褪了色的如意结带在身边,她去佛寺求了新的来,他都不肯换,才起了疑心的。 徐成霖没有像无视徐成意一样无视安竹林。 他转过身,背对着太阳,目光看不出情绪地盯着安竹林。 “成欢,你还记得小时候,我带你去外面玩,最常买什么东西给你吗?” 安竹林愣住了。 小时候?她只知道她嫁到徐家以后的事情,她并不知道徐成霖与徐成欢幼时的事情。 按照她原本的想法,若是皇帝和徐成霖问她不知道的事情,她就托辞说自己魂魄不全,记不得那么多,可是此时…… 若是她如此说,是不是徐成霖就彻底不会相信她是徐成欢了?虽然晋王那样生气,可她知道,徐成霖根本就不相信她。 徐成霖对徐成欢这个妹妹那样好,若真的信了她就是徐成欢,又怎么会让她站在这里晒这么久? 安竹林心中说不出的苦涩,脸上却带了几分喜气的笑意:“当然记得啊,哥哥你那时候,最喜欢买山药糕给我吃……” 前世在她还不知道徐成霖那片龌龊心思的时候,徐成霖从外面回来,也会给她带糕点,常常是山药糕,或许,那也是徐成欢喜欢吃的东西吧? 听了安竹林这样的回答,徐成霖心中五味陈杂,蓦然想起了在飞凤楼那天,妹妹跟他说的话。 安竹林,她一定是不甘心吧?单论两人的亲事,说到底,是他对不起她良多。 无论事实如何,他总是存了利用的心思。他也从来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又是如何成为这个样子的。 “若是你我没有退亲,或许以后成亲,我会常常买山药糕给你吃,可是从前……罢了,你回去淑太妃那里吧,以后你如何,全由皇上。安竹林,你不是我的妹妹,你我心知肚明,如果你有本事让皇帝承认你是,那我也不会阻止,可是无论如何,你曾经谋害过我的家人,你我,已是死敌,以后这样的花招,不必再对我用,没有用的。” 徐成霖很冷静地一字一句,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没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去陪着安竹林玩这些花招,他想要知道的事情,总会查的到的,不必再这样与安竹林纠缠。 反正他也不希望成欢再回到这个地方来,若是安竹林能转移皇帝的视线,那也是不错的结局。 徐成霖这样的坦白,彻底撕下了安竹林一直努力撑着的那张皮,原本红彤彤带着笑意的脸骤然间僵在了那里。 就在徐成霖以为安竹林会转身就走的时候,她却激动起来,甚至上前一步,抓住了徐成霖的双臂,仰起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颤抖的声音说不清是悲是喜: “徐成霖……为什么我们若是成亲,你会买山药糕给我?你从前买给徐成欢的,又是什么?” “什么?” 徐成霖十分不明白为什么安竹林忽然激动起来,而且要追究这样的问题,这,只是一个假设而已吧? “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想要买山药糕给我吃?你又买什么给徐成欢?!” 她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臂,仿佛一个溺水的人,不得到一个答案,立刻就会被洪水滔天淹没,然后死去。 “我记得从前听人说,你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山药糕是对气虚的人有好处的,你猜我买给成欢的是山药糕,大概也是因为你喜欢吃山药糕吧?可是,成欢并不喜欢吃,我从前也很少能带她出去,我买给她的,不过是一碗酸梅汤而已。” 徐成霖只能想到这个,她既然要一个答案,那就只能有这一个答案。 “你给我买山药糕,只是因为我喜欢吃?你是真的,只想买给我吃?” 前世的记忆此时又浮上心头——后来,每次徐成霖买了山药糕给她,她都会碾碎,扔去喂狗,可她从来不知道,那是他真心想要买给她吃的,那不是给徐成欢的! “徐成霖,你对我,到底有没有过真心,到底有没有?!” 安竹林忽然间泪如泉涌,揪着徐成霖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徐成霖终于彻底不耐烦起来,微微地动了动手臂,就挣脱了安竹林的双手。 一边观看多时的晋王,也被这纠结的剧情给惊着了,被皇帝训斥之后一直很沮丧的他瞬间就像是被打了鸡血一样跳了起来,一把拉开了徐成霖:“安竹林,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你想攀附皇兄,居然还扯着你前未婚夫不放,你哪儿来这么大脸!奉劝你一句,早点儿歇了心思,该回哪儿回哪儿去,别作到底没害着旁人害着了你自己!” 怼完安竹林,晋王又扯着徐成霖走开:“算你眼睛没瞎,知道这是个冒牌货,赶紧走吧,成欢姐该进宫来了,咱们去太医院,我要找成欢姐呢,快走!” 徐成霖被晋王连拉带扯,也就没再去看安竹林,跟着晋王往太医院的方向去了。 反正从此以后,安竹林之于他,不过是一个用心险恶,需要万分防备的人而已。 安竹林双眼被泪光彻底模糊,远去的晋王和徐成霖在说些什么,她都已经听不见了。 她耳边只回响着前世徐成霖提着剑要杀了她的时候,双眼通红说出的那句话。 你是我的妻子,你却去谋害我的妹妹,安竹林,枉我对你……你根本就不配! 他对她,是有过那么一分真心的吗?有过吗?在那场夫妻相伴了十几年的时光里,他最后,到底对她,有没有动过心? 可是她再也回不去了,她再也不能去问问那个待她挑不出任何不好的徐成霖,你,有没有爱过我? 她再也没有退路了,也再得不到那个答案了。 随风而落的眼泪,伴随着她疲惫的脚步,从太极殿,到慈宁宫,洒了一路。 当她望见慈宁宫的大门时,却陡然扯开唇角,迎着灼灼日光笑了起来。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那就这样吧。 第三百零八章 安慰 晋王扯着徐成霖赶到太医院的时候,威北候夫人和白成欢也刚到。 “哥,你们这是去哪里了?” 白成欢站在威北候床前,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成欢姐,你不知道那个安……” 晋王急巴巴地就要解释,却被徐成霖扯住了衣袖:“方才有点事,你和娘亲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娘亲和我在家里也是放心不下,把你和爹爹留在宫中,到底心中不安宁,看今日太医怎么说,也不知道爹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一边正在查看威北候伤势的太医闻言就收了手中的脉枕,松了口气,道:“侯爷性命已然无忧,约莫再有两三个时辰,就能醒过来了,若是醒来之后头脑清醒,那就是没什么大碍了,就可以用轿子抬了,路上注意不要颠簸,回家慢慢修养,到时我们再上门去为侯爷换药诊治。” 一直面色沉重的威北候夫人听了这话,心头总算是稍稍宽慰。 “成霖,昨夜辛苦你了,你先去歇息,等你爹爹醒了,咱们再一道回去。” 放下了担忧,威北候夫人又心疼起儿子来。 徐成霖拒绝了:“母亲,儿子这就去见皇上,跟皇上请示,若是皇上允许父亲回去,儿子再想办法安排软轿,这里就交给母亲和成欢了。” 这里到底是皇宫,当家做主的人,还是皇帝。 威北候夫人也只能点点头,由着儿子去了。 晋王原本是想跟成欢姐诉诉委屈的,可此时看看这气氛,还是悄悄收起了满腹的委屈。 此时成欢姐已经够难过的了,他何必再去添麻烦? “徐世子,本王跟你一起去见皇兄吧,反正,本王也要跟皇兄告个别,今日,怕也就要出宫去了。” 他要离开这个住了十六年的皇宫了。晋王想起这个,又失落又难过,还是随徐成霖一起去,在皇兄面前,也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吧。 白成欢听见晋王的话很是惊奇:“你怎么忽然想起来搬出去?” “不是我要搬出去,是皇兄要我搬出去。” “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见罪于他的?”白成欢走过来,免不了有些担忧。 小十是个藩王,如今在皇宫住着,虽然尴尬,却也能昭示皇帝对他的恩宠,要是他就这么出宫去了,京城这些人精,哪里还会把他放在眼里,他一时却又不肯回封地去。 “这事儿……算了,成欢姐,还是回头我慢慢说给你听吧,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我都是个大人了,迟早也要开府建牙的,搬出去也好,有自己的王府,总是自在许多,宫里处处都是规矩,想时时去看你都不方便。我先跟徐世子去,一会儿再来看侯爷!” 晋王噼里啪啦说完,立刻就大步跑出了门。 他怕自己真的一个忍不住全都跟成欢姐说了,那成欢姐又该替他操心了,这时候,还是不要给她添乱了。 徐成霖见此倒是诧异,晋王也终于学着懂事了? 出了门,徐成霖就看见晋王在前面磨磨蹭蹭地走着,似乎是在等他。 他紧走几步追了上去:“王爷,到底怎么回事?” 晋王就垂着头把早朝时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皇兄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如此训斥我,我的里子面子,全都丢了个精光,就是皇兄他不赶我走,这宫里,我也再没脸住下去了,你看着吧,那些墙头草一样的言官御史,今儿皇兄训斥了我,明儿他们就该上折子弹劾我了。” 徐成霖沉默不语,看来皇帝对安竹林的谎言,到底还是信了几分,对她如此维护。 也好,安竹林与徐成意,这两人就为成欢彻底挡住这皇宫里的一切阴暗吧,让皇帝的眼神,再也不会落到成欢身上去。 不过徐成霖看着委委屈屈的晋王,也着实觉得他怪可怜的。 身为先帝最宠爱的幼子,一路得父兄呵护长大,虽然自幼没了生母,但是也没受过什么委屈,如今被皇帝这样当众训斥,再下旨让他搬出去,少年人的自尊心肯定重重受挫,心中定然是一时半会儿过不去这个坎儿的。 念及此,徐成霖对他颇有些同情安慰之意:“晋王殿下不必难过,您看历朝历代,哪有晋王殿下您这样已经就藩的亲王还能住在皇宫的先例?既然是皇上让您住在宫中的,如今搬出去,就算有人弹劾您,皇上也必定不会理会,皇上都不理会,别人还能再说些什么出来?” 晋王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他也是自小严格接受师长教诲的皇子,自然知道按照祖宗的规矩礼法,他能在皇宫混这些日子,实在已经属于僭越。父皇已经驾崩多年,他也没有个做太后的母亲,皇兄待他,已经算得上不错,就是跟从前比,差了那么一些而已。 不过张德禄也说了,皇兄与他,已经不仅仅是兄弟了,更是君臣。 晋王想通了,心气儿也就顺了不少,白皙俊秀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停下脚步夸徐成霖:“徐世子不愧是成欢姐的亲兄长,安慰人的话都说的这样好,让人听了心里就一下子高兴起来了。” 徐成霖拱手,口风却立即就变了: “晋王殿下谬赞了,成霖不敢当。在皇上与天下人眼里,晋王殿下到底已经不是昔日需要人照拂爱护的皇帝幼弟了,而是大齐正正经经的藩王了,晋王殿下觉得,若您是皇上,您能待一个藩王弟弟有多好?我想,最多也不过如此了。” 晋王的好心情瞬间又去了一半。 这话什么意思……是在说,皇兄如今,已经开始忌惮他这个藩王了吗? 他就是不喜欢动脑子,又不是傻,他自然知道身为藩王有多容易招皇帝忌惮,可除了在河东被晋王府长史严明山拿着皇兄御赐的金牌软禁的那一次,他并没有觉得皇兄会忌惮他。 可此时想起来那天严明山手中明晃晃的金牌,和那时坐在大雨中的灰心绝望,他就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是他见着皇兄,就忘了皇兄的手段了,好了伤疤忘了疼。没心没肺惯了,忽然间要动这么多的心眼儿,真是累得慌。 徐成霖瞥了一眼晋王突变的脸色,又加了一句:“晋王殿下若是没有要紧的事情,就早些回河东封地吧,您长留京城,到底是不妥当。” 第三百零九章 回府 “我这不是牵挂成欢姐吗,我在河东,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就算皇兄对我不好了,还有成欢姐在……” “晋王殿下,成欢既然已经回到了徐家,我们自然会护好她,只要您保重自己,不要让她为您担忧就好,说句僭越的话,虽然她比您大不了几天,可她一直把您当亲弟弟看待。您在京城,对她来说,只是一种牵绊,而不是一种助力。” 徐成霖这话说得并不客气。 成欢一直觉得晋王单纯,不适合牵扯到这样生死未卜的事情中来,他虽然觉得舍了晋王去扶持其他人有些可惜,可他也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跟成欢起争执。 而晋王,毕竟是萧绍昀的亲弟弟,将来很可能不仅成不了助力,反而成为阻力,与其到那个时候让成欢跟着痛苦,不如早早就把晋王打发得远远儿的。 他今日说的这些话,无非也是想在晋王心中种下一根刺,到时候晋王若是想插手,总要掂量掂量。 但是此时的晋王却罕见地动了脑子,反问道:“牵绊……助力……成欢姐是要做什么事情吗?我为什么会成为牵绊?只要是成欢姐想做的事情,我总会想办法助她的,我怎么会是牵绊?” “那晋王殿下不妨现在就告诉我,若是有朝一日,成欢和皇上成了仇敌,晋王殿下您,会站在谁的身边?” 徐成霖神色不变,说出来的话却让晋王顿时惊骇。 心中又烦乱,又害怕。 这好像是一个他一直想要逃避,却又能隐隐感觉到的事情——成欢姐和皇兄,那么相爱的两个人,怎么会成为仇敌? “我,我……”晋王是全然的迷茫。 这世上他最亲的两个人,会成为仇敌…… 徐成霖把晋王的犹豫为难尽收眼底,有些可惜。 成欢对晋王再好,又有什么用,到底也敌不过人家兄弟的至亲血脉。 “晋王殿下,不必为难,我也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咱们走吧,至于我的话,晋王殿下若是能听得进去,那就考虑考虑,听不进去,就权当这夏季的凉风,不必放在心上。” 说完,徐成霖就重新迈开了步子往前走。 晋王在原地呆呆地站了许久,才追了上去,却再也没有说什么。 萧绍昀很大度地允许徐成霖用宫中的软轿把威北候抬回去,但是自始至终也没有过问威北候的伤势。 他是不想要威北候的命,可他也不想给一个对他以死相逼的人什么恩典,想起威北候闹得这一出,他心中也还有气。 徐成霖并不在意,还是那般恭恭敬敬,但在萧绍昀眼里,实在是觉得刺目。 十多年了,徐成霖一直是他身边最忠实的护卫,可最后,徐成霖却对他这个皇帝拔刀相向,他每每见到徐成霖,就觉得如鲠在喉,心里怎么都不痛快。 威北候对成欢不好,他生气,这徐成霖对成欢太在意,他也生气。 如今可真是除了成欢,再不想跟这徐家人面对面。 至于晋王,君无戏言,既然说了那样的话,就让他搬出去吧,为成欢招魂的事情,晋王若是这样添乱,也是不好。 是以两人结伴见了皇帝,顺顺利利请了旨,又结伴而回。 太医院中,威北候夫人带着儿女又守了几个时辰,威北候果然如太医所说,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侯爷!” 纵然知道丈夫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威北候夫人还是忍不住喉中哽咽。 威北候慢慢地转动眼珠子,把身边的人都环视一遍,又闭了闭眼睛,缓了缓神,才慢慢说出来话:“珍娘啊,你莫哭,我不会死在你前头的……” “你胡说什么!”威北候夫人一听见个“死”字就急了。 威北候却只是笑,也不再说话。 倒是太医在一边连连称奇:“侯爷这运气,真是好得很!原先还担心醒来会有些妨碍,这会儿看来,倒是神志清醒,只要好好养着,就跟从前一样了!” “多谢孙太医!”徐成霖和白成欢连忙向太医道谢。 太医也很高兴,这在太极殿的金砖上撞过的人,都被太医院救了过来,这也是莫大的声名啊,可惜这次威北候触怒了皇帝,要不然,依着从前徐家的恩宠,说不定还能得皇上一道嘉奖的圣旨呢。 过了正午最炎热的时候,一顶轿子从宫中小心翼翼出来,徐成霖骑马护在一边,两辆马车跟在后面,小心护着威北候一路回了威北候府。 直到一行人进了正屋,把威北候在软榻上安顿好,又把屋子四角的冰盆齐齐换过,室内只剩下一家四口,威北候夫人才揪住了威北候的衣襟,气道:“你说说你,你怎么就想不开要去撞地?你以为萧绍昀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能记得你当年拥护他的功劳不成?他要真有良心当年也不会缴了侯府的兵权,也不会亲手杀了成欢!你跟那样的人去赌命,你是老糊涂了不成?!” 面对老妻的愤怒,威北候也不恼,温言安慰道:“消消气,消消气,为夫还很年轻,没有老糊涂呢,我也是想清楚了才这么来的。” “成欢说,你是为了,跟他撕破脸?” 白成欢在一边拿着帕子给威北候夫人擦眼泪,威北候夫人就想起了女儿说的话。 威北候瞅了一眼女儿,笑了起来:“不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从前打仗的时候,死伤见过那么多,我撞下去的时候,力道,地方,都是拿捏好了的,死不了,但是从今以后,世人皆知皇帝对我徐家无情无义,为了个女子逼着我去死,而非我徐家对不起他萧绍昀……” “那也不能如此去冒险,你可想过,你若是有个什么万一,这一家子,可怎么办?” 威北候夫人虽然知道丈夫这一片苦心,却还是气的很。 徐成霖和白成欢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父亲如此冒险,他们做儿女的,不能上前指摘,让母亲说说父亲,也好。不过他们做儿女的,也不能如此在一边看着父亲损了颜面。 两人很有默契地往门口退了几步,出了内室。 刚到厅中坐下,还未喝口茶,外面忽然有高嬷嬷的声音传过来:“朱姨娘,夫人吩咐了,谁也不能进去。” “好啊,你们这些刁奴,成心欺负我孤儿寡母,侯爷生死不知,却不让我和成乐进去看上一眼,是什么道理?难道世子是侯爷的儿子,二少爷就不是了?我的侯爷啊,您睁睁眼,看看我们母子,是如何被人欺负的啊!” “朱姨娘?”白成欢一听这声音,就站了起来,心火蹭蹭就上来了。 父亲重伤在身,她却在这里哭喊什么“孤儿寡母”,这不是在咒父亲吗?! 第三百一十章 庶子 果然,白成欢很快就听到了外面高嬷嬷的声音。 “朱姨娘,夫人恩典,许您回府养病,您不念着夫人的好,也该念着侯爷几分,侯爷如今刚醒,您这样‘孤儿寡母’地叫喊,就不怕惊扰了侯爷吗?还有二少爷,他是这侯府正正经经的主子,跟朱姨娘您怎么能母子相称?朱姨娘,您说话可要谨慎!” 高嬷嬷跟在威北候夫人身边几十年,平日里就是威北候也要给她几分脸面,此时听这朱姨娘说话不伦不类,嘴上就一点儿没留情。 过去十几年里,朱姨娘不知道给夫人添了多少堵,如今侯府正当艰难时候,她却还如此满嘴胡说,高嬷嬷打心底是厌恶鄙夷朱姨娘这样的人的。 可朱姨娘到底为侯爷生了一对儿女,高嬷嬷心中再不满,姿态倒还谦恭。 门外阶下站着的朱姨娘听了这话,顿时气的脸色涨红,也不抹泪了,拉了儿子就要往里冲:“成乐,走,这些人越是看不上咱们,咱们越是要去见见你爹爹,让你爹爹知道,这起子黑了心肝的奴才是如何欺负咱们的!” “姨娘,您先别闹!”朱姨娘身边的一个一身蓝色衣衫的小少年却急忙拦住了朱姨娘,把她挡在了身后,才跟面前的高嬷嬷说话:“高嬷嬷莫怪,姨娘她病了些日子,有些糊涂了,听说父亲受伤了,心急,才这样的,我过来,是想问问父亲伤势如何了?醒过来了没有?我恨担心父亲,想见见他,不然心中始终是不安!” 高嬷嬷不待见朱姨娘这样不自重的人,却对威北候的这个庶子没什么恶感。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依着朱姨娘的德行,徐成意这个庶女就没有教养好,而这个庶子徐成乐,是真真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身为威北候最小的儿子,今年也不过才十三岁的年纪,相貌随了朱姨娘,唇白齿红一个俊秀的小少年,但是为人做派,却没有一般庶子的小家子气。侯爷对他和对世子爷一般无二,他自己也争气,读书认真,也跟着习武,平日里住在城外的书院,沐休回家,也不忘了常常给夫人这个嫡母请安,对朱姨娘,也多有规劝,从没有因为自己是威北候府除了世子之外的唯一男丁而骄狂,跟一众兄姐关系也不错。 这样的一个主子,虽然出身上差了那么一些,可到底还是让高嬷嬷心中敬重的。 见他问话,高嬷嬷就福了一礼,回道:“侯爷是先醒了,才从宫中挪回来的,二少爷稍等,奴婢这就进去跟侯爷禀报。” 至于伤势,有朱姨娘这个完全不长脑子的人在,高嬷嬷只字未提。 待到高嬷嬷进去了,徐成乐才松开了朱姨娘,朱姨娘气的也不似平日的弱柳扶风了,反倒像是被风吹的哗啦啦直颤的老杨树,伸手就往儿子头上戳了一手指:“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这时候,咱们就该抢进去让你父亲看到你的孝心,你拦着我做什么,难道咱们母子还怕她一个老奴才不成?” 徐成乐白皙的脸绷得紧紧的,涨红了起来,抿着嘴唇,没有答朱姨娘的话。 他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是庶出,想要出头上进,唯有刻苦读书习武,讨了父亲和嫡母的喜欢,自己也有些本事,才能有一个好的前程,可无奈,他却有一位这么不省心的生母,完全帮不上任何忙不说,反而处处添乱。 此时父亲受伤,家中正是乱的时候,姨娘还要闹,即使嫡母从前不曾对他刻薄,可难保父亲知道了不会心寒。 朱姨娘只看儿子不说话,更是生气,又开始哭喊:“好啊,我肚子里生出来的儿子,如今也学会给我使脸色了,我当初拼了命生了你,如今一个个,都不孝顺我这个当娘的!” 先前高嬷嬷的话说得那样不客气,徐成乐以为姨娘总该心里明白些,此时听她还是这样的话,原本因为羞愤有些涨红的脸立刻就青了。 若不是怕和姨娘吵起来惊动了父亲,他真想问问姨娘,他到底是她的儿子还是仇人?她只是这侯府的一个妾,却时时在人前要用“母亲”,“娘”这样的字眼自居,若是被人细究起来,到底不自在的是谁? “姨娘,您非要闹得我失了家里人的欢心,在侯府再无立足之地才罢休吗?到那时,难道您脸上就有光彩了吗?” 徐成乐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下去心中的痛苦。他的出身他没办法选择,他的姨娘他也没办法选择,老天对他,可真是不公平! 朱姨娘往常无论如何闹,儿子都是好声好气地哄着劝着,还没有过这样质问她的时候,此时听了儿子这样暗暗咬牙的语气,一时也说不清心里慌慌的是什么滋味,居然就愣住了! 不过这也让徐成乐得了片刻的安静,背对着朱姨娘看着正屋的门,只见高嬷嬷利落地走了出来,下了台阶,对着徐成乐行了一礼:“二少爷,侯爷和夫人让您进去说话。” “多谢高嬷嬷!”徐成乐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真心实意地跟高嬷嬷道谢,至少她此时还没把姨娘的言行无状告诉父亲和嫡母。 高嬷嬷也笑答:“奴婢不敢当,二少爷快进去吧,侯爷和夫人这阵子没见二少爷,也惦记着呢。” 徐成乐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进了屋,后面朱姨娘才回过神来,又哭喊着要往前扑:“侯爷,妾身可活不成了!” 高嬷嬷早就防着朱姨娘,见她就要一头撞进门去,招招手,一边候着的两个粗壮的仆妇就上前,一把架住了朱姨娘,拿了帕子堵了嘴拖到厢房去了。 高嬷嬷看着朱姨娘痛苦挣扎的样子,脸上一丝不忍也无。 侯爷和夫人能容她从家庙里回来,留在府里这些日子,虽说是为了把二小姐从宫里带回来,可也是看在二少爷的面子上,却不想这样的人,那是时时处处都想变着法儿出幺蛾子的。 “好好看着人,等侯爷和夫人亲自发落吧。” “是。” 两个仆妇对视一眼,赶忙应了。 从前有侯爷宠着,这朱姨娘出格些也没人去较真,可自从三小姐没了,侯爷这心啊,可真就只放在夫人一人身上了,夫人这也算是少了一桩烦心事儿。 第三百一十一章 另一半变数 徐成乐并不知道身后的变故,一进门,就瞧见了大哥和一个面目清秀绝伦的少女站在一起,正看着他。 “大哥好,四姐姐好。” 徐成乐只略略看了那女子一眼,就赶忙行礼问好。 这位就是他如今的义姐了——可惜三姐已经长眠地下了,嫡母和大哥最疼宠的人,居然这么快就换了。 白成欢眼神温和地看着她这个最小的幼弟,欣慰地笑了笑:“成乐不必多礼,今日刚从书院回来?” 徐成乐莫名地有些怔忡之感,明明他们只是在认干亲那日见了一面,彼此并不熟悉,可这位义姐跟他说话的语气却如此,随意而熟稔,并不拘谨慌乱。 若不是真切地知道她原本只是虢州一个小官的女儿,他真以为她也是京城高门出身的女子。 “是,昨日听说父亲受了伤,就要回来的,只是跟先生告假艰难,今日才得归来,不知道父亲如何了?” “父亲暂时没什么大碍,快进去吧,父亲等着你呢。” 徐成霖平日里也很喜欢这个弟弟,听他关切父亲,心中也是很欣慰,就不再多说,让他进去了。 徐成乐这才向内室走去,一时只听得他规规矩矩的问好声,和威北候夫妻的说话声。 “哥,这家里的人似乎都变了些,只有大姐和成乐,好似还是从前那般。” 白成欢不胜感慨,父亲子女五人,只有徐成意实实在在是个叛逆的,成乐与徐成意一母同胞,却是完全不同的脾性。 “但愿他以后也不要变,千万别变得像徐成意那样,他就永远是咱们的好弟弟。” 徐成霖如今对人心又多了一层体会,看着很好的人,内里是个什么样子,谁又知道呢? 白成欢不语,若是人心没那么容易变,那该多好。 内室里,威北候见了徐成乐这个幼子,也是欣喜的,见他担忧,就说已经无碍了,宽慰他几句,又问了问他的功课,教导了几句,精神就有些疲惫。 威北候夫人见状就站起来跟徐成乐交待道: “你年纪还小,就算读书习武要用功,也要注意身子,不要煎熬坏了,免得你父亲与我为你担心,看你的脸色有些红,可是回来路上毒日头晒着了?如今盛夏,来去书院的时候,不要骑马,乘车罢了,回去好生歇着吧,让小厮拿了膏药给你涂上,等你父亲好些了,再跟你说话。” 徐成乐眼眶忽然就是一酸,心潮澎湃,连忙低下头恭恭敬敬回话:“儿子多谢母亲关心,定会好生照顾自己,不让父亲与母亲担心。” 他冒着正午的太阳从城外赶回来,又不喜欢像女子那样戴帏帽,脸皮的确晒得有些火辣辣的疼,可是姨娘见了也没问他累不累,渴不渴,扯了他就往这边赶,倒是他一直敬畏的嫡母,待他还有这样的心肠! “那就好。”威北候夫人轻轻点头,也看不出喜怒来。 无论嫡出庶出,都是侯爷的孩子,生母如何,孩子都是无辜的,只要他不似他的生母那般,心思放正了,她也不介意对他好些,到底是亲兄弟,将来也是成霖的一个臂膀。 徐成乐恭敬地退出了内室,又与徐成霖,白成欢一一道别,走出门去,也没看见朱姨娘的身影,只当她进不来先回去了,也没有细究。 他自然是知道姨娘今日屡次想要进来看父亲,没能进得来,但他也不觉得姨娘委屈。 之前三姐故去,姨娘和二姐不穿素服犯了忌讳,已然惹恼了父亲,更何况此时,以姨娘的性子,若是进来,那必定是大哭大闹,父亲伤在额头上,最禁不得吵闹的,姨娘还是别进来为宜。 待到徐成乐走了,高嬷嬷才进去回了朱姨娘的事情,也没避着威北候,把朱姨娘前前后后说的话一个字不差说了一遍,把她自己如何说的,也说了一遍。 躺在榻上的威北候老脸就有些红。 年轻的时候,也是爱朱姨娘那几分颜色,不免就偏宠了些,如今老了,反倒能看得清这个妾室的不得体与胡闹了。 “咳咳,还是送去家庙吧,家里如今这样,留在家里也是搅得人不得安宁。”威北候假意咳了一声,做出了决断。 威北候夫人不置可否:“侯爷说如何办,就如何办,妾身没什么意见。” 威北候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夫人。 她生气的时候就喜欢自称“妾身”。 威北候夫人被威北候这一眼看的心中酸楚,想一想他如今也是重伤在身,不由得就缓了下来:“成乐刚回家,就把他姨娘送去家庙,总是不好,朱姨娘倒罢了,主要怕伤了成乐的颜面。就送回她自己的院子,禁足吧。” 既然无心刻薄这个庶子,那何必为这些已经无关痛痒的事情让他难堪。一个失了宠爱的姨娘,在这府里,如何张牙舞爪,也是没了从前的底气。若是此时就把她送走,满府的人看着徐成乐,自然就是另一番计较,难保不轻视作践。 威北候握住了夫人的手,心中感激:“多谢夫人为成乐着想,夫人贤德。” 威北候夫人笑了笑,转身伺候威北候喝药,并不说话。 她自然贤德,不贤德,当年也断断容不下这一个个的妾室,而这份贤德的代价,是她再也无法对丈夫捧出一颗完整的心来。 外面,徐成霖正跟白成欢说着早晨在宫中所见。 “成欢,你可见到了秦王世子?” 他沉吟一番,决定还是先不把这秦王世子与何七的长相一模一样这件事跟妹妹说。 白成欢诧异不已:“秦王真的就送了长子过来?我并不曾见到,他什么时候到的京城?这么快就封了世子……萧绍昀倒是会收拢人心!” “无论如何收拢,也改变不了这个世子之位,实际上只是一个做质子的补偿的事实,只是秦王也奇怪,明明知道送儿子来就是做人质,却还把儿子送了来。” 徐成霖觉得秦王太大胆了,就不怕萧绍昀翻脸无情,这个世子会有危险。 “听晋王说,只看长相,那是实打实的秦王亲子,绝不会有假。” 白成欢却不这么觉得:“这只能说明秦王殿下还是如当年一般光风霁月,令人钦佩啊,再说,秦王如今守着边界,除非萧绍昀是想逼秦王造反,不然他也不会轻易动秦王世子的。” 说着又看着徐成霖,微微笑了起来:“这就是爹爹说的另一半变数了,如今这变数来了,哥哥,你可想好要怎么把这个变数变成定数了吗?” 第三百一十二章 哭诉 徐成霖心里却还是觉得这萧绍棠的身份,还过于扑朔迷离。 “这个不急,总得看看这一半的变数值不值得我们押上去,既然他留在京城,那我就找个机会结交一番。你,想不想看看那秦王世子长什么模样?” “他长什么模样?”白成欢总觉得哥哥这话里颇有深意,“你说他长得和秦王那么像,相貌定然也是英武不凡,要不,哥,咱们什么时候先去偷偷看一看?” 带妹妹去偷看一个男人?徐成霖笑而不语。 妹妹果然是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的妹妹,哪里会想着要去看一个陌生的男子长什么模样? 可是这样很好,无论她想做什么,只要能从前生那个痛苦的漩涡里慢慢地抽离出来,总是好事一桩。 “不必去偷看,先静观其变,若秦王府那边,有什么想法,咱们再动不迟。” “那哥哥你快去歇息吧,等家里热闹起来了,你可是想歇息都不能。” 徐成霖到底是一天一夜未眠,眼睛里都是密密麻麻的血丝。 “热闹?” “爹爹受伤了,又从宫中回来,并没有见罪于萧绍昀,前来探望的人,必定不会少。” 白成欢记得从前,威北候府只要有点什么大小事,甚至是父亲过一个生辰,都必定是宾客盈门,如今虽然威北候府的前景不明朗,可依着京城人的性子,那必定是做面子也要来的。 徐成霖听了也就点头,回去歇息了。 果然如白成欢所料,都没有等到第二天,当天下午,趁着如今昼长,亲近的几家就上门来了。 梁思贤自不必说,昨日就过来安慰过她,今日照旧过来了,梁国公夫人也带着些老山参之类的贵重药材一起来了。 梁国公夫人一直听女儿说如今侯府的义女跟她颇为投缘,当时见了白成欢,看她并没有长得十分高壮,心底诧异居多,总觉得这样一个清秀漂亮得像个白瓷娃娃一样的女子能救了这么多人,又当街抓了冯家的疯马,致使冯家一败涂地,实在是不可思议得很。 今日见了白成欢,倒没那么诧异了,只留心起她的一言一行来。 只见她无论是请安,还是说话问好,都规矩周到,姿态大方,和从前的孝元皇后一般无二,梁国公夫人心里倒是暗暗地伤感起来,可惜了那年纪轻轻的孝元皇后。 也不知是这女子原本就是好教养,还是这段日子侯府着力教导她,她与女儿站在一起,竟也看不出小门小户的浅薄粗陋,两人拉着手,亲亲热热地说着话,猛一看倒像是双生的亲姊妹一般。 梁国公夫人也就略微放了心,由着女儿跟白成欢出去自去说话,自己留在了威北候夫人这里。 梁思贤见威北候伤势没什么大碍了,料想着成欢心里应该没那么难过担忧了,才期期艾艾地提起徐成霖来。 “成欢,听说,徐大哥,在宫里守了一天一夜,他,他肯定很辛苦吧?” 白成欢望着脸红红却不自知的梁思贤,觉得就像一朵灿烂明艳的花朵。 思贤是个好女子,她值得得到这世间最好的情意,可是哥哥那天却说,他不会再有什么真心,她固然想要和思贤成为一家人,可是这对向往着美好爱情的思贤来说,是多么的不公平。 既然思贤没有说出来,那就暂且装作不知吧,时日久了,她或许就不再等了。 “是啊,大哥在宫里战战兢兢地守了一夜,好不容易回了家,父亲有人照顾,他才能去好好睡上一觉。”白成欢笑盈盈地道。 梁思贤一双闪亮的眼睛里有黯淡掠过,却又很快点头:“那就好,徐大哥确实是辛苦了,让他好好歇息吧,咱们不打扰他。” 白成欢也笑着点头,又说起别的事情把话头岔了开去。 梁国公夫人和梁思贤还没走,忠义伯夫妇就上门来了。 当日和威北候一起跪在太极殿前的,就是梁国公和忠义伯,安竹林的这一场谋害,算是把三家人紧密地连在了一起。 只是白成欢和梁思贤赶去正院的时候,却没见到石婉柔的影子,白成欢也只以为她还是为了上次的事情脸上下不来,不肯再来威北候府,也并没有在意。 待到晚间,梁国公夫人带着梁思贤告辞回去了,忠义伯夫妇却还留在侯府。 白成欢送完人回来,就听见忠义伯夫人在东厢里抽噎哭诉。 “珍娘,你说那个逆女,我和伯爷自小千娇百宠地捧着她长大,她怎么就被人三言两语哄骗了去,把石家的荣辱,把她的爹娘兄长,全都抛到了脑后!” 威北候夫人有些疑惑:“那哄骗了婉柔的,到底是哪家的人?怎么就胆大妄为到这个份儿上?” 忠义伯府如今圣眷还好,又和威北候府是姻亲,满京城掐指头算算,有这个胆子的人家也不多——不对,威北候夫人忽然想起那日成霖回来说的话,那个和婉柔一起的,是叫什么薛云涛的? 可她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毕竟那天发生的事儿,也的确是婉柔失了体统规矩。 忠义伯夫人前段时间还和小姑子闹别扭,如今可是觉得这世上唯有小姑子能理解她的悲伤愤怒,紧紧拉着威北候夫人的手,哭道:“珍娘,我也不怕你笑话,那日她就和惠郡长公主驸马的堂弟,薛家的一个小子在一起逛书肆,那可是在全京城人的眼皮子底下啊,我使了人叫她回去,她也不肯,成霖当时也撞上了,还劝她回家,她却一点廉耻也不知道,还是我和伯爷亲自去把她带回去的,回去后,我就搜检了她的卧房,搜出来些书信……都是见不得人的!珍娘,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就这么一个女儿,还要把我和你哥哥的脸都丢光!” “嫂子先别哭了,这个薛云涛,嫂子可认清了是薛驸马的堂弟?莫不是有人冒充?” 这些日子,家中的事一件接一件,侯爷说要查这薛云涛的底细,却不知道有音信了没有。 忠义伯夫人拿帕子捂了嘴,滚滚的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恨声道:“千真万确,就是薛驸马的堂弟,你要问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那是,那是人家惠郡长公主,已经拿着婉柔写给薛云涛的信,找上了门!” 第三百一十三章 透彻 “惠郡长公主居然找上了门?” 威北候夫人大惊失色,惠郡长公主出面,这事儿,就绝对简单不了! “那日搜检出那些书信,我就怕他们有来有往,正跟伯爷商议着,去寻这薛云涛的底细,却没想到,隔日,惠郡长公主就坐着一顶小轿,悄悄到了伯府,说要替驸马的堂弟说了婉柔这门亲,当时我不过略推脱了几句,说要考虑考虑,惠郡长公主居然就拿了封信拍在了我面前,可不就是这个糊涂东西亲笔写的书信!我这辈子的脸面,都在这个逆女身上丢光了!” 忠义伯夫人哭的眼睛都红了,可见心中的伤心愤怒。 威北候夫人一边想这件事,一边安慰她:“大嫂,你先别哭,左右如今你已经把婉柔拘了起来,她想再跟那薛云涛来往,是不可能了,咱们如今,先打听打听惠郡长公主的意图为先。” 说着,心中也气极:“萧惠郡这番行事做派,倒真是一如先帝在时,可惜她忘了,如今先帝早就不在了!” “要单单是萧惠郡威逼也就罢了,偏生这个逆女,买通了看着她的丫鬟,知道了萧惠郡上门的事情,居然在房里,又是抹脖子又是上吊地跟我们闹腾,口口声声非薛云涛不嫁,这不是要活活气死我和你哥哥吗?” 忠义伯夫人想放声大哭一场,却又顾忌着这里是侯府,死命地压低了声音,再也说不下去了。 外面,白成欢到底没有进去,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这是表姐的丑事,要是舅母知道她全数听见了,难免会心生不快,更何况,如今她在舅母的眼里,还不是亲外甥女,已经隔了不知道多少层,她也不必非要进去惹这个不痛快。 她径直进了正屋,去看爹爹的伤势。 威北候今日回了家,安下心来睡了一觉,此时刚吃了药,正是神清气爽,刚和大舅兄寒暄了几句,忠义伯就要去寻徐成霖说话,白成欢行了礼,刚好送忠义伯出去,才返回来和威北候说话。 舅母对娘亲哭诉的那些话,是万万不能传到外面去的,但是白成欢还是觉得有必要跟父亲说一下,如今她和哥哥,还有爹爹娘亲,遇事都是即刻彼此通气的,以免做事有疏漏。 威北候倚在软枕上,听女儿把忠义伯府的事情说了一遍,心中就大概有了数。 “薛家,原本就是陕州大族,只是前些年,站错了队,支持宁王争储,结果宁王落败,受了牵连,除了薛驸马在京,其他当时在朝为官的人,皆是上表辞官,退回了陕州。说起来,这也是薛家的聪明之处,能伸能屈,可如今看来,他们是不想再屈着了?你表姐跟这个薛云涛的事情,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太过刻意,根本就是算计。” 当年萧绍昀登基之前的那场明争暗斗,白成欢是有印象的,可到底年纪还小,体会并没有威北候这样亲身参与其中的朝臣深刻,听了威北候的分析,有些不解: “他们不想屈着了,这是他们薛家的事情,扯上舅舅家做什么?舅舅和爹爹您一样,都是有爵位并无实权,就算是他们家族的人想起复,舅舅也帮不了什么忙吧?” 威北候眯着眼睛,摆了摆手。 “只怕他们不是想起复这么简单。薛家当时虽然退避朝政,但也保全了家族实力,要真只是想起复,他们在吏部自然有门路,用不着来跟你舅舅扯上关系,怕只怕,他们是想要跟我们侯府扯上关系。” “有这种可能,那薛家,到底是想做什么?” 薛家不傻,反而很聪明,可他们当了这么多年的缩头乌龟,如今又是为什么要这样冒着得罪萧绍昀的危险,和一个武将立家的侯府费尽心思扯上关系呢? 威北候沉吟片刻,手向着西边指了指,心中透彻得很。 “怕还是为了宁州的那一位……当年,他们就曾经替宁王拉拢过我,可当时你那样喜欢萧绍昀,爹爹自然得站在他这边,如今……” 威北候也有几分感叹:“薛家人做事,非大事不谋,估计,是看着如今萧绍昀宠信道士,自毁江山,心中又有了计较,可惜你哥哥反对宁王,不然,咱们就这样顺水推舟,扶持宁王,也未尝不可。” 白成欢也十分不明白,哥哥为什么就那样讨厌宁王呢? 虽说宁王自小就有些混蛋,也总是与她和小十作对,可也没什么别的劣迹,真要当皇帝,未必就不如萧绍昀。 “爹爹,既然是如此,咱们就静观其变吧,舅舅也不是受人胁迫的人,惠郡长公主虽然气焰嚣张,可这事儿,真要闹到萧绍昀面前,她定然讨不了好去,如今舅舅肯定是投鼠忌器,怕闹起来毁了表姐一辈子的名声罢了。” 威北候点点头:“先这样吧,我再派人去陕州探探薛家的底细,看薛家到底是如何打算的,是真的要再搅弄天下风云,还是族中出了不肖子弟,和萧惠郡沆瀣一气。” 当晚,忠义伯夫人红着眼睛跟着忠义伯回去了,威北候一家又商谈到了深夜。 第二日早朝,京城的各家一看威北候被皇上恩准回家了,上门探望的几家也没受到皇帝任何的责备,心下立刻有了计较,一拨一拨的人开始去威北候府探病,威北候不堪其扰,凡是平日里不亲近的,都由徐成霖出面招待。 威北候府所在的大街上,萧绍棠带着袁先生站在街角,默默地看着威北候府门前的车水马龙,喧闹不堪,始终也没看到那个想要见到的身影。 袁先生自然知道世子爷的心事,不由得好笑:“世子爷,这凡是用得着白小姐接待的女眷,谁会在大门口就下车?又不是在自己家那样随便。白小姐也自然不会出来。” “我知道,我就是想看看,她如今住的这个地方。” 袁先生也不理会世子爷的小别扭,单刀直入地问道:“世子爷,属下今日就问您一句准话,对这白小姐,您是心向往之,但一切随缘,还是此生志在必得,决不让人呢?” “志在必得,决不让人!要是她嫁了别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快活!” “好,世子爷能有此心,那属下必定竭尽全力,助世子爷心想事成!” 萧绍棠终于诧异地回头:“您,为何又改变了主意?” 就在来京城的路上,袁先生还表示反对,后来虽然不反对了,但态度也十分冷淡! 第三百一十四章 雄心 袁先生还是那副笑眯眯的老好人模样:“自然是不忍心见世子为情所困,心中郁郁,这到底是一辈子的大事,当然是让世子称心如意是最好。” 萧绍棠却是不信。 想了想,道:“袁先生,前些日子,我曾问过您,是怎么认识这京城侯府的世子的,您还没回答我呢?” 他没有忘了袁先生的身份,袁先生是一个幕僚,就如他自己所说,这等儿女之情之事,并不在他的眼中,此时来了京城,别的都不说,却提起这个,很有些蹊跷。 袁先生被萧绍棠问得一愣,没想到他竟然还惦记着这件事,有心打个哈哈糊弄过去,就反问道:“那世子又是如何认得这京城的威北候世子呢?” “我?自然是从前,有些同袍之谊。” “那就对了,世子您在军中之时认得了他,如今不便相认,而我们这些人,威北候府的世子被贬到了宁州,岂有不去看看之理?” 袁先生笑得十足像只狐狸。 有些事,此时还不能对世子说,万一世子像极了秦王殿下年轻时候的刚直,知道了他的用意,岂不是自找麻烦? 萧绍棠虽然心中还有些狐疑,却也说不出什么来,点点头:“既然如此,那绍棠先谢过先生了。” “那咱们就先回去吧,世子,左右你们以后都在京城,相见的日子还多着呢,况且属下听闻这白成欢已经来往宫中数次,却并没有入了那人的眼,想来是即使选秀,也无碍了。” “先生说的也是。”萧绍棠自然是听说了还未开始选秀,皇帝就把威北候府庶出二小姐和安国公大小姐招入了宫中。 但这两位都是或多或少和孝元皇后有些关系的,白成欢只是一个虢州女子,想来和孝元皇后,也扯不上什么关系。 “今日,咱们有两件大事要做。”两人骑马往回走,袁先生边走边说。 “头一件,是去工部走一趟,既然皇上在昨日早朝时亲口允诺了让您回秦王府居住,那咱们就要回去住,先找工部的人把秦王府修葺一番,世子您再入住。” 萧绍棠听了,想起昨晚所见。 他并不曾亲眼见到过当年的秦王府是如何煊赫,可是昨日,他去看了那被封了十七年的秦王府,心中说不出的凄凉悲愤。 朱门已斑驳,碧瓦凋零碎,只站在门前看一眼,就已经有破败腐朽的气息铺面而来,更不要说走进去。 残垣断壁到处都是,粉墙下,杂草丛生,昔日取水的井边,长满了绿苔。 而那座据说是僭越,让秦王府获罪的高楼,已经只剩下一座光秃秃的底座,据说父亲获罪当时就已经被先帝下令毁去了。 这样的秦王府,若是想要修葺至能住人,至少也要一两个月。 “工部那边如今忙着修建招魂台,能抽出人来给咱们吗?”萧绍棠对此并不抱什么希望。 昨日早朝后来官员的奏报,他也听到了。 七月初的天气,正是烈日流火的时候,招魂台那边的民夫,日夜赶工,中暑而亡的人一批又一批,工部无论是人手还是银两,都说是短缺。 而萧绍昀,若真有心让他住在秦王府,真的那样皇恩浩荡,在父亲接了第二道圣旨,那位天使回到京城之时,这秦王府就该修葺了,至少,不应该是还贴着封条的样子。 说起来,所谓隆恩,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袁先生也颇为感叹:“是啊,谁让秦王殿下与您都是龙子凤孙呢,就连建个房子,都得经工部,更不用说修葺王府这样的大事。世子爷您先回,属下去一趟工部就行。” 萧绍棠点头:“那就劳烦先生了,若是他们不肯出人出力,那先生也不必多说什么,左右咱们如今还是从宁州过来的土包子,没钱没能力,秦王府荒废了这么多年,也不急在这一时。” 袁先生明白萧绍棠的意思,要是他们自己修,银钱人手都不是问题,只不过那样容易招了人的眼。 初到京城,凡事不张扬,袁先生对世子的这份沉稳很满意。 “世子说的是,等属下从工部回来,咱们还要好好给晋王挑选一份乔迁礼,好好地贺一贺晋王这乔迁之喜。” 萧绍棠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晋王那一声声的“何七”。 晋王,那是个孩子一般心性的藩王。 幸好昨日认识他的两个人,徐成霖没出声,晋王喊他的时候旁边也没什么人,不然,传到皇帝耳朵里,说不定又会是一场波澜。 “先生说的是,咱们趁着这个机会会会这位晋王吧,有些事,避着也不是办法,还是说清楚的好。免得晋王殿下认错人。” 袁先生起先还连连点头,但是略一思索这话,就觉得不对了:“世子,您又是怎么认得这晋王的啊?” “偶然间认识的。你去工部吧,我出城看看!” 萧绍棠不欲多说,勒转马头就往回跑远了,只留了袁先生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他知道世子是被何家放养,在虢州这样远离京城的地方长大的,却不知道世子居然与晋王相识。 他一路皱着眉头,快到了工部衙门的时候,算是有了点眉目——虢州,晋王的封地可就是在与虢州紧邻的河东! 袁先生眼中闪过一道异彩,威北侯府!晋王!若是再加上何氏一族的姻亲…… 何愁大事不成! 袁先生顿时觉得这天儿也蓝了,云也白了,眼前豁然开朗了!万丈雄心,烈烈而燃! 局势如此之好,他定会为秦王一脉殚精竭虑,好好筹谋,若能成事,他袁兆先也能成为诸葛孔明,姚广孝一般名留青史的谋臣! 萧绍棠打马径直出了西城门,远远的就望见一座巍峨的高台拔地而起,像是一柄利剑,从地面奔突而出,直指云霄! 高台底部,是密密麻麻,川流不息的民夫,打着赤膊,在烈日的曝晒下汗流浃背,辛苦地劳作着,将土石不断往更高处运去。 尽管他们已经竭尽全力在干活了,可是在这酷热的暑天里,依然逃不过监工不时的鞭打。 “快点!你们这些贱民,不拿鞭子抽就不好好干活!” 随着民夫发出一声声的凄惨哀嚎,满面狰狞的监工大声呼喝着。 这大热的天儿,赶工期,真是要人命,偏偏还被派来这边看着这些贱民,真是晦气! 要不是顾忌着招魂台乃是皇帝兴建的,监工还指不定骂出什么话来。 第三百一十五章 冲动 被鞭打过的民夫忍着痛,更为吃力地向上攀爬,可是在攀爬的过程中,因为中暑早就头晕眼花的人再也撑不住,手脚一软,立刻就从高高的招魂台上跌落而下。 一阵惊恐绝望的惨叫之后,就是一声血肉之躯跌落尘土的沉闷声响。 “又死了一个,真是晦气,拖走拖走,扔那边的坑里!剩下的,不想死,就赶紧干活,快点!” 监工连连呸了几声,却看也没有去看一眼那犹在尘土中挣扎抽搐的血肉,更为凶狠地喊道,手中的鞭子也顺势在空中舞得“啪啪”作响! 萧绍棠亲眼望见那人从招魂台上跌落下来,只觉得那跌落下来的人就像一片大树上的落叶,就那么轻飘飘地落下来。 此刻的人命,轻贱得甚至不如一片树叶。 这就是大齐的子民啊,他们高高在上的帝王,就是如此对待他们! 边关将士拼着性命想要护着的百姓,却被这样猪狗不如地对待着! 他们流着汗,流着血,却被这样糟践着性命! 此刻在萧绍棠的眼里,这个据说建成以后会耸立云端的招魂台,就像是一个散发着无限恶意的炼尸炉,在燃烧蚕食着大齐的筋骨和血肉! 在监工的鞭子再次落到那些民夫身上时,萧绍棠驰马到了近前,高声阻拦:“住手!” 那监工的鞭子就迟了一迟,原本已经抱住了头脸,做好了挨打准备的民夫,愣了一愣,赶紧背起一袋子和好的黏土,逃命一般地跑开。 监工也是工部的一个小喽啰,此时这个地方,就属他还算是跟“官”字稍稍沾了个边,是以一直都是作威作福,横行惯了,此时上下打量了萧绍棠一眼,只见马上的少年一身月白色的长袍,衣料看不出好坏来,倒是座下那匹枣红马十分神骏。 他一时也拿不准这人的身份,但还是色厉内荏地斥了一句:“你是什么人,也来管这等闲事!不怕告诉你,这是皇上的差事,若是耽误了皇上的差事,你有几颗脑袋够砍?” 萧绍棠骑在马上,目光似刀地盯着那站在高台上的监工,带着血色的眼神直看得那人心中发颤,他才开口:“皇上可有命你随意鞭打虐待民夫?皇上可有让你草菅人命?!” 监工这才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刚才那人坠落的地方,那个跌落下来,不知死活的人,已经被人拖走,尘土中,只留下一大团黑红色的血迹,监工并没有觉得这样看惯了的事情有什么不对,口气就更不好了: “他们只是贱民而已,能为皇上丢了性命,这也是他们为皇上尽忠,是他们的福气!我劝你这少年莫要多管闲事,不然送你去昭狱!” 萧绍棠咬牙冷笑:“送我去昭狱?眼神倒是利索!那今日倒要试试看,是你的鞭子厉害,还是我手中刀快,是大齐的百姓重要,还是你这个不知死活的酷吏重要!” 那监工也不傻,听这人口气强横,又听他说自己眼神利索,几乎已经能确定这是哪一家贵人的公子哥儿了。毕竟昭狱那地方,非达官贵人不关,庶民犯了事儿,想进去住几天,都没那个资格。 可当着这么多民夫的面儿,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堕了自己的威风,不然以后还怎么服众? 两下掂量,只能不耐烦地吼了句:“你到底想干什么?” “休息,让他们休息,等过了午时,再继续赶工!” 萧绍棠知道这些民夫是被征调而来,就此不做那是不可能的,可要是再这样冒着酷暑干活儿,到时候就算不摔死,那中暑气生病的人也不会少。 尤其此时正值炎炎盛夏,一旦有人染病,以这个监工的处理方法,只能是疾病肆虐,人命如草芥。 监工是彻底恼了,皇上和詹大人日夜盼着这招魂台建成,早日建成,他要是听了这小子的话,那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于是跳下高台,拿着鞭子就指向了萧绍棠: “你小子脑子坏掉了吧,敢管皇上的闲事?你说让休息就休息,你以为你是谁啊!赶紧给我滚开,不然老子手中的鞭子可不认得你是哪路尊贵公子哥儿!” 萧绍棠脑子里轰然作响,热血上涌,也不下马,猛地一夹马腹,直直向着那监工冲过去,身子一矮,劈手就夺了那监工的鞭子,在他身上狠狠地抽了一鞭,满身杀气展露无遗:“本世子也不认得你是哪路横行霸道的恶棍!” 那监工吃痛,目眦欲裂,却也听清了“本世子”三字,爬起来怒骂道:“哪里来的狗屁世子,京城的世子爷爷我认得多了,也没你这个多管闲事的东西!” “我乃秦王世子,若是不信,咱们这就进宫去见皇上!” 秦王世子? 原本惊呆在原地的民夫们听说这个路过为他们说话的少年郎是秦王世子,被折磨得浑浑噩噩,已经麻木的眼中都霍然迸发出簇簇光亮——是秦王世子! 秦王当年抵抗外敌,保护天下苍生,如今他的儿子,又来护着他们了! 转身逃走的那个民夫背上的袋子“噗通”一声砸在了地上,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尘土中,浑浊的眼中涌出大颗的眼泪,声音颤抖:“秦王,是秦王的儿子救了我,他救了我!” 他从被征调来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活得胆战心惊,这个天杀的招魂台,每天都有人在这里死去,他家中还有弱妻幼子,他不能死啊! 刚才若是监工的鞭子落在他的身上,难保他不像刚才摔死的那个苦命人一样,因为吃痛手脚不稳,也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秦王,秦王世子?” 那监工忍着身上火辣辣几乎要了命的疼痛,仔仔细细地把最近京城的大事回想一遍,才想起来这秦王世子是谁。 “不过是一个质子罢了,真把自己当盘菜!来人,来人,给我打,不打的他满地找牙,爷爷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那监工从地上爬了起来叫嚣道。 “不必你这样的人动手,本世子,这就带你入宫去见皇上!” 萧绍昀原本是打算低调行事的,今日这事,算他冲动,可若是不管,他心中实在是过不去! 他伸手拎起在马前叫嚣的监工,狠狠一马鞭,拎着人就朝着城门内而去! 他要把这个人亲手交给皇帝! 招魂台四周散布着的其余小头目听到动静,撒腿跑来的时候,就只看到一人一骑踏着飞尘而去,只听到四周民夫一声声感念的“秦王世子”。 第三百一十六章 又一个 守卫皇宫大门的侍卫冒着酷暑守卫宫门,虽然外面还是精神抖擞,一点儿看不出疲惫来,可内里,早就昏昏欲睡,只盼着这时辰走快点。 等远远听见马蹄声,看到一个月白色身影裹挟着一个什么东西,纵马奔来的时候,一个个都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立刻就从里到外抖擞了起来,纷纷亮出了手中的刀拦上前去。 萧绍棠也不跟他们言语,驰马到了近前,手一松,手中拎着,已经半死不活的那个监工就被“噗通”一声扔在了地上。 “来者何人……秦王世子?” 上前的人正准备厉斥几句,却看清了这人的脸。 守大门这差事,武艺身手自不必说,最起码要能认人,虽然萧绍棠只进了一次宫,长相却被人记得清楚。 萧绍棠也不多说,下了马就跪在地上,朗声道: “罪臣萧绍棠,因见招魂台监工暴虐成性,苛待民夫,草菅人命,特将此人擒来交予皇上发落!” 又是罪臣,又是招魂台监工的,把这群侍卫听得都有些稀里糊涂,但好歹是听明白了一点:秦王世子抓了个人,要交给皇上! 因为昨日这秦王世子在宫中似乎颇受皇上恩宠厚遇,又是皇上口中的“骨肉兄弟”,几个侍卫互相看了一眼,就留下几人执刀相对,一人就赶忙去禀报了。 御书房,宋温如正拉着礼部尚书方含东在和皇帝商议何时开始选秀的事情。 宋温如觉得,大批秀女滞留京城,有家贫者已经支撑不住这京城的花销,在户部销了档,回乡了,而留下来的人,颇有家资却都被徐成意,安竹林此等女子的获宠所诱惑,已经有不少人开始暗暗打听孝元皇后生前之事,真真假假,这几天的京城,可谓是暗流涌动。 就连茶馆说书的人,都改了话本子,开始大肆赞誉孝元皇后生前种种。 萧绍昀却不以为意。 詹士春说过,招魂这件事,看的也就是个天意,招魂台建好之前离开的人,那必定也是天意不属,孝元皇后的魂魄也不会寄托在她们身上。 只是这话,萧绍昀也不打算跟宋温如说,到底宋温如是老臣了,为了大齐还算尽心,他懒得再和他起争执。 看劝不动皇帝,宋温如只能迂回着来,再次提起让皇帝把安竹林送出宫。 这件事萧绍昀却一改前几日的态度,立场坚定:“安竹林此女,我已经命人去查了,她之前并没有接触过孝元皇后,也没有人告诉她孝元皇后的事情,所以,朕觉得她必定和孝元皇后有些牵扯,万一她是……朕绝不能错过!” “皇上,只是将此女送出宫而已,等开始选秀,再与其他秀女一同入宫,并不妨碍什么!” “丞相,你确定朕把人送出了宫,还能囫囵着回来?”萧绍昀想起那安竹林在他面前哭诉的话来:“安国公胆小无能,万一有人对安竹林存了歹意,以安国公府的本事,能护得住她?索性已经入了宫,不过被人非议几句罢了,朕并不在意。” 宋温如一口老血哽在了喉头,气的说不出话来。 身为一国之君,因为一个女子,被人非议,居然会觉得没什么?! 纵观古今,夏桀商纣,周幽王之流,难道不是因为一个女子亡了国吗?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一边方含东冷眼旁观多时,想在皇帝面前表现一下却迟迟插不上话,早就觉得宋温如实在是啰嗦。 秀女等着就让她们等着呗,她们都想拼个富贵,却一点不付出,这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看宋温如还欲跟皇上辩驳,就立刻出声阻拦:“宋大人,您与其在这里为难皇上,还不如去招魂台那里催催进度,那才能彰显您的忠心,不过一个女子,您实在是小题大做了!” 萧绍昀正烦宋温如呢,一听方含东这话,真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不禁连连点头。 宋温如彻底服了这对君臣,居然一个昏庸,一个谄媚,这居然也算是一种“君臣相得”! 萧绍昀也不想再听宋温如啰嗦,就打发他走:“天气酷热,丞相大人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您也有了年纪了,好生保重身体,才能为朕分忧!” 宋温如气不打一处来,又不想当着方含东的面儿和皇帝吵,被这个奸佞小人看笑话,就忍着气告退:“老臣有公务在身,不敢回去歇息,这就去丞相衙门当值!” 萧绍昀无所谓,只要他赶紧走,随他去。 宋温如满心悲愤,正想最后再告诫皇上一句“亲贤臣,远小人”,就看见刘德富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皇上,秦王世子带了个人来,在宫门口跪着请罪,要见您!” “什么?”萧绍昀没听懂。 等萧绍棠拎着那个连吓带颠,已经奄奄一息的监工跪在御书房的门口,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萧绍昀才听懂了。 他神色间没什么变化,眼睛却盯着跪在门口的萧绍棠,半晌没说话。 别人不知道皇帝怎么想,宋温如是知道的,皇上心里八成已经是怒火滔天了。 只是这怒火,是对着这草菅人命的监工,还是对着秦王世子,那就不好说了! 在皇帝这样喜怒难辨的目光逼视下,秦王世子居然也不怕不惊,面不改色,实在是让宋温如心中吃惊。 可无论如何,宋温如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给秦王世子求个情: “皇上……” “萧绍棠,你可知罪?” 不等宋温如的话说出口,皇帝就语气阴沉的开口喝道。 跪在地上的萧绍棠立即就磕了一个响头:“臣自知阻碍招魂台修建进程,犯下大错,特来请罪,任凭皇上发落,但此人苛待民夫,草菅人命,坏皇上名声,实在是罪不可恕,还望皇兄明察,莫让天下臣民寒心!” 萧绍昀额头上几根青筋若隐若现,几乎就压不住自己的脾气了——这请罪的姿态,活生生就是前日的威北侯,明为请罪,实为逼迫责难! 这天下,这江山,到底是他的还是这些人的?! 这样的把戏他前世在大臣身上见得多了,他今天就还不吃这套了,他倒要看看,萧绍棠敢不敢像威北侯那样撞死在他面前! 第三百一十七章 嘉奖 “既然知罪,那你倒是说说,朕该如何处置你?” 萧绍昀靠在龙椅的靠背上,居高临下,气势迫人。 萧绍棠抬起头来,正视着这个昨日还口口声声列祖列宗的人,眼神坚定而固执: “皇上如何处置罪臣,都不要紧,但是此人,皇上准备如何处置?” 萧绍昀没说话,眼神越发阴沉起来。 方含东最善于察言观色,一看皇帝的神情,就跳了出来指着萧绍棠训斥起来:“区区一个秦王世子,居然敢如此自作主张,胡作非为,此人原是工部之人,自然交由工部处置,你没有任何官职在身,如此作为,就是僭越!” 萧绍棠转头看着方含东,森然的目光直逼得方含东头皮一麻。 “这位大人,皇上面前,你如此擅自训斥本世子,敢问你这样又算不算得上僭越呢?” 方含东大惊失色,回头看了看目光沉沉的皇帝,大概明白过来,自己这也算是僭越了,转身就扑倒在了地上:“皇上明鉴,臣只是替皇上生气啊!” 萧绍昀心情糟糕透了,满腔的愤怒都化成了烦躁。 废物,一个个都是废物! 前世的宋长卿,徐成霖,哪一个不是人才,遇到这种事情根本不用他出面,偏生这一世,都跟自己对着干,尽留下这些蠢材! 转头间,看到一边没来得及走的宋温如。 “依丞相看,秦王世子该如何处置为好?” 萧绍昀不禁庆幸宋温如年纪大,走得慢,不然这会儿都无人可用。 宋温如这才打破了沉默的旁观,向前一步行礼道:“依臣之见,皇上应当重重嘉奖秦王世子,表彰他忠君护国之心,彻查工部,杜绝此等草菅人命的酷吏,以免伤了万民之心!” 原本等着宋温如引经据典为自己出口恶气的萧绍昀大失所望。 或许是前世的圣明之君做得太久了,这一世,他只要听见这种“万民”,“百姓”之类的调调,就心烦的很。 前世圣明了一辈子,他与成欢也没能得到个好结局,这辈子,他只求他和成欢能真正幸福圆满地过完一辈子,至于什么天下,什么万民,他总会老会死的,等他死了,管这天下如何! 基于这样的心思,萧绍昀正准备先好好地将宋温如这样的说法驳斥一番,话还没出口,宋温如却张口就把他截住了。 “另外,臣也恭贺皇上,外有秦王为国尽忠抗敌,内有秦王世子忧国忧民,替君分忧,臣以为,皇上不仅要嘉奖秦王世子,更要嘉奖远在边关的秦王殿下,以表皇上嘉许之意!” 嘉奖!嘉许! 萧绍昀气得眼中几乎能喷出火来,萧绍棠阻碍了他的大事,他还要捏着鼻子夸他几句? 那些民夫的命再重要,比得上让成欢尽早归来这件事重要?他前世屠戮大臣的时候,就已经不在意所谓的苍生了,更何况这些轻贱的人! 可萧绍昀心中眼中的火气,全都被宋温如意味深长的一个眼神拦住了,气的心里吐血,也没能发出来。 他自然知道宋温如此刻提起秦王是个什么意思——人家的老子还在边关卖命呢,没有个为了一个酷吏就处置了人家儿子的道理。 这真是让他憋屈! 前世根本就没有胡人进犯这回事儿,也根本无需秦王来守什么边关,这一世,他这个皇帝却要处处受人掣肘! 萧绍昀无处可发的怒火全都集中在了地上那个半死不活的监工身上:“拖下去,凌迟!” 虽然万分不情愿,但他还是咬牙下了旨意:“秦王世子萧绍棠,为国尽忠,为民请命,朕心甚慰,特赐黄金百两,宝马两匹,秦王为国戍边,加封一等太师衔,百年后允葬皇陵,配享宗庙!” 萧绍棠神色不变,叩头谢恩,心中却是对萧绍昀更多了几分鄙夷。 虽说一个亲王,能得封太师,死后还能附葬皇陵,那真是天大的荣耀,可这样的荣耀都是在亲王薨逝之后才有的,给一个活人如此荣耀,当真是其心可诛! 如此帝王,真真替萧氏列祖列宗一声长叹! 萧绍棠是一路穿过半个京城入的皇宫,在加上招魂台下的民夫已经沸反盈天地闹了起来,不出半日,整个京城都知道了秦王世子萧绍棠的壮举。 茶馆的话本子内容立刻就变了,从赞誉孝元皇后直接就变成了赞誉秦王世子,反正皇上嘉奖的旨意都下来了,大家都可着劲儿地夸,也不怕皇帝追究。 人人对此事津津乐道之时,袁先生实在是吓了个够呛。 他坐在梨花巷的大宅子里,一气儿灌了一茶壶的茶水,才镇定下来跟萧绍棠说话。 “世子,您也该当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这事儿,按说,您是没什么错儿,要是秦王殿下在,说不定比您还激动,可是您仔细想想,虽然皇上顾忌着秦王殿下,不会真的把您怎么样,可万一当时宋丞相没向着您说话,附和了皇上呢?您就算不丢了命,也得脱层皮,还有,您好端端地,跑去招魂台那里做什么?” 萧绍棠清亮的目光中顿时有深不可见底的痛惜悲哀:“袁先生,那日咱们进京城的时候,我就看到不断地有人被抬走,只以为是生了病……原本想着这些天京城滴雨未降,怕那里人数众多,万一有时疫蔓延,后果不堪设想,我只是想去随便看看,可我没想到,今日一到那里,就看到人命如草芥一般,被肆意糟践!父亲和我,都是上过战场的人,在我们心中,自然是人命最重要,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无辜的人就这样轻贱地死了,像死一只蚂蚁一样!” “父亲与我用鲜血守护着的人,怎么能就这样一个个死去!” 袁先生也顾不上自己喝茶了,又倒了一壶,放在了萧绍棠面前。 “世子,喝口茶,消消气。这样的事情,您觉得以后还会少吗?您一件件管,管的过来吗?” “或许管不过来,可要我当没看见,也绝不可能!” 袁先生不说话了。 这虢州何家,到底是怎么教养世子的?说好也好,说不好,也确实是不好! 侠义心肠,气节大义,一样不缺,可到底少年意气,原本还夸他沉稳呢,这么快就现了原形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不拦 “世子,您爱民惜民,是好事一件,属下不会说什么,可您以后万不可如此冲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有见惯生死的人,才能临大事不乱。您好好地想一想吧。” 袁先生也不多劝,怕劝多了招人烦。 袁先生走后,萧绍棠坐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他自然知道袁先生口口声声的大事都是什么,也知道此时很多事情应该忍辱负重。 可他的骨子里,还是虢州的那个热血少年何七,不会彻底改变。 威北候府的湖边,徐成霖听前来探望父亲的永昌伯世子说了这件事,心里就一直平静不下来。 萧绍棠,他果然就是何七吧?即使是改名换姓,认祖归宗,也没有变得面目全非。 “徐兄,你在想什么呢?” 一边跟他通风报信的永昌伯世子林典看徐成霖久久不说话在闷头出神,就伸手戳了戳他。 徐成霖回过神来笑了笑:“没什么,是在想这个秦王世子,当真是胆大。” “可不是,他也不怕皇帝,反正他就一个父亲,还是秦王,皇上也不会把人家怎么样,不像咱们,一大家子拖着,但凡有个响动,都要想着这一大家子会不会被拖累。” 永昌伯府幼子是个十足的纨绔,世子倒是不错,身为永昌伯长子,是个支应门户的料子,考虑事情也总是家族为重。 “身为世家子,的确如此。” 徐成霖表示赞同。 他也隐隐听闻过京郊招魂台那里的惨象,可他并没有去多注意过。 毕竟成欢已经活过来了,招魂台那个萧绍昀用来虚情假意的地方,只能让他心生厌恶。 可是何七,不,萧绍棠却注意到了。 他到底是与京城这些人不同的。 他也曾经是皇权俯视下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而不是像萧绍昀一般生下来就是太子,除了先帝,从来不曾把谁真正放在眼中,就连成欢都可以亲手杀了,又怎么会在意别人的性命? 而即使心地单纯如晋王,也是自幼在富贵之极的皇族长大,并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苍生疾苦。 从这一点上来说,萧绍棠倒是比这两位都强,也比这京城大部分的权贵子弟都要强。 这一半的变数,在徐成霖看来,又多了几成的可能。 威北候府这两日,前来探望威北候的人来来去去,过了晌午,总算是清静了一时。 威北候夫人带着白成欢应酬女眷,应酬了一上午,早就觉得困倦不已。 白成欢见状就要告辞让娘亲歇息一会儿,但是却被威北候夫人拉住了手。 “成欢,娘亲,娘亲想嘱托你一件事。” 威北候夫人的眼神有些闪烁,语气也有些迟疑,这让白成欢大为惊讶,她可从没见到过娘亲这样跟她说话。 “娘亲,您有什么事情,先说来听听。”白成欢没有一口答应。 威北侯夫人虽然觉得难以启齿,可还是横了心一口气说了出来。 “成欢,娘亲想让你去劝劝你婉柔表姐……昨天你舅母说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你婉柔姐在家闹腾,一家子不得安生。” 白成欢听了这话,很是不知道该怎么答。 “娘亲,我去劝一劝倒是无妨。只是她如今对我,怕是生份的很,我说的话她又怎么能听得进去?” 威北侯夫人面露苦笑,何止是生份。 上次婉柔闹成那个样子,依着她平日里的性子,此时怕是越发不愿意见成欢的。 “娘亲也知道,让你去劝她是为难你了,可是,娘亲唯有你这一个亲女儿,也只有这一个嫡亲的侄女,你们这一辈的表姊妹,也只你们两个最亲。” 威北侯夫人携了女儿的手,几乎垂泪。 “她年纪太轻,不知道深浅,如今为了个居心叵测的男人要死要活,父母都不顾了,她何曾知道,这有的情意,能让两个人互相扶持过一辈子,有的情意,却只是让人一辈子凄苦……那薛云涛,无论怎么看,都不是光明磊落之人,那就是冲着咱们两家来的,可她却看不清……” 威北侯夫人后面的话就没说来。 可是白成欢还是明白了。 当年或许萧绍昀也是冲着徐家手里的兵权来的,可她也同样看不清…… 她把那份情意看得太重,落了个那样的结局。 与娘亲血脉最亲的两个女子,就是自己与婉柔姐。 娘亲必定是怕婉柔姐步她的后尘。 “娘亲,我答应你,去劝劝表姐。”白成欢道。 威北侯夫人惊讶地看向女儿,心中又心疼又愧疚。 “成欢,这件事,是娘亲对不住你……” “不,娘亲,你只是想让她清醒而已,当年,到底是我错了。” 威北侯夫人泪雨纷纷地把女儿揽进了怀中:“不是你的错,都是那人和我们的错,若是那个时候我们都拦着你……” “那也是拦不住的啊……这种事情,若是拦着,只能让人觉得那点情意成了唯一的光亮,最容易飞蛾扑火。” 白成欢认认真真地想了想,那个时候,她虽然没有像表姐一样寻死觅活的闹腾,也不过是因为实在没有什么阻力。 她的心里,也曾经那样满满的装着萧绍昀这个人。 威北侯夫人不明白:“不拦着,那怎么劝?” 白成欢抬手给娘亲擦去腮边的泪珠:“这个,容女儿好好想一想。” 傍晚时分,丞相府。 宋温如坐在书房里,跟儿子宋长卿面对面,难得地露出了颓然之色。 “西郊那边,到底是怎么样,你去看过了吗?” 从皇宫里出来,宋温如就心中一直难过。 招魂台按照皇帝的要求,要高达百丈,又是在这样的酷暑天气,有所伤亡是肯定的,可是能让秦王世子怒发冲冠擒了人见皇帝,那必定不是一般的惨象。 因为怕有人破坏,西郊那里,只有官道还许人马行走,招魂台周围,早已经不许人靠近,京城的百姓并不曾知道招魂台下,到底有没有冤魂。 他这个丞相,也整日里忙碌,都没听到风声。 是以他等不及下衙,就命人给儿子送了信,让儿子想办法去看一看,到底是何种景象。 第三百一十九章 忠告 宋长卿接了父亲的信儿,就即刻去西郊走了一趟。 前世他人头落地之前,是见过血流成河的惨象的,可西郊的那种惨象,跟前世比起来,已经不是血流成河,而是尸骨成山! “招魂台东边,有一个大坑,里面全是腐烂的尸骨,儿子一开始问,那些人还不说,后来命家丁询问几个民夫,才说凡是重伤或是坠地而亡者,全都丢在里面,儿子过去的时候,那里已经是蝇蛆满地,空中气息令人作呕……” 宋长卿不忍心说得太过仔细,他知道他的父亲听了会作何反应。 “你是说真的?我要去看看,工部那些人,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我要亲眼去看看!皇上把这件事交给了工部和詹士春那个妖道,他们就是如此胡作非为!” 宋温如拍案而起,怒声喝到,就要向外面走。 他不知道秦王世子有没有看到全部的惨象,可他说的“草菅人命”,原来句句是真! 宋长卿急忙站起来拦住了他:“父亲,您不必去了,您去了,只会更伤心而已。” “他们怎么能在这样!这都是人命啊,怎么能拿那些民夫的命不当命!” 宋温如看着躬身拦在他面前的儿子,听到那句“只会更伤心”,眼前一黑,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我愧为大齐的丞相啊,我连百姓过着什么样的日子都不知道!边关在打仗,每日都会死伤无数壮年男子,区区一个招魂台,也要白白死这么多人,生灵涂炭啊,我无能啊!” 宋温如越说越激动,平日里温和儒雅的人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宋长卿深深低下头去,恪守儿子的本分,不敢随意去瞧父亲失态的样子。 可他想起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还是打断了父亲的自责:“父亲,儿子以为,此时最要紧的,是上报皇上这件事,一是换人督工,二是……此时正值盛夏,那样多的尸骨堆积腐烂,恐怕极易引起瘟疫,若是瘟疫横行起来,后果不堪设想,再加上今年除了六月六夜里那场大雨以外,再也没有降过半滴雨,父亲,这极不正常!” 尽管这一世宋长卿下定了决心再不掺和天下的事情,可他前世到底做了十几年的朝臣,他习惯了在心里想这些事情。 如今是熙和四年,前世这个时候,孝元皇后并没有死,帝后大婚之后,琴瑟和谐,恩爱非常,大齐边境也没有战乱,更没有这样久旱无雨的异象。 可这一世,原本风调雨顺的熙和四年,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宋温如顾不得擦去满脸的泪水,先把儿子说的话仔仔细细想了一遍,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若是照着如今这样下去,战乱,内耗,若是再来一场大旱,爆发几场瘟疫……这不就是亡国的先兆吗? 虽说自古以来,国兴百姓苦,国亡百姓也苦,可相比之下,国兴,百姓还能做太平人,国亡,苍生都会成为乱世犬! 先帝临终前,把太子和这个国家一起交托给他,可他似乎,哪一个都没照顾好! 宋温如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先帝陵前!可大齐若是有个什么差池,他即使是死了,又有什么面目去见先帝?! 不,大齐不能亡! “为父这就进宫去!” 宋长卿赶紧亲手为父亲捧上官帽,郑重请求:“父亲此去,可否答应儿子一件事?” “快说!”宋温如一边整理衣冠,一边就要迈步出去。 宋长卿恭敬道:“父亲,您千万记得儿子一言,皇帝无论想做什么事,您是丞相,您可以劝谏阻拦,但唯有一件事,您千万不可插手!” “何事?” 宋温如有些为儿子的私心感到不悦,皇家之事无小事,皆是国事! “关于孝元皇后的任何事。您千万记住,是任何事,无论是招魂,还是其他,您千万不可插手!” 宋温如皱眉,孝元皇后一个薨逝的女人,葬入皇陵已经是极尽风光,身后却留下这么多的麻烦,要是活着,还不定怎么祸害大齐呢。 可如今儿子的话也在理,种种事端看来,皇帝的逆鳞,唯有孝元皇后而已。 “此事为父心中有数,会斟酌着办,我走了。” 宋温如应了一声,就匆匆出门走了。 宋长卿看着父亲的背影,心中长叹,看来父亲并没有把他忠告听进去,也不会放在心上。 这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十分不好,可他要怎么说出来呢?除了圆慧,谁能知道他的忧虑? 这一世,之所以和前世处处不同,那是因为萧绍昀和他一样,都是那一世遗恨未消,逆天而回的。 他恨自己没有保住家族,萧绍昀恨的,只怕就是前世孝元皇后的死。 作为一个皇帝,萧绍昀一生堪称明君,他有名声,有江山,唯一没有的,就是子嗣,还有和他挚爱的女人圆满相守。 要是按照圆慧的猜测,很可能这一世先是孝元皇后身死,再有招魂一事,有一多半的可能,是因为萧绍昀想要为孝元皇后改命,或者说,他如此大费周章,就是要为他心爱的女人换一个能够圆满前世遗恨的身躯! 这样孤注一掷的偏执,这样不惜牺牲臣民的手段,若是此时有人阻拦,下场必然惨烈。 今生的自己,只想做一个旁观者,唯一在意的,就是家族的保全,而今生的萧绍昀,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恐怕在他心中,江山都已经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只有那个一生诸多苦难,却始终慈和仁善,最后还不得善终的女人,孝元皇后徐成欢。 西半边的天空已经被夕阳染成了血红的颜色,宋长卿凝望着那泼天的血色,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前世的孝元皇后着实是个无辜的女人,可这一世的孝元皇后,到底是真的死了,烟消云散了,还是如萧绍昀谋划的一般,魂魄蛰伏,只等归来?若她归来,那这天下,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看来等父亲从宫中回来,他又要去找圆慧一趟了。 当晚宋温如一夜未归,第二日百官上朝的时候,发现太极殿上,已经有了一坐一站的两个人。 坐着的,自然是皇帝,站着的,却是不知何时已经进宫的丞相。 两人面色皆是不好,萧绍昀目光阴沉地瞪着大殿的入口,进来的朝臣顿时被这目光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都寻了各自的位置战战兢兢站好。 第三百二十章 这就完了? 詹士春进入太极殿的时候,一看皇帝的脸色心中就明白了三分。 昨日秦王世子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他自然是有所耳闻。 虽然招魂台的事儿是工部督工修建,但是皇帝实则是全权交给了他。 宋温如看见詹士春,就一改平日里的风度,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詹士春权当没看见,事到如今,招魂台敢死这么多人,他自然是知道的,心中也并不惧怕,只静静地站到了一边,等着皇帝开口。 萧绍昀的怒火在工部尚书辛大同走进来之时,达到了顶点,顺手拎起一边刘德富手中捧着的那些御史闻风而奏的折子,劈头盖脸就砸了过去! “詹士春,辛大同!朕把招魂台交给你们,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朕的子民的?!” 宋温如在宫中鼻涕一把泪一把诉说西郊的惨状,苦口婆心地跟他唠叨了半夜“始皇帝修长城,后天下亡”的典故,话里话外就是说人家秦始皇好歹还是为了江山才修长城,他这样为了一个女人修建招魂台,简直是天地不容…… 他听得一肚子的火气,好说歹说才打发宋温如出宫回家去。 之前那些御史,也都知道了西郊的事情,都等不及今日早朝,一封封弹劾詹士春和工部的折子就送进了御书房! 工部尚书辛大同被皇帝的怒火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言不敢辩,只拿眼睛不停地看着詹士春。 詹士春则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无惧无畏,也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折子来,双手奉上。 刘德富小跑着下了丹阶,接过去,呈给了萧绍昀。 萧绍昀狠厉地盯了詹士春一眼,才低下头去看折子。 看着看着,盛怒的神情忽然就凝固了,死死地瞪着折子上的那些字,脸色几度变幻。 朝臣都在等着皇帝说出对詹士春和工部尚书的惩处,却迟迟听不见动静。 上奏的御史中,有人是真心被那种惨象所震惊,觉得要为百姓发声,有人却是一心想要看着詹士春倒霉。 毕竟一个道士出身的人,如此被皇帝宠信,几乎凌驾于百官之上,不服气的大有人在。 可是萧绍昀却让满朝文武全都失望了,他最终把那份折子紧紧地握在手里,眼睛从詹士春脸上扫过,最终恢复面无表情。 “招魂台一事,朕自有主张,任何人,不得再有异议,辛大同,此事是你工部之事,你负责将死伤者处置妥当,若有疾病瘟疫蔓延,朕唯你是问!” 辛大同原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此时听出皇帝话里这轻轻揭过的意思,难以置信地猛抬头,又狂喜地低下头去,连连谢恩领命。 等着看詹士春和辛大同悲惨下场的大臣们都惊呆了,这就完了? 死了那么多人,几乎造了一个万人坑,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皇上!如今京城百姓一多半都知道这件事了,如此处置怕是……” “朕是皇帝还是你们是皇帝?!再有质疑者,与王度同罪!” 面对御史不甘心的质询,萧绍昀又抛出了这句对臣下百用百灵的诛心之言。 那个开口的御史被皇帝这样生硬地截住话头,这样厉声斥责,心头一空,一口闷气就堵在了那里。 罢了罢了,左右这天下是皇帝的,这江山也是皇帝的,王度那样的人,有一个就够了,死在一个日渐昏庸的皇帝手中,即使青史留名,又能如何呢? 宋温如经过昨夜和皇帝的对峙,已然知道皇帝的心性无常,他忍着气,先不去追究詹士春,只问皇帝:“皇上,此事暂且不说,只说以后招魂台修建之事,工部是怎么样个说法?” 逝者已矣,那剩下的民夫还会不会被这样草菅人命,这才是宋温如最关心的事情。 “朕会命工部重新选派人手,不得苛待民夫,丞相事多,此事不必再过问!” 萧绍昀几乎是咬牙切齿。 宋温如还要力争,却见皇帝已经起身、 “退朝!” “皇上!” 他欲要追上前去,却被詹士春拦在了面前。 “丞相大人,您这样,可是太不把皇上放在眼中啊,皇上是天子,是大齐的九五之尊,可不是您的儿女,您事事阻拦,事事插手,置皇上于何地呢?” 宋温如恨恨地盯着詹士春一张老脸,怒火攻心,高叫了几声“奸佞”,“小人”,就一口老血喷出,当即倒在了大殿上。 “宋大人!” “丞相大人!” 百官呼啦啦地围了上去,却没有一人敢去指责施施然站在一边的詹士春。 詹士春冷眼看着这些开始对他畏惧的人,不屑地转身走开。 一个国家,百姓是根基,朝臣是骨架,皇帝,才是那根大梁。 大梁都歪了,其余的,根本不足为虑。 萧绍昀离开了太极殿,一路往后宫走,越走那道奏折上的字就越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回了昭阳殿,一头扑倒在仍旧铺陈着大红色喜被的龙床上,眼中的热泪全数溶入细软的锦被。 成欢,只是想要你回来而已,怎么就这么难? 你要是知道这么多人命……你还愿不愿回来? 刘德富也见惯了皇帝时不时就跟平时不一样,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一声不敢出。 可惜晋王殿下搬出宫了,不然,这会儿还有个人来看看皇上。 正在刘德富想东想西的时候,萧绍昀却忽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大步流星地出了昭阳殿,又一路朝上阳宫而去。 上阳宫外荒无人烟的小路上,徐成意正在质问詹士春。 “詹大人,你为何还不把那安竹林弄出宫去?难道你是想要再送一个人在皇上身边,和我争吗?” 詹士春耷拉着眼皮子,忽然抬头,眼中精光一闪,伸手一拉徐成意,就把她推入了路旁的一座假山后面,而后也快速闪身隐匿起来。 徐成意恼怒不已,正要叫喊,就看见皇帝脚步匆匆从另一边的路上走来,心头顿时一喜,就要探出头去,却被耳边詹士春一声低沉的“别动”喝住了没敢再动。 只见萧绍昀看也没往这边看,命人打开了上阳宫的大门,独自一人走了进去,那两扇朱红色的宫门又重重地合上了。 徐成意伸长了脖子看,也没看见那上阳宫中如今是何等模样。 一边詹士春眼中却弥漫出无尽的幽暗萧索之意。 他还记得,这里曾经住着他的生母,这个薄情寡义的不孝子,怎么配来打扰阿桓的安宁! 第三百二十一章 盯梢 萧绍昀一走进昔日的上阳宫,就觉得眼前的日光似乎全部被那阴暗的过往全数遮盖,一丝儿的光亮也看不见。 他推开正殿的门,独自走了进去,又转身把门严严实实地关好,才走到桌案上乔皇后的灵位前坐下。 那些年上阳宫的热闹喧哗似乎还在眼前,乔皇后和幼年的成欢站在一起,俨然至亲的母女。 可眼前的寂寥,却是隔了两世,从来不曾改变分毫。 “您临走的时候,跟我说,让我好好待成欢,一辈子对她好,可你却没告诉我,该怎么对她好……我以为的好,与您期盼的好,大概不是同一种……” 萧绍昀在幽暗的光线里,把袖中的已经被抓得皱皱巴巴的那份奏折拿了出来,取了桌上的火引,一点点燃了起来。 火苗一缕缕地跳动起来,像是跳舞一样逐渐吞噬了奏折上的字迹,寥寥可见的几个字眼,“血祭”,“招魂”,一一消失在燃起的青烟中。 “您也看看吧,若是您在底下有颜面见父皇,那您跟父皇说说看,我为什么这样成了一个昏君,成了一个不顾江山,不顾人命的昏君……” 在火苗熄灭,灰烬零落一地的时候,萧绍昀眼中闪过无尽的萧索和绝望。 他那样地喜欢幼时的徐成欢,那是他唯一觉得亲近的女孩儿,虽然他从前并不知道这份无缘无故的亲近从哪儿来。 母后也是那样地喜欢徐成欢,并没有因为她是淑妃的亲侄女就对她生出成见。 那样好的时光,也就只有短短的四年。 四年后,他的母后,大齐最尊贵的皇后,带着父皇的恨与怒,在冷宫薨逝。 她临走的时候,他曾去看过她的。 她说,昀儿,你要发誓,你会一辈子对徐成欢好,把她当成亲妹妹一般好,不要让这天底下任何一个人欺负她,不要让她受任何的委屈! “母后,您看,我一直遵守着我的誓言,我那样真心地对她好,可因为您,她受尽了这世上的委屈,被那么多人欺负,她虽然是个仁慈的人,可也一定是死不瞑目的……母后,您在地下可曾见到她?她可曾原谅您?” 萧绍昀伸手按在桌上的灵牌上,犹豫良久,最后松开,拈起桌上香炉里奉着的三柱香,慢慢地在指间碾碎。 “她心软,大概是会原谅您的,可是我不会,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您。” 他站起身,把那香末洒在地上,望着灵牌上“乔桓”二字,低语:“若您觉得我这样过下去很苦,那就告诉成欢,让她早点回来,这辈子,我一定会让她再也没有愁苦,真正快乐圆满地过上一辈子。” 寂静的室内没有任何的回音,萧绍昀静默了一刻,心中的戾气渐渐被压制在心底,转过身,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看。 过了许久,才有一阵微微的风,将地上的灰烬与香灰,吹拂得点滴不剩。 直到皇帝远去,徐成意才恼怒地冲詹士春发火:“如此好的时机,你为什么要拦着我?” 詹士春嘲讽地看了徐成意一眼:“你确定,你如今的这个样子,他会多看你几眼?” 徐成意一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神陡然灰败下去,却带了几分狰狞的恨意。 “都是那个老虔婆,故意想要毁我容貌!” 当日,虽然永妍郡主一口咬定她就是徐成欢转生之人,永妍郡主也被皇上封赏,可看皇上后来的样子,怕还是不信,都是詹士春,那么好的时机,居然不知道利用,还让这后面杀出来一个安竹林! 偏偏她的脸那时被石玉珍那个老虔婆涂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这些天她用尽了一切办法,脸上的斑点是消得差不多了,可肤色还是发黄,就连太医看了,也只说是她旧病未愈,可她根本就没生过病! 詹士春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瓷瓶递给徐成意:“试试这个吧。你若是听我的,那就不要如此心急,若是不听我的,那从此以后,你我再无干系,左右想要成为徐成欢的女子多的是。” “不会,我怎么会不听您的!再说了,这天底下的秀女中,哪有比我与徐成欢血脉更亲近的女子?” 徐成意一把抢过詹士春手中的瓷瓶,口风立即就变了。 姑姑淑太妃那边,她也冷眼看了这些日子,那时根本指望不上的,她如今,可只有与詹士春合作这一条路了! 詹士春点点头:“那就给我好好等着。” 说完也不管徐成意如何神情,转身就走。 这天下的热闹才刚刚开始,此时收手,岂不是可惜? 人越多越热闹,大齐要是能亡了,那才好呢,到时说不定还能掘了皇陵,把阿桓的尸骨拿出来,待他百年之后,尚可合葬。 过了几日,除了丞相被詹士春气的吐血起不来床这件大八卦,大多数朝臣也都注意到了今年夏天的异常:滴雨未落。 大齐各地也都有折子上来,也是陈述地方干旱之事。 夏日原本应该是阴晴不定,但如此酷热的天气,若是超过十天不下雨,那必定会引起百姓恐慌。 边关战争不断,要是再来一场大旱,那大齐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今秋的田亩赋税怕都要收不齐,到时候户部吃紧,军饷恐怕又要有问题。 朝堂上再次热闹了起来,不过没了丞相撑着,从前那样据理力争的场面是越来越少了。 这样酷热的天气,威北候夫人却带着白成欢,顶着大太阳出门了。 石婉柔已经绝食了好几天,她们无论如何都得过去看看。 好在马车里也放了冰盆,不至于太闷热,可也够受的。 这边威北候府的马车刚刚出门,那边就有人快速离去,直奔梨花巷。 “那位白小姐怕是出门了,这是大事,世子您看,要不要去看看?” 被安排在威北候府门外专门探听消息的侍卫说得很认真。 萧绍棠也很认真地点点头:“好,我这就去,她们朝哪个方向去了?” 派人去盯一个女子的梢儿,这事儿,他也是头一次干,袁先生也给不出什么具体建议,全靠自己摸索,就下令凡是风吹草动,都要报上来。 “看样子,是往南去了,属下打听了,好像是要去忠义伯府。” “那走,咱们也去忠义伯府门口守着。” 袁先生抬头瞅了瞅天儿,这大热的天儿,至于吗? 第三百二十二章 耻笑 “世子,咱们不是说去看着工部处理善后吗?” 袁先生象征性地拦了拦。 萧绍棠换了衣裳就往外跑:“没什么可看的,全京城的人盯着呢,等我回来咱们就去拜访晋王。” 袁先生嘿嘿笑了两声,眯缝着眼睛走开了。 少年人,能有这样的一往情深,一辈子,怕也就这么一回。 若是前路会有无数的刀光剑影,那还是让他得偿所愿吧,至少,这威北候府的义女,也不能等闲视之。 忠义伯府当年也是御赐的宅第,原本是前朝一个一品大员的宅子,精美自不必说,难得的是占地广阔。 忠义伯府人口向来不多,就辟出一半来改了个大园子。 石婉柔一向是住在自己院子里,此时却被拘在这园子里的一处阁楼上,虽然不曾受苦,可想要出去,那是万万不能的。 楼下门口就有好几个会些手脚功夫的丫鬟看着,以石婉柔的那几下子,想跑是绝无可能。 石婉柔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蓝盈盈的天,眼中泪珠欲滴未滴。 薛大哥不知道怎么样了,他肯定会想办法来见她的,父亲会不会找他的麻烦? 若父亲性情暴躁起来,打他,他可又该怎么办? 他那样温文尔雅的一个人,和她见过的那些武将家的人都不一样,她觉得她这辈子的心全都着落在薛大哥身上了。 可恨他们竟然将她关在这阁楼上,就算是想跳窗翻出去,也不行。 石婉柔这样想着,就撑起了身子,慢慢走到窗前,望着窗下的地面。 她实在是饿的头晕眼花,手脚肯定没有往日利落,要是从这里跳下去…… 楼下围着这栋小楼砌了好些花坛子,这要是跳下去,运气好,可能会掉在花草丛里,最多被扎几下,可要是运气不好,说不定就会磕在那石头砌的花坛沿子上,头破血流…… 不,她是想要嫁给薛大哥,和薛大哥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不是想要送命的,要是没了命,她还怎么和薛大哥在一起? 绝食上吊,那都是吓唬父母的,她没真的想着去死。 况且就算是被扎到……她看了看自己被精心养护得如堆雪一般洁白细腻的肌肤和身上薄薄的夏衫。 这要是被扎到,肯定会受伤,要是脸上身上落下伤疤,薛大哥说不定也会嫌弃她。 一时间石婉柔真是愁肠百结,真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而被石婉柔心心念念惦记着的薛云涛,并没有想过要去登石家的门,此时正在和惠郡长公主说话。 “长公主嫂嫂,以我之见,不如我们另找一家,石家不同意也就算了,何必要我非要忍着这个屈辱去死缠着他们?况且那石婉柔又不是什么绝色。” 当日被徐成霖那样无视,他在心底其实是气愤不已的,这些世家高门的子弟,一个个不过是仗着祖上的几分荫恩,全都是鼻孔朝天看人,傲慢粗俗! 惠郡长公主对石家这不识抬举的态度也是生气非常,可听了薛云涛这不知死活的话,长眉一横就怒道: “你以为京城有多少贵女像石婉柔一样这么好骗?也就石婉柔生在武将堆儿里,见到的都是粗糙男子,才会被你几句酸话就哄得死心塌地,放在别家贵女身上试试,谁会多看你一眼?” 说着,惠郡长公主也不再掩饰眼中的鄙夷: “况且你的出身她还不知道,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你也就有几分皮相可取,不要得陇望蜀!这事儿你要是办砸了,就给我滚回陕州去!” 薛云涛一直以来只知道惠郡长公主有求于薛家,并不曾见过她这样骄横的样子。 此时被这样鄙夷斥责,就像是脸皮被人扒下来了一层一样,火辣辣地发疼! “我的出身再如何,也是薛家的子弟!石婉柔她已经是我掌中之物,不会有意外!” 薛云涛心中怒极,说得斩钉截铁。 却不敢当真跟惠郡长公主翻脸,想了想又冷声道: “倒是长公主该仔细想想,石家真会为了我这个便宜姑爷,扯上威北候府为我们所用吗?还有威北侯府,真值得这样大费周章去拉拢吗?如果我没记错,威北侯府的兵权,早在皇帝登基之初就已经被收回了吧?” 惠郡长公主倚在湘妃竹编制的竹塌上,靠着一个凉枕,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此事我心中有数,你无需多言,你这就去忠义伯府跑一趟,这几天多去晃晃,就算他们不答应,也要让京城各家都知道,石婉柔,已经和你有了首尾!” 薛云涛听了这话就有些迟疑,多跑跑不成问题,反正他带着石婉柔在京城何处也都没少晃。 可要是如此毁了石婉柔的名节,此事成了还好说,若是不成,他可就是跟忠义伯府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敌了! 长公主说得轻松,却不想想,再如何她也还是皇帝的亲姐姐,忠义伯府定然不敢把她怎么样。 可是自己,却无权无势,忠义伯府和威北候府若是耍起横来,捏死他就像是捏死一只蚂蚁一般! 惠郡长公主抬眼一瞧,见薛云涛站在原地不动,嗤道:“怎么,事到如今,你是没那个胆子了吗?若是如此胆小,那你还是早日回陕州向你的族兄们摇尾乞怜去吧,也别耽误了我的大事。到底是出身摆在这里,原是我看错了你……” 被一个女人如此耻笑讽刺,薛云涛眼中一片阴霾,最终却低了头转身就走。 出身,这是他这辈子最恨的东西! 人人都说这都是命,他偏偏就不信这个命! 薛云涛刚出了长公主的院子,就迎面碰上了一个一身水红色衣裙的美貌少女,脚下一滞,本能地想要避在道旁,却又忽然间想起了刚才长公主的话,脚下也就定在了原地未动,鼓足了勇气,对那美貌少女微微点头:“大妹妹,你也来探望长公主?” 那美貌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薛家大小姐薛兰芝。 往日骄傲美丽的少女此时一脸的黯淡,与从前时刻像只骄傲的孔雀一般的薛家嫡女模样大相径庭。 却在看见薛云涛之时,眼中却还是露出了和从前一模一样的不屑。 第三百二十三章 恭喜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私自来京城,可有跟家中禀告?” 薛兰芝的语气,完全不是妹妹对兄长,倒像是长姐对幼弟,甚至是主人对仆从。 薛云涛却没有像往日那样唯唯诺诺地回话,而是凛然道:“大妹妹这话好笑,你能来二哥府上,我如何就不能来?我来京城,自然是禀过家中的,不必大妹妹,私自出门,从来不告知长辈。” 这话中有话的腔调,让薛兰芝立刻就动了气:“好你个薛云涛,你给我等着,我立刻写信回家去问长辈,若是你私自来京城,就等着家法吧!” 说完也不待薛云涛反应过来,越过他就走入了长公主院子的大门。 那不屑的姿态让薛云涛眼中阴霾更重了三分,一双手,紧握成拳,死死地克制住了满心的恨意。 他一定要娶到石婉柔,助长公主成就大事,总有一日要让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好好睁亮眼睛看一看! 薛兰芝一路走进长公主的院子,心里却薛云涛的话勾起了满腔心事,心中隐隐作痛。 当日她仰慕表兄何七,却被姨母何大夫人严词拒绝,还把她迷晕了送回薛家,结果被家人逼着送到了这京城来选秀。 原本她是一心想要偷跑回陕州去的,可是谁能想得到,表兄居然去了边关,战死沙场…… 她听闻之后伤心欲绝,那一阵子天天眼睛都是肿的,可最后,也只能接受了这个事实。 表哥一去,这世上她再无牵挂之人,索性打起精神来应对选秀。 好在她的二堂兄是惠郡长公主的驸马,惠郡长公主是皇帝亲姐,最近幼女又得封郡主,看起来颇受皇宠。她也就打算着与惠郡长公主亲近些,也好能多个路子,若是能得到皇帝青眼,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可是此时,被薛云涛这样一说,她眼前,就又出现了七表哥那张俊朗的脸。 若是他还活着,什么皇帝,什么富贵,她都不会在乎的…… 惠郡长公主看见这几日往她府上跑得勤的薛兰芝今日红着眼眶进来,心中诧异,就笑着招手道:“妹妹过来坐,这是怎么了?” 薛兰芝再不懂事也知道不能随意在长公主面前表露悲戚,找了个话头岔了过去,重新说笑起来。 威北候夫人和白成欢进了忠义伯府的大门,就被忠义伯夫人迎入了正院,说起石婉柔来,还是直掉眼泪。 白成欢安慰了她几句,就要带了摇蕙去看石婉柔。 虽然忠义伯夫人不太明白小姑子怎么会让她这个义女来劝说婉柔,父母的话,婉柔尚且不听,更何况婉柔前不久才和白成欢闹过不愉快。 可对女儿,他们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半分作用都没有,还是整日里闹腾,她无奈之下都准备叫两个外放在外的儿子带着媳妇儿都回来一趟,想想办法。 此时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左右这份情她领了。 忠义伯夫人遂遣了个嬷嬷亲自带路,带着白成欢过去了,至于她自己,则是被小姑子拦了下来。 “大嫂,小姑娘之间,好说话,咱们也先别过去了。” 威北候夫人看起来很有把握的样子,其实心底也是没个底,也不知道成欢,能不能劝的动? 石婉柔正躺在床上想新的办法,还没想出个一二三来,就听见楼下有说笑声传来。 “表姐还在午睡吗?都这个时候了,还没睡醒?可真是懒丫头!” 石婉柔一听就怔住了,随即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这不是白成欢的声音吗? 自从那日在徐家被她和梁思贤合起伙来“欺负”,石婉柔就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此时听了她的声音,更是厌烦,站了起来就要唤人让她赶紧走,就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白成欢却已经走上了阁楼来,身后还跟着她的丫鬟和母亲身边的一个嬷嬷。 “谁许你上来的?你是想来看我笑话,还是不自量力想来劝我?白成欢,我倒是劝你省省吧!” 石婉柔这阵子对前来劝说的任何人都充满了恶感,此时立刻变成了一只张着刺的刺猬。 白成欢却半点不生气,黑亮的眼睛回头看了一眼那嬷嬷,道:“嬷嬷且去楼下候着吧,我与表姐有些心里话要说。” 那嬷嬷顺从地福了一礼,就下楼去了。 白成欢这才上前,忽然拉住了石婉柔的手,眼中满是羡慕赞叹之色:“婉柔姐,我可不是来笑话你的,也不是来劝你的,我是来恭喜你的。” “恭喜我?何喜之有?” 石婉柔一把甩开了她,一点好气都没有。 白成欢却毫不在意,还是笑盈盈的:“自然是恭喜表姐找到了个称心如意的人,从此只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真是让我羡慕的紧!” “我与他,还不知道能不能成,你此时说什么恭喜,未免太早了。” 一听不是来当说客的,石婉柔心中稍稍不那么讨厌白成欢了。 白成欢摇头,神情十分真挚地看着石婉柔:“不早,表姐只要你愿意,坚持下去,一定能和他在一起的!” 石婉柔很是意外。 这白成欢倒是第一个这么跟她说的,可上次见面,不还闹得不可开交么,她此时能有这么好的心? 可白成欢都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只牢牢握着她的手,眼中似有深意:“婉柔姐,这世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既然你与那人两情相悦,就万万不可退缩,一定要嫁给他,才算是圆满!” 石婉柔再次想甩开白成欢,但是没甩动。 她差点都忘了,这白成欢力气大得吓人。 只是白成欢这眼神……怎么让她觉得比她本人还要期盼她这事儿能成了?怎么看怎么不对! 这个疑惑一直到白成欢走,石婉柔都没能解开。 白成欢拉拉杂杂地又说了好些话,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希望她真的能冲破家人的阻碍,与心上人在一起。 可这突兀的好意,却让石婉柔百思不得其解。 她们分明才见过几面,根本就没有这么熟,关系也没这么好啊! 石婉柔想了想,就起身走到窗前,想要出声唤住白成欢。 既然她如此羡慕支持自己,那让她给薛大哥捎一封书信,应该没有问题吧? 只希望薛大哥能知道自己的心,不要悲伤难过才好。 可她刚推开窗扇,就听到楼下有人说话。 是白成欢那个丫鬟的声音:“小姐,咱们干什么要来恭喜她啊,表小姐这样不知道廉耻,您还那样跟她说话。” 这死丫头,说谁不知道廉耻?!石婉柔大怒,正要开口,就听见了白成欢的声音。 “自然是要让他们在一起的,不然,我可去哪里找这样热闹的笑话看呢?” 第三百二十四章 幸灾乐祸 “热闹?要是表小姐定亲,那也是一桩顶热闹的事情。可是小姐,咱们光看看热闹也就罢了,您何苦说那些,让夫人知道了,岂不是见怪?” 摇蕙看起来苦口婆心。 白成欢却笑道:“你懂什么!前些日子她那样骄横,逼着义兄发什么誓,真以为自己多么金贵,人人都想娶不成?我就看不惯她这高傲的样儿!可是如今,义父也查出来了,那什么薛云涛,不是世家子就算了,居然连个嫡子都不是!陕州薛家的一个旁支庶子罢了!你想想看,堂堂忠义伯府的嫡出独女,多么金尊玉贵,最终却嫁了一个庶子,那该有多热闹!” 白成欢说得仿佛极为开心,石婉柔却是顷刻间如同五雷轰顶! 连嫡子都不是,只是一个旁支庶子! 薛大哥那样的人品,那样的气度,怎么会只是一个低贱的庶子呢? 她生在伯府这样的贵胄之家,自然知道,嫡出与庶出,是天差地别! 父亲也有几个小妾,却一个庶子女都没有,并非是母亲不许她们生,而是父亲不许那几个姨娘生! 在父亲眼里,与其让庶出的儿女将来长大之后处处低人一等,一辈子在人前卑微,那还不如不生! 女子自不必说,婚嫁这头等大事,庶出的历来艰难,很难嫁入更好的人家,大多都是降格以求,男子若是身为庶出,那是连仕途都不会太顺畅的! 大齐一朝从太祖时起对庶出就多有苛刻,后来的皇帝虽然好些,但是此种风气已然形成,一个庶子想要出头,除非他天资过人,格外出色,才有那个可能! 石婉柔心头如同一团乱麻,几乎站不住倒下去,连忙伸手紧紧抓住了窗棱。 不会的,薛大哥就算是庶出又如何?他那样优秀,定然也会出人头地!英雄不问出处,太祖还出身草莽呢,薛大哥是个庶子又如何!若是有伯府的助力,他一定不会比旁人差什么的! 石婉柔定了定神,极力说服着自己接受这个现实。 她“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不想再听见白成欢那可恶的声音。 可窗下白成欢那得意的笑声却还是穿透这静谧的午后,一个字也没漏地钻入她的耳朵里,让她头痛欲裂! “况且我还听义父说,要只是个庶子也就罢了,偏偏那人在陕州名声也是坏透了,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只仗着长得好些,又来京城族兄处打秋风混日子,薛驸马几次生气,想要将人赶走,都是不想让惠郡长公主笑话薛家,才硬忍到如今,可怜惠郡长公主还不知道薛家早已没落,也不知道这人的德行,看着薛驸马的面子上,来伯府为他提亲。” “小姐,您小声些,别让表小姐听到了!” “怕什么,她不是闹绝食吗,估计都饿得要晕过去了,你看咱们下来的时候,她还在床上躺着呢,不会听到的。要说这薛云涛也真是好运气,遇到表姐这个傻的,呵呵,我就等着到时候表姐嫁过去,跟着他一起去陕州伺候他一家子,在他的嫡母面前做小伏低,也尝尝被人欺压的滋味!” “不会吧,舅太太怎么忍心让表小姐去陕州吃那个苦?”又是那个丫鬟的声音。 “这有什么不忍心的,再不忍心,舅舅和舅母这时候也寒了心。舅母也说了,表姐要是一直这么闹,为了那么个混账男人连父母家人都不要了,那他们也没什么可顾念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到时候陪嫁的铺子庄子是不要想了,奴婢家仆也一个不会给,最多给几千两银子打发出门去算了,以后就当没这个女儿,伯府也能少丢些人。既然表姐死都要嫁这么一个男人,那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好喽!嫁给庶子,就要有低人一等的准备,真希望她早些嫁过去,好让我看看她过的什么日子,出了我心中这口恶气!” “那伯爷还能眼睁睁看着表小姐嫁给那个男人,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到底是骨肉至亲啊!” “骨肉至亲?如今她都不把这一家子的骨肉至亲当至亲了,谁还惯着她啊?听义父说,那薛云涛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想着攀一家权贵好助他直上青云,勾了好几家的贵女,偏只有她上了这个套儿,舅舅气都要气死了,又怎么会让那薛云涛如意呢?等着看吧,这高高在上的伯府千金,也就要变成那落了架的凤凰了,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凄惨呢!” 白成欢和摇蕙主仆二人在楼下一唱一和说得高兴又热闹,字字句句都带着十足的幸灾乐祸,听得石婉柔脸色煞白。 不,不会的,薛大哥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他明明那样风度高雅,满腹诗书…… 他跟她说过他是薛家子弟,却从没说过他是庶子! 他又怎么可能去勾引别的女子呢?他明明说过,他心里眼里,就只有她一个人的! 还有母亲,母亲怎么舍得让她真的去陕州吃苦,就再也不管她了呢? 白成欢这就是在胡说八道,想看她的笑话! 一个虢州来的秀女,也敢在背后嘲讽她! 石婉柔再也忍不下去了,猛地伸手一把推开了窗户,半个身子几乎扑出去,窗上原本钉的严严实实的窗纱都被她撞得稀烂。 “白成欢,你再敢胡说八道,往薛大哥身上泼脏水,我就让姑姑把你赶出侯府!是不是过了几天富贵日子就忘了自己什么出身,居然敢嘲讽我!” 楼下的主仆齐齐抬起头来,惊讶,慌乱,表情十分到位。 然后摇蕙也喊了起来:“表小姐,您不是好些天没吃饭了吗?千万别这样站在窗边,仔细头晕掉下来!” 石婉柔的脸色更白了,她是闹了几天绝食,可也不是真的绝食,每天还是会偷吃那么一点点的,这个死丫头,跟她的主子一样坏心肠,咒她掉下去! 石婉柔气得眼前阵阵发黑,理智全无,回过身就从房中的桌子上搬了盆兰草,往窗下狠狠地砸了下去! 她要砸死这对可恶的主仆! “啊!” 一阵高亢的尖叫声响起,石婉柔一阵得意。 一个虢州小官儿的女儿罢了,就算砸到了,姑姑也不会当真把她如何的。 下一瞬,一声怒吼却在楼下响起:“石婉柔,你这是在做什么?” 石婉柔神色一僵,怎么会是,父亲? 第三百二十五章 成全 父亲,父亲来了! 石婉柔最先想到的是要躲起来,可想想白成欢那恶毒猖狂的话,她立刻就眼中含着两包眼泪冲下了楼去! 她不能屈服,她不能听白成欢几句嘲讽,就抛弃了薛大哥,她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轻浮女子! “爹爹,求求您,成全女儿吧,女儿不管薛大哥如何,心中只有他一个,今生非他不嫁!” 忠义伯和忠义伯夫人章氏,还有威北候夫人三人站在楼下,原本以为会看到一个诚惶诚恐来认错的石婉柔,没想到看到的,只是一个依旧鬼迷心窍的石婉柔。 忠义伯眼底闪过浓浓的失望之色,指着碎了一地的花盆怒道:“你知不知道这样砸下来是会伤到人的?你就满心里,只有那个居心不良的男人吗?你将我与你母亲,将这一家人,都置于何地?” “爹爹,女儿与薛大哥,情投意合,女儿真的不想另嫁他人啊!” 石婉柔不回答忠义伯的质问,只是跪在地上哀哀哭求。 章氏原本还有些心疼女儿,此时听了女儿这话,心底也是一阵落寞难过。 人都说女生外向,果然不错,那样宠着惯着养了这么大,心里却没有他们这做父母的半分位置! 忠义伯回过头,与夫人对视一眼,心中无力到了极点,似乎只剩下了死心与悲哀。 “好,既然你这样寻死觅活地折腾,那我与你母亲,就成全你。你将你的东西收拾收拾,今日,我们就送你出府,你跟着那人走吧,即日起,忠义伯府的大小姐,将会暴病而亡,我与你母亲,再也不用为你操心了。” “什么?” 石婉柔呆在了当场,父亲这是,要将她逐出家门? 一边白成欢从石婉柔发怒开始就一直防备着,倒也没被花盆砸到,这会儿黑亮亮得眼睛转了转,居然笑了起来:“哎呀呀,表姐,这下你可如愿以偿了呢,还不赶紧谢谢舅舅舅母成全你们?” 石婉柔被这话刺的心中一痛,总算回过神来。 “爹爹,娘亲,你们真的不要女儿了吗?” “是你先不要我们的……既然你这么坚决,我与你父亲,拦着你做什么?” 章氏擦了擦眼泪,决然说道,看也不再去看女儿一眼。 石婉柔语塞:“爹爹,娘亲,你们这是怎么了?我是想要你们答应薛大哥的提亲,不是要让你们如此赶我走……我是伯府的女儿,我永远都是伯府的女儿……” “只要你和那个男人在一起,那就不是了,从前为你备的那些嫁妆,怕是用不上了,到时候,我全都给你两个嫂嫂,也不会给你,去便宜了那个薛云涛!你去了之后,也不要再对人说你是伯府的女儿,我们就当,就当没生养过你!” 明明与小姑子说好了只是权宜之计,可章氏说出这话的时候,热泪滚滚怎么也刹不住。 她一手宠大的女儿,为了个男人,闹到如此地步,她心中,当真是寒意彻骨啊! “为什么?娘亲,女儿只是想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而已,有什么错?” “是啊,你没错,都是你父亲和我的错,我们不该拦着你,这就不拦了,我们成全你!” “可你们为什么要把我赶出去?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话?” 不是这样的,石婉柔想象中的结果,应该是父母最终和她妥协,风风光光地把她嫁出去,并且看在她的面子上,多多提携薛大哥,怎么会这样呢? “表姐,你这话可就错了,不是把你赶出去,是你既然想要按着你的心意行事,那舅舅与舅母就成全你,可他们也得按着他们的心意行事,一个给他们蒙羞的女儿,不值得再付出那么多,你总不能违逆了他们的意思,还想要占着伯府大小姐的风光吧?此时,怕是不会有这样称心如意的事情。不过表姐你可想好了,聘为妻,奔为妾,要是今日出了伯府的大门,很可能,你就是薛家庶子的妾了呢,哎呀,这可是……低贱到泥里去了!” 白成欢笑眯眯地过来插话。 “你给我闭嘴!”此时石婉柔真是恨透了白成欢,虽然她也说不清楚她恨白成欢,到底是因为她的幸灾乐祸,还是因为自己心里对未来的无限恐惧。 没有了父母的宠爱,没有了娘家的支持,没有嫁妆,没有仆婢,甚至连一个光明正大出嫁的机会都没有,还很可能沦为一个庶子的妾室,这样的前路,明明就是一片黑暗…… 即使是成全了他们,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爹爹,你们为什么就如此不喜欢薛大哥呢?他满腹才华,不比当年的司马相如差……” “哼,就算他是司马相如,你就以为自己是卓文君了不成?就算你是,你爹我还没糊涂到卓王孙那个地步!” 忠义伯读书少,却也听过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因为一曲凤求凰私奔的典故,当时觉得那样遥远,万万没想有朝一日,自己的女儿也要原样效仿! 可他绝不是卓王孙,不会再对这样的女儿心软,给钱给人,结果又如何呢? “待到你将来如同卓文君一样被人抛弃之时,也不要来找我们!今日我们就成全你,我与你,父女之情,从此就绝了!” 说完,忠义伯拂袖而去,章氏也掩面跟着离去,似是对女儿彻底死了心。 威北候夫人也叹气:“婉柔,你好好想一想,成欢,我们先走吧。” “好,娘亲,咱们走。表姐,你若是像卓文君一般当垆卖酒,说不定,也是一桩美谈呢!” 临走,白成欢还不忘再挖苦石婉柔一句。 待到人全走了,石婉柔才捂着脸哭了起来。 她不过就是想和心上人在一起而已,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直到走出了园子,威北候夫人才再次开口:“成欢,你说,我们这样说,你表姐会不会想不开?” 白成欢脸上的笑意也褪得干干净净,沉默了一瞬,才道:“不会的,表姐不傻,若是真的想不开,也不会这么多天绝食下来,还活蹦乱跳,有力气拿花盆砸人。底子咱们打好了,剩下的,找个机会让他们见一面吧,是真心,是假意,她总会明白的。” 这就是爱情啊,心中以为纯净无暇的如同明月光一般的爱情,从来都能让一头陷进去的人迷了双眼。 “娘亲,以后,我都听你的话。” 她以后,可再不会犯傻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上门 倒是摇蕙,趁着没人的时候,悄悄地跟白成欢说话。 “大小姐,奴婢知道,有些话,不该奴婢说,可是,可是奴婢实在担心,您这样插手表小姐的事,怕是有些不妥。而且,府中很多人都说,您与从前的那位,除了面貌不一样,实在是……” 这些天听威北候府一些旧仆话里话外的意思,大小姐和她们从前的三小姐言行举止一般无二,若是长此以往,有心人追究起来,那可怎么办? 她并不怕大小姐这个死而复生的人,可是她心里总害怕有一天大小姐会被人揭穿。 白成欢赞许地看了摇蕙一眼。 因为如今只有摇蕙知道她的底细,摇蕙做事心又细,她如今最常带着的,就是摇蕙。摇蕙这样说,倒是忠心可嘉。 “你能想到这上头来,是你的谨慎,可是摇蕙,你既然知道我原本……那就该知道,有些东西,我能遮一时,却遮不了一世,我何苦为难自己呢?那些人再疑惑,再议论,也不过是猜测,要能问到我面前来,那才是本事。” 自从决定要跟家人说明白那时起,白成欢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她既然已经下了决心要夺走萧绍昀的一切,那就绝不能藏头露尾,遮遮掩掩地过一辈子,她不再是徐成欢了,可是除了一颗死去的心,她并不想刻意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只要萧绍昀认不出来,那就没有人能质疑她。 摇蕙想了想,大小姐这话也对。 不过想起从前的威北候府三小姐的身份,她又忍不住开口。 “小姐,奴婢听说皇帝要为您……要为孝元皇后招魂,既然您还,活着,那为何不愿意回到宫中呢?” 忠义伯府让白成欢歇息的地方宽敞又凉爽,穿堂风一阵阵地刮过,庭院中的草木葳蕤,花枝繁盛,可白成欢却觉得满目的晦涩。 “因为我不想再回去啊,摇蕙,皇宫并没有世人想象中那么好,沉闷无趣,上天重新给我一次机会,或许是要我领略这世间的快乐,而不是回去做一个笼中鸟,我作为皇后的那一生已经结束了,我虽然回到这里来,可是,我以后就是虢州白家的亲女儿,我不会再入宫的。” 虽然白成欢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是含着笑的,可是摇蕙并没有从她的眼中看到一点点的欢愉。 大小姐,其实,还是不开心吧。 摇蕙没想到今日大小姐会跟她说这么多,她问什么,大小姐就答什么,是不是因为她如今,和大小姐有了共同的秘密呢? 那索性就再大胆一次,把话说完:“那大小姐,您的名字还在礼部挂着你,您如今还是待选的秀女,万一皇上看中了您,岂不是不能如大小姐的意了?” 白成欢笑了起来:“这事儿,你不说,我倒还真忘了我还在礼部挂了个名儿呢,无妨,只要不想去参选,总能找个理由把我的名字消了的。” 摇蕙彻底放心了,想起大小姐并没有因为认回了原来的家人,就否掉了如今的身份,心里又是说不出的高兴。 在虢州,她从前还叫小青的时候,一直是伺候太太的,不管是从前,还是如今,太太都对大小姐那样好,要是大小姐不再认她了,她得多伤心? 好在大小姐还念着自己是白家的女儿,那她总会再回虢州的,太太也就不会伤心了。 白成欢不知道摇蕙为着什么看起来喜上眉梢的,但是身边人高兴,她心里也高兴,就是不知道今日跑这一趟,能不能让石婉柔心里多想想所谓的情意呢? 萧绍棠赶到忠义伯府门口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一个男子在门口徘徊。 站在门口的几个门房正在赶人。 “薛公子,没有主人发话,我们谁也不能放您进去,伯爷今儿事多,不在家,您请回吧。” 忠义伯府今日在大门口当值的,都是忠义伯的心腹,忠心,精明,最要紧的是嘴紧,会办事儿。 虽然忠义伯的原话是看到薛云涛就赶走,但是这几人说得十分客气。 可惜薛云涛却是注定要糟蹋这份客气的。 “几位还是进去跟伯爷说清楚,在下今日定要见到伯爷,毕竟我与你家大小姐之间的事……几位觉得,这里是说话的地方吗?” 薛云涛长相十分好,但是这样的话说出来,带着几分威胁,顿时让人觉得用心险恶。 他与大小姐能有什么事儿?他这样说,分明就是想要毁了大小姐的名节! 虽然忠义伯府门前闲人少,可也不是没有,这要是惹出什么流言,伯爷和夫人还不得气死? 几个人再精明,遇上这样混不吝的人,也是心中没了主意,就有一人匆匆进去了,留下几人盯着薛云涛,以免他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薛云涛见此,得意一笑:“这就对了,毕竟,我也是你们伯府未来的姑爷。” “姑爷?你与这伯府小姐,可曾定了亲?你又是谁家的人?” 薛云涛正得意间,忽然听得身后有人问话。 回头就看见一个俊朗少年正骑在马上,手里转着马鞭,伏在马背上笑嘻嘻地问他话。 他并不认得此人是谁,可他因为出身的缘故,只略略扫一眼这人的衣饰和马匹,就断定此人是绝对的权贵,就譬如这少年脚上的那双轻便的游龙出海锦靴,并非是有钱就能穿的,至少,连族长也未必能穿这样的靴子。 心下有了计较,薛云涛立刻带上了笑容,拱手回道:“在下陕州薛云涛,是惠郡长公主驸马的弟弟,在下虽然与伯府大小姐并未定亲,但也就快了,她与我情投意合,已经定了终身,今日,我便是前来拜见岳父大人的。这位兄台是?” “哦,也就是说,你这是私下拐带伯府小姐,未遂,就上门来闹了?” 萧绍棠还是笑嘻嘻的,但说出来的话可就难听了。 他从前还是何七的时候,做了多年纨绔,什么样的无赖没见过?有那一等想要攀附权贵的无赖,往往就设法拿了大家闺秀的衣物或是手书之类的,上门去讹诈。 虽然别人也不会凭着无赖的一面之词就把女儿许给他,可总免不了为了名声忍气吞声,拿银子息事宁人。 第三百二十七章 都是亲戚 而有的人家家风严谨苛刻,遇上这种事,不管真假,总是要先处置了自家的女子,免得羞辱门风。 可他是万分瞧不上这样的人家的,也尤为痛恨这类拿人名节讹诈的地痞无赖,此时一听眼前这人把这事说得如此坦然得意,心里就彻底厌恶了。 再一想,这伯府的小姐,不管与这人有没有干系,却与白成欢是有干系的。 萧绍棠也不多说,朝身后挥了挥马鞭,收了脸上的笑,杀气盎然地吐出两个字:“绑了!” 跟着萧绍棠一起来的两个侍卫,二话不说扑上前,将薛云涛按倒在地,麻利地从腰间抽出绳子把人捆成了粽子,还顺手给薛云涛嘴里塞了块破布,堵住了他没来得及出口的呼喊。 “主子,好了。” “嗯,不错,这布,哪儿来的?” 萧绍棠看那布像是个帕子之类的,不过那颜色,怎么那么黑? 两个侍卫有些不好意思:“这,这不是天儿热吗?属下随身带着抹个汗,擦个手用的。” 地上挣扎不断,只觉得口鼻中臭气熏天的薛云涛一听这话,几乎没昏死过去! 忠义伯府大门口的几个门房,看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地上了,还可以这样? 萧绍棠很满意:“这就对了,这样的人渣,应该给塞块洗脚布才对!可惜咱们这会儿也没有……罢了,你们两个,去一个,把这人拎着,送惠郡长公主府去,她的亲戚,她看着办,咱们也就只能帮到这里了。” 侍卫立刻就伸手准备把在地上“呜呜呜”挣扎个不停的薛云涛拎走。 忠义伯府的几个门房却连忙奔了过来拦住了。 “这位公子,您是?” “这是秦王殿下的长子,皇上亲封的秦王世子。” 站在一边的侍卫看了看主子的脸色,见主子似乎也不像是要做了好事不留名的样子,就昂首挺胸地把主子的名号报了出来。 几个门房俱是一惊,赶忙就下拜行礼。 虽然是个世子,可也是这几日京城风头正盛的人物。 他们是万万没想到,这个过路的,还是尊大神,难怪敢如此对待薛驸马的堂弟。 萧绍棠也没下马,只是说了声不必多礼,就抬头细看这忠义伯府的大门。 大门上的匾额,也是和威北候府一样,是太祖亲笔御赐,经历百年风雨,已经有些褪色,却是世家最深厚的底蕴。 只是如今这人,却…… 萧绍棠十分感慨:“你们伯府好歹也是以武立家的开国功勋之后,怎么行事如此妇人之仁?这样的人,居然能在你们伯府的门口大放厥词,你们却一再容忍?” 几个门房站起身来,苦着脸,真真是有苦说不出。 这薛云涛也就罢了,一个陕州薛家的旁支庶子,实在是不值得一提,依着伯爷的性子,早让人打一顿送府尹衙门去了。 关键是这薛云涛的事情,惠郡长公主插手了,亲自上门来,想要强压着伯爷应下这门亲事,伯爷虽然拒绝了,可并不好把薛云涛如何,否则,那就是直接在打惠郡长公主的脸了! “世子有所不知,这人不知怎么就得了惠郡长公主的青眼,长公主曾亲自上门来……” 话没说得十分明白,可萧绍棠也听懂了。 “罢了,你们伯爷不敢做这个恶人,那本世子就做一回恶人,左右大家都是亲戚,谁得罪人都是一样的,本世子扛着就是。”萧绍棠拿着马鞭指了指地上的薛云涛:“这人,务必送到长公主面前,告诉惠郡皇姐,有什么事儿,冲本世子来!” 几个门房听了这话,真是大为出乎意料,但是又犯迷糊,都是亲戚? 伯府跟这位世子爷,哪儿有什么亲戚? 还是说,这亲戚,是说的他和惠郡长公主? 可要是这么论的话,他这是帮着伯府,还是帮着长公主? 没等他们想明白,萧绍棠又跳下马来,重新挂了一脸的笑,向着几人问道:“敢问几位,威北候府的义女,白小姐,可是来了你们府上?” 几人受宠若惊,却也没乱说话:“世子可是认识白小姐?” “认识……噢,不是,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你们也放心,我只问问,不说别的。” “那世子稍等,我们进去禀了伯爷,迎您入内喝杯茶,您看如何?” 几个人也实在是被薛云涛这样的人吓怕了,要是再给侯府的义女惹出点什么事儿来,那就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不必了,本世子也只是路过,罢了,你们不能说,本世子也不难为你们,喝茶就免了,有空了再来拜访你们伯爷吧。” 萧绍棠是看出来了,这几人都成了惊弓之鸟了,再问,他们也不会把白成欢的一切说给他听。 他还是另找机会,单独见一见白成欢吧,也好安下心来。 萧绍棠来得悄无声息,走得潇洒飘然,忠义伯原本是听说薛云涛来了,气冲冲地往门口赶,奈何忠义伯府太大,这走到门口时,就只赶上看到萧绍棠的背影,一转角就不见了。 “人呢?” 忠义伯怒气勃发,却没看到薛云涛的人。 几个门房赶紧把事情说了一遍。 忠义伯感觉就像是在做梦一样——秦王世子路过,然后就这么横插一杠,这么简单粗暴地把这件让他寝食难安的事情,解决了? 他只在早朝的时候远远第瞧过这秦王世子一眼,论交情,那是半分没有的! “伯爷,秦王世子说了,左右都是亲戚!” 既然是心腹,自然是知道主子在想什么,赶紧说了重点。 忠义伯也彻底糊涂了,谁和谁是亲戚?忠义伯府从前是出过几个妃嫔,可和皇家,也没亲戚啊! “他还问到了白小姐!”这应该也是重点吧? “成欢?”忠义伯想起白成欢那出色的容貌,若有所思,转身又回去了。 街角处,好奇的侍卫也在问主子:“世子爷,您怎么会和忠义伯府是亲戚呢?” “这个嘛,如今还不是,但以后,肯定就是了。” 白成欢是要成为他媳妇儿的人,她的亲戚,也是他的亲戚,相护一二,应该的。 “那咱们去哪儿?”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在这儿等着!” 萧绍棠快要被这个下属蠢死了,他是来见白成欢的,见不到人,能走吗?就是远远地望一眼,那也是好的! 第三百二十八章 看一眼 侍卫心中叹气,唉,跟着一个情窦初开的主子,就是这点不好,总要跟着干点儿蠢事儿。 这么大热的天儿,在这里苦苦守候,就为了看人姑娘一眼,还不一定看得到。 何苦呢? 还是袁先生说的对啊,情爱害人啊,还害人不浅啊! 忠义伯进去就去找白成欢。 “成欢,你可认识秦王世子?” 这话问的白成欢十分诧异:“秦王世子?只听说他来了京城,还没见过。” “那他可曾见过你?” “不曾吧……”白成欢仔细想了想,她出门的次数是有数的,詹士春倒是遇到过,但是这个传闻中的秦王世子,还真是没有见过。“舅舅,发生了什么事?” 忠义伯就把几个门房的话又转述了一遍。 白成欢更是一头雾水。 大家都是亲戚,可无论是忠义伯府还是威北候府,都与他不是亲戚。 而他特意问起她,白成欢想起自己也还总寻思着要去看看这秦王世子长什么模样,心里忽然有了个猜想,秦王世子,这不会是,也想借威北侯府的力吧? 毕竟,秦王当年是赫赫有名的战神,威北候府有什么没什么,应该知道些什么。 若是这样的话,那这些事情就都能说得通了。 他不好直接上威北候府去招人的眼,所以,先在这里卖威北候府和忠义伯府一个人情,他不好提起哥哥,所以只好提起她这个在别人看来无关紧要的侯府义女? 反正他自从来到京城,也管了招魂台监工那桩闲事,再多管一桩闲事,估计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 白成欢觉得自己想得十分明白,只是可惜了没有趁热打铁让石婉柔和那薛云涛见上一面,做个了断。 “舅舅,如此看来,这秦王世子来京城,恐怕不仅仅是要为人质,怕也是有他自己的打算,这个人情欠了也就欠了,舅舅不必放在心上。我回去跟父亲说,看父亲是什么想法。” 忠义伯点头,随即却有些骇然,难道妹夫什么都跟这个义女说? 可是这个成欢,和从前的成欢,有些一样处,却又有些不一样处。 有时候不看脸,但看言行举止,是和从前的成欢一般无二,可是从前的成欢…… 那样单纯,一心只想着皇上。 譬如这件事,若是从前的成欢,十有八九,会先跑去告诉皇帝,而不是这样冷静地分析秦王世子有什么目的。 从前的成欢也很聪慧,可她所有的聪慧,都只用在那一个人身上。 与如今的女儿,是多么相像,忠义伯心中黯然。 唯一不同的,也许就是皇帝至少是真心爱过成欢的,可是薛云涛,根本对婉柔没有真心。 一个能横着心来败坏一个女子名声的人,又会是什么好人呢? 薛云涛被人提着扔到了惠郡长公主府的大门口,灰头土脸,狼狈不堪,长公主府的侍卫初开始都没认出是谁,等认出来之后,连忙把人提了进去。 这要是被人看到了,丢的都是长公主府的人,长公主一怒之下,说不定会把他们连同薛驸马的这个堂弟一起扒了皮! 但是薛云涛挣扎着指着那个把他丢过来的人不肯罢休。 长公主府的侍卫这才想起来要盘问此人。 萧绍棠身边的侍卫之所以没走,就是等着传话,见问,就噼里啪啦把事情说了一遍。 “我们世子爷说了,长公主若是有什么不满,可以直接找我们世子爷说话!” 丢下这句话,不等那几个侍卫上前擒人,他就上了马,一溜烟儿地跑了! 长公主府的侍卫简直要惊呆了,他们见过横的,可就没见过敢这样再长公主头上耍横的人! “小子,有本事别跑!” 几人气的头顶冒烟。 那骑马远去的人却还回头嘴欠了句:“我傻啊,不跑等着你们追?” 几个侍卫忍着火气,拎着薛云涛去见长公主,把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惠郡长公主听了也是蛾眉倒竖:“秦王世子……皇帝封他个世子,还真就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不过是个人尽皆知的质子而已!他才来京城几日,竟然能惹出这么多事端,我定要找皇上讨个公道!” 惠郡长公主怒气冲冲地进宫去讨公道了,忠义伯府这边,太阳稍微西沉,威北候夫人就带着白成欢准备回府了。 “侯爷的伤还没好,如今又是暑热天气,我实在是不放心,待过几日,看婉柔如何想,我们再来吧,只一条,哥哥嫂嫂万万不可心软,莫要像我一样,总想着成全他们,可最后呢?” 威北候夫人是切肤之痛,忠义伯和章氏却也感同身受,连连点头。 白成欢依旧是在二门外就上了马车,萧绍棠在忠义伯府大门不远处徘徊了无数趟,晒得脸上都起皮了,最后能看见的,就是这一角马车的踪影。 “主子,您看看,您好好看看!只有那些不守规矩的大家闺秀出门才会被人轻易看了去呢,虽说那白小姐如今只是侯府的义女,可这规矩,定是按着侯府来的,您看不到的!” 那侍卫絮絮叨叨,直说得萧绍棠心中烦躁起来:“就你话多,给我闭嘴!我就看看她的马车,我也心甘情愿!” 他怀疑是不是自己脾气太好了,才让这些人个个都能对他的事情指手画脚几句,回去非好好给他们立立规矩不可! 可他虽然嘴上训斥着属下,可心中也是有无尽的失落。 看来这样不是办法,还是要找机会见上一面,只是不知道,她若是见了他,又是个什么形容? 是高兴,还是生气,还是恼怒? 萧绍棠牵着马站在路旁愁肠千回百转,痴痴地望着那从眼前经过的马车,觉得离白成欢如此之近,却又如此之远。 马车渐渐走远,又不怕死地开始催促:“主子,人都走远了,咱们回吧?你要是想见,光明正大递个帖子去威北候府拜访徐世子不就得了?反正你如今连惠郡长公主都得罪了,还怕谁不成?” 萧绍棠眼前一亮:“这话说的是,咱们回,这就让袁先生写帖子,给京城的勋贵,每家送一份,就说我要跟大家亲近.亲近,想来皇兄也不好意思说我什么!” 第三百二十九章 见到 侍卫腹诽,是主子你脸皮忒厚吧? 马车内的白成欢正垂着头和威北候夫人说话,一边望着纱窗外的摇蕙却陡然一声惊叫。 “何七少爷!” “什么?”威北候夫人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问道。 白成欢抬起头,惊愕地望着面色惊恐,两眼直愣愣盯着马车纱窗外的摇蕙。 何七?她看到何七了? 白成欢没有丝毫犹疑地起身,一把推开了马车的车门,不顾马车还在行进,直直地就跳了下去,向四周张望起来。 “在哪里?他在哪里?” 炎炎烈日下,并没有什么人的踪影,只有远去的马蹄声格外清晰。 白成欢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在马上,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何七!” 只一眼,她就认出了那是谁,真的是何七! 从陕州边界救人归来,与她并肩踏在归途的少年,满天朝霞映照下,雄心万丈远去的好男儿,都是这样的英姿矫健,让人一眼难忘。 难怪圆慧说找不到他的魂魄,是不是他根本就没有死? 他没有死! 心中大悲大喜,如同潮水,一波一波涌上来,白成欢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许多。 原来那个那样美好的少年,并没有死去,真是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她几乎要喜极而泣。 可身后跟下来的摇蕙,还是诚惶诚恐地拉了拉白成欢的衣袖。 “大小姐,是奴婢看错了,一定是奴婢看错了……” 大太阳底下见鬼,这样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何七少爷已经死了,这世上,总没有那么多人都能如同大小姐一般好命,死了还能再活过来吧? “不,你没有看错,的确是他,我知道,那一定是他!” 白成欢眼神灼灼生亮,是真的觉得开心。 她总觉得何七就那么死了,她欠他良多,可只要他活着,那就总有能还上的时候! 况且,那样一个仿佛身上带着阳光的少年,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呢? 摇蕙被吓懵了! 都怪她,怎么能看到一张有些相似的脸就胡乱喊叫呢?大小姐要是因此心里生了魔怔,那可怎么办? “成欢,你怎么敢随便跳车?你是要吓死娘亲吗?你在看什么?” 威北候夫人也下了车,想起女儿跳车的决然样子,即使此刻手里拉着安然无恙的女儿,还是心有余悸——她实在是害怕极了,她不能再一次失去她的女儿啊! “娘亲,别害怕,我没事的,我只是看到一个熟人,就一时急了些……”白成欢感觉到娘亲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不由得有些愧疚。 威北候夫人惊魂未定:“不管是什么人,你都不能如此胡闹,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娘亲放心,如今我可是惜命的很呢,我一定不会再让娘亲伤心难过了。” 白成欢对威北候夫人又是好一阵哄劝安慰,总算让威北候夫人没那么害怕了,几人才上了车回府。 一回府,顾不上歇息,白成欢就先去找了徐成霖。 “哥,你刚刚从外面回来?我要跟你说件事情。” 白成欢找上门的时候,徐成霖才刚刚换下了出门的衣服。 自从妹妹死而复生之后,徐成霖很少看到她如此兴高采烈的模样,不禁也笑了。 “哥,今日我在舅舅家门外不远处看到了一个人,哥哥你猜猜是谁?你一定猜不到!” 徐成霖倒是真好奇,这京城,除了梁思贤,还有谁能让成欢如此高兴? “哥哥猜不出来,你说说看。” “哥,我看到了何七!他没死,他还好好地活着,在京城招摇过市呢!难怪圆慧大师给他做不成法事,原来他还活着!” 白成欢说得眉飞色舞,却也发现徐成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变淡,最后变成一丝苦笑。 “成欢,你看到的那个,恐怕不是何七,那时秦王世子,萧绍棠。” “什么?” 白成欢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呆怔了一时,那些像是被刻意忽略的疑问瞬间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脑海中。 何七既然没死,那哥哥送去虢州的骨灰又是谁的?为何在西北死去的人,又活生生地招摇在京城的大街上? 为何,哥哥会说,他是秦王世子? 白成欢心头乱糟糟的,可最终还是不甘心:“哥,我知道,那就是何七,就是他,可我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我要找他问一问。” 徐成霖挑眉:“你觉得,就算是有什么隐情,你问了,他就会告诉你?” 会不会告诉她呢? 白成欢有些恍惚,可想起从前何七那灿烂的笑容,她到底还是咬牙:“我必须问清楚,不问,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告诉我?” 徐成霖原本就黯淡下去的眼神更是蒙上了一层晦涩。 果然,在他不知道的这些时光里,何七,这个人在成欢的心里,已经留下了这么深刻的痕迹。 不知不觉间,他的妹妹,又有了他所不知道的人生。 丞相府,宋长卿好不容易才逮住了自从回到京城后就日日往青楼楚馆跑的堂弟宋三郎、 “三弟,你今日又去哪里疯去了?父亲交代给你的书,你可背完了?父亲明日要考你,你是准备挨打,还是挨骂?” 平日里一听这话就叫苦连天的宋三郎今日却是闷闷地垂着头,胡乱嗯嗯了几声,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这是想什么呢?” 宋长卿不由得好笑。 这个堂弟,是族中兄弟中,最不成器的一个,却心地不坏,就是爱好美色了些,可前世也因为他的缘故,无辜受累,被处斩。 今生他总想要对他多些宽容,父亲却总是很严厉地管教这个侄子。 宋三郎怔怔忡忡地抬起头:“大哥,你说,要是,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很好的那种,他不幸战死沙场了,可有一天,我又见到了活生生的他,你说,我见到的,到底,是人,还是鬼呢?” “什么人啊鬼啊的,你在说什么?”宋长卿前世对鬼神之说不感冒,今生嘛,不信也得信啊。 宋三郎摇头:“不和你说了,我得想想,好好想想!” 第三百三十章 耳拙 宋三郎说得不明不白,宋长卿听得心惊肉跳。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自然知道一个死去的人,重新出现在人前,并非什么不可能之事,若是也和他一样……这个世间岂不是乱套了吗? 从前他并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怪力乱神之事。 前生的最后一刻,他的头颅在空中划过,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自己往天空喷着血的残躯。 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可是睁开眼,他却回到了自己秋试的考场上。 就是在这场秋试中,他一鸣惊人,夺得解元,然后一路高歌,又于次年参加了春闱,金榜题名,从此一路青云直上,位极人臣。 却也导致满门覆灭,世代显赫的宋氏无一滴骨血留存于世。 那是一切荣耀的开始,也是一切灾难的开始。 于是他放下了手中的笔,一个字都没有再写,此后,京城人人都知道,丞相的独生子,是个读书不成的废物。 兄弟二人,站在大太阳底下,相对出神,不知过了多久,才有路过的小厮看不下去了,出声提醒:“大少爷,天儿热,要不,您回屋去和三少爷慢慢说?” 宋长卿这才如梦初醒,拽着宋三郎回了书房坐下来:“三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仔仔细细说给我听!” 宫中,惠郡长公主在皇帝面前没有丝毫往日的嚣张气焰,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跟萧绍昀哭诉。 “皇上,您也知道,当年驸马尚了长姐,一辈子不得出仕,也是有些委屈了,为着他对我的这片心意,我对他的家人好些,该是不该?” 萧绍昀根本懒得管这些闲事,可既然他这个皇姐难得哭成这样,他也不好置之不理,只得点头:“很是应该,薛驸马这些年对皇姐你很不错,你与他既为夫妻,互相扶持本是应该。” 惠郡长公主听了这话,哭得更委屈了:“皇上,那您说说,这些年,皇姐可曾求过你,为驸马与我谋过什么好处?” 萧绍昀沉默不语。 不是他们不想谋好处,而是他们薛家与宁王沆瀣一气,后来谋事不成,难道还不夹着尾巴做人? 只看看当年薛家让族中最有才干的子弟尚了身为宁王亲姐姐的惠郡公主,就足可见当时,薛家下的赌注有多大。 这些年,薛家与惠郡皇姐皆是低调做人,不过是因为怕他清算罢了。 如今可倒好,大齐正是多事之秋,他还没去磋磨他们,他们倒是送到面前来了! 萧绍昀心中生气,脸色就泛着冷意。 惠郡长公主迟迟等不到皇帝说话,一边抹泪一边觑了眼皇帝的脸色,慢慢地收了这幅作态。 “皇姐,你有事儿,就说,朕事多,你若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说什么,就先回府去想,想好了再来跟朕说。” 萧绍昀只要想起宁王,心里就不舒服,看着惠郡长公主也越发不顺眼起来。 惠郡长公主被皇帝冷脸相对,是真的想哭了。 若是父皇还在,她何必受这样的委屈? 可怕萧绍昀不耐烦,她还是赶紧捡着要紧的事情说了。 “……我原本是想着,驸马对这个堂弟一向爱护有加,况且他这堂弟虽是庶出,却是极有才华,最要紧的,他与忠义伯的女儿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我亲自上门去说合,忠义伯居然一口拒绝!皇上,忠义伯这是要棒打鸳鸯,拆散一对有情人吗?” 薛家想和忠义伯府结亲?萧绍昀皱眉,对惠郡长公主这话里的意思视而不见。 就算他再怎么糊涂,也不会为薛家赐婚。 当年的事,薛家所作所为,在他心里,没有过去的可能! “这些日子,听说因为他的缘故,忠义伯夫妇在家逼着女儿去死以正家风,他实在是心中放不下,才想着上门去跟忠义伯求情,可谁知道,秦王世子居然能作出这种事情来打我长公主府的脸!” 惠郡长公主几句话半真半假,倒也把黑的洗成了白的。 “更何况,我是皇上您的亲姐姐,即使我有再多的不是,也不能任由他一个世子羞辱啊!皇上,这件事,您一定要为姐姐做主啊!不然,父皇在天之灵,也难免跟着替我伤心……” 居然连父皇都搬出来了…… “既然是如此,那皇姐你一不必生气,你所说的薛驸马的堂弟,原本是庶出,这忠义伯府的大小姐可是嫡出,又是自小娇养在京城的贵女,这本来就门不当户不对,况且婚姻大事,两情相悦固然很好,可也要父母允准方可,忠义伯拒绝皇姐,不是很正常吗?再说了,忠义伯可就这一个女儿,万万不会逼着她去死……” 说着,萧绍昀又满是深意地看了惠郡长公主一眼:“长姐恕朕耳拙,真没听出来,薛驸马这堂弟,私自与人家的女儿来往,又堂而皇之上门去,委屈在哪里。长姐也该知道,如今绍棠也是我们正经的堂弟,秦王叔又在边关为国拼杀,长姐觉得,朕能为了这样一个不知道轻重的薛家庶子,去责罚你我的亲堂弟吗?这要真是论起来你和他们的关系,绍棠倒是和长姐你,更是亲近些呢。” 惠郡长公主被皇帝这一通话说得彻底愣住了,皇帝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不打算为她做主了? 萧绍棠……她可从来没把他当什么堂弟! “长姐回去吧,是非曲直,待朕见过绍棠,再来和长姐说。还有薛驸马这位堂弟,长姐也该管管了,这京城可不是陕州,顶着薛家的名头就可以胡作非为!” 惠郡长公主脸都青了,气的。 萧绍昀,到底不是她的亲弟弟! 要是她的亲弟弟,不管谁对谁错,总是要为她这个长姐做主的吧? “那皇姐就先回去了……皇上,您想想当年,您和成欢……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若是皇上能成全他们……” “皇姐,朕是皇帝,不是三姑六婆,不管这些事,况且儿女亲事,原本就是父母做主,即使是臣子家,朕胡乱插手,也总是不好。” 萧绍昀心中烦躁,成全?他成全他们,谁来成全他与成欢? 况且薛家,妄想再来把手伸到京城来,那就是做梦! 第三百三十一章 明目张胆 惠郡长公主走了,萧绍昀立刻就吩咐刘德富。 “去,把秦王世子给朕叫来,问问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虽然不待见惠郡长公主和她身后的薛家,可是萧绍昀想起这个不安分守己的秦王世子,也是头疼的很。 难道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是来做质子的,还真以为他是来当大爷的不成? 旨意传到梨花巷的时候,袁先生正在写帖子。 挨家挨户,凡是有爵位,有品级的权贵官宦之家,一个没拉下来,全都写了拜帖,把接下来这些天的空隙安排得满满当当。 一开始,听主子说起这事儿,袁先生只当他是疯了。 “世子,您是嫌皇帝对您太好,太没有防备之心了?” 这么大张旗鼓地满京城折腾,是要告诉所有人,我们准备拉人了,我们准备造反了吗? 可萧绍棠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本世子就是要大张旗鼓,明目张胆,凡事都摆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爱如何想就如何想,反正无论我怎么做,他也不会真把我当兄弟,而只要边关未平,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袁先生一想,也是这道理,眼睛一眯,笑眯眯地答应了:“依你,属下亲自写帖子,也不必再犯愁了。” 原来还在谋划种种,想着要如何与朝中己方的人搭上话,要如何与威北候府和晋王府来往起来而不惹人注目,世子这倒好,一下子,全解决了。 这回,怕是想见的人都能见了。 接到了旨意,萧绍棠和袁先生对视一眼,无需多说,就利索干脆地进了宫。 到了萧绍昀面前,没等萧绍昀问,他就主动把事情说了。 “皇兄,臣弟来京城前,父王千叮咛,万嘱咐,让臣弟到了京城,就去一一拜会过当年的亲故,以表这么多年不见的思念之情,可走的时候,父王一糊涂,又忘了跟臣弟交待,臣弟哪儿知道当年谁与父王亲厚,谁与父王不亲厚呢?就想着,干脆都去拜拜,也算是全了答应父王的事儿。” 萧绍昀听着这一口一个的“皇兄”,和这没心没肺的话,简直觉得就是从前的晋王站在眼前。 就是如今的晋王,也没有这么缺心眼儿的吧? “过几日就是你的册封大典了,绍棠何不等到那时候,百官来贺之时,再一一拜见呢?” 萧绍棠无辜地眨眨眼: “皇兄,您是不是对臣弟不放心?您要是不放心,怕臣弟图谋不轨,那就让人跟臣弟一块儿去,臣弟只每家说几句话就走!” 萧绍昀几欲吐血。 你说得这么直白,朕好意思派人跟着你一起去吗? 可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事儿必须好意思。 也罢,就此,也看看京城各家对秦王父子的态度。至于让谁跟着去……这满朝文武,他都信不过,还是让小十去吧,至少,小十还没学会对他说谎。 “既然绍棠如此说,朕也不好阻拦,你想去拜会,就去拜会,只不过秦王叔离京多年,你又是头回来京城,怕是许多人都不认得,这样吧,从前晋王经常在京中各处厮混,他认识的人也多,就让他与你同去,也算是引个路,你看如何?” 萧绍棠兴高采烈地接受了:“那可真是太好了,臣弟正愁不能与晋王殿下亲近呢,如此很好!” 出了皇宫的门,萧绍棠脸上的笑意却慢慢地淡去了。 晋王,也不知道如今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在河东晋王府看到的情形来说,皇帝似乎对晋王并不是传言中那样恩宠,还是有些防备猜忌,只是不知道晋王心中,到底如何想? 回到梨花巷,萧绍棠就立刻找袁先生商议这件事。 袁先生点头:“世子爽快答应是最好,至于晋王殿下,眼下倒不必担忧,就算没有他跟着,世子也不能说什么出格的话。” “若说以后……且看看再说吧。” 晋王自幼与皇帝感情极好,无论是将来让他造反,还是看着别人造反,怕都是难事,对他,不拉拢,只求到时不添乱就好。 一时之间,秦王世子的帖子飞满了整个京城。 一开始有些接到帖子的人家还提心吊胆,但是很快一打听,几乎家家都有,慢慢地才放下了心。 威北候府和忠义伯府也收到了拜帖。 忠义伯府自不必说,必须得承了秦王世子的这个情。 威北侯府,白成欢与徐成霖却有了分歧。 “成欢,秦王世子身份未明,如今在京城又这样张扬,我们摸不清他的路数,就先不要轻举妄动。” “可是哥哥,正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更要见见他。这是个好机会,我们不必冒着被皇帝盯上的危险,就可以见到他,岂不是很好?” 白成欢能感觉到哥哥对这个秦王世子的不喜。 可那是何七啊,是把她的消息带去给哥哥的人啊,哥哥为什么不喜欢他?就算是不喜欢,也该感激他才对啊。 徐成霖叹口气,知道妹妹这是想接了这帖子。 可是他一想到妹妹提起何七,就满眼神采的样子,心中却是说不出的不舒服。 可这阵不舒服很快也就过去了。 大事当前,那些小心思,早就该收起来了,左右,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那好,我们就见见他吧。” 次日一早,萧绍棠早早地就到了晋王府,准备与晋王汇合,然后开始去拜访京城各家。 晋王接到皇帝的旨意,一直是懵圈状态。 皇兄,什么时候这么大方,允许皇室子弟大大方方地结交朝臣了? 只是再多的疑问,都在看到所谓的秦王世子那一刻,全都忘了个干净。 “何七!” 晋王快步走到他面前,忽然一声大喊。 萧绍棠眨眨眼睛,粲然一笑,白生生的牙齿露出了十颗来:“晋王殿下,这是喊谁呢?可是晋王府的小厮?” 晋王犹疑不定,也不答话,绕着萧绍棠足足走了三圈半。 最后停了下来:“何七,你少跟本王装傻,在虢州时候,你那样纠缠本王,你就是化成灰,本王也认得你!” 萧绍棠惊讶不已:“晋王殿下的意思是,这世上,还有与本世子长得一模一样之人?” “哼,不是一模一样,根本你就是那个人!” 第三百三十二章 没有来世与装穷(二合一) “晋王殿下,我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自幼生在宁州,因为父王的缘故,您也知道,那是半步不曾离开宁州,又怎么会去虢州?” 萧绍棠笑得如沐春风:“晋王殿下定是看花眼了,说笑呢,不过,这玩笑可开不得,万一传到皇上那里,岂不是给父王与我招罪?” 晋王冷哼,这是打算抵死不承认? “你不认也没关系,但是从今以后,可要顺着本王的心意些,不然,哼哼,本王觉得,这话可以说给皇兄听一听!” 萧绍棠暗中咬牙,这厮是在威胁他? 看来晋王在虢州的那些憋屈的日子,一定是让他终身难忘啊。 想起他缠着白成欢叫姐,萧绍棠心中就觉得晋王十分地不要脸。 不过如今在身份这件事上,他得比这厮更不要脸才行。 从前十分不解父亲何大老爷为什么打死不让他来京城,如今是知道了那片良苦用心。 这是盼着他若有朝一日能回到这个位置上来,不必被人非议。 可没想到,命运就是如此,因缘际会,还是惹了人眼。认不认,对他来说不要紧,却绝不能拖累了何家。 主意已定,萧绍棠就正色道:“晋王殿下此言差矣,您与我本就是兄弟,我更是比您虚长了那么几岁,自然是处处要让着您的,至于什么人什么的,我还是劝晋王殿下一句,慎言,毕竟,殿下您的封地可是在河东,好端端的,怎么会跑去虢州?” “更何况,您一个藩王,跑去随意结交什么人,总是不好,您说呢?” 晋王瞬间就蔫了。 这厮果然是何七,就会拿着这事儿来威胁他! 不就是擅离了一下封地吗?皇兄反正都已经知道了,他才不怕呢!就是那些言官弹劾起来真是让人烦心。 晋王狠狠地瞪了萧绍棠一眼:“哼,本王自然是路过虢州而已,好,你不承认也罢,看到了威北候府成欢姐面前,看你怎么说!” “成欢姐?晋王殿下什么时候又认了个姐姐?可禀过皇上了,毕竟殿下的姐姐应该是皇家的公主才对,随随便便可认不得!” 萧绍棠彻底装傻到底。 心里却有些欢欣喜悦起来,白成欢,她那样聪明的人,才不会像这个晋王一般缺心眼儿,拿这个威胁他。 因为皇帝明面儿上发了话,所以有些一年到头难得见到一个王爷世子的没落世家很快就做出了回应,回帖先送到了梨花巷。 原本在京城人眼里就属于一大害的晋王领着笑容满面,谦逊有礼的秦王世子,按着秦王世子这边收到的回帖,一一拜访了过去。 宋温如今日沐休,可他并不打算休息,这半年发生的种种,都让他心中不安,有一种大齐风雨飘摇的错觉,只要闲下来,心中就惴惴不安。 正要出门,就见儿子也穿戴整齐出门。 “你这是去哪儿?” 提起不成器的侄子,宋温如痛心疾首,提起这个“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儿子,宋温如更是如鲠在喉,每每想起就寝食难安。 宋长卿跟父亲行了一礼,如实答道:“儿子要去一趟北山寺。” “混账东西!” 一听儿子又是要去找那什么和尚,宋温如再好的脾性也即刻暴跳如雷:“整日里不学好,却只会和那些野和尚来往,你干脆剃了你这几根鬃毛出家去吧!我权当没生过你这个逆子!” 宋长卿也无心去跟父亲说圆慧和尚的修为精深,也无意多解释,只低头认错:“儿子不能闻达天下,为国出力,反而为父亲蒙羞,让父亲为我担忧,是儿子的不是,但是出家是万万不敢的,还望父亲不要生气。” “哼,你知道就好,若敢胡来,我绝轻饶不了你!当初也是亲家守信,没想毁了婚约,不然,断断不能把你媳妇儿嫁给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说来说去,宋温如还是深怕儿子万一和那些和尚来往多了,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抛下红尘入空门,那可怎么得了! 此时见儿子暂且没有这样的心思,也就懒得再多教训他,径直出门走了。 宋长卿独自一人站在大门口,苦笑不已。 他倒想剃去这三千烦恼丝,从此一身干净,可是,他有年迈父母在堂,有弱妻稚子在室,怎么走得脱这红尘? 而即使如同圆慧,参悟了两世的佛法,也还是割舍不下红尘俗念,泯灭不了凡俗心肠。 一个时辰后,宋长卿坐在圆慧的面前说起了堂弟宋三郎的事。 “你老实说,你当初到底送了多少人回来?怎么就把这世道搅和成这样?” 如今宋长卿已知的“重生之人”,除了他和圆慧,还有萧绍昀,要是再多出几个来,宋长卿简直不敢想这世道会乱成什么样儿。 人人都知道前世的事儿,人人都想圆了前世未满的心愿,如此一来,就连圆慧,恐怕都预见不了以后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圆慧抹了抹光头上的汗水,很是郁闷。 “我当日一路南下,感触苍生悲苦,又受到佛祖感召,决心舍身救世,就找了一处洞天福地,就地坐化。我临坐化前,发下宏愿,若能让我重来一世,改变前世结局,我愿以魂魄供奉,只此一世,再无来世。” 宋长卿怔住了。 他只知道他的朋友圆慧是个很有些本事的和尚,是个爱搅和红尘的和尚,却不曾想到,圆慧还是这样一个心有大慈悲的和尚。 佛家最重今生来世,轮回之说,可圆慧,一个身在空门的人,竟然愿意为了实际上与他并没什么干系的苍生舍身取义。 宋长卿对圆慧肃然起敬。 “圆慧大师,受我一拜。” 宋长卿站起身,整整衣袍,跟圆慧行礼。 圆慧眼睛一瞪:“拜什么?有什么可拜的?不过是一个来世而已,人死之后,转世轮回之后,将前世都会忘个干净的,这样的来世,要来有什么用?不要也罢。” “我只担心,既然我如愿重生,那当初我坐化之时,必然有佛光闪现,若是有机缘的人瞧见了,说不准就与你我一样了。不过,这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这人,原本就没死,诈死而已,这种事儿就多了。” 宋长卿沉默了下来。 三郎所说的那个何七,到底是死而复生,还是另有机缘,那还真不好说,还是回去再打听打听吧。 “好了,咱们不说这些闲话,赶紧想想怎么对付詹士春那牛鼻子老道要紧,招魂台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圆慧想起受苦受难的苍生,就烦躁的很。 宋长卿点头:“不错,说起詹士春,我发现他最近是有些异常。” “说来听听。”圆慧手中人手不及宋长卿,宋长卿打听来的消息,他一概听得格外认真。 “据我派去跟着他的人说,他每每从宫中出来,半途就会消失无踪,一开始他们只以为是易容走了,但是几次之后,发现詹士春不见了之后,会出来一个叫‘詹松林’的人,而这个詹松林,屡次去威北候府,求见威北候府的义女白成欢,却屡次遭拒,从来没见到过人。” 宋长卿前世是大才之人,胸中沟壑千千万,停顿了一下,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估计,这个詹松林,十有八九,就是易容之后的詹士春!” 圆慧关注的重点却不在此:“等等,你说,他去找谁?” “威北候府新收的义女白成欢,在你这边为孝元皇后做法事那一天,我见过一次,是和晋王殿下一起来的,你可曾见过?” 宋长卿想起那个看着他眼神熟稔的白衣少女,总觉得那双眼睛,似乎是在哪里见过,或者说,那白成欢在哪里见到过他。 当宋长卿看向圆慧的时候,却发现圆慧的脸色更难看。 “居然,连她也被搅进来了!” 圆慧自然记得那个胆大妄为,敢威胁他的女子。 那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借尸还魂的人,可确实就是。 圆慧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你再查查,好好查查,若是詹士春,真与此女有些关系,那倒……哎,真不知道是好办还是难办!” 京城内,晋王站在忠义伯府的大门口,瞪着萧绍棠身边的随从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小跑过来。 “这又是怎么回事儿?你不是跟本王哭穷吗?既然穷的送不起礼了,这又都是什么?” 晋王气的不轻。 要说这秦王世子,脸皮可比他厚多了,前面去的那几家,每家都是几盒点心,几乎是空着手,让他堂堂一个亲王跟着,觉得脸都要被丢光了。 可萧绍棠振振有词,说他们这么多年在宁州多可怜多可怜,就差饿死了,如今还穷,手里没银子,也买不起那么多的贵重礼物。 “礼轻情意重”,这是他的原话。 没办法,晋王丢不起这人,自己掏腰包买了些字画绸缎等等礼物,好歹秦王世子也是皇家之人,不能丢了皇兄的脸。 可到了忠义伯府这儿,银子就有了,礼物就能买的起了! “不是礼轻情意重吗?送这么多东西干嘛?既然你这么有钱,把银子还给本王!” 晋王深深地觉得自己被这该死的何七给算计了! 萧绍棠手一摊:“没银子啊,晋王殿下,您不知道,这都是刚才那几家的回礼,我可没银子!” 就是有,也不能让你们知道啊! 晋王气的鼻子都要歪了:“既然是回礼,那也该是给本王的!” “晋王殿下,别闹了,您看看,人家都看着咱们呢!” 萧绍棠脸皮十分厚底眨眨眼,晋王一回头,就对上了忠义伯府门房探究的眼神。 那眼神仿佛是在说,哎呀,晋王殿下真是个小气鬼!抠门! 晋王伸手指了指萧绍棠:“好,好,算你狠,何七你给我等着,一会儿咱们就去威北候府,我要让成欢姐,好好看看你这小人真面目!” 说完就怒气冲冲地拔腿跑进了忠义伯府。 萧绍棠眼色沉沉。 晋王这样口无遮拦,迟早会惹出麻烦……看来还是要拜托白成欢,好好管教管教这小子! 忠义伯夫妇态度客气而热情,让感觉到前面那几家疏离态度的晋王和萧绍棠心中倍感温暖。 “还是伯爷为人宽厚啊。” 晋王十分感慨,瞧瞧前边那几家,一个个的,不冷不热的,那回帖子干嘛? 萧绍棠听了不由得好笑。 这样的晋王,还是趁早回封地比较稳妥些。 那些人家,怕的无非就是对他太过热情,招了皇帝的眼而已。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这京城的人心,也不是这跑一趟就能摸透的,总得慢慢来。 从忠义伯府出来,晋王就连声催促着要直接去威北候府。 “走,我要让成欢姐看看,你是不是那什么何七!还骗我的银子!” 萧绍棠半推半就:“晋王殿下急什么,按帖子的顺序,我看看,该去安国公府了……” “我呸!谁再跟本王提安国公府本王跟谁急!就去威北候府,立刻就去!” 安竹林那个不要脸的冒充成欢姐,害的他被皇兄赶出宫,安国公也是个怂包,这样的人家,虽然是国公府,可内里早就烂透了,还去拜访什么! 萧绍棠心里简直笑开了花,可脸色还是犹豫不决,让晋王觉得得意极了,更是不由分说拽着他上马往威北候府去。 威北候府一早就开了大门,郑重迎接晋王与秦王世子。 白成欢已经跟威北候说了秦王世子与虢州何家战死沙场的七少爷一模一样的事情。 威北候略略一想,大概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 秦王与当年的大理寺正卿何庆之,明面儿上看,是没有什么来往的,可是人心这东西,谁也说不准。 何庆之此人为人极为刚正,无论是官声还是人望,都一时无两。却于秦王获罪当晚,掉入太极殿前的金河,而那一天,掉入金河的,还有被当时的淑妃召入宫中的秦王妃。 此事不往一起想还好,往一起一想,那可真是,不可说啊。 不然,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巧合?哪儿来那么多长的一模一样的人? 第三百三十三章 我回来了(依旧二合一) 晋王原本是要走在前边领路的,但是却发现萧绍棠一扬马鞭,跑得比他还快! 哼,还说不是何七,在虢州的时候,不就是这样跟他比谁快吗? “站住,你给我站住,跑那么快你知道走哪条路吗?” 晋王在后面死命地追,两人身后跟着呼啦啦一大群侍卫,从大街上一阵风似地掠过,惊得路人一阵惶惶。 两人一前一后,不多时就到了威北候府。 晋王追得连人带马气喘吁吁,拿马鞭指着萧绍棠:“你,你来过?” “前几日从此路过,就记了个大概。” 萧绍棠脸不红气不喘。 晋王正要说些什么,抬眼却看见威北候府正门大开,威北候世子徐成霖正恭敬站在门外迎接。 虽然是侯府,可好歹是一个亲王和一个亲王世子临门,虽然年纪轻,但是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威北候府若是不好好迎接,那就是藐视皇家。 威北候头上的伤还没好全,此时唯有让徐成霖出来亲迎。 因为两人的身份,每到一家基本上都是这样的阵势,夸张一点的甚至还带着全家老小齐齐站在门外跪迎。 可是此时,晋王却一阵恍惚。 从前,他几乎把威北候府当成自己的半个家,除了皇宫就是来威北候府最多。 可除了初次与尚且少年的皇兄来的时候,威北候府这般严阵以待,后来,就多是随意来去,只走偏门。 那时,徐成霖跟着威北候在门口迎接他们,也还是一个半大少年,可如今…… 一切,都跟从前不一样了。 “臣徐成霖,参加晋王殿下,参见秦王世子殿下。” 徐成霖看着缓缓走来的两人,面色平和,即刻就要下拜。 晋王一阵心酸,连忙就要上去阻拦——他从没见到徐成霖这样跟他恭敬地行过礼,成欢姐也没有。 但是萧绍棠却抢先了一步,双手就扶住了徐成霖的手臂。 “徐世子不必客气,你我一见如故,犹如兄弟一般亲切,何须行此大礼?” 徐成霖抬眼瞧着眼前这张长眉凤目,带着俊朗笑容的脸,心底轻轻叹息。 成欢那样在意这个人…… “是啊,徐世子万万不可客气。侯爷怎么样了?成欢姐可在家?” 晋王虽然喜欢跟萧绍棠作对,但于行礼这件事上,是没有异议的,也连忙上前。 徐成霖也不再坚持,起身让开路:“那二位殿下请,父亲与母亲,还有成欢,都候在前厅。父亲伤势未愈,未能亲自出来迎接,还望秦王世子体谅。” 萧绍棠展眉一笑:“无妨,徐世子不必客气。” 说完就大步走了进去。 九曲回廊,雕梁画栋,门扇全开的前厅出现在眼前,宽敞而精美,门口站了几人,正在翘首以望。 萧绍棠深吸一口气,压下去那种近乡情怯的紧张,慢慢让心跳慢下来。 白成欢,我来了。 白成欢远远的望见花木扶疏间走来的那个身姿矫健的少年郎的时候,心间的忐忑不安才终于全部散去。 他真的没有死,那个豪情壮志的少年郎,真的没有死,这就是他,绝不会有错! 威北候夫妻,更是直愣愣地看着眉眼俊朗,容貌出色的萧绍棠,目不转睛。 “侯爷安好。” 萧绍棠迎着他们诧异的眼神走入前厅,先问了一礼。 威北候夫妻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行礼。 “见过晋王殿下,见过秦王世子殿下!” 真是太像了! 这真是如假包换的秦王亲子,再没有任何人能质疑的事情! 难怪皇帝根本就没有查探秦王是否送了个假世子过来,就冲着这张脸,任谁也无法怀疑。 “侯爷不必多礼。” 萧绍棠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直直飘向了站在威北候夫妇身后,正静静凝望着他的那个女子。 她一身青色的衣裙,犹如离别那天一般,就这样望着他,已然让他顿觉心中仿佛有月光漫过,宁静中带着微微的悲凉。 离去时,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心意,知道的时候,已经相隔天涯海角。 月余未见,却已经辗转千里,终得一见,似是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中间的寤寐思服,白成欢,你可知道? 威北候夫妇和晋王一起顺着萧绍棠的目光看过去,才见白成欢盈盈下拜。 “臣女白成欢,拜见秦王世子殿下。” “白成欢……你……” 他很想问问,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就来了京城选秀? 可此时此刻,要怎么问呢? 从前离去的那个人是何七,如今归来的,却是皇家的世子。 离去的时候,他只是她偶然相识的一个乡间纨绔,再见的时候,他也还不是她的什么人。 “不必多礼。” 到最后,也不过只能说这四个字而已。 白成欢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流出一丝笑意,起身,重新安静地站在威北候夫妇身后,却去看晋王。 小十是见过何七的,不知道他此时,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见礼完了,威北候和萧绍棠说些客套话,晋王就扯着白成欢跑出了前厅。 “成欢姐,我跟你说,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秦王世子,你也看到了对不对,他就是何七!你说说,这是不是很奇怪?何七不是虢州何家的子弟,怎么就成了秦王叔的儿子?” 白成欢远远望过去,之间萧绍棠正在全神贯注地和父亲说话,那样俊朗如刀刻的侧脸,的的确确是从前的那个虢州少年。 可是…… “小十,他不是什么何七,你要牢牢记住,何七已经战死沙场了,如今在你眼前的这个人,是你的秦王叔的亲自,萧绍棠,记住了吗?无论是在谁面前,都不要再提起何七这两个字?懂了吗?” 白成欢已经听威北候提起过当年的巧合之事,虽然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曲折过往他们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若是皇帝知晓这其中的蹊跷,那就会害了何家和秦王两方。 晋王既生气又不解:“为什么啊?成欢姐,他明明就是……” “那你是在质疑你的皇兄识人不清,还是想要借此生事?” 白成欢毫不客气地打断晋王的话。 晋王委屈极了:“成欢姐,我没有想要生事,可他……不弄清楚,我寝食难安!” “即使是你寝食难安,也不许再提这件事,知道吗?小十,从前你最听我的话,如今,成欢姐希望你还能听我一次,再不要探究这件事了好吗?” 威胁加安抚,晋王只得蔫蔫地应了下来。 “好吧,不提就不提,但是成欢姐,你如此护着他……你是不是不喜欢皇兄了,改成喜欢他了?” 提起皇帝,白成欢就没有心情好的时候。 她微微叹气:“小十,这样的话,就不要胡说了。从前……是我太傻,以后,不要再提起从前,让成欢姐,就这样,安安生生地过完这一生,好不好?” “那你不要回去做皇后了?你为什么任由那些女人在皇兄身边来去,不回到皇兄身边去呢?我尊重你的意思,不曾对皇兄说过实话,可是成欢姐,你为什么不能对我说实话?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回皇宫去,为什么对皇兄,再不像从前那般?” 晋王不依不饶。 他想要一切都回到从前那样,成欢姐做皇后,与皇兄和和美美,他就安心了。 白成欢转过头去不看晋王。 “小十,有些事情,从前我没想过,可如今,我想想清楚了再说。” “那成欢姐你到底是要想什么?” 白成欢望着远处水榭边大片的芙蓉花,眼神飘忽。 “想一想,我到底要的是什么,我到底想不想做一个困在宫里一辈子的皇后,我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日子,想一想,我到底该怎么活着。” “小十,我觉得,我从来都没有为自己活过。” 萧绍昀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她心底扎了根,她也记不清楚了。 可自从开始跟在他身边开始,她好像就不是自己了。 她的喜怒哀乐,她的一切,好似都只剩下他了。 他从前是大齐的太子,后来是大齐的皇帝。 没有人会觉得那样的徐成欢不对劲,也没有觉得不应该。 毕竟那是皇帝啊,哪个女子不希望得到这九五至尊的垂爱? 可最后,她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她知道自己要复仇,知道自己要睁大眼睛好好地守着父母亲人,可是,她心底的哀恸难过,却已经刻进了心底,如影随形。 就如同这蓝天,从前看着是清澈干净的,如今看着,就是哀伤凄凉的。 萧绍棠远远行来的时候,只听到了白成欢的最后一句话。 她觉得她从来都没有为她自己活过?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让他立刻想起了,初次见她的时候,她呆滞狼狈的形容。 那样如玉模样的女子,却是人人皆知的疯女。 她大概是想到了从前,心中惆怅吧? 想到弘农县街头巷尾提起她时候的语气,想到她的亲兄长白祥欢那嫌弃的眼神,萧绍棠忽然感到心尖上似是被针扎了一般尖锐地疼。 曾经是疯女又如何?他只知道,他认识的这个白成欢,是个好女子,这就够了。 他加重了脚步,又扬起满脸阳光灿烂的笑容。 “白小姐与晋王殿下在聊什么?” 晋王一看见这张感觉无比欠揍的脸,就心中生气。 “你问这些干什么?成欢姐跟你又不熟?” “是吗?”萧绍棠对着晋王大度地笑了笑,转头看向白成欢:“白小姐,我看这侯府的景色十分不错,能否陪我走走?” “成欢姐才不会陪你去……” 晋王不忿,话还没说完,却被随后赶来的徐成霖一把扯住:“晋王殿下随我这边来,父亲有些话想跟殿下说。” “本王不去,本王要跟着成欢姐!” “小十,你去吧,不要任性。” 白成欢一个眼神过来,晋王有气也发不出了。 好了,这下他百分百确定,这厮就是何七,他要跟成欢姐说悄悄话! 晋王闷闷不乐地被徐成霖带走了,萧绍棠和白成欢沿着湖边慢慢地走着。 高大的凤凰木遥遥可见,红红火火的花朵如同燃烧的火焰,映在湖面,萧绍棠停下了脚步,从衣袖中摸出一个香囊捧在手里,鼓足了勇气,回头望着白成欢。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白成欢的眼神从一身紫色世子常服的高大背影上,落到那个被他郑重捧在掌心的小小香囊上。 “不知道,是哪个女子送你的东西吗?” “是啊,这是你送给我的东西啊,我一直带在身边。” 萧绍棠笑容里忽然多了一丝腼腆,耳根子也悄悄地红了起来,只不过在树荫下,也不大看得出来。 白成欢瞠目结舌:“我,我有送过你东西吗?” 她只记得,送别他的时候,她送了一朵朝颜给他,可那只是一朵野花,早就该枯萎被丢弃了吧? “怎么没有,这不就是?” 萧绍棠眼神亮晶晶地从香囊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纸,那纸上,贴着一朵干枯的喇叭状花朵,然后又掏出来一枚如意结。 “看,这是你赠给我的朝颜,你说希望我平安归来,我就一直带着,从不离身,还有你送我的如意结,它们真的能保佑我平平安安呢,我被砍了几刀,都没有死呢。” 也不去管白成欢是怎么样震惊难言的神情,萧绍棠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白成欢:“白成欢,我是何七啊,我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我完好无缺地站在你面前了,你,开心不开心?” 耀眼的阳光穿过零碎的树叶,眼前英俊的少年站在光影斑驳中,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中枯萎的花朵,和那个她并非真心送出的如意结,如同一个献宝的孩子,想要得到她的首肯。 白成欢觉得那么好笑,却又怎么都笑不出来。 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珍惜,才能这样,携着一朵脆弱的枯花,跨越千里,西去东来,生死难猜,将它妥帖存放? 难道那心不甘情不愿,甚至是因为有所求才去的那场送别,对他,竟然有这样深重的意义? 想到他一定十分坎坷的身世,白成欢露出两颗虎牙,弯起唇角笑了:“开心,何七,我真开心,能再次见到你。” 第三百三十四章 倾诉 那份小心翼翼霎时全数散去,紫衣银冠的少年脸上,绽放出比日光还要璀璨的笑容来。 “白成欢,我知道,你不是说假话的人,你见到我很开心,我,我见到你,也,也很开心……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明明曾经是放荡不羁的纨绔,此时却像一个口齿不清的孩童,万分喜悦,却词不达意。 他喜欢的人看到他会觉得开心。 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 萧绍棠心中骤然开满了无数的花朵。 但他很快就知道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情,真的有。 “你不知道怎么说,我却都明白。” “如今的这个世道,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比故人重逢,大家都平安无恙更为重要?”白成欢神情真挚,如同送别他的时候一般认真: “我知道你一定经历了很多事情,才会成为如今的秦王世子,可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活着,不管你是谁,都很好。我曾经去北山寺为你做法事,可是大师却说找不到你的魂魄,说你或许有大机缘,那时,我心里就存了一丝希冀……何七,你要是真的死了,我一定会今生难安。” 清脆冷清的声音如同山间淙淙的流水一般缓缓流淌过萧绍棠的心上,冲走了他心中的忐忑紧张,虽然她的明白和他想要的那个明白并不是一回事,可她的话还是让他心口一阵难言的酸酸涨涨。 她也不是全然忘了他的,她也曾牵挂着他,也曾想要为他做一场法事。 嗯,比她看到他开心这件事更让人高兴的事情,果然有,那就是她心中惦记着他。 他痴痴地看着眼红的唇瓣一张一合的少女,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停下来过。 少女瓷白的脸被偶尔漏过树荫的阳光照得几乎透明,那脸上略有些伤感却含着真心喜悦的神情,让萧绍棠觉得无限温暖。 他总觉得,她好像比在虢州的时候更美了几分,让他几乎不敢看。 可他往日藏在心里的那些话,忽然就想好好说一说。 “白成欢,若我真的死了,就是做了鬼,我也肯定会魂魄夜夜入你梦,来看你的,你可曾,梦见过我?” 白成欢觉得十分诧异。 若是从前,一个男子,问她,你可曾梦见过我?那她一定会觉得此人十分轻浮。 可此时此刻,眼前的人却怎么都让她觉得坦坦荡荡,这话问得,真是十分地有缘由,十分地正大光明。 她认真地想了想,摇头:“不曾。” 是真的没有梦到过,她那些夜深人静,支离破碎的梦里,出现的,多半都是带着血色的从前。 而他大概是想说,梦不到他是因为他还活着吧? 萧绍棠心里微微有些失落,但还是露出得意的笑容来:“那是因为有你的祝福与护佑,我自然平安无恙啊。” “不,这是你自己的运气,或许是你的父亲秦王殿下在冥冥中向上天祈祷,护佑了你。” 这种莫名其妙的功劳,白成欢向来不会当真。 她又不是菩萨,连自己都护佑不了,又怎么可能护佑得了旁人? 话说到此处,萧绍棠脸上的笑容就再也不见了。 “要真说护佑,真正护佑了我的人,该是我那为了生下我而丢了性命的亲生母亲才对。据说,是剖开了她的肚子,才把我生了出来,等我一出生,她就溘然长逝。可惜,我这十七年来,并不知道她的存在……” 白成欢很明显地感觉得出来萧绍棠说出这话时候,语音里微微的颤抖。 湖水悠悠,碧波似有万顷,一个仿佛满身披着阳光的少年,变得忧郁感伤,就是这一刹那的事情。 “我记得自己十二岁那年,何氏学堂的先生就已经建议父亲让我去考童生试。” 已经度过了沙哑的变声期,已经趋近于成年男子的低沉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忧伤,讲前尘往事慢慢道来。 “我自幼头脑聪明,学堂里的先生对我赞誉有加,父亲却总说我蠢笨,我不服气,先生去找父亲的时候,我就在窗外偷听。只听得父亲对先生说,丛棠愚笨,只要他能过得童生试,再考个举人回来,我就不会让他再进一步了,先生以后不必再夸赞他,让他生出妄念。” “我很久都没有听到先生说话,不知道先生是否是和我一样惊愕。” 萧绍棠眼底的怅惘一丝也不遮掩地流淌在白成欢的面前:“愚笨……启蒙的时候,几天就可以背完《三字经》,《千字文》,四书五经无一不通的人,被称为愚笨,考个举人回来就要心满意足,不然就是心生妄念?那时候我在想,呵,怎么会有这么没天理的事情?” “过了很久,先生说,丛棠资质在你我之上,何以如此?我在窗外,眼泪几乎流出来,是啊,何以如此!我真的想知道。” 白成欢也不答话,她已然知道,此时跟她说这些的人,不是秦王世子萧绍棠,而依旧是那个虢州少年何七,他只是想要找个人倾诉,并不需要她来告诉他为什么。 果然,他并没有等着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听见父亲冷冷的声音传来:此子顽劣,幼时在京城几乎酿成大祸,此生我都不会让他再踏入京城一步。他这辈子,止步举人,就已然是老天保佑了!” “后面父亲和先生说了什么,我再也没心思去听了。那时我心中悲愤难言,原来在父亲眼中,我一直都是愚笨,顽劣的,父亲对我的成见一至于此!” “可是我做错了什么呢?我跟随父亲祖父从京城回来的时候,我才是一个婴孩,我能酿成什么大祸?后来,我唯一一次来京城探望叔父,遇到匪贼也并不是我的错,凭什么就因为这些莫须有的事情,断送我一生的前程?!” “我真的是想了很久都没有想通。我再也没有踏进过学堂一步,也没有去参加童生试。那时那个得到家中太爷全部宠爱的何丛棠,是个心高气傲的桀骜少年。我想着,我何丛棠,要走,就走最好的路,要不走,就彻底转头离开。我的骄傲不允许我那样在半路折了自己的翅膀!” “那时候,我恨极了,可是,直到如今,我才知道,他们的一片苦心。” “白成欢,虢州的家,我是再也回不去了,我再也不能,说我是何家的人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邀请 白成欢看的清楚,何七那双大多时候盈满笑意的眼睛里有水光闪动。 她太知道这样的感觉了。 她刚刚在这具躯体上活过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心痛绝望。 因为,你知道你曾经是谁,你曾经是那个家的一份子,可是,你就是再也回不去。 她是幸运的,即使有如此离奇妖异的遭遇,也被家人欣然接纳,还能站在这碧波前,还能住着昔日的闺阁。 可是眼前的这个少年,怕是再也回不去那个家了。 萧绍昀做一天皇帝,何家当年暗中襄助秦王的事情,就绝不能被人知晓。 虽然觉得自己安慰人不太在行,可白成欢还是出言相劝: “你也不要伤心了,何家既然处处为你打算,你不是应该想办法活得更好,才不枉费他们冒着倾族之祸将你一路呵护长大吗?” 将心里一直积压着的委屈和后悔说了个干净,萧绍棠觉得胸臆间一片疏朗的感觉,差点失控的情绪也没有了即将崩溃的迹象。 这个世上,如今只有眼前的这个女子,是他愿意倾诉的人。 好像只要跟她说一说,她静静地听一听,那些烦恼,都会消失无踪了一般。 也就恢复了平常心与她说话: “我知道,可是你看,我跟你说这些,你一点都不觉得惊异,那你肯定是早就已经猜到了什么,而这京城,有太多的聪明人,我不知道,还有多少曾经见过我的人,以后见了我,会将事情猜出个大半。” 白成欢点点头:“不错,不说别人,只看晋王,就一口咬定你是何七,你虽然能抵死不认,但若是风声传到皇帝面前去, 总是不好。晋王我已经交待过了,其余的人,你要仔细想一想,都可能会有哪些人,又该如何应对。” 萧绍棠郑重道谢,却又笑得有几分俏皮:“多谢你替我阻拦晋王,那么,白成欢,是不是从此以后,这就是我与你的秘密了?” “算是吧。”白成欢觉得这话不大对,可也说不出什么不对,只能胡乱应了一声。 萧绍棠又开心起来,这算是越走越近了吧? 而此时与白成欢难得见了面,萧绍棠却是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些该他这个男人想办法的事情上去。 他想了想,还是把那个困扰了他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白成欢,你当初让我帮你带那件东西给徐成霖,我帮你带到了,那如今,你可否告诉我,你与徐成霖……你们到底是如何相识的?” 一个是虢州白家十几年不知人事的疯女,一个是京城侯府的世子,任凭萧绍棠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与义兄……其实,我从前并不是全然疯傻,我也曾跑出过家门,一次偶然,就认识了他。后来,我们一直以兄妹相称。” 说辞是在他来之前就已经想好的。 白成欢心中十分清楚,只要她与何七见了面,那就必定绕不开这个话题。 萧绍棠状似无意地“哦”了一声。 “原来你们一直是以兄妹相称啊。” 白成欢觉得萧绍棠是不是忘了什么:“我与他,自然是兄妹相称啊,你没听说,我如今是侯府的义女么?” “对啊,我差点忘了,你是侯府正正经经的义女,全天下人皆知的义女!” 萧绍棠实在是高兴极了。 在宁州军营中,徐成霖的态度一直让他耿耿于怀。 白成欢是个好女子,长得又好看,万一徐成霖……罢了,原来是他小人之心,徐成霖这辈子也就只能是白成欢板上钉钉的兄长了,他定然是没有那个心思的,不然也不能认这个义妹认得这样爽快。 解决了这桩心事,萧绍棠却又想起另一桩最要紧的心事来。 “我那时跟你说皇帝要选秀,让你早做打算,你做的打算,就是来参选?你,真的想要进宫去做嫔妃吗?” 皇宫,那是全天下女子的终极梦想吧? “嫔妃?”白成欢轻轻一笑,语气中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屑:“就算是四妃那样的高位,也只是做妾,我又不能进宫去做皇后,我也不想做妾,所以,我不会参选的。” “你能想明白,真是难得!”这一桩心事,好像也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萧绍棠喜不自胜。 他记住了,白成欢是绝不做妾的,他也绝不会让她做妾。 “那你怎么就来了京城?” 两人继续往前走,萧绍棠心情极好地接着问。 “因为我想见识见识京城的繁华啊,你也知道,因为我从前疯傻,家里人对我多有担忧,若不是借此机会,他们会让我来吗?” “这倒也是。那我回去就想想办法,把你的秀女资格去掉,你看如何?” 这是他未来的媳妇儿,他想办法,这是应该的。 白成欢拒绝得干脆:“还是不用了,你刚来京城,贸然插手户部,难免惹人注意,对你与侯府的关系多加揣测。义父义母会为我报病上去,所以,过几日,你要是听说我病得起不来,也不要觉得惊讶。” 萧绍棠双掌一拍,十分赞同:“这个主意好,只是要辛苦你在府中装病些日子了,到时候我会悄悄来看你。” 说着,萧绍棠却想起一件大事来:“那过几日,皇帝还要为我办一场册封大典,你要不要来观礼?” “到时候若是我的‘病’能好,我就去。” 白成欢并没有拒绝。 忽然间从何七变成了秦王世子萧绍棠,从前的一切全部都要尽数抛弃,一切从头来过。 想必他一定觉得很孤独,她如何能拒绝呢?左右到时候半个京城的官员都会去,她纵然去,也不会太惹人眼。 “白成欢,你对我可真好。” 萧绍棠笑眯眯地由衷感叹。 她怎能对他这样好? 白成欢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萧绍棠说话的风格,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 等到两人说完话,原路返回的时候,晋王已经气的跳脚。 “萧绍棠,你第一次见成欢姐,哪儿来那么多废话?还要成欢姐陪你四处走动,男女有别你懂不懂?” 萧绍棠心情好,也不跟他计较,点点头:“懂啊,所以我们也只是转了转,晋王殿下想多了。” 晋王想要再呛他几句,却想起成欢姐的话,不准再说这厮是何七。 “哼,最好是我想多了,不然……赶紧走,还有好多家要去,快走!” 晋王不敢跟白成欢作对,到底也只是凶巴巴地要带萧绍棠赶紧走。 第三百三十六章 银子这件事 “急什么,这奔波了一上午,总要在侯府吃顿饭再走。” 萧绍棠脸皮超级无敌厚。 晋王气急败坏地嚷嚷:“吃饭?你居然还想要再侯府吃饭?成欢姐,不给他吃饭,不准让他在侯府吃饭!” 一早上跑了好几家,哪家不是喝杯茶就走?家家都要装穷让他花银子买礼物,到了忠义伯府与威北候府,就有银子买东西了! 此时还赖着不想走,这明明就是冲着成欢姐来的! 萧绍棠只是笑,看着白成欢不说话。 虽然他非常不喜欢晋王这样缠着白成欢叫姐,可是,好像除了皇帝,只有白成欢能管得住晋王。 这样仿佛日积月累形成的威慑很是奇怪,但是不妨碍他此时向白成欢求助。 果然,白成欢就轻声叫住了晋王:“晋王殿下!” “已经是午膳时分了,若是不让您二位吃顿便饭再走,岂不是侯府招待不周?” 晋王只能闭嘴,待到徐成霖客客气气地把萧绍棠带走,他才再次开口说话:“成欢姐,你干嘛要留他吃饭?” “小十!你与他同为皇室之人,来侯府,难道连一顿饭也吃不得?你算算你在侯府吃了多少顿饭了?不管你觉得如何,他如今都是正经的秦王世子,是你的堂兄,他刚到京城,你何必对他如此态度?你一个藩王,长留京城本来就惹人侧目,若再被人看到你对他这般,就冲着秦王殿下当年的英名,弹劾你的折子都能有一人高你信不信?” 晋王低下头不吭声了。 自小他被白成欢训话的时候多了去了,这样严厉的语气他根本不以为意,可是他心里还是委屈。 成欢姐这都是为了这个何七训斥他。 他只顾着把萧绍棠当成何七一般来生气了,并没有想这么多。 白成欢见晋王老实了,才放缓了语气,扯开了这件事: “你也不是几岁孩童了,我也不能管着你一辈子,以后如何行事,你自己心中要有数。前几日你乔迁到晋王府,父亲伤势重,我不能去贺你,让人送去的礼物,你喜不喜欢?” 晋王想起那柄成欢姐亲手画了扇面的折扇,心情大好。 “当然喜欢,如今这么热的天,正需要一把扇子扇扇风!” 要是成欢姐随随便便拿银子去买个砚台摆件之类的东西送他,他还不稀罕呢,成欢姐肯用心,那才是最好的礼物。 白成欢也抿嘴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若是以后你缺钱花,可以拿去卖了,我仿的是飞鹤先生的图,以假乱真不成问题!” “呵呵,以假乱真?” 晋王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却被这话逗得几声傻笑。 “成欢姐,我知道你仿飞鹤先生的字画仿的极好,可我怎么会缺银子?再说,你送我的东西,我就是穷到去讨饭,也不能拿去卖了!你说飞鹤先生要是知道你这么干,会不会气的活过来?” 白成欢笑着摇头:“那自然是不会,他老人家只会老怀宽慰,觉得后继有人。不过要照这么说,那你将来讨饭的时候,可得背着多少东西?” 这话说得晋王更是笑得停不下来。 打小儿成欢姐送他的东西也多了去了,当初全都被他带去了河东,这京城的,倒是没留几件。 晋王的傻笑让白成欢一阵忧虑。 小十到底是被他们宠坏了,就算是比从前多些心眼儿,有些长进,也是有限的很。 虽说这样的赤子之心难得,可是想想以后,真是不放心。 她也不再理笑得乱颤的晋王,裙琚拂过道旁绿茵茵的草地,向前走去。 “好了,别笑了,咱们也去陪秦王世子吃顿饭吧。” 晋王急忙忍住笑,跟了上去。 可是他亦步亦趋地跟在白成欢身后走着,又把成欢姐说的话仔细想了又想,心中却陡然觉得伤感起来。 从前仿佛不是人间烟火的成欢姐,居然画一幅扇面,考虑到的,也是“银子”二字。 “成欢姐,你在虢州,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晋王没有忘记他在白家缠着成欢姐的那些日子里,白家称得上简陋的吃食与朴素的衣衫。 成欢姐那时候,过的多苦啊。 白成欢疑惑地回过头:“没有啊,白家的爹娘和哥哥对我都很好,我并不曾吃过什么苦,有吃有穿,还有丫鬟仆婢,在虢州,已经算得上不错了。” “可是成欢姐,你从前,并不是这样,关心银钱之事的。成欢姐,你是不是缺银子花?” 白成欢微怔,想了想也觉得如今的自己果真是如此。 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不缺,如今回家了,我并不缺银子,可是我却知道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个道理。” 白成欢说得很认真:“小十,你我皆生长于富贵之中,即使知道人间有诸般苦难,可到底有限,但我在虢州的那些日子,我才真的知道,一分一毫,来之不易。虢州的爹娘,每日都是精打细算过日子,我从前并不知道,原来银子是那般重要。” “我只以为,我是侯府的嫡女,以后也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我不必去想这些,可是我却从没想过,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侯府,失去了你的皇兄,我又有什么呢?我会不会吃不上饭,像虢州的很多平民百姓一样,没有银子,没有粮食,就要饿死?” 见到晋王听得目瞪口呆,白成欢也很感慨:“小十,如今,我反倒踏实了,我知道,即使我不再是侯府的嫡女,即使我永远也不会再回到你皇兄的身边去,我也可以活下去,我懂得了人间疾苦,人情冷暖,我觉得,我比从前活得,更像一个真实的人。” “成欢姐,你真的,永远都不想再回去了吗?”晋王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只为这件要紧的事情黯然伤神。 白成欢继续往前走,没有丝毫犹豫的声音从晋王耳边飘过。 “嗯,永远都不想回去了。” 那皇兄怎么办?晋王心里难过极了。 而萧绍昀并不知道他的弟弟正在为他忧心忡忡,他看着人手一只托盘,袅袅婷婷走进来的两人,心头莫名浮起一阵烦躁。 第三百三十七章 争宠 徐成意自从用了詹士春送的那个小瓶子里的药膏,脸上最后的一层蜡黄终于也褪去了。 再加上淑太妃为她调理,又恢复了从前的花容月貌,甚至比从前还有出色几分。 此时亲手拿托盘端了一碗红枣羹,放到萧绍昀面前,盈盈下拜。 “皇上,臣女见今日天气犹为炎热,特意做了红枣羹,皇上喝了消消暑气。” 自从用一碗红枣羹博得了萧绍昀的一丝注意力,徐成意隔三差五地就要来上这么一碗来博得萧绍昀的一瞥。 一边安竹林更是一双明眸秋波流转,芊芊素手将托盘放在萧绍昀面前,轻轻地拿走精致的盖碗盖子,露出里面碎冰上浇着五颜六色水果丁的冰碗来。 “皇上,徐二小姐想必是有些忘了,红枣是上火之物,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多食,还是尝尝臣女为皇上做的冰碗吧。” 刘德富站在一边,萧绍昀不发话,他也不动手端给皇上。 这后宫的女人啊,就是如此,从前先帝那些妃嫔,争宠的手段,真可谓是花样百出,后来皇上的后宫,也就太冷冰冰了,如今可好,来了两个没名没分的,倒还这么热闹。 萧绍昀也不说话让她们起来,也没有要尝尝这些吃食的心思。 这些都是从前成欢会为他做的东西。 成欢不擅烹饪,也不喜欢,偶尔动动手,也就那么几样吃食。 红枣羹成欢会做,可是徐成意端来的,总让他心中烦闷。 还有安竹林做的冰碗,比照着成欢从前做的丝毫不差,甚至是西瓜放多了这一点也是一模一样。 可是,这样的冰碗,也同样让他觉得不对。 成欢从来不许他天天吃冰碗的,她总说这东西偶尔吃还行,吃多了伤身体。 后来,他们的子女全部夭折之后,她常说,皇上一定要保重龙体,臣妾今生没有子女的福分,唯有皇上了,皇上可要好好的,陪伴臣妾白头到老。 可惜,他们还是没有能白头到老。 成欢被人从雕刻精美的大殿房梁上放下来的时候,已经冰凉的尸身躺在他的怀里,一头乌发披散在他的肩上,仿佛睡着了一样,并没有白发丛生。 萧绍昀捂住了双眼,过了好一阵子,才挥挥手。 “你们去吧,以后不必再这样费心思了。” 永妍说徐成意就是她的徐姨姨,安竹林说自己就是成欢,可到底,哪一个才是呢? “皇上!” 徐成意和安竹林齐齐出声,声音里说不尽的婉转可怜。 “朕今日许你们进来,就是想要告诉你们,以后不要再弄这些小心思,只在慈宁宫安安生生地住着即可,朕并不缺这些。” 徐成意和安竹林还想说些什么,刘德富却已经见机挡在了她们面前:“二位小姐请吧,回头,老奴会跟淑太妃娘娘说一声,让她照看好您二位,万万不可再如此受累。” 刘德富身后,萧绍昀一言未发。 两人只好失望地站起身来,默然行礼出去了。 萧绍昀看着那还冒着热气的红枣羹和散着寒意的冰碗,一动也不想动。 “刘德富,拿出去,倒了吧。” 他并不缺这些吃食,他缺的,是陪伴了他一辈子的那个人。 御书房外,徐成意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忽然脚步一转,就拦在了安竹林面前。 “安竹林,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等狐媚心思!是不是从前也是这般,才将我那长兄迷得七荤八素,非你不娶?如今又来皇上面前邀宠,你的脸皮,不会觉得痛吗?” 安竹林冷冷地盯着义愤填膺的徐成意,被她的这话刺的心口发痛。 徐成霖,他要是真的能被她迷得七荤八素,非她不娶,她又何必要这样作践自己来讨好一个喜怒无常的皇帝! 前世,徐成意早早就远嫁了,她与徐成意并没有什么冲突,此生,却成了敌手。 徐家,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徐小姐在说别人之前,记得先照照自己,你若是脸皮知道痛,也不会在我薨逝不过百天,就来攀附皇上。” “你!”徐成意想要狠狠地骂安竹林几句,却又生生忍住了,冷笑着讥嘲道:“安竹林,你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你算什么东西,还真把自己当成徐成欢了,真是可笑!也不怕徐成欢半夜来寻你!” “彼此彼此。” 安竹林不屑地回了四个字,就越过她向前走去。 如今皇帝并不想相信她的话,詹士春明显还是支持徐成意,淑太妃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接纳她,她要烦心的事情很多,实在是不想和徐成意多说话。 徐成意也没有再去拦。 皇帝只有一个,可是前有那么多待选的秀女,后有安竹林,她原来的笃定日渐动摇。 她得去问问詹士春,到底该怎么办,选秀,到底要拖到何时? 七月七这一天,京城的女子,无论是为人妇,还是云英未嫁,都忙着过节。 乞巧,出游,硬生生是把这个有着悲哀传说的日子过得喜庆无比。 是夜,夜风习习,有促织的声音在草丛中鸣响,夜色越发幽深起来。 萧绍昀登上摘星阁,眼前出现的,却是白成欢那张陌生的脸。 若说他见过的与成欢有关的女子中,让他觉得最琢磨不透的,当属这位白成欢。 她对他这个皇帝,没有半分热切,一点也不像是待选的秀女。 也没有成欢见到他该有的爱恨。 可她的丫鬟拿着那四幅只有成欢才临摹得出来的书画去卖,晋王口口声声叫她成欢姐,威北候府的人待她与从前对成欢一般无二,她出宫时那决然的回眸…… 点点滴滴,就像是北斗七星连起来的七颗星斗一样,慢慢地在萧绍昀眼前清晰起来,串联到了一处。 她,会不会才是成欢? 萧绍昀猛然转过身,出声唤候在摘星阁底下的刘德富。 “刘德富,即刻前去威北候府,召白成欢进宫!”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才回来,萧绍昀还在摘星阁吹风。 “皇上,威北候府义女白成欢,前日病了,如今还在请医延药,起不来身!” “什么?” 萧绍昀心头的疑惑与不安全然扩大,一双眼睛骤然闪出利芒! 第三百三十八章 竟夕起相思(二合一) 刘德富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才会让皇上忽然想起侯府的义女来,于夜色中也根本看不清高高在上的皇帝脸上是什么神情。 可他跟随皇帝多年,自然听得出皇帝是不信。 “老奴也未曾亲眼见到白小姐,但是徐夫人说她是病了……” 萧绍昀凭栏望向威北候府所在的方向。 她真的病了吗? “怎么好端端的就病了?” 病因刘德富自然是问过了的。 “徐夫人说是这几日暑热,沾染了暑气,至今还昏昏沉沉,起不来身。” 那张如同白瓷一般光洁耀眼的清秀脸庞头一次这么清晰地被萧绍昀回想起来。 夜风越来越烈地扑向他的脸庞,他在脑海里一次次地试图把这张脸和成欢那张总是笑眯眯的脸重合起来,可又一次次重合不到一起去。 成欢见到他的时候,永远都是欢欣喜悦的,可白成欢,他在她的眼中甚至看不到他的影子。 天阶夜色凉如水,可那个缠着他在御花园四处扑流萤的成欢,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想让她变成另一个人,她,又是否真的能开开心心地变成另一个人呢? 白成欢,如果她真的和成欢有关系,那她到底是彻底忘了他,还是根本不想再回到他的身边来呢? 无边的萧索之意笼罩着萧绍昀,他望着灯火璀璨的东西六宫,那里于辉煌中一片死寂。 没有成欢在的后宫,是如此地空旷寂寥。 幼年时,他曾经问过他的母后,为什么父皇的后宫美人如此众多? 当时已经不甚在意父皇今夜宠幸哪个嫔妃的母后,笑容落寞地跟他说,自然是因为这皇宫中太过空旷,人多些,才热闹。 可是人太多了,热闹的只是他的父皇,而非他们这些父皇身边的人。 前世他的后宫只有成欢一人,那些大臣们屡屡上书,谏言他不该让后宫空虚,可他们谁都不是他,他们也根本无法理解,他从未觉得空虚寂寞过。 因为那时,他的身边有成欢的陪伴,他们两个人在这偌大的皇宫中相依为命,没有其他人来打扰,他就觉得很好。 成欢没有进宫前,有好几年的七夕,他们都一起度过。 他们在京城最高的地方看最绚烂的烟火,在最喧闹的街头走过,最后还要去月老庙系上一根红线,相约生生世世在一起。 前世的熙和四年,是成欢进宫的头一年,因为成欢已经贵为皇后,有无数内外大臣盯着,他不能像往年一样出宫去带她四处游逛。 他怕她觉得寂寞,就为她在宫中燃满了灯火,召请京城贵女入宫同乐,就是在前世的今夜,她见到了崔氏女,最后赐婚给晋王,成全了晋王和和美美的一生。 可今夜,景如旧,人却不在。 “晋王呢?”萧绍昀低低的问道。 刘德富很为皇上如今的记性担忧:“皇上,前几日,您不是让晋王殿下迁出宫,住到晋王府去了吗?” 萧绍昀久久无言,最后落寞地挥挥手:“你下去吧,朕想一个人待会儿。” 他也觉得最近的自己很有些奇怪。 对于似乎有些久远的前世,点点滴滴他都清晰深刻地记在心中,对于今生的一切,却常常生出恍然如梦之感。 有时候,他甚至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是前世,哪一个才是今生。 刘德富有些不放心,却也不能违抗圣命,只能远远地走开些,站在灯火的暗影里,努力将自己消融于这夜色中。 因为是七夕,满宫灯火,今夜的摘星阁遥遥望去犹如瑶台玉宇,美轮美奂。 可刘德富只要一抬头,就能将皇帝那如同夜色一般浓重的哀愁看得清清楚楚。 烈烈风声从高空穿过,萧绍昀觉得有些累了,靠着柱子慢慢地坐在了玉石地砖上。 他疲惫地闭上双眼,右手捂着心口的位置,眉心镌刻着深深的悲凉。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有情人终成眷属,难道真的只是一句空话而已吗? 他真的不明白,他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上天要这样对待他呢? 守不住想要守护的人,找不回失去的爱人,他只是想要给他自己和成欢一个圆满的人生,为何就这么难呢? “成欢,成欢……” 微微的呢喃随风远去,飘散在夜空中。 “刘德富,我们出宫吧,我要去看看她。” 纵然那不是成欢,也算是一个念想。 护城河畔的少女,却全然听不见深宫中曾有的一声声呼唤。 她正凝神看着河两岸的灯火倒映在河面上,光芒闪耀如同星河倒垂,洒落人间。 一身镶银色澜边深蓝色长衫的萧绍棠笑眯眯地看着她眼中欢喜的神色,盈盈的神采,顿时觉得自己邀她出来游街的决定实在是英明。 七月七,在大齐来说,也是很难得的可以男女同游的日子,他实在是不愿意错过这个可以光明正大带她出来的机会。 按照袁先生的原话,是这么说的,这七夕呀,是人家牛郎织女的相会日子,人家可是成了亲生了娃的,你们这……你去凑什么热闹?人家会跟你出来吗? 萧绍棠至此才算是对袁先生彻底死了心。 要说出谋划策,袁先生高明,但要说不解风情,这袁先生也实在是首屈一指。 索性他自己决定的事情除了袁先生,也没人敢阻拦,他换了衣裳出门,就去威北候府寻白成欢,大大方方地说了来意。 白成欢装病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她装病一定很闷,他想带她出来散散心。 此时看来,她也的确是闷着了,看到这满街的灯火,还是这样欣喜。 他也不出声去打扰她,她静静地看灯火,他静静地看她。 如此,甚好。 白成欢却全然不知道萧绍棠心里在想什么,她的欣喜也只是一刹那,就如同烟花一般,绚烂过后,转瞬即逝。 她曾经看遍京城七月七最好的美景,可是,她许下的所有心愿,最后都成了空。 她原本是不打算出来的,可是娘亲却劝她出来走走,让哥哥也跟着来就是了。 她放下攥在手里的帏帽上的轻纱,回过头去看站在另一边正在说话的哥哥和思贤。 梁思贤是今日早早就去了侯府。 虽然她的心思没多少人知道,可对于知道得清清楚楚的白成欢来说,这用意就太明显。 她左右为难。 明明听到哥哥说他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什么真心,可又止不住希望思贤能够如愿以偿。 梁思贤没有白成欢一般戴着帏帽,而是大大方方地站在徐成霖面前,看着他剑眉星目的脸,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徐大哥,你今天可有约了什么人来游街?这样陪着我和成欢,你会不会觉得闷?” 徐成霖看了一眼那边似乎正相谈甚欢的妹妹与秦王世子,心中虽然有些不快,却也不好让眼前这笑眯眯的小姑娘看出来。 “不会,我今日也没约什么人,陪着你们出来游街,也是一种乐趣。” 梁思贤连连赞叹:“徐大哥,你可真是个好哥哥,你看我那几个哥哥,都忙着陪我的嫂嫂,要么就是搂着小妾喝花酒,根本就没人想到要陪我出来。” 徐成霖听着这小姑娘像是赌气一般的小抱怨,又诧异又好笑。 一个女孩子家家,满口的搂着小妾喝花酒,还当着他的面,真是让他觉得……附和也不是,安慰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不过梁国公府无论是嫡子庶子,都是妻妾成群之辈,也说不上不好,只是此时从梁四小姐口中听到这话,不免觉得很有趣。 徐成霖想了想,最后还是安慰了她几句:“思贤妹妹不必为了这样的事情不愉快,你的哥哥们,原本就是各自有了家室,这七夕时节,自然是要顾着他们的妻妾,这才是正理。你也不必沮丧,秦王世子与我,还有成欢,不都是陪着你吗?等你以后有了夫君,你的夫君自然也会陪着你的。” 梁思贤痴痴地看着灯光下越发显得俊朗潇洒的徐成霖,心里如同喝了杯蜜水一般甜滋滋的。 徐大哥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么多的话呢,他居然对她这样不三不四的抱怨这样有耐心! 梁思贤简直是喜出望外,可她还是按捺住了没有笑出声来。 忍住,绝不能在徐大哥面前失了风度! 不过还有一件事,那是必须问清楚的。 梁思贤强行收了笑容,一本正经地问徐成霖:“徐大哥,你说,我的哥哥们,已经娶了妻子,又纳那么多美妾,是不是不好啊?” 徐成霖瞠目,这好端端的,梁四小姐怎么有要找他谈论梁国公府家务事的苗头呢? 可看着梁思贤圆鼓鼓看着他的大眼睛满含着期盼,他又觉得不好不搭理她。 “妻妾这件事……其实你不必在意,男人三妻四妾,原本也是平常,只要你的嫂嫂们不觉得不好,那就没什么不好。” 嗯,这样回答最好,总不能当着人家面儿,说人家哥哥不好吧? “那若是我的嫂嫂们也觉得不好,心中对此十分痛苦呢?”梁思贤紧追不舍。 “那就是不好了,夫妻一体,若是做妻子的心中对此十分不满,时日久了,难免会生出怨愤,若是长此以往,必定家宅不宁,做丈夫的,即使美人在怀,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徐成霖暗忖,这样说,总没什么错吧? 梁思贤大赞:“徐大哥这话说的好!做丈夫的,原本就该体谅做妻子的不容易,那徐大哥你,若是以后成了亲,也会纳妾吗?” 反正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梁思贤也不怕徐成霖说她脸皮厚了,她总要把话问清楚,才知道徐大哥到底值不值得她倾心相待。 徐成霖几乎是惊呆了! 他确实觉得这梁四小姐今日与往日实在是不大一样。 往日见了,大家也就打个招呼,也不怎么多说话。 可自从那日她替他抱不平,与石婉柔怼了一通之后,与他说话就多了起来。 不过好好的,这话头怎么就歪到他以后纳不纳妾这上头来了? “徐大哥,你好好想想,你以后会不会纳妾?” 徐成霖只觉得被问得迷迷糊糊的,又被梁思贤亮晶晶的眼睛紧紧盯着,心头不由得跳了几跳。 除了安竹林在皇宫里被他揭穿的那次,还从来没有女子这样大胆地盯着他呢!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徐成霖几乎是本能地就顺着梁思贤的话想了下去。 他若是成亲了,要不要纳妾? 按说,他是侯府世子,不纳妾的可能性很小,可是,好端端的夫妻两个,做什么非要在中间插上那么多不相干的人,闹得生分,就如同父母这些年一样? 当年太后娘娘逼着母亲松口,给父亲纳妾,母亲虽然最后妥协了,可结果呢? 这些年对父亲都是带着几分心结的,而几个姨娘生出来的孩子,大妹妹就不说了,算是个好的,可徐成意,却是结结实实的祸害,庶弟也还尚可,可庶子的出身注定了以后也与侯府没什么干系的。 这样的子嗣,即使有一千个一万个,又有什么用? 既然子嗣都没用了,那纳妾又有什么意义呢? 梁思贤全然不知,她盯着徐成霖的这几个瞬间,徐成霖就在脑子里转了这么大一圈。 她只听得徐成霖轻声道:“大约是不会的,只要我的妻子与我相敬如宾,过得下去,我应当是不会纳妾,这样,家宅也不会乱。” 梁思贤瞬间就笑了出来,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傻笑起来。 徐成霖觉得这梁四小姐是越来越古怪了,这,这可是有什么好笑的? “梁四小姐,你这是……” “没什么,徐大哥,我就是高兴,我高兴听到你这样说,看来这天下男子,也不全都是黑乌鸦嘛,偶尔,还是有徐大哥这样的白乌鸦的!” 这不伦不类的夸奖,让徐成霖一阵窘然,脸上都有些火辣辣的烫,他在梁思贤眼里,居然成了白乌鸦! 梁思贤爽朗的笑声让一边的白成欢和萧绍棠齐齐看了过来。 “你们聊到什么了这么开心?” 白成欢很惊讶,哥哥说什么了,逗得思贤这般开心? 第三百三十九章 急报 “徐大哥说,以后成亲了不纳妾呢!” 梁思贤笑得见牙不见眼,一不留神就说了实话,都忘记了要遮掩。 徐成霖大为窘迫,眉眼间俱都染上了懊恼之色,这梁四小姐,今儿也太缺心眼了! 白成欢却是瞬间就明白过来,虽然惊讶,心中却泛起无数欢喜来——居然能让一向不喜欢多话的哥哥说出这样的话来,思贤得偿所愿,那可真是指日可待! 看来哥哥从前那场不为人知的旧日心事,或许有渐渐放下的可能。 “原来是这样,那思贤你是该高兴!” 白成欢对着梁思贤眨了眨眼睛,梁思贤愣了片刻,脸上就飞起了红霞。 她这才醒悟过来,她并没有跟白成欢说过她的心事,白成欢却好像全然明白! 梁思贤一把扯过白成欢跑到了一边,低声道:“别胡说!” 但这声音里,却透着无限的娇羞欢喜。 白成欢就向哥哥望去,只见他脸上闪过一丝懊恼悔意,却并未沉了脸色。 她瞬间觉得此时此景,真是美极了。 她收回目光,附在梁思贤耳边,低声道:“思贤,你这千挑万选的眼光,真真是不错!” “你,你都知道了?”梁思贤更不好意思了,回头看了一眼徐成霖,却刚好对上萧绍棠似笑非笑,却很明显和白成欢一样洞察一切的眼神。 她笑了一声,一只手抬起来遮住了半张脸,另一只手紧紧地拉着白成欢的手不放,一直拉着白成欢快步走到离徐成霖与萧绍棠很远的地方,才放慢了脚步。 河边灯火通明,游人如织,梁思贤双颊如同喝醉了酒一般泛着酡红,衬着亮晶晶的眼睛,刹那间美得不可方物,引得不少路过的男子频频回头张望。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她的眼神害羞地闪烁着:“我表现的,有那么明显吗?” 白成欢抬手将帷帽上垂下的轻纱遮得严严实实,却依旧能看得到梁思贤的光彩照人。 这是沉浸在美好情意中的女子才能有的光彩,纵然如今哥哥并没有什么回应,可是对思贤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改变。 但愿这份情思,能有善终。 白成欢伸手在梁思贤的脸颊上轻轻戳了戳:“你这会儿知道害羞了?我要是再看不出来,我就是瞎子!” 梁思贤只觉得脸上轻微地痛了一下,正要习惯性地还手过去,却猛然僵在了原地。 成欢从前在的时候,两个人嬉闹,她就经常这样轻轻地戳她的脸颊,她也会还回去,两个人闹得不亦乐乎。 她望着被帷帽遮得严严实实的白成欢,恍然如梦。 若是不听白成欢的声音,不看白成欢的脸,她真的会以为,这就是那个逝去的成欢。 可她为什么会和从前的徐成欢一样,对她做出这样亲密无间的小动作呢? 上一刻还是满眼明辉,此时梁思贤却觉得眼前一片昏暗,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眼中仿佛盛满了星光点点,最终化作一行行清泪溢出眼眶。 成欢,她不在了。 梁思贤伸出手去,几次想要掀开白成欢遮面的轻纱,却又忍住了。 就算是一个梦,那也要久一些吧。 她最要好的朋友,徐成欢,再也回不来了。 白成欢隔着轻纱,将梁思贤的眼泪看得清清楚楚。 她局促不安地蜷住了自己的手指。 她从前也想过,自己若是死了,身边的人会如何,她以为自己会寿终正寝,到那时,生老病死全都是常事,却从没想过自己会骤然横死。 然后她死而复生,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为她伤心,为她落泪。 就连她那么讨厌的石婉柔,也曾为她红了眼圈。 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无论她是谁,她总能知道,她们对她的牵挂思念。 白成欢抽了帕子上前,轻轻地拭去梁思贤眼角的水痕。 “思贤,是不是我太用力,让你觉得痛了?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戳你的脸……” “不是的,不是的……成欢!” 梁思贤原本还想要解释几句,说明自己流泪并非是因为觉得痛,可白成欢手里轻轻柔柔的帕子从她眼角拂过,她还是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伸出手死死地抱住了白成欢,再也不想撒手! 锥心之痛无法言说,梁思贤什么也不说,只隔着那层轻纱,紧紧地贴着白成欢的脸,哭的毫无顾忌。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她,可是……你让我哭一会儿,我,我想她啊!” “思贤……” 白成欢一动也不敢动,她怕她的任何一个下意识的动作都会出卖了她皮相下的心。 她眨了眨眼睛,眼中漫出的泪光慢慢敛去。 “思贤,她不会离开你的,她即使是不在了,她的魂魄,也不会离开你的……” 梁思贤一句话也不说,眼泪流出来,又涌上来,仿佛永无尽头。 在成欢刚去的那些日子,她日日垂泪,甚至不敢再来威北候府,怕自己忍不住伤心。 可自从这个叫白成欢的女子出现之后,威北候全家几乎是把她当成了真正的成欢,而她,每每见到白成欢,居然也觉得像是回到了从前。 可是那个真正的徐成欢,再也回不来了! 徐成霖与萧绍棠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刚才还眉开眼笑的梁思贤顷刻就哭成了泪人。 两人面面相觑,却也只能等梁思贤自己冷静下来。 过了好一阵子,梁思贤才揉着哭得红通通的眼睛停止了抽泣。 “思贤,徐成欢她知道你的这片心意,也知道你对她的挂念……以后,你若是想她,就来寻我,多叫几声成欢,也算是个念想。” 白成欢心里后悔极了,都是她无意识的一个小动作,惹得思贤如此伤心。 梁思贤却摇头,蓦然又有些心虚:“不,这对你不公平……” 其实,她也知道,威北候府上下,对白成欢这样好,并不仅仅因为她是威北候夫人的救命恩人。 而是因为很多时候,白成欢确实是和从前的徐成欢很像……甚至她也是。 “从前想起成欢的时候,我会难过伤心极了,可自从你出现,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几乎忘了你不是她,可我却忍不住觉得,和你在一起,就像是和她在一起一般……你,会不会生气?” 在梁思贤看来,被当成别人的替身,应该会心里很难过吧? 长长的轻纱帏帽之下,传出来白成欢沉沉的声音:“不会,思贤,其实,我很高兴你们能把我当成从前的徐成欢一般,真的。” 她多想告诉梁思贤,她就是徐成欢啊,她就是那个同她一起长大的徐成欢。 可惜,她再也不能光明正大地以徐成欢的身份出现在这世上了。 “好了,思贤,别哭了,我们出来,是为了高高兴兴的,再哭,就把你送回去,徐成欢她若是地下有知,不会想要看到你如此难过的。” 白成欢又是好一番哄劝,梁思贤才收了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一遍的徐成霖,扭头就往前走。 白成欢忙对徐成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追过去。 徐成霖差点没能领会得了,让他去哄梁思贤? “哥,快去!” 白成欢觉得自己的表情都快夸张到挤眉弄眼了,可哥哥好像还是不能领悟的样子,干脆出手推了一把徐成霖,徐成霖冷不防,被白成欢这一把一推,就向着梁思贤的方向扑了过去,好在他会武,脚下还算稳,很快就站住了脚。 可是走在前面的梁思贤却惊喜地转过头来:“徐大哥,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我不是……”徐成霖跟梁思贤面对面,离得只有几寸的距离,心中暗恼,却又不能退回去,只得硬着头皮开口:“你,刚才为什么哭?可是想念成欢了?” “徐大哥,你真了解我。”梁思贤扯了扯嘴角,心中更为欢喜。 白成欢看着他们一对一答地说起了话,就放慢了脚步落在后面拉开了距离。 从前思贤不说,大概也是看着哥哥是订了亲的人,怕若是被人察觉心思只会伤了梁国公府和威北候府两家的脸面和交情。 可是如今,安竹林已经不会再成为她的嫂嫂了,若是思贤与她能有这段缘分,也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萧绍棠眼看着白成欢在为别人费心思,却不肯多看他几眼,心中早就像倒了一缸没酿成的醋一般,又酸又涩。 “白成欢。” 他出声引起她的注意力。 “嗯?”白成欢很快地转过头来:“怎么了?” 萧绍棠抬头看天上被眼前灯火照耀得朦朦胧胧的繁星:“你能分得清哪一颗是牛郎星,哪一颗是织女星吗?” 白成欢也仰头望天,仔仔细细辨认了半晌,才伸手指向墨色的夜空。 “那里,那颗又亮又大的是织女星吧,那边,三颗星连在一起的,大概就是牛郎星了,据说,他去天上找织女的时候,挑着扁担,两边各自放着他们的儿女……” 萧绍棠假装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哦,原来是这样啊,我从前不知道呢。” 白成欢不在意地轻笑:“这些都是女儿家才会注意的小心思,你是男子,志在天下,自然不会在意这些虚无缥缈的传说。” 萧绍棠却很认真地摇头:“不,我如今听了,自然就在意了。” “此话怎讲?” 只是一个凄美的传说而已,有什么在意不在意? 萧绍棠神色郑重,仿佛是在跟白成欢做什么保证一般:“我以后若是成了亲,有了娃娃,那是宁死也不许别人把我们拆开的……白成欢,等以后我成了亲,也会像徐世子一般,不纳妾的。” 夜色下,少年漆黑如墨的眼睛中散发着细碎的光芒,眼底却深不可见底,白成欢心头无端地就跳了跳。 他不纳妾,为何要跟她说? “你相不相信?”偏偏萧绍棠还要追问一番。 白成欢只得点头:“相信,你的为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 可这相信不相信,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萧绍棠却仿佛听到了回应一般,咧开嘴角笑了起来。 两人就这样一个凝望着河面,一个傻笑着往前走。 走到近城门的地方时,却听得一片呼喝之声。 “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闲人退避,闲人退避!” 骏马疾驰而过,让人不由得想起前不久那次的八百里加急。 热闹的人群顿时沸腾起来,一片混乱中,先前的祥和繁华瞬间消失无踪。 “会不会是西北又吃了败仗?” “不会不会,有秦王殿下在,胡人得意不了的!” “哎,秦王殿下到底这么多年没有上战场了,也不知道还是不是当年的战神风姿!” 白成欢和萧绍棠被骤然乱起来的人流挤到了一边,与徐成霖和梁思贤两人彻底隔绝开来。 两人对视一眼,在河边的一棵柳树下站定,不再随波逐流。 “西北,也不知道战况到底如何了?” 白成欢心里很不安:“你之前说你来的路上遇到了我父亲,那他有没有说过,他到底要赶赴哪一边?” 西北战线并不是只有宁州这一处,要是真的战况激烈,也不知道会在哪一处,至今为止,虢州的娘亲并没有收到过父亲的家书。 萧绍棠目光沉沉,摇了摇头:“只是远远望见,并不曾知道白大人到底是被调到了何处……但是你放心,我会让人去查探的。” 说完,环顾四周涌动的人流,与这璀璨如琉璃一般的满街灯火,不由得慨叹: “这个时候,边界战火正烈,我本应该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可却只能在这里与人勾心斗角。若不是这份加急奏报,这里的人,是不是也根本察觉不到,他们的国家正在经历战火,皇帝也根本不知道,修建一个招魂台所用的民夫,能够为大齐增添多少兵力。” 周围的喧闹几乎把萧绍棠的声音淹没,可是白成欢还是听得很清楚。 是啊,边界的将士还在拼杀,西郊的尸骨还未掩埋,这个大齐早就开始满目疮痍,可是那人,却丝毫瞧不见。 “那你,可曾想过要如何?”白成欢凝视着萧绍棠的眼睛,满含深意。 第三百四十章 崔氏女 “国将不国,君将不君,该如何便如何。” 萧绍棠的话没有说的十分明白,可眼中幽暗地的光芒把一切心思都明明白白地站现在白成欢面前。 父亲的一众下属心中是何打算,他亦是早就清楚,父亲顾念当年,始终不愿松口,可他不同。 他与萧氏皇族,毫无情谊,更有杀母之仇横亘在他们中间。 就算是先帝已经驾崩多年,他也总要弄清楚,当初他的母亲是如何能在寒冬的深夜落入太极殿前的金河。 即使他也有萧氏的血脉,他也从不认为他就该任由龙坐上的那个人糟践他的父亲和无数人抛头颅洒热血所保住的江山。 白成欢的脸在幕篱下看不出什么神色,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了声:“如此,很好。” 萧绍棠听不出她语气中的情绪,心中顿时有些不安起来。 他将来要走的,注定是一条布满危险与血腥的道路,她那么聪慧,若是猜出来,她会不会感觉到害怕? 应该慢慢同她说的。 纵然是想要对白成欢坦诚,他此时也有些微微的懊悔在心里。 他有些别扭地转头望向日夜赶工,即使是在夜间也灯火通明的招魂台的方向。 那里,曾经荒芜的平地上,一座百丈高台拔地而起,高耸入云霄。 此时在夜幕里看来,像是一柄带着火焰的利剑,即将斩断大齐的筋脉,将大齐的如画江山燃烧殆尽。 “真想不出来那位逝去的孝元皇后是何等绝世姿容,能让皇帝以至于此1” 萧绍棠见此高台,触景生情,还是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他知道那位孝元皇后无辜,可这天下,到底是因为她而变成了这样。 绝世姿容?轻纱掩映下,白成欢自嘲地笑了笑。 “那位孝元皇后,并么有什么绝世的姿容,皇帝所做的一切,也并不是为了她。” 萧绍棠敏锐地听出了这话里的不悦,惊讶地望着她:“你见过那位孝元皇后?” “孝元皇后是威北侯府的嫡女,我在侯府看到过她生前的画像,只是一个看的过去的女子罢了。” 跟如今这张脸比起来,自己从前的容貌绝对是算不上什么姿容绝世,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哪里来的自信,以为萧绍昀会不要后宫三千,独宠她一人。 萧绍棠却听的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哎呀,他可真是脑抽了,怎么能当着白成欢的面,去说另一个女子的容貌? 宋三郎从前可是说过,女子都有些小心眼儿的,见不得有人在她们面前夸赞别人的容貌。 即使那孝元皇后只是一个逝去的人,那也肯定是不妥! 他真是太蠢了! 他急忙就要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你长得肯定比那孝元皇后要好看,我只是觉得……” “觉得她红颜祸水,妖女祸国是吗?” 招魂台熊熊的灯火,被轻纱拦在眼帘外,白成欢只能瞧见一团橘红色的朦朦胧胧。 想起那震惊京城的惨象,白成欢觉得这跳动的一簇簇灯火,都仿佛是一条条无辜的冤魂。 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将这些孽债都算在徐成欢身上呢? 萧绍棠,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呢? 萧绍棠被这话说得倒是愣住了,旋即却摇头:“那倒没有,自古以来,妲己妺喜之流,只不过是君王失道的幌子罢了,更何况这孝元皇后,虽然名为皇后,却是一天真正的皇后也没有做过,又怎么能说得上祸国?她当真是个无辜的女子。” 俊朗的少年郎蓝衫飒爽,立于灯火中,掷地有声。 白成欢眼底涌现出说不出的动容,良久之后于人声喧闹中轻叹:“你这倒是句难得的公道话,也是极难得的明白话。孝元皇后,她若是从前知道会这般,大概,也并不想做皇后了。” 她在虢州重生的那晚,虢州的父亲就曾经说过孝元皇后死得好之类的话,而且是从遥远的京城传到虢州去的,可想而知,大齐的子民心中都是如何想的。 后来王度因为一句“妖女祸国”被诛了九族,虽然太过凄惨,可他对徐成欢来说,并不算一个公平的人。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即使徐成欢这个人再也不会存在了,即使她前生的身躯已经在皇陵中腐化成泥,可她也不想听到别人将这样的罪过全数推到徐成欢的身上去。 萧绍棠被她如此夸奖,笑得有些羞涩:“你,你如何就知道孝元皇后是如何想的……” 只是一句话未说完,就忽然被一阵汹涌的人流猛然一推,直直向前撞去,一把与白成欢撞了个满怀! “啊!” 白成欢猝不及防之下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却被汹涌的人潮淹没,两人竟然被挤得一个踉跄,险险地退到了护城河最边上,白成欢若是再往后退两步,两人就会直直掉进河中去! 好在萧绍棠反应快,一只手紧紧地攀住了河沿的柳枝,另一只手,却是牢牢地固定在白成欢的腰上,将她紧紧地揽在了怀中! 白成欢惊愕地睁大了眼,想要把萧绍棠推开,却也知道自己若是一推,两人都会掉下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浑身都僵硬了起来。 萧绍棠比白成欢还要震惊难言。 少女柔软的身躯带着淡淡的清香,就这样撞进了他的怀里,帏帽的边沿戳着他坚实的胸膛,微微有些痛痒,却是说不出的美妙滋味——他居然,居然这么容易,就佳人在怀了? 袁先生说,男女授受不亲,没成亲以前,若是随意接触,那就是非礼,是登徒子所为。 是以他想着从前无意中摸了白成欢的手,被她甩了一巴掌,也不算冤枉,况且卢大树也说了,打是亲骂是爱。 按照这样的说法,他此时到底是应该赶快放开,想办法让白成欢自己站稳,还是应该就这么抱着,就算她再甩他两巴掌也甘之如饴? 萧绍棠真的觉得为难极了。 “萧绍棠,放开我!” 不等他想好,白成欢带着恼怒的声音就在他的胸前闷闷地响起,无形中让他的心口一阵悸动。 萧绍棠脑子一热,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听袁先生的,也不该听卢大树的,他就该听自己的! 他不想放手,这样柔软得如同一团云朵一般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他努力严肃了表情,压低了声音道:“别闹,小心掉下去,人多,事急从权,你别乱动!” 白成欢被他硬木一般的胳膊牢牢地禁锢在他怀中,欲哭无泪。 早知道这样,她就不该不好好地装病,跟着他跑出来游什么护城河! 若是白成欢此刻能把耳朵贴在萧绍棠的胸口,就能听见他的心口“砰砰”地跳动声音,可惜她戴着碍事的帏帽,只能隔着轻纱看到萧绍棠绷得紧紧的脸,与一双凤目中的紧张。 人这样多,又忽然间乱成这样,他大概也是想护着她,并没有什么坏心思吧? 白成欢咬咬牙,忍受着这让她手足无措的局面,祈祷人群快些散去。 萧绍棠则是默默祈祷人群可以慢一点散去,再慢一点就好。 被人群挤到另一边的徐成霖纵然身手再好,在这挤挤挨挨连个下脚地方都没有的人潮中,也是过不来,只能尽心尽力地护好他身边的梁思贤。 梁思贤却是于乱糟糟的人群中,感受到徐成霖的相护,心里乐开了花。 高兴之余,也没忘了抬眼朝白成欢那边看过去,一看之下,只能依稀看到白成欢与萧绍棠两人相拥着站在河边,犹如一对璧人,更是笑得眯了眼。 “徐大哥你看,秦王世子和成欢!你说,他们是不是,互有情意啊?” 只是,这进展,也实在是太快了! 徐成霖早已经望见了他们那边的状况,纵然他也知道秦王世子这样是为了护着成欢,可听了梁思贤的话,他原本明亮若星辰的双眼,还是忍不住黯淡了下去。 成欢,从前除了与萧绍昀还算亲近,何时肯这样被人接近了? 定是萧绍棠这浪荡子,趁机占成欢的便宜! 这边徐成霖脸色铁青,那边萧绍棠忍笑忍得嘴角都要抽了。 他心心念念这么久的人,此时此刻,与他就在这满天灯火下,相拥而立,简直如同一场让人不愿醒来的梦! 可既然是梦,就有醒来的时候。 徐成霖没能挤过来为妹妹主持公道,倒是人群中一个女子被挤得一个踉跄,直直地就向着萧绍棠与白成欢倒了过来! “站稳!” 白成欢低声喝道。 她自己不敢动,唯恐萧绍棠一动他们两人连同那个女子就会一同被挤得掉下去! 只能寄希望于萧绍棠能站稳,让那女子不至于跌落河中。 萧绍棠不必白成欢多说,就立刻挺直了腰板,攀着树枝的手更加用力,下一瞬就觉得有什么人狠狠地撞在了他与白成欢的身侧,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水蓝色衣裙的女子正好跌倒在他们脚下。 很显然,刚刚撞过来的人,正是此女。 萧绍棠也并不恼怒,此时人群有些失控,这女子看起来像是孤身一人,想必也是无心。 他两只手都没闲着,也无法去理会,先低下头关切地问白成欢:“怎么样,有没有撞疼你?” 白成欢只觉得越来越窘迫,只胡乱摇了摇头,就转了目光去瞧那跌落在地的女子。 只见那女子很快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没有如同一般女子那样吓得啼哭起来,也没有惊慌失措,而是镇定地拍拍身上的尘土,稍稍整了整衣裙,很快地在他们身边寻到一个空隙,脚步轻移过来站定,才向他们微微施礼致歉:“方才人多拥挤,不慎撞到二位,还请二位见谅。” 白成欢见她落落大方,说话清清朗朗,眼神也清澈坦荡,并没有因为他们两人这危险的姿势生出什么轻视来,心中先生出了三分好感。 再说他们也没撞得怎么样,很快也就笑道:“无妨,今夜此处人多拥挤,姑娘没有随同家人一起吗?” “我原本是随同家中姊妹一起的,只是刚才走散了。多谢姑娘不与我计较,不知道姑娘,是哪家的千金?” 崔颖佳来京城没多久,虽然认识的京城女子不多,但是个顶个地小心眼儿,刚才若是别的姑娘,此时心上人在身边,少不得又要哭哭啼啼一番,以示娇弱。 再说此时崔颖佳在熙攘狂乱的人群中得到了喘息之机,也瞧清楚了这两人为何要紧紧相拥在一起,实在是此处进退两难,一不留神,就要跌下去。 她方才那一撞,若是再重些,保不齐就要连累他们二人一起掉下去了。 所以,她也立刻对眼前这戴着幕篱,看不清面貌,却很是大度的女子产生了好感。 白成欢笑道:“我姓白,并非京城人士。” 她如今已经往礼部告了病,今夜本就是偷偷出来的,自然不能说得太详细。 那女子却点点头:“这就对了,原来你与我一样,都不是京城人士,京城的女子,却没有姑娘你这份气量。” 说完不等白成欢说话,就又接着道:“我是清河人,姓崔,名颖佳,今夜多谢二位帮我挡了一挡,如若不然,我定要扑到河中了,若是后会有期,必定报答二位的这份恩义。” 白成欢心中诧异不已:“恩义不敢当,只是没想到姑娘原来是清河崔氏女,难怪姑娘如此气度,落落大方,崔氏真不愧世家之名。” 要说京城的世家,那都是自己封的,若是跟真正的世家,诸如清河崔氏,陕州李氏这样的大族比起来,那真是暴发户。 不然当年第一代威北候想娶一个崔氏的女子,也不必那样大费周章,要太祖亲自出面才行。 崔颖佳也不谦虚,笑道:“姑娘谬赞了,今夜相逢,真是有缘。” 她原本只是借着选秀的名义上京游玩,没想到区区一个七夕,竟然如此热闹。 天子脚下,果真是不同。 要说京城的世家,那都是自己封的,若是跟真正的世家,诸如清河崔氏,陕州李氏这样的大族比起来,那真是暴发户。 不然当年第一代威北候想娶一个崔氏的女子,也不必那样大费周章,要太祖亲自出面才行。 崔颖佳也不谦虚,笑道:“姑娘谬赞了,今夜相逢,真是有缘。” 她原本只是借着选秀的名义上京游玩,没想到区区一个七夕,竟然如此热闹。 天子脚下,果真是不同。 第三百四十一章 七月七日长生殿 此时那阵因为急报驰过而引起的人群骚乱,已经渐渐平息下来。 徐成霖与梁思贤也艰难地拨开人群往这边走过来,崔颖佳也不多做停留,又问了几次,见她始终不肯告知名字,心中又记挂一起出来的姊妹,就干脆地告辞了。 “白姑娘,多谢你,虽然我还是不知道你的名字和容貌,但若以后再见,可千万不要装作不认识哦。” 白成欢也客气地跟她告别,并没有因为她这样说就告知她自己的姓名。 毕竟是初识,她对崔家印象不错,可也再都学不会如同前世那般对人随意倾心以待了。 等她走远,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萧绍棠才说了句话:“崔氏的人也来了京城,薛家的人也来了,宁王与惠郡长公主蠢蠢欲动,这京城,真是太过热闹了。” 白成欢颔首。 何七陡然变成了秦王世子萧绍棠,秦王既然放心让他到京城来,必定也让人将这些年京城的风云变幻告知了他。 “热闹才好,不然,难道大家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毁了这天下吗?” 萧绍棠凝眉,听这话的意思…… 难道威北侯府也有什么想法不成? 可白成欢只是威北候府的义女,威北候府的人,若真有什么打算,又怎么会全数告知于她呢? 只是一刹那的思忖,萧绍棠就收起了这份疑惑。 “崔氏也好,薛家也好,他们真有什么打算,迟早都会露出来的。” 如今的局势,这几家直接动手夺了大齐的天下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他们想要拥立一个傀儡取代萧绍昀的可能性很大。 他觉得自己回去了一定要和袁先生好好商议一番。 白成欢也赞同:“不错,尤其是刚才那位崔家女,若是崔家真打着什么主意,十有八九,是会对侯府有所示意的。” 虽然自从百年前,崔氏和威北候府联姻之后两家在历代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也没再连过姻,可要真细细论起来,威北候府无论嫡支,还是旁支,都是那位崔氏老祖宗的后背,真要扯一扯,这曾姻亲关系,也是能认得上的。 萧绍棠想起那位跌倒的蓝衣女子,却是摇头:“白成欢,以后会如何,谁也说不清楚,可是无论什么时候,白成欢,你要记得,不要被别人牵扯进这京城的漩涡里来,我希望你,能一直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方才那位崔颖佳,你不跟她透露你的身份,是对的,萍水相逢,人心难测,你能如此谨慎,我很放心。” 萧绍棠今晚很奇怪,这是白成欢的第一直觉。 做的事很奇怪,说的话更奇怪。 可白成欢想起方才自己对崔颖佳的隐瞒,心下却又忽然像是悄悄放下了一件什么事。 “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我对她不够坦诚。” 萧绍棠于人群熙攘中望着身侧的少女,目光沉静而诚挚,其中荡漾的温情如同他们脚下流淌的河水,脉脉而出:“怎么会,对我来说,你才是我的朋友,而她,只是个路人。” 说完,却又有些俏皮地笑了笑: “方才,情急之下是我失礼了,还望你见谅,若是你心中过不去,那就再打我几下出出气?” 他不提此事还好,此时一提,原本想要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的白成欢心头顿时涌上百般滋味。 除了萧绍昀,她是第一次与一个男子如此亲密地靠近,在这人潮汹涌中,顾不了别人的侧目,顾不了礼法规矩,只剩下无力的妥协。 这与在虢州那次何七突然冲上来握住她的手不一样,那次是无心,这次却是有意。 偏偏这次是她明明有反抗的机会,也有反抗的力气,却没有反抗的余地。 白成欢隔着轻纱能清楚地望见他眉眼间灿然的笑意,那明明就是得意,仿似在说,有本事你打我啊! 可她如今,还真不能对他动手了。 白成欢很淡定:“若我打你,岂不是显得我太过忘恩负义不讲道理?况且,我没什么气可生,如你所说,事急从权,我是不是还该多谢你,没松了手讲我丢入河中呢?” 萧绍棠挑挑眉毛,有一种心思被揭穿的郝然。 如今就是这点不好,他满腔情意,她无动于衷。 按宋三郎的说法,要是女子对一个男子但凡有那么一点点意思,被这个男子抱了一下,那可能就要以身相许了,就算不会以身相许,也会芳心暗许。 可白成欢这语气,这话音儿,实在是半点儿异样听不出。 罢了,来日方长,急不得,急不得啊! “那我就要多谢你不跟我计较了,今夜能陪你出来,我很开心。” “能出来走走,一览京城七夕的盛景,我也很开心。” 萧绍棠一听这话,心中又舒展了些。 两人说话的功夫,徐成霖和梁思贤已经到了眼前。 “成欢,你们?” 梁思贤之前被白成欢嬉笑,如今也报复性地对白成欢眨眨眼,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白成欢不由得好笑,抬袖指了指波光粼粼的护城河,对着梁思贤道:“方才我差点掉下去,是秦王世子救了我。” “是吗?”梁思贤不大相信。 “千真万确,不信你问我哥哥。” 梁思贤瞧了瞧徐成霖,脸色十分不好。 好吧,成欢被一个男子当众搂搂抱抱,这事儿,徐大哥一定是不高兴的。 义妹,那也是妹妹嘛。 几人又说了几句话,就相约着往回走。 刚入了城门,就见一个穿着北威侯府男仆蓝灰色衣衫的小厮匆匆奔来,遥遥望见他们就拔脚跑了过来。 “世子爷,四小姐,您二位快回吧,皇上来了!” 那小厮还算是机灵,当着人面儿上没有大声叫喊出来,一直走到徐成霖面前,行了礼,才低声说道。 徐成霖心中就是一凛,皇帝,他怎么忽然去了侯府? 白成欢虽然没听清楚,但是也知道家中必定发生了什么事。 “秦王世子殿下,还请您先护送思贤回去,我要赶快带成欢回府!” 徐成霖当机立断,即刻向萧绍棠请求道。 此时父母让小厮来寻,那必定是此事棘手。 “绍棠必定将梁小姐平安送回,还请徐世子放心。” 萧绍棠见徐成霖面色凝重,立刻就应下了。虽然他心中有些忧虑,可知道若侯府真发生大事,以他如今的身份,就这样出现,反倒不是什么好事。 梁思贤也是知道白成欢装病的事情的,见徐成霖如此,也不多说什么,四人很快就分作两路,各自去了。 白成欢坐在一辆不起眼的青绸马车中,强烈的不安充斥了她的心间。 萧绍昀,他怎么会再来侯府? 明明她回京以后,他在侯府撞见她那次,决绝离去的样子并不是假的。 以他骄傲的性子,怎么会忽然想到要去侯府? 正在她思忖间,车窗外传来徐成霖的声音:“成欢,我们一会儿回去,走后面的角门,他恐怕,是来找你的。” “好。” 萧绍昀从前因为她的缘故,去过侯府多次,他身为为一国之君,每次来侯府,从来都是走正门的,看守大门的下人也都认得皇帝,他此次必定还是从大门入侯府。 此时回去走角门而入,也就能确保不会与他撞上了。 只是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想起来要找她?难道是她哪里露出了破绽? 兄妹两人心神不宁,一路疾驰,直奔侯府后面的角门,快到那条白日里热闹的后巷转角处的时候,白成欢却听见马车外一声马嘶长鸣,近在耳边。 白成欢心中一震,忙掀了帘子去看,只见徐成霖回头低喝道:“先退回去,不要过来!” 说完却纵马奔入了狭窄的后巷。 赶车的车夫立刻就把车往一边的巷道中赶了进去,停在了一片黑暗中。 白成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了想,还是出了马车。 “四小姐,世子让您不要过去!” 赶车的车夫也是侯府的积年老人儿了,是一等一的心腹,对主子的意思领会得十分妥帖。 白成欢却置若罔闻,将帏帽的轻纱全数垂下,裙裾轻动,快步向巷口走了过去。 若是角门那里真的有什么危险,哥哥一个人怎么行? 但她只走到后巷的转角处,就停住了脚步。 寂静的后巷中,白日里的喧哗热闹早已散去,只有侯府后角门高悬了两盏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幽幽暗暗的灯下,站着身形笔直的一个人,宽袍大袖的帝王常服,穿在他的身上,风华无尽,正在仰头看着那两盏小小的灯笼。 在他身后,徐成霖还在躬身行礼,并不曾起身。 “皇上深夜驾临侯府,臣有失远迎,还望皇上恕罪,还请皇上移步,入侯府容臣奉茶。” 徐成霖的声音白成欢听得清清楚楚。 萧绍昀的慨叹她自然也能听得明明白白。 “入侯府……朕不过是想见见她,你们都不许。威北候说你的那位义妹病得不轻,朕知道,朕只是想要瞧一瞧她而已,他们却阻拦朕,甚至要撞死在朕面前。” 萧绍昀转过身看着毕恭毕敬却透着无限疏远的徐成霖,似笑非笑:“前几日,你父亲没有当场撞死,好不容易才保住了性命,若是再让他在朕面前撞地,真撞出个好歹来,成欢会如何怪朕?” 徐成霖不做声。 父亲一定是被逼无奈了,才会如此!萧绍昀,何以欺人至此! 好在夜色很好地掩去了徐成霖眼中的恨意,萧绍昀却又往后倒了一步,忽然在角门前的青石上坐了下来。 “从前成欢跟朕说起过侯府后面的这条巷子,说这里白日里热闹非凡,有各色小吃,好看的,好玩的,她还跟朕说起过她偷偷溜出来的事情,可是,如今,朕来了,她却不在。” 萧绍昀的身影在灯光下透着彻骨的孤寂,白成欢静立在巷口,却是惊呆在当场! 她,何时跟他说过这条后巷?! 虽然她也曾想过,以后要告诉他,侯府后面有个好玩的地方,可是,她却还没来得及同他说! 萧绍昀,他又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甚至他说出来的话,和她曾经想要告诉他的一字不差! 徐成霖全身紧绷,只听着萧绍昀似是呓语一般的自言自语,一句话也不肯说。 他亲手杀了成欢,他怎么还有脸提起成欢?! 萧绍昀却想着前世成欢在深宫中的那些年月,心痛如刀割。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那些昭阳殿中,两人相依相偎的日子,是他前世今生,最美好的时光啊。 “朕没有护好他,所以,你恨朕,威北候与威北候夫人都恨朕,朕都知道,可无论你们信与不信,生生世世,朕唯一爱过的人,都只有成欢。” 徐成霖唇角紧抿,脸色逐渐泛青。 他这算是什么?他这是在对谁假惺惺地诉着衷肠? “皇上,成欢已经不在了,您,节哀吧。” 他决然冰冷地回道。 亲手毁去的一切,再怀念,又都有什么意思呢? “不,她会回来的,你们都不相信,但是她一定会回来的。” 俊美的帝王,孤寂地独坐灯下,于暗沉的夜色中,固执地说道。 声音缥缈,却传出很远。 白成欢眨了眨眼睛,伸手按在了心口处。 她早就空空荡荡的心,竟然还会觉得痛…… 萧绍昀,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呢?你亲手杀了我的时候,你到底又是在想些什么呢? 但这些,如今已经不重要了。 生生世世,不,没有生生世世了。 她仅有的那一生,只爱过一个叫做萧绍昀的人,他不仅仅是皇帝,还是她青梅竹马的恋人,是她以为的归宿。 当她死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白成欢转过身,走出了这条幽暗的后巷,上了马车,向着威北候府的正门驶去。 透过摇摇晃晃的纱窗,她最后看了一眼往日高高在上,如今却坐在臣子家门处的皇帝,转过了头。 她一点都不觉得他可怜。 白成欢光明正大地进了侯府大门,一路回了欢宜阁,正遇上满眼焦虑的威北候夫妇,还有满脸不虞的晋王。 第三百四十二章 说透 “成欢,你可回来了!没有被那人遇上吧?” 威北侯夫妻看到白成欢回来,急忙上前。 “没有,爹爹和娘亲放心,哥哥正与他在后面角门处,想必不多时,他也该回去了。” 不必明说,白成欢也能懂得“那人”指的是谁。 威北侯夫妻眉宇间的焦虑这才散去了一些,正要让白成欢先回欢宜阁,晋王却比他们更快了一步,飞扑着过来,牢牢揪住了白成欢的衣袖。 “成欢姐,你没病?那你好好的怎么要装病,还要瞒着我?就算你要去七夕夜游,你也该带着我去才对啊!” 白成欢被晋王这连珠炮一般的话问的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若是之前就告知晋王,恐怕这会儿萧绍昀也就知道了,她一个欺君之罪是跑不掉了。 “你怎么忽然过来了?” 白成欢抽了抽衣袖,待晋王放开了,才举步往欢宜阁门口的威北侯身边走。 她身后,晋王犹豫了一下,才追上去说话: “成欢姐,皇兄他来看你了……” 白成欢头也没回:“我不想见他。” “可是见不到你,皇兄是不会回去的!” 晋王几乎是嘶喊了出来。 真是太让人心里难受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成欢姐,你和皇兄之间,到底是怎么了?!” 这一次,白成欢终于转过了身,神情笃定:“他会回去的。” 今夜的那封急报,想必已经送到了皇宫,就算萧绍昀不想回去,大臣们也一定会想办法让他回去的。 至于晋王这锲而不舍的追问,白成欢只有一句话可以回答。 “若你真的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你就去问问你的皇兄好了,他如何说,你如何听就好了。” “以后侯府你也不要随意再来,你一个藩王,频繁与曾经手握兵权的侯府来往密切,始终是不妥当。” “成欢姐,你生气了?” 晋王低了头,语声轻如蚊蚋。 皇兄忽然驾临晋王府,要他跟着来侯府,他心里,其实是欢喜的,只要皇兄能注意到成欢姐,还像从前一般对成欢姐好,那成欢姐总有一天会再愿意回到皇兄身边去的。 可他却忘了,成欢姐是跟礼部告了病的秀女,若是被人发现是装病,那事儿可就严重了。 白成欢摇头。 生气倒也说不上,只是她回来的路上想了一路,萧绍昀明明已经不再注意她了,忽然之间又要来侯府见她,晋王对他这样不遮不掩的亲近很可能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回去吧,小十,你年纪也不小了,早日让他为你指一门好亲事,早些回河东去。” 京城越来越热闹了,崔家和薛家恐怕都各有盘算,若是晋王长留京城,以晋王这样单纯的性子,难保不会被哪一家算计。 一旦踏入这个漩涡,到那时,就谁都无能为力了。 晋王想说他还小呢,不想成亲呢,可白成欢已经举步离开,不再理会他。 难道小十也非得像前世的她一样,不遭受一些坎坷,就真的永远都长不大吗? 白成欢和威北侯夫人一进欢宜阁楼上闺房的门,正急得六神无主的摇蕙和阿花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走上前来:“小姐,您可回来了!” 接下来不用威北侯夫人开口,阿花就噼里啪啦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就是上次差点杀了我的那人,我跪在地上,看得清清楚楚!他非要强闯,侯爷和夫人死命拦住了,最后晋王殿下也跪下向他求情,他才没有进来!” 阿花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小姐装病的事情差点被发现呢! 白成欢想了想,这样也总不是办法,且不说萧绍昀什么时候会再心血来潮的来侯府,只说自己,是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今夜收拾东西,我明日一早便启程去庄子上养病吧!” 威北侯夫人很赞同:“正该如此,既然是病了,那你且去庄子上住些时日,散散心也好,就还去你从前最喜欢去的那个杏花庄子吧,等礼部的批文下来,你再回来。” 自从女儿回家以后,威北侯夫人就发现女儿的心结未解,虽然她每日里还像从前一样该说说,该笑笑,但很明显从内里完全不一样了。 从前阳光明媚的女儿,如今,却成了如此沉静的模样,她每每念及,心中就如同刀绞,心中对皇帝的恨意一直也是有增无减。 不多时,徐成霖也回来了。 果然,急报被送入宫中,要立刻呈给皇帝,可是皇帝居然不在! 这件事直接惊动了丞相宋温如等等朝臣,甚至连太师席泽岩也被惊动了。 耄耋之年的老太师带领一干大臣等在皇宫门口,一看见皇帝出现,心中的怒火是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 先帝在时,兢兢业业,可是如今的皇帝,居然在大齐问题百出的时候,还有心情出宫游玩,而不是在御书房批奏折! 席泽岩原本没有心情再插手朝政,甚至因为皇帝的种种作为,已经严令族中子弟,相继辞官,致仕归隐。 可此时,他却想起了那句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还有先帝临终时的殷殷交托,他决不能容忍大齐就这样毁掉! “皇上深夜出宫,可有要紧事?” 席泽岩忍着怒气先行了礼,紧接着就问道。 萧绍昀对这样质问的语气顿时觉得不悦,可是他也不能当众对这位三朝元老发脾气。 只点了点头:“今日七夕,朕出宫与民同乐,太师深夜率群臣前来,又是所为何事?” 席泽岩拄着先帝御赐的拐杖,转头看向一边,已经瘫倒在地起不来的那个兵士。 “皇上来了,你可以将急报交予皇上了。” 因为大齐有规矩,凡是军中急报,只能亲手交予皇帝,这兵士一路急行,换马不换人,累死了好几匹马,此时已经是连话都说不出了。 终于见到了皇帝,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怀中的急报双手呈上。 刘德富连忙上前接过。 下一刻,那兵士直直倒了下去,一头栽倒在地。 宋温如连忙命人将他带下去好生医治照看,一双眼睛却是急切的看向皇帝手中的急报。 此时的大齐,前有秀女聚集京城,后有招魂台死伤无数,正是人心惶惶,却又各地连月大旱滴雨未落,若是边关再出什么差错…… 宋温如顿时觉得头大如斗。 却见皇帝就着宫门口通明的灯火,一目十行的看着那封急报,脸色越来越阴沉。 最终,只见皇帝狠狠的将那封急报摔在地上,齿缝中挤出两个字:“宁王!” 宋温如心头猛然一跳,宁王?他在宁州还能出什么幺蛾子不成? 皇宫中立刻热闹了起来,只是这前朝的热闹并传不到后宫去。 淑太妃刚刚安抚了焦躁不安的徐成意,打发了她走,就迎来了安竹林。 安竹林的来意很明显,投诚。 “成欢给姑姑请安了。” 安竹林姿态十分谦卑,但还是口称成欢,这是她如今能留在宫中的唯一依仗。 不管别人信不信,只要皇帝相信,那她就是徐成欢! 坐在凉簟上的淑太妃却是嗤笑出声。 “成欢……你学的根本就不像,让本宫如何相信你?而你若是连本宫都骗不过,又怎么能骗得过徐家所有人,能最终骗的过皇上?” 一个“骗”字听在耳中,一如最开始被晋王讥讽质疑的羞恼,却再也不能让安竹林的心中,激起任何的波澜。 她垂着头,恭恭敬敬的道:“那日半梦半醒之间,脑海中蓦然多出许多前尘往事,一时之间臣女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安竹林还是徐成欢,总是很多事情,还没想起来,还请姑姑教我。” 淑太妃看她受人嘲讽还如此镇定自若,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了几分。 “既然如此,那本宫就指点你一二,告诉你到底错在了哪里。” 徐成意是个蠢笨的,况且如今看来怕是生出了二心,若这安竹林能为她所用,也不失为一颗好棋子。 “首先,你若真是徐成欢,那你最先惦记的人难道不应该是你的母亲吗?可是你并未主动要求过见她,你对他们太过淡漠,而徐成欢却不是这样的人。” “至于这第二么,徐成欢虽然没有真正做过皇后,可她自来备受皇室宠爱,又身为侯府嫡女,她对人,向来高傲,而绝不会如同你一般唯唯诺诺,一看就满身谦卑的小家子气。” 淑太妃停了下来,收回支着头的那只手,神情怔忡:“她在这世上什么都不怕,这皇宫里的每一个人,这天下最尊贵的人,她统统都不会害怕。” 那样肆无忌惮的徐成欢,有时候甚至连她都感到嫉妒。 “臣女明白了。” 安竹林的眼前,仿佛也出现了前世那个神采飞扬的徐成欢。 徐成欢到底如何跟皇帝相处,她并不了解,可她却知道,前世的徐成欢,是一个怎样高高在上的人。 一瞬间如同醍醐灌顶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她想成为徐成欢那样的人,她向往那样始终处在云端的生活,可她却总以为自己还活在尘埃里,始终未能昂首挺胸,结果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在别人眼里,只是徒劳的笑话罢了。 安竹林屈膝对淑太妃行礼:“竹林多谢淑太妃指教,若有朝一日,竹林能得偿所愿,毕竟不辜负太妃,也定会助太妃心想事成!” 这是在向她承诺了? 淑太妃轻笑:“助本宫心想事成?你可知道本宫的心事是什么?” 安竹林略微想了一想,试探道:“太妃可是遗憾,不能被名正言顺封为太后?” “太后?” 淑太妃漫不经心地笑了,眼底深处的疯狂与恨意几乎要抑制不住流淌而出。 可她还是忍住了,望着安竹林颔首:“不错,若到时,本宫能得偿所愿,这大齐后宫就是你我二人的天下了。只希望到那时,你莫要忘了今日的承诺才好。” 安竹林在淑太妃幽幽的眼神下,莫名地有些不安,可她又说不清这份不安从何而来。 但无论如何,淑太妃只是一个女流之辈,她所求的,想来无非只是荣华富贵,以至人间女子最尊贵的地位罢了。 毕竟,她只是先帝遗留下来的一个宠妃,子女俱无,还能想要如何呢? 暗夜深沉,两人就此达成一致。 梁国公府,梁思贤高高兴兴地回了家,迎面而来的却是母亲梁国公夫人怜悯的眼神。 “你可是又去了威北侯府?” 身为一个母亲,她对女儿这么多年的心思,大约也是知道一些的。 从前只想着,反正徐成霖已经订了亲,女儿自知无望也会慢慢放下的。 可如今徐成霖却又退了亲,女儿的小心思又冒出了苗头来。 梁思贤面对母亲,终于有了些真正的羞涩,乖巧的点了点头。 “我与徐大哥还有成欢,一起去城外护城河了,今夜的灯火,格外璀璨。” 梁国公夫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思贤,有些事,母亲并不想阻拦你,但是你要知道,这世间事,原本就没有十全十美,人生于这世上,就是来受苦受难的,你的心思,该收的就要收一收,莫要等到将来不可收拾时,伤人伤己,何必呢?” 梁国公夫人已经尽量委婉的说出这番话,但是梁思贤眼中的神采还是慢慢变成了难以置信。 “为什么啊?” 她一直以为,她是梁国公府的嫡女,她的婚姻大事,不说十分自由,但也总能,依着她的心愿一些吧? 可母亲又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呢? 这分明就是在告诉她,她与徐大哥,没有可能! “思贤,你觉得如今的皇帝能允许咱们国公府与威北侯府联姻吗?前些日子,因为威北侯撞地的事情,皇帝已经连同你父亲,一同申斥,话里话外,指责你父亲与威北侯还有忠义伯,三人有结党之嫌,若是我们再与徐家联姻,岂不是坐实了皇帝的猜忌?” 梁国公夫人早就想跟女儿好好说一说这番话了,此时趁着这个机会,就干脆说透了。 既然是不可能,那早日让女儿死了这条心,将来也能少些伤心。 梁思贤只觉得从心底泛出一阵阵的苦涩来——难道她与那样好的徐大哥,就要因为皇帝的猜忌生生错过吗? 这怎么能让人甘心?!玖晴说这几天发的都是四千字的大章,大家有什么要说的吗? 第三百四十三章 何德何能 “思贤,母亲也不逼你,你自己好好想想,你是咱们国公府的嫡女,自幼我就对你悉心教养,想来有些事情你心中有数。” 梁思贤神色茫然,没有再说话。 母亲对她向来宠爱,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这一定就是家中的意思了。 梁国公夫人望着女儿,心头也是说不出的酸楚。 年少时,谁没有那么一点小心思呢?可是与整个国公府的安危比起来,这些儿女之情又显得尤为没有分量。 若是孝元皇后如今犹在,皇帝必定不会如此,思贤做为她最好的闺中密友,这桩婚事未必就没有成的可能。 可如今……罢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夜深露重,万籁俱寂,梁思贤一个人在梁国公府的花园子里,走了半夜,直直走到心彻底凉透了下去。 世事弄人,也不过就是如此吧? 天蒙蒙亮的时候,威北侯府驶出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静悄悄的出了城,往东郊而去。 与此同时,站在太极殿上的大臣们无一不战战兢兢。 早朝上,皇帝一连发了两道旨意。 一道是软禁惠郡长公主府上下人等,另一道则是发往西北,命秦王遣人将宁王接到旨意就立刻押往京城。 至于罪名,皇帝说得明明白白,往军中安插奸细,通敌叛国! 之前燕回坡驻地失守,镇西将军就曾经怀疑过是军中斥候出了奸细,也抓了几个奸细,却没能拷问出这奸细背后的指使之人是谁。 如今西北大军由秦王统领,胡人屡次攻城,都几乎打得守军措手不及,秦王心中疑惑,又有奸细的事情在前,干脆就没有再去捉人,而是派了人悄悄跟着,最后发现这些人与宁王往来密切。 秦王不比镇西将军,他原本就是宁王的亲叔父,亲王爵位也一直还在,如今又统领西北军,自是毫不畏惧地率人闯入了宁王府,一番搜检之后,居然别有所获,发现了宁王与胡人的书信往来。 宁王与胡人早已接触,约定胡人的缬利可汗助他夺得大位,他登基之后将割西北三城赠与胡人! 秦王半生戎马,半生坎坷,俱都是为了大齐的安泰和平,为了边关百姓的安宁,得知了宁王这数典忘祖,狼心狗肺的行径,顿时火冒三丈,直接就把人给抓了起来。 宁王当年夺储失败,心有不甘,这些秦王都能理解,如果仅仅是筹划谋反,那秦王说不定还会替他遮掩一二,偏偏却是做出这种最为他所不齿的勾当! 之后更是不理会宁王的苦苦哀求与各种许诺所打动,一封急报就把消息送来了京城。 萧绍昀并不傻,前阵子惠郡长公主在京城上蹿下跳,各处与人结交,后来又想让薛家与忠义伯府联姻,其心思简直一眼可以看穿。 更何况暗卫已经查明,惠郡长公主与宁王最近消息往来尤为频繁,比往年多出数倍。 他早有疑心,却一直隐忍不发,如今见到这确凿的证据,虽然心中其实是称心,却还是装作雷霆震怒一并发作了出来。 大臣们也被这消息震惊了,他们只知道宁王当初离开京城之时,并未死心,却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能胆大包天到通敌叛国! 面对皇上的雷霆震怒,文武百官齐齐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尤其昔年曾经与宁王来往密切,或是最近一段时间与惠郡长公主府有所来往的官员,更是心虚害怕,唯恐皇上迁怒于他们。 好在皇帝只是发了一通怒火,也没有再跟大臣们清算。 下了朝,文武百官纷纷回家,跟家中人叮嘱,这些日子凡事小心,最好是闭门不出,以后也万万不可与惠郡长公主府有一丝牵扯往来。 一时间,京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而远在东郊的庄子上,京城掀起的滔天巨浪丝毫没有波及到这里。 白成欢坐在绿叶成荫的老杏树下,仰头看枝繁叶茂却也空空如也的杏树,有些遗憾地跟摇蕙轻语: “从前我来这里的时候,都是春季,满山遍野的杏花全都开了,红白粉,开的灿烂热闹,远远望过来,一片云蒸霞蔚,实在是漂亮极了,再不济也是麦收时节,满树黄橙橙的杏子,只要多吃几颗,就会酸得倒牙,回去连豆腐都咬不动,而咱们这会儿来,既无花可看也无果可食,实在是遗憾的很。” 摇蕙见小姐这样不避讳地跟自己说起从前,心中欢喜,一直忧虑重重的心思也放下了好些。 大小姐这是彻底把她当成心腹了。 她也就看了看那杏树绿油油的叶子,笑道: “小姐如今既然回来了,以后常来这里的日子必然多的是,等到来年,花开结果之时,小姐就能和从前一样,来赏花吃杏子。” 白成欢笑着点点头。 只有这里,无论如何还是能和从前一样的。 前世萧绍昀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一切,可这处庄子,他却从来没有来过。 虽然她自己也没来过几次,可这已经是唯一一处没有萧绍昀的痕迹,只属于徐成欢地方。 白成欢就这样在庄子上养起了病,没几天就收到了礼部的批文。 说来这礼部尚书方含东原本就对白成欢怀恨在心,他与冯家交好,心中一直记恨是白成欢的缘故才致使冯家没落,如今看到有机会能将白成欢从秀女的名册中去除,立刻就答应了威北侯府这件事。 所以当詹士春也去礼部要将白成欢的秀女名分除去之时,几乎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 他固然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母仪天下,至高无上,可偏偏皇帝却是萧绍昀。 他要报复的人是萧绍昀,而他要保护的人却是自己唯一的女儿。 白成欢就这样悄无声息的退出了这场选秀,待到皇帝知晓之时,已经是招魂台建成之后了。 没有了这道枷锁在身,白成欢第一件事就是写信去虢州,请李氏与白祥欢一起来京城。 世道将乱,哥哥的功名不考也罢,等到将来天下局势尘埃落定,再做打算比较好。 从京城前往东郊的路上,萧绍棠带着最长跟着他出门的侍卫三喜,一出了京城的城门,就往白成欢在的庄子上飞奔。 因为西北出了宁王的事情,他的秦王世子册封大典也被皇帝宣告取消,原本就不喜欢皇帝这样惺惺作态的萧绍棠对此并无异议。 他的秦王府还空着呢,皇帝连这点脸面功夫都不愿意去做,那册封大典即使再风光又有什么意思呢? 对他来说,既不是雪中送炭,也不是锦上添花,只是能为皇帝收买人心而已。 这种徒为他人做嫁衣裳的事情,不做更好。 皇帝更是因为秦王亲自抓了宁王并且为他搜集了证据这件事,对秦王的戒心降低了一大半,最近也不是从前那样紧紧盯着他这个秦王世子了。 所以他正好趁着这个空档去看看白成欢。 三喜实在是不喜欢跟着世子出门,因为世子一出门必定会干一些惊世骇俗的事情,可不知道为什么,世子就喜欢逮着他出门。 所以一路上,萧绍棠神采飞扬,三喜一直都是苦着一张脸,慢慢吞吞地在后面磨磨蹭蹭。 世子这次去见了那白小姐,还不知道要发什么疯呢。 袁先生说世子这是春心萌动了,跟着这么一位春心萌动的主子,可真是为难了他们这些二木头。 萧绍棠一转头就看见了三喜这幅垂头丧气的倒霉模样,伸手就将手里的马鞭在他眼前挽了个鞭花,凌空发出一声脆响,狠狠地惊了三喜一跳! “不好好赶路,想什么呢?” 萧绍棠心里想着白成欢,只恨这马只长了四只蹄子,不能跑得再快些,一见三喜还在拖他的后腿,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三喜心不在焉地躲了躲,委屈道: “世子您怎么不叫四喜和五喜跟您出来去看望白小姐呢?他们都是逛过窑子有过相好的人,怎么讨女人欢心有经验,您带着我有什么用啊!” 他还是个雏儿呢,什么都不懂,跟着世子这样瞎跑太受刺激了! 萧绍昀作势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爷没听清,再说一遍!” 三喜哪里还敢再明明白白地在再说一遍,立刻就偃旗息鼓了,眼神闪烁了两下:“没,属下什么都没说……” 萧绍昀却勒了马缰,停了下来。 三喜不明所以地望着脸色渐渐阴沉下来的世子,心中暗暗忐忑,坏了,世子是不是听说四喜和五喜逛窑子的事儿,要跟他盘问了? 都怪他这张嘴,怎么能把这事儿给说了出来呢? 下一刻,就只听得一声清脆的鞭子声爆响,路边的一棵小树就应声断成了两截儿! 世子居然,居然生气成这样!三喜两腿一哆嗦,差点从马上摔下去! 袁先生早就说过,他们这些人,成家不怕,最怕私自去逛窑子找相好,万一在女人的床上嘴上没把门儿,那可是要耽误主子大事儿的! 完了完了,这下回去他非得被四喜和五喜两人给撕了不可! 不,他怎么看着世子的眼神儿,是这会儿就想撕了他呢? “世子,属下胡说的,压根没有这回事儿,没有……” 三喜连滚带爬地下了马,就要请罪。 萧绍棠眼神暗沉沉地看着跪地请罪的下属,心中怒意滔天! 三喜就是当日那个把薛云涛扔到惠郡长公主府的那个侍卫,萧绍棠看他还算堪用,就时常带在身边,待他也算和善,只是今日他的话,实实在在是触怒了萧绍棠! “从今以后,你们谁再敢把白成欢与别的那些女人相提并论,休怪本世子不念主仆之情!她是我认定的女人,也就是你们今后的主母,谁若敢再有半分不敬,即是对本世子不敬!” 三喜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暴怒的主子,难以置信——世子发怒,居然不是因为四喜和五喜逛窑子找相好,而是他把那些女人和那位白小姐相提并论了! 老天爷呀,在他们心里,只是觉得都是女人罢了,从来没有敢把那些女人同白小姐相提并论的意思啊! 只是没等三喜辩解上几句,就遭到了萧绍棠的无情驱逐:“你也不必跟着我去了,没得污了她的眼睛,此刻就回去,把我的话,一个字不差地传给袁先生和所有宁州带来的人,谁若是有异议,就给本世子滚回宁州去!” 说完就一个腾空上了马,一扬鞭疾驰而去,把一个傻在当场的三喜抛在了飞扬的尘土里。 过了好一会儿,三喜才反应过来,呸了几口满嘴的沙土,心中忍不住泪流成河。 那位白小姐,到底是仙女下凡还是救了全天下啊,何德何能,让主子连人说话沾染她半分都忍不得? 罢了罢了,以后就把她当成菩萨供着就好了。 主子已经跑的没影了,他还是乖乖回去传话吧! 萧绍昀按照打听来的路线一路走一路找,最终找到威北侯府那个杏花庄子上时,心中的怒火也差不多消散完了。 他忍不得别人对她有半分的轻视,心中暗暗下了决心,以后也绝对不会让她忍! 萧绍棠独自一人牵着马,走过庄子前的道路,上前扣了庄子院落的门。 萧绍棠走进白成欢居住的院子时候,白成欢正在院中的老杏树下耐心地教摇蕙写字儿,顺便监督阿花背那本直到如今都还没有背过的《百家姓》。 “小姐,奴婢傻,奴婢笨,奴婢可不可以不背了?” 阿花背得磕磕绊绊,被这些认识她她却只认得两三个的字折磨的苦不堪言。 白成欢不理她,任由她苦苦哀求也丝毫不心软。 “你明明就是个聪明人,只是不在这上面放心思,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今儿什么时候背过了什么时候吃饭。” 事关吃饭这等大事儿,阿花顿时耷拉了眉眼,下一瞬却像是见了鬼一般跳了起来! “鬼啊!小姐,何七少爷来了!” 阿花被吓得尖叫,白成欢却转过头去,看着从院门处走进来的紫衣少年郎,微微笑开:“你来了。” 早先已经有人来通传过了,白成欢并不吃惊。 倒是萧绍棠被阿花这样子逗乐了。 “亏得你家小姐还夸你聪明,难道你不知道,鬼怪之类,大白天的,并不敢出来吗?” 第三百四十四章 会不会移情? 阿花却早就窜到了摇蕙身后,死死地揪着摇蕙不放,嘴里直嚷嚷: “这鬼胆子实在是太大了,摇蕙你有没有看见啊?!” 摇蕙被她揪的皮肉发疼,又不能对她明说,只好看着白成欢,看大小姐如何说。 白成欢又好笑又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无奈。 有一个晋王口无遮拦在前,这几次但凡萧绍棠出现在威北侯府,就没敢让阿花见过,就怕她这炸猫一般的性子胡乱嚷嚷。 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幸好这是在人烟稀少的庄子上,是徐家自己的地盘,若是在侯府这样嚷出来,人多嘴杂,可就难保了。 白成欢一个眼神过去,摇蕙就将阿花从身后拽了出来,看了看神色怪异的秦王世子,也没什么好气性: “当日是谁说为小姐上刀山下火海来着?既然是有鬼怪出现,难道你不先护着小姐,反倒自己先跑了不成?你就这样做人奴婢的?” 阿花原本还想要躲闪,一听摇蕙这话,只能讪讪地望着白成欢,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白成欢这才指了指萧绍棠:“这位是秦王世子殿下,只是与何七少爷有些肖似而已,何七少爷早就已经魂归黄土,以后,万万不可再这样胡说八道,快过来向世子殿下行礼!” 阿花这才鼓起了勇气,睁大眼睛,把萧绍棠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一遍,犹是不敢相信—— 这天底下,真有无缘无故长得这么像的人?! 阿花忽然就想起来没来京城之前,何七少爷远赴西北那一日的清晨,小姐还亲自去送他。 那天的何七少爷,是多么的英姿勃勃,意气风发,可忽然间,好好的一个人,就战死了,再也不会活过来了。 她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感觉,有些奇怪,又有些黯然。 小姐是不是不记得何七少爷了?她看见这位秦王世子殿下,心里,就不会想起何七少爷半分吗? 阿花没有一丝笑模样地上前屈膝行礼。 萧绍棠与白成欢对视一眼,才看着阿花笑道:“人有相似,你大概是将我当成你曾就认识的什么人了,今日本世子宽恕你,以后切不可如此了。” 这也算是故人吧,他离开虢州那一日,是这个丫鬟陪着白成欢去送他的。 阿花只是点点头,一个字未答。 阿花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丫鬟,她的那点纠结白成欢一眼就能看穿。 “阿花,以后千万记得,不要胡乱说话,秦王世子今日宽宏大量原谅你的失礼之处,若是他日你再如今日这般说错话招惹祸事,我也保不了你。” 这话就带着暗暗的威胁之意。 阿花茫然又伤心,小姐怎么成了这样了? 摇蕙见机不对,赶忙拉着阿花告退了。 自从知道了主子的秘密,摇蕙不用大小姐跟她说太多,只看这京城如今的乱象,和何七少爷如今的身份,就知道这一切的背后,定然是有数不尽的惊天秘密。 她与阿花,只是做人奴婢的,在这京城微小如同蝼蚁,一个浪头打过来,就可能灰飞烟灭,一句话说错,就可能尸骨无存。 她尚且知道谨慎,可阿花,是要好好地教导一番了,免得她给大小姐与她们招祸。 白成欢对摇蕙的聪明伶俐一向很满意,见她同阿花一起走了,心里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萧绍棠长身玉立地站在原地,飞扬的眉眼俊朗而唯美,待到白成欢的两个婢女彻底走开,才笑道: “你这婢女一个聪明,一个憨直,都是你原来在虢州时候惯用的,侯府的人,你用不惯吗?我从前见亲故家的千金小姐身边都是奴仆簇拥,你何必这样简朴?” 白成欢邀请萧绍棠在树下的石桌旁坐下,将那壶刚沏好不久的碧螺春往他面前推了推,才摇头道:“这已经不算简朴了,毕竟无论侯府义女的名声多么响亮,我还都是虢州白家的女儿,何必那般招摇?” 招摇荣耀的日子,她前生已经领略过,如今想来,一切恍如一场空梦。 倒不如如今这样简简单单两个心腹,简单而自在。 萧绍棠会错了意,想起何家姻亲薛家那位大小姐的排场,心中颇不是滋味。 若是他能早早娶了白成欢,至少,作为秦王府的世子妃,白成欢有再大的排场,那也是应当的,而如今,他喜欢的这个女子却要受这样的委屈。 “白成欢……” 他刚想说你不必如此委屈,白成欢却先开口了:“这么热的天气,你不在家中待着,却跑来我这里,可是京城出了什么大事?” 萧绍棠的话头被截断,也不好再说下去,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得意洋洋的笑容来: “大事也没什么,无非还是皇帝严查惠郡长公主府,还有宁王余党的那些事情,不过趣事,倒有一桩。” 白成欢敛了敛垂在石凳旁的裙琚,很感兴趣的样子:“是什么趣事,说来听听,想来你见多识广,一般的趣事也入不了你的法眼。” 微风阵阵,树荫拂动,心仪的人就在眼前,看着他的眼神满是笑意,萧绍棠望着白成欢细白小巧的耳垂上被风吹的晃晃悠悠的明月珰,时不时在她精致的侧脸上划过,心中阵阵抑制不住的绮思。 那对明月珰真有福气,可以时时在她的脸颊旁边拂过…… 萧绍棠胡思乱想,白成欢却只看到眼前的人忽然低下头去不言不语地出神。 “世子殿下,您是要说趣事呢,还是要打瞌睡?” 萧绍棠猛地从绯色的遐思中惊醒过来,在西北晒得有些小麦色的脸上突地浮现出两团并不明显的红色。 一抬头,又正好对上白成欢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中打趣的神色,微张着口愣了一下,心中顿时填满了说不出的甜蜜滋味,忽然就忍不住笑了出来,灿烂的笑容晃得白成欢一阵眼花。 “你们萧氏一脉的男子真是难得的俊美啊,曾听闻太祖当年便是闻名上京的美男子,如今太祖风姿不得见,却也见到了你与晋王,还有龙座上的那位,统统都是难得一见的好容貌,看起来赏心悦目,真让人羡慕得很。” 白成欢也不怯萧绍棠这阵莫名其妙的笑,反倒手肘支在石桌上,白玉一般的手撑着半边脸颊,笑眯眯地看着萧绍棠,毫不吝啬自己的溢美之词。 无论如何对萧绍昀心如死灰,可她也不能否认,萧绍昀的俊美无俦。 更加上晋王俊秀,萧绍棠俊朗,就连她最不待见的宁王,长相也是中上之姿。 萧绍棠原本听了这话还心中喜滋滋,可一听白成欢连那两位一起夸上了,就没那么欢乐了。 两个人说的好好的,提皇帝和晋王做什么? 萧绍棠轻轻地咳了咳,正襟危坐好,脸上的笑容收了收,才道:“男子汉大丈夫,讲究什么容貌之事,岂不是可笑?咱们说正事儿。” 白成欢颔首:“你说。” 说起这桩事,萧绍棠的得意笑容却又掩不住了。 “前几日,皇上不是命人围了惠郡长公主府吗,当时皇宫侍卫统领拿着圣旨,带着御林军前去围府的时候,只有薛驸马迎了出来,惠郡长公主踪迹全无,等了半晌,长公主居然是和那薛云涛一起出现的!听说当时,两人衣衫不整,形容暧昧,薛驸马的脸就青了……” 说到这个,萧绍棠又觉得不好意思,连忙停了下来,端起白成欢倒给他的一杯茶,喝了一口。 毕竟这背后的隐情,实在是……晦暗啊! 萧绍棠不好意思,白成欢却没觉得什么,眉头略微皱了皱,就分析出了真相:“难不成那薛云涛,成了惠郡长公主的入幕之宾?” 萧绍棠一口茶哽在喉头,咳得撕心裂肺,看得白成欢惊诧不已。 “难不成,是我猜错了?不然这‘形容暧昧’又从何说起?薛驸马的脸又为什么青了?” 白成欢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大齐历代公主都骄横居多,如同当初被驸马磋磨而死的安定公主那样窝囊的,确实是不多。 既然公主骄横,那驸马的地位就直线下降,有着皇家在背后撑腰,公主养几个面首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你,你没猜错……”萧绍棠哭笑不得,实在不知道该说白成欢聪明还是懵懂。 一个姑娘家,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真的好吗? “哦,没错那你就继续说,这的确是好事一桩,至少那薛云涛再也不能仗着惠郡长公主的势去拐带婉柔表姐,不过,这可算不上什么趣事吧?最多也就算是皇家的风流事而已。” 萧绍棠再一次被白成欢惊着了。 男女之事,她居然,能如此看淡?惠郡长公主一个女子,找了丈夫以外的男人,这难道不是很严重的事情吗? 面对白成欢淡定的脸,萧绍棠心中深深忧虑。 他却不知道白成欢自幼来往于皇宫,先帝在时,先帝的那些长公主姐妹们,闹出的事比这不堪的更多。 诸如谁今日又得了个新宠,谁明日又罚驸马在院中跪了一夜之类的事情,她当日再说年龄小,也没少听到。 如今听说惠郡长公主的这桩风流韵事,自然不会觉得如何。 “你觉得,一个女子,成了亲,还有其他的男人,这,很正常吗?” 萧绍棠带着些试探地问道,心里却暗暗思忖,将来他一定得让白成欢知道,若是嫁了她,那身边只能有他一人,其他男人,一定要有多远离多远! 白成欢不知道萧绍棠在想什么:“这怎么可能正常呢?男女结为夫妻,自然是要彼此同心,一心一意方可。” 想了想却又感叹道: “可是,你看这世间的男子,若是有那么几分权势家财,就要行三妻四妾之事,那同理,惠郡长公主也恰好是个有权有势的女子,那她多寻几个男人,自然也是可以的,难道这世间只许男子三心二意,不许女子移情他人?那也太不公平了。只不过寻常女子,没有长公主那样的权势而已,自然是做不出来长公主这样的事的。” 萧绍棠听了她前面的话,还算是稍稍放心,可听了后面的话,顿时心又高高吊了起来。 “那依你的意思,你以后对待你的夫君……若是你有权有势,是不是也会移情他人?” 白成欢皱眉,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劲儿呢? 她耳边似乎响起梁思贤欢喜的声音,徐大哥说他成亲以后不纳妾呢! 萧绍棠莫不是在问她以后成了亲会不会像惠郡长公主这样? 可是…… 白成欢心中迷迷糊糊地刚有这个念头,萧绍棠带着失落的声音就传到了耳边。 “罢了,你不想说就不说吧,左右我也不是你的至交好友,问你这话,是我失礼了。” 萧绍棠失落的神情看得白成欢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明知道他在京城也没什么朋友,不过是几句闲话而已,她何必让他生出这样的想法呢? 所以,白成欢就认真地想了一想: “情意这件事,若真说起来,与权势并没有十分的关系,只在它本身。若是我的夫君待我十分好,一心一意,我自然也是一辈子与他生死与共,白首不离的,可他若是辜负了我,我自然也不会将一颗心放在他的身上,空辜负了自己的一颗心。” 她也曾将那人十分地放在心上,可最后呢? 他亲手碾碎了她的一颗心,那她就再也不会对他有任何的情意了。 萧绍棠这才彻底放了心,并不觉得自己如今考虑这件事实在是太早了些:“嗯,你说的十分对。” 他以后,必定不会辜负她,也就不怕她移情她人了。 白成欢被萧绍棠这几度变来变去的脸色搅得心头越发茫然,他这是怎么了? 萧绍棠从白成欢的神情里也察觉到了自己这会儿追根究底实在不合时宜,这才接下来说那桩趣事: “咱们接着说,这薛云涛啊,自然也就被看了起来,他口中还叫嚣说自己是忠义伯府的准女婿,那统领就直接一手肘上去卸了他的下巴,让他再也叫喊不成。这消息传到忠义伯府,你猜忠义伯怎么着?” “哦?舅舅如何了?” 听到牵扯到忠义伯府了,白成欢才真的竖起了耳朵。 萧绍棠笑得十分明媚:“忠义伯上门,来谢我了!” “谢你?” 该谢的人是惠郡长公主吧,亲自收了薛云涛这个祸害,免了石婉柔一场劫难。 萧绍棠点头:“不错,准确地说,是谢我父王的。” 第三百四十五章 “这说的倒也是,舅舅是该好好地谢谢秦王殿下。” 若不是有宁王这一出事端,惠郡长公主和薛云涛必定不能善罢甘休。 白成欢想得十分明白。 萧绍棠却谦虚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可谢的,主要是宁王他自行不义,跟他有关系的人自然都要跟着遭殃。” “那也仍是要谢谢你们秦王府的,若不是秦王殿下忠勇正直,惠郡长公主府和宁王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 这可是通敌叛国,无异于引狼入室,宁王,他怎么就干的出来?为了皇位,到了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 白成欢微微叹气,却没敢让萧绍棠看出来。 从前宁王也是种种争强好胜,种种心有不甘,但谁能想到,当年那个不受人重视,却飞扬跋扈的二皇子,居然会有这么一天呢? 先帝若是泉下有知,心中不知道该如何痛心难过。 而想起先帝,想到自己以后将要做的事情,白成欢什么好心情瞬间都没了。 要说当年,先帝待她真的不薄,就算是后来,乔皇后被打入冷宫,先帝也从未迁怒于她。 而正是因为如此,威北侯府无论如何也不会起兵造反,最多就是换个萧家人当皇帝而已。 说起宁王,萧绍棠身上就弥漫起了杀气,原本绿树成荫的幽静小院,立刻就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宁王实在是太过可恨,边关多少好男儿为了大齐埋骨沙场,他却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苍生于不顾!该杀!” 长长的眉毛几乎都竖了起来,白成欢从未见过如此杀意锋锐的萧绍棠。 不过她也能够明白萧绍棠的心情。 经历过残酷的战场厮杀的秦王与萧绍棠,怎么能够容忍有人破坏他们付出无数血泪代价换来的边关安宁呢? “待宁王被压到京城来,皇帝会替你出了这口气的。” 白成欢也不知道该如何相劝,只能出言安慰道。 萧绍棠对上她平静的眼神,心中的戾气也慢慢的消散下去。 可想起龙座上的那个人,他还是把心里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 “我曾经听父王跟我讲过,当年先帝在世时,虽然对他很不公平,可先帝无论何时何地,总还是把大齐放在心里,放在头一位的,可是如今的京城,如今的大齐,你看看……” 萧绍棠站起身,望着远处已经没有昔日苍翠的青山,声音里多了些沉闷与忧虑: “京城已经月余滴雨未落了,听说虢州与河东以西,也是连月没有下过雨了,这样的情形若是再持续下去,不必胡人攻打进来,大齐首先就乱了。” 白成欢虽然人在庄子上,可消息并不比京城迟上一丝半点。 闻言也面露不忍,也站了起来接口道:“如今正是盛夏时光,却遭逢这样的大旱,到了秋季又有多少农户,会颗粒无收呢?更何况修建招魂台已经召集了大齐十万壮劳力,原本就不知道有多少田地荒芜无人耕种,如此一来,怕是用不了到秋冬时节,就会有旱灾饥荒,到时万一朝廷赈济不利,再来个饿殍遍野,瘟疫横行,那又将会是一场怎样的劫难?” 萧绍棠转身看着树荫下亭亭玉立的少女,心中是难言的震撼。 她居然能明白他的忧虑,懂得他的意思,原来她与一般的闺阁女子竟不同! 白成欢却并不在意萧绍棠的惊鄂,一双明眸波光流转,自有一股深意在其中,微启朱唇,声音轻灵如同涤荡人心的泉水: “可是你看看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他可曾在意这一切?在他的心里,他可曾想过他的江山,想过这天下的万民?你说宁王该杀,那你觉得此人,又该如何呢?” 萧绍棠心中的烦躁忧虑,皆尽远去,心跳却骤然加快,紧紧盯着白成欢,大步跨出,向她走了一大步过去,低下头看着她,两人的呼吸几乎相接。 “白成欢,你知道你是在说什么吗?” 这话的意思太明白了,这不就是在说,要怎么对付皇帝吗? 白成欢仰起脸,无畏无惧地对上了萧绍棠雪亮的眼神: “我自然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只是不知道,你如何想。” 这些天,她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要找个时机与萧绍棠将话说破。 秦王如此放心大胆的让萧绍棠来到京城,并且给他带了幕僚和部属,若说没有一丝半毫的妄想,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若是秦王府与威北侯府再这样你试探我我试探你,一直试探下去,那到两方达成一致的时候,这天下又要增添多少动荡不安? 她只是想要夺走萧绍昀的一切,并不是想要夺走天下苍生的一切。 此事若是不早日有个定夺,时日一久,只怕局势更乱,晋王会被拖进来。 那倒不如早早把话说清楚,两方势力相接,明眼人自然知道该如何抉择,而有秦王府挡在前,就算有心人真想利用晋王,那也就要好好掂量一番了。 萧绍棠倒吸了一口凉气,久久说不出话来。 原本他还担心白成欢若是知道他心中另有图谋,会对他敬而远之,却不想,白成欢心中,竟也是与他一样的想法! 这是何等的契合,何等的上天眷顾! 见他久久不说话,白成欢不知道他心中到底如何作想,便后退了一步,嘴角漫出几缕讥嘲。 “我记忆中的何丛棠是个快意直爽的少年英雄,却不知道,如今的萧绍棠,居然成了这样婆婆妈妈的一个人,既然如此,那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她还记得在白家,被她质疑一句就立刻跳起脚来的少年,心中思忖,也不知道此时,这样的激将法,还管不管用。 下一刻她就笑了起来,她终于确定,何七始终是何七,他的七寸还在那里。 因为萧绍棠眉眼间骤然飞扬起无边的波澜壮阔,少年身上的壮志豪情尽数而出:“为君者不仁,自然是取而代之!” “好!”白成欢立刻击掌,如玉双手间的一声轻响却带着雷霆万钧的意味,双眸闪闪发亮:“有如此志气,才是好男儿!” 微风拂动,眼前少女的乌发随风纷飞,明明是如此柔弱的女子,一颦一笑间却让他感觉到无穷无尽的力量。 “既然秦王府有此心,那威北侯府定然全力相助!” 少女的神色慨然而笃定。 萧绍棠喉头几度翻滚,蓦然觉得,从来都没有如此心中快慰过,他的人生,仿似就此渐渐趋向圆满。 这些天的担忧与害怕,终于可以放下。 威北侯府会不会全力相助,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他心仪的女子愿意从此与他并肩,走在同一条路上,至此而一往无前!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去触摸白成欢乌黑柔软的发丝。 白成欢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大手伸过来,赶忙将头偏了一偏,避开了他的手。 “你这是想做什么?”她强忍着心中羞恼,面上却没有露出来。 萧绍棠一惊,猛然将手缩了回去。 他怎么能如此唐突她呢?他心里顿时又害怕又忐忑。 萧绍棠悄悄的瞥了几眼白成欢,发现她神色之间,并没有要跟他闹起来的意思,才强忍了心中羞赧,不答反问: “你如此替威北侯府应下与秦王府之约?他们会不会责怪你?这样的事情,他们怎么会让你来跟我说呢?可是他们对你存了什么不好的心思?” 归根结底,白成欢如今只是威北侯府的义女而已,白成欢说的话能不能全数做真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不希望白成欢被人利用。 白成欢觉得萧绍棠古怪,可她也不好再去萧绍棠刚刚是想做什么。 看来,等说妥了这件事,两人还是远着吧,最好是不要再接近了。 不过萧绍棠的话还是让她心中泛起一阵暖意。 “这个你只管放心,我虽然如今只是侯府的义女,但有些事,他们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便也是他们的意思,你无需担心。” “他们在你心中,竟然已经如此重要了么?” 算算时间,前前后后不过月余,威北侯府的人,如何就能如此信任白成欢了呢? 而白成欢在他的印象里,也并不是个容易与人亲近的人,看似和善,那时却总能让他感觉到淡淡的疏离,就算是对她的亲哥哥白祥欢,也未必能有如此的全心交付。 白成欢点头,神色间逐渐弥漫出严肃之色。 “这也是我要恳求你的一件事情,若是你将来大事能成,终你一生,无论发生何事,只要不是他们谋逆造反,绝不可对晋王与威北侯府下手,这也是我对你唯一的请求,你能答应我吗?” 虽然不能对萧绍棠明说她与威北侯府之间的关系,可她并不打算遮遮掩掩。 “萧绍棠,可能你无法理解,但的的确确,晋王在我心中,犹如亲弟,侯爷与夫人,在我心目中,堪比父母,而徐成霖,永远都是我的哥哥。” 萧绍棠只犹豫了一瞬,就郑重起誓: “我萧绍棠就此立誓,若能事成,绝不会对晋王与威北侯府不利,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那些助力,那些牵扯,都比不上她的心愿。 她既然在意他们如同在意至亲,那他必定不会让她伤心! 白成欢最后的一丝不放心也终于放下了。 他是个重承诺的人,言出必行,既然有此誓,那她就不会再有“狡兔死走狗烹”的忧虑了。 至于白家,根基在虢州,父亲又在边关征战,不会来京城,自是不会牵扯进来。 日暮时分,萧绍棠赖在徐家的庄子上蹭了顿饭,才依依不舍出来,在白成欢的目光里疾驰而去。 夏日炎热的风扑在脸上,他却生出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感觉来。 自从离开西北,来到京城,他的前路就充满了迷茫之色。 皇帝昏庸,却对他充满了戒备,而对白成欢的心思,也因为白成欢秀女的身份,迟迟不能宣之于口。 很多个瞬间,他甚至有种自己注定会一事无成的错觉,虽然他从没想过放弃,可每每那种时刻,他心中都会涌起无限的沮丧。 袁先生有时察觉出来,就会说他心太急,劝他说,如此大事,没有个三五年谋划,根基不稳,很容易便会功亏一篑。 他也是通读史书的人,自然知道自古以来,若不是名正言顺,坐上那个位置都不是易事,甚至有的人为此谋划了一辈子,也未必能成。 可他,眼睁睁看着百姓一日日陷入水深火热,眼睁睁看着招魂台渐起,皇帝选秀迫在眉睫,他还有多少时日可以等下去? 可今日,白成欢却让他拨开了眼前的迷雾,看到了前路的熹光! 梨花巷,袁先生听萧绍棠眉飞色舞地说完这件事,却并没有露出什么喜色。 这些日子,他除了外出奔走,一直都在暗暗筹谋。 如何能不动声色的与几大重臣来往起来,如何能将他们笼络过来,又如何不让皇帝生出半分疑心……袁先生可谓是操碎了心,生怕一个不小心,秦王府就会万劫不复。 可这会儿威北侯府这样明晃晃地抛了根枝叶过来,秦王府接是不接? 不接吧,实在是可惜至极,接吧,谁又知道威北侯府是真心还是假意? 袁先生纠结到头疼。 “袁先生,您一向说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怎么这会儿,却如此举棋不定?” 萧绍棠在一边慢悠悠地喝着解暑茶,乐得看袁先生愁眉苦脸。 袁先生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必须是好好跟小主子说说这件事的利弊之处了,免得世子见了那位白小姐就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世子爷,从咱们的处境来说,威北侯府能如此主动,自然是好事情,可世子您想过没有,威北侯府为何要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助咱们上位?” 萧绍棠不语。 他全心信任的人是白成欢,他知道白成欢绝不会害他,可是威北侯府为何要这么做,他当真也是没想明白。 看主子能听的进去,袁先生就接着说。 “威北侯府,可不是一般的勋贵之家,他们祖上那可是从太祖平定天下时,就跟随在侧的功臣啊,甚至传言他们家还有太祖亲颁的铁券丹书,您说说,这样的人家,为什么要跟着咱们造反?” 袁先生停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况且当今这位,就是徐家当年出过力,一手推上去的!” 第三百四十六章 犹豫 袁先生用手中的折扇重重地在桌子上敲了几下: “若是他们看当今的这位不顺眼了,就想换掉,那将来,若是他们再看选定的人不顺眼,岂不是又要换掉?” 他们需要威北侯府的助力,却又担心以后会成尾大不掉之势。 萧绍棠却不赞同袁先生最后的这个说法:“他们不是看当今这位不顺眼,而是当今这位实在是让人不能看顺眼。先生你前面还说,威北侯府不会轻易造反,此时又担忧他们想换皇帝就换皇帝,岂不是自相矛盾?” “威北侯府是不会轻易造反,可焉知他们不会挟天子以令诸侯呢?东汉末年曹孟德不就是这样做的吗?不必背负逆臣之名,却能享天子之尊。” 萧绍棠就笑了:“先生这样的担忧实在是有些早了。难道咱们大事未成,就要因为这种种尚未发生的顾虑因噎废食,拒绝一切可疑的助力吗?” “更何况……”萧绍棠想起威北侯府如今的处境,沉吟道:“我在西北与威北侯世子曾经相交过,他当日又是为着什么被贬到西北的?后来我听闻他与皇帝自幼情谊不一般,亲妹妹又是逝去的孝元皇后,若非皇帝做了什么侯府无法容忍的事情,他断然不会对皇帝大不敬获罪。” 袁先生听了这话,细想想也有些道理,只是不摸清侯府的意图,他到底是不能放心啊。 “先生,我知道您的难处,这样的大事,谋划起来谨慎一些也是应当的,我也并非着急要一夕之间就跟威北侯府结盟,先生尽可先行查探,至于侯府以后会不会挟天子以令诸侯,先生就不必多虑了,先生只看看侯府是如何对当今的,就会明白。” 萧绍棠也知道袁先生做人幕僚的难免事事都要多想几分,可想想徐成霖的为人,并不愿意怀疑威北侯府的用意。 袁先生细细想了想,倒也赞同:“世子这话倒有几分道理,威北侯府当年若是就有此心,那当日皇帝一登基就急着收回侯府手中的兵权,必定是收不回来的。” 说罢又长叹:“怕也是被人逼到无路可走,就如王爷当年,这一辈子的委屈,他闷在心中不说,旁人看着,却是……” 萧绍棠就有些出神,父亲,在西北,又不知道该是如何地艰难困苦呢? 被儿子挂念的秦王萧无双,却是实实在在没有时间去感怀他这辈子遇到的不公平。 他亲自策马,带着人,在宁州的东城门看着宁王被一队特意挑出来的兵士押着去往京城。 虽然宁王通敌叛国,罪无可赦,可在皇帝没有下旨褫夺他的爵位以前,秦王还是尽量保留了他作为一个亲王的尊严。 所以宁王没有被锁链锁着一路游街,而是连同他的妻妾,被关在特制的囚车里,连面都没有露出来。 可即便如此,囚车经过一条条街道出城的时候,两边民众手中的臭鸡蛋烂菜叶还是毫不留情地扔了上去。 民众的愤怒如潮,直衬得摇摇晃晃的囚车犹如大海中一叶随时可能沉没的扁舟。 宁州的百姓身处大齐边境,最渴望的,就是安安生生过日子,再不济,也不要落到胡人手中,可偏偏是他们供养的这个藩王,抛弃了他们这些封地的百姓,要把他们送到恶狼的口中! 囚车里却一直鸦雀无声,只偶尔似乎能听到几声女眷的啜泣。 直到脏兮兮散发着恶臭的囚车离开城门,从秦王身边经过的时候,车中才陡然发出宁王的嘶喊。 “秦王叔,您绝对不能食言!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秦王带着风霜沧桑的脸上浮现一丝不忍,最终说道:“我答应了你,自然会做到。” 黄昏降临,圆圆的一轮夕阳挂在天边,西北的风带着炽热的滚烫,将戈壁滩上的砂石卷起又抛下。 秦王萧无双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拦住了一个赶着牛羊从戈壁滩上迁徙而过的年轻人。 “我把他交给你,从今以后,你就带着他,好好抚养他长大,再也不要回到大齐来,也不要跟他提起任何的前尘往事。” 那年轻人腰间扎着牧人惯常穿的皮袍,双臂却是裸露在外。 听了这话,一双深邃的眼眸中流露出不舍与感伤,手中却是极快地丢了赶牛羊的长鞭,把孩子抱在了怀中,低头去看。 只见怀中的孩子尚且不满周岁的模样,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却在骨碌碌地看着他,看了好几眼,忽然就咧了咧嘴,哇哇大哭起来。 “莫哭莫哭,以后我就是你阿爹了……” 那年轻人也不大会哄孩子,只能手足无措的哄着。 秦王看着他似乎很有耐心的样子,也渐渐放下了心来。 心中长叹一声,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挂在了孩子的脖子上。 “带他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从前他觉得生在皇家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可是半生坎坷下来,他也只能叹一声,何苦生在帝王家啊! 一人获罪,牵连全家,大人也就罢了,孩童何辜啊。 “殿下,小人去了,以后,殿下多多保重。” 年轻人抱着孩子跪下行了一礼,哽咽着向主子告别。 暮色中,赶着牛羊的汉子怀中抱着婴孩,一步步走出了秦王的视线,一路向西,向北,再也没有回来。 西北的天,黑的晚,趁着夜色,秦王一路回了宁州大营。 有秦王亲兵快步迎了出来,大帐一旁的暗沉中却站着一个身影,直愣愣地盯着大步进了大帐的秦王,营中篝火明灭,偶尔照在他的脸上,赫然正是已经成了老兵的卢大树。 从第一次见到秦王殿下起,卢大树就跟做梦似的。 他简直要分不清,是自己看到了年老时的何七,还是岁月飞逝,而自己毫无察觉——这天底下,怎么能有与何七如此相似之人? 可是那个相处时间并不长,却让他印象深刻的虢州何七,已然化作一捧骨灰,再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而这里的秦王殿下,却是活生生的。 一直都没想明白的卢大树照例站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大帐中,镇西将军伸脖子瞅了瞅那空无人影的角落,才回头对秦王道:“那小子走了!” 秦王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这真是……天天被自己的下属像是盯贼一样盯着,还真是头一回。” 镇西将军冷哼道:“谁让你的好儿子好端端的虢州不待,跑来军中逞能!如今可不仅仅是他,盯着你的人多了去了,你儿子当初在军中出了好些风头,杀敌又跟你一样,如同砍瓜切菜一般,这天下,真也没有像你们这般肖似的父子了!” “所以我才一心把他打发到京城去,不然留在这里,还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呢。对了,我听说虢州来的援兵首领白炳雄是个骁勇的悍将,如今在哪里布防?“ 百忙之中,秦王也没忘了儿子托人写给他的信。 若是儿子真能抱得美人归,这位白炳雄可就是他的亲家了。 “我把他安排在甘州。”略微想一想,镇西将军就想起了这人是谁。 “说起来,这也真是个彪悍的人物,一路东征西战,四处剿匪,据说陕州虢州两处的土匪听见他的名字,简直是闻风丧胆,你看大齐各地多少土匪窝子,唯有虢州与陕州这两地最干净,都是此人的功劳啊,只可惜,此人出身不高,没有门路,打打杀杀了几十年,还是个把总,前两个月,赶上朝廷要剿陕州千岩山的那窝土匪,才算是被他逮着了机会,封了个从三品的定远将军。甘州也是重地,交给他我还是放心的。” 秦王听了连连点头,神情中是掩不住的赞叹:“千岩山那窝子土匪我在宁州都听说了,可见其凶悍程度,这白炳雄却能一窝端了,也是个将才!既如此,还望将军多关照些!” 镇西将军嘿嘿一笑,捋了捋下颌花白的胡子,笑得意味深长:“多年不见,秦王殿下倒是改了性子,也学会讨人情了。” 秦王一本正经:“这个人情,必须讨。” 虢州,白家。 李氏将白成欢最近的一封家书拿在手中看了又看,最终还是叫来了儿子,把信给了他看。 “你妹妹是觉得如今京城的局势不大好,就算考出功名来,若是改天换地,到时却又是麻烦……你觉得,怎么样?” 李氏并不是毫无见识的一般妇人,无论是从趋利避害的本能还是从女儿的分析来看,女儿的这个建议都是很中肯的。 白祥欢平日里刻苦用功,为的就是一朝金榜题名,能够光宗耀祖,为家里人争口气,乍然间说不考了,心中自然是有些失落的。 可是失落过后,他想起这些天的所见所闻,又不得不承认母亲与妹妹的顾虑是有道理的。 “儿子昨日从县学里回来,听说城外几个相邻庄子上的农户已经因了争水的缘故,进行了几场械斗,死伤无数。据说,田地里的庄稼,若是浇不上水,到秋收时,只怕就要全部枯死了,到时颗粒无收,全家人就要饿死了……况且,儿子还听说,因为边关一直在打仗,朝廷又在修建招魂台,恐怕今年秋的赋税要加重三成,这样的天灾,再加上人祸,简直让人不敢想下去……” 听了儿子这话,李氏也是忧心忡忡:“是啊,咱们家这几个庄子上,如今也是缺水,虽然那些佃户每日挑水去浇,可到底是不顶什么用,我还想着今年若是再这么旱下去,干脆到时候就不收租了,不然,可不是逼着人家去死吗?” “可惜官府如今却没有娘亲这样的好心肠,到时候逼的百姓太狠了,只怕会起暴动。” 白祥欢自从妹妹好起来之后,被妹妹连着讥讽奚落了好几场,已经不再如同以前一般死读书了,心里因为妹妹疯傻郁积的心结也疏散了不少,平日里也开始与同窗书友相互闲谈交流,对如今大齐的境况也有了更深的体会。 哪一朝哪一代都是如此,官逼民反之时,民就不得不反了。 “若是这样,不如我们就依妹妹所言,上京去与她会合,也看看她在京中到底如何,免得被人欺负利用。” 白祥欢很快就做了决定。 闲暇时候想起白成欢这个妹妹,他心中是既担忧又自责的。 纵然她忽然间好了之后千伶百俐,可她到底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子,更何况,这前十六年,她也是全然的懵懂疯傻。 从前他不是一个好兄长,今后却想努力去做一个好兄长。 李氏听了很是欣慰,她这一生所出,唯有这一儿一女而已,若是他们能互相体谅,互相扶持,那她也就没有什么心病了。 只是想起还远在边关的丈夫,李氏心里到底是犹豫的。 “你父亲在边关也不知道如何了,若是咱们都去京城,离得也太远了些。” 白祥欢却不这么认为。 “可是咱们就这样守在虢州,也是无法去到父亲跟前,而妹妹也还是一个人在京城,面对诸般事,咱们总要顾一头才是。” 白祥欢其实是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拧着性子没有跟随父亲学武,若是他会武,此时也能去往西北为父亲助阵。 这道理李氏自然是懂得的,只是心中还是有些犹豫不定。 “你先去吧,让娘亲再好好想一想。” 待到白祥欢走出了正院,前去送他出门的小彩就飞快的跑了回来,直奔李氏面前。 “夫人,小姐如今一个人在京城,到底是有些不妥,她既然写信回来,那说不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您要是在也能给大小姐拿些主意。” 小彩说得十分诚恳:“奴婢从前在旧主人家,听得女儿家最重要的就是名声,一个行差踏错这辈子便会毁于一旦,您若是为了小姐好,就不如亲自上京去,也能时时照拂着大小姐。” 窗外,小英却是不屑的撇了撇嘴。 说了这样多,还不是因为她自己想要去京城看看热闹? 要是依着她的意思,大小姐如今在威北侯府,再尊贵也是寄人篱下,若是一家子都呼呼啦啦地去了,还不知道大小姐如何难做呢! 第三百四十七章 闹事 小英就找了个机会把这话跟李氏说了。 李氏不由得感叹:“到底是你跟了我这些年,知道我的心,京城遥远,咱们在那里又没有半点根基,一时半刻要去,哪有那么容易的?” 每次想起女儿临走之前说,他们若是踏入京城半步,她就死在他们面前,李氏就心如刀割。 此时欢娘松了口,她又何尝不想上京城去,守着她的欢娘? 即使只是一具躯壳,那也是她守了十几年的女儿,万万是不想她有半点闪失的。 可是欢娘上京走的时候,她已经把家中的大半银钱给她带了去,丈夫远赴西北之时,又收拾了些盘缠给他,如今家中度日还行,上京去,却是有些艰难。 一连半月,李氏都是愁眉不展,费尽心思筹谋,考虑着家中还有哪些东西能够变卖。 白祥欢得知了母亲的担忧以后,心中也颇为自责,干脆书也不读了,天天替人写些文章书信,想着多挣一文是一文。 李氏为此又气了个倒仰,母子两人在家中日日争吵。 这一日,却又接到了京城的书信,随着书信而来的,居然是足足两千两的银票! 而半个月前的京城,又是另一番光景。 白成欢从书信发出去以后就天天着人等着信儿,却迟迟等不到。 还是摇蕙看主子心中焦虑,在白成欢在溪边钓鱼,扔了数次钓竿之后,才提了个醒儿: “大小姐,在侯府来说,这银钱自是不值什么,可在虢州太太那边,可是有些为难的……您想想,这千里的路,若没有银子,可不是寸步难行?” 白成欢才蓦然想起白家的困境。 虽然从老宅那边得了些庄子铺子,可她上京与父亲去边关,处处要用银子,李氏一向待她像是眼珠子一般地看待,此时犹豫,必定是这个缘故。 或许是庄子上的日子太过悠闲自得,她居然过的有些忘了今夕何夕,才就这样忘了人间烟火。 可是如今,她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一直安逸下去呢? 她彻底扔了手中的钓竿,迈开步子就走回了庄子,一刻也不停留地回了威北侯府。 白成欢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跟威北侯夫人说了这件事。 她熟知京城权贵的喜好,以书画自然也能赚来银子,可是上次让摇蕙卖出去的那四幅仿品,她后来想起来,总是心中不安。 以那两人的秉性,若是得了这仿品,总会显摆几日,可她后来却打听不出半点风声。 那四幅仿品,到底去了哪里呢? 还有她画给晋王的扇面,忘了交代他千万不要带进皇宫去。 看着女儿期期艾艾的样子,威北侯夫人眼泪都几乎下来了。 一边忙不迭地命人拿了两千两银票给白成欢,一边嗔怪:“你若要用银子,直接跟账房说就行了,何必这么委屈了你自己?” 他们侯府的嫡女,何曾要为了银子如此为难? 白成欢笑笑:“娘亲,若是从前,我自然是随意的,可如今,到底不比从前了。” 侯府的嫡女随意取用银子那是天经地义,可一个认了没几天的义女如此,不管多么受宠,只会让人觉得猖狂。 威北侯夫人的眼泪就再也没忍住。 她以为女儿回来了,就一切都跟从前一样了,却不曾想到,原来从里到外,什么都不一样了! “成欢,你以后再莫要如此了,不然,你这就是在活活剜娘亲的心啊!” “娘亲不要伤心,女儿对娘亲自然还是理直气壮的,只不过是不想让别人觉得太过突兀而已,并非与娘亲隔了心。” 做了十几年的母女,白成欢岂能不知道威北候夫人心中如何想,只是这件事,她本是觉得难以启齿的。 毕竟,她如今为了远在虢州的那个娘亲向母亲张口,总是怕母亲心有芥蒂。 威北候夫人抱着白成欢狠狠哭了一场,即刻就吩咐下去,以后凡是白成欢要用银子,账房不必再经侯爷与她,要多少直接给。 又让高嬷嬷直接把白成欢的月例银子涨到了三百两。 她的女儿已经够可怜了,断断不能让她在银钱上再受委屈。 在威北候府做了十来年账房管事的老耿听了这吩咐,眼睛直瞪得如铜铃一般,回家后就跟老婆子嘀咕。 “这白成欢是给侯爷和夫人下了什么迷魂药了,这简直就是把个侯府交到那白成欢的手上去了!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差事,都没见过这等事!” 老耿一辈子对威北候夫妇忠心耿耿,那也只限于对他们忠心耿耿,如今忽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忽然就被宠上天的义女,还事关侯府的账,他是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个事儿。 “那夫人是怎么说的?”耿家的婆子前些年也在府里当差,如今在家带孙子,正是闲的无聊,见男人跟她说这些,立刻就追问道。 老耿更是摇头:“夫人说了,这位白小姐的待遇,比照着从前皇后娘娘在的时候来。可这用银子没有额度,一个月三百两的月例,那就是皇后娘娘生前,在府里也没这么样的!明儿,我得好好跟侯爷说说!” 耿婆子浑浊的眼睛就闪了闪,想起屋里藏着的那锭雪花银,随口又问了几句,就借口有事儿出了门。 趁着夜色,耿婆子悄悄地到了角门托人叫了朱姨娘屋里的一个的老嬷嬷,窃窃私语了半晌,才又揣着一个荷包出了侯府,回家去了。 不多时,朱姨娘的院子里,就响起杯盘被砸碎的声音。 “那白成欢算是个什么野路子玩意儿,居然比我这个正经的侯府姨娘还强?我往日里要用个几两银子还要看那老虔婆的脸色,成意在家的时候,一个月里,统共也就那么十两银子,她白成欢倒是凭什么?!” 朱姨娘气的脸色涨红,越想越来气。 一边伺候的丫鬟看着一地的碎渣子,心中暗暗叫苦,夫人治家严谨却不严苛,平日里偶尔砸个把杯盘也就罢了,可这一整套地砸,到时候问起来,朱姨娘舍不得出银子描陪,肯定是又要拿她们去顶缸! “姨娘消消气,奴婢看那白小姐也不是骄狂的人,夫人如此吩咐必定有些缘故,您不必放在心上,自来咱们侯府的姑娘,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例,已经不少了,就是从前三小姐,也不过这个数,姨娘何必生这些闲气?” 丫鬟唯恐朱姨娘气头上再多砸几件东西,那把这屋子里的人全都卖了怕是也不够赔的,赶忙就一边收东西,一边劝道。 朱姨娘原本听了这话,想想徐成欢从前,好像也是这个例,气正要消下去几分,那个传话进来的老嬷嬷却又上前道: “且不说姑娘们的例,只说爷们的例,咱们二少爷还是侯爷正经的亲儿子呢,又有书院的开销,如今也不过每月多了五两出来,姨娘细想想,这可不是夫人故意捧一个外四路的什么义女,来作践您和二少爷?” 这几句话真是正正地戳在了朱姨娘的心坎儿上。 她这些日子,因为自己生的女儿进了宫去,正是得意的时候,偏偏石玉珍那个老虔婆把她关在院子里,还撺掇着儿子也不来见她,可不是作践她? 那嬷嬷见朱姨娘听进去了,眼睛骨碌了几圈,又添了一把柴: “依奴婢说,这日子也是人自己过出来的,您要是能自己立起来,好好地跟侯爷说一说,只要侯爷向着您,以后这府里,谁还敢小瞧了您和二少爷?” “嬷嬷,姨娘正在气头上,您这是说的什么话?!” 那丫鬟一听就急了,这不是明晃晃地撺掇着朱姨娘闹起来吗? 也不看看如今姨娘已经失宠,到底是凭什么去闹? 姨娘也真是糊涂,有儿有女,不好好安生过日子,是和那白小姐别什么气?那白小姐还能妨碍到她不成? 那嬷嬷往日里没有朱姨娘贴身伺候的这个丫鬟有脸面,被呵斥也不恼,讪讪地笑了笑就抬脚出去了,随后就听到屋里朱姨娘呵斥丫鬟的声音。 她站在窗下听着这声儿,就撇嘴笑了笑,转身出了院子。 回到下人的住处,就立刻去叩了一间房门。 一个眉目清秀的丫鬟探出头来,见是她,也就开了门让她进了屋说话:“事情怎么样了?” “老婆子我出手,再没有不成的,你就看着吧,这府里,明儿热闹着呢!”那嬷嬷讨好地笑成了一朵老菊花,随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姑娘你可别忘了跟林婆婆好好说说,早早把我那小孙女儿弄进宫里去,也让她见见世面!” 那丫鬟心下暗嘲,脸上却还是笑盈盈的:“那是,我再去庄子上探望我娘的时候,会和林婆婆说的,秀容姑姑在宫里可是管事儿的呢,只要你们尽心,自然有你们的好处。” 那嬷嬷千恩万谢地去了,下人房又归于一片平静。 第二日,朱姨娘果然就拿着把金钗抵着脖子闯出了院子,一路闯到了荣熙院,哭喊着扑到了正在用早膳的威北候身上。 “侯爷,您可要给妾身做主啊!” 威北候一把就甩开了朱姨娘,心下暴怒,从前还觉得千娇百媚的这个妾室,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朱姨娘被甩在地上,也顾不得疼不疼,又扑了过来死死抱住了威北候的腿。 威北候夫人放下手里的汤匙,也不动身,只冷眼旁观。 等到朱姨娘哭喊着把威北候夫人如何纵容一个外人谋取侯府财产,如何作践她之类的话说完,威北候的脸色,已经是疾风骤雨前夕了。 “夫人是这侯府的当家主母,她想如何便如何,何时轮到你一个妾室置喙?!” 威北候如同惊雷一般的怒吼把朱姨娘彻底震惊在了原地,什么?! 侯爷不是应该大发雷霆,然后把夫人怒斥一顿夺了她的管家之权吗? 这京城里里外外,哪家这样把家产全都填送给一个外人的当家主母,不得比这惨上无数倍? 可这,怎么会这样? “侯爷,您是不是失心疯了?夫人她是要把侯府的银子全都送给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啊!您居然不管吗?” 朱姨娘不知道侯爷是不是疯了,可她真是要疯了! 昨夜她半夜没睡,一直在想着要如何告石玉珍的状,如何在石玉珍被侯爷严惩之后想办法把侯府的理家大权拿在手里,可侯爷这意思,岂不是说石玉珍什么错都没有,她也什么都得不到? 怎么能有这么不公平的事情?! 威北候一而再再而三地亲眼看着自己的妾室挑战正室夫人的威严,再看看夫人坐在桌前一脸冷漠的样子,心中真是后悔,这些年,他怎么就为了这么一个没规没距,几两银子买来的东西寒了夫人的心呢? “来人,拖出去,送家庙里去!” 朱姨娘的哭喊声更大了,但是威北候夫人始终连眼皮子都没怎么抬。 送去家庙又如何呢? 之前还说发卖呢,可这个这些年像是一根刺一般扎在她心里的人,还不是好端端地在她这里撒泼闹事? “父亲,儿子以为,朱姨娘送去家庙的事情不急。” 朱姨娘双手紧紧抓着门框不放手,指甲都折断了也没换来威北候的心软,倒是从外面进来的徐成霖一句话拦住了拖着她的那几个粗壮婆子的脚步。 朱姨娘大喜,徐成霖也是怕,这侯府的家产落到别人手里吧? 威北候夫人站起身,看着儿子和女儿一前一后进来,脸上的冷漠尽数而去。 “你们两可用过早膳了?坐下再吃点儿吧。”威北候夫人满目慈爱,对儿子的话毫不在意。 她生养的儿女不会向着一个姨娘的,她并不担忧儿子为朱姨娘说情。 果然,下一刻就听见徐成霖冷声道: “父亲,母亲这些年治家理事,里里外外没有不妥当的,也没有苛待过诸位弟妹和他们的生身姨娘,可如今朱姨娘屡次犯上,父亲就打算这么轻轻揭过吗?” 威北候一怔,那还要如何? “我已经命人送她去家庙中……” “若是父亲以为一个人犯了错,换个地方给她住就能算作惩戒,那人人都会犯错了,儿子以为,按家法,朱姨娘应当打上十板,再送去家庙,父亲以为如何?” 第三百四十八章 追查 正屋里里外外瞬间落针可闻。 一个做儿子的,要打父亲妾室的板子,这话儿,怎么听着这么,惊世骇俗呢? 没等朱姨娘哭天喊地的声音响起来,威北侯夫人就先出声喝到:“胡说什么?!带你妹妹先出去!” 朱姨娘是小事,可自己的儿子怎么能因为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人惹上非议? 朱姨娘倒是被惊着了,石玉珍居然,拦着徐成霖? 她糊涂了一下,以她的见识,也想不出威北侯夫人忽然这样猫哭耗子假慈悲是因为什么,脑子里却迅速地为这诡异的事儿找了个好理由。 石玉珍肯定是因为成意进了宫,不敢再作贱她了,自己今儿闹得这一场,她心虚了! 朱姨娘顿时生出无限的得意来,前几次侯爷又是发卖又是送家庙地吓唬她,可她最后不都还好好的? 她也就不信了,今儿徐成霖能打了她的板子! 想到此,朱姨娘那迟来的哭天喊地终于底气十足地响了起来。 “侯爷,妾身可是您的人啊,世子怎么能打妾身的板子?” 因为太过震惊,原本按着朱姨娘的仆妇手下就松了一松,朱姨娘又攒足了力气,又扑了上去,抱着威北侯的腿哭的梨花带雨。 威北侯这也才从惊鄂中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哭得伤心无限的妾室,瞥见她血肉模糊的十指,却没有了再把她甩开的力气。 早年他在军中的时候,也对人下过狠手,可是对后宅他的这些女人,他一直是多有容忍,此时儿子却要打他这妾室的板子,他不忍心之下,也生出了恼怒。 儿子这样说,他若是不同意,会让儿子的脸面下不来,会让夫人心中对他不满,可要是依了这话,真的打了朱姨娘板子,让他这个做父亲的脸往哪里搁? 朱姨娘伺候威北侯多年,一直都是屈意小心,察颜观色,倒是把威北侯的心思拿捏得十分准确,此时见了威北侯犹豫,立刻就猜到了他的心思。 顿时就有恃无恐起来:“侯爷,世子这是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啊,这侯府还是侯爷您的,还不是世子的,这要是以后到了世子手里,还有妾身和成乐的活路吗?” 朱姨娘这眼药上得足足的,威北侯别的没听进去,最后一句倒是听进去了。 朱姨娘倒也还罢了,但是徐成乐在别人眼里是个不起眼的庶子,也是他的亲儿子,以后若是没了他,全要仰仗徐成霖这个长兄照拂。 若是长子如此连他都不放在眼里,以后又怎么能善待庶弟? 白成欢看着这闹哄哄的场面,再看看面沉如水的哥哥,心中一阵疲惫冷然。 她历了一场生死,家中还是这样。 不过从前朱姨娘并没有这样的胆子,如今恐怕是觉得她已经死了,徐成意又进宫去了,所以才这样闹到了明面儿上,公然与母亲和哥哥冲突。 徐成霖心中早就对父亲这样宠着一个妾室给母亲添堵不满了。 只不过看着自从成欢去后,父亲与母亲关系好了很多,也不再任由这个妾室张狂,他才一直没有说什么,可今日看来,原来根子上,半点没变! 他心中既厌烦又失望,正要与朱姨娘辩驳几句,白成欢却偏头使了个眼色,跟在她身后的摇蕙立刻就上前一步,抢在前面开了口: “朱姨娘这话好生奇怪,徐世子之所以如此说,也是因为朱姨娘你屡次犯上,却不悔改。你虽然是侯爷的妾室,但也是侯府的人,难道徐世子作为侯府的世子,连句话也说不得吗?这与有没有把侯爷放在眼里,又有什么关系?徐世子不也是在问侯爷的意思吗?要真论起来,朱姨娘你又何曾把夫人与世子放在眼里?” 摇蕙一连串的质问直问的朱姨娘差点都忘了哭,威北侯的脸色也霎时就变了。 偏偏摇蕙还很认真地跟威北侯行礼请罪:“还请侯爷恕奴婢多言,实在是奴婢听不下去,就是小门小户,奴婢也没见过能在主母面前如此言行的妾室。” 威北侯脸上一阵红一阵紫,几次张嘴都没说出什么来,难道他此刻能跟这样一个丫鬟计较吗? 白成欢满意地暗暗点头,摇蕙真是历练出来了,关键时候能顶用,若是换了阿花在,难道此刻让哥哥与她去跟一个姨娘对嘴争执吗? “爹爹,女儿觉得摇蕙的话十分在理,若是朱姨娘和成乐不生事,娘亲和哥哥又怎么会对他们不好?” 威北侯看着女儿,更是一句话都不想说了,瞬间就完全醒悟了过来。 他被朱姨娘误导了,一心只想着长子要是苛待庶子怎么办,却忘了这次原本也是朱姨娘先闹起事来的! “侯爷,您看看,夫人非要认这个义女,如今这样一个穷官儿家的丫头都能带着奴才在咱们侯府作威作福了……” “你给我闭嘴!就按世子说的办,打十大板再送去家庙,若有再犯,直接打死!” 原本白成欢一说话,威北侯心里就心疼愧疚百般复杂,朱姨娘再这样火上浇油只能是引火烧身。 “侯爷!”朱姨娘绝望地喊了一声,知道威北侯这话一说出来,自己是决计躲不过去了! 可这白成欢,到底是何方神圣?她什么来路能这样骑在侯府上下的头上? 威北侯夫人冷眼旁观至此,眼见儿女都在为自己出头,就忍了心中的厌恶,终于对威北侯开口了: “侯爷,朱姨娘屡次这样不把我这个主母放在眼里,说到底还是这些年我太过宽纵,没有把规矩立起来,才让她养成这样的性子,既是如此,板子也不必打了,人也不必送家庙了,今儿就让她先在自己院子里跪上三个时辰,从明日起,几个姨娘全都每日里过来伺候,该立的规矩以后都立起来,对大家都好,侯爷觉得怎么样?” “立规矩?” 朱姨娘还没庆幸完自己不用挨板子,就被“立规矩”这三个字惊呆了。 她在侯府这么多年,自从做了侯爷的妾室,何曾立过什么规矩?石玉珍不是一直都是假惺惺地说体恤她们伺候侯爷辛苦,不必她们来立什么规矩吗? 她就是想找理由磋磨她! 朱姨娘正想反抗,就听见威北侯道:“夫人觉得这样好,那就这样,若是她再有差错,夫人直接处置,不必再禀告我。” 威北侯觉得很满意,到底是夫人贤惠,既罚了这个妾室,也没有让他失了面子。 这场闹剧就这样告终了,朱姨娘被拖回去由威北侯夫人亲自指派的人盯着在院子里罚跪,威北侯也回了书房。 白成欢觉得娘亲虽然说要立规矩了,可神情间,却比从前还要郁郁。 “娘亲,您不要再生气了,为了这么个人生气不值得。” 白成欢还如同以前一样,伏在威北侯夫人的膝上,柔声劝着。 威北侯夫人坐在榻上,手抚着女儿的脸颊,盯着站在面前的儿子的眼神却渐渐冷厉起来。 “成霖,你知道你今日错在哪里了吗?” 徐成霖躬身回道:“儿子不该冲动,插手父亲的事情。” 威北侯夫人摇头:“不是你不该插手,是你不该亲自去与一个低贱的人过不去,你是侯府的世子,那朱姨娘,则是一滩烂泥,毫无廉耻底线,你又何必去沾染这滩烂泥?你如今刚退了婚,若是被人知道你跟父亲的妾室过不去,又该如何议论你?” 徐成霖赶忙低头认错,自是知道母亲一片苦心,唯恐他伤了名声。 威北侯夫人知道他心里明白,也不多说,就打发他出去。 “你去吧,以后不必日日过来请安,既然是要与秦王世子相交,你且去忙你的。” 徐成霖应了,与母亲妹妹告了辞出门,却忽然想起梁思贤追问他以后会不会纳妾的事来。 侯府的妾室不算多,都已经如此种种,梁国公府想必更甚,难怪梁思贤那样问。 她大概是不希望她以后的夫君纳妾的,所以先捉了她来问问。 也是可怜…… 威北侯夫人等儿子走了以后,才将女儿抱进怀中,母女两人依偎着坐在榻上。 良久,威北侯夫人才疲惫地叹气。 “其实,我根本不是跟朱姨娘生气,我如今谁的气也不想生……只想看着你与你哥哥都好好的。偏偏一个个的,非要逼着我生气。” 白成欢心里也挺难过。 娘亲之所以不给府里的妾室立规矩,实在不是因为贤惠宽容,不把她们放在心上,而是娘亲不愿意日日看着他们,为自己徒增烦恼。 如今,这烦恼还是要每日里来娘亲眼前晃,娘亲以后又怎么开心得起来? “你们都以为我是跟朱姨娘生气,可她一个几两银子买来的玩意儿,我有什么可跟她生气的?当年太后逼着我给你父亲纳妾,我一力抗争,曾经想着,大不了我一头碰死,也不能让你父亲纳妾,可是后来……” 威北侯夫人的语声低沉了下去:“我忽然发现,我那样努力的去反抗,去挣扎,可你的父亲,却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我才觉得,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即使我斗得过太后,我能斗得过男人的心吗?” “后来侯府的妾室,就一个一个的抬进来,我甚至还给我身边的一个丫鬟也开了脸,抬了姨娘,却还是阻止不了朱姨娘这样,几两银子买进来,最后却仗着姿色爬床的人。朱姨娘这些年,是最得宠的一个,有儿有女,除了我正室的地位,她实在是过的比我自在多了。” 白成欢也不说话,只静静地听着。 她从前只知道娘亲骄傲强势,虽然烦恼却不屑于跟这些妾室计较,可她却不曾知道,这些妾室的存在,将娘亲伤的这样深。 威北侯夫人拉过女儿的手,想要叮嘱她以后若是再嫁人对妾室千万不要手软,话到嘴边却有些凝噎。 若是萧绍昀没有如此丧心病狂地杀了成欢,那她的成欢,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个女子。 毕竟,在大婚之前,萧绍昀作为一国之君,身边居然真的一个女子都没有呢。 就算是如今,宫中传来的消息,萧绍昀也并没有宠幸过徐成意与安竹林。 只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就像她与威北侯,也曾一见倾心,恩爱两不疑,最后却抵不过人心思变。 “娘亲,朱姨娘再如何,也不过是一个妾室罢了,她无论如何都比不过您的,您的一切,都不是她能相比的,您不要太过伤心,父亲,总还是站在您这边的……” 白成欢试图安慰娘亲几句,最后却发现自己的无力。 父亲总还是她的父亲,可对娘亲来说,并不算一个好丈夫。 好在威北侯夫人也不想女儿陪着自己伤这种心,强露出笑容道:“那是自然,朱姨娘她出身低微,一概的规矩教养全无,这么多年,做出这些事也不稀奇,也算是我御下不严,以后,我必定不会再任由她放肆下去了。” 说完,又赶忙转开了话头:“只是这朱姨娘好好的关在她自己的院子里,又是谁去在她面前嚼的舌根呢?” 威北侯夫人眉宇间的威严重新浮现,在她石玉珍的手里,这侯府,还没有人能翻了天! 她立刻传令下去严查,高嬷嬷亲自出马,没用半日工夫,就把耿婆子与那挑事儿的老嬷嬷还有指使的丫鬟一并揪了出来。 那丫鬟原先还嘴硬,威北侯夫人一句不耐烦的“全家一起拖出去卖了”,立刻让她说了实话。 “不是奴婢的主意,是林婆婆的吩咐!林婆婆吩咐奴婢想办法让侯府中闹起来,她就许奴婢做她的孙媳妇儿……” 威北侯夫人皱眉:“哪个林婆婆?还孙媳妇儿?” “林婆婆算你哪门子的主人,还吩咐?也配!” 高嬷嬷啐了一口,才回头跟威北侯夫人回话:“夫人,咱们府上的下人中,姓林的不多,这小蹄子说的,只怕是庄子上荣养着的那位原先在太夫人身边的林婆子。那位林婆子的孙子当年蒙夫人您恩典放了出去,如今说是出息了,有了个官身,在京外一个小县城做县令呢。” “哦,原来是他家。” 威北侯夫人一下子就想了起来。 说起这林婆子一家,也是侯府下人中的名人呢。 第三百四十九章 刺客 林婆子是威北侯府太夫人娘家的家生子,自小就服侍太夫人,后来太夫人嫁进威北侯府,就把她也带了过来。 后来林婆子就在威北侯府找了个不起眼儿的小厮嫁了,得以留在了内院,成了太夫人的心腹,忠心耿耿地跟了太夫人一辈子,极得太夫人看重。 太夫人临终时更是一再交代威北侯夫人务必善待林婆子,为她养老。 威北侯夫人感念她嫁入侯府之后,婆婆一直对她颇为慈爱,也就满口应了下了。 等到威北侯太夫人的事情过了,威北侯夫人原打算给这林婆子一大笔赏银,几个庄子,再放了他们一家子的奴籍,也对得起太夫人的嘱托了。 可林婆子只说舍不得主子,不想离开威北侯府,只求放了她儿子一家的奴籍即可。 威北侯夫人当时想了想,知道这种不愿意脱籍的事情也是有的,也就同意了。 毕竟威北侯府有脸面的奴仆走出去,面子上比一般平头百姓家的人还体面几分。 况且这林婆子伺候了太夫人一辈子,在侯府也就是极有脸面的了,就是侯府的小辈见了她也要敬重几分。 而她的亲生女儿又跟着徐淑宁进了宫,她若是继续留在侯府,余生的日子也就跟一个安详尊荣的老封君差不了什么了。 于是威北侯夫人就专门拨了侯府一个上好的庄子供她荣养,她儿子一家也命人好生照看,一应的赏赐份例也照着从前太夫人在的时候。 只是这么些年,林婆子身体渐弱,一直本本分分地待在庄子上,只逢年过节让儿孙来侯府请安,时日一长,提起这林婆婆,威北侯夫人倒还真是一时之间唬住了。 待到明白过来,不由得心头大怒! “自太夫人去后这些年,我也半分不曾亏待与她,她却如此兴风作浪!” 威北侯夫人命人即刻去庄子上接人过来审问。 她只念着婆婆的情分,却没想到旁人却根本不念她的情分! 至于面前跪着的一干人等,那个挑事儿的婆子和传话的丫鬟直接就被威北侯夫人下令发卖出去,家人一概拨去做苦役。 人往高处走,她们想得银钱,想得个好姻缘,都不是坏事儿,可这样背主,在侯府中生事,就万万容不得! 而耿婆子,威北侯夫人则是命人去寻了账房管事老耿,一并把他们交给威北侯处理了。 “在侯府做了这么多年的事,却还是连‘谨慎’两个字都学不会,且看侯爷如何处置吧,免得说我发作了他的心腹。” 白成欢一直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威北侯夫人如同从前一般雷厉风行地清理家中事务,佩服之余,听了这话,却有些担忧。 娘亲这段日子和爹爹好不容易融洽了些的关系,到底是又因为朱姨娘今日这一场闹事回到了原点。 而虢州那个娘亲的幸运,并不是每个女子都能有的。 侯府到林婆子在的那个庄子上并不十分远,到了晌午,派去的心腹仆妇就回来了。 只不过也没能带回林婆子,神色间十分不安:“夫人,那林婆子前几日忽然生了场重病,如今,已经是昏迷不醒,起不了身,也问不了话了,看着像是没几天好活的光景,她家里人正要报到侯府来呢……” 威北侯夫人脸色阴沉:“那个背主的丫鬟说,这事儿,是半个月前她去那个庄子上探望她那个瞎眼娘的时候,林婆子亲自交代她的,这才几天,就病的起不来了?” “奴婢也觉得不对,怕她路上颠簸再没了,这可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也没强带她回来,但也另找了大夫给她瞧病,那大夫却说,这是中了慢性的毒了,要是不好好救,再过个十天半个月,人就该悄无声息地没了。” “中了毒?”白成欢立刻觉出了蹊跷:“谁好端端地会去毒害一个无关紧要的婆子?会不会是林婆子背后还有人指使,怕事情露了痕迹,才对林婆子下手?” 威北侯夫人冷笑点头:“不错……既然是如此,那就我还偏偏就要把这林婆子救下来,好好地问一问,到底是哪个黑了心肝的,想要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弄鬼!” “去,拿帖子,请了侯府最常用的张大夫,去一趟庄子上,务必给我保住这林婆子的命!想就这么抹平了痕迹,没这么容易!” 威北侯夫人眉目凛然,那领了这趟差事的仆妇却是松了一口气,赶忙出去各处忙活了。 威北侯夫人又拉了女儿的手,教导她:“成欢,你看,这当家理事,是半点松懈不得,当日你一去,娘亲仿佛被人摘了心肝一般,什么精神都没了,病了一场,就让这侯府多出这么多空子。你日后若是自己当家,也要谨记,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把后宅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 虽然女儿死而复生,经了一场大难,可威北侯夫人可不认为眼前正值妙龄的女儿这辈子就只剩下跟萧绍昀算账这一件事。 这账且慢慢算,女儿的以后,还是要打算起来的。 白成欢垂头笑,窝在了威北侯夫人的颈边。 “娘亲,我是再也不会离开侯府的,以后有娘亲在,我才不怕!” 威北侯夫人真想趁机劝劝女儿,让她考虑考虑以后,可想了想,还是改了口: “罢了,娘亲在一天,就为你打算一天,有娘亲护着你,你什么都不必再怕了……” “那娘亲以后还是少疼女儿些吧。” 白成欢仰起头,半真半假地笑道。 “这话是怎么说的?”威北侯夫人诧异极了。 白成欢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娘亲,不管这林婆子背后的人是谁,如今都是有人想要对侯府不利。女儿的话娘亲不妨认真想想,若是真有人盯着咱们侯府,娘亲却待我还如同从前那般,那迟早会有人看出这其中的蹊跷。” 威北侯夫人神情黯淡,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低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至于怎么做,她到底没说。 明明是她的女儿,却连对她多好上几分都不行了…… 林婆子病重的消息,不仅仅是威北侯府知道了,身在宫中秀容很快也知道了。 她求到了淑太妃跟前。 “太妃,奴婢的娘病了,奴婢想回去看看。” 淑太妃有些不大相信:“前些日子你出宫看你娘的时候,她不是还好好的吗?” 秀容忍了又忍,到底没在宫里不顾体统地哭出来,但是满心的心酸还是止不住:“奴婢的娘年纪大了,体弱多病是常见的事情,奴婢只担心,是不是夫人那边发现了什么,对她下了毒手……” 淑太妃眼中顿时寒光湛湛。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更何况是母亲当年交托给她的人,石玉珍若是真敢下手,本宫定要治她一个不孝之罪!” “太妃,为了奴婢的娘,不值得再牵扯出您的事来,不如奴婢先回家去看看,再做定夺。” 秀容心急如焚,只想早点回去看看,就怕老娘若是真有个万一,她却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了。 淑太妃也冷静了下来,同意了。 如今明显石玉珍掌控了侯府,而她在这深宫之中,已经没有了臂膀,又没有先帝在身后撑腰,若是硬碰硬,也讨不了什么好处,让秀容先回去打探一番也好。 徐成霖约了萧绍棠,两人先是找个了雅静的酒楼吃了饭,喝了酒,又城外跑了一圈马,各处逛了逛,直至太阳偏西,才散了各自回家。 萧绍棠羡慕无比地望着徐成霖的背影,真想跟他回威北侯府去。 如今白成欢回了侯府,想要见上一面是越发地难了。 可这事儿,此时还真急不来。 徐成霖与萧绍棠分开,刚转过街角,迎面就遇上了永昌伯世子林典。 林典正四处找徐成霖呢。 “成霖,刺杀孝元皇后的刺客抓到了!” 从宫中一得到这个消息,他就想着赶紧来告诉徐成霖。 徐成霖如今不受皇上待见,还赋闲在家中,朝堂上的各种消息就来自于这些旧友。 此时忽然听林典这么说,他立刻就愣住了。 萧绍昀,他终于找好替罪羊了吗? 白成欢正在屋子里画花样子,准备亲手给威北侯夫人绣一方帕子。 徐成霖忽然闯了进来,惹得摇蕙和阿花一阵不满。 就算是亲兄妹,这长大了也该知道男女有别,有所顾忌,更何况这义兄。 白成欢倒是什么也没有说,她心里知道,若是没有急事,哥哥也不会这样失礼。 “哥,发生什么事了?” 白成欢放了手里的花样子,抬头看着气喘吁吁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哥哥。 话到嘴边,却有些难以启齿。 徐成霖愤怒而心痛:“皇上已经对朝臣宣布,刺杀你的刺客抓到了,照他的意思,这刺客,是宁王派来的。” “宁王?” 白成欢也有片刻的错愕,但是她却没有徐成霖那样波动的情绪,只是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她眼底所有的恨与不甘。 是啊,既然对天下人都说了,皇后是遇刺而亡,那最终若是不抓个刺客出来,总归是不好对天下人交待。 “他既然如此说,侯府就当做是宁王派来的刺客吧。毕竟,他总不能对天下人说,是他亲手杀了他的皇后吧?” 白成欢这样的平静如水,反倒让徐成霖心中更加难过起来。 “成欢,总有一日,哥哥会为你讨回应有的公道。” 白成欢笑了笑,笑容里却像是带着无限的凄楚:“哥哥,我相信你,迟早的事情,我相信我们会做到。只是这件事,宁王当真是无辜……若是他有断头的那一日,我们去送送他,也不枉他背了这个名声。” 徐成霖静悄悄的出去了,他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来安慰他这被伤透了心的妹妹。 白成欢却再也无心画下去了。 湖水一波一波,将清风送到欢宜阁窗下,也不知道这流水还是不是那一年的流水,这清风还是不是那些年的清风。 一切都被萧绍昀毁得一干二净了。 萧绍昀,为什么是你呢?为什么要是你,亲手杀了我! 假如他是派了别的人来,不要就那样亲自对她动手,或许这一刻,他说是宁王派来的人,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相信。 可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假如? 自从上次被白成欢说了一通,晋王这些日子乖的很,已经很少踏足侯府,可是当他听到这个关于刺客的消息时,还是忍不住跑来了侯府。 “成欢姐,皇兄抓到了刺客呢,这下,你的仇可是报了!” 这样一来,成欢姐对皇兄的心结,大概就没有了吧? “你觉得真的会是宁王吗?” “皇兄既然说是他,那肯定就是他,他不是一直都嫉妒成欢姐你对我好,嫉妒侯爷支持皇兄,而不是支持他吗?他肯定是以为,只要你不在了,侯爷就不会再支持皇兄,他就有机可乘了!” 晋王分析的头头是道,白成欢不置可否。恐怕大部分的朝臣也是这么想的,萧绍昀才敢如此让宁王背了这个黑锅。 “嗯,那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吧,以后,不要再提起这件事了,到此就结束吧。” 晋王很伤心。成欢姐还是不打算回到皇兄身边去了。 可是面对白成欢平静的神情,他也同徐成霖一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成欢姐,不会是对宁王那个家伙也心软了吧? 秀容出宫去侯府的庄子上,淑太妃却对前来请安的安竹林笑道:“你看,如今的侯府,比从前还要严苛上几分呢,你真的敢去侯府吗?” 安竹林站在原地,一丝惊慌都没有,抬了头傲然道:“我又有什么不敢去的?太妃您不是说了吗,徐成欢谁也不怕。既然如此,那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淑太妃满意的点点头:“不错,这就有了几分徐成欢的神韵了。” “太妃错了,不是有几分徐成欢的神韵,而是,我本来就是徐成欢。” 安竹林眸光深沉,与从前判若两人。 淑太妃顿了顿,哈哈大笑起来。 夜里,萧绍昀一个人在皇宫里漫步,灯火通明中,远远的望见一个人在太明湖畔的花树下站着,衣衫随风起舞。 “成欢?” 刹那间,萧绍昀只觉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第三百五十章 一半的魂魄 但他奔到近前,才发现那一身红色锦纱衣裙的女子根本就不是成欢。 花树下的女子似乎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来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行礼,也没有说话,继续转过头去,忙着手里的事情。 萧绍昀借着太明湖畔的灯火,看到她手中似乎有一根细细的东西。 安竹林努力地踮起脚尖,将手中的红线向花树的枝桠上挂上去,却次次徒劳无功。 “你在做什么?”萧绍昀没发现自己的声音中带着细微的颤抖。 但是安竹林发现了。 果然,前世徐成欢传说中的那些事情,全部都是真的…… 她仰起脸,看到萧绍昀高大的身影把她全数笼罩,但是她脸上却没有露出半分欣喜,反而带上了些不悦的嗔怪。 “皇上今年的七夕把臣妾忘了,臣妾又不能出宫去,只能自己想办法,在这树上,挂上一根红线,好让月老记得,把臣妾和皇上生生世世都绑在一起。” 女子甜美温柔的声音散落在夜色里,萧绍昀眼角,却渐渐泪光浮现。 “成欢,你真的是成欢……” 无数辛酸凄苦涌上心头,萧绍昀像是终于到达了终点的旅人,伸出双臂,将眼前的女子紧紧搂入怀中。 红线相约,生生世世,除了他与成欢,这时,应是没有任何女子能够知道! 习惯了前世徐成霖的臂膀,安竹林下意识的反应是抗拒的。 可是萧绍昀身上的龙涎香味道一缕缕地钻进她的鼻中,这带着尊贵与飘渺的味道,让她逐渐放松下来,安静地伏在了萧绍昀怀中。 这不就是她心心念念,所求的吗? 此生她再也不是徐成霖那个病弱无闻的妻子,她要做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詹士春远远地看着摘星阁上相依偎着低声私语的两人,皱纹遍布的脸也看不出什么神色来。 “詹大人,您也不必觉得失落,皇上能亲自找到皇后的魂魄寄生之人,也是咱们大齐的福分,您为此事尽的心,尽的力,皇上必定不会忘记的。” 刘德富也一起候在摘星阁下面,不过与詹士春的面无表情比起来,他堪称喜上眉梢,一张白胖的脸笑意盈盈,藏也藏不住,与平日的不动声色相去甚远。 他实在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无论孝元皇后的转生者是谁,只要皇上能认准了一个,从此不再被这妖道所蛊惑,那就是天大的好事! 詹士春并不以为杵,甚至还点点头:“刘公公说的是。” 是啊,若是皇帝此时认准了这安竹林就是孝元皇后转生,那他这个招魂的人就没什么用了,什么招魂台,什么选秀,此时都可以半途而止,与他一起成为大齐最大的笑话了。 而皇帝,怕是早就对他起了杀心了,萧家的人,除了当年的秦王,其余的,在他眼里根本没什么好人,全都是心狠手辣之辈。 可他詹士春,改名换姓,隐藏容貌,孤苦一生,就为了成为大齐的笑话,就为了死在萧绍昀的手里吗? 这盘棋,无论杀出什么样的棋子,都没有用了。 他必将致萧家的人于死地!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摘星阁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你六岁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没事的成欢,你不记得没有关系,有我在,你会慢慢记起来的。” 萧绍昀带着安竹林来了摘星阁,却发现她并不记得这是哪里,也不记得他们曾经的过往。 月在中天,萧绍昀低下头,温柔地看着怀中的人。 尽管不一样了,可是他还是不想再去怀疑什么。 没有人接近过安竹林,也没有人刻意教过她什么,她这些断断续续的记忆,都是凭空出现在她脑子里的。 她如是说,萧绍昀也是相信的,暗卫已经查探过,的确如此。 甚至,她也确实是和前些日子刚进宫之时大不相同了。 既然如此,他是不是可以认为,她的身体里,潜藏着成欢的三魂七魄,成欢只是累了,想要慢慢苏醒? 终有一日,怀中的这个人,会慢慢地变成他记忆中的那个成欢。 他们再也不会经历那样充满艰难磨难的前世,他们一定能得到一个真正圆满的今生。 安竹林乖巧地任由皇帝宽大的衣袍为她遮去这高空的夜风,仰头凝望着萧绍昀温柔如水的眼神,而后将脸颊紧紧地贴在他坚实的胸前,一轮明月倒映在她的眸中,散发出有些迷醉的神采。 从来没有人带她看过这样美的月色。 前世,在安国公府,她只是一个病的要死,拖累所有人的不详之人,在威北侯府,她只是一个被徐成霖客气相待的夫人,她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温柔以待,小心呵护。 她看过的所有月色,只是在被徐成霖抛弃在庄子上之后,夜深人静时凄寒冷清的孤月,如同她那黯淡的一生。 徐成欢,若是你不死,你的确,会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女人啊…… 可惜,你死了,活着的人,是我。 安竹林无声地笑了笑,轻启红唇:“皇上,臣妾想回去看看爹爹和娘亲,您可否准了臣妾?” “你想念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了?”萧绍昀低头问道。 语气很轻,像是怕惊到她,可安竹林的心底还是沉了沉。 还是没有把她完全当成徐成欢啊。 可这也没关系,来日方长。 “皇上,臣妾是想侯府的爹娘了。” 安竹林努力地回想着前世每次徐成欢摆着皇后仪仗回府,却像个孩子一样呼唤爹娘时候的样子。 却瞥见萧绍昀的脸色倏然就变了。 “他们既然不认你,你何必再回去。” 萧绍昀咽下了到嘴边的话,语调变得有些冷。 他是永远都不会让成欢知道那些黑暗中的龌龊的,可是,威北侯府的人一定是知道的。 所以他们才不在意成欢是否能回来,也不会像他一般将成欢放在心上。 安竹林察颜观色,有些后悔,可话已经出口,自然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收回了。 “皇上,爹娘和哥哥不肯认我,肯定是不敢相信我还能再活过来,这样的事情,原本就不容易让人相信,我不在意的,我只想回去看他们一眼。” 月光照在怀中女子的脸上,是和从前一般的天真和孺慕。 “既然你想去看他们,那明日,朕就陪你去一趟威北侯府,只看他们一眼,咱们就回来。” 他不喜欢成欢这样牵挂那些所谓的亲人。 成欢在这个世上的至亲之人,只有他一个而已。 安竹林心里极为不明白,明明前世,萧绍昀是和徐成欢一般对威北侯府亲厚有加的,为何今生却成了这样? 等萧绍昀带着安竹林走下摘星阁的阶梯时,刘德富看着被萧绍昀护在臂弯中的安竹林,赶忙上前,对着她行了一礼: “老奴给皇后娘娘请安,恭贺皇后娘娘安然归来!” 安竹林微笑着点头:“刘公公免礼。” 刘德富一直是萧绍昀身边最受宠信的内侍,若是能向着她,那是再好不过。 詹士春看着这荒谬的一幕,几乎笑出声来。 徐成欢的魂魄,连他都找不到,又怎么会真的转生在这个女子身上? 萧绍昀抬眼看了看詹士春,对他的无动于衷有些讶然。 事已至此,留着詹士春好像是真的没什么用了…… “詹大人,你可有什么要说的?怎么还不向皇后娘娘行礼?” 刘德富一向跟主子心意相通,皇上什么心思,他一眼就能看出。 詹士春俯身向皇帝行礼:“恭喜皇上,孝元皇后的魂魄,已经被皇上找回了一半。” “一半?你这是何意?” 萧绍昀紧紧盯住了詹士春。 詹士春看了一眼安静不语,眼神中却透出几丝慌乱的安竹林,恭敬地答话:“当日孝元皇后身故,事发突然,臣设坛做法,总归是晚了几分,孝元皇后的魂魄就有些涣散,如今招魂台尚未完工,孝元皇后的魂魄又怎么能顺利归来?不信皇上可以问问安小姐,是不是虽然以为自己是孝元皇后,但却遗忘了很多事情?” 安竹林一张俏脸顿时没了血色,萧绍昀更是神色大变——成欢的魂魄,居然只回来了一半?! 詹士春重新深深低下头去:“而孝元皇后这一半的魂魄能这样早就归来,想必,也是因为皇上精诚所至的原因,是以,这也算是一件喜事。” 萧绍昀虽然震惊,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看来詹士春还要留着了,他所说的,并没有差错。 安竹林不记得很多事情,他只以为是成欢没有彻底醒来,原来却是只有一半的魂魄。 “那皇后的另一半魂魄,又在何方?何时才能归来?” 萧绍昀的心又被悬在了半空。 詹士春回答得理直气壮,理所应当:“招魂台尚未建成,臣与上天无法沟通,并不能知晓。” 萧绍昀不语,随后却点了点头,一副显然是相信了的样子。 “朕会下旨督促工部,尽早赶工的。” 刘德富震惊得瞠目结舌。 这妖道!这么三言两语,怎么就又把皇上给哄了! 可惜刘德富是觉得皇上受了骗,萧绍昀自己却不这样觉得。 找到詹士春,是今生的事情,可是詹士春有能力为成欢招魂这件事,他却是前世就已经知道了。 他记得前世他疯了一样四处想办法要为成欢招魂之时,他找来的高人中有人说过,唯有道门一人能助他成事,那人姓詹名士春,只可惜詹士春已经忽然间疯癫了,不知游荡到了何处去了。 可是前世他还没来得及找到詹士春这个人,就被叛军刺杀,临死前远远瞧见天边一抹刺目的金光,就重回了尚未与成欢大婚之时。 不管怎么说,詹士春也不算毫无用处,至少,成欢的魂魄已经回来了一半。 萧绍昀回头望着安竹林这张与成欢迥然不同的脸,原本带着灼灼火焰的眼神也逐渐冷静下来。 “夜深了,朕送你回淑太妃那里吧,明日,朕带你去侯府。” 之前还是自称“我”,这么片刻的功夫,又成了“朕”。 安竹林柔顺地行礼应下,心中却恨透了詹士春。 就这么轻飘飘的几句话,却抹去了她今夜大半的努力。 萧绍昀与安竹林走在前面,刘德富跟在后面,忍不住惆怅失落。 还以为宫中的敬事房今夜就可以记上一档了呢,却还是闲着。 淑太妃看到皇帝亲自送安竹林回来,疑惑又诧异。 待到萧绍昀离去,她才遣退了宫女,看着安竹林。 “本宫今夜得到的消息,可是你已经得了皇上的欢心……怎么回事,皇上没有将那场洞房花烛夜给补上?” 前世经历过人事,安竹林自然是知道淑太妃的意思。 装了一晚上,此时在淑太妃面前,她也松懈了几分,脸上就透出了一丝疲惫来: “他并不十分相信,并没有让我去昭阳殿侍寝。” 萧绍昀就这么送了她回来,她虽然暗暗松了口气,但心底,也是有些失落的。 一日没有成为皇帝承认的人,就一日心里不踏实。 淑太妃看着安竹林,觉得她有些可怜,可淑太妃并没有太多的同情心给她,活在这个皇宫里,除了从前的徐成欢,谁人又不可怜呢? “既然是如此,那你日后再多下些功夫,迟早,他会相信你的。”淑太妃懒散地倚在了靠背上,仿佛想到了很久远的从前,“男人啊,没有人会真的守着什么天长地久的,只要你在他眼前多晃晃,这心啊,说变就变了。” 安竹林应了,却没觉得这话对萧绍昀有用。 前世,他可是守着徐成欢一个人过了一辈子啊,最后徐成欢死了,萧绍昀也就跟死了差不多了,连江山都不要了。 她除了变成徐成欢,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可是,詹士春又是怎么知道她“记忆不全”呢? 第二日,威北侯府一大早就接到了皇帝的口谕,要带着安竹林来侯府。 “她这是想做什么?” 虽然没有见过那安竹林是如何在宫中作势的,可是安竹林的行径威北侯夫人可是都听说了,心中说不出的厌恶。 白成欢刚陪着威北侯夫人用完了早膳,早有一边过来立规矩的姨娘抢在摇蕙前面端了漱口的茶过来。 白成欢接了,漱了口,用帕子揩了揩唇角,才道:“怕是来找您和爹爹要名分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承认 “找我们要名分?” 威北侯夫人挥挥手,让那些姨娘侍婢都退了出去。 “这可真是奇了,皇帝认她就好,跟我们要什么名分?” 白成欢笑了笑:“想必萧绍昀并没有十分相信,而我们侯府若是能认了她,那皇帝就再也不会怀疑了。” 威北侯夫人听了这话,只觉得心里一阵恶心难受。 “这安竹林,也真是实实在在恶心了我们侯府这么长时间,我就算是失心疯了,也不会把她当成你!” 威北侯夫人这么多年,除了朱姨娘,能让她格外闹心的人真不多,这安竹林得算一个。 “你说说她,先前是病的起不来,生生拖了你哥哥这么多年。念着你哥哥自己喜欢她,娘亲再不满意也认了,侯府但凡有好些的药材都往安国公府送,想着她能早些好起来了了这桩事,如今可好,一朝痊愈,一听说选秀,立刻就先来跟你哥哥退婚,心里要是打着别的主意,那早些年就别答应这门亲事啊!” 威北侯夫人很少这样明着说人的不是,此时却是被勾动了真火,说起来就停不下来。 “后来呢,退了就退了吧,可还想要了我们的命,这样忘恩负义,无耻之极的人,也真是人间少见!如今居然还想冒充你,真真是心肝肺全都黑透了!今日就算是皇帝下旨,我也绝不会认她!” 白成欢看了多年娘亲对哥哥的婚事忧虑焦心,此时威北侯夫人抱怨几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既然有人想顶了她留在萧绍昀身边,不是正好吗? “娘亲,既然安竹林这么想留在皇宫,萧绍昀也这么想找一个理由把她留在身边,那您不如就认了吧,也好绝了后患,娘亲以为呢?” 威北侯夫人怔住了,绝了后患? 随后很快就开始权衡各种利弊: “你说的不错,要是皇帝认准了她,以后就不会再盯上你,可要是她以后再打着这个名号跟我们彻底扯上了呢?岂不是要恶心我们一辈子?” “娘亲,您觉得,她能恶心我们一辈子吗?她就算真的留在了皇宫,又能留上几年?” 白成欢语音缓缓,威北侯夫人却看到了她眼底的深意。 能在宫中留几年呢…… 威北侯夫人终于有了一丝自己家真的是在谋事的真实感。 是啊,到时候皇帝都不是皇帝了,更何况是别的什么人呢? 原本萧绍昀以为自己带着安竹林上门,迎接他们的,会是威北侯不快的脸。 是以当他发现威北侯全家上下,齐齐跪在门外神情欣喜地恭迎他的时候,还有些恍然如梦。 这威北侯一家子,这转脸这么快? 难不成,是因为他捉到了刺杀成欢的刺客,让他们放下了心结? 毕竟威北侯夫妇的性子在那里摆着,根本就不是曲意逢迎的人。 萧绍昀刚说了声免礼平身,跪在地上的诸人还没站起身来,就听得一声带着哭腔的“娘亲”,他身后的安竹林已经冲了出去,扑到了威北侯夫人的面前,紧紧抱住了她的双腿,哀哀地哭泣起来。 威北侯夫人被她这么一冲撞,差点到底,勉强站稳了,心头不由得生出无限的厌恶。 可想起女儿说的话,她又生生忍住了。 罢了,且忍一忍吧。 她就那么站在原地,任由安竹林抱着她的双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神情是全然的慌乱。 “安小姐,你这是做什么?若是你当初与我儿成霖成了婚,你叫我这一声娘亲倒也使得,可如今……你已经是皇上的人了,还请自重些!” 威北侯夫人说的合情合理。 就想这么赖上威北侯府,也没那么便宜的事儿! 安竹林的哭声顿了一顿。 前世她与这个婆婆相处多年,虽然她生不出孩子,但是威北侯夫人并不曾为难过她,威北侯夫人性子是冷硬了些,可内里,实在算是一个宽和大度的人。 此时能当着皇帝的面儿如此揭她的短处,想必是恨透了她了。 其实她也深知,今生发生了这种种之后,想要威北侯夫人不恨她也不容易,可是,再恨她,最终,都还得对她掏心挖肺! 糊弄皇帝不容易,但是糊弄威北侯夫妇,她有十足的把握! 安竹林不着痕迹地望了威北侯府的大门内一眼,那丛道旁的修竹,还如同她前世在这里的十多年时光一样,郁郁葱葱。 她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了如指掌! 她在威北侯夫人无措的神情中抬起头,泪水从她如同满月一般丰盈皎洁的脸颊上滚滚而下。 “娘亲,我是成欢啊,我是您的成欢啊,我回来了!” 威北侯夫人终于有了个借口像是甩烫手山芋一般扒开了安竹林的手,也不去管她会不会跌倒在地上,神情仓惶地后退了好几步,眼中满是震惊与不信。 威北侯夫人虽是喃喃自语,但是声调还是一下子高亢了起来:“不可能,我的成欢已经不在了,不可能再回来了……” 安竹林扑倒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娘亲,我真的是成欢啊……临走前,娘亲您与我同睡,一夜无眠,说舍不得我,为何我回来了,您却不认我?女儿只是借了别人的躯壳,女儿真的是成欢啊!” 威北侯夫人蓦然就愣住了,仓惶不安的神情全数凝固。 一边已经站起身的威北侯父子与白成欢也彻底呆住了——她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威北侯夫人厉声喊到。 安竹林从地上爬起来,膝行至威北侯夫人面前,再次紧紧将脸埋在了威北侯夫人重叠繁复的裙裾里,哭道:“娘亲,您忘了吗,您说让我将心爱的东西都带走,唯独我日常用的东西,都要留在欢宜阁,您平日里看着,也有个念想……女儿后悔了,女儿本不该留下那些东西,还有女儿最喜欢的琴,让您平白看着伤心……” 威北侯夫人心惊肉跳,不由地就回头看了一眼白成欢。 只见白成欢脸色煞白,死死地盯着安竹林,也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真是太可怕了,怎么能有这样的事情?! 安竹林泪眼朦胧,并没有看到威北侯夫人到底是在看谁,只以为她是在看向威北侯与徐成霖。 她抹了抹眼泪,凄婉地喊了一声:“爹爹!” 威北侯直直打了个哆嗦。 她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侯府之中的私语的? 不管威北侯一家是如何震惊,最为意外的人是萧绍昀。 从威北侯夫人的神情中,他看得出来,安竹林说的是真的。 他的成欢啊,终于是要回来了! 威北侯夫人慢慢地转过头,低头看着脚边满脸泪痕的女子,缓缓地伸出手,讲她搂入了怀中,两行热泪溢出眼帘:“成欢,我苦命的成欢啊!” 白成欢的眼神从安竹林身上慢慢移到萧绍昀身上,却与萧绍昀看着她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萧绍昀还欲探究,白成欢却很快转开了眼神。 到底是谁告诉安竹林这些的? 她原本以为只是一场强行的认亲罢了,却不想,还有这样的“峰回路转”。 皇帝与安竹林最终被迎入侯府,等到彼此的情绪都稳定下来,安竹林就说想去欢宜阁看看。 威北侯夫人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欢宜阁如今给你四妹妹住了,你还没见过你四妹妹,今日刚好见一见。” 说着招呼白成欢:“成欢,来见一见,从前的成欢。” 两个人都叫成欢,威北侯夫人似乎很为难的样子。 “四妹妹?就是娘亲刚认了的那位义女?”安竹林这才正眼瞧了白成欢一眼,很快就认出这正是当日徐成霖带着去飞凤楼的那位。 “难怪娘亲他们待你这样好,原来你也叫成欢……” 安竹林眼眶还微微红肿,虽是笑吟吟的模样,眼底的妒恨却一闪而逝,站着一动也没动,就等着白成欢向她行礼。 徐成欢回来了,那就还是皇后之尊,前世的徐成欢,可是不会向任何平辈中人行礼的。 而眼前的这个成欢…… 大概,威北侯府上下,是真的把这个义女当成了徐成欢的替身了。 白成欢抬起头,看了安竹林一眼,并没有行礼,只微微点了点头:“是,很巧呢,我们之前,在飞凤楼遇到过,当时,并不知道安小姐原来与侯府还能有这样的渊源。” 安竹林有些不悦,却不能露出来,只能也点了点头,转过头去与威北侯夫人说话:“娘亲,女儿才去了几日,您怎么就又多了一个女儿出来?还让她住了女儿的欢宜阁,娘亲是将女儿忘了吗?” 威北侯夫人又是落泪又是感慨:“娘亲从未想过你还能回来,见她与你名字一样,又与娘亲有救命之恩,就想着让她住在欢宜阁,日日看着,也算是一个念想。” 安竹林回头瞥了一眼白成欢,神色稍霁:“真是为难娘亲了,这样日日苦思,以后女儿回来了,会常常陪在娘亲身边的……不如,娘亲给四妹妹挪个地方,免得四妹妹住着我的地方,觉得自己是个替身,心中也不会自在。” 威北侯夫人心中冷哼,脸上却不显,拉住了安竹林的手道:“如此说来,你是要回侯府住,再也不离开娘亲了?” 安竹林的手僵住了,她回头看了一眼端坐在上首的皇帝和站在一旁的徐成霖,很快摇头:“娘亲,虽然大婚那晚女儿被宁王的人害了,可是女儿到底已经是出嫁的人了,不能常常在侯府陪着娘亲了,宫中,有宫中的规矩。” 威北侯夫人就松了手,掩不住的失望:“既然是如此,欢宜阁就还让你四妹妹住着吧,娘亲平日里看着,也是一个念想。” “娘亲,这四妹妹和女儿从前长的可是半点儿不像,娘亲看着,能有什么念想呢?娘亲与其看着四妹妹,倒不如多看看欢宜阁窗前,种的那株美人蕉,那可是幼时,娘亲亲自牵着我的手种下的呢,如今长得也有一人高了。” 安竹林言笑晏晏,这次却轮到威北侯夫人的手僵住了。 那株美人蕉,安竹林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到底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事情? 威北侯府一行,安竹林很满意,不管情愿不情愿,除了徐成霖,威北侯府的人不说对她全信,也是信了*分。 以后再多下些功夫,从前这些属于徐成欢的依仗,以后就是她的了! 前世威北侯夫人与她关系融洽之时,也会跟她说起一些陈年往事。当时她只觉得不耐烦,不想听,却不知道,那些细微的往事,居然能成就她的今生。 萧绍昀也很满意,看向安竹林的眼神中甚至多了几分情意。 虽然只有一半的魂魄,但毫无疑问,她是目前为止,与成欢最接近的女子了。 威北侯府中,高嬷嬷不假她人之手,亲自服侍夫人更衣。 “将这换下来的衣服,拿出去烧了吧!晦气!” 面对安竹林时候的温和慈爱此时全数变成了冷漠嫌恶。 等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威北侯夫人走出了内室,一眼就看见白成欢正在呆呆地坐在塌边,神情落寞而忐忑。 “成欢……” 威北侯夫人走过去,轻轻地将白成欢揽入怀中。 带着木樨香气的轻软衣料拂在脸上,白成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鼻端盈满了这熟悉的气息,忐忑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成欢,不要害怕,娘亲知道,你才是娘亲的乖女儿……” 威北侯夫人知道女儿在害怕什么,毕竟那安竹林说出来的话,太过逼真,若是成欢没有回来,说不定她也就信了。 白成欢将脸深深埋在母亲怀里,声音里闷闷的:“娘亲,您怎么就能肯定,我才是那个真的呢,万一,我才是是那个假的呢?” 威北侯夫人轻轻拍抚着女儿的背,嗔道:“在你心里,娘亲就是这样糊涂的人吗?若那安竹林真的是你,有人住了你的欢宜阁,你也断不会说出这番话,最多就是以后不再踏足欢宜阁半步。” “我的女儿虽然骄傲,但是骄傲在骨子里,而不是像她那样,想把骄傲写在脸上,却生生成了刻薄。再说如果真的是你,经历了这样的生死劫难,又怎么会一回来,就立刻离开侯府呢?她虽然知道一些事情,但是装的并不像,看来萧绍昀的眼睛,真的是瞎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猖狂 “他不是眼睛瞎了,他是心盲了。” 想起这如梦一场的种种,白成欢心头还是不免浮起惆怅来,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从前那个在她心里英明神武的皇帝,已经成了一个刚愎自用,只相信自己所听所看的人。 “娘亲,从前我读史书,看到隋炀帝杨广登基之后性情大变,最后变成臭名昭著的暴君,我曾觉得匪夷所思,如今看来,人心易变原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是娘亲对你的心,可是一辈子都不会变呢……”威北侯夫人怜惜地看着女儿:“以后,他就与咱们家再无干系了。” 不多时,威北侯和徐成霖也一起过来了。 “这个安竹林,有问题。” 威北侯坐下来,语气沉重。 威北侯夫人神色冷淡:“自然是有问题的,侯府上下一直没有人与安竹林接触过,为何她对我们的私密事如此了解?甚至连那棵美人蕉也知道……她可是从来没有来过威北侯府的,若是没有人同她说起,她又哪里来的消息?” 想起儿子从前对安竹林的痴迷,威北侯夫人就转向了徐成霖,眼中尽是怀疑:“可是你曾跟她说过些什么?” 徐成霖没想到这事儿还能扯到他身上来,不由苦笑。 不过这家里也的确就是他跟安竹林的渊源最深,即使在退婚以前,他们从来都没见过面。 徐成霖拱手,很认真地为自己辩解: “孩儿从前虽然思慕于她,可这样的糊涂事是万万不敢的,也一直谨守礼节,从未同她私下说过话。” 威北侯夫人对自己儿子还算了解,知道他不是那样的糊涂人,不过还是训诫了几句:“既然如今婚都退了,以后就是彻底断了,你与她这辈子都再无可能,她的所作所为你也一清二楚,以后千万不要对她念着什么旧情,给咱们侯府招祸!” 早知道如今这样,当年她就是拼着让儿子去怨恨他,都不能定了这门亲! “儿子记住了。”虽然也不曾有过什么旧情,可是事到如今,事事应着娘亲会比较好。 一家人合计了许久,也不知道安竹林这份古怪到底从何而来。 最终只能先遣人打探一番。 徐成霖临出门的时候却又折了回来,向威北侯夫人问起了一件事: “母亲,听说曾经伺候过祖母的那位林嬷嬷,如今病重,不省人事了是吗?” “是有这么一回事儿,好端端的,你怎么操心起这种内宅事来?” 威北侯夫人怕儿子养成妇人之仁的性子,所以一向不让他沾染内宅事,这件事,除了老耿是账房管事,交给威北侯处置以外,都算是内宅事,也不知道是谁这样嘴快到儿子面前去说。 徐成霖点头,看来小厮说的也是真的。 “儿子是听咱们侯府常用的张大夫来往于庄子上,随口问了一句,才听说的。母亲,儿子听闻那林嬷嬷年纪也大了,听张大夫的意思,即使救过来,人也什么都不知道了,与活死人无异了……” “你到底是想说什么?有话就痛快说,何时学的这般婆婆妈妈!” 一看儿子这幅样子,威北侯夫人哪里还不明白他是有话要说。 徐成霖斟酌了一下用词,回道:“人的生老病死自有天意,林嬷嬷与其被这般吊着性命受苦,儿子以为,不如顺其自然。” 威北侯夫人眼神冷厉:“你这意思,就是我不要再命人去医治她,让她听天由命了?” “儿子,的确是觉得人到了这个地步,白白受这些苦楚是做什么呢?” 徐成霖低着头,神色间似乎对那林嬷嬷多有不忍。 威北侯夫人一口就否决了。 “成霖,有些事情你不懂。这到底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她服侍了你祖母一辈子,侯府有这个能力去医治她,断然是不能看着她就这么丧命,再来,这其中有些事情,母亲还要亲自问问这林嬷嬷,她绝对不能就这么死了!” 徐成霖蓦然抬起头:“母亲,您还有什么事情要问林嬷嬷?她年事已高,这次又病成这样,您就算问她,她也不一定记得清楚……” “你知道我要问她何事?”威北侯夫人截断了徐成霖的话。 儿子今天说话行事非常奇怪,威北侯夫人心中不由得狐疑起来。 “儿子不知。” 徐成霖赶忙低下头去,不敢让母亲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慌。 母亲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她是不是要问成欢的事情? 如今这个世上,林嬷嬷恐怕是除了他以外,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 林嬷嬷活着一日,就总是个大麻烦! 威北侯夫人想起朱姨娘闹事牵扯出来的这些事,不由得叹气:“不知道,你就让我不要问了?如今有人盯上了侯府,这件事情,若是不问清楚,始终是根横在这里的刺。” 威北侯夫人就把这件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原本也是不想跟你说的,不想让你知道后宅的这些阴私手段,可这会儿想想,还是要跟你说一说。不然你将来若是娶了个能干的媳妇儿还好,若是娶了个不能当家理事的,你再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那侯府可就彻底乱了套了。” 徐成霖听母亲将话讲完,才暂时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是他担心的那件事情,那就先留着林嬷嬷的性命也无妨。 若是林嬷嬷能醒的过来,到时候若是胡乱说话,他就绝不会再留着她! 徐成霖又听了母亲一通教诲,一再答应将来一定要娶一个精明能干的人。 顺着侯府绿荫遮蔽的小道,徐成霖慢慢地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成欢这件事情是万万不能让父母知道的。那是他们知道他们宠爱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其实他们没有丝毫的关系,而他们亲生的孩儿早已经在十六年前就已经夭亡,他们必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而成欢,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呢? 她已经够悲惨了,徐成林霖实在是不希望自己的妹妹,今生再受到任何的伤害。 皇宫中,萧绍昀虽然看着安竹林的目光改变了不少,可心底深处总觉得哪些地方不太一样。 罢了,左右只有成欢一半的魂魄,自然是不能够一模一样的。 安竹林依然被皇帝安置在了淑太妃的慈宁宫中,并没有入住昭阳殿。 安竹林不由得十分失望。 威北侯府都已经承认她了,为什么皇帝就是不能完全相信呢? 可进了慈宁宫,一看见徐成意,她立刻就换了副骄矜的神色。 “安竹林,你好不要脸,居然跑去侯府逼着我父亲承认你是徐成欢,你自己扪心自问,你到底是不是徐成欢!对于徐成欢来说,你给她提鞋都不配!” 徐成意听说皇帝亲自陪着安竹林去了威北侯府,心肺都要气炸了。一见到安竹林就连珠炮一般指责了起来。 若是平日里,安竹林还想要装一些乖巧温顺,听到这般的讥讽辱骂,最多就是委屈的红了眼眶,并不会十分认真地去跟徐成意计较,因为从前她总觉得自己并没有计较的底气。 可今时不同往日,皇帝和侯府,终于全都站在了她的这一边。 她就是徐成欢,她还怕什么呢? “徐成意,在我生前你就与我诸般不对付,在我死后,你又妄图勾引皇上,你更应该扪心自问,你对得起我这个妹妹吗?” 安竹林的腔调是十足十的徐成欢,徐成意听了感觉十分可笑,只是还没笑出来,就被安竹林的下一句话说的变了脸色。 “听说你当初得以进宫,是因为你将我生前的如意结送给了皇上,被皇上挂在了这摘星阁作为招魂所用。可是我怎么不记得,我进宫前将如意结送给了你?” 安竹林似笑非笑地围着徐成意走了一圈,满意地看到她的脸色越来越白。 “我明明是将如意结送给了大哥,那你呈给皇上的那一枚,又是从何而来呢?” 昨夜皇上带她去摘星阁,还指着那枚如意结说,她的魂魄能够顺利归来,多亏了这枚如意结作为招魂的引子。 可她明明记得,前世徐成欢嫁入宫中,她之前常年带在身上的那枚如意结是送给了徐成霖,被徐成霖时时带在身上,也成为了她最痛恨的物件。 而今生,徐成欢也不可能改变前生的轨迹,能将如意结送给一直与她并不对付的徐成意。 “那枚如意结,根本就是假的!” 安竹林语气铿然地做了结论。 她挽了挽手臂上的轻纱,轻移莲步,走上了慈宁宫大殿的台阶,转过身,居高临下的看着面色惨白的徐成意,唇角尽是傲然与快意。 徐成意虽然在侯府的时候对徐成如放狠话,表明自己并不害怕这件事情被揭穿,可实际上,欺君是要掉脑袋的死罪,死到临头,谁人能够不害怕? 徐成意抬起头,恶狠狠的盯着安竹林:“你胡说!徐成欢明明就是把如意结送给了我!我是她的二姐,是她最亲近的人,她自然是送给我,又怎么可能送给大哥一个男子?你到底是何方的妖孽,这样冒充成欢?” 安竹林对上她的目光,毫不畏惧,反而有一丝轻蔑。 “死到临头,你还嘴硬,那好,咱们这就去见皇上,皇上总能弄明白,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 说完一拂袖,也不管徐成意是如何的错愕恐慌,就出了慈宁宫的大门,向着昭阳殿的方向走,身后两个宫女知道她如今是皇帝放在心上的人了,居然也不敢相劝,只能跟着疾走。 “安竹林,你胡说什么!你给我回来!” 恐惧瞬间笼罩了徐成意全身上下,她失声嘶喊起来,安竹林却连头也没有回。 她原本打算过些日子再对徐成意动手的,此时却觉得机会难得。 既然迟早都要解决徐成意,晚动手自然不如早动手,今日若是能一举解决了徐成意,也算是去了一个心腹大患! 慈宁宫正殿的门内,淑太妃听到院中的吵闹声,就立刻起身,却还是晚了片刻,只看到安竹林袅袅婷婷的背影。 “果然是得势就猖狂,还未飞上枝头,就已经如此不把本宫放在眼里,既然如此,让她知道些深浅,也是本宫的份内事。秀容,替本宫更衣,咱们也去皇上那里瞧瞧!” 淑太妃最恨别人利用她,不把她放在眼里,偏偏安竹林此时一冲动,居然忘了徐成意再是庶女出身,也是淑太妃的亲侄女。 即使心中再不喜欢徐成意这这个侄女,安竹林的态度,也像是一巴掌打在了淑太妃的脸上,让淑太妃心中恼火万分。 “姑姑,姑姑救我!” 徐成意听得淑太妃如此说,就像遇见了救星一般,立刻扑倒在淑太妃脚下,紧紧抓住了她的群角,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淑太妃厌恶的看了徐成意一眼,斥道:“当初进宫的时候,不是胆子挺大么?此时被人一吓就这样了?没用的东西!” 徐成意虽然如今触怒父母,可她到底还是威北侯府的人,是绝对死不了的。 只是到底是庶女出身,见识有限,色厉内荏还可以,真要遇到点什么事,就是草包一个! 安竹林到了昭阳殿,却被刘德富拦在了门外。 “安小姐,皇上今日出宫一趟,颇感疲乏,刚刚午睡,此时打扰,怕是不太妥当,您有什么事儿,告诉老奴,老奴等皇上醒了,就立刻禀报皇上。” 这声“安小姐”这让安竹林脸色难堪了下来。 这些人都是聋了还是瞎了?威北侯府明明已经认了她,为什么还口口声声的“安小姐”? “刘公公,可是本宫记错了?昨夜,您似乎并不是这样称呼本宫!” 那一声“皇后娘娘”,至今还在她的耳边回荡,让她心醉神迷。 刘德富却是一本正经:“安小姐说的是,老奴昨夜乍然听闻,您是皇后娘娘转生之人,不胜欣喜,一时激动之下没有思虑周全,今日皇上说了,圣旨还未正式颁下,就只能暂时委屈您一些,称呼您一声,安小姐。” 刘德福做了多年内侍,语调柔和,不急不缓,说出来的话也让安竹林气结却挑不出不是来。 第三百五十三章 金砖 刘德富自小进了宫,一路摸爬滚打受人白眼,历尽艰辛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作为皇上最宠信看重的大太监,按规矩刘德富见了大小主子都要毕恭毕敬的,可能不能让他真正从心底敬服,就另当别论了。 安竹林想要取代孝元皇后,这事儿是好事儿,可她若是想拿他做筏子立威,那就十分不好了。 昨夜是有詹士春在,他才尊称了一声“皇后娘娘”,若是今儿还这么喊,可就成了笑话。 安竹林岂能看不出刘德富的轻视之意,可她又能如何呢? 若是眼前这个人从中作梗,她根本是连皇帝都见不了。 如今只好先忍了,待日后她在宫中根基深厚了,再来收拾这老奴不迟! “刘公公如此说,也十分有道理,名分未定之前,的确是不好胡乱称呼,乱了规矩体统。”安竹林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心平气和,“那我什么时候能见皇上?” 刘德富仰头看了看天:“这个倒是不好说,皇上午睡一向是没什么准儿的,睡到什么时辰老奴倒是真答不上来。另外,皇上刚刚睡之前,有件事嘱咐老奴去做,老奴还有差事在身……” 说着十分诚恳地建议:“不如安小姐先回去,等老奴办完了事儿,若是皇上醒来了,即刻向皇上禀告。” 安竹林抬了抬下颌,也望了望天,气定神闲:“那公公自去忙,我就在此处等候皇上醒来,这昭阳殿,也并不是只有公公能服侍皇上。” 若是此时回去,岂不是让徐成意笑话?今日既然跟徐成意撕破了脸,那就不能就此偃旗息鼓。 安竹林特意看了刘德富一眼,往一边挪了挪,却并没有挪到檐下的阴凉处,而是正正好挪到了那太阳光毒辣辣照着的地方。 刘德富心中就起了恼意。 安竹林这是刻意想晒上一会儿,等皇上醒了,好因为心疼她而重重责罚他吧? 刘德富嘴角撇了撇,向身后扬声道:“小豆子,去,给安小姐拿把伞撑着。” 就有他身后侍立着的小太监赶紧拿了把遮阳伞出来,正要过去撑着,安竹林身后的宫女也连忙上前接了过来。 刘德富就笑道:“都说女儿家容貌最重要,安小姐倒是与众不同,不惧日晒风吹。” 安竹林神色不变,只静静站在原地,也不答话。 皮相这东西,自然重要,可对于此时的皇帝来说,重要吗? 刘德富也不再去管安竹林,转身叮嘱了当值的几个徒弟,就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这安竹林身上,或许是有些蹊跷之处,但定然不是孝元皇后。 若是按着孝元皇后的性子,他这拦着与不拦是一样的,孝元皇后就敢直接进去,才不会在这里傻兮兮地晒太阳玩什么苦肉计。 就算一个人魂魄不全,这些天长日久养成的习惯,却不会就这么轻易没了的。 就如同他,心中再如何想,见到这宫里的人先露个笑脸出来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再来,皇上心中,怕也是因为詹士春的话有了疑虑。 若是孝元皇后从前来宫里,皇上十次有九次都是片刻不离地看着,就算不在一处,孝元皇后也有随时都可以见皇上而不必等通传的特权。 可这次,皇上可是还把安竹林放在淑太妃那里,安竹林的一切一如从前。 只是这威北候府,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认了安竹林这个女儿,这也太……不像是威北候那两口子的性子了! 不过皇上,好端端的,才从威北候府回来,又让他去召那白成欢进宫,实在是让人想不明白。 刘德富一边琢磨这事儿的奇怪之处,一边出了宫。 威北候夫人一听皇帝居然又要成欢进宫去,这刚刚安稳了没一会儿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这到底是要做什么!不是都认死了那个安竹林了吗?” 威北候夫人气的心口痛。 白成欢急忙上前安慰:“娘亲不必心焦,不过是进宫一趟,他若是有旁的心思,之前也不会走的那般利落。” “不去,让人告诉皇上,你还未痊愈!”威北候怒火丛生。 白成欢却是摇头。 “总这样避着,也不是办法,既然他这样前脚走,后脚又召我进宫,必定是有蹊跷,我去一趟,也好知道到底为着什么。” 说完就起身,准备回去更衣梳妆。 徐成霖站在门外,望着争执的家人:“父亲母亲不必忧心,我这便陪成欢进宫。” 威北候只以为他是要跟着保护成欢,也没有再阻拦,只无力地挥了挥手。 这样被皇帝以君臣的名义压着的憋屈日子,还要过多久? 徐成霖告别父母,陪着妹妹一路走回去,也回了自己的院子,换了身衣裳出来。 不过白成欢一见他的这身衣服就惊讶不已。徐成霖正是穿了一身贴身的软甲,一股男子的硬朗阳刚之气扑面而来,跟这些日子轻袍缓带的贵公子模样比起来,让白成欢眼前一亮。 只不过,去朝见皇帝,需着正装不假,可这战甲,也太过闷热。 “哥哥,这么热的天气,你怎么穿战甲出来了?” 徐成霖伸手,想要摸摸妹妹的头顶,却蓦然发现,已经不是小时候了。 如今的妹妹,已经到他的下巴处了。 他笑了笑:“这战甲许久不穿,怕它生锈,索性穿一遭,无妨的。” 白成欢觉得这样的理由好牵强。 可此时刘德富已经等在前厅多时,已经容不得哥哥再回去换衣服了。 刘德富一看徐成霖也要跟着去,有些为难却也没有一口驳回。 皇上如今对徐家的态度,也真是让人捉摸不透,罢了,到了宫中,禀告了皇上再说吧。 到了宫门处,刘德富恭敬道:“白小姐先随咱家进去,徐世子稍后,咱家这就去禀告皇上,皇上若是召见,自然会让人来召您进去。” 徐成霖抱了抱拳:“有劳公公照看舍妹了,刘公公还请禀告皇上,成霖想履行当年东窗之约,皇上可能允准否?” 白成欢疑惑地转过头:“哥哥,你与……皇上,有什么东窗之约?” 哥哥与萧绍昀自幼关系要好,她是知道的,可这一宗事,她是当真听都没听过。 徐成霖眨眨眼睛:“若是哥哥能见到皇上,你自然就知道了。” 刘德富也聪明地没有追问,只躬身应了,带了白成欢进了宫门。 远远地,刘德富就看见昭阳殿前又多了两人,不过那两人倒是站在廊檐下,正是淑太妃与徐成意。 这大正午的,宫里倒是难得这么热闹。 刘德富立刻又端起一个笑脸,迎了上去。 淑太妃却是对上前请安的刘德富看都没看一眼,随意说了句“免礼”,却把眼神放在了跟在他身后的白成欢身上。 “白成欢,你怎么来了?” 徐成意对嫡母的这个义女天然地不喜欢,一看见她立刻就脱口质问。 白成欢? 淑太妃不言语,只上下打量了一番白成欢。 朗朗晴空,碧蓝如洗,皇宫的高墙大院之内,光亮点点的地砖之上,一身青色衣衫的女子俏生生立着,看到淑太妃看过来,并无一丝慌张,屈膝行礼: “臣女白成欢给淑太妃请安,因奉皇上宣召,特此前来。” 安竹林也转过了头,看到白成欢,也是如同徐成意一般惊愕: “皇上怎么会宣召你?” 白成欢看了一眼立于伞下的安竹林,笑容微微:“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并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原本以为只是要对付萧绍昀,却没想到,居然聚得这样齐。 面前的这三人,徐成意与安竹林,都不是安分的人,而姑姑淑太妃,娘亲却说她跟从前不一样了。 安竹林按捺住心底的不虞,深吸了一口气,道: “皇上午睡还未醒,只能委屈你同我们一起等等了。” “觐见圣颜,等候是本分,说不得委屈。” 白成欢回答得滴水不漏。 一边淑太妃心中就有了计较。 这个据说是一下子救了好几家勋贵女眷的白成欢,如今是侯府的义女,今日还是第一次见。 原本以为她只是依仗着救命之恩得了石玉珍的青眼,没想到还是个伶俐的。 淑太妃站了这许久,觉得脚也乏了,就走到了安竹林面前,直视着她,道:“安小姐。” 安竹林看到淑太妃带着徐成意过来那一刻起,才恍然醒悟,自己要和徐成意过不去,多少是有些拂了淑太妃的面子。 可是事已至此,话都放出去了,她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况且,她已经得到了皇帝和侯府的认可,如今,她与淑太妃,不再是求人者与上位者的关系,而是一般地位的人。 是以安竹林眸光一闪,并无惊慌:“太妃可是有什么吩咐?” 淑太妃却也没有疾言厉色,反倒是笑得颇为和善,眼神却往安竹林穿着精致绣鞋的脚上看去。 “安小姐,你这也站了快一个时辰了,这地儿,你再站着,恐怕是不妥。” 从安太嫔那个贱人身上,她就该知道这安家的人都是什么东西,眼皮子比那檐下的水洼还浅,偏偏她不信这个邪,活生生又喂了一只白眼狼出来。 既是如此,她也不必再等着安竹林功成的那一天了! “太妃此话何意?难道皇上的昭阳殿前,我连站一站都不行吗?”安竹林觉得淑太妃是想要羞辱她。 淑太妃抬手指了指那正耀眼如同一团火球一般的太阳,又指了指金光闪闪的地砖。 “按说,这昭阳殿前,你自然是能站得的,可这个时辰,你要是再站那么一两个时辰的功夫,这砖地上,若是留下美人儿的脚印,却是十分不雅呢。” 安竹林立刻低头去看脚下,随即大怒:“淑太妃是在讥讽竹林过于沉重?” 她得胖成什么样儿,才能把这地砖踩出个印子来?! 一直小心翼翼跟在淑太妃身后的徐成意听了这话,愕然一瞬,随即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 姑姑这是在讥讽安竹林胖吗? 不仅仅是徐成意,就是一边跟来的宫女,也有人赶忙捂住了嘴。 可这安小姐,并不胖啊! 白成欢却并没有失了仪态,还是笑微微的神情,只望了望天上的太阳,就又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了。 刘德富也竖起耳朵仔细听,看淑太妃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只听淑太妃声音缓缓,柔和悦耳:“人常说起天家的富贵,都是金砖铺地,你可知道,这话什么意思?” 安竹林一双如同秋水一般的妙目此时几乎快燃烧了起来,怒火彻底攻心:“那太妃的意思,是竹林不配站在这金砖上?我从前是国公府的嫡女,如今是侯府的嫡女,更是大齐的皇后,这皇宫,难道还没有我的立足之地吗?” 虽说是金砖铺地,可这哪里是金砖?! 淑太妃轻蔑一笑,正要说话,却听一边有人接了话。 “太妃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只见原本站在安竹林后方的白成欢往前走了几句,不疾不徐道: “安小姐如今身份贵重,别说金砖,就是造个金屋子给您住着,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这金砖铺地,可不是真的就拿金子做的砖来铺地,这地砖,都是在桐油里泡过,干透了,才一块块铺上去,日光一照,金光闪闪,雅而不俗,可比那真的金砖还要美上几分。安小姐看看脚下,是不是?” 安竹林下意识地往脚下看了一眼,只见原本应该是灰扑扑的青砖,的确块块闪光。 可她却更加恼怒——这白成欢是什么出身?一个虢州小官儿家的女儿而已,居然也来她面前卖弄! “这我自然知道,不必你来卖弄!”安竹林强辩道,语气已经十分恶劣。 白成欢睁大了眼睛,惊讶万分:“原来安小姐知道?那安小姐怎么还站在这日光曝晒的金砖上,站这么久?这桐油要是被晒化了,这地上留下安小姐的足印倒是小事,只怕若是鞋底糊上了桐油,伤到了安小姐的脚,皇上可要心疼了!” 安竹林一怔,随即赶忙往旁边挪了几步。 可她触目所及,只觉得到处都是光闪闪的桐油,还是被太阳晒化了的桐油,一时居然觉得无下脚之处! 要是她把这昭阳殿前的地上,踩得全是脚印,那岂不是会被人耻笑到死?! 安竹林慌乱之下,连忙往太阳照不到的地方疾走,之前安静娴雅的气质荡然无存。 直到她在徐成意的嗤笑声和宫女的窃笑声中重新站好,才又听白成欢惊呼道:“哎呀,瞧瞧我这记性,倒是害的安小姐白躲了,我忘了,这是在宫中啊!” 安竹林提着裙角瞪向白成欢,她这又是什么意思?! 第三百五十四章 听谁的? “你到底是何意?” 安竹林怒瞪着白成欢,恼羞成怒。 白成欢却已经收敛了笑容,垂头低声道: “安小姐莫怪,我方才忘了,这里是皇宫,浸泡地砖所用的桐油必然与一般的桐油是不同的,若是太阳一晒就能化了,那工匠们可有多少脑袋才够砍的呢?所以方才是我想岔了,害得安小姐这样躲闪不及……” 安竹林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们合起伙来耍我!” 什么金砖,什么脚印,就是想要看她出丑! 白成欢连忙摇头,语音却是冷淡:“你误会了,我并非存心。再说,只要安小姐立身正,除了你自己,谁又能让你出丑呢?” 安竹林想取代她,她乐见其成,可她要是如此嚣张地顶着侯府嫡女的名头行事,终归还是让人心中恶心。 只是她方才,真不该多这个话。 她从前每次进了宫,最亲近的人除了乔皇后,就是姑姑淑太妃。 看到姑姑的一举一动,她几乎就能猜出她下一步要做什么,就是那一瞬间的出神,让她往前迈了这一步。 她瞥了一眼昭阳殿门内掠过的那抹明黄色,心底蓦然沉重。不是说萧绍昀午睡未起吗? 安竹林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怒道:“白成欢,你就是故意的,你别忘了,你如今是侯府的义女,你该称呼我一声姐姐,你却伙同外人来欺侮我?” 白成欢只貌似胆怯地地低着头不说话,徐成意却是按捺不住了。 “外人?安竹林你说谁是外人?淑太妃是侯府再正经不过的姑奶奶,我是侯府的二小姐,倒是你,才是死皮赖脸贴上来的外人!” 徐成意虽然也不喜欢白成欢,可此时跟安竹林比起来,白成欢简直顺眼多了! “你自己孤陋寡闻,怪的了谁!丢你自己的人也就罢了,可别扯上侯府让人为你蒙羞!” 徐成意骄横起来也是一把好手,直把安竹林说得满脸通红,哑口无言,心中却痛的像是被密密麻麻的针在扎一般! 安竹林虽然是国公府嫡女,可是安国公府是什么样的烂泥坑? 她又自小卧病在床,见识自然比不了京中的贵女,前世从国公府嫁入威北侯府,就因为这个缘故屡屡被人讥讽嘲笑,因此她也被京中的贵夫人排挤,每次出门,都是憋屈而回,就没有过高兴的时候! 而此刻,这些人,居然合起伙来揭她的短! 安竹林怒极而笑:“好好,徐成意,死到临头,让你蹦跶一会儿又如何!” 淑太妃方才诧异这白成欢居然知道她心中所想,跟她配合的当真是好,此时听了安竹林这样的威胁,就把这点疑惑丢开了,看着安竹林脸色冰寒: “看来方才本宫劝你的话你是全然没有听进去。” 安竹林不言不语,沉默相抗。 淑太妃让她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她为什么要饶了这个处处与她作对的徐成意? 淑太妃看她这幅样子,不由得冷笑,往后退了一步,气定神闲地站在了檐下: “你要真是徐成欢,那你可要想好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你若是把徐家折腾没了,你,又算什么呢?” 安竹林听在耳中,心中一震,一股寒意传遍全身让她激灵灵颤了几颤! 若是真的徐成欢,会这么一心一意置徐家于死地吗? 前世她总觉得徐成欢能独宠后宫,除了皇帝对她的感情,也有威北侯府的原因——而就在刚刚,自己也把威北侯府当成了最大的依仗,若是自己去揭发徐成意,那,威北侯府又会是什么下场? 徐成意固然是欺君的死罪,可徐家…… 她从骨子里,还是没有办法把自己完全当成徐成欢。 白成欢在一边看着安竹林,心里越发疑惑起来。 除了那次在飞凤楼,她与安竹林并没有其他过多的接触,今日当着皇帝的面也看不出什么来,此时却觉得,这安竹林,当真是脑子不太够用。 徐成意如今能有什么事情被人拿捏住的?无非就是娘亲说的那枚如意结的事情。 即使不必她与哥哥开口,爹娘与大姐也都想得到,她是根本不会把那枚如意结送给徐成意的,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揭穿呢? 为的,无非还是“投鼠忌器”四个字,不想因为徐成意一个人,导致徐家灭族之祸。 这也是徐成意能够如此有恃无恐的原因。 而安竹林,想要对付徐成意,居然半点都没有想到此处。 这样的人,怎么能变成从前的她呢? “这样的人,怎么能是朕的成欢呢?” 萧绍昀站在昭阳殿内,明黄色的龙袍隐没在帘帐之后,透过灿烈的日光,将昭阳殿外的一切看的清清楚楚。 他看得到白成欢一双黑眸中透出来的狡黠与冷清,也看得出来安竹林的色厉内荏。 有成欢一半魂魄的安竹林,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成欢不会这样胆小,也不会这样无知,更不会被人戏弄以后恼羞成怒的去责怪别人,她会来告诉朕……不,成欢根本就不会给这样的小把戏戏弄到。” 刘德富还在外面,只有他的一个小徒弟,在皇帝身边伺候。 看到皇上醒来,他原本是要叫人进来伺候的,却被皇上阻拦了,此时正规规矩矩的站在一边,却听到皇帝这样的自言自语。 他心惊胆战地听着,恨不得自己变成透明的。 可是萧绍昀却忽然转过头来,看着这殿中唯一留下来的人。 “你说,朕到底应该听谁的呢?是听永妍那个三岁的孩子的,还是听詹士春的?或者相信这所谓的一半魂魄?” 小太监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皇上说的这些话,可让他如何回答? 就算是师傅站在这里,这话,也实在是不好答呀! 萧绍昀厌倦地挥挥手:“起来回话吧,别像你师傅那老货那般圆滑,你心中是如何想的,就跟朕如何说。” 小太监实在没了办法,只能哆哆嗦嗦的爬了起来,想了想,一咬牙回到: “回皇上,奴才觉着……您是天下之主,你愿意听谁的就听谁的,或者,您谁也不必听,听您自个儿的就行。” 萧绍昀彻底转过身来,颇有些讶异地看着这个小太监。 “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那朕再问你一件事。” 小太监心里发苦,难怪人常说伴君如伴虎,师傅得了皇上那样的恩宠,还是日日小心谨慎过日子,实在是皇上的心思难猜。 这个问完了又要问那个,他一个小太监,哪里知道这许多呀! “若是曾经有一个人,因为一些不得已,杀了你,而这个杀你的人,还是你最亲近的人,倘若你的魂魄没有散去,你会恨他吗?” 小太监竖起耳朵听完了,对这问话完全没明白。 这有什么问的?那肯定是恨的啊!而且是恨的心尖尖儿都在颤的那种。 可皇上的话还要答。 他想了想,若是与自己十分要好的彩霞有一天杀了自己…… 他还是照实说吧: “奴才贱命,命不由己,说起生死,都是平常事,只是,若是如皇上说的,是一个最亲近的人杀了奴才,那是比陌生人更难以让人接受,恨,肯定是恨的,逼恨别人还要恨上千百倍。” “不管他有什么样的理由,都还恨着吗?” 小太监不敢抬头,是以没有看到皇上骤然苍白的脸色,但他还是听出了皇上心中的凄凉。 皇上,怎么会忽然之间想到这样的事情呢? 皇后大婚之夜就遇刺身亡,留下皇上孤零零的一个人,也怪可怜的。 空旷的大殿中,几乎只能听见萧绍昀的呼吸声,气氛陡然沉闷,小太监大气都不敢出了。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辰,小太监才再次听到皇帝的声音: “你说的很对,朕谁的话也不想听了?从今往后,朕只听自己的!” 昭阳殿外面,看到安竹林的气势弱了下去,淑太妃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她如今在宫中,没有恩宠,没有依靠,能得到如今的地位,一部分是因为从前徐成欢的关系,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她出身威北侯府。 她与威北侯府闹僵是一回事,威北侯府若是被扣上欺君的罪名,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既然你想明白了,那就跟本宫回去吧,不要再胡闹了。” 淑太妃只能庆幸这件事还没有闹到皇帝面前去,不然,此时必定不好收场。 安竹林却拉不下脸就此回去,索性看了看一边蓦然间有些畏畏缩缩的白成欢,很快找了个好借口出来: “这白成欢如今是也算是我的义妹,此时被皇上召进宫来,也不知道为了何事,我还是在一边多照看着,也放心些。” 淑太妃自从进了宫,一直是养尊处优,这样在盛夏的天气里,一站就是一个时辰,于她来说还是头一遭。早就已经觉得支持不住,此时见安竹林不愿意回去,也不想再跟她纠缠。 “成意,陪本宫回去吧。” 说着就转身跟刘德富叮嘱道:“既然皇上午睡,本宫也就不打扰了,你伺候好皇上即可。” 刘德富看了这么一场热闹,心里也捏了一把汗。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里可是站了四个女人呢,能走两个就走两个吧,他忙端起笑脸恭送淑太妃。 徐成意还有些不甘心,但也知道今日之事,若是安竹林再冲动些,她此刻下场如何怕是就不好说了。 淑太妃走过白成欢身边之时,见白成欢也行礼相送,就停下了脚步。 “你如今是侯府的义女,也算是本宫的侄女了,若是无事,可来本宫处走走。” 白成欢心中失笑,她如今,已经没有了在皇宫里随意来往的资格,淑太妃这话,只能当客气话听听。 “臣女多谢太妃盛情。” 淑太妃笑笑,带着徐成意渐渐远去了。 “二位小姐稍等,老奴这就去看看,皇上睡醒了没有。” 送走了两个女人,刘德富终于安下心来,赶忙进去看皇上。 一进门,就被皇上龙袍的明黄色刺了一下双眼。 “皇上万安,老奴将白小姐带来了,此时正在殿外,还有徐世子,也跟着来了,候在宫门外,安小姐是早前都来了的,因为怕扰了皇上午睡,一直候在外面。” 刘德富一边赶忙请安,一边心里忐忑,外面的那些热闹,也不知道看到了多少。 过头就看见自己的小徒弟还呆呆的站在原地,赶忙斥道: “皇上何时醒来的?你怎么也不叫人进来伺候?真是糊涂东西!” 萧绍昀皱眉:“是朕不让他声张的……朕宣的是白成欢,徐成霖跟来做什么?” 只字未提安竹林,刘德富心里瞬间有了底。 “徐世子让老奴跟皇上说,他要履行当年的东窗之约,皇上见还是不见?” “既然来都来了,宣他进来吧。” 东窗之约……今生才过了几年而已,对他来说,却已经过了几十年了。 “那安小姐……”刘德富试探着问道。 “让她回去吧,朕此时不想见。” 刘德富不再迟疑,利利索索出去,把皇上的话原样传了一遍。 “皇上怎么可能会不见我?” 安竹林瞬间觉得在白成欢面前丢尽了面子。 “这是皇上的吩咐,老奴也不太知道,安小姐,这天儿热,您先请回吧。” 刘德富板起面孔说道。 对着白成欢却又笑出了一朵花来:“白小姐,您随老奴来。” 安竹林与白成欢两人的心同时沉到了谷底。 萧绍昀不是已经认定了安竹林吗?为什么又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白成欢抬起头,望着昭阳殿那熟悉的朱红色精致门窗,眼前出现的,全是大婚那晚,满眼的血色。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镇定下来。 她已经不是徐成欢了,不必再害怕。萧绍昀要杀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安竹林望着白成欢一步步地走进昭阳殿的门,迈过门槛,眼中的嫉妒憎恨再也掩饰不住! 到底是为什么?她费了这么多心机,都迈不进的地方,白成欢轻而易举,就进去了? 昭阳殿内,依旧是大红色铺天盖地,白成欢一眼看见,只觉得一阵眩晕,站在原地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就是在这里,她死在萧绍昀的手里。 而此时,她重新站在了这个地方,那个亲手杀了她的人,就坐在不远处,眼神幽深,喜怒不辨地盯着她。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东南 他神情郁郁,眉眼间俱是阴霾,他的身上再无一丝从前的意气风发,阳光灿烂。 就这么死气沉沉地坐在一片大红色中,像一个已经垂暮的老人——虽然他的皮相还未曾老去。 这根本就不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萧绍昀。 那个萧绍昀,也随着她,一起死了,烟消云散了吗? 她提了裙琚,跪伏在地,行了大礼: “臣女白成欢,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清冷的声音打碎了这僵持的沉寂。 萧绍昀一直死死盯着面前女子的眼神,才慢慢有了波动。 “成欢,过来。”他轻声道,向跪在地上的女子伸出手。 曾经有无数次,他也是这样对她伸出手,她都是无尽欢喜地飞奔过去,奔向那个陪伴她长大的青梅竹马。 可是岁月倥偬,换了另一幅皮囊,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白成欢始终没有伸出手,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 她膝行着往后退了两步,从容站起身,垂着眼帘恭恭敬敬。 “皇上若是叫安小姐,她正候在殿门外。” 萧绍昀眼中有一丝恍惚:“她啊……” 若是谁的话都不听,除了安竹林记得的那些往事,他觉得,那真的是一点都不像…… 他凝眉望着白成欢:“我说的是你。” 他的话音飘落在空荡荡的昭阳殿内,白成欢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幽深的眸子古井无波。 “皇上龙威厚重,臣女不敢放肆。” 萧绍昀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其上青筋跳了几跳,终归是缩了回来。 “你是不是恨朕……” “皇上,臣女听闻,皇上思念孝元皇后,臣女义姐与安小姐俱是因为与孝元皇后有些渊源,而臣女,除了与孝元皇后名讳相同,并无其他相同之处,还望皇上明鉴。” 白成欢干干脆脆地打断了萧绍昀的话。 既然萧绍昀是这个意思,那就摊开来说。 萧绍昀慨叹,她其实脾性也与成欢有些相似啊,冰雪聪明又不喜欢装傻。 可是,成欢何曾待他如此冷冰冰呢? “那好,朕也明说吧,朕觉得,你与孝元皇后,也颇有渊源。你愿不愿意,陪在朕的身边呢?” 白成欢眼波微动。 萧绍昀,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萧绍昀望着站得离他远远的白成欢,俊美的脸庞忧郁而苍白,若是别的女子站在这里,或许会被这样的帝王摄去了心神,希冀得到他这微薄的垂怜。 可是白成欢,并不稀罕。 “臣女不愿意。” 她声音清朗地道。 “臣女自幼在虢州长大,除了名字,与孝元皇后并无任何渊源,况且,臣女终此一生,不愿做任何人的替身,还望皇上明鉴。” “明鉴?” 萧绍昀反问了一句,站起身来,向着白成欢走过去。 白成欢站在原地,不避不躲,只是重新低下头去,眼神依旧死寂一片。 “七夕那夜,听说你病了,朕去侯府看你,可是威北候拦着朕,不让朕去见你,为什么呢?” “威北候夫人性情高傲,轻易不喜与人来往,却能与你一见如故,认你做义女,威北候府上下敬重你比成欢更甚,为什么呢?” “你疯傻了十六年,却在孝元皇后下葬之后忽然清醒过来,聪慧异于常人,为什么呢?” 萧绍昀的手停在白成欢的颊边,她精致的脸颊似乎慢慢在他眼前模糊,与他朝思暮想的那个面容渐渐重叠。 “晋王最不喜欢与京中贵女打交道,他从来只听朕与孝元皇后的话,却对你关心备至,口口声声唤你‘成欢姐’,徐成霖那样爱护妹妹的恶人,若是真的以为安竹林就是孝元皇后,就绝不会那样冷淡,而朕召你入宫,他却一路相随。” “你从前最喜欢将簪子这样斜斜地插在发髻上,每次簪子丢了侍女都要到处去找……朕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仔仔细细地想这些事,直到,我看到了那些东西。你想不想知道朕还看到了些什么?” 萧绍昀呓语一般的轻语,像是一块巨石,在白成欢的心湖投下,激起千层巨浪!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注意到这些的?! 眼见着萧绍昀的手就要落到她的脸颊上,他清冽的呼吸甚至都越来越近,白成欢终于无法忍受地后退了一步,躲开了那只手。 他的任何碰触,都会让她觉得恶心! “臣女不知道皇上在说什么,但臣女,只是虢州白成欢,而非孝元皇后的替身——皇上,孝元皇后的魂魄,已经在安小姐身上,义父义母都已经确认,您若是还要再找人代替,您就不怕安小姐伤心吗?” “她不是。” 见到她这样躲闪厌恶,萧绍昀脸上落寞之色更加深重,却没有再上前。 “朕知道,成欢不在了,这天下的人就想把朕当成傻子来看,都想要朕听他们的……朕不在意,可是朕还没有真的瞎。你不认,没关系,若是你忘了,那也不要紧。” 萧绍昀说着,却俯下身,从书案前的落地大瓷瓶中拿起几个卷轴,一一展开在书案上铺展开来,静静地看着白成欢。 “你只需要告诉朕,这些,都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朕,若你不是她,你是如何做得出这些画?朕内库珍藏的绝品,为何你一个虢州的女子,能仿的分毫不差呢?” 白成欢展眼看去,瞳孔微微一缩。 那齐齐摆在书案上的,正是她初到京城时,命摇蕙拿去换了两千两银子的四幅仿品。 她只是想要换钱去跟圆慧求安魂之物,却没想到,就此泄露了天机。 “臣女……” 还未等她的托辞说完,就被萧绍昀打断:“你是想说这些,都不是你所做,还是想说,这些都是神仙指点,还是想说,是别人送给你的?” 萧绍昀彷如雕塑一般的脸又无限靠近了白成欢,属于皇帝的霸道气息扑面而来:“你从前想要骗过我的时候,就会眨眼睛,成欢,你觉得你能骗的过我?” “还是说,你真的把我忘了?” 明黄色的龙袍衣袖如水一般拂在她的肩头,近在咫尺的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几许哀求,几许绝望。 “成欢,你真的,丝毫都不记得我了吗?你在这个虢州女子的身上醒来的时候,你真的,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吗?你真的,就再也不想回到我身边了吗?” 白成欢又往后退了一步。 她不能认,就算是死,也绝不愿意再认。 “皇上,孝元皇后不幸薨逝,您心中悲痛,臣女能够理解,可是……” “可是你就是不愿意回到朕的身边是吗?” 萧绍昀两只手牢牢地抓住了面前女子柔弱的肩膀,神情疯狂中带着绝望。 既然是忘了,既然全都忘了,为什么不愿意呢?! 他也是不得已,到底还要他如何做呢? 到底还要他如何呢?! “皇上自重!” 白成欢却忽然双臂用力,挣脱了萧绍昀的禁锢,转身就朝着殿外跑去,只留下萧绍昀一个人神情呆滞地站在原地。 什么时候,她有这样大的力气了? 等他反应过来去追的时候,白成欢已经跑出了殿门外,门外,一个高大矫健的身影大步而来。 “成欢!” 萧绍昀衣袍拂动,追了出去。 跑出了昭阳殿中的暗沉,白成欢抬眼就看见蓦然明亮起来的天光里走来一个人。 “哥!” 她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 萧绍棠伸手扶住了向他跑来的女子,低头凝视着她,狂跳了一路的心终于顷刻安定下来:“白成欢,是我。” 萧绍棠身后,徐成霖看着扑向萧绍棠的妹妹,眼中黯淡,却又忽然释怀。 其实,这世上,任何一个能守护在妹妹身边的人,都比他要好。 如此,他也能心无挂碍,远赴东南。 萧绍昀追出来的时候,就只看到白成欢与萧绍棠站在一处,萧绍棠伸出手臂护在她身前,警惕地看着他。 两人的姿态那样和谐,令他双眼刺痛。 “皇上,您这是做什么?” 不等萧绍昀出口斥责,也不等萧绍棠说话,徐成霖就抢在了前面开口:“莫非是臣义妹不懂事,惹恼了皇上?臣在这里替她请罪!” 说着就一撩战甲的衣袍,单膝跪地。 萧绍棠也跪地行礼,神情间还是惕惕。 武将身着戎装可以不必行大礼,徐成霖这身战甲很快转移了萧绍昀的视线。 “你来见朕,是要履行当年东窗之约?” “回皇上,臣今日屡屡听闻东南倭人犯我沿海边境,屠掠我大齐百姓,又感念皇上捉到了刺客,替臣妹报仇雪恨,臣妹魂魄也已经召回,臣感激不尽,无以为报,遂想践诺当年之约,为皇上坚守东南门户,以报天恩!” “徐成霖!” “哥哥!” 随之响起的,是两声女子的惊呼。 安竹林与白成欢皆是难以置信,徐成霖居然要去东南? 安竹林震惊,是因为,前世徐成霖最后的确是去了东南,可那是在五年后,驻守东南的大将林稻城被倭人所杀,东南动荡的情况下,徐成霖才去的,可今时今日,那场让林稻城丧生的动乱尚未来临,若是徐成霖去,那被杀的人,会不会变成徐成霖? 而白成欢惊呼,是因为徐成霖这样的请愿,毫无预兆,哥哥他从没有跟家人说起一言一语! 东南,那样遥远的地方,哥哥要是去了,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呢? 皇帝没有看安竹林,却是看了白成欢一眼。 若只是义兄义妹,何至于如此?至于安竹林,徐成霖到底曾经做了她多年的未婚夫。 “你的意思,朕懂,可是徐成霖,成欢去的时候,你曾对朕拔剑相向,如今,你却要朕如何相信你?” 一个敢于对皇帝拔剑的臣子,如何才能让人放心呢? “臣此去千里之遥,家人皆在京城,皇上还是不能相信臣的忠心吗?当日臣痛失亲妹,以至于铸下大错,臣在西北的几个月,臣心中虽有余愤,却也暗自后悔自责,如今一心想要赎罪,想要为皇上为天下,建功立业,还望皇上允准!” 萧绍昀不语。 他虽然多疑,可是徐成霖说的也算合情合理。 不管真假,刺客已经捉到了,也算是给了徐家一个交代。徐家若是在不依不饶,在天下人眼里,就是不忠不孝了。 白成欢就要从萧绍棠身后走开,却被萧绍棠忽然站起,伸手拦住。 只见萧绍棠转身走至皇帝面前行礼道:“皇上,威北候世子风华正盛,正是国之栋梁,为国出力之时,见他如此,臣也自请远赴西北,为国抗敌,还望皇上允准!” “你想回西北?” 皇帝的神色骤然阴沉下来。 这是想要脱离京城这个樊笼,回去宁州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吧? 面前的两个人,一个人想去东南,一个人想去西北。 相比之下,徐成霖倒还让人更愿意相信一些。 毕竟他的家人都还在京城。 威北候府如今不掌兵权,想来是慌了,这句“建功立业”倒是有些可信。 萧绍昀一番思忖,脸色稍霁。 “秦王世子不必来凑这个热闹,朕知道你也是大好的热血男儿,可是你刚来京城不久,何必急着回去?西北边关有秦王叔在,朕很放心。” 他说了几句,才看向依旧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的徐成霖:“徐成霖,既然你如此心诚,朕就允了你,只愿你此去,保家卫国,不忘初衷。” “臣徐成霖叩谢皇上隆恩!” 响亮的叩首声响起在昭阳殿前的金砖上,伴随着安竹林苍白的面颊和白成欢死死的隐忍。 方才,萧绍棠跟她说,不要急。 可是哥哥要去东南,历来动荡不安的蛮荒之地,她如何能不急?! “秦王世子不必来凑这个热闹,朕知道你也是大好的热血男儿,可是你刚来京城不久,何必急着回去?西北边关有秦王叔在,朕很放心。” 他说了几句,才看向依旧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的徐成霖:“徐成霖,既然你如此心诚,朕就允了你,只愿你此去,保家卫国,不忘初衷。” “臣徐成霖叩谢皇上隆恩!” 响亮的叩首声响起在昭阳殿前的金砖上,伴随着安竹林苍白的面颊和白成欢死死的隐忍。 方才,萧绍棠跟她说,不要急。 可是哥哥要去东南,历来动荡不安的蛮荒之地,她如何能不急?! 第三百五十六章 全身而退 “这个令牌是为了让你多些便利的,以后不要随意乱用。” 萧绍昀眼底寒意乍现,却到底没说什么。 令牌是他亲手给的,秦王世子看起来又是如同晋王一般缺心眼儿的人。 前世秦王一直很安分,他并不相信这一世秦王世子能凭借这枚令牌翻出什么大浪来。 不管是藩王还是藩王之子,都是越单纯越好。 “臣弟遵命。” 萧绍棠笑起来阳光灿烂,却让萧绍昀越发看不顺眼。 “你与她,是旧识?” 萧绍棠顺着皇帝的目光看过去,正是白成欢。 萧绍棠心中一堵,暗暗握紧了拳:“臣弟也是这次去威北侯府拜会,才认得白小姐的,刚刚白小姐大概是把我当成徐世子了。” 萧绍昀眼睛微眯,并没有错过安竹林和白成欢对徐成霖截然不同的称呼。 安竹林直接叫的名字,白成欢那一声哥哥倒是情真意切。 从前那些不安烦躁,那些笼罩在眼前的重重迷雾,似乎在逐渐散去。 即使她不承认,他也最终会弄明白。 一切都能回到从前,一切又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徐成霖,朕明日早朝,会下旨册封你为镇南将军,三日后,你就启程离京吧。” 前世徐成霖就是镇守东南的主帅,一直忠心耿耿为他守护着东南,若是没有这一世的种种,此时的徐成霖,应该还是他身边最忠实的侍卫。 可惜,他要逆天改命,那就让徐成霖早早去东南吧。 一个向他拔剑的人,无论再忠心,他也不会再留在身边了。 “臣叩谢皇上。” 徐成霖再次向皇帝谢恩,然后站起身来,回头望去,恰好对上白成欢惶恐尚未褪去却又盛满担忧的双眸。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确定白成欢衣衫整齐,安然无恙,狂跳的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萧绍昀如今就是一个疯子,已经不能用常理来推论这个人了,他恨只恨自己的无能无力,让自己的妹妹独自来面对这个疯子! “哥哥……” 一身青衣,满面惶惑的女子站在碧空之下,刹那间让徐成霖感觉她像一株琉璃花一般脆弱。 他很少看见这样的妹妹。 “哥哥是要去保家卫国,你不必害怕,也不必担忧,哥哥会成为大齐最好的将领,让你们,以我为荣。” 徐成霖走至白成欢面前,嘴角含笑,似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有志男儿。 做了十几年的兄妹,白成欢一眼就看出了哥哥眼中的坚决与无奈——都是因为她啊! 自幼在京城长大的哥哥,养尊处优的侯府世子,无论是之前被贬西北,还是如今请去东南,都是因为她! 若是她当初没有喜欢上萧绍昀,没有让侯府搅入这其中,那就绝不会有如今的局面! 白成欢眼中瞬间泪光氤氲,几乎抑制不住当场痛哭出声。 徐成霖伸出手护在白成欢肩头,没有让自己的妹妹忍着眼泪:“成欢,你怎么哭了?” 他声音里的冷意毫不掩饰,甚至回过头看向萧绍昀的时候,眼中也遍布寒冰。 “皇上,舍妹胆子小,若是有冒犯龙威之处,还望皇上海涵,莫要吓到她,臣这就带她回去。” 萧绍昀不说话,只看着白成欢,心底越发明晰,却有一股刻入骨髓的哀痛,伴随着白成欢悲戚的眼神,漫上心头。 前世,徐成霖决意去东南之时,他与成欢刚刚失去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儿。 那是个皇子,一生下来,就如同他们的长子一般,全身青紫,没多久就没有了气息。 成欢肝肠寸断,满朝的大臣却开始指责皇后连生二子皆是夭亡,又独霸后宫,是为不详。 他怒斥了大臣,却阻止不了京城流言中成欢的皇后之位摇摇欲坠。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厌弃生不出健康孩子的皇后,都以为他会废后。 徐成霖就是在那个时候自请去东南,却向他恳求,无论如何,请不要厌弃成欢。 他明白,徐成霖是想以身家性命,来换成欢的后位稳固与一世荣宠。 成欢是他的皇后,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爱着的女子,他又怎么会厌弃她? 可那时候,他还是答应了。 一来徐成霖早年就与他有约,二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想把徐成霖打发得远远的,离成欢越远越好。 徐成霖离京那一日,成欢送他至京城外,也是这般惶恐悲戚。 她目送徐成霖离开之后,跟他说,皇上,臣妾好怕啊。 千里万里,流寇强匪,徐成霖是否能顺利镇守东南,谁心里都没底。 他安抚她,劝慰她,徐成霖的离去让她更加依赖他。 那时他是她最信任依靠的人。 可此时,她最信任,最依赖的人,却不是他。 徐成霖要带她回去,他怎么能允准呢? 一片死寂过后,萧绍昀将眼神转向徐成霖。 “徐成霖,旁边站着的那位,才是你的亲妹妹,白成欢,只是你的义妹吧?你为何不多关怀关怀她呢?” 旁边站着的那位?! 安竹林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明明之前,一切都还好好的! 徐成霖望都没有再望一眼安竹林,躬身回道: “虽然这位安小姐知道一些孝元皇后的往事,举动言语也与孝元皇后有些相似之处,但……还请皇上恕罪,恕微臣见识短浅,一时之间,无法接受这样荒谬离奇的事情,也无法将她当成孝元皇后一般相待。” 连徐成霖都不肯相信啊……那他又为何要相信呢? 他该听信的人,是自己啊。 “你且先回去吧,白成欢颇得淑太妃喜欢,就留在宫中,与你庶妹徐成意,一起陪伴太妃吧。” 萧绍昀即刻下了决定,不再与徐家人啰嗦。 他才是皇帝,他想如何,何必一再顾忌这些人! “皇兄!” 不等徐成霖表示反对,一边的萧绍棠先喊道。 萧绍棠心中暗暗咬牙,淑太妃这个名头,到底是有多好用? 他神情惊讶而夸张地看着皇帝:“皇兄,就算淑太妃是先帝曾经的宠妃,可她到底只是一个太妃,又不是太后,这样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就喜欢留在宫中的行为,实在是不妥的很。皇兄可要三思啊,不能什么事都由着淑太妃,毕竟皇兄您后宫又没有个正经妃嫔,那样,那样会惹人非议的。” 一番话说得遮遮掩掩,话里话外都是为萧绍昀好,直说得萧绍昀满面阴云——好一句惹人非议! 就差指着鼻子说他和淑太妃不清不楚了! 这不是缺心眼儿,这是心眼儿都长歪了!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萧绍昀怒声斥责。 萧绍棠却无辜又委屈: “皇兄,臣弟哪里说错了?您要是觉得臣弟说错了,那明日早朝,您就拿这事儿问问朝臣,看看臣弟说得有道理没有?” 还要拿去让朝臣评判?那不是把脸放在地上给那帮子人踩吗? 萧绍昀气得脸都透着青了。 偏偏萧绍棠还不知死活地继续: “再说了,徐世子马上就要离京了,皇上您好歹也让人家一家人团聚几天啊,怎么能为了淑太妃的一时喜好,让人家骨肉分离呢?” 骨肉分离?白成欢可只是侯府的义女! 萧绍棠就是故意和他作对的! 萧绍昀正要怒斥几句让他赶紧滚蛋,却听刘德富在身后低声道:“皇上,宋丞相,还有詹大人,求见皇上!” 萧绍昀头也不回:“朕此时谁也不见,让他们回去!” 不把白成欢留下,他终是不甘心! 刘德富却像是早就料到皇帝会如此,又躬了身道:“皇上,二位大人皆有要事。宋大人是为了宁王明日押解到京的事情来的,詹大人则说,他昨夜观星,星象有变,关系到招魂台与孝元皇后招魂之事,必须即刻见皇上,还请皇上定夺!” 若仅仅是詹士春,他定然不会如此卖力地传话,偏偏此时,宋丞相居然与詹士春站在一处,齐齐求见皇上,这可真是奇景。 说到底这两人哪一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他老老实实做了这个人情罢了。 萧绍昀怔住了。 宁王与招魂台,无论哪一桩,如今都是大事。 他又看向白成欢,白成欢见他望过去,却是提了裙琚直挺挺跪在地上,泪流不止。 “皇上明鉴,太妃抬爱,本应遵从,只是臣女义兄即将前往东南,此去千里,不知道何日才能归来,还望皇上能让臣女陪伴在义父义母身侧,以慰兄长远行之痛。” 萧绍昀的心就被这眼泪紧紧揪成了一团。 前世徐成霖去了东南之后,成欢也是这般,唯恐父母伤心牵挂,强忍着丧子之痛,顶着满朝非议,常常出宫探望威北候夫人。 他的成欢,原本就是个重情义的人啊。 “既然如此,朕允了你便可。” 说完大步离开,走向御书房的方向:“刘德富,宣丞相与詹士春。” 迟早,成欢还是要回到他的身边的,不急在这一时,让她伤心! 萧绍棠与徐成霖齐齐松了口气。 白成欢心底,却就此压了一块大石,再也没有安宁。 皇帝走了,徐成霖就准备带着妹妹即刻出宫回家,再做打算。 萧绍棠也跟了上去:“我与你们一同出宫。” 这些日子他的人时刻守在威北候府外,盯着白成欢的动向。 自从知道了七夕那夜皇帝曾经去找过成欢,他心里就一直不安。 接到成欢被皇帝宣召入宫的消息,他立刻就坐不住了,立刻跨马奔来了皇宫。 他心心念念的人,怎么能被皇帝就这么截了胡呢? 三人就要离去,一直被所有人遗忘在一边的安竹林却突然冲了出来。 “徐成霖,你为什么非要去东南不可?你不要去,至少现在不能去,你去了会死在那里!” 她挡在徐成霖面前,苦苦恳求,被拦住去路的三人震惊莫名。 “安小姐,我们的婚约已经解除,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这是做什么?” 徐成霖越来越觉得,当初仓促之下与安竹林定亲,的确是不明智的举动。 安竹林愣住,片刻之后,似乎被这一句“各不相干”惊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伸手欲捉住徐成霖战甲的手也收了回去。 是啊,这一世,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了。 可是,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徐成霖去送死呢?说再也不会牵挂他,可是真有那么容易,就能两两相忘么? “你不能去,至少,你要等到林稻城死了之后,你再去,徐成霖,这根本不是你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她无助地嘶喊道:“你相信我,我不会害你,你相信我!” 她居然知道如今驻守东南的将领是林稻城——萧绍棠若有所思,看向了徐成霖。 徐成霖却像是看一个疯子一般看了安竹林一眼,然后越过她大步朝前走。 她曾经想要置他的家人于死地,又一再想要利用他的家人攀附荣华,他凭什么要相信她? “徐成霖!不相信我,你会后悔的,你们都会后悔的!” 安竹林眼睁睁地看着三人离开,剩下她独自在骄阳下不甘地大喊。 徐成霖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着这个差一点就会和他过一辈子的女子,淡淡道: “安竹林,若论后悔,我徐成霖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年,执意与你定亲。” 那时年少无知,窥探到自己的心意,慌张无措,只想给家人一个交代,断了不该有的念头,却不曾想过,有后来的种种。 安竹林呆住了。 前世她最后一次见到徐成霖的时候,他也是如此说。 生死轮回,她却怎么都逃不开这样的命运吗? “徐成霖,我恨你,我恨你!” 安竹林望着那个矫健如一的背影,跪坐在滚烫的金砖上,泣不成声。 那人却再也没有回头。 你撩动了我的心,却从不曾给予我你的真心。 命运不公,何至于斯啊! 生死轮回,她却怎么都逃不开这样的命运吗? “徐成霖,我恨你,我恨你!” 安竹林望着那个矫健如一的背影,跪坐在滚烫的金砖上,泣不成声。 那人却再也没有回头。 你撩动了我的心,却从不曾给予我你的真心。 命运不公,何至于斯啊! 第三百五十七章 用意 “皇上可想好了要遣何人审理宁王通敌叛国一案?” 宋温如的的确确是为了宁王的事情来找皇帝的,不过原本是打算明日早朝再说的这件事,却忽然接到消息,詹士春要进宫见皇帝。 他想着京城西郊招魂台下的惨象,到底是不放心,也就急忙赶来求见皇帝。 如今皇上听信道士之言,时不时就要做出几桩荒唐事,真是一刻也不能放松。 “刑部尚书谢有源如何?”萧绍昀不假思索。 宋温如否决了:“皇上,宁王一日没有定罪,就一日不能随意削爵圈禁,而谢有源的资历,并不足以审亲王的案子。” “那依你之见,该让何人审理比较妥当?” “臣以为,由大理寺正卿吴正茂与宗亲安西郡王一同审理甚为妥当。吴正茂身居大理寺正卿近十年,威望能力都能服众,安西郡王德高望重,又身兼宗正之职,此二人审理宁王之案,最能服众。” “既然丞相觉得这样好,那就这样吧。原本这案子,也没什么可审的。” 萧绍昀言下之意很明白,他并不在意何人审理。 反正不管谁来审,宁王都是一个死字,他是绝对不会妇人之仁来什么高墙圈禁的,之所以还要审一审,无非就是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而已,免得朝中老臣再说他罗织罪名,残害手足。 宋温如何尝看不出皇帝对宁王动了杀心,虽然觉得此时相劝怕是起不到什么作用,可还是秉着本分劝道: “皇上,先帝在时,时常感叹子嗣不丰,而皇上之手足骨肉,唯宁王与晋王二位殿下而已,先帝临终时……” “父皇若是在,只怕就不用审了,直接就是赐死!” 萧绍昀冷冷地打断了宋温如,也把话挑明了说:“父皇一生刚直,最恨的就是背叛大齐的人!如此子嗣,父皇若是在天有灵,只怕会比朕更气恨!丞相也不必为他求情,他若是一直安分守己,朕未必容不下他,可他如此自作孽,必当天地不容!” 对于宁王通敌叛国这件事,萧绍昀其实也是惊讶恼怒之下,正中下怀。 前世宁王一直缩在宁州安安分分,他到死也没找到机会收拾他,这辈子,既然他自作孽,那就不要怪他绝情! “皇上息怒,并非老臣为宁王求情,而是先帝临终之时,曾赐给诸位亲王与长公主一件东西,皇上可还记得?况且,宁王通敌叛国的证据,是秦王一力搜出,是真是假,尚未可知,若是有小人怀有异心,想要离间皇上与兄弟的手足之情,岂不是正中小人诡计?” 因为有詹士春在一旁,宋温如说的十分隐晦。 那件东西自然是一人一枚的保命令牌,这些年如同一根刺一般扎在萧绍昀心头,而这小人,分明就是指秦王,萧绍昀心里明明白白。 萧绍昀深深地看了宋温如一眼,笑容里几许讽刺:“朕记得丞相如今才五旬有余吧,怎么这记性……君子也是您说,小人也是您说,倒让朕,不知道该听谁的了,可那件东西,也只能用在寻常事,丞相觉得,通敌叛国,算是寻常事吗?” 这话就差明言宋温如年老昏聩,出尔反尔了,宋温如一张老脸顿时通红。 当日的确是他说秦王忠义,不会有异心的…… 可是此时,他实在是不想让皇帝如此急切地要了亲兄弟的命啊! 若是宁王一案万一真有冤屈,他将来到了地下,怎么有脸去见先帝? “皇上……” 宋温如还欲相劝,萧绍昀已经不耐烦地挥手:“丞相的意思,朕心中已然明白,朕还不是昏君,定然不会冤枉他,丞相若是不放心,到时会同吴正茂与安西郡王一起审理此案即可。” 宋温如被皇帝截回了话头,想一想今日能与皇帝达成这个结果,已经是最好了。 左右他到时候多看着些,不会白白冤屈了宁王。 “多谢皇上。” 此事算是商议定了,宋温如很识趣地站在了一边,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詹士春看了看宋温如,微微笑道:“宋大人今日事不忙?” 宋温如冷哼:“再忙也不急在这一时,且听听詹大人有何要事与皇上说。” “皇上,您看……” 詹士春只看着皇帝。 宋温如不等皇帝说话,就冷言道:“方才本相与皇上说话,可未曾如詹大人这般鬼鬼祟祟,若是心怀坦荡,又有何惧?你我皆为朝臣,皇上面前,事无不可对人言!” 萧绍昀算是明白了宋温如为何会与詹士春一同出现,原来是盯着詹士春来了。 臣子之间互相牵制,他十分乐见,可宋温如今日所言所行,他十分不悦。 “天气炎热,宋大人若是不忙便早些回府歇息吧。” 宋温如顿时面如死灰。 这话听着客气,却实实在在是在赶他走人——皇上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啊! “老臣,告退。” 思及今日已经算是惹恼了皇帝,宋温如只能依从圣意,告退而去。 临走时,还是不放心地看了詹士春好几眼。 詹士春皱纹层叠的脸色笑容不减:“宋大人只管放心,詹某一向对皇上忠心耿耿,既不会通敌叛国,也不会祸国殃民。” 宋温如不屑地哼了一声,倒退着出门而去。 左右这詹士春若有什么坏主意,不出半日,也会传到他的耳朵里。 待到宋温如离去,萧绍昀才揉了揉眉心:“招魂台如何了?” “招魂台已经起到六十丈,依照如今的进程,中秋之前,即可建成。只是建造招魂台花费甚巨,工部银两所剩无几,户部又不拨银两,老臣担心招魂台无以为继,会延迟孝元皇后归来之日,所以特来向皇上说明。” 说到银子,萧绍昀很是火大。 如今招魂台要用银子,边关打仗也要用银子,近些日子各地大旱,开渠灌溉也需要银子,他从未觉得,原来大齐的太平盛世,会如此穷困! “此时朕自会给户部下旨,你还有其他事?” 詹士春躬身道:“臣昨夜观天向,只见诸天大星之旁小星繁杂,似有纷乱之像,臣以为,如今宫中,前有孝元皇后至亲之人,后有孝元皇后一般魂魄所托之人,如今只宜静待孝元皇后另一半魂魄归为即可,不宜再留女子在宫中,以免扰了孝元皇后魂魄。” 萧绍昀挑眉:“你在宫中留了人?朕前脚留人,你后脚就知晓,朕还不知道,朕的皇宫何时成了个筛子!” 詹士春也不否认自己在宫中留了眼线:“事关招魂,臣自当尽心竭力,况且昨夜天象有兆,今日皇上即要留那白成欢在宫中,实在是让臣心中不安。” 萧绍昀稍稍释怀,却叹道:“那你能否告诉朕,孝元皇后另一半魂魄,到底会寄于何人之身?若是与安竹林并非同一人,那朕又该如何抉择?” 一时之间,萧绍昀也不能完全不相信詹士春的话。 毕竟,无论是白成欢,还是安竹林,都是在招魂台起之后,出现在他的面前的。 詹士春对此类疑问早就胸有成竹:“回皇上,此事只凭天意,待招魂台建成之后,上天自会有所预兆。” 萧绍昀沉吟良久,只道了句:“朕知道了。” 他前世不信鬼神,重活一世,听了这“只凭天意”四字,倒也出神想了一想。 或许,白成欢能够来到他的面前,就是天意。 徐成霖带着白成欢,与萧绍棠一起出了皇宫。 行至半路,乘马车的白成欢发现马车慢了下来。 “白成欢,你没事吧?” 马车的车窗外,传来萧绍棠低低的声音。 “我无事。” 骑马走在一旁的萧绍棠捏了捏手中的马鞭,低声道:“此次是我来得晚了,你心中莫怪。若是他以后再召你进宫,你记得先给我送消息,我就是拼着一死,也一定会护你周全!” 白成欢愕然,此事,又怎么能怪到他的头上?自己又是凭着什么,要他拼死也要护她周全? 难不成是因为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和徐家联手,所以也一并将她的事放在了心上? 再不然,她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资本,能让萧绍棠拼死也要护着。 不过白成欢心中还是因为这样的话而颇为动容。 “多谢你了,若是有事劳烦你,我必定不会客气。” 既然威北候府与秦王府结盟,以后彼此借用的时候还很多。 萧绍棠因为她这话,笑得格外灿烂:“如此就好,你只需记住,我与你之间,不比寻常人,你对我,万万不可见外。” 这话更是让白成欢一头雾水,他与她之间……他是指虢州旧相识的情分吗? 徐成霖勒马走在马车后面,耳畔隐隐能听到他们两人的一言半语,心中苦涩,唇角却是轻轻一笑。 有些事情,若是错过了,那便是一辈子的事情。 若是当日在侯府见到成欢,他没有那样冲动,若是后来,他没有同意母亲认如今的成欢做义女,或许他还能做做那个从来不敢奢望的美梦,可是如今,再无可能了。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 他总是能护着他的妹妹,好好过完这一辈子的。 萧绍棠在离侯府一条街的地方,就与白成欢告别了。 来京城前,父亲一再叮嘱,若是在京城,万万注意不要随意露了行迹。 因为从太祖时起,历代皇帝身边,都有暗卫无数,专为皇帝做探听之事。 如今,他与侯府明面儿上,是万万不可过于纠缠在一起,免得惹起萧绍昀疑心。 一回到侯府,白成欢立刻就拦在了徐成霖面前。 “哥哥,你刚从西北回来,为何这么快就要去东南?你如此做,我与爹娘心中,如何能安?” 徐成霖知道他这样不跟家人商议就这样一意孤行,必定会面对这样的质问。 他抬头看了眼碧蓝得如同琉璃的天空,笑得温和从容:“成欢,不过是去驻守东南而已,东南倭人并不成气候,比起西北来,已经是风平浪静了,哥哥也是个大人了,总不能一辈子躺在祖辈的荫封上,那样没出息的哥哥,你会乐意见到吗?” “哥,到底还是我拖累了你……” 明明是为了她,却还装作这般云淡风轻! “胡说,哥哥这是为了侯府,也是为了自己。武将之家,自然是要挎刀上马,才能振兴家业……” “哥!”白成欢望着徐成霖,打断了他的解释。 “你不必说,我什么都明白,我们这就去见爹娘,问问他们,许不许你去!” “我明白你这是觉得西北已经有秦王在,徐家已经分不到羹,想要另辟蹊径,以免侯府与秦王府结盟落了下风,可是,你如此做,我心中难安。” 白成欢说完就转身,忍了眼中的酸涩,朝着荣熙院的方向疾走。 “你要去东南?好好的,为何要去东南?!” 威北候夫人之前也是半点风声没听到,此时听说儿子要去东南,并且皇帝已经允准,顿时觉得五雷轰顶。 威北候也是震惊:“你想重振徐家声威这是好事,可是东南那边倭人日渐猖狂凶猛,且我们徐家世代都是在北边征战时候居多,何曾去过东南那蛮荒之地?” 徐成霖看了一眼在一边满是愧疚难过的妹妹,才郑重道:“父亲,万事开头难,可是万事也都必定有个开头。我们徐家,若是一味窝在京城,远离了战场,积年累月身无寸功,那又如何能保证世代荣华呢?” “尤其是如今,秦王已经在西北威望重起,若是侯府要与秦王结盟而不落于下风,避免将来为人所制,那就必定不能再如此下去。” 徐成霖向前迈了一步,跪在双亲面前:“还请父亲母亲成全儿子心愿,允了儿子前往东南,为我徐家重振声威!” “爹爹,娘亲,女儿只求你们,万万不可允准哥哥此事。安竹林今日曾说,哥哥此时不能去东南,要等林稻城死了之后,才能去东南,虽然她有古怪,可此话,女儿却想当一次真,哥哥,万万不能去东南!” 威北候望着跪在面前的一对儿女,心中是无限的震惊骇然——要等林稻城死了之后? 第三百五十八章 人之将死 看到儿子任性,女儿也跟着跪在地上,威北侯夫人一阵心疼,气道:“你们都给我站起来,好好说话!” 徐成霖与白成欢沉默地站了起来,却都望着威北侯。 威北侯作为徐家的当家人,从来没觉得有如此为难的时候。 可抛去成欢的因素不说,以他对寄予厚望的嫡长子一贯严厉的态度来说,儿子要去东南这件事,未必不是徐家的另一条出路。 威北侯看着儿子:“你可知道那林稻城是什么人?” 徐成霖点头。 林稻城是虎威将军林俊之子,与晋王生母林贵妃原本是本家。 林家也属于先帝时颇为显赫的将门,只不过当年秦王风姿盖世,林家又一直驻守东南,在京城人的心中,远没有秦王与徐家声望高。 林俊身故后,由其长子林稻城袭了虎威将军的职衔,接替其父镇守东南沿海三州。 由于东南离京城遥远,不比江南之地富庶,加之地处海域,外寇之害也只是一些零星的倭人,远没有北方胡人紧迫,所以先帝一直也未曾在意林家是否在东南坐大,只要林家恭顺,并没有过多的要求。 林家也一直安分守己,即使族中女儿做到了贵妃,也未曾想过要往京城伸手。所以当日林贵妃身故之后,晋王有母族也与无母族一般无二了。 京城的人就这样慢慢地遗忘了林家,可是萧绍昀和京城的世家大族却从来没有忘记过。 “父亲,萧绍昀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像先帝那样对东南放松,他曾经跟我说过林稻城此人。” 说起林稻城,白成欢也并不陌生: “他说林家世代镇守东南,林稻城更是林家新一辈中的佼佼者,自幼习武,勤学兵法,年纪轻轻,无论是水军陆军,阵法皆极为精通,又长年与倭人打交道,经验丰富,要论东南将领,他当为首,若是不早些遏制,留到以后,必为心腹大患,所以……” 白成欢停了下来,望向徐成霖:“哥哥,他是何时与你有所谓的东窗之约的?” 徐成霖也明白了过来:“是在先帝昭和十四年,那时我还是他的伴读……原来他那个时候,是想让我去东南取代林稻城。” 往事纷至沓来,白成欢黯然垂首。 不过也只是刹那的失神,白成欢就重新抬起头来: “那时我尚且年幼,他跟我说那些,大概也没想着我能懂,我却不知道,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把主意打到了哥哥你的身上……可是哥哥,连林稻城这样,让萧绍昀都觉得忌惮的人,都会死,可见东南有多凶险!” 徐成霖剑眉拧起:“那只是安竹林的胡言乱语而已,怎么能够当真?” 他当真是后悔之极,当年的一念之差,却带来这么多的后患。 “不是的,哥哥,虽然安竹林很是古怪,可是我觉得,她说的都是真的!” 有细碎的簪环相撞声在屋子里清脆地回响着,威北侯夫妻和徐成霖齐齐看向神情激动中带着急切不安的白成欢。 “爹爹,娘亲,你们相信我,我觉得,安竹林说的都是真的!”白成欢从第一次看到安竹林的时候,就已经觉得不对了! “明明她和哥哥从来都没有私下见过面,可她眼中的爱恨交错却像是经历了刻骨铭心的一生一世,明明她从来没有来过威北侯府,却对侯府仿佛格外了解,她还知道那么多我与萧绍昀之间的事情——而如今,她居然还知道林稻城会死,这已经不是用‘古怪’两个字可以解释的事情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难道这样我们就要相信她能未卜先知吗?她是安国公府的嫡女,就算知道林稻城,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她说的话就一定是真的吗?” 徐成霖如今想也不愿意想起安竹林这个人,听到白成欢这样将安竹林的话放在心上,不由得无奈。 白成欢的神色却瞬间变得十分奇怪,无声的笑了,笑容里几多凄苦:“那是不是我说什么话,哥哥也不会当真?我一个虢州武官的女儿,又怎能知道林稻城这个人?” “你与她自然是不同的……”徐成霖脱口而出。 白成欢却直直打断:“那若是她与我一样呢?” 一时屋子里的气息都仿佛凝固了。 “她,与你一样……她……” 良久,威北侯夫人才颤抖着发出声音,却最终没能说出来那句话。 难道,安竹林也与成欢一样,是死后重生的人吗?! 白成欢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女儿能死而重生,借尸还魂,那女儿何德何能,能让上天只眷顾我一人呢?” 徐成霖眼前也浮光掠影一般出现了每一次见到安竹林的情景。 她眼中那过于复杂的情绪,在皇宫中面对他时莫名其妙提起来的山药糕,还有今日他们离开昭阳殿之时,安竹林口口声声的“我恨你”。 徐成霖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乱麻,怎么理都理不清。 他明明只是与安竹林有过未婚夫妻的名,从来没有过任何实质上的交集,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徐成霖闭上眼睛,沉思片刻,再睁开的时候,已然清明坚定。 “纵然她说的都是真的,纵然此去东南有生死之险,我也必须要去。”他望着自己的妹妹,眼中也有不舍与怜惜,更多的却是思虑过后的沉稳:“成欢,乱世将至,徐家若是没有立足的根本,以后又将何去何从呢?哥哥此举,并非为了你一人,也是为了我们徐氏一族。” 兄妹十几年,白成欢刹那间就明了,她再也说服不了自己的哥哥了。 盛夏的夜晚,墨蓝的天穹上,明月当空,偶然有几颗璀璨的星子,围绕其旁,与明月争辉。 白成欢与徐成霖坐在假山的山石上,仰望星空,仿佛回到了幼年时。 只是此时他们的话题,已经不再是幼年时,京城哪家的小吃好吃,哪里的物事好玩。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不必过于担忧。从我与他约定以后为他守护东南说起的那一天起,我就时常在考虑这件事情。就算没有发生你的事情,就算你如今真的做了他的皇后,生活喜乐无忧,我也还是要去东南的。” 伴随着低沉的声音,徐成霖的眼神一一扫过侯府的楼阁亭台,屋宇飞檐。 “我们的祖辈,曾经在大齐的这片土地上,纵横驰骋,建功立业,才有了徐家世代的富贵显赫,我们徐家若想要继续矗立在这世间,不被淹没在尘埃中,那就唯有此一途可行。东南再凶险,难道你还不相信哥哥的身手吗?” “我自然是相信哥哥,西北那样的苦寒之地,哥哥你都能平安归来,如今,既然你执意要去东南,我阻拦不住,那我只能日夜向上苍祈祷,保佑哥哥你平平安安,早日站稳脚跟。或许有一天,我们徐家也能像林家一样,远离京城,逍遥自在。” 既然是拦不住,白成欢也不再说无用的话。 徐成霖见妹妹转过了这个弯来,总算是默默的松了一口气。 他就要离开了,只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够开开心心,不然他走了也不能安心。 月色下,徐成霖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明亮的笑容让白成欢刹那间觉得月光都黯淡了几分。 “在家里好好等着哥哥,哥哥会为徐家,为你,寻一条再无后顾之忧的路,为你讨回公道,到时候,管他们萧家如何,我们徐家,再也不必陷入这些争斗中去。” 徐成霖想着美好的以后,却想起一件没来得及问的事情:“今日他宣召你入宫,到底所为何事?” 白成欢丝毫没有犹豫,偏了头笑道:“也没什么事,就是问我七夕那夜到底是生了什么病而已。想必还是为七夕那夜,爹娘不许他探望我而耿耿于怀罢了。” 徐成霖稍稍安下心来,还是一再叮嘱道:“日后哥哥不在,无法在你身边保护你,若是有什么事,情势危急之下,你可去寻秦王世子求助,他一定会护你周全。” “好,哥哥放心便是。” 白成欢答应的很干脆。 萧绍昀似乎已经识破了她,这件事情还是不要让哥哥知道了吧。 就让他心无挂碍的前去东南,千里之遥的路上,少一些牵挂与担忧吧。 翌日,京城一大早就开始戒严。 直到一辆破旧的囚车,拉着宁王及其女眷晃晃悠悠从西门进了京城,京城才再次热闹沸腾起来。 被御林军围了多日的惠郡长公主府,也终于有了动静。 长公主与驸马皆被关入了诏狱,薛云涛也被送往刑部大牢,严加看管。 至于之前和惠郡长公主来往甚密的薛兰芝,则是做了缩头乌龟,再也不敢靠近惠郡长公主府半步。 忠义伯府,石婉柔却还是日日以泪洗面,一时半会儿是不再寻死了,心里却还始终过不去哪个坎儿。 “薛大哥明明是那样好的人,怎么会与长公主有苟且,定然是有人想要害他!” 因为担心石婉柔,威北侯夫人带着白成欢来忠义伯府探望石婉柔,见过了忠义伯夫人,刚走到石婉柔闺房的门外,就听见石婉柔在跟贴身的丫鬟说话。 白成欢也不多说,反正薛云涛已经注定要被皇帝厌弃,这辈子仕途无望,石婉柔想得开也好,想不开也罢,这件事情总有过去的一天。 威北侯夫人也是这个意思。 “大嫂,照我说,你就是太宠着她了。儿女的亲事,还是要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多看看,婉柔虽然伤心,你也不必多理会,终有一日,她会明白咱们是为她好。” 忠义伯夫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她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心中又十分自责:“都是我与你哥哥自小把她宠坏了,性子太过倔强,如今我只担心,她这心里存了个心结,要是以后还是惦记着这薛云涛,无论嫁入谁家,以后的日子又怎么能过得好?” 果然天下的慈母心肠都是一样的,总是想得如此长远。 白成欢心中感慨,却还是帮着想办法。 “舅母,当日原本是想着,有机会让婉柔表姐与那薛云涛见上一面,方能彻底死心,可惜天不遂人愿……不如寻个时机,到底还是让他们见上一面,让表姐彻底断了这个念想吧。” 威北侯夫人与忠义伯夫人想了想,都很赞同。 有时候,再见这一面,反倒能让人彻底死心,总好过一辈子心心念念记在心里,不得安生。 这边想着如何解决石婉柔的怨念,那边,皇帝与宁王两兄弟,在时隔四年之后,终于再次四目相对。 只不过,当年那个满目不甘的宁王,双眼已经彻底暗淡了下去,人虽然还活着,可是已经完全的死气沉沉了。 “这些年,宁州的风沙却还没有让你学得乖一些吗?” 萧绍昀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宁王,不屑而嘲讽:“父皇若是在天有灵,定然会觉得朕当年,真是心慈手软。” 宁王却一言不发,当年那个永远都满身尖刺的宁王,仿佛真的成了一只丧家之犬。 “如今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说了吧,再过几天你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了。” 萧绍昀高高在上,是完全施恩的姿态。 宁王还是一派面如死灰的神情,却伸手从怀中拿出了一样东西,双手奉过头顶。 他的姿态谦恭而卑微,手里的东西却让萧绍昀眉目瞬间阴沉。 他就知道,宁王怎么会浪费这个东西呢? “朕记得父皇说过,通敌叛国,与谋逆,并不在此列,别说你今日拿着这个令牌,就是父皇在此,也必定不会宽恕你!” 宁王面色不改:“臣弟自知死罪,可是有句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弟临死前唯有一个心愿,还望皇兄成全。” 萧绍昀倨傲地冷笑:“可是想要朕,放过你的子嗣?” 可是,斩草不除根,这样的蠢事他又怎么会去做? 宁王却摇头:“臣弟之子,已经在臣弟被抓当日,被臣弟亲手扼死了,全家人都死了,留他一个人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臣弟这枚令牌,是想为长姐求情,还望皇上对她,网开一面。” 第三百五十九章 患难 “你要为萧惠郡求情?” 萧绍昀很意外——宁王居然对这个亲姐姐还存有一丝情义。 他狭长的眸子闪了闪,露出丝丝寒意:“求情做什么?既然你们姐弟情深,同心同德,那一同赴死岂不是很好吗?” 宁王清晰的叩头声响起三声,在抬起头来,额上已是一片青紫。 “长姐无辜,皆是被臣弟连累,她是父皇最宠爱的长公主,还请皇上对她开恩,臣弟,死而无憾。” 萧绍昀盯着宁王额上的青紫,恍惚中几乎有些记不起来从前,一心一意与他和晋王做对的的宁王是何等的嚣张跋扈。 这是他的兄弟,却也是与生俱来的敌人。 最是无情帝王家,对他来说,手足一直都只是代表着威胁与阻碍。 至于对萧惠郡,萧绍昀更多的是愤怒与恨意: “朕与你,从出生就是天敌,你想夺朕的江山,朕能想明白,可是,她萧惠郡,朕又哪里对不起她?” 萧绍昀走至宁王面前,声声怒斥:“父皇驾崩之后,朕对她优容宽待,恩宠赏赐比从前更甚,她若是安安分分地当她的长公主,享受着她的荣华富贵,朕又何尝愿意走到今天这一步?朕早就知道她与你来往频繁,还妄图勾结薛家去攀扯忠义伯府,可朕一直在忍!而她又是如何对朕的?” 原本萧绍昀觉得萧惠郡只是一个公主而已,留着也就留着,刚好堵住大臣们的嘴,萧惠郡却偏偏自己作死! “朕警告过她,可是她呢?死不悔改,一心一意想要颠覆朕的江山!你们一个个,把朕的宽容当成无能,一个个,都想要反叛朕,算计朕,如今承担自己该有的罪责,难道不应该吗?” “可是萧绍昀,我只有这一个亲姐姐!” 眼见苦苦哀求已然无用,宁王终于露出了往日脾性,直起身愤怒地喊道。 “就算是你不念着一起长大的血肉亲情,你也想想你若是连同她一起处死,天下人又会如何非议你?萧绍昀,事到如今,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这枚令牌,可是当日父皇当着诸位顾命大臣的赐下的,我与长姐,必定有一人要活着,不然,看你如何跟满朝文武交代!” 萧绍昀不屑地看了一眼方才宁王叩过头的那块地砖,拂袖转身,仿佛身后的宁王在他眼里,只是一只蝼蚁而已: “朕才是天下之主,朕才是九五之尊,真要你们死,你们就都要死!若真要什么交代,你本就该死,而萧惠郡,是被你这个亲弟弟害死的!” 阴暗潮湿而又格外闷热的牢房里,老鼠跳瘙一应俱全。 惠郡长公主怀中搂着已经惊惧害怕得哭哑了嗓子的永妍郡主,怔怔地坐在青石地上,万念俱灰。 这就是诏狱啊,据说,比关押庶民的更为难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只知道,她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屈辱。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作为大齐最为尊贵显赫的长公主,有朝一日,她居然也会来诏狱见识一番。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忽然间就被发现了呢? 秦王,都是秦王! 若不是他多管闲事,从中作梗,他们姐弟所谋之事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败露,落到这般境地? “父皇,当年您为什么不斩草除根,直接杀了他呢?” 惠郡长公主眼中的恨意被抬头的永妍公主无意中扫到,到底还是三岁的孩子,今日忽然被丢到这样的地方来,早已成了惊弓之鸟,母亲这样的眼神,吓得她又立即哭闹起来! “永妍好怕,永妍不要母亲!要爹爹,要爹爹!” 惠郡长公主前些日子只顾着荒唐胡闹了,薛驸马多次劝阻无果,气恨之下,只能忍气吞声把儿女带离惠郡长公主身边,自己悉心照料。 所以永妍郡主与惠郡长公主的长子这段时间依赖父亲比母亲更甚。 女儿的哭闹声唤回了惠郡长公主的注意力。 她低下头,看着哭闹不休的女儿,眼中忽然涌出了泪水来。 “你爹爹……你爹爹他,也不知道如何了……永妍,这个世上,原来只剩下他对我们最好了……” 一家人被从长公主府带走的时候,是这段日子见到的唯一一面。 “你什么都不要认,若问起来就说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是我与宁王来往,你什么都不知道!” 丈夫在与儿子一起被带走的时候,挣脱了看押的御林军,向她扑了过来,将她与女儿死命地抱着怀中,在她耳边低声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那薛家……”太过震惊的她,反应过来之后问道。 被扑过来的御林军按在地上的丈夫只来得及说了两个字,“出族”。 她眼睁睁地看着丈夫与儿子被押走,昔日长公主的荣耀与显赫皆成云烟。 她以为她什么都没有了,上天却还给她留下了这样一个人,在她患难时,依然如此护着她。 年轻时,父皇在新科进士的琼林宴上,指了他给她做驸马,她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他清逸俊秀的无上风姿,就那样深深的印在了她的心里。 可如今,当年那个玉树临风的男子,却因为她的过错,被人这样猪狗一般地对待——在她埋怨他胆小懦弱,在她找了别人寻欢作乐之后,默默地在她看不见地方为她铺好了一条后路。 有夫如此,她是不是应该说一句死而无憾? 可是这样的人,怎么能陪着她一起死呢? 这是她唯一应该好好珍惜的人啊。 惠郡长公主将身上宽大的锦纱裙摆在地上铺开,伸手将女儿抱起,将她放在上面。 “永妍,不要害怕,我们不会永远待在这里,母亲一定会让你出去,以后要好好听你父亲的话,与你哥哥,你一定要好好的……” 若是能有来生,薛云海,我们一定要做一对恩爱白头的平凡夫妻。没有荣华富贵,没有皇权斗争,安安静静。 诏狱的另一边,薛云涛害怕已极,坐立不安地在窄小的牢房里来回乱窜。 直到精疲力尽的时候,才发觉隔壁牢房的薛云海与他的长子格外淡定,岿然不动地坐在那里,一如坐在华美的长公主府。 “二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能坐得住?快想想办法呀,再不想想办法,我们都要死!” 一开始,薛云涛还为睡了自己的嫂子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愿意与薛云海说话,可是他越想越怕,再也顾不得脸皮,冲着薛云海叫道。 薛驸马却是看也不看他,只眼神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宗泽,很快你就能出去了,爹爹有件事情要嘱咐你。” “爹爹,那你呢?你不和我一起出去吗?” 薛宗泽今年只有十岁,虽然知道家中有了大祸,可心里并没有十分害怕。 并没有人告诉他他的母亲都做了些什么,他只知道他的母亲是长公主,他的舅舅是皇帝,他一直坚信,他们一家人最终会平安无恙。 薛驸马觉得有必要和儿子说清楚了。 “父亲和你的宁王舅舅,原本是想要做一件大事,但是现在没有做成,你皇帝舅舅生了我们的气,所以父亲一时,大概是出不去的。若是你先出去了,记得照顾好你母亲和你妹妹,父亲不在,你就是家中唯一的男子汉,一定要担起家中的责任,照顾好她们,记住了吗?” 薛宗泽并不十分明白父亲做了什么事见罪于皇帝舅舅,可他还是乖巧地答应了。 “父亲请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母亲和妹妹,等皇帝舅舅气消了,我们一家就能团聚了。” 薛驸马欣慰地笑了笑:“对,就是这样。” 薛宗泽年纪小听不懂父亲话中的深意,可是一边薛云涛听的清楚明白,顿时就急了:“二哥,你在胡说些什么?” 他死死地趴在牢房中间的栅栏上,不住地边拍边喊:“这与我们薛家有什么关系?明明是萧惠郡与宁王勾结,怎么是你?你不要自己的性命可以,你难道想将我与薛家一起置于死地吗?” 薛云海这才抬起头来看了这个给他戴了绿帽子的堂弟一眼,露出深深的厌恶。 “我早已让家中将我出族,无论我犯下何种大罪,总不至于牵连家中,至于你……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吧!” 这样的话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薛云涛的最后一根神经,他要崩溃了! 明明他只是跟惠郡长公主一起厮混了几日而已,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就连奉命去勾引石婉柔,都还没有得手,凭什么就要这样被卷入其中,葬送了性命?! “二哥,我知道你有办法,你一定要救救我!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薛云涛忽然跪在地上,涕泪横流。 “我尚且不能自保,又怎么能救得了你?人在做天在看,你若什么都没有做,又何需惊慌害怕?” 此时的薛云涛,就像是失心疯了一般,看起来滑稽而可笑,只是薛驸马也笑不出来罢了。 这个他从前尚且觉得有些可怜的堂弟,此时看来,就像一只苍蝇,让他恶心得想呕吐。 薛云涛却已经要疯了,根本听不进去薛驸马都说了些什么,只是自顾自地狂乱大喊: “萧惠郡是长公主,你是驸马,你的儿女都是金枝玉叶,你自然不必担心的,你们全都死不了,死的只有我而已!从生下来的那天起,我就像你们脚底的泥巴,被你们踩来踩去,肆意践踏,如今还要给你们做替死鬼!休想!你们休想!” 一时忽然又想起石婉柔来,心中痛悔不已。可是他没有犹豫,早些把石婉柔拿下,他此时就是忠义伯府的姑爷了,他们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 这样的想法犹如一道亮光,忽然就让薛云涛觉得脑海里一片清明,立刻就看见了一条生路! “放我出去!你们快放我出去,我是忠义伯府的姑爷!你们不能杀我!” “干什么!闭嘴!” 诏狱的狱卒很快闻声赶来,厉声呵斥。 薛云涛却是眼中闪动着狂热,紧紧抓住铁铸的栅栏,恨不得飞扑出去: “我要见忠义伯,我要见我岳父,我是忠义伯府的姑爷!” 疯子一般的呼喊声在诏狱中四处回荡,惹得牢狱中的许多犯人哗然大笑起来。 能被关押在诏狱的,之前全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听他如此喊,都不屑而惊讶,有人大笑道:“到底是刚进来的,这才呆了半天,就疯了!忠义伯就那么一个宝贝女儿,怎么会到这诏狱里挑个女婿!就算是要挑,也是看上大爷我才是!” 一时之间,诏狱里闹哄哄的,像集市一般热闹。 诏狱的狱卒又狠狠呼喝敲打了一番,这场热闹才渐渐平息下来。 几个狱卒又转身出去了,走在最后的一个却回头,悄悄下死眼看了几眼薛云涛,才又跟着出去了。 白成欢与威北侯夫人刚从忠义伯府回到威北侯府,就听说秦王世子前来拜访。 “那个薛云涛在诏狱里胡乱说话,你看要不要……” 萧绍棠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白成欢讶然:“你们的手,居然伸到了诏狱去?” 她是不是之前有些轻视了秦王一方的实力? 她只以为秦王离开京城多年,如今秦王世子回来,总要重新谋划一番才行,却想不到他们如此顺手。 萧绍棠嘿嘿笑了两声,一点都没谦虚:“那是,我们才不会打没准备的仗……这事儿,让那人嚷嚷久了总是不好,只要你点个头,我就帮你把这件事情办妥。” 白成欢也不想去问他为何对此事如此上心,思忖了一下,到底还是摇头: “他以后会不会死,是萧绍昀的事情,如今却是不能死,我还要借他一用。既然他在诏狱中如此胡言乱语,那我正好带个人去听听,不知道可否方便?” 萧绍棠总觉得有威北侯府和徐成霖护着,自己就算天天看着白成欢,想献个殷勤,也无处下手,此时听她这样说,连拍胸脯: “没问题,这件事儿就包在我身上,我尽快安排!” “那就多谢你了。” 白成欢面上不显,心中却是骇然,秦王一方的实力,果然是深不可测! 第三百六十章 惘然 萧绍棠不知道白成欢心中的惊讶骇然,凤目含笑,低头看着眼前一身白色衣裙如同淡雅兰花的少女,胸臆间忽然说不出的甜蜜滋味,有些话就这样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 “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谢字?石家既然如今是你的亲戚,那也像是和我的亲戚一般,事关石家清誉,自然是要早些处理好。” 想了想,萧绍棠又加了一句:“白成欢,这件事,我不为与徐家结盟,我只为你。我只想对你一个人好。” 午后幽幽的阳光洒在欢宜阁外波澜微微的湖面上,映射出无数细碎的光芒,一闪一闪,不时从静谧凉爽的欢宜阁花厅中荡漾而过。 眼前高冠广袖,一身华服的少年热情似火,眼光灼灼。 没有人看得见他宽大的袍袖下攥得紧紧的手掌。 他这样说,她会不会觉得他很轻浮? 白成欢却被那灼灼目光震惊在当场——什么叫做,只为她? 萧绍棠,为什么对她这样好? 一个男子,为什么要对一个女子好? 白成欢模模糊糊地想起,很久以前,大概是萧绍昀登基那一年,她才十二岁。 宁国公家的小儿子曾傻傻地捧了一大束梅花,送到他的面前。 那个穿得圆滚滚的小公子,站在雪地里憨态可掬地跟她说,徐成欢,我是个胖子,你也是个小胖子,你以后嫁给我吧,我把好吃的都给你,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她好奇地问他,你为什么要对我好?因为你觉得我长得胖? 那小公子点头又摇头。 他说,我喜欢跟我一样胖的人,我喜欢你,所以你嫁给我,我会对你好。 喜欢不喜欢的,她那时候没有想过,有萧绍昀在前,她对谁都喜欢不起来。 可是她很介意那个小胖子说她胖。 要知道那小胖子胖得全京城有名,居然说她和他一样?! 她很快就跑去找来了晋王,把宁国公的小儿子揍了一顿。 那年的冬天很冷,京城勋贵家的很多老人都没能熬过去,京城时不时就有白幡飞扬,可是最后一场浩大的葬礼,却是那个尚且是个小少年的小胖子的。 他死了,据说是失足跌入了宁国公府的湖中,冻死的。 没过多久,宁国公府上下也一夕之间被贬为庶人。 她那时还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可萧绍昀说,宁国公府意欲谋反,他如此发落已经是很轻了。 于是没心没肺的徐成欢很快就淡忘了宁国公府的事。 她只记得,那个小胖子,是叫姚泽嘉。 可此时,那个憨态可掬的小胖子的模样,就和萧绍昀阴鸷的眼神一起出现在她的眼前。 白成欢忽然打了个寒颤,是她害死了姚泽嘉! 若是她没有去找晋王,没有把这件事情闹大,没有被萧绍昀知道,或许姚泽嘉与宁国公府不会有那样的下场! 白成欢眼中忽然就滴下泪来。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原来,从那时起,萧绍昀,就已经不是她心里的那个萧绍昀了。 萧绍棠却像是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在白成欢忽如其来的哀恸里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不对,这根本就不对……她没有羞涩,没有恼怒,她哭了。 少年初尝情滋味的心顿时就慌了。 “白成欢,我,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他还没有跟她告白,也没有说什么冒犯的话啊! “萧绍棠,你是不是喜欢我?” 白成欢迅速擦干了眼泪,问出了这句惊世骇俗的话,黑眸中却像是刹那间灌入了一潭死水,再无任何的波澜。 萧绍棠心底狠狠一颤,觉得白成欢身上,有什么东西,瞬间就不一样了。 之前那个笑盈盈和他说话的少女,所有的温和全都不见了,只有一个似乎和他隔了千山万水的女子冷冷地看着他。 “我……” 他已经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告白的好时机。 迟疑间,白成欢却已经转身。 “萧绍棠,千万不要喜欢我,不然你的下场会很惨。” 宁国公府,就是去前车之鉴。 白成欢站在门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件事,你不必再插手了,你的好意,我与威北候府心领了,但是以后,你记得避嫌。” 萧绍棠懵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忽然就变成了这样? “白成欢……” 他还未问出口,就被打断:“我不需要你对我好,也不需要你因为我去做任何事,世子殿下请吧!” 为什么? 明明他曾经在白家的演武场上握住过她的手,曾经在京城的护城河畔将她拥在怀里,她都不曾这样言辞决绝,冷漠至此。 而今日,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而已。 他不明白,甚至有些怀念白成欢曾经给过他的那一巴掌。 就算是恼羞成怒,对他打骂,也比这样要好吧? 萧绍棠穿过欢宜阁外凌空从湖面穿过的廊桥,走过高大的凤凰木下,回过头,似乎还能看到那个白衣若雪的少女孤寂地站在原地。 为什么这样害怕,他会对她好? 她为什么这样害怕,他会喜欢她? 萧绍棠怔怔地望了一刻,最终大步离去。 他说过,总要扭一扭这瓜,才能知道到底甜不甜。 这算是个开始吧?他要回去好好和袁先生一起琢磨一番。 直到萧绍棠的身影消失在侯府的小路上,一直在屋中做隐形人的摇蕙才心有戚戚地上前:“大小姐,其实何七……秦王世子殿下,也是个不错的人……” 而独自立在窗前的白成欢许久都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 无边的愧疚涌上来就没办法再褪下去。 姚泽嘉,那个除了萧绍昀以外,唯一一个跟她许诺的人,就这样死在了那简单得有些可笑的喜欢里。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若是她能早些明白萧绍昀是个什么样的人……已经晚了。 她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再也不要让这世上,出现第二个姚泽嘉。 “摇蕙,正因为他是个很好的人,世间少有,才不是我这样的人能染指的,你懂吗?况且,我没有一颗真心可以给他,何必误人误己?” 摇蕙久久无言,似懂非懂。 忽然从皇后变成了疯女,大小姐心里一定很难过,一时半会儿也拐不过这个弯儿来,只可惜了秦王世子那样的好人品。 白成欢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开始认真思索起其他事情来, 若是秦王府真有插手诏狱的能力,那当年被先帝忌惮,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诏狱是什么地方? 是大齐看守最严密,戒备最森严的牢狱。 以梁国公府和威北侯府世代在京中的根基,想要在诏狱之中安插人手不成问题,但是立刻就能让石婉柔悄无声息的去见薛云涛而不被人发觉,却绝没有那么简单,肯定是要费心筹划一番的。 毕竟此时薛云涛牵扯进了宁王一案,也算是挂在了皇帝眼皮子底下的人,稍有异动,皇帝那边就会发觉。 可她只是顺口一提,萧绍棠却眼睛都不眨的就答应了。 想想他如今在萧绍昀面前的装疯卖傻,小心翼翼,这份仗义就更显得可贵难得。 果然还是热血少年,虽然身份转换,但是这份仗义却着实叫人钦佩。 她到底还是拿不准萧绍棠到底是有十足的把握还是在她面前逞强。 但无论如何,总不能为了石婉柔的一个心结,就让皇帝盯上萧绍棠。 正沉思间,门外就有小丫鬟拢起了欢宜阁花厅门口挂着的湘妃竹帘子,威北侯夫人身边的高嬷嬷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四小姐,皇上的圣旨到了,您去前院接旨吧,夫人正在换衣服,您也准备准备吧。” 圣旨这么快就到了? 她原本以为就算是皇帝早朝宣布让哥哥去东南的这件事情,也要下了朝才会命人拟旨,等圣旨送来,也要傍晚了。 萧绍昀果然是早有准备。 “我知道了,我即刻更了衣,就往前院去。” 虽然她知道哥哥去东南的事情,已经是木已成舟,再无更改的余地了,可是事到临头,她心里还是乱糟糟的。 好像从她离开这个家,前往皇宫的那一天起,她的人生里,就只剩下无尽的别离。 前来传旨的不是刘德富,而是换成了兵部尚书赵诗真。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威北候徐钦厚之子,威北候世子徐成霖,武艺超群,骁勇善战,忠义双全,实乃国之栋梁,朕念及东南三州倭患渐频,百姓流离,特加封徐成霖三品镇南将军衔,代朕镇守东南……” 威北候府上下恭恭敬敬听完了圣旨,叩头谢恩,毫无异议地接了旨。 赵诗真将圣旨小心翼翼地交到了徐成霖手上,忍不住大笑着狠拍了几下威北候的肩膀:“徐侯爷可真是虎父无犬子,后继有人啊,眼见着你们徐家又要显赫几代人了,不像我,自觉一世英雄,儿子却个个是草包!” 白成欢在人后听到了,却是有些出神。 赵诗真做了十几年的兵部尚书,却因为大齐一直没有战事,这个尚书做的极为清闲,闲着无事就喜欢勒掯他的几个儿子习武。 可惜他的几个儿子皆是资质平庸之辈,到最后也只能是在军中寻了个闲职,并没有一个能继承他当年雄风的。 若是这样比起来,哥哥当真是人中龙凤之属。 威北候看着身姿矫健的儿子,心中也是一阵感慨。 他对儿子一向严厉,总想着他是徐家将来的脊梁,可如今儿子要去边疆建功立业,一个不小心就是九死一生,他心里,却又百般不是滋味。 威北候夫人早就红了眼眶,却碍于圣旨,不敢流泪,直到赵诗真离去,一家人回了正院,才握着那道黄色绸缎的圣旨,眼泪再也忍不住。 “三天以后就要走啊……我这一辈子,就你一个儿子,无论如何,你要好好地回来!” 白成欢看着娘亲伤心担忧落泪,上前陪伴在侧细心安慰,一双黑眸却看向了徐成霖。 “哥哥,此去东南,倭寇暂且不论,千万记得,不要与林稻城起争执冲突,伺机而动即可。” 因为萧绍昀曾经的话,林稻城在白成欢心中,总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徐成霖点头:“林家在东南盘踞多年,我总不会一去就去招惹林稻城这个地头蛇,你尽管放心。” 兄妹两人说着话,威北候夫人在一边满腔心事,忽然就怒道: “都是安竹林那个祸害,耽误得你如今连个媳妇儿都没有娶,连个一男半女都没有!” 白成欢心底黯然,以哥哥这个年纪,放在别人家早就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 她不禁想起了梁思贤。 自从七夕那夜过去之后,思贤只来过侯府一趟,只和她说了说话,却再也没有提起过哥哥。 眼看着哥哥又要远走东南,思贤的心事,难道真要就这么断了?那也未免太可惜了。 消息在威北候府中传开,朱姨娘院中顿时一派喜气洋洋。 待到徐成乐闻讯赶回家中送别长兄的时候,朱姨娘就紧紧地拉住了儿子,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成乐,徐成霖就要去东南送死了,你那什么书院的书也再也不要读了,赶紧回来,趁着这个机会多陪陪侯爷,让侯爷也看到你的好,若是徐成霖有个万一,那你就……” “即使大哥真有个万一,世子之位也绝不会是我的!” 徐成乐厉声打断了朱姨娘的兴高采烈。 他是庶子,从出生就注定了与威北候的爵位无缘,他也早就断了那个念头。 朱姨娘不服气:“怎么会不是你的?虽然他徐成霖是嫡子,可是他如今没有儿子啊!他要是死了,这侯府可就你一个男丁了,徐家几代单传,嫡枝早就只剩下咱们了,若是没有嫡出的,这爵位不就得落在你身上?” 徐成乐对自己生母的异想天开总算是又有了新的认识。 “若是嫡枝的人都死光了,那侯府的爵位就只会被收回,所以,姨娘,若是你还想要在侯府享受荣华富贵,那就最好祈祷大哥长命百岁!” 朱姨娘瞠目结舌,打死不相信:“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样没天理的事情?你难道不是侯爷的亲儿子?你也是徐家正正经经的儿子!” 第三百六十一章 临行 徐成乐听她这样喊心中就烦燥起来,长久以来闷在心里的自卑和委屈,顿时化作无尽的怨恨,冲口而出: “大齐的律法就是这样定的!当年太祖就是这么痛恨庶出之人——谁让你当年自甘低贱非要做妾,连累得我这一辈子在人前都要低头!你那时本就不应该生我,就算你生下我,你也永远做不了正室!” 儿子刻薄的话像是一把尖刀,瞬间就在朱姨娘心头扎了一个血窟窿出来! 她怔怔地望着一直懂事孝顺的儿子忽然间变得面目狰狞,气恨心痛之下,嘴唇直哆嗦。 就因为不是嫡出,所以就不能继承威北侯的爵位? 这个打击太大,朱姨娘简直要崩溃了——若是不管如何努力都无法让儿子取代徐成霖的位置,那她这么多年的努力岂不是全都白费了?! 她自甘低贱地在侯府做妾,到最后,到死,就只能是一个妾了? 怎么会是这样的! “不可能,这不可能!当初林嬷嬷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你说什么?什么林嬷嬷?” 徐成乐话一出口看到姨娘的神色,是有些不安和后悔的,可是听了这话却又大惊失色! 他一回来就先将家中最近发生的大小事情打听了一遍,自然知道生母又被人撺掇着去挑衅夫人了,结果这一闹,从前的悠闲日子没有了,如今还要日日在夫人面前立规矩。 他原本过来是要劝一劝,让姨娘以后消停些,却从她口中又听到了“林嬷嬷”! 那个撺掇姨娘闹事儿的婆子,不是就查出来是受了什么林嬷嬷的指使吗? 朱姨娘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儿子的神色,心神震荡之下,触动了当年旧事,“哇”地一声,拿帕子捂了脸就大哭起来。 “表哥……当年我若是听了你的话……我被那个老东西骗了啊!我不该来做这个妾啊!” 徐成乐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姨娘这又是要发什么疯? 徐成乐二话不说,上前一把就捂住了朱姨娘的嘴,低喝道:“姨娘,你在胡说些什么!?” 这若是被父亲听到了,绝不会是什么送家庙,什么发卖,那就是直接打死的! 徐成乐懂事之后,是听人说过朱姨娘从前的事情的。 他只知道自己的生母,原本是威北侯老夫人院子里的丫鬟,却趁着父亲一次醉酒,爬了床,父亲本来是要打死她的,最后老夫人出面,硬是给抬成了妾室,后来居然也颇为得宠,还生了他们姐弟两个。 按说这么些年,父亲对姨娘也算是不错了。可此时,姨娘居然哭喊着什么表哥! 朱姨娘哪里还顾得会不会被人听到,只掰开了儿子的手,哭诉起来: “当年娘是有个表哥的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是真喜欢我啊,他要给我赎身,可是……可是林嬷嬷那个老东西却说老夫人看不上夫人,让我去给侯爷做妾……她说的,只要生了儿子,以后就能想办法立世子,我就能和老夫人似的,做个老封君……这个骗子,她从来没告诉我庶子不能立世子的啊……是她骗了我,是她误了我一辈子啊!” 朱姨娘边哭边说,越说越伤心,越伤心越哭,直哭得快背过气去,徐成乐却只是呆呆地扶着朱姨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曾经他因为庶出的身份被人嘲笑的时候,是很恨自己的生母的。 他觉得他受到的所有的不公和歧视,都是因为生母糊涂,痴心妄想,想要飞上枝头,才让他来了这个世上受罪。 可他从没有想过,原来姨娘当初也是受人蛊惑。 这个林嬷嬷,到底是什么人呢? 朱姨娘哭的肝肠寸断,直到两只眼睛肿的像核桃一般,才止住了哭声。 虽是不哭了,却哑着嗓子恨声道:“林嬷嬷那个老东西,害了我一辈子,如今还在庄子上享清福,做梦!我一定要她不得好死!她跟了老夫人那么多年,龌龊事儿也没少干,我一定要好好想想,仔细想想,把她当年的事儿都抖出来,让石玉珍收拾她!” 朱姨娘虽然在侯府这么些年过得日子也不错,可是她每每给威北侯夫人低头的时候,也是万般不甘的。 她并不是这侯府的家生子,原本也是平常人家的好女儿,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可也是正正经经的良籍。不过是后来遭了饥荒,家里实在没办法,才把她卖了做奴婢。 她出身不高,教养见识都有限,可心气儿却一点也不低。 从爬上威北侯的床的那天起,她就在心里存了志气,将来一定要取代石玉珍那个老虔婆,成为这侯府真正的女主人! 可直到今日,她才知道,她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居然全都是一个笑话! 她的荣华富贵,诰命加身没有了,她的儿女以后的前程也没有了! 她绝对不能放过林嬷嬷那个老东西! 徐成乐看着朱姨娘咬牙切齿,心头却是前所未有的明白。 这能怨得了谁呢?即使是别人蛊惑,可要是姨娘心里没有存了攀附富贵的念头,也断然做不了侯府的妾室。 可他又能说什么呢,只能又耐着性子好好劝慰了一番,并且没忘了再次告诫朱姨娘: “姨娘,您若是想在侯府安安生生的过完下半辈子,今日这样的话就千万不要再说,您只能祈祷大哥平平安安,长命百岁,不然,若是父亲百年之后威北侯府的爵位被收回,您与我又是如何的下场呢?” 儿子的话,朱姨娘是挑不出一点的错处来,可她,真的不甘心啊! 以后要日日盼着一个她天天诅咒要他去死的人平平安安,她真的做不到啊! 朱姨娘心里难过极了,又哭了起来。 徐成乐叹息一声,只能出去嘱咐了丫鬟几句,回了自己的院子。 三天的时间很短,眨眼间,徐成霖离京的日子就到了。 此次徐成霖去东南与当初去西北完全不同,威北侯府也能光明正大的给他带人了。 除了皇帝派给徐成霖的三千兵士,威北侯又亲自挑了一百名府兵,乔装打扮过后悄无声息地提前出了京城,先徐成霖一步在前路上候着了。 皇帝给的人,大约就能起到个监视徐成霖的作用,要让儿子得心应手,威北侯还是相信自己手里的人。 而提前一天,皇帝的旨意就下来了。 他要率文武百官,亲自去东城门为徐成霖送行。 此举算是在威北侯府的意料之外,不过也没有太过惊讶。 皇帝率文武百官送出征的将士,虽是殊荣,却也是平常事。 而且讲心里话,威北侯府诸人,也不见得想见到皇帝。 只是消息一传开,京城众人还是一阵沸腾。 西北交给秦王,东南就交给了徐家,临行还要御驾亲送,威北侯府的荣宠,这是更上一层楼啊! 原本还打算日后和徐家搞好关系的京城诸人立刻就觉得日后太晚了,必须今日就去为徐成霖送行。 甚至一些与威北侯府素无交集却想要在皇帝面前露个脸的人也决意要去。 毕竟皇帝都去了,他们还有什么好矜持的? 于是到了徐成霖离京的这一日清晨,京城的大街小巷早早就开始车马云集,人头攒动,热闹景象堪比刚刚过去的七夕之夜。 梁思贤坐在马车中,行驶在挤挤挨挨的车马人群中,心急如焚,又后悔异常。 她就不该犹豫的,应该早些出发,去城门候着,也省得这个时候跟着这些不相干的人在这里耽误工夫。 跟着梁思贤出来的丫鬟是她平日里最信任的心腹,对梁思贤的心事也是心知肚明。 见状就上前劝道:“小姐,您别急,皇上的御辇还没有出宫,皇上不到,徐世子是不会先行走的。” 梁思贤心烦意乱:“这道理我自然知道,可是……” 若是去的晚了,徐大哥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这辈子怕是再也不能单独跟徐大哥说上几句悄悄话了。 “你去让车夫去前面催催吧,看能不能挤出条道来让咱们先行。” 梁思贤从来不仗着梁国公府的势在京城横行霸道,可此时,她真想将眼前的人群全部驱散,能早一刻赶到徐大哥身边去。 车夫看着黑压压的人群,虽然知道很可能是徒劳无功,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跟前面的人交涉去了。 可是此时,除了皇帝,谁的名头都不好使。 谁不想早早赶到城外去,早早先占个好地方,等皇帝到了一眼就能瞧见他们忠心耿耿的样子? 所以直到太阳升起来,梁国公府的马车才算是挪到了城门外。 白成欢一早就在四处搜寻梁思贤的身影,终于看到了梁国公府的马车,立刻就身姿轻盈地走了过去。 “思贤,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昨日白成欢就给梁思贤下过帖子,邀她今日城门见面。 梁思贤对哥哥的情意不会是假的,而无论从家世还是人品相貌上来说,也都是现如今最与哥哥般配的人。 而看哥哥的样子,能跟思贤的说他以后成了亲不纳妾,也不像是对思贤毫无好感。 这样的两个人若是生生错过,那是多么可惜。 梁思贤被白成欢幽怨的眼神看的有些不好意思。 “我原本昨日就准备去侯府的……可是……” 母亲一再告诫她,她与徐成霖是不可能的,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忍着不再像从前那样往威北侯府跑得那样勤,但是心里的念想又折磨的得她寝食难安。 “好了,无妨的,哥哥在前面等你。” 白成欢自然看得出梁思贤有心事儿,可此时人多眼杂,也不是追根究底的好时候,还是等哥哥走了,再与思贤慢慢说吧。 梁思贤苍白的脸上立刻就浮现出了几许嫣红,抬眼有些羞怯的看向了徐成霖的方向。 一身戎装的徐成霖站在高大的骏马旁,手中牵着马缰,正往这边看过来。 恰少年英雄,英姿勃发。 梁思贤几乎看呆了。 “思贤,你来了?多谢你能来送我。” 徐成霖对梁思贤颇有好感,不仅仅因为她是妹妹的闺中密友,也是因为梁思贤在他眼中,是个很有趣的小姑娘。 梁思贤对上徐成霖那双明亮含笑的眼睛,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只深深地看了徐成霖一眼,轻轻地答应了一声,就低下了头去。 再喜欢又能怎么样呢?她总还是要听从家族的安排。 前来送行的人越来越多,徐成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有人挤了过来,与徐家人寒暄起来,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隔绝了梁思贤的视线。 她心中又觉得空落落的,只觉得徐大哥这一走,自己一半儿的心都要跟着他远去了。 可是徐大哥他,还从来不曾明白过她的心意呢。 明明是人潮涌动,可白成欢看着梁思贤的身影,依然察觉到了深深的寂寥。 好在白成欢在外人眼里,并算不得正经的徐家人,同她说话的人就没有那么多了。 白成欢悄悄的伸出手,神情复杂地握住了梁思贤的柔荑。 “思贤,等哥哥到了东南,我们一起给他写家书过去。” 梁思贤的眼圈刷的一下就红了。 她与徐大哥,大概是再也没有以后了。 不多时,忽然听见城门口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喧闹,随后却很快安静了下来,人潮如同风吹波浪一般,依次跪了下去,一队队御林军手执刀兵分列两旁,宫中内侍的喝道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皇帝来了。 白成欢望了那抹高高在上的明黄色一眼,如同地上匍匐着的每一个人一般没,缓缓地跪了下去。 皇帝坐在高高的御辇上,俯视着自己的臣民,缓缓而来。 远远瞧见人群聚集处那抹明艳的银红色,萧绍昀心头狂跳几下,冠冕垂珠掩映下的俊美面容上,露出一丝笑意。 “你看,你成欢姐是不是穿红色的衣裙更好看些?” 萧绍昀瞥了一眼骑在马上伴随在侧的秦王世子,却是朝着秦王世子身边的晋王问道。 晋王伸长了脖子,也一眼就望到了白成欢,却是摇摇头。 “不一定……从前的成欢姐总是笑眯眯的,穿红色的衣服璀璨耀眼,可是如今的成欢姐……她还是穿白衣好看。” 如今的成欢姐,没有从前那般开心了。 晋王心里忽然酸溜溜的。 第三百六十二章 叫一声表哥 从前的成欢姐一身红衣,灼灼耀眼,一双明媚的眼睛见人先带三分笑意,无论什么时候看见,总觉得心里是暖和的。 可是如今这个总喜欢一身白衣的成欢姐,眉眼精致,可眼底却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光亮,每次看过去,都觉得像是一口深井,看不出是喜是悲。 即使她今日一身红衣,可依旧那般让人觉得冷清。 萧绍棠稳稳地骑在马上,随行在御辇之侧,一出城门,就即刻在人群中搜寻到了白成欢的身影。 即使人潮涌动,可是于千百人中,他还是能一眼看到她,红衣如火,牵着梁思贤的手,站在被人簇拥着的威北候父子不远处,唇角含笑,眼神温柔。 此时,她也和这挤满护城河边的人一般,跪伏在地,姿态谦恭,却让他心中陡然不是滋味。 她在他心里,该是高高在上的皎皎明月光才对啊。 那日在昭阳殿,皇帝到底对白成欢做了什么,才让她那样惊惶地跑了出来,他怕问了白成欢会觉得尴尬,到底忍着没有去问白成欢。 可是,他心中已然雪亮,他最担心的状况还是出现了。 萧绍棠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皇帝,眼底沉沉之色一闪而逝。 皇帝浩浩荡荡的仪仗从人群中穿行而过,终于来到恭敬跪地的威北候一家人面前。 “徐爱卿即将远行,为朕分忧,朕特来送你。” 萧绍昀走下御辇,面带笑容,语气里却透着无尽的高高在上和恩赐之意。 “臣徐成霖叩谢皇上天恩,必定为大齐尽忠,不负皇上所望!” 徐成霖谦恭地叩头。 萧绍昀扫了一眼四周黑压压跪伏在地的众人,才轻声道:“平身。” 白成欢站起身,抬头的瞬间,却刚好对上萧绍昀望过来的眼神,带着从前她熟悉的光芒。 她面无表情地低下头,拉着梁思贤不自觉地往后悄悄退了几步。 梁思贤觉得奇怪,就也抬头看了一眼,却望见皇帝在看着成欢! 梁思贤悚然心惊——皇上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成欢?! 这样温柔缱绻的眼神,不对,这根本就不对! 梁思贤望望皇帝,又望望垂下头去,笑意全无的成欢,心里翻江倒海一般,说不出的滋味,不知道是难过,还是愤怒。 皇上怎么可以这样!? 成欢才去了几日,他就选秀,徐成意,安竹林,一个接一个地被接进宫去住着,如今又盯上了白成欢! 他如此薄情寡义,怎么对得起徐成欢! 好在萧绍昀很快转开了目光,态度和煦地跟徐成霖殷勤嘱咐,俨然一副明君模样,待君臣两人演了一出君臣相得的好戏之后,萧绍昀又回过头向晋王道: “朕记得林贵太妃也是东南林家出身的林氏女,林家也算是小十你的舅家呢,成霖此次前去,小十你可有什么话要跟你母舅家说的?” 此话一出,白成欢心中倏然一惊,却死死忍着没有抬起头来。 萧绍昀这是在试探!就怕小十不知道深浅,胡乱传话——藩王与占据一方的母舅家来往密切,是想做什么? 好在晋王平日里是个最不动脑子的人,今日却是格外头脑清醒。 他用手中的扇子挠挠头,像是苦思冥想了一番,才有些为难地道:“皇兄,臣弟,臣弟也想跟母舅家来往来着,可是……可是母妃去的早,东南又那么远,舅舅家又从来不曾有人来过京城,平日里,也素无交集,这,这可是要说些什么,又是跟谁说去?” 白成欢提着的心立刻就放下了。 萧绍昀一愣,似乎没想到晋王能这么规矩,居然连母舅家还有些什么人都不知道。 随后却正色道:“小十你也真是糊涂,再说路程遥远,那也是你的母舅家,怎能如此漠不关心?” 说着就转身对徐成霖道:“成霖此次去了,见到林家人,一定要好好说上林家几句,路程再远,晋王也是他们的亲外甥,怎么能从不来京城探望呢?毫无骨肉亲情!” 徐成霖拱手应是,周围大臣尽皆无声,心里却明明白白,皇上,这是已经开始找理由苛责林家了。 不少人精都在心里叹息,这真是林家在东南的日子太逍遥了,让皇帝不满了。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是那林家往日里尽情与晋王来往,恐怕此时已经被扣上了结交藩王意图谋反的罪名,这不来往了又说是毫无骨肉亲情,真是横竖都是错。 赵诗真远远地站着,却竖着耳朵,将这边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听了这话眉头就皱了起来。 正巧身边站着户部尚书朱思明,他就伸手捅了捅朱思明的后腰。 “做什么?”朱思明回头,恶狠狠地瞪了赵诗真一眼。 要说如今他最不待见的人,当属一直追在他屁股后面要银子的赵诗真。 赵诗真对朱思明的恶劣态度不以为意,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说皇上这意思,是不是又要动东南,动林家了?可这要是东南再乱起来,西北怎么办?朱大人,银子,你可备好了?” 朱思明一怔,脑子顿时就被“银子”这两个字占据了。 要说如今户部最缺的是什么,那就是银子。 今夏大齐各地大旱,到了秋季,赋税想也不用想怕是收不齐的,工部的招魂台又像是流水一般的银子出去,再加上还有一场选秀没有开始,西北的军饷又半分不能轻忽,户部从上到下早已是焦头烂额。 这东南一直都是林家管着,林家天高皇帝远地做着土皇帝,倒也自觉,每年都没怎么跟朝廷要过银子,自家的兵自家养着。 这要是徐成霖这一去,再把稍微平静些的东南再搅和乱了,岂不是又是要年年一大笔银子? 朱思明立刻就冒汗了。 七月的天儿本就处处冒着火,这心里一上火,很快朱思明的官服后背都湿透了。 赵诗真原本还羡慕威北候,这会儿一看朱思明的神情,心里也是沉甸甸的。 不说户部的银子,只说兵力,原本西北就缺人,招魂台还拉了这么多壮丁来,若不是各地增援,宁州城能不能保得住还是两可之间呢,若是东南再闹起来,到时候可上哪儿调兵过去?难不成要把拱卫京师的三大营十万人马调过去? 可这北方的兵马,到了东南那个地方,若是水战,岂不是寻死?还不说水土不服等等问题。 大齐的兵马四处散落,东西同时起战事,可是随时会有覆国之祸啊! 皇上,这是昏了头了吧? 两个尚书站在一处各自出神,那边,徐成霖已经饮了离别酒,再次向皇帝叩头辞行。 随后看向送行的家人。 “爹,娘,保重。” 他向父母行礼,随后又看向白成欢。 他不能日日守护在妹妹的身边,不能即刻就为妹妹报了大仇,但他已经走在了这条路上,就绝不会回头。 “成欢,一定记住我说的话,不要心急,等着我回来。” 白成欢笑着点头。 “愿兄长此去一路平安,万事顺遂。” 在家中,该说的话早已说过,此时当着皇帝的面儿,只能有这些话了。 “徐大哥!” 骄阳如火,一身戎装的徐成霖再次跨上骏马,正欲扬鞭,身后却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喊。 他回过头,就看见妹妹身边站着的梁思贤,忽然朝他跑了过来。 她在骏马旁边站定,才将手中的东西捧到徐成霖面前,声音微弱,却足够徐成霖听见: “徐大哥,无论你在哪里,你都要记得,建功立业不是最重要的,你平平安安地回来,才是最重要的。这是我去北山寺给你求来的平安符,你带在身上,也算是我的,我的一片心。” 徐成霖惊讶地看着梁思贤手心捧着的一枚四四方方的符纸,再去看她的脸,却发现她眼眶红肿,似乎是哭过。 他记忆里的梁思贤,是个快乐无忧的小姑娘,就像从前的成欢一般,今日却这般伤神。 是因为他要走了吗? 可他,又算是她的什么人呢,值得她这样伤心? 皇帝在身后,拥挤的人群在身侧,徐成霖顾不得多想,伸手接过了那枚平安符,放入衣襟中。 “多谢你的这片心意,我记在心里。” 梁思贤红肿的眼中瞬间浮现出笑意。 “徐大哥,保重。” 梁思贤后退几步,望着马上的矫健的男子,忽然间觉得像是了了一桩最要紧的心事,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有遗憾了。 不管他明不明白她的这份心意,她在她的余生,都不会因为自己从来没有鼓起勇气走到过他的身边而遗憾后悔。 “你也保重。” 徐成霖深深地看了梁思贤一眼,扬鞭上路。 走了很远,当他回头看的时候,除了家人已经远去的剪影,映入眼帘的,还有冲他挥着手的绿衣女子。 梁思贤。 他再次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皇兄,徐世子已经走了,咱们也回吧。” 晋王拿着手中的扇子挡了挡头顶的烈日,扒拉开围着皇兄的官员,提醒他的皇兄。 他一个男子,倒是不怕晒,只可怜成欢姐毫无遮挡之物,这么毒的太阳,万一晒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他有心过去替成欢姐挡挡这太阳光,可惜成欢姐一再告诫他,人前不许再与她接近,他此时过去,她定然会生气。 萧绍昀却是将眼神放在了晋王手中展开的扇面上,定定地看了一眼,才点点头。 被渐渐毒辣起来的太阳晒得晕头晕脑的众人连忙再次跪下,准备恭送皇帝,御辇旁却传来皇帝的声音: “朕今日既然出了宫,就不妨在京中走走,步行回宫,众位爱卿自便吧,坐车骑马皆可,只是不要跟着朕。” 围着皇帝的文武大臣和跪在远处的百姓顿时哗然。 这么热的天儿,皇帝要走着回去? 这不是开玩笑嘛,皇帝走着回去,他们坐车骑马?再给他们仨儿胆子也不敢啊! “臣不敢!” 众人纷纷推辞。 萧绍昀叹气。 他不过是想自在片刻,怎么就这么费劲。 他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无论文武百官,还是庶民百姓,即刻离开此地回城,若有延误,以抗旨之罪论处!” 说完顿了一下,看向威北候府众人的方向:“威北候府诸人随朕一道同行。” 皇帝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不走也不行了。 文武百官也是实在是热得受不了了,他们又不像皇帝有罗伞在头顶遮挡,都是曝晒在日光下,此时虽然有些羡慕嫉妒威北候府诸人能与皇帝如此亲近,却也只能麻利地走人。 “臣弟也与皇兄同行。”晋王却不想走。 萧绍昀也不在意,点点头同意了。 萧绍棠却也拱手:“皇兄,臣弟对京城还不熟,正好趁此机会跟随皇兄四处看看。” 萧绍昀不满地瞪了过去,这脸皮是不是有些太厚了? 京城大半的权贵人家都跑遍了,还说对京城不熟? “你不必跟着朕了,早些回去吧。”萧绍昀赶人。 看皇帝不允,萧绍棠扫了一眼晋王,神情间有些委屈:“皇兄都许晋王殿下跟随了,却不许臣弟跟随,想来是对臣弟有所不满,才会如此偏颇吗?” 正渐渐走远的众人就有人回头看。 萧绍昀气不打一处来,一个质子,也能和晋王比吗? 正在有些僵持的时候,一边忽然冲出一个粉蓝色衣裙的身影来,直直冲向萧绍棠,几乎是扑入了他的怀中。 “七表哥!你没有死?你没有死!” 惊讶,激动,悲伤,欣喜,种种情绪不一而足,全部都出自一个女子的口中。 众人全都凝目看过去,只见是一个美貌的少女,正死死地抱着秦王世子,眼中清泪滚滚而下。 萧绍棠只怔了一瞬,就立刻推开了她,音色低沉:“这位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薛兰芝一边拼命摇头,一边就要再次扑过去,想要把眼前的这个少年牢牢抓住,再也不放开: “七表哥,你就是何家七表哥,我不会认错的,就算是你化成灰我也不会认错!你居然还活着!我就知道你不会死!” 美人落泪,惹人疼惜,可是萧绍棠的心却是直直沉向无底深渊: “姑娘自重!” 她这是要害死何氏一族,置何家于死地吗?! 第三百六十三章 带走 “七表哥,你为什么不肯认我?你明明就是……” 薛兰芝不顾萧绍棠的呵斥,死死地抓住了萧绍棠的衣襟,戚戚哭诉,却被萧绍棠厉声打断: “你是何人,居然冒认本世子!” “世子?” 薛兰芝这才仔细地去看萧绍棠的服色,华丽严整的紫色亲王世子服饰,与从前那个虢州纨绔少年一身的随意完全不同。 可是她怎么会认错呢? 这就是她心心念念的七表哥何丛棠啊,她那样喜欢他,他的眉眼,他的音容笑貌,她全都记得清清楚楚,无论如何都不会忘。 “表哥……”薛兰芝摇头,却又不敢再大声喊出来,美眸中委屈的神色铺满。 完完整整地看到了这一幕的皇帝心里顿时狐疑起来。 何家,已经淡出京城多年了…… “你是何人?你确定,这真的是你的表哥?莫非你是先秦王妃母家的人……”萧绍昀似乎在认真思索,却又摇头:“不对,朕听说秦王妃当年过世之时,连同腹中的孩子一起不幸殁了,而绍棠你的生母……” 萧绍昀看向脸色阴沉的萧绍棠:“朕记得秦王叔上书中说已经过世多年?” 萧绍棠看也没再去看惹起这场是非的薛兰芝,回身对着萧绍昀恭敬拱手回道: “回皇上,臣弟生母当年因为父王之时郁郁寡欢,在臣不满周岁之时已经过世,臣弟这么多年也从未听说过母妃家中有什么人,想必这位姑娘是认错了人。” 薛兰芝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沾染着泪珠,一时间满心懵懂,实在是不明白眼前的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以至于皇帝问她是何人,都忘了回话。 萧绍昀却是似笑非笑,打量了一番薛兰芝,又看向萧绍棠,似乎饶有兴味: “这位姑娘看起来楚楚可怜,想必也是其情可悯,既然她口口声声唤你表哥,想来是有些缘故,绍棠你说呢?” “臣弟并不知道是何缘故,臣弟从未离开过宁州,在宁州,也从未见过这位姑娘。”萧绍棠否认得一干二净。 “是么?”萧绍棠挑了挑眉梢,俨然是不相信的样子。 晋王在一边傻了眼,反应过来就开始犹豫。 虽说他也确信萧绍棠就是何七那厮,可要是这个时候说出来,萧绍棠岂不是就是欺君? 这人虽然可恶,可欺君之罪是死罪,自己总不至于就这样害了他的性命吧? 晋王犹豫不定,不自觉地就看向了白成欢。 白成欢在薛兰芝喊出那句“表哥”之时,心底就暗道不好。 萧绍昀的疑心病已经一日比一日重了,这个线头扯了出来,他岂有不追究的道理? 可此时,也只能先把这件事情遮过去了。 她没有迟疑,缓步走了过来,对着萧绍昀行了一礼,才看向薛兰芝,含笑将手中的帕子递了过去: “薛大小姐,你也来京城了?” 薛兰芝正迷惘伤心,忽然听到这温柔的声音,定睛看去,就看到一张精致漂亮的脸。 这女子……她仔细地想了想,立刻就想了起来这是谁:“你是那个去铺子里找过表哥的女子?” 白成欢笑着点头:“薛大小姐好记性,那时我也去寻过令表兄。可我看着,虽然秦王世子与令表兄有些相似之处,细看却又不同,薛大小姐仔细想想,可是看错了?毕竟,令表兄是虢州的一个纨绔子弟,秦王世子却是天潢贵胄,若是认错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最后一句话,白成欢说得格外清楚。 薛兰芝激荡的心神在白成欢似有深意的眼神里逐渐冷却了下来。 她身为陕州大族薛家的嫡长女,从来不是空有容貌,却无心机的人。 虽然事关何丛棠有些冲动,可一旦冷静下来,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的错处——即使这的的确确是她的七表哥,又怎么能当着皇帝的面儿,这样相认呢? 她那已经魂归黄泉的七表哥,忽然之间成了秦王世子,这其中,必定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缘故,她却如此莽撞地揭破了! 据说,皇帝一直对秦王颇为忌惮,所以才让秦王送长子入京为质,若是,若是皇帝就此起了什么疑心,岂不是她害了七表哥? 薛兰芝瞬间觉得后背都凉透了——薛家如今岌岌可危,今日她是要来在皇帝面前露脸的,若能寻到机会获宠,至少可以解了薛家目前的危局,可她,可她却差点酿成大错! 不,或许这大错已经酿成,若是皇帝追究,表哥,岂不是要恨死她了? 薛兰芝面如死灰地看向白成欢,眼神惶恐:“是么……刚刚,刚刚可能是我眼花了……你说的对,远远看着,是有些像的,可此时近看,又没那么像了……” 白成欢笑意不变,抬手就着手中的帕子将薛兰芝脸上的残泪拭去:“好了,擦擦眼泪罢,其实这也怪不得你,我一开始见着秦王世子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可是仔细看看,却又不是。平日里,认错人的事也常有,薛大小姐看明白了就好。” 薛兰芝迷茫地从白成欢手中接过帕子,拭了拭眼泪,才屈膝向着皇帝和萧绍棠行礼: “皇上恕罪,秦王世子殿下恕罪,是民女看错了,冒犯了……” 萧绍棠望着前几天还赶他走,今日却又为他站出来的白成欢,心中一阵暖意。 她到底还是念着他的。 萧绍昀的眼神也直勾勾地看向了白成欢。 她姿态娴雅得体,她笑容甜美温柔,却不是为了他,都是为了身边的萧绍棠。 一股闷气就此牢牢堵在了心口,萧绍昀却不想对着白成欢发火,一腔怒火全都迁怒到了薛兰芝身上: “薛家之人最近可是让朕如雷贯耳,时时都能听到呢,乱认皇亲之罪,可是一句冒犯就能了事的吗?还是说,你薛家如今就这样大胆到胡乱攀扯?你先是言之凿凿秦王世子是你表哥,随后就如此矢口否认,到底是何意?” “民女……民女的确是看错了……” 龙威一怒,薛兰芝只觉得英俊的皇帝顿时变得骇人,战战兢兢地就跪在了地上。 萧绍昀不依不饶:“你说是就是,你说看错就看错,这是把皇家的威严当成什么了?除了白成欢,谁人又能为你证明?” 原先欲走的人又已经纷纷停下了脚步,看着这场乌龙,此时听皇帝如此说,都明白是动了真怒了。 薛兰芝伏在地上泫然欲泣:“臣女,臣女……” 皇上怎么如此不讲道理,这认错人的事儿,要怎么证明? 白成欢却是环顾了一圈四周,很快在人群里精准地找到了她之前随意一瞥的时候看到的那个人。 只是看到那人身前站着的两人,她迟疑了片刻,还是冲着那人疾步走了过去,行了一礼之后展颜一笑,尖尖的小虎牙隐没在唇畔的笑意中: “这位公子,我记得在虢州曾经见过您与薛小姐的表兄在一处春猎,那时,我还曾经误伤过您,您可否能为薛小姐做个证,仔细看看,这位,可是薛小姐的表兄?” “白小姐……原来你看到我了!” 宋三郎看到朝思暮想的美人儿这样对着他笑,顿时觉得骨头都酥了。 “我,当然记得……我这就去跟皇上说明!” 美人有命,岂能不尊? 这是一向流连花丛的宋三郎的做人准则,再加上他早在薛兰芝出现之时就意识到了萧绍棠面临的危险,是以他毫不犹豫地挣脱了堂兄宋长卿的手,对着白成欢痴痴一笑,就向皇帝走去。 “皇上,草民可以证明,秦王世子的确只是与草民故友有些相似而已,并非同一人,当日草民初见秦王世子,也曾认错人,因此薛小姐认错人,实在是一点儿都不奇怪。” 作为丞相宋温如的亲侄子,宋三郎对皇帝并不陌生,说起话来也是坦荡自然,让人一听就觉得十分可信。 “看来这位薛小姐,倒是真无辜呢,绍棠,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与你长得那般相似的人,朕倒是真想见一见呢。” 事已至此,萧绍昀似乎是相信了,对着萧绍棠感慨道。 萧绍棠笑着回道:“是啊,若不是今日这位薛小姐说出来,臣弟还从不知道,这世上,居然会有人与臣弟长得像,臣弟还以为,自己的英姿举世无双呢!” “哈哈哈,你呀,脸皮比小十都厚!看来朕是多虑了,薛小姐,平身吧。”这话似乎是逗乐了萧绍昀,他笑了几声,一脸心无芥蒂地模样,为这场乌龙做了了结:“好了,折腾了这半日,咱们走吧。” “臣等恭送皇上!” 许多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萧绍昀却又回头:“徐侯爷与夫人可以先行,朕方才见着晋王的扇面十分不错,问他何人所做,他说是白小姐,白小姐可否能与朕说说,你是师从何人?” 晋王瞠目结舌,他什么时候说是成欢姐所做了?!成欢姐要是知道他乱说实话,还不得骂死他? “皇上……” 威北候夫人就想阻拦,白成欢却垂着头走上前,面色苍白地开口了:“皇上过于赞誉了,臣女……臣女……” 说话说了两句,却忽然身子晃了晃,就直直地向着威北候夫人倒了下去。 “成欢!” 威北候夫人惊叫出声,连忙一把扶住,却见女儿眼睛极慢地眨了一眨,就彻底昏了过去。 她的声音陡然就拔高了:“成欢,你这是怎么了?” 顿时晋王,威北候与梁思贤,还有侯府的一干家仆,呼啦啦地就围了上去,只留下萧绍昀神色僵硬地站在了原地。 “四小姐脸色发白,额头出冷汗,却又烫得很,怕是这毒日头晒得久了,中了暑气了!”高嬷嬷当机立断。 “不让她来送,她偏要来!这可如何是好!回府,我们即刻回府!” 威北候夫人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看起来担心得很。 “成欢!”皇帝出声呼喊,正要上前,却见萧绍棠忽然回头单膝跪地:“皇上,臣弟方才多蒙白小姐仗义出言,此时白小姐身有不适,臣弟这就送她回去!” 说完也不等皇帝同意,就奋力拨开围着白成欢的众人:“让一让,本世子这就送白小姐先行去医馆!” 乱哄哄的众人也没想这话对不对,听见“医馆”两个字就直觉地让开了,萧绍棠一低头就看见了白成欢如白纸一般的脸颊,心头蓦然就是一痛。 “白成欢,我这就带你走!” 不管是不是真的,他此时一定要带她远离这里! 威北候夫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只见萧绍棠长臂一伸,就从她怀里将成欢捞走,紧紧揽在他的臂弯里,抱了起来就向着他的马匹大步跑去,纵身一跃,就带着白成欢上了马。 “驾!” 一声轻叱,骏马扬蹄长嘶,立刻就甩开四蹄在人群的间隙中轻巧挪动,向着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等众人纷纷明白过来的时候,只见秦王世子一骑绝尘,马上红衣与紫衣交织飞扬,很快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这,这……” 威北候夫人张了张嘴,实在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不管怎么说,成欢能立刻离了萧绍昀身边,总是好的! 萧绍昀的眼中就渐渐浮现出阴鸷来。 萧绍棠,大胆! 还从来没有人能从他的眼前,带走成欢! “放肆!” 萧绍昀的脸色阴霾遍布,周围的臣民纷纷跪在了他脚下。 宋长卿也随着父亲宋温如跪地,看了看眼中愤怒肆虐的皇帝,又看了看满脸担忧的堂弟,不由得感叹一声,造化弄人。 原来三郎所说的死了却还活着的人,竟是秦王世子,而惹得三郎痴心不已的那个虢州疯女,居然是这个白成欢。 这两人,都不是寻常之辈,都是在圆慧那里挂了名号的人哪! 原来三郎所说的死了却还活着的人,竟是秦王世子,而惹得三郎痴心不已的那个虢州疯女,居然是这个白成欢。 这两人,都不是寻常之辈,都是在圆慧那里挂了名号的人哪! 第三百六十四章 你想多了 白成欢却不答,慢慢坐直了身子,忽然伸出手去,从萧绍棠手中夺过了马缰。 “吁!” 一声轻喝,载着两人跑了这许久的骏马逐渐放慢了步子,最终停在原地不动了。 白成欢就要从萧绍棠怀中挣脱出来下马,萧绍棠眼疾手快地重新把她圈在了自己的双臂中。 “你这是做什么?好好坐着,我带你去医馆!” 萧绍棠暗骂自己这马不争气,怎么谁喊都听话? 身后是萧绍棠坚实的胸膛,萧绍棠低低的声音随着炙热的呼吸一同喷洒在她的脖颈间,白成欢顿时觉得这天气热得让人无法忍受。 她伸展双臂,轻轻一用力,就挣脱了萧绍棠的禁锢,轻轻一跃,就直接从马背上跳了下去,稳稳地站在了原地,才回过头看着萧绍棠,脸色依旧苍白,但是之前的虚弱之色一扫而尽。 “你心中清楚,我并不需要去医馆。” 在白成欢跳下马背的一瞬间,萧绍棠吓得心跳都几乎停止了,立刻也跟着翻身下马,冲上去一把抓住了白成欢的肩头,眼底惊悸犹存: “你这是做什么?万一摔到怎么办?” 白成欢瞥了一眼还放在她肩头的手,属于男子的手臂结实修长,手背上青筋根根虬起。 “我最近跟着父亲的属下习武,虽然还只是皮毛,但是我力气大,你是知道的,我不会轻易摔到,当然也不会轻易受制于人——所以,我觉得你的手还是先拿开比较好,男女授受不亲,想必你也该懂。” 萧绍棠这才发觉自己情急之下又逾矩了,他讪讪地收回手,不禁有些苦笑。 “白成欢,你我之间,逾矩的也不止这一回了,今日我是想帮你脱身,才从皇帝面前这样冒险将你带走,方才也是你猛然从马上跳下,我担心你才会一时失态而已,凭心而论,我是那样轻薄的人吗?你又何必避我如蛇蝎?” “可是我说过不需要你对我好,也不需要你再为我做任何事……” “你想多了。”萧绍棠自然知道她的意思,飞快地用四个字打断了白成欢继续说这些他不愿意听的话。 白成欢顿时住了口,尴尬之色一点点浮上雪白的脸颊。 这是,她自作多情了? 萧绍棠心中一阵揪然,却一本正经地咳了两声,才道:“我对你,并没有非分之想,也没有什么别的企图,只不过……只不过是因为你我曾经在虢州有过交情,咱们也算得上朋友,况且如今你是威北侯府的义女,既然我们秦王府要与威北侯府结盟,自然是要你好我好大家好,皇帝对你……咳,今日若是不带你离开,怕是有些不妥当。” 袁先生说了,身为女子,一般都是会有些矜持的,胆子小些的,遇到人冷不丁地太热情,可能还会吓到,一旦被吓到,再想让她从心底接纳喜爱她的男子,可就难了。 虽然白成欢看着也不像胆子小的样子,可若是他表现得太明显,早早把她吓跑,那可真是失策了。 想过一辈子,就得慢慢来,温水煮青蛙,等青蛙反应过来,就跳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嗯,当然,他是温水,白成欢是那只他看上的小青蛙。 尴尬褪去之后,白成欢倒是真的松了一口气,面对萧绍棠时的那些不自在,仿佛也散去了不少。 她是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一个男子的,萧绍棠这样简直是十全十美的少年,实在不是她能招惹的。 “你早些说清楚,我也不至于……不过即便依着往日的交情,你也不该对我如此随便动手。” 白成欢虽然对萧绍棠的用心松懈了几分,可也绝不会萧绍棠说什么就是什么,到底还是恼怒地瞪了萧绍棠一眼。 这样屡次被同一个男子占便宜,偏偏面对萧绍棠这样义正言辞的模样还没法说,真要计较下去,倒显得她小人之心一般。 可她总觉得,后背直到此刻还是觉得炙热发烫。 萧绍棠见她不似之前那般对他像是刺猬一般浑身皆备,心中暗暗欣喜,面儿上却还继续一本正经,拱手道歉:“刚才是我心急,冒犯了你,以后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你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又能如何呢?难道还能打你一顿不成?”白成欢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就要走开。 “我这就回去了,就此告辞。” 萧绍棠抬头看了看如同一个大火球一般的太阳:“这样的天气,你准备就这么走回去?我还是先送你去医馆,再送你回去。” 白成欢心中依然有些气,对这样的关心置若罔闻,只管往前走。 萧绍棠忽然就有一种媳妇儿的傲娇小脾气爆发,需要他赶紧上前去哄的感觉。 袁先生说了,但凡是女人,就没有不闹小脾气的,跟你闹,那是在意你,不跟你闹,那是闷在心里——说真的,萧绍棠觉得袁先生所谓的心无风月之事,完全是胡诌,这明明就是一个风月老手嘛! 他嘿嘿笑了两声,瞥见路边有一家卖杂货的铺子,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白成欢,等我会儿”,就几步冲进了铺子。 眨眼间的功夫,就见他拿着一把绣着精致刺绣的遮阳伞冲了出来,身后伙计还在喊: “这位爷,还没找您银子!” “不要了,赏你了!” 萧绍棠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白成欢,将那把精致的伞撑开,稳稳地举在了她的头顶,为她遮去了头顶的骄阳。 “既然你要走回去,那我陪你一起走——你别多想,我没其他意思,我是怕你一个人走着要是再晕倒,那就麻烦了。” 白成欢拒绝的话就这样噎在了喉中,这样一说,倒是她只要拒绝,就是她想多了? 长眉凤目的少年一脸大义凛然,白成欢叹口气,转开盯着他的眼神,自顾自向前走去,再也没说什么。 萧绍棠在她身后无声地笑了。 骄阳烈日,举伞与佳人同行,美事尔。 被两人抛在身后彻底遗忘的骏马左顾右盼了一番,确定根本没人理会它了,只好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自己跟了上去,望着前方的两人,湿漉漉的大眼睛眨了又眨。 城外,皇帝暴怒而去。 今日为了一睹龙颜涌出城去的官员百姓也纷纷往回赶,一时间城门内外,又是人潮涌动,摩肩接踵。 梁思贤担忧不已。 “徐夫人,那秦王世子,也实在是大胆,怎么能就这样把成欢掳走,成欢以后可怎么见人!” 梁思贤扶着威北候夫人往威北候府的马车旁走,尽量压低了声音道。 威北候夫人却凝神片刻,才低低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秦王世子这是古道热肠,不避嫌疑,令人敬佩。” 梁思贤久久回不过神来,徐夫人这是怎么了? 成欢可是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带走了,这可不是小事! 这可是事关白成欢的声誉,怎么能这么一句话就,就过去了? 威北候夫人与威北候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担忧。 皇帝这是要开始伸手了吗? 成欢好不容易死而复生,万万不能再走从前的路了。 另一边,宋温如与儿子宋长卿,侄子宋三郎一同坐在马车上,车内气氛格外凝重。 宋三郎嬉皮笑脸的时候居多,看到这样的阵仗就忍不住头皮发麻。 “大伯父,侄儿,侄儿还是出去骑马的好……” “你在皇上面前胆色惊人,怎么这会儿反倒心虚了?” 宋温如一语戳破了侄儿的企图。 宋三郎骤然无语,呐呐地分辩了一句:“侄儿,侄儿也是看那薛家大小姐可怜,实话实说而已……” 宋温如冷哼:“哪个貌美的女子在你眼中不可怜?一天到晚不思上进,只知道沉迷女色,成何体统!今日回去,将《论语》抄上十遍!” 宋三郎瞬间苦了一张脸,委屈到了极点:“大伯父!这事儿,跟抄书有什么干系?能不能不抄啊?您就宽恕侄儿这一回吧!” 他也不想闲着没事儿去皇帝面前露脸儿啊,他再傻也看得出来,如今的皇帝可不是从前那个颇有君子风范的太子了。 可是,何七是他的朋友呢,朋友有危难,他岂能袖手旁观?更何况,可是那个风姿过人的美人儿亲自来跟他说呢,他岂能置之不理,让美人儿伤心? 宋温如转过头去,看也不看宋三郎,对他的哀求无动于衷。 他的亲弟弟私德有亏,想要扭转过来已然是不可能了,可是这个侄子,他可是不能让他再重蹈弟弟的覆辙,一定要让他端正心性,绝不能手软! 一边宋长卿也懒得理会堂弟的哀嚎,只拿了扇子殷勤地给父亲扇着风,出口问道: “父亲觉得,今日薛家女错认秦王世子为表哥这件事,可有什么蹊跷?” 综合三郎之前的说法与圆慧的推测,这位秦王世子曾为何家子的事情,多半该是真的。 对于何家,宋长卿也不陌生。 前世,何家人才辈出,淡出朝堂十几年的何氏一族,在他死前,基本上已经恢复了何家从前的荣光。 可是何家,到底是什么时候和秦王扯上关系的呢?为何他前世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过。 宋温如点头:“蹊跷自然是有的,且不是一点半点。这秦王世子的身份,原本就有些问题。” “哦?父亲不妨说来听听。” 此时车里除了他们父子,就只有哭丧着脸的宋三郎,宋温如是绿了一番,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首先,这秦王世子的出身,就是个谜。当年,秦王获罪当晚,秦王妃奉诏入宫,结果就掉进了金河,一尸两命,按说,当时秦王这儿子就没了,可偏偏如今就冒出一个儿子来,说是当年身边的一个侧妃所生,可是皇家的侧妃,可不是随便拉一个人来就能称作侧妃的,那是正经上了玉牒,有御赐的宝册的亲王侧妃,可如今秦王对这位侧妃的说法,是他在外征战时宠幸的女子,当日回京就将她留在了宁州,许了她侧妃之位,没来得及请封,就……” 宋长卿听到此节,也忍不住蹙眉:“照这么说,这位世子生母,是谁也没见过,只听人说了?” 宋温如颔首:“正是如此,当日为父给皇上出主意要秦王送子女入京为质,其实本意并非为难秦王,只是想着秦王这么多年未必再有子嗣,只是出个主意安安皇上的心罢了,谁知道秦王居然真的送了个儿子过来,要知道当年秦王与秦王妃情深意笃,秦王又并非好色之人,这侧妃一事,实在是令人生疑,只不过,这秦王世子的长相与秦王实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是以当日他出现在京城,实在是令人无从怀疑。” 宋长卿心中明了,借着问了下去:“那别的蹊跷之处呢?” 此时车里除了他们父子,就只有哭丧着脸的宋三郎,宋温如是绿了一番,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首先,这秦王世子的出身,就是个谜。当年,秦王获罪当晚,秦王妃奉诏入宫,结果就掉进了金河,一尸两命,按说,当时秦王这儿子就没了,可偏偏如今就冒出一个儿子来,说是当年身边的一个侧妃所生,可是皇家的侧妃,可不是随便拉一个人来就能称作侧妃的,那是正经上了玉牒,有御赐的宝册的亲王侧妃,可如今秦王对这位侧妃的说法,是他在外征战时宠幸的女子,当日回京就将她留在了宁州,许了她侧妃之位,没来得及请封,就……” 宋长卿听到此节,也忍不住蹙眉:“照这么说,这位世子生母,是谁也没见过,只听人说了?” 宋温如颔首:“正是如此,当日为父给皇上出主意要秦王送子女入京为质,其实本意并非为难秦王,只是想着秦王这么多年未必再有子嗣,只是出个主意安安皇上的心罢了,谁知道秦王居然真的送了个儿子过来,要知道当年秦王与秦王妃情深意笃,秦王又并非好色之人,这侧妃一事,实在是令人生疑,只不过,这秦王世子的长相与秦王实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是以当日他出现在京城,实在是令人无从怀疑。” 第三百六十五章 赐死 萧绍昀自然是不信的。 他既没有步行,也没有乘坐御辇,而是直接从随行的侍卫手中直接扯过马缰,翻身上马,朝着萧绍棠和白成欢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从来没有人能够这样,将成欢从他的身边夺走,前世不能,这一世,任何人都休想! 萧绍棠,根本就是一个目无君上的逆臣!是他看错了他! 带着无尽的怒气,萧绍昀打马飞驰在京城的街道上,龙袍舞动,玉冕哗啦作响,身后是大批跟来的侍卫与官员。 “不要跟着朕!” 他猛然回头,竖眉怒喝。 “全都滚开,都不许跟着朕!” 他恨死了这些人,前世若不是这些人咄咄相逼,成欢根本就不会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根本就不会落得那样一个结局! 跟来的人惊愕地看到原本还贤明温和的皇帝此时双眼通红,浑身散发着像是要噬人一般的怒气,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愤怒戾气,像是无形的刀剑,谁若是敢靠近一步,就一定会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侍卫齐齐下马跪地,跟上来的官员也如惊弓之鸟一般双膝发软跪了下来。 上一次见到皇帝如此暴怒,就是王度大呼孝元皇后“妖女祸国”之时。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此时若是再惹怒了皇帝,不说伏尸百万,像王度一般被诛了九族,实在不是什么稀罕事啊! 可是,秦王世子带了威北侯府天热昏厥的义女去医馆,又跟皇帝有什么关系,以至于皇帝如此暴怒? 虽然没人敢说,但是都在心里暗暗疑惑。 萧绍昀环视了一圈跪伏在他脚下,貌似恭顺的臣子,这才怒意稍稍平息,转身纵马而去。 不多时,他却在街道的尽头停了下来。 京都十二街,大小岔道无数,成欢,到底是被带去了哪里?! 医馆中,胡子花白的老大夫坐在白成欢面前,仔仔细细地诊完了左手诊右手,望闻问切一个不少地诊完,才蹙眉瞪着萧绍棠。 “你们这是来踢馆子的?” 萧绍棠不解:“您这是何意?” 老大夫把脉枕从白成欢皓腕下抽走,拿起来用力地在桌子上狠狠地拍打了几下:“根本什么病都没有,却要老夫看什么病,开什么药,这不是拿老夫来消遣吗?!” 萧绍棠的脸上却蓦然迸发出喜悦来,一双凤目闪闪发亮:“真的没事儿?真的什么病都没有?您确定?” 老大夫气得胡子都被自己吹了起来,怒瞪着萧绍棠:“这身子骨好的,都能打死一头牛了!” 说完又看了看从一进来就端坐不语的白成欢,似乎意识到自己这样说一个女子十分地不妥,老脸一红,不耐烦地赶人:“反正就是没病,好的很,走吧,别想在我这里闹事,赶紧给我走!” 白成欢站起身,笑着跟老大夫道了谢,率先走出了医馆。 萧绍棠很快递付了银子追了出去。 白成欢正笑微微地看着他:“我说我好得很,方才只是为了脱身才不得已而为之,你却不信,如何?” 萧绍棠却是理直气壮:“如此一来,大家都安心,又有什么不好呢?徐世子临走之前一再嘱托我要好好照顾你,我自然要小心谨慎,才能对得住徐世子的嘱托。” 白成欢也不管他这些歪理,微微点了点头,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事已至此,我倒罢了,只是今日的事,你如此莽撞,你可想好了从今以后,你在皇帝面前,将要如何自处?” “该怎么处还怎么处呗,不过是想要英雄救美,仗义出手了一次,难不成这还犯了什么大罪不成?” 萧绍棠一脸的满不在乎。 白成欢一怔,这倒也是事实,毕竟在世人眼里,她只不过是侯府的一个义女而已,并不值得皇上如此动怒,萧绍昀若是想要因此责罚萧绍棠,并站不住脚。 只不过如今的萧绍昀,若是想要治一个人的罪,又何需什么理由呢? 更何况今日,萧绍棠,已经浑身上下,都是小辫子,只等着人去抓了。 “先抛开此事不谈,只说你那个表妹,将你从前的事情就这样嚷嚷了出来,你打算怎么办?萧绍昀,绝不会就此相信,也绝不会就这样轻轻放过。” 说到这件事,萧绍棠的心头蓦然沉重起来。 他都不要紧,反正如今,父亲还在西北边关浴血杀敌,不管皇帝如何疑心,总不能将他如何,可是何家,却是毫无疑问,会被搅入这场是非中。 “我从前只以为,她也算是个聪明伶俐之人,却万万没有想到,她如此愚蠢不堪。为今之计,只有我立刻将消息告知父亲与老太爷,让他们抵死不承认这件事情,京城这边,我想办法周旋。” 白成欢点点头:“不错,必须想办法赶紧让何家知道皇帝已经起了疑心,早日做出应对,才能保全何家上下无虞。事不宜迟,你此时就回去找人前往虢州,我也要立即回侯府去,既然是生病了,装也要装的像一些。” “好,我这就送你回去。” 萧绍棠这才想起那匹被他彻底忘记了的马,一回头,却发现它正温顺地站在医馆旁边。 他又惊又喜,摸了摸温顺乖巧的骏马,表扬了一句:“真是匹好马,回去赏你上好的豆子吃!” 又看着白成欢:“上马,我送你回去。” 白成欢正要推辞,萧绍棠就又开始一本正经:“你不要多想,我只是想送你回去而已,此地离威北侯还远,等到那些跟出城的人回城,若是看到你安然无恙的在大街上晃,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事急从权,你就不要再忸怩了。” 少年的眼睛明亮又透着真挚,白成欢一瞬间几乎产生一种错觉,若是她不答应,就好像是她小肚鸡肠,胡思乱想一般。 “好。”她思忖了片刻,就爽快的答应了。 不过这一次是萧绍棠在前,她在后,两人骑在马上,穿街过巷,如风一般飞驰而去。 等她刚刚在欢宜阁闺房的拔步床上躺好,阿花还在嘀咕跟着大小姐出去的人那么多,怎么一个都没回来,萧绍昀就闯了进来。 当他看到那个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的女子的一刹那,寻遍大街小巷,都没有看到人影的恐慌,才瞬间尽数散去。 “成欢……”他伸出手,轻轻地拂在了白成欢的脸上。 指尖触到那冰凉的脸颊时,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低下头,伏在她的床边,将她的双手紧紧捧在手心,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成欢,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害怕你像前世一般,离去的毫无征兆,害怕你像前世一般,将我一个人抛在这世间,让我上天入地,遍寻不着。 这一世,既然上天让我找到了你,那我就再也不会让你离我而去! 阿花目瞪口呆的看着闯进来的皇帝,又看了看一动不动的小姐,实在不知道自己是该放声尖叫,还是该跪下叩头——皇帝这是发了什么疯?怎么好好的就总是跟她们小姐过不去呢? 欢宜阁中流动的风都仿佛静止了一般,直到威北侯夫妇终于赶来,看见仿佛雕塑一般伏在女儿床前的皇帝,心中掀起惊天巨浪,连忙跪地下拜。 “皇上万安,小女染疾,还望皇上保重龙体,切莫沾染!不然,老臣万死莫赎!” 威北侯带着惊惧担忧的沙哑声音终于惊动了萧绍昀,他才慢慢抬起头来,却是看向了站在一边手足无措的阿花。 “可曾给你们家小姐请大夫来看诊?” 阿花“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战战兢兢的看向了威北侯。 小姐回来二话不说就躺在了床上,她连是怎么回事都没来得及问,又上哪里去给小姐请大夫去? 威北侯夫人见状就回道:“已经命人去请了大夫,即刻就到……还请皇上去前厅……男女授受不亲,还请皇上开恩!” 她横了横心,把话一口气说了出来。 萧绍昀站起身来,直直地盯着威北侯夫妇一瞬,才摇头:“不,对朕与成欢来说,男女授受不亲根本用不着,她已经是朕的皇后,那就永生永世,都只能是朕的皇后!” 威北侯夫人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沉了下去,皇帝这是,知道了? 侯府一直惯用的张大夫很快就到了,看见皇帝在,也是唬了一跳,战战兢兢的行了礼,就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为白成欢看诊。 诊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他才看了看威北候夫妇,对着皇帝回道:“白小姐这是中了暑热,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来,另外,还要小心者着,莫要让人打扰了。” 他为徐家人看诊多年,早就心意相通,就算今日白成欢彻底没病,他也总要说出点症状来。 萧绍昀点头:“朕亲自守着,不会让任何人来打扰她的。” “皇上,此举实在不妥,小女福薄,担不起皇上这样得恩宠!” 威北侯恳切哀求。 他的女儿已经稀里糊涂的送了一次命,难道真的还要再回到萧绍昀身边去? “怎么会担不起呢?朕说她担得起她就担得起。” 萧绍昀站在原地动也没动,摆明了是不会离去的。 “秦王世子呢?” 看着威北侯府的奴婢来来往往的抓药,忙乱起来,萧绍昀才想起来萧绍棠来。 威北侯也愣住了,秦王世子呢? 萧绍棠正和袁先生商量这件事。 “先生,动用我们的人手吧。” 袁先生还是有些犹豫:“世子,您可是真的想好了?只要一动,咱们的人,可就要走到人前了,如今还没有准备妥当,会不会操之过急?” “迟早都要走到人前的,管不了那么多了。” 萧绍棠面对白成欢时的轻松喜悦已经荡然无存——只要一想到萧绍昀将成欢视为掌中之物一般,他就控制不住,想要立刻把他从皇帝的位置上拉下来! 他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看着他喜欢的人被人觊觎,还要无动于衷! 袁先生默然片刻,决定不再阻拦。 他立即叫来了人,吩咐了一番。 不多时,萧绍棠就接到了皇帝的口谕,将他禁足。 “他如今,也只能这般了!” 萧绍棠冷笑。 萧绍昀却也没能在侯府待上多久。 刑部侍郎江彪寻到了威北侯。 “皇上,宁王在诏狱中企图自尽!席太师在宫外求见!” 萧绍昀眼中阴霾上涌:“自尽?朕尚且没有赐死他,他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去死了?席太师……难道他也想要保住这个乱臣贼子的性命吗?” 江彪垂首站在一旁,不敢多言。 他就是个传话的,什么都不敢说。 “好,既然他想死,那朕就成全他!” 萧绍昀不舍地看了一眼依旧昏迷不醒的白成欢。 他如今,也只能这般了!” 萧绍棠冷笑。 萧绍昀却也没能在侯府待上多久。 刑部侍郎江彪寻到了威北侯。 “皇上,宁王在诏狱中企图自尽!席太师在宫外求见!” 萧绍昀眼中阴霾上涌:“自尽?朕尚且没有赐死他,他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去死了?席太师……难道他也想要保住这个乱臣贼子的性命吗?” 江彪垂首站在一旁,不敢多言。 他就是个传话的,什么都不敢说。 “好,既然他想死,那朕就成全他!” 萧绍昀不舍地看了一眼依旧昏迷不醒的白成欢。 他如今,也只能这般了!” 萧绍棠冷笑。 萧绍昀却也没能在侯府待上多久。 刑部侍郎江彪寻到了威北侯。 “皇上,宁王在诏狱中企图自尽!席太师在宫外求见!” 萧绍昀眼中阴霾上涌:“自尽?朕尚且没有赐死他,他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去死了?席太师……难道他也想要保住这个乱臣贼子的性命吗?” 江彪垂首站在一旁,不敢多言。 他就是个传话的,什么都不敢说。 “好,既然他想死,那朕就成全他!” 萧绍昀不舍地看了一眼依旧昏迷不醒的白成欢。 他如今,也只能这般了!” 萧绍棠冷笑。 萧绍昀却也没能在侯府待上多久。 刑部侍郎江彪寻到了威北侯。 “皇上,宁王在诏狱中企图自尽!席太师在宫外求见!” 萧绍昀眼中阴霾上涌:“自尽?朕尚且没有赐死他,他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去死了?席太师……难道他也想要保住这个乱臣贼子的性命吗?” 第三百六十六章 认出 “大小姐……” 阿花惊慌失措地去叫人,摇蕙的眼泪却是唰地一下落了下来。 她咬咬牙,也从月洞窗上那个撕开的裂口纵身而出,跳进了湖中,奋力向着白成欢游过去。 曾经是侯府嫡女的大小姐会不会游泳她不知道,但是从前那个疯傻的大小姐,却是真的不会游泳的! 那一角红衣在清凌凌的湖水里沉浮,湖边无数慌乱的脚步声凌乱踏来。 摇蕙很快就伸臂搂住了白成欢,眼泪尽数融在了冰凉的湖水中,哀声嘶喊着劝道: “大小姐,您不能这样想不开啊,您想想夫人,您想想在虢州的太太……” 白成欢却挣脱了摇蕙的臂膀,在水中转过身来,稳稳地浮在水面上,眼神死寂地看着惊惶的丫鬟。 “我不会死的……只是太脏了,太恶心了……我半刻都忍不了……” 湿淋淋的长发贴在白成欢苍白的脸颊上,水珠顺着她精致的眉眼滑下,落入齐胸的湖水中。 低低的声音传入了摇蕙的耳边,她也静静地浮在水面,望着她一路跟随的小姐,莫名的心痛。 明明是很好看的画面,可是摇蕙却清晰地感受到了铺天盖地而来的恨意和悲怆——这个身体里住着的灵魂曾经是至高无上的皇后,明明传说中她和皇帝青梅竹马,情深意笃,可为什么,她不仅仅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到皇帝身边去,反而对皇帝抗拒到了这样的程度? 如果是别的女子,被皇帝这样爱怜,该是如何地志得意满,可是眼前的这个女子,却是觉得脏的半分都忍不得? 传说中情深缘浅的那对帝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摇蕙从来没想过,她一个微弱渺小的奴婢,有一天,还要思虑这样的事情。 这原本不是她该思虑的事情,可是为了大小姐,她总要思虑一番。 她拨动手脚,往大小姐身边接近了一点,神情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想方设法地相劝: “大小姐,奴婢这就给您备水,您想洗多久就洗多久……可您不能这样折腾您自己啊,夫人与虢州的太太,都会担心……” 白成欢眼神落在摇蕙脸上,对这个自从跟了她就没过过消停日子却一直冷静聪慧的丫鬟觉得很抱歉。 “辛苦你了,跟着我,一路担惊受怕。” “大小姐!”摇蕙眼眶一热,低低喊道。无论再辛苦,哪有主子跟奴婢说辛苦的道理呢?“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奴婢都会跟在您身边的,” 白成欢摇头,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 若是换了一个人,早在知道她的身份有异的时候,恐怕是做不到摇蕙这般的。 摇蕙若是能陪着她走下去,她定不会辜负她。 岸边的人群终于赶到,看着泡在水里的女儿,威北候夫人的声音都带着哭腔。 “成欢,你这是做什么?!快上来!” “成欢姐!” “成欢……” 人声嘈杂中,威北侯夫人再也没了往日的刚强,踉跄着就往湖边扑去,幸好高嬷嬷一直跟在她身后,一把抓住了她。 “成欢,快上来!” 她自然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会水的,不会想不开要投湖自尽,可是看到她这样,威北候夫人真真是心如刀绞! 天杀的萧绍昀! 白成欢闻声望了过去,威北候夫人的身后,还跟着晋王和梁思贤。 “摇蕙,我们走吧。” 白成欢伸展双臂,红衣在水中如同水藻一般鼓荡,像一条游鱼一般向着岸边而去,姿态娴熟冷静。 摇蕙也赶忙跟了上去,心中说不尽的庆幸,幸好从前的大小姐是会水的,不然若有个闪失该怎么办? 早有仆妇跳下水来接应,岸边也站着人,一群人簇拥着白成欢上了岸,就被威北候夫人扑过来一把搂住,也不顾她满身的水沾湿了她的衣服,只一颗心狂跳个不停。 “你到底是要做什么,你是要吓死娘亲吗?!” 威北候夫人此时抱着女儿,无限悲戚一霎那涌来,再也克制不住眼泪,又气又痛地数落道。 白成欢伏在威北候夫人的怀里,原本黑亮的眼睛有些失神,声音低哑而带着沧桑:“娘亲,我就是觉得脏……我一定要杀了他。” 夺走他的一切,原来远远不够。 在他的手碰到她的脸颊的那一刻,她心中唯一叫嚣的,就只有这个念头。 曾经的爱有多么深切,如今的恨就有多么刻骨铭心。 摇蕙自然听到了,她没有如同围绕的仆妇一般惊讶骇然,只是心底沉了沉,很快就恢复如常。 大小姐想要杀了皇帝啊……若是大小姐真的想杀了皇帝,那就杀吧。 她跟了大小姐这么久,总不能连这点定力也没有。 晋王站在威北候夫人身后,也听到了这句话,忙点头:“是要杀了萧绍棠这厮,居然敢随意对成欢姐动手脚,罪不可赦……” 成欢姐昏倒,本来是皇兄表现的机会,就这么被萧绍棠这厮给抢了!按说,非礼皇后,妥妥的死罪! 不过,就这么让萧绍棠死了,是不是有些……有些过了?他看起来,也是救人心切呢。 晋王小纠结。 周围的仆妇也恍然大悟,原来白小姐是气恨秦王世子啊。 侯府的仆妇消息都很灵通,能凑到威北候夫人面前来的,自然早就听说发生了什么。 女儿家的名节大过天,秦王世子这样当着皇帝的面儿抱走了白小姐,那可真是要人命啊,白小姐要找他拼命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威北侯夫人心中清清楚楚,却也没有去纠正晋王的误会,只紧紧的搂着白成欢,不住安慰:“会的,总有那么一天的……” 梁思贤默默地打量了白成欢一眼,上前劝威北候夫人。 “徐夫人,虽然这天气炎热,可是湖水凉,落水也是容易感染风寒的,您和成欢,还是先把衣服换了吧。” 威北候夫人这才连忙放开了白成欢,一群围着的仆妇这才有了用武之地,连忙簇拥着两人往欢宜阁走,早有欢宜阁惊惶不安的丫鬟手中捧了干净衣服上前。 摇蕙也被人披了一件衣服在身上,虽然是盛夏,但是这样在冰冷的湖水中泡了一遭,还是浑身发冷,上下牙都打颤。 此时见菱叶直接拿了衣服过来,忍着不适道:“还是备了温水,让大小姐先泡一泡再穿衣吧。” 菱叶这也是慌乱之下失了分寸,听了这话也醒悟过来,又忙着带人去备水了。 威北候夫人闻言就看了摇蕙一眼,虽然心里气这些丫鬟疏忽,可此时看她也是水鸭子一般浑身湿透,倒是没忍心责备她。 “没想到你还会凫水,又知道护主,倒是难得,也赶紧去换了衣服,喝碗姜汤去去寒。”又转身交代身边的仆妇:“一会儿大夫来了,记得给她也看看,别落下什么病来。” 这是女儿从虢州带来的人,后来发落那批知晓了女儿身份的人之时,也是女儿一力留下的,如今看来,倒是个得用的。 “多谢夫人开恩。”摇蕙连忙就要跪下谢恩。 大小姐落水,不管是怎么落的,欢宜阁的人总是脱不开干系,威北候夫人没有责罚她,实在是在她的意料之外。 “大小姐……呜呜呜,你怎么就想不开要跳湖啊,吓死奴婢了……” 阿花去喊人了,这会儿才哭着扑了过来。 威北候夫人对摇蕙开恩,对这欢宜阁其他的人就不会了,只皱了皱眉,就有人过来把阿花拉走了。 待到白成欢去沐浴,威北侯夫人也去换衣服了,她身边的高嬷嬷才走了出来,看到阿花还是眼泪汪汪的,就厉声斥责道:“你还有脸哭!这么多人当差,居然能让小姐落水,你们平日里,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 欢宜阁上下的仆婢自知今日脱不了干系,顿时全都静悄悄地站在了原地,等着听训。 阿花不怕大小姐,却是很怕侯府这些面色威严的嬷嬷的,听了这样的训斥,只能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抹泪。 菱叶却有些不服气,上前一步道: “嬷嬷,不是我们不尽心伺候白小姐,而是白小姐平日里只倚重摇蕙一人,轻易不许我们上前的,况且,是白小姐自己跳下去的,谁人能拦得住……” “给我住嘴!”高嬷嬷一听她这话,眉毛都竖了起来,嘴唇边的法令纹里都带着怒气:“自己当差不尽心,还在推脱!早说过以后只能称白小姐为四小姐,你可放在心上了?要是打量着四小姐只是义女,就不尽心,可是错了主意!今日的事,再有一次,可就不能如今日这般善了!你们自己掂量,可别到时候被发落了还做梦呢!” 菱叶的爹娘是侯府的家生子,算的上世仆了,都在侯府颇有几分脸面,菱叶从来就没有被人这样重地呵斥过,此时被高嬷嬷这样一通训斥,顿时气得涨红了脸色,胸部起伏了几下,到底却没有再敢有反驳的话。 高嬷嬷这个老货,可是脸酸心硬,谁也不认的活金刚! 等高嬷嬷又教训了几句走开了,菱叶才回过身来,狠狠地瞪了阿花一眼,朝她冷嘲撒气: “你们小姐可是什么千金万金的金贵人儿,皇上不嫌弃她被秦王世子碰过,如此关心照顾她,她还寻死觅活的,吓唬谁呢?真有这个志气,当初就别来京城选秀啊!” 阿花一听这话就止住了眼泪,扬起脖子怒道:“你说谁呢?我们家小姐也是你能说的?有本事怎么不当着高嬷嬷的面儿说?咱们这就去找夫人评评理,你凭什么说我们大小姐!” 菱叶自然是不肯去的,阿花怒气上头却非要扯着她去不可,一来一往的,两个人就打了起来,一边站着的人,有上前去拦架的,也有帮着菱叶的,却也打不过乡野出身的阿花,这一吃了亏,越发闹了起来,一时间欢宜阁楼下吵嚷尖叫声闹得沸反盈天。 净房里泛着花香的浴桶里,白成欢却怔怔地靠在浴桶边上,白玉一般的脸在水中浮沉的玫瑰花瓣映衬下更是清丽动人。 外面的吵嚷尖叫与嬷嬷们的呵斥声渐渐传了进来,白成欢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将自己又往浴桶里滑了滑,让温热的水将她尽数包围,与外面的那些喧闹隔绝开来。 她以为回到京城,就能处处如意。 可是从她死去的那一刻开始,就不可能再事事如意了。 她绝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过了不多时,白成欢耳边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在那些喧闹声的映衬下,反倒格外清晰。 “出去。” 白成欢以为是哪个送衣物的丫鬟,头也没抬地道。 却没有听到应答声,那脚步声反而越近。 “我说了出去……” 白成欢烦躁地抬起头,却看见头顶一双温柔而沉静的眸子,主人是梁思贤。 梁思贤对上白成欢微微惊愕的眼神,俯下身来,伸手轻轻地拨了拨浮在浴桶里大团大团的玫瑰花,方才开口: “成欢,你从前最不喜玫瑰花,嫌它俗气,不如梅花高洁,如今,怎么却也喜欢了?” 说完,梁思贤的一双眸子就紧紧地盯住了白成欢,很满意地看到她原本只是微微惊愕的眼神一点一点山崩地裂。 “成欢,是你回来了吧?”梁思贤微微笑开,曾经与徐成欢几分相似的鹅蛋脸上,神情温柔的如梦似幻,带着几分甜美的追忆。 “当年永昌伯府的三小姐掉入湖中淹死了,我与你见了水就觉得害怕,最后却商议了,悄悄地寻了个女师傅来教我们凫水。我学的比你快,因为你凫水的时候,总是太在乎姿态,非要尽善尽美……成欢,这世上,除了你身边的梅香和梅叶,恐怕我是唯一一个看见过你凫水的人了,若不是你今日这一跳,我当真不知道,是你回来了。” 白成欢想要站起来,却想起自己寸缕未着。 她只能依旧坐在水中,被从前不喜欢的玫瑰花包围着,望着她的挚友——也好,终于可以不再伪装了。 “从前不喜欢的东西,死了一遭之后,也就不在意了……思贤,是我回来了。” 顷刻之后,“吧嗒”一声轻响,有眼泪落入水中。 梁思贤俯下身,轻轻抱住了水中的白成欢。 第三百六十七章 旧病 “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我怕吓到你,毕竟从前你胆子小,这样的事情又是匪夷所思,一般人很难相信。” 白成欢最终还是从水里出来,穿好了衣服,浴桶里到底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两人像从前一般,窝在白成欢闺房的软塌上,头挨着头毫无贵女风范地说悄悄话。 梁思贤也换了一身白成欢的衣服,却是扯了扯袖子嗔道: “从前你跟我一般胖,可是你看看,如今你的衣服我穿着都紧,早知道刚才就不该抱你那一下,弄湿自己的衣服多划不来……” 白成欢就笑眯眯地在梁思贤脸上捏了一把。 “哪里胖了?你这样正是秾纤合度,不肥不瘦,难道你还嫌弃我的衣服不成?” 梁思贤抬头,愣愣地看着白成欢。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若论神情举止,确是从前的成欢无疑,可是这张脸…… 她到底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白成欢的脸。 “怎么会有这么神奇的事情,明明还是你,可却成了另一个人,那原来的这个人,又去了哪里呢?” 思贤的想法就是与别人不同呢。爹娘和哥哥,还有晋王,都是知道她换了人,却也没人想过这个。 白成欢摇头:“不知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就在这个躯壳里了,原来的白成欢,自出生起就是个疯傻儿,或许她原本就没有魂魄,或许她的魂魄烟消云散。” 白成欢恍惚中想到自己跳窗那一刹那心底无边的狂躁,恨不能毁了所有一切的那种几乎遏制不住的冲动。 可是此刻和梁思贤在一起,她的心又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白成欢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又或许,她还住在我这里,我变成了她,她也变成了我。” “魂魄……”梁思贤喃喃,“你这么一说,我感觉这具躯壳就好像是上天专门为你准备的一样,成欢,你离开之后,我觉得我这日子的颜色都黯淡了一半,可你能回来,虽然有些神神怪怪,我还是觉得特别高兴,上天真的待你不薄。” “是不薄吧,不是每一个死去的人都能有这样死而复生的机会,而我,好像特别幸运。” 只不过上天的这份不薄,不能深究。 让爱人亲手杀了她,然后让她死而复生。 让她带着无尽的恨死去,带着无尽的恨重生。 就像把一个人打死,然后对他伸出手,说,来,我帮你站起来。 这到底是眷顾还是折磨呢? 白成欢想了想,不由得好笑。 梁思贤不知道她笑什么,看到她颊边披散着还有些湿的长发,就起身道: “咱们到底不擅长独自沐浴这样的事情,还是叫个丫鬟进来帮你把头发擦干吧……” 说到一半,又促狭地笑了笑:“你虢州带来的那个憨傻丫头,和侯府的丫头打架了呢,你准备帮着哪边?” 白成欢懒散地笑了笑:“我听到了,随她们去吧,我相信高嬷嬷会教导好她们,什么是规矩,我那丫头,原来是个在乡野中放羊的野丫头,也是该管管了。” “你就不怕高嬷嬷提脚把她们全卖了?” “不会的,我那丫头,卖身契又不在侯府,再说能在欢宜阁伺候的,哪个的老子娘在府里没有些脸面,最多不过饿上几顿,关几天柴房,罚几天月钱也就罢了。” 白成欢漫不经心的说着,却让梁思贤瞪圆了眼睛。 “成欢,你从前,可是个最规矩不过的人,如今连丫鬟打架都不管了,可真真是……” 白成欢对上她愕然的眼神,笑了笑:“真是换了一个人是吧?” “是是是……”梁思贤很高兴两人还是心意相通。 白成欢喟叹:“一生一死,总要跟从前不一样的些的。” 梁思贤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重点又回到了头发上,就要起身去拿干布巾。 “那我来亲自动手帮你擦头发吧,今日你在那凉水里泡了那么久,湿着头发容易受风,今儿可让你得意一回,可不是人人都能让让国公府的嫡女亲手伺候的……” 白成欢拦住了她。 “不必了,我如今这个身子,轻易不能生病,若是能感染风寒,倒是好一些。” “这话怎么说?” 哪有人想生病的? 白成欢黑亮的眼睛直直望着梁思贤,直到梁思贤忽然有些黯然地低下了头去,她才启唇缓缓道: “你也在刻意地不提提起那个人是吗?可是,既然我回来了,总要面对的,我都不怕了,你还忌讳什么?以他的秉性,最多午后,宫里的太医就该来了。” 梁思贤想忍忍眼泪的,可到底还是忍不住,颓然坐回了软榻上,不顾仪态,直接拿袖子抹了抹眼睛。 “他怎么能这样,你才去了几天就……徐成意那样的人他都看得上,成欢,你可不能这么快就回到他身边去,绝对不能!” 梁思贤忿忿然。 按着从前萧绍昀对成欢的上心程度,自然是成欢有个小病小痛就恨不得把整个太医院搬过来的,可是,如今若是他让太医前来,怎么看怎么显得虚情假意,矫揉造作! 白成欢很高兴梁思贤还是站在她这边的。 她替梁思贤抹了抹眼泪:“好了,我都不在意了,你这么在意做什么?他喜欢与谁在一起,就与谁在一起吧,好歹徐成意也算是貌美。” 梁思贤一把攥紧了她的手,惊讶道:“成欢!你怎么……你怎么这般贤惠了?从前,你可是要独霸后宫,绝不许萧绍昀看别人一眼,不然,宁可不做皇后!” “不是贤惠,而是,我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去了,他看上何人,他又让谁做皇后,都与我,一概无关了。” 白成欢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梁思贤却彻底愣住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成欢回来这么久,不是因为萧绍昀选秀,才会跟他闹脾气,任由他折腾着招魂而不回到他身边去的? 从前,几乎是把萧绍昀当做天一般的人,怎么能,说不在乎就不在乎了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思贤不笨,立刻想到了成欢的死因。 白成欢一双眸子里渐渐堆积起冷然的恨意,望着窗外的晴空:“他亲手杀了我,所以有朝一日,我也一定会杀了他。” 梁思贤的神情彻底凝固。 梁思贤从威北侯府走的时候,还有些失魂落魄。 威北侯夫人把她送出了二门外,目送她上了马车,也无暇多想,就转回去找白成欢与威北侯商议。 对皇帝的秉性,她也是知道的,若是真的宫中有太医前来,总要想出应对之策。 欢宜阁中,晋王还在拽着白成欢解释。 “成欢姐,你相信我,真的不是我跟皇兄说的……” 晋王没想到这样没意思的谎话皇兄也会说。 白成欢并没有去责备晋王什么,事情是怎么样的,她心里清楚的很。 她只是忽然想起来一件被她忽略了很久的事情。 “小十,你在京城呆了这样久,也该回河东了。” 晋王非常苦恼,听到这个话茬儿就直挠头:“成欢姐,我还想在京城呆着呢,你干什么非要赶我回河东?” “不是赶你回去,而是河东本来就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她原本还想着这件事总要三年五载,可今日她终于知道,她再也等不下去了,一时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萧绍昀已经不会给她时间去慢慢筹划了。 晋王神情落寞,皇兄都还没有赶他回去呢,为什么成欢姐总是想要赶他回去呢? 待到晋王也离开侯府,威北侯夫人才跟白成欢打算起来。 “就是不知道若是真有太医来,会是哪一个,若是是从前的张太医,咱们好生招待着,多给些银子,或许还能瞒过去,他这人最是重利,还能对付过去,若是王太医,那可就难说了……” 白成欢却断然打断了母亲的打算。 “什么也不必给,什么也不必担忧,只说我,旧病复发。” 威北侯夫人看着女儿冷静的神情,一时倒愣住了,女儿有什么旧病? “娘亲,如今的我是虢州白家的女儿白成欢,而从前的白成欢,是一个疯傻儿,即使如今好了起来,再次疯傻,也并非不可能。” 威北侯夫人瞬间就明白了过来,强忍着心痛,开始思忖这个方法的可行性。 萧绍昀如今盯上了成欢不放,无非就是确信,成欢的身体里,住着从前的魂魄。 可这魂魄要是不在了,想必他也就不会在意了吧? 威北侯夫人最终只能答应了,只是心中仍是戚戚然:“成欢,委屈你了……” “只是让这具身体暂时恢复从前的样子而已,女儿并不会觉得委屈。” 除了自己的魂魄,这原本的一切就都不是她的,并没什么可委屈的。 梁思贤先回到了梁国公府,进了门,迎面就看到母亲梁国公夫人正在房中等她。 看到女儿这样早早回来,也并没有什么过于伤心悲戚的神色,梁国公夫人紧绷着的心终于松懈了下来。 今日威北侯世子离京,皇帝亲自出城去送,梁国公府因为先前被皇帝训斥与威北侯府结党,在这件事情上,自然是不去为宜。 为了顾及皇上的面子,梁国公府只遣了一些族中的悠闲子弟,随同皇帝一起出城,给梁国公府充个数,也就罢了。 偏偏女儿的心思还没完全放下,无论如何也要去送上一程,夫人虽然是允了,也着实是怕她昏了头脑,做出什么傻事来。 这会儿看着徐成霖已经走了,女儿却还这样神思恍惚,不免又开始忧虑。 “看你这几日皆是无精打采的模样,要不然我带你去北山寺或者月老庙,上柱香拜拜佛,好好问一问你的姻缘,莫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虽然这树高且直,但如今的状况,咱们实在是高攀不上。” 顿了顿,梁国公夫人,把话说了个清楚明白:“你也不小了,再耽搁下去,若是选秀开始,皇上再想寻些事端,再容易不过,这几日,你表舅母江南的娘家侄子过来探望她,听说小伙子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十分不错,不如,你去见一见?” 大齐民风开放,男女亲事虽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婚前见上一面,心中约莫有个底,还是可行的。 梁思贤从犹如做梦一样的恍惚中惊醒过来,立马摇头。 “不必见了,至于选秀之事,我还是报病吧……前些日子,我去月老庙问过姻缘了,今天还抽了支签,签上解出来的意思,怕是我的婚事要晚上几年,母亲不必着急,若能得遇良人,也不在这早两年晚两年。” 梁国公夫人一听这话,心倒是放下了一半,去另一半却还高高的提着。 女儿向来清傲,不肯报病,而他们国公府的女儿家金贵,也并不想送女儿到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去受苦。 为此,她不知道愁白了多少头发,如今女儿既然愿意报病,只要能把这场选秀应付过去,也就不必急着为她挑选人家,病急乱投医,万一挑到不好的,也是一辈子的麻烦。 左右多留女儿一两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她唯一担心的,就是女儿心中还没有放下徐成霖。 若是那样,可不是耽误了女儿一辈子? 梁思贤却是很认真的在想这件事情。 居然是皇帝亲手杀了成欢,萧绍昀已经成了一个丧心病狂的人——若是以后成欢再杀了皇帝,报了深仇大恨,这天下又该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若是连皇帝都换人做了,那徐家与梁家结为秦晋之好,还有什么阻碍呢?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即使再多等徐大哥几年,她也甘之如饴。 萧绍昀回宫之后,一面果然召了太医前往威北侯府,一面就命人提了宁王出来。 席太师也跟着进了宫,等到宫中的侍卫把宁王带到殿前,一眼看过去,席太师心中不禁悲怆难忍。 先帝将诸皇子公主交托与他,可如今,他却保不住了。 宁王在诏狱中,已经被折磨得憔悴不堪,看见萧绍昀的一刻,眼中却迸发出狼一样闪亮的利芒。 “萧绍昀,杀了我吧!” 第三百六十八章 复发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要死了?” 看着宁王像是一条狗一样趴在地上,萧绍昀是说不出的快意。 宁王浑身散发着恶臭,衣衫破烂,身上血迹斑斑,想撑着站起来,试了几次,却没有做到。 可想而知,他在诏狱中受到了狱卒们怎样的“招待”。 “萧绍昀,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杀了我吧!” 与其被低贱的人天天折辱,宁王只求一死! 席太师再也看不下去了:“皇上!” 皇帝难道不知道,他这样折辱宁王,折辱皇家血脉,也是在折辱他自己吗?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样折辱自己的亲弟弟,实在是有失帝王风范! 萧绍昀漫不经心地看向这位德高望重的先帝帝师,幼年时的尊重与恭谨荡然无存。 前世他那样相信这个人,那样尊重这个人,可是到最后,成欢的死,也离不开这个人的推波助澜。 “太师可有什么要说的?” 皇帝没有命人给耋耄之年的老太师赐座,刘德富站在皇帝身后,心中有些不忍。 席太师却已然知道皇帝不是从前的皇帝了。他很快察觉到了皇帝对他的不满。 可是这也无妨,既然想遵从先帝的遗命,与皇帝有冲突矛盾也是在所难免。 不过他也没有学生宋温如那样棱角分明,尖锐直接。矗立三朝的风风雨雨早已将他打磨的圆滑。 “皇上,宁王已经进京这些时日,可以开始审理了,也好早日给皇上,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他躬身说道。 有安西郡王在,想来保住宁王的可能性会大一些。 萧绍昀阴测测的笑了:“好啊。” 他才是皇帝,他要谁死,谁就得去死! 席太师目光闪了闪,不再言语。 太医院的张太医到威北侯府的时候,心中还是踌躇满志的。 当然,这志并非要报国什么的,而是大捞一笔。 威北侯府出了名的有钱,又是“知礼”的人家,这一趟,虽是皇帝的旨意,但油水肯定少不了。 从前,他每次来威北侯府给那位孝元皇后诊病,都能“满载而归”。 可这一次,从踏进威北侯府的那一刻,张太医就傻了眼儿。 威北侯府的人别说奉上鼓囊囊的荷包,就是连一个铜板也没给他! 越走,张太医的心越是哇凉哇凉的。 从前周周到到,笑容满面的管事与婆子一个都没有了,只有一个身强体壮一看就很彪悍的仆妇,面色忐忑,脚跟都走不稳地带着他往通向威北侯府欢宜阁的那条路上走。 这路很熟悉,这次要诊治的人却不熟悉,这样诡异的感觉更是让张太医越走心情越沉重。 等到望见了那栋伫立水边的楼台,从前仆婢成群穿梭而过的场景却一概皆无。 张太医暗暗纳闷儿,难不成,这是个义女,侯府就这样不重视?可在皇上那边看来,对这位,比从前还要上心一些呢,侯府怎会如此不识趣? 此时前边那个看起来慌里慌张的仆妇就停了脚,头也不敢抬地道:“奴,奴婢就只能送张大人到这里了,张大人过去为四小姐诊病即可……” 一时没收住脚的张太医差点一个踉跄,这是连带他过去都省了? 这威北侯府到底是对这个义女苛刻成了什么样子? 他勉力站住了身子,擦了擦额头热出来的汗,却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怎么都觉得这仆妇的话音儿里透着一丝颤抖。 他望了望那华美的阁楼,蓦然觉得,有一种龙潭虎穴的感觉。 “不行,你必须带我过去!” 他一把揪住了就战战兢兢准备溜走的仆妇。 那仆妇却是身强力壮,一把就挣脱了张太医的手,撒腿就跑,边跑还边喊:“张太医若是不敢过去,就且回吧,我们侯府再为四小姐请大夫!” 张太医看到这仆妇吓成这样,原本也是两股战战,准备溜之大吉了,可这仆妇这样一喊,他倒是顿在了当地。 他可是奉了皇帝的旨来的,要是病人都没见,那就是欺君哪! “有没有人?人呢?” 张太医四周望了望,出声喊道。 可是平日里仆从来网如织的威北侯府此时却像是所有人齐齐消失了一般,任凭他一遍一遍呼喊,死活都没有一个人应声。 张太医愤愤然地从背着的药箱里拿出了一块白布,蒙住了自己的口鼻。 “且给老夫等着,等老夫回去了,非要到皇上面前好好地告上一状不可!” 以他的猜想,这威北侯府的义女,多半是生了什么过人的病,这威北侯府上下的人才跑了个精光。 到底不是亲生的,患难时刻即可看出分别来。 张太医把自己蒙得严严实实,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走向了欢宜阁。 刚刚走到欢宜阁楼下的门口,张太医就觉得眼前一花,迎面飞来一个什么东西。 他下意识的躲了躲,几乎把老腰给闪了,才听到清脆的一声炸响,一个雨过天青的瓷瓶在他脚底下砸了个四分五裂,碎片四溅! 门内陡然传来丫鬟的哭喊声:“大小姐,您别这样啊……来人啊,大小姐又发病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门内响起,东西被砸碎的声音却更加响亮。伴随着丫鬟仆妇们的惊惧哭喊,张太医顿时觉得腿肚子都软了,整个人直哆嗦。 发病?他咬咬牙,壮着胆子趴在门边往里面看了一眼,只看见一个一身青衣的女子,正在屋子里四处横冲直撞,见东西就砸,见人就打! 凡是上前去阻拦的仆妇,都被她看起来纤细的胳膊像是拎小鸡仔一样,抓起来扔在了地上。 那些个仆妇,可是个个胳膊都有别人大腿粗的啊! 要是他一步踏了进去,岂不是也要被痛打一顿? 看来这威北侯府的义女,居然是个疯子啊!还是个力气大爱打人的疯子! 不看了,坚决不看了,这样的疯病,他可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上前诊治的! 张太医二话不说转头就走,心里已经开始琢磨,回去见了皇上要如何复命。 皇上若是知道这位威北侯府的义女得了疯病,也就不会这样上心了吧? 张太医逃也似的离开了威北侯府,欢宜阁中,白成欢才慢慢停下了手来,扫了一眼遍地狼藉,又顺手砸了两个花瓶,才目光呆滞地上了二楼,任凭楼下,尖叫,哭声一阵阵响起,漠然疲惫的闭上了双眼,静静地倚在床头,不再说话,也不再砸东西。 楼下的仆妇凑在了一团,又急又慌,哭声一片。 “这以后要是就把咱们给了她,可还有命在?” 摇蕙站在人后,冷冷地盯着这些人。 大小姐的疯病复发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自然是心知肚明,可是,这些侯府的人也太过不堪。 她转过身,扯了扯身边跟着流眼泪的阿花,正色道:“我们是跟着大小姐一起来的,不管别人如何,咱们总不能抛下大小姐,你可要时刻记住了!” 阿花如同捣蒜一般,连连点头。 “我就是死,也不会抛下大小姐的!可是大小姐如今都这样了,我们不如早些通知虢州的太太,让太太赶紧拿个主意!” 摇蕙诧异地看了阿花一眼。 平日里大大咧咧没有半点心肠的阿花,该聪明时愚笨得不得了,此时,该愚笨些,却偏偏如此周到了。 “这件事情我会同范大哥商量,你不要多事,只管伺候好大小姐即可。” 大小姐从虢州带了她与阿花,还有范成三人来,阿花这边都好糊弄过去,范成却是个精细的人,不与他商量妥当,万一露出点口风来,总是不好。 宫中,萧绍昀听了张太医的话,就立即起身要往外冲:“朕不相信,不相信她真的要离开朕!” 无尽的悔恨啃啮着萧绍昀的心——他就不该走的,不该离开她!他要是守在她的身边,她就不会离开他! “皇上且慢,且听老臣一言!” 詹士春虽然今日没去城门口,但却已经听说了城门外发生的种种。 他实在是不明白,皇上是如何盯上白成欢的……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成为他需要的那个人,唯独他的女儿,是绝对不能的! 他听说皇上回宫,立刻就前来想要劝谏几句,却意外的听得了白成欢旧病复发的消息。 所有的担心忧虑顿时凑在了一处,让詹士春痛苦万分。 在这个世间,他能与乔桓有一个女儿,是他失去乔桓以后,上天最大的恩赐,他绝对不能让他的女儿,再受到任何侯府主播的伤害! 所以不等皇帝开口允准,詹士春就拂开宽大的道袍,恭恭敬敬的跪在了地上: “承蒙皇上不弃,将招魂此等大事交予老臣,老臣必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此时白小姐旧病复发,魂魄有变,皇上莫要着急,先容老臣前去侯府一趟,探得虚实,再做打算。” “不需要任何人来为朕打探,朕要亲自去!” 不亲眼见到,他绝对无法相信,那明明就是成欢,为何还会变得如同从前一般疯傻?! 上天已经玩弄了他一世,这一世,他绝对不会再任由上天摆布! 萧绍昀一意孤行,出了宫直奔威北侯府而去,詹士春只能跟在后面,虽然心急如焚,却佯装镇定的一道去了威北侯府。 自不必说,萧绍昀的遭遇与张太医是一模一样的,并没有因为他是皇帝就有分毫的改变,甚至在看到他的一刹那,白成欢顺手多砸了几样东西。 萧绍昀望着往日安静平和的欢宜阁,成了一片狼藉之地,看着那女子如玉的脸庞变得满是焦躁疯狂,只觉得他明亮了一瞬间的天空,刹那之间又全部暗了下来,再也没有了一丝光亮。 “成欢,你到底是躲着朕还是果真旧病复发?你告诉朕到底是为何?你为何要离开朕?!” 不知不觉间,萧绍昀已是泪流满面,却是踩着满地的碎渣子一步一步走进了欢宜阁,伸手就要去抱住正在发狂的女子。 “啊!” 白成欢又发出一阵受惊的尖叫,胳膊轻轻的一挥动,就将萧绍昀推得踉跄后退了几步,差一点跌坐在地上,随后却从还没搬走的多宝阁上拿起来两盆赏玩的玉石盆景,没头没脑的就全部砸向了萧绍昀! 她恨不得立刻就杀了他! 可是这个时候,她却要强忍着! 那就让她先讨一点点利息回来! 萧绍昀站稳了身子,俊美的脸上,哀戚的神情终于一点一点龟裂成碎片。 原来真的不是他的成欢了……可他真的不信啊! 从午后日光灼灼,到黄昏霞光满天,萧绍昀再也没能靠近白成欢半步。 他只是见识到了一个力大无穷的疯子发起狂来最不堪的模样。 高高在上的帝王低下头,捂着脸蹲在原地无助地哭了起来。 他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了?上天要这般对他?失而复得,却最终又还是要他失去吗? 不,他绝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詹士春一直静静的看着皇帝折腾,直到此时才上前道:“皇上切莫悲伤,孝元皇后的魂魄,只是暂时离开了此女的身躯,待到招魂台建成,一切尘埃落定,孝元皇后的魂魄必定会重新归来,还请皇上节哀!” 节哀?这意思就是说?成欢的魂魄,再也不在这个女子身上了。 对这些玄而又玄的话,萧绍昀一个字也不愿意相信,可是事已至此,他不相信又能如何呢? “传朕口谕,即日起,招魂台日夜赶工,务必在中秋之前建成,否则,所有人等,杀无赦!” 充满阴森寒气的声音回荡在欢宜阁前,萧绍昀终于不再去看依旧在尖叫发狂的那个女子,在夕阳下颓然转身,渐渐远去。 直到送了皇帝出府,威北侯夫人才从一边的小径上匆匆走来,进门就看到女儿疲惫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合着双眼,周围精疲力竭的仆妇都已经几乎瘫倒在地。 “成欢,可是累着了?” 威北侯夫人遣退了所有的仆妇,将女儿拥入了怀中。 白成欢睁开眼睛,伏在娘亲怀里,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来。 “娘亲,他再也不会认得我了。” 一个疯傻的女子,怎么能是他想要的皇后呢? 只是这一场卖力的表演,当真是累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人来 威北候夫人心疼地为白成欢拭去额头上的微汗,就要亲手为她换下凌乱的衣衫。 白成欢有些脸红:“娘亲,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其实母女之间说亲密也是亲密无间,可要说跟普通人家的母女,还是有些差别的。 威北候府的庶女,都是自小仆婢环绕地长大,更不要说徐成欢这个实打实的嫡女,自小乳母嬷嬷,丫鬟奴婢地围着,亲手为女儿脱衣穿衣这样的事情,威北候夫人倒是真没有做过几回。 “娘亲如今也为你做不了什么……” 威北候夫人垂泪,却很快擦去。 这个时候,危机刚刚度过去,可不是哭的时候。 她坚持要动手,白成欢也就不阻拦了,不过最后看着威北候夫人为她系好的衣带,还是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这一日的混乱难过都瞬间远去。 “你笑什么……哎呀,这,这带子……” 威北候夫人低头一看,也是哭笑不得。 只见白成欢衣襟上精巧织线的衣带系得松松垮垮,歪歪扭扭,宛如孩童的手法。 威北候夫人也是忠义伯府出身的娇小姐,后来嫁入威北候府一路做到了当家夫人,实打实的贵女,别说十指不沾阳春水,就是这穿衣之事,还真是不太熟悉。 威北候夫人低头咬牙:“娘亲这就拆了重系!” 白成欢笑着点头,任由娘亲认真地摆弄她身上的衣衫,一切宛如从前一般安然美好。 可是谁都知道,一切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等一切收拾妥当,欢宜阁的凌乱狼藉也被收拾的差不多了,威北候夫人将白成欢按坐在了塌边:“成欢,闹了这半日,你也歇歇吧,但愿我们这一次,能真的躲过去。” 白成欢却摇头:“女儿还有件事要做。” “有什么事情不能等一等,就这般急?” 纵然白成欢如今力大无穷,身体好得很,可在威北候夫人心里,她始终都是自己那个娇滴滴的小女儿,是要时时刻刻捧在手心儿里的。 “这件事,的确很急,我要给虢州的娘亲,写一封家书,让她不必上京来了。” 在威北候夫人愕然之后慢慢变得复杂的眼神里,白成欢站起身来,依偎在她身前: “娘亲,我今日这般,是不是很吓人?” 威北候夫人似乎有些出神,却很快摇头:“不吓人,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娘亲的好女儿。” 白成欢笑了笑,眉间却是丝丝黯然:“那时因为娘亲知道我是谁,若是不知道,定然也会害怕的。从前在虢州的时候,我只听别人提起这具身躯从前疯傻的时候是如何的可怕,却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形容。今日我一直在努力做个疯傻的女子,却不由得心疼虢州的那位娘亲。” “是啊,自己的亲生骨肉,却……想必她这么多年,也是过得十分煎熬。” 威北候夫人有些慨叹,实话实话。 今日的成欢,若不是她一早知道,她怕是也要惊恐骇然的。 而那位虢州的李氏,却是面对着比这疯傻十倍的女儿,一守就是十几年,只想一想,就觉得十分不容易。 若说先前女儿说要李氏上京之时,她心中还有些不情愿的醋意,唯恐那位李氏来了要分走她的宝贝女儿,可此时想一想,女儿如今的真身,原本就是人家的女儿,她又有什么由头拦着呢? 只是如今女儿怎么又改了主意? “这当娘的心啊,都是一般无二的,你……从前那个样子,她也捧在手里眼珠子不错地看了十六年,你如今来了京城,她岂不是像是摘了心肝肺一般?回回我看她给你的家书,虽然从来不说她心中如何想念你,却能看的出十足的担忧牵挂。今日闹了这一场,想来在你‘旧病’未愈之前,皇帝总会消停些日子,更何况你若是旧病复发,她就是来了京城,也是十分合情合理,你又顾忌些什么呢?” 白成欢听到娘亲这样大度宽容的话,心里一直以来的隐忧算是去了不少,可是她还是得写这封家书。 “因为如今无论是京城还是西北,乃至中原各州,皆是大旱,这已经一个多月滴雨未落了,娘亲不觉得十分反常吗?” 威北候夫人抬头望了望窗外被火烧云烧的红彤彤的半边天,也是心头沉甸甸起来。 往年不说风调雨顺,也断然没有过这盛夏时节一个多月滴雨未落的事情。 “前几日几个庄头也来府里说过这个事情,怕是今年各个庄子上收成都会不大好,也幸好咱们家的庄子上都打了些井,一时缺水倒无妨,再这样下去,怕是井水都要干涸了。”威北候夫人平日里事务繁忙,加上无论外面缺什么侯府也不会短缺,除了庄头来禀报这件事,她对这一个多月的干旱原本并没有太深的感触。 只是此时女儿这样一说,她心里也开始不安起来——凡是大旱大涝,必定是灾年,这要是灾年朝廷没处理好,这世道,就太容易乱了,要是再有个民变流寇什么的,可就…… 威北候夫人仿佛明白了女儿的意思:“你是怕白太太上京途中不安生?” “也是,也不是。”白成欢趴着娘亲膝头,缓缓道来:“途中不安生,也不在这一两月之间,女儿是觉得,如今的京城,就像是一只漂浮颠簸的船,局势渐渐就要乱起来了,是非之地,何必让虢州的娘亲来趟这浑水?” 原本是以为只要她不入萧绍昀的眼,就是十足的安全,如今,却发现,既然是回来了,想与从前断得一干二净,哪有那么容易? 威北候夫人抚了抚女儿尖尖的小脸,叹气:“罢了,你如此想,也对,那就先把家书写了吧,再多送些银子回去,等安生了,你们相见的日子在后头呢。” 暮色四合时分,起起伏伏的威北候府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 家书写了送了出去,欢宜阁的窗纱也修钉好了,白成欢到底是被威北候夫人劝着用了饭就早早放了帐子歇下了。 直到女儿睡熟了,威北候夫人才侧耳听了听女儿清浅的呼吸声,回正院去了。 薄被中的白成欢,这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只留了一盏灯火暗暗的甜瓜等,朦朦胧胧泛着静谧的暖意,却不扰人好眠。 白成欢翻来覆去几个来回,到底还是坐起身来。 纱窗外,有溶溶月色穿透进来,窗前一片明月光,如霜似梦。 她轻轻地掀了绡纱的帐帘,走到窗前,窗外,一轮明月似缺了一个浅口子的冰盘一般挂在墨蓝的天幕上,窗下的湖面上,不时有锦鲤跃出水面,月色照在锦鲤的鳞片上,闪动着细碎短暂的光芒,伴随着水声哗啦的泠泠之音,一起被清风送到她的身边。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驰往千里之外的哥哥,此时若是抬头,必然能和她看到这同一轮明月吧? 也不知道哥哥走到哪里了,他那样心急的人,也不知道会不会又是星夜兼程,半刻不停歇? 白成欢对月望了一番,刚要转身,眼角的余光却看到湖面上的廊桥上,有个黑影一掠而过,顿时惊得心跳都漏了半拍——那不是侯府的人,侯府的侍卫从来不会这般飞速在府中行走,而隐卫,怕是根本不会让她看到! 她悄无声息地转身,悄悄地从墙上拿下新近才挂上去的长剑,紧紧握在手中,在感觉到楼下的阶梯略有震颤之时,就轻盈地转身,隐在了帷帐之后。 满室清辉下,楼梯上果然出现了一团黑影,白成欢待那黑影最后一只脚踏上了阶梯,立刻就趁着这个时机,拔剑而出,狠狠一剑刺了出去! “砰!” 一声刀剑相撞的刺耳声音响起,一连串的火花从相交的刀剑刃上闪过,一刹那的亮光却足以白成欢看清楚出现在她眼前的那张脸—— “萧绍棠?!” “是我!” 黑色的薄绸斗篷下,一张俊朗非凡的脸,长眉凤目,在甜瓜灯幽暗的光芒下如同带了朦胧之色的美玉,正是秦王世子萧绍棠。 萧绍棠被这一击震得手臂发麻,听到白成欢惊呼出声,直接将手中的刀“哐当”一声扔在了地上,忽然上前,一把就抱住了眼前一手握剑,满脸惊愕的少女,紧紧地将她按在胸前,几乎要揉进自己的骨血中去! “白成欢,你没事!你没事,太好了!” 身高腿长的少年从外形轮廓来看,俨然是个成年男子了,可是这份语无伦次的慌张,还是露出了少年人本色。 白成欢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呆了,这人,又是发什么疯? 她咬牙狠狠地推开了萧绍棠,手中长剑直直指向了他:“萧绍棠!是不是我三番五次对你太过宽容,你才这样肆无忌惮一次次这样……这样对我?!” 从前动手动脚可以说是无意,或是形势所迫,可这一次呢? “我看起来很好欺负吗?!是个人都能闯到威北候府来欺负我一番吗?”白成欢心中一阵委屈,忽地连眼圈都有些红了起来。 被人拿剑指着,除了在西北杀敌,萧绍棠还真是头一次面对。 不过他也没有半分怒气,反倒笑容满面,傻兮兮的神情似乎横在他面前的不是可以要人命的利剑,而是一朵盛放的玫瑰花,心中皆是安定与喜悦。 “我听说你旧病复发了,心中实在担忧,不亲自来看你一眼,总是不能安心,白成欢,原来你没事,没事最好……” 他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 他自幼习武,眼神极为锐利,自然看到了如雪的月光下,少女眼角的泪光。 萧绍棠顿时手足无措,就要上前,却被雪亮的长剑抵在了胸口。 “萧绍棠,你若再敢对我动手动脚……”白成欢的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抖,还有无尽的羞辱和委屈,她吸了吸鼻子,恨声道:“我一定会杀了你!” 萧绍棠脑子里轰的一声,终于明白自己错在了哪里——女儿家的闺阁,确实不是能随便闯的,要是遇到个想不开的胆小女子,此刻怕是羞愤到投湖自尽也是有可能的! 萧绍棠心思急转,颓然后退了一步。 “我是听说你……又听说他来过威北候府,我是怕……”他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自己狂跳的心。 不能这么说,至少现在,不能让白成欢察觉到,原来他和皇帝,是一样的心思。 “徐世子临行前,一再交代我要多照顾你……侯府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放心?我若是光明正大地来,我怕我见不到你,到时候可,可怎么跟徐世子交代?” 白成欢握着长剑的手软了几分,那一身戒备的杀气逐渐褪去了几分。 可她心中却并不想领这份情:“那你此时来,又有什么用?难道你来了,就能将他如何吗?你如今尚且是别人砧板上时刻想要宰掉的鱼肉,又何必多操这份心?” 萧绍棠眼神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萧绍棠,你若再敢对我动手动脚……”白成欢的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抖,还有无尽的羞辱和委屈,她吸了吸鼻子,恨声道:“我一定会杀了你!” 萧绍棠脑子里轰的一声,终于明白自己错在了哪里——女儿家的闺阁,确实不是能随便闯的,要是遇到个想不开的胆小女子,此刻怕是羞愤到投湖自尽也是有可能的! 萧绍棠心思急转,颓然后退了一步。 “我是听说你……又听说他来过威北候府,我是怕……”他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自己狂跳的心。 不能这么说,至少现在,不能让白成欢察觉到,原来他和皇帝,是一样的心思。 “徐世子临行前,一再交代我要多照顾你……侯府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放心?我若是光明正大地来,我怕我见不到你,到时候可,可怎么跟徐世子交代?” 白成欢握着长剑的手软了几分,那一身戒备的杀气逐渐褪去了几分。 可她心中却并不想领这份情:“那你此时来,又有什么用?难道你来了,就能将他如何吗?你如今尚且是别人砧板上时刻想要宰掉的鱼肉,又何必多操这份心?” 第三百七十章 又来认亲 白成欢回头看了一眼钉好还没有半日的纱窗,心中道一声可惜。 沉寂的威北侯府湖畔很快灯火通明,巡逻的府兵把欢宜阁四周围了个严严实实。 摇蕙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犹是带着些颤抖,却已经能听得出几分镇定:“侯爷!” 摇蕙安然无恙,爹爹也来了,白成欢倏然松了一口气,从拔步床后面走了出来,走到外间的大窗前,静静地望着外面密密麻麻的人群。 府兵围成的人墙中散开一个口子,威北侯正负手站在正中,于灯火通明中,目光沉沉地望着欢宜阁的大门。 那里站着谁,又发生了什么,白成欢是看不到的。 “看来詹大人是把我这侯府当成你的钦天监了,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难道是因为我这侯府有什么特别的景色,让詹大人念念不忘,白日里来了一次还不够,深更半夜也要来转转?” 是詹士春? 白成欢与萧绍棠皆是一惊。 白成欢立刻想到了总是找她认亲的詹松林,萧绍棠却是莫明其妙。 “他怎么会想到来找你?”萧绍棠有些低哑的声音在白成欢耳边呢喃。 他是从来不曾把白成欢与那老道联系在一起的。 白成欢的脸庞在昏暗朦胧的光线里像是湖水里养着的贝壳,散发着莹莹的白光,她转过头,看着萧绍棠,眨了眨眼睛。 “你怎么就知道他来侯府是为了找我,而不是做其他事呢?而你,又是如何躲过这重重的府兵护卫,这样顺顺当当地摸到我的闺房,却不被任何人发现的呢?” 萧绍棠睁大了眼睛,顿时语塞。 “我……我就这么进来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顺顺当当地摸了进来,来之前,他想好了最坏的结局,可能会被威北候府的人砍上几刀,也可能会被当贼一样抓捕,又或者被人发现直接送到皇帝面前说他抗旨,私自出门。 他什么都想到了,却是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萧绍棠思索了一下,忽然咧嘴笑了起来:“大概是我武艺高强,侯府的人没发现我!” 白成欢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萧绍棠武艺高强,这或许是真的,可是见识过詹士春和北山寺的和尚打斗,她并不认为詹士春就会不如萧绍棠。 而爹爹,能来得这么快,很显然就是早有防备,毕竟如今的萧绍昀就和疯子一样,今日闹成这样,侯府上下人等都是提着心,不可能彻底放心的。 偏偏萧绍棠就能有这样好的运气,无人发现,无人阻拦? 她是万万不信的。 白成欢继续看着窗外,没有再追究这件事。 既然是有蹊跷处,那迟早都会发现的,爹爹既然纵了萧绍棠这般进来,想必也是有深意,且等事情完了再问吧。 穿着软绫寝衣的少女面容沉静,长发披散在肩头,如同丝缎,即使只是臻首微动,都让萧绍棠从心底泛出无限的温柔来,更兼有清风从身畔拂过,将那发丝间的清香散开萦绕他的周身,萧绍棠忽然就在这暗夜里悄悄红了脸颊。 血气方刚的少年,并不曾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男欢女爱,此时却觉得有一股莫名的燥热在身上到处乱窜,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想怎样,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与今夜。 从前他握住过她的手,从前他曾将她揽在怀中,今日他曾带着她纵马飞驰,她柔软的手臂就放在他的腰间,一路上他的后背一直都是僵直的,而今夜,那一刹那慌乱而不自禁的拥抱,就像是他从前喝过的最好的美酒,只要一想起来,就能令人熏然欲醉…… 少年心思的千回百转,仅仅经历了这短短的一瞬间,却像是跨越了千年万年,沧海桑田。 萧绍棠轻轻伸展双臂,想要去将面前的少女拥入怀中,最后却还是停在了她的身侧,就这样让自己的双臂停留在空中,再也没有前进分毫。 还不是时候,还没有到最好的时机。 可是她能这样毫无防备地将后背留给他,能这样放心地站在他的身前,那就总有一天,她能转过身,安歇在他的怀中。 少年于寂静无声中露出月光般皎洁的笑容,带着小小的窃喜,竖起了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欢宜阁门口处,高高悬挂着的灯笼下,詹士春慢慢转过身来,褶皱满面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慌。 他缓缓地环顾了一圈四周,眼神在月色粼粼的湖面上停驻下来,微微点头。 “是啊,徐侯爷这侯府,是出了名的好景致,不来看看,总是不甘心。” 威北候自从听女儿说了这令人恶心厌恶的老道詹士春居然是当年冠绝京城的翩翩公子詹松林,就一直对詹士春多有防备忌惮。 尤其是今日,看他虽是一直站在皇帝身边,却没有丝毫相劝,只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湖面,心中就有些不妥的念头。 当年妹妹徐淑宁与詹松林青梅竹马,时常泛舟湖上,后来乔桓来了一次,他们之间,就日渐疏远。 只是如今,乔桓已死,淑宁已成深宫中的太妃,不知道已经成了詹士春的詹松林再望着这满湖月色,心中又做何想? 也说不清是担心他一直纠缠女儿,还是仍旧为自己妹妹当年一片痴心的落空感到愤懑,威北候冷哼一声,出口就没有好话: “即使再不甘心,也请詹大人记清楚,这是我威北候府,是徐家,而不请自来的人,是最惹人厌恶的!詹大人自己选,是自己走出去,还是被我威北候府的下人赶出去?” 詹士春这才收回了眼神,直视威北候,摇头:“贫道既不想自己走出去,也不想被人赶出去。贫道只是来找白小姐说上几句话,说完自会离开。” 威北候府闻言脸色更加阴沉,这还是在打成欢的主意?难不成女儿如今的这具身躯原本真的和詹士春有些渊源不成? 可是,即使是有些渊源,威北候府也绝不是可以任由他詹士春来去自如的地方! “既然如此,本候也就不客气了!本候定会亲自送詹大人去皇上面前,请皇上评判是非!拿下!” 威北候一声令下,就有府兵飞身上前去擒詹士春。 詹士春站在原地,见这些人奔着他而来,却是忽然道袍拂动,原地后退了几步,一掌拍开了欢宜阁的大门,随后却反手关上了门扇,将前来擒他的人尽数挡在了门外! 欢宜阁门内,顿时就传来了阵阵丫鬟的尖叫哭泣,声声透着恐惧。 这些原本值夜,却抱着柱子打盹儿的丫鬟,早都已经惊醒了过来,原先听到威北候带了人来,还没有那么害怕,却不知道这贼人就在门外,此时一看见有人闯了进来,再也压不住满心的可怖惧怕,全都失声哭喊了起来。 “老匹夫,敢尔!” 威北候急忙掠身上前,惊怒万分! 他怎么就疏忽了这欢宜阁的大门!可是当年一介书生的詹松林,又是如何能有如今这样的身手的?! 府兵就要破门而入,门内却传来詹士春的声音。 “徐侯爷若是觉得这欢宜阁内的人,全都命如草芥,尽管让人攻进来,若是想要保全这些人,那就不要轻举妄动,待贫道与成欢说上几句话,即刻离开!” 詹士春说着,就动手拎起一个正尖叫不止,如同筛糠一般正在瑟瑟发抖的丫鬟,那丫鬟的哭喊声立刻凄惨了十倍不止。 “詹……詹士春,竖子,小人!” 威北候从前带兵打仗的血性立刻就被激了起来,霎时怒发冲冠,口中痛骂,却死死忍着,没有下令立刻追进去——里面不光有这些丫鬟仆婢,还有他的女儿啊! 就算是萧绍棠也在,又怎么能保证制得住这个疯子! 正在威北候心中天人交战之时,却听到楼上的窗口处,传来白成欢冷静的声音:“爹爹,让他上来说话吧。” 詹士春此人,虽然身份诡异,几次接触下来,却从不曾对她有过不好的举动。 今夜他这般闯入侯府来寻她,想必是有些缘故的。 事已至此,倒不如听听他说些什么。 威北候抬头,朦朦胧胧看到窗纱后女儿的脸,忍不住鼻头一酸,虎目蕴泪,他若是在自己家里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又怎么有脸被成欢称作爹爹? “成欢,爹爹一定会将此人拿下,你不要害怕!” 白成欢却坚定地继续道:“让他上来吧,爹爹,不必如此了。若有危险,女儿自有办法。” 白成欢抬手指了指面前的纱窗。 威北候瞬间就明白了过来——女儿这是说,若是不得已,她会从窗口跳入湖中,安危无虞。 “成欢……”威北候还想劝,却听到白成欢已经开了口: “詹大人请吧。” 詹士春听到那道清冷的声音之时,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将拎着的那个丫鬟丢在了地上。 然后在丫鬟惊恐的眼神里,慢慢地整了整发冠,理了理道袍,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才一步步地沿着楠木打磨的木质阶梯,拾级而上。 映入他眼帘的,是长发白衣的少女,正在点燃一盏宫灯。 白成欢将最亮的那盏最亮的宫灯灯芯点燃,又将灯罩在其上罩好,才转身看着出现在面前的人。 “成欢……” 詹士春喃喃唤道,语气里再也没有了在楼下的狠厉。 “詹大人深夜前来,行事如此不拘一格,实在是让人心生恐惧,若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急事……还请詹大人有事明言。” 白成欢也懒得去猜詹士春此来到底是为何,直截了当地问道。 詹士春却是一言不发,只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凝视良久,才长叹一声。 “转眼间,你都长这么大了,我,我替故友找了你很多年,听他说,你还是不肯认他……今日的事,你可有吓到?” 白成欢也心中叹息,看来,还是来认亲的。 只是詹士春到此时还不承认他就是詹松林。 虢州的娘亲信中说得十分明白,她的的确确是她怀胎十月,痛了两天一夜才生下来的亲生女儿,甚至还在信中指天发誓,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听别人胡言。 可为什么,詹士春会这般缠着她不放呢? 白成欢转身走到窗前,望着那在窗棱上随风飘动的破烂窗纱,道:“今日的事,原本是我旧病复发,只有我吓到别人的,哪有别人能吓到我的?詹大人多虑了。” 詹士春古井无波多年的心田,居然在一瞬间就感觉到了疼痛。 他的女儿,从前疯傻,受尽苦楚,他竟然半分不知!如今知道了,却又无法相认,虢州白氏一日不松口,就一日不能让成欢相信。 詹士春举步走到白成欢身后,想说些什么,一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随着白成欢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湖面金光粼粼。 往昔的岁月忽然间就扑面而来。 “成欢,其实,你与侯府,渊源也是颇深的……当年,我……你父亲与你母亲,也曾在这侯府的碧波上泛舟,而今,你又来到这碧波之畔,想来,这也是你母亲在天之灵看顾,让你来到这里。你,你要相信,无论是你父亲,还是我,都对你,只有全心全意的爱护,绝不会有半分的歹意,你不要害怕。皇上那边,你也不要怕……我与你父亲,定会想法子,护住你,你切莫如此,委屈了你自己。” 白成欢微微挑眉,对詹士春猜出她是装病这件事,并不意外。 她真正感到意外的是,詹士春所说的那个“母亲”,到底是什么人?居然也曾来过侯府? 她回头,盈盈双眼似是有孺慕之色,看得詹士春心头一热。 “多谢詹大人关心……既然詹大人认得我的父母,那可否告诉我,我的母亲,究竟是谁?姓甚名谁?是哪里人氏?” 詹士春愣住了。 他想要认回女儿,却不愿意给乔桓随便编造一个平庸的身份。 可面对眼前少女黑白分明琉璃一般的眼眸,他又实在不忍心让她失望。 他想了想,神情和蔼地答道:“你的母亲,是个高贵又美丽的人,她啊,是京城人氏,至于姓名,以后待到你认祖归宗之时,由你的父亲来告诉你,岂不是更好?” 第三百七十一章 不好了? 这就是不想告诉她了,那这个“母亲”的身份,就透着扑朔迷离的意味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话说到此处,她知道詹士春的底细,詹士春却不知道她的底细,无论他有再多的图谋,总归是无用的。 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也曾在这湖面的碧波之上泛舟而行…… 那就不难查出来那个人是谁了。 白成欢很乖顺地点头: “也好……只是,无缘无故,我是不能私自认别人做父母的,那是不孝,而我的父母,已经跟我说明,我是他们亲生,并非收养,他们也从来不认得什么故友詹松林,所以,还请詹大人见谅,这句‘父亲’,小女并不能苟同。” 她是相信,虢州的那对父母,绝不会骗她的。 詹士春僵硬地动了动嘴角,神情黯然却无言以对,心头却陡然浮现出淑太妃疯狂恶毒的样子—— 徐淑宁,都是这个恶毒的女人,害得他骨肉离散! 白成欢如今对人的情绪变化不像从前那般迟钝,自然感觉到了詹士春身上散发出来的怒气与怨气。 可这世间事,多半有因才有果,能让詹士春这样的人怨恨的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物。 两人僵持半晌,詹士春才压下了心头的那股怨气,声音涩然: “我知道你是不愿意认他的,这样贸然仓促……可是,你也要多多理解你父亲的苦心,他并非不想找你,而是找了多年没有眉目……你父亲也是愧疚这么多年没有找到你,让你受苦了,如今你已经长大了,他才找到你,自然是对不住你的,此时也不便强行让你认祖归宗,但是日后,你总会知道的,你若是再见到他,记得不要太伤他的心。” 白成欢趁着灯光,目不转睛地看着说这话的詹士春。 若是他不是詹士春,若是她不曾见过他势如飞鹤一般的样子,大概,她也会觉得这仅仅只是一个思女心切的慈父而已。 他满脸的皱纹丝毫看不出詹松林的影子,他呐呐中带着愧疚的言辞更是看不出方才硬闯侯府的咄咄逼人。 可那又如何呢?这个人,依旧是萧绍昀身边最宠信的道士,依旧让她满心警惕,时刻不敢放松。 “若是真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他的女儿,那就等我看到了再认他,詹大人费心了。” 她轻轻施了一礼,礼貌周到却没有再客气:“如今我客居侯府,詹大人如此深夜强闯侯府,我实在是心中不安,还请詹大人以后莫要如此惊扰侯府诸人,不然,我就只能回虢州去了。” “不要回去!” 詹士春立刻出声阻拦。 他此时才真正后悔,不该如此冲动。 可是哪一个做父亲的,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疯傻成那个样子而无动于衷呢?即使是装的,也足以把他的心撕成碎片! 詹士春颓然道:“你且放心,以后,不会再如此了……” “如此,多谢詹大人体谅了。话已说完,詹大人好意,我也心领了,詹大人,不如,就此离去?” 白成欢立刻就顺着话风赶人。 眼睛黑亮亮的少女略略有些歪着头,神情真挚而让人觉得莫名可爱。詹士春很遗憾,不曾见到她幼时的样子。 詹士春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要抚摸一下女儿的脸颊,却又很快缩了回来。 最后扫了一眼外间窗外的火光,点点头:“我是该回去了,你好好保重,有事情只管找我,我与你父亲,待你都是一般无二。” 白成欢不再说话,默默地行了一礼,权当送别。 詹士春转过身,道袍飘飘荡荡,慢慢下楼去了。 楼下原本惊恐万分的丫鬟早就开了门跑了个精光,詹士春一路畅行而出。 外面又传来了詹士春与威北候的言语机锋,白成欢没有再去细听。 此时,詹士春不愿露出真面目,那就大家都继续装傻好了。 她走到宽大的拔步床前,伸出穿着软底寝鞋的秀气小脚,踢了踢床外雕花描漆的挡板。 “总算走了,憋屈死我了!” 萧绍棠快速地从床底下翻身滚了出来,一个鲤鱼打挺就蹦了起来,长身玉立地站在了白成欢面前,脸上却没什么憋屈的样子,更多的是笑意。 白成欢看见他这笑容就觉得颇为刺眼,皱眉道:“你也先别笑,你今日的行径,与登徒子无异,你堂堂一个亲王世子,当真是……” “这件事是我错了,我也是听了你的事情,一时情急……”萧绍棠是眼睁睁地看着詹士春如何被白成欢不待见的,赶忙就认错。 可是白成欢关注的重点还真不在这上头。 她望着外面似乎是在渐渐远去的灯火,语声幽幽: “萧绍棠,你进来的时候,是我义父,亲自为你放行的吧?” 萧绍棠顿时大惊失色,在白成欢雪亮的眼神里到底是支支吾吾: “我,我是因为徐世子临行前的嘱托……” 白成欢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来。 “无论哥哥如何嘱托你,无论义父有什么打算,萧绍棠,你也要记住,以后,我这里不是路边的客栈,还请你自重,如若你觉得做不到,那就再也不必来往,秦王府与侯府结盟之事,我再也不会插手,你看如何?” 这话就说得比较严重了,萧绍棠心头七上八下的。 这下可是惹恼了白成欢了。 “我记得了,以后定然不会再做这样的事儿,你,你放心吧。” 好汉不吃眼前亏,萧绍棠只用了一瞬就想的很明白,万万是不能再惹白成欢生气了。 白成欢点点头继续送客。 今夜的欢宜阁,可是格外热闹,热闹得过了分。 萧绍棠又在威北候府诸人的眼皮子底下悄悄地摸出了威北候府。 两个隐在暗处的护卫装看不见也装的有些辛苦,待到萧绍棠走了,就开始闲磕牙。 “那秦王世子不会再来了吧?侯爷这是做什么?实在是……” “你懂什么!秦王世子与咱们四小姐的交情,据说非同一般!” “说说看!” 一时之间八卦顿起。 皇宫中,安竹林站在昭阳殿前,望着昭阳殿的大门,和站在大门前丝毫不打算让开的刘德富。 “刘公公,若是耽误了我的事情,你可是担待的起?” 安竹林十足的傲然,刘德富却全无敬意,虽然心中鄙夷,可他此时也没心情跟安竹林计较,微微躬了身,神色严肃: “安小姐,皇上今日劳碌了一天,实在是疲累了,此时睡的颇为沉重,实在是不宜打扰,夜也深了,您还是先回吧。” 说完,也不管安竹林是怎么样的神色,回头嘱咐了几个当值的小太监不可让任何人闯进去,就把安竹林撇下,一个人悄悄往太医院的方向去了。 若是平日里,皇上能这样安眠一晚,刘德富那简直是要喜出望外,可是今夜却不同。 皇上从威北候府回来,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昭阳殿内待了好半晌,最后实在是听不到动静,他心里发急,冒死闯了进去,才发现殿内的助眠香,足足燃了往日的三倍! 这助眠香,是詹士春那妖道给的,以前在刘德富眼里是妙物,如今,可是实实在在的妖物!若是皇上有个好歹,那这合宫上下的人,死一半都嫌少! 安竹林已经在昭阳殿前站了两个时辰,如满月一般皎洁的面颊上已经被夏夜的蚊子叮出了几个大包,此时被刘德富这样冷待,再加上几个小太监上下打量的不屑眼神——不必任何人提点,安竹林也能觉出自己的尴尬狼狈,还有可笑。 若是徐成欢,此时会怎么办? 她会不会勃然大怒,然后直接闯进去? 可是前世的徐成欢有恃无恐,人人见了都敬在头顶上,而自己,就算是强闯,怕也是没有那个资格。 没有人会给她强闯的机会的…… 安竹林心中陡然充塞满了迷茫与疲累。 她转身,长长的裙摆拖在身后的金砖上,随着她的脚步声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以为只要她成了徐成欢,就一切都能称心如意,一切都能顺理成章。 一开始的时候,好像的确是这样的。 皇帝待她很温和,皇帝带她去摘星阁,那样温柔地呢喃,带她去威北候府,温煦的眼神总是追逐着她……可却那样短暂。 自从那天白成欢出现过后,好像一切就全都变了。 她所做的一切,顿时就好像成了一出蹩脚的独角戏。 白成欢,她又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安竹林途径御花园的时候,在道旁的凉亭里坐了下来,她要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好好地想一想,她到底该如何继续下去? 太医院今日是王太医当值,听了刘德富的话,立刻就赶往了昭阳殿。 大红色的床帐中,皇帝阖着双眼沉梦正酣。 王太医行了礼,诊了脉,又斗胆翻了翻皇帝的眼皮。 随即心头惊涛骇浪,手抖个不停。 “可是有不妥?”一看王太医这个样子,刘德富腿也跟着发颤,一边侍立的小太监们也是慌了神。 王太医摇头又点头:“不是……没有不妥……可,可皇上居然像是没有知觉的样子……” 他诊不出什么不对来,皇帝看起来也就是困倦过度而已,可是他翻皇帝的眼皮,皇帝居然毫无所觉! 一个沉睡的人,就算睡得再沉,有人翻你的眼皮子,你能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刘德富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到底是如何了,您倒是给个明白话儿啊!” 王太医一头的冷汗,脸色灰败地沉默了一瞬,挥挥手:“刘公公,您去召集王公大臣,我这就去召集太医院其余人,咱们,今晚,还是都守着皇上吧……” 此时刘德富身后的小徒弟却是再也克制不住地哭喊出声:“皇上是不是不好了……” “啪!” 刘德富回头就给了身后的小徒弟一个清晰的大嘴巴,怒喝道:“胡说什么,掌嘴!” 那小太监被打得半边脸立刻就高高地肿了起来,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再也不敢吭声了。 宫里忌讳多,一个字都不能说错,师傅这是在救他的命,他心中清楚,可是照着王太医的话,皇上可不是不中用了吗?不然叫大臣们都来守着做什么? 刘德富也顾不上再教训这个不成器的徒弟,定了定神,立刻就觉得按照王太医说的去做! 不管怎么说,这多一个人守着,就多一份安心,谁让这宫里,除了皇上和几位太妃,连个正经主子都没有呢? 两边各自寻人去了,这一夜,京城大半的人家都没能安枕。 宫中各处都忙了起来,唯独御花园还是沉静一片。 安竹林想了一回,又望着东南方向叹息了一回。 今生,她想要走一条和前世完全不同的路,徐成霖就该是不相干的路人了。 可是每每想到徐成霖对她说的那些决然的话,她心底还是痛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不相信她,他可能会和林稻城一起死在东南…… 夜色中暗香浮动,安竹林的心,却像是浸了黄莲一般苦涩不堪。 她救不了他,这一世,他与她,已经再也没有关系了。 她死死忍住眼中的泪意,站起身,准备往慈宁宫走。 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安小姐可是想好了,以后的路要如何走?” “谁?” 她骇然回过头去,后背紧紧靠在了身后的石桌上,绷得笔直。 花丛中渐渐走出一个道袍飘飘的人来,正是詹士春。 “安小姐既然已经决定一往无前,却又踟蹰犹豫,又怎么能成事呢?” 这话……安竹林心生警惕:“你不是一直支持徐成意吗?为何要来管我的路如何走?” 淑太妃的心思是摇摆不定的,可是徐成意已经明里暗里说过好多次,这个皇帝最宠信的老道士,是她身后的人! 无事献殷勤,绝不会怀好意! 这话……安竹林心生警惕:“你不是一直支持徐成意吗?为何要来管我的路如何走?” 淑太妃的心思是摇摆不定的,可是徐成意已经明里暗里说过好多次,这个皇帝最宠信的老道士,是她身后的人! 无事献殷勤,绝不会怀好意! 第三百七十二章 没看黄历 詹士春袖了手,眯了眼,往一边走了几步,仰头望着已经到了中天的一轮皓月。 “安小姐可相信这世间有鬼神?” 月色下的老道士仰头望月,仙气飘飘,说出来的话却似乎带着森森寒气。 安竹林不由地就想往后退,可是她身后坚硬的石桌阻挡了她,让她发觉自己退无可退。 事实上,她也真的无路可退了。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扬起头,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个老道士是有几分本事,可她绝不能怕他! 詹士春回过头,老脸上的皱纹微微攒起,似笑非笑: “看安小姐这心神不定的样子,必定是信的,那就好说了。” 安竹林被他这样的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神看的差点心神崩溃,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詹士春微微有些失望。 这世间的女子,能够像阿桓那样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实在是太少了太少了。 不过如今徐成意与安竹林两人之间,反倒是安竹林好用一些。 他拢了袖子,施施然站好,才道:“贫道身为道门之人,自然也是如同安小姐一般,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相信天道循环,报应不爽的,安小姐好福气,约莫是前世积德行善,才换来这辈子的玲珑七窍心。” 安竹林又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身后的石桌纹丝未动,却将她自己撞的腰背剧痛。 她也顾不上腰后的疼痛,立刻站直了身子,手指紧紧扣在石桌上,长长的指甲划过石桌的面儿,疼痛钻心,一股深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詹士春,他到底都知道了些什么?! “贫道曾经听闻,这世间总有一些奇人异士,能破天机,能道将来,或能窥知她人前生后世,只不过,此等奇人,有些人被人尊为圣贤先知,有些人则被人视为妖鬼孽障,就是不知道安小姐,想要做哪一种?” 随着詹士春的话音落下,只听“扑通”一声,安竹林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看着满脸笑微微的老道士,仿佛在看着妖鬼,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他怎么可能知道! 她安竹林是得到上天眷顾的人,这个老道士,到底是怎么看破她的? 詹士春往前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颤抖不停的安竹林,心中的疑惑解开了大半。 此女身上果然有奇遇,而不是简单地窥探到了从前孝元皇后的私密。 詹士春既是道门中人,对此等神怪传说自是不陌生,纵然这世间有再多的奇事,也并不被他放在眼里。 只要能为他所用,不管安竹林身上曾经发生了什么,都没有大碍,反而有大用。 “你在胡说!我才不是妖鬼孽障!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你到底想怎么样?” 随着詹士春那张令人作呕的老脸慢慢逼近,安竹林最后一丝镇定尽数崩溃,大声嘶喊着否认,手臂在身前胡乱挥舞着。 詹士春不顾她癫狂的样子,蹲下身来,打量着安竹林那张如花如月的容颜,神情可亲又和蔼。 “贫道并不认为安小姐会是妖鬼孽障,贫道今夜来寻安小姐,只是认为安小姐既然能得上天眷顾,有此等奇遇,必定非凡人也,贫道想助安小姐一臂之力,登上万凰之王的后位宝座,不知道安小姐,可否有这样的胆量?” 安竹林立刻就不抖了,一双盛满恐惧害怕的眸子,慢慢恢复了镇定,又如秋水一般湛湛而有神。 他居然说想要助她登上后位?她觉得这真是她近日听到过的最荒谬的话! “明明,明明徐成意才是你的人,你为什么要来助我?” 最害怕的恐慌过去后,她的头脑渐渐清晰,清明重回脑海。 詹士春敛了笑容,道:“安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当日你是如何以身负孝元皇后一半魂魄的名义留下来的,你都忘了吗?” 忘了吗?安竹林自然是永远都不会忘掉的。 “所以从一开始,贫道就相助于安小姐,徐成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是天命所归。贫道自然也不会执迷不悟。” 这话说得十分冠冕堂皇,可安竹林十分容易就听懂了其中的深意。 眼前的人如同淑太妃一样,都是对徐成意失望,转而想要把筹码全都压在她的身上了。 前有淑太妃,后有詹士春,他们竟然都放弃了徐成意,转而支持她,这是不是说明,她才是天命所归的人,上天让她重活一世,就是要补偿她前世所受的种种伤害,就是要让她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天与不受,反受其咎,既然机会全都摆在了她的面前,她若是不好好抓住,岂不是辜负了上天的一番美意? 安竹林渐渐从地上坐起,撑着石桌站了起来,仰望着天空正中的一轮明月,最终决然道:“既然如此,还请詹大人指点。” 詹士春心中终于尘埃落定。 有人愿意当替死鬼,他就能将自己的女儿彻底移开皇帝的视线了。 他微垂眼眸:“指点不敢当,但有一条捷径就在安小姐脚下,不知道安小姐敢不敢踏上去?” 安竹林转过头,神情坚定:“既然走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不敢?” 詹士春这才算是对安竹林有了那么一丝欣赏之意,点头道:“既然如此,安小姐就先回去吧,待到时机成熟,贫道自然会去寻安小姐。” 安竹林还想问得再清楚些,却忽然听到远处阵阵喧哗声传来,原本就灯火辉煌的皇宫,不多时就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夜已经深了,安小姐就先回去吧,今夜,安小姐实在是冲动了,来日方长,何必急于这一时?若是孝元皇后,皇上对她避而不见,她会如你一般频频前去求见吗?” 詹士春凝眉望过去半刻,就打发安竹林回去,并且很好心的提点了一句。 安竹林心中不自主地掠过一丝不悦,他也和淑太妃一样,觉得她根本就不像徐成欢…… 但是安竹林到底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下头,一句反驳的话也没有,行礼告辞。 “那就一切仰仗詹大人了。” 既然他们都觉得不像,皇帝又怎么会觉得像呢?看来她还是要好好的想一想,徐成欢,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安竹林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御花园的小道上,凉亭后面却又绕出一个人来。 “詹大人真是好手段,三言两语就将我的人诳了过去……为了皇帝,你也是费尽了苦心!” 詹士春是一眼也不想看淑太妃,淡淡地撇过了眼神,一言不发就要离去。 淑太妃却急步上前,一把扯住了詹士春宽大的道袍衣袖,前一刻还平静雍容的面容,即刻布满了疯狂与狰狞: “詹士春,皇帝此时昏迷不醒,是你想要杀了他?若是此时过去,你不怕被大臣们踩成肉泥吗?” “我的生死,与淑太妃何干?”詹士春的语气,冷得不能再冷了,挥动衣袖,立刻就甩开了淑太妃的手:“淑太妃自重。” “自重,你有脸跟我说自重两个字?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淑太妃被甩得踉跄了一下,随即疯狂大笑起来,指着詹士春恶狠狠道:“你与乔桓那个贱人,怎么不知道自重?乔桓那个贱人就是活该!当年她与你二人毫无廉耻,今日你却要杀了她的儿子,这就是她的报应!还有你,你永远都找不到你的女儿,这也是你的报应!” 淑太妃疯狂中带着凄厉的声音在御花园中回荡,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听得到,但是詹士春却是听得一字不漏,听得心中直如刀绞一般。 “你们这奸夫***不会有好下场,乔桓那个贱人已经死了,就等着你去死了!那时候你怎么不也去死呢?如今就要她好好看着,看着你如何杀了她的儿子!” “徐淑宁,你给我住口!” 再也忍无可忍,詹士春一声暴喝,喝断了淑太妃的癫狂。 “我永远不会杀了皇帝的,我一定会让他好好活着,而你,徐淑宁,你也好好活着吧,看我如何找回我的女儿,看着我们如何,共享天伦,而你,这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好好活着吧,淑太妃!” 说完也不管淑太妃是如何的面容扭曲,恨之欲狂,转身就大步走远。 当年之事,如今已经是一笔糊涂账,谁欠谁更多一些,永远也算不清了。 可是敢辱乔桓之人,他绝不会放过!而乔桓的儿子,他也绝不会亲手将他害死,他要皇帝苟延残喘地活着,代替他的父亲,尝尽这世间的诸般痛苦折磨! 昭阳殿,皇帝床前,太医院的太医已经轮番,全都给皇上整诊了一遍脉象,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依在下看来,皇上大约只是累了,睡得有些沉……” 张太医虽然人品不怎么样,医术却是没的说,他斟酌了一番,最后算是给了心急如焚的宋温如一个交代。 “这是什么话?怎么能只是睡沉了些呢?这么大的动静,皇上眼睛都不曾睁开过,你身为太医,居然能说出这话来!” 这是在质疑他的医术了?张太医瞬间就不悦起来: “丞相既然如此说,必定是比在下高明,来来来,丞相大人,你来诊!” 宋温如差点没气死,皇上这刚刚晕过去,就连一个小小的太医居然也开始翘尾巴! 他气得正想怒斥张太医几句,一起来的太师席泽岩却拦住了他。 “既然皇上并没有大碍,张太医先下去吧,若是皇上有动静,我们再叫你。” 张太医敢跟好脾气的宋温如叫板,却不敢招惹这位连先帝都礼让三分的老太师,愤愤不平的收了脉枕,拎着药箱出去了。 席泽岩打发了张太医,才回过头瞥了自己这个年过半百的学生一眼: “走,跟我去外面说话。” 宋温如一句话不敢反驳地跟了老师出了昭阳殿。 此时能候在皇帝床前的臣子,个个都是举重若轻的人物,当着他们的面削自己学生的面子,这样的事,席泽岩还是做不出来的。 到了殿外,席泽岩左右打量无人,才开口: “一直说让你们劝谏皇帝,到如今,皇帝却是越发宠信道士了,今日的事端,明明就是出在那助眠香上!” 宋温如瞬间明白过来,顿时恨詹士春恨得牙根痒痒:“都是这个妖道,蛊惑皇上,害得皇上如此!” 席泽岩对学生这种总是维护皇帝面子,不肯面对现实的举动,心下颇为不满,此时也毫不留情:“若他是个明君,又怎么会受人蛊惑?明明就是他自己立身不正,以至于此!他只顾自己痛快,任意妄为,却不曾想过,他如今二十有余,却无一子嗣……要是有个万一,可曾想过大齐的江山社稷,还有萧家的血脉延续?” 如此明晃晃评论皇帝是非,十分的不妥当,可也让宋温如无言以对。 皇帝如此,实在是…… 席泽岩懒得和他废话,直截了当问道:“晋王呢?这个时候,晋王也该在皇帝身边!” 宋温如心中惊骇,老师这是,要以防万一了? 不过他想想,倒也没什么可说的——万一皇帝有个什么好歹,晋王总是…… 他不敢再细想下去,连忙回头吩咐人去宣晋王进宫。 其他人虽然位高权重,但是到底还是以宋温如这个百官之首的丞相马首是瞻,见他找晋王,立刻就有人去想办法寻了。 是此刻的晋王并不在晋王府,而是在大街上被人揪住了走不脱。 “若说我撞伤了人,你们只管开口,要多少银子我给,但是不要耽误我赶路!” 从京城外回来后,去了一趟威北侯府,确定成欢姐安然无恙,他的心才算彻底放下。知道今日皇帝心情不好,再加上也是有些生气皇帝对成欢姐撒谎陷他于不义,也就没再进宫去。 回了晋王府,原本打算老老实实的窝几天,谁知到了下午一觉睡醒,就听说皇帝又去了威北侯府,而成欢姐,旧病复发。 晋王立刻就要往那边走去,却被张德禄拦住了,耽搁到了现在,好不容易趁着夜色,不招人眼地出了门,居然马车还能撞上人! 晋王觉得今日徐成霖远行,真是没看黄历! 第三百七十三章 相遇 晋王在心里将徐成霖腹诽了一番,又着急忙慌的催促在前边跟被撞之人交涉的侍卫。 “那人要多少银子只管给!别耽误了本王的功夫!” 再晚些,宵禁都不说了,关键是徐家人怎么会让他深更半夜进去看成欢姐? 要是平日,他骑马飞奔,不多时也就到了,偏偏今日为了掩藏行迹,乘了一回马车,结果却还如此倒霉! 很快,前去交涉的侍卫就跑了回来:“王爷,那女子撞的不轻,走不动了,她的丫鬟说了不要银子,但要咱们想办法把她家小姐送去医馆!” 晋王愣了一下,怎么还撞了个女子?刚才他心急如焚,压根儿就没听到惊呼出声的人到底是男是女。 京城大街上,向来仗着年纪老迈讹诈人的事情多的是,怎么如今连一般的女子也出来讹人了? 从前晋王横行京城,但是心头还总记着成欢姐的交代,不许欺负妇孺。 他哀叹一声,只能亲自下了车前去查看。 只见马车前方大街的拐角处地上,正坐着一个烟霞色衣裙的女子,手捂脚踝,脸色煞白,却还强撑着,既没有哭出声,也没有惊慌失措。 而她身边的丫鬟也没有大喊大叫,一看到他前来,知道是这马车的主人来了,轻轻的福了一礼,道: “这位公子,您的马车撞到了我家小姐,如今我们也不要银子,只是这夜已经深了,又是在这大街上,我们小姐此时不便走动,还望公子想个办法将我家小姐送回家,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晋王本来想着是个女子,要是哭闹不休,可真让人头疼,却没想到她们主仆竟然如此镇定,也不曾胡搅蛮缠,说话有条有理,顿时心中生出了些实打实的愧疚来。 “姑娘说的是,这本是我们的不是,我这就……” 怎么办?晋王转头四处看了看,此时已经接近宵禁时刻,就算是繁华的京城也,大街上也是行人稀少了,更不用说马车轿子之类的,空荡荡的大街上也就停了他这一辆马车。 “这,这可如何是好?” 晋王有些烦躁,若是用这车去送这对主仆,要耽搁他的功夫,可若是不去送,这又是两个女子,总不能让自己的侍卫骑马带她们去吧? 那女子眼眸一闪,就看出了晋王的为难,只听她轻轻道: “榴红,还是让这位公子先走吧,咱们自己想办法回去。” 说着,又仰头看着晋王,目光柔和:“这位公子不必为难,原本你们的马车也并没有撞上来,是我自己胆子小,受了些惊吓,才站不稳跌倒的,与你无关的,你若是有急事,就先行吧,我家中离这里也不远,自己会回去的。” 晋王原本是想着不行就让这女子在此等一等,他先行,再让侍卫去寻车来送这对主仆回家,但此时,这女子如此通情达理,他倒有些不好意思就此把她们丢下。 他望了望威北侯府的方向,咬咬牙,让开了路: “这位姑娘,伺候你们家小姐上车吧,我这就命人送你们回去。” “这怎么好意思,看公子的模样怕是有急事……”那女子犹有些推辞。 晋王却已经想好了办法:“就这么定了吧,马车送你们回家,我自己骑马去。” 今夜乘车原本是为了不让皇兄知道他去威北侯府,可这么一闹,不知道也知道了,骑马就骑马吧,也无妨了。 那丫鬟听晋王如此说,倒是松了一口气。 这深更半夜人迹稀少的,要是这些人真把她们主仆扔在这大街上,可怎么是好? 听晋王如此说,立刻利利索索地扶了她家小姐上车。 那女子临上车前转过身来跟晋王道谢:“今夜给公子添麻烦了,多谢公子仗义。” 晋王受之有愧,也颇为谦逊有礼:“原本就是我的错,还请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想了想,又提醒了一句:“只是小姐以后夜深还是少出门为好,虽说京城是天子脚下,百姓安居乐业,可也终归有宵小之人,凡事谨慎为上。” 那女子也不再多说话,转身上了马车。 心惊胆战的车夫也终于安下心来,仔细的问了那女子住址,就赶着马车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一个侍卫也骑马跟在了后面一同去了。 晋王也上了马,准备继续往威北侯府去,却被跟来的张德禄拦住了。 “王爷,您看……此时已经太晚了,咱们要不要先回去?” 其实张德禄是想说,皇上如今已经对您有些不满了,您可不要再惹事生非了。 可想想晋王这一根筋的脑子,他还是只能劝着来: “您这被皇上知道了,都是小事,关键是,白小姐累了一天了,又生着病,你这深更半夜的去,可是又得让白小姐好一阵折腾,不如您先回去歇着,明日一早咱们再去,怎么样?” 晋王深深的看了一眼拽着马头的张德禄,非常怀疑,如果自己坚持要去,张德禄会不会即刻就抱着马头大哭起来?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傻小子了,他自然能明白张德禄的一片苦心。 可是…… “成欢姐病了,我若是不能亲自看上一眼,又怎么能安的下心歇息?你不必再劝,咱们去了,我也不打扰成欢姐,我只问一问,问一问咱们就回来。” 张德禄看他这样子,情知是拦不住,只能长叹一声,上了自己的马,跟在晋王身后,往威北侯府去。 另一边,晋王府的马车在元字巷的一栋大宅大门前停了下来,那门前夜间也有人值守,一看见马车停下,就赶紧跑上前,正惊诧间就看见自家小姐下了马车。 “快些多找几个人过来,小姐的脚崴了。” 那丫鬟吩咐了一句,大宅内外立刻就喧闹了起来。 跟来的侍卫是京城本地人士,也算是颇有些见识,看到这阵仗,就左右看了看这地方,抬头就看见大门上方高高悬挂的匾额上的两个大字“崔府”。 刚才过来之时,他听到这住址,就觉得,这女子出身怕是不寻常。 这元字巷的宅子,可不是一般人家轻易能买到的,就算有银子,那也得有些根基才行。 此时见了这两个字,更是心头什么都明白了。 王爷今晚出来,原本是想掩人耳目,这下可好,直接撞崔家手里了。 他回头看了看晋王府的这辆马车,幸好他们出来时,谨慎起见,特意找了一辆平时给管事们坐的马车,不至于被人看出来,不过,据说崔家人个个不简单,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多事儿,还是早点离开比较好。 于是趁人不备,那侍卫就骑马开溜了,一个眼神扫过去,车夫心领神会,也驾着马车,悄无声息的驶出了元字巷。 等到崔家人想起来门外的那辆马车之时,门前已经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了,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颖娘,这是怎么回事?” 崔家三夫人原本已经歇下了,却听说长房行六的崔颖佳受了伤,连忙起身带了人前来查看。 崔家大部分族人还在清河,但是这来了京城的娇小姐,她可是要全权照看。 崔颖佳有些不好意思:“都是颖娘不好,让婶娘担心了,是颖娘贪玩,回来得晚了,路上跌倒了……刚才大夫已经看了,说只是扭到了筋,并没有大碍,婶娘还请放心。” 听说没有大碍,崔三夫人才放了些心,在崔颖佳的床边坐下,仔细看了一回她的伤处,方才笑道: “原来是这样,你也不必自责,谁没有个年轻的时候呢?婶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刚到京城来,也是没日没夜玩个没够,只是你以后出去要多带些人,切莫只带了一个人到处乱跑,让家里人不放心。” 到底是隔了房的侄女,不便于十分严厉的管教,崔三夫人叮嘱了一番,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那辆送你回来的马车是谁家的?若是有人帮了你,咱们崔家,也是要向人家道谢的。” 崔颖佳在女儿个个是仕女典范的崔家一向是个例外,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说,见崔三夫人问他,没有丝毫隐瞒的就说了: “我也不知道那是谁家的马车,当时是他们的马车冲了出来,才将我吓了一跳,不过那马车上的公子倒是十分俊俏,就是他命人送我回来的……” 笑嘻嘻的说到一半,崔颖佳的目光却突然就变了,呆了片刻,失声道: “他穿着一双龙纹的靴子……晋王,那人有可能是晋王!” 崔三夫人听她如此说,神色立刻就郑重起来: “你可是看清楚了?如今这京城,能穿龙纹靴子的,只有三位,一位在宫中,九五之尊,宁州来的那位在诏狱里,生死未卜,还有一位,的的确确也只剩下这晋王了……” 崔颖佳拍手笑道:“我也是如此想的,从前只听人说这晋王是京城一大祸害,混账的不得了,可今晚我遇见的人若真的是他,那倒真是一丝儿的混账也看不出来!婶娘,他长得可真好看!” “是么?他们萧家的人向来相貌出色,又祖祖辈辈纳进宫中的都是天下有名的美人,自然是个个长得好看。” 崔三夫人笑吟吟的点头,应了一句,心中却飞快地盘算开了。 家中交代的事情,她一直没有头绪,今日看来,机会却是到了呢。 “既然知道是晋王殿下送你回来的,那我们崔家自然不能知恩不报,明日婶娘就命人送些礼物过去道谢,你看可好?”崔三夫人笑道。 晋王府长史严明山,此时已经快要急疯了。 “晋王到底去了哪里?!” 他把晋王府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就差掘地三尺了,都没找到晋王的影子。 宫中传召,晋王居然踪迹全无,这简直就是在藐视皇上! 一向对晋王偏见深重的严明山火冒三丈,一个藩王在京城长留,本来就已经不合规矩了,还不知道安分,不好好在王府呆着,深更半夜居然没了人影,这要是被皇上知道了,会如何想? 跟着这么一个王爷,他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都给我出去找!” 严明山看了看等得已经有些不耐烦的内侍,咬牙切齿地吩咐府中的侍卫。 晋王府的侍卫总觉得这位严长史平日里就很不把晋王放在眼中,可无奈人家手中有御赐的金牌,心中虽然不服,却还是听命,各自出去寻找了。 有经常跟着晋王出门的人,心里明镜儿似的,晋王肯定又是去威北侯府了,却都憋着不说,只装作乱乱的四处寻找。 一直找了近一个时辰,晋王才大摇大摆的回来了。 到了威北侯府,自然是没有见到成欢姐的,可是听威北侯说成欢姐已经没有大碍了,他也算是放心些了,回来走到半路上,就遇见了好几拨出去找他的人。 只是一听说严明山四处找他,晋王心中就不由的腻烦,也不想这么快进宫去见皇兄,免得听训斥,就故意在大街上溜溜达达,又磨蹭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才回了晋王府。 一进王府,晋王就指着严明山的鼻子怒道: “你到底是想做什么?想造反不成?!皇兄给你金牌是让你护着本王的,而不是让你仗着金牌对本王管头管脚!本王如今也大了,你不想着给本王挑些美人来伺候,本王自己出去喝喝花酒,你倒是管得宽!说罢,有什么大事儿,让你能把京城翻过来找本王?” 严明山被晋王这不伦不类的训斥,气的鼻子都要歪了,皇帝宣召,迟迟不归,居然是跑去喝花酒了? 这个败家王爷! 只是还没等他当着内侍的面儿好好“劝谏”一番晋王,刚刚还端坐厅上的内侍就扑了过去,紧紧抓住了晋王的衣袖:“晋王殿下赶紧进宫去吧,皇上找您呢!” 高声喊完这句话,却又不动声色的给晋王身后的张德禄使了个眼色。 张德禄连忙上前将这内侍拉到一边:“有话好好说,看你对王爷动手动脚的,还不赶紧赔罪!” 拉扯之间,却听到那内侍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皇上昏迷,晋王速速入宫!” 皇帝昏迷这件事,如今是万万不许传出宫来的,他不好对晋王府的长史明言,但其中内情还是要告知晋王的。 张德禄心口一阵揪紧,猛然回过头去看着晋王,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第三百七十四章 不讲道理 “王爷,赶紧的,皇上这都等了您大半夜了,您要是再耽搁,皇上可要动怒了!” 张德禄回身拉着晋王就往招待内侍的花厅外面走,晋王还准备再多骂严明山几句,也被张德禄死命拦住了。 “皇兄今儿当着成欢姐的面儿那么诬陷本王,本王不去,本王不想进宫!” 晋王一边由着张德禄带着人给他更衣,一边嘴硬。 张德禄如今没从前利索了,可此时却手脚格外利索,也不管晋王愿不愿意,很快就把他从头到脚换了一遍。 “王爷,咱们这就走吧!” “不成,本王还要沐浴焚香,既然要去见皇兄,自然得规规矩矩!”晋王扯了扯袖子,就是不想走。 张德禄简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跺了跺脚:“王爷!这进宫自然是有进宫的规矩,可您什么时候跟皇上讲过规矩?更何况,都这个时候了!” “什么时候?不管什么时候,规矩不可废!”晋王还在嚷嚷。 张德禄实在没办法,只能让左右的人先下去,悄悄地附在了晋王耳边说道: “王爷,皇上如今昏迷不醒,您赶紧进宫吧,再耽搁下去,发生什么事情谁能说的准!” “什么?” 晋王赌气的神情就此凝固在了脸上,有些滑稽却难掩震惊,犹如忽然间听到了一声晴空霹雳! 皇兄,皇兄的身子骨向来是不错的,他还这么年轻,怎么会突然之间昏迷不醒? 晋王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发黑——自从父皇归天以后,皇兄就是他最亲的亲人了,就是他在这个世上的天,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天,还有塌下来的一日!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疲累过度还是有人……”晋王咬牙问道,问了一半,却又觉得如今说这些都是废话,立刻就向外走去。 “走,即刻进宫!本王绝不相信皇兄会无缘无故晕倒,这是有人要害皇兄!” 张德禄这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跑着跟了上去。 不管王爷怎么想,此时先进宫才是要紧事。 昭阳殿内,席泽岩与宋温如一起,还是坚持站在皇帝床前。 刘德富实在是看着年事已高的老太师颤颤巍巍站了这许久,心里过意不去,早就命人搬了张圈椅过来,请席太师坐下,但是席泽岩一再推辞了。 此时此景,与先帝临终时何其相像,他心中实在是忧虑。 先帝驾崩才堪堪不到四年,难道大齐又要面临一次动荡了吗? “晋王怎么还不来?” 看了看殿内放置的西洋钟,出宫去寻晋王的人已经走了有快两个时辰了,却一点消息也没有,纵然他身为三朝老臣,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都这个时候了,若是晋王再有个闪失,大齐可将要如何是好? 能在这个时候守在皇上身边的,都是朝中重臣,见老太师这样问,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有人就转身要出去再遣人前去晋王府查看,却听得一阵脚步声,有人进了大殿。 守在皇帝床前的重臣齐齐回过头去,来人却不是晋王,而是詹士春。 从进了宫就一心牵挂在皇帝身上的大臣们,这才想起这个罪魁祸首来,这时见詹士春依旧是道袍飘飘,脚步从容,不急不缓,毫无愧疚之色,性格刚直的梁国公就出声怒斥道: “妖道,你到底是如何将皇上害成了如今这样?!还不赶紧认罪?” 梁国公如今是大齐留存的公侯中,最为位高权重之人,这话可谓是问出了大部分人的心声。 既然太医都说了皇帝并没有其他病症,也没有被人下药毒害,那这问题就只能出现在这妖道奉给皇上的助眠香上。 詹士春却是谁也不理,径直走到皇帝床前,先给昏迷中的皇帝行了礼,才站起身,伸出手就要给皇帝诊脉。 可是大臣们怎么会让他再碰触皇帝呢? 宋温如先沉了脸色,怒道: “来人!将这个妖道抓起来!” 在昭阳殿外守着的御前侍卫立刻就蜂拥而入,手中刀兵齐齐指向了詹士春。 詹士春这才抬了抬眼皮子,环顾一周,不屑道: “皇上这只是连日劳累,体力不支,沉睡一番罢了,你们却趁此对贫道喊打喊杀——若是要给我定罪,也要拿出足够的证据来才行,若是不能给我定罪,那么同为朝廷命官,你们又凭什么对本监正喊打喊杀呢?” 大臣们皆是一愣,他们倒是忘了,这妖道身上还有钦天监监正一职。 团团围住詹士春的御前侍卫动作也就缓了一缓,平日里皇上对这道士有多宠信,他们皆是看在眼中的,此时又有些犹豫起来。 他们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的御前侍卫,原本应该是除了皇帝的话,不必听命于任何人,若是他们此时听从宋丞相的话,待到皇上醒来,岂不是有欺君的嫌疑? 詹士春见众人犹豫,更是冷笑不止:“还是说你们这么多人围在皇上床前,手执刀兵,是想要图谋不轨?” 一众大臣心头一跳,纷纷对詹士春怒目而视——饭可以乱吃,话是可以乱说的吗? 这话说的可就太诛心了,就差直接说他们想要造反! 可要是就这么放过了这妖道,岂不是便宜了他? 宋温如正想让这些御前侍卫尽管动手,所有罪责他一人承担,就听见自己的老师发话了: “区区一个钦天监的监正而已,既然有谋害皇上的嫌疑,为何还抓不得了?”说着,席泽岩就从怀中掏出了一根乌黑色的短鞭来,双手举高,正色道:“先帝临终前,将此物托付给我,上打皇亲国戚,下打贪官污吏,对于你这种蛊惑君心,动摇国本之人,更是可以直接杀之!” 席泽岩将手中短鞭示于诸人,有当年先帝临终之时,陪侍在侧的大臣就认出了此物,纷纷点头附和:“不错,正是此物!” 心中却都暗暗发怵,原来这席太师竟然将此物时时刻刻带在身上,以后见了这老太师,可都要小心些! 詹士春却毫不在意:“贫道已经说过,若要将贫道定罪,那就拿出证据来,贫道自然伏罪,若是就这样稀里糊涂让贫道认罪,却是不能的!招魂一事,尚未成功,若你们真要执意对贫道蓄意报复,可想好了日后要如何跟皇上交代?” 面对如此强势的詹士春,梁国公一口气就憋在了胸口,立刻转头去看席太师,这连太医都诊不出来的症状,可要怎么给詹士春定罪? 席泽岩素日里只知道这詹士春能言善辩,却不曾与此人有过交集,此时算是看透了,哪里是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明明就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佞臣,仗着皇帝宠信,现如今就如此嚣张,以后还了得! 正想说一句此事自有他来担待,就听得大殿门口有人不耐烦道: “本王就看你不顺眼,抓了也就抓了,还要什么证据?还要给你定什么罪,也不嫌麻烦!你,还有你,先把他押下去,待皇兄醒来之后再做定夺!皇兄再宠信你,能比得过我这个亲弟弟?嗯,本王此时就看着你碍眼,先押下去!” 只见来人正是晋王,一边大摇大摆的走进来,一边对着一堆御前侍卫恨铁不成钢的指指点点。 席泽岩与一众重臣皆是目瞪口呆的看着晋王,心中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还有些隐隐的赞许。 其实是他们迂腐了,这种时候还跟一个妖道讲什么道理! 席太师的先帝御赐短鞭也拿了出来,晋王也发话了,御前侍卫再也没有犹豫,被晋王点到的几个人立刻一拥而上,就将詹士春扭了起来,往殿外带了出去。 詹士春阴沉着脸,却没有挣扎。 他身怀高强武艺,却不想此刻暴露,左右如今只是将他抓起来,若是真将他杀了,料想这些人也没有那个胆量。 只要皇上醒了,他必然安然无恙。 而他自己做的助眠香,自己心中有数,用多了会一日日掏空人的身子,严重时会出现假寐的状态,但是死不了人。 他不会让皇帝死,而皇帝也绝不会让他现在就死。 詹士春被带走,晋王才直直扑向皇帝身边,往日里总是没心没肺的脸上,由衷地出现了痛苦难过的神色。 “皇兄,您醒醒啊,您这到底是怎么了?!” 虽然如今的皇兄有时候会让他觉得陌生与心寒,可这到底是他相依为命的兄长啊! 晋王情真意切,一边侍立的大臣们也颇为动容。 到底是亲兄弟,皇家的手足能像这般,也是大齐的福气。 席太师却又想起了诏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宁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同样是兄弟。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威北侯虽然因为“伤重”未愈并没有进宫去,但是宫中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他还是大致清楚的。 他与威北侯夫人两人一时之间也说不清心中的滋味。 这个时候若是皇帝就此驾崩,他们固然得偿所愿,女儿的大仇得报,可大齐必定十分动荡,到时候遭殃的还是黎民百姓。 虽然知道此时宫中必定警戒,他们也掌控不了事态发展,可两人到底是心事重重,在灯下慢慢盘算着以后该如何。 威北侯府今日热闹了一天,晚上又一连迎来了几拨人,等到彻底安静下来,白成欢也毫无睡意了。 她干脆去了威北侯夫人的正院,与父母亲在灯下秉烛夜谈。 “父亲,萧绍棠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进来的?” 虽然萧绍棠一再否认是威北侯故意把他一路放行放到欢宜阁去的,可是白成欢压根儿就不信。 威北侯原本想要糊弄过去的,却没想到女儿竟然,这么清楚的问了出来。 他老脸一阵滚烫,却没说出自己的打算,只含糊道:“他身手好,等到发现他的时候……已经已经不太好拦了,总想着秦王如今与咱们威北侯府如今算是一条线上的人了,你与他在虢州又有些交情,就没下死力拦……” 白成欢皱眉想了想,情知威北侯的回答并不是全部的缘由,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只要确定父亲对侯府的防卫还是掌在手中的,她也就不想再追究下去了。 左右不管萧绍棠如何想,他与她之间。也是没有任何以后的。 白成欢接着将詹士春的话仔细想了一遍,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爹爹,娘亲,你们还记得当年,除了詹松林与姑姑两人,可还有哪位女子常常在咱们府上泛舟游玩?” “你怎么想起来这个?你又是如何得知的?”这已经是年代久远的事情了,女儿居然知道,威北侯夫人大为诧异。 白成欢没有丝毫隐瞒:“是今夜詹士春说的,他说我的母亲当年也曾在侯府的湖上泛舟,并且是与他和姑姑一起。” 知道詹士春,也就是詹松林如今莫名其妙的缠着成欢要认女儿,詹松林他们自然是认识的,可为詹松林生过一个孩子的那个女子,她们竟然也认识吗? 威北侯夫人将当年的事情仔仔细细的回想了一遍,却也拿不准那个女子到底是哪一位。 “当年你姑姑与詹松林要好之时,也时常呼朋引伴的在府中游玩,当时永昌伯家的二姑奶奶,还有梁国公府的几位姑太太,都是常客,可要说能与詹松林有瓜葛的,可就只有……” 威北侯夫人的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再说,就太荒谬了! “是谁?”白成欢却一副迫切的想要知道的神情。 “自然就是先皇后乔桓了。”威北侯在一边接口道,“那次詹士春约成欢出去,给成欢买松子糕,咱们不就猜测过吗?” 可随即,威北侯的眉头也拧了起来: “可是若要这么说的话,也对不上,乔桓早早就做了太子妃,后来做了皇后,就生了皇帝一个儿子,又哪里会为詹松林生女儿呢?莫不是这詹松林,太过痴心妄想,脑筋错乱,才生出的这些妄念?” 毕竟,乔桓是一国皇后,又一直身处深宫,也从未听说过有不轨之事。 “那乔皇后当年被打入冷宫的缘由……到底是为什么呢?”威北侯夫人想的要多些。 第三百七十五章 醒来 “当年,据说是乔皇后因为一些事情触怒了先帝,先帝大怒之下,就……是真是假,谁又知道呢。” 威北侯不由得叹息,又看了看女儿,有些话到底没说出来。 因为当年的传言远不止如此,据说原本只是一件小事,但是因为妹妹淑妃在其中的推波助澜,先帝才那样大怒,最后将乔皇后打入冷宫,导致了乔皇后不久之后就郁郁而终。 虽然他们威北侯府先前与乔皇后并没有多少来往,可是后来,乔皇后对成欢那样好,成欢也十分喜欢乔皇后,若是让成欢知道自己的姑姑曾在乔皇后一事中使了手段,伤心难过的也只能是成欢而已。 威北侯夫人也觑了觑女儿的神色,打算扯开这个话头:“这么多年也过去了,无论如何,乔皇后是不能跟詹松林所说的什么女子对上号的,咱们也别在这里瞎琢磨了,既然今日他露了口风,以后他在明,咱们在暗,若是再敢前来纠缠,总会露出形迹的。” 乔皇后故去之时,成欢才不过八岁,可后来,她也没忘了年年拜祭,怕是心里一直是记得的。 白成欢听着爹娘说话,默然不语,心中的的确确也是黯然神伤的。 她的记性算是不错的,可是八年过去了,她每每想起乔皇后,居然也有些模糊了她的容颜。 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她心中刻的最深的记忆,并非上阳宫中乔皇后风华绝代,巧笑嫣然的模样,和她动不动对她各种各样厚重的赏赐,而是乔皇后时常看着她的眼神。 初见乔皇后,是在徐成欢四岁的时候——或许更早之前她也见过乔皇后,但是她并不记得。 乔皇后身姿端直,坐在高高的凤座上,看着小小的她规规矩矩地跪拜行礼,然后才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让她起身,凝视着她半晌,却忽然伸手将她抱在了起来,揽在怀中。 你就是成欢啊。她轻轻地道,更像是一声说不清道不明的喟叹。 乔皇后有一双好看的凤眼,高贵中透着柔和,像是冰雪乍融的春水,又像是春日午后懒洋洋的暖阳,她在她的怀中,就像是在娘亲的怀中一样的,丝毫没有因为这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就胆怯怕生。 那一日,高贵如仪的皇后那样喜欢她,抱在怀里半日都没有撒手,上阳宫中伺候乔皇后的嬷嬷宫女俱都惊诧不已,却都笑着夸她好福气,投了皇后娘娘的缘。 她当时年幼,只觉得皇后娘娘对她格外好,直到后来渐渐长大了,才知道这样的好是多么难得。 乔皇后并不是十分喜欢孩子,宫中皇子只有三个,公主却有四个,但是得她亲手抱过的公主,一个都没有。 就因为这一抱,再加上后来的喜爱恩宠,宫中的公主在皇后面前都比不上她有脸面,是以那些公主明面儿上都对她很和气,暗地里,却没一个喜欢她的。 可是这样一个对她百般爱护的人,却死得不明不白。 这么多年,她也一直在疑惑,乔皇后,当年到底是为了什么触怒了先帝?又怎么会在被打入冷宫没几日就去了呢?甚至于先帝对她恨之入骨,人死了,怒气也不曾消散片刻,遗命萧绍昀不许追封——这样一来,子孙后辈在皇陵祭拜之时,又该多么尴尬? 可更诡异的是,先帝直到驾崩,也从来没有废除过乔皇后的尊位。 滔天的恨意里,却还存了最后的一丝爱意,先帝对乔皇后,如今看来,居然是爱恨不得。 “先帝与乔皇后,当年,可是两情相悦?” 在她的记忆里,先帝的身边最得宠的女人就是姑姑淑太妃,那么乔皇后在先帝心中,又是占着什么样的分量呢? 威北侯夫人有些无奈,她就知道这话头扯开了,就没那么容易收得住。可要是顺着话说下去,越说女儿越是想起来乔皇后,心中可不是越难过? 威北侯拍了拍夫人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才开口回答神情郁郁的女儿这个疑问: “乔皇后与先帝是少年结发的夫妻,一路从太子妃做到了皇后,一直深受先帝爱重……若不是你姑姑的出现,可能,也不会有后来这些事,皇后,从来就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历朝历代的皇后,能善始善终的也屈指可数,乔皇后也不过是其中一个,风光还是凄惨,不过都是皇帝的一念间。所以成欢,从前的诸般,你也不必在放在心上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威北侯之前不想提起女儿的伤心事,可此时却觉得这也是个机会。 若说女儿的身死乃至死而复生,对他们徐家来说,是一个狰狞可怖的伤口,那这样一味的把这个伤口遮盖过去,碰也不碰了,也不是上上之策,总还是要面对要碰触的,倒不如趁此把话说清楚,免得女儿心中一直郁结。 毕竟不管是谁,被自己最心爱的人亲手所杀,都是铭心刻骨,万念俱灰。 而他想见到的,是一个和从前一般鲜活的女儿,而不是如今这个处处小心谨慎,死气沉沉的女儿。 威北侯夫人也是无限感慨。 若是当年小姑子不进宫,或许先帝身边会少一个宠妃,成欢也就没有机会与当年身为太子的萧绍昀有太多的来往,也不至于落得…… 爹娘的意思,白成欢懂得。 人心原本就易变,更何况是坐拥天下,有后宫佳丽三千的皇帝? 乔皇后与先帝也曾夫妻情深,可最终也是落得身死冷宫的下场。 而她自己,错就错在不该把萧绍昀当做一个平凡的男人来爱。 若是只论皇帝,翻脸无情,原本就是常事,是她自己太过痴了,放了一颗真心去给龙座上那个冷酷的人践踏。 “爹爹和娘亲的苦心,女儿都能明白,女儿不会为了过去的事情自苦,让自己白白痛苦,让爹娘忧心。” 威北侯夫妻对视一眼,皆是欣慰地点头,却把真正想要说的话又悄悄地咽了回去。 那样刻骨铭心的伤痛,毕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完全忘却的,欲速则不达,女儿若是能慢慢的想开,再让她重觅良人,想必会比如今容易些。 夫妻俩与白成欢又说了些闲话,威北侯方才跟白成欢说起宫中的消息。 “……他如今昏迷不醒,乍然想来也算是个好消息,只是等他醒来,又不知道要生出些什么波澜来!” 威北侯心中实在是矛盾的很。既巴不得萧绍昀即刻就去死,又觉得他此时死了太过便宜他,又容易导致天下动荡。 对于此事,白成欢却有自己的一番思虑。 “爹爹,娘亲,若是他真的醒来了,你们即刻把我送进宫去吧。” “什么?”威北侯与夫人齐齐失声,威北侯夫人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一把攥住了白成欢的手,斥道: “你这是什么糊涂想法!难不成就因为他上门纠缠,我们就要把你送到宫中,以此来为徐家避祸吗?我与你爹爹是绝不会让你再进宫去的!” 威北侯夫人神情激动,言辞铿锵,白成欢心中一阵暖意,连忙站了起来解释道: “娘亲且听女儿把话说完。萧绍昀是什么样的人,到如今,别人不知道,您难道还看不清楚吗?” 白成欢一边安抚着激动的威北侯夫人,一边缓缓道来,清脆的声音如同泉水叮咚,让威北侯夫人的焦躁慢慢散去,也开始冷静下来。 “萧绍昀这个人,如今不仅像个疯子一样,让人不能以常理度之,疑心病也比从前更重了千倍万倍!” 威北侯点头赞同,这话倒是真的。 “想来我进京以后,他能这么快就盯上我,总跟我与从前一般无二,没有刻意避讳有关,若我从一开始就谨慎些,他的眼光也不会放到我的身上来。既然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倒不如我们主动出击,你们把我送进宫去,不说疯傻,只说认为我就是从前的孝元皇后,那他无论如何,怕也是不肯再相信的” 威北侯夫人愣住了,成欢心中居然是这么想的? 不过略一思忖,她就觉得这个方法大有可为。 如今的萧绍昀,怕是也就如一般疑心病重的人那样,你越是躲避,他越是想要探究,若是你自己送上门去,他反倒开始疑惑你别有用心,就不会轻易相信。 三人相对沉默一时,威北侯最终拍了板:“到时候若是他能醒来,我就先行去试探试探,若是可行,就依照成欢的主意来。” 白成欢点点头,又说了几句话,看夜实在是深了,就告别了父母,出门回自己的欢宜阁去了。 一路行来,夏日的燥热已经退下去不少,湖边偶有蝉鸣蛙叫,这夜色越发显出几分安静来。 路过湖畔高大的凤凰木下之时,白成欢仰头看了好一阵子。 灯影下,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这里了。 “萧绍昀,只愿这一次,你不要令我失望才好。” 夜色中,白成欢喃喃自语道。 东方泛出鱼肚白的时候,昭阳殿龙床上的皇帝,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红色,与梦中成欢血流成河的场景一般无二。 萧绍昀伸出手在眼前挡了挡,才发现避无可避。 那般血海一般的景象,怕是要今生今世都刻在他的眼前心里,成欢一日不归来,他就一日忘不掉。 “什么时辰了?” 萧绍昀带着些微哑的声音,惊醒了围绕在龙床前昏昏欲睡的太医与大臣们。 上下眼皮正在打架的晋王一个激灵,立马就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萧绍昀的手,眼泪都几乎下来: “皇兄,皇兄,你终于醒了!你吓死小十了!” 整整一夜,晋王一直都在想,若是皇兄真的有什么不测,他该怎么办? 要是失去了皇兄这个唯一的亲人,可真的就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萧绍昀转了转眼珠子,这才发现不同寻常之处——晋王不是应该在晋王府吗?怎么擅自入宫?大清早就出现在他的床头? 而他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他微微抬起头,看到了床前黑压压一片的人头,个个跪在地上,却不像往日那般恭顺低头,而是一个个激动莫名地看着他! 这般场景,太过熟悉,父皇大行之时,也是这般,寝殿围满了人…… “这是怎么回事?朕不是说过,闲杂人等不得轻易进出昭阳殿吗?!”萧绍昀语气沉沉。 一听到皇帝醒来,第一件要紧事居然是这个,熬了一夜的席泽岩顿时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皇上,您昨夜忽然昏迷不醒,臣等唯恐皇上龙体欠安,特来守夜。太医,快给皇上诊脉!” 宋温如跪在地上率先开口。 皇上能够醒来,看起来也像没有大碍的样子,实在是让他心中倍感欣慰,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要知道万一皇上醒不来,按照老师的意思,可是要让晋王……罢了,左右皇上平安无事,就是最要紧的。 张太医立马就要上前为皇帝诊脉,刘德富看到皇帝醒来,也同晋王一般激动的眼泪都要下来了,见张太医上前,立马抢先一步上前,要扶皇上坐起来。 萧绍昀扶着刘德富的手坐了起来,锦被滑过软缎寝衣落了下来,年纪轻轻的皇帝看起来,莫名的憔悴。 不过他很快拂开了张太医伸过去的手,阴冷的目光一扫过眼前跪着的人,最后定格在晋王身上,足足盯了晋王有一炷香的功夫。 昭阳殿里顿时变得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原本天气就热,有几位太医熬不住这样无声的折磨,出了一头的冷汗,豆大的汗珠,吧嗒吧嗒的,往地砖上落。 晋王被萧绍昀看的莫名其妙,不禁开口问道: “皇兄,您干嘛这样看着臣弟?赶快让太医为您诊脉吧!” 萧绍昀眉目间的阴沉却迅速蔓延到眼中,直看的晋王心中阴霾一片,皇兄这是怎么了?这样的眼神好吓人啊! “皇上……” 宋温如是真心担心皇帝,正欲开口劝皇帝赶紧让太医诊脉,就听见皇帝冷冷的声音响起,就像数九寒天的朔风,瞬间凝固了他心中所有的热情。 “众位爱卿,是不是真的以为朕病危,忙着要拥立新主,取代朕了?!可惜,朕没这么容易就死!” 第三百七十六章 离心 “还是说你们这般盼着朕早些去死,都等不及朕咽气,就想要在朕的床前拥立新主,改天换日?!” 萧绍昀的声音越来越暴虐,一声声的质问直戳人心。 晋王惊呆了,愣愣的看着他的皇兄,激动的心情慢慢的变成一片死寂。 他因为皇兄的昏迷,担心得整夜心都像被吊在半空中一样,害怕担忧,却唯独没有想过要取皇兄而代之! 皇兄怎么能对他如此猜忌?! 晋王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就是君臣之别吗?他担心着他的皇兄,可他的皇兄却只担心皇位! 被皇帝厉声质问的大臣们战战兢兢的跪伏在地上,却没有人敢出言为自己辩驳——要说这一夜,皇帝昏迷不醒,他们心中没有任何一点小心思与小算盘,那也是不可能的。 可皇上说这样的话,到底是屈了人心。 感觉最委屈的,自然是丞相宋温如。 不管别人怎么想,至少在他心里,从没希望过皇帝有任何不测! 要知道,这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少年天子啊,从萧绍昀年幼时做太子,到后来登基亲政,从头到尾都是他陪在身边,一步步走到今时今日的,在他心里,一直将皇帝看得比他自己的亲儿子还要重上几分! “皇上,臣等绝无此心,只是皇上突然昏迷,臣等作为皇上的臣子,进宫守候本来就是分内之事,绝不敢……” “不敢那是因为朕醒过来了!”萧绍昀一声怒喝,打断了宋温如的辩解:“晋王都已经被你们叫入宫中了,难道不是在早做打算吗?!” 眼前的一切,在父皇临终时,他已经亲眼目睹过一次了! 只不过那一次躺在龙床上,重病的人是父皇,而守在床前等着继位的人是他,而跪在地上,明面上悲痛万分,心中却已经各自盘算着要怎样向新帝效忠的人,不还是眼前这些人吗? “皇上!” 宋温如悲愤万分,说不清心中是万念俱灰还是,委屈难当,直直在地上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将昭阳殿的地砖碰得砰砰作响:“皇上明鉴,臣若有此等心思,天打雷劈!” 这砰砰的声响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宋温如身后的几人都不忍心地看着身为百官之首的丞相悲愤满腔,有口难辩,顿时心中生出无限兔死狐悲的悲凉之感。 这样的皇帝,让他们如何效忠? 或许是宋温如的语气太过悲怆,又或许是宋温如的态度太过刚烈,萧绍昀满心的戾气中终于出现了一丝缝隙,神情中渐渐有了一丝动容。 他沉默了一瞬,想起前世今生的种种。 不管这些可恨的臣子是如何对待他,如何逼迫他,自幼教导他长大的宋温如,的的确确是从来不曾背叛过他的。 “丞相不必如此,你的忠心朕是知道的……”萧绍昀终于开口拦住了宋温如,眼神没有了先前那般阴冷,却还是像刀子一样刮过跪在地上的每一个人:“至于其他人,谁又知道你们的心到底是黑是白呢?” 一干大臣什么都不想说了,这样的皇帝,说什么他能听得进去呢? 自古以来,皇帝若是对臣子起了猜忌之心,那是千言万语也不能将之打消的。 没有人再像宋温如一样几乎磕破头去换取皇帝的信任,都麻木地跪在原地怔怔的,什么话也不说。 萧绍昀见他们这样沉默相对,冷哼一声:“你们怕是都无话可说了吧?今日之事,朕不会再追究,但你们心里要记住,朕活着一日,就一日是这大齐的天子,任何人都休想帮朕做主!” 梁国公看了一眼席太师,心中冷意重重,皇帝这是疯了吧? 不过他到底什么也没说,只低眉顺眼的继续低着头,心中暗暗发誓,以后皇帝就算死在他的面前,他也绝不会再去管他们萧家的事情! 萧绍昀将目光转向了晋王:“至于晋王,你原本已经就藩,却私离封地,擅自入京,朕当日不追究你,是念着与你的手足之情,但你若是长留京城也不合规矩,明日你就回河东去吧,以后无诏不得擅自离开封地,否则,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萧绍昀特意加重了语气,终于将晋王从神游中扯了回来。 晋王逐渐后退,离开了皇帝的龙床,每退一步,皇兄的面容就模糊一分,待到他退到丞相身边,跪下来的时候,他记忆里的皇兄终于面目全非,已经让他全然不识了。 张德禄屡次提醒过他的,他的皇兄也曾把他按在这昭阳殿冰冷的地上要软禁他的。 只是他不肯信。 此刻在皇兄心中,他和还被关在诏狱中的宁王兄,是一般无二的存在了吧? 晋王俯身,轻轻叩头:“臣弟谨遵皇兄旨意。” 一众跪的腿脚发麻的大臣退出昭阳殿的时候,东方的朝霞正好铺满了半边的天空,万丈光芒刺人眼目。 席太师被兵部侍郎汤源搀扶着一步一步缓缓的走着。 宋温如额前已经破了一大片,青紫一片中正往外渗着血。 礼部尚书方含东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递到了宋温如面前:“宋丞相,先捂捂吧,要不,您先去太医院,让太医给您包扎一下?” 宋温如接过了帕子,对方含东的建议却是摆摆手。 “不必了,昨夜太医院的人也辛苦了,不必再去劳烦他们。今日还请方大人去太极殿前守着,若有人问起,就说皇上已经没有大碍,他们不得胡言乱语,若是有流言蜚语流出,他们谁也脱不了干系!” 今日皇帝如此,早朝是上不了的,虽然一早就命人去了太极殿告诉满朝文武皇帝龙体欠安,暂罢早朝,可宋温如还是有些担心。 方含东立刻赞叹道:“丞相大人真是忠心耿耿,为皇上思虑周全,下官佩服!” 宋温如只觉得额头剧痛,眼前直冒金星,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和方含东客套,又嘱咐了几句就勉力向外走。 梁国公看看面无表情头也不回的太师席泽岩,有看看面如金纸,几欲倒下的宋温如,叹了口气,还是走到宋温如身边,伸手扶住了他。 “丞相大人忠心可嘉,但,自己身体也要多保重才是,咱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可是经不起如此折腾。” 作为臣子,忠心自然是没错,可要是一把忠心全都付诸流水,那当真是不值。 宋温如也不知道是听懂了梁国公的意思还是没有听懂,只沉默着没有说话。 见他如此,梁国公也没有多劝。 这读着圣贤书一路走过来的文臣,到底是和他这个勋贵世家出来的人不一样。 前者要的是青史留名,而他要的,则是家族的保全与富贵。 宫门处,诸位大臣家的下人都已经等了一夜。 原本熬了一夜,火急火燎,坐立不安的下人们一看见自家老爷出来,轰然一声作响,纷纷上前迎接各自的主子。 这些大臣一出了宫门,也个个都像散了骨头一样,提了一夜的那口气终于舒展开来,由着自家的下人服侍着上了自己的马车,互相告辞离去。 要知道,皇帝如此暴怒,他们却还能保全了性命,安然无恙的出宫来,实在是得天之幸啊! 宫门口一时间热闹喧哗了一阵,很快又归于平静。 太师席泽岩却站在马车旁边,并没有急着离去。 前来接宋温如的人,是他的独子宋长卿。 远远看见席太师,连忙过来行礼。 宋温如也强撑着挪到了席太师面前,叮嘱席太师的家人,好生照看着老师回去。 宋长卿这才看到了父亲额上骇人的伤口,大惊失色:“父亲,您这是……” 但随即他就看出了父亲这伤,像是磕头过猛所致。 宋长卿是被萧绍昀前世今生惦记在心上的能臣,早就是个人精了,立刻就猜到了父亲的伤怕是与皇帝有关。 如今的宫中,能让父亲磕头磕成这样的,除了皇帝还能有谁呢? 不值得啊,宋家为皇帝所做的一切,当真是不值啊。 他的这份黯然被席太师看在眼中,心中倒是有了几分赞许。 这小子不像他的父亲,还知道不能一味愚忠。 他仰头望了望东边的朝霞,因为一夜未眠而浮肿起来的眼睛终于看向了宋温如。 “这就是你,将全部心思放在他身上的人啊……” 宋温如心中灌满了苦水,可是,他却又不愿意向任何人诉说。在别人面前说皇帝的不是,这样的事情,他到底还是做不出来。 他向席太师行礼,呐呐辩解道:“皇上只是误会了,才会如此,毕竟,咱们也确实有此种打算的……” “你呀!”席太师恨铁不成钢,可这里并不是他们府中的书房,有些话到底是不能说。 “你回去吧,好好将伤口处理一下,不行就学人家威北侯,告病吧!” 席太师在汤源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再也没有去看宋温如。 同样是挨了皇帝的板子,人家威北侯就能从忠心耿耿中醒悟过来,偏偏自己的这个学生一根筋,死脑筋,他也不想再管了。 回家的路上,宋长卿终于听父亲把事情完完整整的讲了一遍。 “皇帝陷入昏迷,原本就是可能会危及国本的事情,即使是你们真的打算让晋王殿下入宫,守在皇帝旁边以防不测,又有什么不对呢?” 宋长卿实在是看不下去父亲一副内疚自责的样子,一边替他捂着额头的帕子,一边开口直言道。 “不是不对,只是皇上心中……” “皇上看来是并没有将大气江山放在心里,任何一个心中装着江山社稷的皇帝,遇到这样的事情,不说嘉奖在场的臣子,也断然不会如此疑心。” 或许是因为活了两世吧,萧绍昀如今怕是谁也不会相信了。如此下去,他与他臣子,只会日渐离心。 宋温如不语,微微合上了眼睛。 老师和儿子的意思,他何尝不知道呢?可这世上,又有谁忍心把自己亲手栽下的一棵树生生丢弃呢? 或许这小树苗是长得歪了些,可总要修正才是,不能就此折断吧? 宋长卿也知道多劝无益了,看来这一世,宋氏一族的保全,还是要靠他自己来谋划。 父子俩各怀心事回了家,窝在府里的威北侯也得知了皇帝醒来的消息。 “倒真是……便宜他了!” 威北侯心中也矛盾的很,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希望如何,只能愤愤的叹了口气。 白成欢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看来这是天意了,连老天都不忍心她的血海深仇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威北侯府的侍卫虽然不知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凭直觉,知道和皇宫脱不了干系。 所以晋王来到威北侯府,要见白成欢的时候,被侍卫客客气气地拦了下来,然后才报了进去。 晋王心中一片酸楚难当,为了皇兄,他被白成欢姐如此疏远,可是皇兄呢? 白成欢自然也听说了皇帝下旨命晋王回封地的事情。 虽然说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可对小十来说,主动离京和被皇帝这样当着众臣的面赶回封地,必定是大不一样的。 她伸手拿起妆台上最后一支流苏簪,插在了挽好的发髻上。 镜中的女子,若是不看眉眼,只看装扮,当真与从前的徐成欢是一模一样的。 就连这支新插上去的簪子,也与她及笄礼上萧绍昀送给她的那只簪子一般无二,在她鬓边摇摇曳曳,一如当年。 “请晋王殿下过来吧。”她站起身道。 前去通禀的管事回来后,晋王终于被侍卫放行,一进了威北侯府,也顾不得去拜见威北侯夫妇,就熟门熟路地直奔欢宜阁而去。 转过了几条小道,威北侯府的湖光山色出现在眼前。 晋王一眼望过去,却猛然收住了脚。 横跨湖面的廊桥上,一身红衣的女子,迤逦而来。 高大的凤凰木花红似火,一阵风起,片片纷飞,火烈艳丽之极的花雨中,那女子似乎与花朵融为一体,灼灼刺痛了他的眼。 这才是他心目中的成欢姐啊!那样璀璨夺目,天地之间,让人一眼就能望见! “成欢姐!” 晋王心中的酸楚再也忍不住了,化作滚滚泪意,冲上眼眶,他拔脚就跑了过去,带着他在皇宫中半丝也不曾露出的委屈:“成欢姐,皇兄要赶我走!” 第三百七十七章 进宫 白成欢望着面前已经近乎成年男子,却像个孩子一般掉眼泪的晋王,再多劝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咙。 况且,她也根本不想劝说晋王。 萧绍昀将晋王教导得“太好”了,也是时候让晋王清醒清醒了。 这一次不用白成欢劝慰什么,晋王已经噼里啪啦的开始哭诉起来。 “成欢姐,我对皇兄一心一意,何曾有过什么妄念?他居然如此猜忌我!”晋王边哭边抬袖子抹眼泪:“难不成皇兄他病了,我还能在晋王府逍遥自在?难道我进宫去守在他身边,就是想要夺他王位吗?从小一起长这么大,皇兄难道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白成欢递了帕子过去,就转头看着微澜的湖面,觉得这一日,来得早些,总比来得晚些要强。 她挥了挥手,跟在她身后的丫鬟们知趣地退了下去,甚至湖边的侍卫也远远的走开,留着一个清清静静的地方给晋王哭。 从前,皇帝对晋王流露出的那些隐隐的猜忌也就罢了,帝王之心本就难测,晋王是个没心没肺的,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可这一次,皇帝明晃晃地猜忌赶人,算是彻底撕开了他们兄弟之间隔着的这层兄友弟恭的纸,让晋王直面了帝王的可怖与狰狞。 张德禄远远的站着,心中替主子难过,却并不怎么担忧。 主子想哭,就让他好好的哭一场好了,哭完了,也就对京城这边彻底死心了。 反正孝元皇后……白小姐也不是外人,主子就算在她面前胡言乱语,也是没什么妨碍的。 张德禄想到这里,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怪孝元皇后不愿意回到皇帝身边去呢,如今的皇帝,可是跟从前大不相同了呢。 白成欢直到晋王哭完了,一抽一噎地停了下来,才开口。 “他若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不会如此待你了。” 今儿早上的消息,威北侯府在宫中的眼线,已经一字不差地把消息递了出来。 白成欢心中暗自忖度,那些大臣未必就没有别的心思。 可这也无可厚非,原本皇帝陷入这种境况,大臣们及早做好准备,也是他们的本分。只是晋王懵懵懂懂,倒是无辜的很。 虽然想到晋王就此回到河东去,搅入这些是非中的几率小了很多,可白成欢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叮嘱: “以后凡事你要多长几个心眼,像这样的事情,要多想想——昨夜你若是待在晋王府没有入宫,他又怎么会对你如此猜忌?你只顾着伤心,也不想一想你自己的身份。你与宁王一般,都是先帝的血脉,是与他血脉最近之人,若他有个万一,宁王已经通敌叛国身在诏狱,那继位的人选就只剩下你了,他睁开眼睛就看见你在旁边,大臣齐集,他不疑心你,又疑心谁去?” 一番话,居然说得晋王哑口无言。 这话,大臣们不会跟他明说,张德禄就算想跟他明说,也不敢多说,要是被人听见了,那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只有成欢姐才会这般掏心掏肺的,跟他讲明白利害关系。 晋王茫茫然的,望着脚下的碧波,心里没那么难过了,却觉得无尽的孤寂茫然。 “成欢姐,难道注定就是帝王家无情,萧氏,注定了没有亲缘之份?父皇当年,十个兄弟,最后苟活下来的,只有一两个,我们这一辈,宁王兄在诏狱,皇兄随时可能要他的命,惠郡长姐能不能保得住性命也难说,另两位皇妹像是压根儿没有一般,以后什么结局还不知道……父皇在天上,看到我们这般,心中该有多难过。” 火红的凤凰花落在晋王的锦衣上,顺着锦衣慢慢滑落。 眉目轮廓日渐清晰的少年,眼中弥漫着的,是先皇临终时,他曾经有过的惶恐和茫然。 白成欢低头想了想,这话她真没法儿接。 先帝贤妃所出的安定长公主被驸马磋磨而死,惠郡长公主如今同宁王一起关了起来,晋王被猜忌至此。 剩下那两个连封号都还没有的长公主还年少,生母从前只是贵人,位卑言轻,自从先帝去了,她们恨不得消失,从来不出她们的宫门半步,宫中像是根本没有这两人一般。 看来萧绍昀,是打定主意要做孤家寡人了。 “小十,不管他如何,你坚持本心就好,人生的路,原本就不可能兄弟姐妹陪你走一世。你是大齐的藩王,有些路你终究还是要一个人去走的。你想想看先帝时候的那些皇子,跟他们比起来,你已经很幸运了。离开这里,在河东好好过你的日子,那里才是你的根本。” 虽然不知道这些话有没有用,但是白成欢还是尽力宽慰。 晋王哭了一场,心中郁结已经消散了不少,白成欢的话,他素来又能听进去几分,自己站在廊桥边,垂头想了一想,心情慢慢平复了下来。 “好啦,不要再哭了,你如今是尊贵的王爷,可不是从前的那个小孩子,要是被人看见了一准儿会笑话你。” 晋王被这话说得脸上也有几分羞涩,擦了擦泪痕,很是别扭的道: “回封地就回封地,反正皇兄如此待我,我也没有心情待在京城,可我唯独放心不下成欢姐你……成欢姐,你今日怎么这样的装扮?” 晋王这才惊觉白成欢与往日的不同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惊诧不已:“这身衣裳是你从前的旧衣,去年及笄礼那日,你曾穿过的……还有这簪子,可是皇兄送给你的那一支?” 晋王心头浮现出浓浓的喜悦来,对自己皇兄的那些不满,暂时就被他抛到了脑后,惊喜道: “成欢姐,你是不是决定要回到皇兄身边了?” 若是成欢姐回到皇上身边,他就算回河东也能放心了。 毕竟皇兄可以对他不好,但是皇兄他对成欢姐,一定不会不好的。 白成欢展眼望着威北侯府的风光景致,深深吸了口气,颔首微笑:“是啊,我就要回到他的身边去了,你放心地回河东吧,我一定会好好的。” 晋王顿时高兴起来:“早该如此了,成欢姐,你才是这大齐真正的皇后,本就该入主中宫!我这就陪你入宫吧!” 从昨日的情况看来,皇兄怕是也认出了成欢姐,只要萧绍棠那厮不在中间捣乱,成欢姐与皇兄团聚,就在眼前! 白成欢拒绝了:“你刚刚熬了一夜,还是先回去歇息吧,况且他如今对你有了猜忌之心,你跟着去反而不好,你说呢?” 晋王神色就慢慢黯淡了下来,他自然知道,成欢姐说的也是有道理的。 那还是不要去帮倒忙了吧。晋王后退了一步,深深行了一礼: “那我就恭祝成欢姐,早日正位中宫!” 萧绍昀清醒过来了,被关押起来的詹士春自然很快也就被放了出来。 从皇宫远远望去,京城西门外的招魂台已经高耸入云,只要抬头,就能望见。 詹士春站在朝阳殿外,抬起头,眯着眼睛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儿,才转身进了昭阳殿。 萧绍昀正望着眼前的香炉,听到詹士春的请安声和叩头声,头也没有回,却伸手指了指面前的香炉。 “这助眠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给朕说个明白。” 皇帝语气温和,神情平静,詹士春不慌不忙,没有丝毫的惊慌害怕。 “只是一些寻常助眠的草药而已,对人体没有丝毫的伤害。若是有,太医院的太医,又怎么会诊不出来?” 萧绍昀沉默不语。 宫中的太医,虽然不能说个个都是天底下医术最好的人,但以他们的医术,若是这助眠香真有什么蹊跷,也不至于毫无所察。 “那朕又如何会昏迷不醒?” 依旧伏在地上的詹士春微不可见的撇了撇嘴角,眼皮也不抬的轻声道:“老臣是修道之人,并不精通医术,此事,老臣当真不清楚——许是皇上,最近思念孝元皇后,郁结于心,有些过于劳累了。” 萧绍昀凝眉想了想,这话也算是有几分道理。 “可是让朕郁结于心的,又岂是皇后这一件事……昨夜他们把你关押起来,是不是想要对朕,图谋不轨?爱卿起来说话吧。” 詹士春万万没想到皇帝居然会跟他说这个! 不过这样的皇帝多好,忠奸不辨,是非不明。遇到这样的皇帝,也不知道是那些大臣运气太差,还是他詹士春运气太好! “谢皇上!” 詹士春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从地上爬了起来,恭敬地侍立在一旁。 沉默了一瞬,像是无意般道:“皇上也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他们让晋王殿下进宫,也不过是担忧万一……皇上还没有子嗣,到底是让有些人不放心了。” 这话说的萧绍昀心头顿时火起,猛的一下拍在了身前的案几上,发出“嘭”地一声巨响,在一边伺候的刘德富与徒弟们,皆是吓了一大跳,立刻就跪在了地上。 “朕还年轻,正是年富力强之年,何需他们这么早就来打算的身后事!” 萧绍昀眉眼中立刻带上了阴戾之色,看得刘德富一阵心疼。 从前皇上可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阴沉沉的一个人! 可此时皇上一心只听这个妖道说话,她又该如何呢? 萧绍昀尚且不知自己此时的面容有多么狰狞,只觉得那些掏心挖肺一般的记忆又纷涌而来。 当皇帝的,最忌讳别人把他当成将死之人一样来看待! 况且这些人,又想借着他的子嗣一事生事,他绝不会让他们如愿以偿! 前世,他们借着子嗣一事逼死了成欢,如今又要来对付他了! 偏偏詹士春此刻实在是不怕死,再接再厉道:“话虽如此说没错,但是人心难测,老臣觉得,皇上还不如早些诞下自己的子嗣,名正言顺,他们自然也就不会去想什么晋王宁王之流了!” “子嗣……” 原本以为皇帝会有一些心动,但是詹士春只听到了这声虚无缥缈的低叹。 詹士春眼皮子就跳了跳,怎么提起历代皇帝最重视的子嗣,皇上是这个态度?这太不合常理了! “子嗣的事情,还是等皇后回来了以后再说吧。” 前世他欠了成欢一世安稳,这一世,总要还给她的,他的子嗣,也只能由她来生。 詹士春不再言语,过犹不及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 “随朕出去走走吧。” 想起沉重的令人就要窒息的前世,萧绍昀就有些烦躁,干脆起身出了昭阳殿。 詹士春也跟在皇帝身后走了出来,丝毫没有提及自己被关了一夜已是疲惫不堪。 晨间的天气还不是太热,萧绍昀沿着太明湖畔慢慢走着,远远的,却有侍卫追了过来。 “启禀皇上,威北侯府义女白成欢在宫外求见!” “白成欢?” 萧绍昀霍然转身,难以置信的同时,眼前闪过的却是昨日那个疯傻的女子,不堪的模样。 可是想到这样的身躯里面,住着成欢的魂魄,他又不由得一阵心悸: “她,她的病这样快就好起来了?” 那侍卫也不知道皇上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很机灵的回话: “看样子是好了起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宫门外,徐侯爷和夫人跟在一旁。” “成欢!朕要亲自去迎她!” 萧绍昀心头一热,大步流星向着宫门的方向走去,依旧呆怔在原地的詹士春心中却是忐忑不安,惊疑不定——好好的,成欢怎么忽然想到要到皇宫来呢? 他恍惚了片刻,也立刻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宫门外,萧绍昀远远就瞧见了那一袭如火的红衣——那是他的成欢! 年轻的皇帝眉间郁色一扫而空,几乎是跑了起来,宽大的龙袍在风中飞扬浮动。 “成欢,你回来了!” 跑到近前,萧绍昀心怀激荡,就伸出手去携面前女子的手。 面前的女子却忽然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几乎是跌跌撞撞的跪倒在地: “皇上,臣女,臣女白成欢,叩见皇上!” 战战兢兢的女子连头都没有敢抬起来,卑微懦弱的模样,像是最坚硬的盾牌,拦住了萧绍昀伸过去的手。 “成欢?” 他不确定地又唤了一声。 第三百七十八章 犯贱的秉性 跪伏在地的女子抖得更厉害了。 “臣女,臣女在……” 惊惶的声音轻如蚊蚋一般,从萧绍昀耳边飘过,陌生得让他心中不安起来。 “抬起头来!” 萧绍昀慢慢地缩回了手,强压着心头的狂跳,沉声道。 瑟瑟发抖的女子先是狠狠瑟缩了一下,才怯怯地抬起头来。 苍白的脸,惊慌流露的眼睛,美则美矣,却只是一个空荡荡的皮囊! 萧绍昀心头蓦然一抽,痛得他几乎闭过气去。 他咬着牙闭了闭眼睛,眼前出现的,是第一次见到白成欢之时,她卑怯的模样——这样的人,即使是穿着成欢的衣衫,即使是戴着那支一模一样的簪子,又怎么可能是他的成欢?! “谁许你们给她穿成欢的旧衣?谁许你们让她戴这样的簪子?!” 萧绍昀不再去看这个浑身散发着懦弱气息,让人一看就心中生厌的女子,冲着一边的威北候夫妇怒声质问,眼底暴风肆虐,仿佛他们只要一个回答不慎,他就能立刻将他们撕成碎片! “回皇上的话,成欢昨夜慢慢好起来之后,一清醒就说她自己是从前的孝元皇后,是臣的亲女儿,又要自己从前的衣衫饰物……之前臣与夫人已经认定安小姐是孝元皇后转生之人,成欢这样说,臣与夫人不敢私自做主,只能将她送来宫中,交由皇上决断!” 威北候给皇帝行了礼,飞快地上前答道,神态镇定,但是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之光却没能逃过萧绍昀的眼睛。 他十分的热情顿时就消去了一半,眼底立刻带上了狐疑。 居然是威北候要主动送白成欢前来? 萧绍昀的眼神重新回到了跪地的白成欢身上。 一身红衣如旧,发间流苏簪叮当作响。 猛然一看,似乎真的是成欢。 可是失去了前几日的镇定与从容,也没有了那分灵气,满身懦弱卑微的小家子气,完全陌生的面容……又有哪一点是成欢? 他伸手掀了衣袍,纡尊降贵地跪蹲在了白成欢的面前,伸手挑起了她的下巴,将她一张精致的脸完全展露在自己的视线内,凝视了一瞬,却又像是嫌脏一般飞快地缩回了手。 “你说,你是从前的孝元皇后?” 他紧紧地盯着白成欢,白成欢却飞快地转头看了一眼威北候,又猛然惊惶地低下头去,细微的声音略略高了一些,可还是带着让萧绍昀生厌的唯唯诺诺: “臣女,臣女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成了孝元皇后……不,不是梦,臣女就是孝元皇后徐成欢!” 萧绍昀也转头,似是漫不经心地看了恭立在一旁的威北候夫妇,觉得自己从他们的申请中看到了几许忐忑不安。 他的唇边慢慢逸出冰冷的笑意来,他们,这是打算合起伙来糊弄他? 他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冲一边的刘德富伸出手来。 刘德富狐疑,皇上这是要什么? 迟疑了一瞬,他的眼神掠过了皇帝的指尖,忽然想到了皇帝的怪癖,立刻从身后跟上来的小太监手中的托盘内拿了一方干净的帕子,躬身双手奉了过去。 皇上厌恶女子靠近,除了孝元皇后之外——皇上这是根本就不相信眼前这三人的话? 萧绍昀拿着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手,随手扔给了身后的小太监,很满意地看到威北候夫妇神情大变。 “詹爱卿以为,眼前这女子,真的身负孝元皇后魂魄吗?” 跟着皇帝过来的詹士春至此已经去完完全全松了一口气,心绪已然平静下来,听到皇帝忽然问他,又恢复了仙风道骨的出尘姿态,微微笑道: “臣说过,孝元皇后可能转生于大齐任何一个女子身上,或许此时看不出端倪,但是招魂台未建成之前,臣也无法完全确定,不如,皇上先将此女纳入宫中,与徐二小姐,安小姐一同安置,以便来日迎回孝元皇后的魂魄。” 萧绍昀沉吟片刻,看向了重新低下头去的白成欢,神情莫测。 “白成欢,你可愿留在宫中?” 地上的女子听到这话,又看了一眼望过来的威北候夫妇,忽然仰起头来,怯懦的眼神中喜色难以自抑:“若能常伴皇上左右……臣女自然是愿意的!” “你们呢?可愿将你们的义女留在宫中?” 萧绍昀确定自己也从威北候夫妇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却隐藏不及的喜色。 威北候夫妇齐齐低下头去,连声道:“皇上恩典,岂有不愿之理?若臣义女真是孝元皇后转生,这也是她的造化,也是威北候府的福气!” 福气? 萧绍昀在渐渐烈起来的阳光下微眯了眼睛,脑中飞快地闪过从前的白成欢离开皇宫之时那决然的眼神,还有他命她留在宫中之时她的百般推辞。 若是真留了此女在宫中,那威北候府当真是有天大的福气——嫡女是已逝的孝元皇后,而未来皇后的人选,三中有二,一个是他们的庶女,一个是他们的义女! 他威北候府真的配吗? 眼前这个已经与昨日完全不同的陌生女子,又配吗?! 前后反复如此之快,判若两人,而此时,就连詹士春,都觉得应该让这个女子入宫! 可如今的这个白成欢,他又凭什么让她入宫呢?! 前世今生的所有经验都告诉他,若是所有人都希望他做一件事情,那这件事情就只会对这些人有好处,而绝不会对他有好处! 他扬起头,望了望远处隐约可见的招魂台,满脸的厌恶痛恨再也不加任何的掩饰: “若你真是孝元皇后,那你该知道,她见了朕,从来都不会像你这般卑微跪地,她也从来不会……像你这般,让人看了一眼就恶心!” 他挥袖转身,玄金色的龙袍闪过一道璀璨的光芒,大步远去,只留下一道绝情的旨意: “白氏成欢,原为痴傻之人,却妄图以孝元皇后之名欺君媚上,特令威北候带回,严加管束,不得出威北候府半步!威北候徐钦厚,不忠不慎,妄图以女色惑君,其心可诛,特罚俸一年,禁足三月,若再无悔改,褫夺侯爵尊位!” 听得懂这道口谕的人都惊呆了,尤其是伺候了皇帝多年的刘德富,对这道雷声大雨点小的旨意更是摸不着头脑,以至于皇帝走出远远一段路,才慌里慌张地跟了上去。 詹士春却没有跟着皇帝离去,而是转身看着惶恐不安的威北候夫妇。 不得不说,今日威北候夫妇对皇帝这犯贱的秉性拿捏的十分到位。 不管从前他与徐淑宁有多少恩怨,也不得不承认,威北候府能从开国功勋传承至今百年,历代威北候,都不是平庸之辈,更何况,今日他们这样一来,也算是解了他一桩忧心事。 他走至额头冒汗,看似被针刺了一般不安的威北候面前,满脸褶子的纹路中满含真挚的的笑意。 “徐侯爷,皇上只是小惩大诫,侯爷不必太过惊慌,毕竟,也不能说孝元皇后的魂魄就绝对不会转生在白小姐身上,更何况侯爷若是受到严惩,赶赴东南的徐世子又怎么能安心镇守东南?皇上虽然生气,但也不是当真责怪徐侯爷的,徐侯爷,安心,自省即可。” “安心”二字十分着重,威北候眼睛眨了眨,从袖中摸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很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安愧疚也十分真挚: “都是我思虑不周,惹皇上动怒了,我这就带她回去,好好管教,还望詹大人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莫让皇上降罪于侯府啊!” 守在宫门的侍卫只看到威北候十分谦恭,而詹大人似乎也被打动了,很是诚恳地点了点头: “徐侯爷只管放心,贫道会向皇上进言的。” 应承了下来之后,詹士春又看向了仍旧跪在地上的女子,欲要伸手去扶,却又将手缩了回来。 “既然皇上没有重罚的意思,徐侯爷和徐夫人就快些带白小姐回去吧,免得再病倒,总是不好。” 看着女儿就在眼前,却连一丝一毫的照拂都不能流露出,詹士春心中苦涩又空落,暗暗有些嫉妒起眼前的威北候夫妇。 只见他二人也没叫丫鬟,亲手扶起了白成欢,几人上了马车,渐渐驶离了宫门,这一场短暂的闹剧就此落幕。 可是,这么闹一场,皇帝大概不到招魂那日,是不会再去打扰她了吧? 他只愿他的女儿平平安安地等着他,等他此间事了,带着她,离开这个充满着伤心与遗憾的地方,再也不回来。 马车安安稳稳地行进着,车轮碾过京城的大道,发出隆隆的声响,车内的威北候夫人,既稳当了一颗心,又觉得这车轮像是从她心尖儿上碾过一般。 “成欢,从此以后……” 白成欢的眼中已经不再是害怕与惶恐,幽潭一般的黑眸又恢复了沉静,转头看着威北候夫人,默然一笑,接口过去: “娘亲,从此以后,我就会把从前的那个萧绍昀彻底忘掉的,再也不必想起来了。” 威北候凝视着女儿,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半点不舍和心伤——可是,怎么可能一点都不伤心呢? 昨夜,成欢笃定冷静的话还言犹在耳。 她说,爹爹,娘亲,若是萧绍昀醒来,我们立刻就去吧。他这个人啊,在起了疑心的时候,不管什么人,什么事,在他眼里,都是带着阴谋的,会让他觉得四面楚歌,那个时候,他对谁也不会相信的。 只有他主动去要的,他才会信,主动凑到他面前的,全都是有所图,都不会是真的,这就是他的秉性。 这话没错,可威北候夫人越想这话越觉得难过。 从前,萧绍昀不是对成欢一直都什么都信的吗?可他,怎么就能对成欢下得去这个手! 成欢今日能如此把握好萧绍昀的心思,大概也是从前的那许多年,萧绍昀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记太过深刻所致。 这要忘记,谈何容易啊。 威北候夫人怜爱地将白成欢揽在了怀中,没让她看到她眼中的难过。 直到又走过了两个街口,威北候夫人才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平复了下来,将下巴蹭了蹭女儿的发顶,低低道: “慢慢来,不必勉强自己……成欢,昨夜娘亲其实是想跟你说,这天底下的男子,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他一般,走到这一步,并不是你痴心的过,而是萧家的人,本就无情,你切莫因为他,就憎恶了所有的人,知道吗?” 白成欢绷着心神在萧绍昀面前走了这么一圈,此时松懈下来趴在威北候夫人怀中,并不觉得燥热,只觉得娘亲的怀抱十分安然温馨,加之昨夜睡的晚,就有些迷迷糊糊。 听了威北候夫人的低喃,她也只是换了个姿势,胡乱点了点头,几乎一片浆糊的脑子里,也是半分都转不动了。 萧绍昀,我终于真正地离开了你……她模糊地想着,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太明湖畔,萧绍昀在明黄罗伞下盯着湖面下偶然滑过的游鱼,向前伸了伸手,却看到水面上倒映着他自己孤寂的身影。 成欢,又走了吧? 她在安竹林身上栖息过,也在白成欢身上栖息过,今日,却是半点踪迹也没有了。 “成欢,你是不是真的很怨恨朕?可是怨恨朕,难道不是应该回来找朕算账的吗?” 皇帝独自站在湖畔自言自语,刘德富偶然听得一言半语,吓得一身冷汗,恨不得自己立刻就变成个聋子! 孝元皇后与皇上情深意笃,又哪里来的怨恨?要怨恨,也是该怨恨那个刺客吧? 刘德富不懂声色地又往后退了几步,心乱如麻。 元字巷的崔家门内,带着人,捧着十六色礼盒的管事还没迈出大门,就被内院中追出来的嬷嬷叫住了。 “陈管事,先不忙着出门,先进里面前厅回话吧,三夫人找你呢!” 原本被叫住,满心不耐烦,唯恐耽误了自己差事的陈管事一听是差遣他跑这一趟的当家夫人找他,立刻就恭敬地站住了脚应了,却对夫人这罕见的出尔反尔暗暗纳罕。 去晋王府上道谢,这是大事,夫人怕是不放心,还有事情交代。 陈管事整了整衣衫,往内院而去,心里思忖着怎么回话才能让夫人彻底放心。 第三百七十九章 势利 崔家内院用来见管事的厅上,崔三夫人端着杯茶,却任由陈管事站了半晌,一语未发。 天儿原本就热,又被这般晾着,陈管事身上体面的衣衫很快就从内里湿了个透。 他到底哪儿做错了?这大门还没出,就算有错处,也施展不开啊? 难道是觉得十六色礼盒太多了?可一个亲王,他们上门去跟人家道谢,这已经算是寒酸了。 要他说,原本该送些玉石古玩之类的贵重之物,可夫人当时说,用心即可,不必金银气太重。 他就明白了夫人的意思,崔家是世家大族,就算这些年根基不在京城,也不能在皇家面前把姿态放得太低。 这十六色礼盒,可是他精挑细选,才定下来的,若是晋王府有懂事的管事,自然也就看得出其中的尽心之处。 况且,出门前,单子也给夫人过了目的啊! 这边陈管事暗暗猜测,心神不定,那边崔三夫人也是心中郁闷,一口气憋在胸口发不出来。 最后还是身边嬷嬷提醒,崔三夫人才想起来被她晾在一边许久的陈管事。 “你先去吧,这趟差事,不用忙了。” 崔三夫人神色不怎么好地挥手。 陈管事愕然,这…… “夫人,这晋王府,会不会说咱们不知礼……” 陈管事壮着胆子说了一句,这到底是关系亲王的事情,可不是开玩笑! 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还怎么跟晋王搭上线? 崔三夫人听了陈管事的质疑,想起早间接到的消息,越加烦躁起来,理也没理陈管事,站起身来,抬脚就走了,把个陈管事扔在原地和留下来嬷嬷大眼瞪小眼。 “主子吩咐什么,你只管听着,别多事!” 那嬷嬷深知夫人心思,好心地嘱咐了一句,也转身走了。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陈管事满腹不解,也只能回去消停待着了。 崔颖佳脚上有伤动不了,自然对此一无所知,只是美滋滋地拉着坐在一边做绣活的丫鬟说话。 “榴红,你说,礼物送去了晋王府,晋王殿下会不会过来还礼?或者,来看看我?” 榴红听到小姐又开始天马行空口无遮拦,无可奈何地放了手中绣着的活计,不赞同地相劝: “小姐您可真敢想,昨夜那么晚了,晋王殿下恐怕是连您什么样儿都没看清,他又是亲王之尊,怎么会为了那么小的事情来看您?” 实在不是她一个丫鬟说话难听,实在是小姐这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有一点女儿家的矜持和稳重? 就算那是晋王殿下,就算那晋王殿下长得貌比潘安,那也不能这样见了一面就胡思乱想啊。 她的要求也不高,不说让主子像大小姐那般风华无二,仪态典范,只要能像崔三夫人亲生的那位五小姐一般让人放心就好。 崔颖佳一腔热情被自己的心腹丫鬟泼了凉水,闷头仔细想了想,昨夜,那位长的好看的不得了的晋王殿下,好像真是从头到尾,也没认真看过她几眼…… “我长的也不丑啊……”她暗暗嘀咕。 榴红没话说了,干脆站起身来:“二小姐,您先歇着,奴婢这就去请五小姐来陪您说话儿。” 主子这般,她是管不了了,干脆去找个能劝的人来管管。 崔颖佳立刻就急了:“别,千万别去请五妹妹!” 她身子往前一扑,就紧紧揪住了榴红的袖子。 “五妹妹大道理最多,我可不想刚离了清河的那些老学究,又来一个小学究闹我!” 话音未落就听得窗下传来一声轻笑:“小学究?二姐姐可是在说我?看来往日是妹妹迂腐了呢。” 屋内,主仆两人睁圆了眼睛,面面相觑,崔颖佳是尴尬,榴红是惊恐——这背后说人的,有没有这么灵啊?! 竹帘掀动,正是满眼含笑的崔五小姐崔颖怡带着丫鬟走了进来。 “一时不在,二姐姐就在背后编排我什么呢?难不成是我往日里话太多了,让二姐姐厌烦了?” 崔颖怡笑眯眯地一点生气的样子也没有,不过嘴里也没轻饶了崔颖佳。 榴红赶忙行礼,窘得满脸通红:“二小姐这是玩笑话,五小姐千万别往心里去……” 崔颖怡不在意地摆摆手,在床边的绣凳上坐下,笑微微睇着俏脸通红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崔颖佳:“二姐姐,咱们崔家可是难得你这样的爽快人,妹妹我往日的确是唠叨些了。” 崔颖佳听她说了这么几句话,也不再僵在原处,松开了榴红的衣袖,慢慢坐回了床上,脸上的尴尬之色反倒没了,也笑看着崔颖怡道: “五妹妹可是规矩仪态最像大姐姐的崔氏女,这天下女子等闲都要把你当楷模,我哪里敢说你的不是?不过是烦了榴红这丫头,随口胡扯了几句,五妹妹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是知道她这个堂妹的性子的,心里如何想,这面子上那是极其善解人意,一丝儿的错处也不会有的。 而宽宏大度,不正是一个贤良淑德的崔氏女最该有的气度吗? 崔颖怡嘴角的笑僵了一下,笑容却愈发明朗:“二姐姐可真是……难不成我一个做妹妹的,还要跟自己的姐姐计较不成?” 崔颖佳闻言立刻笑得甜滋滋的:“我就知道五妹妹是个最宽宏大量不过的人,不过……” 她一双大眼睛转了转,就瞪着榴红:“去,把外面守着的小丫头们都给我敲打一遍去,都是怎么当差的,五妹妹来了也半声不出,险些让我们姐妹失和,该罚的很!” 一边的榴红也深以为然,这二小姐的屋子周围,围着这么多的丫鬟婆子,主子却连说个话都能被人随意听了去,这也是她为什么一再反对主子口无遮拦的原因。 这到底不是自己家啊。 不过她还是没真的去敲打那些小丫头,只笑了笑没动步子。 当着五小姐的面儿,要是真去,那可真是不太厚道。 “二姐姐,这事儿怪我,是我没让她们声张的,怕二姐姐万一在休息,打扰了就不好了……” 崔颖怡脸红红地道。 虽然这对主仆一个字没有捎带她,可是崔颖怡还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这宅子是母亲当家,这些丫鬟婆子也是母亲给二姐姐的,她方才过来的时候跟这些丫鬟婆子摆手让她们不要声张,这些丫鬟婆子自然是听她的。 要是这丫鬟出去训斥了她们一顿,岂不是也是在下她的脸子? 崔颖怡心内不由得有些不忿,这清河本家来的这个堂姐,就是个二百五,有这么说话的吗? 崔颖佳却还是没心没肺笑眯眯的样子:“那就好,我就说三婶手里出来的人,不会这般才是。” 崔颖怡眼底沉了沉,这二姐姐,还真是不好对付。 不过她自忖自己气度好,想着自己过来的目的,也就不再说这个,重新说了一件事: “二姐姐,今日母亲原本说让陈管事去给晋王殿下送谢礼的,不过,如今是去不成了。” 崔颖佳脸上的笑意终于下去了几分:“怎么回事?” “晋王殿下,明日就要回封地了……听说,是因为昨夜在宫中得罪了皇上,皇上龙颜大怒,责令晋王明日就回封地,若是无诏擅出,杀无赦呢!” “杀无赦?” 崔颖佳难以置信:“他是皇上最宠爱的弟弟,怎么会,怎么会触怒皇上?既然是明日就要回封地,不是更应该今日就去道谢吗?” 崔颖怡见她为了一个见过一面的人如此焦心,心中暗暗不屑,掩嘴轻笑道:“二姐姐你可真是糊涂了,晋王殿下既然明日就要回河东了,今日自然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忙,咱们这时候上门去,岂不是太没眼色?况且,晋王殿下这一去,怕是这辈子也就是老死在封地,再也不会回京城来了,二姐姐你就算再上心,也没什么用的!除非,你愿意跟着晋王一辈子老死河东那个乡下地方!” 这可算是崔颖怡这段时间以来说过的最刻薄的话了。 可是崔颖佳却完全没心思跟她计较,心头不断掠过昨夜那个温文有礼,俊秀斯文的少年来,心头十分不舒服。 五妹妹的话她自然听得出其中的深意。 崔氏族中的打算,她大概也是知道一些的——晋王是皇帝最宠爱的弟弟,无论是哪一个崔氏女嫁入晋王府,对崔氏来说,都是极大的助力。 而从前,晋王顽劣的名声整个大齐差不多都知道,族中姐妹都是唯恐自个儿会被选中与晋王联姻,唯独她不以为然。而京城这边,她曾听母亲说过,三夫人怕是也有意将五妹妹许与晋王,博一个晋王妃来做做。 而此刻,三夫人怕是看着晋王就要失势了,立刻不想再与他扯上关系了吧? 家族之间的利益,皆是如此,崔颖佳心中是十分明白的,可她此刻,心里也是真难过。 直到崔颖怡离去,她还是垂着头,神情间尽是伤感。 榴红叹气:“二小姐,就冲着昨夜的事情看,晋王殿下并不像传言中那么顽劣,尚且算得上是个不错的人,可是既然他就要回封地了,以后,小姐还是不要放在心上了吧,一面之缘,实在是不值得小姐如此的。” 崔颖佳没应声。 世间熙熙攘攘,本就为利,可是人活着,若是只为了这般势利,又有什么意思? 她一个人低头想了半日,眼神慢慢定了下来。 “榴红,明日我们出门,去送送他吧,就算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也要去送一送,权当道谢吧……不然,他若是一个人上路,多寂寞。” 既然是结结实实得罪了皇帝,连“杀无赦”这样的话都得了,想必这样势利的京城,是没有人敢再去送他的吧。 榴红呆了一呆,还是应了下来。 明明是不会有什么以后的,也不知道是该说小姐心善还是该说小姐傻。 威北候府的马车驶近二门的时候,白成欢几乎是睡了过去。 威北候夫人原本是打算要让几个仆妇来把她悄悄背回去让她接着睡的,可是刚动了动,怀中的女儿就睁开了眼睛。 威北候夫人爱怜地摩挲着女儿满是倦容的脸,轻声道:“成欢,咱们到家了,你回房中好好睡。” 白成欢点头应了,母女俩下了马车,威北候在前,两人在后,先往荣熙院过去。 还没走到院门口,就见留在家中的高嬷嬷快步走了过来,面色严肃地行了一礼,走至她们面前低声道: “侯爷,夫人,四小姐,秦王世子过来了。” “怎么又来了?” 威北候与夫人对视一眼,低低说了一句,回头看向女儿。 白成欢也皱眉,这萧绍棠是怎么回事,明明都被皇帝禁足了,却还这样招摇,夜里来,白日也来,这是把威北候府当他自己家了不成? “咱们先进去吧。”威北候夫人自然看的出女儿听到这个消息神色实在是称不上高兴,可在这里站着,也不是办法。 白成欢望着荣熙院的大门,瞬间仿佛觉得萧绍棠就在眼前一般,浑身不自在起来。 昨夜,他那样无赖地对她无礼,她是再也不想见他了。 她对着威北候施了一礼:“既然是如此,爹爹,不如您去见见他,看他有什么要紧事,女儿就先告退了。” 女儿的态度明晃晃的,威北候自然也是不好勉强的,点头应了:“好,你回去好好歇着,爹爹去见他。” 威北候夫人虽然觉得有些可惜,可想想也就罢了。 这萧绍棠虽然很不错,可女儿如今怕是还没转过弯来,一时半刻的,怕是不成。 白成欢告别了爹娘,就往欢宜阁的方向走去。 夏日阳光强烈刺眼,好在一路上花木扶疏,树荫错落有致,倒没有太热。 及至走到了湖边,更是湖面上凉风徐徐而来,凉爽之意让人头脑为之一震,彻底清醒了过来,困意顿去。 她又不是傻子,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萧绍棠总说她想多了,可这种种,她总觉得,并不是她想多了。 萧家的人啊,她是再也不愿意沾染了,况且不仅仅是萧家,是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她都不愿意沾染了。 情爱是诱人的鸩毒,她喝过一次,就够了。 她正要踏上湖面上的廊桥,远远地,却传来萧绍棠的呼喊。 “白成欢,你给我站住!” 第三百八十章 流水落花 白成欢转过身去,正正看到一路奔跑过来的萧绍棠。 白色内衬,紫色锦纱的世子服饰一如既往地华丽贵气,衬得远远跑过来的少年更加高大俊朗。 白成欢微微垂眸,左手伸入右手衣袖内,摸出了一件东西在手上。 没等在白成欢面前站定,就一句接一句地问了起来,甚至心绪激荡之下就要伸手去抓住白成欢: “白成欢,你为什么要进宫?你不是厌恶那个人吗?你为什么要说你是孝元皇后?你若是想做皇后,等我……” 白成欢手腕轻轻一转,手中小巧的匕首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刺眼的光芒,堪堪横在了萧绍棠面前。 萧绍棠的声音戛然而止。 “等你什么?” 看萧绍棠惊愕地僵在了原地,没有再前进半步,手也规规矩矩地停在了半空,白成欢才满意地点点头,接口问了下去,镇定冷静的模样像是她手中拿着的,只是一支娇美的花儿,而不是锋利无比的寒铁匕首。 “你……你这是做什么?” 一阵凉风吹过,萧绍棠自从听到白成欢进宫去就已然像是炸了一般的头脑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低头看了一眼那炳散发着雪亮寒光的匕首,倒抽了一口凉气。 好险! 他差点就把真心话说了出来——自然是等他大事成了之后让她做皇后。 他重新抬起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白成欢,眼底却渐渐波涛渐起—— 湖面廊桥边的少女一袭红衣,华美瑰丽得让人惊心动魄,精巧的眉眼中冷清之色遍布,却凭添无限的绮丽傲然,流苏簪随风轻轻摆动,尊贵无匹的气质迎面而来,仿佛她天生就该是翱翔于九天的飞凰,原本就该这般灿烂夺目! 她就这样,去见了萧绍昀,见了那个昏君! “你最近很喜欢说话说一半,然后发呆?”等不到他回答,白成欢挑了挑眉梢,面带讥讽。 “自然是等我换了大齐的皇帝,你再做皇后!” 萧绍棠心中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和嫉妒,飞快地说了一句。 白成欢微怔,这话几个意思? 萧绍棠不等她转过这个弯儿来,就伸手去夺她的匕首:“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玩什么匕首?给我!” 白成欢却飞快地后退了一步,再次把匕首横在了他面前。 “我一个搬动过千斤巨石,当街制服过疯马的人,算什么女孩子家家?” 匕首的寒光从白成欢脸上掠过,她看着萧绍棠,轻笑中带着讥嘲: “更何况,秦王世子殿下若是还记得我是个女孩子家家,又怎么会如此放肆地随意动手动脚?说到底,大概是我太好欺负,没办法,我只好自己想想办法,提醒提醒世子殿下,男女有别,顺便问一句,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世子殿下,世子殿下如此不知道避嫌,要害了我的清白名声?” 这番生疏客气的质问,倒是让萧绍棠的手立刻像是被火烫了一般缩了回去。 天地良心,他怎么可能想着去欺负她害她? “白成欢,我对你,并没有冒犯之意,往日是我太不知轻重了,以后定然规规矩矩!从前的事情,是我孟浪了,是我的错,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萧绍棠心头一紧,连忙规规矩矩道歉。 白成欢说的也是实情,虽然他知道自己是因为情不自禁,但是在白成欢看来,他怕是成了登徒子了! 白成欢没想到他认错认得这么干脆,也只能点头:“好,既然世子殿下跟我道歉,那这件事就先搁起来,我们来说说今日的事情。世子还在禁足之中,却抗旨私自出门,来了威北候府,我只想问一句,世子这样,又是何意?难道是看威北候府最近风头不够强劲,想着要皇帝再多看着点儿侯府?” “我只是听说你进宫去求见皇帝的事情,我,我实在是……你到底为什么忽然间要去见皇帝?” 萧绍棠听了侍卫的话,压根儿就没多想就奔来了侯府,若不是顾忌着一点儿皇帝的旨意,他倒是恨不得能直接去宫门口! 只不过此时说起这个,他有些心虚,眼神躲躲闪闪从那雪亮的匕首上滑过,忽然心中一个咯噔。 若是真心想要进宫,是不可能带着利器进去的,除非——他瞪大了眼睛:“你是想要去行刺?” 白成欢摇头:“威北候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虢州白家更是族人繁多,我又不想让徐家与白家灭族,自然不会去干这样的蠢事。” “那你?” “我要做什么,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与其想这些,世子殿下不如先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要让人盯着侯府?难道侯府跟世子结盟,还要被世子的人时刻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萧绍棠简直要无语凝噎了,这一个问题扯出下一个问题,这女子太聪慧,果然不是好事情啊! 萧绍棠嘴唇动了动,想要辩解,却被白成欢拦住了:“世子也别跟我说没有,我们从宫门处刚刚到家,就算是传言,也没有这么快传到世子殿下耳朵里去吧?” 萧绍棠这才发现自己实在是担心太过,问得太急,不知不觉就把底牌全给露了出来。 他在心中叹息,这可真是找个套把自己套进去了! 他干脆低下头不说话了,一副老实认错,任君处置的模样,乖巧十足的样子,跟刚刚奔过来一连串质问的气势一个天一个地。 见他被自己问得无言以对,白成欢觉得非常满意。 “以后秦王世子若有什么事,只寻侯爷相商即可,自今日起,我也要被禁足了,望世子好自为之。” 白成欢收起手中的匕首,转身准备走开。 萧绍棠想上前拦住,却不敢再造次,心急如焚却又实在不知道这种时候要如何是好,眼看着白成欢走上了廊桥,到底是鼓足了勇气喊住了她:“白成欢!” 已经站在廊桥上的女子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还有什么事?” “我,我只是担心你,我不想让你到皇帝的身边去,更怕你在宫里出事!” 萧绍棠仰头说道,就这么把话说了出来。 什么清水煮青蛙的隐忍,都见鬼去吧!要是慢慢煮,等青蛙跳不出手掌心了,水也就熬干了,不定会不会失了先机呢! 白成欢转过身,低头看着满脸诚挚的少年,眼神骤然逐渐凉了下来。 “我出事与否,与你无关,无损于你秦王府的大业,而我到谁的身边去,也无需你挂怀。世子殿下若是如昨日一般怕我想多了,那就不要再说这样让人误会的话。” “若,若我说,不是你想多了呢?”萧绍棠仰望着那一袭红衣如同高大的凤凰木一般璀璨耀眼的女子,眼底的深意明明白白,再也无遮无拦,虽然隐隐有着小心翼翼,却带着清晰明了的执着。 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如此动人。 那一双漂亮中带着贵气的凤眼也如此动人。 白成欢与他对视了一瞬,就转开了头去,看着湖面上纷纷扬扬仿佛永远也落不尽的火红花朵。 自重生以来与这个少年的一切忽然点点滴滴,伴随着飞花浮光掠影一般在她脑海中明明灭灭。 陕州千岩山一直相护在她身后的何七,临走时非要她相送,却为她千里传书的何七,带着那脆弱的花瓣和如意结西去东来小心呵护的何七,一次次将她放在心上,在皇帝面前将她带走的萧绍棠…… 可那,又怎么样呢? 她是一个死人啊。 死人,是不会动心这回事的。 她抬手,长长的衣袖从廊桥的栏杆上拂过,手心里接了一片轻如鸿羽的花朵。 然后,低头直视着廊桥尽头的少年,扬手,轻轻地将那片花朵抛下。 花朵在空中飘飘荡荡,却最终免不了飘落水面。 湖水的波澜一波一波起伏不停,很快就将那花朵带走,水下的游鱼游过来嬉戏之时,连个痕迹都没找到。 “若并非是我想多了,那我也只能送世子一句话,百年流水尽,万事落花空。无论流水与落花,谁有情,谁无意,终归只是一场空,抱歉。” 清凌凌的声音传入耳中,萧绍棠甚至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恍惚——就这么拒绝了?干脆利落,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直到那袭红衣蹁跹回旋,渐渐远去,萧绍棠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追上前喊道: “白成欢!就算我只是自作多情,就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是我的心,不是空的,它不是空的!” 白成欢望向远处值守的侍卫,语气连一丝波澜都不曾有:“来人,守住廊桥,任何人,不得靠近欢宜阁!” 远处的侍卫飞速掠了过来,萧绍棠想要冲过去,白成欢却再次开口: “世子殿下,若我是你,就不会在此纠缠不休,而是要好好想一想,如何处理你那个愚蠢的表妹惹出来的事情。” 说完就干脆地转身,再也没有回头,加快脚步,很快就消失在了廊桥的那一边。 萧绍棠被已经飞身上了廊桥的侍卫齐齐围住:“世子殿下,您请回吧!” 萧绍棠站在原地久久不言,就在几个侍卫准备动手把他请出去的时候,他却忽然转身,大步走下了廊桥。 只是第一次挑明了心意而已,没关系的,来日方长。 她的心里还没有他,可总有一天,他会让她的心里,腾出一个地方,让他住进去。 而她转身前,眼中的那抹深意,他自然是看懂了。 皇帝的疑心病到底有多重,今日已经看到了。 何家养了他一场,总不能因为一个薛兰芝,就给何家带去灾祸! 宫中,萧绍昀在太明湖边一直待到日过中天,才在刘德富的苦苦哀求下回了昭阳殿。 刘德富陪伴了皇帝多年,除了孝元皇后故去的时候,就数今日最心疼皇帝。 皇上顶着这样的毒日头在太明湖畔走了一个晌午,怕是真的伤心极了。 徐二小姐,安小姐,如今的白小姐,这三个人,哪个都似乎与孝元皇后有那么些关系,却又哪个都不是,这简直就是把皇上的一颗心抓在手里揉搓,揉搓够了,摔到地上,皇上的心,得碎成什么样儿? 都是詹士春这妖道可恶,要折腾什么招魂! 按着他私心里的想法,孝元皇后薨逝以后,就该让这件事慢慢过去,时日久了,皇上心里淡了,自然也就不伤心了,毕竟人都是健忘的。 可这整日里折腾着招魂,皇帝一日忘不掉孝元皇后,就得一日受着这折磨。 刘德富一心疼,就想劝着皇帝想想别的:“皇上,听说今儿是三公主的生辰,内务府也没有大肆庆贺,皇上要不要去看看,也算是给三公主添个彩?” 萧绍昀几乎是有些愣怔:“三公主?” 愣怔了一瞬,他才想起来,这皇宫里,他还有两个皇妹。 他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不去了,你替朕挑些东西送过去罢了。” 在他的印象里,他的两个皇妹,都是卑怯畏缩的女子,一点都不像是能上得了台面的公主,连一般亲王家里的郡主都比不上。 他还是不去了,免得她们见了他,惊慌失措,让人看着厌烦。 “朕去御书房批折子。” 刘德富见皇帝总算是不再一个人闷着心事自苦了,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御书房,萧绍昀翻了几份奏折,都是关于各地大旱的。 地名不一而足,什么郴州,河东,泰州,他越看越烦躁,却忽然瞥见了两个字:“虢州”。 这两个字直接就触动了昨日在城门口之事。 虢州,何家啊。 他扔下那份折子,想了想,对着空荡荡的御书房开口: “去,查清楚何家当年与秦王之事,可有瓜葛。” 无论宋三郎如何作证,那薛氏女子如何反口,他都不会轻易相信,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而薛兰芝,却根本就没想到这件事还会有什么后续。 “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明明就是何家表哥,可他却成了秦王世子,怕是,再也不会认我了……” 回到家中以后,薛兰芝就开始哭哭啼啼。 原本因为可能受惠郡长公主与宁王牵连而忧愁不已的薛家人,立刻就动了气。 第三百八十一章 求教 “薛家举全族之力,让你们金尊玉贵地长大,对你们精心教养,你们一个个的,就是这样回报薛氏?你们一个个的,都是不把薛氏祸害死,不甘心吗?” 薛兰芝的亲生父亲,薛家大老爷,气得直拍桌子,桌案上的茶具花斛一阵哐里哐啷乱响。 薛兰芝泪眼迷蒙地抬起头,心中十分委屈。 “可女儿不想进宫去啊……那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父亲您明明知道的……” 薛大老爷见女儿还敢还嘴,气得发抖,干脆转身对着自己的夫人小路氏怒斥道: “看看,这就是你教养出来的好女儿!宫里是什么地方?那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地方!能进得去,是她的福分!” 小路氏在薛家虽然也是当家夫人,却不像她的姐姐大路氏在何家那样说话有分量,被丈夫迁怒责骂,也只能埋头听着,一声不敢辩解。 薛兰芝看到母亲被责骂,却是不干了,擦了擦眼泪,自小被骄纵出来的大小姐脾气就算是对着她的父亲也压不住了,张口质问道: “福分?那进了宫的妃嫔,有几个能得善终的?那就是个不见天日的吃人去处!二哥哥已经被你们断送了一辈子的前程,如今,你们又想把我也断送进去,我们与家里买来的戏子倡伶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好好养着,以后能卖个好价钱!” 薛大老爷原本听到女儿提起尚了惠郡长公主的侄子薛云海,心里就极为不舒服,越往下听就越气的脸皮紫涨,扬了扬手,恨不得给女儿一巴掌! 小路氏一看不妙,赶紧扑上来死死地拦住了薛大老爷,一边气得直瞪女儿:“你都是胡说些什么,还不赶紧向你父亲道歉!” 薛兰芝神情暗沉,却是咬死了不低头: “我是胡说吗?二哥哥原本是两榜进士,大好的前程,可是家里为了皇家的权势,就让他去做一个看人脸色的驸马,断送了他的锦绣前程!如今见他有难,立刻就将他出族——你们怎么能凉薄自私到这种程度?如今又想要我去看皇帝的脸色,我实话告诉你们,七表哥还活着,我就绝不可能再进宫去,就是死,也绝不进宫!” 薛大老爷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心肝肺脾,哪一处都是疼的! “我薛家也是陕州大族,从前也在京城赫赫扬扬,为什么教养出来的嫡长女,就是这般不晓事的东西!?我今日就告诉你,由不得你!” 他也懒得跟薛兰芝解释若是不将薛云海出族,薛家就可能有倾族之祸,也不想再留在这儿动这样大的气,捂着胸口万念俱灰地摆摆手,留下一句狠话,就蹒跚着出去了。 直到走到自己的书房,薛大老爷才坐在书案前,半晌,忽然两行老泪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年过不惑的薛家掌家人伏在书案上,呜呜咽咽地哽咽起来。 当年为了攀附宁王,将族中最出息的子侄送去做驸马,他也是反对过的啊,可是被皇家富贵迷了眼的那些族人,又是如何肯听他的? 事到如今,原本的攀附之举反倒成了要命之事,而更令他心痛的,是薛家的小一辈,居然成了这样的人! 最有出息的薛云海生死未卜,已成废子,搭进去一个心术不正的庶子薛云涛也就罢了,可如今连薛家最拿得出手的嫡长女,都是这样心中毫无宗族,只为了自己快意的人,更不要说族中其他人! 有这样的后辈,薛家就算躲过了这次的事情,不被皇帝清洗,又能有什么前程光景呢? “兰芝,你怎么能这么跟你父亲说话?你父亲想让你进宫,也是为了想给薛家拼出一条生路来,你生为薛家女,怎能如此不识大体?你可要知道,你这些儿女情长,跟合族的性命比起来,什么都不是!若是薛家有个万一,被宁王牵连,就算你七表哥活着,也绝不会娶你,就是你的命,能不能在,都未可知!” 小路氏担心丈夫,又不放心女儿这边,只能留了下来,出声训诫女儿。 对女儿的言辞,她也是极不满意的。 哪个女子不是为了家族而生?当年姐姐嫁去何家,她嫁来薛家,虽说是以夫家为天,可谁敢忘了自己的出身与家族? 薛兰芝看到父亲被她气走,心里也有些不安,可是母亲一开口,她的不安又都没了踪影。 “宁王是宁王,这些年薛家又没有助他做过什么,你们到底是在怕什么?二哥哥都被你们出了族,即使是牵连,也不该牵连到薛家才是!” 小路氏叹口气,女儿自幼也是聪明伶俐的,可为什么越长大,越笨得让人厌恶? “那也要遇上个清明的皇帝,知道咱们薛家这些年与宁王没有牵扯才行!你看看如今的皇帝,所行所做,哪一件是清明的?那王度还是御史呢,说被诛了九族就被诛了九族,你可曾听说过大齐立朝以来诛过御史的九族?如今薛家再清白,那也是踩在了刀尖儿上,是生是死,全凭皇帝一念之间!” 薛兰芝低头想了一想,所想却与母亲完全不同,她漂亮的面孔上浮现出冷笑:“既然你们都知道如今的皇帝不贤不明,昏庸任性,却还想着把我送进宫中去,这是完全不顾我的死活吗?” 小路氏被女儿这一说,着实是动了气:“你若能在宫中活下来,薛家自然也就有了生路,可要是薛家都不在了,就算你不进宫,又能活着吗?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一个冥顽不灵没有良心的女儿!” 薛兰芝无动于衷地转过头去,脸上尽是冷漠坚决:“无论你们如何说,我说了不进宫就是不进宫,只要七表哥一日没成亲,我就一日不会放弃!你们若是觉得我没良心,尽可以当做没我这个女儿!” 小路氏瞬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丈夫的愤怒与无力,她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被全族人寄托着希望的女儿,已经说不清自己是哀求还是愤怒: “兰芝,你的七表哥已经死了,那个人是秦王世子!” “不,我知道他是,我一眼,就认得出来。” 薛兰芝油盐不进,眼神却有些飘忽。 骑在马上的七表哥,还如同从前一般俊朗得让人一眼难忘,褪去了那层不羁少年的影子,更让她觉得光华璀璨。 这样的七表哥,她是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 小路氏的规矩仪态像姐姐何大夫人一般好,可是此时她再也忍不住地怒喊出声: “就算他是,他也决定不了薛家的生死,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质子,兰芝,你就不能清醒清醒?!” 薛兰芝摇头:“不能清醒……至少,跟你们比起来,他从来没有对我存着彻头彻尾的利用之心。” 小路氏的眼泪夺眶而出。 女儿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的?什么利用不利用,她是薛家女,为薛家牺牲,难道不是应该的事情吗? 小路氏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萧绍棠昨日已经给虢州去了密信,可今日白成欢说起来这件事,让他心中更加不安起来。 疑心病发作的的皇帝,连并没有做错什么的亲弟弟都要赶回封地去,更不要说何家,要对付起来自然不会有任何的手软。 袁先生想了想,摩挲着下巴道:“世子,不如,您悄悄,去见见七老爷?” “七叔?” 萧绍棠喃喃了一句,半晌不做声。 自从来到京城,在与何家的关系上,他已经一再小心谨慎,唯恐被人看出什么来,牵连何家。 就连在吏部任侍郎的七叔,他也从来没敢多上前搭一句话,最近一次见到,还是他借着拜会父亲故交那次的广发拜帖,去见了一面。 七叔显然是不知道当年事的,见了他倒是客客气气,但暗地里也是眼含热泪,心中定然也是有所猜疑的,这些日子,定然也给家中去过信,也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将实情告诉他。 “世子可是担心七老爷不知道当年事?” 袁先生问了一句,拿起扇子,将冰盆里冒出来的冷气往自己这边扇了扇,才接着开口道:“还是世子担心此去会被皇帝的人发觉,给何家惹麻烦?” 萧绍棠点头:“二者皆有。” 若是七叔不知,又何必把他牵扯到这场事端中来?更何况,昨日薛兰芝在城门口那样哭喊,皇帝若是起疑,他的一举一动怕是已经尽在皇帝眼中了。 袁先生也不勉强:“既然世子有此忧虑,那就先不见七老爷了,咱们给王爷去封密信,让王爷从西北那边解决此事吧。” “这主意不错。” 他们身在京城,处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而西北遥远,皇帝就算一时有所怀疑,手也暂时伸不了这么长,而父王处理此事,必定比他要周全。 萧绍棠立刻摆好笔墨就要写信。 袁先生却说起了别的事。 自称“无心风月”袁先生满脸八卦的模样,活像是街上打听闲话的闲话,文人的清爽荡然无存: “世子,你今儿去威北候府,白小姐可见了你?没有立即把你赶出来?” 萧绍棠手里的笔就在纸上洇出大大的一团浓墨来。 袁先生瞪大了眼睛:“真的把你赶出来了?” 萧绍棠重新捡起笔,想起白成欢那扬手抛落花的冷静淡然,摇摇头:“没有,她没有将我立刻赶出来,但比一见面就把我赶出来,还要让人心里难受……她心中没有我。” 袁先生的眼睛立刻成了一对铜铃一般:“你,你,你都说了?不然你怎么知道她心中没有你?” 不是说慢慢来的吗? 萧绍棠点点头,正色道:“先生跟我说过,感情之事急不得,可是我寻到她的那一刻,我看着她盛装红衣,与往日大不相同,我心里,就害怕的很——我怕我要是晚一步,她的眼里,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袁先生连连叹气:“年轻啊,到底是年轻啊,到底是沉不住气……她看不见你,能看的见谁?她平日里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怕什么?这么一来,你再去见她,岂不是尴尬?” 要说白成欢可能会喜欢上谁,萧绍棠能说出一连串的人名儿来:“龙椅上的那位,还有宋三郎,还有晋王……” “她要是能瞧得上龙椅上那位,还会为咱们和威北候府搭这个桥,引这个线?晋王,那更是个心地单纯之人,若有什么心思,断然不会隐瞒,看晋王所作所为,倒是真把她当长姐看待一般,至于宋三郎……”袁先生想起昨日那个清隽的宋家公子,摇头:“也是不成的,那样的人,十足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她不会眼拙至此的,十成十的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听袁先生一一分析下来,萧绍棠也觉得松了一口气,可又有些失落:“如今是我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呢,先生,您教教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扭转了心思?” 袁先生就“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展了骨扇慢悠悠地扇着:“当初不让您强扭这不甜的瓜,您非要扭一扭试试,如今您来问我,我可真是……我一个四十好几的老光棍,拿什么教您?” “先生胸中有丘壑,绍棠心中清楚,这瓜若是扭过来,自然是甜的,先生难道不希望绍棠这辈子,得一个甜些的瓜吃吃吗?” 萧绍棠看的出来袁先生心中是有主意的,也干脆厚了脸皮央求道。 袁先生停了这话直笑,笑得眼角的褶子都重重叠叠地堆了起来,合了扇子拍了拍手,才停了笑,道: “世子是个聪明人,难道不知道如今这世道,若是想娶一个女子为妻,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萧绍棠思忖了一下:“难道不是讨得那姑娘喜欢,两情相悦吗?” 萧绍棠看的出来袁先生心中是有主意的,也干脆厚了脸皮央求道。 袁先生停了这话直笑,笑得眼角的褶子都重重叠叠地堆了起来,合了扇子拍了拍手,才停了笑,道: “世子是个聪明人,难道不知道如今这世道,若是想娶一个女子为妻,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萧绍棠思忖了一下:“难道不是讨得那姑娘喜欢,两情相悦吗?” 第三百八十二章 为何要娶 太阳渐渐西沉的时候,梨花巷宅子中勤快的小厮就擦干净了竹制的摇椅,安置在了院子里的大梨树下面。 又端了精巧的小茶几,茶水点心一概俱全,袁先生摇着扇子,踱步到了树下,优哉游哉地躺上了躺椅,摇了几摇,开始晃晃悠悠地闭目养神。 刚晃了没几下,铺着青砖的院门处,就传来脚步声。 半开着的院门处,匆匆走进来一个身着月白长衫书生模样的男子,一进门直奔袁先生而来。 “袁先生,这京城多少大事,您怎么能放任世子殿下这个时候就耽于儿女情长,将那些大事搁置一旁?” 袁先生半睁开眼睛,觑了觑那一脸着急的男子,坐起身来,笑眯眯地招招手: “付寒来了?来,坐下,喝口茶,咱们慢慢说这事儿。” 被唤作付寒的男子只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长相文雅清正,见袁先生这个样子,更是火急火燎:“袁先生,您在西北跟着王爷的时候,难道也是这样慢吞吞,凡是都是慢慢来的?还是您来了京城,安稳一时,就忘了咱们的大事?” 袁先生点点头:“不错,在西北我也是这幅性子,不过前两年你离开的时候,咱们还不熟。” “如今我也跟你不熟!”看到袁先生这般漫不经心,付寒不由得火大,烦躁愤怒全都涌了上来,语气更是生硬,“以你袁兆先的秉性,觉得如今这样让王爷就去向白家提亲,很妥当吗?” 付寒从前几年就来到了京城谋划,如今是一家书肆的掌柜,也管着京中与宁州的书信传递,梨花巷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他都是知道的。 袁先生心中叹息,这付寒啊,还是那副老样子,他也就不再邀他坐下,估计他此刻是坐不下来的。 袁先生伸了手,自顾自地拿起小茶几上的紫砂壶,悠悠地给自己斟了杯茶喝了,才道: “你说的那些大事,我心中都有数,可此时,招魂台未成,民乱未起,一动不如一静,待到合适的时机,再推波助澜,总比我们此时就冒头去生事要好的多,你怎么还是像个毛头小子一般沉不住气呢?” 付寒被袁先生这一通说,心里也明白袁先生说的有道理,这个时候,皇帝只是失了臣子之心,天下只是渐渐开始积弊,还未显出乱象,民心所向还不好说。 只是付寒脸上一时有些下不来,说话还是不客气: “纵然你说的都有道理,可世子的亲事是大事,此时你却如此轻率,王爷让你跟着世子上京来,就是让你给世子相女人的吗?” 袁先生摇摇头,继续给自己扇扇子纳凉:“这你就错了,若是别的女子,我是不会放任世子胡闹的,可是如今世子看上的这个女子,却是不同一般。” 付寒皱眉不解:“我也听说了,只是一个虢州武官家的女儿而已,听说从前还有疯病,这样的一个女子……若是将来成事,以世子的品格地位,那女子又怎么配得上?到那时,你袁兆先可对得起王爷,对得起世子,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几年不见,你怎么变得和那群死读书的禄蠹一般,如此婆妈唠叨?良心?我袁兆先的良心都被狗吃了,这东西,没有!行了吧?” 或许是跟着秦王部下的那群武夫时日久了,袁先生此时很是看不惯付寒这幅看似义正言辞腻腻歪歪的书生迂腐样儿。 他从躺椅上站起来,背着手往书房中走:“进来说!真是得闲都不让人消停!” 付寒这几年虽然屈居书肆掌柜,但是从未觉得委屈过,倒是袁先生这一句“禄蠹”让他大为委屈愤怒,斯文白净的脸立刻就变了色,几步追了上去: “我从来不曾食君之禄,又何曾能有这个荣幸被称为‘禄蠹’?!” 袁先生也不去理他,等他怒气冲冲进了门,才关了书房的门,肃了神情: “付冰心,若你今日是来找袁某吵架的,那袁某不跟你吵就是,你爱怎么编排怎么编排,编排够了你就回去干活去,若是你是来问个究竟的,那就请你把耳朵竖起来,仔仔细细听好,以后不要犯蠢坏了王爷的大事!” 付寒,字冰心,但是一般与他熟识的人都叫他付寒,连名带字叫全了的,那是十成十生气了。 付寒被袁先生这话气的鼻子又要歪了,可看着袁先生的神色,他还是不由得竖了耳朵,愤然道: “那你就说!除非你能说出个花儿来,不然,这书信,我是断然不会往宁州送的!” “我问你,这位白家的嫡女,你付寒知道多少?除了曾经疯傻,你又知道多少?”袁先生其实很满意付寒对此知之不详,若是人人都知道了,这事儿,反而不好办了,不过一双眯缝眼中的神色,还是慑人的很。 付寒想了想:“似乎还听说她力大无穷,能当街制服受惊的疯马,如今又因为救命之恩成了威北候府的义女……其余的,我并不知,难道她还有什么不同之处?” 袁先生指了指身旁的圈椅,付寒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了下来。 袁先生也坐了下来。 他喜欢坐着说话,坐着说话,说话的两个人,最容易心平气和。 “对于世子的这亲事,其实上京来之前,王爷就有交待的。” “王爷是怎么说的?”付寒对此十分上心。 毕竟秦王部属都是同气连枝,自从知道王爷还有个儿子,尤其是如今一看这世子又是如此文武双全,大好男儿之相,很多有适龄女儿的部属,也不是没有动过心思的。 可大家私下里讨论起来,都觉得以世子的身份品貌,还有如今的局势,怕是与世家大族联姻的可能性居多。 那些有小心思的人,也思忖自家女儿最多将来事成了,能陪侍在世子身侧就算不错了,正妻之位是绝对不能肖想的。 付寒对这些都是知道的,也是如此想的,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世子居然想要娶一个低微武官家的疯女! 虽说如今正常了,可谁知道有没有病根,以后还会不会复发? 世子可是要成大事的人! 他今日来,也是替心系此事的秦王部属要个明白说法。 说起这个,袁先生也是十分叹息。 “我这一辈子,打光棍到如今,无儿无女,也不懂得慈父之心,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不像付寒你,有儿有女有家眷,你说说,若是将来你的儿女亲事,你是由着他们,还是你做主?” 付寒也是聪明人,一听这话大概就明白了:“你是说,世子的亲事,王爷由着他了?这怎么成!” 但凡儿女亲事,哪里有由着儿女的?更何况是秦王世子这般人! 袁先生点头:“不错,王爷交待过,若是世子十分心仪那白氏女子,就助他得偿所愿。付寒,你心中也清楚,咱们心心念念的,是王爷受过的委屈不公,和王爷的大事,可王爷,心心念念的,怕就只是世子这一辈子的平安喜乐。世子如今,是真真切切喜欢那女子,王爷又怎么忍心不成全?” “平安喜乐?” 付寒咀嚼着这四字,心头陡然泛酸,说不出的悲凉凄楚。 “平安喜乐,人人都想平安喜乐啊,可如今这世道,如今这皇帝,哪里能有什么平安喜乐?当年我宁国公府……我一家,莫名其妙就被贬为庶人,我的幼弟,死得那般不明不白,含冤而逝,可恨那人,最终却连我的家人都不肯放过……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平安喜乐?除非杀了那个狗皇帝,我才能平安喜乐!” 话中刻骨恨意,滔天而出,付寒眼角甚至有光亮闪动。 袁先生眼见着这话忽然间就歪了。 可他听了这话,却又着实觉得这付寒十分可怜。 果然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啊,这人触动了心肠,伤心时是无分男女的。 付寒的过往,在秦王那边不是什么秘密,不过,原本宁国公府的世子姚泽赞,在世人,尤其是皇帝的眼中,早就是个化为飞灰的死人了。 “会有那一日的……” 书房中的气氛凝滞了好半晌,袁先生才打破了这样沉重的气氛,重新把话往正路上引: “平安喜乐这四字,虽然十分不容易,可是王爷就世子这么一个儿子,当年王妃之事又太过惨烈,王爷至今也没能忘得了王妃,自然也是将世子放在心尖儿上,更是不能以寻常慈父之心度之,好在世子此次看中的这个女子,十分不寻常。” 付寒也知道自己失态了,悄悄地抹了抹眼角,硬是拉回了心神,之前的愤怒烦躁尽数沉淀下来:“先生请说,付寒洗耳恭听。” “首先,世子是什么样人,你们相处的少,知道的不仔细,我却是知道的,原本是无拘无束之人,更是心性坚定,他若是喜欢一个女子,其中执着,绝不是他人言语能阻拦的。再说,这女子无论是身份,还是背后牵扯,都十分合适。” 袁先生停了一下,见付寒果然听得十分认真,这才接着往下说: “其一,此女之父虽然只是虢州的一个武官,却骁勇善战,十几年间,领兵东征西战,无论是能力,还是在虢州陕州一带的民望,都十分难得,这样的一个亲家,对王爷来说,既实惠,又不会招了皇帝的眼。更何况他如今又立了大功,已经是从三品的定远将军,而王爷,名声上,只是一个被贬斥到宁州的藩王而已,从身份上,也没什么不配的。” “再说说这女子身后的牵扯,今日在宫门口发生的事情,你可知道了?” 付寒点头,京城的消息本就传得快,再说他们暗地里的眼线也遍布京城,威北候带着义女想要冒认孝元皇后的事情,他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那就对了,要是别人看呢,这就是威北候府与这白氏女痴心妄想,可若是了解皇帝的人大概都能猜出来,这是以退为进。你细想想,若是侯府只把这白氏女当寻常的义女来看待,会夫妇齐上阵,冒着欺君的风险演这场戏,只为求得这白氏女再也不入皇帝的眼?换你你能做到?” 付寒低头想了想,摇头。 若是他处在威北候的位置上,无论是从前的宁国公世子姚泽赞,还是如今的付寒,都是不会为了一个义女做出这样的事的,即使是他为了延续香火生下来的亲生女儿,也未必能让他如此。 一个女儿的终身,并不值得他拿整个家来冒风险。 袁先生屈起手指在书案上敲了一记:“这就对了,这至少透露出,这白氏女,对威北候府的意义,绝非寻常,况且,为世子与威北候府搭线的,正是这白氏女——如此大事都交予她,其中深意,不得而知啊!” 付寒点头:“袁先生所想不错,那还有哪几方势力呢?先生不妨一次把话讲明白,以后我等也不会糊里糊涂误了大事。” 袁先生很欣慰,付寒这人,虽然性子又冷又暴躁,但能听得懂人话这一点,真是不错。 他也丝毫不隐瞒:“今日在宫门处帮腔的,还有一人,钦天监监正詹士春。” “詹士春?那个妖道?他居然也与这白氏女有瓜葛?” 付寒愕然。 如今京城十成人有九成都知道皇帝如今听信这妖道之言,偏偏是无论谁都与这妖道搭不上边,讨好谄媚或是怒斥痛骂,这妖道全都不放在心上。 可这妖道,居然帮着这白氏女? 袁先生不意外付寒的惊讶,他刚听说的时候,眼珠子也几乎掉在地上。 “据咱们这边从礼部与宫中得到的消息,从这白氏女一进京,这詹士春就开始打听,其后更是明里暗里相护,只是看出来的人几乎没有罢了,若是白氏女能嫁入秦王府,这于秦王府,是不是一份难得至极的助力?” 付寒赞同这个说法。敌人的敌人,都是天然的盟友,这妖道对皇帝不怀好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不过皇帝像是被灌了迷魂汤一般,这妖道说什么信什么。 “再次,晋王殿下,更是把这白氏女奉为长姐一般,其重视亲昵之意,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即使不拉拢,只要晋王以后保持中立,是不是也是好事一件?”袁先生又抛出一个人来。 付寒此时唯有连连点头而已。 第三百八十三章 春熙宫 付寒以为这就够了,没想到袁先生又开始掰指头算起来: “还有梁国公府的嫡出四小姐,从前与孝元皇后交好,如今与这白氏女,更是十分投契,甚至比之当年与孝元皇后,还要好上几分。梁国公府,对这位四小姐,可是十分宠爱的,这一条也不错。” “再加上北山寺的圆慧和尚,寻常人想见一面,没个几个月就别想了,可她回回去,回回能见着,可见她身负大机缘……” “再说这白氏女本身也力大无穷,人好了之后更是聪明伶俐,气度也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这样的一个人,连皇帝都生出些念想,若是世子能娶回来,岂不是快哉?况且,那些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有她们的好处,就有她们的坏处,各家盘根错节,利益牵扯太多,未必能与王爷一心一意共进退……” 付寒听着袁先生唠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听这意思,这何止是快哉啊,这简直就是不娶回来要遭天谴啊! 那白氏女,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末了,袁先生还十分明白事理地安慰付寒: “至于那些动心思的人,你回去也能给个准话儿,放心就是,正室之位,自然是这位白氏女的,可将来若是成事,世子身边,不会不添人的,还用害怕没有他们女儿的位置吗?如今这情势,让他们都不要想太多,一切以王爷的大事为重!” “袁先生放心,王爷的大事,就是我付寒的大事,我自然会尽心竭力,其他人……我也会多行规劝。” 袁先生点头,到底还是不忍心,伸出手,也不顾付寒会不会生气,强硬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冰心,我知道你身负血海深仇,这些年忍辱负重也是委屈了你,可是,你也不必时时刻刻煎熬着,把自己煎熬太过,你的家人,在九泉之下,又怎么能放心?” 付寒的身体僵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松懈下来。 “多谢袁先生挂心,在没有亲眼看到那个人死之前,我这个苟活下来的人,是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 付寒向袁先生诚心诚意地施礼告别,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炎夏如流火,可那一年的冬天,永生永世都在他的心里,绝不会过去。 那一年的冬天,幼弟姚泽嘉从宫中回来,就跌落湖水中,捞上来的时候,人已经被冻硬了,全家人如珠如宝一般宠爱着的幼弟,就这么没了。 可这,只不过一切灾祸的开始。 以莫须有的罪名,宁国公府爵位被褫夺,高高在上的一家人跌落凡尘,成了被人践踏的庶民,远离京城,去到西北荒凉之地,但是皇帝还不罢休——终究没等过了那个年,他的祖母宁国公老夫人,他的父亲宁国公,他的继母宁国公夫人,他的两个继弟与两个继妹,相继遭遇意外离世,赫赫扬扬几代人的宁国公府,不过转眼间就烟消云散,一如先帝时期的乔家。 可他姚家绝不会像乔家那般彻底被人遗忘,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报了姚家上下的血海深仇! 付寒前脚走,萧绍棠后脚就来了。 “袁先生,付掌柜来做什么?” “没什么,来问问那封信的事情罢了。” “可我刚才看着他脸色不大好。” 萧绍棠在那家书肆里见过付寒一次,和蔼可亲,笑容可掬,一个和气生财的老好人,可今日,怎么像是从里到外都要冻住了一般? 不等袁先生说话,萧绍棠就想起来那叠人名单里一笔带过的各人来历,不禁十分感慨:“可是想起了伤心事……要说他这些年,忍辱负重,隐姓埋名,也是辛苦……” 袁先生悠悠地叹了口气:“是啊,原本好好的贵胄公子,生生成了满心仇恨的人,如何能不苦?不过于这动荡的世间来说,他虽不幸,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他当年被人追杀,若不是秦王殿下听说之后命人出手相救,姚家也就彻底绝了后了,只是他这人,内里性情变得过于极端,并不是好事。” “他这是复仇心切,一天不能报仇,一天不能安枕。” 萧绍棠自己也身负母亲大仇,自然十分理解付寒的心情。 袁先生摆摆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是只为报仇,把自己都搭进去,那究竟有什么用处?前几年他来京城的时候,王爷并不放心,唯恐京城人多眼杂,他会被人认出,好在他经历这么多年风霜磋磨,容貌大改,和当年不大像了,口音也成了西北那边的口音,再说宁国公府旧事,轻易没人敢提,才算是安安稳稳待了下来。” 如今的付寒,哪里还能看出当年纵马得意踏京城的宁国公世子的影子呢? “世子需知,咱们要做大事,一定要沉得住气,切忌急躁冒进。” 说着,袁先生眼中又透出一丝十足慨叹的笑意:“说来,也是如今的皇帝实在是昏了头,不然,咱们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劲呢。这已经算是走了捷径了,若是还急,那上天都该看不下去了。” 萧绍棠就点点头不再说话。 虽然是在说付寒之事,袁先生这也是顺带在跟他说话。 不过说起皇帝的昏招,萧绍棠最为不满的就是将他禁足。 “一个皇帝,对付臣下的手段居然是禁足,我也算是叹为观止!” “世子莫急,趁着这些日子安安静静习武念书,也未尝不是好事,让咱们叹为观止的事情以后想来不会少。” 袁先生出门站在院子里,望着那越来越高京城人人可见的招魂台。 “皇帝下令,中秋之前招魂台必要建成,若是不成,建造招魂台的人,杀无赦……他这话也真是,夏桀商纣再世啊……” 晋王府,晋王围着正在带着人忙着收拾东西的张德禄,一圈又一圈地打转。 “禄公公,你倒是说说看,成欢姐那里到底怎么样了,皇兄会不会把她留在宫里啊?” 张德禄被晋王绕得眼晕,只能放了手里忙碌的事情,亲自端杯凉茶给晋王: “殿下,您喝口茶,一边消消停停坐着吧,若是有消息,您迟早会知道的。” “如今皇兄哪里还能让我知道!” 晋王急的上火。 从威北候府一回来,晋王就发现了不对。 平日晋王府是由陆同带着人守卫的,可今日,守了一队御林军。 他明日就要离京了,皇兄居然还是对他不放心! 晋王心里难过又焦躁。 张德禄无奈:“那您在府中着急,皇上就能让您知道了?您放心好了,白小姐一向把您放在心上,明日您离京,她肯定不会忘了的,到时您不就知道了?” 晋王把那杯茶接在手里,心中无能为力交汇成说不出的悲愤,几乎就要把杯子砸到地上,可是看一看张德禄一张苍老的脸上满是忧心忡忡,忽然想起来这是如今这个世上唯一能一直陪着他的人了,到底是忍住了,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张德禄知道晋王的脾气,能听进去这一句劝就算是很不错了,很是欣慰地舒了一口气,收了茶杯,随口念叨起来: “您昨晚上熬了一夜了,今儿也没好生歇着,趁着这会儿凉气上来了,歇息会儿吧,等晚上,您再看看还有哪些要带走的,告诉老奴,老奴来给您收拾,咱们这次走得急,以后定然是不会再回来了,幸好这次进京你惯常用的东西都还留在了河东,也不必再带来带去麻烦。” 晋王在张德禄的唠叨声中转了身,扑通一声扑在了挂着华美纱帐的床上,脸埋在软枕里,再也没起来。 上次离京的时候,他也那样不舍,可那个时候,皇兄对他宠爱依旧,成欢姐和皇兄还是浓情蜜意,这一次…… 罢了,想再多,终究也回不到从前了。 第二日一大早,晋王就起身,穿戴整齐,进宫去向皇帝辞行。 皇帝今日还是不上早朝,像是特意等着他一般。 晋王在昭阳殿外恭恭敬敬地磕了头,说了辞行的话,才抬起头往昭阳殿内不动声色地瞟了几眼,从前的亲昵随意荡然无存。 皇帝像是知道他在看什么一般,脸上俱是冷色,言语间也冷厉起来: “你此去河东,要安分守己,切莫再胡闹,以后也不许再与那白成欢厮混,以免被人利用都不知道!朕许你封地,给你亲王尊位,你也要对得起朕的这片心才是!凡事要与严长史相商过后再行,若是被朕知道你再听小人挑唆,胡作非为,别怪朕不念手足之情!” “臣弟谨记皇兄教诲,不敢辜负皇兄厚望。” 晋王眼神暗了暗,再次跪地,垂眸认错。 他的亲王爵位,他的封地,都是父皇给的,严长史也不是他的长史,只是皇兄用来监视制衡他的长史而已,他什么都清楚,却也什么都不在乎了。 手足之情已经没有了,皇兄会不会念,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成欢姐,她不在昭阳殿了。 看来皇兄不仅没有留她在身边,反倒以为是她利用了自己,妄图攀附富贵。 如此的皇兄……这样的京城,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只是他若是就这么走了,未免也太无趣了。 “臣弟这一去,下次回京城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皇兄能否答应臣弟一件事?” 萧绍昀挑了挑眉梢,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谁说他的晋王弟弟单纯来着? “说吧,你还想要什么?只要能做到的,朕都答应你。” 晋王伏地: “臣弟并没有什么想要的,只是昨夜忽然梦见父皇,他说放心不下我们兄弟姐妹,让我临走前,一定去看看她们。还请皇兄允准臣弟,见见宁王兄与惠郡长姐,还有三妹妹四妹妹,再去安定皇姐坟前,上一炷香,臣弟就再无遗憾了,纵然今生不回京城,也没了这份牵挂。” “你想见他们?” 萧绍昀一双萧家人特有的狭长眼眸微微眯起,眼中寒光乍现。 他的好弟弟还真是煞费苦心啊,连逝去的父皇都搬了出来,这是在说他无情无义,毫无手足之情? “好,朕就答应你,给你半日的时辰!” 萧绍昀静默一瞬之后,还是答应了。 他倒要看看,跟那些废物见面,他的好弟弟又能改变什么! 就有人先是领着晋王去了春熙殿探望两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年少长公主。 春熙殿是先帝时两位公主的生母玢贵人和仪贵人所居之处,离先帝寝宫又远又偏僻,先帝在时,还看在两个公主的份儿上不时过去看看。 但到底是两位贵人并不得宠,是以先帝驾崩以后,两位贵人就被迁去了更为偏僻的太嫔居所,没多久也都相继过世,追随先帝而去了,只留下两个少不更事的公主,于懵懵懂懂中就成了长公主,连个正经封号都没有,小心翼翼地活在这最势力不过的后宫中,提心吊胆地长大。 还是她们生母留下的两个忠心嬷嬷,一路看护着她们,算是没有被人彻底踩在脚下,却也只是有名无实地活着。 “晋王殿下驾到!” 久久没有人上门,两位公主一听门外太监的唱喏声,顿时惊慌失措起来,只站在原地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晋王也不等她们出门相迎,就大步走进了这间小小的宫所。 虽然名为春熙殿,但是光线并不好,院子长而狭窄,一天难得见到太阳,于这夏季倒是很凉爽。 两个身着宫装的小小少女,呆呆地看着从殿门口明亮的曦光中走进来的俊秀少年,睁大眼睛辨了又辨,才怔怔地开口: “晋王兄……” “三妹妹,四妹妹,是我。” 晋王看着两个妹妹身上有些发白的宫装,再看看这宫殿中晦暗陈旧的陈设,心中陡然酸楚疼痛起来。 从前他也在年节时见过这两位妹妹,却从来不曾知道,她们身处大齐最富贵的所在,身为大齐尊贵的长公主,却过着这样的日子。 “晋王兄,好久不见。” 大一些的少女怔了一时,就连忙行礼。 这是皇兄最宠爱的弟弟,与她们姐妹比起来,就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这样尊贵的人,忽然来到她们这里,让人觉得像是一只骄傲华丽的孔雀忽然走进了鸡鸭的窝棚,这样的违和,让她心中生出无限的卑微与难过。 都是父皇的孩子,却……可惜父皇已经不在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令牌 “今日王兄就要离京了,来看看你们。” 晋王笑容里有些干涩。上一次他离京之时,这两个妹妹也曾盛装站在为他送行的人里,可是他并没有将她们放在心上过。 皇兄已经没有了手足之情,而对这两个妹妹,他又何尝有过? 这皇宫中长大的人,说到底,都是自私自利,冷血无情的,他自己也不例外。 两个小少女同时愣了愣,神情惊讶,晋王兄怎么又要离京,皇兄舍得吗? “晋王兄你……” 刚要说什么,一边的两个嬷嬷却悄悄地拉了拉她们的衣袖。 先帝的三公主就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改了过来。 “那就恭喜晋王兄前去就藩了,还请晋王兄多多保重。” 她明白嬷嬷的意思,她们在这宫中活得谨小慎微,能不能活下去,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间,虽然也想问问为什么,可她也知道,万万问不得。 晋王点点头,眼底忽然就湿了起来。 父皇临终时,样样都想到了,甚至想到了要如何保住他们兄弟姐妹的性命,却忘了最重要的,两个公主的封号。 大概,那个时候,父皇真的是被病痛折磨得太深了吧。 大齐除了嫡出公主之外,庶出公主未满八岁,是不会给予封号的,只有乳名。 “三妹妹,四妹妹,你们,谁是惠歆,谁是惠雅?” 晋王依稀记得两个妹妹的名字,不过问出这话的时候,晋王还是发自肺腑的惭愧。 作为一个哥哥,他对自己的妹妹实在是太过漫不经心。 但两位年少的长公主却没有这么想,她们真的是高兴极了。 有一个兄长来看她们,还记得她们的名字,这真令人惊喜! 小一些的少女就脆生生地答道: “我是惠歆,姐姐是惠雅,听嬷嬷说,是父皇亲自为我们起的名字!” 小小少女的笑容欢喜灿烂,让这殿内昏沉的光线都明亮了很多。 晋王眼中酸楚难当:“这名字很好听,与惠郡长姐也是一脉相承……我会恳求皇兄,让他早日给你们赐下正式的长公主封号与封地,你们日后,也能有个依仗。” 晋王以为自己是一片好意,却没想到此话一出,年长一些的惠雅就紧紧扯住了晋王的衣袖,仓惶摇头: “晋王兄千万不要!” “为何?”晋王与惠歆齐齐问道。 惠雅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嬷嬷,在嬷嬷眼中看到了肯定的眼神,才慢慢松开了晋王的衣袖。 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低下头喃喃道: “皇兄一定是太忙了……父皇临去的时候,说过我与四妹妹还年幼,按规矩还不能有封号与封地,留待皇兄登基之后,再为我们赐封……皇兄这几年初登基,定然有无数的大事要忙,昨日我生辰,皇兄还命人送了一套珍珠头面给我,我又怎么能为了这件小事劳烦皇兄呢?多谢晋王兄好意了……” “父皇说过这话?” 晋王闻言内心翻腾不止——父皇临终如果说过这话,那就一定嘱咐过皇兄,定然是想让他登基为新皇之后再为妹妹们赐封,以后妹妹们的地位也能更稳固,可皇兄,他居然从来就没有提及过! 他不仅辜负了父皇的嘱托,还无视了这两位地位尴尬的妹妹! 晋王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下自己满心的愤怒: “小事?一国长公主之事,怎么能是小事!我必然要向皇兄进言!” 惠雅又阻拦了几句,晋王却是横了心。 他跟皇兄说昨夜梦到父皇,并非托辞,看来父皇是真有放心不下的事情,才让他来看看! 晋王又叮嘱了她们几句,也不便久留后宫,依旧被人领着离去了。 惠雅这才回头看着自己的贴身嬷嬷: “嬷嬷,您说,要是晋王兄真的去说了,皇兄,会不会迁怒我们?” 那贴身嬷嬷走到两位长公主面前,笑着劝慰忧心忡忡的惠雅: “从前是因为没有个可靠人,这话不能随便说,可是晋王殿下,也是长公主的亲兄长,他既然知道了,断然不会让两位长公主再这么下去的,长公主,您得知道,您与惠歆长公主不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儿,你们的将来,全都是皇上手里,若是皇上一直想不起您,以后,可要怎么是好?” 惠雅闻言才没那么忐忑了,惊惶的眼神逐渐安定下来。 就算皇兄迁怒,又能比如今坏到哪里去呢? 父皇和她们的生母都在的时候,这皇宫尚且让她们感到步步惊心,如今,无父无母的她们,更是活成了惊弓之鸟,草木皆兵,小心翼翼已经成了本能。 什么时候,她们才能像惠郡长姐那样,尊贵从容,做一个真正的天之骄女呢? 出了一会儿神,惠雅看了看身边比自己神情略好些的惠歆,叹道: “惠歆,打小儿咱们就不喜欢那人,觉得她分去了父兄的宠爱,可如今想想,倒还不如她平平安安做了这皇后呢,至少,有人正经管着这后宫,咱们也不至于无人理会。” 惠歆知道姐姐说的是那威北侯府的嫡女徐成欢。 她点点头,眼神却茫然: “以前父皇在的时候,我还曾经孩子气地想过,等她嫁入宫中,要如何为难她,可这会儿,真希望她还活着……可惜,她那么短命。” 姐妹俩也不再多说话,转身拿了绣绷跟着嬷嬷学针法去了,这寂寞深宫,了无生趣的日子,总要做点什么来打发时光。 皇帝还在昭阳殿等着晋王。 晋王努力压服着自己的情绪把惠雅与惠歆的境况说了一遍,尽量轻描淡写: “……父皇临去时,两位妹妹尚且年幼,想来父皇也是留待皇兄为她们赐封,如今她们也有十一二岁了,还请皇兄开恩,早日为她们赐下封号与封地,日后,还请皇兄对她们多多照拂,她们毕竟……也是我们的皇妹……” 萧绍昀面无表情地听晋王把话说完,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良久,才问了一句:“是她们让你跟朕说的?” “这是臣弟自己的意思,并不是两位皇妹的意思,两位妹妹还一再劝阻臣弟,说皇兄事多,不值得用这样的小事打扰……可臣弟以为,若是一直这样让两位皇妹无名无分,总归是惹人非议。” “惹人非议……朕知道了,你放心去河东吧,用不了多久,朕一定会为她们赐封。” 出乎晋王的意料,萧绍昀很快就答应了下来,只是眼帘下的神色,朦朦胧胧让他看不清。 可无论如何,有了封号与封地,就能引起前朝文武百官的注意,以后,皇兄也不会再这样无视她们。 晋王叩头:“臣弟替两位皇妹叩谢圣恩!” “好了,也耽搁了不少时辰了,你去诏狱看过那两人,就早早上路吧,安定皇姐葬在皇陵,距离这里遥远,你回了河东再给她上香吧,只要你有这份心,安定皇姐定然会知道的。” 晋王知道这是实话,也就没有再争论,再次恭恭敬敬辞行,终于离开了皇宫前往诏狱。 萧绍昀一个人坐在昭阳殿中最昏暗的地方,直直地望着虚空中的某处,很久之后才蓦然发出一声冷笑。 空荡荡的大殿里忽然听闻这样的声响,刘德富浑身打了个哆嗦,毛骨悚然。 萧绍昀却忽然起身,往御书房去了。 萧惠雅与萧惠歆,他的两个好皇妹,也不过是前世逼死成欢的帮凶而已。 前世成欢大婚之后就一直尽心尽力地管着后宫,给晋王挑王妃,给萧惠雅与萧惠歆挑选合宜的封号与富庶的封地,最后还给她们一人挑了一个不逊于薛云海的青年才俊做驸马,甚至在怀有身孕的时候,还亲自去操持她们的公主府建造。 可是她们,又是如何回报成欢的? 在成欢屡次生子夭折之后,她们也屡屡在京中贵妇面前口出怨言,诋毁成欢要断了萧氏血脉,诋毁成欢是不祥之人……成欢的死,她们也绝脱不了干系! 这一世,她们若是还想要做大齐尊贵的长公主,她们怎么配?! 他带着血海深仇而来,这天下的人,都欠着他与成欢的,他一定要他们如数奉还! 诏狱一如既往地幽暗阴森,尽管是白日,可狱卒手中还是拿了一盏灯在前引路,才不至于让晋王什么都看不清。 萧惠郡已经被这样暗无天日的囚禁折磨的生生换了一个人,华美的衣裙东缺一块西缺一块,头发蓬乱油腻,才短短的一段时日而已,她光滑细嫩的脸上,居然出现了细细的纹路,那个尊贵优雅,骄纵不可一世的长公主,已经彻底消失了一般。 永妍郡主一动不动地伏在母亲的怀里沉睡着,她已经经过无数场的哭闹,精疲力尽了,她也已经隐隐明白,她的皇帝舅舅,不只是生气这么简单了。 听到狱卒的脚步声,萧惠郡猛然转过头来,一双眼睛似乎是久不见光明,受不得这晃眼的灯光,避过去闪烁了几次,才从嗓子眼儿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 “怎么是你……萧绍昀呢?” “惠郡长姐……” 晋王往日里跟萧惠郡也并不亲近,可是此时却喉头有些哽咽。 两个皇妹不曾享受过长公主的尊荣,可也不至于落到惠郡长姐这样的境地。 暂且抛开惠郡长姐的种种作为不言,作为父皇曾经最宠爱的女儿,居然落魄成了这个样子,父皇是不是就是在天上看见了,心中不忍,才会给他托梦的呢? 萧惠郡从晋王的眼中明明白白地看到了怜悯,直如一根尖刺,直刺人心——她萧惠郡可以沦为阶下囚,却不想被人看到如此狼狈的模样! 她的骄傲与自尊,都不容许她被人如此怜悯同情! 她伸手拂了拂因为没有梳子而日渐蓬乱的长发,坐直了身子,姿态高贵一如往昔,一双眼睛瞬间就迸发出如同往日一般犀利的光芒来,轻叱道:“萧绍晔,事已至此,用不着你来猫哭耗子假慈悲,你只回去告诉萧绍昀,要杀要剐,不要磨磨蹭蹭,连个妇人都不如!” “长姐……” 晋王一见萧惠郡这浑身带刺的模样,还有哪里不明白的呢? 惠郡长姐还是那个骄傲如斯的长公主,她不屑于要他的怜悯。 而他来,也不是单单怜悯她的。 晋王也不多说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令牌,从牢狱的栅栏间隙穿过去,放在了地上。 “今日我就要离京去封地了,以后,或许再也不会回到京城来了,能为惠郡长姐做的,唯有这个了,还望长姐多多保重,莫让父皇在地下担忧。” 萧惠郡顺着晋王的手望去,看见了那枚可以保命的令牌。 父皇临终时赐予他们人手一枚的保命令牌,她的那一枚,早因为一场试探的赏花宴浪费掉了,而如今——这个一直站在萧绍昀那一边的弟弟,居然会把这样东西给她? 他到底知不知道,手里有这枚令牌,就像是多了一条命?! 等她终于从惊愕中抽离出来的时候,晋王已经转身往外走了。 “皇上一日没有下旨,长公主就还是皇家的长公主,永妍郡主就还是郡主之尊,绝不可苛待她们!这银子留给你,记得给她们按时送水送饭,自然有人会记得你的好处!” 晋王正从袖中掏出一包银子递给狱卒,半是威胁半是拉拢地交待狱卒。 狱卒利利索索地收了银子,也利利索索地应承了下来,晋王交待的这些事,并不难。 萧惠郡轻轻地将怀中的永妍郡主放在自己撕下的衣摆上,再也顾不得什么高贵的仪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将那枚令牌抓在了手里,摩挲了一遍又一遍,眼眶中渐渐涌出了泪水——她不能不要晋王的这份怜悯啊,她死了不要紧,她的儿女不能死,不能死啊! “萧绍晔!”她冲着晋王渐渐隐没在幽暗甬道中的背影喊了一声:“为什么?你为什么将这样的东西给我……” 晋王回过头,看见自己的长姐匍匐在地上。 皇兄变了,所有人就都变了,就连成欢姐,也变了,可他却不想变。 他摇摇头:“我不单单是为了你,我也是为了父皇。” 父皇,父皇……萧惠郡顷刻泪如雨下,却又抬起了头,声音嘶哑: “萧绍晔,你记住,那个人,早就不是你的皇兄了,你不要再傻下去了,千万别再傻下去了!” 第三百八十五章 离京 晋王凝望惠郡长公主良久,才轻轻颔首: “我记住了,请惠郡长姐也记住,他虽然不是从前的皇兄了,可他还是大齐的天子,但愿惠郡长姐不要再做出忤逆之事,不要再为了一己之私,将天下臣民,陷于水火。不然,惠郡长姐可想好了百年之后,要怎么去面对父皇?” 说完,他即刻转身离开。 虽然从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变成了阶下囚,虽然狼狈不堪,境况凄惨,再也回不到原本的风光得意,可总归是能保得性命无忧的吧? 父皇,也该放心了。 惠郡长公主呆呆地跪坐在牢狱的栅栏边,那枚令牌的边缘深深地陷进了她的肉中。 父皇,她最对不起的人,就是父皇了…… “可是,我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他居然通敌叛国啊……” 晋王已经走入了幽暗的甬道离开了,惠郡长公主才低声说了一句。 她再蠢,也知道,大齐要是亡了,即使她再尊贵,又能如何呢? 当日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的宁王弟弟,又是怎么想的呢? 晋王却已经不在乎宁王到底怎么想了,对父皇最疼爱的惠郡长姐,他还有几分怜悯,但是对于通敌叛国给大齐带来战争,并且派出刺客杀了成欢姐的这个人,他恨不得亲手将之千刀万剐! “萧绍昀,是派你来……看看我死了没有吗……” 宁王的待遇和萧惠郡比起来就差远了,毕竟通敌叛国的罪名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再无翻身的余地了,狱卒也受了来自宫中的暗示,手下从来不留情。 晋王跪蹲下来,透过栅栏,俯视着蜷缩在地上浑身血迹斑斑却还兀自嘴硬的宁王,心中却无论如何都生不出半分的怜悯同情。 “你当初到底是怎么下得了狠心的?虽然成欢姐自幼与你不睦,可她也从来不曾做过什么真正伤害到你的事情,你为什么要杀了她?就因为徐家没有支持你登上皇位,你就能对她下狠手吗?!” 晋王句句质问,到得最后,几乎是咆哮出声。 地上的人吃力地抬起头,黯淡的眼睛在幽暗中骤然因为震惊而寒光闪烁:“你说什么?你到底是在说什么?你说我杀了谁?” 晋王厌恶地看着他,眼底透出丝丝刻骨恨意:“你派出的刺客,如今却又不敢承认了吗?你祸害大齐,戕害成欢姐,萧绍旸,你做的一桩桩,一件件,你都不敢认了吗?!” 地上几乎不成人形的宁王却一跃而起,一阵镣铐的哗啦响动,他死死地扒在了栅栏上,目眦欲裂地看着晋王:“你说我杀了徐成欢?我派出的刺客杀了她?” “那个刺客已经被皇兄抓到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若不是眼前隔着一道厚重的栅栏,晋王几乎要伸出手去一把掐死眼前这个自幼就行为手段卑鄙龌龊的小人! “他说是我派去的刺客?”宁王不敢相信地重复了一句,脑海中无数个念头掠过,随即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凄厉地大笑起来: “他说是我,他居然说是我杀了徐成欢!萧绍晔,你这个蠢货!他说什么你都信,你这个蠢货!” 晋王冷冷地瞥着状若癫狂的宁王,站起身来。 “从前,我还敬你为兄长,从今往后,我萧绍晔,再也没有你这个兄长了,你若有什么话,去地下跟父皇与成欢姐说吧,看他们会不会原谅你。” 宁王狂笑不止,怎么都停不下来。 晋王也不再与他多说。 他有些遗憾,自己离京太早,不能看到这个人身首异处。 等晋王快要走到诏狱门口的时候,才听见宁王的声音再次回荡在长长的甬道中,带着说不尽的凄厉与悲怆—— “不是我!我没有想过要杀她,不是我啊!” 那凄厉的声音似乎饱含了不甘和冤屈,居然听得晋王心惊肉跳。 他猛然回过头去,却只看见一片幽暗,欲要抬脚走回去,站在出口处等他的小太监却上前一步道: “晋王殿下,时辰不早了,您该见的都见过了,该探望的也探望了,还请早些上路吧。” 晋王看了那小太监一刻,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大步走了出去。 从前他的尊贵一直是依托在皇兄的身上,如今要离京了,还是这般被皇兄赶走,人未走,茶就开始凉了。 罢了,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宁王到底是什么意思?若那刺客不是他派出的,又会是谁呢? 城西招魂台两里外的短亭中,崔颖佳已经候了许久。 “榴红,他怎么还没有出京城,是不是,不用去封地了?”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可是崔颖佳却觉得心中十分牵挂那个俊秀的晋王。 榴红担忧地看了看崔颖佳的脚:“二小姐,您一大早就等在这里,实在是辛苦了,您先坐下来,慢慢等,行吗?” 崔颖佳心中着急,将手中的帕子挥得一阵轻响:“你别再叫我坐下来了,万一一不留神让他过去了,可不是白来送他了吗?” 榴红只得闭了嘴,继续扶着自家小姐。 短亭后面一片整齐的树林中,戴着帏帽的白成欢却是一言不发,将目光从行人稀稀落落的官道上收回来,看向亭中的崔颖佳。 这正是七夕那夜,她与萧绍棠遇到的那个崔氏女,虽然那夜灯光朦胧,但她此时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也不知道她今日是来送谁的,可惜自己如今被皇帝下旨禁足,倒是不好出面与她攀谈。 不多时,就听见官道上有马蹄声响,正是晋王带着张德禄驰马而来,后面跟着陆同带领的侍卫,还有晋王府长史严明山,心不甘情不愿,远远的辍在后面。 “晋王殿下,晋王殿下!” 崔颖佳远远望见,立刻就将手中的帕子挥动着,高声叫喊起来。 晋王闻声望了过来,有些疑惑的看着亭中高声呼喊他的女子,感觉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一个。 他在京城厮混,也是多与京城的纨绔子弟在一处,正经人家的女子却是没有来往过的。这女子又怎么会认得他的? “敢问这位姑娘是?”张德禄勒马上前问道。 “小女崔氏颖佳,前日夜间,承蒙晋王殿下出手相助,今日听闻晋王殿下离京,特来相送。” 崔颖佳也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大大方方的上前行礼笑道。 晋王看着眼前女子笑盈盈的脸,与坦坦荡荡的目光,同时注意到了她行礼时,略有些僵硬别扭的姿势。 脚上有伤的女子…… 晋王立刻就想起了这女子是谁,正是前日夜里他去威北侯府的路上,撞到的那位女子。 前去送人的侍卫回来后曾说起过,这女子是崔家的人,却没想到今日这女子能前来送他。 以他今时今日,为皇兄厌弃的处境来说,这份心意倒是难得,不过传言崔家人行事一向谨慎,今日看来,倒是传言有误。 “多谢崔小姐前来送我,崔家的这份情谊,本王心领了。” 晋王翻身下马,客客气气的回了一礼。 这女子为人坦荡真诚,他觉得很佩服。 崔颖佳就笑了,崔家的情谊?他若是这样认为,那就这样吧,只要他能领着这份好意,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京城,她就觉得这件事情圆满了。 “此去河东,山高水长,晋王殿下一路多多保重,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既然是来送人的,客气的话总要说一说,不过这话从崔颖佳的口中说出来,却是十分诚挚。 她是当真为晋王感觉到有些不平。 那徐成霖只不过一个侯府世子而已,离京去东南,都声势浩大,皇帝亲送,晋王好歹还是个亲王呢,却走得如此冷清。 晋王不由得有些动容。 他在京城这些年,虽然知交好友没几个,但是时常一起混的纨绔子弟却不少。 而如今,他见罪于皇兄,却没有一个人敢光明正大来送他,最多也只不过是昨夜悄悄去他府上,道别一番罢了。 崔家能待他如此,着实不容易。 “多谢崔小姐,本王记下了,后会有期。” 崔颖佳就有些伤感地叹了口气,虽说是后会有期,但看这样子,他们,怕是再见也不容易。 明明从前也没有什么交情的人,来送别也只是她心中不忍,一时兴起,此时倒当真生出了几分离愁别绪来。 “你以后要安安分分待在封地,莫要再惹皇上生气,等皇上气消了,或许就能让你回京城了。” 崔颖佳不曾见识过皇家的刀光剑影,只觉得晋王从前那样受皇上宠爱,这一次,或许也只是皇上生了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叫他回来了呢? 晋王听了这话,心中更是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来。 从前成欢姐也是这样,殷殷切切叮嘱他。 可如今叮嘱他这话的人,居然是一个他连人家长什么模样都不曾放在心上的女子。 晋王觉得有些愧疚,就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一番崔颖佳,将她疏朗清秀的眉眼都记在了心中。 然后拱手应答:“多谢崔小姐挂心,崔小姐也多保重。” 这晋王殿下,好生无礼。榴红心中暗自嘀咕,却架不住自家小姐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到底也没说什么。 严明山在后面赶了上来,只来得及听到什么崔小姐,心中一惊,晋王居然与崔家有勾结? 这事儿等他到了河东,必然要禀报皇上知晓! 等两人又客气一番,晋王重新上马前行之时,树林中的白成欢已经带着摇蕙,又悄悄往前赶了一程。 那崔小姐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崔家的人个个心思深沉,恨不得个个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如崔颖佳这般的赤子心肠,倒是难得的很。 如此这般的女子,与小十的心性十分相配。 若是她没有死,或许还能为小十操持操持终身大事,可如今小十的事情,哪里还有她置喙的余地,但愿小十自己心中有个数,将来能谋得一场良缘。 过了那个短亭,晋王也开始在马上东张西望。 “禄公公,你不是说成欢姐一定会来送我的吗?可我怎么还没看见她?” 张德禄也四处张望,按着白小姐对晋王殿下的上心程度来说,不该不来啊。 虽说传言白小姐旧病复发,可张德禄总觉得,这做不得真。 主仆俩正在张望间,就看见树林中似乎有一角白衣一闪而过。 晋王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道: “本王要更衣!” 张德禄立刻答应:“老奴这就伺候殿下更衣,不过此处有些荒凉,晋王殿下看树林那边如何?” “很不错,出门在外,事急从权,咱们过去吧!” 主仆两人刚迈开脚步,严明山就要跟上去:“属下陪殿下一同去!” “严明山!你太过分了!”晋王却忽然回头,冲着严明山就开始厉声斥责起来,“你仗着皇上给你金牌,处处与本王为难,皇兄让你跟着本王,难道是让你连本王出个恭也要盯着吗?你这是在辱没本王的皇家血统!” 严明山一口气噎在胸中,气得嘴唇直哆嗦,却说不出什么话来——不就是要就上个茅房吗?居然说得这么严重! 不过气归气,他到底没有再跟上去。 他原本以为,皇帝这次会将他留在京城,却没想到还是要跟着晋王去河东! 他的一家老小可还都在京城呢!从此却要因为晋王这个祸害分隔两地,再相见,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晋王才不管严明山如何腹诽不满呢,命令侍卫在树林边子上站成一排,严严实实地隔绝了严明山的视线,就朝着树林深处奔去。 “成欢姐!” 他压低了声音叫道。 白成欢掀了帷幔上的纱帘,迎了过来。 晋王想问问成欢姐,皇兄为何没有将她留在宫中,可看着成欢姐比往日还要惬意些的笑容,他到底没有问出口。 皇兄已经不是从前的皇兄了,或许成欢姐暂时不要回到他的身边去,才是于成欢姐最好的选择。 白成欢自然是拉着晋王,又是一阵殷殷切切的叮嘱,晋王听着应着,直到白成欢说了一句话,他才诧异地抬起头来。 “方才那位崔小姐很不错,若是日后皇帝为你指婚,你可要想想办法,最好是能娶了她做你的正妃。” 什么?正妃? 晋王瞬间就懵了,他什么时候说要娶媳妇儿了? 成欢姐是说刚刚的那个崔颖佳? 第三百八十六章 和亲 “谁?崔颖佳?”晋王刚要惊呼出声,又连忙抬手掩住了嘴。 白成欢点点头:“不错,就是她。” 晋王觉得成欢姐一定是糊涂了。 “成欢姐,我与她,只见过两面而已……我还不想这么早就成亲……” 纵然他也知道作为大齐的藩王,他的亲事怕是由不得自己,可要去娶一个才见两面的人,晋王心里还是翻不过这个坎儿。 白成欢抬头看了一眼行人稀落的官道,不禁惆怅。 上次晋王离京之时,场面何等浩大,官道上的车马纷纷,长亭短亭都是为他践行的人,只因为皇帝亲自出城相送,未来的皇后依依不舍,晋王圣眷正浓。 可这一次,除了她与崔颖佳,还有何人来送? 当日那些人尊敬他,对他好,只因为他是皇帝最宠爱的弟弟,如今,他却成了一个无权无势的落魄藩王,那些趋利避害的人他日就敢为了自己的利益,践踏他,利用他——若是能有一个得力的妻子,与她的母族一同站在晋王的身后,她便能放心许多。 可惜小十真是个心性简单至极的人,他想事情,永远都是从本心出发,而非为名为利。 这样的小十,让她把原本想要说的话都收了起来,微微笑道:“我只是觉得她能来送你,看起来对你也十分在意,待人诚恳大方,长得又好看,这样的女子,你觉得不好吗?” 晋王循着白成欢的目光回头望了一眼,白净的脸皮偷偷的红了一红,很快恢复了没心没肺的样子,似乎毫不在意: “我前日顺手帮过她一回,她或许只是对我有些感激罢了,再说也有别人去悄悄向我道别,今日不来,只是怕给家中招祸罢了。” “可是真心待你的人中,只有她一个女子啊!” 晋王自小就拥有尊贵的身份,俊秀的容貌,京城不知道有多少贵女想要往他身边凑,有些急功近利的女子,甚至手段百出。 所以晋王虽然没有如同萧绍昀那般对女子抗拒厌恶,却是也没有同哪个女子过于亲近。 不然,又怎么轮得到她来为他操心这个事情。 白成欢心里也是有些遗憾的。 若是她没有死,稳稳当当的坐上了皇后之位,自然能有时间慢慢精挑细选,为晋王挑一个品行,家族,名声俱佳的女子为妻。 而如今,能有崔颖佳这个人选,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更何况,在她的直觉中,崔颖佳的脾气性情,也与晋王十分相称。 晋王看着白成欢似乎是很认真的样子,不说话了,低下头认真地想了一想,才抬头道: “纵然崔颖佳再好,可如今的我,又哪里能娶得到崔家的女儿?皇兄不会允准的。” 白成欢察觉到了晋王陡然间的郁闷不乐,心思转过,觉得欢喜不已: “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你到了河东,只认真地想一想,你到底想不想娶她,若是想娶,告诉我就是,我再想办法问问她的意思,若是她也有意,我们再来慢慢谋划。” 晋王顿时觉得不发愁了,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那等我以后想好了再告诉成欢姐。” 到了河东,他可以慢慢的想,想好了再跟成欢姐说。 娶谁或者不娶谁,从前对他来说,都不是十分要紧的事情,如今也并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 “不过你也别太慢了,你已经这个年纪了,若是哪天他再想起来,胡乱塞给你一门亲事,你才是哭都来不及呢!” 这才是白成欢真正担心的事情。 晋王心中一凛——成欢姐这话,并非玩笑,以皇兄如今的性子,真是做的出来的! “我知道了,我会早日作出决断的。” 树林外面,严明山已经等了这半天,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频频询问张德禄,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也不便再多说,摇蕙在一边奉上了践行的酒水,晋王一饮而尽,又深深的看了白成欢一眼,欲言又止,最终一转身,大步走出树林远去了。 当初到底是谁派出的刺客,成欢姐怕是也并不知道。 他何必再提起她的伤心事?以后用心查访,总有一日,能够真相大白的。 树林外的官道上,传来晋王呵斥严明山的声音,和马匹嘶鸣声,不多时,马蹄声纷杂踏响。 待到白成欢和摇蕙走出树林的时候,官道上只能看得到飞扬的尘土,渐渐追逐着马蹄远去。 “咱们回吧。” 伫立凝望了一时,等到那烟尘彻底消散,白成欢带着摇蕙回返了。 但愿此后,晋王能在河东立足,无论这天下如何动荡,都能保得他自己,安然无忧。 日子一天天过去,越来越酷热的夏天,还是没有要落雨的迹象。 京郊已经渐渐出现了流民的踪迹,而随着各地的折子雪片一般的飞向萧绍昀的案头,这场大旱导致的恶果终于显露出端倪。 中原乃至西北之地,因着这场大旱,很多庄稼已经干枯干死,这时节本应收割的小麦,比往年欠了几乎五六成的收成,而需要到秋季才能收割的作物,此时已经枯死了十之七八,眼见着就是颗粒无收的下场。 这还不能算那些,因为修建招魂台征调民夫而荒芜的田地。 历朝历代,皆重农桑,正是因为天下社稷,以农为本,一旦年成不好欠收,极易发生灾荒,饥荒,瘟疫,如影随形,最易引起民乱。 户部尚书朱思明,此时已经不仅仅是焦头烂额了,他觉得自己简直像是被架在火上来烤! 眼见着秋季的赋税是没有指望了,而到了冬季,不用说,照着如今的情形,饥荒是避无可避了,万一要是再有个雪灾什么的,那简直是要命! 要在往年,遇到这样的天灾,大齐国库中的钱粮,尽可以拿出来赈灾,即使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也可以缓解一下形势,可如今,西北还在打仗,招魂台还未建成,因为干旱,各地还要再兴修水利,林林总总,哪一样不是银子如流水般花出去? 别说是这半年来已经被折腾的不甚丰盈的国库,就算是国库充盈,也支撑不住这样的花销! 朱思明这个户部尚书,就算再精于算计,再殚精竭虑,也招架不住了。 在拦着丞相宋温如痛哭了几场之后,终于联合了大半的朝臣,于七月底的早朝上苦苦进谏,请求皇帝,停止招魂台的建造! 萧绍昀对于大臣们的齐齐上书,皆是怒斥驳回。 招魂台离建造完工就差一步之遥了,他绝不可能在此时放弃! 即使兵部尚书赵诗真平日里对朱思明很不以为然,此时也真的是急了,没有银子,西北的军饷怎么办? 若是没有军饷,将士们又拿什么来守卫边关? 而礼部和工部自然是与皇帝站在同一边,一力反对。 若是招魂台停止修建,待选的秀女怎么办?皇上可是已经说了,要等着招魂台修建成功之后再行选秀。 招魂台一旦停建,也就意味着礼部和工部无事可做,无财可捞。 大臣们在太极殿争来争去,最终也没能让皇帝改变主意。 “还请皇上,三思!江山社稷为重!” 一向不喜欢拆皇帝台的宋温如,也被逼无奈,下跪再三叩首向皇帝进言。 “众位爱卿所言之事,朕心中有数,至于西北之战,不日即可止戈,众位爱卿无需多言。” 众位大臣齐齐看向赵诗真,赵诗真看着皇帝——这怎么可能? 胡人此战代价极大,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偃旗息鼓,而不是趁着此时大齐各地动荡,趁火打劫呢? 满朝文武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宫中两位几乎被人遗忘的长公主,封号定了下来,才从中琢磨出几分味道来。 先帝所出的两位少年长公主,三公主得了安国长公主的封号,四公主得了定国长公主的封号。 消息随同皇帝的圣旨一同传到后宫,两位长公主身边的人顿时觉得像是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了一样——从来除了嫡公主,哪有庶出的公主封号中能带有国字的? 就连惠郡长公主都没有这般的殊荣! 定国长公主萧惠歆自然是欣喜不已,可是安国长公主萧惠雅却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皇上虽说是以嫡公主的位份来为我们赐封,可是,却没有明确的封地,况且,这名字……安定皇姐已经是个故去之人,沿袭她的封号,并不是祥兆。” 萧惠歆怔了怔,觉得姐姐说的十分有道理,却也想不出来哪里不对: “姐姐,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但愿是我想多了,可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若说是因为晋王兄的提醒,皇上觉得这么多年冷待了她们,给予补偿,才给了她们这样的封号,可是封地呢? 对她们如今的处境来说,封号如何,其实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要有封地,她们才有依仗,作为无父无母的皇家长公主,她们才有了这一生安身立命的根本! 如今的这一切,根本就不合情理! 礼部也同时受到了宋温如的责难: “方大人,即使你要讨好皇上,也不能这样罔顾法度,选出这样的封号给两位长公主!更何况,你也不看看如今这是什么时候,朝廷多事之秋,却还……” 方含东简直委屈到家了:“丞相大人明察,两位长公主封号之事,皇上之前根本没有跟属下商议,我也是今日早朝第一次听到皇上说起!” 就在文武百官百思不得其解,议论纷纷,各种猜测之际,萧绍昀又一次没有和任何人商量,颁了一道圣旨下来。 这一道圣旨总体说来只有一个意思:着礼部挑选使者,前往宁州议和,并且送安国与定国两位长公主前往宁州,与胡人颉利可汗和亲! 这道圣旨立刻在朝堂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秦王在宁州已经与胡人鏖战了这么久,眼看着胜利在望,只要再支撑一段时间,就能彻底将胡人赶出西北,这个时候,却要大齐主动求和,并且送上公主去和亲,这简直是大齐的耻辱! 这一次,不仅仅是满朝文武反对,就连席泽岩也坐不住了,硬撑着进了宫去找皇帝。 “大齐传承百年,从来就没有过送公主和亲的先例,难道我堂堂大齐,还要委屈皇家的公主,牺牲自己的一辈子去换取边境的和平吗?何至于此?若真行此事,皇上可对得起萧家的列祖列宗?” 萧绍昀却是铁了心的要将两位长公主送到西北去,被席泽岩这样当面直谏,也丝毫不打算改变主意: “安国与定国两位皇妹,生于皇家,居与富贵,享万民之供奉,当此万民有难之时,本该为君分忧,为民解难!这本是他们身为皇家公主的本分!” 席泽岩气得心口发痛,堂堂大齐,要去跟区区胡人求和——大齐到了这个地步,有这样的皇帝,还能如何呢? 萧绍昀的话传到后宫,定国长公主萧惠歆一下子就瘫软在了地上,难以置信: “为什么要让我们去和亲?为什么好端端的要让我们去和亲啊!宁州,不是有秦王叔在吗?秦王叔可是大齐的战神啊,为什么还要我们两个弱女子去和亲?!” 身为公主,再无知,也知道和亲代表着什么。 远离故土,跋涉千里,从此身处敌手,彻底成为敌人手中的人质,生死再不由己身! 更何况,听说那颉利可汗已经五十有余,怎么能为她们的驸马? 萧惠雅没有妹妹那般崩溃,但也觉得如同万箭穿心。 “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只不过是生在皇家……享万民供奉?我们何曾享过什么万民供奉?皇兄到底是有多恨我们,这样逼着我们去死……” 在妹妹的哭声中,萧惠雅走出了狭窄的宫室,望着头顶的一方碧空。 父皇,您若是在天有灵,告诉我们该怎么办?这个世上,还有谁能救救我们?! 梨花巷中,萧绍棠一接到消息,立刻就去找了袁先生。 “先生怎么看?” 袁先生眉头紧皱,思索了片刻,愤而慨之: “真是好一出一箭双雕之计!” 第三百八十七章 拼死 “一箭双雕?” 不过片刻,萧绍棠就明白了袁先生的意思。 皇帝这“神来之笔”的确是让天下臣民都觉得莫名其妙,可若是真送了两位长公主去和亲…… “何止是一箭双雕!” 萧绍棠目露冷光,这才算是真正领教了一把皇帝的阴狠! 袁先生点点头:“世子说说看。” “其一,西北的战争很快就能平息下来,毕竟打了这么久,胡人那边也是损失惨重,如今大齐主动求和,并且送上公主和亲,胡人岂能不答应?其二,战争一旦止息,户部情势缓解,至少不会再逼着他,让招魂台停工,至于这第三,最为恶毒!” 萧绍棠几乎是咬牙切齿:“为保西北安宁,父亲出生入死,大齐将士伤亡惨重,结果却要用两个公主去和亲,那父亲和大齐将士所有的付出和牺牲,岂不是白白浪费?” “他是要天下百姓都只记得,他这个天子牺牲了自己的亲妹妹去护佑万民,而父亲和那些死伤将士的功绩,就会被一笔抹去!” 袁先生赞许地看向萧绍棠,世子初时也就是一个心性单纯的少年,如今却能想到这么多,已经是颇为不容易了。 “不过,属下倒是觉得,皇上此举,可能与两位长公主也有些干系,只是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对待他自己的同胞亲妹,这样的人,也真是让人齿冷,无愧他薄情寡义之名!” “那依先生之见,该如何?”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表面看起来和秦王府没有什么关系,但注定了这件事秦王府绝不会袖手旁观。 袁先生很快说出了两个字:“拼死!” “如何拼?”到底不是谋士,萧绍棠不解。 袁先生指了指皇宫的方向: “不是咱们,而是那两位长公主,毕竟,这是事关她们性命的事情,敢不敢拼,还要看他们了。” 皇帝这道和亲的圣旨一下,朝堂之上,初始只是一片反对之声,但是两天过去,反对的浪潮却渐渐弱了下去。 如同从前每一次遇到大事一样,朝堂上很快分出了两个阵营。 文武百官各自站在各自的阵营,斗得不亦乐乎。 主战派的官员,仍旧觉得送长公主和亲乃是奇耻大辱,万万不可,而主和派的官员却觉得此时大齐内忧外患,若是两名长公主能够,换来边疆和平,实在是于国于民有利的好事情。 而主战派多为武将,主和派多为文官。 武将大多和那些在西北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是同仇敌忾的,明明大齐的好儿郎能够保家卫国,此时却送两个弱女子去和亲,那之前浴血奋战为国捐躯的将士们都算什么? 而有些自诩温文尔雅,饱读圣贤书的文官,却是嚷嚷着“以和为贵”,只要能不打仗,别说送两个弱女子,就是送两个州郡过去也无妨! 以方含东为首,主和派的官员虽然少,却是迎合了皇帝的心思,让龙椅上的萧绍昀感到非常满意。 秦王想要在宁州再现当年战神之声威,也要看看他答不答应! 定国长公主萧惠歆,哭的眼睛都肿了,可是从前朝传过来的消息,还是一日不如一日。 安国长公主萧惠雅倒是没有哭,只是眉头紧锁地安慰着妹妹,脑子里一直在回响着,今日在宫中听到那两个宫女的低声议论。 “两位长公主着实也可怜了些……从小又没享过什么福,如今却要去和亲……” “这有什么办法,皇上圣旨下来,谁敢不从?要怨,也只能怨这两位长公主自小性子懦弱,任人搓扁揉圆也不敢吭个声的,若是换了惠郡长公主,你试试!” “也是,那位主子可是个脾气刚烈的,皇上要是想让她去和亲,怕就能一头撞死在太极殿前,朝文武大臣看着,哪个还敢让她去?” “就是,要不怎么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胆子小的长公主呀,也就是如此命运两不济,但凡敢豁出去,拼死一闹的,怎么也不至于落得去和亲的下场,可惜我看这两位长公主怕是没有这个胆子……” 那两个宫女自始至终似乎都没有发现她的存在,热热闹闹的议论了一场就走了,她的心却被完全搅乱了,瞬间如同醍醐灌顶—— 她与皇妹自小跟着地位低微的生母小心翼翼地活在这深宫中,虽是公主之尊,却从来没有像惠郡长姐那样肆意妄为过。 甚至连她们宫中的宫女,也能这般肆无忌惮的议论她们! 而如今残酷的事实却让她似乎逐渐明白起来。 父皇驾崩之后,生母也很快离世。她们也一直听从生母临死时的叮嘱,努力的把自己隐藏起来,让自己在这个皇宫里过得像隐形人一般,以为这样就可以躲开宫中的种种是非,最后能得一个善终,却从来没有想过,她们已经活得这般艰难了,但始终都有更艰难的事情在前面等着她们! 既然如此,谨小慎微有什么用呢? 还不如像惠郡长姐那样,一辈子过得恣意快活,就算结局不好,也总没有白活一场! 萧惠雅紧紧的攥住了妹妹的手: “惠歆,不要哭了,再哭也没有用的,就算将我们所有的眼泪都流尽,父皇和母妃也不会再回来,皇兄也还是不会把我们真正的当成她的亲妹妹来看待……惠歆,如今我们只能靠自己了!” 萧惠歆与她身边一直在劝慰她的嬷嬷一起抬了头,看着平日里这个懦弱沉默的皇姐。 她的面目变得坚毅,仿佛散发着夺目的光彩,眉目间竟然隐隐有几分惠郡长公主的风采! “姐姐,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萧惠歆莫名的就觉得这样的皇姐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萧惠雅轻松地将相依为命的妹妹揽在了怀中,语气轻柔却铿锵决绝: “惠歆,与其被送去和亲,死在胡人的手中,倒不如这个时候,我们就抛开生死,全力一搏!” 翌日早朝,两派官员又为这个事情吵了起来。 萧绍昀依旧老神在在的看着大臣们在他的脚下争的面红耳赤,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大臣们有分歧,他才能利用控制,大臣们若是拧成了一股绳子来对付他,那他这个皇帝当着又有什么意思? 很快,早朝就要在这样毫无意义的争吵中结束,太极殿外却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大臣们齐齐看过去,就连龙椅上的萧绍昀,也眯起了眼睛,望向了大殿的门外。 这里是皇宫,居然还有人敢在大殿外大声喧哗! 当两位面容尚且有些稚嫩的长公主手持利剑,横在颈间,被一大群人围着走进来的时候,太极殿内才爆发出轰然震响! 她们这是要做什么?! 萧绍昀既惊且怒,就要站起身大声呵斥,两位长公主却扑通一声跪在了丹阶下,哀哀哭诉起来。 心里着实是还有些害怕的安国长公主,强撑着开始诉说: “臣妹生于天家富贵,忝居公主之位,原本应该为了大齐臣民鞠躬尽瘁,死而不悔,但臣妹自幼失怙,所能依靠者,唯有皇兄而已,实在不忍就此前去和亲,令皇兄被万民非议,留昏庸之名于青史!” 接下来,大齐的朝臣总算见识了一把安国长公主的风范,安国长公主一边哭一边说,从自己如何为皇帝着想,说到皇帝此举,如何丢萧家列祖列宗的人,冠冕堂皇,情真意切,最终汇聚成一个意思: “若皇兄一意孤行,臣妹自觉因一己之身,导致大齐丧权辱国,唯有一死,以谢天下!” 萧绍昀一字一句的听着,气得脸色铁青——他从来都不知道他的这个好皇妹,何时竟然有了这样的伶俐口齿! 而且她们竟然用剑架着自己的脖子一路闯到太极殿来! 看来今生不光是他变了! 方含东瞅了瞅皇帝的脸色,立刻就跳了出来,准备驳斥两位公主,一边御史台的一位李御史却比他动作更快,出了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不止: “皇上三思啊!我一国公主尚有此气节,皇上何以要向胡贼俯首!” 都说御史言官最不怕死,此话果然不假,这话正是在指着鼻子骂皇帝窝囊! 偏偏这话还有许多大臣附和,李御史一通呼天抢地,竟然引得许多人齐齐下跪,齐声劝谏皇帝三思! 方含东比皇帝更加目瞪口呆,这些人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了?前几日不都还是站在一边静悄悄和稀泥吗? 怎么今日这般,一个个不怕死?! 萧绍昀原本是想快刀斩乱麻,今日就将和亲之事议定,却不想,今日居然会发展到这种局面! 安国长公主的手却悄悄地攥紧了身后妹妹抖个不停的手,无声地传递着一个讯息,她们安全了…… 至少此时,满朝武百官都知道了她们的选择,都知道了,皇帝此举是在逼着她们去死,只要萧绍昀还顾及一点点天下臣民的看法,就不能一意孤行,将她们送去和亲! 萧绍昀孤独的坐在龙椅上,仿佛又看到了前世群情激奋的朝臣。 他们都在威胁他。 可今生,他到底还要不要受他们这样的威胁呢? 京郊北山寺,宋长卿走了两个时辰,走到山门前,遇到了蹦蹦跳跳的小沙弥。 “你师叔祖可在?” 小沙弥抬起头,见是圆慧大师的常客宋长卿,就摇了摇头: “师叔祖他老人家这些日子早已不在寺中,不知道云游到哪里去了,师傅们也正找他呢!” 宋长卿站在原地,凝神片刻,望了望另一个方向高耸入云的招魂台,转身就举步下山。 圆慧这个和尚,心肠最软,招魂台死虽然知道这里面埋藏着多少元宝伤无数,肯定又是去念经超度了。 果不其然,在西郊的万人坑旁,宋长卿远远就看到了圆慧的身影。 万人坑的惨象已经随着一层又一层的黄土撒入其中,被慢慢掩盖,但是曾经亲眼目睹惨象的宋长卿,自然知道其中埋藏了多少冤魂。 即使不是佛门弟子,宋长卿还是如同圆慧一般,双手合十,心中默念了一句佛号。 不知道过了多久,圆慧才停止了诵经声,睁开眼睛看着宋长卿。 “你来找我何事?” 宋长卿上下打量着圆慧和尚干枯发白的嘴唇,被太阳晒得脱皮的脸,还有已经被汗水打湿的僧衣,心中百般滋味:“这些日子,你一直就在这里么?” “是啊,这里冤魂最多,我不在这里,又能在何处?” 宋长卿抬头望了望远处,山林中一个小小的茅草棚矗立其中。 如此残忍可怖,人间炼狱一般的地方,却成了圆慧的常住之地,即使认识这个和尚两世,他也不得不赞叹一句,圆慧才是真正的心中有佛之人。 宋长卿把皇帝要送长公主去和亲的事情讲了一遍,又将京城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一说给圆慧听。 “你曾说过,那个最终得到天下的人,并非晋王也非宁王,如今宁王身在诏狱,晋王已经离京,你难道还是不能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吗?” 圆慧一言不发,低头伫立,将这些事情一一在心里过了一遍,忽然长叹道: “我原本以为我们回来,这一世将会有所改变,却不知道比前世更加惨烈不堪……龙椅上的人,心思诡谲,前世若不是最终被你们逼死了挚爱之人,怕是也能平平安安地当一辈子太平皇帝,而这一世,我们都太过犹豫了。” 说到最后,语气已然变得冷厉: “我测算过,天机不到,我不能泄露分毫,可是,长卿你可以猜得到!当今天下,还有谁能与皇帝相抗衡呢?而有些人,无论皇帝想要如何打压,总不会削去他一丝一毫的风采!” 宋长卿恍然大悟:“你是说秦王?” 圆慧和尚转过头去,不置可否:“长卿,人的一生,因何而始,因何而终,皆是因性情所致,你再仔细想想罢,若能悟透,时机合适,不妨出手相助!你我已然坐视苍生无辜枉死,惟愿来日能弥补一二!” 宋长卿沉吟许久,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第三百八十八章 死了小妾 萧绍昀坐在龙椅上,冷冷的看着吵得忘乎所以的大臣,还有两个看起来凄楚娇弱的妹妹。 李御史言辞激烈,很快就已经纠结了一批大臣加入了主战派的阵营。 方含东这边,还来不及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就被大臣们指着鼻子骂的狗血淋头。 “这到底是朕的天下,还是你们的天下?!” 一声怒吼过后,群情激奋的大臣们终于想起来要顾及皇帝的情绪,看到他龙颜大怒,个个低下了头去。 “朕怜悯百姓,不愿意天下百姓再受战乱之苦,朕错了吗?!” 萧绍昀冷漠威严的声音响彻太极殿,天子之怒,令人心惊胆战,但是这话,大臣们却不敢苟同。 李御史今日是下定了决心要当出头鸟,听到皇帝这样的话,再次上前跪地,直戳皇帝的痛处: “皇上若有此心,为何不于胡人初犯之时,就将两位长公主奉上?若是那时就送长公主去和亲,是不是我大齐百姓就能得以保全,不损伤一兵一卒,不白白耗费这许多军饷?” 年过半百的李御史头发花白,面貌老迈,望向皇帝的眼神却犹如当年一般犀利刚直: “如今眼见胡人即将被驱逐出我大齐之境,正是扬我大齐国威之时,皇上怎么能如此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如此一来,以后若是胡人再犯,我大齐,可还有长公主可以奉上?望皇上三思,到底是天下臣民与我大齐国土重要,还是一个死去的女子重要?!皇上可要想想地下的列祖列宗,想想先帝对您的期望!” 这话简直就是把皇帝的脸打的啪啪响。 这次你送两个长公主过去,下次你准备送谁? 萧绍昀心中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今日他绝对不能对这些大臣退让! 他绝不能像前世那般,事事听从他们! “是你们在跟朕哭穷,说没有银子打仗,朕送长公主去和亲,你们却又百般阻挠,你们这是在藐视朕!” 宋温如看着皇帝居然跟大臣开始唇枪舌战起来,站在一边默默的叹了口气。 他既不想辜负先帝的重托,送两位长公主去和亲,也不想让皇上再这般暴怒之下失去理智——若是再这般吵下去,李御史八成就要像王度一样撞死殿前了。 皇帝已经逼死了一位言官,若是再死一个御史,那史书上一个昏庸的名声是再也跑不掉了! 于是这场充满了纷争与闹剧的早朝进行到最后,在宋温如的和稀泥下,皇帝与主战派的大臣终于达成了一致。 以一个月为期,若是一个月之内,秦王能退胡人之兵,皇帝不得再送两位长公主去和亲,若是不能。那两位长公主即刻出发前往宁州联姻议和。 至于招魂台,因为死伤过多,暂时停建。 萧绍昀一开始还不肯,但是詹士春走上前附耳低语了几句之后,萧绍昀才松了口。 萧绍昀这口一松,礼部与工部的人,先前还不情愿,但是下朝之后詹士春的一句话却让他们生生出了一身的冷汗。 “诸位怕是不知,皇上在威北侯时,曾下过一道口谕,中秋之前,招魂台若不能建成,与之相关之人,杀无赦!” 而如今,皇帝自己松口停工,那到时若建不成也就罢了。 只是许多人并未听过这道口谕,对皇上这颠三倒四的性情越发疑惑起来。 一言九鼎,金口玉言这样的词儿,如今真真是天大的笑话! 消息传到威北侯府,威北侯只嘲讽一笑,对外并没有多言。 他摸了摸额头上已经愈合的差不多的伤口,觉得自己这病还要再告上它几个月。 “爹爹当日这一撞,虽然冒险了一些,但如今能避开这许多的争端,倒也是难得的福气。” 白成欢亲手为威北侯泡了杯茶,放在他的面前,不由得感叹。 “是啊,能不跟这个疯子一样的皇上打交道,的的确确是一种福气……” 威北侯恍惚中已经想不起来从前,英明神武的少年皇帝是个什么样子。 仿佛就是从成欢身故开始,那个曾经让大齐满怀期待的皇帝就彻彻底底变了一个人。 这样的皇帝,他的心已经彻底凉了。 等到梁思贤上门来找白成欢的时候,说得更多的却是安国长公主与定国长公主。 “从前她们两个那么胆小的人,却没想到这次真是豁出去了,当着朝文武大臣的面,萧绍昀到底是不敢让她们就这样撞死在面前!” 同为女子,梁思贤是最痛恨和亲这样的事情的,总觉得这样的事情只是在史书传说中略听说过,本朝从来没有听说过送公主去和亲的。 白成欢却是另一种想法:“她们平日里胆小,也只不过是因为后宫还有她们存活的一席之地,而如今……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她们两个也是先帝的血脉,又能真的胆小到哪里去呢?只不过萧绍昀,他不是不敢,是宋丞相,实在不愿意他变成臭名昭著的暴君,在中间缓和了一下罢了。” “一个月之内要击退胡人,这件事情要是放在往日,或许还容易些,可此时萧绍昀却是这种态度,户部尚书朱思明是个再圆滑不过的人,向来善于揣摩圣意,拨往西北的军饷,怕是又没有了着落……” 梁思贤略略想了一想,也明白过来皇帝的意图,气恨道:“萧绍昀他真是疯了吗?他这是在拿自己的江山开玩笑!” 白成欢摇摇头,如被烟雾笼罩的眸子透出深意: “他不仅没有疯,他还很清楚他在做什么……不过是不想再让秦王再有民望,不过是不想看到一代战神重现昔日风采,或许,仅仅是因为,两个长公主哪里做错了事情,惹恼了他而已……” “成欢!”梁思贤上前一把握住了白成欢的手,心上钝痛如同刀割。 萧绍昀一定是疯了,若是没有疯,他又怎么能亲手杀了成欢呢? 成欢陪伴了他那么多年,对他那样了解,那样把他放在心上,他居然下得了手! “成欢,你实话告诉我,你回来,是不是一定要报仇的?”梁思贤忽然问道。 白成欢原本也没打算瞒着梁思贤,不然也不会将真相坦然相告,就在梁思贤担忧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梁世贤却陡然舒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眼神坚定: “既然如此,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梁国公府,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她这些天已经想的很清楚,若是成欢想要报仇,那威北侯府绝不会像如今这般平静下去。 她与白成欢,本就为今生的至交,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而徐大哥,也绝不会做缩头乌龟不敢为自己的妹妹出头。 今生无论与徐大哥还有没有缘分,他的事,就是她的事。 她也明里暗里试探过父亲的意思,父亲当时只说了一句话,如当今一般的皇帝,真是世间少有。 这话的意思,她立刻就懂了,世间少有的皇帝,要么是明君,要么是昏主,如今的萧绍昀是哪一种,不言而喻。 白成欢握住了梁思贤的手: “谢谢你,思贤。如今我们且看一个月之后,谁胜谁负。” 有友如此,此生何憾? 东南的海风潮潮的吹着,空气中湿润的气息明显比北方柔和了许多。 徐成霖带着三千将士,终于到了东南三地的首府,福 . 州城。 接到消息的福州官员已经出城迎接,只是远远看去,人群还有些稀稀落落。 徐成霖勒住了马头,细细打量了一番,皆是年在三旬以上的官员,十分年轻的人并没有。 看来,今日东南的东道主林稻城并没有出城门来迎接他。 为首的一名五旬老者,身穿知府官服,远远的迎接了过来。 虽说如今的大齐文贵武贱,可徐成霖原本就身份不同,又是皇帝亲派的镇南将军,福州知府虽然不至于跪地迎接,但还是恭恭敬敬地率先行了一礼: “福州知府汪国真率福州府衙上下恭迎镇南将军!将军一路辛苦了!” 徐成霖也没有托大,立刻下了马,也恭恭敬敬的回了一礼:“汪大人客气了!” 他身后的将士见将军下马,也都立刻下马,动作整齐划一。 只听见军靴踏在地上的沉闷声响与兵器撞击的清脆声音合一而来,让福州官员心头皆是一震,心头原有的轻怠之心也不由自主的去了三分。 “徐将军请!下官已经在城内略备薄酒,为徐将军与众位将军接风洗尘!” 不管来者是友,是敌,是善,是恶,先请人家吃一顿总是没错的,这是福州大小官员的经验之谈。 徐成霖远道而来,却不是为了这一顿饭的,他抬了抬手,面带笑容道: “我在京城之时,时常听闻东南俊杰之名,就有福州总兵林稻城赫赫威名,不知道哪一位是林将军?” 汪国真心头一个咯噔,不过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京城派来的镇南将军到了,地头蛇林稻城却不出现,汪知府自然是提早得到了知会的。 原本以为这徐成霖只是一个毛头小子,只要好生哄劝几句,将人带进城去,这场事儿就算过去了。 却没想到,这徐成霖一来,张口就问,丝毫没有藏着掖着,倒让人想糊弄过去都不行。 “徐将军切莫怪罪,林将军听闻您要来,一早就做好了准备,要亲自出城来迎接您……可偏生赶的不巧,昨夜,林将军一个平日里宠爱非常的小妾,得了急病,一夜就没了,林将军平日里待这小妾十分不同,一时伤心欲绝,直直哭了一夜,今日,今日也实在是来不了,还望徐将军体谅!” 汪国真一口气把林稻城给他的理由说了出来,虽然觉得十分不成体统,却还是紧紧的盯着徐成林的脸,看他作何反应。 徐成霖眉梢挑了挑,慢慢的就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来。 他是该觉得林稻城此人十分无理,大发雷霆呢,还是该忍气吞声,默默不语,就这样进了城? 而林家这一辈的掌家人,真的只是一个荒唐到为了一个宠爱的小妾,置皇帝亲派的将军于不顾的人吗? 他觉得那是不可能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林稻城借此机会在试探他。 而他此行来的目的,也绝不是为了皇帝耀武扬威来的。 所以,从明面上来说,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徐成霖很快露出了恰到好处的笑容,明快而爽朗,一如东南地区难得一见的大晴天: “既是如此,接风洗尘倒是不必了,我在京城之时,久仰林将军大名已久,既然林将军此时如此伤心,不如借此机会,我亲自上门拜访,顺道劝慰一番。” 汪国真两只眼睛顿时瞪得溜圆,哪还有这样的人啊? 这皇帝的心腹,也实在是太窝囊了一些吧? 此时的福州总兵府中,林稻城正左拥右抱,葡萄美酒夜光杯地消受美人恩。 他原本就年少英雄,又长得十分英武不凡,人也比寻常的少年人要风流一些,府中蓄养的歌妓倡伶更是数不胜数。 此时见他心情颇好,这一股恼的往他身上扑。 林稻城平日里对这些歌妓并没有十分理会,今日却是心情极好,搂着她们就开始花天酒地的胡闹起来,至于“死了小妾”的事情早就被他抛在了脑后。 正喝得酒酣耳热,却见家中管事匆匆跑来,有要紧事请他示下。 林稻城迷蒙着双眼,遣退了歌姬侍女,坐起身来: “你最好是有要紧事,不然爷拔了你的皮!” 林稻城平日里对这些歌妓并没有十分理会,今日却是心情极好,搂着她们就开始花天酒地的胡闹起来,至于“死了小妾”的事情早就被他抛在了脑后。 正喝得酒酣耳热,却见家中管事匆匆跑来,有要紧事请他示下。 林稻城迷蒙着双眼,遣退了歌姬侍女,坐起身来: “你最好是有要紧事,不然爷拔了你的皮!” 林稻城平日里对这些歌妓并没有十分理会,今日却是心情极好,搂着她们就开始花天酒地的胡闹起来,至于“死了小妾”的事情早就被他抛在了脑后。 正喝得酒酣耳热,却见家中管事匆匆跑来,有要紧事请他示下。 林稻城迷蒙着双眼,遣退了歌姬侍女,坐起身来: “你最好是有要紧事,不然爷拔了你的皮!” 第三百八十九章 送美人 不仅是林家的管事这么想,徐成霖带来的人中也有人不服气。 “徐世子,您此次来东南,代表的或是皇上,也算得上是钦差,这林稻城为了一个小妾如此轻怠您,就是轻怠皇上,您怎能……这也太窝囊了,这是有损皇上的颜面!” 说话的是出自京卫大营的一个副将,此行三千将士主要由他负责。 徐成霖骑在马上缓缓而行,一边打量着沿街的景象,一边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 “初来乍到,莽撞而行,若是被人打了脸,那才是丢皇上的人,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也是京中呆久了的老人了,你应该懂吧?” 那副将被堵的说不出话来,又看看徐成霖并不在意的样子,也只好咽下了这口气,有些垂头丧气的跟在徐成霖身后往前走。 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黑压压一片的三千人马,再一次叫住了徐成霖: “徐世子,您去看那林稻城也就算了,咱们这些将士们总要先安置好吧?” 徐成霖回头瞥了一眼,点点头:“不错,是要安置。不过咱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倒不如一起去找林将军,看他如何安置。” 副将终于目瞪口呆——不仅仅徐世子自己要去看一个为了小妾怠慢他们的总兵,还要这三千将士跟着一起去探望?! 这林稻城到底是有多大脸?还是说他们跟了一个假世子,假钦差?! 坐在官轿中一摇一晃走的有些慢的福州知府汪国真不时撩起轿帘,看看一人独骑走在前面的徐成霖,再瞅瞅后面行走间马蹄整齐划一,让人觉得大地都在震颤的三千兵士。 忍了又忍,还是喊了声落轿,急急地从轿中奔了出来。 “徐将军留步!林将军有令,您带过来的将士,可归入福州大营,不如您先去大营,等将士们都安置妥当了,再去探望林将军?” “哦?”徐成霖在马上回了头,似笑非笑:“林将军不是为了美人儿已经伤心得门都出不来了,怎么还有心思考虑这些?想必是汪大人记错了?本将军还是亲自前去看望一番,才能放心。” 汪国真顿时语塞,不等他再说什么,徐成霖已经一打马,从他眼前一跃而过,马蹄踏地的沉闷声响吓得汪国真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汪国真是江南人,又是在东南任职的文官,各类船只汪国真见得多了,但这样高大威猛的马匹,他倒是不多见,此时真有些心惊胆战。 紧跟其后的副将与将士们看见他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都放开了声大笑起来,嘲讽鄙夷之意毫不掩饰! 这些北方蛮人! 汪国真在心头暗暗的骂了一句,却知道自己是拦不住了,只能硬着头皮重新回了官轿,一道向林府进发。 林府的管事正候在大门处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跟徐成霖交涉,却听得到门外一阵沉闷的声响,颇有地动山摇之势。 他心中顿时一跳,连忙就往外走,一眼就看到了徐成霖与他身后黑压压的兵士,猛然一看,倒像是徐成霖带着人来,要踏平林府的! 真是好大的威势! 好在他是林府的管事,平日里武将家的场面也多多少少见惯了,只惊诧了一瞬,就很快沉静下来,上前给徐成霖行礼。 “林将军如何了,可还伤心?” 不等那管事说话,徐成霖就手里绕着马鞭,率先开口。 那管事恭恭敬敬地答道: “已经好些了,但还是伤心过度,起不来床。徐将军远道而来,原本我们家将军该为您接风洗尘,只是事情不凑巧,还望徐将军多多见谅!” 为了一个小妾,就伤心得连床都起不来了? 若真是这样的人,又怎么配让萧绍昀都忌惮呢? 不过徐成霖还是很诚恳的点点头,说话十分厚道: “人人都有割舍不下的心爱之物,这倒也没什么,想来这小妾必然是你们将军的心头好,一时去了伤心过度也是难免的。” “谁说不是呢?偏偏我们将军也重情,就伤了心了……徐将军若是不嫌弃,可先入府歇息,待我们家将军回转过来,再与您赔礼道歉!” 管事心中暗暗的松了一口气,觉得这徐成霖也不过如此,看样子几句话就能打发过去。 “不必了,本将军还是去福州大营比较妥当,你只向你家将军转述本将军的关切之意即可。” 说着,徐成霖却话锋一转:“本将军在京城就听闻林将军赫赫威名,实乃人中龙凤之英雄人物,既然能为一女子伤心至此,想来这女子当然是风姿过人,有倾国倾城之貌,不知道,你们林府可有画像?若是能让本将军也一睹美人风采,实乃人生幸事!” 这下不仅仅是那管事惊呆了,赶着过来的汪国真和徐成林身后的将士们也齐刷刷愣住了,要看一个死人的画像——这是要闹哪一出? 那管事心口一抽,很快就明白过来,难不成这不是上门来看望,而是上门来捉谎的? 毕竟自从先夫人去世之后,将军也就没有再续弦,屋子里也只有几个通房罢了,哪里来的小妾? 还风姿过人,倾国倾城的小妾!这真真是胡诌的借口啊! “这……徐将军说笑了,一个妾室而已,实在不曾有过什么画像!” 徐成林看那管事目瞪口呆的样子,心中好笑,面上却惊讶不已: “怎么,居然没有吗?那你倒是可以说给本将军听听,这美人儿长得如何模样!” 徐成霖身后的副将直皱眉头,在京城的时候,可没听说过这位威北侯世子是个色中饿鬼啊,居然连个死人都不放过! 那管事无奈,只得胡诌了一番,什么弯弯柳叶眉,樱桃小口,肤如凝脂,明眸皓齿,通通都说出了口。 徐成霖听了,点点头,也不再多计较,只连连叹了几声可惜,就向管事的辞行,带着三千兵士就这么掉头走了! 这真是如同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管事被撇在原地摸不着头脑,汪国真的脑子也不够用了。 合着这位爷大张旗鼓,带着几千人马跑来,就为了在人家门口打个转儿,问一问那小妾长什么模样? 汪国真愣在原地很久,默默的想着远在京城的皇帝。 他记得他去京城考进士的时候,远远给当今皇上叩过一次头,看起来年轻的很,怎么就这么糊涂,让这么一个人来东南了? 不过这来的人蠢一点,笨一点,荒谬一点,林将军怕是会更高兴一点。 这样也好。 林稻城一听这徐成霖居然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的带着人往自己家门口转了一圈,灰溜溜的走了,更是笑得打跌。 “常听人夸京城子弟当中,就数威北侯府徐世子最为出色,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最初听到皇帝的旨意,说要派人来协助自己一同镇守东南之时,林稻城的心中是怒火冲天的。 林家世代镇守东南,抗击倭寇,流了多少族人的血,才保住了东南这一方平安,如今眼见着安稳下来,朝廷就要来摘果子了! 岂能那么容易! 如今,这一颗心算是放了下来,皇帝就让这么一个人来,看来也不过是闲着没事做,想要摆摆架子敲打敲打他林家而已。 只不过过了晌午,林稻城面对着两个送到他府上来的美人儿,彻底笑不出来了。 只见这两个美人儿,不过十七八的年纪,弯弯柳叶眉,樱桃小口,肤如凝脂,明眸皓齿,桩桩件件都和那管事说的一般无二。 一个也是管事打扮模样的中年男人躬身向林稻城回话: “我们家世子说了,得知您痛失美人,担心您这样伤心下去,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就特特的找了两个与贵府管事所述有几分相似之人,希望能对您有所慰藉,权当是我们家世子初来乍到的见面礼,万望林将军不要嫌弃!你让我转告林将军,人死不能复生,还望林将军节哀!” 那两个美人也十分精明地福身行礼:“还望将军垂怜!” 垂怜? 林稻城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好一个徐成霖,这是变着法儿的,一来就往他府中塞人啊! 不过林稻城脸上的笑容却更加浓烈了些,大笑道: “好,好,好!徐世子真是个妙人!你回去替我多谢他,告诉他,这两个美人,我就笑纳了!” 徐成霖听了管事的回话,微微一笑,心中却更加忌惮起来。 是敌是友,此时尚且不能分明,只是这林稻城,很能沉得住气,看来他在东南的日子将要精彩起来了。 京城,又是新的一天。 无论朝廷如何喧闹,无论这天气是如何的干旱,街头巷尾的平民百姓,都还要勤勤恳恳的,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晨雾尚未散去,已经有城郊的小民挑着担子进城卖些鲜菜或者吃食,这样一日日下来,勉强混个温饱。 白成欢正在威北侯府的演武场上由威北侯亲自指点着练剑。 威北侯这些日子已经渐渐习惯了女儿的力大无穷,心头对此欣喜不已。 从前不让女儿练武,是觉得她身体孱弱,却没想到死而复生之后,她倒这般天赋异禀。 经历了女儿的这一场生死,威北侯深深觉得,若是女儿之前有武艺在身,怕是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萧绍昀所杀。 所以如今女儿练武这件事,十分上心。 练了一趟剑,阿花连忙上前给白成欢擦额头的细汗,却见摇蕙脚步匆忙的走过来。 “小姐,那詹士春又来了,在后角门处要见您。” 摇蕙附在白成欢耳边,悄声说道。 白成欢下意识的就要说不见,但思忖了一下,又改了主意。 “我去见见他吧。” 威北侯一听,是詹士春来了,心中恼怒不已,就要命人将他驱走,却听到女儿这样说。 “此人满嘴胡说八道,何必去见!”从头到尾,威北侯对詹士春就满心厌憎。 白成欢劝道:“爹爹不必生气,我看他对我似乎并没有恶意,我有件事刚好想问他,还是去见上一见吧。” 白成欢回了欢宜阁,换了一身衣服衣裳,才往后角门走去。 威北侯府所占的这条街前前后后,每日最先热闹喧腾起来的,就是后巷卖吃食的这条街。 白成欢轻提裙裾从角门中跨出的时候,只见墙角处,詹士春一身宽大的道袍,静静地伫立在薄薄的晨雾中,花白的发丝上似乎还带着浓重的湿气。 看到白成欢出来,他一双浑浊的眸子中立刻迸发出惊喜的神采,急忙迎了上来,手中拎着的东西就往前送了送: “成欢,这是我给你买的红豆糕,趁热尝一尝吧!” 白成欢举目望去,不远处,那个做了十几年红豆饼的老婆婆,早已经生了火,开始一个一个地煎着金黄金黄的红豆糕。 “您怎么知道我……” 不等白成欢说完,詹士春就急忙解释道: “我知道你曾经在这里买过她的红豆糕,想来是你喜欢吃……你尝一个吧,就尝一尝好不好?” 如同枯树皮一般的手,那拎着的纸包中,拿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红豆糕,带着殷勤的小心翼翼,递到了白成欢的面前。 白成欢低头看着面前散发着热气的糕点,一时间有些怔忪。 那是她刚到京城的时候,还没有与爹爹娘亲相认,又实在是想家,来这里买过一次红豆糕。 从那个时候起,她就被詹士春盯上了吗? 这般的慈爱模样,到底是真是假呢? 白成欢叹了口气,伸手接过了那个红豆糕,轻轻的咬了一口。 “很好吃,谢谢您了……” 虽然不知道詹士春到底是什么用心,但她也不想辜负了这美味的糕点。 詹士春满是褶皱的脸上顿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来。 白成欢叹了口气,伸手接过了那个红豆糕,轻轻的咬了一口。 “很好吃,谢谢您了……” 虽然不知道詹士春到底是什么用心,但她也不想辜负了这美味的糕点。 白成欢叹了口气,伸手接过了那个红豆糕,轻轻的咬了一口。 “很好吃,谢谢您了……” 虽然不知道詹士春到底是什么用心,但她也不想辜负了这美味的糕点。 第三百九十章 栽赃 见他还在装傻,白成欢也没有拆穿。 他既然不愿意承认他就是詹松林,也就罢了,但是他突然要自己离开京城回虢州…… 晨霭迷蒙中,白成欢摇了摇头,声音轻而坚定: “不愿意。” 詹士春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很快又点点头。 这样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 到底是相认时日太浅,见面的次数太少,相处的时间更是短暂。 “不愿意啊……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到京城来呢?”他又问道。 白成欢望着詹士春,笑容疏离而客气:“自然是为了选秀啊。” “可是你已经不在秀女之列了,况且你来京以后的种种,看起来也不是想要成为妃嫔的样子……” 詹士春也不怕被白成欢怀疑自己整日命人跟踪她,干脆把话说明白: “这些日子,京城的动荡你也看到了,皇帝的心思又捉摸不透,皇家虽好,但也辛苦,我是觉得,你回虢州去,要好一些。” 殷殷切切的样子是带着十足的真挚关怀。 此刻,白成欢是相信自己这具躯体,真的与詹士春有某些关系的——这个如今被满朝文武痛恨的咬牙切齿的妖道,蛊惑君心,祸乱朝纲,可是对她,却是处处想帮,处处为她着想。 可是她当初毅然决然的离开虢州,离开李氏,不远千里来到这京城,为的并不是与这个从来没有瓜葛的人来一场父女相认的动人戏码。 从踏上路程的那一刻起,她就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前路多么艰险,多么困苦,她也要找到她回家的路,为她自己讨还一个公道。 京城动荡,天下乱起,是她必经的路。 白城欢轻敛裙裾,向詹士春行了一礼: “多谢詹大人关怀,但是,我自有自己要做的事情,眼下我并不想离开京城,多谢您的好意,也请您转告那位詹伯父,没有家父家母的首肯,我与他,仍只是陌路人而已。” 说完,也不管詹士春是何种表情,白成欢就转身就进了角门。 “成欢!” 詹士春往前追了两步,角门内却忽然冒出来两个小厮拦住了他。 “成欢,无论你有任何事,记得让人来寻我!” 大白天的,詹士春并不想强闯威北侯府。只能无奈的朝内喊了一声,也不知道白成欢听见了没有。 白成欢不疾不徐地走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自然是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但是也没有回头。 如今这个世上,除了两双父母与两位兄长,其余的所谓亲人,她绝不会轻信。 用过早膳之后,白成欢把这件事情说给了威北侯夫人听。 威北侯夫人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沉吟了一番,却道: “其实,近些日子我与你爹爹也正有此意。” 白成欢虽然惊讶,却还是抬起头,准备仔细听听娘亲的看法。 “这詹士春虽然让人厌恶,但是他这话倒也没错,我与你爹爹也曾想着,要不要让你回虢州,避些日子,毕竟看他的样子,日后,整日盯着你的时候还多着呢!” 威北侯夫人指了指皇宫的方向。 白成欢想了想,还是摇头。 “随他怎么盯去吧,我只装病就是——不亲眼看着他得一个下场,心中总是不甘心。” 威北侯夫人瞬间又心疼起女儿来。 “罢了罢了,不回虢州了,就留在娘亲身边,哪里也不要去了,咱们不怕他的!” 白成欢笑了笑,想起虢州,心中却又浮起一丝忧虑来。 已经这些天了,也没有接到虢州娘亲的书信,不知道她是动身来京城了,没有接到自己先前的书信,还是家中又有了什么事情? 毕竟如今各地大旱,用不了多久,流民就会到处都是,若是聚集的流民多了,白家的几个庄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受到冲击。 每逢天灾,蝼蚁一般生存的百姓走投无路,都会变成另一种面目。 白成欢幼年时曾经跟着娘亲去威北侯府的粥棚施过几次粥。 那些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看起来可怜凄惨到了极处的人们,为了一口粥,随时都可能发生哄抢,将施粥的人踩踏在地上,甚至将粥棚中准备的米粮一次性哄抢而光。 她那时也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这些人好生可恶,好心被人当做了驴肝肺。 而今生死一遭,她心里也明白了那些人有多么可怜,但也更明白了快要被饿死的人想要活下去的时候,是没有任何的道理可以讲的,谁家有粮就会去抢谁,谁家还有吃的,就会成为众人眼中的肥肉。 这些也都是她在虢州那些日子里,李氏平日里跟她随口说的一些闲话。 白成欢干脆回欢宜阁,叫来了摇蕙: “我上次的书信可是确定送过去了?怎么太太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 摇蕙也觉得疑惑,想了想安慰道: “小姐不要着急,范大哥平日里上心着呢,若是有消息来,必定即刻报到小姐这里来。” 白成欢心中再不安,再放不下,也只得暂时作罢。 却说李氏那边,并没有受到流民的困扰,却被乌七八糟的一堆事儿气了个够呛。 那日接到成欢的银票,她虽然有些感慨不安,却也就打点准备上京,谁知道后脚又接到了女儿不许他们去京城的书信。 这般出尔反尔,倒是把李氏是结结实实唬了一跳,唯恐女儿是在京城遇到了什么事情,更坚定了要来京城的决心。 只是那一日还没走呢,白大太太就上门来了。 张口就说白老太太在家哭天喊地,哭她自己白活了一辈子,这么大年纪也没出门见识过,遇到个儿子,媳妇儿都是不孝的,上京也不带着她。 李氏气的直咬牙,这年头,一个不孝的名声压下来,这一家子的人还要不要见人了? 好歹白炳雄也是她的亲儿子,她怎么就能下得了这个狠心来,这么害他? 况且白老太太这个年纪的人了,带着她上京去,一路上颠簸,万一有个好歹,又要算到谁的头上来? 这么些年,李氏真真是厌烦了白老太太这个人,直接就给回绝了。 “大嫂要是觉得我们不孝,那我们不顾婆婆的身体,非要带着她老人家千里颠簸去京城,就是孝顺了?” 白大太太自从大女儿家去了京城冯家,那是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老三一家的,不过这一回顺着老太太的意思来老三家,她也是有自己的盘算的。 她的两个女儿一个去了京城冯家却,直到如今连个信儿也没传回来。 另一个白莲蓬,说是参加选秀,却又捎信儿说盘缠不够了要回来! 放着大好的富贵不去争不去抢,要回到虢州这个小地方来,她真怀疑,次女的脑袋是不是被驴给踢过! 说不得,为了两个女儿,她也只能想办法,从老三家捞些银子了。 “你嫌麻烦不想带着娘去,这我也知道,只不过你们这一家子都去了,那娘平日里的供养,谁出?” 李氏瞬间就明白了,说来说去,白大太太这真是三句不离本性,还是为了银子。 “分家之时,娘今年的供养就已经给过了,大嫂这是打算一年要几次?” “那你们这一去也不知道几年才能回来,万一你们一家子往京城一住,不回来了,娘这边的银子可不就断了?”白大太太噼里啪啦一顿说,帐算的极为清楚。 李氏实在是不耐烦了,干脆两手一摊:“那大嫂倒是说说看,怎么办?” “这都好说!”白太太两手一拍,立刻就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个一清二楚: “弟妹要去呢,也行,到时你们若是不回来,这银子我就先替你们垫上,你们到了京城,把这银子给我的莲花与莲蓬一人送些去!” 李氏算是明白了,这是想空手套白狼呢,空口白牙的就想套她的银子去给白莲花与白莲蓬。 她憋着一肚子的气,想了想,为了能利利索索的早日去京城看女儿,暂且就忍了,两人又唇枪舌战了几句,李氏就答应了下来。 反正到了京城,若是白莲花与白莲蓬日子过得不好,就算白大太太不说这些话,她也还是要照应一二,不然将来若是被丈夫知道了,还不得埋怨死她! 再怎么说大人的不是,白莲花与白莲蓬也是丈夫的亲侄女儿。 这边刚说妥当,打发了老宅这边的难题,那边就有孙家庄的一个女子哭上门来了。 那女子捧着个微微凸出来的肚子,坐在白家大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周围看热闹的人哭诉。 从白炳雄如何从土匪窝里救了他,对她心生怜惜,两人渐生情意,到李氏如何嫉妒不贤惠,让她与肚子里的孩子如何的无依无靠,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由不得人不信。 等李氏出门去看的时候,已经围了一圈的人,都纷纷看向李氏,眼神中的异样与幸灾乐祸那是掩都掩不住,直把李氏气得脸色铁青! 只打量了几眼,她就认出了这女子是谁,正是当日白炳雄去剿刘千刀那伙子土匪时带回来的那个透着妖妖乔乔的女子! 李氏立刻气得肺都要炸了: “你怎么能够这样血口喷人?我家老爷救了你的命,你却如此污蔑于他,到底是何居心?!” 明明丈夫将这女子救回来,只留在家中客院过了一夜,两人连半句多的话都没有说过,又哪里来的情义,哪里来的孩子? 虽然当日李氏还曾经吃醋,但她心里极其明白自己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是万万不可能与这样的女子有什么牵扯! 那女子一见李氏出来,更是一个头磕下去,伏在地上哀哀哭道: “只求太太开恩,容妾身进了门,给妾身腹中的孩儿一个名分,妾身就是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太太的!” 围观的人中,大多都是闲着无聊专门爱看热闹的妇人,有人看这女子可怜的模样,又想想李氏这么多年来独霸着她的丈夫一个人,此时更是幸灾乐祸,火上添油: “哎哟,要说白太太,您这也真是,太过霸道了!这些年您也没有为白大人再添丁,也不说主动张罗着给白大人纳两房妾室,白大人往日里敬着你忍了也就算了,如今人家肚子里的孩子都有了,你却不想认,这不是要断了白大人的香火嘛?” “放你娘的屁!我李仙娥难道没儿子吗?” 李氏气的怒火攻心,一张口就恢复了从前市井泼辣妇人的本色,张口骂道: “这世上真是没有天理,没有黑白!一个寡妇不知道跟哪个偷汉子,养了个孩子下来,想往我们老爷身上泼脏水,也不睁眼看看这是谁的门上!” 要说李氏这么多年,白炳雄常常在外征战不回家,一个人带着儿子与疯傻的女儿苦苦熬过来,光靠着勤恳能干,那也早就被人欺负死了,此时明白了这女子的意图,立时就作出了决断。 她昂着头,抬高了眼角眉梢,满脸都是不屑,高声道: “一个寡妇,若是安安分分坐在家中,好端端的就能到了那土匪窝子里去,也是奇了!我们家老爷好心救了你出来,把你送回家去,你不知感激也就罢了,如今到底是跟谁人有了苟且,还要把这脏水往我们家老爷身上泼?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无耻黑心之人!” “太太开恩啊,妾身跟白大人……正是在回来的路上,私定了终身……” 那女子哭的委委屈屈,抽抽噎噎,李氏却完全不吃她这一套,不等她再辩解,也不等谁再为她说话,冷笑一声,高声道: “既然如此,你怎么不挑着老爷在家的日子上门来,那时岂不是有人为你主持个公道?再说我也就没见过你这样,怀着孩子能一口气藏他几个月才上门来的人……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你这孩子,到底是那土匪头子的,还是你哪个相好的,如今没人认了,想起来上我白家门上栽赃,让我们老爷背这个锅!” 一番话说得那女子脸色更白了,围观的人也发出轰然一声大笑。 原本这女子的经历只会让人觉得可怜,可此时听李氏说来,倒也觉得有道理。 有些妇人虽然对李氏这夫妻份儿上的福气有些不忿嫉妒,但是细想想,以白炳雄的为人,这事儿,怕也是有蹊跷。 第三百九十一章 强硬 “太太这样污蔑妾身,您这是逼着妾身立刻就去死吗?” 人群议论纷纷中,那女子眼神闪了闪,忽然抬起头,凄声叫道。 待到人人皆被这声呼喊拉回了注意力,住了口看着她,她却又哭了起来,梨花带雨的样子看起来更是孤苦无依: “太太,妾身,自幼被卖到孙家,丈夫死了,被婆家整日里磋磨,后来他们又说妾身命硬克夫,就将妾身扔在了山林中等死,才被掳到了匪窝,过了没一日,得幸遇见白大人,才算是……妾身真不是那等不知廉耻,水性杨花之人!” 那女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看了李氏一眼,擦了擦眼泪,温柔地将双手覆在了凸起的小腹上: “妾身初时也不知道腹中有这个孩儿……再说白大人交待过妾身,太太性情……性情刚烈,让妾身不要来……可是妾身如今实在是没了办法……他们要将妾身沉塘,妾身一死不算什么,可妾身实在是不忍心让大人的骨肉跟着妾身一起送命啊!只求太太能让妾身进门,等生下孩子,妾身就自寻了断,绝不会惹太太生气的!若是太太今日不许妾身进门,妾身也是没了活路,只能一头碰死在这门前,也算是对白大人有了个交待!” 说着,那女子又在地上连连磕了几个头,苦苦哀求的模样顿时就让好几个妇人动了恻隐之心。 都觉得这女子的命也是苦,再说李氏悍妒这是弘农县人人皆知的事情,白炳雄这样交代这女子,实在是合情合理。 这年头,男人本就三妻四妾,想来白炳雄在弘农县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又升了定远将军,忍了李氏这么些年,看来如今也是不想忍了,才有了这一出,不过到底是李氏悍妒多年,有些积威在,白炳雄没敢直接把人领回家。 这会儿定然是纸里包不住火了,人家才找上门来了。 嗯,一定是这样,很多人都自动将这件事儿脑补完毕。 于是就有白家宅子隔壁的一户人家奔出来看热闹的妇人走到李氏身旁,半真半假地劝道: “仙娥,你平日里悍妒也就罢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可万万不能犯糊涂!你们家白大人也一大把年纪了,一个儿子岂不是单薄?咱们做正室的,本就该大度贤惠些,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平常事,可不能就这样让白大人的血脉流落在外,你还是好生将人接进去,以后孩子生下来,也叫你一声母亲,你们家白大人也记着你的好!白大人如今到底也是将军了,你可不能不给他面子,再像从前那样可就过了!” 李氏听那女子哭诉时,就已经满心冷意,此时又听有人来劝她替自己丈夫接了这个黑锅,回头就是厉眼一扫,生生将那妇人逼退回去好几步。 “我倒是不知道,周太太还有这等心胸,那你怎么不多为你们家周大人多纳几房妾室?怎么还为着你家周大人收了个通房抓了他满脸的血印子?” 既然人家来插手她家的事情,李氏也就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直把那看热闹看得忘了自家事儿的周太太堵得心口发痛。 先前那个也如此劝,也被李氏骂了的妇人也回过神来,扯了扯周太太的袖子,对着李氏冷笑道: “李仙娥,做人不要太猖狂!好好好,今儿有本事你就不让人进门儿,看你家白大人回来不跟你算账!” 周太太捂着心口,连连点头,她就不信了,这天底下还有不偷腥儿的猫!既然李氏这么不听劝,那她就等着看李氏这等妇人能落得个什么下场! 其实李氏面儿上凶狠,心中也着实是凄凉迷茫的——到底是这小寡妇胡说八道污蔑丈夫,还是丈夫真的与这个小寡妇有瓜葛…… 她李仙娥要强了一辈子,如今却被人这样打着肚子上门来打她的脸! 一时间,这么多年生活困苦积攒下来的委屈心酸忽然就用上了心头,甚至一刹那间,对常年不在家的丈夫都有了深深的怨恨,李氏死死咬着下唇,心中的酸意眼见着就要化成泪水夺眶而出…… “娘亲,这是怎么回事?” 蓦然间听到一声轻唤,满心迷惘心酸的李氏立刻就被拉回了心神,回过头,正看到自己儿子白祥欢走到了身边。 白祥欢这些日子虽然不像从前那样整日读书了,却还是得空就往县学跑,此时刚好回家,就看到家门前乱糟糟的景象,直接就穿过人群到了李氏身边,一把扶住了神情迷茫中带着悲戚的李氏。 李氏定了定神,迷茫的眼神瞬间又恢复了清明冷厉,不管丈夫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今日,绝不会让人就这么进了白家的门! 就算是白炳雄想要纳妾,那也要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给她一纸和离书,才能如愿! 她李仙娥为他辛辛苦苦操持内宅这么多年,可不是要忍气吞声,与人共侍一夫,受这些闲气的! “有人上门闹事,想要讹我们罢了。”李氏整好心绪,轻描淡写地对儿子交代了一句,就回头招呼跟出来的管事下人。 “来人,将她送到衙门去吧。” 陈管事跟在太太身后,也是惊疑不定,按理,老爷万万不是这样的人,可这女子又说的有鼻子有眼儿,他既怕太太一时心软,将这女子接进了门,等老爷回来可就再也说不清了,又怕万一真是老爷的子嗣,不让进门又不妥。 却没想到,太太倒是干脆利落,直接让送衙门! 陈管事的眉头一下子就舒展了开来,躬身应道:“是!小的这就将这妇人送去衙门!” 是非对错,就让官老爷去断吧! 看着陈管事带着几个婆子就朝着自己走来,那女子反应过来也是慌了神,坐在地上挥舞着手臂连连躲避:“太太,妾身怀着大人的孩子,您不能这么对我!” “你怀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我们老爷不在家,光凭着你一张嘴,我也不能就这么把这个不明不白的孩子扣在我们老爷身上,谁知道你是不是走投无路了想要攀诬我们老爷,先送你去衙门,至少你夫家的人,可没人敢去衙门里害你,至于我们老爷……” 李氏走下了大门前的台阶,俯下身看着那女子,眼中俱是冷意:“在这之前,你可要想好,我们老爷如今可是从三品的定远将军,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攀诬的,若你腹中的孩子,最后不是我们老爷的,那你,可是要掉脑袋的死罪!” 那女子闻言就瑟缩了一下。 李氏眼中精光一闪,心中大约有了数,也不再跟她多言,转身就要走。 那女子却是扑上来抓住了李氏的裙角:“太太,您真是想要置妾身于死地?您怎么能这么狠毒?” “我狠毒?” 李氏低头,厌恶地看了住着她裙角的女子一眼,又扫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周太太,抬脚就抽出了自己的裙角,微笑道: “我要是狠毒,就该像你夫家的人一样把你扔到山林里自生自灭,毕竟你若是进了我这白家的门儿,可就是我们白家的奴婢,我对你怎么处置,也没人敢说我半个不字!” 女子伏在地上怔了一怔,呆住了,心头不由得有些懊悔——她原以为,白炳雄不在家,这孩子的事儿是无论如何都说不清楚的,这李氏再厉害,也得顾忌着名声让她进门儿,却没想到,这李氏不但泼辣悍妒,还真真是个一点名声都不在意的人! “您,您怎么能一点儿名声也不要……” 官员家眷,不是最看重名声的吗?她认识的一个小姐妹,如今就在一个大户人家做妾,说是那家的主母怕人说她嫉妒,好吃好喝地待着这个小妾,还不敢霸占着老爷…… “名声?那你上门之前,就没出去好好打听打听我李仙娥的名声?” 李氏讥诮一笑,接着道: “你能这样不要名声地跟偷了汉子再来祸害我们老爷的名声,这会儿倒是跟我说什么名声,真是可笑之极!要说当初你这夫家也真算不上恶毒,真要恶毒起来,那是该直接把你卖了,还能换几个钱回来,说不定也能如了你的意,早早给你找个大户人家做妾,你说是不是?你也只管放心,若是衙门的官老爷真判了你是我们家老爷的人,那我自会去找你夫家的人,花上几两银子,把你买做我们白家的妾室,以后,放在我手心儿里,好好待着,你觉得怎么样?” 一句接一句的,那女子的脸直接就从白变成青了——这样一个连名声都不要的悍妇,若是落到她手里,能得什么好? 直到陈管事带着的那几个婆子抓住了她的手脚,要把她带走,她才猛然惊醒过来大喊道: “不,我不去衙门,我要见老太太,我要见老太太!” 这个悍妇想要弄死她,但是白炳雄的娘一定会舍不得孙子的! 李氏眼睛微眯,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这还是个有主意的。 不过,这是白家门前,惹到她头上,可由不得她! 她挥挥手,示意陈管事带走,白祥欢却出声拦住了:“且慢!” 李氏诧异转头,疑惑地看向儿子,难不成儿子这个实心眼儿的,还真以为这女子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爹的? 白祥欢扶着母亲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才吩咐陈管事: “不单单是要送到衙门去,更要把她的夫家族人一并叫来,毕竟她如今还是那家的人,这样闹一场,不惊动她的夫家,这也说不过去。” 又看着李氏,眼中有深意:“况且,宋县令怕是对咱们弘农县这些宗族事情也不熟悉,还是人都叫齐了,有什么话好说。” 李氏一听,倒觉得有些意外之喜。 曾经让她觉得榆木脑袋的儿子居然遇事也能多想一层了,这可真真是难得! 她刚才心中都被怨愤气恨填满了,倒是真忘了县令宋温德这个人。 从前倒是相安无事,可今年春上开始,也不知道是哪里与他犯了冲,他就与自家处处为难,如今老爷不在家,他倒是没好意思上门来寻事,可这要是把人送到衙门去,会怎么断,那几乎是想都不用想的。 儿子这是想着叫上这女子夫家的人,最起码,这女子想要称心如意进白家的门儿,怕是没那么容易。 在这虢州一带来说,凡事宗族出面,可比官府有用多了! 李氏很欣慰,连忙点头:“很该如此,陈管事,千万记得去会同了她夫家的人一同去衙门!” 陈管事听太太和大少爷都说的有理,就按着吩咐带着那女子去了,那女子虽然十分挣扎不愿,却被几个婆子牢牢制住,却也没有弄伤了她,一路心不甘情不愿地哭着去了。 “娘亲别担心,儿子先送你回屋,一会儿儿子亲自去衙门处理这件事。” 白祥欢最近不死读书了,帮着李氏打理家中事务,也渐渐明白过来母亲的辛苦,更是懂得了不少人情世故,如今遇到这件事,就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让母亲再一个人撑着了,他是家中长子,父亲不在,他要立起门户来才行。 李氏百感交集,养了这儿子二十余年,如今也真是有了些儿子长大了的感觉。 那些围观的人也是没想到李氏居然如此强硬,不想着把这样的丑事遮掩下去,反倒要闹到衙门去,一个个也是倒抽一口凉气,那周太太更是心中百般滋味都有。 她整日里跟自家老爷闹,也没能拦住他找那些狐狸精,这李仙娥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是有什么底气? 李氏临进门前,也回头来看了一眼周太太,不过也没再说什么。 这也是个丈夫花心管不住的苦命人,她也不想再跟她计较。 送了李氏回屋去,白祥欢就直奔衙门。 那女子的夫家人是叫来了,也说明了这女子自丈夫死后,平日里就行为不端,与好几个闲汉都有些首尾,家里人就是嫌她败坏门风才商议着将她再嫁。 原本想着给她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家,想着不嫌弃她名声不好,她却嫌弃那再嫁的人家贫寒,不等到日子,就从家里偷跑了出去。 第三百九十二章 军饷 那夫家人也没想到她怎么会到了杜关那边的土匪窝子里,又被白炳雄救了送回家来。 夫家人看着没办法,只能先让她在家里将就住下,还没商量好她的去处,就被人发现她大了肚子,夫家人这次才被彻底惹恼了,索性叫来了宗族的人,要将她浸了猪笼,却没想到一不留神她又跑了,还惹出这等事情来! “这样的妇人,原本就不是个安分的!这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知道是谁的!” 那夫家来的人也是连连叹气,家门不幸啊! 宋温德却是捋着颌下黑须,心中另有计较。 “就算是不安分,那也是有人招惹,白大人若是没有这等心思,她又怎么能别人不攀诬,就去攀诬他?” 白祥欢心中早有计较,宋温德说这话他倒是不意外。 只是那女子的夫家人,却是不爱听了: “宋大人怎么能这么说?白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白大人是个十分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汉,这么多年都连个正经妾室都没纳,岂会看上她这样烂泥一样的人?明明就是这吕氏不安分,还妄想攀附富贵!她如今还是我孙家的人,还请宋大人将她交由我孙家发落,免得伤风败俗,丢人现眼!” 那女子的夫家姓孙,虽然算不得大族,在这弘农县却也是人多势众,又与何家王家几家大族交好,自来不管哪一任县令,也要让着几分。 宋温德即使再是丞相的胞弟,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虢州,对于孙家人来说,也远远比不上自己的安宁重要,而白炳雄,就是守护这一方的英雄,人人敬佩,岂能由着自己家一个名声败坏的女人攀诬? 虽然白炳雄如今不在家,这事儿说不清楚,可总有回来的一日,到时候,要是知道孙家纵容着这妇人攀诬他,那岂能善罢甘休? 孙家可不愿意为了这么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得罪拎着刀不知道砍了多少土匪的杀神白炳雄! 宋温德被这孙家人噎得半死,一张脸黑成了锅底。 这虢州民风历来如此,族中女子有与人**的,宗族是有自行处置之权的,官府也不便干预,可让他就这么放过一个给白炳雄添堵的好机会,他也实在是不甘心! 此时,跪在堂上的那个女子却又开始哭闹起来: “大人,他们都是污蔑妾身!妾身肚子里的孩子就是白大人的,他们这是想要妾身的命,才这样说的!我要见白老太太,白老太太一定会为妾身做主的!” 白老太太? 孙家人皱眉,白祥欢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而宋温德,则是眼前一亮,立刻就扬声允准: “是极!就该如此!来人,去白家老宅报个信儿,请白老太太一同定夺!” 白大太太回到老宅,也没说李氏答应到了京城给女儿送银子去的事情,只说李氏不同意带老太太一起上京去,把白老太太气的够呛,在家里直着脖子连骂李氏不孝顺,此时这府衙的人一去,白老太太更是立刻就炸了。 “李氏这个恶妇,这是想绝了老三的后!” 白老太太正要找李氏的麻烦呢,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直接就忘了自己还有白祥欢这个孙子这件事,没辜负宋温德期望,二话不说就命人将那女子接去老宅。 白祥欢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祖母不靠谱到了这样的程度,父亲也是她的亲儿子啊,她就没想想,若是接了这个女子进白家,以后父亲的名声可就再也洗不清了! 可怜父亲英雄一世,到老了,居然还要被自己的亲娘连同外人一起坑上这么一把! “宋大人,我父亲绝不是这样的人,这妇人绝不能进我白家的门儿!” 白祥欢态度强硬,白老太太派去的人明知道三老爷如今也是立起了门户的,一时不知道怎么好了。 所幸孙家的人也不干。 “这吕氏还是我孙家的人,白家凭什么接人?我们必定要带她回去!这样的**就该浸猪笼!” 丢人丢到白家去,还要得罪白炳雄,以后白孙两家,在弘农县,还怎么相处?再说这吕氏就这么轻飘飘送去白家,什么惩罚也没有,以后孙家还要脸不要? 孙家的门风就此不清白了,以后族中还娶不娶媳妇,嫁不嫁女儿? 衙门里热闹,外面也没闲着,不多时看热闹的人就聚拢而来,把衙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议论声嗡嗡嗡地响起来,大多数还是向着白炳雄说话,更有认得这吕氏的,更是对这吕氏唾弃不已,甚至还有人开始议论这孩子是哪位闲汉的孽种。 宋温德气急败坏地拍了几次惊堂木,也没能让衙门内外安静下来,一时间气的青筋直跳! 都是太祖当年多事,非说什么县衙审案,应该让民众监督以达公正,倒是让这些刁民生事! 不过这些刁民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这消息长了翅膀不成,这些人就闲成这样? 这消息自然没有长翅膀,这些人也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做整天大街上溜达听消息的。 李氏等白祥欢走后,就坐下来细想该怎么办,说到底还是怕儿子经事少,不放心。 很快李氏就想起来上次宋温德诬陷老爷私卖兵器的事情来,那一次,虽然老爷最后也占理,但是若没有衙门外的群情激愤,怕是那冯同知也没那么容易判老爷无罪有功。 李氏也不是很懂什么舆论导向,但是她很快就拿定了主意,发动自家下人,一人拎了一个篮子,上街买菜去了,不多时,弘农县七成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崇敬白炳雄,了解白炳雄的人,都是不相信这件事情的。 白炳雄这些年,好歹也算是个官儿,穷门小户的人也不是没人打过他的主意,可是身家清白相貌姣好的女子为妾他都没动心,能看上吕氏这样的妇人? 再说白炳雄也不该是那种睡了人家没胆量领回家的人,于是民众都觉得要去为白大人的名声做个证,那宋大人,可是看着跟白大人不和呢! 就这样,衙门里外撕扯着,闹腾着,到最后,宋温德不得不让了步,让孙家先把人带回去,但是不能立刻将这吕氏浸猪笼沉塘,要让白炳雄回来给个说法! 这吕氏见自己的命是保住了,又实在是惧怕李氏那个悍妇样儿,也就没有再闹腾,这件事算是暂时僵持在了这里。 待到白祥欢回去将事情一说,李氏更是恼火。 白炳雄的嘉奖旨意早就下来了,为什么不为她请封夫人? 还不是因为按着孝道规矩,要为她请封,就要先为白老太太请封,而上次白老太太为了白莲花算计自己这一家子的事情,已经让白炳雄寒了心,就这么把事情搁在了这里。 能把从前孝顺无比的白炳雄逼到如今这个地步,老太太也算是有本事,却还是不知道儿子已经与她隔了心,还要为了一己私怨插手这件事,在其中搅和! “罢了,看来只有等你爹回来,这件事情才能说清楚了。” 李氏很气闷,心里对丈夫多了一层埋怨,气道: “出了这事儿,这京城眼见着是去不成了,你妹妹,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样了!” 这个节骨眼儿上,她要是带着儿子上京,那这边白老太太还指不定怎么作妖呢,真要是让那女子进了门,以后白家还有什么脸见人? 李氏越想越难过,眼泪就滚滚而落,她的欢娘啊,想再见面,怎么就这么难呢? 李氏自己哭了一回,在贴身丫鬟小英的劝解下才好了些,平复下来就立刻吩咐白祥欢去写信。 “你去给你父亲写信,给我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白祥欢利索地应了,就要去写,脚还没迈出门却又被李氏叫住了。 “你先站一站,我再想想……” 李氏坐在塌边,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最终叹了口气。 “罢了,先不要说这件事……只问问他在甘州如何了,让你父亲,照顾好他自己,告诉他,家中,一切都好,让他安心勿念……” 白祥欢愣了一下,立即明白过来,母亲这还是担心父亲会因为这件事分心,而父亲说过,战场上,只要心有挂碍,那就输多赢少。 白祥欢转身,恭顺地向母亲深深鞠了一躬:“娘亲,爹爹是什么样的人您最清楚,那女子的事情,定然是诬陷……” 李氏摆摆手:“不必你多说,不管是真是假,我此时都不想计较。” 这才是真正的夫妻情分吧?虽然心中苦闷不堪,却还是不忍心让父亲烦忧。 白祥欢走出门,外面还是烈日炎炎,曝晒着天地间的每一寸地方。 边关战事未完,又有大旱,今年秋冬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了。 远在甘州的白炳雄,没过几日就收到了家中的书信。 白炳雄识字不多,但也能看懂儿子的家书,还是家中一切都好,安心勿念。 他粗糙的掌心拂过柔软的信纸,拂平整,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床头的包袱里,妥帖地压在最底下。 “白将军,怎么收到家书了还不高兴?” 一边的副将看到他眉头紧锁,就凑过来笑道。 白炳雄勉强笑了两声,也不答话,转过脸就自己寻思去了。 李氏是识字的,也是会写字的。 往日家书都是李氏亲笔所写,虽然写起来没有儿子字迹好看,可他看了都很安心。 这一回,她为什么不亲笔写了? 是生病了还是家中有什么事儿了?他在外征战多年,太了解家里的婆娘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了。 想来想去,白炳雄还是把心思转到了这场大旱上。 甘州原本就是边境苦寒之地,土地贫瘠又缺乏水源,再加上战乱,本来就已经有些民不聊生的境况了,再加上最近大旱,有些地方的土地已经旱得开始龟裂。 到了这样的地步,甘州与附近的几个州县渐渐都有了流民,流民都是往东去的,定然会到陕州虢州……虢州怕也少不了流民,儿子不争气,手无缚鸡之力,家里可是不安稳了? 白炳雄猜来想去,不免心中烦躁,干脆出了大帐,冒着酷暑在军营里四处巡查。 走到一个营帐前,忽然听见一阵像是生病了一般的痛苦呻吟声,这样的呻吟声白炳雄并不陌生,每次恶战一场,满营的伤兵都是如此。 这些日子酷暑天气,胡人那边战线太长,死伤过多,这个天气出来打仗也是热死的比战死的多,很是消停了些日子,甘州城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恶战,这伤痛难忍的人难道是伤口未愈? 白炳雄一把掀开了营帐的帘子,走了进去。 只见一个伤兵正拖着军医的手臂苦苦哀求,让那军医给他些治伤止痛的药,可是那军医却低着头,半晌也不见动作,而那伤兵腿上的伤口,已经化脓溃烂,深可见骨。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不给他医治?!” 白炳雄只觉得热血冲头,一把揪过了那军医吼道。 那军医瑟缩了一下,却苦着一张脸嗫喏着回道: “将军,不是属下不给他医治,实在是,没有药材了啊……” “没有药材?怎么会没有了?钱粮官呢?” 甘州军营管着钱粮军饷一应军需的钱粮官很快就来了,看着白炳雄一脸为难: “白将军,下官正要去找您呢,如今,别说是药材,就是粮食,也很快就要没有了……近些日子,朝廷的军饷,一直都没见来,这个月,怕是没指望了……” 白炳雄呆住了,朝廷不给军饷钱粮了? 京城,袁先生也皱着眉头思索这个问题。 “户部如今是一钱银子也不往外蹦,这是打算饿死西北二十万大军吗?” 萧绍棠在袁先生面前走来走去,眉目间俱是煞气: “萧绍昀是不是疯了?他真是打算做亡国之君了?” 不给银子,西北原本的驻军,与前去增援的将士们,吃什么喝什么?伤了病了拿什么治?! 还怎么打仗?! 袁先生心中明镜儿似的。 皇帝如此作为,摆明了就是不想让西北打胜仗,过了一个月,若是不能彻底将胡人驱出西北,就要任由皇帝将秦王的功绩一笔抹杀,送两个长公主去和亲。 “哎,咱们这次,有些作茧自缚了。” 袁先生不由得有些懊悔。 第三百九十三章 苗头 “先生不必自责,就算我们不作茧自缚,别人也是要拿绳子将我们勒起来的,倒不如此时,只要解决了粮饷的问题,就什么都好说了……” 原本只是想让两位长公主拼死反抗,以打消皇帝突然要和亲的这个荒谬的念头,谁知道皇帝居然如此狠毒,不仅仅是对秦王狠,更是对千万守护边境的将士狠毒! 萧绍棠恨恨地在书案上捶了一拳:“大齐江山,居然比不上一个招魂台重要!户部的银子,居然要全都花在一个死人身上!” “这不只是银子的事儿,虽然如今粮税还没收上来,但是大齐商贾交上来的税银历来不少,户部也没真穷到没有银子的地步,以朱思明的圆滑程度,定然是皇帝说什么,他做什么,不拨银子,就是为了逼迫王爷休战议和罢了……” 袁先生沉吟:“若要说粮饷,按着如今胡人的伤亡来看,西北那边只需再撑过两旬左右,胡人必退。省着些用,几十万银子,还是有的,可是,咱们若要自己拿银子出来,只怕那位会更忌惮,还不知道会引出什么风波来……” 萧绍棠想起那一沓厚厚的清单。 秦王部属这些年在京城乃至大齐各地可没闲着,要论财物,并不缺,可是这些财物要是充当军饷,若是没有个正当名目,反而要被人拿住把柄。 而一个原本就深受皇帝忌惮的亲王,自己拿军饷出来,是可以被扣上造反的帽子的! 萧绍棠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从前对皇帝只是厌憎,如今真是结结实实恨上了——他可知道,他还能坐在他的龙座上任意妄为,是多少边关将士用鲜血换来的?! “世子,以属下之见,不如……” 袁先生脑子转的飞快,很快就想出了办法,只是一语未完,书房的门就被人敲响了。 “世子殿下,袁先生,吏部侍郎何大人,被皇上宣召入宫了!” “什么?” 萧绍棠几乎是在顷刻间就蹿到了那前来报讯的人面前,紧紧抓住了他的双臂,凤目含怒: “他为何要召七叔入宫?” 来人正是付寒,要是别人,也不能悄无声息进了这院子,他抬臂将萧绍棠的手从肩膀上拿了下来:“说是吏部今年调任地方的官员有误,要何大人亲自前去解释!” “不,绝不可能仅仅如此!” 萧绍棠断然道,回过头就跟袁先生告辞:“先生,我要即刻进宫,我不能任由他害了七叔!” “殿下且慢!” 袁先生虽然也吃惊这件事这么快就发动了,但还是比萧绍棠多了一分理智: “您如今还在禁足中,万万不可就这么莽撞进宫,太过刻意,反倒更惹人生疑!” “那我该如何做?那可是七叔啊,要是七叔有个好歹,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有生母和何家老太爷的事情在前,皇宫在萧绍棠眼里,不啻于龙潭虎穴,尤其是皇帝如今对何家与他的关系生疑,万一对七叔动手,谁能救得及? “世子稍安勿躁,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皇上是不会贸然对何七老爷下手的,他要算账的是何家,可不仅仅是何七老爷一个人!世子且静静心,属下这就去安排!” 袁先生也知道,何家七老爷何永茂忽然被皇帝宣召入宫,分明就是皇帝对何家真切起疑的苗头,当年的风波,怕是又要被搅动起来了! 御书房,皇帝坐在龙案前,已经将吏部侍郎何永茂晾了两炷香的时辰。 何永茂静静地跪伏在地,心里忐忑如同擂鼓,但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当年之事,原本就牵系全族性命,一招不慎就是阖族覆灭的下场,作为何氏子弟,他一直都是有心理准备的。 为了道义,即使身死,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这是当年父亲何老太爷的教导,他当年听从了,并且这么多年一直恪守承诺,如今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这样想着,何永茂的心跳也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萧绍昀正在专注的看着面前的折子,余光却时不时的瞥向何永茂。 见他从一开始的诧异渐渐变成平静,乃至最后一副古井无波的恭敬样子,心头疑惑渐深。 难道何永茂对当年之事真不知情?还是说他的暗卫调查出来的结果有误,何家并不曾与秦王坑瀣一气? 虽然有些吃不准,但是萧绍昀最终还是开口了: “朕听闻何爱卿族中侄子今年赶赴西北战场,战死沙场,可有此事?” 何永茂心中蓦然像是一块大石头砸了下来,虽然沉痛不堪,却也再也没有了那种提心吊胆的担忧。 果然如此啊。 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回道: “确有此事,乃臣长兄之三子丛棠,自幼酷爱习武,颇有报国之志,少年热血,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臣全家上下,悲痛难忍,却也深觉宽慰,能为国尽忠,为皇上尽忠,虽死犹荣!” “是吗?如此说来,此子尤为可嘉。”前世今生加起来,萧绍昀听多了这样冠冕堂皇的效忠之言,这话他并不当真,而是接着往下问: “朕,听闻秦王世子与爱卿族侄长相颇为相似,不知道爱卿如何看?” 何七老爷抬起头,一脸茫然带着丝丝悲切。 “秦王世子风采,臣有幸目睹过,但臣之族侄,已多年未见,以后也再见不着了……若是能有秦王世子万中之一,也是小侄之幸。” 这话回答得滴水不漏,萧绍昀冷笑了两声,就撇开了这个话题,问了他些吏部的事务,就让他下去了。 出了御书房的何永茂心中又开始打鼓,皇帝这看似不追究了,可谁知道,皇帝心中到底如何想呢? 何永茂不由得感叹,大嫂一辈子谨言慎行,颇有大家风范,偏偏其妹所嫁薛家,却是祸事的根源! 那日徐成霖赶赴东南,皇帝亲自出城相送,薛兰芝拉着秦王世子叫七表哥,就是寻常人也要多思量几分,更不要说疑心病日渐深重的皇帝。 看来还是要先通知家中做好准备,若是有个万一……也不至于被斩尽杀绝。 刚走到宫门处,何永茂迎面就撞上了行色匆匆的兵部侍郎汤源。 两人虽然一个是兵部一个吏部,但都同属侍郎级别,虽然没什么私交,但是见面问个好还是要的。 不过这回不等何永茂开口,汤源就满面关切地迎了上来: “何大人可有受到皇上责难?” 他怎么知道他是被皇上责难?何永茂心中一怔,客客气气的答道: “不曾,皇上也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如此我也就放心了……”汤源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顺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接着道: “今日我进宫也是受人所托,何大人无恙,我也就彻底放心了。还有几句话想要跟何大人说,不知何大人可否方便?” “方便,方便的很,咱们边走边说!” 何永茂一听就明白了,这怕是秦王府府那边让人捎话来了,连连答应,两人相偕往外走去。 直到出了宫门,马车开始行驶,汤源才压低了声音道: “那边有话,让何大人切莫轻举妄动,小心那位是要打草惊蛇!” 何永茂将这话一琢磨,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按照他的想法,是要先写封信回家的,其实细想想,若是因为皇帝问了几句话,他就即刻写信回家,若是被皇帝身边的人探查到,岂不是欲盖弥章吗? 只是这汤源什么时候又成了秦王那边的人? 汤源也不管他如何疑惑,一再交代:“万万不可露出苗头来,,西北那边自有安排!” 何永茂半路与汤源分开,径自回了家,一到家就叫来夫人与儿女。 “即日起,你们都跟着你们娘亲去清河外祖家去!” 何永茂在家中排行第七,此时也不过,三十多,不到四旬,儿女尚且年幼,听了父亲的话,都纷纷表示不解。 “父亲,眼见着秋试就到了,先生要孩儿好好用功呢,怎么这个时候去外祖家?” “就是,这么大热的天,怎么去呀?长路漫漫,不能到天气凉爽些再去吗?” 儿子与娇滴滴的小女儿纷纷表示反对,而何家七夫人却是从自家老爷的脸上看出了凝重与势在必行。 “老爷……” 她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但到底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何家七夫人也算得上是清河崔氏女,虽然与嫡支有些疏远了,但在清河也算得上赫赫扬扬。 “夫人,有劳你了,咱们的儿女,以后就交给你了,记住,无论京中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来,也不要去虢州!” 何七夫人心中一沉,知道怕是有大事了。 但她素来谦良恭顺,一口应了下来,也没有多说话,就带着儿女去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何永茂深深地松了口气。 娶一个大家出身,知书达理的妇人就是有这样的好处,无论你有什么事情她总是能处变不惊,无怨无悔的把你交代的事情做好。 京中即将不安宁,虢州也成了一个危险的去处,但愿夫人带着儿女远离京城,在清河能得崔氏庇佑一时,躲过这场劫难。 萧绍棠听说何永茂安然无恙,也总算是暂时放下心来。 但是他知道,后续的事情还远远没有个结束的时候。 心中烦闷之下,他在家中也坐不住,最后索性一抬脚出了门,在天色将暗之时摸进了威北侯府。 如今的欢宜阁被侯府侍卫把守的严严实实,没有了威北侯夫妇特意放行,萧绍棠再如何,也只能远远的望着欢宜阁叹气。 威北侯夫人看着眉目清朗的少年站在湖边,静静伫立凝望,心中就有些不忍。 到底还是打发了高嬷嬷亲自去请白成欢。 “四小姐,虽说这秦王世子不羁了些,可到底也跟大少爷有些往日交情,不如,您出去看看?听说,吏部何大人被皇上叫进了宫里,说是,秦王世子与何家故去的一位少爷有些相似,皇上心中有了疑惑。” 白成欢手中执笔,正画着一幅锦鲤,听了高嬷嬷的话,手一抖,那五彩斑斓的锦鲤瞬间就成了一团混杂的颜料。 这些日子,萧绍棠没少往威北侯府跑,她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她并没有起过想见他的念头。 要断就断个干净,若是明知道不可能还若即若离给人以希望,那实在不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 可是萧绍昀对何家起了疑心,动作居然这么快…… 白成欢扔了笔,心中也是乱成一团乱麻。 她知道薛兰芝蠢,自然也知道这件事情,若是真的揭了出来,后果何等严重。 “罢了,我出去看看吧。” 虢州那个阳光灿烂的少年何七不时地在眼前晃动,白成欢最后还是没能铁石心肠。 她实在不愿意看到那个阳光灿烂的少年变得沉郁悲伤。 等萧绍棠看到廊桥那边缓缓走过来的白成欢时,使劲地将眼睛眨了又眨,几乎觉得是自己的幻觉。 他以为她还是不会出来见他的,毕竟她那天扬手扔落花的样子,是那样决绝无情。 萧绍棠焦躁不安的心情,随着那白衣的人影渐渐走近,慢慢的安静下来。 “白成欢……” 来之前,似乎有千言万语,满肚子的话想要对她说,可是这会儿真的见到了人,萧绍棠却觉得自己居然有些词穷。 好些日子,他没有见到她了,该从何说起呢? 虢州那个阳光灿烂的少年何七不时地在眼前晃动,白成欢最后还是没能铁石心肠。 她实在不愿意看到那个阳光灿烂的少年变得沉郁悲伤。 等萧绍棠看到廊桥那边缓缓走过来的白成欢时,使劲地将眼睛眨了又眨,几乎觉得是自己的幻觉。 他以为她还是不会出来见他的,毕竟她那天扬手扔落花的样子,是那样决绝无情。 萧绍棠焦躁不安的心情,随着那白衣的人影渐渐走近,慢慢的安静下来。 “白成欢……” 来之前,似乎有千言万语,满肚子的话想要对她说,可是这会儿真的见到了人,萧绍棠却觉得自己居然有些词穷。 好些日子,他没有见到她了,该从何说起呢? 第三百九十四章 发簪 摇蕙亦步亦趋地跟后面,望着前边并排而行的白成欢和萧绍棠,有一种恍恍惚惚的错觉—— 这似乎和春天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吧? 大小姐似乎还是那个大小姐,何七少爷似乎还是那个何七少爷。 可是大小姐却原来是另外一个人,而何七少爷也成了另一个人。 这两个人的缘分,可真是…… 眼见着两人在凉亭中落座,摇蕙赶紧收回了飘远的思绪,命身后跟着的小丫鬟去准备茶水点心,自己规规矩矩站在了凉亭不远处。 湖水粼粼,在这样干燥炎热的天气里,带来丝丝凉爽,顺风吹到凉亭中,萧绍棠身上觉得说不出的舒适惬意,心里却如湖水一般泛着哀哀的凉,止不住的觉得忧伤懊恼。 自那天之后,这是她头一次见他,可她那瓷白如同湖中睡莲一般脸上,连红也不曾红一下,黑眸中更是波澜不惊,一如从前——似乎他满腔的心意于她并无半点干系! 这样的漠然,真是让他觉得心里害怕,却又止不住庆幸,还好,她肯再见他一面。 只要能常常见面,见面三分情,他总会慢慢让她明白他的心意。 白成欢倒没有他想的这样多,眼神十分坦然地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这些日子不见,他似乎是憔悴了几分,好看的凤目轮廓里,一双幽深如寒潭的瞳仁,一时瞧瞧她,一时又低垂下去,辗转忧伤之意虽然也在竭力掩饰,却还是丝丝缕缕漫出眼眶……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心思,求而不得,也是件很令人痛苦的事情。 白成欢在心里轻轻喟叹,到底是觉得有些愧疚的。 若是她一早就知道他看上她哪儿了,或许还能改改——虽然直到这会儿她也不知道他看上她哪儿了。 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办法。 想了想,她到底还是先找了个话来说: “你最近,好像清减了些……” 站在凉亭外树荫下的摇蕙于一片寂静中听到这话,瞬间都替秦王世子觉得心痛,这是为了什么清减的,不是明摆着的吗? 这样拿针戳人伤口,大小姐真……不是故意的? 萧绍棠却是完全没有这个想法,近日来的乌云满天仿佛一瞬间散去,心里顿时觉得美滋滋的。 他似乎是瘦了那么一点点,她都能看出来,这是开始关心他了吧? “是吗,我生来就有些苦夏,天气热了自然就……”萧绍棠说了一句,又有些丧气,自己说的这是什么呀? 不是该趁这个这个时候说说自己是如何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为了她茶不思饭不想的吗? 萧绍棠深恨自己平日里的口齿伶俐此时为什么全都变成了笨口拙舌! 白成欢瞧着期期艾艾的萧绍棠,像是看到了前生的徐成欢。 她觉得自己真是错了。 注定了会让他的一腔情意尽数付诸流水,又何必跟他说旁的呢? 小丫鬟就近从欢宜阁拎了新鲜的点心茶水过来,交给了摇蕙。 摇蕙也实在是觉得秦王世子这个样子太让人难受了,偏生大小姐心如磐石一般,只冷眼坐在一边看着。 要是搁在其他小姐身上,这样好看的男子坐在她身边,哪里还有这份冷淡镇定? 可惜了,大小姐终归是与旁人不一样的。 摇蕙就拎着提盒走进了凉亭,将提盒中的茶点一一放在桌上,打破了尴尬的沉寂: “这是府里新做的绿豆糕,降火解暑,世子殿下与大小姐尝尝。” 一边说一边给白成欢暗暗使了个眼色,就又出了凉亭,远远站着去了。 白成欢接收到摇蕙这样的眼神,不解又诧异,摇蕙这是什么意思? 是说她这个主人待客不周?可她对谁都能做到,就是对眼前这个人不能太周到。 但她到底还是伸手将那浅绿色的精致糕点往萧绍棠眼前推了推: “你不是说有许多话要与我说吗?尝尝吧,吃完了就赶紧说。” 萧绍棠直直的盯着那绿色的糕点,似乎有些惊喜,没有一点迟疑,拿起来一块就吃了下去。 她让他吃的东西,他自然是要吃的。 吃完了,又喝了杯茶,萧绍棠才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关于和亲这件事,皇帝与朝臣的妥协她是听说了的,可是关于何家这件事,宫中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来。 “……何家冒着灭门之祸将我养大,因为我,老太爷落了一身的病,卧床十七年,受尽了人世间的痛苦折磨,因为我,父亲与母亲也一直都不和睦,家里的人都小心翼翼,无事都不敢往京城来,甚至大哥二哥,明明才华横溢,可以留在京城为官,却都要调任到偏僻县城……我欠何家的,这辈子都还不清,若是再让他们因为我而入罪,那我真是百死莫赎其罪……” 似乎是因为眼前坐着的女子是他一直放在心坎上,觉得最为亲近的人,也或许是因为此情此景太过安逸舒适,萧绍棠就像是一个憋了十天半个月没有开口讲话的人一般,真的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跟白成欢讲。 白成欢仔细的听着,不时颔首,并没有去打断。 他毕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啊。 在这京城,举目无亲,活得小心翼翼,那些尊贵显赫的地位,和他恣意洒脱的外表,都如同遮住世人眼睛的浮云。 当这浮云散去,围绕着他的,始终就只有殚精竭虑的谋士与雄心勃勃的下属。 “从前我并不知道这些,还任性地怨怪父亲母亲,还曾经忤逆老太爷……如今想来,真是无地自容。” 少年俊朗的面容上满是愧疚与悔恨的神色,让白成欢心生怜悯: “你也只是一个无辜的人,毕竟从前的事,你当时也不知道,这并怪不得你。” 话一出口,白成欢却觉得有些不妥。 她如今该做的,应该是冷着萧绍棠,这样的话说出来,是不是,有些太过于关切了? 萧绍棠听她如此温柔的安慰,果然就有些想多了,一双凤眸中漾出层层的暖意,忽然觉得自己心中的迷茫与难过,此刻都有了个停靠栖息的地方。 白成欢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心头发慌,轻轻咳了两声,开始说正事: “那你可有想好,如今,该怎么办?” 以萧绍昀的秉性,既然起了疑心,这件事情就绝不可能善了。 “我已经写信,送去西北告知父王,我是在想,能不能将何氏一族所有人迁往西北,至少,在父王的的羽翼下,能保他们安然无恙。” 将自己在意的人放在最安全的地方,这是萧绍棠下意识的想法。。 但这个想法立刻就被白成欢驳回了: “如果只是一人两人,那倒不是难事,只是何氏一族在虢州已经繁衍生息近百年,人数众多,你这场事端若是牵连起来,九族之内怕是都难以幸免,难道你能将他们九族之内的所有人都迁到西北去吗?” 萧绍棠垂头想了一想,只能满心苦涩的承认,这个想法非常不现实。 “老太爷一辈子,都将风骨看得极重,让他抛下祖业,远走他乡避祸,的确是很难……” 白成欢点头,接口道:“不错,更何况虢州乡土风俗最讲究热土难离,阖族搬迁并非易事,而且人数众多,难免引起萧绍昀的注意,他若想要找借口动手,反而更加便利。你日后还是多注意些,不要与何家任何人再有来往,还有你那个表妹,想办法让她早日离开京城为好。到底这件事,还要从萧绍昀这边下手。” 萧绍棠点头,叹气,虽然何家这么多年远离京城,可到底还有根基在那里,一举一动的确很容易生出事端。 “嗯,此事我与袁先生再行商议,一定不能牵连到何家。此时,若是有其他事能拖住皇帝,我就有一线喘息之机,等等看父亲那边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如果说其他事能拖得住萧绍昀,眼下倒是有一件,况且于秦王那边也有益处。” 白成欢说着话,心中也一直在盘算关于朝廷不给西北军饷的事情,毕竟虢州的父亲也在甘州,也是属于秦王麾下,若是皇帝执意为难秦王,那么父亲必定也会深受其害。 萧绍棠有些惊讶,却又很快释然,白成欢聪慧,他一早就知道的。 他眼神专注地看向白成欢:“你说,我听。” “据你所说,王爷手中,银子不缺,只是没有名头,不好擅自拿出来,充作军饷,我的意思,是京城这边再着人与皇帝交涉,让户部至少出一部分银子,至于剩下缺的部分,那就让大齐的商贾巨富来出吧,号召他们捐银,支持边关。” 白成欢一双黑亮的明眸望向萧绍棠:“毕竟,不管那些商贾是谁的人,总归是大齐的人,这样将银子花在西北,一样都是花,却谁也不能说出什么来!到时候大齐民意沸腾,萧绍昀必定就没有如今这么悠闲了!” 萧绍棠瞬间领悟。 这是让父王部属的那些商贾富户,以捐银的形式,将银子正大光明的送到西北,这样一来,无论父王暗地里补贴了出多少银子,至少明面上都是光明正大,合情合理的。 “这个主意很好,若是真走到这一步,谅萧绍昀也说不出什么来!”萧绍棠几乎要击掌赞叹了,这个方法很简单,但是能够顷刻间想到,一般的女子还真是难以做到。“只是由谁来牵这个头,确实要好好思虑一番。” “就是如此,这个人选很重要,一个不留神,就可能被萧绍昀以扰乱朝纲的名目废掉。” 白成欢抬头应和道,由衷的觉得和萧绍棠说话是一件非常轻松惬意的事情,似乎只要她提出一个想法,他就能自动的想到后面的事情。 这样能将目光放得长远的人,加以历练,绝对会让萧绍昀觉得头痛。 萧绍棠也抬起头,眼神柔柔得如同春日的湖水,几乎能将白成欢溺毙在其中。 前后不过两盏茶的功夫,萧绍棠就觉得自己这一天的忧虑都在白成欢这里烟消云散。 似乎不管他说什么,她都能够理解,能够明白,并且很快就能给出相应的回应。 这真是上天对他的眷顾。 不待萧绍棠激动的心绪平复下来,白成欢就起身离座。 萧绍棠这样的眼神,实在看得她心里发慌。 “好了,你要跟我说的两件事情也说完了,这只是我的一些想法,你还需要与你的部属好好商议一番,天气炎热,我也不送你了,如果你还要见义父,还请自便,若是不见,也请自便吧。” 白成欢依着规矩,轻轻地福了一礼,敛起衣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其实这些事情,你完全不必找我来说,你手下自有谋士为你谋划,或是你与我义父相商,总会有很多人愿意为你排忧解难的,何必非要来寻我,你我二人,到底男女有别,以后还是避着嫌吧。” 避嫌……又是这两个萧绍棠最不喜欢听到的字儿。 对此,萧绍棠只当做没听见,不作回应,心中却想着,送给父王的信,不知道到了没有。 若他们此时是未婚夫妻,还需要避什么嫌? 白成欢却再也不看他,疾步往前走,眼见着就要出了凉亭。 萧绍棠却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伸手就从怀中摸出一根簪子来,叫住了白成欢: “白成欢,等等!” “还有什么事?” 她回头,脸色一如从前生疏时的清冷。 萧绍棠将那支簪子递了出去,小心翼翼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我前去西北之时,你曾赠我朝颜,送我如意结佑我平安,而我却也没有好好的送过你什么东西,人常说,人情之事是一来一往,我觉得这样很不妥,所以,还请你收下这只簪子,全当我的回礼!” 白成欢凝目看向被萧绍棠捧在手心里递到面前来的簪子。 那是一支京城贵女中流行的琉璃簪。 簪身银光闪烁,簪头的百合花晶莹剔透,一眼看去,是极其精巧之物。 可这男子送女子发簪……她心中无奈,这还是不死心啊。 “这就不必了,你曾经送过我一套文房四宝,已经比我送你的东西贵重千倍不止,已经是有来有往了。” 她容颜冷淡,轻轻说道。 第三百九十五章 论情 萧绍棠心底黯然。 那套文房四宝啊,他知道她从来就没有用过,估摸着此时还整整齐齐的在白家放着呢。 “这也,并不只是回礼。” 心底的黯然也是一瞬间就过去了,反正他在白成欢面前一直得到的也只是拒绝而已,就算再多两次,又有什么大不了? 萧绍棠是下定了决心,绝对不会将这发簪收回去,他又将手中的发簪往前送了送,道: “那日我从西大街经过,看到这支发簪,觉得它很漂亮,与你很相称,所以,我就买来,想要送给你,你不必多想,只是顺手而已。” 顺手啊,真是与那句“你想多了”有异曲同工之妙。 白成欢十分感慨。 不过此时心如明镜一般的她又怎么能被这样的轻描淡写迷惑呢? 她后退一步,道:“不必了,我不会收你的东西,你心里应该清楚。” 话音一落,她转身就走。 少年炙热的情意,她自然是清清楚楚的,可是她是没有办法给出半点回应的。 可忽然她就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拉住了,回过头,正对上萧绍棠那双陡然间变得光芒璀璨的眼睛。 “白成欢,我就是喜欢你,我就是想送东西给你,我就是想要和你在一起!可能你如今还不喜欢我,我也不敢奢求更多,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点点机会,让我慢慢走进你心里,好不好?” 从前那个一直在犹豫徘徊,不知所措的少年,矜持的外表终于完全褪去,向他喜欢的人袒露出了最真挚的一颗心。 虽然如同等待命运宣判的囚徒一样,因为不知道前路将会如何,而慌乱心跳,可是他已然决定,再也不会遮遮掩掩了——她是一个如此聪慧冷静的人,所有的遮掩,那些循序渐进的想法,都毫无意义。 长长的睫羽忽闪了两下,白成欢眨了眨眼睛,仿佛看到一颗正在热烈跳动的心,就这样直白地袒露在她面前,只要她轻轻一伸手,就能抓在手中,从此归她所有。 可也只是仿佛而已。 连一个陪伴了十二年的人,到底对她存着怎样的心,她都无法掌握,又怎么再敢奢望去握住别人的心呢? 命中注定,她是要在眼前这个少年的心上,划下两道划痕,让他知道,人生中最初的心动,有时候只是一个错误,待到岁月渐远,总会面目全非。 “你为什么喜欢我?你对我了解多少?你可知道从前的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如今的我又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你知道我这副容貌之下,藏着的又是怎样的一个灵魂吗?” 泠泠之音满含着质问与讥诮,白成欢嘴角微弯,露出了萧绍棠梦寐以求的笑容,但是嫣红的唇瓣中吐出的依旧是冰冷无情的话语: “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以为这就是心动,这就是喜欢,可以后你总会知道,这只是你曾经做过的一个,五彩斑斓的梦而已,如果你真的把这个梦当了真,那你梦醒的时候,一定会十分痛苦。如这般,私相授受之事,还望秦王世子不要再做,于你我都不好。” 白成欢觉得自己字字珠玑,是在劝导他不要误走自己这条歧途,可萧绍棠却觉得字字锥心。 她这是在与他论情吗?这是在告诉他世间情为何物吗? 他清晰地看到白成欢的脸上,随着这样刺痛人心的话,浮现出一种冰冷绝望的神色。 明明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面容精致中甚至还带着些稚气,可是她的语气,就像是神话传说中的那位仙女麻姑,仿佛经历了数不尽的沧海桑田,世间万物在她的眼中都只是幻化成一潭死水,再也激不起半分波澜。 为什么会这样呢?一个正当花季明媚的少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 让他心头沉甸甸的,甚至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心疼,她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变成这样? 明明之前的十六年,她只是一个疯傻的可怜女子,甚至在她神智清醒的那一天,他也在一旁,在这之前,又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够伤到她的心呢? 湖畔温柔的夏风拂动树叶的声音仿佛都沉寂了下去,周围的一切都渐渐变得虚无缥缈起来,唯有两人久久对望着,如同一场无声的对峙,一个伸着手,一个不肯接。 摇蕙站在一边,想来想去,也唯有一声叹息。 她真的是恨不得伸出手,替小姐将这支发簪接下来。 秦王世子,多好的人,可是小姐,心里曾经装了一个九五至尊的人,又怎么能装得下其他人? 真是太可惜了。 黑眸幽深,凤目执着,一场无声的对峙,最终还是萧绍棠率先败下阵来。 “罢了,我要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你回去歇着吧,小心太阳晒着你,至于这簪子……送出去的东西,我决不会收回!” 萧绍棠罕见的咬了咬下唇,不等白成欢因为他这个小儿女一般的动作目瞪口呆,就上前两步,忽然伸手,将那支发簪插在了白成欢的发髻间。 然后利索的收手,后退,瞬间掠出一大段距离。 少年清朗的声音随着微风传来,传入白成欢耳中,却是句句直达心底: “你不是我,你也不知道我到底如何想,你也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绝不是一场五彩斑斓的幻梦!白成欢,来日方长,终有一日,你能看到我的真心!我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萧绍棠!这个无赖!” 白成欢气急败坏地将那只发簪从发间拔下,萧绍棠却已经掠出去好远,顺着小路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内。 这明摆着就是强行将发簪赠与她,让她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白成欢跺了跺脚,扬手就要将手中的琉璃簪扔入湖水中,却被摇蕙死死拦住! “小姐,这发簪您就算不喜欢,也先收起来,这要是丢了,可就再也还不回去了!” 摇蕙深知主子的心思,说话一说一个准儿。 恼羞成怒的白成欢慢慢将手收了回来——摇蕙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若是真将这发簪丢了,以后就再也说不清了! 白成欢将发簪攥在了手心,刚想用力,却又连忙放轻了力道,这要是折断了,弄坏了,也是个说不清的事情! 真是可恶! “我要去找爹爹娘亲,再不许萧绍棠踏入侯府半步!” 白成欢恨恨的道,抬脚就向着正院走去——她真是再也不要见到这个可恶的人了! 萧绍棠出了威北侯府的门,一直苦苦等候在门口的三喜就赶紧跟了上来。 “殿下,东西可送出去了?” 那簪子是三喜陪着萧绍棠,走了半个京城才挑到的,能不能讨得美人欢心,三喜也很想知道。 萧绍棠闷闷的点点头:“嗯,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还这么不高兴? 三喜压下心头的疑惑,没有敢再胡言乱语,乖觉地跟了上去。 一直到回了梨花巷的宅子,主子看着还是不高兴,三喜才估摸出来,东西是送出去了,但是讨得美人欢心,怕是没这么容易。 趁着萧绍棠更衣的功夫,三喜眼珠子一转,又想出一个主意来: “殿下,小的常听人说,美人爱英雄,那英雄嘛,自然是要有男人的王霸之气,才能征服美人的心,小的觉得,像主子这样,是不是太过柔和绵软了?” 萧绍棠深深的看了三喜一眼,直看得三喜心里发毛,才慢悠悠地开口: “想不到本世子身边还这样卧虎藏龙,居然还有你这样的人才……时机未到,你懂得什么?以后这样不尊重的话,不许再说!” 三喜一听这话,口气不好,缩了缩脖子,再也不敢吱声了。 上次他不过就是无意中将那白小姐与窑子青楼的女人在话里捎带了了那么一丝丝儿,世子就气的抽断了路边一棵小树,他可不想跟那棵小树落得一样的下场! 萧绍棠的心情一时就觉得十分怪异,他能跟自己的下属说,他没有对白成欢施展男人的王霸之气,纯粹是因为他如果真那样做了,不但臣服不了白成欢,反倒可能挨一顿打吗? 要是光论力气,他自然是打不过白成欢的,不仅不能收服白成欢,搞不好还要被揍,此时这个情况,何苦呢? 倒不如专心致志,先解决了来自皇帝的威胁,还更靠谱些。 萧绍棠从这一天起,就把满肚子的郁闷烦躁,尽数转移到了皇帝的身上,这些都是后话了。 隔日,吏部侍郎何大人的夫人,就带着儿女,启程往清河娘家去了。 路上,摇摇晃晃,闷热得的如同蒸笼一般的马车中,七夫人崔氏这才从袖中拿出了临行前,老爷交给她的一个锦囊。 锦囊中的是一张薄薄的纸,最右方两个鲜明的大字首先映入了崔氏的眼帘: 休书! 崔氏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天地都在旋转——老爷撵着她回娘家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给她一纸休书?! 她隐隐知道,自从皇帝将老爷叫去宫中说了一番话之后,老爷心里就装了一件大事。 可无论什么样的大事,她嫁给给老爷十几年,生儿育女,患难与共,怎么能一纸休书就将她这样打发了? “娘亲,娘亲,您怎么了?” 幼女伏在她的膝头,轻声唤道,这才将崔氏濒临崩溃的心神拉了回来。 她猛然摇摇头,竭尽全力让自己清醒冷静下来,不会的,老爷断然不会对她如此绝情绝义,之前没有丝毫的兆头,凭什么就这么休了她? 她静下心来,开始仔仔细细思忖老爷近些日子的一举一动。 老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呢?大概是从秦王世子来访之后? 有好几次她都看见老爷一个人坐在书案前,眼中似乎含泪,可待她仔细看去,又没有什么。 据说这秦王世子与族中不幸战死的那个侄儿丛棠,容貌十分相似——难道这背后,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崔氏的心中隐隐不安起来,一目十行,将那封休书看过去,才又将那封休书折好,重新放入锦囊中。 这与其说是休书,不如说是将家中财产与儿女尽数给她带走的和离书。 崔氏眼前浮现出临走时老爷欲言又止的模样——以她的见识,很快就明白过来,老爷这封休书,怕是家中发生了大事,想要保全她与儿女,这封休书,怕是也要留待将来所用。 何家,到底是遇上了什么攸关性命的大事? 带着一头雾水,崔氏咬咬牙,到底有没有命车夫再将马车赶回去,反而命令车夫日夜兼程,加快行程,一路往西去了。 事已至此,她绝不能辜负了老爷的这番安排,还是先按照老爷的计划,将儿女们的后路都安排妥当,再来计较其他。 远在千里之外的虢州,何家大夫人路氏,却是跪在何大老爷面前,想要求得一纸休书。 “都是妾身之过,让自己的外甥女做出了蠢事,给何家带来祸患,妾身不敢推辞过错,如今只求一纸休书下堂去,还请老爷成全!” “玥娘,你这是做什么!” 何大老爷早就接到了京城的消息,自然是知道薛兰芝做出的蠢事,可无论如何,他从来没有将这样的事算在夫人身上。 对这个跟他一置气就置了十几年的夫人,至今为止,他心中只有满满的愧疚,于这件事上,他更没有觉得是夫人的错。 谁能想得到,薛家的嫡长女,居然就蠢成那个样子? “老爷若是不成全,妾身就只好去惊动老太爷了!” 路氏态度坚决,何大老爷心中烦躁不已,夫人莫不是还在跟他置气? “玥娘,从前的事情,我知道,我没有对你坦诚相告,都是我的错,可是小辈们犯的错,又怎么能算到你的身上?这样的话,千万不要再说了!” 路氏不语,只静静的跪在原地。 要说恨,这么多年,她自然是恨极了的,可是这件事,她却是真心愧疚。 明明知道自己的外甥女心中对何丛棠有意,却只是送走了事,没有及时告知薛家,才最终酿成如此大祸。 她一辈子觉得何家人对不住她,可如今眼见着,是她要对不起何家的人了。 她怎么还有面目在这个家里呆下去呢? 第三百九十六章 又一封休书 何家大夫人路氏,这一辈子最看重的是自己的出身和地位,而最坚持的东西,就是脸面。 不然她也不会忍下一口恶气,守口如瓶地让一个她以为的外室子冒充嫡子十几年。 这一点,何大老爷深知。 看到自己的夫人跪在地上,已经抛弃所有的颜面,想要一纸休书,只是因为觉得对何家愧疚,何大老爷心如刀绞。 他也屈膝跪在了地上,与夫人两两相对,一如他们当年成亲拜堂之时。 他欲要伸出手将自己的夫人揽入怀中,却又蓦然想起这段时日夫人对他一如既往的抗拒与疏离,只得僵在身前。 “玥娘……你我夫妻近三十年,你为我何家开枝散叶,抚育嫡子,为我操持后宅,殚精竭虑,这一辈子,只有何家对不起你的,你并无半分对不住何家的地方,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不能如此……如此活生生地挖我的心啊!” 何大老爷说的情真意切,眼中甚至有泪光闪动。 当年新婚之时,他的妻子尚且带着娇羞稚气,如今,却是满目沧桑。 那曾经的娇美柔和,是如何变成如今这样的容颜衰败,他是最清楚的。 “玥娘,你这辛苦煎熬的后半生,都是因为何家的缘故,我何永盛至死都还不清,我绝不会为了此等小事责怪你,你何必要如此?我们之间,已经蹉跎了十几年,往后,我们好好地过下去,不好吗?” 何大老爷在人前的端肃半分都无,苦苦哀求。 瞥见那抹泪光,何大夫人心头一震,这大半生的爱恨悲喜涌上心头,喉头几乎哽咽。 凝滞顷刻,她终归还是狠下了心,语气幽幽地道:“小事?老爷如今觉得这是小事,待到何家有满门倾覆之祸时,老爷还会如此想吗?老爷,当年您欺瞒妾身之时,就已经注定,妾身于老爷的余生,再也没有修复的可能……况且,若是皇帝降罪,我们也没有往后了,老爷还是给妾身一纸休书,这样,即便是死,妾身也问心无愧!” “我不会给你休书的,只要我活着一日,你就是我何永盛的妻子,我绝不会写休书!往后我任何事都能依着你,唯独这件事,我绝不能依着你!” 何大老爷这十几年,第一次在夫人面前硬气了一回。 可是何大夫人是何等固执之人,说了要自请下堂,就绝不是闹着玩。 她定定地看了何大老爷许久,起身,更衣,一路去了何老太爷的春晖院。 何大老爷连忙跟了过去。 春晖院中,一如往日般安静,只是庭院中的青藤也因为炎热干旱的天气不那么苍翠了,有些蔫蔫的气息。 阻拦不住,只得跟着夫人进门的何大老爷一看到青中泛黄的藤叶,心头蓦然沉重起来。 自从小七走后,父亲的身体,比之从前,是更加不如了。 都说草木知人意,这春晖院的青藤日日浇水,精心打理,却还有莫名枯萎之像,的确不是个好兆头。 最近一直在何老太爷床前侍疾的何二老爷正端着药碗出来,看见兄嫂一后一前地进来,连忙上前问好。 “二弟辛苦了,太爷如何了?” 即使前一刻还在向丈夫要休书,此时见了何二老爷,何大夫人还是脸色平静地与他说话。 “父亲还是那样,一时清醒了就念叨小七,一时糊涂了就昏睡,刚刚服了药,这会儿的精神头倒不错,大哥和大嫂进去吧。” 何大夫人点点头,步履从容地走了进去。 何大老爷就要紧追着进去,却被何二老爷拉住了袖子。 “大哥!”何二老爷将手中的药碗递给一旁候着的小厮,一手将何大老爷扯到了一边。 “有话快说,我有急事!” 何大老爷担忧地朝着内室看,心急如焚。 何二老爷虽然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却还是对何大老爷心不在焉的态度有些不满: “大哥,我要跟你说的,是大事!” “你快说,我听着呢!” 何大老爷第一次对弟弟如此没有耐心。 何二老爷就有些生气,语气加重了几分:“大哥,你早前过来之时,可看到父亲如今是个什么情形了?我是怕,父亲这样的情形……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何大老爷终于被弟弟的话拉回了心神,不由地心底一沉:“看到了……自从秦王来过之后,小七战死沙场的消息一传过来,父亲就像是卸了肩上的担子一般,虽然是没了负担,可看起来,也没了支撑,一日不如一日。” “就是这话,父亲这些年的心思,大半都放在小七身上,如今小七不在了,父亲也,唉,我实在是担心的很。” 何二老爷说着话,眉目间尽是哀戚。 “父亲虽然儿孙众多,可得他眼珠子一般自小看顾到大的,只有小七一个,偏生小七如今的身份,又是那样,大哥,我是想跟你商量着,能不能想办法,让小七回来一趟,好歹让父亲看上一眼,心里有个念想撑着,人也能好上一些,不然,他这样日日念叨着,我看了,这心里,实在是,实在是难过!” 何大老爷看了一眼何二老爷,眉头紧锁,就是一声怒斥: “胡闹!” 长兄如父,何二老爷自小也是惧怕这个长兄的,听了这声斥责,不由自主地就低下头去,眼角却渐渐湿了: “我知道这个时候,小七在京城也是百般艰难,皇帝又盯着咱们家,万事都需谨慎,可是大哥,我看着父亲这样,醒来梦里都是小七,万一,万一父亲有个什么不妥,却没能见上最后一面……以后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如何能心安?” 何大老爷的眉头渐渐松开,眼中却也是心痛为难。 这个时候,皇帝将何家盯得这样紧,小七那头自不必说,两边只要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面临着覆家之祸。 可父亲的心事,也正如二弟所说一样。不能置之不理,不然,将来若是留下遗憾,的确是一辈子难以心安的事情。 是以虽然他觉得为难,却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好了,你莫要如此,我想想办法,尽力而为,父亲还要多劳烦你照顾了,其它 的事情,我来想办法解决。” 何二老爷早年虽然也考上过举人,在外县做过官,但到底生性洒脱,不是那种能适应官场尔虞我诈的人,是以做了没几年的官,就辞官回家,过起了闲云野鹤的生活。 对如今的局势,他虽然心中也明白,可到底没有何大老爷体会的那么深刻,一应外务,也是不擅长的。 听大哥说想办法,也就不再纠缠这件事情,反正只要大哥答应了的事情,最后总会做到的。 “那大哥进去吧,今日大嫂也来看望父亲,可是有什么事儿?” 何二老爷这么一说,何大老爷才猛然一拍脑袋,想起了自己是过来干什么的,也顾不上跟跟何二老爷多说,抬脚就像一阵风似的冲进了何老太爷的内室。 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何大夫人已经将事情跟老太爷说了一遍,直挺挺的跪在了老太爷床前,等着老太爷发话。 何老太爷倚在床上的大靠枕上,枯树皮一般的脸上,两只眼睛,乍一看有些昏昏沉沉,但是其中闪烁着的利芒,半分没有失去往日的风采。 何大老爷进去的时候,刚好就听到了何老太爷低沉的声音。 “路氏,事到如今,是我们何家对不住你,今日你既然求到我的头上来,那我就成全你吧。” 话说完,展眼看见和大老爷进去,更是招手将他叫到了近前。 “你先回去,等休书写好了,我会让人送给你的。” 何老太爷打发儿媳妇离开。 路氏所求得到了允诺,犹如踏在云中雾里,心中又酸又痛,却又强打精神,起身出去了。 何大老爷见状,心中发急: “父亲,玥娘毫无过错,您怎么能答应她……” 何大老爷觉得心都要碎了! 何老太爷却目光沉沉,直到院子里完全听不到儿媳妇的声音,才瞥了儿子一眼,沉声道: “糊涂!眼见大祸将至,还不放她去寻一条生路,难道是要她跟着我们何家陪葬吗?!” “父亲,您的意思是……” 何大老爷脑中火花迸射,陡然间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这个时候休了路氏,让她回到娘家去,不管将来何家到何种地步,总不至于牵连她。 “为了小七的事情,我们何家已经对不起她了,又何必让她……咳咳……让她再因为我们何家受过?写!你不必回去,就在我这儿写,立刻就写!” 何大老爷连忙上前,对父亲拍胸抚背,心头却乍然难过的不能自已。 人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竟然,连走到最后的机会,都不能再有了! 何大夫人看着摆在她面前的休书,犹有些不敢相信。 眼泪无声地溢出眼眶,一边的樊嬷嬷连忙掏出帕子,替她将眼泪擦去。 “阿樊,我为了我的脸面,为了路氏的脸面,忍了这半辈子,到最后,却还是只能这样,我为路氏蒙羞了……” 路氏女,原本是贤良淑德的代名词,可以后,路氏又要多出一个被休回家的女子了,这对家族的名声,是很大的打击。 樊嬷嬷看着何大夫人这样,一阵心疼难过。 夫人这一辈子,过得有多么辛苦,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明白了,可为什么这样好的夫人,却落不到一个好结果呢? 等到眼泪渐渐干涸,心枯成灰,何大夫人才拿起那封休书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 越看,眼睛就睁得越大,这世间。居然有这样的休书? 陪嫁尽数带回暂且不说,就连两个儿子也皆都归在她的名下,允她带走,脱离何家! 这简直是荒谬的天方夜谭! 他的两个儿子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都已经二十多岁,在外为官了,要是跟着她走,怎么个走法? 这不明明就是让两个儿子跟着她一起出族吗? 她的两个儿子,可不仅是她的长子次子,更是何氏一族嫡支长房的嫡子,怎么这么容易,就让他们出族? 细细思索之下,何大夫人终于感觉到了不对——以老太爷的为人,断然不会这样轻易就给她一封休书,今日却给得如此干脆痛快,这原本就太不寻常! 何大夫人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几趟,回身问一直沉默不语的樊嬷嬷: “阿樊,你说太爷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真的大祸临头了?” 何大夫人做了十多年的当家夫人,自然不是个蠢笨的,很快就想到了这种可能。 樊嬷嬷点头:“以老太爷的为人,怕也只有这一条,才能说得通了。” 何大夫人跌坐在椅子上,瞬间觉得懊悔与惊惧笼罩了全身——她怎么就能蠢笨至此呢? 老太爷这样想,不知道是真的为她着想,还是觉得,她路容玥,此时求去,根本就是在躲灾避祸?! 何大夫人一把将那纸休书抓在了手里,慢慢的摇摇头,眼神逐渐变成了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坚定: “不,如果是这样,我就绝对不能走,我不能让人这样看扁了路氏,不能让老太爷以为,我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 春晖院中,待到何大老爷收拾好了心情,父子两人开始商议对策。 “而且若是如此,不如将族中几支分出去吧,若实在分不出去的,不如都休书一封,让各自的夫人带着儿女离家,能为何氏保存多少血脉就保存多少吧!” 何老太爷却对儿子的提议立刻否定: “不行,这样的动静过于大,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件事情你不必心急,让你写休书也只是以防万一,若将来何氏安然无恙,你可将她接回,至于其他,我自有对策!” “而且若是如此,不如将族中几支分出去吧,若实在分不出去的,不如都休书一封,让各自的夫人带着儿女离家,能为何氏保存多少血脉就保存多少吧!” 何老太爷却对儿子的提议立刻否定: “不行,这样的动静过于大,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件事情你不必 第三百九十七章 做错了什么? 何大老爷很久没有看到过父亲这样舒展闲适的神情了。 他抛开心中的一丝不安,陪着笑脸与父亲说话: “父亲今日看起来好了很多,看来这次的大夫很不错,开的方子起了效!” 多年为病痛所苦,纵然何老太爷心性坚韧,也是早就不知道舒适是什么滋味了。 但是他很给儿子面子,闻言也笑了笑:“是啊,这大夫不错,记得多给些银两……” 说着,又打起精神问起另一件事来: “听他说如今大齐各地都是大旱,今年的饥民怕是要较之往年多出四五倍去,咱们家各个庄子上的存粮,还有多少?到时候留够咱们族里的嚼用,看有多少富余的,都散出去接济乡里吧。” 何大老爷听父亲提起这个话茬,就知道必定是为了灾年施粮这件事。 这件事自何家祖祖辈辈以来,已经是做惯了的,每逢灾荒年景,何家总会施出去米粮无数,也不知道救过多少人的性命,这也是何家能够在虢州受人敬重的原因之一。 何大老爷就恭恭敬敬地应了,又陪着老太爷说了些闲话,服侍老太爷歇下,才退了出去。 但是跨出房门,何大老爷心里的悲愤就有些存不住了。 小七的事情,牵扯太大,不得不和父亲说,但是京城那边的状况,他一直不许人跟老太爷提起。 皇帝日渐昏庸离谱,被诛了九族的御史,挨了廷杖的大臣,因为赶工死伤无数的招魂台,滞留京城的秀女……这一桩桩下来,如今是轮到了何家。 这样想要寻到何家错处,时刻准备要何家阖族性命的皇帝,何家却还要为他的天下出力! 这让人如何不委屈?! 何大老爷一个人将春晖院到正院的路量了好几遍,也只能长叹一声,认了。 父亲眼里,终究都是苍生,不论皇帝如何,苍生何辜啊! 只是想到可能已经开始收拾东西的正院,何大老爷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养了十几年的儿子说没就没了,和他别了半辈子气的夫人,也要走了,活了一辈子,到最后,他居然活成了鳏寡孤独! 心内的惨痛与挫败几乎将何大老爷压垮,他在离正院不远的凉亭里坐了下来,实在是没勇气去回那很可能空落落的正院。 何大老爷就这样从正午坐到日落,从黄昏坐到天擦黑,都没动身。 小道上的丫鬟小厮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过去的时候都会惴惴不安看一眼一脸生无可恋的大老爷,然后行个礼,蹑手蹑脚走过。 何大老爷就在心里感叹,到底是夫人这么多年管的好啊,后宅一直规整有序。 这以后……他觉得心口又开始痛了。 樊嬷嬷也听说了这件事,想了想,还是叫了个小丫头,嘱咐了几句。 她倒是想劝夫人干脆趁此离开何家算了,这么多年煎熬也实在是够了,不论夫人与老爷,谁欠谁的,到了这个时候也总该还清了。 可惜,陪伴了夫人这么多年,她深知夫人脾性,是不会再走了。 那小丫头跑出正院,直奔何大老爷身边,叽叽喳喳就开始说: “大老爷,夫人把那休书撕了,夫人说了,她不会走的!” “什么?”何大老爷忽的一下站了起来,心口猛跳几下,顷刻间几乎是喜上眉梢! 转念间却又强压下了这股喜悦,呆呆的望着渐渐在夜空里显出来的一弯明月半晌,忽然变了脸色斥道: “今儿想不想走,都得给我走!” 小丫头被这样严厉的斥责弄懵了,扁了扁嘴,差点没哭出声来——老爷和夫人到底是要闹哪样?! 局势顷刻反转,先前非要走的,这会儿不走了,拦着不让走的,这会儿非要赶人走,何大老爷夫妻俩又开始杠上了。 何家的风波,外面的人一无所知,毕竟这和他们完全没有关系,他们关心的只是自己一家人在今年这样的年景里会不会饿死。 一场大旱,让无数的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根本,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慢慢收拾行李,真的无路可走之时,他们还是要和偶尔出现的灾年一样,一路往南,往北,往一切他们觉得能活下去的地方走。 随着水源的彻底干涸,京城附近渐渐开始聚集流民,尤其是招魂台附近。 原本修建招魂台之时,各地征调民夫,不愿意前来的人想方设法躲过了这场徭役。 可此时,看到修建招魂台的人居然天天能够有口饭吃,很多人竟然后悔不跌,甚至有人主动想要参与修建招魂台,却被不耐烦的监工粗暴的驱赶离去。 詹大人说过,修建招魂台的民夫,来了的就不能走,死伤再惨重也不能再往里面添人。 前来行巡查的工部官员见此,不由得叹息。 虽然自从上次秦王世子将这边死伤众多的事情闹出来以后,招魂台这边死伤惨重的现象有所好转,但人数还是在渐渐减少。 也不知道等这招魂台修成之后,这十万民夫还能剩下多少? 这世道,怎么就从好好的清明盛世变成了这样? 京城府尹对待流民的态度还是和往年一样,能驱则驱,不能驱的也不必理会,每日里派人看着,绝不许他们进城就是了。 在他看来,这些流民过了这个秋天就会走的,就像往年一样,最多到时候想办法调些粮食来,给他们吃上几顿饱饭就行了。 城外的流民就这样被阻挡在了京郊,不少人干脆安营扎寨,渐渐地形成了一大片难民区。 好在近日常常招魂台附近超度亡灵的圆慧和尚一颗慈悲心肠,不时从北山寺调出米粮接济这些流民。 不过到底是能力有限,圆慧和尚最近开始寻思着怎样才能让朝廷重视起来,想来想去,还是把主意打到了宋长卿身上。 “长卿,虽然今生你没有入朝为官,但你们宋家到底还有许多故旧,丞相大人也位高权重,你可能替这苍生做主?” 宋长卿苦笑: “做主?我何尝不想为这天下苍生作主?只是如今朝廷的主谁也做不了。” 户部尚书朱思明一直在哭穷,除了招魂台银子算是偶尔能蹦出那么一些以外,其他人,真的是一文也要不出来。 父亲发话也不管用,兵部尚书赵诗真无论如何闹腾也不管用,西北边关的饷银眼看着没个踪影,更不用说这还没有成势的流民。 “我会想办法,还望你多多体谅。” 虽然是这样,可宋长卿到底还是不忍心,算是模棱两可的答应了圆慧和尚。 京城内,赵诗真跟户部要了这些日子的银子,仍然不见一文钱的饷银拨出来,接连在早朝之上痛陈了几次,皇帝却无动于衷之后,赵诗真只能咬咬牙,自己想办法了! 兵部侍郎汤源,在赵诗真眼里,可谓是最忠心得力的部下。 他屡次向赵诗真进言,无论如何也要让西北秦王将这场仗打完。 “大人切记,此仗胜了不说,一旦输了,我们兵部也和秦王一样,在天下人面前,再也抬不起头了!” 这话深得赵诗真之意。 兵部付出了那么多人力物力,眼见着就能打一场胜仗,扬大齐国威,却要因为朝廷不出银子而战败,这到底算个什么事儿? 历朝历代,都没见过这等咄咄奇事! 于是赵诗真这个尚书和汤源这个侍郎,凑在一起想了许多天,想出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让京城的富户捐银! 这事儿赵诗真谁也没说,挑了个好日子,就当街卖起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各类兵器,大张旗鼓的告诉所有人,他赵诗真要为西北筹集军费! 一时间,京城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原本对秦王重现当年战神风姿满怀期待的百姓们 ,先是愕然,再是愤怒,最后纷纷表示,无论如何一定要出钱出力,让秦王打个胜仗! 他们大齐的守护神,他们心中那个战无不胜的战神,怎么能够因为粮饷,而守护不了大齐的江山呢? 很快就有几家书斋的掌柜,还有一些酒楼银楼钱庄的幕后主人纷纷捐银子,一日之内就筹集了几万两银子! 赵诗真激动得两眼含泪,连连称赞大齐百姓忠君爱国,一刻也没有耽误,即刻就命人将这些银子送往西北! 丞相宋温如初听说这件事之时,惊讶过后,第一反应就是这事儿实在是太丢朝廷的人了,堂堂兵部尚书,怎么能带头做这种事情? 他就要前去阻拦,却被儿子宋长卿拦住了。 “父亲,皇上心思难测,万民百姓的心思却很好猜,儿子知道您心向皇上,怕这样的事情有损皇上的颜面,可是您想过没有,若是您与万民为敌,天下百姓会如何看您呢?您心中想必也清楚,皇上,早已经不是从前的皇上了,还是说您也想看到秦王战败,看到大齐的疆土分崩离析,看到大齐向胡人卑躬屈膝,用两个长公主去自取其辱?” 宋温如被儿子的这番话阻住了脚步,脑子里翻来覆去想起来的,也是老师席泽岩一再的劝阻。 他们都说,皇上不是从前的皇上了,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皇上,为什么会成为如今的样子? 仅仅就是为了一个死去的孝元皇后吗? 萧绍昀在宫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面无表情了很久,这让前来通风报信的官员心里一阵忐忑。 本以为这件事会惹怒皇上,赵诗真不死也得脱层皮,可皇上这样一言不发,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好萧绍昀沉默到最后只是让他退下了,然后起身去了春熙殿。 安国长公主与定国长公主,自从那日以死相逼之后,就被皇帝派人软禁了起来。 虽然日子比从前还要难熬,但是两人既然豁出去了,心中的忐忑不安反倒没有了。 如今的状况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呢? 至少如今满天下的人盯着,皇帝应该不会轻易就将她们就去和亲,或者让她们无声无息的消失于这后宫之内。 看到皇帝出现,两人居然也不像从前那般怯懦害怕,镇定的行了礼,就站在了一边,任由皇帝用阴冷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们。 “两位皇妹可是心中怨恨朕?” 萧绍昀望着春熙殿狭窄阴暗的一方天空,语气阴森。 他曾经以为这辈子重新来过,一切都会按照他计划的去走,一切都能够顺顺利利,称心如意。 可直到如今,没有一件事是让他能够顺心的,成欢的魂魄始终无法完整归来,边关战事又让秦王完美崛起,重获民望,朝廷官员也一个个都比前世还要不听话——如今他仅仅是想处理掉两个自己看着不顺眼的人而已,居然也如此难以做到! “皇兄圣明,臣妹心中不敢有所怨恨。” 从前,她们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皇兄身上,如今,她们已经是不再抱任何的幻想了。 父皇不在了,她们作为长公主原本应该拥有的荣华富贵,今生也绝不可能得到了。 而以后,即使不去和亲,她们也还是要在皇帝的手心儿里挣扎求生,这是她们已经意识到的现实。 说恨与不恨,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随你们,恨不恨朕,对朕来说,根本无所谓,朕只是要让你们知道,妄图利用大臣来威胁朕,那你们就打错了主意!这辈子,朕绝不会让你们好过!” 安国长公主和定国长公主听着这冰冷无情的话语,心中怆然之际,终于忍不住愤慨问出口: “皇兄可否告知,我们姐妹,到底做错了什么?!” “随你们,恨不恨朕,对朕来说,根本无所谓,朕只是要让你们知道,妄图利用大臣来威胁朕,那你们就打错了主意!这辈子,朕绝不会让你们好“随你们,恨不恨朕,对朕来说,根本无所谓,朕只是要让你们知道,妄图利用大臣来威胁朕,那你们就打错了主意!这辈子,朕绝不会让你们好过“随你们,恨不恨朕,对朕来说,根本无所谓,朕只是要让你们知道,妄图利用大臣来威胁朕,那你们就打错了主意!这辈子,朕绝不会让你们好过 第三百九十八章 要上吊 可是父皇又有哪里对不起他了? 他的生母乔皇后触怒父皇,父皇都没有迁怒于他,没有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他为何还对父皇有这么深的怨恨? 安国长公主与定国长公主虽然到最后都没有弄明白她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可也终于明白,她们与她们的皇兄,再也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了。 身为父皇的女儿,若说是一种原罪,那这样的罪是永远都洗脱不了。 “还请皇上恕罪,臣妹觉得,能生为父皇的女儿,是我萧惠雅一生最大的荣耀。” 安国长公主虽然跪地,头却高高扬起,姿态尊贵倨傲。 那样带着皇家女儿特有的骄傲风姿,让尚且年少的萧惠雅看起来居然与惠郡长公主有五分相似。 定国长公主萧惠歆先是有些惊讶的看着自己的姐姐,然后也慢慢的同她跪在了一起,昂首看着萧绍昀,面上再无一丝惧色。 是啊,这是她们活在世间唯一的骄傲了,除了这个身份和荣耀,她们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没有。 萧绍昀眼神冷漠的从她们身上掠过,终究冷笑数声,扬长而去。 等到萧绍昀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萧惠雅才一把将妹妹搂入怀中。 “不要害怕……不必害怕,咱们手中有父皇给的令牌,什么也不必怕!” 萧惠歆含泪点点头,依偎在姐姐的怀里,终于找到了一丝安定。 萧绍昀莫名其妙的来,莫名其妙的走,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虽然两位长公主最近闹出的动静有些大,可因为之前当隐形人的时间实在是太长,如今又被皇帝如此明显的厌弃,谁也没有把心思放在她的们身上。 唯有几位太妃太嫔私底下说些闲话的时候提到了她们。 “难怪当年淑太妃生不出孩子,也没有动过心思,想要将哪位公主养在膝下,如今想来,她倒是聪明,只笼络好了孝元皇后,如今不管孝元皇后在不在,皇上都把她捧得高高的,咱们这两位长公主,也实在是不争气!” 高太妃自来是看惯了惠郡长公主的嚣张跋扈,对安国和定国两位长公主被皇帝如此对待,心里就很有些瞧不上。 她打心眼儿里,还是认为两位长公主太软弱了些。 康太嫔拍着胸口,心有余悸: “可不是这话!人都说,儿女就是前世的债,这辈子来讨债的,当初我还差点想向先帝讨了宁王做儿子呢,幸亏没有!” 安太嫔坐在一边冷冷地听她们这样说,心里很是不以为然。 高太妃只顾着嘴上痛快,却没有想过,两位长公主如今的处境不比从前的惠郡长公主,那会儿,先帝可是还在呢,民间有爹和没爹的孩子还是两样呢,更何况是皇家。 高太妃和康太嫔热热闹闹的说了一阵子,才想起来一边的安太嫔。 高太妃就撇了撇嘴揶揄道: “安姐姐怎么也不说话,要知道咱们这些等死的人,如今可是就数你最风光,若你那侄女儿能得皇上青眼,那你可就是下一个淑太妃了!” 安太嫔知道他们说的是安竹林。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淑太妃看着如今安享尊荣,却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淑太妃。 她的娘家与安国公府原本就只是远亲,如今的安国公府就像一滩烂泥,两家早已不来往,更何况若是安竹林得宠…… “罢了,我还是没有淑太妃妹妹那样的福气,况且我们安家人一向不聪明,我这剩下的年头,只求能安安分分的终老也就算是福气了。” 安太嫔比不得别人心无挂碍,随意说笑,她是真的忧心忡忡。 安竹林坚称自己是孝元皇后,原本就有几分诡异,若是真的,那也很勉强,若是假的…… 安家如今和安国公府到底还算在九族之内啊! 被安太嫔惦记着的安竹林,坐在慈宁宫的花树下,那种因为重生而胜券在握的感觉,又逐渐褪去了几分,在这炎热的天气里,后背逐渐沁出凉意来—— 幸好,幸好她没有冲动! 又是一桩和前世不一样的事情了! 前世,萧惠雅和萧惠歆的封号,并不是如今的安国和定国,而是淮阴长公主和淮南长公主。 听起来虽然没有安国和定国高贵,但切切实实是备受萧绍昀宠爱的长公主,萧绍昀给了她们封地,徐成欢亲自为她们挑选驸马,操持一切,她们虽然没有了父母,但却一切圆满。 皇家的三位长公主,成了大齐女子,除了徐成欢以外最羡慕的人。 明明萧绍昀一开始对她们都很好的——后来呢? 后来萧绍昀对她们如何,她被徐成霖送到了庄子上,也并不知晓。 若说萧绍昀真有什么对她们不好的理由,那也唯有她前世听说过的传言,传言两位长公主曾经在京城贵妇面前贬低徐成欢,埋怨她不能为皇帝诞下龙嗣,还要独霸后宫 甚至传言中,两位长公主还曾偷偷地给皇帝进献过美人…… 可是,就算有这些事情,那也都是前世啊! 这才什么时候?这才熙和四年! 萧绍昀到底是为什么,忽然之间就对两位长公主如此苛刻狠毒? 她原本还打算,若是实在无法接近萧绍昀,是否可以从两位长公主身上下手,此时此刻,只能庆幸自己犹豫了那么一瞬,才不会被牵连到! 安竹林独自一人想了很久,想到心乱如麻,也没想出个原因来。 徐成意静静地站在自己寝殿的门口,望着面容姣好的安竹林,硬是将心中的嫉妒与气愤压了下去。 明明她才是徐成欢的亲姐姐,却为什么处处都被这安竹林拔了头筹? 淑太妃与詹士春似乎也都将重心放在了这妖女身上,更显得她在这宫中孤苦无依,真是岂有此理! 徐成意暗地里咬牙,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安竹林比她先获宠! 白成欢与梁思贤正肩并肩,躺在水阁中的凉塌上,一人一个盘子的吃着葡萄。 “萧绍昀如今是越来越疯了,不仅仅对你……他这是要落得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吗?” 梁思贤愤愤地咬碎了一颗葡萄,话也说得咬牙切齿。 白成欢纵然心里有再多的乌云盖顶,也被梁思贤这副样子逗得笑了出来。 “你呀!他发疯与咱们有什么相干,他爱如何便如何,只是可怜了两位长公主,莫名遭到如此对待,先帝在天之灵,只怕不能瞑目。” “是啊,先帝虽然,对臣下苛刻了些,对自己的儿女却是没得说的,只可惜了,去的太早……” 梁思贤也感叹了一句,看看白成欢的神色,也不想再跟她说这些话勾的她不开心,咬着葡萄含混不清地转了话题: “唔……今年这葡萄倒是甜的很……” 白成欢点点头,神色却更加凝重了些: “葡萄这么甜,那是因为今年的天气太旱,自然甜,只可怜靠天吃饭的人,今年这光景可怎么过?” 梁思贤歪头想一想,并不在意:“上有皇帝,下有大臣,朝廷不是那么多栋梁之材么,这个还是留给他们发愁去吧!” 白成欢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思贤是国公府的嫡小姐,什么时候为这种事情费过心,而她若不是生死间在虢州生活了几个月,怕是也不会知道稼樯之艰辛的。 太师席泽岩的悠闲日子最近算是彻底没了,很快也听说了兵部尚书赵诗真当街募集军饷的事情。 这一次,不用等学生宋温如登门,他就使人去叫了他来。 “募集饷银这种事情,是朝廷的脸面,向来没有个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成效,这一次,就凭赵诗真吆喝了几句,京城那些富户就纷纷把银子拿出来,你都没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 “蹊跷?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宋温如不明所以。 朝廷打仗缺银子,百姓为了保自己的安宁,踊跃出资,不是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席泽岩无奈叹气:“润生,你以为这天下人人都是你,都对朝廷怀着一颗赤子之心?” 宋温如不语,心中却觉得难道不该如此吗? 席泽岩见他这样,真是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罢了,如此执迷不悟的人,跟他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天道到了哪一步,非人力可为,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吧,反正他席泽岩忠心的是大齐天下,而不是一个昏君! 宋温如被老师没头没脑地说了几句,又打发他走,也只能告辞离开。 这时候,朝廷里满是烦心事儿,他家里也是烦心事一大堆,糟心的很。 没等宋温如进门,就见小厮飞一般地跑出来,迎着他喊道: “大人大人,您快去看看吧,三公子又要上吊呢!” “逆子,这个逆子,让他吊去!” 虽然不是亲子,只是个侄子,宋温如还是气得脸色铁青。 说话间,只见独生子宋长卿也迎了出来,匆匆行了礼,就急道: “父亲,这一次看着,三弟像是心意坚决,依儿子看,若是实在不行,您便允了他吧……” “做梦!婚姻大事,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他自己擅作主张的?况且还敢看上那一位,简直是嫌命太长,不想活了!” 饶是宋温如一向脾气好的很,这会儿也要七窍生烟了! 这个侄儿,自小被他母亲曹氏溺爱,向来无法无天,贪花好色,至也不知道被打了多少顿,就是这个毛病不改! 当日弟弟将儿子送来京城给他之时,并没有将缘故说得十分清楚,只说为了一个女子,任谁也没想到,那女子居然是白成欢! 若只是一个小官家的女儿,也就罢了,只要选秀还没开始,去探问一番也无妨,可关键这白成欢如今跟孝元皇后的转生之人又牵扯到了一块,一个不小心就要招了皇帝的眼,何苦去生这个事儿? 宋三郎这一次却是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跟家里的人妥协了! 虽然那日皇帝问及他秦王世子与何七是否是一人,他否认得干脆利落,但却是为了不给如今的秦王世子招祸,他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那就是何七。 眼见着何七在皇帝面前都敢将白成欢带走,他心里真是如同猫抓了一样,心急如焚——看何七那样子,明明就是对白成欢有意思! 他要是再这么不做声响,今生肯定与美人无缘! 宋三郎十分熟练地在房梁上挽了个绳结,如同从前他每次吓唬母亲一样,他坚信,有了这一招,伯父定然会让步。 所以听到小厮回话的时候,宋三郎是一脸蒙的。 明明是百试百灵的招数,怎么这一次就不管用了? “去,就跟伯父讲,我这就要上吊,让他不要来救我!” 他还就不信这个邪了,站到凳子上就把头伸进了圈里,朝着地上望着他,一脸惊恐的小厮叫道。 小厮听说过三少爷的种种荒诞行径,却没亲眼见识过,此时算是见识到了,连滚带爬就往外跑,差点儿一头撞到宋长卿身上去。 “大少爷,三少爷,三少爷他是真的要寻死了!” 宋长卿十分好心的伸手扶了一把跌跌撞撞的小厮,走进了屋子里,望着一脸坚决的宋三郎。 “你对她是真心的吗?” 宋三郎指天发誓: “自然是真心的,比珍珠还真!若有半分虚情假意,天打雷劈!” 纵然此时满心的烦恼,宋长卿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话,打你懂事起,我听了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照你这样讲,老天早就该把你劈的渣都不剩!” 自己这个堂弟喜欢美色,宋长卿心里是知道的,平日里,他也从来不去管他这些闲事。 可这次的这个人,却是那个,让他总有些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的白成欢。 这个虢州小官儿家的女子,看似身份低微,可自从进了京城,与各方的关系都匪浅。 宋长卿并不知道他的想法与秦王谋士袁先生的想法如出一辙,他只知道,若是堂弟真的娶了这个白成欢回来,那宋家以后的保障,又多了好几重。 他重生而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改变宋家的命运,或许,这真的是一个十分恰当的契机。 “下来吧,我来帮你想办法。” 第三百九十九章 流言 “真的?” 宋三郎十分的不相信。 大伯父连他的生死都不想管了,大堂哥却说要帮他想办法? 宋长卿认真的点点头:“你先下来,有话好好说,你越是这样以死相挟,父亲越是厌恶,又怎么会依了你?” 父亲虽然脾气好,但是对子女的管教十分严厉,他和早年出嫁的胞姐幼年时都没少挨教训,幸好三弟是叔父的儿子,不是他的亲弟弟,不然早都得被打死了好几遍,还能等得到他如今来上吊? 宋三郎半信半疑地将头从那个圈里面,慢慢地缩了回来,才从凳子上跳了下来,跳下来的时候,还差点被光滑可鉴的地砖滑倒,幸亏小厮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才没有摔得很难看。 宋长卿看着这样的堂弟,不由得就皱了皱眉。 听闻那白成欢力大无穷,连冯家的疯马都可以制服,能看得上三弟这样的软脚虾吗? 不过有些女子就是喜欢宋三郎这样的俊俏风流公子,若不是叔父不许,估计如今他的小妾都能有一打儿。 “把衣服整整好,我的话你仔细听着!” 宋长卿板起了脸,宋三郎赶忙照办。 不多时就收拾好了,正襟危坐的坐在宋长卿面前。 “大哥,你说!” 他直勾勾地盯着宋长卿,像是盯着救命恩人一般,炙热的眼神让宋长卿又好气又好笑。 “我问你,你喜欢白成欢,她可知道?她对你,又是何种心思?” “她,她大概不知道吧?她对我……大哥,你觉得这世上还有女子会不喜欢我吗?”宋三郎说的得意洋洋。 他没考虑过白成欢喜不喜欢他这个问题,从小到大,仗着这幅皮相和宋家的家世,喜欢的女子与他来说只是勾勾手指头的事情。 只不过从前那些女子他并不想娶,这白成欢他却十分想娶回家。 可他万万也没想到阻力竟然这样大,父母亲反对,就连伯父也一力反对。 可见从前那些,只要他定下心来,想娶谁就娶谁的话,全都是哄人的! 宋长卿对这个堂弟也实在是无话可说了,连人家姑娘的心思都不知道,就在家里寻死觅活的闹,闹腾个什么劲儿? 宋长卿不由的想起前世的时候,他即使位极人臣也从来没敢如此自信过,这情意一事,当真是招招手就能来的么? 真是荒谬! 那白成欢如今可是认了威北侯夫人做义母,若是她不情愿,谁也不能强逼她。 “大哥,如今这家里的人都跟我作对,只有你跟我是一条心了,你可一定要帮帮我!” 宋三郎眼见着宋长卿神色间有些犹豫和反悔的意思,也急了,一把抓住了宋长卿的手恳求。 宋长卿拨开了他的手,目光凝重: “知道父亲为何不答应你吗?”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嫌那白成欢从前是个疯傻的吗?可人家已经不傻了啊,她长得那么好看,要是娶不到她,我的心都要碎了!” “你这心都碎了多少回了,这不还是好好的?”宋长卿忍不住怼了他一句,“父亲不答应你,主要还是因为这白成欢是上京选秀的秀女,咱们家是不能随便打主意的。” “哎哟,我把这事儿忘了!” 宋三郎一拍脑袋,当即就跳了起来:“这可怎么办!大哥,你可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 秀女没经皇帝看选之前谁要是敢打主意,谁就是自寻死路,就算宋三郎再色迷心窍,这一点还是知道的。 可要是娶不到白成欢……他又得心碎了。 宋长卿瞥了一眼团团转的堂弟,决定还是先不要告诉他白成欢已经告病从礼部退选的消息。 有些东西,人越是得到的太容易了,就越不容易去珍惜。 虽然他觉得堂弟若是娶了白成欢可能会更多的保得家族几分,却也不愿意他这个花心的堂弟辜负了别人的一生。 宋三郎纠缠到最后,宋长卿也只是答应他会帮着想办法。 “你没事先去探探人家的意见,以你宋家子弟的身份,威北侯府的门,还不至于登不上。” 没得到个准话,宋三郎十分失望,可也不敢多纠缠,就怕把宋长卿也惹恼了可就彻底没人帮着他说话了。 之后的几天都老实的很,也不闹腾了,一门心思的想着要怎么找个机会去威北侯府看白成欢去。 宋长卿原本是想急一急宋三郎,让他知道这件事的不容易,却没想到因此却惹出了一场大风波。 宋三郎聪明有限,一个人想不出来什么好办法,憋了两天,登了几次威北侯府的门,却都被威北侯夫人以皇帝下旨让白成欢禁足而拒绝了。 他想来想去,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宋长卿又没个准话给他,他立刻就出门去找那些昔日的狐朋狗友去了。 宋三郎是觉得从前家里人都不许,如今大哥却说了要帮忙,对这件事情就没有像从前那样有所顾忌。 更何况,在他心里,那些人是他的至交好友,十分值得信赖。 他就在那些人的起哄挑唆之下,一五一十的跟那些狐朋狗友说得清楚明白,包括自己怎么认识白成欢,怎么一心相思,怎么在京城遇见,怎么想办法要娶白成欢。 这一下,那些人就像炸了锅一样,立刻七嘴八舌地给他出主意,但都是一些馊主意,比如悄悄邀佳人幽会什么的,甚至连生米煮成熟饭这种不堪的话都说了出来。 宋三郎听来听去,觉得没一个可行的,一一否决拒绝之后喝了个酩酊大醉,回到家也什么都没有跟宋长卿说,倒头就睡。 没等他一觉睡醒,就发现宋长卿铁青着脸,手里拎着一根长戒尺,没头没脑的就向他打了过来! “大哥,你这是要干什么?” 戒尺打在身上生疼生疼的,宋三郎立刻就清醒的不能再清醒,一蹦三尺高,捂着头脸大叫起来。 “你说我干什么?今日不用父亲开口,我先打死你!” 宋长青脸色阴沉,眼中喷着怒火,宋三郎瞬间觉得,自己是看到了严厉的大伯父,顿时连躲的勇气都没有了,吓得瑟瑟发抖,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 “要打我也要先说清楚原因呀!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将我打死!我不服!” “不服?你去外面听听,听听京城的流言蜚语都成了什么样子,你再来说你不服!” 宋三郎愣住了:“什么流言蜚语?我一个男人,怕什么流言蜚语……” “不是你的,是白成欢的!都是你造的孽!” “白成欢的?”宋三郎一听不是自己的,心陡然放下一截,却立刻又提了起来: “什么流言蜚语,谁敢说她?都说了些什么?” 宋三郎觉得这流言蜚语虽然不是关于他的,但要是自己将来的妻子,流言蜚语缠身,也是一件极为不体面的事情。 不过伴随着宋长青落下来的戒尺,宋三郎觉得更不服了:“那你打我做什么?我到底有什么错?” “你还有脸问你有什么错!都是你惹起来的祸端!” 结结实实挨了宋长卿一顿打之后,宋三郎也终于弄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一把掀开了前来想要为他被戒尺打出来的伤口上药的小厮,立刻就要冲出门去找那些人算账! 他那样信任他们,可他们却如此对待他! “你给我站住!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多吗?” 没等宋长卿拦他,宋温如就来了,一声怒喝像是定身符一般让宋三郎站住了脚。 宋三郎还想再辩解些什么,宋温如就回头吩咐了一声: “捆起来!给我好好打一顿!” 悲催的宋三郎被堂哥打完伯父接着打,直到确定他被打的一眼看上去就像要断气了一般,宋温如父子才拎着他出门,往威北侯府负荆请罪去了。 “回来再收拾你!” 出门前,宋温如又给宋长卿丢下了一句话。 对此宋长卿不敢有任何异议。 他只能默默向父亲躬身施礼表示认错。 早知道他的堂弟这么不靠谱,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他这个念想的。 宋三郎挣扎着想要替堂哥辩解几句,却被宋长卿按住了。 “别再说话,好好想想,待会儿怎么去跟威北侯解释道歉,才能让威北侯一家子原谅你……父亲打你,也是为了你好啊!” 宋三郎打了个哆嗦,这话的意思,他当然懂! 威北侯一家子什么人,就连他这个不常在京城的人也是如雷贯耳——伯父这是想着先将他打一顿,至少看起来半死不活,到了威北侯府,人家就不好意思给他下太重的手。 不然若是威北侯亲自动手,他的小命能不能保得住倒是真难说! 虽然威北侯府被威北侯夫人管得铁桶一般,什么消息都泄露不出去,可白成欢这些日子就像是真的遵了那道圣旨一样,窝在欢宜阁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所以梁思贤风风火火找上门来的时候,白成欢还全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成欢,你怎么还能坐得住?你知不知道外面都传成了什么样子?!” 虽然别人说的是白成欢,可梁思贤却要被气疯了! “他们居然说你……说你与宋家那个三傻子……” 话是她二哥在酒楼里偶然间听到的,知道她与白成欢关系好,立刻就遣人回来带话给她。 转述这话的小厮虽说将听到的原话减了又减,删了又删,可那话,照旧不堪入耳! 梁思贤气急败坏,白成欢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你是说宋家三郎?” “呸呸呸,什么宋家三郎,那就是个无赖狗腿,流氓不如的东西!” 梁思贤想起那些话,就恨不得立时能够撕了宋三郎! 白成欢很少见到梁思贤这样风度全无的样子,也不禁纳闷,到底原话是什么能将她气成这样? 不过对她来说,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生死之后,无论何事,仿佛都只是小事一桩了。 她不仅丝毫恼怒之色都没有,反而劝慰起了梁思贤: “思贤,你不必如此生气,既然你觉得他是那样的人,为他这样的人生气,岂不是不值得?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与他不过遥遥见过两面,算得上点头之交而已,时日久了,别人自会明白的。快别生气了,可别把你自己再气出个好歹来。” 梁思贤不由得郁闷: “这还算小事?女儿家的名节大于天,这怎么能算得上是小事?你不知道那些人怎么说的,我说得已经算是最含蓄了,他们,他们甚至连你与宋三郎已经私定终身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白成欢原本以为只是几句闲话,京城之中,谁与谁家还没有几句闲话呢。 若是因为一些闲话,让大臣们阻止萧绍昀再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也算得上因祸得福,却没想到竟然严重到这个地步! 她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可爹娘听了,心底又是什么样的愤怒生气? 她抿了抿唇,眼中渐渐漫出冷光来,握着梁思贤纤纤玉手的柔荑也逐渐收紧。 “既然是如此,那宋家,必定要给我一个交待!” “就该如此!宋家若是不给个交待,我梁国公府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白成欢看了一眼梁思贤,眼中一阵温热。 若论真情真意,这世上,除了亲人,也只有思贤还是如从前一般待她了。 就算为了梁思贤的这片心,她也绝不会就这样咽下这口气! 白成欢很快换了衣服,与梁思贤下了楼,就要荣熙院去。 却见荣熙院一个二等丫鬟快步走了过来。 “大小姐,夫人请您去前院,宋家上门赔礼道歉来了,夫人的意思,问你可要见一见,出出这口恶气?” 那丫鬟很机灵,看了看站在白成欢身边的梁四小姐的脸色,她估摸着自己也不必跟大小姐再解释前因后果了。 “见!怎么不见!就要去出出这口气!”梁思贤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恨不得就能冲过去亲手将宋三郎打上一顿! 丫鬟很机灵,看了看站在白成欢身边的梁四小姐的脸色,她估摸着自己也不必跟大小姐再解释前因后果了。 “见!怎么不见!就要去出出这口气!”梁思贤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 第四百章 提亲 小丫鬟当着白成欢与梁思贤的面儿说得十分含蓄,及至到了威北侯夫人与宋家人面前,那是一点儿也没客气。 “夫人,四小姐,四小姐她不能出来见客了……她听闻别人这样辱没她的名声,就要撞柱子,被摇蕙姐姐拦住了,可……夫人,四小姐实在是太委屈了,奴婢实在是心疼……” 小丫鬟神色哀戚,语气低沉,说到最后还红了眼眶,看得宋温如与宋长卿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人家的一个奴婢都如此伤心了,可见正主儿是何等伤心悲愤?这得显得他们宋家多欺负人? 只可恨三郎年轻不知事,说那些混账话时没防着,如今人人都知道是他说的,这次这事儿要是不平息下去,以后宋家还怎么在世人面前立足? 宋温如立刻就张口道歉: “都是宋某管教不严……” 威北侯夫人却完全不听他说什么,一下子就哭了: “我的儿!” 她霍然站起身,就要离去:“我可怜的儿!我要去看她!她怎么能为了这么个混账东西想不开!” 宋温如与宋长卿皆是大惊,其实上门来道歉,主要的道歉对象还是威北侯夫人,若是威北侯夫人走了,这事情就绝对了结不了! 要知道,威北侯是个男人,只要道歉的态度诚恳,三郎又已经被他们打成了这样,以威北侯的心胸,只要出了这口气,那这事儿基本上就过去了,至于那白成欢,更是见与不见皆可,一个女孩儿家,再厉害,如今也是威北侯府为她做主,可威北侯夫人,就彻底不一样了! 威北侯夫人在京城贵妇中,实实在在就是个异类,一向是个性情刚烈,忍不得气的,要是死揪着不放,一个妇道人家,他们宋家还不知道要低声下气到什么时候呢! “徐夫人且慢,我宋家绝不会让白小姐白白受辱!还请夫人息怒!” 宋温如连忙就上前阻拦,一边却是将哀求的眼神看向了在一边脸色阴沉的威北侯。 威北侯接收到这样的眼神,又就看了看被丢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宋三郎,心底其实是有些软了的。 宋相一向为人清正,无论是公是私都算得上一个好人。如今有了这样的事出来,也没有一力袒护他们宋家的子侄,而是先把宋三郎打了一顿送上门来,在宋家来说,实属难得。 只可惜宋相再好,他这个侄子,实在是不争气。 他徐钦厚的女儿,已经受了天大的委屈,凭什么这样艰难地归来,还要受这等窝囊气? 宋相的侄子是侄子,他的女儿虽然顶着义女之名,却也实打实是他的亲女儿呢,他也是绝对不会去拆自己夫人的台的! 威北侯狠了狠心,撇过脸去没有给宋温如这个面子。 宋温如一阵气结,堂堂一品侯爵,居然是个惧内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徐夫人,此事实在是长卿堂弟的不是,还请您息怒,此事给白小姐造成的影响,宋家也一定会负责到底!” 眼见父亲拦不住,宋长卿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拦住了威北侯夫人的去路。 悄悄躲在客厅大屏风背后透过细小的镂空格子偷看的梁思贤一见宋长卿这个样子,差点就笑出了声,幸好白成欢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算是没让屏风前边的人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梁思贤附在白成欢耳边,悄声道: “我以为你们家这个丫鬟已经算是难得的了,却没想到宋长卿也这么能豁得出来,真是笑死人了!” 时人讲究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宋长卿这一跪,倒真是让人眼珠子都要惊掉了! 白成欢嗔了梁思贤一眼,梁思贤才堪堪止住了笑声。 这个小丫鬟叫桂香,是高嬷嬷的干女儿,平日里定然没少受点拨,这点唱念做打的小事自然是难不倒她,只是这宋长卿…… 白成欢并不觉得好笑。 她在思索宋长卿的话,负责?宋家想要怎么负责? 出了这样的事情,站在宋家的立场,难道不是赶紧想办法平息吗? 这样上门来,又说出这样的话,这显然不是想平息,倒有些,像是恨不得闹大…… 白成欢也从那小小的格子缝隙里看出去,只见跪在地上的宋长卿一脸诚挚,绝不是开玩笑的模样。 人人都说宋相的独生子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连个举人都考不中,显见得就是个蠢才,宋家眼见着就要后继无人了。 可她总觉得,这宋长卿目光湛湛,气质不凡,绝不是一般蠢才能有的样子。 白成欢正在思忖间,就听见娘亲威北侯夫人愤怒的质问声: “负责?女儿家名声大过天,请问你宋家打算如何负责?!” 她女儿已经过的够艰难了,名声再成了这样,这辈子,就又要被毁个干净,没个安乐时候吗? 宋长卿横了横心,也不去管父亲是什么样的脸色,就低头道: “长卿知道,白小姐如今已经退出了秀女之列,那便最好是在皇上选秀之前订好人家,而如今因为三郎之故,令白小姐名声有所毁损,那便应当由三郎负起这个责来——长卿愿为堂弟宋玉卿向贵府四小姐提亲,让他为白小姐终身负责!所有后果,宋家愿担其责!” “你说什么?” 威北侯与宋温如齐齐失声,随后又看向彼此,又将眼神一同放在了宋长卿身上,眼中俱是震惊! 威北侯夫人没有惊叫出来,是因为她几十岁的人了,见过的此类事情没有十连也有八件,从宋长卿说出“负责”二字,她就觉得哪里不对! 此时见宋长卿脸皮居然如此之厚,宋家人居然这样无耻,二话不说,一扬袖,就指着宋温如怒斥道: “你们宋家人,到底还要脸不要?!这是想强逼我们将女儿嫁给你们宋三郎?还是专门来恶心我们侯府?!你说,这样的流言蜚语,是不是你们特意放出去的?!提亲?做你们的大头梦!” 威北侯夫人是实实在在的怒了! 这宋长卿话里话外,无非是说她们成欢与皇帝有些瓜葛,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宋家能兜得住,若是不赶快为成欢定亲,皇帝知道了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虽说她想为女儿这一世谋个良人,可宋家这样,岂不是坐实了女儿与宋三郎的流言,就算嫁过去,一辈子能抬得起头吗? 再说宋三郎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来算计他们威北侯府的女儿! 宋温如生平第一遭被个妇人指着鼻子骂,偏偏半句反驳不得! 眼见一波未平,儿子又生出一波来,恼羞成怒,提脚就向儿子身上踹了几脚: “逆子,你在胡说什么!” 威北侯看得瞳孔微缩——宋温如是文人,难得发脾气,今日却当众踹他的独生子,到底是在惺惺作态,还是宋长卿说这番话他事前真的是压根儿不知情? “父亲,儿子并未胡说!不管外面传成什么样子,三弟倾心白小姐,这是铁铮铮的事实!如今流言传成这样,唯有让三弟娶了白小姐,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宋长卿被父亲踹得晃了几晃,却一点儿没改口,反倒越说越直白! 这话说得威北侯夫人真是恨不得自己亲自去踹上几脚——这是算计,这就是在算计她的成欢! “赶出去,给我赶出去!” 威北侯夫人气得全身打颤,头上的金银头面一阵哗啦作响,怒声大喝道,话音未落,脚边的裙角就被人拽住了。 “徐夫人,我,我是真心的!” 宋三郎被打的晕头晕脑,到了威北侯府几乎一直都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们怎么道歉怎么吵他都听得不是很清楚,这会儿迷迷糊糊听到一句“让三弟娶了白小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用尽全力抓住了威北侯夫人的衣角恳求道。 刚刚没能亲自踹宋长卿几脚,威北侯夫人心里颇为遗憾,这会儿宋三郎送到脚边来了,威北侯夫人半分没客气,狠狠一扯裙角,抬脚就踹了上去: “你们宋家欺人太甚,我女儿就算是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也不会嫁给你!” 高嬷嬷看着夫人这利索的身手,吓得一哆嗦,赶忙上前拦着:“夫人,消消气!” 这宋三公子已经是半死不活了,要是夫人这一脚给踹那啥了,可就彻底和宋家人结了仇了! 宋长卿也害怕奄奄一息的堂弟真被踹出个好歹来,扑过来拦在了前面:“夫人,是我唐突了,可我堂弟是真心求娶,还望夫人三思!” 威北侯夫人蛾眉倒竖,根本不吃这套,一叠声气道: “滚出去,立刻给我滚!” 夫人发飙,威北侯也不能干看着,只能上前去安抚,宋温如心中暗气威北侯夫人是个市井泼妇一般的人,却还得一再道歉,高嬷嬷死死地拉着威北侯夫人,宋长卿护着犹自伸长了脖子表白真心的宋三郎,一时间威北侯府前院的客厅真是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屏风后面的梁思贤看得目瞪口呆! 徐夫人好厉害!京城贵妇谁敢像她这般爱憎分明?! 要是将来她真能做了自己的婆婆……那岂不是谁敢欺负自己她就敢揍谁? 梁思贤完全没想过万一是自己被威北侯夫人揍的这个可能性,两眼放光地看热闹,只恨不得能冲出去给威北侯夫人加个油鼓个劲儿! 白成欢却听着那喧哗吵闹声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难怪宋温德要连夜把宋三郎送到京城来,难怪他那样针对白家,根子在这里。 当日她掷箭伤的宋三郎,想过宋家会报复,想过何七会不会给宋温德告状,唯独没有想过,这世上,真有这种,你伤了他,他却因此看上你的人。 至于宋三郎是不是因为她的容貌看上她,白成欢不考虑,毕竟她如今的相貌比前生出色精致许多,却也远非绝色。 白成欢转身,悄无声息地出了前厅的门,心中想着梁思贤的那句“宋家的三傻子”。 被这样的一个三傻子看上,也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情。 一通乱哄哄的闹腾之后,宋家赔罪这件事算是彻底泡了汤,宋温如只能带着儿子,着人抬了侄子,回了相府。 一进相府,撇下迎上来询问情况的夫人,宋温如直接就把儿子叫到了书房,不等宋长卿说话,案头的玉石镇纸就被盛怒之下的宋温如劈头盖脸砸了过去! “逆子!你们一个个的,是要气死我?!” 从徐家忍回家,宋温如气的五脏六腑都透着疼,这会儿再也克制不住了! 宋长卿被那镇纸砸在额头上,顿时开了一朵血花,玉石的镇纸又落下去砸在了坚硬的地砖上,碎渣四溅! 宋长卿一句话不辩驳,顶着很快就流了满脸的血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任由父亲发脾气。 父亲今日定然气坏了,可来日,父亲一定能明白他的苦心! “你是不是要我们宋家灭门?你知不知道皇上如何看待那白成欢?!” 宋温如原本看见儿子被自己当真砸的头破血流,有瞬间的心疼,可是想想今日之事,真是越想越来气,对儿子的一丝不忍也烟消云散,疾言厉色斥道: “如今的皇上不比从前,是什么样的脾性,你不是不知道,可你居然伙同三郎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来!你身为宋家长子,学业荒废,不能光宗耀祖,不能庇护家族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如此坑害家族,若是皇上追究起来,我也绝不会饶你!” 宋长卿愕然:“父亲,您以为这些流言真是我伙同三弟有意放出去的吗?” “难道不是你们?!你们若是能把这歪门邪道的心思用在读书上,我就是死了也有脸见祖宗了!” “父亲,这件事情,是三郎无意间说出去,被有心人夸大而成,并非儿子与三郎有心算计!儿子今日,只是想要因势利导……” “因势利导什么?你觉得你三弟的喜好可以和皇上抗衡?”宋温如根本没心思听儿子辩解,他只为家族的安危忧虑! 帝王一怒,血流成河,王度就是前车之鉴! 宋长卿抬头直视着父亲,掷地有声: “您也知道皇上如今不比从前!这样的皇上,我们宋家无力抗衡,那么加上徐家呢?加上詹士春呢?加上晋王呢?加上梁国公府与秦王府呢?” 第四百零一章 朋友妻不可欺 宋温如一时半会儿没明白儿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等他明白过来,一种无法遏制的惊恐从心底深处升起,他颤抖着手指指向儿子: “你,你说这话,是想要造反不成?!” “儿子并不曾想要造反,只是想要保住我们宋家满门!” 宋长卿自然知道他的话,在父亲心中会掀起何等的惊涛骇浪,所以即使他意识到父亲所说的造反在不久的将来,或许会发生,此时也不想让父亲太过于受刺激,所以只低下了头,轻声辩解了一句。 可就是这样,宋温如已经怒不可遏! 他的神思恍惚了一瞬,就扑过去,紧紧抓住儿子的双肩,神情狰狞,目眦欲裂: “你这是在自寻死路!你这样才是戕害我宋家满门!皇上是天子,谁敢与天子对抗?!这样的话再不许说!若让我再听见一次,我亲手了结了你!” 宋长卿被父亲像是筛糠一般摇晃得跪都跪不稳,却也再没有说什么,在父亲的暴怒中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心中那熟悉的失落一闪而逝,很快归于一片平静。 在父亲的心里,份量最重的人永远都是皇帝…… 无论前世今生,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情。 他只能庆幸,前世萧绍昀还算的上贤明,父亲尽心辅佐了他一辈子,最后算是善始善终。 可是这一世,萧绍昀已然疯了,父亲却还想做大齐的忠臣,又会落得一个什么样的下场呢? 宋长卿带着满腹的心酸,待到日暮之后出了相府,前去寻圆慧和尚说话。 圆慧今日已经回了北山寺,因为户部尚书赵诗真成功募集到了西北所需的军饷,北山寺的知客僧就想着能不能也由北山寺出面,向京中权贵募集善款,好歹可以赈济灾民,缓解一些今年大旱的灾情。 圆慧和尚对知客僧的想法不置可否。 赵诗真能够募集军饷成功,多半怕不只是那些富户忠君爱国的原因。 前世他就知道秦王有钱,但没想到今生会这么早就浮出水面。 如今的局面已经同前世完全不一样了,他不仅仅要阻止那场浩劫,眼前的这场天灾,也要想办法度过去才是。 “师叔祖,咱们不是和尚吗?赈济灾民那是皇帝的事情,为什么咱们还要操这么多的心?当和尚不是要一心向佛,潜心修法吗?” 顶着一颗小光头的小沙弥,常常听人说起师叔祖贪恋红尘,此时见师叔祖眉头紧皱,就眨巴着大眼睛问道。 圆慧伸出手抚了抚小沙弥锃亮的小光头,凝视着他头顶的戒疤,眉目慈和地解释: “我们是要一心向佛,潜心修法,可你想一想佛是什么样的佛?而潜心修法又修的是什么样的法?” 小沙弥年纪还小,读过的经书有限,但还是一本正经地答道: “佛祖慈悲为怀,佛法宏大无边。” “对呀,佛祖要慈悲为怀,佛法就是要普度众生的,可我们不能光将他们度往西方极乐世界。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我们闲来无事,也是要度上一度的。若我们有能力,却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病死,那我们的慈悲为怀又在何处呢?佛法再宏大又能渡得了谁呢?” 小沙弥望着师叔祖慈眉善目的样子,对这话似懂非懂,但并不妨碍他就此将这番教导牢牢深刻心中。 “多谢师叔祖教导,弟子记住了。” 他双掌合十,向圆慧和尚行礼。 “罢了,我知道你也不大懂,能记住就不错了,去吧,玩去吧。” 宋长卿进门的时候,小沙弥正一蹦一跳地出门去,与他擦肩而过。 他刚刚在门外也听到了圆慧的这番话,此时又仔细看了看这小沙弥,与他玩笑了几句,就走了进来,望向圆慧和尚的眼神中颇有深意。 “我还以为他只是偶然与你有些相似,却想不到真正是一脉相承。” 谁能想得到,后来那个年纪轻轻就名声远扬,一直都行走在众生间的弘明法师,原来曾经被圆慧和尚如此教导过。 圆慧点点头:“我也不曾想过,他能将我的话记在心里,行在路上。” 宋长卿心中有些怅然,他与圆慧,都是前世看今生的人,从前觉得一切尽在己手,如今才知道,原来世间种种,根本无法彻底掌控。 “灾民的事情,你真的要管吗?这小和尚年纪虽然小,但说的话也有道理,你若全都管了,还要皇帝做什么?” 对于圆慧和尚一门心思想要赈灾这件事情,宋长卿其实还是不赞同的。 任何人,若是声望超越朝廷,都必定会成为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就像赵诗真,虽然军饷筹集齐了,面子威望都有了,但以他对萧绍昀的了解,要是寻到了空隙,肯定要让赵诗真好看。 他知道圆慧和尚与这北山寺的众僧都不大一样,并不是如同这小沙弥一般,虽然是自幼剃度,却不懂人间疾苦,他是在历经坎坷磨难之后才遁入空门,成就高深佛法的。 心怀天下,体谅民间疾苦,这都是理所应当的,可他就怕圆慧和尚万一遭到皇帝的猜忌,他会失去这个他今生唯一的挚友。 圆慧并不在意:“随他去,我只做我自己该做的事情,后果如何,自有佛祖在看着。倒是你,忽然之间来找我,怕是又有什么事儿吧?” 宋长卿见他这副态度,知道他是真正的出家人,诸般挂碍都不放在心上,也就不对此事都说什么了,原原本本把自己家里的事情说了一遍。 宋家的事情听得圆慧和尚再也无法淡定,直接就跳了起来: “你这脑子!你为什么不提前来找我相商?你也太小看那白成欢了,你可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宋长卿见圆慧这副样子,心中不由得一沉,不就是虢州一个武官家的女儿吗?还能有什么来头? 圆慧和尚又是跳脚又是叹气,却始终没办法把白成欢的真正来历告诉宋长卿。 那女子狡猾的很,他必须要亲自跟他谈一谈! 在圆慧眼中狡猾的如同狐狸一般的白成欢,在威北侯夫人面前却是分外老实。 威北侯夫人问什么她便答什么,一五一十将自己重生以后,关于宋三郎的所有事情都说得清楚明白。 可关键是,即使再说,也说不出什么具体的事情来。 白成欢与宋三郎的接触,无非就是当初在虢州的那一箭,与当日徐成霖离京之时在城外,与他打招呼,暗示他帮助萧绍棠的那一次。 听女儿说完,威北侯也是皱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泛泛之交,甚至可以说是还有些仇恨间隙在,若是一般人,恐怕连长相都看不大清楚,哪会到宋三郎这失心疯了一般搅得全京城人都侧目的地步? “这到底是宋三郎原本就贪花好色,见一个爱几个,还是宋家真的有什么图谋,想要针对咱们侯府?” 白成欢却是知道缘由之后没那么心焦了,听威北侯这样猜测,就道: “若是真有什么算计,迟早会露出马脚来,左右,如今流言已经遍布京城,我们两家若是继续闹下去,只能将这事情越闹越大,让别人看更多的热闹而已,先这么僵着吧,我也想知道,那人,会是什么反应。” 威北侯夫妇当然知道女儿所说的那人指的是谁,就觉得这话中有深意: “怎么……” “我就是想知道,我这样的一个人,既不是孝元皇后转生,又流言蜚语缠身,他能不能就此放过。” 威北侯夫人顿时就明白了。 她深深地注视了女儿一会儿,叹道: “祸兮福所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真的因此让他彻底歇了对你的心思,那也算得上是好事一桩,那我们就再等等看吧,若是宋家真心想算计我们,我们侯府也不是那软柿子任人揉捏!” 白成欢点点头,爹爹和娘亲的伤心愤怒能稍减,她也就放心许多,侯府也有足够的时间来看看各方的反应。 等到萧绍昀听说这种种流言蜚语之时,沉默了半晌,才砸了一堆的折子。 从那日白成欢妄图冒充孝元皇后开始,他心中就厌弃了这个女子。 可是他心头又时不时回忆起白成欢出现在他面前的一次次——曾经,他离真正的成欢那么近! “宣丞相宋温如与其侄宋三郎!” 萧绍昀想来想去,始终觉得若是不好好问罪宋家,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近些日子跟在萧绍昀身边,几乎是寸步不离的詹士春及时上前一步拦住了他。 “皇上,此时孝元皇后魂魄已经不在白成欢身上,况且那白成欢想要冒充孝元皇后,已经被皇上识破,那她就已经与皇上无关了,皇上若是因她而问罪于丞相,岂不是让大臣寒心,让天下人疑惑?” “可是万一,成欢又回来了……”萧绍昀觉得詹士春的话有些道理,可心中还是矛盾不堪。 “皇上明鉴,孝元皇后一半的魂魄如今在安小姐身上,待到孝元皇后另一半魂魄归来之时,老臣定会想办法让孝元皇后彻底转生于安小姐身上——皇上此时又何必,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惹天下人非议呢?” 萧绍昀近些日子几乎是完全依赖詹士春,想来想去,也点头认同了他这话。 左右,一个不再重要的女子,他不放在心上,也就罢了。 詹士春虽然劝住了皇帝,心中却并没有咽下这口气。 女儿被人欺负了,他这个做父亲的,岂能无动于衷? 那些散播流言的人与宋家三郎一样罪不可赦,且给他等着! 袁先生一听说这流言蜚语,心中就暗叫要糟! 世子这些日子好不容易静下心来,静等着西北那边王爷的消息,若是听见这些,只怕又要炸了! 果不其然,等到袁先生去找萧绍棠的时候,却发现他人已经没了踪影。 袁先生只能暗叹一口气,情爱害人不浅啊! 宋三郎被家里人打,被威北侯夫人踹,就这样去威北侯府晃悠了一圈,被抬回来的时候,实实在在已经到了出气多,进气少的边缘。 好在宋温如虽然恨铁不成钢,但也没想真要了他的命,虽然嚷嚷着让他生死由命,还是任由夫人黎氏给他请了大夫,开了方子上药,一大堆丫鬟小厮伺候着。 丞相夫人黎氏,还因此第一次与丈夫,吵得面红耳赤。 在她看来,侄子与儿子不同,与他们到底隔着一层,就算是有错,也轮不到他们这样下死手教训,万一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跟他的爹娘交代! 宋三郎心中其实也是万分后悔自己冲动,不但将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让白成欢的名誉有损,还让伯父与伯母夫妻失和,为了他而争吵,他觉得自己真是失败极了,什么事儿都做不成。 心中的愧悔之意,让他觉得无比沮丧,虽然伤口没那么疼了,却也睡不着,只昏昏沉沉的趴在床上。 还不死心的惦记着什么时候能亲自见白成欢一面,向她剖白自己的一片衷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觉得床头如豆的油灯灯影下,像是站了一个身影,那身影正散发着丝丝寒气向他袭来。 “鬼啊!” 宋三郎打了一个哆嗦,失声大叫起来! 那个身影却扑了过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宋三郎只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威胁道: “你若是再喊一声,信不信我立刻捏断你的脖子?!” 他立刻就闭了嘴,睁大了眼睛瞧过去,灯影里的那人,眉眼俊朗,却满面寒霜,不是何七又是哪一个? “你,你怎么来了?你是来看我的?” 宋三郎不怕了。 “看你?不我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收拾你的!” 萧绍棠伸手,在宋三郎背上的伤口上,使劲按了按,直按得宋三郎一阵惨叫,才冷厉的道: “宋三郎,朋友妻不可欺,你居然能让京城传出这样的流言,你真当我萧绍棠是死的不成?” “什么朋友妻不可欺?何丛棠你没病吧?!”宋三郎一听这话就睁大了眼睛,十分不服,忍着伤口的疼,撑起了身子叫道: “我记得我受伤当日,我就跟你说过,我看上白成欢了,你说这朋友妻不可欺,到底说谁呢?!” 第四百零二章 娶媳选婿? 萧绍棠本是带着满腔怒气而来,被宋三郎这样直着脖子一叫,就有些被噎住了。 当日宋三郎被白成欢一箭掷过来伤了胳膊,他去探望宋三郎,宋三郎的确是跟他表露过这样的意思——可是,情意一事,是“先后”二字就可以决定的吗? 萧绍棠瞬间又觉得理直气壮起来:“即使你跟我表露过,那又如何?你瞧上白成欢,白成欢有没有瞧上你?只要她没瞧上你,那你与她就没有什么朋友妻的说法!” “可是你明明知道!你我朋友一场,你居然还要抢我的心上人,何丛棠,你也太不厚道了……我,我太伤心了,你们一个个的……” 宋三郎说不下去了,原因无他,因为他也不敢铁口铮铮的就说白成欢已经看上了他。 白成欢到底有没有看上他,其实他心里这会儿也没底了……一个姑娘家,若是真的看上了他,那他昨天被打成那个样子,又被威北侯夫人踹了两脚,她总会心软的吧,可直到这会儿,他也没能亲自见她一面! 宋三郎觉得伤心又失落。 萧绍棠从前与宋三郎到底也是挚友一场,如今见他蓦然间露出这样的神色,在昏昏的灯影下,心中倒是有诸多不忍。 他在宋三郎床边坐了下来,劝慰他:“一个女子,若是真的喜欢你,那别人无论如何抢也是抢不走的,可若是她心里没有你,那她就从来都不是你的……” 话说到这儿,萧绍棠却觉得说不下去了,他这,到底说的是宋三郎,还是说的他自己? 宋三郎恹恹地趴在枕上,继续表示不服: “那你怎么知道她就看上你了?她若是没有看上你,那也当不得你那句‘朋友妻不可欺’,你说是不是?” “是,你说的是,但她一定会看上我的。”萧绍棠握了握拳,给自己打了打气。 转头又看见宋三郎那要死不活的样子,虽然觉得宋三郎也怪可怜的,无意中就被人当了一回三傻子,却还是气道:“你说说你也是,说话嘴上都没有个把门儿的,你既然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却这么不慎重,让满京城的人都议论她,就冲这一点,你都不配说喜欢她!” 说完了,来了一个总结:“这件事一出来,就算没有我,你跟她这辈子都没什么可能了,死心吧你。” 被宋温如打,被威北侯夫人踹,虽然疼,宋三郎也没掉眼泪,这会儿萧绍棠这样说他,他倒是心里一阵酸,鼻子使劲儿抽了两下: “我也没想着那些人居然那么靠不住,我把他们当成个知心的,他们把我当成个消遣的!我……我真委屈啊,到现在为止,就只有你相信我不是故意的……” “你当谁都是我呢!”萧绍棠始终就没个好气儿,若不是知道宋三郎什么人,他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 想到他放在心坎上的人被人那般龌龊地议论,他就抓狂! “你本就不该这么不尊重她,随口议论她,你就是活该!” “是,这事儿是我活该,可她是个女子,既然,既然如今大家都这么议论,我前去提亲,她顺势应下,岂不是顺理成章之事,怎么就再没可能了呢?” 宋三郎觉着自己也见过好几宗这样的事情,女子名声有了瑕疵,倒不如两家干脆订亲,还能遮一遮,堵一堵别人的嘴。 萧绍棠冷笑,腾地站了起来:“那是你根本不了解她,她绝不会是这样忍气吞声的女子!照你这么说,那喜欢谁,不必费心,也不必规规矩矩来,这么一毁人名声,那被毁了名声的女子再哑忍下来,就结了,还要天理做什么?原本以为你只是不谨慎,没想到你也是个卑鄙小人!” 说完拂袖就要走:“宋三郎,算我看错了你,你给我听好了,若是这件事以后再被人重新提起,我绝不会放过你!” 宋三郎被他这样训斥,也没恼,反倒是一把抓住了他:“别人的嘴我如今躺在家里,哪里还管得住?你说我如今该怎么办?” “你跟我讨主意?”萧绍棠眸色闪了闪,点点头:“好,我就给你出个主意,一旬之内,让宋大人给你找个媳妇儿定下来吧!如若不然……” 他留了个威胁的眼神给宋三郎,就甩开了他的手,转身走了。 “什么?你什么意思?” 宋三郎再一次惊叫起来,想扯着萧绍棠问个明白。 萧绍棠一闪身就躲开了:“就是让你立刻娶个媳妇儿的意思。” 宋三郎扑了个空,脑袋却难得灵光了一次:“我娶媳妇儿?我要是娶了媳妇儿,那白成欢怎么办,别人会不会说我嫌弃她名声不好了就不要了?我不想娶别人!” “她那边不用你操心,你只办好你这边的就行!” 萧绍棠丢下最后一句话,出门就走。 “等等,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可惜宋三郎房内外的丫鬟小厮都早被萧绍棠一把迷香解决了,任凭他大喊大叫,也没人帮他留住萧绍棠。 宋三郎趴在床上,更伤心了,跟他抢人也就算了,如今还逼着他娶媳妇儿,这都算是什么事儿啊?! 宋三郎决定,就算打死他,他也不会跟大伯父说自己要另娶他人的! 不过,宋温如跟夫人商议了一下,也觉得,得尽快给三郎娶个媳妇儿回来。 就威北侯府那态度,还有威北侯夫人的性子,这事儿,算是说到死处了,万万是不可能有转圜的余地了。 说到底,还是他们这边理亏,如今能尽快让流言平息下来的方法,最可行的其实就是两边都赶紧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正正经经给三郎娶个媳妇儿,这样也不必满京城去一一解释,大家就都知道,那些散播流言的人都是胡说的,那白成欢是真冤枉的,好歹,能让宋家和侯府的关系缓和一下。 于是,这事儿出了没两天,就有官媒频频出入宋府,宋温如也去了威北侯府两趟解释道歉。 梁思贤这几日怕白成欢因为这事儿心中郁结,日日来威北侯府陪着她。 听到摇蕙说起这事儿的时候,白成欢默然一瞬,不由得感叹: “宋相是个真正的君子。” 要是以势压人,宋温如身为两朝老臣,又是百官之首,又是帝师,如今的威北侯府还真不能把宋家怎么样,可他这几日道歉的态度很诚恳,如今又积极寻求解决之法,先不说能起到什么作用,最起码,这姿态,是足够了。 梁思贤撇嘴: “是君子又如何?教子无方还不是一样丢人?原本他们那些酸臭文人不是瞧不起咱们勋贵世家吗,如今也让人瞧瞧,他们这些书香世家的子弟,又是什么好样儿的!” 梁思贤这话,白成欢还真无言以对。 宋家虽然声名显赫,可眼见着下一辈儿人中,只有一个不是嫡支的宋二郎在工部,也是没什么大才的,若一直是这样的局面,等到宋相致仕,没落是一定的事情。 梁思贤洋洋得意:“我已经让我大哥二哥去打听了,到底都有哪些人败坏你名声,让他们找着个机会,一人打上一顿闷棍给你解气!他们这是看徐大哥不在京城,才敢这么欺负你!” 白成欢哭笑不得:“你啊,怎么还是这么躁的性子……不过,他们敢这么肆无忌惮非议我,估摸着不是看我大哥不在,而是看我只是侯府义女,又被皇帝厌恶,想着狠狠踩我几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若我没有猜错,他们家中,怕是都有参选的秀女。” 梁思贤是对京城这些勾心斗角的龌龊事儿不陌生的,闻言想了想,就气的不行: “我就说这些人怎么都吃了豹子胆一样,来招惹你们侯府,原来是蒙了眼睛瞎了心!那个宋三傻子,简直就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他要是悄悄儿来提亲,还能给他留个脸面,如今,活该他这辈子都别想娶到你!” 至于白成欢嫁给宋三郎这种可能性,梁思贤是不予考虑的。 她们这些真正金尊玉贵长大的世家贵女,稍稍有点自尊的,都是绝不可能背负这样的污点去和那个给她们泼脏水的人过一辈子的。 梁思贤气鼓鼓的样子惹得白成欢又伸出手去捏了捏她圆圆的脸颊: “你为我气不过我知道,可这事儿,还真不必连累你大哥二哥全都搅和进来,你可当心被我娘亲知道了,可要发愁将来娶了你这样的媳妇儿进门儿,威北侯府可是一个文雅的人都没有了!” 虽然明知道白成欢是在跟她开玩笑,可是梁思贤还是脸色逐渐暗淡了下去。 “我听我娘亲说,皇上对咱们两家如今的关系颇为忌惮,我与徐大哥,怕是这辈子没什么缘分了。” “这并不见得……我喜欢你,我娘亲也喜欢你,我大哥将来也一定会喜欢你,来日方长,咱们且走着瞧。” 白成欢自然知道如今梁国公府还有些顾忌皇上的脸色,可若有一天,这皇上换了人做,这些种种阻碍就不存在了。 徐成欢的一生,俨然就是一个笑话,她比从前更迫切地希望自己的兄长与挚友,能够有一个好的结局。 梁思贤久久不敢应声,回过神来,心中暗嘲自己胆子实在太小,不就是造反吗? 成欢的仇是一定要报的,既然要报仇,那将来,天下如何就很难说了,他们未尝没有机会。 这时候,阿花手里端了一盘子在冰水里湃过,又细细切好的甜瓜走了进来。 “梁小姐,吃甜瓜!” 阿花还是学不会摇蕙那样规规矩矩地跟人请安问好,不过也学会行礼了,行了一个不怎么规矩的礼,就热情地招呼梁思贤吃果子。 稍稍觉得宽慰了一些的梁思贤就笑眯眯地应了一声,伸手去拿盘子里的甜瓜,小口小口地吃完了,擦了擦手,就顺便和阿花闲话了几句。 “阿花,这瓜甜的很,瓜瓤的颜色也比别的瓜要略深些,京城这边倒是很难得这样好的瓜,你们从哪里采买的?” “这是秦王世子特特让人送来的,说是从西北那边过来的,如今只有西北那一处能种出这样的瓜来,这瓜的皮儿跟咱们这边的甜瓜也不像,上面有许多花纹,好看极了……梁小姐您说这瓜怎么还分地方?西北那边,就能长出个花儿来?可惜我们小姐不爱吃,一口都不肯动,全都便宜了我们呢!” 阿花也不怯上,叽里呱啦的和梁思贤说的热闹,一句接一句的,倒是逗得梁思贤笑个不停。 梁国公府的丫鬟和威北侯府的丫鬟是一样的,规矩上头是一等一的好,但是这份带有野趣儿的热情,实在是少见的很。 梁思贤也留意看了白成欢几眼。 白成欢是自始至终看也没有看一眼那些瓜果,站在书案前,只顾低着头在写着什么东西。 “这甜瓜挺甜的,京城这边倒是很难得这么甜的,你先来吃,成日里写写画画的,也不用你去考状元啊!” 梁思贤边说边走到白成欢身后,趁她不注意,伸手拿走了她笔下的宣纸,笑道: “让我来瞧瞧,你都写的些什么!” 白成欢见她这样,也不像从前那样急着来抢,反倒气定神闲地笑笑: “那你就好好看,能看出个什么来,我就把府中剩下的甜瓜全都赏了你!” 先前被高嬷嬷敲打了不少次的菱叶正好进来送茶水,听了这话在旁边暗暗撇嘴,梁小姐可是国公府的嫡女,这白小姐多大脸,敢对她用一个“赏”字? 她正思忖着自己要不要提醒提醒白小姐,就听见梁思贤笑盈盈的声音: “好,就冲着这些瓜,我都得看看你在弄什么鬼儿!” 菱叶见了鬼一般死盯着梁思贤,以至于白成欢都发现了她的失礼,她都没能回过神来。 白成欢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也没再理会。 阿花就扯了扯菱叶的衣角: “你这茶,到底是放不放?” 菱叶才猛然惊醒过来,慌乱地将手中的茶水放下,瞪了阿花一眼:“要你管!” 阿花扬了扬拳头:“是不是又想打架?” 菱叶心里暗气,这死丫头就和她那主子一个样儿,除了打人发疯还会什么?! 到底也没敢再惹阿花,低眉顺眼的同阿花一起出去了。 梁思贤看着那纸上的一个个人名儿,诧异不已: “成欢,这可都是京中的世家子弟,你这是准备选婿?!” 第四百零三章 这才是提亲 “选婿?” 白成欢万万没有想到梁思贤居然会这般想,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你这脑子一天到晚都是在想些什么,我好端端的选什么婿?” “那你写这么一长串的人名儿干什么?这可都是京城里数得上的勋贵家的子弟,去年我娘亲帮着我舅舅家的表姐挑亲事的时候,我曾经看见过我舅母拿过这样一张单子,不过就比你这多了些年庚生辰而已,你说说,你这不是选婿,那你是想做什么?” 白成欢从她手中重新把那张纸拿了回来,自己也看了一看,扔回了书案上。 思贤不说,她还真没发觉挺像当年安定长公主选驸马的单子。 “这可不是什么选婿的人名,这是这次散播流言的人……我原本是想让他们身败名裂的,可这会儿,又觉得我若是真这么做了,也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阴损小人,我还是有些犹豫。” “你是说,就是他们散播流言的?” 梁思贤并不怀疑威北侯府调查事情的手段,她只是惊讶于刚刚瞥见的那些人名。 梁思贤将那张纸抓在了手里,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指着地上的一个人名,纳闷道: “这是工部房大人的长子,房佑荣,他可是这京城数一数二的老好人,他怎么也会传这种流言?你又能怎么让他身败名裂?” “房佑荣,外表正直爽朗,是个谦谦君子,暗地里却与其弟媳有染。这次为了他的胞妹选秀,也是上蹿下跳,使了不少手段。” 白成欢瞥了一眼梁思贤,说得十分淡定。 梁思贤咋舌,房佑荣居然……天啊,若是这个消息被放出去,那房家上下算是完蛋了,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那房佑荣可是房家长子啊,将来要继承家业的人! 梁思贤几乎是颤抖着手又指了一个名字: “林炜!永昌伯府三房老四,声名俱佳,永昌伯府世子林典与徐大哥还是莫逆之交呢,难道也……” 对于林家的人,白成欢也是很为难无奈。 “永昌伯府世子与我大哥是莫逆之交没错,可是他们府上三房早就与永昌伯府长房分产了,只不过是还没有搬出来,知道的人也比较少罢了。林炜好堵,欠了城南赌坊八千两银子,他妻子的嫁妆都输光了,如今指望着他那个姿色不俗的妹妹进宫,好给他填坑。” 梁思贤久久无语,最后才恍然出声: “填坑?他脑子没坑吧?!从来进宫的妃嫔都是坑家里的,还没听说过哪一位是实打实为家里填坑的,就算能填的上他这个坑,也要十年八年以后了!可恶的是他居然因此来算计你!” 白成欢点点头:“这就是嫡长房和庶三房的区别了,说起来也是永昌伯为人厚道,顾忌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将此事揭破,让他们沦为京城笑柄。” “既然是这样,那就绝不能便宜了他们这些人!你把名单给我,我要让我哥哥把他们一人蒙起来打一顿,再把他们的丑事送到茶馆说书先生那里去,让人人皆知才好!也让他们知道知道,这样恶意传人流言是什么下场!” 梁思贤和从前的是徐成欢一样,是有仇必报的性子,义愤填膺道。 “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一一记了下来,可这件事情当真要去做,又觉得京城大半的人家都要被牵连,人活一世,名声不容易,家族更是如此,实在是不想就这么毁了他们多年的积累。” 梁思贤想了想,倒也真是这个道理。 先不说别人,就说房佑荣这件事情,若是揭了出来,不光房佑荣与他那个弟媳两人被人唾骂一辈子,就是他的妻子和他的弟弟也必将一辈子脸上无光,抬不起头,那个弟媳的娘家,也是要跟着倒霉的。 而一家牵连一家,倒霉的家族太多了,万一被人知道是白成欢做的,那她必然也会成为京城公敌。 可要真的手里握着这么多把柄,却不去惩罚那些人,真的让人心有不甘!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过去,便宜了这些小人不成?”梁思贤愤愤不平。 “当然不可能。且等几天,总不会就让这件事情平白过去的。” 要让一个人从此过得不好,寝食难安,日夜不得安宁的办法多的是,她如今是一个活死人,闲言碎语不痛不痒,无所谓,但是威北侯府的尊严不容人挑衅。 这个梁思贤是相信的。 威北侯府从本朝开国时起,就从来不会吃这样的亏。 只可惜,成欢的名声,到底要受影响,除非…… 梁思贤猛然拍了一下桌子,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这个时候要是有一个比那宋三傻子好上千倍百倍的人来求娶你,你再应下来,那才叫一个活脱脱打那些人的脸呢!对了,阿花不是说那个秦王世子常来给你送东西吗?你觉得他怎么样?” 梁思贤觉得这个主意好极了,两眼发光盯着白成欢,也不待她说话,一口气说了下去: “他身份尊贵,长得又那么好看,年纪也相当,以秦王的能力,以后说不定还有什么造化呢,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人选,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白成欢端着茶杯子的手抖了又抖,最终才算是控制住了没将杯子摔到地上去——这到底是谁给梁思贤出的好主意?! 甘州军营,白炳雄带着一队人马迎出大营十几里,才望见了前方黑压压行进过来的人马。 “末将白炳雄参见王爷!” 待到那远道而来的一队人马过来,远远望见那打头的旗手手中招展的旗帜上,大大的一个“萧”字,白炳雄立刻就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行礼。 他身后的人也齐刷刷地从马背上下来: “属下参见王爷!” 他们军容整齐,神情严肃,声势震天,心中却是止不住的激动沸腾,这可是秦王啊,大齐的战神! 秦王亲自来甘州巡营了! “各位将军快快免礼,大家辛苦了!” 伴随着一道沉稳的声音,一个人影从马上下来,走到他们面前,俯身亲自将为首的白炳雄扶了起来。 “各位都是保家卫国的好男儿,不必对本王行此大礼,诸位为了大秦江山浴血奋战,该是本王好好谢谢你们才对!” 几句话说下来,随同白炳雄一起站起来的众将士们心中顿时觉得滚烫火热起来——他们的奋战,他们的牺牲,总算还有人记得! 自从听说朝廷想要送公主和亲,就心中一直闷闷不乐的白炳雄,听见这几句话,心中总算熨帖许多,满怀感慨的抬起头,想要一睹当年战神的风姿,却直直愣在了当场! 今天前一个儒雅的中年人,长长的浓眉斜飞入鬓,一双凤眼湛湛有神,即使气质优雅从容,那一身的盔甲在身,依旧有凛冽之气扑面而来,那种久经沙场的铁血气息,丝毫不容人小觑! 可关键是,这人的长相—— 白炳雄心神一阵震惊恍惚,两个字就喃喃出口出:“何七……” 秦王满含深意的笑了笑,笑容中有一种不出所料的意味,伸出手拍上了白炳雄的肩膀: “本王萧无双,可是与将军故人有所相似?” 秦王,何七,这四个字在白炳雄的脑海中来回回荡。 直到将甘州大营巡视完毕,英姿飒飒的 秦王才留了白炳雄亲自说话。 白炳雄毕恭毕敬地谢了秦王的赐座,虽然还是不敢抬起头去直视他,可心中却五味陈杂。 何七早已战死沙场,如今出现的秦王却与何七犹如长了同一张脸,这可绝不是巧合二字能说过去的! “看白将军神情,将军从前可是见过与本王肖似之人?” 白炳雄猛然抬起头,就看见秦王正笑眯眯的看着他。 “末将,的确是有一故友,与王爷面目极其肖似,今日一见王爷,末将确实感慨!” 白炳雄低下头,也没有遮遮掩掩。 他觉得何七是为国捐躯的好儿郎,也没什么可遮掩的。 “哦,原来如此,本王在宁州之时,也有许多人提及本王与人肖似,看来此话的确不假。”秦王从容道,神情中一丝异样也无。 白炳雄原本以为秦王至少会解释那么一两句,秦王却话锋一转,直接说起来另一件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情来。 “本王此次前来甘州,除了巡视军营,还有一件私事要亲自与白将军面谈相商。” 说着,秦王拍了拍手,就有人掀开了军帐的帘子。 白炳雄诧异的盯着帐外走进来的一行十二人,虎目圆睁——他与秦王从未谋面,又有什么私事能够相商? 那一行十二个军士两两一组,抬了六个十分沉重的箱笼,走到他们面前,将那箱笼放在了地上,伸手揭去笼罩在箱笼上的布匹,骤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六个喜气洋洋挽了大红绸布花朵的箱子,而那些箱子的盖子也随即被揭开,庚帖金银等物,尽数出现在他的眼前! “请问王爷,您这是?!” 白炳雄惊疑不定,这样的箱子,这样的喜气洋洋,明明就是两家结亲才会有的……这时候出现在这军营里,又是个什么意思? “如白将军所见,本王要代犬子,向白将军嫡女白成欢,提亲!” 白炳雄彻底呆怔在了当场,女儿远在京城,秦王又是如何知道的?秦王的儿子,又是哪一个? 秦王望着白炳雄,一脸纷杂惊鄂的神情,一直没说话,直等到白炳雄慢慢回过神来,他才笑道: “本王知道,如此向白将军提亲,是有些唐突,但犬子前往京城,受封世子,对将军爱女,一见倾心,几乎相思成疾,本王这个做父亲的,也只能顾不得此时战乱,厚着脸皮向白将军亲自来提亲,还望白将军应允!” 白炳雄的脑子里还是乱的——十几年前就闻名天下的战神秦王萧无双,居然为他的儿子求娶他的女儿! 也就是说,他居然能有机会和秦王成为亲家?秦王的儿子,那也是世子啊,又是怎么与女儿遇见,还一见倾心? 出身行伍之家,打拼半辈子还只是微末武官的白炳雄,心里如同被人浇上了一勺沸油,无论如何都再也平静不下来。 可是抬头间望见秦王恳切的眼神,他又仿佛明白过来,此时他眼前的人,可不只是大齐的战神,更是一个为了儿子殚精竭虑的父亲。 而他,也是一个父亲。 女儿是如何与那秦王世子相识,又是如何让那秦王世子一见倾心,他这个做父亲的统统都不知道,也半丝风声都没有听到过——说起做父亲这件事情,他从来就是不称职的。 眼前逐渐浮现出女儿冷静聪慧的样子,白炳雄的心也慢慢安静下来。 愿意不愿意,应允不应允,这件事情,他还是要好好问一问家中的妻子与远在京城的女儿。 即使秦王是他从年少时期就仰慕崇敬的战神,即使秦王世子是皇家贵胄,他也不能就这样将女儿的亲事轻率定下。 拿定了主意,白炳雄就站起身,恭恭敬敬回道: “还请王爷恕罪,末将不能答应王爷。” 这样的回答似乎很有些出乎秦王的意料,他收起了笑容,望向白炳雄,那种浸透在骨子里的皇室威压就扩散开来。 “白将军这是何意?难道女儿的亲事你还做不得主?” 白炳雄却不惊不惧,站得更加笔直回道: “启禀王爷,末将常年征战不在家,家中一切事宜皆由末将之妻李氏做主,女儿的亲事亦然。更何况,女子的亲事,牵扯她一生的前程,末将决不能如此草率答应,还请王爷体谅末将以做父亲的心情,末将不胜感激!” 白炳雄将一席话说完,就没有再抬头。 以秦王之尊,被他这般拒绝,定然会心中恼怒。可是他绝不能拿女儿一辈子的幸福去做赌注。 可是等了很久,白炳雄都没有等到秦王的勃然怒气。 营帐中只慢慢回荡起秦王清朗中带着赞许的声音: “白将军能不畏权势,一心为女儿的前程着想,本王敬佩!” 第四百零四章 真的心狠 白炳雄难言惊讶,几乎是失礼一般看向了秦王: “王爷,您……” 秦王的笑容令白炳雄如沐春风: “本王来之前就想过,儿女亲事非比寻常,本王这样贸然提亲已经很是冒昧了,白将军要考虑一段时日,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希望本王下次来甘州之时,白将军能给本王一个准确的答复就好。” 白炳雄顿时觉得这块突如其来,压在自己头顶的大石,没那么沉重了。 “多谢王爷体谅,末将一定会认真考虑。” 秦王自始至终态度一直非常好,对于他的态度也不以为意,又笑着和他寒暄了几句,说了些勉励的话,一再让他放心,甘州这边的军饷不会出问题,两人才散了。 那六个沉重的大箱子,却就这样留在了白炳雄的营帐中,让白炳雄只要看见,就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又觉得心疼的慌——就这么拒绝掉了和秦王做亲家的机会,他可是真心疼! 可是想到远在京城的女儿,他心里的确又是另一种滋味。 从他与李氏成亲以来,只要他在外征战,李氏就一直是报喜不报忧,唯恐他分了心。 这么多年了,每次家中有大事难事,他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也总是最没用的。 多年累积下来的愧疚之心让他只要想起家人,心中就没有个放心的时候,如今女儿更好,也跟着她娘亲对他学会了这一套! 他也不是没有接到过京城那边来的家书,可是女儿从来就没有提及过这件事情! 白炳雄除了营帐,遥遥地望向东边,相隔千山万水,不知道女儿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又是怎么和秦王世子相识的? 而长得与何七如此相似的秦王,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虢州的家中,又到底知不知道这些事情? 白炳雄心中有数不清的疑惑在打转儿,想得他眼眶都酸了。 他真想化作那天空中的飞鸟,飞回去,看一看他的妻儿,到底是如何了? 可他最后也只能望了望天空中不时飘起的狼烟,转回头去写家书了。 战况紧急,胜负就在这十天半个月之内,他无论如何,是不能离开甘州半步的! 京城的清晨,是一日燥热当中最难得的片刻清凉,与往年的夏季相比起来,如今的京城小民起得更早,为生计更加艰辛。 房家的长子房佑荣去年刚刚进了翰林院,今年想要谋个外放熬几年资历,等父亲在工部更进一步之后,再回京上进。 所以他今年比去年还要勤勉,每日寅时就起身出门,时常很巧地与吏部诸人遇上,时日久了,吏部上下提起他来,都是多有赞誉。 今日清晨房佑荣一如往常时辰起了身,在妻妾的伺候下穿戴齐整出门,在二门前,一如往常遇到了早起睡不着起来散步的弟媳刘氏。 “见过大少爷。” 晨光中俏丽若菊的妇人妆扮得伶伶俐俐,人比花娇,见了他就屈膝行礼。 房佑荣站住脚,目视前方,想要就此走过去,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又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才脚步匆匆地走了。 刘氏神情寡淡,眼神却炙热地追随着房佑荣的身影而去,直到房佑荣的身影消失在二门外,才带着丫鬟怏怏而回。 等到原地空无一人了,二门内的花树后面,才闪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撒腿就往房佑荣夫妻所居的院子跑去。 “大少奶奶!今儿大少爷出门,果然三少奶奶也在那里!” 听了这句话的房家大奶奶,立刻就变了脸色! 有人暗地里给她递消息,说她夫君与刘氏有染,她是打死也不信的! 且不说她的夫君人品是一等一的好,只说弟媳刘氏,平日里就不是那样勾三搭四风流浪荡的妇人。 可这几日暗地里留了心察看,却发现他们之间,果然不寻常! 房家大奶奶一口银牙几乎咬碎——这件事要是真的,她绝不能放过这两个贱人! 没过三天,满京城就传遍了一件事,说是房家那位极有出息的长子房佑荣,与他弟媳有染,结果被他妻子与弟弟一起逮了个正着! 结果房家大奶奶闹了一通回了娘家,娘家人为了与这等人家划清界限,已经闹到了衙门要义绝,那个与房佑荣有染的弟媳刘氏,更是被送回刘家,害得刘家的名声跟着也臭了,最后刘氏一抹脖子自尽了,算是免了被沉塘的命。 房家更是兄弟反目,鸡犬不宁,房家的老夫人,都已经气得中风躺在床上起不来。 房家的名声顿时就变得臭不可闻,京城上下提起房佑荣这个人,都是“淫丧败德”四个字。 就连皇帝也亲自下旨申斥,不仅仅房佑荣被踢出了翰林院,勒令回家闭门思过,今后永不叙用,就连他父亲也被言官弹劾治家不严,灰头土脸地被迫递了辞官的折子。 曾经光明无限的房家,就此一蹶不振。 别人从前不知道这件事,但是梁思贤是知道的。 她一听说房家倒了霉,连新做的夏衣也顾不上看了,立刻就去了威北候府看白成欢。 “成欢,我先前还觉得你太过于心慈手软,手里捏着把柄不知道用,没想到你到底还是有这份魄力!” 梁思贤觉得这件事很应该这么办,却意外地发现,听了她这样的话,白成欢脸上一丝欢愉得意的神色都没有,只呆呆地坐在月洞窗前,望着远处的湖面,眉宇间一派惆怅茫然。 这是,不高兴? 她在白成欢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那房佑荣那样传你的闲话,对咱们这些深闺女子来说,毁人名节等同要人性命,原本就该遭报应,你这是什么神情?” 白成欢转过脸来,幽幽地叹了口气:“把这消息透出去的人,不是我。” “不是你?”梁思贤几乎跳了起来:“除了你,还有什么人知道?那日,我都忘了问你,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么些,京城人家的隐秘之事的?” 白成欢勾着头,似乎不想说起,却到底没瞒着: “是从前,有人向萧绍昀禀报消息的时候,我听到的……” 梁思贤先是一怔,又恍然大悟: “他从前对你,也不可谓是不好,可他一个皇帝,这样将大臣家的阴私之事都打听得这么清楚……这也太可怕了!也就是说,如今除了你,知道的人,就是他和那些调查人家隐私的人了!” 白成欢点点头,梁思贤这话很有道理。 从前她满心满眼都是萧绍昀,即使萧绍昀的性格如此扭曲阴暗,她也从来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只劝慰自己,皇帝想要掌控天下所有人,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如今想来,正如梁思贤所说,多么可怕啊,一个帝王该有的心胸,萧绍昀是半分也不曾有的。 “思贤。”白成欢伸手,挽住了梁思贤的手臂,将脸贴在她的肩膀上。 就像从前她偶尔烦恼时那样,这样的亲近总能让她觉得安心。 “嗯。”梁思贤也如从前一般应了一声,等着白成欢说下去。 “其实,我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我知道,一旦这件事情捅出来,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局面,依着如今的这个世道,那个与房佑荣有染的妇人,必然不能再活下去了,无论是夫家,还是娘家,都不会允许她这样的人再活在世上成为他们显眼的耻辱。” 白成欢将脸颊在梁思贤的肩上蹭了蹭,清泠泠的声音里有明显的不忍: “要是从前,咱们读了那么多年的四德与七出,还有女诫,我怕是也会觉得她为家族蒙羞,罪有应得。” 梁思贤附和:“其实在大家看来,她这样失德的妇人,是不可饶恕的,她这样,也算是免得遭到更多的羞辱。” “可是我死了一遭回来,我就觉得,这样的阴私之事,世上太多了,而人的命,太重了,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实在是不想因为这个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杀伤力的流言,害她丢了性命,没想到,我没有动手,结果却还是这样,我心里,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的,好像,真的是我害了她一般。” 梁思贤听了这话,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又酸又痛。 “成欢,你啊,还是如同从前一般,太过于心慈手软了。我盼着你还是从前的你,可我又盼着你变得杀伐果断,保护你自己,再也不必受到任何的伤害。” 她搂着白成欢的那只手就轻轻地拍了拍白成欢纤细的臂膀。 “如今看来,这件事情倒算的上天意了,你不愿意出手,却有人替你出了手。虽然一大半的可能是萧绍昀所为,但我也觉得解气。你也不必太难过,到底是那妇人与房佑荣有错在先,就算此时不揭出来,以他们的行径,有朝一日被人发觉之时,也还是逃不离这个下场的,你可千万不要多想了,为了他们感伤自责。” 白成欢原本被这件事勾起许多往事,两者掺杂,的确是心内说不出的难受,可这会儿跟梁思贤倾诉了一番,又得她开解了一番,心中的郁结又渐渐散开了去。 梁思贤见她心情慢慢好了,又说起宋三郎来: “这房佑荣就是推波助澜了一把,都落得这样惨的下场,那你说宋三傻子那个主谋,会落个什么下场?” 白成欢想了想,摇头。 “这我就不知道,若真是萧绍昀做的,那我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对付宋三郎,毕竟,我如今才知道,我竟然是从来都没有看透过他。” 梁思贤眨巴着眼睛很好奇:“那你说说看,若是让你出手,你要怎么做?” 白成欢想起最近听说的宋三郎往日的花花事迹来,就笑了: “若我来做,自然是捡着一个面貌……平凡些的女子,让他娶了,然后一辈子,不许纳妾!” 梁思贤立刻就笑得前仰后合,指着白成欢花枝乱颤:“刚才还说你心软呢,你这,才是真真的心狠!听说宋三郎最喜美色,若是硬塞一个丑妇给他,还让他一辈子不许纳妾,那简直是断了他这辈子的乐趣!” 笑完了,又拍着胸脯打包票:“放心,这件事交给我,能嫁入丞相府宋家,还能让丈夫一辈子不纳妾,想必很多女子哭着喊着要争这个如意郎君呢!” 两人笑了一回,才又说起了些别的事情来。 “上次你说徐大哥到了那边,听不懂那些蛮人说话,已经开始学着说他们的话,我回去想了又想,也想不出来徐大哥要是叽里咕噜说那些蛮语,是个什么样子!” 梁思贤最喜欢的话题,还是关于徐成霖的。 大齐疆土广阔,东南西北四面相隔有万里之遥,各种方言更是多得数不过来,无论任何地方,语言不通对与初来乍到的人来说,都是一件极其难以跨越的障碍。 好在哥哥还有这个耐心去学他们的方言,这样,也不容易被人欺瞒。 白成欢心中想着,就去看梁思贤。 一眼扫过去,几乎能看到她的眼神中散发着无限的光芒。 有一个值得倾慕的心上人,于一个女子来说,的确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 白成欢眸中的暗淡之色也顷刻褪去,笑道:“自然是十分有趣的,等到哥哥回来,让他说给你听!” 梁思贤娇嗔地捶了一把白成欢,却难得地红了脸:“谁要听徐大哥说那些蛮语啊!我,我就是听说南边的女子肤色虽然黧黑了些,可个个身段妖娆,语声软糯,不比咱们北边人高大粗壮,徐大哥又那样一表人才,万一,万一……” 话没说完,但是白成欢却懂了,她立刻大笑起来。 “你前儿可还说跟我哥哥今生无缘呢,这会儿就担心起他招桃花来,你到底是想做我嫂嫂,还是不想做我嫂嫂呢?” “成欢!” 这样直白的话说得梁思贤顿时羞恼起来,揪着白成欢就是一顿捶打。 两人嬉闹起来,一直让人觉得空寂寥落的欢宜阁里,一时间盈满了少女清脆如同银铃响动的笑声。 摇蕙站在外面的帘子边,心中也涌起了无限喜悦,默默感念梁小姐能常常来候府陪伴小姐。 她不知道从前的大小姐在这里是如何生活的,但是她想要以后的大小姐,都如今日这般,欢愉轻快。 第四百零五章 你是谁? 梁思贤既然打了包票这事儿归她了,那给宋三郎娶个丑妻的任务自然是要完成的。 没出三天,京城那些相貌上有些瑕疵以致于大龄还未嫁的女子,就都有人上门探问了。 宋温如的夫人黎氏这一回是硬着头皮来管老爷交代下来的这桩事,心里虽然有一百个不情愿,也只得打起了精神与官媒周旋。 待看到官媒报给她的人选,她更是一个头两个大。 翰林院李翰林的姐姐,刑部王大人的侄女……个个的出身人品都没得挑,就只这相貌一条,她想想三郎的脾性,哪里敢应下来! 那官媒婆这些日子为了相府的这桩亲事,也是几乎跑断了腿,才探问道几家的口风,一见黎氏不是很情愿的样子,不由地心中不悦。 “宋夫人,这事儿也不是咱们这些人心底没谱,是宋大人特特交待过了,给贵府三郎娶妻,这最要紧的一条,就是德,最不要紧的一条,就是貌,这几位小姐,可是除了相貌不大好,人品才能样样出挑儿的!” 黎氏心中叹气,娶妻娶贤,这道理她也知道,可问题是,她只是宋三郎的大伯母,又不是母亲,这婚事本来她插手就已经很是不合理了,若是再娶个相貌不好的,宋三郎再时不时寻死觅活,她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她也只能暂且送走了官媒婆,想着还是要再问问老爷的意思。 宋温如一听夫人跟他说起这事儿,眉毛就竖了起来: “相貌不好些又何妨?丑妻家中宝!你看看如玉,虽然相貌平凡些,可才德哪一样不如旁人?能娶一个贤惠的女子回来,是三郎的福气!从他懂人事起,哪一次生事不是因为他喜好美色的这个毛病?娶个这样的媳妇儿,刚好治治他这个毛病!” 黎氏无话可说了,颜如玉是她的儿媳,虽然多次被家里的人暗地里嫌弃长得丑,可她对这个儿媳还是很满意的,儿子长卿对这个媳妇也很满意。 既然老爷都这么说了,她也只能照着办,看来看去,最后看中了户部给事中陈琪的侄女儿。 陈家虽然不如李家清贵,也不如王家显赫,可好在陈家家底丰厚,姑娘的陪嫁历来是有名的多,若不是因为这陈小姐脸上有个指头尖儿大小的胎记太显眼,那早就被媒婆踏破了门槛了,也轮不到这个时候给宋三郎。 依着黎氏的考虑,宋三郎读书还不如自己家儿子呢,至今还是一个白身,连童生试也没过,到以后他自己居家过日子,有一个陪嫁丰厚的妻子,总归是好事。 这件事一定下来,宋家诸人都觉得很满意,原本读书人家,娶妻这件事上,就没人像宋三郎这么注重相貌的,更何况这时候宋三郎正是处在风口浪尖上,毁了人家白小姐的名声,也算是毁了自己的名声,能娶到陈小姐这样的,也算是不错了。 唯二不满意的,当属宋三郎本人,和一心要他娶白成欢的宋长卿。 “他们这都是逼着我去死!” 他打懂事起,就喜欢长得漂亮的女子,这会儿却让他要一辈子对着一个丑妇,他真不如去死! 宋三郎又在家里要生要死地狠狠闹了几场,绝食上吊撞墙,无所不用其极,可宋温如早就不吃他这一套了,让人把他看紧了,就毅然替他定下了这门亲事。 不过那陈家小姐也不是吃素的,心知宋三郎这样相貌出挑又喜欢美色的男子娶了她怕是不会好好待她,跟自己几个闺中密友商议一番后,就有了个好主意。 于是下定那天,媒人又给宋家这边加了一条,成亲以后,不许纳妾,真要纳,那也得学学当年的何家,年过四十无子,才许纳妾! 虽说宋家男子向来不怎么喜好纳妾,可这条件,也着实苛刻了些! 黎氏就想着不答应,谁知道宋温如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正好,正一正宋家的家风!” 陈小姐心满意足了,还给那个给她出主意的闺蜜送了根金镶红宝的簪子做谢礼,只是宋三郎知道以后,要死的心更坚定了! 宋长卿每日里看着堂弟折腾,几番与父亲理论最终无果,谁也没能阻止得了这桩亲事。 他一个人颓丧地在书房坐了很久,妻子不在身边,也没人能跟他说说话儿。 父亲不愿意听他有任何的悖逆之言,可父亲却不知道,一心忠君报国的下场,就是阖族覆灭。 前世的孝元皇后好歹还在皇帝身边陪伴了二十余年,每次皇帝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还有个人来劝一劝,可是这一世,孝元皇后去得太早了,萧绍昀又比前世还要疯狂,谁还能劝得住他? 所有的一切,比前世还要糟糕! 夜已经深了,宋温如书房的灯还燃着。 宋长卿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宋温如疲惫的声音: “进来!” 宋长卿进去,走到书案前,映入眼帘的是满书案的奏章。 他顿时觉得眼皮子直跳,望了望父亲憔悴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劝道: “父亲,这些奏章,您还是不要再拿回家来看了,这到底,算是僭越之举!” 臣子帮皇帝看奏章,皇帝领情了就是为君分忧,若是不领情……以萧绍昀的性子,不领情的时候怕是更多一些,哪一天若是翻脸,这也是可以诛九族的把柄。 前世灭宋氏一族的时候,萧绍昀搜罗出来的罪名可谓是五花八门,父亲曾经替他看奏章这一项,也赫然在列。 宋温如揉了揉眉心,摇头:“不行啊……我也知道这是僭越,可皇上,最近的精神是一日不如一日了。除了江南不缺水,如今四处都是大旱,这些奏章要是多积压上些日子,还不知道会多死多少人。” 说完,看了看最近总帮着三郎跟他作对的儿子:“坐下说话吧。” 宋长卿躬身应了,坐了下来。 灯影下,宋温如觉得儿子近些日子好像又清瘦了些,想起他近些日子与自己的争执矛盾,心中的重重怒火在此刻全都消散开去。 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三郎与陈家的亲事再无更改的可能,可他还是想跟儿子谈谈这件事。 “长卿,为父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执意让你三弟娶那白成欢,可为父知道你的性子,虽然读书不成,可也不是鲁莽之人,你必定有你的考量,只可惜,为父不能由着你们的主意来。” 宋长卿不语,只越发恭顺地垂了头,一如从前聆听父训之时。 “那白成欢纵然有千般好处,也有一处不好,就是与皇上有牵扯。即使这些日子看来,皇上已经不大在意这个人了,可是万一哪天皇上想起来呢?她的归处,往大了说,也是皇上的脸面,这不比选秀的秀女,落选了还有人争着要,这就是个烫手的山芋,得有真本事的人,才能接得住,咱们宋家到如今,你与你三弟都不争气,你二弟就是争气,也是有限的很,为父,也是不得已啊!” 宋长卿抬起头,父亲从前的乌发,如今已经是斑驳的花白了。 他鼻腔中一阵酸涩,连忙忍住了。 父亲的一生,豁达温润,君子端方,唯有两件事情是真正放在心上的,一件就是皇帝能贤明,一件,就是宋家的荣耀传承。 可惜,他都无法为父亲分忧。 他惦记着前世的种种,可是父亲,始终还是那个父亲,只活在这一世。 “父亲言重了,事已至此,儿子不敢有异议。” 宋长卿连忙站起身回道。 宋温如看到儿子想开了,也觉得很欣慰,父子两人难得地和和气气说了会儿话。 宋长卿走出父亲的书房后,就回房换了件衣服,连夜出了府,去北山寺寻圆慧去了。 此时说什么都晚了,原本白成欢能嫁给三弟的可能性就很小,如今,更是不可能了。 圆慧说他小看了白成欢,他也真不知道他到底哪里小看了白成欢。 毕竟前世终他一生,听到最多的女子姓名是徐成欢,这位白成欢,他连个音儿都没听到过。 圆慧历来是不怎么睡觉的,他到的时候,圆慧正在打坐念经。 宋长卿也不啰嗦,单刀直入,问圆慧: “你可否跟我说个明白,那白成欢,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 圆慧放了手里的佛珠,摇头: “不同之处么……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我正要去见她一见。” 晨曦微露之时,白成欢已经跟着威北候练了一趟剑回来,沐浴更衣之后,才听到阿花来报: “大小姐,门上来了个和尚,说是要见你!” 无论威北候府的人纠正多少次,如今改叫四小姐,阿花还是改不了这个习惯,口口声声的大小姐。 “和尚?” 白成欢想了想,这普天之下,跟她有渊源的和尚,只有圆慧一人了。 “夫人说你想见就见,不想见夫人就回了他去。”阿花又道。 若是从前,威北候夫人见了圆慧这等高僧,自然是毕恭毕敬的,百依百顺的。 可如今,女儿的来历到底是不寻常,她也不怎么敢让女儿在圆慧面前露面。 圆慧若是心慈手软还好,若是特意来寻女儿晦气的,那岂不是……威北候夫人坐立不安,暗暗咬牙,无论说什么,圆慧都别想把她的女儿再从她身边夺走! 不多时,前去欢宜阁传话的仆妇就过来回禀,四小姐愿意见圆慧大师一面。 威北候夫人立刻就站了起来,几乎就要出门去问问女儿为何要见圆慧,却又止住了脚步,回头看向圆慧,竭力掩饰着眼神中的不安: “圆慧大师,成欢她从前曾经疯傻,若是说了什么不寻常的话,还请大师体谅。” 圆慧微微一笑,慈眉善目,双掌合十: “夫人请放心,贫僧心中有数。” 说是有数,却让威北候夫人心中更没了数。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出来,与圆慧大师见了礼,甚至还朝着她笑了笑: “娘亲且放心,圆慧大师是高僧,最有大慈悲的人,定然是来点化女儿的。” 威北候夫人心中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别无他法,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白成欢待威北候夫人一出去,脸上的笑容渐渐就淡了下去,看向圆慧的眼神中带了丝丝警惕戒备之意: “不知道大师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见她还知道惊慌,圆慧慈和的脸上笑意也淡了,丝丝怜悯从眼底流出: “看来女施主并未忘了自己的身份,贫僧今日前来,只是想知道,女施主你,到底是谁?” 最后四字,声音极轻,却仍旧像是一道惊雷,让白成欢乍然间就后退了一大步,明眸中波澜顿生——尽管她日日谨记自己是一个重生回来的孤魂野鬼,可是,圆慧这样的追根究底,到底与旁人不同! 白成欢深吸了一口气,竭力镇定下来,才重新站稳,目光冷然地看着圆慧: “圆慧大师,您既然知道我心有不甘,才流连人间以致还魂,那必然能猜到我死前有多么悲惨。常听人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为何大师对我这般不慈悲,非要找上门来揭我疮疤呢?” “非是贫僧要揭施主疮疤,而是施主你答应过贫僧,会安分守己,不乱阴阳,而如今,又于暗处搅乱乾坤,既是如此,难免堕入恶鬼之道,若是贫僧再不来找你,由着你胡作非为,那才是对你不慈悲!” 白成欢愕然地看着气势咄咄逼人的圆慧,几乎失笑: “圆慧大师平日里宝相庄严,此时与我辩驳起来,居然也是这般口齿伶俐!只不过圆慧大师如此说我,也要有凭有据,方能让我信服!” “让你信服,再容易不过!”圆慧不顾白成欢的反唇相讥,一指门外,道:“前几日房家那桩事且不论,昨晚余家幼子余书新与人相争,斗殴以至于身故,是不是你所为?” “余书新?!” 一听圆慧说起房家,白成欢就觉得不妙,及至圆慧说出余家幼子,她更是惊诧莫名:“这与我并无干系!” 虽然余书新也在她那张人名单子上,可是她连房家都没有动手,又怎么会让余书新去死? 第四百零六章 冤枉 圆慧听她如此说,正中下怀,面上慈悲一笑,眉间却蕴着寒意: “贫僧可说与你有干系?看来你心知肚明!他与房佑荣,皆是在最近得罪过你,却不知道,你如此有手段!不是你,还能是谁?!” 白成欢只惊诧了那么一瞬,就被圆慧这话激起了无限怒火! 虽说她重生而来,原本就是打算搅乱乾坤的,可若这件事情当真是她做的,那她还不枉“搅乱乾坤”这四个字,可她心慈手软,还没来得及动手,这样的帽子,又是凭什么扣到她的头上?! “我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伸手!而圆慧大师你,德高望重,又是如何得知这种种凡尘阴私?大师本是出家人,却搅弄红尘,照这么说来,大师才是那个搅乱阴阳乾坤的人!” 白成欢昂首逼视着圆慧,一点也没有客气! 圆慧被白成欢这一问,伶俐的口齿居然有一刻的凝滞,心头掠过一丝心虚——他是如何知道的? 他没办法告诉眼前这个借尸还魂的女子,他其实也属乱了阴阳的人。 他经历过的那一世中,房佑荣这件事被人揭穿,已经是他中年以后的事情了。 他参与了宋长卿主导的上书废后,引起皇帝震怒,最后孝元皇后自尽,皇帝清算大臣,这件事就是房家覆灭的引子。 而余书新,一直平安无事,官至大理寺少卿,那场屠戮大臣的浩劫过后,还为北山寺请了一尊金佛。 宋长卿觉得这两件事只是偶然,并不一定是人为,可是他知道白成欢的底细,焉能不疑心到她的身上来? 可即使这样,他也容不得她如此胡作非为! 圆慧沉了面色,原本慈悲如佛陀的人,骤然间就透出几分罗刹的煞气来: “你若是如实交待,贫僧还能为你超度往生,不然,贫僧定然教你魂飞魄散!” 白成欢却丝毫不为所动,只静静地盯着圆慧,心间浮出一丝丝怪异——从前的圆慧,不是这样的! 慈悲为怀,连厉鬼也不忍心下手的圆慧和尚,为何对她苦苦相逼? 她一时之间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却也不欲跟圆慧多加纠缠: “大师,我只是天地间一抹冤魂,上天垂怜,让我重活于世!既然上天都容得下我,大师为何就容不下我?” “并非贫僧容不下你,贫僧是想知道,你到底是何方幽魂?又有什么冤屈?说出来,或许贫僧能为你平复冤屈也未可知!” “为我平复冤屈?”白成欢喃喃反问了一句,笑容里却多了几分凄楚:“大师,非是我不信你,而是我冤屈,只有我自己能平复!” 除了她自己,无论是谁都平息不了她铭心刻骨的愤与恨! 如同墨画一般的眉眼中漫出层层的悲凉,看得圆慧心惊肉跳! 他不怕她含冤悲诉,就怕她如此冷静安然,因为他也不知道,这样的冷静安然之下,是何等执拗的不甘与报复之心! 能诉出来的冤屈,尚且容易化解,这样诉都不愿诉的怨愤,才最是可怕! 不待圆慧说话,白成欢就强忍了心中被圆慧激起来的悲愤,冷冷地行了一礼: “更何况,自我来京之日,就听说大师佛法精深,既然大师想知道我是谁,那大师就用佛法好好看一看,若是能看出来,那我才能相信大师真能为我平复冤屈,不然,大师觉得,我能相信您所言吗?” 圆慧顿时被气了个半死! 这话什么意思,质疑他的手段?! 白成欢一眼就看穿了圆慧的恼羞成怒,但是她并没有丝毫的悔意,甚至还又火上加了一瓢滚油下去: “或者大师法力无边,能将我这恶鬼超度——只是如今依我之见,佛家到底是不如道家宽宏,钦天监詹大人对我诸多宽待优容,而圆慧大师你,对我全无慈悲之心,步步紧逼,我也不妨告诉大师,大师若是执意让我魂飞魄散,那我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圆慧暴怒:“你这是想与詹士春那个妖道狼狈为奸?” “我也只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大师未免说得太难听!以后要如何对我,全在大师一念之间!难不成只许大师随意冤枉我,我却辩白一声都不能吗?” 白成欢拂袖站好,神情间一派淡然不在意。 圆慧有圆慧的立场,可她亦有她的立场。 詹士春虽然用意可疑,但不会对她不利,至少,不会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往她头上扣帽子! 圆慧两颊的肌肉几乎跳了起来,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你了?” 白成欢歪头,脸上是一派天真之色:“难道大师你没有吗?大师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这样定了我的罪,就算我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大师也不能这么欺负我!” 相比她的平静之色,圆慧立刻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浮气躁。 “阿弥陀佛!” 他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竭力让自己心平气和下来。 “施主既然说贫僧冤枉了你,那贫僧且让施主稍待几日,贫僧自然能让施主心服口服!” 白成欢无所谓:“如此最好,能让我心甘情愿告诉大师我是谁,那才是大师的本事!” 说到本事,圆慧只有暗暗咬牙的份儿——若说超度,自然是佛家更胜一筹,可要说到捉鬼,他还是真不如詹士春那个妖道! 到了这个地步,白成欢和圆慧算是彻底谈崩了,两人不欢而散。 看到圆慧慈眉善目地来,脸色阴沉地走,威北候夫人心里直打鼓。 亏的她从前还想为女儿去求求圆慧大师,寻得一个安魂之法,如今看来,这倒是上门来找麻烦的! 不过看到女儿安然无恙,没有疯也没有傻,她还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这个身躯,是女儿借人家的,她真的不敢想,若是有一日被老天收回去,她该怎么办! 威北候夫人的担忧实在是太明显,白成欢一眼看了出来,只能又是一阵好言安慰,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让威北候夫人重新开怀。 但是白成欢是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她那日虽然有这样的想法,可这样的结果,也是令人……虽说祸从口出,可她觉得他们罪不至死,也不知道是谁在暗中出了手,出手便是如此狠辣。 刘氏自尽,余书新身亡,这场并没有伤及她根本的流言,已经让两个人丧了命。 白成欢思来想去,坐下来写了封信命人送去给萧绍棠。 要说如今京城谁有这个心思与动机,她第一个想起来的便是萧绍棠。 秦王府的实力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就连威北候都不好揣测,萧绍昀能知道的事情,秦王府未必就不知道。 这些日子无论萧绍棠给白成欢送稀奇的物件,玩意儿,吃食,都没能让白成欢再见他一面,正是心急如焚不知到底要如何是好的时候。 接到白成欢的书信,真如大热天儿里的一碗冰水,让萧绍棠整个人都舒畅熨帖起来,因为担心何家与西北而焦躁不堪的心,都能慢慢安静下来。 他放在心上的人,即使是不待见他,可总算还能想起他。 这样的感觉太好了,是以虽然白成欢的书信满满都是质问之词,他却自动无视,决心一定要去见一见她。 即使她还是对他冷漠相对,此刻在他心里,都是甜滋滋的,甚至带着几分甘愿受虐的期盼。 他特意赏了那个来送信的小厮十两银子:“回去告诉你家小姐,这信我就不回了,但话,我是一定会回的!” 小厮面对十两银子还能努力保持镇定,但是听了这话,却是一脸懵逼,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回信还是不回信? 他壮着胆子问了,萧绍棠笑得眼角眉梢都是神秘。 “你就这么跟你家小姐说,一个字不要多,一个字不要少,你家小姐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小厮回去就把这话一个字不差地传了进去。 听摇蕙说完这句话的白成欢,悄悄地攥了攥手心,又松开了。 “今夜你们早些歇息吧,不必留人值夜了。” 白成欢觉得自己有些自暴自弃了,好像自己如今的名声已经成了这样,再多加那么几条,也不算什么了似的。 天一黑,袁先生就眼睁睁地看着白日里英明神武的秦王世子一身夜行衣,像是做贼一样翻墙出去了。 他无奈叹息,在威北侯府需要翻墙,在自己家,还是要翻墙吗? 看来情爱一事,不光是让人发昏,还会让人变蠢。 白成欢坐在外室的窗前,听到楼梯上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不必回头,就猜到了来人是谁。 脚步声停下来的时候,人大概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白成欢能听得出来。 她紧绷的手松懈了下来,手心的匕首悄悄地放进了衣袖中。 只要不再对她动手动脚,那她还是会客气相待的。 借着窗外湖边明灯映射过来的光线,萧绍棠也看到了那寒光一闪,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受伤。 她这已经不是防他如防贼一样了,这就是把他当成强盗土匪来防了。 他揉了揉脸,假装没看到,站在原地笑嘻嘻地开口: “今儿我过来,没人拦我,看来候府的人也跟我熟了啊……” 白成欢终于站起身,回过头看向了他。 灯下白衣黑发的女子身上笼罩着一股幽暗的气息,要是旁人,说不得会觉得有些渗人,但是萧绍棠能看到的,就是那张如玉如瓷的小脸上一如往昔的清丽无匹,嘴角微微带着些笑。 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么一句话忽然就浮现在了萧绍棠心头。 什么都不需要做,也什么都不必说,只这样与她对望着,他心中就陡然生出无限的欢喜。 他那曾经的辗转反侧,曾经的懵懵懂懂,曾经的慕艾苦思,都在这一刻,得到了他认为的回报。 他笑得更灿烂了,在昏昏沉沉的灯影中如同璀璨生辉的明珠。 白成欢忍住了鄙夷,打破了他的自我感觉良好:“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府中半夜时分吵吵闹闹惊动到侯爷与夫人,若你日后再来,定然还是与从前一样,还望你能自重。” 萧绍棠这才惊觉,她是不是觉得他太过轻浮了? 他有些慌,他得解释明白,他对别人不这样,他只对她一个人这样! 但不等他说话,白成欢就移开目光,板起了脸孔:“也不请你坐了,长话短说吧,房家和余家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萧绍棠眼底喜色逐渐敛去,沉默了一刻,也不否认,也没承认,神色却渐渐严肃起来。 “若是我做的,又如何,不是我做的,又如何呢?” “若是你做的,那从此以后,你我再无往日情谊可言,形同陌路即可。” “为何?难道我帮你出气,倒是错了?”萧绍棠也不否认,似笑非笑地反问。 白成欢瞥了他一眼,总觉得这样似笑非笑的神情底下,藏着说不出的意味。 她忽然有些烦乱起来:“我并不需要你这样心狠手辣地为我出气!” “心狠手辣?” 萧绍棠细细咀嚼了一番这四个字,最后一丝笑容也全然褪去:“若我替你出了气,你却觉得我心狠手辣——白成欢,那你又记不记得,你在城外庄子上,与我击掌之时,你所谋之事,算不算的上心狠手辣?” 不等白成欢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他就往前大步踏了过来,一双明光湛湛的凤眸直逼入她眼底: “你那般想要倾覆天下,你又有没有想过,秦王府与威北候府所谋之事,会不会让天下流亡,血流成河?还是你指望着能够兵不血刃,一滴血也不流地将龙椅上的那个人拉下来?若是,那我今日就告诉你,你太过天真!若不是,那你又何必因为两个原本就有过错的人的性命如此苛责于我?还是你以为,在以后的血雨腥风中,你还能如此心慈手软?” 白成欢被这一句句的质问惊呆了,而更让她觉得难以置信的是萧绍棠的神情语气——这样前所未有的神情语气,满含着谴责逼问,让她瞬间觉得她就像是一个不懂事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愤然道:“即使是我天真,是我假惺惺地心慈手软,又如何?难道倾覆天下,就一定要视人命如草芥,滥杀不止吗?” 萧绍棠的双手松开又握紧,最终撑在了她身侧的朱红色柱子上,高大的身影将她的视线完全覆盖。 他声音暗哑,几乎是咬牙切齿:“那么白成欢,退一步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的不知道?还是你根本就不愿意去想?!若不是我做的,是你冤枉了我,那你又打算给我一个什么样的交待?!” 第四百零七章 心胸 那熠熠闪亮的眼神中带着无尽的痛苦与委屈。 他那么喜欢眼前这个女子,他那么努力地想要忽视她的质疑,他努力告诉自己,她只是随便说说的。 可这一刻,他依旧会觉得委屈,依旧会觉得心痛——为什么这样的事情,她想也不想,就认定了是他做的? 在她心里,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未来的路还那么长,她这样天真良善下去,他又怎么能有把握让她与他走在同一条路上,携手余生? 少年身体前倾,呼吸间的灼热几乎是如同飓风迎面一般袭来,白成欢止不住地往后退了几步,直到退无可退。 “白成欢,你看着我,告诉我,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执拗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不得到这个答案誓不罢休的意味如此浓烈而固执。 而这,并非什么不能回答的问题。 白成欢不再躲避,抬眸与他相对,却在刹那间像是看到了夜幕深处的星海,深不见底的幽暗微芒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她的眸光紧紧吸入其中,那里的痛苦辗转流淌。 他心底的一切爱与痛,就这么交织缠绕,袒露在她眼前,即使她想要告诉自己,她不知道,她不明白,也已经晚了。 恍惚间,她想起在虢州白家的时候,她怀疑是他向宋温德透露了她伤了宋三郎的时候,他跳起来指天画地发誓的样子。 只不过那时候他站在阳光下,神采飞扬,即使是生气,也那般生机勃勃。 而此时,在这暗沉无边的深夜,他的全身上下,只弥漫着痛苦。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虢州的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纨绔子弟,他是一个仗义豪爽,心有报国之志的少年,他是一个细心妥帖,连一朵枯萎的花都能千里呵护的人…… 她将那些记忆翻来覆去,也没有找到一丝他心狠手辣的痕迹。 如果不是他做的……白成欢想到这个可能,愧疚与不安忽然就如同潮水一般将她淹没。 圆慧不分青红皂白来冤枉她,而她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去冤枉萧绍棠,她与圆慧,有什么分别? “告诉我,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小人吗?” 他渐渐沉下去的声音把白成欢的心神从那种恍惚中拉了回来。 她的眼神终于从那片几乎要将她溺毙其中的星海深处脱离开来。 她转头望向窗外的方向,遥遥的湖面上波光粼粼,那才是星空真正的倒影。 “当然不是……是我错了……” 她望着那片倒影,觉得凄凉一片。 萧绍棠怔住了,她居然,这么轻易地就认了错? 可他要的,并不是她低头认错…… “是我如同从前一般,对你小人之心了。你是个快意恩仇的人,可你并不是一个嗜杀之人。” “萧绍棠,对不起。” 墙角的甜瓜灯发出一声轻微的灯花爆开声响,衬得“对不起”三个字格外清晰。 “白成欢……” 这样的回答,萧绍棠按说应该是很满意的,可是他还是觉得这夜色,无端地凉了几分。 白成欢却慢慢低下头去,凝视着自己洁白如玉的一双手。 她将双手举到眼前,横亘在她和萧绍棠的胸膛之间,细细审视着,如同她第一次发现这双手蕴含着巨大的力量之时,但是心境,却是完全不同。 那一次,她知道是上天的恩赐,这一次,她却懂得了上天的残忍。 乱世将至,就算是萧绍棠做的,也不能说有错,他对她的指责,也没错。 “是我错了……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白白得来的东西,上天给了我什么,自然就会向我讨要什么……” 萧绍棠也看向那双白皙纤细的手,他曾经深刻地体会过这双手上所蕴含的力量。 可是这话,他并不大明白。 不是在说他的事儿吗?怎么忽然就…… “萧绍棠,你说的对,是我太天真了……我想要做到那件事,我却妄想自己的双手不沾染鲜血,奢望自己纯净无暇,你终于让我明白,我这样的人,不光矫情,还蠢不可及。” 一个想要为自己复仇的人,还谈什么无辜良善? “我应该谢谢你,让我顿悟这一切。你与威北候府如今是盟友,而我,与威北候府始终是一体的,我不会再心慈手软拖累你们的大计。”她低喃道。 萧绍棠瞬间就明白了过来——何为锥心之痛,他刹那间明了! “白成欢!” 他伸手,欲将她的脸抬起来,白成欢却偏头躲开了,但总算是抬眼看他了。 那双总是明亮的眸子中,此时只有迷惘与挣扎。 “不是的,我不是说让你逼着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情,也不是让你变得心狠手辣双手染血!” 他急切地解释了一句,却又停下来。 他得好好想一想,这话,要怎么说。 白成欢黑白分明得像是石墨与水银一般的眸子却又冷冷地看着他,仿佛在说,若不是这个意思,那说这么多又是做什么呢? 萧绍棠懊恼极了。 他早该记得她的脾气性子的,可是刚刚,一想到她冤枉他,他就半分也受不了! 明明只是十六岁的少女,可是白成欢的心思,明显跟别的女子不一样。 她就像一直充满了防备的兔子,仿佛只要他对她稍稍凶了一点,她就能想到很不好的地方去——他无暇去想这究竟是为什么,他得让她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 夜风习习,从月洞窗上的绡纱上穿过,在他们周身环绕拂动,两人四目相对,却寂静无声。 这样近的距离,让他感到微微的甜蜜,却又为她的误解而倍感折磨。 无论后来萧绍棠的人生里获得了多少幸福,他都没有忘记过这一刻的忐忑不安与恐慌。 要怎么办? 萧绍棠心念急转,很快就决定,不能再说这个事儿了,得说点别的。 他于这慌乱中逐渐定下神来,往后退了一步,站好。 “白成欢,你什么也不必说了,我不要你给我什么交待了,你听我说,我慢慢来跟你说。” 他左右瞅了瞅,拖了把椅子过来放在她身边。 “你坐下听我说,站久了容易腿疼。”他又上下看了看:“虽说这地儿临水,很凉爽,很好,可是湿气也重,你一个女孩子家,还是别在这地方久住,马上就到中秋了,天气很快就能凉下来了,你还是让威北候夫人给你挪个干爽的地儿,免得时日久了,湿气入体,老了腿脚不好,太爷当年就是……才一病十几年的,这事儿你得放在心上,若是徐夫人这边不行,你跟我说,我买个宅子给你……” 话风就这么突然转了,猝不及防之下,白成欢居然听他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才反应过来。 刚刚还满目幽暗阴沉的少年忽然间变得像是乡间的老大爷一般絮絮叨叨,白成欢觉得,她像是在做梦一般! 他说的这些,和之前的话,有什么关系吗?! 白成欢被这样的状况搅得如在云中雾里,刹那间有些闹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是她望着这个眼眸低垂,满脸不安的少年,逐渐觉得有些心酸。 他身上刚刚那咄咄逼人的气势早已没了踪影,而她却真的觉得愧疚。 圆慧冤枉她的时候,她气得要命,她冤枉他,他生气,也是很正常的,可他这会儿这个样子,倒是让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欺负他了。 她和圆慧不一样,她比圆慧还过分。 而很显然,他们要是如同白日里她和圆慧那般把这话说下去,大概再谈崩一次也是必定的事情。 白成欢心底就软了一下。 她侧身走了一步,在那椅子上坐了下来,顺手指了指萧绍棠身后: “你也坐吧,今儿是我冤枉了你,你别放在心上。我也不必你买宅子,也不必你来费这些心,你只赶紧说完了话,早些回去吧。” 她活着的时候,也不是一年四季都住在这里的,到了冬春两季,还是要搬到烧了地龙的暖阁中去住的。 坐定之后,白成欢又加了一句:“即使你不怕皇帝,可也还是避着些人的耳目,不要这么张扬。” 萧绍棠顿觉大喜! 这样把话头儿转开,果然是有用! 往日他来,别说椅子了,连个好脸色都难得,今儿虽然挨了顿冤枉,却能得个椅子坐坐,能得她几句温软关切之语,倒算是意外之喜! “哎!好!” 萧绍棠喜不自胜地回头把那椅子拖过来,坐了下来。 想了想,又往后挪了挪:“你不必防贼一般防着我,我不会再对你无礼的,那匕首那么锋利,小心伤了你自己,还是收起来吧。” 白成欢面上就浮现出几丝尴尬来。 那一柄匕首,从最后一次见到萧绍昀那天起,就一直带着身边,早就习惯了。 萧绍棠将衣摆理好,才算思忖妥当要怎么说。 “白成欢,今日的事情,我知道,是圆慧来寻你的晦气了吧?”他让人盯着威北候府的事情已经是明路上的事情了,也不怕白成欢知道了,所以这话也说得坦坦荡荡。“我不知道他跟你说了什么,但是你心中不高兴,拿我撒撒气,我心里也没什么不高兴,人生气的时候,都是拿最亲近的人撒气,这样才显得亲近么……” 萧绍棠说完,似乎想到了什么,嘿嘿笑了两声。 这是他还是何七的时候,在宁州,卢大树说的。 卢大树说了,他那没过门儿的媳妇儿,每每被家中弟妹欺负了,心里难过,就跑来跟他闹一通,出了心里的气,就好了。 男人么,心胸宽广些,她跟你寻事儿,这是心里有你。这是卢大树原话。 白成欢的脸就有些发烫,她这是拿萧绍棠撒气吗?她还把萧绍棠当成亲近的人来撒气了? 果然这人不能给好脸色,给一点儿好脸色就满口胡诌! “你要是跟我说这个,那我再跟你赔个不是,你还是回去吧。”白成欢就要去起身。 萧绍棠连忙摆手:“不是,我有别的话要说,我是说,这次的事儿,真不是我干的!你放心,我虽然在西北打胡人的时候也是砍瓜切菜一般要人性命,但那都是在沙场上,生死不由己,那都不算!我平日里,是个再和气不过的人,你是知道的!” 说完看了一眼白成欢,语气又往下弱了几分:“这事儿原本我打算……要是让我来办,我不会要了那余书新的命,那太便宜他了,我最多就是断他两条腿,让他这辈子受些零碎折磨,我这心肠还不错吧?还有那房家的事儿,男盗女娼的,本也是罪有应得,不管什么时候被人发现,都免不了这个下场,那是他们咎由自取,跟旁人半点不相干。况且这事儿,不管是谁干的,总归替你出了气,总不能你被人如此欺负,却没个声响出来,要是宋家没有宋大人这个明事理的,岂不是越发觉得你好欺负了?” “你心软也没错,可我以为,你想要将那个人拉下龙椅来,是下定了决心的,没承想,你到底是个女子,见不得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儿。今儿我就把话放在这里,以后,无论前路如何,杀人放火的事情,我来,决不让你为难,你只需要比如今再刚强些,把你自己护好就行,就像……” 萧绍棠想他们一起在陕州千岩山救人的时候,白成欢那英姿飒爽的样子来:“就像是那一回咱们在千岩山一样,我就放心了。” 她怎么怎么样,他就放心了…… 这样的句式白成欢十分不习惯,但不可否认的是,当她对面的这个少年眼神柔和闪亮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心里,是有一种难言的滋味的。 能有这么一个人,被她这么欺负,反而还有这般心胸想将她妥帖在身后安放,总是让人心生暖意,毕竟,这很难得。 可惜,他却是喜欢她。 她活着的时候,看过京城很多贵女的儿女之情,不乏要死要活九曲回肠的轰轰烈烈。 可她陪伴在萧绍昀身边的时候,真的以为两个人彼此相悦,就该是那样安安静静的陪伴,就该是她默然的付出,而萧绍昀,给她全部的荣宠爱护。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原来可以这样的。 被冤枉也不恼,还想能护她周全,愿意为她劈荆斩棘,让她在后面只要看着就好。 只可惜,她白成欢已然知道,这天底下,是不能有这样便宜的事情的,若是占了这样便宜,要付出的代价,她却是给不起的。 “萧绍棠,我不是一个善于躲在别人背后的人,多谢你的好意,但是以后,杀人放火的事情,我怕是也会亲自做一做的。” 第四百零八章 截然不同 先前觉得白成欢实在是太心慈手软,可这会儿听到她这么说了,萧绍棠心里又不是个滋味! 他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两道浓墨一般的长眉几乎要飞起来,强忍着让自己声音尽量放平些: “你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要是让你双手沾满鲜血去杀人放火,我还活着做什么?你给我记着,凡事有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话让白成欢有一瞬间的心神震荡。 十七岁的少年郎,面容俊朗,身姿矫健,又是这样地护着她。 要是萧绍棠面对的这个人不是她,那该多好。 她看得出萧绍棠是在压着他的性子,毕竟这深更半夜的,要是再吵起来,总归是不好。 她也站了起来,柔和地安抚了几句: “你的意思我自然是明白的,我也感激你的一片心意,但是此时说这些,为时尚早,话虽那么说,我也不会非要逞能的,你不必如此生气。” “我没生气!”萧绍棠深吸了几口气,竭力平静下来。 袁先生说他到底年轻,自幼虽然遭逢大变,但那是在襁褓之中,到底没吃过什么苦,这修身养性的功夫还不到家。 他从前不服气,如今服气了。 他也不是个爱生气的人,偏偏白成欢就老能几句话让他恨不得剖出心来给她看看! “都快到了亥时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白成欢望了望窗外,湖边还是有侍卫在走来走去。 这至少说明,爹娘对萧绍棠偷摸进来的事情是知道的,也不知道爹娘到底是个什么打算,怎么也就这么纵容了萧绍棠。 “那幕后出手的人是谁,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总要弄个清楚的。” 这个出手的人不是萧绍棠,甚至比是萧绍棠还要让人心中不安。 若真是萧绍棠干的,她最起码知道他没有歹意,是真的想为她出口气,可这换了别人,就没那么简单了。 萧绍棠见她赶人,心里很遗憾。 这么美的夜色,良辰美景,两人就这么吵吵嚷嚷过去了,都怪自己,没控制住脾气。 他又坐了回去:“出手的人是谁,我一接到你的信就让人去查了,已经有了个大概眉目。” “你知道?”白成欢并不意外。 以秦王府的势力,筹集饷银这么大的事都能那么快解决,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萧绍棠点头: “算是知道了。我听报过来的消息说,自那日流言一出来,原本皇帝就打算向宋家问罪的,可是被詹士春拦住了,但是后来,詹士春就给皇帝报了几家的名单上去,说是他卜卦得出,这几家于招魂台修建不利,风水上有些妨碍——要说这样怪诞的理由,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偏偏皇帝还信了,后来那几家就都不太平了。” 相比于房家和余家,后面的都不算什么重责,不过萧绍棠还是看了白成欢一眼,才接着道: “不但是房家和余家,林家的林炜也因为赌场中债台高筑,今儿早上,林家三房被永昌伯赶出了永昌伯府,并且,从林家族谱上除名了。另几家,不过破些财,比这个好多了。詹士春拦住了皇帝问罪宋家,想来也是不想将事情闹得更大,于你名声更不利,又费心思替你出气,想来所图不小。你是怎么认得这詹士春的?我觉得,他似乎对你多有看顾,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林家没出人命,白成欢听起来觉得比前两家好多了,毕竟这也是林炜应得的下场,并不算重。 不过一听到这件事是詹士春出手,她心里的疑惑虽是解了,又觉得烦闷不堪。 若这件事是詹士春怂恿萧绍昀暗地里干的,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詹士春处处对她示好,是想她认他做父亲,可这父亲,她是真没打算要认的。 这会儿萧绍棠问起来,她也没说得太仔细: “是从前永妍郡主把我认作孝元皇后那一回,我进宫给皇帝甄选的时候,见过他一回。” 萧绍棠点头,没有再追着问。 “詹士春那妖人祸国殃民,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他到底是有什么企图,我定然会查个明白的。” 詹士春是钦天监监正,满朝文武都痛恨他又不能将之奈何,而白成欢只是一直在候府深居简出的虢州女子,是没多少交集的,这事儿要弄个明白,还是要从詹士春那头下手。 白成欢什么也没说。 詹士春来认她,一直都是盯着詹松林的名头的,就算是萧绍棠去查,一时半会儿也是查不出什么来。 亥时一刻的时候,威北候终于听到心腹侍卫来报,秦王世子走了。 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不妥。 “夫人,咱们这样,女儿会不会生气啊?” 威北候夫人也在灯下坐着出神,闻言眼中闪过几丝尴尬。 “她如今自然是会生气的,可以后,她总能明白咱们的苦心的。” 威北候也不说什么了。 夫妻两人歇下的时候,威北候犹豫了一下才问道: “朱氏最近没有再惹你生气吧?我瞧着她最近安静了些。” 威北候夫人原本这些日子与威北候积攒起来的几分亲近立刻就没了。 她翻身坐起,朝着威北候冷然道: “你放心,她安静下来我自然不会苛待她,你要是不放心,还是住到她那里去吧,没的天天显见的是我苛待了你的小妾似的!” “我就随口一问,你看你又想多了不是!” 威北候就知道自己就不该问,连忙又是一阵好话说,两个人才又重新歇下了,但之前夫妻两人亲密畅谈的气氛是全没了。 他也是最近听人说朱姨娘总是在府里到处晃悠,时不时还拿着个铲子到处乱挖东西,才随口一问的。夫人既然这个态度,他也不敢再问下去了。 萧绍棠熟门熟路出了威北候府,一路小心地回了梨花巷的宅子,又翻墙进去了。 袁先生正提着灯在墙那头等着他。 “世子爷,您这好好的门儿不走,非要翻墙,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进了贼呢!” 萧绍棠颇为不好意思,嘿嘿一笑:“这不是怕门外有人盯着吗?” “大门外有人盯着,咱们这院子也有人盯着?那这看家护院的人也太饭桶了些!” 袁先生气道。 “这不是顺手了吗?” 萧绍棠厚着脸皮赔着笑,跟袁先生又说了几句话,两人才进了屋。 袁先生就叹气:“世子,今晚那边确认了,的确是詹士春怂恿的,皇上命人动手的,也不知道皇上是真的就如此听詹士春的话,还是皇上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那位白小姐。” 萧绍棠闻言就思忖了一下,道:“袁先生,从前我不在京城,也从没见过那位大名鼎鼎的孝元皇后,您可知道,她,和孝元皇后真的有相似之处吗?” 从前白成欢托他带东西给徐成霖,他虽然疑惑,也没有深想,可是后来…… 徐成霖对白成欢如亲妹妹一般的爱护,晋王对她的亲近,威北候一家人的热切,以至于皇帝的注意。 尤其是今晚她也说,永妍郡主将她认成了孝元皇后……永妍郡主可是惠郡长公主的亲女儿,得宠的时候也常在宫中玩耍,必定是对孝元皇后印象深刻。 要说这些事真没有一丁点儿的缘故,他是不信的。 袁先生摇头:“那孝元皇后,似乎比世子你还小上那么一两岁,她出生的时候,我在京城也是个籍籍无名之辈,也没见过。不过,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既然皇上为了孝元皇后都昏成这样了,咱们也不能一无所知,您来看看这个。” 袁先生转身,从墙上的暗格里拿出一个卷轴,在萧绍棠面前展开。 “您看,据说,这就是那孝元皇后的画像,虽然不是十成十的像,但经人看了,也是有八.九分像的,您看看可有相似之处?” 袁先生也只是徐成霖离京之日官民齐聚城外的时候远远瞥过白成欢一眼,只隐约看着相貌不俗,其他的,也全都是各类消息与萧绍棠整日里的念叨。 萧绍棠凑过去看,只见画卷上,正是冬日一片冰雪琉璃世界,满园梅树下立着一位身穿大红色出毛披风,手捧红梅的少女,笑嘻嘻地仰着头看向树梢,眉目秾丽,憨态可掬,发间流苏似乎在随风拂动。 她身后,皇宫的重重宫阙隐隐约约,巍峨瑰丽之色与这女子甚为相称。 人站在这幅画前,都能感受到那样天真活泼的喜悦之情。 萧绍棠端详了一瞬,就移开了目光。 迎着袁先生的目光,他摇了摇头:“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这孝元皇后看起来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无忧无虑眉目舒展喜庆,着红衣,喜红梅。 可是白成欢截然不同。 她素日里衣饰都以青白为主,颜色浅淡,眉目间也很少有喜色,总是清冷居多,跟画中少女的模样比起来,实在是完全不同的人。 他只见过她穿过一次大红的衣裙,站在廊桥上,让他觉得心惊肉跳。 况且就算这幅画不能做得十分准,这相貌眉目也与白成欢相去甚远。 袁先生啧啧称奇:“这就奇了怪了,既然没有半分相似之处,怎么威北候一家子能爱重成那样?坊间还有传闻,晋王殿下之前整日里跟着这白小姐,也是因为怀念孝元皇后的缘故,难不成他们如此对这白成欢,只是因为白成欢与孝元皇后同名?这也太说不通了!” “先生说得是,既然是如此,还请先生多费费心,再让人去探究一番吧,我不愿意那一位再把手伸到她身上我却无能为力!” 萧绍棠一想起这个,就觉得憋屈! 袁先生摇了摇扇子,点头应了:“那是自然。” 若这白小姐不是世子的心上人,或许不必追根究底,还能利用一番,可惜世子一颗心全扑在了她身上,王爷又有心成全,那自然是要弄清楚的。 萧绍棠最后看了一眼那画上的女子,把她那无忧喜乐的眼神全数记在心中。 总有一天,他要让白成欢也能这般喜乐无忧。 袁先生把画轴重新卷了起来。 萧绍棠就问道:“先生既然说知己知彼,那不知道,这孝元皇后画像,可有些什么用处?” “嗯,有用,若是能找着一个与孝元皇后一般无二的女子,岂不是也能宽慰皇上思念之情?” 袁先生嘴角含笑,眼中精光明灭。 “据说孝元皇后的那位庶姐与孝元皇后有几分相似,不过也还是差的远,也不得圣心,与那位安小姐一般,都算是詹士春的人,又都与淑太妃有牵扯。咱们宫中虽然也有人,但若能有个可心的人在皇上身边,是最好不过。” 萧绍棠点头认可。 既然詹士春想要靠着给孝元皇后招魂一事把持朝政,惑乱君王,那干脆秦王府也来分一分这杯羹,谁说除了他詹士春,就没人能找得着孝元皇后的转生之人了呢? 翌日,白成欢去给威北候夫人请安的时候,也没多说什么。 爹娘觉得萧绍棠是个良人,她说什么怕是也难以改变。左右日子还长,他们总能看明白她这辈子根本不打算嫁人。 朱姨娘和另外几个姨娘一般,这些日子一点儿时辰也不错地早早过来立规矩,只不过从前总是充溢在眉目间的张扬跋扈之气已经变成了死水一般的沉郁安静。 白成欢诧异地看了一眼规规矩矩给她行礼问安的朱姨娘,又看向了威北候夫人。 她从记事起,朱姨娘可一直都是野心勃勃谁也不放在眼里的人,整日里不顾身份地胡闹才是她的本色,此时却能这样低眉顺眼,这真是让她觉得意外又疑惑,这不会是又想玩什么新的路数吧? 威北候夫人回了一个波澜不惊的眼神儿过来,示意白成欢不必惊讶。 朱姨娘自从她的亲生儿子徐成乐上次回来一趟过后,就变成了这样。 后来打听出来是徐成乐说了些话灭了她的痴心妄想,让她知道了在大齐朝,一个庶子,是永远不可能坐上世子之位,承袭侯爵的。 甚至于有管着花木的婆子来回说,朱姨娘最近喜欢拿个铲子专门朝着花木的根儿挖,都挖死了好几棵树,威北候夫人也没放在心上。 对于这个恶心了她半辈子的女人,能这样安静些别出幺蛾子,她觉得也能省些心。 毕竟朱姨娘发现她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事儿是个笑话,这样的打击也是很大的,总要做点其他的事情排解排解,不过几棵树而已,威北候夫人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第四百零九章 朱姨娘 见威北候夫人这样的态度,白成欢也很快就把这点儿惊讶收了起来。 只要娘亲掌控得住,那朱姨娘能安静些不要给娘亲添麻烦也是好事一桩。 最近徐成意在宫里也是安静得如同没有这个人一般,庶弟徐成乐原本也是个让人省心的,如此一来,只要她们安安分分,以娘亲的性子,也不会再去为难的。 说到底,父亲的子女,总共也就这么几个,只要别给家里招祸,她也想念着他们几分骨肉亲情。 想到骨肉亲情,白成欢就觉得有些日子没见到大姐徐成如了,父亲的庶出子女中,她也就和大姐自幼情意最深了。 “大姐可是家中有什么事儿?这些日子也没见她来了。” 徐成如如今对她并没有娘亲这么亲近,说起来,也算是在情理之中,毕竟在徐成如眼中,她只是一个突然得来的义妹,而不是她的亲妹妹徐成欢。 可往日,因为婆家厚道没有拘禁,大姐时不时就会回候府探望娘亲的。 威北候夫人脸上就出现了丝丝喜色: “你大姐这些日子身上不大爽快,请了大夫诊过了,怕是有什么了,只是日子实在是太浅,要等到确定了,安稳下来了才能出门。不过这几天你的事情你大姐也很上心的,屡次遣人来问,我叫她不要焦心,安心养着,也是怕你想起这几天的事情心里烦闷,就没跟你说。过些日子,想办法让皇帝撤消了你的禁足令,咱们也能去看看你大姐了。” 白成欢听了这些话也是很惊喜:“大姐莫不是有喜了?” 大姐成亲已经有近一年了,一直都没动静,虽然碍着候府,她的婆家也不敢说什么,可娘亲也一直不放心,偏方药材没少给她送。 偏偏又遇上她身故,国丧三个月又耽误时日,如今终于有了点动静,也着实是让人心中喜悦。 威北候夫人眉眼间都带着笑意:“一多半是有了!这下娘可就是放心了,毕竟娘家再给她撑腰,子嗣才是她立足的根本,只要她能过得好,娘也就对得起她的姨娘了。” 白成欢点头,大姐徐成如的生母是娘亲当日的陪嫁丫鬟,对娘亲算得上忠心耿耿,这也是娘亲对大姐格外看顾的一个原因。 威北候夫人啜了口茶,接着道:“待到你姐姐顺利生下孩子,就让你爹爹想办法给你姐夫挪个地儿,以后上进些,不管局势如何,也能给你姐姐挣个诰命回来,你姐姐这日子,也就圆满了。” 白成欢就忍不住笑道:“是啊,还是娘亲想的周到,大姐性子好,得在董家站稳了脚跟再给姐夫挪差事,免得姐姐受欺负,娘亲这也是实实在在为大姐打算!” 这话很得威北候夫人的意,她搂了白成欢叹道: “还好你是娘亲的小棉袄,知道娘亲的心!也幸好你大姐是个明白人,要是那起子小人,还不知道怎么心中不忿呢!” 说到这一点,白成欢还是很喜欢大姐的性子的,心里明白,拎的清。这亲事要是放在徐成意身上,那徐成意一早就闹翻天了。 大姐徐成如嫁去的那家姓董,姐夫董峥是家中独子,走的是武举的路子,如今还只是京城守正治下的一个城门吏,武职七品。 这七品城门吏论职权还不比白炳雄虢州那个七品把总,手中着实没什么权利,只是管着城门,朝启夕闭,过往盘查。好在这是京城的城门,就算只是守城门,也还是有些油水,又胜在安稳,不必刀头舔血过日子。 从前徐成意常常公开鄙薄姐夫,屡次嘲讽他只不过是个看城门的,甚至在大姐面前挑拨离间,说她徐成欢嫁的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却让自己的姐姐嫁给一个区区七品的武官,明显就是嫡母偏心。 却不知道娘亲看重这董家,主要就是考虑到这董家家风清白,董家又人口简单,那董太太是早年就与娘亲相识的,人十分温厚善良,娘亲当初反复掂量,才挑中了董家。 在外人看来,未来皇后的庶姐,不管怎样总算是候府千金,这样的婚配不尽如人意。却不知道在候府眼中,既然徐成如娘家是候府,胞妹又要做皇后,那婚配最不要紧的就是权势,只要挑一个家风清白,对她好的夫家,夫婿上进些,权势都不是难事。 好在无论别人怎么说些闲言闲语,大姐心里是十分有成算的,也知道嫡母这么打算是为她好。 屋子里四角放了冰盆,白成欢也不怕热,厮缠在威北候夫人怀里笑道: “娘亲只管放心,大姐当日说过的,她也怕娘亲真给她挑一个勋贵世家的,她的出身与性子压不住,她还跟我说,这成亲以后过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很是感激娘亲的,知道娘亲是一片苦心为她。” 威北候夫人点头:“你大姐总归对我与你还有几分真心,至于那一个,不提也罢。” 母女两人就兴致勃勃地打算起还要给徐成如送哪些东西去,遣哪个嬷嬷再去探望比较好。 说笑了一回,白成欢才又往欢宜阁走。 一路上脚边的花木打理得十分郁郁葱葱,似乎无论天气再干旱,也影响不到威北候府这样的权贵之家。 花木繁盛,美景如斯,白成欢心底的一丝惆怅也随风散去。 她活着的时候,在送大姐出嫁时,曾说过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给大姐撑腰。 而如今,徐成欢已经不会再回到这个世间了,徐成意立意留在宫中,徐家的三个女儿,唯有大姐的姻缘还算的上幸福美满。 她只希望,大姐能一直这样幸福下去,而她不论是谁,在她心里,徐成如都是她的大姐。 快走到欢宜阁门口的时候,却远远听到菱角在和人吵架。 “朱姨娘,你这样到处乱挖,都挖到白小姐的欢宜阁来了!你可知道白小姐如今是夫人面前的红人儿,得罪了她,你是想侯爷再赏您一顿板子?” 菱角正叉着腰对蹲在地上拿个铲子挖树根的朱姨娘横眉竖眼地斥责。 要是放在从前,菱角自然是不会这样对朱姨娘说话的,上赶着巴结都来不及。 可是如今么,朱姨娘失了宠,没了势,墙倒众人推,不踩上一脚实在不是菱角的风格。 朱姨娘这几天没少受这样的挤兑,闻言木然地抬起头来,曾经风姿绰约的脸上毫无表情,瞥了一眼欢宜阁,冷冷道: “这欢宜阁是从前大小姐的,不是白小姐的。” 说完,又低下头依旧蹲在地上挖那树根。 “你倒是好大的威风啊,你还当是从前呢!” 菱角见她完全不把自己的话放在眼里,气得往前冲了几步,眼瞧着就要抬脚去踢朱姨娘! “菱角!” 白成欢再也忍不住,出声喝道。 菱角这样的行径,只会让人觉得她白成欢轻狂,仗着夫人的势都欺负到候府的妾室身上去了! 就算是从前的徐成欢,也不会这般作为! 菱角一愣,转头看见白成欢,虽然赶忙住了脚,脸上不服气的神色却没来得及收起来。 她屈膝行了礼,委屈道:“白小姐,奴婢这可是为您出气……” “四小姐有什么气可让你替她出的,不过是几株草木,夫人都不在意,难道四小姐还会计较不成?再说,你对四小姐的称呼又是什么?高嬷嬷的话你都忘得干净了?” 跟在白成欢身后的摇蕙知道主子向来不喜欢和下人对嘴,就上前一步道。 菱角嘴角撇了撇:“我没跟你说,你算什么……” “她算我的大丫鬟!” 白成欢实在是不耐烦有人在自己门前吵吵嚷嚷,出声喝止了菱角的话头。 “我看是菱角你好大的威风才对,对候府的姨娘动手,是谁给你的胆子?我欢宜阁也用不起你这样不凡的丫鬟,你自己去寻高嬷嬷,让她给你另安排差事吧。” 白成欢一句话了结了这场争端,也不管菱角如何不服,摇蕙又是如何让人将她带走,径直走到了挖泥挖得专注的朱姨娘身旁。 “姨娘这是在找什么东西?怎么也不找人帮你挖?” 在她的印象里,朱姨娘平日里可是无比爱惜她自己的容貌皮相,处处要强调个养尊处优,怎么可能亲手来做这样粗糙的事? 而在树根处不断挥动的那双手,粗糙不堪,遍布泥土,甚至指甲缝儿里都是泥垢,很难想象这是朱姨娘那曾经细白滑嫩的手。 朱姨娘头也没抬,也不答声,只埋头挖土,看那样子,是恨不得掘地三尺的。 一边之前就在阻拦朱姨娘的婆子就上前回道: “四小姐,朱姨娘这些日子,像是失心疯了一般到处挖,这候府但凡是棵高些的树根底下都让她挖个洞出来,也不知道是在找什么。还好夫人仁慈,不跟她计较,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这样旱天儿,这树被这么折腾,还不得枯了?四小姐还是跟夫人说说吧。” 不管旁人说什么,朱姨娘就只专心挖土,头始终都没抬一下。 见朱姨娘打定了主意不开口,白成欢也不再多说,应了那婆子,就进了欢宜阁的门。 一直到了近午时,白成欢站在外间的窗前,才看到朱姨娘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蹒跚着脚步,在灼热的烈日下,渐渐走远了。 那样凋零的背影,竟看得白成欢心中一阵说不出的滋味,心中也更添了几分疑惑。 她到底在找什么? 朱姨娘进了自己的院子,伺候她的丫鬟才迎了出来。 一边拿了干净衣服伺候朱姨娘换洗,一边也忍不住半是抱怨地劝道: “姨娘,您要找什么东西,跟侯爷说啊,您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丫鬟这些日子跟着朱姨娘也是忧心忡忡,如今是夫人仁慈,不跟她计较,可要是夫人计较起来,她们谁也逃不了好。 朱姨娘疲惫地泡在浴桶里,麻木的眼睛越发幽暗。 她缓缓摇头,神色坚定而执着。 “不,我要亲手找!我要让那姓林的贱妇下地狱!她毁了我一辈子,我绝不会让她一家子活着!我一定要找到证据给夫人看!” 那眼神竟有几分疯狂,再加上朱姨娘素日积威还在,那丫鬟心头一跳,就没敢再说话。 朱姨娘的异样看在白成欢心里,总有种隐隐的不安,她到底还是跟威北候夫人提了提。 威北候夫人想了想,也重视了起来,就找了花草上的管事来。 “这几日就让人给我盯着,看她到底是要挖什么!还有,马上也要到中秋了,她挖开的地方,你们也仔细搜寻搜寻,没什么不对就赶紧给填上,不然这府里千疮百孔像什么样子?” 那管事忙答应了退了出去,心里倒也松了一口气,这事儿夫人不给发个话,他也不能明着去为难朱姨娘啊,谁知道以后她会不会再被侯爷记起来。 威北候夫人才跟白成欢嘀咕:“这人啊,真是无论怎样都不让人消停!” 提起朱姨娘,她是不会有高兴的时候的。 白成欢知道朱姨娘这些年带给娘亲的痛苦有多深,也没再接着说这件事,转而说起了菱角的事情。 “娘亲,我如今身份不比从前,这样的人,我不想留在身边。” 威北候夫人见女儿为着一个丫鬟认认真真地跟她说,心里不禁戚戚然。 从前的女儿,不想要哪个丫鬟就不要了,哪里会这样小心? “不过一个丫鬟罢了,你不喜欢,就让她去别处当差去,这有什么!” 转头就命高嬷嬷让这菱角的娘进来把她带走。 高嬷嬷是知道白成欢底细的,知道这事情的轻重,虽然菱角的娘在府里还算有几分脸面,也对着高嬷嬷苦苦求了一阵,高嬷嬷还是让她把人领走了。 菱角一路走一路哭,心里也把白成欢恨了个半死——不过是一个攀附上来的义女,也这样跟她摆主子威风! 傍晚的时候,阿花兴冲冲地拿着一封书信冲进了欢宜阁: “大小姐,家信,虢州太太的信!” 白成欢倏然站起身来,摇蕙也没有去嫌弃阿花的大嗓门儿。 摇蕙赶忙接了过来,给了白成欢,大小姐这些日子盼着虢州的书信盼得焦心焦肺的。 白成欢信一拿到手,就赶忙拆了来看,一目十行地扫完了,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 她脸上的笑意却是一点点褪了下去,难怪虢州的娘亲这么久了还不来信,家里居然这么多的事情。 第四百一十章 局势 夜风习习,拂过欢宜阁内的每一寸空间,白成欢依旧坐在窗前,睡意全无。 摇蕙很体贴地没有上前打扰,只是又将室内的灯熄掉了两盏,与阿花一起悄悄退了出去。 李氏说了不能来京的缘由,以及如今虢州已经开始有流民的乱象。另外,就是一再叮嘱白成欢,她的的确确是白家亲生的女儿,绝不是抱养来的,当年的稳婆等人都可作证! 这最后一件,真真让白成欢心里又安了几分。 她如今的身份已经够复杂了,就算以后风云变幻,必须要跟詹士春有什么牵扯,那也是要做到心中有数最好。 而前两件事…… 那位上白家门上闹事的吕氏虽然被送了回去,但是时不时地白老太太还是不死心,三番五次地想让人去接回去好给自己这个不听话的三儿媳添个堵,还好白大太太也不愿意接手这个麻烦,回回都给拦住了。暂时也就还这么僵着了。 虢州的流民也渐渐起来了,李氏如今也是日夜闭户,唯恐白家被人砸抢,好在一时间还没到那个地步,但是以后就说不准了。 说白成欢不担心那肯定是假的,太平时候尚且时不时有麻烦上门,如今乱离将起,哥哥白祥欢又是个文弱书生,也不知道能不能守得住门户。 白成欢站起身,在月色下轻轻叹了一口气。 来京城怕是会搅入漩涡之中,而留在虢州,也并非万全之策。虽然她内里并非白家女儿,可是她已然把自己当作白家的人,白家娘亲与哥哥的安危,她鞭长莫及,却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弃之不顾的。 想来想去,她还是重新唤了摇蕙进来,点了灯,写了两封书信,命她连夜送了出去。 摇蕙拿着信,不禁疑惑。 给太太的信是应当应分的,可是往河东的这封——以大小姐如今的处境,给晋王去书信,真的妥当吗?万一被人发现,岂不是…… 白成欢见摇蕙迟疑,倒是很欣慰: “你且放心,这两封信,只管交给侯爷,侯爷会想办法送到的。晋王虽然为人简单,但是到底河东与虢州只是一河之隔,他若是能照应太太些,也是好的。” 威北候府虽然势力不及皇家,但是悄悄送封信出去,还是能的,只是晋王那边……那个长史严明山,终是要换一换了。 摇蕙这才明白了小姐的意思,见小姐还这样挂念太太,心中也是十分喜悦,低眉应了,拿了书信出去,白成欢才净了手上塌歇下。 而李氏,才把给女儿的书信送出去没几天,后脚就接到了白炳雄的书信。 白炳雄一再问她家中发生了何事,又将秦王来提亲的消息告知,问她如何个看法。 李氏心里一阵无奈。 难得这个木头疙瘩居然也能从家书上看出来家中有事了,无奈的是这事儿她虽然心里生气,可到底也不能这个时候找白炳雄算账。 至于这秦王世子……李氏皱眉,从来就没听女儿提起过。 她叫来了白祥欢: “你可曾听说过这秦王世子?” 白祥欢如今还是常常往县学里去,而县学里,免不了是要议论些时事,对这秦王世子,倒是也有所耳闻。 “儿子听说,这秦王世子,是秦王侧妃所出,一直跟随秦王在宁州边关,如今入京,名为受封世子,实为质子,虽然相貌生的十分俊朗,但行事荒唐不羁,皇上,十分不喜。” 李氏听明白了,就是说,这秦王世子,其实就是皇帝捏在手里的人质,还十分不受皇帝待见。 也是,秦王能征善战,又威名赫赫,连她这样江州长大的人也听说过他早年的威名,但凡有些猜忌之心的皇帝,怕是都不会放心,把他的儿子捏在手心里,再正常不过。 以李氏的眼光来看,不管儿子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管秦王以后如何权势喧天,这秦王世子都万万不是女儿的良配。 她对那座印象里会噬人的京城与那京城中的皇家,都怀着深深的忌惮,决不愿女儿掺和进这些皇家斗争之中去。 但李氏思来想去,却不敢就此下了决定。 她的欢娘自从好起来之后,实实在在是换了一个人,从一个疯傻儿变得聪慧又有主见,她若是真是在京城跟那秦王世子有几分瓜葛,自己这边,怕是也不能就如此干脆地拒了…… 李氏如此一想,心中就渐渐涌起巨大的惶恐来,想起早年入了京就尸骨都没回来的族姐,她心中就一片寒凉。 她最怕的事,莫过于此! 罢了,先问问女儿的意思吧! 李氏悄悄抹了抹眼泪,准备给白成欢再写封信过去。 只把白祥欢晾在原地,看着母亲神色几度变幻,甚至还掉了几滴眼泪,心中立刻强烈不安起来:“娘亲,可是……可是父亲那边有什么不妥……” 不然怎么母亲看了父亲的书信就是这样的形容! 他伸手就要去拿那封信,李氏却拦住了。 “没什么事,只是说说你妹妹的亲事罢了,这些事情,你也费不上什么心,你且说说你今儿去庄子上看过了,到底如何了?” 白祥欢心稍稍放下了一些,站回原地回道: “咱们家庄子上还好,井多,还能保得住三四分收成,但是儿子一路回来,别的庄子上……娘亲,陈管事说,咱们家只怕也要早做打算。” 李氏点头,对儿子如今能帮她处理些家务也有些欣慰,只是这点欣慰很快就被心中的忧虑冲淡了。 因为天旱,很多农户的庄稼已经彻底枯死了,眼看着就要颗粒无收。而官府的苛捐杂税,以他们积年的经验,是不会少上几分的。所以很多庄稼收成无望的人已经开始收拾家当,准备逃荒了。 如今还没大范围地开始逃荒,只不过是因为弘农县令宋温德怕流民出逃被上级州府追究下来会影响他的官声政绩,命人严加拦截,才没有出现十室九空的景象。 但是大齐各地都是差不多,李氏虽然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可在江州娘家的时候,也见到过蝗灾过后流民成群的凄惨景象,那根本就不是官府能拦得住的。 “咱们家的吃穿用度从今日起也减半吧,家里的下人,我来问问他们,愿意留下的,就留下,若是有不愿吃苦的,也随他们去,庄子上的人手,也都安排好,万万不可疏忽!” 白祥欢点头,这几日县学里去的人愈发少了,他也记得幼时有一年虫灾,饥荒时很多大户都被抢了,自己家虽然还算不得大户,可是到底有田庄地亩,多些防备总是好的。 县衙中,宋温德身边的师爷正在苦口婆心地劝。 “老爷,如今局势成了这样,咱们这样拦着也不是办法,这到时候真开始饿死人的时候,咱们又拿不出粮食赈灾,岂不是过失更大,民愤更重?还不如像山溪县那边一样,放他们去自寻一条生路,等将来有了生机,这些人还是要重返故土的!” 这师爷已经年过半百,这样的灾荒也历了好几场了,有些经验。 县太爷如今不知道轻重,等到灾荒真的起来了,他就会知道,这些饿疯了一样的流民真真是烫手山芋,谁也不愿意接!到时候别的州县不许进入,难不成全都饿死在弘农县? 宋温德却是面色不虞,这话他是半句也听不进去,言辞激烈地驳斥回去: “糊涂!真有了灾荒,朝廷难道会坐视不理吗?咱们县衙难道就连一点赈灾的粮食都拿不出来吗?再说,县衙的粮不够,那些大族大户呢?何家往年不还赈济穷人吗?如今正是他们出力的时候!岂能任由流民乱窜,成何体统!” 师爷捂着额头,一阵头痛,他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爷!风调雨顺之年还好,一遇上灾荒,完全不通为官之道! 还宋相的胞弟呢,若是宋相也如这般不通世事,那这朝廷,迟早要完! 师爷到底是跟了宋温德多年,决定自己再掏心窝子劝一次: “老爷,您说的固然对,可您细想想,咱们县衙,能有多少存粮?这灾荒一起,可不是一天两天,可是一年半载都消停不下来!那些大族虽然有余粮,可今年这天气,几个月滴雨不落,他们自顾不暇,怎么能像往年那样?再说何家,您也知道,如今皇上因为秦王世子的流言对何家不满着呢,何家会不会出这个头?难说!至于朝廷,老爷恕属下说句不敬的话,西北的军饷还是兵部自个儿想办法筹的,而礼部,至今秋试的主考官都没定下来,今年的秋闱会不会停考,都还说不准,大齐今年大旱的地方又格外多,可不只虢州这一处,到时候,朝廷怕是有心无力啊!” 换句话说,朝廷是指望不上了! 他活了这把年纪,就没见过朝廷能指望的上的时候!就算朝廷有粮,下来层层盘剥,到了灾民手里,根本不顶事儿! 宋温德身为丞相宋温如的胞弟,别的便宜没占上,这消息还是很灵通的。 师爷说的话,句句属实。 可要他这么放任治下流民乱起,他的脸,往哪里搁?! “这事儿,容老爷我再细想想,兹事体大,我得好好想想!” 宋温德到最后都没松口。 师爷暗暗一声长叹,兹事体大,好好想想,等您想好了,这丢的,可都是人命,人命啊! 詹士春坐在钦天监的高台上,在一众徒弟疑惑的眼神里不停地行占卜之事。 钦天监的小监生汤中和望了望天,月近中秋,越发往圆满上变化,天空的星子逐渐变得寥落,这样的夜晚,适合占卜吗? 况且,师父说过,占卜之事是泄露天机之事,能少占就少占,不然结局堪忧。师父这样一日之内不停歇地占卜,岂不是在损耗他自己的精血修为? 詹士春对徒弟的担忧,并不理会。 他这辈子,已然没有什么结局了,也就无所谓了。 自从做了钦天监监正以来,他只占了一次国运,血光满天之运。 的确如此,他双手虽未曾亲自染血,但招魂台下冤魂无数,也算是合数。 今日的占卜,都是为他的女儿而占。这是他等了这么久等到的吉日,卜卦是最灵的。 占前程,占姻缘,占命数。 可无论他占多少次,占卜用的蓍草折断了多少根,出现在他面前的,还是空茫茫一片。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他眼睛能看到的现世。 也就是说,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他女儿的命数! 这世间,只有死人才会没有命数! 可他女儿的命星犹亮,怎么会是死人?! 詹士春一向坚硬如磐石的心这才真正惊慌起来,难道说,是他作孽太多,报应到了他的女儿身上?! 不,绝不会的!他做的,都是该做的,都是萧家欠了他的! 詹士春眼神狂乱地撑起身子,继续端坐在高台上,一次又一次地咬破指尖滴落在蓍草上,即使浑身已经开始颤抖还是不停地继续下去! 直到深夜的时候,詹士春终于支撑不住,吐出一口鲜血,从高台上跌了下来! 一众徒弟赶忙拥上前去,发现他们的师父已然气息微弱,奄奄一息。 “师父!” 很快有人报入宫中,惊动了皇帝,太医院连夜忙了起来。 萧绍棠原本就是白日里昏昏沉沉,夜间失眠多梦,睡不安稳,此时詹士春出事,他更是急火攻心! 詹士春此时绝不能死! 纵然他始终对詹士春有过几分杀心,可他这个时候绝不能死! 他要是死了,还有谁能为他将成欢的魂魄寻回?! 萧绍昀下了死令,严命太医院诸人务必将詹士春救活! 这个消息也很快递到了京城各家中。 大部分朝臣听了这消息是心中暗喜的,要是詹士春这妖道死了,那可真是天意! 丞相宋温如听了也不例外,但他比别人更多一层顾虑,不顾深更半夜,立即起身入宫。 他得守在皇上身边,若是那詹士春真的死了,皇上定然会大怒,他守在一边,也能应个急。 宫外都被惊动了,更不用说皇宫内。 淑太妃也起了身,领着非要跟着的安竹林与徐成意,一起前往昭阳殿。 “太妃怎么来了?”皇帝正是焦躁的时候,看见淑太妃来,只是随意问了一句。 淑太妃心中焦灼难言,却是回头指着身后的两人笑道: “是她们听说詹大人的事情,怕皇上忧心,非要跟着本宫来看看。” 第四百一十一章 靠近 萧绍昀抬眼看去,只见昭阳殿外的宫灯下,袅袅婷婷的两人一左一右,站在淑太妃身后,见他望过去,齐齐行礼。 只不过徐成意的姿态优美,而安竹林的姿态,更为娴熟。 从前萧绍昀没有注意过这些细节,而此刻,却恍然间发现,安竹林拢袖行礼的姿态,像极了成欢。 因为这样的姿态,若不是在宫中多年,不会身着宫装而如此娴熟。 见皇帝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安竹林脸上更是绽出灿烂的笑意来: “皇上这些日子不去看臣妾也就罢了,怎么还这样看着臣妾?” 美人如花,唇边笑意天真无忧。 萧绍昀坐于殿内高座上,遥遥地抬了抬手:“你们进来吧。” 没有他的允准,任何人是不得踏入昭阳殿半步的。 安竹林展颜一笑,直起身,跟着淑太妃走入了昭阳殿。 徐成意微不可察地给了安竹林一个鄙夷的眼神,这脸皮,当真是厚! 三位美人一同走入昭阳殿,让昭阳殿内的诡异冷清都散去了不少。 宋温如也在殿内,见她们进来,上前与淑太妃问安。 徐成意也赶忙向宋温如问好,只是安竹林仍旧笑微微地站在原地,动也没动。 宋温如也没说什么,萧绍昀倒是心头浮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前世,以成欢皇后之尊,的确是不必向宋温如行礼的,而今生,若是成欢此时还活着,自然也是不必的。 安竹林这样的无礼,反倒让他觉得几分亲切。 见礼毕,淑太妃就旁敲侧击了起来: “听闻詹大人忽然昏迷不醒,太医怎么说?可万万不能耽误了皇上的大事!” 萧绍昀脸色十分不好看:“还未醒来,太妃不必放在心上。” 宋温如却是暗暗皱眉,詹士春按说是外臣,淑太妃一个深宫的太妃,却如此关切——淑太妃眼中那隐隐的焦灼,可是清楚明白。 而因为皇上御赐令牌的缘故,詹士春是能自由行于宫中的……宋温如不敢再想下去,他觉得可能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吧,或许淑太妃是如他一般纯粹担心皇帝。 “本宫也是忧心皇上,关心则乱。” 淑太妃垂下头去,低声道,一时之间看着倒是哀怜无限。 萧绍昀忽然就想起那次他想借淑太妃之名让白成欢留在宫中时萧绍棠胡说八道的话,心中大感不自在,立即道: “太妃还是先回去吧,待有了消息,朕自会命人告知太妃。” 淑太妃也情知自己一个先帝留下来的太妃,这样深夜前往并非自己亲子的皇帝寝宫,十分不妥。幸好今夜宋温如也在,谅也传不出什么闲话去,但她也只能告别离去。 “那本宫就先带着成意与竹林回去了,还望皇上保重龙体,早些安歇。” 淑太妃敏锐地察觉到了宋温如对她那一瞬间的打量,言语间再也没敢提及詹士春半个字。 就这么跟着淑太妃出来晃了一圈,走了这样远的路,皇上却连正眼都没有看她一眼,徐成意十分不甘心,可这时候,詹士春都昏迷不醒了,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安竹林却没有随同淑太妃转身,她笑盈盈地走上前去,走至萧绍昀面前,伸手拿起桌案上的茶水放到鼻端嗅了嗅。 “皇上,臣妾从前说过的,不许您夜里喝这样苦的茶水,您怎么还喝?” 淑太妃与徐成意齐齐望了过去,徐成意暗暗咬牙,却不知道萧绍昀心底是如何震荡! 她真的拥有成欢的魂魄……可是,可是哪里不对……今生,成欢年纪渐长之后,从来不曾在宫中留宿,她如今,应是并不知道他烦躁起来就喜欢喝平民才会喝的苦丁茶这个习惯才对…… 这样的恍惚只是一闪而逝,萧绍昀就被安竹林的声音拉回了思绪。 “皇上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嫌弃臣妾有些多管闲事了?” 安竹林依旧是笑盈盈的,可是一边的宋温如却深感不伦不类。 这安小姐明明还是未嫁之身,却这样冒充孝元皇后,甚至一口一个臣妾,真真是成何体统! 萧绍昀的眼神却越过柔柔的烛光,全数凝注在安竹林的脸上,总是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阴鸷的眉间,也露出几分笑意来: “哪里,朕怎么会嫌你多管闲事,来,坐到朕的身边来。” 已经走至门口的淑太妃与徐成意回过头,就看见安竹林低眉垂首,笑容有些羞涩地在萧绍昀身边落座。 她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迈步走了出去。 无论如何,能有一个留在皇帝身边,就算她的苦心没有白费。 徐成意憋着一肚子的气跟着淑太妃回了慈宁宫,也不与淑太妃多说话,很是无礼地拂袖而去,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些日子,她也算是看出来了,她的这位亲姑姑虽说名声响亮,到底也没有什么好手段,不然也不能让一个外人占了先! 终于等到淑太妃回来的秀容脸上就多了几分阴沉。 “太妃,这二小姐,也实在是不堪造就!” 从前孝元皇后在着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给太妃甩过脸子,二小姐怎么不想想,她刚进宫时,在太妃面前,是何等的谄媚恭敬!真是让人看不上! “这才是亲侄女儿呢,左右,如今也不怕我能把她怎么样!”淑太妃冷笑道,但她此刻也没心思跟徐成意计较这些。 她去了外面穿着的宫装,只着了雪白的里衣,踢了脚下松软的绣鞋,就赤脚推门而出,直挺挺地跪在了庭院中。 月色溶溶,如同清霜铺遍庭院。 秀容大惊失色:“太妃,您这是做什么!” 淑太妃仰望空中一轮明月,渐渐将蓄满眼眶的泪水逆流回心底。 她朝天缓缓叩了一个头,才道: “无论他如何绝情绝意,我总不能就这么看着他死了!我一定要让他活着,他欠我的还没还,怎么能死!” 字字狠绝,其中的哀伤痛苦,秀容却全然听得明白! 又是为了那个詹松林! 淑太妃没哭,秀容的眼泪却潸然而下。 太妃这辈子,太苦了。 人人都以为她活得嚣张恣意,却不知道,她的一颗心,从来都被她自己困在原地,无论过了多少年月,寸步不能前行! “太妃,您这是何苦呢……先帝去时,您都不曾如此……” 秀容跪倒在淑太妃身边,苦苦相劝。 太妃这个样子,是打算长夜跪地,祈求上天了,可是当初明知先帝一去,她在这世间就再无依恃,可她也不曾如此,如今却是为了那样一个负心的人……秀容是真心觉得不值。 淑太妃瞥了这个陪伴了她半辈子的奴婢,目光柔和了一瞬,就重新冷然,低微不可察的声音慢慢消散在庭院中。 “他们是不一样的,先帝只是我于这世上的拣择,他对我无情,我对他无意,而那人,不一样的……” 从威北候府碧波之上的年少时光起,就是不一样的。 昭阳殿中,灯火通明。 让安竹林在自己身侧落座之后,萧绍昀给宋温如也赐了座。 宋温如谢恩落座,看着坐在皇帝身侧的安竹林,几次张口欲言,却都在皇帝眉目间难得平和之意里没了声音。 皇上已经有很久不曾如这般真切开怀了,虽然面上并无喜笑之颜,但是他能看得出来,皇皇上很开心。 宋温如不禁又瞥了安竹林几眼。 詹士春出事,皇上焦躁不安,此女几句话却能令皇上安静下来,也是有些手段。 他是不相信什么还魂之说的,只是暗暗有些担忧,若是有一日这女子成为另一个孝元皇后,于大齐来说,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不过这都是后话,宋温如眼下见皇帝心情不错,就琢磨着赶紧把几件要紧的事儿先解决了。 不过明知道皇上此时毫无睡意,宋温如还是试探了一下: “皇上,詹士春不过是一个臣子而已,当不得皇上为他夙夜不寐,再者皇上明晨还要上早朝,不如先去歇息?” 萧绍昀看着安静坐于他身侧的安竹林,心头觉得好久未曾如此平静,闻言就摇了摇头:“朕此刻不困,丞相无需担心。丞相年高,若是觉得困倦,不如先回去?” 宋温如连忙拒绝了:“臣亦不困,既然如此,臣有几件事情要与皇上相商。” 说完就看着安竹林:“安小姐可否能回避一二?” 安竹林一愣,回避? 她自然是不肯的。 前世时,听说徐成欢都常常坐在帝王身侧听政,她为何不可?若是避开了才容易让皇帝这点好不容易生出来的好感消散呢。 她就看向了萧绍昀:“臣妾听皇上的。” 声音柔软,语气平和。萧绍昀恍惚间觉得,若是不看脸,这就是成欢在他身侧。 他伸出手去,安竹林也伸手,身体前倾,仪态端方,将自己的手放在了萧绍昀的手心,一颗心却是怦怦狂跳起来。 前世她有多么艳羡总是与皇帝执手而行的徐成欢,此刻她就有多么狂喜——她终于靠近了这个至高无上的人,她终将取代徐成欢的位置! 萧绍昀在那柔软细嫩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半眯着眼睛,人也有些放松下来: “不必了,你坐着便是,朕对你放心。” 安竹林也不说话,笑靥如花地看向宋温如,眼底挑衅意味丝丝漫出。 宋温如气结,却也不便再计较下去,赶紧挑着重要的跟皇帝说。 “皇上,中秋将之,有几件大事,还请皇上做主……” 宋温如略显苍老的声音在殿内回响,萧绍昀侧耳细听,不时回应几句。 长夜漫漫,漏更缓缓,因为萧绍昀的心情好,君臣间的气氛十分融洽,无论宋温如说什么,萧绍昀都没有像往日那样露出暴戾之色。 一直到天边露出第一丝鱼肚白的时候,皇帝起身去更衣,宋温如才躬身告退,出了昭阳殿。 东方的天空依旧暗沉,但是明亮的启明星已经挂在了高处。 宋温如一丝疲惫也没有觉得,倒是心中生出浓浓的感慨之意。 昨夜君臣对奏,一如从前皇帝还是个明主之时。 要是从前,他总会心生圆满之意,因为这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少年明君。 可是如今,竟让他有恍然如梦之感。 他回头望了望,安竹林并没有出来。 罢了,若是皇上真能因为此女回到从前,那他也不是容不下。 早朝的时候,皇帝就将与宋温如商量了一夜的事情公之于众。 一直吊着的宁王通敌叛国一案即日开始审理,秋闱各地的主考官也着礼部与吏部联合,尽快拟备选主考官名单,各地旱情也着御史去巡察,户部清点钱粮,做好赈灾的准备。 一夕之间,在政事上变得毫无耐心的皇帝似乎脑子清明了起来,大齐朝堂的阴霾似乎一扫而空,又回到了从前欣欣向荣之相。 朝廷上大半的官员都向宋温如投去佩服的目光,到底是两朝老臣,又是帝师,能劝得动皇帝。 宋温如不动声色地立于群臣之首,心中却知道,这样的盛景,会是多么短暂。 果然,没等出宫门,就有户部尚书朱思明拉住了宋温如。 “宋大人,您不是不知道,如今户部连军饷都凑不齐了,哪里还有余钱赈灾?要不,您给想想办法?” 宋温如冷冷地看了朱思明半晌,手中的笏板差点忍不住打在他的身上,最终还是忍了这口气。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跟他耍这样的圆滑小聪明!这样的人,若不是如今朝廷人才凋零,如何能用! “你只管清点你户部的钱粮,若是朱大人觉得自己做不好,那本相可以奏请皇上,命他人接手!” 朱思明脸上的笑意直接就僵住了,打了几句哈哈,撩袍走人了。 转过身,他心中却是直打鼓。 掌管户部,就数这种处处用钱的时候最吃力不讨好。 军饷是兵部自己解决了,但是兵部不敢怪皇帝,直接就跟户部结了仇,工部招魂台要赶工,也是追着要银子,马上要秋闱,再不花钱也要一笔银子,更不必说礼部还有那么多的秀女待选,这一桩桩的,哪里还挤得出钱来赈灾? 再看看宋温如此时强横的态度,很显然就是他要是收拾不好这个烂摊子就要找人换了他,朱思明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只能脚步如同灌了铅一般一步一步往户部衙门挪过去了。 下了早朝,皇帝去了御书房,詹士春的消息也才报了过来。 “詹大人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人还衰弱的很,需要修养一阵子。” 第四百一十二章 香粉 萧绍昀听了太医院这样的说法,很是不满意。 如此一来,中秋之前,招魂台是根本不可能建成了,他不由得发狠: “给他用最好的药!尽务必让他三日之内给朕好起来!” 萧绍昀打发了太医院的人,困意慢慢涌了上来,以手撑额,支在龙案上眯了眯眼睛。 刘德富见状连忙上前: “皇上趁着这会儿没事,歇息一会儿吧。” 萧绍昀摇头:“不必,回去了也是睡不着……助眠香是不是用完了?” 刘德富一怔,有些惴惴地低下头去。 “这助眠香一向是詹大人送来给老奴,这些日子,詹大人没有送来……” 萧绍昀一听,立刻大怒:“你管着朕身边的事情多少年了,这样的差错也能出?!” 刘德富虽然自己心中早就有数,还是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一句话也不敢辩驳,也就没看到皇帝情绪激荡之下脸颊涌上的两团潮红极为不正常。 “滚出去!自己去领罚!去找詹士春要!” 一想到没有助眠香,自己又要经历失眠之苦,萧绍昀就恨不得把刘德富大卸八块! 刘德富连滚带爬地出了御书房,心内无比挫败,眼内老泪滚滚,又连忙擦去了,宫里可不许哭。 其实詹士春不来送,他是完全可以去拿的,可是他就是故意拖延了些日子,想着皇上能不能离了那妖道的助眠香。 其实他与太医院的人一般,心中十分清楚皇上如此依赖詹士春的助眠香,十有八.九是这香有蹊跷,可是谁也琢磨不出来,皇上又怎么会相信呢? 皇上,如何才能知道他的这片苦心啊! 御书房外的廊檐下,安竹林看着刘德富狼狈离开,皱了皱眉,到底没有进去面对暴怒的皇帝。 她并不知道前世萧绍昀发火的时候,徐成欢是如何规劝的,还是先不要去触这个霉头为好。 只是皇上需要助眠香……她得找詹士春想想办法。 慈宁宫中,高升的骄阳火辣辣地晒着,跪了一夜,冷热交替,淑太妃在听到秀容禀了一声“无碍”之后,终于昏迷了过去。 他没死……太好了,她还活着,他怎么能去死…… 太医院的太医又匆匆往慈宁宫感,跟淑太妃诊了一回脉,开了方子。 安太嫔几人听闻这事儿,心里疑惑,就结伴来看淑太妃。 看了一回往日骄横的女人衰弱不堪的模样,几人心中暗暗称心,安太嫔就对秀容道: “你家主子这是怎么了,那詹大人病了,怎么你家主子就刚好也病了?也不怕太医院忙不过来!” 其实安太嫔这话纯属无意,但秀容还是暗暗吓出了一头冷汗,脸色微微白了白,就对安太嫔冷硬地怒斥道: “安太嫔慎言!太妃昨夜梦见先帝,心中伤痛,跪在院中为先帝祈福跪了一夜才会病了,如何与詹大人扯得上关系?看来等太妃好了,也要奏请皇上,还请诸位太妃太嫔一道为先帝祈福,诸位娘娘才能体会太妃的辛苦!” 安太嫔也恼了:“本宫不过随口一说,谁将詹大人与你家主子扯上了?怕是你们疑心生暗鬼吧!你一个奴婢,居然这么以下犯上!且给本宫等着!” 只不过这话说得不甚有底气,几人还是很快离去了,心中也是暗恨这慈宁宫连个宫女都是不省油的灯——如今先帝都不在了,谁还愿意做这份白工! 秀容等她们离去,才看着依旧未醒的淑太妃,着实是忧心忡忡。 太妃从前还能将那人深藏心底,可自从他回来,太妃就越来越……她得想办法劝劝太妃! 詹士春悠悠转醒之际,鼻端一阵药香。 看来是在太医院了。 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又重新闭上了。 这是他头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原来自己也并不是得天独厚受上天眷顾的那个人,自己也会病,也可能会死。 从前他是不怕死的,若是死了,就可以去见心心念念的人,也是美事一桩。 只是他不甘心萧家人没有得到报应,才发誓残生一定要尽全力让萧家江山覆亡! 可这一刻,他是真怕的。 他此刻脑海中盘旋的,尽是女儿笑容冷清的样子。 这是他辛辛苦苦才寻回的女儿,他还没有为她谋得一个锦绣人生,实在是不愿意去死! 可他如今的状况……这世间,到底谁还能让他将女儿托付呢? 午间,詹士春已经彻底清醒,即将出宫回家去修养。无论皇帝如何迫切地希望他好起来,也没有臣子清醒后能于皇城滞留的规矩。 太医院的杂役为他收拾东西,一个小宫女默然走了进来。 詹士春抬头看了看那小宫女,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她: “交给你主子,见机行事吧。” 那小宫女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师父,弟子送您回去吧?” 汤中和跟着杂役拿了药,回来跟詹士春请示道。 他从前只是称呼詹士春老师,自称学生,如今却是已经正式入了詹士春门下,侍奉起来比从前更尽心,此时更是侍奉在侧照顾。 “嗯,还回钦天监吧。” 詹士春淡淡道。 他在京城名面儿上的住处只有一处,他早已没有家了。 汤中和不免觉得师父可怜:“师父,那您不如跟弟子回家去吧,弟子一定视您如亲父,好好侍奉您!” “不必了,钦天监就很好。”詹士春早就不知道要怎么与一大家子的陌生人打交道了。 汤中和喃喃:“可那里那么冷清……” 詹士春回头看着自己这个随手收的弟子:“那你是觉得,要一大家子人围着,才算是热闹圆满吗?” “弟子……弟子私以为,是这样的。” 汤中和虽然拜了詹士春为师,却不入道门,只是俗家弟子,心中还是觉得有个家才行。 詹士春没再说什么,隐藏多年的悲伤惆怅却像风中芦苇一般,在心间摇摇荡荡。 当年,他也曾奢望过,能求娶乔桓,两人生上几个儿女,为詹家延绵子嗣,一家人和和美美。 可他却永远都得不到,纵然他后来得到了那个人,却永远都得不到那样的圆满。 及至出了宫,詹士春却又忽然问汤中和: “我记得你有个妹妹,此次选秀可参选了?” 汤中和摇头:“没有,族中有姐妹参选,可是弟子胞妹还年幼。” “真的只是因为年幼吗?我想听实话。” 汤中和有些尴尬,实话么……他到底没有对师父隐瞒: “弟子家人是觉得,身为女子,还是要有个知冷知热的夫婿照顾她才行,皇家虽好,却不能如寻常夫妻一般,弟子的胞妹性子娇纵,怕是不能适应。” 詹士春沉吟半晌,最终宽袍大袖一拂,飘然前行而去。 詹士春没死,安然无恙,大半的朝臣都觉得好生失望,空欢喜一场。 袁先生却放下了一颗心。 “这妖道要是死了,咱们的大事可就又要费上几分力气。” 萧绍棠就笑,袁先生这看起来风轻云淡,可这事情,真不是费上几分力气的事儿。 “好了好了,莫笑,你个少年人不知道轻重,我去补个觉,真是,当年只有我老娘病了我才这么忧心……” 袁先生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迈步出去。 萧绍棠脸上的笑容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何家的事情还是没有个定论。 七叔这些日子都告病在家,一连上了三道乞骸骨的折子,皇帝都扣着不批。 若是真将何家的事情放下了,那也就不至于对臣子请辞的折子不理不睬,如此这般,明显是皇帝心中另有打算。 但是皇帝不提起,他们也不能主动去提,万一皇帝下了狠心……他万万不敢去想那个后果! 威北候听说了詹士春没死成的消息,也是不愉快的很。 对着女儿白成欢,威北候一点儿都没掩饰自己的不愉快。 “这妖道要是就此死了,也没有人再做为你招魂这样荒谬的事情了,虽然你还活着,可是每每听到你的前生名被人那样时时挂在嘴边评论是非,爹爹心里,还是难受的很!” 白成欢给威北候沏了茶,端到他的面前。 “爹爹,既然前生已了,那就已经无谓了。他活着,也算是好事一桩,至少,萧绍昀离失去民心,不会太远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白成欢听到詹士春病危的时候,心底深处最先出现的,并非对这件事的利弊衡量,而是那个薄雾日晞的清晨,候府后门处,他小心翼翼地拿了红豆糕给她吃。 她想了想,或许是因为,她总归是想弄清楚,詹士春到底是存的什么心吧? 女儿的话,威北候深以为然。 威北候府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秦王府也不是脓包,可他们忍了皇帝的种种,在等什么? 不就是要等萧绍昀失道寡助的那一天吗? 毕竟想要朝政平稳了几代人的大齐平地起波澜,是一件难事!若是背上不义之师的名声,民心向背也就成了一件难事,纵然最后成事,也逃不了青史骂名! 而今招魂台与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旱,已经是皇帝昏庸与失德的体现,只要詹士春活着,假以时日,天下人与萧绍昀离心离德就是可以预见的事情,那他们成事的可能性就大了很多。 威北候饮了茶,起身走到窗前,仰头望去,碧蓝的天空还是万里无云,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幸好还有风自半空而来,刮得书房外的几丛修竹烈烈作响,也让人头脑一阵清爽。 白成欢走到他的身后,轻声道:“爹爹,已经起风了。等到云来,风云际会,这天,总会变了颜色的!” 威北候回头,对上女儿黑白分明的眸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到底是跟从前不一样了。 宫中,安竹林拿到了詹士春给的小瓷瓶。 拔开小瓷瓶的木塞,只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她稍微将瓷瓶倾斜来看,只见瓶内是细细的粉末,有些像是香料,却不是她曾见过的任何一种。 她倒了一点粉末在莹白的手心,轻轻嗅了嗅,慢慢地将那些粉末一点点匀在了自己的颈间与手臂上,居然也看不出什么痕迹来。 那小宫女说见机行事,可谁知道机会什么时候才会有呢? 对她来说如今耽误不起任何一个机会了。 收拾停当,安竹林估摸着萧绍昀的火气也该下去了,才带了宫女出门,要往昭阳殿去。 出了门,就看见徐成意正脸色阴沉地看着她。 安竹林嘴角就漫出一丝笑意来,上辈子,这个不算正经小姑子的候府庶女,她不了解,可传言中,也不是什么省事儿的主儿。如今想要同她争,那就注定要被她踩在脚下! “徐二小姐,女子若是想要保持美貌,像你这样天天皱着眉头可不行,这样,只会让人老得快,何不时常笑一笑呢?” 安竹林拢了拢宽大飘逸的衣袖,对着徐成意笑道。 徐成意眉毛立得更直了,冷冷道:“像你这样与人退婚,不知廉耻的人,还跟我说什么美貌,不觉得可笑吗?” 安竹林闻言,作势抚了抚自己白皙如满月的一般的脸颊,笑意更深: “徐二小姐这话……说得倒也是,若论美貌,我自然是及不上徐二小姐的,可那,又如何呢?” 说罢,留给徐成意一个透着挑衅的眼神,就一扬袖摆,扬长而去,只留下徐成意在当场气个半死! 这个贱人,这是在嘲讽她空有美貌又如何呢?还不是得不到皇帝的青眼! 徐成意从前挑衅威北候夫人之事,无比畅快,可如今总算是知道,原来还有比她更可恶的人! 安竹林到了昭阳殿,才发现萧绍昀的火气并没有下去。 萧绍昀倒不是发火,是纯粹的焦躁。 试问,哪一个熬了一天一夜睡不着觉的人,心情能好得起来? 刘德富追到了钦天监,也没能把助眠香给要过来,詹士春说他病未愈,制不了香。 刘德富只得认命地去领了罚,如今在昭阳殿当值的是他的徒弟小豆子。 小豆子一见安竹林过来,眼前一亮,二话不说就给禀了进去。 能在皇上身边呆够一整夜的时辰的女子,别问是坐着还是站着,除了孝元皇后,这还是头一位呢!甭管师傅待不待见这位安竹林,他这会儿可是巴望着她能救个急! 安竹林在殿外也能感受到殿内的阴沉气氛,就想转头走开,却听到小豆子谄媚中带着笑的声音: “安小姐,皇上请您进去!” 第四百一十三章 睡了? 到了这个地步,安竹林还能怎么办? 她只能硬着头皮一步一步挪了进去,昭阳殿内大红色飘来荡去的帷帐让她觉得阴风阵阵,甚至忍不住轻颤起来。 她到底不是徐成欢――即使她是徐成欢,今生的徐成欢就是死在了这里!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攫住了安竹林的咽喉,喜气洋洋的大红色在她眼底全都变成了诡异恐惧之色。 平日里那么多人在,她当然不怕,可此时,这阴气森森的昭阳殿只有她和那个暴怒中的皇帝! 她想获得这个至高无上的男人的宠爱是真的,可是,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像徐成欢那样,把这个男人放到心里去。 说要做到徐成欢那样无所畏惧,可真要去面对暴怒的皇帝,她才知道有多难――伴君如伴虎,这不是空说说的! 萧绍昀已经觉得头痛欲裂到快要炸开的地步了, 耳朵里似乎在也嗡嗡鸣响,一如成欢刚去的那些日子,他无论多困,都睡不着,若不是詹士春进献的助眠香,他几乎就要崩溃了。 可如今,助眠香没有了,居然没有! 一股暴戾之气又从萧绍昀心底深处涌了上来,他烦躁地喝了一声: “来人!” 只要詹士春没死,就得把这助眠香给他做出来! 可空荡荡的昭阳殿内居然无人回应! “刘德富……” 萧绍昀抬起头正欲出口斥责,就听见耳边一个柔柔的女子声音: “皇上,刘公公不在……不如臣妾为您叫太医过来?” 安竹林的双手在衣袖内攥得死紧,但她还是努力笑得安然祥和。 萧绍昀的怒火就停滞了一瞬间,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一身银红色锦纱宫装的女子站在他的面前,她身后,是殿外透进来的天光,让萧绍昀觉得无比刺眼! 萧绍昀已顿时觉得眼前冒金星,他抬手在了额前:“谁?!” 他已经全然忘记了刚刚曾有人跟他禀报过安竹林过来的事情。 “皇上,臣妾是成欢啊。” 事到临头,安竹林反倒横了一把心,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凑了过去,温声道。 萧绍昀只觉得有人靠近,就要伸手推开,鼻端却忽然嗅到一股细细的香气,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的头脑骤然就宁静了下来。 就是这样的气息,清淡如风,却甜美如梦,让人心头所有的烦躁都一扫而空,萧绍昀脑子似乎清明了一刹那,但是那种渴望与困倦却在下一个瞬间全部袭来,他循着那股让他安然的香气伸出了手去。 安竹林原本大着胆子凑过去,是做好了被皇帝一把推开的准备,甚至还思量过,该以什么姿态跌倒在地才能将伤害降到最低――如今大殿里只有她与皇帝,就算出丑,也没有别人看见,可是不拼这一把,她不知道下一次能近皇帝的身,又是什么时候了! “啊!” 却不料下一刻就猝不及防地被人拉到了怀里,属于男子的粗重气息顷刻间将她整个人笼罩,安竹林只来的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就被封住了嘴唇! 炙热的唇瓣与呼吸胡乱在她的脸颊徘徊摩挲,让她心悸又害怕,脑中一片混乱,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直到那双唇瓣又向下,往她颈间去的时候,她才恍然如梦,用力推了身前的人一把! 詹士春给她的,不是助眠的香粉吗?! 已然失去理智的萧绍昀没有防备之下, 居然被推开了一点点,可是他也只是迟疑了一瞬间,就又扑了过去,将安竹林紧紧地抓住,再也没有放开! 萧绍昀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跋涉了许久的旅人,已经干渴到了极限,这缕清香就是他救命的甘露! “成欢,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他一双眼睛中半丝清明也无,呢喃着抱紧了怀里的人。 “皇上!我……皇上……” 安竹林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颓然放弃了。 她从进宫的那一天起,就做好了无数次的心理准备,可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却没有半分喜悦与期待,大颗大颗的泪水忽然就涌了出来,她觉得,从来没有过的难过和难堪。 “我不是徐成欢,我是安竹林……徐成霖,徐成霖……” 她喃喃了一句,可声音太过轻微,最终淹没在昭阳殿飞舞的帷帐间。 前世徐成霖的怀抱和气息,像是幽暗长河中的水花,翻腾了一下就沉了下去。 安竹林伸手碰了碰龙床前的金钩,龙床边红色的帷布垂顺而下。 小豆子站在昭阳殿门口,只听见里面几声女子的惊叫,却没听到皇上的声音。 小豆子抻着脑袋往里面看了一眼,只见龙床上的帷帐都放了下来。 他心中一震,忽而喜上眉梢。 那位安小姐,这就得了圣宠了? 然后又开始认认真真思索,按着宫里的记录,皇上,这是第一次睡女人吧?粗鲁些也是难免。 小豆子嘿嘿笑了两声,安心地将昭阳殿的门闭上了。 萧绍昀只觉得一觉沉酣,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些头痛欲裂与让人崩溃的不适感全都全部消散。 殿内橘色的灯光暖暖地透过帷帐,龙帐里一片静谧的红色。 好久都没有过这样舒适的感觉了,萧绍昀昏昏沉沉地想着,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微微转头,骤然间却翻身坐了起来――身边有人! 只见他的身侧,一个女子正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一头乌发披散在大红的鸳鸯枕上,衬着雪白的面孔,秋水般的明眸,正是安竹林! 不管美不美,此时此状都足以让萧绍昀惊心动魄! “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绍昀瞬间就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心中怒气隐隐待发――他居然任由一个女子,在他身边睡了一晚! 依着他从前的脾性,他恐怕是会立刻就把这女子掀下床去处死,可这人,是安竹林,她的身上,有成欢一半的魂魄…… 萧绍昀一时心乱如麻,一时又怅然若失。 安竹林眸光闪了闪,就乖顺地起身,跪伏在冰蚕丝织就的软席上,虽然觉得手脚发冷,却还是面容平静。 “臣妾听说皇上不得安枕,就来探望皇上,皇上就让臣妾留了下来……还请皇上恕罪。” 说完,也不去看萧绍昀愣怔的眼神,就起身掀开垂下的帷帐,下了龙床。 在萧绍昀望过去的视线里,安竹林缓缓环顾了一圈昭阳殿,回过头,眼神幽幽,笑容悲凉: “皇上,臣妾大婚之夜,没能与皇上住在这里,颇为遗憾,如今,这份遗憾,算了补全了。还望皇上不要生气,臣妾这就离去……” “等等!” 萧绍昀颤抖着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衣袖。 “你真的是成欢?” 第四百一十四章 真的睡了? w?&эS?v?#?[TNw?@??????^)?3?(9?/???2??5???说是,臣妾就是,皇上说不是,臣妾……也无话可说。”\r 安竹林没有看皇帝,她望着昭阳殿窗户上暖色的灯影,不用开门也知道外面是何等的暗夜深沉。\r 那平静中带着微微哀伤的姿态被灯光勾勒出唯美的剪影,落在萧绍昀眼中,忽然一阵刺痛,连带着大片的迷惘。\r 若说是,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若说不是,那他如同前世一般的一晌安眠,又该作何解释?\r 萧绍昀朦朦胧胧记起来,似乎,的确是自己将她强留了下来……他心里忽然一阵泛恶心。\r 殿内冰盆中放置的冰块已经消融殆尽,炎热之气慢慢袭来,可萧绍昀心中却一阵发寒——若将来詹士春找出的成欢转生之人不是安竹林,到时又该如何?\r 见皇帝迟迟做不出决断,安竹林垂眸行礼:\r “看来,是臣妾冒犯了,臣妾这便告辞。”\r 说完就抬脚要离去。\r 走了几步,她才站住了脚,竭力忍着要回头的冲动。\r 皇帝居然没有再出声叫住她?!\r 要是徐成欢这般生气离去冷着皇帝,皇帝绝不会无动于衷!\r 这轻轻一试,安竹林心下一片冰凉,心中的笃定立时就裂了一个缝隙——皇帝这是不打算给她一个名分?\r 萧绍昀的确没打算叫住她的,他是真的还没想好这件事要怎么办。\r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完好的衣服,又抬头看了看,安竹林那身衣裙也只是稍稍有些凌乱而已。\r 他不由地吁了一口气,挥挥手:“你先回去吧,容朕想想……”\r 安竹林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看着皇帝,怒气丛生,皇帝怎么能如此混账?!\r 即使是在酷热的夏末,三更的御花园也是夜色凉如水。\r 安竹林一个人走过御花园,不用任何人说,她都知道月色下的自己,是何等狼狈。\r 走到慈宁宫时,值夜的宫女小心翼翼地觑了安竹林几眼,动作比往日快上了几分不说,往日里安竹林去御花园散心晚归的那些不满也尽数收了起来,从里到外一派恭敬。\r 这还是皇上登基以来第一个侍寝成功的女子呢——孝元皇后洞房花烛夜都没过,那都不算,明儿早上皇帝的封赏就该下来了,这可新帝后宫第一位正经的主子娘娘呢!\r 安竹林看也没看那小宫女殷勤的模样,嘴边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意,幸好皇宫里有妃嫔侍寝不得在皇帝寝殿过夜的规矩,不然她此时回来,就是天大的笑话了。\r 只是这丝笑意在看到慈宁宫正殿廊檐下站着的淑太妃与徐成意时,还是消散了。\r 一同立在灯光下的两人,淑太妃笑盈盈一脸慈爱,徐成意却是目露凶光,恨不得能吃了她。\r 都是徐家的人啊……前世的徐成欢,从来就不曾与皇帝分榻而眠,皇帝的后宫就只有徐成欢一个女主人!\r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从内到外已然无懈可击,迎着那两人走了过去。\r 无论皇帝明日会如何,她都不能自乱阵脚。\r “好孩子,辛苦了!”\r 淑太妃笑容合宜慈蔼,是一个太妃对待皇帝的妃嫔最该有的态度。\r 她也是真欢喜,总算有一个人取代徐成欢了,她的心思也就没有白费。\r “承蒙皇上恩宠,臣妾不辛苦。”\r 安竹林谦恭地给淑太妃行礼,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抹娇羞,让徐成意的怒火燃烧得更炽烈,若不是淑太妃先前一再警告,她此刻真想一把抓花这个女人娇揉造作的脸!\r 淑太妃纹丝不动地受了她这个礼,才上前携了她的手扶她起身:\r “以后你就是皇上的人了,不必如此小心。”\r 安竹林也携了淑太妃的手,语气一如从前恭敬而诚恳:\r “臣妾能回到皇上身边,全仰仗太妃相助,臣妾是不敢忘的。”\r 夜色中,淑太妃的笑意这才真正舒展开来。\r “来人,伺候你们主子歇息去吧。”\r 先前慈宁宫中因为安竹林坚称自己是孝元皇后而鄙视过她的宫女,此刻全都涌了过来,惴惴不安之余,更加小心翼翼地伺候着。\r 被众人簇拥环绕的安竹林回头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宫门处,抬脚回了自己的房间,房间内的一切都被人连夜重新安置好了。\r 她泡在温热的水中,沉沉地闭上了眼睛。\r 这样的荣华富贵,果然是好啊,但愿能更久一点,再久一点。\r 安竹林一夕获宠的消息是在昭阳殿的门关上不久之后,就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了后宫,然后飞出了皇城,抵达了京城的各个府邸。\r 凡是有女儿参选的人家都欣喜不已,皇上终于能将眼神放在别的女子身上了!\r 这说明什么?说明如今能有一个安竹林,日后就能有无数个安竹林,这真是太好了!如今就算晚了一步,以后也大有可为!\r 接到消息的宋温如倒是说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滋味。\r 宋家没有女子参选,他只在意此事对皇帝的影响。\r 若有人能取代孝元皇后,那是最好不过,可偏偏这女子又是打着孝元皇后的旗号,颇有心术不正之嫌!\r 思来想去,他叫来了儿子宋长卿排解心中郁闷。\r 宋长卿一听这消息,错愕得半晌无法言语——前世皇帝不肯纳妃,也不肯废后,就死守着一个孝元皇后,他怎么可能去跟别的女人?!\r 若是他前世也如这般,还用得着死那么多人?这怎么可能?!\r 难不成前世那些人都是白死了?!\r 他重生而来的信念都差点儿要瞬间崩塌!\r 他立刻将那报信之人叫了回来。\r “皇上,真的睡了……不是,真的收用了那安竹林?”\r 宋温如皱眉,儿子怎么用词如此不雅!\r 殊不知宋长卿心中太过震惊,一时之间还真找不到合适的词儿来形容萧绍昀睡了别的女人这件事儿。\r 那报信的人点头:“安小姐与皇上从午后一直待到子时才离去,想来是……”\r 宋长卿打断了他,直指重点:“那皇上怎么说?皇上可有赏赐?可有敬事房前去记档?可有宫中嬷嬷前去验视?”\r 宋长卿好歹前世是身居高位的重臣,回过神来一溜儿的问题就抛了出来。\r 虽然前世萧绍昀没睡过别的女人,但是皇帝临幸妃嫔的基本流程摆在那里,终于被宋长卿从满脑子学识中挖了出来。\r 那人愣住了:“这……皇上什么都没说,宫中,其他什么动静都没有。”\r 宋温如也终于感觉到了不对。\r 第四百一十五章 说不说? ????!??????v??0? ???J??Z?2?v??^?O????XP1?!L?;?z?Y,Un5?^??回到秦王府的时候,夜色已经沉了下来。\r 一弯若有似无的月牙挂在夜幕沉沉上,周围繁星点点。\r 春风拂面而过,柔和中带着秦王府各处的花香,伴着一路的明灯,在这样的夜晚,让人沉醉\r 一走进长安居,白成欢就从发髻上拔下一支世子妃规制的凤凰衔珠实心金钗,交给身后的摇蕙,才觉得被沉甸甸的首饰坠得发痛的头皮舒缓了些。\r 可她的心情,却还是难以舒缓。\r 她已经查出来,为了徐成意,将主意打到白祥欢头上来的人,正是徐成乐。\r 这些人啊,都是在为他们的亲人打算,所以觉得,以他们的权势身份,足以让别人心甘情愿地娶徐成意那样的人,并且一辈子感恩戴德。\r 亏她还以为徐成乐与白祥欢是真心相交,却忘了,出身于威北候府的庶子,怎么会有一颗单纯的心?\r 说来说去,他们都没有错,错的,只是他们彼此如今的位置。\r 徐成意也真是好福气啊……作死作到这样的地步,还有一个弟弟为她掏心掏肺地谋划。\r 进了门,留在家里的阿花迎了上来,一边伺候白成欢更衣净面,一边叽叽喳喳跟白成欢说话,白成欢却只是应了几声,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眯眯地跟她说话。\r 摇蕙见阿花如此没眼力见儿,急的冲她直使眼色:\r “还不快去给世子妃沏茶!顺道去厨房催饭去!”\r “厨房那边果儿已经去说了,哪里要我去……”阿花不情愿,嘟了嘴,却被摇蕙一个眼神镇压下来,只能乖乖地出去了。\r 秋月也看得出来世子妃心情不好,但是她跟着世子妃的日子太短,世子妃有心事也不会跟她说,想劝慰一番都不知道要怎么张口。\r 倒是秋雨眼睛转了转,想起了一件事,上前笑道:\r “世子妃,今日,世子殿下有信过来,袁先生傍晚时候亲自送回来的,您要不要先过目?”\r 白成欢的注意力这才被拉了过来,将秋雨拿过来的信接了过来。\r 这一次的信内容和平日里一样,先是表达了对她的想念,接着说些他在西南的事情,如何如何与匪寇对战,如何如何跟当地山民语言不通,说话艰难等等。\r 只是末尾,却又写道,今夜月色皎皎,千里孤月,欢欢共赏。\r 今夜月色皎皎……\r 白成欢起身走至半开着的窗前,仰头望着那镰刀一般的弯月,看了半晌,忽然就笑了。\r 萧绍棠写这信的时候,怎么也该是十天之前了,那会儿,闵州的月色,大概是真的很好。\r 她忽然就想起皇帝临幸了安竹林之后,她的心情不大好,萧绍棠来威北候府看她,当时尚且笨拙的少年就说了一句,今夜月色真好。\r 后来中秋她在宫里砸了一通之后,萧绍棠又来找她,两人在月色下醉了一场。\r 往事历历在目,此时想起来,当时的感伤早就已经消失不见,心间却萦绕着淡淡的甜蜜滋味。\r 无论世间如何凄风苦雨,无论世事如何面目全非,总还有他与她一起,彼此扶持着走下去,在她觉得说不出口的伤心难过之时,还能得到这样的一句“今夜月色皎皎,千里孤月,欢欢共赏”。\r 徐成如也好,徐成乐也好,在她生前,是她的姐姐和弟弟,自然彼此血脉相连。\r 可如今,她已经是白成欢了,又何必因为他们做的事情而伤心失落呢?\r 既然在他们眼中,她已然是个陌生人,那就以陌生人的身份与情分,重新相处。\r 在心中沉积了一下午的郁气,在想通的这一刻,豁然开朗。\r 转过身的时候,院子里一棵桃花树上最后的残花从窗中飘了进来,映衬着白成欢笑盈盈的脸,将一室仆婢的忐忑与不安尽数扫去:\r “今儿厨房做的什么菜?我饿了,摆饭吧。”\r 又过了几日,白成欢再次去了威北候府。\r 徐成如已经被董峥接回家去了,但是威北候夫人显然是遇到了难题,甚至于威北候也在。\r 她将徐成霖寄来的信放在白成欢面前,沉沉地叹了口气。\r 原来是东南那边,林稻城想将林家女嫁给徐成霖,但是徐成霖却与梁思贤订了亲,林稻城的盘算是彻底落空了。\r 可要一直这样僵持下去,看着徐成霖一点点蚕食他们林家手中的权势,林稻城又是一万个不甘心。\r 索性林稻城也有几分不拘小节的枭雄本色,干脆自我献身,重新向徐成霖提出了联姻,不过联姻的对象,换成了他与徐家女。\r 而徐家未嫁的女儿中,稍稍有些分量的,也就只有一个徐成意了。\r 白成欢看完了信,倒是暗暗笑了:\r “这也真是巧……”\r 前脚徐成乐为徐成意的亲事算计,后脚这就有人凑上来求亲了。\r 不过据她所知,这林稻城之前曾经有过原配发妻,不过后来去世了,当时萧绍昀甚至还打过直接给他赐婚的主意,可后来被宋温如劝住了。\r 毕竟林稻城这样的人,若是靠一个女子就能拿捏住,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r 再者当时朝局稳定,根本没有必要去撩拨林家这样盘踞东南多年的地头蛇。\r 可是如今,若是林稻城能与威北候府结盟,那等于说将来的胜算又大了几分,只是林稻城这样的人,真的愿意娶一个在皇帝的后宫待过,声名狼藉的女子吗?\r 白成欢把信纸重新折起来装好,递还给威北候,凝重了神色:\r “这件事,不知道爹爹与娘亲怎么想?”\r 威北候神色间还是有几分松动的:\r “若是他是真心结盟,那自然是好事,不然,你哥哥要与他苦苦僵持,而皇帝这边,态度日渐逆转,你哥哥的处境,实在是堪忧。只是徐成意这样的性子,让她去联姻,只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r 白成欢点点头,道:\r “爹爹说的是。以女儿的想法,这林稻城年纪轻轻,能成为林家的掌权者,就冲这一点,足可见此人心性。而他既然向哥哥提出这件事,必定也不会对徐成意一无所知。他若是真能忍下徐成意种种为人诟病之处,向我们示好,那固然好。可要是他只是以此为暂缓之计,以求得哥哥让步,日后再私下谋算,那就不妙了。”\r “至于徐成意——爹爹,女儿觉得,林稻城并没有把她当成一个人来看待,只是当成一个交换的东西而已。“\r 第六百一十七章 嘲讽 ]?P?y?U|??y8i4x??v?X!~Zrt~?''????????J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