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长安解尸语》 第1章 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 第1章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 有些人是一夜之间长大的。 而另一些人一辈子都不用长大,徐胜男在没有经历那一天之前,她也以为自己会是永远不需要长大的幸运儿。 天授3年,正月初三。 雪后乍晴,天高日远,长风凛冽。若你此刻化身飞鸟,穿透暖阳与云层,俯瞰长安三十八街、七十二坊。 正应了一句: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徐宅独女,徐胜男一手捧着一叠墨迹未干的素笺,一手提着裙摆,小跑着穿过游廊,奔过西厢房门前,直跑到西耳房门口。 她站定了,喘吁吁兴冲冲的叫道:“爹爹,爹爹!” 也不管里面无人回答,便一把推开房门,走进西耳房,父亲竟没有坐在案几旁边。 往天这时候,爹爹定是在案几旁看公文,抬眼笑问:“怎么?我闺女又有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新发现啊?” 下意识的,她回身掩住门,心中升腾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恐惧感。 她不自觉放慢了步子,眼睛死死盯着案几背后的屏风,那后面影影绰绰,微微晃荡着一双男子皂靴。 她紧张的揉了揉眼,待看清楚了,才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颤巍巍的抬起手来,想要狠狠抽自己一嘴巴,手上却提不起力气。 定睛再看,慌忙连滚带爬的站起来,冲过去,绕过屏风,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一把抱住父亲双腿,想要将父亲的身体高高举起,从梁上的套绳内挣脱出来,谁知一个不稳,父亲的身体差点直接摔在地上。 她连忙用自己的身体做垫,将父亲稳稳放倒在地。 颤抖着手,伸到父亲的鼻边,像被烫着了一样,又连忙缩回手来。 人在大痛大悲之初,就像被利刃切肉,首先不会感到疼,而是会陷入一种不肯相信、不愿接受的麻木感。 整个人重又瘫坐在地,整个人如同早起被梦魇住,思绪混沌,肢体不受大脑的控制。 坐了好久,好久,她似乎才反应过来。 她父亲,那个纵着她宠着她,从不拘束着她的父亲,那个在‘祖母说女孩子就应该学针线’时,嘻嘻哈哈的说着,‘胜男有探案子的天赋,就让她学噻!’的爹爹,就这么没了! 徐胜男捂住嘴巴,狠狠咬住自己的手指,终于爆发出极度压抑的哭声。 她不敢哭出声来,她不敢彻底崩溃,因为理智回来了,她心中清楚:她爹,死的太蹊跷了。 三日前,她爹才给了她一本皱巴巴的《仵作洗冤实录》,嘱咐她好好看,特地约了今日考教她。 约好的事情,和女儿约好的事情!她爹爹怎会反悔? 记得小时候,爹爹答应下了衙买个搪瓷娃娃给她,谁知那天公务繁重,待出了大理寺,东、西市早已关门,她爹硬是宿在衙门一宿,直等到第二日午后集市开张,才买了瓷娃娃回来。 那天,母亲跳着脚骂爹爹死脑筋,爹爹却回说‘答应了闺女的事,做爹的宁愿不回家,也不敢爽约。’ 眼泪顺着徐胜男的脸往下淌,她攥住袖子,胡乱的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咬着嘴唇,将爹爹好好的扶到塌上。 这时才有了几分后怕,倘若父亲是被人谋害。 凶手可能仍在房内。 她从靴内侧囊中抄起匕首,心如擂鼓,屏息环顾整个西耳房,查验了柜子与塌下,这才舒了口气。 方才大意了,如今细细验看全屋,才确信室内并无第三人。 只有他父亲吊着的地方,一个小杌子倒在厚绒毡毯上。 门窗从内紧闭; 绝无任何机关; 窗台、杌子、屋外地面、花圃既没有脚印,也没有其他人的指痕; 父亲的书房据她所知并无任何密室或者密道 吊着父亲的绳索没有滑轮; 屋顶、房梁也没有穿过绳索的孔洞和压痕; 甚至,吊着父亲的绳结也是父女二人私下发明的死扣。 整个房间形成了一座毫无破绽的密室。 看上去,父亲是自己关了门窗,套好了绳索,踩上杌子,自缢身亡。 可她不相信! 强自压抑心脏的钝痛,她提起一口气来。 翻出褥子下压着的一枚镂雕铜制钥匙,转身来到鸡翅木雕花书橱边上,从最底下中取出一个木盒来,红漆木已磨损,铜脚包边也被摩挲的铮明瓦亮。 接着打开盒子,取出一个牛皮卷,展平,将一枚牛毛般的银针捻在指尖。 想不到,有一天,她竟要将父亲传授她的一身本事,用在自己父亲身上。 徐胜男尽量将自己抽离出女儿的身份,以一个大理寺正的眼光,客观的看她父亲的尸身。 眼前的中年文士微合双目,面色如常,紧闭着嘴,如同熟睡,并不狰狞可怖,徐胜男伸手将父亲的衣领微微拉下来一些,一眼便看到了绳子勒出的一条惨白的痕迹。 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事实。 他父亲绝对不可能是上吊自裁。 因为她清楚记得,父亲三日前给她的那本书《仵作洗冤实录》中提到,真正的上吊自裁的人脖颈勒痕紫红,死状极惨,睁目、张口,舌出,甚至有时会大小便失禁或者下精。 而被人勒杀者除了上述惨状,还必有手指抓挠颈部的挣扎痕迹。 这些情状她父亲都没有。 而父亲颈项上勒痕呈白色,则是死后血液不通所致。 很显然,她父亲是死后才被人吊起来的,那他爹真正的死因是什么呢? 眼下,唯有一一排除了,她取出银针分别刺入父亲的咽喉和胃部。 接着点燃一根蜡烛,将醋倒在碟内,放在蜡烛上蒸,银针在热糟醋自下而上一点点熏烘,一层黑气将银针慢慢吞噬,直至全部变黑。 两枚银针皆变黑。 这就证明,她父亲不是死后才被人灌下毒剂,而是服毒身亡。 可父亲的面色如常,和书中常见的中毒死状均不符合,他中的是什么毒呢? 有机会毒死她父亲的,又是谁呢? 难道说是府中之人? 思及此,她的脑袋顿时嗡嗡作响,气血上涌,愤怒的立时就想把府里毒杀他父亲的人揪出来撕碎了。 强忍着气血翻涌,她大步抢到案几前,青碧色瓷盘上放着一杯琉璃盏,旁边是同样材质的一把壶,是她为庆贺爹爹生辰特地制的,仅此一套。 杯内的毛尖大部分沉在杯底,仅有两三根悬浮着,琉璃盏触手微温,壶则温度更高些,她分别又试了试,竟然都没有毒。 而据她所知,父亲并不喜甜,屋内也无果子点心之类,且她爹爹也没有日常服药的习惯。 爹爹,究竟是谁?用什么方法毒死了你呢?徐胜男望着躺在塌上的爹爹,她父亲就这样平静的仰卧,仿佛睡着一般,面上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 突然,她心中豁然,伸手捏开父亲下颌,就见父亲口中还残留着一些奇异的紫色碎屑,舌底也有斑斑淡紫色的痕迹,牙齿上沾着些许白色碎末。 自皮套内取出镊子,将碎屑分类放在两张棉纸上细瞧:这白色碎末是蜡。 这紫色碎屑又是什么呢 恐怕便是毒药了。 这一切联系起来,共同构成了一条完整的线:他爹爹早就知道必遭毒手,便提前在口中藏了毒蜡丸,接着与凶手见面,父亲不等凶手下手,便自己咬破毒丸,凶手待他死后,才将他吊在梁上,伪装成自缢。 这毒药说不定就是爹爹提前配好的,以她爹的能力,一定能配出死的最快,痛苦最少的毒。 在人生最后的时刻,她爹没有受太多罪,身为女儿,是庆幸的。 然而,背后究竟是多么残酷强大的力量,才会让她爹爹如此笃定:哪怕立刻毒发身亡,也比被人活捉更幸运呢? 还有一个疑问,明明他爹已经中毒自杀,这名杀手为何多此一举,将父亲伪装成上吊自尽呢? 徐胜男大胆推测:倘若家人发现她爹中毒身亡,必定会请官府彻查,朝廷命官遭毒杀,此事定会闹大。 而杀手则希望徐家人自己把此事压下来。 本朝官员,除了畏罪自缢和圣上恩赐自缢,没有任何人胆敢随便自裁。 倘若徐家发现徐父上吊自尽,定会揣测徐父是畏罪自杀,当下想必不敢声张,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对外宣称徐父病故。 这就正中了凶手下怀。 这样一来,她爹也就白死了,永远不会有人为他伸张正义。 徐胜男,绝对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从这一刻起,她要将自己的生死抛开,她要找出她爹的真正死因,替她父亲复仇。 徐老爹曾经说过:越是花哨的案子越好破,就像一个聒噪的人,从他的连篇废话中找到疑点很容易。 然而,她父亲却死在一间毫无破绽的密室里,彷如一个缄默无语的凶手,只是微笑着坐在你对面,让你毛骨悚然却不知从何处下手。 物证没有,人证未知,凶手不详,只能从动机开始了。 父亲向来和善温吞,从不与人争执,待下宽厚,既没有兄弟争家产,也没有恶仆怀恨在心,孝敬老母,包容妻子,绝不敢惹来风流债,遭至情夫的妒杀,或妻子的情杀。 动机,多半出自父亲供职的大理寺。 凶手可能是父亲的同事,被抓住了把柄。 或者是涉案的凶徒亲属,为了复仇。 也可能担心自己的财产受到查抄的威胁,提前灭口。 亦或是父亲偶尔窥探了天机,被难以撼动的势力胁迫。 总之,要解开谜团,她必须去大理寺。 也就是一瞬间,她做出了一个改变一生的决定。 第2章 重生之少女变大叔 第2章重生之少女变大叔 也就是一瞬间,徐胜男做出了一个改变一生的决定。 她要代替她爹活下去。 这个决定让她死灰的心中燃起了一点火星,她将红漆木盒子的最后一层抽出来,拨开油布,从里面取出一只笔,一个小碗,一些特制的肤泥,另一些金属笢子、镊子之类的精细器具。 就像3年前她爹爹手把手教她的那样。 她望着父亲,一眼一眼,一点一点的,做出一副人皮面具来。 为了更贴合她爹平日里常做的表情,她做得这张人皮面具并不是一整块的,而是由九块拼成,分别对应着一个人面部肌肉最常运动的九个部分,额头、两侧眼角、双颊、鼻子、两边的法令纹以及下巴。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端详自己的父亲。印象中,父亲并不蓄须,皮肤白皙,应该看着比同龄人年轻才对。 没想到,父亲才四十几岁,就已经有了这么多细纹和斑点,尤其是眼角的笑纹,跟烙上去似的,头发虽然还是乌黑的,一根根冒出的新胡茬里却夹着一丝丝的白。 她伸出自己细嫩的小手,像小时候一样,蹭了蹭父亲脸颊上扎手的胡茬子。 爹爹,女儿还没来得及报答你的恩情,你还没来得及享受人生,怎么这么快就去了。 泪水又热热的淌下来。 最后,她从箱笼里取出一套父亲日常最喜穿的袍服,披在身上,她对着红漆木盒盖上镶嵌的铜镜,端详了一阵,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镜子里的人,不再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而是47岁的大理寺正,徐忠仁。 心中有一丝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快意与嗜血。 凶手看了她,必定会被吓得半死。 凶手幕后的主使者呢?怕是绝不会相信“人死还能复生”的鬼话,只会怀疑凶手的诚实与忠心,或许会杀了凶手,另派一个人再来杀她,或许会再给凶手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徐胜男,要以她自己为饵,成功为父报仇,或被凶手杀死。 无论结局,她皆无憾。 绕过屏风,穿过案几,走到西耳房的门口。她清了清嗓子,压低了音调,学着父亲的口吻,略略提高了声音,唤了一声:“小娥,茶冷了,另沏一壶滚滚的茶来。” 小娥连忙从后罩房里跑出来,见了徐胜男,跳跳着福了一福,笑道:“是,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她有些不自然的挺了挺胸,将手抄在身后,又觉刻意,连忙学着父亲微微驼背,将双手垂在身侧。 清了清嗓子吩咐道:“把夫人叫来,我有要事与她商议……”说罢,又装作不经意的问了句:“刚才我在书房里……叫你,你可听见了?” “没有啊,我没听见您唤我呀,您在书房的时候,一向不许我们在跟前,我一直支棱着耳朵听传唤来着,方才,您书房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啊。”小娥搔了搔脑袋,娇憨的答道。 小娥是个勤快本分的丫头,自己当值从未和别的丫头婆子闲聊。 也就是说,这个凶手来去无声,且从他吊“死”一个人,到消灭所有痕迹,一盏茶都未曾冷? 这样一个凶手,或者说是职业杀手,会是谁派来的呢? 徐胜男冲着小娥摆摆手,示意她快去,自己转身回了父亲的书房。 先将倒在厚绒毡毯上的杌子扶起来,并再次推倒,的确声音很小,况且,或许是凶手制造了现场,又怎会冒险推倒杌子呢? 她又坐在父亲的案几前,仔细端详着父亲案几上的书册。 不了解她父亲的人,比如小娥,可能会说,老爷的书桌看起来跟之前没什么不一样啊,都是一样的乱。 但她知道,她爹提起自己的书桌,一脸的自豪,号称乱而有序,他不许任何人碰案几上的任何东西。 她记得父亲曾经很骄傲的介绍说,桌上一摞一摞的书册典籍,从右往左,应该依次是:历朝历代着名公案、本朝律法、本朝各地归档的重案要案奇案,最左侧则放着最近手头要处理的公务。最重要紧急的放在最上面,其余依次往下放。 “你爹我呀,案几上的每一粒灰尘都有固定的位置。”徐爸爸曾经如是说。 于是,她发现最左侧最上面的一本册子不见了,是灰尘告诉她的。 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她爹爹的书册堆叠的虽自成道理,却并不整齐,这几日风大灰多,若将最上面的一本册子拿走,下面一本册子就会用灰尘勾勒出被拿走那本的形状。 俯看瞧不出,坐在她爹的鸡翅木太师椅上,微微侧头平视,就能一目了然。 被拿走的那本册子到底是什么呢?是否跟他爹的死有关呢? 这时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惊的她浑身一震。 抬头一看,只见她娘,穿一身银红色齐胸襦裙,外罩一件灰鼠皮袄子,双手叉腰,仰首挺胸,站在门口,中气十足的喝到:“徐寺正好大派头啊,有要事与我商量,竟不来寻我,倒要我上门求见!” 说来奇怪,平时,她身为女儿,倒也没觉得自己母亲骄横跋扈,不尊重父亲。 可今天,站在父亲的角度,第一次觉得母亲有些过分了。 于是,她并没有像父亲往常一样,连忙巴巴的赶上了抚慰夫人,连哄带劝。反而提高了声音,蹙起眉头,正色道:“休要讲这些没用的,把门带上,进来说话。” 她娘李氏眨了眨眼睛,一脸的狐疑,眼瞅着相公今日竟有种罕见的威严,心中犹豫着自己要不要生气,手上却顺从的将门掩上,闩好,鼓着嘴走上前来。 徐胜男心中想着要如何告诉她娘,才能尽量不惊着她,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说辞。 只好起身执起王氏的手,将她带到屏风后的塌边,换回自己的女音低低说道:“娘,我是胜男,这番假扮成爹爹是迫不得已,只因为……因为” 说到这儿,她哽住了,紧紧攥住王氏的手,冲着母亲无声的摇头,咬着牙飞快说道:“娘你千万别叫出声,爹已经被人害死了!” 王氏难以置信的撑大眼睛,一手紧紧揪住自己胸口,一手颤巍巍的去掀塌上垂下的帷幔。 她只掀开一条缝,朝里面略瞧了一眼,便急火攻心,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好在她早料到会如此,一早便在她娘身后垫上了软锦缎引枕和蒲团,任凭王氏悄无声息的倒在上头。 过了约摸一炷香时间,她才晃过神来,木着脸去掐王氏的人中,看着她娘幽幽醒转。 王氏辅一睁眼,便直勾勾、呆愣愣瞅着面前扶着自己的‘相公’,又望了望塌上躺着的相公,眼前景象实在太过魔幻,再次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徐胜男只好将母亲暂时撂在一旁,从那红漆木盒子的暗格里取出另一枚银色不起眼的小钥匙,俯身钻进案几底下,用钥匙打开了案几底部的一个小隔层,从中取出一本厚厚的札记。 这是她父亲每日都会记的小札,也就是如今我们所说的日记本。 亥时铜锣铮铮,徐府西耳房内,有三个人,两个活人一个死人。 她坐在爹爹生前常坐的案几边,细细翻看父亲的日记小札。 徐老爹写日记的习惯,是她小时候顽皮,偶尔发现的,那时就常常摸进书房里,趁父亲不备,悄悄看他的日记。 父亲藏日记的位置从未改变,由此可见,她的‘罪行’还未暴露。 这会儿,徐母仍坐在塌边愣神儿,塌上的徐父浑身冰冷。 “娘,你先去睡,不必陪着我。”她眼睛不离日记,说道。 徐母没好气道:“谁陪着你,我想多陪陪你爹。” 见女儿一脸木然,完全不搭腔。徐母郁闷陡增,突然挥拳用力捶打徐父胸口,这一次,再没人用手掌包住她的粉拳,且这胸口捶着爹手感也变了,变得僵硬冰凉。 当时只道是寻常,此刻全再不复还。 王氏恨声哭骂:“死鬼,自己一甩手走了,撇下我们一家子,你有什么想不开,嗯?非要服毒!呜呜呜” 由得她娘伏在他爹身上哭了好久,徐胜男才漠然的道:“娘,您先缓缓再哭,咱们眼下有两件事才是当务之急:第一,请你将父亲浑身上下仔细细验看一遍,重点看是否有特别的痕迹,针孔、勒痕、记号都算,头皮、鼻孔、私密处都别放过。 第二,记得明日一早带全家出门进香,一个别漏,连同伺候爹爹的小厮一并带走,我好将爹埋在院里。”她双眼发直的瞅着她娘,巨细靡遗的嘱咐。 徐母没好气的应了一声,骂了几句女儿无情,又对着她男人絮絮叨叨,手上却也没停下,开始细细的验看自己丈夫的尸体。 细听这些个的絮叨,无非是些不起眼的小事。 斯人已逝,最让人放不下的,从来不是什么轰轰烈烈,而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碎。 一个时辰之内,徐母唤她过去瞧了三次。 一处是父亲胸口的胎记, 再一处是耳后的红色小痣, 最后一处是肩胛上一个大拇指肚儿大小的黑色刺青,赫然是一个“耳”字。 徐胜男对着镜子,在自己耳后补了红痣,问:“母亲,这个‘耳’是什么意思?” 第3章 她被识破了 第3章她被识破了 “哼,这个死鬼,年轻时候暗恋过他远房表姐,一个姓陈的狐媚子,这耳朵的耳字,不就是‘耳东陈’的一半儿吗……老不羞的,他表姐现在都胖成什么样了!”说罢,徐母攥着手帕捂着脸又抽泣起来。 在女儿面前,编排她刚刚过世的父亲,真的好吗? 徐胜男十分无语,有意晾着母亲不理。 徐母说一阵儿,哭一阵儿,骂一阵儿,恍惚间便靠着锦垫儿,打起盹儿来,顿时满室鼾声如雷。 这鼾声仿佛有种魔力,渐渐将她痛苦烦躁孤独的心绪熨平了。 伴随着呼噜均匀的节奏,她将日记翻到最近的一篇,只见浅黄色的素笺上写着: “今日无甚要事,只觉浑身乏力,不愿上班。” “他实在欺人太甚,这厮职位虽不如我,奈何人家有爵位等着承袭,大丈夫唯有忍耐。” 耐着性子一篇篇看下来,想不到她爹的日记里头,竟然半个字也没提大案要案,反而像是醉酒人的絮叨,写得全是琐事和烦闷。 什么‘谁谁今日惹我生气,我忍了,’ ‘今天又不想上班’, ‘今日与往日一样,了无生趣’, ‘今天很想去长乐坊与同僚饮酒狎妓,奈何家有河东狮,只得早早回家’之类的。 她无比烦躁的合上日记,不愿相信这才是她爹,这才是一个中年京官不上不下、毫无斗志的人生真相。 在她想象中,父亲应该是个爱岗敬业,敢为人先,奋发图强的业务骨干。 她爹,应该是世上最专业的大理寺正,是世上最慈爱的父亲, 是世上最疼夫人的相公,最孝顺祖母的儿子才对。 无奈,只得郁闷的合上日记,将其放回原处,锁好。 徐胜男趴在案几上,诚心实意的许下愿望:爹,你若有灵,请给我一些提点,究竟是谁要害你? 一夜无梦。 第二日,整个徐府,上下人等除了徐胜男外,举家前往长安城外香积山上的香积寺进香祈福。 徐家老祖母眼花耳聋,嘴里却一直念叨着:“我孙女儿呢?小丫头片子哪去了?我老婆子可怜哦,家里没有男孙也就罢了,儿媳妇还把个女孩子当男孩养,还偏偏起这么个名字,她哪里胜过男娃?比男娃还野倒是真的!忠仁为何不与咱们同去进香?他们俩不去,菩萨要怪罪的!” 全仗着徐母在旁边敷衍着,这才把老太太哄上马车。 好在徐父因为惧内,并未纳妾,阖府人口简单。 否则,这么大的一桩事情,若是发生在人多口杂,利益牵扯甚多的大族大户,想要遮掩住,哪儿那么容易。 眼下整个徐府空无一人,因为太过安静,远处鹧鸪的悲啼,好似特意在院子里搭台。更显切近而苍凉。 徐胜男看了自己父亲最后一眼,留下一从父亲的头发为念,这才将他好好的裹上锦被,放满除虫除秽的香囊,又裹上一层层油布,这才在内院正中,挖了个8尺4尺宽的塚,将徐父抬入塚内。 “爹,女儿不孝,为了替您报仇,暂且不能将您厚葬,愿你保佑女儿早日查清真相,那时再将您风光大葬。”她一边踏铲刨土,一边在口中轻轻的由衷的祝祷。 从大清早众人出门开始,到忙完这一切,已近日暮。 一整天都没顾上吃喝,她的两个膀子直酸的几乎抬不起来,终于迎来最后一个步骤:栽树 她正将一棵桃树苗放进预留的浅坑,小心翼翼的扶正,挥铲洒落最后一抔土,为父亲建一个秘密的坟茔。 “阿姐,你在干啥呢!” 这一声稚嫩童音,吓得她铲子差点飞出去,一回头,看到西厢房前的游廊上,站着个小女孩。 这孩子是什么时候站在这的? 她强自镇定心神,放下铲子,学着父亲的模样,踱着方步走过去,压低了声音说:“小花,你今儿咋没跟你爹娘一道去烧香?” 小花是徐府管家赵五家的小丫头,一出生就叫脐带缠了脖子,好不容易救回来,脑子却不大好使了。 等等?这小花刚才叫她什么?阿姐? 小花平日只叫徐胜男一个人阿姐的,可她此刻装扮的是她爹徐老爷呀! 没道理全府人都瞒住了,独独让一个傻丫头看出破绽。 “小花,我不是阿姐,我是老爷!” “你就是阿姐,小花知道!”面对小花的笃定,她也很无奈。 谁知小花脾气执拗,浑不理会她转移话题的伎俩,又问了一次:“阿姐,你在干啥呢!” 徐胜男心里咯噔一下,她的复仇大计,不能叫一个小孩子给搅和了。 关键是也不知这小丫头瞧见多少,当下只得道:“我在种一棵神树,神树结的仙桃,人吃了长生不老,小花乖,谁也别告诉,等种出桃子,第一个给小花吃。” 小花连连拍手,流着口水,笑道:“好阿姐,阿姐好!” 她一把揽住小花肩膀,正色道:“咱们做个游戏,从今往后,小花别叫我阿姐,叫我老爷,今儿的事情谁也别说,小花就赢了,奖品就是果子、点心和仙桃。” 小花也不知听懂没有,只吸溜了一下快流进嘴里的鼻涕,愣愣的点点头。 无奈,她只得带小花去厨房,熟门熟路,摸了好些玫瑰鹅油酥贿赂小孩子,喜的小花眉花眼笑。 “我是谁?”她一手拿着玫瑰鹅油酥,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阿……老爷!”小花说罢,一把夺过酥饼,边吃边跑远了。 或许这孩子并不傻,反而比平常人聪明。 还是说小花亲眼见证她爹死后被人吊起,这才如此笃定她是阿姐? 带着这样的怀疑,徐胜男将内宅所有仆妇、丫头、杂役、小厮,一个一个摸了底,这些从小便在她身边的人,早已被她视为至亲至信,此刻却要被当做嫌疑各个排查。 索性,最终,徐家所有人的嫌疑都被排除了。 突发事件就这么看似轻松的解决了,然而,还有两件事情更加棘手: 第一,她要顶替父亲去大理寺上班,如何快速熟悉工作,且不被看穿,这是个难题。 第二,作为徐家唯一的女儿,徐胜男不能就不清不楚的失踪,一定要有个交代。 徐夫人自告奋勇,来解决第二个问题,办法很简单,找了府里最靠谱的丫头小娥,以徐家独女的身份,远嫁千里之外,夫家是多年素未谋面的远房亲戚。 小娥是徐府从人牙子那里买的女孩,说是遭了难的孤儿,她嫁的,也确实是徐夫人精挑细选的女婿候选人。 “女儿”出嫁那天,徐夫人哭的尤其利害,她在徐胜男耳边悄声说道:“哎,这女婿确实是为娘为你精心选的,人品才貌都是一等一的,从今儿起,小娥有了‘娘家’,女婿家也有了‘五品京官’的姻亲,他们也算两全了,只可怜我的女儿啊!也不知何日才能以女孩儿身份出现!” 伴随小娥作为“徐家独女”远嫁。 从此,一个15岁的少女“徐胜男”彻底在京城消失。 大唐颁布的《假宁令》规定:一年放两次长假,一次春节,一次冬至,每次放假七天,子女婚事放假九天。 徐胜男将‘自己’嫁出去,算上春节,共休假16天。 整个假期,她都是在父亲的书房渡过的,毕竟,徐老爹的工作,需要对大唐司法体系、律令条款、诉讼程序非常熟悉,门槛很高。 相当于两周之内,通过大唐司法考试。 这十几日的状态,跟所有研究生考试前,寝室备考大学生的惨状一样,抓耳挠腮,疯狂背诵,脾气暴躁,焚香祈福,噩梦连连。 且她还要更惨,因为人家考砸了要钱,她考砸了要命。 假期的最后一天,她悟了。 与其努力熟悉老爹的工作,不如努力熟悉老爹的同僚和上司。 毕竟,不熟悉法条,可以查,不认识老板,后果更可怕。 正月十七,赴大理寺报道首日。 徐府老仆周大早早备好了车马,照常候在西角门外。 寒风料峭,凌晨尤甚。徐胜男裹紧了袍服,打着寒颤踏上马车,如她爹爹每日那般,披星戴月,寒暑不移,日日如是。 长安城例行宵禁,时值冬令时,五更三点才开城门,徐家马车与起早的人众一道,候在坊门口,一盏茶后,晨鼓雷动,永宁坊大门才随之洞开。 车轮碌碌,待得行到大理寺所在的义宁坊,天边才泛起鱼肚白。 今日,她是第一个来大理寺上班的人。 因为她要观察每一个人见到自己的表情。她相信,那个亲眼看到她爹断气,并把他爹吊上房梁的人,看到她‘死而复生’,表情一定很惊恐。 而那个幕后的主使者,表情一定很错愕。 她要来捕捉这两种表情。 “长卿来的好早!”徐胜男的父亲,本名徐忠仁,表字长卿。 来人叫的是她的字,显得很亲近,可她却从未在父亲的日记里见过此人。 那人自晨光中缓缓而来,着一袭藏青色长衫,年约20来岁,长身玉立,鹤势螂形,头发极黑,以至于泛着幽蓝,气度超然出尘,嘴角噙着和煦的微笑。 竟是个世所罕见的美男子。 第4章 报了仇 惹了祸 第4章报了仇惹了祸 徐胜男呼吸微微一窒,强压着紧张,却还是略微慌乱的站起身,手不小心扶掉了桌上一杯茶盏,那人不动声色的接住杯盏。 她盯着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因为微微用力而泛白。 心脏咚咚乱跳,声音大的对方几乎可以听见了。 这男子不慌不忙,稳稳放下杯子,一只大手温热有力的落在徐胜男肩头,带着居上位者天然的威势,笑道:“莫要紧张。” 此话一出,她更紧张了,连忙向这人拱手行礼,深呼吸一个起伏过后,才道:“您来得也很早。” 那人面上的微笑如山间云雾,缭绕不散,也不再寒暄,径直走进内院,她直盯着那人走远,消失在视野中,才回过神来。 他如此年轻,照理不是七品主簿便是九品录事。 可哪有主簿录事见了上级,不但丝毫不见谄媚,反而带着一种居高位者的自若。 真是奇人。 陆陆续续的,同僚们都到齐了,徐胜男几乎与每个僚友一一对视,互相寒暄招呼,可竟没有一个人对她的出现露出哪怕一点点惊讶。 是凶手藏得太深,还是凶手并不在同僚之中呢? 与徐老爹同在大理寺办公的官员共三百来人,最高乃是长官大理寺卿,他和两个少卿组成了一个专门审查重、大、疑案的专项组,姑且叫他们重案组。 她如今的身份是大理寺正,下边有六个大理丞,这个七人团队则处理一般案件。 工作流程是:首先,六个大理丞分别受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及其所领诸司,外加各个州府的案件。 接着,由大理正判断这六位的判刑是否公正。 说白了,就是个审判的复核者,一人复核六人的工作,这个工作量实在不小。 正思量,一摞卷宗重重拍在案几上,搅的微尘乱飞,双耳嗡鸣。 谁这么大胆,徐胜男抬头一瞧,面前是一个30来岁的男子,黄皮色,微胖,五官虽俊俏,眼神却浑浊,顶着一对黑眼圈,一副纵欲过度肾亏的样子。 这肾亏男挑挑眉,语气傲慢的拖着长腔,道:“徐寺正,劳烦了。” 她记得这人,叫作杨威,被她爹在日记里骂过15次。 这个杨威审理案件只求速度,不求质量,乱审一气儿之后,便将浆糊一般的工作全丢给陈老爹,回回让这个好脾气的上司帮忙擦屁股。 一句话,他啥事不干反而让别人更省事。 这位爷,仗着老爹是吏部尚书,自己是嫡子,将来可能承袭爵位,一向是横着走的。 “拿回去!”她看都不看卷宗,低声喝到。 杨威眉毛倒竖,凑上前,呲牙瞪眼道:“我没听错!怎么着?我已经定了刑名,您看也不看,就给我打回来什么意思?” 周围已经有几个同僚探头探脑,想看好戏了。 “15次,之前15次你每1次都错漏百出,我建议你先拿回去,自查清楚再送来,否则……”说到关节处,她故意顿住了。 杨威更横,索性将卷宗狠狠一推,咬牙压低了声音道:“否则什么?你难不成要告诉我爹,笑话,你够得着吗?小小一个五品下的大理正,在爷面前支棱起来了!你算哪跟葱,我爷爷沙场上拼死为先帝爷打江山的时候,你爷爷还种田呢!” 她低下头,微微一笑,仰头道:“我用不着禀告杨尚书,只不过前两日遇着你兄长,他颇关心你,还让我务必将你的情况一一如实相告。” 杨威依旧是狠狠的瞪着徐胜男,肩膀却垮了,他到底要面子,口头不愿认输,还在死撑。 其实,她也是向她娘打听了才知道,这个杨威最忌惮他大哥,他兄长虽然记在继室嫡母名下,却是个庶出的,偏又精明强干,很受杨老尚书器重,坊间都传老尚书想把爵位传给他庶兄。 这不?威胁杨威,要把这家伙的黑料送给他的夺爵劲敌,这比向他爹杨尚书告状,方便的多,杀伤力也大的多。 “这样,你定过刑名,让其余五位寺丞帮你过目,署名之后,再送来给我复核。”她也不准备往死里欺负这位肾亏病人,还是给了一个台阶,顺便恢复了被这个纨绔子弟打破许久的老规矩。 杨威敢怒不敢言,只把一双眼瞪得跟乌眼鸡似的,一把抄起案几上的卷宗,拿了回去,大摇大摆的走了。 这个家伙,又蠢又坏,偏喜欢耍小聪明,他不但自己玩忽职守,还联合其他几个大理丞改了流程。 原本,他们每个人审过的案子,其他五人都要二审签上字,再送来给徐老爹做第三次审核。 这小子却柿子捡软的捏,硬是让徐老爹先帮他二审,再去给其他大理丞签字三审,这么一来,这五个大理丞不但责任不必担,工作量也大大减少,哪有不乐意的。 面对杨威这样的纨绔,徐老爹的对策向来是忍,然后在日记里吐槽解气。 可忍一时,往往得到的不是风平浪静,而是变本加厉。 你说,难道徐老爹不够聪明,不知道杨威的软肋? 非也。 一来,这些事情,都是京圈内宅妇人喜闻乐见的八卦,徐老爹并不屑向老婆打听,而徐胜男,上有她老妈这个八卦女王,身边更是充斥着八卦嗅觉灵敏的京圈贵女,可说是在花边新闻里泡大的,十五年陈—八卦界—拉菲。 二来,徐老爹是有家有口,没啥门路,四十好几的五品官儿,自觉升职希望不大。 不出错、不连累家人便成了徐老爹的做事准则。 可她不一样,她是15岁的愣头青,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往年,刚放完假第一天上班,大理寺诸位公卿最多是点个卯了事,可今天不一样,下班前,吴少卿往大堂中央一站,情绪高昂的宣布:“大家先别忙回家,待会儿一起开个会!” 下班前开会。是工作太紧急?还是白天效率太低? 这是一个千古难解的谜题。 整个大理寺顿时怨声载道,有的抱怨要回家吃晚膳,有的说晚上早约了松香书院老同学应酬,有的则比较务实,已经开始计算赶在坊门关闭之前,自己必须在什么时辰之前离开大理寺。 在一片嘈杂之声中,两排穿青布衣裳的伙计提着食盒,一溜小跑涌进了大理寺。 “案子紧急,大伙儿群策群力,今晚就辛苦一下!”吴少卿又抛出一个重磅消息。 果然,下班前开会只有两个结果:加班或者通宵加班。 唯有她一人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只吩咐了小厮回家告诉主母一声,顺便送件毛皮大氅过来御寒。 整个大理寺炸了锅,杨威等几个硬气的全当没听见,径直出门,自己给自己下了班。 这时,一个猛男向她冲过来,气势惊人,虎虎生风,那人横肉黑须,活似猛张飞。 这位仁兄叫王定国,字凯轩,身居大理寺丞,是徐父生前私交最好的同僚,祖上是卫国公,长兄降等袭了个伯爵,这王定国虽无爵位在身,但武将的体格儿在那儿,王孙贵族的派头也摆的十足十。 “凯轩兄别来无恙。”她强装自然的伸手轻拍这位猛男老叔的肩膀,谁知这位壮硕老叔身子一扭,一记娇滴滴的老拳,狠狠的锤在她肩头,嗔道:“过了个年,你怎么不叫人家小轩轩啦!” 重拳加撒娇,冰火两重天的刺激,让她一口老血差点喷将出来。 “哼,我就知道,这个新来的一定会搞事,没想到第一天来衙门就不让人家回家,卿卿,我和那几个说好了,待会儿开会呀,他不论说啥,咱都给他来一个,‘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否则啊,你但凡说一个字,这烫手山芋就得砸你手里!”小轩轩在她耳边絮叨。 徐胜男暗暗记下: 职场老油条开会守则一:不说话,就不会出错,也就不会揽事上身。 大理寺议事厅,众人面前,是一张8尺见方黄花梨木八仙过海阴刻雕花大案几。 南北两边,分别坐着泾渭分明的两拨人。 北边是以大理寺卿为首的实干派,不是正途科举出身,就是来自清流文官世家。 南边是类似小轩轩这样的混日子派,祖上非富即贵,不是皇商就是有爵之家,来大理寺就是点个卯了事,不至于被诟病吃空饷罢了。 而她此刻,也身在‘混日子派’的阵营,眼巴巴望着站在对面的人,心里大为震惊。 她怎么也想不到,今早跟自己搭话的,如此隽美的年轻男人,竟然是大理寺新上任的头号人物:大理寺卿,崔佑。 小轩轩的魔音依旧在耳边萦绕:“这个崔佑,说是很有些手腕,在洛阳等地办了几件大案子,年纪轻轻,升官快的,跟坐了窜天猴似的,还有人说呀,他跟天后有一腿,我就说嘛,人高腿长小鲜肉,不是驸马就是面首,哎?你说他长得好看还是我比较伟岸?” 徐胜男心不在焉的听着,随口回了句“你伟岸!”耳朵和心思却跑到了对面。 崔佑,竟然是泱泱大唐天字一号掌权人—天后的男宠? 第5章 义宁坊预言家 第5章义宁坊预言家 对面,崔佑正含笑敛目,静听周围人汇报。 “苦主是个义宁坊的屠户,姓贺,身长8尺,体壮貌端,第一死亡地点是自己家中,死时上半身赤裸,被人从正面手持利器捅破心脏致死,看伤口很不规则,不像是匕首刀剑之类的常见凶器,且凶器在案发当场并未找到。” “地上的血迹显示,苦主被刺身亡后被拖拽了3、4尺,推测凶手可能是个力气较小的男子,或者是女子,可能想将苦主拖出门去弃尸,无奈没有拖动。” “根据马仵作的推测,苦主的死亡时间大概是上元节当夜三更十分,因为上元节当晚并无宵禁,因此凶手未必来自本坊。” “这个屠户没有老婆孩子,也没有姘头,是个三十好几的光棍,一个卖猪肉的自己却吃素,为人特别和善客气,从不敢得罪人,称肉时从不缺斤少两,有时候还多饶别人二两肉,偶尔还给邻里送些杂碎,坊中邻居说他是个人见人夸的老好人,惨遭横死,恐怕是杀生造孽太多的缘故。” “第一个发现苦主尸体的是几个街坊妇人,她们结伴一大早一起去买猪肉,见门开着,几个人一瞧,吓的又哭又叫,没敢进去,现场很快就被‘里长’保护起来了。” “上元节当晚,热闹喧嚷,爆竹、礼花一声盖过一声,据周围邻居反映,并未听到呼救声和打杀声,也没在大街上见过奇怪的人。” 崔佑凝神静听大理寺少卿、不良帅、司直等下属的汇报,一言不发,只抄着手,垂着眼睫,一派清雅高华,仿佛耳畔不是血案,而是弦歌雅乐。 小轩轩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嘟哝了一句:“瞧瞧瞧瞧,像不像一群拂秣狗儿围着一只波斯猫。” 一眼看去,中间的傲娇,周围的跪舔,确实很像。 徐胜男不自觉的掩口轻笑,袖子刚举到唇边才发觉太过女气,连忙心虚的清了清嗓子,感觉到对面人的目光看了过来。 不好!上课说话被先生逮住了。 崔佑提高了声音,冲这边问道:“长卿有何高见?” 全场安静,目光一齐射向她,对面几个科班出身的同僚,有不耐烦的,有不屑一顾的,更多的则是等着看笑话的。 小轩轩瞬间变身王定国,硬气的想替她回答,他刚要开口,就被徐胜男制止了。 脑袋陡然一片空白,她只得讷讷的答道:“回禀崔寺卿,因坐的有些远,我没大听清楚……”话音未落,对面已经响起一声响亮的嗤笑。 崔佑则微微蹙眉。 面对满堂质疑,她强自按捺紧张,声音微颤,接着道:“不过……我想请教各位僚友,谁杀过鸡?”对于她这个与本案毫无关系的问题,在座的列位果然一片哗然。 她继续道:“我有幸目睹过厨房大娘杀鸡,先扯住脖子利落一刀,再牢牢抓住鸡头任其扑腾流血,待活鸡浑身上下的血流光了,死透了,再烫皮拔毛,那个场面,我一辈子忘不掉,相当的血腥,残忍。” 果然,奉行君子远庖厨的大老爷们,纷纷发出了不适的咳嗽声。 吴少卿打断道:“徐寺正莫要拐弯抹角,还是有话直说。” “杀鸡尚且如此,杀猪呢?更需要超乎常人的力气、残酷和果断,乡下土话说道:‘杀猪的站门口,柴狗子绕着走’,就是这个道理,试问,一个杀气这么重,胆子这么大的屠夫,却被街坊邻居说他因为胆小,不敢得罪人。不矛盾吗?且就算这个屠夫,是一个在道德上无可指摘的好人,也很难讨所有人喜欢,因为坏人会讨厌他嫉妒他,可他,竟然做到让街坊邻居人人夸赞。以我的判断,此人很有可能在掩饰什么,他的过往经历值得深挖。” 众人议论纷纷,崔佑静了半晌,抚掌赞道:“长卿身在官宦世家,却有如此贴近民生的洞察,实在是可惊可叹。然,断案,不可只凭洞察与猜想,这样,明天,你与我去义宁坊,一道走访调查。” 这一下,徐胜男成了众矢之的。 对面所有‘实力派’的同僚都看了过来,目光中充满了羡慕嫉妒恨。 而身边的‘混日子派’,都默默的离她远了一尺。 只有小轩轩一人一如既往,在她耳边嗔怪道:“卿卿,你说这么多,这烫手山芋不给你给谁?这个案子可是跟上面立了军令状的,三日之内破不了,你就得跟这小子一起倒霉,那帮没根基的,上赶着巴结正常,咱们哪,犯不着!” 她心中虽感激小轩轩苦口婆心,但也只能冲他默默苦笑。 这个道理她并非不懂,可她必须站在亮处,站在显而易见的位置,才能被杀她父亲的凶手看见。 才有机会再次接近逼死她父亲的真相。 徐胜男,15年少女生涯,第一次跟一群大老爷们一起,在大理寺睡了一宿。 她暗叹:这人呐,都一样。 白天各个道貌岸然,风流倜傥,严肃高冷的同僚们,晚上睡着了,照样打嗝放屁,磨牙梦话,鼾声震天。 居然,还有梦游的。 睡过大通铺的都知道,睡觉这事儿,也是劣币驱逐良币,睡相最差的往往睡得最好,睡相最好的,基本上一宿别想睡。 第二日,唯二顶着黑眼圈的就是她徐胜男和大理寺卿崔佑。 这不,吴少卿睡得就挺好,他一脸神清气爽,刚起床便凑到崔佑跟前,拍上风马屁:“崔寺卿,我有个不成熟的小建议,咱们大理寺不妨把后面几间空房整理出来,放几张塌。以后案子办的晚了,大家就睡在这儿,既提高办公效率,又增进同僚感情,还能彰显我大唐群策群力的大国风范。” 崔佑脸色苍白,微微侧头,避开吴少卿腌了一宿口腔细菌的口气,顶着黑眼圈,忍着起床气,冷冷扫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摆了摆手,回道:“这个再议……倒是吴少卿,夜间梦游是病,最好请个大夫瞧瞧。” 徐胜男看了小轩轩一眼,见他也都瞧见了,俩人连忙转身,假装没看见,挤眉弄眼,无声大笑,不过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如果你问徐胜男,单独跟上司出门公干是怎样一种体验? 她会告诉你两个字:尴尬,四个字:没话找话。 一路上,她都在严格奉行这四个字,变着法的跟崔佑套话,这不但是她来大理寺的目标,也是她身为下属的责任。 总不能让这个只会微笑的崔美男主动寻找话题。 “崔寺卿,两位少卿今儿不跟咱们去?”她试探。 “不去!” “崔寺卿,咱们最近还有什么比较棘手的案子吗?” “这件最棘手!” “那咱们这会儿是先去案发地义宁坊?还是苦主停放的义庄?” “都不去?” “那咱们这是去?” “去一个能让你说不出话的地方。”崔佑白了她一眼,她立刻乖乖闭上了嘴。 她也不想尬聊的好嘛? 哪有崔佑这种聊天方式啊,人家聊天都像踢蹴鞠,有来有往。 和崔佑聊天,则更像审讯,一问一答,惜字如金。 没一会儿,徐胜男就发现,崔佑诚不欺我,他找的这地方,不但让人说不出话,还让人想把舌头吞下去。 崔寺卿找的是一家早餐店。 掌柜的是对老夫妇,手脚麻利,话少活好,一人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杂汤端上桌,徐胜男立刻食指大动,端起大碗,埋头忍烫吸溜一口,羊肉鲜嫩,羊杂爽滑,加了胡椒、茱萸和紫苏叶,雪白的羊汤顺着喉咙滚下去,落到肚里,全身都暖和起来。 “这……也太好吃了!”徐胜男嚼着焦脆的胡饼子,含糊不清的,发自肺腑的称赞着。 崔佑看她一眼,这才第一次由衷的笑了,眉眼弯弯的格外好看,氤氲着羊汤的蒸汽,竟然露出一丝人间烟火的暖,瞧着分外不真实。 叫她看的有些愣。 “好吃就好,我还道长卿会嫌弃这些街边小吃呢。”就见他长指掰开胡饼子,掰成小块丢进羊汤,大快朵颐。 这么个谪仙似的人儿,吃起街边摊竟也如此合适,只让人觉得不羁潇洒。 “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黑狗,剑术尚可,往后查案子,他也一起。”崔佑很自然的指了指身边的男子。 彼时,她正捧着碗痛饮,从粗陶水纹海碗中探出半个脑袋,看了眼崔寺卿口中的黑狗,只见这少年郎面目俊朗,浓眉入鬓,直鼻阔口,健康的小麦色皮肤,看着很是豪爽。 “徐寺正胃口真好!”黑狗拱拱手,发出奇怪的赞叹。 见自己被点了名,她连忙后知后觉的放下碗,白玉般纤长的手指被汤碗烫的通红,略略反应了一下,行了个拱手礼:“少侠客气了,敢问怎么称呼少侠?” “我姓黑,名苟,行那苟且之事的苟。不是汪汪叫的狗,不过,徐寺正可以叫我黑狗,二黑,小黑,或者黑黑。”少年爽朗一笑,露出18颗白森森的牙齿,嘴巴都快裂到耳朵根儿了,过分热情又血盆大口的样子,像是要吃小孩似的。 不像黑狗,倒像色狼,还是‘嗷呜嗷呜’话很多的那种。 徐胜男面带敬畏,笑的有点勉强,连连点头,再次拱手见礼,口称“小黑”,崔佑在一旁冷眼看着,也不由得微觉好笑。 三人吃罢早餐,立刻乘马车直奔义宁坊,至坊门口,三人下马车徐行。 不到一盏茶十分,便见前方一群小童围着一个身着五彩羽纱的老妪,纸白面孔上搓着两团殷红如血的胭脂。 一袭轻薄纱衣繁复考究,色泽却暗哑陈腐,活似棺材里挖出来的。 大冬天穿夏袍,一头银发却作少女妆容。 说不出的突兀诡异。 “这女子好生奇怪……”徐胜男心脏突突狂跳,泛起嘀咕。 “哦,她呀!叫狂四娘,能预言未来,知天命生死,她哥哥也不得了……”小黑一边嚼着薄荷叶一边说。 “妖言惑众!”崔佑面上微露不屑,眸光却不自主的瞥向狂四娘。 话音未落,只见那狂四娘拨开身边众孩童,急奔到三人面前。 搂着臂膀做出瑟瑟发抖的样子,扯开破锣般的嗓子,孩子似的猛拍手掌,‘叽叽咯咯’边跳边笑。 一个老妪嗓音沙哑却故作童音稚稚,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只听她指着崔佑和徐胜男,捏着嗓子尖笑道:“一个笑面虎,一个美娇娘,一个住着亡魂宅子鬼压床,一个戴着死人面具扮男装。” 第6章 凶案现场的疑点 第6章凶案现场的疑点 听了这话,徐胜男心中大震,反应难免有些过激,粗着嗓子正色道:“兀那妇人,莫要胡言,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休要在此捣乱。” 崔佑则不动声色,眼风却飞快掠过她平坦的上半身,挑眉浅笑:“一届狂妇罢了,长卿如此……有男子气度,哪一点像女儿身?不过……我那一半她却蒙对了。” 被他目光包裹,徐胜男霎时如微醺一般,赤头胀脑,羞愤难言,不自觉的挺了挺胸膛,有委屈无处诉:是,她那二两肉是不大,可也是有那么一点的,‘平’完全是被她故意裹出来的好不好。 小黑还在一旁好死不死的提示:“徐寺正,您耳朵红了。” “这么说,崔寺卿府上确实如这狂四娘所言?”徐胜男忙着岔开话题。 “没错,我住的是凶宅。”崔佑惜字如金,语气自然。小黑在旁边做了个鬼脸,补充道:“夜夜闹鬼。” 凶宅嗳!竟如此轻描淡写?这两个人不正常的程度,堪比狂四娘。 徐胜男无语,唯有扶额长叹。 长安西北,开远门附近,义宁坊 一进苦主身故的宅子,徐胜男就后悔了,羊杂汤不该喝那么多的,扑鼻而来的,尽是死猪烂肉的臭气,熏的她几次想要呕吐。 扭脸去看崔佑,想不到,他长了一张洁癖的脸,一身的贵公子气,却似浑不觉臭,只看也不看徐胜男,只掏出一条素锦帕子递给她。 徐胜男将帕子掩住口鼻,顿时,一股清新的檀香混着樟脑的味道暂时盖过了腥臭。 这屠户生前所居,乃是一座小巧的民宅,拢共就一个小院外加三间房,分别是一间睡房,一间柴房,一间正堂。 凶案就发生在正堂里。 正堂左右两侧,各摆了三排松木粗制架子,木架子上是一扇一扇的猪肉,肋排、猪腿、五花肉被切分成一块一块,整齐的吊着,地上一个木盆打翻在地,里面残留着浓黑的血垢,过去应当是盛猪血用的。 小黑将木盆拿在手中,细细端详,看上去平平无奇,崔佑却奇道:“想不到贺屠户家中,竟用上好的紫檀木盆盛猪血?” 正堂中间砌起一个火炉,连着屋顶的烟囱,此时早已柴烬烟冷。 靠近火炉的地上,赫然是两大滩发黑的血渍,粗犷的勾勒出半侧的人体形态,中间是拖曳的痕迹。 显然,这里就是那屠户被刺死的位置和最终发现尸体的位置了。 崔佑蹲在地上,仔细的看着这两滩血渍,似乎在出神,口中喃喃:“为何拖他至此,我原是想错了!” 小黑百无聊赖在屋内兜了两圈,突然好似在角落发现了什么,飞身扑了过去,匍匐在地,摇头晃脑,又盯又嗅,似乎没发现什么,便转身,奔了几步跳进柴房,将里面灰尘满满的旧衣服、农具、钝刀子等杂物一股脑儿翻了出来。 徐胜男总算明白崔佑为啥带着小黑了,也总算明白小黑为啥叫黑狗了。 其实,不良帅已经来搜过一轮,崔佑和小黑这般细细查验,想也不会有遗漏,她便踱步出门,想着从街坊身上挖出点线索来。 门口不远处的老榆树下,阳光透过枯枝撒在地上,既暖和又不刺眼,不挨着风口,又能将周围每一家的门口尽收眼底,实在是一个窥伺左邻右舍、搜集八卦消息的风水宝地。 此刻这个风水宝地,正坐着一个纳鞋底子的老太太,她连忙小步跑过去,彬彬有礼的躬身下拜,恭维道:“老寿星!老寿星高寿啊?” 那老太太一抬头,眯起小眼睛打量来人,见是个白面无须,清秀俊美的中年文士,哈哈一乐:“你猜猜?” 徐胜男望了老太太一眼,乖觉的在心里先减了十岁,道:“瞧着您鹤发童颜,身体矍铄,眼神儿好使,这针脚也细,我猜您老刚过六十,不能再多了。” 老太太一巴掌顺手拍在徐胜男屁股上,哈哈大笑:“哦哈哈哈,嘿嘿嘿,这后生说话我爱听,老太太我呀,都七十多了! 忍着屁股上的疼痛和诡异的羞耻感,她单膝跪在老太太身侧,继续出卖色相,麻利吹捧:“还真看不出来……大婶儿,您瞧着耳聪目明,这一片住的人,您一定比谁都清楚,小可想向您打听个人,就是住在这间屋里的,那个屠户,前儿遇害的那位,您清楚吗?” “哎哟,小老弟啊,你可算是问对人了,这个屠户啊!他人高马大,长得俊,心细嘴甜,人勤快,卖的肉新鲜好吃带劲儿!不缺斤少两,有时候还给多饶二两,脾气呢软和,跟别的屠户啊,他不一样,住在这一片的小媳妇老娘们,都爱去他家买肉,一早开张,不到中午肉就没了,哎!可惜啊可惜……”老太太边说,还边砸嘴,也不知是咂摸肉呢,还是咂摸人呢。 徐胜男立刻十分狗腿的改了称呼:“大姐,这一片肯定是尽在您老掌握中了,他一个光棍儿,年纪也不小了,就没人给他说说亲?街坊四邻,就没有哪个大姑娘小媳妇老娘们,和他,有点什么事儿啊?”她的八卦触角立刻打开。 “说亲的,还真有,不过是人家瞧中了他,他没瞧中人家,喏,就是巷子口第二家,一个姓薛的小寡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啊,这屠户也真是,这么俊的小寡妇都瞧不上,我看他呀,怕不是个还俗和尚,成日价的杀猪卖肉,嘿!还偏偏吃上素了!” 徐胜男接着又问了些琐事,像是屠户每天买多少肉,过年期间卖的如何云云,脑中浮现出刚刚在案发现场看到的情形,突然心中起了个疑问。 带着这个疑问,她对老太太又作了个揖,并保证下回来看她,一准给她带蜜煎局里最软糯的桂花猪油牛乳烙。 告别了老太,她正要往回赶,就见崔佑领着小黑也出来了,小黑手里提了个大包袱,里面杂七杂八鼓鼓囊囊一堆物件儿。 崔佑抱着臂缓缓而来,步伐有些慵懒,阳光下他微眯双眼,嘴角习惯性的向上勾起,闲闲道:“徐寺正要找人聊天,何不去茶馆?咱们今日是来寻找物证的,不知徐寺正在此有何发现?” 徐胜男总结出一个规律:这个崔佑,高兴了叫她长卿,不高兴了叫她徐寺正。 远远望去,最醒目的就是那双琥珀色清透的长眸,瞧着温润和煦,眼中却殊无笑意。 果然被狂四娘言中,崔佑此人就是个笑面虎。 装作没听懂他话里的讽刺,她不卑不亢,认真汇报: “回禀崔寺卿,我有两个发现:第一,苦主生前颇有女人缘,巷子口第二家姓薛的寡妇,惦记过他,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 “第二,苦主每日卖猪肉,都是早上杀猪,不到中午就卖光了,年节期间,肉应当卖的更好才是,何以上元节他遇害当晚,反而剩了这么多肉,半夜都还没卖出去,十分奇怪。” 听了她这番话,崔佑的瞳孔微微张开,这下是真的笑了,一派风光霁月。 “这下通了,正面,一下毙命,加之屠户身高体壮,刺死他的定是熟人,平日里猪肉上午出清,年节只会卖的更快,上元节反而剩下不少,只能说明,猪肉是特地为凶手预留的,而凶手是个熟客,查一查贺屠户的账簿应该就清楚了。” 崔佑微一沉吟,接着道:“是,只可惜并未发现任何账簿,另外,还有两处疑点:一是凶手到底是用了什么凶器,何以刀口如此参差不齐?凶器又在何处;二是凶手为何要在屠户死后,将其拖向屋内?” “拖向屋内?之前不是说凶手想要弃尸,无奈没能拖动,所以按理应该是向屋外拖才对啊?”徐胜男疑惑道。 “没错,确实是拖向屋内,确切的说是拖向炉火的方向。”崔佑补充道。 “会不会凶手杀人后太过激动,一时迷糊?又或者是凶手想要焚尸灭迹?”小黑插口。 “不会,凶手在现场没有留下痕迹,也未被周围人注意到,且没有留下凶器; 加之一刀致命,我相信绝对是提前预谋好的,不存在临时改变计划或者一时糊涂; 我也曾猜测,会否凶手是想将尸体暖热,好影响仵作对死亡时间的判断,可尸体是被斜着拖动,冰凉的下半身还是很容易判断死亡时间。” 崔佑说罢,顿了顿,略带玩味的看了徐胜男一眼,赞道:“想不到,长卿的专长竟在这里。” 小黑也凑上来,充满同情和敬佩的感叹道:“徐寺正真不容易,方才我亲眼瞧见,那老太太摸了他屁股一把,他为了查案子,一声不吭就受下了,那勉强的笑容看着真让人心疼,我设身处地的想,自己绝做不到如徐寺正这般能屈能伸,表情享受,徐寺正实在是吾辈楷模!” 有这么夸人的吗? 她头一遭对夸她的话一个字儿听不下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幸亏脸上人皮面具挡着,否则定能看出她面上红一阵白一阵。 崔佑则一反常态的没有笑,而是正色道:“长卿,你的敬业精神虽值得嘉许,出卖尊严却也大可不必,反而有损大理寺颜面。” “您二位倒是有面儿了,这不也没发现什么嘛!”她侧过头,默默翻个白眼儿,暗自嘀咕。 冷不防崔佑回头瞧她,一脸疑惑:“你刚刚说什么?” “说您是大理寺门面!”徐胜男竖着大拇指,马屁山响。 果然,看到崔寺卿一脸‘那还用得着你说’的表情。 第7章 俏寡妇也会栽跟头 第7章俏寡妇也会栽跟头 眼看着天色还早,三人便向着巷子口第二家走过去,徐胜男注意到小黑的面孔,泛起了诡异的红。 “小黑你这是怎么了?”徐胜男奇道。 “没什么……就是一听到年轻,寡妇这两个词,就臊的慌。”小黑语气诚恳,表达直接。 弄得徐胜男也有点扭捏起来,崔佑嫌恶的看了二人一眼。 三个“大男人”站在薛宅门口,问了几声“有人在吗?”许久无人应答。 崔佑便抬手轻扣门环,刚扣了一下,门就一下子拉开了。 门内却无人。 谁知,他一只脚刚迈过门槛,一根竹杖就“忽”的一声砸下来。 小黑眼疾手快,揉身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佩剑,挑开竹杖,剑尖儿点在了偷袭之人要害之上。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徐胜男甚至没看清他的剑何时出鞘。 “且慢” “住手” 一声女子娇呼和男子的轻喝同时响起。 只见一个女子扑出来,一把抱住偷袭三人的小男孩,口里连连唤着“我的儿”左右验看了无碍,才抬起头,冷然道:“你们是何人?为何闯到我家里?” 那小男孩也挣扎着撑开双臂,护在母亲身前,小大人般凛然:“不许你们欺负我妈妈。” 这下子,连一向淡定自持的崔佑也有些尴尬了,那小男孩恨恨瞪着小黑和崔佑,小鼻子哼哧哼哧,显然十分生气。 “小兄弟,平日里有人会欺负你娘吗?”徐胜男被小男孩打动,蹲下来,柔声问道。 “对,所以我才要保护我娘。”小男孩眼神充满防备,他娘站在他身后,温柔的抚摸着男孩的额发。 “你小小年纪,却有这般勇气,真可说是个小英雄,可小英雄更该明辨是非。咱们不是来欺负你娘的,恰恰相反,咱们是大理寺的,专门保护好人不受恶人欺负,不被恶人冤枉。”她尽量用小孩子能听懂的简单逻辑,耐心的解释着。 小男孩眼睛忽闪忽闪的打量着三人,好像真的感受到他们并无恶意,这才放下手臂,皱着眉头,疑惑而提防的拉着母亲的手,退到一边。 他娘这才款款福了一福,冷冷道:“大理寺办案,与民女何干?民女寡居多年,深知人言可畏,望各位贵人顾惜民女的名声,莫要叨扰。” 寡妇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崔佑和小黑的面色都有些为难。 “小兄弟,你说这位黑大哥方才那一剑,利害不利害?”徐胜男也不去劝小寡妇,反而去与那小男孩搭话。 “利害!”小男孩口中回答,眼睛却不离小黑剑鞘。 “那你想不想,让这位黑大哥教教你?”她化身知心老叔叔,循循善诱。 “不想!”小男孩噘嘴,倔强拒绝。 “哦—”徐胜男拉长了腔调,接着激他:“你定是怕自己人小力弱,学不会,要么就是不肯吃苦!” “才不是!” “你不是说要保护你娘?这会儿有师傅教,你又不肯学了,不过也是,就算你要学,黑大哥也未必就肯教你呢!”她站起身,转身要走。 小男孩果然吃不住,一把拉住徐胜男衣脚,低声咕哝:“大伯,请你帮我跟黑大叔说说,让他教教我成吗?” 薛寡妇看着儿子求肯的眼色,面容略略和缓,轻叹了口气。 这一下,三人想走也走不了了。 徐胜男转身,将薛家大门敞开,冲着门外大声道:“薛家娘子,咱们就在院里问话,有什么话你尽管说罢。” 果然,外面几户人家的妇人,也就索性不再探头探脑,干脆站在门口,边嗑瓜子边大大方方的瞧起热闹来。 小黑在院子这头指点小男孩剑术,她便和崔佑在院子这边与薛寡妇叙话,主力自然是徐胜男本人,谁让她现在是妇女之友呢?崔佑只在一旁负手而立,默默观察。 只见这姓薛的寡妇鬓发整齐,不施粉黛,着一袭半旧的米黄色齐腰裙袄,虽然没有刻意装扮,整个人却十分清丽幽婉,眉眼间凝了一丝淡淡愁绪,我见犹怜。 “薛大娘子,恕我冒昧,咱们待会儿聊的都是例行问话,并不针对任何人,你也不必拘谨,照实说来便是。” 薛家娘子点了点头,眼睛却飘向对面的儿子。 “上元节当晚,你在何处?” “那晚坊内几家大户放烟花,我带着小树,也就是我儿子,提了莲花灯去看烟火,几个街坊大姐可以作证。” “那上元节当晚,你与小树回家是几时?”徐胜男继续问。 “那晚小树特别高兴,我们瞧完了烟花,就出了坊门,去大街上看灯了,吴家大嫂子与我们一同去的,回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薛寡妇断断续续的回忆着。 “那你与那遇害的屠户……”她刚说了半句,就被薛寡妇截断话头。 “你想问是不是我杀了贺大哥是不是?我告诉你,不是我,贺大哥死了,我和小树都很难过。”薛寡妇语气急促,眼中泛出泪光。 “他真的是个好人,对我们娘儿俩都很好,他两年前刚搬过来的时候,原在丘寡妇家帮忙,丘寡妇死了的男人原本就是杀猪的,这杀猪离了男人不行,贺大哥入赘她家,帮着她们娘儿俩重操旧业,后来那寡妇带着孩子跟人跑了,他便一个人了,有一回,见几个痞子上我门前闹事,他就把那几个痞子赶走了,打那儿以后,我就只上他那儿买猪肉了……”薛寡妇颠三倒四的说着,拿起帕子按着眼角。 她见这女子显见愁情郁郁,便也不去催,过了半晌,见薛娘子仍发着呆,才试探着问:“哎,说来可惜,你们二人郎才女貌,瞧着真是般配,为何不干脆成亲呢?” 薛寡妇哀怨的仰起脸,压低了声音,继续道:“许是我没福,又许是贺大哥害怕重蹈覆辙,一开始,我去他那儿买肉,他总爱对我笑,还常常把多出来的边角料送我,见小树嘴唇白,还特地送了猪肝给我们,他还常常上门,帮我们娘俩搬些重东西,补块破瓦什么的。”薛寡妇回忆起二人当初的好来,脸上泛起一种淡淡的甜蜜。 顿了一顿,接着话锋一转,语意怅然:“可后来,也不知是为什么,就慢慢淡了,我去买肉,他也不对我笑了,我原以为他心里有别人,暗地里瞧了一阵子,竟然没有旁的女子,也就只好算了,可能是缘分没到……” 徐胜男越听越奇怪。 面前这个姓薛的寡妇,拥有让绝大部分男人无法拒绝的美貌与身段,且薛宅有六间房,家具考究,娶了她,不但省了老婆本,还多了一大笔嫁妆。 依循本朝民风,上至王孙公子、下至佃户贫民,男儿迎娶再嫁之女再平常不过。 那贺屠户原本就是在寡妇家里入赘的,没道理突然嫌弃起再嫁之身来? 况且,整个薛宅院落干净整洁,纤尘不染,这女子的手脚必定是勤快的,加上榆树下的老太只说薛娘子是个俏寡妇,对其的品行毫无微辞。 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良配,贺屠户为何会中途打起退堂鼓? 徐胜男百思不得其解,干脆开门见山:“薛娘子,恕我直言,你如此品貌德行,寻常男子求之不得,贺屠户行为突然如此反常,必定中间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心中也有些猜测,只不过不敢确定是不是?” 薛寡妇自负美貌,贺屠户的拒绝伤了她的感情,更伤了她的自尊,说她对此没有自己的猜测和想法,必定是假的。 “说起来,并未发生什么特别的,只是那一日,贺大哥来时,我和小树正在吃饭,那天炖了菘菜排骨,排骨剩下最后一块,我自是要留给儿子的,可小树也很孝顺,我们娘俩推让了一阵子,不想排骨掉在地上叫外边的狗叼了,我回头去瞧贺大哥,见他站在院门口,神情古怪的瞧着我们,当时只觉的温馨,后来想起来,似乎就是从那一日起,贺大哥便与我们疏远了。” 薛寡妇这番话说的声如蚊吟,生怕儿子听见了多想,误以为自己是母亲无法再嫁的小拖油瓶,徐胜男回头看了一眼小树,继续问:“贺屠户当时一种怎样的神情?是爱慕吗?” “不是,我也说不上来,就……很复杂,很奇怪的一种表情。”薛寡妇掐着自己的手指,歪着头回忆。 第8章 男宠见男宠,分外眼红 第8章男宠见男宠,分外眼红 “薛娘子,你方才说贺屠户之前入赘的人家,也是个寡妇,那寡妇跟旁人私奔了?”问话的是崔佑,他目光犀利的望着薛氏。 薛娘子面上一红,也不知是因为听到寡妇二字,还是被崔佑凝望的缘故,颔首道:“是啊,那时候贺大哥立刻报了官,官府派了人来,也没能把那丘娘子母子二人追回来,后来便不了了之了……你们若没旁的事,我要烧饭了,就不留各位贵人了。” 薛寡妇边说边站起来,从院子里拔了两颗萝卜,进屋整治晚饭去了。 主家下了逐客令,三人也不好久留,徐胜男临走前去跟小树告别,7、8岁的小男孩练得满头热汗,小脸红扑扑的,恋恋不舍的拉着小黑的衣袖,小黑呲着牙用力揉乱小树的头发。 “小树,叔伯们先走了,改日再来瞧你。”徐胜男蹲着,笑望着小树,突然计上心来,补了一句:“对了,小树,你……喜欢贺大叔吗?” 小树吐吐舌头,探头探脑偷偷瞄了一眼母亲的方向,见她正忙着切萝卜,便揽过徐胜男的脑袋,悄声说:“阿叔,你别告诉妈妈,我一点也不喜欢贺大叔,他和你们不一样,我有些怕他。” 她困惑的望着眼前这个人小鬼大的小男孩,总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三人迎着夕阳出了薛寡妇家,一股不知打哪儿来的妖风,刮的徐胜男赶紧裹了裹大氅,快步跟上前面两个大男人。 听到二人正在议论薛娘子。 “我看小寡妇肯定有问题,这个贺屠户,人这么实在,也没得罪过谁,肯定不是仇杀,前儿不良帅不说了吗,他攒的钱都还在呢,凶手也不是谋财,那肯定就是情杀。”小黑兴兴头的说,崔佑一声不吭听他分析。 “寡妇门前是非多,长得越俊事儿越多,依我看,不是小寡妇因爱生恨,杀了贺屠户,就是其他老光棍小痞子,为了小寡妇杀了贺屠户。”小黑越说越激动,又补充道:“崔公,要是小寡妇杀了人下了狱,我想把小树接到咱们府里,成吗?” “胡说八道,绝不会是薛娘子,她真心喜欢贺屠户,不会杀他,况且她儿子还要指望她,她那么爱小树,犯不着为一点小事,杀人下狱。”徐胜男莫名就站在了女性的立场,和小黑争起来。 崔佑终于按捺不住,回首斜睨了二人一眼,无奈道:“小黑不过脑子,长卿感情用事,你们倒真般配。薛寡妇有没有不在场证明?问问她方才所说的街坊和关大嫂便是。”说罢,便负手而立,好整以暇的望着小黑和徐胜男。 小黑徐胜男俩人互瞪一眼,谁也不服谁,好半晌才看到崔佑眼神所在方向,正是关家小院。 二人后知后觉,赶在崔寺卿不耐烦之前,分头去问了街坊四邻和关大嫂,结果,小黑的脸更黑了,薛寡妇不但有不在场证明,还有多名人证。 “长卿,你把今日所得,汇总一下。”崔佑吩咐道。 “是,首先,是犯罪现场物证:不规则未知凶器,下落不明;贺屠户账目待查,重点查验上元节前是否有客人预订猪肉; 第二,犯罪现场疑点:凶手将贺屠户尸体向屋内,确切的说是炉边拖行,原因不明。 第三,相关嫌疑人:暂时锁定在与贺屠户相熟的熟人或客人,因关大嫂及多位街坊证言,暂时排除薛寡妇嫌疑,不排除其他光棍或痞子夺爱杀人的嫌疑。” 徐胜男根据记忆将今日的所有发现整理了一番。 小黑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露出白森森的牙,挠着后脑勺笑了。这个徐寺正有意思,争归争,到底听了他的意见。 “另外,贺屠户本人也很可疑!”崔佑沉吟。 “贺屠户都死了,怎么可疑?哦!你是说他是自杀,嗯,我怎么没想到呢?”小黑一惊一乍,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崔佑转过脸去,无奈轻叹。 徐胜男恍然,对小黑道:“小黑我问你,若你的老婆跟人私奔了,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小黑一听,瞬间怒道:“呸呸呸,童言无忌,小狗放屁!我看谁敢?哼!若她跟人跑了,给我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我定会臊的抬不起头,索性,索性悄悄追上那奸夫,先狠狠揍他一顿出气!” “你会第一时间跑去报官,把事情闹得尽人皆知吗?这种丑事,正常男人都会私下解决,毕竟,对大部分男人而言,别人同情的目光比挨一顿揍更痛苦,除非,贺屠户他心虚。”徐胜男越说越觉得背后发凉。 崔佑也在这时转过头来,对徐胜男吩咐:“长卿,看来咱们明日要多带些人,务必把贺屠户院子翻个底朝天。” 小黑望着崔佑,仍是一脸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徐胜男知道,那样一种恐怖的可能性,崔佑恐怕在向薛娘子再次确认时就想到了。 ****** 往常这时候,大理寺早人去楼空了,谁知,三人回到大理寺,竟然灯火通明,大部分同僚都在,气氛却安静的出奇。 “怎么回事啊,小轩轩?”徐胜男一把拉住王定国的衣袖,悄声问道。 小轩轩努努嘴儿,摇摇头,小声道:“坏事儿了,张六郎跟正堂那儿坐着呢,说是请大理寺卿回来问话。” “张六郎是?”徐胜男还是一头雾水。 “哎呀,就是天后宠臣张六郎啊,上元节这宗案子惹怒天颜,就是他自请统领三司,答应天后三日之内了结此案,天后还特封他“三司天使”一职呢。”小轩轩三言两语便解释清楚了。 哎哟,为了一个人,创造一个职位,这“天使”来头真不小! 徐胜男看着小轩轩挤眉弄眼的表情,似乎还有言外之意。 眼风顺着瞟到崔佑,终于恍然大悟:“张六郎,天后宠臣,咱们大理寺卿,天后幸臣,敢情这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啊!” 小轩轩便秘的表情,终于化成了便后的神清气爽,一把扯住想要跟着崔佑上前的徐胜男,嗔道:“你干嘛,赶着去背锅啊!崔佑这种人,年纪轻轻升的这么快,一准儿是个对上不对下的甩锅王!” 话音刚落,就见走在前面的崔佑,回首冲徐胜男招了招手,轻启朱唇,眉眼微弯的笑道:“长卿,快跟上来。” 受到这样的蛊惑,背锅就背锅。 她跟着崔佑走至正堂,只见一个青年男子坐在一张龙椅般硕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身后齐刷刷立着两排身着貔貅纹火红铠甲的金吾卫,各个表情严肃,佩刀跨立。 大理寺同僚们分站在左右两侧,一个个大气儿都不敢喘。 合着不像问话,倒活似上朝。 张六郎,不过就是天后的男宠,怎么会嚣张成这样! 周少卿急的直搓手,见上司终于来了,连忙上前谄笑着禀道:“张天使,我们崔寺卿来了。” 张六郎这才将撑着额头的右手缓缓放下,突然高声笑道:“哈哈哈,久闻崔公探案神速,今日有何进展啊?” 崔佑走到近前,不慌不忙的向张六郎躬身长揖。 张六郎也不还礼,只倨傲的挑了挑眉。 徐胜男不愿看崔佑受辱,正要跨步上前,谁知竟被一只大手拉住,崔佑面容冷峻,冲她微一摇头,护在她身前。 不卑不亢道:“请张天使放心,两日后,三司会审之时,定会给张天使一个结果,这两日内,大理寺需日夜兼程,自行厘清案情,就不劳天使费心了。” 见崔佑不但不向他汇报,还下了逐客令,张六郎一张雪白面孔顿时涨得绯红,一双薄唇气得微微发抖,陡然抓起面前的卷宗并砚台墨锭一干器物,稀里哗啦,劈头盖脸向对面的大理寺人众砸来。 众人也不敢躲,纷纷低头敛目,伸袖护住面孔以防破相。 徐胜男头皮一紧,生怕脸上的人皮面具被砸脱落,连忙双手护住面皮,心脏砰砰乱跳。 谁知,一件物事都没砸过来。 众人睁眼抬头,才发现所有砸过来的东西,全被崔佑一人瞬息兜在袖中。 “你们好大的胆子,我可是天后亲封的‘三司天使’,我可是听说你们目前全无头绪,三日,不,两日之后,你们大理寺若拿不到人,哼!崔佑,我定回禀天后,撸了你这个大理寺卿的位子,还要叫你们整个大理寺为你一人陪葬!” 张六郎气急败坏,碍于崔佑方才露了一手武功,他也不敢如何造次,金吾卫阵仗虽大,却也不好随意对朝廷大员施暴。 崔佑拱了拱手,面上仍好死不死,带着半永久的和煦微笑,道:“天后乃是我朝明君,自是知晓前朝不同于后宫的道理,届时自有圣裁,想必不会误信谗言,随意处置社稷之臣。两日前,是我崔佑在天后面前立下军令状,若无法如期擒获真凶,由我一人承担,至于大理寺同僚?天使放心,我等自当尽忠职守,全力以赴。” 这一番绵里藏针,连讽带刺的话说完,张六郎整个人气的差点厥过去,这话就差没指着他鼻子骂他是“后宫干政、祸乱朝纲”了。 徐胜男等大理寺众卿心中直呼痛快。 就这样,原本八面威风的张六郎,本想在大理寺众人面前给崔佑好看,却不想雷声大雨点小,最后竟灰溜溜的,带着一干面无表情,心中暗暗嫌弃的金吾卫,拂袖离开了大理寺。 今夜的大理寺,注定无眠。 又要留下不少僚友加班,可奇怪的是,大家居然没无多少怨言,反而有些热情高涨。 崔佑照例选了一家长安城有名的食肆,唤作‘绮味轩’的,叫了食盒茶果进来,请大家同食共饮。 只是晚上睡觉这事,崔寺卿再也不愿意和这帮老爷们打成一片了,悄悄为自己择了一间存放旧档案的耳房,将床褥提前预备下了。 第9章 被害人院子里的尸骨 第9章被害人院子里的尸骨 小轩轩痴痴望着那厢正批阅卷宗的崔佑,轻叹一声,要知道,一脸横肉凶神恶煞的人突然伤春悲秋,瞧着就跟张飞葬花似的违和。 忧伤叹惋的小轩轩拉过徐胜男的手,絮絮感慨道:“这君恩就是难测啊,你看,咱们崔寺卿长得比张六郎帅,武功比张六郎高,出身比张六郎好,还比张六郎能干,没想到啊,这么快就被天后给抛弃了,啧啧啧!” 徐胜男闻言,看了一眼灯下那人倦眉轻蹙、孤灯只影的模样,也不由轻轻一叹,满脸不忿的抄起一根刀拍老姜煲鸭腿,狠狠咬下一口,一边嚼一边继续听小轩轩絮叨: “贺屠户这案子没头没脑的,三天哪能破得了呢?我看哪,定是张六郎背后捣鬼,咱们崔寺卿惨咯,欲加之罪你懂,哎,这女人哪,怎么就这么喜新厌旧呢?咱们崔寺卿,不就是比张六郎老一点吗,男人的后宫可真残酷啊,这么快,就一代新人换旧人了。” 这一番话,听来既古怪又在理,徐胜男忍不住对那个灯下伏案的工作狂产生了浓厚的怜香惜玉之情。 索性放下鸭腿,几步上前,自荐道:“崔寺卿,咱们今晚就去义宁坊,连夜把贺屠户家翻个底朝天如何?” 崔佑抬起头,执起汤勺,饮了一口雪梨银耳羹,朱唇被羹汤润的湿湿亮亮的,华灯之下的笑颜似乎也被晕上一层温柔:“长卿的心意我领了,可大半夜动土,坊内百姓怕是不得好眠,还是明早,今晚你早些休息,我叫小午也为你收拾出一间屋子,就在旧档案房旁边。” 说完,便继续埋头执笔,在雪白的素笺上写写画画起来。 徐胜男有些呆,心里像打翻了一碗热牛乳,暖洋洋麻酥酥的,自打父亲去后,再没人对她这般温存。 娘虽对她好,却凶霸霸的,动不动就数落她;祖母呢,虽也是疼她的,可到底把遗憾也加诸于她,说的最多的就是,哎呀,我老婆子命苦没有孙儿,孙女儿岁也不错,可胜男这个名字,她到底配不上。 只有父亲,一直把她当块宝,鼓励她,由衷的为她自豪,据奶母说,给她起名那会儿,祖母非要叫她希娣,母亲不服,要叫她若男,只有父亲,难得的违拗祖母和母亲的意思,坚持给她起名为徐胜男。 而眼前这个男人,与她非亲非故,今日却用身子替她挡住了砚台,又记得她睡得轻,特意收了屋子给她,还单独带她查案,格外的赏识她。 徐胜男的脸不禁热起来,刚热不过两秒,才想到自己在崔佑面前,可不是个豆蔻少女,而是个奔五大叔,上司关心年长下属,是为了什么?多半是怕下属过劳出事儿! 哎……这无处安放、又不敢声张的少女心哪! ****** 第二日五更三点刚过,崔佑便率大理寺众与不良人,浩浩荡荡、轻轻悄悄进了义宁坊,静待雄鸡第一声唱,众人便挥铁锨抡锄头,将贺屠户整个院子挖地三尺,翻将过来。 谁知竟一无所获。 众人大冷天热出一头汗,伸手一擦,一脸泥。 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崔寺卿到底让大伙儿挖什么。 天已然大亮,崔佑静静立在院门口出神,徐胜男走过去,献策道:“崔寺卿,我方才仔细验看了贺屠户的三间房,发现那间柴房是近一两年新盖的,要不要干脆……” “拆,把柴房端掉,大伙当心些。”崔佑沉声下命。 “什么?拆房子?” “没必要,咱们到底是要找什么物证啊?” “这房子不好拆啊!” “房顶要是塌了咋弄?” 一听要拆房子,怨言和疑问便轰然响起,毕竟大伙儿都不是专业泥瓦工匠,挖挖土还好,凿壁拆梁的事儿可都没干过。 徐胜男赶紧鼓舞士气,先是朗声道:“各位辛苦了,眼瞅着就快找着了,咱们再加把劲儿,待会儿崔寺卿请喝羊汤,吃古楼子。” 众人从五更干到现在,早又累又饿,一听有人请吃饭,这才心气顺了些。 平了怨忿,还得出主意不是? 徐胜男一马当先,走进堂屋,道:“要不这样,堂屋里有好些木架子,咱们拆了,用木棍子先将柴房屋顶支起来,再从最厚的那面墙开始敲,如何啊?” 徐胜男话音刚落,小黑就积极响应,窜进堂屋三下两下就拆出几根木头来,余人也纷纷响应,再次动了起来。 只听轰隆一声响,最厚的那面土墙被敲了个大洞。 伴随着尘埃落定,从黄泥与茅草之中,赫然露出一大一小两具白骨,皮肉皆无。 马仵作上前来初初验看了一下,确定白骨属于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孩,从孩子右脚接骨的痕迹判断,他八成就是丘寡妇的儿子。 “且二人骨骼都有被刀刮擦的痕迹。”马仵作说罢,徐胜男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下子,贺屠户家门口围着的街坊四邻顿时炸开了锅。 “丘寡妇不是带着娃跟人私奔了吗?怎么被人害死了?亏得我当初还同情那姓贺的!” “哎哟哟,作孽哦,那家娃儿才七八岁,虽然不是他亲生的,也还是个孩子呀,就这么被害死了,怎么下的去手哟!”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还当那姓贺的是好人呢,谁知是杀人凶手!哎哟哟,亏得我还道好人不偿命,谁知道是报应啊报应!” 崔佑听着街坊邻居一边倒的议论,冷不丁来了一句:“二人遇害至今不到两年,按理不至皮肉尽腐,加之骨骼上有刀刮痕迹,想必定是被贺屠户混着猪肉卖了。” 听了这话,徐胜男瞬间崩溃,就见街坊四邻,有的震惊,有的哭丧着脸,有的抠喉咙,有的干脆蹲在墙脚,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再看崔佑,他果然唇角微弯,默默走开了。 这个人,怎么这么恶趣味,三岁以上都干不出这种事儿。 “您又何必如此……”徐胜男略带怨怪的嗔道。 “我不过说了实话,谁让他们听风就是雨。”崔佑撂下一句话,便转身不看她了。 这时,一个精壮结实的小个子不良人跑过来,禀道:“崔寺卿,我方才拆架子支房顶的时候,发现木架子上刻的有字,不知要紧否,您瞧!” 崔佑、徐胜男、小黑听了,都凑过来瞧。 只见架子上刻着几个字:五十斤、陈宅阿九、上元夜。 小黑兴奋大叫:“找着了,终于找着了,我里里外外翻遍了,就是没看到架子上刻的有字,对啊!一个屠户,咋可能一边切肉一边写字呢?肯定是抄起刀,随手刻在架子上啊,且架子上就挂着对方订的肉,多顺手啊,我当初咋没想到呢!” 当下,崔佑便把人马兵分三路,一路拿着贺屠户画像查他的来路底细,一路去陈宅缉拿阿九回大理寺问话,最后一路便是询问街坊四邻是否在上元节当晚见过阿九。 问了才发现,不是街坊邻居当初取证时答非所问,而是不良人的问法不对。 问题一:上元节有没有陌生人出入,没有。 问题二:有没有见到奇怪的人,也没有。 因为阿九供职的陈宅就在义宁坊内,他负责厨房采买等杂务,跟街坊四邻早就混的脸熟,且上元节当晚,陈宅点爆竹的小厮也正是他,街坊邻居选择性的忽视了这么一个看上去很正常的少年。 第10章 犯罪嫌疑人找到了 第10章犯罪嫌疑人找到了 大理寺僚友们已经连熬了两夜,今儿又起个大早,大理寺卿崔佑特许大伙早早回家休息,只留了徐胜男、小黑、一个狱丞并一个录事,五人挑灯夜审陈府小厮阿九。 大理寺的审讯室,阴冷的吓人,这一间虽现下无人,却不知葬送了多少孤魂,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铁腥气,也不知来自早已干涸的血渍,还是锈迹斑斑的铸铁牢笼。 初入审讯室,徐胜男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略定了定神,才打量起面前这个凶嫌来。 这个叫做阿九的少年,不过十五岁,黄黑皮色,略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一双眼睛怯生生的,长相没有特点,毫不起眼,属于丢在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种。 被羁押到大理寺来,他既不害怕,也不委屈,只略略有些初见陌生人的紧张。 张狱丞横眉怒目,拿出惯用的套话,冲着阿九厉声喝到:“大胆凶徒,见了官老爷,还不行礼?我告儿你,你速速招了便能免皮肉之苦,咱们手里已经是人证物证俱全了!” 说罢,抄起一根刑杖,在地上敲得“笃笃”乱响,回声震耳欲聋。 谁知那少年竟似被吓的厉害了,瑟缩着抖成一团,话都说不出来。 崔佑瞧了那少年一会儿,了然一笑,冲狱丞摆了摆手,道:“这孩子胆子小,长卿,你来问他。” 徐胜男一直在观察这个叫做阿九的少年,张狱丞吓唬他的时候,他惊恐的反应并不即时,而是略顿了一瞬;且一般人害怕,往往是一开始怕的厉害,而逐渐麻木,他则恰好相反。 阿九,在表演害怕。 徐胜男决定,索性跟他摊牌好了,她好整以暇的坐下来,望着阿九,感慨道:“这个姓贺的,合该千刀万剐,你刺死了他,也算是替天行道了,他入赘在丘寡妇家,却忘恩负义,杀了他们孤儿寡母,还削肉剔骨,将二人封在柴房的土墙里,更可恨的是,污蔑丘寡妇与人私奔,不但杀她,还让她死后声誉尽毁。” 说到这,她顿了一顿,终于如愿看到,阿九脸上出现了真实的情绪:压抑的愤怒,嗜血和一种痛快的骄傲。 可惜,情绪不能作为罪证。 她继续道:“你知不知道,贺屠户为什么专挑孤儿寡母下手?说起来,若非你刺死了贺屠户,恐怕,还有一对姓薛的母子也要遭他毒手……” 话就在此顿住了,不说了,只等阿九好奇。 可阿九却并不好奇,这瘦弱少年的面孔又恢复了平静,懵懂的问:“贵人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听不懂。” 这时,门外响起马仵作的声音,说是有急事,崔佑招了招手让他进来,马仵作覆在崔佑耳边欲悄声禀报,崔佑偏了偏头,笑道:“但说无妨。” 马仵作愣了愣,方大声道:“回禀崔寺卿,小的解剖了贺屠户尸身,发现他伤口处部分血液呈黑色,并有颗粒状物,和他体内血液有异。” 徐胜男瞥见阿九脸上的神色一变,这下他真的在害怕了。 崔佑低头凝神,现场静了半晌,他才抬头笑道:“阿九,你使用的凶器我们找到了。” 阿九坐立难安,眼睛不听使唤的眨了起来。 “是血,确切的说是冰冻的血刃,上元节前,你利用自己在厨房采买之便,把猪血冻成了一根结实的血刃,上元节当晚,你便端着装有血刃的猪血盆前往贺屠户家中,假借请教他猪血冻住如何是好,趁其不备,将血刃刺进了他的胸膛,上元节当晚,天寒地冻,你为了防止来人看到血刃未曾解冻,这才将贺屠户的尸体拖到炉边,可惜,猪血解冻后,状态和新鲜血液完全不同,会转变为黑红,且有颗粒物产生。” 崔佑说到这儿,顿了一顿,接着道:“你一向很小心,却在刺死贺屠户之后将猪血盆留在了犯案现场,因为你事前检查过,这个猪血盆看似平平无奇,没有任何陈宅的标记,出现在贺屠户家中也很自然,可惜你错了,陈宅乃世家大户,哪怕是盛放猪血的盆子,也并非你以为的普通木盆,而是木质细密,耐腐耐久的紫檀,且形状大小都与市面卖的略有不同,而陈宅的库房内,还有几只,与凶案现场那只紫檀木盆配出一套。” 这番话说完,徐胜男原以为,阿九会更加害怕才是,谁知他竟回复了平静,道:“是,我是不慎把盆子落在贺屠户家,忘记取回罢了。” 张狱丞眼见着案情马上就有进展,这凶犯却又缩回去了,怒道:“崔寺卿,别听他胡扯了,咱们用刑!” “且慢” “等等” 崔佑和徐胜男异口同声道,崔佑眼中含笑,谦让道:“长卿先说!”徐胜男抿嘴摆手,摇了摇头,她只是反对用刑,不希望屈打成招罢了。 “阿九,你错就错在做事太细,想得太周全了,其实要制作血刃,拿冰凿切削即可,可你担心从陈宅走到贺屠户家,血刃会融化或断裂,是以几经实验,特地打了一个铁模子,试问哪个铁匠会忘记如此奇特的要求呢?” 崔佑祭出了大杀器,把徐胜男也惊呆了,难道崔寺卿暗地里做了这么多事?连模具和铁匠都找到了,这下阿九跑不掉了。 果然,阿九凄然一笑,道:“是,是我杀了贺屠户。” 徐胜男道:“看来,贺屠户身上,不只丘寡妇那两条命案,你娘也是他杀的是吗?” 阿九双眼空洞的盯着徐胜男,噗嗤一声笑了,道:“被他杀了?不只,我娘,被他吃了……” 众人互视一眼,只觉得彻骨寒意如成千上百条细蛇一般,爬上头脸来。 “那年关中饥荒,我娘心善,救了姓贺的狗贼,他哭说是寡母将他带大,打他骂他,待他极严,他便逃了家。我娘便留他在我家帮工,谁知后来情况越发怀了,家里连树皮草根都没了,姓贺的便遣我出去讨饭,我没讨到一粒米,想回家又不敢,谁知刚到门口就闻到烹肉的气味,心觉不对,从窗外窥看,就看到了那一幕……”阿九将头埋进膝盖,团成一团,含混着说:“后来,我一直跟着他,伺机报仇。” “感谢老天爷,终于让我找到这个机会。”阿九说完,释然的笑了。 全场静默。 徐胜男心中暗忖:怪不得,贺屠户一直吃素。 可真正的杀人者,究竟是谁呢? 是阿九,还是贺屠户,亦或是饥荒,又或者是救灾不力层层盘剥的朝廷大员,甚至是高皇帝本尊。 回到根儿上,那个杀死贺屠户心底最后一丝纯善的人究竟是谁?他为何单挑寡母下手?他自己的母亲算不算是罪魁祸首呢? 站在薛娘子门外,看到一对母子那么平凡又有爱的瞬间,贺屠户在想什么呢? 会不会想到了自己的寡母,亦或想到了年幼时的自己。 一念成魔,亦或一念成佛。 第11章 崔寺卿请自重 第11章崔寺卿请自重 血刃案一经告破,便一下子传遍京城,成了长安市民们茶余饭后激烈讨论的热点话题。 街头巷尾,茶馆戏楼也纷纷流出了不同版本的“原版”故事。 最玄乎的一版是这样的:据说崔佑口含仙丹,眼能透视,贺屠户柴房墙里的白骨,陈宅大院地里的血刃铁模子,全是他老人家透视眼看出来的; 徐胜男也不得了,掐指一算,就知道这人的前世今生,阿九他娘当年被贺屠户吃了,就是徐半仙掐指给算出来的。 这个案子办的漂亮,天后嘉奖大理寺全员,特赐“探案如神”的牌匾一块。更是召了大理寺卿崔佑、大理寺正徐胜男入宫觐见,想要搞事的张六郎,也很有眼力见的暂时收齐了醋坛子,暂时偃旗息鼓了。 然而,据说他在一次非正式聚会上放话:“崔佑咱们走着瞧!”事后却声称是“老酒喝多了,纯属醉话。 大理寺众人自然与有荣焉,他们可不敢调侃崔佑,便暗地里把徐胜男叫做“徐半仙”,算是半抬举半玩笑了。 徐胜男三天没着家,虽然差小厮回去禀告过母亲,可家里总是悬心,且她一直惦记着一件事,正好可以路上查探一番,就是父亲口中那颗致命的紫色药丸,究竟是何成分,从何而来。 或许不是父亲自制的,而是出自父亲隶属的某个秘密组织? 徐胜男正思量,就听身后传来一个温和低沉的男音:“长卿这几日着实辛苦,今晚我请,咱们寻个清雅处,喝酒聊天可好?” 徐胜男头皮一紧,心说: 老大,我加了三天班了,案子都结了,还要陪上司喝酒?要知道,和同僚喝酒叫休闲,和上司喝酒算加班好嘛。 徐胜男蹙着眉回过头,为难道:“崔寺卿,我也很想去,然而三日未归,家中老母、内子十分记挂,特地嘱咐了今晚务必回家用膳。” 说到这,就见崔佑一脸落寞,她忍不住心一软,语气一转,接着道:“要不然……您若不嫌弃,不妨跟我回家吃顿便饭?” 这一番婉拒,有理有据有情,料想崔佑定会谅解。 至于最后一句,相信正常人都能听出来是疑问语气,是客气客气。 谁知,崔佑竟一口答应了,还顺手拍了拍徐胜男肩膀:“既然长卿极力邀请,我就却之不恭了。” 谁极力邀请啊?怎么就却之不恭了?崔佑你是有多寂寞啊,硬要去下属家里蹭饭。 上司要来见家长,多少算一件大事。 徐家小厮忙着提前回去通知多备些好菜,徐胜男则慢慢磨蹭,和崔佑二人同乘马车回家。 徐胜男一个人的时候,也不觉得自家马车如何简陋窄小,如今二人同乘,竟颇觉促狭。 都怪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崔佑此人,人高腿长,肩还很宽,他金刀大马坐在徐胜男身侧,双肘放松的撑在膝上。 这位爷倒是坐的十分自在, 却让她十二分的不自在。 一路上,她都在寻思,洁癖的崔寺卿,一会嫌弃人家脏,垫块帕子,一会嫌弃别人臭,退避三舍。 这会儿,到底有没有意识到,他的腿部正紧贴着她的腿。 他的体温和坚实的肌肉触感,正隔着衣料不容置疑的侵袭过来,扰的徐胜男脸上直发烧,却也不好刻意躲开,毕竟崔佑一脸正常,她一个‘中年老男子’,太敏感反而不正常,只得假借马车颠簸,向内侧缓缓挪移。 崔佑可能做惯了敞阔的车辇,徐胜男越躲,他越是得寸进尺,腿又顺势贴了过来,徐胜男整个人就快化身壁虎,趴在马车内壁上了。 一对适龄男女,在狭小空间,肌肤相亲,呼吸相闻,却全无一丝邪念的,恐怕只有崔佑和徐胜男了。 “崔寺卿,您真是神机妙算,竟能想出血刃这么奇特的凶器,推理出如此特殊的制作方法,还提前找了铁匠做人证,逼得阿九不得不招,怪不得坊间都传您……有透视眼呢。”为了缓解尴尬,徐胜男支支吾吾的拍着上司的马屁。 崔佑狡黠的眯起眼睛,瞥了徐胜男一眼,道:“长卿不行啊,竟看不出我是诓他的,我是在审讯当晚,马仵作提到贺屠户伤口处有黑血和颗粒物时,才把凶案现场的疑点串起来,大胆推测出凶器是血刃的,又怎么来的及去陈府挖出铁模子,寻找铁匠呢?” 徐胜男瞠目结舌,心中深佩崔佑的急智。 谁知,她瞬间流露的崇拜小眼神,和略显痴呆的张开又合上的嘴巴,竟被崔佑捕捉住。 崔佑忍俊不禁,欣赏了片刻,有些突兀道:“长卿,你知我最看重你哪一点?” 这话让她瞬间心跳漏了一拍,哪敢接话,只能任他继续剖白:“见惯了处变不惊、喜怒不形于色的,乍见长卿这般把心事都写在脸上的,只觉的真挚可喜,让人忍不住亲近。” 也不知是不是自作多情,徐胜男只觉得他声音越说越低沉,一双深潭般的妙目也越来越近,她的心跳也不由自主的开始加速,耳朵更是不受控制的红了。 崔佑凑过来,眸光锁在她耳朵上,细细端详她细白滑腻的耳廓,晶莹欲滴的耳垂,耳后还有一粒芝麻大小的红痣。 呼吸滞了滞,方认真道:“小黑诚不欺我,长卿的耳朵比你本人还要真挚可喜。” 耳朵,又是耳朵, 这下真的烧起来了。 “崔寺卿请自重,莫要招惹老夫。”徐胜男一把推开崔佑,怒道。 见徐胜男一副难以招架、气急败坏的样子,崔佑冷眼欣赏一阵,便坐直了身子,闭目养神起来。 仿佛方才对她老人家的轻薄全然出自她的肖想。 徐家饭桌上。 徐胜男对她的上风、大理寺卿崔佑的印象,有了极大的改观。 原以为他爱假笑、恶趣味、生性高傲、不喜多言,还有些洁癖,总之个性阴不阴阳不阳,不怎么好相处。 没想到,这虚伪的男人,竟然一顿饭之内,就把徐胜男的“老婆”“老妈”都拿下了。 她的老妈还好,只是数次看向她,又看向崔佑,流露淡淡的伤感和遗憾;她祖母则是毫不掩饰对崔佑的狂热追捧,一张老脸粉扑扑的,好似年轻了十岁。 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花痴不问岁数。 “崔寺卿,多吃菜,这个荔枝木炙鹅腿好吃,蘸雪梨李子酸汁儿,更好吃。” “崔寺卿,尝尝这个杂鱼烩豆腐汤,里面放了上好的干贝瑶柱,可香了。” “崔寺卿,老太太我呀,瞧着你就欢喜的很,可惜我福薄啊,一辈子就想要个崔寺卿这样的孙子,可惜啊,半个身子都入土了也没盼来……”边说边去瞪自己“儿子”徐胜男。 多少年了,‘重男轻女盼孙子’一直是祖母在饭桌上亘古不变的老话题。 每次祖母提起来,徐老妈都会在桌子下边踢徐老爹一脚,徐胜男也会撅着嘴看老爹一眼,徐老爹总是一视同仁,假装没听见没瞧见,于是乎,祖母又会在桌下给徐老爹一脚。 小时候,她总是暗暗埋怨父亲怎会如此懦弱,为何不当场驳斥祖母,替她和母亲说句公道话。 现如今,她扮作了“爹爹”,才知道,作为儿子,要体谅老母的顽固不化,作为丈夫,要包容妻子的怨怪跋扈,作为父亲,要理解女儿的不平委屈。 在饭桌上,当三个最爱的人发生摩擦,最好的办法就是像父亲一样,忍着女儿的小性儿、母亲和妻子的佛山无影脚,呵呵傻笑。 她爹走的远了,她却觉得此刻距离爹爹更近了一点。 徐胜男没想到,第一个在饭桌上反驳祖母“重男轻女”观念的,竟然是身为客人的崔佑。 他放下碗筷,拉着祖母的手,朗声笑道:“老寿星啊,您这个想法要变一变了,我朝天后自不必提了。 上官家原本获罪,也因为出了个好女儿才得到宽宥,木兰替父从军妇孺皆知,缇萦为父求情,不但免了父亲的肉刑,还改了大汉刑律,班大家、谢令姜、蔡昭姬才德更不必提。 从古至今,女子中的出色人物,向来不让男儿。细细探究,正是因为这些家庭,将女儿像男孩儿般看待、教养的缘故。 老寿星,您瞧我说的对不对?” 这么多年,徐家老太太第一回听到有人当面驳她,还是一个又俊又讨喜的帅哥,且句句都叫她这个没过书的老太太无法反驳。 尤其第一句,我朝天后就是女子。 看到婆婆一张老脸涨得微红,徐胜男的老妈立刻决定,她也要成为崔佑的迷妹。可惜了,这么好的小伙子,和自己闺女朝夕相处,却不能讨来做女婿。 崔佑说番话的时候,她一直睁着大眼睛呆望着他。 爹爹私下里就常对她这样说:“谁说女子不如男?若将女儿像男儿一般教养,女儿定能同样的出挑。” 这么多年来,爹爹也正是这样做的。 正神思缥缈间,忽听徐老妈说道:“崔寺卿,我已经吩咐了小翠,刚收拾出一间东厢房来,您若不嫌弃,今晚就在寒舍将歇一下罢。” 头回听母亲讲话如此客气温柔外加文雅,徐胜男十分不自在,果见崔佑施了一礼,连连谦辞:“不必如此费神,我今晚就在长卿处安歇,正好与他并塌而眠,秉烛夜谈。” “不妥!”徐胜男和母亲异口同声道。 见二人反应如此激烈,崔佑愣了一愣,面上随即浮现出了然的微笑,当下也不多说,由着徐府丫头领着,去东厢房安歇了。 被上司误会为色中饿鬼,也好过穿帮……。 徐胜男一面自我安慰,一面去母亲房里休息了,这人皮面具都贴在脸上三天没摘了,终于可以让脸透口气,暂时做回自己一晚上。 话说,她都快忘记自己的真容到底长什么样了。 第12章 三更鬼市 第12章三更鬼市 大唐长安,务本坊,鬼市。 半夜而来,鸡鸣而散,是为鬼市。 每到风雨如晦的夜,周围就有坊间居民反映,或见鬼火星罗棋布,或闻鬼声夜吟喧嚷。 这些传说呢,徐胜男是不信的,什么鬼市,不过是小商小贩为了生计,半夜摆摊卖货而已。 之所以不选白天,偏偏选在三更半夜出摊儿,不过为避开二更夜巡,图一个不用缴房租、不必纳税罢了。 三更刚过,徐胜男独自一人出现在鬼市入口。 幽幽的红灯笼,点点的白蜡烛,光影临风摇曳,衬的摊位老板一个个眼窝深陷,面容枯槁,发量稀少。 这就是经常熬夜的下场。 逛鬼市,千万莫穿新衣。 否则,你的衣袖,就会像徐胜男的一样,时刻冒着被小摊小贩扯破的危险。 “这位爷,瞧瞧,上好的鲛人泪,还是夜光的。”一个小贩神秘兮兮的扯着徐胜男,手持一个萤火虫琥珀,硬充夜明珠。见徐胜男不理会,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绿石头献宝:“大爷不喜欢啊,还有波斯绿松石。” 这边刚脱身,又被跨国人口贩子阻住了,就见他口沫横飞的唱道:“比大象莽牛还壮硕的昆仑奴,比田螺姑娘还能干的新罗婢,大爷有没有兴趣!” 徐胜男左右穿梭,前脚刚躲过人牙子,后脚就被被一只鹰爪般的大手逮住,这神婆顶着醒目的鹰钩鼻,阴恻恻笑道:“大爷,魇镇、下蛊、打小人,了解一下!” 这,就是长安鬼市,有上古瑰宝、万国奇珍,还有巫医、神棍、人牙子、老鸨子,不只如此,鬼市上还有末流的杀手,自称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豪侠。 据说有个所谓‘豪侠’将一个圆滚滚、血淋淋的袋子交给雇主,另索取一笔跑路费,雇主二话没说给了钱,哆哆嗦嗦打开袋子一瞧,袋里并非仇人脑袋,而是一个猪头,正对他翻着嘲弄的白眼。 徐胜男打8、9岁起,就常跟父亲一道来,她直奔转角处一个不起眼的摊位,摊主是个臊眉耷眼的马脸老头儿,穿一身破道袍。 他年轻时,曾跟着一个老道学了些烹炼外丹的秘术,对金石毒药颇有研究,后来老道嫌他心术不正,将他撵下山,他便在鬼市里支了个摊,赚些营生。 那马脸老头儿见徐胜男过来,微睁开眼睛,道:“怎么着?徐爷还活着呢!” 徐胜男知道他一向如此,便学了父亲口吻,没好气的答了一句:“你还没死,我怎么舍得死?” 二人哈哈大笑,徐胜男开门见山,将一个小纸包递过去,恭敬道:“马老爷子,您给瞧瞧,这里边都有什么?” 马道爷打开纸包,见里面是些紫色的粉末儿,烛光里泛着幽幽的珠光。 他看了半晌,闻了又闻,掏出家伙,叮铃哐啷摆弄一阵,方才盖棺定论:“毒药,很毒很毒,小半个指甲盖大小就能使人致命。” 徐胜男浮现出父亲的死状,死死咬着下唇,眉头紧锁。 马道爷接着道:“这位毒叫做仙游紫,里边有本地的鹤顶红、云南的雪上一支蒿,西域的蛇、蝎、蜘蛛、守宫四毒虫,要集齐这几样,可不容易!” 徐胜男忙问:“那依您看,谁能制出这样的毒?” 马道爷却不答话,捧着纸包,如获至宝的赞道:“这鹤顶红吃下去,往往不能速死,雪上一支蒿可加快毒发速度,四毒虫相互配合,可使人临死前产生飘然若仙的幻觉,甚至面带诡异微笑而亡,是以被人唤做‘仙游紫’。” “制毒之人真乃奇才,这一味小小药丸,竟包含金石、药草、毒虫、异兽,可谓集天地之精华,吸日月之灵犀,层次丰富,配合精妙。不愧是居家旅行、自杀灭口的必备良药!”马道爷摇头晃脑。 接着压低了声音,速速说道:“能制出这种毒的,据我所知,只有两处,一处是‘如意斋’,另一处便是天后的‘明空内卫’了。” 如意斋名声在外,她多少听过,可后面这个是? 徐胜男正要开口问什么是“明空内卫”,肩膀便被重重拍了一下。 一回头,竟是小黑,他粲然一笑,亮白的牙齿直晃眼。 “徐公,你来鬼市买什么呀?”小黑憨笑着问。 “小黑你又来买什么呀?”她反问他,一只手伸背后对着马道爷摊开来,马道爷立刻会意将毒药纸包塞在她手中。 小黑大咧咧提溜起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公鸡,道:“这不,才买了只童子鸡,说是胡椒和蜈蚣喂大的,阳气特别旺,最适合辟邪镇宅!” “辟邪镇宅?崔寺卿府上出了什么事情吗?”徐胜男诧异道。 “嗨,这也不是啥秘密了,崔寺卿的御赐宅子,凶的很,一到夜里就不安生,不是听到女人半夜哭,就是呜呜咽咽的吹笙箫,崔寺卿又不能搬出去,只能让我买只大公鸡硬抗。”小黑满不在乎的笑道。 三更半夜,听着怪吓人的。 敢情上回提了一嘴的凶宅,竟是真的,怪不得崔佑非要到自己家蹭饭蹭睡,原来是这么回事,崔寺卿真不容易。 “小黑,你胆子可真大!住凶宅也不怕……”令她由衷佩服。 “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歪,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小黑把胸脯拍的砰砰响,早就忘了问徐胜男为啥来鬼市了。 二人寻了一处馄饨摊儿,坐下来,徐胜男要了一碗,小黑要了三碗。 不一会四只大碗上了桌,一个个小馄饨皮薄肉鲜,半透明的羽衣裹着粉嫩的馅儿,翩翩的浮在热腾腾的豚骨汤里,混着咸脆的芥菜丁、清脆的香菜末,一口一个,那叫一个美。 她吃了一半,才发现,出摊儿的竟然是吴大娘,便问:“大娘,您不是腿脚不灵光嘛,怎么亲自出山了,我说今儿的小馄饨怎么这么鲜呢?” 谁知,吴大娘一点没有往日的爽朗,反而强笑道:“哎,往常都是他们爷儿俩出来的,今儿也是怪,我那个没出息的虎儿,不知野到哪儿去了,一天不见人,我汉子找到现在也没寻见。” 听罢,她连忙安慰了吴大娘几句,心里暗暗祈祷,希望虎儿不要出了什么事情才好,毕竟他是吴大娘两口子唯一的老来子。 临走前,除了留下找的零钱,徐胜男还留了一句话:“吴大娘,虎儿这么个大小伙子,出不了事的,若明儿还不回来,你上徐宅递信儿给我,我也帮着一道寻寻。” 吴大娘忙不迭的谢了,面上却还是愁云笼罩。 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 吴大娘和大部分长安老乡一样,人实在,立身全靠一双手,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求人,第三日一早才求告到徐宅门房廖二家的那里。 徐胜男把这个事儿放在心上,得了信儿,立即起身备马,找到不良帅杜八斤。 上回血刃案,就是他发现贺屠户家的木架子上有字。 杜八斤是个精干爽快的小个子,听徐胜男介绍了一下虎儿的情况,面色越来越难看。 听到最后,他沉声道:“徐寺正,此事并不简单,这十几日来,已接到不下十起类似的失踪案了。” 说罢,杜八斤将几叠报案记录递到她手中。 第13章 连环失踪案 第13章连环失踪案 快马加鞭回到大理寺,徐胜男气还没喘匀,就把杜帅汇总的失踪人口记录放在崔佑桌上。 “崔寺卿,近日发生了十二起失踪案,我瞧着不对劲。” 崔佑从卷宗中抬起头,清冷的面庞显得有些疲惫,眼睛下晕着两团青黑,跟大熊猫似的,要是杨威这样,不用问肯定是纵欲过度,轮到崔佑,徐胜男只有些心疼他工作辛苦。 这大概就是粉丝滤镜。 “说说,往年同期长安失踪案有多少起?最近这十二起数量正常还是反常?这十二起失踪案在细节上有哪些共性?旧档案里的失踪案中有没有类似的?” 崔佑一口气问了四个问题,瞬间把徐胜男的热血浇灭了。 瞧着徐胜男答不上来,崔寺卿扯了扯衣领,指着面前几堆卷宗。 语气柔和,语意凉凉道:“这些最基本的问题都答不上来,就想请求支援,你道我这个大理寺卿很空吗?” 徐胜男心中暗骂:冷血!官僚! 谁知,崔佑竟抬眼撇了她一眼:“徐寺正有功夫腹诽,不若赶紧去调查研究,空有一腔热血可破不了案子。” 可恶,这家伙竟会读心术,而且他又叫她徐寺正了。 一个时辰过后。 徐胜男又回来了,将卷宗再次放在崔佑案几上,恭敬道:“回禀崔寺卿,第一,去年同期,整个长安共发生1起失踪案,三日内便找回了失踪者,为的是逃避赌债;第二,过去一年的失踪案,报官的不过3起,近十几日发生的案件是去年全年的4倍;第三,旧档案中,并无类似连环失踪的事件。”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问题。这12宗案件有何共性,首先,这12名失踪者都是十二至十五岁不等的少年男女,其次,他们都是偷了家中重要财物后离家出走,至今未归。另外,这些少年的出身都是贫民,不是贩夫走卒就是贫苦佃户。” 刚说到这儿,就被路过的周少卿打断了,他重重的咳嗽了一声,不耐道:“我当是什么呢?不过是几个不懂事儿的苦孩子离家出走了,这算哪门子失踪啊,有什么不得了的?徐公老糊涂了,竟然拿这种狗屁倒灶的小事儿烦扰我们崔寺卿,咱们崔寺卿忙着呢!” 说完便摊开两手推着徐胜男把她往外送,一面回头冲崔佑眨眼卖好。 她被周少卿推得连连踉跄,却扒着门框,死活赖着不走,急道:“周少卿,你没孩子吗?自家孩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不着急?况且失踪案也是唯快不破,过了二四个时辰,线索就断了,人可能就没了!” 周少卿被她说的急赤白脸,手上的力气也使足了。 “小黑!”崔佑低声喝到。 这时,就见一个人影左右穿梭,轻描淡写的两掌,便将缠斗的徐胜男和周少卿分开了。 “周少卿你先忙你的,徐胜男留下。” 崔佑有些无力的抛出一句,便单手撑着案几,支着下巴,修长玉白的手指自然的掩住了嘴唇。 徐胜男连忙一屁股坐在崔佑对面。 “长卿倒是老当益壮,精力旺盛,我一个后生都不得不佩服。”崔佑话中含讽,慵懒的挑了挑唇角。 “您没睡好?是不是童子鸡没用啊!”徐胜男多少有点幸灾乐祸,嘴欠的问。 崔佑先是看了小黑一眼,唬的小黑吐吐舌头,接着便貌似不经意的问:“怎么,长卿也喜欢光顾鬼市吗?那日买了什么呀?” 徐胜男暗恨自己给自己挖坑,只好现编,说是替夫人买了波斯国的绿松石。 “周少卿有一句话说对了,这12起案件都是离家出走,算不得失踪,咱么大理寺纵使是想管也管不了。”崔佑两手轻扣,据实以告。 她急道:“这么说,崔寺卿是一定不管了!那可否请您准我告假三天,暗中查访。” 崔佑望着她横眉怒目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好整以暇的坐直了身子,仿佛在逗弄一只波斯猫:“长卿急什么,大理寺虽不能管……我可没说我不管呀?” 她立刻转忧为喜,不知为何,还有些羞赧,手指在袖中绞着,柔声道:“那,崔寺卿您管不管?” 听着,倒有几分像撒娇。只不过,是一个奔五大叔在撒娇。 崔佑手中翻着卷宗不停,声音却温柔低回:“那你想不想要我管?” 徐胜男的小心脏又开始砰砰乱跳了,哪说的出“我想要你管”这样直白的骚话,只讷讷的小声道:“您还是管管!” 气氛顿时变得十分古怪。 小黑终于忍不住了,插口道:“管就管,不管就不管,婆婆妈妈做什么!我看你俩不像上下级,倒像是男和女!” 这下,她耳朵又红了,把崔佑的话揉碎了,在心里反复咀嚼,忍不住暗生欢喜。 崔佑却恢复了一脸正色,匆匆道:“下衙后等我,我与你一道查查。”眼睛又黏在卷宗上。 方才略有些暧昧的气氛顿时化为无形,仿佛从未存在过,都是她一厢情愿的幻觉。 徐胜男不知为何,略有些怅然。 回到自己座位,发现六名大理寺丞中,只有小轩轩一人将自己负责的案件定好了刑名,且经其余五人签字复核,徐胜男连忙投入工作当中。 小轩轩一边帮她捏肩膀一边劝她:“不必一个字一个字的瞧,咱们都查了两轮了,能有什么纰漏?你大概扫一眼,差不多得了。” 徐胜男哪里敢,这可是他父亲大半辈子的心血,她不可以辱没她爹的名声。 就这样,直忙到太阳落山,崔佑也终于得空与她一道出门暗访。 务本坊,吴大娘家中。 如果你想知道家徒四壁什么样,就是吴大娘家这样。 整个家就一间房,三副粗棉布帘子勉强隔出三个区域,吃喝拉撒睡全在一处,吴大娘老两口,和十三岁的虎子同睡一张大土炕,房间墙脚还摆着一个缺口的木盆,里面一圈圈水渍,盆底都长青苔了,抬头一看,屋顶漏了没钱补,下雨便要拿盆接着。 崔佑、徐胜男、小黑三人称不上华服美饰,却在这陋室中,显得十分格格不入,衬的斗室更加残破不堪。 吴大娘受宠若惊,一个劲儿的要将三人让到炕上,徐胜男怕崔佑洁癖,刺伤了吴大娘的自尊心,忙故意将宽袍抖开,示意他顺势坐在自己的袍服上。 谁知他竟掀起徐胜男的袍服,很自然的直接坐在炕上,仿佛之前连周少卿的口气都闪避的人并不是他。 “吴大娘,您再给我们讲讲,虎子最近是什么情况?都结交过什么朋友,失踪前说过什么话?离家出走时有没有留下口信之类的,越细越好。”徐胜男细细问道。 吴大娘提起儿子,便一脸的郁闷,长叹了一口气,皱着一张脸道:“我们家虎子一向听话,从来不见他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吃喝嫖赌也是向来不沾的……” 虎子爹突然站了起来,恨铁不成钢的拿拐棍狠狠捣着地面,骂道:“我说什么来着?慈母多败儿,虎子就是被你给惯坏了,这小畜生偷了咱们辛辛苦苦攒的棺材本跑了,你还替他说话,要我说,各位贵人也不用找他了,就让他死在外边好了!” 小黑听了,也气得一拍大腿,跳起来附和:“这位大叔说的没错,家里都穷成这样了,做儿子的不去赚钱,反而偷爹妈的养老钱,实在是大大不孝!大大的不该!这样的儿子不如不找,不如不要!” 听了这话,吴大娘忍不住掩面抽泣。 被外人一骂,虎子爹反倒不气了,想起儿子往日的好来,虎子平日里倒还肯听他话的,手脚也勤快,此番突然跑了,也不知何日再见。想到这,再忍不住,红着眼眶长叹一口气,坐在吴大娘身侧,笨拙又执着的,替老妻一下一下揉着病腿。 小黑这么一搅和,倒把吴大娘夫妇拧成一股绳。 夫妻俩一言一语把虎子跑了的事儿前后捋了一遍。 说来也并没什么奇特的,三天前的下午,虎子跟她娘说要跟他爹出摊,又跟他爹告了假,说是她娘让他去张瘸子那儿拿药。 这便跑了,临走前还回了一趟家,从后院里悄悄起出爹娘藏钱的罐子,将罐子倒了个底朝天,从此便再没了消息。 “这孩子临走前还还跟她娘说,愿他娘脱离苦海,早日成仙,狗日的小王八蛋,滚就滚,还咒他老娘!”虎子爹说到这,又骂将起来。 怕他夫妻又不愉快,徐胜男连忙岔开话题:“吴大娘,那虎子有没有什么相好?” 同在本务坊走失的,还有个叫秀秀的少女,徐胜男试探着问:“虎子可有喜欢的姑娘,比如说秀秀?” “什么名儿?秀秀?哎,还秀秀呢?他有个球的相好!”虎子爹继续口吐芬芳。 吴大娘抹抹泪,道:“我们倒盼着他有个相好的,能让咱们入土前报上孙子,可从没见哪个姑娘瞧上他呀?家里穷,虎子人又不伶俐,哪会姑娘瞧得上他呀,难道说贵人知道有姑娘瞧上我们虎子了?” 徐胜男连忙否认,脑子都快绕晕了,问了半天,几乎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三人将吴大娘的一房一院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细细检视了一番,也是毫无发现。 第14章 凶宅一日游 第14章凶宅一日游 徐胜男不等崔佑命她总结,便道: “虎子,十三岁,骨瘦如柴,个头不高,后脑勺有块癞痢,不爱说话,人不伶俐,却肯听父母话,也肯吃苦。 没有朋友、没有相好、没有不良嗜好,日常除了出摊卖馄饨,就是在家发呆,下大雨出不了摊儿了,才会去河边兜两条小鱼回来改善生活。 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临走前只拿了钱,连一张字条也没给父母留下……我可有遗漏了什么?” 崔佑默默无言的听了,不置可否。 小黑却将嘴里叼着的茅草“呸”的一吐,叹道:“我要是虎子,我就不活了!肯吃苦是优点吗?肯吃苦就得吃一辈子苦吗?没有朋友,没有女人,没有不良嗜好,他娘的活的没一点意思!要是我,我就去当强梁!劫富济贫,他奶奶的,哪怕明儿就给人一刀杀了,也好过他这样零星受罪,苦熬一辈子!” 徐胜男听得愣了半晌,心中一动,喃喃赞道:“小黑,你真的很聪明!” 小黑被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弄得抓耳挠腮,好不快活。 “小黑是我的门客,怎么会不聪明?”崔佑冷冷道。 徐胜男不理会崔佑,继续兴奋地对小黑道:“我猜,虎子定是与你有同样的想法,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过着一眼看到头的生活,他一直忍,一直做着肯听话、肯吃苦的好儿子,终于有一天,心里的那根弦绷断了,他要么一了百了,要么轰轰烈烈逆天改命!” “唯有万念俱灰才会选择一了百了,虎子临走前特意回家拿钱,有欲求的人,不会寻短见。”崔佑提醒道。 徐胜男心中一痛,眼前是挥之不去的父亲的尸身,却也只好强自忍耐,点了点头,沉吟:“虎子的生活过分简单,又或许是他父母并不了解他,眼下尚无头绪,要不,咱们还是先去秀秀家瞧瞧?” 从务本坊的董香秀家出来,三个人都憋了一肚子火儿,最愤怒的就是徐胜男。 “我要是秀秀,这样的家,我一天都不要待,秀秀才十四岁,花朵儿一般的年纪,竟然要嫁给一个……一个躺在床上起不来的老财冲喜,她爹娘还要把女儿的卖命钱,拿去给儿子娶媳妇!儿子养的又白又胖,不事生产,女儿走失了也不关心她性命,只念叨着找回女儿带走的聘礼,见过重男轻女的,没见过这么重男轻女的。”徐胜男火气大的想要咬人。 小黑也叹:“哎,天下间父母也不都是好的,没良心的也大有人在,秀秀真可怜,她走了也好,至少不用再受罪了,崔寺卿,咱们还是别帮那对豺狼爹娘找秀秀了!” 徐胜男也有同感,两人眼巴巴看着崔佑,崔佑抬头笑,答非所求:“不配为人父母的,从古至今并不稀罕,倒是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为何对一个豆蔻少女的境遇如此感同身受?” 这话一出,小黑立刻笑的前仰后合。 徐胜男却心里一惊,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她却不确定说话之人是否真的无心?只好一面也跟着打哈哈,一面暗中观察崔佑神色,见他似乎只是玩笑,这才把心放下。 今夜黯云闭月,朦胧的月亮在云中时隐时现。二更刚过,长街寥寥,人声寂寂,灯火皆熄。 崔佑抬眼望了望天上的月亮,貌似不经意道:“长卿,坊门已闭,今夜你就宿在我家。” 这也是没法子的,徐胜男顺嘴就答应了,抬眼便看到小黑搓着手,笑的一脸贼兮兮,一副拖人下水的模样。 这才一拍脑袋,反应过来,她刚刚竟然答应两人,今晚要住在崔佑的“凶宅”里了。 长安城务本坊,乃是皇城根下,朱雀门以东,自北向南第一坊,坊内有国子监、进奏院,也有郡王府、将军宅。 按理说距离皇城如此之近,妖物邪魅受王气所震,照理应当不敢作祟才是。 可凡事都有个例外,徐胜男第一次站在崔佑宅门口,就觉得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 最诡异的是,一路行来,整个大宅安静异常,迎他们进角门的门房、小厮、仆妇、丫头竟然各个低头敛目,一声不吭。 若不是廊上灯烛摇荡,徐胜男怕要以为整座崔宅是一座大坟,除却他们三人,余人全是游魂。 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徐胜男一把扯住小黑,二人落在后头。 “怎么回事,崔寺卿怕吵吗?为何仆妇丫头都不敢说话?” 小黑吐吐舌头,拉过一个小厮,冲他比了个“啊”的口型,那眉清目秀的小厮会意,立即笑着张开嘴。 口内血洞空空,里面没有舌头。 徐胜男瞬间炸毛了,难道崔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天大秘密,竟将全府人拔了舌头,顿时连身边的小黑都变得莫测起来。 “你别误会,整个崔宅和宅内所有奴仆,都是天后赏赐的,原主人是罪臣薛锦峦。” “薛锦峦?就是那个西市小贩出身,一朝选在君王侧,假扮高僧随侍天后左右,宠冠娈宫,权倾朝野的薛锦峦?” 徐胜男震惊了,把前男友的宅子送给现男友,真的好吗? 再看崔佑和府中奴仆,徐胜男的目光只剩下同情了。 “小黑,你怎么不帮崔寺卿多请些人回来?也好让宅子热闹些,太安静难免瘆得慌。”徐胜男提出了一个不成熟的小建议。 “不必了,人心叵测,我有—小黑就够了。” 提议马上被崔佑否了,他立在廊上,远远候着二人。 一袭藏青地、暗云纹衣袍临风猎猎,衬的他一张面孔如青玉雕就,光影在他面上流转,明暗不定。 在这波云诡幻的宅邸中,亦正亦邪,如妖似魅。 “哼,疑神疑鬼,活该你晚上睡不着觉!”徐胜男暗暗吐槽。 崔佑的居所,并非正院,而是东院,名为‘启轩堂’。 他日常居坐宴息,就在靠北的三间小正房内,东首是间书房,中间是小会客厅,与南面小黑睡的抱厦仅一廊之隔。 徐胜男和崔佑宿在西边的卧房,二人被一面‘刘海戏金蟾’雕花碧纱橱隔断。 徐胜男睡在靠外间的榻上,崔佑则照常睡在最里面的填漆床内。 直至午时,三人放歇下了,小黑吹笛子一般的呼噜声很快响起来, 暖阁内立刻响起一声轻嗤。 “小黑的呼噜声如何?”静夜无言,崔佑的声音听起来格外低回入耳。 “不瞒崔寺卿,贱内每晚打起呼来,可以说是鼾声如雷,整张床都在颤抖,小黑的呼噜,无论音量还是音色,都差的很远。” 徐胜男实话实说,崔佑却不禁莞尔。 静了许久许久,徐胜男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朦胧中忽听崔佑说道:“奇怪,往日此时必有异响,怎么今日还没来。” 只听得嘻嘻索索的声音,一阵脚步声渐渐逼近,向崔佑床前袭来。 “谁?”崔佑翻身拔剑,站定后凝神驭剑,蓄势以待。这才看清对面人是长卿。 随即舒了一口气,挽个潇洒的剑花,还剑入鞘。 见他如临大敌,徐胜男忍不住噗嗤一笑,将两团温热的东西放在崔佑掌中。 “什么东西?” “是蜡丸,您快趁热塞进耳内,保管什么鬼哭狼嚎、小黑打呼,通通听不见!” 崔佑有些嫌弃的盯着蜡丸,蹙眉抿唇,不语不动。 “乖,快些,晚了就不能塑形了。”徐胜男随手捏起一枚蜡丸不由分说塞进崔佑左耳。 崔佑忽觉耳内一热,整个左耳道顿时隔绝世外。 “放肆……”崔佑微微愠怒,正要开口训话。 突然,自树影重重的窗外,幽深静谧的黯夜之中, 由远自近,缥缥缈缈, 传来一声声清晰可闻的, 带着袅袅回音的, 女人的笑声。 第15章 夜半笑声 第15章夜半笑声 这笑声太过突兀,加之崔宅华府广厦,空旷寂寥,更显得笑声肆意嚣张,诡异瘆人。 徐胜男小时候和父亲逛鬼市,曾听一个神婆说过,女鬼比男鬼凶,鬼笑比鬼哭更凶。 “走,咱们瞧瞧去。”徐胜男点亮了灯烛,把心一横,提起灯笼就要冲出门去,却被崔佑一把拉住了。 他轻叹一声,劝道:“长卿,明早再去,我早查过的,外面什么人也没有,你知道的,满府会说话的,只有咱们三个。” 徐胜男不肯,撞着胆子,一手提灯,一手抢过崔佑的剑,夺门而出。 她顺着声音的来路,一路寻到后廊,穿过东角门,看着空无一人的东院,呆立当场。 女人的笑声,依旧幽幽荡荡,忽远忽近在耳边萦绕,笑声中带着几分嘲弄。 徐胜男心中很不服气,低吼道:“到底是谁?是谁在笑!有种出来跟爷面对面较量!” 就在这时,她背后一凉,一口气吹在了她脖颈后。 吓得她一缩脑袋,随即挥剑转身急刺,对面那人早已轻轻跃起,单脚在她剑尖上一点,顺势腾空后翻。 稳稳落地,炫耀的展臂翘首,等待着并不存在的掌声。 “小黑,你这个混蛋!想吓死我吗?”徐胜男冲上去,恨恨一拳锤在小黑肩上。 他也不躲,只嘿嘿笑着受了她几拳,才道:“徐公,回去,那边不放心你,叫我出来照应着。”说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有女人在笑,你没听到吗?”徐胜男对小黑的平淡反应有些愤怒。 “每晚都这样啊,一到这个点儿,不是哭就是笑,有时候还叫‘薛郎、薛郎’,我和崔寺卿把整个宅子都翻过来了,也没弄明白。道士高僧,法师神棍,连童子鸡都请了,人家照样该哭哭,该笑笑。”小黑推着徐胜男往回走。 “那……那怎么办?”徐胜男十分无奈,且十分同情与她一样神经没那么大条的崔佑。 “就当养了只猫猫狗狗,狗要晚上叫,猫要夜里跑,你有什么法子!” 小黑的心态好的惊人。 回到塌边,崔佑正站在灯烛旁等她。 平日里和煦却疏离的面孔,此刻因为倦意,显得略有点呆呆的。 见徐胜男来了,才后知后觉的舔了舔唇,乖乖拿出剩下那个硬邦邦的蜡丸递给徐胜男。 语音中带了一丝别扭的求肯,和若有似无的,撒娇,道:“长卿……怎么办,他变硬了……” 徐胜男拼命压抑心中想歪的冲动,一本正经的接过蜡丸,重新悬在烛焰上细细烤着。 崔佑还没有完全被困意打败,理智尚存的问:“倘若放进去了,拿不出来怎生是好?” “没事,你看,我放了一段蜡烛芯在里面,明早只要揪住烛芯,轻轻一拔就好了。”徐胜男细细为他解释。 “长卿,你真是既聪颖,又细致……你帮我塞进去好嘛?”崔佑双目迷离,边说边掩口,将右边耳朵凑过来,顺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往日里强悍冷峻的人,陡然间软糯糯的求你,任徐胜男再怎么强撑,心都忍不住要化了。 右耳朵被堵了个严严实实, 再听不到任何声响,真好。 连着数夜都没睡好的崔佑,终于舒舒服服的躺在填漆床上,合眼睡下了,徐胜男帮他放下床帐,掖好了被脚儿,自己也轻手轻脚回到塌上。 伴着女人断断续续、阴气森森的笑声,三人一夜好眠。 第二日直睡到日上三竿,崔佑才醒,长安城时起时休的300响晨鼓,外加全京城寺院的晨钟,都没把他闹起来。 原来,每个人早上起来都是一样呆,高冷假笑boy崔寺卿也不例外,徐胜男和小黑站在暖阁门口,看着崔佑迷迷糊糊的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好半晌才伸了个懒腰,待看到对面二人正盯着他,才立刻恢复了往日的镇定与淡漠。 当然,在角色转化的瞬间,还是被徐胜男看出了一丝丝难掩的尴尬。 这样的崔寺卿,竟然有些可爱。 今日恰逢旬休,三人一同在崔宅从容的用早膳。 四个咸食,八样小菜片刻上桌:一碗梅桂花白糖粳米粥,一碗鸡蓉虾仁小馄饨,一碗蒸狍子肉、一碟酥炸乳鸽、一碟春不老蒸乳饼、一碟芝麻羊肉馅儿蒸饼、一碟水晶蹄髈,一碟王瓜拌辽东金虾,荤多素少,精致讲究。 看的徐胜男食指大动,正准备动筷子,谁知崔佑竟另辟出一个净碟儿。 每一样都夹出一两块来,另盛出一碗粥,一小碗汤馄饨,推到徐胜男面前,说道:“长卿,这些给你,若不够,我叫厨房另做。” 徐胜男不解其意,只觉崔佑行事处处出人意表,小黑于他,竟不像普通的门客随从,而是日日同桌共食、同寝共眠的知交莫逆。 她向来从善如流,当下也不多虑,顺手抄起调羹大口吞了几口粥,脾胃略略舒泰,抬头一看,满桌小菜竟已空了一大半。 小黑左右开弓,吃的满面狼藉,崔寺卿也浑然不似平日那般从容优雅,也以一种电光火石的速度扒饭。 额,出身累世名臣的清河崔家,正经乌衣子弟—崔佑,用膳时难道不该克循礼仪、徐徐图之吗? 怎么吃饭比她这个‘被母亲斥做饭桶’的大叔还快? “咱们待会儿是不是急着出门?”徐胜男也不由加速扒饭。 “长卿莫急,我嫌用膳太浪费时间,故而早早用毕,好去书房看些卷宗,你依着自己节奏即可。” 崔佑说罢便站起身来,用清茶漱了漱口,再端起一杯消食茶一饮而尽,便起身向书房去了。 “你家主上一向如此?” “是啊,崔寺卿他除了政务和读书,其余的事情都是能免则免,能快则快。” 徐胜男瞧着眼前崔佑提前为她留出的菜色,心中微暖:真是个既古怪又温柔的人呢。 一只玉白纤手轻扣门扉,崔佑在书房内应声道:“进来。” 徐胜男站在书房门口,轻声问:“崔寺卿,我想跟您聊聊关于凶宅的一些想法,可以吗?” 崔佑合上书卷,笑着点了点头。 “不知您信不信鬼神之说,我以为,所谓鬼神之说,多半是人在疑神疑鬼,就拿六部和地方汇总的卷宗为例,其中10之3、4有鬼神之说,但其中9成皆是人在搞鬼。”徐胜男开宗明义,先在大方向上和上司寻求共识。 “长卿所言甚是。”崔佑接着等待下文。 “我方才问过小黑,他说从始至终,半夜怪声都来自一个女子,而该女子有时会缠绵悱恻的呼喊‘薛郎’,她或许与此宅前主人薛锦峦有情感纠葛,这可以作为一个切入点。” 崔佑不置可否,继续望着徐胜男。 “还有,我昨晚自习听那笑声,发现声音嘹亮切近,回音袅袅,声音的是崔宅中轴线一带穿出,恐怕那一带可能有密道,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带人一一查点一下。” 见她说完了,崔佑才道:“先说第二点,长卿大可不必浪费功夫了,我已经将整个崔宅的每个屋子,从房梁、廊柱到地板都一一搜索过,屋内的家具摆设或按压或转动,并未发现任何机关和密道,而院中土地也掘地三尺,翻了个遍,既没发现密道也没有任何尸骨。” 说罢,崔佑端起茶盏,轻呷一口,继续道:“至于第一点……我并不方便明察,长卿如果能帮忙暗访便再好不过了。” 现男友得了便宜反卖乖,窥探天后前男友旧八卦情史。 确实不便。 徐胜男完全理解和同情崔佑的立场,当下便愉快的接下了这桩差事。 “凶宅的事情,就拜托长卿了,为了方便探查,你最好每月都来我这里住上几日。”崔佑重新埋下头,很自然的说出自己的建议,啊不,是命令。 徐胜男只好从命。 第16章 少了两具尸体 第16章少了两具尸体 这日早膳后,三人又在务本坊、崇义坊、宣阳坊等各坊查访,终于将所有走失少年少女的人家摸排了个遍。 直至日暮,都没有什么头绪。 只遇到一个小插曲,便是那同住在太平坊内的两户人家差点动手械斗,酿成大祸。 这两家住斜对门,一家姓赖,有个花朵般的闺女叫小梦,一家姓甄,有个俊朗风流的儿郎叫甄从心。 二人本有娃娃亲,谁知赖家买卖做大了,东市的铺位扩了三倍不只,加上一家有女百家求,便有了将闺女毁婚另许的念头。 谁知,赖晓梦一颗心早给了甄从心了,二人便各自拿了家里的钱,一起淫奔了。(大唐私奔犯法,故称淫奔) 赖家气急败坏,带人杀上甄家门去,非说是甄从心把他们女儿拐了去,要甄家还他们女儿,崔佑等人上门去,恰好赶上两家火拼。 赖家钱多,甄家人多,打的不可开交。 三人也不必访问了,站在门口,瞧了半个时辰热闹,便将事情理了个清楚。 小黑脚尖勾起一枚石头,顺势一脚踢进道旁的排水沟内,骂道:“赖家不愧是姓赖的,刚有两个臭钱就想悔婚,将来女婿考个功名回来,平步青云了,我倒要来看看赖家人跪舔的嘴脸!” “小黑,你还是少看些传奇话本,世间哪儿那么多赘婿翻身……”徐胜男刚吐槽了小黑一句,便见前面一个玄色短打的不良人喘吁吁的跑过来,大大的肚皮水豆腐般上下乱颤。 “崔寺卿,徐寺正,我可算找到你们了,大事不好了!你们还是跟我去义庄一趟!” 那胖乎乎的不良帅一手抹着汗,一边自我介绍:“贵人们叫我肥田便是。”小黑凑过去跟肥田套近乎,想提前打听一下情况。 徐胜男见崔佑装作不经意的挪到了自己身边,显然是为了避开肥田肆意挥洒的汗雨。 这个矫情的家伙。 长安城有句老话:北贵南贱东富西贫,正是点透了长安七十二坊的格局,崔佑一行要去的义庄就在长安城西南靠近延平门的永和坊。 义庄本是太平绅士为回馈乡里,广泽族人而建的宅院,日常负责分发衣物、口粮、借贷,广施资助族人科考路费等义举,当然也停放无主尸首,后来,这次要的职能反而最广为人知。 永和坊,义庄门口,围了一大群苦主的家属,轻则哭丧着一张脸,重则捶胸顿足,还有撑不住的老者早已昏厥在地,更有吵吵嚷嚷扭打在一起的。 徐胜男定睛一看,这些家属,几乎个个都是他们查访过的熟面孔。 虎子的父母、秀秀的爹娘、打起来的自是赖家与甄家。 马仵作迎了出来,向列位贵人行了礼,便递给来人一人一条沾了糟醋的帕子,一人两片生姜片。 生姜片用来贴着鼻孔,帕子掩住口鼻,以防尸臭秽物侵染。 一行人走进门内,刚出正月,天寒地冻,尸体不易腐坏,味道并不如何刺鼻,可模样却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这还是经过马仵作分类过,拿井水仔细冲掉蛆虫后的尸块。 但每一具都头骨碎裂、脑浆外溢,断肢残臂,软烂如泥,还有被不知什么野兽撕扯啃食过的痕迹。 马仵作递给小黑一个痰盂,小黑哇的一声,就把早膳吃的好料一股脑儿呕了出来。 “家属认过尸了吗?”徐胜男语气惨淡的问。马仵作立刻上前禀道:“家属都确认过了,这一具手肘内侧有黑毛杌子的是秀秀,这边这具戴着五彩绳蝴蝶扣珊瑚念珠的是晓梦,这边这具……” 在场人听马仵作将尸体一一介绍完,崔佑忽道:“这么说,此间并没有发现赖从心和虎子的尸首?” 那名叫肥田的不良帅,连忙呼啦啦翻着册子,一一核对走失人口名单和在场尸体名单,急急回报:“启禀崔寺卿,的确如您所言。” 不知为什么,听到虎子的尸体并未发现,徐胜男松了一口气。 “确定是少了虎子和赖从心吗?会不会是摔得太烂了?或是被野兽吃光了?亦或混在其他尸身之内?” 不良帅杜八斤直通通问道。 马仵作面色赤红,恼怒道:“哼,老朽不才,仵作却也当了几十年了,昨天傍晚这些尸块送来,老朽熬了个通宵才把脑袋胳膊归了位,杜帅若不信?可自己拼拼看!” 别看杜帅个子不高,脾气却不小,撸起袖子就要自己上。 徐胜男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 心说这两人都是有才干的拼命三郎,自然是信不过旁人,且有些脾气的。 于是连忙上来劝解:“二位别忙,马爷,我猜杜帅的意思是,想请教您老,判断尸体归属的依据是什么?” 马仵作见徐胜男一个堂堂五品大理寺正,竟尊称自己为‘马爷’,还用了‘请教’二字,老脸一红,连说不敢。 语气立时缓和不少:“依据或说是步骤有三:一是根据盆骨的特点先分好男女,再按照头颅分成不同的几人,最后按照肢体断裂的痕迹,野兽的撕咬痕迹,将其余的断肢与头颅拼在一处。” 说罢,又朝着杜帅的方向故意大声道:“都是肉身凡胎,岂有摔得特别烂的?你道是炖肉啊,还特别烂的!况就算遭野兽啃食,骨头总还在!” 这下,众人都不由得佩服马仵作的细致,杜帅则略显尴尬的哈哈大笑几声,也无人陪笑,反而更尴尬了。 “这些人的死因为何?又是从哪里发现的?”崔佑踱到一具尸体旁边,问道。 “这些尸体腐烂程度差不多,死亡时间基本一致,骨骼碎裂程度差不多,仅存的脏器均有内出血,口眼鼻均有血液残留的痕迹。” 马仵作顿了一顿,说出结论:“根据这些状况的严重程度来看,他们都是从悬崖顶坠落至崖底而亡,死后才被野狼啃咬。前者是致命伤,后者则是死亡后的撕咬痕迹。” 马仵作长出了一口气,继续道: “我的推断也与发现尸块的地点吻合,正是在终南山北麓的山脚下,那里没有官道,且十分险峻,平时很少有游人从此上山。且常有豺狼出没,而这些尸体就是在山脚下的豺狼洞穴附近发现的。” 马仵作的介绍详尽细致,有理有据。 徐胜男冲他满意的点头致意,老爷子立马捋着没剩几根的短须,抬起下颌瞥了一眼不良帅杜八斤。 “屠老丈,您节哀,为了早日擒获此案的真凶,请您帮咱们详细讲讲发现尸首的情形好吗?” 徐胜男走到第一个发现尸体的猎户身旁,将内袋里的一条素白崭新的帕子递给他。 那姓屠的老丈一身褐色粗布衣裳,外罩一件半旧磨损的羊皮马甲,皮色粗黑,头发花白。 他一脸颓丧的沙声道:“我闺女儿不见了好几日,我一个孤老头儿,除了寻她,总还要吃饭。 前儿摆摊时听说有老爷重金求购狼牙,老头子便壮起胆子上终南山的豺狼坳碰碰运气,谁知狼没打到,却发现了好些死人,我闺女也在里边儿,造孽哦,没想到老天爷要绝我,连我唯一的女儿都不放过啊!”说完便捶胸顿足大哭起来。 听到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人家嘶哑绝望的哭泣,在场人无不动容。 义庄外头也传来一阵阵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喝问:“究竟是谁把我儿从悬崖上推下去的,我找他拼命!” 在场人静默良久。 徐胜男在一具具尸体之间穿梭,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终于忍不住悄声对崔佑道:“崔寺卿,有事儿有些古怪!” 崔佑的目光也正落在一具男尸完整的手掌上,低声回答:“你也发现他们坠崖十分蹊跷?” 二人心有灵犀,徐胜男赶紧将马仵作请到跟前,悄声问:“马爷,崔寺卿和我都很奇怪,照我们推断,他们应当是被人推下山的,可一个正常人,怎么会任由旁人推你下山而不挣扎呢?” 马仵作年纪虽大,反应却快,点头应道:“徐寺正是想问,发现尸体的现场可有绳索捆绑尸体的痕迹?这也是老夫有疑问的地方,这些尸体并非被捆绑着推下山崖的。” “若没被捆住手脚,被人推下山崖,这么多少年男女,至少有一两个会用手抓住山石,或者草叶,手上至少应当留有些许痕迹才是。”徐胜男喃喃自语。 “徐寺正放心,老朽都细细查过,他们既不是被人踢下山,也不是被人用刀捅死,再丢下悬崖的,这就是最诡异之处,他们似乎都是自愿跳下悬崖,甘心赴死的。”马仵作说罢,又补了一句。 “此事现在疑点重重,我们还是暂时不要把这个发现公布出来,以免家属误会咱们想要尽快结案,故意扭曲事实,到时候闹将起来影响办案就麻烦了,徐寺正以为如何?”马仵作捋须沉吟道。 徐胜男点了点头,将身上带的银钱尽数掏出,递给马仵作,嘱咐道:“好歹给乡亲父老留一些置办丧事的费用,不够我待会儿差人再送些来。” 一回头,见崔佑也走过来,将腰间挂着的一对血沁镂雕四君子纹样的羊脂白玉佩解下,递给马仵作,漫不经心道:“这下总该够了。” 马仵作呆住了,并不敢接,这对儿玉佩看上去就算不是价值连城,也可抵得一匹千里良驹了,想不到崔佑竟如此轻易便许人。 见马仵作不接,崔佑只好将玉佩放在他手上,微微一笑道:“血沁不祥,我不喜欢,不如让它做些好事。” 徐胜男也惊讶的合不拢嘴,却不是因为崔佑过人的慷慨。 而是一个如斯惊才绝艳的男子,出身清河崔氏,累族清流名士,亲眷遍布朝野,为何偏偏委身做天后男宠呢? 瞧他今日将珠玉珍宝视为身外物的模样,总不至于是为了钱财出卖色相。 若说是为了平步青云,也说不通,他已有功名、才干傍身,又有族中长辈照拂,又何必出此下策,坏了自己和家族的名声呢? 莫非是因为,真爱? 实在令人费解。 正神游物外,忽听一人轻唤:“长卿。”徐胜男抬头,崔佑正双眼含笑的望着她。 莫名其妙,叫了他名字就没下文了,再看崔佑神色,一脸理所当然的‘你说呢’表情。 这才恍然,该轮到她徐胜男总结案情了,她清了清嗓子,以仅有二人可闻的声音总结道: 走失者死因确系坠亡,死后遭野兽啃食,疑点有三。 其一,众人究竟为何坠崖,又是以何种手段? 走失者如系自尽,不必从家中偷钱; 如系被人推下悬崖,并无挣扎痕迹,也无绳索捆扎痕迹; 如为人所胁迫,又是以何种理由威胁? 其二,为何独独缺虎子、甄从心二人尸首? 尤其需要注意甄从心,他与晓梦一起私奔,为何只有晓梦尸身,却没有他的? 其三,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只有一人,即屠猎户,他是否有不尽不实之言。 总结完毕,徐胜男微有些得意,看向崔佑,谁知他竟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唇角微翘,吐出一个字:“乖!” 乖?当她徐胜男是小狗吗?是三岁小童吗? 很快便反应过来,这个男人,在报昨晚的一‘乖’之仇,他那一脸的傲岸神色,仿佛在说:只有我崔佑可以称你为‘乖’,反之,绝不可以! “那接下来该如何调遣,也请徐寺正示下!”崔佑突然就把皮球又踢给了徐胜男。 调遣?示下?这不是他崔寺卿一向负责的吗? 她之前只是总结案情,从未制定过下一步的计划,更甭提号令众人了! “待我回去整理一下,明日再说。”徐胜男悄悄和崔佑讨价还价。 谁知崔佑的面孔突然就冷下来,语气生硬,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徐寺正,我说,现在,请你制定大理寺就此案下一步行动计划。” 徐胜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人真是忽冷忽热,喜怒无常。 刚才还慷慨解囊,现在就小肚鸡肠。 想让她当中出丑是,就为她说了一个‘乖’字,把自己的工作丢给她,还如此理直气壮!语气还这么糟糕。 好,说就说,徐胜男沉吟片刻,才高声道:“嗯……咱们后续的工作安排,嗯……大家各自认领一下。 第一,马仵作负责发放抚恤金额事宜,务必将丧葬费用,分发到每户,并将具体细节留档呈交大理寺。 第二,请杜帅负责,派人蹲守在务本坊吴大娘家和甄从心家门口,见到二人便送至大理寺问话,注意,是送,不是拿。 第三,也请杜帅负责,探查案发现场是否有其他人注意到尸体,重点寻访周围砍柴人、道人或是猎户,每日将寻访记录同样呈交大理寺。 任务分派完毕,看着马仵作、杜八斤严阵以待,众人即刻领命行动起来的勃勃士气。 徐胜男第一次有了一种别样的成就感,一下子理解了崔佑的用心。 他保护过她,也独自一人承担过来自上风的威压。 他从没有把她当做肆意压榨、随意背锅的工具人下属, 他那么着意的培养她,严格要求她。 他知道她面圣紧张,却从未掠夺过属于她的高光,甚至当着女帝的面称赞她。 他甚至在意她睡得好不好。 或许他是想让她成为可以并肩作战伙伴。 她忍不住带着赧然和感激的心情,回头看他。 却见崔佑也正一脸明媚的看向她,眼如上弦弯月,唇角翘起满意的弧度。 待对上她满含笑意的双眸,那种由衷的笑容才连忙及时收住,向来稳如泰山的崔佑,竟略有一丝兵荒马乱。 转眼神色如常,又恢复了那副戴着和煦面具,底下却淡漠入骨的模样。 午后的长安城,热闹非凡,东西市开市鼓早已响过,路上行人、拉货的驴车、满载而归的各国商旅,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真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一派盛世景象。 可在这无波无澜的晴好表象之下,又潜藏着怎样的寒冷与恶意呢?不到真相揭开的一刻,谁也不知道。 第17章 爬山吗 要命的那种 第17章爬山吗要命的那种 “咱们明日去爬山。”崔佑走在前面,漫不经心的语声自前方传来。 徐胜男顿时了然,跟在主人身边的小黑却挠了挠头,倒走几步,凑到徐胜男跟前,舔着脸问:“徐寺正,为啥崔寺卿让咱明天去爬山啊,不上衙门了?你们不是每隔十日才旬休吗?” “崔寺卿的意思是,咱们明天去终南山北麓的山顶,看看犯案现场。” 第二日,终南山北麓山脚下。 小黑和崔佑二人皆一身劲装,小黑人如其名,着玄色胡服短打,崔佑还是照旧穿着藏青色窄袖常服,乍见两人如此打扮,徐胜男忍不住小鹿乱撞。 果然,好看的人,穿什么都好看。 不过,崔佑他到底有多少件藏青色衣服啊。 “哎哎?徐寺正,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咱们是探案,又不是跑路,你背上怎么还背了个包袱?”小黑口称寺正,却围着徐胜男转圈儿嘲笑。 徐胜男窘迫的解释:“贱内听闻咱们要爬山,特地准备了些吃食……”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要跟她娘解释多少次,徐老妈才能理解,她真不是去春游,而是去查案。 见她不但负重,还没有登山杖,崔佑将手中的竹杖递给她,另一只手摊开,道:“拿来?” 她一脸懵:“拿……什么?” “包袱”崔寺卿惜字如金,她正不好意思的嗫嚅,包袱却一把被他抢去。 “崔寺卿,你不必如此照顾……老夫” “在下尊老爱幼,习惯了。”崔佑闲闲抛来一句,便顺着崎岖陡峭的山道爬了上去。 约摸两个时辰过去,三人才攀到半山腰,徐胜男心知二人身上都有功夫,唯有自己是个累赘,于是便闷着头拼命爬,却还是扯了后腿。 择了一处略平整的山石,崔佑忽道:“我累了。” 徐胜男却反对:“我还不累!咱们继续。” 小黑愕然的瞅着眼前这俩人,这个声称自己累了的男人,气不喘面不红,另一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累的,却已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脸上皮肉似乎都更垮了。 “我说的,不是感受,是命令。”崔佑语气柔缓,面容温暖,说出来的话却霸道肆意。 说罢,他将包袱递还给她,小黑马上急吼吼的凑过来,咕咕直响的肚子代替了问话,她笑着打开包袱,饥肠辘辘的三人立刻真香了! 还是老母亲有远见啊!背包袱有多累,此刻他们就有多馋。 打开两层布,一层油纸,三个纸包,里面是蒸醋鸡一只,酥油蒸饼一块、白切羊肉若干片。 三人囫囵吃了些,饶是崔佑,都连连盛赞好味道。 果然,饿是最好的饭。 直至日上中天三人才到山顶,才出了正月,本就十分寒冷,山顶风疾天高,荒草漫漫,巨石耸立,更显得凄寒。 顺着枯草被鞋靴踩踏弯折的痕迹,他们一步步走到了悬崖边,天上遥遥传来几声雕枭空鸣,崖下生着一两株歪脖子野松,几条枯藤缠附在松树和石壁之间。 站在崖边,徐胜男头脑发昏,双腿发软,却强撑着慢慢靠近,心跳如疾鼓,她伸长脖子想向下观察,却被小黑在背上一推,一扯,直唬得她险些魂飞魄散。 悬崖几乎直上直下,可惜山间浓雾笼罩,仅能看到一丈来深。 “从山顶的状况看,他们确实是自愿跳崖的。”崔佑皱着眉,下了定论。 “是,且悬崖边脚步整齐,毫无纷乱挣扎痕迹,倒像是排好队,依次跳下去,且跳的很远,意志坚定,甚至没人挂到崖下松树。”徐胜男如实描述着眼前景象,内心却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听老一辈人说,羚羊会在月圆之夜排队跳崖,是因为山神饿了,它们便自愿殉葬。”小黑盘着腿坐在崖边一块平旷的圆石头上神神道道的述说。 “哎?这是什么?”听到小黑惊喜的怪叫,另两人连忙过来一看,只见他手里拿了一枚沾满泥土的银簪,簪头雕成一朵含苞半开的玉兰,簪身则顺势雕了几片银叶,姑且算作花枝。 只是这只钗比寻常簪子略细略短,雕工成色皆平平无奇。 “从哪里找到的?”二人齐问。 小黑指了指大石内侧背阴处的一个小洞,接着把玩那枚银簪,喃喃自语:“这簪子的主人肯定是个妙龄少女!说不定啊,还是个大美人呢!” “这簪子,不是主人不小心落下的,而是被什么人藏在此处,否则不会插进土里,玉兰花?玉兰?对了,屠猎户的女儿是不是叫屠玉兰?” 徐胜男转向崔佑问道,她自己记性一般,他却是过目不忘,博闻强记。 “是。”崔佑拿帕子包着手,从小黑手中拿过银簪。“此乃赃物,归大理寺所有。” 小黑一脸的恋恋不舍,仿佛崔佑夺走的不是银簪,而是横道夺了他的爱,还是初恋那种。 马车辚辚辘轳,申时许,三人来到光德坊,跟着崔佑这个活地图,很快便穿街走巷,来到屠家所在的里弄。 “等一下!”走在最前方的崔佑忽然展臂低声道。 蹲在墙脚处的三人,依此探出了两个脑袋,崔寺卿自矜身份,抄着手站了起来。 只见屠家大门口,年过六旬的屠猎户正坐在门槛上,手持猎刀专心致志的削着一个小木人,对面一个7、8岁的小姑娘远远瞧着,想要靠近,却又不好意思。 “来,别怕,爷爷给你削木人儿……”屠老丈冲着小姑娘亲热而慈祥的招了招手,举起削了一半的小木人摇了摇。 小姑娘露出一口米粒牙,笑了一下,便一步步挪到了屠老丈跟前。 “到爷爷屋里,屋里有削好的小木人。”屠老丈指了指屋内,摊开粗粝的大手,小姑娘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小手放在屠老丈的掌中,由着他牵着进了屋。 另一只粗粝的大手,缓缓的,微微颤抖着,掩上了房门。 徐胜男猛地站起来,一头撞在小黑下巴上,疼的小黑刚要叫疼,便被崔佑一把捂住。 “干什么?”两个大男人异口同声悄声问。 “救那个女孩,快,晚了就来不及了。”她站起来,拔腿就往屠家跑去。 小黑和崔佑跟上来,小黑边跑边嘟囔:“你也太小题大做了,人家女儿刚刚没了,不过送小女孩一个木娃娃……” 不是,绝对不是,她知道,她就是知道,直觉告诉他,屠猎户看小女孩的眼神有问题。 崔佑飞身上前,借着门槛和石墩,轻巧的跃进屠家,反手抽开横木门鼻儿,三人站在院内,也不知谁先喊了一声:“住手。” 屠老丈正面目狰狞的一手捂住小女娃的嘴,一手解着自己裤腰带。 乍然听到喊声,屠老丈刚要撒泼发作。 不想一眼认出,来人竟是义庄见过的官府老爷,吓得连忙放开手,猛的推开女孩,带着哭腔辩解道:“各位官爷,我只是想给这丫头几个木娃娃,谁知她突然大哭大闹,我这才……这才捂住她……” “老流氓!老不羞!”是可忍,小黑不可忍,他上前一把揪住屠老丈,正要下手,突然刹车转身,轻轻将小女孩的小脸转过去。 暴力场景、少儿不宜。 接着,小黑对着屠老丈的‘使坏处’一通狂踢猛踹,当然,事前也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徐胜男冲过去,想将小女孩搂在怀里,却猛然想到自己现在也是个‘可怕的大叔’。 只得蹲下来,安慰道:“小妹妹,别怕,我们是好人,专门打坏人的,你妈妈呢?我们带你去找妈妈。” 谁知小女孩竟吓得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怔怔的睁圆了充满恐惧的大眼睛,无法聚焦的盯着前方的一片虚空。 停了半晌,才哇哇的大哭了起来,喃喃说着:“我怕,我怕!” 崔佑将院门大敞,果然,听到自家孩子哭声,一个粗壮妇人循声疾步冲进来,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 又拍又哄了好一阵,才问是咋回事,徐胜男将事情原委讲明,那粗壮妇人一声如雷狮吼,顷刻便唤了自家丈夫、弟兄风也似的刮过来。 孩子的爹爹、舅舅、叔叔先是拿臭抹布将屠猎户堵住了嘴,接着拳打脚踢好一顿暴揍。 这才将几位救下孩子的恩公让进自家屋里,纠集了里坊几个婶娘嫂子,几个媳妇婆子断断续续,讲起了屠玉兰的故事。 “对对,这簪子就是玉兰那孩子的,她就只有这么一只簪子,日日都戴着,宝贝的什么似的。” “哎,说起来也是造孽哦,玉兰也是我们从小看大的,娇娇怯怯一个小姑娘,就这么没了!” “屠猎户那条老豺狼,吃人不吐骨头的,起初,他从人牙子手里买了小玉兰回来,咱们都可怜他一个老鳏夫,怕将来没人养老买个闺女回来,谁曾想,哎” “他哪是从人牙子手里买的,我可听他吹过,是从鬼市一个拐子手里买的,跟旁人说是买了个闺女,其实就是买了个媳妇回来,可怜孩子才6、7岁呀,就被这么折磨!” “有回小玉兰还问我,她月信两个月没来,要不要紧,才11岁的孩子,我这才知道这个姓屠的,他简直丧尽天良,孩子身上被打的连快整肉都没有。” “这还不算完,那姓屠的狗东西没钱了,就把几个附近的无赖痞子老光棍请到家里去,哎,老天爷怎么不降雷劈死这个狗东西!” “管?怎么不管,我们也上门理论过,也找过里长,那老东西口口声声骂我们多管闲事,自己女儿爱怎么弄怎么弄,别人管不着……” “玉兰没了,你们猜这老豺说什么,他说,再去鬼市买一个就完事儿了。” 原来,那天屠猎户放声痛哭,不是哭自己女儿,而是哭自己的泄欲工具没了,自己的摇钱树没了,还要花钱买。 愤怒,不平,恼恨,同情,痛心,听者首先都被这种种情绪拉扯着心脏。 直到慢慢冷静下来,徐胜男才抓住了一个关键的连接点。 走失者分布在务本坊、光德坊、太平坊等各坊内,他们都是少年男女,除却赖晓梦,均家境贫苦,看起来,他们之间不再有丝毫共性。 除了一点,他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跟一个地方有关。 鬼市。 第18章 尸解还魂 第18章尸解还魂 务本坊,鬼市 这夜阴云密布,天色晦暗,一阵长风掠过,流云飞卷,天上现出一轮毛月亮,三个长长的身影循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烛,向鬼市走去。 小黑指着天上的月晕,突然凑到徐胜男耳边,指着天上的氤氲的月光,阴森森道:“徐寺正听过没有,老话说‘月亮长起毛,百鬼满街跑。’今晚就是毛月亮呢!” “我只听过‘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徐胜男刚答了一句,就被崔佑不着痕迹的把她和小黑隔开了。 “小黑,我容你与我不规矩,可徐寺正既是官身,又是长辈,你切不可随意与他玩笑。”夜里瞧不清楚崔佑面孔,只见他双眼灼灼,如同虎豹,显然是微微动了气的。 小黑与他共事多年,自然知道他脾气,忙肃然应了。 许是遵循‘毛月不出门’的规矩,今夜的鬼市人出摊的商贩并不多,徐胜男一眼就瞧见前面蹲着一个讨人厌的熟人。 这老汉正百无聊赖的蹲在一方羊毛毡前,毛毡上摆满了狼牙、牛角、鹿皮、貂皮、鴙鸡尾羽等野物。 “这个屠猎户,老畜生还敢出摊儿,我这就掀了他摊子去。”小黑怒气上涌就要冲过去。 “且慢,那边是秀秀家卖草药的摊位,最前头是吴大娘夫妇的馄饨摊,赖家做的似乎是胡姬、昆仑奴等私贩人口生意……”徐胜男阻住他,踮起脚尖,提灯四顾。 忽被一个淡黄袄子的姑娘撞了一下,崔佑眼疾手快,稳稳揽住徐胜男手肘。 她面上微热,那黄袄少女回身忙道:“对不住,方才跑的急了,今日参水猿小仙施展尸解还魂大法,你们不去看吗?” 说罢,便向巷子深处奔去。 “掺水圆儿小仙?听上去怪好吃的,师姐?还有什么还魂?这么破玩意儿!”小黑嘟哝着。 “是参水猿,西方白虎七宿之一,属水,为猿,至于早已失传的尸解大法和还魂秘术,说来话长,我们不妨去看看。”崔佑回眸望了徐胜男一眼,她心念一动,微笑颔首。 小黑一马当先,崔佑托起徐胜男手腕,略施轻功,三人很快便跟上了黄袄少女,七拐八绕,进了一间暗室。 四下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到‘嘻嘻索索’的衣料摩擦之声,徐胜男喘息未定,有些发怵,鼻中一阵阵芬芳与秽臭交织的气息直冲而来,手不自觉的握紧了拳,深吸一口气。 忽然一人气息轻抚过她耳畔:“别怕,有我在。” 是崔佑的声音,她瞬间心定。 “此处是民房改的,四面窗户皆被遮蔽,屋内约30几人。”崔佑继续在她耳边低语。 “你竟能暗中视物?”她不自觉便带了几分钦佩。 对方并没有骄傲的回应,只是更加细致,甚至是巨细靡遗的把整个暗室内的环境形容了一个遍。 崔寺卿,其实,真的不用连前方男子衣饰的纹样也描述出来的。 “奇怪,最前方搭起的高台上摆着一口棺材。”徐胜男只在听到这句时,愣了一下,难道参水猿小仙不是活人? 突然,正前方一盏灯烛霍然亮起,如同活物一般,一点点幽蓝烛火依次点亮,如同两条蓝色火蛇向站在最后排的人众袭来。 瞬间斗室清晰,人人脸上都笼罩上一层暗淡诡异的蓝光。 众人屏息肃立,笙箫之声乍起,随之白雾弥漫,一个身穿月白色纱衣的男子在雾气之中飘然若仙。 一阵掌声欢呼声响起,夹杂着几个男孩女孩压抑的尖叫:“参水猿、参水猿。” 徐胜男定睛一看,忍不住捂嘴偷乐,她还当对方真是超尘谪仙呢。 待看清了,才发现那“小仙”不过是个面黄肌瘦、尖嘴嘬腮的小毛头,一副偷穿了大人衣服,却强自镇定的模样。 那小仙倨傲的伸出手,将沸腾激动的呼喊压了压,道:“小人不才,正是参水猿小仙,今日废话不说,给诸位乡亲父老略略施展一下尸解还魂大法。” 又是一阵低呼。 “大家凑得近些,亲眼看看这个被我施了尸解大法的俗人。” 这参水猿小仙话音未落,只听‘嗖—咚’的一声,棺材板应声划开坠地,在场众人无不震惊,接着便跟苍蝇见了蛋似的的亢奋的围了过去。 徐胜男掩帕凑过去,崔佑伸手,修长指掌虚虚护在她肩头。 二人挤到棺材近前,她不由一怔,里面竟真的是个死人,不到二十年纪,皮色焦黄,口鼻面色皮下隐隐透出黯青,脖颈上暗紫色的尸瘢微显,颈部脉搏不跳,胸部毫无起伏。 竟已死了三四天了,这冲天晦臭原来是尸臭混合着干花椒辛香的气味。 小黑早就在最前排的v地段给二人留了位置,冲他们兴奋的招手,二人相视暗笑,都没领情。 “这不是赵十二吗?我说咋好几天不见他了!”人群中有认识死者的人低呼。 “此人俗名正是赵十二,大家后退几步,本小仙要作法了,小心被法力误伤!”参水猿小仙说罢,突然大喝了一声。 人群连忙后退,只听背后一声炸雷般的巨响,众人惊的连忙回头去瞧,只见方才暗室尾部那架破木隔板倒塌了,尘烟木屑乱飞,徐胜男只瞧了一眼,便回头去看参水猿小仙。 只见他一甩衣袖,将一块巨大的猩红帷幔甩向半空,帷幔将棺材整个兜住。 “啊!那死人坐起来了!”不知哪个胆小的颤声尖叫,徐胜男也看到了,在猩红帷幔的掩映下,那如血干涸般的满目殷红中,一个身影正缓缓的从棺材中坐了起来。 饶是她向来不信这些,也不由得心肝一颤。 难道真能将死人复活?那她父亲岂非也能……思及此,她心口剧震,向后退了一步,刚好踩在崔佑脚上,撞进他微温坚实的怀中。 崔佑轻轻扶住她,道:“哼,雕虫小技,不过是江湖骗子的幻术罢了,我年幼时就见过将人头变西瓜的,如今这个还容易些。” 是啊,期待混杂着习惯性的害怕失望,他又怎能知晓她这微妙的心思。 可随着那帷幔坠地,崔佑也怔了一怔,那已身故数日的赵十二竟然真的活过来了,此刻正如僵尸般,头身齐转,双目无神,以一种僵硬而奇诡的姿势,向在场人众打招呼。 瞬间掌声欢呼声震天,那参水猿小仙展开双臂,眯着双眼,安然享受众人的顶礼膜拜。 有几个老妪、少年都已跪在地上,“梆梆”磕起响头,口中殷切求告:“大仙显灵,求大仙救救我家……” 徐胜男神色顿时跟着飞扬,她从不嘲笑人愚昧迷信,人在真正绝望毫无办法的时候,为了至亲骨肉,再怎么荒诞愚蠢的法子,哪怕千金散尽、自尊全无,也会拼命尝试的。 “不对,这不是赵十二。”崔佑在她耳畔悄声说。 “为啥呀,我站在最前面,瞧的清清楚楚,这人就是刚才那个死人,那味儿我都闻到了!”小黑不知何时掠了过来,插口道。 “此人的脖颈处,比方才那具尸首少了一颗小痣,这赵十二,恐怕还有个兄弟叫赵十三。” 她依崔佑所言,定睛细细一看,的确如是,方才她特意观察过赵十二脖颈脉搏,那里确实有颗小黑痣无疑。 接着她便有些心虚,连忙假作伸手挠头,实则轻轻碰触自己耳后的小痣,还好贴的牢固,尚在。 “这口棺材比之寻常棺材深,想必那赵十二的尸身还在棺中。”徐胜男又看了一眼棺材,揣测道。 “大仙,求大仙也渡化咱们一起成仙!”那认出赵十二的人再次大声呼喊带节奏,接着便有好几个人跟风拜服在地。 小黑见所谓“尸解还魂大法”不过如此,悻悻然的闷头走出暗房,崔佑也拉着徐胜男一起出来。 一席厚厚的粗麻布棉门帘将“仙境”与尘世割裂。 初出暗室,三人都觉恍如隔世,东方的天际已泛着鱼肚白,空气略微有些憋闷,鬼市早散了。 “之前没发现,这儿竟有条漕渠。”徐胜男满眼欢喜,如同孩子,兴兴头的跑到水畔,大唐禁止向大街河道随意排放污水和粪便,家家户户制造的垃圾都由剔粪工统一回收变卖成肥。 是以河道水流徐缓,水质清湛,一条条河鲫鱼竟都冒了头,斜悬在河内,贪婪的吐着泡泡。 小黑欢脱的翻着跟头,蹲在河边,一脸的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你们谁有网子,我捞几条鱼儿回去炖汤,下雨前最适合捞鱼了!” 看到小黑这副馋虫上脑的模样,徐胜男不由大乐,突然,原本尚在一团迷雾当中的所有信息,似乎有一线光破云而出,微微照在她脸上,让她整个人呆立当场。 第19章 幸存者回来了 第19章幸存者回来了 晨曦的微光中,徐胜男站在漕渠边上发了一会子怔,突然站起身,顾不上血液猛然冲脑的目眩,她沿着漕渠一路向东,小跑着拐进一个巷子,抬头瞧见一户逼仄民宅的后院,十分眼熟。 果然,正是他要寻得人家。 身后的崔佑负手而立,小黑则百无聊赖的抄着一根老榆树枯枝有一下没一下的扒拉着水面。 “少年少女、坠崖、钓鱼、鬼市、成仙,崔寺卿,我觉得我已经把他们联系上了,虽然现在只是猜测,但我觉得很可能他们之间有某种联系。” 崔佑望着眼前的徐胜男,此人明明是已近知天命之年的大叔,说话时的那双眼睛却如青葱少年般灼灼生辉,似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与初看世事的率真,实在令人难解。 她说的虽然语无伦次,他略一思忖,便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 小黑将枯枝抛进水中,回过身来,垮着肩膀嘟囔道:“徐寺正,你快别卖关子了行吗?” 徐胜男转向小黑,唇角微微上扬,双眸熠熠闪亮,她先发一问:“你可记得这里是何处?” “普通民宅?”小黑耸耸肩,不以为意的四下打量着,崔佑提示:“此处咱们来过,是虎子家的后院。” 小黑这才恍然。 徐胜男继续道:“你还记得咱们探访虎子家时,他娘曾说,虎子平日里除了出摊,便是偶尔钓鱼,咱们方才从那参水猿小仙的暗室出来,自鬼市到此地,我猜便是虎子钓鱼的线路。” “啊?哦!你的意思是,虎子不是去钓鱼,而是去看参水猿小仙变戏法,顺便,钓了几条鱼?” “对,这就是虎子唯一的精神寄托。”她微微叹了口气,想起了那个没有心头好、没有朋友、没有娱乐生活、毫无存在感、很听父母话的惨淡少年。 “可漕渠这么长,你怎知虎子不是向右拐,而是向左拐去了鬼市方向呢?” “右边因为地势由高向低,水流相对湍急,左边地势平缓,静水流深。”徐胜男说了两句,见小黑仍是一脸茫然。 “右边鱼少,往鬼市方向鱼多。”崔佑略显无奈,冷冷插口。 “还有一个证据可以间接证明他去过参水猿小仙那里,就是吴大娘说,虎子临走前祝祷自己早日成仙。” “啊,好像……想起来了,你的意思是,失踪者都跟参水猿小仙的暗室有关?”小黑终于开了窍。 “对,我本来一直寻不出失踪者之间有何共同点,后来经屠猎户家附近的邻里提及,才发现原来每个失踪者都或多或少与鬼市有关,而鬼市鱼龙混杂、行商顾客众多,直至昨夜才歪打正着,找到了真正的切入点,参水猿小仙的暗室。”徐胜男说完,便陷入了沉思,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守株待兔吗? “不是!那参水猿小仙不过就是个变戏法的,虽然用双胞胎玩大变活人是有些不厚道,尤其是还拿死人当道具,但这跟秀秀他们自杀坠崖又有什么关系呢?”小黑于这关键处怎么想不通。 “携带财物,自杀坠崖,这两件看似矛盾的事情,该如何解释?我们之前最困惑的便是这些少年男女为何要排着队,如同被人下蛊一般,从悬崖跳下去。恐怕,‘成仙’就是他们被人‘下的蛊’。” “为了成仙,便要跳崖?他们是傻子吗?”小黑怒其不争的一拳砸在树干上,震得枯叶纷纷飘落。 “这只是猜测罢了,况且,今天看参水猿表演尸解还魂的时候,如果不是崔寺卿提醒,你不也信了吗?还说别人傻呢?”徐胜男言外之意,谁傻还不一定呢,大哥别说二哥。 果然,这一‘老’一少又开启了激情互怼模式。 崔佑默默转过身去,抬头望天,看朝阳也比看这两个幼稚鬼有意思。 “小黑有一句说的不错,为了成仙,便要跳崖寻死吗?旧卷宗里,润州府有一案,一男子谎称下凡历劫,诓骗多名女子初元,称与其双修对方即可成仙;北都太原旧案,一老者谎称自己乃是千岁老君,以此诓骗多人钱物。”崔佑将脑中旧卷宗信手拈来,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听了这话,徐胜男也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测,喃喃道:“谁都不是傻子,付出贞操也好、钱财也罢,目的就是为了成仙长生不老,哪有为了长生自杀的道理?骗子神棍也不是笨蛋,无非求财求色,何必害人性命惊动衙门?” “别叽叽歪歪了,我这就去把那参水猿小仙拿到大理寺审问!”小黑一拍大腿,便向那放了一口棺材的暗室飞掠而去。 约摸一盏茶时间后,小黑便拖曳着步子,臊眉耷眼的回来了,鬼市中人,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又岂能被他轻易抓住。 三人吃了早膳便直奔大理寺,门口早有人候着了。 只见杜帅和肥田,一瘦一胖,一黑一白,两眼下都是一片乌青,活似痨病鬼,偏又要在上司面前装的精神头十足,把唐朝‘当差人’的敬业和无奈演绎了个十足十。 “崔寺卿,徐寺正,好消息,大好消息,虎子、甄从心被我们缉拿……请、请来了。” 悬崖坠亡案里唯二的幸存者,回家了? “既请来了,便都去翠云楼。”徐胜男忍不住打量崔佑。 他虽昨夜一宿未将歇,一袭藏青色暗仙鹤纹路常服却连半根褶皱也无,墨色发丝束在冠中纹丝不乱,甚至身上还带着朝露的清气,面色被早膳的暖热熏出微微的绯色,在不良人们狼狈疲乏的反衬下,更显得神清气爽。 翠云楼乃是大唐长安名声在外的顶级食肆,酒巧绝味,胡姬貌美夭娇,连酒器杯盘都是纯银打造。 京中贵胄王孙、清客雅士、食客老饕都对翠云楼趋之若鹜,平日里极难订上位子。 因薪俸有限,上翠云楼下馆子,哪怕对身为不良帅的杜八斤,也是奢侈。 如今上司要请客,杜帅和肥田顿时乐开了花。 翠云楼三楼,酒阁内。 茶博士殷勤的沏上老君眉一壶,另放下八凉八热数碟果子点心兼之粥羹冷拼,便下去了。 “崔寺卿出手可真阔!”肥田低声赞道,他以为坐在楼下厅堂就已不错,谁知竟开了酒阁子,也就是所谓包厢,这可是有最低消费的。 虎子,徐胜男早就见过,此刻这少年正咬着唇,微蹙着眉若有所思,低头把玩着银质的空酒盏, 甄从心就坐在她正对面,是个挺好看的少年,面容白皙清秀,甚至带了一丝精致的女气,只眉眼不大舒展,背也微微有些驮,瞧着略有些巴结讨好。 “各位官老爷,小的真不是坏人,小的实在是有苦难言,那赖家本与我家有意结亲的,可她家在鬼市做人牙子发了歪财,便看不上我了!” “这些我们都知道,说说,为什么赖家小姐死了,你却全须全尾回来了?”杜帅一拍桌案,喝道。 甄从心吓得脖子一缩,忙道:“不是我杀了她呀,是她,对我有情,非要拿了家里的钱同我淫奔,我本瞧不上淫奔的女子,今日她轻易便从了我,他日谁知她会不会水性杨花,移情他人?” 这话一出,徐胜男都怒了,忍不住一拍桌子,喝道:“说重点。” “是,是,她说要与我淫奔,我便想着,反正她有钱,跑个十几二十里,生个孩子出来,带回岳丈岳母家,任他们再瞧不起我,生米煮成熟饭了,不由得他不认,谁知这个女人竟要我和她一起跳崖!” “在哪儿跳崖?” “终南山顶,各位官老爷,我真没害她,她哭哭啼啼的,非说我们没有未来,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让我和她双宿双飞,我劝了她半天,她死意坚决,非要跳,我有什么办法?”甄从心把自己撇了个干净,之后便开始岔开话题。 “求求各位官老爷,千万别把这事儿说出去,不然赖家那群老无赖会让我偿命的,求求各位官老爷了!” “那山顶上的其他人呢?他们为什么也跳下去呀?”肥田口里塞满了樱桃煎,温厚的含混道。 “没有啊,哪儿有其他人,就我们俩?怎么啦?还有别人也殉情了?”甄从心眨了眨眼,一脸困惑不解状。 徐胜男有些坐立难安,忍不住看了崔佑一眼,他微微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你呢?你为什么也没有从终南山悬崖上跳下来?”杜八斤突然厉声质问正在发呆的虎子。 虎子目光有些空洞,直直的望着杜八斤,缓缓说道:“什么悬崖?我从来没去过终南山啊?” 第20章 别对我说谎 第20章别对我说谎 “甄从心,还真是人如其名,真怂!你有没有在终南山顶见过虎子!”杜八斤又猛地转向甄从心,大声喝道。 “没有,我从没见过他,这为大哥叫虎子是吗?” 甄从心怯生生的瞟了虎子一眼,言之凿凿。 虎子却没有看他,一双眼睛木木的盯着桌面。 “各位官爷,那姓赖的一家子现在派人轮流堵在我家门口,要我给说法,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还扬言要我杀我,给他们家闺女偿命,你们,求求你们,能不能让我蹲大牢里避避风头。”甄从心睁大双眼,又是拱手又是作揖。 “你是真怂啊!这事儿是能躲过去的?再说了,大牢岂是你想蹲就蹲的?”杜八斤虎着脸,做势要给甄从心一拳,瞧着那副怂样子,人都气笑了。 “好,我们大理寺本就应该除恶扬善,你暂时过来避避风头也无妨。”徐胜男冲着甄从心一笑,应了下来。 甄从心听了,千恩万谢吉祥话话说了一箩筐。 杜八斤、肥田、小黑集体诧异的望向崔佑,都盼他拿个准主意。 “甄从心,既是受害者,也是关键证人,大理寺自当护他周全。”崔佑呷了口茶,状似随意的打了句官腔。 众人顿时叹服,果然,同一个意思,说法不一样那感觉就是不一样。 “翠云斋的馄饨是真好吃,都快赶上吴大娘的手艺了,对了,虎子,你失踪这些日子都去哪儿了?”徐胜男一边随意的问,一边捧着一碗鲜菘菜豚肉金钩馅儿馄饨不撒手。 听到有人夸自家馄饨的手艺,虎子的神色终于略微放松了一些,低头敛目,盯着手中的银杯盏,回道:“前几日去‘如也’赌庄试了试手气,小赚了一把,拿了钱想着去外头做些买卖,谁知才出京城,便被强盗劫了,钱也没了。” “哎,看来你命里注定没财,就算有哇,也是个过手财神的命,留不住钱,以后哇,还是别去赌了。”肥田一边撕着蒸腊斑鸠肉,一边谆谆教育小辈。 虎子微微牵扯起出一个笑意,便不再说话了。 正午温阳已上中天,冬日金黄的暖光笼上窗棂,照的人略有些倦意,小黑伸个懒腰便直接横卧在铺席设褥的暖塌上。 徐胜男犹在埋头苦吃,偷空与肥田激烈讨论斑鸠最馋人的烹饪方法。 杜八斤心思不敢放在吃食上,向着崔佑自觉汇报:“崔寺卿,接下来,我会派两个人送甄从心上大理寺,另派两人送虎子回家,照样先盯着,他所说赌博赢钱的事儿,也会即刻遣人去如意斋分号“如也”赌庄核实,至于他说的强盗嘛……” 杜八斤顿住了,没辙的搓了搓手,寻思能找哪个线人帮着打听。 崔佑见他为难,便点了点头,宽慰道:“强梁事宜,你无须忧心,余事就按你说的办。” 接着,又破天荒的嘱咐了一句:“你们……也注意休息。”果然,杜帅和肥田瞬间便在脸上写满了受宠若惊。 “又添了些菜,你们吃着,我先回大理寺了。”崔佑站起身来,走出酒阁。 徐胜男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满桌的佳肴,这样的取舍,对于她一个十五岁前,从没在外下过馆子的闺阁少女来说,太容易了。 她只犹豫了一瞬,便小小声坚定道:“崔寺卿慢走。”接着便举着伸向一味桂花甜酒酿芦花鸭子。 谁知崔佑立竟在门口不走了,头也不回的伸出一只手,略动了动指头,衣袂都未摆,冷冷道:“让上风等你,像话吗?” 对不住,是她飘了。 徐胜男连忙放下手里的金银丝牛乳酥烙,飞快擦了擦唇上的油,几步爬到门口,冲在座的诸位拱拱手,便屁颠屁颠跟着崔佑走了。 顺手还揣走了肥田悄悄递过来的一只打包好的熏鹅。 “长卿,方才的问话你怎么看?” “两个人都在撒谎。” “为何?” “甄从心和虎子自小便在务本坊长大,两家不过隔了几个巷弄,且二人常年在鬼市出摊儿,又年龄相仿,虎子头上还有个醒目的癞痢,甄从心说他见过虎子但不认识倒有可能,可他说从未见过虎子,那便是刻意隐瞒。” “甄从心提到虎子,略有些怯意,而虎子被他提及,竟看也不看他,这都不是寻常的反应。” “虎子说他案发前几天在如也赌钱,这好查,也很可能是真的,关键是后几天遇到强梁,这便不好查,也不容易拆穿,所以,后几天才是关键。” “虽然二人都可能在撒谎,但虎子戒备心更强,话更少,甄从心则惜命怕死,罗里嗦,话多破绽就多,以他为突破口比较容易。” 徐胜男洋洋洒洒说完自己的判断,侧头去看上风的反应。 正看到一副美卷:阳光为崔佑染了层金色光晕,而他懒洋洋的微眯着双目,睫毛纤长如蝶翼,扑扑闪闪的光影戏弄着笔直如峰的鼻梁,唇角翘起。 看的人心里直痒。 她有些赧然的低下头去,心中轻叹:他可真好看啊。 “很好。”他柔声呢喃出两个字,她感觉自己心里的花快开了。 “筷子都没停过,还能瞧出这么多,很好。”崔佑说完便大步向前走去,剩下徐胜男在后头臊的耳朵都红了。 “崔寺卿,你不懂,我这是拿吃作掩护,目的是为了让他们放下……嗝……戒备”她努力为挽回已经在地上疯狂摩擦的面子,可惜被一个饱嗝儿无情出卖了。 二人甫一进大理寺,小轩轩就如同一只巨型犬,向徐胜男兴奋的猛扑过来。 “我咋感觉着很久很久不见你了,小卿卿。”王定国围着她左看右看。 “是啊是啊,小轩轩。”她不擅长拂了别人的热情,也只好大大提高自己的欣喜程度,配合王定国僚友。 二人正诉衷肠呢,忽听崔佑轻咳了一声,看过去,只见这玉面郎君面寒如冰,这才撒开了手,分坐在各人位子上,开始或真或假的看起了案卷来。 徐胜男从囊中取出一枚细细的银簪,簪头粗制了一朵半开的玉兰,心中暗暗惋惜,好好一个玉兰花般的好姑娘,怎么就会经历如此绝望的人生呢?被养父屠猎户欺凌,更要沦为雏妓,供附近的烂污亵玩,这样的生活看不到一丝光亮,若是她,她真的有勇气活下去吗? 正怅惘着,忽闻到一股熟悉的檀木香气,抬眸一瞧,就见崔佑站在她面前,如琢如磨的清隽面孔上毫无波澜,他伸出一只冰骨雪肌的手掌,道:“屠玉兰的簪子,借我一用。” 就在此时,杜八斤忽然喘吁吁的冲进大理寺,还未开口便先下拜,徐胜男连忙去扶他。 心中暗奇:杜帅向来沉稳,今儿这是怎么了? 只见杜帅八字眉深锁,面孔紫胀,眼神闪躲着竟带了一丝恐惧和哭腔,他既不敢开口,也不敢起身。 “说。”崔佑沉声命令。 “崔寺卿,小人……小的该死,未能尽心履职,就在刚过去的一个时辰之内,甄从心和屠猎户,都……都死了!” 第21章 杀人诛心 第21章杀人诛心 “怎么死的?”崔佑和徐胜男齐问。 “在翠云楼,黑……黑大哥先走了,肥田先去方便,我站在酒阁子门口,等着甄从心和虎子出来,这时一个茶博士进去收拾杯盘,我也没多想……这时便听到甄从心一声惊呼,我忙抢进去一看,眼看着甄从心已从三楼的窗边坠出去了,那茶博士正要把虎子也推下去,我忙上前将茶博士制住,这才把虎子抢下来。” “那茶博士现在何处?”徐胜男急道。 “这茶博士咬破口中紫色的毒药,暴毙了。”杜八斤抿紧了嘴唇,双目低垂,全然不敢与崔佑对视。 紫色毒药吗?莫非是仙游紫?竟与毒死她父亲的是同一种毒药吗?思及此,她顿时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指甲死死掐进肉里。 她拼命克制着,却还是声音微微发颤:“那紫色毒药可是仙游紫吗?” “现在尚不知道,什么仙游紫?徐寺正您说的可是这味毒药的名字?”杜八斤抓耳挠腮,徐胜男打了个哈哈,便掩饰了过去,并未注意到崔佑眼中陡然泄露的一丝精光。 “那屠猎户呢?”崔佑不疾不徐的问。 “屠猎户死的十分蹊跷,他今儿上平康坊菩提寺祈福,正好赶上寺内众僧例行‘冬安居’,菩提寺前院的十七重塔也没有僧众看守,这老丈也是命该如此,竟独个儿爬上塔去,自最顶上直跌了下来,又恰好跌在巨烛台上,那巨烛台是为四月浴佛节法会特意准备的,一根根蜡烛签子锋利尖锐,还没来得及插蜡烛呢,先把屠猎户戳成了马蜂窝……” “这么说,两个人都是摔死的?”这也太巧了,跟失踪的少年少女们竟是同一种死法,徐胜男若有所思。 “街坊们都说,屠猎户和赖从心是被坠死鬼索命,活该遭了报应,尤其是屠猎户,死状极惨,可说是万箭穿心,浑身没一块好肉。”杜八斤说罢,便住了口,并紧了脚后跟,拘谨的站着等候发落。 “哼,屠猎户死不足惜,倒可惜了一块巨烛台,菩提寺恐怕要重做了。”徐胜男冷冷叹着,杜八斤被这话惊得撑大双目,又忙回复了低眉敛目的模样。 “这么说,如今与此案有关的幸存者,仅有虎子一人了?”崔佑沉吟道,杜帅听了,又一脸愧色的连连称是,并声称已将虎子送来了大理寺,并已带人将菩提寺围了,一一筛查凶手。 冬日里天暗的早,这时辰的大理寺,早过了掌灯时分,众僚属却不是伏案翻卷就是奋笔疾书。 “你怎么还不下衙?” “寺丞大人没走,我怎么敢走?” “您忙什么呢,不回家用膳?” “有没有眼力见啊,徐寺正都还在呢!” 小轩轩踱着方步晃悠到徐胜男身边,冲着崔佑努努嘴,幽怨道:“哎,自打这拼命三郎上了位,咱们就没消停过,我娘成日抱怨我不着家,王春娘家的小菊仙都想我了。” 徐胜男抬头无奈的看了王定国一眼,心有戚戚的也吐槽了一句:“可不嘛?”吐槽归吐槽,却仍执笔在黄麻纸上整理着本案的人物关系。 大理寺,西耳房,贮存历代法典旧案的藏书阁内。 夜已渐深,询问却仍浮在表面。 杜八斤、肥田、徐胜男、崔佑四人一同望向此案唯一的幸存者虎子。 平日里,杜帅和肥田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凶神恶煞吓唬,一个温情脉脉劝导,平常嫌疑犯也好,证人也罢,在这种攻势下,撑不过一个时辰便全招了。 谁知这虎子,却是个软硬不吃的闷葫芦,翻来覆去说的全是车轱辘话,徐胜男明知道他所言不尽不实,却苦于没有证据,也没有法子问出真相。 “你们出去,我单独和虎子聊聊。”崔佑发了话,余下三人只好出了藏书阁,将门掩上,可这样的热闹,又怎能忍住不看,于是徐胜男“倚老卖老”占据了最佳的门缝观察点,肥田和杜八斤二人则附耳倾听。 “你家一直就在务本坊吗?”崔佑一边笑问,一边轻轻以指节叩击黄花梨木案几。 “是,自我出生便在务本坊。” “平日里,你家以卖馄饨为生?”崔佑继续轻扣案几。 “是” “什么馅儿的馄饨?”崔佑继续边轻敲案几边闲聊。 “金钩虾米、山韭、猪肉、羊肉、荠菜、茴香” 徐胜男听着崔佑无聊的问话,不由暗自好笑,肥田低声道:“崔大人莫不是饿了?”三人相视而笑。 “你那天在悬崖上,是不是亲眼看着他们十几个人就这么坠下去了?”崔佑语气不变,动作不,仍然像聊馄饨一样自然的聊到数十条人命的血案。 “没,我不,没有,我说过,我从没有看他们跳下悬崖。” 外头的三人看不见虎子的表情,却都惊讶不已,完全不明白为何气定神闲的虎子会陡然如此紧张。 “我何时说他们是跳下去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日,甄从心不是说赖家姑娘是跳下去的?” “那日甄从心说他没见过其他人,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眼看就要有所突破,虎子却重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这只钗子你认识吗?”崔佑突然将屠玉兰的银钗举起来,虎子见到银钗,浑身剧震,右手抬了抬,又垂下去,重回平静。 “我不认识。” “这只钗子属于一个叫屠玉兰的贱籍女子,她不守妇道,背理忘德,竟然勾引养父,和屠猎户有了不伦之事,还多次勾搭坊内无赖地痞,倚靠卖春换来这一根银钗……”崔佑此刻的表情,寒冷彻骨,带着一种自上而下的鄙夷,似乎屠玉兰也好,虎子也罢,都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粒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 “放屁,放你的狗屁,你这个狗官!我不许你这么侮辱她!”虎子激动的站了起来,一边狂怒的嘶吼,一边劈手去夺钗子。 崔佑倨傲的撤后一步,高高举起钗子,阴恻恻道:“哦,对了?你想不想听听屠玉兰死时的样子,她小巧清秀的面孔被狼啃食的只剩下下……” 话还没说完,就被凄厉的尖叫和困兽般的嘶吼声打断,虎子再也支撑不住,紧紧捂住双耳,蜷缩在椅子上,呜咽起来:“我说,我说,我都告诉你,求你别再说了,求求你。” 虎子的心里防线被彻底击溃。 肥田和杜八斤如同花痴少女见了美男卫玠,冲进藏书阁中将崔佑围住,深佩他询问的攻心技巧。 徐胜男看了看呆若木鸡的虎子,又看了看毫无得色的崔佑,心中隐隐不安,她抄起一件薄被抛给抖抖嗖嗖的虎子,眼眸追上那人。 “你们先问,记录的细致些。”崔寺卿强笑着嘱咐了一句,便失魂落魄的往门口走去。 她默默拿起他的墨狐腋皮子大氅儿,跟了出去,初春的冷夜,寒风透骨,他的鬓发很罕见的微微乱了也不整理,任风摧卷。 更罕见的是他本是事必躬亲,精力充沛之人,此刻却显出一丝倦怠,大理寺的松骨纸皮灯在廊下翻飞,一盏孤灯在他颀长的背影上曳动,竟让这副峻伟的身躯显出一丝形单影只的寂寥。 迟疑了一瞬,她还是微微踮起脚尖儿,将大氅披在他背上,崔佑转身,面上有一丝恍惚。 “崔寺卿,你怎么了?”她尽量装出一副长辈关怀晚辈的慈祥来,想要消解心中升腾的暧昧。 见他怔怔望着自己不说话,她忍了许久,还是开了口:“想不到,崔寺卿对问讯攻心之道如此擅长,虽……残忍,却着实……有效。” “呵,残忍吗?”崔佑扯出一个略带悲凉的嗤笑,徐胜男愈加困惑,也有些后悔,却仍直言:“故意侮辱对方心爱之人,直刺对方最深的愤怒和恐惧,确实残忍。” 其实她最想问的是,他,出身书香大儒之家,为何懂得这些。 “你可能好奇,我为何会如此……残忍,你可知道,我小时候,就是被这样讯问的。” 他眸光黯淡,眉头轻蹙,微微撅起了嘴,仿佛自己重又变回那个无助的幼童。 “为什么?是谁这么残忍的对待一个孩子!”徐胜男出离愤怒。 “是我爹,为一块糖。”崔佑轻轻吐出几个字,仿佛轻巧的推下了心口的巨石,说罢,深深吸了一口冬夜沁冷的寒风气,又恢复了那副和煦带笑的假面:“哈,一时忘情,让长卿见笑了。” 说罢,便一展大氅,阔步向藏书阁走去,他身上那件墨狐腋裘披风犹如深夜的海浪,漾开一道道涟漪般的幽暗光晕。 让她的心湖也再难平静。 这个人的心里,究竟藏着有多少秘密? 第22章 只羡鸳鸯不羡仙 第22章只羡鸳鸯不羡仙 务本坊,鬼市,巷弄里某间暗室。 外面是二月寒春,长安城内水网密布,河面冰雪未消,屋内却是人头攒动、热气蒸腾。 一对少年男女在人群中分外出众,少年浓眉大眼、猿臂蜂腰,着一身褐色不起眼短打,身形挺拔,瞧着竟像个练家子。 那少女一张团团圆脸,俏丽的杏仁眼配小琼鼻,不说话时上唇也微微翘起,略带两分嗔,更显得她格外娇憨俏皮。 她着一袭糠米色无纹饰的齐腰襦裙,外罩一件半旧鹅黄小袄,只腋下绣了几朵嫩黄色连翘,显是为着打个好看的补丁。 “你可以叫我狗哥,你姓什么?”说话的是那浓眉大眼的俊美少年郎,他说话间,又往少女跟前凑了凑。 对面的黄袄少女嗔他一眼,啐了一口,并不理会。 干干晾着他半晌,瞧这少年尴尬的冲她笑得讨好,才面色微红,扬起下巴,小声回说:“本姑娘姓黄。” “黄姑娘你也爱看大仙儿变戏法呀。”见佳人略假辞色,那少年郎便来了劲儿。 “不许你这样说娄金狗小仙!他们不是在变戏法,他们是仙人施法!”黄袄少女眼睛亮闪闪,冲着少年横起眉毛竖着眼睛。 瞧她气的生动可爱,那少年更卖力调侃起来:“娄金狗?哈哈哈,和我狗哥还是本家呢!” 那少女果然脸色更红,气得扭过脸去,不再理会那俊秀少年。 他见对方真生了气,也自觉很没意思,忍着不再出声。 木架子搭起了的临时戏台上,瘦长条儿身材的娄金狗小仙正给一个病入膏肓的老妪现场治病。 “瘟神虽已侵入你五脏六腑,然你今日碰到小仙我,确实是你的造化!”那娄金狗小仙口里叽里咕噜念着仙咒,边跳边唱,一忽而烧符咒,一忽儿喷火球儿,下边站着的围观群众眼神麻木、翘首以盼。 “这跟我们村儿跳大神的婆子有什么两样啊?”那少年小声咕哝着,眼风不自觉又飘向身边馨香的少女。 “阿狗,你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美的大姑娘吗?”黄袄少女白那少年一眼,翘起嘴来。 名叫阿狗的少年咧嘴窃笑,立刻回嘴:“你不看我,怎知我看你,怎么?娄金狗小仙变戏法不如你狗哥好看吗?还有啊,我不叫什么阿猫阿狗,我叫狗哥。” 那少女听了“阿猫阿狗”几个字,噗嗤一笑,心说这人也还不太笨。 二人又盯着前面念念有词的娄金狗小仙瞧了一会。 黄袄少女终于也承认自己的无聊:“阿狗,你不觉得一天到晚对着老妪、死人施法很没意思吗?” “那你想施法变什么?” “变衣裙啊,上面绣着大多大多的月季花儿、牡丹花儿、海棠花儿,要么变珠钗?一颗珍珠比大拇指头还大!这多漂亮。”黄袄少女一脸憧憬。 那少年瞧着她牛乳酥烙般的娇美容颜,想象着她穿上华服美裙,珠围翠绕的模样,也不由得有些痴了,可说出来的话却走了样:“这些有什么了不起,有钱就能买到啦!” 这话一出口,便刺伤了少女的自尊心,她低头赫然发现自己绣鞋尖上有个小小的孔洞,今儿出门时竟没发觉,连忙将绣鞋往后缩了缩,打定主意再不理会他。 又是一阵沉默。 “那你叫娄金狗小仙变给你衣裙珠宝了吗?”那少年不会软语哄女孩子开心,也不愿意放下脸面道歉,只能没话找话,追着她问下去。 “我上回叫他施法变裙子给我,他说只要我赤条条躺在他炕上等着,他立刻就能做法变一条给我。”黄袄少女冲口便说出来,自己先臊的满面通红。 “那你怎么说?”少年不知为什么,一股气血直冲到头顶,胸口憋闷的要炸开,把一对醋钵大的拳头捏的咯吱有声。 “自是不答应了,我想自己学会仙法变衣裙珠宝,倚靠谁都不如倚靠自己。”黄袄少女白他一眼,说的理直气壮。 那少年立刻放松了拳头,满腔怒气瞬间转为无比欣喜。 女孩子真是好生古怪,不知她们会什么邪术,总是让他的心情像家乡的海潮似的起起落落。 转眼曲终散场,人潮退去。 那黄袄少女假装不经意的问道:“三天后参水猿小仙施法,你还来吗?” “那你来不来?”少年睁大眼睛,忽然凑到少女跟前,二人呼吸可闻,近在咫尺。 那少女挥手打开他,跺着脚便走,走了几步又回眸笑道:“我每回都来的!” “那我也来!”少年欢欣鼓舞的大呼小叫。 黄姑娘,黄姑娘,你是冬天里的一勺蜜糖,挖起来硬邦邦的,尝起来冷冷的却也甜甜的。 二月廿一,毕月乌小仙点石成金。 少年少女聊到了他们的故乡,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之所以背井离乡,一个因为战乱,一个因为饥荒。 二月廿四,娄金狗小仙返老还童。 他二人聊到了童年时光,乞巧节手最笨的黄毛丫头,笑话着小时候老被欺负的毛头小子。 二月廿七,参水猿小仙尸解还魂。 两个人似乎已经认识了很久,熟络到可以借钱的地步。 “黄姑娘,我钱没凑够,你能借我一点儿吗?改日我成了仙,便还你!”少年凑过去,眯着眼睛,笑的灿烂,摇晃着黄袄少女的衣袖。 “哼,你到时候成了男仙,我成了女仙,咱们都不一定在天庭的一处,你怎么还我钱?”黄袄姑娘一拳锤过去,却还是从怀里掏出几颗散碎银子,用力地按在阿狗手心里。 “人家绣蝴蝶儿绣的眼睛都瞎了才赚了这么几个钱!”姑娘嘴已经翘起来了,阿狗忙攥紧了钱,凑上前去,呲着牙傻笑。 那碎银子还微微带着暖和的体温。 二月廿八。 据参水猿小仙说,今儿是个鸡犬升天的良辰吉时,不过据他说,能不能白日升仙,还要看机缘造化。 “太巧了,咱们两个都有仙缘。”少年喜滋滋的去扯黄袄少女的衣袖,他们与其余十个少年少女,已经穿上自己平日里最好的衣裳,喜滋滋的在参水猿小仙的带领下,来到了升仙圣地。 只见参水猿小仙身着金缕仙袍,一枚白玉簪定住发髻,也不显得尖嘴猴腮了,尤其今日在他的周身还笼罩着一层飘飘渺渺的仙气。 凌晨的终南山,云山雾罩,寒气湿冷刺骨,参水猿小仙正盘腿坐在山崖边的圆石上,口中振振有词,念着谁也听不懂的仙祷祝词。 他口中吟讴哼哈了约摸一炷香十分,这才满面肃穆的大声宣告: “各位善男信女,把你们的黄白之物放下,并向仙长供奉自己心爱之物,就可以去仙崖前列阵了。” 少年和黄袄少女互看一眼,满脸的紧张、兴奋与期待。 “黄姑娘,你马上就要变成七仙女之首了,将来,五颜六色的衣裙袄子,穿也穿不完。” 黄袄姑娘冻得直发抖,唇色苍白,却仍笑靥如雪莲:“阿狗,咱俩成了神仙之后,你可别忘了……”她到底羞赧,说到一半,就变成:“你可别忘了还我钱!” 少年微微失望,不好意思的搔搔脑袋。 二人一起走到了终南山悬崖边,崖下雾气袅袅,依稀长着一颗歪脖子松,再往下面是什么,谁也瞧不见了。 待得少男少女们列队完毕,忽听参水猿小仙一声尖啸响彻山谷,回声激荡,蛊动人心。 待得最后一声回响消弭于空谷,忽然,自白雾蒙蒙的山间升腾起冥冥仙乐。 琵琶并笙笛合奏,洞箫与筝鼓齐鸣,那袅袅仙乐,在空谷悬崖间流淌回荡,如老鱼跳波,如雏凤清啼,如新泉落珠,如兰碎玉泣。 众少年男女不由得痴了。 正在此时,那薄暮冥冥之中,似乎有几个人隐隐约约的飞升上来。 待得近些,众少年男女才发现,他们个个神姿仙貌,衣衫流金幻彩,衣袂蹁跹,有的腾云驾雾,有的御剑而来。 “我的娘啊,竟然叫我看见仙人咯!” “快看呀,有人在雾中飞呢!” “乖乖不得了,爹,娘,咱老巴家要出仙人咧!” 少年男女们纷纷跪拜,砰砰磕头。 “参水猿小仙,这就是传说中的接引仙人吗?”黄袄少女雀跃的问道。 那端坐在圆石上的小仙法相端严,沉声说:“众善男信女,此乃仙界接引小仙,若有心今日升仙的,便跟他们去!” 众少年男女连忙站起来,站在仙崖边,却都踟蹰起来,谁都不敢第一个跳下去。 “阿狗,咱们俩一起跳,他们都没种,既要成仙,又不敢跳!咱们便做第一个跳的,到时候位列仙班,我要做第一,你别跟我抢!”黄袄姑娘说罢,一把拉住少年,向悬崖边直冲过去。 第23章 羽化而登仙 第23章羽化而登仙 那少女一门心思要位列仙班榜首,扯着少年便想终南山悬崖边飞身跃下,少年不妨被她身子急速的下坠力猛地一扯,也跟着坠下崖去。 “小黑”伴随一声急吼,只见一个身影如离弦之箭一般,瞬息便掠到崖边。 仙乐骤然停止,悬崖下一片寂静,云雾如羽纱般飘忽涌动,令人浑无把握之力,崔佑茫然四顾,喘息未定,却仍不愿相信的紧紧盯着面前的一片迷雾。 忽然,一只熟悉的微黑大掌冲破迷障,一把扒住悬崖边凸起的尖锐石头。 崔佑这才粲然一笑,一把紧握那只手掌,使足了力气,将坠下山崖的两人缓缓拖拽了上来。 一众少年男女原本被眼前景象震慑,此刻反应过来,立刻吵吵嚷嚷的围了上来,要跟崔佑理论。 那与黄袄少女一起坠崖的,正是小黑。 他眼疾手快,飞身窜到参水猿小仙跟前,扬手便封了他几处要穴。 少年少女们吵闹喧嚷的更凶了。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来破坏我们渡劫升仙?” “这人会邪术,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参水猿小仙!” “参水猿小仙,快快用仙法惩治他们!” 崔佑见众男女仍执迷不悟,只冲着悬崖底下高声喝道:“长卿,你那边如何了?” 余音袅袅。 半晌,崖下传来徐盛男的声音:“差不多了!崔寺卿,你们且等等我。” 众少年男女正面面相觑,这时,不良帅杜八斤与大理寺众僚也登上了终南山悬崖,众差役将十几名‘善男信女’团团护住,众人皆翘首以盼。 东方既白,雄鸡报晓,一片栀黄赭炽的朝霞点燃了大半天际,山中薄雾渐渐散去,原本迷雾重重的悬崖,此刻悚然直下,深不见底,令人望之目眩。 “是时候了。”崔佑沐着晨风立在崖边,衣袂猎猎,谪仙般流风回雪。 他对这犹自崩溃哭泣、伤怀谩骂的少年男女说道:“你们来看,这就是你们方才看到所谓接引仙人。” 众男女颤颤巍巍走到崖边,互相搀扶,齐齐向下看去。 只见山崖中出现了一只巨型的八仙过海风筝,由引线牵着,在风中飘摇招展,呼啦啦直响的怪声仿佛在无情的嘲笑。 哪还有半点仙姿! 细看这八仙风筝,虽描绘的活灵活现,可若没了雾气加持,便也不过是一支略精致些的风筝罢了。 少年少女们不敢置信的细细瞧着风筝,指点着低低议论着,半晌,就都不再说话了。 “长卿,奏乐。”崔佑沉声下命。 这时,鼓乐笙箫一齐奏响,与方才的“仙乐”一模一样,且声音越来越近。 定睛一看,只见徐胜男和虎子带了一班乐师,一边奏乐一边走上山崖。 众乐师们眼神慌乱四顾,见众差役都为崔佑马首是瞻,便连忙奔过去大呼冤枉。 “官老爷,官老爷,咱们是冤枉的呀,就是他,毛猴儿,他花钱雇我们在山洞里吹拉弹唱,给的钱别比人家婚丧嫁娶还高,我这才把一班老伙计叫来帮他,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呀!”为首的乐师指着参水猿小仙,跳着脚的又哭又骂。 小黑‘噗嗤’一笑,原来参水猿小仙叫毛猴儿啊,这名字可接地气多了,也与他相称多了。 “你们可瞧见了?所有的一切都是这帮神棍制造的假象,所谓升仙的良辰吉时,就是当天必须有雾,只有这样,八仙过海风筝一放,音乐一起,咱们才会因为看不清楚,因为仙境般的氛围感,盲目的相信这些所谓的‘仙人’。” “参水猿小仙,原名毛猴儿,毕月乌小仙,原名乌鸦,娄金狗小仙,原名狗子,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小仙,不过是在西市学过些小把戏,懂些幻术的皮毛罢了。” “尸解还魂的表演者是姓赵的同胞弟兄,一死一活;点石成金更简单,不过是手中藏了硫磺和金粉;而那个被仙法治愈的老大娘就是毛猴儿的老子娘,身体本就壮如牛的。” “你们难道没发现,他们所谓施展仙术,翻来覆去就三种花样吗?” 小黑和徐胜男一唱一和,把众“小仙”扒的连底裤都不剩了,众少年男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叽叽喳喳的讨论起来。 远远看见衙役们押着三名小仙,连同那大病初愈的老妪,尸解还魂的赵家弟弟都被结结实实捆上了,也就不再有何怀疑了。 小黑笑嘻嘻的凑到黄袄少女跟前,拿肩膀轻轻撞了撞她的胳膊:“喂,还不叫声好哥哥,你狗哥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哦。” 那黄袄少女冷冷的看了眼前的少年一眼,合上双目,一言不发,小黑惊讶的望着她,竟看到她脸上浮现出一种特别伤心失望的神情来。 “黄姑娘,你怎么啦?你说话呀……”小黑与往常一样,摇着黄袄少女的袖子。 那少女也不挣开他,过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复而又笑,眼中留下泪来。 少女满脸全是大失所望的哀凄,突然爆发道:“他们是骗子,骗的我差点去死,可我更恨你,我本可以带着希望去死的,你却既骗了我,又救了我,把我唯一的希望全毁了,全毁了……如果可以选,我宁愿选择跳下去。” 小黑向来一根筋,哪里能懂得这般矛盾复杂的痛苦情绪,只怔怔出神,紧紧抓住黄袄少女的胳膊,防她真的跳下山崖。 突然,杜八斤大吼一声,一把抓住毕月乌小仙的下巴,崔佑和徐胜男连忙冲过去一瞧,已经晚了,那名叫乌鸦的少年,已经服毒自尽,口中赫然又是诡异的紫色,他翻着白眼,呕吐物沾满衣襟。 “快,快制住另外两个。”徐胜男高声道。 可还是晚了一步,那厢娄金狗小仙也咬碎了毒药。 不知是否被这诡异的死亡气息感染,一个‘妄图升仙’的少年竟然趁众差役不察,一个箭步冲到崖边,一声不吭,直挺挺的跳下崖去。 眼看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相继殒命,杳无声息。 活着的人个个心中剧震,相顾无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只听得一连串嘲弄的长笑。 笑声发自三名小仙中唯一活着的参水猿小仙,这本名叫毛猴儿的年轻人,夸张的咧着嘴,露出残缺参差的牙齿。 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你们还以为我是罪人,我告诉你们,对他们来说,我们就是天上的神仙,是全天下最善的善人,生活才是真正的凶手,他们已经被折磨的快要死了,我们只不过在他们死之前,用我们的聪明才智给他们编织一个好梦罢了!我们何罪之有啊?” 生活才是真凶,我们何罪之有啊? 参水猿小仙扯着嘶哑的喉咙,发表着疯狂的演说,奇怪的是,竟没有人能够想出如何反驳,更有几个差役听得暗暗点头赞同。 小黑跳将出来,一巴掌招呼在参水猿小仙脸上,啐道:“乌龟王八蛋,我看你个棒槌自己也过的不咋样,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升仙?你怎么不骗骗你自己,给你龟儿子编个春梦做做?” 边说边左右开弓,接二连三抽了毛猴儿十几个大嘴巴。 小黑啊小黑,有的时候,徐胜男真的很佩服他,那种一根筋的执着和信念,最适合用来拨开诡辩的迷障。 “不好,他也要吃那个紫色药丸了!”虎子跑到小黑身边,连忙捏开参水猿小仙的下巴。 崔佑和徐胜男先后跑到近前,却只来得及看到参水猿小仙干呕连连,目光渐渐涣散,浑身抽搐,面容逐渐扭曲,喉头发出“嗬嗬”的声响,最后终于再也不动了。 马仵作一一验看尸首,肥田带了一队不良人去山崖下给那坠崖少年收尸,杜帅则领人一一询问案件细节,大理寺录事主理详查记录。 一个时辰之后,杜八斤和郑录事一齐向崔佑汇总案情。 “崔寺卿,根据我们的调查,结合赵十三、毛猴儿娘等人的供述,本案的全部凶嫌均已服毒自尽身亡。此毒物剧马仵作验看,就是砒霜与红花混合而成,加红花无非为了活血加速毒物起效,紫色也是花汁染料调了些金石粉罢了,并非……并非是……” 杜八斤说到最后,声音略低,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徐胜男一眼,她知道,杜帅的意思是毒物并非她所猜测的仙游紫。 郑录事翻着卷宗,一板一眼接着说道: “另外,本案还牵涉到两件疑案,一则是甄从心自翠云楼坠亡,二则是屠猎户自菩提寺十七重塔坠亡。其中,甄从心案的凶手也已服食毒丸自尽,屠猎户一案,想必也是妄想升仙的愚昧信众所为。” “我们今日回去便会差人将务本坊其余信众一一筛查,相信不出三日,便可结案了。”杜八斤汇报完了情况,便信誓旦旦打起了包票。 崔佑负手而立,始终不置可否,听到最后,才看了徐胜男一眼,问:“长卿,你怎么看?” 徐胜男正蹲在地上,手中拿着几片枯树叶,口中念念有词的嘀嘀咕咕,被崔佑点了名,半晌才反应过来叫的是自己,赶紧站起来。 谁知起的猛了,两眼一阵发黑,崔佑赶紧伸手揽住她双肩。 “咳咳,人老了,不中用了。”徐胜男尴尬的打了个哈哈,接着正色道:“崔寺卿,杜帅,郑录事,我觉得本案主谋另有其人。” 第24章 读心神探 第24章读心神探 “主谋是谁?”杜八斤第一个叫起来。 徐胜男略略提高了声音,叫到:“主谋是白虎大仙。” 见长卿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崔佑会意,站在了一人身侧,阻住了他想要趁乱逃跑的意图。 杜八斤和肥田一头雾水,小黑沉不住气,高叫道:“谁是白虎大仙?只有三个小仙,哪儿来的白虎大仙?我可从没听说过什么白虎大仙!” “虎子,我方才叫白虎大仙的时候,你为何看了我一眼?”徐胜男直视虎子双目,缓声问。 “是,我曾经是妄想着成仙,也差一点从终南山顶跳下去,参水猿小仙曾经威胁过我,我临时变卦可以,但绝对不能跟别人提起此事,否则他就要我的命,甄从心就是被他的人推下了翠云楼的,我也差一点被推下去,两位官爷亲眼所见。你不能为了升官发财,就随便攀诬我。”见一向讷讷寡言的虎子突然变得如此词锋犀利。 徐胜男就知道,她恐怕说对了。 “那日在翠云楼,肥田出恭,杜帅背对酒阁站在门口,酒阁内只有你、甄从心和茶博士三人,若茶博士趁甄从心不查将他推下楼,你应当最先发现并惊呼,可从始至终,只有甄从心坠地惨叫,你却毫无反应,直到杜帅回头,才看到你和茶博士扭打在一起。除非茶博士是经你授意的。”徐胜男说完,杜八斤这才恍然。 虎子却冷笑:“怎么,徐寺正要治我一个处变不惊的罪过吗?” 她不理会虎子的暗讽,抿了抿唇,继续道: “翠云楼中,你曾说道,前几日你身在如也赌钱,我们核实过,确实如此,可后几日的去向,你撒了谎,根据线人的汇报,京城周边的盗匪为红缨帮管辖,帮规便是劫富济贫,又怎会打劫你呢?” 此话一出,众人微微哗然,官差衙役都暗怪徐胜男说话莽撞,有些话,大家心知肚明,却如屋内大象,都很默契的看破不说破。 果然,崔佑低头忍笑,虎子也拿住了道理,大声道:“这敢情好,怪不得匪患时常作祟,不得除根,原是上面有人庇佑啊!” 此话一出,徐胜男也有些气急败坏,不与他理论此节,又想起另一处,理直气壮道: “还有一处,那晚大理寺藏书阁中,崔寺卿询问你簪子的来历,你说这簪子是屠玉兰送给你的,可你知道我们是在何处找到这枚簪子的吗?就是在那里,悬崖边小仙施法的圆石台下面,这枚簪子被人戳进泥土暂时保存,而这块圆石,是被受害者视为圣石的,只有所谓‘仙者’才可以接近。 虎子依旧镇定,只眼珠微微转动: “不错,是屠玉兰先送给我,我又将它作为心爱之物供奉给参水猿小仙,至于谁将簪子藏在圆石下,我就不知道了。” 好,果然早想好了应对,徐胜男祭出大招: “那你方才为何大呼‘不好!他也要吃紫色药丸了?’你怎知众小仙死时服食的毒药是紫色的?” “是你们方才自己说的。”虎子声音隐隐发颤,犹自挣扎。 “胡说,是你先说的紫色!”饶是徐胜男自认记性不佳,也只有崔佑清晰知晓她是对的。 在场其他人只模模糊糊记得,确实提过几回紫色毒物,至于谁先谁后,竟无人能确定。 徐胜男不欲同他就此争辩,深吸一口气,只叹道:“其实你知道,参水猿小仙本来并不准备自尽的,你假装要去帮忙,防止他自尽,实则将紫色毒丸压进他喉咙里,是不是?” 不等虎子开口回答,崔佑已上前执起他右手,只见他手指上尚残存着很难搓洗掉的紫色痕迹。 “参水猿小仙死状与前两人不同,他是先干呕,之后才毒发身亡,之所以会干呕,自是因为未经咀嚼,便被迫吞服紫色毒物的缘故。” 全场寂然无声,山风鼓荡着耳鼓膜。 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那个瘦小嶙峋,毫不起眼,头上长着癞痢的少年身上,人人心中都暗暗惊叹,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平凡至极的少年,竟有如此毒辣、周密、冷酷的一面。 虎子坦然的享受着众人的目光,哪怕这瞩目中的含义多半是恐惧,但无论如何,也好过被无视,不是吗? 他望了望东方初生的一轮红日,灿烂的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只这一瞬,他才有了一丝少年不知愁的模样。 就这样望着并不刺目的阳光许久,他才终于点了点头,承认道:“对,毒死参水猿小仙的确实是我,指使茶博士推甄从心坠楼的也是我,至于屠猎户,是他咎由自取。” 顿了一顿,他眼中闪现一丝得意,继续道:“有一点你说错了,我不叫白虎大仙,我叫白虎天仙。” “所以我就说啊,这摩天教迟早毁在参水猿手里,我一直劝他,不要搞出人命,不要搞出人命,骗点钱花花就好啦,他非要一不做二不休,哈,这下好了,把自己搭进去不说,还害苦了我。”虎子大摇其头,露出平日里卖馄饨的市井气,勾头搭脑的冲肥田惨然一笑。 很配合、很无奈的背过手伸着头,等着肥田套过来的绳索。 肥田见状,不由得恨铁不成钢的长舒一口气,手上动作也轻了许多。 “我来看看他怀里还有没有毒物。”小黑奔过去,搜检虎子的衣服,防他自尽。 “放心,我不会那么傻,像他们一样,岂非死的太难看了!”虎子自嘲的冲小黑笑笑,乖乖跟着不良人们走了。 午后艳阳正好,山风渐和,湿冷消散,众衙役押解着嫌犯、污点证人,以及摩天教一案的受害者徐徐走下终南山,大理寺众僚多是文官,尽管沿着南麓拾级而下,却仍陡峭难行,是以落在最后。 “好一个操弄人心的高手。”崔佑低嗟一声,目光始终灼灼盯着前面的虎子。 他很自然的伸手去扶落在身后不远的徐胜男,她却逞强的没有任他搀扶,僵硬的手持竹杖勉力支撑,尽心尽力演绎一个不服老的大叔官员。 “崔寺卿,你相信虎子说的话吗?参水猿小仙才是逼人坠崖的主谋?” 崔佑收回审视着虎子的目光,垂眸道: “你记得吗?我讯问虎子那晚,他对屠玉兰坠崖身亡表现出的情绪,绝不只是对挚爱殒命的悲恸,更多的,是极端的愧疚,和不敢面对自己是凶手的那种恐惧。”崔佑不紧不慢的说道,却字字见血。 徐胜男回忆着那晚的情形,不得不佩服崔佑对人心的洞悉,她附和道:“确实,若非你那晚如此激他,他绝不会表露一丝真实情绪。对了,我一直不懂,那晚你为何一直问他卖馄饨之类的‘无聊’问题?” “那日在翠云楼,我发现,虎子防备心很重,善于隐藏自己。于是,我讯问他时,一边敲击桌面,一边问无关紧要的话题,他很自然的说了真话,如此往复,他就会不由自主的,把‘敲击桌面,回答实情’联系起来,这时,我突然在‘敲击桌面’的同时,问他与本案有关的话题,他再要撒谎隐瞒,就会打破心中原本的联系,就会露出马脚。” 徐胜男大为惊叹,满脸写着佩服,可再一想到崔佑小时候,竟然被父亲如此讯问,又难免黯然。 两人都静默了一会儿,她感叹道:“真没想到,虎子的自卑和自负都达到了顶峰,他确实是聪明人,钓个鱼的时间,就创出一个摩天教来,他杀死甄从心,除了怕他说漏嘴,或许也是因为自负,二人同样是亲眼看着自己喜欢的女子跳下山崖,虎子心里,恐怕自认比甄从心深情多了,也高明多了。” 几朵山间红梅落在青石台阶上,被前人碾碎成几点红泥,她恍惚间,便想到赖晓梦和屠玉兰。 一个痴情错付,一个不堪凌辱,两个如花年纪的少女,就这样被命运摧折了,心中难免痛惜沉闷,忍不住深自嗟叹。 她默默注视着走在前面的崔佑,他背脊挺拔,长身玉立,除却比一般公子王孙好看许多,从外表看去,他与他们并无太多不同,都是满身的清贵与卓然不群,似乎与升斗小民天然便分属于两方天地。 然而,徐胜男知道,从骨子里,崔佑同他们不一样。 他对虎子,绝不似旁的贵胄官宦对待获罪贫民,带着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和鄙夷蔑视,而是像看待一个对手,七成厌憎之中总有三成感佩。 前面,又传来了崔寺卿如山泉般清朗的语声。 “那晚他在藏书阁受我一激,虽一时乱了心神,却还是随机应变,将自己撇了个干净,恐怕他那时确实有意金盆洗手,原想借我们铲除三小仙,却又担心三人不能甘心就范,便自告奋勇来帮忙带路,趁机当众灭口,也算是有勇有谋了。” 她露出了解的轻笑,问他: “崔寺卿,你是否在那时便疑心他了?说起来,若非有他‘不经意’发现演奏仙乐、放仙人风筝的山洞入口,我们也不会这么快堪破此案的关键。” 崔佑沉吟了片刻,道:“那晚问讯时,我便觉得不太对劲,他完全没有幸存者的侥幸和后怕,不过当时只是猜测,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二人正絮絮复盘案情,小黑突然倒行几步,绕过崔佑,凑到徐胜男身边,满脸的好奇:“徐寺正,你是怎么知道虎子叫白虎大仙的?难不成你会读心术?虽然读错了一个字,但还是很厉害啊!” 徐胜男与崔佑说话陡然被打断,有些郁闷,不大想搭理他,却还是没好气的道:“你可知二十八星宿为何?” 小黑摇摇头,她继续说:“二十八星宿按照方位分为东、西、南、北四宫,每宫七宿,而参水猿、毕月乌、娄金狗都属西方白虎宫内,既然他们三个都叫小仙,我便猜,上面可能还有个大仙。” “嗨呀,原来如此,还以为你懂读心术呢!”小黑一脸的‘恍然大悟’外加‘不过如此’。 徐胜男白他一眼,恶作剧之心大起,故作神秘道:“我的确会啊,你现在心中最担心的一件事,就是如何哄得黄袄姑娘开心,对不对?” 小黑顿时满脸通红,惊得双眼狂眨,被口水呛得咳嗽了半晌,才磕磕巴巴道:“那……那……怎……怎么讨她开心?” 徐胜男望着一远一近的一对儿璧人,学着半仙儿掐指一算,高深莫测道: “嗯,她始终有一心结,那便是:她生的如此貌美,却穿着打满补丁的襦裙,实在不搭,你不妨去锦上阁买条新襦裙送给她。” 小黑一听,胸脯拍的山响,口中连连称妙,再望向徐胜男的神情状态却变得格外恭谨,怕是真以为她会读心术了。 此案中连续数次出现的紫色毒物,虽不是仙游紫,却似乎意在模仿。 心中一直悬着一事,那毒杀她父亲的仙游紫究竟来源何处。 她拄着竹杖,犹豫一下,便快步上前,走到崔佑身边,以只有二人可闻的声音说道:“崔寺卿,你知道仙游紫吗?” 第25章 四京第一奇毒 第25章四京第一奇毒 “你想知道仙游紫的事情,今晚跟我回家。”崔佑似乎并不惊讶她有此一问,正色回道。 听着这话,徐胜男顿时老脸一红,想着如何婉拒,吱吱呜呜道“老夫……老夫我……属下……贱内她不许我时常外宿。” 崔佑眼风扫过,略带戏谑道:“长卿惧内,我倒是早有耳闻,可此事牵涉甚广,不便在此明言,且凶宅一事,你侦办的如何了?” 此话一出,她顿时哑口无言,面露赧然,心怀愧疚。 凶宅啊,竟然一点线索也没有呢。 既然上司发了话,她也只好勉为其难了,不过,‘今晚跟我回家’这种话,对她这么一个可以当他爹的“老人家”说出来,也实在有些太暧昧、太不妥了。 她面孔发热,偷眼去瞧立在四角飞檐亭内休息的崔佑,他也回望她一眼,眼中竟然依稀透着温柔缱绻。 真是的! 究竟是他风流自赏、眼带桃花?还是她自作多情、少女怀春啊?难道说这家伙真的有断袖之癖,还独独钟情年上的大叔? 而且为何她总是忘记,他也是女帝的面首这回事。 这么说,崔佑竟然是个男女通吃,独宠年上的双? 返回大理寺,众人如倦鸟归巢般聒噪一阵,便都各司其职,忙碌起来,直至日薄西山,斜晖脉脉,方告一段落。 因为,执掌大理寺的崔寺卿,破天荒的,准时下班了。 临走前,他还特地踱至徐胜男身边,很自然的说道:“长卿,一起走,该回去了。” 就这样,徐胜男沐浴着大理寺突然安静的空气,承受着同僚们充满困惑的眼神,强忍着隔空射来的嫉妒的小冷箭,外加小轩轩痛彻心扉的无声质问。 她大义凛然的,跟着崔佑和小黑,踏上了通往崔宅的车辇。 这车辇仿时兴的胡人风情而制,二仆驾驭双马,紫金顶双车辕,外罩酵茶色流苏罗帐配同色琉璃,内铺猩红波斯精制厚绒毯,乃是崔佑这个级别官员所能拥有的顶级配置。 不用说,以他只穿藏青色的个性,此颜色喧嚣、设计堂皇的车辇,必定又是圣上所赐。 “好久没见过夕阳了!”徐胜男掀起车帘,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街道,欣然感慨。 言下之意,往常这时,她都在大理寺加班呢! 崔佑轻哼一声,闲闲道:“夕阳无限好,只是尽黄昏,长卿若喜欢,我倒是可以让你直接见到每日的朝阳。” 跟上司抱怨加班是,信不信我让你通宵加班。 这个睚眦必报的家伙,徐胜男撇撇嘴,不再吭声。 再临崔宅,因太阳尚未落山,天光正好,大大消解了凶宅的不祥感。 车辇照例自西角门进入,换了轿子,方进垂花门,两边的抄手游廊外,沿墙杂栽着红梅与腊梅,其时花期未尽,暗香袅袅,在风中若隐若现。 哑仆匆匆经过,行礼避让,徐胜男指着前方小院中的一口井,纳罕道:“崔寺卿,你家为何挖了那么多口井啊?粗粗算下来,竟有十个之多。” 崔佑纠正她:“是十二个,虽然确实很多,但也有其方便之处。” “是啊是啊,不论是做饭还是洗澡,都很方便呢,尤其是洗澡。”小黑说着,享受的眯起眼睛咧嘴笑了。 徐胜男故意落在后面,正要开口问,谁知崔佑指着头顶上方一块诺大的牌匾说道:“咱们到了。” 这牌匾上书“布萨堂”三个大字,推门进去,扑鼻而来的线香气息,却不见一星一点灯烛,想来是常年香火不断,以至于气味渗入墙壁地隙的缘故。 这布萨堂正前方,端坐着一个顶天立地的观音像,法相庄严,双目微合,正悲悯的俯瞰着碌碌众生。 崔佑见她向观音像十分虔诚的拜了一拜,口中默默诵念,等她站定,才道:“你可知布萨为何意?” 见她困惑的摇头,他开口解释:“布萨、课诵、安居等,乃是佛寺内众僧尼的日常功课,其中,布萨每月举行两次,由高僧向其他僧众重申清规戒律,其余僧众进行自查、自省、自纠。” “啊,明白了,就是一个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活动。”徐胜男点头受教,崔佑微微一笑,道:“你总结的不错,此处,就是薛锦峦为了‘自我批评’‘消除业障’特意营建的。” “他犯了什么禁忌?难不成是色戒?”她脱口而出。 崔佑当然知道她的言外之意,薛锦峦假扮有德高僧,名曰给女帝讲经,实则与女帝私会,只是这话,当着崔佑的面说出来,到底僭越。 谁知,他却丝毫不以为意,递给她一张纸,说:“你看看,这就是薛锦峦的业障。” 出乎她的意料,这张纸上只有寥寥数语。 “没想到,我误解了薛锦峦,他本人犯下的错一张纸就能写完,试问芸芸众生,谁能保证一辈子犯得错未满一张素笺呢?” 徐胜男的感慨发自肺腑,语气老气横秋。 崔佑噗嗤一笑,一把拉她从蒲团上站起来,指着一个半人高,两臂长,半臂宽的四角飞檐挑空焚香大铜鼎道:“谁跟你说只有一张纸了,其余的罪孽写下来便烧了,此刻都烧成灰了!” 徐胜男盯着满满一大鼎的纸灰,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 心道:薛锦峦啊薛锦峦,要我说你什么好呀,也不知是该夸你擅长自省呢?还是该骂你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展开薛锦峦的自我检讨,只见上面写着稀疏数行小楷: 我一生坏事做尽,却只觉愧对佛祖,不觉愧对苍生。 只一人始终令我意难平,他从未负我,却因我而死,还令我与她结缘。 正所谓: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 徐胜男看罢,仍觉摸不着头脑,问道:“这是何意,与仙游紫又有什么关系?” 见她性急,探头探脑的坐不住,崔佑微蹙双眉,斟了一杯常州进上的紫笋茶给她。 训诫道:“长卿,你在用膳、穿衣等不紧要处如此从容,每逢紧要时刻却偏沉不住气,想你已过不惑之年,怎的这点道理都参悟不透!” “您教训的是!”徐胜男心中不服,却不得不低头。 “一个月前,我为堪破凶宅内情,几乎将整个宅邸翻过来,这才在焚香巨鼎中发现端倪,原来里面只有少量香灰,大部分都是纸灰,而纸上的内容,正是薛锦峦在神明面前,自呈的罪状。于是便命人将未曾燃尽的纸片寻出,发现有很多重复的内容,我将其拼凑起来,才大致有了整件事的轮廓。” 于是,徐胜男在崔佑家中的布萨堂内,听到了一桩关于三十年前‘四京第一奇毒’的旧案。 第26章 天后的情报机构 第26章天后的情报机构 三十年前,时值盛夏,长安城西市,伴随百声震彻天地的开市鼓响,整条街道如同苏醒的巨兽,抖擞间便恢复了川流不息的人潮,其街市繁华之状,人烟阜盛之景,非别处所能比拟。 午后的人群或闲庭信步,或行色匆匆。 街边有一破衣烂衫的道人,稀稀拉拉的头发挽成一个小髻,他骑着一头刚赁来的毛驴,闲闲的扫视着过往的行人。 “少年郎,少年郎,对,就是你,你听我一言,我能救你一命!” 被他唤住的少年生的人高马大,剑眉星目,长相十分出众。 这少年被道士唤住,既紧张又不耐,骂道:“去去去,别烦小爷,要骗钱找别人去,小爷不吃你这套。” 那道士不怒反笑,跳下驴子系在道旁榆树下,走到少年身旁,悄声道:“你要杀的那个人,今儿不会来了。” 那少年吓了一跳,颤声道:“老东西胡说什么?” “哼,你疑心我骗你钱,可你有钱叫我骗吗?”老道捋须微笑。 那少年面色转了几转,终于还是认怂了,垂头丧气的回道:“道爷,我服了,确实都被你言中了。 那破衣老道叹道:“你骨相不凡,绝非池中之物,穷,不过是一时的,依我看,你有封侯拜相之能,将来必定富贵滔天。” “承您吉言。”少年将信将疑,眼光依旧巡梭着过往的人流,回应的心不在焉。 “你今日自然不信,来日我所言一一应验,你回想今日,定会感慨万千。” 那少年终于定睛瞧在道士面上,心中忽起熟悉之感,不由得神色大异,跪下道:“道爷,我信,我信还不行吗?求您指点我一二。” 那老道一把扶起他,手背爆出青筋,正色道:“你听我一言,今日万万不可杀人,不管对方许诺给你多少钱,别信!” 说罢老道顿了一顿,催促道:“跑,现在就跑,跑的越远越好。” 那少年面露犹疑,缓缓站了起来,不知所措的愣在当场,讷讷道:“可我已收了定金了。” “无妨,正好做上路的盘缠,我还有一句话要紧话送你:救你之人会因你而亡,你救之人亦是杀你之人。切记!切记!” 那老道士说罢,便抛下尚在思索不决的少年,骑上驴,缓缓走了。 那少年再要细细询问,道士早已不见。 这俊美少年郎名叫郭阿宝,年幼时家人被一场瘟疫夺了性命,只他一人靠着偷鸡摸狗、替人讨债、出卖力气勉强过活。 今儿是他头回见到大钱,有人雇凶杀人,所雇杀手又将活计转包给他,自己抽头。 他头回取人性命,本就十分焦虑,恰逢目标今日并未如期出现,正无所适从时,遇到了那老道士。 郭阿宝此人,毛病不少,‘肯听人劝’算仅有的优点,他打消念头,回到赁的屋子草草收了个包袱,便逃出了城去。 果然,躲了几日再次乔装进京,发现处处张贴着自己的海捕文书,这下可好,这长安城算是待不下去了。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落草为寇,要么出家为僧。 前者是刀头舔血的买卖,他不敢,于是便自己剃了头,死乞白赖一家家寺庙求过去,只盼有人能收留。 可哪儿那么容易! 大唐僧尼,福利极好,一辈子不愁吃穿、不用缴税、尘世所犯罪责还能一笔勾销。 最关键的是,寺庙还有田地可收租,甚至还可以放印子钱。 出家是要官府开证明的,也就是所谓的渡碟。富贵人家往往为了避税,以持有渡碟为荣,以至于长安时人往往囤积居奇、时价也水涨船高,渡碟一时千金难求。 这天,闷了几日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下起了倾盆大雨,阿宝两天两夜没吃东西,在官道上拖着步子艰难前行,勉力撑了几里地,便倒在路边,昏死过去。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破庙,身下垫了厚厚的干草,锅里咕嘟咕嘟炖着野菜粟米粥。 一个年轻的僧人正坐在佛前,低眉敛目,口唇微张,一脸虔诚的诵念经文。 二人年纪相仿,虽经历个性大不相同,却也很快相熟起来。 原来,这年轻僧人乃是西域高僧法尔玛的首徒,佛法精深不说,还颇通药理。 此次南下的目的,是因为师傅答应了一个京中要人,要为他送一味克制血蛊的解药。 那年轻僧人掌中托起一枚半个指甲盖大小的紫色丹药,淡淡道:”此药便是仙游紫、半丸可克制血蛊之毒。一丸可取人性命、渡人仙游。” 这西域小僧,虽然佛法高深,却不谙世事,将尊师交给自己的重任,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全部告诉了郭阿宝。 “小师傅,那你可有我们中土大唐的渡碟啊?”阿宝一边溜边儿喝着熬成糊糊状的粟米粥,一边不经意问他。 “有啊,师傅的京中友人是将信和渡碟一并捎来的。” 阿宝被粥烫的连连哈气,把脸埋进破陶碗中,不紧不慢的,一口一口吸溜着粥,一眼也不看对面的僧人。 直到一碗滚烫的野菜粟米粥落了肚子,他才缓缓站起来,看着对面蒲团上躺着的年轻僧人。 只见他面目如生,唇角微弯,还略带一丝微笑,已然呼吸全无。 阿宝望着僧人体温尚存的尸首,笑叹道:“果然,一丸便能取人性命,渡人仙游,小师傅,谢谢了。” 说罢,便将那僧人的佛衣、袈裟、禅杖通通给自己装扮上,又取了他褡裢里的三瓶仙游紫揣进怀中。 最后,如获至宝般的,慢慢展开朝廷颁发的绢制卷轴。 渡碟,黑市中价值千金的渡碟,是他的了。 救他之人会因他而亡?他救之人是杀他之人?那他郭阿宝,从今往后,只伤人,不活人便是。 从今往后,他不再是海捕文书上的杀人逃犯郭阿宝,而是西域高僧法尔玛的首徒,此番进京,只为给京中要人送上克制血蛊的仙游紫。 崔佑讲完,徐胜男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道:“郭阿宝,就是后来的薛锦峦,想不到,他第一个除掉的竟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想不到,四京第一奇毒—仙游紫竟然来自西域,被薛锦峦带入京城,想不到,仙游紫竟不只是毒药,还是克制血蛊的解药。那么,他爹爹…… “薛锦峦将仙游紫送回京城之后,便投靠在千金公主门下,后来,公主将他引荐给天后,为投其所好,薛锦峦便创立了明空内卫。” “明空内卫究竟是做什么的?”徐胜男问出许久以来的好奇。 “我泱泱华夏,第一遭由女子全权主政,自然是饱受舆论质疑,李唐王室、社稷重臣、乃至民间的散兵游勇,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天后因此夜不能寐,急需一支对她绝对忠诚的力量。” 崔佑呷了口茶,继续道:“薛锦峦便特为天后成立了一个情报机构,取武曌之意,名曰‘明空内卫’,设日、月、空三司,分别监视李唐王室、朝廷命官和布衣百姓的言行。” “可,人心难测,天后又如何保证‘明空内卫’对她绝对忠诚呢?” 崔佑神色一黯,强笑道:“有血蛊和仙游散即可。” 第27章 你这是要灭口吗 第27章你这是要灭口吗 “你是说,薛锦纶给‘明空内卫’人人下蛊,定期赐解药仙游散?这么说,这半丸仙游散并不能解毒,只能暂时克制血蛊吗?” “是,长卿果然一点就透。” “那……中血蛊之人,若无仙游紫暂时克制,会如何?” 崔佑低下头去,神色再平静不过,她却注意到他下巴绷紧,似乎在紧咬牙关极力克制。 “血蛊半年发作一次,若无解药,四肢百骸如万千虫蚁同噬……生不如死。” 此话一出,徐胜男浑身剧震,眼前陡然浮现出父亲的死状,和肩上赫然纹刻的诡异‘耳’字。 会不会是她不熟悉龙蛇篆的写法?父亲肩上那字其实是个‘月’字,而他父亲暗属‘明空内卫’?那他父亲的死与眼前这人有没有关系呢? “崔寺卿,你也是‘明空内卫’,也深中血蛊之毒,对吗?” 崔佑抬起头,依然带着仿佛亘古不朽的和煦笑意:“虽‘明空内卫’之事绝不能对外人说起,这是死律,然而对长卿无碍,的确我刚刚升任‘月’司‘司长’,主理监察百官之职。” 料不到他竟脱口说出如此重大秘辛,她一时之间怔住了,脑中一团乱麻,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徐胜男跌坐在蒲团上,假作被吓傻了,揣摩着他的目光和意图,手则却悄悄摸向皂靴内袋中的匕首。 崔佑余光瞥向她纤细白腻的手指,轻轻嗤笑一声,突然暴起,一手捏住她柔软颈项,一手扣住她伸向皂靴的右手,身子扑将上来,将她紧紧压制在蒲团上。 一切发生的太快,她甚至没有看清他如何出手,完全无从反应,更无力反抗。 只能由着他制在身下,竭力控制着恐惧与喘息。 崔佑粗粝的指腹在她颈间柔软的血管和动脉上缓缓游移,仿佛猎人正好整以暇的玩弄一只幼兽,清冽而灼热的男子气息随之直扑在她面上。 她感到气息一点点被夺走,整个身体被死亡的恐惧缓缓侵袭。 却仍倔强的别过脸去,一声不吭,咬紧牙关硬撑,他或许可以取她性命,但休想取她尊严。 崔佑的双眸在她的耳朵脖颈上轻扫了片刻,突然放松了手腕,坐直身子,笑道:“长卿受惊了,我只想教教你,在没搞清事情真相之前,在疏无把握取胜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并非要诱你加入,或是杀你灭口,只不过友好的提醒你,天后或将游说你加入明空内卫,而我,作为你的上司,和朋友,建议你拒绝。” 望着眼前这个她无比熟悉,又突然无比陌生的男人,徐胜男仿佛一个溺水之人,只觉得被汹涌的信息流淹没,连思考的力气也没有。 她缓缓坐直了身子,迷惘的望着崔佑那双琥珀般绝美的眼眸,默默点了点头。 “对了,我方才与你说的,到底有多紧要,想来你也清楚,倘若我在外面听见一句传闻,你也别怪我不顾念旧情。” 崔佑一面极其自然的出口威胁她,一面将冰川寒玉般的手掌伸向她。 将犹自坐在蒲团上发呆的徐胜男温柔的搀扶起来。 一半天神,一般邪魔,说道就是这种人。 她惊魂未定,垂首半晌,才从惊惧中平静。 “那,身为明空内卫,身上可有何标记?譬如刺青之类?”她起身时,假装不经意的试探着问。 “并无刺青。”崔佑声音虽轻,却盯着她双目,斩钉截铁道。 她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崔佑,平心而论,她感觉他并未骗她,确实是有心提醒,且冒着暴露自己身份的风险。 此刻,她的身份是她父亲徐仲仁,崔佑既然提醒天后欲引她加入明空内卫,也就证明,她爹生前并非‘明空内卫’中人。 那么,毒死她爹爹的那枚仙游紫,是否来自鬼市马道爷所说的如意斋呢? “崔寺卿,我听闻如意斋主人也有仙游紫,是真的吗?” “你认为呢?仙游紫乃是四京第一奇毒,‘明空内卫’的命脉所在,岂会轻易外泄,如意斋主人再手眼通天,也绝不敢手握‘血蛊’的唯一解药。” 崔佑手中把玩着系在腰间的玉佩,晶莹如冰花的玉质上细细雕绘着香栾果与金丝楠木叶纹饰。 他喃喃低语:“他们或许从前真的有过仙游紫,可如今,如意斋几度易主,再不听话,也该听话了。” 这一夜,宿在崔宅的塌上,徐胜男半宿辗转难眠,思绪纷乱。 一忽儿仿佛自己还是小奶娃娃,父亲正拿着胖阿福逗她,一忽儿又看见父亲身中血蛊,抖如筛糠,一忽儿又看见崔佑冲着她笑意盈盈,却猛地开始噬咬着她柔软的颈子。 饶是房内烘着银丝炭,她身上盖着厚棉锦被外加貂绒轻毯,早上起来,却仍冷汗连连。 可她并不相信什么梦境对现实的预言。 一大早起来,草草用过早膳,便找了几个哑仆来一一询问,顺便逮了小黑帮忙记录。 “徐寺正,这些哑仆既不会说话,又不会写字,你准备怎么问哪?” “他们既然能响应主人的需要,应该不聋!” 小黑听了这话,一副“那不是废话”的表情,大喇喇的翘脚坐在廊下,像看傻子似的看着徐胜男。 “你有没有想过,既然他们在半夜,也听到了诡异的哭声、笑声,为何没有一个人害怕?”小黑听了这话,终于笑不出来了。 “你是说,他们一定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 “没错!” “可他们就算知道什么事,说不出来,也……也没有什么卵用啊!”小黑皱着脸,一团困惑,直到他看到徐胜男的询问方式,瞬间明白了。 方法如此简单,容易想到,却又如此有效。 第28章 凶宅女鬼的真实身份 第28章凶宅女鬼的真实身份 崔宅,一处隐蔽的后罩房内。 徐胜男和小黑面前,是崔宅的大管家陈富,他50开外年纪,瘦长黄脸,微微驼背,一脸恭敬。 “陈管家,我问问题,您听着,只管点头摇头即可。”徐胜男端了张杌子请陈富坐下,方道。 “陈管家,在此处,还叫做薛将军宅、辅国公府的时候,您就是大管家了,对吗?”薛锦峦曾远征西域,被女帝亲封为辅国大将军、后又敕封为辅国公。 陈富点了点头。 “此宅半夜常闻女鬼哭泣,并不是今时今日才有,对吗?” 陈富再次点了点头。 “薛将军还活着的时候,此宅就会在半夜时,回响起女人的笑声、哭声对不对?” 陈富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小黑则一脸的惊讶外加纳闷。 “那么,薛将军还活着的时候,此宅只会传出女人的笑声、并没有哭声对吗?” 陈富点了点头。 “除却笑声,还有男女说话声,对吗?” 对方再次点头。 “除却说话声,还有声,对吗?”徐胜男面不改色,继续问,小黑面红耳赤,连连咳嗽,扭捏的手都没处搁。 陈富却一脸麻木的继续点头。 “且这些声音,都不只在半夜发出对吗?”陈富的回答仍是点头外加摇头。 徐胜男略略思忖,又问:“这些声音,过去白天晚上都有,现在只在夜里对吗?”陈富终于点头。 “男声是此宅前主人薛将军?”陈富继续点头。 “女声是当今圣上是不是?”陈富听了,扑通一声跪下,砰砰磕头,簌簌发抖,却不敢答。 看来确实如此了。 “我换种问法,如今半夜传来的‘女鬼’哭声、笑声,与过去薛将军尚在时,与之清谈、交欢之女声,是同一人,对吗?” 陈富抬起头来,皱着眉,不情不愿的重重点头。 “好,那就是说,以薛将军获罪处死为时间节点,之前,是薛将军与一女子一起的声音,多欢喜,白天黑夜皆有;之后,只剩下原先那名女子的声音,且仅在半夜回响,多惆怅,对不对?” 陈富凝神听了,最终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徐胜男又叫了几个嬷嬷过来询问了一些类似的内容,见他们的回应并不矛盾,心里便大概有了数。 三个时辰后,崔佑书房。 “你是说,我迁入此宅后,听到的所谓女鬼的哭泣和笑声,都是当今圣上因处死薛锦峦有感而发?”崔佑执笔在素笺上轻轻点落,反问道。 “是,而且当初,薛锦峦与圣上私下相会,却能避人耳目,想必也是通过此宅的特殊构造,我相信,宅内一定有一条通往大明宫某间暗房的秘道。” “虽然天后向来垂拱而治,每次召见,都与我们这些臣子遥遥隔帘相望,且她语音清肃、庄严,但如今回想,那笑声确实与她很像。 崔佑说罢,略一迟疑,问:“可大明宫距此宅如此遥远,为何她的笑声如此清晰响亮,听来如此切近?” “这一层,我也还没有想明白。”徐胜男搔头承认。 “至于密道,我已寻遍府宅上下,确实没有。”崔佑轻轻将一支紫毫搁在小山笔架上,注视着她。 “如果有密道的话,天后将此宅另赐给崔寺卿你之前,定会命人将密道堵住,可如今,既找不到密道,又能夜夜闻听天后的隐秘心事,实在是超出常理、诡谲异常?”徐胜男颇觉此事有自相矛盾的可疑之处。 “不过这么看来,圣上对薛锦峦确实有情,否则也不会在赐死他之后夜夜忧思……”她补充道,一边暗暗观察崔佑神色。 但见崔佑神色如常,正色答道:“至少,我们确定此事并非为鬼神所司,倘若真相确实如你所言,便是坐实了坊间所传的宫闱秘闻,当今天后必定不想此事外泄,你后续调查时,还是谨言慎行、为上。” 见他谆谆叮嘱,徐胜男连忙应下,心中暗暗惶急:想不到凶宅之事竟越挖越深,这已经不是烫手山芋这么简单了。 这日晚上,徐胜男自崔宅返回自家宅院,已是华灯初上,崔佑差人用车辇送她,一路上,她眼望窗外流逝的街景,心中分外忐忑,母亲该不会又有劈头盖脸给她一顿排头吃。 叫你外宿,当老娘不敢打你啊,公务公务,你一个小小大理寺正哪有那么多公务! 崔佑的车辇停在家门口,徐胜男惴惴下车,只见她娘正站在角门口迎她回来。 崔宅车夫甚是乖觉,一溜烟便驾车跑了。 剩她一人向她娘拱手,很低很低的叫到:“娘,我回来了。” 她娘很罕见的没有骂她,而是一脸的忧愁,没好气的道:“你闺女人没了。” 徐胜男反应了一瞬,才惨然悄声道:“你是说小娥她,她出事了?” “是,她以你的名义嫁去东都,这才短短两个月,就没了,这孩子向来身子康健,没病没灾的,你说蹊跷不蹊跷!” “这事儿没告诉祖母!”徐胜男忧心道。 “我再厌烦她,也不能这么折腾人老太太,哎,你是不知道,你祖母虽然成日里抱怨自己没孙儿的命,对你还是很上心的,自从她以为你嫁了,三天两头问情况,还悄悄寄了一回自己个儿的宝贝物件儿,说是怕你在婆家受气。” 徐胜男黯然不语,心中感念祖母,半晌叹道:“还是一直瞒下去,可小娥这事儿,我必须亲自去洛阳瞧瞧。” “你失心疯了?她讲不定是被人谋害了?你孤身一人到人家府里去,怎知人家不是虎穴狼窝?万一他们一不做二不休,可怎么办哪!你娘已经守寡了,难不成你还忍心让我绝后啊!”徐母一边说一边拿着帕子,捶打起徐胜男来。 她强忍着胳膊上拳拳到肉的疼痛,直等着她老妈把情绪发泄完了,才道:“放心,娘,我以大理寺查案的名义去,多带些人手,不会有事的,一来小娥是咱们府里出去的,我必须替她讨回公道。” 徐母一听‘讨回公道’几个字,又气得咬紧银牙,刚要骂,便听女儿说道:“再说了,表面上来看,我到底是小娥的‘父亲’,哪有独生女儿暴毙,父亲不闻不问的道理,反而会暴露我的真实身份。” 这一通说下来,于情于理都不能不去,徐母也无奈,只得开启了唠叨模式,什么人手要带够,不能逞强云云,接着,自然是全面而详细的给徐胜男科普她‘女婿’家的内宅八卦。 第二日一大早,徐胜男便哭丧着一张老脸,去向崔佑告假,两个月前,才请过女儿的婚假,两个月后,就来请女儿的丧假,整个大理寺同僚看她的眼光,都充满了同情。 人人都知道,大理寺正徐仲仁无子,只有这么一个掌珠,如今不过十六岁左右的韶龄,便芳魂早逝,且才嫁入夫家两月不到,实在让人既同情又愤慨。 大老爷们通常不大会安慰人,只能说几句节哀了事。 唯独小轩轩,怒发冲冠,秒变王定国,案几拍的震天响。 怒吼道:“有猫腻,铁定了有猫腻,你闺女我熟啊,小丫头片子从小就皮实,特别能吃,好养活,怎么可能两个月就这样了,我是绝对不相信的!” 好朋友就是这样,为你出气不算,必须为你出力。 小轩轩立刻向崔佑请示,自己要去神都洛阳亲自调查此案。 “你闺女嫁的是哪一家来着?汝南袁氏旁支的哥儿?哼,谁还不是世家大族了,给我们老王家提鞋都不配,人闺女才嫁过去几天啊就这么着,大侄女儿你等着,你小轩叔来给你报仇了!”小轩轩翘着兰花指好歹骂了半晌,加之周围几个僚友拼命劝解,才略略解气。 徐胜男感激的望着他,正要开口称谢,忽然感到周围气氛陡然安静,回头一瞧,果然看到崔佑正站在她身后。 瞧着气宇非凡,秀眉深锁,明明面如春花初绽,目如点漆明灿,却偏偏很难让人揣测出他内心的冬夏与凉热。 “长卿,令爱一案,听来确实蹊跷,我最近有要事需得急赴东都洛阳一趟,正好与你同行。” 说罢,微微提高声音朝着众人道:“本月大理寺事宜,暂交由周少卿代为主理。望各位守则敬业,勿要掉以轻心。”接着,便去给各部交代本月的任务,以便自己回来核查。 “卿卿,你也不用拦着我,此番去查你家闺女的案子,我非去不可,你想想,自来为了避嫌,哪有做爹的亲自侦办自家闺女案子的道理?” 小轩轩劝罢,自荐道:“这回过去,肯定我是主理,崔寺卿还要忙他的要事,你呢,明面上只能作为亲属身份前往,至于私下查案,自然由得你。” 细细思量,确实如小轩轩所言,徐胜男也就不再劝他了,只叮嘱他务必小心谨慎罢了。 从西都长安,到东都洛阳,不过800里之遥,为防有人毁尸灭迹,此案自案发起,就被定为急办。 大理寺崔佑一行并不良人共二十四骑,各个配备千里良驹,众人日夜奔袭,只在驿站给马喂些草料,略做休息。 堪堪两日上,崔佑一行便抵达神都洛阳城下。 第29章 神都洛阳 第29章神都洛阳 神都洛阳,自隋朝起,便以宏侈壮丽着称,初建成时,更以‘前无都邑可比’之名冠盖华夏。 而今,女帝横贯南北中轴,接天连日,构筑起天堂、明堂、天枢等一众恢弘巨筑,整个东都洛阳呈现出一种烈火烹油的盛极世相。 红日欲坠的傍晚,天边云霞朱炽、韶粉、拓艳、妃红,如同鲜血一圈圈扩散荡漾。 斑斑洒落在泱泱洛水之上,晕染在紫微宫、九渊池等一众禁宫内苑之中,笼罩在规制井然的103坊之间,将整个洛阳城幻化出一种诡谲凛冽的美感。 洛阳天街宽逾400尺,其阔朗轩敞,竟比长安主街更甚。 小黑、崔佑、徐胜男、小轩轩四人并辔同行,依然对过往行人毫无阻滞。 “这东都和咱们长安没什么两样嘛!”小黑大声感慨道,引得路人侧目。 “四京的街道、房舍、宫殿,都是依照规矩营建,自然相似,不过风物、民俗、饮食之类定然有些差异。”徐胜男答道。 见二人又有可能杠起来,小轩轩路上见得多了,此刻连忙跳出来岔开话题:“哎呀,一样不一样的,待会宿在驿馆慢慢便知道了,卿卿,依我看,这个案子,咱们就得从你那个女婿查起!” 徐胜男扭过脸,凝神听他继续。 “随便翻翻各地卷宗,妻子暴毙,杀人者多半是丈夫,反之亦然。你那个女婿,叫什么袁朗,还是袁狼?听着就像个中山狼!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了这话,崔佑微微撇嘴,徐胜男知道他向来反对不经调查的预设立场,也不去理会,只冲着小轩轩连连点头。 正在这时,忽然从路边跑来两名小厮,拦在马前,见礼道:“各位官爷辛苦了,咱们袁老爷请各位一道先回家,好为各位官爷接风洗尘。” 众人勒马停了,就见一男子,从泊在旁边的靛蓝顶、楠木质地、蟾宫桂树纹样的车辇上缓缓下来。 他着一身素白色宽服大袍,更显得身量颀长、清瘦俊逸,五官秀致绝俗,肤色、唇色苍白,只面颊泛着略显病态的绯红。 虽比之崔佑多了些精致的女气,却也是个极难得的美人儿。 这人对着马上众人拱手为礼后,又望向徐胜男,双目泛红,哽咽躬身道:“岳父大人,小婿不孝,没能照顾好令爱,竟令她芳魂早逝,实在是罪该万死,请岳父大人责罚。 徐胜男早已下马还礼,将他扶起来,二人推让了一阵,方能好好叙话。 看到这么一个我见犹怜的美男,小轩轩眼睛早就直了,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十分和气、十二分欣喜的望着袁朗。 “各位贵人若不嫌弃,望乞下榻寒舍,袁某已为各位贵宾备好了厢房饮食,虽粗陋不堪,也自信比之驿馆略略舒泰些。”这袁朗说话十分谦恭,却丝毫不见谄媚。 徐胜男正自犹豫,崔佑朗声应道:“既然袁公如此盛情,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小轩轩也一脸喜悦,巴巴的凑到袁朗身边,和他攀谈起来,聊的无非是些洛阳的吃食特产、休闲娱乐场所等等。 “岳父大人一路辛苦,不妨与小婿改乘车辇如何?”袁朗掩袖,轻咳数声道。 这么快就来套近乎,徐胜男顿时心生防备,正要拒绝,崔佑却抢先道:“袁公所虑甚是。” 说罢,便很自觉的搀起徐胜男的胳膊,将她送上马车,自己也大大咧咧的坐在她身侧,又是那副金刀大马的模样。 袁朗眼瞅着自己的马车已经被两个人塞得满满当当,敛目微笑道:“既如此,袁某便骑马好了!” “这里还有一个位子,袁公上来挤一挤便是!”崔佑轻拍自己身侧不足半尺的座位,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和煦的假笑。 袁朗自然辞了,敛目轻笑,翻身上马,他似乎体力不支,只能策马徐行,两个小厮一惊一乍在旁相护。 “崔寺卿,咱们何苦喧宾夺主,直接拒绝他,还骑咱们自己的马便是了,这袁朗瞧着似乎身子不大爽利呢。” “我道瞧你比他身子更不爽利,坐在车辇上总比骑马舒服。”崔佑目视前方,黑着一张脸冷冷道。 这个崔佑,方才还好好的,莫名其妙就不高兴了,徐胜男也无力揣测他,只暗暗揉着肚子,放松的靠在厚厚的引枕上。 确实舒服多了,她忍不住去看崔佑,他面上丝毫没有赶路的风尘狼狈,只眼下微青,透露出主人的睡眠质量。 这些天,也真是难为他了。 徐胜男胸口微微有些暖,崔佑来洛阳办事,其实没她那么急,原可以舒舒服服的30里一歇,好好宿在驿馆上房,完全不用迁就她的速度。 他也真是细心,她身为女子,路上又恰好赶上她月信来袭,每月的这几天于她本就十分难熬,加上日夜奔袭不歇,她是真的有些疲惫。 思及此,她便伸手入怀,掏出一枚玫瑰姜片来放入口中,糯米纸在口中慢慢化开,混着花香与辛辣的甜一点点融进心里,她不由得朝崔佑一笑。 笑意也沾染上一丝甜。 崔佑的面上的寒霜终于如春雪般消散,也浅笑道:“好吃吗?若不够,我明日再补些与你。” 徐胜男将怀中尚未吃完的小半包玫瑰片托在手中,含混的回到:“看,我还有这么多呢?” 崔佑忍俊不禁,扭脸朝向前方,轻斥道:“哼,老顽童,倒孩子似的献起宝来了。” 一路辚辚辘轳、马蹄得得随行,约摸一顿饭光景,便行至履道坊门口。 待得众人来到袁宅门口,都不由暗暗吃惊,这袁家大门竟朝着大街而开,一对一人高的石狮雕的栩栩生威。 徐胜男自家常种的是枇杷、桃子、桑葚等能吃能用的树木,花园里也尽是野葱、山韭、秋葵一类。 崔佑因为不喜侍弄花草,没空改变布局,宅中则沿袭了薛锦峦旧宅的豪奢风气,多植奇花异卉,更有仙鹤、梅花鹿、雪鹦鹉等奇珍异兽,他从来懒得顾惜,只让管家差人打理着,保证不死罢了。 而袁家则一派世家大族的清贵之气。 假山俊逸,松柏苍翠,竹林贤雅,颇有君子之风。整个宅院虽然不若崔宅郎阔,却也是五进五开的大宅。 因当家主母新丧,整个宅邸尽饰白、黄麻帐,素白纸皮灯笼高高悬起,全院白烛高烧。 四人被统一安排在整个宅院东北侧的厢房、耳房之内。 草草用过晚膳,徐胜男便提出想要看一眼自己的“女儿”。 一提起‘女儿’,她这个女婿又眼眶微红,黯然道:“岳父大人,令爱的灵柩现下还在祠堂中停放,原本早该下葬,可令爱死的蹊跷,我实在不敢隐瞒。” 众人见他坦言相告,不由得互视一样,一同前往祠堂。 远远的,只见马仵作已在祠堂门口静候,徐胜男忽然心里打起鼓来。 小轩轩曾数次见过自己,如今看到小娥的尸身,恐怕会穿帮,于是只好假装越走越慢,快到门口时,假装双腿一软,倒在小轩轩身侧,小轩轩连忙扶她,看了一眼门内,犹豫着还要不要进去。 “长卿节哀,王寺丞,你不必进去了,在此照料徐寺正。”崔佑吩咐过后,便携小黑、马仵作走进了满目萧然肃杀的祠堂。 徐胜男四下打量,只见祠堂门口,守着几名粗壮的家丁,她们来是,恰好赶上家丁换班,6人轮替,竟然有序。 祠堂内寒气逼人,几乎没有任何异味,显然是为了防腐,取了地窖里不知多少寒冰,日日镇着尸首,只等他们来瞧。 整个祠堂内远远瞧着灯火通明,里面影影绰绰站了好些守灵的丫头仆妇。 这个袁朗,能做到这个份上,实属不易。然而,他如此煞费苦心,守护尸体,又是为了什么呢? 半晌,几人才出来,马仵作看了袁朗一眼,道:“袁公子有心了,尸体已经存放将近5日,却仍保存完好。” 袁朗轻咳一声,微微颔首。 崔佑则背过身,昂首默默瞧着院中的松柏发呆,马仵作继续道:“王寺丞,徐寺正,老朽细细查过了,袁家大娘子确系遭人谋杀无疑。” 第30章 第30章 虽早猜到答案,徐胜男还是微微颤抖,心中涌起强烈的自责:若不是她执意扮作父亲,小娥又岂会替她远嫁,若非替她远嫁,如今就不会克死他乡了。 小娥,还是一个16岁的女孩,向来温柔敦厚,娇憨可人,安分守矩。如今却只能冷冰冰、孤单单的躺在里面。 眼泪顺着脸庞流到嘴角,徐胜男连忙去擦。 马仵作叹了口气,硬起心肠,说道:“袁大娘子致命伤在背后心肺处,乃是一枚细小孔洞,推测是被长约3—4寸的簪钗状物戳破肺脏致死。” 众人默默听着,崔佑回身问道:“可有检测出服食药物的痕迹?” “回崔寺卿,袁大娘子体内虽然没有残留的毒药,但常人被戳刺背部,定会挣扎摸索,甚至因为翻身导致再次受伤,这些都没有。且死状安详,根据老夫推测,尽管我无法检测出蒙汗药的痕迹,但袁大娘子很有可能临死前已经昏迷。” 小轩轩点了点头,问道:“指甲里面都细细查过吗?” 马仵作看向袁朗,道:“袁大娘子的手指指甲十分洁净,没有任何抓挠的皮屑或是衣料残留。” “各位贵人尽管放心,我竭力保护尸首原样,从未清洁过指甲。”袁朗立刻会意。 “那衣服呢?我大侄女死时穿的衣服上,是否有什么线索?”小轩轩补充道。 “袁大娘子的衣衫想必已经着人更换一新,烦请袁公子可否将大娘子死时穿着的衣裳交给我们细细查看?” 袁朗听了马仵作的要求,面色陡然一红,吩咐道:“香茗,去把那件衣服取来。” 崔佑与徐胜男互瞧一眼,都暗暗奇怪,这袁朗,在脸红什么? 当香茗将衣服捧过来,众人一下子便明白了袁朗面红过耳的原因,这是一件男装。 胡人的绛红色尖顶小帽,同色的改良版掐腰厚锦棉胡服,修身束腿骑马裤,配玄色皂靴,通身绣着合欢花苔藓色暗纹,猩红暗绿,很刺激的配色。 而那一副银鼠毛大翻领,竖起来可以御寒,翻下来便会露出修长颈项,甚至大半雪脯,撩人的明目张胆,风流的显而易见。 大唐贵族女子,盛行穿夫君衣衫,做男装打扮,可那通常是外出游猎或者打马球。 在闺房内宅做男装打扮又是为何呢? 多半是夫婿有独特的癖好,为满足新婚夫妇的闺房之乐。 果不其然,翻检衣物得众人脸都烧了起来,尤其是徐胜男和袁朗,气氛尴尬至极。 马仵作清了清嗓子,老脸仍然红的发紫,道:“这就奇了,你们看,这衣服上的洞,大小形状确实与袁大娘子背后的伤痕吻合。也是一枚细小的孔洞,可若说是簪钗这样的凶器,寻常人很难一下刺破层层锦缎棉花直至没入体内。” 说罢,他要来一块猪肉,将胡服背后衣料垫在猪肉上,手持一柄簪子,用尽全力向下戳刺。 众人定睛细看,竟连衣料都未曾戳透。 “会不会是像簪钗一样的,更加锋利的长钉或铁签?”小轩轩问。 “都有可能,如今尚无定论。”马仵作沉吟道。 “嗯?这胡服下摆怎么也有血痕?”徐胜男将手垫在那被血痕染污的衣料下,问道。 “这个嘛,老夫试了试,似乎是凶手拔出凶器后,用胡服下摆包裹住凶器,旋转擦拭出的痕迹。” 众人围着细看,再看看马仵作在雪白锦缎布头上的实验,果然与那死者衣物下摆的痕迹相似。 看来,凶器也被凶手取走了,这下不大好办了。且时隔多日,纵使凶手仍在府里,也早就将血迹洗净了。 袁朗将府中大管家周五儿留下,让他协助小轩轩等人调查问话,自己便先回书房歇息了。 崔佑、马仵作、小轩轩、徐胜男、小黑五人聚在东北角的正房堂屋里商量后续的对策。 “如今凶器不明,咱们可以从动机查起,将府里可能涉案之人一一查访,定能露出破绽。”徐胜男道。 “我看行,明儿就让那个周管家把府里丫鬟婆子都叫过来,一轮一轮的审过去……不过我说,卿卿你看人哪,还真是有眼光,这个女婿找的是真不错!办事儿妥帖,人长得也精神,我把之前怀疑他的那些话,收回了!他要是凶手啊,不会这么小心的保护我大侄女儿的遗体和遗物。” “他每回提起我大侄女儿,眼眶立马就红了,瞧的我也是……我也是怪心酸的,多好的一对儿佳偶啊,哎,天妒佳人哪!”小轩轩一边抹泪,一边念叨。 崔佑抿着唇,琥珀色的眸子在烛光曳动中格外耀眼:“这个袁朗也有可疑之处,他种种行径,有些刻意。” 徐胜男接茬:“是啊,寻常人家出了这种事,最先想到的往往是掩盖隐瞒,他却第一时间通知我,又将小女的身后一切保存的如此完好,确实不寻常。” “不止如此,他每每提及令爱,必定眼圈发红,显得二人两个月的情意,已然如十年夫妻般深重?可我们提到令爱尸体,马仵作必口称‘袁大娘子’,王寺丞则爱称为‘我大侄女儿’,可袁朗,竟然直接称其为‘尸首’。”崔佑说罢,面上浮出了一丝冷笑。 此人记忆力绝佳,又擅读人心,徐胜男向来敬佩。 小轩轩眼珠微转,回忆着方才情景,接着便一脸的震惊外加恍然。 崔佑见二人神色,欣然享受他们的崇拜。 这个可恶的袁朗,堪堪两个月,就将自家保守本分的小姑娘调教的穿上胡服男装,且并未展示出对小娥应有的尊重。 难不成他从未把小娥看做妻子,而是当做玩物? 徐胜男这么想着,不由暗暗咬牙。 “走,咱们还是先去案发现场看看!”小黑嚷嚷道。 袁宅,外书房。 众人行到回廊尽头,只见乌沉沉两扇门上贴了官府封条,上书:‘擅自启封者依法处置’几个大字。 字色如血,在这素白连天的宅内显得格外不详。 崔佑掀起封条,吱嘎一声推开木门,一阵闷腐气直扑而来。 一个小厮连忙将灯笼打在前面,顿时驱散斗室的凄迷。 “小心点,别碰着东西了!”小黑提醒道。那小厮将书房内的几只灯烛点起,顺便将窗户打开透气,风吹进书房,点点白蜡烛如鬼火般摇曳乱晃。 “你们夫人死时,窗子是关着的?”小轩轩问身边一个仆妇,她正是管家周五儿的婆娘。 那仆妇回忆了一下,方才肯定的点点头道:“是啊,我记得那天,我们没进来前,门窗都是关着的,里边黑漆漆的,当时我还跟老太太开玩笑,说老爷怕不是宿在书房了,咱们还是不要进去打扰了。” 众人打量着门内的景象,正前方是一个翻到的酸枝木水盆架子,地上倒扣着一个银质脸盆,再前面是一张红木雕漆大桌案,桌案后放置着一张短塌。 桌案右侧摆着一扇一人高的麻姑献寿红木雕漆屏风。屏风右侧则是一张长塌。塌上放着引枕、痰盒儿、瑞脑、手炉等物。 “我们夫人当时就死在这张塌上。”那周五儿家略微瑟缩的指了指右侧的长塌。 小轩轩伸向塌边的手颤抖着悬在空中。 “既然你是第一个见到我大侄女儿尸体的人,之一,就把那日所见所闻巨细靡遗说来与我们听。”小轩轩命道。 自己走到案桌边,提笔记录。 第31章 又是一桩普通密室谋杀案 第31章又是一桩普通密室谋杀案 那婆子想了想,断断絮絮的回忆着,说道: “嗯……五日前……约摸……是掌灯时分,我和一个丫头,叫彩霞的,跟着老太太,照例上老爷外书房,给他送治疗咳疾的汤药。 往日里这时候,老爷都在外书房里温书的,他有咳疾,见不得风,门窗向来少开,紧闭着倒也不奇怪,可那天挺邪门的,外面天后暗了,里面却没点灯。我原本说老爷也许睡了,劝老太太晚点再送来,可她说老爷这会子睡着了,夜里睡不着反倒伤身,且错过了吃药的时辰也不好。 我记得……我是先敲了敲门,见没人应,彩霞便拉开门进去了,老婆子眼睛不好,适应了一会子仍瞧不清楚,慢慢摸黑进去,谁知刚进门还是被门口这个水盆架子绊了一跤,盆里的水也打翻了,爬起来的时候,好不容易模模糊糊能看到一些了,这时就看到塌上好像躺了个人,一动不动怪吓人的,老太太跑过去瞧,这一瞧不要紧,吓得差点厥过去,我们竟然,竟然就看到夫人直挺挺的已经死了。背上鲜血淋漓,把衣服都染红了,可把我们吓坏了。” 周五儿家的回忆着当日的场景,犹自抚着胸口长吁短叹,吓得冷汗直流。 “你当时可有接触到袁大娘子的身子,体温如何?”马仵作问道。 他展开洛阳仵作记录,见上面记载着,截止到验尸时,尚未出现尸僵。 周五儿家的咧着嘴,一拍大腿道:“哎哟哟,造孽啊,我一摸她身子,还没冷呢!” “你是说她死时门窗紧闭,且是被人从背后刺死,你们进去时,袁大娘子身子尚未冷却?”小轩轩惊呼。 “这不是典型的密室杀人案吗?这么说,你们进去时,凶手很有可能还在屋内,你们可有看见什么人吗?” 仿佛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小轩轩惊喜的大呼,周五儿家的却后怕不已。 平复了好久才回答:“老奴哪儿能想到这些,出了这样的事儿,自然是先跑去喊人过来,老爷听说了,连忙叫人通通不许进去,说是要……要封锁现场。” “这么说,凶手绝对有机会混在人群中自然的离开现场咯。”好嘛,小轩轩的口气感觉基本可以结案了。 崔佑撇了兴奋的王定国(也就是小轩轩)一眼,负手走出外书房,走之前望了徐胜男一眼,她很无奈,只得也跟着走了出来。 “长卿,对于袁家的家庭状况,你应当很了解。” “小女出嫁之前,确实摸过袁家的家底,袁朗虽然出自旁支,可他父亲生前毕竟官至吏部侍郎,母亲家资殷实,嫁进袁家时带了一大笔嫁妆,袁朗虽暂未考取功名,却因远房叔父膝下无子,将来或能承袭他叔父恒顺伯的爵位。” “那周五儿口中送药的老太太就是袁朗的生母咯?” “袁朗的生母在他6、7岁时便过世了,如今的老太太是他父亲的续弦,论血缘,也是他的小姨。” “那袁朗的二弟袁飞是他后母所出?” “正是。” “长卿真是会择婿,袁朗如此人才品貌,令爱一进门便可独立掌家理事,既无公婆掣肘,又有大笔家资可供支领分派,婆母身为继室,还要仰仗长子,又岂敢随意为难儿媳?” 徐胜男黯然回道:“为人父母,自是要为子女谋算深远,只可惜啊,小女实在福薄。” 崔佑安慰她几句,又问:“这袁朗似有咳疾,你们之前不知晓吗?” “说来奇怪,贱内曾托人多方打听过小婿的身体状况、人品、才貌,倒是并未听说他患有咳疾,且今日一看,竟似有固疾在身,需要长期定时服药呢。” 崔佑听罢,不置可否,只道:“你既说想要从动机下手,那我们便如王定国所说,先从袁朗查起,毕竟,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不是吗?” 徐胜男细细品他最后那句话,只得装作饱经沧桑的点了点头,想她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女,又怎能对这样一句,过来人的经验之谈深有戚戚呢? 第二日。 众人便先从袁朗查起,而他也十分配合,开放自己的所有房间和书信,甚至家当、账目,坦荡荡的任他们查验。 “你们老爷平日里最常去何处?” “蘅芜书院,还有就是白樊楼,不过通常不是带大娘子去,就是带全家人同去。” “你们老爷可有相好?比如制在外面的外事,赎身包月的清倌儿之类的?” “老爷向来洁身自好,一心考取功名,自从娶了大娘子进门,连书院同学的诗会都很少去了。” 小黑把袁朗贴身小厮香茗的回答一一记录下来,待对方走了,才大咧咧骂道:“这种小滑头,我见多了,这个袁朗被他说得,跟个只会读书的呆子没啥两样,我就不信了,这么个俊俏的少年郎能没有点花花肠子,骗谁呢?” “车夫、管家也问了,小女带了的丫头婆子也问了,甚至袁朗每月支领的银子,咱们也都查过了,看起来确实不像在外还包着外室戏子的模样。”徐胜男道,他们或许可以换个人调查了。 “起初照着我们所想,袁朗若是凶手,动机无非为钱、为情而已,小女的嫁妆比之袁家资产杯水车薪,不值一提,他显然不至于为谋夺嫁妆杀害小女,而情,目前看来,袁朗也没有一个爱而不能的外室,非要逼死当家主母才能进门。” 一天下来,连问数人外带查账,除了印证‘她娘王女士选女婿眼光真的很棒’之外,毫无收获。 徐胜男躺在绵软舒服的塌上,心上似有一块大石压着,无论如何睡不着,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小娥临死前身上那身男装,心里一动:该不会,袁朗有什么特殊的爱好,比如龙阳、断袖之癖? 她干脆翻身坐起,换上一身常服,悄悄溜出了袁家宅院,暮鼓已歇,坊门已闭,洛阳城主街静默无人,可整个履道坊内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徐胜男四下打量,立刻发现几个形容猥琐的青年男子。 他们的面色不是蜡黄就是苍白、各个顶着陈年老黑眼圈,一看就是常年从事多人运动的不正经肾亏男,她连忙装作不经意的跟上他们中的一个,穿街走巷去寻那烟花之地。 那男子扭身便进了一家叫做‘柳四娘家’的宅子,徐胜男轻扣门扉。 一个大娘迎了出来,上下打量徐胜男一番,见是个面容十分清俊的中年男子,一脸的书卷气,瞧着还略显羞涩,不由得心生欢喜,一把拉住她衣袖,招呼道:“这位大爷好面生,第一次来玩吗?” 徐胜男朝里边瞄了一眼,见屋内全是女子咿咿呀呀、莺莺燕燕,不由失望,怀中掏出一把铜钱放在那大娘手里,低声问:“大娘,我是外地来的,门路不熟,不好这口儿,您晓不晓得哪儿有……就是……” 那风韵犹存的大娘接过铜钱,伸出手指,狠狠戳了徐胜男肩膀一下,笑骂道:“死鬼,口味倒挺刁钻,你是要寻小倌馆,还是象姑馆呀?” “敢问大娘,二者有何区别呀?” “虽然服侍的同样都是男人,小倌馆里呀,仍做男人装扮,象姑馆嘛,自然是男人扮作女人咯。”那大娘嘻嘻笑着,手指扒拉着铜钱。 “我……我想……去小倌馆”既然袁朗让小娥扮作男装,象姑馆应当排除。 又问:“官人预算多少?” 徐胜男想着袁朗家资,答道:“没有上限,品貌俱佳即可,最好通些诗文,风雅一些。” 大娘暗恨错失了一个大主顾,指了指巷子口,郁闷道:“您直走左拐,瞧见一块匾额,上面写着‘高山流水觅知音’,就是传说中的‘松风堂’了。” 徐胜男连忙谢了,又掏出一把铜钱奉上,转身欲走。 那大娘掂量着铜钱,扯住他,没好气道:“哎哟,怎么猴急成这样,待会儿你敲了门,人家问你是谁,你只管答,俞伯牙来寻钟子期,人家就会以为你是老主顾,不会宰客了。” 大娘松了手,再一看,那清俊男子早已消失在巷子口拐角处。 第32章 你怎么也在小倌馆 第32章你怎么也在小倌馆 “什么世道啊,不只要和女人抢生意,还要和男人抢,真是越来越难做了!”大娘扶了扶鬓发,骂骂咧咧掩上门扉,心中思量着开辟第二战场的事儿。 进了‘松风堂’,徐胜男才知道,什么叫做男人骚起来,就没女人什么事儿了。 整个小院,三进三开,布置的十分清雅不说,院里的小倌们也是各有特色,有的傲娇冷峻,有的温柔软糯,还有的病恹恹半死不活。 虽然身姿各异,却各个五官端正,特色鲜明,吟诗作赋、琴棋书画似乎人人都能来两下,连酒量也不得了。 一个满脸堆欢、笑意盈盈的小倌儿迎上来,问:“官人您喜欢什么样的类型?” 徐胜男想了想:“要最老的。 嗯,不对,要在你们松风堂待得最久的,最资深的。”那小倌儿飞了个媚眼,掩口笑道:“好,定如官人所愿。 头回进入这种风月场所,她还是多少有些紧张,跪坐在临窗听泉的阁内,探头探脑的焦急等待。 过了好一阵子,才听到哗啦一声竹门响动,一个20来岁一脸不高兴的小倌大步进来,先对天翻了个白眼,便一屁股坐下来,也不跟她寒暄,只自斟自饮一杯。 接着便冲着阁外大声喝骂道:“你才老! 你们全家都老!我看你是后庭开了眼睛,这才瞧见我老了! 前儿买来那个十五岁的,面相比我老多了好嘛?” 好嘛!别来这儿消费是来当大爷的,她倒好,花钱请了尊爷。 徐胜男将这小倌好一顿夸奖,重点放在他的年轻貌美和技艺资深上,只哄得他喜笑颜开,才将一锭银子递过去,问道:“你可接待过一个叫做袁朗的客人?” 那小倌儿花名叫做青石,捧着银子,眉花眼笑道:“袁朗?没听过。这位爷,您是雏儿,来我们这种地方消遣的客人,但凡有些脸面,怎么会用真名儿呢?” 青石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见徐胜男微微发窘,便凑过来,抚着她手,笑道:“官人不妨与我讲讲,这袁朗有什么相貌特征吗?” “相貌特征?”徐胜男愣了一愣,尽量形容:“他生的极其秀美,就是很罕见的那种秀美,皮肤很白很白,病态的那种苍白,身材比我高一个头,很瘦,有点弱不禁风的劲儿,偶尔咳嗽两声。” 听罢她的描述,青石噗嗤一声笑了,借着酒劲儿,妖妖娆娆的晃悠着站起来,一把拉开酒阁的竹门,指着外面一众小倌儿。 娇声笑道:“哈哈哈哈哈,官人真好笑,你说的不就是个肌光胜雪的高个儿美男吗?我们这里啊,哪个不是如此,连我青石在内,你敢说我不够他美?不够他高?不够他白了?” 青石边说边踉跄着假装一跌,扑进徐胜男怀中,枕着她的膝盖,睫毛扑簌簌的含情笑望着她。 徐胜男顿时老脸一红,向后一缩,青石漂亮的脑壳儿一下子没了枕靠,‘咚‘的一声磕在竹塌上。 “你……你坏死了,怎么恁不解风情,独独要了人家,又不睬人家,人家可要生气了!”青石的粉拳连翻袭来。 徐胜男招架不住,只得忍着心痛,又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扶着青石坐正,肃整道:“我有公务在身,此番来小倌馆,不为取乐,你快快帮我想想,可有见过这样一位公子,不怕得罪你,他的样貌气质,哪怕把松风堂的小倌儿统统加起来,也比不上。” 青石接过银子,眼风往院中另一个酒阁扫了一眼,悄声道:“不瞒你说,今晚就来了一位,那容貌风度,闻所未闻,堪称东都之冠,不过他脾气有些孤高,换了好几个小倌儿,都被他打发了……” 徐胜男不待他说完,就穿了靴子,直奔那东都第一美男所在的酒阁去了,门口,竟围了一群小倌,都在扒着门缝朝里窥看。 她也很不见外的凑过去细听,只听到这些平日里挑三拣四、趾高气昂的小倌儿,竟然争相想要服侍里面的客人。 只见她客气的左请右让,终于扒开人群,勉勉强强挤到了门边,正欲向内窥望,突然不知被哪个手快的一把推进阁内。 这下可好,在毫无防备之下,她整个人如同一只晒太阳的王八,四脚八叉趴在那人面前,双手抱头,口中喃喃道歉。 与自家女婿以这种方式见面,地点还是小倌馆,简直尴尬他妈给尴尬开门,尴尬到家了! 那众小倌口中的“东都第一美男”俯身将她扶起,顿时愣了一愣,眉尖挺蹙,语气微怒,道:“长卿,你怎么在这儿。” 崔,崔佑? 徐胜男放下双手,规矩的跪好,把心一横,死皮赖脸的昂首正色道:“崔寺卿你呢?你怎么也在这儿?” “哼,我自然是来查案的!” “我,也是来查案呀,这不是,袁朗叫小女身穿胡服女扮男装吗?我就疑心他是不是有龙阳之好。” “既然是查案,那你脸红什么?”崔佑指着徐胜男耳朵怒道。 “第一回来风月场所,老夫实在不习惯。”徐胜男实话实说,拿起盘中镇着甜汤碗的冰块贴在脸上。 崔佑审视着她面上表情,终于略略消气,却仍斥道:我不带你来,就是怕你腐化堕落,谁知你竟自己悄悄前往,早知如此,还不如带你同来,好歹有我在旁时时提点,好过你一人独陷这粉骷髅销金窟!” 接着,便是一大段她都懒得赘述的唠叨,内容大致同上。 徐胜男第一次发现崔佑竟有唐僧的潜质,一句车轱辘话来回说好几遍,听得她耳朵长茧。 “既来之,则安之,我已问过几个小倌儿,都说没见过袁朗,你那边想必也无所获。”说罢,崔佑一挥手,要来一壶上好的葡萄清酒,唤做潇湘泪。 琥珀色血泪般的美酒盛放在琉璃盏中,在灯光下反射出奇异的光影,如红色碧波荡漾在天花板上,别有一翻旖旎滋味。 二人也不行酒令,只取了三枚骰子,看谁能掷出堂印、碧油、酒星三种少有的彩头,就能向对方提一个要求。 徐胜男不胜酒力,很快便喝的酒憨耳热,她虽有些忘形,却还是时不时的捧着脸,以防人皮面具脱落。 崔佑酒量虽好,手气却不如她,连罚了数杯下去,平日里冷峻自持的冰雪面孔,也泛起一层嫣红,衬的他竟然有了一丝撩人的媚意。 “崔寺卿,你长得可真好看,不愧是,不愧是东都第一美男!”说话人自是如中蛊般迷离,美酒与美人一样,都会让人醉。 “别叫我崔寺卿,叫我的字,我姓崔,名佑,字明玉,你叫我明明!”崔佑的口齿也开始带上可爱的含糊。 “明明,呵呵呵。”徐胜男傻笑着重复道:“好普通的名字,和你一点也不搭!”说着,一只咸猪手就不自觉的招呼上崔佑的胸膛。 崔佑一把抓住她的双肩,迷离的双眸陡然贴过来,灼灼的酒香也热腾腾的扑上来,红唇微微翘着,傲娇的嘟哝道:“长卿,你怎么可以不喜爱我的名字?你可知道,世上没几个人可以叫我明玉?” 他那俊俏挺拔还有个小驼峰的鼻子近在眼前,鼻翼还有一颗小红痣,嘴唇被琥珀色美酒熏染的湿润嫣红,唇角还残留着一滴酒液。 搅的人心神大乱,忍不住对这可餐秀色为所欲为。 第33章 交换秘密吗 第33章交换秘密吗 她拼命压制心神,伸手去推他,想离这样的他远一些。 却被他趁机一把抓住手掌,她感觉到,崔佑粗粝的手指正细细摩挲着她的手腕内侧,如同一只蝴蝶自她的手腕,轻拍柔嫩双翼,扑簌簌的,向她的心口徐徐飞去,轻轻重重,一下一下撩拨着心弦。 “长卿,你的肌肤怎么比女子还要细腻?”徐胜男一听,吓得连忙抽手,挣扎之间,害的崔佑一个重心不稳,闷闷的压在她身上。 又来,一个压身梗能不能别用两次! 她欲哭无泪,整个人都快被压得窒息而亡,连连去撑他推他,崔佑却如同一只巨型犬,稳如泰山压顶,一动不动,只伸出柔软如云的墨色乱发在她颈窝里一点点的蹭着。 直痒的她满面绯红。 “嗯,好舒服,好香好软啊。”崔佑喃喃道,往日里低沉的男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徐胜男彻底放弃了挣扎,口中念着清心咒,感觉自己承受的压力,基本等同于胸口碎大石的街头艺人,而自己承受的诱惑力,则比之唐僧面对女儿国国王更胜一筹。 忽然身上陡然一轻。 就见崔佑从她身上翻身爬起来,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甜甜一笑,歪着头,可可爱爱的道:“长卿,咱们来玩个游戏!” 敢情您刚才没在玩我吗?徐胜男欲哭无泪的点头答应。 “咱们一人写下一个自己的秘密,然后交换,怎么样。” 崔佑说罢,又递了满满三杯潇湘泪给她。 自己一口接着一口饮尽,撑着竹塌,略带挑衅的望着她。 她豪气上涌,也将三杯酒几口闷了,许是喝的太猛,没一会儿,脑袋开始昏昏沉沉,而眼泪也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是真的有些醉意了。 好不甘心哪,她好不甘心,为什么她爹爹就这么去了,她不要,她不要,为什么查到现在,也没有一点进展! 她爹爹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为什么她过去不知道,她爹活的这般委屈,为什么? 她到底要扮成她爹到何时,她什么时候,才能以真身面对世界? 她到底要将这个秘密守到什么时候? 徐胜男又哭又笑,执起一支羊豪竹杆毛笔,在舌尖上舔了舔,脑子一热,便将自己最大的秘密写在纸上。 团成一团,大义凛然的放在面前,两眼斗鸡的盯着纸团儿。 崔佑也写好了,两个人如同斗蛐蛐一般,头对着头,将自己手中的秘密缓缓放在对方手心,又将对方掌中的秘密慢慢抓在自己手心里。 “一,二,三”二人一起念罢,同时打开对方的纸团。 徐胜男满心期待和紧张的展开了崔佑的秘密,缓缓念出声:“其实,鄙人自认并非东都第一美,在鄙人心中,崔某乃是是东、西、南、北四京第一美人,袁朗与我相比,也略逊一筹。” 什么?就这?这算什么鬼的秘密! 愤怒瞬间淹没了她的理智,她扑过去,拼命要将自己的秘密从崔佑手中抢过来。 谁知,崔佑竟然像无赖一般,仗着自己个子高,将纸条展开,高高举过头顶,任徐胜男在他面前乱蹦乱跳够不着。 以极轻极轻的声音念道: 我是你爹爹 二人的动作瞬间静止,徐胜男一把抓过自己写的纸条,晃了晃脑袋,盯着中间这个‘你’字,有些傻眼。 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心道:真是天助我也,方才醉酒,竟然把‘我是我爹爹’硬是误写成‘我是你爹爹’了。 “你怎敢如此?不但不告诉你的秘密,还占我便宜。”崔佑横眉怒目的坐在塌上,一脸控诉的数落徐胜男。 “那有怎样?还好我没告诉你,你自己看看你写的是什么玩意儿,你是四京第一美男,这算什么秘密!我早就知道了好不好!”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崔佑炸了毛瞬间被抚平了,却仍一脸沮丧,蹙眉郁郁道:“我向来自持,自小便被教导喜怒不形于色,君子必当和煦谦冲,平日里,怎会将心中所思所想如此袒露。” 她默默望向他,见他不似做伪,确实发自内心,不由得心中微微自责。 往日种种一一浮现。 静了半晌,她组织好语言,才借着酒劲儿,坦言道:“崔寺卿,你在我面前,实在不必刻意演绎完美无暇,在我看来,你自恋也好,脆弱也好,恶趣味也好,怕鬼也好,有起床气也好,甚至偶尔有些残酷、可怕都好……这些并不会有损你在我心中的样子,反而,他们构成了你,让你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成为一个真实存在的……我的……我的朋友。” 崔佑睁大双眼,十分认真的听着,眼眶竟然有些微红,他转过脸去,深吸一口气,勇敢的看向徐胜男,坐直身子,抿紧双唇,略有些紧张和期待的轻声说:“长卿,你可以抱抱我吗?” 崔佑,一个平日里如此傲岸绝尘、器宇轩昂的谪仙,一个不怒自威的大理寺卿,一个善恶难辨的明空内卫‘月司’大司长。 此刻,竟然请她抱抱他,徐胜男如遭雷劈,呆了许久,才木木的伸开双臂。 崔佑一把拉住她的双手,将自己团团围住。 她的手臂不够长,人也不够高,实在没办法给他一个坚实的怀抱。可崔佑不在乎,他轻叹一声,将脑袋别扭的窝下来,轻轻贴在徐盛男的肩上,接着伸开猿臂,一把用力的圈住徐胜男的肋骨。 那么纤细的腰肢,够他环绕两圈了,而她,抱他一圈都抱不住。 两人的呼吸皆是一滞。 徐胜男感觉崔佑把热烫的嘴唇紧紧压在在她锁骨的凹陷处,听到他的声音闷闷的传过来:“谢谢你,长卿,从小到大,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我好高兴。” 徐胜男此刻的感觉就像是躺在春日温暖的草地,忽然被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熊抱住了腿,一点小小的困扰,被大大的柔软紧紧包裹住。 明明比她年长8岁啊,他怎么会这么像一个……像一个从没未被好好疼爱过的小孩子。 忽然,她记起他曾说过,小时候因为一块糖,被父亲当做犯人审讯的事,不由得胸口一痛。 两人就这么抱着,许久许久。 这拥抱不带欲望,因为崔佑不敢紧紧贴着她,怕被她听出自己激荡的心跳,愈发狂乱的呼吸。 和恼人的,身体的变化。 “喏,送给你!”崔佑解下自己腰间的一对白壁,将其中镂雕着丰硕朱栾果实的那一枚递给徐胜男。 徐胜男讷讷的接过来,借着灯烛细细端详,见是依着一块和田籽料镂雕而成。 可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籽料,更难得的是,匠人依照着白壁上金黄的沁色,细细雕琢出一个裂口的果实,金黄的果肉与沁色完美融合,剔透温润,泛着淡淡的柔光。 “这太贵重了!”她连忙还回去,崔佑抿了抿嘴,正色道:“我不是在送你礼物,我是在跟你交换信物,从今天起,你我结为好友。” 交换信物?结为好友?也可以用命令的口吻吗? 她扁扁嘴,将自己浑身上下的口袋翻了个遍,也没扒拉出一件贵重物品足以和他交换。 崔佑早等的不耐烦了,一把将她的帕子拿过来,在她面前抖了抖,说:“就是它好了。” 说罢便仔仔细细的将帕子叠好,揣进怀中。 徐胜男望着他,心里一暖,也只好将那朱栾玉璧放在锦囊里,又将锦囊紧紧栓在腰间玉带上。 这时,突然间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二人抬头一看,这才发现他们结拜活动的全过程,都落在门口围观的小倌儿眼中。 在小倌儿们或感怀、或如老母亲般欣慰、或倾慕、或嫉妒的目光中,崔佑付掉了茶果酒钱,徐胜男正要付一半给他。 却被他拦住了。 “从今往后,我的钱就是你的钱。” 什么?交朋友,这么开心的吗? 第34章 我知道杀害小姐的凶手是谁 第34章我知道杀害小姐的凶手是谁 三更的履道坊,进入最为静谧的时刻,灯烛俱灭,连风月场所都偃旗息鼓,长街无人,只有天生一钩细如弯刀的下弦月发出幽幽的冷光。 徐胜男和崔佑两人都喝大了,勾肩搭背,哼唱着酸曲儿,迈着乱七八糟的步子,晃晃悠悠向前走。 酒后的笑点变得很低,二人莫名其妙便爆出一阵狂笑,惹得左近街坊挑灯破口大骂,两个醉鬼连忙捂住口,嘻嘻傻笑。 正恣意放浪间,忽然前面巷子口,闪出两盏绿光来,绿的让人发慌。 二人一惊一乍的刹住脚步,背对背呈互相拱卫的姿势,徐胜男悄声笑道:“前边儿有俩绿灯笼,怪吓人的。”跟着便是一个酒嗝儿。 崔佑一转身,挡在她身前,冲着远处的两绿灯笼低喝到:“兀那贼人,快快将你那两盏绿灯笼熄了,莫要吓坏我朋友!” 他这一呼和可倒好,那两盏绿灯笼竟向二人猛冲过来,崔佑躬身屈膝,抽出一柄匕首,握在手中,眼中杀气大盛。 那两盏绿灯笼逼近到跟前,冲二人呲牙咧嘴,汪汪狂吠,双目血红,口角流涎。 是一条坐高齐腰的恶犬。 徐胜男一巴掌推开他,猛地冲到恶犬面前,俯身挥爪,左扑右突,瞪圆了眼睛,冲着恶犬,更加凶猛的汪汪狂吠数声。 还屡屡作势要扑过去,无奈脖子已被拴住,否则定会扑过去将对方撕碎。 那恶犬从未见过这种阵仗,看着像人说话像狗,这是几个意思啊?只把狗子吓的连连后退几步,仍不死心的呜呜低咆以示威胁。 徐胜男干脆嗷呜嗷呜连声长鸣几声,接着如脱缰恶犬一般,猛地冲了过去! 对面恶犬登时傻眼,心说敢情狗爷倒了八辈子血霉,这月亮还没圆呢,就倒霉催的遇上一个狼人!顿时吓的屁滚尿流,转身夹着尾巴仓皇逃窜。 而徐胜男已经完全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竟然跑到街角,像胜利的狗子一样,高高翘起了自己的一条狗腿儿,妄图向履道坊所有的狗子宣告: 此处,是她的地盘! 这个男人,是她在罩的! 当然,并没有真的留下什么痕迹就是了。 同时被吓傻的,还有崔佑。 他不是没在茶馆酒肆见过善口技者,可人学狗叫,多少有些做作刻意。 今天见到他新结拜的好兄弟学狗叫,才知道,真正的口技,那是天人合一,浑然天成,你不用闭上眼睛,也根本分不清对方是人是狗。 吓退了恶犬,她拍了拍手,抚了抚肩上莫须有的灰,不留功与名的走向崔佑。 崔佑呆呆愣愣的挽住她,小媳妇般轻叹:“想不到,长卿竟有如此异能。 徐胜男豪迈的摆摆手,谦虚道:“不过雕虫小技,鸡鸣狗盗之徒耳,何足挂齿,何足挂齿!”心中却早已飘然若仙,感觉自己已然达到了人生的高光时刻。 事实证明,这做人哪,不能太高调,会有报应的。 今夜她有多自豪,明早她就有多懊恼。 懊恼到,一大早起床,想起昨夜自己种种行为,她就想哭,想锤床。 要是她没有遇到那条狗多好,要是她遇到那条狗装柔弱多好,要是她挺身而出没有学狗叫多好,要是她学了狗叫,没有学狗尿尿多好。 哎,她的一世英名就这么毁了,爹爹教她的口技,终于还是被她用在了奇怪的地方。 而且,不知道崔佑会不会疑心,连她平时模仿爹爹的中年男子音也是口技的娴熟应用。 鼓起勇气下榻,却发现崔佑留了一张字条给她,说是他这两日有要事处理,让她配合小轩轩好好办案。 心中的巨石放下。 今天的徐胜男,无比的低调老实外加配合,她一言不发的乖乖聆听,小轩轩那充满颜控偏见的陈述:“依我看哪,咱女婿的嫌疑基本上可以排除了,首先呢,他没有作案时间,周五儿家的和袁家老太太外加那个丫头进去的时候,我大侄女儿的身子还热乎呢,这个时候呢,咱女婿袁朗压根儿就不在家,出门参加诗会还没回来,对?” 马仵作瞅了徐胜男一眼,连连点头。 “而且,咱女婿也没有动机啊?好不容易有了卿卿你这么好的一门岳家,高兴还来不及,犯不着对我大侄女不利,对?而且咱们也查了账目,咱女婿家有钱着呢,我大侄女嫁妆虽不少,也犯不着为了嫁妆害人,对?”徐胜男发现,小轩轩陈述案情,基本跟唠嗑差不多,但条理并不乱。 众人听了,都没什么异义。 “既然不是为财,更不可能为了情,就说咱女婿和咱大侄女,新婚不到三月,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这不,小两口还……还挺有情趣,哎,对!那咱大侄女也不是不容人的,不存在什么女婿外边有人,她不让进门的事儿,况且咱女婿外边也没啥花花肠子,拢共就俩通房丫头,男人嘛,也正常,对?” “是,为财为情都不可能,小女向来洁身自好,也不至于招惹什么人,引得袁朗因妒杀人,且我们两家既然结亲,自然也没有什么仇怨,向来是交好的。”徐胜男沉吟道。 “对喽,我就说嘛,卿卿和我嫂子选女婿的眼光,能错吗?绝不能够!”小轩轩立刻应和。 “那咱们接下来查谁?我看哪,咱们也不能光查宅子里的,说不定是个飞贼,或是采花大盗啥的!” 小黑的思路,一向清奇,他这一搅和,小轩轩也觉得很有道理。 “私以为不大可能是外面的飞贼。能藏在密室里杀人,又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入人群,只能是内贼。况袁家并没有短什么财物,至于采花大盗,望徐寺正赎罪,老朽在细验袁家大娘子尸身时,确实并未发现任何……与此种可能有关的痕迹。”马仵作说完,徐胜男连忙赞他态度严谨,一切以破案为重。 小黑没听懂,小轩轩自然是懂得。 有些案子,因为逝者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或娘子,仵作往往被家属阻挠,不能逾礼细验,只能隔衣粗检。 而凶手往往会利用这一点,在女子私密处下手,例如在牝户插入长钉等等。 而《仵作洗冤录》则将专业放在了第一位,特别提醒广大仵作不要因为羞涩而悟了揭破真相的时机。 而马仵作,显然是将专业放在第一位的。 众人正讨论下一步调查方向,忽然厢房的门被人轻轻扣响了。 众人目光一下子集中到门口,只见一个娇小的身影闪进门来,她回身向左右紧张的观望,这才掩住了门,回身向他们敛衽为礼。 动作十分仓皇而不标准,这女子在人群中巡梭到徐胜男,连忙又行了一礼,道:“老爷,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春雪啊,春雪,您不记得了吗?” 徐胜男望着眼前这个女子,她身材娇小,细眉细眼塌鼻小嘴,皮色微微发黄,眼神带着一种执拗的坚定。 心说小娥出嫁时,主要是徐母张罗的,为了防止穿帮,并没有带一个自家的丫头,只临时从人牙子那儿买了一个女孩儿做陪房,为了不给小娥添堵,同时也是为了省钱,徐母特特挑了个姿容平平的,好像是叫做春雪。 “春雪,我记得你,你是小女的陪房,从长安大老远跟来洛阳,又遇上这样的事儿,难为你了。”徐胜男连忙走过去扶她。 这女孩儿也是可怜,没有主母照料的陪房丫头,相当于老板离职留在公司的前心腹员工,也不知会遭到怎样的冷遇,干脆将她带回长安好了。 这春雪许久没有听过这么熨帖的好话,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凄楚的跪在地上,对着徐胜男连连磕头,她忙不迭的阻拦。 这女孩却自有一股疯魔的蛮劲儿,抬起来,直直的睁着一双哭红了的眼睛,涕泪糊了满脸也不去擦,只扑倒在徐胜男膝盖上,低哑着嗓子嘶吼道:“老爷,你要给我们小姐报仇啊!我们小姐死的好冤枉!” 众人都有些尴尬,觉得她的行止多少有些癫狂不羁。 谁知,更癫狂的事情还在后面,春雪将一张小脸凑近徐胜男,睁大了恐惧空洞的眼睛,鬼声鬼气道:“老爷,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徐胜男连忙凑过来,小轩轩和小黑也俯身下来,只有马仵作不好意思跟年轻人胡闹,只捋须凝神细听。 只听春雪气若游丝的声音传来:“我知道,杀害小姐的凶手是谁。” 第35章 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 第35章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 众人都吃了一惊,小轩轩更是一把抓住春雪的肩膀,喝到:“你快说,杀害我大侄女儿的究竟是谁?”徐胜男见春雪吃痛,连忙去掰小轩轩的手指。 春雪向四周瞅了瞅,神秘兮兮的说:“是她临死前穿的那件胡服!” 马仵作见有人质疑他的工作,顿时有些不高兴了,问道:“胡服怎么了?我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啊?” “那件胡服是个妖邪,专门吸活人的阳寿,你们不知道,我小时候听我们村子里的巫神说了,人不能随便穿人家的衣服,不但会把晦气吸到自己身上,还会把自己的阳寿折给人家!”春红一惊一乍的说道。 这下子,全场所有人都气笑了,小黑气的直跳脚,蹲在杌子上甩着手骂道:“去去去,别在这儿妨碍我们办案,这都是那些神婆神棍编出来,骗你们这些村姑农妇的鬼话!” 春雪立刻不高兴了,愤怒的狠狠推了小黑一把,恶狠狠的咒骂道:“你懂个屁,我说的都是真的,这个府里没一个好东西,全是妖魔鬼怪,老太太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母夜叉,老爷是个黑心肠的画皮鬼,二爷是个烂肚肠的恶,彩霞是个两面三刀的狐妖精,廖妈妈是个一肚子坏水的烂污怪。” 听她这一通没头没脑的谩骂,众人只当她是个失心疯的狂妇,都不再耐烦听下去,只盼着快快把她请出去,勿要在此耽误大家办案。 徐胜男审视着面前这个状若癫狂的女人,心里疑窦丛生,徐母再怎么持家有道,也绝不会买一个心智不全的女孩子特意给小娥添堵。 春雪究竟在袁家看到了什么,才会神志失常呢?难道说整个袁家真的是一个虎狼环伺的所在? “好,你说了,我们自然信你,春雪,你好好说,为什么觉得他们都是妖怪呢?你有没有什么证据?”徐胜男安抚着春雪,眼神警告小黑不许造次。 “我就是知道,他们就是妖怪,不需要证据!”春雪说的斩钉截铁。 “那你和你们小姐,也就是小女,有没有被这些妖怪欺负过呢?”徐胜男决定换一种问法。 可春雪一听到小姐,就一脸的向往迷离,眼睛看着一片虚空,痴痴的述说,答非所问: “我们小姐是个仙女,她对我可好了,给我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还亲我抱我,和我困觉。” 徐胜男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完全不敢抬头去看旁人的表情。 小轩轩连忙尴尬的跳出来打圆场:“嗨,不能够不能够,咱们不能怀疑我大侄女儿的人品,反倒信一个疯婆子说的话!” “我没骗人,小姐每次和我睡觉,穿的都是老爷的衣服。他的阳寿,就是被老爷的衣服夺走的,不信咱们走着瞧,老爷的咳疾马上就要好了,马上就要好了!”春雪又开始歇斯底里的宣扬她的封建迷信理论。 “我这儿还有小姐的亲笔手书呢!”说完,抬手一扬,将怀里的一摞黄麻纸扔出来。 黄麻纸如脏兮兮的雪片一般翻飞落地,大家初始觉得好笑,现在谁也笑不出来,只因春雪太过笃定,瞧着让人有些害怕。 而这如纸钱一般漫天飘零的黄麻纸,更是把不详的气氛推向极点。 小黑再也听不下去,一把将春雪抱起来,大步走出门去,将这个瘦小的女孩远远的放在廊边的花园里,像哄小女孩一般道:“自己玩你的去,别在这儿捣乱。” 全场死寂,小轩轩向说个笑话,张口却哑了嗓子。小黑回来,将门掩住,心绪丝毫不受影响。 朗声安慰道:“徐寺正你不用发窘,我看这个小丫头压根没分清小姐和老爷的区别,说不定跟她睡觉的是袁朗,不是袁大娘子。” “黑爷说的有理,照理说,陪房就是预备着给姑爷做小的,袁朗与春雪有私倒也没什么?你们说,会不会是这个丫头,为了争宠,却搞错了对象,误杀了我大侄女。”小轩轩推测道。 “有可能,一个疯妇,做的事情实在不能以常人心思揣测。”马仵作赞通道。 徐胜男没有吭声,一张张拾起地上散落的黄麻纸,念道: “正月廿二,老爷在书房读书一整日,老太太诵经礼佛,盯着彩霞抄经书,二爷出门一日未归,房里彩佩说二爷去找小兰香听戏文了。” “二月初一,老爷赴诗会,傍晚归来,老太太回娘家探亲,二爷整日未归,据彩簪说他是斗茶狎妓去了。” 一张张黄麻纸上,竟然都是类似的内容,徐胜男陷入了深思。 “我大侄女真有意思,还写每日札记呢!”小轩轩赞道。 徐胜男却陡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首次体会到什么叫做细思恐极。 小娥,居然会写字! 当初母亲怜她孤儿可怜,便将她买了来,从未教过她读书习字,而徐胜男的爹爹徐仲仁,也是见她乖巧细致,且不会读写,才放心让她在书房里伺候。 朝中做官,最忌讳家里有人眼皮子浅,将主家的机要、朝中事务泄露出去,不识字想要泄密,便麻烦很多,既要描摹,又要夹带。可识字的,看一眼便可能出大事。 仆役断章取义,向上检举揭发,坑害主人的事情古今常有。 而如今她看小娥写的字,不但很有章法,而且笔意流畅,字体娟秀,一看便知,绝非几日之功,此人至少临了多年魏夫人听涛帖。 更可怕的是,这个女孩子所写的并非日记,日记多半记录的是自己今日的见闻和心事,是纾解,是树洞。 而小娥记录的是整个袁家每个人每天的行止。 这个看似单纯、温柔、毫无心机、周到、守礼的小娥,会不会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记录主人的行止,是这个女孩子来袁家之后培养的新爱好,还是在徐家延续下来的老习惯。 小娥,和她父亲的死,有没有干系! 徐胜男的手颤抖的不能自持,她连忙伸出左手扶着自己的右手,可毫无用处,她慌了,她渴望揭露真相,又害怕揭露真相,最害怕的是,她不得不怀疑一个她始终信任的人。 而小娥,既无法辩白,也无力解释。 “徐寺正,徐寺正,你没事!”马仵作的声音。 “卿卿,你别着急啊,我猜啊,有可能是大侄女发现了谁的秘密,叫人灭口了也说不定,咱们一定能为她讨回公道的!”小轩轩一边说一边去翻那一叠黄麻纸。 自然是一无所获。 徐胜男回过神来,沮丧道:“若……小女真是被人灭口,恐怕紧要的几页纸,早被人拿去了。” 傍晚,阴,袁宅花园内。 与其说是花园,到不如说是树院,只种了几株槐树、榆树,更多的则是松树柏树。落叶的几株枯枝寥落,长青的几株暗绿森然,凉风穿过,打得树叶款摆、竹声沙沙,偶有寒鸦飞掠而过,嘎的一声长鸣。 衬的袁宅不似阳宅,倒似阴宅巨冢。 “崔寺卿,请你帮我查一个人,她叫与我差不多高,身材匀称,长圆脸儿,丹凤眼,小翘鼻子,嘴巴嘟嘟的,气质有些英气加几分娇憨,下巴上有一颗小黑痣。” 崔佑愣了愣,道:“你说的不就是令爱吗?” “是,她是我和贱内抱养来的孤女,来到徐家已经10岁了,我现在怀疑,小女暗地里,还有其他身份,或许她在什么时候加入了明空内卫也说不定。” 崔佑深深的看了她良久,才道:“长卿何以会突然怀疑自己女儿。” 第36章 偷人的人 第36章偷人的人 徐胜男低眉敛目,掩饰道:“没什么,只是今日才得知,她一直有记录袁家各人行止的习惯,所以才有些疑心。” “明空内卫的内部人员档案,我每一个都看过,并没有令爱。或许,我可以帮你侧面打听一下,她是否在如意斋中做过信鸽。” “信鸽?”徐胜男满心困惑。 “如意斋曾以消息灵通着称,向民间三教九流重金求购消息,风头最盛时,连豪门贵胄的小厮、丫头,乃至大明、紫微宫中的宫女、宦官,都曾向如意斋卖过消息,这些探子,就叫做信鸽。” “信鸽进了禁宫内苑,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呵,所谓‘日中则昃,月盈则亏’的道理,世人皆知,却无人能做到,如意斋主人几度枉死易主,这才不得不向朝廷低头,如今的如意斋三堂之首,负责买卖消息的‘如临堂’,差不多算是‘明空内卫’‘空司’的下属机构了。”崔佑说罢,轻轻叹了一口气,提醒道。 “长卿,你忘了吗?以后没有人的时候,不要叫我崔寺卿,叫我明玉,咱们昨晚结拜的事,莫非你酒醒之后,就忘了?” 徐胜男赧然一笑,面上愁绪难解,点头讷讷道:“没忘,没忘,明玉,我记得的,只是崔寺卿叫习惯了。” 崔佑冲她粲然一笑,罕见的露出一口和田玉籽料般的白牙。 “别担心,有我在。三天内告诉你答案。”她望着他,忽然心里涌起暖意,周身似乎也有了一些力量。 二人在初春的晚风中静默了许久,徐胜男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把今天见到春雪的情形,一字不漏的告诉了崔佑,连同春雪的恐惧表情和神经质在内。 “嗯,这个春雪确实有些古怪,需要格外留意。至于他口中所说的那些妖魔鬼怪,不可掉以轻心,最好一个一个查下去。” 徐胜男揣摩他的语气,惊呼:“你是怀疑,春雪在装疯?” “只是疑心罢了,毕竟,自古以来,装疯卖傻求全自身者甚众,孙膑、刘肥都是例子。” 孙膑装疯吃翔,刘肥认妹当妈,不过为了活着,春雪更甚,这个瘦小的女孩子,除了不想死,似乎还奢望透露给他们一点消息。 可那些听上去荒诞不经的怪力乱神之语,究竟有什么用呢? 诺大一个袁家,被个疯疯癫癫的女子形容成全府皆是妖魔鬼怪,既然目前线索全无,只能一个一个查起来。 午后,徐胜男便将袁大娘子并非徐家亲生,而是10岁才从牙行抱养来的消息放了出去,袁家下人顿时议论纷纷。 “怪不得不见徐老夫人来呢,敢情不是亲生的呀!” “什么徐寺正掌珠,搞了半天是个冒牌货,瞧着,这个徐寺正也就是来走个过场,过几日查不出个所以然便随便找个由头结案了。” “该不会混赖到咱们头上!”“不至于,咱们都是家生子,赖上咱们,主子面上需不好看,定是随便栽赃在流民盗匪身上了事。” 徐胜男百无聊赖的在袁家闲晃,听到这样的说法,忍不住偷笑,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要让对方误以为他们不重视,才能卸下防备,展示出真实的一面。 她闲逛到袁家一处待修葺的小园子,据说是十几日前,雷电将院中老树击中,走了水,燎了园中一处凉亭,此刻正等着泥瓦匠来翻新。 刚一进园子的圆形景墙月洞,就听到两个人嘻嘻索索的声音,似乎是一男一女在拉拉扯扯。 “你就让我出出火,自我嫂子去后,我娘非要我消停几日,连门都不许出,实在憋坏我了。” “你放开,放开,二爷,你就忍个几日,待官爷们都走了,奴……奴自任你遂心。”这是个女子声音,接着便听到挣扎推搡和低低的嬉笑声。 “可怜可怜你的爷,我那些个小厮再俊秀,也比不上你,我的心肝儿肉。” 这男子死求活求半天,终于恼羞成怒啐道。 “小蹄子,你莫在这儿装相,方才若非你在我眼么前儿浪,又怎会拱起爷的火来,今日,非把你就地正法不可!” 接着便是一阵急不可耐的宽衣解带之声,伴着的压抑吟哦。 徐胜男贴在石墙边听的面红耳赤,却只有细细听下去,想知道这女子到底是谁。 约摸一盏茶时间,二人便草草结束了,那女子似乎还想小意温存几句,男子却不耐烦的急于脱身。 “亲亲好霞儿,我得赶紧走了,不然我娘又该起疑了!” “二爷,你再抱我一会儿好不好,奴真的很怕,奴真的好怕好怕,只求你和老太太垂怜,将来,将来若天可怜见儿,让二爷和老太太得偿所愿,求别把我随意发卖了去,奴只求在二爷身边伺候,爷就当我是个小猫小狗就行。” 接着,似乎男子用力挣脱开女子的缠抱,几步沙沙的踏着荒草地便要出园子,徐胜男赶紧一溜小跑,闪到转角处,继续装作悠闲的踱着方步。 她怎能想到,自己散个步,都能偶遇一场苟且。 男主角是袁宅二爷,老太太亲生儿子,袁飞。 至于女主角,因府内丫头,除了春雪外,余人名字都是彩字开头,那么袁二爷口中的霞儿,自然便是袁飞大哥袁朗的通房: 彩霞。 这个袁飞,果然如春雪所言,是个毫无廉耻伦常,不择不扣的。 袁府东北厢房,现已是大理寺临时的讯问场所。 今日讯问对象是袁飞,他和袁朗生的很像,只个子矮些壮硕些,肤色没那么白皙灵透,眼圈儿黑一些,气质猥琐浮浪一些。 算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典型例子,不过总体来说,仍是个难得的风流俊男。 这家伙大大咧咧的坐在案几对面,翘着腿,春寒料峭的3月天,还故作风流文士派头,手抄一柄青玉柄老竹扇,一下一下敲着膝盖。 “各位官爷,叫我来有何事相询啊?” 崔佑站在他对面,双手撑着案几,低喝道:“大理寺惯例,手中若没有证据,不问话!” 小轩轩也旁敲侧击:“嗯,咱们这回啊,也没带多少问讯的刑具,好像就带了最好用的那么几样,对!” 说完便去瞧马仵作,马仵作又不是这个专业的,哪里知道,只得配合演出的微微点头。 袁飞吓得手一抖,扇子险些掉在地上,他终于苦笑道:“干嘛,我嫂子死了跟我可没关系,我杀她干嘛?” 谁知,对这纨绔一番主动辩白,崔佑毫不理会,只好整以暇的望着他微微浑浊的双目,阴恻恻的缓缓道:“袁家二爷,性子很风流嘛!” 说完这么不伦不类、不搭噶的一句,便盯着袁飞,不吭声了。 这种虚张声势的贵公子,最是外强中干,他最怕的不是对方蛮横,二是对方讳莫如深的沉默。 果然,崔佑才盯了他一小会儿,这家伙便吃不住了,放下腿乖乖并拢坐好,连屁股都只敢沾小半张杌子了。 焦躁的扭着身子好似身上有条跗骨蛇,带着哭腔挣扎道:“我真没杀她呀,是,我是风流,不瞒列位官爷,我院子里的,确实没一个干净的,丫头小厮,俊的丑的,都和我好过。” 这话说完,已经委屈的落下金豆儿。 “我们说的不是这些人。”小轩轩一拍案几,喝道。 “好好好,我是跟彩霞有一腿,可是那蹄子先勾引我的,你们知道的,是个男人就经不起这个!是,我也觊觎过我嫂子,所谓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 徐胜男彻底无语,压抑着怒火,不耐道:“说重点!” 袁飞怯怯的瞅了她一眼,扁着嘴道:“你们不告诉我娘,我就跟你们说。”众人只好答应,他这才坦白道:“我没真做什么,就撩拨了她几句,她也义正言辞严骂了我一顿,还扬言要告诉我大哥。” “所以你不成,就把她杀了?”崔佑冷冷道。 第37章 大理寺全员吃瘪 第37章大理寺全员吃瘪 “没有,绝对没有,没有,更不敢杀她,各位官爷,我真是良民,我承认我下流,我无耻,我猥琐,我淫乱,可我真不敢害人哪!” 众人听他这番毫无底线的自我批评,都忍不住想笑,却碍于徐寺正这个受害人老父亲在场,硬生生忍住了。 “那你说说看,袁大娘子死亡当天,你都在干嘛?”小轩轩问。 “那天啊,容我回忆回忆,哎呀,你们别这么盯着我,我一紧张,更想不起来了!” 袁飞想了一会儿,一拍大腿道。“啊!想起来了!我因为前一天去柳四娘家多坐了一会儿,早上起得晚了些,我房里的丫头都能作证,下午,便去寻几个好友斗茶,晚上耍的晚了,便囫囵宿在朋友家里了,这个我的好友张明贤可以作证。” “好,我们自会去求证的。” 送走了这位自称的袁二爷,徐胜男先道:“我虽厌恶此人,可他看起来,确实不像凶手,他太不冷静,又太胆小怕事,简直思绪混乱、昏聩不堪,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冷静的安排一场如此缜密的密室杀人呢?” “虽然我不想妄下定论,但这个袁飞,目前看来,杀死令爱的动机确实不明显。”崔佑说道。“下一个,我想会会袁家老太太。” 袁家老夫人的娘家姓曲,曲家本是商贾出身,后与皇商结了亲,与则天皇帝娘家发迹前的行当差不多,做的是木材生意,后又涉足盐铁。 到袁家老夫人这一辈儿,仅有两个闺女,大女儿生的绝美,颇受曲老爷宠爱,当年也算是高嫁,攀上了袁家的旁支,也就是袁朗的父亲袁兴。 两口子男帅女靓,富贵双全,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谁知,这曲氏福浅,夫婿升官了,儿子也快长成了,自己却挂了。 袁兴便续弦了曲家小女儿,想着姨母做儿子后妈,好歹不会虐待孩子。 于是便这么和和美美过了十来年,前些年,袁兴也挂了,袁朗守了三年孝,这才娶了假扮徐胜男嫁进家门的小娥。 小曲氏毕竟是袁家年纪最长的主母,身为宾客的大理寺众人不便请她来东厢房问讯,只能客场作战,与她在正房堂屋会面。 眼前这个小曲氏,虽辈分是袁家老夫人,可年纪不过三十有五,瞧着仅27、8年岁上下,皮肤油光水滑,长眉细目,飞入鬓边,鼻子微微下勾,薄唇不点而朱,端的是个精致人儿。 可据宅中的家生仆妇们说,这个小曲氏,比她姐姐的美貌,还差的很远。这个差距,能够很明显的从袁朗、袁飞两个同父异母兄弟身上看出来。 小曲氏穿一件半旧的蜜荷色齐腰襦裙,外罩秋香色小袄,这样一身装扮于寻常百姓家尚算得体,可身为诺大一个袁家的长辈,皇商曲家的二小姐,这一身却不太相称,显得过分简朴了些。 再看她手中揣着的银手炉子,也磨得微微发亮,徐胜男不由得有些困惑:看起来,这个袁家主母小曲氏,并不是故意在她们面前装节俭,而是真的崇尚简朴的生活。 大理寺众人尚未说话,主家便先发了话。 “哎,胜男那闺女,我第一眼瞧着便喜欢的紧,生的讨喜大方,性子也温厚敦柔,可惜我没福气,没有婆婆的命啊,这么好的儿媳妇,就这么没了!”小曲氏边说边哭,手中不停拭泪。 “是啊,小女青春正好,便命丧黄泉,若是病故也便罢了,那是天命难违,可如今一看,竟是为人所谋害,老夫实在想不通,小女向来个性和婉,怎会与人结怨呢?望老太太谅解为人父母一番苦心,务必给老夫些许指点。” 徐胜男不愿跟她打感情牌,直截了当出口详询。 小曲氏愣了愣,尴尬的抚了抚发间的银钗,岔开话题:“亲家真是一片舐犊情深,我听说那孩子并非亲家所出,而是买来养着的孤女?想来这孩子或许生来便福薄。”说着又开始攥着帕子,一脸伤怀。 哼,怎么,不是亲生便不必用心破案吗? 徐胜男不喜她岔开话题,直言道:“生亲不若养亲,亲家应该更能理解,只不过,我听说亲家原本要将娘家侄女嫁进袁家做长房长媳,如今又开始奔走了?” “亲家公,瞧您这话说的,我们袁家好好招待你们,是礼数,胜男在世的时候,咱们待她亲亲热热,是情分,可我们袁家长房长媳的位子,也不能就这么空着呀,我们家也要传宗接代呀。”小曲氏委屈的睁圆了眼睛,索性说道。 “袁朗面子上过不去,不便急着续弦,我不能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坏人就让我来做好了。”说完,竟委屈的大声抽噎起来。 彩霞、廖妈妈、彩虹、彩环几个连忙上来,又是抚背又是捶腿。 “那袁大娘子遇害那天,你都在干什么?”小轩轩忍耐不住,问道。 小曲氏一听,立刻哭的更伤心了。 不等主母回话,小曲氏的奶母廖妈妈两眼一竖,叉腰叫到:“徐寺正,您老是个大男人,又是个官老爷,怎么有脸在这儿难为我们孤儿寡母。我们老夫人把您当客好好待,您把我们老夫人当犯人审!还有没有天理!” 彩虹彩环也在一旁帮腔,彩霞默不作声,只专心给小曲氏顺气。 廖妈妈不依不饶,一手叉腰翘屁,一手指天问地,边跳边嚷,且进且退。 “老婆子不怕得罪人,徐寺正,您摸着良心说一说,您动动脑筋想一想,我们老夫人有什么理由害死大娘子?没仇没怨的,大娘子又年纪轻轻,没有身孕,也碍不着谁!就算大娘子不是我们老夫人的第一选择,难道我们曲家的侄小姐愁嫁吗?害死大娘子,我们老夫人犯得着吗?嗯?犯得着吗?你倒是说话呀!” 这一番连珠炮轰下来。 徐胜男、崔佑、马仵作、小轩轩,连同神经最大条的小黑,各个满脸通红,无法再往下问。 再问就是仗势欺人、就是不知怜恤孤寡、就是臭不要脸外加脑子不好使。 几个平日里词锋犀利的大老爷们外加一个小姑娘,在与一个中老年妇女文武双全的斗智斗勇中,彻底败下阵来,灰溜溜的退守到东北角厢房。 只剩下正房堂屋里的小曲氏犹自嘤嘤哭个不休。 回到厢房内,众人来不及凭吊散落一地的自尊心,兵分两路:一路打听小曲氏当日的行踪,另一路连夜审讯彩霞。 彩霞这丫头,虽然与春雪同为袁朗的通房丫头,在袁家的地位却比春雪高多了。 首先,她是小曲氏从外头买的良家子,放在小曲氏房里培养起来,慢慢做到了房里的大丫头。相貌人才都是一等一的,袁家二爷馋了多少年都没能得手。 最后硬生生送进袁朗房里做了通房,只等着袁家大奶奶进了门后抬姨娘的。 如果说春雪是个初来乍到、前途未卜的生瓜蛋子。 彩霞就是个上有主子罩着、下有丫头敬着,在内宅浸淫多年、混的风生水起、前景十分看好的老油条。 “诸位官爷寻我来有何事啊?”不等大理寺众人开口,彩霞姑娘先开了口。 “彩霞姑娘,我们请你来,是想问问,袁大娘子死亡当天,你在干什么?”小轩轩单刀直入的问。 “那天啊,我还是老样子啊,早上盯着外院洒扫的丫头干活,中午服侍老夫人用膳,下午便在小厨房盯着小丫头给老爷煎药,之后便端了药,去寻老夫人,跟老夫人,周五儿家的一起去给老爷送药。”彩霞很顺畅的说道,说完,还补了一句。 “几乎每天都是这样,没什么分别。” “周五儿家的不是负责外院事务吗?为何会同你们一起送药。” “平日都是廖妈妈一起送药,那日恰好廖妈妈女儿病了,回家探病不在,周五儿家的又恰好来找老夫人商量厨房采买的事儿,就一起来了。” “这么说,你不但有不在场证明,还有人为你作证咯?”小轩轩问。 “是啊,外院丫头彩娇、彩露,小厨房厨娘陈四儿家的,看药炉丫头彩杏都能为我作证。” “那你说说,当日你看到被害人的情景。” 第38章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第38章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那天整个袁宅才点起灯,我和老夫人、周五儿家的一起去给老爷送药,走到书房门口,见门窗关着,等也没点,周五儿家的就说:或许老爷歇下了,咱们晚些再来,我想着药凉了不好,错过吃药时候也不好,就拉门进去了,一进门,就看到老爷侧躺在塌上,后来才瞧清楚,是夫人侧躺在塌上,再后来,点上灯,才知道夫人死了。” “所以,你一开始以为塌上躺的是老爷?”徐胜男问道。 “是,夫人穿着老爷的衣服,所以我才会看错。”彩霞道。 “那周五儿家的人呢?”崔佑忽然插进话来。 “她一进门就被水盆架子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上。” “她为何会被绊倒?”徐胜男又问,小黑忍不住嘟囔道:“没看清呗,还能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当时书房里很黑,她没看清!” “那你呢?为什么没被绊倒?”崔佑再次发问。 “我和老夫人离水盆架子得比较远,自然没有绊倒!”彩霞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 “那你们老夫人呢?她在干嘛?” “她接过食盒,想把药放在塌上,结果就发现袁大娘子已经死了。” “当时袁大娘子的背上,可有扎着凶器?” “我没看到!” “那你怎么知道她死了!”崔佑问道。 彩霞口气有些急躁,道:“我说过,是夫人放药盒子的时候,看到袁大娘子身上都是血,才惊叫出声,我才知道的。” “她惊叫什么?是不是‘大娘子死了’?”崔佑连连追问。 “她说‘她流了好多血,我们赶紧点灯!’待点了灯,待我们发现袁大娘子已经没气了,老夫人便惊叫着‘大儿媳妇儿!’周五儿也跟着大叫‘大娘子叫人杀死了!’。” “有没有在房里看见其他人?” “没注意,当时太乱了,人进进出出的,就算有人,也早就混在人群中跑了。” 这样的审讯,是很耗神的,对询问者而言可说是咄咄逼人,对被审讯者来说也是体力和脑力的一场混战。 崔佑,能够迅速的展开一个又一个问题,很不容易。 而彩霞,能够将这么多问题,一一接住,淡定作答,更加难得。 调查小曲氏,也就是老夫人的一队人马回来,同样一无所获,受害人身死当天,小曲氏回娘家探亲,刚回来,就跟周五儿家的、彩霞一起来给袁朗送药了。 而徐胜男的疑问,小曲氏为何如此简朴的谜底也解开了,非常简单,就是她没有钱。 想当年她姐姐嫁进袁家时,带的嫁妆箱笼十里长街都摆不下,可说是名动履道坊,可惜轮到她嫁进来,曲家已大不如前,加上曲家妾氏竟破天荒给她爹生了个老来子,小曲氏的嫁妆自然是寒简了许多。 加上自己那个败家子袁飞又常常呼朋引伴的饮酒狎妓,又容易受人蛊惑充当冤大头,小曲氏只得边骂边拿银钱、铺子去填不肖子的无底洞。 入了袁家的门,才发现袁老爷极偏宠大儿子,大半家产都干脆划在袁朗名下,小曲氏虽说名义上当家,手上却没几个钱可用。 “会不会是小曲氏想自己继续当家,或者生怕账目的窟窿被儿媳查出来,所以才杀死了儿媳灭口?”马仵作说道。 “我问过了,我大侄女还没当家呢,而且似乎咱女婿也无意让大侄女当家,想来也正常,拿5文钱当10文钱的家,拿自己嫁妆填补小叔子的窟窿,这般处理不讨巧的事儿,没多大意思,要不怎么说咱女婿英明呢?”小轩轩嘻嘻笑道,顺便恭维徐胜男。 “那会不会是老夫人实在没钱,想霸占大娘子的嫁妆呢?”马仵作又道,这样的糟心事儿啊,街坊邻居的大妈大婶可是常常挂在嘴边。 “嗨呀!咱徐寺正是朝廷重臣,袁家也是世家大族,名声可比几个钱要紧多了,我大侄女没了,嫁妆自然是要还给娘家的。” 说来说去,小曲氏,身为袁宅老夫人也并没有杀害儿媳的动机。 小轩轩叹道:“哎,完了,这下子卡住了,卡的严严实实,崔寺卿,看来咱们不能按着我的法子来了,得查查外边的人。” 说完,大口大口喝了一满杯茶,喘了口气,抱怨道:“这一连问了好几个了,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有,每个人都没有犯案的动机,又都有不在场的证明,还各个都有人证,哎,这怎么弄啊!” “徐寺正,你觉得呢?” 徐胜男一看崔佑,只见他一脸的志在必得,心中也不由得欢喜,便道:“我倒觉得,这个彩霞很可以查一查!” 小黑跳起来道:“徐寺正你不要欺负人啊!我看那个袁二爷都比彩霞可疑,他回答问题的时候支支吾吾,我看他不像在回忆,倒像在现编!” “小黑,我问你,七日前,你都在干嘛?”徐胜男突兀的问。 “我,我在,我在干嘛来着,嗨呀,你这么突然问我,我哪里想的起来!”小黑搔着脑袋苦思冥想。 “想不起来就对了,你记得吗?我们来的头一日,问周五儿犯罪现场时,她边回忆边回答,断断续续,而袁飞,干脆像你一样,一开始根本想不起来,回忆了好一会儿,才记起那天的情形。” 徐胜男抿了抿嘴,继续道:“可彩霞,她从头到尾的回答,太顺了,既没有颠三倒四,也没有磕磕巴巴。这,不像是在回忆,而像是在背诵。” “而且,每个人都有动机,又没有足以杀人的理由,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甚至每个人都为自己找了人证。这一切,都太精巧了,像是提前排练好的一出戏。” 崔佑总结陈词,最后抛出自己的观点:“就从彩霞查起,必定会有发现。” 徐胜男和小轩轩,立刻传唤了彩霞提到的几名证人,如洒扫丫头、看药炉丫头、厨娘等人,几个人都证实了彩霞的说法。 徐胜男见那看药炉的小丫头彩杏生的俊秀,忍不住道:“让你这么俊的小丫头看药炉子,也是有些委屈了,姑娘这般品貌,原应进房里伺候才是。” “哼,谁稀罕进屋里伺候爷们?我就乐意看药炉子,不像有些人,眼睛长在头顶上,屁股坐在墙头上。” “哈,我知道彩霞姑娘确实是很忙的,可她总不能不霎眼的盯着你们,要不然也不必找你看药炉子了不是?”徐胜男笑道。 那小丫头噗嗤一声笑了,眨了眨眼道:“她自然不会一直盯着,那天,就是袁大娘子没的那天,她就走开了好一会儿呢!” “那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徐胜男连忙问。 小丫头阴阳怪气道:“可能又去废园里掐野菜去了,谁知道,反正她一去就是一个时辰,我可没脸去瞧她到底去了哪儿,会了谁!” 彩霞,整整消失了一个时辰,不知道这段时间,够不够她杀一个人呢? 小娥死亡时间为傍晚掌灯十分,死因被人从背后拿利器戳此心肺致死,凶器不明。袁府内众人不在场证明如下: 袁朗:上午在家,下午出门,全府得知她被杀后,才匆匆归来。 袁飞:整日胡混不在家中。 袁家老夫人:一早回娘家探亲,一回袁家便去送药。 春雪:午后,便受袁大娘子(小娥)指派,去市集购买各色布匹、针头线脑,赶制端午香囊。 彩霞:虽有证人证明,却在小娥身死前失踪一个时辰。 廖妈妈:因女儿家有事,整日告假不在府内。 周五儿家的等一众仆妇丫头均有互相佐证的不在场证明。 另外,剧府内众人交待,他们最后一次看到小娥,也就是袁大娘子,是在午膳过后。 小娥独自一人来到袁朗的书房午睡,等候夫婿归来,而这,似乎也是袁朗和小娥两个人的惯常乐趣。 美人在侧,被看添香,袁朗还真会享受。 崔佑看着徐胜男整理出的案情概要,冷哼一声,将黄麻纸轻轻压在案几上,长指在上面轻轻扣动,蹙眉道:“你们看,但凡我们重点怀疑的对象,都好像为了避嫌似的,不是出门会友,就是临时告假,怎的这般巧法?” “是啊,结合平日里高假档案,还有我大侄女儿对府中众人的行止记录,我大侄女受害那天的袁宅,可谓是格外的冷清无人哪!”小轩轩扒拉着已经装订好的两个册子叹道。 “还有那目击者周五儿家的。”徐胜男困惑道。“明明不是内院的婆子,却多管闲事,偏偏要跟彩霞、老夫人一道送药,倒像有人专门请她来做个人证似的!” 她话音刚落,便又想起了疑点,提道:“还有那老夫人,难道没人告诉她袁朗不在家?为何还巴巴的跑去书房送药?” 崔佑环视众人,最后落在徐胜男身上,轻轻说出一个众人忽视的疑点:“其余人也就罢了,都是自己主动或探亲或告假,要么便是干脆游宴未归,而春雪,却是被令爱支出去买布匹等物,令爱支走了亲信之人后,便被杀害,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凶手在背后的谋划?” 徐胜男边听边思考,可惜却并无头绪。 “短短一段供词,就又这么多反常之处,实在让人心惊!”马仵作在一旁感慨道。 “可如今我们虽有怀疑,却无证据,不若今日由我假扮小娥,咱们来一场案件重演如何?”徐胜男提议道。 第39章 案发现场重演 第39章案发现场重演 这日同样是掌灯时分,袁宅白烛高烧,廊内灯火通明。大理寺一行人,重新聚集在袁朗的书房门口,小轩轩假扮周五儿家的,小黑扮作彩霞,崔佑充当老夫人。 三人拉门进去,向塌上徐胜男假扮的尸体走去。 “不对,小轩轩,你是周五儿家的,应该被脸盆架子绊倒才对!” “尸体”回过头来,大声抗议。小黑噗嗤一笑,道:“徐寺正,你就别为难小轩轩了,这么大一个水盆架子,瞎子才看不见呢!” 崔佑将廊上巡视的家丁招来,问道:“你们大娘子遇害那日,廊上的……这两盏灯是不是没点?”说着指了指正对着书房门口的两盏廊下灯笼。 那家丁拱手见礼,恭维道:“贵人料事如神,那日这两盏灯的灯罩不巧破了,就是小的我禀了上去的,上面说是先不点,免得风灌进去走了火。” “那烦请你帮忙熄灭这两盏灯。”崔佑吩咐道。 那家丁应声从了,徐胜男也在里面招呼道:“还有窗户,也请你帮忙关一下。” 霎时间,小半段游廊陡然昏暗,而整个书房,哪怕推开门,也无光可借,陷入一片未知的墨黑。 崔佑三人一同进入,小轩轩一马当先,被脸盆架绊倒趴在地上,而崔佑和小黑也先后哎呦了一声。 小黑是被摔倒的小轩轩和脸盆架绊倒,崔佑虽能瞧见,却被小黑险些连带着拽到在地。 “不对,那日不是这样的,彩霞和老夫人都没有被绊倒。”塌上的“尸体”徐胜男又诈尸发言。 于是,三人扶起水盆架归位,改变了顺序,由小黑拉门先入,小轩轩和崔佑次之。 结果,很悲催的,小黑尽管提前知晓,却还是一个不查被水盆架绊着了,他特意要在众人面前逞能,怎容自己摔倒,硬是轻点水盆架,飘飘然双手张开,如大雁般落了地。 可惜乌漆嘛黑,谁也瞧不见。 这一下,众人心中都有了主意,搞清谁第一个进房间,至关重要,而答案,很快揭晓。 第一个进房间的,正是彩霞。 她仿佛有暗中视物的异能,轻轻巧巧绕过了水盆架子,而紧随其后的周五儿家的,则被绊倒在地,老夫人则在此时跑到了“尸体”旁边。 “崔寺卿,怎么样,你能看见我背后的鲜血吗?”徐胜男问道。 “自然,还能看到胡服上的纹路呢!”好嘛,问了也白问,这个家伙是真的有夜间视物的异能。 小轩轩和小黑一同走到徐胜男跟前,蹲下身,仔仔细细的瞧着徐胜男的背,七嘴八舌道:“这能看清才怪呢!” “适应一段时间,最多能模模糊糊看到一团人影躺在塌上,血是绝对瞧不出的。” “可我记得,彩霞说,老夫人有喊过,她背后流了好多血这样的话。”徐胜男保持侧卧姿势,别扭的回头道。 “是的。不过若老夫人上前轻推一把,手上湿漉漉的,而她满手血腥味也能证明被害人流了好多血。” “无论如何,根据咱们现场的重演,彩霞和袁老夫人都有些问题,能够在黑暗中躲开立着水盆架,又要躲开摔倒在地的周五儿家的和倒下的水盆架,只有两种人,一个是书房伺候的丫头,另一个便是提前布置现场的凶手。”徐胜男总结道。 “咱女婿书房伺候的丫头是一个叫彩菊的,这丫头我问过,长相平平,因为不识字才被咱女婿相中的。”不消说,满口说着‘咱女婿’只能是小轩轩。 众人一边讨论,一边叫了丫头来,将满室的灯拨的大亮,明晃晃的烛光之中,崔佑忽然蹲下身子,细细的瞧着徐胜男身着胡服的后背。 “怎么了?”她正要翻身坐起,却被崔佑制止。 他伸出一根食指,轻轻点在胡服背后的小洞上,八日前,凶器正是通过这个小洞,穿透层层锦缎小袄,直接刺向小娥的要害。 崔佑的食指也穿过衣料,直接轻轻点在徐胜男的背上,慢慢划着。 背上酥酥痒痒的,她红着面孔,窘迫道:“崔寺卿,你这是做什么?” “长卿,你不是在令爱受伤的同样位置,点了一个小红点吗?我为何找不到。”崔佑呼吸微微急促,透着一种迷宫中兜圈,突然接近终点的兴奋。 “不可能,你再找找看,我测量的很精确的,且是用指甲花汁点的,绝不会被不小心蹭掉。”徐胜男硬着头皮回到。 “找到了,可是,为何伤口和衣服上的小洞之间偏了一寸呢?”崔佑喃喃道。 “嗨,这还不简单,定是这衣服不合身啊。”小轩轩随口道。 崔佑把事前准备好的簪子顺着小洞戳进去,簪子粗粗的尖儿点在徐胜男背上。 “你们看,簪子是斜的。”崔佑笑着招呼在场余人,小轩轩和小黑、马仵作等都赶紧凑过来看。 “簪子是斜的!太好了,簪子是斜的!”马仵作过来一瞧,兴奋地像个刚拿到泥阿福的小孩。 他一脸高兴的红润,兴奋的手足无措,语速极快的语无伦次道:“之前,我拿着同样材质的衣料和猪肉试过许多次,你们知道的,胡服为了适应马上作战的需要,织法特别细密紧实,若是普通人手持簪子铁签之类,哪怕尖部磨得再尖细,也很难产生那样的冲击力,接着,老夫又拿弩机试了试。”马仵作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徐胜男一咕噜爬起来,众人的目光都转向马仵作。 “是的,那样的伤口,只有弩机的穿透力能办到,但是老夫不敢排除凶手力大无穷,身负武功的可能性。而今,崔寺卿发现凶器歪斜成不可思议的角度,也就绝不可能是人手持凶器犯案,而是。类似弩机的机关所为。” 马仵作一口气说完,兴奋的环视着其他人,大家都被他的发现感染,此案,终于有了重大的突破。 崔佑若有所思的把倒在地上的脸盆架扶起来,将洁面的银盆放回脸盆架上。她沿着脸盆细细查找,终于如愿找到了那三处痕迹,又走到平缝处细看,果然,也如他所愿。 接下来,就看门把手了,他走到门边,俯身细细查看放置门鼻儿的位置,心中终于有了计较。 “那我立刻派人在袁家重新搜寻一遍凶器,上一次的簪子、铁签啥的范围太广,这一次,重点搜寻弩机就是了。”小轩轩欢快的说。 崔佑望着王定国兴奋的样子,几不可查的轻叹一口气,两手比成三角形,说道:“这么小的弩机,不是军中惯用,倒像是特制的,你差人出去,问问周围的木匠、铁匠铺子。” 领了命令,小轩轩便要立即动身,徐胜男连忙拉住他,好心嘱咐:“我如果是凶手,要处理弩机这种凶器,木头的便拿去烧了,金属的便丢在池中,绝不会随便收在囊中。” 听了这番话,小轩轩更是跃跃欲试,轻轻拍了拍徐胜男手背,挺胸收腹,雄赳赳气昂昂便出去向候在外面的不良人们传达任务去了。 身为一家之主,袁朗非常爽快的就答应了不良帅杜八斤的搜查要求,于是,众人挑灯夜战,趁着月黑风高,分派人手,几乎同时,开始了对整个袁宅各个小院,地毯式的排摸。 而崔佑、徐胜男、小轩轩和小黑,也终于能稍微休息一下,安安心心奔赴洛阳最繁华的盛德楼,吃一顿放心的晚膳。 第40章 一道菜的杀人启事 第40章一道菜的杀人启事 之前案情还不明朗时,在袁宅用膳,众人可谓是步步惊心,每样菜上桌,徐胜男都要展开她的小皮囊,一一试毒,大家方能开吃,这一通儿折腾下来,菜基本全凉了,加上用膳时心不在焉,往往味同嚼蜡。 这会子终于轮到不良人们开始搜查,大理寺某几个老饕早坐不住了,尤其是小轩轩,他老早就想严肃探讨一下东都洛阳与西京长安的酒肆水准究竟孰高孰低了,可这几天日日关在内宅里查案,上司们都没发话,他也不敢造次。 这不,崔佑一说起今晚可以放开了吃一顿,小轩轩立刻就提出上盛德楼用膳,那速度之快,调查之精准,引得徐胜男忍不住为之叫好。 履道坊,盛德楼,是坊内乃至整个洛阳城都有名的酒肆。 大老远就设了路障,那是门前耸立的朱玄二色的木杈挡马,提示来人下马下轿,据说唯有朝廷正三品以上大员的辇轿可以长驱直入,崔佑一向不愿铺张高调,大理寺众人便也只好随着寻常客人一道,步行了一射之地,方得入内。 盛德楼的门头上扎缚着彩楼欢门,华贵迫人。虽只堪堪三层,却有手可摘星辰之感。 一进门,便看到每一层的宝顶都扎着小山状的花架,装点着热闹繁复的花鸟图腾。 迎来送往的伙计头戴顶样方巾,身着青色衣衫,脚登丝鞋净袜,各个清秀端正。 而一楼的挑空更是高的出奇,梁上悬挂着硕大耀眼的琉璃灯笼,炫目瑰丽的片片琉璃瓦上,镂雕着风神各异的世外仙姝,舞姿曼妙清灵,静如岸芷汀兰,动若流风回雪。 处处是胡姬娇笑劝酒的歌声,伴随着食客们或击节喝彩,或高谈阔论,或调笑和歌。 一时间,浓浓的菜香、酒香,混杂着胡姬身上的脂粉香气迎面扑来,呛得崔佑蹙眉掩鼻,余人则深吸一口气,一脸的享受。 一楼热闹非凡,气氛绝佳,楼上则相对清净,因着今日已定了基调:不聊公务,只谈风月。 于是,崔佑、徐胜男等人也不选楼上酒阁子,干脆就在一楼大厅找了一处靠近中央舞台的位置,据说,待会儿便有胡旋舞表演。 大理寺众人便和食客们一样,翘首以盼,等待着全副感官的盛宴即将开场。 身处这样欢欣愉悦的氛围,大伙儿也都放松了绷紧的神经,眼中映出的也不再是袁家的肃杀与诡异,而是红男绿女与纸醉金迷。 一向持重的马仵作酒后,都有些忘形,笑得一脸痴迷,竟然跟着胡姬的舞步也挥起手来;小黑则红着脸吃菜,也不知在跟谁斗智斗勇,竟强忍着不去看胡姬那妖娆撩人的舞步。 只见一名楚腰纤细,上围丰美的胡姬朝着他们这桌飞了个媚眼,单脚赤足轻点地面,足踝铃声叮咚作响,款款扭摆着胯部、腰肢、和两团雪软。 当这胡姬如蛇妖如海浪般律动时,浑身上下的玉白丰肌如豆腐般微微颤动,看的徐胜男食欲大增,小轩轩连连拍手叫好,可那胡姬真正想要撩拨的对象:崔寺卿,此刻却在埋头拼命吃菜,动作优雅,顺序井然,速度奇快。 小轩轩瞧着胡姬的一对杏眼,顺着那含嗔带娇的眼风看去,只见其目标果然就是崔佑,不满的牢骚着:“真的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何必呢!” 徐胜男点头随意应和了一下,低头继续默默吃菜,她今日不便太喜形于色,毕竟按照大唐礼俗,小娥新丧,她出外饮宴已是不妥。 就略略吃些素的。 打定主意,她叹了口气,恋恋不舍的看着大半桌向她招手卖俏的好鱼好肉,有些懊恼的将筷子伸向一碟青碧色的秋葵。 嗯?这秋葵比寻常的似乎胖些,一口咬下去,里面竟灌了鲜虾与香芹混切的馅儿,秋葵的爽滑与鲜虾的弹嫩,加上芹叶提香,滋味与口感获得了双重的满足。 而这道平平无奇的菘菜,则白的白,绿的绿,青玉落泉似的卧在盘子里,上面缀着红馥馥的火腿丝和白星星的荔枝蜜饯。 她心说,这一味,怕是最劳神的,于是夹起一筷子送进口中,果然,炖菘菜的汤是过滤了几次的高汤,瞧着泉水般清澈,入口的滋味却浓郁浑厚。 这盛德楼的菜,也太好吃了。 一桌菜肴全是小轩轩点的,颜色搭配悦目,荤素得当,上菜的顺序也由淡渐浓,样数不多,不显得铺张,却款款精致,巧思与扎实兼美,入口惊艳,又十足落胃。 “小轩轩,你这点菜的功夫,实在是一绝。”徐胜男由衷盛赞。 小轩轩冲她眨眨眼,十分得意的挑了挑眉,凑过来嘟囔道:“还是你会吃,某些人就不行了,平时看着斯文高贵,好像很懂的样子,没想到吃起饭来却三下五除二就倒进嘴里,嚼没嚼都不知道!哼,真是牛嚼牡丹,大大的可惜!” 说罢,嘴巴朝着崔佑努了努,徐胜男看着崔佑,忍不住笑了,这人吃饭的速度,她早就见识过。 只见他早就吃好了,眼风瞟了眼舞台,接着便不经意的巡梭起酒肆的客人来,似乎在习惯性的观察着什么。 “生命绝对不能浪费在没有意义的口腹之欲上,吃什么,怎么吃都不重要,吃饭只是为了维系生命,这才是其最基本也最重要的意义。”崔佑曾经这样对她说过。 也不知将来谁会嫁给崔佑,倒是十分有福。至少比那些口味刁钻,动不动就挑剔小厨房,勒令妻子频频更换厨子,甚至亲自下厨的男子强多了。 思及此,徐胜男的面孔不禁热了起来。 这时,最后一道菜,也是全桌唯一一道主食上来了,用巩县窑盛产的黑瓷大碗盛着,碗口不施釉,显得格外朴拙,黑黝黝的瓷色更衬得碗中的羊腩汤饼,汤色如雪。 然而,再怎么看,就是普普通通的羊腩汤饼罢了,与长安东、西两市街边摊的小吃,毫无差别。 徐胜男执起汤勺,略吹了吹,便急不可耐的送进口中,顿时被那味道打动了。 白汤浓而不膻,羊腩筋肉相连,酥而不烂,胶质丰富了细嫩羊肉的口感,面片儿也薄厚适当,刚好是略略透明的程度,劲道的同时难得的十分入味。 细细再品了一口汤,汤头的鲜味竟好像是用鲜鱼和羊骨一起吊出来的高汤。 她犹自沉浸在美食当中,此刻的世界仿佛只有她和那晚羊腩汤饼,浑然不知崔佑正微笑的看着她,眉眼和唇角中都荡漾着温柔的笑意,一碗汤饼罢了,长卿还真是容易满足呢。 回过味儿来,徐胜男才赶紧招呼一名茶博士,笑着请教。 “茶博士,你们这一味羊腩汤饼实在太鲜了,是不是鱼、羊同煲的呀!”或许将来闲下来,她也可以在家仿照着做做看。 那茶博士笑道:“这位爷好灵的舌头,确实是羊骨和桂鱼一起熬的,另外还加了点瑶柱、海参、金钩、斑鸠、咸肉之类的小料。话说这道菜的诞生,原本是因为一个错误。”茶博士说到这儿,习惯性的卖个关子,估计是客人常问的缘故。 只听这茶博士继续绘声绘色道:“大师傅的原意是用羊肉、羊骨做汤底,谁知有一日,竟碰到个莽撞学徒,将鱼汤不小心倒进羊肉汤锅里,没法子,谁让这二味汤底都是奶白奶白,长得一模一样呢?后来呀,这二汤混合的羊腩汤饼直到上了桌,后厨都没发现出了错,还是客人们大赞特赞,大师傅才发现,原来是那个小学徒搞错了,这不,原本的羊腩汤饼,就顺势改成了‘鲜汤饼’了!” 茶博士娓娓道来,徐胜男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抚掌轻叹:“好一个鲜汤饼,原来是因为羊汤和鱼汤长得一样,才被学徒搞错了!竟有这种巧法!” 那茶博士也陪笑附和几句,告了罪,便继续忙他的了,可徐胜男突然间仿佛被雷劈了,呆呆的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那句话,在她脑海里循环滚动。 她好像知道,为什么他们始终找不到凶手的杀人动机了。 正在这时,盛德楼正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一个精干短小的身躯正探头探脑的四下张望,一看到徐胜男和崔佑,连忙左穿右突,向他们的桌子急奔过来,一脸压不住的欣喜,呼哧带喘的说: “报……报告崔寺卿、徐寺正、王寺丞,我们好像找着凶手了,是……呼……是彩霞,她刚刚已经畏罪自尽了。” 第41章 愚蠢的凶手 第41章愚蠢的凶手 履道坊,袁家,井畔。 崔佑一行人,远远便瞧着一群家丁和不良人们正围做一团,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核心处依稀正是一具横躺在白布上的尸首。 马仵作见状,酒醒了大半,连忙请示道:“诸位先候在此,待老朽瞧瞧再说。”话音未落,便几步上前,分开围观人群,走到尸体跟前。 为了尊重亡者,马仵作请不良人们用布帘围起一个简单的尸检场所,以防府内家丁窥看。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只见马仵作取下猪尿泡儿所制的手衣(即手套),抬袖压了压额头的汗,缓缓起身,略显踟蹰的,走到崔佑和徐胜男身边,嘴唇微微翕动,瞧着有些欲言又止。 “照实说,比起尽快破案,我们更在意的是案件的实情。”崔佑斩钉截铁道。 徐胜男不禁暗暗怀疑,上一个大理寺卿,会不会为了尽快结案而造成冤假错案呢?否则,马仵作因何迟疑呢? “回禀崔寺卿、徐寺正、王寺丞,彩霞不是投水自尽,是不知在何处被人溺死后,再被抛尸井中的。” 见马仵作如此铁口直断,瞬间推翻不良人得出的“彩霞畏罪自尽”的判断。 身为不良帅的杜八斤立即出口反驳道:“可我们刚开始搜寻凶器她就死了,这不是畏罪自尽又是什么?” 这两个人真是冤家,徐胜男在心中暗叹。 “况且既是溺死,又怎知不是投井自尽?”一个不良人也跟着帮腔道。 果然,马仵作一听这话,立刻就不干了,憋的脸红脖子粗,鼻子哼出一声:“哼,某些人想要速速结案,好争功劳,老朽可管不了这么多,我只知道一切都要依据尸体的状态说话,彩霞姑娘双目睁开,腹部微微胀水,这都是被迫溺水的征兆;而主动投水自尽之人则是双目紧闭,腹部急胀。其二,若彩霞姑娘是投井自尽,以她的身形和井的大小,身上头上定会有擦伤。” “可如今她确实有擦伤啊!”杜八斤争辩道。 “人在活着时跳井,头脸身体被井壁擦伤,因血液流转,必有血瘀擦痕,如果是死后再被抛尸井里,纵有擦痕,也会因为血液不能流动,而呈现出白色的擦痕,而非活人擦伤的紫红色血瘀。”马仵作不耐烦道。 小轩轩见崔佑面色已经微有不耐,连忙上去,将杜八斤拉到自己身侧,示意他别再多言。 “不过,还有一个奇怪之处,请各位官爷评判,若按照老朽以上的观察,彩霞姑娘必定是先溺毙,再遭抛尸井中的。” 说到此,马仵作顿了一顿,咬牙道:“可落水之人,溺毙前必定会张开双手划水自救,而自尽投水之人,则死志坚定,通常是握紧双拳忍耐。可不知为何,彩霞姑娘明明符合被迫溺毙的所有条件,却独独一处,与投水自尽者一样,竟然也是紧握双拳。” 杜八斤还想说话,被小轩轩一把拉住。 “她身上可有其他痕迹?”徐胜男问。 马仵作老脸一红,直言道:“她嘴上有紫色压痕,手肘两侧有淡淡的血瘀,下身有行房痕迹。” “不可能,咱女婿干不出这种事儿,我大侄女儿这才刚去,他这时候与通房丫头这么着,不合适!”小轩轩连忙跳出来为袁朗辩白。 “会不会,是彩霞被人侮辱,因奋力反抗,才被人推入井中溺毙身亡?”杜八斤马上提出新的假设,看样子,只要崔佑一声令下,他就要在袁宅展开缉捕了。 “你这人能不能把话听明白,彩霞若是在井里溺毙,凶手何必再把她捞上来,再抛尸井中,你当凶手跟你一样蠢吗?我说了多少次,第一犯罪现场不是井边。”马仵作的声音越来越高,看样子是真的杠起来了。 双拳紧握、被迫溺毙、两肘淤紫、面部紫色压痕、行房痕迹。徐胜男忽然想起一个地方,如果她没猜错,被害人彩霞真正的死亡地点应该就是那个地方无疑了。 于是她拔腿就跑,大理寺众人不解,但也都跟了上来。 可唯一追上她的,只有小黑和崔佑,小黑冲到徐胜男前面,倒着向后跑去,顺手翻个跟头。 崔佑则托起她的手臂,问道:“你要去何处?” “废园,你知道吗?袁宅有一处废园。”徐胜男呼哧带喘的说道,崔佑点点头,稳稳拖住她的手臂和腰肢,她只觉双脚离地,犹如贴地飞行般平稳顺畅,毫不费力。 不一会儿,便至废园门口,只见月洞内的朱漆大门紧锁,不似徐胜男那日误打误撞瞧见野鸳鸯时园门虚掩。 崔佑衣袂飘飘,如平地飞仙般,轻飘飘的翻入园内,这才想起忘记带徐胜男一起飞,有些尴尬的又跳了出来。 徐胜男忍笑从月洞边的小竹林中掰下一根只比缝衣针略粗的竹枝尖儿,蹲身屏息,在铜锁中轻轻捣弄了一会儿,只听咔哒一声,锁便开了。 “擅长学狗吠,还精通撬锁?长卿,你的神技比之孟尝君门客真是有过之而不及。”崔佑闲闲一句,便推门而入。 留下徐胜男尴尬的呆立当场,脚指头恨不得在地上抠出一个洞来,果然,那日小倌馆酒醉归来她的所有丑态窘状,崔佑这个家伙,全都记得。 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假作听不懂,她踢了一脚朱漆大门,挺胸抬头,瘪着嘴,走进废园。 眼前,赫然便是一处水塘,水塘一侧是被雷击中的老树和四角亭,黑魆魆的有些吓人,另一侧则是荒草与新草交生的环形水岸,形成弯月抱亭的小景。 因才荒了没几天,岸边的草并不芜杂,徐胜男沙沙的踏着草,走到水塘边,指着一处显而易见的人形压痕说道:“明玉,死亡现场应该就在这里。” 听到‘明玉’二字,崔佑不自觉的勾起了唇角,轻点草叶,飞身而来,似乎有意显示轻功,翩翩落在徐胜男身侧。 “好俊的轻身功夫。”她悄声赞了一句。 崔佑装作不闻,俯身去看她所指的草岸。 “死亡现场在哪里?我怎么没发现?”小黑蹦跳着窜了过来。急的抓耳挠腮。 “前几日,我路过这个废园子,不巧听见袁飞和彩霞在此偷情。” 小黑顿时满脸黑里透红,崔佑则半蹲下来,细细瞧着地上的草叶,说道:“这两处的草被用力扯断了,想来正是彩霞两只手所在的位置。” 小黑也趴在地上细细查看,崔佑见怪不怪,继续说道: “长卿,你的意思是说,彩霞死前,曾与袁飞在此相会,袁飞哄得她躺在荷塘边,趁着二人燕好后,彩霞不防备,将她按进水中溺毙?”崔佑替她说出有些难以启齿的话。 “正是如此,我想,凶手应该是捂着彩霞的嘴将她的头按进水里,这样可以防止她呼救,而彩霞的双手肘部应该也被凶手用膝盖压制,这才会形成双手握拳撕扯草叶,肘部有压痕的情况。”徐胜男道。 “妙啊!原来如此!”小黑兴奋的盛赞,仿佛洞悉真情的是他本人一般。 “徐寺正,确实如你所言,彩霞的口唇周围确实有紫色淤痕,她指甲内也有青翠、枯黄两色的草叶残屑。”马仵作走过来,补充道,后面的小轩轩也气喘吁吁进了园子。 “原来如此,我们昨日刚开始怀疑彩霞,就立刻展开了全院赃物大搜索,而彩霞便在这个节骨眼上,遭人溺毙抛尸,看来杀死彩霞的凶手,与害死我大侄女儿的可能是同一个人,那就是袁家二爷,袁飞。”小轩轩指天画地,略显夸张的下了断言。 崔佑的面上终于出现了那种和煦的假面微笑,徐胜男这才后置后学的发现,原来,那是他表达强烈不满和不屑时惯用的表情。 “杀死彩霞的凶手,与杀死袁大娘子的凶手,是两个人。”崔佑说道,连解释也不屑给。 只肃然下命:“诸位,咱们今日的所有发现,务必保密,对外只宣称凶手已经抓到,正是彩霞,且已畏罪自杀即可。” 小黑一脸困惑,小轩轩一脸不解,徐胜男微微震惊,吃不透崔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现在的当务之急,难道不是抓紧缉拿袁飞袁二爷吗? 难不成,官场真有所谓的护官符?可崔佑不像是这样官官相护,向权贵屈膝的人哪? 不由分说的,崔佑将所有人带出了废院,将门锁锁好,看附近并无别人,才松了口气,转身对同僚道:“各位可以开始收拾箱笼包袱了,明日下午,咱们就要打道回长安了。” 第42章 胆怯的告密者 第42章胆怯的告密者 小轩轩一把拉扯住徐胜男的衣袖,故意同她二人落在后面,悄声道:“卿卿,你跟崔寺卿熟,他这是啥意思啊,咱们眼瞅着就要抓着凶手了,连审讯带记录,外加移交给洛阳当地法曹,怎么着也得两三天哪,照这个速度,明天铁定走不了啊!” “哎呀,我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徐胜男摸了摸鼻子。 “哼,该不会这家伙真的想包庇袁飞,是不是袁家暗地里给他什么好处了?不会,不会,崔佑这厮竟然自己就昧下了,也不晓得见者有份的道理,哎?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是说呀,总不能让我大侄女死的不明不白,你说呢?要不咱俩借故多逗留几日,把这事儿彻底解决再走咋样?”小轩轩十分讲义气的轻拍胸脯。 徐胜男感激的拍了拍小轩轩的肩膀,静默了一会儿才道:“我觉得,崔寺卿不像这样的人,他还是想要做一点事情的,至于他为何如此安排,想来必定有其深意,至于具体的情况,他是真没跟我说,我也跟你一样,一脑袋浆糊呢。” 这话说出来,不只小轩轩将信将疑,连她自己也不能全信。 崔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来到洛阳独自消失的那天又是去办什么要事?明空内卫月司司长的身份,与他突然结束此案有没有关系呢? 她都无法回答?甚至连崔佑为何并未娶妻,便孑然一身辟府另居,他和家人的关系缘何如此淡薄,何故24岁仍不娶妻,为何说起他的父亲,只提起过孩提时遭到的审讯,好似没有童年一般。 所有这些,她都不曾问,也不知道。 对于这个男子的过去、现在、家庭背景、所思所想。 她几乎一无所知。 这个永远穿着藏青色衣衫,面带和煦微笑的男子的身上,似乎隐藏着很多很多的秘密。 可是为什么,她又感觉他那么可亲可近,值得信赖呢?这究竟是她不谙世事的一厢情愿,还是真实存在的惺惺相惜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困惑与矛盾,她直挺挺的躺在暖阁内的填漆床上,眼睛盯着床顶的海棠雕花,一片片细数花瓣。 还是睡不着啊。 帘幕并未合上,她侧过头,静静的望着微微雀跃的烛光,只听噼啪一声脆响,洁白的蜡烛爆出耀眼的烛花。 如昙花一现般脆弱美丽。 然而,这暖阁内的一点点骤然的亮光,更衬着外头的碧纱橱晦暗不明,朦胧难测。 而崔佑,此时此刻,就宿在外面碧纱橱的塌上,与她仅一面屏风之隔。 记得在崔佑宅中,他们似乎是反过来的,那时候,他睡在暖阁内,而她则守在外面的碧纱橱中。 忍不住唇角上扬,崔佑,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因为不放心,所以选了更难熟睡、更不舒服的碧纱橱,坚持做那个守在外面的人呢? 忽然,一阵很轻很轻的敲门声打破了暗夜的沉寂,徐胜男翻身坐起,披上常服,套上皂靴,蹑手蹑脚拉开屏风,走出暖阁。 当她经过崔佑的塌边,忽然被一只手抓住了手腕。吓的她刚要惊叫出声,便被另外一只大手掩住了嘴唇。 熟悉的清冽檀香气息袭来,一阵温暖的气息轻轻撩拨她的耳畔,只听崔佑在她耳边数落道:“大半夜的,你倒是胆子真大,我去开门,你坐在这别动。” 好像也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便用奇怪的姿势将徐胜男环在怀中,崔佑不由得微微一哂,连忙放开了她。 亏得屋内黑暗,瞧不见她满面绯红,徐胜男又习惯性的压了压面上的人皮面具,乖乖坐在塌边,双手放在膝盖上默默等待,黑暗中,只见崔佑仅着一件单衣,佩剑仍挂在腰间,他右手轻抚剑柄,左手打开了门。 这样剑不离身的睡觉,真的不会不舒服吗?思及此,徐胜男不由得有些感动。 门悄无声息的开了。 一个瘦高的身影立刻闪进屋来,来人低垂了脑袋,压低了声音,颤巍巍的粗声说道:“千万别点灯!” 徐胜男借着暖阁内仅有的一星烛光,模模糊糊的看到此人似乎身着家丁褐色短衫,带着头巾,可那窈窕的身形和轻盈的步态,却十足十是个女子。 “你是谁?深夜到访所为何事?”崔佑轻声问道。 那女子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低嗓音问道:“你就当我是阎王座下的小鬼,你是崔寺卿吗?” “正是在下。” “这个,是彩霞让我交给你的!”那女子说完,便用手扒住了门边,似乎随时准备逃遁。 一个号称是阎王座下的小鬼,半夜前来,号称奉枉死之人的嘱托,来送一样东西,还有什么比这更诡异的? 崔佑背对着徐胜男,似乎是接过了那东西,听声音脆生生的、嘻嘻索索的,似乎是一张纸。 “她说,若她死了,一定要我把这东西交给你!看完请务必烧掉。”说完这一句,那人便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跑了。 身影一转,便消失在诺大袁宅的夜幕中。 而崔佑和徐胜男谁也没去追她,他们都清楚,这个女孩子,看似极其胆小谨慎,却是在冒着性命危险完成朋友最后的嘱托。 他们二人,谁也不能以查案为名,将她至于危险之下。 待女孩儿走远了,崔佑也没有点起其他的灯烛,而是就着仅有的一根小小的蜡烛,和徐胜男一起,仔细端详这张纸。 只见那不过是一张粗粗裁下的纸张,边缘有一点墨痕,或许是从主人废弃的故纸堆里捡起来的。 正反两面都是一片空白,崔佑熟稔的将纸放在烛火上慢慢烘烤,纸上便自然而然的浮现出浅色的字迹来。 纸上写着一首诗,辞藻不工、文采全无,更不用提什么韵致意境了,说的难听些:简直词不达意。 只见上面写着: 胸无点墨又何妨? 默契何须通文章。 星汉在水水在天, 影徒伴我忽还乡。 竹马绕床床前霜。 清溪村路桥板光, 牧童迟归炊烟上。 “似乎是类似藏头诗的东西,胸默星影竹清牧?”徐胜男小声嘟囔道,又换了几种平仄,仍是含义不通。 “凶器在我床板上。”崔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令人背上一凉,寒毛直竖。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徐胜男犹自不得要领。 “首句第一个字,次句第二个字,依此类推。”崔佑耐着性子解释道。 徐胜男再一看,不由得赧然,果然如此,虽凶器的器字换成了默契的契,但斜着看下来,几乎一目了然,并非什么新鲜的文字技巧。 “想不到,彩霞竟是个爱打哑谜的姑娘,咱们快走,这就去将凶器取来,免得晚了又横生变故。”徐胜男跃跃欲试道,一面将那张纸凑近蜡烛火焰,只瞧着它燃成黑灰色灰烬,才将其收拾进盆景泥土中做了肥。 谁知,崔佑竟嘱咐她稍候,独自一人出了屋子,细听声音,竟是打发小黑去寻凶器了。 “既然咱们没睡,直接去就好了,何苦叫醒他。”徐胜男忍俊不禁,不自觉就将崔佑当做了自己人,而小黑则自然成了不便麻烦的‘他’人。 “咱们二人同去,阵仗太大,难免带累了那报信之人,你一人去,恐是有人故布陷阱,我一人去,或中对方调虎离山之计,所以,还是小黑去。”崔佑斜倚在塌上,好整以暇的合眼假寐。 他思虑如此周祥,结论却叫人哭笑不得。 “小黑去就不怕陷阱了吗?”徐胜男忍不住替小黑叫屈。 “哼,就凭袁宅这几个?小黑若叫他们拿下,也就不必跟我了。”崔佑一口气说完,也不知在跟谁置气,竟转过身去不理她了。 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又在生哪门子闲气啊。 徐胜男懒得理会他,只静静坐在对面塌上,焦急的等待着小黑的凯旋。 约摸一盏茶不到,就见窗外一个身着夜行服的身影一闪而至。 原来,是小黑怀中揣着一只扁方盒子回来了。 三人仍就着烛光,打开盒子细瞧,只见盒子里面装着一架特制的小型木质弩机和一根绳子,并没有箭羽或是类似箭羽的凶器、当然更加没有簪钗铁签一类的东西。 “杜八斤不是出去查全城的木匠和铁匠了吗?查出什么了吗?是不是彩霞托人做的弩机?”小黑忽问。 “自然没查出来,你看这弩机,虽精雕细制,保养的不错,还上了松油,可这木头上已经有细细的裂纹,少说也是十年前的物件了。”崔佑回道。 “嗯?你们看,这上面雕刻的尽是些‘哈巴狗儿追球,哈巴狗儿扑蚱蜢,哈巴狗儿咬尾巴’什么的,瞧着憨态可掬,倒像是小童的玩具。”徐胜男翻看着弩机,不霎眼的盯着雕刻的纹样说道。 “哈,不知是曾经的小主人喜爱哈巴狗儿,还是生肖属狗呢?”崔佑轻轻嗤笑,大胆假设。 第43章 招魂秘术 第43章招魂秘术 “袁朗的生肖便是属狗,当初他和小女互换庚帖的时候,我看过他的生辰八字。”听了崔佑的假设,徐胜男突然被自己记忆中抓取的碎片吓了一跳。 她静默的思考了一会儿,沉吟道:“崔寺卿,小黑,我总觉得彩霞似乎在通过这个盒子与我们说话。” 小黑打了个寒战,看着眼前一本正经的徐寺正,只见她的脸被白烛映的煞白,肃穆的说道:“彩霞想告诉我们,真正的凶器不在她手中,她只是个提线木偶,真正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既然彩霞姑娘身故之后都能给我们启事,我们又岂能辜负她的一番好意?” 崔佑轻轻抚了抚下巴,脸上又出现了一种顽童般恶趣味的笑容:“明天,我请咒禁科的友人上门,替令爱招魂如何?” 头回见到崔佑的友人,咒禁科博士秦少翁,大家都暗暗吃了一惊,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这位秦少翁却和崔佑毫无相似之处。 崔佑俊美无俦,秦少翁则丑的不忍直视,崔佑穿着低调而缺少变化,这位则恨不得把天底下的颜色统统招呼上身,崔佑话少而很少与人交心,这位呢?恨不得一见面就跟你查族谱攀亲。 这位秦少翁,可说是骨骼清奇的典范,谁也没见过如此怪异的人,他个子奇高,比崔佑还高了一个头,好似一根冲天的竹竿,看人时习惯性的佝偻身子,两条长腿在衣袍下晃晃荡荡,仿佛掀开裤管,里面藏着高跷。 身着一件,剧小黑形容,像婴儿穿的百家衣一般的袍子,由成千上百片各色布头拼接而成,袍子底部还缝了黑色乌鸦羽毛。 此人皮肤倒是很白,面部又瘦又长,眉毛淡的可以忽略不计,眼睛只是两条细缝儿,让人分辨不出主人是睡是醒,颧骨高高隆起,腮部紧缩,似乎永远在吸着一口气,嘴巴却大的出奇,一口牙齿倒是十分洁白整齐。 远远看去,崎岖的脸上似乎只有一张嘴,摇摇晃晃走过来,嘴巴咧到耳朵根儿,冲着你十分诡异的大笑。 可大理寺众人乍看到他,都吓了一跳,笑得十分勉强。 “列位,列位,我就是来自传说中‘太医署’最没用、最浪费银钱、最该被裁撤掉的那一科,咒禁科的博士秦少翁了!”秦少翁向着大家拱了拱手,自嘲道。 众人这才哄堂大笑了起来,气氛顿时放松下来,原来,咒禁科不只‘名声在外’,连内部人也英雄所见略同嘛。 “您穿出这样,也是为了招魂方便吗?”小黑十分自来熟的问。 秦少翁哈哈大笑,道:“非也非也,穿成这样,纯粹是为了标新立异,哗众取宠的缘故!” 这话一出,连向来耿直的小黑都惊呆了,这自黑的力度有些太大了。 “太医署余人,常常说咒禁科之人惯会哗众取宠,我这个人,向来从善如流,自然不能辜负这份期待了!” “那招魂之术到底是真是假?”小轩轩悄声问出心底一直以来的好奇。 “真耶?假耶?那要看你如何定义了,人是否真有魂魄?魂魄是否肉身死而不散?而我是否真能与魂魄对话?能否能请动此人魂魄现身?所有这些,我说是真,你就信其为真吗?你亲眼所见,便能证其为真吗?旁人对你言之凿凿,你又能信几分呢?只不过,你也不能证其为假罢了!” 秦少翁说了一番车轱辘话,彻底把小轩轩绕晕了。 “总之一句,但行好事,莫问真假。”秦少翁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只金镶玉的小瓶,倒出几颗朱砂色的丸药放在手心,捻起一颗送进自己嘴里。 接着,摊手伸到众人面前,好客的笑道:“诸位尝尝?” “是仙丹吗?能长生不老吗?”小黑等不及对方回答,就捻起一颗丢进嘴里。 众人有些迟疑的纷纷捏起红色的丹药托在手心把玩,既不好意思就此拒绝,也不敢直接吞下。 秦少翁看到大家的神色,似乎十分高兴,故作神秘道: “此丸乃是使人长生的仙丹,每日吃一丸,连续吃它丸,保你至少活到100岁。” 见众人没反应过来,秦少翁才悻悻然道:“嗨呀,是红果罢了,我自己做的,比外边蜜饯局的好吃,饭前吃一丸,多干一碗饭。”说道最后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徐胜男噗嗤一声笑出来,心说这秦少翁真是个妙人,将山楂丸抛进口中,嚼了几下,果然酸甜爽口,还有一股子淡淡的薄荷清凉。 席间,秦少翁大聊特聊自己年少时的风流,号称一个名妓精通麻衣神相之道,一眼看出他面相非凡,十分倾慕他的仙姿与才华,非要资助他科考,而他便拜在名妓座下,请她教授自己看相之道,学了一身本事,这才被举荐进了咒禁科。 “长这样还能看出仙姿?这名妓还说自己精通麻衣神相之道呢!怕是连眼神儿都不大好使……”小轩轩掩口偷乐,徐胜男也很是开心。 往日里,由于崔佑用膳速度过快,又不喜玩笑,席间往往只能听到咀嚼饭食的声音,今儿秦少翁来了,他讲话不但荤素不忌,放诞不羁,还特别喜欢自爆阴私怪癖,引得众人嗤笑连连。 时至黄昏,暮色已沉,又近了华灯初上的时刻。 方才还和小轩轩大聊特聊‘最好斗蟋蟀的外形特征’,秦少翁突然如抽风般仰天大叫:“六道众生,轮回有数,上有瑶池、下有九泉,吉时已到,芳邻安在?少翁在此,请与一叙。” 一顿呼天抢地之后,这位秦少翁便躺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秦博士?秦博士?崔寺卿,秦博士这是什么情况,瞧着像是犯病了,突然昏厥是什么病来着?”马仵作蹲下验看,只见秦少翁躺在地上已经睡熟了,吹着鼻子打起呼噜来。 “各位无须担心,师尊入梦后,才能与魂魄互通。”四名灰袍小少年走过来,将秦少翁抬起,为首的一个请示崔佑,道:“崔寺卿,师尊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可以开始招魂了吗?” 崔佑指了指袁宅内的一处亲水的小亭,问:“可以,我们在那里候着你们,余下的都准备好了?” 那为首的少年个子最小,长相十分敦厚,只听他嘬唇为哨,发出一声鹤鸣,那小亭中也随之传回一声更响亮的清啸鹤鸣。 那敦厚少年答道:“回禀崔寺卿,大师兄已经全都布置妥当了。” 袁宅,风波小榭内。 十几年前袁宅修葺时,当时还未过世的袁老爷,引了一汪洛水入宅,又在水中设一小亭,名为‘风波小榭’。 每逢生日节庆,总会请戏班或傀儡戏伶人在亭中表演,主人则隔水坐在廊上观看。 今日,这亭子的四面已经被纱幔层层围住,里面因为未点灯烛,现下一片黑暗。 而廊上一侧坐着崔佑、小轩轩、小黑、马仵作、杜八斤和一些不良人,另一侧则端坐着老太太小曲氏、袁朗、袁飞,旁边站着伺候着几个丫头,以及廖妈妈、周五儿家的等仆妇。 独独不见徐胜男的去向,小轩轩四处巡梭,仍不见她的人影。 可好戏已经开场了。 只见对面水榭突然亮起一点光,接着亭内四面八方同时亮起微光,又同时熄灭。 忽然,亮光闪现在水面上,只见一叶清淤小舟上点着一根长长的蜡烛,船舱的暗影内躺着一个人,正呼呼大睡,不是秦少翁是谁? 船头则站着一名长身玉立的少年,据说是秦少翁首徒。 这少年向长廊上众人施了一礼道:“师尊方才入梦与袁大娘子的芳魂叙话,此刻已将她的魂魄请入亭内,请诸位莫要出声,以免惊扰神魂,打破六道众生秩序。” 亭内,忽然又亮起一点光,洒在一个身着胡服、猿臂蜂腰的女子身上,周围则仍是一片黯淡。 “是书房!这真是……是大娘子的魂魄来了!”周五儿轻轻的颤声道。 这女扮男装的女子,端起案几上的一杯茶一饮而尽,便在塌上侧躺下来,看起来,似乎是沉沉睡去。 这时,又一点光亮起,一个丫头打扮的女子走进房内,她从食盒中掏出一个弩机和一根长绳子。将弩机安上箭头,用绳子一头缚着弩机扳手,另一头拴在门上,最后,将弩机调整好位置,放在脸盆架上。 而弩机箭头朝着的方向,正是袁大娘子。 第44章 真凶是你对吧 第44章真凶是你对 那丫头手持另一根绳子,将其与门栓系上活扣,自己出了门,从外拉动绳子,便将门从内锁上了,再猛地向下轻轻一扯,绳子随即脱离门栓,至此完成密室弩机杀人机关的布置。 周五儿家的再次惊呼出声,小黑轻声问:“这丫头是谁啊?” 没人回答,因为马上就会有答案。 接着,便是一个丽妆夫人并一个丫头一个婆子出现在门口。 那婆子说道:“老爷也许睡了,老太太,咱们不若晚点再来送药。” 那丽妆夫人回道:“不好,老爷这会子睡了,夜里睡不着反倒伤身,且错过了吃药的时辰也不好!” 于是那丫头便一把拉开门,只见说时迟那时快,伴随着她将门拉开的一瞬间,绳索绷紧,连带着将弩机扳手向后猛地一拉,一只箭状物‘嗖’的一声狠狠扎进塌上横躺那人的后背。 周五儿家的再也承受不住,跪坐在地,嘶哑着声音喃喃道:“原来,原来真是彩霞杀了大娘子。” 紧接着,那丫头一拽绳索,将弩机和绳索收进手中提着的食盒内。 而此时,另一个婆子,才慢吞吞进门,接着便被脸盆架绊了一跤,摔倒在地,哎哎痛呼。 周五儿家的知道,这便是她自己了,心中惶惑的想着,莫不是,莫不是自己的生魂也已经出窍不成? 亭内又重陷一片黑暗,这一次,再次点燃的亮光集中在丽妆夫人身上。 只见她走到背后插着箭的尸体身侧,果断的将箭拔出,又捏起那尸体所穿的胡服衣角,将沾血的箭包住,旋转着擦了擦,接着便将那箭插回自己头顶。 “什么?凶器竟不是箭,而是发钗吗?怪不得我们怎么也找不到!”杜八斤懊恼道。 “一派胡言!这是哪来的茅山道士,竟敢如此污蔑我们老夫人!什么招魂,全是假的,你们说,是谁将你们请来的,到底是何居心?” 不等被污蔑的主人公—小曲氏发话,廖妈妈已经先跳了脚。 小黑、小轩轩也开始交头接耳,不良人们则严阵以待,只等崔佑一声令下,就逮捕袁家老太太,小曲氏。 而风波小榭内,也整个暗了下来。 沉默良久的小曲氏,终于十分镇静的开了口:“崔寺卿,我不知为何你们要这样污蔑于我?难不成,凶器反倒是我收起来的?” “还有这所谓的招魂仪式,简直漏洞百出,贻笑大方,完全就是你们联合起来装神弄鬼,欺负我一个寡妇,很有趣吗?还是你真当我们袁家无人了?”小曲氏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委屈,最后直接掏出帕子,掩面哭泣起来。 此刻的袁宅,大家都屏息以待,只能听到小曲氏一人的哭泣声,在暗夜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忽然,一股阴风吹来,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女子飘飘渺渺的声音,只听那声音凄厉而哀婉的说道: “婆母,婆母,你何以说,这招魂仪式是假的,我难道不是站在你面前吗?” 大理寺众人还好,倒是袁府中人,各个毛骨悚然。 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听出来了,这个声音,正是来自死去多日的袁大娘子。 更恐怖的是,廊下众人所坐的地方,头顶最亮的一盏灯笼陡然一暗。 那死去女子的声音再次幽幽的响起:“婆母,你从我背后拔出的钗子,现下就在你的头上,而你衣襟上,还沾着我的血呢!” 小曲氏再也忍耐不住,连忙一面伸手抚着钗环,一面低头去瞧,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这么一瞧不打紧,也都吓傻了。 一个叫彩月的丫头尖声叫道:“老夫人,您,您的衣襟上,真的有血。 “不可能,不可能,你们别乱说,我没有,我没有。”小曲氏吓得不轻,浑身轻颤,犹自喃喃争辩。 小黑走上去,一把拔出她方才伸手拨弄的那枚簪子,拿在手中道:“崔寺卿,凶器在此。” 崔佑并不伸手去接,而是轻声问道:“簪子上可有机关?” 听了这话,小黑拿起簪子,上下打量,拨弄了一会儿,只听‘咔’一声脆响,一枚极细极锋利的金簪从外面的银簪鞘套内弹出。 “你还有什么话说?”小黑将金簪在小曲氏眼前晃了晃,极其锋锐的刃在灯下闪烁着寒光。 “簪中有簪的工艺,并不罕见,照这么说,整个东都拥有此种款式簪钗的妇人都有嫌疑咯!”小曲氏终于镇定下来,傲然道。 “里面这枚细金簪,与袁大娘子背后的伤口,以及擦拭的血痕,完全匹配。”马仵作验看了一下金簪的直径,说道。 “而且,你身上这件衣服,便是袁大娘子身死那天穿的,而我方才用热糟醋泼在你身上,不过是令被洗去的血渍显形罢了。”崔佑笃定道。 “那日我确实触碰过儿媳浴血的后背,沾染上血迹也不足为奇。” “老夫人,触碰尸体不小心沾染上的血迹和拔出凶器喷溅出的血迹,形状可是不一样。”马仵作在旁冷冷补充道。 “哼,真可笑,连我儿媳的灵魂都知道,是彩霞故意布置出杀人的密室,偷了我的簪钗将儿媳杀死,如今,你们为何矛头会对准我?难道拔出凶器救人反而错了?” 众人听她如此说,都觉很难反驳,这时突然廊下另一盏灯笼也灭了,整个廊下陷入一阵黑暗。 又是一阵惊呼。 “老夫人,我手上这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字?”崔佑突然发问。 黑暗中,传来小曲氏不明所以的声音:“这么黑,我怎么知道你纸上写的是什么字?” “来人,点灯!”伴随着崔佑的命令,廊上灯火霎时大亮。 崔佑沉声道:“是啊,这么黑,你浑然看不见我手中既没有纸,也没有字,又怎能在同样漆黑的那晚,看见你儿媳背后插着凶器呢?且你不但看见了凶器,还发现是自己的金簪,并准确的还簪入鞘,鬓发都没怎么乱,这只能证明,你,事先知道知晓彩霞杀人的全过程,并且多次与与她演练。” 说罢,小黑将那从彩霞床板上搜出的扁方盒子摆在众人面前,说道:“这些,都是从彩霞那儿搜到的。” “书房门栓上、脸盆架上的痕迹也可为证。”崔佑补充道。 现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而小曲氏在一个又一个铁证面前,抿了抿嘴,再也无话可说。 “不可能的,老夫人不可能是凶手,她没有理由杀了自家儿媳啊!”周五儿家的喃喃道。 “理由,或者是动机,非常简单。”徐胜男忽然从回廊尽头走过来,说道:“老夫人真正想杀掉的不是儿媳,而是袁家大部分家产的拥有者,可能承袭远房叔父爵位的,袁朗。” 这一下,廊下的所有人,除了崔佑之外,都被震惊了,尤其是袁朗,他原本苍白的面孔此刻更加面无人色。 “娘,徐寺正他,说的可是真的?”袁朗无力的倚靠着廊柱,问道。 小曲氏高高扬起的下巴终于垂了下来,紧紧绷着,原本油光水滑的面孔也垮了几分,仿佛仅一个呼吸之间,便老了五岁。 “你是怎么发现的?” “周五儿那天说道,她模模糊糊以为躺在塌上的是老爷,而袁朗和小女的身形,从背后看确实有几分相似,小女虽比袁朗略矮,但横躺着,不容易辨认身高,那日没点灯时,你说,她流了好多血,其实是想说,他流了好多血,对不对?” 徐胜男缓缓道来:“后来灯点起来,你才惊叫,儿媳竟然死了!其实你惊讶的不是‘死了’,而是死的竟是儿媳,对不对?” 小曲氏闭目不答,只微微冷笑。 见这蛇蝎美妇再不辩驳,徐胜男望向袁朗,道:“自从我推断出老夫人和彩霞真正的杀人动机,便查了一下你的饮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与小女成婚前,介绍人并没有提起你有咳疾?” 第45章 凶手的真正动机 第45章凶手的真正动机 听了这话,众人尚摸不着头脑,只有袁朗脸色突然赤红,蹙眉急道:“是啊,岳父大人怎么知道的?难道?难道是我娘要下毒害我?” 答案昭然若揭,小曲氏终于耐不住了,笑道:“对啊,朗儿,我原是想慢慢来的,可是实在等不及了,又有什么法子?哼,我这一辈子,从来就活在姐姐的影子里,她比我美,爹娘更疼她也就罢了,如今还要我为了曲家,嫁给姐姐的夫婿,可一嫁进来才发现,连夫婿的心都在一个冷冰冰的死人身上。我也是女子,我也是人,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夫婿的怜爱也好,疼惜也罢,又都给了姐姐,和姐姐的儿子。” 小曲氏长叹一口气,唇角牵扯出一记冷笑,道:“情感上缺失的女人,要求在其他地方补足总不为过!”接着,她近乎疯狂的嘶声竭力骂道:“可你爹,这条吝啬的老狗,什么也没给我,连肉渣滓都没有!我一无所有你们知道吗?我一无所有!” 袁飞见他娘已经势如疯妇,不由得匍匐在地,抱着小曲氏的腿哭道:“娘,你还有我呀!你还有我呀!” 小曲氏双眼茫然的望着自己唯一的至亲骨肉,终于露出了舐犊情深的微笑,她的笑声显得十分空洞。 语音无比温柔的说道:“是啊,我还有你,要不是你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要不是彩霞出了这么好的一个主意,我也不会想要杀你哥哥哪!要不是你把银钱全拿去填了狐朋狗友的账,你娘,身为曲家二小姐,袁家老太太,又怎么会连一件新衣也舍不得买,竟连染了血的衣服钗环也不忍丢弃呢?” 徐胜男望着眼前这个女人,忽然涌起一阵怜悯,这个恶毒的疯妇很快就将承担杀人的一切罪责,而一步一步推她至如此境地的人们,却无人责难,无从受罚,这算不算一种不公呢? 袁家老夫人将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她本想将杀害彩霞的罪名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可她的亲儿子袁飞,却终于在此刻展示出了他仅有的男子气概,大大方方的承认是自己杀害了彩霞。 “其实老夫人无需多此一举,两件凶案办案手法几乎可说是天壤之别,小女被刺一案,作案手段缜密,配合周祥,若非……险些便陷入僵局,而能够当场揭破案情,也全仰赖秦少翁妙手仙术的招魂大法,至于令公子袁二爷嘛,不但将自己的指印留在彩霞面孔和肘间,也并未清除彩霞指甲内残留的草屑。” 小黑打断了徐胜男的一通述说,直截了当道:“嗨,说这么多干什么,咱大理寺单独审一审袁二爷,两句话就把他吓的全招了,根本用不着寻什么证据!” “哼,承认就承认,又什么大不了,彩霞这蹄子,本来就是我家买来的,不过是给爷们取乐的玩意儿,这样朝三暮四不检点的货色我早腻了,如今她既犯了案子,被杀了也是她活该,按着我朝律法,杀个把家婢顶多判个流徙,有什么不得了的!我朋友遍天下,打个招呼,就当游山玩水了!” 袁二爷在母亲面前,硬着头皮蛮横的说道,此人就是只烂泥里的臭蛤蟆,让人瞧着嘴脸就恶心,徐胜男只恨不得塞了他的臭嘴,揍他一顿,小黑心念未动,已经抬脚准备踹过去了。 谁知崔佑眼皮也没抬,就伸手制止了小黑,微微笑着撂下一句:“巧了,袁二爷,我也有些同僚,打个招呼,就能好好招待你。” 袁飞最怕的就是崔佑,听他来了这么一句不阴不阳的话,心中早脑补了无数折磨手段,不说秒怂,也很快转了态度,很配合的将作案细节动机,老老实实的一一道来。 知子莫若母,其实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小曲氏虽然深知儿子做事莽撞、心志不坚,因此将谋害大儿子袁朗的事情只与彩霞两人商量。 可袁飞还是依稀感觉到母亲的不对劲,而彩霞的只言片语,更是让他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于是,当不良人们号称已经找到凶手,全府搜查凶器之时,袁飞便将彩霞约到了废园,逼迫她说出事情的真相后,袁飞震惊了,看来,幕后的主使果然是自己的母亲,于是,向来不受母亲信重,又极度渴望做出点事情的袁飞,便自作主张杀了彩霞灭口,想要造成她畏罪投井的假象。 谋杀朝廷命官之女、袁朗正妻的小曲氏,和谋杀自家丫头、同时也是凶犯的袁飞,二人受的处罚虽不一样,可两个袁家的祸害,再也没办法掀起风波了。 第二日,风朗气清,案子也成功移交给洛阳法曹,大理寺众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这日,徐胜男懒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舒舒泰泰的下了床,过了用早膳的时候,她不愿劳烦小厨房的厨娘们特意为她做吃的,就随便抓了块剩下的糕饼,垫了点,施施然的走到风波小榭中,欣赏池中早开的蓝色睡莲。 同在风波小榭中的,还有一个高个子身姿很是窈窕的丫头,穿着一袭浅碧色的齐胸襦裙,面目清新秀气。 这窈窕家人一边将糕饼渣掰碎了喂鱼,一边喃喃的跟鱼儿说话,显出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纯真稚气来。 “那晚去我们房中替彩霞送信的,就是你!”徐胜男走到她身边,用只有二人听得见的声音问。 那丫头吃了一惊,手上的糕饼掉进河里,引得一池的鲤鱼疯了似的聚集过来,上下沉浮着脑袋,数百张嘴巴一张一合,那争先恐后、密密麻麻的模样瞧着怪吓人的。 而这个窈窕的女孩子也并不答话,而是向四周瞧了瞧,面露惊惶,拎着裙角儿便跑了。 徐胜男忍不住有些纳闷儿,这女孩儿怕什么呢?小曲氏和袁飞已经伏法,他二人于府中半根错节十余年的势力也连根拔起。 廖妈妈等一众小曲氏的亲信,连同袁飞院里的丫头婆子,也都被袁朗撵的撵,卖的卖。 这女孩儿虽曾与彩霞要好,但到底是侦破此案的一大功臣,照理袁朗既没有卖了她,那便是默许她将功抵过了。 忽然,徐胜男举目四顾,看到对岸廊下,站着一个纤细颀长的身影,着一身雪色素衣,头上未带发冠,只用一枚玉扣定住发髻。 是袁朗,或许是凶手伏法,他人逢喜事精神爽,又或许是停了那导致咳嗽的慢性毒物,他的气色比初见时好了许多。 没有了病态的苍白和剧烈咳嗽时两颊的赤红,象牙色的肌肤更显得他贵气逼人。 这么出色的夫婿,小娥却与之生死相隔,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若她还活着多好,色胆包天的猥琐小叔子被流徙了,丧心病狂的狠毒恶婆婆处以极刑了,诺大一个袁家便能由她做当家主母,再也无须担心夫婿受人暗害了。 袁朗目光灼灼的望着徐胜男,仍旧十分谦恭的向她施了一礼,似乎有意过来与她搭话,却被廊上奔来的一个小厮叫住,似乎是禀了几句要紧的话。 袁朗这才又向着她施了一礼,带着歉意匆匆离开了。 徐胜男见他往角门方向走去,自己也加快了步伐,追上了方才那个窈窕的丫头,终于在抄手游廊下面追上了她。 那丫头人高腿长,却无奈徐胜男跑的奇快,终于喘吁吁的回头低声恼道: “徐寺正,求求你别再难为我一个小丫头了好不好!” “我只问你一句,你答了我便不再跟着你。” “好,你问。” “你告诉我,彩霞的诗文功夫是谁教的?” “什么诗文?彩霞与我一道被老……被买进来,我们都不识字。” 第46章 背后的那只手 第46章背后的那只手 徐胜男整个人如同中了蛊,愣愣的呆在了原地,丝毫不能动弹,怎么回事,难不成他们竟也成了旁人的棋子?难不成字字句句都被春雪言中了? 可是,可是,为什么,她那么轻信,那么手欠,竟然将那张写着“凶器在我床板上”的纸就那么烧了。 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侵蚀了四肢百骸,抓住了她的心脏,将她一点点沉坠坠的拖下去让、拖下去,让她无力的大口喘息着,却仍觉得气息不足。 “你怎么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如同悬崖上坠下的一束青藤,将她从深切的怀疑、悔恨与自责中拖上了岸。 “崔寺卿,怎么办,我们好像不知不觉成了帮凶了!”徐胜男皱着眉头,唇下已经咬出血印子来。 她脑海中一团乱麻,尽管想要苦苦思索着破解的法子,证据的踪迹,可却被自责的情绪拉扯着理智,让她无法顺利思考,脑子里的乱麻依旧找不到线头,毫无起色缠绕着她。 崔佑没有笑,只是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她眉间,用指腹的温柔将那皱起的眉毛如抚摩绸缎般慢慢的抚平。 徐胜男如被催眠般,任由他抚平她的眉头,却皱起她心中的一池春水。 好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吓得连忙转身捂住面孔。 她的人皮面具,可经不起这个,倘若一不小心被揉掉了。 崔佑莫不是要以为自己神力无敌,轻轻一揉,便将好友的脸皮搓掉了,暴露身份不算,还给人造成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见她忽然躲开,崔佑轻轻眨了眨眼,掩饰着眼中一闪即逝的黯淡,悬在半空的手尴尬的握拳收回。 待她再次转过头来,就见崔佑已经似笑非笑的望着她:“怎么,你也发现问题了?” 徐胜男点了点头。 “春雪曾经疯疯傻傻的提醒我们,‘老太太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母夜叉,二爷是个烂肚肠的恶,彩霞是个两面三刀的狐妖精,廖妈妈是个一肚子坏水的烂污怪。’如今全都一一应验。” 崔佑顿了顿,微微怅然道:“可我们都忘了一个人,春雪还说,老爷是个黑心肠的画皮鬼。” 听了他这番一字不差的复述,她根本来不及钦羡他的记忆力,整颗心都被羞愧难当的情绪抓住,急道:“是啊,你当时还说我们要一个一个查下去的,结果,结果我还是没听。” 说罢,徐胜男一拳锤在自己腿上,懊恼至极,颠三倒四的说着: “我们第一个查的就是他,因为他既没有作案时间,也没有作案动机,案发时甚至根本不在家中,所以便将他率先排除了。” “今日,我又遇到那晚送信给我们的丫头,这才知道,彩霞根本不会写字,更不用提做一首藏字诗文了!” “那么,这张纸究竟是谁交给这个丫头的呢?她今日为何慌慌张张呢?我早该知道的,亏得我当时还深佩她为友谊冒险,生怕自己连累了她,竟巴巴的把唯一有些用处的证据给烧了,她,她怎能如此骗我们,不,还是我的错,误信了她!” “还有,还有,明玉你一定记得的,春雪早说过的,那胡服是妖邪,会吸人阳气,穿了主人胡服的人,便会将寿命折给主人,我当时,我,还道她是怪力乱神,我怎么就没领悟呢?我怎么这么蠢呢?” “我说他怎么打一开始,就这么配合咱们查案呢!平常的富贵人家,出了这样的凶案,不是藏着掖着,就是巴不得尽快结案,他却将现场保护的这般好,连尸体都不惜斥巨资买了那么多冰块镇着,那时候我还纳闷,可一下子注意力就被分散了,原来,我们从一开始就已经着了他的道了!” “小曲氏还以为自己是主谋,是戏台上的主角儿。杀了袁朗便能将儿子扶上位,谁知却被人当提线木偶似的戏耍,自以为绝妙的每一步,都尽在旁人的掌握之中,咬着诱饵掉进陷阱,最后啃得骨头渣子都没剩下,却连有人在幕后操纵都不知道。” “最可怜的是小女,原以为自己嫁了举世无双的浊世佳公子,一心想跟他举案齐眉的,谁知他竟利用她的天真和顺从,哄得她穿上他的衣服,躺在他的书房,白白做了靶子,致死也浑然不觉,到底是我害了她,是我……” 还有半句话没说,小娥,到底是替她填了一条命。 徐胜男将心中的话一股脑的倒了出来,袖子拼命压着眼睛,将泪水吸去。 崔佑没有打断,也没有安慰,只是静静的坐在她的身侧,低垂着睫毛,侧耳倾听,直到她把话全部说完,才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问道:“长卿,你的情绪全都宣泄出来了吗?” 这话说的可并不怎么体贴,徐胜男却挺知足的,毕竟,你不能指望一个几乎从不泄露情绪的人,长篇大论抚慰你的情绪。 她又闭上双眼,长喘了几口气,才点了点头,再无力气说话。 崔佑示意她坐在廊下,才平静的说:“袁朗,可能早就发现小曲氏在他药里下了慢性的毒,可苦于此事太隐蔽,也不容易连根除掉小曲氏和袁飞两人,于是,便借着自己喜欢看妻子穿丈夫衣衫的闺房癖好,让令爱穿着他的胡服,喝了他的安神汤,做了他的替死鬼。这样复杂的密室机关,还有那只袁朗小时候的常玩的小型弩机,那时彩霞还不在袁家,加上周密的不在场证明和回收凶器的计划,这一切,不太像彩霞的策划,倒像是袁朗教给彩霞的。” “你是说,彩霞是袁朗和小曲氏的双面间谍,且真心向着的,不是二爷袁飞,而是袁朗?”徐胜男这一点倒是没想到。 “我猜是的,若你是彩霞,你会更看好英俊有为的袁家大爷,还是浑浑度日的袁家二爷呢?纵使彩霞最初是小曲氏安插在袁朗房里的,可她与袁朗有名有实,被他策反,真心向着他,也是人心追利的自然之选。” “彩霞的死,我更倾向于是个意外。至于那个送信的丫头,确实有一种可能性是,袁朗见不良人没有查出凶器所在,便只好将谜底冒险写在纸上,交给那个丫头,让她谎称自己是彩霞好友,受彩霞之拖给我们送来物证信息。”崔佑说出自己的推测。 “照这么说,我们若能说服春雪作证,再盯住那送信的丫头审问,加上袁朗年幼时的哈巴狗儿弩机,所有这些加起来,够给袁朗定罪吗?”徐胜男感觉又有了一些希望。 “疯子的话,哪怕是装疯,也不足以采信,我后来又去看过一次春雪,几次试探她,她都好像疯的很彻底,看来,她也只是猜测,手中并无确实的证据。” 崔佑又习惯性的用手指轻轻叩击廊柱,继续道: “至于那送信的丫头,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她没有撒谎,确实是彩霞提前做好了被灭口的准备,真的将袁朗写好的藏字诗交给自己好友,托付她交给我们。” “至于哈巴狗儿纹样的弩机,虽然可以证明是袁朗儿时所有,却已经无力回天,因为小曲氏已经全部招供,记录在案,而彩霞则是死无对证。”崔佑说的无比平静。 徐胜男脑子飞快的转了起来,忽然灵光一闪,道:“会不会,小女是袁朗扳倒小曲氏的替死鬼,而彩霞是他扳倒袁飞的替死鬼呢?” “你是说,彩霞的死,也不是意外?而是袁朗差人传递了诱导性的讯号,让袁飞以为不杀彩霞灭口,自己母亲的罪行就有可能败露?”崔佑双眼终于亮了起来。 见他如此振奋,徐胜男也展开了笑容。 看起来,案子远没有结束,他们要好好审一审袁飞、袁飞身边诱导他杀死彩霞的小厮或是门客,以及那送信的丫头了。 第47章 死者究竟是谁 第47章死者究竟是谁? 审讯的结果,很快出来了,那个送信的丫头始终咬定她不知道纸上写的是什么,以为就是一张白纸,而这张纸确系彩霞死前几天交给她,神神秘秘跟她说着,倘若她不幸身死,不管官府宣称是自尽还是他杀,都请她务必将这张白纸交给大理寺卿崔佑。 至于为什么彩霞不会写字,纸上却写着一首藏字诗,她浑然不知。 为何那日喂鱼时,见到徐胜男和袁朗会惊惶逃走,是因为她与彩霞交好,如今彩霞是凶犯之事全府皆知,老爷却网开一面,没有发卖她,她感恩戴德,更要夹紧尾巴做人,决不可与外男多说话引人非议。 而袁飞,则坦言确实有小厮告诉他,府里疯传彩霞可能是凶手,且不良人已经找到证据。 可惜的是,最关键的信息,也就是真正引动他杀机的信息,她母亲可能是操纵此事的幕后真凶,则是袁飞自己猜到的。 “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机智?是不是也有进入大理寺的潜质啊?王寺丞,徐寺正,等我回来了,能不能也在大理寺挂个职啊,薪俸不用多,关键是挺威风的。” 袁飞此人,明明是即将流放的杀人犯,却心态绝佳,只要崔佑不在,立刻恢复趾高气昂纨绔子弟的模样。 “这货,要是没犯事儿,指不定我真能和他玩在一起。”小轩轩十分诚恳的说道。 徐胜男听罢,白了他一眼,心中却也觉得他俩确实有投契之处。 天色将晚,伴随日暮降临,东都洛阳鼓声先响起,接着钟声长鸣。 徐胜男坐在东厢房内,呆呆的等待着钟鼓之声回归一片静谧,身心俱疲,他们的审讯没有任何实际的进展。 而长安城还有要事等着他们,尤其是崔佑,明日必须启程返回了。 “崔寺卿,你曾经经历过这样的案子吗?明明知道凶手很可能就是某个人,却寻不出证据。”徐胜男已经没有了昨日的激动,只剩下一种无奈的疲惫。 “你们确不确定?如果确定袁朗是幕后真凶,我今晚就让他消失,保证做的干干净净!”小黑最看不惯徐胜男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豪气横生的自告奋勇。 “小黑,你跟着崔寺卿之前,该不会是土匪?”徐胜男没好气的道。 小轩轩照例出来捣糨糊:“小卿卿,你怎么能这么说小黑爷呢?我瞧着他的气质,至少也是如意斋顶尖儿杀手。” 果然,听了这话,小黑脸红的像虾米,崔佑又微微蹙眉。 “你还记得小黑曾经问过秦少翁一句话吗?”崔佑似乎在顾左右而言他。 “哪一句?”徐胜男和小黑同时问。 “那时,小黑问秦少翁,招魂术到底是真是假,秦少翁回答,但行其事,莫问真假。”崔佑言道。 顿了一顿,他才道:“你可知道,我在地方上做法曹时,手上积年未破的疑案有多少件?” 徐胜男摇了摇头,崔佑答道:“百中有一,且,这个数字,还让我考绩得优,连升两级。其余州县,此数字为十中有一,甚至十之二三。” “但行其事,莫问得失,就是我想说的。有些案子,我们现在破不了,未来可能也破不了,甚至积压一辈子,成为悬案。他们始终封存在卷宗里,也积压在我们的心上,而我们发誓不忘记,亦不放弃,终身与之相抗。这就是我们身为大理寺的一员,必须背负的东西,你明白吗?” 崔佑这一番话说完,所有人都默然不语,却似乎在沉重之中,重新找回了些许的力量。 第二日一大早,沐着东方斑斓莫测的朝霞,迎着漫卷残云的晨风,大理寺众人鬓发缭乱,一脸晦气的离开了袁宅。 重又走在神都洛阳的天街上,一切与他们当初来时似乎并无不同,至少袁朗的态度还是那么亲切谦恭,此时更是带着一种恋恋不舍的惜别之情。 可没有人再对他假以辞色,袁朗心态极佳,竟丝毫不以为意,只将自己的礼数一一尽到,昨晚还特意为他们准备了践行宴,不过自然被崔佑明确拒绝了。 小轩轩就算心痒难搔,也不敢自己独个儿参加。但若说他这个风神如玉的大侄女婿有如此深沉的心机?却也是打死不信的。 袁朗将大理寺众人送至洛阳城外,才躬身见礼,无比真诚说道: “东都洛阳物宝民丰,小可本拟聊表地主之谊,与各位贵人同赏些自然人文景观,不曾想贵人事忙,竟走得这般急,若诸位重赴神都,望乞不吝赐小可一个与雅士同游共赏的机会。” 听了他这番话,马仵作冷面相对,小黑咬牙切齿恨不得冲上去啃他一口,唯独小轩轩心软,见不得美男热脸贴了冷屁股,连忙也跟着客气了几句,崔佑不言不语,只端起那张微笑的和煦假面拱了拱手。 徐胜男长出了一口气,实在忍耐不住,拉着袁朗走到僻静处,开门见山说道:“你也不必在此炫耀,你得以暂时逃脱,确实是我一时疏忽,中了你的计。小女不幸被你当做诱饵,用一条性命助你除掉小曲氏和袁飞,连我们大理寺也一并被你当枪使,这些,我们都知道。那弩机是你小时候的玩具?” 袁朗面色丝毫不变,连装作惊讶或是委屈都不屑,根本不回答徐胜男的问题,只平静的反问:“老泰山,我也想问你一句,我娶的真的是令爱吗?” 听了这话,徐胜男面色大变,强自镇定道:“你这是什么话?小女虽是我家抱养的孤女,却也是实打实的徐家大小姐。” 对面的男人微微一笑,说道:“老泰山的反应果然是很强烈呢!我的意思是,令爱的另一重身份老泰山知不知道呢?没有哪个有心仕途的人,会希望时时刻刻为人所监视!尤其是,这个监视他的人还是自己最亲近的妻子。” 果然,小娥记录袁宅中人行止的事情早就被袁朗知悉了。还好,原来他指的是这个。 袁朗见徐胜男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又道: “我听闻,令爱是徐家唯一的掌珠,备受老太太、夫人和您的疼惜,自小便不大通女红、掌家理事等一应女子事务,个性十分跳脱不群,倒对探案、验尸等事颇感兴趣,您因此把她当做男儿一般教养。”袁朗娓娓道来,目光不离徐胜男面庞片刻。 听了这些话,徐胜男心里越来越凉,只垂眸不语,手指在袖中紧紧握拳,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 到底,被他发现了。 “可是,我娶了‘令爱’之后,却发现,传闻竟是假的,令爱不但恭顺贤良,且颇擅长女红,简直就是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我当时就想,真正的徐家掌珠去哪儿了呢?为何徐家要送这么一个鱼目混珠的姑娘至我宅中呢?如此这般李代桃僵,还窥伺记录我的行止,究竟是何目的呢?” 袁朗说到这儿,顿了一顿,又道出了自己的疑问:“我差人去长安打听,徐家大小姐确实是如期嫁来我袁家的,哼!原本,我还替老泰山忧心,是不是嫁过来的路上出了岔子,徐家真正的大小姐被人暗害并替代,可没想到,老泰山看了‘令爱’的尸首,竟然没有大惊失色,而是默认了。这就证明,嫁进我袁家的绝对不是真正的徐胜男,而徐家,自始至终都是在明知故犯。至于背后的原因,可能潜藏着我并不知晓的阴谋,我说的对不对啊?老泰山!” 对于袁朗反客为主的质问,和他这般审慎的调查、分析与推断,徐胜男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硬着头皮站着,心说关于此结,也确实是徐家理亏。 忽然,背后冷不丁的冒出一个含讽带刺的声音,边鼓掌边说:“哎哟哟,听听听听,徐家可真是找了个好女婿,这手段,啧啧,这心机,啧啧啧,不但能手不沾血的取人性命,还倍儿会说话,不但顾左右而言他,还能反客为主、颠倒黑白、转移焦点!小卿卿啊,你们老徐家真是祖坟烧高香,慧眼识英才啊!” 小轩轩说话间,手指头都快点到袁朗鼻尖儿上了,可袁朗见了他,就像秀才遇见兵,既不好拉下身段与他互嘲,也没有什么道德高地能让自个儿站上去。 只冷笑着审视着徐胜男良久,方拂袖而去。 “给他脸了还!白瞎这副好皮囊,我瞧就是个画皮鬼,还不如给了我呢!对?”小轩轩打跑了怪兽,向徐胜男凑过来献宝。 望着他微胖的身躯和粗犷的面孔,徐胜男由衷的道:“你比他好看多了,真的!” “小轩轩,大恩不言谢。”这话实在发自肺腑。 “嗨,咱俩谁跟谁,连这句话也不必说。”小轩轩大气的摆了摆肉肉的蒲扇手。 两个人默契的相视一笑,徐胜男心中十分感恩,不只对小轩轩,也对他爹爹。 爹爹,你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如若不然,又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朋友呢?徐胜男心里如春风融雪,小轩轩并没有追问任何‘真假徐大小姐’‘李代桃僵’的问题。 而他定是都听见了。 所谓朋友,大概就是这样,为你挺身而出,却从不仗着对你的好,迫你说出你暂时不变明言的话。 第48章 不该有的情愫 第48章不该有的情愫 大理寺一行人马数日前从长安至洛阳时,东、西二都之间途径二十七驿。 前半程为长安至陕州段,分南北二崤道,南崤道较为平缓,北则更险峻。 后半段则是从陕州至洛阳,共途径十三个驿站。 有后世白乐天诗《从陕至东京》为证:“从陕至东京,山低路渐平。风光四百里,车马十三程。” 此番回程,因崔佑有要务在身,不能走陆路原路回程,只能走水路,经上阳城返京。 众人行了半日,寻了处干净的茶肆略用些饭食,谁知刚一落座,窗外晴空忽然暗了下来,一盏茶间便风流云变,片刻便有暴雨倾泻而下,漫天遍野远远近近的山峦叠峰在暴雨中逐渐模糊了形状,黯淡了颜色。 大理寺众人为图速达,皆骑马前行,并未随身携带任何雨具,其时又身在郊野乡下,投宿不甚方便,是以众人只安心用饭,预备着吃罢便启程,并无心耽搁在此处避雨。 其实,照理说大老爷们淋些雨也不是什么大事,行至前方驿站速速烤干衣物、再取雨具即刻上路便是。 可奇怪的是,一向活的跟不良人们一般粗糙的徐胜男,此刻却望着大雨,独个儿立在乡间茶肆的屋檐下,死活不走了。 不是她娇贵,而是她的人皮面具,万万经不起大雨的冲刷。 “我说,这徐寺正平日里瞧着挺爷们啊,怎么今儿倒矫情起来了?”几个不良人悄声议论着。 徐胜男也十分不好意思,只好说道:“诸位,老朽曾经烙下病根儿,实在不能在尚未转暖的春日里淋雨,这万一有个好歹,撂下了,更加拖累了诸位,要不你们先上路,老朽等雨停了再去追赶大家,这样可好?” 众人一合计,再看看徐寺正纤细的老身子骨,想想也有道理,其实最急的就只有崔佑一个,他们余人,倒也并不是非要赶着回去。 正准备商量谁留谁走,崔佑忽然策马奔进雨中,一人一马分开雨幕,乘风踏泥急奔而去,整个人顿时被暴雨淋的失去轮廓,渐消于无形。 远远的只听他的声音夹杂着雨声马嘶声传回来:“你们在此候着!我去去就回。” 众人都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敢违抗上级的命令,杜八斤十分担忧,生怕崔佑暴雨独行跌下山路,在屋檐下焦虑的来来回回。 “要不,我追过去瞧瞧!”杜八斤自言自语。 “行了,别急着拍马屁了,崔寺卿的马,乃是太宗年间昭陵六骏的名种,叫做骓青,你这匹马呀,跑断了腿也拍不上!”马仵作不冷不热的刺儿他。 杜八斤立刻面红耳赤的就要上去理论,徐胜男连忙过来劝解,小轩轩和不良人们都赶来帮腔,小小一个乡间酒肆正闹腾的不可开交。 “你们快别吵了,崔寺卿回来了。”一个不良人叫到。 众人皆向他所指方向遥望,只见到远方一个黑影劈水前行,在暴雨溅起的茫茫水雾之中,犹如海中玄龙,风驰而至。 果然,那人距众人还有数十步之遥,就勒住了缰绳,飞身下马,踏着泥泞走到众人近前。 所有人都好奇的望着他。 崔佑浑身上下,早已被暴雨淋透,墨黑的鬓发散乱的粘附在脸颊上,他囫囵抹了一把脸,湿漉漉的面庞,更显得皮色冷白如水玉,眉眼浓艳如墨锭。 这般夺人心魄的颜色,害的徐胜男呼吸一窒。 大理寺众人也都面面相觑,人人都以为,崔寺卿生就这般纹丝不乱不乱、纤尘不染的神仙姿态,哪里见过他这般狼狈? 且更令众人不解的是,他如是莽撞的独自冲进雨中,去了一炷香时分,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在这众人瞩目探寻的目光之中。 崔佑径直走到徐胜男面前,从背后背着的硕大背囊里,取出一个油布包裹,层层打开,只见里面是一件蓑衣,还有一顶大箬笠,与他狼狈湿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两件雨具,竟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片雨未沾。 三月的尾巴,春寒雨冷,徐胜男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也不由得脸热。 她垂首抿唇,接过崔佑递过来的尖顶箬笠,不敢抬睫面对他的眼神,只任由鸦羽般睫毛忽闪忽闪,心动扑通扑通。 似乎没有注意到周围人注视,崔佑十分坦然的为她披上蓑衣,那密密扎扎、层层叠叠,由巧手农妇为丈夫编制而成新蓑衣,安全感十足。 想来,哪怕是让她在暴雨中奔行数十里地,面孔、身上也不会被淋湿。 “谢谢你,崔寺卿。”她低声呢喃,终于放任心中的防线坍塌,任由暧昧与欢喜肆意入侵。 这一刻,徐胜男很确定的感受到,她心脏的悸动。 不是被美色蛊惑的花痴迷恋,也不是并肩前行的默契灵犀,就是纯粹的喜欢。 确确实实的,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她,十五岁的徐胜男,喜欢二十四岁的崔佑。 好可惜,喜欢这种心事,随之而来的从来不只是蜜糖,还有求之不得的辛酸与前路不明的怅惘。 是的,她喜欢他,而他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个女子,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就这样作为一个他的长辈,看着他娶妻生子,儿女绕膝,偶尔与他交杯换盏,把酒夜话。 与他做一辈子挚交好友,这样也罢,这样也好。 徐胜男抬眸望着崔佑,略有些伤怀的笑了笑,崔佑浑然不查,只满意的替她将硕大的箬笠正了正,接着便一手拉住他那匹骓青,湿透的玄色皂靴踩上马镫,略提高声音说道:“咱们出发!” 接着便纵马向前奔去。 看呆了一群铁骨柔情的汉子,甚至激发出他们深埋心底的八卦热情。 “哎?你说,这崔寺卿到底跟咱们徐寺正什么关系?咋对他这么好呢?我新婚那会儿,对我媳妇儿都没这么好!”一个不良人一边搔着脑袋一边疑心。 徐胜男正恍惚间,恰好听到队伍后面有人议论她和崔佑,忍不住放慢了速度,尽量保持在队伍中后段,侧耳细听,心中满是少女情动的好奇与甜蜜。 喜欢一个人,便格外想从任何人的口中,听到自己暗恋那人的名字,尤其是别人同时提及自己和暗恋对象,那就是双倍的满意与欢喜。 “我瞧着这两个人,长得都很不错,一个二十来岁,一个四十大几,怕不是……怕不是……” 听了这话,徐胜男连忙竖起耳朵,故意又放慢了一点速度。 “怕不是,徐寺正其实才是崔寺卿的亲爹!” 此话一出,徐胜男乐的差点从马上跌下去,真佩服他们的想象力!他爹要是能生出崔佑这么大的儿子,早就被徐老娘打得找不着北了。 “哎哟哟,你这个想法有点东西,怪不得崔寺卿和崔家从来不睦,这敢情啊!压根儿不是亲儿子!” “要我说呀,指不定俩人之间有点什么,虽然年龄差距不小,但耐不住有人就是好这口儿啊!” 第49章 雁翎关遇袭 第49章雁翎关遇袭 “我看也是,这崔寺卿也老大不小了,前些年好些京城贵女都打听他呢,也不知他哪根筋搭错了,硬生生拒了好几桩他爹娘给安排的好姻缘,后来啊,他爹干脆不管他了,他便也破例未成婚便辟府另居了。” “你道他为啥拒绝?他不拒绝也不行啊,既然做了天后的人,怎么能未经批准随便成婚呢?食得咸鱼抵得渴懂!” “嗨呀,要说这崔寺卿,也真是可惜了这么个人才,年纪轻轻,能力又强,干什么不好,偏偏要做面首。”不良人说到这儿,声音如同蚊蝇,混在雨中,听得并不真切。 “你别瞎说了!” “我说的可都是真真儿的,要不上面怎么能把薛锦峦的宅子赐给他呢!这不明摆着方便幽会嘛,据说啊,那宅子里是有暗道直接通进内宫里的,我还听说,薛锦峦和上面那位早就好上了,坊间什么版本都有!” 徐胜男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很不耐烦听这些话,哪怕大部分都是实话。 她只回头瞪了了那两个长舌的不良人一眼,正色说道:“您二位说的挺热闹啊,能不能大点声,我有些地方没听清。” 那两个不良人连忙住了嘴,口中连连告罪,慢慢退到队伍最后去了。 当天的晚霞朱红姹紫,浸染了整个西天。第二日,雨后放晴,碧空如洗,清湛无云。 大理寺众人终于抵达了雁翎关。 而当时人所谓上阳城雁翎关,就是今日我们常说的三门峡。 洛水、黄河分绕其上下。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天下九塞之一,南依伏牛山,北望古长安。 关口两侧,皆是悬崖峭壁,山势峻拔陡峭,河流惊涛汹涌,关口风势强劲,连鸿雁经过隘口,都要被劲风刮落翎羽,因此而得其名。 岸边,泊着两艘蚱蜢舟,两头尖,肚子圆,三丈来长,一人来宽,每条船上都有一个竹篷避雨,且都竖着桅杆和白帆,船头分别立着一老一少两名船老大。 大理寺崔佑等五人同坐一条小舟,杜八斤与肥田等一众不良人乘另一条,众人不常出远门,今日有幸得赏江景,都是十分兴奋。 徐胜男也是第一次乘船,心中很是新奇,见那船夫手持长篙,站在船头,只轻轻一撑,小舟便荡了开去,水波如皱。 待得两艇驶上水道、速度陡然提了上去。 白帆迎风鼓荡,小舟在河中破浪分水疾行,众人坐在舱内,两艘蚱蜢舟一前一后,船上众人喊着号子加油鼓劲儿,竟有双舸争流的架势。 瞧着两岸飞逝的绿树山峦,徐胜男也觉十分酣畅快意,两舟约行了一个时辰的水路。 眼看前方水路渐窄,就要驶入一个只容一舟通行的峡谷,忽然,崔佑暗叫一声:“小心!”自己则弹起身子,弯弓搭箭,站在船头,鹰视狼顾以待。 不好,那船老大刚刚竟然跳下水中去了。 徐胜男的临阵反应,显然比不上小黑和崔佑,待她反应过来可能两岸有人偷袭,箭羽已经向船舱激射而来。 “赶紧趴下!”崔佑低喝一声,沉声命令众人集中到船舱内,马仵作、徐胜男和小轩轩赶紧听命趴在船舱内,肚腹紧贴船底。 崔佑和小黑背靠背御敌,小黑挽着剑花回护着自己和崔佑的周身,崔佑则弯弓搭箭,将两岸埋伏的敌人,一箭一矢,支支不落,将岸上树丛中隐蔽的贼人各个爆头,有些甚至来不及哼一声,便滚坠进江河之内。 惨呼声接二连三的从后面跟着的小舟传来,崔佑冲着后方下命:“杜八斤,不用管我们,带着你的人,弃船潜水快跑!” 杜八斤听命行事,只听扑通、扑通数声,几个不良人已经跳下水中。 “那我们呢?我们要不要也跳下去!我会游泳的!”小轩轩在船舱里高声问。 “别出声,崔寺卿让咱们趴在船舱,咱们就老实听命,不良人们都有些功夫在身上,哪怕被人在水中追击,也能拼杀一阵,咱们三个不会武功,万一在水里被抓住了,崔寺卿和小黑只有两人,如何分身来救咱们?”徐胜男扯了扯小轩轩的衣袖,谆谆劝道。 耳畔尽是‘嗖嗖’的箭羽扎进竹篷的声音,浪花拍击船舷的声音,不知是敌是友惨呼哀嚎的声音,还有徐胜男自己的心脏砰砰乱跳的声音。 “呜呜呜,小卿卿,我不想死啊,怎么办呐,我还这么年轻,你别看我混不吝,其实还是个很纯洁的人,还没有体验过初恋的滋味呢,你别看我不瘦哈,但是也真的不够鱼儿大爷们填饱肚子的,呜呜呜。” 身旁的小轩轩已经哭了起来,肩膀不停乱颤,徐胜男一把揽住他厚实多肉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你有没有发现,船舱上的箭越来越少了,敌人再多,跑的再快,也抵不过乘风破浪的蚱蜢舟,相信我,再坚持一下,就能驶出贼人伏击的包围圈了。 可惜,敌人比他们更早想到了这一点。 只听“嗖”“吱—嘎—”“咚、咚”几声接二连三的巨响,似乎是桅杆被射中了,而船帆也应声倒下,失去动力的蚱蜢舟,犹如卸了双腿、拔了翅膀的蚱蜢,打了大半个转儿之后,缓缓横在了江河之上。 “不好,敌动我静,岂不是成了江心的活靶子!”徐胜男心中暗暗叫苦,果然,这一下,小轩轩的哭声更大了。 “哎,这下真不重用了,爷几个要交代在这个雁翎关了!”连一直老成持重的马仵作都说出了丧气话。 “这些贼人大爷是不是搞错了,为何要杀我们?我没干过坏事啊,他们若是要钱,我可以都给他们的。”小轩轩哽咽道。 徐胜男来不及抚慰小轩轩的情绪,连忙匍匐着爬到船头,见崔佑和小黑果然还在勉力支撑,崔佑的右肩,小黑的腿上都中了箭。而船舱此刻已经活似一只动不了的大刺猬。 徐胜男细细观察箭的方向,发现绝大部分箭矢都落在船头和前半部分的船舱上,似乎敌人的目标是站在船头的小黑和崔佑。 而正前方一射之地,便有一段黯淡却短暂的隧洞,瞧着不过十几丈深便能见光,她忽然灵机一动,壮着胆子,拿起那船夫丢下的船蒿,悄悄走到船尾。 徐胜男将船蒿伸进河里,待一戳到河底的砂石,便用力一撑,将船向前方的隧洞推去。 虽然她从来没有撑船的经验,且力气不敌船老大十之三、四,加上水流本身有巨大的阻力,却还是借着水流的势头,将船向前撑得挺进了十几寸。 见自己的努力颇有成效,徐胜男顿时勇气与力气倍增,用力挥动双手,卯足了劲儿向前撑去。 一下,又一下。 他们不能死,至少不能在今天死去,不能死在这雁翎关,不能在死前心里压着一桩又一桩未完成的悬案。 徐胜男闷着头,只拼命的撑船。 “你在这里撑船很危险,快回船舱!”崔佑又急又气的冲着徐胜男大吼,自己则穿过船舱,向她急奔过来。 第50章 死生难测 第50章死生难测 她早就看明白了,小黑和崔佑一人防御,一人进攻,已经形成了牢不可破的组合,此刻要改变他们滞留江心,被动挨打的死局,必须有一个人甘冒被射中的风险,将船撑进隧洞,他们上岸逃跑,才有一线生机。 尝到唇齿间的腥气,她才知道下唇边缘已经被自己咬烂了,可生死攸关,绝容不得顾忌这些,只要不被射中,她就要撑下去。 只听嗖的一声破风劲响,一支箭激射而至,她避无可避,只死死盯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隧洞,想着拼着断气前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将他的挚交好友送到安全的所在。 只听铛郎一声脆响,崔佑在最紧要关头,飞身挺剑急刺,箭矢撞在剑身上,力量尽卸,噗的一声扎进船底。 “有我在这儿,你继续撑船。”崔佑无奈说道,手中长剑不停,剑气如虹,剑影漫天飞舞,将徐胜男的整个身子笼罩在剑光的护佑之下。 小黑也急越而至,利用船舱的掩护,透过小窗向两岸的敌人发起进攻。 眼前慢慢黑下来,他们终于进了隧洞了。 忽然,两岸远处传来一个略微尖细的声音。 “快,他们进洞了,我们兵分四路,从隧洞两岸前后分别包抄,务必截住他们。” 显然是敌方贼首反应奇速,立刻下达最新的指令。 “都会浮水吗?”崔佑四顾众人问。 徐胜男、小轩轩和马仵作连忙点了点头。 “大家一起浮水,向咱们来的方向游,只需游一射之地,左岸有一处陡峭,攀上岸容易,贼人若从那里下来,却很难,我护着马仵作和长卿,小黑,你护着王寺丞,明白?” 大家立刻领命颔首,死生一线,一刻也耽误不得,一行人按着崔佑的示令:弃船跳水回游。 徐胜男从皂靴中抽出自己随身的匕首,一个猛子扎进江河之中,3月的江水,仍是冰凉刺骨,此刻却再也顾不得这些。 只闷着头没命的向着崔佑描述的左路上岸点游去。 马仵作也连忙跳下水去,跟着徐胜男一起向来时的方向浮水而遁,崔佑垫后。 小轩轩和小黑亦然。 为了不被岸上的敌人发觉,徐胜男尽量在江水中长时间潜伏,每次露头呼吸,都选择茂密树木的暗影处。 果然,不远处便是那处崔佑所说的上岸地点了,此处甚是陡峭,却有藤蔓杂生,野树斜出,还有一些棘刺突出的踏脚石,于上山人来说,只要手脚有些力气,一步步慢慢攀爬,总能安全上山。 可贼人若想自此下山追击,却容易失手滑下山坡,不是被耸立的山石戳破内脏,就是被树木藤刺划破体肤,最好的结果就是直接掉进江中。 徐胜男双手扒住向内凹进的一个石滩,用力一撑,借着水的浮力,爬上岸去,游泳时四肢齐用还不觉得,此刻一上岸,冷风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来不及思考,只用力拉了拉藤条,见丝毫不动,便顺着藤条,踩着一颗碗口粗的横斜松树老根,攀上崖去。 初初爬了一丈有余,她向下一瞧,只见马仵作也被崔佑托举着,踏上了一块坚实横耸的怪石。 而崔佑自己,则单手攀住藤条,施展轻身功夫,几下便腾起数丈之高,在徐胜男头顶上,手持长剑,随时准备击杀自上来犯的敌人。 索性绝大部分敌人根本没想到他们会向回跑,更没想到他们会舍弃隧洞前后上山的简易路径,选择浮水数十丈远,于一处峭壁攀上崖去。 崔佑的计策十分可行,徐胜男、马仵作、小轩轩在他和小黑的掩护下,成功的攀上密林丛生的崖顶,途中竟连一个敌人都没有遇到。 “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小轩轩经此一役,已对崔佑的预判和决策能力心服口服。 “咱们暂时分开行动,小黑,你带着他们先去洛阳道的大营,调集骠骑府的一个团的卫士来剿灭敌匪。”崔佑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枚兵符,交给小黑,嘱咐道:“这是圣上亲敕的铜鱼兵符,你收好了,相信有王寺丞和长卿陪你,骠骑将军张仙芝不会有异议。” “那你呢?你怎么办?”徐胜男急问。 “我有要务在身,日内便需赶回长安,你们与我分道而行,反而安全。”崔佑平静道。 “好,那崔寺卿您务必小心!”小轩轩道,拉着徐胜男衣袖就要启程。 “你们快去搬救兵,我和崔寺卿一起。”徐胜男早下定决心,与其时时刻刻悬心他的安危,不若索性与他死生与共。 “你犯什么傻,崔寺卿武功这么高,一个人反而轻省,你跟着他只会增加负担。”情况紧急,连一向讲究说话技巧的小轩轩也口不择言了。 可这并不是一时的倔强,而是她最笃定的心志,小轩轩又求又劝,可徐胜男谁的话也不听。 时间再也耽搁不得,崔佑一只在旁长久的望着她,由始至终,竟然一句也不劝,只最后下了结论:“好,你与我一道,小黑你们快走。” 小黑于崔佑的命令,向来绝不违抗,立时便一把扯住马仵作和小轩轩,向密林深处深一脚浅一脚的奔去。 小轩轩回头又看了徐胜男一眼,便被小黑一把拽走了。 他们刚刚走远。 密林之中便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徐胜男心中一惊,连忙加快速度向前奔去,崔佑却停下来,转身将弓箭取下,好整以暇的搭上箭,眯起一只眼睛,朝着马蹄的来向射去。 只见那支箭仿佛生了眼睛,穿林打叶,破空奇袭。 如悄无声息的幽灵,一箭便洞透了来人的胸腔,那贼人连哀嚎也来不及,便脑袋一歪,栽下马来。 那马儿失了主人,立即扬起前蹄,不知所措的长嘶一声,接着便四蹄乱奔乱踏,没头苍蝇似的在林中奔突。 崔佑掠上前去,奔至马儿身侧,一手勒住马颈,一脚踏上马镫,双膝用力一夹马腹,便将那失控的马儿牢牢制在身下。 他拉动缰绳,调转马头,向着徐胜男的方向奔去,到了跟前,只俯下身子,长臂轻轻一揽,便将她的腰紧紧环住,拉上马背。 崔佑宽阔的肩臂犹如最舒服的靠垫引枕,坚实而温暖,让她忍不住往后微微倚了倚。 “嗯~呼—”崔佑轻轻呻吟出声,下巴有些脱力的点在她的肩头,呼吸粗重的喷在她的颈间。 回头一看,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崔佑的右肩、左臂各中一箭,鲜血已经浸透了他的单衣,从藏青色的外衣渗了出来。 “明玉,你还能撑住吗?”她的心一下子揪的厉害,声音发颤,带了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哭腔。 崔佑埋在她肩头的脑袋轻轻点了点,嘴唇闷在她颈侧轻叹了一声:“我快要痛死了。” 听了这话,徐胜男身子微微一颤,却放下心来,她了解崔佑,真的要痛死的话,他绝不会像这样撒娇的。 “乖,你抱紧我的腰,趴着别动,我来骑马,咱们很快就能回西京的。”徐胜男一边出言安慰,一边夹紧马腹,左奔右突,避开地上的横木与乱石,加速向前驰奔。 “不许叫我乖!”崔佑的脑袋在她脖颈上左右蹭了蹭,似乎在用力的摇头,蹭的徐胜男心里直发痒。 “你给我老实点,不许乱动,否则我把你扔下去!”徐胜男恼怒道。 “……你好凶!”崔佑半晌无语,好一会儿才费劲儿的抱怨出身,可身体却十分听话,一动不动的趴在她背上,乖乖的当一枚人形靠枕。 马蹄声、人声陡然四起,徐胜男座下的马儿听到同伴声音,顿时欢嘶一声。 第51章 求你不要死 第51章求你不要死 “不好,咱们怕是被那伙贼人包围了!”崔佑立刻警觉,利剑也随之出鞘。 前方树林中,闪出一人一马,那匪首模样的人白面蓄须,双目斜飞,笑容可掬的说道:“崔佑,你已经被咱们包围了,还是乖乖投降!” 背后也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虎吼一声:“崔佑,你若乖乖向小爷投降,小爷一高兴,说不定能替你求求情留个全尸。 徐胜男向后望去,只见身后一匹赤色骏马上,坐着一个个头极高的壮大汉子,面庞黑中透红,厚唇阔口,显得十分彪悍。 两人都知道崔佑的名字,看来绝不是谋财的寻常匪类,而是冲着他本尊来的。 崔佑环顾二人,浑然不惧,云淡风轻的好似茶楼酒肆偶遇两个老友。 他微笑着寒暄:“你们的主子也真奇怪,每次都派你们两个黑白无常前来擒我,是不是又像上回那样,各自私下许了你们好处啊?” 此话一出,那黑脸汉子憨直,立刻色变,刚要开口向同伴相询。 那白面匪首立刻说道:“你别信这小子挑拨离间,主上是让咱们二人配合,擒住崔佑,绝不希望看到咱们自己人先打起来!” 就在两个贼人互相猜忌之际。 崔佑忽然覆在徐胜男耳边,轻声说道: “调转马头,向西南角奔突,快!” 话音未落,徐胜男已经拨转马头,大拇指用力一戳马腹,马儿吃痛,立刻撒开四蹄,向着西南方向没命狂奔。 西南方向,正是这一双匪首所率两路兵士的交接处,防备最为薄弱。 且上面的人斗的利害,难道指望下面的小兵反而能团结一致,共同克敌制胜吗? 崔佑强打精神,连克四敌,又趴在徐胜男背上喘息,徐胜男也于慌乱之中,手持匕首刺中一名小兵的马臀。 那马儿股上痛的利害,发了疯似的冲进自家阵营,搅和的敌兵一团混乱。 “崔佑,你休想跑!”后面传来一声那白面匪首的呼哨,随之而来的是一支奇快无比的箭,崔佑失血过多,力气已然不逮,却仍强撑着一口气奋力挥剑。 这支飞箭力道十足,全仗他一股巧劲儿弹开,肩头伤口顿时迸裂,崔佑箭头手臂立刻鲜血淋漓,脑袋也无力的垂在了徐胜男的腿上,整个人匍匐马背。 “明玉,明玉,你别睡啊!”徐胜男眼泪一颗颗向后飞去,可身后之人却再无回响。 她哽咽着抽出自己腰间长带,欲将崔佑紧紧绑缚在马背上,防他掉下去。 不想,身后一箭又急追而至。 死就死,死在一起,好过她一人独活! 再也没有力量手持重剑,替她回护抵挡来犯之敌,崔佑,只好用尽自己最后一丁点气力,强撑起身体,用肉身后心,为徐胜男挡住了这一支要命的箭矢。 ‘嗤’的一声,那是长箭没入血肉之躯的声音, 徐胜男一辈子都记得。 “不要—”她无力的嘶吼一声,狠狠拔出匕首,一刀扎在马尾上。 那马终于被激发出狂性,撒蹄飞奔,身后的飞箭到底追不上不要命的烈马,纷纷坠落在地。 也不知奔了多久,那马儿终于支撑不住,口里喷着雪沫子,前腿一软,跪将下去。 徐胜男连忙解开绑缚崔佑身体的腰带,将他扶下马背,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他,一步一步,向密林深处走去。 面上的眼泪早已干涸了,她的面孔上只剩下坚毅,崔佑的身体已经微微发凉,只胸口尚有一点点残存的热量,艰难的述说着这具身体主人濒死的状况。 她可以撑下去,她一定可以,崔佑为他挡了一箭,她绝不会让他白白受伤,她不但要活他性命,还要让他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好好活着,将来与妻子举案齐眉,享受子女绕膝,老到牙齿掉光也不准死! 他们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呢…… 傍晚的山林,空寂无人,只有雕枭有一声没一声的在头顶盘旋,只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树丛中十分艰难的前行,那矮的几乎是连拖带抱,脚下却一刻也没有停过。 天已经渐渐暗下来,幽暗的树影在风中沙沙作响,犹如一只只诡异的大掌在风中狂舞。 可她并没有感到绝望或是害怕,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们,一定不会死。 前面的一棵老松树旁边,山石似乎颜色格外深,走近了一瞧,竟是一个山洞,洞口并无小型动物的骸骨尸首,也没有任何猛兽的腥臭,反而有一些碎瓷,或许是附近猎户临时的居所。 洞口仅容一人通过,易守难攻,且3月里山风仍寒意迫人,崔佑如今的情况,唯有冒险进洞休整一夜才是最好的选择。 徐胜男将崔佑扶到洞内深处,给他身下垫好厚厚的杂草,好让他躺的舒服一些,接着又将杂草堆在他身上一些,帮他暂时取暖。 准备好这一切,她连忙走到洞口处,抓起地上的灰土,将他们一路行来的血迹用土掩盖住,接着又抱来藤蔓荆棘将洞口完全遮盖。 对了,差点忘了那匹马!若马儿死在那里,定会招来敌人。 她凭着记忆回到马儿栽倒的地方,这才发现它并非力竭而死,估计只是累的狠了,待气力略恢复,便自行奔逃了。 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她并非圣母,却也不愿无故杀生,尤其是在他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唯愿能多为他积福。 徐胜男倒着退回山洞,将所有地上的脚印隐去,拉开荆棘,左右看了又看,才避进洞内。 洞中一片漆黑,只有洞顶的一小束微光打在一处土灶旁边。 “明玉?”她忐忑的叫了一声,无人回应,心立刻惶急起来,摸着黑深呼吸,拼命平复着过速的心跳,一直走到很近很近,才听到崔佑若有似无的呼吸声。 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一些,她借着微光,将崔佑背上的衣服割开,准备好白药、匕首、酒壶和几条撕开的洁净布条。 几个长长的喘息之后,才绑住崔佑的腿止血,拿囊中烈酒沾了衣袍擦拭匕首,接着咬牙割开他腿上皮肉,将箭头拔出来,敷上伤药,缠紧绑带。 一个伤处接着一个伤处,都被她一一处理好。 只剩最后一支致命的箭了。她满面虔诚,口中喃喃祈求着神明,深吸一口气,捏住崔佑背上那枚刺的最深的利箭,猛的拔了出来,血喷的她一脸都是。 崔佑轻挣一声,昏死过去,而她的眼泪也随即奔涌而出。 胡乱抬袖抹了一把满脸的血泪,她的手却丝毫没有颤抖,迅速将白药均匀的洒在伤口周围,依旧按压住伤口,将崔佑的前胸后背紧紧裹覆住。 徐胜男陷入了一种大痛后的麻木,面无表情的盯着他背后的伤口,血只渗出来一点,并没有继续涌出,是好的迹象,然而崔佑却仍不省人事。 她来不及猜疑伤怀,环顾四周,发现洞里还有猎户留下的一个小灶,灶上放着一只豁口的陶盆。 徐胜男摸了摸崔佑微微发抖的身子,还是咬牙掏出火折子生起一堆火,将他费力的拖到火跟前,任暖融融的热量一点点烘干他的衣衫和周身。 这才继续用酒擦拭陶罐子,将清水倒进去,又掏出随身携带的已经湿透的蒸饼和腊肉干,掰碎了,丢了一些在陶罐内,执着一根松枝将陶罐中的物事慢慢搅和,熬煮成糊糊一般的肉羹。 香气飘了出来,她咽了咽口水,这才有功夫感受到胃咕咕的抗议,和浑身上下如撕裂般的疼痛。 将一片阔叶窝成一柄简陋的汤勺,她轻轻吹温了肉羹,揽着崔佑的脑袋,让他的肩背半靠在自己怀中,将肉羹灌进他的口中。 可是,几乎是所有的肉羹都顺着他的唇齿流了出来。他的脸色一片灰败,双唇苍白紧闭,毫无血色。 显然,是失血太多导致的。 徐胜男的眼泪又不自觉涌出来,她也顾不得思考,一口咬破自己的手腕,将热热的血液直接灌进他的口中。 失血过多,喝血就能补回来吗?谁知道呢?可她不能不试试看,她绝不要失去他,也绝不能让自己后悔。 血似乎是喂进去了一些,强忍着淡淡的眩晕和恶心,她又给他喂了一些自己的血,这才终于感觉到自己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她的四肢百骸如遭锤击,却连喊疼的力气都没了。 徐胜男慢慢的躺倒在崔佑身侧,朦胧间,似乎感觉到肋骨下方有一枚硬物咯的她有些难受。 第52章 同席共眠 第52章同席共眠 入怀一探,竟是一支金瓶。 这才忆起那日,秦少翁招魂后,曾经非常兴奋的称赞她的口技,竟能将一个已死之人的声音模仿的如此像。 秦少翁还邀请她以后偶尔来咒禁科客串帮忙,徐胜男欣然应允,于是便提前获赠一瓶‘十全大补丸’作为预付费用。 ‘虽不能长生不老,但对身体是很好很补的,我师父很宝贝的,从不轻易给人!’当时秦少翁的首徒如是说。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徐胜男赶紧掏出两丸药,捏碎一粒给崔佑和血吞服,自己也嚼碎一粒吞了下去。 黑暗山洞内唯一的火堆,此刻正星星点点,哔哔啵啵的燃烧着唯一的温暖,她忍不住想:之前的猎户似乎就着山洞顶的小孔,引了一根烟囱,将灶内的烟气顺着那小小的孔洞排了出去。 真是细心啊,徐胜男感慨着合上双眸,突然一个激灵跳起来,将灶内生的火尽数踩灭,这才重新躺下来。 山洞冒烟,这还了得? 就差没大声呼喊此洞有人,快来抓我们了! 待一切全都整顿完毕,她终于忍耐不住,困极累极,朦胧的眼睛扫过自己的腿,似乎也被流箭割破了,正在流血。 管他呢,死不了就行。 手伸到崔佑额头摸了摸,只觉的他浑身滚烫,口中也喃喃出声:“冷,我冷。” 冷吗?徐胜男连忙脱下自己的外衣,裹住干草盖着崔佑周身,自己也挤到他身边,紧紧的把他搂着自己怀中。 这个男人,真是又热又沉。 一夜睡得都不甚踏实,她数次惊醒,一次次伸手去触碰崔佑的前额,最后一次时,她朦胧中忍不住感慨:这真是个奇人,受了那么重的伤,高烧竟然已退了。 该不会他早已经死了! 她连忙惊坐起来,借着洞顶小孔洒下了的月光,仔细打量崔佑的面孔,似乎恢复了不少血色,这才心跳略缓,连忙伸出指头在他鼻端轻轻确认。 感觉到他绵长均匀的呼吸,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感谢老天,感谢各路神明,感谢秦少翁的大补丸,她已经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他了。 “没死就好,没死就好。”浑身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她欣慰的喃喃道,搂着他脑袋的手又紧了紧。 “我没死也被你勒死了!”崔佑突然出声,咕哝了一句。 徐胜男吓了一跳,顿时满脸通红,伸手捂住面庞,惊讶的发现人皮面具竟丝毫未动,仍完整的粘附在脸上。 见他也醒了,她连忙放开他的脑袋,自己挪开身子,离他一尺来远,怀中似乎还残留着他格外灼热的体温,更觉得羞赧尴尬万分。 “你” “你” 两人一同开口。 “你先说!”徐胜男大度的补充道:“你是伤员你先说。” “谢谢你,长卿,谢谢你救了我的性命。”崔佑侧过头,望着她诚挚的说道。 “是你,是你救我性命在先,你替我挡了一箭不是吗?”她低头垂眸说道,心中不只是感激,还有一丝甜蜜混杂尴尬和苦涩的复杂情绪:“这下咱们扯平了!” 见她粲然一笑,说出这样一句来,崔佑没有笑,而是直直的望着她,笃定又带了些赌气的说道:“不,不是扯平了,你和我,这一辈子都牵扯不清。”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他说,他和她,一辈子牵扯不清。 这样的话,这样的夜晚,再不会有,她大概会记一辈子,可惜,无法对任何人说起。 “你倒是很擅长包扎伤口,跟谁学的?”崔佑坐起身来,靠在一堆干草上,随手在她背后也垫上一大捧干草,问她。 跟我父亲学的,可惜她不能这么说,只好故意逗他:“也谈不上学不学的,就是家里的看门狗不老实,常和别的狗打架,每次受伤都是我给治的,第二日便生龙活虎,又能去挑衅旁的阿猫阿狗了!” 崔佑果然瞪大了双眼,长眉飞扬,抿着唇怒气勃发的瞧着她,只见她大而圆的眼中,闪烁着俏皮的微光,比平日里更增几分活色生香,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吸引着他慢慢靠过去。 这张俊美已极的面孔在她面前渐渐放大,琥珀色的双眸如笼着薄雾一般迷茫,双唇因为缺水而略有些干,苍白无血色的唇微微张开的模样,似乎在无声的请求她,帮他润一润嘴唇。 徐胜男轻轻的咽了咽口水,别开脸,同时一把推开他,道:“明玉你这是烧糊涂了!竟把老夫当成女子了吗?” “嘶—”被她这么一推,他似乎后背伤处又撕裂开来,惊得她连忙去揽着他肩膀,扶正他的身子。 却意外捕捉到他有些得逞的笑容,端详她许久,才软软呢喃“长卿还是舍不得我疼呢……” 徐胜男心中懊恼,不去看他,心中暗叹:这个人到底是何妨妖孽啊!到底在多少人身上练过手!何以有这么多勾诱的手段! 却听见崔佑轻轻叹了口气,有些黯然的舔了舔嘴唇,带着孩子气的天真与诚挚,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自小和任何人都不亲近,看见长卿你,却总想亲近,你说这是为什么?” 说罢,滑落身子,脑袋倚在徐胜男肩上,歪着头,无意识的吹着自己散落在脸畔的发丝。 “会不会是你自小缺乏父爱,所以格外恋慕年长男子?”她偏了偏头,离他的个人魅力远一些,一脸正色的分析道,想着他儿时的经历,深觉自己的推论十分合理。 崔佑索性赖上她了,也不说话,只整个人自她肩头滑下,又窝在她腿上,调整出一个最舒服的姿势,以她的大腿为枕,仰着面孔望着徐胜男的鼻尖和嘴唇。 默默看了好一会儿才道:“长卿的腿又纤细又柔软,枕着好生舒服。” 她心口酥酥麻麻,面孔却板了起来,看也不看他,口是心非道:“瞧在你受伤的份上,老夫姑且让你枕着,有言在先,你切不可再出言不逊,老夫家中有妻有……有女,绝不能……绝不会……成全你的龙阳之癖。” 腿上立刻微微震颤,目光下移,见崔佑果然笑的厉害,许是牵动伤处,笑到后面又蹙起绣眉,紧咬下唇,喉音闷闷的呻吟出声。 这个家伙,人前装得正经高冷,人后竟这般魅惑爱娇,说出去,旁人怕是都不会信的。 也不知他是不是饥不择食,竟连她这个半老头子也不放过,果然,男孩子在外面也要保护好自己。 保持着一坐一卧的姿势,二人再次睡去,这一次,徐胜男深知外用白药和秦少翁的内丹起效,心中不再忧心,睡得反而十分憨甜舒适。 “少卿,少卿,醒一醒,有人来了。” 睡意朦胧之中,仿佛听到崔佑在耳边低低唤她名字,立刻警醒睁眼,只见洞外透过荆棘遮蔽,影影绰绰闪动着许多人影,耳边马嘶喧嚷声渐渐逼近。 “怎么办!他们要是来个瓮中捉鳖,咱们可怎么是好!”徐胜男紧张的低呼。 这厢崔佑白了她一眼,佯怒道:“你才是鳖!” 徐胜男哪里还有和他斗嘴的兴致,在山洞里来回踱着步子,考虑着各种可能的情况。 “他们若是放火烧进来,拿烟熏咱们,咱们岂非成了明炉烧鸭?” “你才是鸭!”崔佑平静的回道,接着便示意她别动别出声自己则凝神细听对方动静,悄声嘱咐:“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原来他压根没听清,徐胜男心中惶急,大声说: “他们若要放火烧进来,拿烟熏咱们,咱们岂非成了明炉烧鸭?” “再大声一点!” 见他面上浮现出志在必得的笑容,徐胜男虽不解其意,却还是依言有扯开破锣嗓子重复了一次。 果然,洞外立刻传来一个洪亮憨直的男音急吼吼道:“听到没有,快,放火!把他们熏出来!” 接着,另一个略奸猾些的声音随之传来:“但凡你脖颈上的玩意儿有些用处,都说不出这种话,你难道没发现,他们在里面说了两次吗?一次比一次声音大,生怕我们听不见,这明显是在诱我们中计放火!” “嗨,他们又不傻!何以诱我们放火?”那憨直男音大喝一声,动静大的像只冬眠的熊刚刚苏醒。 “哼,他们自然不傻!你怎么不想想,是不是他们手中有什么武器,却丢失了点燃的工具。” “你是说他们手里有猛火油柜之类的大杀器?”那憨直莽汉的声音中终于有了一丝惧意,声音也压低了许多。 “必定如此,他们想必是失了火折子,手上又有猛火油柜这样的玩意儿,只等我们放火,他们就能趁机向我们喷火,借机冲出洞来,哼!这山洞里定有这样的玄机!幸好我思虑周全,从只言片语之中就窥破了他们的计划,否则定会中了他们的诡计!” 那憨直莽汉似乎见不得自己的同伴得意,将胸脯拍的山响,大声道: “猛火油柜有什么了不起,老子不怕,一波一波冲进去,不怕逮不着他们!” 这黑脸匪首说罢,他手下的兵士脸上齐齐变色,谁都不愿冲在前面,当这个炮灰。 洞内的崔佑听了这话,紧锁眉头,悄声道:“这黑胖子一根筋,反而比那个奸猾的不宜对付!” “你不是勇武过人吗?倒是冲进去放火烧他们呀!” 那憨直莽汉听了同伴这句连讽带刺的激将,反而不着急了,气哼哼的坐在洞口,骂道:“奶奶个熊的,老子就在这儿等着,你们饿了自会出来!” “哎,怎么就怂了?你冲进去就完事儿了,不放火,还怕什么火油柜?” “哼!你真以为爷爷我傻呀,这洞这么窄,仅容一个人钻过去,易守难攻,里边又黑,崔佑那小子诡计多端,武功又和我不相上下,万一折了兵,我又中了暗器,你正好在旁边捡现成的!”那憨直莽汉似乎突然聪明了起来。 “他们中计了,真有你的。”徐胜男忍不住掩嘴低笑,两眼弯弯的望着崔佑,用耳语的声音,由衷的赞道。 “这伙贼人到底是谁?为何他们知道你的名字?”她悄悄问。 崔佑并未作答,而是强打起精神,高声说道:“长卿,你不会武功,我也受了三处重伤,一处伤在要害,咱们这下是逃不了了,不若投降!或许能保全性命!” 徐胜男还未答话,外面的黑面憨直汉子早就按捺不住,抓耳挠腮的站起身来,抄起他的战戟,在空中挥舞的虎虎生风。 冲上前来一把挑起洞口的荆刺丛,就要冲进洞去,他临走前,还不忘动员同伴:“你听见没有,崔佑这厮受伤了,另一个根本不在话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果然,他的同伴丝毫不为所动,只闲闲说道: “要冲你冲,崔佑这般中气十足,哪里像深受重伤,分明想骗咱们进去!” 如今这个局面,以逸待劳,虽然听起来最怂,却是如今最好的法子。 只要咬定青山不放松,不费一兵一卒的牢牢守住洞口,该吃吃该喝喝,守个7、8天,洞里的两个断水断粮的家伙,势必爬出来投降。 几次交锋,这对黑白无常都栽在崔佑手里,是以那黑面汉子再心急,嘴里叫的再凶,却也不敢贸然进洞。 第53章 身中剧毒 第53章身中剧毒 洞内,是一轻伤一重伤两个病号,洞外,是兵强马壮的两拨强盗。 却形成了一方出不去,一方不敢进的僵局。 徐胜男也大概厘清了现在的状况,崔佑这些看似诡诈狡狯的说辞,之所以能保他们暂时平安,所倚仗的,一方面是他对敌人个性与内部关系的了解。 更重要的则是靠着崔佑过去神鬼莫测的战绩赢来的。 换一个弱一些的,对方可能一开始就不会买账。 但此时之策,绝非长久之计。 “你还撑得住嘛?伤口还痛不痛?”她默默观察着他的模样,只见崔佑始终坐在一块大石上,看上去仍带着大伤未愈的憔悴。 崔佑摇了摇头,道:“不知为何,比昨日好很多。” “我昨晚给你吃了这个,要再吃一丸吗?”她把怀里的金瓶取出来递给他。“是秦少翁给的,说是十全大补,强身健体。” 只见崔佑端详了一下瓶身,忽然唇角微弯,笑出声来,他目光忽然转向洞内伸出的石壁,细细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惊喜的轻声叫道 “长卿,你快扶我起来,那边那块石壁里面,是不是空的?” 徐胜男心中一喜,连忙小心翼翼的扶他起来,瞬间燃起希望,对崔佑所言她向来相信,他说这石壁是空心的,岂不是意味着山洞另有出路? 这么说,他们可以躲过强敌,从另一个出口逃走了! 两人相伴走到石壁前,徐胜男迫不及待的伸出两指,轻轻叩了叩石壁,声音沉闷,并无任何空空回响,她困惑的望了望崔佑,谁知他却似胸有成竹,伸手掩住她的嘴。 此时,洞外却清晰的传来一声惊呼,自是那粗莽汉子的声音:“不好,这个洞还有另外的出口,我带了人马去山的另一边堵截他们!” 原来是调虎离山,她面露惊喜,刚要开口,嘴唇立刻又被崔佑掩住,他凝神细听。 果然听到马蹄隆隆而去,金铁撞击,人呼马嘶,至少十几骑人马都随令奔远了。 原来,那黑脸汉子胜在勇武过人,却既不细心,也没耐心,因此,于攻心巧计、以逸待劳之道并不擅长。平日里便时时被那白面匪首压了一头,心中已经不忿。 今天又两次被对方抢白,颇觉得在属下面前抬不起头,方才便憋着一股劲儿,凝神细听洞中声响。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叫他听到了关键处,得以把握先机! “你身上可有毒药?”崔佑覆在徐胜男耳边问道。 “没有,只有一些痒痒粉,还有就是秦少翁给的那些大补丸。” “痒痒粉这种不入流的玩意儿,你一个大理寺正,怎么整天带着这种毛贼用的东西?” “什么入流不入流?有用就行,这可是我临行前特地在鬼市买的。”徐胜男声音虽轻,话却理直气壮。 鸡鸣狗盗之徒也好,大粪也罢,临了能救命就行,那些整天讲大道理的士大夫,怕是没经历过孟尝君的生死考验! 崔佑似乎对惹她微微动气感到十分愉悦,眼中带着玩味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轻轻揽过她的肩,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 徐胜男便依言向洞口走去。 借着洞顶微光,只见炉灶边的石缝中竟开着几朵紫色小花,她灵机一动,掐下两朵来,仔细揣在怀中,在洞口认真布置了一番之后,这才悄悄退回崔佑身边。 “不好,他们从那边进来了!”崔佑忽然惊叫一声。 徐胜男深吸一口气,捂住嘴巴,压低嗓门,闷声闷气的模仿那黑脸莽汉的声音:“快,谁先抓住崔佑,重重有赏!”接着她又一人分饰两名蹩脚的小兵。 “啊!呃—” “哎呦,不好,有埋伏!” 崔佑也配合着发出一声惨呼,手持长剑,轻重不一的撞击剑鞘和石壁,制造出打斗激烈的声音。 这一下,外面的白面匪首再也坐不住了,他自认聪明过人,向来压了那无脑莽汉一头,这次抓住崔佑的大功,岂容这蠢夫抢了头功! 可他到底谨慎惯了,见这洞口仅容一人通过,便回身选出两个功夫最好的手下,沉声命道:“你们二人走前面。” 洞内一片黑暗,那匪首向里张望着,却只模模糊糊看到洞顶一丝微光投到地面,至于洞内是什么情况,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徐胜男一边用嘴巴“激烈的交战”,一边回头向洞口看去,借着清晨正好的阳光,就见两名小兵走在前面,一脸的戒备和无奈。 二人一人持刀,一人持剑,屏息凝神、如履薄冰的向洞内一步步探去,瞧着十分有趣。 徐胜男玩心大起,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向为首那人丢去,那兵士见远远飞来一物,以为是暗器,吓得回刀乱砍。 这才发现不过是一块落石,心里一松,不留神被地上横着的细带绊倒,一下趴进前面的荆棘从,周身顿时被小刺刺中,又恼又怕,发出阵阵哀嚎。 那匪首一脚揣在另一个手下屁股上,骂道:“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那手下敢怒不敢言,连忙绕开倒在右侧的地面的伙伴,紧紧贴着左边石壁向前走去,一个不妨,左臂被徐胜男布置的荆棘划破衣袖,这兵士只感到手臂微微一痛,接着便是犹如万千蚁爬,麻痒难当。 登时入坠冰窖。 荆刺有毒?这兵士也是个有心计的,深恨自己的上司无情无义,竟咬紧牙关,也不出声提醒,而是假装无事,继续向前。 那白面匪首何其精明,虽看不起前面手下的表情,但见他停了一停,似乎想要抬手摸一摸左臂,接着便不自觉的右侧移动。 这匪首知道左侧必有异常,于是干脆一脚踏在匍匐在地的手下的背上,紧跟着前面那名手下继续前行。 徐胜男把一切看在眼里,兜起袍子中拔下的荆棘刺,躲在石壁凹陷处向二人一抖,那走在前方的手下矮着身子向前一滚,还是身中数刺。 白面匪首身姿灵敏,急向反方向一闪,正中下怀,终于避无可避,撞上了徐胜男布置的最后一道挂在石壁上的荆刺。 那匪首肩部一痛,接着微光一看,顿时面无人色,只见伤口皮肉处露出鲜艳的紫色,把鲜血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色彩。 这时,微微的刺痛早已被奇痒难当的感觉替代,这白面匪首飞扬的眉毛、入鬓的眼角全耷拉下来,哭丧着脸颤声道:“这是?这时?” “不错,这正是四京第一奇毒,集解药与毒药于一身的,仙游紫!”徐胜男笃定而得意的忽悠着。 “哈哈哈哈,你到底还是中计了!”崔佑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个长卿,我授计让你模仿,可没让你超越,真是个可造之材。 “哼,你想怎样!”那白面匪首强撑着受伤的肩膀,昂首道。感觉五脏六腑都痒了起来,心中更怕的厉害了。 “将军,求求你,救救我们,我们不想死啊!”他的两名身中“剧毒”的手下此刻也成功化身猪队友,拼命在一旁渲染着濒死的恐怖气氛。 “说,你要什么条件!”那白面匪首终于难得放软了口气。 “备两匹马,送我二人平安出雁翎关,如有人阻拦,你们必须帮我们解决。”崔佑边说,边从金色瓶中倒出三枚‘大补丸’,朝着那白面匪首晃了晃。 “好,先把解药给我!”那白面匪首随口应道,眼珠子却仍转个不停。 崔佑自己服下一枚大补丸,又将另外三枚递了过去。 “等一下!”徐胜男刚想夺过解药,待二人平安离开前再给他们。 却不想那两名手下连滚带爬的过来,从崔佑手中一把抢过解药,三人急不可耐的一口便将“解药”吞下。 “还愣着干嘛!快抓住他们!”那白面匪首服了解药立刻翻脸不认人,他的手下却多少还有些契约精神,并未立刻从命。 “哼,你们该不会以为,我明空内卫的仙游紫,只服用一枚解药便能解毒?”崔佑好整以暇的抱着胸,坐在石头上丝毫不为所动。 接着他举起手中的金色瓶子,补充道: “仙游紫解药,共有两枚,分装在金、银二瓶内,另一枚我会让同伴放在洛州驿站,二天后你们去取便是,晚了,可别后悔!” 那白面匪首一听,彻底败下阵来,乖乖站起身,走出洞去,那两名手下一人一边,掺着崔佑这位大爷,缓缓走出洞去。 徐胜男也深感江湖险恶和妙趣横生,对崔佑更是既佩服又好奇,与有荣焉的踱着方步,大大方方走出山洞。 见匪首突然对他们的宿敌以礼相待,众兵卒手下虽不明就里,却也习以为常,任由他二人选了两匹最好的马,好好的将他们送出了雁翎关。 两匹马并辔而行,在如金似火的斜晖中渐渐远去,一个高大略显疲惫的身影,并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被夕阳勾勒出精巧绝伦的形状。 似乎这两匹马自来交好,时而不时的脖颈挨挨擦擦,使得马上的徐胜男和崔佑也频繁的擦身而过。 “有小轩轩、杜八斤他们的消息吗?”徐胜男追问。 “他们已经在驿站汇合了,五个人受了伤,好在都活着。” 崔佑低声答道。 “你还好吗?要不要和我共乘一骑?”徐胜男担心的望着他,柔声问道。 崔佑看她一眼,酷酷的摇了摇头拒绝。 这家伙,睡着的时候可爱多了,这会儿伤似乎是好多了,又恢复了那副惯常的臭屁模样。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追杀你?这次来东都,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些难道都不能告诉我吗?”她差点命都搭进去,如今最好的朋友们还下落不明,实在不能不问明白。 “你自己看看!”崔佑从怀中掏出一张短笺,递过去。 徐胜男展开短笺,只见上面很滑稽的用石青色的狼毫勾线笔,寥寥数笔画着一只昂首向天的大白鹅,两只鹅掌拨弄着水面,而水的波纹也仅用两三笔弧线表示。 “这是什么?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歌吗?”她一脸的困惑,将短笺递还给崔佑。 “这就是我此去洛阳身负的重要任务。” 重要任务就是一只大白鹅?她有些好笑的再次将那幅画拿过来对着阳光细瞧,并无暗纹,只是纸面似乎有种被水浸湿晾干熨平的痕迹。 “我想你定是拿火烤过,拿水浸过了,看来并无任何隐藏的信息,就是一只鹅,对?”徐胜男瞧着崔佑的神色问道。 “不错,可你知道这短笺从何而来吗?” “……” “这是我此次在东都截获的反贼暗中交接的秘密情报!” “什么?你是说?谋反?” 第54章 明空内卫 第54章明空内卫 “还有,你之前问我的事,令爱确实是如意斋的信鸽无疑。”崔佑看着前方,接着缓慢而郑重的说道:“有人执意要你加入明空内卫,你,恐怕不能拒绝了。” 徐胜男望着崔佑,没有问任何问题,只了然的点了点头。 只见他声音故作平静,眉尖却不自觉的蹙着,她忍不住心疼,经过雁翎关一役,她似乎更了解他了,这个人总是明里暗里替她挡下所有可能的伤害,却不会向她张扬求她回报,如若他也无法可想,定是尽了全力后最佳的结果。 “你怎么不问我为何如此反复?”崔佑纳罕道。 “不必问,我信你不是反复之人,你如此说,定是别无他法了。”她笑望着他。 他强自压抑心中如潮水般的澎湃,半晌无话,静默良久方道:“我已争取让你入我月司麾下,若那人对你提出任何要求,只管接受就是了。” “好”她难得的乖顺了一次,只讷讷的点了点头。 心中的思潮却难以平复: 毒杀他爹的仙游紫,是明空内卫发放的治疗血蛊的解药,其他组织绝不敢私自持有,而小娥则被证实确系如意斋的信鸽,一直潜伏在徐家,监控记录她爹日常行止,而如意斋的信息收集机构,已经被收归‘明空内卫’的空司所有。 所有纷乱如麻的线索终究理出了一个线头:明空内卫。 而她,终于有机会接近这个神秘的组织了。 二人一路急行,除夜间短暂宿在驿站2、3个时辰,余下时间几乎全程无休,三餐皆在马上囫囵解决。 崔佑始终奔驰不辍,马儿换了三骑,他自己却从不出口抱怨一句,连面上神色都不显得如何倦怠,可她心里清楚,他一定疲惫极了,因为饶是她仅受些皮外伤,都累的几欲昏倒,更何况他身中三箭。 他面色苍白,嘴唇皴裂,身子清减了不少,两颊已微微凹下,带着一种略有些病态的憔悴之美。 而她亦然,只不过空有病态跟憔悴,没有美罢了。 这次的情况定然十分紧急,想必崔佑此番会直接进宫面圣。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他们二人午后刚进了长安城,便直接驱马前往长乐坊的安国寺。 二人下了马,崔佑很熟稔的穿过前殿、正院,来到后殿存放圣觉大师佛骨舍利子的19层巨塔前。 只见这巨塔通身骨白,近看颇为震撼,每一层竟都细细雕琢着万千姿态各异的神佛、菩萨、罗汉。 神佛平静俯瞰众生,菩萨悲悯施惠万物,罗汉怒目主宰生杀。 这样的场景,总是让人心生敬畏,不敢声高,徐胜男记得这安国寺的万佛塔从不对香客居士开放。 果然,塔下大门紧闭,崔佑从怀中取出一枚金色小杵,杵头浑似印章,将这小杵自门缝探入,轻轻向前向上一划,只听‘咔哒’一声细响,接着崔佑将金杵头取下,露出一个小巧的钥匙,这才打开了巨大的铁门。 吱嘎一声响动,他推门而入,徐胜男跟着进门,只见门口处盘腿坐着一个僧人,面容粗黑,目如铜陵,浑身肌肉遒劲如老树根,瞧着犹如泥塑铜雕,倒不似活人。 这僧人看了二人一眼,又闭目参禅。 “不故不无因,是故知无生。”崔佑轻道。那僧人仍是不语,可整个人和座下蒲团却一起向右侧平移而动,让出一条通道,动作迅捷轻飘如鬼魅。 看到这奇诡的一幕,她忍不住心脏狂跳,一个守门僧人尚且有如此深不可测的功夫,这塔上之人又该是怎生模样呢? 崔佑向那僧人施了一礼,便引着她向塔顶走去。 待行至塔顶,只见此塔六面临窗,塔内各面则绘制着神佛顿悟的神迹,整个顶层空无一人。 徐胜男满心疑惑,不知他们来这里究竟要做什么,却见崔佑行至一处画像前,道:“就是这里,你跟我一起进去。 进去?面前是一堵墙哎,她正犹豫间,就被崔佑一把拉住,只见那面墙以铁索牵引,向他们的方向直压下来,化作一座吊桥,将他们引进未知而隐秘的深处。 他们辅一踏入内室,那铁锁便拉着吊桥闭合起来,整个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内,崔佑紧紧拉着徐胜男的手,她感觉到他的掌心温热干燥,一颗心也慢慢放下来。 “坐下!”崔佑在她耳边轻声吩咐。感觉脚边似乎有一团柔软的事物,她摸索着形状,应该是个蒲团,连忙依言缓缓做了下来。 刚一坐定,就听黑暗中传来一个粗噶的声音,犹如金铁互撞,听着很是不适。 “崔司长来的好早啊,叫我们这些老人家等得好苦。” 接着,一个柔腻的声音响起: “这么说就不对了,听说崔司长为了这次的情报,差点葬送在雁翎关,身中三箭还能活着回来,已然不容易了。” 这声音似男非男,恐怕是一个内宦。 “此次的情报,若非有日、月、空三司密切配合,决不能如此顺利的斩获,在下的确在途中遇到了一些小插曲,却死里逃生,将情报带回来,全是托两位的洪福。”崔佑的语气依旧是无波无澜。 “情报?笑话!一只碧色的大鹅,究竟算什么情报?依老朽看,崔司长此次恐怕走了眼了!” 另一人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的替崔佑说话:“非也非也,这只大鹅想必大有乾坤,依奴婢的愚见,恐怕是暗示着逆贼作乱的时间以及地点,譬如何时河面破冰?水鸟初次浮游于水面?难道是惊蛰?至于地点嘛,会否是有此中石雕的所在,亦或是最先进入春天的地方?” “这么说,似乎听上去很有道理,但到底有些牵强附会,老朽以为,这反贼对‘鹅’恐怕有什么情结!” 崔佑不置可否,只说道:“两位所言甚是,此贼每次的情报虽形式各异,有时是诗,有时是曲谱,有时是画,但都以谜题现身。此次的谜面,在下尚无头绪,只知道这鹅的颜色,并非碧色或兰色,而是擅绘之人笔下所谓‘三青’之色。 三青?一只三青色的大鹅?青鹅?徐胜男在心中反复咀嚼这两个字,手指在手心慢慢划着,忽然如梦初醒,难道说真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她覆在崔佑耳边,轻轻说出几个字,崔佑听罢,抚掌大乐,略略提高了声音,道:“长卿不妨自己说出来罢!” 周围黑不溜秋,初时虽然会让人紧张,这会儿要她发言,反而有种错了谁也瞧不见她的勇气。 徐胜男直截了当道: “二位司长,以鄙人浅见,若这画确实如崔司长所言,所用之色唯有三青色,那便是青鹅,而……” 话还没说完,就被那粗噶的声音打断:“难道没人教过你,在三司司长面前说话,不能有一句废话吗?” 对于这种虚张声势之辈,她向来不惧,既不跳脚反驳,也不卑躬屈膝,只完全无视他方才所言,平静的继续道:“所谓青鹅,上下左右拆分开,便是六个字:十二月,我自与。” 整间暗室陷入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她自己和崔佑轻缓的呼吸。 就在这个当口儿,忽然一盏巨烛点亮,灯焰耀绽出前所未见的光芒。 巨烛的光点亮了众人面前的一尊神佛,乍一看,仿佛悬浮于半空之中,仔细看才发现,原来其稳稳端坐于百瓣赤莲之上,法相殊胜,方额广颐,长眉细目,直鼻朱唇,一头乌发根根分明,勾勒的极尽细巧。 最生动的是那双眼睛,一望之下,便被深深吸引,这目光之中,蕴藏着若有似无的悲悯,更多的则是一种见惯人世沧桑,历经血雨腥风之后的,睥睨众生的,深入骨髓的无情。 雕刻这尊神佛的师傅,真是巧夺天工,徐胜男在心中由衷的盛赞。 忽然之间,她好像看到,那尊神佛的眼睛微微的自下而上,动了一动。 第55章 大唐第一人 第55章大唐第一人 这是怎么回事,徐胜男揉了揉眼睛,定睛再一瞧,只见那神佛的双目也正慈和的望着自己。 她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连连下拜,口中不断念着:阿弥陀佛。 那尊神像终于笑出声来,声音端严清婉,只听她语带笑意说道:“又一个被我骗到的,好了好了,快起身!” 徐胜男困惑的站了起来,忽听身边三人齐声见礼,恭恭敬敬的拜称道:“明空内卫日司、月司、空司司长参见天后。” 在这样的齐声参拜中,徐胜男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难以置信的望着眼前这个宛若神明的女子,竟然是主宰天下生杀,大唐权力巅峰的第一人,当朝主政的天后,武曌。 天后似乎对徐胜男震惊、怔愣的反应十分满意,面上带着纡尊的笑意,将手中轻握的莲花冲着她的方向点了点,笑道:“徐仲仁,是?你,关于青鹅的说法,很有趣。” “谢天后称赞,鄙人……恕卑职口拙。”徐胜男手足无措、不知所云的样子,落在三司司长眼中,无一人觉得奇怪。 这就是天后,她就是有这样摄人的魄力,或者说魅力,让每个首次见到她的人,都会被震撼的不知如何是好。 而她本人,却永远威严而温蔼,望着你的眼神始终带着一丝悲悯。 “启禀天后,虽然青鹅这条线已经破解出来,就是徐仲仁所说的:十二月,我自与,但结合我们目前拿到的所有情报看,青鹅这条线的兵力不过3万余,应当是其作为后续的接应,反贼首次起兵的时间预计就在下个月中。”崔佑说道。 天后并不就此回应,只道:“明玉,你身上的伤要紧吗?” 崔佑连忙施了一礼,垂首敛目,语音中尽是受宠若惊:“微臣感念天后记挂,不妨事的。” “这支所谓的援兵,与反贼内部,可有什么关联?” “启禀天后,我们细细查过,这支3三万人的援兵,确曾归属于反贼头目,后因和其下属中一人有了龃龉,便私下带走了自己的队伍,途中收编了一些散兵游勇和山贼路匪,才壮大至此。” “反贼之间既有裂隙,我们就能趁虚而入。”空司司长补充道,接着便提出了完整的离间策略。 崔佑将一张舆图摊开,将他对敌对唐军所知,尽数推演出来,徐胜男于兵法并不知晓,只略略听到些谋攻、军形、兵势等名词,大概是就“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等各方面,进行敌我双方的对比。 天后静静听着,对于即将到来的谋逆大事,目光中没有一丝一毫畏惧,唯有淡然的自信,和对崔佑显而易见的欣赏。 “明玉不愧是带过兵打过仗的,小处看的细,大节抓的准,很好。”天后嘉许道。 许是于天后而言,这样直接的盛赞十分罕见,徐胜男欣喜的望向崔佑时,也同时捕捉到另外两司司长努力压抑的复杂的目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四人所谈皆围绕兵事与胜算,身处暗室之中的徐胜男,完全无法感知到时间的真实流逝,期间一句话也插不上,只能静静聆听,听着听着便有些恍惚。 上一次远远见到天后,还是在她侦破贺屠户血刃案时,那也不过就是几个月前,那时的西京长安,可谓政通人和,已有十几年未曾发生命案,而血刃案竟就在天子脚下,上元节中,据说令天后大为震怒。 是以后来崔佑和她合力在三天之内侦破此案后,便得到了天后的接见。 那时的天后,远在大殿之上,隔帘遥遥相问,崔佑如实汇报了案情,原以为天后会即刻赐死凶手,谁知她在知道凶手的杀人动机竟是为了报母亲被杀之仇后,竟开恩赦免了凶手死罪,只判他流徙百里。 如今却近在咫尺,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高高在上,也并没有想象中杀伐决断的君王霸气,反而让她觉得有些亲切敦柔。 就像一个母亲。 那些关于她杀死女儿、戕害妃嫔,果决铲除异己的传闻,与眼前这个如神佛般的女性,完全对不上号。 正放任思绪激荡,徐胜男忽然听见天后似乎在叫自己的名字,连忙施了一礼,听武曌略带调侃的训示:“徐仲仁,我听说你至今膝下仍没有子嗣,家中还有个厉害的妻子,是不是?” 身侧立刻响起有些谄媚的嗤笑。 徐胜男无奈垂首,答道:“天后圣明。” 果然,武曌听了这话,笑得更厉害了,她自然慈和的不像一个君主,甚至不像你的上风,而像一个关注你家宅内室的亲姊妹。 只见天后轻轻招了招手,唤了一声:“子规,来。” 那被唤做子规的女子自屏风后面,袅袅娜娜的走过来,对着天后和众人款款福了一福,便面带娇羞的站在天后的身边。 “这个丫头,是我看大的,叫做子规,就给了你!”天后柔声说道,接着转向子规:“你进了徐家,要规规矩矩的,给徐家早些添上福气,知道吗?” 那女子又是盈盈一拜,答允了。 徐胜男心乱如麻,本能的想要拒绝,别说母亲无法接受,但说自己守着这么一个秘密,根本不可能与女子亲近,怎能放这么个人在身边呢? 可她忽然想起崔佑说的话,要她无条件答应那人的一切要求。 别人她可以质疑,可拿命换她的崔佑,她绝无任何疑问。 “卑职深谢天后垂爱,能得子规姑娘相伴,是卑职的福分,卑职定会好好照顾子规姑娘,只望……只望子规姑娘不嫌弃卑职粗鄙就好。”徐胜男谢过天后,又向子规姑娘也见了礼,努力做出一副压抑着高兴,十足受宠若惊的模样。 老天爷,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她奶奶倒是高兴了,可她娘那暴脾气,见她带这么个妖妖娆娆的女人回来,不打死她才怪! 且她身为女子,又要如何糊弄一个天后身边的丫头,跟她成功圆房?更别提替她徐家添丁加娃了。 从万佛塔上下来,已是明月当空,弯弯的下弦月如一张笑容可掬的嘴巴,人走到哪儿,她的微笑就跟到哪儿。 就像她身后如影随形的子规姑娘一样,莲步轻移,笑靥如花,双颊粉红,却让她十分头疼。 徐胜男头一次发现,这内宅女人的弯弯绕,可比出门探案杀敌的事儿麻烦多了。 “长卿,天后赏你的人,不能这么随随便便跟你回家。”崔佑似笑非笑的看了看二人身后跟着的女孩儿,提点道。 对,对,对,怎么着也得按着纳良妾顶天的规矩来,她连忙雇了一台轿子,赏了轿夫一吊钱,命他们好好的将子规姑娘安置在自家坊内最豪奢体面的客栈,又将身上带的两锭银子好好交给了子规姑娘,作为她暂居客栈的资费。 肉疼啊!她们老徐家可不富裕,她的薪俸也不高,如今请了这么一尊佛爷回家,又要多费好些银钱。 想到这儿,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徐胜男远远的打量着子规姑娘那波光粼粼的书锦缎面齐腰襦裙,还有裙上精巧生动的花鸟纹饰,再看她头上金光灿烂的步摇和小拇指大小的南珠,心中又凉了几分。 好家伙,这姑娘的开销,恐怕比他想象中还要大的多呢! “得此佳人,长卿何故如此忧愁?”崔佑一脸压都压不住的幸灾乐祸。 “哎,明玉你年纪轻,不懂生活,美女呢?最好就是嫁进富贵人家,要么就是嫁给年轻的俊男,像我这种既没钱又长相平凡的老男人,丑妻才是宝呢!” 徐胜男老气横秋的叹到,心里已经在盘算如何降低子规姑娘日常的开销和预算了。 崔佑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跌下马去,最后似乎是又牵扯到伤处,这才蹙着眉强自抑制笑意,笑骂道:“可惜了子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雅之人,竟要下嫁你这么个俗不可耐的糟老头子。” 这话说的竟十分贴切,徐胜男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想想又不解道:“天后一高兴,就会这样赏赐美女给下面的人吗?” 第56章 美人为探 第56章美人为探 崔佑含笑点了点头,她的心中顿时起了一丝醋意,假装不经意的问道:“那明玉你岂非早就金屋藏娇了,怎么我之前去你家没见到?” 听了这话,崔佑略带玩味的看了她一眼,答非所问的回道:“天后赐的美人儿,可不只是金屋藏娇这么简单,长卿从今往后,还是谨言慎行为上。” 上风为了确保下属的忠诚,以美人为探赏赐给下属,自古有之。 她不是没猜到,可听崔佑这么直接的说出来,还是震了一下。 “长卿,你今日便算是正式加入明空内卫了。我,身为月司司长,欢迎你的加入。” 崔佑背对月光,面孔半明半暗看不清楚,他向着徐胜男伸出一只修长的玉掌。 徐胜男迎着月光,心中充斥着忐忑与接近真相的迫切,混合出一种复杂的情绪,尽数写在脸上,无处遁形。 两人的手微微用力的握在一起,她清晰的感受到,崔佑指尖沁凉冷硬,只有掌心处柔软温热。 她犹豫的问:“那血蛊呢?我还以为明空内卫中人都要种下血蛊呢?” 崔佑微微冷笑,轻嘲道:“怎么?难不成你还盼着吗?” 她抿唇,心说当然不是。 他转过脸去,背对着她,调侃道:“血蛊和仙游紫是为天后各司司长和司空们准备的,你才入我月司门下,就如此上进了?” 话,是玩笑话,她却听出一丝寒凉。 “明玉,你的血蛊多久发作一次?何时发作?”她望着他挺直的脊梁,试探着问。 崔佑忽而转过头来,露齿而笑,笑得反比平时灿烂,他岔开了话题,说道:“饿不饿,要吃夜宵吗?” 知他仍不愿谈,她便也没再追问,两人各怀心事,漫步长街。 崔佑将她送至徐家门口,才拨转马头,向着自家所在的务本坊去了。 是的,徐胜男是个全天下最怂的“中老年男子”,她完全不敢跟她娘商量子规姑娘的事儿,只暗自翻了翻老黄历,寻出最近一日的娶亲纳彩的良辰吉日,也就是两日后,暗中张罗着迎子规进门。 徐家张罗这个事儿的,正是她从东都袁家救回家的春雪,其余的人,比如官家赵五,他媳妇儿外院管事婆子赵五儿家的,外加所有的丫头婆子,每一个人敢接这个烫手的活儿。 可见徐母在家中的凶悍,已经绝不是河东狮可以比拟。 两日后,三月廿八,癸巳月,戊午日,宜嫁娶纳彩,忌安葬入宅。这日子选的很不错,天公作美,一大早便晴空无云,艳阳高照。 按照徐胜男原本的意思是,抬着一台小轿,悄无声息的,将子规姑娘自承园客栈好好的自角门迎进家来,再十分低调的生米煮成熟饭,这事儿就成了。 谁知,一大早刚出徐家角门,她就傻眼了,门口围了一大堆街坊邻居,还有自家管家、婆子、丫头、门房,甚至马夫、厨娘。 大家伙儿一脸吃瓜群众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表情,有幸灾乐祸的,也有略带同情的瞅着徐胜男的。 “别看了,没啥好看的,大家散了!”徐胜男徒劳的挣扎着,果然,她爹的脾气好到已经传遍全坊,竟然没有一个人搭理她,有几个腿脚不灵便的大娘,甚至连杌子都搬出来了。 一台尖顶四角飞翘,绘制着桃花、仙桃粉彩雕漆的竹篾编制的檐子远远的由四名轿夫抬了过来,同来的还有一个步行的丫头,正是春雪。(檐子正是现在所说的轿子) 围观群众立刻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欢呼。 “徐寺正好福气啊,老树开花啦!”一个大娘笑着凑过来打趣。 “姑娘肯定特别漂亮,估计长得肯定跟瑶池天仙似的,要不然啊,徐寺正怎么敢冒着生命危险迎进门呢?”一个婆子说罢,全场哄堂大笑。 那檐子行到角门前,便停了,只见一只绣足轻轻探出檐子,稳稳踏上提前放好的矮敦子,接着一只柔荑掀起门帘,众人立刻发出一声惊呼。 好俊的美人儿,她头戴花钿珠钗,身着萧纱锦缎,面若桃李,鬓发如云,细细的媚眼儿,尖尖的小下巴,束束的小蛮腰,隆隆的丰胸脯,整个人身材如琵琶一般,形容楚楚,身姿款款。 就这么妖妖娆娆的走了过来。瞧着这么个美人儿,徐胜男也不好真无动于衷,只得勉强做出痴汉的笑容来。 围观群众顿时乐开了花,一声声夸赞羡慕全倒了出来,那子规姑娘也臊的满面绯红。 就在这当儿,街坊们忽然禁了声,徐胜男向身后一望,果然见到她娘双手叉腰站在她身后,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叫了声:“娘……娘子!” 徐老娘将子规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又横了徐胜男一眼,接着,目光一一扫过围观的每个街坊,忽然用她从未听见过的温柔语气说道:“各位街坊,在外边站在看不累吗?要不,进屋来瞧啊!” 刹那间,所有的街坊邻居一哄而散,瞬间就跑的不见踪影,果然,不怕河东狮对你吼,最怕河东狮对你温柔。 子规不明所以的走在前面,被春雪带着瞧她的屋子去了。 徐老娘一把拎起闺女的后颈肉,徐胜男顿时跟猫儿似的老实的一动不敢动,就听她娘在她耳边说:“长本事了你,你爹当年都不敢带女人回来,你这才几天呀,就弄了个妖精进门!” 说罢,叹了口气,面色恢复了健康红晕,语气也转为柔和:“要不是崔寺卿来信,说这只死鸟是天后非要赐你的人,万万拒绝不得,看我让不让她进门!要说还是人家崔寺卿懂道理,你倒好,翅膀硬了是,干啥啥不行,倒先学会先斩后奏、生米煮成熟饭了!” 听了这话,徐胜男一边在心里暗谢崔佑,一边拽住她娘的胳膊,悄声道:“娘,你别竟说这些没用的,这个子规放在家里可怎么办哪!话说今天晚上我就要和她圆房了!” 徐老娘打量着女儿满脸通红的尴尬模样,终于心软了,一把将她拉过来,覆在她耳边,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徐胜男抬起头道:“这能行吗?” “绝对行,你放心,我看人就从来没出过错!” 今儿最高兴的当属徐家老太太,她唠叨了大半辈子,心心念念想着有个孙子,原以为这个希望要留到下辈子去了,谁知儿子竟然能在儿媳这只母老虎的淫威之下,壮着胆子迎来第二春。 这子规姑娘,老太太一看就喜欢,卖相生的讨人喜欢,身量一看就好生养,当真是可喜可贺,老怀甚慰啊! “儿啊,胜男这丫头,马上就要有弟弟了,你叫她用不着担心,就算有了弟弟,徐家也短不了她的!”说罢,竟然把自己最喜爱的一只碧透莹润的翡翠镯子脱了下来,抖抖嗖嗖的递给徐胜男。 “这个镯子你给胜男,省得她在夫家操心这个忧心那个的。”徐胜男推让不过,只好将镯子接过来,心中既感慨,又愧疚。 从前,是她不了解老太太,只看到祖母一心想要孙子的重男轻女,却忽视了祖母对自己的关爱,错误的观念和实实在在的爱,看似矛盾却又同时存在。 这么看来,过去的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偏狭呢? 走了个完整的纳妾过场,终于来到了最激动人心,也是最难熬的时刻:洞房花烛。 无数的风流才子,都曾留下老牛吃嫩草,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忘年恋爱佳话,可她徐胜男,或者说大理寺正徐仲仁,却没有一丝丝的兴奋,只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的进了内院,穿过抄手游廊,踏进了正房东边的耳房。 耳房内红烛高烧,瑞脑中燃着幽幽的暗香,子规姑娘乖顺的坐在塌上,见徐胜男进了门,娇羞的将头垂的更低了。 她走到八仙桌边,倒了满满一杯梨花春,借着芳香馥郁的酒气壮了壮胆子,才走到塌边,坐在了子规身侧。 这貌美非常的女子抬起臻首,双目含情的望了徐胜男一眼,又垂了眸子:“老爷瞧着好年轻啊,到不似四十许人。” 听了这话,寻常男子早耐不住了,可徐胜男却向后躲了躲,挠了挠头,道:“子规姑娘瞧着也挺年轻!” 这不废话吗?二八佳人正值芳龄,这算哪门子的夸奖。 果然,子规略有些娇嗔的伸出粉拳,在徐胜男肩上轻轻一推,笑道:“老爷好会说笑,天色不早,咱们早些安置了!” 说罢,便似娇弱不胜,向徐胜男怀中倚了过来,她吓得连忙伸手去扶,心说:完蛋了,在子规姑娘眼中,定是以为自己嫁的,不是唐僧柳下惠定力很行,就是身患隐疾那方面不行。 第57章 一树梨花压海棠 第57章一树梨花压海棠 好容易扶住了这朵娇花,徐胜男忽然想起她娘对子规姑娘的形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这只死鸟?好嘛,好好一只碧血忠心的子规,竟被她娘形容为一只死鸟。她娘才是大雅大俗的人才呢! 子规姑娘听到她的嗤笑,面上露出哀怨和薄怒,噘嘴嗔道:“老爷怎么取笑人家,人家不依!” 徐胜男连忙道:“没这回事,来,子规姑娘,咱们先饮了这杯梨花春,你知道的,这男人啊,到了老夫这个年纪,必须有些酒来助助兴才行的。” “嘻嘻,老爷您真是促狭的可爱!”子规伸出食指,轻推徐胜男太阳穴,笑着接过了她递过来的琉璃酒樽,纤纤玉指轻捏琉璃盏,皓腕轻翻,掩袖遮唇,便将整杯梨花春一饮而尽,动作优美如行云流水。 子规姑娘将酒樽的底部亮给老爷看,自己则掏出帕子轻按自己唇角,面上已经有了酒意,双眼也朦胧起来。 “老爷,请!”话音未落,徐胜男也连忙举杯,将酒慢慢饮了,才磨磨蹭蹭的收了二人的琉璃盏,好好的放在银托盘内。 许是感受到了老爷的害羞,子规宽衣解带,将外罩的襦裙缓缓脱去,露出雪白的肩颈臂膀,只着一件抹胸宽带澜裙,款款起身走了过来,腰肢款摆,玉山轻颤,莹软如膏。 酥酥的婉转低唤:“老爷” 眼前这种活色生香的景象,徐胜男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想不到子规姑娘平平无奇的襦裙之下,竟隐藏了如此大才,真是奇耻大辱,大材小用。 再低头看看自己,不由在心中感慨,为何同为女子,自己和人家的身材竟有如此巨大的差距。 她虽然感到微微有些尴尬,可眼前的奇景还是不看白不看,于是很认真的盯着子规的两团雪软,一面啧啧称奇,一面轻声数着数儿。 “一、二、三、四、五”五字刚落,那柔弱无骨的子规姑娘真的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她硬是等了好一会儿,才凑过去,将这个衣衫不整的妾氏,连拖带拽,扯到了塌上。 接着,她将子规翻过身来,从怀中掏出一枚瓷瓶,将里面的鸡血点了几点滴在塌上,又将子规的亵衣裙裤上也沾染浸透。 做完这一套流程,她便躺在子规姑娘身侧,酣然入梦。 第二日晨起,子规身上药性未除,仍在呼呼大睡,徐胜男则早早便下了炕床,躲到父亲书房里去了。 待她重又上大理寺入职,众人知她惧内,都纷纷赶来道贺调侃不提,就这样安安生生过了几日,终于还是闹出了事情。 起因是子规姑娘去给老太太请安时,顶着两个大桃子似的红眼睛,待老太太关怀的问她怎么回事,她哭哭啼啼的不肯直言,直到老太太第n次嘱咐她努力给徐家添丁时,子规姑娘才委委屈屈的说出一番话来: “老太太,不是我不想努力,而是老爷他公务实在繁忙,自打我进门起,出了第一晚,后面竟连老爷的面都没再见过,老太太,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老太太打量着眼前这个娇滴滴的美妾,心说男儿都是馋嘴猫儿,儿子自然不会不喜欢美人儿,定又是儿媳妇从中作梗。 于是将徐老娘叫了来,不由分说数落了一顿,还罚了徐老娘跪祠堂。 作为孝顺的闺女,惧内的丈夫,徐胜男连忙屁颠屁颠的去慰问祠堂里的老妈,结果恰好被她撞见这样一幕。 “夫人辛苦了,子规来给夫人送护膝来了,春寒料峭,夫人年纪不小,伤了膝盖可就不好了。”子规软软甜甜的说着,挥手换来丫头,给徐老娘递上护膝。 “我身子骨好着呢,不过还是谢谢子规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徐老娘在家里跋扈惯了,哪儿受过这样的闲气,奈何这女子是天后送进来的,实在得罪不起。 “男人的心,是管不住的,女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该把心思放在孝顺公婆,教管子女上面,至于夫婿嘛,还是让年轻人伺候,免得累着您老,我作为妾氏,心里也会自责的。”子规站在徐老娘面前,谆谆的诉说着自己的心得。 徐老娘抿了抿嘴,一言不发,气得胸脯不断的起伏,这一幕全映在徐胜男眼中,她默默站了片刻,便转身走了。 当晚,徐胜男就让春雪通传,二更十分,便破天荒提前来到子规姑娘暂住的东耳房。 其实面对眼前这个漂亮的妙龄女孩儿,她原本是很同情的,要不是她不敢违逆天后,接受子规作为自己的妾氏顺便监视自己,这姑娘定能寻个好归宿,至少能嫁给一个真男人。 因为她的复仇大计,要让一个花朵般的闺女守活寡,确实是她的不对。 可这丫头,实在不该告黑状,搞得自己老妈四十大几还要去跪祠堂。 更不该跑到祠堂,给她母亲脸子瞧,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母亲为了她,忍气吞声的样子。 子规拿出帕子又哭哭啼啼起来,仿佛她才是此次事件最大的受害者。 “老爷,子规别无他意,也绝不想搅合的徐家上下不宁,子规只想尽一个妾氏该尽的义务,全老太太抱孙子的一片心意。” 这女子一边哭,一边偷眼望着徐胜男的脸色,末了又软弱无力的扶着床帐,低垂着眉眼,说道:“老爷,子规揣度着,天后想必也盼望着老爷阖家美满,儿孙满堂。” 此话一出,终于把徐胜男心中的火点起来了,好嘛,咱们好吃好穿供着你,修葺厢房给你住,还要将就你的口味另设小厨房,全家把你当做一尊佛敬着也就罢了。 可你,也不能成天到晚的给自己脸上贴金啊。 “子规,我知道你一个秘密。”徐胜男说完这一句,便一言不发的望着子规姑娘的那张俏脸。 本以为这女孩儿定会花容失色,再不敢拿大装相,谁知这子规姑娘毕竟是在天后身边服侍过的,竟然面色不动,双目仍然爱娇的望着徐胜男。 甚至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子规一脸的无辜,扬起小脸,睁大细长的眼睛,望着徐胜男问道:“老爷说的是哪里话,我进了咱们徐家,整个人儿都是老爷的,哪儿还有什么秘密呢?” 见这小姑娘道行深,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徐胜男立刻从怀中取出一枚黑色小瓷瓶推到子规面前。 “这瓷瓶是你的!” 子规见了黑色瓷瓶,面上才变了微微变了颜色,忽闪着睫毛,眼珠微微转动,似乎在想该如何应对。 “你不必想借口了,咱们开门见山,这个瓷瓶那天你没用上,第二天早上起来,你一定感觉既奇怪又幸运,于是立刻悄悄叫了你的丫头过来,给你送来了草木灰和月布对不对?” 果不其然,徐胜男这番话说完,子规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再也无法装样,噗通一声跪在了徐家老爷的面前。 第58章 做笔交易 第58章做笔交易 “老爷,我求求你,请你不要告诉天后,可以吗?我从小孤苦,是天后把我从掖幽庭选出来,我不求像上官姐姐那样出息,只求有个向您这样有担当的好男人可倚傍,求你怜惜我对您的崇拜,饶我这一次行吗?”子规匍匐在徐胜男膝头,满脸是泪,梨花带雨的哭诉着。 徐胜男想到母亲遭她羞辱的一幕,审视着眼前这个女子,说道:“子规姑娘说错了,你不该求我饶你,你犯得,可是欺瞒天后的大罪。” 子规立刻脸色煞白,咬着下唇拼命的摇头,徐胜男将这女子紧紧扒着自己膝盖的手拿开,站起身,在耳房里踱着步子。 好整以暇的说道:“其实我朝名士风流,纵使是风尘女子,也有被赎身纳做妾氏的,你又何苦欺骗天后,欺骗我,假扮处子之身呢?” 子规捏着手中瓷瓶,默不作声,徐胜男望着她道:“这一瓶鸡血,原是你准备在初次行房之后,假扮成处子之血的,对不对?” 对方默认了,徐胜男接着道:“没想到天公作美,你我二人圆房的第二天,你还没来得及用上自己准备的鸡血,就在床单上看到了血,你当然清楚这并非处子之血,于是想当然认为自己月事来了,便干脆将计就计,一面悄悄叫来丫头给自己准备月布和草木灰,一面让我误以为这是你的第一次,对不对?” 她说完,又冷冷注视着眼前这个浑身颤抖的女子,继续道:“所以起初的那几日,不是我在躲着你,而是你想躲着我,怕我发现你其实是月事来了对不对?” 子规干脆破罐子破摔,怒道:“我就知道,是那个丫头不本分,出卖了我,她一定是自己觊觎老爷!” “与别人无关,是你自己聪明过头了,其实是不是处子之身,又有什么要紧?是你自己鬼迷心窍,误以为自己没有的东西,才更值得宝贵!为了嫁的更好,想要借此抬高身价,欺瞒天后和我,对?” “如今老爷既然都知道了,我但凭老爷处置便是。”子规霍然换了一副面孔,索性将脸转向旁边,瞧着视死如归的模样。 果然,瞧着娇滴滴,实打实是不择手段的硬脾气。徐胜男心中轻叹。 “子规姑娘,我与你说这些,不是想揭破你的秘密,而是想与你做一笔交易。” 听到交易二字,子规晦暗的眼神才陡然有了亮光。轻启朱唇,诧异的问道:“什么交易?” “子规姑娘你应该很奇怪,为何自己这次的月事会来的这么不准,且只来了一晚,第二日便没了?” 子规点了点头,徐胜男继续说:“不瞒你说,那天晚上床单上的血,并非你的葵水,而是我滴上去的鸡血。之所以这样做,当然是为了让你误以为咱们曾经行房,只不过后来的事情,阴差阳错罢了。” “而我,多年无子,连女儿也是抱养的孤女,原因并非是夫人善妒,而是因为我自己……的身体患有……隐疾。”徐胜男背对着子规,假装十分艰难的说出自己的男性隐疾。 接着,便如愿听到背后传来子规颓然坐在地上的‘噗通’一声。 “可这毕竟有损我身为男子的雄风,是以我苦苦保守秘密,坚不纳妾,还让老妻为我背负了许多骂名,哎……说起来,实在是对不住老妻。”徐胜男说罢,长吁短叹好一阵子,才重新回过头去。 此时的子规,低垂着面孔,睫毛不住的的闪动,嘴唇抿的紧紧的,消化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来,眼中带了些讥诮和暗恨,问道:“老爷告诉我这些,预备怎么办?” 徐胜男把玩着那枚盛有鸡血的瓷瓶,说道:“我的隐疾若传了出去,无非丢人罢了,你,却是犯了欺君之罪。只要你今后别来烦我,替我保守秘密,我也替你把欺瞒天后的罪过遮掩过去,如何?” 子规垂眸,忽然目光狠戾的昂首道:“可是你为何不早向天后禀明一切,为何,为何要耽误我一辈子?” 这样的控诉让徐胜男心中一阵内疚,这,虽非她所愿,却是她造成的,于是,只好强自镇定心神,回道:“子规,作为补偿,你可以在你的小院里做你想做的事,但要低调行事,不叫老太太知道,将来,若有机会,我定会放你出去,如何?” 子规咂摸着老爷的话,把那句“你可以在你的小院里做你想做的事”来回咀嚼,想着自己莫测的前程,不由得长叹一口气,重重的点了点头。 东厢房内,二更十分仍旧红烛高烧,灯火通明,徐母坐在塌上休息,徐胜男坐在塌边的杌子上,扶着母亲的膝盖,拿着化淤膏一点一点的涂着。 徐老娘吃痛,一巴掌招呼在徐胜男肩上,她也只有咬牙受着,心说她爹可真够利害,忍了这许多年,竟一句怨言也无。 “哼!那只鸟,什么什么子规是,我就看一眼,就知道,绝对不是个安分的主儿,不信你查查她的底细,肯定早有相好的了。” “夫人,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呀?”徐胜男诚心请教。 八仙桌边,一个叫小月的丫头在茶盏里添上六安茶,脑袋微微向他们那边偏过去。 徐母白了她一眼,说道:“小月,你要听就大大方方的听,没什么不得了的,那个子规,一看就骚,眉毛眼睛身段儿,处处都在卖骚,你难道看不出?” 说着,一根指头就重重点到徐胜男太阳穴上,她呲牙咧嘴的回头冲着母亲挤眉弄眼,徐母连忙捂嘴,接着便是神色一黯。 她就知道,母亲又不自觉把她当做她爹爹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 “我有个娘家远房的表侄子,正是十来岁的年纪,刚好前几日求到我跟前儿来,说是想寻个差事,咱家东、厢房正对着的院子里,不是种了好些竹笋、吃食药材吗?就交给他来打理得了!老娘我年纪一把,也不怕什么闲话了!” “既然是夫人看过的人,我就放心了!”徐胜男深深看了母亲一眼,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事儿便定了下来。 第二日,徐母远房侄子便早早来了,徐胜男傍晚回家时,只见小院内已经焕然一新。 原先她种下的那一棵桃树冒了青青的新芽,方圆三米内都被砖石好好的砌成一个规整的四方形。 整个院中的其余三个角都对称种下了桃树,中间辟出了一块十字形的空地,划为五块,说是要根据植物喜阴喜阳的习性,以及早晚光照的差别进行种植。 母亲站在夕阳暮光下,默默注视着那一株下面深埋着父亲尸身的年轻桃树。 西厢房的廊上,站着一个宽肩阔背,身量颀长的陌生少年郎,想必正是徐母远房的子侄,正指挥着徐家的家仆翻土施肥,在其中一个方格内,铺上透气的砖碎和树皮。 徐胜男扫了这少年一眼,只见他躬身沐浴阳光下,手中抓着一大把花种,均匀而极细的播撒在蓬松的土地里,4月初的天气,整个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 忙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冲着对面的老伯粲然一笑,那出色的长相让人为之一怔。 只见这少年郎黄白皮色,生着一对儿桃花眼,眼皮眼下皆微微泛着粉红,鼻梁高挺稍短,鼻头鼻翼微圆微阔,略略厚实的粉唇,一笑便露出洁白的虎牙。 成熟男子的壮硕身姿,偏偏配着一张略有些孩子气的面孔。 端的是风流年少,风华正好。 最关键的是,血气勃发的欲念,没有足够的理性克制,实在是一个近乎完美的诱饵。 而不远处,和她一样好奇注视着这个美少年的,还有一个人。 正是不日前迎进门来的子规姑娘。 与徐胜男目光一接触,子规立刻转身进屋,关上了房门,可少女怀春的心事,却不是一扇门能锁得上的。 第59章 代王李弘 第59章代王李弘 这几日的徐胜男,过的并不舒心。 但凡回家略早一点,子规姑娘就遣自己的丫头小绿来书房给她送吃的,第一回送的莲池面片儿汤,徐胜男拒了,理由是晚上不想吃咸的。 第二回送的樱桃煎冰雪酥烙,雪峰上轻红一点,别提多富有暗示性了,徐胜男又忍着馋虫拒了。 第三回,子规就把自己送来了,口口声声说是要为她治疗隐疾,还说自己去问了医馆坐诊的名医,有些隐疾啊,是心病,需要的是小意温柔的解语花。 这一下,徐胜男彻底怒了,拂袖而去不说,还直接宿在了徐母房中,害的美容觉被吵醒的徐母,狠狠捶了她一顿爆栗。 第二日,她干脆约了崔佑,一起去务本坊的翠红楼饮酒。 这翠红楼最近风头正劲,走得是美人计路线,吃食酒水也就一般,据说是新买入一批胡姬和昆仑奴,那胡姬各个貌若天仙,更兼身娇体软,一曲《善善摩尼》舞动西京,最近,还聘了长安最着名的清倌儿卫子期为这支胡姬歌舞团谱曲编舞。 一时之间,翠红楼胡姬的胡旋、胡腾舞,昆仑奴摔跤相扑,名动京城。 且翠红楼的也不同于寻常酒肆,大厅不设表演场地,仅供食客宴饮,最顶尖儿的歌舞姬也绝不在大厅露面,而是仅在三楼的封闭式私密酒阁中表演。 是以三楼的每个酒阁子都设的极敞阔,地上铺有浅碧色竹席之外,还设有一张张朱红、浅粉的波斯圆形毡毯,远远一望,犹如荷塘莲池。 而专业的舞者们在表演胡璇舞时,无论怎样飞旋跳转,双脚皆不能离开小小一方圆毯。 美其名曰莲上旋舞。 是以二人来到翠红楼时,由于二楼和大厅已满,而三楼临窗赏月最佳位置的酒阁子已经被人定下了,茶博士又是抱歉,又是殷切的把他们引到了这个酒阁旁边的一间。 二人临窗相对而坐,崔佑笑着开口问道:“你可知隔壁那间水月阁内,现下是谁在里面?” 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徐胜男略一思量,开口道:“三楼的酒阁,临河这三间最是难得,而水月阁,因风景绝佳,成了上上之选。三楼,通常只留给非富即贵的熟客,明玉你身居正三品大理寺卿要职,还有爵位在身,茶博士并非不知,却并不敢请走水月阁中的客人,说明阁中之人乃是一名身份超凡的稀客。” 崔佑呷了口清茶,挑眉道:“只猜出客人身份比我矜贵,可算不得本事,我要你说出,水月阁中那人的名字。” 见他执意要考考自己,徐胜男也起了玩心,故意慢慢吞吞的说: “今日乃是四月十四,并非赏月的良辰,可京中有一名贵人,曾以一句‘应知意难全,最喜月将圆’博得诗才美名,写的就是这十四的月亮,而今晚,又是清倌儿卫子期所编舞曲‘塞外明月曲’在翠红楼首演,那么,水月阁中,定是有一位曾吟咏过十四的明月,又和这位清倌儿打得火热的贵人,嗯,那便只有……高皇帝与天后的嫡长子,代王,李弘对不对?” “长卿果然聪慧,不错,正是他!”崔佑说罢,便捏起一枚白茶樱桃蜜饯送到她嘴边,徐胜男想也不想,张嘴就叼住了。 见崔佑一脸坏心的笑,才恨恨的道:“你干什么,把我当你养的巴儿狗啊?干的不错就赏块糖吃?” 崔佑正色道:“长卿你怎么能如此妄自菲薄,你纵使是狗儿,也不是观赏型的巴儿狗,而是会查案追凶的细犬。” “狗嘴吐不出象牙!”说话间,徐胜男就要扑过去咬他,忽听隔壁的水月阁传来一声惨呼。 “啊—”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 二人面面相觑,怔愣了一瞬,崔佑便提剑奔进了水月阁。 待徐胜男也推门进去,就见水月阁内,坐着两名男子,一名青衫,一名紫袍,那紫袍男子年约二十出头,方面阔口,面容英朗不羁,气度高华凌人,一双眼睛生的极好,大而有神,目光炯炯,赞一句龙睛凤瞳,也是丝毫不为过。 而此刻,这名气度俊伟、态度不羁的男子,竟然紧抿双唇,嘴唇却不受控制的颤抖,双眉紧锁,鼻翼翕动,显得既愤怒又恐惧。 这恐怕就是代王李弘了。 只见他用左手,紧紧护住右臂,一言不发的盯着窗外,而那青衫男子此刻正站在他和窗户之间,伸臂护住这个未来的储君。 一支箭深深扎进李弘身后的木质廊柱上。 “殿下,请让我看看你的伤处。”崔佑边说边拉过李弘的左手,在他的右臂上细看。 好险,那支箭堪堪划破了他右臂的袍服,若再偏一寸,便要扎进皮肉。 崔佑和徐胜男二人配合默契,一个去查看那枚箭矢,一个立在窗边,查看箭矢飞来的方向。 那柄箭,就是京中东西两市最常买到的款式,精刚箭头,木质剑柄,普通的两片尾羽。 箭身上并没有一点标记,这就证明,这箭来自民间,绝非军中之人所有,因为唐朝军队的所有武器和护具,都要详细标明所属队伍。 而崔佑那边也同样一无所获,根据箭飞来的方向,射箭人是站在窗外河对岸的松树树冠上射出来的,此刻早已踪迹全无。 “射箭之人轻身功夫和臂力都堪称高手。”崔佑说道,“那么高的松树,寻常人跳下来,非死即伤,而从一射之外,破窗射进室内,还能将整个箭头没入廊柱,遍数京城,也没几个人有这样的本事。” “既然是高手,想必不会射偏这么多,会不会射手只是想射箭以示警告?”徐胜男揣测道。 那青衫男子喘息难平,惊怒交加,破口大骂:“简直是大逆不道!这箭就是想要殿下的命,若非刚才殿下忽然兴起起舞,此刻,此刻已经……” 徐胜男将信将疑,拿帕子包着这支差点射中李弘的凶器,细细端详,心中忐忑不安:这支箭真是冲着李弘来的吗?会不会是凶手瞧错了人,真正要杀的其实是坐在隔壁的崔佑? 正胡乱揣测只见,李弘已经从惊魂未定之中,略略恢复,他面容惨白的望着崔佑,抚着起伏不定的胸口,说道:“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究竟是谁,非要取了本王的性命不可?” “什么,殿下的意思是,您已经是第三次遇险了吗?”徐胜男惊讶道,后半句咽了下去,您既然接连遇险,怎么还作死不带护卫呢? “是啊,原本,我还没当做一回事,只以为是巧合,谁知今日,竟……竟……那支箭就从我右臂划过去,若不是当时,子期给我示范塞外明月曲的动作,若我当时没有忽然起了兴致,和歌甩手,学了一个动作,那我现在,那支箭,定是将我穿胸射死了。” 代王李弘语无伦次的解释着,重点还是全放在了这次遇袭上,看来,唯有这次,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代王李弘,是武后和高皇帝的嫡长子,如今太子之位虽仍虚悬,然而,从宗族礼法而言,李弘无疑是入主东宫的第一人选。 如今,未来储君遇刺,不必向上汇报,都会是震惊朝野的大事,崔佑立刻嗅到事情的严重性,紧急调集了数十名不良人,外加代王府府兵数十人,将整个翠红楼团团围住。 因翠红楼中有些宾客都是不能轻易得罪的要人,崔佑又紧急调遣了几名大理寺丞,过来协调解决,外加询问。 毕竟,李弘在三楼水月阁用晚膳的消息,究竟是谁放出去的,这一点翠云楼所有人都脱不开干系。 另一路人马则扫荡了整个河岸对面的树林,将凶嫌的脚印,攀树的痕迹一一描摹,并记录在案。 而李弘则显得十分焦躁,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在酒阁内来回踱着步子。 “你们查你们的案子,为何不让我回府休息?今日我已经受够了不测,实在不愿在此久留,你们速速遣一队人马,送我回代王府去!”李弘不耐烦的挥舞着衣袖,怒喝道。 “殿下息怒,那行刺您的凶嫌,目前尚未找到,他功夫奇高,行动莫测,今晚没能在此得手,未必不会埋伏在您回府的途中,翠红楼为您准备了一间临时的寝室,请您将就一晚,明日天一亮,咱们再多派些人马,送您回府。”徐胜男耐着性子解释道。 “我现在就要回去!”李弘气急败坏的说。 “夜里敌暗我明,坊内鱼龙混杂,布防过于困难,咱们也是为了您的安全起见!”徐胜男再次解释,李弘却丝毫听不进去,一挥手,便将一托盘的茶盏挥在徐胜男面前。 碎瓷迸裂飞溅,她连忙伸袖遮面,手臂脖颈还是微微一痛,伸手一摸,血珠已经自划破的小口中渗出。 敢怒不敢言,崔佑尚在河对岸探查凶手的痕迹,徐胜男有些不知所措,正要再次开口。 那青衫少年忽然开口:“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代王何必急着回家呢?您不是想看我亲自为您跳‘塞外明月曲’吗?既然不能回府,咱们就把翠红楼的舞姬们都唤来,让您一次看个够,今夜咱们不醉不休,乐他个通宵可好?” 李弘一听这青衫少年的话,终于消了怒气,面上现出一丝笑意来,冷冷转向徐胜男道:“你,别在这碍眼,还不出去?” 徐胜男感激的目光望向这个为她解围的少年,那青衫少年也冲她微微颔首。 她这时才认真的看了一眼这位青衫少年,一见之下,立刻就明白了他为何盛名至此。 这个少年,容貌并不完美,绝对称不上绝色,甚至眼睛似乎分的有些太开了,而嘴唇也似乎厚了点,但任何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会很快忽视所有这些所谓的缺点,立刻被他超然的气质吸引。 那是一种在风月场上,绝对罕见的干净气质,他的眼神澄净淡然,似乎什么事情也不放在心上,如同一只清晨林间的小鹿,轻跳到你面前,在你伸手想要触碰他时,便立即飞快的跳开了。 一袭广袖青衫,素净无纹,更衬得这少年纤细羸弱,不食人间烟火。 而他的声音也极有特色,空灵悦耳,男女莫测,只觉得如闻仙乐,哪怕再粗俗的人听了,也不自觉地收敛,不敢高声语。 徐胜男的性子,向来不依不饶,她赖在房中不走,弱弱的说了句:“殿下,您欣赏神仙哥儿、仙女姐姐跳舞之前,还是先把您前两次遇袭的事儿跟我讲讲。” 第60章 第一个诅咒 第60章第一个诅咒 那青衫少年卫子期简直是个神仙,他也不开口劝李弘,就只跪坐在蒲团上,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度,李弘竟然怒气全消,耐着性子给徐胜男和卫子期讲起了自己前两次的遇刺经历。 徐胜男掏出自己褡裢里从不离身的伸缩薄银管紫毫笔,外加一小瓶研磨好的墨汁,摊开一张叠好的大理寺专用素笺,在矮几前坐定,方道:“代王殿下,您请说!” 李弘的脸抽了一下,撇了撇嘴,语带胁迫的问:“你叫什么名字,这是审讯起本王了?” 早料到他会如此,徐胜男毕恭毕敬的说道:“回禀代王殿下,卑职是大理寺正徐仲仁,之所以记录,是因为卑职年老,记忆衰退,为防止其他僚属重复提问才不得已如此。” 奇怪的是,李弘听了,竟微微挑了挑眉,似乎来了一丝兴致,他几根手指摆弄旋转着一枚球状鎏金香囊,问道:“哦?徐仲仁?就是那个破了元宵节血刃案的?” “是。” “那本王的事情就拜托徐寺正了!”李弘边说边漫不经心的摸了摸鼻子,话虽客气,语气依旧高高在上。 “这是卑职分内事,自当尽心。”徐胜男回道。 代王李弘将徐胜男上下打量了一番,手中的鎏金香囊冒出寥寥的青烟,他的面目被青烟笼罩,加上灯烛摇摆,显得缭绕不明。 “徐寺正,你相信报应吗?” “卑职相信,因缘果报,或许无关神佛,却一定事关人心。” “哼,事关人心?好一个事关人心!本王原本也不信鬼神!更不信什么报应、征应、定数之类算命先生骗人的鬼话!可最近发生的事儿,却不由得的我不信。” 李弘摸了摸鼻子,继续道:“本王十几日前,曾经被一个疯妇人缠上,穿得花枝招展,叫做狂四娘,她笑着跑过来对本王说,她看到本王身上背负三大诅咒,而这三条诅咒马上就要应验了。最初,我不以为意,可自打十日前开始,她所说的话便成真了。” “您说的可是务本坊的狂四娘吗?”徐胜男诧异的再次听到老熟人的名字。 李弘不耐烦的点头,继续道:“十日前,在长乐坊,约摸是未时三刻的样子,我乔装成一般的世家公子,刚从一家食肆用了午膳出来,瞧着天气不错,便没有乘坐代王府的车辇回府,而是带了两三个仆从,步行回府,谁知刚走到一家店铺前面,忽然一块五尺见方的牌匾便砸将下来,将走在我前方的一个行人的脑袋砸开了花,倘若我再走快一步,砸死的人便是我了!”李弘说到这儿,心有余悸的长吸了一口气,卫子期伸出一只极清瘦却十分有力的手,轻轻覆在李弘手背上。 “您险些遇害那日,具体是哪天,用膳的食肆是哪一家,当天同您一道出门的小厮仆从的具体姓名也烦请您告诉我。” 李弘慢慢恢复过来,回忆道:“是四月初八,在长乐坊的赏味轩,当天一道的,是我府里的……”说到这儿,代王突然愤怒道:“这些下人的贱名,我堂堂代王何须去可以记住?” “代王贵人事忙,徐寺正,我常出入代王府,管家每日都有进出仆役的花名册,我帮你去问问便是了。”卫子期温言道。 只见李弘烦躁赶苍蝇似的摆了摆手:“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可知道,差点砸死我的那块牌匾上面写的是什么?” “那块牌匾正落在那个倒霉的行人头上,他的血和脑浆全溅在我衣袍上,那块牌匾活似长在那死人头上,上面方方正正写着:林溪棋社几个大字。” 李弘呷了口茶,重重将茶杯搁在桌上,表情阴鸷的望着窗外道:“身为皇子,我要杀人,向来不必亲自动手,念头一动,自有大把大把的人跳出来帮我,可我还是亲手杀过一个人。” 他面容阴鸷,表情不屑,似不在说一条人命。 徐胜男一言不发,心中却抑制不住的泛起对面前这位王孙贵胄的恶心。 “我亲手杀死的人是新罗国国君之子,他带着使团前来朝贡,什么朝贡,不过是来要些我大唐的敕封,十足和街头乞丐无异。不过这小子的围棋下的不错,那日他来我府上与我对弈,我一子落错,侥幸让他和了一局,他竟不许我悔棋,我一时不忿,便将棋盘掀了,可谁知王府棋盘竟是大块青玉制成,也无人事先告知我,那棋盘竟将他生生砸死了,血和脑浆红的红白的白,黏黏糊糊涂了一地,弄得我的寝室一塌糊涂。” 徐胜男怒从胆边生,强压怒气,问道:“然后呢?” “然后呢?亏得你还是大理寺的,竟看不出这其中的联系?那新罗小子的弟弟竟敢来我府上叫嚣,叫我替他哥哥偿命,想我泱泱大国,新罗一个小小属臣,竟敢要我给他弟弟抵命,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自然不依,他便闹到父王那里,害的我被父亲狠狠责骂一顿,还罚我在府里禁足,终身不得下棋,那新罗小子的弟弟竟然还不依不饶,诅咒我死于棋下!”李弘边说边一掌拍在塌上,翠红楼的竹塌立刻脆弱的吱嘎吱嘎摇了几声。 “您的意思是,因为有人诅咒您‘死于棋下’,所以十日前,您才险些被林溪棋社的牌匾砸死,应验了‘死于棋下’的诅咒?”徐胜男面无表情的复述。 李弘不耐烦的皱了皱眉,一脸这不是废话吗的表情。 “可据我所知,近一个月内,新罗国并没有派使团进长安。”徐胜男道。 “废话!我都说了此事是诅咒,当然不需要新罗国小子在场。”代王李弘提高了声音喝道。 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浑似一个只会虚张声势哭闹的幼童。见徐胜男丝毫不理会自己的情绪起伏,李弘有些不知所措。 “之后呢?还有一次是怎么回事?”徐胜男平静的问道。 代王搔了搔脑袋,道:“第二次是四月十一,我本定了当晚要去听一个教坊司的琵琶女弹曲儿,名字好像是叫恒娘,她素喜临水夜奏。”说到这儿,李弘撇了撇嘴,似有嘲讽:“本王当时正在兴头上,颇觉得这个小玩意儿有几分意趣,就听了她的,去昆明湖边一个叫垆边月的画舫寻她。谁知……”李弘说到这儿,颇有兴味的看了卫子期一眼。 卫子期颔首一笑,接着道:“谁知当晚我新得了一幅吴道子的真迹,便来请教王爷,这才不巧误了王爷与佳人的约会。” “什么不巧,子期真是我的福星,还好有他,不然当晚我定会给活活烧死在那画舫上。” 说罢,李弘便将卫子期一把揽在怀中,那少年雪白的面孔刹那绯红,蹙眉佯作娇嗔的推开了代王,重又抱歉的看了徐胜男一眼,乖巧的坐定。 “那画舫怎会突然起火?”徐胜男道,心中暗惊:怎么这些事都没有上报大理寺。 “这天下就是有这么巧的事,那天晚上,一搜装满桐油的船刚好撞上那艘画舫,两条船就都烧起来了?”李弘不在意的说。 “那船上的人呢?”徐胜男关切道。 “画舫上能跳船的都跳下去了,不过水上飘满了油,跳下去也是个死,只可惜了那个教坊司的姐儿,不敢从三楼跳下来,据说是生生烧死在画舫里,我若去了,岂不是跟她一起葬身火海?想想都觉得后怕!”李弘双眼发亮,徐胜男发现,描述残酷的场景似乎能给他带来奇怪的快意。 “那桐油货船为何起火?” “我差人问了,说是一个伙计,对掌柜积怨已久,便放火烧了桐油船,自己第二天就自首了。” 怪不得没有上报大理寺,原来是已经结案了。 整整两船的人,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焚在半夜的昆明湖上。 “可惜了,那小娘子若晚死几日就好了,本王还没得手呢!”李弘粲然一笑,露出一口雪齿。 这样的人不遭报应真是天理难容,徐胜男润了润笔,将细则记录完毕,将笔搁在筷托上,抬头问:“那此事与王爷所说的报……诅咒有何干系?” 李弘很夸张的仰头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说起来妙的很,这个诅咒,是一个女人在床榻之上给我下的。” 第61章 第二个诅咒 第61章第二个诅咒 “徐仲仁是?我西京的女人你熟悉吗?”李弘一脸意有所指的淫笑。 “不大熟悉。”徐胜男深呼吸,心里骂了他一万遍的“淫棍”“浑虫” 李弘扫兴的问:“柳无心姑娘你总该知道!” 徐胜男点了点头,她若连柳无心都不知道,那便太矫情了,无心姑娘乃长安第一名妓,色艺双绝,笃信道教,乃是京城名士的诗文中最常提及的女子,说是妆点万千公子梦,也绝不为过。 “柳无心,曾经为了本王自杀,你知道吗?”打量他一脸的自豪,徐胜男气不打一处来,完全不做任何回应。 “这个女人确实是有点意思,可说穿了,也不过是个贱籍女子罢了,还妄想本王纳她为妾,哼,本王自然是拒绝了她,这柳无心便约了本王,说是要最后再伺候本王一次,我便去了她那儿,照例与她云雨一阵,那一晚她真是用尽了浑身解数,本王便也多来了几回,差点让她小死在塌上,谁知就本王就快到极处时,她竟忽然魔怔了似的,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要你受谷欠火焚身而死,我要享你鱼水之欢而死,我要你死在水与火中。” “死于水与火?”徐胜男忍不住重复道,脑中浮现出昆明湖上,桐油浸染湖面,水上众人浴火的惨状。 “当时本王还以为她说的是骚话,还狠狠撞了几下才罢手,现在想起来,原来这个女人竟如此阴毒,胆敢诅咒本王!” “那柳姑娘的自杀又是怎么回事呢?” “哼,她就是个疯子,和我欢好那晚,竟然趁我小憩时,将手腕划开了,还把她的血全擦在我衣服上,若不是我半夜醒来,及时找了太医署的人来给她诊治,险些又要害我挨父王母后的骂。” 听了李弘这一番话,徐胜男的手腕也莫名疼起来,既鄙夷眼前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皇子,也深深同情起柳姑娘。 李弘这种人,为什么屡屡逃过报应,合该去死才对,而大唐,也决不能交给这样一位未来储君。 见徐胜男面孔毫无波澜,只冷冷的瞧着自己,代王李弘显得有些不自在,他满不在乎的继续道:“再有就是今天咯,差点中箭,不过还是被本王躲过一劫。” “你说,若非是天选之子,怎么会叫我接连躲过三次诅咒死劫呢?”李弘得意的问卫子期。 “代王殿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卫子期微笑着颔首,说的是谄媚的话,神态却如林间高士一般疏清。 李弘更得意了,将茶一口饮尽,道:“第三次诅咒来自我府上养的一条狗,自称是戎州豪侠,什么豪侠,我白养了他三年,让他来宴席上舞个剑都给我摆谱儿。说什么他是不欺其志、不辱君命的游侠,不是剑舞的伶人,当众下我面子便跳墙走了,还说我辱他相当于杀他,他日后必定还我。” “结果,离这么近都没射中,还说自己箭术无双呢!” “或许,他的意思是剑术。”徐胜男立刻便拆台。 “那又如何?”李弘似乎是说的累了,仰面躺倒在塌上。说道:“你还不出去?” 徐胜男默默收拾记录的笔记,刚退出去,就见一队胡姬排着整齐的队伍,言笑晏晏的自楼下上来了。红木雕栏扶梯下,还站着一人,正仰面望着她,一身藏青色常服,面如冠玉。 其实若但看外表与气度,崔佑远比李弘更像皇亲贵胄,瞧着也是一副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的模样,可只有她知道,他的胸前背后有多少刀剑伤,他的双手有多少持剑弯弓的茧子,他的饮食起居有多么简单寻常。 “辛苦了。”崔佑若有所指的说道。“代王的脾气不容易相处。” “还好。”徐胜男一语带过,问他:“那射箭的凶徒可有何线索?” 崔佑微微摇头,蹙眉笑道:“那凶徒是个准备完善的凶手,除却上树时留下一点脚印的痕迹,再无其他痕迹,他轻身功夫了得,动作也一气呵成,上树射了一箭,失手后,便接连越上几棵树的树冠,跳入河中,附近河岸上再无同样的足迹,可能是跳上准备好的船只后逃离了,也可能换了一身装束,便隐没在长安的百万人海之中了。” “明玉,你伤口要紧吗?”徐胜男望着崔佑被树枝划破的衣袖,眼前这人彻夜奔波,沿着两岸搜索追踪,河中船舶定也没放过,且树冠顶部,除却他,无人上的去,重伤未愈便如此操劳,真的好吗? 谁知崔佑竟傲娇的扬了扬下巴,说道:“我伤口早好了,你现在是在怀疑我的体力吗?”说罢,便尴尬的捂了捂袖子。 见他这副模样,徐胜男无奈的摇了摇头,道:“今晚既然咱们要宿在此地,你就把衣袍脱下给我,我替你补一下。” 崔佑略有些疲惫的眼睛终于亮了亮,他一把拉住徐胜男的衣袖,凑上来悄声道:“想不到,长卿还有这种本事。” 说罢,便将她拉进一间三楼最边上的一间酒阁内。 “你先休息,我把你的衣袍拿走,明早给你送来便是。”徐胜男有些尴尬的起身欲走。 见她耳朵又粉红粉红,崔佑忍不住斜躺在席上,缓缓解下腰带,掀开外袍,露出月白色中衣,笑的邪里邪气:“长卿,今儿咱俩宿在一间,你想把我的衣袍拿到哪去?” “没有别的房间了吗?”她垂死挣扎道。 “没有了。”崔佑平躺在席上,双手愉悦放松的枕着脑袋,偏过头,冲着她微笑。 那笑容像个躺在春日长草中,叼着茅草,无忧无虑的亡赖小童,满心满意只有眼前的牧牛、炊烟,青梅与芳草。 她不忍再去看这样的笑容,向凡人不敢直视阳光。 崔佑专注的侧头望着她,目光在她的面上、耳后、脖颈巡梭。 “你害羞什么?咱们都是男子,你的岁数都可以当我爹爹了,况且,在雁翎关的洞穴内,你不是抱着我睡的吗?”崔佑好整以暇的拍了拍身侧近在咫尺的席褥,示意徐胜男躺下。 果然,这一番话说完,她从脖子到耳朵都快滴出血来了,好在她背着光,否则一张面孔惨白,和脖颈处鲜明两色,实在恐怖。 这人怎么这样,老是这样调戏她,若非二人经历生死,还道他是个连老叔叔都不放过的登徒浪子呢! 徐胜男压根不想去搭理他,只默默拿银签将灯烛拨亮,接过崔佑的藏青色外袍,认认真真的缝补起来。 她当初学女红时,从未想过,自己将来会为一个,除父亲、夫君以外的男子缝缝补补,思及此,不由又是一阵耳热。 皓腕轻抬,已被他捉住,“怎么伤的?”他望着手臂上细小的划痕,她不语,崔佑瞬间明了,并不多言,只自怀取出白药,细细擦在她手腕上,好好的涂匀,徐徐吹了几口气,哄孩子一般。 温暖的酒阁内,只有他们两人,相顾无言,灯烛温柔,也不知是这吉光片羽太过美好,还是今晚的将满未满的月色太过诗歌意。 竟诱的向来不屑说誓言蜜语的崔佑轻轻吐出一句话来。 “你说什么?”徐胜男抬头问他。 “仔细扎手。”崔佑温柔的望着她,眼睛一遍遍轻抚、描绘着她修长细致的雪颈,忽然胸口牵连身体某处一阵肿胀收紧的疼痛。 她其实听到了,他说的是:“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只这一句,她便足慰平生。 可惜不能,他们都不能。 第62章 德不配位 第62章德不配位 隔壁的隔壁传来一阵幽婉清湛的歌声,接着便是乐师们齐声弹奏竖箜篌和曲项琵琶,最后才传来胡姬们光脚踏席的整齐步伐。 听着似乎是在以一脚为轴,另一只足尖儿间或点地飞转。 “卫子期的塞外月光曲果然名不虚传,那边儿似乎很热闹呢!”徐胜男将自己的矮塌挪到门边,平躺着欣赏不远处的莺歌燕舞。“明玉,你觉得卫子期这人如何?” 崔佑的眼睛都快合上了,听到她提到卫子期,才微微睁大了眼睛,转向她道:“据说此人原是李贤的人,后被代王讨了来,现和代王李弘私交甚好,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他人似乎挺不错,今日若不是他,代王恐怕不会这么配合。”徐胜男由衷赞叹。 “他曾是小倌馆出了名的清倌儿,琴棋书画样样来得,歌声也是长安一绝,但据说,所有这些都不及他编舞才华的十分之一。”崔佑淡淡道。 气氛略有些僵硬,隔了好一忽儿,她才重又低声说道:“明玉,你之前遇到过这样的案子吗?说实在的,我倒是宁愿李弘今日被一箭射死算了,为这样一个人排除凶嫌,还要全力护他安危,实在是太违心了。” “你这话,同我说也就罢了,切不可在外面胡说!”崔佑正色道,语气慢慢严肃起来。 “有时候我真奇怪,你一个年过不惑的人,怎么能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我们的任务就是堪破真相,寻缉真凶,保护当事人,至于当事人的品行,既与我们毫无关系,也无须我们评判。一切只需按照大唐例律行事,务必不偏不倚,尽心守则,明白吗?” 被上司疾言厉色教训一顿,徐胜男老实了,不自觉的微微噘嘴,躺平,不再吭声,心中满是不以为然。 “是我语气太重了吗?”崔佑隔了好一会才问。 “没有。”她有气无力道。 “那你为何把嘴翘的那么高?”那边嗤笑了一声。 她连忙舔了舔嘴唇,紧紧抿住,半晌才忿忿道:“李弘如此乖张,以棋盘砸死新罗国世子,虽是过失致人死亡,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可……他却也并没有受到应有的制裁!不过禁足了事,我大唐律法岂非成了一纸空文?王子犯法倘若不能与庶民同罪,律法的公平与威信何在?” 崔佑静静听她说完,坐起身来,面上已罩了一层寒霜:“世道不公,向来如此,你预备如何?” 徐胜男愣了一愣,她也不知自己预备如何,只是忿忿不平洋溢于胸,不吐不快。 “感慨世道不公,便也起了玩世不恭的心情,要么隐居山林,要么同流合污,这些都是容易走的路,可咱们也可以选一条不好走的路。在我们能力所及之处,拼尽全力,守护如婴儿般脆弱不堪的正义与公平。”崔佑一口气说出他的看法,说完,又补上一句。 “正义与公平,从来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是无数人苦苦拼来的,必要的时候,甚至会献祭自己的生命。” 这话说完,徐胜男的心大大的震动了,她半晌无言,只能任由这种震撼攫住她的内心。 “感慨世道不公,茶肆的说书先生讲起这个,还更跌宕有趣些!所以,这样的话,不要讲,因为毫无意义。” 待崔佑说完这句,徐胜男彻底失语了,她有些委屈,也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只得任由胸膛起伏,思绪撞击。 过了许久,他才又道: “李弘,他确实德不配位,也应当受到更高的一级的审判,但现在,尚无需我们假手。” 崔佑就眼下的事情,十分笃定的给出了自己的结论,不知为什么,她终于慢慢消化了他所有的话,胸中满溢的愤怒与不平,尽数归于良夜的宁静。 第二日一大早,徐胜男睡眼惺忪的撑起身子,四下一看,崔佑早就不在酒阁内,她连忙爬起来,拿帕子就着茶水,在脸上眼下轻轻擦了擦,便拉门出了酒阁。 左右一望,才发现崔佑在李弘所在的水月阁外,盘腿持剑合着眼端坐着,背虚靠着墙壁。他的身旁,一人伸臂撑着脑袋侧躺着,身上盖着毯子,呼声隆隆,不是小黑是谁。 她回身取了一条薄毯,赤足走过去,谁知崔佑竟然机警的睁开眼睛,见她过来,便示意她坐在身侧。 徐胜男坐下来,将薄毯搭在他身上,崔佑很自然的摊开毯子将她的双腿也罩在毛毯下面,才道:“等一下我便去叫醒他。”崔佑指了指身后的水月阁。 “咱们务必赶在东、西两市开市前将他送回府上,昨天你的记录我都看了,要调查的地方很多啊!”崔佑感慨道。 “是啊,所涉及的人事物实在是很复杂,第一案中涉及的林溪棋社,赏味斋,新罗国世子兄长,第二案涉及的柳无心姑娘、教坊司恒娘、垆边月画舫、桐油船伙计,还有第三案涉及的一支箭矢的出处,那豪侠的去向等等。除此之外,还有可能泄露李弘行程的小厮常随,‘一语中的’的务本坊狂四娘,以及在第二案和第三案中间接救了李弘一命的卫子期。”徐胜男一一细数,已经觉得有些头大了。 “没法子,追寻真相就像大海捞针,确实是想当的困难,但好在,我们都确信,那根针确实是在海里。”崔佑的手指轻轻口技这地板,接着说道:“眼下,最紧要的,就是把李弘先平安送回府去。” 她点了点头,崔佑继续道:“你对此案有何看法?” “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若说这三桩案子都是报应,为何来的如此晚,还集中在这十日内一起爆发,会不会是十日前有什么特别的诱因呢?”徐胜男揉捏着毯子的一角,缓缓说道。 “这个要致代王于死地的人,似乎十分的残暴,毫无同情心,在第二案中尤其明显,竟然不惜烧死一条画舫外加一条货船上的所有人陪葬。” 崔佑点了点头,微带嘲讽的轻笑一声:“倒是跟代王的性子如出一辙,不过,眼下这个案子更复杂些,咱们出了要寻出真凶,还要保护李弘的安危,且后者更加重要……天后已经下了暗旨了。” 听到天后两个字,徐胜男心中微微一惊,只听他继续道:“代王第一次遇险,是四月初八,第二次是四月十一,第三次是四月十四……” “这么说,若有第四次刺杀,极有可能就在四月十七,也就是后天?”她说完,立刻焦虑的咬住了下唇。这时,水月阁内忽然传出李弘有些烦躁的声音:“来人呐,快来伺候本王洗漱!” 二人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听一个粗重的脚步声快速袭近竹门,一只手粗暴的拉开竹门,只听哗啦一声,就见代王李弘赤裸着上身,外披一件天青色中衣,抱着手臂站在门内。 徐胜男见状,连忙扶着门框站起身来,崔佑早已起身,将剑还入鞘内,向着李弘微一点头。 而代王李弘的反应则很奇特,映在她眼里,更觉气恼,只见此人瞳孔微微扩张,面上表情先是一惊,接着是微微的不屑混杂着轻佻。 李弘目光灼灼的注视着崔佑,挺起胸来,甚至故意的耸动了一下两块硕大的胸肌,笑道:“崔寺卿,真是久仰大名啊,昨夜没看清楚,今日一见,果然不愧是我长安第一美人,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恶心的男人,竟然打她心上人的主意,她气恼的的深深吸气,却又没法子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眼巴巴望着崔佑。 “代王殿下言重了,微臣今早接到天后暗旨,奉命护佑您的平安,烦请您务必紧着些,咱们必须赶在开市前送您回府。” 崔佑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冒犯,只有徐胜男知道,他挂上和煦假笑的时刻,就是她隐藏勃发怒气的时刻。 “好,只要崔寺卿说要,我定全力配合。”李弘刻意把字重重咬在“要”和“全力配合”上,还明目张胆的走上去,眼带淫邪的调戏着崔佑,撩开自己的衣袍,如发情的大猩猩一般,抖动着自己的若有似无的胸大肌。 第63章 又见义宁坊预言家 第63章又见义宁坊预言家 忽然间,崔佑猛地抽出腰中所配长剑,飞身平刺,剑尖堪堪贴着代王李弘的耳侧,寒风如刀般切过耳畔,直指这位皇子的背后。 而李弘口中眼中可供亵玩的京城第一美人,竟一个翻身,翩然从代王身侧划过,寸缕都没有碰上这个心思污秽的淫邪之徒。 “代王殿下,如今天气热了,您要当心蚊虫!”崔佑还剑入鞘,骨节分明的玉掌中拖着一只蚊子的尸首,送到李弘面前。 再看代王李弘,早不复方才气势凌人、高高在上的模样,吓的浑身颤抖,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你,你,你胆敢,你”李弘语无伦次的颤声指着崔佑,抖着上唇控诉。 崔佑如鹰隼扑击雏鸡般慢慢俯下身去,右手一下一下轻轻叩击剑身,发出清朗的铮铮之声,听在李弘耳朵里,尽是恐惧。 “天后命微臣护佑殿下安慰,哪怕是一只蚊子,也休想活着靠近殿下,殿下倒也不必如此客气!” 徐胜男方才也被吓了一跳,此刻却完全是一副看戏的心态,只觉心情大好。眼风飘到酒阁内,只见卫子期背朝着他们,坐在临窗的蒲团上发呆。 一头长发黑中泛着青,垂在腰上,她早知此人生的纤细,却不想竟脆弱至此,如雨后海棠花枝,竟连一把青丝也盈盈不胜。 他们这厢喧嚷吵闹,卫子期竟似浑不放在眼中,只醉心于自己的小世界。 巳时二刻,阳光正好,长安街道已经开始熙熙攘攘,显出一丝热闹的迹象,翠红楼门口,泊着一架王府车辇,极尽奢豪之能事,连四匹骏马头饰佩鞍都妆珠饰宝。 王府府兵披甲佩剑,一身的完整的行头威风凛凛,却说说笑笑推推搡搡,反倒是身着灰褐色布衣短打的不良人们像正规军一般,站的整整齐齐,一语不发的静候上风命令。 队伍的最前方,一老一少二人站在马儿身侧,缓声低语。 “明玉,你说,那刺客今日会再次行凶吗?”徐胜男问道。 “若按照三天之约,应当不会,可咱们也决不能因此而掉以轻心。”崔佑平静道,接着便与她一道,跨上马背。 那个李弘十足是个外强中干的,自打被崔佑的剑吓过一次之后,再不敢调侃造次,连多一句话也不敢,虽然还强撑着气势,却老老实实的按时钻进车辇。 大理寺众卿七人、王府伏兵数十人、不良人数十人,外加崔佑、徐胜男和小黑三人,将代王的车辇团团围住,一行人浩浩荡荡,在长安城务本坊的街道内徐行。 引得行人纷纷停下来观望。 队伍即将行至一个十字路口,崔佑忽向身后不良人命道: “乾南换离东。”徐胜男心中微诧,只见李弘也好奇的掀开车帘不屑的轻吐了一句:“小题大做!” 就见不良人们在不良帅杜八斤的带领下,将多数人马换至行人最多的方位。 哪怕只有数十个不良人的队伍,也这般严整的变阵,引得路人纷纷叫好。徐胜男也面孔发热,深感与有荣焉。 “怎么样,崔寺卿厉害!带过兵打过仗的,就是跟这种纨绔的府兵不一样,瞧着光鲜,就是一坨包金粪!”小黑在她耳边悄声说,把他的耿直性子发挥的淋漓尽致。 徐胜男瞧着哈欠连天的王府府兵,也忍不住掩口而笑。 就在这时,忽然从主街右侧的人群中飞来一物,说时迟那时快,崔佑和小黑同时拔剑,两点寒芒一闪,也不知是谁的剑,瞬间便将那飞来之物弹开。 崔佑望了小黑一眼,小黑面上一红,持剑屏息以待,于此同时,不良人将长方半人高木盾层层筑起,几个呼吸间就整齐划一的为李弘的车辇筑起四面丈许高的拱卫。 队伍中的一个府兵队率的马受惊长嘶,前蹄腾空跃他,就见他身披银白色铠甲,威风八面的高声喝骂道:“刺客何在?有种跟你爷爷单挑!” 府兵余众也掠阵叫嚣,为头头大气,呼声隆隆震天,那队率士气更盛。竟手持长戟,分拨开不良人的拱卫,放马冲向人群。行人见一人一马气势汹汹呼和而来,纷纷逃散,一时儿哭娘啼,父老惊呼。 这时,几个蓬头垢面的流浪儿奔到崔佑和徐胜男马前,那为首的孩子伸臂拦住车马,紧闭双眼,拼命喊道:“崔寺卿,徐寺正,停一停,小民有冤要诉!” 崔佑和徐胜男连忙跃下马来。那队率也自人群中拨转马头,挥舞着长戟怒喝道:“狗鼠小儿,那刺客给了你们多少好处,竟敢来拦代王府车辇,吃我一戟!” 说罢,便挥戟策马,向那为首的小童奔去,车辇之内的李弘兴奋的双眼泛红,探出脑袋,高声呼和:“速速砍了他,本王重重有赏!” 那队率本拟吓唬吓唬这群街头乞儿,不想代王发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咬牙向小童头上砍去。 徐胜男大骇,不暇细想,奔近群孩,俯身张臂,以背脊护住他们。 小黑和崔佑一左一右,急抄到队率马前,小黑在下,崔佑借着他的肩膀,飞身而起,二人一人刺人,一人勒马。 将那队率连人带戟甩下马来,那匹玄色骏马也被小黑顺势一带一扯,仰蹄长嘶,响鼻急喷几下,乖乖住了步子。 众人既忧心小童安危,又恨王府府兵仗势欺人,见那身披重甲高头大马的壮硕队率被崔佑狠狠刺中肩头,重重摔在地上,纷纷鼓掌叫好! 车辇内的李弘本欲喝骂两句,趁着下属逞威也耍耍威风,不想再次见识崔佑的强悍,加之他身边的黑脸少年似乎也是个不可小觑的,吓的连忙缩回脑袋,一言不发。 “你们如此挡住车马,很危险知道吗?”崔佑冲着众小童,怒道。徐胜男望着眼前已经吓呆的孩子们,只见他们衣衫褴褛,浑身脏污,手肘膝盖疮疤累累,腿上布满了跳蚤一轮轮咬过的红黑疙瘩。 那为首的小童嗫嚅着,似乎有话要说。 徐胜男也心中有气,若崔佑和小黑晚了一步,不但这些孩子要被踏死在马下,她自己估计也会脑袋开花! 端详这些孩子的表情,想着他们甘冒大险,定有急难之事,便也只好无奈的放软了口气:“你们究竟有何事,边走边说,我们还有要事在身。”说罢,拍了拍那孩子头的肩,道:“你们散了,留他一个说话。” 那孩子头身量略高,朝众孩郑重的点一点头,孩子们这才依依不舍瞧着伙伴,又瞧了瞧崔佑和小黑,这才一溜烟四散钻进人群中。 见崔佑面上仍带了气。那孩子头偷眼望了他一眼,立刻将脸转向徐胜男,抿着嘴,挺起胸膛,努力显得自己高一点,道:“您是徐寺正,小民有冤情要诉!您可知道四娘?” 听到这个老熟人的名字,徐胜男不确定问:“你说的可是义宁坊狂四娘。” 那孩子头郑重的点了点头,努力含着目中滚滚的泪,吸了吸鼻子,道:“四娘她,死了。” 哪有这等巧法,他们将代王送回府后,第一站便是拜访对李弘断下预言的狂四娘,怎么她却死了?徐胜男蹙眉正色道:“你说的可当真?她是怎么死的?又是何时死的?” 问完才惊觉,对方不过是个5、6岁的孩子,也不知是否说的清楚,谁知,那孩子头竟人小鬼大,思路十分清楚,他眼中泪水终于淌了下来,在脏脏的小脸上划出一道道白痕,带着哭腔说道: “咱们都是些无父无母的孤儿,全仗着四娘每日赏咱们一顿馒头过活,咱们也帮她跳水劈柴,出些力气。昨天中午,太阳在正中天的时候,我又去四娘住的小屋讨馒头吃,谁知一进屋,发现四娘坐在那张破竹椅上,直愣愣望着天花板,我叫了她一声,见她不答,便上去推她,谁知她的脑袋竟奇怪的歪向一侧,耷拉下来,吓得我连忙去摸她呼吸,发现她竟然已经没气了。” 第64章 凶手的画像 第64章凶手的画像 孩子说完,哭的更伤心了,他抽泣着恨恨道:“四娘她一直对咱们有恩,她如今莫名死了,咱们无论如何都要替她伸冤报仇!” “报仇?伸冤?你怎知四娘不是病死?而是为人所害?”徐胜男问道。 “你去看了就知道了。”那孩子面容冷峻的笃定道。 崔佑一直在旁边听着,此时忽开了口,道:“你先去义宁坊查案,我将代王送至府内就过来找你。” 徐胜男点了点头,带了一名大理寺录事,崔佑另拨了肥田和另一个不良人给她,一行四人加一个孩子同赴义宁坊狂四娘的住处。 路上,她忽而想起什么,问那孩子头:“你们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可吃东西了?”那孩子红着脸摇了摇头,徐胜男连忙买了五个蒸饼,连带身上的散碎银钱,一并塞给他。 那孩子小心翼翼将四个蒸饼好好的拿干荷叶包了揣进怀里,才大口大口吃起蒸饼来,噎的满脸通红,那副可怜模样,惹得一行人连连暗叹。 很快便到了义宁坊永穆墙附近,四人跟着那孩子头,七拐八绕,便进到一间不起眼的破宅子门口,只见门似乎从内锁了,那孩子熟门熟路的搬起地上一块活青砖,掏出一枚小铜钥匙,将细瘦的小手侧着伸进门缝,拨弄两下,门便开了。 孩子头冲着众人点了点头解释道:“昨天中午我见四娘死了,怕旁的人进来捣乱,便自作主张锁了门。” “你做的很好!”徐胜男拍拍他的肩膀赞道,肥田几个也不住称赞。 几人一同踏进宅内,狂四娘所居之处朝北背阴,哪怕是春日的下午,一屋一院的宅内也照不到阳光,显得阴冷异常,院内栽着一颗歪脖子老松树,在穿堂风里沙沙作响。 肥田抱着双臂,打了个抖,道:“这鬼地方怎么大太阳天里也阴森森的。” “因为此宅不是阳宅的风水,而是阴宅的布置。”马仵作在旁捋着没剩几根的胡须,说道。 徐胜男撞了撞胆子,第一个上前,一把推开屋门,那老宅的阴沉木门竟似活人似的,发出吱嘎一声叹息。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幽幽的清香。 众人都是一凛,定睛一看,只见正门对着的地方,赫然坐着一个人,身着五彩斑斓的夸张羽衣,脸上红红两坨,面容青白如纸扎人一般,双眼圆睁。 再仔细一看,徐胜男忍不住一把捂住了嘴,心下十分不忍,她知道为何孩子头会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只见狂四娘面容极度扭曲,似乎在临死前遭受了极大的痛楚。那孩子头见状,忍不住又抽泣起来。 “马仵作,您老辛苦给验一下。” 马仵作围着尸体细细端详一阵,边看边说:“按着尸体僵硬的情况和尸斑的样子,四娘死亡的时间应当是昨天晚上亥时许。” 接着他又掏出家伙,穿戴整齐,细细验看了狂四娘的尸身,铁口直断道: “苦主双眼直瞪,腹部干胀。身上并无任何外伤,双手双脚有紫红色的绑勒痕迹,推测应当是被人绑缚在椅子上,面上附上湿衣服或湿纸,活活闷死的。” 想到四娘死前遭受的苦楚,徐胜男感同身受,颇感窒息难受。那孩子头更是难过的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她走上去,端详着狂四娘的脸,说道:“瞧她面上胭脂糊出的略微四方的形状,想来应当是面上曾覆过绵纸。”马仵作又仔细瞧了瞧,赧然道:“正是,正是。” 肥田四周转了转,只见狂四娘的破箱笼给翻了个乱七八糟,一只钱袋被翻过来丢在地上,里面显然是空空如也。 “四娘的钱都被拿走了,来人显然是个见财起意的盗贼”肥田说道,他拨弄了一下包袱,只见里面的一应贵重物品连同衣服也被偷走了,连忙补充道:“肯定是个潦倒的流民毛贼,什么都缺,什么都拿!” “非也,凶手想必有两个人,一个是当过兵的高大武夫,另一个有可能是个有洁癖的,惯用香料的讲究的男人,很有可能是个内监,而且,他们都是四娘认识的人。”徐胜男缓缓的说道。 “徐寺正何出此言呢?”另一个年纪老迈的不良人显然有些不以为然。 “你们看这个桌上的杯盏。你自己若是狂四娘,会给破门而入的陌生流民倒茶吗?” 说着,徐胜男踱到那张污损破脚的方桌边,只见桌上放着三只杯盏,除一盏还尚完好外,另两只都是裂缝烂边的。 “这三支杯子,其中一只的杯口有浅浅的口脂痕迹,颜色和四娘唇上擦的口脂一致,这杯茶还剩了一个底儿,显然是死者喝过的; 另外一杯,是空的,只余下干燥的茶叶,应当是被其中一个凶手喝干了; 而最后那只杯子里的茶还是满的,杯口很干净,只有杯身上还余留有微微带着香脂的指印,这指印较之女子为大,而杯子上残余的香膏和空中飘散的香气,并非女子常用的甜浓味道,而是焚烧青桂皮、红胡椒和白檀香的气息,这些香料,自来是男子用的,所以我猜,凶手可能是个有洁癖的、惯用香膏润手、身边常携带球形香囊的男子,因着这香味并不寻常,恐怕是宫中独有的,而在4月天里,仍不怕油腻,讲究到用香膏润手的,恐怕只有近身伺候女眷的内监了。” 听罢她的分析,肥田连连点头,另一个不良人却仍疑惑不解的问:“可你怎么知道,另一个凶嫌不但身材高大,还当过我朝兵士呢?这也太……太玄妙了。”肥田听罢,连连去拉这老伙计的袖子,示意他别再说了。 可徐胜男正高兴他有此一问,乐颠颠的解释道:“这也并非空穴来风,你们看这个瓷壶里,已经没剩多少水了,而这唯一的空杯表明,这名凶嫌似乎很渴,可能喝了不只一杯茶,且都是一口干掉的,这显然不是个细细饮茶的文士所为。” “你们再看四娘腿上绑缚的痕迹,特别的高,竟十分靠近膝盖。”徐胜男蹲在尸体前,比划着接着说:“我蹲下来,最舒服的绑缚位置在四娘的脚踝附近,而这个人,竟然绑的这么高,说明他蹲高至少在这里,站起来,定是个高壮汉子。” “那当过兵又怎么说?” “你们看,这里有一个绳结的痕迹,要压出这样特殊的形状,只有一种绳结做的到,那就是我大唐军中统一惯用的为俘虏打结的‘蛮头扣’。”这个打结的法子,还是他爹爹教她的,而他爹就曾在河西节度使的军中做过通判。 徐胜男说罢,转向身边的孩子头,问道:“你们平时中午过来寻四娘时,可有发现什么线索?” 那孩子低头回忆一阵,有条有理的答道:“您说的当过兵的高壮汉子,我从没遇见过,不过,约摸10天之前,我撞见过一个声音又尖又细,说话滑腻腻的叔叔,穿的十分富贵,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样子,身上也很香,不知道是不是您说的内监?” “10天前?”李弘首次遇险,不就是在9日前的四月初七?徐胜男一凛,接着问道:“那房中现在的香气,和你遇到的那个叔叔身上的香气一样吗?” 那孩子头努力吸吸鼻子,拼命闻了一会儿,才丧气的挠挠头,道:“我实在闻不出来,您还能分辨出胡椒、桂皮啥的。”他说着咽了咽口水,接着不好意思道:“我只知道是香,到底是牛肉香还是马肉香,可就说不出了。” 肥田也深有戚戚的点点头,他不好意思说,他连屋里有香味儿都闻不出来呢。 “那你能把那个叔叔的样貌描述一下吗?”大理寺同来的录事说道,徐胜男欣喜的望着他,孩子头见自己终于派上用场,哭肿的双眼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连忙拉着录事,将自己看到的内监模样一五一十巨细靡遗的描绘下来。 那丘录事十分专业,没一炷香功夫,就将一幅凶嫌的小像递给徐胜男,众人围着瞧了又瞧,都觉的脸生,当下也不纠结。 丘录事临摹一幅一模一样的,交给不良人保管,这一份原版,就由徐胜男好生收着。 四人寻遍屋内和小院儿,见再无旁的线索,便准备将尸首抬到义庄,再给宅子贴上封条。 徐胜男向窗外望去,眼看太阳已落了山,外面只残留一点天光。屋内早没了夕照,昏暗难明,若非他们始终待在室内,定然是看不清楚的。 暮鸦在枝头嘎的一声飞过,吓得肥田惊叫一声,却没想到,在他惊叫的这声过后,屋内居然响起了低哑的婴儿哭声。 一个疯癫孤苦的老妪房内,怎么会有婴儿的哭声? 这也太诡异了! “啊—”肥田尖叫着一把抓住徐胜男的肩膀,徐胜男倒被他吓了一跳,这哭声若有似无,离他们十分切近,仿佛就从屋顶传来。 “瞎叫唤什么,老子的魂儿都要被你吓掉了,隔壁小孩哭一声都能给你吓成这样,瞧你那点出息!”那年长的不良人叱责道,显然也被吓的不轻。 可更诡异的时,就在他刚刚骂完,那婴儿喑哑的哭声再次传来,这下这不良人自己腿也软了,因为这哭声就在他的头顶上。 第65章 凶案现场唯一目击者 第65章凶案现场唯一目击者 徐胜男的背后也起了一层毛儿汗,可她到底胆大,走到蜡烛前,拿火折子一一点燃了屋内所有的蜡烛。 “你们扶着杌子,我上去瞧瞧,刚才听清楚了,那婴儿哭声就是从梁上传来的。”徐胜男强自镇定道。 室内一片大亮,肥田的胆子壮了,理智也回来了,他一把夺过徐胜男手中托着的杌子,自告奋勇道:“您几位都年纪一大把了,这种爬高上低的活儿,还是交给我!” 谁知,一直在旁边不吭声的孩子头已经窜上了桌子,他踮起脚尖儿,一把抓住房梁,朗声说道:“看到了,看到了,我早就该想到的,这声音根本不是小婴儿,是四娘的‘踏雪’!” 说话间,他便把梁上的一团黑黢黢的物事儿抱了下来,众人一看,只见在他怀中的,竟是一个小猫儿,除了四只粉红的脚爪上洁白如雪外,其余地方竟通体乌黑,连一根杂毛也没有。 “啊?你们看,踏雪的肚子!”众人仔细一瞧,只见这只小猫从前肢到下腹被划开一条口子,浅的地方几可见骨,深得地方连肚肠都漏了出来。” 马仵作一声不响的接过小猫,麻利的掏出针头线脑等专门缝合尸体的器具,三下五除二,便给踏雪消了毒,缝合了伤口。 那孩子头小心的自怀中掏出蒸饼,掰了一小块下来,喂给那猫儿吃。 “哎?徐寺正,你瞧!”马仵作抬起‘踏雪’粉红色的小爪子,在中间的小肉垫上轻轻一捏,猫的尖尖利爪顿时显现,那爪子上竟然带着些许血肉,和很小很小的一片残破的衣料。 “好踏雪!”徐胜男将猫儿抱到柔软的床榻上,将它爪子上的血肉屑和残破衣料拿镊子夹起来,放在干净帕子上,托到灯下细看。 众人围着同看,马仵作说道:“瞧着猫儿的伤口,差不多和四娘死亡时间吻合。四娘身上既没有任何抓痕,想必,猫儿所抓之人很可能便是凶手了。” “嗯,看着衣料是贵重的赤缇色蜀锦,划开踏雪肚腹皮肤的,似乎也是较小较薄的贴身匕首。”徐胜男推断道。 “是了,被踏雪抓伤的,应当就是那个徐寺正您所说的内监。”马仵作沉吟道。 众人听了这话,都觉有些欣喜,他们寻到的线索,终于渐渐收窄了凶嫌的范围。 有了洁癖与熏香的习惯,有了内监的身份,有了小像,又有了凶案当晚踏雪抓挠的痕迹,这样的一个活生生的人,想逃也逃不掉了。 “马大叔,您能先养着踏雪吗?”孩子头抱着怀里蔫蔫的小毛头,恳求道。 马仵作看了那猫儿一眼,嫌弃道:“它吃的不多!我一个老光棍儿可养不起光吃不干的。” 孩子欣喜的仰起脸,紧张道:“不多的,踏雪什么都吃,别太咸就行,太咸了它会掉毛的,要是我有东西吃,有地方住,肯定会自己养着它的。”越说声音越低,马仵作鼻子哼了一声,接过猫儿,搂着怀里。 对着踏雪说道:“从今往后你就叫煤球了,什么踏雪?听着就矫情,我跟你说,往后机警着点,在义庄多抓点老鼠,我那儿可不养闲人,咳,咳,闲猫啊!” 徐胜男笑着斜睨了马仵作一眼,这个老叔啊,就是嘴硬心软,她早看出来他喜欢踏雪,不,是煤球了。 “你叫什么名字?”徐胜男问那孩子头 “二璇儿,他们都叫我这个。”那孩子头低下脑袋,指了指头顶上的两个璇儿说道。 “二璇儿,从今往后,你帮我大理寺打听消息,我负责你们的吃住,如何?”徐胜男蹲下身,问眼前这个小大人似的孩子。 听了这话,二璇儿别提多高兴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微微发红,他哽咽着学着大人样,拱拱手道:“多些徐寺正,我替咱们小乞丐帮谢谢徐寺正。” “以后,每个月第一天未时二刻,你一个人来大理寺找我,我给你下个月的钱,至于任务嘛,需要你一个人每日来领,隔日汇报,做的到吗?”徐胜男正色要求道。 “做得到!”二璇儿大声的坚定的回答。 一群看上去像小乞丐一样的线人,可能是长安城里最不被防备,同时也是最容易弄到一手消息的人了。 况且,二璇儿这孩子既讲义气,又知恩图报,做事儿胆大心细,讲话也有条不紊,在街头混迹太容易堕入歧途,而最关键的是,这孩子尊严感很强,若施舍他,反而低估了他。 倒不如把这个可造之材纳入大理寺麾下,让他用自己的智慧和劳动光明正大的赚钱。 丘录事将今日整理的案件详情递给徐胜男时,崔佑出现了,他拿着满满一包银钱,如天神一般降临在饥肠辘辘,刚刚搬完尸体的四人面前。 “除了你,小家伙。”他拍了拍二璇儿的脑,被小孩子皱着鼻子嫌弃的躲开。“其余的人,明早跟我一起去青楼,见识见识西京第一名妓,柳无心姑娘。” 徐胜男低头咬着嘴唇笑了,心中既好奇又欢喜,还有莫名的自豪感。 为什么,眼前这个人,就是有本事把天底下最香艳的事,说的如此自然无挂碍,毫无猥琐淫邪气,仿佛只是去吃个饭而已。 可再看小黑和另外两个不良人,他们已经窃喜的有些难以自持,尤其是小黑,基本化作一块行走的猪肝,连马仵作也按捺不住激动,捧着猫仔的双手不住的发抖,要知道,这个了不起的老叔,可是见到夏日腐了两个月的尸体,连眼都不眨一下的。 徐胜男和二璇儿困惑的望着眼前所有的成年雄性生物,加起来快两百岁了,却个个都像从未见过姑娘的少男一般,压抑着强烈的兴奋与期待,还有挥之不去的羞涩。 傍晚义宁坊的长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摩肩接踵,赶在募鼓前出坊的人行色匆匆。 几个老少年一下子有了共同的话题。 “柳姑娘真的那么美吗?”二璇儿的脸上终于显出孩子气的天真。 “柳姑娘啊!不只是美!”肥田做西施捧心状,痴迷的述说着。 “柳姑娘不似寻常秦楼楚馆的女子,只认钱不认人,她还有一颗特别善良的心,咱们有个不良人兄弟,曾经亲眼瞧见灞桥上,坐着一个老头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口口声声说自己什么也没了,再也活不下去了,这个时候啊,恰逢柳姑娘和几个风流才子恰好经过,那些个才子大话空话说了一大堆,也没把老头儿劝下来,柳姑娘就出马了,她救人心切,竟然上前对那个老头子说……” “说什么?”徐胜男和二璇儿齐声问。 “去去去,少儿不宜!”肥田边说边轻推二璇儿的脑袋,徐胜男连忙一把紧紧捂住二璇儿的耳朵,催促道:“快说。” 肥田翘着兰花指,飞了个媚眼,娇滴滴的说道:“柳姑娘对那老头儿说,老丈,你若活下去,三日后来找我,我定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活着的乐趣!” “哇!真是个妙人哪!”徐胜男一拍大腿,高声大赞,崔佑忍笑白了她一眼。 “然后呢?”众人都问。 “然后啊,咱们这位方才还要死要活的老大爷,就隔着帷帽瞧了柳姑娘一眼,立马翻身下桥,不跳了,还问柳姑娘:真的吗?那柳姑娘冲他笑了一笑,便走了,三天之后,旁人都问那老大爷感觉如何,你们猜那老大爷说什么?” 众人齐声急问:“老大爷到底说什么?” 肥田摇头晃脑的答道:“我不告诉你们!”小黑一巴掌拍在肥田背上,怒道:“卖什么关子,太不够朋友了!” 肥田呲牙咧嘴的够着背,委屈巴巴的说:“不是我说的,是老大爷说的,他得意洋洋的说,我不告诉你们,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宝贝!” 众人乐得直打跌,徐胜男也睁大了双眼,满眼都是星星,这个柳姑娘,也太有意思了。 连她也跟这帮略猥琐的汉子一样,莫名兴奋了起来,明天要见的柳姑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间绝色、有趣灵魂啊。 第66章 男人们都疯了 第66章男人们都疯了 第二日一大清早,距离约定的时辰还有些时候,街上行人稀疏,徐胜男便出现在了长安城的主街上,她含着薄荷叶,回味着茱萸面皮儿汤的滋味,荡荡悠悠往正平坊的坊门口走去。 老远一看,马仵作、两个不良人外加一个录事,竟比他还早,且最奇怪的是,她险些认不出这帮老熟人。 头发总也不洗的肥田,平日里的褐色短打的领子,黑亮的跟包了浆似的,马仵作的头发胡子永远稀稀拉拉,乱七八糟,身上则是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尸臭味儿。 今儿再看,虽不说是返老还童改头换面,却个个穿的干干净净,肥田的一身不良人制服甚至浆洗熨烫过,马仵作则将他的胡子干脆刮的干干净净,显得年轻了十岁。 凑近了一闻,人人身上都是一股清新的皂角香气,震惊得徐胜男将薄荷叶一口咽下去,差点噎死。 秉承从不迟到绝不早到的崔佑,仍是在约定时间的最后一刻出现,后面跟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小黑。 很显然,某人想要早来的,却被某人拖住了。 见崔佑仍和往常一样,带着一脸起床气,穿着一身仿佛是刻在身上的藏青色袍服,徐胜男忍不住笑出声来。 “吃了吗都?去喝羊肉面片儿汤?”崔佑没好气的问道。 往常听到羊肉面片儿汤眼睛都绿了的众位绅士,竟然都摆了手,回说:“吃了。” 崔佑冷冷扫视他们半晌,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徐胜男心说,羊肉面片儿汤里面有蒜叶葱花,味儿大,大家伙儿今天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行头,怎能在见到柳姑娘之前,遭到羊汤的玷污呢? 她悄悄侧头,闻了闻自己的衣袍,好在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味,这才放下一颗心来。 众人随着崔佑七拐八绕来到一座道观门口。 徐胜男愣了愣,见众人并不如她那般惊讶,便问道:“柳姑娘可是今日在此问道?” “你不知道吗?柳姑娘住在这儿啊,她现在就在这座安国女道士观内修行。” 什么?西京第一花魁,是个女道士吗?一身道袍,有什么香艳可言哪!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 再看马仵作他们,却一副近乡情怯的羞赧模样,这道观十分清幽,古树参天,林木茂密,一花一木一桥一石皆法自然,众人绕过供奉着元始天尊的正殿和钟鼓楼,来到道士们修行常居的所在。 只见一块牌匾上写着无心阁几个字,想来便是柳姑娘的居所了。 徐胜男听到后面不知是谁紧张的咽了一口口水,她自己推开院门的手也抖了抖。 进了小院,与院外无异,一丝花魁女儿的旖旎都没有,一行人在园中候了一会儿,便走出来一个7、8岁上下的素衣小童,脆生生道:“各位贵人,里边请。 谁知,室外清雅幽静,室内也是素净的如雪洞一般,别无一般女子闺阁的装饰,与一般修道之人无异。 众人在堂屋里依次坐了,不一忽儿,那小童便端了茶上来,徐胜男不懂品茶,只觉得清心适口,饮下去之后,略一回味,感到喉头似吃了干草般甜润,那茶盏托在手里如玉般静透细腻,一看便知不似凡品。 一盏茶吃过,忽而门帘响动,只见一个容貌极美的女子款款步入堂屋内。 肥田倒吸一口凉气,显然是被惊艳了。跟着便听到屋里的男人们嘻嘻索索,似乎是在调整坐姿,以最英武的姿态迎接长安第一美人儿。 徐胜男却微微有些失望,或许是在心中描绘了很多遍,加上肥田那一个活灵活现的故事,她原以为对方会是个很特别的人儿。 可眼前这位,华服美衣,环佩叮当,镶珠嵌宝,妆容繁复浓艳,精致到了头发丝儿。 美则美矣,却似与普通闺秀、寻常佳丽无异,也是文秀内敛,中规中矩,只眼角眉梢带了一分媚意。 她忍不住回头去瞧各人神色,只见余人都是一副屏息欣赏的模样,只小黑坐立难安,不知是否自觉对不起黄姑娘呢,崔佑则微微蹙眉,嘴唇动了动,却没吭声。 “柳姑娘,你别怕,咱们今日是有点儿事儿想请教你,没什么大事,不是审问,你不要害怕,不要害怕。”肥田见崔佑不开口,自己便上前解释道,说到后面,还是因为紧张显得有些此不达意。 “各位贵人,有什么事儿,不妨直接问就好,民女若知晓,定会据实以告。”柳姑娘朝着众人礼貌的福了一福,眼波在几人身上流转了一圈,以风月场上养出的察言观色之能,很自然的便将目光锁定在了崔佑身上。 崔佑仍然一言不发,漫不经心的低头饮茶。 这样的冷场并没有持续多少时候,因为一向谨慎的肥田打破了沉默,大着胆子走到柳姑娘面前,自我介绍道: “柳姑娘你好,我,我是咱们长安城的治安守护者,也就是长安城的不良人,大家都叫我肥田,你可以叫我肥田,第一次见到你,我实在是很激动,因为你实在是非常非常的美丽、高贵、善良,你跟一般的姑娘不一样,你救死扶伤,特别……善良,我今年32岁,尚未娶妻,家住永宁坊,家中有老母老父,虽然不算是吃公粮的,但七七八八也有些收入,养活自己和妻儿足够了。” 这番自我介绍,一开始还正常,后面便逐渐走到了奇怪的方向。 只见那柳无心姑娘乍听到对方相亲般的自述,似乎吃了一惊,接着便是微微蹙起眉头,上唇轻轻向上掀了掀,之后才恢复了礼貌的微笑。 崔佑曾告诉她,这种上唇微掀的微小表情意味着不屑。 可柳姑娘明明是那个连轻生的老大爷也不会瞧不起的奇女子,为何会对肥田如此轻蔑呢? 难道所有的传闻都是假的?她也像普通的风尘女子一样,恋慕权贵,薄情寡义? 徐胜男细细打量着柳姑娘的手腕,见凝乳般的皓腕上套着一只羊脂白玉手镯,恰好遮住了代王李弘所说的割腕自尽处,她等着柳姑娘抬手饮茶,赫然便将那利刃划开手腕的伤疤一角展露了出来。 那是蜈蚣一般血肉刚刚愈合的鲜红伤口。 她坐的离柳无心最近,近到甚至可以看清柳无心纤纤玉指上的每一个茧子。 与那些真爱文艺或附庸风雅的青楼奇女子无异,这柳无心的闺阁也是随处可见名家名作,不仅如此,房间内随处可见的道家真人画像,署名无心居士的,恐怕也是柳姑娘的大作。 这样的一副太乙真人坐在莲花上的工笔画作,单单是莲花座下密密麻麻浩浩渺渺的云雾与波澜,也要让作画者足足号上一整个下午。 手持勾线狼毫小楷,大拇指、食指、中指立笔,无名指控笔,如绣花一般,细细描绘。 思及此,徐胜男开口相询: “柳姑娘,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听闻你自十岁起便进了闺学,饱读诗书,能诗能文,平日里又好临帖作诗,绘画寄情,怎么无名指第一个指结处,却连一丝茧子也不长?” 她边说边摸了摸自己的无名指,饶是徐胜男这般不常读书习字的,那里都有一层薄茧子,柳无心据她所知,比她似乎还大了3、4岁呢。 只见柳姑娘面上微微色变,不自觉的挺直了腰背,将无名指收到掌心,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道:“以色示人,手上留有茧子,需不好看,是以”刚说到这儿,暖阁内就响起一阵清凌凌的大笑。 只见一个道姑打扮的女子利落的一掀帘子,快步走进堂屋,冲着那貌美丽妆女子摆了摆手,随意道:“丽娘,你骗不了人的,还是先下去!” 第67章 西京第一花魁 第67章西京第一花魁 那名唤丽娘的女子又望了崔佑一眼,嘴唇几不可查的撇了撇,接着绽出一个美丽的无可挑剔的微笑,便退了出去。 “好,我才是柳无心,方才这位是丽娘,我的婢女,跟各位开了一个小玩笑,不在意!”那道姑模样的女孩儿俏生生的道,随手端起丽娘饮过的残茶,一扬脖子,便饮尽了。 对嘛,这才是名动西京,让见惯佳人的皇子和生无可恋的老人都为之心襟摇荡的奇女子。 只见眼前这个小道姑生的与方才的丽娘有几分相似,只是面孔更显出天真和不羁来,不施粉黛,却比盛装者更夺目,头发就那么松松一挽,拿了根素簪子定了,身上的道袍紧紧将她隆隆的胸和纤细的腰身裹紧,手臂和双腿修长柔泽,将少女的天真和熟女的身姿完美的杂糅,显出一种诱人的反差。 真正的柳无心歪头将他们好好的打量了一圈,一根小手指轻轻点在粉红的唇瓣边,笑道:“我瞧着你们每一个人都不讨厌,来,破例让你们进我的房间里瞧瞧。” 说完,回眸朝他们勾了勾手,自己独个儿走进暖阁内。 徐胜男饶是女子,都被她这般天真的妩媚打动了,痴痴跟了进去,背后不知是谁感慨一句:“别说进屋,就算是让我把心掏给她,都没问题。” 这暖阁十分的大,且主人的塌竟然设成了一个大型的秋千,柳无心将脚上的绣鞋踢掉,自顾自爬上了塌,坐在上面,慢慢的荡了起来。 余人老老实实挤坐在客塌上,傻傻瞧着面前的活色生香,柳无心似乎见惯了男人一脸痴迷,恶作剧般的顽皮一笑,一把将簪子抽出,如瀑般的青丝散落在肩上,她轻轻甩了甩头,孩子似的踢动着粉雕玉琢的两只脚,想了想,又似觉得不足,还将道袍扯了下来,露出香肩和中间的一条深长雪隙。 自嘲般笑道:“怎么样?这样是不是比较符合各位心中风流花魁的样子呀!”说完,爽朗的咯咯笑个不停。 没一个人吭声,连同徐胜男,人人都看傻了,恨不得将眼前的秀色永存心中。 崔佑不耐的轻斥:“别闹了,咱们没这么多功夫!” 柳无心嘴巴撅了撅,乖乖坐好,哼了一声:“问!”说完,赤裸的双腿缓缓交叠,如愿看到对面人又发出惊呼。 徐胜男忍不住瞪了崔佑一眼,和颜悦色道:“柳姑娘,四月初十那晚,你在做什么?” “四月初十?”柳无心盯着自己圆圆的大脚指头,忽然笑了:“啊?你说是昆明湖上两条船着火,李弘差点被烧死那天?” “是。”徐胜男没想到她说的这么直接。 “那天晚上,我哪儿也没去,就在道观里睡觉来着。这样,算不算没有不在场证明啊?”柳无心狡黠的问。 “额”徐胜男有些无语,只得道:“这要看有没有人替你证明了?比如你的婢女,道观的门房之类?” “那你直接去问她们好了!我反正也有可能说谎的!” 这话确实让人无法反驳,徐胜男望着她手腕上狰狞的长长疤痕,说道:“柳姑娘,你手上的疤,听代王说,是为他自尽的缘故?” 仿佛听到了十分好笑的笑话,柳无心笑得前仰后合,道袍险些从胸口滑落:“他这么跟你说的?说我为了他?为情自杀?哈哈哈哈!” “那你究竟为何要割伤自己的手腕?”徐胜男柔声问。 柳无心将雪白的手腕展示给众人,浑不在意的摸了摸伤疤,说道:“为他自尽?他也配?我柳无心岂能为男人,为情自尽?男人这个东西,不论是皇亲贵胄也好,学富五车也罢,甚至是街头乞丐,褪下衣服各个都一样,心里面想的也无非是那么点东西,不过名、利、女人罢了,至于情啊爱呀,就更没意思了,过程不外是看对了眼、猜测对方心思、暧昧、试探、患得患失,最后要么止于一阵哆嗦,之后便索然无味,要么就是男婚女嫁,一辈子再无激情心动,男人再把这些同另几个女人进行一遍,女人在家做老妈子相夫教子。” 说罢,她端起茶一饮而尽,将嘴里的茶叶随意的啐在地上,继续道:“这么无聊的事,做个几次就厌烦了,哪里犯得着为这个自尽哪!” 在座的男人们听了,皆静默不语,徐胜男只觉得话虽有理,却未免以偏概全。 轻咳一声,继续道:“那你为何割伤自己?” 柳无心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答道:“我那天就是忽然兴起,想试试看,死是什么滋味?可能是那日五石散服的多了些!” “那你为何偏偏要死在李弘的塌上?” “哼,因为他坏呀,我就想着,死了也要拖个垫背的,最好是染他一身血,吓得他再也支棱不起来,就有意思了!”柳无心两只脚的脚趾动来动去,眼睛也跟猫儿似的盯着自己的脚趾。 对于这样的回答,徐胜男实在是不知如何回应,只能说,人呐,确实难免三观跟着五官跑。 这种话,旁人说出来,她打死不信,柳无心说出来,她只能说虽然出人意表,却也有些道理。 “那,那你有没有说过诅咒他的话,比如什么‘死于欲火焚身,’‘死于鱼水之欢’什么的?”徐胜男赶在自己被柳无心带歪前,问道。 “这两句话吗?似乎说过,又似乎没有说过,怎么办?嗯,不记得了,不过,我确实很喜欢诅咒别人,尤其是在床塌上,也不知怎么,只要被我骂了咒了,男人便会突然兽性大发,我发现这一招好用,便常常用咯!”柳无心说罢,懒懒斜倚在塌上,猫儿一般蜷着身子。 果不其然,男人们听了,各个面红耳赤,徐胜男叹了口气,心说,怎么感觉问了半天,没什么收获呢! “那垆边月画舫你可熟悉?教坊司的恒娘,你认得吗?”崔佑追问道。 “教坊司的姐妹,确实认得几个,那个恒娘,也听过名字,据说琵琶弹得不错,不过,美貌和才艺不如我的人,我向来不放在心上的。”说罢,便又去驯服自己的脚丫子了。 徐胜男虽不过十五岁,却也跟着她爹观察过不少人,似柳无心这样说话浑然不过脑子,一派天真不羁的女孩儿,似乎很难筹谋一场处心积虑的谋杀。 崔佑说要走的时候,连同徐胜男在内,人人都有些意犹未尽,可上风有命,也不得不从。 心中过了两遍,她还是决定提醒一下柳姑娘,于是,她故意走在最后面,拉着柳无心,语重心长的悄声道:“柳姑娘,你的那个婢女丽娘似乎嫉妒心强了些,你,要当心一点;还有,五石散多服伤身,还是戒了!” 柳无心皱着鼻子,孩子气的笑了笑,伸出一只柔弱无骨的雪白手腕,轻轻在徐胜男肩上一搭,还揉了一揉,娇声道:“多谢你了,徐叔叔,可惜啊,我连死都不怕,还忧心这些吗?” 听到这声娇滴滴的“徐叔叔”,走在前面的男人们都向徐胜男投来无比欣羡的目光。 “徐叔叔,等一等,”柳无心一把拉住徐胜男的衣角,叫住她,覆在她耳边说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哦,那个李弘才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我亲眼见过,他一怒之下,便将代王府上一个歌姬给蒸了,重新画好了妆整个儿端上来,还亲自将肉切片就着作料赏给下人,我那一次,是真被他给吓着了!” 徐胜男惊诧的回过头来,背上寒毛直竖,瞧着柳无心一向满不在乎的面孔上,也终于浮现出一种恐惧的表情。 柳姑娘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道:“我可不想被蒸着吃。”说罢,很怜惜的抚摸着自己的肩膀,好像又回忆起那个恐怖的场景,恶寒的轻轻颤了颤,这才放开了徐胜男的衣角儿。 徐胜男的嘴不自觉的裂的老宽,合都合不拢。 这个李弘,难道是个变态不成?怪不得有人想杀他呢?她忽然有点盼望着凶手赶紧成功。 “徐叔叔,以后你可以来找我玩儿,记得一个人来。”徐胜男临走前,柳无心忽然悄悄说了这么一句,还附赠一个眨眼,惹得她心跳加速,两耳发烧。 没想到自己的行情还挺好,竟然达到了男女通吃的境界? 正自恋呢,忽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我大唐明令禁止公职人员与青楼女子往来,你若敢独自来消遣……哼哼。” 她都不用看,说这话的除了崔佑,还能有谁? “崔寺卿,咱们接下来,便去恒娘所在的教坊司如何?”徐胜男及时的岔开了话题。 第68章 本不必死的人 第68章本不必死的人 “徐寺正,我不明白,咱们为何一定要去教坊司?恒娘都已经死了,而且是遭了代王的连累,照理说咱们应当先查代王的死对头才对啊!”小黑百无聊赖的将长剑扛在肩上,做挑担子状。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如今,狂四娘,作为三桩诅咒的预言者,已经死了,两名凶嫌正在缉捕,第一案中的嫌疑人远在新罗,第二案中的柳无心是个混不吝,第三案的凶嫌是个行踪诡秘的高手,海捕文书已经发了,也没能把他揪出来,咱们如今既没有方向,只能一个个排除了,或许教坊司里,就有恒娘的仇人,是以放火烧死她!” “可凶手真正要下手的对象不是李弘吗?又不是恒娘?”小黑十分不服的问道。 徐胜男耐着性子谆谆道:“你看哈,所有这些都是李弘说的,会不会只是他的猜测和巧合呢?除却第三案中他差点中箭,其余两次凶手要杀的人究竟是谁?你真的能确定吗?譬如第二个案子里,会不会凶手真正想杀的人是恒娘呢?” 这个小黑,还想凭借自己直男的口才战胜她? 她不无得意的看向小黑,果然,刚才还嘟嘟囔囔的小黑立刻驯服了,摇头晃脑的思索着她说过的话,大觉有道理。 “徐寺正看问题的角度,果然和一般人不一样。”肥田恭维道,徐胜男很受用的拱拱手。 崔佑则白了她一眼,一脸我只是不稀罕揭穿你罢了。他心里很清楚,这个徐胜男,向来意气用事,根本不在意李弘的死活,她更想知道的是,凶手为何要将这么多无辜的性命付之一炬。 “马爷,我今天实在是太满足了!等一下咱们就要去平康坊的教坊司了!”肥田拉着马仵作,兴奋仿佛一个32岁的孩子。 马仵作也忍不住笑了,比起杜八斤,肥田这个家伙明显可爱多了。 一行人骑马的骑马,骑驴的骑驴,马蹄得得,很快便到了平康坊教坊司。 掌管教坊司的李嬷嬷迎了出来,她年过五十,保养得宜,远远便能闻到一股异香,那是脂粉气混着潮湿腐朽的花朵的气息。 一见面,李嬷嬷便对崔佑徐胜男等百般恭维,见崔佑脸上微露不耐,立刻话锋一转说道:“老身实在是有幸,能接待诸位贵人,与恒娘平日里交好交恶的几位,我都给诸位寻了来,您几位尽管问,她们若胆敢隐瞒哪!”说罢,微胖的脸上咬着银牙笑道:“老身保管教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徐胜男见崔佑不愿同她敷衍,连忙欠身致谢,很客气的赞了几句李嬷嬷管理有方,入耳的鼓乐胡琴嗯呀之声,已然颇有章法,那是教坊司的大娘在调教姑娘们。 李嬷嬷面上凝着笑容,一只白白的肉手搭在徐胜男肩上,揉了揉,媚眼儿也飞了过来,弄得她一阵尴尬。 讯问由亲自疏,第一个进来的是恒娘的好姐妹绿玉,与恒娘自小便是同乡,一同送了进来,此女长眉修目,面目敦柔,不甚美,却长得甚是舒服,是中温柔入骨的味道。 剧李嬷嬷说弹得一手好琵琶,技艺堪称教坊一绝,且正与一个殷实的茶商打的火热,对方据说愿意出一笔天价赎她脱了乐籍,破例娶来做续弦。 “我的好妹妹,她若心没那么高就好了?”绿玉双眼红通通的说道:“恒娘的容色远在我之上,整个教坊无人比得过她,可美色向来既能成就人,也能害人……哎”说罢,又垂下泪来。 这个叫绿玉的女子十分的清醒,徐胜男暗忖,对她添了几分敬意。 “代王,岂是寻常的公候之家?高墙王府之内的女子命数,是何等的难测,连西京第一花魁柳无心都被抛弃,似我这等贫家贱籍女子,怎有家世、才具高攀?我的傻妹妹呀!” 绿玉一边抽泣,一边以极低的声音对徐胜男道:“徐寺正,求您为我妹妹申冤,她死的定不寻常,我去瞧过,她身在画舫三楼,火势自船舷而起,妹妹苦候代王,定是坐立难安,怎能没发现火势蔓延?” 绿玉姑娘这番话,正中徐胜男下怀,她插口道:“绿玉姑娘,你赎身的事情,定了吗?是什么时候?” 绿玉面上一红,有些怅然道:“温郎重信守诺,三日之内,我就要离开此处了。”说罢,她忽然反应过来,急道:“徐寺正,谢谢您的怜恤,是的,我心中有疑心的对象!” 见她聪慧颖悟,徐胜男顺势道:“那就请绿玉姑娘指点一二。” “恒娘她太过爱憎分明,对喜欢的人,如我,便是掏心掏肺的好,可对不喜欢的,喊打喊杀也是有的,她自小心气就高,什么事情都要抢个头筹,难免遭人嫉恨。整个教坊司,就属恒娘与红香姿容才艺最佳,说起来,恒娘若非好胜,那晚在垆边月画舫的人便是红香了。”绿玉说道这儿便住了口。 明眼人都知道什么意思了,徐胜男冲她点了点头,又问了些旁的细节,便让她出去了。 第二个传唤的,自然不能是红香,而是伺候恒娘的丫头,十二岁的小熏。 这丫头还没开口,徐胜男就发现有些不对,她的手腕以上,似乎遍布伤疤。 “小薰姑娘,你手臂上是怎么回事?”小薰挽起衣袖,指着手臂上遍布的褐色水泡。惨然道:“四月初十那天,画舫大火,我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性命。” “那这些疤痕是怎么回事?”徐胜男指了指她手臂内侧软肉上的青紫,问道,这很明显是女子长指甲的掐痕。 “是……是恒娘掐的,您别误会,我不恨恒娘,是我蠢顿,什么事也做不好!”小薰的解释很有些此地无银的味道。 “每一下都掐在最疼的位置,还避开了脸和手等显眼处,你家主子的心实在有些太狠了。”徐胜男叹道。 小薰嗫嚅了几句,没有吭声。“你的烧伤疤痕倒是挺懂事的,都在不明显的地方,倘若叫火燎着了脸和手,怕是你再难从艺了!” 徐胜男说完,便去看马仵作,马仵作走过来,细细端详着小薰手臂上的烫伤,说道:“小薰姑娘,你这燎泡边缘规整,忠心有红点,这样烫伤痕迹不是叫火烧的,是叫香燎的。” 此话一出,小薰的脸一下白了,瘦小瑟缩的女孩子身上的齐胸襦裙浆洗的褪色泛白,营养不良的头发微黄稀疏,上面却突兀的插着一枚金灿灿的簪子,沉坠坠的仿佛要压垮她细小的脖颈。 “你这簪子很华丽嘛!”徐胜男赞道。 这一下,小薰彻底顶不住了,仿佛自己被剥光了丢在长安主街上,浑身打摆子似的发起抖来。 “你可知道,四月初十昆明湖大火烧死了多少人,整整21条人命,你就为了一己私仇,害死这么多人,你可知依大唐律令,该当何罪?”徐胜男也很想直接说出律令来唬人,可惜她真的背不出整部唐律来。 “车裂。”崔佑呷了口茶,淡淡道,语气浑无怜香惜玉。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没想害死旁人,我只是把姑娘的门、窗从外面别上了,她只要拿个杌子就能把窗户砸开,我,我也没想害死姑娘,只是想给她点颜色瞧瞧,真的,我无心害死她的。” “恒娘的尸首经老朽验看过,显然是先受烟熏昏厥,后来才被火活活烧死,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都与你脱不开干系。”马仵作略带悯恤的说道。 “小熏,你还没回答我头上的金簪是打哪儿来的呢?”徐胜男不依不饶道,她可不信这个小女孩儿一个人能有那么大的主意。 小薰显然是被人警告过,这孩子表情纠结而复杂,似乎在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 第69章 棋社里的秘密 第69章棋社里的秘密 “我知你不是主谋,若肯说”崔佑看了小薰一眼,继续说:“今天就带你回大理寺。” “簪子的确是红香姑娘赏我的,红香姑娘说,让我务必给恒娘使个绊子,让她在代王面前大大出丑。”小薰嗫嚅着。 随后受审的是红香,这女子的确不愧是教坊里数一数二的角色,不但色艺双绝,思路也清楚,见大理寺审罢小薰,便来审她,心中已明了大半。 不等徐胜男开口,红香便自己供认道:“没什么好隐瞒的,小薰的金簪是我给的,但我只不过叫她割断恒娘那把曲项琵琶上的一根弦而已,难道这也犯法?” 徐胜男还未开口,红香又阴阳怪气道:怎么?我技艺不如人,输给了她,没被火烧死,倒成了我的错?哼,她不晓得造了什么孽,眼看就要出头,金主爽约不说,自己还给烧死了,我瞧都是报应。” 徐胜男听不下去,又要张口,红香堵道:“没别的事儿我可走了,技艺一天不练都要生疏的,下面一茬茬的小丫头片子想把我顶了去呢!贵人们没别的事儿,我就告退了!” 说罢,起身整了整裙摆,见众人没拦着她,便飞快的福了福,朝着崔佑抛了一个媚眼,扭身走了。 出了教坊司,杜八斤带了些不良人赶来,将小薰和红香都带回了大理寺,另又带了些红香的丫头等教坊司可能知情的相关人等,夜间由狱丞将其分开细审。 只可惜,审讯结果与徐胜男心中的猜测一致,红香不过是争风吃醋略使些不入流手段,充其量该受道德谴责,可小薰,冲动之下的报复性锁门,才真正要了恒娘性命,也断送了自己。 距离预测的再次犯案日期所剩不多,崔佑、徐胜男一行人便继续去查那桐油货船,放火的伙计自首后便自尽了,代王差人给了家属不少抚恤,死者的母亲老泪纵横,却只喃喃念佛,口称作孽,似乎罪既不在儿子,也不在欺压儿子的老板,只在造化弄人。 另一个幸存者是画舫内的龟公,半边脸都烧没了,烂肉挤成一团,这副尊荣自不能再接待客人,但据说代王赏他的银钱,足够他两辈子花的。 “脸好好的时候,一直说不上亲,哎?半边脸没了,却说上亲事了!”那龟公两眼放光,半边嘴已烧出一个豁口的大洞,与另外半边嘴唇裂出一个古怪的弧度。 “说说你四月初十那晚看到的情形。”徐胜男尽量平静的望着他那张可怖扭曲的面容。 “我能看见什么?若早看见了,我早跑了!”那龟公嬉笑着道。“当时我在二楼斟茶,准备端上去,谁知一艘着火的货船一下子就撞了上来,船头直插进一楼的船舷,那儿放着的可都是陈年好酒,值好些白花花的银子!砰砰几声就炸没了,哎,怪可惜的,那时候呀,湖面上、船上的人都吱哇乱叫的,我本想上去瞧瞧恒娘如何了,可转念一想,这么拼命干嘛呢?救了她又不能嫁给我做媳妇!去他娘的,干脆直接跳湖里了,这脸哪,就是被湖里浮着的桐油火燎着的。” 那龟公说罢,又控制不住的炫耀起来:“本以为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谁知?”说罢得意洋洋拍了拍自己的脸,笑道:“代王他老人家竟然这么大方!啧啧”说罢,又砸了咂牙花子,仿佛在思考晚饭吃啥,口水沫子自空洞的口唇中喷了出来。 徐胜男连忙伸袖掩面,回头偷望,佩服极了崔佑,他老人家站的远远地,只任手下冲在前面。 忙活了一下午并未有任何斩获。 在代王所说的第二个诅咒中,牵涉到的也就是这些人了,挖出恒娘之死背后的隐情,算是小小的收获。 可为何那伙计会放火烧船,用所有人的命去完成一个诅咒呢?这背后的庞大力量究竟是谁呢? 目前他们最重要的线索便是杀害狂四娘的两人,一个内监与一个武夫,谁知崔佑竟似与她心有灵犀,说道:“我在户部查过档,城门守军也询过,杜八斤在长安城各坊寻遍客栈里坊,皆查无此人。” “怎么可能?”徐胜男急道,说罢她心中也大致了然,以长安驻军拱卫和户籍管理之严,别说想要找两个人,就算是找一只猫,也能找出来。 如若查不到,定是有人不想让他们查到了。 “那狂四娘究竟是什么人?我不信她真有通天知命的本事,上一次她说出明玉你住的是凶宅,我就已经怀疑了,她是不是如意斋的人?”徐胜男试探着问。 “她的确是如意斋信鸽里的小头目,现在也算归我们空司管辖。” “所以,连明空内卫也找不到杀狂四娘的凶手吗?” “有些事情,明空内卫不能出手。”崔佑点到即止,便岔开了话题。 说话间,便到了林溪棋社的所在,当然,这是崔佑说的,徐胜男和小黑他们只能看到一个对着坊内主街开的破烂大门,贴着封条,招牌整个被卸掉了,空留六个木洞。 “这才几天啊,怎么破败成这副鬼样子!”小黑推开门,连连摆手,想要挥开铺面而来的腥臭味儿。 徐胜男看了眼两扇木门的连接处,竟是用斧头故意劈的,不由有些吃惊。 整个小院里,竹子、青松全被砍倒在地,原本铺设在石头小径中的白色的鹅卵石,也以抛洒的到处都是,两个大水缸,过去显然养着睡莲和锦鲤,如今也被生生杂碎,莲叶干枯,锦鲤只剩残破的鱼肉鱼骨,封条防的住人,可防不住猫。 “好端端一个棋社,怎么毁成这样了!”马仵作是惜物节约的老人家,看着这副景象,连叹可惜。 众人穿过院子,走进棋院正堂,目前已经被竹墙、屏风隔成数个小厅,想来过去是供客人对弈的。 正堂后面是几间后罩房,修缮的比较简陋,想必是主人家夜宿的所在。 一行人分头寻觅,希望能找到些有用的线索,可找遍了每个隔间角落,甚至连茅厕都寻遍,也并未发现任何线索。 “看来他们四月初五举家搬离长安之前,早把能拿走的拿走,不能拿走的砸毁了。” “险些砸死皇子的铺面,恐怕短时间很难脱手,他们宁可放弃一座宅子,也要逃走,恐怕……”马仵作到底年纪大,说话间,便有些疲惫的坐在了床上。 “嗯?”马仵作敲了敲床板,诧异道:“这床板真够硬的,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年轻人睡不惯这么硬的床呢!” 徐胜男好奇走近,将床褥掀起来一瞧,怔住了:“你们快来,这不是床板,好像是那块砸死人的招牌!” 第70章 君子动口又动手 第70章君子动口又动手 床褥被整个掀起,只见下面赫然是一块厚重褐色的招牌,上书‘林溪棋社’几个纤细秀雅的大字,招牌的一角浸透了黯淡的血迹和一些白色的痕迹。 “做不得假的,这白色的是脑浆。”马仵作俯身细细查看,说道。 终于有所发现,小黑单手抬起招牌,手指一转,便翻了个面,指着存留在招牌上的六枚固定的铸铁粗钉,嚷道:“的确是被人切割过,这样的切口,不像是磨的,倒像是被削铁如泥的玄铁剑一刀斩断的。” “你们看,招牌下面的三根钉子被一刀斩断,上面的三根钉子中的左右两根也刀口整齐,只有中间这根,切断了大半,只等有人走过,便借着招牌的重量砸下来。”马仵作也学着小黑,一只手去掂量那招牌,却发现根本抬不起来,跟着两只手使足了力气,才将招牌抬起半尺高。 “这招牌里面注了铅,本是为了防止风大将其卷走的,不想却砸死了人,不过,难道凶手一直躲在店招后瞧着吗?否则怎么可能精准的控制招牌落下的时间呢?”徐胜男实在是搞不懂。 “那这家棋社嫌疑可太大了,说不定凶手就是棋社主人。”小黑悚然道。 “回禀崔寺卿,徐寺正,四月初四出事儿那天,碰巧是小的执勤,那天小的本想追究棋社主人的责任,毕竟是他家店招掉落砸死路人,可代王殿下仁慈宽厚,命我们不得追究任何人,还说这全是他的业障,还当场拿了一大笔银钱出来,抚恤那苦主,另给了棋社主人一笔钱,说是耽误他们生意了什么的。”那一直悄无声息跟在肥田后面的不良人道。 “那你们当日可细细检查了招牌吗?”徐胜男急道。 “没有,那招牌很快就被拖走了,尸身也叫苦主家人收走了,只那林溪棋社主人一家老小吓的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代王殿下仁慈宽厚,抚慰了他几句便也离开了。”那不良人战战兢兢的禀报,目光才对上崔佑立刻移开。 “招牌是被谁拖走的?” “可能是林溪棋社的伙计?我没看清楚,当时代王殿下在,小的们都不敢多说多看,都围着殿下,生怕他受伤。” 崔佑、徐胜男当下也不好多问,那样的情况下,苦主当场倒毙,代王险些受伤,不良人们惊慌失察也很自然。 怜恤马仵作奔波辛苦,崔佑便放他们散了,自己带了徐胜男和小黑继续查探。 “刚才我忍住没说,那不良人是谁呀,一口一个代王殿下仁慈宽厚,我呸,李弘?还仁慈宽厚?他要是仁慈就不会砸死新罗世子,他要是仁慈就不会对柳姑娘始乱终弃,他要是仁慈,又怎么会当众羞辱长安第三剑客!” “被代王赶走的剑客是长安第三吗?那前两名是谁?” “前两名现在就站在你面前!”小黑恬不知耻的说。 “小黑,你这话说得十分在理,不,不是剑客的排名。”徐胜男狐疑道:“而是李弘的个性,柳无心说他曾烹食过府上一个歌姬,在我看来简直是残暴至极,可为何不论是那不良人,还是那伙计的母亲,亦或是龟公,都口口声声夸他仁义大方呢?” “马屁精的话还需要解释吗?”小黑嗤之以鼻。 “话不是这么说,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徐胜男还是抓着不放,眼睛看向崔佑求援。 谁知向来工作狂的崔佑,竟不以为意的笑道: “好了,一天没好好吃饭,走,咱们认真吃一顿。” 三人在务本坊的街巷里穿梭,想寻一处别致的酒肆,忽然发现前方一间半大不小的酒肆内,人声嘈杂,灯火大亮,迎风招展的酒旗上写着几个大字:口舌之快 “有意思!我想去这家,你看酒肆老板多聪明,说话和吃饭可不都是逞口舌之快吗?”说话间,徐胜男就奔了过去。 崔佑自己本有些不耐烦过度嘈杂的环境,无奈小黑也很有兴致,拖着他向那酒肆走去。 “老板,烫一壶上好的杏园春,再来一斤白切羊肉……”小黑话还没说完,就被店小二打断了:“客官,您几位不是老客,可能不知道,咱们这啊,点不了菜,厨房里做什么,就给您上什么,每桌都一样。” 徐胜男四下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桌子,见荤素搭配,有酒有肉,心里高兴,爽快催促道:“那就快些上来,爷几个饿坏了!” 崔佑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别开头去,看向位于整个酒肆正中央的高台,高台上摆了一张塌,塌中间放了一个小几,上摆熏香银炉和雕漆痰罐各一对。 塌边的杌子上坐着一个弹奏古琴的老头,正信手拨弄着琴弦,发出悠闲散漫的几声背景音,整个酒肆里的客人绝大部分都做文士书生打扮,还混杂着几个倭国僧侣、新罗人和波斯客。 众人高谈阔论,口沫横飞,有的甚至拍案怒骂,对方却好整以暇负手聆听。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小黑嘟囔着。 “他们似乎有人提到了……李弘?”徐胜男一脸震惊,回眸去看语出惊人的客人。 “老生常谈了,无非立长立贤罢了。”崔佑端起桌上的酒杯,随意抿了一口,眉头微皱,将酒杯推得远远的。 “这帮人有毛病吗?我转了一圈,每张桌子都在议论这事儿,真是太古怪了。”小黑搔着脑袋摸不着头脑。 徐胜男指了指高台上的长塌,抿嘴一笑,道:“你看那儿,原本塌上坐着的,估计是两个能言善辩的文人,他们辩论的就是这个话题,等二人下去休息,全场观众自然会继续就此各抒己见。” 瞧着徐、崔二人一脸了然,小黑仍旧一脸不解:“徐寺正,你是说,这帮人专门花钱看人吵架?” 徐胜男一口茶差点从鼻子喷出来,呛得咳嗽连连,只能点头,心说,这小黑,净说大实话,还叫人无法反驳。 “所以我才讨厌文化人嘛,东西两市转一圈,不用花钱就能听到十几个大爷大妈姑娘媳妇吵架,不只有一对一、二对一,还有男女双吵、多人群吵,比这热闹多了,吵着吵着打起来的都有!”小黑大嚼红焖羊肉,说话含混不清。 一盏茶还没喝完,就见两个手持折扇,头戴纶巾的雅士走上高台,全场恢复了寂静,数十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两人。 一人主张立长,一人主张立贤。这个话题虽然老,却很有现实意义。 于是,两人一阵寒暄打趣之后,便拉开阵仗,唇枪舌战起来。 一方引经据典申生溪奇,另一方就诉说自己小时候的故事,一个逻辑奇强,另一个就真情感人,一个满口圣贤文章,另一个就插科打诨,笑料百出。 徐胜男兴致勃勃听了一会儿,开始还挺有意思,可稍微一寻思,便发觉背后的观点并不出彩,无非是拾古人人牙慧罢了。 于是便继续埋头吃菜,小黑听不懂也不想听,崔佑则早早吃饱喝足,单手支着下巴,不知在凝神想些什么。 忽然,邻桌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站了起来,此人双目突出,牙口凌乱,朝着他们几个怒道:“陈、范二公辩论如此精彩,你们三人何以不专心聆听,竟只顾吃菜,成何体统?” 他同桌男子也嚷道:“就是,你们既然如此散漫不逊,何以占着位子,不如让给外面等着的客人。” 第71章 璐王李贤 第71章璐王李贤 想不到乖乖坐着也会遭人诟病,小黑气得立刻伸手欲拔剑,却被崔佑按住。 徐胜男连忙陪笑道:“各位勿怪,我等第一遭来此,并非不屑,只不过有些地方听得不大明……”白字还未出口,就被小黑抢白:“这两个家伙在上边说的,我一句也听不进去!小爷就来这单纯吃个饭,怎么啦?关你们两个什么事儿?” 这话说完,好家伙,乌泱泱好几桌客人都站起来了,七嘴八舌的嚷道:“我倒要听听你们有何高见哪?” “这无名小子是谁?胆敢在此大放厥词!” “他竟敢藐视陈、范两位进士,待他二人补了朝廷的缺儿,定好好治治你们这帮田舍汉!” “那个坐着的,你倒是说说看,立长还是立贤?我倒想听听你能说出什么?” 小黑站着剑拔弩张,徐胜男站在他身侧,一面拦着小黑一面平息众书生的怨气,唯有崔佑似浑然不觉,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兀自一口口呷着茶。 终于一个书生走过来,推搡了崔佑的肩膀一下,他这才抬眸,凌厉的目光吓得来人向后一缩,退到人群中,壮着胆子说道:“你倒是说说看哪!” 崔佑从容的站起身来,一身乌衣子弟的清贵,众书生见了,哪敢小觑,都不自主禁了声,暗自揣测他的来历。 “立长还是立贤?这事儿唯有诸位圣贤门生、文人雅士有资格议论,我等平头百姓最关心的,无非庄稼收成、安居乐业,至于庙堂之上的事儿,倒不甚挂怀。” 崔佑举重若轻的一席话,引得书生文士们议论纷纷,有的觉得他此言颇有深意,便议论起民贵君轻来,还有的说他明显词不达意,根本是歪曲方向,没有直接回答问题。 还有一部分心思细腻敏感的,打量着崔佑清贵的气度,全然不似平头百姓,立刻认为他在讽刺挖苦自己。 于是乎,不知是谁抄起一只碗,朝着崔佑的脑袋猛地飞了过去。 小黑愤怒至极,利剑出鞘却还是迟了一步,那瓷碟直向着崔佑的太阳穴方向砸来,崔佑眼睛都不抬,伸出手掌,跟夹菜似的,轻描淡写便平平接住瓷碟,托在手中放回桌上。 还朝着那人礼貌一笑道:“咱们这桌的菜够吃了,您倒是不必如此客气。” 围观众人顿时笑了起来。那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嘲笑,全桌的清客相公轰然站起,抄起杯盘杌子,向他们这桌冲过来。 “读书人怎么也这么喜欢打架啊?”徐胜男无奈的叹息,她瞧了瞧桌子底下,不等崔佑吩咐,便选了处最佳位置准备随时钻下去。 小黑则兴奋地摩拳擦掌:“不错不错,还以为这帮书呆子只动口不动手呢?谁知道竟然也跟市场上的无赖泼妇一般有趣!哈哈,哈哈!” 崔佑则小声嘱咐了小黑一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拔剑,知道吗?”接着转向徐胜男,想叫她找个地方躲好。 谁知遍寻不着,只见徐胜男的脑袋自桌子底下钻出来,大义凛然道:“你们俩别管我,我这里很安全。” 崔佑无语的与小黑并肩而立,十分慎重小心的,将举着杌子大叫着奔过来的瘦子轻轻放倒,接着又一拨一掀,撂翻了一个胖子。 书生们哪里见过这么好看的混战,吆喝的吆喝,躲远的躲远,还有凑过来打王八黑拳的,更有兴奋地站在桌上起哄的,杯盘碗碟到处乱飞,菜汤粥饭淋漓四溅。 徐胜男躲在桌子底下,看着砸碎在自己脚边的一盆面片儿汤,感慨:“这些人,真是浪费!” 忽然之间,一个人站在三楼栏杆上看热闹的人,似乎被后面的人挤到,整个人头朝下栽了下来,徐胜男心叫不好。 崔佑和小黑连忙奔近救护,却还是迟了一步,只见远远的人群之中,一个身着雨过天青色衣袍的身影飞身而起,伸出双手,拖住那人身子,可那人身材高壮,下坠的力量又大,竟把那见义勇为的身影压在了地上。 这一下,恐怕要出人命,书生们连忙住了手,纷纷围过来瞧,崔佑小黑和徐胜男也拨开人群,走过去看看是否能帮上忙。 只见那坠下的高壮汉子已经爬了起来,一脸忧心忡忡的瞧着仍被自己压得匍匐在地的青年,连声问道:“这位仁兄,你没事!” 说着便去扶那身着青袍的青年,大家对这青年舍生忘死的救护行为十分钦佩,都眼巴巴的关注着他。 那青年微微动了一动,用左臂支撑身子,勉强坐了起来,扶着自己姿势扭曲的右臂,面色发白,呻吟道:“我的右臂脱臼了,在座的可有通医理的?” 崔佑上前拖住他右臂,轻轻一推一合,只听那青年一声压抑的惨呼,胳膊便复了位。 谁知,那青年还来不及称谢,崔佑便上前见礼道:“参加璐王殿下。” 徐胜男和小黑愣了一愣,也赶紧和全场书生一起行礼。 原来,眼前这个身着青袍的青年,乃是高皇帝和武后最宠爱的儿子,李弘同父同母的亲弟弟,璐王李贤。 李贤站起身来,小麦色的面孔泛出一丝红晕,柔雅的环视众人,并一一还礼,说道:“今日,小可原想喝喝茶,欣赏一下群贤的连珠妙语,谁知,竟身体不济至此,叫大伙儿见笑了。” 这个璐王,生的眉目秀致,俊朗不凡,身姿挺拔如竹,兼之文质彬彬,谈吐清雅,颇有君子之风,明明是自己见义勇为,却推说身体不济,这般大气谦和,不愧为一个贤字。 果不其然,刚才就立长还是立贤的问题,在场的书生们还势均力敌,这会儿一见到李贤本尊,人人都被他平易近人的贤王风采征服。 心中的天平一边倒的倾向立贤。 连徐胜男,也觉得代王李弘虽与眼前这位同为皇子,却连给李贤提鞋都不配。 众人围着李贤你一言我一语,嘘寒问暖,璐王所言虽然并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特异之处,却仍引得众书生心折。 崔佑领着徐胜男小黑等悄悄赔了店主一些银钱,便趁乱出了这‘口舌之快’的酒肆。 一出来,徐胜男便勾头搭脑的认了怂,还不等他们两人说她,自己便先检讨起来:“今日都是我的错,将大伙带进沟里了,若不是我好奇心太重,咱们也不会进了这个狼窝,不但东西不好吃,还惹了祸赔了银钱。” 小黑大度的摆摆手,完全没把这事儿装在心里。 崔佑却沉吟道:“其实,若论起动机来,李弘若死了,再没有人比璐王李贤得益更大。” 此话一出,徐胜男便愣住了,她怎么也不愿把‘蓄意谋害亲兄’,与方才那个见义勇为、亲和温厚的美男子李贤联系起来。 那浑然天成的气度,绝不像是伪装啊。 可除了他,又有谁能在幕后织就这么大一张密网呢?谁又能既了解亲兄弟的三个诅咒,并将其执行的破绽全无?谁又能驱使手下杀死如意斋狂四娘,同时又帮他们彻底消失于长安城呢? 徐胜男虽不愿承认,却也无法忽视,李贤的嫌疑是目前最大的。 “李贤,有这个动机,也有这个能力。”崔佑说道。 “崔寺卿,如果……假如……李贤杀了李弘,自己也难逃罪责,那咱们大理寺是不是要给这两个人陪葬啊?”徐胜男面前浮现出武后威严温蔼的面容,抖了抖。 倘若,高皇帝和武后,同时失去两个爱子,同时也是未来储君候选,怎么想他们都难辞其咎。 “不可能!这个贤王,啊,不,是璐王,绝对不可能是凶手。”小黑笃定的说道。 “为什么?”崔佑和徐胜男齐声惊问。 “感觉。”小黑笃定的拍了拍胸膛。 崔佑不理会他岔开的话题,笃定的说道:“看来,咱们从今天起,就要住在代王府了。” 第72章 王府遇奇 第72章王府遇奇 四月十五日晚,距第四次刺杀还有一天,代王府。 “咱们明明是保护他,弄得跟求着他似的。”小黑发着牢骚。“而且我一点也不喜欢这儿,竟然比咱们崔宅还有阴森恐怖。” 崔佑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横了他一眼:“这里不比家里,你若想害死咱们,大可逞口舌之快。” 小黑立刻不吱声了,任由一个婢女低眉顺眼端着一个罩着银盆的盘子匆匆进来,她将雕花银质托盘轻巧而迅速的放在八仙桌上,福了一福,转身便告退了。 “奇怪,这好像是第一个见到崔寺卿没有多看一眼的女孩子。”徐胜男叼起一筷子菘菜,斜睨着崔佑打趣。 小黑急不可耐的打开银盆罩子,手上一滑,银盆铛郎一声掉进汤里,溅了三人一身。 “小黑你……”徐胜男刚想说他两句,眼睛瞄到盘中食物,整个人也不舒服起来。 那银盘之上,立着一个红木架子,架子上竖立着一条鲜活的鳜鱼,架子下面装点着冰块和青萝卜雕成的荷叶。 而那条活鳜鱼正痛苦的摇头摆尾,仿佛游弋在碧波荷塘之中,只不过它腹部最好的肉已经被切成了半透明的薄片,一片片斜放在箬笠叶上,而箬笠叶正摆在那活鳜鱼被切开的肉身之上。 仿佛,那鱼儿每摇动一次头,眼睛都能撇见自己已被切成薄片的肉身。 不必有任何同情心,都能瞬间代入鱼儿的痛苦感受,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徐胜男思及此,不由得一阵恶心。 崔佑抄起桌上炙鸡的铁签,不由分说,一下插进活鳜鱼的脊椎,总算是结束了所有人,包括鱼儿的痛苦。 全场静默,连无肉不欢的小黑也放下手中烤的椒香四溢的鸡腿,站起身来将门关紧,咒骂道:“这下我可以骂人了!” 徐胜男半晌才长出一口气,叹道:“吃肉的时候不觉得,杀鱼的时候也不觉得,你们说,这场面怎么就这么让人反胃呢?” “吃肉也好,杀鱼也罢,不过是为了吃,但方才这条鱼,遭受的是酷刑和虐杀。” “对呀,平常咱们杀鱼,一刀下去,相当于砍头了,刚才这条,说凌迟不过分!”小黑怒道。 听着更反胃了,三人都放下了筷子。徐胜男便将柳无心所说代王活蒸婢女的事儿对二人讲了,小黑终于忍不住对着痰盂罐子一阵呕吐。 饭是没法儿吃了,徐胜男干脆打开房门,任窗外的晚风吹散室内的饭臭。 这时,忽听窗外“叮铃叮铃“几声铃铛空灵的回响,大晚上听到这样空寂的铃音,怪吓人的。 接着,便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女子歌声,不是歌姬那种幽婉的歌声,而是老妪所唱,毫无美感和音调可言,状似招魂的歌声。 “这王府也跳大神儿吗?”小黑探头探脑的四下张望。 “怎么?这歌声是跳大神儿吗?会不会是王府里的人出了什么事情?”徐胜男急道。 “这是春秋时的楚国巫女所创的安魂曲,为的是镇压怨灵亡魂,与活人无尤!”崔佑漫不经心道。 小黑浑身一哆嗦,气鼓鼓的一把将门关上,做回桌子,抄起银盆重重扣在那可怜的死鳜鱼身上,抱着双臂,低声咒骂道:“李弘一定是恶鬼投的胎,天晓得这鬼地方到底有多少冤魂死在他手下,鱼儿!”小黑敲了敲银盆,谆谆嘱咐鳜鱼:“你要看清楚了,别找我们,也别找厨子,肯定是李弘这个变态喜欢这么吃,半夜记得带兄弟们去找他,就这扮相出现我看就挺好。” 那眼睛抬头不抬的婢女再次忽然出现了,动作麻利的将桌上的杯盘狼藉一股脑收了起来。 小黑见她一声不吭,走路轻飘飘的,不由颤声问:“这位姐姐,你是人就说句话好吗?这样神出鬼没怪吓人的。” 那婢女到底是少年心性,被逗得强忍住笑意,低声快速说道:“贵人见谅,若怜恤小女,千万莫要跟小女搭话。” 这时,窗外传来沉闷的鼓声,一个黑影敲着鼓走过去,估计是王府里打更的。 “人皮鼓响,万籁绝唱。”那婢女说罢,眼带紧张戒惧,匆匆退了出去。 小黑打开窗向外瞅了一眼,说了句:“乖乖,那鼓是不是人皮做的我不知道,那鼓槌倒真是人的两条腿骨。妈的!咱们这是进了狼窝了!” 说罢,便瘫坐在杌子上。 “暴虐的人,往往酷爱订立各种古怪的律令,惩罚手段也极端严酷,旁人越是畏惧,他越是高兴,不过是纸老虎罢了!”崔佑说罢,索性放松的躺在了塌上。 徐胜男端起婢女送来的消食茶,又放了下来,她这会儿还饿着,哪里有食物需要消化。 正在三人准备就寝时,忽然房门响了,门外的黑影勾勒出王府府兵的模样。 门开了,进来的正是身着明光铠,头戴银盔的府兵队长。 他年轻的面孔肃容道:“崔寺卿,徐寺正,我们代王请您到议事厅去一趟。” 被点名的二人互视一眼,徐胜男心中没底,却见崔佑胸有成竹,便也没多说话,与小黑一道去了。 阖府的假山巨石如同鬼影憧憧,黑夜中分外肃杀,三人来到议事厅门口,两边披甲卫士将三人的随身武器卸下,便推门放他们进去了。 议事厅挑空极高,粗壮的四根石廊柱支撑大殿,每个廊柱下都雕镂着一只形似巨龟的霸下,沿道两旁摆放着百兽尸体,花豹、孔雀、麋鹿不一而足,动物的毛色黯淡中透出死亡的气息,双眼却皆由各色宝石镶嵌,在黯淡的灯火中熠熠生辉,仿佛在审视着通过大殿的没一个人。 正殿中央的地面上铺设着一张硕大的虎皮,老虎的头比成人合掌一抱还要巨大,徐胜男生平,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老虎。 那巨虎长着血盆大口,双眼镶嵌着两颗猫眼石,尖长的獠牙泛着森冷的白光,这森林之王哪怕死后尤有余威。 而代王李弘就坐在老虎皮上特制的高椅内,这椅子由金丝楠木制成,雕镂着九条龙图腾,高约一丈,宽也有6、7尺,衬的原本高大壮硕的李弘,仿佛孩子坐在成人的座椅之上。 “如此恢弘的议事厅,已然超出了一个皇子配享的规格。”徐胜男暗想,皂靴一步步踏在地板上,都响起咚咚的沉闷回音,让人不由得肃穆紧张起来。 代王李弘身侧还站着一个人,正是府兵首领段光,他一改在翠红楼初遇他们时的张扬自负,此刻显得十分惶恐。 “以上就是小人关于此次布防的安排,代王您看,如此这般,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加强的。”段光的话在大殿中回响,语音中颤抖的意味也被放大了几分。 李弘彭的一声拍在座椅的扶手上,不耐烦的高声怒骂:“加强?还要怎么加强!本王出恭你都派了三个人盯着,本王临幸个美人儿,床边都要守着四个,你还敢口口声声说哪些地方要加强!” “小人不敢!可代王殿下,下一次刺杀可能就在后天,您可否委屈几日,待到崔寺卿找出凶手,危机解除之后,小人……”这个段光,立刻把皮球和代王的怒火踢给了崔佑。 果然,代王满脸怒容,冲着崔佑吼道:“整整一天过去了,你们大理寺都查出什么了?说来听听?” 崔佑恭敬道:“意图刺杀您的贼人,显然在事前做了周密的安排,下官倾尽全力,也并未发现任何可深挖的线索。”他说罢便抬头静静望着李弘,接着转向段光道:“下官也赞同段将军的做法,现下再怎么谨慎布防也不为过!” 不出所料的,代王的愤怒升级,一掌将座椅旁边树立的铜制灯烛扫倒,那灯烛触地即灭,斗室顿时暗淡不少。 代王的面孔在尤剩的另一只铜灯的照耀下,半明半暗。 “没用的东西,都是一群没用的东西。”李弘讥讽道。 段光诺诺称是,崔佑却连睫毛都未动,只静静肃立,徐胜男在一旁看的胆战心惊,心里暗暗纳罕为何崔寺卿不将他们所有的发现如实汇报,至少杀死狂五娘的凶手已经有了绘像,借助代王之力,难道不能查出些什么吗? “哼,下面的人没出息,还要做主子的人拿主意,啧啧!”李弘又讥讽了几句,突然抛出了一个举座皆惊的提议: “你们不是寻不出凶手吗?本王便在四月十七日当天,把所有可能刺杀本王的人,一起请到府上赴宴,他们想杀我,便当面来!” 第73章 好哥哥 第73章好哥哥 徐胜男忽然觉得李弘这家伙也不算太蠢,虽然嫌疑人未必肯来,但把敌人拉到舞台上的亮处,总好过敌明我暗的劣势。 她简直有点想鼓掌叫好了。 可崔佑却连忙道:“这样万万不可,代王殿下,如此这般岂非成了靳柯刺秦,实在太危险了!” 代王咒骂道:“胆小鬼,什么靳柯刺秦,这明明是本王设下的鸿门宴,他们若不来,就是不给本王面子!” 段光也连连开口相劝,可李弘依然一意孤行,说道:“你们废话少说,本王主意已定,快些把宾客的名单拟出来!” 崔佑又说了几句此举甚是不妥的话,接着便无奈的汇报说:“第一次刺杀涉及到的嫌疑人新罗国世子的亲兄,刚好会于明日下榻鸿胪寺下辖的驿站。第二次诅咒所涉凶嫌柳无心姑娘也可请到,第三次刺杀的嫌犯乃是原代王府门客,今日已被缉拿归案,现正关押于大理寺监牢,可他声称自己不擅弓箭,绝不曾刺杀过您。” “既然所有凶嫌都可赴宴,那还等什么,还不快给他们下帖。”李弘不耐道。 “代王殿下,还有一个人,小的不知当说不当说,您看是不是也将他请来,好做个见证,也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段光俯身建议道。 “三次刺杀未遂的凶嫌已经齐了,不知代王您还疑心谁?”李弘不屑的看了崔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段光趾高气昂继续道:“小的说的可不是凶嫌,而是与代王殿下关系甚好的兄弟,请他来不过是做个见证,这人便是当今璐王殿下李贤。” 崔佑面露迟疑,又说了些似乎不妥的话,进而列举了几桩兄弟阋墙的惨祸,从重耳溪奇到秦朝扶苏,听得李弘和段光两耳生茧,李弘终于无奈的道:“好,我弟弟我亲自下帖,你们两个现在就给我滚,我一眼都不想再看到你们。” “滚”这一声怒吼震彻整个议事厅,仿佛从那已死的巨兽口中发出,段光横了崔佑一眼,崔佑则仿佛无知无觉,静静带了徐胜男从容见礼,便退下了。 一路无言,待回到屋内,关好了门窗,崔佑才轻轻对着徐胜男和小黑道:“你们两人方才表现不错。” “我们根本一句话没说,完全没有存在感,这就叫表现不错?”徐胜男要憋屈死了。 “不说一句话,就是最好的表现,我当时生怕你说出案件的细小进展,当然,更怕你当场称赞李弘的决定。”崔佑欣慰的说道,那表情仿佛下一秒,就要抚摸她和小黑的头了! “崔寺卿,我确实认为李弘最英明的决定,就是将所有凶嫌齐聚一堂,变暗为明,集中防范总比跟他们一个个打游击来的简单,不是吗?” “自然是!”崔佑负手而立,回眸笑道。 “那你为什么如此反对?” “因为这么做要冒很大的风险,这样的提议再英明,也绝不该由我来提出。” “那李贤呢?你不是说他同时具备动机和能力吗?” “他们是兄弟,皆是武后亲子,自古兄弟阋墙,夺嫡惨祸,最后纵算是弟兄两个和解了,输家的幕僚总要拿来杀几个祭天,咱们大理寺,犯不着趟这趟浑水。” 徐胜男恍然,小黑接着问:“那案件的进展为啥不说,搞得咱们真的很无能似的!” “对呀,寻找杀死狂四娘的凶嫌,或许李弘也能帮上忙呢!” 崔佑的目光在二人面孔上略作停留,若有所思片刻,才道:“事情尚未有实质性进展,多说无益,倒是你们两个,怎么会幼稚至此?逞一时口舌之快,争一时得失算什么本事?最关键的是把事情办成,同时不要蠢兮兮的把自己白搭进去!” 后半句很明显,就是“为李弘这种人,不值得!” 被崔佑一通数落,徐胜男和小黑都面上微红,不知说什么才好。 崔佑深吸一口气,肃然道:“此案与过去几桩案子不一样,咱们务必谨慎,走错一步,就会掉脑袋,还可能累及大理寺和家人,甚至引发更大的变局……”他顿了一顿,面上罩上一层阴影,喃喃道:“到时候,遭殃的可就是老百姓了。” 徐胜男和小黑只能怔怔听了,那时候确实无法感受到他话中深意,三人各自就寝不提。 第二天一大早,徐胜男起床后,发现小黑和崔佑都不在房内,当下便梳洗一新,想着摸摸王府的场地,毕竟明天就是代王举办‘鸿门宴’的日子。 她连着问了几个小厮和侍婢,这才慢慢向‘饕餮堂’方向走去,“饕餮堂”徐胜男默默诵念着宴会厅的名字,不由又起了奇怪的感觉,似乎代王府之中所有的亭台轩榭楼阁都被别处所见恢弘,连名字也都气得颇有王霸之气。 穿过一处水榭,绕过一个月洞,走到一处幽静的回廊边上,借着早上的柔光,她忽然发现廊边的房内映着一个奇怪的影子,定睛一看,竟似乎是一个人被倒着吊在梁上。 顿时热血上涌寒毛直竖,她想也不想,一把推开房门,眼前却并没有什么冤情悬案。 反而是一派优美灵动的奇景。 原来,自房梁上垂下的是一条碧色丝绦,一个身着菡萏色衣袍的男子正用双脚勾住丝绦,悬空倒立,手持一册书卷正看得认真。 “抱歉,我……我以为有人被绑住了,这才没有敲门,直接进来救人,请阁下见谅。”徐胜男躬身拱手致歉。 那丝绦上倒立的人身轻如燕,将书册合上,单手撑地,两只脚便轻悄悄的落在地上。脸上因为充血,比平时的苍白多了几分气色。 “徐寺正,好巧。” 声音空灵悦耳,不是卫子期是谁? “原来是你,这是在练基本功吗?” “是啊,一日不练便要生疏的。”卫子期盘腿坐在蒲团上,小心的将书册放在一边,他指着另一个蒲团向徐胜男示意落座。 她的眼睛却忍不住向书册看去,原来是《论语》,而册子中夹着的素笺上还密密麻麻写了好些字。 “怎么?很惊讶吗?一个贱籍的伶人又没有资格科考,何以对圣师之言手不释卷?”卫子期自嘲的轻笑一声,给徐胜男斟了一杯茶,放在二人面前的竹编矮几上。 徐胜男饮了一口茶,笑道:“人生在世,若做任何事都要求个目的,求个有用,那多无趣,喜欢书,便读,喜欢舞,便跳,这样多好!” “徐公高估我了,贱婢读《论语》并非为着喜欢,而是为了教我那不成器的弟弟。” “你弟弟既然好学,怎么不给他请个先生,或是直接送他进书院岂不省事儿?”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伶人的弟弟,连老鼠也不如,伶人的弟弟,只配取悦他人,终生不能科考,先生们都是圣人高徒,怎可能屈尊教我弟弟呢?”卫子期依旧笑得一脸云淡风轻,她却似乎读到背后深重的无奈。 徐胜男听了,愣了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记得崔佑曾说过,抱怨眼下的情况毫无用处,于是她转而问:“我学业不精,却也粗读过《论语》,你若有什么不解之处,可以同我说说。” 卫子期的脸色,第一次出现了一点情绪,他眼睛亮了亮,打开书册,指着《论语》中的一段话问道:“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言必信,行必果’明明是句好话,怎么反倒成了小人了?” “这句不怪你困惑,我初读的时候,也问过我爹爹。”说到这,徐胜男心中一痛,顿了顿,继续道:“这句话的重点在于‘硁硁然’,意思是浅薄的固执,圣人的意思是,说道一定做到,做任何事都坚持到底,这样不问是非的固执浅薄,不知变通,就成不了君子,而只能沦为凡人,不过也算第三等的士了。《论语》中的小人,并不都是指卑鄙之人,有时候也指粗鄙平凡的普通人。” “原来如此,圣师的对小人的要求实在是太高了!”卫子期笑语,舔了舔毛笔尖儿,在素笺上记录起来。 “是啊,我常常想,自己毕生努力,能达到小人的标准就谢天谢地了!”徐胜男也跟着笑了。“子期,你可有想过请代王殿下帮帮令弟。” “代王殿下说,你弟弟同你一样有何不好?吃最好的肉,喝最好的酒,穿最华丽的衣裳,何苦学那穷酸书生,十年寒窗,拼一辈子也未必买得起你一件衣裳!”卫子期仰躺在地上,喃喃说道:“是啊!有何不好呢?若读书是为了穿衣吃饭,我们现在就有了,所以究竟为何要读书呢?” 徐胜男望着他,只见他有翻过身,趴在地上,仔细翻阅起《论语》来,将许久以来积攒的问题,全部问了出来。 两人喝着茶谈谈说说,不觉已过了两个时辰。 “你与代王是如何相识的?”卫子期个性温柔敏感,很能体恤他人,与代王刚好相反。 “代王,是我的救命恩人……”说话间,一个婢女敲门报说:“徐寺正在吗?崔寺卿有急事寻您呢!” 第74章 樊川别苑 第74章樊川别苑 “今日,你先住到我那里,明天我们一起去代王的樊川别苑。” 徐胜男愣了愣,也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要去樊川别苑,而且樊川别苑和住在你那里有什么关系?” 崔佑敲了她一记栗子,耐着性子解释:“出于某种考虑,李弘将明日的宴会地点,定在了长安近郊的樊川别苑内,今天我们就提前赶过去踩个点,晚上就宿在我樊川的庄子里,明白?” 好嘛,这个人就是这样,从来不问她意见,只会下达命令,向来把自己的决定当做最优选。 “崔寺卿的庄子我去过,里面有温泉,背面就是南山,很有意思的!”小黑兴奋道。 她也乐开了花,虽然有压力,可查案子还有这样的福利,毕竟不错,只不过,这温泉不知道能不能单独泡呢? 三人乘着崔佑的马车驶出了长安城门,车轮碌碌,踏青急行,道旁花树渐退,秦岭山势与春色齐高,遥遥望去,南山的青碧苍翠之间,高塔庙宇林立。 正所谓“长安三千金世界,终南十万玉楼台。”正是此理。 古樊川乃是长安南郊的一片平川,位于少陵原与神禾原之间,此地水美地肥,田产富庶,汉朝武皇帝曾在此饱览止宿。 沿着橘河两岸,达官贵人的别墅、私园如颗颗珠玑星罗棋布,而风景最佳的一块胜地,就是位于橘河上游的樊川别苑。 下了马车,徐胜男抬头一看,下巴都快惊掉了,她素知代王奢豪铺张,却想不到这樊川别苑竟然比长安城内的代王府还要阔大。 小黑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小声暗骂,崔佑则依然不动声色,三人知会了别苑的门房,便自角门进了樊川别苑。 代王的别苑,园池花亭,仙草祥卉,奇珍异兽,自不必赘述,只这整个别苑的构造竟让人有几分熟悉。 “长卿,你瞧此处比之大明宫御花园何如?”崔佑轻笑道。 “我说怎么这么眼熟,不过这样是不是用心太过了。”徐胜男悄声评论,崔佑不语,三人跟着领路总管在游廊上徐行。 整间别苑每隔二三十步便能见到几个披甲府兵,越靠近别苑的主人居住宴饮的核心区域,兵力布防越是密集严格。 “各位贵人,就是这儿了!”那领路总管朝着众人施了一礼,便退下了。 三人与段光略寒暄几句,便进了名为万杰堂的花厅,这厅堂只大,马溜一圈都要跑一盏茶时间,人一说话便是回音袅袅。 “这是参加宴会所有人员的名单。”一个兵士将几张素笺递给崔佑。 只见宾客寥寥,歌舞、杂耍、幻术伶人却多达百人以上。 “宴饮酒水器皿单子也请给我们一份。”崔佑命道,不一会儿,便有一个负责采买的管事、一个账房,外加一个现场布置的婆子走进门来。 三人一一介绍了宾客的座次,节目的顺序,外加菜单上的餐食与酒水。 “膳食器皿是谁安排的?”崔佑问道。 “回禀大人,是奴家安排的,现下这些家伙事儿都在库房里清洁,贵人若不嫌弃,可一道儿去瞧瞧。” 三人便跟她行至库房查看。 “这套春夏秋冬十二花神的器皿坐具,是代王二十岁寿辰那年打造的,每套家伙事儿,包含一个小几,一个杌子,一套杯盘茶碗,拢共是二十四碟,十二碗,四托盘,三银盆;一套酒具,分别是一壶两盏。”那婆子一气儿说完,便指着面前的一整套器具说道:“您面前的这套叫做‘幽兰操’,所有的坐具器皿便是以兰花为主题设计雕绘的。” 徐胜男拿起一枚小巧的金盏托在手中,只见金盏外用极细的金丝绞花工艺,雕镂出一朵朵或闭或开,或半开的春兰,杌子上的雕花也是类似纹样。 “这么说,每个宾客的所有器皿和坐具都是成套且独一无二的了?”徐胜男问道。 “您说的没错儿,老奴敢说一句,不但是整个别苑找不出重样儿的,就连整个西京,也寻不出,这纹样儿啊,咱们已经给买断了。” “这倒是方便了。”崔佑轻叹。 接着,崔佑又跟段光单独聊了大半个时辰,想必是了解一些府内的布防情况和换岗安排等等。 一通儿查访下来,已近黄昏时分,崔佑终于赶来和徐胜男、小黑汇合,三人驱车同往崔佑本人在樊川的庄子。 马车沿河行了不足一盏茶十分,便至一处别墅门前。 抬眼一瞧,这别墅门前藤蔓掩映,看看露出一块乌木小匾,上面刻着几个朴拙的字:橘溪茅舍。 “崔寺卿,如果说樊川别苑是一种故作奢侈的做作,你这也未免太故作谦虚了,明明是别墅别馆,实事求是不好吗?偏偏叫什么茅舍。”徐胜男瞅了崔佑一眼,吐槽道。 崔佑理都不理她,径直走进门去,小黑也一脸神秘的看着她,好嘛,一走进门,徐胜男就知道,自己打脸了。 橘溪茅舍的陈设布置,的确就是十分干净简单的一座茅舍罢了,左右两侧种着豌豆、冬瓜,水田里养着河鲫鱼和螃蟹,另一处栅栏中,围着咕咕乱叫的母鸡和雄赳赳气昂昂的五彩大公鸡。 茅舍里面的大娘都做农妇、农夫打扮,见了崔佑,也不过叫声贵人罢了。 徐胜男看了看鸡栏,里面的小公鸡脚趾黑而有力,母鸡肥硕,羽毛油光水滑,地上也被那农妇打扫的干干净净,馋道:“崔寺卿,咱们晚上可以喝老母鸡汤,吃爆炒小公鸡吗?” 崔佑望着两眼放光的徐胜男,仿佛对她的没出息早已习惯,很自然的回道:“小公鸡可以吃,老母鸡要留着下蛋,稻田里的鱼虾还不够你吃吗?” 似崔佑这般瑶池仙班中的人物,口口声声说些农人庄务,这份反差实在让人觉得有趣。 小黑和徐胜男已经很愉快的讨论起晚餐的菜单,崔佑自去和庄头过账了,他就是如此,似乎做事永远条理分明,安排得当。 橘溪茅舍的厢房十分干净舒适,虽久未住人,洒扫却毫不怠慢,也不见丫头婆子,似乎都是庄子里雇的农妇,各个面容质朴,手脚利落。 床帐也都是粗布织就的,却也浆洗的干干净净,一条褶子也没有,被褥蓬松温暖,显然是刚刚晾晒过的,甚至带着一种稻子的气息。 她第一次置身这样的环境,感到极其的舒服放松,比之代王府的富丽奢靡,对味多了。 走出卧房,她转到卧房斜对面,只见上面挂了快小竹牌,写着:‘沐身涤心’几个小字,推门进去,竟是一处露天温泉,四面杂植着既高且密的毛竹,将池水三面围挡,形成一处幽静的小空间,泉池四周,铺着雪白的小鹅卵石,自门口至泉池另铺设几块平滑的青灰色石板。温泉池显是在天然基础上,另砌了青石板,便于保水清洁。 活跃的泉水咕嘟咕嘟的自底下涌出,在水面形成一个小小的隆起,泉水之上冒着袅袅的白雾,瞧着便让人十分舒悦。 泉池的右侧设有一座一人多高的小庐,里面仅设一竹塌,一竹衣架,另还有一面一人多高的铜镜。想必是给人更衣休息的。 “贵人,我家主人说了,这间小室是专给您一人沐浴的,您今晚什么时候想来,提前跟我说一声,我来伺候便是了。”一个团团圆脸的农妇憨厚笑道。 “大娘,您不必客气了,我有个怪癖,喜欢一个人洗澡,不用人伺候,您不必在旁候着,先去休息便是了,若崔寺卿问起,您就说是我非要您如此不可。”徐胜男恳切道。 “哎哟,怨不得介绍我来的牛婶子说我家主人和旁的贵人不一样,瞧着主人的朋友,也都是体恤人的。”说罢,便乐呵呵的手持着竹竿捞网,将温泉中的竹叶和飞虫细细捞出来。 徐胜男做了个决定,她今晚要在这里,把那张快要长在脸上的人皮面具揭下来,好好洗个澡。 这是她第一次在除却自家之外的地方洗澡呢。 第75章 并非故意偷看你洗澡 第75章并非故意偷看你洗澡 “我家主人真是好人哪,过去我们交的租子,主家拿大头,庄头拿小头,种的粮食还不够一家人吃的,现如今,我家主人不但减了咱们租子,还雇咱们上庄子里来做活儿,另给工钱不说,庄家鱼虾养的好了,卖到城里还能抽头,咱们这日子过的是越来越红火了。” “嗯?那庄上原本的丫鬟婆子呢?” “据说他们哪,都是可怜人,不会说话。”冯大娘指了指自己舌头,说道:“我家主人把他们全接到长安城的宅子里了!” 徐胜男连连咋舌,这薛锦峦够狠的,连庄户里的仆妇小厮都不放过,怪不得崔宅里人这么多,亏她当初还以为崔佑奢侈过度呢。 又跟冯大娘闲聊了几句收成和菜价,问了问时令的蔬菜水果,徐胜男咽着口水便回到暖阁里,窝在床上,枕着粗布彭软的引枕,拿着毛笔,在膝盖上垫着羊毛赞,搁着一张宣纸写写画画起来。 疑点一:为什么前三次对李弘的刺杀都没有成功?是否证明凶手在代王府内没有接应? 疑点二:谁能对李弘的诅咒知道的一清二楚?尤其是第二个诅咒,毕竟是柳无心在床帷之中的闺房戏语,凶手从何得知? 疑点三:涉案人员中,为何实施诅咒的人下场极惨,如放火烧船的伙计和画舫里的人全部惨死,那棋社老板一家老小也不知所踪,而所有说出诅咒的凶嫌都好好活着,这是巧合吗? 疑点四:狂四娘,唯一一个与三桩诅咒毫无关系的人,只不过做了预言,为何会被人杀死呢? 她提笔写下猜测出的各种可能性,又被自己一一否决,转眼便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堂屋的餐桌上并不见崔佑,只有小黑正扒拉着筷子,翘首以盼,见徐胜男坐下,他立刻拿起筷子托起碗,着急忙慌的咽了几口粳米饭。 桌上摆了四菜一汤,一个鸡汤豌豆尖儿,一个炙烤小公鸡,一个香煎河鲫鱼,一个盐水姜丝河虾,一个老豆腐鱼头汤。 都是地道的家常菜,却因为刚出锅,带着土灶铁锅的炝锅气和烟火气,显得脆嫩新绿,松脆焦黄,鲜嫩可口。 她给自己成了碗雪白的鱼头汤,吹开了油花儿,啜了一口,鲜的眉毛都要掉了。 “天哪,简直太好吃了!崔寺卿呢?” “他自个儿去樊川别苑了,说是要看看傍晚的场地,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小黑含混说着。 “崔寺卿果然专业,想必是因为明日宴会也是傍晚举行。”徐胜男由衷佩服。“那他吃了吗?” 小黑点了点头,忙不迭道:“他随便吃了两口,叫咱们不用等他,尽可先睡,明天也不必早起,好好休息便是了。”说罢,又给自己成了一碗汤。 跟吃饭香的人一起吃,至少能多吃一碗饭,徐胜男摸了摸鼓鼓的肚子,在茅舍里转了几圈消消食,便躲到了温泉小室内,她拿着粗木门栓,闩上门。 这才走进温泉旁的茅庐中,脱去袍服,解开束胸,将黑发打散,沾湿帕子,从牛皮卷包里拿出银镊子,沿着自己的喉咙卸下喉结,又将脸上的数块面具,小心翼翼一点点卸下来,放在崭新的素帕子上,擦拭干净。 茅庐内的铜镜里,终于慢慢浮现出一个少女的模样和身形,她端详着镜中久违的自己,生了几分感慨。 纵使是在家里,她也不敢过分放松的洗澡,生怕有人不小心瞧见她的真容。 徐家在洗澡的隔间内不放镜子,一是徐母年纪渐长,不耐烦看自己老去的容颜身体,二来便是她十分谨慎,生怕自己的模样反射在镜子里,被仆妇丫头不经意瞧见。 而今,看着镜中的少女,竟感到了几分陌生,连目睹胸前的起伏,都有些不好意思,她将如云黑发拢在身前,遮挡住自己,光着脚,踏着光滑凉润的石板,走出茅庐。 纤细雪白的脚踝,粉红的脚趾,这一切又岂能属于一个奔五的中年文士呢? 她伸出脚趾,撩拨着温泉水,温热的水汽激出一身鸡皮疙瘩,慢慢走下温泉,将自己的整个身体浸润在水中,不由的发出一声舒服的轻叹。 竹影重重,月色被框进四方形的画框,如此良辰美景,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惬意了,她望着自己长而乌黑的长发飘散在温泉中,雪白的肌肤被熏蒸出粉红的色泽。 伸出臂膀支撑在温泉池的边缘,心说,若能在月下小酌一杯就好了,忽然手触碰到一个小竹塌,正摆在温泉边的白鹅卵石上,塌上竟放着一壶酒一个倒扣的杯盏,都是粗陶制成。 她连忙钻出水来,突发奇想,将竹塌搁在温泉上,空心小塌如竹筏一般,稳稳飘在水面。 竹影、梅酒、泉中月,在浅醉微醺之中,想起崔佑的一颦一笑,任少女的暗恋肆意染上粉颊,她甚至由着自己认定,崔佑也喜欢她。 春夜的暖风渐凉,一个喷嚏打破了幻想,明儿还要保护李弘这个小王八蛋呢!酒意在凉夜中渐消,少女窈窕致如一条银白的鱼,披着星月钻出水来,冷的护住身子,借长发取暖。 重回茅庐,冯大娘准备的两大桶水也刚好合用了,她细细用皂角清洁头发和身子,先在第一个桶内清洗一遍,又爬进第二只木桶泡着,桶内飘了一两片梨花瓣儿,正玩着水,忽听背后窗棂吱嘎一声响。 静谧的夜里,响动声更显凄厉。 “谁在那儿!”徐胜男护住身子,转头大呼,情急之下,竟用了自己的声音。 只见一个人影似乎越过竹障,越墙而去。 她以头发遮住身子,站起来张望,刚回过头来,却见茅庐的竹门却被人一把推开,崔佑身着一身藏青,隐在黑暗中,一脸关切,急问:“长卿,你没事!” “我没事!”听到长卿二字,她习惯性的用回爹爹的声音。 可话刚说完,两人都愣住了。 徐胜男突如反应过来,自己,此刻,并没有带人皮面具。 “长卿,你上哪儿找了个田螺姑娘来。”崔佑调侃着,好整以暇的在茅庐中寻找同僚好友的身影,而徐胜男也将计就计背过身子,假装害羞的捂住面孔。 忽然,一只手搭在她赤裸的肩膀上,这只大掌她再熟悉不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粗糙有力,此刻正如鹰爪般按着她。 “你究竟是谁?你把长卿怎么样了?为何要冒充他,你从何时开始假扮长卿的,快说!” 崔佑略有些粗暴的将她整个人从水桶里拎出来,如同拎一件湿了水的白袍子一般轻而易举。 他将她正过来,两掌紧紧箍着她的双肩,强自压抑愤怒,危险的气息灼灼的喷在她的脸上,她略有些瑟缩的向后躲着,委实不知如何面对,只得仰着面孔,扮作委屈的睁大双眼,脑中快速思考着应对方式。 可崔佑浑不理会她的装可怜与卖萌。 “你先放开我,一个大男人怎么欺负人?”她皱着鼻子,装作很疼的蹙着眉,奋力的想要挣开崔佑的束缚,崔佑闻言一怔,连忙下意识的放松了手,目光却不自觉的向下扫去。 她羞恼的连忙将横过胳膊,护住自己,可有些东西,只会欲盖弥彰。 比如她此刻的女子身份,比如难以遏制的喜欢。 果然,崔佑的瞳孔放大,呼吸也急促起来。 她羞恼的将湿漉漉的黑发去拨到胸前,跺着脚转过身去,眼珠咕噜噜的转着。 徐胜男并不怕他看自己,她害怕的是,跟他如何解释这一切,而他又会对此作何反应,她只能尽量给自己多争取一些时间。 女孩儿转过身子,对崔佑而言,并没有让眼前的情形变得更好一点。 落在崔佑眼中的,是一个清艳绝伦的少女,大大的杏仁眼因为羞恼而生机勃勃,眉毛因为濡湿更像青墨,唇瓣也殷红如血,因惊讶而微张着。 她背转过身子之后,只能看见那黑亮的一缕缕湿发,如玄色湿衣一般,裹紧勾勒出整个轮廓。 那山峦叠嶂般肆意起伏的两侧,平直的肩线带着一丝丝倔强的坚毅,小而圆的肩膀则透露出女子的柔弱,纤薄的背上如负双蝶,纤腰楚楚不堪一握。 这样一幅画卷,任谁也不会把这副身子的主人当做男子。 看的到的美景也唤起他饱览更多胜景的期望。 那顺流而下的薄汗与泉水,滴滴不破,滑过寸寸肌理,滴落在他的心上。 肌肤,细致如瓷,如同雨后的樱花树林,白的雪白,又处处泛起樱花瓣靠近花蕊处的那种独特的粉红。 他向来自负的理智瞬间崩塌。 无法想象,无法回避,甚至不知该如何是好,尽管他并非全无经验,却第一次感到无所适从。 极端安静的茅庐内,只听到两人切近而急促的呼吸声,和难耐的吞咽声。 徐胜男知道,她再也无法对他隐瞒,也好,对一个以命救她的人,告诉他应当无妨。 这个秘密终于可以与第三人分享,未尝不是另一种幸运。 第76章 真正的交换秘密 第76章真正的交换秘密 “我不是长卿,我是徐仲仁的女儿,爹爹在除夕后惨死,我想为他查出真凶,便扮作他进了大理寺。”徐胜男鼓足勇气叙述,充盈满怀的激荡,重归平静。 崔佑静静听着,一言不发,怔愣了半晌,才脱下外袍,从背后披在她身上。 她感到一丝柔软的暖意包围上来,将自己裹在带有他的体温的,丝滑厚重的袍服里,宽大的男子外裳,广袖翩跹。纤腰被衬的更显盈盈,看的他又是一阵钝钝的抽痛。 美丽的事物,何以让人心疼呢? 可恶的是,她却一脸浑然不知的无所谓,将袍服的衣带绕腰两周系紧。 还大大咧咧的转回身子,睁大了那双睫毛湿漉漉的眼睛,吸着翘挺的小鼻子,观察着对面人的反应。 她难道不知道,不可以这样看着一个正常成熟的男人吗? “你会去揭发我吗?”徐胜男嗫嚅着,满眼期待的轻问。 崔佑显然大受震撼,蹙着双眉,尽量不去看她雪白修长的颈子和莹润的锁骨,更别提再往下的……他的眼睛直直望进她双眼,不敢有分毫的偏移。 “你这是在欺君。”崔佑硬生生挤出这几个字便说不出话来。心里却在想着,这个小女孩儿不过15、6岁,为何看着自己时竟让素来自持的他心荡神摇,难以自抑至此。 莫不是天生的妖孽? 他素喜藏青色的低调普通,何以裹在她身上,竟如此……不同?是男女有别,还是仅有她如此? “我大理寺,不是你一个小姑娘儿戏的所在。”崔佑冷着面孔,恼恨的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徐胜男瞬间不知如何是好,五味杂陈之下,竟借着尚存的几分酒意,深吸一口气,横下一颗心。 学着柳无心的风情模样。轻轻拉下袍服的一边,露出浑圆小巧的肩膀,下巴轻轻贴上去,睁着一对浑然不解风情的眼睛望回去。 她生涩的拨了一下湿发,努力用自己最温柔的软语央告:“崔寺卿,明玉,求求你,让我继续待在大理寺好不好,等我大仇得报,马上消失,假死,怎样都行,到时候都听你的。” 这个死丫头,简直疯了。 她是无知?还是胆子太大?怎么什么人都敢学,一个青涩的小丫头,学什么不好,跑去学花魁的一颦一笑。 “你可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好的不学,偏要学人家卖弄风……情。”崔佑说着,也感到自己语气重了,只好又语无伦次的补充一句:“以后切不可再如此了,画虎不成反类犬的道理,不明白吗?” 这是在瞧不起谁?徐胜男终于有些生气了,她执着的大声道:“我不管,我偏要如此,哪怕不如柳无心好看,不如她风情万种,也没关系!” 崔佑终于动了怒,他抿紧嘴唇,挤出几个字来:“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深吸一口气,又道:“好,不知悔改是。” 说罢,他略带惩罚意味的握住她的一只手,粗糙有力的手指温柔而轻缓的,慢慢摩挲着她柔嫩细致的手腕内侧,如浅啄轻噬。 她微感震惊,不明白的手为何会麻酥酥的,顿时紧张的耸起双肩,身体不由自主的微微战栗,忽然,对方微一用力,便牢牢将她双手反剪在身后。 他面上带着隐忍不发的薄怒,也不知在同谁较劲,迟疑的,犹豫着,却又坚定地,慢慢向她靠近,而她双手被他单手制住,双脚亦被他压制在木桶边,整个人一动也不能动,这才紧张起来。 丧失行动力的人总会有些慌乱。 “你想干什么?”徐胜男忐忑道,她不是不喜欢她,也不是不想与他更进一步,虽然她并不清楚那是什么?她有些困惑,不清楚这样好不好。 在这种情况下,以这样的方式。 真要如此吗?就是现在吗?将来如何呢?她心乱如麻,却又满怀期待。 眼前,是越来越切近无比的,俊美无俦的面孔。她很想伸出手指勾勒他的高挺的鼻子,揉开他微锁的眉头。 崔佑的下唇已经齿痕鲜明,绷紧的下颌,微蹙的眉头,刻意屏住的呼吸,无一不透露出他向来的冷静自持。 他只是想给她一点点教训。 可心头燎原的火却已漫野烧荒,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她执意不肯闭上双眼,只睁大了双眼,流转着俏皮的光彩,还略带挑衅的眨了眨,好奇的观察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明玉,想象自己徜徉于森林温泉池边,她向后倒下去,满头的青丝浸润水中,一片片一从从在清凌凌的水中嬉戏荡漾。 崔佑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到底还是个孩子啊,你以为这是好玩的吗?他擒住她皓腕的双手微微放松了些不忍她心中有一丝的不乐意。 瞧她双肩轻轻颤抖的样子,应当是不那么舒适。 感受到他的退却,徐胜男有些吃惊,冲口道:“怎么回事?是不玩儿了吗?” “玩”这个字立刻又让他心头火起。 死水无澜,永远如春风般和煦,这可是他自小便接受的训练。 如今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她挑起怒火。 情绪也似乎被她的一举一动牵着走,他不喜欢这种无力掌控的感觉。 好,索性就这样。 他故意俯下身,在她耳边轻羽般的呼吸,装模作样的张开嘴,隔空划过她的耳廓与耳垂,在她耳边轻轻吓唬着:“觉得很好玩是不是?待会儿你就不会觉得了。” 瞧着他倔强的小姑娘,终于露出一丝丝的害怕,还强装镇定,他也起了恶作剧的心思,一只手向她的身后伸过去,另一只手如铁箍一般紧紧擒住她。 “明玉,我喜欢……你。”她终于望着他的双眼,吐露心事。 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灼灼的望着他,带着少女初次心动时的勇气。 恋带给男孩的是胆怯,带给女孩的却是勇敢。 崔佑仿佛忽然被雷击中,心中一片澄澈清明,而后便是复杂的思虑翻涌,伴随着心脏的剧痛。 她说他喜欢他,她说他喜欢他,不是无知的试探与利用,不是玩心太重,她只是简简单单的喜欢他。 而他却误解了,甚至差点借着惩罚她而放任自己的失控。 崔佑停住了一切的动作,放开对她双手双脚的禁锢,伸手环着她的后腰,温柔的将她扶起来。 双额紧贴,徐胜男能清晰感受到对面人的变化。 他闭上双眼,几个呼吸之间便重回平静,他望着她的面孔,蹙眉回避着她的双眼,手上动作不停,将她袍服的领子拉紧,把这副惹人情动的身子严严实实裹住。 这才柔声却坚定的道:“长卿,你有心了。若要替父报仇,还是警醒着些,今日这样的事,不可以再发生了。” 徐胜男被他忽然褪去的热情弄得有些懵,怔怔看着他,心中有小女儿家莫名的酸楚涌上来,眼睛渐渐红了。 “原来你不喜欢我,那你为何还要……还要撩拨我!”她任自己的小情绪放纵,恨恨的推开他,还坏心的在他胳膊上用力掐了一把。 傻孩子,真是傻孩子,竟丝毫不懂自己克制的苦心,太容易了,可他却选了更困难的路。 崔佑有些怒其不争的望着她,可面对这双清澈的微微泛红的眼睛,怎么舍得真的发怒,百炼钢也只能化为绕指柔,胸中只满溢这爱惜与无奈,心软的如化开的饴糖。 他轻叹了一口气,将她整个人搂在怀中,感觉到自己的小姑娘正以湿漉漉的脑袋用力的在他怀里乱拱,如一只力气颇大的小狗崽,妄图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他紧紧圈住她,手上动作却轻柔如落雪,缓慢的摩挲着她的背,安抚道:“傻孩子,还不到时候。”嗓音因为理智的压抑而喑哑不堪,说完便再无别的话,只默默的抱紧她,搂着她,不带欲望的护着她。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平日里整理线索时的机灵此刻一分也无,只听得懵懵懂懂,感到心中愤怒和困惑的情绪被奇迹般抚平,整个人都被温柔舒服的檀香清气包裹着,似乎就快睡着了。 看着怀里的小姑娘眼皮渐渐打架,嘴唇也不自觉的翘了起来,呼吸均匀而平顺,最后甚至打起了呼噜,崔佑忍不住自嘲: 曾经牵动京城少女心,曾经只一夜便赢得欢场薄幸名的清河崔郎,一身的本事,本应把女孩儿欺负的睡不着觉、下不来床的,此刻竟让这团心肝软肉在自己怀中打起了瞌睡,当真是退步的利害。 他将她整个抱起来,顺手抄起她摊在帕子上的人皮面具,几步走出小室,进了备好的暖阁,托着她的脑袋,将她的小腿好好的放平,将徐胜男以最舒服稳妥的姿势放在朱漆大床里面。 顺手抄起长巾,裹住她的头发,将发间的湿润一点点吸去。惊觉自己竟似婆婆妈妈的慈心老父。 望着眼前女孩儿的睡颜,又实在觉得可爱可亲,忍不住在她额上轻轻印了一记,便转身出了暖阁,自己在暖阁外的塌上躺了下来。 融融春夜,月上中天,许是饮了梅子酒的缘故,徐胜男睡得快,却并不沉,竟在半夜醒了。 她摸着黑下了床,光着脚走出碧纱橱,迷迷糊糊见崔佑坐在塌上。 她接着窗外的微光,摸索到他身边,抱着膝乖乖坐好,隔了好半天,才问道:“明玉,你是不是喜欢男人?”她其实真正想问的是,你是不是暗恋我爹爹,不然为何面对带着人皮面具的自己,崔佑反而更加亲近眷恋呢? 第77章 同塌夜话 第77章同塌夜话 崔佑显然被雷到了,放下茶杯,咳嗽了起来,咬牙切齿道:“我不喜欢男人。” “那为何我扮作爹爹时,你明知我是男人,偏偏还往我身上凑?” 崔佑看她一眼,忽然恶趣味的埋首在她的颈窝里,用力的吸了一口气,将牙齿抵在她锁骨上,恨恨说道:“我的忍耐力有限,劝你别一天到晚撩拨我。”接着又无可奈何的承认:“是,你身上的气息的确很吸引我,至于是男是女,当时没有细想。” “那你是不是天后面首?” “不是。”崔佑只说了两个字,便让徐胜男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他说的她都信。 两人一阵沉默,崔佑忽然说道:“你介意把你爹爹死时的情形告诉我吗?” 徐胜男低着头,将下巴用力抵住膝盖,尽量平静的巨细靡遗的将她爹服毒后被人吊起的情形一一说了,当说道他父亲是服食仙游紫身亡时,崔佑的身子颤了一下。 “你曾说过,仙游紫原是用来克制血蛊的,半丸是解药,一丸便是毒药,你说,时间毒药这么多,我爹爹为何偏偏选了仙游紫自尽?还有,你曾说过仙游紫除却明空内卫,旁人不可随意持有,那么我爹爹和明空内卫又有什么关系,可若爹爹早就是明空内卫的人,为何那日,我以爹爹模样加入明空内卫,其他司的司长并不惊讶呢?” “你所说的毒杀你爹爹的‘仙游紫’,现在可在身边?”崔佑问道。徐胜男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瓷瓶,递给他。 崔佑将瓷瓶中的泛着荧光紫色的粉末倒在手心里,借着烛光细细看了看,又嗅了嗅,说道:“确实是仙游紫无疑。” 借着他又补充道:“你爹爹,徐仲仁,确实不是我明空内卫之人,他手中的仙游紫,可能来自如意斋。”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知他想借着这一味毒药说明什么?” “选择服用天下罕见的奇毒身亡,或许想说明他并非自愿,而是为人所迫、为势所逼。”崔佑缓缓说道,满室的黑暗中,她似乎看到他下颌紧绷,似乎在紧咬牙关。 徐胜男心中也有此感,看到有人与她同仇敌忾,深觉勇气倍增。 不管是什么样的惊天势力,不管是如何身居高位的权贵要人,她都要查个清楚,大不了拼上自己一条性命。 “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不知道跟此事是否有关,就是我爹爹的肩膀上,还刻了一个用龙蛇篆写成的,小小的‘耳’字。我也不清楚是何意思,我娘非说是爹爹曾经暗恋的表亲姓陈,所以他在做此刺青,可我总觉得不大可能,以爹爹惧内的个性,若刻了初恋情人的名字,婚后必定想方设法涂改抹去,怎会一直任由那刺青就这么放着。” “耳,耳”崔佑连着念了两次,并未就此多说,只道:“这或许也是一条重要的线索,还有一点,凶手到底是如何将令尊的尸首吊在房梁上,又从密闭的书房中全身而退呢?” “是啊,我问遍了家里所有人,没有任何线索,而且只要凶手这么做,势必会留下痕迹,脚印也好手印也好,声音也罢,可整间书房,连同外院,没有一丝人为的标志,也没有一点机关的痕迹,就仿佛是鬼魂所为。”徐胜男长叹一口气,这整件事,她至今也没有任何有用的进展。 “等办完了这桩案子,我再去你家一趟。”崔佑说道,让她心里有燃起一丝希望。 “明玉,怎么从未听你提起你父母,你们不亲近吗?” 崔佑闻言怔了怔,泰然道:“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呢,其实我也不知道,小时候,只觉得母亲对我……很奇怪,物质上从未苛待,态度也温柔和煦,只不过缺少了一些亲近,不论我再怎么故意捣蛋,她也从未凶过我,更不用提打我了。” 乍一听,崔佑这话似乎有点矫情,可细细品来,确实有问题,至少对徐胜男来说,她的闺中密友,哪怕孩子再乖,当娘的再温柔,总有斥责孩儿的时候。 “我爹,就更奇怪了,我犯了错,他从不打我骂我,只把我关在屋子里审,有一回,堂弟弄了个粗制滥造的秀春囊偷偷给我瞧,我还没看,就被父亲抓住了,我堂弟便说是我拿给他的。” 崔佑苦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想把那段往事忘了。 “后来,因为我死不肯认,爹爹就连着审了我二十七天,每天只吃一顿饭,每天只有一个话题,就是‘你承认,承认了就放你出来。’后来,我实在熬不住了,便索性认了。” “你是你父母捡来的!”徐胜男笃定的说。 崔佑‘噗嗤’一声笑了,释然道:“是啊,你怎么跟我的奶母说的一样,我也是通过多年观察其他人与父母的相处,才得出的结论,而且,我猜测我的亲生父母一定是农家贫民,因为我第一次跟着父亲去京郊庄子上查账时,听到鸡鸣犬吠,闻到村里炊烟,心里感到久违的亲切和舒服,那种感觉,在崔家从没体验过。” 怪不得,他自称是平头百姓,怪不得,他将庄子仿照村庐茅舍而建。 心中大感心疼,徐胜男忍不住去揽崔佑的肩,想把他搂在怀里,崔佑却一把推开她,羞恼道:“你这个女孩儿怎么可以如此放肆,竟不顾男女授受不亲,对我动手动脚。” “什么女孩儿?我叫徐胜男,你以后还是叫我长卿,在我没报仇之前,我都是我爹爹,哪怕这样搭着你的肩,你在外人面前也不能拒绝,不然就会害我穿帮知道吗?”徐胜男理直气壮道。 崔佑肩膀宽阔,此刻被她伸长了细瘦的胳膊堪堪扒住,只觉得自己如小媳妇儿般瑟缩,而且她的话似乎哪里不对。 他扒开她的手,怒道:“至少,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请你尊重我的意愿。”徐胜男把脸凑过来,冲他做了个奇丑的鬼脸。 崔佑一把推开她,抓住她的手腕问道:“我家那个凶宅,你查的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进展?” “哪壶不开提哪壶!干嘛啊,只许你压我,就不许我抱你嘛?咱们不是生死之交吗?”徐胜男抱怨着。 崔佑喘匀了气才转头望着她,吹弹可破的脸上带着不服气的表情,说不出的俏皮可人,他喉头微动,正色道:“我既然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从今往后,你万万不能跟别的男子走得太近,亲昵太过,我既知情,就不能不管,明白吗?” 徐胜男觑着他神色,翘着嘴巴点了点头。 第二日,徐胜男多睡了一会儿,起来去厨房讨了块蒸饼,边吃边晃到外院,只见崔佑正和小黑练剑,两个人都生的极好,一个是翩翩贵公子,一个是濯濯美少年,一个稳扎稳打,尽显名师风范,一个剑锋凌厉,颇能别出心裁。 二人显是对垒许久,额上背后皆已汗水涔涔,院中一片勃勃之气。 周围的大娘们指指点点的笑看,评说者二人的身材与姿势,时不时还悄悄耳语,嘻嘻嗤笑,徐胜男也一边啃着饼,一边看的津津有味。 这时,一个庄稼汉子跑过来,报道:“崔寺卿,樊川别苑那边好像出了些岔子,有个队长模样的兵头儿在外边等着您呢!” 徐胜男眉头一皱,叹道:“真不叫人消停,一大早能出什么事儿呢?” 第78章 新罗世子 第78章新罗世子 崔佑和小黑收了势,结果大娘递来的干净帕子净了手和脸,三人骑马前往樊川别苑,沿河急行,还未到正门,便见正门口围了两伙兵士,喧嚷叫嚣,显是剑拔弩张。 “是新罗世子的兄弟来了!”崔佑说罢,便不等小黑与徐胜男,催马飞奔至门前。 “崔寺卿,您来了,您快给评评理,这位新罗国的新‘世子’爷,偏要带这许多人马进咱们‘王爷’的樊川别苑,您说是不是以下犯上,不成体统!” 这位小队长,拼命强调‘世子’和‘王爷’的地位差别,其实他不必强调,新罗国世子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大唐属国吗? 这时,就见一个身材紧凑的新罗国将军,威风凛凛骑在蒙古矮脚马上,鼻孔张的老大,既愤怒又坚持的说道:“咱们原来的世子,和你们王爷,下了一盘棋,就死了,我们新世子,必须有人保护,才能赴宴。” 这话本是实情,王府众府兵早有耳闻,是以也有些自觉理亏。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坏就坏在,另一个人高马大的新罗人驱马向前,恶狠狠的一脚踢在马肚子上,马儿尖嘶着扬起前蹄,在王府府兵队长面前,飞踏着地面,扬灰挑衅。 “你们王爷,欠我们新罗一条人命,这笔账我们还没跟你们算!”这胡子啦嚓的高壮新罗汉子吼道。 府兵队长也没受过这样的气,都被番邦小国踏到脸上了!自己若不做反应,将来如何服众驭下。 他的座下良驹也被挑衅的连连哼气,这府兵队长咬紧牙关,抄起战戟,向那高壮新罗汉子胯下坐骑戳去。 那新罗汉子正要挑惹他首先发难,见对方手起,便度着来势,微微一拉马缰,轻巧的避开对方凶猛的一刺。 与此同时,左手猛地抡起狼牙锤,就向那府兵队长头上狠砸下去。 这新罗汉子显然是个力拔千斤的练家子,惯练硬功夫,这汉子,一个拳头就有醋钵大,赤手空拳便又降龙伏虎之能,更何况手持重器。 他手中的狼牙锤,直径比人头还粗,重量少说也有一百来斤。如此猛恶沉重的利器,竟叫这高壮新罗汉子舞的虎虎生风。 眼看府兵队长的人头就要不保,周围的府兵们也吓得人仰马嘶。 崔佑眼看不及相救,急中生智,扬起手中马鞭卷起新罗汉子手中狼牙锤,借着马鞭飞旋的巧劲儿,四两拨千斤,将那狼牙锤生生从那壮大汉子手中夺了过来。 那新罗大汉兵器骤然脱手,也没看清对方如何出招,以为是鬼神之力,吓得跌下马来,兜着圈子四处搜寻。 府兵们正对着崔佑,人人都瞧的一清二楚,忍不住抚掌大笑,啧啧称赞。 崔佑翻身下马,双手托住狼牙锤,将其好好的还给那新罗大汉。 他看的明明白白,府兵队长虽先出手,却只针对坐骑,这新罗壮汉却陡出杀招,方才这一锤若是砸下去,那队长非当场脑浆迸裂不可。 “这位新罗勇士,你也太过大方了,这么好的狼牙锤,岂能随便与人?” 那新罗汉子怒从胆边生,心说自己方才不察,才叫眼前这小子抢占先机,此时当着世子和将军,自己再不能堕了威风。 当下伸出熊掌般的巨手,劈手去夺崔佑托在手中的狼牙锤。 却没想到,自己的武器,却似长在别人手上,怎么也夺不回来。 “将军,世子,这人会妖法!”新罗汉子挣的满脸通红,终未能如愿,只好为自己寻了个台阶下。 府兵们气势更盛,纷纷拿战戟捣地助阵。 那世子颜面扫地,并不理会他这莽汉下属,只看向崔佑,道:“这位少年将军是何人?” 崔佑向他行了一礼,回道:“在下大理寺卿,崔佑。” 世子眉头皱的更紧:“你是……文官?” 府兵们听了文官二字,已经兴奋的呼哨起来。 崔佑回头制止了他们,答道:“是的,世子,这次王爷宴请诸位贵客,实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我大唐兵强马壮,定能保世子平安。” 说完,又指了指背后的橘溪茅舍,说道:“诸位将军都是远客,寒舍就在百步左近,不妨先去寒舍休息,若世子有什么需要,也尽可快速响应。” 那将军模样的新罗人狐疑道:“你们王爷请客,怎么派这么多兵?” 崔佑眼风扫向新罗兵众,不疾不徐答道:“因为王爷料定,世子必会带兵。”见那将军似乎信了,他又道:“将军,过去很难改变,为何不借着这次宴会摒弃前嫌呢?” 那将军终于首肯:“那我跟世子同去。” “代王有命,王府中所有贵客,只允许带两名随从。”顿了顿,又道:“世子身份超然,尽可带四名随从。”崔佑说罢,眼风望向世子身侧的四个人,他们都不自觉地挺起胸膛。 世子冲着崔佑点了点头,当场选了四人,带了进去,另外的兵士们,跟随崔佑指点,驻守在橘溪茅舍不提。 “崔寺卿,我想借你马车一用。”徐胜男跨上马车遥遥相询。 “干嘛?” “去接柳姑娘。”徐胜男理直气壮。 倒把一众府兵不良人看的目瞪狗呆,不是传说这徐寺正是个惧内的耙耳朵嘛,怎么如今能耐了?竟敢亲自去接西京第一花魁了? 午后春光正好,繁花盛极,香气馥郁,崔佑的车辇,向来如主人般肃穆端严,此刻倒有了几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情趣。 只因回樊川别苑的车辇上,载着两个人,一个是笑靥如花的徐胜男,另一个是同样笑靥如花的柳无心姑娘。 寻常的艺伎伶人,若有机会能被请来王爷的别苑赴宴,怎么着也要把自己最好的行头通通招呼上身。 这柳姑娘真是个妙人,就穿一件普普通通的鹅黄色齐腰襦裙,头上连金银玉器都不戴,只在发髻上簪了一支新鲜雪白的玉兰,淡淡在唇上点了口脂,算是略给王爷一分薄面。 柳无心今日宛如浣纱仙姝,清雅绝俗,容色嫣然。 她面色雪白,眼皮微红,眼下淡淡泛出没睡好的浅青,显出一种娇弱不胜欢情的媚意。她斜斜倚在车辇内壁上,靠着引枕,整个人柔弱无骨,慵懒的身子任凭车轮辚辚颠簸。 “那日收到代王的帖子,着实有些没想到,哼,原以为……经过那一次,代王再不会召见呢!”柳无心斜睨着徐胜男,轻轻叹到,语意中暗含试探。 徐胜男只能装作没读懂她的意思,岔开话题道:“你倒是很特别,代王召见你,你似乎一点也不惊喜,穿着常服便来了。” 柳无心微微牵扯出一丝笑意,故意大惊小怪道:“徐寺正,你怎么这么不懂女人心思?我哪里不重视,恰恰是太重视了,揣度着代王见惯了珠围翠绕的庸脂俗粉,这才故作与众不同的简素打扮,好叫他另眼相看呢!” “柳姑娘言重了,你姿势虽放松,却面带隐忧,这并不是要取悦于人的状态。” 柳无心这才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带了几分认真,直言道:“代王此人,我沾惹不起,只想离得越远越好,徐寺正,今日宴请究竟为何叫我?你为何亲自来接?难不成怕我跑了嘛!” 眼见避无可避,徐胜男只好说:“若你没做过违反唐律的坏事,我定会保你平安,今日赴宴,只管开怀畅饮就是了,至于为何由我来接你?单纯只是怕你容色太过出众,只身一人雇马车不安全,或找不到到樊川别苑的路罢了。” 柳无心目光在徐胜男脸上逗留许久,女性的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人的话值得信赖。 眼见柳无心慢慢坐直了身子,忽然有些顽皮的覆在徐胜男耳边,悄声道: “徐寺正,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跟你好才告诉你的,你切不可说与旁人。” “什么秘密?”徐胜男不知为何,预感这秘密与本案有关。 “为王爷割腕的人,不是我。”柳无心抬起胳膊搭在徐胜男肩上,露出玉雪冰肌的手腕。 徐胜男狐疑的抓起她的手腕,细细看她的伤处,这伤口细而较浅,显然是割伤自己的人刻意留了手劲儿。 试问,若真心赴死,又怎会留有余地呢? “你是说,割腕的人其实是你的丫鬟丽娘?”徐胜男立刻道,这才意识到手上的力气略重了些,连忙放开她,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倒是说啊!” 第79章 柳无心的驭男手腕 第79章柳无心的驭男手腕 柳无心将手腕垂下,抬起眼帘,不紧不慢的说道:“你道我为何成名多年,备受西京贵人青眼?” “你艳冠京华,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比你好看的女人!”徐胜男想当然的道。 柳无心莞尔一笑,头顺势倒向徐胜男肩膀,娇嗔道: “哈,徐寺正你错了,你身为男人,却不了解男人,我之所以花开不败,是因为我性子从来淡漠,心从不为谁停留,一个男人再富贵、再俊美,我见过三次,也便厌烦了。” “三次?可我听说你与代王往来甚密,甚至于要做他外室的程度!”难道传言是假的吗? “那不是我,确切的说,第三次之后,都是丽娘帮我敷衍的。”柳无心很自然的叙述着。 “什么,你……你竟敢欺瞒代王?”徐胜男被她的胆大唬了一跳,却难掩孩子气的兴奋,问道:“难道,难道代王他分辨不出来吗?” 柳无心伸指轻搭在徐胜男的嘴唇上,俏皮的轻轻皱鼻,嗔道:“嘘,小声些,徐寺正可是想害死我?”接着又压低声音道:“我与丽娘本来就很相似,分辨不出有什么稀奇,你道这些男人真的有心?他们才记不清我的样子呢!我向来知道。就算是换个长得不一样的,他这么蠢,也未必瞧得出!”说罢,柳无心以袖遮脸,笑得东倒西歪。 “可你为何如此呢?代王虽然暴虐,但到底权势滔天,靠他庇佑,定能保你一世无虞。”徐胜男记得,代王虽暴虐,对卫子期倒是很好,以柳无心的能耐,也未必不及。 “我所求不是这些,丽娘觉得好,便让给她好了,亏得她还欣喜若狂,着意的曲意奉承,我提点过她,可她被飞上枝头的愿望冲昏了头,一心想做代王的妾氏,或许代王曾经许过她?可爱淡情驰是自然的事,代王有他的野望,又怎么会让一个贱籍女子污损自己的声望呢?可丽娘她竟如此想不开,不但诅咒代王,还自残自伤,害的我差点被她连累至死。”柳无心平静的述说着。 “那……那你当时是怎么办的呢?代王可不是好脾气的,据说,丽娘的血可是染了他一身呢!”徐胜男咋舌问,尽管事情已然过去,却仍替柳无心捏一把汗。 “当时,确实情况危急,我连忙带丽娘去包扎,自己则割破手腕,然后用血在代王脸上画了个王“字”大花脸。” 说到这,柳无心‘噗嗤’一声笑起来,笑声颤抖抖的,继续道:“接着便笑着把他弄醒了,他醒来之后,被满床的血吓了一跳,看我又笑又闹,跪在床上大喊着“李弘大王”,装出一团孩子气,代王以为我五石散服多了,才没跟我计较。”说道后面这几句,柳无心纵是再混不吝,也还是心有余悸,语调都有些变了。 “你……你实在是有勇有谋!”徐胜男由衷赞道,心中暗暗揣测,面对如此残暴喜怒无常的人,她自己都不知如何应对,若论急智,柳无心实在是女中豪杰。 那么,李弘究竟是因为柳无心的孩子气而宽恕了她,还是被她跪称大王的举动折服了呢?徐胜男以为恐怕竟是后者。 柳无心听了这句由衷的称赞,又笑的花枝乱颤,她仰躺在软毯铺就的座椅上,手背遮着眼睛笑道:“徐寺正,咱们已经见过两次了,我竟然还没有厌烦呢!真是奇怪啊!” “要我说呀,你才真是奇怪,崔寺卿比我年轻又比我英俊,你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徐胜男笑叹道。 柳无心眼珠微微转了转,似乎在回忆,口中喃喃道:“崔寺卿?”终于想起来,对上号,这才轻笑道: “极端的财富、权势、美貌,都会让人变得扭曲。我自己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柳姑娘这是在变着法子说老夫平凡呢!”徐胜男佯装愤怒,心中无比震惊,实在想不到,崔佑如此姿容气度,竟有人差点想不起来? 柳无心却小鹿似的枕在她腿上,呢喃道:“徐寺正不一样,和你在一起很踏实,你……很像我爹爹。”说完眼睛笑成一弯新月,唇角弯弯,露出八颗洁白小巧的贝齿,天真纯粹的像个小女孩。 那么干净又带着凉意的笑容,仿佛冬日里的初雪。 徐胜男总算明白为何西京的男子为她倾倒了,如此浑然天成的孩子气与女性魅力的完美交织,连自己身为女子,也会为之动容呢。 柳无心的眼睛,跟随着窗边晃动的光,那是阳光透过琉璃瓦流转出的颜色,如同梦呓般喃喃说着:“长安城有许多的男子,爱我的容貌、身姿、歌舞技艺、诗书才华,却从没有人爱我的心,他们甚至连假装了解你也做不到,所以,决不能用心,‘我喜欢你’这种话,更是提……都不要提。” “连提都不能提吗?说了会怎样呢?”徐胜男急急问道,心中十分忐忑,难不成她不该先对崔佑表白? “女子若说出这样的话,便是剥夺了男人的征服欲,女人哪,必须做一个假扮成猎物的猎人,我喜欢你这几个字,可以用眼神说,用身体说,就是不能直接说!”柳无心坐直了身子,先是如小先生般正色教导。 复而又大笑了起来! “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是大男人,又不是女人!男人尽可以说,随便说!对多少女人说‘我喜欢你’都可以,反正你们男人说话又不走心的。”柳无心嬉笑着倚靠在徐胜男肩上,若有似无的锤了她几下,连拳头也是轻飘飘的。 徐胜男忽然觉得有些怅然,为她自己,也为眼前这个风情万种,胸腔内却早已空空如也的女孩子。 待车辇行至樊川别苑,徐胜男一眼便注意到:角门内泊着一辆四匹马拉的车辇。 也是圆顶胡制,虽然一看就是皇子的规制,可装饰与配置能省便省,不只车辇鄙旧,通体青灰不起眼,甚至有些地方漆都没补全,马儿也是栗色、黑色、白色、杂色各一匹,高矮、肥瘦不一。 “看来是璐王李贤到了。”徐胜男对柳无心道。 柳无心没有回答,只望了望李弘的马车,又瞧了瞧李贤的马车,低声笑问:“他二人真是一母同胞兄弟?” 徐胜男看着代王那架高顶巨制的马车,只那四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墨色高头名驹,任选其中一匹,恐怕就能换李贤的四匹马了。 马厩里,一同吃草料的还有一匹瘦弱不堪的赖马,它显是饿的狠了,拼命将其他马儿挤开,尽量啃食更多的豆子。 “看起来,所有人都到齐了。”徐胜男喃喃道,这匹赖马的主人就是那‘剑术第三’的游侠。 遥望着别苑内严阵巡查的府兵,又看了看角门里各色的车辇坐骑,她忽然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今日的宴会,真的能化干戈为玉帛吗? 待到太阳坠落,月亮尚未升起,西方的天边渗出大片大片的血红,整个樊川别苑笼罩在一片深朱浅赤的红光之下。 “这该不会是血光!”一个别苑的婆子悄声道。 “别混说,不过就是夕阳罢了!”别苑的管事如是回道,语声轻颤。 “上一次红光倾天,似乎是太宗皇帝驾崩呢!”一个老人儿缓缓言道。 管事蹙眉不语,再想不出应对的话来。 滴漏一如既往的准确报时,别苑内的红木立灯与廊上悬灯盏盏亮起,橙红的烛光略添了些热闹与欢宴的氛围。 仆从们的步履逐渐匆忙,府兵们手握兵器,表情紧绷而肃杀。 一场聚集所有杀人凶嫌的夜宴拉开了帷幕,而夜宴的主角,汇聚所有宾客的谋算与仇恨,诅咒与怨毒,他,正是遭到三次刺杀未遂的大唐皇子,未来储君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代王李弘。 第80章 各怀鬼胎的夜宴(上) 第80章各怀鬼胎的夜宴(上) 樊川别苑,会客厅内。 诺大一个宴客的万杰厅,俯瞰四四方方,厅堂如其名,哪怕万人同立,也不显局促,厅堂穹顶高耸,顶平时钟鸣鼎食之家两层楼台。 自中心顶部倒吊下繁复华盛的鸟兽图腾花架,与地板上雕花彩绘的巨型牡丹花神相得益彰,这处于最核心的花王在橙红的灯烛中,被烘托出妖异的紫红。 想必颜料中调入了金箔,使得主花泛着如‘仙游紫’般紫中透金的色泽。那牡丹花犹如鲜活盛放的妖神之母,延伸出一朵朵色彩各异的繁盛的半开花朵与花蕾,最小的花蕾都有成人头颅大小。 牡丹花神正对的主位正是代王李弘,他的正对面坤位是璐王李贤,李弘左右两侧的兑、巽两位分别坐着徐胜男和崔佑,离、坎二位则是柳无心和游侠剑客,震位落座新罗世子,艮位无人在坐,乃是依照奇门遁甲的规矩,留了一道生门。 众人依此落座后,李弘便起身说了一段祝祷之词,无非是些恭迎远客、深感喜慰、昨日已去、共襄盛世之类的废话。 徐胜男细细观察着在座的宾客,只见新罗世子约摸二十出头年纪,生的阔额长脸,细长的眼睛配挺括鼻梁,厚实的嘴唇显得人十分刚强果毅,他选定的两个随从陪侍在左右两侧,一个是那身材紧凑的将军,一个是文士打扮的清秀中年人,瞧着都是偏谨慎收敛的模样。 从徐胜男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新罗世子跪坐席上的双腿,和放在腿上的手,只见他不知为何,仿佛习惯性的不时轻搓膝盖。 那陪侍在侧的将军和文士各个下颌紧绷,尤其那将军,太阳穴上的青筋根根爆出,她心说不妙,这三个新罗人恐怕真要搞事。 思及此,便向崔佑看去,只见他的目光也落在新罗人身上,只看了一两眼,便收回目光与徐胜男互视一眼,示意她不必慌张。 崔佑身边的游侠,年约三四十岁,名唤张一剑,诨号叫做川蜀一剑,身量颀长,身材精瘦,皮肉薄薄的紧贴骨头,一身破旧劲装,骨节分明,形似骷髅,双眼精光四绽,精气神十足。 此人早已不在代王麾下,虽然满面风霜,衣衫褴褛,比不得王府中的门客府兵富贵安适,眉宇间却尽展江湖儿女的肆意与豪态,那份逍遥自在,却是王府中瞧人脸色的府兵可是一辈子也体会不到的。 柳无心恐怕是堂上最没心没肺的人了,她随意的跪坐着,一只手撑着身子,另一只手拨弄着小几上的芍药花纹饰,垂着眼睫,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完全不像面对众多陌生人,反倒像坐在自家卧榻上。 而李贤则正襟危坐,一动不动,把君子重礼的风范发挥到了极致,只是每次抬眸,都不自觉看向柳无心的方向,让徐胜男忍俊不禁。 人少而慕少艾,圣人所言极是。 众人正候开宴,忽闻一个男子的清歌自天空乍起: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这声音清婉道亮、远俗流响,随着四句唱毕,满堂皆静,如闻仙乐。 只见一身着层层轻纱羽衣的男子攀着一条素色丝绦,宛若瑶池神鸟,自穹顶翩翩坠下,他身姿柔泽而有力,如汇聚火焰与流觞。伴着鼓瑟与箜篌齐鸣,在空中摇荡飞旋,最终如仙鹤般从容落地,音乐骤停。 这时,自四面八方涌入一十六名盛装舞姬,头顶小小一方牡丹波斯圆毯,汇入堂屋正中心,乐声一转,立时便由清婉幽深转为激越热烈,十六名胡姬合着马头琴和铃鼓,在各自的圆形小毯上翩翩旋转,腾挪跳跃,身姿横斜疏影撩人,双脚却分寸不离圆毯。 有王府清客当场赋诗一首,云: 肌肤如脂鼻如锥,葡萄长带一边垂 扬眉撩目踏花毯,香汗淋漓珠帽偏。 醉却东倾又西倒,双靴柔弱满灯前。 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 一只胡旋舞《善善摩尼》跳罢,又是一支西域拓枝舞,舞姬们头戴珍珠花帽,身穿长袖纱罗长袍,足蹬锦靴,身饰金玲,合着鼓点轻跳狂舞,浑身上下铃铛清脆急响,煞是好听。 可惜的是,整个堂上,只有李弘一个人看的起劲儿,柳无心舞技超群,除了卫子期的歌值得一听,这些胡姬在她看来都是小儿科;新罗世子表情肃穆不为所动,李贤则深觉此舞难登大雅之堂,张一剑切盼开饭,崔佑和徐胜男则无心赏舞。 两支舞结束,一道道精美的菜色点心便端了上来,每种菜色一人一份,各人在自己的小几上饮食。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山珍野味无一不包,连面片儿汤里的面点都是巧手师傅用银模子一个个捏的,小指头尖儿大小的面荷花,面荷叶,好不好吃另说,精美绝伦是一定的。 只一味绿豆汤平平无奇,徐胜男本以为瞧着像绿豆汤,里头定有什么玄机,谁知喝了一口,就是普普通通的绿豆汤。 那游侠张一剑怕是饿的狠了,吃的汁水淋漓四溅,徐胜男也不再去看他,这么放松的人,这么实在的吃货,实在不像舍得放弃性命,冒死刺杀旧主的模样。 满室无人喧嚷,只能听见杯盘声和咀嚼声,若非有伶人弹奏古琴,简直可谓徐胜男见过最冷的场子,比和崔寺卿吃饭还要冷。 李弘先受不了了,他向来喜欢豪饮热闹,这位皇子怕是望了自己可能会被刺杀,竟站起来高声道:“本王瞧诸位吃的差不多了,咱们不妨行个酒令如何?” 行酒令?徐胜男听了便皱起眉来,她即兴作诗的能力可不怎么样,若要玩些文雅的,她可不成。 代王李弘接着道:“咱们今日不做诗,就玩那人人可玩,人人会玩的,酥桃,你来做席纠,拿我的‘四书玉烛’酒筹和骰子上来。” 新罗世子不解其意,惶惑的看向李贤,问道:“什么是四书玉烛?席纠又是什么?” 李贤向他施了一礼,才开口道:“这是咱们大唐饮酒的游戏,席纠就是主持人,她随便抽一签,签上写着该谁饮酒,谁就要喝酒,写着喝几杯,就要喝几杯。” 那新罗世子还是一脸困惑:“可是,签子上怎么会知道我们是谁?难道每次宴会都要提前为不同客人备好?那样岂不是浪费?若有不认识的客人来了该如何呢?” 李贤待要继续为他解释,柳无心轻轻笑了一声,低语道:“世子,以您的聪慧,看一轮便晓得了。” 那新罗世子见美人如此笃定,连忙也笑着应声不再发问,李贤望着柳无心,含笑点头,柳无心也微微冲他颔首。 “柳无心和李贤,倒是十分的登对啊!”徐胜男观察着脑补。 这时,一个容貌妩媚,十分丰腴、仅着抹胸轻纱的女子款款走上来,坐在一个矮塌前,塌上摆着一具一尺来高的掐金色银器,状如笔筒,底部雕着一只精巧的乌龟,银筒内放着40来支银签子。 这名叫酥桃的丰腴少女向着诸位福了一福,说了些吉利话儿,便坐了下来,十分熟稔的端起一杯“令酒”,一饮而尽,这才伸出丰美雪软的皓腕,一把抄起银筒,在空中摇晃起来,软肉荡漾,姿势优美,动作花哨,瞧着十分赏心悦目。 摇了半天,终于一根银签落地,酥桃姑娘捻起来,先展示给各位贵人,接着朗声宣布: “唯酒无量不及乱。大户十分。”(大户指的是酒量大的人) 世子略有些紧张的望向酥桃姑娘,只听她娇声对着代王李弘道:“代王殿下,您的酒量是我见过最好的,快快自罚一杯。” 李弘哈哈大笑,自斟了一杯酒,仰脖一饮而尽。 那酥桃将银筒呈给李弘,代王哐啷啷随意一甩,捏出一只签子,唱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席间年纪最大和最小的两个人,共舞一曲。” 此话说完,席间立刻热闹起来,宾客纷纷自爆年龄,徐胜男磨磨蹭蹭站了起来。 心说:与柳无心姑娘共舞一曲倒也无妨,反正到时候柳姑娘负责跳舞,她负责鼓掌,大家负责观赏就好了。 谁知,席间年纪最小的,竟是新罗国世子,他看着少年老成,竟只有14岁。 第81章 各怀鬼胎的夜宴(中) 第81章各怀鬼胎的夜宴(中) 于是乎,原本应当十分热闹的场景,变得格外尴尬,乐师们敲起鼓点,奏响马头琴。 可世子不但五音不全,小脑也不怎么发达,徐胜男小时候练过舞蹈,可她现在是奔五老头,也不好显得太会跳。 于是,两个大男人站在厅堂中央,跟大马猴抓虱子,土狗追尾巴似的,绕着圈子手舞足蹈起来。 活活把个轻盈畅快的胡旋舞,跳成了村口老头摔跤斗殴,柳无心乐得只打跌,笑得气都喘不上了,连向来喜欢装严肃的崔佑都忍不住乐出了声。 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天知道徐胜男在跳舞的时候多担惊受怕,她既要防止自己的人皮面具尤其是喉结掉下来,又要防范新罗世子接着跳舞突然间掏出个匕首行刺代王。 一顿心理建设做下来,出了一身的汗。 “哈哈哈哈哈,想不到世子的舞姿如此绝妙,徐寺正也是老当益壮哪!”李弘拍着大腿,哈哈大笑,抄起银签筒抛给徐胜男,喝到:“你年纪大,你先抽签!” 徐胜男见世子脸红如猪肝,显然是自觉出丑,连忙站起来,签筒捧在手中,呈给世子,道:“还是世子先抽签。” 世子到底是少年心性,见签筒到了自己手中,也来了兴致,摇晃了片刻,抽出一支签来,兴奋的大声念道: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由在座最美的女子指出席间小人,二人同饮十分。” 此话一出,本来活跃的气氛立刻僵硬起来。 “哼,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亲则不逊远则怨!”李弘似乎联想到自己的两次诅咒与暗杀,眼睛撇着柳无心和游侠张一剑,借着酒意,将面前的一碟腊鸭挥到地上。 只听乒乓一声脆响,碟子在张一剑的小几前碎裂。 想当初,这川蜀一剑就是因为身负绝技,又心高气傲,才拒绝代王当堂舞剑的请求,愤而出走。 如今他已不是王府中人,又岂能任人折辱,张一剑正要愤然站起身,崔佑端着酒杯向他奔近,速度之快,竟连一滴酒也未洒出。 张一剑爱武成痴,眼见有劲敌在此,心绪立时便被转移。 “既然席间只有一个女子,那我妄称最美,想来也是便当仁不让了!”柳无心大大方方站起来,走到厅堂中央。 朗声说道:“酒令上说,让我指出席间小人,并与之共饮,可小人君子,岂能一眼看出?不如,各位贵人同我一起,试试教坊司常玩的乐子如何呀?” 徐胜男和李贤齐声叫好,世子也跟着起哄,随即望了将军一眼,连忙正色坐好。 “教坊司的姑娘们,心中想得无非是‘风月’二字,那我就邀三人共饮,这三人分别是,我想春风一度的,我想嫁的……”说到这儿,她顿了一顿,道:“和我想杀的。” 听到最后几个字,众人倒不觉得什么,徐胜男却心中一凛,连忙冲柳无心使眼色,示意她不要乱说,果然,此话一出,外面的府兵队长也向厅堂内探了探头。 如此绝代佳人,当堂揭开自己隐秘的情思,且跟在场男人有关,谁不跃跃欲试,连武痴张一剑都看向了柳无心。 “柳无心伸出葱管般的手指,隔空划过在场所有男人的座位,缓缓娇声道:“我最想嫁的人,毫无疑问,便是徐寺正,因为他惧内,想必是最知道疼人的,也是因为他惧内,倘若娶了我,自然绝对不敢对我有二心,你们说,对不对?” 全场哄堂大笑,纷纷向着徐胜男指指点点,最兴奋地竟然是看似严肃的新罗世子。 “至于我最想与谁春风一度嘛!”柳无心故意卖了个关子,徐胜男注意到,在场的男性多半开始挺胸收腹,自觉不自觉的展示自己的最佳状态。 柳无心就是有这个本事,将所有人衣冠楚楚的虚伪外衣通通扒掉,只剩动物最本质的欲求。 “新罗世子。”柳无心终于公布了答案。 如同公布最佳奖项,满堂男人表情各异,十分好看,新罗世子想不到对方竟会提及自己,原本老成的面孔露出少年难掩的得意,十足受宠若惊。 “为什么是他?”想不到,夜宴至今从未说话的李贤,第一句问的竟是这个。 柳无心轻轻一笑,口无遮拦:“原因很简单,我还没有试过外邦人,想来点新鲜的。”新罗世子顿时面色绯红,羞赧如小媳妇。 “那你想杀的人是谁?”崔佑冷冷问道,他最关心的只有这个。 “毫无疑问,便是夜宴主人李弘。”柳无心神色肃然,转身向着李弘,指向他。 李弘勃然大怒,刚要发作,就听柳无心惨然控诉道:“代王是整个西京,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拒绝我的男人,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若要我眼睁睁看着他娶别的女人,还不如杀了他干脆!” 说罢,柳无心泫然欲泣,抽噎着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失魂落魄的坐了下来。 代王李弘听完她一番公开的表白和控诉,顿时男子汉气度爆棚,摆摆手表示,再不跟这个可怜的被他抛弃的小女人计较了。 徐胜男以袖掩面,实在忍不住笑,柳无心这个姑娘,实在是太聪明,太能演了。 柳无心清楚知道徐胜男绝不会娶她,也知道新罗世子马上就要回国,不可能纠缠她,心中所想,唯有绝了李弘继续骚扰她,或是突然追究她的念头,于是明贬暗褒,既满足李弘的虚荣心,也保了自己周全。 可无心插柳柳成荫,璐王李贤的一颗心似乎已经完全系在柳无心身上,他的眼睛十分关切的望着伏在小几上的身子起伏抖动的柳无心。 银签筒重新回到酥桃手中,她又开始轻晃签筒,抽出签来。 “乘肥马,衣轻裘。衣服最鲜艳华丽者,喝满满三杯。” 整个席间,唯有李弘身着紫色袍服和金黄下裳,当得起衣服鲜艳华美这几个字。他哈哈大笑,接连豪饮三杯。 这时,签筒又回到主家李弘的手中,他随手抽出一根签,放声念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在场的亲兄弟,各饮十分。” 说罢,李弘借着酒劲儿,踉踉跄跄站了起来,酥桃抢上来扶他,被他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代王伸袖带倒了自己的酒壶,美酒淋漓滴了一身。 他摇摇晃晃走到正对面,与他距离最遥远的,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身边,高声吟唱道: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顿了顿,有高声吆喝道:“弟弟,我的好弟弟,来来来,咱们亲兄弟痛饮一杯酒可好?” 酥桃要来斟酒,又被李弘制止,他大着舌头,嚷道:“我要我弟弟给我斟酒,我只……只喝他亲手斟的酒!” 李贤无奈的站起来,躬身行了一礼,手持酒壶,倒了一满杯酒,双手呈给自己的亲哥哥。 李弘看了看酒杯,嘻嘻一笑,猛的一把接过来,缓缓转过身,面向众人说道:“我亲弟弟给我斟酒,做哥哥的,一口干了!”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喝完,还拍了拍李贤的肩膀,示意弟弟坐下。 代王李弘转身走回自己的位子,谁知,就在他快要走回自己位子的时候,突然痛苦的喘息起来,整个人脸陡然涨得通红如火。 “热,好热!”代王李弘口中呻吟着,一把撕开自己的衣襟,只听“咚”的一声闷响。 只见壮硕如牛的代王轰然倒在地上。 第82章 各怀鬼胎的夜宴(下) 第82章各怀鬼胎的夜宴(下) “代王是醉了吗?” 这是徐胜男的第一反应,其他人也和她一样,站起身来观望着,忽然,只见代王李弘惨呼一声:“来人,来人……”第二声便虚弱下去,而他也忽然抓住胸口,四肢剧烈的抽搐,而呕吐物也从他口中涌了出来。 “代王,你怎么了!”卫子期第一个奔到他跟前,握着李弘的手,回头大喊:“不好!代王怕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徐胜男和崔佑随后奔近,徐胜男连忙将代王翻过身来,让他的胸口抵在自己膝盖上,免得他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 崔佑也在一旁相扶,众人都奔过来,七嘴八舌的议论。 “怎么回事,瞧着像是中毒了!” “我看到像是吃多了,喝大了而已!” “好大的胆子!究竟是谁胆敢对代王下此毒手!” “代王他方才还好好的,喝了璐王的一杯酒,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你千万莫要瞎说!我瞧定是吃坏了东西!” 众人的目光都转向璐王李贤,只见他愣愣的站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中还端着那杯自同一个酒壶中,斟给哥哥,也斟给自己的那杯酒。 这时,代王李弘似乎不再呕吐,崔佑将他翻过身来,李弘的面孔显现出极其诡异的殷红,如同头被浸泡在血液中。 他喃喃的虚弱的说道:“你,为什么杀我……为什么杀我……我待你不薄,你……”一口气没喘上来,紧紧咬着牙齿,狠狠瞪大双眼,就这么在崔佑和徐胜男的搀扶下, 在所有嘉宾的围绕中,由鲜活昂扬的生命,变成了一具逐渐冷却的死肉。 徐胜男瘫坐在地上,耳中一片嗡鸣。 他们千防万防,厅堂外重重设障,杯盘酒器一查再查,饭食酒水都有人提前亲尝。 可代王竟然还是如约而死,与诅咒预判的时间一模一样,死于四月十七,自己亲设的,凶嫌云集的夜宴之上。 整个万杰厅议论纷纷,众人如没头苍蝇帮惶惑不堪。 崔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沉声道: “诸位贵人,眼下我大唐三皇子,代王李弘,骤然薨逝,原因未明,望各位体谅我大理寺查案的程序,从现在起,所有樊川别苑中人,务必暂居此地数日,待查明真相后方可离开。” 崔佑声音不大,却已传遍整个万杰厅,他的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惹得议论抗议之声更加沸腾。 最先反对的就是新罗世子,他高声喝道:“我不可晚归,否则父王母后定会担忧,届时恐引发变动,你一个小小大理寺卿可否负责?” 崔佑面色如常,不卑不亢道:“世子,如今大皇子和二皇子已然薨逝,代王乃是高皇帝和武后嫡出长子,而您的哥哥,恰好曾与代王起过一些不愉快的冲突,如今代王殿下骤然薨逝,为避嫌也好,为两国邦交也罢,烦请您务必配合我们的调查。” 这话说得利害,把代王身为储君首选的地位,新罗世子的作案动机,两国的臣属关系,通通点出,却未明确提一个字。 世子顿时脸涨得通红,却被那新罗文士扯了扯衣袖,那新罗将军犹自挣扎:“你们怎能随意扣押世子,我们带来的新罗士兵也不能同意。” “我们大理寺只不过请诸位多休息几日,有王府一千府兵护佑,诸位尽可高枕无忧,将军请放心,我橘溪茅舍也分拨了300府兵将士,饮食起居必不会亏待新罗朋友。” 将军咬了咬牙,再说不出一句话。 “那么,就请诸位配合大理寺搜身。”崔佑说罢,回头命道:“段将军,还请助杜帅封锁现场。” 段光正深恐自己没有戴罪立功的机会,听了崔佑吩咐,立刻肃然听命,和不良帅杜八斤合作连恐吓带盯梢,将万杰厅闲杂人等清空,并将尸体和所有器物原样留在当场。 一听要搜身,新罗将军立刻横在世子面前,一副宁死不能受辱的模样。 璐王李贤向前一步,张开双臂,一派风光月霁,高声说道:“我乃是大唐高皇帝与武后嫡次子李贤,当今璐王,既食君禄,便要扞卫唐律,作民之表率,大理寺若要搜身,先从我开始!” 徐胜男顿感宽慰,有璐王带头,旁人又岂能造次。 果然,新罗世子那边也安静下来。 “璐王殿下,请!”崔佑紧随璐王身后,将他带进万杰厅旁设置的耳房内。 接下来,出入万杰厅的所有人都被迫进行了搜身,厨娘、侍婢、宴会管事、行酒令录事酥桃、乐师、伶人、歌舞姬等由不良人搜身; 川蜀第一剑由王府府兵将军段光搜检,新罗世子和李贤由全场官职最高的崔佑搜查。 而众人都眼巴巴盯着的柳无心,徐胜男自告奋勇接了这桩美差,不良人和府兵们个个叹息扼腕,肥田最是愤慨,望向徐胜男的表情犹如和她有夺妻之恨似的。 “诸位,老朽年纪最长,就不需避嫌了。”说罢,徐胜男就拉着柳无心进了备菜的耳室。 一进耳室,柳无心就笑了出来,道:“徐寺正,其实我被谁搜身都无妨的,配合大理寺破案嘛!我等良好长安市民,自然懂得。” 徐胜男心中紧张,哪里有空与她闲聊,只严肃道:“站好,别说话了,胳膊伸平,咱们抓紧搜身,我们还有好些事要忙呢!” 柳无心觑着她神色,轻轻把她推开,说道:“徐寺正,如此麻烦做什么!” 说罢便将自己的衣带飞快解开,一抖肩便将外裳抖落,接着食指翻飞,瞬息便一丝不卦站在徐胜男面前。 柳无心倒是一旁天真大方,把个徐胜男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她第一次看到女孩子像小婴儿一般,斥条条无牵挂,臊的耳朵都红了。 却还是强自镇定的望着她,尽量以专业仵作的眼光,不带情绪的将她浑身上下能藏东西的地方查了个便,衣裙更是细细摸索,最后扣下了她的香囊,做好了标记,待后续细查。 “好了!你可以穿回衣裳了!”徐胜男舒了口气,拭了拭额上的汗珠,说道。 “徐寺正,你其实是女人!”柳无心歪着脑袋忽然说道。 吓得徐胜男呆在当场,一句话说不出来,柳无心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秘密的? “要不然,你就是那方面不太行?”柳无心一边穿衣裙一边戏谑。 徐胜男这才放下心,轻叱:“柳姑娘,老朽劝你莫要调戏朝廷命官。” “被我说中了,开始打官腔了?我就说嘛,从来没有男人看见我的身子还能像你这么镇定的。” 柳无心骄傲的说着,语气里充满对徐胜男那方面不行的同情,最后还言之凿凿的介绍了一位知名的老中医,据说是有口皆碑的中老年男子福音,真正的妙手回春。 徐胜男十分无语,只能尴尬的敷衍柳姑娘,嘱咐樊川别苑管家将她安置到离大老爷们远一些的厢房暂居。 “若说嫌疑,宴会厅上每个人都有嫌疑!你们大理寺的,也不能不搜身!”新罗将军据理力争道。 “我来搜你的身,没问题?崔寺卿。”新罗世子质问。 崔佑面带和煦如春风般的微信,简短答曰:“自然。” “那就由我来搜徐寺正的身咯!”新罗将军抢上前一步,一把拉住徐胜男的衣袖,崔佑劈手斩落将军遒劲的手臂,挡在徐胜男面前,怒道:“不必劳动大驾,我的人,只能我来搜。” 说罢,便拉起徐胜男,将她带进了万杰厅后面的更衣耳室。 一个不良人恰好看见这一幕,覆在另一个伙伴耳边,悄声八卦:“我说,崔寺卿对徐寺正真的不一般。 “啧啧,这个癖好,口味挺重。” 第83章 搜身 第83章搜身 更衣耳室内,略微发窘的两人。 “我就不用搜身了!”徐胜男讷讷道,心跳的飞快。 “还是搜一下。”崔佑不自然的支吾着,声音又有些哑。 “那你来!”徐胜男大义凛然的背过身去,脱去衣袍,张开双臂。 崔佑似乎被呛到了,轻咳了数声,这才开始搜她身子,仿佛她的躯体是滚烫的茶壶。 崔寺卿的两只手飞快的、蜻蜓点水的拍过她的全身。 她是怎么了,怎么会感觉失望呢?明明是认真严肃的搜身,她到底在期待什么香艳的东西啊,徐胜男背转身子,任他在自己背上轻拍,心中深深自责。 瞧瞧人家崔寺卿,就是不一样,搜身手法如此利落,如此专业,丝毫不带任何猥琐的念头……转过身来,就见崔佑正尴尬的以袖掩面。 “明玉,你没事!” “没事”崔佑含混的说道,左手着急的在怀里摸索,好容易掏出干净帕子,一把掩住鼻子。 她这才惊讶的发现,崔佑的鼻血已经将整条帕子都湿透了。 心中一下子雀跃了起来,搞了半天,不是她没有吸引力,崔佑也不是不动容,而是在努力的克制啊。 留了这么多的鼻血,崔寺卿可真是血气方刚。思及此,徐胜男连忙略有些花痴的捂住了自己的面孔。 两个大男人从更衣室出来,一个鼻血浸透手帕,另一个面红过耳,这样的场景,不叫人遐想都难。 不良人们表情丰富而充满想象力的打量着二人,心中所想竟是:这搜身的时间,未免太短了些,不知是哪一位需要补一补呢? 搜身的结果很快便出来了,大理寺的丘录事手持卷册诵念道: “所有相关人等搜身结果如下所示: 首先是代王宴请的贵宾 新罗世子:随身携带西域贴身匕首一把,刀鞘形似腰带。 新罗将军:携带暗器一枚,藏于发间。 张一剑并未携带任何武器或毒药。 柳无心、崔寺卿、徐寺正并未发现任何不妥。 璐王李贤竟搜查,并未随身携带任何可疑物品。” 这是所有人随身携带物品的清单,一式两份,请二位过目。 丘录事将清单递给崔佑和徐胜男后,继续道: “其余人等搜身结果如下所示: 卫子期,未发现可疑;乐师伶人,无所获;厨娘婢女小厮诸人,除一名为香桂儿的婢女偷窃一枚金筷托藏于靴内,别无所获。 酥桃姑娘及宴会管事,无可疑。 只有一名胡姬,她在头顶珠花帽内藏有毒药。这里是所有细则。” “毒药?什么毒药?”徐胜男惊问。 负责其余人等搜身的杜八斤忙道:“回徐寺正,是白色粉末,至于是什么毒药不知道,从她帽子里搜出来时,这名胡姬吓得浑身发抖,还此地无银说她没想杀人,我们让她把粉末吃下去,她又不敢。” “这么说来,搜身最大的发现就是新罗世子和这个胡姬了。” 丘录事点了点头,回禀:“是的,崔寺卿。” “杜帅?马仵作已在路上了吗?” “回徐寺正,马仵作和他新收的小徒已派人去接了,约摸再有一盏茶时间便到了。” 代王突然薨逝,樊川别苑群龙无首,崔佑自然便担起了封锁别苑,安排众人住宿,护卫宾客平安,同时确保调查顺利进行的诸多事项。 二更报时已响,圆满黄润的月亮在深蓝灰色的云层中若隐若现,整个别苑却依然灯火不休,人头攒动。 主要宾客皆安排在东北侧的厢房内,由重兵保护。案发现场则驻派25人小队轮番巡查守护,樊川别苑仆从等则统一迁居西南厢房耳房内,交由府兵队长看护。 日常饮食等杂务则调拨了橘溪茅舍的大娘农户暂管。 一应账目库房录册皆交由大理寺,而樊川别苑的内外书房则改造成大理寺暂时的办公场所。 崔佑因有繁务在身,询问嫌犯的责任便落在了徐胜男和小轩轩身上。 樊川别苑,外书房。 第一个审问的便是那身上藏毒的胡姬,她双目红肿,神色委顿,浑身颤抖个不停。 “姑娘你别怕,咱们大理寺办案,只抓坏人,不会错怪好人的。你叫什么名字?” “葡萄。” “葡萄姑娘,咱们已经知道了,你身上藏得毒药是砒霜,代王宴请贵客,你为何随身带着砒霜剧毒啊?” 小轩轩最是怜香惜玉,摆摆手道:“砒霜也可以用来毒老鼠,老鼠,你知道?” 徐胜男轻咳一声,看了看丘录事,录事停笔,假装没听见。 “你携带砒霜,是为了在酒水菜肴里下毒吗?”徐胜男严肃道。 葡萄姑娘眼泪如断线珠子般滚落,摇着头,咬着嘴唇道:“我是用来杀死我自己的。” “葡萄姑娘,你的话有些说不通,为何你偏偏要选择在代王宴客时自尽?”徐胜男狐疑道,丘录事飞笔记录。 那胡姬颓然坐倒在地,抬眼时微微带了些绝望和哀怨,说道:“我的妹妹,就是在上一次代王举办宴会时,挑错了舞步,便被代王蒸熟了端上来,还画了妆,让宾客们品尝……”那胡姬说到这儿,再也说不下去,也不只是因为恐惧还是哀痛,抱着书房内的木盆,呕吐了出来。 小轩轩一听,站起身把书房门紧了紧,一边制止录事记录,一面大骂:“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是人干的事儿嘛!狗贼畜生,死的一点不怨,我瞧他呀,就是遭了报应!遭了天谴了!” 徐胜男也觉得解气,递了条干净帕子给葡萄,又看着她喝了些清茶漱口,这才又问:“葡萄姑娘,你妹妹遭代王烹杀,与你携带砒霜上宴有何干系?” 葡萄面如死灰,嘴唇翕动着:“自我妹妹死了,还死的那么惨,我便日日做噩梦,练舞时更加不能集中,时时出错,越错便越怕,教习嬷嬷本不让我上场了,谁知今日追月她竟扭了脚,只能我替她出来,我心想,可能这就是命,便去厨房偷了些毒耗子的砒霜,藏在帽子里,想着万一代王要蒸了我,我还能提前服毒,不受那活活蒸死的罪。” 此话说完,其余三人都长叹了一口气,可怜的女孩子,背井离乡被卖到长安城,将整个青春断送在主家,一世不得归,唯有老来梦回家乡,如此已够悲凉,却还要遭受这样非人的折磨与苦楚,实在辛酸。 “好,你先回去,目前我瞧着,代王毒发时的反应不大像是砒霜中毒,等马仵作细细验看尸体之后,再做论断。” 葡萄大喜过望,不知所措的望着徐胜男和小轩轩,颤声道:“真的吗?我不会被冤枉吗?你们不会因为找不到凶手就拿我顶罪?” 徐胜男有些无奈又心疼的笑了笑,道:“是真的,你回去,不过最终论断还要看验尸结果。” 那葡萄姑娘的脸色终于露出了喜色,踉跄着站了起来。 “我们大唐有句话,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有句话,叫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要……替你妹子好好的活,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知道吗?”小轩轩拍了拍她的肩膀,葡萄苍白的面孔染上一丝红晕,点点头,口中喃喃:“真神保佑你们。” 便慢慢退出了书房。 夜已深沉,樊川别苑终于像一只困顿的巨兽,暂归于平静。 新罗世子拒绝深夜讯问,因此只好将问话挪到明日一早。徐胜男和小轩轩二人伸了个懒腰,准备穿过抄手游廊走回西北侧大理寺人等暂居的厢房。 夜风徐徐,廊上的灯烛遥遥荡荡,远处传来一阵轻幽幽的铃声,忽然,自游廊转角那边,徐徐走来一个身着赤色纱衣的身影,看装束似乎是一名内监。 人未近,便先闻到一股异香,且这香气似乎十分熟悉。 第84章 你是谁的内监 第84章你是谁的内监? “徐寺正,王寺丞,奴婢给两位官爷请安。”幽暗的转角处看不起那人的面孔,直觉他声音尖细柔滑,十分腻人。 徐胜男和小轩轩连忙还礼,心说对方许是伺候代王的内监。 “这位公公,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徐胜男随口打着招呼,忽然想到,照理说樊川别苑的所有仆从侍婢,此刻都应限制在西南角活动,怎的这位公公单独出来? “奴婢不过是按着璐王的吩咐,帮他处理一些琐事。”那内监抬头回道,眼光锐利似鱼鹰。 对方抬出璐王,徐胜男和小轩轩也无可奈何,只得略寒暄两句便与他错身而过。 那清脆的铃声划过身侧,徐胜男回头一看,只见发出金属清幽撞击声的并非铃铛,而是那内监腰带上挂着的一枚鎏金银香囊,外壁镂空球体围绕内层金盂旋转摩擦,才发出了好听的脆响。 “小轩轩,你有没有觉得方才那个公公有些眼熟?”待得内监走远,徐胜男才问。 “确实是很眼熟,会不会是咱们大理寺的老熟人?”小轩轩也颇有同感。 徐胜男一下子手脚冰凉,她想起来了,之所以眼熟,并非因为这个内监是大理寺的熟人。 而是因为,她曾看过无数次的画像上,就是此人,他正是杀死狂四娘的凶嫌之一,与那武人同为大理寺海捕文书中一直寻找的对象。 “我想起来了!”小轩轩也瞪大双眼,低声道,徐胜男示意他不要多言,小轩轩这才道:“这内监是璐王的人,怪不得咱们一直查不到他。” 二人说话间便来到西北侧的厢房前,一高一矮两个人似乎在此等了许久。 “徐寺正,王寺丞,您二位看,验尸的情况我是现在汇报,还是等到明早?” “现在”“明早”徐胜男和小轩轩异口同声,答案却完全不同。 近了才看出来,那矮个儿是个孩子,此刻洗的干干净净,换上粗布崭新短褂子,都快认不出来,不是那流浪儿的小头头二璇儿是谁? “二璇儿?”徐胜男惊喜道。“徐寺正。”二璇儿略有些拘谨的叫了一声,看着却是十分欣喜,脸上也终于长了些肉。 “多亏了师傅,现在我是他见习的徒弟了,专门学习验看尸首,顺便给师傅打个下手。”二璇儿矜持道。 马仵作摸了摸二璇儿的脑袋,显是对这个徒儿十分满意。 “小轩轩,你带着二璇儿先回去休息,我跟马仵作说两句就来。” 二人行至无人处,这才压低了声音细谈。 “怎么样?代王究竟是中了什么毒物?”徐胜男正色道。 “有人在酒中下了川乌头。”马仵作蹙眉道。 “川乌头?您老的意思是,治疗风寒和风湿痛的大热药物,川乌头?”徐胜男困惑不解。 马仵作长叹一口气道:“是,此药又名五毒,若使用的计量适当,确实可以治疗风寒风湿,老朽甚至听说有民间神医,大胆活用川乌头,将濒死之人救活的奇闻。” “此物既然是好东西,又怎能毒死人呢?” “徐寺正有所不知,大夫们用川乌头时,都特别小心,生怕量用的多了,药性猛恶,反而伤身。而代王突然服用了大量川乌头,必定会热火攻心而死。” “怪不得他临死前面色赤红,还热的撕破衣服。”徐胜男回忆着。 “是了,身体虚寒的病人也不敢一下子服用这么大剂量的。” “这么说来,会不会是代王因为偶感风寒,自己以川乌为药,不小心过量服用致死呢?”徐胜男强忍欣喜,连忙问。 若代王是自己不小心服药致死,那就省事多了。 可马仵作却摇了摇头,否定了她的猜测,娓娓道:“代王发色乌黑浓密,身材高大健壮,眼底微微发黄,舌无苔而赤红,这些都是脾气暴躁,肝火旺盛的症状,我也问了管事婆子,她说代王极少生病,更别提感染风寒了,是以,代王几乎绝不可能以川乌头入药的。” 见此路不通,徐胜男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川乌头的模样,于是反问:“这川乌头我记得并非是无色无味的!加进酒里,难道……代王竟察觉不到?”徐胜男狐疑道。 马仵作似乎早就想到这点,胸有成竹道:“川乌色赭赤,味甘辛,若放在……葡萄酒内,确实会被酒的颜色和味道掩盖,除非……是味道很清淡的酒。” 徐胜男一拍大腿,叹道:“是了,方才宴会上所饮的正是葡萄陈酿,味道确实比寻常葡萄酒浓烈许多。” “这便解释了代王为何没有察觉。”马仵作正色道。 “这就奇了,天底下有这么多无色无味的毒物,何以凶手偏偏选择川乌这种既是褐色,又味道浓烈的毒药呢?”徐胜男沉吟道。 “依老朽所见,寻常毒物,如砒霜,购买者往往不多,且药铺内一查便知,可川乌头,却是一味寻常药剂,买的人很多,咱们就很难查到凶嫌了。”马仵作分析道。 徐胜男点了点头,深觉有理,看来要从川乌头作为证据追索真凶,实在是有些困难。 “徐寺正若不困倦,不若和老朽一起亲去看看代王的尸首,老朽年纪渐长,深恐漏掉些有用的细节。”马仵作两眼放光,显然是夜猫子当惯了。 徐胜男身为十六岁少女,精力自然不能被老爷爷比下去,于是也强大精神,从善如流的应道:“好,咱们一道瞧瞧。” 樊川别苑未设立祠堂,代王的尸首仍停放在万杰厅内,仅仅几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是一派繁花似锦歌舞升平,此刻,却因为遍点白烛,加之围绕尸首放置了8台冰鉴,使得整个厅堂阴冷凄迷异常。 厅堂外驻守着五名府兵,他们显然是刚刚换过班岗,瞧着并无一丝倦怠。 徐胜男和马仵作来到代王尸体前,他的双眼犹自大睁,嘴唇微张,脸上凝固着生死交界时那副惊讶和愤怒的神色。原本刺目的紫色衣袍和金黄下裳,此刻映衬着冰冷微青的皮色,显出一种分外妖异的华美瑰丽。 “代王似乎对杀他之人感到出乎意料。”徐胜男道。 “代王三次遇刺皆能逃脱,恐怕自诩天选之躯,谁知竟还是没能逃过第四次,是以才如此惊讶。”马仵作叹道:“命运无常,任他贵为皇子,或贫似乞儿,也在劫难逃啊!” 徐胜男细细摸索着代王的袍服,并没有什么发现,只袖口内、下裳、下摆处,涓滴淋漓沾染了不少葡萄酒的湿渍。 “代王这是将酒打翻了?”马仵作问道。 “是啊,宴会上我们正行酒令,他刚好抽到一签,签文与‘兄弟’相关,便起身与璐王共饮,此时撞翻了桌上酒壶,这才洒的一身是酒。”徐胜男说罢,疑惑道:“只是,这袖管里怎么会也有些酒渍……” 马仵作执起代王袖管内的酒痕细看,又闻了闻,才道:“这是混合了川乌头的葡萄酒。”顿了顿又道:“可能是代王饮毒酒时滴下的。” 徐胜男忽然指着代王的指腹,惊道:“马爷,你看这是什么?” 马仵作眯着眼睛,细细瞧了一阵,叹道:“哎,真是老了,不中用了……似乎有什么痕迹,可实在瞧不清楚……” 第85章 尸体上的压痕 第85章尸体上的压痕 徐胜男将随身携带的笔和素笺取出,将代王指腹上的痕迹依着样子描摹出来,喃喃道:“马爷请看,是芙蓉花的压痕。” 她想了想才道:“代王宴客,没人一套桌几杯盏,纹饰各不相同,我的是桃花纹样,璐王为代王倒酒的杯盏,用的是他自己的,恐怕就是这芙蓉杯盏了。” “呵,这代王的手指真是娇嫩,食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竟然能印出杯子的痕迹。” 马仵作感慨着走到一旁物证处。戴着猪尿炮手衣,从旁拿起一支杯盏,递到徐胜男眼前,二人在灯下细看,高脚花瓣金杯上正雕镂着芙蓉纹样,杯底还残留着酒液和微微干涸的川乌头痕迹。 “哎,这杯就是璐王李贤亲自斟的毒酒了,这么说答案似乎已经很明朗了。”马仵作一脸凝重道。 “是啊。”徐胜男陡然浮现出,在游廊拐角处见到的凶嫌,李贤的内监,又补了一句:“也太过明朗了些。” 第二日一大早,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徐胜男就睡不着了,索性披衣下床,想着走到碧纱橱内写写画画整理一下思绪。 谁知刚一出暖阁,就见崔佑神采奕奕的坐在塌上,正百无聊赖的等她,他正低头出神,乌黑长睫毛鸦羽似的轻覆,伸舌轻舔了下下唇,手指一下下抠弄着食盒的盖子,一脸“我好饿,但我要忍耐”的可爱模样。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惊得崔佑慌忙抬头,立刻恢复了正色,清了清嗓子,没好气的肃然道:“我还道你会起的更晚些呢!” “明玉你若饿了,可以先吃啊,不用等我的。”她好笑的斜睨他一眼。 崔佑略略扁了扁嘴,强硬道:“我又不饿。”说着难言愉悦的将食盒打开,筷子摆好。 “我看你浑身上下就是嘴最硬。”徐胜男随口嘟哝着。 正在喝茶的崔佑险些将茶水喷出来,接连咳嗽了好几声,满面通红的望着她,眼泪沁在眼角。半晌才道:“长卿,说话要严谨,没有领教过,就不要乱说,现在还早,想不想验证一下。” 见他咬着筷子,故意凶巴巴的望着自己,徐胜男忽然想起那晚在他的温泉池边,忍不住稍稍的回忆了一下,霎时脸憋得通红。 “看起来,璐王目前是第一嫌疑人了。”徐胜男聪明的岔开了话题。 “这么说来,那个胡姬帽子里的毒药,与代王中的毒并不相符。”崔佑早已吃完,直接道。 “是,那个胡姬所藏毒药是砒霜,代王身中毒药乃是川乌头,毒物正下在璐王递给他的酒杯中。”徐胜男说罢,又道:“且,二璇儿见过的,杀死狂四娘的凶嫌,那个公公,也是璐王李贤的身边近侍。” 崔佑低头听她说完,才接着道:“我可以再加一条证据,据我所知,璐王李贤自小身体虚寒,有长期少量服用川乌的习惯。” 徐胜男睁大了眼睛,却又蹙紧了眉,观察着崔佑的反应,说道:“明玉,你一定跟我一样觉得不对劲,尽管人证物证俱全,且代王死了,璐王李贤势必是最大受益者,成为储君首选,可他有一万种暗杀他哥哥的法子,天下杀手刺客唾手可得,他为什么要选最笨的一种,当着所有宾客的面,自己亲手解决呢?” 崔佑笑了笑,道:“是啊,实在难以想象,李贤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 “况且,璐王那日在茶馆里,宁可自己受伤,也要救那个从楼上掉下来的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突然转性,残忍杀害自己的哥哥呢?”徐胜男的声音越来越大。 崔佑伸手去掩她的嘴,低声道:“璐王的贤名,京城皆知,这就是为何昨晚,明明人人都看到代王被他所杀,却忍不住为他开脱的原因。” 徐胜男不满的扒开他的手指,忽然脑洞顿开,神秘兮兮道:“明玉,你说,会不会是其他皇子想要上位,于是一石二鸟,就是你知道,夺嫡大混战,后宫攻心计这种。”她越说越来劲,又道:“或者是西域新罗的细作,想要是我大唐内政混乱,好在边境趁机滋事?” 最后,她眼珠转了又转,压低了声音说:“还有最后一种可能性,坊间也有传闻,说是天象大异,武后或许想自己称帝,反正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一手除掉自己两个儿子……”话音未落,崔佑罕见的提前打断了她。 并以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按着她的双肩,说道:“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从今往后,再也别让我听到你说这样的话,别忘了,在明空内卫里,我也是你的上风。” 徐胜男垂首重重的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如何验证这三条假设。 樊川别苑,书房。 这边坐着的崔佑、徐胜男和小轩轩,对面坐着新罗世子、新罗将军和文士。 若非有录事在旁记录,场面就如普通的书房会客一般无异,崔佑率先开口:“世子,您的腰带竟内藏匕首,将军的发饰竟暗藏凶器,实在是出人意表。” “不用多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世子无关,我的确有意刺杀代王!”新罗将军竟毫不掩饰的说道。 世子望着可以做自己父亲的将军,露出一种孩子似的不管不顾来,大声道:“若有机会,我也要手刃李弘。” “是否与代王误杀贵国世子有关。”崔佑问。 “什么误杀?”世子双目赤红,大声反驳,接着咬牙切齿道:“李弘这个狗辈,跟我哥哥下棋,输给了他便大发脾气,将又厚又重的棋盘狠狠砸在他头上,这么重的棋盘,三岁小儿都知道会砸死人的,李弘难道不知?你们敢对着苍天发誓,这是误杀吗?这就是故意的,存心的,这绝对是谋杀,应该以命抵命。” 大理寺三人无言以对,隔了好久,崔佑才道:“代王与令兄长对弈前,多喝了些酒……是以……抛掷棋盘伤人,他或许并未存心杀死令兄长,但事实上确实造成了令兄长的身亡,错实在代王无疑。” 世子痛苦的抓着头发,哽咽道:“我哥哥是我最亲最亲的人,我的弹弓还是跟他学的,小时候,他去哪里我都在屁股后面跟着,哥哥一面骂我是跟屁虫,一面小心翼翼护着我,这些我都知道。” “可李弘,就因为一盘棋,杀死了我最亲的人,我哥哥临走之前还跟我说要,带大唐长安的稀罕物给我,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下一具尸骨和绫罗绸缎了,我哥哥一条命,就换了这些绫罗绸缎的补偿你们知道吗?” 徐胜男心中不忍,恨不得跟着他痛斥李弘几句,然而此刻的立场,导致他们三人只能沉默。 “你们原本准备在宴席上动手吗?”崔佑问道。 “既然李弘已死,我们也不怕告诉你们,我的确准备在献舞时向突然发难,这支舞,我已经练习过上百次,以至于,根本不用思考,我的手就会替我杀掉李弘。” 世子说完,最震惊的竟然是新罗将军,他吓的浑身颤抖道:“你……世子你竟不跟我商量,你竟自作主张复仇,若你有什么闪失,叫我如何跟主君交代?” 原来,新罗世子和将军,竟各有一套杀死李弘的方案,两人还互不知情,怪不得席间两个人显得这么紧张怪异。 徐胜男和小轩轩面面相觑,崔佑也细细审视着他们二人的表情状态,狐疑的问道:“那四月初七,你们在何处?” 将军回到:“我和世子抵达长安是在四月十五,算是路上的时间和落宿驿站的时间,四月初七,我们还在东都洛阳。” “这么说,代王在林溪棋社险些被牌匾砸死的事情,与你们并无干系咯?”小轩轩直截了当的问道。 “哼,我们新罗有句话,叫做:‘好猎手不会射一头鹿第二箭。’意思是说,做事之前必须做好万全准备,确保一击即中,倘若让敌人有了准备,事情就无法成功了,所以说,我是绝不会刺杀代王两次的。” “那世子您确实对代王说出过,‘我势必叫你死于棋下’这样的诅咒是吗?”徐胜男问道。 第86章 我的确动了杀心 第86章我的确动了杀心 “是”世子应承道。“我是说过,不过后来我想了想,还是匕首更加方便好用一些。” “那世子对代王说出诅咒时,周围还有别人吗?”徐胜男继续问。 “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世子怒道,似乎回忆起当日场景,恨恨骂道:“李弘这个狗辈实在有恃无恐!” “这么说来,代王的死与你们新罗没有关系咯?”小轩轩的问话只比自言自语高了点。 那始终缄默不语的文士终于开了口:“我们新罗的男子汉,复仇不会用毒药这种阴毒的把戏。”说罢,他又微微笑了笑,补充道:“说起来,我们新罗世子此番得保平安,还得多谢璐王才是,他果然不愧是贵国的贤王啊!” 这话说的阴损,崔佑眉头微微一皱说道:“请诸位先去安歇,目前凶嫌还未确定,请不要妄议揣测,以免污人清誉。” 新罗世子一行人刚走到门口,迎面而来的杜八斤就差点和新罗将军撞了个满怀,杜八斤连连道歉,连忙闪进书房内,待新罗人走远了,才报道:“杀死狂四娘的凶嫌,璐王李贤的内监,留下一封信,便上吊自缢了。” 徐胜男听到自缢两个字,忍不住颤抖,崔佑轻轻拖住她的手肘,将温热的暖意传过去。 “我不是叫你们务必看紧了他们吗?”崔佑语气冷硬。 杜八斤赧然道:“段将军说府中防务他说了算,代王薨逝,他便迫不及待倒向璐王了,对他的人自然另眼相看。”说完便将一封信呈上来。 崔佑展开信笺一看,只见信中内容是一封供认书,承认自己放印子钱迫良民自尽,抢占民女为妻,此等伤天害理之事被义宁坊狂四娘偶尔洞悉,自己深恐罪行暴露,不得已将其杀害,今偿命以求心安。 徐胜男夺过信又仔细看了一遍,并非藏头诗,也没有隐藏任何信息,她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快,快,那个内监还有个同伙呢!那个高个子的武夫,快把他带来。” 杜八斤黯然答道:“徐寺正,你昨晚跟我说过之后,我们便一直留心,只可惜,段光他们人实在太多,我们鞭长莫及,您说的那个身材高大的武夫,和内监死的时间差不多,是被人从背后一刀刺中要害死的。凶器就在内监的信旁边,匕首手柄上的血手印儿与内监的手纹一致。” “杜帅,下一次,坏消息能不能一次说完。”崔佑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下可好,此案目前最重要的线索就这么断了。”小轩轩感叹道。 “说不定能从他们的尸体上发现一些线索。”徐胜男心有不甘的一拳锤在腿上。忽然觉得哪里不对,问道:“如果说这个内监是帮助璐王策划此事的人,如今代王身死,他们不是最大的功臣吗?为何这时候自尽?” “老路子了!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嘛,对!”小轩轩不以为然。“这人呐,但凡是为上面的人做了脏事儿,就该知道可能会有这样的下场咯。” “不对,你们说,这个内监为何要杀狂四娘?”崔佑突然问。 “嗨哟,崔寺卿,您糊涂了,当然是因为他让狂四娘对李弘说出诅咒,接着便杀她灭口咯!”小轩轩回答。 “如果你的目标是杀死一个人,会提前告诉他吗?”崔佑冷冷道破天机。 小轩轩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题所在,他长叹一口气,一把捂住脑袋,彻底投降,闷哼出声:“哎呀我的老祖宗,这个案子可太复杂了!” 徐胜男在书房里来回踱着步子,心乱如麻,却尽量从乱麻中一点点抽丝剥茧。她自言自语道: “这个案子处处充满矛盾,疑点实在太多了: 首先,是狂四娘被杀的原因。 第二,李贤的内监为何要在代王死后杀死同伙,并且自尽。 第三,如果整件事是李贤策划,手法为何会如此割裂。前半部分从下诅咒到实施,处处缜密,环环相扣,且都是假他人之手的暗杀;后半部分却当众、直接用自己的酒杯下毒毒死李弘。 第四,为何前三次刺杀作案手法如此隐蔽,都未成功,第四次手段如此拙劣却成功了。难道真是天意?” 她将所有的疑团罗列下来,可惜大理寺众人听了看了,却都一言不发,恐怕任何人心中都没有头绪。 静默半晌,小轩轩打破沉默,问: “我说,崔寺卿,徐寺正,咱们现在要提审璐王殿下吗?”小轩轩搔了搔脑袋。 “还不到时候,先从物证和尸体入手,王定国,你擅长交际,不妨与王府的下人们多聊聊,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崔佑的神色,浑然不似其他人那般焦灼苦恼,仍是一副平和模样,沉声下了命令。 他的沉着和条理,无疑给了这个小团队力量,特别是徐胜男,她安慰自己:不管案子再难,总会有蛛丝马迹的。 她望着崔佑,点了点头:“我始终觉得,凶手不是璐王,他是被人陷害了。” “别让你的直觉先入为主。”说罢,崔佑吩咐道:“长卿,你我分别将昨晚宴会的过程回忆下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推敲的细节。” 回忆宴会过程?写下来?真的有用吗?徐胜男将信将疑的坐在桌前,思绪回到昨晚宴会的开始。 一边想一边奋笔疾书。 崔佑站在她身后,害的她整个人向黄花梨木桌案缩了缩,他却丝毫不以为意,任由自己的压迫感肆意侵袭,左手撑住案几,右手指着徐胜男写下的字迹,俯身整个笼罩住她,气息自她耳边流动。 “长卿,这里,上了几种菜色,哪些菜,甚至代王喝了几杯酒,所有这些细节,都要写,想不起来的话就去问侍婢、录事。” 徐胜男瑟缩着身子,尽量不去碰到他的胸膛,连连点头。 谁知,话音未落,崔佑就直起身,对着众人朗声道: “今晚募鼓敲响第一声,咱们还在这儿碰头,将各自的所得对一对。”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转身出了书房。 陡然失去背后的暖意,她忍不住有些小失望,望了眼崔佑的背景,继续埋头记述。 大理寺众人不但领了任务,还意外获得了上司告知的截止时间,自然各个紧张起来、各自忙去了。 徐胜男独自将宴会记录整理完毕,已经是一炷香之后,她预备待会儿再去找酥桃和侍婢们核实一下,最好再问问卫子期。 接着,她独自一人,若有所思的向着万杰厅的方向走去。 一路徐行,她静静的思考着昨夜和马仵作的对话,回想着那两个已经得到了答案的问题,只不过,那两个答案她并不满意。 可如何才能得出最真实的答案呢? 思前想后,她做了个决定,她要做一个实验,一个可能会致命的实验。 忽然之间,她发现崔佑让她把整个宴会的细节回忆一遍非常的有用,正好可以和她要做的实验一一对应。 “马爷,您能帮我弄到一些川乌头吗?”徐胜男凑到马仵作跟前问道。 “您要川乌头干什么?”马仵作一脸的困惑难解。 “我想吃一点!”徐胜男悄声道,马仵作顿时惊跳起来,抖着胡子骂道:“徐寺正,你不要命了,那玩意儿可是有毒的。” “不要紧,吃一点,死不了。” 第87章 以身试毒 第87章以身试毒 马仵作憋的满脸通红,板起长者的面孔道:“徐寺正,这川乌头药性利害,老朽说穿了,不过是个瞧死人的人,活人的事,到底说不上话,您要是有什么事儿,我怎么跟崔寺卿交代啊!” 徐胜男听到最后一句,一阵脸热,假作被他说服道:“这样,马爷,您把毒酒调出来,我瞧瞧,这总可以。” 一盏茶时间不到,一杯足以致人于死地的川乌葡萄佳酿摆在了徐胜男的面前。 “马爷,这里面川乌的计量是怎么算出来的?”徐胜男谨慎的摇晃着花瓣高足杯问道。 “普通人的致死量,大概需要这么多川乌,以代王李弘的芙蓉杯中残留的川乌与残酒的比例来看,略低于普通人的致死量,老朽调的这杯,是根据杀死代王的量调制而成。”马仵作将一张黄麻纸上的川乌粉末,与芙蓉高足杯一起推到徐胜男面前。 “马爷您做事果然有理有据,比旁人想的多!”徐胜男讲那杯毒酒端起来,细细端详。“葡萄酒呈血琥珀色泽,比较清透,这一杯毒酒颜色略深,不够透亮,是?” “以老朽所见,若不是两杯放在一起对比,差别并不明显。” “嗯!”徐胜男缓缓道,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端起毒酒,舌尖轻舔酒液,小小抿了一口。” “徐寺正……”马仵作整个傻眼,动作比脑子转的快,劈手打翻毒酒杯,震惊的指着徐胜男道“你……快,快把这碗绿豆汤喝下去。” 徐胜男本不以为意,喉咙却一下子火热起来,这才连忙端起绿豆汤,咕咚咕咚几口喝干了,才觉得火烧火燎般的感觉略略缓解,喉咙和胃部略略清润了些。 “再喝一碗绿豆汤。”马仵作连连相劝。 “这么说,绿豆可解川乌之毒?”徐胜男突如睁大双眼,紧紧握住马仵作干瘦有力的双手。 “是啊,不过这么大剂量的川乌,需要先催吐,再及时大量服用绿豆汤清热毒,促排泄,这才能保住一条性命,之后慢慢调理,才不至于留热毒的病根儿。”马仵作皱着眉头娓娓道来。 “马爷,您敢信吗?昨晚代王殒命之时,解药绿豆汤就在宴席之上!”徐胜男震惊不已。 马仵作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哎,谁能抗得过命啊!当时若有人知道他中的是川乌毒,能及时救治,此刻的代王就不会躺在这里了!” 好半晌,两人都没说话,马仵作年纪已过六十,自是暗叹命运弄人,她满脑子想的却是,“世上之事怎有这等巧法?” “对了,徐寺正,方才你尝了这川乌毒酒,怎么样?川乌的辛甘口感是否能被葡萄酒压过去?” 徐胜男这才想起自己尝毒酒的初衷,忙道:“马爷,你说奇怪不?虽然这葡萄酒是陈酿,比普通的味道浓重刺激不少,可川乌的怪味儿压也压不住,一尝就知道不对劲!” “会不会?是徐寺正您的舌头比常人敏锐……”马仵作说着,捋了捋下颚上没剩几根的胡须,试探道:“对了,您不是说代王昨晚喝的酩酊大醉,走路都不大稳当了?俗话说饱食不知味,酒喝多了,许是舌头不大灵光了?” “我现在还说不上来,但这应当算是两处疑点了!”她走笔如飞,在素笺上速速记录:疑点一,为何解药绿豆汤也在席间,疑点二,为何代王没尝出川乌的味道。 手中的花瓣高足绞丝金杯,在始终高烧的白烛光中流光溢彩,那芙蓉花累累垂垂,在杯壁上开的极是热闹,徐胜男的大拇指、食指、中指捏着杯子,静静的等待着。 “您还在想代王手指上的芙蓉花印记吗?”马仵作一见便知。 “是啊,马爷您瞧,我都捏了这么久了,您一盏滚茶都喝完了,我的手上还没有留下印痕呢?”徐胜男盯着自己的手指,困惑道。 马仵作走到代王尸身旁,将他的手拿起来细看,只见这手虽然是男人的,手指手背却如冷奴一般,白腻细润。 他略带轻嘲的笑道:“徐寺正,代王可真是养尊处优的主儿,手是豆腐做的,不像你,做惯了事情,手指头没这么嫩,压不住印子,有什么法子呢?” 徐胜男也哈哈大笑,心里却还是觉得稀奇,她好歹是个少女,手掌心又没有人皮面具,平日里既不干粗活儿,也极少骑马,不过执笔阅卷罢了,手指照理不会比代王一个大男人粗糙才对啊? 心到手到,又将这一处疑点记录下来,这一处,旁人不懂,崔佑不应该不知道,思及此,脸又热了。 万杰厅内,一两只苍蝇嗡嗡乱飞,时隔一天,香气扑鼻的珍馐美味已经隐隐散发出淡淡的馊味儿,马仵作和徐胜男一起,将昨晚的左右食物、器皿、汤饮等物一一验看。 忙了几个时辰,才将所有入口之物检验完毕,答案十分的简单直接。 没有毒,每一样都没有毒,包括昨晚璐王李贤那只精致成套的芙蓉金酒壶,和李贤斟给自己的那杯葡萄佳酿,里面都没有哪怕一点点川乌头的痕迹。 这一老一小同时长出一口气,有一下没一下的锤着早已微酸的后腰。 二人相视一笑,马仵作尽量压低了声音,叹道:“凶手瞧来只是针对代王一人哪,并未将川乌下在酒壶里。”顿了顿,他又谨慎的道:“只是不知道,凶手究竟是什么时候下的毒?依您看,昨晚凶手有机会下手吗?” 有些话,人人皆知却不能说破,有些人,清清楚楚却不敢点透。 徐胜男岂能不知道马仵作的避忌,也缓缓道:“我昨晚一直盯着代王的一举一动,若非他自己抽中酒令,点到璐王,他们兄弟原没有机会对饮,且璐王倒酒时,众人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她回忆着,画面慢慢回放,李贤听说哥哥要与他对饮,显然愣了一下,待李弘踉跄的向他走来,这才执起酒壶,倒了一杯酒,他既没有拿袖子遮挡,酒壶上也没有任何机关,搜身时也并没有发现任何残留的药粉,真是奇了。 “会不会是那只芙蓉杯盏内,早已放好了川乌头。”马仵作提示道。 “餐食用具都是代王府的,端上宴席之前都是经过验看、试毒的,若想下毒,只有席间才有机会,可提出玩那‘四书玉烛’酒令的是代王本人,提出与璐王对饮的也是代王本人,璐王又怎么会提前洞悉先机,下毒以待呢?”徐胜男一时嘴瓢,还是将璐王的名讳说了出来。 马仵作仍故作不知,摇头晃脑道:“看似不可能,却也是唯一一种可能了!” 徐胜男又在素笺上记下疑点一个。 眼看距离崔佑所说的大理寺众人集合汇总的时间已近,二人同往书房走去。 “马爷,那自缢……的内监的尸首,您验看过了吗?” “这……我正要向您禀报呢!有个不起眼的事儿,跟此案也没什么关系,不过就是一起盗窃案。”马仵作迟疑着答道。 “盗窃案?什么盗窃案?” “就是一个香囊,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不是寻常锦袋里装些香草的那种,而是银质嵌金丝的球儿,两层的,内层焚香,下面沉坠坠的,任外层的银球儿怎么转,里面的香都不会洒出来,做工很是精巧,不像寻常能买到的货色。” “哦。”她恍然道“我也注意到过,就因为这个香囊里焚的香,气味独特,狂四娘尸首也有同样的味道,这才锁定了那位公公。” 马仵作摇摇头,道:“那只香囊,不知自缢的公公那儿有,我验看代王尸体时,也发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只不过,代王身边的这只香囊,今天再看,已经被人偷走了!” “什么?你是说,有人穿过府兵重重看守,悄悄接近了代王的尸体,只为偷走一只香囊?” 马仵作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 第88章 童言无忌 第88章童言无忌 樊川别苑,代王外书房内。 小轩轩、小黑、丘录事早就到了,正热烈讨论柳无心柳姑娘究竟是穿常服好看,还是穿道袍风骚。 二璇儿被几个大男人捂着耳朵,一脸的茫然,见马仵作进来,才如蒙大赦,赶紧跑到师傅身边。 一见徐胜男进来,小轩轩十分激动的嚷嚷:“好消息,大好消息,崔寺卿说他有事儿,让咱们先讨论起来,小卿卿你来主持会议,他还把昨晚宴会的记录留下了!”说着,便将几页绵纸递过来。 八仙桌上,摆满了吃食,菜量颇大,烟火气十足。 见徐胜男眼睛粘在一碟陈皮荔枝木烤鹅身上,小轩轩喜道:“快来趁热吃啊,哥几个哈喇子都快滴在菜上了,这厨娘是崔寺卿那橘溪茅舍请来的,做的菜嘿!跟寻常酒楼就是不一样,味儿特野!” 崔佑这个冷面煞星不在,众人都颇放松,一屁股坐在桌前,预备着边吃边聊。 小轩轩夹起一筷子鹅腿根儿放在徐盛男碗里,只见那块连皮肉,表皮烤的油光滑亮,焦黄翘起,细嫩的腿肉边缘微金,汁水饱满,极是诱人。 借花献佛完毕,小轩轩清清嗓子,理直气壮道:“那个,我先说一声哈,今儿一整天,爷几个可都没闲着,别苑里的厨娘、婢女、小厮,咱们都问了个遍!” 徐胜男一听,乐了,一口咬下鹅腿肉,含混的替他说道:“但是……”小轩轩打了个哈哈,笑着接话:“但是,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发现,汇报完毕。” 众人都笑,徐胜男等大家都吃的差不多了,才拿出崔佑对昨晚夜宴的记录,一看之下,立刻汗颜,这人的记忆力,太可怕了,她怀疑,连席间乱飞的苍蝇的性别,他都一清二楚。 “四月十七,夜宴记录如下……”她缓缓的念着,众人都安静聆听,无人吭声,也无人打断。 待她念道:“代王酒醉,踉跄起身,撞翻案几上酒壶,葡萄酒洒了一身,手持银签,向璐王走去……”时,坐在马仵作身旁的二璇儿忽然不耐的扭了扭身子,跟杌子上有钉子似的。 徐胜男敏锐的注意到这孩子似乎欲言又止,便随口问:“二璇儿,你怎么了?可是茶喝多了,想去出恭?” “不是的,徐寺正。”二璇儿瞅了师傅一样,马仵作冲他鼓励的点了点头,二璇儿这才接着道:“徐寺正,代王昨晚是装醉!”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连马仵作都连忙制止他,道:“小孩子莫说胡话!” 徐胜男却将门关好,回眸道:“都是自己人,二璇儿只管说,小声些就是了。” 二璇儿这才继续道:“我今日跟着王寺丞问话时,樊川别苑的侍女姐姐们都说,代王他酒量特别好,曾经连着到三家喝酒,最后还自己骑马回府……” 顿了顿,二璇儿继续道:“可……我方才算了一下,代王他……在整个夜宴上,如果去掉最后那杯毒酒,他拢共只喝了5杯酒,照理说,他不该这么快便喝醉,还撞翻酒壶!” 听了这孩童的童言童玉语,徐胜男愣在当场,看着马仵作,道:“马爷,这便奇了,若代王没有喝醉,为何会尝不出川乌头的浓烈味道呢?” 马仵作连忙问:“王寺丞,代王是不是于吃食上不怎么讲究,舌头不大分辨得出味道?” 小轩轩立马道:“这不能够!代王的舌头灵光着呢!人家可是贵人中的贵人,平日里入口的东西,别提多讲究了,小翠文儿说了,代王品茶,那可是能尝出梅花露水和竹叶露水的区别的,据说啊,有个跟前伺候的,就因为搞错了这两种水,被打的都不成人形了。” “那就真的说不通了!”徐胜男和马仵作互望一眼,都不吭声了。 隔了一会儿,徐胜男才道:“马爷和我,还有几个小小的疑问……”说到这,望了一眼马仵作,见他跃跃欲试,便道:“劳烦马爷讲讲。” 马仵作连忙开口:“第一个就是方才提到的,为何代王舌头这么灵,且在没喝醉的情况下,却错将味道浓重的川乌毒酒喝了下去……” 四处疑问说完,众人沉默无语,都觉得既费解又毫无关联,尴尬了一会儿,小轩轩张罗道:“先吃菜先吃菜。” 气氛重又热闹起来,可徐胜男却再也吃不下了,她感到自己已经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似乎就差临门一脚了。 大理寺小型聚餐活动散了场,余人溜达先回各自房里休息,徐胜男犹自将晚上的讨论略作整理,开过了会,不像上司汇报,不像话,她将一桩桩一件件怪事都记下来,而所有这些指向了一个人,而这个人,是一个原本不可能的凶手。 樊川别苑又走进了一个春夜,不同于长安城各坊内的笙歌与华灯,依南山而傍橘河的郊外是极其宁静的,只能听到蟋蟀的奏鸣和夜枭有一声没一声的低号。 春风向暖,步入初夏的春夜格外的怡人,徐胜男一个人轻缓的走在长廊下。 代王已死,府兵们早已集中在东北、西南两个角上,另外便是万杰厅,她散步的廊上早已撤了拱卫,一侧是无人居住的广厦华堂,另一侧是山石林立、玉树葱葱的“皇家园林”,在此散散心、消消食倒是十分的惬意。 “哒哒哒哒”廊顶的瓦砾轻响,她立刻机警的抬起头,只见一个黑影如一只鹰隼,扑到眼前。 徐胜男立即猱身后撤,抽出靴筒内侧囊袋中的匕首,抖抖嗖嗖的抄在手中,装腔作势的喝到:“是谁在此,报上名来!” “哈哈哈哈”那人清朗的笑声在春夜里格外醉人。 “你疯了,吓唬我很好玩吗?”她恼羞成怒。他却笑得前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想不到长卿功夫不行,逃跑倒是有模有样!” 边说边伸手将徐胜男匕首掉个个儿,笑道:“女侠,你拿反了,刀尖儿要朝着对手。” 见她真的恼了,崔佑连忙闪到她面前,少年气十足的伸开双臂,挡住她的去路,英俊的面庞闪烁着恶作剧得逞的愉快:“干嘛,真动气啦?” 徐胜男仍不打算理他,径直向前走去,喃喃道:“你这么幼稚,大理寺的人知道吗?”忽然,崔佑食指伸到唇边,上前一把将她拉进怀中,伸手掩住她的嘴,在她耳边低语:“嘘,别吵,假山那里有人。” 说罢,便抱着她转身闪入廊柱后,二人屏息静听假山洞窟内的情形。 洞窟中传来一阵压抑的喘息声,有男有女。 徐胜男脸上一红,想从后面那人怀中挣脱出来,崔佑紧紧圈住她,语音整肃的覆耳说道:“咱们是在查案子,你怎么思想这么肮脏。” 被崔佑这么高高一架,她只好尽量摒弃男女之嫌,凝神静听。 “嗯”一个女子低低一声舒服的轻叹传来。 接着是一个男子懊恼的喉音,咬牙压抑情绪恼道:“你到底有没有心?” 随着‘噗嗤’一声轻笑,那女子似乎翻了个身,满不在乎的细声回道:“人如其名,我自然是没有的……” 崔佑和徐胜男互视一眼,心中皆道:“是柳无心。” 女子话音未落,便似乎被那男子重重的以唇封缄,急切而沉重的湿润交缠声,带着淡淡的水意,惹得偷听的两人都心跳过速。 自己究竟是什么体质,怎么老是撞见旁人偷情,徐胜男忍不住自嘲,抬眸白了崔佑一眼。 却见他正面红耳赤的盯着自己的嘴唇,眼神痴醉迷离,喉头还微微滚动一下,可恶!他果然更喜欢她爹这张脸! 第89章 为什么老是遇到偷情 第89章为什么老是遇到偷情 徐胜男立时恼羞成怒,踮起脚尖去撞他下巴,崔佑吃痛回神,神情竟是一副又生气又欢喜的模样,害的她心跳再次加速。 洞窟中的湿热的情欲气息不知为何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以为被发现了,崔佑连忙又伸掌掩住她嘴,害的她呼吸困难。 “你走,我不喜欢这样。”男人充满失落的声音再次传来。 徐胜男这才听出,此人竟然是毒杀李弘的头号嫌疑人,李贤。 只听柳无心又低低笑了一阵子,接着便似乎是宽衣解带、嘻嘻索索的声音,李贤似乎惊讶的倒抽一口冷气。 徐胜男心说,呵,看到柳无心赤条条无牵挂的模样,她一个女的都差点当场被掰弯,更何况男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贤声音冷硬,喑哑的喉音却出卖了他的震撼。 “傻瓜,得到了,就不会想得那么厉害了。”柳无心充满蛊惑的呢喃再次响起,徐胜男好奇抬眸,顺利捕捉到崔佑不以为然的神色。 “把衣服穿上。”出乎意料的,李贤沉声命令道。 徐胜男和崔佑都是一惊,很显然,柳无心更是吃惊。 “你说什么?”柳无心带着笑意戏谑道。 “把衣服穿上,然后……滚。”李贤又说了一遍,声音很轻,语气却冷硬异常。 徐胜男撑大双眸,一脸八卦的探出头去。 崔佑气急败坏的伸掌,一把揽过她的脑袋,成功拦截她对李贤的好奇。 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他竟忽然俯身侧着头,狠狠一口咬在她下巴上,瞬间便在她小巧白腻的皮肤上,印上整齐的半圆齿印。 这个家伙是疯了吗?她唯一没贴人皮面具的就是下巴!徐胜男恼羞成怒的瞪着崔佑,他却理直气壮的瞪了回去。 很快,柳无心便衣衫不整的从洞窟里钻了出来,边走边扶了扶凌乱的鬓发,接着头也不回的径直去了,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不过是枕花春困小睡了一场。 柳无心的脚步声远了,李贤这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显然是心难静、意难平,他似乎闷声一拳砸在了石壁上,却仍恼恨的利害,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终于渐渐平复了怒火。 可没一阵子,洞窟中便传来奇怪的肌肤摩擦声和男性粗重的喘息声。 徐胜男不解其理,正要再次窥探,却见崔佑满脸不悦,双手捂住她的耳朵,如同抱小孩子一般,飞速将她带离了少儿不怡(宜)现场。 真的是在飞,她的两只脚就没接触过地面,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带走了。 “看来,璐王对柳无心是动了真情。”崔佑评述道。 “那他干嘛还赶她走,还那么凶!”徐胜男不以为然。 “你懂什么?男人放纵情欲,未必出于真心,可宁愿自己解决,也要强自克制,却无疑是动心了。” 崔佑说到后面,又莫名脸红,不悦的瞪了她一眼,一个爆栗敲在徐胜男脑袋上,重起轻落,恼道:“什么都不懂!” 她于男女情事确实懵懂,心思很快转到别的方向:“你说李贤是什么时候对柳无心动情的?若是早于夜宴之前,那他的动机,或许是情杀,倘若是情杀,当着柳无心的杀死李弘,就显得不那么奇怪了!” 崔佑不置可否,只道:“你们今天的讨论可有进展?”徐胜男连忙从怀中掏出几页黄麻纸,将疑点和那个大胆的猜想尽数说出。 “你的这个想法十分有趣,也很合理,不过,可有更确凿的证据?杀人手法可想明白了?”崔佑赞道。 徐胜男摇了摇头,崔佑却似乎眼睛微微亮了一下,胸有成竹道:“杀人手法或许我已经知道了。”接着便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连连点头,困惑道:“你要出去几日,去干嘛?”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崔佑笃定道,眼神中闪出一丝忧虑。 “会有危险吗?”她抬头探究的望着他的双眼,谁知却被他一把抱进怀里,那种久违的软软的声音再次响起,就在她颈窝里。 “你要好好的,等我回来。”听了他的话,她总觉得不对劲,总觉得他此去并不简单,有种极其强烈的预感,他此番前去必定有很大的危险,他方才搂她入怀,只是为了逃避她探究的眼神。 只有一想到自己有失去他的可能性,立时她的心就慌了,眼红鼻酸的不受控制。 她从他怀中挣脱出来,盯着他的面孔,崔佑却一副罕见的满不在乎,垂着眼不去看她。 “你想太多了,快回去睡觉,过个十……十几二十天,我就回来了。” “让我跟你一起去,搭把手也好!”徐胜男毫无自信的恳求。 崔佑不出意料的笑了,唇角微翘,带着戏谑的瞧她:“还是别了,我还想多活几十年呢!” 想起雁翎关他为她挡了致命一箭,差点死在山洞里,她不再多言,只好面色赧然的退而求其次,眼泪汪汪的求他:“那你回来后,能不能教我功夫?我想……我想至少以后不会拖累你。” 这样的软语相求,本应让人感动,可崔佑抬眼看了看眼前年近五旬的老汉,抄一口少女嘤嘤细语,实在违和的厉害,忍不住表情扭曲的忍笑点点头。 二人别后。 徐胜男往大理寺人众暂住的后罩房走去,崔佑在身后瞧着她纤细窈窕的背影,一直看着这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方才转身跃出廊外,飞檐遁入夜色而去。 她今晚辗转难眠,直愣愣的盯着床顶的帷幔发呆,心中暗暗揣测这次崔佑的任务究竟是什么?跟目前李弘的案子有无关系,是朝廷的事还是明空内卫的事,就这样一直到窗外三更锣响,徐胜男也没有睡熟,只觉得微微耳鸣,心跳声似乎在枕头上怦然。 “格拉、格拉”只听窗棂轻轻响动,似乎有个身影站在外面,想要打开窗户,徐胜男连忙坐直了身子,定睛打量窗外那人的身形,只见那人身量苗条高挑,腰肢纤细异常,看轮廓便是个绝代佳人。 “柳无心?”她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支好。果然见到柳无心站在那里,一向没心没肺的面孔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虑。 “柳姑娘,你站在外面做什么?还是进来说罢!”徐胜男一脸的自然,柳无心却忽然矜持起来,推辞道:“徐寺正,我有件事情要禀报您,说完便回去了。” 见柳姑娘头一回说话神情如此认真,她也不由得郑重起来,俯身凝神细听。 柳无心轻轻覆在她耳边,道:“昨晚的夜宴上,有一事蹊跷,我本不愿多事,只不过……只不过,我希望不要牵扯到无辜的人身上,毕竟,毕竟有时候,眼见也不一定为实,看起来显而易见的事情,可能事实并非如此。” 徐胜男心中顿时了然,柳无心想要帮李贤说两句好话,只不过,这所谓的蹊跷,不知是柳无心一厢情愿的猜测,还是她一直在等待的,确凿无疑的证据呢? “徐寺正,你对‘四书玉烛’的酒令熟悉吗?”柳无心忽然问。 “老夫很少饮酒行令,确实不太熟悉,还请柳姑娘指教。” 柳无心笑道:“谈不上指教,只不过,风月场上的女子,如我,要想成为炽手可热的花魁,不但要颇通诗文,还要对酒场上的规矩律令倒背如流,从‘律录事’、‘觥录事’,到席间最有威望的‘明府’,我都做过,昨晚咱们行的‘四书玉烛’酒令,里面所有的签文,我都用心记诵过。” 这一通说下来,徐胜男忽然福至心灵,奇道:“你的意思是,昨晚咱们玩的酒令,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是吗?” 柳无心看着她,认真的点了点头。 第90章 离真相很近了 第90章离真相很近了 “徐寺正,不知你是否记得,昨晚代王抽到了一根银签,他念道:四海之内,皆为兄弟。”对?”柳无心说到这,停下来,望着徐胜男。 徐胜男点点头,崔佑和她自己的记录中,都有这句的。 “接着,代王说道,在场的亲兄弟二人,各饮十分。”徐胜男接着柳无心的话说道。 “对,代王的确是这样说的,这才有了后来他们兄弟二人对饮,璐王一杯毒酒当场结果了亲哥哥。”柳无心谈及昨夜,仍心有余悸。“可惜,银签上写的,并不是让兄弟二人各饮十分,而是任劝十分。” “你说的可是真的?”徐胜男惊喜问。 “徐寺正可以自己去查,或是随便问教坊司里任何一个做过录事的姑娘,这样的酒令,想来不会随意改动。” “这么说,是代王故意改了酒令,临时选中了璐王,也就是说,璐王根本没有理由提前准备好毒药。”这就是那个,她一直等待的,确凿的证据。 她抛下柳无心,独自一人向万杰厅跑去,那‘四书玉烛’的酒令,现在就在万杰厅,等待她做最后的检验,而只要验看过银签上的律令确实如柳无心所言,这桩疑案几乎就可以结案了。 万杰厅外,依然有五名府兵驻守,形容困倦。见徐胜男来了,双方略略见礼,她便忙不迭的推门进去了。 那“四书玉烛”酒令就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摆放在代王的牡丹纹样镂雕桌几上,那驮着签筒的银龟在白烛的冷光中微微闪烁。 徐胜男一把抄起签筒,打开盖子,哗啦一声将所有银签倒在地上,她则趴在地上细瞧,终于找到那根银签,上面赫然刻着楷书的几个小字:上半段出自《论语》:四海之内,皆为兄弟。下半段则是酒令的具体内容,只有四个字:任劝十分。 代王确实撒了谎,真正想要杀他并将杀人计划实施的人,从始至终,只有他自己。 或许,一开始,李弘只想好了后半部分,那就是举办一个宴会,当场栽赃自己的亲弟弟李贤想要杀死自己。 可若仅仅如此,难免让人怀疑,于是乎,他便想出了所谓的诅咒,所谓的三次遇刺未果,还故意在翠红楼让崔佑和徐胜男当场见证他被人刺杀。 如此一来,大理寺势必介入调查,当事态陷入焦灼时,他才好自然而然的提出,把所有凶嫌请到一个宴会上来,只有这样,大理寺才会被他代入一个固定的陷阱: 那就是,宴会上有一个人要杀他。 如此一来,他只要提前准备好一杯毒酒,并在李贤给他倒酒之时,用毒酒换掉葡萄美酒,便能让场上所有人,见证璐王李贤杀死亲兄李弘的‘事实’。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要策反李贤身边的内监的原因,而那自缢的内监,显然是提前知会了狂四娘,让她以“洞悉天机”的预言为代王造势,后来恐怕被狂四娘识破其真实目的这才将其灭口。 而出卖那个内监和李弘有瓜葛的,正是那枚二人都有的,极其罕见的,鎏金银香球。 这也就是为什么,李弘能躲过三次精妙的刺杀,却偏偏躲不过第四次的原因。 而他之所以对那个被棋社牌匾砸死的行人、对放火烧画舫和商船的伙计出手阔绰。 原因也很简单,他才是杀死这些无辜者的真凶。 而他明明千杯不醉,却要在夜宴上装醉,无非是为了踉跄撞到桌上的酒壶,好掩饰袖中藏有一杯毒酒,行走时难免滴落的酒液。 而他袖内的酒渍,正是行走间滴落的毒酒。 之所以他的手指上会留有芙蓉花的纹样,也是十分简单,并非因为手指娇嫩,而是因为他因为紧张,紧紧捏着这杯毒酒,整整一个晚上。 这也就是为什么一个千杯不醉的人,一个味觉极其灵敏的人,竟然能尝不出川乌头的异味的原因,因为他知道酒中有川乌,他是故意喝下去的。 这一切的计划,从构思到实施,可谓是环环相扣,极其精巧,甚至连毒药的选择上,也是为李贤量身定做,川乌头,是璐王因患有寒症常服的药,只要每日积攒一些,就足以用来毒死哥哥。 这一切,全部联系起来,其实并不难推测。 只不过,代王的死让这一切陷入了迷障。 他的动机显然指向储君之位,想要清除同父同母的弟弟,这个名声在外的“贤王。”可谁能相信,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会为了害死对手,而杀死自己呢? 这恐怕就是代王选择川乌头的另一个原因,只要及时催吐,席间又有解药绿豆汤,便能既栽赃弟弟,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又能保住自己的一条性命。 怪不得,四月十七的春季,竟然早早备上清火的绿豆汤,怪不得,夜宴中的菜色每一道都精致繁复,原料复杂,只这一味绿豆汤,平平无奇却又重要无比。 原来,绿豆汤才是此案最重要的一环。 可谁知道,这么一个几乎没有漏洞的计划,却偏偏出了问题。 代王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及时喝下解药,真的,当场毒发身亡了,死在自己的手里。 怪不得他死前双目大睁,徐胜男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停放在万杰厅中心,被冰鉴环绕的代王的尸体。 忽然之间,她仿佛看到代王的头动了一下,吓的她跌坐在地上,用力的眨了眨眼睛,紧紧盯着代王的尸体,心如擂鼓。 不可能,代王绝不可能还活着。 她今日验看代王手指时,他确实早已冰冷,停驻的脉搏,尸僵尸斑都是骗不了人的。 难道他怨念太重,诈尸了不成? 还是有人在他身上施了尸解大法。 那尸体的头部又动了一下,徐胜男连滚带爬的奔到门口,吓的一把拉开门,冲着门外的府兵语无伦次的叫道:“不好了,代王的尸首……代王的尸首……” 几个府兵见了她面无人色的样子,听了她语无伦次的表达,各个都吓精神了。 一个小队长强自镇定道:“徐寺正,你别慌,代王到底怎么了?” “他的头动了一下。”徐胜男咽了口吐沫,一面回头看,一面惊慌道。 几个府兵立刻笑得前仰后合,其中一个嗤笑道:“徐寺正,下回进去验看物证,还是叫咱们兄弟进去陪着,我瞧你是被吓傻了!” 另一个则搔头困惑道:“不应该呀,徐寺正您在大理寺难道没见过尸首不成?” 那小队长仔细审夺着徐胜男的神色,见她不像在撒谎,便命道:“走,一起进去看看,不管怎么样,守着代王尸身就是咱们的职责。” 几个人立刻响应,跟着他走了进去,徐胜男把门支好,以便随时逃跑,抄起匕首防身,站在队伍最后面,抖抖嗖嗖的跟着几个大老爷们往前走。 那府兵队长眼睛直直的盯着代王尸体不放,旁边一个突然大叫起来:“我也看见了,代王……的头的确动了一下。” 这一下,余人都吓得后退两步,唯有那府兵队长忍着恐惧向前走去,回头骂道:“不中用的东西!自古富贵险中求,若代王真的还魂回过气来,咱们可是立了大功一件!” 说罢压低了重心,拔出佩剑,也顾不得尊重了,一剑将覆盖在代王身上的锦缎挑开。 只看了一眼,便骇的失声惊叫起来。 第91章 代王的尸体动了 第91章代王的尸体动了 “完了,全完了!咱们几个全完了!”那府兵队长趔趄的向后退了几步,以剑支撑身体,才勉强没有摔倒。 后面的几个兵连忙凑到尸首跟前,徐胜男见那队长似乎由惊骇转为了灰心丧气,也跟了过去看。 这一看不打紧,几个人的反应都跟那队长如出一辙。 皆由骇异转为沮丧。 棺椁之中,代王的颈部被一把利刃整齐的切断,动脉与静脉、骨头与皮肉都成了死物,毫无生气,与猪肉摊上和祭祀台上切一头猪无异。 然血液虽再无生命力,却尚在体内,只意思意思般的,以其黯淡的殷红浸染了置在下面的冰块。 代王的整个头颅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开了瓢的蜜瓜,血腥、尸臭与甜香混杂在一起,很显然这气味引来了一只毛茸茸的灰色耗子,小东西在众人围观下回过神来,拱入覆盖尸体的锦缎,顺着冰鉴的边角大大方方的溜走了。 她从未见过这么诡异滑稽的场景。 徐胜男的整个心绪全乱了,她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为何命运要如此捉弄她,好不容易接近了代王死亡的真相,马上就能戴罪立功,依靠洗清李贤的罪名重还大理寺的荣耀与名誉。 可如今却节外生枝,代王的尸体遭到损毁和侮辱。 试问一具无头尸首,谁又能断然笃定这具锦衣华服的男尸就是代王殿下呢? 如此一来,他们大理寺又该如何将此案向高皇帝和武后澄清呢? 你们的儿子虽然被人割掉了脑袋,侮辱了尸体,但他身中川乌确实是自作自受,自己作死,请您二位一定要相信大理寺,您儿子的头被换成蜜瓜这事儿与本案关系不大。 她能这样说吗?简直是自寻死路! 当务之急,便是将代王未能及时喝下解药的原因找出来,同时,找回代王丢失的那颗头。 “咱们今日遇到这桩奇事,相信诸位和我一样,心中都十分惶惑不堪。”徐胜男恢复镇定,学着崔佑的样子负手而立,背对着众府兵,强装威严。 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见徐胜男似乎胸有成竹,都唯唯称是,诺诺听命。 “如今,我朝皇子死因未明,尸体又惨遭破坏,你们身为代王府兵,无论如何也难逃罪责。” 众人吓得一声不敢吭,只能并拢双脚,肃然听训。 “若按国法,你们活罪难逃,若论军法,则必死无疑,当然这是在高皇帝和天后没有龙颜大怒的情况下。” 几个人听了,人人都想到了最坏的情况,腿肚子打起了战。 “然而,事情并非没有转机。”徐胜男说到这,几个府兵死灰一般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希翼。 他们抬起头来,眼巴巴的等着她说话。 她接着说:“我们大理寺调查此案,如今已有眉目,诸位将这个秘密多守一日,活下来的希望就多一分。” 那小队长迈步上前,目光犀利的环视了几个小兵一眼,语音坚定的保证道:“徐寺正请放心,这事关系到咱们的身家性命,一个不好,甚至会累及家人!咱们……绝不敢多言。” 徐胜男点点头,接着道:“刚才我瞧着代王的断颈处,皮肉已微微收缩发硬,瞧来少说也有一个时辰了,一个时辰之前,你们可有见到谁来过万杰厅?” 众人都摇了摇头。 她返回尸体旁边,见断颈部下的冰上有利刃切割的痕迹,可周围的地面和冰鉴上一滴血也没有。 看来,此人准备充分,直接用油布之类裹住了代王的头颅。 整个万杰厅,只有一个出口,其中一排窗棂对着湖水,她绕到唯一一个可能进出的窗户,细细查看双排直棂窗,只见窗户微微洞开,却没有任何手印鞋印足以证明来人的身份。 她细细搜索着窗棂上的每一寸,目光陡然被窗沿底部翘起的木刺吸引了,上面竟然挂着一小片半个指甲盖大小的衣料。 藏青色的织锦衣料。 徐胜男见四下无人,连忙悄悄将那衣料藏在手心里,心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如乱风卷絮。 她唯有假装没有发现任何端倪,辞了几个驻守的府兵,向角门处奔去。 那里是目前出入樊川别苑唯一的通道。 “徐寺正,你这是怎么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府兵首领段光正巧在角门处巡查。 他骑着一匹栗色高头大马,轻轻勒住缰绳,睥睨着眼前跑两步便带喘的大理寺文官,脸上习惯性的带着轻嘲。 “崔寺卿……哈……崔寺卿他忘了东西在我这儿……”徐胜男喘着气道。 段光哈哈干笑了两声,指着角门说道:“崔寺卿老早骑马出去了,约摸也快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岂非刚好是代王头颅被割掉的时间。 她又呼哧带喘的试探着问:“崔寺卿走得急,我瞧他好些衣物都没带,那个应急的包裹恐怕也没带呢!” 说到这,徐胜男顿了顿,用手比划了一个人头大小的包袱。 段光的马和他一样不懂礼貌,踏着蹄打了个响鼻,惊得徐胜男向后退了一步。 他居高临下的瞅了她一眼,不耐的调转马头,头也不回的道:“你们大理寺的人就是婆婆妈妈,我瞧他出去的时候,带了包袱的,大差不差,就是你说的那个!” 说完便策马往别处去了,只剩徐胜男一人站在门口,透过洞开的角门望向黑魆魆的远郊。 几个府兵在角门外安静驻守,手握战戟,一动不动,如随葬的人俑。 南山是高耸兀立的鬼影,橘川则是深黑若练的长蛇,摇曳的树影则是微风中招展鼓舞的鬼手。 在你软弱恐惧时便会发出桀桀怪笑。 鬼影憧憧的暗夜樊川,似乎处处尽是她不知晓的危机和秘辛。 崔佑为何要割去代王的人头?深夜急奔而走,说是十几、二十天后才能回来,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他究竟是去做什么呢? 瞧他的样子,这个任务似乎相当的危险…… 徐胜男忐忑的走回住处,她满脑子都是可怕的肖想,实在没有办法不担心崔佑的安危!血蛊、仙游紫、明空内卫、武后、如意斋、甚至袁朗,他们都在此刻化作了可能暗袭崔佑的敌人。 而她却只能陷在樊川别苑,什么也做不了! 半夜辗转,她心说:与其忧心忡忡,不若解决一点实际的问题! 于是她干脆坐起身,拨亮烛光,在灯下细细阅读崔佑的记录,笔锋凌厉潇洒的楷书字字清晰的映入眼帘,细致的再现了夜宴当晚的情形。 当她读到:“代王饮过毒酒,缓缓走回自己的座位……代王应声倒地……撕开袍服,满面赤红……他低声叫着:来人,来人” 是了,代王李弘这个计划里必定要有一个帮手,这个人本应及时赶来,抠喉,灌下绿豆汤,一气呵成的解救他于水火,这才算一个完整的苦肉计。 否则,若以自己的命去算计别人,费这般苦心何故?还不如街头匹夫斗殴来的爽利! 可这个关键人物,为何没有及时出手相救呢? 只见崔佑清楚的写到:“卫子期第一个奔近,握住李弘的手,大呼:“代王,你怎么了!”接着他回头大喊:“不好!代王怕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众人围了上来……代王抬手欲指,却无力垂下,说道:“你,为什么杀我……为什么杀我……我待你不薄,你……” 原来,代王李弘临死前的惊讶质问,问的并不是他的亲弟弟李贤,而是在这个计划中,原本要递给他解药的那个人,一个李弘平日待他不薄的人,一个率先奔过去,握住他手顺手将他藏在袖中的酒杯取走的人。 卫子期。 第92章 第三只芙蓉盏 第92章第三只芙蓉盏 四月十九,晴,樊川别苑西南角门处。 眼前是负责代王府中日常宴饮的管事,姓窦名二,别看不过是小小管事,却是个十足的肥差,养的他一身的肥膘,派头瞧着比徐胜男大多了。 如今为了方便管理,将仆役全集中在西南角,这窦二也挑了最好的一处住下,日常肥鸭子大肘子倒也没短了他的。 “徐寺正,您老是问四月十七夜宴上的宾客器物是?就是“十二花神那套”没错!这一套啊是刚做好的,咱们王爷一向如此,府库还有十二生肖、十二天罡多着呢!每一套啊,都是专门找了长安城有名的匠人肖师傅做的。”窦二点头哈腰的答道,却难掩得意骄矜。 “每一套都是一壶二盏吗?”徐胜男问。 “那可不?要的就是这份矜贵,做多了,就不稀罕了不是?”窦二摸了摸肚子,笑道。 “那套芙蓉杯盏也只做了两只吗?” “哎哟,您看您问的,还能特地多做一只芙蓉杯盏吗?” “窦管事,那您把匠人肖师傅的地址给我一下。”徐胜男拿出便携的小毛笔正要记录。 谁知窦二的笑容立刻转为悲凄,道:“您来的不巧,肖师傅啊,得了急病了,死了,尸首早就拖到义庄烧了!” 是啊,她早该想到,代王在他的整个计划中,又让哪个涉案的无辜者活下来了呢? “那肖师傅的家人……”她犹豫道 “没家人,老光棍一个!”窦二点着头,眉毛耷拉着,似乎很是同情。 “账册有吗?每套器物的价格细目,应该都记录在案!”她忽然问道。 “有,有,有,您老等着我。”窦二径直走出厢房,后面跟了个婆子,手拿一本账册,恭恭敬敬递过来。 徐胜男翻开账册,一条一条往下看,果然,那套十二花神器物,共十二套,总价122两黄金,那套雕镂着芙蓉纹样的器物,比旁的多了2两黄金。 “为什么多出2两?”她问道。 窦二和他老婆面面相觑,暗暗交换一个神色,都不吭声。 “二位放心,我只负责调查凶案,其余的,与我大理寺无关。”她心中微有鄙夷,你们这点猫腻,若是在徐家,早被徐老娘远远的撵走了。 “这……小的实在不知道,许是……许是芙蓉花难雕……难雕!” 第三只芙蓉金盏,看来价值黄金二两。 徐胜男也不理会两个脑满肠肥的管事夫妇,拿了账册,直奔外书房,看来,大理寺有的忙了,若是能搜出第三只芙蓉盏。 他们大理寺就可以结案了。 平常寻找物证,往往是开放命题,大家都不知道要找什么,看到什么可疑便继续查证便是。 漫无目的便显得比较困难。 这次不一样,大理寺和不良人,每一个手上都有一份明确的图纸,花瓣形芙蓉纹高足杯盏一只。 目的十分明确,本以为会更加容易,想不到却如大海捞针一般困难。 徐胜男已经划定了搜索物证的范围,就在万杰厅附近。 夜宴当晚,代王刚断气,崔佑便下令封锁万杰厅,并启动全员搜身,因此,一只金杯当晚很难被带出去,更难藏在某人身上。 且万杰厅事后便有府兵把手,想要进来取出杯子,除非是像崔佑一样,会飞檐走壁。 “徐寺正,我想查一查代王尸身,看看杯盏会不会在他身上。”二璇儿稚嫩的声音响起,吓了她一跳。 这孩子是怎么知道的,若卫子期不偷走芙蓉盏,这金杯可不就该在代王身上吗? “你……你怎么会想到搜代王呢?”徐胜男强自镇定。 马仵作连忙替徒儿道歉,她却连道无妨。 “回徐寺正,我是用的排除法,咱们哪里都搜过了,就是搜不到,花盆里的土翻过了,馊菜汤扒过了,就连猪肚老母鸡的肚子里都一一验看了,还是没有,眼下就只有代王的棺椁没搜了。”二璇儿的回答有理有据。 徐胜男手扶棺椁,强自笑道:“马爷,您的徒弟真有您的风范,说话办事有条有理,假以时日,必定是可造之才。” 接着又道:“代王的棺椁我是最先搜索过的,确定没有芙蓉盏,咱们不妨再换个思路找找看。” “我说小卿卿,你说会不会有人把这杯子塞在某些……”小轩轩凑上来,瞅了二璇儿一眼,将他一把推开,那猥琐的表情出卖了他。“就是塞进某些身体部位里边了!” 徐胜男抬头看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抄起一只芙蓉盏放到他面前,小轩轩打量着这只男子手掌大小的杯盏,面色一哂,“哈哈哈哈”笑了几声便不吭声了。 “关键不是大小,关键是时间,四月十七当晚,所有人都在我和崔寺卿的注目之下,没有人有时间把杯盏藏在这个……特殊的地方。” 杜八斤正色道:“王寺丞说的,咱们也不是没经历过,要说那些不入流的小偷强盗,把赃物藏在哪儿的都有,放心,我们搜的特别细,哪儿都搜到了。”说着,便伸手轻轻拍了拍小轩轩的胳膊。 小轩轩撇了撇嘴,笑骂:“哎哎哎,你别招我,大老爷们也不知道有没有认真洗手。 徐胜男不去理会两人的玩笑,埋头翻阅着账册,忽然,她在“十二花神器物材料费用”一栏中看到了三个字:夜光石。 她细细端详着面前一整套的案几和器物,从上之下,并未镶嵌任何宝石,忽然心中豁然。 惊喜道:“快,大伙儿帮帮忙,把窗户的光都遮住。” 众人不明所以,徐胜男忙道:“那杯子可能会在黑暗中发光。”此话一出,大家都乐了,连忙找缎子毯子,将整个万杰厅透光处都拿东西覆住了。 伴随着二璇儿踮起脚尖掩住最后一丝阳光,整个万杰厅陷入一片黑暗,而堆放器物的所在,赫然出现点点幽兰的光,如夜空中璀璨星辰。 众人的目光在整个万杰厅内巡梭,意图发现除却证物集中处之外的一点蓝光。 “快看,地板上有一小圈蓝光。”二璇儿到底是眼睛尖,率先欢快的喊道。 “在哪儿呢?”小轩轩犹自没瞧见。 “在那儿,地板正中间,就是原来那朵大牡丹花那儿。”二璇儿兴奋的叫到。 众人如释重负,将手中的毯子、帐子、被子放下来,窗外明媚的春光乍然耀花了大伙儿的眼睛。 “奇了怪了!地板上看过多少回了?哪儿来的杯子!”肥田嘟嘟囔囔的围过去。 徐胜男也挤在人群中,一群大老爷们外加一个小孩子撅着屁股围着地板上绘制的巨大牡丹细细瞧着。 “在这儿!”二璇儿摸到牡丹花蕊处,那花蕊的顶端正是用金漆描绘的正圆形的勾边。 而这个正圆形的花蕊,刚好和芙蓉杯盏的底座大小形状一致。 “快,那个匕首来,把它起出来。”杜八斤吩咐道,一个不良人拿来一把匕首,在外面裹上一层布,小心翼翼的,将倒扣在地板内的芙蓉金盏起了出来。 气氛顿时欢脱起来。 “我说嘛,这谁能看出来啊!” “也真是巧夺天工了,你瞧,刚好嵌进去,这金边儿和周围的花芯子,真就是跟双胞胎似的。” “真舍得嘿,这牡丹估计是金箔勾的边儿!”一个不良人边说边用指甲在描金绘彩的牡丹上刮着,被杜八斤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这里,恰好是代王毒发身亡的位置。”徐胜男说道。 “代王他老人家也不容易,死都死了,还要把赃物藏藏好,他老人家真够费神的!”小轩轩忍不住感性的为机关算尽的代王鞠起一把辛酸泪。 二璇儿把三只芙蓉杯盏排排放好,问道:“徐寺正,为什么要做这第三只杯盏呀,代王只要把药粉包藏在袖子里,喝酒前倒进杯子里就好了!” 徐胜男回答:“二璇儿,你在东、西两市瞧过人变戏法吗?为什么变戏法的人,往往要造两个一模一样的道具呢?原因无他,就是为了快速的掩人耳目。” 说罢,她学着代王的样子拿起一只芙蓉盏藏在袖中,又端起另一只芙蓉盏,一个转身,便将袖中有毒的杯盏仰脖端起,原本端起的杯子则藏入袖中。 她边学,边说:“我猜,代王应该试过很多方法,可众目睽睽的夜宴中,璐王、崔寺卿和我当时几乎是一眼不眨的盯着他,他唯有像变戏法一样,利用两个相同的杯子,方能完成计划。” 接着她中毒倒地,将袖子里的杯盏倒着扣入早已挖好凹槽的花蕊图案内。 整个动作流畅自然,且毫无破绽。 是时候找卫子期聊一聊了。 第93章 与凶手同舟 第93章与凶手同舟 樊川别苑引橘川入园,浩浩汤汤的蜿蜒贯穿整座园子,据说,代王生前便时常将歌舞伶人遣入画舫,而自己则假装寻常公子哥儿泛舟游湖,在画舫中逍遥快活。 这般排场,这番作为,饶是在富丽豪奢的宫廷也属罕见,清凌凌的湖水中,杨柳依依,画舫如旧,代王却早已为自己的贪欲和痴妄付出了性命的代价。 一只采莲乌篷船头,立着一位年近五旬的年长文士,他面容清秀微微有须,正独自一人站在船头,撑着一只长篙,徐徐荡开波澜,分水前行。 小舟行至“听澜水榭”,其中一侧延伸出一条架设在水中的紫竹栈道,形成一个小小的码头,一个衣袂飘然的清瘦少年踏进船身,小舟微微摇晃,那五旬文士又不疾不徐的撑篙将船荡开。 船舱内,设有一张编织粗陋的竹几,和两张竹塌。 那少年回眸一笑,如清风吹拂竹叶般清新怡人。 “徐寺正好风雅,公务如此繁忙,还有功夫邀我泛舟。”他的声音如珠玉落盘,煞是好听。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船舱内的小几上时,却瞬间面如土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见那由紫竹片经纬纵横而成的桌面上,赫然放着一把精致的茶壶。 另外,还有三只花瓣芙蓉纹高足金杯。 徐胜男将长篙收起,采莲小舟荡漾在湖心,慢慢的沉寂下来,宛若一片竹叶。 她低头走进船舱,坐在塌上,说道:“四月十七那晚,原本要帮代王递上解药的那个人,是你?” 卫子期的脸色重新恢复了那种云淡风轻,似乎刚才一瞬间的错愕与恐惧都已随水而去。 他将手中的卷册放下,抬起头,眸光清澈,浅笑道:“确实是我,徐寺正预备把我怎么办?” 徐胜男早已把所有的证据罗列好,本来预备着他死不承认,好当场一一驳斥他,迫他非认不可。 谁知他这么轻易便认了罪,倒让她十分无措。 “代王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吗?平日还待你不薄,你为何……怎么都不该是你啊?”徐胜男不解。 “是啊,我还记得那一刻,时间过得好慢,我看着代王缓缓走回座位,他向我使了个眼色,按照我们商量好的,我本应当大喊:‘代王你怎么了?然后一边说代王恐怕是中了毒,一边帮他催吐,接着凭借他的呕吐物,指出所中之毒乃是川乌,然后给他灌下绿豆汤,与此同时,质问璐王为何毒杀亲兄。” “可为什么你没有这么做呢?” “对呀,为什么呢?”卫子期仿佛很累的样子,趴俯在竹几上,以手臂枕着面孔,抬起那张小巧却灵动如鹿的脸。 “当时,我突然有了一种快感。”卫子期突兀的咧嘴一笑。“一种我可以主宰一个人命运的快感,而且这个人,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亲国戚,未来的储君。” 他说完,癫狂的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把竹几上的杯盏打翻。 “你是不是也有服食五石散的癖好。”徐胜男奇道。 “没有啊!”卫子期终于止住了笑意,手肘潇洒自在的搭在膝盖上,说道:“我当时就想,代王李弘,他活着对这个世界比较好呢?还是死了比较好!” 不知为什么,徐胜男在他看似超然物外的快意中,读到了一丝怨愤。 “我今年十七岁,跟着代王已经9年了,这些年,莫名其妙便死在他手上的……”卫子期有些孩子气的伸出两只手和两只脚,笑道:“那些被他杀死的亡魂,我的手脚加起来都数不完。” “就拿这次来说,代王想到了这出栽赃自己弟弟的苦肉计,别提有多兴奋了,我帮他算了一下,棋社老板一家7口,砸死行人1个,货船烧死5人,画舫烧死4人,烧伤1人,啊,对了,还有狂四娘,18个半?这些人就像蝼蚁一样,并不需要犯错,就可以被随意的碾死。” 徐胜男黯然无语,只能无力的反驳:“可你也不能代替唐律审判代王。” “可为什么他就能代替命运,随意的杀人,却从来没有付出过对等的代价,哪怕是新罗世子,被他砸死了,也不过赔些财物外加禁足了事。”卫子期淡淡道。 徐胜男无言以对,半晌才道:“当初,与其审判他,还不如试着阻止他不要实施这样残酷的计划!” 卫子期面上终于露出一丝不屑,道:“你以为代王是谁?还是你以为我是谁?他是皇子,我是贱籍的伶人,他对我就像对一只猫一只狗,试问,一个人再宠爱一只狗,会问狗的意见吗?” 这番话中暗藏的恼恨已经压抑不住的喷涌而出,徐胜男静静的瞧着他,道:“卫子期,我劝你不要骗我,也不要骗自己,你不救代王,并不像你说的这么无私和正义!” 卫子期目光炯炯的望着徐胜男,半晌才收回自己的目光,垂下眸子,托起一只芙蓉杯盏,在手中把玩。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终于承认:“是,我承认我恨他。” 说罢,他重重放下芙蓉盏,仿佛是放下一柄剑,说道:“我八岁那年,被人送进璐王府,受尽了……非人的凌虐和折磨,那时我才知道,我和璐王,虽同在一座府邸,中间却隔了千人万人,他绝不会有机会,也绝不屑于知道我的苦楚。” “后来,幸而我于唱歌儿跳舞有些天分,在酒宴上被代王看中,他把我要去了,好好的养在府里,吃穿用度,比寻常富户的少爷还要强些。我原本以为,只要永远这样,便该很满足了。” 徐胜男不置可否,只默默聆听。 卫子期继续平静的叙述,仿佛讲的是别人的故事:“后来,我弟弟长大了,他比我姿容更美,可你知道,人一旦有些钱,便想要脸了,我不希望弟弟像我一样,过最光鲜却也最低贱的日子,我把他寄样在农家,希望他能好好读书,将来哪怕不能考取功名,也能考个秀才,做个教书先生,哪怕清贫些,却至少……至少能受到旁人的……敬重。” 说道这里,卫子期终于再也无法平静,他闭上了双眼,握紧拳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继续道:“可是,当我为弟弟找先生的时候,没有一个先生愿意教一个伶人的弟弟读书,于是,我只好去求代王。” 徐胜男心里一惊,知道问题可能出在这里。 果然,卫子期颤声道:“谁知代王答应了我,还让我把弟弟叫来,问我弟弟:若给你两条路: 一条是起早贪黑用功苦读,也未必能考取功名,左不过窝在乡下当个穷秀才,纵使考取功名,也未必能补上缺,纵使补上缺,也未必能如世家清流那般有家族、上司、师长照拂,可能一辈子当个七品芝麻官,纵使升上去,也不会比五品更高了,而一个没祖荫的五品官,甚至过的比你现在的日子还要拮据! 接着代王赏赐了一大堆金银珠玉,还叫来了两个漂亮的新罗婢,告诉我弟弟,另一条路,是像我一样,伺候代王,唱歌跳舞侍寝就行,轻轻松松,就能过的,比一个五品京官阔绰! 代王让我弟弟自己选!他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懂什么选择,他还以为他眼前看到的就是世界的全部。 而我,这么多年辛苦的教他,养他,只为让他拥有一点点做人的尊严,谁知道,代王一番话,便毁灭了我十年的期望,我弟弟,当晚就……自愿……成了代王的新宠。” 卫子期说完,整个面孔都被一种叫做绝望的阴影笼罩,精魂都被抽干了似的,一动也不动了。 她被眼前这个人说的话深深的震撼了,过去,她自己绝少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她很少羡慕珠围翠绕的公主郡主,也从来没有鄙视过任何人的贫穷。 可卫子期把这种血淋淋的差距撕开来给她看,那就是,普通人,特别是一个贱籍伶人的命运,从来不在自己的手里。 哪怕是花十年,拼尽全力想要让自己的至亲跟自己稍微有些不同,稍微有些做人的尊严,稍不留神,就会被居上位者轻松的一席话,将他的尊严与努力踩进烂泥里。 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希望被人碾碎。还要你跪谢这样的好意与恩赏。 徐胜男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若我是你,恐怕也会恨极了。” 听了这话,卫子期终于有了反应,他牵扯出一个笑意,说道:“你看,代王就是这样,带着居上位者的天然优势,他绝不会问一只狗想要什么,他只会把骨头丢给狗,让狗世世代代都做他的狗。” “所以,你要拿我怎么样?”卫子期又问了一遍。 第94章 兄弟 第94章兄弟 徐胜男有些慌乱,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若是卫子期认了罪,眼前这人必死无疑。 可这件案子难就难在,没人逼代王饮下毒酒,是他自己喝下去的。 那么,依照唐律,卫子期,究竟该算是杀人,还是算见死不救? 若算是见死不救,唐律并没有规定该如何处罚。 可代王的死,却也是实实在在与他有关,帝后若是震怒,牵连的无辜,可不只是卫子期的弟弟,很可能是十族俱灭。 李弘生前,已经双手沾满鲜血,背负无数冤魂,如今他死了,还要多少人与他陪葬? 徐胜男自问不是圣人,也不是扞卫唐律国法的肱骨,她只不过是个想要为父复仇的少女。 于是,当卫子期问她,‘关于此案,你打算怎么说’时。 她鬼使神差的宣布道:“代王施苦肉计陷害亲弟,证据确凿,因没能及时服食解药导致毒发身亡,与人无尤。” 卫子期显然大为震惊,他不敢置信的望着眼前这个年近五旬的长辈,其儒雅平庸,与那些妄图讨好他攀附代王的禄蠹瞧着没有任何区别。 “你想让我付出什么代价?”卫子期深吸一口气,戒备的问,他深信,天下自有无名的恶意,却绝不会有平白无故的好。 徐胜男叹了口气,补充道:“我就是不想任何人,再付出任何代价了,不过,这也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大理寺其他人,还说不准,我,尽量周旋!” 她心说:至少璐王李贤不会有什么异义,毕竟他才是这场疯狂闹剧的最大受益人。 在船上坐的久了,走在陆地上都有些打飘。 她自“听澜小榭”走回住处,心中暗暗思量如何才能将这桩案子圆回来,把卫子期从这桩案子里悄悄抹去痕迹。 迎面一个侍女向她福了一福,她生的一张长方脸,衣饰虽然考究,却已穿了多年,手肘等易于磨损处早已绣上了花朵掩饰。 代王的人,哪怕是烧火丫头或是婆子管事,都生的周正且衣着体面,眼前人是谁呢? 徐胜男连忙对这侍女还礼,转身要走,侍女却叫住了她。 “徐寺正,咱们璐王想见一见您。”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心里一咯噔,自我安慰,也是,李贤毕竟是本案第一凶嫌,如今好容易洗清罪名,自然想听她讲讲前因后果。 于是便诺诺的跟着侍女来了李贤处。 璐王李贤,或者说未来的准太子,如今暂居在樊川别苑东北角风水绝佳的一处,那是整栋别苑最大的一间正房,连同厢房和耳房,足可以操练一支百人的小型队伍。 背靠南山,又临橘水,窗户开的颇大,任光线堂皇的透进厅堂,如他本人一般,谦谦君子,正大光明。 正房堂屋里,李贤正品一壶龙团胜雪,白茶黑釉,手指修长不露骨,行动清雅。 “徐寺正,请坐。”李贤态度温雅有礼。“不知案情可有进展?” 徐胜男连忙将卫子期一茬隐去不提,将整个案子自狂四娘的预言说起,按照时间顺序,给璐王李贤捋了一遍。 在听她叙述的过程中,李贤的面色不断的变化,待说道李弘明知酒中有毒,仍决然饮下时,璐王的眼中已然饱含热泪。 他的神情痛苦而复杂,红着眼眶抬首确认道:“这么说,整件事都是兄长设计好的是吗?” “可以这么说。”徐胜男看着他痛苦的神情,有些不明所以。 “想不到,兄长为了构陷我,竟然愿意赔上自己的一条性命。”李贤带着哭音说道。 徐胜男吃了一惊,这是什么逻辑,李贤这是被他哥哥的行为感动了? “徐寺正,你不明白,我们两人是亲兄弟,我们的关系,并非一直如此,小时候,父皇母后不能时时照管我们,我最亲近的人便是奶母和哥哥。”李贤仰面长叹,想要阻住泪水流下,却还是顺着面孔滚滚滑落。 “兄长大我4岁,从小我便喜欢跟着他,哥哥不耐烦我跟着,总骂我是跟屁虫,可我若是走得慢了,他又会回来寻我。我记得,自打那天起,一切便不一样了 那年我9岁,母亲把我们兄弟叫到跟前,掏出一把非常漂亮的弯刀,我心中很喜欢,但瞧着哥哥神色,知道他也中意,便撒谎说自己不喜欢刀,哥哥最了解我,便说他不要,请母亲把弯刀送给我。” 徐胜男垂眸应道:“兄友弟恭,自当如此。”心中却大感奇怪,当年如此互敬互爱的兄弟,怎么会成今日这般。 李贤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恐惧和痛苦,继续道:“谁知母亲大发雷霆,狠狠骂了我和哥哥,还说她的儿子,不应该是温驯的羊羔,她要的是狼崽子,是一生下来,就把弱小的兄弟咬死的独狼。 从那以后,我和哥哥就很少有机会见面了,再后来,你也看到了,兄长毕竟比我仁孝,真如母亲所愿了。”说罢,惨然一笑,那笑容竟比哭还难看些。 她无言以对,生在帝王家,生就带了权欲的诅咒,毕竟,那庙堂之上的最高王座,只能坐一个人。 “璐王您请节哀,代王他……服毒身亡,实在算是自作自受,好在他并未得逞。而且,单就此案而言,在他手下殒命之人,实在不能算少。”徐胜男语气中肯道。 李贤止住了泪,略有些惊愕的说:“你怎么敢拿兄长,与这些人相提并论?” 脑中热血上涌,徐胜男听见自己说:“这些人?璐王您在茶馆舍身相救的也是您口中的‘这些人’啊?” 李贤面上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说道:“哦……想起来了,那日我就在那人身边,倘若不救,又怎么担得起贤王这个称呼呢?” 他顿了顿,又道:“那日茶馆里的文士,将来或许会站在朝堂之上,或至少可说是所谓悠悠众口,本王又岂能轻率呢?” 徐胜男俯首道:“是。”微微下撇的嘴角却出卖了她的真心。 “这些话,您又何必对我说呢?” “徐寺正,这次的案子你办的不错,不过还不够好,你要知道,这些话我不一定要对你说。我之所以说这些,是想你明白,做人与做事是两回事。”李贤的话远远的传过来,让她恍惚。 忽然,璐王李贤重重的将黑瓷茶盏落在桌案上,低声喝道:“你以为本王不知道,你有事瞒着我吗?” 这话一出,吓得她浑身微颤,深感璐王心思难测变脸迅速,连忙后退一步,俯身拱手,掩饰着脸上的情绪,睫毛却颤抖个不停。 “殿下,微臣不解。” 李贤拂袖站起来,一座高大的阴影整个从徐胜男头顶压了下来。 “你这么聪明,岂会不解?我兄长临死前说:你为什么杀我?我平日待你不薄!这句话是对我说的吗?这句话只能是对他的下人说的,兄长平日里喜怒无常,真正能称得上待之不薄的,不过卫子期和段光两人!段光当日根本不在夜宴之上!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吗?”说罢,一把将桌上黑色瓷盏打在地上。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黑色瓷片落地,碎片四溅,滚滚的白茶崩在徐胜男的袍服上,一片碎瓷自她雪白脖颈划过,微微有些痒。 有湿热的液体自脖颈上流下来,她反而镇定下来,原来,是她太天真了,同是未来储君的李贤,又怎么可能是傻白甜呢?对兄长府内的情况也了如指掌,这才是执掌大权者的本分。 可李贤到底想要她做什么呢?她实在猜测不出。 第95章 一代贤主 第95章一代贤主 “璐王息怒,是微臣失察了,依微臣之见,代王本意是想攀诬您毒杀亲兄,临死前说的话自然也意欲如此,至于‘平日待你不薄’,或许是他态度倨傲所致。”徐胜男犹自强辩。 李贤怒极反笑,坐下来,冷冷问:“卫子期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如此包庇他?这个贱籍伶人,竟然恩将仇报,我兄长泉下有知,也定然要狠狠惩治他!” “殿下,我们大理寺办案,讲求证据,目前,确实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是因为卫子期见死不救,才导致代王殒命,且依照大唐律令,并没有规定见死不救的刑名。”徐胜男态度恭敬,语气坚定。 听了这番话,李贤不知为何恢复了平静,他温言道:“徐寺正预备如何结案,说与我听听?” 徐胜男沉声道:“照实写,代王李弘欲以苦肉计诬陷璐王,因未能及时服用解药毙命。” 沉默良久。 李贤冷笑了一声,不耐已极。 “哼……看起来,我说的话全白说了,徐寺正,你知道什么叫做悠悠众口吗?你去过茶馆!听过说!一桩事实经过一百个人的嘴,会传成什么样子?你若是这样写,一定会有人把故事反过来讲:成王败寇,定是李贤这厮毒死亲兄,竟然还要反咬一口。” 这话不假,可这……她也没有办法呀! 李贤面上带着嫌恶,下颌绷紧,努力压抑怒气道:“竟然还需要我来教你!你应该写成:卫子期恩将仇报,毒杀代王。” 卫子期恩将仇报,毒杀代王?她将此反复咀嚼几遍,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李贤叫她来,不是为了给她讲兄友弟恭的感人故事,也不是为了斥责她包庇卫子期。 李贤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自己与这桩案子的联系全部摘干净! 从璐王的角度,这个要求十分合理,卫子期确实导致了代王之死,天下人又何必知道动机和真相呢? 哪怕要了卫子期和他全族的命又如何? 只要他‘贤王’的名誉不受到一丝污损就可以了。 至此,徐胜男才真正心领神会,她感到脖颈有些痒痒,伸手擦了一把,满眼的鲜红。 她忽然意识到,在不远的将来,高坐万人之上的那个人,主宰大唐子民命运的那个人。 就是眼前这位温雅贤良的璐王—李贤。 徐胜男深吸一口气,躬身至再也不能更低的程度,李贤面上微微露出一丝满意,只听这位年近五旬的文士温言回道: “回禀璐王殿下,微臣恕难从命!” 窗外的天色逐渐暗淡,太阳还未完全落尽,月亮已然在天边生起,白而半透的半影活似幽魂。 脑袋里一片空白,李贤的面孔有些不真实,他的话也变得恍惚而毫无意义。 依稀听到一句:“这案子接下来自然有人负责,徐寺正到底年纪大了,大理寺不适合老人家,您还是在家里多歇歇!” 说一点不后悔,是假的。她有她的要务:寻找父亲死亡的真相,可她也有她的坚持,可为了这种坚持,付出的代价会不会大了些。 ****** 都说人走茶凉,徐胜男第一次体会到成人世界的人间真实。 大理寺的陈设都还是老样子,可周围同僚的态度都变了。 她从崔寺卿眼里的红人,面见过天后的明日之星,一落千丈,变成今日这般‘因病’暂且回家休息的老人家。 她下辖的几个寺丞见她来了,态度好的迟疑着点点头,态度不好的直接假装没看见,徐胜男心说:你们这些势利眼,我也不耐烦搭理你们! 边想边收拾桌上的卷宗,预备在家中批阅,说是回家休息,总不能真的休息。 一只手伸过来按在卷宗上,厚实黄黑,指甲倒是留的很长。 抬头一看,好嘛,老熟人杨威,这家伙还是那么欠收拾讨人厌,黑眼圈更重了,人也更痴肥了些,或许是熬夜水肿或者纵欲过度。 “徐寺正,哦,不不不,现在应该叫……徐公,对?”这厮嬉皮笑脸的望向周围的同僚。 大部分人都是人精,既不愿挑事儿,也不敢打抱不平,最多不过看个热闹吃个瓜。 “徐公,你这是干什么?拿卷宗干什么?还想在家办公啊?你该不会还指望能回来!你知道你得罪的是谁吗?未来的储君哪!各位!你自己想死没人拦着,你不能害咱们整个大理寺哪!”杨威最厉害的一点,就是煽动大家的情绪,果然有几个人似乎深有戚戚的点点头。 徐胜男向来从善如流,干脆放下卷宗,反正她估计也回不来了,索性专心调查父亲的案子得了,杜八斤他们应该愿意赚些外快。 见她既不反口,也不吭声,杨威更得意了,桌案拍的砰砰山响,鄙夷的望着徐胜男,继续道:“徐公啊徐公,你可真是个扫把星啊,什么叫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哎?你还不知道呢!崔寺卿他……” “他怎么了?你快说!”徐胜男一把扯住杨威的领子,惊怒交加。 杨威舔着脸,一副纨绔模样,贱嗖嗖的指着自己的头,眯着眼道:“来呀,朝这打,打呀!” 一股邪火袭来,她看到自己将拳头捏的咯咯直响,向杨威的脑袋挥过来。 可一拳挥过去,杨威却没有应声哀嚎,拳头软绵绵的被一个厚厚的大手掌包裹住了。 “杨寺丞,您倒是风向转的快!哎?我前儿怎么还听说您常常往代王府上递帖子呢?上回听你兄长说,代王办的百花宴上属你蹦跶的最欢腾啊?怎么着!这会儿又变了!”小轩轩将徐胜男的拳头放下了,冲着杨威,调侃道。 “好你个王定国!我瞧你跟徐仲仁是一伙儿的!”杨威伸出手指头,颤巍巍指着小轩轩。 毕竟,小轩轩虽然是个好脾气的,块头模样却跟站起身的黑瞎子没区别,气势相对吓人。 “我本来就跟她是一伙儿的,我们都是大理寺的人!都是吃皇粮的,都是为朝廷为办事儿的,怎么着?你跟咱们不是一伙儿的吗?那你这可不是谋反就是结党啊?”小轩轩一席话说完。 杨威彻底不吭声了,瞧了瞧周围的围观群众,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说着自己还有事儿,不跟你们计较,便遁走了。 “小轩轩,崔寺卿到底怎么了?” 瞧着好友眼眶发红,势如疯癫,小轩轩叹了口气,道:“小卿卿,你也别急,崔寺卿他被叛军匪首李敬业俘虏了,这会儿生死未卜。” 徐胜男跌坐在鸡翅木座椅上,颓然喃喃道:“不是十二月才……怎么这么快。” 她清楚记得自己初次面见明空内卫三司司长时,破译出青鹅二字,清清楚楚便是:十二月,我自与。怎么会忽然提前呢? “小卿卿,你糊涂了,瞎说什么呢?”小轩轩一把将她拉起来,安抚道:“我先送你回家,别在这儿活受罪了,崔寺卿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儿的。” 说话间,王定国就将徐胜男搀起来,推着她往外走,几个录事指指点点的看,被王定国狠狠一眼瞪回去,呵斥道:“你们瞅啥?嫌活儿不够多是!” 坐进王家的马车上,徐胜男这才从痴呆状态回过神来,问:“小轩轩,叛军那边,是什么情况?” 小轩轩叹了口气,道:“十几日前,英国公李敬业在扬州谋反了,借的是代王李弘的名号,打的是‘光复李氏,诛杀天后’的大旗。” 徐胜男奇道:“你是说,代王……也参与了谋反?可十几日前,代王李弘已经死了呀!” 第96章 如意斋 第96章如意斋 “嗨!这不就是寸劲儿嘛,我猜呀,代王早有反意,暗中勾连英国公李敬业起事,四月十七代王不是暴毙了吗?崔寺卿估计早就知道不好,紧急将整个别苑封锁了,防止李敬业知道消息提前动手!” “哦,怪不得前几日,小黑和几个不良人一直守着樊川别苑的天空,说是不让一只鸽子飞出去。”徐胜男恍然大悟,她当时还以为他们馋乳鸽了呢! 这么说,崔佑将李弘的人头取走,就是为了在阵前动摇叛军的军心。 “崔寺卿被捕几日了?我是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徐胜男问,她知道,小轩轩向来消息灵通。 “昨天夜里。”小轩轩长叹了一口气,肉肉的大黑手掌一巴掌拍在徐胜男大腿上:“哎,好人他不长命哪!” 昨夜接到的消息,算是崔佑出去的时间,外加消息返回的路程,这么说,崔寺卿尚未将人头送到,在前往扬州的路上就被叛军俘虏了。 她一定要做点什么!可她能做点什么呢? “不对啊,李敬业,不是柳州刺史吗?他哪来的军队?又怎么会跑到扬州起事?” “别提了!李敬业抵达扬州便做了三件事:开仓、放粮、免死囚。他手中号称有十五万大军,除了一小撮府兵和家丁,全是扬州附近监牢里的死囚,李敬业这厮给他们发了甲胄武器,这帮穷凶极恶的暴徒立马就跟他干了!可不嘛?反正横竖是死,不如拼一把,说不定还能光宗耀祖咧!”小轩轩说到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小轩轩,你哥哥是不是去平叛了?能不能具体给我讲讲扬州的情形?还有李敬业这伙人,都有谁,他们性情如何?” 小轩轩狐疑的盯了她半晌,爽朗道:“讲就讲!不过你听归听,别往外说啊!”顿了顿,又细细打量她,谆谆嘱咐:“你该不会是想去救人?” 徐胜男哈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拍着好兄弟厚实的肩膀道:“怎么会,我才不会去送死呢!” 窗外景物纷纷倒退,马车内一个粗壮汉子讲得口沫横飞,一个五旬清瘦文士听的细致入微,还不时将重要讯息在心中反复诵念。 末了,马车停在了徐家角门外,小轩轩又殷殷嘱咐了几句‘好好休息、想开点、我明儿再来看你’之类的啰嗦,眼巴巴望着徐胜男好好走进了角门,才吩咐自家马夫调头离去。 好久没着家了,估计又要被徐母一顿臭骂,徐胜男蹑手蹑脚潜入自己原先的闺房,从柜子下面的地板下,起出一个小木匣子,揣进怀里,随便收拾了几件衣裳,又从厨房摸了7、8块桃花香雪奶酥,外加4个比脸还大的蒸饼、五大块熟羊肉。 准备的差不多,便悄悄溜出角门,不意外,恰好碰见傻丫头小花,她喜气洋洋刚开口说了三个字:“阿……老爷……呜”小嘴巴便被一块甜香四溢的奶酥堵住了。 徐胜男飞快的在她耳边嘱咐:“千万别说你看见我了!” 小傻妞眼巴巴点点头,摊开胖胖软软的手掌,徐胜男无奈轻叹:这买路钱也太贵了些,可把柄在人家手里,只好又拿了两块奶酥放在小姑娘手里。 眼看着女孩唧唧流着口水吃起来,徐胜男连忙飞也似地窜出了徐家。 直奔“如也”地下赌场而去。 这个“如也”,与其说像个赌场,倒不如说更像个祠堂。 外面瞧着冷冷清清,风风雅雅。一颗旁逸斜出的松树如醉客般横躺在偌大的三色瓷方盆中,一个小水车立在泉中,以唐人特有的智慧实现永动,流水声潺潺入耳,煞是动听。 徐胜男穿过松与泉,走进厅堂内,只见门面甚小,既没有穿堂也没有门,似乎只有方寸之地。 柜台极其高大结实,由整根红木雕琢而成,显然价值不菲,柜台上一片空旷,只放了一只闭着嘴的玉貔貅。 好嘛!果然不愧是赌场,门口一颗金钱松,让客人松开钱袋子,柜台一只闭嘴貔貅,只进不出!招牌更妙了,如也,意思是你满满的钱送进来,出去就空空如也! 看来她没来错地方。 徐胜男正纳闷怎么没人,忽然一颗圆溜溜光滑如蛋的脑袋自柜台下冒出来。 “掌柜您好!”只见对面人麻利的爬上杌子,站在杌子上才从高大的柜台上看看露出脑袋,原来是个侏儒。 这侏儒上下打量徐胜男,礼貌一笑,说道:“这位爷您来早了,晚上敲过钟再来!”说完便要跳下杌子 徐胜男连忙趴在柜台上说出暗语:“掌柜等等,我不是来赌钱的,是来请教的。” 那侏儒昂首睥睨着她,道:“请教可是很贵的!” “知道,世界上第三贵的是消息,第二贵的是准确的消息,第一贵的是比别人更快知道准确的消息。” “往后退十步!”那侏儒命令道。 徐胜男依言退了,只见侏儒轻轻转了一下玉貔貅,整个柜台随之转动,那方寸大小的柜台门面竟然只是一扇门罢了。 “跟紧了!”侏儒吩咐,徐胜男连忙小跑着跟进来。 他们进了一间一丈来高的圆柱形斗室,环绕着他们的,是密密麻麻的抽屉,如同中药柜子一般,而每隔一米便设有一个圆环形的轴,轴上固定着一支可以环绕整个斗室的短木梯。 而所有短木梯固定在同一个位置便可以爬到圆柱斗室的最顶端。 实在是太壮观了!她忍不住惊呼,那侏儒瞪她一眼,道:“莫问!” 二人穿过斗室,乘坐木笼降至整栋建筑的最底层,她震惊的注意到,木笼之所以下降,不是机扩,而是一个体壮如小山的巨人正轻松的拖拽绳索滑轮。 望着漆黑一片的地下,她打了个机灵,心里暗暗祈求那巨人不要手滑。 只听哐啷哐啷数声,木笼似乎平稳坠到底部,那侏儒从木笼内高高的座椅上跳下来,引着徐胜男走出来。 “你们如意斋倒是很尊重不同人的……需求。”她没话找话的赞道。 那侏儒看了她一眼,道:“是啊,我们矮子总是喜欢站的高一些。”说完指了指面前的一扇小门,道:“全知师傅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去!”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钻进木笼,拉了拉绳子,木笼便飞快升了上去。 徐胜男瞧了瞧四周,仅有几只灯烛将她引向一扇木门,其他地方则是一片虚空的黑暗,彷如混沌未开的未知天地,让人心生畏惧。 推门进去一看,本以为又是个豪华繁复的藏经阁般的所在,想不到竟然雪洞般空空如也。 既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任何家具,只有空空一个洞,洞里盘膝坐着一个人,脑门高阔硕大,身量奇高,坐高与她站着差不多。 “全知师傅。”她声音有点怯。 “你想问什么?” 徐胜男心中十分不安,深度怀疑面前所谓“全知师傅”是个骗子,他成日坐在洞里,能知道些什么呢?该不会也跟狂四娘一样,不过是个假仙。 “姑娘,看来你不信我?”师傅说道。 一声姑娘,就将徐胜男吓傻了,她没摘人皮面具啊,声音也掩盖的很好,假喉结也还在呢! “你叫徐胜男,假扮成你父亲徐仲仁进了大理寺,你要问什么? 第97章 如意斋(下) 第97章如意斋(下) 她呆呆立在那里,浑身颤抖如风中树叶,眼睁睁望着眼前人,眼泪不可遏制的夺眶而出,他什么知道,他所有的事……都知道,他会不会连她爹爹怎么死的都知道? 甩了甩头,徐胜男清楚,自己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救崔佑,于是不疑有他,恭敬开口,问道:“师傅,我想知道,崔佑崔寺卿现在人在哪里?” “把你的钱拿出来。”全知师傅说道。 徐胜男连忙掏出怀中的木匣子,将从小到大的珠玉赏赐和积攒的银钱一股脑倒了出来,那全知师傅将贵重的挑出来,放到一边,道:“他现正关在扬州大都督府中。” “那怎么才能救他出来呢?”徐胜男忙问。 全知道师傅微微一笑,道:“你现在问的问题,不归我管,那是‘定策局’的事。”接着,他瞥了一眼她的家当,道:“恕我直言,小姑娘,你带的钱不够付‘定策局’的钱。” “那我能先赊账吗?” “如意斋不欠债不赊账!”师傅说道。 “师傅,求求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爹爹是怎么死的?”徐胜男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直起身来时,额头已见了血,满脸都糊满了涕泪。 师傅有些怜悯的看了她一眼,温言道:“小姑娘,你的这个问题,出多少钱,如意斋都不会有人给你答案。” 徐胜男直直的望着他,半晌无言,站起身来,道了声谢,便出去了。 她父亲的死,连如意斋也不敢给答案,有的时候,没有答案便是最好的答案了。 那么,她现在最该担忧的,恐怕不是自己无法破解父亲身死之谜,而是纵算是知晓了杀父仇人,也无法复仇。 ****** 晓风温软,空气湿热,4、5月交织的春日,繁花烂漫,开至荼蘼,官道两旁青山绵绵,绿意浓翠欲滴,油润的仿佛裹了一包水。 浑不似长安城那般,哪怕是绿树,哪怕是暖春,也总有几分苍翠的意味。 长安风骨玉立,江南浓艳娇软,三辆马车沐着夜色驶向扬州城,马车里坐着一个个女孩儿,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大好年华,最小的不过11、2岁。 可她们无一不是衣衫褴褛,或明亮或黯淡的肌肤上布满了血污和划伤,然而,就算是肮脏、污泥,亦或是旅途的颠簸,也难掩每个人姣好的容颜。 原本只能坐六个人的马车,现下塞满了十几个少女,马车内闷热湿臭,一个皮肤微黑的娇小女孩悄悄拉开帘子,探头伸向外面,想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只听马车前面传来一声厉喝:“干嘛呢!不想活了!不许掀帘子!”随之而来的是噼啪一声鞭响,险些抽到女孩儿的脑袋。 女孩子忙不迭的躲进车厢内,捂着嘴发出压抑的哭声:“呜呜,我好怕……粟米姐,怎么办……我不想去扬州。” 那被唤做粟米的女孩儿面容清秀白皙,她抿了抿薄唇,麻木的看了哭泣的女孩子一眼,压低了声音回道:“哭有什么用?小丰,咱们能活着,已比旁人幸运。” 那哭泣的女孩子将头靠在粟米肩上,哽咽道:“我爹爹、哥哥都叫他们杀了……我也不想活了……” 粟米一动不动,依旧仰头倚靠着车壁,面如死灰:“那便去死,死总比活着容易些……” 那皮肤微黑的女孩儿名叫小丰,听了粟米的话,只怔怔流泪。 一车的女孩儿无人吭声,也几乎毫无表情,她们每个人的命运何其相似,泪早就流干了,无人有力气怜悯别人的凄惨,她们甚至连自己的前途也不甚关心,现在,唯一能让她们动容的便是一顿热饭。 一支由罪犯组成叛军,拥有崭新的甲胄和锋锐的武器,却没有任何人吃的粮、马吃的草。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所有人都默许他们攻占一座城,便可以吃掉这座城。 这座城所有的钱粮牲口禽畜,不论之前是谁的,都变成了叛军的后勤补给;金银珠玉,不论之前是谁的,都成了叛军将士的战利品。 最可怕的是,这座城里的人也不再是人了!男人们,成了弑杀者取乐的对象。 而女人们,不论是父母的掌珠,良人的珍宝,幼童的母亲,在叛军眼里,便只是发泄兽欲的器皿,死的活的都不重要。 那些稍微有些姿色的,便成了最不幸的,眼睁睁看着亲人遭受屠戮,自己遭受凌辱,最后还要如牲口一般,被分成三六九等,如或被送往军营充当营妓,或被分送进扬州三府,供叛军的大老爷们取乐。 而这些女孩子当中,有一个格外的引人注目,不是因为她生的极美,而是因为她实在年纪太老。 她足足八十岁模样,佝偻着身子,满脸皱纹,皮肤耷拉下来,甚至连鼻骨都有些萎缩,她的脸上和脖子上遍布着褐色的老人斑,一双眼睛却生的精光四射,全无老者惯有那种淡淡的黄浊。 最奇的是,她身穿一身厚重富丽的破衣,曾经也是五彩斑斓夺目耀眼,如今却似从坟中刨出来似的,褪尽了鲜妍,只剩下颓败腐烂的死气。 这破衣上还沾染着点点褐色的瘢痕,似乎是干涸的血迹,衣服的下摆缀满了乌鸦的黑羽,更添了一份妖邪之气,饶是马车拥挤,众女孩还是自动给她左右让出一小块位置。 这怪异的老妇人咧嘴一笑,牵动着一条蜈蚣般爬在眼边和唇角的疤痕微微蠕动,浓黑的眉毛、鲜红的两腮、血染的褐色口唇,再加这么一条疤痕,饶是从死人堆爬出来的女孩子们也不愿多看她哪怕一眼。 “您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与我们一道?”一个圆脸杏眼的少女再也忍耐不住,询问这诡异的老妇。 “我是谁?”那老妇哑着嗓子发出嗝嗝的怪笑声,抬眸阴恻恻的答道:“我是能洞悉明日的先知,是渡你们出苦海的神明!是杀死地狱恶鬼的阿修罗。”一气儿说完,老大不客气的咳嗽了几声,周围的小姑娘连忙嫌恶的掩住敛目。 一路走得疙疙瘩瘩,偶尔剧烈的颠簸,女孩儿们脑壳撞在车顶的木棚上,眼冒金星,慢慢的,似乎道路平缓了很多。 “要进城了……”那刀疤脸老妇人哑声感慨。 “你怎么知道?”那圆脸少女话音刚落,就感到车缓缓停下,外头传来一个粗豪的嗓音。 “什么人?” “咱们是给三府里的贵人送鹌鹑的!”‘鹌鹑’乃是黑话,那粗豪的嗓子听了,哈哈大笑,笑声逼近。 哗啦一声,对方劈手粗暴的掀起帘子,往里面瞧了瞧,笑道:“都下来,让爷先验验这批货。” 女孩们蹙眉心惊,却不得不揪着衣襟口,慢吞吞下了车。 一个女孩子故意挤着眼睛,歪斜嘴巴,希望借此逃脱魔掌。众女孩出了车厢,才看到扬州城巨大的城墙正在前方,那粗豪声音的主人竟并不粗豪,竟然不过是一个和大部分女孩个子差不多的汉子,生的面容黝黑,眉目清秀,只那一双凶恶蛇眼,瞧着让人浑身发寒。 “这个这么丑,怎么混进了的?”那蛇眼军汉说话间,便随手抄起手中的长缨枪,噗嗤一声戳进女孩的胸口,那女孩只闷哼了一两声,便缩在地上归于沉寂。 正是方才想逃过一劫刻意扮丑的女孩。 看着地上已然断气的女孩儿终于恢复清秀的面庞,那蛇眼军汉咯咯干笑了几声,捏起女孩儿的脸,说道:“原来是我瞧错了,可惜可惜。” 其余人无不瑟瑟发抖,更有甚者,就见那滚滚的深黄色热流顺着腿滴下来,却连地上的草叶都没打湿,她们已经一整天没喝过水了。 那蛇眼军汉巡梭着女孩们脸上的表情,似乎十分乐见她们的恐惧,他一个一个的捏起女孩们的下巴,对她们的长相身材评头论足。 那身着五彩羽衣的老妇躲着后面,黑暗中斑斓的衣裳并不醒目,但该来的总会来,那蛇眼军汉眯着眼睛,阴恻恻的一把揪住老妇的胳膊,将她扯出众女孩的队伍。 那佝偻着身子的老妇正是徐胜男假扮的,她抬眸看着扬州城的城垛,赫然三个大字如此的切近而醒目。 崔佑就在城内,难不成她竟要死在城外吗? 第98章 崔佑 第98章崔佑 两日前,樊川别苑。 崔佑将代王李弘的头颅斩落,便以油纸层层包裹,放入箱笼之中,交给了小黑,自己则去叫管家开了库房大门,寻了一只人头大小的蹴鞠放入囊中。 “明玉,你这样揣着蹴鞠跑出去,不是让自己变成靶子了吗?”小黑忧心道。 “没法子,消息已经走漏了。”崔佑将包袱扎好,背在身上。 “没道理啊!”小黑搔了搔脑袋,难以置信的说:“不可能,咱们没日没夜的盯着呢!这几日,一个人也没跑出去,一只鸟也没飞出去!那帮反贼怎么会知道呢?” “别忘了,我将代王身死的消息第一时间便送进了明空内卫。”崔佑沉声道。 “你是说,明空内卫里有人与叛军是一伙的。”小黑震惊的两眼瞪圆。 崔佑则一脸‘这不是废话吗’的表情。 “明玉,还是你拿着头,我拿着球,我替你做靶子!”小黑伸手去抢崔佑背上的包袱,仗义道。 谁知竟被一挡一格,落了空,崔佑白了他一眼,不耐道:“我功夫比你强,且,我被抓住事小,送人头事大!你将人头送到扬州大营内,李敬业这伙反贼便师出无名,没法打代王的旗号了!” 说罢,也不等小黑回应,便跳上马背,回身吩咐道:“我走角门,你越墙出去,别被人发现了! “你一路当心,只要他们不派云岭三珍,就制不住你!”小黑冲着好友挥了挥手。 待到崔佑一进润州地界的第四家客栈,好整以暇的坐下准备动筷子,就见门口一阵骚动,他抬头一看,暗骂一句:“小黑你个乌鸦嘴。” 他已经特意避开了第一家客栈、最大的和最贵的客栈,这样还能遇见这三只鬼,看来,的确是冲着他来的。 整个扬州外加周边各州的死牢里,关押着所有丧心病狂的要犯,而其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三个死囚,如今被放出来了。 名字丝毫不霸气,听着倒很像一盘菜,或者三种蘑菇。 可整个大唐,只要有耳朵的人,都听过这三位的名字。 他们是三胞胎,据传有极强的感应灵力,虽然一个人的功夫有限,但三个人极端巧妙的配合,几乎可说是毫无破绽、天衣无缝。 这三个家伙都是红黑面庞,硕大突出的光脑袋,只有后脑勺留着一搓婴儿似的软毛,宽阔的面庞,扁平上翻的鼻子,鼻孔硕大朝天,整个嘴唇和下巴也极端前突。 三兄弟中等个头,手臂却十分的长,突兀的晃荡在身体两侧,活似三只凶猛食人的山魈。 “老板,拿肉来!”其中一只山魈嘎声道,声音仿佛敲打铁器,让人心口发闷。 客栈一楼的食客没来由的安静下来,大伙儿都瞧着他们,只见三人中间,还夹着两个人,一个是名面有菜色的女子,下半张面孔被一片巾子粗粗遮了,瞧不清楚真容,只一双眼睛甚是愁苦。 另一个则是个三四岁的男童,兀自昏睡不醒,被其中一只山魈夹在腋下。 店小二忙过来招呼,给他们斟满了茶,“肉呢?”三人齐声道。 那小二连忙陪笑,问:“我们小店有白切羊肉,几位爷来几两?” 三兄弟相视一笑,其中一人说道:“我们要吃他们桌上的!”说着站起身来,手指随意的在一楼每一张桌上划拉过去。 “你现在就给我拿来!”说罢,另外两人呼和狂笑,抚掌拍腿,齐声叫好。 小二听得咋舌,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掌柜忙过来嘱咐,叫他只管照着其他桌上客人点的菜色依样置办便是。 那小二一脸狐疑的去了,客栈不大,一楼打尖儿和办理住店的客人议论纷纷,猜测着三个怪人的来路。 崔佑低头自顾自吃汤饼,余光瞧见一只黑猩猩般的大手正卡在小男孩儿的胃腹部,那么难受的姿势,孩子却睡的极熟,直冒鼻涕泡,显然是灌了迷药的。 这一对或是母子?他们不知为何,竟被云岭三珍劫持了,他救是不救?这三个怪人定是冲着他来的,若只身一人逃脱,于他并不困难,可若要救人? 崔佑略一思量,站起身来,端起酒杯,向三人走去,边走边大声说道:“三位定然就是鼎鼎大名的云岭三珍!” “哈哈!哈哈!小子胆大!”三人齐声笑道。 全场皆惊。立时如开了锅的水,沸腾起来。 “竟是那三只怪物,他们不是被关在东海降魔岛上吗?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他娘的,今天没看黄历,撞上这三只老鬼,咱们宁可露宿荒野,也比宿在这儿强!”说话间,几个原本要住店的虬髯壮汉小心翼翼绕出了客栈。 这时,小二从后厨端上一碟碟鱼脯、肥鸭、白切羊肉等物,送至三珍的桌上。 只听‘哐啷’‘哗啦’一声接着一声的脆响,一桌好菜通通掀翻在地,三人同时站起身来,其中一人一把提起小二的脖子,高高举起,活似捏一只小雏鸡。 “我说的是,要你把他们每一桌上的菜端来给我,要他们正在吃的!你没听懂吗?” 此话一出,周围几桌的人纷纷站了起来,他们心中已然清楚了,这云岭三珍不是来吃饭的,纯粹就是来找事的。 其中一桌上,有个十三四岁、江湖气十足的少年侠士,初生牛犊不怕虎,抄起剑就要上前理论,被身边长辈一把拉住,压低声音训斥:“你疯了,云岭三珍岂是你小子打的过的,他们杀人,从来没有理由,只为嗜杀取乐,你年纪小,怕是不晓得万寿山庄137口人是怎么死的?” 崔佑心道不妙,这云岭三珍果然名不虚传,旁人若身负‘刺杀或捉拿某人’的要务,往往会低调行事,尽量少树敌。 可他们竟如此有恃无恐,怕是早就拿定主意,要血洗整座客栈。 果不其然,三个人竟然已经开始高谈阔论,用什么法子才能最有趣的杀光客栈内的所有活人。 “这样,咱们守在门口,就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后只能活一个,谁要是敢逃出来就宰了谁如何?”其中一人兴奋道。 “哎呀,老套老套,万寿山庄已经玩儿过了,没劲没劲,再想一个!”另一人马上否定。 “哎?我这儿还带了好些白毒伞,给他们每个人吃一点,咱们就看他们发疯互杀,怎么样?” “不好不好,平乡寨玩过了!” 整个客栈的人都傻了眼,深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竟要在此听杀手安排自己的死法。但若要让他们上前拼杀,或是逃跑,却也并不敢就此先发制人。 “三位,三位,鄙人有个杀人的好主意,特别公平有趣,就是不知三位敢不敢应战了?”崔佑将酒杯放在云岭三珍的桌上,从容道。 此话一出,周围人纷纷怒目瞪视崔佑。 “小子快说!”三人兴奋的齐声道。 “三位成名多年,在江湖上可说是一等一、响当当的人物。”崔佑拱手恭维道,三人立刻呲牙而笑,等他继续说。 “既然是江湖上头等利害的人物,想必一定是强过在座的每一个人的!”崔佑继续循循善诱。 “废话,那是自然!”三人齐声道。 崔佑见火候到了,立刻抛出点子:“那咱们就办个比试大会,客栈中任何一人,都可向三位前辈中任何一人,发起捉对比试,赢的人让输的人答应自己一个条件,可好?” 三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拍手道:“公平合理!” 全场一片哗然,众人均暗暗咒骂崔佑,心说他定是自负武功必定赢得过三珍中任何一人,才要大伙儿和三只老鬼比武,这让其余的人可怎么活! “慢着”崔佑高声道。“三位前辈高人,我还没说完,比试什么,必须由发起挑战者决定,如何?” 云岭三珍听了,哪来得及细想,直砰砰拍桌,连声高叫着:“好!快来快来,我看哪个敢向咱们发起挑战?” 有几个人不解其意,还在忿忿埋怨崔佑。 可不少明眼人已然了解其中真意,唯有这种比试,他们才最有机会活下来。 众人谁也想不到,第一个发起比试的竟然是一个后厨的伙计,他个头不高,憨头憨脑,只两只手臂,显得十分粗壮。 这憨厚的伙计壮着胆子走向前,说道:“三位前辈,我想跟各位比试劈柴,一炷香时间内,谁劈的柴多,谁就赢了。” 第99章 齐聚扬州城 第99章齐聚扬州城 云岭三珍面面相觑,搔着后脑勺,压抑着奇怪和怒气看向崔佑。 谁知崔佑双手一摊道:“三位前辈方才已经答应了,与众人比试,至于比试的内容,由发起挑战者决定,晚辈心说,三位既是一等一的高人,不论做什么,应当都比在座众人强才是!” 于是,江湖上恶名昭着的云岭三珍,竟然跟后厨伙计比起了劈柴。 尽管三珍是武林中的高手,且内功劲力不知比伙计高出多少,可饶是累出一身汗,徒手换斧头又换徒手,也没能胜得过一个后厨伙计。 那伙计不才,不过劈了十年的柴。 众人见此,求生欲立刻被激发起来,有奶孩子的妇人挑战云岭三珍,看谁能首先逗得婴儿发笑,云岭三珍的大哥使劲浑身解数,又是上蹿下跳学狒狒,又是扮鬼脸,最终只把孩子惹得哇哇大哭。 那妇人只伸手将脸遮住又飞快拿开,便逗得婴儿咯咯直乐。 这一下,气氛终于略略轻松起来,看着鼎鼎大名的云岭三珍吃瘪,甚至比他们自己取胜还要有意思。 全场众人,有跟三珍比切菜的,有比抓鱼的,还有比下棋,更有甚者,与三珍比试看谁打的嗝儿又快又多,还有那自负器大的,直接当众除下裤子,扭腰抖胯的肆意显摆。 顿时,在场客人捂眼睛的捂眼睛,瞪眼的瞪眼,偷窥的偷窥,场面一片欢腾热闹。 云岭三珍固然凶残,毕竟在江湖上有名有姓,好歹说话算话,一个晚上过去了,武林中从未尝过败绩的三位老怪,竟然一场没赢。 黑红黑红的脸堂更黑了。 而客栈的所有人,竟然身上都背了一条可以吹一辈子的胜绩:我,曾战胜过云岭三珍,只不过,不是在比武这个领域。 末了,连那昏迷的3、4岁小童,都在“谁尿的更远”赛事比拼中,战胜了三珍中的老二,被挟持的女子也在“七步成诗”环节,完败了‘一个大字也没蹦出来’的老三。 最后,只剩下崔佑一个人。 三珍忽道:“你,臭小子,不用比了!如今咱们一场未胜,放过他们咱也认了,可你,必须跟我们走!” 最后剩下几人见崔佑救了大伙儿,自己却无法自救,心中难免同情惋惜,可他们不过是手无寸铁的商贾或游医,家中有老有小,实在不敢也不能出来打抱不平。 “好!我跟你们走就是。”崔佑不挣扎不反抗,仍然是一副淡然从容的模样。 那被他所救的女子,将3、4岁的小童抱在怀中,向着崔佑福了一福,眼中流露出倾慕羞赧和惋惜。 “敢问这位少侠高姓大名?小女子将来若有机会,定会报答少侠的救命之恩。”那女子的声音清婉柔和,十分动听,身姿挺拔高挑,行礼的姿态也流畅灵动,颇有大家风范。 “不必了,这位大姐,您带着孩子赶紧走!”崔佑转身对那中年游医和商贾说道:“麻烦您二位走一趟,送送这位大姐,他们孤儿寡母,行路不便。” 那面有菜色的女子顿时满面绯红,显得十分尴尬,她取出帕子轻轻擦了擦脸,只见原本黄黑的皮色下露出一道道雪白痕迹,女子垂首道:“我不是他母亲,我是他姐姐,我是寿昌县……人,将来若有机会……” 崔佑实在无暇理会这些,只回头望了一眼云岭三珍,心里思忖着逃脱之计。 那女子仍依依不舍,扯下面罩,露出一张五官清丽的小脸,面上斑斑白痕,显然才是她本来肤色。 她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手微微轻颤递给崔佑,说道:“少侠,请你带着玉佩来寻我……我的容貌并非你今日瞧见的样子。” 听她如是说,应当是十分自负美貌,崔佑听了只微微蹙了蹙眉,并不接过玉佩,礼貌道:“你的美意我心领了,不过,鄙人并不挂怀这些身外饰物,你还是自己留着。” 那云岭三珍瞧着不耐烦急了,大叫道:“崔佑,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人家大姑娘看上你了!” 说罢,这三个怪客便一把抓起崔佑,将其围在三人之间,疯狂旋转,一阵妖风卷刮而过,吹得众人衣服缭乱,双眼迷离,只见四人如同一个巨大高胖的柱形怪物,在黎明的晨曦中渐渐隐没。 那女子怅然若失的立在原地发呆,旁边胖乎乎的小男生拉了拉她的衣角,说道:“姐姐,那个大哥哥叫崔佑,我已替你记好了。” 女子轻轻捂住胸口,那里仍在为这惊才绝艳的男子悸动。她喃喃呓语道:“三弟,谢谢你,这个崔佑,难不成就是西京第一美人,大理寺卿崔佑吗?”她抚摸着滚烫的双颊,道:“过去,我还在心中嘲笑霞珠她们花痴,如今一见才知道,竟是我轻率了。” ****** 徐胜男此刻正站在扬州城外,她心跳加速,紧张的在袖中紧紧掐着掌心。 那蛇眼军汉站在她面前,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身形佝偻,面容猥琐的老妇人,身穿五彩衣,脸画的跟猴屁股似的,血盆大口衬的牙齿更黄,脸上那个大疤瘌提拉起她的右边嘴角,似乎永远在歪嘴诡异的笑。 那军汉打死也想不到,送进扬州城三府伺候叛军老爷们的丫头,竟还有这么古怪的。 他一脚踹在马倌儿肚子上,臭骂道:“这老东西怎么混进来的?你想死啊,竟然敢把这种老货送进去,想害我啊!” 说完这话,眼中杀意陡增,一把抄起方才插死那女孩儿的长矛,向徐胜男的胸口扎去,那长矛崭新铮亮的尖儿上,上面还沾染着淋漓鲜血。 徐胜男竭力压抑着恐惧,冷笑着缓缓道:“这位将军风寒初愈,实在不宜动这么大的火气!” 旁边一同守城的军汉大呼:“奇了!她说的可真准!”那蛇眼军汉瞪他一眼,慢慢放下了手中长矛,眯着眼睛狐疑道:“老东西想唬我!你他妈怎么知道我刚刚得了风寒。” 见他已经动摇了,徐胜男心道:你的皂靴是崭新的,靴子边缘却有被火烧焦的痕迹,且靴子边缘虽被烤焦,却绝对没有落水后烘干后的那种布面褶皱的痕迹,说明你曾经为了取暖而烤火。 试问这么温暖的晚春时节,江南更甚,若非感染了风寒,一个身强力壮的军汉干嘛要没事烤火? “这位军爷,你可听说过长安义宁坊有一老妪,名叫狂四娘,可预知未来,看破人心,洞悉天机?” 那蛇眼军汉吐了口浓痰,皱着鼻子扬起下巴道:“老子没听过。” 那守城军汉又凑过来,道:“我之前在长安耍过一阵,偷了几个小钱,义宁坊狂四娘,名气不小!” 蛇眼军汉将信将疑,嫌恶的眯眼看着徐胜男,审度着她的神情,判断着真假,啐道:“方才你他妈蒙对了,再他妈说一个出来,否则,老子当场了结你这假仙儿的性命!” 徐胜男不是没有见过这种人,他们对虚弱之人的敏感,就像饿狼,对受伤动物那样。 此时此刻,最忌紧张,她自信的翻起一个大大的白眼珠子,浑身故意用力的抽搐起来,脑中回忆着这蛇眼军汉整个外貌的所有特征和细节,尽量为自己争取时间。 他是叛军守城头领,自然不是府兵便是从牢里放出的凶犯,此人的兵器和甲胄崭新,手持长矛的姿势不标准,那便排除了受训多年的府兵,自是牢里的凶犯。 他戴着头盔,可头顶露出一圈白色痕迹,显然从前曾戴着斗笠,看形状,自是农人常带的,而他手掌上的茧子,早被挑过了泡,显然是过去曾事农耕,可最近大半年却不再耕作。 此人面目清秀,脖子上脸上有几处指甲的划痕,有新伤也有旧痕,此人家中必有悍妇,可是以此人的力气与爆裂脾气,断不会随意忍耐妻子的拳脚相加,说明娘家势大压人,他不得不隐忍。 想通了这个关节,徐胜男停止了发功,不再抽搐,将白眼珠翻下来,瞪大了眼睛。 第100章 坐实预言家 第100章坐实预言家 她双目无神的望着对方背后的一处虚空,阴恻恻的扯着歪嘴笑道:“我看见……我看见你入赘到一个富户家里,杀了那个女人……是,你杀了那女人……她是你的妻子,还杀了……还杀了你岳父一家……血……满地满墙的血……到处都是血……苍蝇和蛆虫……” 蛇眼军汉这种人,恶毒,势利,却欺软怕硬,软弱,装腔作势,却又残忍极端。 对于这种人,必须一击致命。 不过,她恐怕自己不知道,她这副模样真是要多吓人便有多吓人,浑似刚从坟头爬出来索命的僵尸,吓得那心狠手辣的蛇眼军汉都连连退了几步。 从他放大的瞳孔中,她知道自己逃过一劫,他的秘密,被徐胜男猜中了。 周围的女孩儿吓得缩成一团,守城的军汉们目瞪口呆。 他们中,绝大部分是囚犯,有些小偷小摸的,将自己形容成江洋大盗,有些人,所犯的罪行,哪怕是囚犯也会唾弃,比如屠杀亲眷、妻子、丈人和孩子,这些人选择缄默无语,决口不提。 蛇眼军汉便是这样的人,他震惊之后便是异常的恼怒,仿佛恨极了女人,一把抓住一个圆脸杏眼的姑娘,恶狠狠道:“老子让你尝尝厉害。” 那姑娘放声尖叫,双手乱抓,嘶声竭力的哭喊着,划破寂静夜空的声音洞穿人心。 徐胜男的心脏被这哭声一下下抓挠着,暗暗鼓足了勇气,悄悄自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扣在手心,粉末的边缘被汗湿的掌心浸染。 她趁势冲到蛇眼军汉跟前,如鬼魅一般向他伸出行若枯槁的双手,手心中猛地升腾起蓝色火焰,那蛇眼军汉的脸险些被火舌舔中,吓的后退一步,恼羞成怒,骂道:“疯女人,你又要搞什么?” 徐胜男双眼一翻,掐指一算,咕哝着说道:“你乃是修罗恶鬼降世,将来必成大事,不过,你一年之内,必须茹素,不得杀生,且决不可近女色,如此这般必能如你所愿,如若不能那么……” 故弄玄虚的一个停顿,如愿听到蛇眼军汉发问:“如若不能,便要怎样?” 问她?笑话?她怎么知道他会怎样?于是信口胡诌道:“如若不能,你心底最恐惧的事情必定会降临到你身上。” 那军汉双手一颤,一把推开圆脸女孩,狠狠揣了两脚,才啐骂道:“滚,都他妈给老子滚得远远的。” 那女孩儿忽然得脱大难,身子有些虚,双腿直打飘,徐胜男生怕那军汉反悔,一把拉过女孩,将众人飞快的塞进马车内。 马倌儿赶着车行了好一会儿,那圆脸女孩才抓着徐胜男的手,说道:“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 她连忙抽回手,看了女孩一眼。咕哝着:“无妨。”开玩笑,这手上的皮套可不能随便拉扯的。 从现在起,她要进入神神叨叨疯疯癫癫的角色中,可不能随便说话破功。终于,另一个女孩也忍不住了,她冗长脸,长眉飞眼,显得很是端丽:“您是狂四娘,可预见未来是?那您能不能看看,我们这一车人,能不能平平安安活下来。” 徐胜男环顾众女孩,随即闭目不语,她现在实在想不出,如何将这么多女孩子一起救出扬州城,半晌才道:“你们顾好自己,团结些,莫要争风吃醋。”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鸡汤,女孩们因见识过她的“能耐”,都垂首静静听了。 时值深夜,整个扬州城寂然无声,恐是全城宵禁的缘故,一队队叛军在街上巡逻,甲胄霍亮,兵刃簇新,步伐却不甚整齐,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张狂的大笑。 家家户户的老百姓早早熄了灯,试问,当满城金甲的底下尽是牢狱里刚放出来的凶徒,又有哪家女儿、娘子敢在灯下缝补衣衫呢? 当马车再次停下,徐胜男清楚,扬州大都督府到了,所谓扬州三府,便是匡复府、英公府和扬州大都督府。 叛军首领李敬业,此刻正在这大都督府,而崔佑也被他软禁在此处,徐胜男几乎把剩下的所有家当花光了,那马倌儿才答应,将她送进大都督府中,并帮她引荐匡复府上将,扬州大都督李敬业。 当晚,扬州城的天空上,正悬着一弯吴钩,朦胧黯淡的月光映在油窗纸上,徐胜男和女孩们躺在仆妇们专用的大通铺上。 崔佑不知怎么样了,她心中想着,不过不知为何,她并不担心,明玉这么聪明,人这么好,老天定会待他不薄。 原以为自己定会因为担心和紧张而整夜难眠,谁知不一会儿,她竟然打起了呼噜,许是真的累了,呼声还不小。 众女孩也有几个心大的早早睡着,余下的几个睡得浅的,便只好在此起彼伏的呼声中辗转难眠。 ****** 扬州大都督府,原是一名姓范的盐商府邸,据传是春秋时巨贾范蠡的后人,这姓范的得知了扬州即将被叛军占领的消息,早早便携财资细软和壮硕家丁,举家北上,只留下一个豪奢堪比王府的范宅。 这范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因为范家大娘子嗜酒如命,范老爷便挖了一座深一丈,阔约5亩的硕大地窖,专门储藏各地好酒。 如今,范家走了,好酒带走不少,地窖却带不走,便被李敬业改造成了一座地牢,此刻,崔佑正在其中一间地牢内。 地牢的入口是柴房,如今重兵把守,打开柴房地板上的暗门,顺着铸铁阶梯,一步步摸黑行至一丈来深的地下,就能看到一座一座,暗无天日的地洞。 若你走到最深处的地洞,就能看到地洞之中,盘膝坐着一个身姿笔挺的身影,他的面孔在唯一一根蜡烛的映照下,忽明忽暗,而在他的对面,依稀竟然还有一个庞大肥硕的身影,丝毫不像真人。 走近了细看,才发现那肥硕身影竟是由三颗光头组成,三人长得一模一样,紧紧靠在一起。 “崔佑小子,再出个好主意!叫咱们一起乐呵乐呵!”其中一个光头恳求道。 崔佑对三人竟混不理睬,只静静合目休养生息。 “喂!崔小子!”又一个光头不耐道。 “你们安静点,我睡醒了再陪你们玩耍!”崔佑暗暗叫苦,只怪他自己不好,实在太过聪明,一路上竟惹得三个怪人对他的点子青睐有加,深觉和他在一起很有意思,如今竟然非要跟着他蹲大牢。 有这三个高手环伺在旁,叫他如何杀出去。 哎,早知道就一直扮高冷好了,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在大理寺混迹了大半年,徐胜男已然习惯了早起早睡的生活,这不,天刚蒙蒙亮,她就蹲到了马厩门口。 “力哥,力哥,你不是说好了帮我引荐李大都督的吗?”徐胜男佝偻着背,突然出现在那收了她钱的马倌儿面前。 那马倌儿睡眼惺忪间,陡然看到一张纸扎人般的面孔,吓得险些尿出来。 “呸,你这口老棺材要死啊!一大早的,突然冒出来!想吓死人哪!”马倌儿满口骂骂咧咧,不耐烦的挥手,跟赶苍蝇似的。 徐胜男救人心切,只好陪笑:“力哥,您帮帮我,我只要见着了大都督,定能得他赏赐,到时候跟你五五开。” 那马倌儿一脸的嫌恶与狐疑:“少跟爷套近乎,就凭你?也想见正主儿?我告儿你,你给我的那两个子儿,也就够爷把你安排进来的,想见大都督?就把你的棺材本儿拿出来!”说着便伸手摊在徐胜男面前。 她总算看出来了,这马倌儿根本没有门路帮她,也怪她大意了,此时身边一点值钱的玩意儿也没有,对这种人,博同情乞怜是不管用的。 第101章 孤身求见叛军头子 第101章孤身求见叛军头子 “算了,反正你自己也是一脸的晦气,一看就是个过手财神,求你不如求我自己。”徐胜男转身欲走,心中默数着“一、二、三” 三还没数完,刚才还趾高气昂的“力哥”便舔着脸求过来了,也不叫她‘老棺材’了,张口便是“老神仙,您是怎么看出来的,‘过手财神’是什么意思啊?我将来还有没有发财机会啊?” 徐胜男白他一眼,怎么看出来的?还用看?他年纪轻轻,却一脸的黄灰,唇色苍白,眼睛下面两大块黑眼圈,不是纵欲就是熬夜,一路上这马倌儿对好看的姑娘们倒还规矩,那显然是熬夜熬的,马倌儿又不是打更巡逻的,无须半夜工作,此人腰上挂着骰子,马厩里摆着财神。 很显然,是个嗜赌如命的家伙,大家大宅里面,为防止下人们玩忽职守,往往严禁赌博,然而大家成日待在府里,无聊的紧,夜间聚赌便成了唯一的消遣,然而,但凡赌博,除非出老千,否则,哪个不是过手财神? 不过,看在钱的份儿上,她还是帮他乐意解释解释,“过手财神的意思呢,就是钱到你手上,留不住!”说完她又转身欲走,这下马倌儿不干了,噗通一声跪下了,一把扯住徐胜男袍服下摆,哭道:“求老神仙指点,求老神仙指点。” 徐胜男学着他方才的模样,伸出手来,那马倌儿连忙从怀中掏出珍珠珊瑚串儿,巴巴的双手奉上,她低头一看,差点笑出声,这不是自己给他的那串儿吗?真是风水轮流转。 “好,我就指点你两句。”她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的说:“首先呢,别再熬夜了,否则,你这阳寿啊,长不了。”对方听了连连点头。 “还有啊,你现在夜里的营生,并非长久之计,看你的生辰八字……”马倌儿吓了一跳,诧异道:“老神仙怎知我生辰八字?”徐胜男也吓了一跳,是她嘴快了,不慌不忙道:“别打岔,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以你的体质,大利北方。” 马倌儿满口的“是是是,对对对。”徐胜男自顾自胡乱掐着指头,道“至于未来的营生嘛,就做你最擅长的。”那马倌儿一脸狐疑:他最擅长的是小偷啊?这不刚抓紧去才放出来吗? 她揣度着对方心思,瞧他脚底轻飘飘,身材瘦小小,走路勾头搭脑,贼眉鼠眼的样子,一看就是翻墙上梁,偷鸡摸狗的。 “做你最擅长的,但要走正道,必定发财!”她掷地有声的说道。那马倌儿一脸困惑的搔头,偷鸡摸狗的正道是? “锁匠!”徐胜男一脸看破天机的自信。“相信我,小兄弟,把你小偷小摸的能力发挥到极致,做出谁也撬不开的锁,你就赢了!未来的锁业大户就是你!要努力啊!” 那马倌儿两眼放光的瞅着她,至少在这一瞬间,他完全相信了她的话。 “平日里李大都督最常待在何处啊?”徐胜男问。 马倌儿奇道:“您算不出来吗?” 她装腔作势道:“算命消耗元气,伤身的懂吗?方才我泄露天机,也是遭天谴的!”说着便指向自己面上那道骇人的疤痕。 “李大都督很少出门,我……”马倌儿挠头脸红实话实说:“我很难见他一面,他最常去的地方” 书房吗?还是地牢?或是寝室?难道是祈福的祠堂?她思量。 “是……是茅厕,有时候,一待就是大半天。”小马倌儿四下张望了一下,才悄声道。 “茅厕?哪个茅厕?”她记得在西南角是有个茅厕,只不过又脏又臭,在那儿能常待,真难为他了。 “就是内外书房中间的那个,每日都有一个婆子两个丫头伺候着,哎哟,您老是没见过,里面据说特别香,恭桶一上午就要剔一次粪呢!”马倌儿说起来便滔滔不绝。 “你肯定认识茅厕里伺候的婆子,给我引荐引荐。”徐胜男道,心说,这家伙这么清楚,肯定是和茅厕伺候的婆子丫头聚赌时聊到的。 小马倌儿臊眉耷眼的谄媚道:“您老可真神了!” ****** 扬州大都督府,外书房北面厢房,茅厕内。 饶是家境不差,徐胜男也被眼前这一幕震惊了,这哪里是茅厕啊,这简直堪比富贵人家的用饭厅堂了,一个茅厕,还挂了块匾额,美其名曰‘排浊井偃’。 整个茅厕怕是寝室改的,中间一间正房,左右两间耳室。 正房里面,瑞脑焚香,花团锦簇,还放着好多时令鲜果,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闻的,设有洗手净面的水盆,香胰子和擦手的香膏。 左右两间耳室则分别是主人和客人出恭的地方,徐胜男进去一看,主人这边的厕床,竟然是黄花梨木雕花木塌,中间挖了个洞,一个簇新的环形锦缎坐垫摆在上面,背后还有大大一个引枕,厕床下面放着一个硕大的三彩瓷恭桶,恭桶里放满了木屑、草木灰、棉絮等吸收气味的物件。 恭桶右手边则放着一个高瓷瓶,里面盛满了光洁如新的老竹筹片,这玩意儿是如厕过后用来刮菊花的,另一个空瓷瓶自然是用来盛放用过的筹片的。 恭桶左手边上摆着低矮的书架,刚好够坐着出恭的人取放的高度,里面的书并非是圣人典籍或是兵法,而是普普通通艳词话本,传奇故事。 耳房四角熏着香,窗外还种了几株栀子花。 啧啧啧,好一个茅厕啊,这不待上大半天才怪呢! 徐胜男刚刚从马倌儿那儿要回来的珍珠山湖串儿,还是没保住,这回送给了伺候大都督如厕的婆子。 今日大都督李敬业如往常一样坐在厕床上,发出了“嗯,嗯”的努力声,徐胜男穿着土黄色的短打,和两个貌美如花的丫头站在正房里,等着伺候出恭完毕的李大都督。 两个丫头接连瞧了徐胜男好几眼,自是因为她不但是生面孔,脸上还有一条惊人的大疤。 “你是新来的?”一个看起来年长些的丫头威严扫视徐胜男。 “是。” “待会儿伺候的时候,往后站,看着我们俩,你先学着些,头低着些,免得惹都督上火。”那年长丫头傲然道。 “是。”徐胜男点头,她乐得不伺候人拉屎。 大丫头正指点她规矩,忽听耳房内传出一声惨呼,接着便是一声暴喝:“怎么回事?来人呐!” 两个丫头互看一眼,吓得气都喘不均匀了,连忙穿过屏风,跑进耳房。 徐胜男也优哉游哉的跟进去,她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一进耳房,就见一个白面美髯的将军端坐在厕床上,容色镇定而威严,只不过因努力而微微颤抖的双腿出卖了他的尴尬。 见三人进来了,那将军颤着手指指着地上竖着劈开的筹片叫到:“这,这筹片是谁准备的?为何会突然断裂?” 两个丫头连忙跪下,徐胜男也跟着不情不愿的跪下了。 可怜这美髯公了,劈开的筹片顶端,不只沾着黄色秽物,还带了血,她都替大都督的菊花感到疼痛。 两个丫头支支吾吾,颤颤巍巍的不敢说话,那大丫头憋了半天,方道:“这……这筹片不是我清洁的,一向是……一向是她,对,就是她负责的。” 那丫头回身指着徐胜男,现场演绎实力甩锅临时工。 “你给我滚过来。”美髯大都督咬牙叫到。 没想到,面前这位佝偻着身子的疤面老妇却十分自信的站了起来。 第102章 接着忽悠 第102章接着忽悠 徐胜男站起身来,抬起头,牵扯出一个笑意,低哑着嗓子道:“筹片断了!大都督你的筹片断了!”语音忽而转为尖厉“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那白面美髯的李大都督眉头微蹙,冷哼了一声没搭理她。 “筹片断了,意味着您壮志难酬啊!”徐胜男仰天高呼,一边偷偷瞄着李大都督的神色。 他嘴唇翕动了一下,眯起了双眼,似乎马上就要怒了,周围两个伺候惯了的丫头连忙默默离徐胜男远了些。 “你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在此处大放厥词!”李大都督因为愤怒而微微挪动了一下臀部。 “我乃是西京长安义宁坊大名鼎鼎的狂四娘,自幼便能破解征应、洞悉人心、预言未来、窥破天机!”她恨不得把自己吹的天上有地下无。 “哼,义宁坊狂四娘,倒是听过一二,你一个区区老妇,会的东西倒是不少!你不是说能洞悉人心吗?倒是说说看,我此刻心中在想些什么呀?”李大都督威严正色道,手却尴尬的抄起身后的引枕挡在前面。 徐胜男自上而下打量着面前这位叛军头子,李大都督,她从小轩轩那里知道,此人本姓徐,先帝赐国姓,并承袭爵位奉为英国公,谋反的原因之一是武后擢降他为柳州刺史。 此人肤白貌美,留着武将美髯,从头到脚皆华丽异常,连如厕都不忘照镜子,恐怕是十分自恋外加在意自己的形象。 “您此刻在想的是,等问话一结束,就将我们三个弄死。”最尴尬的样子被下人瞧见,这还了得?徐胜男说罢,两个丫头面色如土,大都督却脸色稍霁。 她心说有戏,继续道:“不过,这些都还是小事,您此刻心中最担心的是……”故意一个战术停顿,徐胜男指了指丫头,说:“此乃天机要务,这两位……” 李大都督不耐的挥挥手,两个丫头如蒙大赦,连忙飞快行礼退下了。 徐胜男继续从容道:“您最担心的是,师出无名!四月十七当晚,我深夜观星,忽现荧惑守心之异相,此乃大大的凶兆,主天子之礼,主战火血雨,这意味着……” 她翻着白眼,随便的掐了掐手指头,继续道:“意味着某个对你们很重要的人,某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突然薨逝,导致你们目前,十分的被动哇!” 只听“西索”一声锦缎摩擦,大都督李敬业,浑然忘记自己衣衫不整,竟然震惊的站了起来。 他们的所谓‘匡复’,正是打着未来储君,代王李弘的大旗,四月十七,不就是李弘猝死樊川别苑的日子? 他伸手指着徐胜男的面孔,颤抖着说道:“你……你继续说!” 继续说?说什么?她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预言家必须懂得何时停止,徐胜男讳莫如深的说道:“哎,老婆子又泄露了天机,元气大伤!今日就先说到这里!” 说完,欲擒故纵的转身离去。 她弓着腰,探着头,缓缓的绕过屏风走出耳房,待行至正房门口,被穿戴整齐的大都督李敬业恭恭敬敬的叫住了。 “老神仙请留步!”徐胜男没忍住笑,控制住表情,才慢慢回头。 “老神仙,您方才说您因为泄露天机,元气大伤,您看,今晚是否能赏脸一叙啊,我这个扬州大都督府,别的没有,珍馐美味绝对少不了!” 算你上道,徐胜男心中馋虫大动,默默向崔佑道了歉,假装矜持道:“老婆子年纪大,也尝不出好坏了,不过,大都督既然客气,那……老婆子便不客气了!” 心中狂笑数声,暗暗内疚:崔佑吃牢饭,她吃山珍海味,这真的够意思吗? 是夜,华灯初上,阖府飘香。 徐胜男将身上的黄褐色短打换掉,重新唤回那件五彩羽衣,搓上两颊的红胭脂,涂上血盆大口,来到大都督特设的正房堂屋内赴宴。 李敬业也换了一件紫色华服,正坐在八仙桌上焦急的等待着她,一看徐胜男,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安慰自己:神人总是出人意表。 见大都督笑得抽搐,她也忍不住想乐,可怜的狂四娘,她这身衣服倒是真帮了她的大忙,最起码,唬人是完全够了。 菜已然上齐,颇有淮阳菜的特色,黄鳝段儿油光滑亮,莼菜羹清香四溢,蟹粉馒头皮薄馅儿足,还有好些长安城的特色,如仿聚味斋名菜所制的腊鸭子,还有白切羊八件儿,和羊肉面片儿汤饼,外加精致果子点心不提。 李大都督满腹心事,自然没动几筷子,徐胜男才不管他呢,她前几天压根没吃,早上只吃了小半个剩下的蒸饼,如今又饿又馋,左手调羹,右手银筷,美滋滋的吃了起来。 那厢李大都督欲言又止好几回,无奈她这个吃饭的劲头儿和频率,旁人很难插话。 足足吃了大半个时辰,徐胜男才喘了口气,抚摸着隆起的腹部,满足的放下了筷子。 “来点茶!噎着了”李大都督刚要说话,就被徐胜男打了岔。 漱完口,吃好茶,她才端端正正的坐好,半眯缝儿着眼睛,望着李敬业。 看在李敬业眼中,只觉得眼前这位服饰奇特,骨骼清奇,连表情都神秘莫测,所有这一切,都写着四个字:世外高人。 其实她只是单纯的餐后犯困。 “您……您还看出什么吗?”李大都督弱弱的问。 徐胜男终于睁开眼睛,道:“目前的局势,对你们十分不利,因为,你们丢失了一件……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 李敬业都快哭了,可不是吗?他们弄丢的是李弘的脑袋啊,天知道,云岭三珍把崔佑带到他面前时,他有多高兴,可打开圆圆的包裹一看,就傻眼了,蹴鞠?这崔佑甚是奸猾,竟然偷天换日,把人头不知弄到哪儿了?气得他立刻便将崔佑打入地牢。 “那,那老神仙,以您之见,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哎”徐胜男长叹一声,故意吓他“这事儿十二分的难办哪!” 眼睁睁看着李敬业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仿佛此刻,她只要能把这事儿办成,他便什么都能答应她。 冲动之下,她差点要说:“只要你放了地牢里的崔佑,我就能帮你!” 可是不行,她决不能这样说,这样难免引起对面人的怀疑,能攒起这么大的叛乱,集合十五万大军,纵使不是谋主,也绝非等闲之辈。 她若把李大都督暂时的无助,误解成他是个傻子,那么她和崔佑就距离死期不远了。 可怎么才能步步为营,让他信她,并将崔佑好端端的救出扬州大都督府呢? 此事,绝对不能着急。毕竟,武后已经派出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为扬州道大总管,集合大军三十万平叛,而小黑定是顺利将李弘的人头送去了李孝逸大营。 既然崔佑送人头的任务已经完成,她决不能再让他真的送人头了。 可如何博取眼前这个李大都督的信任呢? 第103章 献宝 第103章献宝 李大都督垂眸,眼神中露出些许的狐疑,这晚他几乎一下都没动桌上的菜,他可不要跟面前这个黄牙老妇同食。 他细细的观察着徐胜男,倘若她真是义宁坊的疯妇人,这么一顿美味珍馐必定让她露出市井街头的本相。 气氛一开始就有些微妙,徐胜男是知道的,而李敬业在观察她,她也清清楚楚,虽然她不是什么公候之家的小姐,却也是懂规矩的,可若像平日那般规规矩矩,便穿帮了。 于是乎,她只好呼噜呼噜喝汤,唧嘴,伸出筷子捣着鱼,将腊鸭子在盘中挑挑拣拣之后,才夹着一整块鸭腿入碗,吃完饭还大模大样砸着牙花子。 其实,并非狂四娘真就如此无礼,也并非长安百姓真就如此没教养。 而是,唯有如此,才符合李敬业这种权爵子弟对所谓‘底层人’的想象。 当她如愿看到李敬业面上出现鄙夷,忽然神秘兮兮道:“李大都督,怕不怕隔墙有耳?” 李敬业怔了怔,唤了人来将门从外掩住,才道:“老神仙但说无妨。” “哎!看来老婆子又要元气大伤了!”她假模假式的叹道,接着又道:“你知道的,泄露天机之人往往要受到上天的惩罚,不过,老婆子宁愿冒险,也要告诉你。” 对方的脸上闪过一丝忐忑,嗫嚅道:“您老在我今日出恭时,曾说过,我壮志难酬,不知您说的可是这个……” “不是,老婆子于看相也颇有研究,你额头方阔,龙睛凤瞳,狮鼻虎口,最奇的是,你两额上有两个隆起,你可知这两个隆起是何物?” 李大都督有些窃喜的摸了摸额头上的隆起,眼含期待的摇了摇头。 “这两个隆起是龙角啊!”才怪!恐怕是肉瘤,有病得治,徐胜男见他强自压抑喜悦,知道自己说对了路子,连忙趁热打铁:“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李大都督你有帝王之相啊!” 大逆不道吗?他喜欢,都谋反了能不喜欢大逆不道吗? “所以说,祸兮,福兮?实难测也,其实,那人意外薨逝,对大都督你,倒未必是坏事!” 李敬业双眼放光,急道:“此话怎讲?” “你想想,倘若打着那人的旗号,匡复大业成后,你们不过是一帮老臣子罢了,是鸟尽弓藏,还是封侯拜相,岂非是那人说了算。”徐胜男揣度着,对面这家伙,都赐国姓了,都英国公了,还不只挂个虚衔?这样还不满足,还要谋反,说他没有称帝野心?她不信。 此话正说道李敬业心坎里,他巴不得自己当皇帝,可幕僚都建议他挟‘未来天子以令诸侯’,广积粮,缓称王,这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免得在羽翼未丰之时成为众矢之的。 可惜,正确的事情往往都是反人性的。 见面前这人已经被自己说动,她准备发个大招,忽然之间站起身来,端起一碗酒,转身自怀中掏出药粉。 只见她侧对李敬业,将酒含在口中突然喷出,火焰猛地蒸腾起来,她趁势手舞足蹈,跳起来谁也没见过楚国神巫之舞。 看的李大都督一愣一愣,面庞被火焰映衬的格外红润兴奋。 徐胜男抄起茶碗,倒扣在桌上,茶水漫流而下,几片茶叶尖儿摆残留在桌上。 她一脸郑重的揭开茶碗,指着茶叶振振有词:“坎为水,坤为地,上坎下坤,逢凶化吉!将帅奉旨去出征,百步穿杨占先锋,顺乎形势通无阻,师出有名险中生!大利东南,水中求真!” 像模像样的一通白话,徐胜男累的够呛,李大都督是一句没听懂。 “什么意思?请老神仙给解释解释。” “意思就是虽然过程曲折凶险,李大都督定能心想事成。”徐胜男又战术停顿,接着道:“不过嘛,还要向东南方向的水中,求一神物。” “东南,水中?是哪条河?”李大都督一脸的为难。 “不是河,不知府上可有小池塘?” “哎!还真有一个,巧了!就在都督府东南边。”李敬业喜上眉梢,徐胜男暗中吐槽,可不得巧嘛?她都布置好的。 “走!还等什么呀?”徐胜男起身推开门,李大都督喜得嘴都要咧到耳朵根儿了,他后知后觉的大声吩咐:“来人呐,都给我抄起家伙,把“东临湖”给我抽干,找宝贝!” “老神仙,湖里面是什么宝贝?可是玉玺吗?” “你想得美”徐胜男心说,面上只好敷衍“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也。” 说罢,便要求李大都督在东临湖便设立祭坛,待宝贝出水,便能焚香祝祷,向上天祈福。 这个仪式感一定要做足了。 “都把铲子放下,用手给我捞,别把我的宝贝弄坏了!”李大都督高声下命。 “是”曾经的囚犯,现在的府兵们稀稀拉拉的回应。 一百来号子壮汉全都跳进了湖中,弯着腰伸臂在湖底的淤泥里疯狂的摸索,有几个人还差点打起来。 “这块儿是我的,你上那边去!” “老子想上哪儿就上哪儿,用不着你管!” 虽然大都督没说,但第一个挖到宝贝的人定然是重重有赏。是以湖中的大伙儿干的热火朝天,摸黑在湖中疯狂的摸索。 徐胜男注视着这一伙乌合之众,心中响起崔佑的那句话:个人素质再好的兵,没有经过长时间的整体磨合和训练,不过是一盘散沙而已。 瞧着他们个个凶悍孔武,却内斗频频,摸个宝贝也毫无章法,看起来,武后和高皇帝是不用太担心了。 “找到了!发财了!”一个矮壮汉子双手高举一块黑黢黢的事物,大声宣布,旁边横生出一只泥腿冷不丁的一绊,那矮壮汉子乐极生悲,手中宝贝瞬间到了偷袭的高个瘦子手中,边上的几人虎视眈眈,也扑将上去。 徐胜男心说不好,到时候宝贝摔碎了,她可不知道怎么编了!说时迟那时快,就见李敬业双眉微蹙,飞身抢到湖边。 “噔噔噔”重重踏上湖中众人的肩膀脑袋,直逼聚集簇拥的人群,他如鹰隼扑击雏鸟般,俯身一把夺过那枚半臂长,一掌宽的宝物,仰天大笑数声,笑声震的人耳鼓膜隆隆发痛,众人心下骇然,连忙捂住了耳朵。 李敬业瞬息便站在了徐胜男身前。 说半点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她之前也想过,公候之家出身的李敬业,何以路子如此野,竟能驾驭麾下15万小偷、强盗、匪首、杀人狂魔和通缉要犯,原来是靠了武力压制。 不知崔佑比之他如何? “哈哈哈哈哈哈”李敬业还在兀自狂喜,他将那黑黢黢的宝物双手奉上,道:“老神仙,快看,可是这个吗?” 徐胜男连忙做出震惊、喜悦、崇拜状,拜倒在地,双手捧起淤泥覆盖的沉甸甸的石头,颤巍巍的放入银盆之中,在月光下细细涤清。 只见一块通透灵秀的巨型翡翠露出真容,那冰种的翠色霜花在夜色中散发着格外柔和的光芒。 再看大都督李敬业,眼睛都直了,许久才喟叹道:“果然是天赐的宝物,果然是天赐的宝物哪!这样好这样大的美玉,纵使是我,也从没见过。” 废话,她好不容易从李弘库房的密室中翻出来的,一看就是贡品好嘛?真是便宜了你了! “大都督,你看,上面似乎有字!”旁边一个文士好不容易逮到了刷存在感的机会,指着美玉上歪歪斜斜刻的几个字,辨认了半天,这才喃喃的念了两遍:“李氏兴,敬业王。李氏兴,敬业王!” 这文士立刻就跪下大呼:天降祥瑞!天降祥瑞啊!李大都督,您实乃天选之子!真龙化身!匡复大业必成!” “李氏兴,敬业王!”“李氏兴,敬业王!”“李氏兴,敬业王!”震耳欲聋的高呼一声盖过一声,震彻夜晚的扬州城。 徐胜男冷冷的瞧着李敬业昂首挺胸,广袖飘飘,站在跪匐一地的众人之中,接受着欢呼与朝拜,一脸的心醉神迷。 她知道,这才是刚刚开始。 第104章 假预言家 第104章假预言家 扬州城坊间已经传开了,大都督李敬业最近将一个女人奉为座上宾,跟走火入魔了似的,连早上起来衣袍穿什么颜色,都要问问这个女人。 扬州大都督府,地牢。 “这个妞儿肯定很带劲儿!”地牢里一个狱卒挤眉弄眼的咂咂嘴。“听着就怪馋人的,连咱们大都督都迷上了!啧啧!” “美个屁!”另一个狱卒拿着食盒,打开盖子,顺手将最上面那层的腊猪肉全捏出来吃了,边吃边走到关崔佑那一间,“哐啷”一声将食盒放在地上,抄起一盘盘菜和饭,自小门内推进去。 “什么他妈的美人,我见过,就是个老婆子,比李大都督那个老奶母还老,不但老,还奇丑无比,这儿”送饭狱卒比划着脸上,“好长一个大疤瘌!” 崔佑照样凝神闭目,似乎充耳不闻。 就听外面那个狱卒又问:“大都督竟然……看上一个老婆子?”那送饭狱卒啐道:“什么看上,就是这老婆子挺能白话的,说是能掐会算,我瞧着就是个江湖骗子。” “什么骗子能比你还牛?”那狱卒欲多知道些内幕,好去外面吹牛,便捧着那送饭狱卒多多说来:“竟然连咱们李大都督都骗了!” 送饭狱卒果然起了谈兴,笑道:“嗨,也就骗骗这些没见过的世面的王孙老爷,那老婆子自称自己是义宁坊狂四娘,穿着花里胡哨的大袍子,袍子上还有好些乌鸦羽毛,我瞧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袍子上还带着血呢!那叫一个磕碜人,脸蛋子涂得跟大姑娘赶庙会似的,嘴巴红跟刚吃了小孩似的,就这玩意儿,搁俺们村儿,连村口跳大神的牛二姑都不如。” 崔佑忽然睁开了眼睛,面色开始阴晴不定,眉头也微微蹙起,显得十分不安。 他心说:此人究竟是谁?她能从不良人那里拿到狂四娘的衣服,又知道狂四娘已死,必不会赶到扬州来拆台,还知道狂四娘的死如今仍是未公开的秘密。 此人,必定见过狂四娘,否则不会模仿她的妆容,瞧来她不但知晓这许多秘密,还颇擅长易容术和口技。 除了她,还能有谁? 思及此,崔佑心情格外复杂,感动是自然的,可更多的是愤怒,还有抓心挠肝的担心。 徐胜男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丫头,竟然敢只身一人跑来陷落的扬州城寻他!一个小姑娘混进遍地死囚的大都督府,当真是不知好歹至极。 不过她不愧是自己亲自带的人,还真有两下子,这么快就得了李敬业的信重赏识。 想到这,他又忍俊不禁,这鬼灵精,不知她接下来要怎么做。 徐胜男躺在紫檀雕花软塌上,吃着全扬州最好的蜜饯局—味甜斋做的雪梨琵琶煎,穿着丝萝锦绣的蚕丝薄纱羽衣,她也正想着同样的问题: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做? 她坐起来,开始在整个大都督府里闲逛,原本的计划是,待自己一旦得到了李大都督的信任,就可以请他放崔佑出来。 可当她越来越了解李敬业,就知道此计不行,太刻意了,李大都督十分喜欢暗中观察别人,疑心病不是一点半点的重。 今儿一大早,她一出门险些被吓出毛病,就见一颗血呼啦差的毛脑袋悬挂在院中央,眼珠子都被乌鸦啄烂了。 问了人才知道,此人因犯了李敬业忌讳,被他当场砍了脑袋,挂起来以儆效尤。 待她一问对方犯了什么忌讳,才知道,原来,他骗了李大都督,多申报了一只木盾防身。 春风明明很暖,徐胜男却打了个寒战,她必须想出一个点子,一个特别合理的点子。 可就在她苦思冥想之际,事态突然急转直下,李大都督竟然宣布要处死俘虏崔佑。 至于原因嘛,大都督身边的文士是这样说的。 “这也是自然的事,毕竟,大都督刚抓到崔佑时,发现被这厮戏耍,本就雷霆震怒,但那时有人劝大都督,说这崔佑是天后面前的红人,将来未必用不着,可再放一放。” “那为何大都督忽然就改变主意了呢?”徐胜男尽量克制自己过分的关切之情,装出一副平淡好奇的样子来。 “因为大都督刚收到一封来自长安城的短笺,你可知道天后新宠张六郎?” 徐胜男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这货,不就是她刚进大理寺,处理第一个案子时,那个三司天使,给他们下马威被崔佑几句话怼回去的张六郎吗? “他怎么了?” “您有所不知,张六郎他本就和我们大都督有些交情,如今不知怎么,提起崔佑,竟然说他已经失宠于天后,既失了宠,那我们大都督留着他便也无用了。” 徐胜男在袖中的拳头渐渐捏紧,不以为然道:“原来如此,大都督英明,如今钱粮紧张,少一个吃饭的也好!” 心中却慌乱至极,几乎可说是六神无主。 ****** 一夜之间,整个扬州大都督府里的母鸡全遭了殃,处处皆是老母鸡汤炖党参松茸的香气。 厨房里,一个正在给老母鸡拔毛的厨娘骂道:“现在外面的鸡蛋都贵成什么样了?把母鸡都杀了,她能给咱们下蛋?” 帮厨的丫头正给一只扑扇翅膀的老母鸡放血,也附和道:“干娘,你快小声些,叫大都督听见了那还了得?” “大都督看着人听警醒,自打狂四娘来了咱们府里,跟变了个人似的,成日神神叨叨的,那个狂四娘说了,公鸡乃是至阳之物,母鸡便是大阴之物,牝鸡司晨什么的,都不是吉祥的征兆,这才让咱们把母鸡都杀了!”一个凑在边上顺点点心的小书童也跟着八卦。 “什么阴啊阳啊的?老婆子就不信了!咱们都是女的,说起来,也是阴,改明儿是不是这府里连个女人都不能有了!一帮大老爷们,那才真叫一个阳气旺盛!”厨娘骂道。 “呸呸呸,干娘休要寻晦气了,如今人家风头正劲,还不是说什么是什么,这老母鸡,杀了便杀了,又不是没杀过。”帮厨丫头擦了擦脸上的鸡血,殷殷劝着,那厨娘又骂骂咧咧几句,方不说话了。 结果,徐胜男也并没有让厨娘失望,竟然真的开始赶人了。 赶女人。 美其名曰:大都督府乃是王气汇聚之所在,女子阴气过重,容易影响阳气升腾,故建议李大都督,将女子特别是年轻女子通通遣离,送的越远越好。 当李敬业听到徐胜男的这番话时,甚至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只说了一个字:“准。” 这时,一个账房管事跳了出来,隐含着怒气劝道:“大都督,这老神仙也是女子啊,她如何能好好的待在府内呢?还有,如果这些丫头婆子都走了,谁来伺候您哪?” 徐胜男看了这账房一眼,心说不妙,他的老婆也在府里,女儿又是家生丫头,怎能眼睁睁看着老婆孩子被撵出去呢? “其实”她又掐指一算,说道:“女子也并非皆属阴,若是炉中火或是天上火命格,倒是可以旺您的大业,这样,为了防止简单粗暴,从今儿开始,府里所有人,将自己的姓名和生辰八字送给我,我一一算过了,再决定各人的去留。” 那账房管事一听这话,便知道有操作空间,立刻忙不迭的拍起徐胜男的马屁来,什么神机妙算,体恤人心之类的,变着法儿的夸。 这一下可热闹了,有半夜给徐胜男送钱的,有连夜将生辰八字递出去叫算命先生给改日子的,绝大多数人都想留在府里,只有那些个从外面抓来的女孩儿,惶惶不可终日,不知如何是好。 大都督府地牢里的崔佑,自然也听到议论。 第105章 算命 第105章算命? 一个狱卒将一吊钱抛到空中,重又接住,终于忍耐不住,啐道:“娘的,那老棺材不知道搞什么花样,我去送钱叫她给我批八字,她竟然不肯,难不成是我给的少了?” “弟弟,你别急,我听说呀,管家周四拿了好东西去的,她也不收的,咱们这几个小钱儿,人家更不会落眼里咯?” “那咋办,我的八字要是……要是啥阴气太胜可咋弄?” “放宽心,阴气重,大不了赶出去,谁怕谁呀!” “赶出去?你说的倒轻巧!这年头,找份长工容易吗?这活儿又不累。” “哼,说句不好听的话,要是咱们大都督被朝廷给剿了,咱们哪……你说算不算是同伙啊?我瞧着呀,不蹚这趟浑水也不赖!” “你懂个屁,府里那个小池塘都挖出宝贝了,上面写着……写着咱大都督将来可是要……当皇帝的。要走你走,我可不走,说不定将来还能混个将军当当!” 年长的狱卒撇撇嘴,瞧了那大言不惭要当将军的小子一眼,坐在竹杌子上,灌了一口浑浊的绿蚁新酒入口,辣的直皱眉头。 而地牢最深处的暗穴内,云岭三珍将崔佑团团围住。 “崔小子,你听说了吗?大都督马上就要杀你了!” “崔小子,既然你快死了,赶紧和我们玩个有趣儿的!” “崔小子,咱们还玩赌博那个好不好,就赌,那两个狱卒谁会先站起来,如何?” 三个老小子在崔佑身边环绕立体声般的旋转,催促着他快些与他们玩耍,崔佑无奈的站起身来,说道:“三位前辈,崔某人就快死了,那不妨再陪你们玩个游戏?” “事先声明,你不能让我们把你放出去,杀死狱卒也不行。” “冲破墙洞也不行!”“总之不能放你出去。” 崔佑无奈的笑了,叹道:“三位前辈杀人虽多,玩心虽切,行事也出人意表,却能始终坚守原则,在下实在佩服。” 三个光头听了,兴奋两眼直放光,围着崔佑打起了转儿。 不停的环绕着:“玩儿什么?怎么玩儿?” 那边狱卒见这厢热闹,忍不住怒道:“小贼,要死的人了,还不消停消停,闹腾什么!” 云岭三珍大吼道:“小狱卒住嘴,小心我把你的脑袋像鸡蛋壳一样敲碎!”那狱卒自是不敢回嘴,这时,就见管家周四儿探头进来,说道:“四娘有命,监狱里关着的,也要把生辰八字交出来。” 崔佑正和三珍比试徒手抓苍蝇,考教的是将小小苍蝇击晕而不捏死的本事,这不只比腾挪跳跃之速,还要比收放自如的劲力。 三珍上蹿下跳,残影连连,玩得不亦乐乎。 可崔佑却在思量:徐胜男小丫头的计策究竟是什么?据说八字阴气过重之人都要被赶出大都督府,自己是否应当如是上报自己的生辰八字呢? 可惜,一点消息也穿不进来,其实李敬业此人管理囚犯甚为严格,他至今也没有吃过一次馒头或蒸饼,据说是因为这类东西容易夹带字条,且每次的饭食都被狱卒检查翻腾的乱七八糟。 好在,好在他并非自小习惯锦衣玉食,否则,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吃着层层剥皮的牢饭,未必能如此心平气静。 春日的下午,暖阳高照,扬州城内却人心惶惶,路上饿死倒毙的人越来越多,原因很简单,扬州道大将军截断了几条进入扬州城的要道。 如今的扬州成了一座孤城,粮食米面一天一个价,殷实人家也要可着脑袋做帽子,更何况是贫民百姓。 扬州大都督府内,仍是一派热闹繁华景象。 徐胜男借了李大都督的外书房,为全府上下一百多口子府兵、家丁、丫头、婆子算卦。 流程简单易懂,徐胜男在书房里坐着,府内众人单独进来卜卦,一对一,不收费。 整个外书房擦得干干静静,黄花梨木书架上的卷册崭新崭新,向来极少被主人临幸。 坐在偌大的案几后面,她突然感到,自己有了几分执掌对方生杀大权的意味。 手拿权杖,务必小心。她提醒着自己。 只听门吱嘎一声响,一个圆脸杏眼的小女孩进来了,不就是那晚差点被蛇眼军汉强暴的女孩儿吗? “老神仙……”那少女怯生生的,脸蛋儿红扑扑甚是可爱。 “怎么样?你想留在府里还是离开这个鬼地方?”徐胜男的开门见山,把小女孩儿吓傻了。 “什么?我不明白!” 徐胜男拿过她的生辰八字,随便瞄了一眼,见她还是一脸懵懂彷徨。 “这样,你可还有亲眷?” “没有了。”女孩儿黯然点头。 “在府里好还是在家里好?” “我现在是末等丫头,进不了内宅,常常被府里的军汉调戏骚扰,我不喜欢这里。” “这可就难了,把这丫头赶出去,女孩儿无依无靠,留在府里,虎狼环伺,这可怎么办?”徐胜男心里揣度着,想不出结果。 “可有相好?” 女孩一听这话,瞬间面红如桃儿。 “相好是哪个?” “是药局的伙计,他每次都跟着师傅一起来府里为军汉们瞧病。” “他对你可有意思?” 女孩儿头垂的更低,从怀中掏出一枚男子汗巾,递给徐胜男。 汗巾子都交换了,不错,看来小姑娘不适合在府里待着了。 徐胜男将她的八字焚毁,在档案册子上记录: 五行属阴,去。 “你可能会离开大都督府,没问题?”她再次跟小女孩儿确认。 “太好了,老天有眼,感谢上苍,我昨日悄悄去佛堂拜了拜,菩萨果然显灵了。”圆脸杏眼的小姑娘笑得如春花般烂漫,跳跳着站了起来,小步奔到门口,才忙不迭的回头福了一福。 “谢谢老神仙。” 这个以八字定去留的法子,其实是徐胜男专门为那些家人被屠戮的女孩儿们定制的。 只可惜,实施起来可不容易,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单纯可爱如那圆脸女孩,并不能简单粗暴直接问:“你想留下还是想走?” 若是有人传出去了,她“老神仙”的身份可就保不住了。 只能旁敲侧击的问,从对方的表情和话语中,判断对方是想走还是想留。 就像面前这个女孩儿,生的确实有几分姿色,却远没有她自认为的那么美。 一进来,便注意到了书房里净手洁面的铜镜,先是偷眼观察了一下镜中的自己,扶了扶鬓发上的珠钗,才望向徐胜男。 “你也是前两日跟我们一块儿乘马车过来的?” “是啊,老神仙,你不记得我了吗?不会!”对美貌看来是真自信。 “你收拾停当,好看了许多,自然认不出。”她从善如流。 “是!老神仙,听说您看相算卦特别准,您帮我看看,我有没有旺夫相?有没有将军夫人的命?”说着,女孩儿便把脸凑过来,同时伸出了手掌。 将军夫人?想起来了,李敬业本人不但是大都督,还是大将军。 她随意的抓起女孩儿的手,装作细细看了看,又端详了一下她的面孔,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这么想做将军夫人啊?” “那是自然,我们被送进来,不想做将军夫人,难道给这些死囚做妻子吗?” “进了内宅了?” 女孩儿莞尔一笑,骄傲道:“目前在大都督书房里伺候。” 徐胜男忍不住想:你若要见大都督,去茅厕伺候都比在书房伺候强!她反正从没见过李敬业进过书房。 “喜欢大都督哪里?”还是忍不住劝。 “只要他是大都督,我便喜欢!” “若他不再是大都督呢?” “我不介意做皇后的,贵妃也行!”女孩儿说的十分认真。 “不后悔?” “绝不后悔!” 看了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劝也没用,徐胜男只好象征性的看了眼她的生辰八字,照例烧掉,宣布道:“五形属阳,留。” “我就知道,老天定不会负我!”女孩子又侧眸对镜整妆,自信的站起身来,很礼貌的如大家女子般,规矩的福了一福,便要离去。 “我看了你的手相和生辰八字。”女孩儿听了徐胜男这话,连忙优雅的坐回杌子,问:“请老神仙指教?” 第106章 生死默契 第106章生死默契 “书籍属木,与你相冲,金比较旺你。”徐胜男道。 “金?那请问老神仙何处属金?” “茅厕!就是内外书房之间那处。”她一脸严肃回道,可不是西南角超级臭的那个。 女孩儿站起身来,如得圣旨般喜悦,连连感谢不提。 人各有志,祝你好运。 整整三天,徐胜男才将府内众人的八字看完,如今,只剩下一个人的生辰八字没有看了,她手握这张残破的黄麻纸,手都在发抖,因为这张纸是大都督李寺正亲自递过来的。 “老神仙,这个叫崔佑的囚犯的八字如何?”李大都督问道,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她觉得他的目光中多少含着些探究与怀疑。 只见黄麻纸上赫然写着:乙未丁亥乙卯丁丑 徐胜男心中大感快慰,心说:崔佑果然与她心有灵犀。立刻假作掐指心算,沉吟道:“此人乃是纯阴的命格。” “是吗?那照老神仙的说法,应当赶出大都督府才是啊!”李大都督盯着她,说道。 徐胜男揣度对方神色,不置可否。 李敬业抚须仰天长笑,说道:“哈哈哈哈,老神仙,我听说你时常在地牢附近转悠?”说罢,眼神瞬间转为阴鸷,又道:“说说看,你在干嘛呢?” 心脏立刻如擂鼓,她也抬头哈哈大笑道:“大都督心细如发,实在难得!其实此人命格纯阴,我早有预料,只因地牢附近本就阴气汇聚,又有这一至阴之人身在其中,可说是阴气冲天。” “老婆子一直在地老边转悠,自是思索应对之策。”徐胜男从容应对。 李敬业挑眉道:“可我已经准备将他杀了!难不成……你要将他赶出府去吗?”说完,便挑眉等着看徐胜男的反应。 二人各自揣度对方心思,徐胜男也心下微惊,她试探着说道“杀了未免可惜,大都督你虽是世间真龙,若要得成大业,还需要些许小小的助力。” 李敬业听了这话,果然眼中闪烁出危险的光芒。 只一瞬间,徐胜男就知道,她原本的计划恐怕是不中用了,想要依靠纯阴命格之说将崔佑送出大都督府。 此计划已然是不中用了。 李敬业不知听了谁吹得风,竟然开始怀疑她了。 为今之计,唯有祭出最麻烦最危险的预备计划。 于是乎,她微微一笑,露出满口黄牙,阴恻恻的哑声道:“这崔……佑是,既然是难得一见的纯阴命格,老婆子便拿他祭天!想来,他这条小命能为真命天子所用,已是他的福分!” 终于,李敬业面上如愿恢复了往常的神色,拂袖哈哈大笑而去,这次的笑意总算有几分真了。 “大都督,祭祀需要的一应物品……”徐胜男说道。 李敬业头也不回的道:“管家周四儿会替你办。” ****** 二日后,查阅黄历,正是祭祀的良辰。 崔佑凌晨天还未亮,便被五花大绑,从都到脚结结实实捆了,平放在担架上。 云岭三珍围着崔佑又说又笑,俯瞰着横躺在担架上的人狂喷唾沫。 “喂,崔小子,这还没到端午,怎么就把你捆成粽子了?” “你小子武功不弱,为啥不逃出去,静等着别把你捆成粽子?” “崔小子,其实你如果拼杀出去,咱们兴许会放放水的,外面那群蠢物才不是你的对手!” 崔佑还是一副从容淡定的老样子,面上毫无惧色,苦于手脚被绑,只得嘴上说道:“三位老前辈,崔某得与三位相聚,实乃平生之幸,今日与三位分别,江湖恐再难相见,崔某在此向三位老前辈别过。” 三珍听了这话,思及这几日三人在牢房内的共处之谊,都觉不舍,纷纷流下泪来。 “乖乖不得了,泪珠儿满地跑。”三珍边哭边唱歌,一个实在耐不住,恨声喝问狱卒:“你们几个混人,为啥要把崔小子捆成粽子?” 那狱卒战战兢兢答道:“老……老前辈,老……老神仙说要把这小子送去祭天!” 三珍听了立即气得跳了脚,吹胡子瞪眼竖头发,当然,三人既没有胡子也没有头发。 “老神仙是哪个?辣块妈妈!崔小子怎么说也是咱们朋友,一刀戳死就好,怎能活活烤死?” “烤死不好,大大不好,不如现在就一刀戳死!” 三珍心意相通,二人说罢,一人立刻动手,移形换影至狱卒身前,拔下他腰间匕首,抵在崔佑下颌,叫道: “好朋友,我帮帮你,一刀下去,一点不痛,好过活活烧死零碎受苦。 崔佑苦于不能抽手,只得劝道:“各位前辈,切莫轻举妄动,崔某感激三位好意,不过崔某临行前,还想和三位玩个游戏。” 三珍连忙俯身凝神细听,崔佑悄声道:“三位可否答应我,若我今日有幸脱险不死,三位绝不可奉命追踪我,可好?” 听了这话,三珍狐疑的瞅了瞅他身上绑的绳子,密密匝匝深陷皮肉,瞧着绝不能逃脱,再加上这几日,四人同吃同睡,并未见他和任何人搭话,也没见到任何消息递进来。 当下只默默流泪,虽不信崔佑有此逆天改命之能,却也答应下来。 一切准备停当,崔佑便被四个狱卒抬出暗无天日的地牢,乍见晚春朝阳,如此温暖柔和,却也刺的他双眸微痛。 他,本准备自己越狱逃跑的,可自打听说徐胜男进了大都督府,他便不准备逃跑了。 一方面,自是相信她定能筹备周祥,救他脱险。 第二,他自问凭一己之力毫发无损的护她出府,并非绝无风险。 再有,当他听到她竟然将绝大部分被抓来做军妓的女孩儿送出都督府,心中暗暗钦佩,他自问若靠武力救出她们,有云岭三珍在,显是不能,既然徐胜男有办法,他偶尔配合她,让她做主又如何呢? 男人的自尊,偶尔放下来,并不会少块肉。 ****** “老神仙,帷幔已经架起了,您要来看看吗?”周四儿禀道。 徐胜男点点头,踱到大都督府中庭广阔的院中空地上,地面的草已经拔掉了整整一圈,以防祭祀之火,蔓延。 此刻,在这片空地上,搭起了一个一丈高的露天六边形帷幔,由18根木梁和六扇帷幕组成,其中一扇后面的帷幕,一侧没有紧贴竖梁,算是留了一扇小门。 帷幕通体洁白,由锦缎制成,透光性不错,她走进六边型帷幔内,只见中央架起一座柴薪搭成的尖塔,朝外的部分削尖,甚至用力一推,就能将人当场戳死。 管家周四儿看着这根根刺出的尖塔,不由打了个寒颤。 “这祭坛的位置,要再往西边挪一挪。”徐胜男道。 周四儿诺诺点头,高声喝令小厮仆从,过来抬祭坛。 “老神仙,到时候,那个姓崔的,就要躺在祭坛上,是吗?” 徐胜男点头不语,继续调整:“这四盏灯烛撤掉,只留这两盏,分别挪到这两个角落里。” 约摸一炷香十分,总算调整停当,她这才回到自己住处,将 准备的所有物品细细卷好,她深吸一口气,静等夜幕降临。 这厢崔佑正被隔着绳子洗刷沐浴,焚香熏染,他自觉好笑,云岭三珍说错了,他可不像什么粽子,倒像是江南特有的扎肉,洗也洗了,熏也熏了,接下来就要上锅蒸了。 第107章 大祭司 第107章大祭司 祭祀选在夜晚进行,所谓良辰,便是天完全黑下来的一更,府内人众,听说老神仙今日拿活人祭天,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纷纷集中在花园里,静等祭祀开始。 “这帷幔白惨惨的,还有个尖儿,跟大坟茔子似的,瞧着怪吓人的!”一个婆子伸长了脖子,悄声议论。 “快别瞎说了,待会儿李大都督就要来了。” 另一人压低了声音,道:“你说这老神仙到底是神仙还是骗子呀,那个从池塘里挖出来的祥瑞,我偷偷瞧了一眼,上面的字儿跟随便划拉上去的一样。”言外之意,他上他也行。 “我瞧你是不想活了,连咱们大都督最看重的祥瑞都敢编排,你少嘚瑟了,你以为就是简简单单一块石头丢进河里就完事儿了?”那人说罢,又补充一句:“难得的是叫人家信你,懂吗?” “快看,那个被拖去祭天的人从后边儿送进去了。” “禁声,老神仙来了!”一个府兵粗声吼道,这时,就见一个黑色的巨大身影缓缓走来,吓得众人一阵骚动。 连李敬业也忍不住在黄花梨木宽椅上动了动,因为眼前这人的头身四肢显然超出了正常人的比例。 只见她浑身上下一片漆黑,只有脸色一片惨白,头顶戴着一只半人高的黑羽帽,两只手臂长至脚踝,看起来没一点阳间的样子。 “乖乖,大晚上的,老神仙这是要吓死谁?” “还好她没涂胭脂口脂,不然我今晚算是睡不着了!” 就见徐胜男垂着手臂自后门踱步进了帷幔中。 就见那帷幔内,两只灯烛同时点起,如幽冥中的两只眼睛。 一个小厮暗道:“里面,里面还有人吗?怎么……两个灯烛隔这么远,竟同时点着了?” 他身边另一个小厮闻言身子颤了一颤,随之而来的,是忽然响起的笙箫呜咽声,空寂而哀怨。 灯烛掩映之下,最前方的祭坛上,横躺着一个男子的身影,正是崔佑,忽然之间,祭坛背后的尖塔点燃了火焰。 轰然一瞬,便点燃了丈许高的木制尖塔。 众人纷纷惊呼,那熊熊燃烧的烈焰,和着加入节奏的鼓点,竟然又有了强烈的,蛊惑人心的力量,吸引着人想要向前观看。 伴随一声哀婉动人的马头琴声加入乐曲,只见一个高大尖锐的黑影忽然站了起来,随之站起来的,是一个又一个如幽魂般的暗影。 “啊——”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叫声,一个胆小的丫头当场昏厥过去,其余人则吓得纷纷后退,差点踩上地上摔倒的人,一片哭爹喊娘。 唯有李大都督仍旧一动不动,端坐在黄花梨木宽椅上,心中甚是恼怒后悔,他自然不能退,可眼前这些亡魂,这些亡魂究竟是谁,和他有没有关系? 思及此,背后很快便被冷汗浸透了。 只见帷帐之中,伴随着孤魂暗影随着徐胜男诡异而僵硬的舞蹈,自账内竟传来男女老少嘻嘻哈哈的笑声,在暗夜里显得格外可怖,连乐师们也险些忘记鼓乐。 一个婆子颤声道:“这不是老神仙,这是湘西赶尸的,我们老家,多的是这样的人。” 旁边一个她的同乡比她胆壮,道:“你可见过湘西赶尸会笑的?” 在男女老少夸张而凄厉的笑声之中,祭坛忽然便咕噜噜向着火焰猎猎、布满尖刺的火堆滚滚而去,转瞬间,火舌便吞没了整个祭坛,和祭坛上的男子身影,崔佑发出一声又一声惨呼,知道最后,终于归于平静。 李敬业身边,远远的站着三个光秃秃的脑袋,正是秤不离砣,砣不离称的云岭三珍。 “大哥,咱们赢了,崔小子还是被烧死了!”“哎,咱们终于赢了一会,可我怎么一点也不高兴呢?” 话音刚落,帷幔中所有的笑声骤然停止,隔了半晌,才响起一个小女孩幽幽的哭声,如泣如诉,闻之心碎,她似乎在哭爷娘死于叛军铁蹄,哭自己成了乱葬岗孤儿,最后似乎自己也成了孤魂野鬼,轻轻悠悠的走入了幽冥地府,愿来世再不奉兵乱,享盛世太平。 老神仙突兀诡异的尖顶帽身影,和那些乱舞的幽魂,就这样傻愣愣的站在帷幔之内,与大都督府众人阴阳两隔,却冥冥注视。 一时之间,众人都觉心中有些酸涩难言。 隔了半晌,帷帐中心的尖塔火堆轰然倒塌,燃着火的圆木庄子四处乱滚,没一忽儿便将整个六角形的帷幔点着了。 “快,快,老神仙还在里面!”直到那诡异高帽的身影浑身浴火,李敬业才反应过来。 “救人,救人” “走水了,快救火,别叫火把别处燎了!” 还在看戏的众人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连忙四散开去,找龙头引水的引水,打井水的打井水。 只李敬业心下砰砰乱跳,他想不到,老神仙竟然会因为祭祀而焚身火中,难道她也是为成就他大业必须牺牲的一颗棋? 可为何,她的身子被火舌燎原吞噬,竟能强忍着不发出一声痛苦嘶吼,难道说,她真是神仙不成? 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李敬业只好跪下来,冲着火堆磕了几个头,怀中的玉石祥瑞有些硌得慌。 边上几个护佑他的军汉见了,也忙不迭跪下磕头。 众人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才将浸过桐油的木塔引发的火灾扑灭。 原本神秘莫测,奇诡万分的祭坛、祭祀尖塔、雪白帷帐和浑身鸦羽的女祭司,连同被她请来的孤魂野鬼,全部都付之一炬,化为焦土。 李敬业走在焦黑的废墟之中,“锵啷”一声拔出随身长剑,在一片炭黑之中翻弄找寻着,又绕着圈子走了一圈,继续寻找。 越找脸色越黑,唬的旁边军汉甚至不敢问:将军您找什么呢? 只有李敬业自己知道,她在找崔佑和老神仙的尸骨,才烧了一个时辰,没有焦黑残尸是绝对不可能的。 然而,他什么也没找到。 回首再看云岭三珍,只见这三只老怪竟不知去向。 他自然是找不到的,因为崔佑和徐胜男此刻正在李大都督府的地下藏酒室内。 李敬业霸占了盐商家宅,并无暇搞清楚整个宅院的结构,由于范老爷宠极了妻子,妻子既爱饮酒又爱酒后赋诗一首,活脱脱一个大唐女文青,是以范老爷在家中各处都挖了酒窖。 地牢是最大一座,而园中因为设有小亭,范老爷妻子颇喜在亭中临风饮酒,是以在此也挖了一座酒窖。 而后时局不稳,范老爷的嗅觉向来敏锐,便干脆把这一处酒窖延长,作为一条密道,直通府外,整座大都督府,知道这座密道的只有一个范家的老婆子,她既贪恋大都督府的月例银钱,又想给自己在留条后路,是以园中密道的事儿谁也没说。 徐胜男在整个大都督府内没少转悠,时常看到这个婆子在园中洒扫转悠,有一回还提了两桶脏水出去,而这园子并非此婆子的所辖范围。 帮工的都是活儿越少越好,哪有抢着干旁人活计的道理,况这两桶脏水又是哪里来的?于是,她连夜入园翻找,果然寻到了密道的入口。 “发现密道的时候,是不是很欢喜?”崔佑抚着徐胜男的长发,笑道。 第108章 揭秘 第108章揭秘 他们如今已经坐上了静候在府外的马车,是那个放弃赌博,改行门锁设计制作的小马倌儿准备的。 “当时欢喜至极,好想马上告诉你,可惜消息递不进去。”徐胜男搔了搔脑袋。 崔佑对她的话半点听不进去,只蹙眉盯着她的面孔,实在受不了,伸手便自她面颊和脖子之间,将人皮面具揭下来。 “别带了,好丑,狂四娘都没有这么丑!”崔佑将面具拿在手中端详,破天荒扮了个鬼脸。 “哎呀,做的越丑越好,让人家瞧一眼便不敢瞧第二眼,这才看不出破绽嘛!”她边说边揉了揉许久不见天日的面孔。 崔佑抬眸看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就红了脸,徐胜男不解其意,轻轻挠了挠鼻子,问道:“明玉你是怎么了?这表情,可是被我惊艳了吗?” “少臭美了,只不过,是太久没见过女人了!”见他表情傲娇,她不禁好笑。 忍不住很不给面子的说:“话说明玉,你的武功是不是不如李敬业呀!” 果然,崔佑万年不变的面孔有了一丝危险气息:“谁告诉你的?” 她瞅着他面色,吐吐舌头,立刻认怂道:“不是,我就是想着,你武功这么高,干嘛不跑呀?” 崔佑斜睨了她一样,顾左右而言他:“你可听说过云岭三珍?”徐胜男面色瞬间一变,震惊道:“该不会,他们派江湖闻名的第一高手抓你?”那眼神中分明写着崇拜。 瞬间抚平崔佑炸了的毛。 “对啊,我在牢狱里,他们三个日日看着我。”他一脸傲色,瞧在她眼中,却像个期待夸奖的小男孩。 “天哪,原来明玉不只是四京第一美人,还是四京第一高手呢!云岭三珍若是单打独斗,定是你的手下败将。”她略有些夸张的赞道。 崔佑的嘴角终于忍不住翘了翘,不好意思的岔开了话题:“话说你方才在帷幔中,为何在两袖中各缝一根木棍?为何在袖子上挂了这么多的玄色丝绢?” 此问正中下怀,徐胜男正苦于自己的妙计无人欣赏,连忙说:“唯有袖中缝制木棍,才能把孤魂野鬼一只只挂在棍子上,我跳舞,他们才能跟着我动。” 崔佑哈哈大笑,赞道:“此计甚妙,从外面看,你这些竹篾撑着的玄色丝绢,可不就像一个个鬼影子吗?这些东西事前藏在何处?”略一思忖,随即了然:“自然,是你的鸦羽高帽内。” 说罢,又轻轻拍了拍徐胜男的肩膀,赞道:“你将我的侧影做成风筝摆上祭坛,这手艺也不一般……” 见她被夸得脸蛋红扑扑的,崔佑恶趣味的话锋一转,道:“不过,你到底偷偷观察了我多久啊?竟不看我本尊也能剪出这么像的侧影?” 瞬间哑口无言,徐胜男忽然想到,会不会,她不来救他,他反而没有牵绊,早就从地牢里脱身了。 心中有疑问便说了出来,崔佑望了望她,并没有承认,只道:“这样逃出来更好,更有趣,况且,你还救了那么多人,不是吗?” 听他懂得,无比快慰。 世间的男欢女爱不难得,难得的是了解。 她慢慢将头倚靠在马车内壁上,蜷起双腿,这才感觉到像脱了一层皮似的疲惫,在大都督府中,时时如履薄冰的紧张与忧虑,此时此刻放松后,才后知后觉。 轻叹一口气,她笑靥如花,懒懒散散的将下巴磕在膝盖上,歪着头,眼睛弯弯的注视着崔佑,语气莫名娇软:“崔寺卿,我似乎被大理寺开除了。” 崔佑侧头回望,却被这黑湛的眸子,慵懒的样子,软糯的语调迷了心智,只觉得肌肉崩紧,小腹微痛,强自冷面答道:“谁说的?李贤?” 见他一猜即中,徐胜男眼睛更亮了,等着他霸气回首,立刻把她弄回大理寺。 可他却沉吟半晌,说道:“也好,你在家先歇一歇。”见她立刻不自觉的撅起了嘴,他看着前方,弯起嘴角,眼中却闪出一抹寒意,道:“放心,李贤犯了忌讳,你很快便能回大理寺的。” 见他意有所指,又讳莫如深,她只好诺诺听了,闭着眼休息,崔佑掀开帷帘向后张望,见暗黑如牢的黑夜中并无人追击,忍不住大乐:云岭三珍,果然守信。 “我们这是去哪儿?”徐胜男望着天上密如针孔的星斗,好奇的问。 “带你去一个有意思的地方,保证你从没去过。”崔佑轻巧的说道,可徐胜男看他下巴紧了紧,就知道准没好事,索性问也不问,只合眼浅寐。 马车在山间隆隆行驶,甚是颠簸,与其说他们走的是路,不若说是草地山石中的两条车辙。 半梦半醒之间,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人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到了。” 她揉了揉眼睛下了马车,望了望天上犹自昏黄的朔月,问了句:“几时了?” “快五更了。”崔佑一边说,一边指着面前的一片山脚下的空地,语气显得很兴奋:“看!” 徐胜男顺势向下一看,只见眼前尽是密密麻麻、数以千计的暗影,绵延万亩,壮阔难言,如同鸿雁泊停,万马齐喑。 定睛一看,竟是数不胜数的营帐。 只有中心几个营帐内点闪烁着微弱的灯光,似乎在等待二人前往,徐胜男的心情忐忑而兴奋。 这难不成是唐军大营,她第一次见识大唐将士的威武雄壮。 崔佑忍不住笑,她连忙捂脸,发觉父亲的人皮面具竟已好端端带在脸上。 “来者何人?”五名士兵组成的巡逻队将二人团团围住,那为首的队头说道。 “崔佑和大理寺正徐仲仁。” “原来是崔将军,李大将军此刻正在大帐之中。”说罢,便引着二人七拐八绕,行至一座与其他营帐并无不同的大帐内。 只见营帐之中已聚集了7、8元大将,有挺胸突肚粗豪黑壮的,有精壮结实的,为首的是位中年,比武将多几分文雅,较文臣又多了几分豪迈。 他生的面色泛红,方面大耳,狮鼻阔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眼神却甚是温和近人。 正是左玉钤卫大将军、扬州道行军大总管李孝逸。 一见崔佑,立刻朗声笑道:“我就知道你死不了,快来,我们正讨论下一步的对策呢!这位是?” “这位便是将属下从扬州大都督府中救出来的人,大理寺正徐仲仁。”崔佑指着她答道,徐胜男有些忐忑,不知自己该去还是该留,照理说如此军机要务她应该不便听。 听到扬州大都督府几个字,众将相顾愕然,李孝逸谦道:“失敬失敬,也请徐寺正同来。” 徐胜男连忙在此向诸将见礼,谦辞了几句,默默站在最边上。 只见崔佑俯身注视着长桌案上的山海舆图,一句话也不说。 第109章 军机要务 第109章军机要务 一精壮将士继续道:“如今咱们被韦超困在这盱眙都梁山,他们占据险要,拥有地利之便,以至我军主力不得向前,以末将愚建,咱们不妨来个围魏救赵,直取扬州城,韦超、李敬尤必定回师救主。到时候盱眙都梁山、高邮自然不攻自破。” “此计甚妙!咱们分兵围困他们,再派兵只取江都,定能速战速决。”几个将士也连声附和。 一个白面长髯的将领捋了捋胡须,迟疑道:“扬州三府中聚集了整个江南最凶残的囚犯,足足有十五万大军,据说他们各个都身负武功,还有一个名为云岭三菇的江湖奇人,据说极难对付,可以一敌百!嘉兴最大的宏进镖局就是被他们三人灭门的。” “老耿,你少灭咱们的锐气,长他人威风,号称十五万,有个七八万就不错了,俗话说的好,老奶妈砍价,出口砍一半,哈哈哈!再说了,那些什么菌菇的,武功再高,咱们两百人围他们,挤也给他挤死了!”一个粗豪将士高声笑道。 “总之,我不赞成直取江都,围剿扬州城,现在还不是时候!咱们还是应当从长计议……” “不是时候?从长计议?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你倒是说呀,难不成要等到李敬业那厮勾结了高句丽、吐蕃一起反了才算完?” “薛将军,你这是什么话……” 众将你一言,我一语。 绝大多数都主张一面分兵放手韦超,一面进攻扬州,直取江都。 李孝逸见崔佑始终不语,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明玉你怎么看?” 徐胜男也望向崔佑,只见他的手指先指向都梁山,随后轻点高邮,最后指向扬州,道:“由弱至强,一一击破,末将以为,应强攻都梁山。” 顿时一片哗然,众将议论纷纷。 “韦超占据天险,我们登山强取,便失了地利啊。” “崔将军到底年轻了,咱们唐军主力的利害之处便是骑兵,可马匹如何登山,你想过没有?” 李大将军沉声道:“诸位,诸位,稍安勿躁,且听听看刚从扬州大都督府回来的人怎么说。” 崔佑面上依旧从容不破,他缓缓道:“薛将军和耿江军说的,都很有道理。的确,李敬业所在的扬州大都督府内,军汉皆是身负武功的死囚,末将也与那云岭三珍交过手,他们三人的确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高手,说是以一敌百,毫不为过。” 话说了一半,又有人要跳起来反驳,都被李大将军眼神制止了。 只听崔佑继续道:“不过,他们每个人虽都是高手,加在一起,却只能坏事。” “你是说他们未经训练,行军作战毫无章法可言?” “不仅如此,李敬业每令一出,他们便急于争功,轻则混乱不堪,重则自相残杀,浑然不顾军纪军法!”崔佑坦言道。 众将士听了,沉思不语,的确,囚犯之所以犯罪,皆因蔑视王法,岂能指望他们忽然遵守军纪呢? “这些亡命徒,不过仗着人们心中的恐惧行走江湖罢了,可惜,战场并不是江湖!” 此话一出,掷地有声,众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无语。 耿将军向来主张从长计议,谨慎是他安身立命之本,他问道:“依你之见,扬州有多少人?” 崔佑明白,老梗所问的“人”是指扬州有多少“兵”? “约五万兵众!”崔佑说罢,徐胜男都愣了一下,原来,他哪怕蹲在地牢,也在不断探听观察着叛军消息。 “这么说,除却李敬尤所率的三万人马,韦超所率驻守都梁山的兵卒不过千人耳。”耿江军立刻回道。 众人互视一眼,都觉振奋。 崔佑见众将领即将被说服,又送上临门一脚,道:“徐寺正,请你给诸位将军讲讲扬州城如今的情形。” 徐胜男正听得入神,忽然轮到自己发言,还是在众多龙精虎猛的武将面前,难免有些紧张。 清了清嗓子,才缓缓将扬州物价一日一涨,绫罗绸缎不如米贵,遍地饿殍,往日富庶百姓食不果腹,李敬业府中仍奢侈淫乐的状况,向在场诸位简单介绍了一下。 诸将越听越牙齿痒痒,李孝逸也暗叹:“只苦了扬州城的百姓。” “如今扬州叛军盘剥百姓,粮饷充裕,若我们此刻强取,我军势必损失惨重,且李敬业行事残忍,恐怕会驱使百姓为叛军做先锋,可若我们等上一等,扬州城恐怕会空掉大半。” 崔佑此言一出,全场哗然,李大将军首先怒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让我们眼睁睁看着扬州老百姓饿死不成?” 崔佑摇了摇头,道:“如今,任何一个扬州百姓,只要愿意出些小钱,守城的军汉便会放他们逃出扬州。咱们不妨放些消息,再派些人在扬州城外便装接应。” 一席话说完,众将领均不再多言,一时无可辩驳。 李大将军沉吟道:敌人聚集精兵于扬州、下阿,彼乌合之众,仓促聚集,利在一次决战,一旦我军失利,颓势便无法挽回!如今都梁山兵众不过千人,且较为分散,我军不妨登山强取,再攻敬尤,其乃是赌徒出身,不熟悉军务,且兵力有限,敬业又鞭长莫及,我军将其由弱至强一一瓦解,才是上策。” 众将见主帅已发话定论,显然是支持崔佑的说法,除耿将军、薛将军全力赞同外,大部分将帅纵使心存疑虑,也并未提出。 只一个中等身材笑容可掬的将军看着崔佑,道:“崔将军,你被李敬业俘虏多时,如今毫发无损的逃回大营,仅凭这位徐寺正的营救吗?” 这话是诛心的话,意指崔佑或许是李敬业故意放走,并已策反的间谍。 果然,诸将听了这话,顿时微微骚动起来,一人甚至帮腔道:“崔将军,你说云岭三珍乃是当世顶尖儿高手,又说自己曾与其交手,请问你是如何自他们手下脱身的?” 还不等崔佑答话,徐胜男先急了,这帮老少武夫忒不识抬举,咱们拼死拼活,踩在刀尖儿上回来了,竟遭到猜忌,她可忍不了。 当下,便“嘡嘡嘡嘡”把自己如何扮作大祭司,如何取信于李敬业,如何八字算命遣散女眷,如何偶然发现密道,涉及拿崔佑祭天逃脱的整个过程,向各位将军捡要领说了。 当然,略去了冒充狂四娘,及盗窃李弘府库密宝之事不提。 众将听了,有几个抚掌大笑,连忽过瘾,也有一两个满脸黑线,深表此乃鸡鸣狗盗,完全不认同,那污蔑崔佑的将军还想说话反驳。 只见崔佑环视众人,面上露出和煦的笑容,徐胜男心道不好,连忙拉他衣袖,却听他仍就语出惊人: “各位,不必多言,三日之内,我自请取回都梁山叛将韦超首级。” 全场皆惊,她心中暗暗叫苦:崔明玉啊崔明玉,你怎么不是送人头,就是取人头,咋就跟人头杠上了呢? 第110章 美人自有妙计 第110章美人自有妙计 众将领谁也想不到,崔佑竟当场立下军令状。 想不到此人年纪轻轻,生就一副贵族子弟的俊美超然,竟然能力、胆量都不可小觑,不但策略为李大将军采纳,还信心满满野心勃勃。 要知道!韦超勇武过人,乃是叛军头号猛将,取此人的首级,自然是头功一件。 却也是千难万险。所谓过关斩将,单是这过关二字,便已是尸山血海写就了。 小子果然不知天高地厚。 众将领各怀心事,有看笑话的,也有大感惋惜的,耿江军便多次欲言又止,因为李孝逸大将军已经微笑着应允了。 待众人步出营帐,东方已经泛着青白,朝阳正勃勃待升。 崔佑望着天边已有喷薄之势的微微红光,对徐胜男道:“我让小黑护送你先回长安。” 徐胜男自知自己不通军务,武功不行,自然不能留在此处,反拖累了他。 只道:“不要小黑,他还是留下辅助你。”她知道,二人一攻一防,配合向来默契。 崔佑回眸望了她一眼,十分罕见的伸了个懒腰,看得她略略一呆,此人的胳膊,不是规规矩矩的垂在两侧,就是弯弓拔剑,何时有这么平凡的用途了? 可他似乎不查,只道:“不差这几日,你先回长安,我很快就回来。” 徐胜男感到,自己必须要选一个神明来信了,这个崔佑,实在太让人操心了。 ****** 五月初二,天气晴好,晚春的江南,自有其柳绿花红的旖旎,自盱眙南的都梁山下,徐胜男与小黑各骑一匹不起眼的驴子,在路上踏花前行。 “这都梁山名字真怪,我刚听见,还以为是水泊梁山呢!谁知道,竟然在江南,本以为是个血性北方汉子,没想到却是个娇滴滴的小媳妇,大大扫兴!” “想不到,小黑你竟然知道汉朝梁孝王围猎的旧事?”徐胜男大大奇怪,这家伙不是半点书也不读吗? “什么王?”小黑搔搔脑袋,奋力将倔强的驴子拉到正轨上,这一路,他竟跟这畜生闹别扭了。 “其实都梁山的都梁二字,取自一种香草,又名淮兰草的。”她说着便指向路旁常见的几株依依芳草,说道。 小黑骑在驴子上,随便的“哦”了一句,显然是对这个什么兰,什么草的,也丝毫没有兴趣。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走了一个时辰,徐胜男又提起了老话题。 “哎,崔寺卿此去,实在是太危险了,我真是想不通,他何苦要拼上性命?”她一路心不在焉,偶尔和小黑斗嘴转移注意力,可只要一停下来,便会为崔佑担心。 谁知,小黑竟然一脸的没心没肺,该吃吃,该喝喝,浑然没有一丝忧虑。 “难道你就不会为他担心吗?”她忍不住有点气。 谁知小黑俯身一把抱住驴头,用力扭着,说道:“我说徐寺正,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我告诉你,你担心,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的功夫有多高?” “有多高?”她双眼亮晶晶,等着听小黑吹心上人的彩虹屁。 “就很高很高,你听过南山血匪吗?”小黑正色问道。 “住在长安好歹也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连南山血匪都没听过,据说7、8年前,连朝廷也要敬他们三分。”她回想起自己6、7岁的时候,每每不乖,徐母便用南山血匪吓唬她,她爹爹则悄悄在她耳边道:闺女莫怕,再厉害的坏人,爹爹都给你挡着。 不由有些怅然。 小黑哪在意这些,继续道:“你知道为什么南山血匪这几年没声音了吗?” 见徐胜男摇了摇头,他立刻得意的说道:“就是因为,七年前,崔佑只身一人,毫发无伤,把我从南山血匪的老巢里救了出来,从那时起,南山血匪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后来,据说是被朝廷招安,如今改名为南山红堡,堡主也正式拜在明空内卫月司麾下。” “月司?”她心说,那不就是崔佑麾下吗? “对了,你为何当年会深陷南山血匪的老巢?”徐胜男望着小黑,只见他仍是一脸飞扬,只眼神略略黯淡了一下。 “算了,不想说不必说。”她忙道,小黑听闻,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是真怕她刨根问底。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小黑见她仍是眉头紧锁,面带愁容,忍不住又道:“你就别操心了,嗨呀,这么说……除了云岭三珍,别人都奈何不了他,云岭三珍但凡少了一个人,也奈何不了他。” “那若是云岭三珍到了都梁山呢?” “不可能,云岭三珍已经被崔寺卿的人品征服,回云南老家了。” “什么?回老家了?果然是世外高人!怪不得他们逃出来几个时辰,竟然没人来追。”徐胜男失笑。 “那……韦超听说也很厉害,他打得过崔寺卿吗?”她又问。 “韦超比李敬业差这么多!”小黑比划着从地面到驴身的高度。“李敬业比崔佑差了这……这……这……么多!” 小黑有限的胳膊并没有比划出来,不过徐胜男也大概知道了,就是差距很大很大的意思。 但她还是不放心,又问:“可是人家人多呀,他们万一放箭围攻崔寺卿怎么办?就像上次雁翎关那样,他可是身中三箭差点就不行了。” 小黑木着脸,回过头望着徐胜男,仿佛眼前是一个傻瓜:“那是他为了救你!而你又不会武功!” 徐胜男顿时满脸通红,半晌说不出话。 接着便陷入了念经模式,喃喃道:“可是……可是……若他被身负武功的叛军围住?或是不小心中了埋伏?嗯……亦或是在敌军大营里被困住了怎么办呢?而且,就算是不被逮住,诺大一个都梁山,他又怎么知道韦超在何处呢?就这么胡闯乱撞的,万一……” “呸呸呸,你想什么呢!烦死了,我索性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崔寺卿是我告诉你的,不不不,你干脆假装完全不知道此事,知道吗?”小黑不胜其扰,索性交了底。 尽管他语无伦次,徐胜男还是听懂了,连忙兴奋的点头,答应一定保守秘密。 小黑这才瞅了瞅荒郊野岭,半个人也没有的都梁山,道:“韦超有个弱点,好女色,敌营人人皆知。所以啊,崔寺卿他打算扮作一个美人儿,假装受伤,往山路上一躺,这不就直接送进韦超大帐了吗?” 此话一出,徐胜男顿时石化了,眼前浮现出崔佑墨色鸦羽如云披散,雪肤微露,玉体横陈,斜倚在山路上的情景,当真是活色生香,让人忍不住想要揩油啊。 顶尖儿的美人,皆是雌雄同体,如崔佑这般绝色人物,扮作女子,啧啧啧,真可惜,她竟然无缘欣赏。 倘若率先发现美人的兵士轻薄他,他定然神不知鬼不觉将二人砍了,待到他进了叛军大营,往哪儿一站,只要不开口,一双秋水眼看韦超一眼,韦将军怕是要失魂落魄一天。 若是,若是再微露香肩,回眸一笑,那直鼻美目,浓眉长睫,殷红口唇再微微一翘,我的老天鹅,简直不敢想象。 活脱脱一个人间扳手。 她是个女的,都要被这女扮男装的美人儿彻底掰弯。 “徐寺正,你鼻血要擦一下吗?快滴到驴背上了!”小黑嫌弃的说道。 二人吵吵闹闹,时光倒并不难熬,多半是小黑在讲,她在听,多半是些江湖故事,其余的,便是趁机打听崔佑的各种信息。 “话说,崔寺卿为什么不回崔家呀?” “也不是不回,主要是他爹因为他频频拒婚的事儿,对他大发雷霆,骂他不孝,天后刚好赏了宅子,便刚好搬出来住咯。” “崔寺卿的母亲呢?也不心疼儿子吗?” “他娘倒是偶尔会来瞧瞧,有时候还差人来瞧,崔寺卿想念母亲,每每都是约在聚贤斋的酒阁子里,嗨,爹和儿子不合,老娘自然夹在中间咯。” “原来如此,可崔寺卿干嘛不允了亲事呢?想来,他爹娘总不会害他……”总算问道自己最关心的话题,徐胜男脸红过耳,强装不过是随意一问。 第111章 心上人的白月光 第111章心上人的白月光 “儿女情长的事儿,崔寺卿本来就不甚在意,娶了亲多少要被娘家掣肘,多烦人哪!”小黑随意答道。 “烦人吗?”徐胜男忍不住想起自己凶悍的老妈和聒噪的祖母。 “不过啊!”小黑话锋一转,说道:“依我看,从前呢?崔寺卿是不想成亲,所以不上心,可如今哪!我越想越觉得,崔寺卿是有心上人了!” 听了这话,徐胜男的心差点跳到嗓子眼,险些跌下驴去。 她调整了呼吸和心态,却无法挑战砰砰乱跳的心脏,许久后才问:“你怎么知道?” “你知道的,这么多年,我私下一直叫崔寺卿崔大哥来着,我们俩,可以说是比亲兄弟还亲,以我的观察,他定然是有了心上人了!那还是两年前的事儿,有一晚,他不知从何处回来,面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神色,脸红红的,还常常在书房中自说自话,走来走去,有一回,我不小心看到,他在画一个女子,见我进来,连忙拿黄麻纸遮住了,不过,还是被我瞧见了,那女子……” 后面的话,她便听不见了,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耳边的嗡鸣,两年前,崔佑和自己还不认识,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有心上人了,原来他不娶别人,是在等那个心上人。 会不会,那个心上人已经是过去式了?已经嫁做人妇,他如今已放下那人了? 隔了好半晌,她才强笑道:“该不会,崔寺卿现在还喜欢这个女子!” “当然了,在樊川别苑的时候,崔寺卿还在悄悄画他心上人的小像呢,跟两年前那个女子一模一样。” 她顿时感觉浑身冰冷,彷如魂魄被人抽走,怪不得,怪不得他在橘川茅舍时,哪怕是看到她沐浴出水,哪怕两人身子如此亲近暧昧,也能忍住,不碰她一根指头,原来是不想对不起他的心头好。 失魂落魄之后,理智微微唤回,她想起小黑的描述:“有一晚,他不知从何处回来。”至此便情根深种。 大唐除了元宵节,余夜皆是宵禁,崔佑在晚上邂逅的,想必不是良家贵女,那么,恐怕便是教坊司女子或青楼女了。 崔寺卿乃是清流世家,乌衣子弟,还有爵位在身,家族自然容不得他娶风尘女子,他定然是爱极了她,否则不会为了她始终不娶,和家人僵持多年。 让他一见倾心的,会不会是柳无心呢?她脑中回忆着二人相见的景象,崔佑面上的不赞成,刻意的疏离,是不是爱而不得转成伤呢。 想着想着,泪水不自觉的落了下来,她翻身下驴,抹了把眼泪,道:“饿了,停下来吃些干粮。” 说罢,便在一颗老榆树边坐了下来,大口大口的嚼着蒸饼,将嘴巴塞的满满的,奢望着将嘴巴塞满,心就不会这么空落落的。 “徐寺正,你这是怎么了?”小黑眼巴巴瞅着她,有些纳闷又有点嫌弃。“好端端的哭什么,我不是告诉过你崔寺卿他不会有事儿吗?” “没有,就是噎着了。”她猛灌了一口浊酒,辣的泪水愈裂。 整个行程的后半段,小黑都十分震撼,他从没想过,徐寺正还有这样一面,一手托酒葫芦豪饮,一手松松扯着缰绳,一会儿大哭,一会儿狂笑,一会儿又高声念几句歪诗,跟长安街头买醉的酒鬼没两样。 路上遇过两伙儿毛贼,一帮山匪,都被小黑十分轻松的打发了,徐胜男可倒好,骑在驴子上,借着酒劲儿高声拍手大赞,还大言不惭的在旁评说。 仿佛眼前不是强梁,而是庙会看戏的现场,唬的毛贼们以为她武功更高,是以才如此有恃无恐,连绑架她都没敢。 就这样有惊无险,不几日便到了长安城,小黑直把她送到家门口,方犹豫着劝道:“徐寺正,没事儿,不就是被大理寺遣了,暂时失意待在家里吗?没事儿,真没事儿。” 谢谢你啊,小黑 经过他一提醒,她才想起来,自己原来不只失恋,还失业呢,不争气的泪水便又涌了出来。 徐母早不耐烦了,插着腰候在角门内,一见自家闺女醉醺醺的趴在驴背上,就气不打一处来,冲上来“啪啪啪”几巴掌招呼在女儿背上,打的徐胜男眼冒金星,胃里翻涌,“哇啦哇啦”吐了起来。 “哼!了不起了徐寺正,老了老了,学会跟狐朋狗友在外面喝酒了。”说着便狠狠瞪了一眼小黑,吓得他连忙调转驴头,头也不回的溜了。 几个丫头忙走上来,牵驴的牵驴,扶老爷的扶老爷。 徐胜男大手一挥:“都别扶我,我自己能走!”说罢便逞强迈着官步向前走去,刚走了两步,便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远远的,子规姑娘站在廊下瞧着徐老爷的丑态,忍不住蹙眉长叹一口气,转身袅袅娜娜的走了。 一身的窈窕,拔尖儿的才貌,就这么委委屈屈葬送在徐家。 十七韶华,嫁给五品有隐疾的半老头子已是委屈,如今这老家伙竟还被衙门撵回家了,撵回家也就罢了,竟不着家醉饮堕落至此。 叫子规姑娘没有春怨也生出春怨了。 很难得的,徐胜男病了一场,许是醉酒后被冷风吹了,着了风寒,她一连小半个月都是在床上渡过的,反反复复的发着烧,接着便是接连几天的咳嗽。 大夫来瞧,开了几味药,说了些套话便走了,其实她自己知道,这是心病。 可说到底,15、6岁的好年华,连风都带着烂漫的甜香,不拿来失恋,又拿来做什么呢? 春夜漫长,今年春天暖的早,门外竟有早开的栀子花,大方的送上缕缕清香了。 她这几日白天又睡的太饱,三更夜里反而睡不沉了,左右无事,便索性披了衣服下了床,在院里转悠。 徐家并不大,祖母和徐老娘睡得早,她不往他们住的正房厢房去,只能去瞧瞧园子里的桃树。 许久没回家,这不大的园子已经被徐老娘的远房侄子整治的换了一副样子,四颗桃树分守四角,中间的空地上划出了五片儿,其中两片杂植着春兰、米兰、茉莉、栀子、菊花等或观赏或药用的花儿,另外三片儿种着葱、野韭菜、花椒、秋葵、豌豆等蔬菜作料。 倒真是香气四溢,热闹非凡。 她蹲在那棵葬着她爹爹的桃树下,呆呆瞧着桃树细瘦微绿的枝干,桃花早已落尽,只剩下一树青叶尖尖。 正出神,忽然瞧见一个丫头鬼鬼祟祟的猫在西厢房门口,一忽儿往厢房内瞅一眼,瞅完之后,又紧张的来回踱步,一脸很着急的模样。 一开始,她还以为这丫头想偷东西,可再一瞧,不对,这丫头似乎在为西厢房内的人放风,徐胜男好奇心顿起,连忙站起身来,起的太猛,险些晕过去。 这丫头不就是伺候子规的小绿。 她慢慢从后面绕到那丫头身后,先一把捂住小绿的嘴,把她转过身来,好家伙,小绿见了她,险些晕过去。 徐胜男向女孩儿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小绿却一下子哭了出来,尽管一声没出,却连连摇头,还给她直接跪下了。 第112章 徐家的家丑 第112章徐家的家丑 这么怕?不用问了,她已经猜出三分,行至西厢房门口细听,果然,里面传来两个人的声音。 一男一女。 就听男的说:“若依着辈分,我也该称你一声表姑母,大晚上的,咱们这样饮酒不好!” 女的不语先笑,道:“不许你叫人家表姑,人家才十七岁,你多大?左不过18、9岁,咱们是同龄人,我叫你哥哥还差不多?”说完,又笑了起来。 这说话声音娇滴滴的,一听便是子规,至于那个男的嘛,不是徐老娘的表侄子又是谁? 她记得这个表侄子长得很英挺来着。看戏索性看全,徐胜男挪了挪身子,趴在窗户下边,舔了舔指头,往窗户油纸上轻轻一戳,往里瞧去。 好家伙,这大侄子口是心非呀,嘴里叫着表姑母,竟然把表姑母搂在怀中饮酒,不像话! 子规的丫头小绿不好意思的站在门口,进去敲门也不是,走也不是,之后立在原地抠手。 “我以后叫你连哥哥,你以后叫我子规妹妹可好?”子规说着,伸出两只白肉胳膊,一把搂住表侄子粗壮的手臂。 “子规妹妹,你别这样,毕竟,你名义上也是我表姑父的妾氏,我表姑父、表姑都待我不薄,这园子便是我整治的。”大侄子满脸通红,嘴上拒绝着,身子胳膊却一动不动,任由子规磨蹭。 一听这话,勾起了子规姑娘的伤心事,她立刻掩面抽泣起来,嘤嘤嘤的边哭边喘吁吁的说: “你不提那老头子还好,一提他我就来气,他身患隐疾,不能人事,却把我骗进来,我才十七岁呀,就叫我守活寡,还日日被你表姑欺负,连哥哥,我好委屈……” 说着便整个人软软的趴在大侄子胸前,一面哭,一面继续摩蹭。 这谁能受得了,大侄子的英雄气概立即被激发起来,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道:“表姑妈她怎能这样!明日我一定替你跟她讲讲,叫她可怜可怜你,不能再欺负你了!” 子规一听,立刻抬眸,伸出手指轻点在大侄子嘴上,垂首娇软道:“你有这份心我就满足了,不必替我说,我不想坏了你们姑侄俩的感情。” 她看不到子规的表情,想来是感动或者崇拜的小眼神,就见大侄子听了这话,什么亲情、恩德、活计、前途全抛在脑后了,一把将怀里的温香软玉抱起来,向塌边走去。 搞什么,又被她撞见偷情?第一次是在袁家,第二次是在樊川别苑,第三次竟然是在自家? 她到底是什么体质。不过这两人的进展,也算不上快,今日恐怕是头一回,这孤男寡女的,能忍到今天,也算不容易。 两人都要上塌做运动了,徐胜男自然不好再看,连忙背过身,整理了一下表情,做出一副既沉重、又委屈,还略带一点点犹豫的样子,负手踱着方步走了出来,见小绿的脸都快跟她的名字一样绿了,吓得两腿直哆嗦。 她连忙拍了拍小绿的肩膀,悄声耳语:“我知道,一码归一码,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关你的事。” 小绿一脸感动,眼看又要落泪,徐胜男在心中轻嘲,这孩子,怎么比她这个苦主还难过呢?搞得跟小绿才是被绿的那个似的。 她回到屋里,一沾上床,便睡下了,一夜无梦,倒起了些玩世不恭的怪念头:这男女之间,还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嘛。 第二天一整天,徐胜男猫进书房翻着父亲留下的卷册,假装看得痴迷,午膳、晚膳都在书房里解决。 的的确确,他没想好该怎么处理这对野鸳鸯,只好暂且先逃避一下,虽然可耻但有用。 但事情就是这样,徐胜男作为徐家的当家人,在她还不知道此事之前,整个徐家还都在私下疯传着子规的闲话。 可一旦下人们知道连徐老爷都知道了,这事儿就不得了了,这不,晚膳还没吃好,徐老娘就怒气冲冲的冲进了书房,一进来便将门重重甩上,明确表示:自己很生气。 进了门,却焦虑的一屁股坐在塌上,绕起了帕子,叹道:“你说说,这事儿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她装着傻,继续往嘴里扒拉着黍米饭。 “装什么装你?谁让你昨天晚上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园子里乱晃,小绿都告诉我了,说,你预备怎么办?”徐老娘拿着帕子隔空指着她,一副气势汹汹、势在必得的样子。 “老太太知道了吗?”她继续拖延做出决策的时间。 “还不知道呢,怎么着?你还想等着老太太处理啊?你想把你祖……”徐老娘压低了嗓子,吼道:“你想把老祖宗气死啊?安得什么心呐这是!” “那夫人打算怎么办?”她懒洋洋的反问。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徐老娘横眉毛竖眼睛的说道。 “妾氏偷人,合该打浸猪笼的,咱们网开一面,将她打一顿,撵出去就是了,我早不耐烦养着这个小浪蹄子了,一天到晚的挑三拣四,什么都要最好的,还跟我面前拿乔装大,还跑到老太太面前告状!”徐老娘插着腰,细数着子规的不是。 “夫人这是糊涂了,别忘了,这表侄子不是咱给请进来的吗?”徐胜男笑道。 “笑笑笑,你还笑的出来!最丢人的就是你,被人家戴了好大一顶绿帽,很开心啊,况且,我把表侄子请进来,是为了什么?你一清二楚!”徐老娘恨恨的坐到闺女身边,狠锤了她的腿两下。 徐胜男扒开母亲的拳头,正色道:“娘,扬州反了你知道!” “这跟咱家这事儿什么关系?” “别忘了,子规可是武后送进来监视我的,如今不管她犯了什么错,我都不能将她撵出去,特别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天后草木皆兵,为了咱家平安,万万不可出幺蛾子。” 徐老娘容易暴躁,却不蠢,听女儿这么一说,瞬间明白了事情的两难之处,也沉默了。 “可……可你若是放着不处理,这事儿必定会传的沸沸扬扬,于你……于你的官声也不好。”徐老娘沉吟。 吃罢了饭,徐胜男在书房里来回踱着步子,才转悠了两圈,就道:“要不,咱们这么办!”接着便覆在母亲耳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徐老娘听罢,整个人都傻了,愣了半天才说道:“这怎么行啊?别说外边人了,你……老太太听了也受不了啊!” “夫人,您别小瞧了老太太,她年纪这么大,什么风浪没见过,只要把事情讲清楚了,想来她能够谅解的。”末了,徐胜男又补了句:“毕竟事关全家人安危,又赶上这么个特殊时间,这两层,夫人请务必点到了。” 徐老娘就是这点好,别看脾气暴躁,关键时刻特别能担事儿,行动力也强,第二天刚用过午膳,就来寻徐胜男,悄声说: “跟老太太讲过了,她老人家也听进去了,今儿这事儿就在正房堂屋里了结了。” “人都齐了?”徐胜男不知不觉,也沾染了崔佑好整以暇的那种神色与气质。 “齐了,也没几个人。”徐老娘臭她,顺便白了闺女一眼。 “走!”她迈开官步,大大方方的穿过花厅,绕过影壁,走过抄手游廊,方进了正房堂屋。 堂屋内,一进门,便跪着两个人,子规和徐母的表侄子,表侄子虽壮硕,却抖的利害,险些脸都贴地了。 子规姑娘倒还镇定,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两个野鸳鸯对面,几个徐家的老婆子一字排开,中间便是小花她娘,管家赵五儿的媳妇,众婆子各个满脸杀气,围在两把空着的鸡翅木椅旁,插着腰,对着一对狗男女横眉冷对。 生就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仿佛只要徐胜男一声令下,众人便要上去面前这一对儿。 见徐胜男和徐母走了进来,婆子们纷纷跃跃欲试,在二人身侧站定,一个婆子连忙把堂屋大门关上。 伴随着沉闷的“吱嘎”一声,满堂唯一的亮光,随着木门的闭合被锁在外头。 第113章 最奇葩的处理 第113章最奇葩的处理 虽是下午,堂屋中却几无阳光,有的,只是面前众人审判的目光,屋外恰逢其时的一声闷雷滚动。 徐胜男注意到,一脸天不怕地不怕的子规姑娘紧张的咽了咽口水。 “看了要打雷了!”她随口道,谁知,子规听了,竟吓得颤了一颤。 “说说,你们是怎么好上的?”徐老娘一脸王霸之气,蔑视着堂上跪着的二人。 表侄子连忙几步爬过去,匍匐在徐母面前,道:“都是我不好,我吃里扒外,我丧尽天良,我不守人伦,我卑鄙无耻,我畜生混账。”大表侄子一边自我检讨,一边抽着自己大耳刮子。 哎?此人是可造之才,至少有几分男子汉的血性,不枉子规春心托付,而且似乎词汇量也不小。 徐胜男起了惜才之心,便道:“先别急着抽耳刮子,你先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一说。” 大表侄子人很实在,一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俊脸都被自己扇肿了。他着脑袋说道:“总之都是侄子的错,不该喜欢上子规姑娘,更不该……更不该和她铸成大错。” 他话音刚落,几个婆子便唉声叹气起来,有一个还欲言又止,恨不得为大侄子辩解几句。 显然,老年妇女们除了站在道德的一边,还会站在小鲜肉的一边。 “子规,他不说,你来说!”徐老娘一声断喝,吓得徐胜男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这一下子,再蠢得婆子都瞧的明明白白了,敢情这当家主母是要保自己表侄子,拿妾氏开刀啊! 子规抬起头,怒视着徐胜男,仿佛深恨她将自己纳进徐家,直怒目瞧了半天,才冷冷道:“没什么好说的,老爷在窗外,不都看的明明白白吗?” 这下尴尬了,众人都瞧着徐胜男,她也无法辩驳,虽然自己没瞧到关键处,确实也算瞧的明白。 心中不禁有气,这个子规,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怎么说错也在她和大侄子身上,这般理直气壮,倒像是徐胜男这个当家人窗外偷窥有错了。 徐胜男叹了口气,道:“我呢?现在也不在大理寺了,不过,我大唐例律还是熟悉的,家法处置不了的,交给国法来办。” 一听国法二字,子规这才抿了抿嘴,眼睛也开始频频眨动,显然是有些害怕了。 “你可知道,我大唐律法规定,私通乃是十恶之一的内乱,你可听说过十恶不赦吗?”徐胜男缓缓道。 “不就是各徒一年半吗?我听说过。”子规犹自嘴硬。 表侄子连忙扯了扯子规,示意子规乖顺些,可这姑娘却梗着脖子不睬。 “这个徒刑啊,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不但要关着,还要做苦役,这苦役啊,都是男的管男的,女的管女的,老嬷嬷可不会怜香惜玉,子规姑娘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估计不出半年……”徐胜男故意停了停,只等子规发问。 “半年怎样?我半年定能适应了,出来便可和连哥哥一起,租一块地,做个快乐的农家妇人。”子规满不在乎道。 “不出半年你就累死了,还出来呢?”徐胜男吓唬她,接着又补充道:“你啊,还是《唐律》没读透,这个私通的两个人,如果有亲戚关系,那是罪上加罪,你们俩勉强算是表侄子和表姑的关系,这是要加刑的,你俩至少一个人关三年!” 见子规姑娘终于脸色发白了,徐胜男连忙补充:“说完了国法,再说说家规,妾氏偷情,依夫人之见,如何处置?” 家规就是徐母定的,她没别的爱好,制定家规并向大伙儿宣布,接着依规执行是她最大的爱好之一。 一听闺女问道这个,立刻脱口而出:“妾氏通奸,杖责九十。之后就将你卖到……肮脏污秽的地方去。”旁边一个婆子帮腔道:“夫人,她不知悔改,跟夫人顶嘴,这两条若是算上,要杖责一百四。” 唐朝不禁私刑,尤其是这种十恶之罪,很多富贵人家为遮家丑,往往是直接打死了事。那些良妾若有家人,往往也觉羞耻,根本不会告到衙门去。 这一下,子规终于知道怕了,她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徐母的表侄子倒还爷们,只喃喃的求情,说是愿意为子规分担杖刑。 待二人闹爷闹够了,怕也怕极了,徐胜男寻思着也差不多了,于是微微提高了声音,道:“你二人,犯十恶之内乱,和奸罪各处两年徒刑,另因触犯家法,杖责一百四。” 话音刚落,子规便尖叫一声,哭倒在地,可徐胜男还是得继续:“然则,子规姑娘乃是天后特赐,小人并不敢处置,若交给天后,不但触怒天威,子规姑娘恐也难逃一死。” 子规听到“天后”二字,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浑身颤抖起来,人也呆呆傻傻,只喃喃道:“别把我交给天后,别把我交给天后……我宁可死,我宁可死。” “老朽念你你年纪轻轻,又是初犯,最重要的是,天后仁慈威严不可受到污损,因此,从今天起,你不再是老朽的妾氏,老朽将认你为干女儿,照样让你住在徐家,而这位……”徐胜男指了指表侄子,他连忙报上名来:“老爷,小侄名叫王连。” “而这位王连,就招进门,做赘婿。”这一番话说完,除了徐老娘,其余的人都惊呆了。 婆子们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可是准备了一箩筐的谩骂声讨的虎狼之词,此刻竟然全用不上了。 最震惊还是王连和子规,这对小情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有没有搞错,刚才不是还说要打一百四十杖,外加徒刑两年吗?怎么一转眼,老爷变老爹,小妾变小姐,侄子变赘婿了。 这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想出这么疯狂的骚操作。 这两个人连谢恩也忘了,只傻愣愣的不明所以。 赵五儿家的面部都抽搐拧巴了,好不容易才憋出几个字:“子规,你还不快给干爹干娘敬茶,还有你,王连,还不快拜见未来的丈人、丈母。” 好嘛,好好一出审讯妾氏和大侄子私通的正剧悲剧,画风一转,突变成拜见岳父大人的闹剧喜剧。 这样的事儿,简直就是天生为长安市民丰富娱乐生活的。果不其然,不出半天,徐家这桩奇葩的事件便传的全坊皆知。 第二天,整个长安城的百姓也都知道了。 其实,很多人并不怕全长安知道自己的丑事,最怕的反而是身边人知道自己的丑事。 比如徐胜男,好好的待在徐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家里人再怎么议论,断不敢当着她的面来,可别人就不一样了。 今儿,她就不得不出门,去大理寺探望暂时关押在牢房里的卫子期,徐胜男这个人,记仇的很,当然也格外记得别人的好,卫子期当初在临月阁内,帮她与李弘周旋,那份并不必须的温暖,她总是记得的。 提着食盒,坐着徐家窄小的马车,很快便到了那个她无比熟悉的衙门口,上午的大理寺,向来并不繁忙,也不知为何,人要开始工作总是磨磨唧唧,真的开始了也便没那么难了。 正值午膳时间,尽管大理寺内也有烧饭的婆子,可崔佑这个工作狂上司不在,大家乐得清闲,于是,大理寺中有有不少人开始中午上酒肆坐坐,下午晃晃悠悠回来,从午后才正式开始工作。 站在门口,徐胜男是有些尴尬的,因为进进出出的都是熟人,有几个跟她打个招呼,眼神中似乎透着些鄙夷,走出几步,便和身边人嗤笑着议论,还回头再瞧她几眼,弄的她好生不自在。 这还是念旧情的,大部分只是看热闹,连招呼也不大,嘲笑声大到几乎不避着人。 第114章 停职后重回大理寺 第114章停职后重回大理寺 “……对对对,我说的就是他。” “不会,就是他呀,瞧着挺正常啊,想不到得了疯病,自己小妾都管不住,跟人家有了首尾,这家伙居然把小妾任做干女儿,还把奸夫招进家做赘婿,你说说,这可是人办的事儿?” “不是把,这也太逗趣儿了,这家伙干脆别做官了,做篾片相公专逗人乐得了!” 她尴尬的站在大理寺的门口,踟蹰着不敢进去,怕被轰出来面上需不好看,这时,恰好杨威的马车到了,这家伙很明显上午压根儿没来,这会子才叼着根牙签,一面剔牙一面嘬着牙花子,踱着方步走过来。 浑身的酒气,惹得徐胜男低头掩鼻,转身想避开他。 可惜,杨威那双浑浊的眼睛,一早望见她了,这么好的奚落老上司的机会,他又岂能错过。 “哟哟哟,这是谁呀,啧啧啧,这满头的绿光,差点晃着我的眼睛,这人呐,贵在有自知之明,快五十的人了,非要纳17、8的进门,要不是那方面有问题,人家怎么会欲求不满,惦记着情郎呢?” 这个杨威,故意扯着嗓子大喊,生怕周围人听不到,旁边几个路过的同僚,也停下来瞧热闹。 可惜,这些话刺激男人可以,徐胜男是个女的,那方面本来就不行,这话说的声音再响亮,也气不着她。 考虑到自己如今的尴尬身份,她放低身段,温言道:“杨寺丞,你能不能帮我进去找一下小……王寺丞,我找他有点事情。” 杨威愣了愣,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阵,才反应过来,讽道:“哟,还带着食盒过来巴结了,怎么着?人走茶凉了?没人搭理你了?” 算她白问,又受了一番奚落,徐胜男心中微微有气,更多的则是不耐烦,她如今也不知能不能回大理寺,还是不要给家人惹麻烦了。 看起来,她越来越像她爹爹了,这杨威说了一通废话,见徐胜男始终不吭声不动气,只微微含笑,心里也有些慌,生怕她憋出大招,待得此人进去了,一旁看热闹的也散了。 张狱丞走过来,对徐胜男轻声道:“徐寺……徐公,您有什么事儿?王寺丞今儿告了假没来,我带您进去。” 患难见真情,她十分感激的冲着张狱丞拱拱手,说道:“我想见见卫子期,行吗?” “成!不过咱们得稍微缓缓,低调行事,您看,晚一点成吗?”二人约定了时间,约摸在大理寺下衙十分,徐胜男便将食盒递给了张狱丞。 她在附近茶肆虚度了几个时辰,提前到了大理寺,果然,崔寺卿不在,大伙都很自觉的提前下了衙。 张狱丞在前,徐胜男在后,二人慢慢走近大理寺最北的牢狱,此处四季皆寒,哪怕是暖春,也还是阴寒无比。 一见卫子期,把她吓了一跳,原本吃花饮露的灵秀人物,如今竟然形容枯槁,状如饿鬼。 卫子期本就十分的清瘦,如今吃不好,穿不好,睡也睡不踏实,长发乱蓬蓬的披散着,眼下乌黑青紫,哪里还有半点京城第一淸倌儿的谪仙模样。 为了不伤卫子期的自尊,她假装没发现他的变化,只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他先自嘲的笑了:“我的变化……很大?” 徐胜男摇了摇头,卫子期却似不以为意,只道:“我们这种人,别看命比人下贱,身子却似比旁人娇贵,真是可悲,不过,还好我的心并不高。” 说罢,很自在的坐在干草堆上,徐胜男也坐在一把矮杌子上,他的眼睛倒没变,还是如林间鹿般澄澈。 “谢谢你,徐寺正,谢谢你来看我,午膳我用过了,十分可口,许久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了。” 听他这样说,她心里有些难过,比被杨威羞辱难受的多,嗫嚅许久,方道:“抱歉,我没能帮上什么忙?” “徐寺正,您千万不要这么说,您肯为我出力,我已经很感慰了,而且,我心里很清楚,您……暂时离开大理寺,也是因为帮我说情的缘故。”原来,卫子期什么都知道。 可与其说徐胜男是为了他,还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的一点坚持罢了。 二人寒暄了一阵,徐胜男才道:“你这样下去不行,我叫他们帮你改善一下伙食。” 卫子期听了,笑道:“何苦来哉,都是将死之人,吃穿用度如何,真的无妨,徐寺正……”见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她连忙凑过来听,张狱丞很体贴的离他们远了很多。 “徐寺正,您能不能帮我去瞧瞧我弟弟,如今,我唯一悬心的就是他,您帮我瞧瞧,他怎么样,瘦了没有,读书用功吗?还有叮嘱他不要挑食。”说着,一向淡漠的卫子期眼睛便红了。 徐胜男也不禁鼻子发酸,她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做长兄如父。“令弟现在在何处?”这问题事关生死,回答之人难免要付出十二分的信任。 卫子期的声音更低了,轻轻道:“感业寺。”说罢,又望了她一眼,道:“我已经是必死之身,实在不想连累他,您去看他,也请一定嘱咐他,既然有了渡碟,遁入空门,前尘往事便与他无关,叫他记性差些,莫多说话。” “好。”她微微有些哽咽,叫亲弟弟,忘了将他一手带大的哥哥,谈何容易。 “我会再来看你的。”徐胜男道,起身辞别了卫子期,她塞了些银钱给张狱丞,烦请他在卫子期临刑前好好照顾,张狱丞推脱了半天,还是收下了。 ****** 感业寺所在的安业坊,就在长安城中轴线朱雀大街以西的第四坊。 一大早,徐胜男就独自撑了油纸伞,沐着春末的细语往安业坊去,途中随便进了一家小客栈,进去随便换了块中年女子的人皮面具,贴好,换装,这才往感业寺去。 这感业寺便是当年武后出家的所在,后世也有说是济度尼寺的,不管叫什么名字,总之是个姑子庵。 卫子期何以将自家弟弟送进尼姑庵呢?还偏偏送进了武后当年出家的地方,也真是奇了。 感业寺不大,却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徐胜男扮作一个中年妇人,一进院门,便拉住扫院子的小尼姑,问道:“小师傅,请问这儿有个名叫忘尘的小师傅吗?” 那小尼姑上下打量着她,见她穿着粗布衣裳,便爱答不理,只自顾自继续扫地,她只好掏出铜钱来,好好的递过去,那小尼姑这才眉花眼笑,指着接待客人的茶堂,说道:“庵里人多,施主自去茶堂问师太。” 第115章 离奇失窃案 第115章离奇失窃案 茶堂内,设有一条藤编矮几,几个蒲草勾制的蒲团,只见一个老尼姑盘腿端坐在蒲团上,手指不停的拨着念珠,年约七十岁上下,长圆脸看着倒还面善,只眉宇间有几分忧色。 “师太您好,敢问咱们庵内有个叫忘尘的小师傅吗?” 师太看了她一眼,目光重又回到正前方,摇了摇头道:“施主寻错地方了,我们这儿没有你说的这个人。” 看来,卫子期并没有看错人。 倘若她一问便说出来,这才是所托非人,卫子期的弟弟反而危险。 徐胜男索性坐下来,试探着问道:“师太,我瞧着您面有难色,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您若不嫌弃,大可以说出来叫我听听,或许……我能解释一二。” 那师太似乎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无奈,她终于好好打量起徐胜男来,见不过是个在普通也没有的妇人,便蹙着眉礼貌的开口赶人:“多些施主热心,不过贫尼今日早课还未做完,实在没有心力奉陪。” 徐胜男却毫不在意老尼姑的拒绝,只细细打量着她的眼神,手指,以及手中拨弄着的黄花梨木念珠。 “师太可是丢失了什么贵重物品,比如……念珠之类的?” 此话一出,饶是师太喜怒极少形于色,也大吃了一惊,她狐疑的问:“施主是怎么知道的?施主……你到底是何人?” 见老尼姑的心事被自己言中,她心头窃喜,从容道: “我不是什么人,不过是个喜欢观察别人的妇人罢了,至于如何得知嘛……” 徐胜男眉眼弯弯,成竹在胸,继续道:“师太您是有德高僧,衣着简素,佛衣鞋袜都是穿惯了的旧物,手肘、袖口等常摩擦处皆打了补丁,可您手中的念珠却是一串崭新的金丝楠木珠,对您这样的高僧而言,课诵、安居必定比寺内余人还要用功勤勉,念珠乃是礼佛凝思的必须之物,若非前一个丢了或坏了,怎会随意换新的? 且,若是念珠老朽腐坏,想必您心中必定不会如此挂怀,毕竟物也与人一样,自有其生老病死之道,可您面有忧色,每次拨弄念珠时眉头都是微微一颤,想必是思及于此有关之物,我便斗胆猜测,您可能最近意外的遗失了惯用的那串念珠。” 听了这话,老尼姑不再掩饰,眼中绽出一丝幽微的光,和颜悦色的赞道:“施主眼力非凡,实不相瞒,贫尼确实遗失了念珠,此物倒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只是数十年用惯了的旧物……照理说,贫尼乃是出家人,实在不该对这些外物过分执念,不过……不过……” 见老尼姑说话吞吞吐吐,态度踟蹰,似乎有难言之隐。 徐胜男忙道:“师太,我平时便爱管些闲事,街坊邻居常常愿意寻我帮忙,今日左右无事,也想试着寻寻那旧念珠,师太如果不嫌弃我多事,可否为我描述一下念珠的模样?” 老尼姑望了徐胜男许久,才道:“不瞒施主,那是一串儿黄玉念珠,乍一瞧,很像是用久了的木头,实则……实则是由蜜蜡色的黄玉琢磨而成。” 一听到蜜蜡色黄玉,徐胜男顿时心头一震,连忙垂首假作不查,又问:“师太,您是何时发现黄玉念珠遗失了呢?” 老尼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来,说道: “施主请随我来。” 徐胜男起身跟着老尼姑来到她夜宿的僧寮内,只见里面除却一张未经雕琢的木塌,和一个一人来高的老旧橱柜之外,别无他物。 老尼姑指着黄杨木橱柜说道:“我每晚都将念珠放在紫檀木匣子中,再锁进柜内,昨夜如是,可今天一早起来,打开紫檀木匣,里面的黄玉念珠却变成了这串金丝楠木念珠。” 她默默听完,细细打量橱柜,只见柜内大部分格子都空着,只有两个有物,一格内放着洁净的僧衣,另一格便是一只打开的紫檀木匣,匣内空空如也。 “所以,锁并没有被撬开的痕迹咯。”徐胜男确认道。 “没有,钥匙只有我一人有,且我睡觉很浅,实在想不到,谁能半夜潜入此处,打开门锁,替换掉那串黄玉念珠。”环顾四周,窗户并不能打开,而门也有一根长长的木门栓。 “您昨天晚上睡觉前,木门可是从内锁好的?” “确实是锁好的,我们出家人讲究心智集中于手头事,我清楚记得自己锁了门,今天一大早,门也是好好锁着的。” 她拿起橱柜上的锁细细打量,只见是一只蝙蝠形状的铜锁,上面磨痕遍布,某些地方微微发黑,还有些因为手汗而生出的绿色铜锈,显然是旧物,看来换锁是不大可能了。 “师太,钥匙能否给我看看。”徐胜男接过铜钥匙,细细查看,年代也跟铜锁一样久远,手持处被磨得光滑润泽。 “庵内可住了外客?” “这几日并无外客借助,且贫尼一说念珠遗失,众人便自觉提出搜检全庵,今儿一上午已经将整个感业寺搜了个遍,都没有寻到念珠的影子。” 老尼姑长叹一口气,又道:“看来,是神佛的意思,将此物收回去了,哎,真是造化弄人,此物想来本就不该属于我。” 说罢,便面如死灰的盘膝坐在卧房的简塌上。 徐胜男望着橱柜洞开,蝙蝠纹铜锁歪歪挂在木搭扣上,回首问道:“师太,您的橱柜白天可落锁?” 师太睁开双眼,疲惫的摇头道:“不锁啊,白天,黄玉念珠由我随身携带,橱柜内只有个空木匣子,自然不必落锁。” 原来是这样,她带着自己的猜测再次拿出那方紫檀木空匣子,托在掌心内上上下下的端详一阵,感到此匣比之旁的木匣似乎略重,打开一瞧,见匣盖也比寻常匣子厚实。 似乎也是个旧物,她将木匣子翻过来,指尖轻轻划过紫檀木底的四只立脚内侧,手上立刻沾染了细细的漆痕和木屑。 “师太,您这枚木匣子被人换过了。”徐胜男拿起木匣放在师太手中,道:“这种木头做旧的工艺,在东、西两市不入流的古玩店里,专门坑不懂行的胡商。” 师太蹙着眉,细细端详木匣,喃喃道:“这匣子照理也用了几十年了,不是什么珍贵东西,我也从没留心过,谁会闲来无事换掉这种东西呢?” “自然是偷念珠的窃贼咯!”徐胜男胸有成竹道。 师太闻言,差点将匣子摔在地上,忙道:“那……那我的念珠,还寻的回来吗?” “师太,如您所言,念珠昨晚是您亲手放进匣子里的,晚上您睡眠浅,木门紧锁,窗户紧闭,不太可能有人进来偷窃,而今天早上打开匣子时,好好的黄玉念珠竟变成了黄花梨木念珠,而今天上午整个感业寺中所有人都自觉接受了搜查,对?” “的确如此。” “那今天上午,您有没有看到有谁进出过您的卧房?” “没有,茶堂可以清楚的看到我的卧房,今天上午,清查过全之寺后,我因为心灰意懒、心绪不宁,常常会从茶堂内望向卧房,回思着昨晚放念珠的情形。” “为您清扫整理卧房的人是谁?多久清理一次?” “是夏婆子,每两天清理一回。”老尼姑说罢,又摇头道:“不会是她的,她一向老实,而且就住在坊内,每天晚上她都是要回家的,夜里院门锁着,她不可能回来偷贫尼的念珠。” 徐胜男不置可否,坐在师太身侧,心中只有一处想不透,忽然眼睛一亮,说道:“师太,可否将你的黄花梨木念珠给我瞧瞧?” 老尼姑将手中把玩的念珠递给她,她一手托着木匣,一手托着念珠,终于绽开由衷的笑容,道:“师太,你难道不觉得,木匣子沉了些,黄花梨木念珠又轻了些吗?” 听了这么两句没头没脑的话,老尼姑一头雾水的大摇其头,道:“请施主直言,贫尼实在不明白。” 第116章 窃贼挺神的 第116章窃贼挺神的 徐胜男坐下来,将木匣子“嘎达”一声锁上,再“卡啦”一声打开。 随着两声轻响,那串黄玉念珠竟如同变戏法一般,赫然再次出现在木匣内。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师太两眼发直,呆呆的盯着那串重新出现在匣内的栗色黄玉念珠,连念了两句佛,才惊喜交加的说道:“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哈,看起来,这个窃贼对您日常的习惯很是熟悉啊,她知道您白天不锁橱柜,因此,只要悄悄换一个匣子,这桩盗窃案就能轻易完成了。” “可,我的黄玉念珠还是好好的在匣子里,她并未偷窃啊!” “对,这就是她的聪明之处,首先准备一只带有机扩的匣子,里面藏着黄花梨木念珠,将您原本的木匣替换掉,您晚上回来,只需将黄玉念珠放入匣子内,就会启动机扩,黄玉念珠落到二层,匣子内原有的黄花梨木念珠则会浮现出来。” 老尼姑点点头,表示听懂了,可还是摇了摇头:“窃贼为何要如此呢?” “您看到黄玉念珠失窃,必定会大惊失色,有可能封锁并搜查整个感业寺,这个时候,黄玉念珠在窃贼手中反而不安全,而在您自己的匣子里,便安全多了。” “那么窃贼总要将黄玉念珠带出去!” “我原本想,窃贼只需用原来的匣子,换回这只藏有黄玉念珠的匣子就可以了,可是,还是低估了对方,这个窃贼觉得,拿着师太的木匣子还是太显眼了,所以,她要用一个更不起眼的东西装这串黄玉念珠。” “更不起眼的东西,难道是袋子吗?” “不,就是这串黄花梨木念珠,你瞧。”徐胜男抽出发间的细簪,将黄花梨木念珠打开,只见整整一串念珠都是空心的。 接着,她又将黄玉念珠放进空心黄花梨木念珠内,不出所料,严丝合缝。 老尼姑惊讶的撑大眼睛,喃喃道:“是了,是了,庵内人人皆手持念珠,将一串黄花梨木念珠带出去,确实一点也不起眼。”说罢,背后冷汗涔涔,将黄玉念珠握在手心里,贴在胸前。 “您若是想知道窃贼是谁,只需派人守在您卧房边的窗户下面,那窃贼必定会再来的。” “施主,实在是太感谢你了,若不是你,我的黄玉念珠不会失而复得,再过一两天,窃贼将念珠带出去,我……我这辈子便再也见不到它了。”说罢,又细细端详着失而复得的黄玉念珠,对徐胜男谢了又谢。 “施主若不嫌弃,可否在此用个斋饭?”老尼姑诚意要请,徐胜男正好有事相求,便也就不客气了。 “师太,请您收好黄玉念珠,莫叫那窃贼瞧见了。”老尼姑恍然,连忙将念珠藏进佛衣内,轻轻拍了拍。 二人一同进了茶堂,对坐在蒲团上,两个头上还没落戒疤的小尼姑进来,斟了两杯清茶。 徐胜男呷了一口茶,说道:“师太,方才我有幸一睹您手中那串黄玉念珠,确实是大吃一惊,古语有云:玉以干黄为上,羊脂次之,黄玉自古便是御用的珍品,且您这串念珠,黄如蒸栗,此乃万里挑一的极品,想来,这般宝物,大明宫里也不见得寻得出第二串儿。” 此话一出,老尼姑便坐不住了,她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施主,我不知道你是谁,看你说话办事,绝不是寻常人,这串黄玉念珠,事关……重大,贫尼只能说,这串黄玉的来路绝非歪门邪道,乃是……乃是一位故人送给贫尼的。” 御用,极珍贵,赠送,故人,感业寺,徐胜男将这几处联系在一起,很自然的说道:“想必师太一定帮了武后一个大忙。” 只听哐啷一声闷响,老尼姑手中的热茶翻到,茶杯掉到了她身侧的蒲团上,微烫的茶星四溅,有一两滴落在徐胜男手背。 想不到,随便一猜,竟诈出了真相。 老尼姑慌乱的捡起茶杯放好,又将茶叶一根根捡起来放在矮几上,终于平静下来,叹道:“既然施主已经知道了,为何还要试探贫尼呢?” 接着又凛然道:“此事事关人命,贫尼当年念在稚子无辜,才将他藏在寺内,如今这孩子的下落,你还是不要问了,我都不会说的。” 稚子无辜?徐胜男大惊失色,难道说,当年武后在此修行的两年间,竟然在感业寺内产下一子?这孩子断不会是太宗遗腹子,也绝不会是高宗的孩子,不然不会“藏”在寺内。 这孩子,是武后与某人的私生子。 这个某人,又是谁呢? 这些都是闲话,震惊之余,也就罢了,她还是把话题引到了忘尘小师傅身上。 “既然施主带了……重要的信物来,我便叫忘尘过来一叙。”所谓重要的信物,是卫子期让她带的一本《论语》,卷册比新书厚了许多,里面密密麻麻皆是卫子期手写的注解。 一盏茶过后,一个十分白皙俊秀的“小尼姑”便走了进来,面如敷粉,双目斜飞,唇不点而朱,鼻子挺俏秀巧,长相甚至比卫子期还艳了三分,只是少了他哥哥那份拔群清灵的气度。 “小尼姑”身量发育未足,肩膀窄小,细瘦的仿佛小猫崽子,让人瞧着便心生怜惜。 “是这位大婶儿找我吗?”卫子期的弟弟卫子林细声细气的问。 “有人让我把这本书带给你,嘱咐你莫要多言,既然遁入空门,前尘往事便都忘了。” 卫子林,现在叫做忘尘小师傅,他接过书卷,眼眶顿时红了,不言不语,泪水如断线珠子般落在卷册上,他连忙伸出袖子轻轻擦拭卷册,可素笺之上已经起了点点湿润的褶皱,很难再抚平了。 “我哥哥他……真的会死吗?”忘尘抬起俊秀的小脸,一脸希冀的望着徐胜男。 她沉默半晌,组织着语音,好不容易才蹦出一句话:“不知道,现在还不好说。” 拳头又握紧了,或许卫子期应当得到惩罚,但绝不是现在这种!璐王李贤为了名誉,抹去了自己的痕迹,将全部罪责施加于卫子期,这,怎么能叫人平心静气? 见了卫子林一面,破了感业寺一案,心情却比来时更加怅然,不由自主,又想起了崔佑。 他的心上人不知道会不会也如她一般,担心他的安危呢? 或许,他根本不舍得告诉真正悬心的人。 崔佑,就算一辈子与她不过是知己好友,就算看着他迎娶别人,她也希望他平安,顺遂,快乐。 忽然之间,徐胜男感到自己想开了,原本,她和崔佑就不可能在一起,若冤案不破,她或许当一辈子的徐寺正。 既然如此,崔佑喜不喜欢她又有什么要紧呢?倘若他喜欢她,二人却一辈子爱而不得,还不若他不喜欢她。 这样,至少有一个人能周全喜乐。 带着一种既自豪又自怜的情绪,徐胜男再次返回大理寺,准备把卫子林的消息带给他哥哥。 刚到大理寺门口,就碰到了小轩轩,他还是一副老样子,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如三个月前她第一次来到大理寺报道。 第117章 天威 第117章天威 “小卿卿,好久不见,你就不想我吗?怎么这时候才来瞧我?”说话间便挥起拳头,“轻轻”的锤在徐胜男肩上,她被砸的险些喘不上气,笑道:“上次过来,听说你告假了,没事?” “嗨,我身子骨壮着呢!能有什么事儿啊,就是小小风寒罢了。”小轩轩挺了挺胸膛,悄声挤眉弄眼道:“倒是你,有点虚啊,我认识一个不错的大夫,真挺神的。” 一开始,她还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是专治男科的大夫,脸瞬间臊的通红,摆手道:“不必了,真不必了。” “哎哟喂,你跟我客气什么,谁还没有点难言之隐哪,我就看过,我怕人知道吗?告儿你,就这些个人五人六的,瞧着挺胸突肚挺有雄风哈!嗨,不少都请过那个大夫,他都跟我说了。” 徐胜男听得面部直抽抽,她并不想知道大理寺同僚的男科体检报告好嘛,忽然,小轩轩又凑过来小小声说:“我都总结了,越横的,那方面越不行!杨威就不咋样!不过……儿子混账,老爹却挺强,据说要升中书令了,咱们以后啊……” 正耳语八卦着,对面的杨威大摇大摆的走过来了,虽然面色更加蜡黄,眼圈越加暗沉,瞧着愈发肾亏,整个人的劲儿却拿起来了,以前是拿鼻孔看人,现在基本只用下巴看人了。 “哎?这是谁呀!怎么阿猫阿狗现在都能进大理寺了!”杨威远远的就汪汪叫嚣起来。 小轩轩扯着徐胜男转身便走,想假装没看见他,可杨威这个人,打小没低过头,自打在徐胜男这吃过一次瘪,就记恨上了。 “杨寺丞!”徐胜男见他气势汹汹冲了过来,只好转身拱手。 “你是谁啊?知道擅闯大理寺什么下场吗?”杨威死咬着他们不放。 “这位,徐公,是来配合调查的。”小轩轩连忙为她解围。 “配合调查?哪个案子需要他配合调查,难不成是凶嫌,那可要抓紧关进去啊!”杨威咄咄逼人,手指点着徐胜男的肩头。 小轩轩将她拉到身后,回道:“徐公才智过人,我手中有案子要请教他。” 此时已经快下衙了,不知不觉又围了一圈人。 “请教他?他就是无脑加眼瞎,办不好璐王的案子,才被停职的,你还请教他?哼,璐王盛德爱民,尊敬兄长,勤政亲贤,他竟敢为了包庇一个贱籍伶人,妄图毁坏璐王的声誉!这样的人,不过是路上的一滩烂泥,一块狗屎,永远扶不上墙的,就算是费尽了功夫,方向错了也是白搭!王寺丞我劝你还是不要学他,免得落得跟他一样的下场。” 吴少卿惯会见风使舵,又是杨威父亲的学生,此时连忙踩上一脚:“某些人,走个狗屎运,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得罪,着实不知天高地厚。”说完冲着杨威谄媚一笑。 杨威看也不看他,只轻轻掸了掸小轩轩衣服上莫须有的灰尘,倨傲道:“王寺丞,上面要变天了,难道你还瞧不出吗?” 忽然,徐胜男敏锐的感觉到四周的空气安静了下来,现场的所有声音,甚至连衣料“嘻嘻索索”的摩擦声都被夺走了。 是崔佑回来了吗?她心跳加速,却不敢转头。 只听一个威严慈和的女音道:“嗯?你说上面要变天啊,怎么?难不成今天还要下雨?” 话音未落,杨威的嘴唇已经吓得煞白。 “参见天后。”此起彼伏的声音隆隆贯耳,徐胜男大脑一片空白,连忙转身行礼,人都没来及的看清,便跟着大声道:“参见天后。” 只见武后只身一人静立在大理寺的门口,身穿一身常服,背后绽开金灿灿的阳光,面容却因背光而看不分明。 纵算是没有华服加持,也没有前呼后拥,也如天神降临一般气势摄人。 “你……是徐仲仁,我没记错。”武后缓步走过来,温和道,徐胜男感到自己瞬间便被所有人的目光包围。 她连忙又行了一礼,回到:“正是……微……小民。” 武后的眉毛略挑了挑:“上元节那桩案子,你办的不错,怎么?被人停职了?” 徐胜男不知如何回应,只垂首恭敬肃立,没有吭声。 “我倒是不知道,皇子竟能让朝廷命官说停职便停职?你说说,大唐哪一条法令规定的?”天后抬起一只手,示意杨威作答。 杨威自入职起,就没怎么摸过《唐律》,只哆哆嗦嗦、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你说璐王‘盛德爱民,尊敬兄长,勤政亲贤’,是吗?”武后微笑着问杨威。 杨威连忙点头称是:“是是是,都是高皇帝和您教子有方,璐王他,他确实当得起贤王二字。” 吴少卿混迹官场多年,早就看出不对劲,他暗暗咬牙,悄悄侧身躲到了人群后面,恨不得离杨威越远越好。 “贤王?哈哈哈哈,怕是他听到你这几句夸奖,吓也吓死了。倘若他不害怕,反而欣然接受……”武后轻缓的说着,顿了顿,以更加温和的声音接着道:“那样的话,他恐怕也有反意啊!” 这一句话如同一句警钟,在场所有人都垂首躬身,连头发丝都不敢动一动,全场一片死寂,唯有杨威跪在地上拼命叩首。 “咚咚咚”一声声撞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天后只静静的环视大理寺众人,仿佛根本没看到杨威似的。 “你”天后指了指徐胜男,笑道:“有人说你走了狗屎运?我倒瞧着不像,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升上去呀?嗯,大理寺少卿一职倒是勉强当得起‘狗屎运’三个字。” 徐胜男听懂了,这是要升她的职啊,连忙谢恩。 此时杨威的额头已经红肿,天后这才冲他挥了挥手,叹道:“哎,老子英雄,儿混账!”也不知是说杨威,还是说李贤。 见天后转身欲走,徐胜男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上前两步,只听到自己脱口而出:“启禀天后,樊川别苑一案另有隐情,卫子期他,实在不能简单粗暴的归结为凶嫌,望天后您听我细细禀报。” 小轩轩方才一把没拉住她,急的在后面直跺脚。 天后回眸一笑道:“不必了,崔佑已经禀告过了,哼,你果然是个倔脾气、死脑筋!” 说罢,便行至大理寺门口,内监宫人们簇拥而上,天后在人群的前呼后拥之中,慢慢步上车辇。大理寺众人依旧迎着炙热刺目的夕阳,一动不动的躬身静候。 只待天后车辇辚辚辘轳行的远了,众人才恢复了常态。 最得意的自是小轩轩,他兴奋的一掌拍在徐胜男背上,笑道:“真有你的,这回不降反升!”徐胜男虽然也挺高兴,更多的却是摸不着头脑。 杨威这才从恐惧和尴尬中缓过来,一言不发站起来便走了,待他走远了,小轩轩才道:“他老子回去怕是要扒了他皮,天后这一句“老子英雄,儿混账”说出来,他这辈子恐怕再也别想出头了。” 徐胜男也深以为然,不知杨威的爹会不会被儿子连累,以致不能顺利就任,放消息出来的人也够毒的。 “你说,我这算不算跟璐王结下梁子了?”她感觉自己的力气,已经被方才和天后的对话掏空。 “哼,自从你被停职那一刻起,这梁子就结下了!算了,既然性格使你无法独善其身,命运又让你没机会做个纯臣,便顺其自然!”小轩轩拍了拍徐胜男的肩膀道。 “你这话说得,未免太有道理了!”她满眼崇拜的望着小轩轩,而这位爷也是毫无愧色的接受了夸奖。 ****** 徐胜男升任大理寺少卿的消息,很快便传回徐家,徐老娘百感交集,满脸涕泪的整治了一大桌的好菜,拍着她的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徐胜男自然知道她老娘的意思,晚上徐母又要给徐父烧香了。 只不过,她并不知道天后给自己升职的原因,是因为案子办的好?还是因为破解了‘青鹅’谋反的秘密?亦或是她把崔佑救出来了?甚至是因为她忍下女探子规的奸情,照样把她放在徐家? 恐怕兼而有之,徐胜男感到,她在不知不觉之中,似乎离某个巨大的、吞噬天地的旋涡越来越近,近的让她感到有些恐惧,也有些兴奋,说不清究竟是何种情绪。 一家老小酒足饭饱,各去休息,时值二更十分,徐胜男酒意褪去,反而分外清醒,她静静坐在院子里,望着桃树沉沉发呆。 这时,忽然从正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奇怪了,他们家和长安城其余大户人家一样,平时几乎从没开过大门,都是角门进出,这会子黑灯瞎火,怎么大门忽然就开了呢? 第118章 半夜传召 第118章半夜传召 “哎呀,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接旨?”徐老娘一把拍在闺女后脑勺上,她回头一瞧,徐母已经穿上了最好的一身行头,连老太太带上了她最宝贝的那只镶嵌蓝宝的籽料白玉簪。 身边两个丫头手捧朝服,利落的伺候她更衣。徐胜男连忙配合着套上层层叠叠袍服,戴好冠帽,与阖家上下一起庄严静候内监的到来。 回头瞥了一眼,只见正房堂屋里,徐母早叫人备好了赏银,取了两翁去岁的雪水煮着,外加上好的明前龙井,以及整套的白釉茶具,还有厨娘最拿手的几道宵夜,另配四碟点心,两鲜果两蜜饯。 徐胜男站的双腿有些麻木,心中感激母亲的乖觉周到,过去她当闺女时,于这些琐碎自是无知无觉,只觉得母亲跋扈,父亲温厚,似乎夫妻天生自当如是幸福和美。 如今她透过爹爹的眼睛看长安,无论是衙门还是家宅,各有各的不易,哪里有什么天生美满的家庭,还不是一对男女努力磨合的结果,而磨平自己的棱角适应对方,岂会不痛? 父亲的容忍慈和是在磨平自己,母亲的琐碎周到难道不是自我的打磨吗? 宣旨内监终于姗姗而至,嗓音洪亮细润,口中高声诵念:“徐公仲仁,德昭恭顺,恪尽职守……着升大理寺少卿……其母陆氏……其妻王氏,修德自持,温恭淑慧……着封正五品……” 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待到那内监终于面露笑容,将手中圣旨卷起,徐胜男连忙与众女眷口称“皇恩浩荡……”云云谢了恩,心中却暗自嘀咕:怎的这么晚过来,照理说下旨不该这时候啊? “徐寺正,哦不,现在应当称徐少卿了,这天儿也不早了,您这就跟我回宫面圣,亲自谢恩!”老内监年约70有余,一张浑圆如蛋的面孔,脸上保养的极好,连一丝褶皱也无,他满脸堆笑的说道,却似一个年纪极老的婴儿。 她心中再多疑惑,也不能抗旨,只好也笑道:“应当的,应当的,天儿也不早了,公公怪辛苦的,不若先用些茶果点心,咱们路上快着些就是了。” 徐母也笑容满面的上来劝,那内监却看也不看正房堂屋里备好的吃食,只缓缓收了笑容,道:“徐少卿,依奴婢之见,咱们还是别让天后等着了,天后可是不惯晚睡的。” 最后一句说的油腻腻、滑唧唧,听着十分不是味道,无奈,她只好上了车辇,与那老内监一同前往大明宫。 “公公,六月天,渐热了,内子啰嗦,非让我带着这个,给您路上用。”徐胜男第一次发现,她娘实在太英明了。 果然,那浑圆身子满面脂粉的公公,一看到徐母准备的翡翠柄老竹丝儿编织的扇子,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他朝她挪了挪沉甸甸的坐臀,轻轻摇着扇子赞了几声徐夫人周到的话,终于正色开口提点:“徐少卿,您当真是大造化,待会儿沐浴的时候,腋下一定洗的干净些,天后是极爱洁的,还有脚趾缝儿,都拿猪鬃刷干净了,多用些皂角,香膏什么的也别省。” 说罢,他望着徐胜男震惊到呆滞的表情,以扇掩唇,吃吃笑了:“哎哟,徐少卿,您别害臊啊!一回生二回熟,都是这么过来的,对了,悄悄告诉你,天后最喜欢檀香,最中意小意温柔型的,要是能做到心中无我,时刻体恤对方的一笑一颦,就最好了!但……万万不可娘炮,男子汉的气度还是要有的,至于这中间的度嘛,就要靠您自己揣摩了!” 老内监将肥白绵软的手掌搭在她肩上,覆在耳边又交代了一番,直听得徐胜男面红耳赤,臊的垂首不语,那公公方才将一身脂粉气的白胖面孔挪开。 她深吸几口气,仿佛溺水之人陡然抬头,可心中却大叫不好:这个架势,是要把她洗白白,卷成卷儿,送上龙床啊! 天后一旦发现她是个女的,这……这可是欺君大罪啊,脑子里一片混乱,她颤巍巍的伸出手来掀起帘幕,窗外已是宫墙鹤立,高的看不到顶。 下了车辇,内监引着她由建福门入内,穿过穿过层峦叠嶂的朱门与宫墙,一座座殿宇如天宫琼楼,高耸矗立在高台之上,冷眼俯瞰每一个走进宫门之人。 心脏砰砰乱跳,脑中一片空白,天空乌云遮月,那飞檐斗拱之上蹲守的灵兽一只只都似向她扑来。 “天后就在含凉殿内,徐少卿自己上去。”内监说完便施了一礼,也不容徐胜男拒绝,迅速退下,踪影全无。 徐胜男深吸一口气,一步步拾阶而上,耳边传来机械转动的微响,以及十分规律的哗啦啦的流水声,走进了,才看到如瀑布般的清流,自屋檐向下如帘般垂落,不知流向何处。 最奇的是,竟一滴水也没有溅落台阶,据传,有能工巧匠以水与木为本,造出了循环往复的机械水车,使得此殿万年凉风飒飒,永世水声潺潺,故得名含凉殿。 一进含凉殿,徐胜男便浑身一个激灵,初夏时节,冷到好似仲秋,两个脚步轻如猫儿的侍女一左一右道:“徐少卿,我叫秋桐,这是秋雨,咱们服侍您沐浴更衣。” “不……不必了,我自己来,自己来。”见她支支吾吾,耳朵通红,两名侍女心照不宣的互视一眼, 她们伺候过很多人,有的人伺候过很多次,有的只露了一面,便再也没见过,有极俊俏的,也有极英武的,可无一例外,都是年轻人,少年的面孔,成熟的体魄,旺盛的精力。 她们从没伺候过年纪这么大的,看着微微驼背,面色苍白不说,还有些瘦弱。 二人均微微撑大双眸,默契的又回头多瞧了徐胜男一眼,这才退下了。 沐浴更衣已毕,她缓缓走进天后的寝宫,秋桐和秋风一人一侧,轻抬玉手,掀起一重又一重累累垂垂的纱幔,终于,在最后一重纱幔被掀起时,瞧见了半躺在软塌上的天后。 二人一转身便消失于重重纱幔中,徐胜男连忙躬身行礼,头也不敢抬,颤声道:“天后。” 隔了好半晌,才听见对面那人说话,是与平时浑然不同的低柔嗓音:“不必拘谨。” 她只好静立在侧,垂首应了声:“是。” “怎么,连抬头看看我都不敢吗?”声音中带了一丝戏谑。 抬起沉重的脑袋,这才看到眼前的天后,浑然不似40许人,只着素色抹胸,身披薄如蝉翼的羽纱外裳,丰腴的肌肤愈发显得莹润生辉。 不论以男人的目光,还是女人的视角,天后,都可说是个十分美丽的女性。 “徐少卿,我听过一些关于你的事。救崔佑出来的法子,挺有趣的……” “微臣不敢。”徐胜男忙道。 “只不过,这祥瑞也是随便献的吗?所谓‘李氏兴,敬业王。’这样的话,也可随便说吗?” 这六个字,她甚至连崔佑也详细说,身在长安的武后又是如何得知,徐胜男连忙拱手,结结巴巴的解释:“当时……当时……微臣为了救人,必须取信于李敬业,实乃是权宜之计,望天后……望天后见谅。” “哈哈哈哈哈”对面发出一阵朗声大笑“你道我如此小气?瞧来,我过去是小瞧了爱卿了!” 徐胜男低头蹙眉,不敢作答,心中的惶惑不安丝毫不解。 忽然,对面传来嘻嘻索索的声音,她忍不住抬头一看,只见天后坐起来,背过身去,测过脸,秀眉微挑,朱唇轻启,以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过来,为我更衣。” 第119章 诱 第119章诱 “微臣不敢,微……微臣万万不能!”徐胜男将心一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天后扭过脸不看她,声音却已转冷:“爱卿想想清楚,究竟是不敢?还是不能?” 徐胜男匍匐在地,以脸扣手,闷声闷气的大声道:“天后乃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美目顾盼……神飞,身形身形窈窕迤逦,颈如蝤蛴,指……指如香葱,姿态流风回雪,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废话!”语意终于透出一丝笑意。 她到底是不能还是不敢呢?这个问题真的是,忽然灵机一动,大声道:“启禀天后,天后您虽然美绝人寰,然微臣有贼心,有贼胆,却没那个贼能力!” 对面人‘噗嗤’一声轻笑,隔了半晌才道:“瞧来,子规说的话是真的了?将小妾收做干女儿?亏你想的出!” 徐胜男连忙道:“天后赐的人,微臣实在不敢怠慢,微臣已经……不算是男人了……岂能让子规姑娘再受委屈?”她的确不算男人,这总不算是欺君了。 “她与人私通你也不恼吗?” “这世间男子,多半可以选择心仪之人做妻,纵然不能,也可选择何人为妾,可世间女子,婚前受制于父,婚后受制于夫,何尝有一刻自己能做主?微臣虽是男儿身,却也知道些女儿的苦楚,是以……才成全了子规姑娘。” “你这番反常之举,就不怕受天下人耻笑?” “所谓反常,便是前所未有,既然前无古人,便做那第一人,又何妨呢?不过是叫人笑话几句!” “好!好一个‘前无古人,便做那第一人’。”天后击节赞叹,接着便凝神沉思起来。 徐胜男既不敢起身,也不敢动,只能维持着匍匐的姿势,感到自己的双腿渐渐失去知觉。 耳边依然是绵延不断的潺潺水声,不知从何而起的微风轻拂过全身,凉爽惬意,惹人困倦。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听到对面人出声。 “嗯”天后满意的长叹一声,柔声道:“起来,你也不容易,这世间的男子能如你这般,体恤女子的,实属罕见,子规算是个有福的。” 徐胜男撑着麻木的双腿,慢慢的,龇牙咧嘴的站了起来,只见天后轻道:“我倦了,爱卿去!” 她如蒙大赦,却不敢露出丝毫的雀跃,又缓缓拱手,慢慢的,一步一步倒退着,跨步迈出含凉殿。 远远的,只听到天后轻声的呼唤:“秋桐、秋雨,你们二人唤……” 至于后半夜传唤何人,她便不得而知了,缓缓迈着僵直的双腿,一级一级走下台阶,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叫冷汗浸透了,头回体会到,伴君伴虎的滋味。 连夜披星戴月,自大明宫返回徐家,一个人影仍同往日一般,在角门处候着,她自马车上下来,走得近了,见自下无人,心中感动,轻轻唤了声:“娘” 这一声不自觉便露了哭腔,这一回,徐母却不像往日她晚归那般,狠狠一巴掌招呼在她背上,而是只道了一声:“赶紧睡,明儿还上衙门呢。” 她连忙以袖掩面,点点头。 不多问,也不多说。 平安归来就好。 ****** 这一晚睡得并不踏实,连着做了几个噩梦,她梦见在一片血红盈天之中,当今天后突然化作一只野兽,扑过来就要撕咬她,又看到崔佑下了狱,手脚皆是沉重镣铐,而她一身袍服,隔着铁栏杆望着他,这一次,梦中的自己,竟是无能为力。 “保护好自己,不必管我……”她听见崔佑在黑暗中这样对她说。 待得微光洒下,就见她记忆中那个绝世无双的人,竟然满脸血污,蓬头垢面,皮开肉绽,浑身都是狰狞可怖的伤痕,双眼绝望的浴血而立。 “明玉……”挣扎着醒来,脖子里满是黏腻的汗湿,鬓发贴在脸上,整个后背如遭重击,浑身乏力。 “老爷……”窗外传来一个丫头担忧的声音,徐胜男连忙叫到:“无妨,不必挂心。” 天刚蒙蒙亮,她便对着镜子贴好了人皮面具,那银笢子细细将边缘处压平,又补了些细粉,摸了摸耳后的小痣,这才微微弓着背,唤道:“进来!” 丫头婆子伺候她穿好袍服,徐胜男如4个月零3天前一般,踏上了泊在角门处的徐家车辇,沐着夏令时更早降临的天光,与夏季清晨才有的凉风,驶向大理寺。 似乎一切都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她现在是大理寺少卿了。 爹爹,你会为女儿骄傲吗?进了大理寺,她仍旧是第一个到的,想当初,她是为了爹爹才进入大理寺,现如今,却只约略知道了父亲死于仙游紫,以及这四京第一奇毒的来处,至于父亲为何会服毒自尽,又是受何人胁迫,最终为何以自缢掩盖,背后势力究竟为何。 她竟是丝毫没有头绪,如意斋的全知师傅曾说过,‘她爹爹怎么死的’这个问题,给多少钱,如意斋都不会回答。 这是不是意味着,其实如意斋知道答案,只是不能说呢?此时究竟与如意斋的上层有关,还是与明空内卫有关呢?她现在照理说已经加入了明空内卫,可怎么跟局外人没两样呢?崔佑,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正任思虑乱飞,忽然一只大掌拍在她肩上,掌力浑厚,动作亲热,回头一瞧,正是小轩轩。 “小卿卿,咱俩可真是心有灵犀啊,我就知道,以你的性子,一准儿在家憋的狠了,肯定会第一个到!走走走,趁着崔臭脸没来,咱们吃点好的去。”说着,小轩轩便一把捞起她,把她向门外拖去。 “吃啥啊,我早膳吃过了!” “走走走,我知道务本坊有一家铺子,做天花毕罗的,又香又软,里面的馅儿啊,不知道是怎么做的,特别鲜香,除了天花菜,还放了好些六月黄在里头。”说着还咂咂嘴,口水瞧着险些滴下来。 徐胜男一听,立马食指大动,跟着他一道上了车,道:“怎么,崔佑的名字改了?叫崔臭脸了?” “可不嘛?我觉着挺贴切的,一天到晚的摆臭脸,没劲儿,对了,你知道么?他这回立了大功了,把李敬业手下第一猛将的脑袋给砍了,都梁山一役,他可算是一战成名了。”说罢,摩拳擦掌的跃跃欲试,满眼的恨不能自己上。 “是吗?他这么厉害吗?”徐胜男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这家伙都扮成大美女了,只要入了将军帐,按照小黑的描述,以崔佑的功夫,取那韦超的首级,岂非如探囊取物? “崔佑真真是天纵英才,平时在大理寺看不出,想不到竟然如此英武,竟能突破千军万马,于密林深树之中,直取匪首头颅,真的是目光如炬,武功了得啊!”小轩轩见她不动声色,以为她没理解其中的难点,连忙由衷的感慨外加科普。 这一番脑补,差点把徐胜男逗乐了,她连连咳嗽掩饰,好不容易才调动起同样的激动之情来。 脑中忽然浮现起崔佑浑身浴血站在炼狱中的情景,不由得双眼微微黯淡。 小轩轩斜睨着她神色,幽幽叹道: “哎,倒是你,有个事儿,我说了,你可别太忧心了。” “什么事?” “关于卫子期的,上面的命令下来了,说是让你押送他去洛阳问斩。” 第120章 押送死囚 第120章押送死囚 “问斩?”徐胜男惊跳起来,脑袋差点撞到马车顶篷。 “天后亲自下的旨,改不了了,你已经尽了力,还是想开些。” “可……天后那天不是说,崔佑已经将所有情况如实汇报了吗?何以?何以天后还是……卫子期究竟定的什么罪?” “小卿卿,你太天真了,一边是儿子,一边是戏子,崔佑就算是如实相告,你让天后怎么办?总不能为了卫子期,任天下人议论代王兄弟阋墙?抹黑揣测未来的储君?” 徐胜男确实无言以对,唯有沉默。 “我不明白,为何要押送至洛阳?为何要派我押送?” “为啥是洛阳,这我就不知道了,小卿卿,我劝你少操些心,至于为何要派你去,我寻思着,一方面呢,是栽陪你,现在你可是大理寺少卿了,除了崔佑就是你了;另一方面呢,有可能是在考验你,上回,你不是还当着大伙儿的面儿,帮卫子期说话呢吗?” “你是说,天后想瞧瞧我会不会放走卫子期?” “嗯呢,我瞧着有这个可能。” “怎么可能啊?我会为他求情,不代表我会私下放他,这完全是两回事儿!” 小轩轩拍拍她肩膀,一脸了然。 务本坊,好再来小食肆。 老板见是两位身着袍服的官爷,跑前跑后格外殷勤,二人择了一张不靠窗的小桌条凳坐了。 “何时押解卫子期入东京?”徐胜男一口咬下毕罗,烫的连连哈气。 “吃了这天花毕罗就走,我的箱笼都已收拾好了,就搁在衙门呢,咱俩待会儿直接上你家,或者差个人……” “这么赶,岂不是连求情的时间也没有了?咱们能不能拖一拖?事关人命……” “小卿卿啊,你可长点心,我算是想透了,卫子期不在长安行刑,不就是想尽量降低影响啊,哎哟哟,我可提醒你,这将来的大唐……”小轩轩压低了嗓子,轻声道:“还不是李贤的,你犯得着得罪吗?” 崔佑不在,她确实不知该求助于何人,恨恨的一口咬在毕罗上,回首道:“掌柜的,再包两只天花毕罗。” 约摸不到正午时分,大理寺众人便与不良人一行押解着卫子期的囚车出了长安城,因东西两市尚未开市,路上行人并不算多,徐胜男和小轩轩并辔徐行。 “今儿怎么没见到杨威啊,我还想着臊臊他呢!”徐盛男骑着一匹栗色骏马,侧眸笑道。 “嗨,这小子鬼着呢,这几日都在家装病,他老子算是被他连累了,听说呀,要不是他那个假模假式的继母拦着,险些就要父慈子孝,把他给打废了,大理寺他也没脸来呀,真是恶有恶报,他那个庶兄倒是在都梁山一役表现不错,这小子,在老杨家算是没戏了。” “这么惨啊……”徐胜男连连咋舌,似乎也没那么恨这个杨威了。 一行人故意磨磨蹭蹭,傍晚时分,堪堪行了100多里,大唐繁盛,每隔30里便设一驿,长安至洛阳,更是20里便设一驿,驿站为当地富户承包,举家住在驿站内,富户自己便做了驿长,接待往来官员,负责住宿送信,照管吃食驿马,水路兼而有之的驿站,甚至要准备马匹。 陆驿分为七等,小轩轩行宿经验极丰富,专门挑了家一等一的,地处繁要之地,最是豪华舒服,连驿马都足有70多匹。 大唐的驿站,可不是人人能住,毕竟是户部专款专用,徐胜男和小轩轩便是借着押解犯人,公务在身,才能宿在这上源驿栈。 “几位官爷,您楼上请!”一个高个儿小短脸的驿丁十分热情的将他们请上了二楼。 “您几位是公务在身,小的听说,有一位凶嫌也要住在这儿,就把他安排在最中间这间了,不靠楼梯,也不靠窗户,有点什么动静,临近的三个房间听得一清二楚。”这驿丁熟稔的介绍着,显然是个周到人。 徐胜男和小轩轩进去看了一圈,果然如驿丁所言,是一间被三间房环抱的耳室,里面的茶器花器有别于旁的房间,不是黄杨木便是老竹质地,小轩轩好奇道:“嘿?有意思!这杯子是个竹筒嘿!” 徐胜男心中有些了然,果然那驿丁恭敬回道:“回禀官爷,这些啊,是为死囚特制的,结实,砸不烂,极不容易伤着别人,也不会叫他们伤着自己。” “你们驿长考虑的还真是周到!”小轩轩赞道,就见房中既无帘子也无床幔,塌上只有一张蒲苇席,显然,也是为了防止囚犯利用绸布逃遁或是自缢。 “要一间囚徒禁室,空空旷旷,一目了然。”徐胜男轻叹一声,看不出是喜是愁。 小轩轩拍拍她的肩膀道:“这都是命。”那驿听着二人对话,自然十分不解,却也并不多言,只默默退了出去。 用过晚膳,徐胜男便与小轩轩宿在了上源驿站,二人呈两翼包夹之势,分别住在卫子期房间的左右两侧,不良人肥田则住在卫子期的临窗上首。 夜间的驿栈,远离长安城的满城华灯,反倒显得漫天星斗格外耀眼,因没有长安钟鼓齐鸣与坊内夜间的喧嚣,大自然中各种声响便听的分外清楚。 蟋蟀的清歌混着微微躁动的蝉鸣,偶尔一两声夜枭叫声划过,许是抓到了特别肥硕的耗子。 徐胜男躺在塌上,昨夜没有睡好,白天又舟车劳顿,晚上累的狠了,早早躺下,却发现身子疲乏,脑袋却偏不肯睡,她只好数着窗户上的飞蛾入梦,最后索性吹熄了蜡烛,片刻漆黑之后,窗上趴着的飞蛾便一只一只振着翅膀飞走了。 忽然,寂静的夜里听到“啪嗒”一声轻响,似乎是什么东西坠落地面的声音。 她连忙翻身坐起,扒着窗户一瞧,竟是一个人影辅一落地,便向着远处的围墙急奔而去。 “不好!有贼人!”徐胜男奔出门去,高声呼号,一听到她的声音,宿在驿栈内的不良人和驿丁们立刻动身追了出去。 “肥田,留两个不良人在此,以防对方调虎离山。”徐胜男边说边一把推开卫子期的房间,点着灯烛一照,塌上空无一人,整个房间并没有橱柜可藏身,床底,桌下等可藏人处,连一只耗子也没有。 “这……这可怎么办?怎么一忽儿功夫,人就没了,我那边一点动静都没听见啊!”肥田紧张的脸都白了。 可方才她明明看到,翻墙逃遁的人明明是从肥田的窗户坠下的,“走,上你屋里瞧瞧!”小轩轩也揉着惺忪睡眼跟过去,只见肥田的房间的窗是死的,根本打不开,只糊了一层油纸,也完全没有任何破损的痕迹。 “你那边呢?有何发现吗?” 小轩轩“啪啪“两巴掌轻轻拍在自己脸上,强打精神道:“我睡的死,啥也没听到。 三人又来到小轩轩房中,见窗户与肥田那间并无不同。 “这就奇了,人究竟是从哪里逃出去的?卫子期若要逃跑,必会经过咱们三人的房间,三间窗户又都是封死的,那他绝不可能逃出去啊!”徐胜男实在想不通。 第121章 谁在那儿 第121章谁在那儿 “甭多说了,咱一起下去瞅瞅!你不是说看到一根绳垂下去吗?”小轩轩打了个哈欠,建议。 下去一看,三人都傻了。 的的确确有一条长长的绳索,就挂在二楼肥田的窗边,可并排的三扇窗丝毫无损,紧紧封闭。 “除非是鬼,否则这卫子期怎么穿墙而过?”肥田便说,便颤了颤。 “可我明明听到嗒一声轻响,有个黑影自二楼顺绳而下,翻墙跑了,绝不会错的。”徐胜男坚定道。 小轩轩犹自一脸茫然,肥田则十分紧张,连连自责。 “不好,咱们快上去!卫子期没有跑,他还在驿栈内!”徐胜男陡然反应过来,连忙急奔上楼,楼上楼下皆是忙前忙后的驿丁。 她连忙又将所有的房间细细搜索一遍,包括所有的橱柜和犄角旮旯。 可惜,包括卫子期的房间在内,四间屋子里依旧空无一人。 最后,她终于在小轩轩的橱柜内,翻出了卫子期的整套囚服,那灰褐色的麻布料子被剪子剪开,上面布满了泥灰、茅草、虱子和干涸又湿润的新旧血迹。 “小卿卿,这事儿绝对跟我没关系啊!可不是我把他放走的,我也不知道为啥他的衣裳会在我的橱柜里!”小轩轩顿时不困了,急忙解释。 “我知道,不是你,犯人跑了,最倒霉的就是咱们,你犯不着放他走。”徐胜男翻看着囚服,喃喃道:“你们看,衣服是用剪子剪开的,而且,周围并没有看到手铐和脚镣。” “徐寺……少卿的意思是,卫子期还戴着镣铐吗?” “是的,他一时半会解不开,你们二人,一人守武器库,一人守厨房,我去守着马厩。”她沉声下命,自己先向马厩跑去。 路上随便拉了两名驿丁确认,得知上源驿站的马共有75匹,这才心思略定的摸黑进了马厩。 整个驿站都得知死囚跑了,上下忙乱,鸡飞狗跳。大部分人都跟随驿长追了出去,其余人有的搜索全驿,有的和小轩轩、肥田一同分守武器库。 诺大一个马厩,马匹分列两端,中间是一条8尺来宽的甬道,唯一的出口处,横放着一张竹塌,看守的马倌儿也不知跑去哪儿了。 徐胜男独自匍匐在黑暗甬道中,一匹一匹数着驿马,75匹,一匹未少。 她彻底定下心来,翻身躲进马儿草料的横槽内,静静守候,方才着急还没察觉。 夏季的马厩,味道可真不怎么好,马粪混杂着漕池内豆子草料的臭气扑鼻而来,一两匹驿马被她这个不速之客吓了一跳,打着响鼻,踏着前蹄,过了半晌,见她不过横躺在漕池内,马儿们也便安静下来。 有一匹白马还伸头探进槽内,伸出大舌头在她脖子上扫了一下。 劫持卫子期的刺客,并没有直接将他救出去,而是先买通了驿丁,提前在小轩轩房内的衣橱里放了一套驿丁服侍。 这刺客则假作从驿站二楼跳下,越墙逃跑,徐胜男一行首先便会误以为他是卫子期,势必要派人去追,而此时风波乍起,场面一定十分混乱。 而卫子期若此时逃走,必定会成为所有人的焦点。 因此,此时他并没有趁机逃走,而是趁小轩轩奔出房间寻人时,好整以暇的走进小轩轩房内的橱柜中,换上驿丁服侍,再大模大样走出来,混入人群中即可。 此时徐胜男、小轩轩、肥田三人忙着搜查各个房间,卫子期只需在驿栈内跟随其他家丁四处搜查即可。 可他手上脚上的镣铐去不掉,是个大问题。 因此,徐胜男认定,卫子期若要逃跑,必定会去武器库或者厨房,取来利刃砍断镣铐,或者趁乱混进马厩,骑马逃跑。 否则,一个如卫子期这般荏弱的男子,如何徒步负重奔逃? 马厩之外,人影火光晃动,马厩之内,乍一看去,除却静立的马儿,空无一人。 这时,一个人影忽然自门口出现,脚步轻如踩棉,徐徐自甬道步入马厩,徐胜男自下而上望着那人慢慢走近,黑暗之中,只听轻轻的脚步声慢慢欺近。 此人似乎在挑选着马匹,好巧不巧,他走到徐胜男的身边,脚步便停下了,她连忙屏息,只见那人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那匹舔过她脖颈的白色骏马,似乎是选中了。 徐胜男慢慢将手自沟槽内探出,猛的一抱,双手将此人的一只小腿牢牢抱住。 那人一声未哼,只俯身轻轻两指,点在不知哪处穴位上,她便觉上身一麻,两只箍得紧紧的手一下松脱了。 她这才看清了,此人以粗布蒙面,着一身驿丁短打,身形却远比卫子高大的多,他力气奇大,一把便将她从沟槽内捞出来。 啊?失算了,不是卫子期! 趁她还没反应过来,便翻身上马,俯身轻巧一带,徐胜男便觉足下一空,自己也被带上马背。 脖子跟着一凉,一把寒玉般的匕首霎时架上脖子,只听那人沉声道:“乖乖听话,保你一命。” “英雄饶命,大侠饶命,小的一定好好配合!”她见对方身手了得,立刻便认了怂,毫无节操的连连求饶,开玩笑,她可是很惜命的好不好。 那人轻夹马腹,策马几步奔出马厩,此人挑的这匹白马果然神俊非凡,哪怕是身负二人,也能健步腾越,御风急奔。 “徐少卿。您这是去哪儿?”几个不良人见二人策马奔来,都觉奇怪。 身后那人一拉缰绳,马儿扬蹄停步,她感到那把匕首又自背后抵了过来。 “我没事,我们出去寻人,你们不必跟过来,快去!”徐胜男心如擂鼓,强自镇定道。 几个不良人虽还有些纳闷,却也没再多言。 拜托,你们两个,看到这家伙蒙面就知道不是好人了,一定要来救我啊,徐胜男用眼神说道,也不知对方读懂几分。 二人纵马驰出驿栈,在密林中的羊肠小道中奔行,时而跨过枯木,时而越过小溪,两边的树飞速倒退,树叶偶尔打在她面上。 徐胜男心中忐忑,弱弱道:“好汉,您能不能高抬贵手,放我一条小命,您看,我这条小命倒是不值钱,只不过,您偷了驿马,肯定是为了快点救人,对不对?何必抓着我不放呢?” 对方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大侠,您的尊荣我一点也没看到,就算您放了我,也不打紧的,我保证,不追你就是了,其实卫子期跟我关系不差,我也想救他来着,只不过力不从心,你如今救走了他,我真的不会追究。” 她嘟嘟囔囔求了半天,对方突然嗤笑出声,那声音她无比熟悉。 “知道你没出息,却不晓得这么没出息。” 声音清朗戏谑,是崔佑? 她惊喜的回头一瞧,只见他一把将粗布面罩扯下,猛的拉紧缰绳,只听一声长嘶,马儿立时翘起前蹄,她也因为惯性撞在崔佑怀中。 他左手一把揽住她,将她整个人环在胸口,下巴也跟着寻到熟悉的颈窝处,微微湿热的喘息轻抚她的耳后。 沉溺与心动交织,暧昧与欲念杂糅。 久别重逢的惊喜过后,袭上心头的便是微微的惆怅与暗恨。 第122章 背后的网 第122章背后的网 崔佑,也太过四处留情,既然有了心仪之人,又何必来招惹她? “你怎么在这儿?”她挣脱出他的怀抱,平静的问。 “你怎么了?为什么语气这么奇怪?”崔佑微微蹙眉,勾起唇角,兴味十足的抱胸打量她。 “与其在我身上耽误功夫,不若先救人!”徐胜男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说的不错。”崔佑环住她的腰,将她轻轻放下马,回身说道:“先别走,就在此地,等我回来。”说罢,片刻便消失在树丛中。 又是等他回来?二人自都梁山一别,已有近一个月,这段时间虽短,却足够她想清楚很多事,虽然她没什么经验,但听柳无心所言,自也知道,世上男子,多得是风流狂徒。 崔佑曾经愿意为她而死,那不过是因为兄弟情义,毕竟那时,他还不知道她的女子身份,而后来,在橘溪茅舍,他知道她是女子,却拒绝了她,这才是他的真情流露。 过去的那些她所以为的暧昧与美好,只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想象罢了,人不能一辈子活在想象里。 或许,他以为还可以和她做兄弟,可她真的没办法,至少现在,她没办法。 百无聊赖的足足候了一个时辰,远处两人一马飞驰而来。她站起来,眨了眨眼睛,心中微微惊讶:怎么似乎马上那人是个小沙弥? 崔佑缓缓放慢了马蹄,自己先翻身下马,那小沙弥也紧紧抓着缰绳,略有些僵硬的自马上下来。 “卫子期?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语气自是又惊又喜。 卫子期双颊凹陷,头上新烫的戒疤似乎还有些发红,一头乌发此刻化作青头皮,活脱脱一个俊秀清逸的苦行僧模样。 “贫僧法号绝尘,见过徐施主。”卫子期双手合十道,再次抬起头来,面上已经浮现出俏皮的笑容,他将一个卷轴递给徐胜男,又道:“你瞧这是什么?” 她接过一瞧,惊喜道:“是渡碟,看来,你有咱们大唐认可的新身份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渡碟,而是天后亲赐亲颁。”崔佑语带笑意。 “我不明白,天后不是派我们押送……为何又派你救人?” 崔佑深深望她一眼,说道:“你恐怕还没有意识到明空内卫的利害,卫子期,也是我内卫中人。” “什么?这么说,你是说?天后早就知道代王设计陷害璐王李贤的事?” “确切的说,天后是先知道代王意欲谋反,接着又知道他想要扳倒自己的亲弟弟,因此我明空内卫才出了一个计策,以此除掉那些想要祸乱纲常,危害大唐安宁的人。”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到无以复加。 “子期,所以,授意你对代王见死不救的其实是天后吗?” 卫子期双手合十,挑了挑眉,笑道:“施主可不能这么说,恶人自有报应罢了。” 徐胜男却笑不出来。 “这样让杀人者自缚的计策,我想不出,代王的谋士也想不出,不过明空内卫人才济济,自然有人想的出。”卫子期谦道。 “计策倒是其次,消息才是关键。想来,明空内卫拥有这样通天彻地的本事,恐怕罗织了一张不知多大的网,代王府内,除了你,应当还有别的眼线。” “徐少卿,明空内卫中人,除了上线下线,可不兴随便认亲呢。”卫子期轻轻笑了。 “所以,你一早知道代王的诅咒都是他自己设计的?包括……包括他自饮乌头自尽?嫁祸璐王?你早就知道,独独瞒着我,让我像傻子似的蒙在鼓里吗?”她有些愤怒的质问崔佑 而且还一点提示也不给? “我事前并不知情,卫子期是空司中人,我纵是月司司长也不可妄探空司分内事。” “那……为何让你营救子期,不让空司司长?”徐胜男马上就揪住了关键。 “你还记得我在樊川别苑忽然不告而别吗?那时小黑和我一力封锁别苑,防止代王薨逝的消息泄露,就是为了稳住李敬业这帮叛军,以防他们提前起事,待到扬州提早叛乱的消息传来,我就知道,消息还是泄出去了。” “你是说,消息不是从樊川别苑泄露的,而是由你汇报给明空内卫,消息自内卫流出?” “是,内部彻查的结果就是,由我暂理空司。” 徐胜男转向卫子期,有些郁闷的问:“那……你向我坦诚的动机,都是假的吗?” “我本就恨他,只不过,这种恨意被内卫合理的利用了,我心甘情愿为刀,而内卫,又何尝不是我的刀呢?”卫子期依旧笑得云淡风轻,眼眸清澈。 徐胜男却不敢再将他比拟为无害的林间之鹿。 “明空内卫做事,倒是十分公平,并没有杀你灭口。”徐胜男玩笑。 心中还是很难接受,所有这一切人心鬼蜮之上,竟然还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而天后正站在云端,俯瞰每一枚小小的棋子。 “你们把这些秘密告诉我,该不会要杀我灭口?”徐胜男强笑道,语气不自觉阴阳怪气起来。 她在气什么呀,难道在气崔佑和卫子期共享的秘密比跟她多吗? 卫子期掩口轻笑不语,崔佑却蹙起眉头,微恼道:“你是怎么了?从方才我就觉得你怪怪的,与平日不同。” “哪里不一样了?”徐胜男转身避开话题,又道:“你们还是快走,特别是你,毕竟还是囚犯,且身上拿着渡碟,如今这玩意儿可值钱了,别被想要从良的山贼抢了去!” 她也讨厌这样的自己,可阴阳怪气的话不自觉便出了口。 崔佑审视她良久,才冲着卫子期道:“好,我送走。”接着又回首对她道:“虽然天后不会治你的罪,但押解官员手上的囚犯丢了,总要付出些代价,咱们,要还是要把戏做足。” 说罢,便缓缓走向徐胜男,道:“听声音,他们快到了,你转过去,我将你打昏,一下就好,不疼的。” 她却后退几步,抽出靴筒内袋的匕首,在自己左右两臂各划一刀,接着以肩猛地撞向身侧的参天古树。 利刃切肉的瞬间并不甚痛,甚至还有些微微发痒,待到皮开肉绽,才感到刀口伤处如火烧火燎,可徐胜男甚至感到有一丝丝的快意,一扫这么久以来的郁结。 崔佑的眼神由不解到心疼,最后终于渐渐转冷,他头也不回的跨上马背,掏出怀中绷带与伤药,狠命的掷过来,马蹄声奔踏而去,瞬息便相隔百米。 她终于撑不住了,慢慢滑下,坐倒在古树下,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之前不见他还好,如今一见他,就好难受,既恼恨他,也恨他倾心所爱的人。 徐胜男,再也无法无忧无虑,再也无法理智潇洒,如今的她,不但婆婆妈妈,哭哭啼啼,还心怀嫉妒,面目可憎。 于是乎,当不良人和驿丁们赶到之时,就看到了这样一幕,徐少卿坐在树下,哇哇大哭,两只胳膊哗哗流血,染的树根都红了,一只手捂住肩膀,显然是受了重伤。 众人略有些尴尬。 “徐少卿,这是被贼人揍哭了?”一个刚入行的不良人悄声问。 “瞎说什么,徐少卿怎么会被打哭呢?肯定是遭受了看不见的,巨大的伤害!”肥田连忙帮着解释。 只是越解释,越奇怪罢了,因为那个年轻的不良人竟然不由自主的夹紧了自己的臀部。 第123章 茉莉 莫离 第123章茉莉、莫离 “大理寺押解死囚远赴东都,谁知途经上源驿栈附近,竟遭遇数名绝顶高手奇袭,死囚被该团伙劫走,徐少卿拼死与其斡旋,终于寡不敌众,险些丧命,幸有大理寺、不良人的紧密配合,以及上源客栈友情支援,终于将身负重伤的徐少卿救回,死囚在双方角逐中丧生,尸首遭凶徒焚毁。” “怎么样,徐少卿,这么着一写是不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不但不忍心罚咱们,还得抚恤抚恤咱?”小轩轩如是说,徐胜男点点头,伸出大拇指,十分诚恳的冲着小轩轩竖了起来。 ****** 整个6月,徐胜男再也没有见过崔佑。 只依稀从小轩轩那里听到些消息:李孝逸大将军率领的大唐平叛部队,继都梁山一役胜利后,乘胜追击李敬业之弟李敬尤,后两军于下阿溪决战,果毅成三郎率五千人夜袭,兵败后为叛军俘获,慷慨陈词后就义。 双方数度交战,李孝逸渡河不成,本欲撤退,谁知风向忽转,平叛大军乘风火攻,李敬业大败,平叛大军斩得敌首七千级,血染下阿溪。 三十日,李敬业率余部逃往海陵地界,为大风所阻,不得登船,遭部将出卖,砍下叛军三匪首头颅,向大唐平叛部队投降。 至此,时值四十四天的扬州叛乱结束,扬、润、楚三洲平定。 李孝逸、崔佑、黑齿常之、魏元忠、刘知柔等战功赫赫,班师还朝,扬、润、楚三地百姓夹道相送。 李孝逸、崔佑等武将、谋士平叛有功,受封获赏自不必提。 最为长安百姓津津乐道的,却是西京第一美男,崔佑,在拒婚三次之后,即将迎娶皇子李旦嫡女寿昌县主的趣闻轶事。 而此等风流美事,徐胜男却不是从崔佑口中得知,而是来自那间名为‘口舌之快’的酒肆。 “你们听说了吗?寿昌县主,那长相啊,已经不只是好看了,据说她及笄那年,有画师将她入画,画好了之后,竟宁愿不要银子,冒着和大将军府结怨的风险,也要将画像留下。” “听说她不但生的貌美,还能文能武,据说前年上元节,她出的灯谜,满京城竟没有一个才子猜出来,最后,竟还是叫崔佑射了虎。” “听闻此女马球也打的甚是了得,此女曾在大明宫内,组了一只女子马球队,听说上官舍人也在其中,将吐蕃女子马球队打的落花流水。” “你们可知道二人还有一段前缘?”一个文士摇着扇子,得意洋洋说道。 众才俊竖起耳朵,催他莫要卖关子。 “此事乃是我一个开医馆的堂兄亲眼所见,当时云岭三珍本欲劫持李孝逸大将军的子女,送往扬州为人质。偏巧寿昌县主和弟弟正在将军府做客,三珍将错就错,将二人劫持到一个客栈,幸好遇见了崔将军,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顾念自己安危,英雄救美,以自己性命换美人平安。吩咐我堂兄将县主和弟弟送回长安,自己则作为人质,跟着云岭三珍南下。这才成就了一段佳话啊!” 众人听了,纷纷击节赞叹,羡慕嫉妒之情大减,毕竟,代入自己设想,似乎在那样危急情形之下,很难如崔佑般舍生忘死! “崔将军真乃当时英才,有勇有谋,他办的几桩奇案你们可听说过?” 徐胜男听不下去了,心中只转着一个念头:原来,她于他并不特别,崔佑舍命救她,不过是因为崔佑本就是英雄侠义罢了。 原来,从始至终,一切都是她在痴心妄想。 她胡乱抓了一把银钱,啪的一声压在桌上,抄起一壶尚未喝完的浊酒,摇摇晃晃走出了酒肆。 宿醉的第二天清晨,她已经起个大早,脑袋因为烈酒而涨得生疼,本想告假一日,不想徐母却直接杀进房内,一条热帕子兜头罩下来,接着便是一顿胖揍。 肉肉的手掌噼里啪啦,不问青红皂白打在她背上。 “你出息了!刚升了大理寺少卿,就敢给老娘买醉,那些个御史言官就等着你出错呢!还敢给老娘告假!老娘干脆把你打到站不起来,让你告假!让你飘!”连骂带打,徐胜男竟觉得背上说不出的受用。 她撑着身子站起来,披上袍服,口中有气无力的讨饶。 徐老娘却仍站起来追着她揍,边揍边骂:“别忘了,你现在可是有一大家子要养呢!还多了对女儿女婿呢!可长点儿心!” 看着天色尚早,徐胜男揉了揉太阳穴,轻声岔开话题:“夫人,子规他们还消停?” 这招百试不爽,成功转移徐母的注意力,徐老娘得意的抱胸笑道:“哼,我现在减了子规的月钱,按着你当年的月钱给,至于自家姑爷,为老丈人打理园子,还要工钱?像话吗?” 徐胜男忍不住笑:“这么说,咱家还省了一大笔钱?夫人,可有你的。” 徐老娘得意的扶了扶鬓发,瞧了瞧护甲,叹道:“没辙,谁让某人上辈子积德,娶了这么好的媳妇儿进门呢?” “是是是,某人可真有福气!”她连忙连吹带哄,将徐老娘推出门去,徐母眼眶一红,自怀中掏出帕子,胡乱点了她一下,自个儿又去拜佛了。 她娘,自是又想她爹了。 徐胜男对镜理容,挺胸昂首,上衙门去。 这是崔佑平叛凯旋后入职的头一日,她尽管被徐母耽搁了片刻,仍是第一个到大理寺,坐在位子上,整理着今日要处理的卷宗,取了抹布轻拭桌案上的浮尘。 接着将杯盏涤净,缓缓沏了一杯茉莉香茗,慢慢啜饮。 堪爱芳怀淡雅,纵离别,未肯衔愁。 浸沉水,多情化作,杯底暗香流。 “长卿来的好早。” 这时,一人自晨光中缓缓而来,背光而行,依旧着一袭藏蓝长衫,年约20来岁,长身玉立,头发黑得泛着幽蓝,气度超然,嘴角噙着和煦的微笑。 一切似乎与数月前二人第一次相见并无不同。 甚至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也亦如今日。 好久不见,乍见如此神姿玉容,依然让她心口一滞,却再无慌乱与紧张,徐胜男缓缓起身,衣衫纹丝不乱,与崔佑的从容异曲同工。 甚至连桌案上的那杯茉莉香茗,清澈的茶汤表面波澜不惊,她不再慌乱的打翻茶盏,他也不会不动声色的接住杯盏。 “您来得也很早。”她轻轻问候,语音神态姿容,自问淡然有礼,无可挑剔。 崔佑的脸上,却收起了和煦的微笑,眼中竟带了一丝孩子似的无措,他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她桌案边上的茶盏。 薄胎白瓷盏,烫的他手背微痛。 “长卿,茉莉,意为莫离,你可知晓?”崔佑静静望着她的面孔,似乎想从上面发掘出一丝情绪的波动。 可他终不能如愿,徐胜男抄起茶盏,哗啦一声将茶泼洒在地上,淡淡道:“茉莉香茗,多用作下聘时的定茶,下官实不配饮。” 第124章 风与月 第124章风与月 “你……可是在吃醋?”崔佑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她心中怒气上涌,此人都已接受了赐婚,竟还来招惹她? “下官实在不懂您所言何意,我,乃是朝廷命官,纵使将来有幸得偿所愿,也已经……”她最后几个字,几乎是耳语:“也已经是许了人的。” 崔佑紧抿下唇,微眯双眼,强抑怒气,转而冷笑低语:“你什么意思?是想嫁给袁朗那个杀人凶犯吗?还是你以为他会傻傻等你?” “崔寺卿,这些乃是下官的私事,不需向你汇报!”徐胜男昂首直视崔佑,冷言挑衅道。 “小卿卿,我就知道你是第一个到的。”门外小轩轩咋咋呼呼的喊叫打断了二人的对峙。 小轩轩疾步奔过来,这才看见崔佑,行了礼后,一把揽住徐胜男肩膀,说道:“哎?我昨儿让人通知你,让你今早千万别在家吃饭,走,跟小爷尝?”说罢转向崔佑,恭敬道:“崔寺卿,您吃了吗?我们给您捎带点儿?” 崔佑冷冷盯着他搭在徐胜男肩上的黑肉手臂,小轩轩被他盯得发毛,连忙默默放下手来,微微一哂。 “大理寺内,朝廷命官勾肩搭背,成何体统,再让我看见,罚你二人俸禄!”说罢,还嫌不够,转身又道:“进了大理寺,便不许出去,要吃早膳,叫人送进来!” 说罢拂袖而去,小轩轩望着崔佑走远了,冲着徐胜男努努嘴,小声道:“得亏没立头功呢!啧啧,瞧瞧,都嘚瑟成什么样了!” 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只附和道:“可不嘛。”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大理寺的七月,如同树梢的蝉鸣,热闹喧嚷,重复而单调。随着暑气渐重,整个长安城的犯罪率反而下降了。 人人都说,因为大理寺有崔将军镇着,此人上辈子是怒目金刚,等闲毛贼自然不敢造次。 表面上,徐胜男与崔佑,二人各司其职,在大理寺扮演着惜才的上风和恭谨的下属,私底下,他们却再无交集。 最无奈的人是小黑,这么一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人,来大理寺第三回才觉出不对劲来。 “徐寺正……哦,不,徐少卿,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了,我还等着你一起吃好吃的呢!”接着又悄声道:“崔寺卿府上凶宅的事儿,你倒是查出来没有啊!” “没呢!这不是不得空吗?”徐胜男敷衍着,呼啦啦翻阅着早已批好的卷宗。心说:我才不查呢,改明儿新少奶奶住进去,让她查去。 她就是小心眼,就是嫉妒心强! 小黑叹了口气,徐胜男大吃一惊,调侃道:“怎么了?你也会叹气啊,我还道你是打不倒的小黑呢!” 说话间,几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溜进了大理寺,为首的一个冲着徐胜男伸出手,她自红木柜中掏出银钱,很自然的递给那瘦皮猴似的小乞儿。 小黑见怪不怪丧气道:“崔寺卿又开始堕落了。” “怎么说?”她听见自己说,本不想关心他的私事的。 那为首的男孩儿见小黑欲言又止,主动接过了话茬,小声回道:“启禀徐少卿,崔寺卿一连十几日,每日不是宿在小倌馆,就是宿在教坊,第二天直接来大理寺。” 徐胜男禁不住脸红,微囧道:“上风的私事,不是我等应该关心的。” “但是您呼吸急促,耳根发红,眼睛睁大,瞳孔微张,显然是关心这个问题,而且有些愤怒。”那为首的流浪儿立刻下了判断,另外几个也围了上来,拍手附和。 她的脸都抽搐了起来,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早知道就不教这帮皮猴观人的本事了。 “徐少卿,崔寺卿现在每日都宿在平康坊,按照男女、男女、男女的规律,今晚……他应该宿在北门东回三曲的杨大娘家。”小毛头汇报完毕,领着众孩儿一溜烟跑了。 小黑啧啧称奇:“这帮小孩儿真是……什么都知道!连我都不知道崔寺卿今晚宿在哪儿?” “他不是快要成亲了吗?怎的如此放浪形骸?就不怕县主悔婚吗?”徐胜男故作不经意的问道。 “崔寺卿做事,向来如此,任何人想强迫他,他纵算当时不能反抗,事后,也不会叫旁人如愿的,他老子早就见识过了。” “这么说?崔寺卿并不想娶寿昌县主咯?”她的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转念一想,又有些黯然道:“是不是因为……崔寺卿的心上人身份低微,他唯恐寿昌县主出身武将,会欺负他的心上人?” “有可能,谁知道呢?崔寺卿的心思,我向来猜不透!” 她心中暗暗思忖:你与他朝夕相处,都猜不透他的心事,谁又能猜透呢? 也不知崔寺卿喜欢的,是什么类型?会不会,那女子就在平康坊呢? ****** 平康坊,是大唐长安最有名的烟花柳巷,南北长三百五十步,东西宽六百五十步,四面各开一坊门,中有十字大街。 坊内多达官显贵,每到进京赶考时,此处更是热闹非凡,狎妓住宿的风流侠少荟萃于此,故时人皆称此处为“风流薮泽”之地。 这天傍晚,照旧蝉鸣聒噪,夜风如火,徐胜男自大理寺出来,鬼使神差的,便驱车前往平康坊。 募鼓过后,钟声响罢,万千红烛高烧,朱墙碧瓦比白日更显鲜妍妩媚,鼓瑟吹笙、清歌旖旎,自灯火通明初流泻而出。 整个平康坊如同一个昼伏夜出的女妖,这才渐渐现出诡魅动人的原形,诱惑鼓动着每一颗躁动的内心。 杨大娘是平康坊出了名的老鸨,年轻时名动京城,闺名唤做杨妙儿,年老色衰之后,便依仗着在达官显贵中多年积累的人脉,开了家雅舍,物色了几个姿色技艺绝佳的女孩儿,侍弄娇花儿似的养着,门庭渐渐热闹起来。 徐胜男行至朱漆大门外,轻扣两下,叫门道:“二娘在吗?” 一个清秀细瘦的小厮开了门,上下打量她,她连忙将手中捏着的一朵粉色轻羽般的合欢花递给那清秀小厮。 对方这才满脸堆笑道:“这位爷,快快里边请。”徐胜男将赏钱递给他,这才抬脚迈进门槛内。 小小一个庭院布置的随意而清雅,寥寥几从茉莉花杂植在墙边,鼻端飘来清雅的香气,白色的石粒铺在地上,几块方圆形状的青石板天然成荷叶的模样,步步延伸,供人莲步入内。 整间小院仅有白、绿两色,为炎炎蒸腾的夏日带来些许清爽的雅趣。 一个美貌夫人掀帘出来,立在门边,一身淡妆素净打扮,不知道的,还道自己误闯入某个诗书世家女子闺房。 “恕贱妾眼拙,不知阁下如何称呼?”那夫人笑吟吟的问,眉宇间尽是温柔入骨的味道,天然便惹人亲近。 “您想必就是杨大娘,杨妙儿,我是旁人介绍来的,您就叫我徐三郎。” 杨妙儿垂眸浅笑,眼角微微泛起一丝细纹,却如荷塘涟漪般,自然动人。 “三郎,请。”杨妙儿伸出一只纤纤玉掌,将徐胜男让进里屋。 如果说柳无心是一朵肆意任性,恃靓惩凶的扎手玫瑰, 眼前这个温雅美好的女子,真的是如茉莉一般清新可人,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的做作和刻意,所谓媚骨天成恐怕就是如此。 倘若崔佑的心上人就是杨妙儿,她……认了。 “请问,崔……”徐胜男刚想问,才想起,自己化名而来,崔佑又岂会用真名呢? 谁知杨妙儿含笑言道:“怪道阁下气度绝尘,原来是崔佑的好友,他就在里面,您自己进去。” 第125章 情动 第125章情动 说罢,便徐徐走到一边的屏风背后,跪坐在一张七弦琴旁,随意的拨弄起来。 她却踟蹰起来,忽然之间不知自己为何要来,找到他又要说些什么呢?他们许久没有私下说话,这样贸然找上门来,不尴尬吗? 古琴声不同于古筝或者琵琶,独带了一丝苍凉悠远,仿佛一个心无旁骛的高山雅士,寄情于山水,也在山水间忘情。 “长卿?是你吗?”隔着一人多高的屏风,屋内一人轻声道。 徐胜男无奈,只得绕过屏风,走进去,只见崔佑正斜倚在竹席上,墨色黑发倾泻一地,手指在竹席表面一根根经纬丝上轻轻划过。 “小黑有些担心你,让我过来看看,我看过了,你挺好的,我这就走了。”说完,她便要退出去。 “你别走,过来待在我身边。”崔佑抬起头来,双眸灼灼望着她,语声中带着恳求的意味。 “哎,那好。”她十分无奈的坐下,一边暗暗讨厌自己的心软。 “你真的想过嫁给袁朗吗?”崔佑将头很自然的枕在她的腿上,问道。 “或许。”她随意的答道,反正不是嫁给你,那么嫁给谁又有什么关系呢?袁朗好歹是个帅哥。 “可他是杀人凶嫌!你怎么可以嫁给他?”崔佑坐起身来,压低了声音质问道。 “那就小轩轩,他人很好,对我更是没的说,而且我们两个脾气相投,都好吃懒做。”她笑着说道,心中暗想,倘若嫁给小轩轩,其实也不坏。 反正不是那个人,那么,什么人都好。 崔佑转过头去不看她,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道:“好,这样也好,我娶寿昌县主,你嫁给王定国。” 这话不过是废话,并无任何新意,却把她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说不出的压抑难受,这人是不是有病,他到底有什么毛病? “那你的意中人怎么办?”徐胜男冷冷问,也狠心挑他痛处下手。 “什么意中人?”崔佑装傻道。 “小黑说的,两年前的晚上,你心心念念的人,还……时常画她的小像。” 崔佑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说……她呀……可我又能怎么办呢?”声音竟带了一丝绝望的喑哑,她从未见他这样,连一向挺直的脊背都有些垮掉的样子。 心钝痛如刀翻绞,她既心疼自己,也心疼他,挣扎许久,还是心疼他站了上风。 “或许,你可以试着对寿昌县主好一些,另外,千万不要表现出过于喜爱你的意中人,将她养做外室,再缓缓图之,将来,总有一天能把她接进府里,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要让庶子生在嫡子前面,否则,对她,对你,对孩子,都不好。”徐胜男站在他的角度,为他细细筹谋,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却伤及肺腑。 崔佑忽然转过身来,望着她许久,那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确切的说,她从未在人的眼中见过,那是一种困兽的眼神。 “崔佑,你别吓我,我说的,句句都……为你着想。” “哈……为我好,确实是。”崔佑轻轻嗤笑一声,忽然如疯虎般扑上来,重重将她压在身下,粗暴的揭开她面上的人皮面具,抛在一旁,骨结分明的两只右手手指牢牢捏住她小巧的下巴,左手重起轻落,手指轻轻拨弄着她的衣襟,一痕雪肌赫然刺激着他的神经。 “你做什么,这里有人。”徐胜男语带怒意,颇觉耻辱。 “我做什么?你又来妓馆做什么?”崔佑两眼发红,唇色殷红如嗜血,他俯下唇齿,似乎是一头嗜血的野兽,下一刻便想要狠狠一口,狠狠撕扯开她的喉咙。 红的红,白的白,鲜艳夺目,摄人心魄。 她奋力伸出手掌,想狠狠甩他一个巴掌! 这算什么,她为他筹谋,他不领情也就罢了,竟当众羞辱她,他到底当她是什么? 崔佑目光森冷,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她又趁他不防,另一只手握拳,向他腹部猛地击落。 谁知,崔佑另一只手也随之而动,轻松就将她双手压制在头顶,浑然不顾她抬起膝盖,再次向他袭来。 他伸出左臂,轻轻握住她的一对纤细的手腕,整个袍服袖子随着动作滑落至双肩,两臂呈现在他的眼前。 她就是这样,哪怕是已经被制住,看起来全无还手之力,还是一脸的倔强。 忽然,只见她收起怒意,转而化作一脸羞赧,垂眸敛目,唇角微勾,软声道:“明玉,你做什么,你这样,我的手腕好痛。” 崔佑愣了愣,思绪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已经松了劲力,谁知,她刚能逃脱,便一头撞上他的下巴,将他撞得一口咬住舌尖儿,一阵腥甜瞬间涌上唇畔。 待他再要抓她,女孩早已泥鳅一般溜出他的掌控范围。 崔佑气血上涌,擦了擦唇畔的血迹,并未走向徐胜男,反而向门口走去,待她发现,他已经堵住了她的去路。 徐胜男见状,索性站了起来,仰着面孔,一脸傲色,丝毫不理会崔佑 “袁朗?”他一边说,一边忿忿的向她走去。 “王寺丞?”他恨声继续,唇角微微泛起一个讽刺的弧度,道:“你还真不挑?” “谁都可以是吗?那为何我不可以?”目光狠戾,笑容冰凉,语气充满了嘲讽,他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二人相隔咫尺,崔佑俯身望着她,徐胜男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他这么高,整个人俯瞰她的样子威压感这么强。 她扬起脸,细腻的脖颈上紫色的血脉尽现,落在崔佑眼中,皆是唇齿可落脚之处。 他的眼神在她面孔脖颈上巡梭,谁知,她竟然既没有求饶,也没有说话,隔了半晌才道:“是,至少王定国,不会像你这样,如此反复,行止如此癫狂。” 他牢牢锁住她的双眸,如同深山虎狼锁定一只幼兽。 眼前的少女真是个罕见的美人,秀眉微蹙,两只眼角尖尖的大眼睛,瞳仁儿又黑又亮,面庞因为愤怒而更显得生气勃勃。 那双眸子愤怒的,却也琥珀清潭般的望着他,眼睛下,面颊上,耳珠上,颈项间,皆是挥不去的怒色。 明明这么愤怒,却又生命力十足。 娇俏的鼻翼微微翕动,粉红的唇下渗出小小的血珠来。 青黛与猩红的强反差,让他的眉头微微蹙起。 这是他想看到的吗,看着她愤怒,看着她忍着哭,倔强的咬破嘴唇? “你让开,我要出去。”徐胜男终于不再仰着头,似乎是心灰意懒般,垂眸,绕过他便想出门。 崔佑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只是感到十分愤怒,比刚才的愤怒更甚,他宁愿她生气,她用拳头揍他,用脑袋撞他。 也不要她现在这副样子。 他想要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谁知竟被她甩开,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不想竟扯断她束着上身的绑带。 一根细细的红线暴露出来,他揪住红线,一把提起,只见半枚玉佩自她胸口的绑带间露出。 是他当初赠她的半枚玉佩,而他腰间,现下还有另外半枚。寸寸相合,阴阳相映,严丝合缝。 不知为何,回忆汹涌,沸腾的血液却似乎瞬间冷了下来。 他望着她已经悄悄泛红的双眼,终于还是忍不住双手扶着她的肩,寻找着想要对上她的双眼,轻轻颤声问:“这半枚玉佩你一直贴身带着吗?” 事实一目了然,为何要她解释?为何要当众凌迟她的自尊? 徐胜男紧紧咬着下唇,一语不发。 崔佑却不再继续,反而将那玉佩原样放好,接着为她一层层穿好内裳和外袍,右臂绕到她膝下,轻轻将她拖抱起来,人皮面具也不忘捡起,放在她肚子上。 他熟稔的将她抱进一间狭窄的小室,室内空无一人,仅有一个蒲团而已。 徐胜男犹自无声垂泪,崔佑却将她搂在怀中,紧紧抱着她,让她险些窒息。 他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沉默的,一下下温柔的抚去她面上的泪水,让她有一瞬间恍惚:他会不会也是喜欢她的。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这样反复无常?”她还是恼他的粗暴无礼,伸掌抵着他的脸,另一只手将他的身子推开。 崔佑干脆趁势一躲,将头埋在她的双膝上,闷声闷气的道:“什么反复无常,我好歹血气方刚,压抑了那么久,已经算是很有毅力了。” 徐胜男嗔怒的望着他,一把用力抹去面上的泪水,道:“倘若我有功夫在身上,绝不会被你这么欺辱。” 崔佑的脸在她的膝盖上轻轻磨蹭,扬面闭着双眼,并没有道歉,而是一脸的迷醉的望着她: “从前还好,只要把你想象成男人便还可以忍受,可自从,自从在橘溪茅舍的温泉边,看到你,未着寸缕的站在我面前。”他说着,喝醉了似的忽然伸出右手,将玉白却粗糙的指掌凑到她面前,喃喃道:“你闻闻看。” 她皱着眉,却也没有拒绝,只好轻吸鼻翼,用力嗅了嗅,除了他惯用的檀木熏香味道,并无其他气息。 “自那以后的每一晚,它都是你。”崔佑语音低回,连声音也在诱她入瓮。他指着自己的右手,双颊微粉,熏熏然,恬不知耻的剖白。 她这才懂了意思,顿时粉面飞红,一把挥开他的右掌,啐道:“你怎么这么恶心,明明有心上人,还要……还要肖想我?” 第126章 深夜巷子口的微笑 第126章深夜巷子口的微笑 谁知崔佑竟不置可否,坐直了身子,轻轻搂住她,任她在他怀中若有似无的扭动,半真半假的挣扎。 他将下巴抵在她颈窝上,嘴唇揉擦着她的脖颈,软软念道:“长卿,你就从了我,好不好?” 说着便又要伸手解她衣带,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掌,正色道:“不许动,做人不能这么贪心!”他却跟她歪缠耍赖,顺势拉过她的手,细密的唇吻降落在她的手心上、脉搏处,害的她痒的连忙抽手。 二人正在房内腻歪,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男子颤声尖叫。 崔佑眉头微皱,假装什么也听不见,一手按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托住她后腰,大掌护住徐胜男的脑袋,将她向后压倒,横过一条腿,又要往她身上扑。 她手肘撑地,手掌抵住他的胸口,喝道:“你这是做什么?没听到外面有人惨叫吗?快起来,别闹了。” 崔佑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拨,便将她的手压在身侧,接着索性将身子的所有重量施加在她身上,翘着唇,鼓着气,如不吃点心不罢休的小孩,懊恼道:“现在是下班时间,我在做正事,他们乐意惨叫,与我何干?” 胸口如压巨石,她憋闷喘不过气,忿忿的伸拳锤他,伸掌推他,可这人却一脸“你能奈我何”的死样,自顾自就要侵上来。 “快来人哪!有人晕倒了……他娘的,这是鬼东西!”一声小厮惊惶的惨叫声传来,后半句夹杂着惊叫与咒骂,显是被什么东西吓傻了。 “混蛋!”崔佑咒骂一声,还是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徐胜男身上一轻,深吸几口气,才爬起来,理了理鬓发,便要去拉竹门。 “面具。”崔佑指着她的面孔提醒道。 徐胜男只好坐下来,将柔软的人皮面具拾起来,在脸上比划,可惜左右并无镜子,崔佑轻叹一口气,接过面具,小心翼翼的一片一片贴在她面上,执着她的下巴,左右端详,又将结合处以食指轻轻抿了抿。 口中轻轻咕哝着:“还是贴上好,我还省心些……”他边说边伸手将她拉起来。 “你说什么?” “没什么!”崔佑径直拉开竹门,两人并肩走出杨大娘家。 只见原本空无一人的巷子里,竟然围了一群风尘女子与脂粉客,甚至有一两个人已经晕厥过去,神经质的喃喃自语混杂着尖叫声和哭泣声,此起彼伏,除了一部分不明所以的围观者,大部分人眼里都写了两个字:恐惧。 只见杨大娘家和隔壁的团儿家之间,本隔着一条窄巷子,此刻一条煞白煞白的布帘子正拉在窄巷的入口处,将围观者与窄巷内不知名的恐惧隔离。 “怎么回事?”徐胜男问身边最近的一个小厮。 那小厮脸色惨白,牙齿打颤,背对着巷子口,甚至不敢回头,只伸手歪斜向背后,胡乱划拉着,张口结舌道:“里面……里面有……有东西。” 说了等于没说。 “大理寺办案,大伙儿让一让。”徐胜男无奈,俯身扶起一个坐倒在地的烟花女子,劝道。 那女子如梦初醒,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兴奋的尖叫:“大理寺来了,大家都让一让。” 这时,远处一个里长也着急忙慌的跑过来,背后跟着两个不良人,那几人远远的便瞧见了崔佑和徐胜男,忙不迭的行礼、恭维道: “小人还是慢了一步,崔寺卿,徐少卿,您二位真是为长安百姓鞠躬尽瘁、劳心劳力,这么晚了,还能率先赶到案发现场,实在是我等的表率啊!” 崔佑含笑不语,手肘轻轻撞了撞徐胜男,她窘迫的连连谦辞:“不敢不敢,你们也辛苦,你们也辛苦。” 大理寺、不良人都来了,围观群众的胆子也壮了,他们纷纷聚拢在几名官爷的背后,指指点点的议论。 徐胜男其实心中也有些发怵,坏就坏在这块惨白惨白的布帘子上,未知才是最令人恐惧的。 “这布帘子是谁挂上去的?”她问道,徒劳的拖延着掀开帘子的时间。 一个龟公打扮的青年怯怯道:“我一向在此小解,今儿一出来,便看见一块白布挂在这儿。” 人群中一个婆子的喝骂声传出来:“怪道成天到晚的骚气熏天,冯狗儿你这个小王八蛋,不在自家门口撒尿,跑来娘们这来撒野,看我不打死你!” “里面是什么东西?”徐胜男问周围人,妄图先做点心理建设。 谁知周围人面面相觑,咽了咽口水,一个个面无人色,却无人回答。 她无奈至极,只好横下一颗激动的心,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扯住白布帘子,崔佑好笑的望着她因为深呼吸而耸起的双肩,觉得逗的差不多了,这才迈了一步,挡在她身前,大掌包握住她犹豫不决的小手。 毫不迟疑的,‘哗啦’一声拉开白布帘子。 所有人都同时发出一声惊呼,连同征战沙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崔佑,和频频出入凶杀现场的徐胜男。 她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暗下了定论:这样的案发现场是她见过最诡异的一个。 他们面前的巷子里,站立着一个容貌端丽的女子,身着翠绿欲滴的华服,她广袖轻抬,翘着兰花指,一只脚在地,一只脚轻抬,仿佛下一秒便要莲步轻移,女子的面容精致雪白,两颊搓着淡淡的胭脂,朱唇点染的暗红的口脂,色如干涸的血液,一双凤眼的周围描绘着漆黑上挑的眼线,眼珠子却一动不动。 面对着所有人,脸上凝固着诡异的微笑。 她是一个极美的女人。 更准确的说,她是一个站立着的极美的死人。 身后的围观群众,又有一个昏了过去,淡淡的骚臭味传来,有人尿了裤子,此起彼伏的呕吐声也从身后传来。 “她,她,她为何?死人为何能站在这里?”一个不良人喃喃问道,显是也被吓坏了。 徐胜男顺着女子广袖甩动方向的空中轻轻探了一下,如愿触摸道一物,道:“是细线。” 崔佑后退几步,端详着掀起的白色布帘和面前这个精致而诡异女人,说道:“你看她的服饰、妆容和姿态,像不像悬丝傀儡?” 徐胜男细细端详面前这诡异女子的服装,唐不唐,汉不汉,且这般鲜艳刺目的绿色,除却在戏台上,生活中并不多见。 而她的妆容,甚至比盛唐女子最浓的酒晕妆还要浓上几分,极致的白色,涂遍全身,完全掩盖了女子生前真实的肤色。两道弯眉细浓如墨,弯出两道夸张的弧度。 “官爷,你们快看,这女子的眼睛……眼睛里有虫”一个浓艳妆容的女子指着尸体的双眸,惊呼道。 定睛一看,果然如此,两只定定望着众人的眼珠内,各有一只披着五彩荧光黑色背甲,双眼浑圆如珠的,甲虫。 第127章 最诡异的尸首 第127章最诡异的尸首 怪不得她方才觉得十分奇怪,这时才发现诡异之处,哪怕是活人,也不会有这么黑亮的眼珠。 更何况是一具不知死亡多久的女尸? 原来,这具站立女尸的两只眼睛原是两个空洞萎缩的黑洞,洞内各藏了一颗蜜蜡色的虫珀。 徐胜男微微凑近她的后颈,顿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就见她耳后鬓发与皮肤的连接处,竟然现出密密麻麻的针脚。 难不成,头发是缝在皮肤上的?什么人会如此变态,竟用人尸制作傀儡戏人偶。 正恶寒时,崔佑忽然凑过脑袋,幽幽道:“可怜,也不是缝合的时候,此女是死是活?” 此话一出,徐胜男浑身颤了一颤,人群中不出所料,又多了一个呕吐的声音。 崔佑手持蜡烛台自上而下照了照,又到两边的墙壁上照了照,说道:“双足、双膝、两股、脊椎、两肘、两手、后颅、后颈,甚至还有腋窝和袖筒,浑身上下总共二十九根悬丝,单单两手手臂便有十七根,还要将另一端固定在墙上。奇怪?这丝线究竟是如何……” 话音未落,人群中爆发出一声男子的尖叫,紧跟着轰然散开,慌忙逃窜。 因为,他们面前这具站立的女尸,动了。 她的头忽然头歪了一下,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耷拉在肩膀上。 连同惨白面孔上的诡异笑容一起歪掉了。 紧跟着连锁反应,手臂垂下,单膝向内跪地。 “斯啦”一声响动,整具尸体匍匐在地上。 而方才一直站在旁边的崔佑,竟然稳如泰山,一动不动,似乎见惯了风云,哪怕女尸成了精,眼前的一切也入不了他的法眼。 “没事,就是扯着她的丝线忽然断了。”隔了半晌,崔佑才道。 徐胜男也躲得远远的,见崔佑还站在女尸身边,不由得心生佩服。 那里长和两个不良人逃得最远,此时眼疾嘴快,连忙跳上来补救道:“崔寺卿果然不愧是上过两次沙场的将军,就是处变不惊,就是临危不惧,哎呀呀,就是跟咱们不一样啊。” 崔佑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们一眼,双手抱胸,换做负手而立。徐胜男忽然发现他背在身后的双手一直在微微发抖,敢情方才这人被吓呆了。 “马仵作怎么还没到?”崔佑清清嗓子,岔开话题,话音刚落,一个小脑袋便钻过人群,出现在他们面前。 正是马仵作新收的小学徒,二璇儿。 男孩儿大口大口喘着气,道:“师傅,师傅叫我先来,保护现场。” 说着便蹲下小小的身子,细细瞧着女尸所在巷子内的青石板路面。 掏出笔来,以膝盖为案,记录道:“发现尸首处,为青石板路面,不易留下脚印,昨日晴,并未留下鞋靴泥迹。” “我和徐少卿在此处走动过,一会空了,采一下我们的靴印。”崔佑说罢,转向围观众人,道:“方才有谁在尸体附近经过的,赶紧上报,倘若晚了,或作凶嫌问讯。” 几个人连忙围了过来。 “二璇儿,你看,巷子里有些青苔,或许上面会留下一些凶手的痕迹。”徐胜男指着幽暗巷内微微湿滑的石板路说道。 二璇儿十分兴奋的凑过去,观察记录。 “这孩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天生仵作的好材料!”徐胜男赞道,就见远处一个人,连呼带喘的奔了过来。 “崔寺卿,徐寺正,老朽来晚了。” 崔佑和徐胜男纷纷劝他莫要着急,连忙给老人家让出一条路,崔佑更是吩咐小厮,为马仵作搬来一张杌子。 “此处距离义庄有些距离,老朽就在此验看,待验看完毕再将尸首抬回义庄。” 不一忽儿,杨大娘的雅舍便殷勤的搬出几只灯烛来,还主动搬来一张竹塌,作暂放女尸之用。 马仵作干脆就在巷子内,白色帘幕之后,对女尸进行验看,二璇儿则在旁帮着师傅递工具,擦汗,顺便现场见习。 围观的人群大部分都散去了,徐胜男和崔佑在外面候着,等待着验看尸身的结果。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马仵作才以手臂擦了擦汗,自巷子内出来,二璇儿十分机灵,连忙上前将师傅手上的猪尿泡儿手衣摘掉。 “怎么样?” “哎,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实在是个可怜人。”马仵作回头看了那女尸一眼,长叹一声。 “难道她生前受到凶手的折磨?”徐胜男忙问。 “那倒不是,此女生前恐怕无法行走多年,大腿小腿肌肉早已萎缩如儿臂,但她身形并不消瘦,手上连一丝茧子也无,皮肤细腻白皙,生前就算不是养尊处优,也绝不是农家贫女。” 徐胜男点点头,继续问:“她是怎么死的?” “此女面上身上脂粉甚厚,老朽好不容易才洗涤干净,她浑身青黑,口唇破裂,腹肚膨胀,指甲青黑,乃是生前中了砒霜之毒。” 徐胜男和崔佑互视一眼,皆有些不忍。 半晌,徐胜男道:“她眼眶中嵌入琥珀,头皮被细细缝制,恐怕不是新死。” “徐少卿所言甚是,如今是七月天,尸体极易腐臭,然此女尸体却能不腐不臭,乃是被人用心处理过。” “用心处理?” “是,此女至少已经往生二十余日了,有人在其死后,先用香汤沐浴,黍酒擦拭其身体,又将其……” 马仵作说着,似乎有些不忍,停了停,才继续道:“将其内脏去除,将水银灌入体内,再将尸体重新细细缝合。” “马仵作,缝合此女尸身所用的线,可是医者常用的桑白皮线?” “徐少卿,这也是老夫的奇怪之处,照理说,将皮肉缝合的如此细腻完整,必应是通晓医术之人,可那线,那线竟是东西两市常见的棉线。” “棉线?缝合手法呢?”崔佑问道。 徐胜男鼓起勇气,掀开帘子走进去,俯身凝视着尸身的背部,从脖颈发髻的衔接处,直至粪门,一条笔直的切口,切口处的皮肉被棉线近乎完美的缝合,针脚细密至极,竟是外包缝两面光的缝纫工艺。 她走出来道:“缝纫伤口之人,女红功底很好,尸体背部用的是‘外包缝’手法,头皮处则是‘来去缝’手法。” 马仵作立刻肃然起敬道:“想不到,徐少卿竟熟悉女红技法,实在是博学多才!” 徐胜男立即醒悟,颇有些心虚外加后悔,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解释,崔佑笑望她一眼,道:“这也不奇怪,马仵作,您老和我尚未娶妻,不知道也自然,人人都道徐少卿惧内,他,怕是要粗通些女红,才能恭维得法,哄得夫人开心!” 这么一调侃儿,众人都笑了,二璇儿怯生生的强自忍笑,眼神却不住打量她,徐胜男心中感激,也连忙凑趣笑了起来。 “旁的呢?还有什么发现?”崔佑拉回了话头。 “青苔上,有几枚擦痕,想是有人在此来回走动的缘故,看轨迹,应当是布置现场的凶嫌留下的,可惜这几日没有下雨,青石板上的鞋靴痕迹并不明显。” “凶嫌究竟是用何物将悬丝粘合在两边墙壁上?” “回禀徐少卿,是糯米胶,此物所用范围极广,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平日里,粘个窗户纸,贴个窗花,甚至盖房,都用的着。之所以后来粘不住悬丝,是因为夜里温度升高,糯米胶化水的缘故。” “此女可有被人侵犯的痕迹?”崔佑蹙眉忽问。 第128章 三更验尸 第128章三更验尸 马仵作有些不自然的看了二璇儿一眼,说道:“没有,此女尚是完璧之身。 “完璧之身?”徐胜男有些惊讶。解释道:“凶嫌去除了此女的内脏,却还保留她的女子器官完好,实在有些奇怪!” “的确如是。”马仵作似乎并不想在二璇儿面前讨论这个话题。 “衣服、饰品、熏香、口脂等物可有发现?我瞧着那面孔,白的实在有些奇特,不知是何物?”崔佑岔开话题问。 马仵作面上微微露出难色,答道:“这可有些难办了,老朽……对于女子的衣服、脂粉膏子之类物事……老朽实在于这些方面不甚精通。” “无妨,此女的衣物妆饰,以及脂粉口脂等物,您先给我收着,明日去东、西两市打听一下便全清楚了。”徐胜男说道,二璇儿听了,立刻进去收拾证物了。 “此案实在诡异非常,明日势必传遍全城,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务必赶在天后问责之前将此案侦破。”崔佑下命。 一众早已赶来的不良人们肃容听命,却暗暗互相交换为难的眼色。 崔佑看了徐胜男一眼,她连忙迅速整理思路,说道: “除却女尸的身份需要确认,目前有三处疑点可以继续侦查:一处是凶嫌为何将尸体扮作悬丝傀儡?诸位务必将长安城内的傀儡戏艺人、匠人的简历卷册汇总到大理寺;另一处是凶嫌的女红了得,京城各大绣房的绣娘也去查一查。需要细细比对,重点看可有两者皆精通之人;第三处便是抛尸地点,为何恰好在王团儿家和杨大娘家之间,可有人目击过凶嫌。” 见徐胜男将命令下的如此细致,众人旋即转忧为喜,几个不良人将女尸抬往义庄不提。 大家直忙到三更过后,方才各自散了。 天边一芽新月如弯钩,似不露齿的浅笑,在漆黑夜空中撕开一丝明亮。 崔佑和徐胜男二人在主街上并肩徐行,决定寻一家干净些的客栈,今晚索性就宿在平康坊内。 “此人竟然甘冒大险,将女尸放置在如此醒目的地方,还费力将女尸摆成傀儡戏人偶的姿态,若非有极强的展示欲望,实在解释不通。”崔佑沉声道,眼珠微微转动,回忆着最初见到那具女尸时的场景。 “你昨晚来杨大娘家,约摸是几时?”崔佑问。 “募鼓刚过。” “来往行人多吗?” “正是最多的时候。” “是,酉时客人入坊,坊内最是热闹,杨大娘家和王团儿家十分紧俏,客人往往会直接在妓馆内用膳,戌时是这些妓馆内最繁忙的时候,也是巷子里最冷清的时候,咱们第一次听到一个男子的惨叫时,差不多是戌时三刻,倘若他是一个发现尸首的人,那么布置尸体的凶嫌必定对平康坊妓馆十分熟悉,深知何时热闹,何时冷清。” 徐胜男点点头,心中暗道:你对平康坊的熟悉程度倒也不逊于凶手。 “长卿,你记得吗?巷子里那种气味?”崔佑蹙眉问。 “嗯,熏人欲呕,尿骚味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浓郁的脂粉气。” “可女尸身上的衣物却一尘不染,她那一身翠绿的衣裙,甚至没有落在地上,因为女尸脚下所穿的翘头履下有厚厚的木台。” “的确如此,虽然衣料并不贵重,却针脚细密,且十分洁净。这的确很矛盾,一尘不染却身处晦臭异常的巷子内,明玉,你的意思是凶嫌可能丧失了嗅觉?” “嗯,很有可能,当然,也有可能是故意为之,身处娼门之间的处子,不觉得很讽刺吗?” 徐胜男闻言,忽然心中一动,似有所感,道:“会不会这具外形完美的处子女尸是凶手的自我投射?” “嗯……有趣。”崔佑呢喃出声,伸手轻拂过她的头顶。 她连忙将头偏开,怒道:“我郑重声明:你既有婚约在身,又有意中人,我是绝对不会与你纠缠的,咱们是上风下属,也是好友,你不许再肖想我,更不准对我动手动脚!” 崔佑连忙将手收回,双手举过头顶避嫌,脸却凑过来,低声调侃:“好啊,君子动口不动手,信不信?我只需几句话,就能叫你欲仙……” “刚见面时,你可没有这么下流!”她一把捂住耳朵,任他朱唇翕动,笑容妖邪,艳词丽句断续流淌,只言片语不经意入耳,也惹人面红心悸。 ****** 第二日一大早,二人刚到大理寺,就见杜八斤蹲在门口啃着蒸饼,手中只剩一个小饼角儿了。 徐胜男微微吃了一惊,杜八斤一见二人,连忙将手上的蒸饼抛进沟渠,一蹦三跳的跑过来,兴冲冲道:“崔寺卿,徐少卿,咱们逮着一个嫌犯,刚送进去了,张狱丞恰好值夜,这会子正审着呢!” 徐胜男一听,立刻乐了,忙问:“什么人?男的女的?怎么找着的?” 杜八斤面上微微一红道:“哥几个昨晚想着抛尸地点肯定是很重要的,第一个发现尸首的人,一定好细细查问,围观的附近街坊,说不定就有人看见凶手,所以,咱们是先从妓馆开始查的。” “少废话,结果是什么?”崔佑眼中含笑,自是嫌他装模作样。 杜八斤挠了挠头,黝黑的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道:“咱们问了一个杨大娘家的烧饭婆子,昨晚,差不多戌时三刻,她在后院内晾晒鱼脯,正好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家伙正对着巷子里不干不净的说些腌臜话。 就好像巷子里有个女人似的,后来我们去隔壁的王团儿家一问,才知道这个家伙是他们家的熟客,一进门就慌里慌张的,神色古怪,问他怎么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他一声不吭,没坐多久便告辞了,这可太反常了,这家伙平时,可是恨不得在王团儿家里扎根儿的。” 崔佑听他说的粗鄙,接过话茬:“好,咱们这就审审他。” 三人一同进入审讯室,就见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坐在里面,一见三人,连忙站起身来,忙不迭的行礼作揖,笑的一脸褶子,道:“三位官爷好,三位官爷,我真不是那种人哪,您三位看看我,哪有一丁点凶手的气质。” 徐胜男上下打量他,只见这人皮肤白里透红,微微发福,生的一双笑眼,有些浮肿,红红的蒜头酒糟鼻,一张覆船口,嘴唇厚厚,不笑的时候向下耷拉着,与弯弯的小眼睛搭配起来,有些冲突,十足滑稽。 肥肥白白圆圆短脸,不似成人,倒像个马上就要撒娇耍脾气的小儿。 衣裳倒还体面,一身绫罗绸缎,腰间挂了好大一枚金锁,瞧着怪沉的 穿绸缎,常饮酒,还有闲钱狎妓,王团儿家的熟客,所费不赀啊。 “三位官爷,您看我何时能回家啊?我爹我娘还在家等着我呢?彻夜不归,二老可是要伤心的。”这白面恩客笑得一脸谄媚,恳求道。 “你叫什么?” “小人叫钱大宝。” “昨晚戌时你在何处?” “小人……小的刚从家里出来,想着王团儿家新买了一个雏儿……女孩儿,就跟我娘说约了几个好友会诗,接着就赶在坊门关上之前进了平康坊,待到天全黑了才晃悠过来,你们知道的,我爹毕竟也算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钱大宝三句话不离爹娘,说白话了好半天也没说到重点。 “这么说,你是在坊门关闭前进的平康坊,从‘天黑透’到戌时三刻这么长一段时间,你在哪里?”徐胜男直接切入正题。 第129章 第一个见到尸体的人 第129章第一个见到尸体的人 “平康坊有间百香斋,你们知道?很出名的,里面有一道鳜鱼三吃十分有名,旁人都喜欢吃那道生切鱼脍,不但鱼儿切的薄如雪片,那个蘸水调的也与别处不同,不过嘛,我最喜欢的还是那道……” 崔佑不耐烦的打断他,转身问杜八斤:“百香斋的伙计问了吗?钱大宝昨晚可有去百香斋?耽搁了多久?” 杜八斤答道:“问过了,百香斋伙计说,钱大宝约摸戌时二刻走得,从百香斋至王团儿处,步行脚程约一刻就到。” 徐胜男心想:这么说,钱大宝并没有时间布置抛尸现场咯? “钱大宝,你从百香斋出来,可雇了驴子或马车?” “官爷,小的本想雇头驴子,可吃完饭,肚子涨得厉害,你们知道的,刚吃完饭就做剧烈运动伤身,索性两家离得不远,小的就想着走过去算了,路上还遇到一个旧日在晓峰书院的同学,我们还在大街上聊了两句,说的是同窗的一件趣事,我有个年纪最长的同学,当年考童生的时候都已经四十大几了,比我爹生我时还……” “所以,你的同学可以为你的‘步行’作证?” “对,对,您说的对,他的名字叫做丘志申,就住在平康坊的。” 崔佑再次不耐的转向杜八斤,问:“昨晚钱大宝在百香斋用饭,途中可有离席?” 杜八斤面色微赧,连忙站起来,转身欲走,道:“回禀崔寺卿,我没问,现在马去问。” “别忙!”崔佑挥手制止,继续问钱大宝:“在王团儿家门口,你都看到些什么,不论什么,细细说来听听。” “好的,官爷,您放心,我一定巨细靡遗,如实相告,从小我娘就跟我说,不要撒谎,做人一定要诚实,但凡撒过一次谎,之后说过的每句话别人都会打个折扣……” “钱大宝,你在王团儿家门口时,到底看见了什么?”徐胜男的耐性都被磨光了,语气便冲了些。 谁知这钱大宝竟然抱着脑袋,缩在桌案上,哭了起来,边哭边哽咽道:“我娘知道了,一定会心疼我的,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我看到一个大美人儿就站在王团儿家门口,远远的冲着我笑啊……笑啊,你们知道的,像我这种人,除了我娘和妓馆里花钱买的姑娘,怎么会有旁的女人对我笑呢?” 徐胜男微微抿嘴,但也没再出言打断。 钱大宝继续抽噎着道:“我见她对我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因为她不是王团儿家的风尘女,我知道她不是的,她长得就像小时候的傀儡戏里的仙女儿一样好看,我立刻跑过去,对她说:‘仙女姐姐,你怎么大晚上的不回家,在这里站着,可是很危险的哦,不如跟我回家开心开心……’” 说到这,钱大宝的脸上露出极其害怕的神情,他的眼睛缓缓转动,咧着嘴道:“我当时真是猪油蒙了心了,我娘常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就是这个道理,我见她没有拒绝,就打着胆子凑过去,借着酒劲儿说道,仙女姐姐,咱们先香个嘴儿,凑上去才发觉,她……她压根儿没有呼吸,身上还有一股子怪味,眼珠死死瞪着我,嘴角上还扎着一根儿针。” 听完他嘶声力竭的哭诉,在场的余人也都微微有些不自在,那样的场景,恐怕会给这个钱大宝留下一辈子的阴影。 “尸体面前挂着的白布帘子,是你罩上去的吗?”崔佑问。 “不是,不是小人,小人过去的时候,白布帘子就是掀开来的,就像……就像傀儡戏的帷幕似的,拉开了,可惜,可惜主角儿不是仙女姐姐傀儡人偶,而是一个死人。”钱大宝说罢,趴在桌案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帘子是掀开的?看起来,是后来的某个人把帘子拉上了,你还看到什么人吗?”徐胜男问。 “我当时怕得厉害,差点就尿裤子了,幸亏憋着,不然回家不知如何跟我娘解释,我回头一看,有人已经吓得昏过去了,似乎是个女人,旁边还蹲着个婆子,想把她拉起来,我……我根本来不及细想,连忙躲进屋里去了。” “吓昏过去的人是谁?她旁边的又是谁?可是王团儿家的人?” “可能是王团儿家的,也可能是杨大娘家的,虽然天黑,但门口有灯笼,我的眼神儿挺好的,我娘说是因为她十月怀胎时吃了好些鱼眼睛……”张狱丞狠狠瞪他一眼,钱大宝连忙继续:“总之有些眼熟,肯定是附近的街坊,但具体是谁,我也不认识,反正肯定是住在附近的……平康坊我可太熟悉了。” 崔佑侧耳细听钱大宝说的每一句话,忽然道:“长卿,你可记得咱们二人在杨大娘家查案时,听到有个男子大喊:有人晕倒了,接着他说,这是什么鬼东西?” 徐胜男听到‘二人在杨大娘家’查案时,想起昨晚崔佑的狂浪之举,顿时耳根发热,她强忍尴尬,道:“是,这个声音我认得,比寻常男人尖细,说这话的正是杨大娘家门口迎客的小厮。” “这么说来,第一个看到尸体的应当是那个晕倒的女子,或者是她身边的婆子,接下来才是钱大宝,之后便是杨大娘家的小厮。”徐胜男总结着。 她在纸上记录着自认为的疑点,接着对杜八斤道:“杜帅,您这趟,除了向百香斋的伙计确认钱大宝是否中途离开,还请寻出那晕倒的女子和她身边的婆子,连同杨大娘家的小厮,一并唤来询问。” 杜帅肃容应声,向众人行礼后,急急奔出去了,崔佑赞许的望着杜八斤的背影,道:“怎么这时候了,大理寺还没什么人?” 众人不答,徐胜男打了个哈欠,嘟哝道:“上衙门的时间还没到呢!” 崔佑却不知在沉思什么,竟对她的抱怨丝毫没有反应。他沉寂半晌,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素笺,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素笺上轻扣出声,半晌才有些突兀的问道: “钱大宝,方才你说,那具女尸的扮相很像傀儡戏里的仙女,是吗?” 钱大宝愣了一愣,蹙着眉,呆滞道:“我有说过吗?仙女什么的?哦哦,乍一看,确实很像。”说着,便又不自觉的发起抖来,双下巴一阵阵发颤。 “你们谁爱看悬丝傀儡戏?”崔佑环视三人,问道。 这话问的叫人难以回答。 因为唐朝的悬丝傀儡戏往往为了迎合观众,多唱酸词歪曲儿,往往在民间乡下搭台演绎,并不为士大夫所接受,朝廷命官甚至以观看傀儡戏为羞耻。 “我从来没看过。”张狱丞立刻矢口否认。 “小时候在东市,看过踏摇娘,是讲一对夫妻吵架的故事。”徐胜男回忆着,她小时候只记得大伙儿笑得十分开心。 “哎哟,诸位官老爷,这悬丝傀儡戏,明堂可多了,你们没看过,太亏了,改明儿若有空闲,来找我,我带你们去看……对了,您方才说的《踏摇娘》,好些婆子丫头爱看,我娘就特别喜欢,还有老少爷们爱看的《代面》和《钵头》,《代面》讲得是一代名将兰陵王的故事,要说这兰陵王啊,俊俏的就跟这位官爷似的。”说罢,便朝着崔佑努了努嘴。 崔佑面上又露出那种,压抑着不耐的和煦微笑,摊开素笺,制止了钱大宝的发散思维,道:“你仔细瞧瞧,昨晚这具女尸,出自哪一部傀儡戏。” 钱大宝探头一瞧,立刻捂住眼睛,尖叫一声,徐胜男和张狱丞也有些好奇的凑过去看。 饶是张狱丞从未见过那诡异女尸,也被吓了一跳,崔佑所绘,实在是巨细靡遗,栩栩如生,连那女尸眼中的甲虫都悉心描绘。 “太可怕了,大宝会做噩梦的,各位官爷,别逼大宝了!”钱大宝开始试图用撒娇来拖延时间。 崔佑冷笑一声,收起画作,道:“既然你不愿瞧画,那就同去义庄瞧瞧尸首。”说罢,起身作势要走。 第130章 凶手想要做什么 第130章凶手想要做什么 果然,钱大宝一听,立刻将遮盖在眼睛上的双手放下了,吸着鼻子接过画像,仔仔细细的看着,泫然欲泣道:“这扮相,确实很眼熟,很像是仙女姐姐下凡,哦,想起来了,有些像《鹊桥仙》里的七仙女,我记得里面有七个非常漂亮的仙女姐姐,老七是主角儿,她们分别穿着红、青、素、皂、紫、黄、绿七色衣裙。” 说到这儿,钱大宝比划出兰花指,笑道:“你瞧我学得像不像?”笑过之后又带了些哭腔,颤巍巍指着那画上的女尸道:“这个就很像那个翠色绿衣的仙女,颜色绿的跟雨后的海棠叶子似的。” 钱大宝自顾自的说着,哭哭笑笑如同7、8岁的小童,徐胜男盯着崔佑所绘人像,忍不住微微伤感,不知这般好的绘制工笔仕女的功夫,可是常常描绘心上人练出来的? 张狱丞则有些坐不住了,见过爱说废话的,没见过这么爱说废话的。 “我有一种预感。”崔佑忽然正色道,眉宇间微现阴霾。“倘若凶手要演一出《鹊桥仙》,此案只是刚刚开始。” 徐胜男愣了一愣,忽然心中大震,颤声道:“崔寺卿,您是说,凶手可能要凑齐七个仙女?” ****** “这一卷是整个长安城所有傀儡戏艺人和匠人的基本信息及家庭住址,这一卷是京城各大绣坊和小作坊的绣娘的卷宗,最后一卷是目击抛尸现场所有人的笔录,包括王团儿家和杨大娘家的姐们和小厮,还有附近看热闹的街坊,标红这一页是那晚第一个看到抛尸现场的女子的口供,另一张被黑墨圈中的是杨大娘家看门小厮的笔录。”杜八斤将三本薄薄的册子放在了徐胜男桌上。 “哎哟,杜帅的效率可真够高的!”徐胜男由衷盛赞。 “怎么样?可有什么发现吗?傀儡戏艺人和绣房的绣娘可有交集?” 杜八斤搔了搔脑袋,道:“哎,我们一一查问过了,并没有发现其中有谁既做过绣娘,又精通傀儡戏技艺的。” “看起来,钱大宝可以先回家了,百香斋的伙计可以证明他吃饭途中未曾离开,确切的说,是陪酒的胡姬可以为他作证,那个晓峰院的同学也可以证明,钱大宝从百香斋到王团儿家,确实是步行。”徐胜男翻阅着卷宗,说道。 “是,钱大宝确实没有时间将尸首摆出这么多花样儿。”杜八斤懊恼道。 “钱大宝目前虽然脱了嫌疑,可将其找来询问,对案子的帮助着实不小!”她由衷说道。 接着又去看那被红圈圈中的名字,倪香儿,这便是第一个见到尸首的人?看名字,似乎也是个烟花女子。 “倪香儿现在何处?她昏厥时,身边的婆子又是谁?” “这个倪香儿是杨大娘家的一个粉头,她说那晚戌时三刻,闻到一股很臭的咸鱼味儿,觉得烦闷,便出去透气,谁知竟看到了……那一具傀儡尸首,便吓得晕了过去,至于说身边照应的婆子是谁,她并不记得。” 她在卷宗上记录着:戌时二刻至三刻间,杨大娘家的烧饭婆子在院内晾晒腊鱼脯,倪香儿耐受不住出去透气,第一个看到女尸,昏厥过去,钱大宝第二个看见女尸,上前调戏,看见昏倒的倪香儿和某个在旁照顾的婆子,随后进入王团儿家,第三个人便是杨大娘家的看门小厮,他首先看到倪香儿,随之看到女尸。 倪香儿身边照应的婆子究竟是谁呢?她会不会看到更多的东西呢? “当晚这些围观者中,没有人声称自己照顾过昏厥的倪香儿吗?”徐胜男翻阅着笔录,抬头问道。 “没有,只有杨大娘家的小厮,昨晚出门,准备在巷子里小解时,看到了晕倒在地的倪香儿和尸体,这才发出了那声惊呼,就是您和崔寺卿在杨大娘家查案时听到的那个。”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徐胜男面上一囧,连忙岔开话题,问:“苦主的身份,弄清楚了吗?可有什么人上报家中女儿失踪?” “我们查阅了卷宗,没有发现失踪的女孩儿,照理说不应该呀,都二十几日了,总该上报才是,难道说自家女儿丢了,不担心吗?”杜八斤向来藏不住情绪,面上露出既不解又忿忿的表情。 徐胜男沉吟了片刻,才道:“会不会,凶手并未杀死苦主,只是将尸首进行处理和展示呢?” 杜八斤一拍前额,大赞:“徐少卿果然英明,总是能查到旁人想不到的关键处,我这就去查查,看看城中各大义庄、寺庙有什么记录。” 说罢便又风风火火的奔忙而去。 ****** 午后,开市锣鼓齐鸣,天上阳光灿烂,却飘着蒙蒙细雨,雨水溅落在赤烈的地面,如同冷水喷浇火烫的铁器,嗤嗤的蒸腾起水汽来,聊胜于无,总算稍稍消解炽烈的暑气。 一辆不起眼的车辇停在东市门口,一只修长玉掌将银钱放在车夫手中,两个客商打扮的男子踏在车辕上,步出马车。 二人正是乔装过的崔佑与徐胜男。 崔佑把玩着腰间的玉佩,目光打量着甫一开市的一家家店面,汤饼店门口,一个模样彪悍的老妇正挥着扫把,‘哗啦哗啦’,将店门口的油纸、落叶等物一股脑的扫到主街上,灰尘飞扬,他嫌恶的蹙眉伸袖,掩住了口鼻。 问道:“说说看,目前都有哪些疑点?” “一则,是苦主的身份无法确认,并未有人上报女儿或媳妇失踪;现已去各大义庄查档,怀疑杀害苦主和将尸首制作成傀儡的,可能是不同的人。” 崔佑边听边点头道:“此女不事劳作,身有残疾,生前被保护的不错,可能出身富足大家,大户人家有时把脸面看的比人命还重,倘若怀疑女儿跟人淫奔,或是遭歹人坏了名节,宁可遮掩,也绝不会闹开的。” “是啊,可无法确认苦主身份,咱们便很难推进。” “无妨,叫杜帅找人牙子问问看,看看有没有哪户人家找他们要人时,提出特别的要求。比如:擅长照顾身患腿疾之人;同时,去医馆问问,看看有没有哪个大夫说起,自己常年诊治的腿疾病患,忽然不必上门了。” 徐胜男忍不住叫了声好:“你是说或许凶嫌正是人牙子介绍去的?嗯,有道理,这确实是凶手接触被害人最简单的法子了。” 说罢,她翻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册页道:“另外还有,凶嫌熟悉悬丝傀儡,且绣工了得,但目前没有找到同时拥有两个技能的人;其三,第一个看到尸体的是倪香儿,按钱大宝所言,她身边有个婆子,这个婆子究竟是谁,现无从知晓。” 她边说边沾湿手指,轻点册页,翻到第三页,继续道:“还有,就是凶嫌转移尸体的手法,哪怕是晚上,抬着一个如此醒目的傀儡尸首四处走,不可能没人察觉。” 崔佑微一沉吟,道:“平康坊三曲附近的街坊,昨晚有没有见过推四轮车的人?” 这四轮车便是自三国以来惯用的轮椅,据传,孙膑、诸葛孔明皆曾乘坐轮椅指挥作战。 第131章 死者的内外衣裳 第131章死者的内外衣裳 “你是说,将尸首干脆扮作身患腿疾之人?”徐胜男回忆着卷宗上的笔录,说道:“咱们恐怕要再去问一次了,目前不良人收集的卷宗内,并未见到推四轮车的人。” 二人在东市最大的一家秀坊门口停下来,硕大的一块金字招牌上,写着‘天工绣坊’四个大字,两根红木廊柱顶部雕镂着精致繁复的织女以天丝织就彩霞的神话传说,下方则描绘了民间女孩儿们乞巧节斗巧祈福的画卷。 “又是织女。”崔佑微微嘟哝一句,绣房掌柜眼明心亮,上下打量着进来的两位客人,一老一少二人虽做客商打扮,浑身上下却一身清华贵气,最奇的是两人的样貌,竟是罕见的俊秀清逸,尤其是年纪较轻的这位,简直是世所罕见的美男子。 “两位贵客快请进来。”掌柜的殷切道,转身吩咐:“上好茶。” “不必了,我们问完便走。”徐胜男走上前去,将腋下背着的包袱打开,指着包袱内一件鲜绿欲滴的衣裙问道:“掌柜的请帮忙瞧一瞧,你们这里可有这样的料子。” 随着包袱打开,一股浓郁的脂粉混着腥臭的味道直扑出来。 那掌柜掩鼻皱眉,中指食指捏起衣裙,嫌恶地抛下,扇了扇风,态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昂首冷淡道:“这是最下等的土布,以马蓝草和凿子果混合染色,别看现在这么鲜亮,洗一水就褪的不成样子了,咱们天工秀坊卖的可都是上好的料子,锦、凌、绡、纱、绸、缎应有尽有,就是没有苎麻和土布的。” 说罢,大手一挥,指着身后一匹匹各色料子继续道:“瞧瞧这些颜色,银红色、秋香色、藕荷色、天青色,这才叫高级。您二位要的这种颜色,这个料子,还是上别家找去!” 说这些的时候,掌柜的为了维持基本的礼貌,强忍着没有翻白眼,但看向二人的眼神,早就连一丝殷勤也无,连那小二端了茶出来,都被他一个眼神吓的退回去了。 徐胜男伸手掀开刺目的绿色土布衣裙,里面露出纯白色的抹胸阑裙,质地轻薄,表面呈现出叠山形的斜纹,如同冰凌纹理,问道:“掌柜的,这种料子呢?你们这有卖的吗?” 这傀儡女尸外罩襦裙材质粗劣,内里却精致细密,说不定这才是她二十几日前身故之时穿的衣裳。 那掌柜早认定了他二人无心买布制衣,此时不耐烦的挥手道:“我们还要做生意呢?没工夫回答你这许多问题。” 崔佑冷声轻道:“若是大理寺让你必须回答呢?”掌柜一听这话,眼珠子立刻又在二人身上面上飞快滚了两遭,这才无奈笑道:“哎呀,二位官爷,咱们可是良民,从来就敢沾事儿的。” “这种料子,你这里可有?”崔寺卿的手指,不耐的敲了敲柜台,示意掌柜看那抹胸阑裙。 “这是斜纹织就的凌,只比锦略便宜些,也是极好的料子,我们这也是有的。” 掌柜说完小心的托起那抹胸放在阳光下细瞧,笃定道:“不过……这个颜色嘛,瞧着寻常,其实是小店特有的吴钩白,比寻常白色再蓝那么一点,夏天瞧着特别凉快,小的保证,全长安找不出第二家有这个色儿。” “买这种布料的,都有谁?” 掌柜的连忙取出腰间钥匙,打开柜台下的抽屉,取出账目来,一边沾着口水翻面儿,一边说道:“咱们天工秀坊不卖布,都是拿了料子直接上门,给那些小姐夫人们选,选好了,量了身段,我们拿回店里,绣娘们从里到外的给做出来,最后直接将衣裳再送上门去。” 说到这,顿了一顿,道:“你二位瞧,这几家挑了吴钩白的料子,这两家都是拿来做齐胸襦裙的,这一家是拿来做齐腰襦裙的,只有这家做的是您手中拿着的抹胸阑裙。” 二人顺着他手指的位置看过去,只见上面写着:“平康坊南曲卢员外家。” “您二位瞧,这个三月二八是送选料子的日期,这个四月三十是送衣裳的日期。” 傀儡女尸死于二十几日之前,从日期来看,并不冲突。 “可否请做这件阑裙的绣娘过来确认一下。” 掌柜的点头哈腰,翻过账目,指着下一页的绣娘,高声分布小二:“哎,你,去把夏婆子叫过来。” 那名为夏婆子的绣娘约摸40上下,生的很敦实,面容慈和,笑容满面的走出来,缓缓见了礼,才细细看那抹胸阑裙,足看了一盏茶十分,才确定道:“没错儿,这是我做的,四月份的事儿,那家的小姐可怜见儿的,生的花朵儿一般,偏偏不会走路,当时量身段儿的时候颇费了一些功夫呢。” 这句话一出,崔佑和徐胜男立刻兴奋的互视一眼。 被害人的身份,终于找到了。 二人走出天工秀坊,掌柜的立马骂了句晦气,招呼小二将方才没送出了的茶端上来,自己两口闷了两杯。 在东西两市兜了一圈,进了好几家卖土布、苎麻料子的布料局,还逛了几家成衣铺子。才发现,傀儡女尸身上的辣绿色土布随处可见,家家都有。 买布料回家自制的,直接购买买成衣的,几乎遍布整个长安城的寻常百姓之家。 “这么刺目的颜色,为何卖的这样好!”崔佑不解。 徐胜男好歹是女子,自然知晓各种原因,无奈道:“说是因为上官内舍人游猎时,曾穿过这样的一件绿色劲装,是以民间便开始蜂拥效仿咯……”她挠挠头,小声道:“我娘最近也做了一件。” “你呢?我瞧你方才进成衣铺子,眼睛都挪不开了。”崔佑调侃道。 “从前没逛过成衣铺子,有几件……还真挺好看的。”徐胜男大部分时候,都会忘记自己其实是女子的事实,只有在每个月的那几天,和看到蜜饯局,外加成衣铺时,才恍然惊觉。 她不是奔五的爷叔徐仲仁,她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女徐胜男。 崔佑望着她许久,微微有些失神:每日一睁眼,便要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很辛苦。 他忽然轻抚她后背,低声道:“其实你父亲并不时常驼背,这个习惯,还是不要学了。”她仰头望着他,微笑着挺起胸膛来。 崔佑的眼神不自觉飘到那细微隆起处,眼前浮现出解开绑带后的模样,肌肤瓷白细腻,一股热意不由得升腾起来。 他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咱们要快些,就快休市了。”他望了望天上西垂的太阳,拉起她便走,东市毗邻平康坊,出了东市,恰好去探访一下受害者家属。 二人往西边行去,路过一家酒肆,肉香四溢,叫做‘好再来’。徐胜男停下脚步,想买些白切羊肉便走边吃,崔佑却道:“别了,你没瞧见吗?旁边便是一家卖丧葬物品的凶肆,在这儿买肉,不膈应吗?” 徐胜男瞅了瞅一旁的凶肆,名字竟起得跟旁边酒肆如出一辙,叫‘不再来’。只见门口围了一大群街坊,吐吐舌头,道:“被你一说,还真是怪怪的,咱们快些走。 “哎哟哟,作孽哦,谁家的闺女,年纪轻轻便没了,老板去哪儿啦,怎的把人这么大咧咧摆在这儿啊!”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奶奶指着凶肆内,拍着大腿感叹。 “就是就是,好好的放在棺材里不好吗?立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啊!”一个中年妇人跟着附和。 “闺女?”“立在这里?”徐胜男大吃一惊。 第132章 东市内的凶肆 第132章东市内的凶肆 崔佑却早已先她一步,奔到凶肆门口,只见门口左右两侧堆了好些纸扎人儿和一包包的纸钱,里面乌沉沉的摆着一口口空棺材,昏暗的店铺里面,一个女子身影背光站立,面上看不清楚,身姿却似在起舞,只是活人绝对做不到似她这般单脚站立,侧腰甩袖许久不倒。 街坊邻居们迫于忌讳,没一个人走进去,只在门外指指点点的观望,因为隔得远,又是逆光,加上尸首出现在凶肆并不奇怪,是以大伙儿并没有昨晚那般恐慌。 “谁最先发现的?”徐胜男转身问道。“店主人呢?” “是我发现的。”一个一身短打的老板拨开人群,走到近前,说道:“店主姓娄,平日里他也会给我介绍生意,今儿碰巧他有事儿,和媳妇儿一起,带着孩子去药局瞧病,我就坐在对面帮他顺便看着店。方才有个客人来了,我就想着替娄老板张罗一下,谁知,已推开门,就看见一个站在那儿的女子,一动不动,怪吓人的。” “你们说缺德不缺德?好好的人不能入土为安,竖着摆在这儿算怎么回事?”一个四十几岁的街坊大叔骂道。 “你帮娄老板看店,可有看到什么人进了店吗?” “没有,打中午开市到这会儿,一下午了,就一个客人,不过,凶肆嘛,生意不兴隆才好呢!” 众街坊纷纷附和。 “娄老板一大早走得时候,他的店里有这具女尸吗?” “没有,今天早上,他特意带我转了一圈,告诉我各个物件的价格,那时候,棺材可都是空的,盖子都是掀开的,里面可没人。” “这么说,将尸体放进凶肆内摆好的人,是下午进去的咯。”徐胜男说着,便绕到了凶肆后院,这个院子乃是旁边酒肆和凶肆共享的,后院分别通往两个店面的后门,而凶肆的后门果然没锁。 幸好她没买旁边酒肆的羊肉。 “今天下午,虽然下的是太阳雨,可鞋上沾着泥巴,实在是在所难免,凶嫌若要将尸首抬进凶肆,青石板上应该留有痕迹才对。”徐胜男指着院子里通往酒肆后门杂乱的脚印和车辙印,在看看通往凶肆唯一入口的地板,竟然干净如新。” 崔佑围绕着凶肆转了一圈后,回到后门门口,对她说:“是,若是对面锦绣行的老板没撒谎,从后门进去,是凶嫌放置尸首唯一的入口和视觉死角。” 二人端着从锦绣行借来的蜡烛,走进凶肆内,只见这个女子与昨晚遇到的别无二致,也是年轻貌美,一身鲜红朱衣,更显得面孔毫无人色。 “哎哟哟,阿弥陀佛,玉皇大帝元始天尊保佑,怎么穿了一身红啊,穿一身红很凶的,嗯,臭的很,味儿太冲了,香臭香臭的最难闻了!”那锦绣行小老板跟在后面,捏着鼻子,口中絮絮叨叨的。 徐胜男走到近前,细细端详着站立的傀儡尸,一样的细密针眼,一样均匀刷墙般的惨白面孔,一样的虫珀双目,一样的土布衣裳。 细细一数,连傀儡悬丝也是一模一样的二十九根。 “明玉,终是被你说中了,第二个悬丝傀儡出现了,而且穿的是朱砂色,照这么说,凶嫌可能真的要凑齐七仙女。” 那锦绣行店主不明所以,也不敢近前,只讷讷问:“您二位是什么来头啊,可是不良人吗?” “掌柜的,您这两日别外出,大理寺可能要找您问话。”徐胜男回身嘱咐道。 那掌柜听了,兴奋的双眼圆睁,一把抓住她的双手,惊喜道:“哎哟,是大理寺的官爷啊,怎么样?要我配合调查是吗?太好了,要不今儿咱就过去?” 接着,又低声神神秘秘道:“上元节那桩贺屠户的案子,我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太精彩了,真是太精彩了,谁能想到血冻住了能杀人呢?还有参水猿小仙那个案子,不就发生在鬼市吗?我也去过的,真想不到啊,骗了钱也就罢了,怎么还要命呢?” 崔佑轻咳一声,将徐胜男的手从滔滔不绝的掌柜手中抽出来。 “你们俩该不会是传说中的……”见掌柜的忽然之间一拍脑门,又是指天画地,又是拍大腿的,似乎很想记得二人的姓名。 “走,去问问旁边的酒肆,看看他们可瞧见了什么?” 掌柜的连忙跟着他们,一起自后门出去,穿过后院,走进一旁酒肆的后门。 酒肆的后门直通后厨,几个婆子伙计忙着烧火端菜,好不热闹,这时候,正是酒肆最繁忙的当口儿。 见后厨内一个婆子叉着手站着,对厨房内忙忙碌碌的伙计指手画脚,像是个管事儿的,徐胜男忙过去恭维道:“这位大娘,瞧您这个气度,定是说的上话的,咱们是大理寺的官差,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请教。” 那婆子瞧她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清秀中年男子,不由得挺起胸脯,拿出三分妩媚来,道:“这位官爷有什么话,尽管问。” “这酒肆的后厨今儿下午不晓得忙不忙?大娘您能不能把今儿下午看到的人和事儿,不论大小,都给我讲讲。” 那大娘嗔怪的打了她一下,笑道:“咱俩年纪相仿,你还是叫我大妹子。” “大妹子。”徐胜男讷讷叫了一声,那大娘娇笑一声道:“咱们酒肆卖的是午饭和晚饭,下午备菜,自然是忙得,今儿下午可巧了,送羊肉的、送活鸡、活鸭、腊鸡腊鸭的、送鹅的、送鲜鱼咸鱼的、送豚肉的伙计都来过。” 瞧着地上纷乱的脚印,徐胜男点了点头,问:“这些伙计,一向给咱们酒肆供货吗?” “那可不?咱们酒肆啊,可是货比三家,千挑万选的食料,做的都是附近熟悉的养殖户生意。” “您下午可有看见什么人进了隔壁的凶肆吗?” “呸呸呸,官爷好晦气,都是些养殖户,进去隔壁凶肆做什么?” “地上的车辙印子是哪里来的?”崔佑忽问。 大娘这才注意到远远的站在门外的美男子,惊喜的撇下徐胜男,三步两步冲过去,道:“瞧瞧瞧瞧,这位官爷生的可真俊哪!可成了亲了,我娘家侄女人生的漂亮,手上也勤快,恰好和你配成一对儿。” 好嘛,做起媒来了。 “我好男风。”崔佑端立在门外,正色朗声回答。既不肯倚着门边,也绝不近庖厨一步。 大娘一听这话,把脸一垮,兴趣顿时卸去大半,咂咂嘴,翻个白眼,又折了回来,照旧倚着墙和徐胜男说话。 “你问地上的车辙印子是?这有什么奇怪,我们要的食材量大得很,都是年轻力壮的伙计用板车推过来的。” “板车?”徐胜男忽然响起了崔佑所说的四轮车,既然谁也没看见尸首是怎么进的隔壁凶肆,那么,托运尸体的会不会不是木轮椅,而是板车呢? “对啊,今儿下午来,的王五儿、窦才高、方六儿、丘阿狗、赵有福都拉的板车。我来说,你来记,王五儿,养鸡的,鸡蛋也是他送……他就住在……” 徐胜男拿出册子和纸笔来,按照大娘说的一一记下了,末了,他俩告辞的时候,大娘一把拉住她的袖子,神神秘秘道:“过来,你过来呀。” 第133章 受害者的家属 第133章受害者的家属 她连忙跑到近前,以为大娘还有什么惊天秘密,不足为外人道,那大娘将一个油纸包塞进她怀里,还附赠了一个媚眼儿,笑道:“拿着,别告诉旁人,一般人我可不给的。” “谢谢大……大妹子。”她羞涩而感激的冲大娘笑了笑,大娘喜不自胜,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徐胜男忙不迭的逃了出去。 这是她第二次被大娘揩油了。 “她是不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当着酒肆的伙计说出来。”崔佑忙道,显然也对大娘临行前塞给她的小包有些好奇,催促她速速打开。 徐胜男喜滋滋的揭开层层油纸,只见里面赫然躺着,两只油光光、焦脆脆的油封鸭腿。 为什么她不但没失望,还有点小激动呢? 虽然不是白切羊肉,可油封鸭腿她也是可以雨露均沾的。她压抑着翘起的唇角,细细包好鸭腿底下的骨头,递给崔佑。 此人却斜睨了她一眼,冷着脸拒绝了:“我看你,倒也不必回大理寺了,每天就在东西两市闲逛,也能三餐吃饱。” “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有靠脸吃饭的时候!”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豪横的抄起鸭腿,大口大口撕着肉,外脆里嫩,还多汁,夫复何求? 崔佑无奈的笑着摇头,那眼神仿佛在看贪吃的小囡囡,指着自己的面孔,示意道:“这边,沾上油了。” 徐胜男胡乱抹了把脸,完美的避开了侧脸蹭上的鸭油,崔佑只好自怀中拿出干净的素白帕子,很自然的替她轻轻擦着脸上的油花,这会儿,竟丝毫不嫌脏了。 二人站在凶肆门口,一个年轻的长身玉立,临风若仙,一个年长的却为老不尊,狂啃鸭腿。 直到肥田等不良人都到了,崔、徐二人才略略跟他们做了交接,更新了彼此的信息。 因凶肆楼掌柜死活不同意马仵作在他店内验尸,嫌晦气,不良人们只好将傀儡尸抬去义庄。 崔佑和徐胜男又雇了一辆马车,向平康坊卢员外家驶去。 局促的马车内,二人并肩而坐,马夫是个急脾气,车轮又硬的利害,车内甚是颠簸,转向时,她一个不稳,险些冲进崔佑怀中。 气氛顿时有些许微妙。 “这个姓卢的员外郎是什么人啊?明玉你知道吗?” “此人是卢家的一个旁支,早年中了举,娶了唐家嫡二小姐,最近刚补了从五品工部员外郎的缺儿。此人并未纳妾,我先前听说他家有一儿一女,那女孩儿最近正和杨威议亲,倒是从未听说他家还有身患腿疾的女儿。” “啊?杨威啊!”徐胜男将重点落在了奇怪的地方,没法子,她一听这个名字就觉得肾那块不是很舒服。 崔佑肃容道:“你别捣乱,卢家不承认这个女儿,必有原因,咱们旁敲侧击即可。” 到了卢家门口,大门开在坊内,五进五开的宅子,气派但不奢华,绝不会将周围的公主府、将军府比下去,但也显出与小门小户的差别来,大门中规中矩,总体不负诗书清流之家的名声。 崔佑和徐胜男是夜访,且没有提前递帖子,那门房又听是大理寺的,表情便有些慌,将二人请进角门后,便差一名小厮前去汇报夫人。 “你们老爷不在吗?”徐胜男随意问。 “老爷实在不知二位贵客到访,尚在衙门未归,要不我差个人,速速寻了我们老爷回来?” “不必客气,同你们家夫人谈也是一样的。”崔佑也客气的回道。 约摸候了一炷香十分,便见一个丫头来报:“二位贵客,我们在正房堂屋候着呢,您二位请随我来。” 徐胜男打量着卢家的游廊与园子,木色沉稳大气,雕饰丝毫不见豪华与繁复,一花一树都修剪的规规矩矩,前面走着的丫头,头上一丝碎发也无,垂首缓缓在前,行礼到位,礼数周全,从始至终,竟然没看崔佑和徐胜男这两个外男一眼。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崔佑面上微微现出得意,又被他说中了。 正房堂屋内,竖着一面一人来高的红木大屏风,将两个大理寺的外男与卢家大娘子隔开。 声音清晰可闻,面容神色却谁也看不见谁。 两个丫头端上茶来,福了一福,便退下了,其中一个小丫头只有十三四岁,临走时忍不住抬眼偷看了崔佑一眼。 年少则慕少艾,人之常情。 谁知,这一眼竟落在一个婆子眼中,那婆子的死灰般的眼神瞬间凌厉,吓得徐胜男小心脏砰砰乱跳。 什么鬼的卢家,实在拘谨的怕人。 崔佑与这卢家大娘子先寒暄了一阵,无非是绕着圈子攀了个远亲,接着,他便不多寒暄,直奔主题。 “最康坊的一桩案子,大娘子可听说了?” 对面屏风中做的直挺挺的女子忽然身子微微一颤,隔了半晌才道:“不知是什么案子,大晚上的,说起这些怪吓人的。” 旁边一个婆子上前为她添了些茶。 崔佑沉声道:“大理寺在平康坊东南隅,发现一具女尸,乃是为人毒杀,此女生前患有腿疾。” 听他特意避开了妓馆和制作成傀儡人偶等细节,却还是收获了十分激烈的反应。 卢大娘子提高了声音说道:“我不知道崔寺卿跟我一个妇道人家说这些是何意?” “没什么,只不过听一个大娘说起,曾在贵府见过这个女子。” 卢大娘子依旧矢口否认:“不可能,我们家只有一子一女,并没有什么身患腿疾的女儿!” “卢大娘子,我并没有说她是您的女儿,许是亲戚借住,许是家生丫头,贵府体恤下人,依旧好好照顾着也未可知。” 果然,对面人坐不住了,肩膀一起一伏,半晌说不出话。 崔佑忽然岔开了话题,说道:“我听闻吏部尚书杨老大人欲将伯爵之位传给长子。” 卢大娘子终于有了反应:“可他是庶子啊!” “已经正式记在继室名下了,卢大娘子可能没听说,天后在大理寺曾对杨威说过四个字:虎父犬子。” 这番话一语击中了卢大娘子心中的要害,她不敢认尸,无非是顾忌小女儿刚及笄,正在和养老尚书的嫡子杨威议亲,此时决不能有任何事时败坏家里的名声,影响女儿的婚事。 而议亲,自然要打听杨威的家室人品,卢家或许可以容忍杨威偶尔的寻花问柳,然而,将来会否承袭爵位,杨老大人是否有机会升任尚书令,杨威是否受父亲赏识,这些硬条件才是卢家最关心的。 如今崔佑这一句话,可说是彻底绝了卢家要与杨家结亲的愿望。 见卢大娘子依然不说话,崔佑又神色淡然的开了口,道:“卢大娘子,咱们此番来访,不是要求你一定配合调查,而是想告诉你,大理寺的办事流程,无主女尸若寻不到家属,画像便会挂满京城,到时候……” 这一下,任卢大娘子再怎么想要遮掩也不能了,倘若画像遍布京城,长安的女眷当中,难保有人见过她残疾的女儿,若到了那个时候再认,恐怕就不是名声败坏这么简单了。 “二十几日之前,小女……小女卢霄确实失踪了……”卢大娘子说着说着,语声微微低哑,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道:“小女……小女死时……可有” 说到这儿,卢大娘子没有继续下去,旁边的婆子附耳过来,二人耳语片刻,那婆子才大声问道:“大姐儿死时可是完璧之身?” 徐胜男大窘,心中甚是厌烦,为何会有这样的娘,女儿死了,不是哭泣哀恸,也不是复仇心切,最关心的居然是这个? 崔佑冷哼道:“稳婆验过,贵府大小姐不愧是系出名门,哪怕是砒霜中毒惨死,浑身黑紫,暴尸街头,也没给家族抹黑,仍保持完璧。” 这番冷嘲热讽,字字带刺,卢大娘子听了,却深感欣慰,这时才第一次为女儿哭出声来,道:“我可怜的孩子,到底是谁,毒死了我可怜的霄儿啊!” 徐胜男气得浑身发抖,敢情若女儿失了身,便不可怜了?不过也是,这家人本来也压根儿不准备认尸。 正在气头上,忽觉手背微微一凉,她转过头去,只见崔佑伸出一只干燥沁凉的手掌,轻轻覆盖在她手背上,冲着她微微摇头,示意莫要冲动。 第134章 父母皆祸害 第134章父母皆祸害? 卢家正房唐屋内,一人高的紫檀木六扇屏风上,绘制着名山大川,山间高士临水对弈。 屏风两侧,亦是两重天地。 卢大娘子哭的梨花带雨,徐胜男气得肺差点炸裂,崔佑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只顾惬意饮茶。 “卢大娘子,卢家大小姐是哪一日失踪的?她又是如何失踪的?”崔佑将茶盏放回高几上,卢家的丫头连忙过来添茶。 对面女人的身影止住了颤抖和哭泣,道:“那是六月二十三,我与阖家女眷一同去菩提寺进香,用过斋饭,便在寺内小憩,由着她们姊妹自去玩耍,待得我醒了,霄儿便不见了,凌儿说她姐姐自推了木轮车去玩儿,非不让丫头婆子跟着。” “这就奇了,怎么会有妹妹放心残疾的姐姐独自一人?再怎么样,身边总要有人。”徐胜男冲口而出,语气不善。 这时,卢大娘子身旁的婆子说了话:“这位官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姐儿身边人已撵了出去,不过这些都是卢家的家务事,便不牢您费心了。” “卢家大小姐在菩提寺失踪,当时可有在寺内搜查?”崔佑问。 “当时,当时我以为霄儿不叫人跟着,独自出去,必定是心中有鬼,做了有违礼常的丑事,跟人……跟人……是以并未声张,只略略寻了寻,接着便回来了。” 徐胜男怒极反笑,问:“好,既然卢大娘子不甚清楚,咱们便同二小姐聊聊。” 卢大娘子一口回绝,理由是未出嫁的闺女不见外男,隔着屏风也不行。 “那咱们只能将二小姐请到大理寺问话了,长卿,我们走!”崔佑说罢,站起身便走出堂屋。 “等一等。”卢大娘子心中千万个不愿意,终于吩咐道:“去请二小姐过来。” “卢大娘子您请回避,屏风也需撤掉。”崔佑斩钉截铁道。 对方身姿明显一滞,顿了顿,才咬牙道:“我回避可以,但屏风决不能撤。” 崔佑‘很勉强’的同意了。 二小姐卢凌,刚及笄的年纪,却生了一张叛逆的面孔,她刚走进堂屋时,徐胜男连忙撇了一眼,此女中等身量,长脸,一双眼睛生的有些近,相貌普通,单论相貌,远逊于姐姐的清丽。 刚坐定,卢家二小姐卢凌便冷哼一声,道:“怎么,大理寺就这样查案?没有证据便拿人当犯人审吗?还说要将我请到大理寺?我想问一问,你们凭什么?” 说罢,又转身对奶母道:“廖妈妈,把屏风撤下去!没的大理寺审讯犯人中间还隔着屏风的。” 崔佑徐胜男互相望了望,都有些惊讶,想不到规矩甚严的卢家,竟然有这么一位性子火辣呛人的二小姐。 屏风撤掉,卢家二小姐一眼便看见了崔佑,原本连讽带刺的话锋瞬间一转,柔和了不只三分。 “卢二小姐,令姐六月二十三日在菩提寺失踪,当时你在何处?” “我在听慧明老和尚讲经,讲得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释义,廖妈妈和我的两个丫头都能为我作证。” “令姐说要独自外出,你们不奇怪吗?何以不派人跟着?” “她行事向来出人意表,况一个瘸子,菩提寺就这么点大,能跑到哪里去?” 卢凌在得知亲姐姐死讯后,不但没有悲伤,只有愤怒,还称亲姐为瘸子,实在奇怪。 “你们姊妹之间可是有什么误会?”崔佑问道。 卢凌望了崔佑一眼,避开他审视的目光,有些不自然的坦言道:“是,我们姐妹年纪相仿,她又从小比我生的好看,六岁那年,她爬树摔坏了腿,再也站不起来,我以为终于可以胜过她了,谁知,自从她变成瘸子,爹和娘更关心她了……我到情愿当初从树上摔下了的是我。” 面对如此坦诚的自白,徐胜男有些不知所措,只见廖妈妈见怪不怪,怜爱的抚摸着二小姐的头发。 “为什么你娘会怀疑你姐姐和人有私,甚至与人淫奔,她失踪之前,可有什么征兆吗?” “姐姐坐着四轮车,能和什么人有私?娘就是这样,她最怕的就是这个,那日发现姐姐不见了,娘竟然问我,你姐姐会不会和菩提寺的小沙弥跑了,真真可笑,谁会带一个瘸子私奔呢?” 徐胜男撇撇嘴,打断了她一口一个瘸子的描述,问:“听说,一直照管你姐姐的婆子丫头都被撵出去了?” “是啊,其实那婆子人挺不错的,自从她来照管姐姐,姐姐的性子倒是比往日开朗多了。” “这婆子姓什名谁?现住何处?” 卢凌还未作答,她的奶母廖婆子先开了口: “回禀官爷,这婆子姓魏,就住在平康坊。您二位稍候片刻,我这就将花名册取来,上面有这魏婆子家的住址。” 二人心中都觉这魏婆子嫌疑颇大,可惜今晚有些晚了,只好暂回客栈休息,明日再探访那魏婆子,另外菩提寺也不能放过。 ****** 第二日,天气晴好,一大早,徐胜男还在客栈的床榻上睡回笼觉,便被窗外敲锣打鼓的声音吵醒了,她起身关窗,只见大街上热闹非凡,四个素色短打模样的小厮肩膀扛着一个巨大的小山状物,在路上便走边唱,前面一个乐师,挺胸突肚,鸣锣开道。 周围的长安百姓则如潮水一般,簇拥着他们往一个方向行去。 崔佑吃好早膳,神采奕奕站在门外,道:“我给你备了些吃食,走了,凑凑热闹去。” “今儿是几月几啊,外面是有人娶亲吗?”徐胜男揉揉眼睛,还未全醒。” 一个栗子轻敲在她额头,崔佑皱着鼻子,正要解释,身后一个人影跳出来,指着她大声道:“徐少卿,要我说你什么好!今天是绝对不会有人娶亲的,你到底是不接地气,还是不会算日子啊?今儿可是盂兰盆节。谁家会在中元节娶亲啊!” “盂兰盆节是佛教说法,中元节是道教称呼,待会儿去了菩提寺,你可莫要说岔了。”崔佑冲着小黑正色道。 小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 看着他们二人说说笑笑,她的心情也明朗起来。 “咱们先去魏大娘家,还是先去菩提寺?”三人一同下楼,徐尚男问。 “菩提寺,往年这时候,整个长安城的百姓,不是去光顺门围观大唐天家的‘送盆官人’仪仗队,就是在去各坊的寺庙瞧热闹,谁会在家待着?” 第135章 盂兰盆节 第135章盂兰盆节 甫一下楼,徐胜男立刻如树叶落入小溪,浑然不必自己行走,直接被人潮推着向前走去,一队队抬盆小厮扛着描金绘彩的大盆,其间堆满了繁花鲜果,香油锭烛,甚至还有床帐卧具等,更有甚者,将紫檀念珠、蜜蜡、玛瑙、夜明珠等宝物堆砌在盆内。 名义上,京城的官宦权爵以盂兰盆供养大德高僧,超度亡魂至亲,事实上却演变成权贵攀比的手段、百姓议论的谈资。 连街上的乞丐今天都能收获颇丰,直消说一句:娘子郎君行行好,善有善报。便能吃上鲜果美食,甚至赚的盆满钵满。 往年的盂兰盆节,徐胜男都是扮作小子跟着父亲出门凑热闹的,她爹爹总会提前打听好各个寺庙内的‘节目单’,带着抄好的单子回家,全家人一起商量,有时候,一日跑三间寺庙也是有的。 她的心忽然就沉了下来,爹爹再也不会和她一起去寺庙看戏瞧花车了,而她身为女儿,不但至今猜不透爹爹身死的真相,连奉上一个盂兰盆祈福也不能。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眼睛渐渐模糊,她脚下微微一顿,被后面的人一把推在背上,向前面大婶的背后直扑过去,忽然,一只坚实有力的手一把揽住她的肩。 侧头一看,正是崔佑,他望着她,眼神中没有一丝怨怪,只平静若水:“我替你供奉了一个盂兰盆,没有写名字,就在菩提寺,到时候,你可以暗暗祝祷。” “明玉……”她语声哽咽“谢谢你……” 崔佑却丝毫不以为意,只轻轻提醒道:“看路。”后面的人潮中,远远传来小黑中气十足的喊叫:“你们两个,等等我呀!” 徐胜男忍不住莞尔一笑,与他并肩被汹涌的人浪向前推去。七月天的清晨,暑气和人群呼吸的热气交织出蒸腾的黏腻,她却浑然不觉闷热难忍。 侧首一看,崔佑那身纤尘不染纹丝不乱的藏青色袍服,已经被擦挨拥挤的有些皱了。 身边一个花车擦身而过,鸡翅木雕镂的木轮车上,装饰着五彩缤纷的绢花,顶篷倒吊着花鸟图腾扎制的花架,鎏金点翠的高台上,一个扮作嫦娥仙姝的女子正仰面凹腰,翩翩旋转,将两条水袖甩向空中。 素色锦衣如霞似云,浮光随风摇曳流转。 “这是盛德楼最有名的舞姬,叫做琉光,小爷我常常在那儿吃饭,她还给我抛过媚眼儿呢!” “媚眼算个球,你叫她一声,瞧她答应不答应?” “我跟她熟,她还陪我喝过酒呢。” “胡说,盛德楼的舞姬一向不陪人喝酒!” 几个无赖在盛德楼舞姬的花车边发花痴,顺便高声吹牛打屁,高台上的女子早已习惯,丝毫不为所动,只合着手上脚上的胡铃越舞越快。 一个癞痢头无赖转脸指着另一台花车叫到:“你们看那个,瞧着更带劲儿的。”说着,几个人便又推推搡搡、骂骂咧咧挤进人群,向另一台花车冲过去。 徐胜男身侧,又有四人抬着的盂兰盆经过,崔佑人高手长,忽然探手上前,自小山状的瓜果塔上摸了一枚李子握在手中。 其中一个小厮瞧他一眼,微露诧异,却也只笑了笑,不以为意。 乞丐或流浪儿自取盂兰盆中的果子吃食,再寻常不过,主家只当是施舍行善,绝不会发怒。 可那小厮诧异的是,似崔佑这般贵气逼人,怎的也偷拿果子。 “长卿,方才不知怎么,总觉得这感觉有些熟悉,便不自觉的偷了一枚李子,仿佛我小时候常做这样的事。”崔佑如梦呓般自语道,她望着他,心中也是微感诧异。 只见他一口咬着李子上,瞬间清甜的果汁四溅,香气四溢,鲜红的汁液自他的唇角流淌,划过棱角分明的下巴。唇色也鲜明红润如李子肉, 徐胜男眼疾手快,伸袖接住他下巴上马上就要滴落的汁液,叹道:“崔家家规甚言,怎容你小小年纪在街上乱跑?还偷拿人家的果子?” “是啊,我也觉得好奇怪,许是前世记忆。”崔佑勾起嘴角,笑出声来。 这人真是奇怪,似乎做什么都不让人讨厌呢。 “喂喂喂,你们两个磨蹭什么呢!”小黑已不知何时挤到前面去了,跳着脚回过头,在人群中挥手大叫:“到菩提寺了,我在前殿看杂耍,你们要走的时候叫我一声。” 崔佑应了,护着她随人群步入佛堂敬香,佛堂内的人并不多,只有几个小沙弥抬着盂兰盆供在佛前。 大部分老百姓今日来寺庙,都不是祈福祝祷的,而是来看戏、看表演、看杂耍的。 富贵人家除了供奉盂兰盆祈福,往往还会请来京城有名的戏班,点上几出先人生前最爱的戏文,以敬高僧,廖表孝心。 徐胜男跪在蒲团上,在心中虔诚祝祷:“爹爹,请您保佑女儿,有朝一日查明真相……”她仰望着菩萨的塑像,微微张开的双目正悲悯的俯瞰世人,而崔佑正一动不动陪在她身边。 她两掌向上,虔诚的俯身,额头触地,待到缓缓起身,这才意识到身后的正殿外,传来一阵骚动。 锣鼓声、琵琶笙箫声此起彼伏,中间夹杂着若有似无的惊呼和惨号,殿外汹涌的人潮如同被陡然投下石头的平静湖水,人们涟漪般向后退去,似乎有人在急速的退潮中摔倒了。 一时儿啼母哭,场面难以控制,只见一个5、6岁的小童一下子淹没在人海里,离他最近的人们纷纷或停步或退避,可更前面不知情的人还是向后拼命的逃窜。 “别退了,别踩着孩子!”周围人大声高呼,可在慌乱和嘈杂中,这一两声微弱的提醒也如石沉大海。 崔佑抢到近前,飞身而起,毫不客气的踩着人们的肩膀,如蜻蜓点水,伸臂便将那坐在地上的孩子捞出人海,揽在怀中。 “怎么回事,前面出了什么事?大家怎么还在往后退?”徐胜男诧异道,一边接过崔佑怀中的小孩,上下左右看着是否有伤。 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在她怀中用力挣扎:“娘,我要我娘!爹爹,娘亲!” 二人哭笑不得,敢情小家伙是把他们当成拐子了。 这时,一个年轻的妇人拨开人群,急奔过来,一把抱住那小童,边拍边喃喃安慰许久,才抬头向崔佑连连致谢。 一个汉子也跑了过来,小孩从妈妈怀中钻出,欣喜的叫了声爹爹,那孩子爹道:“豆子妈,咱们快走,最近这个事儿有点邪乎,似乎专挑好看的女子下手呢,豆子妈,你这几日就别出门了,待得大理寺抓到凶嫌再说。” 那孩子的母亲听丈夫如是说,又是感动又是不好意思,红着脸抱着孩子不语。 “这位小哥,您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前面到底出了什么事,大家吓成这样!” 第136章 艳鬼 第136章艳鬼 “两位贵人,你们隔得远没瞧见,前面是一个花车,刚刚驶进庙里,上面站着的仙女儿似的姑娘就直挺挺栽下来,大伙儿以为她中暑晕倒了,谁知一个赤脚大夫跑过去一瞧,早就没气了,那大夫还说,这‘仙女儿’怕是死了好几天了,都有味儿了。” 徐胜男心叫不好,这行凶者的速度未免太快了。 二人连忙拨开人群,向涟漪的中间空心处而去。不一会儿功夫,围观花车的众人已经自觉地留出了一大片地方。 核心处正仰面躺着一名身着素衣的女尸,月白色的土布衣裙背后,悬丝缠绕。徐胜男抬起头看那台花车,只见车底反扎着一根长约8、9寸的铁钉,显然是为了将女尸固定在车上。 “从外表来看,女尸的缝制方式、气味、衣着、眼球等物,都与前两具尸体无异。”徐胜男道。 崔佑将女尸的袖子提起,数着她衣袖胳膊上的悬丝数目,道:“这两日,不良人虽已加强戒备,却因一时之间没有头绪,未能尽快锁定凶嫌,如今加上今日这个,已有三名受害者。” 他沉声道:“这么看来,这很可能是一桩连环杀人案件。” “凶手竟然在盂兰盆节作案,这一下,整个长安城的每个人都知道了。” “第一次,平康坊,深夜,妓馆巷内;第二次,平康坊附近,下午,东市凶肆;第三次,平康坊,上午,盂兰盆节。长卿,你有没有发现,凶手越来越高调了!”崔佑低声道。 此话一出,徐胜男禁不住微微发抖,因为她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这么一个高调的凶手,会不会就在现场,细细凝视着每个人看到他的‘杰作’时的反应呢? 这样的想法,让她蓦然回首,眼光在围观的人群中一一巡梭,恐惧的、惊慌的、麻木的、兴奋地、猎奇的、淡漠的,一百个人便有一百种表情。 他们的脸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不去,她却无法寻找出一张,同时出现在三个抛尸现场的熟悉的面孔。 ****** 盂兰盆节当天,午后,务本坊义庄。 外面是炙热的阳光,与大伙的热情高涨合力炙烤这地面。义庄内,却是罕见的冷寂。 5月以后,义庄内的所有尸首都转移到地窖内,大理寺专门送了两车冰来,藏在地窖内可数年不化。 崔佑、徐胜男、小黑、小轩轩、杜八斤等人一起走进义庄内,一层总共三间房,马仵作和二璇儿分别住在左右两边的耳房内,中间一间原是用来停尸的,现因着天气太热,变成给煤球儿晒太阳的地方。 小黑猫此时已长得半臂长了,圆头圆脑,肉乎乎的腮帮子,亮着雪白的大肚子,四个戴着白手套的肉爪子耷拉在肚皮上。 长长的刀疤早已被白白的腹毛遮盖,看不出来了。 一下子来了这许多陌生的活人,煤球儿立刻翻身起来,打量了众人一番,缓缓踱着步子,跳上了窗台边的一张破旧竹制矮几。再次卧倒。 “想不到你们把煤球儿养的这么好。”徐胜男由衷赞叹,喜不自胜的瞧着煤球儿粉红的小肉垫儿。 “师傅可稀罕煤球了,常常半夜起来给煤球儿喂鱼羹吃,只是他老人家不肯承认。”二璇儿在她身边小声道。 二人相视一笑。 马仵作上前,将平躺在地上的木门拉起来,立刻露出了一条延伸向下的黑黢黢的小道,堪堪够一人踩着木梯向下。 门一打开,便有一股子寒意夹杂着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二璇儿早已适应,丝毫不以为意,他三下两下便溜了下去,点起几根白蜡烛,瞬息便将昏暗无窗的地窖照亮。 众人一一顺着阶梯,小心翼翼的摸下去。 这地窖高十尺左右,地方倒是不小,中间一条一人来宽的甬道,两旁砌了十张土炕。 其中一张最宽的炕边,四周的木桶内镇着冰,白蜡烛台以铜罩子罩住,灯光打在顶上。 炕上盖着白布,白布下似有起伏。 马仵作领着众人走到炕边,掀起白布,只见炕上并排躺着三具女尸。 原本,由于妆容的关系,让这三位苦主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都是惨白面容,浓浓的胭脂,墨黑上挑的细眉毛,如血的口脂。 各个犹如摄人心魄的艳鬼。 可如今她们都被马仵作卸去了浓墨重彩的妆容,三个女孩儿清秀的面孔顿时显露出来,苍白灰败,唇色紫黑,面孔透着中毒后的黑气,混合着随时间流逝形成的血沉尸瘢。 三人的发际线处,布满了黑色的针孔和密密麻麻的针线,如同一条蜈蚣横亘在额上,在惨淡烛光的映衬下,显得尤其诡异难言。 “马仵作,您老先说说。”崔佑恭敬道。 马仵作捋了捋胡须,长叹一声:“哎,都是可怜人。”叹罢才道:“先说共同点,大家也看到了,三个人都长得很是清秀,年纪都不超过十七岁,且,稳婆瞧了,都是处子之身。” 二璇儿听到这,似乎想问什么是‘处子之身。’看看周围人的神色,便忍住了。 “最奇怪的是,你们看。”马仵作将盖在女尸身上的白色麻布掀起,众人惊讶的发现,三个女孩子的腿部,竟然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骨骼的变形。 腿部比一般人纤细很多,几乎和小孩手臂差不多粗细,肌肉均呈现出不同程度的萎缩。 “她们的身体都有残疾,基本上很难自理。三个女孩都是中毒身亡,服食的毒物为砒霜。”马仵作下了结论。 “死亡时间呢?” “分别是二十天左右,十天左右,和三天左右。” 徐胜男指着中间一句女尸道:“她的腿上有好多蚊虫叮咬的痕迹,瞧着似乎是生前叮咬的?” 马仵作指着那一个个微微紫红色的小点说道:“的确是生前叮咬的,此女的手掌遍生老茧,恐怕常常用双手扒着地面活动,且此女面黄肌瘦,据老朽推测,可能生前以行乞为生。” 接着,他又指着第三具尸首说道:“这名苦主乃是新死,身量十分的瘦弱,尸体上有明显香烛气味。老朽以为,与菩提寺内的香烛味道很像。” “马爷,这具女尸本就是在菩提寺发现的,沾染上那里的味道不是很自然吗?”小黑提醒道。 “不,你记得吗?花车是从外面驶进来的,刚进寺内没多久,怎会沾染上香烛气味经久不散?”徐胜男立刻提出了反对。 “这香烛味儿,不都差不多嘛?哪个寺庙不都是一样的,咋能证明就是菩提寺的呢?”杜八斤向来惯会和马仵作唱反调。 “你个大老粗懂得什么?”马仵作叱道,接着不自觉瞟了崔佑一眼,继续:“寿康县主也住在平康坊内,她与那些豪门贵女不同,除了送香油钱,还往菩提寺送一种西域特制的香烛,常年不断的。” 听到‘寿康县主’几个字,徐胜男忍不住微微抿了抿唇,道:“这么说尸体已经在菩提寺放了一段时日了……菩提寺旁边不是有一间病坊吗?专门没钱治病的穷苦百姓,这个女孩儿,会不会是凶手从病坊内找到的?” 第137章 与死者的交集 第137章与死者的交集 “很可能便是如此,嗯?那个女乞儿或许也是凶手自病坊内找到的,对了?徐寺……徐少卿您不是说,第一个死者卢霄儿也是在菩提寺内失踪的吗?”马仵作惊喜交加的说道,有些得意的看向杜八斤。 徐胜男点了点头,道:“不论凶手是否在菩提寺内,所有的死者都与此地有关,看来菩提寺是绕不过去了。” “如今,此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坊间巷尾版本不一,京城百姓人心惶惶,抓到凶手还在其次,最关键的是绝对不能让凶手有机会继续行凶。”崔佑斩钉截铁,对着杜帅说道。 杜八斤点了点头,回道:“崔寺卿,要不这样,我把凶手下手的对象描绘一下,比如说:身体残疾,十六七岁,样貌清秀等等,让京城百姓严加防范如何?” “不妥。”崔佑沉吟,接着说道:“若是如此,不但容易引起恐慌,暴露苦主身份,也不利于我们擒获凶手。这样,我立刻调出长安县和万年县所有在籍人口,筛选出符合受害者标准的人选,你派人对她们进行暗中保护,重点在平康坊内布防。” 小轩轩听罢,苦着一张脸,好嘛,今儿别想睡了,一一核对户籍上符合要求的人?他小声凑到徐胜男耳边嘟囔道:“好嘛,上风动动嘴,下边跑断腿。” 徐胜男冲他眨眨眼,深表认同。 想不到,一个小动作竟被崔寺卿敏锐捕捉。 “你,还有你,若有眼疾,趁早去看。”崔佑撂下一句,便拂袖转身而去。 “今儿晚上吃哪一家?”小轩轩拉了一把她的袖子,徐胜男吐吐舌头:“你定,咱们还是把餐食叫进大理寺,边吃边干,快一些。” 话音未落,崔佑转过头来,眯着双眼瞧着她,没好气道:“你,现在,立刻,跟我一起去魏大娘家。” “这么惨!”小轩轩也转过身来,用唇语说道,她正对着崔佑,哪敢表示什么,只撅着嘴,低着头,灰溜溜的跟了出去。 “小黑,你不来吗?”她回头叫道,心说最好不要单独同崔佑一起。 谁知小黑竟脸儿一红,嗫嚅道:“你们去,我……我还有事儿。” ****** 刚从昏暗的室内走到室外,夕阳一阵金黄晃眼,她连忙奔了几步,赶上崔佑,谁知他走得飞快,街上的百姓都是赶着回家吃饭的,崔佑穿梭其间,竟似一条过江之鲤。 他埋头行了许久,这才将胸臆之中一口压抑的无名火消散,回首寻找小跟班,寻觅良久,不见人影,这时才有些急了。 “明玉,你在找谁啊?”崔佑一回头,就见徐胜男骑着一头驴子,早已行到他前面去了,此刻,正满脸得意的抄着手,等他过来,穿着皂靴的脚丫一翘一翘。 “明玉,小黑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有事儿了?他能有什么事儿,怎么脸还红上了。”她轻拉缰绳,回首八卦道。 “你还记得那个爱穿黄衫的黄姑娘吗?” “啊?”徐胜男掩口惊喜道:“你是说那个差点从终南山悬崖上坠下去的黄姑娘?她不怪小黑骗她了?” “哼,早就翻篇了,小黑如今最喜逛的就是成衣、布料铺子。” “这是为何?” “只因黄姑娘最大的爱好,便是买漂亮裙子,小黑自是要投其所好。” 徐胜男听得大乐,脑袋里浮现出这对璧人在南山顶并肩而立的情景,不禁露出姨母笑。 崔佑忍俊不禁,赶上她,故作冷峻道:“怎么?这会儿不饿了?有空关心旁人的闲事?”见她一脸期待的窃喜,他将手中刚出炉的古楼子递过去,重重棉纸包裹之下,依然热气腾腾。 外面烤的焦脆脆的,里面的羊肉软嫩嫩香喷喷,店家在加了紫苏、茱萸、胡椒去膻解腻。她迫不及待的撕开棉纸,忍着烫将古楼子一分为二,眼带不舍的将大半些的递给他。 “你比较能吃。”崔佑劈手夺过她手中攥着的小半个,毫无顾忌的吃了起来。 “御史言官见了咱们这般边走边吃的模样,会不会参咱们一本啊。” “那还不快些吃!” 二人边吃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羊肉古楼子火烫烫的,崔佑、徐胜男都发了一头一身的汗,晚风一吹,竟又几丝凉意,自是惬意异常。 很快便到平康坊中曲的魏大娘家。 院门没锁,炊烟袅袅,院内笑语连连,锅铲撞击声、笃笃切菜时,烟火气十足。 “魏大娘在吗?”崔佑轻轻扣门。 “谁呀!别在外面站着啦,快进来!”一个团团圆脸的中年妇人站起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着招呼面前的两个陌生人。 “桂儿,快,给客人倒点绿豆汤。”中年妇人笑着,招呼两人在院子里坐下。 只见灶火旁摆着一个矮矮的旧竹几,上面已经摆了三道菜一个汤,一个长相憨厚的中年男人正将锅里炖着的豚肉菘菜盛进一个诺大的瓷盆。 那名叫桂儿的是个虎头虎脑的少年郎,生着两只圆圆的眼,一笑便露出一口白牙,生的倒有几分像小黑。 “您就是魏大娘?”徐胜男望着眼前这个慈和的妇人,问道。 “是啊,快喝绿豆汤,拿井水镇着的,您二位是?”魏大娘笑问。 崔佑将另一张硕大的古楼子拿出来,放在桌上,道:“边吃边聊。”说罢,接着含糊道:“我们是大理寺的,没什么事,就是了解了解情况。” 看到热腾腾的古楼子,桂儿年纪小,早馋的眼睛黏了上去,毕竟,平日家中只有年节能吃上羊肉。 徐胜男连忙借花献佛,包着绵纸撕下一块饼子,递过去,肉坠着饼皮直往下落,桂儿连忙接过来,笑着一口咬下去。 “要不你们先吃,吃好进屋说。”崔佑略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她一眼便看出来,他对这一家人的颇有好感,谁不是呢? 魏大娘笑容满面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忧心,大娘埋头囫囵喝了几口沁凉的绿豆汤,又吃了两口菘菜,放下筷子,正色道:“两位官爷,我瞧你们是真有什么要紧话问我,走!进屋。”说着便扶着膝盖,慢慢站起身来。 “还吃!”崔佑轻道,伸手去拉徐胜男,这丫头真不知轻重,喝人家绿豆汤也就罢了,还将筷子伸向了那盆豚肉菘菜。 三人坐在屋内,气氛略略有些尴尬,魏大娘略略有些不知所措,手都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大娘,您是不是曾经在卢家伺候过卢大小姐。”崔佑率先打破沉默。 第138章 他们有动机吗 第138章他们有动机吗? “是啊,卢家大姐儿是个可怜人,自打6、7岁上摔坏了腿,便不大爱笑,先后换了好几个伺候的,大概三年前,我进了卢家,见这孩子被管的太严,成天到晚的拘在屋子里,那孩子又不是个待得住的,你们说,这心情能好嘛?” 徐胜男点点头,深有戚戚的点点头。 “我去了卢家,常常把大姐儿推到小池边上,教她钓钓鱼,解解闷,第一次钓到鱼的那天啊,姐儿还破天荒的开了个玩笑,说是‘比别的她不成,比坐得住,她比谁都强。’”魏大娘说着,慈和的笑了,笑得眼圈微微湿润,伸袖擦了擦,自嘲道:“老婆子年纪大,就是这样,官人莫见怪。” 连崔佑也忍不住动容,竟慢慢听她讲着这些无关紧要的。 “谁知姐儿刚刚学会钓鱼,就被她娘禁足了,说是大家闺秀不兴这个,哎,我也不懂,卢家规矩大,不像咱们寻常百姓,当娘的,只知道叫闺女高兴,后来,我又从西市给姐儿买了个小弹弓,她坐在闺房里,也能隔空打树上的果子,再后来啊,弹弓也叫她爹给烧了,姐儿也越来越不爱说话了。” “魏大娘,六月二十三,是您和卢霄一起去的菩提寺吗?” “是啊。”魏大娘看了看崔佑,又望了望徐胜男,焦急的问:“您二位是大理寺的,难道……难道是大姐儿出了事儿?还是大姐儿伤了人?这孩子心里苦,却不是个坏孩子,绝不会故意伤人,定是不小心……” 崔佑刚要开口,徐胜男看了他一眼,心想:想必卢大娘子,这魏大娘倒是更像是卢霄的亲娘,只好扯了个谎道:“没什么特别的,大娘,您能不能给我们讲一讲六月二十三那日在菩提寺发生了什么事情,此事与另一个案子有关。” 听了这话,魏大娘担忧惶急的面孔才略略放松下来,道:“老婆子记心不大好,可能有些事儿记不全,不过那一日还是记得的,其实,卢大娘子早就想要辞了我,可姐儿执意要我留下,否则便不吃不喝,可不知怎么了……约摸六月二十,一个管事婆子便跟我说要我不必在卢家做了,且另寻了一个婆子过来,要我给她讲讲照顾小姐的忌讳,原本定的,我做到六月二十三便不做了。” “这么说,您不是六月二十三因为……才被辞退的?”徐胜男诧异道,卢家为何撒谎? 魏大娘点点头,继续回忆:“那一日,我们到菩提寺进香,夫人寻了一处禅房小憩,二姐儿吃的有些多,也跟着一道。只有霄儿没吃多少斋饭,吃完她非要在寺里走走,还不叫我和那新来的婆子跟着。 那新来的婆子本来定要跟着她,谁知霄儿那日发了很大的脾气,我自是不会去劝她,也不愿那么拘着她,霄儿啊,就是被憋坏了。便只叮嘱了孩子几句,后来,霄儿老半天没回来,老婆子等得心焦,便要出去寻,卢大娘子跟我说,大姐儿身子不适,早送回家里了,叫我自去便是。” 崔佑和徐胜男立刻了然,说来说去,还是一个“脸面”二字,卢大娘子既然准备辞了魏大娘,自不必让她知道女儿失踪的事,以防‘丑事’传扬出去。 “魏大娘,您方才说,卢霄非常依赖您,但凡母亲要辞您回家,她势必会绝食抗议,那……依您看,她知道您六月二十三日便要辞去的事吗?” 魏大娘听了这话,面上也微微露出诧,回忆着那日的情景,奇道:“对,您二位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六月二十三日中午晌,大姐儿不是冲着新来的婆子发了一通脾气吗?她紧接着,便抱着我哭了好一阵子,口口声声说舍不得我,老婆子想着,姐儿应该知道我那天要走,哎……走了也好,免得姐儿夹在中间难做,回回还要绝食,多伤身子啊。” 大娘说着又伸袖擦了擦眼泪。三人沉默了一阵,魏大娘才问:“不知二位官爷见过大姐儿没有?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崔佑低头不语,徐胜男直率道:“她过得挺好的,大娘您老放心。”卢霄这样的日子,死了比活着自是好些。 “这就好,这就好。”大娘欣慰的笑了。 徐胜男和崔佑也站了起来,扶了大娘一把,三人走到前院内,只见那张竹几上,留出了三大碗各色菜肴,码得整整齐齐。 “娘,您和客人聊好了?我给你们留了菜,用的是干净筷子。”桂儿邀功似的冲着三人扬起小脸,露出白白的牙齿。 “那咱们就不客气了。”徐胜男也咧嘴一笑,大大方方的坐下来,崔佑瞪她一眼,魏大娘高兴的很,连连劝他们陪自己吃些。 “老婆子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 崔佑这才坐下来,菜还有温热气儿,味道是十分熟悉可口的家常味道。饶是吃了半个古楼子,二人依然吃的很香,一大份儿菜外加一碗绿豆汤,吃的干干净净。 “大娘,您身上这件褂子是您自个儿做的吗?”崔佑一口菜送进口中,状似不经意道。 徐胜男立刻抬起头,细细瞧着魏大娘披着的那件青灰色麻布褂子,款式漂亮,很能衬的人瘦,针脚细密,却不甚整齐。 “嗨,我哪儿有那么好的手艺,这件儿是桂儿给我买的!”魏大娘说着,自豪的看向儿子,桂儿又笑得开怀。 “对了,桂儿,你们今天去菩提寺了吗?今儿的几场戏还挺好看,请了朝喜大班……” 桂儿讷讷道:“我们今天没去菩提寺,我们在阳化寺看教坊司姐姐跳舞来着,她们跳的可真好看,琵琶弹得也好听!” “听隔壁佩姐儿说,菩提寺死人了,是不是啊?”桂儿好奇的睁大眼睛问。 “是啊,如今还没查清楚。”徐胜男回道,望了一眼蹲在井边洗碗的中年汉子,接着又问: “老叔在那儿高就啊?” “什么高就不高就的?桂儿爹在药局里帮忙,平日里也上山采些药,乡里乡亲的有个小毛小病的,也常来找桂儿爹给瞧瞧。”魏大娘边说,边望着丈夫笑。 桂儿爹也憨憨的冲着二人直乐呵。 ****** “你说,魏大娘不会是凶手?”徐胜男忐忑道,短短一个时辰的相处,她就对魏大娘很有亲近感。 “我也希望不是。”崔佑紧接着正色道:“咱们查案,最忌讳代入个人情绪,容易判断失准,懂吗?” 她抿紧了嘴唇,点了点头,回道:“明白,一切只能等去过菩提寺再说,只不过,魏大娘如此关心卢霄儿,直把她看做亲生女儿,想必,不会对她下毒手。况且,她若手艺好,又何必花钱买成衣穿呢?自己做岂非更划算?”说罢,她又补充道:“还有还有,桂儿爹是个药局伙计,又不是傀儡戏匠人。” “药局伙计岂非很容易弄到砒霜,只需每日拿一点点,掌柜的也不会发现,账上也不会留下痕迹。”崔佑冷冷道。 “可他们有什么动机呢?父慈子孝夫妇一体,这么好的小日子放着不过,非要去杀人放火?”徐胜男略略有些急了。 第139章 狠下心 第139章狠下心 “你呀……”他有些哭笑不得的望着她,缓缓道:“无论如何,暂时不能排除魏大娘的嫌疑,毕竟,她与失踪的卢霄儿有交集,卢霄儿失踪那日,她也在场。且,她们一家住在平康坊,别忘了,三具尸首都是在平康坊发现的。” “可他们全家都没去过菩提寺,如何抛尸?” 崔佑轻轻拍了拍她,柔声道:“我可没说他们是凶手。” 她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语气略有些重,抿嘴冲他抱歉的一笑。 “我家宅子闹鬼的事儿,怎么样了?”崔佑忽问。 “宅子……那个,我已经发现一些端倪,就是你家宅子里半夜女人的哭声和笑声,有可能是从大明宫传来的,你家或许有一条密道直接通往大明宫。” “这些你早就告诉我了,我想知道的是,密道究竟在何处?我需要尽快将其堵住。这样,你明晚到我家去住。” “尽快?”她微微一怔,是了,他要迎娶寿昌县主,二人应该不会回崔佑父母宅邸居住,他或许是希望二住在他的御赐宅邸内。 “明玉,其实你和县主婚后,也可以住在县主府,凶宅的事大可以随它去。” 说完这几句,她顿觉浑身的气力都被抽走,崔佑侧眸望着她许久,才缓缓道:“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娶县主?” 她顿时胸口一堵,心道:你说呢?我都跟你说过我喜欢你,难道你还指望我欢天喜地的祝福你不成?再说了,我希望你不要娶县主,又能改变什么吗?” “这是什么话?明玉你和天家联姻,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她违心道,语带嘲讽。 崔佑一把扯住她的衣袖:急道:“那你为何在橘溪茅舍时,对我说你你喜欢我?难道都是假的吗?” 她彻底怒了,甩开他,大步向前走去,崔佑立刻追了上来,微微带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还想问问你什么意思呢?一个马上就要娶亲的人,还和教坊司女子纠缠不清,如今又来招惹我?是,我是说过喜欢你,不过我喜欢的人多了,不独你一个,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徐胜男停下脚步,压低嗓音,怒气冲冲道,顺便愤怒的瞪了一眼一脸好奇的路人。 崔佑却既不解释,也不愤怒,只默默走过来,睁着一双亮闪闪眼睛,轻轻道:“我不管,你答应了我的,就必须说话算话,明天晚上,你就跟我回家住,今天坊门关了,咱们先宿在平康坊。” 仿佛重重一拳砸进棉花里,她深吸一口气,并没有被他带着走,而是抓着他的双肩,看着他的眼睛,郑重的说:“崔佑,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或许你以为我们私下里可以继续做朋友,但自从你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我们便不是朋友了;或许你以为你可以仗着自己的美貌对我为所欲为,我会答应与你一晌贪欢,甚至做你的地下情人……之一,但我告诉你,绝不可能。” 见他的眼神越来越痛苦,她索性再狠心些,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从今往后,崔佑,我们私下再无任何瓜葛,你我也不便以字相称,这个……”她掏出胸口的半枚玉佩,递给他,道:“还给你。” 似乎只是一瞬间,崔佑的眼神恢复了冰冷,他并没有接过玉佩,而是淡淡道:“徐少卿,这枚玉佩随你处置,我不想要了。” “好。”她并不纠缠,将玉佩放回怀中,大步向前走去,既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地,她只想离开他越远越好。 崔佑在原地望着她越走越远,她竟然一次都没有回头,他却一步也无法移动,只能静静的在原地如枯树一般静默无响。 他过去从不知道,一个女子可以狠心到这样的程度,似乎那个在雁翎关与他并肩作战的人不是她,那个放弃自己的安危于不顾,亲赴扬州敌阵,每日命悬刀下,扮作狂四娘救他的人不是她。 跑过去拉住她,抱住她,向她保证,给她承诺,听起来很简单,徐胜男本以为崔佑是无所不能的。 谁知这么简单的小事他也不能,至少他现在不能。 蝉鸣声刺耳到几乎可说是在嘶吼,肆意挥霍着盛夏的所有精力与念想,直至坠地的前一刻。 她甚至有些羡慕这些夏虫,不像她,从未任情爱尽情滋长,一切还未开始就已结束,几乎是一场只在她心中上演的无疾而终。 ****** 是夜,二更不到,‘口舌之快’茶肆内。 “三桩案子了,已经三桩了,每一个都是顶尖儿的绝色美女,死状很是凄惨,菩提寺那次,我见过,那个女子美若天仙,年方十四五岁,她是被人扒了皮又缝起来的,你们说说,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嘛?”一个食客滔滔不绝道。 “你们听说了吗?平康坊各大寺庙、道观、庵堂都已经开始超度亡灵了,此时必定是妖邪作祟,你们听说过鹰爪猴面女妖吗?此妖怪为了幻化人形,每次都要吃一名妙龄少女的内脏,昨儿我听到一个黄眉道人说,他正搜捕猴面女妖呢。” 这一番话说的茶肆里人人咋舌,都为自家女儿姐妹等亲眷担忧,一个轻狂的相公笑道:“我有个叔父在大理寺做录事的,他说了,此案的受害者都是容貌美丽的女子,在座的各位何妨照照自己的模样再担心不迟?” 有几个自问容貌不佳的直接跳起来与他对骂。 还有几个阴谋论者悄声议论,都说那鹰爪猴面女妖说不定便是武后幻化的,老太婆年纪大了,想要采少女的精魄驻颜呢! 茶肆内正中间一张小方桌最是吵闹,几乎能听到每个人的议论,一个中年文士独自坐在桌边,夹起一片薄如罗纱的鲜切鲤鱼脍,在调好的酱汁内轻轻蘸了一下,放进口中。 鲜甜脆爽的生鱼片,配合着酸辣刺激的酱汁,别说还挺上头。徐胜男挺喜欢此处,这里的人们不赏歌舞,也无胡姬伴饮,就是单纯的闲聊辩论。 今儿她听到的议论,几乎都围绕着悬丝傀儡连环杀人案,目前,已经有数十个版本了,其中自然有最接近的版本,不过真实往往并不如杜撰来的耸动,反而没什么人相信。 流传最广的两个版本分别是: 西域天师索拿少女性命,以其精魄血肉为天后驻颜。 李敬业余部的鬼兵鬼将,收美貌少女魂魄,为主上候选阴妃。 说故事的人个个眉飞色舞,口沫横飞,不是无中生友,就是直接吹嘘自己亲眼所见,徐胜男听到最后,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进了假的大理寺,在座各位才是真在衙门当差。 “这位老伯,我瞧你一直不吭声,怎么样?你对此案可有何内部消息?”旁边一个短小精悍的书生问道,徐胜男正思忖着如何敷衍,就见背后一张桌上的老伯开了口。 敢情不是问她,真是自作多情。 “我觉着,这个案子最重要的,也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是气味。”老伯哑声说道。 第140章 有问题的气味 第140章有问题的气味 “气味吗?”她心中微微一惊,回过头去,只隔着一个客人看到老伯穿着灰色旧布衫子的身影。 “连杀了三个人,还要将尸体运到抛尸的地方布置好,你们想想,一个人哎,要怎么运才不会被发现?” “用板车咯,长安城大街上到处都是!”一个食客随口答道。 “气味呢?浓重的尸臭味怎么掩盖?”那老伯继续道。 谁知,问话那人竟是随口一问,并不关心老伯的回答,周围人也嘻嘻索索的讨论起旁的解释来。 徐胜男却被他的话点醒了,心中转的尽是秦始皇秘不发丧的传说,走马灯似的场景在眼前划过。 平康坊杨大娘家厨娘,东市凶肆旁食肆的管事婆子,与她们的闲聊,看似纷繁琐碎,却恍惚中,似有一条暗暗的红线,将凶手身上的另一条重要线索勾画出来。 “老伯,这位老伯。”徐胜男站起身来,想拉住方才这位点醒她的灰衫大叔,再多聊几句,谁知,众人恰好站起来,欢呼着迎出今晚的主角,一位长安城最有名的说书先生。 待得她好不容易分开凑热闹的人群,再看那老伯的一袭灰色短打,竟然就此消失在人群之中。 徐胜男忽然感到有些不对,此人为何会知道三名死者的死亡地点和抛尸地点不同呢?他们大理寺对此尚未下定论,这个老伯又是如何笃定至此的呢? 除非他目睹了凶手杀人的现场,甚至,他本人便是凶手! 她急匆匆的拨开茶肆内伸长了脖子的书生文士们,一脸惶惑的站姿茶肆门口,望着街上寥寥数人,暗夜之中,连身上衣衫的颜色都模糊成一模一样的灰黑身影,叫人辨不清目标。 回到平康坊的客栈,她如愿没有遇到同宿在此的崔佑,那瘦小的掌柜瞧了她一眼,道了声安, 随口调侃道:“这位爷,您回来的倒是早,我还道您同那位一起呢,那位爷,到底是年少风流!回来咱们客栈换了件薄长衫,便摇着扇子出门了,我问他上哪儿,您猜那位爷怎么答,他说他上温柔乡,销金窟送钱去!啧啧啧,咱在这开店也十几二十年了,这么俊的爷们还是头回见呢。” 徐胜男强笑着望了那伙计一眼,便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随口嘟哝着:“他爱去哪儿去哪儿,倒也不必向我报备。”话虽如此,却还是有些火大,加上一日的烘烤的地气蒸腾上来,哪怕是身在二楼,也酷热难当。 谁知一推开房门,便有沁爽的凉气迎面扑来,让人忍不住舒服的轻叹。 室内窗户未开,点了蜡烛一看,才发现不知是谁放了两只冰鉴在她房里,里面硕大的冰块足有三尺见方,一看便所费不赀。 她微微一喜,连忙胡乱用温凉水擦了个澡,钻进床帐内,整个人无比的清爽舒服。这才铺开一张大大的绵纸,提笔在上面写道: 第一个受害者:卢霄。 失踪时间:六月二十三, 失踪地点:菩提寺。 死亡时间:二十天前。 凶嫌:魏大娘,家住平康坊;卢霄母亲妹妹皆有嫌疑。 抛尸地点:平康坊三曲,王团儿家与杨大娘家巷子内; 抛尸现场第一目击者:杨大娘家晕倒的妓女,未知婆子;第二目击者:王团儿家恩客钱大宝。 抛尸现场人证:厨娘。 第二个受害者:街头无名乞儿。 失踪地点:未知。 死亡时间:十天前。 抛尸地点:平康坊临近东市凶肆内。 抛尸现场第一目击者:凶肆对面衣料局老板。 抛尸现场人证:凶肆隔壁食肆厨房管事婆子。 凶嫌:衣料局老板,凶肆老板,食肆送菜贩子。 第三个受害者:极其瘦弱的无名民女 失踪地点:推测为菩提寺病坊。 死亡时间:三天前 抛尸地点:盂兰盆节花车上。 抛尸现场目击者:甚众 凶嫌:未知 人证:未知 三名受害者共同特点:十七岁以下,面目清秀,处子之身,患有腿疾,且死因都是中了砒霜之毒。 还有一个共同点:第一个受害人和第二个受害人的抛尸地点附近,都同时出现了一件寻常之物,此物究竟是巧合还是必须。 写好以上这些内容,她接着记录: 疑点一,今晚在茶肆遇见的老伯,为何知道凶杀地点和抛尸地点不同。 疑点二:运送尸体用的是何种工具?如何掩盖尸臭。 疑点三:凶手的动机,为何专挑不能行走的女子下手,还把她们打扮成悬丝傀儡,鹊桥仙傀儡戏与凶手有何关系。 疑点四:凶手的砒霜从何而来?需要重点圈定平康坊内所有购买过砒霜的人。 徐胜男趴在绵纸上,怔怔瞧着自己的所有记录,妄图瞧出一些就在那里,但始终忽视的东西,她将笔管夹在耳朵上,下巴枕着手背,晃悠着脚丫,就这么睡着了。 第二日,她独自下楼,眼睛不自觉飘到斜对面崔佑的房间,只见房门紧闭,也不知他先走了,还是彻夜未归。 当她埋头将秋葵面皮儿汤‘呼噜呼噜’倒进嘴里时,那多嘴的伙计解开了她的疑问,道:“您知道吗?您那位同伴啊,今早才回来,一身的酒气。”说着,伙计凭空扇了扇风,撇着嘴笑道:“他呀把账都结算了,连您的一起,他还让我给您带一句话,让您直接上菩提寺寻他。” 徐胜男连忙将口中的面条儿咽下去,差点没噎死,苦着脸冲伙计连连点头,隔了半晌,才问:“您把我住店的钱告诉我,回头我还给他。” “嗨,这位爷,您也忒实诚了,不过啊,您那位同伴儿早料到您会有此一问,他说了,查案的一应费用,衙门出。” “那……那两只冰鉴呢?”她有些不好意思的问。 “哦,你说冰鉴啊,确实是他自个儿出钱买的,没挂衙门的账,他让我跟您说,无论您把他当什么,他一辈子都拿您当朋友,他还说了,您想跟他假撇清,这辈子都没门儿。”伙计尽量模仿崔佑的神色和语气,却更让她尴尬。 徐胜男臊的满脸通红,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嗫嚅着说些感谢的话,深悔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个变态,竟然把这么古怪的话让伙计带给她,还当着一层所有用早膳客人的面,叫她的老脸往哪儿搁啊。 “客官,您哪,也别跟他怄气了,我瞧着他对您不错,别是你们俩有什么误会!”伙计喋喋不休的在她耳边念着,吓的她连忙喝完最后一口,甚至来不及咀嚼,就站起来匆匆告辞。 ****** 苦夏清晨,菩提寺内。 诺大一个菩提寺,依旧是前殿后塔的结构,寺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五层高的佛塔后面便是两排禅房,一边供寺内和尚沙弥居住,一边供香客暂时休息,两边的禅房被密密麻麻的竹墙包绕隔开。 整个寺庙虽然很小,却处处种植着丈许高的苦慈竹,浓翠欲滴,密密扎扎的竹林将后院切割成一条一条神秘幽暗的竹廊,让禅师和一些重要香客的房间,与其余房间形成一道道天然的屏障。 她踏着悠长的石头小道向前走去,竹林林深茂密,最喜生长在土壤肥沃的背阴处,青石板路遍铺苔藓,走起来有些湿润滑溜,道两旁的竹枝疯狂向中间生长,以至于顶部竹叶交织,形成了一条漫长的甬道,仅入口和出口有光。 甬道的尽头便是老禅师的禅房,她轻轻敲门,一个小沙弥拉开门,将她让进房内,只见崔佑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僧,正面对面坐在蒲团上,二人口中念念有词,有说有笑,似乎正打机锋。 第141章 菩提寺 第141章菩提寺 “空明禅师。”她连忙双掌合十,向老和尚问好。 那老和尚微笑着垫一点头,笑容很是亲切慈和。 “既然长卿已经来了,便让她说罢。”崔佑跪坐在蒲团上,笑容满面。 徐胜男也在蒲团上坐好,斟酌着用词,说道:“空明禅师,您可听到了最近悬丝傀儡女尸的事情。” 孔明禅师念了句佛,叹道:“贫僧虽身在空门,却也并不能全然了却红尘,此事也略有耳闻,且我听说,两个受害人都与我菩提寺有关。” “是的,卢家大姐儿六月二十三日在贵宝地失踪后,二十日后尸体被发现,而第三个受害人的尸体,竟出现在贵宝地的盂兰盆节上,且尸体身上浸染了特殊香烛气味,也是来自贵宝地特有的香烛,据说是寿昌县主捐赠。” “阿弥陀佛,贫僧在六月二十三日确在寺内,还曾与卢家大娘子和卢家二姐儿讲经。却不知,卢家大姐儿竟在寺内失踪了?” “是,此事说来话长,不知菩提寺内可有暗道通向外面?根据卢家人所言,前门与后面的看门人,都称没有看见卢家大姐儿。” “寺内确实有一条你所说的暗道,其实,也称不上暗道,不过是寺内厨娘、伙计、药师常走的近便小道,直通菩提寺旁的病坊,有些看不起病的百姓,常常把濒临往生的家人送到我们这儿,时疫爆发时,病坊也常常接收患疫病的百姓。” “空明禅师,您可曾去过病坊?”徐胜男问,问完便觉有些突兀,感觉似乎在质疑对方是否真的在普度众生。 禅师却丝毫不在意,道:“贫僧粗通医术,偶尔遇到不好医治的病人,便会去病坊瞧瞧。” “那禅师可见过这两位女子?”徐胜男刚要形容受害者的形貌。崔佑便拿出两幅女子的小像,在老禅师面前展开。 老禅师端详着两位女子,指着其中一位道:“这位施主曾在病坊内住过好一段日子,贫僧还替她诊治过,这位施主刚来的时候,单独被隔开了,说是染了疫病,贫僧瞧过之后,才发现不过是先天病弱,容易咳嗽罢了,这才将她与其他施主挪在一处。” “那菩提寺是何时发现她不见的呢?” “约摸是五六日前,贫僧听闻病坊内一位女施主感染疫病,住进了单独的病坊内,恰好那时贫僧也感染了风热,无法为其诊治,四日前贫僧能下来走动,便去病坊内探她,谁知……哎,看护病坊的温婆婆说,女施主已经身故,因感染疫病,尸体已经送去城外焚化了。” “那您口中所说的温婆婆,现在还在菩提寺内吗?” “她照管病坊20多年了,风雨无阻,此刻必定还在那里。” 徐胜男与崔佑告别了老禅师,穿过竹林甬道,来到菩提寺的西北角,通往西北角的石板路两旁,依然栽种着苦慈竹。 只不过此处的竹子与别处不同,都是向外生长,以至于竹子的尖端枝叶完全无法交接到一处,清晨的阳光毫无保留的洒在石板路上,石板干燥清爽,两道深深的车辙痕迹一路延伸至西北角门处。 人若不走到路的尽头,还道是一条死路呢,崔佑走在前面,徐胜男跟在后面,二人一路无话,行至角门处,只见西北角挖了一个一人多高,6、7尺宽的简易门洞。 崔佑指着门洞两侧的磨痕说道:“你看这个齐腰高度的两侧磨痕,已经很深了,想必与那车辙一般,磨了十几二十年了。可你再看这四个点。”他指着两道齐腰磨痕的上下左右四处,分别有几不可查的四处痕迹,连上面掉落的石砖都似是很新的痕迹。 “这四处似乎是同一时间磨损的,什么东西会把门洞磨成这样?” “我想,恐怕是经过改造的双轮木质轮椅,下面两处是轮轴凸起处,上面则是扶手外侧。” “这么说,六月二十三那日,卢霄便是从这个门离开了菩提寺?” “很有可能。”崔佑说着站了起来,二人面前是一座小巧的后院,歪歪扭扭的篱笆将后院以石子小路为界,隔成了两个小小的园子。 “两位阿叔,你们找人吗?”一个生着桃子脸的小女孩笑问。 小女孩的大眼睛圆溜溜的,头上梳着两个整齐的小包包,拿红布头缠着,她单手抱着一只胖乎乎的小土狗,小狗正舔着她的小肉手。 徐胜男注意到,小女孩的另一个胳膊袖口随着她的站起而晃动,显然这只袖子内是空的。 “你叫什么名字?”她蹲下身问,小女孩笑容爽朗答道:“我叫瓜瓜儿,今年四岁,你呢?” “我叫徐仲仁,瓜瓜儿,温婆婆在吗?” 瓜瓜儿抱着小土狗伸向她,小狗崽儿毛毛的小爪子在空中扒拉着,徐胜男伸手摸了摸小狗的脑袋,见这小狗肚皮白白鼓鼓,显是喂得很好,又赞了几句。 小女孩瓜瓜儿这才伸出手来,指了指身后的几件房,说道:“温婆婆在里面呢!”说完便将小狗放在地上,自己则趴在泥巴地里玩耍。 踏入病坊前,徐胜男原想着必定是晦臭不堪,常年患病且多半遭家人抛弃,身体与精神状态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谁知她完全料错了,眼前的景象竟是出奇的欢乐,是的,只能用欢乐二字形容。 甚至还没进门,就已经听到笑声了,推门进去一看,只见一个老大爷坐在竹炕床上,膝盖以下似乎空无一物。他正抑扬顿挫说着评书: “话说这武才人进了尼姑庵堂,一天到晚见不得半个男人,就如同猫儿没了鱼,狗儿没了肉,她是浑身都难受。这一日……” 众病患有坐着的,有躺着的,脸都转向那个老大爷。听到这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徐胜男也忍不住偷偷笑了,抬眼去看崔佑,却见他若有所思,二人在房中巡梭一圈,并未见到一个站着的人,她连忙拉住一个躺在塌上面黄肌瘦的妇人,问:“温婆婆在何处?” 那老妇回过神来,强打起精神道:“婆婆上茅厕去了,很快回来。” “那武才人在庵堂里,受尽了尼姑们的欺负挤兑,要说这感业寺当年啊,也是鱼龙混杂。是有好些有德高僧,但也有不少是滥竽充数的,有些个尼姑啊,本就是家中有两个钱的女犯,为了脱罪才高价买的渡碟,这不,一个叫悟德的尼姑,就最爱欺负武才人……”那髌骨以下皆无的老爷爷说的热闹,胡须一翘一翘的。 这时,门外进来了一个面容端方严肃的婆婆。 “请问您是温婆婆吗?”徐胜男忙问。 “正是,您二位是?” “咱们是大理寺的官差。”她回眸看了崔佑一眼,却见他已经与病友们一样,被老大爷的评书吸引,头都不回的凝神捧场。 “找我何事啊?”温婆婆面不改色,全无寻常百姓见到官差时的惶惑。 “温婆婆,你可认识卢霄,家住平康坊,卢家的大小姐,患有腿疾。” “她可是住在我们菩提寺病坊的?” “应当未曾住过。” “那老婆子我怎会认得她?” “六月二十三日,有人看见她推着一辆双轮木轮椅,从西北角门进了病坊,从此便失踪了,您确定没瞧见她吗?” “木轮椅这么显眼,瞧见了怎会不记得?”温婆婆反问。 接连被抢白了两回,徐胜男的眼神不由自主望向旁边躺着的一个少年,面色苍白,头脸却十分干净,她注意到,自己和温婆婆说话时,少年不自觉的看向了自己。 “你有看到吗?”她转而问那少年。 少年掩口转头轻轻咳嗽两声,才道:“我也没瞧见。” 崔佑忽然走向那说着评书的老大爷,示意他先静一静,接着大声道:“大理寺悬赏,谁瞧见过这三个人,只要向咱们提供线索,就能得钱千文。” 众人将三张受害者的小像传递着看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崔佑手中,全场竟无一人吭声。 “可有人瞧见吗?” 依然是鸦雀无声。 第142章 柳姑娘出事了 第142章柳姑娘出事了 温婆婆接过小像,指着第三名受害者道:“这位姑娘我见过,前两天得了时疫叫义庄的马大头拉走了。” 温婆婆说罢,便走到前院,将晾晒在院中的竹席一一取下,抱在怀中走进房间里,婆婆身量高大手臂粗壮有力,一把便将那苍白的少年抱起来,放在旁边一人的塌上,麻利的将他塌上的竹席换下,铺上晒得温暖干燥的干净席子。 “谢谢温婆婆。”那少年由衷笑道。 说书的大爷继续拍案说道:“说起那武才人,真真是美,那名唤悟德的尼姑把自己擦地板的活计甩给她,还对她又踢又骂,真真是没有良心!谁知这时候,竟有个高大俊俏的小尼姑,一把揽住悟德身子,不叫她欺负那代发修行的武才人,悟德落发前,也是经过人事的,被她这么一抱啊……嘿嘿”那大爷说到此处,笑望着大伙儿,讳莫如深不说话了。 病友们险些垂死病中惊坐起,都努力撑着身子笑骂。 崔佑正要继续发问,院外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似乎是不良人肥田:“崔寺卿,徐少卿,你们在里面吗?” 当差的瞧见病坊,总觉着有几分晦气,肥田可倒好,声音始终在外面徘徊,就是不进来。 徐胜男连忙奔了出去,只见肥田满头大汗,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一边喘一边说:“不得了了徐少卿,又……又没了一个。” “在何处?一起瞧瞧去。”崔佑也走出病坊问。 “咱们把大部分人都布置在平康坊了,谁知这回这个,不在平康坊。”肥田撑着膝盖,脸上的汗颗颗落下,砸在青石板路面上。 “你先喘匀乎气再说。”徐胜男忙道。 “这次不是在妓馆,却是差不多了,还是咱们去过的地方,在……在道观里。”肥田抬起头来,一张胖乎乎的脸被汗沁的更白了几分。 “道观?”她一脸震惊,心里微微发慌,她和肥田,总共就去过一间道观,柳无心带发修行的那一间。 “可是柳无心……柳姑娘出了事吗?”她惶急的问。 “不是柳姑娘,是她身边的丫鬟,丽娘。” 肥田说罢,不知为何,她竟然感到自己微微松了一口气,不由得有些内疚,回头冲崔佑道:“倘若在道观发现了一模一样的苦主,温婆婆的嫌疑是否就解除了,毕竟去茅厕一趟的时间,并不够她跑到道观抛尸,并将尸体摆成那么复杂的状态。” “先去看了再说。”崔佑不置可否,面上还是笼罩着一层寒霜,她忽然之间有一种错觉,二人的状态似乎回到了刚见面的时候。 他严肃而和煦,她慌乱而敬畏。 三人顶着逐渐升上中天的毒日头,向正平坊的安国女道士观行去。 “不对劲,丽娘她并没有腿疾啊,据我所知,她除了漂亮这一点,其余的与此案前三个受害者没有丝毫的共同之处,肥田,现场你去过了吗?情形如何?”徐胜男拿出帕子按了按面上的汗珠。 “我去过了,不过没仔细瞧,杜帅一瞧丽娘同样也扮作悬丝傀儡,便连忙叫我来寻你们,我路上碰见黑爷,是他说您二位在菩提寺的。” “丽娘的年纪已二十出头,若柳无心说的不错,她并非完璧之身,且此女身体健康,和菩提寺并无任何交集,也并没有在平康坊抛尸,而且,实话实说,丽娘的容貌已经绝非清秀,简直可说是绝色,这一点也十分奇怪。”徐胜男口中嘟嘟囔囔,忽然一惊一乍道:“崔寺卿,你说,温婆婆该不会悄悄溜了。” 崔佑白了她一眼,从容道:“就算你现在在菩提寺的病坊内,也问不出什么的,难道你没发现,病坊中所有病人都在撒谎吗?” 肥田反比徐胜男震惊,连忙捧场道:“崔寺卿何出此言?” “第三名死者,明明在病坊里待了个把月,连老禅师都记得她,何以病坊的人看了她的小像,竟一个也不愿多说,这,还是在我悬赏千文的情况下,后来还是温婆婆自己说了,可她的话,又有多少可信呢?” “是啊……那瓜瓜儿也好,说书的大爷也好,面色苍白的少年也好,他们虽是病人,却有着寻常穷苦病患少有的体面与尊严,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不说,连席子枕褥也洁净如新,瓜瓜儿的小辫子都扎的好好的,且那说书人,怕是特地赶了瓜瓜儿出去,免得小孩子听到些荤话……”她回忆着病坊的情形,不觉敬佩起温婆婆来。 “菩提寺的病坊,是铁板一块,咱们下次去,怕是要避开温婆婆了。”崔佑直言。 三人来到安国女道士观门口,呜呜泱泱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两个女道士拼命想要将门关上,无奈百姓已经将门冲开一个口子,几乎就要推搡进去了。 “哎,哎,别往里挤了!里面正查案子呢!”一个女道士苦着脸道。 “嗨呀,不查案子我们还不进去瞧呢!小道姑通融通融!”两个无赖冲门冲的最凶。 “街坊们,都别瞅了,大理寺办案,来来来,让一让!”肥田小步跑过去,扛着膀子左冲右突,如大唐相扑选手般,杀出一条道来。 徐胜男和崔佑连忙跟上,从即将关闭的门缝闪身进了道观,几人合力将厚重的木门合上,嘈杂热烈的讨论也被封在了门外。 “马老爷子到了吗?”崔佑问杜八斤 “马仵作和二璇儿已经到了,吴道长同意将一个居士的房间让出来,现下尸体刚刚挪过去了。” “柳无心何在?” “柳姑娘……似乎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这会儿独自在房中休息,我们问什么,她都只是哭,如今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最先发现丽娘尸体的是什么人?”徐胜男问。 “是这个丫头。”杜八斤一指身边怯生生的小道姑。 这小丫头头上毛发细软,尚不足十岁,身量还未发育,整个人瞧着虽然有些胆怯,一双大眼睛却一瞬不瞬瞅着徐胜男。 “我叫徐仲仁,是大理寺的,现在负责这个案子,你呢?” “我叫鲜儿,不是神仙的仙,是鲜花的鲜。”小道姑探出脑袋。 “鲜儿,你是几时看到丽娘尸体的,她看起来如何?” “就在今天早上,约摸辰时初,平日里,我总在这时候给柳姑娘和丽娘送吃食的,丽娘起得早,习惯在正房堂屋用膳,柳姑娘则是在塌上躺着吃,吃罢我端出去,她还睡回笼觉的。” “辰时初,你一进正房堂屋,就看到丽娘的尸体了吗?” “是的,我端着食盒推门进了正堂,只见丽娘背对着我,直挺挺站在墙角儿,我叫了她一声,她也不搭理我,我就把她的饭和菜放在桌几上,接着进里屋给柳姑娘送饭。” “你是怎么看出来站在门口的是丽娘的?她不是背对着你嘛?”徐胜男困惑道,她记得二人的长相极其相似。 第143章 案中案 第143章案中案 “丽娘向来起得早,再说了,柳姑娘穿衣一向随便,我见那背影穿的漂亮,这么早站在堂屋里,绝不会是柳姑娘的,哪怕王爷寻她,她也不肯上午起床的。”鲜儿说到这儿,微微勾起唇角,语带戏谑。 “这倒是很像柳姑娘会做的事,然后呢?你进了里屋,柳姑娘在吗?” “不在,柳姑娘房里空空的,被子也没展开,我就想着,最近璐王一直下帖请她,她怕是应邀去了。” “柳姑娘彻夜不归的时候多吗?” “不多的,世人都以为她风流,其实只有我们这种贴身伺候的才知道,她……”小姑娘掩住嘴,悄悄对徐胜男道:“她是个懒骨头,如今天气热了,她白天绝对不出门半步,晚上偶尔出门,往往衣不蔽体,如醉酒一般,不过也多半是在道观里,旁人的拜帖来了,不重要的,她看也不看,重要的,一向是丽娘赴约的。” “这么说来,柳无心应邀去璐王府也是在晚上咯?” “是,昨儿傍晚,坊门还没关的时候,柳姑娘穿着道袍便出去了。” “你确定出门的是柳姑娘?” “确定,只有柳姑娘会这么不修边幅,况那时候,丽娘在屋里做针线呢,她针线一向好的,柳姑娘可从不做女红的。” “好,接着说今天一大早,你是如何发现丽娘已经死亡的?” 小道姑抿着嘴,眉毛微扬,睁大眼睛,双肩微微颤抖,道:“我见柳姑娘没回来,便提了食盒走出来,此时刚好撇了一眼丽娘,这一看不要紧,可把我吓坏了,她的鼻血从这儿一直淌到这儿。”小道姑比划着从鼻子到前胸。 “两只眼睛大睁着一动不动,我拿出帕子要帮她擦,一捧她身子,冰凉冰凉,离得进了才发现,鼻血都干涸了,我吓的上前扶她,谁知她被我碰了一下,竟然‘砰’的一声倒地不起。” 小道姑无意识的摇着头继续道:“我还以为她叫我一下碰死了,可吓坏了,只能呆坐着,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过了多久,柳姑娘推门进来了,她看到丽娘躺倒在地,吓得大声尖叫起来,这才招来了道观里的其余人。” “后来,不良人就把这儿围起来了,丽娘的尸体也被抬走了。” “从昨天傍晚到今天早上这段时间,你在干嘛?可有人证?” 小道姑已经哭了起来,她哽咽道:“我昨天傍晚送过晚膳,那时候丽娘还在做针线,接着我便回自己屋里,我不是一个人住的,南秋和阿水都能为我作证,我们三人同睡一间屋子。” “门房在不在?”崔佑问道。 一个年约50开外的婆子连忙过来,见了礼,才道:“各位官爷,老婆子姓田,是安国寺女道士观的门房,在这儿看门已有16载了。” “田婆婆,柳无心是昨天傍晚出去,今天早上辰时回来的,是吗?她中间可有回来过?” “回官爷,老婆子平日里就宿在道观的,柳姑娘出门和回来的时候啊,咱们道观的门都是锁着的,任她天王老子要开门,也得问老婆子讨钥匙,没错儿,柳姑娘确实是傍晚出去,早上回来的,中途绝对没有回来过!” “这么说,柳无心绝不可能有时间杀害丽娘了!”杜八斤道。 “你确定柳姑娘昨晚留宿在璐王府吗?”徐胜男转身问那名为鲜儿的小道姑。 “是,帖子是昨儿下午晌递来的,我亲眼瞧见的。”鲜儿道。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璐王参与此案。”崔佑肃然下命。 徐胜男、杜八斤连忙点头。 远远的,小轩轩和小黑竟然一前一后的过来了,小黑跑的快,脸堂黑红黑红的,一身玄色劲装早贴在前心后背,小轩轩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握着帕子,虽五大三粗,轻按帕子的姿态却很是文雅。 小黑一蹦三跳的窜到了崔佑身后,小轩轩则大老远就开始喊:“小卿卿,你说作孽不作孽,这么大热的天,凶手竟然还有心情杀人?真是没人性!” 说罢,立刻暴露了八卦本性,凑到徐胜男跟前道:“听说,受害者长得特别好看,凶嫌还是长安第一美人?该不会我又被骗了?” “嗯,的确如此。”话音未落,小轩轩一溜小跑来到柳无心所在的里屋窗边,向里张望着。 看了好半天,似乎是没什么发现,便掀开帘子走进马仵作验看尸体的房内,刚进去还没一盏茶时间,便急急忙忙出来了,满脸苍白,拍着胸口道:“哎哟哟,乖乖不得了,可把我吓坏了,这下晚上要做噩梦了。” “怎么回事?” “她……这个丽娘是,不知被谁划了几刀,脸上的肉都豁开了,哪儿还瞧的出美丑啊,整个儿跟枣蓉栗子蒸饼似的。” 徐胜男对丽娘既无好感,也无恶感,可好好一个女孩子,被人杀害,还划伤面孔,实在太丧心病狂。 她怒从胆边生,抬脚便要进去,崔佑伸袖揽住她,道:“你此刻带着情绪进去,除了打扰马爷验看尸体,别无他用。 几人在外面候了好一阵,马仵作和二璇儿才出来。 “崔寺卿,徐少卿,老朽验看的差不多了,此女的死因并非是遭人毒杀,而是,叫人先下了迷魂药,然后以簪钗之类的利器自鼻孔戳自头部致死。” 众人的同时皱起了眉头,利器自鼻孔戳入,得有多痛啊!若非提前吃下迷魂药,那痛苦的尖叫势必传遍整个道观。 “和前三桩案子相同的是,此女死后,也被制作成了悬丝傀儡。” “她的死亡时间呢?” “以尸僵和尸瘢的程度来看,约摸实在昨晚三更十分。” “这么说来,凶手应当来不及取出她的内脏并灌制水银咯?” “是。” “此女所穿的衣裙呢?可是如前三个女子一般,浑身上下同色? “并非同色,此女衣饰华丽,绝非贫民农家粗布麻布能比?” “想不到凶手如此大胆,竟然这么快便再次下手,他不在平康坊动手,而选在此处,必定是因为我们在平康坊布防严格的关系。”杜八斤道。 “杜帅,但凡有点判断力的人,都不会把这桩案子同前面三桩联系在一起,老朽以这么多年的经验担保,这桩案子的凶手必定另有其人。”马仵作捋须不屑道。 “受害者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都是悬丝傀儡,第一桩在妓馆的巷子里,这一桩在道观,受害者与妓女无异,这么多的共同点,难道都不算吗?”杜八斤提高了声音,嚷嚷道。 “这一桩案子里的女子,年纪超过二十,稳婆验看过,并非处子,且死因是利器入脑,而非中了砒霜剧毒,此女也没有腿疾,唯一搭上边的便是悬丝傀儡,可丝线材质与前三桩不同,前三个受害者死后都被人重新缝制、掏空内脏、灌制水银,身上的悬丝不多不少都是29根,这个受害者身上的悬丝只有7根,尸体也没有被缝制过,反而面孔遭到了破坏。” 马仵作将此案与前三桩案子各种细节处的差异一一对照比较,杜八斤嘟哝几句,强辩道:“许是时间太短了,凶手来不及穿那么多根悬丝,也来不及缝制尸体!”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不甚肯定,马仵作自不会理会。只冲着徐胜男道:“徐少卿,崔寺卿,您二位要不要进去瞧瞧?” 第144章 被划破面孔的尸身 第144章被划破面孔的尸身 二人郑重的点了点头,跟着马仵作进了临时的‘义庄’,就见一个身着锦缎齐腰襦裙的女子躺在塌上,云鬓乌黑,面色粉红,身段极是窈窕。 若非脸上被人恶意的划了数十道口子,竟看起来有些面目如生。 “马爷,此女面上伤口出血不多,应当是死后被划破的?”徐胜男问。 “不错。” “她可有被人侵犯的痕迹?”崔佑沉吟。 “这倒是没有。” “若依您所言,此女死于三更左右,现在已接近中午,死者面色不该如此!”崔佑奇道。 “莫非是胭脂涂得太多了?” “老朽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尸首,如此的白里透红,且并非涂了胭脂,就仿佛……就仿佛她还活着一般。” “马爷,您老缝针的手艺实在惊人,能不能劳烦您帮她将脸上的伤口缝合一下,以便我们进一步确认苦主身份。”崔佑道。 马仵作连连称是,立刻便取出细金针和桑白皮线来。 徐胜男伸手拉起女尸的手,尸体有些僵硬,她微微用力,将手掌翻开一看,忍不住奇道:“怎么回事?你们看。” 崔佑凑过来一看,也奇道:“手掌上的皮肤残缺不全,似乎被人用力摩擦过。” “为何凶手那么坏,不但杀死了这位姐姐,还划伤她的脸,磨伤她的手掌呢?”二璇儿在旁边愁眉苦脸,不解的问道。 崔佑似乎想到了什么,伸手摸了摸二璇儿脑袋上的头发璇儿,叹道:“或许,凶手不只是坏,还很狡猾呢!” “你也想到了是吗?”徐胜男望着崔佑,尽管不愿承认,但他们二人似乎还是心有灵犀了。 “现在最关键的是,我们很难证明。”崔佑依旧面目清朗,似乎丝毫不为所困,只轻轻陈述了事实。 “王寺丞。”崔佑站在‘临时义庄’门口,唤小轩轩过来,小轩轩不情不愿的挪过来,问:“崔寺卿有何吩咐。” “你回大理寺查一查,丽娘和柳无心当中任何一人,可有在咱们大理寺按过手印,不论是案底也好,作证也罢,疑惑是受害者,只要寻出其中一人的手印,此事便有转机。” 小轩轩向来小心脏脆弱,方才瞧了一眼尸体,整个人都不好了,如今上风要他离开此地,回大理寺,他巴不得呢! “下官领命。”小轩轩恭敬道,跟着大声冲着义庄内吼了一声:“小卿卿,我领命先回大理寺了,咱回头再一起吃饭。” “好嘞,你先忙去!”徐胜男自里屋探出脑袋,亲热的冲小轩轩招招手。 这厢崔佑的面上立刻罩上一层寒霜。 “哼,你们的交情倒好!”他咬牙轻声道。身边的小黑立刻接话:“崔寺卿你说啥?”崔佑郁闷的望了小黑一眼,拂袖回屋。 “崔寺卿,想请教您,为何让小轩轩去寻柳无心或是丽娘的手印儿?”徐胜男小声请教。 “这都不知道?竟还让你装了这么久都没被人识破?”崔佑轻斥道,接着冷冷抱胸,道:“手指上的纹路,旋涡形状为螺,流状为箕,每个人的手指螺与箕的分布各不相同,可以说,没有两个人的指纹是一样的。” “双胞胎呢?也不相同吗?” “我观察过,双胞胎的指纹很像,但也并非完全相同。”崔佑笃定道。 “崔寺卿,你说,丽娘和柳无心长得这么像,该不会是双胞胎?” 崔佑愣了半晌,才缓缓道:“不……会。” “马爷,您看看,她左边胳膊上这一处烫伤是怎么回事?”徐胜男将女尸的袖子撩起,指着玉臂内侧靠近腋下的地方问道。 “此处也是死后所烫,看大小,应当是用线香所烫的疤痕。” 崔佑望了她一眼,道:“走,去会会那个柳姑娘。” 二人穿过正房堂屋,堂屋一角已经被封条贴上,此处便是发现尸体的所在,而柳无心的卧室就在正房旁边。 她轻轻扣门,道:“柳姑娘,我们是大理寺的,来历行问话。” 里面隔了半晌,才传出一个虚弱的女声:“我身子不适,现在不大方便。” “柳姑娘,在这里问话,亦或回大理寺问话,你选一个。”崔佑温言道,说出来的话却丝毫也不怜香惜玉。 果然,里面的人无奈道:“好,你们进来。” 二人互视一眼,推门进去,就见柳无心匍匐在塌上,乌发散乱披在腰间,脸埋在臂弯里,似乎十分狼狈。 “你们两个大男人,竟为难一个女子!我尚未梳洗好呢……”柳姑娘闷声闷气的道。 徐胜男的脸瞬间红了,崔佑却丝毫不以为意,仍旧带着微笑,带着强势的威压,柔声道:“柳姑娘不必自惭形秽,哪怕素面朝天,亦能颠倒众生。” 柳无心终于抬起头来,飞眉上挑,面容苍白,显然有些薄怒,终于深吸一口气,不耐烦道:“你们要问什么话?” “奇怪!我记得,你与长卿私交甚笃,你还邀请她单独过来与你私会,怎么今日一反常态。”崔佑挑了挑眉,审视着柳姑娘的没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果然,柳姑娘微微瞠目,嘴撇了撇,望了徐胜男一眼,轻轻眨着眼睛,避开崔佑探究的目光,略带歉意道:“我与丽娘感情很好,她忽然死了,我……我实在有些难以接受,是以……是以才有些失态,徐寺正你不会怪我?”说完,便攥着帕子掩住面孔。 “你确实失态,我记得,你过去一直叫我徐叔叔的。”徐胜男提醒她。 “是,徐叔叔,许久不见,想不到我的忘性竟如此大。”柳姑娘干脆连看也不看二人,只拿着帕子紧紧掩住面孔。 “大侄女,我略通医术,瞧着你面色苍白,两手发抖,怕是有些心悸脾虚的症状,来,让徐叔叔给你号号脉。”她一边说,一边走上去,不由分说一把抓住柳姑娘的手腕,将她手掌翻过来,瞧了一眼。 柳无心并未挣扎,而是任由她执着手掌,还将帕子拿下来,只露着一双水汪汪娇怯怯的眼睛,望着她,问:“怎么样?徐叔叔,我可有体虚不足之症?” 恍惚间,她觉得柳姑娘一双眼睛的下面,似乎有一张正微微翘起的嘴。 这想法,让她在大热天,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只见柳无心的手掌,大拇指、食指、中指指腹,无名指第一个关节背面,布满茧子。 徐胜男犹记得当初自己和丽娘初次见面时,就是因为观察到丽娘的手掌并没有常年绘画写字的茧子,才拆穿了她并非柳无心。 “姑娘身子虚寒,要注意些,莫饮冷酒,夏天也不要贪凉。”她说罢放开了柳姑娘的手腕,接着道:“得罪了,姑娘可否叫我看看你的上臂?” 柳姑娘翻身坐直了身子,将身上披着的道袍自肩头扯落,露出一方冰肌。崔佑尴尬的别过脸去,徐胜男一眼便看见柳姑娘上臂靠近腋下的内侧有一颗小黑痣。 “如何?徐叔叔可看够了?”柳姑娘仿佛力娇不胜,斜着软软躺在塌上。 “昨天晚上你在何处?”崔佑照例问道。 第145章 璐王驾到 第145章璐王驾到 “我下午接了璐王府的帖子,傍晚太阳落山后,便乘马车去了璐王府,一整晚都与璐王李贤待在一起,不信,你们可以去问他。”柳姑娘说着,将压在身下的头发理好。 “听闻,平日里你向来让丽娘替你赴宴赴约,怎么偏偏昨天自己去了?”崔佑的语气转为犀利。 “昨儿我闷的发慌,便想着亲去王府玩玩,怎么了?不可以吗?” “那么,你昨晚可有中途从璐王府离开?”崔佑不依不饶。 “我说了,我一整晚都和璐王在一起,难道你们还想问我和他昨晚在王府做了什么?这些细节你们不妨去问他。”柳无心眉毛竖起,显然是有些恼羞成怒。 “你这是何意?竟以璐王来压我们吗?”徐胜男也有些不忿,李贤给她造成了不小的心里阴影。 谁知崔佑竟然不紧不慢来了一句:“对了?璐王可知道你一直让丽娘替你前往璐王府的事?” 他总是这样,温言软语却绵里藏针,直戳人的要害。 柳姑娘闻言立刻蹙眉咬唇,不说话了。 “你不是柳无心,你是丽娘,对?”崔佑直截了当的问。把徐胜男都吓的一怔。 柳姑娘一言不发,抬头惊疑不定的望着崔佑和徐胜男。 “我曾听徐少卿说,柳无心惯服五石散,此物乃是由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五味炼制而成,初时用来治疗风寒,服用后面色潮红浑身燥热,举止癫狂,情绪亢奋,常有衣不蔽体,出门疾走的病症,而发作后往往身子疲懒,这些都是贴身小婢鲜儿说的。”崔佑在桌案上轻轻叩击手指,秀长双眸斜睨了徐胜男一眼,又道: “而你,却面色苍白,有虚寒之症。尸体倒是浑身上下泛着奇异的粉红。” 徐胜男不等柳姑娘辩驳,接着道:“丽娘,你将柳无心手掌的茧子磨掉,又自己磨出作画习字的老茧,是不是因为我曾因为你手上的茧子拆穿你?还有你上臂内侧的小黑痣,是最近才点上去的,柳无心尸首同样的位置被你用香烫伤,想必,是因为这一颗痣乃是某些人记得的,如此私密的位置,想必是璐王。” 她望着对方越来越惊惧的面孔,继续补充:“你的院子后面就有一棵榉木,倘若拿些榉木皮加热后覆在皮肤上,形成的小黑痣很难洗掉,我说的对不对?” “你于坊间道听途说了三桩悬丝傀儡案子,便想着依葫芦画瓢,模仿嫁祸,可惜,你高估了坊间消息的真实准确性,也高估了自己。”崔佑好整以暇的取下腰带上的半枚玉佩,准备把玩,可刚拿起来,便有些尴尬的放了回去。 “看你华服美饰,想必柳无心待你不薄,你有她到底相处几年,若怨恨她,自己赎身便是,何苦杀了她,还毁她容貌呢?” 徐胜男越说越来气,她对柳无心一向很有好感,忍不住替其大感不平,拍案呵斥道:“你以为我瞧不出,你无非是因为嫉妒,她与你长得很像,你可能甚至自觉比她更美,可出名的是她,备受王公贵胄追捧的也是她,你却永远只是个替身,对不对?” 丽娘的面色越来越黑,双目圆睁眼圈火红,咬牙切齿,似乎下一刻便要扑上来将她咬死。 最恶毒的话就在嘴边,最有利的辩白即将出口,可一旦说出来,多年来的苦苦经营便要毁于一旦,丽娘半晌无言,面色终于转为冷漠的阴鸷,恶狠狠的哑着嗓子道:“说了半天,你们只是在猜,有本事,拿出确凿的证据来!” “哼,只需让你现场作画一幅就好,短短数月或许能磨出一模一样的茧子,一手工笔技法却是数十载的功夫。”徐胜男指着墙上挂着的署名无心居士的老君图说道。 “这……就算你们能证明我不是柳无心,也不能证明我就是凶手?”对方如此说,几乎算是承认了自己冒充柳无心的事实。 “放心,只要做了便会留下痕迹,我们会找出来的。”崔佑笑得一脸柔和,仿佛真在安慰人请对方放心一般。 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尖细的嗓音:“璐王殿下驾到。”接着便是一阵衣料摩挲的响动,众人此刻定是纷纷见礼。 快速而坚定的脚步声传来,门应声而开,一名身着雨过天青色长袍,头戴冠玉的华服男子步入卧房,眼中丝毫不见崔佑和徐胜男,径直走到塌前,坐下,柔声抚慰:“心儿,是本王来晚了,吓着你了。” 话音未落,丽娘便哽咽着一头扑进华服男子怀中,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闷声闷气道:“王爷,他们……大理寺的人,仗势欺负心儿……” 崔佑和徐胜男起身行礼,她俯身拱手时,暗暗翻了个白眼,这么鬼啊,在这演什么才子佳人的戏码?当真是做作到家了。 李贤丝毫不搭理徐胜男,只上下打量着崔佑道:“你可是在徐州叛乱中立了大功的崔佑?” “不才正是在下。”他答的不卑不亢,却并没有起身,礼数挑不出一点毛病。 “不必多礼!”李贤牵扯出一个礼节性的笑容,徐胜男也跟着崔佑起身。 “你是徐……少卿是吗?怎么?略略升了一级就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本王还没有准你起身呢!”璐王冷漠的望着她,微微提高了声音。 好嘛,要拿她开刀了。 她只好继续俯身拱手,李贤收回目光,冷硬的语气转为柔和,细语道:“心儿,跟我说说,你受了什么委屈?” 丽娘全无方才面对崔、徐二人时的阴鸷狠戾,只是嘤嘤哭泣并不出声。 “启禀璐王,你怀中之人,乃是杀人凶嫌,大理寺有权对其例行问话。”徐胜男头虽低着,却并没有服软的意思。 “是么?本王怎么听说,凶手杀人时间乃是昨晚至今晨,心儿这段时间同本王在一起,她并没有作案的可能,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质疑本王的证词吗?” 丽娘从璐王怀中微微探出头来,一双妙目挑衅的望着徐胜男,她弓着的腰已微微颤抖,却还是抬眸狠狠瞪着丽娘。 崔佑轻轻笑了,道:“难怪璐王会认错人,您怀中的丽娘与死者柳无心着实相像,几乎可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璐王您若不信,可仔细的再瞧一瞧。” 一颗怀疑的种子就此埋下,果然,李贤立刻放开了丽娘,握着她双肩的手指越捏越紧,细细端详半晌才道:“崔寺卿所言,可当真?你……究竟是谁?” “璐王殿下,心儿是冤枉的,我真的是你的心儿呀,你不认识我了么?纵算不认识我,你也定然认识这个。”说着,丽娘扯开道袍,露出绣着两只梅花鹿的锦缎抹胸,极尽妩媚婉转道:“璐王,这可是您亲手为我穿上的呀。” “徐少卿,你去外面问问马仵作,死者的面孔缝好了没有?”崔佑沉声命令,徐胜男早就腰酸的险些直不起来,听到这话,如蒙大赦的冲出门去。 ‘临时义庄’内躺着的女子,远远看去仿佛还活着,她那绝世罕见的美貌,微微孩子气的神色,教人既爱且恨,甚至连嘴唇都微微翘起。 第146章 妙手马仵作 第146章妙手马仵作 “天哪!马爷!您真是妙手啊,我这么看,都看不见缝针的痕迹。”徐胜男趴在柳无心尸体两尺高的地方,很仔细的观察,才发现了一些细细的针眼。 “谬赞谬赞!”马仵作嘴上客气,脸上却泛起了得意的红霞。“若非老朽曾经有幸一睹姑娘芳容,也不至于能如此还原。 二璇儿也在边上跟着感慨:“师傅,方才这位姐姐的脸瞧着好惊人,如今姐姐的脸瞧着好惊艳。” 徐胜男连忙重新回到柳无心的卧房门口,大声道:“崔寺卿,死者的面孔已经修补好了。”说罢,便自觉退回到“临时义庄”内。 听了这话,李贤怀中的丽娘登时便晕了过去,李贤将信将疑的将她平放在塌上,起身道:“崔寺卿,走,看看去。” 李贤在前,崔佑紧随其后,二人在众人的前呼后拥中,踏入“临时义庄”,方才还微带不屑的李贤,在看到那栩栩如生的女尸时,终于按捺不住,险些栽倒在地。 崔佑笑着扶住璐王的手臂,示意肥田搬一把椅子过来,李贤坐着道观中唯一一把黄花梨木交椅上,身子紧紧靠着椅背,半晌才喘匀了气,颤声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崔寺卿……你速速道来。” “回禀王爷,死者乃是柳无心,房内是她的婢女丽娘,二人生的十分相像,柳无心性格懒慢,却又应酬颇多,苦于应付不来,便将部分不重要的拜帖宴会交由婢女丽娘应付。”崔佑语气凉凉道。 “那么……那么一直以来,与本王交往的人是?”璐王原本美玉般平和的面容越来越红,显是在拼命克制怒意。 “回禀王爷,剧鲜儿说,柳无心将您看做是最重要的人,是以您的邀约,向来是亲赴,昨晚,却不知为何,李代桃僵,换成了她的婢女丽娘。”崔佑说罢,李贤的面色才慢慢转为平和,但眼睛里的杀意却越来越盛。 “其实又何必我说呢?璐王殿下您应当是最清楚的,柳无心乃是一代才女,绘画书法皆是不世之材,啊,对了,那日在樊川别苑的,确系柳无心无疑,您可以自己比照一下,便什么都清楚了。” 李贤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塌前,细细端详着躺在自己面前的这具绝色女子,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触摸她柔泽的肌肤。 崔佑回眸,示意众人退出去,他自己也慢慢退出“临时义庄”,小小一间陋室内仅剩下璐王李贤和柳无心两个人。 忽然,众人在门外听见室内传来‘啪’的一声脆响,似乎有人一巴掌扇在了谁的脸上。 “璐王不会破坏柳无心的尸首?”徐胜男急道,柳无心已经够惨的了! 她行将冲过去的身子被崔佑一把拉住,悄声嘱咐:“稍安勿躁。” 这时,李贤已经走了出来,又恢复了来时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风度。 “大家辛苦了,本王在此重申一下:昨天傍晚到今天早上,心儿都跟我在一起,至于这个死者,本王一眼便看出,此女不过是心儿的婢女,既然事情已经有了定论,你们便好好查一查,究竟是谁,如此残忍的杀了害心儿的婢女?” 说完,便缓缓走进柳无心的卧室内,招呼几个内监,吩咐:“你们雇一辆马车,将柳无心送回璐王府。” 说完,便在王府奴婢、不良人和道姑们的簇拥下,缓缓步出了安国女道士观。 徐胜男都傻了,好嘛,凶嫌带走了,还叫他们查什么真凶? “崔寺卿,这怎么办?难道咱们要眼看着丽娘脱罪吗?这个狡猾狠毒的女子明明就是在装晕,璐王也是,当初在樊川别苑,不是很喜欢柳无心吗?怎么这会儿连自己的心上人都认不出来?” 崔佑望着李贤的背影,沉吟道:“璐王倘若没有认出死者便是柳无心,为何要愤怒到扇她一巴掌。” “李贤很看重声誉,或者说面子,又怎能允许自己被喜欢的女人毫不在意,甚至为了敷衍自己而寻一个替身呢?”崔佑说到这里,停了一停,转而问徐胜男:“你这次是不是一眼便看出丽娘在假扮柳无心?” “是,那种感觉很强烈,柳无心和丽娘完全是两种个性,柳无心太慵懒了,且那种天生的孩子气和满不在乎的态度,任谁也学不来,柳无心不在乎别人,不在乎权贵财富,不在乎世人看法,连自己也毫不在意。真真就是‘无心’两个字。”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丽娘身穿道袍,将头发理顺的情景,接着道:“丽娘不一样,她是柳无心的反义词,敏感世俗,什么都在意。” “所以你觉得李贤在樊川别苑里,爱上了那样一个玩世不恭的柳无心,又怎么会察觉不出丽娘的刻意逢迎与患得患失呢?”崔佑笑道:“璐王,定是早就察觉出不对,一直自己骗自己罢了,丽娘的命运,恐怕堪忧。” “李贤这么喜欢扮演痴情种,何不将错就错,继续骗自己呢?”她对崔佑的断言有些不以为然。 “痴情不代表蠢,璐王的车辇按照规制,坐四个人都绰绰有余,多一个丽娘不多,可他,却偏雇了一辆马车单独送她回府……” 徐胜男的心‘咯噔’一下,半晌才道:“咱们还是查案子,杀害柳无心的凶手究竟是谁,咱们还没有证据。” “孺子可教。”崔佑轻叹,手刚要放在她头顶,又尴尬的挪到了自己头上。 “你记得吗?鲜儿曾说,看到柳无心尸体侧脸是,被她一脸的鼻血吓了一跳?”崔佑问。 “记得。”“我也记得”徐胜男和马仵作齐声道。 她立刻恍然,道:“你是说,当时柳无心的脸并未遭人划破?否则,鲜儿第一眼看到的绝不会是鼻血?” 崔佑点点头。 ****** 三人一同走进丽娘的卧室。 塌上放着一幅绣了一半的绣品,徐胜男拿起来瞧,只见一根针还别在绷子外侧。 “马爷,划破柳无心面孔的凶器,是什么东西?” “应当是剪刀,每段伤口的都是先戳入一个小孔再划过皮肤,老朽曾在猪皮上试验过。” “剪刀?是女红用的剪刀吗?”徐胜男一边翻找剪刀,一边问。 “这……老朽就不知道了。”马仵作不好意思的搔搔头,他早忘了他娘当年的剪刀什么样,如今他一个老光棍,怎么知道女人用的东西。 “戳入柳无心鼻孔内的是银簪或钗子?”她困惑的问:“倘若是银簪或钗子,戳入脑内又拔出来,势必会将血液溅到凶手和死者身上不是吗?” 马仵作沉吟:“徐少卿的意思是我们只要寻找到丽娘的血衣就能定她的罪了?” 第147章 二璇儿立功 第147章二璇儿立功 “不是,我的意思是,柳无心的衣衫上,只有干涸的慢速流淌形状的鼻血,并没有高速喷溅的血迹。”徐胜男蹙眉思索:“会不会,凶器还残留在受害者的鼻腔内?” 马仵作一拍大腿,赞道:“我怎么没有想到?快快,二璇儿,取我的宝贝玄石出来?” “玄石?这是何物?”她侧头请教崔佑。 “玄石,乃是磁石中磁力最强的。” “啊?厉害啊!” 马仵作和二璇儿急急奔进“临时义庄”,一阵忙活之后,终于戴着猪尿炮手套,捧着一根三四寸长的钢针,小心翼翼颤颤巍巍的递到崔佑跟前。 崔寺卿清了清嗓子,不经意的避开了手边的钢针,向后退了一步,问:“此针比我平日见到的都长一些。” “不脏的,我细细擦过了。”马仵作有些伤心,崔寺卿的回避也太明显了些。 徐胜男凑过来,看了一眼,道:“长针缝衣,短针绣花,这么长这么粗的针嘛……是用来纳鞋底的。” 顿时,全场男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口中赞叹徐少卿英明,心中赞叹徐少卿老婆英明。 “看丽娘的穿着打扮,和这卧房里的陈设,她纳鞋底,绝不至于是为了生计,我猜,可能是……为了某个心爱的男子。”她受了表扬,继续大讲特讲自己的纳鞋底理论。 二璇儿人小灵活,此刻竟然趴在柜子底下,忽然探出头来,沾了一鼻子的灰和蛛网。 “找到了!”小家伙兴奋道,手中拿着一个干干净净的珐琅彩盒子,道:“徐少卿,你看,那个姐姐是不是用的这只盒子里的针线。” “好孩子,方才师傅心里还气你顽皮呢……”马仵作望着二璇儿,语音竟有些哽咽。 二璇儿不好意思的抿着小嘴,将盒子放在案几上供大家观看。 “柜子底下遍布灰尘,这个盒子却干干净净,只有底部微微沾灰,看来是有人刚藏进去的。” “珐琅彩盒子,用的是掐丝缀珠的工艺,瞧来倒像是进上的东西。” “你们快看,这里,是不是少了一根针?” 徐胜男结果一个精美绝伦的锦缎织绣的棉袋,展开便是三排密布的细小口袋,第一层是最细小的针,第二层略粗,第三层最粗。长度则从左至右依此加长。 第三层最粗最高的那根针不见了,而马仵作手中那根刚刚擦洗干净的钢针,其高度,恰好可以放在空缺处。 “就算此处缺一根针,也不能证明什么,整个长安城不知有多少这样的针呢?”马仵作长吁短叹道。 “不,这枚钢针是独一无二的。”徐胜男执起那锦缎织绣的棉袋道:“拙荆也颇喜针凿,我曾在她的生辰为她特别定做过一套刚针,每一根的长短、粗细都是根据拙荆的手指、手掌长度,和习惯定做的,当时,那三十六根钢针足足费了我一个月的俸禄。” “这么贵?尊夫人一定很感动!”马仵作感慨,还有些小庆幸。 “当时拙荆十分高兴,却还是暗暗说了一句,她的一位闺中密友的针尾上,还雕刻有其生辰八字和吉祥话呢!那种更贵!” 徐胜男心思神往,面目温柔,终于从回忆中回过神来,道:“丽娘绣工了得,这样的女子,手上早就有用惯了的针,这一套钢针,恐怕不会是她自己买的,而是旁人赠与的,你们看,这里有天工绣坊的字样。”说着她翻到那装针锦袋的背面,果然绣着粉红二色的‘天工绣坊’四字。 “师傅,如果针上面真的有字,字那么小,咱们怎么看的见呀?” 马仵作立刻面色红润,道:“这好办,你去荷塘边采一片荷叶来,记得,里面要有水!当心别掉进池子。” 小孩子机敏灵动,片刻便小心翼翼的捧着荷叶来了,只见那一大滴水珠子在光滑如镜的荷叶中顽皮的滚来滚去,既不散开也不渗入。 马仵作小心的将那根凶器钢针放在圆润凸起的水滴中,瞬间,奇迹发生,只见针尾刻着一行小字:“无心插柳柳成荫。” 一只小手轻轻伸过来,缓缓转动针尾,只见背面也刻着一行小字,某个人的生辰八字。 “就算凶器找到了,只要璐王一口咬定丽娘昨晚一整夜都同他待在一起,她也拥有不在场证明,依然无法治她的杀人罪,最多,算是毁坏尸体面孔。”徐胜男两手一摊,十分无奈。 只听砰的一声响动,一个不良人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后面跟着杜八斤,此人大声报告道:“小的方才赶在璐王回府之前盘问了王府的各个门房,他们都说,柳姑娘,啊不,是丽娘确实是傍晚入府,早上才走。那门房里,有我一个线人,还有我一个亲戚。应当……应当不会撒谎。而且……也问了坊门口门楼上的和巡夜的,都没瞧见丽娘,你们知道的,他们都是小年轻,真见了这么漂亮的姑娘,最少要说上一个月!” 众人听了都忍不住偷笑,不过,这确实是大实话,徐胜男笑过之后,略感渺茫。 杜八斤赞许的拍了拍那个年轻不良人的肩膀,道:“回禀崔寺卿,徐少卿,我方才又去道观的各个角门确认过,说法也与丽娘一致。” 马仵作捋须道:“会不会是咱们搞错了,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杜八斤首次站在马仵作一边,忙接话:“该不会就是那个连环杀手?” “老朽可没这么说!”马仵作立刻与其撇清关系,杜八斤无措的望着崔佑。 “马爷,我并非质疑您的判断,只是想问一句,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让死者看起来的死亡时间,比之实际的死亡时间提前或推迟?”崔佑语气恭敬而诚恳,徐胜男听了,顿时陷入沉思。 “咱们仵作判断尸体的死亡时间,一般是根据四时天气变化作为大前提,冬天腐败更晚,夏天早些,还有便是昆虫,尸体上第一批苍蝇从生蛆到成虫的过程也能大致推测。”说着,肥田和杜八斤已经有点开始干呕了。 “至于这具尸体,算是新死,通常会先经历尸僵,接着慢慢恢复柔软,血液沉降,产生尸瘢。老朽便是据此判断此女死于三更十分。”马仵作胸有成竹,对自己的专业毫不怀疑。 “倘若?倘若柳无心临死前服用了大量的五石散,会不会令血行加速,整个过程推迟?” “或者,凶手杀人之后,柳无心隔了几个时辰才死?”崔佑说罢,所有人都背上一凉,鼻腔里扎进一根3、4寸长的钢针直戳头颅,口不能言,强忍痛苦几个时辰才死?简直惨绝人寰! 徐胜男忽然奔到正房堂屋门口,朝外面大叫一声:“鲜儿,快来,我有话问你。” 第148章 离奇的死亡时间 第148章离奇的死亡时间 在一群大老爷们的围绕下,小道姑睁着大眼睛,怯怯的问:“徐少卿有什么事?” 她振奋的不可遏制,道:“鲜儿,快把你昨天傍晚送饭时看到的情形说一下。” 鲜儿点头道:“回禀官爷,我昨晚送晚膳的时候,瞧见丽娘正在屋里做绣活,柳无心姑娘走出来,说要去一趟璐王府,今晚可能都不会回来了。” “停!”徐胜男细问:“你看到丽娘在屋里做绣活,在哪一间屋子,你进去没有?” 鲜儿似乎被吓到了,眼睛眨了半天才道:“丽娘是在她的房里做绣活的,我没进屋,就看到她的侧影,那个影子一定是她,不会错,柳姑娘叫我把吃食放在正房堂屋就行,接着我便出去了,我发誓,那时候,我确实同时瞧见了她们俩个。” 话说到这,除了肥田还有点懵,其余人都心里有数了。 “鲜儿,柳无心柳姑娘平时做绣活吗?她平日会进丽娘的房间吗?” “从不,柳姑娘说了,女红是那些恨嫁女子,讨好夫家做的事,她没那个闲工夫!”鲜儿学着柳无心的语气,十足可爱。 “其实我也奇怪,照理说她们是主仆,却像姐妹一样相处,柳姑娘不喜针凿,没见过她进丽娘房间,倒是丽娘,常常待在柳姑娘那里。”鲜儿说完,竟然流露出一丝羡慕,也不知是对丽娘,还是对柳无心。 “你很崇拜柳无心吗?”徐胜男忍不住问了一句,她就曾羡慕过柳姑娘的自由与不羁,可真让她有样学样,却也没那份勇气。 “柳家姐姐很美,不过,我若是她,不会这样过日子,毕竟,璐王爷那么喜欢她!”鲜儿略带羞涩的道。 崔佑嘴不耐烦这种小女儿情态,对马仵作道:“马爷,有没有可能柳无心的死亡时间是傍晚,丽娘赴约前,在柳无心惯服的五石散内加入迷魂药,再将其杀害。并将尸体放置在自己房内坐好,以便鲜儿送饭时看到尸体侧影,误以为此时柳无心还活着,鲜儿走后,丽娘再将柳无心尸体挪到正房堂屋以悬丝固定?” “崔寺卿和徐少卿的推测,的确合理,可老朽并不能因此而修改自己的判断,目前以尸体的状态看,确确实实是死于三更啊!” 杜八斤眼看着便要发作,徐胜男将他拦下,拱手道:“马爷,咱们大唐缺的就是您老这样的人,倘若您对死亡时间的判断是三更,咱们便再寻其他的证据。” 二璇儿忽然挪到众人跟前,红着脸道:“我有些事情想要禀报。” 崔佑微笑着鼓励,示意小家伙但说无妨。 “方才,我在那个房间的椅子下面发现了血,不知道有没有用?”二璇儿指着丽娘的房间道。 众人一听,都十分震惊,连忙重新回到丽娘房间内,一看二璇儿所指的地板上,果然有两滴血迹。 确切的说是两滴比较大的血点旁边,围绕着一圈几不可察的小血点。 “这是从高处滴落的血迹。”徐胜男拿起尚有残茶的黑瓷杯,举至鼻孔处,滴了一滴在地板上,形状大小与那血迹几无二致。 “怎么样,马仵作,这下服气了吗?这滴血不是从死者尸体鼻子上滴下来的,我跟你姓。”杜八斤终于理直气壮了一次。 马仵作面上微微有些尴尬,却还是没有妥协,只道:“可惜,我无法判断这两滴血就是从柳姑娘鼻内流出的。” “师父,我还有一个问题。”二璇儿弱弱的道。 “快说!”徐胜男有些小激动。 “方才我与师父一同用玄石吸柳无心姐姐的鼻子时,费了好大的力气,我……在猪皮上试了试,发现那根针,很难扎进去那么深的。” “你的意思是说需要一枚顶针是吗?”这个话题,全场只有徐胜男一人接话。 “顶针是什么东西?大概长什么样子?”崔佑奇道。周围的一圈男人们也都好奇的望着她,好家伙,她已经看出有那么一两个不良人的表情在装了。 “顶针相当于敲钉子的锤子,不过这种锤子长得像一个戒指的模样,戒指上会有明显的凹痕,用凹痕抵住针尾,用力戳进去。” 众男人都一脸疼痛的表情,只有崔佑依然是没有表情。 “丽娘走得时候,食指带着一个金质的一寸宽指环,上面有几处凹痕。” “她将证物带走,我们怎么办?” 所有人的神经一紧一松,一松一紧,已经经历数轮,每每感到他们接近真相时,新的困难便出现了。 “无妨,我将咱们今日所有发现汇总起来,写信给璐王,相信他会……深明大义的。”崔佑讳莫如深的笑了笑,转身走出房门,回身冲着徐胜男勾勾手,道:“走了,回大理寺。” 余人一脸同情的目送着徐少卿离开了。 ****** 夜间的大理寺,大门紧闭,唯有档案室还亮着灯,小轩轩、两个录事外加一个狱丞,一人守着一摞卷宗,机械而呆滞的翻阅着。 几盏油灯点的通明,细细的灰尘在灯光里飞扬,偶尔有一两只蛾子撞在油灯里,瞬息便被烧成灰烬。 “大伙儿辛苦了,吃了吗?” 众人抬起熬红的双眼,望向门口,只见一个身着藏青色袍服的男子走进来,大伙儿先是愣了愣,才七零八落的道:“崔寺卿。” 唯有小轩轩对吃的话题极其敏感,大声道:“咱们一直忙到这会儿,哪儿顾得上吃饭啊!” 崔佑如天神一般拍了拍手掌,道:“太好了,我也没吃,一起!” 说话间,六个伙计分别从他左右两侧饶进房内,将食盒分别放在每个人身前。 “哪一家的?”小轩轩惊喜道,整个人瞬间就精神了。端起食盒上下打量。 “新店,玉堂春。”徐胜男探出脑袋回答,崔佑能记住这个才怪。 “小卿卿,还是你最了解我了,我上次就想叫你去尝尝这家的,结果咱俩一忙起来,也没顾上,想不到,你还记得!”小轩轩一个感动的扭动着壮硕的身躯。 崔佑的脸瞬间垮了,挑眉道:“你们找到现在,可有何发现?” 余人唯有小轩轩官职最高,他无奈开口,理直气壮道:“档案浩如烟海,要寻一个女子掌纹,哪有那么容易?” “这些档案是按照什么规律划分的?”崔佑道。 “自然是所犯罪行,从轻到重,同样罪行,按照时间排序。”一个录事答道。 “王寺丞,你说说看,妓馆或者教坊内,最容易犯的是什么罪?” “富家子弟争风吃醋打架斗殴,风尘女子为情跳河跳井,丫头盗窃姑娘财物,教坊女与外男私相授受。”小轩轩顺嘴答道。 崔佑正色瞪了他一眼,道:“那你们还不快找?柳无心倘若牵扯命案,你们定会有印象,找到这会儿,显然是些寻常案子!” 说罢,抄起食盒转身出去,走到门口,似乎还觉得不解气,回头道:“没找出来不许吃饭。” 众人皆被他先喂个枣子再打一棒子的行径镇住了,谁也猜不透这崔寺卿诡谲变幻的心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轩轩向来敏锐,观察了两回,便觉出不对来,一把拉过徐胜男轻声道:“怎么着?崔佑看上你了?” 第149章 再探菩提寺病坊 第149章再探菩提寺病坊 徐胜男瞬间被自己的口水险些呛死。 “咳,咳咳……咳咳咳咳,你瞎说什么?咳咳……别开玩笑……我都年近半百了!” “不跟你开玩笑,我可是听说崔寺卿最喜欢逛的就是小倌馆,而且,我还听说,他每回去,专门点年纪最大的。” 徐胜男大囧,耳朵烧了起来,嗫嚅着:“不会!” “你真的要当心些,我跟你说,他呀恐怕真的对你有意思,恋父懂吗?据说他爹对他一向十分严苛,你瞧瞧,他现在也不回家了,肯定是把对他爹的那种畸形变态的恋情转移到你身上了。两回了,还不止两回,他对你的那种占有欲,我早看出来了,那个醋劲儿啊!”小轩轩边说,便“啧啧啧”一脸被酸倒了牙的表情。 “我真的觉得,你想多了,崔佑可能真的就是喜怒无常罢了。” “不不不,正常人干不出这种事儿,你知道嘛?我听说呀,他跟寿昌县主的事儿就要黄了!”小轩轩一脸的八卦,完全不理会崔佑的威逼,直接打开食盒,捏起一条腊鱼块儿丢进嘴里。 “怎么就黄了?”徐胜男一脸窃喜,下一瞬才用力将勾起的嘴角强行压下去。 “老路子了,崔佑肯定不喜欢女的,我跟你打赌,前面三个,都是他们老崔家给说的亲,姑娘也都是花朵一般的,家室才貌没的挑剔,他直接拒了,一点面子也不给,这次可倒好,天后赐婚,好家伙,不敢直接拒绝了,开始玩阴的了,不是睡在妓馆就是睡在小倌馆,没一天着家的,他的名声,因为平叛有功最近才稍稍好了一点,这不,又被搅黄了!” “崔寺卿的名声很差劲吗?” “还不差劲儿?天后男宠,不孝父母,纨绔拒婚,流连花丛,取向不明,哪一条都够他孤独终老的。”小轩轩叹了口气,接着道:“一手的好棋,被他下的稀烂稀烂。哎,你说,他这副好皮囊要是给了我……” “你也不差呀,不同的风格嘛!”徐胜男拍拍小轩轩的肩膀,继续八卦:“我可是听说寿昌县主被崔佑拼死相救,对他一见钟情,应该……不会这么容易放弃!” 小轩轩欣然的接受了她的大实话,挺了挺胸膛,道:“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听说寿昌县主很受宠就对了,我说这个崔佑也真是太把自己当根葱了,寿昌县主那个人品才貌根本没得挑,就这还在这儿拿劲儿呢,你别跟他走太近啊,省得被殃及池鱼。” “如今的储君不甚明朗,会不会,崔寺卿是担心这个,才不愿跟皇室沾亲带故?” “嗨呀,他要是这么想倒还好了,过去他爹给他选的那几个,可都是不怎么站队的人家,他这样的行事作风,树敌太多,走不长远……”小轩轩喝着汤,摇着头叹道。 “我找到了!”她惊喜道,手指着卷宗其中一页说道:“快看,我找到了!” 小轩轩不甚在意的瞅了一眼,象征性的也“哇”了一声,继续埋头喝他的黄鳝鲫鱼豆腐汤。 “瞧你这一天天的,竟围着衙门这点破事儿转了。”小轩轩很无奈的放下勺子,凑过脑袋道:“说罢,发现了什么?” 徐胜男这才咧嘴笑了,指着卷宗道:“你看,是一桩教坊司投井的案子,苦主是……柳无心的姐姐,她们姐妹似乎是罪臣之女,竟然是弘农杨氏的后人,怪不得改姓了柳,教坊司姑娘们的证词是其姐为情爱所困,与人无尤的自尽,这里……你看,柳无心也有证词,她才十岁不到,还按了手印儿。” “哎,怪不得柳无心如此玩世不恭,恐怕与她姐姐的死有关,当初我一心以为璐王便是她的良人,能把她的心焐热。与子偕老,谁知今日竟人鬼殊途,真是红颜命薄。”她长长叹了一声。 “寻常百姓命薄的多的是,只有那些长得足够漂亮的,文人才愿意叹两声,酸几句,村口王二狗隔壁的翠三姐,命薄不薄谁又知道了?”小轩轩戏谑道,眼看着食盒里的菜都要被他吃空了。 “这是高见!”她听的一愣,细细回味,越发觉得有理。 “找到了吗?”崔佑忽然推开门,问,脸色犹如监工。 徐胜男连忙将卷宗递过去,崔佑接过来,望了望小轩轩吃的狼藉的食盒,忍住没发作,转身走了。 ****** 第二日一大早,三伏天的地气便蒸腾起来,空气中的热浪似乎在一波一波的摇晃,纵使玉枕纱橱凉席外加竹夫人,也不能缓解暑气。 徐胜男一起床,便觉脖颈背后汗湿一片,黏腻异常,十分不适,匆匆洗了个澡,这才觉得舒服些,好在今日是旬休,不必去衙门,省得一群大老爷们窝在一处,更热。 “老爷,崔寺卿在角门外的马车上候着您呢,说是等您一道查案子。”春雪通传道,这丫头自打从袁朗家接到徐家,好歹长了些肉,精神也正常了不少。 “好勒。”她心里一万个不乐意,嘴上还是认了怂,换了一身凉爽的丝质便装,路过小厨房,要了只鲜肉馒头边吃边走。 走到角门外,就见崔佑依旧一身藏青色锦缎,朝阳镀金,长身玉立的站在马车旁。 徐胜男几步踏进马车,终于忍不住问:“崔寺卿,您三伏天穿这么厚的锦缎袍子,颜色还这么深,就不热吗?” 崔佑面上毫不变色,坐的笔挺,回道:“热。” 她扭脸一望,这才发现他额上、鼻翼、唇下处处都冒出了细细的汗珠,整个领子也被汗水浸透,只不过藏青色不易看出罢了。 “咱们这是去哪儿?” “再去一趟菩提寺,我查过了,这会儿过去,温婆婆在厨房帮忙准备病人们的早饭,不会在病坊内。” “你是说只有温婆婆不在,咱们才有可能问出点什么?”她自说自话道。 “嗯,上回过去,白白耽误了一场……你说,对那些病人们来说,什么东西,会比钱更重要?” “其实身为病人,最重要的便是有钱看病,倘若能有人照顾,有人送终,那便是无忧无虑了。” 崔佑听了,望着她沉吟片刻,道:“你说的对,上一回,是我鲁莽了,这些病人身在菩提寺,看病已是有了指望,温婆婆才是能照顾他们的,对他们最重要的人。” “嗯,倘若换一个旁人,绝不会如温婆婆这般尽职尽责。上一回我观察到,哪怕是长期卧床的病患,身上竟然连褥疮也不长。” 说话间,二人便又来到菩提寺旁的病坊外,这一次,他们直接进了门。 一进去,崔佑便瞠目回望了徐胜男一眼,两个人都是微微吃惊。 第150章 病坊内的悬丝傀儡戏 第150章病坊内的悬丝傀儡戏 病坊正前方,搭起一个小小的帘幕,三个腿脚不便的病患窝在塌上,以双手操控着三个悬丝傀儡,上演着一出大唐百姓最喜闻乐见的戏码。 只见两个半臂长的傀儡人夫妻扭打在一起,嬉笑怒骂,另一个傀儡人在一旁急的团团转,巧舌如簧的劝架,众病患笑闹着指指点点,前仰后合,场面好不热闹。 “悬丝傀儡戏?”徐胜男望了崔佑一眼,谁知他此刻竟着了魔似的,坐在上回说评书的老丈塌上,与那老丈攀谈起来。 这出戏她与爹爹在西市瞧过,便缓缓退了出去,绕到后院,就见那4、5岁的瓜瓜儿仍旧蹲在小小一方田埂上,一面刨土一面唱:“小娃娃笑哈哈,小麻雀闹喳喳,娃娃娃娃要长大,变只麻雀来养家……” “瓜瓜儿,你在干嘛呢?”她也蹲下来,瞧着小女孩拿着木头小铲子刨土。 “瓜瓜儿在埋人。”小女孩糯声糯气道,指了指自己刨出来的小土坑,薄薄的土下面,依稀露出一个草扎的小人。 徐胜男一愣,心说这瓜瓜儿怎么爱好这么清奇?想想也难怪,毕竟是病坊,小女孩想必见惯了生老病死。 她自怀中掏出一对百家布缝制的小狗儿,憨态可掬做工精细。 瓜瓜儿学着大人模样,将小木铲一下插进你把地里,拍了拍手上的土,抹了一把汗,好奇道:“阿叔拿的是什么?给瓜瓜儿瞧瞧!” “你要是喜欢的话,阿叔可以把小狗送你,不过你能不能回答阿叔一个问题?” “好。”瓜瓜儿眼巴巴盯着小布狗,点点头。 “有没有见过这个姐姐?”徐胜男将卢霄的小像举起来,目前他们掌握的讯息中,以卢霄的最为详尽,是以她准备从卢大小姐入手,破解此案。 谁知,瓜瓜儿只看了那小像一眼,便瞪圆了一双眼睛,两腮鼓的胖胖的,坚定道:“瓜瓜儿不说,瓜瓜儿不说。” 果然不出她所料,温婆婆在撒谎,卢霄绝对和病坊有交集,绝不是所谓的从未见过。 小孩子不会撒谎,因为,小姑娘说的不是‘瓜瓜儿不知道’,而是‘瓜瓜儿不说。” 知道,但是不说。 “瓜瓜儿,阿叔不用你说,阿叔跟你打赌好不好?赌注便是这对儿小布狗。” “好!”瓜瓜儿拍手打乐。 “阿叔打赌,这个姐姐……”徐胜男指了指卢霄的小像,继续道:“是掉到河里淹死的。”说完,她装作稳操胜券的望着小姑娘。 瓜瓜儿抚掌大乐,一边跳一边叫:“阿叔你输了,阿叔你输了,姐姐是被爷爷一碗汤灌下去药死的,瓜瓜儿赢了!” 说完,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小布狗。 “爷爷?爷爷是谁?姐姐是什么时候被爷爷药死的?”徐胜男一把抱住瓜瓜儿瘦小的肩膀,追问道。 “瓜瓜儿不说,瓜瓜儿不说!”拿到赌注的小姑娘瞬间开启“不说”循环。 “我再跟你打赌,爷爷是温婆婆的男人!”她斩钉截铁的试探,双眼放光。 谁知小姑娘可一点不傻,只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道:“赌注什么?” 徐胜男在小女孩面前吃了瘪,伸手入怀好一阵摸索,也没摸出一个好东西来。 面孔上立刻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求肯道:“这样好不好,咱们先打赌,阿叔明儿再把赌注送来!” 瓜瓜儿人小鬼大,叉着胖乎乎的腰,道:“不舌战!” “哈?”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不赊账!”的意思。 “徐少卿真是出息了,哄小孩子的手腕好生了得!”背后传来一声凉飕飕的声音,她都不必回头,就知道定是崔佑这厮。 她面上微微发窘,转过身来,问:“你身上可带着糖果或者小玩意儿?”崔佑笑得一脸戏谑,挑挑眉反问:“你说呢?” 哎,瞧来今儿还是差了一口气,马上就要问出来了。二人一回头,就见温婆婆站在病坊门口,身边是一个老伯和一个三十开外的妇人,三人每人人手里提一个大大的竹篮,热腾腾的烟气自竹篮顶上丝丝冒出来。 “吃饭咯!”那老伯温言道,徐胜男恍惚间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几个能站起身的病人连忙赶过来相迎。 “瓜瓜儿,吃饭。”温婆婆冲着院子唤了一声,瓜瓜儿蹲下身子,将怀中扭着身子的小土狗放下,屁颠颠的跑进了房。 没人理睬他们两个。 崔佑摸了摸鼻子,领着徐胜男,灰溜溜的自西北角的角门回到菩提寺内。 “你方才听到了吗?瓜瓜说的?” “爷爷一碗汤毒死了姐姐,你怀疑是温婆婆的男人?我问过了,她男人早就没了,既然毒杀现场被瓜瓜儿瞧见了,那这个‘爷爷’想必也是常年待在菩提寺里的。” “在病坊里,操控傀儡戏的三人里,我记得倒是有一个年纪不小。” 崔佑点了点头,微微皱了皱眉,道:“整个京城的药局药坊都调查过了,近两年内买过砒霜的人都在这了。”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叠素笺。 菩提寺内竹荫蔽日,只有影影绰绰如尖刀般细碎的光影打在徐胜男的面孔上,她接过素笺,认真的一个个名字看下去,不良人们调查的很仔细,将购买人的地址、大致形貌和购买缘由也记录在案。 “想不到,竟然连一个熟悉的名字都没有,平康坊内购买的也多是商铺,为了毒老鼠之用。”徐胜男边翻阅边喃喃道。 “若非那病坊不是在菩提寺内,我定要将瓜瓜儿所有的‘爷爷’带回大理寺审讯。”崔佑微微有些懊恼的赌气,她听他说的孩子气,忍不住想笑。 天后笃信佛教,菩提寺广设病坊又是大大的善举,仅凭几句童言童语便抓人回大理寺,恐怕会引起民愤,激怒天后。 弱者在广大舆论面前,往往是最惹不起的。 二人都觉的有些憋气,此案明明很明朗,就像拼图一样,无非集齐“悬丝傀儡戏”、绣工了得、砒霜、抛尸板车、动机便能指向一个嫌疑人,瞧来是能轻易堪破的案子,想不到竟然越查越不对劲。 “魏妈妈也好,温婆婆也罢,每个嫌疑人似乎都差了一口气,如今又扯出一个“爷爷”,那卢霄也是奇怪,难道说她从菩提寺中独自一人跑出去,就是为了去病坊喝一碗汤?” 崔佑听了她的话,岔开了话题:“走,先吃饭,然后陪我去东市一趟,拿个东西,之后咱们去温婆婆家拜访一下。” 二人随意吃了些东西,等烈日灼灼的升上中天,待东市开市鼓响,才驶入了市场内。 “你就在车上等我。”崔佑吩咐了一句,便跳下马车,动作很是潇洒。 “你等等我,咱们一道去。”她话音刚落,就见崔佑略有些尴尬的回首道:“不必。” 徐胜男向来不愿勉强人,却也耐不住好奇,掀开车帘,瞧着他远去的方向,只见崔佑步入一家成衣铺子,似乎是他们曾去过的一家。 见他讳莫如深,又神神秘秘,她也忍不住猜测,回想起崔佑向那说书老丈打听天后在感业寺的事情,今儿也一直缠着老丈问个不休,这会儿又神秘兮兮的进了成衣铺子,难道说?难道? 她根本推理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过了约摸一炷香功夫,就见崔佑打成衣铺子出来了,隔得太远,表情看不分明。 她连忙放下车帘儿,乖乖坐好,装模作样的拿出便携的笔墨在素笺背面写写画画。 “走,去一趟天工绣房。”崔佑一打帘子进来,便冲着车夫吩咐道,说话间神色舒朗。 “是不是有进展?” 第151章 故旧 第151章故旧 “方才我在成衣铺子和掌柜闲聊,他夸说店里的衣服工艺好材质嘉,连曾经天工绣房手艺最好的绣娘都在他们店里买衣服,那个绣娘,就是魏大娘。” “什么?”徐胜男的眼中浮现出魏大娘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情景,大伯和蔼勤快心疼老婆,儿子孝顺憨厚晓得给做娘的买衣裳,魏大娘又是那么的热忱好客,她不信,拼图一点点拼成的凶手,是魏大娘。 “你还记得吗?魏大娘的男人在药铺里做伙计,倘若每日悄悄取一些砒霜出来,是绝不会记录在册的,且,上回在魏大娘家,她并不承认自己绣工了得。”崔佑面上神情透着笃定。 “可,上回在大娘家里,她并非故意不承认的,当时是这样的,我夸她的褂子好,她便开心的说是自家小子买的,还谦虚说自己做不出这样的手艺……” “还有,你没事去成衣铺子干嘛?”徐胜男直接问,心想他崔寺卿再关心府务,也不至于揽了管家的活,亲为府里众仆购衣。 谁知崔佑面上微红,顾左右而言他,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先去天工绣坊,再去一趟魏大娘男人供职的药局,不就清楚了?” ****** 天工绣坊内。 掌柜的一见崔、徐二人,便打柜台里出来了,苦着脸笑着作揖道:“二位官爷,您二位怎么又来了?可是又有什么事儿需要小的配合办案?” “正是,咱们是来打听一个人的。”崔佑话音未落,便见两个服侍华丽的妇人走进坊内。 “两位大娘子,里边请,里边请。”掌柜的见生意上门,立刻换了一副面孔,转头歉然小声道:“二位官爷,您要打听人哪,我叫店里最资深的伙计出来,您看,这两位大娘可是老主顾了,咱们怠慢不得……” 说话间便拿眼睛去招呼一旁奉茶的丫头,那丫头眼明心亮,连忙将茶托放好,招呼过女客喝茶,才转头引着崔佑和徐胜男向院内走去。 一个长脸微须,驼背的伙计迎了出来,见了礼便开门见山:“不知道两位官爷想问的人是?” “魏大娘。”徐胜男形容了一下大娘的形貌,继续道:“听说这位大娘曾是咱们这儿数一数二的绣娘。” 那伙计佝偻着身子,沉吟片刻,似思绪悠远,道:“是啊,魏大娘和温大娘,是二十年前天工绣坊里最出挑的两个绣娘,二人画花样子、裁衣服、绣花儿的手艺,如今整个京城都还没有后辈能赶上。” “温大娘?可是个子高高的,体格结实,瞧着很严肃的一个婆婆?” 那年长伙计长叹了一声,说:“可不是嘛,温大娘个子高精力旺盛,加上面容端严,和魏大娘都是漂亮人物,现如今二十年过去,都是老婆子了。” 徐胜男望着周围的小绣娘们,不禁感慨岁月无情,只见一个五十岁开外的婆子站在绣娘们中间,一脸挑剔的对着她们的绷子指指点点。不由得奇怪。 “如您所言,温婆婆、魏大娘当年都是天工绣坊数一数二的绣娘,如今纵使是年长眼花,却也不至于被绣坊请出去?” “请出去?天工秀坊不晓得多想请二位女仙回来,可不论掌柜的开多少铜钱,二人说什么也再不回来了。” “这是何故?难不成她们被别家绣坊挖角了?” “当年两人一起离开绣坊的时候啊,掌柜的也是这么说的,老头子可不相信,瞧瞧两个人现在过得日子,倘若真被挖角,也不至于这么穷不是?”老伙计呵呵哈哈的笑了起来,唇上稀疏的胡子直颤。 “那,依您看,当年二人为何要一起离开绣坊呢?”崔佑也来了兴致。 “傻呗,还有什么?二十年前,两人因为合绣了一件鹊桥仙衣,在当年的盂兰盆节上名动京师,被”老伙计挤了挤眼睛,指了指天,道:“被上面请进了大明宫,大半年后,二人才回来,旁人都羡慕的眼珠子要掉下来,两个小姑娘却失魂落魄的,当然,现在是老婆子了。” 老伙计锤了锤后腰,继续道:“回来没多久,两个人便不做绣娘了,哼,掌柜的当时还骂他俩白眼狼,只有老头子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二人齐问。 “哎,两个姑娘都是至纯至善的性子,后来呀,一个养了个逃荒的孤儿,一个在病坊做活菩萨,哎,这绣花针伤了人,还以为是自个儿的错呢?其实啊,是执针者的错,可拿针的人,谁又敢说一句不是呢?”说着,便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晃晃悠悠走远了。 崔佑和徐胜男互视一眼,都觉有些云山雾罩,崔佑低头凝思,却仿佛想起了什么,神色越发凝重起来。 徐胜男心中也十分难受,她不愿承认,自己一见面便觉得亲切的魏大娘,目前竟然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二人来到魏大娘男人供职的药局,偏巧他不在,问了伙计才知道,他俩是换班做的。 “砒霜有吗?”崔佑问。 那身子瘦长,眼睛像没睁开似的伙计没搭腔,回身自一个药柜里,取出一大包棉纸巾裹着的物事,这才蔫头耷脑的开了口:“客官要多少?” “你们进了多少货?” 那伙计慢吞吞的翻开账目,道:“去年9月,进了一斤二两。” “就是这包吗?你过了称,我全要了。” 那伙计将棉纸包放在精致的铜称上幺了一下,眯着眼睛凑过去,缓缓的数着数,半晌才道:“拢共一斤一两,您付这么多。” 说话间,在纸上写了一个数,写字儿比说话还要慢几分。 徐胜男急也急死了,问道:“怎么少了一两,少的上哪儿去了?”她清楚的记得,两年内,全城砒霜买家的名单里,没有这一间药局。 “可能是风吹日晒,可能是缺斤少两,可能是蛇虫鼠蚁,可能是耗子偷吃,说不准。” 他的话还没说到一半,两个人已经拿着砒霜飞也似地逃出了药局。 崔佑的神色愈发沉着,徐胜男却越发焦躁。 “你说,给卢霄喂砒霜的,该不会就是魏大娘的男人?”她忧心忡忡的问。 “瓜瓜儿既然叫他爷爷,必定是熟人,药局伙计常去病坊,也不是不可能。” 徐胜男点点头,道:“温婆婆也有嫌疑,毕竟她绣工做得好,力气也大,对她而言,扛起一个青年男子都不是问题,更何况是弱质纤纤的女子。” “你说的也有道理。”崔佑神色微微凝重,显然是陷入了思考,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摇颤,她瞧着眼晕,转过头来,苦苦思索菩提寺病坊内尚未唤起的记忆。 那个老伯的声音,到底是在哪里听过来着。 第152章 周姑娘 第152章周姑娘 转眼便来到了平康坊南曲,巷弄太狭窄,马车无法通行,只能在外头候着。 徐胜男从没想过温婆婆那么干净利落的一个人,会住在这种地方。 平康坊里,有将军府公主府,大门直接对着长安主街而开,气派豪阔,饶是角门前的路,宽度也是此处的数倍。 富户虽赶不上这样的排场,家门口也是干干净净,敞敞亮亮,哪个小摊小贩也不敢挡了人家门口的路。 可温婆婆住的地方不一样,一条狭窄小径仅供一人通行,道路两旁的排水沟里,除了水,什么都有,粪水尿液横流,烂菜叶子浸泡在泔水里,浑黄油黑,沟内还飘着出残尸不全的死耗子,苍蝇成群结队的乱飞狂舞,一只浑身长满赖疮的瘦黄狗正用鼻子拱着满溢出道路的新鲜垃圾。 炎热的下午,所有的热量又从地面被蒸腾起来。 汗味,是这里最清新的气息。 徐胜男和崔佑出现在巷子口时,仿佛是两快肥肉行走在野狗群里,一双双眼睛绿幽幽的盯着他们,几个贼眉鼠眼的男人聚在一处,一边打量二人一边窃窃私语。 铁匠铺子里,一个半边脸被火舔过的男人一下一下,重重挥舞锤子敲击在铁块上,就像敲在徐胜男脑仁儿上一样难受。 她也是和爹爹去过鬼市的人,可鬼市还没有这里的一半惊人。 鼓足勇气,徐胜男故作镇定的挺胸抬头一步步向前走去,尽力避开地上的粪便和水坑,她有些忧心的望了崔佑一眼,这个洁癖的男人真的不会疯掉吗? 谁知崔佑竟似乎毫不在意,只露出了一种奇怪而复杂的微笑,便率先向着晦臭不堪的巷弄走去,他侧眸轻道:“走,他们所有人加起来揍你,我也对付的了。” “揍我?为什么偏偏揍我?”她不满意的嘟囔道,脚步还是乖乖地,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二人来到温婆婆院门口,都舒了口气,地方特别好认,因为有一条格外干净清爽的青石板路自温家小院延伸出来。 崔佑有点愣,没敢往前走,徐胜男一眼便瞧出他的心思,抄起一根路边拾到的细竹条,递给他。 “这是?”崔佑愣了愣。 “剔粪的。”她说罢,抄起竹条,将自己皂靴底下沾染的屎和泥的混合物细细刮下来。 崔佑心有戚戚的笑了,那笑容比之七月艳阳,灿烂尤胜。 二人细致的将靴下的污物清理干净,这才小心翼翼的踩上干净的青石板路,一幅如履薄冰的模样,走几步还要回头瞧瞧脚印,两个人相视大乐,都觉尴尬而有趣,眼神交汇又慌忙避开。 耽误了好些时光,才并肩站在院门前。 徐胜男轻轻敲了敲松木做的老院门,尽管木质疏松,年久朽败,抓手处光滑黝黑,却也打理的干干净净。 “谁呀?”一个轻柔好听的女子声音。 “衙门的,来探访问话。”徐胜男温言接话。 “请等一等。”那女子回道,崔、徐二人足足等了一盏茶时间,还以为不会有人开门的时候,门才吱嘎一声开了。 二人的视线向下移动。 只见门内的女孩儿约摸十四五岁,坐在一架改造过多次的旧木轮椅上,生的极清瘦,面色白中透着青,唇色几近雪白,眉清目秀的,只一看便知,这孩子的身子骨想当不爽利,像是生着大病。 怪不得这么久才开门,她是一个人在家里的,打屋子里摇着轮椅出来,先要沿着长木板上坡,再要下坡,才能抵达院门。 女孩子一见两个人,未预先笑,道:“进来,我娘还没回来,你们先做,说着,指着院里的两张小竹凳,热情的招呼:“客人坐着,我去倒些茶来。” 说罢,熟练而用力的转动着木轮,又沿着木板搭成的坡道吃力的进了房间。 “我给你搭把手!”徐胜男心中不忍,连忙站起身,想要跟进去,那姑娘爽朗而愉悦的笑声自屋里传出:“客人坐着,你不知道茶在哪里,我都做惯了的。” 她迟疑着回身望着崔佑,他示意她坐下,悄声道:“或许她想要的不是同情,而是尊重呢?” 这话有些抽象,徐胜男坐下来,仔细思忖着同情与尊重的区别,终于想明白了:所谓同情,感动的多半是自己,身体已经残疾,俯瞰的目光见太多了。 而尊重不一样,被尊重的人会忘记自己的残缺,感觉自己与健全人并无不同。 “谢谢你姑娘,大热天的,能喝上一口热茶真是解暑。”徐胜男由衷感慨。 崔佑也端起茶来呷了一口,那清瘦的姑娘望着二人,又笑了。 “咱们是大理寺的,我叫徐仲仁,这位是崔佑。”她笑着介绍。 “徐叔叔,崔大哥,我姓周。”周姑娘语音细柔,笑容始终挂在脸上,一颗小巧可爱的虎牙若隐若现。 徐胜男微微惆怅,上一个叫她徐叔叔的姑娘,已经香消玉殒了。 她望了一眼崔佑,就见他若有所思,她心里自然清楚原由,连环凶杀案的三个死者,和眼前这个姑娘太像了。 都是豆蔻少女,都是面容清秀,都是双腿残疾。 这样美丽又脆弱的少女,他们都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三人相对无言饮茶,枯坐了片刻,徐胜男终于从怀中取出三位死者的小像,一一摆在姑娘面前,问:“周姑娘,这三位姑娘你可识得?” 女孩子的眼神纯真而茫然,在三张小像上流转了许久,才抬起头道:“平日里,我身子不便,都不出门的。这三位姐姐,我不认得。” 徐胜男的目光在整个院子扫了一圈,眼神穿过院子望向里间,屋里采光不甚好,只能看出家具很少,显得很空旷。 周姑娘笑了笑,道:“母亲为了让我能活动开,家里的物件一向很少。” “平日里,都是你做饭。”徐胜男瞧了瞧灶台,高度与普通灶台不同,显然是为了惯用轮椅之人设计的。 “是啊,我娘要忙病坊的事,我能做的事,都是自己做的。”说完这几句,便有些喘,脸显得更白了一些。 “恕我直言,姑娘你是不是有病在身,可寻了大夫?” “徐叔叔,谢谢你,我的病好不了了,不过是在数着日子等死。”周姑娘笑谈生死,语音细弱,语意却坚强。 听了这样的话,她心中不忍,只好暂且记下,说了些安慰的话。 崔佑的目光却撇向立在院门口的宽木板,上面木轮椅的车辙清晰可见,她立刻心领神会,问道:“我瞧着姑娘还是多出去走走的好,散散心,于身于心都好。” 周姑娘听了又笑着点头。 徐胜男不经意的问:“前几日盂兰盆节请到朝喜大班还不错呢?” “是啊,朝喜大班的傀儡戏一向是最好的,只要他们……”周姑娘说到这,才陡然发现自己说话前后矛盾,便没有说下去了,面上微微发窘。 徐胜男却似毫不在意,继续问:“我最喜欢兰陵王的戏,他一戴上妖鬼面具,就大杀四方,横刀立马,所向披靡,看着便过瘾,你呢?最喜欢哪一出戏?” 第153章 平康坊是个不夜坊 第153章平康坊是个不夜坊 “他们演的都好,我都……都挺喜欢的。”周姑娘并未放下防备,笑得勉强,掩饰着喜好。 崔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转,清音袅袅,忽插口笑道:“你徐叔叔就是喜欢打打杀杀,瞧她这副身子骨就知道,缺什么便喜欢什么,我就爱看鹊桥仙,七彩羽衣,超尘脱俗,看着便适意。”说着,目光漫不经心的望向周姑娘。 女孩儿的眼神瞬间便亮了,面色绯红,脱口而出:“我也特别喜欢鹊桥仙……”待望向崔佑谪仙般的面孔,又连忙避开双目,不好意思的看向徐胜男,柔声道:“不过,兰陵王大面也是极精彩的。” “周姑娘,你若要出去,最好还是寻一个你娘在家的时候,一个人出门,太危险了。”徐胜男的语气十足十像个慈爱的叔伯。 “嗯,谢谢徐叔叔,我娘也是这么说,我极少出去的,若要出去,定会与她同去。”周姑娘笑得开朗,说的笃定。 二人将带来的果子点心放下,便告辞了,周姑娘谦辞了好一阵子,才手下蜜饯局的果子,小心翼翼的放好,很宝贝的样子,接着有些脸红的解释:“我想等着我娘回来一起吃。” 徐胜男赞了她两句,二人便告辞了,重新回到马车上,崔佑的脸微微有些沉,道:“这个周姑娘不擅说谎,很显然,她没怎么出过平康坊。” “嗯?这……是怎么看出来的?”她微微有些发傻。 “你瞧她的轮椅,已经很用力的推了,却走得很慢,且她确实不敢单独出门,必须等母亲一道,温婆婆回到家,坊门也快关上了,是以若要带女儿散心,势必只能在坊内。” “嗯,周姑娘孝顺,可明显他们家并不阔绰,想来不会宿在外坊的。” 崔佑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忽然想起一事,你记得吗?咱们发现第一个死者时,曾有目击者说,瞧见一个年轻女子晕倒在地,旁边还有个婆子,那婆子的身份始终没有确认。” “你是说,那婆子是温婆婆?” “有可能,那年轻女子也未必是我们以为的女子。”崔佑幽幽道:“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 徐胜男轻轻点头,吸了吸鼻子,笑道:“方才在巷弄里,习惯了,倒不觉得臭,这会儿才后知后觉,你的车辇恐怕要好好洗刷洗刷了。”说罢便抬脚去瞧自己的鞋底。 崔佑依旧坐的笔直,随口应道:“可不是嘛?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就是这个道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忽然心念一动,兴奋道:“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崔佑挑了挑眉毛,侧头问。 “那个菩提寺病坊里,给病患们送饭的老伯,你记得吗?” “就是那个身穿褐色短打,身上烟火气很重,微胖面白,方圆脸,眼睛有点发红的老伯?”崔佑一口气将对方的形貌细节描述出来。 倒惹得她有点蒙,讷讷道:“嗯……是,就是他,不过我没记得这么清楚,他……他很重要,我曾经在‘口舌之快’茶肆遇见过他,当时他点评了这桩奇案,说有个重要的事情被忽视了,就是味道。” 她待要细细展开解释,谁知崔佑素有急智,早已心领神会,抚掌大笑,道:“好,太好了长卿,这个意外发现实在大妙!” 每每这时,她总是特别高兴,高兴的耳朵发红,心脏鼓鼓的,似乎有蝴蝶要飞出来,她最喜欢这时的崔佑,特别有人味儿。 “叫上马仵作、杜八斤、肥田他们,咱们一起会会这个老伯,他等咱们已等得不耐烦了。”崔佑的眼中,微微露出志在必得的神色。 “还有钱大宝和杨大娘家的小厮,也要问一问,他们或许有人看见过温婆婆。” “很好。”崔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任这炎夏也如春。 ****** 这天夜里,全员集结在平康坊,这里是整个长安城的不夜坊,倘若你家有外乡子弟进京赶考,就算客栈价格再便宜,也切莫住在此坊。 诱惑实在太多,比平康坊的姑娘更有魅力的,是夏夜平康坊的姑娘,一个个直着抹胸,矜持的披一件若隐若现的纱衣,怕热的直接露着雪白软嫩的膀子,远远望过去啊,红楼青瓦之上,尽是层层堆雪。 风俗业发达,周边的宵夜也好,赌博也罢,甚至同吸五石散的小馆便都多了起来。 处处莺莺燕燕,歌舞升平,大和尚进了平康坊,都想还俗,更何况是血气方刚的赶考举子。 杜八斤是有家有口的,平日里娘子管的严,绝不敢来平康坊,马仵作表面不屑,心里是有些想头的,肥田就直接多了,他一进平康坊,就爆发出了一声大开眼界的惊呼:“哇――这是什么人间仙境啊!” 二璇儿还是孩子,不过瞧热闹,眼馋些小摊小贩的吃食罢了,马仵作原不愿意带他出来,可今儿他们是夜里查案子,要外宿的,便不忍心不带孩子。 “煤球别怕,咱们是在平康坊查案呢,待会儿你要是乖,回去赏你小鱼干。”二璇儿怀里抱着猫儿,手指头搔着下巴,安抚道。 “咱们查案,你咋还带了猫来?”杜八斤问道。 二璇儿有些囧,不知如何作答。 马仵作冷冷开口:“人走了不带猫,半夜它饿了咋办?万一啃了一口苦主的尸首,你负责?” 一句话堵得杜八斤哑口无言,脸涨得黑红黑红。 好嘛,两个冤家又干上架了。 “徐少卿,今儿咱们不是去查案子吗?难不成那里有尸体吗?”杜八斤凑到徐胜男跟前问,他实在不理解为何要带上这位老冤家。 “杜帅说的不错,今晚我们去的地方,很有可能有尸体,且……不只一具。”她一脸严肃的透露。 众人都面色一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暗暗有些慌。 杜八斤将插在靴筒内的匕首改配在腰间,还作势猛的拔出来两次,看得二璇儿两眼放光,杜八斤也有些得意。 “今晚咱们要面对的可能是丧心病狂的凶徒,你们到时候躲在我身后便是。”杜八斤得意的望着二璇儿,拍了拍胸脯。 “杜大叔,你能不能教我几招防身?”二璇儿凑了上来。 “哼,学功夫就要跟着高手学,否则练再多年也是三脚猫。”马仵作伸手指了指崔佑,又道:“喏,放着崔寺卿这么个独闯敌营的高手不学,偏偏去学些……” 肥田满脸担忧的走到徐胜男跟前,轻道:“徐少卿,今晚咱们去寻的凶嫌可会功夫?年岁多大?家中有几口人?也不知咱们带的人够不够?” “放心,有崔寺卿在,不会有事的。”她安慰道。 谁知肥田更慌了,悄声道:“哎,咱们就是害怕护佑不利啊,总不能让崔寺卿护着咱们哪。” 说话间,便到了一处幽静的巷子,众人的心也跟着沉下来,平康坊繁华热闹处很集中,出此之外,王孙贵族的宅邸,贫民聚居的巷弄,一到晚上,都很安静。 尤其在喧嚷嘈杂的对比之下,这条巷子就更显得死寂了。 第154章 猫儿破案 第154章猫儿破案 众人的脚步都不由的放缓,崔佑浑不在意的走在最前面,杜八斤和肥田一左一右跟在他身侧,后面跟着老弱病猫。 徐胜男和小黑殿后。 “什么时候喝喜酒啊?”她调侃道。 如愿看到小黑窘迫的以脚挠地,半晌无语,才害羞道:“八字还没一撇呢。” “小老弟,你这不行啊,要不让老叔教教你?”她开心极了,谁知小黑还真当了真,诚恳道:“那再好不过了,过几日空了,我上府里请教请教,你知道的,崔寺卿只擅长拒婚,不擅长结婚。” 徐胜男大囧,好在天黑,谁也没瞧见。 “到了!”前面的崔佑停下脚步,冲着后面的小黑徐胜男招了招手。 二人轻手轻脚跟过去。 “你们先候在外面,我们三个先进去探一探路。”崔佑回眸吩咐。 门扉轻扣,不一会儿便有一个沉重的脚步慢慢靠近门口。 “吱嘎,扎扎扎”数声响动,一扇老旧的木门开了,里面站着一个方圆面孔,赤裸上身,双眼微微发红的老伯。 “这么晚了,谁呀?”老伯眼皮都没抬。 “是大理寺查案,请你配合一下。”小黑抢先道。 老伯面上丝毫没有任何表情,只让出一条路,道:“进来。”那种波澜不惊,仿佛他已经等候多时了。 三人面面相觑,只得戒备着进了屋。 伴随院门掩住,外面候着的几双眼睛也露出忧色。 一进院门,便是扑鼻而来的腥臭气息,在严酷的夏日更显得突兀异常。 徐胜男心中忐忑,这老伯面色苍白,眼睛发红,面无表情,活似行尸走肉一般。 她咽了一口唾沫给自己压惊,试探着搭话道: “老伯,您贵姓,您老还记得我吗?咱们在‘口舌之快’茶肆,有过一面之缘。” 那老伯看也没看她,浑然不理会套近乎的说辞,只回了三个字:“我记得。”倒让她更忐忑了。 “那日您曾说,这个案子有个地方被人忽视了。每具尸体出现的地方,都不是死亡现场,凶嫌要将如此醒目的尸体托运这么远,必须有一个不起眼的运送工具,这些我们都知道,可是您提到了一处我们忽视的关键,味道。” 徐胜男说着,眼睛却望着院子里的板车,那两板车长约8、9尺,宽3、4尺,肚深3尺,与其说是板车,倒不如说更像一个有轮子的棺材。 “老伯,这板车是您的?”崔佑问道,向板车走去。 “是,我一个老光棍,这破板车便是我的亲儿子,也陪了老头子好些年了。” 走到板车面前,崔佑伸出手,却叫了一声:“小黑。” 小黑早就见怪不怪,走过来,一把掀起盖在板车上的棺材板,不,是遮板。 一股入木三分的腐臭气息立刻扑鼻袭来,小黑连忙伸袖掩面,崔佑却不动声色,徐胜男知道,此人定是在憋气。 板车内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都进来!”崔佑冲着外面微微提高了声音。 外面候着的众人这才一道进了门。 “细细搜检一下,别翻乱了。”徐胜男高声吩咐,回眸瞧去,老伯如同一尊泥塑。 杜八斤、肥田等不良人搜检全屋,马仵作则和二璇儿匍匐在板车前面,自上到下,从里到外的仔细查看。 崔佑和徐胜男负责问话。 “这板车您是用来干什么的?”崔佑问。 “拉货。”老伯坐在破旧不堪的竹凳上,淡定的说道,下垂的嘴角一动不动。 “什么货?” “园子里种的菜。” “我瞧着园子里没有菜。”徐胜男忙问。 “全卖了。” “老伯,你除了在菩提寺帮厨,还在哪儿卖菜?”徐胜男正问到这儿,忽然听见二璇儿发出一声惊呼。 众人都回头去看,只见他焦急的指着厨房,道:“煤球,煤球跑了。” 杜八斤和肥田都笑,到底是孩子,猫儿跑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徐胜男却心中一咯噔,也跟着二璇儿,去追那只小黑猫,上一回就是猫儿,用自己的伤口揭露了凶手的薄刃。 这一次,颇有灵性的煤球又要带他们去何处呢?见徐少卿也跟过去,崔佑、小黑、杜八斤等也追了过来,只留两个不良人看守老伯。 众人跟着煤球儿进了厨房。 “煤球儿会不会是嗅到了尸体上的血腥气?”徐胜男问身边的二璇儿,完全将他当做大人。 杜八斤见她问的郑重,连忙强忍住笑,道:“徐少卿,嗅血的那都是细犬,没见过猫会嗅的。” “杜大叔,煤球儿不一样,它对尸体和血腥气都特别敏感,义庄的正房,本也停尸的,自它来了,便改了。” 此话说完,便安静下来,众人都瞧着煤球儿。 漆黑的厨房里,只能听到大家或粗或细的呼吸声,汗味混杂着腥臭与腐臭,早已不如初进来时难忍。 所有的目光都盯着煤球儿那双绿幽幽发亮的眼睛,遮月的云飞去,月光重新洒进厨房,只见煤球在灶台前的一处地方一圈圈的兜着圈子,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肥田浑身发颤,愣愣的说:“这下面,这下面也不知有什么?” 崔佑略微不耐的声音传来:“点灯,瞧瞧下面是什么?” 众人连忙将屋内所有的灯烛集中起来,接着灶台内的余烬,慢慢引燃了所有的灯,待得厨房里一片大亮。 众人忐忑的心也安下几分。 二璇儿一把抱起煤球,退在一旁,杜八斤指着一个铁质的把手,道:“这儿可能有个地窖。”说着便瞅了肥田一眼。 肥田有些不情愿的走过来,躬下身子,用力握紧把手,猛的使力向上一抬,只听嘎的一声响。 一扇贴门抬起,一股恶臭直扑出来。 众人都有些惊了,他们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咸鱼。 干如腊尸的,尚且饱满的,一条条咸鱼码得整整齐齐,一排一排,错落有致的堆起来,足足有一人来高。 “哈哈哈哈哈。”杜八斤哈哈大笑起来,徐胜男也忍不住笑,亏她还整得一惊一乍的,还说什么恐怕有尸体。 搞了半天,原来是煤球儿馋了。 猫吃鱼狗吃肉,天经地义,无可厚非。 唯一比较尴尬的是二璇儿,他皱着一张小脸儿,望着师傅道:“煤球儿是不是丢人了。” “不,我们要找的,就是鱼。” “平康坊杨大娘家的厨娘,发现尸体时,她正在晾晒腊鱼,凶肆旁的‘好再来’也一样,厨娘当时正在盘点今日送来的食材,其中就有腊鱼,而夏日里唯一能掩盖尸体臭气的东西,就是腊鱼。这,就是老伯所说的,我们忽视的,味道。” 马仵作一听这话,立刻精神了,腰杆儿也直了,二璇儿却不敢贪功,只一下一下抚摸着小黑猫的脑袋瓜。 徐胜男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老伯,他竟然仍是一脸平静。 “老伯,卖腊咸鱼,才是您的主业。” “是。” “您平日里都在哪里卖鱼?” “平康坊,都是老主顾。” “东西两市去不去?” “去过。” “平康坊杨大娘家,东市凶肆旁那家叫‘好再来’的食肆,可是你的主顾?” “都是。”老伯毫不避讳。 崔佑的面上却露犹疑之色。 “盂兰盆节当日,你在何处?” 第155章 老伯 第155章老伯 “盂兰盆节当日,你在何处?” 老伯静默片刻,道:“菩提寺,病坊。” 竟然,都对上了。 “那老伯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去杨大娘家送货?又是什么时候去的‘好再来’食肆?” “等着。”老伯转身自床头拿起一本账册,递了过去。 徐胜男略有些吃惊,大唐长安,识字的百姓并不多,会写的更少,她翻开账册,只见第一页掉出两张素笺,上面印着大唐颁发的,商贩应当认识、书写的几十个字,有斤、两、车、酒等最常用的字样。 她接着往后翻,老伯的账册是按照时间顺序写的,可说于那咸鱼一般,井井有条。 她翻到自己和崔佑,第一次在平康坊三曲看到傀儡尸的那天,老伯不会写杨字,便大略画了杨大娘家的门脸,旁边注明:5斤。 又翻到凶肆发现女尸的那天,同样绘制着‘好再来’食肆的门头,旁边注明:20斤。 瓜瓜儿口中,给卢霄姐姐喝毒汤的爷爷,莫不是眼前的老伯? 她记得崔佑曾说过,凶手有一种古怪的展示欲望,若真是如此,眼前的老伯必定是个既聪明,又自负的人。 他不但就在抛尸现场暗暗观察众人的反应,还去‘口舌之快’茶馆公开发表对此案的看法。 瞧着茶馆里众人口沫横飞,身为真正凶手的他,却无人注意,既是一种莫大的胜利,又是一种强烈的遗憾。 徐胜男忽然觉得有些害怕,慢慢往后退了一步, “傀儡尸出现的三处现场,您老是唯一一个都在的,咱们这便叫人进来搜了。”崔佑行了一礼,以晚辈的口吻道。 “应该的。”老伯依旧是板着面孔,自顾自坐在了竹凳上。 这边正聊着,忽听马仵作的声音自院中传来。 “崔寺卿、徐少卿,你们看,这是什么?”马仵作高声说道,语带兴奋。 他们赶忙跑过去一瞧,只见马仵作手上拖着的玄色麻布上有一根细细的游丝。 “傀儡丝?”徐胜男问。 “是,与咱们在尸体上发现的悬丝一模一样。” “在哪儿发现的?” “就在板车这个角落的夹缝里。”二璇儿欢快的指着板车的底部角落,怀里的煤球十分狂躁的喵喵乱叫。 她俯身向板车底部看去,只见微微长着黑色霉菌的板车底部,有几点白色的东西一动一动的,凑近一看,才发现是几只肥蛆。 这里果然是装过死物的。 “这里,盖板的木夹缝里,还有一小片翠色的料子的抽丝,是土布。”马仵作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里面分别粘着几片死者身上的内外衣料子,作为对比。 “马爷做事情真没的说!”徐胜男翘起了大拇指。 “这料子跟第一个死者的襦裙料子一样。” 瞧来,此案就要堪破了。 崔佑还是照例拿出三名死者的小像,一字排开,问:“这三个姑娘,老伯可认识。” 老伯垂首看看三幅画像,莫名露出了一丝微笑,赞道:“画的可真像。” 徐胜男背后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一手拍在小像上,压抑着复杂的情绪,声音微微发颤,问道:“老伯,您为何要杀害三名死者?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为何要将她们抛尸在这样的地方,还……摆成悬丝傀儡中七仙女的模样?” 她们都是少女,虽然身体残疾,却也有权利享受这盛世太平,你何以剥夺他们性命? 她一口气堵在胸臆只见,全部问了出来,既愤怒,又困惑。 崔佑却丝毫不恼,只轻轻将干燥微凉的手掌搭在她颤抖的手背上,问道:“老伯,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老伯木头般的盯着地面,说道:“我确实是抛尸人,旁的事,没干过,也不敢认。” 崔佑看了徐胜男一眼,问:“老伯,是何人指使你的?” “无人指使,有人付钱,老汉便做。” “好,老伯,那我问的细致些,是谁将尸体放在何处,让你去抛尸的,付钱的人又是谁?”崔佑忍着不耐,细问。 “半夜,有人将尸体和钱放在我院子里,留张条子,上面写着抛尸日期、画着抛尸地点。”老伯双眼直勾勾的望着地面答道。 “你半夜不锁门吗?”徐胜男诧异道,被崔佑白了一眼。 “我一个老头,家里啥也没有,大夏天锁什么门?” “条子呢?你有没有看见过送尸体上门的人。” “烧了,没有。”老伯的回答又恢复了一个字一个字的崩,乍一听根本不懂是什么意思。 “这老爷子这么不配合,崔寺卿,要不先带回大理寺。”杜八斤道。 崔佑点点头,又瞧了老伯一眼,很怀疑带回大理寺又能问出什么花来。 “走。”老伯站起身便要走。 众人都有些失笑,这老伯,倒真是爽利。 “老伯,你不管管那些咸鱼吗?就这么放在地窖里,不怕臭掉吗?明儿不拿出来晒吗?”徐胜男的注意力又歪到了奇怪的地方。 “不用,越臭越好!”老伯破天荒的看了她一眼。 小黑翻了翻嘴唇,凑到她跟前说:“我以后再也不吃咸鱼了!” “矫情!”崔佑笑骂一句,小黑和徐胜男两个都捂嘴偷乐,我的妈呀,这是一百步开始笑五十步了? 回大理寺的路上,崔佑微微舒了一口气,道:“此案总算是有些进展了,天后自菩提寺盂兰盆节出事时,便一直关注此案。” “是啊,总算有了实实在在的证据,只可惜,若他只是个抛尸人,那咱们岂非又要从新开始?” “嗯,从目前的情况看,除了证明他抛尸,其余的无法证明。”崔佑不喜欢说主观的看法,很少谈论对方可信不可信,更多的是用证据说话。 “放心,纵使是大海捞针也无妨,因为大海里一定有那根针。”他仿佛读出了她的心思,安慰道。 徐胜男也抬起头,笑着望着他,琥珀色的眼眸毫无面具的掩饰,惹的他瞬间失神。 “对了,李贤同意将柳无心移交大理寺了。”崔佑淡淡道。 “什么?你是说丽娘?怎么……怎么会这么快?他不是把丽娘带回去了吗?你给璐王李贤的信是怎么写的?” 第156章 平康坊的早晨 第156章平康坊的早晨 “我只告诉他,柳无心少年时受教于绘春教坊,尤擅工笔。” “就这样?其余的证据呢?那颗痣?还有凶器?还有柳无心的手纹呢?” “那些都是咱们大理寺定罪用的,与李贤何干?” “我不明白……”徐胜男一脸的困惑。 崔佑心道,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女,再怎么假扮少年老成,也难免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识人不明。 “李贤最看重的便是‘贤德’二字,若为了柳无心,他或可担一担这‘风流’的名声,可为了丽娘,他绝不会。” 她听了这话,反应了好一阵,才恍然道:“哦,李贤到底要面子,死都不肯承认自己曾被柳无心敷衍,被丽娘欺骗,咬死了柳无心杀害婢女丽娘,他‘大义灭亲’的贤名才能做得更实。” 崔佑点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贤师模样,接着感慨:“呵,所谓贤德,从某种程度讲,也是无心,柳无心若不死就好了,与他恰好相配。” “呸呸呸,李贤虚伪至极,根本配不上柳姑娘,真善美三个字,柳无心起码占了‘真’‘美’,他可一个不占!” 崔佑听完,怔了怔,忽然哈哈大笑,笑的她十分疑惑,这个人平日里多少自持,怎么会笑的跟天上的半拉月亮似的,嘴巴险些咧到耳朵根儿。 “明儿咱们直接在杨大娘家门口见。”崔佑的神色略有些黯然道,她不解其意,没心没肺的点点头,回到平康坊一向住惯了的那家客栈休息。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案件爆发的。 ****** 平康坊的清晨,是一天之中最安静的时候,这里的从业者早就如夜行动物一般,养成了昼伏夜出的习惯,晚上折腾了一宿,这时候往往才刚刚入睡。 崔佑可顾不得这些,带着徐胜男、小黑,一大早便来敲杨大娘家的门。 轻扣门扉,无人理睬。 这些个妓馆做的都是熟客生意,没有人一大早敲门的。 小黑箭步上前,扒拉开徐胜男瘦弱的身躯,‘咣咣咣’开始疯狂凿门。 “杨老板,开门,我们知道你在家!” “杨老板,快开门!” 这一敲门不要紧,瞬间惹来了众怒,一顿鸡飞狗跳之后,隔壁王团儿家的婆子破口大骂:“哪个急色鬼!混小子!一大早的敲门,人家还要不要睡啊!找死啊!” 徐胜男听得好笑,小黑却怒了,破口大叫道:“大理寺办案,速速开门!” 这话一出,邻居们顿时不吭声了,甚至有几个婆子管事的探头探脑的张望着,过来搭话:“三位爷,这是查傀儡尸的案子?” 崔佑一看那搭话的龟公,脸也没洗牙也没刷,眼睛还糊着眼屎,不经意的退到了小黑和徐胜男身后,并不答话。 “这位龟公,你可有线索?”小黑直通通的问。 哪有直接叫人龟公的?果然,那龟公变了脸色,看小黑不好惹,骂骂咧咧溜了。 “犯事儿的可是杨大娘家里的?”一个婆子也八卦的问。 三人缄口不答。 “谁呀!这一大早的……”开门的正是那日面熟的小厮,他打了个哈欠,不耐烦的打量着眼前三人,待看清了崔佑,才连忙扯出一个恭敬的笑容来,道:“您来了,快请进来。” 说着又掩袖打了个呵欠,三人来到北边厢房坐下,隔了好久,方见到一个衣衫不整的小丫头进来送茶,顺便将茶壶重重搁到桌上,那意思是说,您别叫我,自个儿斟茶便是,瞧着一脸的倦色。 小黑瞧着这丫头气色不佳,顺嘴教育道: “我瞧你们也该改一改了,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对身体不好,你看你这黑眼圈,肯定是有点肾虚,跟你们老板提一提,白天开业,晚上睡觉,保证身体像我一样好!” “厨房方大娘一会儿就到。”那小丫头理都不理小黑,走到门口撂下一句,将门哗啦一声拉上了。 “哎!你们生活习惯有问题!怪谁呢这是?给谁甩脸子呢!”小黑大声道,那丫头连反驳的力气也无,估计已经回屋补眠了。 “不是,关键人家想白天开业,客人白天也不来呀!”徐胜男劝道,这时外面进来一个婆子。 那婆子姓方,瞧着倒精神,想必是已经开始准备早膳了,正是一向在杨大娘家负责餐食的。 “方大娘。”三人同向她问好。 “三位官爷,有什么话您快问,我这还要给姑娘们送早膳呢!” “她们起得来?”小黑问。 “姑娘们重视养生,在塌上用了早膳,还要继续睡的。” “方大娘,那天晚上,就是巷子里出现傀儡尸的那天,您在晒腊鱼是吗,您瞧瞧,那天晚上来这儿送腊鱼的可是这个老伯?” 徐胜男拿出崔佑所绘的老伯人像问道。 “就是他,卖鱼胜,阿胜,他做的鱼够臭,够咸,我们一向买的。” “跟死人放一起,能不臭吗?”小黑悄声道。 “那阿胜可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是啊,他是个老光棍嘛,一向是一个人来啊!” “他送完鱼去哪里了?” “阿胜送完我们家,就回去了,隔壁不要吃腊鱼的,嫌臭。” 小黑将那晚第一个目击者郭二姐叫了过来,同被叫来的还有看门小厮。 那第一个目击者是个身材丰腴脸儿小巧的姑娘,她一瞧见崔佑立刻清醒了不少,笑容也妩媚多了。 “崔寺卿、徐少卿。”郭二姐甜甜叫到。 二人点点头,徐胜男先问那小厮。 “那晚你听到女子尖叫,一出门便瞧见郭二姐晕过去了,旁边还有个婆子守着她,是不是?” 那小厮撇了一眼郭二姐,恭维道:“不是她,那个晕过去的姑娘可没我们二姐那么丰满。” 三人皆吃了一惊,怎么回事?这小厮怎的不认账?还是他们一开始便搞错了?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看见郭二姐晕过去,但没看见旁边的婆子吗?” “哎哟,三位官爷,我那晚说的是瞧见一个姑娘晕了过去,边上守着个婆子,但没瞧清嘛。” “你的意思是,地上晕过去的姑娘和婆子你都没瞧清楚?那时候还不太晚,屋檐上点着灯,两人就你所说离得不远,怎的没瞧清?” “确实是没瞧清,那姑娘躺在地上,瞧着轮廓很瘦弱,还被身边婆子挡住了。” “这么说,这两个人你都不认识了?” “瞧着面生!”那小厮挠挠头,答道。 “那郭二娘你又是怎么回事?你那晚晕倒了?”徐胜男大为窘迫,深恨自己犯了个愚蠢的错误。 “是啊!我一出门,便瞧见门口有人指指点点,凑近了一看,可把我吓了一大跳,登时便晕过去了。”郭二姐回答道。 “你那是腰束的太紧了!”小厮笑着调侃道,郭二娘脸一红,啐了他一口。 “是我的错,我搞错了,你说看见女子晕倒,你又说你晕过去了,我便误以为你俩说的是一件事,实在是大错特错,害大家搞错了方向。”她内疚道。 “我也并未察觉,这恐怕就是先入为主观念的可怕之处。”崔佑正色道。 “你可否给我们描述一下,那个晕倒的女子是什么样子,那个婆子又是什么样子,越详细越好。” 第157章 木轮车上的姑娘 第157章木轮车上的姑娘 那小厮见崔佑和徐胜男一脸郑重,心中不由忐忑,搔着脑袋不好意思道:“我尽量,我尽量,嗯,那晚,我一出门,看到他们俩,一个就这么躺着。” 说到这,小厮干脆躺在席上,努力摆出一个腰部歪斜,大腿弯折到反方向,小腿向外撇出的姿势,他费力的描述道:“我记得她躺的样子有点奇怪,就是一般人除非会杂技,否则很难摆出这个姿势,我当时就想,这人躺的真奇怪。” “她十否十分瘦弱?” “是的,特别瘦,这点还是能一眼看出来的。” “那她身旁的婆子什么样?” “个子不矮。肩膀挺宽的,瞧着挺壮实的。”那小厮边说边比划,他蹲下来,继续描述:“她蹲下来,和我蹲下来差不多高,在女人里边,肯定算高的了。” “好,那你瞧瞧这两张小像。”说着,徐胜男将温婆婆和她女儿的画像拿给那小厮细瞧。 “这位姑娘我瞧不出来,不过这位大娘瞧着挺像的,尤其是这个身形,确实是肩膀又平又宽。她抬头瞧我一眼又低下去了,五官挺周正的。”那小厮拿起温婆婆的画像,看了又看。 崔佑和徐胜男二人互视一眼,没有多说。 “这两个女子身边,可有木轮车,就是腿脚不便利的人常常坐的那种?” 那小厮立刻摇了摇头,道:“这我确实没注意到,要是她坐着木轮车,我一早定会注意到的。” 想想也是,温婆婆想必不敢这么直接的推着女儿出来的,否则,案发现场的围观者或许记不住一对母女,却一定不会忘记一个坐着木轮椅的姑娘。 三人从杨大娘家出来,一路上边走便讨论。 “除非晕倒的人腿脚不便利,否则绝对摆不出这样的姿势。” “你别说,那小厮学得还挺像。” “说来也怪,若是温婆婆杀了人,为何要带女儿亲眼去瞧那傀儡尸,难道不怕把女儿吓个好歹?” “我记得周姑娘曾说她很喜欢傀儡戏来着,特别是鹊桥仙,你提到的时候,她眼睛都亮了。”徐胜男说着,忽然起了一个很可怕的念头。 她咽了一口口水,缓缓说:“温婆婆的女儿腿脚不便,又身患绝症,难道……难道温婆婆为了取悦患病的女儿,这才,这才将人杀死,还特意将尸体……取出内脏,灌入水银,缝制成悬丝傀儡?” 正侧耳倾听她说话的两人同时望着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是我想的太变态了?”她有些不好意思。 “真的很变态。”小黑直言道。 “却也不是不可能,如今杀人动机始终未明,你有这样的猜测也是难怪,咱们去一趟‘好再来’和‘不再来’,问问再说。” 小黑听到‘好再来’和‘不再来’,挠了挠头,完全搞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三人拿了令信,赶在开市前提前抵达东市,来到“好再来”食肆门口。 “三位,咱们的馒头卖的最好,要不要来几个。” “都有什么馅儿的?” “豚肉三珍、菘菜豆腐” “卖的最好的是什么馅儿?” “咸鱼茄子” “除了咸鱼茄子,每样来两个。”三人的反应一模一样,听到咸鱼俩字,立马异口同声道。 “掌柜的,跟您打听个事儿,前几日,旁边的‘不再来’凶肆出事了,您当时在吗?” 那掌柜立刻来了兴致,趴低了身子,险些撞翻蒸笼,低声道:“你们说那天那个站着的女尸是?都传开了,啧啧,怪吓人的,您倒是怎么回事?王四九家强娶的媳妇诈尸了!” “嘿,又多一个版本!”小黑在旁边笑道。 “掌柜的,那天您在吗?有去围观吗?” “怎么没有?这种事儿,就在隔壁,谁忍得了?你能忍得了?”掌柜向徐胜男递了个‘对’的眼神,三个人里边,就她瞧着还和气些。 “和您一起围观的,有没有一个大娘推着一个年轻姑娘,那姑娘乘着一个木质轮车,就是腿部残疾坐的那种车?” 那掌柜将包子用油纸包裹好,递过来,表情困惑,半晌才道:“没注意,嗨,谁看热闹会注意到围观的人哪?” 三人辞了掌柜,崔佑道:“走,还是去问问凶肆对面那家布庄。” 布庄老板一见崔佑,便道:“哎?什么风把列位吹来了。”不奇怪,谁让崔佑长得最有记忆点呢? “老板,那日您帮对面凶肆看店,里面不是出了点状况吗?” 徐胜男一提,布庄老板便双掌合十念了句佛,道:“佛祖保佑,元始天尊保佑!真真是晦气,自打那日起,我就开始倒霉,生意变差了不说,还拉了一回肚子。” 打眼一瞧,整个布庄的门脸和角落贴满了符咒。 “老板,您那天有没有注意到一对母女,娘老子推着闺女,闺女坐在一辆木头轮车上,腿脚不大好……”话还未完,布庄老板便一拍大腿。 道:“见到了,老娘个子高高的,跟汉子似的,丫头瘦瘦小小跟小鸡子似的,蔫儿了唧的,我瞧着准有病。” 崔佑和徐胜男互视一眼,微感安慰,拿出怀中的小像,进一步确认,那布庄老板指着温婆婆道:“就是她,没错儿,我当时还多瞧了几眼呢!” “她们二人当时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当时那个老娘正好推着闺女路过,就停在凶肆门口往里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当时,旁的人已经围在凶肆门口了吗?” “没呀,就是这俩人先看的,后来隔壁马四婆那个好管闲事的也过去看,这两人就走了,我瞧的清清楚楚,那个坐在轮车上的小闺女还笑呢!” “笑?”她听到这里,自动脑补出一幅诡异恐怖的画面,周姑娘隔着重重棺材,与那悬丝傀儡尸对视,接着便露出了笑意。 想想就瘆得慌。 接着三人又询问了‘好再来’的厨娘,以及那个马四婆,互相验证之后,事情便清晰了起来。 看来,温婆婆母女,想与这桩连环杀人案脱离关系,是不可能了。 “走。”崔佑道。 “去温婆婆家?” “去请个大夫。” “温婆婆可能是个杀人凶手,你咋还给她闺女请大夫呢?”小黑忿忿不平。 “一码归一码,况且,现在谁是凶手还说不准,她们母女只是两次出现在了抛尸现场,病坊的瓜瓜儿不是说,是爷爷给卢霄喂得毒药吗?” “好,算你有理!”小黑再次认输。 崔佑请到的是长安城有名的李大夫,老人家九十岁有余,须发已经由白转黑,传说是李时珍的后人,旁人都称他李神仙,全京城起死回生的传说,7、8成跟李大爷的名字有关。 他老人家看病,不问贵贱,只问难易,越难治的病,越怪的病,越容易请动老爷子。 一般的王宫贵胄,斥巨资也很难请的动他老人家出山,老爷子如今在京郊授课,偶尔指点指点太医署的医士们。 颇有些世外高人的味道。 徐胜男怎么也想不到,崔佑口中轻描淡写的所谓‘请大夫’,竟然请的是他老人家。 徐胜男跟看西洋镜似的,眼巴巴瞅着李老爷子精神矍铄的登上了崔佑的车辇,腿都不带打颤的。 这车,立刻蓬荜生辉,他们三个为了让老爷子坐的舒服,各租了一头小毛驴,在前面开道,往温婆婆家赶。 “你是怎么请到李老爷子的,他不是一般都称病不出的吗?”徐胜男蹭到崔佑身边,一脑袋的好奇。 第158章 活着的傀儡尸 第158章活着的傀儡尸 “拿命博的。”崔佑略带戏谑的回应。 她才不信,连忙跑去问小黑,谁知小黑一脸的不赞同,道:“他说的是真的,老爷子有好些珍惜药草,需要在悬崖上采摘,他心疼自己的徒子徒孙,崔寺卿便答应帮他攀上悬崖采药,老人家自然拉不下脸拒绝了。” “什么?这么危险!” “对旁人或许危险,对他,顶多算是冒险。”小黑大口大口啃着包子,话说的断断续续,呜呜咽咽的。 来到温婆婆家门口,这才愣了神,怎么一下子围了这么些人。 这些人当中有街坊四邻,还有些穿着吉服的傧相,一台装饰着并蒂莲花纹饰的迎亲花车停在院中,乐师们犹自在外吹拉弹唱。 “温婆婆家的闺女这是要出嫁?”小黑问道。 “不可能,我大唐行昏礼,都在晚上,谁家的新媳妇大早上的出嫁,除非……”徐胜男计上心来,连忙抢进院中,李大夫人虽年纪大,思路却转的快,也跟着快步进了温婆婆院子。 小黑还犹自一头雾水,崔佑护着李大夫,道:“温家的姑娘怕是病情恶化,连晚上也等不得了。” “啊?不会,这昏礼不会变成阴婚了,这家姑娘是要嫁给谁呀?谁家儿子会娶个病秧子为妻?”小黑嘴里嘟囔着,崔佑却早有判断。 她望向院中一身绛公服的新郎,果然是熟面孔,少年面庞憨厚俊朗,透出些许青涩的稚气,探头探脑的向屋内张望着,没有一丝的喜色,倒是满面忧虑。 这少年郎向着崔佑行了一礼,他望向新郎父母,果然是魏大娘夫妇,果然如天工绣坊的伙计所言,温婆婆、魏大娘早先是极好的密友,关系好到结了儿女亲家。 还是在,亲家女儿病入膏肓的情况下。 正房堂屋内,周姑娘坐在木轮椅上,脑袋已歪歪斜斜耷拉在椅背,身着浓烟欲滴的翠色喜裙,与着绛红公服的未来夫君恰好凑成一对‘红男绿女’。 少女的眼睛已经微微合着,脸涂得粉白,两团红红的胭脂赫然印在面上,唇上口脂也是艳红的血色。 若非她还有微弱的呼吸,竟活脱脱就像是一具悬丝傀儡尸。 凄艳若鬼。 “温婆婆,这位是李大夫,请来给令爱……添福添寿的。”徐胜男忙道,人家大喜日子,总不好说是来瞧病的。 李大夫年岁大了,早就不计较男女大防,蹙着半黑长眉,执起周姑娘的细弱的手腕,挥手示意众人不要出声,默了半晌,道:“把她妆卸了,扶到塌上去。” “大夫,我闺女还有救吗?昨儿来的大夫说,让我们要抓紧……冲喜了。”温婆婆早已泪眼婆娑,语气也不复初见他们时冷硬。 “放心温婆婆,若是没救,李大夫必定会让周姑娘尽早行昏礼,断不会为她卸妆的。”徐胜男安慰道。 温婆婆还是一脸疑问与忧急,眼巴巴的看着坐在塌边的老爷爷。 “温婆婆,您可听说过京城李神仙的大名,就是妙手神医,起死回生的李神仙。”她为了缓解对方的紧张,连忙将李大夫的传说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李老大爷轻轻咳嗽一声,示意她低调些。 可温婆婆的脸色已经由青白转为红润,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急急道:“真的吗?真是李神仙?你们请了李神仙?”说到最后,竟然哽咽了。 门外的魏大娘一家子也闻声进来,魏大娘站在温婆婆身边,抚着老姐妹的背,口中念着佛,道:“哎哟,真是感谢佛祖,感谢上苍,老姐姐你一辈子净想着帮别个了,如今也被拉了一把,真是好心有好报,好心有好报啊!”说着也忍不住泪湿眼眶。 徐胜男心中默念,温婆婆是‘好心’有好报?恐怕未必。 温婆婆紧紧攥着老姐妹的手,面上难道露出了一抹柔软,她一瞬不瞬的盯着李大夫。 只见李大夫任由一个婆子拿布巾子给少女净面,他快速而仔细的审视着少女的面色,沉着的打开医箱,取出布卷儿包,从中取出几枚细弱牛毛的金针,一根一根轻轻施在少女的几处要穴上。 “令千金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列位不必太挂怀。”李大夫抚须转身道,在场众人无不振奋欣喜。 连同崔佑、徐胜男和小黑,也深感喜慰。 “只可惜令千金的病拖的太久了,若要像寻常人一样健步如飞,怕是不能够。”李大夫缓缓说道,语气很是遗憾。 温婆婆听了这话,却险些要激动的晕过去,她颤声问:“老神仙,您是说您不但能治好我闺女的绝症,还能医治她的腿?” 李大夫哈哈一笑,脸上泛起孩子似的顽皮,似乎很高兴和聪明人说话,笑道:“什么绝症?不过是些寻常毛病,至于她的腿嘛,虽然不能爬高上低,慢慢的走走路还是没问题的。” 这一番笃定的保证说出来,崔佑和徐胜男立刻互视一眼,喜笑颜开,小黑也想跟人默契一笑,可惜对了个空,不由得大感崔佑喜新厌旧。 躺在塌上的周姑娘双眸紧闭,抿紧嘴唇,虽然醒了,只是静静听着不发一声。 她没有露出与母亲相同的喜悦,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掏空家底为她治病,失望太多的人,哪里敢轻易抱有期待呢? “这是药方子,里面的这一味石薇草,不好买,崔寺卿,你那儿还有吗?”李大夫眼睛里透出一丝顽童的狡黠。 “有,我这就去取了来。”崔佑对李大夫的性子想当熟悉,转身命马夫回府尽数取来。 小黑撇了撇嘴,在徐胜男耳边嘀咕:“抠唆的老头子,都九十了还这么抠,他那儿哪是没有啊,就是舍不得拿出来救人,你瞧着,一会儿药拿过来了,老头子肯定会拿两根回去。” “哎,谁让人医术高明呢?瑕不掩瑜,瑕不掩瑜。”徐胜男大囧,她还以为李大夫真是济世救民的活菩萨呢。 约摸一盏茶功夫,药便配齐了,趁着魏大娘忙着煎药,温婆婆给女儿擦汗,李大夫站起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对崔佑道:“我这次出诊,你会给我两根石薇做酬劳的对?” 崔佑忍笑点点头,老爷子顿时喜笑颜开,忙着补充道:“诊金另算啊,不能抵消的。” 小黑翻了个白眼,徐胜男也看傻了眼,唯有崔佑依然笑得一脸濡慕,恭恭敬敬点了点头。 “这石薇草给了老爷子,周姑娘够用吗?”她最关心的便是这个。 “这点你放心,治病救人李老爷子不会有一丝轻率的。”崔佑安慰道。 忽然之间,徐胜男似乎知道李老爷子高寿的秘密了,这么随性而行,毫不顾忌别人的看法,能不长寿吗? 周姑娘吃过了药,平静的睡去,这时,众人才尴尬的发现,所有与此案有关联的人几乎都在现场。 卢霄失踪案的相关人员魏大娘,出现在抛尸现场的温婆婆母女,病坊的病人,连同提供凶手证词的瓜瓜儿,也来了。 一场未完成的昏礼,竟意外串联起三桩连环杀人案。 第159章 你为何会出现在抛尸现场 第159章你为何会出现在抛尸现场 最先发话的是崔佑,他环视着在场的双方亲家,新郎新娘,傧相和宾客们,说道:“诸位,我是大理寺的差人崔佑,负责侦办审理悬丝傀儡尸的三桩案子,请长卿为大家讲讲目前咱们手上有的证据,大家且听一听,瞧瞧有什么想坦白的,要辩解的,都可畅所欲言。” 众人的表情庄严肃穆,目光集中在徐胜男身上,她飞快的整理着思路,道:“嫌疑人:魏大娘夫妇。”被点到名的魏大娘夫妇立刻紧张起来。 “魏大娘,卢霄失踪那日您也在菩提寺,您男人丘老哥,供职于平康坊百草阁药局,有机会将砒霜在不经记录的情况下带回家,百草阁医馆伙计提供证据,砒霜与其进货时相比少了一两。” 她说完,魏大娘夫妇竟不辩驳,只红着脸没有吭气。 “嫌疑人:胜老伯。胜老伯乃是平康坊鱼贩,以自制腊鱼贩售为生,同时身兼菩提寺病坊厨房帮厨一职,我们在其屋内,发现托运尸体的板车一台,车内发现悬丝线数根,翠色土布衣料一片,胜老伯对抛尸行为供认不讳,且三个抛尸现场的多名人证,都能证明胜老伯曾经出现,温婆婆,您应该对他很熟悉?” 温婆婆望着她,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嫌疑人:温婆婆、周姑娘。根据第一个抛尸现场,平康坊三曲杨大娘家家仆证言,结合第二个抛尸现场,凶肆附近居民证言,您和令爱两次均出现在抛尸现场,且为尸体的第一目击者。” 说到这,她顿了一顿,继续道:“根据菩提寺病坊小童瓜瓜儿证言,卢霄确实曾在菩提寺病坊出现,而第二个、第三个受害者都曾在病坊出现,且递给卢霄有毒汤药的乃是一个瓜瓜儿唤做‘爷爷’的人。” “温婆婆,您在这三桩案子里频繁出现,请问,您对此作何解释?” 整个场面静默了许久,忽然,温婆婆仿佛一个在春天的朝阳里临风而立的人,面上露出一丝释怀的奇异微笑,道: “我认罪!” 魏大娘和丘老哥也叹了口气道:“咱们也认罪。” 接着,一个面熟的年老病患也站出来,道:“我也认罪。” “还有咱们,也帮了忙!”几个病患也站出来,其中两个还坐着木轮车。 徐胜男、崔佑、小黑三人彻底呆住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昨天还一筹莫展,无法锁定凶嫌的案子,如今却一下子冒出这么多的嫌疑人。 几乎每一个他们曾经怀疑的对象,此刻竟然都跳出来认罪了。 崔佑忍不住看了一眼犹自躺在塌上熟睡的周姑娘,温婆婆瞧着他的眼色,忙道:“官爷,不关小女的事,她身子虚弱成这样,绝对没法子杀人抛尸的。” “你们……想不到你们竟然这么多人联手杀害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小黑愤慨的质问道。 “温婆婆,您来给咱们解释一下,为何……为何联合这么多人,做出这样的事情?” 谁知,一向温厚亲切的魏大娘竟然先站了出来,道:“还是我来说,毕竟,这事儿是我起的头。” 魏大娘牵扯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撑着胳膊坐在了竹凳子上,缓声静气道:“事情要从几年前说起,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卢大小姐,在我眼里,她不过就是个小孩子,只是比一般孩子不爱笑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后来,在卢府时间长了,才慢慢觉出不是味儿来。 这孩子,身上一点活气儿都没有。 她小时候摔断了腿,卢大娘子自是更心疼她些,这便惹恼了二小姐,自小便不愿意见她姐姐,可毕竟,害的卢大小姐摔断腿的也是她呀。 她母亲,就这么不由分说将她拘在屋子里呀,说是怕她磕着碰着了。 卢大小姐原是相信的,哎。 有一回,一个卢家僚友的女眷带了孩子过来,小孩子乱跑,闯到卢大小姐院儿里,二人玩了一阵,那孩子不小心磕了一跤,卢老爷不由分说便打了卢大小姐一巴掌。 她母亲呢?竟当着那孩子的面,不承认卢大小姐是自家人,只说她是远房表亲,瞧着可怜才养在府里的。 这孩子便至此左了性子,老婆子在的那几年,小姐还好一些,常常玩笑说我才是她唯一的亲人。” 说到这儿,魏大娘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泪,道:“后来,因为我始终坚持不能拘束着孩子,和卢大娘子的奶母争执了几回,终于还是被卢家撵了,这傻孩子为我拼死争了一回,后来便彻底不争了。 得知我要走了的时候,这孩子一句话也不说,就坐在院子里看蝉。 看了半晌跟我说,她想死。 我自是苦苦劝她,谁知她法子都想好了,叫我男人从药局拿些砒霜出来给她,她吃了便一了百了。 一开始,我是不愿意的,她便成宿成宿的哭,还扯自己的头发,一片一片的好头发都被她连着头皮扯下来,瞧的我实在害怕。 她问我是不是害怕杀人,还说这不是杀人,是在救她,但凡她有腿,早一头撞死了,绝不劳烦别人。 她说自己父母要面子胜过爱她,绝不会给她寻个婆家,只会这么一辈子拘着她,养着她。 这样的日子过到死,不若现在就死。 我听着实在心疼,拗不过这孩子,只好答应了。 接着我便去跟温婆婆商量,我们俩一合计,便告诉卢大小姐,让她在菩提寺敬香的时候,悄悄绕到病坊来。 谁知这个事情,一下子就在病坊里传开了,大伙儿都可怜这孩子,便想着让孩子在临死前,高兴高兴,看一出傀儡戏。 于是,便悄悄排了一出《鹊桥仙》,大小姐来了病坊,将遗书交给温婆婆,看了《鹊桥仙》,特别特别的高兴,说她从小到大,第一回看傀儡戏。 我还以为她一高兴,也就不想死了,谁知她接着说,自己一辈子都是个难看的瘸子,死了之后,也想做一回仙女。 就像傀儡戏里的仙女一模一样。 她最喜欢绿色。 要穿着翠色衣服,站着死。 这孩子骨子里到底顽皮,我是知道的,她还说自己爹妈一辈子在意名声胜过一切,她若死了,要死在妓院门口,人最多的妓院。 我们听了,都笑的利害,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哎,她要是我的孩子该多好。”魏大娘说不下去了,哽咽着掏出帕子掩面长泣。 “这一张,是她的遗书。”温婆婆将怀中一个信封取出,呈递给崔佑,小黑已经哭得涕泪横流,徐胜男不住的吸溜着鼻涕,只有崔佑一个人还尚存理智。 “旁的人呢?那个病弱女子和街头乞儿又是怎么回事?还有,温婆婆,您和令爱为何会出现在抛尸现场?” 第160章 神秘的小尼姑 第160章神秘的小尼姑 温婆婆一脸的平和,道:“不瞒各位官爷,病坊里有不少绝症病患,老婆子见惯了生不如死的人,那些自己没有能力求死的,老婆子便搭一把手。” 崔佑的眉毛微微蹙起,问:“你是说,另外两个女子也是自己求死?” “是,她二人都曾住在病坊内,饱受病痛折磨,早有求死的心了,偶尔听说了卢霄的事情,便来求我,说来人真是奇怪,没有什么便格外渴望什么,那个街头的乞丐,小姑娘一天到晚不是被野狗追,就是被长安守卫撵,说自己被人吓唬了一辈子,死的时候要吓唬吓唬别人,病坊里便有人出主意,叫她死在凶肆里,穿着红裙子,那便最吓人了,小丫头听了,笑的停不下来,便说定了。 另一个是常年患病的,被家人遗弃了,成日价的念叨这个事儿,一直说自己若是身体健壮,没有残疾,没有过人的病,绝不会被家人遗弃的,是以我们就给她出主意,让她站在最热闹最高的地方,叫她家人瞧一瞧她,孩子听了,特别高兴,这便安排在盂兰盆节的花车上了。” “你们也看到了,这孩子本也深受病痛折磨,她想瞧瞧傀儡尸什么样,自己也想死后扮成仙女,我不忍违拗,便一次次带着她看,第一次,就把她吓的晕了过去。” “另外两女有遗书否?”崔佑问 “她们都不识字,没有遗书。”温婆婆答道。 “这个事情,你们……都参与了?” “是,我找的砒霜。”魏大娘的男人丘老哥道。 “我熬得毒药端过去的。”病坊里说书的大爷承认。 “我缝了尸体,填补了头发。”温婆婆道。 “我做了衣服鞋子,还帮忙出了主意。”魏大娘直言。 “傀儡悬丝使我们几个缝上去的。”上回在病坊,见到的三个操控傀儡人偶的病患说道。 “然后,胜老伯借着卖咸鱼之便运送安放尸体,你们便是这样合作的?” 众人默然不响,这便算是承认了。 崔佑沉吟半晌,直面前方,继续叙述道: “我大唐还没有这样的先例,助人自尽究竟应当算是救人,还是杀人,微臣实在难辨,还望天后定夺!” 这边厢,众卿已身处大明宫中,由崔佑崔寺卿亲向天后禀报此案。 层层叠叠、累累垂垂的帘幕之后,一人端坐其中,姿态一如既往的雍容挺拔,而语音也慈和威严如故。 “想不到竟有这样的奇事。”感慨过后,便是沉吟,天后低语,似在自问自答:“哎?崔寺卿,此案之中,可有人存了杀心?杀人的人又是谁呢?那汤药并非旁人灌下去的对?” “天后圣明。” “既如此,便这么着,我那儿还有些香油钱,不若就捐给各个病坊,如此还实在些,都去。” 众卿连忙口称圣明、百姓有福了、母仪天下等恭维话。 天后遣了群臣,只留了崔佑徐胜男二人问话。 崔佑躬身行了一礼,敬问:“此案坊间传闻尘嚣日上,微臣仍依照旧例处理,何如?” “好,对了,那两位姓什么来着?”天后似乎忽然间想起来什么,不经意问道。 “一个姓温,一个姓魏。”崔佑的眉毛微微一挑,索性低眉敛目,对面瞧不清楚。 “她二人绣工不错是?”天后竟然又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是,她们曾供职于天工绣坊。” “嗯,你们也下去。” 崔佑和徐胜男恭恭敬敬的后退几步,转身退出诺大空阔的大殿,二人随着内监拾级而下,相顾无言。 诺大的禁宫并无遮挡,酷烈的阳光炙烤的青石板路,热气自下而上、自上而下,双重煎熬着穿梭在亭台殿宇之间的人们。阳光反射在片瓦高台飞檐翘角之上,令人不敢抬头逼视。 一路无话,知道徐胜男和崔佑二人不在有人跟随,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担忧道:“怎么办,天后似乎对温婆婆和魏大娘有印象。” 见崔佑不吭声,她又继续道:“你记得吗?天工绣坊的伙计说的话,二人自进了宫一次,回来后便再也在绣坊供职了,宫里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肯定与她们做的绣活有关……方才,若是不说出她们真实名姓就好了……” 崔佑望了她一眼,笑了:“我不告诉天后,自然有人告诉她,你当明空内卫只吃饭不做事吗?” “哎,也不知道十几二十年前,温婆婆和魏大娘进宫之后,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情?”她一脑袋的问号。 谁知,崔佑竟然正色肃然道:“有些事,你最好不要打听,好奇心,不只会害死猫,还有可能害死这对老姐妹。” “该不会和天后有关?”她完全不理会他的劝告,本来嘛,她就是问问他,怎么会向别人打听。 “我不知道,别问我。”这该死的好奇心,他忍俊不禁的想。 “啊,对了,我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一直忘记告诉你了。” “什么事?” “你平叛的时候,我不是先回来了吗,卫子期托我去感业寺瞧瞧他弟弟。” “感业寺?不是尼姑庵吗?” “对啊,他或许是怕自己弟弟受牵连,干脆将弟弟假扮成小尼姑,送进了感业寺,我去感业寺,从主持那里打听到一件事情……”说道这里,徐胜男连忙环顾四周,见确实无人,还有些忐忑,毕竟此事干系重大。 崔佑见她如此,便俯下身子,她覆在他耳畔,温热的气息羽毛般的扫过来,害的他心猿意马,可她下面说出来的话,却叫他立刻恢复了冷静。 “老主持暗示说,天后在感业寺,曾经生了一个儿子。” 见他罕见的露出惊讶的神色,闪烁的眼神中透出些许恐惧。 “儿子?是谁所出?”崔佑悄声喝到。 “我不晓得,不过我猜,定然不是高皇帝的,否则定会送进宫里,而宫中既没有年龄相符的皇子,必定是见不得光的,瞧那孩子诞生的时间,绝不可能是太宗皇帝的,因此我想,可能天后在感业寺中,和什么人有了首尾。” 听了这番合理而正常的猜测,崔佑点了点头,道:“你还有什么猜测,一并说出来。”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我曾经听过一个传说,也是道听途说,说是天后在感业寺中,有一回受了恶尼姑的刁难,解围的是一个娇俏的小尼姑,那小尼姑还和天后一同参禅悟道,说是结成闺中只好,照理说,若真如此,天后回宫之后,定然会召见自己过去的好姐妹进宫,可惜并没有,此事再无下文。” 第161章 不是小尼姑 第161章不是小尼姑 “我也听闻过此事,有些下三滥甚至传闻天后和那小尼姑有磨镜情缘,是以为了避嫌,才没有召见过她……”崔佑话说了一半,才恍然道:“你是说,你的意思是,小尼姑是假?小和尚是真!” “对,我怀疑,那小尼姑是男子假扮,与卫子期的弟弟卫子林异曲同工,是以这个所谓的小尼姑才能自由出入感业寺,轻易便和天后有了首尾,还诞下一子。”徐胜男说完,便是一脸的‘我好聪明,快夸我’的表情。 “长卿果然聪慧!”崔佑如她所愿,诚恳的赞了一句,见身边人立刻露出十六颗牙齿的笑容,不由得好笑。 “这还没完呢,我觉得,若要搞清楚此事,必须去问问卫子期,我当时就觉得奇怪,若我是卫子期,定会第一时间将弟弟送出京城,怎么会将其送进长安城的寺庙,还偏偏是天后曾修行过的感业寺。” “你是说,卫子期知道什么,故意借此要挟拿捏天后?”崔佑顺着说出徐胜男的推测,摇了摇头,笃定道:“他绝对不敢!” 接着,又沉下心来,缓缓沉吟道:“他虽不敢,但若他不知情,在别人提点之下这么做,倒是很有可能。” “别人提点?这么说,这个人定是知道这个秘密咯!”她听罢,一脸的惊讶。 “你可知道,卫子期年少时,是谁的身边人?”崔佑的面上又露出了那种略带侵略性的,和煦的笑容。 “谁啊?”她怎么能知道这种事情,她以为卫子期一直跟着代王呢。 “如意斋的主人,他是如意斋主人的身边人。”崔佑吐出这几个字,目光有些虚浮的望着前方。 “如意斋的主人到底是哪一位高人啊,我能见见吗?”她的好奇心又冒头了。 崔佑斜睨她一眼,眉眼弯弯,道:“好啊,咱们会会他。” “啊?真的吗?上回我去如意斋的一个分社,就是那个‘包打听’的地方,里面可古怪了,不过里面的人,是真的什么都知道,我问那个圣人你被李敬业关在何处,他立刻便告诉我了,而且,我猜他们也知道我父亲身死的秘密,却怎么都不肯说了。” 见面前这个小姑娘,从兴奋转向黯然,崔佑不禁动容,用手肘轻轻撞了撞她胳膊,道:“你去如意斋问事,花了不少铜板?” “是啊,你可是很值钱的。”徐胜男白了他一眼,忍不住有点想问他把钱要回来呢。 “辛苦长卿了,叫长卿破费了。”他莞尔,偷偷瞄着她神色,果然是想让他还钱呢,可他偏不接茬。 就是要欠着,欠着才好。 她皱着脸好一会儿,到底开不了口直接要钱,心里暗暗怨怪:这就完了,那可是她这么多年的全部积蓄,真是的,这个崔佑,平时聪明剔透,大方豪爽,怎么关键时刻这么不懂事儿啊! 见对方不接翎子,徐胜男只好退而求其次,问:“那咱们什么时候去见如意斋主人呢?” “就现在。” “那咱们要先去那个包打听的地方问问嘛?”她笑得一脸机灵,那个地方挺有意思的,她还想再去,不过这回,可坚决不出钱了。 崔佑轻叹口气,手指轻轻扣在她脑门上,道:“怎么这么没出息,你可是我月司的人,在下虽不才,也兼理空司,那如意斋便是挂在空司门下的。” 她狐疑的望着崔佑,嘟哝道:“可人家只是挂个名嘛,我瞧着至少排场比咱们大多了。” “排场这个东西是虚张声势的,越是真的势大,越要低调,小姑娘还要多学学……”一番话说得老气横秋,徐胜男哦哦听了,跟在他屁股后面掀了掀上嘴唇,怂怂的表达着不屑。 “嗯,也不知道这如意斋主人长什么样,是仙风道骨的老爷爷?还是长生不老的童姥?该不会是个武功盖世的绝色大美人?”她在后面跟着,小嘴‘叭叭叭’不停念叨。 崔佑身形一滞,回眸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一来是他们向来神秘,二来,这不是才兼理空司没多久吗?” “哈?敢情你也没见过啊。”她在后面大惊小怪,气得崔佑回身走到她身侧,伸掌罩在她脑袋上,吓得她缩了半天脖子,那手掌也没落下来。 “如意斋始于隋朝,据传创建者乃是宫中放出去的宫女,她不知为何发了际,回到长安京郊老宅,买田置地蓄养家奴,生意越做越大,最后甚至成了皇商,开发铁矿,一人独揽了冶铁制兵器制农具的一整条路子。” “这么厉害吗?那她发达了,该招个上门女婿了?” “不错,据说,这名宫女年约四十,竟为自己公开招婿,考教的不是文墨、也不是外貌,更不是比武招亲。你猜是什么?” 器大活好?她心道,口上却不含糊:“此女乃是经商奇才,想必考教的也与经商有关。” “不错,比得就是经商,第一回合比的是打算盘,第二轮做账目,第三轮嘛,那奇女子竟然发给优胜者一人百金,限期八日,谁赚的多,谁便是她的乘龙快婿。” “哇!这也太有意思了,可若有人临阵退出,或者有人从家里拿钱出来作弊可怎么办?” “那又如何?此女只赚不赔便是了!”崔佑的唇角扬起一丝狡黠笑意。 “哇,用这么思路清奇的方式要彩礼,可真是绝了!”徐胜男后知后觉,笑得前仰后合。 “后来呢?后来如何?”她追问。 “后来啊,这女子嫁了个比自己小二十有余的少年郎,二人据说是恩爱有加。” “那这个女子便是今天的如意斋主人咯?那她活的可够久的。” “怎么可能,她们二人生了个极出色的女儿,少年时便聪明颖悟,给爹娘出了不少主意,这才形成了如今如意斋的雏形,此女及笄后被选入太宗宫里,后来,传闻是得了急病,年纪轻轻便暴毙了。” “那如今的如意斋主人是此女子的什么人呢?” “这便是奇怪之处,有人说如意斋断了香火,是在民间抱的孩子,也有说那上门女婿婚前还有外室,如今的主人便是这一支的香火,还有传闻说那个宫女自东海仙山寻了不老药,如今还是四十岁模样。” “这么邪门?那不成妖精了?” “这有何奇怪?传闻五花八门只能说明一件事,如意斋主人不愿让民间得知其真实身份罢了。” 徐胜男点点头,随着崔佑缓步慢行,来到‘口舌之快’茶肆。 整座茶肆都在讨论一个话题,悬丝傀儡连环杀人案的结局。 “话说这温婆婆家的闺女被李神仙治好了病,也医好了腿,立刻就和魏大娘家的小子成了亲,这一对老姐妹终于成了一对好亲家。” “瞧瞧,这便是天无绝人之路,这人呐,只要活着一天,便有希望。” 说书的曹先生声情并茂,讲完了这“三具悬丝傀儡尸,一段凄美旷世情”的故事。 众人议论纷纷,有几个粗壮的大老爷们泪洒衣襟,掩面而泣,场面极是热闹。 “奇怪,前儿盛传的版本每一个靠谱,今儿这个版本倒是基本还原真相,只不过把咱们俩的角色给掐了……他们从哪儿知道的呀,这也传的太快了!”徐胜男一脸的困惑不解。 第162章 我有嘉宾 第162章我有嘉宾 “这故事版本自是我吩咐下去的,如意斋办事向来妥帖。” “你是说,说书先生也归如意斋管?” “如意斋,既然在长安城有无数只耳朵,为何不能有千万只嘴巴?” 听了这话,她差点被口水呛着,这如意斋,想想真是可怕。 二人坐下刚要了一壶白茶,便有个马倌儿模样的男人走过来,俯身向二人行了一礼,道:“昼有阳,夜漫长。” “空对月,莫怅惘。”崔佑随口应道。 那人将一个馒头放下,转身便消失在人群中。 “啧啧,还搞得这么文艺,别说,还挺神秘的”徐胜男呷了口茶调侃,伸手跃跃欲试:“我来掰开,让我掰开。” 说着便一把夺过那印着脏兮兮手印儿的馒头,掰成两半,只见中间本该填充馅料的地方放着一张黄麻纸卷儿。 她将纸卷展开抻平,只见上面写着两竖排簪花小楷: 得入飞鸟境, 能不见真山? “这两句写的是什么意思啊?” “哼,口气倒是不小。”崔佑抿唇轻叹,随口回应,将黄麻纸卷儿就着羊肉锅下的炭块,焚烧殆尽。 这时才道:“咱们先吃,吃好我带你去,你亲眼瞧了,便知道是何意了。” 待得徐胜男真的见到了所谓的飞鸟境,却被眼前的景象着实吓了一跳。 ****** 午后风云骤变,二人在马车上辘轳而行,噼里啪啦的雨声将车轮转动的扎扎声尽数掩盖,窗外灰蒙蒙一片,路上行人有点在屋檐下急的跺脚,有的在路上提袍急奔。 “轰隆”一声闷雷如爆竹炸在脚边,似存心吓人一跳,昏暗的天边霍然被炫亮的闪电劈开,接着再次陷入黑暗的雨幕。 她吓的连忙放下帘子,懊恼道:“这么大的雨,咱们还去吗?” “放心,这样的雨,下不久的。”崔佑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依旧坐的端端正正,在车内闭目养神,身子随着地面的颠簸程度微微摇晃,徐胜男则一会看看窗外,一会瞧瞧车夫,上蹿下跳的坐不住。 约略行了一个时辰,马车里也明亮了起来,她喜滋滋的掀开帘子,果不其然,雨停了,太阳路了头,碧空如洗,白云清湛,十分好看。 “崔寺卿、徐少卿,到了。”车夫的声音传过来。 徐胜男一下马车,抬头一望,整个人便有些呆。 “咱们要爬山吗?”马车停在了南山南麓半山腰的缓坡上,一颗老榆树随风款摆,叶子上残存的雨滴洒落一头。 “嗯,咱们去那儿。”崔佑随手一指,叫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所指的地方是一座小楼,瞧来不过两层罢了,红墙灰瓦,飞檐斗拱,模样十分寻常。 不寻常的是小楼所在的地方,既不在半山,也不在山顶,而是在两座高耸如云的峰顶之间,悬空而建。 真真是做空中楼阁。 “这是什么楼啊,怎么建在半空中啊,瞧着便头皮发麻,这一开门,不就掉下去了吗?”她说着便打了个哆嗦。 “你把它想象成一座桥不就好了?”崔佑丝毫不为所动,嘱咐了车夫一句,便向山上走去。 徐胜男也不情不愿跟了过去,南山南麓的步道,以青石板路铺就,坡缓阶宽,走着倒并不困难,只是刚下过雨,台阶略有些湿滑,需扶着扶手而行。 整座南山积压的热气被暴雨冲刷大半,越往上走,越感清新凉爽,石阶两旁的山树新绿苍翠,雨后更显得生机勃勃,几从凌霄花开的旺盛,喇叭状的橙色花朵被雨点压得陈沉坠坠,阳光下晶莹点点。 这样的路,她倒是十分愿意走走的,一忽儿瞧花,一忽儿逗虫,还献宝似的给他瞧。 崔佑始终跟在身后,也不催她,只偶尔笑着摇头,想是怕她滑下去的缘故。 也不知走了多久,仿佛也没过多久,二人一抬头,便见到那座灰瓦红墙的二层小楼,一块青檀木牌匾上飞蛇走笔写着三个大字:轻羽亭。 果然不愧那两句歪诗: 得入飞鸟境。 能不见真山? 离得近了再看,确实不怎么吓人了,的确如崔佑所言,此楼如建桥一般,先搭起一座大桥,横跨两山青峰绝顶,再依桥建起一座二层小楼。 “这玩意儿结实吗?”徐胜男心里轻轻嘟囔,还是跟随崔佑一起踏上了悬崖之上的桥楼。 就见两个十岁上下的少女手持长剑站在桥上,身穿一身羽纱齐腰襦裙,如两只白鸟,翩翩立在崖边。 “来者何人?”一个少女轻声喝问,语音如铃,清脆可人。 “崔佑、徐仲仁。” 只听锵啷一声,两个少女还剑入鞘,让开一条路,只说了两个字:“请。” 崔佑唇上微微噙着冷笑,徐胜男却丝毫不以为意,打量着两个小女孩,竟都是姿容上佳的美人胚子。 走进轻羽亭,满目尽是轻盈的纱帘,小小的松树盆景,汉白玉栏杆,洁白若雪的沙地上,划出一圈一圈年轮般的痕迹,瞧着分外宁静。 二人走在汉白玉游廊上,崔佑倒是安之若素,任头顶随风飘摆的纱帘一次次拂过自己的头顶。 徐胜男却双腿都要发软,山风猎猎,一只大雁自她脸侧一丈开外斜掠而过,这不及大腿的游廊栏杆之外,便是袅袅青烟白云,向下一望,则是青山叠嶂的万丈深渊。 每每有仗剑的白衣少女自对面行来,她便要与她们错身而过,这便会离悬崖更近一点,吓得她几乎是眯着眼往前走,几个女孩儿偷偷窃笑。 好容易进了一间正堂,二人脱去皂靴,只着素袜进入堂屋内,里面铺设着浅米色的竹席,临窗设置一塌一几,均用黄花梨木所制,不雕不刻,只打磨的光洁如水,奇的是,竟然没有一个榫卯,生就是一棵古树凿就。 二人盘膝坐在蒲团上,两名素衣少女端了两盘山中果品,一盘李子一碟杏子,都是鲜润欲滴的模样。 徐胜男望了崔佑一眼,又瞧了瞧果子,他点点头,她立刻抓起一枚红李啃了起来,一股清甜的汁水瞬间便在口中绽开。 瞧着倒真挺诱人的。 “来了来了。”她努努嘴,连忙坐直了身子,崔佑顺着她的嘴巴望去,就见一个十四五岁的清丽少女拉开竹门,缓步走了进来,手指在古琴上轻轻撩动,奏响一首《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第163章 如意斋的主人 第163章如意斋的主人 想不到,如意斋主人竟是个小姑娘,怪不得来来去去都是些小孩子。徐胜男心道,望着眼前抚琴的少女,见她生的一张鹅蛋脸,眉色清淡,眼睛长而斜飞,鼻子小巧娇俏,嘴唇也是飞薄浅红。 整个人清清淡淡、干干净净,似乎浑然与世无争。 一曲方歇,却听崔佑道:“你家主人架子好大。”那弹琴的小姑娘抬起头来,眼神空洞的搜寻着说话人的方向,微微一笑,道:“贵客请再听一曲,我家主人随后就到。” “你家主人既无诚意,我们权当到此一游。”说完,崔佑便站起身来,一只大掌伸到徐胜男面前,她愣了愣,连忙又抓了两枚李子,也不去拉他的手,自己爬了起来。 “崔司长好急的性子啊。”一个男子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连忙转身去瞧,只见面前站着一人,面容青白胀大,活似刚从水中捞出来的一具浮尸。 她不忍细看,连忙客气的行了一礼,对方微微一笑,在塌上坐下来。 伸出一双骨节如玉的长白纤掌,轻击两声,道:“来人,上茶。” 呼啦啦上来三个素装女子,一个烧水,一个倒茶,一个斗茶。弄得阵仗颇大。 徐胜男看的眼睛都直了,崔佑却对这些劳什子穷讲究好不感冒,眼光数次飘向窗外。 两杯茶终于端到二人面前。 黑如夜的瓷杯,茶汤清澈,茶色若雪,在杯中飘飘荡荡,端的是风雅解暑。 “二位贵客,这水取的是巫峡中游之水,上游太急杂质太多,下游太缓,不够鲜活清冽,这中游之水最好。”一个小少女脆生生说道。 “那这茶呢?怎么这么白?” “贵客好眼光,这茶……”小少女故意顿了顿,微微抬高了下巴,提高了声音,道:“乃是龙团胜雪。” “什么?竟是这么好的茶?不是说龙团胜雪每年只有天后手里有5斤吗?”她震惊不已,捧着茶,小心翼翼的啜了一口。 “天后新得了茶,知道主人喜欢,特特赐了三两。” 徐胜男望着瓷杯中的几片雪,有点不好意思喝了,感觉自己奢侈太过,这小小一杯,少说也值好几片金叶子,不若换成钱给她。 崔佑侧眸望着她,见她似乎饮的十分珍惜,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道:“茶是好茶,可崔某最看重的便是一个真字,试问如意斋主人戴着人皮面具,咱们又岂能真算是见过面呢?” 此话一出,徐胜男自是惊诧不已,那三位小少女也瞠目结舌,她心中暗道:莫非连这如意斋主人竟谨慎至此,连近身侍婢也没见过其真容? 如意斋主人青肿的皮色丝毫未变,眉毛也未抬一下,细细看来,确实不似真人。 “哈,这话说来好笑,崔公,您身边这位朋友不也没有以真面目示人吗?”那清朗的声音再次从面具后传来。 她的脸瞬间便白了,她假扮她父亲的事情,如意斋主人如何知情?难道杀她爹爹的正是如意斋?是了,上回那人不告诉她父亲的死因,定是因为这个,为何她当时没有想到? 见此人短短一句话,便击中她的要害,惹得她浑身不住颤抖,崔佑暗暗咬牙,混不理会此人的反咬一口,只道:“哼,怎么,在空司司长面前也要戴着面具吗?” 对面人犀利清湛的眸子灼灼的望过来,火花四溅。 半晌终于放软了口气,摆了摆手道:“你们三个先下去。” 三个少女立刻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如意斋主人轻轻将面上的柔软皮子揭开,随意的甩在小几上,见了这人的真容。 徐胜男立时便蹙紧了双眉,回头去看崔佑,见他也微微显出诧异来。 面前这个一身雨过天青蓝素袍的青年男子,竟然是唯一一个从他们手中逃脱的罪犯。 袁朗。 只见他一头青丝披散在塌上,原本为了装病微微泛青的面孔,此刻已经转为彻底的白,两额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因为极其的俊秀,让他看起来有一丝不真实的意味,似乎非男非女。 不像人间客,倒似山中鬼。 崔佑的俊朗透着阳光与阳刚,与袁朗彻头彻尾的阴柔正好形成了完美的阴阳两极。 可这个袁朗,不是袁家旁支的哥儿吗?他不是在洛阳吗?怎么会在此处,且徐胜男清楚记得,袁朗乃是袁家旁支,也算是世家子弟,他父亲虽是庶出,却官拜吏部侍郎,他母亲家资殷实,在他小时候便过世了。 难道,他母亲才是如意斋主人的后人? “崔公见了我,应当觉得很亲切,毕竟,咱们都曾在孤独园中渡过那么一小段凄惨的童年?”袁朗歪歪斜斜躺在塌上,青丝流泻,红唇轻启,语义戏谑。 语出惊人。 徐胜男需要强忍住,才能不去看崔佑的表情,崔寺卿并非崔家亲生子?怪不得,他父亲不但不待见他,还每每以虐囚的法子审他。 敢情不是亲生的。 崔佑却并不理会袁朗的套近乎,只道:“我们此番前来,为的不是叙旧,而是一桩私事。” “私事?崔司长的私事,在下何德何能,岂敢过问呢?”袁朗打了个马虎眼,继续从容饮茶。 “卫子期曾经将他弟弟假扮成小尼姑,送进感业寺,可是你帮他出的主意?”徐胜男忍无可忍,直接问了出来。 “不才正是在下,怎么,如意斋本就是替人出主意的,难不成司长连这一块小小的糕饼渣子也不许旁人吃吗?”袁朗撑起身子坐直,一条腿自然的垂悬在塌边,一条腿撑在塌上。 整个身体似不胜酒力般倚在膝盖上,她心说,崔佑若做这个动作,势必潇洒,可袁朗竟显出几分媚意来。 崔佑冷冷道:“袁朗,你给卫子期出这样的主意,可是想害死他?” 袁朗的眼神微微一黯,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掩饰过去,道:“怎么,崔寺卿也知晓感业寺的往事了?” 崔佑不置可否,淡淡问:“那孩子的父亲是何人?” “告诉了你们,我有什么好处?”袁朗笑问。 “崔某愿付千金。” “千金?”袁朗故作惊讶的撑大眸子,张臂四顾,道:“嗯,崔司长,你睁大眼睛看一看,我可缺你这千金吗?” “那你想要什么?”徐胜男蹙眉怒道。 “我想要什么?”袁朗一双绝美的眸子霍然亮了一亮,直直的盯着她,瞧的她浑身发毛。 “我想满足一下好奇心。”袁朗微微一笑,垂首轻轻拨了拨茶叶,掀眸道:“不知我袁家本要迎娶的未婚妻是何模样?” 崔佑瞬间握紧了拳头,他另一只手轻按地面,起身欲走,徐胜男按住他,道“不论怎么说,你也曾是我徐仲仁的女婿,小女不幸亡故,这才以义女小娥送往贵府,实非老朽本意,还望你能见谅。” “徐胜男,你不必装模做样了,上一次见你,你的喉结位置,和面上人皮面具的位置,都有细微变化,在下不才,记忆却好的很,你父亲死了,所以你假扮他潜入大理寺,这些我已经调查的清清楚楚。”袁朗的面上,露出胜利者才有的笑容,不慌不忙的逼视着她。 “你不说便算了,何以随意调侃老人家,长卿,咱们走。”崔佑站在她身边,一脸的戒备。 第164章 惊艳 第164章惊艳 可她不会就这样跟着他走,她知道,这个问题对他而言很重要,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的直觉是这样告诉她的。 她一直想知道杀害她父亲的凶手,至今未果,如今有机会让他一窥最想探究的秘密。 只不过要她摘下面具而已,又有何难?她和崔佑,可是过命的交情。 于是,徐胜男伸手将面上的人皮面具一块块揭下来,放在帕子上,抬起素净的面孔望着袁朗,道:“现在你看到了,可以说了吗?” 袁朗微微一怔,饶是很早便开过荤,见惯了莺莺燕燕,这么多年身边环绕的少年少女无一不是尤物。 可仍旧被眼前这个少女夺去了一瞬呼吸。 眼前这个少女,并不是绝色,却也有着显而易见的明艳,且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古灵精怪的活力,澄澈的双眼因为隐隐的怒气更显得明亮,樱花瓣儿一般的嘴唇微微翘起,似乎在引诱一个吻。 崔佑冷冷望着袁朗的神色,胸中的涌起复杂的情绪,瞬间面庞涨得通红,他竭力压制怒气,冷淡的说:“你不必如此,我并不一定要知道。” 徐胜男却倔强的望着袁朗,等他说话。 “薛锦峦,那孩子的父亲是薛锦峦。” 闻听到此,徐胜男一脸欣喜,望着崔佑笑道:“咱们总算没有白来。”边说边将人皮面具对着窗户的反光,一片片重新粘回脸上。 谁知崔佑听了,竟如遭雷击,他略显呆滞的望了袁朗一眼,连看也不看她,径自走出正堂,皂靴也不穿,只着素袜跌跌撞撞奔出轻羽亭。 “你怎么了?你等等我呀,别跑那么快好不好?”徐胜男提着他的靴子,在后面跟着,心中十分纳罕。 二人就这样你追我赶下了山,车夫还在老榆树下候着,见两人来了,十分惶惑的见了礼。 只见崔佑一双素袜已经殷红一片,被山石磨破出血,徐胜男则提着一双男子皂靴,一脸狼狈。 徐胜男坐在车辇上,心中十分忐忑,她知道今天的崔佑不一样,毫不顾及形象,势如疯虎。 她见他颓然坐在车内,一言不发,似疯似傻,似乎在自顾自发呆,不知在因何天人交战。 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只能静静陪在他身边,一言不发。 崔佑整个人魂不守舍,她不忍弃他而去,只好随他一起住进府里,与婆子丫头一起照顾他。 “崔寺卿是怎么了?既不吃饭也不说话,跟发癔症似的,他被人打了头?敲傻了?是不是你敲的他?”小黑急的团团转。 “怎么会是我?”徐胜男懒得理这个不着调的家伙,忙着将一条冰帕子搭在崔佑额头上。 “不是你是谁?整个长安,打他他不还手的,也就只有你了,其余的人,怎么打得过?”小黑自有他的一套逻辑。 她没吭声,心中却冒出小小的甜来,跟刚吃了冰雪托底牛乳覆顶的酥山似的。 待侍女和小黑都出去了,整个梨花厨内只剩崔佑和她两个人,他睁着眼睛,直直盯着床帐,一言不发。 徐胜男望着他,他已经一天没喝水没吃饭,原本白皙的面庞显得愈发苍白,嘴唇干裂,两腮微微凹陷,棱角愈发分明,显出一种病态的清癯来。 府里的嬷嬷口不能言,急的口中呜呜作响,含着眼泪把茶杯送到他嘴边,可他硬是闭紧了口,一点水也不沾。 小黑最是急性子,骂也骂了,激将法也用了,通通不管用,崔佑并不是昏过去了,其实他昏过去倒还好,起码不会反抗。 如今他人清醒着,就是坚决不肯就范,旁人能拿他怎么办? “明玉,有些事情,旁人理解不了,只能靠你自己,我也做不了什么,无法陪着你罢了。” 说完她就起身走了。 一出房门,一群丫头婆子外加小黑围了上来,都问她情形,她只吩咐道:“里面常备着茶,一日三餐按时送进去,饭菜凉了立刻拿出来,大家分食,别浪费了,这几日我住在外间,陪着他。” “哎?你这人怎么不操心哪,菜凉了拿出去,他万一了不就没的吃了嘛!”小黑急道。 “他有手有脚,还有一张嘴,饿了自会吃,若他想不开,旁人如何迫他?” “那……他晕过去怎么办?” “晕过去倒好了,我们刚好趁机喂点水。” “那他要是死了呢?你负责啊?” “他自己负责,是他自己选择去死的。”徐胜男大声道,似乎存心说给里面的崔佑听。 在这么忙乱的时刻,崔家一下没了主心骨,徐胜男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淡定,众人都望着她,心觉此法虽然看似冷酷,却也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 “廖管事,你找个小厮,去大理寺为我二人告假,这几日若有人递帖子,除非是天后召见,其余只说主人抱恙不见就是;小黑,咱俩搭伴儿守着他,一旦他晕过去了,立刻灌参汤;陈妈妈,你去请一个大夫来,这几日就住在家里,开销记账便是。至于崔寺卿的公务,这几日便由我暂时处理。” 徐胜男说罢,又转而望向管事婆子,道:“我听说崔家的规矩一向很严,你把家规册子给我,这几日若有仆婢胆敢趁主人抱恙作乱,便由我和小黑代为处置。” 众仆役见她吩咐的井井有条,又是一副杀伐决断的坚定模样,便也渐渐信服起来,就按着她所言一一照办。 她便坐在外间,摊开一册唐律,另一只手边便是一摞刑名已定的卷宗,一边翻看一边记录,每隔两炷香时间便进梨花厨中看看崔佑,他时而睁着眼睛发呆,时而合目睡觉。 每当他眼睛闭着,徐胜男便要十分紧张的试探他的鼻息,若气息平缓,便舒一口气,出去。 当真如她所言,一句话不劝,只静静陪着他。 第二日下午晌,小黑急匆匆闯进来,道:“来客了。” “不是说好概不见客吗?”徐胜男抬首,合上卷宗,微微蹙眉。 “……是他母亲来了。”小黑一副可怜兮兮的无奈相,这几日他倒是十分服帖。 “那算什么客?”她连忙站了起来,和小黑一起迎了出去,心中不免有些忐忑,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家人呢?也不知道他娘亲是怎么样的人,想着想着耳朵竟然烧了起来。 厢房外,就见一个长相端柔的中年妇人,生的一张冗长脸,眉目很是清秀柔和,云鬓端正对称,着一身月白色襦裙,外套绛紫色对襟褂子,耳坠浑圆南珠,头上簪着羊脂白玉籽料簪子,眉毛微微蹙起,唇上却牵扯出一个笑意来。 双方见了礼,这妇人显得有些局促,并没想到儿子府上竟有个与自己同龄的僚友,便客气道:“我听苟儿说,您从昨日起便在此照顾犬子,实在是劳烦徐少卿了。” “谈不上劳烦,老朽和崔寺卿既是同僚,也是忘年交,平日里便常常来此与他小聚,这会儿他身子不适,老朽来瞧一瞧,也是很自然的事。”说罢,二人与小黑一起进了梨花橱。 第165章 饭还是要吃的 第165章饭还是要吃的 一见躺在塌上的崔佑,崔老夫人抢到跟前,颓然坐在杌子上,扯出帕子掩面而泣,道:“这是怎么了,孩子怎么憔悴成这副样子?” “大夫瞧了,无甚大碍,不过是他自己不吃不喝罢了。”徐胜男淡淡道。 崔老夫人抽噎着,手指惶惑的扭着帕子,道:“这孩子自小便是如此,特别倔强,我记得他小时候也有一次,硬是不吃不喝的秉着,他爹爹还不信他会这么硬气,以为只不过是小孩子耍脾气,便也和他硬顶着,谁知,他就真的三天不吃不喝,人三天不吃东西还好,三天不喝水怎么能行呢?最后硬是等到他昏过去了,才将水灌了进去。” 说着,又哭了起来。 “徐少卿,这一回,犬子又是因为什么事情啊?”催老夫人擦拭着不断滚落的泪水,哽咽着问。 “老朽也不大清楚。” 徐胜男与崔老夫人一道,来到正房内分坐两侧用茶。 崔老夫人朝着崔佑床榻的方向望了一眼,道:“徐少卿,您也有公务在身,不如让我在这儿守着犬子。” 其实照理,老母亲自是比一个外人更适合看顾崔佑的,可徐胜男瞥见小黑冲她挤眉弄眼,意思是千万莫要答应,不由有些奇怪。 仍道:“无妨的,我这边有些公务要与崔寺卿对接,且身为僚友和长辈,有时恐怕反而比亲人更容易劝些。” “那……”崔老夫人似乎是舒了口气,才面色微红,勉强道:“那就有劳徐少卿了。” “您若不嫌弃老朽多管闲事,能不能讲讲崔寺卿小时候的事情。” “怎么?难不成犬子曾与您说了些什么?他小时候与旁的孩子并无不同啊?” “老夫人,您误会了,崔寺卿他从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老朽不过是好奇,外加关心,这才……” 崔老夫人紧张的神色微微放松,狐疑的打量着她,谨慎的道:“徐少卿,您莫要听外面的人胡说,明儿他并不是……外人传闻的那样,是,他的确在婚姻大事上,同他的父亲有些意见相左,可他绝不是浪荡之辈,知子莫若母,我是了解他的,他若非有自己的准主意,绝不会坚拒这么多门好亲事。” “准主意”三个字如一记重锤,砸在徐胜男心上,果然啊,崔佑的母亲也知道,他是心有所属的。 “哎,这孩子真是奇怪,自小便少年老成,说出的话,都叫你不敢信那是四岁孩子说的,可他天真起来,也颇孩子气,婚姻大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咱们这些稍得些体面的,更是无法率性从心的,可这孩子,偏要钻牛角尖儿,徐少卿,您向来与犬子交好,也帮我劝劝他,寿昌县主我瞧了,确实是个好姑娘,他若再错过,恐怕……恐怕这辈子便再遇不到这样的……良配了。” 徐胜男心道,我连吃饭喝水这种要命的事儿都不劝他,儿女情长的破事就更不会劝了,若有用,她还想让他立刻娶了自己呢?可能吗? 嘴上却打着哈哈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想来崔寺卿定会有个好归宿的。” 说了半天,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这崔老夫人逢人只说三分话,她见也问不出什么便索性作罢了。 继续自己看卷宗,偶然瞧瞧话本解闷。 第二日夜里二更锣响,徐胜男拿着两粒小蜡丸走到崔佑身边,在杌子上坐下来,说道:“待会儿那‘女鬼’又要开始哭了,怪吵得,我给你塞上!”说着便将一个温热的蜡丸搓细一些,往他耳朵里塞。 整整两天三夜滴水未进、粒米未食、半句未说的崔佑忽然张了张嘴,干涩的嘴唇因为闭的太久,竟被张开的力量扯出血来。 “长卿,给我一杯茶。”他声音干哑,徐胜男却听得一清二楚,她强忍住内心强烈的雀跃,颤抖着双手,走到桌案边说,抄起茶壶倒了慢慢一杯温茶,颤颤巍巍的端到他唇边。 崔佑撑着身子将茶一饮而尽,整个人终于有了一丝活气,道:“还要。” 徐胜男连忙又倒了一杯给他,再次被一口闷。 “茶壶。”他两眼发绿,直勾勾盯着铸铁茶壶,她连忙捧起来,巴巴的递过去,眼看着这个平日里矫情到家,吃的再快也绝不放松礼仪的男人,捧起茶壶,对着壶嘴,往肚里咕咚咕咚的倒水。 他喝的太急,灌的太猛,重重的壶盖“铛郎”一下砸在额头上,茶水哗啦倒了一身。 崔佑反应不及,傻愣愣的呆捧空茶壶的样子,竟意外地有些可爱。 “来人呐,再来两壶温茶。”徐胜男噗嗤一笑,高声吩咐。 待他灌了一肚子水,又有了食性,喝了一碗汤羹,吃了一碟蒸山菌菘菜,又吃了一碗云吞,这才勉强恢复了常态。 整个崔府欢欣鼓舞,厨房的婆子丫头热泪盈眶,奔走比划着,全府上下恨不得张灯结彩,大放爆竹。 热烈庆祝崔佑小朋友又能吃能喝了。 最高兴的是小黑,不停给崔佑夹菜添水,惹的他不耐烦的以眼神杀制止才肯停下。 足足闹到了三更十分,崔佑遣散了众人,独独留下徐胜男一人,惹得她心中忐忑。 “陪我走一走好嘛?”他难得用了求肯的语气,这时候,别说他求肯她了,就算是他命令她,让她背他走走,她都不能说不好嘛。 盛夏的夜晚,朗月稀星,深蓝的夜空竟无一片云彩,二人走在崔府引来的一抱水畔,水中月天边月,相映成趣。 蟋蟀和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衬的夜晚更加静谧。 “长卿,你真好。”崔佑轻声道。 她没吱声,只望了他一眼。 “长卿,你会瞧不起我吗?” “为何我要瞧不起你?”她是真的十分奇怪。 他倚着廊柱,道:“你瞧这天上的月亮,远远看着又白又亮,可你仔细看,上面有好多的阴影。” “那也不妨碍月亮好看招人喜欢啊?”她顺着他的手抬眼望着天边明月,果然,月亮并不是瑶池明镜,表面的确有一些暗影与起伏,不由的有些痴了。 崔佑不知为何,听了这句,唇角微微翘起,回味了半晌,才道:“孤独园你去过没有?” “爹爹带我去过几次,给里面的孤老幼儿送冬被。”她客观的描述着,不加修饰。 “我很小的时候,就生活在那里,直到约摸7岁,才被送进崔家。”他静静的叙述,说到孤独园,脸上荡漾起奇异的笑容。 “人人提起孤独园,都会暗暗摇头,那里又脏又臭,到处都是大小便无法自理的老人,和没人要的孩子,然而对我来说,孤独园的时光却比在崔家好的多。” “虽然环境很脏很臭,大家要靠抢的才有的吃,好不容易吃一次西瓜,有个大孩子为了多吃几块,将口水吐到每一块瓜上。” 说着他又笑了起来,道:“但是在那里,很自在,没有人会瞧不起我,甚至为了能对抗大一点的孩子,我还和几个小的结成了同盟,对了,小黑就是在那里认识的,私下里,他一直叫我哥,我叫他黑子。” “我们时常溜到街上去,偷个馒头,摸块蒸饼,遇到蛮横的就拿住我们揍一顿,可大部分的长安老百姓,很纯朴,有一回,我用剪子剪破了一个大娘的布包袱,一路捡掉下来的李子吃,她瞧见了,不但没有骂人,还把怀里买的古楼子扯了一半给我。” “后来,忽然有一天,一个衣着光鲜的老妇人来到孤独园,她戴着帷帽,说要见见我,当时的小伙伴都羡慕我交了好运。她一见我便拉着我上下左右的打量,还拿出帕子给我擦脸,那帕子上满是浓郁的香气,我当时不知道她为何要掉眼泪。” 老妇人?徐胜男暗想,无论如何想不出这老妇是谁。 “再后来,我就被送进了崔家。” 第166章 崔佑的身世 第166章崔佑的身世 一个在孤独园自在惯了的孩子王,早已养成了无法无天,偷鸡摸狗的性子,陡然进了权爵世家,又是给有名的酷吏崔楷做养子,一棵肆意生长的树要砍掉多少枝呢? 砍掉树枝,树都会流泪生疤,更何况是人? “在崔家的日子过得衣食无忧,却从不快乐,我一开始总是暗暗猜测,定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太过矫情,如今有了好日子也不知珍惜,毕竟我的奶母便是这样说的。” 徐胜男望着他,心中微带感伤,只柔声道:“是你母亲待你不好吗?” “恰恰相反,她待我太好了,不但事事满足我的无理要求,父亲责罚我时,她也拦着护着,可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后来呢?” 崔佑淡淡一笑,却惹的她胸口微疼。 “后来,我有了一个弟弟,他是爹娘亲生,有了对比,才真正明了其中的差别,有一年夏天,我带着五岁的弟弟跳进家中的小池塘里摸鱼,母亲见了,连忙跑过来,她一把抱起弟弟,批头盖脸打在他身上,吓得弟弟哇哇大哭,对我,母亲却连一句责备也没有,只是有些狐疑的看了我一眼,半晌才客气的道,下回别带你弟弟玩水了。” 说完,他又道:“我倒宁愿她打我骂我,从那以后,我便绝了念想,待我长大以后,一直回想着我娘看我的眼神,很客气,还带着一点畏惧,有时候是一闪即逝的蔑视,这些都曾经让我很懊恼。” 养子与亲生孩子,有差别倒也并不奇怪。徐胜男这样想着,他便道:“其实我并没有奢求他们当我是亲生孩子,可我就是不明白,那种戒备,那种……瞧不起,到底是为什么,倘若真的不喜欢出生不明的孩子,又为何将我接到崔家抚养?” “我爹,不必提了,与其说我是他的儿子,不如说是个犯人,确切地说是犯罪嫌疑人。” 见崔佑无意识的搅紧了手指,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他忽然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她最怕这个,这叫她如何回答? “小时候,我曾跟奶母说过这些疑问,她是个老嬷嬷,很疼我,但每次我一说,她便叫我多寻找自己的原因,说一些人生在世要知足,要懂得感恩这样正确的废话。” “我也曾试着跟先生说过,可先生一开口便是各种各样的建议,仿佛只要照着建议来做,就能过好人生一样。” 他顿了顿,又道:“要么就是像小黑,没听完便气的要打要杀,问他为什么又讲不出个所以然,骂人都骂不到点子上,有时候我听他骂我爹娘,竟反而忍不住和他争执,你说好笑不好笑?” 她自然笑不出来。 “你不一样,你会一直听着,从不着急发表评论。”崔佑望着她,眼中是化不开的温柔,每每看到这样的眼色,她总要提醒自己千万莫要误会。 她耸耸肩,赧然一笑,讷讷道:“我又不是你,连感同身受都不敢说,哪里好随意发表议论。” “两天前,袁朗的话一下子点醒了我,加上你所说的天后感业寺生子之事,结合我在菩提寺病坊听那说书的大叔所谈的奇闻,当然,所有这些都与我年少时的经历一一应证,我终于知晓自己的身世。” 徐胜男也猜到了,只不过她并不在乎就是了。 薛锦峦曾经扮作女子,随意出入感业寺,天后因此产下一子,天后重回大明宫后,这孩子便更见不得光,是以便先将其送入孤独园抚养,后便送进天后的姻亲之家,也就是崔家养育,这便是阖府上下对他又客气又忌惮的原因,这便是为何天后的姐姐来崔家会女眷,总要让他作陪的原因,这便是为何那日在大街上与薛锦峦迎面相逢,当时天后身边第一红人薛锦峦竟然下了马车,邀他一个小小外放县丞当街叙话的原因,这便是天后始终对他青眼有加的原因。 坊间都以为天后看中了绝世风华的大理寺卿崔佑,甚至连他自己也想好了拒绝天后的说辞,可天后每每单独召见,总是呆呆望着他出神,从未有任何逾矩举动。 原来,他,二十四岁便升任大理寺少卿的崔佑,竟是薛锦峦与天后的私生子。 “你会看不起我吗?”崔佑又认真的问了一次。 “因为什么?因为你是薛锦峦的儿子?”她反问道。 他抿了抿唇,点了点头,却惹的她哈哈大笑,她重重一掌拍在他的后心,道:“你是不是傻呀,我是跟你,崔佑,你本人是好朋友,又不是跟崔家嫡长子、大理寺卿崔佑、四京第一美男、长安第一神探是好朋友!” 崔佑闻言,哈哈大笑,声音之大,竟把荷塘里的几只白鹭惊起,扑棱棱飞远了,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重又单脚立在浅滩上。 “怎么?你不想做长安第一神探吗?这个头衔,就这么让给我了?”他面上的忧色与愁容一扫而空,笑的没心没肺。 “嗯嗯”徐胜男摆了摆手,故作大方道:“我乃是大唐第一神探,长安这块地界,就让给你了。” 他果然恼了,双臂将她环在廊柱边,一张清瘦的俊脸慢慢欺近,伸手将她面上的人皮面具揭开,道:“我还是喜欢你女装的样子。” 她匆匆四顾,伸手扒开他的钳制,转过脸去,却禁不住双颊粉红,崔佑望着眼前这个清丽绝俗的少女,忍不住轻轻在她脸颊啄了一下。 她伸手“啪”的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蚊子,你瞧。”她委屈巴巴的捏起一只带血的蚊子残尸。 崔佑看也不看,脱口道:“不如你嫁给我。” “什么?”她呛得直咳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嘟囔道:“你被饭撑傻了?” “这两天我在旁冷眼瞧着,你很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他由衷称赞,徐胜男心中气极,好啊,当我是贤妻良母,定能容得下你的心上人是? 她一生气,就不你能控制情绪,一不能控制情绪就容易动手,于是,传说中武功盖世的崔佑,便被她一掌推进了荷塘里,可怜的白鹭,脚还没站稳,又被惊得飞了起来。 “大娘子,你怎好这样对待自己的未婚夫婿。”崔佑站起身来,抹了一把脸,戏谑道。 徐胜男假作没听见,啪啪打着身上的蚊子,挠着手背,回屋睡觉去了。 “这个狠心的女人,我的婚后生活实在堪忧。”崔佑嘟嘟囔囔的自淤泥中拔出皂靴,一步一滑的爬出荷塘。 心念一动,还顺手挖了两颗莲藕,抓了一条河鲫鱼。 第167章 龙团胜雪 第167章龙团胜雪 躺在外间的塌上,徐胜男辗转反侧,倒不是因为热,崔府冬日里在地窖藏了很多冰块,夏天拿出来镇着,睡一觉醒来,冰都不曾全部化开。 叫她睡不着的是这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如今天后势大,朝野尽知,娘家几个子侄更可说是权势滔天,反而是李氏逐渐式微,坊间有种声音尘嚣日上,说这天下将来未必姓李,而朝廷之中,支持天后称帝的重臣越来越多。 倘若真的变了天,崔佑既不姓武,也不姓李,又是天后亲子,这个身世的秘密倘若泄露,他要如何在这种波云诡谲的权力之争中保全自身呢? 里面梨花橱内已经传来崔佑均匀的呼吸声,他这么没心没肺,是已经想通了法子,还是压根没想呢? 实在是伤脑筋啊,可惜她不是什么官场老油条,对于这样的疑问,完全无解,想了半宿,终于倦极睡去。 在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崔佑身世的秘密竟会产生这样严重的后果。 ****** 盛夏的日子过得十分缓慢,这日照例旬休,徐胜男寻了家中有穿堂风的一处游廊,将竹席蒲团挪到此处,另设小竹几一只,一只茶壶配一对茶盏,还放了一碟新鲜李子。 她仰面躺在席上,头顶搭着一册卷宗,正打盹儿呢,忽然听到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步伐碎而重,一听便是她娘。 人未到,声音先来了。 “老爷,老爷,好消息。”徐老娘一屁股坐在游廊边的廊柱下,以团扇遮阳,悄声道:“你那个上司,崔寺卿。” 徐胜男生了个懒腰,困倦道:“他又要干嘛?怎么老是不让人休息呢?” “他给你送茶来了。”徐老娘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一脸的喜气。 她打了个哈欠,兴趣缺缺,随口问:“一个茶叶罢了,不至于。” 徐老娘闻言,抄起扇子一下拍在她肚子上,顺脚一下下踢着她的屁股,似乎心情大好:“不是寻常的茶,是整整一斤的龙团胜雪。” “哈?一斤?龙团胜雪?”她一咕噜爬起来,困惑的盯着她娘,任徐母絮絮叨叨的念着:“哎哟哟不得了,整个大唐拢共就5斤,咱家独得了1斤,这可怎么好,下回我那帮老姐妹来了,哼,我定要给她们现一现,这玩意儿,不必我表嫂那串南珠手串儿矜贵多了。” 崔佑为何突然送她这么贵重的茶?还整整送了一斤,难道说?是因为她赞了袁朗的茶一句? “他送了茶来,有带话吗?” “来送茶的小厮客气着呢,只说是天气热,崔寺卿送些茶孝敬老太太。” 徐胜男翻了个身,脸上的笑意咕嘟咕嘟的冒出来,止也止不住。 “愣着干嘛,人家在角门候着呢,说有东西亲自交给你。”徐老娘又踢了闺女的屁股一脚。 怀抱着一个重重的匣子,雕漆绘彩,鎏金嵌宝的十分漂亮,只不过看上去似乎有年头了,她实在猜不出里面是什么。 可那小厮千叮咛万嘱咐,说他家主人交代了,要她在无人处打开。 真是的,还搞得这么神秘,她托着匣子回到自己屋里,徐家节俭白日里从不用冰,徐胜男的厢房内一股夏日的闷气。 这雕漆木匣子上,落了把密钥铜锁,由四组汉字密码组成,每个字侧着看都是个九面体,唯有每组都转动到正确的字样,才能组成完整的密码。 “这人真是,到底是在送礼还是在出题啊?” 她嘟哝着,望着四组三十二个字,心说,要组成有意义的四字,无非是成语嘛。 第一组:如对水同金娘不天举 第二组:牛下子世可玉鱼甘乳 第三组:得共弹第满交多亲无 第四组:堂融双一得启琴水苦 她认认真真的在黄麻纸上记录起来: 如鱼得水、对牛弹琴、金玉满堂、举世无双、不可多得、同甘共苦、天下第一,些到这,她面色飞红的继续写到:水乳交融。 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啊,最后,她提笔在黄麻纸上写下最后四个字: 娘子亲启 她的小心脏砰砰直跳,直觉告诉她,密钥就是这四个字,可她还是一组一组的试过来,前八组都不对。 徐胜男小心翼翼的将圆轴“嘎达嘎达”的拨弄到正确的位置,伴随着最后一个启字拨到正位,铜锁“咔”的一声脆响,落在她细柔的掌心里,沁凉沁凉的。 将锁握在滚烫的手心,她抬手打开匣子,只见里面是三件女子华服,从最内层贴身的诃子,到外罩的半臂对襟,连同束腰襦裙,一应俱全。 这衣裙的款式、颜色瞧来竟十分眼熟,忽然想起,竟是她和崔佑查案时,二人在东市逛成衣铺子,她特别喜欢三套衣裙,每一身都驻足半天,当时他还在旁调侃:“怎么,徐少卿想给自家夫人买回去?” 谁知今日,他竟然比着这三件成衣,特特让绣坊用上好的衣料重新做了三套送她,怪不得那日他非要独自去成衣铺子,原来是去取制衣的花样子。 她瞧着四下无人,将房门锁好,对着镜子,将身上的男子常服褪去,解下束胸,穿上月白色的诃子,竟十分合适,这个崔佑,定是将她的尺寸瞧的一清二楚。 索性,将人皮面具也卸下来,穿上齐腰襦裙,两条细带绕肩而过,前后穿定了,纤腰之下,裙幅流泻,流光溢彩,外罩一件短襦,再束披帛。 她本就肌光胜雪,如今穿着一袭轻红月白的衣裙,更显得少女双颊飞粉,明丽照人,颇有些惊才绝艳的味道。 也不知道多久没穿裙子了,她都快忘记自己穿上裙子是什么样了,家中的衣裙,被她母亲尽数给小娥做了嫁妆,那意思仿佛她永远也变不回徐胜男似的。 在镜子面前臭美了许久,她才忽然有些恍惚,这些衣裙从内到外,无一不合身,崔佑崔寺卿,果然不负风流美名,只需瞧几眼,便知道她的腰、她的肩、她的……将柔泽丰盈的衣料捧在脸上,脑袋里昏昏沉沉,有种微醺的醉意。 患得患失的想着崔佑的面容、他的心上人和未婚妻,他突兀的求婚和二人频频独处的时光,心中既甜且酸。 可徐胜男注定不是什么天真烂漫的少女,她终究还是想到了那个避也避不掉的问题。 倘若崔佑想坐享其人之福,既要娇妻也要美妾,迎娶她的前提便是要她接纳他的心上人。 她能答应吗? 倘若是问徐老娘,定会说,若是你爹这样没家室没长相没钱粮的,打死也不答应!若是崔佑这样啥都有的嘛,当然是答应了。 接着,徐老娘定会传授一套如何应对小妾外室的法子,首先,把握住她的贱籍出身,其次,不能让她先有孩子,再次,如若让她进门,必须拿到实实在在的好处,至少是几座田庄铺子,最后嘛,就是好好保养自己,好好教育子嗣,跟她熬,看谁熬得过谁? 她徐胜男,不是没听过自己老娘给旁的夫人、大娘子们出过这样的主意。 可这些,听来听去,不是斗,便是熬,太辛苦了,她不要这样的日子。 她要一心一意,她要简简单单。 旁的,那些别人趋之若鹜的,那些崔佑引以为傲的,于她,可有可无。 这一节想透了,她便将衣物叠好收好放回匣子里,又忍着徐母的巴掌和呵斥,将那整整一斤龙团胜雪也要了回来。 第168章 夜半大明宫 第168章夜半大明宫 大明宫,掖庭,月圆夜,三更十分。 闷热的抱厦内,一张一丈来长的炕上,并排躺着7、8个宫女,鼾声此起彼伏。 靠近门边的地方,睡着一个瘦弱娇小的女孩儿,脖颈下已经汗湿了一大片,这个小宫女翻来覆去睡不着。 忍了好久,才轻轻推了推旁边鼾声如笛般的女孩,轻轻道:“芹儿姐姐,我想去茅厕,你陪陪我好不好?” 那名叫芹儿的宫女不耐烦的哼了一声,赶苍蝇似的挥了挥胳膊,翻过身去不理她。 “求求你了,好姐姐,陪我去嘛,永巷里好黑,我一个人怕。”娇小女孩整个人趴在芹儿腰侧,细声细气的哀肯。 “有什么好怕的呀!”芹儿无奈的坐起来,眼睛还闭着,却将身子挪下炕,站在炕边,打了个哈欠,没好气的悄声道:“走啊!” 小宫女嘻嘻一笑,连忙爬起来,翻身下炕,跟在芹儿屁股后面,二人蹑手蹑脚出了抱厦。 芹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趿拉着绣鞋,旁边跟着个小丫头,二人“提提啦啦”走在寂静的永巷内。 永巷,又称掖庭,是大明宫末等宫人们聚居的地方,罪臣家眷往往也会贬到此地做苦工。 白天这里挥汗如雨,长叹交织着哀嚎,夜里,筋疲力尽的宫人们早早睡去,这一条狭窄的巷子,就成了大明宫夜晚最寂静的所在。 暗夜无灯,黑洞洞看不到头的狭窄巷子,对新来的宫女小宁来说,分外的可怕。 “芹儿姐姐,你的胆子真大!这条巷子真的好黑好吓人,我一个人断断是不敢走的。”小宁紧紧攥着芹儿的袖子,崇拜道。 “嗨,这不有个大月亮吗?这么圆,这么亮,有啥好怕的。”芹儿指了指天边的一轮满月,被夸的来了劲儿,道:“哼,我还没给你讲过掖庭的闹鬼的事!”芹儿探身过去,故意吓唬她这个小同乡。 小宁脑袋一缩,捂着耳朵,不依道:“芹儿姐姐,求求你,别讲好不好,求求你了!” “好啊,待会儿你一个人蹲茅厕的时候我再给你讲!”芹儿噗嗤一笑,伸出手指去刮她鼻子。 话音一落,整个静谧的永巷便只能听到二人脚步声的回音,静的让人心中微微发慌,忽然,前面的幽暗之中,传来一声小孩儿的哭声。 二人的心脏同时打了个突,小宁一把攥住芹儿的手臂,颤声道:“芹儿姐姐,什么声音?” 芹儿故作轻松道:“嗐,还能有什么,老猫子呗。”说了这句还不算完,继续道:“猫儿叫就是这样跟孩子哭似的,我小时候呀,常听到的。” 也不知是安慰别人还是安慰自己,芹儿似乎企图用密集的话,填满整个寂静。 “妙乌—妙乌—”又传来了两声猫叫,这叫声听起来十分的凄厉可怖。 “芹儿姐姐,嬷嬷不是说宫里不让养猫吗?这猫是打哪儿来的。”小宁瑟瑟缩缩的道,都带了哭腔了。 “不让养,却防不住野猫跑进来。”芹儿一把扯开她,不耐道:“怕什么?一只猫罢了,你又不是耗子精!” 二人又向前走了几步,便闻见臭味儿了,茅厕到了,她俩都松了一口气。 “芹儿姐姐,求你陪我一起进去好不好?我不敢一个人进去。”小宁摇晃着她的手臂,芹儿白了她一眼,二人便一起进了茅厕。 说是茅厕,不过是地上挖了个大坑,坑中填了一个大瓷罐子,人要出恭便双腿趴开,蹲在罐子上方便,蹲下的时候,头脸位置有个小洞,外面人瞧见里面有人,便不过来了。 掖庭住的都是宫人,剔粪的隔三天来一回,这大夏天的,几十上百人的存货积压在这儿,那个味道可想而知了。 芹儿小心翼翼的拎着裤脚,捏着鼻子,站在旁边的青石板上,等着小宁方便完。 一阵淅淅沥沥过后,二人都一身松快,走出茅厕。 这时,又传来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的猫叫声。 不过这次的叫声微弱了许多,却切近了许多。 吓得两人都一哆嗦。 小宁已经哭出来了,芹儿到底胆子大,把心一横道:“那猫叫声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走,咱俩瞧个明白,就不怕了!” 小宁却往地上一蹲,死活不去。 “那你在这儿待着,我一个人去。”芹儿说罢,便壮着胆子,向茅厕后面的老槐树走过去。 她刚走两步,便听到身后传来小宁吸溜鼻涕的声音,小丫头前怕狼后怕虎,权衡半天,到底还是跟上来了,芹儿忍不住偷笑。 宫女芹儿绕过茅厕,想着那棵老槐树走去,心中也有些忐忑,她曾听宫里的老人说,那棵树长在茅厕后面,本就阴的很,偏偏还是一棵槐树,这槐树便是木中之鬼,阴上加阴,再加上据说二十年前,有个被贬黜的妃嫔,在掖庭不堪受辱,竟趁半夜将自己吊死在老槐树上,至此,那棵树便再没多少人去了。 那老猫也是奇怪,旁的地方不好叫,偏偏在那里叫,叫的人心里发毛。 那老槐树在月色里越发显得粗壮高大,枝叶鬼手般的摇荡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越走越近了,她定睛一看,只见老槐树靠近树干的地方,探出一条手臂粗的枝丫,上面竟吊着一个什么东西。 黑黢黢的,在盛夏的夜风中微微晃荡。 吓得两个人都倒退了一步,僵在当场。 “菩萨保佑!”芹儿心中念了句佛,一跺脚,快步走了过去,凑近了仔细一看,就见那老槐树下,竟然用白凌吊着一只皮色全黑的老猫。 吓得她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恨声啐道:“谁这么缺德!好歹是条性命,就这么吊在这儿!”说罢,便顺手将覆在枝干一头的白凌解了,将猫儿放下地来。 想它方才还喵喵直叫,她们走到茅厕那儿,这猫儿虽叫的声音细弱不少,但到底活着,她们立马循着叫声赶过来,想来应该还有一口气。 虽是畜生,但到底是一条命,便救它到底。 可谁知将猫儿放在地上,它却一动也不动了,芹儿心想,必定是它颈上的锁套系的太紧,将一口气堵住了。 便蹲下身子,伸手欲将套在猫脖子上的锁套解开,可当她将猫儿翻过来,将手指探向它的颈部,借着月光望了一眼,却吓得尖声叫了出来。 那只黑猫的双眼,竟然是两个凹陷的黑洞,皮肉尽腐,白骨毕现,蛆虫蠕蠕而动,蚂蚁自洞内进进出出。 这只黑色老猫,早已是一具干尸了。 那方才的几声凄厉的猫叫又是从何而来呢? 第169章 猫叫了 第169章猫叫了 “芹儿姐姐,你说,这可咋办?”小宁捂着脸,边走边哼哼唧唧的问。 “什么咋办?不过是只老猫干尸,定是有人恶作剧罢了!”芹儿嘴硬道。 小宁颤声道:“姐姐,我小时候听我娘讲过,猫鬼的事儿……” “别瞎说,在宫里说这些话,轻了被撵出去,重了可是要打死的。”说罢,芹儿扣着小宁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道:“小宁,我警告你,今天晚上发生的事,跟谁都不许讲,听见了?” 小宁愣愣呆呆的,被芹儿用力晃了几下,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二人各怀心事睡去,饶是向来心里不装事儿的芹儿也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第二日傍晚,芹儿忽然想起这件事儿来,去茅厕时,特地趁着没人瞧见,绕到后面去,打望了一眼那颗老槐树。 谁知树下干干净净,什么老猫,什么白凌,仿佛昨夜不过是一场噩梦。 只有槐树上的一块眼睛形状的疤瘌静静的回瞪她,吓得她微微冒冷汗,转身给嬷嬷倒恭桶去了。 一手提着恭桶,一手捏着鼻子走到井边,她正要打些井水涮一涮恭桶,忽听背后传来一个小宫女的声音:“哇,小猫哎。” 惊得她险些将木桶砸在地上,木木的转过身来,屏息望着井边的小宫女,她住在她们隔壁的抱厦,那瓜子脸小眼睛的女孩名叫秋儿,笑得一脸母性泛滥,一手捏,一手托,小心翼翼捧起一物来,举到她眼么前,道:“芹儿,你瞧,多可爱的小猫。” 那团小小的物事如一块长了毛的黑炭,乌溜溜的大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人,小黑鼻子湿漉漉的,小巧的下巴十分招人疼。 原来是只黑黢黢的小猫崽子,芹儿并不怕猫的,本来还有些喜欢,寻常郊野农户,哪家不养一两只看粮仓呢?只是经过昨晚一事,教她心有余悸,此刻便有些嫌恶的抿了抿嘴道:“我不喜欢猫。” 说完便抱着恭桶,晃了几晃,重又向茅厕走去,背后的那个小宫女秋儿犹自抱着猫儿,奶声奶气自语:“好可爱的小黑猫,有一窝呢!你们等着,我去求告嬷嬷,咱们这儿老鼠不少,米汤也有的……” 待她洗刷好恭桶回来,便见自个儿住的抱厦也分得一只小猫崽子,一屋子女孩都围过来看,喜欢的不行。 有胆子大的还把猫儿抱在怀里,鼻子贴鼻子的亲,芹儿忍不住好心提醒道:“这猫儿是野的,怕是身上有不少跳蚤,还有哇,宫里,不叫养猫。” 那抱着猫儿的女孩抬头打量着她手中的恭桶,冷笑一声:“哟,这是谁啊,把个马桶看的跟宝贝似的,除了哈巴儿狗儿还有谁?可惜啊,马屁拍在马腿上,这小黑猫啊,是嬷嬷的侄女儿捡的,就是野猫,咱谁也没养,谁想去告状也告不着!” 见女孩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芹儿便也不再多说,重重将恭桶放在地上,转身出去打水擦身子了。 谁知,晚上便出了大事儿,约摸二更时分,众女孩都在炕上躺的好好的,忽然便有个小宫女呻吟起来。 众人都没当回事,还有人说了句风凉话:“肚子痛赶紧上茅厕,别在这打扰大伙儿困觉!” 话音未落,那个小宫女忽然坐了起来,只着眼前的一片虚空浑身发抖,身边的女孩吓得够呛,问她:“你干什么,你指着什么呢?” 谁知,那小宫女眼睛直勾勾盯着前面,笑得阴恻恻的道:“她来了,她来了。” 这一下,女孩儿们都醒了,芹儿点了灯,众人都都些冒火,小宁苦着脸道:“该不会是发癔症了?” “我瞧着像鬼上身。” 正议论着,那小宫女又一把抱住脑袋,仿佛看到了很恐怖的东西,拼命向墙脚缩去,浑身抖如筛糠,尖叫着:“别过来,别过来,猫鬼,是猫鬼!” 一听到猫鬼两个字,小宁一下子从炕上弹了起来,吓得远远躲到墙脚,其他女孩有的听过,有的没听过,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死命盯着那犯病的女孩儿。 这时,门彭的一声开了,一个面容威严的老嬷嬷走进来,芹儿立刻道:“嬷嬷,她,她大半夜忽然就这样了,口里还说……还说她见到猫鬼了!” “这种话也是浑说的,我瞧她就是被梦魇住了。”嬷嬷说罢,便走到那小宫女跟前,柔声唤道:“秋儿,别怕,你做噩梦了!” 谁知,那小宫女浑然不觉,似乎根本没有看到嬷嬷过来,竟然恶狠狠的瞪着眼睛,猛的一挥手,打开了嬷嬷的胳膊,小宫女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赫赫”声,忽然便面色发青,她痛苦的掐住自己的脖子,露出两颗白森森的犬牙。 “啊!你们看她,好像一只老……猫。”一个女孩惊呼,众女孩都发觉了,却都没敢吱声。 嬷嬷又气又急,上前啪的一巴掌抽在小宫女脸上,骂道:“醒醒你!大半夜发什么癫!芹儿,取井水来,泼醒她。 待芹儿冲出去,打了小半桶水,便听到抱厦里穿出一声惊恐的惨叫,外加混乱嘈杂的尖叫和惊呼声。 她暗道不好,连忙跌跌撞撞冲进屋子里,只见那名叫秋儿的小宫女,一只手死死的揪住胸口,另一只手作抓装挠着竹席,指甲断裂出血,面色铁青,双眼圆睁,两颗犬齿却滋出来。 已经一动不动的,死了。 “芹儿姐姐,怎么办!好吓人!我好害怕!真是猫鬼,真的是猫鬼,猫鬼来索命了,我娘说,供养老黑猫尸身,就能化出最凶恶的猫鬼,怎么办!怎么办!咱们可能都会死。” 话音未落,又一个女孩的面孔上,出现了与死去的秋儿一模一样的表情。 整个永巷的三间抱厦内,一夜之间,接连暴毙了七名宫女,死状一模一样,先是呻吟、恐惧、紧接着便面色铁青,攥紧胸口,口中唤着:猫鬼索命,接着便骤然惨亡,死不瞑目。 事情发展成这样,捂也捂不住了,不但整个大明宫,连长安城都传遍了。 猫鬼来了。 传说猫鬼身长三四尺,较之普通猫大些,乃是老猫死后化成,术士豢养猫鬼,于子时祭拜,便能驱动猫鬼杀人夺魂,此物白天躲在树影之中,最喜槐树等属阴之木,晚上出来觅食。 据传猫鬼喜食婴儿,常以两爪扣住婴孩咽喉直至其断气,每逢三朝便出来作祟,所谓三朝,即为每月三、七、十三以及满月之时,而满月是其怨气最重的时刻。 故而,东西两市的道士、术士一时供不应求,长安百姓重金求符,许多刚刚诞生婴儿的人家,都将孩子送至亲友家中,待得满月之后再接回。 富贵人家,更是将道爷请到府上镇宅。 这日,徐胜男和崔佑在‘口舌之快’茶肆,也听到了宫里闹猫鬼的事儿。 一个食客张口就来:“你们知道为啥宫里闹猫鬼吗?”这青年一脸的神秘,众人闻言立刻七嘴八舌的问:“为啥?” “我先问你们,知不知道为啥大明宫不叫养猫?这你们不会不知道?” 第170章 宫中秘闻 第170章宫中秘闻 “说说呗,你倒是说呀!”“别卖关子了!” “这事儿啊,是二十年前的一间宫中秘闻了,那时候,萧淑妃和王皇后惨死,这个你们都知道,我就不赘述了,传闻哪,萧淑妃临死之前哪,气的七窍流血,她望着昔日的老仇人,恶毒的诅咒说,来世她的冤魂要变作一只猫,让她的仇人变成老鼠,她要吃其肉,饮其血,让她的死对头也不能寐。” “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儿啊”有的人听了,十分稀罕,有的早就知道了,一脸的见怪不怪,还有的完全没有概念,左顾右盼的问:“萧淑妃的死对头是谁啊?” “正是当今天后!”一个胆子大的后生直言道。 徐胜男也来了兴致,挤过去给那消息灵通的斟了杯茶,问:“老哥,永巷里闹猫鬼的事儿,您给咱们讲讲呗。” 那老哥起了谈兴,又不厌其烦的讲了一遍,把徐胜男和崔佑听的连连咋舌。 “这么说,已经折了七个宫女了?” “可不是吗?我表姑的四婶的干女儿就是掖庭里的嬷嬷。她跟我表姑的四婶说的,瞧的真真儿的。” “秦少翁怕是有的忙了。”崔佑夹起一片醋蒸鸡,送进口中。 这秦少翁,便是太医署里最不受待见的部门,咒禁科的博士,每每遇到巫蛊、下降头、猫鬼这种玄乎其玄的事情,便要请他出马。 总之呢,按照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当太医署的大夫们都没辙了,想找人背锅了,就轮到他们咒禁科出马了。 谁知,这一次,秦少翁不但自己下了水,还把大理寺也拖进了水里。 徐胜男和崔佑刚从‘口舌之快’茶肆出来,便见一个宫中内监在门口候着,二人连忙上前见礼寒暄,谁知,那内监说就是来找他们的。 上面发了话,宫中猫鬼作祟,咒禁科申请大理寺支援。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无奈接旨,回大理寺喊了小轩轩和丘录事一道,另寻了正和黄姑娘在西市吃酥山的小黑。 五人一起进了大明宫。 几个人里边,就数小轩轩最信这些,他一上马车,就取出五个金黄色的小布袋来,一一分发给众人。 “王寺丞,这是什么呀?”丘录事捧着小布袋细细端详,见绣工甚是精致,正面绣着百邪不侵几个篆字,背面绣着钟馗天师的法相。 打开布袋,里面十几根用红绳子捆扎的毛发。 “嗨,甭谢我,这个呀,是道观里求的,辟邪灵符,神着呢!听说这猫鬼猛恶的很,是通体漆黑的千年老猫尸所化,怨气极重,咱们哪,可得小心了,我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带着总不是坏事!”小轩轩说着拍了拍胸口,估计他把灵符放这了。 “这几根毛是什么?”徐胜男十分好奇。 “是大黑狗的毛,专克老猫妖!”小轩轩满脸就写了两个字,明白。 徐胜男连忙给他竖起大拇指,好好的将灵符揣进怀中放好。 她生怕崔佑当众下小轩轩面子,一脸恳求的望过去,只见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满脸写着不信,两根手指捏起灵符,却到底没说什么,将灵符放进随身的包袱内。 估计是再也不会碰了。 小黑、丘录事连连谢了,都将灵符放好不提。 众人下了马车,自朱雀门沿着承天门主路步入皇城,到了横街左转行至永安门前,那小内监便躬身道:“贵人们,咱们到了。” 小轩轩上前打点,徐胜男望着此处诺大一间空空的院子,悄声问道:“这是何处?咱们住在这里合适吗?” 还不待崔佑答话,小轩轩先乐颠颠的赶上了,兴奋道:“你还不知道呢?这是卫所,咱们和右千牛卫住一块儿。” “右千牛卫?”徐胜男眼睛顿时亮了,悄悄道:“可是传说中的大唐门面,不但挑武功更挑长相身材的千牛卫?” 崔佑轻咳两声,叫住小内监道:“就没有旁的地方住吗?” 那小公公欠了欠身子,瞟了小轩轩一眼,道:“崔寺卿,您也知道,在这宫里,要寻个爷们住的地方,不容易,此处可是离掖庭宫最近的所在了,过三道门就到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崔佑也不好多说,只得进了院子,小轩轩立刻冲着徐胜男使了个眼色,二人掩嘴暗笑。 这时,自院里晃晃悠悠走出来一个人,身量颀长跟踩高跷似的,细眼淡眉,高耸的颧骨,急收的作腮,一张大嘴配一口白牙,笑容裂到耳朵根。 穿着一件素白宽袍,袖子领口袍子底下处处都是玄色流苏,远远看去,浑似一只振翅欲飞的老仙鹤。 不是禁咒院博士秦少翁是谁。 秦少翁走过来,先将手指收在唇边,“嘘”了一声,才向大理寺众卿行礼。 众人纳闷的向他还了一礼,少翁才低声道:“里边还有夜巡的兄弟在补觉呢!走走走,咱们出去说话。” 说着便引着大伙儿走了出去,一出去,便自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道:“来来来,先吃一丸仙丹,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崔佑笑着伸出手来,咽下“仙丹”才问:“这回又是什么?” 大伙纷纷服了,也跟着好奇。 “无他,无他,不过是防止中暑的玩意儿,主料都很寻常,不过是薄荷、丁香、小茴香、陈皮等物,在下喜甜,另加了琵琶、蜂蜜罢了。” 徐胜男嚼了几口,果然清新甜润,再咀嚼几下,冰凉刺激的薄荷便立刻冲开了天灵盖。 “秦博士,我实在不明白,此案若是猫鬼作祟,请您与高徒诵咒做法即可,若是人为,找咱们大理寺便是,何以让咱们联手断案呢?”徐胜男不解道。 秦少翁抚掌轻笑,讳莫如深道:“是在下向天后谏言,望天后请诸位出马的。” “这么说,以您之见,作祟的并非猫鬼,而是……人为?” “六道众生,各有其道,猫鬼作祟,乃是乱其道而行之,事出反常必为妖。人为乎?邪祟乎?在下不敢就此断言。常言道:信则灵,不信则不灵。究竟是神明造物,还是人心造神,谁又能说的清呢?世间之人,总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是了。是以,咱们便又能重逢了。” 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差点把大家侃晕了,好在众人都见识过秦少翁的口才,对他这番“说了等于没说”“没说却不等于说了”的话,并没放在心上。 只丘录事初听之下,颇觉深意,一脸困惑崇拜的瞅着秦少翁。 “趁着天还没黑,咱们一起去瞧瞧死者的尸体,听说,一夜之间有七名宫人暴毙?”徐胜男问,看向崔佑,却见他若有所思。 “尸体,怕是瞧不到,已经被焚烧的只剩焦骨了。”秦少翁长叹一声。 “什么?您既然叫我们前来,便不应叫她们焚尸的呀?”她的语气有些着急。 秦少翁却丝毫不恼,道:“哎,焚尸是她们自己的主意,案发当晚,连夜便烧了,第二日在下进宫来瞧,便只剩七具焦骨了。” “倘若烧的不仔细,兴许还能验出点什么!自来焚尸之人都是随便敷衍便就地掩埋的。”她还是没有放弃希望。 秦少翁见她执拗,便没再多言,只幽幽赞道:“查案侦办,便是要这般较真才好。” 第171章 正午是最阴的时候 第171章正午是最阴的时候 小轩轩在后面嘟囔着:“正午正是煞气最重的时候,咱们要不晚点再去呗?这时候验尸不合适!”徐胜男并不理会,径直向掖庭走去。 掖庭宫与他们所住的院子只有一条路外加一堵墙隔着,可真要进去,却要绕道而行,经过永安、安仁、通明三道门方可入内。 中午晌的掖庭,尽管刚刚经历了一场恐怖的洗礼,却仍在有条不紊的运转。 宫人们有的浣衣,有的拧干,有的晾晒,有的刷洗扫洒,人人埋头做着自己的工作,在盛夏酷热之中挥汗如雨。 见大理寺官员与咒禁科博士同来,掌管掖庭宫的金嬷嬷款款迎了出来,带着见惯风浪的从容气度,向他们福了一福。 “嬷嬷,咱们是来验看那七个暴毙宫人的尸首的。”徐胜男还了礼,直言道。 “跟我来。”金嬷嬷沿着冗长狭窄的巷子行至茅厕边,指着茅厕后面的老槐树,道:“埋在树下了,辛苦诸位贵人。” 说罢,又道:“老婆子腰不好,不能久站,您几位好了来寻我就是。”说完又福了福,转身走了。 众人都有些愣,小黑最是受不得气,当即随手抄起一把不称手的钉耙,赌气道:“来来来,我来挖。”说完便大步走到老槐树下。 “什么事儿啊,咱们是来查案的,又没欠她家花酒钱!”小黑一边挖地,一边嘟囔着骂人。 “不得无礼,咱们如今是在皇宫禁苑,说话做事都要谨言慎行。”崔佑提醒。 小黑立刻住了嘴,徐胜男也寻了把铲子,刚要挖地,便被丘录事抢了去。 不一会儿功夫,铲子便戳到了硬邦邦的东西,丘录事和小黑的手都轻了不少,改变方式,向周围挖开去,约摸一炷香时分,便挖出一具又一具焦黑的人骨。 奇怪的是,每具尸体都没有一点人样了。 “让我瞧瞧。”徐胜男连忙走过去,戴着猪尿炮手衣,轻轻将一堆新土拂去,一个圆润焦黑的颅骨立刻出现在眼前,可颅骨下面,却不是颈椎,也不是肋骨,几乎所有的人体骨骼都被打散,如柴薪一般规律的堆放在颅骨下方。 七具尸骨似乎是遵循着某种规律摆放成一个圆圈,每具尸体都被打散堆砌出同样的形状。 待得所有的尸骨显露出来,众人都吃了一惊。 小轩轩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念着玉皇大帝保佑,紧紧握住怀里的护身符,眯缝着眼睛不敢瞅。 丘录事抓着铲子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秦博士,您看,这是什么意思?”崔佑蹙眉问道。 秦少翁掐了掐手指头,围着尸骨转了一圈,拿出一张铁八卦,微微摇头,道:“此乃不入流的民间巫术,自以为懂得易经八卦,其实狗屁不通,不留生门,便想克制猫鬼?幼稚!幼稚!” “原来是克制猫鬼的法子。”徐胜男心中大为失望,所有的尸体皮肉尽毁,连骨头都烧的犹如木炭,别说验伤验毒了,甚至连每一具尸体的骨头是否属于此人,都无法确定。 忽然,秦少翁指着尸骨围绕的中心一点说道:“这里,往下挖,还有东西。” 小轩轩吓得尖叫一声,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连忙强笑道:“什么东西?该不会是猫鬼?” “正是。”秦少翁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赞道:“王寺丞颇有慧根。” 小轩轩才不要什么慧根,连连劝道:“小卿卿,咱们还是别挖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万一有线索呢?”徐胜男瞅准了秦少翁所说的中心位置,几铲子下去,便触到一个软物,她小心翼翼的将土刨出来,堆在一边,丘录事也不跟她抢了,慢慢退到小轩轩的身边。 崔佑望着她,又望了望神色各异的男人们,忍不住有些想笑。 一具黑色猫尸的全貌渐渐显露出来,她轻轻将尸体翻过来,只见那黑色的皮毛已经发乌发灰,毫无光泽,皮肉微微坍塌,眼眶处深陷,赫然露出森森白骨。 “这具猫尸并非新死,瞧着至少死了月余了。”她困惑道,接着又问:“这些宫人们也不知从何处寻到这么一具死亡多时的猫尸。” “还是只老猫。”徐胜男有些费力撬开猫儿的嘴巴,看了看它的牙齿,叹道。 小轩轩在她身后悄声说道:“小卿卿啊,你的胆子是真的大,你可知道如何召唤猫鬼?” 丘录事在旁提醒:“王寺丞,我朝唐律严禁宣扬传授召唤猫鬼之法,您,咱们,怕不怕隔墙有耳?” “事关案情,王寺丞但说无妨。”崔佑当即打包票。 “民间术士豢养猫鬼,便是要寻一只老猫,越老越好,黑猫最佳,将其杀死,然后每晚子时祭祀,待得七七四十九天,便能召唤猫鬼,供那术士驱使,杀人夺财,如若不能夜夜祭祀,或是那术士法力不够,还可能被猫鬼反噬而死。”小轩轩干脆趴在徐胜男耳边,将召唤猫鬼的法子和盘托出。 “王寺丞,有什么话,大可直接大声说,大家也可相互启发。”崔佑的表情已透出些许不自然,小轩轩会意,目光在崔、徐二人身上略一巡梭,连忙称是。 “这么说,这只老黑猫尸体有可能是某人用来召唤猫鬼的?七七四十九日?看样子倒是差不多。” “徐少卿,咱们还是把猫鬼爷爷埋好,叫它入土为安。”丘录事在一旁小心翼翼道。 “怕什么?还猫鬼爷爷?这小东西什么时候成你爷爷了?有本事它来找我,小爷我来一个杀它一个,来两个杀它一双!徐少卿,别怕,我来保护你!”小黑早不耐烦了,大声喝道。 徐胜男感激的看他一眼,指着猫尸体脖颈出的一圈被压的微微塌下去的杂乱猫毛,道:“你们看,此处应该是被麻绳之类的拴起来过。” “不是麻绳,麻绳的压痕没有这么平滑,应当是丝绸等物。”崔佑瞥了一眼,道。 “这人有毛病啊!见过拴着狗的,从没见拴猫的?”小黑在一旁大声道,徐胜男也深觉有理。 连忙将猫尸用油布裹好,留待马仵作来了,瞧瞧后续是否还有发现。 这桩奇案,从一开始,便蒙上了一层诡秘的暗影,可谓是困难重重,尸检作为他们以往探案重要的突破口,如今却因遭到焚毁,再寻不出一点线索。 只能从目击者身上下手了。 第172章 可怕的事就该边吃边聊 第172章可怕的事就该边吃边聊 “金嬷嬷,两日前的夜里,意外死亡的小宫女的名册和形貌特征您能否给我们一下。”秦少翁道。 “都在这儿呢!连同生辰八字、家庭状况一起,都在这儿呢!”老嬷嬷自紫檀木衣箱里取出一叠黄麻纸递过去,望了秦少翁一眼,没好气的笑道:“您老不是瞧过了吗?” “再瞧瞧,再瞧瞧。”秦少翁将纸张收好,自怀里掏出一个瓷瓶,递过去,道:“来,孝敬您的,备而不用,百岁以后再服,自当延年。” 徐胜男冷眼瞧着,见那金嬷嬷虽对他们不甚买账,跟秦少翁倒是十分亲近。 “咱们还得叫几个小宫女过来问问。嬷嬷,您看,这几个暴毙的小宫女分别住那几个屋子,一间屋子各给咱们俩宫人就成。”丘录事客气道。 金嬷嬷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高声道:“小宁、芹儿、舒儿、石榴、惠子、香兰,你们几个,跟着几位官爷去。” 正做着活计的几个小宫女抬起头来,有那么一两个还腼腆的望了崔佑一眼,皆面露喜色。 问话总比大夏天的卖体力好。 “都站过来。”金嬷嬷背对着大理寺众人,冲着几个小姑娘道:“抵掉你们一天旬休,去!” “这嬷嬷都严苛的呀,怎么就这么会给咱们拉仇恨呢?”小轩轩在徐胜男耳边调侃着。 顿时,旁的宫女羡慕的表情都敛了回去,转而有些幸灾乐祸,那几个被点名的女孩表情瞬间垮了,也不知收到了怎样的目光,都怯怯的不敢抬头看金嬷嬷。 “此案干系重大,虚尽快侦破,咱们分开询问,一个时辰后汇总。”崔佑吩咐道,于是小轩轩、崔佑、徐胜男便分头行动,一人配一个录事,外加一间抱厦。 “崔寺卿,我饿了,想吃点好的。”徐胜男冲着崔佑眨了眨眼睛,他立即会意,掏出数枚金叶子交给一个随侍的小内监,道:“麻烦公公给置办些吃食,荤素搭配,点心果子也来一些,若不够,自管来取,若多了,便孝敬您了。” 那小内监一听,立刻接了金叶子,乐颠颠的去了。 徐胜男在抱厦里摆上一张案几,上面放了几碟精致漂亮的点心吃食,有凉有热,荤素搭配,不但有精致的果子点心,甚至还摆了一盘漂亮的酥山。 下面是细细绵密的沙冰,上面浇着牛乳、酥油、葡萄干、枇杷干、杏子碎等八样蜜饯、最顶上还缀着四片薄荷叶、两枚晶莹的荔枝,外加一枚红樱桃。 “你吃!我一个大男人,不吃这些女孩子的玩意儿。”她忍着馋虫,将酥山堆道宫女小宁面前。 小女孩儿双眼亮晶晶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推让了一阵,见徐胜男十分坚持,便抄起长柄银勺,很矜持的吃了一小块。 “真好吃,我长这么大,头回吃这么好吃的东西。”小宁由衷道。 徐胜男心里馋兮兮的想,酥山这么矜贵的吃食,她至今也只吃过两回。 金嬷嬷选的小女孩,明显都是新进宫的小宫女,年纪都在十三四岁左右,问话一个时辰,便要算人家休假一天,这不是欺负新人吗? 方才定是背对着他们吓唬小孩儿来着。 她偏要跟金嬷嬷对着干,她不但要让女孩儿们开心,还要让其他宫女都羡慕她们。 “你叫小宁是吗?我叫徐仲仁,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徐叔叔,你刚进宫没多久?” “嗯,我……和芹儿姐姐是同乡,怎么办?这酥山快化了,徐少卿,我能不能把另外一半酥山端给芹儿姐姐吃?”小宁慌忙请求。 徐胜男赶紧点点头,小姑娘立刻笑着舔了舔嘴唇,捧起琉璃盘子端给了候在外面的芹儿。 待小宁重新坐定,徐胜男才道:“两天前的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话音刚落,就听见窗外传来一人清嗓子的声音,果然,小宁的神色微动,垂眸道:“两天前,是个月圆夜,月亮特别大,特别亮,咱们,咱们刚刚睡下,秋儿姐姐忽然就跟发了癔症似的,难受起来,先是说胡话,求猫鬼莫害她,接着……接着便揪着胸口,挣扎起来,嬷嬷吩咐芹儿姐姐出去打水泼醒秋儿,谁知道,还不等芹儿姐姐回来,秋儿姐姐便两眼睁的老大,脸色铁青铁青,呲着牙咧着嘴,就这么过去了。” “秋儿是忽然发了癔症?之前呢?发癔症之前她在干嘛?” “她跟我们一样,都在睡觉,天一黑,咱们就都睡了,第二天天不亮,还要起来干活呢。” “当天可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吗?”徐胜男夹起一只鹅腿递给小宁问。 “异常?”小宁咽了一口口水道:“没什么异常的,她就是突然就哼哼起来了。” “两只鹅腿,你一只,芹儿一只,我不爱吃腿肉,就喜欢吃鹅胸脯肉。”见小宁不吃,她猜到孩子心思,点了一句。 果然,小宁一听这话,立刻矜持的笑了,抄起鹅腿,咬了一大口。 “你和芹儿关系很好?” “芹儿姐姐是我同乡,平日里很照顾我。”小宁含混道。 “你们天一黑就睡了是?” “嗯,有时候天没黑就要睡,嬷嬷说了,晚上做活浪费蜡烛灯油。” “哦,你们一直睡的是这间抱厦是?” “对,我睡这儿。”小宁指了指炕上靠中间的位置。 “那天晚上你半夜是不是起来了?”徐胜男忽然问,吓得小宁险些噎着,撑大双眼,似乎在回忆着什么,露出恐惧的神情,问:“你……徐少卿你怎么知道?”说罢,回头朝芹儿的方向望了一眼。 她怎么知道的?还不是因为小宁说那晚看到了又大又圆的满月,试问,在这间抱厦里躺着不出去,哪儿能看到满月? 她打量着小宁回看芹儿的表情,接着自信道:“我还知道,你是跟芹儿一起出去的。” 小宁立刻放下鹅腿,问:“芹儿姐姐私下都跟你说了?” “是啊,都说了。”徐胜男诈了孩子一下,索性试探道:“你们俩那天晚上,看到了恐怖的东西。” 小宁立刻不吃了,费劲儿的咽下口中的饭食,才带着哭腔缓缓道:“徐少卿,我们三天前的晚上遇见猫鬼了。” 徐胜男暗暗吃惊,却不动声色。 “我们……先是听见了猫叫,却没瞧见猫,后来,在茅厕后面的老槐树上,看见一只吊在树干上的猫,是黑色的老猫,已经死了好久了,眼睛都生蛆了。”小宁说着,忍不住抽噎起来。 第173章 当晚的情形 第173章当晚的情形 “一定是有人驱使猫鬼杀人的,我们看到猫鬼的第二天晚上,秋儿姐姐,还有两个我没记住名字的姐姐,就死了。”小宁面容变幻不定,瞪圆了眼睛,有些神经质的说道。 “她们的死法和秋儿一样吗?” “一模一样,都是神神叨叨,跟被附身似的,口里喊着猫鬼大爷别过来什么的,然后就脸上发青,揪着胸口死了,每一个都是死不瞑目,龇着牙的样子,好像猫儿一样……好可怕。”小宁说着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徐胜男静静等孩子平静些,才又问:“那晚你们吃的什么东西?” 她可不信什么猫鬼,最有可能的就是中毒,不是吗? “大家吃的东西都一样,一大锅稀粥,几张大蒸饼,一大盘菘菜豚肉渣子。咱们拿了盘子、碗筷自己盛饭。” 原来是大锅饭,瞧来,应当不是在大锅里下的毒。 “你们的碗筷呢?是固定的,还是随机分配的?” “不是固定的,拿到哪个用哪个,有几个盘子碗豁口了,大家都不爱用。”小宁回忆道。 看来,凶手若是想针对某人,就没办法选择在碗筷上下毒。 “那么,小宁,吃饭之前,秋儿和那两个暴毙的女子,有没有吃过什么旁的东西,比如说,果子点心蜜饯什么呢?”徐胜男推测着,会不会是哪个女孩儿给亲近的几个从宫外带了吃食。 “没有,就算有,她们肯定是悄悄的,我也看不着。”小宁说道,眼睛看了一叠樱桃煎好几眼。 徐胜男将樱桃煎和小宁面前的腊鸭子换了一下,又问:“对了,你们屋里这几个暴毙的姑娘,平日里关系亲近吗?” “啊?这个我真没注意。” 她瞧出来了,这孩子刚来,还没搞清楚状况,胆子不大,心眼挺实在,不是特别精瓜算计的孩子。” “菜别凉了,把你的好姐妹叫进来。”她道。 芹儿走进了,小宁叽叽呱呱的介绍着菜式,十分的高兴,有些好菜早已经留了一份出来,芹儿一脸的淡定,仿佛见过大世面,可嘴角却也忍不住微微翘起。 “芹儿姐姐,徐少卿人很好的,是我见过最好的官儿。”小宁腼腆道。 “芹儿是,请坐,咱们边吃边聊,方才聊到,那三个女孩子,就是两天前,暴毙的三个,她们平日里关系好吗?” “她们三个关系不坏,秋儿是金嬷嬷的侄女儿,谁敢得罪她?巴结还来不及呢!” “她们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比方说,联合起来欺负人这种情况有吗?”徐胜男问,她此刻并没有任何思路,只能从动机入手了。 “她们有时候会挤兑芹儿姐姐,说姐姐巴结嬷嬷,拍马屁什么的,其实芹儿姐姐只是尊敬嬷嬷。”小宁不停地吃着蜜饯,道。 芹儿皱了皱眉头,白了小宁一眼,道:“是,没错,她们确实会闲着没事磕牙,偶尔碎嘴说我一句,秋儿仗着自己是金嬷嬷的侄女儿,蛮横惯了,谁没被她抢白过?但这些都是小事,谁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就要她们性命,反正我是不会的。” “什么?徐少卿,难不成你怀疑秋儿是芹儿姐姐害的?不可能的。”小宁终于回过味儿来,后知后觉的解释。 “吃你的,就你话多!”芹儿数落着,夹起一根鹅翅膀放在小宁碗里。 “你们三天前遇上猫鬼的事儿,后来跟谁说了?”徐胜男问芹儿。 “你怎么什么话都存不住?”芹儿怒道,小宁怯怯的嚼着鹅翅膀,道:“我还以为你已经跟徐少卿讲了。” “这些不重要,说说看,那只老黑猫干尸是被谁埋在槐树下的?” “什么?那只猫在老槐树下埋着吗?”芹儿问,说罢,才喃喃道:“第二天我去瞧的时候,那猫儿已经不见了。原来是被人埋了。” 见二人看上去毫不知情,她只好转而问道:“那秋儿他们的尸首是谁让烧掉的?又是谁来烧掉的?” “两天前的晚上,三间抱厦,接连死了七个宫女,死法还这么吓人,闹猫鬼的事儿便捂不住了,我当即便跟金嬷嬷说了前一天晚上遇到老猫干尸和猫叫的事儿,金嬷嬷听了也是十分害怕,这时,几个内侍省的小公公也过来了,其中一个公公说道,他们村里也闹过猫鬼,猫鬼害死的人,留不得,必须立刻烧掉,否则的话,尸体会受猫鬼的怨气蛊惑,半夜会诈尸的。听了这话,咱们便将尸体聚成一堆,上面浇了桐油,忙不迭的烧了。” “那个建议立刻焚烧尸体的公公叫什么名字?”她心念一动,深觉可疑,难道说他心中有鬼,这才急着毁灭证据? “那个小公公我不认识,有些面生,活血是内侍省新来的。”芹儿回忆着对方相貌说道:“是个样子普通的小公公,长相并无特色。” “后来,究竟是谁在善后呢?为何尸骨会堆成一堆,排成一圈。” “这是我们这儿一个叫做桂儿的宫女姐姐说的,她很厉害的,说是茅山道士都是用这种法子克制猫鬼的。”小宁的脸上似乎很容易显出对别人的盲目崇拜。 “芹儿,你们房里的三个死者,临死前可吃过什么不一样的东西?譬如,谁从外面带进来的果子点心之类的?” 芹儿回忆了一忽儿,才道:“这我倒是没有注意,应该没有,至少秋儿没有,她晾衣,我浣衣,若她不在,我定会知道。大伙儿一起吃饭的时候,也没见她们吃什么和旁人不一样的。” 徐胜男点了点头,心说,看起来确实没有另外吃东西,那么便有两种可能了。 “两日前的晚上,她们三人睡觉的位置,你们记得吗?” 小宁有些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芹儿站起身来,指着门两边的两条长炕道:“秋儿睡在这条炕靠墙这边,她不愿睡中间,说是嫌吵,也不愿睡最边上,说是怕人起夜打扰,最后挑了靠墙的地方。” “另一个是萍儿姐姐,她睡在另一条炕靠走道的位置,她人挺好的,这个位置是旁人同她换的,后来接连两三个人都要与她换,最后她便换到这里了。”芹儿说着叹了口气。 “真是好人没好报。”小宁也跟着唏嘘。 “最后一个是玲子,她平时不吭不哈的,好像……大概睡在此处,或者是旁边,我记不太清楚了。”芹儿拍着秋儿睡的长炕中间偏左一些,不大确定。 这两条炕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土炕,配有烧火的炉台,现在夏天,炕上只铺着一条条芦苇席子。 不知道炕下是什么样子? 第174章 可怕的事情最适合边吃边聊 第174章可怕的事情最适合边吃边聊 徐胜男猫下身子,自炕洞内望进去,小宁连忙点了一根蜡烛,递给她,她往里瞧去,空空洞洞,什么也没有,并没有想象中的蛇洞,或者蝎子之类的毒虫。 为了确认清楚,她又绕着抱厦里里外外看了一圈,确实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毒虫或者洞穴。 “徐少卿,两个月前,嬷嬷才请了泥瓦匠修过,且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都是辟毒除虫的药,端午才挂上的。我瞧着,不会这么快就长毒蛇毒虫的。”芹儿跟在她身后,跑了一会儿,才发现了徐胜男的意图。 “嗯,看起来确实是如此。” 那么如今,可疑的便是三处:当天饭食的餐具可能投毒;另一处便是那建议立即焚毁尸体的不知名小公公,还有一个便是颇通猫鬼克制之法的桂儿。 “徐少卿,如没别的事情,咱们便先去做活儿了。”芹儿问道。 “嗯?急什么,你们今儿不是休假嘛!”徐胜男有些疑惑。 谁知芹儿还没说话,小宁先笑道:“徐少卿您不知道,我们芹儿姐姐可是最最掐尖儿要强的,我们嬷嬷可器重她了,重要的活计都交给她来做,如今秋儿姐姐没了,芹儿姐姐便更受嬷嬷看中了。” 芹儿一听便急了,着急忙慌的解释道:“徐少卿,您别听小宁瞎胡说,我的确肯做事,可绝不会踩着别人上去,更不会为了嬷嬷的器重,去害死她侄女秋儿。” “我不是这个意思,芹儿姐姐,徐少卿,。我真不是这个意思……”小宁恐怕已不知第几次说错了话,徐胜男望了望她俩,倒也不以为意。 思路却已跑到了别处,望着芹儿急急跑出去做活儿的背影。心中轻轻叹道:“怕只怕脏活累活都给你做,到头来却给他人做了嫁衣赏。” 这个金嬷嬷看中的,都是实打实的利益,这一点从此人对大理寺和秦少翁态度有别就可看出,此人若真的看中芹儿,不会扣她一日假期,叫她去和一帮新进宫的小女孩做这个‘出力不讨好’,还会惹祸上身的活儿。 可惜很多事情,旁观者就算点破,于当局者来说,仍是不信的,非要碰的头破血流,才信的真,记得牢。 大理寺众人碰了头,大家将六个小宫女的证词对了一下,并无明显的出入。 “她们定然隐瞒了什么。”崔佑言之凿凿。 “崔寺卿何以如此笃定?必然是有什么原因?” “我们这间抱厦询问的小宫女舒儿和石榴,她们二人说到用膳之前的事,皆一句带过,问她们其余事情,比如这几个死者可曾与人结仇等等,她们都细细回忆,回答的也较为详细,是以,在宫人们回到抱厦休息,到一起吃饭的这段时间,定然有事发生。” “小卿卿,你发现了吗?”小轩轩冲着她挤眉弄眼,似乎很想给崔佑拆台。 “我确实没注意到这个,不过,你们记得吗?金嬷嬷在叫几个女孩接受讯问时,她本来不必完全背对着我们的,可她偏偏被转过身去,那几个宫女的神色原本很开心,尤其是看到崔寺卿的时候。”说到这,徐胜男忍不住脸上一热,继续道:“可她们望了金嬷嬷一眼,忽然便低下头去,一副害怕的样子,我想金嬷嬷定是背着我们向女孩儿们使了一个恐吓的眼色。” “啊?不会?小卿卿,你是说他们提前串供?”小轩轩一惊一乍道。 “为何不可,从案发至今,已经过了整整两天,她们完全来得及。”徐胜男说罢,便去看秦少翁,问道:“秦博士,您比我们先到,您怎么看?” “在下也只比诸位早来一天而已,不过,这深宫之中,弯弯绕绕门门道道多的很,这里的人个个都有七窍玲珑心,多心之人,忌讳便多,如此说来,串供也并不是不可能!” 一番话听上去十分有道理,众人连连点头,再细细玩味,发现他说完,等于是什么也没说。 “若金嬷嬷教唆小宫女们集体串供,原因又是什么呢?”崔佑望着徐胜男双眸,目光柔和而迷茫,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轻轻问道。 她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对视,立时避开他的目光,不自在的扯了扯略略憋屈的领口,道:“先查一查,我是真猜不出,那个小宁,瞧着倒有几分憨直,从她那儿应当可以突破,可惜这里是掖庭,咱们也不好随意混进来打探,如今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贸贸然单独寻了小宁过来,也对她不大好。” 徐胜男拉住一个小公公,问:“不知宫中的泔水几日一清?” “冬天三日一清,夏天一日一清,春秋两日一清。”那小公公熟稔道。 崔佑皱了皱眉,抿嘴道:“怎么?你怀疑碗筷有毒?想查泔水?”那一脸嫌弃的表情充分表达了此刻主人的内心戏:要翻泔水桶你翻别扯上我。 虽然几乎没有一丝希望,大理寺一行人还是来到了小厨房,此地便是为掖庭宫和内侍省两处提供饭食的所在。 小厨房的几个嬷嬷勤谨恭顺,见大理寺前来调查,都十分配合。 “各位贵人,我和阿香就是负责清洗餐运送餐具的,每天我们俩都跟着吴婶子一起,专送掖庭宫,他们那儿会在巷子里摆出几张竹几,吴婶子把饭食放好,我和阿香便把餐具摆好,约摸一炷香后,我俩再去将所有餐具取回清洗。” “竹几摆在醒目处吗?” “就摆在永巷的正中间儿,人人都能眼巴巴瞅着,您别看这些个宫人们是小丫头,吃起饭来跟汉子没两样,饭菜一放下,一忽儿就扫荡干净了,那叫一个快,我和阿香有时候就会站在旁边,索性等她们吃完直接拿走。” “两日前,你们可看到有人在碗筷边逗留,或是形迹可疑?” “没有,两日前放的是凉拌面片儿,另外几个也是冷菜,我们想着吃的快,就在旁边候着,看的真真的,丫头子们都被金嬷嬷看的死死的,她一声令下,才能走近竹几边开吃,哪儿有人敢提前过来啊,一吃起来,那都是在抢啊,个子小的脸皮薄的,都得饿着……” “碗筷都在这了吗?” “都在这儿了,干净着呢,再过一个时辰就该放晚饭了。” “两日前的晚饭前,您都看到些什么?说的越详细越好。”大理寺众人都来了兴致,掖庭宫的宫女们可以串供,小厨房的嬷嬷未必提前打点过。 那嬷嬷说道:“那天挺奇怪的,照理说啊,往常只要我们一进巷子口,就有小宫女报信,旁的丫头子立刻涌出来,一个个都巴巴的瞧着,且等着嬷嬷一声令下就冲过来吃饭呢,可是那天我们去的时候,永巷里特别安静,连报信的小宫女也没有,阿香还说呢,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往常饿死鬼投胎的,今儿是怎么了?” 阿香在旁边插口道:“是啊,那天特别反常,我们在竹几上摆好餐食餐具,吴婶子就回去了,我就好奇的往抱厦里瞧,发现她们全都挤在里边,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干嘛,我便想走近了看看,谁知彭的一声,人把门关上了。” 第175章 夏公公的小黑屋 第175章夏公公的小黑屋 “后来,她们一窝蜂就出来了,我们还问呢?你们在里边干嘛呢?谁知,小丫头子还装神秘呢,一个个笑笑吃饭不答我,你们说奇怪不奇怪?”阿香的性子有些一惊一乍。 “再后来,我们知道闹了猫鬼,心里边就毛毛的了,越想越不是味儿,她们哪!肯定是那时候就叫猫鬼迷了心窍了,连饭都不知道抢了!” 时间已经过了两日,餐具根本检测不出什么,泔水老早被拉出掖庭宫浇了地,但他们并非全无收获。 至少,案发当日,晚饭之前确实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我和徐少卿去内侍省查问,你们在右千牛卫所候着马仵作师徒,把七名死者身亡之前的状态细细描述与他,再将案发当晚和前一晚在掖庭宫附近巡视的千牛卫也一并寻来。” 崔佑下了命令,余人自然照办,小黑和徐胜男二人随他一道来到了内侍省。 此处是掌管整座皇宫的日常起居的要地,可以说,皇宫里任何一个喘气的,自每天一睁眼,其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直至最后喘不了气了,样样离不开内侍省。 “哎哟,一个内侍省这么多人,要寻一个样貌普通的小公公,怎么找啊?”小黑望着诺大一个院子,进进出出来来回回各色品级的内侍官、小内监、男女奚隶,下巴都要掉了。 “长卿,你知道怎么找吗?”崔佑抱胸从容望着她,一瞧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她就知道此人不过是想炫耀一下,并非找她出主意。 “下官也不知道,请教崔寺卿。”她从善如流,果然看到崔佑笑得更灿烂了一点,道:“走,去奚官局。那里专管宫中丧葬事宜。” “真晦气!刚挖完坟,就来找挖坟的!话说这啥官局在哪儿呢?”小黑伸手去摸腰间配剑,却想起压根没有带进皇宫。” “门庭最冷清的那个,应该就是了。”崔佑随手一指,竟真被他说中了。 三人一进门,一个令官便迎了出来,向着三人拱手道:“崔寺卿,徐寺正,您二位是为……”接着便压低了声音,道:“是为调查猫鬼一案来的?” “正是。”徐胜男连忙上前还礼,说明了来意。 “你几位要寻的这位公公啊,姓夏,他就住在那间屋子呢,不瞒列位,那天晚上突然出了这样的事儿,我们也是十分的震惊,这位夏公公虽然是新来的,却能自告奋勇去处理七位宫人的身后事,我们对他的这种奋不顾身的勇气,和勇担责任的态度,都十分的赞赏,十分的欣慰……”这令官一口官腔,夸起人来,活似在念挽联。 小黑和徐胜男都觉不对劲,两人都撇了撇嘴,心中感觉不是太好,这个姓夏的公公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 “夏公公所居的地方就在这里,各位贵人放心,咱们呢已经将他控制住了,就是看着有些许的……不寻常,其实呢也还好,并无大碍……”令官指着院内一间朝北的耳房,介绍完毕后,飞快的见了一礼,转身便告退了。 那姿势,那速度,不像是告退,倒像是潜逃。 “不对劲儿。”小黑望着令官逃窜的背景,咽了一口口水,背上凉凉的。 奚官局位于内侍省比较偏僻的角落,且四周遍植松柏,堂前屋后桑树槐树生的又高又密,遮天蔽日的,哪怕是天井,也见不到日光。 好好一个盛夏午后,此处暗的恍如阴天将雨,温度似乎也比庞的地方低了几分。 而夏公公所居的屋子,便是阴暗冷僻的奚官局中最阴暗冷僻的一处。 小黑站在门口,透过窗子向内打望,竟什么也瞧不见。 “这里有张符咒。”小黑指着贴在门口处的一张黄色符咒,上面的鬼画符红的深黯,“该不会是血咒?”他犹犹豫豫的伸手想去揭开那符咒,还没碰到便收了回来。 崔佑不耐的拨开他,一把撕开符咒团成一团,接着便毫不犹豫的推开了门。 安静的院中,平静无风,连树的沙沙声也没有,门‘吱嘎’一声响动,仿佛粗噶的胡琴。 “也不点个灯!搞什么气氛呢!”徐胜男口中抱怨,心脏狂跳,颤抖着手点亮了火折子。 伴随着黑暗中陡然亮起一点红光,只见天花板上、两边的墙壁上,地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黄色符咒。 崔佑在前,二人随后,顺着毯子般的符咒向前走去。 慢慢的,前方出现了一根红线,细细的红线越来越多,交织错落的缠绕着,由疏至密,似乎在渐渐汇聚到一个茧状的核心。 徐胜男感到自己的心跳逐渐加快,就快按捺不住,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 越来越接近那个蜘蛛虫卵般的物体了,那是一个由红线缠绕的纺锤状物。 那个被控制住的人,应该就在里面。 小黑用力清了清嗓子,似乎在给自己装胆,三人行至跟前,举起红烛一照,里面竟然空无一物。 “人呢?”徐胜男好奇道,话音刚落,就听见“啪嗒、啪嗒”两声轻响,似乎是什么动物的四只轻巧的爪子落了地。 就在他们身后。 徐胜男闭紧双眼,猛然转身,深吸一口气,才睁开眼,面前却出了暗黄血红的符咒,别无他物。 “喵—呜—”一声尖细如钢爪抓挠铁器的猫叫声又在身后响起,三人都皱了皱眉,那声音引人生理不适。 小黑和徐胜男又冲着猫叫声猛的转过去,面前只有一团混沌的黑。 “搞什么把戏!是不是见不得人!”小黑说着,跟她一起举着蜡烛回过身来。 一张死人般的脸就贴在离她俩不到半尺的地方,死白死白的面孔上,眼珠子通红通红,大的诡异,早已超出人类范畴,连眼皮都是血红的,面孔上的嘴巴紧紧抿住,似一条被凭空割开的血刀口。 忽然,殷红的血口忽然张开,露出满嘴褐色的汁液。 “啊呀,妈呀!”她和小黑愣了一下,立刻一起尖叫着,抱头鼠窜,逃出房间。 只有崔佑一个人还站在房内,一动不动,看上去淡定自若,其实是他背对着,压根没看见那张恐怖的面孔。 被人牵着鼻子走这种事,崔寺卿拉不下这个脸。 徐胜男和小黑逃到院内,见那令官一脸憋笑的瞅着他们,另一个小公公则一脸的理解。 二人瞬间故作镇定,她大手一挥,道:“咱们院里的灯烛在哪儿,烦请拿进来都点上。” 灯烛照亮了整间屋子,恐惧感去了大半,二人本想看看崔佑的笑话,谁知他已经抓住了对方的后脖颈。 “夏公公,你闹够了没有。” “嗬,嗬”那被抓住的人拼命的左右扭头,张开大口想要撕咬崔佑,却被对方抓的牢牢的。 这才看清楚,那不成比例的硕大红色双眼是画在此人眼皮上的,而一口的褐色汁液应该是咀嚼槟榔所致。 夏公公双手、双脚之间都拴着粗粗的麻绳,佝偻着本就十分瘦小的身子,四肢着地在地上爬行。 “夏公公,你为何提议焚烧宫女的尸首?”崔佑沉声问道。 第176章 硕大无伦的…… 第176章硕大无伦的…… 谁知对方完全不回答,眯缝着双眼似乎十分畏光,嘶声道:“猫鬼,是猫鬼吃了她们的心,必须要烧,不然就会在子时诈尸。” 说完,便匍匐在地连连叩拜,口中咕哝着:“猫鬼女仙,饶我一命,饶我一命,奴婢愿意供你驱使一辈子。” 崔佑看了徐胜男一眼,面上有些失望,本以为能从此人的身上找到突破口,谁知他竟然疯成这个样子,根本无法正常交流。 “夏公公,你在何处见到的猫鬼,长什么样子?”她不肯死心。 “猫鬼,猫鬼化作女子,漂亮,全天下最漂亮!” “你瞧见的猫鬼是黑色的老猫吗?”她又追问。 “在这儿,就在这儿,她就在这儿……”夏公公绕着一块空地兜着圈子,又哭又笑,手指勾勒着一个女子的形状。 小黑最先崩溃了,径直走出房间,骂道:“神神叨叨,老子最讨厌这种神神鬼鬼的玩意儿。” 她白了小黑一眼,怕就怕呗,还不承认。 “是淑妃娘娘,淑妃娘娘……”崔佑和徐胜男二人走出房间,才听到夏公公在屋内阴恻恻低哑的呼喊。 崔佑微微侧头,却没有回头,他将房门带上,路过令官时道:“夏公公从何时开始说疯话的?” 那令官小心翼翼的揣度着他肃然的神色,情知不好,道:“就是从两日前的晚上,夏公公从掖庭宫回来,就犯病了。” “依我看,他是失心疯,暂不必叫人过来诊治了。有些话,疯子说了无妨,旁人要是传出去,后果可就……” “是……谢崔寺卿提点。”令官和小公公低头称是。 ****** 夜幕逐渐笼罩了整座皇宫,各宫各苑开始掌灯,星星点点的华灯犹如人间的万盏星光。 大理寺众人集结在卫所内,将各自的所得汇总。 “崔寺卿,老朽实在无能,单凭死前特征不验看尸体的话,实在无法判断死因。”马仵作最先说了话,闹的大伙儿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徐胜男知道老爷子有他的坚持,便转而问秦少翁:秦博士,您说,死者临死前一模一样的症状,到底像不像猫鬼作祟?” “小卿卿,你想什么呢!还像不像呢?就是好不好!小黑都跟我说了,那个小公公……”小轩轩在旁补刀被崔佑一个犀利的眼神制止了,连带瞪了小黑一眼。 秦少翁翻了翻众人的记录,道:“这些个小宫女临死前,先是呻吟,接着是恐惧,各个都口口声声求猫鬼不要害自己,接着又揪住胸口面色铁青,这些症状嘛,的确是与人们被‘猫鬼’缠上的症状无异,猫鬼最喜吞噬内脏,被缠上的人身体和心脏都会像数百根钢针同刺般疼痛,疼痛的同时,也会使人产生一股强烈的恐惧感,口出妄言,尖叫求饶常有发生。” “一派胡言!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猫鬼,都是不学无术的骗子编出来唬人的!岂有此理!这症状明明跟误食滇南毒菌‘见手青’的症状很像,怎么会是猫鬼作祟!我瞧定是凶手怪力乱神,欲混淆是非。”马仵作的反应果然是十分的激烈。 秦少翁被骂了,却还见怪不怪,一脸无所谓的摇着一把五彩斑斓的羽毛扇。 “马老爷子,见手青我也曾有所耳闻,可一则滇南民众误服见手青后,毒性虽剧烈,却似乎不至于七人皆死,二则是为何七个女子人人都产生一样的幻觉,这……可能吗?” 小轩轩急不可耐的道:“当然不可能了,秦博士,不是我说的,这桩案子实在不该归我们大理寺管辖,原是太医署咒禁科的活儿,您老还是抓紧做法驱邪!” 大家意见各异,吵吵嚷嚷,现场乱做一团,几个录事明显觉得王寺丞的话十分有理,小黑也对猫鬼作祟之说深信不疑。 马仵作则坚定的认为定是有人背后搞鬼,崔佑天然与他站在一起,徐胜男虽然认为,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却仍更倾向于有人暗中下毒。 秦少翁冷眼看着众人,笑道:“诸位,诸位,干嘛要争执这样的问题呢?我说有猫鬼,没法证明,你说没猫鬼,也没法证明。” 说完,他仰头大笑道:“与其争执这样没影子的事儿,还不如想一想,这猫鬼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对呀!”徐胜男一拍大腿,赞道:“不论世上有没有猫鬼,背后总有一个始作俑者,他驱使猫鬼杀人也好,投毒杀人也罢,把他找出来不就得了?” 崔佑冷冷道:“说得好,两个疑点:第一,三日前的晚上,小宁和芹儿看到老槐树上吊着的老猫干尸,谁放的?那几声猫叫,来自何人?第二,今日夏公公说,猫鬼乃是萧淑妃所化,20年前的怨气,为何今日发作,针对的目标究竟是谁?有何……特殊目的?” 全场立刻陷入了沉默,第一个问题尚好解决,第二个嘛,一旦涉及天后,和她绝不愿意提及的陈年旧案,谁都不想触这个霉头了。 “三日前和两日前的夜里,附近执勤的是谁?”崔佑沉声道。 “请两位千牛备身进来。”一名随侍内监微微提高了声音,就见两个身材高挑的俊秀少年,身着银盔铠甲,腰挎千牛御刀,大步走了进来。 乍见这般英武的兵士,小轩轩微微一哆嗦,徐胜男则双眼发亮,小黑的眼珠子都快粘在那佩刀上了。 崔佑微微侧身,不经意的挡在徐胜男前面,道:“三日前的晚上,谁执勤?” “是我。”只听哗啦一声响动,一个面容极清秀稚气的男孩披甲上前。 “都看见什么了?”崔佑负手问道,那气派竟比面前全副武装的千牛卫摄人。 那千牛备身沉默一阵,这才开口:“小人在横街巡视时,看见一只硕大无伦的猫越墙而走。” 小轩轩和丘录事都倒抽一口亮起,一脸的“我说罢,怎么样?”的表情。 崔佑却仍不动声色,道:“具体在何处?看到的是猫?还是猫的影子?” “横街靠近掖庭宫,不到内侍省的地方,与掖庭宫仅一墙之隔,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猫的黑影,比寻常野猫大了许多,它先落在墙头,接着便跃进掖庭宫内消失了。” “当时为何不报?” “怪力乱神的话,尤其是关于猫的,宫里禁止议论。”这名千牛备身年纪不大,人却很是沉着稳重。 “那猫的影子与旁的猫相比,除了大些,动作是否欠灵活?”徐胜男连忙追问。 “小人当时愣住了,并未看清楚,只记得猫儿硕大,叫声凄厉。” “前两日晚上执勤的,烦请小将军叫进来。”崔佑客气道。 “不敢。”那千牛备身退出去,引了伙伴进来,那是个皮肤微黑神采飞扬的少年郎,眼角嘴角都噙着笑意。 十足风流。 “崔寺卿,徐少卿,前两日确实是我执勤,这一片大家都不爱来,只能交给我们这样的新来的,我记得半夜二更十分,忽然墙内十分嘈杂,还有些纳闷,谁知第二日,竟死了七个小宫女儿。” 态度透着戏谑,说的话却一点用也没有。 “之前呢?有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或事?尤其是晚膳前?” 第177章 千牛备身的说辞 第177章千牛备身的说辞 “那时候啊,我隔着墙,听见里面传来女孩子的声音,在说好可爱啊,我好喜欢什么的,可能是在说我!” 大理寺众人都是一愣,面前这位虽然是英俊潇洒没错,但这个自恋程度是不是有点过。 “掖庭宫的小宫女常常跟你表白?她们隔着墙怎么知道是你的?”徐胜男十分好奇。 “对啊,的确有小宫女想送荷包给我,绣工做的有点差,我就没要,她们要是暗恋我,肯定知道我什么时候执勤,隔着墙掐着点,等我走过的时候恰好表白不是很正常吗?”这位备身说话间,双眉挑起,做了个老子天下第一帅的表情。 差点没把徐胜男给腻死。 “有瞧见猫吗?或者是类似的?” 那备身又是故意耍帅的一个挑眉,道:“猫?没看到,宫里不许养猫的。” 问过了两位千牛备身,大理寺众人都感到有些困惑,明明宫中禁止养猫,此案却似乎处处跟猫有关。 似乎冥冥之中,有个人在故意跟天后对着干,大理寺众卿心中都想到了一个人:已经死去多年的萧淑妃。 正是她,曾在临死前,发誓死后要化身恶猫,诅咒武后为鼠,生啖其肉、饮其血。 “难道真是萧淑妃的亡魂附身在猫鬼身上作祟?”小轩轩颤声道。 谁知秦少翁第一个跳出来否认,摇着扇子道:“这样说,恐怕不合逻辑,猫鬼是活人驱使死猫的魂魄,猫鬼只会附身在活人身上,与亡魂关系不大。” “萧淑妃,确实是个不错的突破口,我去内侍省问一问,当年她的旧仆现如今都在何处?”崔佑轻轻抚了抚下巴道。 秦少翁轻轻拉了一下崔佑的衣袖,悄声道:“崔寺卿,此案,似乎牵涉的越来越广了,如今,连旧人旧案都牵扯出来了,你说,会不会,和雍王李素节有关?” “你是说,萧淑妃之子雍王,意图……不可能,自李敬业,如今该改称徐敬业谋反后,几个王爷手中已经没有实权,所谓刺史,也不过是挂职罢了。” 秦少翁讳莫如深的笑了笑,道:“哪里用的着实权?他有姓氏,旁人有实权便足够了。” 这一番话,叫旁边站着的徐胜男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她心中直打鼓:她可不愿搅入这么大的一盘棋局。 万一被当做棋子,甚至是弃子,连累家人该如何是好,她还有大仇未报呢! 宿在深宫,徐胜男一夜忐忑,中间醒了一回,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在家里,翻身下榻找冷茶喝,遍寻不知,才恍然自己身在千牛卫所。 崔佑仍宿在外面守着,闻听里面丁玲桄榔一通响动,连忙翻身下榻冲了进来,只着一件单衣,罕见的衣衫不整,露着精壮的胸膛,问:“怎么了?你没事?” “没……没事,就是渴了,想找点水。”她不小心看见了他敞开的衣襟,似乎更加……口渴了一点点。 崔佑舒了口气,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便托了两杯温热的茶进来,递过去,嘴里却埋怨道:“知道渴,晚上就别吃那么多,千牛备身们都是爷们,出的汗多,菜色往往口重。” “嗯,明儿不吃这么多了。”她连灌了两杯茶,终于略略缓解了干的发痛的嗓子。 见她难得的乖顺,也没跟自己定罪,小脸睡的粉嘟嘟的,脸上的人皮面具掉了大半,虽然略有些诡异,却也出奇的呆萌可爱,崔佑忍不住伸掌去抚摸她的头发,触手细柔温热,十分好摸,上瘾般眷恋着多揉了好几下。 “你做什么?”她习惯性的翘起嘴巴,伸手去抓他的手,谁知手臂被压得发麻,竟没抓到。 反被崔佑扣住后脑勺,面孔和温热的气息直欺了上来。 “好想咬你一口,怎么办?”一到二人独处,崔佑的正经傲娇便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蛊惑与爱娇。 徐胜男胡乱摇着脑袋,双掌在胸前胡乱挥舞,力图阻挡他的靠近。 谁知一下便被他擒住双手,崔佑定定的望着她的双眸,一双眼睛,汪着一池浓的化不开的温柔,放低了声音,好好的哄着:“别闹,我就算要对你怎么样,也不会选在此处。”还不待她玩味,他接着道:“待这桩案子结了,我便教你功夫,好不好?” “真的吗?我这么大了,还能学吗?”徐胜男睡意醒了大半,一脸的欢欣雀跃,她老早就想学功夫了,不但英武帅气,还能在关键时刻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没问题的,名师出高徒嘛。”崔佑扬了扬下巴。 “太好了,谢谢师父。”她脱口而出,眼睛亮闪闪的,语气不自觉带了撒娇的意味,惹得他瞬间面红过耳。 “怎么了?师父?”她故作诧异的望着他,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透着顽皮,崔佑立刻伸出两根手指抵在她唇上,肃容警告:“别叫了,师父的定力没你想的那般好。” 说罢,略有些尴尬的站起身,抄起茶壶托盘挡在身前,转身出去了,留下徐胜男一人暗暗偷笑。 她一人刚刚重新躺下,就听到门外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夜间调整休息的千牛卫正在院中集结。 “快,穿好衣袍,外面出事了。”崔佑重新冲进房中,将床帐拉好,向床帷内的徐胜男递进去一面铜镜,道:“人皮面具贴仔细些。” 徐胜男强自镇定心神,一边理容,一边问:“不知是哪里出了事情?” 崔佑侧耳听了一阵,道:“是含凉殿……天后夏日会迁居至含凉殿。” 外面已经传来小内侍的声音,请他们与千牛备身们一道前往。 ****** 唐大明宫紫宸殿北有横街,街北即后妃所居的寝殿。 整个宫中寝区,四周宫墙高围,南起紫宸门,北至含凉殿。 主殿在紫宸殿北,为蓬莱殿。殿后乃是天后偶尔纳凉避暑所居的含凉殿,北临太液池。蓬莱、含凉二殿左右又各有几座要殿,自成院落。 徐胜男自上回单独面见天后,再一次,来到了含凉殿的脚下。 此处因为紧邻太液池,池中又有蓬莱山,是一处绝佳的避暑胜地,越离得近,他们便越能感到清新的凉意与水汽。 雾气昭昭,如入仙境,却也为夜晚突如奇来的案件蒙上一层不详的迷雾。 上一回,含凉殿宫灯点点,水声潺潺,极是空阔安静,而今晚,数百名千牛备身手持火把,在此集结,整齐的脚步声、盔甲的摩擦撞击声,如金震铁鸣,迫人心如擂鼓。 “瞧来,并非是天后出了事情。”崔佑温言道,慢慢走上石阶,“你看,备身们在偏殿集结,恐怕是居住在那里的杨氏出了事情。” “杨氏?”她一头雾水,能与天后一同居住在含凉殿的,怎么也应该是太妃啊?为何却只有姓氏。 见她困惑,崔佑低低解释道:“杨氏,乃是杞王李上金的生母,曾因违反宫规,贬黜为宫人,如今年长,且毕竟诞下子嗣,是以众人便以杨氏称她。” 二人登上主殿,穿过重甲在身的重重亲卫,在一个身着织锦云龙纹寝衣、黑发堆云的挺拔身影后驻足,他们低眉敛目,屏息躬身见礼。 第178章 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第178章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微臣参见天后。” 那背脊笔直的身影缓缓转过来,面容一如既往的雍容慈和,哪怕遭遇这样切近的突发事件,天后甚至连发丝也未曾撩动。 “你们来了,辛苦诸位,大晚上的也不得安生。” 众亲卫连同崔、徐二人齐齐躬身行礼,金盔铁甲声震耳欲聋。 “去,别守着我了,查案要紧。”天后说罢,轻轻挥了挥手,她说话一向如此,如同唠家常一般,却不知为何,仍叫人不自觉的胆寒心折。 “是,微臣遵命。”崔佑和徐胜男慢慢退下,转而向偏殿走去,她微微侧脸,只见千牛备身们簇拥着天后,缓缓回到主殿。 偏殿之外,已经驻守了十几名披甲备身,他二人甫一迈入偏殿,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两名千牛备身护卫在他二人左右,其中一个双目细长的,身材格外魁梧的备身提醒道:“二位贵人,待会儿的景象恐怕会有些惊人。” 徐胜男闻言,忍不住抿紧了唇。嘴硬道:“咱们大理寺见到的案子,很少有不惊人的。” 说完,崔佑轻轻嗤笑了一声,待得二人走进杨氏所居的寝室内,饶是见惯尸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崔佑,都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而徐胜男,直接打脸了,捂着嘴,抱着痰罐,把晚饭全吐了出来。 面前的场景,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是血腥。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血,几乎将整个寝室的地面染红,一个人仰面坐在床榻边,整个胸腹被不知什么力量整个撕开,胸腔里只剩下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肚肠流了一地。 方才提醒他们的两个千牛备身乍见这样的场景,其中一个也忍不住吐了,这样的惨状,他们也是头回见到,这些备身们,大多数是权爵贵族子弟,平日里哪经历过这些。 待吐干净了,徐胜男又干呕了几回,终于苍白着面孔,直起身子,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了声:“抱歉。” 崔佑却没有多纠结,只诧异道:“看样子,倒的确像是被野兽的利爪撕开了胸腹。” 旁边驻守的两个备身都面带不敢置信,其中一个说道:“崔寺卿别开玩笑了,宫中怎会有这么大的野兽,我随父亲打猎时,见过一头鹿,与此人的死状一模一样,父亲说,是山中虎豹所为,难不成,宫中也有老虎?” 另一个备身也道:“就是被锯子、钝刀划开的。” “这人的心脏不见了。”徐胜男口中发苦,却仍壮着胆子,硬着头皮凑上前去细看。 “猫鬼最喜欢噬人心脏。”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众人一回头,就见角落里有一团黑色的人影,慢慢站了起来。 是一个小宫女,女孩儿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死状可怖的尸体,迷茫的说着:“是猫鬼,我亲眼所见。” “你亲眼看见了猫鬼?”徐胜男狐疑的问。 “是,一只好大的猫,爪子很长,一下子扑在李嬷嬷身上,就把她……撕开了……” 一众千牛备身闻言,都汗毛直竖,各个抿紧双唇,握紧了御刀的刀柄,环顾四周,严阵以备。 女孩儿说完,便两眼一翻,脱力昏了过去。 “杨氏何在?”崔佑问道。 “我们来的时候,她已经晕厥,这个……嬷嬷坐在地上,如今,杨氏已经被安置在旁边的耳室暂居。” “崔寺卿,我以为,不论是否真有猫鬼,天后和杨氏都不适合再居住在含凉殿内,您说呢?”徐胜男建议道。 不等崔佑作答,那千牛备身卫队长已经站出来,附和道:“我们也是这样认为,无奈天后坚持不肯,还说纵有猫鬼,她受神佛庇佑,无愧天地,也不害怕,她绝不搬走。” “杨氏尚在昏迷之中,我们集中兵力驻守含凉殿,好过分兵两处。”那卫队长说的有理有据。 “嗯。”崔佑点了点头,回眸道:“既如此,长卿,待马仵作他们到来之前,咱们先熟悉一下含凉殿的情况。” 含凉殿建在高台之上,临风照水,沿着台阶行至一方平台,平台之下便是一汪活水,引太液池水在此汇聚。若要进出含凉殿殿内,唯一的必经之路便是一座通往殿外的小桥。 殿后有数台水车,利用水循环,推动木扇转轮摇转,将泉水自下引上,缓缓送至屋顶,水流顺着屋檐坠下,形成一道道株连般的水幕。 同时,流水的动力推动扇叶,将水汽和凉风自风道送入殿内,在这水与风的双重加持之下,纵使是盛夏正午,含凉殿依旧是凉风习习,宛若初秋。 唐诗人张仲素有《杂曲歌辞?宫中乐》一诗咏:“江果瑶池实,金盘露井冰。甘泉将避暑,台殿晓光凝……” 说的便是这含凉殿的景象。 “你看,秦少翁已经开始施法了。”崔佑站在亲水的平台上,负手而立,指着台阶之上,大殿空旷处的阵仗。 “崔寺卿,你说,世上到底有没有怪力乱神,或者说,秦博士他自己信不信呢?上一次在洛阳,我一直以为他是不信的。” 崔佑微笑着转头看她,道:“对我而言,秦博士是个极其擅长操弄视觉和人心的高手。” “你的意思是……他跟东西两市上的幻术大师一样,既不懂得法术?念的咒语也不管用?” 他不答反问:“什么叫管用?安抚人心算不算管用?我等兵士阵前杀敌,战鼓隆隆,这战鼓,鼓舞的便是人心,你说,于战争本身这战鼓与号角究竟管不管用?” “所以,这便是所谓的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徐胜男轻道。 “我与马仵作一样,都坚信世上并没有猫鬼,可我与马仵作又不一样,我坚信,秦博士也好,咒禁科也罢,都很有用。”崔佑一番话说罢,徐胜男沉思着望向高台之上。 眼前是星星点点的各色火焰,自秦少翁的手心、空中飞旋跳跃,一张张符咒如漫天白鸽,陡然出现,又轰然消失,秦少翁的弟子各个仙风道骨,在香炉祭台间腾挪飞转。 恰如白鹤少年。 而徐胜男也和在场的数百名千牛备身一样,怔怔的看着眼前这场盛大端严的祭礼,对未知的忐忑和恐惧渐渐被平静替代。 ****** 今夜注定无眠,马仵作并一个稳婆进入偏殿内验看尸体,里面很快便传出稳婆的呕吐声,崔佑和徐胜男静静候在偏殿外,等待着验尸结果。 也不知等了多久,那稳婆和马仵作方才出来,两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稳婆身材丰腴,面容圆润,进去时白里透红,眉弯眼俏,出来时面色发青,活似生了场大病。 马仵作则紧蹙双眉,一脸的颓然和难以置信。 “嬷嬷请您先说,说罢早些回去休息。”徐胜男道。 “此女乃是老妇之身,临死之前并没有被侵犯的迹象,内并无凶器,毒物也并未由此检出。”说着作势又要干呕。 “马爷您这边儿呢?” 只见马仵作愣了愣,忽然老脸通红,挣扎了半晌,才说出了一句震惊四座的话。 第179章 猫鬼 第179章猫鬼 “崔寺卿,徐少卿,秦博士,是老朽弄错了,老朽错的厉害,或许真如秦博士所言,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是老朽孤陋寡闻,这世上……这世上或许真的有猫鬼。”马仵作面红耳赤、断断续续的面向着众人,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老人家向来清高自持,如今他竟然当着自己曾经不屑之人,亲口承认自己的错误,想来是遭受了极大的打击。 她于心不忍。 “马爷,您先莫忙着认错,事情还没到下定论的时候。”她努力的劝慰道。 “可……可事实就摆在眼前,老朽……不认都不行啊……”马仵作显然是被打击的颓掉了。 “马爷,您这话错了,您瞧这是什么?”秦少翁忽然摊开手掌,一团蓝色火焰在掌中幽幽闪烁,只见他轻吹一口气,化掌为拳,将火焰握在手心,呼吸间再次摊开,便化作一张平整的符咒。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马仵作一脸戒备的望着秦少翁。 “我的意思是,眼见未必为实,也可能是骗人的把戏。”秦少翁摇着羽毛扇微微而笑。 马仵作将信将疑的望着秦少翁,道:“你们进来,我一一指给你们看。” 众人一起进入偏殿,马仵作指着坐在地上的女尸道:“你们看她身上的伤口,我看过皮肉的痕迹,也将其试着还原,这伤口,绝不是寻常的刀伤与剑伤,我曾经在猪肉上试过狼牙棒、弯刀、刺、长矛等数十种兵器的伤口,而你们眼前的这个死者,根本不是被利器所伤。” 小黑对兵器最是关心,脱口问:“那是怎么伤的?” “是被利爪插入心口,然后两只爪子向外猛地撕扯,生生扒开一道口子。”马仵作字字如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连崔佑也不禁骇然:“当时我不过随口一说……” “你们看,这里的两边分别有四个整齐的孔洞,便是爪子率先插进去的地方,这里、这里、还有这一处的皮肉是被撕裂开的痕迹。” “难道说撕开亡者胸腔皮肉的竟然是猫的前爪?”崔佑喃喃道。 “哎?我记着,猫的前爪不是有五个指头吗?”小轩轩在旁纳罕。 “王寺丞您有所不知,猫的第五只悬指生的靠下,爬树时用的较多,寻常扑杀猎物,四只爪足矣。”马仵作长叹了一口气。 “倘若是猫,这猫的力气也太大了!怎的竟能生生把人的皮肉撕开?” 马仵作没有回答,只是神色黯然的指着地板上的一滩血迹和皮肉组织的痕迹道:“这些剩下的皮肉你们可知道是何物?” 众人都摇了摇头。 “是人的心脏,确切的说,是被生吃之后,剩下的心脏。” 这次轮到小轩轩吐了。 “你们再看这里,这里的血色脚印,很明显是此物杀完人后,足下染血,踩出的血脚印,这里是肉垫,这里是四只脚趾,这里是爪子,这,分明就是两只猫的后爪,而四只指爪的血痕,全部消失在窗棂上。” 马仵作激动的高声叫道:“这根本就不是人做的事,这分明就是一只猫啊!” “可猫哪有这么大的指爪,这么大的力气呢?”徐胜男将自己的手掌放在那四指指爪旁边比较着,竟然比她的手掌脚掌还打了两圈。 “不但徒手撕开人的胸腔,还生吃心脏,夺窗而逃,这样的事,确实只有猫鬼才能做到出来。”马仵作颓然坐在地上,直接下了结论,而这个结论,有违他一直以来的信仰。 “马爷,有尺子吗?”崔佑仍不为所动,抄起尺子细细测量着地上的血爪印,并将长度宽度细细记录绘制在黄麻纸上。 “崔寺卿,你说,会不会是有人在宫中悄悄豢养大型猛兽?”徐胜男蹲在他身侧问道。 “现在还不清楚,查了再说。”崔佑不置可否,自顾自走到墙边,端详着墙上血色的大型猫爪,他的鼻尖几乎要贴在壁上,过了许久,才站起道:“长卿,你来瞧,这脚印是不是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她凑过去,也学着他的样子,仔仔细细的端详了好一会儿,才道:“哦,这些爪子的边缘,太整齐了,照理说,猫的脚掌应当有毛沾染血迹,不应当这么整齐才对。” “哎哟喂,小卿卿我的祖宗,猫鬼,那能和猫一样吗?咱们谁见过?脚上有毛没毛谁知道呢?”小轩轩忽然在二人身后说道。 二人同时回头瞪了他一眼,又同时转向墙上的猫爪印。 “马爷,您过来看看,方才您说,猫在爬树时会用到悬爪,对?那么爬墙应当也会用到,可你们看,此处的四个痕迹中,竟然没有一组有悬爪的痕迹。” 马仵作沉吟半晌道:“或许,悬爪上并未染血?” “撕扯胸腹腔,生啖人心,别说悬爪了,若其真是猫鬼,恐怕已经半身浴血。” 徐胜男在心中默默勾画着这副惨酷恐怖的情景,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崔寺卿,徐少卿,耳房有动静了。”秦少翁忽道。 大理寺众人立刻奔出门外,如今,她们最需要的便是目击者的证词。 众人行至耳房门口,确实听到里面有动静,似乎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在房内发出似喜似痛的呻吟。 大家都懂人事,只是不知为何房内的杨氏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略觉尴尬。 唯有小黑搔着脑袋,怒道:“你们怎的都不敢进去,里面定是又被猫鬼缠上了!” 小轩轩扯扯小黑的袖子,道:“傻弟弟,过来。” 正在这时,一个满面狐疑的嬷嬷走过来,这人生的五官清秀柔美,虽已经五十出头,从背面看仍似少女一般,崔佑身边的小内侍识得她,知道她一向伺候在杨氏身边,连忙笑着招呼:“孔嬷嬷好。” 那孔嬷嬷笑了笑,双手捧着一只衣箱,环顾面前的男儿,纳罕的问:“贵人们怎么站在门口?” 徐胜男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忙央求道:“杨氏似乎醒了,咱们大理寺要例行问话,烦请孔嬷嬷进去瞧瞧,好了的话,叫咱们进去。” 她连忙帮着抬起衣箱,将嬷嬷让了进去。 见孔嬷嬷背影纤细窈窕,一个千牛备身的眼睛便有些直。 “这孔嬷嬷年轻的时候肯定特别好看。”他笑着调侃了一句,另一个备身则拿手肘撞了他一下,道:“你的爱好挺广泛哪!”二人都笑了起来。 徐胜男暗暗撇了撇嘴,全落在崔佑眼中。 众人静静等待,只听得“砰”的一声轻响,似乎是孔嬷嬷放下了衣箱,接着便没了动静,脚步声慢慢向远处延伸。 忽然响起一声大呼:“来人呐!快来人呐!” 小黑眼疾手快,一把推开耳房的木门,外面守候的四名千牛备身也一起冲了进去,一股晦臭气息迎面扑来,众人不由得掩鼻。 只见孔嬷嬷站在黄花梨木雕花大床前,吓得浑身发抖,床上仰面躺着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床帐从中间扯落坠在床褥上。 众人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远远看着床上之人手臂赤裸,不敢轻易走进,就见那嬷嬷指着床上躺着的人大呼:“床上躺着的是阿九,杨氏不见了,她不在屋里!” 四个备身转身打开衣橱,又看了看门后,确实没有人,窗户却破了个一抱粗的大洞。 黄花梨木雕花大床下一目了然,空空如也,床上只躺着一个浑身赤裸,只穿着抹胸的小宫女,年约十二三岁,正是方才口口声声说见到猫鬼的女孩儿。 那嬷嬷颤巍巍的伸出手指上前试了试,惨呼一声便坐倒在地,结结巴巴道:“她……她已经没气了。” 凶案唯一的目击者竟然在一个时辰后离奇身亡。 而杞王李上金之母杨氏,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第180章 机关 第180章机关 徐胜男打开地上的衣箱查看,里面只有两身杨氏的换洗衣服。 千牛备身们早已顺着窗上的破洞,追至耳房下的高台和池塘。大理寺众人也冲出耳房,向附近值守的亲卫打听杨氏的下落。 三十名千牛卫备身,足足寻了一个时辰,将整座含凉殿几乎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杨氏的下落。 “如今,只剩下天后的寝宫没搜了,崔寺卿,你说这怎么办呢?”千牛卫大将军窦临问道。 崔佑望了他一眼,道:“难道咱们要寻得只是杨氏?倘若她是为刺客所劫持呢?” 窦临立即心领神会,拉住惯常伺候天后的老内监花公公,向其说明了情况。 花公公瞧了瞧更漏,又瞧了瞧崔佑,笑了,走到门前,柔声道:“天后,有件事儿需要劳您定夺,窦将军担心宫中混入闲杂人等对您安危不利,奴婢呢,担心乌泱泱一群人进来扰了您清净,求您给咱们拿个主意。” 寝殿内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一个小宫女的声音:“花公公,天后说了,杨氏的安危要紧,不得耽误了。”说完便打开了宫门。 那小宫女朝着花公公和众人福了福身,便款款的退下去了,姿容都是一等一的,几个宫女慢慢拉开重重帷幔,天后慢慢走了出来,在宫女内监亲卫的簇拥下,挪到清空的厢房内。 “真是奇了,杨氏这么大一个人,会上哪儿去呢?你们细细寻了,明儿一早抓紧报上来,不得有任何的闪失,知道了吗?” 天后难得说了这么多话,且语气中终于带了一丝的惊怒,众人连忙敛目静气,不敢大声喘气。 窦临命人将重重纱幔收起,只见诺大一个寝殿,放眼望去,竟只有中心处的一张床榻,别说藏人之处,连装饰橱柜也无。 徐胜男望着诺大一个寝宫,忽然计上心来,她趁着千牛备身们四处装模做样的搜寻窗户时,自己也缓缓行至床榻边。 心中惦记着一件:崔佑家宅里的“女鬼”或哭或笑,都与天后的声音无异,会不会,通往崔家的密道,另一头便在这含凉殿中。 带着这样的心思,她格外仔细的在塌上摸索起来,不放过被褥枕席上的任何一个凸起,任何一个看上去能旋转的东西,都被她轻轻转动,她趴跪在地上,细细观察着地面上每一块青砖,是否有一个缝隙特别明显。 颤巍巍的瞧了半天,都没有看出任何明堂,她慢慢躺下,靠着两肘挪至塌下,忽然看到塌下的床板上,有一处奇怪的花纹,不像是任何一种纹饰,倒像是一张密道的地图。 而开启密道的机关,就在…… 忽然她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惊得差一头磕在床榻板顶上,也不知是何种木料,竟然如金铁一般坚硬,撞得她眼前一花。 “你在这里做什么?”崔佑声音罕见的焦急而冷硬,轻轻一拉一拽,便把她整个人从床榻之下拎的站在面前。 “崔寺卿,我发现一张密道的地图,密道的机关和入口就在床下,你帮我掩护一下,我下去看看密道通往何处。” “你怕是不想要你这颗脑袋了。”崔佑说着,将冰凉干燥的手掌做手刀状,轻轻作势在她脖子上砍了一下。 她怔怔的望着他,覆在他耳边低声道:“说不定马上就能帮你完整的揭开你家凶宅的秘密了!” 崔佑面上微微动容,语气放软了许多:“长卿,你可以揭开我家凶宅的秘密,却不可以随便揭开天后的秘密。”说着,大掌伸至她的颈侧,捧着她的脸转向几个故作认真搜寻状的千牛备身。 柔声道:“你看看他们,在这片什么也没有的空地来回兜了几圈了?” 她摇了摇头,光顾着找密道了,哪里管得了这些。 “咱们进来,是为天后排除危情的,搜检太快,显得草率,是以他们才来回兜圈子,你难道没发现,他们甚至连天后的寝床都不敢靠近,你再看看这里,花公公,他年纪虽老,却心明眼亮,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印在他眼睛里。” “那怎么办?”徐胜男咬唇道,“会不会连累大理寺?” 崔佑横了她一眼,大声道:“徐少卿,如何?天后的寝床附近可有人布置伤人的机扩?” “回禀崔寺卿,下官细细查了,并无弩机等伤人的机扩。” “寝宫之外可有细细查了?大殿顶部横梁上可有细细查点?高台下的池塘中,可有凶器赃物?含凉殿对面的蓬莱亭内,可有人埋伏?” 崔佑一席话说完,窦临立刻高声下命:“儿郎们得令,崔寺卿所言,大家可听到了?还不分头去查?天后现居的厢房留大头,余下地方,速速查点回报。” “是。”千牛卫备身们轰然领命,个子卫队长带队分头行动去了。 “崔寺卿,杨氏所居的偏殿内会不会也有密道?她自密道遁走,似乎是目前唯一的解释了。” 崔佑听罢,向窦临要了一支五人的队伍,重新回到偏殿之中,这一次,大家浑然不似在天后寝宫中那般束手束脚,装模作样。 立刻对整座偏殿展开了地毯式的排查和搜索。 由于此次搜索比上一次寻人更加的细致,所有的备身们趴的趴,俯身的俯身,在屋角,柜内,塌下,甚至是柜子下方都挪移开来,其仔细程度,可以说连一只臭虫都逃不过去。 “诸位贵人在找密道的机关吗?”忽然,一个柔腻腻的声音自门口传来,崔佑拱手唤了一声:“花公公。” 花公公的脸上看不出岁月痕迹,眉毛淡的几乎没有,胡子更不会有,一张鹅蛋脸保养的十分得怡,只是脖子上一层层的褶皱泄露了岁月的公平,还被他以高挺的领子挡住了大半。 “奴婢在这宫里待了几十年了,从来没听说过这含凉殿的偏殿之中有什么密道。”花公公的面上噙着讳莫如深的笑容,眯着笑眼望着崔佑。 “多些公公指教,咱们这便收队了。”崔佑从善如流,利落的轻轻挥手,所有人鱼贯而出。 那花公公笑着点点头,缓缓像天后暂居的厢房走去。 “确实没有任何发现。”卫队长道。 “我这里也没有发现。”她的情绪显然有些低落。 已经是后半夜了,月色为浓云笼罩,天色晦暗不明,千牛卫们有一些是值白班,晚上休息的,这时神色已经有些困倦,徐胜男等大理寺众人的眼皮子也打起架来。 马老爷子年纪最大,竟然是精神最健旺的,此刻正与稳婆对那躺在杨氏卧榻上的裸身小宫女尸检。 这一次,马仵作反而先出来,他褪下手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女孩儿没有中毒、没有任何勒痕或外伤,孔窍内也没有隐藏的凶器,没有任何脏器的损坏,也并非窒息而死,然而她瞳孔放大,出现了大小便失禁的情况,按照目前的状况推测,她……是看到某种恐怖的东西,被活活吓死的。” 第182章 臭 第182章臭 “是”竹青点了点头,面上带着悔意和负疚。 “约摸什么时候?” 竹青笃定道:“绝对不超过一盏茶时间。” “你们同时出去,为何你回来的晚一些?” 竹青面色微微发红道:“是孔嬷嬷照顾我,因为取杨氏的衣箱要去偏殿,那里……刚刚死了人,我不敢独自进去,是以她说,让我去厨房打一盆温水,拿帕子帮杨氏擦身,厨房在那里。”竹青指了指游廊远处的厨房,继续道:“水要烧的温温的,这才耽误了一些时间。” “竹青,你是一直跟着杨氏吗?梅子呢?孔嬷嬷和死去的邹嬷嬷都是何时跟着杨氏的?” “邹嬷嬷是杨氏的奶母,孔嬷嬷是她一进宫就跟着她的老嬷嬷了,已经跟着杨氏20几年了,我是3年前开始伺候杨氏的,梅子是开春才送进来伺候的。” “你们的关系如何?杨氏对你们怎么样?她是个怎样的主子?平时可有与人结怨?邹嬷嬷呢?有没有什么恶习?”徐胜男问完,连忙贴心的补上一句:“放心,咱们是大理寺,只为办案子,不会挑唆是非的。” 竹青的眼中闪出一丝八卦的光,心一横,道:“其实,咱们屋里就四个人,不算是乱的,也没什么你斗我,我斗你的,说白了,就是半吊子,冒尖儿的早就被斗死了,杨氏这样不显山露水的,不过是浑浑噩噩过日子罢了。” “杨氏的性子,我初来的时候,还以为她是那种特别面的主子,后来才发现,人家是绵里藏针的性子,看的门儿清,就是不掺和,邹嬷嬷和孔嬷嬷两个人,都是老人儿,有的时候也会争几句,杨氏就坐着看,谁也不偏帮,不过我觉着,邹嬷嬷到底是她的奶娘,肯定比旁人更亲近些,可当面杨氏就是能做到不偏不倚,我和梅子都挺服气的。” “说实话,邹妈妈确实是有些喜欢拿大,特别乐意旁人捧着她,动不动就说自己劳苦功高,还说杨氏缺了别人可以,独独不能少了她,咱们两个小的被她指派的团团转也就罢了,可孔嬷嬷毕竟也是宫里的老人,怎么可能听她的呢?” “梅子年纪小,人又没主意,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姐姐姐姐的叫着,我也就带带她……”说道梅子,竹青忍不住落泪。 “开春梅子才来,你可有见过她和什么人有……” “有什么?”竹青泪眼婆娑的问。 “可有什么小太监或者别的人看上梅子?” “她生的是清秀好看,可年纪着实太小,只有不到十三岁,人还没长开呢,我确实没听说她有什么……传闻?你们为何这么问?难道说……难道说梅子她?” 徐胜男怕她追问,连忙岔开了话题,道: “竹青姑娘,你从杨氏房里离开时,可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事,或者是听到不一样的声音,从门口行至厨房时,可有听见什么?” “奇怪的事?没有,如果有声音,我早就跑回去了,关键就是什么奇怪的事也没有,今天最奇怪的便是邹嬷嬷的死,我听说她被猫鬼吃了心?是不是?”竹青恐惧的问,嘴唇都有些泛青。 大理寺众人一时都不知如何作答,就听见竹青一人自言自语:“我说嘛,外面守了这么多儿郎,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定是猫鬼,一定是了。” “竹青姑娘,你尽量别单独一人待在房里,多当心些,总是没错。 足足问讯到后半夜,众人方才得空返回千牛卫所休息,而千牛备身们可没那么幸运,他们都被调派至含凉殿附近驻守。 一沾床,徐胜男便呼呼睡去,什么夏日闷热,什么猫鬼,人在累的时候,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刚睡了两三个时辰,便被门外的臭气熏醒了,她略有些崩溃的坐起来,揉揉眼睛,吸了吸鼻子,意识还有些模糊,却感觉到这个臭气不简单。 她穿好衣服,嘟嘟囔囔的走出屋子,果然看到院子里距离自己所住的厢房不远处,便有一个茅厕。 卫所里人太多,这个茅厕又紧邻着两个队所居的厢房,因此千牛备身们都不用这个厕所,宁愿多走几步到院外方便,谁要是夜里憋不住用了,第二天早上,定会被茅厕旁边住着的两个队联合起来揍一顿。 可昨晚千牛备身们都没回来,这茅厕是谁在用呢?她索性坐在廊下,眼巴巴看着茅厕,只听一声“噼里啪啦”如爆竹般的响动过后,安静了好一阵子,一个壮硕但虚脱的身影自茅厕里,打着飘走出来。 “小轩轩?你怎么了?一大早的,没吃东西就拉肚子?”徐胜男连忙捏着鼻子迎上去,扶住他摇摇晃晃的身子,关心的问。 扶着他是情义,捏鼻子是本能。 小轩轩是真的臭,浑身透着一股拉稀过后的粪气。 谁知道,这个拉肚子拉的走路直晃悠的男人,竟然很由衷的笑了,说道:“小卿卿,我……我再也不用怕猫鬼了,以后哇,什么猫鬼,在我面前都是孙子。” “你拉糊涂了?”徐胜男诧异的想去摸他的额头。谁知小轩轩却抖抖嗖嗖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方子,很义气的递过去,道:“我爹从外边送进来的汉朝古方,专门克制猫鬼的,我照着方子服了两计,你瞅瞅,这么快就开始排毒了。” 说完,小轩轩脸上又露出一种十分满意却虚无的笑意,她纳闷的接过方子一瞧,只见上面写道: 猫鬼野道,以相思子、蓖麻子、巴豆各一枚,朱砂末蜡各四铢,合捣服之,便可使其不敢近身。 看到巴豆两个字,她就全明白了,怪不得小轩轩一大早便拉成这样,看来这方子确实管用,这么臭的一个人,别说猫鬼不敢近身了,正常人都不敢近身好么? 谁知,小轩轩的这点小把戏,才是整个皇宫内苑的一个小小的开始。 这个方子和方子的改良版本在宫中传开,茅厕变得十分紧张,处处都能看见夹着裤子跺脚的宫人,园子里,假山洞内,冷僻处,晦物随处可见。 那些不小心感染风热或咳疾的患者,首先便被当做是猫鬼俯身,众人会逼迫其喝下鹿角烧成灰的灰水,迫使他承认自己确实是被俯身。 而火,被认为是克制猫鬼的良方,据说只要围着火堆,并用碳灰写一个十字,便能让猫鬼魂飞魄散,整个皇宫内苑,两处因此走水。 而比这些更可怕的,是恐惧如同恶疾一般迅速传播。 第183章 羽林铁卫 第183章羽林铁卫 “崔寺卿、徐少卿,掖庭宫出了点事儿,内侍省的裘公公请你们过去看看,不过我觉得,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但是还是想劳您几位去瞧瞧。”崔佑随身的小内侍面色不大好看的样子。 “掖庭宫?金嬷嬷?听小公公的意思,应当没有涉及人命。”徐胜男问。 “不是,确实是如您所说,并非人命关天,不过……哎呀,我不敢说,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这小内侍说话办事一向爽利,怎的今儿吞吞吐吐,大理寺众卿都觉得奇怪,却也不疑惑有他,跟着小公公进了掖庭宫。 时至清晨,正是掖庭宫的宫女们最繁忙的时候,可她们刚走进永巷,就发现有些奇怪,竟然一个女孩儿也看见。 “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嘿,人呐,金嬷嬷转了性了,不让干活,都改放假了,还凑同一天放假,什么情况这是?不会都在抱厦里睡觉呢?”小轩轩一踏上永巷的第一块砖头,就开始念念叨叨起来。 “你们看,那是什么?”丘录事指着巷子口井边的一团黄黑相间的事物。 “好像是一只猫。”小黑走上前去,掰下一根树枝抄在手上,轻轻的扒拉了一下,只见那只猫身体蜷缩僵直,已经死了,嘴巴还有不少白沫子。 “死猫?”小轩轩尖叫一声,随即咬着两只大拳头,瑟瑟发抖:“难不成,又有人杀死老猫要召唤猫鬼?” “我的娘亲祖宗!那边,那边也有一只。”众人顺着小轩轩短胖手指点着的方向看去,只见墙洞处,也有黄白相间的一团。 “徐少卿,不对劲啊,怎么这么多死猫,你看那,还有那儿,天哪,少说也有7、8只啊!” 众人分头去看,发现这些猫儿都已死去,且死状都是蜷缩成团,身体僵硬,口吐白沫。 “怎么会这样?” “可能是有人害怕猫鬼,故意投毒,将附近活动的野猫毒死。” “不对,猫鬼便是死猫召唤出来的,害怕猫不应该毒死猫,这,恐怕有人想要召唤猫鬼!” “我觉得不像是召唤猫鬼,你看,那只猫那么小,毛还没长齐呢,召唤猫鬼可是要用老猫。” “此人未必很有逻辑,可能只是单纯因为恐惧,便做了伤天害理之事。” 大家都是一阵沉默,心中隐隐不安,短短两日之内,宫中接连七人暴毙,一人疯癫,还有一人被不知名的野兽杀死,一人因惊吓过度身亡,杞王生母至今仍不知所踪。 而关于猫鬼的传说已经传遍整个大明宫,人人自危,偏方符咒遍地,两处走水,如今又有人莫名将附近野猫尽数毒杀。 眼看着,事情愈演愈烈,不知将要发展到何种程度。 这时,丘录事忍不住道:“崔寺卿,徐少卿,咱们还是找人要紧,这猫的事,当轮不到咱们来管。” “小卿卿,我瞧丘录事说的很在理啊,这猫虽然可怜,也都已经死了,咱们还是寻人查案要紧。” 徐胜男望着崔佑,却见崔佑的目光正看着远处,原来马仵作已经奔到不远处,正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做什么。 “马爷,您是不是有什么发现?”她快步走上前去,只见马仵作带着手衣,正捧着一团小小的尸体,黑黢黢毛茸茸的,看着很是可怜。 马仵作抬起头,脸上露出罕见的柔情道:“徐寺正,你看这个小家伙,长得多像煤球啊,就是没戴着手套。” 她一直知道马爷爱猫,今天才发现,爱的程度。 老爷子打了一辈子光棍,当了一辈子仵作,个性耿直,没少得罪人,如今老了,终于得了两个伴儿,一个二璇儿,一个煤球儿,在马仵作心中都如亲人一般。 “我想给这只小猫验一验毒,它们就这么死了,我不想它们死的不明不白。”马仵作难得用求肯的语气说话。 大理寺众人都跟他处惯了,深知老爷子的脾气,崔佑点点头,道:“无妨,马爷您验看。” 忽然,不远处传来金戈铮铮声和整齐的脚步声,徐胜男站起身,回过头去,只见一队身披黑色甲胄的羽林军列队而至,为首的一个卫队长似乎跟崔佑很熟悉,上前招呼道:“崔寺卿,好久不见。” “胡队长,你们这是……” “上面下了死命:蓄造猫鬼及教导猫鬼之法者,皆绞,知情不报者,杖责200,流徙3000里。咱们是来奉命捉拿蓄造猫鬼、知情不报的歹人。” 话音刚落,胡队长肃容停步,抬起右手,果决的向前一招,所有的羽林军立即四散开来,冲进一间间抱厦内,将里面的所有的女孩子尽数抓了出来。 一时之间,女孩儿们哭喊号叫的声音在永巷的高墙深院之间回荡,青天白日,犹如炼狱,徐胜男一次次的冲过去想要跟玄甲羽林理论,却被推倒在地。 小宁抽泣着冲她喊道:徐少卿,徐叔叔,求求您,我们是冤枉的,我们没有想要召唤猫鬼,求求您为咱们伸……” 冤字还没说完,就被一个羽林铁卫一把掩住嘴巴,捏着她的脖子,将她如破布一般提起来。 崔佑抢上前去,一拳向那玄衣雨林暴露在外的面孔袭去,那人连忙闪躲,却不知这只是虚招,双膝不知怎的一软,便跪在小宁面前。 胡队长一声号令,数十只长矛便将崔佑围在中间,众羽林铁卫怒目而视,仿佛立时便要将崔佑戳成筛子。 “崔寺卿,您这样,我可是很难做。”胡队长摆了摆手,只听哗啦一声,所有长矛都收竖顿地。 崔佑向来淡定平和的面孔也变了颜色,强压着怒气,道:“胡队长,咱们有几天的时间救人?” “三天后,如果招供不出谁在蛊惑后宫,召唤猫鬼,上面的命令是,全部绞杀。” 徐胜男闻言,险些栽倒,幸被小轩轩扶住了。 “胡队长,这些女孩子也都是他们爹娘的心头肉,望你瞧在咱们的一点交情上,对她们尊重些。” 胡队长向那方才险些将小宁掐死的铁卫招招手,手指在空中旋转了一下,那兵士顺从的转身,被队长一脚踢在后腰上,彭的一声匍匐在地。 没有一人敢笑。 那玄衣铁甲的羽林军,如同酷暑暴雨前的乌云,悠忽而至,又瞬间消散,往日里嬉嬉闹闹喧喧嚷嚷的掖庭宫,如今只能听见老槐树的沙沙声。 甚至连地上的猫尸,也被他们浇了桐油,烧的七零八落,只剩下难辨的焦黑。 “寻出那个意图毒杀野猫的人,应该就能帮掖庭宫的小宫女们脱罪了。”她喃喃道,随即烦恼道:“那些猫儿的尸体,全部被烧了,就如同那七名中毒暴毙的小宫女,一切的证据都被销毁。” “若不知道猫儿身中何毒,要怎么查出下毒之人呢?”丘录事道。 第184章 宫女的供词 第184章宫女的供词 “仅靠小宫女之间的供词,那么,若有几个人抱团,不论是出于自保,还是出于伺机报复,就会陷入无法考证的随意攀咬。”崔佑说出的话,一向惊人,不论情感的天平如何倾斜,他都保持理智。 众人都看向崔佑,表情各异。 “人性,是不会在任何时候消失的。”他面上表情不变。 徐胜男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心里沉坠坠的,浑身乏力,心说:为什么,自从他们进了这大明宫里,无力感越来越强呢? 就在这时,马仵作突然从怀中掏出一物,摊开手掌,结结巴巴道:“崔寺卿,徐少卿,我方才将这只小黑猫的尸体藏了起来,你们不会怪我?” “当然不会!太好了,马老爷子,您……简直英明神武!”她一下子就恢复了元气,难掩兴奋地围着马仵作转起了圈子。 惹得马仵作一阵眼晕。 “快,马爷,您快验一下这小黑猫。” 虽然是一只小猫,马仵作依然是严阵以待,先寻了一块背风的空地,在地上铺好一块干净的油布,将小家伙轻轻放在上面,接着从褡裢里取出牛皮卷儿,手上捏着真,另两个碗中,热漕醋、糯米、葱白等物一应俱全。 众人等了好一会儿,马仵作才用一小块素巾子将猫儿盖好,站起身来道:“这只猫儿的头顶背部,和体内都有剧毒。” 小黑有些好奇的走过来,想要揭开白布看一眼,被马仵作厉声喝止:“千万别碰,这种毒物,手上摸了不洗手,抓着蒸饼吃就会中毒身亡。” 徐胜男的心忽然一动,问:“马爷,这是什么毒物?” 马仵作沉吟道:“是以滇南的一种叫‘见手青’的毒菌淬炼的毒素,人若不幸服用,便会产生恐怖的幻觉,死时心脏剧痛,面色发青,有的还会口吐白沫。” “您所说的这些症状,与掖庭宫七名暴毙的小宫女的症状,几乎是一模一样。”她不敢置信的说。 “的确是很像。”马仵作这一次再也不否认了。 “这种滇南的毒菌淬炼起来很困难吗?”崔佑问,他想知道仅用毒物,能不能排除绝大部分人的嫌疑。 “滇南的‘见手青’并不常见,不可能长途跋涉将大批毒菌运到京城,唯一的可能是,在滇南淬炼好毒药,直接将毒药带至京城,老朽不才,跟长安各大医馆药局、甚至东西两市乃至鬼市中的药贩子都打过交道,据我所知,20年前此毒曾出现过一次,如今,算是重出江湖了。” “如此说来,用‘见手青’毒杀野猫和七名宫女的,可能是同一个人了?” 马仵作郑重的点了点头,仍不敢把话说死:“极有可能。” “马爷,您方才说,这猫儿的头顶背上和体内都有此毒?体内还容易理解,想必是吃了掺了毒药的饭食,可他们的背上头顶怎么会有毒呢?”她诧异的问,并未得到任何回应。 “且咱们细细查过,那七名宫女跟掖庭宫其余宫人们同吃同住,凶手根本没有单独对她们下毒的机会啊?” 她总觉得这条路马上就要走通了,就差一个环节,一个很关键的环节。 崔佑见她苦思冥想,略有不忍,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柔声道:“身为大理寺重臣,探监的权力总是有的,更何况,咱们可是来查案的。” 她茫然的抬头望着他,后知后觉的领会了精神,这才舒展了眉头,道:“好,咱们再去问一问。” ****** 徐胜男从没想过,大明宫还有一处这样的地方,与巍峨雄伟的宫殿刚好相反,关押宫女们的牢笼就像一个老鼠窝。 在这里,你根本闻不到发霉的气息,都被更臭更浓烈的气味掩盖了,因为拷打而粪尿横流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还有皮肉被烙铁炙烤的焦臭。 在此负责拷问的是一些身强力壮的老嬷嬷和年轻的太监。 崔佑向太监出示了令牌,便带着徐胜男走了进去,牢房内老鼠横行,二人行至逼仄的甬道尽头,将小宁带了出来。 短短一天,原本天真烂漫的女孩已神色麻木,身上多处皮开肉绽,衣服迸裂,可她竟早没了羞耻感。 徐胜男发现,她的伤处多遍布在敏感处,心中涌起一阵恨意,脱下外袍裹住女孩的身体。 “小宁,一天前,你替某人隐瞒或许有用,但如今,你也看到了,说了,或许能有一线生机。”崔佑直言。 小宁张了张嘴,嘴唇干裂发白:“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们谁也没干坏事,我……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厨房嬷嬷说,那天,就是七个女孩死的那天,晚膳前,她们将餐食端上竹桌,你们并不像往常一样在永巷等候,而是待在抱厦内,你们在做什么?”徐胜男细细问她。 小宁还是一脸茫然,道:“那时候,秋儿姐姐抱了一只小黑猫在玩儿,好多姐姐都围着瞧,猫儿很可爱,很小……” 徐胜男望向崔佑,只见他的双眸忽然迸出精光,追问道:“那只小黑猫,都有谁摸了?你记得吗?” “我们屋里,有秋儿姐姐,还有……” “是不是死了的三个小宫女都摸了?” “是,他们说是猫鬼吃了她们的心。”小宁讷讷答道。 “你们是不是得了一窝小黑猫,另一只给了隔壁的屋子?”崔佑问道。 “嗯,有好几个屋闹老鼠,几个姐姐的衣服被咬坏了,所以我们说好了,一屋养一只小黑猫,若有人问起,只说是野猫。” “那这一窝小黑猫是打哪儿来的呢?又是谁抱回来的呢?管事儿的金嬷嬷知道吗?” “是秋儿姐姐抱过来的,她是金嬷嬷的侄女儿,我们见她都在逗着猫玩,就都围上去了。”小宁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当时,要是她们都听芹儿姐姐的就好了,芹儿姐姐说猫身上有跳蚤,摸不得的……哎……我不明白,难道就因为我们悄悄瞧了猫崽子,就该死吗?” 徐胜男心中记下,微微叹了口气,道:“放心,你们没干坏事,不会死的。” 二人又唤了芹儿过来问话,得知她之所以不喜欢小黑猫,是觉得前一晚瞧见老黑猫的猫尸,觉得心中膈应,这才不喜靠近。 “那你瞧见秋儿是从哪里抱了猫来吗?” 芹儿点了点头,说最先发现一窝小猫的地方是井边,应该是秋儿最先发现的,她大惊小怪的夸着可爱,接着便抱了其中一只回到了抱厦内。 为了求证她所说的话,崔佑和徐胜男又问了几个小宫女,发现那一窝小黑猫,确实是在井边最先发现的。 “猫咪有为其他猫咪舔毛理猫的习性,倘若这窝头顶背脊淬有剧毒的小猫放在一起太久,势必迅速身亡,因此,凶手可能直接将有毒的一窝猫放在井边,且在秋儿发现之前,刚刚放好,这么说来,凶手应该就在掖庭宫内。”徐胜男分析道,接着又将案情从头至尾理了一遍: “秋儿自井边发现一窝小黑猫,便将其分给了各屋相好的伙伴,等她回到抱厦,小宫女们与猫儿玩耍后,来不及净手,直接抓蒸饼吃,这才中了毒,导致当天夜半七人身亡。而这窝小猫,想必也因此被遗弃,它们与宫中的野猫互相理毛、重聚,这才导致了群猫的离奇中毒。” 第185章 猫的离奇死亡 第185章猫的离奇死亡 崔佑点点头,轻道:可那些小宫女竟然没有一个人看到是谁将一窝小猫放在井边,至于凶案发生前一晚吊在老槐树上的黑猫干尸,为何会伴随猫叫出现,又在第二日消失,继而出现在七名宫女的焚尸堆内,都是问题。” “倘若凶手如我所说是掖庭宫里的人,那永巷的井旁,处处是忙碌的宫女,怎么可能谁也没看见凶手?而那凶手,又是如何自深夜上锁的永巷,避开重重侍卫,跑到含凉殿连行凶呢?”她就是这一点,无论如何想不通,这里可是戒备森严的大明宫,哪怕是宫外,宵禁夜行,也很难不被发现。 “除此之外,掖庭宫内大多都是女子或太监,倘若毒死七名宫女的凶手,也是杀死邹嬷嬷的凶手,那杨氏的小宫女为何会被破身呢?” 她连连点头,忽然起了一个心思,嗫嚅道:“崔寺卿,你说……你说会不会……真的是猫鬼所为?若非是精怪,又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放下一窝猫在井边,飞天遁地避开所有侍卫,抓破活人肚皮,又将一个大活人杨氏生生变没,还……还破了女孩的,哎,总之,听说精怪是可男可女的。” “看起来,凶手倒真有些本事,连长卿你都唬住了。”崔佑说罢便拂袖转身,缓缓踱出牢狱,临走前还打点了小太监和老嬷嬷。 自掖庭宫的宫女们全部因猫鬼事件抓紧了大牢,整个大明宫消停了不少,再没有人胆敢公开驱邪,宫人们也不敢吃巴豆神药了。 毕竟,不论是召唤还是趋避猫鬼,都可能导致混乱,而秩序井然,向来是天后的自得之处。 “崔寺卿,小卿卿,我在内侍省托了人,好不容易才拿到这个,你们瞧瞧,有用没用?事先声明啊,甭管有用没用,都不能声张出去,这里面有点……忌讳。”小轩轩一脸“你们懂的”表情,将一张纸递过来。 二人摊开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了三个名字: 夏十七、吴忧、金阿花。 “这三个人都是萧淑妃的旧仆?”徐胜男心中有些激动,忙问:“这夏十七和金阿女,该不会是老熟人?” 小轩轩自以为风流潇洒的“哗啦”一声摇开折扇,结果竟卡住了,不得已,仍清清嗓子,道:“不错,这个金阿女就是掖庭宫掌管小宫女的金嬷嬷,那个夏十七,就是第一时间焚烧七名小宫女尸体的夏公公,这不,人家还在内侍省发着疯呢!” “这么说来,宫中盛传这次的猫鬼事件,是萧淑妃鬼魂操弄所致,或许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人故意为之?”徐胜男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一圈,自然而然的想到一种可能性:掖庭宫的小黑猫淬毒或许正是金嬷嬷在背后搞的鬼,可那夏公公?却不见得能挣脱镣铐,从内侍省跑出来作案…… “萧淑妃当年也算是盛宠,该不会只有三个旧仆?” “崔寺卿您有所不知,这个就是后话了,想当你年哪,王皇后和萧淑妃死后,上边就借着节省开支为由裁撤了一大批宫人,你们想想,下边人都心里门儿清,过去没眼力见儿站好队的,当时都巴不得借机示好,你们想想,萧淑妃的旧仆能留下几个,这三个也是因为平日里脑子活,手上有些银子,这才留下的。”小轩轩总算可以摇着扇子说话,有了此物的加持,整个人说话都利索多了。 “那这个吴忧呢?此人现在何处?”崔佑问,旁的人,一个在大牢,一个跟在大牢也差不多,都不怕跑了。 “说起来,这个吴忧啊,可就不一般了,据说当年是罪臣子弟,竟然被人净身送进掖庭为奴,长得据说是十分俊秀,那家伙,真是颜若傅粉,貌比潘安,胜似卫玠,把好几个老内监都馋的呀,还有好些宫女等着与他对食,结果人家志不在此,一朝竟被萧淑妃看中,破格提拔到宫里做总管了。” 崔佑向来不喜小轩轩说书般的说话风格,忍住不耐,唇角颤了颤,道:“他人呢,现在何处?” “死了。”小轩轩理直气壮道。 “怎么死的?”徐胜男一愣,崔佑则微微蹙眉,心说,此人既已身亡,便与此案无甚关联,何以记录在案? “可惜啊,此人约摸八九年前,生了一场急病,被拖去乱葬岗埋了。” “既如此,又何须写在纸上?” 谁知小轩轩听了崔佑这话,气得两手叉腰,嘴一撅,脚一跺道:“这人确实是宫里的,萧淑妃旧仆,而且你们不觉得他的人生简直就是传奇册子吗?哎哟,人家就是觉得有意思,才跟你们讲的,哼,你们爱听不听!” 崔佑完全没猜到他的撒娇来的如此突然,整个人呆立当场,不知如何回应。 惹得徐胜男笑的前仰后合,不小心被口水呛着,大声的咳嗽起来,好半天才顺过气来,道:“审问金嬷嬷和夏公公还有些时间,咱们还是再去一趟含凉殿,总不能让人就这么失踪了。” “再过三日便是天后的‘千秋大宴’,在此之前,最好能寻出杨氏的下落。”崔佑淡淡道。 ****** 内侍省,掖庭局 一名瘦弱的中年男子正坐在塌上喝茶,手掌轻拍塌几,摇头晃脑的打着拍子,哼着酸曲儿。 这时,一枚小杂役匆匆窜了进来,满脸通红,一头大汗,边喘息边道:“水司作,含凉殿那边的水车有一个不转了。” “什么?小王八蛋不早说!”那朱司作一咕噜爬起来,抄起扇子柄狠狠敲了那小杂役的脑袋一下,端起茶一口闷了,大声道:“你,叫上人,带上家伙,快,用跑的,抓紧赶快现在就跟老子走!” 那小杂役来不及委屈,便颠颠的跑去叫人了,他才来没多久,却也知道了这掖庭局的规矩,但凡是各宫各殿的主子坏了什么东西,他们便要去修理。 不过,什么时候去,就要看人下菜了。 含凉殿是天后所居,乃是优先级最高的任务,但凡是天后这边有任何的需要,他们务必立刻马上放下手里的活儿,飞奔而至。 待到掖庭局的水司作站在含凉殿的高台上,望着七丈许高诺大一个水车,竟然动也不动的立在水槽中,不由的有些愣。 打眼一瞧,整个水车与旁边的水车并无不同,整个轮轴完好无损,可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转了。 “你,跳进水槽里瞧瞧,可有什么东西卡住了。”水司作故作镇定的命令道,一个杂役衣服裤子都没脱,直接扑通一声跳进了水槽。 第186章 龙骨天车 第186章龙骨天车 这龙骨水车又叫天车,轮辐中间是成年男子合抱粗的轮轴,轮轴两边装有两排并行的辐条,每排辐条的末端是一块刮板,刮板之间挂有随水流活动的长方形水斗。 水流推动刮板,驱动水车徐徐转动,水斗则依次舀满河水,如摩天轮般缓慢上升。 当水斗升到轮子上方正中时,水斗翻转向下,将水倾入木槽,由木槽导入水渠,水渠将水引到房顶,沿着瓦片顺势而下,形成屋檐下的雨幕。 通常水车不动了,多半是水槽内有东西卡住了辐条或者刮板,跳进去清理一下便是。 可这一次,小杂役跳进齐脖子深的水槽内,闭气摸索了半天,才浮出水面来,道:“水司作,里面没问题。” 花公公和几个小宫女在一旁看着,水司作眼瞅着花公公不耐烦的翻了个白眼,气得一巴掌抽在小杂役脸上,将他滴着水的脸瞬间抽出一个掌印,骂道:“继续给我找,快!” 旁边另一个皮肤黝黑,形容沉稳的杂役走上前来,道:“水司作,会不会是水斗出了问题?” 水司作的面色阴晴不定,撇了撇嘴,看了花公公一眼,计上心来,大声道:“好啊,那你就给我爬上这天车,一个水斗一个水斗的瞧,看看是出了什么问题?” “是。”那皮肤黝黑的青年杂役也不多说,只抬眼望了望这天车,为了将水引上殿顶,天车的半径足有3丈,一丈约33米,整座天车便是20几米的高度,万一摔下了,脑袋砸在汉白玉高台上,就算不开花,也摔得不轻。 但若想表现,就要付出代价,年青跳进水槽,盼着要摇摇晃晃的水斗,脚踩着辐条,一步一步的慢慢爬上了天车的顶部。 他顺着爬上去的方向,紧紧抓着刮板,身子探到半空,细细查看这每一个水车。 “空的,只有水,只有水,空的,只有水。”年青杂役终于只剩下天车顶部的最后一只水斗。 他的手有些颤抖,成败在此一举,年青杂役两手牢牢抓住两边的刮板,脚踩上辐条,探头朝着最后一个水斗之中望去。 这一看,险些让他从7丈来高的天车上摔下来。 水斗里仰面坐在一个女人。 确切的说,是一个死了的女人,她脸色发青,裸露的胳膊和脖颈上起了一块块紫痧般的尸瘢,双眼大睁着,眼白浑浊,浑身上下散发着轻微的尸臭。 饶是这青年杂役胆大从容,也被这样突然的场景吓的心脏抽紧,可他毕竟是个人物,只咽了咽口水,深呼吸几口气,便爬下了天车。 那水司作见他满脸苍白,却不讲话,气的又是一巴掌抽过来,这青年杂役却低头灵活的躲过巴掌,覆在司作耳边悄悄耳语了几句,那水司作的脸色瞬间一变,问了句“你可看清楚了?” 那青年杂役十分郑重的点点头。 水司作斟酌了一下词句,换上一副满脸堆欢的面孔,勾着腰,低着头,冲着花公公低声道: “花大爷,您老是宫里的老人了,一向见事儿英明,求您老给拿个主意,方才这不成器的狗东西爬到天车顶上,竟然在水斗里边瞧见了不该瞧的,您看?” “哦?”花公公附耳过来,水司作控制着呼吸和口水,轻轻的耳语了几句。 于是,接下来,“修理”天车的任务便被移交给了大理寺卿崔佑。 “哎呀我的老天爷呀,想不到杨氏的尸体竟然就在天车的水斗里边,你说这谁能想的到?那个杂役我也是挺佩服的,惊惊险险的爬上去,好嘛,竟然看到一具尸体,要是我,肯定吓得从上面跌下来,他倒是胆子挺肥硕的。”小轩轩一路上扯着徐胜男的袖子,叭叭叭说个不休。 “好在尸首被意外发现了,不然若是让咱们找,还不知寻到什么时候去?估计都不一定能在天后的千秋宴会前找到。”徐胜男坦言道。 “天气这么热,只要过一天,不需要咱们找,苍蝇便会找到。”崔佑冷冷道,对他们两人的‘自谦’十分不屑。 “你们不觉得奇怪嘛?照理说尸体掉进水斗,重量便会远超其他水斗,不该刚好悬空在最高处啊?”崔佑一脸的狐疑。 “除非,有人用什么东西卡在轮轴处,或者用绳子固定住那只水斗。”徐胜男顺势分析。 “应该是用绳子固定住的。”崔佑一脸的笃定,仿佛亲见。 小轩轩见这两人说的热闹,半信半疑道:“为啥?难不成崔寺卿有千里眼顺风耳,瞧见听见的东西,跟咱们不一样。” 徐胜男却已领悟,耐心的为小轩轩解释道:“倘若是轮轴被木棍等物卡住,必定是一目了然,只需取出物品,装有尸体的水斗便会行至底部,如此的话,又何须杂役冒险爬到天车顶部查看呢?想必掖庭局必定是排除了简单的法子,才冒险攀高的。” 含凉殿外,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地上的强光反射和天光联合夹击,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三人站在含凉殿外的池塘上,汉白玉石拱桥雕绘着凤凰牡丹的镂空石雕,似乎要被热的振翅飞走,触手滚烫。 “哎?你们快瞧,那座停了的龙骨天车顶上,正好临近一个窗户,哎?这个窗户的房间,不就是邹嬷嬷被猫鬼撕开肚肠的那一间房。”小轩轩指着紧闭的轩窗道。 “不是。”崔佑冷冷道。 “就是这间啊!”徐胜男奇怪的望着他,谁知他鼻子里轻哼道:“不是猫鬼。” “这人。”她在心里大大撇嘴,低头落在后面,冲着一旁的小轩轩吐吐舌头,小轩轩则对着崔寺卿的背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后面跟着的马仵作微微摇头,也和丘录事一行跟了上来。 “花公公您受累,劳各位大驾,先去凉快的地方歇歇,待咱们大理寺查验过尸首,跟诸位一一道来。”徐胜男冲着内监宫女们拱了拱手。 意思直白,您几位,帮不上忙,不如哪凉快哪待着去。 众宫人们为花公公马首是瞻,花公公清了清嗓子,也不搭理她,只跟崔佑寒暄几句,便转身喝茶去了,宫人们这才恋恋不舍的散了。 “咱们先上楼瞧瞧去。”崔佑负手迈入含凉殿。 杨氏的居所,昨天还热热闹闹,今天已空无一人,只留了两个格外年轻的千牛备身看守。 一进房间,纵使邹嬷嬷触目惊心的尸体已经被抬走,血污也被尽数清理干净,可不知为何,还是有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大理寺一行人走到窗边,只见靠近龙骨天车的一面壁上,共有两扇大窗,每个约有4尺宽,4尺高,木质的窗框以朱漆涂遍,乌金点缀。下方是一条8尺余的木轨,以便轩窗推拉。 “右边的耳房便是杨氏失踪的那一间。”丘录事道。 第187章 凶案场景还原 第187章凶案场景还原 小轩轩听了,很自然的走过去,拉开了靠近右边耳房的那扇窗,只听“哗啦”一声轻响,轻松的打开了窗户。 “啧啧啧,这宫里的窗户就是好,下面的窗轨怕是涂了油的,这家伙,推拉就是方便。”小轩轩又推拉了几下,徐胜男也跟着凑过去,探出头,右侧的耳房望了一眼,道: “耳房破洞的窗户,与这一扇之间,隔了一丈有余呢,凶手很难从那边跳到这边。” 崔佑嗯了一声,伸手去拉另一扇窗,微微用力才得以拉开,还发出了有些刺耳的刮擦声,大理寺众人闻声而来,聚在这一扇窗旁。 只见窗框下面的轨道凹槽内,卡着一根细麻绳,而麻绳的另一端,崩直坠下,赫然捆扎着一具女尸的腰部。 这具女尸,正是昨日在旁边耳房,以神鬼莫测的方式,骤然失踪的杨氏。 见了模样诡异的尸体,小轩轩的脸也跟着有点发绿,喃喃道:“快,快把尸体拉上来。”自己却向后退了一步。 “不成,拉上来的话,尸体可能腰部骨折,或者擦碰墙壁,会损坏的。”马仵作扒着窗沿儿,一句否决。 “我下去,连着天车上的水斗一起把尸首抬上来。”崔佑话音未落,便单手把住窗沿,飞身越出窗外。 马仵作一脸崇敬的望着他的身影,细声细气的喃喃感慨道:“崔公真了不起,旁人当官儿,危险的活儿都是给下面人做,崔公却肯亲力亲为,实在是我大唐之幸。” 徐胜男知道,马爷这番感慨绝对发自肺腑,从某种程度上说,崔佑和马仵作很像,只不过,出身不同罢了。 话音未落,尸臭便随着水斗的边缘升上来,众人连忙过去抬了,小心翼翼的将水斗放在地上。 合抱粗的水斗里,杨氏的尸体屈膝坐在里面。 这边厢,马仵作早已穿好了一身的行头,小心翼翼的,伸臂将杨氏的尸体从水斗内抱了出来。 就见她仍保持着屈膝坐姿,犹如未死之人,瞧来十分古怪。 除了马仵作,大理寺余人都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徐胜男在旁道:“尸瘢出现在1—2个时辰,最晚2—5个时辰,尸僵则在一刻至3个时辰左右出现,12个时辰乃至24个时辰后才能得以缓解,她维持着这种姿势很正常。” “徐少卿是要来抢老夫饭碗哪!”马仵作调侃道,众人都知道意思,连忙起身退了出去,只留下马仵作和一个稳婆在房内验看尸体。 谁知众人刚走到门口,便有几个嬷嬷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个方面薄唇,趾高气昂,眼高于顶,跟在她后面的一个大声道:“杨氏乃是李上金生母、高皇帝妃妾,尸首不得为外男验看。 “请教这位嬷嬷是?”徐胜男连忙低头拱手,余光撇下崔佑求助。 “这位是天后奶母,你们称呼雷嬷嬷便是。”旁边的嬷嬷恭恭敬敬的介绍道。 可不就是平地起惊雷么?天后奶母的意思,便是天后的意思,高皇帝的女人,尸首不能被外人验看,礼法上自然没有任何说不过去的地方。 “既然不能被外男验看,我们大理寺又要奉旨查案,那马仵作,烦请您向稳婆交代一下。”崔佑说罢,朝马仵作点了点头。 “小人领命。”马仵作立即领会,只略略思量,便将自己需要知道的内容向稳婆一一交代:“首先是死亡的时间,由尸瘢和尸僵的情况判定,您一定要重点验看腰腹,把那里的尸瘢情况说细细说与我听。” 那稳婆一愣,问:“啥事尸瘢,尸僵又是啥东西?” 这一下,包括马仵作在内,众人都叹了一口气,那稳婆十分气愤,旁人她惹不起,便指着马仵作鼻子,理直气壮道:“你叹什么气?老婆子是接生的!论起生娃娃,你们谁敢跟老婆子叫板?你不是妈生的?你妈不是稳婆接生的?哼!老婆子平日里也只瞧瞧女子阴门!有没有破身!有没有凶器!这是老婆子第一遭当仵作,凭什么要求老婆子啥子都明白!” 稳婆这一通骂,说的众人心服口服,只马仵作气得脸红脖子粗,徐胜男对这利落的口齿、清楚地逻辑不由有些佩服。 忙劝道:“这位嬷嬷,您别动气,您说的对,术业有专攻,在接生这个领域,咱们没有一人有您老的经验,这尸瘢哪,就是血瘀,人死了,血液沉积,便形成了紫痧般的御痕,马爷让您重点看腰腹,是因为死者如果长时间保持这样的姿势,血瘀就会在腰腹堆积,至于尸僵……” 解释了半天,也不知稳婆听进去多少,马仵作见徐胜男细细的耐心讲解,慢慢也消了气,在旁有一搭没一搭的插话,慢慢的便将话茬接了过去。 “这根银针呢,是用来验毒的,不是扎进口中就完事了,因为人吃了韭菜,或者臭鸡蛋,也有可能使得银针变黑……所以呀,要将人体的窍空以糯米封住,将葱白……”马仵作这简直像临时开了一节验尸小课堂。 当然,也有点像教做菜的。 奇怪的是,连小轩轩在内都听得津津有味。这一教一学足足耗费了两炷香时间,众人这才心怀忐忑的退到了门外,静候稳婆的“佳音”。 谁知,教了两炷香,这验看尸体却只持续了一盏茶时间,那稳婆一出来,便将手衣扒掉,只说道:“没有行房痕迹,阴门内没有凶器。” 大理寺众人眼巴巴瞧着,齐声问:“然后呢?” “没有了!”那稳婆依旧一副理直气壮。 马仵作鼻子都气歪了,颤声说道:“方才,方才都白教了?尸瘢情况如何?尸僵呢?身上可有黑色御痕,腰腹呢?中毒了吗?中的什么毒啊?” “不知道!教的时候感觉会了,一验尸,就全忘了。”稳婆终于露出了一丝的不好意思。 “那你倒是把看到的情况描述一下呀!”马仵作急的直跳脚。 见马爷又急了,这稳婆立刻露出了比他更着急更愤怒的神情,大声吼道:“我告诉你们,与其叫我验错了说错了,害的你们搞错了方向,或者冤枉了好人,还不如我不验看,不多说!” 这话一出,谁也反驳不了,都大眼瞪小眼不吭声了,最后,还是徐胜男无奈道:“婆婆,我们敬重您的为人,您看这样行吗?我们把步骤写下来,您看着一一操作,慢一点不打紧。” “老婆子不认字!”那稳婆骄傲道。 “那……我们画下来。”徐胜男连忙抄起笔墨,欲伏案画图,那稳婆果然露出一脸的不情愿,而偏偏她运气还特别好,宫里传话来,说是周国公妾氏即将临盆,请稳婆去瞧。 那稳婆一听周国公请,连忙巴巴的走了。 第188章 你看清楚了吗 第188章你看清楚了吗 “周国公的妾氏?”徐胜男心中不由有气,特特强调了妾氏这个词,小轩轩附耳悄声道:“如今的天下,是姓武的掌权,天后侄子的妾氏要生了,自然比一个小小的杨氏重要!你可不敢乱说啊!” 她知道小轩轩不过是好意,只好强扯出一丝笑意。 大理寺的势气相当的低落,这尸体,瞧来又没法验看了,这大明宫中各种势力盘根错节,自然掣肘颇多,只有崔佑面不改色,径直走到案几边,取来笔墨,摊开一张素笺,边勾画边道:“杨氏面色发青,口边有白沫,脖颈处,双手的尸瘢不很明显。” 众人都为了上来,只见他运笔如飞,很快已经勾画出杨氏的尸体,接着他略点朱砂,又轻施一点藏青,加水晕开,在画上轻巧的点了几下,又手持一羊豪,沾了清水略加晕染,很快就将整个尸体的细节还原。 马仵作口中忙不迭的称赞,大理寺众人也围着啧啧称奇。 “如何,马爷,能大致推测杨氏的死亡时间吗?” “仅能大概推测,约摸就在杨氏失踪时附近。或许她被吊进水斗时还活着。” “那为何她不叫不喊?” “许是被人先下了药的。” “哎?那死因是啥呢?我瞧着崔寺卿的画,面色发青,口边有白沫倒与手见青中毒很像。”小轩轩也专业推测了一把 “老朽不能验毒,无法论断,导致人中毒后面色发青口吐白沫的毒,可多了,光老朽所知,就不下几十种。”谁知马仵作毫不给面子,仍旧是一派严谨。 大理寺一行人眼睁睁瞧着杨氏的尸首被几个小太监抬走了。 “敢问这位小公公,这是要去哪儿啊?”徐胜男连忙凑上去问,那小内监上下打量她一番,又望了崔佑一眼,这才道:“回咱们奚官局,这大夏天的,尸体在外边多放一会儿,都得有味儿咯!” 她回头欣喜的望了崔佑一眼,就见他微微点头,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杨氏的尸体,他们非验看不可。 待奚官局的内监们走了,崔佑才道:“既来了含凉殿,便先找找线索,等夜深了,再做别的打算。” 眼看着,加上吊在窗外的杨氏在内,这间不起眼的偏殿中已经连死两人,邹嬷嬷的死尚且无法解释,杨氏的失踪也是扑朔迷离。 众人来到偏殿旁的耳房内,徐胜男道:“那天,是孔嬷嬷叫了,咱们才进去的,进来的时候,床内只躺着衣衫不整的小宫女,叫做梅子,孔嬷嬷站在床边发愣,接着便试了试梅子的呼吸,这时她说出小宫女梅子已经死亡的结论,当时咱们环顾四周,杨氏不在屋内,窗户却破了个大洞。” “这个窗户又开不了,窗户上的洞,也就两个拳头大小,这怎么把杨氏的尸体弄出去啊?” “会不会杨氏早就不在房内了?”马仵作问道。 “不可能,昨晚那么多千牛卫,亲自看见杨氏被送进耳房,他们不霎眼的在门口守着,除了孔嬷嬷和宫人竹青走出来,没看到别的人。” “会不会是杨氏穿了孔嬷嬷或竹青的衣裳走了出来?大部分人最关注的,往往不是一个人的面孔,而是他的服饰,因为衣服代表的是身份。不是有句话叫做先敬罗衣后敬人吗?”徐胜男这一番话,倒是把在场众人说服了。 于是,崔佑唤了昨晚守卫的四个千牛卫来。 “昨晚,竹青和孔嬷嬷都出来过,竹青姑娘去厨房取水,孔嬷嬷去正房取衣服箱子。” “孔嬷嬷先回来的。”众千牛备身七嘴八舌道。 “你们瞧清楚了吗?” “瞧清楚了,我还跟竹青姑娘说了两句话。”一个卫兵说完脸就红了。 “孔嬷嬷身材窈窕,从背后看跟小姑娘似的,我们绝对不会看错。” “杨氏一次也没出来?” “绝对没有。”众守卫异口同声。 徐胜男略有些尴尬,瞧来,长得好看的人犯罪成本有些高啊。 “既然杨氏一直在耳房内,她是什么时候被神不知鬼不觉的抛尸在龙骨天车的水斗内的呢?”丘录事提笔欲记,却发现无事可记。 “是不是衣服箱子?”小轩轩忽然抚掌大叫。 “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一进门便四处寻找杨氏下落,那只衣服箱子就搁在八仙桌上,是开着的,里面的衣服都被抱了出来,搁在一旁。”徐胜男回思着当时的情形,案件到此似乎陷入了僵局。 “衣服被抱了出来,那岂非是空着的咯?说起来,那只衣箱的大小,确实足以装下一个人了。”崔佑第一次间接肯定了小轩轩的提议,喜得他以扇掩口偷笑。 “那只衣服箱子呢?此处怎么没有?”徐胜男回眸询问守在门口的千牛备身。 “发现杨氏死后,她的衣物和用品都送往奚官局了,说是要与杨氏一同入土。”那千牛备身答道。 “崔寺卿”徐胜男忽然指着床帐唤了一声,崔佑向她走去。看向她所指的方向,只见床帐前后都被扯坏,只留下中间一段挂在黄花梨木床顶上。 床顶是刘海戏金蟾雕花,她轻轻扯了扯床帐与黄花梨木床顶的连接处,只见那床帐分为顶部和四面帐子,靠墙三面都是完整的布幅,不能拉开,而人进出的那面则有由两块锦缎布面组成,可以从中间分开捆绑在两侧的床柱上。 “要扯下床帷需要十分用力才行,我还是那句话,孔嬷嬷为何要将左右的床帐扯落,右边也就罢了,可以解释为着急,可扯落左边却很难理解,毕竟最初掀开床帐时,她应当是轻手轻脚才对。” “不是,那个,徐少卿,我瞧您是有点魔怔了,一块床帐而已,有可能是孔嬷嬷没瞧见杨氏一着急,想再找找,才扯落的。”小轩轩不以为然。 “好,那你们谁当时瞧清楚了,躺在床内的,是不是梅子?我只记得当时她衣衫不整。” “我瞧清楚了,就是梅子,哎呀,不可能是杨氏的,这十几岁的女孩的皮肤啊,我见得多了,各个都是油光水华的,那家伙,崩的紧紧的,就跟那,刚摘下来的水蜜桃似的,那能和5、6十岁的妇人相提并论吗?”小轩轩一副见惯风月的模样,惹得崔佑又轻轻咳嗽起来。 徐胜男心说,你快得了,天后的皮肤,瞧着也油光水滑的,你这双眼睛,连我是女的都瞧不出,还阅人无数呢? “这么说来,咱们是非得去一趟奚官局了。”崔佑接着望向小轩轩,难得向他开口:“你……和那儿的人很熟?” “熟啊,都是兄弟。”小轩轩脱口道。 “那咱们过去验一下尸,你的……兄弟应该没问题。” “没问题”小轩轩顿了顿,才苦着脸应承下来,估计心里已经在大骂崔佑狡猾了。 第189章 专门坑兄弟 第189章专门坑兄弟 盛夏的夜晚,大明宫华灯应然,小轩轩手中提了两只食盒,喜滋滋的走进了内侍省的奚官局,他一走进门,守夜的一个管事两个杂役便围了上来。 “哟,什么风把王兄吹来了?”那个管事儿的笑道。 “嗨,这不是来宫里办案子嘛,晚上好容易得空,来瞧瞧我兄弟。” 小轩轩说着,将精致的雕漆绘彩食盒打开,第一层是一壶酒配了四只杯盏,第二层是一道醋蒸鸡,一道炙鸭子,一道白切羊肉配韭叶蒜汁儿蘸水。第三层是四个冷碟小菜,另一只食盒里全是清新解腻的果子点心,还有四碗冰镇酒酿牛乳烙。上头缀着红红的樱桃煎,瞧着就喜人。 “哎哟哟,兄弟怎么这么客气!带的吃食也太多了些。”那管事儿的话说的可以,筷子已经抄起来了。 小轩轩端起酒壶,将四个杯盏斟的满满的,酒色清亮,一看就知道不是外面的浊酒便宜货。 “来来来,人多了热闹,这两个小兄弟怎么称呼?”小轩轩一招呼,两个杂役也循着香味凑了过来,那管事儿的倒也愿意成人之美,大方的叫属下一起坐下。 崔佑、徐胜男、马仵作三人这时便进了堂屋。 “哎?”那管事儿的刚要开口,手背立刻被小轩轩轻轻拍了一下。 “兄弟,这位是崔寺卿,我顶头上司,这不杨氏的衣物刚送过来嘛,他们过来看一看。都是吃皇粮的,没法子,你说说,谁乐意大晚上的做这种事儿啊?谁不想跟你我一样,吃吃小酒,磕磕牙呢?” 那管事面露难色,站起身来,冲着崔佑拱了拱手,看似要开口劝阻,小轩轩佯怒道:“兄弟,你是不是不把我当兄弟?怎么,连我说的话也不信了?” 管事看看崔佑,又看看小轩轩,坐了下来,小轩轩一口将酒喝干净,努努嘴:“是兄弟的就给我干了这杯。”管事儿的迟疑的喝了一口,发现酒香醇厚,忍不住赞道:“果然是好酒,这酒不便宜!” “钱都买不着!实话告诉你,这酒哇,是周国公家酿的,就送了我爹一小坛,这一壶啊,可是我背着我们家老爷子偷出来的。” 崔佑等一行三人已经趁机穿过了天井,来到了安放杨氏尸首的房门口。 远处传来一声拍桌的响动,那管事儿的显然是喝嗨了,大声赞道:“好!够兄弟!” “哼,这王寺丞,瞎话怎么张口就来,这酒明明是小厨房拿出来的。”马仵作感慨道,显然是十分不赞同。 徐胜男原想着替小轩轩正名,谁知崔佑竟然先开了口。 “哄得人开心,办的成事儿,也是本事。” 这便盖棺定论,三人穿过院子,向停尸房走去。 可这毕竟是皇宫内苑,虽说是停尸房,却远比义庄富丽的多,三人穿过檐廊,走到一件正堂内,就见供桌上插了三炷香,左右两侧各放了一盘时令的水果,墙上既非山水也非梅兰竹菊,或是四季富贵。 赫然挂着一幅须发喷张的钟馗捉鬼图。 那钟馗的双眼如铜铃般圆瞪,仗着血盆般的大口,一手伸掌顶天,一手紧紧握拳,脚下踩着一个长相狰狞神情委顿的猫鬼。 半张脸白骨森森,一只眼珠子还挂在眼眶外面。 灯烛摇晃,徐胜男忍不住打破寂静道:“那钟馗捉鬼图,似乎是新挂上去的。” 周围一片寂静,连脚步声也被绒毯吸收殆尽,崔佑和马仵作都没有吭声,她一瞬间怀念起小轩轩来。 小轩轩在的话,她就不是最害怕的那个了。 三人穿过正堂往里走去,进了一间面对面放置着两张床榻的屋子,一面的塌紧靠着墙壁,壁上挂满了悬瓶,幽暗的灯光中瞧着仿佛悬浮在空中的活物。 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人在身后跟着他们,徐胜男忍不住扯了扯崔佑的衣角,悄声道:“我……感觉有人在背后瞧着咱们。” 崔佑趁马仵作走在前面,回身抓住她的手,惊得她连忙抽手,仍是不敢回头,只能僵直着肩膀,闷头往前走。 “你回头瞧一瞧。”崔佑柔声道。马仵作也停下脚步,向后回望,她只好壮着胆子回头,只见背后是一面中间穿轴的立身大铜镜,他们三人的身影正落在镜中。 原来是镜子,她如擂鼓般的心跳渐渐缓下来。 “怎么还没瞧见杨氏的尸首?”徐胜男已经快忍不住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害怕,这并非她第一遭接触苦主的尸首。 可这一次,就是有种奇异且挥之不去的恐惧感。 “在里面呢!”马仵作终于接了话茬,道:“里面的梨花橱,有凉意传出来,那儿镇着冰呢!” 她静下心来,抬起胳膊,见自己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待到忽视了恐惧感,便感觉到有一丝丝凉意,从梨花橱紧闭的门缝中透了过来。 忽然一阵穿堂风从背后吹来,光影晃动,她猛地一回头,才发现原来背后的立身大镜正在风中微微摇晃,发出轻轻的“扎扎”声,彷如细碎脚步。 崔佑走上前去,将碧纱橱的双扇木门“嘎”的一声打开。 正对面是一只冰鉴,上面冷烟晃荡,左手边半开放式样的暖阁上堆放着一些衣物,首饰匣子则被人倒扣在塌上,似乎已经将好的捡走了,而那只硕大的能装下一个人的朱漆木衣箱敞开着放在地上。 杨氏的尸体应该就在正对着冰鉴的填漆木床上。 “真是的,尸首放在床上,这床将来还睡不睡人了?”马仵作首先考虑的是浪费的问题。 “床上的帷帐为何不拉开呢?这么遮着,反而叫人害怕。”徐胜男深吸一口气,不自觉的站在了两人身后,一次次的回头望去。 “这镜子老是吱吱嘎嘎的,好折磨人。” 她话音未落,崔佑便一步上前,将帐子轻轻掀了起来。却倒退一步,伸手欲抽腰间佩剑,却摸了个空。 “别过去。”崔佑沉声道,张开双臂,一手挡住马仵作,另一只手护住身后的徐胜男。 她吓的整个人抖做一团,无法动弹,怎么连崔寺卿也如此,她从没见过他这样严阵以待。 甚至连当初李敬业谋反时都没有。 “你们两个先出去,待我……看看。”崔佑神色凝重的命令,马仵作只好点了点头,缓缓倒退着,一不小心被衣服箱子绊了一下,跌跌撞撞推出了梨花橱。 “世上没有猫鬼,我……不怕。”她一脸倔强,执意留在他身边。 崔佑没有回头,身子却轻轻颤了颤,他左手背在身后,握住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抽开,反而壮着胆子,走到了他的身旁。 不要躲在任何人的羽翼之下,她要与他并肩而立。 第190章 怪物 第190章怪物 崔佑再次伸出手来,掀开了一半床帷,徐胜男往里一瞧,险些昏厥过去,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想要尖叫的生理反应。 却被崔佑一把捂住口唇。 填漆床上,蹲着一只“怪物”。 那怪物人类大小,一动不动的跪在床上,两手撑着床,头上长了两只尖尖的耳朵。 最骇人的是它的面孔,半张脸上是嶙峋的骷髅骸骨,另外半张脸遍生黑毛,眼眶深陷,里面空无一物。 它就这样两眼空洞的与他们对峙。 忽然背后传来‘咚’的一闷声,徐胜男回头一看,原来马仵作直挺挺的昏死过去,不知是不是被吓晕了。 它的姿势仿佛下一瞬间便要向他们扑过来,却迟迟不动,也不知是在观察什么,等待什么。 “你……你想干什么?我跟你说,我们是朝廷命官,都没做过坏事,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说!你装神弄鬼的想要做什么?”徐胜男略略提高了声音,冲着那怪物喝到,为自己壮胆。 可对方依旧完全不回应。 崔佑脱下衣袍,轻轻一抖,裹住自己的手臂,形成一条长练,朝着那鬼怪抽了过去。 眼看就是一场难前所未有的恶战。 可她想象中的激斗并没有发生,那鬼怪被崔佑的衣服一抽一带,竟然直挺挺的歪倒在床上。 而崔佑,竟然罕见的笑出声来,他送了口气,放着那鬼怪不管,转身走到马仵作身侧,伸手试了试他的呼吸,冲着尚在发愣的徐胜男招招手,道:“长卿,你来,掐一下马爷的人中。咱们得抓点紧了。” 见他一派轻松,她半信半疑的频频回眸,以防床上怪物突然发难,跑到马仵作身边,将他唤醒了。 “猫鬼,猫鬼,世上真有猫鬼!”马仵作半梦半醒的呼喊着。 “马爷,您醒醒,那不是猫鬼,不过是有人故意使坏罢了。不信您来,跟我一起瞧瞧。”二人将马仵作搀起来,向那歪倒在床上的鬼怪走去。 崔佑戴着手衣,一把掀开“怪物”的面孔,下面露出的竟是一个头顶,再往下看,便瞧见了杨氏青中透着紫痧的面孔。 徐胜男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谁这么缺德?杨氏的尸体依然僵硬,维持着膝盖蜷曲坐在水斗中的姿势,这样的尸体反过来,可不就像是一只猫跪在那里吗?而杨氏的面孔冲着膝盖,猫鬼面具自然只能待在头顶了。” 马仵作终于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意,一屁股跌坐在攒花杌子上,不好意思的搔了搔脑袋:“是老朽看走了眼,您二位先去候着,待老朽在此验看。” “那我们检点一下杨氏的遗物。”崔佑说罢,便很自然的看着徐胜男,她只好颠颠的将衣服箱子搬了出来,摆在外间的塌上。 徐胜男聚了三四只蜡烛过来,将其一一拨亮,围着那衣服箱子细瞧。 “衣箱本身并不重,似乎是鸡翅木的,打的很薄,里面有一股子龙脑香的味道,想来是用以防虫的,没有血迹也没有衣料的残片。”她一一检看着衣服箱子的每一个细节,说道。 “这里的托底处与上部的连接处似乎有一些裂痕,难道……”她做了一个双手横抱的姿势道:“难道里面装过重物?” 说罢,她又俯下身子,细细眼看着裂痕,仍是没有线索。“哎?这里有一根白发?”徐胜男将盖子合上时,忽然捏出一根长发向崔佑递过去,他很嫌恶的向后仰了一下,道:“拿去给马仵作瞧瞧,跟杨氏的头发比对比对。” “这根头发是夹在衣服箱盖和箱体的连接处的,照理说来,衣箱里都是洁净的换洗衣裳,宫人们不会让头发粘在上面,且就算衣服上沾了头发,也应当是在箱体里,在箱盖的连接处,恐怕是将杨氏尸体放进去时,来不及将所有的头发放入箱子,这才夹住了。” “仅凭一根白发,谁的罪也治不了,就算是孔嬷嬷一头青丝,死了的邹嬷嬷,总也是有白发的。”崔佑沉吟道。 徐胜男泄了气“的确,仅凭一根白发无法确认。”她打量着盖子,忽然捏起一根长约一两寸的毛发,问:“这是什么?” 外面说的热闹,里面的马仵作已开门出来了,面上微微带了一点疲惫,道:“确实是中了手见青的毒,死亡时间就在昨晚杨氏失踪时,至于迷药,我检验不出来,可推测起来,必定是混合服用的,不然,中手见青毒物之人,绝不会安静就死。” “那,中毒之人会不会发出呻吟声?就像?”徐胜男忽然问,她开始怀疑,凶手会不会是已死之人,当时唯一在杨氏身边的小宫女,梅子。 “中毒之人,往往会产生幻觉,这幻觉于每个人不一样,据说,有人会见到平生最为恐惧的东西,有人则会看到最渴望的东西。”马仵作抚了抚寥寥无几的胡须,表情一脸的神秘。 “你怀疑杨氏在我们进去前便已经中毒了?你是在怀疑梅子?那么梅子又是被谁吓死的呢?”崔佑喃喃自问,却没有答案。 “这案子真是复杂至极!”马仵作点评了一句,左右两手分别捏着一长一短两根毛发,举起那根白色的说,这根白发跟杨氏头发的长度粗细一致,都有些不均匀。 “这根短的呢?”崔佑和徐胜男异口同声。 马仵作不当一回事的将短毛放在桌上,道:“你们从哪里弄得,想吓唬老朽啊?” 二人一头雾水的望着马仵作。 “是一根猫毛,跟我家煤球的差不多。”马爷将黑色的猫毛放在白布之上,显然是有点小愤慨了。 “没听说杨氏养猫啊?况且,含凉殿内还住着天后呢,她怎么敢呢?” “别忘了,邹嬷嬷是怎么死的?”马仵作说完自己先打了突。 “哎,此案似乎与猫结下梁子了,马爷,您还敢养煤球吗?” “猫鬼是猫鬼,煤球是我的猫,那……不一样!”马仵作被她逗得有些毛了。 崔佑直接无视了二人没营养的对话,道: “此案牵涉到20年前萧淑妃的旧案,连她的旧奴也颇有牵连,如今夏公公、金嬷嬷难逃干系,杨氏房中两个活着的宫人也有嫌疑,此外,掖庭宫的宫女当中,说不定也有故意蛊惑人心的。再比如今晚,又是谁将这张猫鬼面具戴在杨氏头上的呢?” 说着,他顿了顿,又道:“当然最关键的是,凶手为何要这么做,杀死无辜的宫人们对其有何好处?那七个小宫女,论年龄绝对牵扯不上20年前的案子,仇杀?情杀?为钱?总要有个理由才是。另外,还有一处细思恐极,凶手为何现在发难?” 说完这番话,他忽然望向立身大镜,轻道:“谁在那儿?” 第191章 萧淑妃回来了 第191章萧淑妃回来了 另两个人吓了一大跳,马爷已经呆住了,徐胜男好歹见过生死场面,立刻抄起一个杌子举在身前。 崔佑话音未落,便飞身向那立身大镜反射出的人影奔去,几个起落之间,便抓到了一个佝偻的绛衣身影。 那人肆无忌惮的狂呼乱笑起来,大叫道:“萧淑妃回来了,萧淑妃回来了,她回来了!哈哈哈哈。” 说罢,又阴恻恻的伸长了脖子,蹲在地上,伸长了双臂,弓着腰,如受惊的猫一般,“喵呜”一声叫了出来,道:“她说到做到,已经变成了一只猫鬼,喵呜—” 这几声怪叫狂笑,早就把奚官局管事儿的和两个杂役招了过来,后面还跟着小轩轩。 四个人都是满脸赤红,酒气冲天。 那管事儿显然是喝多了,大惊小怪的“嘘”了一声,接着又十分夸张的插着腰,指天画地道:“小夏子,你好大胆子,在屋子里闹也就罢了,谁让你跑出来的?” 崔佑懒得理这些酒鬼,宁愿与疯子说话,他放开夏公公的衣服领子,道:“夏公公,得罪了,你为何擅自摆弄杨氏尸体,将她扮作猫鬼?那张面具,你是从何处得来?” 谁知那夏公公直愣愣的瞧着崔佑半天,才道:“你说什么呀,我在房里睡得好好的,听到放尸体的房间里有声音,这才好奇的过来看看。 马仵作和徐胜男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个忽而发疯忽而正常的夏公公,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 那管事儿的不知怎的,忽然瞧了崔佑一眼,格外巴结的怒道:“小夏子,你这个小王八羔子,给我老实点!崔寺卿问什么,你都给他老人家好好回答!”说着便借着酒劲儿,一巴掌狠狠抽在夏公公耳朵上。 抽的夏公公的脸猛地歪到一边,力度相当不小。 待那管事儿的伸手又要打人,忽觉手腕一紧,抬头一看,崔佑已经牢牢钳住了他的手。 “这位公公,审问嫌犯是我们大理寺的工作,若您觉得我们哪里做的不到,自管向天后禀报就是,又何必越俎代庖?” 管事儿压根没听懂什么越什么袍,就听到了天后俩字,惊得连连后退,恭敬道:“哪儿的话,小的岂敢!”小轩轩一巴掌重重拍在“好兄弟”背上,道:“那成,兄弟,这夏公公我们就带走啦啊,咱们哪,改明儿再接着喝!” 说罢,便领了夏公公,随着崔佑、徐胜男等三人一道回了千牛卫所的暂居之处。 整整审问了夏公公一天,从早到晚,他整个人忽好忽坏,忽疯忽傻,只问出了一些不相干的,比如他确实是萧淑妃旧奴,他还认识金嬷嬷和已经死了的吴忧公公,这一次的猫鬼事件他认定了是萧淑妃回来报仇索命。 “那复仇的对象是谁?”徐胜男也装模作样陪他疯,甩着袖子猛然跳到他面前。 “你发癫啦!”夏公公指着她大叫,众人掩口直笑,徐胜男忙正色又问一遍,夏公公才道:“复仇的对象是谁?你们傻呀,当然是当初害过萧淑妃的人啦!”他孩子似的掰着手指头,道:“像是邹嬷嬷、杨氏,还有……还有……” “还有谁?”徐胜男急道。 “还有上面那位!”夏公公睁大了眼睛,笑的一脸贼腻兮兮,有种大人强行装作天真俏皮的做作。 众人的神情都瞬息凝重,天后的千秋大宴在即,届时宫中将汇聚很多“闲杂人等”,安保防护必定会有空子可钻。 凶手如果选择在这时向天后发难,必会名声大震,惹得天下人非议,甚至重提二十年前的旧事。 大理寺若选择如实禀报天后。 天后闻言必定会大为扫兴,可为了安危起见,势必会严密布防甚至是取消千秋大宴。 倘若此人说的是真还好,倘若这个夏公公不过是在危言耸听,天后势必会将千秋宴的失败算在大理寺头上,问责他们办事不利小题大做。 届时,大理寺的无能便会传遍整个长安。 人人都看透了这一点,目光不自觉看向崔佑,谁知他却似浑然不觉,只问:“那掖庭宫七名宫女的死,又与萧淑妃有何关系?” “小宫女?”夏公公翻了翻白眼道:“冤有头债有主,萧淑妃才不是滥杀无辜的坏人,这七个小宫女的死,只不过是意外!” “明白吗?只是意外!”夏公公环顾四周,小轩轩见了他这副神神叨叨的样子,有些不耐烦,实在不知道为何大家要跟一个疯子纠缠,便道:“我说,崔寺卿,小卿卿,这家伙都疯成这样了,咱们还是去问金嬷嬷。” 崔佑伸手一格,道:“哪怕是疯子,说的话也有价值。金嬷嬷……咱们一定会去问的。” 旁边的小内监忽然欲言又止,看了崔佑首肯的神情,才道:“崔寺卿,徐少卿,王寺丞,我不知当说不当说,金嬷嬷她刚刚暴毙了。” “暴毙?她是如何暴毙的?” “咱们不是刚问过她们,都好好地呀!” “具体的我也说不清。” “你为何不第一时间告诉咱们?”徐胜男微微有气。 那小内监一脸的无辜,道:“诸位是爷,是朝廷里的贵人,她金嬷嬷不过是条老狗了,死了便死了,这样的人在大明宫,每天都要死那么几个的,小的何德何能,敢拿这种小事烦扰各位贵人呢?不过是您几位提到了,我才想起来罢了。” 众人半晌无语,徐胜男心中一片悲凉,竟在盛夏的夜晚体会到一丝秋意,她微微叹了口气,她知道,在这高墙之内,人命的贵贱早有定数。 却不知竟贱到这个地步。 半晌后,她才想起来有要事相询夏公公,转脸问道: “夏公公,你所指的20年前的旧事,究竟是什么事?” “哎?萧淑妃的旧案全长安人人皆知啊,他一个疯子知道些什么?”小轩轩实在忍不住了。 徐胜男忍不住板起脸,正色道:“小轩轩,坊间传闻,传的都是长安百姓喜闻乐见的,而当事人的亲身经历,可能十分无聊,这中间的差别,可海了去了!” 谁知,这夏公公于这关键环节,却偏偏不肯说了,吵着嚷着非要睡觉不可。 夏公公如今的各个方面,基本等同于4岁小孩,你是没法跟他讲道理的。 这下有些犯难了,大半夜的,又忙了一天,这会儿大家都有些倦,半天谁也没吭声,小轩轩甚至头都有点重,眼皮耷拉下来,徐胜男心里想的,是花钱上如意斋问问。 忽然,许久不说话的马仵作开了腔: “崔寺卿,徐少卿,你们还记得悬丝傀儡一案中,魏妈妈和温婆婆,曾在天工绣坊供职,二十年前二人奉诏进宫,回来后便从天工绣坊离开了,你们说,她二人会不会恰好与此案的前缘有关?” 第192章 出宫调查 第192章出宫调查 “这倒是个法子,这样,明儿我和徐少卿出宫去寻此二人,你和王寺丞留在宫中,将金嬷嬷的死因探查清楚。”崔佑再次下达了兵分两路的命令。 徐胜男却有些急,满心想的都是崔佑要如何跟天后禀报“有歹人或欲向天后寻仇”的事儿。 “放心,如何禀报天后,我会斟酌的,不早了,大家都早些休息,总是加班加点,不利于我大理寺的长治久安。” 这一下,连同马仵作和丘录事在内,全场皆惊。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崔寺卿,怎么说转性就转性了。 能早些休息,最开心的便是徐胜男,她这几日月信来了,连轴转的工作,叫她连如厕的功夫都没有。 这会儿才刚二更,她便已有些精神不济。 人都散了,徐胜男忽然在塌边的矮几上发现一个扁扁的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板江米纸隔着的姜丝红糖片,边缘微微有些融化。 翻过来,发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遒劲潇洒的几个字,一看便是崔佑的笔记。 “不必早起,穿深色衣服。” 她脸上一红,连忙背过身子,扯起浅苔色的衣袍对着立身大镜一照,果然看到腿部有一两点红色痕迹。 脸上暗暗发烧,手却捏起一片姜丝红糖,放在口中。 ****** “终于能出宫了!”徐胜男欢欣的感慨道。才进宫没两日,可把她憋坏了。 宫里太烦人了,不但规矩大,人际复杂,办案子也施展不开手脚。 旁边坐着的崔佑神情端严,只嘴角几不可查的微微翘起。 马车辚辚辘轳,早已驶出了大明宫。天边的太阳刚刚升起,正是一天之中暑气最弱的时候。 “崔寺卿,这还不算早起嘛?”她掀开帘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昨晚她还十分感动来着,想着崔佑终于当个人了,不折磨她了,终于肯让她偶尔睡个懒觉了。 谁知今天一早,天还不亮,她就听到了扣门声,挣扎着爬起来,打开门一瞧,崔佑已经拎着食盒,整整齐齐的站在自己面前。 “这么早啊!”她眯着眼睛感慨。 谁知对面这人只淡淡说了三个字:“不早了!” “我每天寅时初起床,今天已经特意推迟到寅时末了。”崔佑十分理直气壮,仿佛已经给了她极大的恩惠。 “你每天起那么早,干什么呀?”徐胜男一脸的困惑,又掩住嘴打了个哈欠。 “练剑。”崔佑的回答,忽然让她有一丝不详的预感。 果然,他接着说:“以后我教你习武,你身为徒儿,本该比师傅早起,不过,念在你大龄习武,便也勉强与为师的一道,寅时初起床。” 听了这话,她倒吸一口冷气,险些抽过去,为什么,她为什么给自己找了那么大一个麻烦哪! 见她并未欣喜,脸还一抽一抽的,崔佑连忙补了一句:“冬日天寒,可晚起些,寅时二刻起床便是。” 寅时二刻?鸡都没叫呢!徐胜男一脸的悲壮,心中默默地向柔弱的棉被,温暖的炕床,甜蜜的梦乡,惨兮兮的正式告别了。 一进平康坊,二人便先去拜访温婆婆,谁知温婆婆家却人去楼空。 徐胜男心中猛地一咯噔,各种想法都冒了出来,难道天后食言了?到底暗中害了两人,难道是萧淑妃的旧奴,竟连魏妈妈和温婆婆也不放过? 她抬眼望向崔佑,见他也一脸的郑重。 “二位爷,是找原本住在这儿的温婆婆吗?”旁边一位大娘上前搭讪道,神色艳羡的打量着崔佑道:“哎哟哟,这个小哥,谁家的公子哟,长得可真是俊喏!” “这位大娘,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那大娘一撇嘴,道:“她呀,老树开花,嫁了人了,跟她家闺女前后脚儿,如今的男人,就是住在那儿的那个卖鱼的。啧啧啧,你们说她羞不羞,都五六十的人了,居然再嫁了,想男人想成这样!”大娘已经开始将各种民间的荤话,奇怪的比喻,一股脑儿倒出来。 “大娘,您看,犬子的才貌,配您如何?”徐胜男忽然一把挽住崔佑,将他推到大娘面前。 那大娘瞬间年轻了三十岁,满心欢喜的捧着脸,害羞道:“哎哟,这可怎么好,若公子真有心,不嫌弃我略大你几轮的话,我这就回去准备准备。” “您说您羞不羞,五六十的人了,居然想男人想成这样!”徐胜男将她说的话,原样还给她。 末了还补了一句点题:“瞧见了吗?您五六十没再嫁,不是因为有节操,而是因为您没机会!”说完,便一把扯住崔佑,转身走了。 走在去胜老伯家的路上,崔佑一直闹着别扭。 “很解气没错,可以别占我便宜吗?” “就那么想做别人的父亲吗?” “把我卖了之前,真的不用经过本人同意吗?” 徐胜男连哄带劝,叫了好几声师傅,才终于把崔寺卿正常的脸色换回来。 谁知去了胜老伯家,又扑了空,俩人被告知,温婆婆自从嫁给了胜老伯,便搬到魏妈妈家附近,与这么多年的老姐妹兼亲家一同居住了。 二人心头一喜,直奔魏妈妈家,这才寻到了人。 晨曦之中,院子外面放了一张竹塌,两个婆婆坐在上面,一边择着豌豆苗儿一边闲聊,两只菜盆中,择好的那盆越来愈多。 院子里,新婚的少年正在劈柴,腿脚还在恢复的新娘端着瓷盆,在院里洒水,胜老伯将晒好的鱼干一条条放在油布上码整齐,魏婆婆的汉子早早便背着药箱,向医馆走去。 崔佑和徐胜男看着这幅情景,都不由的有些痴了。 “小夫妇将来有了孩子,还要热闹些。”她冲着他莞尔一笑,他却不明原因的红了双颊。 徐胜男也有些囧,上前几步,去跟温、魏两位婆婆搭话,定睛一瞧,魏妈妈变化倒是不大,只添了些红润,温婆婆原本整肃端严的面孔上,添了不少的笑容,整个人柔和了许多。 “两位大娘,您好哇,咱们……咱们来……”一向能说会道的徐胜男忽然语塞,她有些怕,怕他们将这样难得的平静与美好毁掉了。 崔佑上前,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碰上一提溜点心果子,轻轻放在竹塌上,道:“咱们来向两位新人道贺,顺便请教二位一些问题。” 温婆婆收起笑容,面上微现疑惑和戒备,魏妈妈仍旧是笑容可掬,慢慢挪下竹塌,朝着院子里招招手,道:“来客了,儿子,端两大碗绿豆汤来,再拿两个杌子!” “二位贵人快请坐,喝些绿豆汤消消暑,早上吃了吗?等着,我再弄些窝头、香肠来。”魏妈妈说话间便抄起那择好的豌豆苗,转身进了院子。 温婆婆无奈的看了一眼魏妈妈的背影,叹了口气,直言道:“二位公务繁忙,今日过来,定有要事相询,老婆子斗胆猜上一猜,是不是与今日大明宫中盛传的猫鬼事件有关。” 第193章 重遇温婆婆 第193章重遇温婆婆 崔佑微微一愣,笑道:“婆婆怎么知道的?” “还不是我那个老姐姐,一门心思要谢你们,自己拿了香肠跑去大理寺,被门房堵在外头,说你们去了大明宫,贵人们既在宫中办案,又忽然出宫来到咱们这穷乡僻壤,自然也是为了猫鬼的案子。”温婆婆一脸的平静无波。 “是,婆婆,我们来,是想问问您和魏妈妈,20年前为何奉诏进宫,在宫中又经历了什么,让你二人从此放弃绝佳手艺,再不敢以针凿为生。” 温婆婆长叹一声,道:“瞧来,想瞒的终究瞒不住,该来的迟早都回来,这样,我们一道去病坊,咱们路上说。”说罢,放下菜盆,返回院子里说了两句,便毅然走出了家门。 “绿豆汤不喝了吗?香肠呢?”徐胜男轻轻嘟囔着,心里再如何惦记,也只能随二人一道往前走去。 “你们是我闺女的救命恩人,我不能不报恩,但老婆子也有自己的牵绊,你们只要记住一点,这些话都是老婆子说的,旁人既不知情,也没有泄露半句。”温婆婆正色道,接着,开始讲述那件20年前的旧事。 “20年前,我和温大娘一起奉诏入宫,原以为,是去替宫中的贵人缝制一件锦袍,我二人临行前,没日没夜的画了好多花样子,天工绣坊还将坊内最稀罕的锦缎和丝线一并交给我们,叫咱们带进宫去给宫里的娘娘皇后做衣裳。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们,真是天真的可笑。” “所以,你们到底进宫做什么?”崔佑问。 “我们一进宫,还没来得及欣赏大明宫的气派,便被关进一间偏僻的屋子,屋子没有窗户,里面只有一张八仙桌和两把椅子,另外,还有一只恭桶,整间屋子点了许多蜡烛,叫人分不清白天黑夜,而我的身边,只有魏婆婆一个人。 当时,她还很兴奋,说进了宫便能替主子娘娘们做衣服,待我们二人一出宫,手艺活儿就能翻几倍卖出去。 我却有些害怕,因为这间屋子与其说是绣房,不如说是牢房,定是要让我们吃喝拉撒都在此处,说不定,也会死在此处。” 饶是知道二人已经平安回来,徐胜男还是打了个冷战,两旁夹道的杨树生的又密又高,三人在阴影里步行,甚至感觉不到这是夏天。 温婆婆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后来,来了一个公公,长得极其俊秀,他抱了许多料子给我们,有墨狐裘、牛角、狼牙、猪骨、还有一张皮,魏婆婆说是猪皮,我小时候见过人杀猪,猪皮不是这样的,虽然她不信,但是我猜,那张可是人皮。” “人皮?”徐胜男光是重复,便已经觉得万分诡异。 “接着那位长相俊秀的小公公,向我们提出了一个要求,说真的,我……我自打生下来,从未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 二人互望一眼,猜了个大概。 “他让我和魏婆婆用这些材料,做一只……做一只成人大小的黑猫。”温婆婆说罢,紧紧的抿住了嘴,似乎回忆到自己最不想记起的情节。 “确切的说,是一只头套,外加可以穿在身上的猫皮?”崔佑问道。 “是。”温婆婆面上的疑惑一闪即时。 “既然是猫皮与头套,尺寸定然要比着某个人做,那人是谁?” “就是那个极其俊秀的小公公。”温婆婆接着说:“你们想想,他既将我们关进黑屋,独他一人与我们接触,送饭甚至倒恭桶都是他,如此秘密,怎会将名字告诉给我们?” 崔佑点点头。 “况且,倘若他哪日忽然将自己的名姓告诉我们,我反而要担心自己的性命了。” “嗯,那你能描述一下他大概的身形外貌特征吗?” “这位小公公的个子有7尺8寸高,头围约摸16寸,生的好生瘦高挑,腿脚也比旁人细长,皮肤生的很白,甚至有点发蓝,琥珀色的瞳仁,眉毛弯弯的,丹凤眼生的很细,鼻子生的小巧秀美,嘴巴红红一点,跟小鸟似的,这儿,”温婆婆指了指左眼下方,“生了一颗红色的小痣,总之一句话,比女娃标致多了。” “然后呢?你们最终做出来的猫头与猫皮,像真的猫儿一样吗?”徐胜男好奇的问。 “不,与其说像猫儿,不如说像妖怪,一只长着尖尖猫耳朵,双目中嵌入牛骨和琥珀,长着血盆大口,口中镶满狼牙,浑身上下遍布墨狐裘毛,将之根根修短,并以绒布卷成猫尾,再一根根绣上墨狐毛。” “猫爪呢?猫爪是用什么做的?”崔佑忽然追问。 “是一根根纯钢利箭,被毛皮和肉垫覆盖,尖端伸出一根根打磨的锋利如刀的爪子。”温婆婆回忆道,她摇了摇头,接着道:“光是这副爪套,便改了不下五回,那小公公回回都不满意,直到有一天,他戴着爪套,徒手生生将一只鸽子撕成两半,这才终于过了关。” “你们对猫熟悉吗?猫爪的这一处,又只悬爪,你知道吗?”崔佑又道,徐胜男的心中,立刻浮现起含凉殿杨氏偏殿内的血案现场,洁白的内壁上,没有悬爪的痕迹。 “从前不知道,是那小公公亲自抱了一只黑猫过来,说是将来做好了,除了面孔白骨毕现的部分,一切细节都要比着这只黑猫。” “这小公公,倒还真是个细致人。”徐胜男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接着问:“那……你们当时知不知道,这张猫皮是做什么的?” 温婆婆摇了摇头道:“魏婆婆向来乐天,只想着快快做完活计,好回家去,我却很怕做完活的那天,便是我二人的死期,于是,一直找借口拖延。” “如此诡异秘密的活计,我前所未闻,定然不是好事,且那小公公在我们面前露了一手,就是先前说的,他竟然像会飞似的,跳到树上抓了只鸽子,直接用钢爪撕开来鸽子的脖颈和肚肠,嗉囊中全是青黄色的东西。” 听着十分恶心。 “从此,我再没有吃过鸽子。” “后来呢?他就这么把你们放了?” “后来,他看穿了我故意拖延的把戏,便道,若不在他规定的期限内完工,便立刻杀死我们二人,我这才抓紧将活计做完。” “完工的那天,小公公戴上头套,穿上一身黑色的猫皮,系好胸腹的扣子,活脱脱便是一只……一只很恐怖的……像猫一样的怪物,他对着立身大镜叫了几声,那声音,就像一只垂死的老猫,我和魏婆婆当时害怕极了,他瞧来却十分满意。” “后来,我便坐在杌子上等死,他用两只手掌罩在我们的天灵盖上,鬼里鬼气的说,本来是想将我二人灭口的,可这么多日子接触下来,有些不忍心,便想出一个主意,要我们服下一种药丸,将我们混在死人里送出宫去。只要我们答应,绝不将宫中的经历说出去,否则,便将知情人悉数杀死。” 第194章 同舟叙话 第194章同舟叙话 “当时,魏婆婆吓得直哭,不敢吃那药丸,我便先吃了,反正横竖是死,不如信他一次,那小公公见我吃了药,十分高兴,魏婆婆向来肯听我的,便也跟着吃了,后来,待我醒过来,才发现身在一口薄棺之内,钉子钉的不甚牢固,顶上的土也只盖了薄薄一层,想必,是那小公公提前打点过的。” “你们这也算是死过一回了。”徐胜男感慨万千,想着自己若醒来后发现身在棺内,又当如何自处,定然不会像温婆婆这般镇定,于是,面上便又多了几分敬畏。 “再后来,我们二人辞了天工绣坊的活计,也听到了好些坊间传闻,说是萧淑妃召唤猫鬼,戕害天后,以巫蛊之术迷惑高皇帝,我和魏婆婆只默默听着,也不敢多议论半句……” 二人辞别了温婆婆,在平康坊的窄巷内慢慢走着,街道上的行人已渐渐的多了起来。 “这么说来,杀死邹嬷嬷的所谓野兽,可能不过是个披着猫鬼皮的人而已,充其量,身上略带些功夫。”崔佑说道,接着微微一笑:“这么说来,墙上没有悬爪印便很容易解释了,普通人的手指怎能下探到那样的位置。” 徐胜男点点头,道:“我只有一事不解,那个俊秀的小公公,听上去很像萧淑妃的旧奴,吴忧。可他早在7、8年前就死了,那套着猫鬼皮的人杀死邹嬷嬷的人,又是谁呢?这个小公公也算骨骼清奇了,找个与他身形如此相似之人并不容易?” “其实,身形只要足够瘦弱,略矮小些、手脚略短些也能穿进这猫皮之中,至于20年前那个俊秀的小公公,听描述应该就是吴忧。”崔佑说罢,又道:“只不过,温婆婆和魏婆婆,也只能看到20年前旧事的一隅,瞧来,这如意斋是非去不可了。” “如意斋?”想起袁朗那副高高在上的德行,徐胜男不由得有些犹豫。 “不用去南山顶,这种事,花些钱,去如也问事即可。”崔佑读得她心思,笑道。 “上一次,我去如也问你被抓进李大都督府的事,顺便,也问了……我爹爹的事,如也的全知师傅似是知道的,却不肯告诉我,出多少钱都不肯。” “待到此案结了,我到你家去一趟,不介意我去看看你爹爹……出事的地方?”崔佑柔声相询。 她望着他摇了摇头。 “上回你问事,从哪里进去的?” “就是那个赌场,叫做如也的,外面看着一点点大,里面好大好大,还有一个个的地下洞窟,每个洞里坐着一个光头高个老师傅,叫做全知师傅,可厉害了!”徐胜男说的一脸兴奋。 “故弄玄虚!”崔佑看了她一眼,冷冷评论道,半晌却道:“走,我带你从另一个入口进去。” ****** 昆明湖边,上午的天光愈发炙热,湖面上波光粼粼如晴天里的一块碧玺石,一叶乌篷船舟泊在码头上,老丈躺在甲板上,头被乌篷船掩住,又不耽误他看到招揽过往的客人。 崔佑率先踏上船尾,那老丈正要爬起来搀扶,却见他已经稳稳的立在了甲板上,不由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来。”一只如玉的手掌向她身来,徐胜男强自抿了抿唇,忍住笑意,也登上了乌篷船。 船儿瞧着不大,肚里吃水却是不浅,那老丈将二人请进船舱里,堪堪只容得下两人对坐,桌上整治的干干净净,一壶两盏,还放了一盘煮好的菱角,几捧新鲜的莲子。 “二位,这都是我婆娘刚拿上来的湖鲜,随便吃些,解解闷儿。”那老丈立在船头,笑道。 虽是夏天,那老丈却一身浆洗的干净的青色粗布短打,针脚也甚是细密。 “老丈好福气,尊夫人的手艺真是不错!”徐胜男由衷赞道,老丈以为她说的是菱角,也不以为意,只露齿爽朗一笑。 “老丈,咱们去第三个桥孔下头。”崔佑道,徐胜男一愣,睁大双眼,心说,怎么这目的地这么奇怪,难道入口在桥上不成? 那老丈却见怪不怪,道:“您说的是枕月桥?” 崔佑点点头重又端坐回舱。徐胜男抓起一枚菱角放在槽牙边轻轻一咬,便将小牛角般的菱角一掰为二,露出里面粉白的肉来,她细细拨壳,见崔佑不霎眼的瞧着他,只好忍痛割爱,将剥好的菱角肉递了过去。 谁知,他竟嫌弃的摇了摇头,道:“我从不吃吃这种女孩儿吃的玩意儿。”谁知那个‘玩’字嘴巴张的有些大,被对面人直接塞了一块菱角肉入口。 “你……”崔佑一脸的忿忿,徐胜男却跟个哄小孩的大灰狼似的,蛊惑道:“你尝尝,新鲜菱角很好吃的。” 他也只好苦着脸咀嚼了几下,果然脆嫩清甜,面上满意的神情立刻出卖了他的感觉。 “怎么样,好吃?”找到知己,她也觉得好欣喜。 崔佑只好违心道:“还好。”其实是非常好吃,特别好吃。 “第一次吃菱角?”徐胜男奇怪的问,因为他的表情太惊喜了。 “嗯。” “啊?怎么会没吃过菱角呢?那鲜拨的莲子呢?” 崔佑也摇了摇头。道:“小时候,我爹说,剥菱角、拨莲子、嗑西瓜子,都是妇人打发辰光的零嘴儿,大男人吃了,会玩物丧志。” “吃个菱角,何至于上升到玩物丧志呢?” “小时候,他曾对我说,男人最重要的是前程,吃饭不过是为了活着,越快越简越好,切勿在这些事情上耽误时间。” “那河虾和螃蟹,你八成也没吃过?”她无比同情的望着他。 “只吃过剥好的。”崔佑不以为意的答道,说完,又自觉的张开了嘴巴等待投喂。 “我想,你爹爹定然是对你寄予厚望,他……是把你当作亲生儿子一般严加管教来着。”徐胜男完全忽视了他张开的嘴巴,忽然道。 对面的崔佑听了这话,不知为何竟大为震动,低头半晌,才道:“你说这话,有何根据?” 看他这副模样,叫她略略有些怕,只好斟酌着语气道:“抱歉,明玉,我只是随意推测,请你不要介意,只因,你上回提到你母亲,对你和你弟弟犯错之后的态度,截然不同。对她亲生子,狠狠惩罚,对你,反而十分客气……我就想,你爹对你这么严苛,甚至到了严酷的地步,想来,想来,虽然手段过分,冷酷无情,初衷却定是把你当做亲子一般严格要求了……” 一番话越说越低,对面人一眼不发,只面色阴晴不定,树影婆娑,光斑在他面上流转又流转。 许久,二人都一言不发,徐胜男也不好意思再吃,只愣愣的瞧着乌篷外荡漾的水纹。 “我还想吃菱角。”崔佑忽然朝她笑了一下,神色竟带着少年般的天真。 她后知后觉的“哦”了一声,连忙抓起一枚菱角剥了起来。 她不知道,对面这个男子,一辈子都会记得今天,二人泛舟昆明湖,吃着从未吃过的鲜菱角,解开了深藏心间十几年的心结,有一瞬间,他仿佛重回那个无忧无虑的盛夏童年。 生父薛锦峦,与他只有寥寥数面之缘,生母,身处庙堂之上,永世不能与他相认,养母,与他始终保持着距离。 唯独养父,让他既崇拜,又痛恨,既渴望得到他的认同,又竭尽全力反抗、忤逆他的权威。 崔佑,于亲情一项,向来缘薄。 但亦并非全然没有,如此便已足够。 “我还想尝尝莲子,两个。”崔佑说完,又很自觉的张开嘴巴。 第194章 同舟叙话 第194章同舟叙话 “当时,魏婆婆吓得直哭,不敢吃那药丸,我便先吃了,反正横竖是死,不如信他一次,那小公公见我吃了药,十分高兴,魏婆婆向来肯听我的,便也跟着吃了,后来,待我醒过来,才发现身在一口薄棺之内,钉子钉的不甚牢固,顶上的土也只盖了薄薄一层,想必,是那小公公提前打点过的。” “你们这也算是死过一回了。”徐胜男感慨万千,想着自己若醒来后发现身在棺内,又当如何自处,定然不会像温婆婆这般镇定,于是,面上便又多了几分敬畏。 “再后来,我们二人辞了天工绣坊的活计,也听到了好些坊间传闻,说是萧淑妃召唤猫鬼,戕害天后,以巫蛊之术迷惑高皇帝,我和魏婆婆只默默听着,也不敢多议论半句……” 二人辞别了温婆婆,在平康坊的窄巷内慢慢走着,街道上的行人已渐渐的多了起来。 “这么说来,杀死邹嬷嬷的所谓野兽,可能不过是个披着猫鬼皮的人而已,充其量,身上略带些功夫。”崔佑说道,接着微微一笑:“这么说来,墙上没有悬爪印便很容易解释了,普通人的手指怎能下探到那样的位置。” 徐胜男点点头,道:“我只有一事不解,那个俊秀的小公公,听上去很像萧淑妃的旧奴,吴忧。可他早在7、8年前就死了,那套着猫鬼皮的人杀死邹嬷嬷的人,又是谁呢?这个小公公也算骨骼清奇了,找个与他身形如此相似之人并不容易?” “其实,身形只要足够瘦弱,略矮小些、手脚略短些也能穿进这猫皮之中,至于20年前那个俊秀的小公公,听描述应该就是吴忧。”崔佑说罢,又道:“只不过,温婆婆和魏婆婆,也只能看到20年前旧事的一隅,瞧来,这如意斋是非去不可了。” “如意斋?”想起袁朗那副高高在上的德行,徐胜男不由得有些犹豫。 “不用去南山顶,这种事,花些钱,去如也问事即可。”崔佑读得她心思,笑道。 “上一次,我去如也问你被抓进李大都督府的事,顺便,也问了……我爹爹的事,如也的全知师傅似是知道的,却不肯告诉我,出多少钱都不肯。” “待到此案结了,我到你家去一趟,不介意我去看看你爹爹……出事的地方?”崔佑柔声相询。 她望着他摇了摇头。 “上回你问事,从哪里进去的?” “就是那个赌场,叫做如也的,外面看着一点点大,里面好大好大,还有一个个的地下洞窟,每个洞里坐着一个光头高个老师傅,叫做全知师傅,可厉害了!”徐胜男说的一脸兴奋。 “故弄玄虚!”崔佑看了她一眼,冷冷评论道,半晌却道:“走,我带你从另一个入口进去。” ****** 昆明湖边,上午的天光愈发炙热,湖面上波光粼粼如晴天里的一块碧玺石,一叶乌篷船舟泊在码头上,老丈躺在甲板上,头被乌篷船掩住,又不耽误他看到招揽过往的客人。 崔佑率先踏上船尾,那老丈正要爬起来搀扶,却见他已经稳稳的立在了甲板上,不由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来。”一只如玉的手掌向她身来,徐胜男强自抿了抿唇,忍住笑意,也登上了乌篷船。 船儿瞧着不大,肚里吃水却是不浅,那老丈将二人请进船舱里,堪堪只容得下两人对坐,桌上整治的干干净净,一壶两盏,还放了一盘煮好的菱角,几捧新鲜的莲子。 “二位,这都是我婆娘刚拿上来的湖鲜,随便吃些,解解闷儿。”那老丈立在船头,笑道。 虽是夏天,那老丈却一身浆洗的干净的青色粗布短打,针脚也甚是细密。 “老丈好福气,尊夫人的手艺真是不错!”徐胜男由衷赞道,老丈以为她说的是菱角,也不以为意,只露齿爽朗一笑。 “老丈,咱们去第三个桥孔下头。”崔佑道,徐胜男一愣,睁大双眼,心说,怎么这目的地这么奇怪,难道入口在桥上不成? 那老丈却见怪不怪,道:“您说的是枕月桥?” 崔佑点点头重又端坐回舱。徐胜男抓起一枚菱角放在槽牙边轻轻一咬,便将小牛角般的菱角一掰为二,露出里面粉白的肉来,她细细拨壳,见崔佑不霎眼的瞧着他,只好忍痛割爱,将剥好的菱角肉递了过去。 谁知,他竟嫌弃的摇了摇头,道:“我从不吃吃这种女孩儿吃的玩意儿。”谁知那个‘玩’字嘴巴张的有些大,被对面人直接塞了一块菱角肉入口。 “你……”崔佑一脸的忿忿,徐胜男却跟个哄小孩的大灰狼似的,蛊惑道:“你尝尝,新鲜菱角很好吃的。” 他也只好苦着脸咀嚼了几下,果然脆嫩清甜,面上满意的神情立刻出卖了他的感觉。 “怎么样,好吃?”找到知己,她也觉得好欣喜。 崔佑只好违心道:“还好。”其实是非常好吃,特别好吃。 “第一次吃菱角?”徐胜男奇怪的问,因为他的表情太惊喜了。 “嗯。” “啊?怎么会没吃过菱角呢?那鲜拨的莲子呢?” 崔佑也摇了摇头。道:“小时候,我爹说,剥菱角、拨莲子、嗑西瓜子,都是妇人打发辰光的零嘴儿,大男人吃了,会玩物丧志。” “吃个菱角,何至于上升到玩物丧志呢?” “小时候,他曾对我说,男人最重要的是前程,吃饭不过是为了活着,越快越简越好,切勿在这些事情上耽误时间。” “那河虾和螃蟹,你八成也没吃过?”她无比同情的望着他。 “只吃过剥好的。”崔佑不以为意的答道,说完,又自觉的张开了嘴巴等待投喂。 “我想,你爹爹定然是对你寄予厚望,他……是把你当作亲生儿子一般严加管教来着。”徐胜男完全忽视了他张开的嘴巴,忽然道。 对面的崔佑听了这话,不知为何竟大为震动,低头半晌,才道:“你说这话,有何根据?” 看他这副模样,叫她略略有些怕,只好斟酌着语气道:“抱歉,明玉,我只是随意推测,请你不要介意,只因,你上回提到你母亲,对你和你弟弟犯错之后的态度,截然不同。对她亲生子,狠狠惩罚,对你,反而十分客气……我就想,你爹对你这么严苛,甚至到了严酷的地步,想来,想来,虽然手段过分,冷酷无情,初衷却定是把你当做亲子一般严格要求了……” 一番话越说越低,对面人一眼不发,只面色阴晴不定,树影婆娑,光斑在他面上流转又流转。 许久,二人都一言不发,徐胜男也不好意思再吃,只愣愣的瞧着乌篷外荡漾的水纹。 “我还想吃菱角。”崔佑忽然朝她笑了一下,神色竟带着少年般的天真。 她后知后觉的“哦”了一声,连忙抓起一枚菱角剥了起来。 她不知道,对面这个男子,一辈子都会记得今天,二人泛舟昆明湖,吃着从未吃过的鲜菱角,解开了深藏心间十几年的心结,有一瞬间,他仿佛重回那个无忧无虑的盛夏童年。 生父薛锦峦,与他只有寥寥数面之缘,生母,身处庙堂之上,永世不能与他相认,养母,与他始终保持着距离。 唯独养父,让他既崇拜,又痛恨,既渴望得到他的认同,又竭尽全力反抗、忤逆他的权威。 崔佑,于亲情一项,向来缘薄。 但亦并非全然没有,如此便已足够。 “我还想尝尝莲子,两个。”崔佑说完,又很自觉的张开嘴巴。 第195章 答案 第195章答案 徐胜男一边吃着莲子,一边奇怪的打量着这个眼前的男子,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变得这么可爱。 “二位客官,咱们到了,这便是枕月桥的桥洞了。”那老丈笑着说道。 崔佑掏出船资,又加了一倍,由衷谢道:“老丈,莲子和菱角都很好吃。” 那老丈笑逐颜开,只喃喃道:“多谢客官,多谢客官,今儿给我那婆娘带一朵珠花回去,保管她高兴。” 二人相视而笑,踏上石拱桥下方的一块方形青砖石台。 上面雕镂着百鸟朝凤的图腾,中心处一凤一凰振翅旋舞,围绕着繁复的日月图腾。 “咱们怎么上去啊?”徐胜男扒着拱桥的砖石,仰着身子探头向上瞧去,枕月桥上行人寥寥。 “谁跟你说要上去的?”崔佑看了她一眼,抽出身上所配长剑,将剑柄朝下,严丝合缝的嵌入青砖石台中心的弯月图腾,他轻轻按压,旋转,只见拱桥底部的桥体,忽然打开了一座石门,里面黑魆魆的什么瞧不见。 “走。”崔佑见她仍是一脸震惊,只好一把扯住她衣袖,轻拖后腰,推进深邃幽暗的密道。 伴随着石门闭合,一盏盏灯光接替亮起,照的密道内灯火通明。 徐胜男赫然发现,自己面前一尺处竟站了一个人,吓得连连后退几步,闪到崔佑身后。 “司长。”那人是个相貌平凡的青年男子,声音却很悦耳。他向崔佑拱拱手,向前走去。 “我所问之事在此。”他将素笺递过去,那青年男子展开看了一眼,便将其放在灯火里,瞬息燃尽成灰。 “到了,烦请您二位在此略候。”那青年不卑不亢,只鞠了一躬,便将二人让进一座洞窟。 甫一坐定,徐胜男立刻开口问:“不给钱就问事吗?” “如意斋如今是空司下辖,为何要给钱?” “可你刚才不是说要花些钱吗?” “我说的是船资。”崔佑一脸欠打的表情,徐胜男瞬间郁闷了,她上回问事,可是花了几乎全部积蓄。 “我下回来,就说是明空内卫的,也能吗?”她一脸的鸡贼。 “不能,你是月司,照样要付钱。” “那……我说是你徒弟呢?”徐胜男舔着脸,笑的十分讨喜。 崔佑果然抵受不住,叹了口气,道:“那便算在我的账上。” 不一会儿,便进来一个姑娘,长着一张一见既忘的面孔,甚至连声音也毫无特点。她将食盒放下,便退了出去。 “我还以为,如意斋的人,都像袁朗身边的一样好看呢?”徐胜男忍不住八卦了一句。 “他们都是出色的鸽子,做眼线打探消息,就是要普普通通的才好。”崔佑边说,便呷了口茶,夹起一筷子鲜菌炖子鸡,放入口中。 这间洞窟,比上回徐胜男问事的地方大了许多,她一脸好奇的四下打量,只见离他们丈余处,竟有一个黑色的洞,约摸一抱大小。 “那是什么?我瞧瞧去!”徐胜男叼着馒头,站起身欲走,却被崔佑一把拉住胳膊,正色道:“别去,危险。” “里面是什么呀?会有巨蟒吗?还是毒气?是不是客人问了不该问的,就会被杀人灭口?”她一脸的好奇。 崔佑却急急做了个禁声的表情,徐胜男连忙屏住呼吸,只见他侧耳倾听,正色道:“快到了……” “什么快到了?”她满脸紧张的看向洞窟,全神戒备,细听之下,的确有稀稀哗哗的摩擦声,越来越大。 忽然间,深黑的圆洞里闪出一点亮光。 定睛一看,只见这亮光竟然来自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一个人正趴着从圆洞里滑了下来,他溜的太快,只能靠着双手急刹车,却还是摔了个狗啃泥,咕噜咕噜向前滚了几圈。 那人连忙爬起来,飞快的收拾起狼狈的表情,盘膝坐好,一脸的高深莫测。 “什么?全知师傅竟然是这么掉进来的?也太……太煞风景了。”徐胜男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来,亏得她第一次‘全知师傅’,见他们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还以为很了不起,谁知出场竟如此狼狈。 “怎么样,我说洞口很危险?”崔佑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俏皮。 她又笑了起来,怪不得崔佑说如意斋最爱故弄玄虚。 这算什么‘全知师傅’啊?就是个卤蛋形状的传声筒嘛。 “师傅,我们所问之事的答案是什么?”崔佑放下筷子,依旧恭敬问道。 那师傅一见是他,连忙见礼,将怀中的三只竹筒放在地上,道:“这只朱漆的,是宫里官方正式放出来的说法; 这只梨白的,是宫中老嬷嬷的见闻; 这只玄色的,是萧淑妃身边人透露的内幕。” “这么多?”徐胜男拿起朱漆竹筒,将里面的锦缎倒出来。 只见上面只写了寥寥几句话:萧淑妃,因妒生恨,于宫闱大行猫鬼邪术,妄图戕害高皇帝,嫁祸武昭仪,赐缢死,改姓枭,全族皆流徙。 官方的说法果然言简意赅。 “白色那只里面写的什么?” 她摊开来,念道:“奴婢入宫40年,早已看厌了女人们斗来斗去,此案也无非又是一个三国故事。 王皇后与萧淑妃斗了多年,萧淑妃肚子比王皇后争气,儿女双全,无子的后位自是坐得不稳,这才搬了救兵来。 武昭仪进宫之后,便得了专宠,这份宠爱从不在皇后那里,因此难捱的只有萧淑妃罢了,王皇后养虎为患不自知,眼睁睁看着武昭仪渐渐做大。 宫里的奴婢们,自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三个主子都在对方那儿埋了眼线。 原本,只是萧淑妃暗行巫蛊之术,对武昭仪施,谁知她竟将计就计连病了数十日,让那萧淑妃误以为巫蛊有用,这便将手深的更长了。 萧淑妃听信了下人的进言,竟然暗中重金招揽术士,以猫尸召唤猫鬼,向武后施咒。 谁知这下人竟是武后安插的探子,向高皇帝天后检举,萧淑妃所请的术士在施法过程中,被千牛卫当场擒获,人赃俱全,萧淑妃被投入天牢。 高皇帝念旧情,不忍处死萧淑妃,谁知,她竟天牢中以稻草人偶诅咒高皇帝,多行不义必自毙,最终不得善果。 不过以老婆子的看法,萧淑妃对高皇帝,纵使因爱生恨,也绝不至于施行诅咒,至于要置他于死地的人,究竟是王皇后,还是武昭仪,便不得而知了。” 徐胜男将锦缎卷成一卷,放回竹筒,道:“不对啊,如果这老嬷嬷说的是真的,萧淑妃的贴身奴婢吴忧,又何须请温、魏两位婆婆制作猫鬼皮套呢?” “哼,确实有些地方对不上。” 崔佑轻哼一声,淡淡评道:“按照官方说法,萧淑妃是恶人,天后是受害者;按照老嬷嬷的说法,萧淑妃多行不义,天后将计就计,已不再是纯粹的受害者了;我还真想看看,那只玄色的又怎么说?”他长指轻轻叩击矮塌,一脸的玩味。 徐胜男连忙将竹筒里的锦缎倒出来,展开时,却愣住了。 第195章 答案 第195章答案 徐胜男一边吃着莲子,一边奇怪的打量着这个眼前的男子,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变得这么可爱。 “二位客官,咱们到了,这便是枕月桥的桥洞了。”那老丈笑着说道。 崔佑掏出船资,又加了一倍,由衷谢道:“老丈,莲子和菱角都很好吃。” 那老丈笑逐颜开,只喃喃道:“多谢客官,多谢客官,今儿给我那婆娘带一朵珠花回去,保管她高兴。” 二人相视而笑,踏上石拱桥下方的一块方形青砖石台。 上面雕镂着百鸟朝凤的图腾,中心处一凤一凰振翅旋舞,围绕着繁复的日月图腾。 “咱们怎么上去啊?”徐胜男扒着拱桥的砖石,仰着身子探头向上瞧去,枕月桥上行人寥寥。 “谁跟你说要上去的?”崔佑看了她一眼,抽出身上所配长剑,将剑柄朝下,严丝合缝的嵌入青砖石台中心的弯月图腾,他轻轻按压,旋转,只见拱桥底部的桥体,忽然打开了一座石门,里面黑魆魆的什么瞧不见。 “走。”崔佑见她仍是一脸震惊,只好一把扯住她衣袖,轻拖后腰,推进深邃幽暗的密道。 伴随着石门闭合,一盏盏灯光接替亮起,照的密道内灯火通明。 徐胜男赫然发现,自己面前一尺处竟站了一个人,吓得连连后退几步,闪到崔佑身后。 “司长。”那人是个相貌平凡的青年男子,声音却很悦耳。他向崔佑拱拱手,向前走去。 “我所问之事在此。”他将素笺递过去,那青年男子展开看了一眼,便将其放在灯火里,瞬息燃尽成灰。 “到了,烦请您二位在此略候。”那青年不卑不亢,只鞠了一躬,便将二人让进一座洞窟。 甫一坐定,徐胜男立刻开口问:“不给钱就问事吗?” “如意斋如今是空司下辖,为何要给钱?” “可你刚才不是说要花些钱吗?” “我说的是船资。”崔佑一脸欠打的表情,徐胜男瞬间郁闷了,她上回问事,可是花了几乎全部积蓄。 “我下回来,就说是明空内卫的,也能吗?”她一脸的鸡贼。 “不能,你是月司,照样要付钱。” “那……我说是你徒弟呢?”徐胜男舔着脸,笑的十分讨喜。 崔佑果然抵受不住,叹了口气,道:“那便算在我的账上。” 不一会儿,便进来一个姑娘,长着一张一见既忘的面孔,甚至连声音也毫无特点。她将食盒放下,便退了出去。 “我还以为,如意斋的人,都像袁朗身边的一样好看呢?”徐胜男忍不住八卦了一句。 “他们都是出色的鸽子,做眼线打探消息,就是要普普通通的才好。”崔佑边说,便呷了口茶,夹起一筷子鲜菌炖子鸡,放入口中。 这间洞窟,比上回徐胜男问事的地方大了许多,她一脸好奇的四下打量,只见离他们丈余处,竟有一个黑色的洞,约摸一抱大小。 “那是什么?我瞧瞧去!”徐胜男叼着馒头,站起身欲走,却被崔佑一把拉住胳膊,正色道:“别去,危险。” “里面是什么呀?会有巨蟒吗?还是毒气?是不是客人问了不该问的,就会被杀人灭口?”她一脸的好奇。 崔佑却急急做了个禁声的表情,徐胜男连忙屏住呼吸,只见他侧耳倾听,正色道:“快到了……” “什么快到了?”她满脸紧张的看向洞窟,全神戒备,细听之下,的确有稀稀哗哗的摩擦声,越来越大。 忽然间,深黑的圆洞里闪出一点亮光。 定睛一看,只见这亮光竟然来自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一个人正趴着从圆洞里滑了下来,他溜的太快,只能靠着双手急刹车,却还是摔了个狗啃泥,咕噜咕噜向前滚了几圈。 那人连忙爬起来,飞快的收拾起狼狈的表情,盘膝坐好,一脸的高深莫测。 “什么?全知师傅竟然是这么掉进来的?也太……太煞风景了。”徐胜男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来,亏得她第一次‘全知师傅’,见他们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还以为很了不起,谁知出场竟如此狼狈。 “怎么样,我说洞口很危险?”崔佑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俏皮。 她又笑了起来,怪不得崔佑说如意斋最爱故弄玄虚。 这算什么‘全知师傅’啊?就是个卤蛋形状的传声筒嘛。 “师傅,我们所问之事的答案是什么?”崔佑放下筷子,依旧恭敬问道。 那师傅一见是他,连忙见礼,将怀中的三只竹筒放在地上,道:“这只朱漆的,是宫里官方正式放出来的说法; 这只梨白的,是宫中老嬷嬷的见闻; 这只玄色的,是萧淑妃身边人透露的内幕。” “这么多?”徐胜男拿起朱漆竹筒,将里面的锦缎倒出来。 只见上面只写了寥寥几句话:萧淑妃,因妒生恨,于宫闱大行猫鬼邪术,妄图戕害高皇帝,嫁祸武昭仪,赐缢死,改姓枭,全族皆流徙。 官方的说法果然言简意赅。 “白色那只里面写的什么?” 她摊开来,念道:“奴婢入宫40年,早已看厌了女人们斗来斗去,此案也无非又是一个三国故事。 王皇后与萧淑妃斗了多年,萧淑妃肚子比王皇后争气,儿女双全,无子的后位自是坐得不稳,这才搬了救兵来。 武昭仪进宫之后,便得了专宠,这份宠爱从不在皇后那里,因此难捱的只有萧淑妃罢了,王皇后养虎为患不自知,眼睁睁看着武昭仪渐渐做大。 宫里的奴婢们,自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三个主子都在对方那儿埋了眼线。 原本,只是萧淑妃暗行巫蛊之术,对武昭仪施,谁知她竟将计就计连病了数十日,让那萧淑妃误以为巫蛊有用,这便将手深的更长了。 萧淑妃听信了下人的进言,竟然暗中重金招揽术士,以猫尸召唤猫鬼,向武后施咒。 谁知这下人竟是武后安插的探子,向高皇帝天后检举,萧淑妃所请的术士在施法过程中,被千牛卫当场擒获,人赃俱全,萧淑妃被投入天牢。 高皇帝念旧情,不忍处死萧淑妃,谁知,她竟天牢中以稻草人偶诅咒高皇帝,多行不义必自毙,最终不得善果。 不过以老婆子的看法,萧淑妃对高皇帝,纵使因爱生恨,也绝不至于施行诅咒,至于要置他于死地的人,究竟是王皇后,还是武昭仪,便不得而知了。” 徐胜男将锦缎卷成一卷,放回竹筒,道:“不对啊,如果这老嬷嬷说的是真的,萧淑妃的贴身奴婢吴忧,又何须请温、魏两位婆婆制作猫鬼皮套呢?” “哼,确实有些地方对不上。” 崔佑轻哼一声,淡淡评道:“按照官方说法,萧淑妃是恶人,天后是受害者;按照老嬷嬷的说法,萧淑妃多行不义,天后将计就计,已不再是纯粹的受害者了;我还真想看看,那只玄色的又怎么说?”他长指轻轻叩击矮塌,一脸的玩味。 徐胜男连忙将竹筒里的锦缎倒出来,展开时,却愣住了。 第196章 又是猫 第196章又是猫 “怎么了?里面写的是什么?”崔佑起身走过来,接过锦缎来瞧。 只见月白绣暗云纹的锦缎上,竟然空空如也,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写。 “这是怎么回事?萧淑妃的旧奴究竟说了什么?”他目光陡然转为犀利,灼灼逼视着对面盘膝而坐的全知师傅。 那光头师傅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赧然道:“司长,咱们如意斋自从归在空司门下,有些话就不便说了。” “可这只是一家之言,又与本案关系重大,岂能随意损毁?况,连明空内卫也无权限查看吗?”崔佑急道。 “哎,原本是能查的,不过……自从原空司司长……叛变之后,像这样的东西便一并焚了。” 崔佑沉默了一会,才道: “好,我了解了。” 他深吸一口气,拂袖起身,带着徐胜男穿过黑暗的密道,一路急奔,她扯着他的衣襟,被他连拖带拽,才勉强跟上。 她很少见他如此情绪外露。 二人自“如也”出来,长安城街上天光明媚刺眼,行人商户摩肩接踵,行色匆匆的自二人身旁穿过。 “明玉,倘若如意斋也无法找到真相,是不是咱们就没法子了?” 崔佑没有吭声,她又问了一句:“可……就算我们看到了萧淑妃旧仆的说法,又要如何判断谁真谁假,孰对孰错呢?” 他沉吟片刻,道:“有些事,没有对错,只有立场,至于真假,有人说的话,是因为他相信如此,有的人呢,却是希望你相信他相信如此。” 一番绕口令般的云山雾罩之后,他又道:“我只想多看一些角度,仅此而已。” “如今,知悉这段20年前旧案的人,吴忧,患病离世,金嬷嬷,骤然在牢狱里暴毙,现在,只剩下一个疯疯癫癫的夏公公了。”徐胜男无不感慨。 “当年从萧淑妃宫中放出去的人,我已叫人去查,进展不甚理想,有些移居他府别县,有些又更名换姓,想来其中必有隐情,不然何至于如此避嫌。” “那……咱们这就回宫?明玉,你说,会不会有人对温婆婆和魏婆婆下手?”她忧心道。 “放心,我会派不良人按照保护她们。” ****** 禁宫内苑,千牛卫所。 午后格外闷热,叫人喘不过气来,徐胜男忍不住拉开车窗,将窗帷勾起,烦闷的打着扇子,崔佑的颈间、人中已布满细汗,却仍旧克制的端坐着。 与这天气一样窒闷难捱的,还有这桩处处受阻的疑案。 好巧不巧,成片低矮的乌云在禁宫内苑上空压制下来,闷雷嘶吼,不一会儿便下起倾盆大雨,将地气中的热意一并激发,丝毫没觉爽利,反而更加憋闷。 二人撑着油纸伞在承天门街上举步难行,刚刚拐进横街,整个皂靴便已经被雨水浸透,又热又潮的甚是不舒服。 甫一进千牛卫所,便见小轩轩、丘录事等大理寺众卿,正跟几个千牛卫连带小内监一起,在廊下设桌坐了,最醒目的是一个陡然突出的脑袋,咒禁科秦少翁。 大伙儿那是相当放松,就是乘凉的架势,一边饮茶吃冰,一边闲磕牙。 崔佑一进院子,便蹙起眉来,煞风景道:“王寺丞,金嬷嬷在牢内身亡一事,查的怎么样了?” 见他又一副工作狂魔附体的模样,徐胜男连忙往后退了几步,以示撇清,冲着小轩轩疯狂打着手势。 哪知王定国丝毫不慌,放下咬了半芽的西瓜,镇定道:“咱们今儿一大早就去牢房里问了,甭管是狱卒也好、同牢房的小丫头也罢,都说金嬷嬷是半夜自个儿一头碰死的,与人无尤,这会儿马仵作正验看尸首,咱们也帮不上忙,饿了一上午了,早饭都没来得及吃,趁着暴雨,这才垫垫。” 一席话说的毫无漏洞,崔佑不好发作,只得深吸一口气,转向秦少翁没好气的道:“你怎么也来了?” 秦少翁摇着羽毛扇,哈哈笑道:“怎么?崔老弟,我不能来吗?” 见场面透着尴尬,徐胜男连忙将他们在宫外查探不利的事儿说了出来。 “你们说这夏公公到底是装疯还是真疯?现如今,要想查出20年前的旧案,恐怕是要指望他了。”她为难道。 话音未落,小轩轩忙喜道:“方才咱们还说着呢,秦先生有一绝活儿,能把人弄睡着了,还说真话!不知道搁在夏公公身上,好使不好使?” “秦兄,王寺丞所言可是真的?”崔佑略有些不好意思。 “此乃摄魂大法,没有什么神秘的,不过是一种传自西域的功夫,与幻术类似,只不过,对方的功夫、定力必须在我之下。” 正说着,一个淋成落汤鸡的男子闯了进来,众人定睛一看,正是马仵作。 “崔寺卿、徐少卿……”马爷刚一开口,便被崔佑制止,叫他先去洗澡,洗完再说。 众人都收拾完毕,在大厅里集合,共商案情。 “马爷,如何?金嬷嬷的死可有隐情?” 马仵作叹了口气,道:“确实是一头碰死的,死志甚坚,颅骨碎裂,脖子也折了,血把牢房里的稻草都浸透了。” “且她碰死的时候是半夜,你们想想,这死志若是不坚定,谁没事儿选大半夜啊?”小轩轩感慨道。 “重要的是,她为何要死?这几天有谁去看过她?” “徐少卿的意思可是,有人去探视,给她带了话威胁她,必须就死?” “可……这要她性命的人,拿什么威胁她呢?金嬷嬷就一个弟弟,老早病死了,另外还有个侄女秋儿,也死了,如今外面并无亲戚。” “此事,老朽问过狱卒,也问过小丫头们,都说,除了咱们大理寺的人,并无人探视。只不过,昨晚,那狱卒似乎听见几声猫叫,刚想出去将猫儿轰走,便听到砰的一声闷响,这便是金嬷嬷一头撞墙的声音了。” 徐胜男长叹了一口气,一拳锤在腿上,愤懑道:“又是猫,又是猫!这么可爱的小东西,生生被毁成这样。” “那狱卒可瞧见了猫吗?”崔佑问。 “那倒是没有。”马仵作答道,忽然一声闷雷轰隆一声炸响,刺眼的白光在划过深灰的天空,众人都打了个突。 秦少翁接茬道:“夏公公人呢?这摄魂大法的功夫好久没练了,瞧瞧手生了没有?” 第196章 又是猫 第196章又是猫 “怎么了?里面写的是什么?”崔佑起身走过来,接过锦缎来瞧。 只见月白绣暗云纹的锦缎上,竟然空空如也,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写。 “这是怎么回事?萧淑妃的旧奴究竟说了什么?”他目光陡然转为犀利,灼灼逼视着对面盘膝而坐的全知师傅。 那光头师傅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赧然道:“司长,咱们如意斋自从归在空司门下,有些话就不便说了。” “可这只是一家之言,又与本案关系重大,岂能随意损毁?况,连明空内卫也无权限查看吗?”崔佑急道。 “哎,原本是能查的,不过……自从原空司司长……叛变之后,像这样的东西便一并焚了。” 崔佑沉默了一会,才道: “好,我了解了。” 他深吸一口气,拂袖起身,带着徐胜男穿过黑暗的密道,一路急奔,她扯着他的衣襟,被他连拖带拽,才勉强跟上。 她很少见他如此情绪外露。 二人自“如也”出来,长安城街上天光明媚刺眼,行人商户摩肩接踵,行色匆匆的自二人身旁穿过。 “明玉,倘若如意斋也无法找到真相,是不是咱们就没法子了?” 崔佑没有吭声,她又问了一句:“可……就算我们看到了萧淑妃旧仆的说法,又要如何判断谁真谁假,孰对孰错呢?” 他沉吟片刻,道:“有些事,没有对错,只有立场,至于真假,有人说的话,是因为他相信如此,有的人呢,却是希望你相信他相信如此。” 一番绕口令般的云山雾罩之后,他又道:“我只想多看一些角度,仅此而已。” “如今,知悉这段20年前旧案的人,吴忧,患病离世,金嬷嬷,骤然在牢狱里暴毙,现在,只剩下一个疯疯癫癫的夏公公了。”徐胜男无不感慨。 “当年从萧淑妃宫中放出去的人,我已叫人去查,进展不甚理想,有些移居他府别县,有些又更名换姓,想来其中必有隐情,不然何至于如此避嫌。” “那……咱们这就回宫?明玉,你说,会不会有人对温婆婆和魏婆婆下手?”她忧心道。 “放心,我会派不良人按照保护她们。” ****** 禁宫内苑,千牛卫所。 午后格外闷热,叫人喘不过气来,徐胜男忍不住拉开车窗,将窗帷勾起,烦闷的打着扇子,崔佑的颈间、人中已布满细汗,却仍旧克制的端坐着。 与这天气一样窒闷难捱的,还有这桩处处受阻的疑案。 好巧不巧,成片低矮的乌云在禁宫内苑上空压制下来,闷雷嘶吼,不一会儿便下起倾盆大雨,将地气中的热意一并激发,丝毫没觉爽利,反而更加憋闷。 二人撑着油纸伞在承天门街上举步难行,刚刚拐进横街,整个皂靴便已经被雨水浸透,又热又潮的甚是不舒服。 甫一进千牛卫所,便见小轩轩、丘录事等大理寺众卿,正跟几个千牛卫连带小内监一起,在廊下设桌坐了,最醒目的是一个陡然突出的脑袋,咒禁科秦少翁。 大伙儿那是相当放松,就是乘凉的架势,一边饮茶吃冰,一边闲磕牙。 崔佑一进院子,便蹙起眉来,煞风景道:“王寺丞,金嬷嬷在牢内身亡一事,查的怎么样了?” 见他又一副工作狂魔附体的模样,徐胜男连忙往后退了几步,以示撇清,冲着小轩轩疯狂打着手势。 哪知王定国丝毫不慌,放下咬了半芽的西瓜,镇定道:“咱们今儿一大早就去牢房里问了,甭管是狱卒也好、同牢房的小丫头也罢,都说金嬷嬷是半夜自个儿一头碰死的,与人无尤,这会儿马仵作正验看尸首,咱们也帮不上忙,饿了一上午了,早饭都没来得及吃,趁着暴雨,这才垫垫。” 一席话说的毫无漏洞,崔佑不好发作,只得深吸一口气,转向秦少翁没好气的道:“你怎么也来了?” 秦少翁摇着羽毛扇,哈哈笑道:“怎么?崔老弟,我不能来吗?” 见场面透着尴尬,徐胜男连忙将他们在宫外查探不利的事儿说了出来。 “你们说这夏公公到底是装疯还是真疯?现如今,要想查出20年前的旧案,恐怕是要指望他了。”她为难道。 话音未落,小轩轩忙喜道:“方才咱们还说着呢,秦先生有一绝活儿,能把人弄睡着了,还说真话!不知道搁在夏公公身上,好使不好使?” “秦兄,王寺丞所言可是真的?”崔佑略有些不好意思。 “此乃摄魂大法,没有什么神秘的,不过是一种传自西域的功夫,与幻术类似,只不过,对方的功夫、定力必须在我之下。” 正说着,一个淋成落汤鸡的男子闯了进来,众人定睛一看,正是马仵作。 “崔寺卿、徐少卿……”马爷刚一开口,便被崔佑制止,叫他先去洗澡,洗完再说。 众人都收拾完毕,在大厅里集合,共商案情。 “马爷,如何?金嬷嬷的死可有隐情?” 马仵作叹了口气,道:“确实是一头碰死的,死志甚坚,颅骨碎裂,脖子也折了,血把牢房里的稻草都浸透了。” “且她碰死的时候是半夜,你们想想,这死志若是不坚定,谁没事儿选大半夜啊?”小轩轩感慨道。 “重要的是,她为何要死?这几天有谁去看过她?” “徐少卿的意思可是,有人去探视,给她带了话威胁她,必须就死?” “可……这要她性命的人,拿什么威胁她呢?金嬷嬷就一个弟弟,老早病死了,另外还有个侄女秋儿,也死了,如今外面并无亲戚。” “此事,老朽问过狱卒,也问过小丫头们,都说,除了咱们大理寺的人,并无人探视。只不过,昨晚,那狱卒似乎听见几声猫叫,刚想出去将猫儿轰走,便听到砰的一声闷响,这便是金嬷嬷一头撞墙的声音了。” 徐胜男长叹了一口气,一拳锤在腿上,愤懑道:“又是猫,又是猫!这么可爱的小东西,生生被毁成这样。” “那狱卒可瞧见了猫吗?”崔佑问。 “那倒是没有。”马仵作答道,忽然一声闷雷轰隆一声炸响,刺眼的白光在划过深灰的天空,众人都打了个突。 秦少翁接茬道:“夏公公人呢?这摄魂大法的功夫好久没练了,瞧瞧手生了没有?” 第197章 凶手的逻辑 第197章凶手的逻辑 堪堪中午,天已经黑了,阴沉的乌云裹挟着细密的水线倾泻而下,远处的飞檐斗拱亭台高榭一片模糊,秦少翁选了一间格外背光的耳房。 里面只点了一根白烛,搁在桌案上,蜡烛两侧,分别坐着夏公公和秦少翁。 为了不扰乱秦先生的功法,大理寺众人都在外面隔窗相候,人人都伸长了脖子,探着头,好奇心十足。 只见室内一片幽暗,烛光打在秦少翁崎岖的面孔上,显得他最更大,颧骨更突兀耸立。 “夏十七,你看,这根蜡烛上有一点小小的火焰在跳动。”秦少翁缓缓说道。 “你看,这团火焰像不像你小时候,在明州的货船上,升起的那一团火……” 夏公公的目光被烛火吸引,双眼渐渐发直。 “秦先生怎么知道夏公公是明州人?”“这能行吗?”外面的几人悄声议论着,都被崔佑的眼神压制。 “你看,这团小小的火焰像不像你在紫宸殿的小厨房生起的那团火,那时候,萧淑妃偶尔咳嗽,便是你常常热了琵琶梨羹端去与她喝。” 小轩轩倒吸一口凉气,道:“这秦少翁是不是开了天眼,怎的过去的事儿也能瞧的一清二楚?” 终于,夏公公原本疯癫偏执的神情,转为平静,继而慢慢变得呆滞,终于合上双目,趴在桌上。 “二十年前,你不过13、4岁,那时候你刚刚进宫,便有幸伺候在萧淑妃身边,若非……那件大事发生,萧淑妃也许不会死,你或许会一直伺候在她身边,如今,或许已经熬出头了!”秦少翁的语气充满了蛊惑,趴在桌上的夏公公面孔微微抽搐了一下,似乎被说中了心思。 秦少翁又添了一把火,道:“你好懊恼,懊恼跟错了人,你好想把那件大事的真相说出来,因为此事与坊间传闻完全不一样!” 众人都盯着夏公公的面孔,只见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终于开口,梦呓般说道:“那是20年前的夏天,淑妃娘娘不知为何一直郁郁寡欢,咱们几个小的,就在吴忧公公的带领下,变着法儿的哄娘娘开心,娘娘长得极美,比花园里最美丽的芙蓉花儿还要娇艳几分,可君心难测,自打昭仪回宫,皇上便不怎么来瞧咱们淑妃了。” 夏公公脸上蒙着一层朦胧的烛光,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初入大明宫的那个炎热的夏天。 淑妃娘娘这日正与杨氏在花园里闲谈,二人聊起昭仪娘娘,都是又恨又妒,杨氏便提起自己在乡下时,曾听人说起过意个法子,便是这个法子彻底害死了淑妃。 杨氏鼓动淑妃召唤猫鬼,吃掉昭仪的心,淑妃娘娘既不大信,也不大敢,杨氏便请了个术士进宫,竟然,竟然真的被她召唤出一只……一只半人半猫的怪物。” 门外候着的人们盯着夏公公充满恐惧的表情,都吓傻了,马仵作攥紧了拳头牙齿咯咯打战,口中喃喃自语。 徐胜男和崔佑则互视一眼,心说,这半人半猫的怪物,不就是吴公公请温、魏两位婆婆为他定制的猫皮吗? 原来,萧淑妃宫中叛变的正是吴忧。 夏公公继续道:“这猫鬼实实在在就在眼前,不由得大家不信,整个紫宸宫里淑妃娘娘的亲信,都吓得瑟瑟发抖。 淑妃娘娘扯着杨氏说,若要召唤猫鬼,杨氏必须一道陪她。 谁知,那术士选了一个良辰吉时,杨氏却迟迟不来,淑妃不知如何是好,可那术士却坚称不得错过吉时,于半夜子照常以猫尸为饵,祭祀做法。 却偏偏被突然到来的皇上逮了个正着。 淑妃娘娘便被关进了掖庭宫。 整个紫宸宫的人被抓进牢房一个一个的审问,奇怪的是,一向对淑妃最忠心耿耿的吴公公却是第一个放出来的。 旁人都说,吴忧公公早已暗中串通杨氏,倒向了昭仪娘娘,这才保全了自身。 整个紫宸宫,除了他和金嬷嬷之外,所有人都遭了罪,打杀的打杀,流徙的流徙,其余的放出宫去。 一朝宠贯后宫,繁花似锦的人儿,就这么随风飘散了……” 里面的人神思悠悠,外面的人听得也自感慨世事无常,繁华易逝。 崔佑蹙眉深思,不知在想何事,徐胜男心说:一个事情,偏偏说出了三个版本。 听这夏公公的意思,萧淑妃俨然就是个傻白甜,压根儿没主意。被好闺蜜杨氏,联合自己最信赖的公公,一起骗了。 而背后的真正主谋,正是天后。 与官方说法正好反过来,受害者变成了施害者,施害者却成了受害者。 这,到底该信谁呢? 倘若吴忧还活着就好了。 正思量间,崔佑的话忽然打断了她:“长卿,你发现了吗?不论真相如何,凶手的逻辑是按照这个版本的故事走得。” “你说什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的意思是,凶手在替萧淑妃报仇,此人杀了欺骗萧淑妃的杨氏,或许邹嬷嬷也曾推波助澜,接着不知用什么方法,逼迫金嬷嬷自尽,吴忧已经死了,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必定是……天后无疑。” “嗯,这样推测起来,那七个小宫女中毒身亡,应该只是一场意外,凶手可能只是希望营造一种鬼魂附身猫鬼索命的假象。” “这样看来,原本咱们框定的嫌疑人,比如金嬷嬷、吴忧、夏公公,反而最不可能是凶手,他们应该是凶手想要谋杀的对象。”崔佑向耳房内望了一眼,只见夏公公呼吸平顺均匀,仿佛睡着了一样,伏在桌上。 “王寺丞,你可听到了,夏公公定要严加保护,决不可让他再像金嬷嬷一样,死于非命。”崔佑转向小轩轩,肃然道。 小轩轩连忙应承着:“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这么多千牛备身呢,不但功夫好,而且阳气还重,对付个把猫鬼,不成问题的。” 一听到猫鬼两个字,马仵作又打了个站,他似乎对这个词儿已经有了生理性的厌恶,为了防止其越陷越深,徐胜男连忙把他们今日在温、魏两家的见闻说了出来。 得知竟然有人用墨狐裘皮、牛骨头、狼牙、人皮制作猫鬼皮套,马仵作又惊又喜,同时也十分感慨,自己的信仰终究没有被打破。 世上没有猫鬼,那半人半猫的妖兽是人假扮的。 当真是可喜可贺。 “崔寺卿,还有两天便是天后的千秋大宴了,您别怪老人家多嘴,就是想提醒您一下,您打算何时告知天后,她可能会有生命危险?”马仵作勇敢的提起了没开的那一壶水。 第197章 凶手的逻辑 第197章凶手的逻辑 堪堪中午,天已经黑了,阴沉的乌云裹挟着细密的水线倾泻而下,远处的飞檐斗拱亭台高榭一片模糊,秦少翁选了一间格外背光的耳房。 里面只点了一根白烛,搁在桌案上,蜡烛两侧,分别坐着夏公公和秦少翁。 为了不扰乱秦先生的功法,大理寺众人都在外面隔窗相候,人人都伸长了脖子,探着头,好奇心十足。 只见室内一片幽暗,烛光打在秦少翁崎岖的面孔上,显得他最更大,颧骨更突兀耸立。 “夏十七,你看,这根蜡烛上有一点小小的火焰在跳动。”秦少翁缓缓说道。 “你看,这团火焰像不像你小时候,在明州的货船上,升起的那一团火……” 夏公公的目光被烛火吸引,双眼渐渐发直。 “秦先生怎么知道夏公公是明州人?”“这能行吗?”外面的几人悄声议论着,都被崔佑的眼神压制。 “你看,这团小小的火焰像不像你在紫宸殿的小厨房生起的那团火,那时候,萧淑妃偶尔咳嗽,便是你常常热了琵琶梨羹端去与她喝。” 小轩轩倒吸一口凉气,道:“这秦少翁是不是开了天眼,怎的过去的事儿也能瞧的一清二楚?” 终于,夏公公原本疯癫偏执的神情,转为平静,继而慢慢变得呆滞,终于合上双目,趴在桌上。 “二十年前,你不过13、4岁,那时候你刚刚进宫,便有幸伺候在萧淑妃身边,若非……那件大事发生,萧淑妃也许不会死,你或许会一直伺候在她身边,如今,或许已经熬出头了!”秦少翁的语气充满了蛊惑,趴在桌上的夏公公面孔微微抽搐了一下,似乎被说中了心思。 秦少翁又添了一把火,道:“你好懊恼,懊恼跟错了人,你好想把那件大事的真相说出来,因为此事与坊间传闻完全不一样!” 众人都盯着夏公公的面孔,只见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终于开口,梦呓般说道:“那是20年前的夏天,淑妃娘娘不知为何一直郁郁寡欢,咱们几个小的,就在吴忧公公的带领下,变着法儿的哄娘娘开心,娘娘长得极美,比花园里最美丽的芙蓉花儿还要娇艳几分,可君心难测,自打昭仪回宫,皇上便不怎么来瞧咱们淑妃了。” 夏公公脸上蒙着一层朦胧的烛光,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初入大明宫的那个炎热的夏天。 淑妃娘娘这日正与杨氏在花园里闲谈,二人聊起昭仪娘娘,都是又恨又妒,杨氏便提起自己在乡下时,曾听人说起过意个法子,便是这个法子彻底害死了淑妃。 杨氏鼓动淑妃召唤猫鬼,吃掉昭仪的心,淑妃娘娘既不大信,也不大敢,杨氏便请了个术士进宫,竟然,竟然真的被她召唤出一只……一只半人半猫的怪物。” 门外候着的人们盯着夏公公充满恐惧的表情,都吓傻了,马仵作攥紧了拳头牙齿咯咯打战,口中喃喃自语。 徐胜男和崔佑则互视一眼,心说,这半人半猫的怪物,不就是吴公公请温、魏两位婆婆为他定制的猫皮吗? 原来,萧淑妃宫中叛变的正是吴忧。 夏公公继续道:“这猫鬼实实在在就在眼前,不由得大家不信,整个紫宸宫里淑妃娘娘的亲信,都吓得瑟瑟发抖。 淑妃娘娘扯着杨氏说,若要召唤猫鬼,杨氏必须一道陪她。 谁知,那术士选了一个良辰吉时,杨氏却迟迟不来,淑妃不知如何是好,可那术士却坚称不得错过吉时,于半夜子照常以猫尸为饵,祭祀做法。 却偏偏被突然到来的皇上逮了个正着。 淑妃娘娘便被关进了掖庭宫。 整个紫宸宫的人被抓进牢房一个一个的审问,奇怪的是,一向对淑妃最忠心耿耿的吴公公却是第一个放出来的。 旁人都说,吴忧公公早已暗中串通杨氏,倒向了昭仪娘娘,这才保全了自身。 整个紫宸宫,除了他和金嬷嬷之外,所有人都遭了罪,打杀的打杀,流徙的流徙,其余的放出宫去。 一朝宠贯后宫,繁花似锦的人儿,就这么随风飘散了……” 里面的人神思悠悠,外面的人听得也自感慨世事无常,繁华易逝。 崔佑蹙眉深思,不知在想何事,徐胜男心说:一个事情,偏偏说出了三个版本。 听这夏公公的意思,萧淑妃俨然就是个傻白甜,压根儿没主意。被好闺蜜杨氏,联合自己最信赖的公公,一起骗了。 而背后的真正主谋,正是天后。 与官方说法正好反过来,受害者变成了施害者,施害者却成了受害者。 这,到底该信谁呢? 倘若吴忧还活着就好了。 正思量间,崔佑的话忽然打断了她:“长卿,你发现了吗?不论真相如何,凶手的逻辑是按照这个版本的故事走得。” “你说什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的意思是,凶手在替萧淑妃报仇,此人杀了欺骗萧淑妃的杨氏,或许邹嬷嬷也曾推波助澜,接着不知用什么方法,逼迫金嬷嬷自尽,吴忧已经死了,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必定是……天后无疑。” “嗯,这样推测起来,那七个小宫女中毒身亡,应该只是一场意外,凶手可能只是希望营造一种鬼魂附身猫鬼索命的假象。” “这样看来,原本咱们框定的嫌疑人,比如金嬷嬷、吴忧、夏公公,反而最不可能是凶手,他们应该是凶手想要谋杀的对象。”崔佑向耳房内望了一眼,只见夏公公呼吸平顺均匀,仿佛睡着了一样,伏在桌上。 “王寺丞,你可听到了,夏公公定要严加保护,决不可让他再像金嬷嬷一样,死于非命。”崔佑转向小轩轩,肃然道。 小轩轩连忙应承着:“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这么多千牛备身呢,不但功夫好,而且阳气还重,对付个把猫鬼,不成问题的。” 一听到猫鬼两个字,马仵作又打了个站,他似乎对这个词儿已经有了生理性的厌恶,为了防止其越陷越深,徐胜男连忙把他们今日在温、魏两家的见闻说了出来。 得知竟然有人用墨狐裘皮、牛骨头、狼牙、人皮制作猫鬼皮套,马仵作又惊又喜,同时也十分感慨,自己的信仰终究没有被打破。 世上没有猫鬼,那半人半猫的妖兽是人假扮的。 当真是可喜可贺。 “崔寺卿,还有两天便是天后的千秋大宴了,您别怪老人家多嘴,就是想提醒您一下,您打算何时告知天后,她可能会有生命危险?”马仵作勇敢的提起了没开的那一壶水。 第198章 千秋大宴 第198章千秋大宴 天后千秋寿宴,原本不准备大肆操办,因为高皇帝身体不适,此时过分喜乐于礼不合,可偏偏,就是有人会投其所好,观天象算卦象,提议好好热闹一场,可以为皇帝冲喜。 于是乎,这千秋盛宴便如火如荼的准备起来。天后只提出了一条大前提:不得过分奢侈,最好能与民同乐。 太液池湖心,有座蓬莱山,蓬莱山顶,有个太液亭。徐胜男与崔佑傍晚登高,凉意习习,两袖生风,甚是惬意。 “崔寺卿,你看那儿,紫宸门附近,他们搭起了好些竹屋帐篷,这个布局……瞧着似乎有些眼熟呢。” “人家遮遮掩掩,都这时候了还拿篷布盖着,显然是想在千秋大宴当天,博一个满堂彩,你纵算猜到了,你别说出去。”说罢,他似乎不感兴趣,坐了下来。 只留徐胜男一人依旧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喃喃自语:“若只是这样的话,也算不得有趣啊……与民同乐又怎么体现呢?” 说完,摸了摸鼻子,也在崔佑身侧临风坐下。 两日后的清晨,钟鼓齐鸣,笙箫合奏。千牛备身们于昨夜凌晨已经在紫宸门附近严阵驻守,天后的千秋大宴正式开始。 紫宸门外,徐胜男立在街心,眼睁睁瞧着左右沿街,开启一间间‘酒肆’、‘食肆’、‘茶楼’、‘布庄’、‘棋社’、‘琴行’。 里面的摆设布置一应俱全,也有掌柜、伙计、丫头、婆子,也招徕客人,也讨价还价。 可以说,除了凶肆,东西两市的热闹繁华被整个儿搬进了大明宫,只不过,这大明宫里的东西两市,不论买的,还是卖的,都是宫里人假扮的。 “波斯地毯、高丽参、胡姬舞娘、新罗婢、西域宝马、昆仑奴,瞧一瞧,看一看了啊,喜欢的大可买回去啊。”一个包裹着锦缎头巾,浑身涂抹黑油的男子,尖着嗓子喊道,一听便是宫里的内监假扮的。 “这有什么意思啊,真正的东西两市里,比这好玩的东西多多了,最有意思的是鬼市,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卖不了的,这算什么与民同乐呀,不伦不类,隔靴搔痒嘛。”徐胜男穿行于‘东市’,小声吐槽道。 “你看看,这些太监宫女们多开心,他们中有些人,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宫了,此间名为禁宫,进的来不出去,禁忌还特别多,他们借这个机会高兴高兴,也是好事。”崔佑望着喜笑颜开的‘路人’,语音难得的温厚。 不一会儿,徐胜男的注意力便被一群穿着粗布衣裙,做百姓打扮的宫人们吸引了。 “那儿,围着一群人,肯定有热闹瞧,快点,快呀!”她一下子暴露了孩子脾气,着急忙慌的扯住崔佑的衣袖,叼着蒸饼,向人群奔去。 “方才还说没意思呢!”崔佑忍不住乐,任由她扯着衣袖往前走,道:“慢点,蒸饼别吃了,当心噎着。” 原来,人群之中,围着一个杂耍艺人,那妇人圆脸长眉,眼睛弯弯,嘴巴翘起,活似年画里走出来的,生的很是喜庆。 穿一身绿地兰花的粗布短打,利落的绑着腿,只袖子又阔又长,显得有些突兀。 “瞧着,她袖子里肯定藏了东西。”徐胜男在崔佑耳边小声显摆。 只见那妇人摊开一只手掌,掌中是小小一枚鸽子蛋,就见她双掌猛地一合,众人哎呦一声,都等着鸽子蛋碎,蛋清蛋黄流她一手。 却见杂耍妇人衣袖翻飞,轻轻抖抖手腕,一只雪白的鸽子便从袖中飞了出来,扑棱棱振翅在空中绕了一圈。 博得满堂喝彩,那妇人拿起空钱袋子,绕场一周,围观的宫人们纷纷慷慨解囊,向袋子里投了几枚铜钱,走到徐胜男身边,她也掏出铜钱放进去,央求道:“大娘,这个戏法我看过了,能不能变个新鲜的。” 那大娘咧嘴一笑,伸出手来,瞧了瞧周围人,喜道:“这位爷要点戏法啊,那可要多出一些银钱咯。” 宫人们纷纷起哄,拱火让徐胜男打赏。她尴尬的险些没拿脚指头扣地板,心说:坏了,她此番进宫,没带多少银钱。 那大娘见她在怀中摸索半天,只摸出几枚铜钱,摇头笑道:“这位爷,钱不够回家拿些再来,老婆子在这等着你。”宫人们哄堂大笑。 崔佑忙从怀中掏出一片金叶子,递过去,道:“我先替他垫上。”徐胜男立刻接过叶子,掰了一半递给大娘。 杂耍大娘也不生气,忍笑接过来,退后几步,朝着众人吆喝道:“今儿是天后的千秋盛宴,老婆子在此献丑,为大家变个戏法儿,这戏法儿的名字叫做‘切不断’,祝天后福泽不断,万寿无疆。” 众宫人们纷纷叫好!徐胜男也跟着欢呼,就听杂耍大娘接着道:“这是老婆子第一回变这个戏法,万一没变好失误了,大家莫怪莫怪。” “老生常谈。”崔佑悄声道。 这时,只见杂耍妇人拖来一只一人高、一人长的朱红色木箱,以金漆绘制着刘海戏金蟾的纹样,底下装着木轮,吱吱嘎嘎的推到众人面前。 “大家瞧一瞧,验看验看,这箱子是空的,对不对?”那妇人将木箱打开,里面也刷了朱漆,果然是空无一物。 “是,的确是空的没错。” “好,现在,谁肯钻进箱子,配合老婆子一起变个戏法?”那妇人伸长了脖子,向人群中四下探望。 “我”“我来”4、5个宫人举起了手来,连徐胜男也自告奋勇,可杂耍妇人还是从其他宫人中任选了一个姑娘。 那女孩儿生的格外娇小可人,向着围观群众福了一福,便站在了箱子旁边。 “现在,有请这位姑娘钻进箱子里去。”那杂耍大娘高声道。 女孩儿愣了一愣,羞涩一笑,还是如她所言,爬进了箱子。 “告诉大家,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姗儿。” “好了,现在姗儿已经钻进了箱子,咱们把箱子关上。”说完,那杂耍妇人回身将箱门关上,拉着箱子,原地打了几个转儿。 “她要把人变没吗?”徐胜男猜测着,好奇的盯紧了箱子,说:“把人变没的戏法我也看过,这些杂耍一人,手脚奇快,总是用障眼法,把人的注意力引开,只要不霎眼的盯着,就能瞧出破绽。” “平日里,你定是没少瞧杂耍啊?”崔佑含笑道,见她神色一黯,知道她又想起父亲,心中微微一紧,不再多言。 “大家伙儿瞧好了!”那杂耍妇人手中拿着一个朱漆木板,向为观众人一一展示。 “她这是做什么?”围观者还在疑惑,那妇人便一脚踩上车轮,抄起手中木板,朝着姗儿所躺的木箱中间,猛地插了下去。 人群中立即响起一阵阵惊呼。 “哎哟,这样戳下去,人不得成两半儿啊!” “千秋大宴,可别闹出人命来!” 第198章 千秋大宴 第198章千秋大宴 天后千秋寿宴,原本不准备大肆操办,因为高皇帝身体不适,此时过分喜乐于礼不合,可偏偏,就是有人会投其所好,观天象算卦象,提议好好热闹一场,可以为皇帝冲喜。 于是乎,这千秋盛宴便如火如荼的准备起来。天后只提出了一条大前提:不得过分奢侈,最好能与民同乐。 太液池湖心,有座蓬莱山,蓬莱山顶,有个太液亭。徐胜男与崔佑傍晚登高,凉意习习,两袖生风,甚是惬意。 “崔寺卿,你看那儿,紫宸门附近,他们搭起了好些竹屋帐篷,这个布局……瞧着似乎有些眼熟呢。” “人家遮遮掩掩,都这时候了还拿篷布盖着,显然是想在千秋大宴当天,博一个满堂彩,你纵算猜到了,你别说出去。”说罢,他似乎不感兴趣,坐了下来。 只留徐胜男一人依旧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喃喃自语:“若只是这样的话,也算不得有趣啊……与民同乐又怎么体现呢?” 说完,摸了摸鼻子,也在崔佑身侧临风坐下。 两日后的清晨,钟鼓齐鸣,笙箫合奏。千牛备身们于昨夜凌晨已经在紫宸门附近严阵驻守,天后的千秋大宴正式开始。 紫宸门外,徐胜男立在街心,眼睁睁瞧着左右沿街,开启一间间‘酒肆’、‘食肆’、‘茶楼’、‘布庄’、‘棋社’、‘琴行’。 里面的摆设布置一应俱全,也有掌柜、伙计、丫头、婆子,也招徕客人,也讨价还价。 可以说,除了凶肆,东西两市的热闹繁华被整个儿搬进了大明宫,只不过,这大明宫里的东西两市,不论买的,还是卖的,都是宫里人假扮的。 “波斯地毯、高丽参、胡姬舞娘、新罗婢、西域宝马、昆仑奴,瞧一瞧,看一看了啊,喜欢的大可买回去啊。”一个包裹着锦缎头巾,浑身涂抹黑油的男子,尖着嗓子喊道,一听便是宫里的内监假扮的。 “这有什么意思啊,真正的东西两市里,比这好玩的东西多多了,最有意思的是鬼市,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卖不了的,这算什么与民同乐呀,不伦不类,隔靴搔痒嘛。”徐胜男穿行于‘东市’,小声吐槽道。 “你看看,这些太监宫女们多开心,他们中有些人,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宫了,此间名为禁宫,进的来不出去,禁忌还特别多,他们借这个机会高兴高兴,也是好事。”崔佑望着喜笑颜开的‘路人’,语音难得的温厚。 不一会儿,徐胜男的注意力便被一群穿着粗布衣裙,做百姓打扮的宫人们吸引了。 “那儿,围着一群人,肯定有热闹瞧,快点,快呀!”她一下子暴露了孩子脾气,着急忙慌的扯住崔佑的衣袖,叼着蒸饼,向人群奔去。 “方才还说没意思呢!”崔佑忍不住乐,任由她扯着衣袖往前走,道:“慢点,蒸饼别吃了,当心噎着。” 原来,人群之中,围着一个杂耍艺人,那妇人圆脸长眉,眼睛弯弯,嘴巴翘起,活似年画里走出来的,生的很是喜庆。 穿一身绿地兰花的粗布短打,利落的绑着腿,只袖子又阔又长,显得有些突兀。 “瞧着,她袖子里肯定藏了东西。”徐胜男在崔佑耳边小声显摆。 只见那妇人摊开一只手掌,掌中是小小一枚鸽子蛋,就见她双掌猛地一合,众人哎呦一声,都等着鸽子蛋碎,蛋清蛋黄流她一手。 却见杂耍妇人衣袖翻飞,轻轻抖抖手腕,一只雪白的鸽子便从袖中飞了出来,扑棱棱振翅在空中绕了一圈。 博得满堂喝彩,那妇人拿起空钱袋子,绕场一周,围观的宫人们纷纷慷慨解囊,向袋子里投了几枚铜钱,走到徐胜男身边,她也掏出铜钱放进去,央求道:“大娘,这个戏法我看过了,能不能变个新鲜的。” 那大娘咧嘴一笑,伸出手来,瞧了瞧周围人,喜道:“这位爷要点戏法啊,那可要多出一些银钱咯。” 宫人们纷纷起哄,拱火让徐胜男打赏。她尴尬的险些没拿脚指头扣地板,心说:坏了,她此番进宫,没带多少银钱。 那大娘见她在怀中摸索半天,只摸出几枚铜钱,摇头笑道:“这位爷,钱不够回家拿些再来,老婆子在这等着你。”宫人们哄堂大笑。 崔佑忙从怀中掏出一片金叶子,递过去,道:“我先替他垫上。”徐胜男立刻接过叶子,掰了一半递给大娘。 杂耍大娘也不生气,忍笑接过来,退后几步,朝着众人吆喝道:“今儿是天后的千秋盛宴,老婆子在此献丑,为大家变个戏法儿,这戏法儿的名字叫做‘切不断’,祝天后福泽不断,万寿无疆。” 众宫人们纷纷叫好!徐胜男也跟着欢呼,就听杂耍大娘接着道:“这是老婆子第一回变这个戏法,万一没变好失误了,大家莫怪莫怪。” “老生常谈。”崔佑悄声道。 这时,只见杂耍妇人拖来一只一人高、一人长的朱红色木箱,以金漆绘制着刘海戏金蟾的纹样,底下装着木轮,吱吱嘎嘎的推到众人面前。 “大家瞧一瞧,验看验看,这箱子是空的,对不对?”那妇人将木箱打开,里面也刷了朱漆,果然是空无一物。 “是,的确是空的没错。” “好,现在,谁肯钻进箱子,配合老婆子一起变个戏法?”那妇人伸长了脖子,向人群中四下探望。 “我”“我来”4、5个宫人举起了手来,连徐胜男也自告奋勇,可杂耍妇人还是从其他宫人中任选了一个姑娘。 那女孩儿生的格外娇小可人,向着围观群众福了一福,便站在了箱子旁边。 “现在,有请这位姑娘钻进箱子里去。”那杂耍大娘高声道。 女孩儿愣了一愣,羞涩一笑,还是如她所言,爬进了箱子。 “告诉大家,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姗儿。” “好了,现在姗儿已经钻进了箱子,咱们把箱子关上。”说完,那杂耍妇人回身将箱门关上,拉着箱子,原地打了几个转儿。 “她要把人变没吗?”徐胜男猜测着,好奇的盯紧了箱子,说:“把人变没的戏法我也看过,这些杂耍一人,手脚奇快,总是用障眼法,把人的注意力引开,只要不霎眼的盯着,就能瞧出破绽。” “平日里,你定是没少瞧杂耍啊?”崔佑含笑道,见她神色一黯,知道她又想起父亲,心中微微一紧,不再多言。 “大家伙儿瞧好了!”那杂耍妇人手中拿着一个朱漆木板,向为观众人一一展示。 “她这是做什么?”围观者还在疑惑,那妇人便一脚踩上车轮,抄起手中木板,朝着姗儿所躺的木箱中间,猛地插了下去。 人群中立即响起一阵阵惊呼。 “哎哟,这样戳下去,人不得成两半儿啊!” “千秋大宴,可别闹出人命来!” 第199章 杂耍妇人 第199章杂耍妇人 徐胜男也震惊的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瞧着那只硕大的木箱,不敢大口喘气。 谁知,那妇人竟然走到木箱中间,打开了半扇门,只见姗儿闭着眼睛,不知是死是活。 见众人倒吸一口冷气,那杂耍妇人,又打开另外半扇门,露出姗儿的两条腿,中间就插着那块朱漆木板,将上下半身生生隔断。 有些胆小的宫女已经不敢看了,掩着脸躲到后面。 那杂耍妇人伸开双臂,露出一脸自信的微笑,只听“啪啪”两声,左右两扇门几乎同时合上,那妇人又踩着车轮,攀上箱顶,双手用力一拉,将隔板抽将出来。 “姗儿姑娘,出来!”那杂耍妇人言笑晏晏,轻轻拍拍木箱道。 接着,让众人惊掉下巴的一幕出现了,木箱大门应声打开,姗儿仍旧好好的躺在箱子里,浑身上下完好无损,小丫头跳出箱子,生龙活跳的向众人又福了一福。 全场响起如炸雷般的欢呼声,这一下,赏钱给的更大方了,杂耍妇人才走了一圈,钱袋子已经装的满当当、咣啷啷了。 几个小宫女围着姗儿,纷纷来摸她的腰身。 “没事儿吗?这就奇了,我们明明瞧见你被拦腰切成两半儿了?” “那板子落下来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啊?” 徐胜男也百思不得其解,望着崔佑道:“这个戏法,我还是第一回见呢,真是奇怪,实在想不通,难道那木板是软的,竟会打弯儿吗?” 崔佑伸出食指轻轻在她头顶上敲了一下,道:“这还瞧不出吗?这木箱里还藏着一个人呢!” “什么?还藏着一个人,在哪儿呢?”徐胜男定睛瞧着木箱,又回头纳闷的望着崔佑。 “你不觉得这木箱特别大吗?你瞧,木箱分为上下两层,下面那层藏着一个姑娘,她可以轻松的爬到上面那层的右边。” “为何要爬到上面那层的右边?” “你看姗儿,肯定是个托儿,她身材娇小,想必身姿也很柔软,姗儿姑娘钻进木箱后,并没有躺平,而是将腿弯折起来,整个人缩在木箱上方的左侧,还不明白吗?” 徐胜男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姗儿在左侧,我们看到的是她的上半身,另一个女孩在右侧,我们看到的是她的下半身,中间的隔板,不是隔开了姗儿,而是隔开了两个人,杂耍妇人站在中间就是为了挡住姗儿的腿,和另一个人的上半身,对不对?” “算你机灵!”崔佑夸赞道,忽然,徐胜男感到脑中一阵灵光闪过,似乎有什么一直没有解开的东西,迎刃而解。 她仿佛一只在浩瀚海域之中探寻的鲛人,一下子发现海中的那根细如牛毛的针。 崔佑说的对,真相如同海底针,很难找,但确实,就在那里。 她正要开口,忽然听见众人朝着一个方向躬身行礼。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于意识,俯下身去。 “天后千秋!福泽绵长,与民同乐,与天同寿。”众人齐声喊出早已排练了数十遍的吉祥话。 “嗯,难为大家伙儿了,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费了这许多心思,把东西两市搬进皇宫,嗯,想的挺有意思!好了好了,都别拘着了,继续乐呵!”天后说罢,声音似乎渐渐走远。 这时,崔佑和徐胜男才敢和众人一道,抬起头来。就见一个官员模样的男子捋须微笑,现出得意的神色。 “主意是他出的?”徐胜男悄悄问。崔佑略一点头,飞身抢上前去。 只见他一把抓住一个年轻男子的手腕,那男子满脸诧异的盯着他,他们前方不远处,便是众人簇拥的天后。 “你……这是怎么了?”徐胜男也奔上去,就见那年轻男子皮色光滑无须,眉毛浅淡,声音细软,显然是个小内监,手中握着一件竹筒状的事物。 “小公公,敢问你手中所握是何物?” 那小内监摊开手掌,手心里握着一只竹蜻蜓。徐胜男微微一笑,心道:到底是小孩子,浑然忘记对方几乎与她同岁。 崔佑面上却好不尴尬,只将竹蜻蜓拿在手中,轻轻拆开,发现确系普通孩童玩具无疑,这才连忙拱手道歉。 “无妨的,无妨的。”小公公也不在意,只笑着连连摆手,自去逛街了。 见那小内监走了,她才急问:“该不会你还没有告诉天后?难不成你想以一己之力保护她的安危?” “我确实没有告知天后。”崔佑平静道。 “什么?这……那你难不成就这么跟着她一整天吗?”她一脸不肯相信,在他身边兜着圈子。 “你为何不告诉她?”天后毕竟是你的生母。后半句被徐胜男生生咽了下去。 忽然,前方围绕着天后的人群陡然散去了,二人有些惊异,忙上前扯住一个小公公打听情况。 “天后说了,今儿是她生辰,她要自己逛,自在些,不许旁人跟着。”那小内监一脸的为难。 “这倒反而好。”崔佑拉起徐胜男衣袖,跟上在前方徐行的天后。 “好什么呀?没人在旁边护着,岂非更危险?” “这些人不但挡视线,危险来临还容易出乱子,况且,谁又能保证暗杀者不在刚才那群人当中?”崔佑说话间,加快了脚步。 天后今日,并未刻意装扮,只在蓬松的云鬓上定了两根金玉双钗,金钗以牡丹为纹,玉钗以鸾凤为样,互为配合,轻薄的绛紫香云纱齐胸襦裙,从背后看去,不过是个三十几岁的丰腴妇人。 崔佑犹记得当年初见天后的模样,那样凌厉的美貌,那种华美繁复的衣衫装饰,那份与舍我其谁的霸气,教人不敢直视,暗暗心惊。 如今,权柄在握,天后反而似换了个人,雍容从缓了不少,一幅平和可亲、悲悯天下的模样,只很偶尔的,才露出一点凌厉的杀意。 有些人说是她老了,棱角平了,心气没了。 崔佑知道不是,是她知道自己已经赢了,赢了的人是无需整日戒备,端着架子的。 天后走进了一家杂货铺子内,崔佑和徐胜男也连忙跟了过去,只见她扶着裙子,缓缓蹲下身去,低头看着地上五彩斑斓的蝴蝶风筝,拿起来,回身冲着两人问道:“你们两个小时候,最喜欢玩什么玩具?” 明面上,是天后随口在问臣下,只有他二人知道,是母亲在询问一个没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 徐胜男没有吭声,连忙搬了一把小杌子,放在天后身侧,头回发现,哪怕是贵为天后,脸保养的再得宜,身子骨也难逃岁月无情。 “小时候,我最喜欢斗蛐蛐,还有抖嗡。”崔佑说罢,从摊位上拿起一个空竹,两手轻抄竹棒,轻轻一抖,一手提一手送,将细腰空竹向空中甩去,那空竹飞速旋转,发出嗡嗡的蜂鸣,霎时好听。 许久不玩了,可到底身负过人的功夫,一个小小空竹,在崔佑手中翻飞起舞,耍的甚是好看,地摊上的小公公忍不住抚掌鼓劲儿。 第199章 杂耍妇人 第199章杂耍妇人 徐胜男也震惊的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瞧着那只硕大的木箱,不敢大口喘气。 谁知,那妇人竟然走到木箱中间,打开了半扇门,只见姗儿闭着眼睛,不知是死是活。 见众人倒吸一口冷气,那杂耍妇人,又打开另外半扇门,露出姗儿的两条腿,中间就插着那块朱漆木板,将上下半身生生隔断。 有些胆小的宫女已经不敢看了,掩着脸躲到后面。 那杂耍妇人伸开双臂,露出一脸自信的微笑,只听“啪啪”两声,左右两扇门几乎同时合上,那妇人又踩着车轮,攀上箱顶,双手用力一拉,将隔板抽将出来。 “姗儿姑娘,出来!”那杂耍妇人言笑晏晏,轻轻拍拍木箱道。 接着,让众人惊掉下巴的一幕出现了,木箱大门应声打开,姗儿仍旧好好的躺在箱子里,浑身上下完好无损,小丫头跳出箱子,生龙活跳的向众人又福了一福。 全场响起如炸雷般的欢呼声,这一下,赏钱给的更大方了,杂耍妇人才走了一圈,钱袋子已经装的满当当、咣啷啷了。 几个小宫女围着姗儿,纷纷来摸她的腰身。 “没事儿吗?这就奇了,我们明明瞧见你被拦腰切成两半儿了?” “那板子落下来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啊?” 徐胜男也百思不得其解,望着崔佑道:“这个戏法,我还是第一回见呢,真是奇怪,实在想不通,难道那木板是软的,竟会打弯儿吗?” 崔佑伸出食指轻轻在她头顶上敲了一下,道:“这还瞧不出吗?这木箱里还藏着一个人呢!” “什么?还藏着一个人,在哪儿呢?”徐胜男定睛瞧着木箱,又回头纳闷的望着崔佑。 “你不觉得这木箱特别大吗?你瞧,木箱分为上下两层,下面那层藏着一个姑娘,她可以轻松的爬到上面那层的右边。” “为何要爬到上面那层的右边?” “你看姗儿,肯定是个托儿,她身材娇小,想必身姿也很柔软,姗儿姑娘钻进木箱后,并没有躺平,而是将腿弯折起来,整个人缩在木箱上方的左侧,还不明白吗?” 徐胜男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姗儿在左侧,我们看到的是她的上半身,另一个女孩在右侧,我们看到的是她的下半身,中间的隔板,不是隔开了姗儿,而是隔开了两个人,杂耍妇人站在中间就是为了挡住姗儿的腿,和另一个人的上半身,对不对?” “算你机灵!”崔佑夸赞道,忽然,徐胜男感到脑中一阵灵光闪过,似乎有什么一直没有解开的东西,迎刃而解。 她仿佛一只在浩瀚海域之中探寻的鲛人,一下子发现海中的那根细如牛毛的针。 崔佑说的对,真相如同海底针,很难找,但确实,就在那里。 她正要开口,忽然听见众人朝着一个方向躬身行礼。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于意识,俯下身去。 “天后千秋!福泽绵长,与民同乐,与天同寿。”众人齐声喊出早已排练了数十遍的吉祥话。 “嗯,难为大家伙儿了,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费了这许多心思,把东西两市搬进皇宫,嗯,想的挺有意思!好了好了,都别拘着了,继续乐呵!”天后说罢,声音似乎渐渐走远。 这时,崔佑和徐胜男才敢和众人一道,抬起头来。就见一个官员模样的男子捋须微笑,现出得意的神色。 “主意是他出的?”徐胜男悄悄问。崔佑略一点头,飞身抢上前去。 只见他一把抓住一个年轻男子的手腕,那男子满脸诧异的盯着他,他们前方不远处,便是众人簇拥的天后。 “你……这是怎么了?”徐胜男也奔上去,就见那年轻男子皮色光滑无须,眉毛浅淡,声音细软,显然是个小内监,手中握着一件竹筒状的事物。 “小公公,敢问你手中所握是何物?” 那小内监摊开手掌,手心里握着一只竹蜻蜓。徐胜男微微一笑,心道:到底是小孩子,浑然忘记对方几乎与她同岁。 崔佑面上却好不尴尬,只将竹蜻蜓拿在手中,轻轻拆开,发现确系普通孩童玩具无疑,这才连忙拱手道歉。 “无妨的,无妨的。”小公公也不在意,只笑着连连摆手,自去逛街了。 见那小内监走了,她才急问:“该不会你还没有告诉天后?难不成你想以一己之力保护她的安危?” “我确实没有告知天后。”崔佑平静道。 “什么?这……那你难不成就这么跟着她一整天吗?”她一脸不肯相信,在他身边兜着圈子。 “你为何不告诉她?”天后毕竟是你的生母。后半句被徐胜男生生咽了下去。 忽然,前方围绕着天后的人群陡然散去了,二人有些惊异,忙上前扯住一个小公公打听情况。 “天后说了,今儿是她生辰,她要自己逛,自在些,不许旁人跟着。”那小内监一脸的为难。 “这倒反而好。”崔佑拉起徐胜男衣袖,跟上在前方徐行的天后。 “好什么呀?没人在旁边护着,岂非更危险?” “这些人不但挡视线,危险来临还容易出乱子,况且,谁又能保证暗杀者不在刚才那群人当中?”崔佑说话间,加快了脚步。 天后今日,并未刻意装扮,只在蓬松的云鬓上定了两根金玉双钗,金钗以牡丹为纹,玉钗以鸾凤为样,互为配合,轻薄的绛紫香云纱齐胸襦裙,从背后看去,不过是个三十几岁的丰腴妇人。 崔佑犹记得当年初见天后的模样,那样凌厉的美貌,那种华美繁复的衣衫装饰,那份与舍我其谁的霸气,教人不敢直视,暗暗心惊。 如今,权柄在握,天后反而似换了个人,雍容从缓了不少,一幅平和可亲、悲悯天下的模样,只很偶尔的,才露出一点凌厉的杀意。 有些人说是她老了,棱角平了,心气没了。 崔佑知道不是,是她知道自己已经赢了,赢了的人是无需整日戒备,端着架子的。 天后走进了一家杂货铺子内,崔佑和徐胜男也连忙跟了过去,只见她扶着裙子,缓缓蹲下身去,低头看着地上五彩斑斓的蝴蝶风筝,拿起来,回身冲着两人问道:“你们两个小时候,最喜欢玩什么玩具?” 明面上,是天后随口在问臣下,只有他二人知道,是母亲在询问一个没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 徐胜男没有吭声,连忙搬了一把小杌子,放在天后身侧,头回发现,哪怕是贵为天后,脸保养的再得宜,身子骨也难逃岁月无情。 “小时候,我最喜欢斗蛐蛐,还有抖嗡。”崔佑说罢,从摊位上拿起一个空竹,两手轻抄竹棒,轻轻一抖,一手提一手送,将细腰空竹向空中甩去,那空竹飞速旋转,发出嗡嗡的蜂鸣,霎时好听。 许久不玩了,可到底身负过人的功夫,一个小小空竹,在崔佑手中翻飞起舞,耍的甚是好看,地摊上的小公公忍不住抚掌鼓劲儿。 第200章 泥哨儿 第200章泥哨儿 天后穿的素净,这小公公显然没认出来,只道她是那位宫里得脸的嬷嬷,并未多礼。 “好!真好!明玉,你小时候,可有什么玩意儿,是一直想要,但爹娘始终不肯买给你的吗?”天后慈和的瞧着满地的琳琅满目,问道。 “小时候淘气,总爱招猫逗狗,爬树打鸟,爹娘怕我伤着同伴,这弹弓,总是不许玩的。” “弹弓……弹弓”天后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点着地摊上花样繁多的玩意儿,终于寻到了,探出身子,跪在地毯上,够找了三、四只鸡翅木弹弓,拿在手里细细比对把玩,终于选到一个枝丫最对称,没有结没有疤,光滑适手的弹弓。 “多少钱?”天后抬眼问,那小内监说了数字,徐胜男正纳闷,就见她略有些颤巍巍的站起身,将弹弓递到崔佑手中,略有些迟疑的笑道:“不知道现在送你,还来的及嘛?” 就见崔佑垂首躬身,双手接过弹弓,恭恭敬敬道:“微臣多谢天后赏赐。”说罢,也不抬头,只弓着身子,问问的捧着弹弓。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扮作掌柜、伙计的宫人们纷纷向天后行礼。 徐胜男发现天后的眸光中闪出一丝几不可查的失落,转而又化作春风般和煦的微笑。 她知道他是她的儿子,他也知道她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她知道。 但这么多年的心结,并非一只弹弓就能化解。 “这是什么?长得怪有意思的?”率先打破尴尬沉默的还是天后,她从柜台的绒布上拿起一只小鸟,这只小鸟约摸食指长,肚子大脖子细,身上绘制着红、翠、黄的彩釉,虽不精致,却很可爱。 “嗯,这儿还有小猪形状的,还有……猫儿形状的。”天后的手指划过一排憨态可掬的绘彩小动物,最终,一根食指点在猫儿形状的玩具上。 徐胜男心中一凛,宫中不许有猫,这踏雪寻梅的陶制小玩意儿,不知会不会惹恼天后,一边暗自盘算如何为这些宫人们开脱。 “这些小玩意儿叫什么名字,我倒是从未见过。” “启禀天后,此物名为泥叫叫,由陶土制作成各种动物的形状,实则呢,是一种泥哨,孩子们吹着玩的。”年纪最长的内监恭敬回话。 天后将手指点在那只黑猫白爪的泥哨上,指甲尖儿在空空的泥哨肚子上轻轻扣着。 徐胜男的心微微抽紧,那年长的老内监总算是注意到了问题,眯着眼伸长脖子一瞧,连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众年轻内侍们不明所以,也跟着跪了一地。 就见天后特特拿起这一只踏雪寻梅的泥哨,道:“手艺很好嘛,不知道声音可好听?”说罢,便将那泥哨拿在手心里,向唇边送去。 “启禀天后。”崔佑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众人的目光都瞧着他。 “这哨子我送与您,回头涤净了,再给您!”崔佑说完,不由分说的将天后掌心里的黑猫泥哨‘夺’了过来。 而就在崔佑的身后,一个农妇打扮的纤巧身影正悄悄的,一步步挪出杂货铺。 “等等。”崔佑的背后仿佛生了眼睛,他说罢,便转身看向那已经跨出门口的农妇。 那农妇反而加快了脚步,想着不远处的人群急奔而去,崔佑却不去追,只仗剑站在天后身前,高声呼啸:“窦将军,那个身穿水红色粗布短打,着兰地白花绣鞋的女子,神色有异,快制住她。” 话音未落,就见数十名锦衣华服的千牛卫自各个临时商铺背后疾步奔出,快速包抄,不等那‘农妇’混入人群,便已经将其团团围住。 千牛备身们一脚踏在女子膝盖内侧,将她踩倒跪地,一名备身一只手猛地提起女子的两个胳膊,用力抬起,将她掼倒在地。 瞧着便疼。 那女子的面孔被压在青石地板上,猛力挣扎无果,哭叫道:“你们做什么?我犯了什么罪?大男人欺负女人!会武功的欺负良民!算什么本事!天后慈悲为怀,与民同乐,你们凭什么在天后的千秋大宴上,这么欺压我一个小小宫人!” 短短几句话喊出来,就聚集了一大帮看热闹的人群,众人虽不敢言,却个个盯着那千牛备身不放,眼神中充满了不赞同。 “好跋扈的备身,好厉害的口齿!”徐胜男心道,几步跨出‘杂货铺’,崔佑也护着天后走到那‘农妇’跟前。 天后和蔼的面孔笑容褪去,她望了一眼崔佑,又望了一眼窦江军,二人都垂下头。 “先放开她,有话好好说,不要动辄喊打喊杀。” 那千牛备身惊得连忙放开了‘农妇’,崔佑却仍挡在天后身前。 徐胜男定睛一看,那农妇的面孔清秀而熟悉。 竟是杨氏身边的孔嬷嬷。 见是此人,崔佑的目光与徐胜男短暂交汇了一瞬,随即心中已经有了数。 “孔嬷嬷,你方才为何要要跑出来?” “因为我看到那泥叫叫是个黑猫形状,心里害怕受到连累,这才跑出来的。”孔嬷嬷身子瘫软,跪在地上满脸泪痕。 她生的本就清秀,这么一哭更显得可怜。 徐胜男心说,这个女子真是有些本事,口齿好,思路活,总是很擅长带节奏,决不能被她带着走,便道:“原来我们误会你了。” 孔嬷嬷抬起头来,忍着委屈,轻声道:“不打紧的,你们是官老爷,偶尔弄错也是有的。” “那你说说为何要杀死杨氏?”徐胜男冷不丁的抛出一句,全场皆惊。 孔嬷嬷摇着头,捂着嘴,眼睛泪汪汪的道:“我没有,我为何要杀她,她是我的主子。” 这时,连窦将军都忍不住走到崔佑身边,轻声问道:“崔寺卿,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还以为这个女人是刺客呢。” “你的动机先放一放,我来问你,当时的偏殿耳房里,只有杨氏和那死了的小宫女,她们二人从未出来过,耳房内没有密道,窗户还是封死的,那只拳头大小的洞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你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杨氏会跑到哪里去?”徐胜男也蹲下了身子。盯着孔嬷嬷微微红肿的双眸。 众人都有些愣,这个问题不是一句废话吗? 孔嬷嬷惨笑一声,环视众人道:“怎么?这不是衙门的案子吗?为何来问我一个小宫人,我不相信,朝廷天朗气清,天后英明神武,竟会姑息纵容破不了案子的官老爷,随便攀咬污蔑平头百姓。”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徐胜男忽然发觉,她说出这样挑衅的话,已然是在拿命赌了。 果然,窦将军坐不住了,轻咳一声道:“天后,您看,既然此女与前几日的命案有关,是不是移交大理寺……” 天后环顾围上来的众位宫人,目光一一环视每一张充满狐疑的面孔,缓缓道:“就在这里问。” 第200章 泥哨儿 第200章泥哨儿 天后穿的素净,这小公公显然没认出来,只道她是那位宫里得脸的嬷嬷,并未多礼。 “好!真好!明玉,你小时候,可有什么玩意儿,是一直想要,但爹娘始终不肯买给你的吗?”天后慈和的瞧着满地的琳琅满目,问道。 “小时候淘气,总爱招猫逗狗,爬树打鸟,爹娘怕我伤着同伴,这弹弓,总是不许玩的。” “弹弓……弹弓”天后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点着地摊上花样繁多的玩意儿,终于寻到了,探出身子,跪在地毯上,够找了三、四只鸡翅木弹弓,拿在手里细细比对把玩,终于选到一个枝丫最对称,没有结没有疤,光滑适手的弹弓。 “多少钱?”天后抬眼问,那小内监说了数字,徐胜男正纳闷,就见她略有些颤巍巍的站起身,将弹弓递到崔佑手中,略有些迟疑的笑道:“不知道现在送你,还来的及嘛?” 就见崔佑垂首躬身,双手接过弹弓,恭恭敬敬道:“微臣多谢天后赏赐。”说罢,也不抬头,只弓着身子,问问的捧着弹弓。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扮作掌柜、伙计的宫人们纷纷向天后行礼。 徐胜男发现天后的眸光中闪出一丝几不可查的失落,转而又化作春风般和煦的微笑。 她知道他是她的儿子,他也知道她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她知道。 但这么多年的心结,并非一只弹弓就能化解。 “这是什么?长得怪有意思的?”率先打破尴尬沉默的还是天后,她从柜台的绒布上拿起一只小鸟,这只小鸟约摸食指长,肚子大脖子细,身上绘制着红、翠、黄的彩釉,虽不精致,却很可爱。 “嗯,这儿还有小猪形状的,还有……猫儿形状的。”天后的手指划过一排憨态可掬的绘彩小动物,最终,一根食指点在猫儿形状的玩具上。 徐胜男心中一凛,宫中不许有猫,这踏雪寻梅的陶制小玩意儿,不知会不会惹恼天后,一边暗自盘算如何为这些宫人们开脱。 “这些小玩意儿叫什么名字,我倒是从未见过。” “启禀天后,此物名为泥叫叫,由陶土制作成各种动物的形状,实则呢,是一种泥哨,孩子们吹着玩的。”年纪最长的内监恭敬回话。 天后将手指点在那只黑猫白爪的泥哨上,指甲尖儿在空空的泥哨肚子上轻轻扣着。 徐胜男的心微微抽紧,那年长的老内监总算是注意到了问题,眯着眼伸长脖子一瞧,连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众年轻内侍们不明所以,也跟着跪了一地。 就见天后特特拿起这一只踏雪寻梅的泥哨,道:“手艺很好嘛,不知道声音可好听?”说罢,便将那泥哨拿在手心里,向唇边送去。 “启禀天后。”崔佑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众人的目光都瞧着他。 “这哨子我送与您,回头涤净了,再给您!”崔佑说完,不由分说的将天后掌心里的黑猫泥哨‘夺’了过来。 而就在崔佑的身后,一个农妇打扮的纤巧身影正悄悄的,一步步挪出杂货铺。 “等等。”崔佑的背后仿佛生了眼睛,他说罢,便转身看向那已经跨出门口的农妇。 那农妇反而加快了脚步,想着不远处的人群急奔而去,崔佑却不去追,只仗剑站在天后身前,高声呼啸:“窦将军,那个身穿水红色粗布短打,着兰地白花绣鞋的女子,神色有异,快制住她。” 话音未落,就见数十名锦衣华服的千牛卫自各个临时商铺背后疾步奔出,快速包抄,不等那‘农妇’混入人群,便已经将其团团围住。 千牛备身们一脚踏在女子膝盖内侧,将她踩倒跪地,一名备身一只手猛地提起女子的两个胳膊,用力抬起,将她掼倒在地。 瞧着便疼。 那女子的面孔被压在青石地板上,猛力挣扎无果,哭叫道:“你们做什么?我犯了什么罪?大男人欺负女人!会武功的欺负良民!算什么本事!天后慈悲为怀,与民同乐,你们凭什么在天后的千秋大宴上,这么欺压我一个小小宫人!” 短短几句话喊出来,就聚集了一大帮看热闹的人群,众人虽不敢言,却个个盯着那千牛备身不放,眼神中充满了不赞同。 “好跋扈的备身,好厉害的口齿!”徐胜男心道,几步跨出‘杂货铺’,崔佑也护着天后走到那‘农妇’跟前。 天后和蔼的面孔笑容褪去,她望了一眼崔佑,又望了一眼窦江军,二人都垂下头。 “先放开她,有话好好说,不要动辄喊打喊杀。” 那千牛备身惊得连忙放开了‘农妇’,崔佑却仍挡在天后身前。 徐胜男定睛一看,那农妇的面孔清秀而熟悉。 竟是杨氏身边的孔嬷嬷。 见是此人,崔佑的目光与徐胜男短暂交汇了一瞬,随即心中已经有了数。 “孔嬷嬷,你方才为何要要跑出来?” “因为我看到那泥叫叫是个黑猫形状,心里害怕受到连累,这才跑出来的。”孔嬷嬷身子瘫软,跪在地上满脸泪痕。 她生的本就清秀,这么一哭更显得可怜。 徐胜男心说,这个女子真是有些本事,口齿好,思路活,总是很擅长带节奏,决不能被她带着走,便道:“原来我们误会你了。” 孔嬷嬷抬起头来,忍着委屈,轻声道:“不打紧的,你们是官老爷,偶尔弄错也是有的。” “那你说说为何要杀死杨氏?”徐胜男冷不丁的抛出一句,全场皆惊。 孔嬷嬷摇着头,捂着嘴,眼睛泪汪汪的道:“我没有,我为何要杀她,她是我的主子。” 这时,连窦将军都忍不住走到崔佑身边,轻声问道:“崔寺卿,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还以为这个女人是刺客呢。” “你的动机先放一放,我来问你,当时的偏殿耳房里,只有杨氏和那死了的小宫女,她们二人从未出来过,耳房内没有密道,窗户还是封死的,那只拳头大小的洞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你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杨氏会跑到哪里去?”徐胜男也蹲下了身子。盯着孔嬷嬷微微红肿的双眸。 众人都有些愣,这个问题不是一句废话吗? 孔嬷嬷惨笑一声,环视众人道:“怎么?这不是衙门的案子吗?为何来问我一个小宫人,我不相信,朝廷天朗气清,天后英明神武,竟会姑息纵容破不了案子的官老爷,随便攀咬污蔑平头百姓。”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徐胜男忽然发觉,她说出这样挑衅的话,已然是在拿命赌了。 果然,窦将军坐不住了,轻咳一声道:“天后,您看,既然此女与前几日的命案有关,是不是移交大理寺……” 天后环顾围上来的众位宫人,目光一一环视每一张充满狐疑的面孔,缓缓道:“就在这里问。” 第201章 杀人手法 第201章杀人手法 徐胜男看着孔嬷嬷,道:“那日你就站在床前,帷帐的前半部分扯下垂悬在床上,后半部分亦然,我苦苦思索,为何会如此,你当日是如何回答的?” 围观群众都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为何又从杨氏的失踪扯到不相干的帷幔上,可徐胜男知道,孔嬷嬷心里清清楚楚,果然,她听到这个问题,脸色有些发白,连眼泪都止住了。 “我一着急,不小心扯落的。”孔嬷嬷还是按照她回答过的答案如此答复。 “不,扯落帷幔需要很大的力气,我们实验过了,若说后半部分是你不小心扯落,还说的通,可你拉前半部分的帷幔时,想的应当是莫要吵醒了主子,因此不会用那么大的力气。” 这番话依然是旧话,孔嬷嬷不由松了一口气,又开始抹眼泪,道:“奴婢手重了不小心把床帷拉坏了,都是奴婢的不是,都是奴婢的不是。” 这话听着,抱歉自责是假,卖惨才是真的。 见众人又被她牵动情绪,徐胜男只好道:“不是,你是故意扯落帷幔的,因为你要挡住一样东西,因为那时,杨氏并没有失踪,她就在床上。” 这一下,周围的议论声陡然间响了起来,除了崔佑,人人都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徐少卿,你说的话可有根据?”天后淡淡道。不等徐胜男回答,一名千牛备身先开了口:“启禀天后,我当时亲眼所见,床上只有一个小宫女无疑,并没有杨氏。 “我也是。”“我也没看见杨氏。” 孔嬷嬷也适时地捂脸痛哭起来,徐胜男见群情激愤,都很自然的站在了‘弱者’的一边,连忙告了一声罪,转身走出人群,不一会儿将杂耍婆子和她的木箱推了过来。 “婆婆,得罪了,我待会儿会连带着把您的把戏也揭穿。”那婆婆听了她的话,知道事情重大,便也没有吭声,只神色古怪的默默退到一边。 “你们两个,可以过来帮帮我吗?”徐胜男指着人群中两名看起来十分娇小的宫女道。 那两名宫女看了天后一眼,连忙见了礼后,走了过来。徐胜男问了她们的名字,才道: “巧玲,劳烦你上半身躺好,腿抬起来,架在小希的肩上,小希,请你坐好,靠着小希的腿。” 摆好了姿势,众人瞧着两个姑娘,呈现出‘儿’的形状,都不解其意。 那杂耍婆子却脸色微微一变,叹了口气,跟旁边人道:“是了,这位爷确实参透了杂耍的把戏。” 徐胜男走到两位姑娘的中间,道:“大家可以把我想成床上的帷幔,只要我挡住二人中间的衔接处,你们看,是不是变成了一个人?” 凡是站在徐胜男对面的人,都看的清清楚楚,两个小宫女摆出这样的姿势,徐胜男挡在中间,放眼望去,确实似乎只有一个女子平躺在床上。 “你为了挡住小宫女梅子的腿,和杨氏坐着的上半身,可说是煞费苦心,先是将帷幔扯落遮掩,自己也站在床前,假作吓呆了,实则随时调整角度,以防我们识破床内有两个人的事实。” 徐胜男说罢,又道:“且你还将梅子的衣衫褪去,这样,我们即使闯进来看到这一幕,也会因为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躺在床上,而不敢再看第二眼。” “当时只有你站在床边,口口声声说杨氏不见了,我们看了床上一眼,便下意识的四下搜寻,没有发现杨氏的踪影,现场乱做一团,有人出去寻找,有人去询问丫头竹青,这时,你便可以趁乱将杨氏抱进衣箱,接着便将衣箱搬进了隔壁的偏殿。” 孔嬷嬷一言不发的听着徐胜男叙述,眼睛直直的盯着地面。 “此时,你为了防止衣箱突然不见引起怀疑,便将另一只空衣箱搬回耳房。当你回道偏殿只好,便可以将杨氏的尸体拦腰捆好,慢慢从窗户处坠下,放进龙骨天车的水斗内,接着只要将绳子压在推拉窗下的凹槽内,这个窗户便会被卡住而打不开。” “由于这间偏殿是案发现场,早已被细细搜寻过,因此,搜查者往往会因为疏忽,不再细细搜检,这就为你隐藏杨氏的尸体提供了可能性。” 孔嬷嬷忽然笑了,道:“您真会说笑,似乎杨氏是一只破布娃娃,随我摆布,她被摆出姿势,装进箱子,坠入水斗,为何不出一声?” “她不能出声,因为她已经死了。”徐胜男冷冷的望着她,继续道:“你用‘见手青’的剧毒混合着一种蒙汗药,伺候杨氏服下,把她毒死之后,她才会和梅子一样,认你摆布。” 孔嬷嬷终于恢复了冷静,那是一种常人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十分罕有的镇定:“如今要攀咬一个人,想的竟这般周全了,您空口白牙的,就想咬人,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杨氏的汤药确实是你伺候的,她喝完后,觉得燥热,这才叫我去打水擦身,又叫你去给她那换洗衣裳的。”人群中站出一个女孩儿,大声说道,原来是竹青。 这时候竹青怎么跳了出来,徐胜男纳闷了一瞬,便心知肚明,竹青不是在帮大理寺,她只想撇清她自己。 “杨氏的汤药是我伺候,便是我下的毒吗?这是什么道理?”孔嬷嬷争辩着,并非无力,她吃准了徐胜男的手里,没有一个有力的证据。 “您的故事讲得漂亮,不若去写传奇戏本子,我听说查案定罪,讲究的是证据,您口口声声说我杀人抛尸,那么,人证物证何在?还有,梅子的死又是怎么回事?我听说她死前被人破了身,试问,我区区女子,哪里又有工具可以破了姑娘的身子,倘若梅子的死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一个男人,那么他为何不能同样杀死杨氏?” 徐胜男知道孔嬷嬷比旁人聪明,却从不知道她竟如此有急智,一看风头不对,马上转变了策略,从一开始的卖惨捧杀,立刻转为以理服人,叫她好生被动。 而孔嬷嬷的话,徐胜男竟然完全无法回答,她有些后悔,刚才不应该将杨氏的事贸然拿出来对峙。 如今可怎么是好,她应该做好完全准备再发难的。 第201章 杀人手法 第201章杀人手法 徐胜男看着孔嬷嬷,道:“那日你就站在床前,帷帐的前半部分扯下垂悬在床上,后半部分亦然,我苦苦思索,为何会如此,你当日是如何回答的?” 围观群众都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为何又从杨氏的失踪扯到不相干的帷幔上,可徐胜男知道,孔嬷嬷心里清清楚楚,果然,她听到这个问题,脸色有些发白,连眼泪都止住了。 “我一着急,不小心扯落的。”孔嬷嬷还是按照她回答过的答案如此答复。 “不,扯落帷幔需要很大的力气,我们实验过了,若说后半部分是你不小心扯落,还说的通,可你拉前半部分的帷幔时,想的应当是莫要吵醒了主子,因此不会用那么大的力气。” 这番话依然是旧话,孔嬷嬷不由松了一口气,又开始抹眼泪,道:“奴婢手重了不小心把床帷拉坏了,都是奴婢的不是,都是奴婢的不是。” 这话听着,抱歉自责是假,卖惨才是真的。 见众人又被她牵动情绪,徐胜男只好道:“不是,你是故意扯落帷幔的,因为你要挡住一样东西,因为那时,杨氏并没有失踪,她就在床上。” 这一下,周围的议论声陡然间响了起来,除了崔佑,人人都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徐少卿,你说的话可有根据?”天后淡淡道。不等徐胜男回答,一名千牛备身先开了口:“启禀天后,我当时亲眼所见,床上只有一个小宫女无疑,并没有杨氏。 “我也是。”“我也没看见杨氏。” 孔嬷嬷也适时地捂脸痛哭起来,徐胜男见群情激愤,都很自然的站在了‘弱者’的一边,连忙告了一声罪,转身走出人群,不一会儿将杂耍婆子和她的木箱推了过来。 “婆婆,得罪了,我待会儿会连带着把您的把戏也揭穿。”那婆婆听了她的话,知道事情重大,便也没有吭声,只神色古怪的默默退到一边。 “你们两个,可以过来帮帮我吗?”徐胜男指着人群中两名看起来十分娇小的宫女道。 那两名宫女看了天后一眼,连忙见了礼后,走了过来。徐胜男问了她们的名字,才道: “巧玲,劳烦你上半身躺好,腿抬起来,架在小希的肩上,小希,请你坐好,靠着小希的腿。” 摆好了姿势,众人瞧着两个姑娘,呈现出‘儿’的形状,都不解其意。 那杂耍婆子却脸色微微一变,叹了口气,跟旁边人道:“是了,这位爷确实参透了杂耍的把戏。” 徐胜男走到两位姑娘的中间,道:“大家可以把我想成床上的帷幔,只要我挡住二人中间的衔接处,你们看,是不是变成了一个人?” 凡是站在徐胜男对面的人,都看的清清楚楚,两个小宫女摆出这样的姿势,徐胜男挡在中间,放眼望去,确实似乎只有一个女子平躺在床上。 “你为了挡住小宫女梅子的腿,和杨氏坐着的上半身,可说是煞费苦心,先是将帷幔扯落遮掩,自己也站在床前,假作吓呆了,实则随时调整角度,以防我们识破床内有两个人的事实。” 徐胜男说罢,又道:“且你还将梅子的衣衫褪去,这样,我们即使闯进来看到这一幕,也会因为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躺在床上,而不敢再看第二眼。” “当时只有你站在床边,口口声声说杨氏不见了,我们看了床上一眼,便下意识的四下搜寻,没有发现杨氏的踪影,现场乱做一团,有人出去寻找,有人去询问丫头竹青,这时,你便可以趁乱将杨氏抱进衣箱,接着便将衣箱搬进了隔壁的偏殿。” 孔嬷嬷一言不发的听着徐胜男叙述,眼睛直直的盯着地面。 “此时,你为了防止衣箱突然不见引起怀疑,便将另一只空衣箱搬回耳房。当你回道偏殿只好,便可以将杨氏的尸体拦腰捆好,慢慢从窗户处坠下,放进龙骨天车的水斗内,接着只要将绳子压在推拉窗下的凹槽内,这个窗户便会被卡住而打不开。” “由于这间偏殿是案发现场,早已被细细搜寻过,因此,搜查者往往会因为疏忽,不再细细搜检,这就为你隐藏杨氏的尸体提供了可能性。” 孔嬷嬷忽然笑了,道:“您真会说笑,似乎杨氏是一只破布娃娃,随我摆布,她被摆出姿势,装进箱子,坠入水斗,为何不出一声?” “她不能出声,因为她已经死了。”徐胜男冷冷的望着她,继续道:“你用‘见手青’的剧毒混合着一种蒙汗药,伺候杨氏服下,把她毒死之后,她才会和梅子一样,认你摆布。” 孔嬷嬷终于恢复了冷静,那是一种常人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十分罕有的镇定:“如今要攀咬一个人,想的竟这般周全了,您空口白牙的,就想咬人,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杨氏的汤药确实是你伺候的,她喝完后,觉得燥热,这才叫我去打水擦身,又叫你去给她那换洗衣裳的。”人群中站出一个女孩儿,大声说道,原来是竹青。 这时候竹青怎么跳了出来,徐胜男纳闷了一瞬,便心知肚明,竹青不是在帮大理寺,她只想撇清她自己。 “杨氏的汤药是我伺候,便是我下的毒吗?这是什么道理?”孔嬷嬷争辩着,并非无力,她吃准了徐胜男的手里,没有一个有力的证据。 “您的故事讲得漂亮,不若去写传奇戏本子,我听说查案定罪,讲究的是证据,您口口声声说我杀人抛尸,那么,人证物证何在?还有,梅子的死又是怎么回事?我听说她死前被人破了身,试问,我区区女子,哪里又有工具可以破了姑娘的身子,倘若梅子的死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一个男人,那么他为何不能同样杀死杨氏?” 徐胜男知道孔嬷嬷比旁人聪明,却从不知道她竟如此有急智,一看风头不对,马上转变了策略,从一开始的卖惨捧杀,立刻转为以理服人,叫她好生被动。 而孔嬷嬷的话,徐胜男竟然完全无法回答,她有些后悔,刚才不应该将杨氏的事贸然拿出来对峙。 如今可怎么是好,她应该做好完全准备再发难的。 第202章 阶段性的成果 第202章阶段性的成果 就在她心中苦苦搜寻所有见过的痕迹,却一时之间如抓握细沙,手中空空之时。 忽然,崔佑分开人群,站在她的身侧,手中高举那枚踏雪寻梅的黑猫泥哨,高声说:“方才经过检查,这枚泥哨上,喂了‘见手青’剧毒,杂货铺内的所有泥哨、笛子等可能接近口唇的物品,都将送去检查。” 话音未落,杂货铺内牵涉的所有宫人,纷纷跪了一地。 这一下,已经不再是命案这么简单了,在天后千秋大宴上,公然下毒,可能被定性为谋反重罪。 而谋反,可是要株连十族的。 转瞬之间,徐胜男的尴尬不再是尴尬了,问题被更大的问题解决。 窦将军接管了抓捕追索的任务。 所有杂货铺内负责假扮‘掌柜’‘伙计’‘丫头’的一干人等,另外,包括负责‘进货’、备货、木工匠人在内的所有相关杂役,但凡是有机会触碰到有毒物品的人。皆被严阵以待的千牛备身们,一拥而上,悉数押解归案。 这一下,舆论的风向全部转向,矛头对准了杂货铺内所有的嫌疑人,宫人们群情激昂,热情洋溢的批判着这些家伙的大逆不道,再无一人同情孔嬷嬷了。 待众人作鸟兽散,徐胜男悄悄道:“方才是我冲动了,不该当中与孔嬷嬷对质的,应该想好了再说。” 崔佑看她一眼,毫不留情道:“你知道就好。”接着又补充道:“还好你不算太笨,没中她的计,跟她在动机上面纠缠,否则,若当众牵扯出20年前的旧事……” 见她双眼撑大,冷汗涔涔,崔佑不由的一愣,倒吸一口气道:“你……你该不会……连这个也没想到?” “崔寺卿,咱们这也算是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了!”小轩轩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向来见不得徐胜男尴尬,立刻岔开话题救场。 崔佑望着不远处四下搜寻的千牛备身,转过头来,道:“怎么说?” “三个跟萧淑妃有关的重要嫌疑都已经落网,吴忧吴公公估计在底下早就烂了,金嬷嬷死了,夏公公拘着呢,如今又捉住了孔嬷嬷,徐少卿也把犯案过程理清楚了,咱们这就算结案了?”小轩轩一边说,一边朝着徐胜男眨眼睛。 崔佑并未做声,只望着天后的背影出神。 丘录事见状,忙道:“王寺丞说的是,这就太好了,咱们哪,终于可以回大理寺了,接下来,只要把证据凑齐,三司会审之后,估摸着就等秋后问斩了。” “你们看,天后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结束千秋大宴。”马仵作顺着崔佑目光所及的方向看去,就将窦将军冲着崔佑走了过来。 他朝着崔佑一抱拳,接着便轻轻拍了拍崔佑的臂膀,轻声道:“方才多谢崔兄弟,以你的轻功,抓住那姓孔就跟抓小鸡子似的,却又让给了兄弟我。” 崔佑微微一笑道:“窦兄言重了,若非你部署严密,反应迅疾,怎能这么快将刺客归案,况且护卫天后安全本就是你们千牛卫的职责范围,我们大理寺自当向你求援。” 窦将军听了这话,眼睛都笑弯了,低头悄声道:“总之一句话,谢谢兄弟了,若非你提前告知,我……哎,你知道的,年纪轻轻坐上这个卫子,就是有一帮老家伙盯着你想拉你下去。”他说罢,向崔佑使了个眼色。 “不过……”窦将军沉吟一阵,又道:“崔寺卿,我下面有个千牛备身说,他曾在那七个小宫女横死当晚,见过一只硕大的猫影,越墙而走,且那含凉殿里胸腹被撕开的邹嬷嬷,实在死得蹊跷。” 崔佑双眉微微挑起,道:“你的意思是,方才抓住的孔嬷嬷,交手的时候,你发现,她既不会轻身功夫,也没有撕开活人胸腹的力量?” “跟聪明说话果然是一点即透。”窦将军说罢,又问了一句:“崔寺卿,您能不能给准信儿,这事儿是人为还是鬼怪作祟啊?” 崔佑将手轻轻搭在窦将军肩上道:“咱们都还有的忙。” 窦将军了然的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却硬是牵扯起一个笑容来,接着又冲着徐胜男他们远远的打了个招呼,径自领着部下去了。 “奇了怪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天后怎么还跟没事儿人似的,你瞧,她还在那儿投壶呢!”丘录事朝着投壶汇聚的人群一指,众人都向那里瞧去。 “老丘,我问你,要是天后她大发雷霆,把所有搭起来的摊位都拆了,让千牛备身阖宫上下搜索,自己躲进含凉殿,里三层外三层叫人围着,这倒是挺符合正常人的应对了,你啥感觉?”小轩轩摇着扇子,不答反问。 丘录事斟酌了半天用词,道:“感觉虽然说有点怂,但是好歹安全哪!” 小轩轩‘哗啦’一声合起扇子,啪的一下敲在丘录事肩上,道:“对咯,屁股坐在万人之上的人怎么能怂啊!” “那为何要在宫中禁止养猫?这难道不算是怕吗?”徐胜男忍不住将困扰自己多时的问题问了出来。 “错了,天后可从来没禁止养猫,她自己还养了两只,一只叫雪姑,另一只叫玉面,她不但自己养,还把鹦鹉和猫放在一个笼里样呢!”小轩轩又得意洋洋的摇着扇子。 “那为何?” “是下面的人!”小轩轩道:“你们想想,萧淑妃说出这样的诅咒,下面的哪一个敢养猫,岂非是有不臣之心?” 徐胜男终于恍然大悟,大理寺众人都围上去,非要小轩轩讲一讲将猫和鹦鹉关在一处是怎么回事儿。 “长卿。”崔佑冷冷一声,便将徐胜男自众人身边调了过来。 “来,你把这桩案子前后捋一遍与我听。” 她心中长叹一口气,道:这个崔佑,怎么就见不得别人闲呢! “嗯……那我按着时间顺序来: 第一晚,是掖庭宫的两个小宫女晚上听见猫叫,并瞧见老槐树上吊死的黑猫尸体。 第二晚,千牛卫看见巨型猫影,紧接着七名小宫女中毒身亡,夏公公建议将尸首焚烧,黑猫腐尸也在其中。夏公公疯癫 第三日,含凉殿凶案。邹嬷嬷被人撕裂腹部掏出肚肠杀害,墙壁上有猫爪血痕,却并无悬爪,杨氏与宫女梅子移出偏殿,暂居耳房。 于此同时,掖庭宫数十只猫中毒身亡,宫女被抓。 杨氏失踪,梅子当场死亡,死前遭人侮辱。当晚金嬷嬷触壁身亡,有人听见猫叫,杨氏尸首被装扮成猫鬼状,其生前物品衣箱中发现可以墨狐毛,和一根杨氏的白发。 第四日,杨氏尸体于龙骨天车水斗中意外找到,知悉20年前旧案的两个版本,温、魏二婆婆曾缝制猫鬼皮,从夏公公口中第三个案情版本。 第五日,千秋宴上,受变戏法的启发,得知杨氏失踪案作案手法,孔嬷嬷涉嫌谋害天后,以见手青投毒。 差不多就这些,应该没有遗漏?” “你可有发现什么疑点?”崔佑问的一脸游刃有余。 第202章 阶段性的成果 第202章阶段性的成果 就在她心中苦苦搜寻所有见过的痕迹,却一时之间如抓握细沙,手中空空之时。 忽然,崔佑分开人群,站在她的身侧,手中高举那枚踏雪寻梅的黑猫泥哨,高声说:“方才经过检查,这枚泥哨上,喂了‘见手青’剧毒,杂货铺内的所有泥哨、笛子等可能接近口唇的物品,都将送去检查。” 话音未落,杂货铺内牵涉的所有宫人,纷纷跪了一地。 这一下,已经不再是命案这么简单了,在天后千秋大宴上,公然下毒,可能被定性为谋反重罪。 而谋反,可是要株连十族的。 转瞬之间,徐胜男的尴尬不再是尴尬了,问题被更大的问题解决。 窦将军接管了抓捕追索的任务。 所有杂货铺内负责假扮‘掌柜’‘伙计’‘丫头’的一干人等,另外,包括负责‘进货’、备货、木工匠人在内的所有相关杂役,但凡是有机会触碰到有毒物品的人。皆被严阵以待的千牛备身们,一拥而上,悉数押解归案。 这一下,舆论的风向全部转向,矛头对准了杂货铺内所有的嫌疑人,宫人们群情激昂,热情洋溢的批判着这些家伙的大逆不道,再无一人同情孔嬷嬷了。 待众人作鸟兽散,徐胜男悄悄道:“方才是我冲动了,不该当中与孔嬷嬷对质的,应该想好了再说。” 崔佑看她一眼,毫不留情道:“你知道就好。”接着又补充道:“还好你不算太笨,没中她的计,跟她在动机上面纠缠,否则,若当众牵扯出20年前的旧事……” 见她双眼撑大,冷汗涔涔,崔佑不由的一愣,倒吸一口气道:“你……你该不会……连这个也没想到?” “崔寺卿,咱们这也算是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了!”小轩轩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向来见不得徐胜男尴尬,立刻岔开话题救场。 崔佑望着不远处四下搜寻的千牛备身,转过头来,道:“怎么说?” “三个跟萧淑妃有关的重要嫌疑都已经落网,吴忧吴公公估计在底下早就烂了,金嬷嬷死了,夏公公拘着呢,如今又捉住了孔嬷嬷,徐少卿也把犯案过程理清楚了,咱们这就算结案了?”小轩轩一边说,一边朝着徐胜男眨眼睛。 崔佑并未做声,只望着天后的背影出神。 丘录事见状,忙道:“王寺丞说的是,这就太好了,咱们哪,终于可以回大理寺了,接下来,只要把证据凑齐,三司会审之后,估摸着就等秋后问斩了。” “你们看,天后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结束千秋大宴。”马仵作顺着崔佑目光所及的方向看去,就将窦将军冲着崔佑走了过来。 他朝着崔佑一抱拳,接着便轻轻拍了拍崔佑的臂膀,轻声道:“方才多谢崔兄弟,以你的轻功,抓住那姓孔就跟抓小鸡子似的,却又让给了兄弟我。” 崔佑微微一笑道:“窦兄言重了,若非你部署严密,反应迅疾,怎能这么快将刺客归案,况且护卫天后安全本就是你们千牛卫的职责范围,我们大理寺自当向你求援。” 窦将军听了这话,眼睛都笑弯了,低头悄声道:“总之一句话,谢谢兄弟了,若非你提前告知,我……哎,你知道的,年纪轻轻坐上这个卫子,就是有一帮老家伙盯着你想拉你下去。”他说罢,向崔佑使了个眼色。 “不过……”窦将军沉吟一阵,又道:“崔寺卿,我下面有个千牛备身说,他曾在那七个小宫女横死当晚,见过一只硕大的猫影,越墙而走,且那含凉殿里胸腹被撕开的邹嬷嬷,实在死得蹊跷。” 崔佑双眉微微挑起,道:“你的意思是,方才抓住的孔嬷嬷,交手的时候,你发现,她既不会轻身功夫,也没有撕开活人胸腹的力量?” “跟聪明说话果然是一点即透。”窦将军说罢,又问了一句:“崔寺卿,您能不能给准信儿,这事儿是人为还是鬼怪作祟啊?” 崔佑将手轻轻搭在窦将军肩上道:“咱们都还有的忙。” 窦将军了然的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却硬是牵扯起一个笑容来,接着又冲着徐胜男他们远远的打了个招呼,径自领着部下去了。 “奇了怪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天后怎么还跟没事儿人似的,你瞧,她还在那儿投壶呢!”丘录事朝着投壶汇聚的人群一指,众人都向那里瞧去。 “老丘,我问你,要是天后她大发雷霆,把所有搭起来的摊位都拆了,让千牛备身阖宫上下搜索,自己躲进含凉殿,里三层外三层叫人围着,这倒是挺符合正常人的应对了,你啥感觉?”小轩轩摇着扇子,不答反问。 丘录事斟酌了半天用词,道:“感觉虽然说有点怂,但是好歹安全哪!” 小轩轩‘哗啦’一声合起扇子,啪的一下敲在丘录事肩上,道:“对咯,屁股坐在万人之上的人怎么能怂啊!” “那为何要在宫中禁止养猫?这难道不算是怕吗?”徐胜男忍不住将困扰自己多时的问题问了出来。 “错了,天后可从来没禁止养猫,她自己还养了两只,一只叫雪姑,另一只叫玉面,她不但自己养,还把鹦鹉和猫放在一个笼里样呢!”小轩轩又得意洋洋的摇着扇子。 “那为何?” “是下面的人!”小轩轩道:“你们想想,萧淑妃说出这样的诅咒,下面的哪一个敢养猫,岂非是有不臣之心?” 徐胜男终于恍然大悟,大理寺众人都围上去,非要小轩轩讲一讲将猫和鹦鹉关在一处是怎么回事儿。 “长卿。”崔佑冷冷一声,便将徐胜男自众人身边调了过来。 “来,你把这桩案子前后捋一遍与我听。” 她心中长叹一口气,道:这个崔佑,怎么就见不得别人闲呢! “嗯……那我按着时间顺序来: 第一晚,是掖庭宫的两个小宫女晚上听见猫叫,并瞧见老槐树上吊死的黑猫尸体。 第二晚,千牛卫看见巨型猫影,紧接着七名小宫女中毒身亡,夏公公建议将尸首焚烧,黑猫腐尸也在其中。夏公公疯癫 第三日,含凉殿凶案。邹嬷嬷被人撕裂腹部掏出肚肠杀害,墙壁上有猫爪血痕,却并无悬爪,杨氏与宫女梅子移出偏殿,暂居耳房。 于此同时,掖庭宫数十只猫中毒身亡,宫女被抓。 杨氏失踪,梅子当场死亡,死前遭人侮辱。当晚金嬷嬷触壁身亡,有人听见猫叫,杨氏尸首被装扮成猫鬼状,其生前物品衣箱中发现可以墨狐毛,和一根杨氏的白发。 第四日,杨氏尸体于龙骨天车水斗中意外找到,知悉20年前旧案的两个版本,温、魏二婆婆曾缝制猫鬼皮,从夏公公口中第三个案情版本。 第五日,千秋宴上,受变戏法的启发,得知杨氏失踪案作案手法,孔嬷嬷涉嫌谋害天后,以见手青投毒。 差不多就这些,应该没有遗漏?” “你可有发现什么疑点?”崔佑问的一脸游刃有余。 第203章 孔嬷嬷的算计 第203章孔嬷嬷的算计 “如果说,第一天晚上是金嬷嬷学猫叫,并且以猫尸造势,第二天也是她将见手青涂抹在几只小黑猫身上,导致了七名宫女死亡,杨氏的死则基本上可以证明与孔嬷嬷脱不开干系,可邹嬷嬷的死,梅子的破身实在无法解释……” 徐胜男说罢,轻拍脑袋,道:“关键是那张猫皮,温婆婆和魏妈妈做的猫皮,去哪儿了?” “第二天晚上千牛备身口中的巨型猫影,杀死邹嬷嬷留下血爪印的猫鬼,应当并不是孔嬷嬷身披猫皮假扮的,而是另有其人。”她终于沉吟道。 “你的理由是什么?” “一方面是身材,那猫皮是可着吴忧的身子做的,高矮好说,可胖瘦不行,孔嬷嬷虽然纤细,个子不矮,且腰细臀宽,上围丰硕,能不能穿进猫皮是个问号。 第二,是功夫,那猫鬼在千牛备身眼皮底下越墙而走,在含凉殿杀死邹嬷嬷全身而退,这两点,孔嬷嬷若做得到,便不会这么轻易被千牛备身拿下。 第三,邹嬷嬷死时,杨氏和梅子昏厥,竹青和孔嬷嬷可相互为证,想来,杀死邹嬷嬷的不会是孔嬷嬷。” 徐胜男捋完,欣喜的发现,自己的思路竟比想象中清楚。 崔佑轻轻拍手,赞道:“说的很好,咱们现在不妨给这只猫鬼画一张像。” 一名内侍连忙微微躬身,背对着二人,笑道:“崔寺卿就在奴婢背上画。” “得罪了。”话音未落,笔已游龙凤舞。 只见崔佑在素笺上走笔画出一个极瘦的身形,说道:“此人可穿猫皮,生的极瘦,身高不会超过吴忧。” 接着,又将其绘制出飞檐走壁的灵活双腿,和微微强壮的手臂,道:“此人身负功夫,轻功不错,手劲儿不小,可撕开活人胸腔。” “此人在千牛卫手中逃脱,在含凉殿亦能避人耳目,或许曾在地牢附近恐吓过金嬷嬷,说明其对大明宫很熟悉。”崔佑说罢,接着道:“且此人竟侮辱了宫女梅子,说明其并非太监,而很有可能是个男人……” 不等徐胜男说话,小轩轩先凑过来,掰着手指头,补上一句:“这又是会武功,又是男人,又对宫里熟悉,不就是个侍卫吗?” 众人闻言都是一凛。 因为小轩轩说的,实在有道理。可此人若是侍卫,必然负责着天后的安危,所谓监守自盗,岂非最是难防? 崔佑不及细想,连忙向前急奔而去,午后的烈日依旧灼热,他的身影却御风而走,衣袂飘飘之间,便已经消失在原处的人群之中。 “瞧瞧,崔寺卿真是忠心护主啊!值得咱们每个人用心学习!”小轩轩说的阴阳怪气,徐胜男忍不住横了这家伙一眼,道:“出了篓子,难道咱们大理寺能免责?” 说完,也朝着崔佑的方向奔去,心中却隐约觉得他似乎比平日里急躁很多,少了往常的淡定,许是关心则乱。 她终于在人群中寻到了那个颀长的身影,上前轻轻扯住他,道:“明玉,你需要我去跟窦将军说嘛?” 他头也不回,道:“不必,他若信了,影响布防,他若不信,说了也无用,不如我自己来。” “那我和你一起,两个人总好过一个。”她说罢,跟上了前方投壶得中高兴的抚掌大笑的天后。 她云鬓轻摇,自信而爽朗,笑声十分富于感染力,周围的宫人们也都跟着高兴,身边跟着一名青年女子,生的丰腴标致,如一朵盛极的玫瑰,美艳不可方物,却作胡人男子装扮,众人眼看着她妙语连珠,唇红齿白,唇齿开合之间,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天后更是乐不可支。 “那女子可是传说中的上官舍人?”徐胜男面带向往道。 “是公主。”崔佑简言道。 她顿时了然,整个长安,除却那死因颇具争议的小公主,与天后谈笑风生的,只有她的亲生女太平公主了。 “那个正投壶的是内舍人。”徐胜男望去,见一清瘦高挑的女子,也作胡人男装,生的长眉秀目,风致嫣然中带着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 “天后与她们站在一处,自成一道风景,叫人移不开眼睛。”徐胜男由衷赞叹。 “醒目是好事。”崔佑短短评了一句,便向人群中走去。 整整一个下午,徐胜男跟着崔佑,崔佑跟着天后,跑遍了紫宸门外,整条街道上的几乎每一家店铺。 她感觉自己的裹胸和中衣全部被汗水湿透,紧紧粘附在皮肤上,脖子被衣领紧紧裹着,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最可怕的是面上的人皮面具,老是觉得立刻便要掉下来。 没法子,她只好一次又一次的抚额捂嘴,压喉结,防止人皮面具移位,颈部裸露的一点点皮肤,也被太阳灼的粉红滚烫,身上又热又痒,怕是要起痱子了。 宫人们举着翠盖,打着扇子,跟着宫中女眷到处跑,女眷们自然是晒的不着的,可徐胜男只要一停下来,就感觉自己立刻就要馊掉了。 一转头,发现竟然把崔佑跟丢了,徐胜男举目四望,无奈只得向拿最繁复堂皇的华盖奔去。 跟着天后总能找到崔佑八。 刚跑了两步,便觉手臂被人一把拉住,回头一瞧,正是崔寺卿,他微微带喘,手中端着一只漂亮的琉璃盏,道:“吃个冰碗。”刚递过去,徐胜男还没来得及用手去接。 他的手腕一翻,又将那点缀着葡萄与玫瑰花瓣的冰碗拿到自己唇边,单手一拖,一倒,几乎将整碗牛乳杏仁冰倒进口中。 “抱歉,忘记你不能吃冰的。”崔佑说罢,将琉璃盏递给身边内侍,向前大步走去。 整个过程过于流畅迅速,徐胜男整个人都是蒙圈的。 感动还没来得及冒泡,失望便到,失望还没来得及发酵,感动和害羞再次来袭。 她无奈的叹了口气,任自己被崔佑扯着袖子,向前走去。 “先前我还道孔嬷嬷有点傻呢……”徐胜男喃喃道:“我原想着,她要毒害天后,竟然只在杂货铺内不起眼的哨子笛子上下功夫,万一天后不来,岂非白费功夫?” “这么一看,竟是我低估了天后的体力,想不到她竟然逛完了一整条街,每家店都不放过。”徐胜男自己不过16岁,也深感体力不支,当然也可能与月事影响有关。 听了这话,崔佑忽然面色微微泛白,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高皇帝的病恐怕相当不轻了。” 第203章 孔嬷嬷的算计 第203章孔嬷嬷的算计 “如果说,第一天晚上是金嬷嬷学猫叫,并且以猫尸造势,第二天也是她将见手青涂抹在几只小黑猫身上,导致了七名宫女死亡,杨氏的死则基本上可以证明与孔嬷嬷脱不开干系,可邹嬷嬷的死,梅子的破身实在无法解释……” 徐胜男说罢,轻拍脑袋,道:“关键是那张猫皮,温婆婆和魏妈妈做的猫皮,去哪儿了?” “第二天晚上千牛备身口中的巨型猫影,杀死邹嬷嬷留下血爪印的猫鬼,应当并不是孔嬷嬷身披猫皮假扮的,而是另有其人。”她终于沉吟道。 “你的理由是什么?” “一方面是身材,那猫皮是可着吴忧的身子做的,高矮好说,可胖瘦不行,孔嬷嬷虽然纤细,个子不矮,且腰细臀宽,上围丰硕,能不能穿进猫皮是个问号。 第二,是功夫,那猫鬼在千牛备身眼皮底下越墙而走,在含凉殿杀死邹嬷嬷全身而退,这两点,孔嬷嬷若做得到,便不会这么轻易被千牛备身拿下。 第三,邹嬷嬷死时,杨氏和梅子昏厥,竹青和孔嬷嬷可相互为证,想来,杀死邹嬷嬷的不会是孔嬷嬷。” 徐胜男捋完,欣喜的发现,自己的思路竟比想象中清楚。 崔佑轻轻拍手,赞道:“说的很好,咱们现在不妨给这只猫鬼画一张像。” 一名内侍连忙微微躬身,背对着二人,笑道:“崔寺卿就在奴婢背上画。” “得罪了。”话音未落,笔已游龙凤舞。 只见崔佑在素笺上走笔画出一个极瘦的身形,说道:“此人可穿猫皮,生的极瘦,身高不会超过吴忧。” 接着,又将其绘制出飞檐走壁的灵活双腿,和微微强壮的手臂,道:“此人身负功夫,轻功不错,手劲儿不小,可撕开活人胸腔。” “此人在千牛卫手中逃脱,在含凉殿亦能避人耳目,或许曾在地牢附近恐吓过金嬷嬷,说明其对大明宫很熟悉。”崔佑说罢,接着道:“且此人竟侮辱了宫女梅子,说明其并非太监,而很有可能是个男人……” 不等徐胜男说话,小轩轩先凑过来,掰着手指头,补上一句:“这又是会武功,又是男人,又对宫里熟悉,不就是个侍卫吗?” 众人闻言都是一凛。 因为小轩轩说的,实在有道理。可此人若是侍卫,必然负责着天后的安危,所谓监守自盗,岂非最是难防? 崔佑不及细想,连忙向前急奔而去,午后的烈日依旧灼热,他的身影却御风而走,衣袂飘飘之间,便已经消失在原处的人群之中。 “瞧瞧,崔寺卿真是忠心护主啊!值得咱们每个人用心学习!”小轩轩说的阴阳怪气,徐胜男忍不住横了这家伙一眼,道:“出了篓子,难道咱们大理寺能免责?” 说完,也朝着崔佑的方向奔去,心中却隐约觉得他似乎比平日里急躁很多,少了往常的淡定,许是关心则乱。 她终于在人群中寻到了那个颀长的身影,上前轻轻扯住他,道:“明玉,你需要我去跟窦将军说嘛?” 他头也不回,道:“不必,他若信了,影响布防,他若不信,说了也无用,不如我自己来。” “那我和你一起,两个人总好过一个。”她说罢,跟上了前方投壶得中高兴的抚掌大笑的天后。 她云鬓轻摇,自信而爽朗,笑声十分富于感染力,周围的宫人们也都跟着高兴,身边跟着一名青年女子,生的丰腴标致,如一朵盛极的玫瑰,美艳不可方物,却作胡人男子装扮,众人眼看着她妙语连珠,唇红齿白,唇齿开合之间,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天后更是乐不可支。 “那女子可是传说中的上官舍人?”徐胜男面带向往道。 “是公主。”崔佑简言道。 她顿时了然,整个长安,除却那死因颇具争议的小公主,与天后谈笑风生的,只有她的亲生女太平公主了。 “那个正投壶的是内舍人。”徐胜男望去,见一清瘦高挑的女子,也作胡人男装,生的长眉秀目,风致嫣然中带着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 “天后与她们站在一处,自成一道风景,叫人移不开眼睛。”徐胜男由衷赞叹。 “醒目是好事。”崔佑短短评了一句,便向人群中走去。 整整一个下午,徐胜男跟着崔佑,崔佑跟着天后,跑遍了紫宸门外,整条街道上的几乎每一家店铺。 她感觉自己的裹胸和中衣全部被汗水湿透,紧紧粘附在皮肤上,脖子被衣领紧紧裹着,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最可怕的是面上的人皮面具,老是觉得立刻便要掉下来。 没法子,她只好一次又一次的抚额捂嘴,压喉结,防止人皮面具移位,颈部裸露的一点点皮肤,也被太阳灼的粉红滚烫,身上又热又痒,怕是要起痱子了。 宫人们举着翠盖,打着扇子,跟着宫中女眷到处跑,女眷们自然是晒的不着的,可徐胜男只要一停下来,就感觉自己立刻就要馊掉了。 一转头,发现竟然把崔佑跟丢了,徐胜男举目四望,无奈只得向拿最繁复堂皇的华盖奔去。 跟着天后总能找到崔佑八。 刚跑了两步,便觉手臂被人一把拉住,回头一瞧,正是崔寺卿,他微微带喘,手中端着一只漂亮的琉璃盏,道:“吃个冰碗。”刚递过去,徐胜男还没来得及用手去接。 他的手腕一翻,又将那点缀着葡萄与玫瑰花瓣的冰碗拿到自己唇边,单手一拖,一倒,几乎将整碗牛乳杏仁冰倒进口中。 “抱歉,忘记你不能吃冰的。”崔佑说罢,将琉璃盏递给身边内侍,向前大步走去。 整个过程过于流畅迅速,徐胜男整个人都是蒙圈的。 感动还没来得及冒泡,失望便到,失望还没来得及发酵,感动和害羞再次来袭。 她无奈的叹了口气,任自己被崔佑扯着袖子,向前走去。 “先前我还道孔嬷嬷有点傻呢……”徐胜男喃喃道:“我原想着,她要毒害天后,竟然只在杂货铺内不起眼的哨子笛子上下功夫,万一天后不来,岂非白费功夫?” “这么一看,竟是我低估了天后的体力,想不到她竟然逛完了一整条街,每家店都不放过。”徐胜男自己不过16岁,也深感体力不支,当然也可能与月事影响有关。 听了这话,崔佑忽然面色微微泛白,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高皇帝的病恐怕相当不轻了。” 第204章 职责所在 第204章职责所在 “哈?怎么……为何会与高皇帝有关?”她懵然不知。 他的目光仍瞧着不远处的华盖,俯身在她耳边道:“将军纵使负伤将死,也绝不会在敌人和手下面前露怯。一旦如此,人心必散,敌兵必猖。” 说到这,他轻轻呼了一口气,气息浮动着她的耳廓:“天后已近知天命之年,精力已衰,却强打精神游乐。多半为了两件事:一是掩盖对高皇帝身体的担忧;二是告诉那些觊觎皇位之人,她的身子骨好的很。” “这……未免演的太辛苦了。”徐胜男小小声的感叹。 “站的越高,就有越多的人盯着你出错。” 沉默半晌,她又说起案情,道:“如今凶嫌的面孔,谁也没见过,此人如果仍在皇宫之中,要寻他出来,着实不易。” 天色渐晚,紫宸门外华灯如练,缀满星星点点的宝石,美的格外不真实。 天空逐渐变为一块蓝紫色丝绒,天边一轮圆镜由半透明渐渐转为明亮。 “天后回含凉殿了。”崔佑口中喃喃道,二人一路相随,直望着她在正殿内安顿好。 “今晚怎么怎么办?是守在此处还是?”徐胜男踟蹰道。 “等我一下。”崔佑说罢,便走过含凉殿前的白玉廊桥,追上前面的窦将军,轻轻说着什么。 不一会儿,他便折返回来,道:“与其在此守备,不如尽快破案,咱们有咱们的职责。” 小内侍手持宫灯,回头望了二人一眼,并未多言,径直向关押孔嬷嬷的地牢走去。 ****** 这一间地牢实际上死牢,只关押那些注定活不过秋天的人。 潮湿阴冷自不必说,最让人窒息的是那种濒死的氛围,每间牢房内关押的犯人都窝在墙脚,默不作声,似乎他们已经死了。 地牢里的看守也是一脸的青灰,嘴角耷拉着,看到他们来了,这才十分机械的点头哈腰行礼谄笑,而这一切,只持续到崔佑他们转身瞧不见他为止。 孔嬷嬷刚被关进来几个时辰,模样除却身着囚服,鬓发依然整整齐齐,纹丝不乱,面容依旧清秀美丽,只是微微有些苍白。 那地牢看守寻了一间安静的小室,合上门便出去了。 “孔嬷嬷,我们这次来,是想问问你,你那个身穿猫皮的同伙现在在哪里?”徐胜男坐在她对面,将两只手食指相扣,尽量显出一些气势来。 孔嬷嬷的眼神微微一动,诧异的问道:“我哪有什么同伙?您说的什么……身穿猫皮,听着好生奇怪。” 徐胜男忍不住微微皱眉,孔嬷嬷果然不愿意配合。 “你可知道谋反是要株连十族的?”崔佑厉声道。 倒把徐胜男吓的一颤,他们俩商量好对策,她扮好人,他扮恶人,争取从孔嬷嬷这里套出话来。 谁知,孔嬷嬷轻轻笑道:“这里是死牢,我一早就知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没有放出去吗?” 孔嬷嬷自问自答:“因为我在外面,一个亲人也没有,要株连十族?管我什么事!” 虽然他们早就知道孔嬷嬷外表柔弱,实则是个狠角色,却不知她竟无一个亲人。 一个人没有牵挂,便没有软肋。 “我自己是不怕死的。”孔嬷嬷妩媚一笑,竟然将囚服的衣襟微微敞开一点,露出修长的脖颈,道:“我十三岁进宫,从未经过人事,也没有与任何人对食,这就死了,难免遗憾,不如……便宜了你们。” 徐盛男被她这话吓得险些噎着,连忙看向崔佑求助。 谁知,崔佑竟然还是一副淡漠的面孔,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孔嬷嬷方才的话,他森然道: “你为何要在笛子、泥哨上涂抹见手青?” “这还用问吗?” “你与萧淑妃是什么关系?为何要杀杨氏?” 孔嬷嬷将衣襟慢慢拉好,系好带子,才道:“我当初进宫,便是淑妃娘娘将我送给了杨氏,谁知杨氏一直防范着我,什么事情都不说与我听,只跟她奶娘邹妈妈掏心掏肺,还故意放给我假消息,那时候我年纪小,便被利用了。” “淑妃娘娘对你很好吗?为何你时隔20年,还要杀死杨氏为她报仇?”徐胜男终于缓过劲儿来问。 “我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总之,淑妃娘娘确实对我很好,我爹娘都是她贴补照顾的。” “我听竹青说,杨氏并没有对你很糟糕啊。你若要报仇,为何等了20年才动手?” 孔嬷嬷就此,并没有回答。 无奈,她只好又问:“梅子是怎么死的?” “吓死的。”孔嬷嬷答道,这谁不知道。 “怎么吓死的,被谁吓死的,为何她会被人破身?” “我怎么知道?我有必要隐瞒你们吗?如今我必死无疑,多认一两桩罪过对我也没什么,只不过,我不乐意!” “邹嬷嬷呢?她是怎么死的?” “你们不是说她是猫鬼杀的吗?”孔嬷嬷的表情只写了三个字“不配合”。 “好,那你把杀害杨氏的整个过程详细复述一遍。”崔佑道,只要说了,就可能会暴露更多细节,就可能被抓住漏洞。 孔嬷嬷双手抱胸,轻轻叹了口气,飞了个眼色给徐胜男,道:“这位爷不是说的一清二楚吗?何须我来复述。” 徐胜男彻底没辙了,孔嬷嬷罪不可恕,又没有亲人,这样的人威逼利诱都不可行。 当然,若要用刑,只要足够残忍,逼迫她说出来也不是不能,可他们绝对不会这么做。 但吓唬吓唬,总可以。 “哎,孔嬷嬷,我最是怜香惜玉了,可你也知道,倘若你不说的话,咱们这位崔寺卿可是辣手无情,他有一百种法子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徐胜男怕怕的望了一眼崔佑,顺便给他使了个眼色,看向孔嬷嬷的表情十分的为难。 果不其然,如期收到崔佑警告的小眼神。这人竟然完全不接她的话茬,徐胜男心中暗暗吐槽:说好的你扮坏人,我扮好人呢,一句话也不说算怎么回事。 没办法,她只好亲自上阵,可她扮演的是好人呀,好人怎么可以描述可怕的刑罚吓唬人呢,徐胜男望着孔嬷嬷,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一丝不乱的鬓发,和那件宽大囚服,竟然被扎进了裤腰,用短短的裤带束出纤细的腰线。 终于有了一点小小的主意。 “孔嬷嬷,你如此美貌,身姿也是一等一的,哎,这秋后问斩,身首异处,难免不大好看,我呢,认识一个人,他特别擅长缝针,上回有个绝色美人,被划破了面孔,经过他的巧手,离近看都瞧不出,这样,你配合我们办案,我呢,答应你,让你身后也能得一个全尸,好不好?” 徐胜男尽量放柔了声音,缓缓的,用商量的口吻跟孔嬷嬷说话,她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只温和的望着孔嬷嬷。 想不到,话音刚落,孔嬷嬷竟然捂着脸,低低的哭泣起来,哭了半晌,才抬起头,闭紧双眼,深吸一口气道:“谢谢您,徐少卿,我配合,我都配合。” 第204章 职责所在 第204章职责所在 “哈?怎么……为何会与高皇帝有关?”她懵然不知。 他的目光仍瞧着不远处的华盖,俯身在她耳边道:“将军纵使负伤将死,也绝不会在敌人和手下面前露怯。一旦如此,人心必散,敌兵必猖。” 说到这,他轻轻呼了一口气,气息浮动着她的耳廓:“天后已近知天命之年,精力已衰,却强打精神游乐。多半为了两件事:一是掩盖对高皇帝身体的担忧;二是告诉那些觊觎皇位之人,她的身子骨好的很。” “这……未免演的太辛苦了。”徐胜男小小声的感叹。 “站的越高,就有越多的人盯着你出错。” 沉默半晌,她又说起案情,道:“如今凶嫌的面孔,谁也没见过,此人如果仍在皇宫之中,要寻他出来,着实不易。” 天色渐晚,紫宸门外华灯如练,缀满星星点点的宝石,美的格外不真实。 天空逐渐变为一块蓝紫色丝绒,天边一轮圆镜由半透明渐渐转为明亮。 “天后回含凉殿了。”崔佑口中喃喃道,二人一路相随,直望着她在正殿内安顿好。 “今晚怎么怎么办?是守在此处还是?”徐胜男踟蹰道。 “等我一下。”崔佑说罢,便走过含凉殿前的白玉廊桥,追上前面的窦将军,轻轻说着什么。 不一会儿,他便折返回来,道:“与其在此守备,不如尽快破案,咱们有咱们的职责。” 小内侍手持宫灯,回头望了二人一眼,并未多言,径直向关押孔嬷嬷的地牢走去。 ****** 这一间地牢实际上死牢,只关押那些注定活不过秋天的人。 潮湿阴冷自不必说,最让人窒息的是那种濒死的氛围,每间牢房内关押的犯人都窝在墙脚,默不作声,似乎他们已经死了。 地牢里的看守也是一脸的青灰,嘴角耷拉着,看到他们来了,这才十分机械的点头哈腰行礼谄笑,而这一切,只持续到崔佑他们转身瞧不见他为止。 孔嬷嬷刚被关进来几个时辰,模样除却身着囚服,鬓发依然整整齐齐,纹丝不乱,面容依旧清秀美丽,只是微微有些苍白。 那地牢看守寻了一间安静的小室,合上门便出去了。 “孔嬷嬷,我们这次来,是想问问你,你那个身穿猫皮的同伙现在在哪里?”徐胜男坐在她对面,将两只手食指相扣,尽量显出一些气势来。 孔嬷嬷的眼神微微一动,诧异的问道:“我哪有什么同伙?您说的什么……身穿猫皮,听着好生奇怪。” 徐胜男忍不住微微皱眉,孔嬷嬷果然不愿意配合。 “你可知道谋反是要株连十族的?”崔佑厉声道。 倒把徐胜男吓的一颤,他们俩商量好对策,她扮好人,他扮恶人,争取从孔嬷嬷这里套出话来。 谁知,孔嬷嬷轻轻笑道:“这里是死牢,我一早就知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没有放出去吗?” 孔嬷嬷自问自答:“因为我在外面,一个亲人也没有,要株连十族?管我什么事!” 虽然他们早就知道孔嬷嬷外表柔弱,实则是个狠角色,却不知她竟无一个亲人。 一个人没有牵挂,便没有软肋。 “我自己是不怕死的。”孔嬷嬷妩媚一笑,竟然将囚服的衣襟微微敞开一点,露出修长的脖颈,道:“我十三岁进宫,从未经过人事,也没有与任何人对食,这就死了,难免遗憾,不如……便宜了你们。” 徐盛男被她这话吓得险些噎着,连忙看向崔佑求助。 谁知,崔佑竟然还是一副淡漠的面孔,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孔嬷嬷方才的话,他森然道: “你为何要在笛子、泥哨上涂抹见手青?” “这还用问吗?” “你与萧淑妃是什么关系?为何要杀杨氏?” 孔嬷嬷将衣襟慢慢拉好,系好带子,才道:“我当初进宫,便是淑妃娘娘将我送给了杨氏,谁知杨氏一直防范着我,什么事情都不说与我听,只跟她奶娘邹妈妈掏心掏肺,还故意放给我假消息,那时候我年纪小,便被利用了。” “淑妃娘娘对你很好吗?为何你时隔20年,还要杀死杨氏为她报仇?”徐胜男终于缓过劲儿来问。 “我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总之,淑妃娘娘确实对我很好,我爹娘都是她贴补照顾的。” “我听竹青说,杨氏并没有对你很糟糕啊。你若要报仇,为何等了20年才动手?” 孔嬷嬷就此,并没有回答。 无奈,她只好又问:“梅子是怎么死的?” “吓死的。”孔嬷嬷答道,这谁不知道。 “怎么吓死的,被谁吓死的,为何她会被人破身?” “我怎么知道?我有必要隐瞒你们吗?如今我必死无疑,多认一两桩罪过对我也没什么,只不过,我不乐意!” “邹嬷嬷呢?她是怎么死的?” “你们不是说她是猫鬼杀的吗?”孔嬷嬷的表情只写了三个字“不配合”。 “好,那你把杀害杨氏的整个过程详细复述一遍。”崔佑道,只要说了,就可能会暴露更多细节,就可能被抓住漏洞。 孔嬷嬷双手抱胸,轻轻叹了口气,飞了个眼色给徐胜男,道:“这位爷不是说的一清二楚吗?何须我来复述。” 徐胜男彻底没辙了,孔嬷嬷罪不可恕,又没有亲人,这样的人威逼利诱都不可行。 当然,若要用刑,只要足够残忍,逼迫她说出来也不是不能,可他们绝对不会这么做。 但吓唬吓唬,总可以。 “哎,孔嬷嬷,我最是怜香惜玉了,可你也知道,倘若你不说的话,咱们这位崔寺卿可是辣手无情,他有一百种法子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徐胜男怕怕的望了一眼崔佑,顺便给他使了个眼色,看向孔嬷嬷的表情十分的为难。 果不其然,如期收到崔佑警告的小眼神。这人竟然完全不接她的话茬,徐胜男心中暗暗吐槽:说好的你扮坏人,我扮好人呢,一句话也不说算怎么回事。 没办法,她只好亲自上阵,可她扮演的是好人呀,好人怎么可以描述可怕的刑罚吓唬人呢,徐胜男望着孔嬷嬷,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一丝不乱的鬓发,和那件宽大囚服,竟然被扎进了裤腰,用短短的裤带束出纤细的腰线。 终于有了一点小小的主意。 “孔嬷嬷,你如此美貌,身姿也是一等一的,哎,这秋后问斩,身首异处,难免不大好看,我呢,认识一个人,他特别擅长缝针,上回有个绝色美人,被划破了面孔,经过他的巧手,离近看都瞧不出,这样,你配合我们办案,我呢,答应你,让你身后也能得一个全尸,好不好?” 徐胜男尽量放柔了声音,缓缓的,用商量的口吻跟孔嬷嬷说话,她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只温和的望着孔嬷嬷。 想不到,话音刚落,孔嬷嬷竟然捂着脸,低低的哭泣起来,哭了半晌,才抬起头,闭紧双眼,深吸一口气道:“谢谢您,徐少卿,我配合,我都配合。” 第205章 死局 第205章死局 孔嬷嬷刚进宫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因为生的美,常常被宫里的侍卫们、内监们暗暗惦念。 也是因为生的美,她被淑妃娘娘相中,本想着在紫宸宫里能混出头来,却没想到阴差阳错,被淑妃娘娘直接送进了杨氏宫中。 也是造化弄人,她,既然没跟着萧淑妃享受烈火烹油,便也就没受到20年前猫鬼事件的波及。 就这么平平淡淡的,在杨氏宫中,一耽搁就是20年。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为何20年后会遭遇这样恐怖却又难以解释的经历。 事情要从一个月前说起,她在含凉殿偏殿旁的耳房内值夜,睡到半夜不知几更天,她忽然迷迷糊糊的醒了。 之所以会醒,是因为她有种异常强烈的感觉。 有人正俯身在她的床榻上,直直的盯着她,她能朦胧的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和……视线。 “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哪怕是被人从背后盯着,都会觉得很不舒服的,就是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你们都知道?”孔嬷嬷说着抬起头望着徐胜男。 徐胜男点了点头。 她的手都有些发麻,喘息急促的猛然坐起来,睁开眼,大口大口的呼吸,心口像压了重锤。 “是谁?是谁在那儿?”她面向着一片黑暗,说道,可面前除了一只紧紧闭合的衣柜,什么也没有。 可当她再次合上双目,又感受到那种强烈的,被人注视的感觉,就这样反复数次,她实在困的狠了,才倦极睡去。 由于她曾是萧淑妃安插在杨氏房中的一颗棋,尽管萧淑妃倒台,杨氏却一直没有重用于她。 虽然资历深,她却还是要亲自做一些烧水端茶的活儿。 而杨氏,只信任一个人:邹嬷嬷,邹嬷嬷此人,对下面的两个丫头竹青和梅子,都称不上很坏,不过是喜欢颐指气使些,可对她,一个跟邹嬷嬷年纪差不多,资历差不多,却又比邹嬷嬷漂亮的女人。 “邹嬷嬷明里暗里总是给我使袢子,当着面含沙射影的骂人,在小丫头面前,下我的脸子,在杨氏面前,将洗脚水故意倒在我身上,试探主子的反应,可以说,她和我就这么不对付了20年。” 白天,孔嬷嬷要端茶送水、整理洒扫,伺候主子起居,还要做针线,并不轻松,可一连几个晚上,总是觉得有人盯着她,睡也睡不踏实,以至于白天精力极差,很容易打瞌睡,做错事。 “一出错,邹嬷嬷便针对我,抓着我的错处不放,我精力不济,脾气也好不了,跟她吵了几回,渐渐的愈发恨她,恨不得杀了她,自己偿命算了。”孔嬷嬷恨恨道。 她这么想着,便睡下了,这天晚上,她把心一横,也不管谁在看她了,只顾睡自己的。 没想到半夜,还是被猫叫声惊醒了,那不是寻常的猫叫,比平常的猫叫声更嘶哑,更凄厉,更加的切近,就像在床底下贴着床板对着她叫。 孔嬷嬷气得翻身下床,趴在地上,向床底望去。 原本以为她对上的,又是一团黑暗的虚空。 没想到这一次,她对上的是一双微微发绿的眼睛,有一个人,确切的说,是一只巨大的,浑身长满黑毛的怪物匍匐在她的床下,和她幽幽的对视着。 “当时吓得我魂都没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可能是太害怕了,竟然傻站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声音也发不出。” 孔嬷嬷继续描述着当时可怕的情景,据她说,那只猫鬼就这么瞪着她良久,道:“我知道,你想杀人,我帮你杀了她如何?” 她吓得坐倒在地上,望着那只怪物,许久才鼓起勇气道:“好,那你要我做什么?” “你不用做什么,只要把这一包东西,给杨氏吃就行了。”孔嬷嬷说到这里时,停了下来。 “那一包东西是什么?手见青还是迷药?还是两者的混合?”崔佑问道。 “我当时并不知道,应当是两者的混合,因为这是猫鬼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我药。” “你当时难道没有怀疑过猫鬼是某个人?某个你可能认识的人?” “不可能,绝不可能,这是一个妖怪!绝对不是人!” 孔嬷嬷斩钉截铁道,接着有些神经质的眨着眼睛,嘴角有些抽搐,激动道:“你们没见过,那绝对不会是一个人,它舔爪子的样子,它身体弯折的奇怪弧度,它爬树的速度,在极其窄小的墙上行走的灵活程度,不,它绝对不是人,只能是一只猫……不,是猫鬼。” “好,你接着讲。”徐盛男的眼前忽然灵光微亮。 孔嬷嬷的神色慢慢平静下来,目光有些涣散,她继续道,那只猫鬼,详细的交给我让杨氏失踪的法子,还说,它会先杀掉邹嬷嬷,我再决定是否按照它说的法子整治杨氏。 “你没有问问……猫鬼,为何要杀掉邹嬷嬷和杨氏?” “我当时也很困惑,问它,杨氏和邹嬷嬷哪里得罪了它?” “它怎么说?” “当时,我记得很清楚,它闭着一只眼睛,说道:‘天道轮回,因果有命,二十年前她们背叛淑妃娘娘,就该想到今天会有这样的下场,多活二十年,已经便宜她们了!” “那你就不害怕吗?毕竟,从结果来看,是你误信了杨氏,将错误的信息传给了萧淑妃。”崔佑在旁闲来一笔,将孔嬷嬷吓得魂不守舍。 “你……你怎么知道,当年的事情,没有几个知道的,你……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孔嬷嬷满脸的惊惧。 如果说扮恶人就是要让嫌疑人害怕,崔佑绝对做到了。 “你别怕,是夏公公告诉我们的,对了,为什么猫鬼不杀你?你没想过吗?” “我猜,猫鬼必定有通天之能,定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瞧见,因此,它知道我当年并不是故意的。又或者是它觉得我还有利用价值,想要最后杀我?我也不知道。” 徐胜男心中暗自揣测:恐怕是后一种。 孔嬷嬷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多纠结,想必是如今已进入死局的原因,她蹙着眉回忆: “当时我并没有答应它,因为这并不是一件小事,我想或许自己是撞了邪了,于是便悄悄潜入大明宫内的护国天王寺,求神明庇佑,助我驱除邪魔。” 这时,孔嬷嬷的面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神色,那是一种既残酷又疯狂的神情,她兴奋道:“可你们猜怎么着?我怎么也没想到,神明竟然也暗示我邹嬷嬷该死,让我向杨氏下药。” 徐胜男被她癫狂的神情吓的舔了舔嘴唇,身子向后挪了挪,小心的问:“这话怎讲?” “那天,就在我见到猫鬼真身的第二日晚上,我悄悄潜入护国天王寺内,求告伏魔罗汉,请罗汉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没想到,就在我祝祷求告之后,空荡荡的佛寺内,那尊高达一丈的罗汉脚下,竟然出现了一个纸包。” 顿了顿,孔嬷嬷继续兴奋的叙述:“纸包里有一些褐色的粉末,那纸包上还写着一句话:人间乱道,邪魔横生,欲解心结,必除妖邪。那几日我反复看这两句话,终于读懂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邹嬷嬷虽然看似是我的心结,但是要解开这个心结,必须除掉杨氏这个妖邪。” “为何这个妖邪不是猫鬼,而是杨氏呢?”徐胜男对孔嬷嬷的思路还是不大理解。 孔嬷嬷一顿,似乎是被问住了,她呆呆的看着徐胜男道:“我当时并不觉得猫鬼是妖邪,我觉得它是好的,是来救我的……邹嬷嬷,我真的恨煞了她,而杨氏,若不是她的姑息纵容,邹嬷嬷不敢这么打压我的。” “之后的事,我想也不必赘述了,那天,我拉了竹青闲话,只留了邹嬷嬷在偏殿,她就被猫鬼豁开了肚肠,竹青见了这个场面,吓得脸上都没有人色了,我不一样,我真的很开心,那时,梅子和杨氏都昏了过去,想必是吓的。” 孔嬷嬷越说越快,待说到她给杨氏下了药,扯落帷幔遮盖住床上有两个人的破绽时。 徐胜男问:“梅子的衣服是你脱掉的?她年纪尚小,与萧淑妃无关,可说是全然无辜,猫鬼为何要……害她?” 第205章 死局 第205章死局 孔嬷嬷刚进宫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因为生的美,常常被宫里的侍卫们、内监们暗暗惦念。 也是因为生的美,她被淑妃娘娘相中,本想着在紫宸宫里能混出头来,却没想到阴差阳错,被淑妃娘娘直接送进了杨氏宫中。 也是造化弄人,她,既然没跟着萧淑妃享受烈火烹油,便也就没受到20年前猫鬼事件的波及。 就这么平平淡淡的,在杨氏宫中,一耽搁就是20年。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为何20年后会遭遇这样恐怖却又难以解释的经历。 事情要从一个月前说起,她在含凉殿偏殿旁的耳房内值夜,睡到半夜不知几更天,她忽然迷迷糊糊的醒了。 之所以会醒,是因为她有种异常强烈的感觉。 有人正俯身在她的床榻上,直直的盯着她,她能朦胧的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和……视线。 “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哪怕是被人从背后盯着,都会觉得很不舒服的,就是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你们都知道?”孔嬷嬷说着抬起头望着徐胜男。 徐胜男点了点头。 她的手都有些发麻,喘息急促的猛然坐起来,睁开眼,大口大口的呼吸,心口像压了重锤。 “是谁?是谁在那儿?”她面向着一片黑暗,说道,可面前除了一只紧紧闭合的衣柜,什么也没有。 可当她再次合上双目,又感受到那种强烈的,被人注视的感觉,就这样反复数次,她实在困的狠了,才倦极睡去。 由于她曾是萧淑妃安插在杨氏房中的一颗棋,尽管萧淑妃倒台,杨氏却一直没有重用于她。 虽然资历深,她却还是要亲自做一些烧水端茶的活儿。 而杨氏,只信任一个人:邹嬷嬷,邹嬷嬷此人,对下面的两个丫头竹青和梅子,都称不上很坏,不过是喜欢颐指气使些,可对她,一个跟邹嬷嬷年纪差不多,资历差不多,却又比邹嬷嬷漂亮的女人。 “邹嬷嬷明里暗里总是给我使袢子,当着面含沙射影的骂人,在小丫头面前,下我的脸子,在杨氏面前,将洗脚水故意倒在我身上,试探主子的反应,可以说,她和我就这么不对付了20年。” 白天,孔嬷嬷要端茶送水、整理洒扫,伺候主子起居,还要做针线,并不轻松,可一连几个晚上,总是觉得有人盯着她,睡也睡不踏实,以至于白天精力极差,很容易打瞌睡,做错事。 “一出错,邹嬷嬷便针对我,抓着我的错处不放,我精力不济,脾气也好不了,跟她吵了几回,渐渐的愈发恨她,恨不得杀了她,自己偿命算了。”孔嬷嬷恨恨道。 她这么想着,便睡下了,这天晚上,她把心一横,也不管谁在看她了,只顾睡自己的。 没想到半夜,还是被猫叫声惊醒了,那不是寻常的猫叫,比平常的猫叫声更嘶哑,更凄厉,更加的切近,就像在床底下贴着床板对着她叫。 孔嬷嬷气得翻身下床,趴在地上,向床底望去。 原本以为她对上的,又是一团黑暗的虚空。 没想到这一次,她对上的是一双微微发绿的眼睛,有一个人,确切的说,是一只巨大的,浑身长满黑毛的怪物匍匐在她的床下,和她幽幽的对视着。 “当时吓得我魂都没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可能是太害怕了,竟然傻站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声音也发不出。” 孔嬷嬷继续描述着当时可怕的情景,据她说,那只猫鬼就这么瞪着她良久,道:“我知道,你想杀人,我帮你杀了她如何?” 她吓得坐倒在地上,望着那只怪物,许久才鼓起勇气道:“好,那你要我做什么?” “你不用做什么,只要把这一包东西,给杨氏吃就行了。”孔嬷嬷说到这里时,停了下来。 “那一包东西是什么?手见青还是迷药?还是两者的混合?”崔佑问道。 “我当时并不知道,应当是两者的混合,因为这是猫鬼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我药。” “你当时难道没有怀疑过猫鬼是某个人?某个你可能认识的人?” “不可能,绝不可能,这是一个妖怪!绝对不是人!” 孔嬷嬷斩钉截铁道,接着有些神经质的眨着眼睛,嘴角有些抽搐,激动道:“你们没见过,那绝对不会是一个人,它舔爪子的样子,它身体弯折的奇怪弧度,它爬树的速度,在极其窄小的墙上行走的灵活程度,不,它绝对不是人,只能是一只猫……不,是猫鬼。” “好,你接着讲。”徐盛男的眼前忽然灵光微亮。 孔嬷嬷的神色慢慢平静下来,目光有些涣散,她继续道,那只猫鬼,详细的交给我让杨氏失踪的法子,还说,它会先杀掉邹嬷嬷,我再决定是否按照它说的法子整治杨氏。 “你没有问问……猫鬼,为何要杀掉邹嬷嬷和杨氏?” “我当时也很困惑,问它,杨氏和邹嬷嬷哪里得罪了它?” “它怎么说?” “当时,我记得很清楚,它闭着一只眼睛,说道:‘天道轮回,因果有命,二十年前她们背叛淑妃娘娘,就该想到今天会有这样的下场,多活二十年,已经便宜她们了!” “那你就不害怕吗?毕竟,从结果来看,是你误信了杨氏,将错误的信息传给了萧淑妃。”崔佑在旁闲来一笔,将孔嬷嬷吓得魂不守舍。 “你……你怎么知道,当年的事情,没有几个知道的,你……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孔嬷嬷满脸的惊惧。 如果说扮恶人就是要让嫌疑人害怕,崔佑绝对做到了。 “你别怕,是夏公公告诉我们的,对了,为什么猫鬼不杀你?你没想过吗?” “我猜,猫鬼必定有通天之能,定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瞧见,因此,它知道我当年并不是故意的。又或者是它觉得我还有利用价值,想要最后杀我?我也不知道。” 徐胜男心中暗自揣测:恐怕是后一种。 孔嬷嬷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多纠结,想必是如今已进入死局的原因,她蹙着眉回忆: “当时我并没有答应它,因为这并不是一件小事,我想或许自己是撞了邪了,于是便悄悄潜入大明宫内的护国天王寺,求神明庇佑,助我驱除邪魔。” 这时,孔嬷嬷的面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神色,那是一种既残酷又疯狂的神情,她兴奋道:“可你们猜怎么着?我怎么也没想到,神明竟然也暗示我邹嬷嬷该死,让我向杨氏下药。” 徐胜男被她癫狂的神情吓的舔了舔嘴唇,身子向后挪了挪,小心的问:“这话怎讲?” “那天,就在我见到猫鬼真身的第二日晚上,我悄悄潜入护国天王寺内,求告伏魔罗汉,请罗汉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没想到,就在我祝祷求告之后,空荡荡的佛寺内,那尊高达一丈的罗汉脚下,竟然出现了一个纸包。” 顿了顿,孔嬷嬷继续兴奋的叙述:“纸包里有一些褐色的粉末,那纸包上还写着一句话:人间乱道,邪魔横生,欲解心结,必除妖邪。那几日我反复看这两句话,终于读懂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邹嬷嬷虽然看似是我的心结,但是要解开这个心结,必须除掉杨氏这个妖邪。” “为何这个妖邪不是猫鬼,而是杨氏呢?”徐胜男对孔嬷嬷的思路还是不大理解。 孔嬷嬷一顿,似乎是被问住了,她呆呆的看着徐胜男道:“我当时并不觉得猫鬼是妖邪,我觉得它是好的,是来救我的……邹嬷嬷,我真的恨煞了她,而杨氏,若不是她的姑息纵容,邹嬷嬷不敢这么打压我的。” “之后的事,我想也不必赘述了,那天,我拉了竹青闲话,只留了邹嬷嬷在偏殿,她就被猫鬼豁开了肚肠,竹青见了这个场面,吓得脸上都没有人色了,我不一样,我真的很开心,那时,梅子和杨氏都昏了过去,想必是吓的。” 孔嬷嬷越说越快,待说到她给杨氏下了药,扯落帷幔遮盖住床上有两个人的破绽时。 徐胜男问:“梅子的衣服是你脱掉的?她年纪尚小,与萧淑妃无关,可说是全然无辜,猫鬼为何要……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