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策》 第1章 楔子 大唐一百多年以来,开疆扩土金城千里,站在巅峰眺望,锦绣山川俱在脚下,恢宏林立得如一副多米诺骨牌。一朝安禄山叛乱,便是导致骨牌节节倒退的一指之力。 玄宗皇帝携妃带子地奔上逃亡路线,翠辇仓皇幸蜀川,一路辗转来到益郡,这便是往后的成都。 蜀地山水胜天下,奇峰峭壁凸耸直上,直插入仙境般的云端要与天公试比高。能够洗濯出遐迩闻名的蜀锦的水,也应是百般温柔…… 而此时从李适身上淌过的每股蜀水,都像扎堆涌来的冰刺。 这是一川瀑布倾泻而成的溪流,礁石横错,落难卡在溪石里的李适昏迷了许久,冷漠黯淡的吊眼挣扎出一条缝,打一个寒颤时连带着呛出肺里积的浊水。 蜀地山水千好万好,本应阖家踏青来乐游,他万万没想到,却是跟着祖父逃命来的,而且,还不是一家子齐全。 未能跟随皇家队伍出逃的母亲已经陷在安禄山手里很多天了,没有人肯去救她。 上一刻,李适好不容易从皇祖父的禁锢中脱身,准备前往灵武向父亲讨兵去救母亲,谁知,一路驾马疾驰还没来得及走出益郡,就遭贼人的箭雨袭来,坐骑早被射成了箭靶子。 即刻投湖逃生,随波逐流,这才沦落到此。 追随自己的侍女红绡,也一同卡在流水的礁石上,有幸成为一道中流砥柱。 红绡的面色惨白,唯独眉间的朱砂痣依然动容,危及她生命的,是耸入右琵琶骨的一支弩箭。 李适几乎是第一次见这个二八年华、十八般武艺超群的侍女失手中伤。自然,能有这样的功夫,侍女的身份也只是个幌子。 卑鄙!李适腹中大骂,在骂那支箭的主人,即使暂时不知道是谁。 茫然望着眼下的野外,他第一次顿感无措,摁着石块勉强撑起一丝力气,将红绡扶起来,彼此湿漉沉重的衣袍却要将人重新拖下水一般,李适不觉眼一黑,体力不支,要跌回水中之时,依稀有婉转的歌声悠然传来。 溪水另一方,那位八岁的橘裳小丫头还未注意到上流有难情,正欢愉地哼着歌将水袋灌得鼓鼓的:“啦啦啦,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呀呀呀,安得猛……” “扑通!”猛然一阵惊涛骇浪。 水面上,飙升一丈的水花竟跟炸出爆仗似的,她闻声惊跳,吓得以为世有水怪,水袋啪的摔在地上,迅速瘦身,扁了。 再往动静方向瞧去,那片象征富贵的紫衣自水中逶迤而来,又忽如鲤鱼跃龙门般奋力拽住另外一抹流得快的茜色。水势突然间涌得急了,他两像弯弯的小舟被冲击在崎岖礁石间,曲折离奇,乘风破浪。 小丫头怔怔站着,不明觉厉…… 溪风欢朗地吹过她绣凌霄花的橘红衣裳,熠熠生辉,暗香浮动。 一波三折,李适的脑壳清醒了不少,嘴巴被一块斜歪的礁石撞了个正瓢,急流之中,他一手拉着红绡,一手抱住礁石,终于冒出头来吐一串苦水,黯淡的目光渐渐逮住岸上那抹暖橘,令他眼中豁然一亮。 先前还不明觉厉的她,待近时瞧见二人衣上血迹斑驳,又见那位脸色铁青的少年着急开口要呼些什么。想也不用想自然是要呼救了。她即刻领悟,往后跨一步,迅速转身。 经过一番坎坷的李适死瞪着她转身的步子,在溪洼里有气无力地挣扎,嘴巴倒张得快:“见死,不救!小丫头……你谁家的?我,记,仇,了。” “……” 苍天作证,她半步子都没想离开这片溪流,之所以后跨一步迅速转身,是想朝不远的山丘喊一句,叫挖草药的舅舅赶紧过来。 …… 很快,来自于救命恩人的寒暄问暖让李适有点难为情刚才的狠话,而表情上并不流露出任何尴尬,坐如一尊大佛般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的帮助,想着红绡恢复后,好赶紧动身去灵武。 “我舅舅可是华佗转世,但凭伤者一息尚存,脉搏还跳,无论是药石无效的大病,还是头疼脑热的小病,他都能妙手回春。这野林子数月才有一次人的脚印,离县城远着呢,得亏今儿你遇上我们来踏青挖药。还误会我见死不救?若我不来,恐怕都没人见死……” 这个八岁的小姑娘一张巧嘴抵十张,噼里啪啦,能说会唱。 十四岁的那个少年靠在树角,有意无意地听着,缄口不言,一字千金。 “刚还问我家门说要记仇,现在怎么不说要报恩?想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吗?” 这会子不太关心了的少年无法婉拒,只能平淡颔首。 “我叫商音,一曲商音莫殇歌的商音,本土东城大宅院,秘书少监王家的女儿。你记住了吗?” 少年动动嘴唇,似乎是想说什么又放弃了,只抿了下苦涩的唇,再次毫无波澜地颔首。 可能他是真的记住了。 “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你的家哪儿,我让我舅舅送你回去。” 少年的眼睛渐渐湿润,如浸在池子里的黑宝石,咬了个字答道:“沈。” 小姑娘扭头望这个多说一个字怕是会掉块心头肉的人,他才慢吞吞补充:“沈阔,山长水阔的阔。故乡已隔万重山,长安。” 第2章 猪屁股肉 万重山之外,长安。 此后八年,安史之乱闹剧散场。 今夕何年?宝应元年,皇帝李豫执政的次年。 今日何日夕?八月入秋。 当地人都知道,长安入秋通常迟钝得很,晚风在醺热干躁的空气中游浮,如火势燎原。 这场婚礼也如火势燎原,猝不及防,抑或早已绸缪许久。 二八年华的商音,不过是一名乐伶而已。 她初次来到长安,就被眼前规模盛大的喜事给惊艳到了。 新娘子的花轿在前拥后簇中华丽如锦迤逦穿过了半个长安城之久,朱雀街的火炬燃成两条长龙,把暮色四合的夜托映成一片暖橘,好像将前一刻刚坠下去的夕阳重新勾了出来。 因这一家喜事,引得八方欢聚,顺带延迟了宵禁,百姓们前脚后跟地相报,瞬间一个个像蹭宴席而冒出的“亲戚”,全城一百零八坊,万人空巷。 “喜轿障车派喜肉喜酒了,大家快去领呀!” 一个捧得锅满盆满的百姓从喜轿的方向奔出来叫喊,很是得意自己抢占了先机,以爽歪歪的目光看着那些前仆后继的人。 第一次来长安城就遇上这种好事,吃喝游逛找乐子的商音拔腿跑得比谁都快,奈何人群跟蒸馒头似的,在燥热的空气里不断地膨胀,就差没爆出来了。 商音在肉香酒醇味的人堆里回头,想看看与自己骨灰级友情的吉贝挤到哪个角落了,可那个纯正经的人还留在原地无动于衷,远远的火光下,竟还能瞧见她眉目间的朱砂痣动人无双。 吉贝骨子里的正经,简直不掺一丝杂质,一身飒爽红袍尽显侠女豪情,没人敢轻易得罪,因为她背倚着的华剑会随时准备拔出来,堪比红拂女再世。这样的人,的确是不屑于贪小便宜凑热闹的。 “商音,今儿刚到长安就偷溜出乐坊,等会回去胡乐师又骂我们了……” 吉贝的嘴一边动,话一边被湮没。 商音冲她翻了个汤圆大的白眼后,继续朝着城墙厚的人堆一个劲地打孔。 侧着身,一双玉掌从人群攒动的空隙里溜进去,刚好接到两葫芦的喜酒,眼见着派肉的官员还要阔绰地递过来一团油光发腻的猪屁股肉,商音赶忙另一只手派上用场,岂料那坨肉呲溜吻过玉掌…… 猪屁股飞了。 商音有点郁闷地想,今晚胡乐师又得吃素了。 两个瘦骨如柴的光棍汉揣好截胡得的猪屁股肉,嚼着闲言碎语从人墙里钻出来: “昨晚我做梦,梦见我成了那个玉树临风,天下第一的雍王,那么飒那么风华,可恶的是梦竟醒了!我还准备想欣赏一下雍王的孺人,肯定倾国倾城,无比销魂……” 白日梦的话都说完了,哈喇子像流鼻涕一样黏在腮帮子上。 光棍乙摇摇头:“我觉得,雍王的这位夫人,定是个丑女。” “得了,娶不到媳妇的矮穷矬,可别说葡萄酸。” “才不是葡萄酸!” 对方一种被揭短了不服气的语气,“你个劳碌命不知时事的田舍汉,这场喜事早是玄宗皇帝订下来的,准王妃那时才八岁呢,后来到了待嫁芳华,不知何故一再延迟,如今也没见封成王妃呀!哪有新郎不猴急的,除非新娘长成了歪瓜裂枣。” “娶不到媳妇的矮穷矬,这样的歪瓜裂枣给你,你谢天谢地谢祖宗都谢得累断腰杆了呢。嘿嘿,不对,只怕是一夜良辰后才累断腰杆。” 乙觑起两颗黑米粒眼,捡了个不知道从哪里学到的成语反驳:“宁缺毋滥懂不懂,娶一个歪瓜裂枣回家,那我的腰杆宁愿断在北里绝艳的温柔乡里,你知道平康坊最近新来个清水货的琵琶仙子不?” “前些日子,我去平康坊寻我家主人,偶然一见她那妖娆的身段,看得我都撞墙上了,要是她顾盼流连地回首我一眼,我宁愿抛出我所有的积蓄,足足二百五十钱呢!够我温香软玉一阵了。等会我去北里寻我家主人,再遇见琵琶仙子时,我必得……” 从雍王的新夫人讲到新来的北里名妓,两个光棍汉如置身外界一样丑态百出,唾沫乱飞。 喧嚣乱耳之中,商音本来是不屑于听这段恶心秽语,问题是,他们不仅抢了她的肉,唾沫还飞到她如花似玉的脸蛋上来了! 商音微微歪头觑了他们一眼,却引得光棍乙自作多情“呀”一声朝她这边跌来,一身膘肥肉如矮山朝玉湖倾倒…… 酒一下子不要钱地全倾在她身上了! 她拧了一下酒味的衣襟,悲愤咬牙:我本来没想找茬,这是你自己找过来的。 第3章 吊打猥琐男 “哎哟,小娘子,小生失礼了。奈何人潮拥挤,不小心撞污了小娘子这一身漂亮衣裳,鄙人不会赖,定赔一件华丽的,还请教小娘子芳名,家住何坊?几时有空?” 那只矮穷矬兼光棍,眼睛本来就像两颗黑米,这下色相贼眯眯的一笑,黑米粒干瘪了。 要是再肿上一拳就更不错了。 呵呵,漂亮衣裳? 商音低头看了一眼他所谓的漂亮衣裳,菱形纹锦的半臂衫裙用的是蜀地不值钱的绸缎,原先亮眼的橘色早已灰扑扑地染了尘埃,这倒不是因为穷。 最近风尘仆仆,今儿个来到长安,还没来得及歇一顿,就来此地凑热闹了。 果然,自古以来先敬华裳后敬人是个硬道理。 要是商音穿着胡乐师送的那件金丝孔雀羽,别说被猥琐男故意泼一身酒讨搭讪,就是擦肩而过他都生怕自己蹭掉了根羽毛。 赔!必须赔!立马赔! 赔得他裤衩都不剩! 主意信手拈来,腹起狡黠的商音朝不远处的吉贝使了个眼色,两人心有灵犀不消对话。 然后商音连忙傻乎乎地点头:“少郎君,奴家还没个落脚地呢!今日和我妹子来长安认亲,哪知他们已搬走,落得举目无亲,食不果腹,得亏遇上这场昏礼,这才讨了点酒肉糖果。” 说毕抹了下不用酝酿的眼泪,再捧紧手中的东西,如视珍宝。 这个光棍乙不过是有钱人家的奴仆,未曾有人娇嗤软语唤他“少郎君”,眼前贫家女容貌不俗,笑起来还堆出一对月牙般的酒窝,陶醉得他脚步一软,心神乱飞,有了新目标,先前惦记的琵琶仙子也抛到九霄云外了。 再听见这女子处境萧索,他更是抛去自知之明,满心眼只有“英雄救美”,不立马迎合出一番收留接济的话来才怪哩! “多谢少郎君垂爱,我妹子她还在那边的裤裆巷等着我,我是要过去接她一同去的,还请少郎君不要嫌多了一张讨吃的嘴。” 笑得灿烂的商音指了指吉贝走过去的方向,黑布隆冬,夜色诡异。 他巴不得生出一百张嘴来说不嫌弃。姐姐都这么漂亮妹妹还能差到哪里去。 更重要的是,姐姐都那么好忽悠,做妹妹的,还能防备到哪里去。 又怕勾引到手的美人待会走丢了,他自然借着夜色不安全美名其曰说保护。 商音心答:嘿嘿,果然夜色不安全呢。 三人行,必有人遭殃。 脱离了朱雀大街的繁华地段,先前流淌着火光的榆槐一路倒退,迎新的一丛丛翠绿在如墨的夜里阴森冷寂,晚风呼啸跑过,榆槐瑟瑟发抖。 两个大光棍鬼腹里的色心也莫名跟着抖。 走在前面带路的商音悠哉地哼着曲调:“金风还未动呀,那只蝉先觉,可怜暗算无常啊死不觉……一排白鹭上青天呀……” 听不懂这诡异歌的两个光棍,嚓嚓脚步落在后头,窸窣咬耳朵等会分赃的事。 其中一个棍儿等不及了:“小娘子,这地儿荒郊呀,你是不是走错了……” “嘿!我没走错,是你们走错啦。” 商音眸里有星星在亮,说的话才刚落地,忽的一下子,眼里有两团黑影子在夜空中冲天吊起,在冷月的照拂下,一行白鹭上青天。 那两个猥琐男还陷在失足里来不及反应,被大网裹着的两具身体早已腾空而上,像被飓风卷起来似的,两三丈长的绳索垂直在参天古槐下。 同时,两声尖叫惊破夜的寂静,惊得栖息的乌鸦呱呱怪叫一阵乱飞,大通小通的便便巧妙对准网孔精准地淋了他两一脑袋。 “吉贝,他两今晚定无聊透顶,让他们自个儿荡秋千!” 他们傻着眼睛还不解荡秋千是何意,槐树中飞窜出一个作男装打扮的俊美女子,不可思议的轻功甚妙,红衣飒爽如流火,她三两下踏着树肚飞过,抓起任意一坨猥琐男跃出彩虹的弧度,对准另一坨松手…… 两坨蜷缩在网里的矮穷矬,四目相瞪两口齐张,嚎叫声中,时而相迎,时而撞开,时而叫爷,时而叫娘…… 谁也没有瞧见另外一棵槐树上倚着第三个男人。 他以看戏的姿态揉搓着眼梢的桃花痣,在暗中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情不自禁地跟那一串远去的银铃笑弯起嘴角,邪魅性感。 原本阴森冷寂的夜色,因为他的到来多了几分妖娆。 “这女人,够我的口味!” 一阵佩环叮当响,他已翻跃下树,身手也是个不凡的。 … 东市的酒肆,酒姬上了壶剑南烧春。 商音一杯烈酒浇下肚,还在为刚才的事捧腹开怀。正要举第二杯时,雕酒八仙的樽忽然被一只宽厚的手拿捏住。 她提起眼角凝视,眼前的锦衣男子莫名来者不善,眉宇间噙着一种女人都讨厌的多情! 他佯装问话:“小娘子,我来寻家中走丢的奴仆,你可曾见过他?” “喔,他长什么样?” “他这么矮,这么胖,不像我这么挺拔俊美,一身穷酸样寒碜得要死,不像我这么锦绣富贵,眼睛小小的像颗米粒,也不及我清眸之一。喔,对了,他怀里还抱着一坨障车领来的猪臀肉,那坨肉是从我瞧中的女子手里抢过去的。” 商音:“……” 第4章 你欠我一个人 呃。 刚才吊的是贵族人家的走狗。 商音可以摇摇头说没有看见么? 可是她手中拎的一坨猪臀肉无处安放,像极了她的罪证。 她细瞧眼前男子,桃花眉眼,古铜肤色,颈脖间浅浅映着一道唇脂,似乎没人提醒过他。 喔,不止一个,肩帛上也贴着一口扎眼的“樱桃小嘴”,更浓艳的色泽简直在勾引人!据唇形考证,啧啧,“口下留情”的并非同一位姑娘。 商音目光微垂,他腰间白玉躞蹀带又是另一番扎眼,五花八门的叮当玉坠,烟花气息的荷包,式样缤纷得像跑九国的商贩似的。 果然,有这样的浪荡主子以身作则,才教出那般惹人吊打的色狗! 若非要从他身上瞧出点什么顺眼的,竟有一把银霜般的吴钩半隐在累赘挂饰中。锦革佩吴钩,加之圆领团花袍套在松柏般挺拔的身形,花哨中又有种说不出的豪迈。 “我问你话怎么不回答?莫不是你把他藏起来了?”他催促眼前打量自己的姑娘,笑意难耐。 “我没见过他。”商音打死不承认。 才是打量该男子的一功夫,吉贝竟不见了! “喂,长桃花眼的男人,你可看见我的朋友了?” “长什么模样?” “跟我一样漂亮的模样。” “喔,那没有。” 男子笑眼清澈,这世间,再没有与她一样漂亮的模样。 商音因为收拾了他的奴仆心中正虚,正认定是他报复才拐走了吉贝时,忽瞧见了吉贝蘸酒为笔在桌面上的勾勒:在暗,勿寻。 奇怪,吉贝隐身了? 搞得像是眼前风流的男人吓走了正儿八经的吉贝似的。 “哎,你欠我两个人,拿你以一抵二,也不亏。”男子懒得盘腿坐席,骻袍一撩直接坐在桌上,手指叩响桌面,话中的另有别意实在轻浮。 谁欠他的人了! 商音瞧他的那张脸越看越像染盘,因为太好色!明明都知道矮穷矬被吊在哪里了还故意找茬,主仆一个模样! 忽然周围的欢腾声加重,击鼓镗镗,整座酒肆像要拔地而起。 商音伸长脖子瞧了瞧,是一楼的酒客们在行酒令,玩的是抛打令,类似于击鼓传花。 这倒合了她的意,嗖一下不再理那个风流子,直接埋入酒令人群中。 天生爱往热闹里凑人头。 花球被当成煞物传递,迅速地你来我往。长桃花眼的男人,只需要打个响指,花球就有预谋地落在商音手里。 “说,你们想要我唱什么歌,《渭城曲》,《舞媚娘》,《长安古意》……就没有我曲商音不会的。”她一反手,花球绕指柔,球上的飞霞流苏顿时像美人旋舞的裙裾。 “没得选,耍猴舞!耍猴舞!”众酒客抑扬顿挫。 商音忽觉茫然…… 耍猴舞就是在屁股点一抹红扮猴子跳舞!确实有点拿人取笑了。别说点个红屁股出个糗,她最不擅长的就是舞蹈。 她们乐坊的舞娘跳起舞来,啧啧啧,那身段简直是东西南北风都吹不倒的杨柳腰。可那些动作让商音去摆,一场东施效颦,哎呀呀,四肢快要僵成脱线的木偶,跟僵尸蹦舞似的。 歌喉天下第一,舞姿奇葩无双。 在场那么多人的目光像火炬,商音脸上顿起火辣辣的尴尬:“好说好说,我唱歌可不赖,给你们唱猴歌也成啊!” “不成!”场上饶是一致反驳。 商音吐了下舌头,俏丽精致的小脸得丢到隋唐大运河开外了。 桃花眼的那个男人直接抱起两缸清酒上桌,足足大过两个猪头,哗哗酒香倾泻一处,缸中小木头在漩涡中翻腾挣扎两下后浮上酒面。 他笑说:“既然小娘子不肯耍猴舞,我们不该强人所难。各位卖我独孤某一个面子,就让她吃这两缸酒,直到酒面的浮木落底,如何?” 言外之意,喝光。 一双桃花眼与酒姬眉来眼去,酒姬即刻会意,笑腮盈盈地添了玉碗摆在商音面前。 商音水灵的眼睛瞪成凶狠的鹰目,恶意地穿透独孤某人。 她以为在座的各位会怜香惜玉,谁知那个“独孤某”很有脸面,竟没有一个人跳出来声张正义! 独孤某抄起一只玉碗舀满酒:“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满琥珀光,此美景怎可辜负?小娘子认栽也不算吃亏。” 装醉,是个好办法。商音这样想来着。 却忘记先前本就贪了些酒,现四碗清酒下肚五脏六腑灼得跟火焰山一般,巴掌大的酒肆在商音的眼里变成两个酒肆,两个酒肆转着转着又四个酒肆……东南西北都全了。 玉山自倒非人推,半醉的玉人两腮嫣红,她不服气地举杯醉呓:“喏,独孤某人,就你们有钱人读过书呀,我也会吟诗……尔等听着!” “葡萄美酒夜光杯,喝完美酒顺走杯,醉卧沙场君莫笑,就在此地睡一觉……” “……臣是酒中仙,天子呼来不上船,我等天子你过来……天若不爱酒,我必揍天……” 第5章 改名的是小人 “豪放诗”震惊了四座:正举杯饮酒的人被呛到,又哭又笑地垂膛缓和;没呛着的粗狂人巴掌拍桌狂笑,好像拍烂了桌子不用赔钱似的;其中文人骚客抿嘴睥睨微笑…… “哐咚”一声,有个小少年笑得跌到桌脚下,差点没打起滚来。 独孤某人呢?怎么瞧不见他,他倒难得憋着笑去扶滚在桌角的人。 酒姬端了一盏醒酒汤来,此剧才算翻过,否则商音要把诗人们都得罪遍了。 好在酒没吃多,再加上醒酒汤功效实益,一刻钟后商音勉强清醒大半,但是被环境吓了一跳,躺在温香软榻,抬头一顶鸳鸯绣帐,馥郁的花香如急泉一般冲入鼻囊。 她下意识吸了吸香味…… 呃,该不会是花街柳巷里的迷欢香。呸呸,得赶紧呼出来…… 塌前立了一叠山水墨画双扇夹缬屏风,屏风外坐着一名男子。 商音朝屏风看去,那人的背影轮廓隐约融在山水墨画里,像穿了件墨水衣似的。她立马低头看自己的服饰,虽是普通但甚陌生,急得她大叫一声:“啊!” 屏风外的男子应是对女人的尖叫习惯了,从容放下手中的茶杯,也不转过身来,话含谑笑:“小娘子莫慌,别让人家觉得我非礼了你似的,我可还没开始下手呢!你的衣服是我脱的……” “……” 商音被独孤某人的话打击得各种凌乱。 “喔,是我叫别的女人帮你脱的。”一句慢吞吞的补充。 烛光明亮,衬出窗外另一位屹立的红衣人影,一动不动的,面容虽瞧不仔细,但从装束以及她背上的剑影来辨,是吉贝。 有吉贝在,商音安心了大半。下榻转过屏风,走到独孤某人背后,他衣帛上的“樱桃小嘴”还明艳艳地闪着唇脂,真是没有人提醒过他,亦或他以此为骄傲。 “独孤某人,竟是长安城风流派代表人物。” “你方才吟诗也贼新鲜,曲大诗人。”怼得似嘲似趣。 商音狐疑:“我姓曲,你怎么知道?” 此时难得矜持的独孤某人,目光让人觉得聚满了正气,暗蕴仙风,可惜好景不长,他转眼坏笑一露,眉梢飞挑,乍变妖孽。个中拿捏转换,靠那双桃花眼足矣。 怪不得,游惯花丛最是需要这般妖仙难辨的眉眼去魅惑芳心。 这般妖仙难辨的眼神扫过商音不俗的容颜,他凑近她耳边,像吹蒲公英那样轻轻一吹:“何止只知你姓,伊人醉酒,曾柔声细语曰‘一曲伤音莫伤歌’。” 话温柔地让人起鸡皮疙瘩,膈应地恶心,商音瞬间觉得整句话连同自己的名字都被这人玷污了,一巴掌呼过去将他推回凳上栽跟头:“你胡说,我才不会用这么恶心的语气跟登徒子说话。” 他笑了一声爬起来,又色眯眯地凑在商音跟前:“你自己想呀。” 商音挖开记忆深处,很是懊恼,就在刚才醉酒吟诗,有人问她“你唤什么名字?”,她果真闭着眼睛醉笑:一曲商音莫伤歌,我叫曲商音。 真真是酒后吐真言的罪过,别搞得好像跟他勾搭了一腿似的。 “一曲伤音莫伤歌,这一词饶是不通。不过也无妨,你叫伤音,那么,莫伤,近在眼前喔。” 喔,原来,他将那句歌词的“商”皆认为成“伤”字了。这样名字寓意可就完全相悖啦! 宫商角徵羽五音,对应五行,商属金,想当初那个腹里装满钱的胡乐师直夸:商音好,商音旺,财源滚滚不会断。 这一话,没必要跟眼前的浪荡子解释。 可为博美人心如此投机取巧就白费苦心了,商音藐视了他一眼,嗔道:“你可真会捡名,本来还自称姓独孤,怎么又姓莫?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喔!独孤小人!” “独孤莫伤。”微笑的正经,半真半假,越发藏了一股神秘,“就是这样凑巧。” “……” 十分无语。 反正她是不信这个人冒领的名字。差点惊掉的下巴骤而一紧,已被他拿捏住,佻薄无矩的话凉飕飕传来:“曲娘子,今晚就做我独孤莫伤的女人。反正你欠我一个人呢,你自己来抵也不错喔!” 啊!—— 曲娘子,今晚就做我独孤莫伤的女人…… 果然是小人,节操掉了一地也不捡,那我就踩它一脚,赶紧跑! 第6章 如果他敢……我就敢…… “呸!敢掐我这朵花儿,担心刺扎你满手!” 吐一场大雨式的唾沫朝他乱飞,商音就忙窜向那扇逃命的出口。 一丢丢,就差那么一丢丢,一丢丢手指甲的距离就可以破门而出了…… 突然一道银白色的光疾飞,“啪”的门扉震了一下,即挥的吴钩如斧劈柴般卡入门栓。 惊得商音赶紧缩回幸免于难的双手,改朝挚友的方向拍窗:“吉贝!吉贝!……” 独孤小人的话仍是温柔的:“窗外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呀,我偷袭了她的穴道,两个时辰内她将会像块石头,倾听我们的闺房趣事……” 商音立刻从靴里掏出防身的鞭子鞭挞在地,闪电五连鞭,起码长了下气势。 “呵,跟我动武,关公面前耍大刀。”他拈起手上的茶盏朝她挥就,距那张玉颜仅有一毫之隔,不偏不倚地擦过去。 随手间的千钧一发,商音失去了注意力,在茶盏应声裂前,手中的鞭子已被人占为己有。 独孤小人修长的五指一寸寸抚过鞭子,像是在欣赏玉人的肌肤:“啧啧,赤兔烈马的皮做的鞭子手感甚好,纹理柔韧细腻,耍起来劲暴有节,叫人爱不释手。就跟,就跟我眼前的美人似的。” “小人,你的爪爪脏了我宝贵的鞭子了!” 商音呵骂一声欲去夺回鞭子,反变成了送上去的俘虏,他眯眯笑着顺势将眼前人一套,鞭子迅速绕上几圈,五花大绑的她活生生是一条色香味俱全的条形粽子。 做困兽之斗的粽子。 难道今天要任人剥皮了么? 她屈辱地淌下两串眼泪,咬碎牙齿暗自发誓:如果他敢让我变成女人,那么我就敢让他变成…… 阉人。 那个男人没意思的一笑,指尖在她晶莹湿润的眼梢掠过,似是在拨弄池水一般怡然自得:“好不愚蠢的女子,我若行小人作风,你就不会换一身衣服安然站在我面前了。我从来不会要一个拒绝我的人,因为我想要的人,都不会拒绝我。我不是小人喔,我人财在握,皆取之有道。” “那你还不快将我松绑!” “都说你欠我一个人了。拒绝我的人,我会像在战场上征服敌人地征服他。” 他昂首说毕脚尖往商音后臀有力一击揽住她的纤腰,刚好趁她张嘴尖叫时塞入麻核,然后悠闲地松开手,再顺带送上一脚…… 怎么就被踢到黑咚咚的床榻底下来了…… 被麻核麻痹舌头的商音是一句话也骂不出来了,很快就看见独孤小人大方地将房门敞开,清脆击掌,立刻有一位鲜艳衣裙的女子嗔嗤撒娇摇曳进屋,那身段曳得巴不得与他粘在一处。 “独孤郎将,可想死奴家了!” “才不舍得叫你想死。” 一个嗤嗤地笑,另一个妖媚地答,四目对视,秋波往来,噼里啪啦。 啊! 恶心! 太恶心了! 像嘴里被强行塞进了两只腌臜的苍蝇。 榻上传来“咚”两声,商音蜷在榻底下宛若天上响雷,继而有靴子,衣衫,佩环等物件像砸冰雹似的打下来…… 真怕床榻会承受不住突然解体坍塌,压死个人。 这是遇到了妖孽还是上辈子造了孽,才会被人丢到这么个鬼地方! 这就他所谓的征服? …… 美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春花去,秋月来,各类音色应有尽有。 煎熬得耳鸣都发作了。 终于,耳根子干净。 屋里减回原来的人数,两。她与独孤小人。 希望世界还是那么干净可爱地迎接她。 有手伸进来扯开商音腕上的鞭结,居然是以收鞭子的形式将人一点点拖出来…… 那话是一种无耻的自豪:“这个京都里,想嫁给我的美人连天门街都不够她们排的。要是你一句答应,我就可以叫她们不用排了。” “你脑子该治一治了!孙神医徒弟开的药铺,出酒肆左拐!”商音气愤地取出嘴里的麻核,直接塞他嘴里回报。 他悠哉悠哉地吐出来,圆圆的麻核滚滚飞到要逃出去的人的脚下算计。 商音仰面要跌时腰上一轻盈,那张不想再见的脸庞又无耻地冒出来。 “就知道你舍不得走,所以跌回我怀里了。”独孤小人温柔地说着,好看的唇如余温烘托烧起来的碳,快要炽热地掉在她脸上了。 她一反常态冲他微笑,正当他以为能一吻芳泽时,左脸啪啦巴掌一响,用来迷惑万千少女的俊脸在这一刻暴红。 “哐啷”——巴掌声与撞门声几乎在那霎时间衔接起。 门被人撞开,跑进来个约十四岁的滑头小子。 独孤小人暗暗埋怨那小子真不解风情。 那小子原先看到衣襟不整的男人怀中在抱,立即挡起视线急切又羞愧:“独孤兄,我不是有意搞破坏的,可我明明看见你的老相好出去了,怎么还有一个……” 边说边透过指缝窥见那女人衣裳整洁他才放开视线,继而拍拍独孤兄袒露的胸膛:“河东狮公主又又又剥削我了,快帮我掩饰!” 交代完毕,一条泥鳅般的身体蹿入被褥,纹风不动。 第7章 金枝驾到 “闻灵,弄巧,快,郭暧跑那去了,玩双陆输的钱他还敢跟本公主赖账,逮到人扒了他的钱袋上缴……” 蛮横的女音爆响走廊,气势汹汹,酒肆在颤抖。 毋庸置疑,母老虎的阵仗。 独孤小人沉闷地对榻上人说:“郭六,每次她逮你,你都连累我被姑母骂!不帮你了。”说毕如避瘟神般翻进衣橱,挥手道:“商音,快关门!” 她一头雾水,竟鬼使神差帮他们关门。 啪—— 一只纤纤玉手阻住要合拢的门,竟拍出巨掌的响。那双鼓鼓的大眼球明锐地射出骄矜傲色透过门缝直逼进来,像是仅靠目光就能破了这扇单薄的门。 先进门的是两名侍女,一样的素裙低髻扮相,立门左右迎主。 襦裙灿若云霞的娇艳女子进来,玉脖一昂,那束双环望仙髻又高了几寸,孔雀金步摇黄澄澄的,额间一抹梅花妆,倒是绽开几分俏皮。不过,这种俏皮美感很快被她的张口一对小虎牙给破坏得荡然无存。 “郭暧!你属耗子啊!东躲西藏,蹿北逃南,怕谁逮了你去剁包子馅似的!别以为我揪不出来你!当心本公主揪了你剁包子馅去!” 这便是当今皇帝宠坏了的四女,封号升平,年方十三。 商音初到京都,虽不谙礼仪,但跪地拜一声总会的,偏偏公主对行礼的人视若无睹,孤高不睬。 商音没好意思,自行起身。 本来升平追人追得恼,见此就冷笑:“北里女人没的教养规矩,总想攀卿附侯。说,郭暧是不是你给勾引到这来的!” 商音不是尊贵的公主,但有个胡乐师惯着怎么不能生出个公主病了,她是受不了气的,但也能忍一时风平浪静:“我认为公主的谈吐,应能比北里女子干净很多的。” “你以为装得柔弱礼貌就是良家女了,居然敢嘲讽本公主!能出现在这勾栏厢房的,除了酒姬就是粉头!” 商音的小嘴勾起得意又礼貌的微笑:“是,公主脚下踩的不也跟民女踩的是同一块地吗?” 两个女人的口舌之争,短短几句,升平占了下风心起忿忿,想甩对方一巴掌时,侍女低声岔开:“公主,您瞧榻上好像藏人……” 这可了不得,升平怒气踩上床榻一扯被褥,果然是郭暧,他对着升平扮了个鬼脸后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跳下来。 “光天化日之下,孤男寡女……你们无耻!”被褥一经掀,某种难以言喻的气息隐约入鼻,升平已然花容失色。 郭暧慢条斯理拎一串葡萄,仰头一颗颗吃进嘴巴,半天他才指着商音表示:“男未婚,女未嫁,我跟她相好怎么就不行了?” “好哇,今晚我兄长的婚宴上你见我就躲,原来乐子都在这里呢!你不理我就为来与她苟且?” “是!” 两人攀高音,一个赛过一个尖锐。 商音被他俩吓得够呛,忙摆手撇清关系。 “郭暧都承认了,你还狡辩什么,你完了!”这个公主哭闹起来与梨花带雨丝毫不沾边,简直泥石流爆发:“闻灵,弄巧,上绳索把这个女人绑回去大卸八块!” 又要当一次粽子!这下是放到锅里蒸的下场了。 商音如龙虾舞钳般逃出侍女的束缚,三个人在诺大的厢房里你追我跑,老鹰捉小鸡。 “吉贝,吉贝,你丫的哪里去了……” 升平见商音唤不出人,又冷嘲热讽:“孤男寡女见不得人,怎会叫出第三个人!” 商音的目光锁定柜子,第三个人,揪一揪不就出来了,曲姑奶奶我才不当替罪羊咧! 于是,她脱下一只靴子砸过去。 呃?里面的某小人闷哼了一出气,无奈地挺了下腰板站出来,说话难得的正经:“公主,他们不是孤男寡女。” 没了,再正经也就一句话。 升平更加目瞪口呆了,误解的场面是两个男人一个女人…… 毕竟风流之地…… 误会,绝对是天大的误会! “捉奸”的升平不忍细想,厉声扔下话:“独孤默,郭暧,你们全是花天酒地的臭德行!今后我将不再认识你们,两刀三断!”说毕跺脚一气,扬长而去。 商音松一口气,谢天谢地,小命可真宝贵!然后用仇视的目光扫过郭暧跟独孤默,两手揪着他们的耳朵,拉近,再拉近…… “嘣”两个男人头撞头。 “姓郭的,独孤小人,你们自己风流,还害我当了同犯!” 尚未成年的郭暧是泼皮性子,挠挠脑袋嬉皮笑脸:“嘿,我认得你,方才听你醉诗笑得我滚在桌角,肠子还在痛呢,耳朵又被你揪痛了。” 商音的眼神直戳某小人:“你罪责更大,姓名乃父母所赐,为一场风流你就把本名扔了!” 某小人不以为然:“哈哈,我独孤一族还是御赐的姓呢,古往今来光明正大地打着假名驰战沙场,倒对得起好几朝皇帝。” “商音,该走了。” 文静的吉贝轻柔地唤,窗棂格影半掩面容,英俊的身姿立得正直。 有点浇灭兴头,商音只得作罢,走前凶他们:“如果我倒霉,下次再见到你们,我定扒皮扯肉,把你们拼成一瓣瓣的大红花!见过蜀地的吉贝花么,那样红果果地绽开。” 第8章 回首恶梦 商音跟吉贝走了,阁廊上郭暧与独孤默的笑声有点夸张。商音知道,他们一定是在取笑自己临走前的空头狠话。 酒肆之外,皓月当空,满地的月色似素纱般柔软地铺在沙砾路上,走在上面,又像踏在白茸茸的云朵上,已是亥时定昏,人群早散了大半,空荡荡的巷子越显月色皎洁。翻过一通闹剧,商音的脚步不觉轻松欢快许多。 出了东市,一坊坊抛在身后,夯土立的坊墙将万家百姓隔如菜畦般整齐,坊里头一段接一段的家宅白墙耸然竖起,突兀地局限了视角,挡住了月光,这让原本宽阔的街道变得逼仄古怪。走在棋盘布局的夜坊街道,抬头有点坐井观天的感觉。 路越长,再回首遥望皇城方向,由承天门拦起一座座森严矗立的九重宫阙,城墙罗列的六角宫灯已然阑珊,快要烧尽的烛光只剩豆粒大小,不复明耀,可商音觉得那像吃人怪兽的眼睛,诡异极了。它们在月光下一步步缩小,最后消失不见了,一轮圆月好像是天庭派出的收妖镜。 夜色骤寒,商音打了个哆嗦。 “当啷——” 长安城的六条主街扩起尖锐的钲声,吉贝拉着商音飞跑,像敌军来了逃命要紧似的。当她们踏着最后一道钲声收尾时迅速飞入青龙坊的坊门,身后的武侯一声令下,百坊大门俨然齐闭。 “足足六百下钲,那人不累么。渝州的宵禁也不敲这么久。” 漫步在青龙坊的曲巷,商音自在地唠叨起来。 没有了钲声的妨碍,商音便对贝吉讲方才的趣事,津津乐道地讲登徒浪子独孤默,盛气凌人金枝女,而那个郭暧都没成年,已然风流祸患! 关于这些,吉贝只是静静听着。 “哎,吉贝,你说那两人真是皇亲国戚吗?真想揍一顿,特别是那个什么假姓的独孤小人。” 吉贝面无表情,嘴上却翻出了一本史话:“当今陛下最宠独孤德妃,独孤默是德妃胞弟独孤良史的儿子,他们的祖辈原是五姓七望的陇西李氏。其族人与北周大将独孤信并肩沙场,渐得亲近,由此发迹;后隋灭周,也有为大隋效力,因文献皇后的家族系渊源故得隋帝赐姓独孤;唐灭隋,唐开国皇帝崛于陇西,独孤氏一族兜转一圈重新改回李姓,又为唐室所用。所以独孤家族在三朝颇俱名声。后来升平贵主追的那位是汾阳王的郭六郞,与独孤默一样,皆是武将后人。” 随便一问的商音将这回答听得晕乎乎的,惊讶吉贝连人家家族都摸了个清。 “李唐,王的儿子为何姓郭。”而商音连王的等级都不晓得。 “郭令公平安史之乱,因功受封为郡王。” 挺佩服吉贝的博古通今,一说起朝代大人物来,十张嘴都不够她讲。商音不太喜欢听这些,甚至有点反感。 不就是皇亲国戚嘛,朝代一换谁是谁! 作为卑贱乐伶的商音一点也不羡慕,毕竟她的小日子也过得怡然自得,莺歌燕舞。在乐坊里教弟子唱曲,看舞姬排舞无聊到发呆,被丝竹管弦催眠了就回屋关门躺大字。偶尔胡乐师碎嘴唠叨,教训起人来骂到你祖宗十九代! 商音一点也不怕他,会趁他打盹时悄悄帮他修理胡梢…… 于是,想蓄长胡的人经常捋了下胡子就啦啦地跳脚:什么鬼胡子!从来不见长! 如此,不高级不富贵又趣味的生活,很怡然自得,商音经常想着要这样过一辈子。 却是莫名其妙地过着这般怡然自得的日子。 商音失眠的时候,会幻想爷娘是什么模样,严厉的?慈祥的?想着想着就会忘记自己在想什么,越来越困。无数遍的梦,总会涌现…… 走在这样灯火阑珊的夜坊,灰暗地就好像要渐渐走进那个梦…… 梦里惊雷落地,高山巨石相继滚过,还有踩踏的人马,四周激荡的灰尘迷了眼,她看不清怀里的那抹红色是谁,只知道要死死护住。哒哒的冲天马蹄声震动着耳腔,她的小身板沉重压在地上,又似轻飘飘坠入深渊,鲜血拼命涌出来…… 救命的东西是一条马鞭,几乎要勒断了马的脖子…… 无数次,商音醒时,吉贝总在身边,好像她早就料到商音的那段恶梦似的。 “吉贝,我梦见我全身是血,马蹄踏在身上,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吉贝的红衣就像梦里的那抹红,热情又彷徨,手掌比寒冬的碳火更让人觉得温暖,被她温柔握着,所有的不安都融化于无形中, “商音,恶梦最大的好处,恰恰好在它本身就是梦,醒来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这样一想,你还有什么可恐惧的呢……” 第9章 貔貅狐 商音的师傅是胡乐师,至于胡什么,没个正经的名,总之是只老狐狸,狡猾还不算,简直是貔貅托生的狐狸,成天招财进宝,只吃不泄。 胡乐师带着一班三十来人的秋娘伶技,一路从巴渝辗转到长安,今儿晌午才抵达。 安史之乱的长安才收复不久,局势尚且才稳住,这个时节迁徙来长安的人不是嫌命长就是吃撑了没事做。 然而胡乐师两样都不是,他是踏着刀尖继承财产来的,断了香火的祖姥家,留得一座落魄的雅颂乐坊。 乐坊在青龙坊的位置,规模不大不小,传说这里是歌唱家许合子成名前的旧巢,在盛唐时期,倒也沾得了些名气。如今风光大败一落千仗且不说,偏又靠近郭城,门庭冷落。 可是乐坊的风水好呀! 嗯,位临曲江池,有风有水,很好。 商音爬到乐坊楼檐上,往大雁塔方向瞅一瞅,啥都没瞅到……悠长的细风犹送来大慈恩寺的钟鼓香檀。再眺望曲江池,菰蒲抽出早秋的最后一丝葱翠,碧疏玲珑,几支晚景红蕖亭亭映碧波,为柔媚的秋水点了两腮胭脂,煞是可爱。南畔的波光里还粼粼地剪出一座漂亮大园子的影儿,那座大园子宛若蓬莱水殿,芷岸细柳新蒲为古老的围墙添了一层层碧意,高高的围墙拥簇着层层叠叠仙山琼阁般的宫殿,仙山琼阁里的泉沟玉壑又迎接无数的“风来花自舞,春入鸟能言”。 是蓬莱仙岛掉到人间里了呢?还是鬼斧神工将人间辟成了蓬莱仙岛? 商音踮起脚尖瞄呀瞄,崭露头角的紫云楼,灿若红霞的杏园,芙蓉阙下的樱桃宴,曲江流饮,妩媚仕女,彩幄翠帱,鲜车健马…… 等等美景,连个影儿都瞄不到! 就只看到脚边蹿过一只追耗子的肥肥大黑猫! 她幻想自己是一只蜻蜓,飞进仙殿里头探寻美妙。然而吉贝说那座大园子叫芙蓉园,是皇家御苑,商音就一点也不憧憬了。 打起仗来,还不如一间破茅屋安全。 在渝州时,商音问胡乐师为什么要来长安,他说带她来大开眼界,天子脚下宝贝多。结果今天才进新乐坊没多久,商音就偷听到胡乐师跟掮客谋划,怎么把人“卖”进宫廷教坊,还说以商音的歌喉资质待在民间乐坊实在大材小用了。 哼,胡师傅真会骗人!太会借母鸡下金蛋! 这只“小母鸡”一生气就私自离坊,带着吉贝初逛长安城去了…… 这不,她们逛了一遭回来,整座乐坊悄然入梦,寂静无声。这两人也没好意思敲正门入,吉贝轻功极佳,挽着商音的纤腰飞檐走壁,一落脚已稳当踩在后院闺阁中。 真羡慕吉贝会飞。 商音心想,得空时她也要爬到墙头练出一身好轻功,不就是双臂一展小脚一蹬的事么,飞呀…… 寝阁的旧门被月光拂得像是璞玉堆砌出来般熠熠生辉,她两正要推门而入,廊角处冒出一个中年男子怒唤:“丫头,你们还知道回来啊!” 可爱的夜色下,一身陈旧灰袍拦月光的胡乐师,大煞风景! 胡乐师已是半百之年,老光棍一个,命中只好两样东西:金钱,女儿。 哪家千金幼女不习音律,有“仙乐小女”之称的商音十二岁就被大户人家抢雇为伴学,为乐坊挣了不少束修之财,喜得胡乐师把商音当做宝贝闺女。当然,闺女兼摇钱树,不乐死才怪! 故此商音早打好主意,掏出一个大如鸡蛋的火齐珠,圆白皎洁,在夜色中竟如日光能照数尺,笑说:“师傅,今天我给您寻宝去了,瞧,我像不像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了!” 胡乐师喜上眉梢地捧过火齐珠,笑得眼睛只剩一条缝。 商音津津乐道地开启自问自答模式:“这东西古人叫它‘玫瑰’,您知道为啥么?因为玫瑰玉对着骄阳,折射的光线能使火绒或者艾香燃起来。这是我在西市从一个罗刹人手里赢回来的,您知道罗刹人长得有多凶么?头发像龙虾须红赳赳的,牙齿像虎牙,五指像鹰爪,皮肤比乌鸦还要黑魆魆,如果他现在站在您面前,您都没瞧见月光下有个人……噫,吓得我哟,赢了珠子赶紧回来睡觉啦,我做梦去了,最好不要梦见那种长相狰狞的人……” 一张巧嘴唧唧,配上手头比划谈天说地,而脚下却猫着步子,准备顺势扑进房把某只貔貅关在外面…… “站住,我说放过你了吗?”蓦然的声音冰凉冰凉的。 “师傅,那块玫瑰玉耗尽我所有的积蓄了……”她努嘴求饶。 “莫要胡闹。” 得了甜头说我胡闹?也不见得你把我胡闹的宝物还给我呀! 她心里直犯嘀咕的时候,忽然听到正经一声唤:“曲商音,乐房听训。” 连名带姓的叫,又要挨训了。 乐堂里,一盏盏烛台陆续被点亮,灯火通明,四周的管弦乐器仿佛是镀了层金粉一样闪亮,再瞧瞧胡乐师的表情,黑得像谁抢了他的宝贝似的。 “跪下。” 第10章 又双叒叕扣工钱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商音不敢不从,恭敬跪下,待听教诲。 吉贝亦非乐坊伶人,只为跟随商音,见商音跪下,也一言不发跪下。 胡乐师见吉贝一同跪下,先拿她开刀,严肃地说:“吉贝,你不该陪商音胡闹。” “是,吉贝知错。” 商音要为吉贝抱不平了:“胡师傅,吉贝是被我拉出去的,若要责罚,还请只责罚我一个。你也知道,她是个最正经听话的人。” 胡乐师冷哼一声,嘴角下垂:“哼,你还知道吉贝的好处?你怎么不学学?要是你有她一半懂事稳重,我才不管你,将来我归西天了都闲着不用去保佑你。” “吉贝比我多活八年,人情世故历练得比我多,肯定要比我稳重,不然岂不白活八年了。再说,我也没那么混啊,打架只跟坏蛋打,闹事只闹不平事,小祸偶尔闯,可大祸没闯呢!” 商音话里又开始顽皮,见胡乐师脸色黑了就赶忙卖乖叩头,“还请师傅多多指教,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进了宫廷教坊后若是得罪了谁,你哭一下都没地儿给你掉眼泪,直接把你埋泥坑里完事!” 难道你就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把世上的尺绳全给你你也量不出来。商音在心里这样回嘴。 等等,这好像不是天高地厚的问题。 又是宫廷教坊。 原来师傅装假正经唬人是为这种烂事,商音还当是乐坊里进贼了的那种大事。 想一想,可这还真是大事,她瞬间跳起三丈高:“您知道的喔,我可不想进那种教坊喔!” 那番语重心长的教导又开始了:“商音,乐伶人,最为低贱,尤其是在民间乐坊,更是低贱。你非池中之物,若能进宜春院,云韶院,得皇帝后妃赏识,户籍卡往太常寺一放,作一名太常音声人也是极好的,例如玄宗皇帝身边跳凌波舞的谢阿蛮,作宫廷乐师的黄旛绰,他们的俸禄还不是追上了五品官。就算不提身份俸禄,谈谈终生大事,你好歹也能配位良人,子子孙孙也不必是贱户……” 望女成凤虽是好话,可商音听到一半就听不下去了,也不知道那个什么“太常音声人”是什么玩意,耳边有个“唠叨音声人”倒是真的。 “……明天我请教习姑子来教你宫廷礼仪,你现在啥都不缺,就缺礼仪,以后再出去乱搅和,跟那啥啥郡王的儿子玩酒令,被皇帝的女儿捉,你回来就跪乐堂抄谱抄到破晓。” 话如一帘冰凉的瀑布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商音意外了,师傅怎么会知道酒肆里的那些闹剧?原来他也去找乐子去了。不愧是师徒,半斤八两嘛。 “就算是皇帝老子请我去教坊我也不去,师傅,皇宫里那高高的围墙是最堵心的,我不会轻功又不能像小燕子一样飞出去,人家脸上没涂颜料我还得看人脸色,要是我哪天睡在床榻上没了呼吸您都不知道,还指望我给您发财呢!估计那时,我飞到天上保佑你发财倒是真的了……” 商音末尾那句说得很小声,可胡乐师还是听到了。 烛火噗噗正燃得极旺,火焰影儿像正绽开的花一瓣瓣投在胡乐师脸上,他面有怒色,竟是极好看的怒色。 他叹一声气,许是想到自己没有香火的苦就唉声叹气:“七年前你被贼寇掳去若没遇见我,你的小命早被阎王爷收了去,为师之恩……” “嗯……商音毕生不敢忘……师父之恩,恩同再世,如再生父母……乌鸦且知反哺,人当敬养父母,使其食无虑,衣无忧,岁岁添银库……” 她接这段话,必学吟诗的文人那样摇头晃脑,哼哼唧唧地将这几年来的老话重复一遍又一遍。 七年了,胡乐师要晃商音这棵摇钱树,永远是这一番话。 岁岁添银库?那只是胡乐师的小目标,他巴不得整个人埋在金银堆里睡觉,最好梦里也抱着金钱。 商音把胡乐师推送到出门口:“好啦,好啦,我抄乐谱就是了,赶明儿您把教习姑子请回去,有学礼仪的时间我不如给人卖唱,好给您挣一篓闪闪发光的金子。” 胡乐师还想说点什么,商音赶紧比光芒的手势截胡:“喏,给您挣一篓闪闪发光的金子,给您当床铺垫着,好让您高枕无忧!” “今晚把这堆宫廷乐舞的谱曲抄一遍,天明我来验收,老规矩,要是错的,漏的,几个字就扣你几个月工钱!” 胡乐师指着那些被虫子咬出小孔的布帛谱子,然后甩了甩袖袍,走得干净。 又双叒叕扣我工钱…… 商音心里很憋屈,但是她不想说。 第11章 乐盲一枚 吉贝研墨的功夫很老道,甚至还给人视觉上的享受。 将墨条触过清水顺着同一个方向推移,乌汁在砚石上淳厚化开,细润无声,竟比碾豆浆的白汁还好看。她的手法不急不缓,力道轻重有节,整个过程墨条与砚台保持垂直平正,与素日剑拔弩张的她相比,又现另一种温婉贤淑。 商音可就另当别论了。 她对于研墨很没有耐性,嫌浪费时间,研墨的速度不知觉会加速成嚯嚯磨刀的速度,好像有头肥羊正等着她提刀去宰似的。结果成品与和稀泥并无两样,墨水浮起呕物一般的渣渣。 看得她自己也想吐,只好叹一声:唉,我手上又添一条好墨的生灵。胡师傅又该从我工钱里扣去买墨的钱了。 所以每次商音遭罚,吉贝都是研墨人。 很多时候,商音觉得,吉贝研墨比自己研究乐谱别有一番高水平。 每次挨罚抄的她都咬着笔头,望呆了那位研墨的英气姑娘:“吉贝,别看你是个武人,可研墨也能研出一套功夫,你该不会是书香世家流落在外的千金。” 对于此话,吉贝半笑不笑,却又委婉,这种表情似乎都很正常:“吉贝没有这个福气当贵族千金。” 商音卷开另一本琴谱卷帛,一手拍哈欠连天的小嘴,又一挥催促道:“你不用守着我,榻上躺去,我一个人就行。又不是第一夜罚抄,多大的事,天又不会塌下来。” 吉贝摇摇头,研好墨后侧立在旁,不语也不动,俨然一架守护良田的稻草人。 商音无奈地摇摇头,心里又挺不好意思的。 毕竟她们非雇佣关系,非债偿关系,非主仆关系,血缘上更是泾渭分明,受到这种周到的保护,难道是老天眼睛不好给分配错了?把属于别人的保护神误分配给了商音? 嗯,商音认为,铁定是这样! 抄乐谱的人总安静不下来,手动着还不算,嘴巴也要跟着叽叽喳喳地动:“……吉贝,你说说,这么半点地儿,一没魂,二没鬼,三更半夜,四盏烛灯,你个五尺活人不动也不动地站在这看我抄谱,不显得诡异嘛……” “砰”,突如其来的瓦碎声,诡异出其不意。 商音不以为然:“嗐,一定是那只大黑猫啦,今儿我爬屋顶眺望曲江池的时候,它上房揭瓦,闹腾得不得了,这瓦碎声应该是捉耗子吵的。” 吉贝有几分不放心便谨慎地出去瞧,锐利的目光如幕夜流星,一步一窥探地朝声源逼近。 商音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不以为然,笑那个人风声鹤唳,大惊小怪。 这时,晚风袭进乐堂,晃得烛光明灭交替,颀长的身影轻悄悄地穿梭进来,门不出声响地被人带上。 商音头也不抬地笑:“怎么样,那只黑猫可捉到大耗子了?看把你惊得,烛光暗了,赶快帮我剪一剪,我腾不出手来呢。” 那人不回答,细微的“嚓”一声,焦头剪去,灯火即刻明亮,蜡黄的窗户纸晕染出一片橘红色的柔光,商音的谱本上影射出剪烛人的宽厚手影。 似乎不是吉贝的气息…… 哪有什么似乎,简直确定! 商音收起笑容蓦然抬头,与来人的狡黠笑脸相迎。 那张狡黠的嘴脸挑眉坏笑:“我本来想吓一下你的,你倒仔细。黑猫没捉到大耗子,我可捉到一个大美人呢!” “你……独孤小人……三更半夜,擅闯民屋!”商音惊讶得期期艾艾起来,心里不只一遍大骂,今天终于知道“色鬼”一词为什么要镶“鬼”字了,不错,浪荡起来跟鬼一样缠得你心慌! “我好像听见了,你心里头在骂我色鬼。”他眯起桃花眼,简直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蛔虫。 “当然,没有啦,我是在想,你怎么知道我住在雅颂乐坊?”商音假意一笑,跑到门口话锋一转,大唤,“吉贝,快来呀,刺客在这边……” 话来不及完全落地就被独孤默捂住,他宽厚的手掌可臭啦!是不是从淖泥里摸出死耗子的手喔! 商音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虎口,又不顾形象吐出一大口唾沫。 “我才不是刺客,你见过徒手的刺客吗?” 独孤默摊出空手,悠然转一圈表示身无暗器,腰上挂的荷包饰配也跟着转了一圈,跟来推销荷包的商绅似的。 商音重新提笔抄乐谱,眼睛懒得正视他,嘴巴懒洋洋在动:“那你也是来者不善,非奸即盗。反正是我的地盘,我也不怕你,你要是敢对我怎么样,喏,睡在你头上的有位胡师傅,他的元宝铜钱扔下足够砸扁你!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偷偷摸摸,跟踪来的呗。” 一句有失大丈夫风范的话,从独孤默嘴里说出来就跟“我来找你玩”一样随便。 “喔,堂堂的独孤后人有跟踪小娘子的嗜好啊?”商音轻哼一语。 他的话意十足轻佻:“不,别家娘子我不感兴趣,我只有跟踪曲娘子的嗜好。” “无耻。” 商音抬头骂一句,真心赞他的面相,不愧长着狡猾狐狸的色相,嘴角一抿,眉眼一弯,食指一勾,“我是色鬼”四个大字就从他脸上赤裸裸地露出来了。 独孤默卷开商音抄的字来欣赏,本想作出老夫子阅文的斯文模样,但是眼珠子却像掉在字谱上一样呆住了…… 他本来以为那一行行的簪花小楷是诗歌字藻,结果别说读一通,大字都不识一个。 以平常字来辨识,他看见的,不是少了偏旁部首就是莫名添出几笔,又或者只取其偏旁,半字组成不是字的字,另外还有奇形怪状的符号…… 那些不是字的字呀,她手下一笔一画像蠕动的蚯蚓,笔画少的字是刚学剑法的蚯蚓耍个简单的动作;规则一点的字就是好几只蚯蚓在泥地里摆少林阵;繁杂的字则是一窝蚯蚓在打太极拳;再繁杂下去,就是猛打太极拳的蚯蚓互相伤害,断出无数条新的蚯蚓…… 哎呀呀,总之独孤默看出了本武功秘籍的天书。 第12章 似曾相识的好眼力 看不懂商音抄的啥字就算了,对照原有的曲谱就更不知道她抄到哪行,独孤默又研究了好几眼,才知道原来商音是倒着抄的。 人家是倒背如流,她是倒抄如流。 “书法不错,跟人一样丰润饱满,可你这是编纂天书呢,能流芳百世似的。” 当然,乐谱自然是要流芳百世的。 “凡夫俗眼肯定是看不懂天书的。”商音夺了回去。她对于讨厌的罚抄都是倒着抄,谁罚她抄的,谁就倒着瞧呗。 倒抄也是一种奴隶的抗议!表面上胡乐师说罚抄,其实就是把乐坊的旧损乐谱誊一遍而已。这样,胡乐师就可以省下一笔刊印钱,而且,还是三年一次的刊印钱! 独孤默指着谱上奇奇怪怪的字问:“我第一次见谱字呢,怎么看呢?” “用眼睛看。” “那这个‘謦’字怎么认识呢?”乐盲独孤默找了个会读的字问。 “手认识。” 尔后,商音还是满足了他的好奇心,指了指斜对面的琴说:“走过去,右手中指勾第一弦,左手中指按一弦七徵,这就叫做‘謦’。” 独孤默并没有勾琴弦,因为他听的是:衔什么一挥什么七… 他又指了指谱本上的“勹”字问:“这个‘勾’字只写一半好新奇,里面少了一只弯腰的蚯蚓,这个字,我活了二十年竟从未见过。” “二十年肯定没见过,这是去年曹柔大师新创的减字记谱。四指八法中,最简易的右手中指勾琴弦,先肉后甲。”商音头也不抬地抄谱,还得给这位乐盲普及知识。 “那这个‘大、九、勹、四’的蚯蚓叠在一起打太极拳的字是什么意思?” “左手大拇指按九徽,右手中指勾四弦。” 原来如此,这种字有点儿意思…… 他又问了许多,她也答了许多。 …… “还有这个像一群蚯蚓在跳胡旋舞的字怎么讲?” “哎呀!你不懂。”很不耐烦的回答。 他又指另一个叠字:“那这个好似弯弓射大雕的字呢?” “哎呀呀!大雕在天空里翱翔多自在呀,你为什么要射它?” “……” 一问一答,独孤默问的谱比人家抄的还多! 直到她搁下笔揉揉手腕,笑里藏刀指着谱尾的字问:“你想知道这上面一个‘曲’,下面一个‘冬’的字谱,是何意?” “何意?” 商音的笑,越发藏刀,反手抄起书帛拍他一头:“意思就是,没戏了,你该闭嘴了。” 在文字谱中,上曲下冬的字意为:曲终。 这位商仙乐指桑说槐,摆了他一道。 独孤默心领神会,终于不再聒噪。改去环顾周围,欣赏乐器。 堂中陈列的风雅乐器很是精良,上悬玉颈琵琶,雅韵编钟,下置良桐琴瑟,湘竹管笛,其中也不缺乏牧野民风的胡笳羌笛,尽蕴淳朴。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想不到你是乐坊秋娘,可惜了,可惜了,生得美貌伶俐,堪与升平公主相媲美……”独孤默摇了摇头,未完话中道不尽遗憾。 贫贱之分果然气死人!商音瞪他,摔笔过去:“来来来,你说了算!你做陆判我当小鬼,快批我投胎入独孤世家!这辈子加下辈子的逍遥闲人不做也罢,独孤陆判,快通通给我换成荣华富贵!” 原是一通懊恼气话,无理地商音自个儿笑场了。 “刚才你跟你师傅的话我都听见了,你要入宫廷教坊?祖籍何处?” “无爷无娘无祖籍。” “难不成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商音忍俊不禁:“可比石头有来头呢!师傅说我是财神爷赐给他的,有天他往存钱罐里掏铜板用,掏着掏着,就掏出一个我来了!” “哇喔!那你师傅的钱罐该有多大!” 引人捧腹过后,独孤默有意帮她,话也不打草稿,“没家世也无妨,我的姑母是当今德妃,她也尤擅歌舞,明天我将你举荐给她,别说当太常音声人,就连乐司女史也不是问题。” “不感兴趣。” 商音冷漠驳回,只顾抄乐谱,忽而意识到,字谱都讲了大半,吉贝怎么半天不回。她心中疑怪,一开门,满庭大好的月光如九天银河,可视线朝皎洁的月光遁去,哪里寻得到吉贝的影子! “喂,独孤小人,你见过我的吉贝吗?你用瓦碎声把她引到哪里去了?” 独孤默事不干已,摆摆手表示:“我怎么知道,估计她帮黑猫捉大耗子去了呗。” 她不屑理会这种浪荡子的嬉笑,出了乐坊满曲坊地唤吉贝,又翻出坊墙来到外面的十字街心去寻,响亮的唤声从巷头拖到巷尾,先惊起一只犬吠,结果引来一群犬吠,就是没有吉贝的应答声。 独孤默跟在商音后边,有点像哈巴狗。 “喂,独孤小人,你好讨厌啊,吉贝因为你丢了,这下你拿命也赔不起啦!”她急了,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淌成一条小溪。 独孤默眼睛忽的一亮,胳膊肘碰了碰商音:“我不用拿命赔,你看,吉贝不就在那片皎洁的月光下吗?” 商音望去,站在月光下对自己莞尔一笑的人不是吉贝是谁。 吉贝颔首示意,意在说“我先回一步”,然后身轻如燕跃上屋瓦,躲开夜巡人朝雅颂乐坊的方向回去。 独孤默见那个人跃上屋顶就顺应玩笑说:“你瞧,我说错了?她可是跟黑猫捉大耗子去了……”玩笑说到一半便停顿,目光跟向吉贝,不确定地嘀咕了一句,“好眼熟的女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废话,今晚她同我去过酒肆,你还点了她一记穴道!”商音觉得风流的人果然好健忘。 独孤默摇摇头,一直望到吉贝的身影湮没在月光下,言语多了几分正经:“不是,她像我姑母的一名侍女。” “那肯定不是啦,吉贝跟我在巴蜀长大,第一次来长安。她是我的人,哪里会去给你姑母当什么侍女!”商音瞟了独孤小人一个眼色后扭头就走,顺道讥笑,“呵,有种风流男人,除了有尾随女子的嗜好,还有一见漂亮女子就会有似曾相识的好眼力。” 突如其来的讽刺,独孤默被堵得够鳖,“咳咳”呛了一声,欲提脚跟着商音走。 他居然还想跟回来!商音无语了,呵斥道:“别动!到此为止!别再尾随我了。” 隐约间肃然一致的脚步激得独孤默的耳朵灵敏一动,他斜眼一藐前方后便站着不再动步子,微微苦恼说:“呀,走不了了。” 商音以为是自己不允许他再跟着,所以他才会说“走不了了”,于是潇洒大步迈开。哪知,前方猛然响两声“啪啪”急弦,一支利箭毫不客气地袭来钉住她才刚落地的脚尖。 “什么人,别动!”一群铠甲明晃的金吾卫毫无征兆地出现。 商音悻悻地脖子以上回头,用不知所以的眼神觑了一眼独孤默。 他无所谓地摊摊手:“我早跟你说了,你走不了了。” 第13章 神歌曲 “啊,谁射的箭,竟袭击我?” 商音尖叫着赶紧十只脚拇指缩起来,拔出利箭,摸摸鞋尖的箭眼窟窿,她赶紧拜天拜地地感谢,得亏这双靴子皮厚。 “你们是何人!”八名金吾卫气势磅礴出现在商音面前,似要抓贼一般。 商音心想自己没犯律法啊,轻巧闪到一边侧身防备,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瞅着眼前的士兵大汉。 “犯宵禁者,一律带回去仗责!”领头冷酷地下达命令,商音像一只鸡雏轻松松被人提起来。 “金吾兄,我马上就回去了,不耽搁你们去别的地儿巡逻了,您得饶且饶,咱大家各自愉快各自轻松嘛,您何必给自己找麻烦呢……”商音柔弱甜美地央求,脸庞堆起一对月牙似的酒窝。 金吾卫这就松了手。 咦,这么好说话?商音还以为美人计挺好使的,原来他们松手是为了抱拳行礼。 也对,身后还有个头脸人物呢。 “独孤郞将,末将等按例巡夜,请示出公文。” 商音歪着头,撇眼看独孤默慢悠悠从怀里掏出他们要求的什么公文。 金吾卫扫眼见公文只有独孤默的名字隧又把矛头指向商音:“你又是什么人?三更半夜不归家,或奸或盗,押回去细细盘查。” 商音刚把慌乱的心沉回去,现在又一下子回到了嗓子眼,真不忍心向那个独孤小人求救。 对了!人命关天的事总不能计较宵禁。 她的白眼珠子如掉地的黄豆子迅速翻滚两下,嘴角一歪四肢抽搐,整个人一屁股墩倒下去,她哇哇哭惨:“……官爷啊!可知民女身染病疫,我家那赌鬼听大夫说谁碰我会传染,于是大晚上的丢我出家门,偏偏我毛病又犯了,本要寻家医馆,大夫见了我都瑟瑟发抖,更没家医馆敢瞧……所以才耽搁到现在……” 一壁诉苦一壁抬袖掩脸,顺便速舔手背将涎水蹭到颊面,月色明朗下,俏丽的脸庞越见水灵。难看的是,她半泣半咳,忽而瞪直了眼珠子喉里膈一声,竟有白沫咳出来。 羊奶味的白沫,典型的吃撑的症状。 金吾卫却是不知,纷纷避瘟神地退却一步,八双眼珠子哑然对觑,每一双都是“要不给你来将她押回去”的推卸。 抓住人贪生怕死的心理,商音瞅见有点效果,索性双手扑地狼哭鬼嚎地演足戏码:“啊……我造孽啊!家里人因为我都染病死绝了,可怜药石无医,谁碰到我谁没命啊……这下还回不了家,命苦啊……” 他们一听“谁碰我谁倒霉,药石无医”之语,其中俘虏过商音的那两个人更是大惊失色,用完蛋的眼色地瞅了瞅医馆的方向。 独孤默是唯一的观众,惬意地欣赏这出戏码,强忍笑意,又暗思:这小丫头片子真不知该夸还是该骂,金吾卫岂是好糊弄的,若他们回神过来戳破这位作戏人,可就不好收场了。 “还请见谅!”独孤默忽而高声一语,凑到金吾卫耳旁窸窣两句…… 尔后,金吾卫竟不好意思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临走前颇有意味地望了一眼“吐白沫”的商音。 他们居然笑着离开? 还是一种不可言状的怪异的笑…… 商音有点意外,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摊手疑惑:“完啦?这戏不用演啦?我白装那么像啦?一直膈应在我肠胃的羊奶,我还想借着这场戏有价值地吐出来呢。” 独孤默不说话,双手环于胸前,嘴角挂着跟金吾卫一样不可言状的笑,一脸“还是我厉害”的表情。 第六感很强烈的商音顿觉那些笑容不善:“喂,独孤小人,你刚刚对他们说了什么?” 他不答,傲慢地扬起脸颊,并用手指点了点。 商音不解何意,猜想说:“靠脸面?因为你脸面大?” 他摇摇头,重新点点右脸颊。 商音更是不解:“因为你脸皮厚?” 他还是只笑不语,脸颊依然扬着。 商音伸食指戳一戳他的脸颊,又用指甲刮了刮那张脸皮吹了吹尘屑,瞅望的表情可爱到爆炸:“喔,果然不是人皮,狐狸皮嘛,不错不错。” 柔,暖,软,绵…… 独孤默该怎么形容她的指尖触及脸颊的微妙,她身上还隐约散出馥郁的凌霄花香,这种感觉马上就要摩擦点什么妙不可言的情愫引力,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两个人的距离被动地拉进。 “这么想知道我跟他们说了什么?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那个人用暧昧的口吻柔柔地说,心态似真似谑,以一副多情的嘴脸活在自己的花花世界里,“你再不行动的话,我认为,你在等我主动。” 商音超级讨厌地瞪着他,作恶心的呕吐,立刻推他摔一跤:“呸!亲你?我巴不得拍你一嘴巴!小人就是小人!你这么不要脸,如果吃了你的皮肉可以长生不老的话,那么这辈子我将容颜永驻!” 然后她掉头边走边骂,差点气得崴到脚。 独孤默倒没有跟上去了,只是很兴奋地在她背后喊:“喂,我跟他们说,我们两口子闹了别扭在调情,我让他们别破坏我们的春宵一刻值千金……” 听得商音眼色一急,脱下有窟窿箭眼的那只靴子,抡圆了手臂大幅度一丢,一只味道还不错的靴子狠狠地朝独孤小人的方向砸去! 她便光着一只脚丫雄赳赳气昂昂地头也不回,顺道编了一嘴顺口溜唱着: “长安道,长安坡,坡上荡只色狼独孤默,心比墨眼黑,胆比貂熊贼,托位媒婆帮讨亲,呀!媒婆回了空水归。哩哩哩,啦啦啦,来日牡丹花下死,你个风流鬼,奈何桥上娶个孟婆配……” 风流惯了的人要是娶不到新妇那得急得多跳脚,这个诅咒叫人忍无可忍,他暴粗话骂:“神经病唱歌啊!” 远处的脚步沙沙沙,一曲新词更加悠然:“长安道,长安坡,坡上瘸只色鬼独孤默,眼像桃花瓣,尽把美人装,托位月老牵个线,哈!月老花了眼结死环,哩哩哩,啦啦啦,半生风流挨报应,叫你瘸了腿,盲了眼,这下怎么追美人……” 什么!居然被诅咒瘸腿瞎眼,那还怎么追美人!简直戳中了风流子的要害! 他又忍无可忍。手一挥,一道明锐的弧线飞过去,窟窿眼的靴子砸在她的影子上,他破口大骂:“世上只有瘸子才穿一只靴!” 第14章 跪宫人 夜尽昼替,晨雾开始氤氲。 五更二点,长安城的钟鼓报晓有着撼动美梦的罪名。 商音在梦里得意地教训独孤小人,他准备给她磕两百个响头赔罪时,却被自内而外一波波敲鼓声,循环渐进一道道钟寺声,错落有致一扇扇开坊声……各种闹声,给吵!醒!了! 真怀念巴蜀的清晨,没有那么多按部就班的吵闹,美梦做到自然醒。 长安城的报晓如此壮丽,跟迎接圣旨似的,商音还以为天气有多晴朗,结果阁窗一开,黑云压城,仿佛是一块上等的墨不小心掉进池里融化了,有点儿糟心的颜色。 “商音……”吉贝推门进来,表情三分不太悦,“乐坊来了一位掌事宫婢,说是德妃召见,要你进宫。” 商音淡扫蛾眉妆罢不久,脸色立马变得跟窗外的天空一样黑,小腿一蹬地整个人跟弹簧似的,直跳起来问:“啥,德妃?哪个德妃?” “哎呦喂,还有哪个德妃,皇帝最宠的独孤德妃呐!丫头,你真是我的福星!”胡乐师眉开眼笑地送来一套华服,笑得跟老鸨卖女儿似的。 商音本没将德妃记在心里,可一听“独孤”两个字就知道是独孤默背后推了一手,她气得吹胡子瞪眼。 话说回来,商音没胡子呀。唉,她实在气得咬牙切齿! “不想去,你叫别的乐伶去,反正德妃不认识我,谁冒名顶替不是一样呢。” 胡乐师又大呼哎呦喂,摸了摸项上人头:“我的曲姑奶奶,欺瞒皇妃,这可是要砍头的。” “不去。”她轻描淡写。 场面落针有声,三个人都安静了。 商音望了一眼生怕脖子掉下来的胡乐师,不忍叫他为难,就把衣服推回去说:“我跟吉贝去,华服就收回去枕您的春秋大梦好一点!” 谁知一向是商音保护者的吉贝平淡拒绝:“商音,独孤德妃只召你一人,依规矩,我不敢好擅自跟去。” “可是……”商音欲言又止,若无莫连不相随,她也不想去了。皇宫挺恐怖的,万一做错了什么,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怎么办。 吉贝心知商音的顾忌,也不相劝,嘱咐道:“德妃不认识你,此番召见应跟独孤默脱不了干系。他乃名士风流,人品到底不坏,并不会害你。” 商音眉眼一舒:“呵,你怎么说得很认识那个独孤小人似的,风流真是不错,名士倒不见得。” “我的眼光一向不出错,我在朱雀门外等你。”吉贝扬起微笑,额间的朱砂痣美艳无双。 商音很羡慕吉贝的朱砂痣。 女儿家的妆奁里有无数艳丽胭脂,商音从不刻意去仿缀一颗朱砂痣。因为她认为有些标记随娘胎出来就是天生丽质,后天再怎么模仿也是东施效颦。 羡慕,往往是彼此的。其实吉贝也羡慕商音,喜欢她两颊的一对笑靥,时常以笑容的姿态展现。之所以羡慕,因为那是吉贝一生无法乞及的笑容。 马车离开乐坊辘辘地向前,驾车的车夫动作十分娴熟。不过一刻钟,商音打起车帘,早过了城西的街坊,马车停在一座略窄而不失雄伟的城门。她抬头看了看,门上刻着方正大字:通明门。 掌事姑姑示出鱼符核对,城门郎仔细搜检过商音身上之物,从靴筒里搜出鞭子便将其物扣留,说是等出宫时再来取。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商音仍顺利从掖庭的暗角门进入宫廊,皇宫的翘角飞檐如海市蜃楼般缥缈又气派地立在天边,与人间烟火隔了一重天。 远远盘踞于宫殿门的两头石狮让人肃然生敬,左雄右雌,威凛庄严,代表天地神圣不可侵犯。这是以传统阴阳哲学,阳为天,阴为地的道理。 有一句话忽然从商音的记忆里莫名其妙地冒出来,有谁对她说过:皇宫里最干净的东西,莫过于宫门的两头白石狮。 她低头想啊想,走了一大段路,还是没想起来是谁说的。 皇宫的路怎么越走越长,让人有点儿厌烦,像怎么走也走不完似的。商音跟在掌事姑姑后面,微微仰头望,这会儿已走在翘角飞檐的宫阙下了,清楚看见战火洗礼的宫殿挺拔起宏伟的身躯,笙竹管弦悠远地从金碧辉煌穿透而出,在这冗长无尽的岁月,歌舞升平的世道。 美丽与致命是可以并存的。 宫殿熠耀的华光偶能刺得人的眼睛不痛不痒,或刺出一种叫“觊觎”的红眼病,更能刺得人的泪与血流涌成河。道旁的宫闱墙苑,连块青砖红瓦也不敢半点越矩,僵硬刻板地罗列延长,像一排排从深宫内苑走出来的女人。 商音知道,属于这个朝代的一砖一瓦也许会埋没,会满目疮痍地走向灭亡,但是不会无声无息,终有一天,这个朝代会成为史歌佳谈。 一路穿过宫廊,忽有什么光刺得商音的眼睛生疼。引得她好奇望去,一圈明晃的亮紫光芒在惨淡的日光下颜色分明,她再走百步,紫色光圈清晰成点,点拉出背影的平面,平面扩出跪拜的立体。 紫衣男子声声叩首,循环恳求…… “父亲,请封我母亲为妃,以皇妃之名去寻。” “父亲,请封我母亲为妃,以皇妃之名去寻。” “父亲,请……” …… 恳求声凄楚重复,巍峨的太极宫殿无情紧闭。 一句句清晰的呐喊,传到长廊里已经是听不清的哭腔。 商音停下脚步,虽然看不见他的面容,但瞅一眼背影,尤能想像额血与眼泪交融落地的惊心画面,咚咚的磕头声似是大地的哭泣。 这般凄惨跪求谁不心酸。 掌事姑姑无言,对着那个背影微行了一个礼仪后拉了拉商音的橘色衣角,示意她快点走。 “轰隆——”巨雷滚过大地,瓢泼大雨下世。 商音心骂这天气终究变脸了,回过头看,跪地叩首的人没有起身,该怎么叩首还是怎么叩首。商音差点脱口而出“喂,快躲雨呀”,可这似乎是多余的。 瓢泼大雨拼命打着悲伤哗哗地冲入眼帘,跪泣的他不曾在乎。 “姑姑,那个人犯了什么错?多可怜呀,我借把伞领他来廊里避一避雨。” 商音瞧见对面有打伞的宫女进廊来,便跑上前说几句,果真借得了把桐油纸伞跑进大雨里。 掌事姑姑欲拉她回来:“哎,他可是雍王……” 第15章 宫外弃妃,宫内嘚瑟妃 商音一脚刚迈到雨地里,听见“雍王”两个字又缩回脚步,“那我不去了……” “丫头片子,你想去也轮不到你。你瞧,雍王新纳的孺人高尚娴雅,漂亮得跟朵花似的。”掌事姑姑不算凶,抿了下嘴扭向殿门,与其说她在夸别人,不如说是羡慕妙龄女子。 商音再望过去,雍王的身边已经站了一位高贵扮相的孺人,撑着一把墨梅宣纸的竹骨伞去扶。谁知雍王不领情,厌恶地打落了那把伞,迈着干脆的脚步在滂沱大雨中远去。 留他的孺人茕茕孑立在雨中,宛如湮没在凄凉风雨中的娇花。 “这雍王真不是好人,自己的夫人好心为他打伞,他还不给好脸色。得亏我没给他送伞,否则我一个贱户还不得被他踹飞喽……”商音哝哝嘴,甚觉无趣。 掌事姑姑摇摇头,纠正说:“雍王是个孝子呢!方才你见的那幕,是雍王为他下落不明的生母请旨,长安才收复半年,可雍王已不止百次跪宫了。” “喔,大王的生母,那就是皇妃了,怎么下落不明?” 这个掌事姑姑也是个多嘴的长舌妇,瞟眼见四下无人,悄悄声情并茂讲来:“雍王的母亲是圣人为广平王时的妾室,早在八年前的战乱被叛军掳去,一个王的女人身陷敌营,谁都知道会发生什么肮脏事情。噫!……” 说不下去的话题点到为止,她的表情扭曲,脸上的皱纹横七竖八地挤在一起,仿佛亲眼见过自己所讲的肮脏故事似的。 “难道圣人不派人去寻他的女人吗?” 掌事姑姑的表情转作遗憾:“唉,这就是女人苦命的地方。朝廷怎么会容忍一个被叛军侮辱过的女子封妃呢,即使她是皇长子生母,在国家战乱时被弃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朝廷为了颜面,寻也不是,不寻也不是。退一步去寻,也只凭姓氏名讳去寻,该有的皇妃位分也不封予,圣人此举显而易见,这已是宫中心照不宣的秘事了。但凡这位雍王的生母还在世,只怕也心冷而不现身了。” “如此凄凉的遭遇,不寻倒好,下落成谜也未尝不是坏事,至少能保全了她的名节。”商音唏嘘不已,很快又表达乐观的主见。 这场暴雨来得快,走得也快。天空立刻亮出七彩霓虹,像披了仙羽霓裳的弓月摇身一变,无数倍扩大张扬它的新衣。 终于走到水凝宫了,霓虹正架在水凝宫上方,整座宫殿被七彩的虹光笼环,有如皇恩荣耀,既合又景应人。因为水凝宫的主人正是后宫中雨露恩惠第一的德妃,独孤妍。 玄宗时期三千宠爱集一身的宠妃是贵妃杨氏,如今太极殿新君上位,雨露恩惠最享滋润的是独孤氏,估计她离贵妃的名份也不远了。 此时独孤妍正在寝宫里小憩,诞下的五公主今才五岁,乳名旻旻【】。五公主生得聪明伶俐,乖觉可喜,此时正绕帐纱顽闹,因图轻松,执拗地不肯着鞋袜,提着青黛襦裙跣足奔玩得欢,手里还抓着不知道从哪个殿捡来的莲花小盏长寿水佛灯。 宫娥见那盏长寿佛灯怪脏兮兮的,便从五公主手里哄来拿去扔了。 商音静侯于偏殿,半晌后帷幄里传出宫娥高音:“德妃驾到。” 商音鬼祟似的探头探脑瞄了一眼,然后毕恭毕敬行个稽首礼,下跪伏背迎接,余光看着尊贵的枣红衣角掠过去。 “起来。”独孤德妃端正坐在香榻,两名宫娥摇着白羽蒲扇侍奉。 得到允许,才能起身。这是升平公主“教”过的礼仪。商音抬头,哝嘴看了一眼这个备受宠爱的女人。 先不说独孤妍是否有瑶池仙女的颜值,但扮相足足是金银塑成的王母娘娘,金包裹绿松石的大耳坠,鎏金流苏衔百颗红玛瑙的颈坠,猫眼般的天青瑟瑟珠五六道绕在玉腕上似要滴翠,不可多得的皇家首饰美不胜收地全揽在她身上。 再来瞧她那一身孔雀羽织缭绫罗花的金缕裳,华丽得不敢皱出一丝褶子,胸前如雪脸如花,一点微瑕也无。雍容和累赘不嫌过,妩媚与凌厉没得少。盘起的灵蛇发髻高而危斜,插满翠翘金雀玉骚头,其中最亮眼的是一支九凤金步摇。 可在商音眼里,那束发髻像极了灵蛇被刺。莫名骇人,后颈微微冒冷汗。 宠妃就是宠妃,虽名列四妃,可装扮已然是贵妃的巅峰。 “你就是独孤默举荐的民间乐伶?”独孤德妃问话,笑唇如弓,眉黛如剑,有点儿笑里藏刀。 商音暗自不服,认真讲来,她在乐坊顶的可是教习乐师的头衔。虽然四海归一地统称乐伶,但话从高贵的独孤德妃嘴里说出来甚有“异味”。 “独孤默呀,我是认识他,可我没答应他要入宫喔。”很有家常风的回答。 “野丫头,没规矩!回德妃话时要加上尊语。”德妃身旁的宫娥横眉瞪眼地训斥。 孤独德妃只是微微一笑,没有驳回宫娥,代表默认。 商音尴尬苦笑,暗暗思量:宫女都这么凶恶,当主子的还了得!德妃德妃,怕是“嘚瑟”的“嘚”! 想归想,面子上肯定要和软的。商音和颜悦色地认错,卖乖巧言:“德妃,商音就是乐坊里最低贱的乐伶,又不懂宫廷礼仪,肯定是要出差错的。民间街坊盛传,德妃宽宏大度,定不会与民女计较。” 独孤德妃应是看惯了低贱人巴结的样子,笑容充斥着不屑与蔑视,也不好再去治商音的不是:“一张小嘴儿还知道抹蜜,罢了,我确实不计较。赐座。” 商音小得意地瞅了一眼骂人的宫娥,正好跟她的大瞪牛眼相遇。 独孤德妃的贴身宫娥倒和善些,听到“赐座”便拿铺地的席子来给商音,并相视一笑。商音望过去差点要唤“吉贝”,如果不是那名宫娥额间少一颗朱砂痣的话。 独孤德妃吃完茶斜靠在软榻,姿势很是慵懒,语气阴阳怪调:“默儿跟我说,你擅歌舞,还能言善辩,是小乐坊的红人。默儿这孩子孝顺,所以把你引荐给我。我呢也爱歌舞,就是没个知心人相伴,那些歌姬,有点技艺的,人老珠黄不耐欣赏。年轻一点略有姿色的就自以为是,跳个舞搔首弄姿的总想瞅时机攀龙附凤……” 一大串话跟念咒语似的,商音听得打盹,就差没流哈喇子。 不管德妃说什么,商音面上一一含笑示意,心里思量着什么时候能出宫;等下出宫要去哪儿逛;大慈恩寺的财神要是灵验的话得帮胡师傅求一下财;听说平康坊全是才艺双绝的妓艺都知,值得去见识一下;唉,今早只胡乱吞了个辅兴坊的胡饼,现在肚子挺饿的,好想西市里时兴的古楼子,还有五香俱全的羊头煲…… “曲秋娘,曲秋娘?”宫娥轻咳了一声示意。 “啊?……”商音的思维重新跳回来,愣着呆望,压根不知道德妃说到哪了。 她贴身宫娥提醒道:“德妃问你话,要看你的才艺。” 商音觉得独孤德妃没啥善岔,况且也不想做宫伶,藏拙是个不错的办法。 “民女笨拙,只会民间俗曲,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就献丑唱个民谣。” 商音清了口嗓子,捡首牧野民歌浅唱几句: 南方之薰兮 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注:歌词引用来自牧野民歌《南风》) 第16章 狐狸窝里想得美 商音之曲,寥寥几句如蜻蜓点水,守愚藏拙,未尽才华。 有些宫娥觉得是滥陈俗调,掩嘴憋出两声讥笑。独孤妍也不认真去听,毕竟她请商音来的目的并不是听曲。 “小丫头,我有意提拔你,眼下尚仪局里缺司乐……” 商音听了前半句就知道后半句,连忙吐口:“我不愿意。” “喔,为何?”独孤妍嘴角泛起蔑笑。 商音起身笑辞道:“民女只是来长安开开眼界而已,还要回老家渝州呢。今日有幸得见德妃,是民女的福气,民女不敢打扰德妃雅歇,这就告退。” “既如此送她一程。”本就是闲来传唤,德妃也不虚留人。 在独孤德妃面前,商音屏声敛气,憋得好生不舒服,踏出了水凝宫,站在蓝澈新鲜的苍穹下,才能大口舒气。想起刚才的那轮七彩霓虹,商音再抬头看,虹光已从华丽的水凝宫上消散,短暂无常,转眼没了踪迹。 商音走后,独孤妍仍靠在软榻上,名唤绿绾的贴身宫娥捶腿侍奉。 绿绾的穿着打扮要盛过底下的宫娥,发髻簪有银钗,一身秋香大袖衫,衫裙绣有几朵绿梅吐蕊,叠瓣从深到浅掺了三股不同的绿意丝线,颜色渐变,层次分明。又因是青黄衫配绿梅,绣花隐入青裳间,颜色相近不太点眼,若凑近细看,非巧夺天工的十年绣龄如何有那样细腻的活计,宫中头等绣坊也比不上的绣品,恐唯天上织女相媲美。 她并非绣娘,只为身边人作绣。当然,也包括自己。 绿绾是孤独德妃的陪嫁侍女兼心腹,从独孤家,楚王府,皇宫,独孤妍的身边永远少不了绿绾。所以在主子面前,她原比别的宫女要多些体面分量。 “主子,绿绾不解,您怎么召见一个卑贱的乐伶呢?”绿绾低眉浅问,性格沉稳和顺。 独孤妍的眼眸放出寒光,言语冷冰:“今一大早就有金吾卫的暗线来报,说昨晚曲商音犯了宵禁。” 话说到一半,绿绾疑笑:“金吾卫什么时候变懒了,犯宵禁者连五百大板也不罚?” “哼,他们不敢,只是有人庇护了那丫头片子,而且还以‘打情骂俏’的名义。那个庇佑人是谁我都不会管,偏偏是默儿。” 绿绾明智劝解:“主子何必在意,独孤郞将正值盛年,难免行差踏错,您教导他几句,他聪睿明理,定理解您的苦心。” 独孤妍嗤之以鼻:“今儿一大早,升平那妮子就在我面前讥讽默儿的风流韵事,哼,金吾卫的消息,再加上默儿主动来为她求司职,三次听见曲商音这种俗鄙伶人,真让我脸色一顿黑。默儿有尚主的荣耀,我怎么容忍他能跟下三滥的女人搅和在一起。” 一说完那些事情,这位高高在上的宠妃目光里满是厌恶,就好像看到曲商音白俊的脸庞上刺着大大的两字“卑贱”。 绿绾排忧道:“独孤郞将只善军谋,不通内闱宫事,随便引荐罢了。曲商音若真有仙乐之才,顶多进宜春院或云韶院做个宫廷伶人,如何担得司职,主子方才许的司乐一职,也太夸谈了些。” “哼,我虚假一测,不过是看曲商音如何反应。女人越是低贱就越想攀高枝,如果她对默儿有觊觎之心,势必对我摇尾讨好。如今看来,她心思大得很,肚子里的算盘珠子是拨退为进呢。” 以退为进?绿绾并不认同,她觉得商音坦诚率直,只是没必要去反驳德妃的话,微微颔首不语。 孤独妍假寐养神,绿绾以为主子困倦,便挪动香箸拾捣香炉,燃上昆仑进贡的苏和香。静谧时光,几缕香味冉冉飘散,潜入鼻中通窍开郁,甚觉惬意。 “绿绾,雨停了,雍王还跪在太极宫前请旨吗?”独孤妍大约是闻香醒神,想起了重要的事情。 绿绾回答:“雍王已经离开,不过这次有王孺人在侧力劝,他们两个不欢而散。” “好,好,不欢而散了才好!”独孤妍鼓掌讥笑,“估计昨晚雍王府的婚夜,也欢不到哪里去。” 雍王名叫李适,是当今圣上的第一个皇子——庶长皇。李适因为生母沈氏的事,跪宫无数次请求,均以皇帝不睬而黯然告终。 外人面前,独孤妍装贤良淑德替雍王帮腔,私下里讥笑的表情很是称心如意,她巴不得每天都看着这样的好戏下饭。 一说到昨夜雍王的喜事,绿绾想起旧事便笑提:“话说三年前,雍王还是奉节郡王时,先皇说战事不捷,要添点皇室喜事,当年的雍王连妃嫔采选名册也不看,直接指定益州秘书监王遇的千金为妃,先皇也隧了他的心意。呵,结果不知怎么的,雍王一见到王家闺秀就反悔了,好几次也是这样跪宫求先皇收回纳妃旨意。皇家金口玉言,先皇架不住雍王跪求,大家都退一步,可怜了王氏从正妃变孺人。至今绿绾还纳闷,面对品行相貌出众的王氏贵女,怎么雍王偏不爱呢。” 这番话引起了独孤妍的共鸣,她十分欢笑:“岂不正好!眼下大唐社稷已安,可东宫未定,我的迥儿刚封韩王,雍王添皇孙?呵,能迟三年也别一年。” “主子,韩王将到外傅之年,载再晃眼一过便可结亲,主子可物色中意人了?” 独孤妍怎能不计算?她的眼界既放高又计划得长远:“我儿的王妃,必然要有强大的武将母族作为后盾。郭子仪是最可为婿的,可惜了他家没有年龄合适的闺秀,且看两三年后朝中兵权形势再论也不迟。妾室纳几位文臣之女也就算锦上添花了,将来若有举兵时节,迥儿左右得丈人家室帮衬,加上独孤一族如虎添翼。至于默儿的婚事,陛下的公主早殇,也只剩下升平公主嫡长,就是因为她有亲兄郑王可以靠拢,为弱化这一点她嫁到独孤家我们就有利可图。” “况且升平贵主素来与您不睦……”绿绾欲言又止,不好往下说。 独孤妍不放在心上,抬起胳膊示意绿绾来揉:“升平与默儿至少玩得开,自小玩闹到大,将来若成一家人,我与她不睦也得和睦了。” 绿绾点点头。 独孤妍靠得肢体麻木了,挪身换一个更慵懒妩媚的姿势,她感叹:“绿绾,十五年了,我的福气是捡漏的。当年自进楚王府,安史两贼发动叛乱,长安失守,这就丢了一个沈氏,马嵬坡兵变不久又殁了崔氏。呵,我倒成了赢家。如今沈氏指不定已五马分尸,红骨化白骨了,连陛下没想过要去寻,偏偏她儿子是个孝子。” 关于安史战乱,绿绾被独孤妍的话刺中了,吭声不语,眼神凝涩一会后才垂头继续服侍德妃。 独孤妍察觉绿绾的微妙变化,就亲拍她的手背:“好了,莫伤怀,我可从来没有忘记战乱中你下落不明的同胞妹妹。你妹妹跟你最大的好处,就是忠心,我岂会辜负。这些年,我一直在留意她的下落呢,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绿绾替妹妹谢过主子。” 旧邑人疏经乱离,八年前的战乱,失母的失母,遗妹的遗妹,绿绾心中万般苦涩,眼角滚下一滴大泪。 第17章 前有疯马,后有冷人 吉贝一直宫外候等商音,见她出来了就迎上笑问:“独孤德妃没有为难你。” 商音努努嘴,欢乐地说:“好听的名声话人人都喜欢听,她才不会蠢到去为难一个说她好话的人,只是问我愿不愿进当宫廷乐伶,我才不愿意,她就放我出来啦。” “那就好,她可不是好得罪又难伺候的主。” 吉贝小声地说了一句,商音微觉困惑,说得好像吉贝伺候过德妃似的,走着走着脚步略停下,手指搭着下巴作思考状,认真打量吉贝的面容。 吉贝被看得不好意思,摸了摸脸庞笑问:“我脸上有脏污吗?” “吉贝,我越看你,越觉得你像一个人,跟德妃身边的……” “像一个人?喔?难道我不是人?”吉贝挑出话刺儿打断,又猛拍商音一记后背嗔怪。 “好啊,吉贝,你竟打我,狗还不打主人呢……”商音睚呲必报。 “狗骂谁呢……”你骂我怼。 “我骂狗呢……” 隔墙有耳,一匹膘肥柴犬埋头吃食正香,蓦然耳朵竖起跑出来巷口,伸脖子瞪着路人,满狗脸“我看看谁骂我”的表情,分清楚了青红皂白,四腿疾驰只追着那抹橘红色的衣裙。 狗追我就跑,回雅颂乐坊的路在欢乐里不觉缩短。 乐坊新进一批伶人,这会子教习的歌舞声正浓,学的是玄宗时教坊所兴盛的李太白三首清平乐:《画堂晨起》、《名忆萝月》、《禁庭春昼》。迎着一阙阙和谐多变的音律余韵,商音像只小白猫似的在这般曼妙的歌舞里猫着脚步左顾右盼,突兀又俏皮。 哈,她正欣喜那只胡貔貅不在,才要竖起腰杆跑过客堂时,胡貔貅正在里面接待一位中年女人哩! 那只貔貅千拜托万拜托地用敬语同那女人说话,跟拜财神爷似的,商音就知道是来教宫廷礼仪的女人。 溜为上策!她“咻”一下飞快上楼。 “商音,胡乐师叫你呢。”等吉贝推开阁楼早人去楼空,只见换过的衣服随手扔榻上,以及八方拼凑来的窗帘撕出万仗逃生链,现场狼藉。 那只貔貅又痛心地狼嚎:“死丫头!损害公物!扣工钱!十倍扣!不,逃之夭夭情节恶劣!倒欠我一年工钱!” 长安城经过一场晨雨的洗涤,空气微微漂浮着泥土草香的清新,街土上铺着一层易干的砂砾,经阳光照射后街道很快就干燥起来。风过,不惹半粒尘埃。百姓都好这口干净空气,人群竟跟流水似的络绎不绝。 商音换了身男式衣袍游逛在街坊,呵,头戴绫罗幞头,面贴假胡,学文人雅客手中持扇,在长安城里走马观花。 乖乖,这可是她第一次扮男装!装扮还是从吉贝那儿偷来的。 化身成英俊郎君的风格,商音的自我感觉还不错!不过也不是白扮男装,她可惦记着平康坊的花魁呢! 啧啧,一想到这里,她便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如高中状元郎般的傲娇姿态,自恋地想自个玉树临风极了。 若用一句唐诗来形容此刻商音的自恋,简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长安花在哪里?不都在平康坊嘛! 马蹄疾呢? 还真别说,想啥就遇见啥…… 离平康坊还差好几条街,前面突然传来烈马嘶鸣,疾驰的铁蹄轰轰飞起一行尘土,像是万里晴空乍出响雷,叫人怎么不惊恐!街道的行人本是聚拢成堆,现在跟利刀划布绸似的哗啦啦裁成两边,有些避之不及的行人则连滚带叫地被撞开,更有人抱着尸体哭嚎:“了不得了!从哪位贵人家里闯出来的疯马,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马蹄声,哭嚎声,惊悚声,声声交错,惊天动地。 无数次的午夜梦魇,也是这样的马蹄肆无忌惮地逼近商音的视线。马蹄声响彻云霄,噔噔回荡在她耳朵里,她吓得小脸煞白,放大的瞳孔无限扩大远处的惊马。 那一刻仿佛梦魇重现,商音呆若木鸡,潜意识驱使着她不需要跑。因为在她的梦里,会扬来长鞭勾栓住惊马的脖子。 分不清梦与现实,大难临头的时刻,她居然站在马路中间等待那条救命的长鞭出现…… 迅猛奔来的无情马蹄近在咫尺。 “呜呜……”马蹄前垂髫女孩的哭声也近在咫尺。 正是这种哭声伴着马蹄声,熟悉到能把商音唤醒。 “鞭子……鞭子呢……”商音大梦初醒,梦里救她命的长鞭不就藏在她的筒靴里么! “疯马,看曲姑奶奶教训你!” 托吉贝的福,商音在武功方面算不上炉火纯青,但至少不是入门小白,打个流氓狗,疯马之类的还是能赢的。 “腾”一声长鞭挞地,她扬鞭勾住马脖,旋身一跃借力凌空,抓稳鞭子顺着力道,以上树翻墙的轻功跨上马背。 “吁——”伏身勒紧鞭子栓住马脖,试图控制惊马令其停下。惊马受限难再向前,原地踏步作困兽之斗,大有安稳下来的局面。 一位贵妇从不远处推搡人群冲过来,拉起那位幸免于难的小女孩,惊魂未定半晌才欣喜道:“真奴,快谢谢这位侠士,他可是出手救了你的命。” 小真奴抬起一双炯亮的眼睛,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但嘴上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给马上的商音磕了一个响头。 周围百姓见此纷纷鼓掌,商音难免骄傲,神气地朝大家笑,对那小女孩挥挥手道:“真奴?多么可爱的名字呀,快家去。” 惊马应是恼羞成怒,安静后又突然原地扬蹄嘶鸣,商音不谙马术,功夫最高也就这样,终究降不住惊马。惊马怒扬起凶蹄嘴脸朝天,商音没抓稳马鞍,瞬觉得整个人要坠入悬崖般的失控,“哇哇”两声尖叫,眼瞅着就要从马背上掉下来了。 真是神气不过两秒。 “完了,今天要摔成肉酱,以后再也不吃肉包子啦……”商音紧闭双眸,身体极速地下降。 清风悄然掠过,脸庞上有点温热的气息,纤柔的身体被宽厚的手掌轻盈拖起,黑暗中一搓潮湿的衣帛如救命稻草般珍贵。商音紧抓着那只潮湿的臂膀,睁开眼睛看见一张没有表情的侧脸。 他的眼角微微上扬,吊着三分严峻与七分冷寂,漠然的眼眸仿佛是星火燃尽的黑夜,好看的唇因神情过于严厉而紧抿,翘起弧度凹出唇窝,衔着一种否决的态度对待这个世间,在芸芸众生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样的人,看得她的呼吸悄然一滞。 光芒万丈的天空,也因他的到来垂下了几分暗色。 商音只感触到他气息有活人的温度,其余都是冷的,衣帛是湿冷的,发丝是潮冷的,表情冷峻,眼里有冷光。 就连话也是极为阴冷。他松开商音时暗骂道:“嫌活得腻,别来惹疯马。城外十里的无活峰,那卧着一群饿虎。” 第18章 屠马 “喂,你这人长嘴只吃不会说话啊?如果不是我出手,那个小女孩就……” 商音正要跟他理论,被他急促地推开,她就没站稳摔向路边的广口竹箩筐。 覆盖筐口的轻薄纱布下,偏偏是一堆母鸡蛋,也偏偏请君入瓮,将商音精明的小脑袋请进去了,鸡蛋完蛋。 忽而凄厉惨鸣的哀马赶过耳边,直接盖过上百个鸡蛋整齐破碎的碎声儿…… 噗!商音满脸黄澄澄的莹亮,后知后觉地爬起来揩去像屎一样的黏液,才亮出清澈澄明的眼眸。周围刷刷响起一片拍掌叫好。 百姓们是在幸灾乐祸吗?商音气得叉腰转身:“你们!……” 可转身后的场景,她惊得说不出话,手往后摸,捡一个九死一生的鸡蛋塞进嘴巴里。 嗯,的确,吃惊得可以吞进一个鸡蛋。 一把华丽的短刀顺着马耳毅然刺入颅中,疯马倒在地上苟延残喘,每一次余力哀嚎,鲜红的血就汩汩直往外涌,淌污了杀马人的下裳,淌污了商音的鞭子。 救商音的是他,杀马的也是他,他获得了在场人的好评,却丝毫不被掌声动容,冷眼旁观,好像那些掌声与他无关。 商音虽然错过了惊心动魄的杀马场面,可他杀马的姿势仍一动不动,单膝跪地,手握住刀柄还不准备拔出来,另一只手死死攥住马缰。 任由几滴马血飞溅在他的脸庞,似要结出一层虚白的冰霜。 马匹只喘无用的呻吟,他偏等到它彻底断气才肯抽刀松手,刀子一抽,马血涌得更厉害了。 血流成河。 杀马的男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龄,就如此杀伐果断,心性冷血。商音真不知道该褒还是该贬。 “噫……”她捂鼻走到马尸旁,要捡起自己的宝贝鞭子。 弓身卷鞭收啊收,最后一头被他踩在脚下,他凝视着马尸没有意识到。 “喂,脚。”商音动了动鞭子,像在请菩萨一般,对方慢吞吞挪开步子。 那双线金丝夔纹的华靴应是淌过水,耷拉着湿漉的颜色,靴沿滴下大颗大颗的红血。 商音顺着血滴微微仰起视线,是那把杀马短刀在滴血,刀柄镶满了小颗奢华璀璨的紫玉宝石。如果不是他手握刀柄遮去了一部分,那些璀璨宝石要亮瞎人的眼睛。 将视线再抬高些,他的大团花的绫罗紫袍,腰上束的蹀躞七事饶是郑重:佩刀、刀子、砺石、哕厥、针筒、火石、契苾真。真是福贵又累赘。 装束的不凡且不提,连一把短刀也要拿紫玉宝石来镶。重点是紫玉呀,要知道,物以稀为贵,紫可是尊贵色。 看到这些,商音第一时间想的是:虽同是富贵人,可腰上坠的比独孤默那些烟花味的荷包香袋要好太多了! 估计眼前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目无下尘的贵族将军,商音便不屑抬头看那张冰块脸。等收好鞭子时,杀马人已不知去向。 “又不是杀人,有必要逃嘛!我还没谢救命之恩呢。”商音在人群里瞅了一眼,杀马人没瞅到,倒看见孤独默领着士兵奔来。 “独孤小……独孤将军,你们来晚了。” 商音本来是要唤“独孤小人”,看见他一身浅绯武官服骁勇正式,又带虾兵蟹将前来,这才改了口。 好歹给他点儿面子。 又觉得,孤独默是天生的风流坯,有做大将军的才干也是业余。 孤独默打量商音好几眼,一身不协调的男装,脸上残留稀黄的蛋液,手上鞭子罪恶般的沾着血。如果她不开口,没有那半句“独孤小人”,还真是要认错人。 “独孤将军,这城中……” “我不是将军,你是皇帝给我封的官?”他低声说着捂住商音的嘴巴,再有意地瞅瞅四周,怕被有心人听了去。 她趁机咬他的虎口:“你忘了我说过你的手很臭吗?” “那也比沾满鲜血的手香多了。” 一经提醒,商音才发现收鞭子的玉手已变一双血手。 百姓又急忙让开一条路,几个郑王府的侍卫兵踏踏奔来,为首的人的面相十分叫人记忆深刻,竟是位独眼,他张口就唾沫乱飞:“大胆狂女,你已犯下屠马之罪,更何况还是郑王的坐骑宝马!” “郑王?他的马比人命还要贵重吗?” 商音漫不经心,无所畏惧的表情盯着那个侍卫,他瞎掉了左眼,使得另一只眼睛甚是孤单,可伶仃的目光又丰盈地堆积着心底的怒气。 可她一点儿也不怕。 “你真真愚昧肉眼!连郑王都不识,郑王乃圣人嫡长皇,恩礼冠于诸王,这匹宝马乃太宗皇帝昭陵六骏之一特勒骠的后代。如今圣人对郑王寄寓厚望特赐此马,价值连城,比过你庶民之命!”独眼侍卫行叉手礼往皇城方向遥尊,言辞慷慨。 这是什么破天荒的道理!商音的耳朵无法容忍这种话,竖指怒指街道,大段话劈头盖脸砸过去:“你们一路赶过来,也看见惶恐的百姓跟受害人,一匹马难道还比不上人命吗?你既说是郑王的宝马,我倒要问问你,这是在天子脚下,郑王怎么给百姓们一个交代?百姓都赞当今陛下爱民如子,现在他的亲儿子害了他的百姓儿子,又当怎么论罪?” 大气一喘,她双手插起腰杆,像迎着劲风的松柏,理直气壮,音调又继续飙上去:“你还说这马是昭陵六骏的后代,命比庶民?昭陵六骏是何等良驹,它们是载着太祖皇帝猛冲敌阵,天险摧敌,乘危济难的功臣,而这匹疯马干了什么?难道不该杀吗!难道要让它踏平这条街巷吗!是啊,它是价值连城,因为它背了好几条无价的人命!” 一气呵成,掷地有声。 得亏商音听吉贝讲过太祖皇帝昭陵六骏的故事。这串话多精彩,百姓的掌声就有多精彩。 训斥商音的侍卫原是郑王府的亲信,自然为郑王说话,可现在却被一番震震有词堵得脸黑,闹出人命终归理亏,却又吵了半天深怕吵不出满城风雨似的,好半天才悻悻命人抬了马尸回王府。 孤独默在边上舒展了下眉眼,一脸幸灾乐祸地唬她:“啧,曲商音,依唐律,杀马是要受徒刑的,挨千刀万剐,你完蛋!” 第19章 长安城最佳风水 “人命重要还是马命重要?玉帝天皇的马命也没人命重要!” 抬死马远去的人都走得没影了,商音还在气乎乎地骂。 “哎,为什么你脸上有蛋液啊?跟刚出生的小鸡似的。”独孤默伸手指刮了刮她面颊上的蛋黄,顺带弹了下这光滑的肌肤。 轻薄的举止,饶是光天化日下随手玩弄一枝鲜花。 商音闪退一步,可该死的还是没躲过浪荡子的调戏。她不可能跟这个人自爆糗事,否则要被笑话一辈子。 于是拍拍脸蛋胡诌:“蛋液……用蛋液来滋润肌肤,很有效果。蠢货,你连这都不知道!呵,怪不得你的脸黑得跟块炭似的!” 独孤默昂首怼回去:“我这是‘沙场黑’,扞卫国家的勇士才配有的肤色!全长安城的女子,都仰慕我这种肤色的男人。” “……” 无语。这人竟能把勾引众女的一张轻浮脸讲得这么精忠爱国…… 这时有位老农过来,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商音:“大侠,行个方便,将您刚刚砸坏的那箩鸡蛋赔了,它们命薄地连市集都没去过……” 往一地的碎蛋撇过眼,独孤默立马了然,于是傲慢地看着商音,环手抱胸,一脸“我看你怎么圆”的得意模样。 商音咂咂嘴,真受不了独孤小人的眼神,气他不是,气老农也不是,只能气得掏出钱袋,只多不少地赔给人家:“这位老丈,真是不好意思,多的部分当盘缠。” 老农得了益美滋滋地背起箩筐走了。 独孤默笑得捂肚蹲下,只差趴到地上打滚:“哈哈,有人居然用一大筐的蛋液来润肤,她真会给自己长脸!却让老丈背了一筐坏蛋回去。” 商音撇嘴,脸上是大写的“囧”字,不耐烦地踢了某小人一脚。 独孤默这才站直清了口嗓子,正经探问:“哟?郑王的宝马,是你杀的?” “宝马?你什么时候瞎的,那分明是疯马。” 商音完美地翻了一个白眼,想到刚才被嘲笑鸡蛋的事,此时定要捡回面子!就拍拍胸脯扬脸,仿佛杀了贼王,擒了反叛,“那疯马就是我杀的,怎么样,我厉害!” “能做到用鞭子捅马脑颅?对!你也够厉害的。”独孤默竖起大拇指,分明假意夸赞。 被对方掐出一点破绽,商音失了点底气,眼中似有白云飘,支支吾吾着掩饰:“谁说我是用鞭子杀的?……鞭子……鞭子怎么能杀呢!我用短刀刺的,一把很漂亮的短刀。” “喔,短刀啊,可你漂亮的短刀呢?”独孤默追问不舍,示意四周的血渍,“郑王府的人,可只抬回了死马喔。” 她洋装找刀,原地转了一圈:“对呀,我得找找我漂亮的短刀……” 其实独孤默赶来的时候已经看到杀马人收刀离开的背影,那样冷漠严肃的背影,决然不会回头,亲和的世间万物到了他眼里都要牵扯出一丝仇恨。打从一入皇宫,独孤默就认得他。方才有郑王的人在场,才不好叫住那个背影,否则,吵出来将会加深两个兄弟的斗争。 如今看商音狡辩死要面子,还真不失为一件趣事。 “哎,独孤小人,郑王的马怎么当街发疯呢?” “你也听到那匹马来历不小,它发飙飞闯出马棚,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当只花蝴蝶来捉,生怕折断了点什么。还好郑王不认识你,否则你真要大难临头。” “出了人命,郑王大难临头还差不多……”商音甩手指绕鞭玩,反正早是一双“血手”了,也不介意再脏几下。又低头猜测着嘀咕,“这般纵容畜生,马如其人,想来郑王也不是什么好人。” “哎,你扮男装干嘛?” “逛平康坊。”商音毫不顾忌地脱口而出。 吃了个惊的独孤默瞪大眼睛,比胡桃还要大,没想某天能遇到一个有共同爱好的异性。 有点好玩。 “逛窑子啊,就只许你逛呀!”商音见他哑然就又高声重复,这种事也拿得出手来炫耀。 对于这种事,轻车熟路的独孤默无奈地摇头,师傅授徒的口吻说:“你第一次去。不知道那种地方是‘夜半来,天明去’的么?再说这大白天的……” 商音哼声打断:“是,风流的独孤郎,你最有经验,最老道!” 结果他露出坏意地挑起眼梢,补后半句:“我说这大白天的,你去也没男客需要招待呀!” “啊——独孤小人,你—完—蛋—了!!!” 商音的追打声响破云霄,独孤默钻出东巷躲入西巷,两人猫捉耗子,东跑西藏,兜兜转转。 等他们累了,大口大口喘气歇在一家大宅门口。 “曲商音,你为什么要去平康坊?”独孤默仰坐在台阶上,手掌撑着地面,随性中透着一种豪迈。 她扶着边上的粗梁柱子,气半天喘不匀:“去找同僚呀,听说那的艺伎吹拉弹唱四绝。我,我得去见识,我可不像你们,尊卑贵贱天天挂嘴边。” 这时朱色宅门一敞,一个黑米粒般小眼睛的男仆赶紧来扶独孤默:“阿郎,您怎么坐地上了。” “呃?”商音一抬头,那男仆煞是眼熟,一束乌黑油亮的发髻像是拿粪水灌溉滋养出来的。 把比喻去掉。没错,全靠那晚上乌鸦们坚持不懈,排泄功能顶呱呱! 商音还寻思着为什么还能遇见这个猥琐男仆,再一抬头,宅门上赫然标着“独孤宅”三个大字,铁画银钩,像是长了眼睛睥睨着她似的,她立马见鬼地跳起来! “独孤小人,你居然将我这个良家女拐到你家来了!” 独孤默眯眯一笑不作解释,抓起衣领提着她穿宅走廊。庭院大气敞亮,花圃楼台,缤纷明亮,只是一路上略显冷清,仆人丫鬟加起来也就五六个人。来到旁院,他推开小角门指了指斜对面:“喏,你不是要去那里么。” 斜对角赫然扬着平康坊的旗帜,商音惊乍跳得更高了:“独孤宅居然堂而皇之跟勾栏北里做邻居!” …… 苍天! 大地! 玉皇大帝。土地公公。我滴神! 做媒拉红线的月老也不敢这样的操作! 果然是与独孤小人甚配的宅子。 太风水绝佳了! 简直眠花卧柳! 近墨者黑可谓是有道理的,怪不得能滋养出如此风流倜傥的人物。 商音推了推院门,歪头藐视:“所以?你每天门一推,就这样大摇大摆过去了?” “可不?” 将此处视为黄金地皮的某小人得意地介绍:“早年这里原先住着只‘李猫’,就是口蜜腹剑的那个李林甫,战乱过后这座宅子修葺成独孤宅,我乐得没事就去对面的平康坊走动,串串门,活松一下筋骨,加强邻里关系嘛!嘿嘿!” 第20章 既来之则逛之 串门加强邻里友善? 商音朝独孤默翻了个比月亮圆的白眼,然后望着湛蓝可爱的天。 既来之则逛之,不去串串独孤宅的邻居才怪哩! 刚才在街上一通闹剧,惹了一身脏污,商音本就是逃出来的,不可能回乐坊换行头,只好在这里沐浴换装。也不用过于别扭,因为偌大的独孤宅只有孤独默一个主子。商音认为,那么多金房子白白关着空气,简直占着茅坑不拉屎! 在挑服饰这件小事上他们绊过几句嘴,商音肯定是要扮男装的,偏偏这户人家人丁不兴旺只有孤独默一个主子,而独孤默也不许她穿家丁仆人的粗服。 “哎,独孤小人,你的衣服是按大象比例裁制的吗?”商音从衣橱里探出头,把里面侵掠了个底朝天,仍没有一件合身,扭头又问,“有没有你年轻时的衣服呀?” 独孤默挠挠耳朵,对于她的话不忍入耳,笑怼:“我很老?那你还总唤我小字辈的,你怎么不问我小时候的衣服?” “……” 最后还是翻出郭暧的衣服才勉强合身,谁叫这两兄弟私交甚好,所以这里有那厮的衣服也不奇怪。 垂侍在旁的两名丫鬟听到他俩的对话默契地扭头笑,交头接耳地嘀咕:“家主只在外面找女人,却从不带女人回来,这位曲娘子许是日后的女主人了。” 但是听家主说要带这位曲娘子去平康坊,她们又蒙了两下,哪有将俏丽小娘子往家外推的道理,还是带着去逛平康坊? 平康坊是长安城有名的北里温柔乡,这里的烟花女子高于一般的胭脂俗粉,颇具谈吐,知书言,擅音律,十足的风流薮泽地,引得四方侠少慕名而来萃集于此。隔壁的崇仁坊又汇集着待授官的举人,两个坊风花雪月起来简直相辅相成,他们时不时串下门,才子佳人的故事就能流芳百世了。 “坊中分南,北,中三曲,分别品流,衡尺人物,一年三百六十日,入夜不宵禁,花天酒地到天明。三曲中要属南曲档次最高,名气艺伎,顶尖都知都集中在这南曲里……” 商音一边听着独孤默比流水还顺溜的介绍,一边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眼界逛入南曲。 天色早已入夜,歌舞渐起,男客环桌而坐,乐妓拨弦绕指柔,波斯美人娆腰折舞,锦营花阵配珍馐美酒,贵郎君们尽享靡音。 商音扮起男装甚是俊俏,还没等自个儿招揽乐子,迎上来的舞姬早已簇拥得她脱不开身,被拥入上等雅座。 再回头看独孤默,他居然一改往常,挥了挥锦袍,很不耐烦地将献殷勤的舞姬打发了,光溜溜地跟在商音后面。 “独孤小人,你不要这么装洁白,你的老相好呢?” 他奸滑地笑:“老相好近在眼前喔。”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商音啐了一口,再懒得理他。 坊中先是没意思的歌舞喧闹,渐渐安静下来,忽有白絮漱漱纷扬,众人惊疑以为是落雪,落到自己身上时原来是皎洁的蒲花。随后惯常地老鸨击掌而唤,一群彩裙舞姬蹁跹而入,舞步在氍毹上轻盈旋转宛若生花,纱袖交织成一幕华丽的锦障。 十几位舞姬的纱袖交替起伏,像飞舞跌宕的彩鸟,又像在冬雪里绽放的缤纷簇花。红的,蓝的,黄的,绿的……彩羽大鸟看得人挪不开眼,缤纷簇花又迷花了眼。 连袖舞还没看清呢,忽而琵琶急弦起,仿佛利剑划破珍珠囊,颗颗圆润地迸落在金盘中。曲调时而如小桥下的流水潏汩流畅,时而如断线风筝伶仃冷清,最后弦弦飞快,唯恐丝弦承受不住的急促,蛰伏的宵小,阴阳鬼神都要被这琵琶声惊起。 琵琶曲可比纱袖舞有意思多了,更何况琵琶女迟迟不现身。男客们干脆懒得看舞蹈,纷纷四处张望,寻找那名琵琶女。 有人说她藏身在隔壁的厢房,也有人以经验猜测她会天女散花地出场,更有人从她拨的错错急弦研究出来,说是有两名琵琶女…… 商音自小处在乐坊,看惯了这种故弄玄虚的噱头,她早摸清其中端倪,扭头去问独孤默的猜测:“我考你听力,你说琵琶女在东北方向还是西北方向?” 这可难倒对五音六律十三徽一无所知的独孤默了,要不是商音问,他还以为那是琴音。 “东北。”他随便捡了一个方位回答。 “嗯,有一点点接近了,你怎么不认为是西北呢?” 独孤默知道商音是这行的佼佼者,他抿嘴微笑,她说什么都是对的。 “嗯,你说西北就西北。” 殊不知整个提问是商音的迷惑阵,独孤默果然被带入陷阱,她笑着一拍他的脑袋:“怪不得你还当不上将军,目标在哪辨不清。琵琶女不在东北也不在西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个舞阵叫作‘四面楚歌’,琵琶女弹的曲子是《淮阴平楚》,讲诉刘邦跟项羽垓下决战的故事。如果琵琶女是刺客,她混淆你的视听后就能干掉傻乎乎的你啦!” 独孤默皱了下眉头盯着舞蹈阵仗,有点儿被人看轻的郁闷。 商音忍不住站起来解惑:“嘿!大家不用找了,琵琶女就藏在舞姬们舞的纱袖里咧!” 一语末了,四弦一声拨尾曲终,舞姬们扬袖仰面静折腰,彩袖因停止摆动逐渐散落,其中艳质丽人徐徐现身。 像烟雨浩渺中一朵缓缓绽开的芙蕖,叫人舍不得挪开眼,但见丽人犹抱琵琶半遮面,眉眼含态动秋波。得见真人却又难睹芳容,大家恨不得袭来东风吹走她的面纱好能一饱眼福。 “各位看官,楚娘献丑了。”琵琶女躬身行礼,柔媚的声音竟比她弹的琵琶曲还要引人入胜。 有此美人自然要引得一群郎君竞相点名,他们争着要这位楚娘相伴,竞相抛出一匹匹绫绢。不记得是谁带头开价,现场竟演变成竞价会,更有人砸出了百缗钱财。 场面一度沸腾,座上不为所动的四位男客便显得点眼。 一位是商音,她勉强算其中一位男客,无聊地看这场“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一位是独孤默,他的目光落在另外不为所动的两位男客身上。 很尊贵的男客。 郑王李邈,还有他的亲信,也就是当街为死马呵斥商音的那名独眼士兵:耿不疑。 耿不疑眼尖,瞟了商音两眼后在郑王耳边窸窣。 独孤默瞧见这一幕就知道麻烦要来了,抄起兵器般拉起商音:“不好,快走!” 第21章 轻拢慢捻VS坐怀不乱 商音懵得一头雾水,像一头无脑小鹿被独孤默牵着到处乱撞。 “独孤小人,撞鬼啦你?” “不是我撞鬼,是你撞。”独孤默说完拥着商音翻身掩入一丛花窗绣帘,气氛逐渐静下来,只剩得帘上的镶珠擦碰摇晃。 惊天动地的两种步伐朝着这边追来,他们走路生风,风风火火停在绣帘旁。 “耿不疑,你确定那小子是屠我爱马的市井无赖?”郑王李邈质问的表情,像即将扑食的恶狼。 唯有一只眼的耿不疑毋庸置疑自己的眼力:“大王,属下与他正面争执过,错不了。” “抓!逮到人看我不扒了那小子的皮。” 严厉的呵斥吓得人心头惊颤,旁边的绣帘里发出沉闷的“啊”一声异响。李邈跟耿不疑交换了一个眼神,认定人就藏在帘子里。 耿不疑猛然掀开帘子,已扑了个空,帘上的串珠又重新晃响。 “大王,没有人。” “我看未必。” 李邈再次掀开绣帘,目光瞄准斜对面的绣阁,镂刻吉云的窗棂阁内有微弱的烛光。他便两只吊眼勾勾直瞪,如黑白无常前去索命般,脚步轻悄,最后以查抄贼寇的气势猛地踢开阁门。 “啊!”门一开,里面正却衣的娇嫩女子微微惊讶,她速度也快,一伸手掠过霓裳婀娜转身,青丝半绾,玉肌透纱。 面对入破凝姿动脸霞的艳妓,李邈没有回避视线,游离惯了风花雪月的场所,衣冠不整算不得什么大场面。他镇定自若。 “你是谁?”那名女子疑望眼前人,倒也处变不惊,没有平常女人该尖叫“流氓”的反应。 说来也是,在北里之地也少有如此尖叫。 “本王来找一个男人,大概像你这样高的身材,你见过他没有?” 女子笑眼盈盈,轻步靠近,言语三分妖娆:“像小女子这样身材的男人没有,像你那样身材的男人就有一个。” 李邈盯着她的眼睛,话含谨慎:“他在哪里?” 她贴近他,手指点了点他的心口,巧笑嫣然:“他不就站在我面前。” “我可不是你能挑拨的人物!”李邈动怒抓她的手腕,女子的袖裳悠悠滑落,凝脂玉臂上那颗鲜红的守宫砂暴露在视线里。 红点虽小,却是珍贵。 他褪去怒焰哼笑:“好一个清水货。” 一双似秋波的眸子从他脸上漾过,不带半点惧色,指尖如拨弦般在他胸膛前绕指柔肠:“少郎君是怀疑无忧这儿藏了人,所以才动怒?” 李邈的记忆极好,靠这名女子的衣着装扮,认出她是方才舞场上的掩面琵琶女,便道:“连舞袖都能藏人,这儿那么大的地,有何不可?” “哈哈,能将小女子过目不忘,郎君真是好眼力。不过,无忧若是藏人,只会把人藏在……”她欲收其话,抚他的掌心贴来心口,目光噙着一丝暧昧,“无忧只会把人藏在心里。” 掌心与心口没有一丝距离,两双眼睛贴得如蓝天白云般亲近。 刚才舞场上她孤傲清高,不以真面目示人,对凡夫俗夫不给理睬,现在又一改性情主动靠近。李邈展眉舒目,暗想这个女子结交官场人惯了,眯眼笑问:“你们这儿的女人很会说话,都训练过怎么讲话吗?” “郎君谬赞,是人就会讲话,无忧并非哑巴。”她巧妙避答,烛光迷离,脸微微垂下,绽出的红霞似要融合在烛光中。 “你叫无忧?” “是。‘昔为少年无忧’,便是小女子之名,楚姓。” 李邈并不苟同:“这是陆士衡的词,名虽动听却不真实,世人谁能无忧?”说着心中砰然有灵感,“我为你另择一个名字,如何?” 女子惊奇,第一次有人批评她名字不真,顿时起了兴趣,点点头看他能起什么好名。 “没有谁能无忧,有忧能忘才是如愿。‘忘忧’难道不比‘无忧’来得真切?” 忘忧。 是较为真切,女子思量后添了几分满意,面上却反驳笑说:“可有出处?没有出处的名字我不要。” 李邈没有立刻回答,见方桌上有精美酒壶便细流斟来,酒樽过鼻未饮下,他靠酒香辨别:“香飘味淳,未饮就沁人肺腑,这是荥阳的土窟春。” “是的,懂酒之人必为雅士。” 他仰面饮尽,引用汉代焦延寿的词:“‘酒为欢伯,除忧来乐’,‘欢伯除忧’便是出处。楚—忘—忧。”说完缓缓放下空盏,留下一个桃花笑容,转身离去。 “忘忧唐突,请问少郎君尊姓大名。” 她一时情急脱口,自唤“忘忧”,并非“无忧”。 李邈头也不回,言语带笑:“李,欢,伯。” 很登对的回答,忘忧如望夫石呆立在原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烛光中。 终于,榻边的箱柜按捺不住,晃摇两下后噔噔推开,直直冒出商音的头,又接着冒出独孤默的头。 商音拾起一旁的团扇来扇,使劲扇着新鲜的空气:“楚娘子呀,谈酒又谈诗,你们再谈下去,我跟我朋友就要闷死啦!” 独孤默拱手谦谢:“多谢楚娘掩饰。” 独孤默是平康坊的熟客,忘忧自然认得他,以礼回笑:“独孤郎将无需挂齿。”又转问商音,“方才独这位小妹知道我藏身舞袖,不觉心生亲切,看来你颇懂音律。” “懂倒懂,不过我们半斤八两而已啦。” 商音笑呵呵地谦虚,瞅见旁边的琵琶便丢开团扇,抱琵琶按弦微妙,拨若风雨,琤琮几弦半阙《春江花月夜》尽显风采,丝毫不输给刚才的忘忧。 “美曲引到一半而歇下,自知是小娘子给我薄面,不想越过我罢了!”忘忧顿感低人一等,认为自己刚才在男客面前是出风头了,在商音面前却是小巫见大巫。 独孤默又笑说:“楚娘,你别看商音比你小,本事可不小,她在乐曲方面是十八般技艺,除了跳舞什么都会。” 明明是夸别人的话,从独孤默嘴里说出来可开心,得意得好像十八般技艺是他自己全会。 而这个乐盲,不同的丝竹管弦抑扬顿挫,到了他耳里都是同一个音色,像是鸟类家族在他头顶上高歌,他却辨别不清是黄鹂还是黄莺,他又听不懂鸟语。 因为有共同的爱好,商音跟忘忧简直相见恨晚。商音好几次扮男装从独孤宅出入平康坊,而忘忧得知商音是乐坊小教习,也频繁到乐坊请教。 两个人你一来我一往,为了减少不必要的路程,独孤默直接建议把雅颂乐坊搬到独孤宅,大家一起做邻居。 不过商音没把这句话当人话。 她眯眯笑说:“独孤郎将若闲得慌,我可以推荐你做一宗生意。” “什么生意?” “开染坊呀,因为,你—好—色!” 第22章 嫁人就要嫁英雄 这样的欢快日子约过了七日,七日后,忘忧来雅颂乐坊的日子逐渐减少。 胡乐师也不让商音干活,硬逼着她跟礼仪姑子学这学那,跪这里拜那里。 唉,可怜此生爷娘都没跪过的娃,菩萨也没拜过,膝盖就献给了不相关的人。 为了禁止商音再翻墙,胡乐师特地把围墙又砌了七尺高。 不过有吉贝在,再砌八丈高都是白费泥巴。 于是,胡乐师就把吉贝锁起来了,除开送饭时辰,其他时间吉贝都是不见天日。 不过,关得了里面的,挡不住外面的。教仪姑姑上恭房回来,商音就被独孤默携跑了。 独孤宅内,快要枯残的芙蕖池里咕咚咕咚响,远远瞧着像是一众小蛙在排队跳水。原是商音捧一把小石子,坐在石头上无聊地打水漂。 可是总不超过两漂。 “曲丫头,为报答我救你出苦海,你唱首歌给我听。” 他们占得了彼此的便宜,一个叫他“小人”,他就叫她“丫头”。 商音瞟了独孤小人一眼,往池里扔两颗石子,咕咚两声代表“不唱”,扔完石子拍拍掌上灰尘,拐过独孤宅的偏院轻车熟路进入平康坊。 商音想给忘忧一个惊喜,来到绣阁前二话不说先敲门,手才扣第二下就扑了个空。 开门速度比风快,如鬼魅无形,商音反被吓一跳:“哇,无忧,敢情你站在门口啊?” “喔,商音,是你。” 忘忧明显一脸失望,闷闷坐回妆镜前。 “不然你以为谁呢?”商音捧脸眯眯笑,胡诌唱了两句,“俏娘子妆罢笑吟吟呀,在唤谁家的俊郎呀……” 忘忧被逗得羞愧了,拍她一记:“胡闹。” 商音眼光一闪,伶俐地捕捉到一把漂亮的五弦琵琶,抱来看时,逆天的工艺让人半天合不拢嘴。 琶身用螺钿装饰,正面镶着骑骆驼的异域胡人,螺钿中细描金线,红碧粉彩,衬得胡人像是披着金银色的流沙从大漠里走出来般;再翻看背面更为惊艳,镶满了无数片螺钿玳瑁的夜光贝壳,每个贝壳又雕有精细花纹,微染淡金,有一种过分的绚烂堂皇。 真怕是琵琶仙子遗落在人间的独门乐器,商音倒也认识它,可满是荣幸的欢呼雀跃:“哇噻,这是螺钿紫檀琵琶吗?我听说前几年倭国遣使大唐,玄宗皇帝为促两国文化交流,特地送了一把出去呢。” “不错,正是螺钿紫檀琵琶。”忘忧也满脸荣幸。 雅颂乐坊所有的琵琶加起来也抵不上这一把,商音可忙活了,抱着琵琶满屋子逛,一会儿对着窗口亮光眯眼观摩螺钿,拨弦试过音色后又贴耳拍拍琶板;一会儿歪头独眼瞅音孔,甚至抱着琵琶钻到床榻下,她在检验贝壳是不是真的会夜光。 中间还问来问去地反复嘀咕: “传说中的琵琶之首不赖呀……” “雅颂乐坊若有这宝物镇坊,人人得要学琵琶。” “啧啧,如果胡师傅看见了,拿我来换这把琵琶他绝对二话不说。” …… 嘀咕半天了她才意识到关键:“忘忧,这可是御物,你怎么会有!” 举骨梳蓖头的动作停罢在空气里,忘忧换了一个认真的神情回答:“是欢伯拿来给我消遣几日。” “哪个欢伯?那个李欢伯?” 忘忧点头,脸腮绽出两团娇花。 商音撇嘴:“就是上次在这里追抓我的那个李欢伯?这几天你不来乐坊也是把时间用在他身上?” 忘忧嘴角上扬,默认。 “啧啧,简直醉翁之意不在酒,明朝有意抱琴来呀!”商音不屑地咂嘴,噼里啪啦讲一堆,“呀,你知道这种男人的嘴巴能讲出一朵花吗?完了,你的心被他拐了!首先他就没跟你说真名,他是当今的郑王,皇子呀,人家王妃及无数姬妾,对待漂亮女人免不了逢场作戏。不信你去问独孤默,皇家的事情他最知道了……” “商音,”忘忧打断了商音的絮絮叨叨,语态很是郑重,“我作为勾栏女子能得知心人仰慕已是千金难买,我不管他是什么身份,能快活几日是几日,你无需为我平怨。有妻室算什么,难道平康坊就禁止已婚男人吗?商音,我们虽同为贱籍,可我生来就是平康坊的妓奴,是囚笼里的贱鸟,而你在碧空里飞翔,将来若是遇上贵人,自然可以放良寻个好去处,说不定还有福气遇上个如意郎君。” 忘忧一边说一边摁着商音坐下,对镜子里的美人转移话题:“不说我了,说你,你的如意郎君是哪种类型呢?” 什么样才算如意郎君? 商音想都没想过这个词。 当朝的良贱制度非常严谨,贵族平民即是良人,奴婢乐户之类便是贱人,两个阶层之间绝对不准通婚。贱女若想嫁得良人,要请官府执行一道放良手续,将贱籍剔除,这样也只能做比婢女高一级的侍妾。 生在贱籍的女子,做不了正妻。 所谓生来就比人低一等,莫过于如此。 别人看不起乐伶,还不允许自己看得起自己么! 还不允许揣点梦幻的憧憬,等着心上人驾七彩祥云来娶么!哪位妙龄少女还没点丰富的想像力呢! 商音抬头看向窗外,目光遇上不知名的大雕滑翔过去,一眨眼还没看清楚,孤独漂泊的浮云又重新明晰在她的视野里。 仿佛是未来心上人的音容现在那片蓝天里,商音眼里明媚如春,豪言壮语:“凤凰翱翔千仞,非梧桐不栖,商音举世无双,非英雄不嫁。我仰慕的英雄不只是能保护我,还要能守住山河妖娆,社稷安康。” 忘忧忽想有根红线也许可以系一系,笑讲来:“独孤默是武将后人,也是英雄,再说他好像很中意你喔。” 把独孤默扯入这个话题…… 额,商音只觉得头上有只猫头鹰嗷嗷乱叫,狡黠飞过。 “他?还是算了,是谁的英雄都行反正不是我心中的英雄。”商音摆摆手,很嫌弃地回绝。 大家相识已有一段时日,忘忧以为他们是郎情妾意,如今看到商音坚决回绝才知是自己多想,便又拿商音说的话取笑:“梧桐乃树中之王,凤凰又是鸟王,你拿凤凰来比作自己,难不成你想嫁天子当皇后呀!” “咳咳——”商音被忘忧的话呛到了,摆手冷笑:“别,那可不是我所想。胡师傅逼我考宫廷乐伶,我七天才喘口新鲜空气;我能当皇后?呵,不出三天,小命准呜呼。” “那你可遇见倾慕的英雄了?” “起码要像上次那个……”商音正说着,话突然卡在喉咙里,脑海里莫名闪过上次杀马人的脸庞。 他豪气屠马,真是个英雄呢! 就是脾性怪冷的,整个人像冰块雕出来的一样。 忘忧催促:“我不买关子,你甭卖,快说是谁。”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的英雄至少不能一头疯马都制不住……”商音噘嘴嘀咕,又惊想真是见鬼,干嘛要拿那个冰雕怪打比方喔! 忘忧探出端倪,抓着不放:“还不从实招来。” “不认识。” “哄鬼呢,必须说。” “哎呀呀,我真不认识他…” …… 两个人执拗一番,各种声音穿透到阁外回廊,咯咯的笑闹声,凳子咚咚倒地声,忘忧绊倒的哎呦声,商音禁不住挠痒痒的笑声…… 只是她们谁也没看见,暗淡的阁窗上重新扑回一束光线,准备欢喜邀商音去吃炙羊肉的独孤默,背影黯然消失在刺眼的光芒中。 第23章 那个冰雕怪呀 说来也奇怪,商音跟忘忧提过那位杀马的冰雕怪以后,当晚他居然出现在商音的梦里。 连他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居然会梦见他,商音越想越觉得见鬼。 翌日,又是一个艳阳天,商音跟吉贝逛在大街上,她们准备去东市的琴轩采置乐器,沿道逛去,一路闹市喧坊。 “吉贝呀,你说那个郑王究竟有什么好,忘忧为他竟害了相思病,不值,不值。”商音一面说,一边咂嘴摇头。 吉贝微笑,想保持中立的态度,可一说话就比较偏向忘忧了:“商音,你不是忘忧,你无法感同身受。爱慕,不应计较身份,无所谓贵贱。再说,皇室家的男人也是有血有心的正常人,非无情无义。” 商音很不相信地看着吉贝,要是讲讲皇家史记也就罢了,对婚姻大事漠不上心的吉贝,居然有一天也会讲关于谈情说爱的话题。 莫非她是从史书里挖掘出来的道理?! 商音打她一下,作出教训的嗔样:“好你个吉贝,居然为皇子讲话,难不成你也喜欢某位大王?” “没有。”吉贝仍然淡淡地笑,话又显得慎重,真假难辨。 也许,这个姑娘,心里真藏着某位王爷。 商音扯了扯吉贝的男装,又打趣说:“话说你有过异性朋友嘛?乐坊里的姐妹们都差点以为你有喜欢女人的癖好喏。” “……”无语。 过了曲坊转入东市,迎来一波一波的叫卖,商音在首饰摊上饶有兴趣驻足,挑这个钗选那个环忙簪在吉贝发上,边簪边建议:“我的美人姐姐,你该扮扮女装了。” 这时,吉贝旁边也凑上一个男人装模作样地挑选钗饰。 吉贝脸上的笑容忽然凝成警惕的神情,她察觉到窸窣异样,猛然手一抓,还没用力,那只握钱袋的贼手就被另一道力揪了出来。 两只手先后下手,同时揪出一只贼手,着实把贼人吓得不轻,挑选发簪的男人变了脸色,求饶道:“两位女侠饶命,小的不敢了,不敢了。” “哈,吉贝的东西你也敢偷,等她送你去见阎王。”商音拍拍他丑陋的嘴脸,原来她比吉贝还先发现贼人。 吉贝一道重力强摁他的手腕关节,那只贼手如抖筛子一样开始颤起来,钱袋哐当掉落在地。 钱袋已褪去艳红,略显陈旧,胜在做工不赖,点眼的是锦缎上的云霞刺绣巧妙精致,穿白珠点缀,仿若冬雪里红梅枝上的小团冰绒,锦上添花,玉洁无暇。 吉贝有这般精巧的绣艺?商音微微奇怪,弓身要去捡钱袋,只差一点点,钱袋忽长了脚似的滑到另一个人手里。 猛然一看,抢钱袋的又是一个贼,估计同伙。 吉贝一记飞旋腿踹晕贼人,推给商音:“你拖他去见万年县衙,我一定要追回我的钱袋,待会咱们琴轩碰面。”说完后动作极快,像一匹疾驰的骏马矫健远去。 这么壮的贼人躺在地上,商音可犯愁了,本来想跟人借个推车省力,可是她转眼一想贼人不配。为了预防他半路醒来逃走,商音便拿鞭子捆着他。 一路上拖呀拖,像拖一捆笨重的甘蔗,那场景别提有多少回头率了。 当商音的小身板弓成金色的稻穗,大汗如饱满的谷粒,一颗颗蹦跳落地。亲爱的衙府呀,终于看到你伟岸的阶梯了!她准备挺直身体歇气时脑袋一磕响,跟相撞的人同时“啊”了一声。 “你走路眼睛望天的吗?……”商音捂着脑袋,累得骂人,可一抬头那张脸膈应得话吞回肚子里。 他捂着下巴望过来,彼此的视线不偏不斜,相顾无言。温暖的红日从各个角度遁入视觉余光,竟有……故人重逢的错觉。 故人?商音再想一想觉得够不着,陌生人,又不算。 现在的他,依然是一张没有表情的正脸,眼眸依然深邃地淹没了天地间所有的彩色。 冷酷杀马的人,走起路来眼睛是真的在望天。 有侍人赶过来,对商音训斥:“大胆民女,还不跪下!冲撞了雍……” “善喜,无妨。”冰雕怪打断手下的呵斥,擦肩走过。 商音呆了,额间滚下一颗热汗。与杀马人居然能再次遇见,这不是一出门就踩了狗屎运! 她嘀咕:“有来头了不起啊,动不动让人跪,除了男人,女儿家就不是金膝盖呀,女皇在世时,女子还不兴下跪呢……” 想到武皇夺唐,算是李家的对手,她便掩住嘴巴没再说了。 他突然转回头,可能是听到了商音的嘀咕,也可能是被五花大绑的贼人吸引了,淡淡问:“前日用鞭勒惊马,今日用鞭捆贼人?” “你怎么知道他是贼?咦?你能认出我?……”商音转着灵动的眼睛低头瞅瞅自己,今天贯常穿的白橘配色罗裙,没穿男装呀!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眼色的人? 他仿佛看穿了商音的心思,很有秩序地添了几句冷话:“我先认得鞭子,再认贼人,最后才认出你,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最后一句,商音差点吐血,仰起娇俏的小脸:“你看我哪点像男人?” “哪点都不像人。” “……” 冰雕怪一眼也不看她,话冷到令人发指,继而吩咐:“善喜,叫衙役拖贼进去,领她去拿赏金。” 善喜朝商音勾起兰花指,娘里娘气的腔调:“你,还不跟过来。” “啊,什么赏金?” 善喜懒散地指了指旁边的告示栏,上面明晃晃贴着一张盗贼缉捕令,画上的贼跟偷吉贝钱袋的贼是同一个,商音才知道今天真是为民除害了。 告示说五百钱的赏,是天上砸下来的小馅饼吗? “还不去?嫌赏金少?”冰雕怪动了动冰冷的唇,冷言冷语,听的人要打寒颤。 她最讨厌这种话了,哼笑说:“若是人人都为赏钱才肯出头,大家岂不是成了唯利是图的商人了!这赏钱,你曲姑奶奶我,不稀罕!为民除害抵过千金!谁也给不起!” 商音放话后拍拍胸脯,笑颜扭头,橘衣拂去。若她回过头,定会看见他目送的眼光,他的视线又重新出现暖橘色彩。 “她,以前也是喜欢这样的橘红色……”空气里毫无征兆多出一句嘀咕。 听到“她”,善喜不知道主子在嘀咕谁,以为他在怀念母亲,便拱手劝:“大王,您出来寻访已有半日了,回王府。眼下各地州郡都已招呼过,可沈妃的消息不是马上就有的……” “闭嘴。” 善喜口误,自打一个耳光,“噢!苍天有眼,沈妃一定明天就找到。” 冰雕怪一回头,视线停在商音遗落的鞭子上。 也不知道吉贝追个贼追出什么好戏,商音半天没等到她。 以吉贝的身手无需担心,若是在武林大会,她估计还能争个盟主当。 商音一瞥眼,忽见偏僻尾巷的凶肆边上立有一家琴轩,四角的方屋,飘飘的帘门将里面的布局半遮半掩,似要引人去探个究竟。 “哪有人将琴轩开在凶肆旁的。”她嘀咕着走进去,里面乐器不超过五十件,寂静无客,落针能闻。 她一句话还没发表,一个油光发腻的中年老板大腹便便跑来殷勤招待,自吹自捧,蓄了一口的废话沫子:“我们这儿的琴经过长安上等斫琴师的手艺,弹出的音铿锵有力,柔韵妙绝。连宫廷乐师都爱光顾,您闭着眼睛瞎摸一把都是好货色……” 欣赏许久,商音把目光放在一张黑桐木琴上,琴背刻“绕梁”二字,她来了兴趣挑弦试音,试后摇头一笑,探问价格。 老板眉开眼笑,大赞商音有眼力,接着夸夸其谈:“这绕梁琴可是敝店的镇店之宝,当今的德妃曾用它抚曲给陛下听,因此陛下宠爱德妃爱得不得了。后来德妃将这把绕梁赏给宫伶,宫伶缺钱当在我这里,被陛下宠妃抚过的琴,高贵不廉,少了一贯钱我可不卖。” “喔?一贯钱是个好价!那位宫伶可是个傻子。”商音细瞅琴质,顺着老板的话大笑。 听见客人夸赞,老板会意,嘴上浮起一种割宰肥羊的笑容。 很快,从门外奔进一位娇艳女子,脸圆润得像汤圆,嗓音一响宣誓主权:“等等!放下我的琴!” 第24章 做托的,你被看穿了 商音打量来人的扮相,貌似是位出手阔绰的贵家娘子。 人家一来就拉着老板撒娇:“老板,前日说好,这么贵重的琴是为我留的,自古名琴配美人,也就只有我才配得上,你怎么能让别的庸脂俗粉碰坏了琴呢!”她说着朝商音翻了一个白眼。 噫,商音鸡皮疙瘩掉满地,不错,这样的琴也就这位美人配得上。 老板明明说着地道公正的话,笑起来却藏着奸似的,眼睛一眯觑向商音:“鄙人为商,讲究公平,此琴只一架,两位小娘子应和气相商一番。” 那女子立马翘高下巴,髻上钗环摇晃扎眼,她嘹亮喊价:“我多出三百文,琴必须让给我!” 商音难免好笑,自己何时说过要买琴?无缘无故来了个笨蛋标价,该嘲笑这人目大无睹呢还是庆幸自己太识货! 商音随便激将道:“喔?既然这把琴你势在必得,只吝啬加三百文?你只出得起那么点钱呀!” 女子连忙伸出五个手指头,老板在旁边掩嘴咳嗽,似乎是一种暗示。她又伸出另外五根手指,语气挑衅又不失友好:“我再加一贯钱,你加得起么!” 十根手指直直竖在商音眼前,商音本想说“行,琴很出众,自然是要配漂亮的金主”,可是比琴更“出众”的是那女子的手。 若是大户人家的娇生女,应该十指纤细,薄掌白晢。她自诩家世不俗,穿着打扮又不赖,掌心却隆起几个水泡,指肚又有疙瘩大小的伤口,应是难以消退的斫琴茧,指甲缝残留细小木屑,不像悠闲弹琴的手,倒像是木工的手。 商音心如明镜,装愚作出外行人的样子反诈:“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斫琴师怕是琢磨过头了,琴的底板过于单薄纤弱。再说琴板材质,呵,看着像腐朽的桃木,噫,灰胎,面漆的色泽难耐久,着名的绕梁琴也不过如此。恕小女子愚钝,不知道要加多少钱才配得这把琴。嘻嘻,怕加多了,看走眼。” 此话一出,老板跟脸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女子怔着,后背微微前倾,似乎是有人捏了她一把。 老板若无其事,依然殷勤道:“小娘子的年龄大不过这张琴,这琴就是要薄板才好……” “不,我要她跟我讲才好。”商音的话弦外有音,抿笑请教,“我看你如此爱琴,你懂的琴,该比老板卖出去的琴还多。你若说得有道理,我才好掂量这把琴该值多少。” 那名女子发笑,自以为得了益,忘记身份大篇讲来:“你说这张琴身偏向单薄?其实不然,一看你就不懂琴,斫琴师在制琴过程中不断试音,根据偏差进行调音。若试音时觉得发闷,说明面板过厚,需要挖浅槽腹,或者刨薄琴身,琴声才能粗柔饱满,韵味醇厚;至于你说绕梁用的是桃木,我可要笑话你的浅见了,这是优良的梧桐木,乃制琴的首选。优质的古琴,凡良材、善斫、秒指、正心,缺一不可。” 她边说往地柱处拨弦,声欲出而隘,留低余韵,望着商音补了一句:“绕梁,纯丝作弦,弦弦不虚。” 言毕,商音眉眼一挑,鼓掌说:“好,解说得不错!看来你该斫琴,而不是买琴。你若不亲自动手,一张舒心适宜的琴真是难求呀。” 那名女子自知多言,微变脸色。 老板赶忙插话:“哟,小娘子,这琴的好处都被她说光了,你到底出多少钱呀!” 女子即刻先抢话:“冲着当今德妃的名头,我再加五百文!” 商音摇摇钱袋,铜钱的响声甚是动听,抱手笑说:“我加六百。” “七百!” “九百!” 她对商音昂脸:“我出两贯钱!识货的臭丫头,你不敢再加!” 商音跳起来愤怒咬牙,伸手抱琴势在必得,重词回答:“好!你能加到两贯钱,我就三……” 那女子直竖耳朵,老板满脸溢出来的贼笑,心想要拼出三惯钱的高价了。 三? 你以为三惯钱? 呵呵,你耳朵该治一治了。 “我就算——了,拱手相让!”商音话锋一转,客气地抱琴相让。 那个女子下意识接过琴后傻眼了,琴轩的老板也傻眼了。两个人心里一同犯起事与愿违的嘀咕。 他们失算的表情,好比偷鸡不成蚀把米。 做托抬价这种事情,多以雅物为争,商音混过市井街坊,人家动动胳肢使个眼神,她怎不察觉其中的小九九。 哈哈,欣赏他们弄巧成拙的表情,甚是有趣! “怎么,这位娘子还不付钱将心爱的琴带回家?”商音走到柜前如弹急弦一般将算盘的陶珠拨得霹雳啪啦响,“哎哟哟,失算,没带够钱。” 可不想看他们作戏圆场了,商音咂嘴一声,“语重心长”地教导:“曲姑奶奶我不陪你们玩了!冒牌的绕梁琴是不错,你们不该拿德妃做幌子,德妃也善乐曲,误国之音的琴,她怎么会蠢到弹绕梁琴给陛下听。楚庄王自得绕梁后沉迷音弦,七日不上朝,他的宠妃樊姬引妺喜之瑟的典故力劝,楚庄王才命人用铁如意去捶琴,琴身碎为数段。名琴绕梁,就此绝响。” 说完摆摆手,瞅一眼他们的仿货“绕梁”,又看他们怎么说。 “臭丫头,有点见识!”老板的殷勤笑脸瞬间换成阴鸷奸诈。 做托女粗鲁地把琴塞给商音,满脸不怀好意:“两贯钱,你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软的不吃,别怪我们动硬的!” “喂,你们敢强买强卖!不将市署放在眼里了么!” 商音刚说完,明晃晃的刀已架在脖子上,奈何三脚猫功夫难敌。她又猛然想起,该死!刚才跟那冰雕怪几句不愉快,搞得鞭子还绑着窃贼忘记取回来了。 黑心老板笑道:“如今的世道,市署还管得了什么!你似乎不是本地人,遇劫丧命的人不缺你一个,长安城少一个你,没人查!” “谁说没人查,独孤德妃的侄子是我朋友,郑王妃也是我朋友!升平贵主是我的好姐妹!汾阳王的儿子郭暧也是我的好兄弟!雍王……雍王就更厉害了……我是,我是要做他女人的!” 身陷黑店,商音闭着眼睛豁出去了,把知道的皇室中人挨个瞎编,可除了第一个,其他都是什么凭空交情…… 德妃,升平,郭暧,这些人都见过,还勉强说得过去,可“雍王的女人”,那是什么鬼…… 老天,待我大难不死,你一定要忘记那句话! 那女人拍拍商音的肩膀,自然要魔高一丈:“呦呵,我还是皇帝的老娘呢!” 嘎吱一声栓门,琴轩的光线一下子暗下来。商音的钱袋被扯出来,她要呼救时舌头一疼,嘴巴已被一团臭布塞住,接着五花大绑。 “她不识相,拖去处理了。” 一句要命的话,让商音成了即将上火架的烤乳猪,汗毛灼热地竖,惊慌的心拼命呐喊:吉贝,吉贝—— “噼啪——” 大动静爆起,紧闭的门瞬间像烟花一般灿烂炸开,转瞬化为齑粉。 第25章 你以为冷漠就配你的脸啊 “啪——” 琴轩那扇门遭到猛力撞击,轰雷掣电般地砸在地上,一束光线冲破黑暗,被绑困的商音顿见天日。 她猛然回头:吉…… 咦,那个人不是吉贝啊! 但他骁勇的身手跟吉贝一样厉害,腰间的紫石宝刀用不着出鞘,凭赤手空拳就压制住那名作托女。她武功不敌,像一只趴儿狗败在地上,那张汤圆脸快被他踩成扁糊的烧饼。 黑心老板正押商音往后院去,听到异响还来不及回头看,他的脖子就被鞭子死死套住,后背挨踹重扑在地,嘴角有鲜血狰狞地流出来。 商音大喜,那是她的鞭子呀。握鞭子的那个人一出手,万物噤若寒蝉,她大喜心中暗自呼唤了一句“冰雕怪”,又忐忑地瞧着他与奸商搏斗。 这时,一个梨形的陶瓷小东西噔儿落地,清脆地滚啊滚,停在商音脚边。她低头看,是一个工艺精致的绿釉陶埙,七窍灵魂,暗蕴佳音。 商音正想这个陶埙是从哪滚出来的,抬头发现那个该死的做托女已爬了起来,抽出匕首一步步逼向冰雕怪,他毫无察觉正用鞭子捆着那个黑心老板。 喂!冰雕怪,你要被人背后捅刀子啦! 商音呐喊,被臭布压住的舌头生疼得紧,不知所云。 她脑袋一灵光,吉贝斗招时最喜欢用脚袭击坏人的下颌,对方立刻下巴脱臼,失去斗意。好歹学了点三脚猫,商音挪过脚尖猛踢陶埙袭向做托女,千钧一发,陶埙如横空现世的陨石重重砸过去。 坏女人,匕首,陶埙,三样东西一起狠狠摔向地面。 哈哈,商音甚是得意,认为自己应得一个“神射手”的头衔,就是可惜了那个漂亮的陶埙,金石玉裂…… 冰雕怪挥着紫玉宝刀在门帘上嚯嚯两下,如闪电划破天空的气势,前一刻幽幽飘荡的门帘这一刻利索成条落下,鬼斧神功的刀法。 商音还奇怪他裁门帘干嘛?哈,现在换做那对黑心搭档五花大绑了。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 冰雕怪的脑子不好使吗?把我松绑了不就腾出绳子绑他们了嘛!商音心想这种人冷得古怪,“冰雕怪”这个名号真是一点也不枉担。 他不给商音松绑,她便悠闲坐在地上欣赏他的表演,一直看着贼人被垂吊在房梁上。 那对黑心搭档死气沉沉,像屠宰场上嗷嗷待宰的两头肥猪。 这番杰作完成后,冰雕怪还是没有为商音松绑的意思。 商音朝他晃头唔唔几声,不停地示意。 她的四肢虽动不了,可那精灵的脑袋还能疯狂示意:喂,喂,冰雕怪,你倒是给我松绑呀! 冰雕怪终于被示意得不耐烦了,冷眼斜视,三两下挥就目光里闪过冷漠的刀锋,商音身上的绳索像断气的小蛇般刷刷掉落在地。 她得到解脱,小嘴巴立刻叽喳:“喂,冰雕怪,你太不地道了,我们也算半个熟人,你居然半天不给我松绑!” 呃,被呼唤的人漠然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别人,也没有“冰雕怪”。 第一次被人起外号,他有点反应迟钝,慢了几拍才冰冷说:“以后不要乱说话,我没让你变成哑巴算不错了。自封‘雍王的女人’的女人,好自为之!” 说完将鞭子扔给商音,一转身春山噤。 原来他能及时出现是来送鞭子的。呀!商音尴尬吐舌,刚才一通胡言乱语全被他听见了,虽然不知道这人什么来头,但他起码认识雍王,不然怎么识破谎言。 “冰雕怪,这两个黑心商人你要叫官吏来带走,我拖不去呀!”商音追上一步,脚下乍起一片碎瓷响儿。 他的耳朵极为灵敏,停在门口意识到了什么,慌乱一摸腰间,眉头一皱,然后回头死死盯着商音的脚。 像是眼珠子碎在地上了一样,那双冷眼立马湿红,交错的血丝因为咬牙切齿而渐渐扭曲,几乎要溢出眼眶。 陶埙摔出缺口,商音踩中的碎片已粉身碎骨。 “这……这是你的埙吗?我……以为,以为是这家黑心琴坊的……”她期期艾艾地说,不是被他冷漠的眼神吓到,而是被他的眼泪吓到了。 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只凭三次遇见,商音感受过他眸子里的冷,又亲眼看到那样冷的眸子滴出泪。 人越冰冷就不轻易哭,一旦掉泪,只为要命的东西。 他懒得说话,鬼厉般飘袭而来直掐商音的脖子索命,怒竖的眉像霹雳乱舞,泪,急湍如雨。 商音拼命锤他后背,想要挣脱:“喂,对不起嘛……我赔一个更好的给你……” “我母亲给我的东西,你赔不起!”他语气重一声,下手就厉害一分,意要让她同那片碎埙一样粉身碎骨。 商音想到说辞立刻巧言:“你没听过‘碎碎平安’么,刚才它为你挡了灾难,这是你母亲对你的庇佑呀!” 有人谈到他母亲,他不知觉松了手,眸底又氤氲起一片水雾。 摔坏的陶埙,定对他万分重要。商音不知觉的愧疚,悻悻捡起碎片,观察道:“你救了我两次,我自当报答恩情,我能帮你修复,虽然无法完璧归赵,但起码不影响音色。” 他呆忖着不说话,不屑相信眼前人。 “喂,冰雕怪,行不行呀?” “你是谁?凭什么能力来证明?” “就凭我身边不缺这一行的朋友呀!”她轻轻叩响陶埙,星辰闪烁地眨了个眼色,“我是雅颂乐坊的新晋教习,叫曲商……” 自报家门报到一半商音就后悔了,心想这个冰雕怪太冷血,万一以后他因陶埙找上门来报仇怎么办? 方才他的掐脖子的气焰还真有可能要她跟埙陪葬。 他淡然追问:“曲商什么? “就叫‘曲商’呀,宫商角徵羽的‘商’。” 她灰溜溜地笑,转移话题:“那你叫什么?刚在衙府门口遇见你,还有奴仆跟随,你该不会是长安县县尉?” 他挺着腰板不言语,商音又猜:“京兆尹?” 他面无表情,吐出三个字:“不良人。” “咦?” 商音歪着头狐疑看他华丽的锦袍,“哪个不良人会像你穿这么好看的服饰?” “太穷,实在气不过,装一下有钱人,犯唐律了吗?” 明明是一惯冷淡的回答,却挤出几个让人想笑的字眼。 真是说得搞笑的,商音拍拍他胸膛笑说:“你的身手跟相貌样样不赖,不良人也有非池中之物的。不过在我眼中,人没有高低贵贱的分别。乐伶如何,不良人又如何,低贱身躯不是照样为百姓铲了三个坏蛋么!” “嗯。” 惜字如金,回答一个字,等于没有回答。 “喂,但你还没告诉我叫什么名字?” “沈。” 只淡淡道出一个姓,商音还等待他补名字,结果就什么都没了。 “喔,姓,挺好听。”知他不想多废话,商音只好尴尬地夸了一句。 冰雕怪走了,临走前留下一句不解其意的话:“白橘颜色的衣服,不配你,很难看。” 这话听得商音万分不乐意,可人家已经走远,便冲他背影大骂:“喂,你个冰雕怪,摆张冷脸孤高什么,你以为冷漠就配你的脸啊!” 第26章 为了一坨泥巴 商音答应了冰雕怪会修好他的陶埙,于是成天都混在瓷窑里琢磨钻研。还好陶埙的缺口没坏在音孔处,只需拓出缺口的形状,黏合以后稍加修饰,大抵能成。 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商音跑遍长安百里的瓷窑,他们都对陶埙的优质白云泥表示高攀不上。 有个瓷匠建议商音去官窑找一找,制御瓷的地儿说不定就有她想找的泥土。 商音心想,要是自己能进皇帝的地盘,冰雕怪哪敢为一个埙跟她急。 近来两三天商音摸过的泥土比有生以来吃过的饭还多,她端着碗吃饭,都在对着黍米发白泥的愁。 雅颂乐坊里,教习歌舞不休; 商音房里,拾捣陶埙不休。 为了能找到取代白云泥的泥土,她用不同质量的红泥,白泥分别来制陶埙。制出的埙的音色与冰雕怪的破埙相接近就可采用,即便采用不了,起码那些成品还可以供雅颂乐坊使用。 所以现在桌案上堆了几个半成品的陶埙,并一些制埙的模具。 她做累了,就一手倚头靠桌,无聊地滚陶埙,时光逝得很闲散。 “吉贝,你说那个冰雕怪的陶埙普普通通,怎么就成了奇珍异品,拿什么泥都捏不成。” 吉贝像个丫鬟一样立在一旁说不出话,她本来就不怎么聊闲话,自从看见商音带回的破损陶埙,就更加少言寡语了。 商音也注意到了吉贝的变化,上一次还瞅见她对破口的陶埙发呆惆怅。商音就纳闷了,摔坏冰雕怪陶埙的人又不是吉贝。 门外有伶人来唤:“曲秋娘,独孤郞将找你。” 吉贝听到客人来,无言退避,商音还想问吉贝别的什么事,要唤留她时视线只遇见踏门来的独孤默。 独孤默看见吉贝的背影,进门后对商音说:“吉贝好像很不喜欢我,怎么我每次一来她都要走开,至今为止一句话都没与我招呼过。” 商音摆手随笑,“呵,我怎么知道,你该不是喜欢上吉贝正愁她不理你。” “曲丫头,我喜欢的人可不是吉贝喔。” 他的回答暗藏别意,闪过的犀眸亮如天上的流星。 商音别扭地躲开他的眼神,那日忘忧调侃的话记忆犹新。也是因为忘忧的话,商音好几天没跟孤独默见面,也没去平康坊,他倒自己找上门来。 独孤默也察觉了这样微妙的变化,面上有些尴尬,为了缓解,他拿起桌上的陶埙把玩:“好久不见,你不教曲改当制乐器的啦?” “身上背了通烂账,你少来扰人,你曲姑奶奶忙着钻研呢。” 商音叹了一声气,揉揉太阳穴,穴上多了两处泥渍,不污颜反增一丝俏皮。 独孤默偷笑,没有说出来,看着商音动手为陶埙开好音孔,抢了过来,“嘿,这个埙送我好了。” “哎,你就算不懂音律也别太白痴行不行,这埙还要拿去火窑烤的,就像你吃烧饼,捏好形状不要烤啊?”她抢回陶埙,罗列在木盘上摆好。 想到官窑一事,商音突然觉得有个皇家朋友就是好,连忙展开手绢里的碎屑问:“你认识这是什么泥吗?” 独孤默细捻泥土观察后又认真闻过,眼色微凝,思考,思考,再三思考。 商音望着他的表情,期待,期待,再三期待。 他正儿八经地告诉她:“大—地—泥!” 喔,叫人晕死! 本来商音还指望独孤默能帮忙找一些上等的白泥过来,现在她马上能脑补出他挖一掊土捧过来的画面。 “算了,算了。”很嫌弃地要赶他走。 独孤默赶忙吐出真话:“不就是白云泥嘛,最优质的白云泥在浮梁一带开采,本来也算不得什么稀罕物,因为安史战祸后刚收复,民间作坊的珍物资源比较稀缺,上等的白云泥先供给官窑……” “你就说能不能帮我弄一点回来。”商音话简意骇。 “用来做陶埙?”独孤默不以为然,“嚯,我以为是什么事,你不是有那么多泥摆在这里么?”一说完他就觉得自己蠢了,每一样好东西的出世,制作材料为重要之首。商音偏偏要白云泥,肯定有她的道理。 想到这里,就又改口说:“官窑里我没人脉去疏通,有一个人轻而易举。” “谁?” “你见过他的,郭暧啊,他的大姊当女官,掌整个官窑。” 商音还是有点犯难:“我跟他又不熟,怎么找他……” “找郭暧简单啊,他很少住汾阳王府,与汾阳王府邸相临的宣阳坊,横过一条长街,入坊直跨三条曲巷,绕过几家平淡无奇的豪邸,你会仰望到一座最高最尖最出众的楼台,那宅院就是郭暧的宅子了。简单说,我住平康坊隔壁,郭暧住平康坊对头。” 说到最后,一句“我住平康坊隔壁,郭暧住平康坊对头”,完美概括。 商音竖起大拇指称赞,不想说话。 两个要好的兄弟,一个住勾栏隔壁,一个住勾栏对面。该怎么说呢?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翌日,商音顺着独孤默说的地理位置,轻而易举就找到了郭暧的宅院,还得归功于那座出众的楼台。从围墙外仰望里宅高突出众的楼阁,又看看宅匾普通的“郭宅”二字,有点不匹配。 她叩了叩宅门,没有回应。 再叩一次,唯有回音。 这么大的宅子里面不会没有人啊,商音方才远远走来,还望见有人进门呢。 有钱人真是不一般,儿子还没成年呢就给他外置私宅。这个郭宅不会跟孤独宅一样豪华的厢房关着空气,上下只有五个仆人…… 为了不白跑一趟,也为了能早日修好冰雕怪的陶埙,商音决定翻墙! 跟郭暧的交情虽然半生不熟,但凭借上次酒肆的一面之缘,被他抓到现行也不至于被打死。 商音的轻功不高,围墙倒是很高。她找个偏僻的角落艰难地爬呀爬,像一只小蜗牛,爬两尺,滑一尺,爬三尺,滑两尺…… 爬了好多尺后,终于冒出头了,宅里的风景崭露头角。 “啊——” 上墙容易下墙难,商音失手,尖叫摔向绿坪地上,费力把头扭正,下巴脱臼之声咔嚓响脆。她坚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正准备爬起来,眼前多了一双有点可爱的小脚,她抬头看,一个垂髫小儿咬着鸡腿,满嘴油腻,目光呆愣。 商音再怎么瞅,那个小娃怕是《千字文》都认不全,衣服穿得体面,却盖不住虎头虎脑的模样。 该不会是郭暧的儿子! 可没听说郭暧娶妻的呀。 乖乖呀,此处私宅,难不成是私生子?! 啧啧,商音有点儿担心发现秘密的自己会被灭口…… 第27章 我要吃肉肉 商音笑眯眯先打招呼:“孩子,你好呀,我要找你家大人。” “你是谁?这般放肆无理!要见本王的大人,还不先向本王下跪!” 小孩子的架势天不高地不怕,油溜溜的小嘴,脱口凶出的稚音甚有气势。 本王?是因为他是汾阳王孙子才自称本王吗?真是个小霸王。商音心想着,这小屁孩的模仿真大胆,定随他阿翁。 “霸王小儿,我跟你家大人交情可好啦……” 这小霸王不经哄,商音半句话未完就遭殃。 “来人啊,此处女贼出没!来人……” 吓得商音忙捂住他的小嘴,悄声道:“小屁孩,我不是贼,别乱喊……” 又是一句话未完,她额上“咚”一声重遭袭击,顿时眼冒无数小星星。 商音活了十六年,第一次这么憋屈挨打,而且对方只是一个小毛孩! 那肉嘟嘟的脸蛋,真惹人捏一把。 她咬咬牙,将想要捏脸蛋的手收回来,如果不是人在屋檐下的话。 识时务者为俊杰,好女不跟劣童斗。 小霸王看见商音不敢动手,得意扮了个鬼脸,又叉起腰杆:“想打本王?哼,本王拉你出去斩首!你脑袋就要分家啦!” “喂,小屁孩!” 商音不可能是吃瘪的性子,她忍着笑意发怒,三两下提起他的衣襟,如拎起一只小鸡般轻松,笑说:“你阿耶没教过你吗?先骂人的要道歉的喔。来,说句好听的话道个错,曲姑奶奶手下留情,我不会以大欺小的喔。” 那两只小脚腾在空中胡乱蹬,凶巴巴的小眼神十分不服气,他嘴里仍大骂:“快给本王来人!我要杀了这个狗奴婢!看我的霸王大铁拳!” 一阵叫号,不留余力。 商音一句话还来不及说腹上一阵猛痛,仿佛被一块铁锤狠狠撞到,要痛入脏腑。抓孩子的手不由得放松,疼得她趴在草地上翻了两身。 小屁孩虽小,可踹一脚的杀伤力不容小觑。 “韩王,韩王,您到哪去了…” 远处有一群人在叫唤,交错的奴仆声循环渐近。 小男孩听见声音便兴冲冲奔去大喊:“本王在这里打女贼!” 韩王? 商音后知后觉,醒悟地为自己的脑洞搞笑起来,她居然把皇室的血脉当做郭家的孩子来教训了。 皇室儿女个个这么凶悍吗?商音自叹不幸,先是领教了骄横的升平公主,后来见识了凶恶的郑王,今天又被一个顽劣的小韩王给欺负了。 一遇见皇家的人,好像每次都要倒霉。 天生对皇室过敏。 八字不合。 容不及商音多想,错乱急步踏踏地停在她面前,好几个彪悍的家丁围住她要拿住:“大胆女贼!” 商音忙如拨浪鼓般摇头,摆手解释说:“我不是贼,我是你们郭六郞的朋友。” 郭暧闻声冒出来,他们只见过一面,商音都快忘了郭暧的长相,然郭暧十分记得,眼睛里立刻亮起欣喜的光芒,笑嘻嘻道:“有趣的酒肆小娘子,是你呀!” 这一友善顿给商音长了脸面,她朝韩王噘嘴:“尊敬的小大王,您看,都说了我不是贼。” 那个小霸王不依不饶,扯了扯郭暧的衣袖说:“郭六,我饿了去庖房找吃的,明明撞见她鬼祟地翻墙入宅。” 郭暧无端干咳了两声,编趣话道:“韩王,这位小娘子确实没有恶意,她就是喜欢翻墙进来。” 一语末了,有人的笑言比其人先到:“呵哟,我郭老弟的宅子今天这么热闹!韩王表弟也在呢!” 家丁们退下让出一条路,独孤默翩翩走来,腰上佩环花俏地叮当响。 听见小韩王与独孤默为表兄弟,商音很快明白过来这个小霸王的母亲正是独孤德妃。 果然,在皇家人面前随便兜个圈,就能连出好几个亲戚。搞得自己的身份也好像不一般了似的。 今天郭宅甚是热闹,虽然只有三位贵宾,一顿如家宴摆设的宴席。 郭暧尽地主之谊,盛情款待。他的衣着扮相十分随意,一身旧色袍衫单调简洁,腰间荡无一配饰,他距成年还差个把月,扮相未升级,头发在脑袋上扎成髻,洒脱不拘之余又显稚气。 比郭暖更稚气的那个总角小王李迥,他只顾着啃鸡腿呢,反正大人聊天,他也没兴趣插嘴。着最尊贵的服饰,坐最尊贵的雅座,啃最幼稚的食物,五只鸡腿啃出九只鸡腿的骨头。 如果李迥不是独孤宠妃的儿子,商音真要怀疑这个小王是不是在宫里受虐待了。 独孤默是郭宅的常客,也不客气,美酒吃了一盏又一盏,精致佳肴皆未动。他是好酒量,几盏酒过后,脸色仍不显醉意,言语如常,举杯蘸酒敬商音。 商音因腹部受了李迥的袭击,一盏酒入肚,微觉异痛,不想再多饮。 郭暧看出商音不舒适,举杯笑道:“曲娘子,韩王他跟我们练了三年拳脚,出手没轻重,我代你敬酒,也是地主之谊。不打不相识嘛!”说毕爽快仰头,落下一盏空杯。 商音回敬一个露出酒窝的笑容,动箸去夹美味的蒸鹿肉,可玉箸还没碰到那块鹿肉就被对面的小李迥霸道地截了胡。 他的玉箸径直撞开对手的玉箸,抢过鹿肉若无其事吃到嘴里。 “呵呵,韩王真是好食欲,长身体呢,您多吃点。”商音倒霉地笑了笑,准备重新夹一块蒸鹿肉,无奈刚才的故事又重演了一遍。 两双玉箸扭打起来,如战场上的刀枪。 她选择悲切地松手,笑嘻嘻地咬了咬牙:“这位大王,您慢着吃,当心撑着。” 独孤默比较有主意,索性把那碟蒸鹿肉挪到商音面前,取笑说:“不挪过来看来你是吃不到了。” 鹿肉还没置放超过一瞬,结果直接被小李迥端过去一盘肉全扣在他自己碗里,特地把空空如也的盘送回商音面前。 那张油得发腻的小嘴巴还若无其事地说:“曲娘,这鹿肉真是好吃呀,富贵人家的佳肴,你以前一定没有吃过,快,别愣着,多吃点噢。” …… 不仅以前没吃过。 现在也没吃过。 啊!我要吃肉肉! 哪里是小韩王呀,分明大胃王!当心撑成大胖子!商音表里不一地这样想,和善地笑,笑眼却眯得傲慢睥睨。 独孤默跟郭暧,各自偷笑。 在座的各位,谁又会预料到,今日小李迥调皮抢了商音到嘴的鹿肉,许多年以后他所给予的鹿肉,让困境中的姑娘绝处逢生。 第28章 那一记竹蚂蚱呀 黑暗来临前的夕阳,霞光柔软落在郭府的庭院,使画面又添了几分诗意。独孤默与郭暧在庭前切磋剑艺。 独孤默的剑法成熟老练,下手稳重不失偏倚,能看破对方的招数,轻而易举占了上风;而郭暧年轻气盛,情绪不善掩饰,惯爱剑走偏锋,赢了就小有得意,没把握好分寸便手脚大乱。 双剑如两道雷电霹雳来回,一烛香间胜负不出,最终听得“哐当”一声剑落地,原是郭暧技不如人败下来了。 独孤默收剑,一把抹掉脸上的汗渍,脸色转作愁凝:“今日朝堂上暗涌争执,郭六,你听说了没有。” 说起这话题,有点小气愤的郭暧一屁股摔在地,绘声绘色地夸谈:“我父亲卷在里面,我焉能不知道!郑王领西北边防的神策军剿灭安史余贼,自认功劳过于任兵马大元帅的雍王,一直没补予西北部的虚空兵力。雍王建议巩固西北部兵力,以防秋高马肥之际吐蕃乘虚深入,元相公提出附议,认为应修筑原州城,守卫木门谷、木峡关、陇山三关,我父亲也采纳并调度兵力部署一番,却被郑王,程元振,鱼朝恩一党联合起来参了一本!责我父亲功高自傲:‘郭令公杞人忧天矣,当下长安太平,拨兵去西北部一举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闹得元相公的提议也落空,成了纸上空谈!” 独孤默身为局外人,本平静如水,不由得被唾沫横飞的郭暧带了几分怨愤,也气道:“今日争执西北边防一事说白了,就是雍王与郑王暗蓄势力,两党暗中互斗而已。这还算事小的,可气的是鱼朝恩,程元振区区两个阉人,如今公然插手起朝政大放厥词,圣人竟也能容忍!连带郭令公上表立雍王为东宫一事,也被训驳了回来。” “我父亲上表举荐庶子出生的雍王为东宫?那身为嫡长子的郑王多没面子啊!”像是才听说此事一般,郭暧微微凝起眉眼,显然不太知道自己父亲的想法。 独孤默饶有意味地微笑,拍拍郭暧的肩膀笑说:“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郭家的六郎将来是要尚主的,原来你看中了升平公主,这么快就向她的亲兄长靠拢了。” 郭暧推掉肩膀上的那只手,拔了根草嚼着,满脸不屑。 谈到谁为东宫,其实独孤默保持的是中立的态度,对于自己姑母所出的李迥,一点儿也没将他关联到立储一事来:“不过,立东宫一事,唯有这两位王能分庭抗礼。当朝两位宰相元载和王缙,他们暗里靠向雍王,再加上你父亲郭令公也欣赏雍王,这是雍王最大的势力。不过圣人的偏爱占重要地位啊,郑王的母族崔氏虽倒了可这位大王依旧荣宠不减,圣人中意郑王为东宫之主,否则怎么会驳回你父亲的上表之词。反正我是个看戏的,也不押哪位王的注。” 郭暧不耐烦地甩甩袍袖,“管他冬宫秋宫,反正又不关我的事。他两毕竟是天朝的皇子,对大唐忠贞不二,我父亲怀疑广武王李承宏……”说到这里,他掩起嘴悄道,“我父亲的部下曾截获广武王与吐蕃的通信,展开却是空白信件,无等同于有,你说他们没有鬼祟之言谁相信,我父亲暗报圣人后,却被圣人斥责无中生有……” 穿过同一条裤子的兄弟聊了一番朝政,听见前方娱乐声增大也就没继续往下说。 前方人马玩的游戏是打蚂蚱,“蚂蚱”在空中翠绿地乱飞。 商音砍了郭宅的翠竹断成十个小竹头,将两头截面削得圆滑,贴上竹叶作翅膀,成就蚂蚱的大致形态,然后借助拳头般大小的坑,竹棍敲起竹蚂蚱飞出去。 伙伴们瞅准目标,接捧到竹蚂蚱就算捉住它了。 丫鬟男仆分成两个阵营,小李迥带男队,商音带女队,一队打,一队捉,十几只竹蚂蚱如流星雨一般连连飞过,倒也让人捉得应接不暇。 一轮结束,双方互换,偶尔挺协调。 不协调的是小霸王李迥。 他总接不到竹蚂蚱,输急了就扔竹蚂蚱袭击人,却又被商音稳当捉住“武器”。两个人在游戏中因意见不和还要吵上好几句,三次大吵,六次小吵。 拌嘴的功夫比玩游戏的时间还多。 独孤默跟郭暧到他们边上凑趣,瞧见李迥输得极不开心,低垂的小嘴都快要掉在游戏的小土坑里了。 独孤默从没见过“打蚂蚱”这种玩意,问郭暧怎么玩,他也摇摇头说没见过。 “曲丫头,好新奇的游戏,你从哪里玩过来的。” 商音哝嘴回忆,不确定的记忆在脑海里模棱两可:“我从小就会玩,好像是吉贝教我玩的,又好像是我教她玩的,我也搞不清楚了。” 因为独孤默问话,商音停住了接竹蚂蚱的动作,不经意间,小报复性的李迥一棍子将竹蚂蚱打飞,朝商音袭过去。 竹蚂蚱不轻不重砸在她额头上。 “咚”的一记响只有自己听得到。 但这种声音却刺进了商音的耳骨,颤震着某根脑神经,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 那根脑神经让她觉得,额头这一记“蚂蚱袭”似曾相识,好像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也有这样的故事。 也有人将竹蚂蚱打在她额头上。 或是真实发生,或是在梦里。 商音好像被打傻了一样,没朝袭击的小屁孩瞪眼也没跟他算账,只捡起脚旁的竹蚂蚱,托在手心里呆望,如穷人不确定着某块玉石的真伪一般。 “曲丫头?” “曲娘子?” 众人唤商音,她却跟没听到一样,思绪忖在那个竹蚂蚱上。 独孤默以为李迥下手重了,不好对皇子生气,只好抢过商音手里的竹蚂蚱扔到池子里,说是再也不许玩了。 等到离开郭宅时,商音重新捞起了那个竹蚂蚱带走。 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总之她就是这样做了。像失去了某样珍宝,碰到不确定的一丝一毫,都想顺藤摸瓜寻回来。 第29章 摔马你拿我当垫背! 商音在郭家待了半天,蹭了一顿餐的功夫,混得自来熟,郭暧很仗义,三天后就送了商音一包优等细腻的白云泥。 郭暧得知商音是雅颂乐坊的教习后,就把下个月自己成人礼的生辰宴的歌舞交给了雅颂乐坊。 商音挺费心的,修好了冰雕怪的陶埙又要还郭暧一包泥巴的人情,这个人情得还一件不俗的成人礼。 眼下时节已是初秋,长安城的气温还挺燥热。商音教伶人们一天的《捣衣曲》,累出了耳鸣,晚间躺在榻上,偶尔想起那只似曾相识的竹蚂蚱,辗转难眠。 她推开阁窗,月光如倾泻的银河落了满屋,此时的夜长安,捣衣砧声此起彼落,像一首壮士的烈歌,劲力又悲切。 那是坊间的妇女在捣衣,商音没捣过衣,听说思念远征丈夫的妇女将衣服捣得柔软后会用金剪刀裁下一块料子做枕头,那个枕头是有名字的,相思枕。 几天前,吉贝为乐伶们捣衣裁制舞衣,也裁了一块布做枕头。 商音纯属以为吉贝缺枕头。 她抱起枕头去隔壁敲门,一入门就蹦到榻上,吉贝的相思枕是浅淡的松花色,跟随大众老土地绣了一对彩色鸳鸯。 她第一次知道挥剑弄棒的吉贝也会绣活,但活计似乎不如上次扒手抢的那个钱袋。 “吉贝,今晚我要跟你睡。” 吉贝微笑,走回榻前,绮户的月光衬得她的眼里的红血丝显而易见。 商音觉得吉贝哭过了,可是怎么可能呢,大家都觉得吉贝不会哭的。 吉贝翻了几下身,仿佛是在寻找一个舒适的睡姿,柔声问:“商音,那位冰雕怪的陶埙修好了吗?” 提起这个事,商音又开心又生气:“修好了,昨天本来是要还给他的,可是我去长安县衙找人,他们说根本就没有姓沈的衙吏,你说怪不怪。” “也许是你记错他名字了。” 商音扯着被子,盖过头自信地回答:“我听得真真的,我觉得他在骗我,冰雕怪真的很奇怪。” “嗯……哪儿奇怪呢?” “比如他的身手厉害,衣服穿得漂亮,那把杀马的短刀也很珍贵,还有这么特别的陶埙,身份却是一个低贱的不良人,你说怪不怪。”商音蠕动着身子凑近吉贝,特别温暖。 “那你怎么找他呢?” “我想想。” 商音半天不回答,呼吸声柔软均匀,她在梦里想。 翌日,商音溜达在跟冰雕怪最后一次见面的琴轩,那家黑心琴轩的门,已交叉封上两条正义的白纸黑字。 商音拿着陶埙,等得好无聊喔,一会儿来回踱步,一会儿坐着打盹;时而望天上飘的白云是什么形状,还没看清楚云就飘远了;时而看地上的蚂蚁搬食,它们搬着搬着就打架了…… 也不知道那个冰雕怪会不会来,结果商音等了一天。 太阳公公都不陪她等人了,一点点往西山掉下去。她挪脚离开,正失落垂首,差点要撞到一个宽檐毡笠装扮的田舍汉。她头也懒得抬,说声抱歉就绕开走过。 “我不是说过吗,白橘配色的衣服不配你。” 熟悉的声音还是冷得没有温度,商音却格外欣喜。蓦然回首,夕阳西下同时转身的田舍汉,不就是那个冰雕怪么! 他今天的打扮跟以往迥然相反,换了一身粗布旧袍,仍遮不住飒飒身姿,但宽檐的斗笠几乎遮住了他的英俊面容,唯有腰间挂的紫玉宝刀依旧漂亮。 如果他不说话,或者看不见他的漂亮短刀,商音就算再撞到他也认不出他了。 她单手递埙过去,腿脚突然发麻,先说正事:“这个,陶埙我修好了,还,还给你。” “你等了很久?”他微微仰面,没露出那双冷夜般黝黯的眼睛,接过陶埙别在短刀旁。 商音蹲下来,揉了揉腿肚,带些埋怨的语气说:“万年县衙,长安县衙我都去过了,他们说根本没有你这个人,我只好来这里等了。” 冰雕怪没有吭声,四周地势偏僻,阴冷骇人,就是这样的环境最容易藏着暗箭。 暗箭趁着商音蹲下,找到了最佳的角度,离弦直袭,飞向那个田舍汉装扮的男人。厉穿空气争分夺秒地逼近,恰巧商音要起身。 眼看着,她要成为替死鬼。 说时迟又时快,冷面怪跟斗一跃,从后拽着商音朝地面一摔,他身一仰如同大鸟展翅滑翔般擦在平面,她则躺地目瞪苍穹,薄暮中几支弩箭与气流相继擦出异响,啸啸划去,像一场能够挫骨扬灰的疾雨,又像一场绚烂华丽的流星。 商音还没有反应过来,臀上挨了一脚,就被冷面怪踢向侧边的围栏,远离是非之地。 他使的力度不算重,围栏是竹条编的也不会撞得很痛,商音爬起来看局面,冷面怪以斗笠为盾,三两下身手的旋转,弩箭皆射在斗笠上,刺猬的模样。 他的桀骜又磅礴的势气,气吞山河。 可商音眼尖,清楚看到他的胳膊滴下来的鲜血。 身边围栏围的是马棚,里头栓着的一匹马犹如救星的存在,商音将身上所有财物卸下,换马驾驰。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她居然驾马冲进箭雨里朝冰雕怪伸手。 踏着霉运,螳臂当车地埋头硬闯,商音心想若是一支弩箭飞来横祸,丧命的她该不该临死前幡然醒悟不该去救这只冰雕怪。 只觉一阵大风,一位帷帽遮了面容的女侠乘风从屋檐上流星踏步,助着冰雕怪翻上了商音的马背,力掌一击马臀,骏马扬蹄已驰。朱砂痣间,那双毫无畏惧的明眸凝视商音:“我断后,你快带他走!” 一句高声气壮,商音永远不会对陌生那声音,是吉贝。 “吉贝!” 弩箭如雨间,她只重复:“快带他走!” 为救一个冰雕怪舍弃吉贝,商音想想真不划算! 马儿飞驰几步,商音拉了下缰绳,此刻多想把缰绳交给冰雕怪,让他自生自灭,她好回头找吉贝,但冰雕怪已是一巨瘫骨靠在商音柔弱的后背上。 她夹紧了马腹策马,又往好处想,吉贝功夫这么好,况且他们的目标也不是吉贝,貌似自己拖着这个灾星才最危险! 天空仿佛被巫师下了诅咒,咒语一出,一下子全黑了,商音不觉心慌慌。 “驾!马兄呀,快带我们逃离!” 她虽不擅马术,不会说马语,但学人喊句“驾、吁”还是会的。 马蹄声风风火火,只强不减,发疾一驰数十里,万家灯火逐渐退成星粒大小。才过一会儿,四周就是参天盘踞的古树,对面是没有尽头的蜿蜒小路。苍凉的阙月胧着寒气困在树梢,寒气愈渐浓厚,宛若白蚕吐丝。 商音漫无目的也就算了,可这匹马也漫无目的,捡了一条通往城郊的路。 也许它以前跑过这条路。 “好马儿,停呀,停一停!” 商音拉不住缰绳,不停拍它的脖子。 “喂,冰雕怪,别睡了,我好像驾驭不住马!” 不是“好像”,而是已经驾不住了,商音在马背上不自主地晃荡倾斜,身后的怪人也跟着摇摇欲坠。她顾马又顾他,任由迎面的树枝刮乱了秀发。 冰雕怪的意识许是被吵醒的,忽得抓紧了商音的胳膊,力气不大,骂声却有力:“蠢女人……上次该让你摔一次……别环着马脖子……” “是,我是蠢女人,你是聪明的男人,结果,聪明的男人的命是蠢女人救的!”商音怼人的功夫可不赖。 他气得吐黑血,失了重心翻下马背,可还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商音被连累,双双翻滚下小矮坡。 冰雕怪呀,你到死也不忘拉个垫背的! 第30章 冰雕怪超级怕死 夜,没有一点星光。十几名死士如鬼魅般游韧起伏在郊林间,惊起风吹草动,栖于茂树的飞鸟立刻敏觉,扇翅扑羽,交替重叠。 有人恨得咬牙切齿,一道凶恶的命令覆住整片黑夜:“我想要的,就只是他一条命而已!” 死士颌首,无声的回应,与汹涌的夜一样充满怖色。很快,不远处传来骏马长嘶,他们当以为目标,谨慎追去。 原地,对面高高凸起的小土丘,不起眼地堆在寒潭边,商音拖着一座小山般重的冰雕怪,在小土丘后藏得贼好。而远处那声马嘶,正是她方才舍弃的马。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商音庆幸,于马上这一摔,还真是救了命。 四周回归宁静,飞鸟重宿旧巢。 “喂,冰雕怪,你死了没有?” “……”对方气得无语。 商音拍拍他的脸,生怕他在黑暗中死掉了,喋喋不休地事先声明:“我跟你非亲非故,你别死在我眼前啊!我可不想平白无故费一笔棺材钱,细胳膊秀腿的我也挖不出装得下你的坟穴!你再不醒来的话,第三十七计,跑比走快,我可要抛尸荒野了……” 那个中箭的冰雕怪,半醒半昏迷,抓着商音的胳膊极力张了张嘴唇,奈何像个哑巴,没声。 呀,遗言都来不及留一句。安葬费肯定没处去讨的,商音抬眼望天:“要不选划算的……抛尸荒野……” 话虽这样说,可转念一想,救“怪”一命,造不了七级浮屠,起码可以安安良心。 商音拖具半死不活的“怪”寻了个隐蔽的山洞,还好身上有火绒,柴火一堆很快就亮起了火光。这才见他唇变冷色,查看他胳膊上的伤势,果不其然,弩箭是喂过毒的。 认出毒物的她松了口小气,举着火把就要离开,忽而白色的裙角被什么东西一缠,原来已被冰雕怪攥住,不让她走。 “喂,放开。” 他没说话,紧握的拳头已表明一切,不放。 “我是去给你找草药的!”她没好气地说。 他有点不相信,一滩死水般眼也不睁,仿佛全身唯有手腕有劲,将那抹裙角攒得更紧了,指关节耸突。 …… 这个人超级怕死。 商音真是服了他了,拿出防身的鞭子塞到他手里:“喏,这鞭子是胡师傅送给我的平安礼,抵押给你。用不着等死,等我。” 用不着等死,等我。 最后一句果决动听,他眼皮子微微一动,才愿意松手。 商音再回山洞的时候,一双绣鞋脏污成泥土的颜色,衣袖湿嗒嗒地落着水滴,右手捧着一把不像药的草,左手也没空着,不知道从哪里顺了一口灰土土的罐皿来。 捣药完毕,商音才开始为冰雕怪处理伤势,小片小片的绿植碎叶敷在伤口上。他顿觉清凉,正要享受时,伤口顿起皮肉撕扯的疼痛,那支弩箭猝不及防被拔出。 “铛——” 这一瞬,唯有那支涂毒的弩箭被商音扔得老响的声音。 她望了一眼他的表情,冷厉的眉眼直直立起,鼻梁高挺,咬牙不发出半声痛的呻吟,坚毅的汗滚成一阵急雨。这般如此的隐忍,实在让人不禁暗自好奇,他从前所经历的,是否很不容易。 “弩箭上的毒,并非剧毒。我猜那个人想杀你,但又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只是为方便抓到功夫不错的你罢了。” 说话间,商音已拿鞭子栓住他伤口的周边肌肤防止毒在血液中扩散,再取下他的紫石宝刀在伤口上十字挥就,为毒血开渠,一场血淋淋的切肌之举,这位姑娘竟做得如划豆腐一般轻松。 毒血淅淅沥沥被逼出,他弱弱问:“你还擅医术?” “不擅。”商音了事的拍拍掌心,本要撕自己的白裙为他包扎,眼珠子一转,变作扯他的衣袍,“你有钱,得撕你的。” 几声裂帛响,冰雕怪的伤口包裹得跟粽子一样臃肿可爱。他望了望自己伤口的眼神,眼神有点小嫌弃。 “冰雕怪,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你呀?” 那只冰雕怪双唇紧闭,一脸不准备回答的孤高。 她便补充:“我可不想救一个无缘无故被追杀的人,万一你是坏人,搞不好咱就是农夫与蛇。” “不良人,大街小巷地逮坏人,坏人难免报复,习惯了。” 他两句话有理有据地带过,商音似乎理解他为何要用假名相待了。 当下,架在火堆里的药罐噗噗沸出药香,商音吹凉端到他面前:“呐,解毒的。” 一罐奇奇怪怪的绿汤,汤面伶仃浮着几片奇奇怪怪的叶,他没有接过,一双恐中毒而亡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商音。 “真是怪物,自己都中毒了,还怕被我毒死!”她把药罐噔在旁边,嘀咕骂说,“爱喝不喝,喝也是中毒,不喝身上还是有毒。” “你不是说不擅医术吗?” “是不擅啊,略懂个皮毛,秀个技俩,但凭伤者一息尚存,脉搏还跳,无论是药石无效的大病,还是头疼脑热的小病,只要经你曲姑奶奶我一出手,嘿……” 商音脑锋一转,唇瓣漾起一丝奸笑,“嘿,救什么死什么!” 他眉一皱,急速咳了两声,可能是被她的冷幽默呛到了,立即嗔道:“莫说胡话,你叫我吃的是何物?” “甘草汁,你中的是野麻子的毒,甘草汁能解。” “野麻子是什么毒?”冰雕怪就算提问,面上也没有怪异的表情。 哪怕毒在体内潜伏,哪怕死到临头,他不问清楚还不安心吃药了是!这种人怕死简直怕出新天际来了! 商音只好给他普及:“毒性弱于曼陀罗的一种姐妹花,野麻子,它们长得很像。蜀地的蜀葵上就缠绕着许多这样的花,很少人知道甘草可以解曼陀罗花毒,这种方法是吉贝告诉我的。” 说到蜀地,他眸中露出一丝兴趣的光:“你是蜀地人?” “不,我是巴渝人,跟着乐队辗转在巴蜀就像串门子一样的两头跑。” 商音的一句“我是巴渝人”,似乎浇灭了他眸子里的亮光,淡淡地说:“我认识一个蜀地的女孩,她跟你一样爱捉弄人,笑起来也有一对月牙般的酒窝。虽是名门贵女,却像街头耍把戏骗钱的丫头。挺……” 尾句,说了一半又收回的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准备要说:挺像你的。 没听到那半个字的商音继续咧咧开口:“我的好朋友吉贝就跟我不一样,她像名门贵女蜕变的侠女,端庄又稳重,我师傅常让我多学学吉贝的稳重端庄。我也挺想稳重端庄的,就是觉得那不像我。” “吉贝,是谁?”两次听到这个名字,他没话找话的随意。 第31章 喂,你的米花糖分我吃点! “吉贝就是吉贝呀!你知道这个名字有多美好么!是蜀地攀枝花的别名,那样明媚鲜妍的花,每朵红艳艳的有手掌这样硕大!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这种花的么,我十岁那年路过蜀地渡口,远远瞧见山头红彤彤的着好大一片火,我明明都拎着水桶跑近了,原来是被树上的吉贝花给骗了!” “那时候我想爬到树上摘一杈花枝带回乐坊点缀,可树干高大又笔直,树皮上的刺瘤还扎人,我只好捧几朵落花屁颠地跑回去,谁知道破天荒地被那只胡貔貅拿去炖猪屁股吃了!” “哼!我一个月都不理他!后来他千赔万赔赔了一棵吉贝树苗才作罢,就种在渝州乐坊的后院。哈,被我培育得可壮实了,一到春天就爆开大红花……” “你还知道吉贝有多厉害么!上知天文,下知晓地理,德艺双馨,才貌双全;艺擅舞,武擅剑,什么舞放在她身段上都叹为观止,斗剑时十个男人也斗不过她;她的厨艺还一绝活呢,经常蒸精致的糕点给我吃,奶香四溢的贵妃红,豆沙馅的透花糍,玲珑鲜美的樱桃毕罗……哎,你吃过樱桃毕罗吗?我第一次知道樱桃可以蒸得不变色,我奇怪蒸笼那么高的温度,樱桃又那么红嫩,怎么会不变色呢?可吉贝就是这么厉害呀!蒸的糕点一个月都不重样,高档得就像公侯贵族吃的花样;她还精通茶道,煎茶时哪怕只有葱、姜、橘皮、茱萸四样辅料来煎都能煎出贡茶的样儿;我最喜欢吃她做的泡儿油糕,表皮酥脆酥脆,咬一口,牙齿都要跟着碎了,内馅甜糯得像浇了蔗浆。有一次,胡师傅偷吃了吉贝给我做的吴兴雪酥卷,闹得他打嗝,哎呀呀,在胡笳比赛中输给我了……总之各种乐器,乐坊里的秋娘们没有谁比过我!” “……” 为啥这个女人夸着别人,最后扯到夸自己来了。 唧唧的小嘴怎么也停不下来,都不晓得她是怎么从吉贝的才能扯到自身的才能。 冰雕怪懒得听商音话痨,他又不是没吃过贵妃红,透花糍,樱桃毕罗,吴兴雪酥卷……只有那罐看起来像毒药的解药没尝过。他端过来,喝下去,万分苦涩。 等她话痨完,药罐子早已经空了,一渣不剩,连罐壁都像被舔过一样干净。 商音直盯着他手里空空如也的药罐子发奇,都不晓得这种人的舌头是怎么长的。噫,超级怕死的冰雕怪,喝个汤药连药渣子都不肯放过。 “这种草药苦得还不错,勉强能接受,怎么还有种炖汤骨的味道。”他边说边回味地舔了下罐子,估计是饿了,整了句,“像是肥鹅的味。” “罐子是狗窝里借来的。”商音漫不经心地回答,还顺带指了个方向,“走的时候你要给守土地庙的狗兄还回去喔,不然山民送骨头时狗兄没碗装啦!而且,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对方第一瞬:“……” 第二瞬:“!!!” 第三瞬他丢开罐子,急速地呕一声,却是什么也呕不出来,抬起头像狗瞪人一样瞪着她,她倒悠哉悠哉地打开荷包,拿出一小块米花糖自顾自地脆脆咬来吃。 并且是独食。 商音打小就可喜欢吃米花糖了,拿浸泡过的珍珠糯米跟蔗浆蒸成阴米,晾晒后与芝麻油烘成干粮,一种风靡蜀地的风味小吃。这要属益州蒲江县的米花糖最出名,被南来北往的商贾们贩来售卖而流传开来。 米花糖的香味飘飘然,时不时撺动着某怪的鼻翼,他喉结一动咽一口水进肚,心里挣扎半晌后,才决定放下无视众生的态度开口:“喂,那个,给我吃点。” “咦?‘喂’在哪里呀?”商音伸了伸脖子,佯装找人。 “你,手上的米花糖,分我吃点。”完整的一句话断成三截,没好气地说。 商音拿出一块米花糖留在自己手里,然后把荷包扔过去:“喏,装糖的荷包给你,剩下的你自己掏!” 扔过去的荷包扁如纸片。 分明没有剩下! 所以,不给我吃?他抿抿嘴,恼气地将空荷包扔回来。 商音哈哈大笑,将手上最大块的米花糖抛过去:“来来来,别委屈巴巴的了,给你尝块甜头,耍一耍人,这才吃得才开心嘛!” 他终于吃到了拉下面子“求”来的米花糖,面上没表情地啃着,一颗心跟着嘴巴甜起来是怎么回事。 今晚想回城是不可能的,秋夜的晚上深寒露重,商音时不时加柴,火箸挑一下火,把石洞烘得温暖如春。冰雕怪一声不吭躺得平稳,蒲草为枕,泥为榻,随遇而安入眠。 睡中的他仍是眉头紧锁,像锁着这辈子不可化解的仇恨,薄唇仍僵硬着,勾一勾都不会扬起任何笑弧,只有边上噼里啪啦响的火焰影儿为他的脸颊添了暖色,如晦暗阴沉的凉夜里烟花绽起。 商音想,冰雕怪的脸终于有了热度。 没有表情的冰块脸,撞上温度是什么触觉?温度会融化吗?还是会变得更僵硬? 很是好奇,她悄悄伸出手指触在他的脸颊,由上至下,轻轻画圈,柔暖像微风吹散的涟漪,一圈圈漾开…… 心神正荡漾在这种美妙里时,手忽被他猛然抓住…… 完了,完了,“猥亵”被抓个正着,商音死闭着眼睛要挣脱,一边倒霉地想他会骂什么话。 结果,他微声唤:“娘——” 呃?娘是谁呀?现实完全脱离正常轨道呀,商音心虚地眯开眼缝窥探情势。 他的眉头更皱了,睡梦中又唤了两声“娘”。 “喂,你放开我,我可不是你娘呀!”她越拍他,他抓得越紧。 他的眼闭得深沉,呓语又唤:“商音……” 商音的心脏蓦然一停,瞪大眼睛惊怪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不答,继续呢喃其他乱七八糟的话,搞得她一个字再也没听懂…… 怪人就是怪人,梦里说的都不是人话,商音怪异地想他是不是大鸟投胎变成的,不然怎么尽说鸟语。 目光随意扫过他腰带上系的鱼符袋,从里面滑出一吊金属铸的小鲤鱼,金灿灿地像个传家宝似的。 商音心想这个人真无聊,喜欢鱼就去抓一条大口大口地吃好了,干嘛还用金子铸一条沉甸甸地挂在腰上,关键是又不能拿来吃。 难不成这怪人是鲤鱼精投胎变的…… 嗯,绝大可能是这样。 冰雕怪呀冰雕怪,你又冷又怪,有时还奇葩。我唱首小曲让你睡得安稳。 咿咿呀呀……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春花易残秋月盈,我与君成双 言君志,话卿欢,荣华共长安 一曲商音莫殇歌,歌长欢未央 啦啦啦…… 金缕衣,霓裳曲,芙蓉醉双舞 宫商角徵寄丝竹,相思寄何处 啦啦啦…… 高山流水金不换,望君勿相忘…… 第32章 揭掉此怪的面具 卯时的太阳才刚睡醒,拖着圆滚的身躯冉冉钻出地平线,天空的颜色像被搅散的梦,从混沌到清醒,从黑暗到现实。 马车一颠一颠的摇晃,商音眯开眼逢打了个哈欠,展臂伸个懒腰,一出手就拍到一张厚实的脸庞。 谁的脸?手感挺不错的。 她立马醒神,瞅见独孤默捂着嘴脸抽搐忍疼,一双桃花眼带点无辜地盯着打他脸的人。 “呃?”商音掀帘望去,城郊的青山绿水一步步在她疑惑的视野里倒退。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那位朋友呢?” “什么朋友?叫什么名字。”独孤默明知故问,意在让她说得更详细些。 商音急了,比着手势说:“就是我受伤的朋友呀,个儿高高的,脸冷冷的,像冰块雕出来似的。” “他叫什么名字?” 她有点哑然了:“我,我不确定……他只说他姓沈。” “人家是谁,连名字都没搞清楚你就敢跟他搅和。如果有算命师说你此生富贵命,那么他一定是嘴瓢了。”独孤默非常的不愉悦,关心式的责怪不藏不掩。 “没命也是他没命,我才没有仇家追杀呢。” “我找到你时他已走了,他好得很。” “喔。” 商音手肘抵着膝盖捧着脸颊,不说话了。她有点讨厌冰雕怪不辞而别,眼睛没有焦距地对着马车上牡丹花样的铺毯。 独孤默也不说话了,脸松垮成一团,似乎腹中盛着心事。他不想跟商音说,昨晚的长安城因为雍王遇刺掀起波澜。 雍王遇刺这件事情,雍王府的人还不知情之前,汾阳王府却第一时间知道。消息的源头只因有匿名女侠放信给郭子仪。 同时雅颂乐坊的吉贝派人来报独孤默,说商音有难。 长安城十二座城门戒备森严,只许进不许出,郭子仪出兵寻遍长安城内外,发出各种信号,就是寻不到雍王。 真是忙中多事,独孤默寻商音寻了一夜,天微明亮才在郊外见地上的血迹,顺着血迹找去,发现两个失踪人口竟待在一起。 燃尽的篝火旁,一个平躺浅睡,闻声警醒;另一个靠石壁沉睡,憨梦呓语。 独孤默对雍王行了个空首礼,忽瞥见他腰间的陶埙,心中有丝不爽。 雍王临走前看了一眼熟睡说梦话的商音,一道命令:“独孤默,将这位小娘子送回雅颂乐坊。” 谁能料到,独孤默拒绝了。 并不是送。 “大王,她亦是末将出来寻的家眷,未备多余的马车。末将的马车简陋恐有怠慢,还请大王挪尊步,郭令公的队伍就在前方。” “家眷”二字,明明无中生有,饶是如此郑重。 哈,敢情雍王自作多情了,马车竟不是来接他的。 …… 自始自终,他们冷眼以对,非敌非友。 独孤默的冷眼仅是为那个陶埙,商音费尽心思对待的陶埙。 而雍王的冷眼,是因为对方姓独孤。 雍王李适因流落的母亲未得名分,娇奢受宠的独孤德妃又表里阴阳,他十分不满德妃,故此连带不喜独孤氏一族。 独孤氏一族是武将世家,军中首将要领多是独孤氏的人,它日独孤德妃羽翼丰满,子凭母贵,东宫储君的宝位,李迥虚以待位。 哪怕她儿子李迥是个十岁小儿,不足为患是不可能的。 更甚的是,皇帝执政初年,朝中大臣附议郭子仪联名上表立李适为东宫之主,皇帝以平定安史余孽繁忙的借口,委婉拒绝了。 由此一来,吃瓜众臣难免生出新揣测:入主东宫,李邈与李迥,谁更有胜算。 李适心中即知,自己的两个对手,嫡长出生的李邈岌岌可危,依靠母族的小李迥,则为后起之辈的祸患。 他将独孤族看作一把荆棘种子,一旦撒入心头,便会循着肥沃的憎恨日益横生,刺痛每一寸肌肤。 再者,独孤一族以独孤颍的小孙独孤默最为出众,虽然只任五品下的归德郞将武散宫,可人家年少勇为,一旦立下大功,加上独孤德妃的枕头风,它日独孤默晋升大将军也是指日可待。 独孤德妃一心想培养的家族主心骨——独孤默,李适自然很防备。 两个人今天也是第一次说那么多话。 巍峨的延禧门到东郭城门通化,虽只有五里亭的短距,其中信讯如排雁南飞,传报不绝。 “喜报,喜报,大王平安,大王平安!” 善喜一路从延禧门将佳音传回雍王府。 唐朝自废除封国制起,皇子成年后不设封地,皆住京师十六王宅。因安史之乱十六王宅受创严重,修缮起来很是占地方,有几位成家的皇子便择皇城边坊自立门户。雍王府便以兴庆宫旁的永嘉坊修建,而此时州县多为藩镇所据,贡赋不入,导致朝廷府库耗竭,故而雍王府修葺得不算堂皇,可占地面积几乎是整个永嘉坊。 进入雍王府,放眼布局,屋舍简约广阔,大众风格的楼亭廊庑如鲲鱼游仞般绵延向前;仰望黛檐飞角,怒立冲天,使得整座雍王府如鹏程展翅般豪迈。 没有其他王府镶金带玉的花哨,可气势,绝不输。 用李适的思想来说,立于雍王府的平地,抬头能见东宫,兴庆之颠。一朝成潜龙府邸,他并不打算久住;东宫,也只是其中一步。 一位如花女子待于王府大门,梳着黝溜厚重的双刀髻,瓜子瘦削脸,面上粉黛色污,貌似无心装扮,一身绮丽秀艳的襦裙虽是锦上添花,却因单薄更显得她的身材纤弱,略失圆润线条的美感;她的视线斜向远方,原是一双美目盼兮丹凤眼,经一夜无眠略显臃肿,还泛着一道道红血丝。 她的芳名唤王歆,官宦贵女,以孺人名分纳入雍王府刚过一个月。雍王未册正妃,再无其他媵侍,王歆是目前唯一的雍王女人。 “歆娘,入秋了,当心着凉。”一名侍女走来相劝,为主子披上瑞锦大氅。 “玉树,既为陪嫁入了雍王府,不可如儿时般随意,像他们一样唤我夫人。” 王歆的命令,更不如说是一种提醒,唯恐天下人不知。 第33章 王歆 这是一个不受宠的夫人。 整个王府都知道。 但是没人敢嚼舌根。 其中的缘由心照不宣,玉树叹一气,才改口相劝:“夫人,您该歇息了。” 王歆抓着玉树的手,视线却不离前方,痴痴地道:“大王一夜遭苦定饿极了,你跟蒹葭快去准备糕点,贵妇红,樱桃毕罗,还有透花糍,再准备一盏只有葱、姜、橘皮、茱萸四样辅料的素味煎茶,这些都是大王爱吃的。” 她们是从小到大的主仆感情,玉树触到主子的冰凉玉手,心疼之情溢于言表,迟迟未动身。 王歆微怒:“快去呀!” 同时,前方两匹骏马长嘶,李适与贴身侍卫谨终归府。 王歆笑脸相迎,见他臂衫上有血渍忙扶着惊恐问:“大王,您怎么受伤了,这是哪个糊涂庸医包扎的,这般简陋不上心。” 李适无视佳人,当她是空气里的绿花鹦鹉,脚步不停地径直入府。 王歆木讷在原地,落空的手停顿,表情已不能用轻浅的尴尬来形容,整个人像冬雾笼罩的秃树,瑟瑟发抖地饱受寂寥。 李适沐浴换装,这位从不喜婢女近身伺候的王,别说自行沐浴,就连洁面也是亲自动手。 王歆亦不空闲等待,方才还凄楚翘望,现在教训下人颇露威严。啥时该显弱,啥时该立威,在她精致的脸上切换自如。 “谨终,作为大王的贴身侍卫,你可知罪?” 侍卫一身灰褐色夹缬束身衣,眼如锐利的雄雕,略微弓身,垂首抱拳,话比洪钟苍劲:“夫人,属下保护大王不力,知罪。” 王歆举放手中的茶盏,桌面轻微出响:“我想知道,大王回府时,为何是百姓装扮?” 那日情况如何,谨终也不在现场啊,他吸口冷气语气停顿:“属下,不知。” “那最近大王在忙些什么?” 仔细算来,谨终是李适的心腹,王歆竟是盘问的语气,难免有些愚钝不分主次。 谨终心有意识,淡答道:“大王在忙寻沈妃一事。” “也是可怜我这位婆婆了,八年流离,不能享福也就罢了,还落不得一个名分。就连‘沈妃’这一号,也是我们自家人敬着她而称呼出来的。”王歆一番无痛呻吟的感叹后, 才问到重点:“那大王可还派人去蜀地寻找那两名女子?” 谨终不动声色,两字谎言:“没有。” “喔,下去,我就随便问问,倒没别的意图,只担心大王徒劳一场,你要劝着他收心,毕竟位居朝堂。眼下的长安城越闹出无稽之谈了,昨儿那些高官的夫人下帖子请我听曲,曲没怎么听,倒听了好些笑话,有嚼舌咱们的王是庶出无缘东宫的,有危言耸听吐蕃要攻打大唐的,真是好笑。” 王歆想来也问不出别的话,故意转移注意力叨念了别事几句才令其退下。 谨终告退时斜眉瞅了一眼王歆,心想,这位名不其实的夫人空有美人皮囊,脑子里有些心计却是没卓见的。 半晌,李适更衣完毕,正襟趺坐着看兵书,像是佛教里的大菩萨一般。王歆端来好几份糕点,细心问候。 “本王不想吃,你自己吃了。”他瞄一眼后随手打发。 王歆退后一步,二话不说纤体跪在李适面前,目光黯垂,楚楚可怜。 李适不被她的可怜所打动,反之露出一脸的厌恶,盯着她的眼皮冷问:“你想干什么?” “大王,妾身来请罪。”她恭敬卑微,言语流畅,“大王还是郡王之时,妾身就被指为王妃,三年闺阁待嫁,这期间妾身不敢辜负皇家恩宠,熟读《女诫》《女则》《烈女传》《后妃文》。妾身自知要恪守礼法,遇事需进退有度,不能给大王添忧加虑。而妾身无能,入府一月,未能让大王欢喜满意,请大王教导责罚,妾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一串“念经咒语”,像一条条蚕噬礼法的肥虫陆续钻入李适的耳蜗。 他动了动脚,上前用竹简托起她的下颌,目光冷冽,口吻憎恨:“你不是她,更不是王妃,怎会让本王满意欢喜。” 王歆不敢直视他,叩首表示惊恐其罪,言辞仍然不卑不亢,毕竟有些话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妾身的娘家虽算不上朝臣权臣,但以官宦贵族的荣誉保证,益州王家只有妾身一个女儿,昔年大王寻的那个名字便是妾身乳名……” “够了,你不用再说了!”李适鄙夷地讽刺,“如果不是因为她,本王上报王家偷天换日欺君罔上,九族坐罪,你父亲区区秘书少监,也无力自保!” “大王……”王歆高声叩头,一同以往句句辩清白。 总之李适不想再废话,提脚出了房间,留下王歆软身瘫在原地。 属于雍王府的那片天空,暮光暗挫投在亭台锐角,分割成无数长影洒入碧池,顿时一池的浮光魅影。 满池浮光魅影亦如波诡云谲的朝政。 李适与谨终在池边谈话。 “大王,此番刺客,是何人如此大胆?” 李适眉眼微凝,对于凶手了然于心,反问谨终:“独孤德妃,郑王李邈,广武王李承宏,三只老虎,你看谁的可能性大?” 谨终想后说:“莫不是郑王?前日殿下在朝中因西北部驻兵与郑王公然撕破脸面,大王可要小心他。” 李适面颊上肌肉微扬,似笑却无笑。他太了解郑王这个异母弟了,李邈行事虽张扬跋扈,不至于蠢笨。在朝上公然对立又派人杀之,这么显眼愚拙的破绽,实在没人敢出手。 只是背后有人借着此事大作文章,一个顺水推舟,借刀杀人罢了。 李适又想起这些天交代谨终的事,面有期待地问:“蜀地那边,有她们的下落吗?本王昨晚还梦见她在我身边唱歌……” “已寻遍蜀地,两位小娘子都暂未有消息。”谨终一如既往地摇头,告退。 剩下李适望着满池的浮光魅影,立在风中吹埙,曲声思怅悠远,似在讲诉蜀地往事…… 第34章 郭暧的礼物 刺杀事件快过去一个月了,商音倒也清净些,没有见过她所认识的冰雕怪,吃饱穿暖之外,偶尔想起。 当下,郭暧的成年礼即将到来,雅颂乐坊忙着包揽汾阳王府的歌舞宴,一来二去,乐坊的人出入郭宅就跟自家门槛一样,走后门,任你来回踏。 不同寻常的是,商音进郭宅可不是踏门槛,她进去的姿态倒比姐妹们高级些,咻一下自墙角跃上,玲珑身型带点笨拙地翻过墙头。能不能稳健地落地,就要看发挥程度以及运气了。 这是因为她最近在学轻功,常常就地逮到机会地练习,下次翻别家更高的墙时好轻松过线。 也不是每次都以如此欠揍的姿态进别人家,是郭暧的宅邸才敢如此翻墙,要换做汾阳王府的话…… 嘿,阶级间的三跪九叩都免了,大摇大摆走进去就好。 那家王府白天大门随时敞,庭前连一介阍者也无,上次商音去的时候还有个挑担的农夫路过进王府里歇息呢!这倒是新奇了一遭。 十月初这日,郭暧的生辰,汾阳王府大摆宴席。平常生辰以家宴为主,今年成人礼要隆重一些,故此朝中与汾阳王郭子仪交好的大臣会前来宴席上坐一坐。 郭子仪这个人的福气像是扎堆地来,儿女绕膝,除去安史战乱中为唐室捐躯的次子郭旰,待七子俱成家,八婿齐全时,如大树盘根错节的贵官家族,其中利益一望而知。志在官场的人,家有儿女待婚嫁的友都喜来这座王府走动,镶得通身的贵族气派。 如今的汾阳王府郭暧是主角,他一大早薰衣沐浴祭过祠堂,束发之礼过后还跟个得了糖果的孩子似的神气乱窜。等到发束已加弱冠的独孤默前来恭贺,郭暧才又正经装同龄人。 两人不是亲兄弟,却胜过亲兄弟。独孤默送给郭暧的成人礼是一把华剑。 这华剑由独孤默亲自去火房淬火锻炼,靠剑仞出众,剑缓行时仞散银霜的寒白色,挥剑弩张时又耀火焰燃烧的赤红,根据挥剑者的快慢劲度呈不同的视觉效果。郭暧年少轻狂,独孤默意在提醒人生如剑,把握在自己手中的利器要懂得张驰有度。 商音望见那把华剑,第一次暗赞眼前的风流小人心思缜密,又心想这样的剑若配冰雕怪又是怎样的雷厉风行。 显摆完了华剑,不知足的郭暧笑眯眯地伸掌讨问:“商音,你又送我什么?” 商音故作神秘,空手拍他掌心说:“筹备郭六郎的生辰舞宴挺辛苦的,抵消喽。” 郭暧的嘴巴张得老圆,脸型拉成椭圆,“啊”声一拖再拖,不满地计较起来:“忘恩的人,我白帮你弄那坨值钱的白泥巴了,竟一点惊喜也不回我!” 消磨一下他心中孩子气的希冀,商音这才露出几分神秘:“那你瞧我手上的惊喜比那你坨泥巴值钱不。” 随后她掌心托出一颗圆润无比的大珍珠,如她的眼眸一样清明透亮,夜月昼星,递给郭暧说:“独孤默送给你的剑,柄上有个小槽,这可以镶入我送你的这颗明珠。这可是我亲自去蚌场挑采,开了一万多个珍珠蚌,挑的最饱满的一个,足足花了三天时间,三年的工钱呢!” 商音连续说了两个“三”,左手伸一个三,右手也伸出一个三。 “敢情你跟独孤兄是套好招了是,一个送我剑,一个送我镶剑的珍珠,说来倒是甚配。”郭暧欢喜万分,拍拍独孤默的肩膀,有意味小眼神亮起,“喔,看来这把剑有你们的故事。” “揍你,有事没事瞎扯淡,鬼编的故事。”商音龇牙挥拳过去,要不是手下留情以及对方躲得快,定要把他的嘴打变形。 独孤默在一旁叉起腰若无视听地微微扭头,唇有笑弧,桃花眼有光。俊脸再变了张表情时,商音歪头不巧迎上他那一脸色相,她看不惯地回了一个白眼。 郭暧拿着珍珠对眼望,又对着商音望:“商音,它比你的眼睛还大,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珍珠呢?你该不会是遇上蚌精了!” 突然第四个人的声音风风火火打断一切和谐,商音闻声望去:“哎呀,我没遇到蚌精,你要遇上‘河东狮精’了!” “郭暧——竟敢不迎接本公主,前日打赌你将你自己输给了我,今儿你缩在哪个旮旯里挖矿舍不得出来呢!” 廊外轰轰如雷滚地,暴起升平的尖锐高音。她空手没负担跑得贼快,而闻灵,弄巧两个侍女捧着大大小小的精致礼物跟在后面小跑,捡了这个盒又掉那个盒,手忙脚乱的压根跟不上主子的脚步。 “又是‘河东狮公主’出没的一天,今日果然不吉!小弟先行避难去,告辞!”郭暧将珍珠别好在腰带里,以猴上树的速度溜上窗台,准备跳出去万事大吉。 独孤默的视线巨尖,捕捉到升平公主的鬼祟小动作,一只意图阻拦的尔康手顿在空气里:“郭六,别,那扇窗下……” 再说什么都晚了。 独孤默的尔康手只好转作无所谓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在惨叫声落地之前,商音不忍听地堵起了双耳。 “啊!嗷——” 凄惨的叫,郭暧生无可恋。升平嘿嘿一声,瓮中捉鳖,与自己预料的无差,倒计时掐准的点。 一只脚套了鼠板夹的小六鳖被拖着游廊示众,女强男弱。 商音和独孤默不敢同情,也不掺和未来小两口的家事,相视一笑达成一致,咳咳两声,啥也没看见。 廊上哀嚎挺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独孤兄,小弟我成年礼之日竟被一个小女子欺负到游廊示众,我懂你不忍心无动于衷的!” “我没看见。” 远去的求救还没有放弃:“怼天怼地怼空气十怼十赢的商音,我举报公主说你坏话,你赶紧来单挑她,我七尺高的男儿身铁铮铮地站在你这边!” “我没听见。” “……”交了两个假朋友,孤立无援的郭暧内心凌乱。 第35章 宴会鼓舞 汾阳王府的钱财花费在酒肉宴席上从不手软,竟大有肥肠脑满的贪官挥霍那般的奢华,流水的金钱支出,铁打的郭家钱库,他家常常一场宴会高级到宾客们都要奉劝低调的地步。 偏偏郭子仪像是有钱没地使,不曾低调过。 放眼整个大唐,除了贪官,也就唯有他敢如此公然奢靡。 宴席露天,设在院中雅亭,郭子仪坐在东家席上,年过花甲的这位王爷甚是老态龙钟,叱咤战场的人总归是练出了千杯不醉的酒量,他自己纸醉金迷之余,府上那些漂亮的姬妾也不藏着掖着,皆唤了出来给宾客们斟酒,歌舞怡情,一场胡天胡地。 推杯换盏,蘸甲敬酒,忽有家仆报:“雍王到。” 这位姗姗来迟的王步伐坦然,郭子仪与宾客们赶忙离席拜迎。 依习俗,最尊贵的客人通常在正门边上就座。当下亭口旁的尊客是郑王李邈,他与李适同辈又同位,又占着嫡长的身份,故此如一尊盘踞的石狮子闻风不动。 旁边的广武王李承宏懒洋洋起身行了个叉首礼,带点不屑的目光迎向雍王。 李适入席,坐在李邈对面,举觞自罚道:“本王来迟,郭令公勿怪。”言罢饮尽。 “岂敢,岂敢。”郭子仪笑着回酒,一撮白胡在笑口下频频颤动。 郑王李邈用手指轻轻敲玉盏,响着只自个听得见的宕声,阴阳怪调地说:“我听说近日长兄身体抱恙,来迟也不怪,毕竟性命攸关,还是少出门的好。” 此话一出,现场冷了一瞬。大家心照不宣郑王是在暗讽雍王被刺的那件事,这两兄弟是一言不合要开冷战么? 局外人两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个个屏声敛气。 其中的广武王李承宏,体格粗狂是个狂人,他耐不住寒蝉冷场,黑而密浓的胡茬少经修理,笑声快要响过天上的惊雷:“哈哈哈,我即将步入中年,都快糊涂不知事了。上月夜里长安大乱,我做了个美觉醒来,满城风雨都在传雍王被刺,我吓得一颗心不得安然,如今见着大侄儿平安,我总算是放心了。” 呵,一番动听的话,李适丝毫感受不到那个人的好意,心想,天上雷声响,聋子吓得钻笼,装聋! 那番装聋的话,恰恰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看来郡叔公的墙府修葺得十分厚实。”李适冷言嘲讽,但还是得尊唤一声叔公。毕竟这个人与他的阿翁同辈。 天天嘴功夫明嘲暗讽的也实在无趣,郑王李邈笑道:“本王今日可是来听曲赏舞的,听说汾阳王府请了一批巴蜀伶人献艺,唐宫舞乐转来转去都是那几样,已然不新鲜了,地方民舞倒可捡来雅俗共赏。” 如此一提,雅颂乐坊的歌舞缓缓过来,已在凉亭前开始演绎。巴蜀民舞讲究蛮歌夷舞,乐声激昂不羁,舞蹈节奏爽朗。乐舞联合贯通,颇有荡气回肠的宏势,不比宫廷乐舞一惯的若柳扶风。 五场歌舞,一一按部就班,值得提的是最后一场:巴渝鼓舞。 巴渝鼓舞盛行于汉代,自入唐以后便鲜见,此为军舞,郭子仪等人又多为武官,纷纷扬长了脖子翘首以待。 六名舞姬列为两竖英姿入场,她们简单束发作男子扮相,袅娜舞衣制成红赤色系的战袍裳,左手托一面白玉圆月般的鼓盘,右手持鼓锤,边鼓边舞入场。 拿军语来讲,入场这一幕为:沙场秋点兵。 鼓舞先时,一束束扭动的纤腰柔韧有劲,步伐恢宏结阵,展现的并非曼妙轻舞,而是一场浩荡,如鸿鹄立石崖展翅待翔。其中鼓声幽远绵长,宛若潺潺清泉从花石淌过,一泉接一泉,一泉胜过一泉响脆,引人入胜。听的人惬意自得,心境如水,似乎身入山间大自然,朝迎阳光夕沐月;又仿佛是置身世外桃源,赏落英缤纷。 拿军语来讲,此幕为:甲光向日金鳞开。 大家正陶醉其中。忽而,鼓声开始错落无序,大有黄河之水欲从天上来的趋势。她们的舞也跟着刚烈有劲,身段迅速地顿挫波折,“鸿鹄”已翱翔山间。 时间越来越快了,鼓声也越来越快了,凛然竦动,“喷”一条黄河之水天上来,场面波澜壮阔,舞姿纵横络绎,覆跌繁错,“鸿鹄”便在山间升腾跌宕。 他们看得应接不暇,热血的心跟着鼓声蹦蹦直跳,仿佛置身于沙场,听的是万千军马,哒哒驰骋,看的是剑拔弩张,枪林弹雨。 此幕的军语为:万箭千刀一夜杀。 舞终,鼓歇。则山蹦地裂,海枯石烂。 军语即:百战沙场碎铁衣。 五名舞姬伏身蜷若小山,山中一名舞姬托举鼓面,金鸡独立。 军语曰:积尸若丘山。胜者为王败者寇。 这时,迟现的配舞曲调从远处豪迈扬来,清晰入耳: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啦啦啦……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舞姬在简短的曲调中缓缓身退。 鼓舞到此落幕。 有宾客拍案叫绝:“好!圆鼓虽如月小,却有羯鼓的气魄,场面大有太宗皇帝御制的《秦王破阵乐》的枭风。” 赏舞的人意犹未尽,都被这巴蜀战舞所折服,叹舞姬是战鼓军的花木兰,又叹结尾的诗曲配得妙。 而自始到终,李适的脸色波澜不惊。 让他心涌澎湃的,只不过是远处飘来的《大风歌》。 遥想当年,这首是初见她时的歌呀。 如今,唱歌的人不在梦中,真真切切就在不远处,只有几步之距,却远不见佳人。 李适差点想掀开挡在前面的案席,好第一时间跳出阻隔去寻。 可是席上有郑王李邈,广武王李承宏这两位监视人,李适必须不动声色。 “谨终,快去找一找方才唱歌的女子是何人,留住她,快去。”他悄声吩咐,谨终三两下迈步飘去。 同时,李邈身边的耿不疑来到主子耳边窸窣:“大王,属下方才发现一展歌喉的女子是两月前屠您爱马的……” 第36章 愿为替罪羊 晚霞横斜在灰白色的天际,很快,无限好的夕阳落入地平线,红光落满汾阳王府的后院。 商音同伶人们收拾好艺物,准备功成身退,她刚好一个忙碌转身就撞在他怀里。 独孤默满脸是风流的笑意:“这么急就对我投怀送抱啦!” “呀,你是石头狮子呀!”商音尖叫,那个习武人的胸膛像铁打的,搞得她的小脸蛋都撞瘦了一层。 “不先玩笑了,你且跟我来,我有话要跟你说。”说着已拉起她的手提步走。 “曲秋娘,回乐坊的马车要出发了。”伶人在后边提醒。 他自作主张回答:“她叫你们先走。” “等下你让我走回去呀!”商音晕死。 独孤默三两下把商音拉到郭暧的府邸说话,一改先前的风流性子,迷之谨慎:“郑王身边的耿不疑你还记得?” “为一只死马凶我的走狗,他变成乌龟我都认得。” 独孤默说明其意:“你知道昭陵六骏是太祖皇帝叱咤天下的坐骑,那匹死马是特勒骠后代,郑王一度自信陛下赐马是暗允太子之位。所以马的死,郑王定会追究。方才你在亭院外高歌,耿不疑瞅了你好几眼。” “就他,独眼,能瞅我几眼。”商音挺随意。 独孤默不与她玩笑,“耿不疑已经第三次见你了,这下他问个汾阳王府的家丁就轻松知道你是谁。” 商音明亮地望着独孤默,又摸摸自己的项上人头,终于错愕,心存侥幸说:“耿不疑见我两次,我都是扮男装,刚才他不一定认出我,说不定……说不定只是看我长得美呢!” 呃,她还有心思开玩笑…… “服饰可以变,你没本事变脸。”独孤默一语道破。 商音做了个鬼脸。 独孤默又想了想说:“要不你先搬来同我住几天,确定没危险再……”话一出口,他也觉得自己的心直口快冒犯了人家…… 同我住几天……是几个意思? 商音瞪大眼睛望着他,“觊觎本姑奶奶我!拍扁你呀!”说着巴掌已伸在半空中。 独孤默脸没闪,心想,她的巴掌打下来就打下来。 然而她转笑,那只巴掌落下来拍在自己胸脯上,“我有吉贝,她会保护我的。” 独孤默拿出一个碧玉骨哨递到她手里,口吻轻薄:“这是我亲自造出来的,我虽五音不识,但对于它的哨声识得明明白白。你若是打不过谁,吹一声我来帮你揍他!你若是想我了,用它吹一首曲子,可解相思之苦喔。” 两句“你若”的调戏清晰得像天上的明月,月光浣不尽他的眸底的倾情愫。 “你走开,我可不是登徒子小手指一勾勾就来的猎物,乐坊让我吹曲的东西不下百种,你拿它去忽悠别的女子,保准你小手一勾,人家死心塌地。”商音俏丽地笑,将骨哨重新退回独孤默手里,把那番言辞当做作蚊子放屁。 独孤默依然保持笑容,可心已如水中月,挨了石头噗碎满池。 他早知道她会拒绝,又重新拿出一把匕首说:“今日我赠了郭六一把剑,我怕你眼红,也送你一把匕首好了,你瞧它长得凶神恶煞的,简直跟你不要太配!” 独孤默一边说,已从怀中掏出一把银制的五寸小匕首,样子算不得崭新华丽,刀柄如百灵鸟头般雄赳赳,上面镶嵌两颗小骨石,在夕阳下曜出朝日的光芒,像是百灵鸟的炯目;而刀身像一轮蛾眉月稍稍弯弓,古老异域的韵味透在其中。 商音哑然,没有接过,心想这个过花丛的男子果然练得花样千种,自己可不想变成风流子的玩物。 “出门揣两件礼物,回去还得揣两件礼物,路上沉死个人了。谁叫我寻花问柳惯了,送漂亮娘子的礼物可以堆满大唐的国库。”独孤默抿起笑唇,左手拿骨哨,右手拿匕首,“选一样,拿了骨哨,你就是我独孤默的女人,若拿匕首,你就是我的兄弟。” 商音毫不犹豫顺走匕首,拍拍他肩膀,豪气说:“好兄弟,谢过。” 她的背影被夕阳拉得修长,独孤默在原地目送,笑容狡黠。 那把匕首可比骨哨来得有意义了。母亲说过,独孤门乃武家,未来儿媳妇的礼物是要能护身的! 商音回到雅颂乐坊,一开门乐坊出奇地安静,少了往日的歌舞训练声。 “呵,你们什么时候歇那么早了?”她兴冲冲地奔进来,笑容立刻垮了。 整个乐坊的人聚拢绑成一圈又一圈,像团大蒜似的。 耿不疑冲着商音不怀好意地笑。 糟糕!商音暗想不妙,独孤默真是个乌鸦嘴。 “曲秋娘,叫我们好找!”耿不疑话中的“娘”特地标了重音,转悠到商音身边,一只眼睛里装满了人家的美貌,“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原来是辩错了雌雄。” 商音装憨,挤出两个笑容:“自古找我的人,都是来听曲的。” “你来了,我自然放了他们,不过你就得跟我回王府唱曲去了!” 耿不疑狠话一落,立刻有好几个士兵围上来,捆走了商音。 胡乐师没搞清楚状况,又气恼又可怜:“丫头,你是招财的,不是招惹麻烦的啊!” 可哪里还有商音说话的余地。 “耿侍卫,等等!” 独孤默的话洪亮有力,他一出现,令乐坊的人暗自欣喜。 耿不疑与独孤默亦敌亦友,两个人的目光很是复杂。 耿不疑作为李邈的侍卫,跟李适一样,都在忌惮独孤默;而独孤默知李邈心性狡诈,自然对耿不疑防之又防。 独孤默浅笑:“那日踏马现场,当着百姓的面你都不敢拿人,如今事后算账,果然有种!” 骂狗还得看主人呢,耿不疑是郑王的亲信,到底不怕独孤默,巧言换了画风:“郑王今日在汾阳王府听得曲秋娘的天籁,甚是欢喜,要请她去郑王府唱曲。难道独孤郞将也要干预郑王传唤乐伶?”话虽恭谨,但耿不疑的目锋有刀刃般的犀利。 骗人的话谁不会说。独孤默也骗上一句:“她是我独孤某要的妾,名字是会出现在我家谱上的,我自然有权过问。” 此言一出,惊为天人。 胡乐师内心悲喜夹杂:这丫头竟背着我把自己卖了?重点是,居然有人敢要她! 商音是个俗人,眼神无奈,只要能保住脑袋,随那小人怎么说。 耿不疑脑子倒清晰,犹豫了两下,反应过来道:“独孤郞将若要人,那么请德妃示意,到时我耿不疑再负荆请罪。” 他自信德妃不会允许独孤默跟一个卑贱的乐伶扯上关系,狠势带走了商音。 那一瞬,独孤默拦住耿不疑的手臂,悄词严厉:“郑王的马,不是她杀的,是……” “是我,是我言行无知,屠杀了郑王的爱马,随你们罚就是!”商音高声放话,打断了独孤默的后半句,言辞不畏,目光不躲。 “商音,胡言乱语!”独孤默恼气地望着她。 “独孤默,我不想。”商音摇摇头,临走前半句“我不想”,示意让他守口如瓶。 她明白了,独孤默分明认识杀马的冰雕怪,不想独孤默举报冰雕怪,那样太害人了! 心想,冰雕怪很怕死的,又只是一个低贱的不良人。倘若他被郑王抓起来,可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为他求情,他一定会跟那匹死马陪葬的。 那样多可怜呀。 第37章 鞭刑虐我千百遍 长安城宵禁将起,迟迟钟鼓初长夜。 雍王府,谨终回来复命。 “大王,卑职遵大王吩咐,去雅颂乐坊接商音娘子时,她已被郑王带走,似乎是为了两个月前,当街杀马的事。” 李适听了谨终的汇报,脸色暗成一块黑碳,手紧紧攥住袍裳,还未表态。 谨终看了一眼主子,又提议道:“大王,既有替罪羊,您不宜掺和。” 李适摔下一盏茶,话音接着雷厉的碎声响起:“可这个替罪羊她不是别人。” 谨终连忙跪地:“卑职并非见死不救,独孤默对那位小娘子似乎很上心,有他去跟郑王硬碰硬,卑职认为她不会出事。” “你的意思是说,本王的王妃,需要别的男人去救?”他的质问寒彻入骨。 谨终一颗炽热的心装满了忠烈,没有经历过儿女情长,也不太懂得李适的心情,只觉得当前雍王府的局势,实在不宜与李邈再起冲突。 “大王,吐蕃侵唐之心已不是一日两日,边防未稳,何以保护大唐子民?西部一带已归郑王遣兵,你若不再与他谈和掌回这支兵队,只怕给了他蓄势雄厚的机会。皇室储君若谈立嫡不立长,或者子凭母宠,您一样也无,切不可掉以轻心。” 慷慨忠言,谨终一向如此。 李适如何不知,他闭上眼睛,示意要歇寝。 霜寒瓦冷,人心惶惶,大家一夜不安。 翌日,李适还未洗漱,长安的报晓声跟善喜的通报几乎是同一时间:“大王,独孤默求见。” 李适一入客堂,就与独孤默的冷眼相遇,尖锐地像两把刀子,撞到一起能撞出火花。 现在的眼神,两个男人都是为一个女人。 “本王不曾想过,独孤郎将第一次来本府,却是为一个女人。” 独孤默放下目光,微微吃惊,原来雍王府的消息比自己的脚步还要快。他拘礼抱拳:“雍王既然已得情报,敢做敢当,您不会拿一个弱女来当挡箭牌。” 李适未发话,谨终就抢先断呵一声“放肆!” 念起那日独孤默在城郊说的话,李适带着鄙视悠悠转身,懒得多瞅那人一眼:“独孤默,京都人皆知你风流无度,这个乐伶,你又有几分热度?” 独孤默昂首,话音嘹亮:“依旧是上次在城郊的那句话,她是我中意的女子,未来的家眷。” 李适面如结冰,话一起,声如冰裂:“不可能!” 郑王府的暗牢,四四方方,阴森又冰冷,像一座不见天日的冰窖,还有点发霉的味道。 饿了一天的商音昏昏沉沉,蜷缩在墙角,听到有人唤她,望着来人时她愣住了,是他。 “冰雕怪!”商音向他喊话,“你不要来这里呀,你不是很怕死么?” 冰雕怪的衣饰环佩甚是华丽,他一挥衣袍,似会仙法般,四周竟变成华丽的花海,漂亮的花儿散出宜人的芳香,花瓣上倾落下火焰般的阳光,悠闲的彩蝶翩翩起舞,蜜蜂在花蕊里忙碌地钻进钻出。 “哇,原来你会法术。”商音开心极了,伸出指尖,一只斑斓的蝴蝶停留在她掌中,与她的笑容相衬。 “冰雕怪,你究竟是谁呢?”她期待地问。 他答非所问:“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 商音的手指猛然生疼,溢出一丝鲜血,彩蝶竟咬了她一口。 “啊——” 她尖叫着一下子回到现实中,哪是什么彩蝶,竟是一只耗子! 真是落魄被鼠咬!商音甩手怒摔,耗子吱呀惨叫后溜得贼快。 华丽的花海一下子退成枯烂的麦草,花香退成霉味,阳光退回了烛火,蜜蜂退回蟑螂,彩蝶退回了耗子。 烛光微亮,能看见老鼠携着蟑螂在麦草里惬意地旅游。 周围也没有冰雕怪,只有耿不疑凶神恶煞地站在牢门外。 噫,梦跟现实果然是反的…… 商音一跺脚,引出成群结伴的耗子吱溜吱溜从她身边蹿逃,她气得咒骂,“原来王府也跟蛇鼠做一窝呢!” “商音娘子,搅你清梦了。”耿不疑点完烛火后冲她奸笑。 这个独眼恶的面容真是扫兴,毁了老娘的春梦! 商音仿佛躺床般翻了个身,淡然说:“有事说事,没事我要续梦呢。” 空气里传来鼓掌声,又有人笑道: “好一个处变不惊的女子!”李邈以一张笑里藏刀的面相出现。 耿不疑拜礼后问:“大王,此处地贱,脏了您的贵足。” “本王隐约听说,杀本王爱马的凶手另有其人,你替谁人担了罪名?” 商音扭头回绝:“初来长安,我谁也不识。” 耿不疑的目光略扬,露出无人察觉的异色,驱使说:“大王,恐是这个小女子瞎说,为了脱罪,撒谎跟放屁一样。” “郑王,杀马那日,街上好多人,您怎么不问百姓偏问我呢?”商音捡一根稻草,无聊绕在指尖把玩,又点了下脑门装作才想起来的样子,“喔!我怎么忘记了,大王的爱马当街踏死人,怎么有脸去问百姓呢!这不,您也只敢把我藏在暗牢里。” 耿不疑附耳悄声,不让商音听见,“大王,这女子油嘴滑舌,刁女一个。再说她毫无背景,也许真的不认识是何人杀您爱马。” 李邈摇摇头,不大同意耿不疑的话,“安排人上鞭刑!她什么时候供出幕后人,什么时候停歇。” 耿不疑脸色黯然一沉,竟似忍住了心中的不太情愿。 “怎么?脚不会动了?” “是……属下这就去。” 不一会儿,鞭挞声像雷电接连滚过大地,整座暗牢都在颤抖。受刑的商音刚开始还会哇哇叫,会打个滚躲过鞭子,后面动不起了,就直接一团青丝塞进嘴里,牙齿一咬,血泪相融。 棉帛应着鞭声裂开,以鞭鞭见血的利落添了无数道腥红,仿佛是陆判持着朱笔,在生死簿打下致命的叉叉。 在旁边盯梢的耿不疑一副看不下去的不忍心,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鞭挞人估计打累了,减弱力道骂了一句:“他妈的,挺隐忍啊!” 李邈眼睛也不曾眨过,很清楚她挨了几下鞭子,“小丫头,都挨百鞭了,该跟本王说说,那个人到底是谁了。” 痛楚如齿轮咬住商音的每寸意识,她勉强动了动眼皮子,对李邈掉下一颗大泪。 “忘……忘忧,这就是你思慕的欢伯?……狠毒,无情,残暴……” 第38章 披着政治外衣救媳妇 李适摆开文房四宝写秘信,才落笔写下“慎”字,门外忽一阵风动,警醒得那只执笔的臂停在空气里,笔尖上聚的浓墨滴答断在笺纸上。 俊挺的身躯一动不动立在门外,从发束服饰上看是男子,但是明亮的光线将她的女性曲线完美地扩张在李适的眼里。 能躲过雍王府的护卫混进来的人,可不是一般的人。 李适搁笔,淡淡问:“来者何人?为何一言不发?” 门外的她眼中漾着晶莹的泪花,情切寄词:“‘红绡信手舞’,益州一别,已是八年,大王可还记得奴婢?” 是她! 李适记得,他怎会不记得!心中猛然一动,拿笔的手微微一颤,恍如隔世:“红绡,你终于肯出现了。” 吉贝听到呼唤才推门而进,一身红装灿若朝霞,英气逼人,缓步现身,端端正正朝李适行跪拜大礼。 李适表情自然地接受她的大礼。 谁也不再是当年的少年,二十余岁的人了,两个人在彼此看不到的岁月里磨炼得成熟,一举一动,都是一样的稳重。 “大王,请唤奴婢为‘吉贝’。” “喔?吉贝?从何说起?” 吉贝嫣然一笑,眸中细碎的光却压抑着无尽的苦楚:“这是当年商音娘子赐予奴婢的名字,奴婢身为卑贱舞姬,她批评以‘红绡’取名是看轻女性。吉贝为花,高不可攀,红艳不俗,便以此为名。” 话中一字一句的“奴婢”,李适顿感生疏:“吉贝,我们情分不浅,你不用自称奴婢。” 她继续说:“八年前益州一难遇上商音救济,次日您瞒着我奔向灵武,留信嘱咐我要护商音娘子周全,我谨记铭心,眼下她被郑王逮去,我无能为力,劳烦大王亲自出马。”说完又是一拜。 李适抬手示意无需再拜:“这何须你求我自会救。当年本王离开益州后你们遭遇了什么?商音本不姓曲,我去她舅舅家寻时为何杳无音讯?你又为何这么多年不来寻我?” “益州一别,数月后我们被山贼草寇袭击,商音的舅舅遇害,我与她遭乱马践踏,危难之际被一队乐班搭救,以此为生。商音因救我受了重创,死里逃生后她连自己是谁都不识。”吉贝一面叙诉,嘴中翻入咸意,泪已潸然成河。 两人话说了半晌,都是站立,李适不觉腿脚一软,躯体如被抽了骨髓的瘫痪,半晌才回过神,带着一点嗔意试探:“难道你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回长安的路?” 也许吉贝真的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她跪地请罪,言语哽咽不清:“大王您行事入微,目光仔细,如何会不看出我与德妃的心腹绿绾七分像……若说我与她没有关系,想必您是第一个不信的……” 从齿间挤出“德妃”二字,嘴唇似乎顶了千吨重。 李适面无讶异,果然是早早猜测到了,唇也沉重地上下动:“所以当年安史战乱逃难至蜀地,我回头寻母亲,中途遇上的刺客是德妃所为,你也不是来追随我的,而是来亲眼来见证本王的死,回去复命的。我说的可有偏差?” 吉贝绝望,闭眼点头,叩首请罪,额间一片红肿,朱砂痣已依稀难辨。 他面冷心热:“为了我,你终究背叛了真主。你自小举目无亲,想来德妃对你恩情不浅,你的为难是人之常情。” “吉贝自知叛主,无颜见您,不过是借着虚假的躯壳多苟活几日。” 她说完昂扬拔剑,剑锋刺得旁人难以直视,那双泪眸亦不闪避,嚯嚯来回踱剑,一道春风裁柳的利索,标致容颜立添了两道怵目惊心的剑伤。 鲜血,滴答滴答,像被人蛮力掰碎的熟石榴,颗颗红籽落满地。 吉贝行动之快,李适还来不及反应。如此刚烈的女子,叫人不得不服。 他思考一瞬,才将心思放在正事上:“至于救商,需要你们乐坊的人去郑王府求人。” 吉贝辞谢告退。来时一袭红衣渐近,消失时一抹残红远去不见。 李适对外侧的暗门呼唤,“早知你来了,进来。” 谨终现身,行礼道:“卑职想不不到,红绡的秉性这般刚毅,若非她对大王有情,否则早变成德妃手上不错的棋子。” 怪道“情”字误人!吉贝若不想受制于德妃,假装异地遇难,也是不错的下场。 李适似乎都能理解。 一丝狠厉扫去他眼中的霜寒,命令道:“走,去郑王府。” 天上的乌云像大黑鱼的鳞片密密麻麻地排列,黑压压沉下来,仿佛要一口吞噬世上的草木生灵。 郑王府在永嘉坊,此时府外跪列着几十张黑脸,是雅颂乐坊的人,也是李适的逼迫之计。 独孤默在不远处,看着雍王下了仪仗,缓缓走入郑王府。 李邈正与忘忧作乐,丝竹管弦,舞乐不休。有人通报雍王来访,李毛一扬,才悠哉悠哉地退去歌舞。 四下无人,两位王爷身边只站着自各的侍卫。 “我的庶长兄啊,今儿东风刮得够猛的,都把你从雍王府刮到我郑王府来了!”李邈几分玩笑,摆手扇风说风凉话,话中的“庶”字将李适的心头刺更扎深几分。 李适知他向来不客气,“不只是把我刮来了,也一并把某个乐坊的人刮来了。为兄上门来相商战事,却听说二弟关押了一名乐伶。” “一位秋娘杀了我的爱马,她一条贱命不值一提。”卑贱的命,在李邈手里就如蚂蚁一般渺小。 李适漠视。 李邈笑得阴险,不紧不慢的语气像是在炫耀:“西部边防的兵权,不过几日我便伸手等父亲下诏赐兵符,委以大任。不好意思,委屈你这个兵马大元帅了。” 某人一开口,差点说的就不是人话。李适心中聚集的忿恨如抽丝剥茧,一触即发。他打定主意猛然直立,抽刀怒喝:“李邈,你敢!” 刹那,兄弟间隔的桌案响一声木裂的哀嚎,华丽的紫玉宝刀入木三分。 耿不疑跟谨终脸色微惊,小心翼翼望向粗脾气爆发的李适。 李邈毫不示弱,狠话不留情面:“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位置原是父亲允诺我的,半年前,你不过凭着郭子仪的光,担任挂名元帅,在名义上统军平定了战乱。如今郭子仪功高震主,父亲已经动了削他兵权的念头,你没了中流砥柱坐镇,又是一个无名分的贱妾肚里爬出来的皇子,没有母族的拥护,我有何不敢!”怒话间,他的唾沫喷出千里之外。 “就为你暗自抓捕的无辜乐伶;就为王府门前跪的那几十个乐伶;就为你的宝马两月前踏死长安百姓,你就不敢!”三连接的呵斥,李适的语速急厉又软和下来,“近来多事之秋,父亲若是知道这些,你难辞其咎。” 两番不分伯仲的对峙,僵持不下。 李邈的目光移到桌上的紫玉宝刀,木案的伤口同爱马的伤口如出一辙,在细嚼李适的“马踏死人”那句,明白大半。 “我知道了,父亲赐我的爱马,原来是你杀了它。” “我不否认。”杀马之人,回答得义正言辞。 两位侍卫的目光各自投向自己的主子。 谨终欲吭声阻止李适承认,已然来不及。他没想到李适会干脆利落地承认,等于暴露了野心,赤裸光明地展开东宫之争的较量。 而耿不疑则准备好劝架的动作,因为李邈暴躁起来与疯马无异,真怕他会拔出木案上的刀插入李适的胸膛。 就在两位侍卫各揣心思时,窗外的骤然风雨代替了屋内的风雨,落下的大雨如千军万马征战沙场。 被握住把柄的那方只能息事自保,弱势地松了口:“耿不疑,去暗牢,放人。” 耿不疑遵命退下。 李邈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并未注意到自己的心腹告退前跟李适互换了一个浅显的眼神。 郑王府外,昼雨才歇,屋檐瓦角断断续续坠下雨滴。 李适走过幽暗无光的逼仄小道,其中有一农夫持扫帚佯装清地,低声道:“主人,属下原想祸水东引,不知引错方向,害曲娘子受苦。” “掩护身份,多加留意。” 一条不起眼的暗道,脚步不曾停过,话已连贯完毕。 李适来到轿撵,归去。 轿厢内,谨终处于外座,警惕路上没有异常情况后忠言道:“大王,那马是陛下亲赐之物,您方才承认杀之,实在欠妥。” 那个声音阴森森地回答:“若牵连的是别人,也不用着走这一遭。” “至于商音小娘子……”谨终欲言又止,十分不解,“大王大可直接要求郑王放人就是,您何故要提政事激怒他再添一层恨意。” 李适嘴角微扬,像笑,可目光毫无喜意,“谨终,一个想成功的人,不能将软肋示于敌人面前。想成功救人,就要揣着糊涂装不相干。” 谨终豁然开朗。 路程已过一大段,再过下一个转角,李适换了一身不起眼的平民衫袍跳下马车,与相反的方向离开。 第39章 汾阳王府养伤 因为下雨的原因,路上没有多少行人,一辆马车朝着独孤府奔去,车轱辘偶尔蹍过坑洼,激起水花颠着簸儿,引得里面坐着的人极不舒适。 独孤默整顿好昏迷中的商音,又骂车夫:“找骂的,那么宽的路横在眼皮子底下,竟不会挑舒坦的道走!” 马夫忽的勒紧缰绳长吁,“阿郎,前面有人。” 独孤默掀开轿帘,对方一身粗衣背对站立,身上全无环佩修饰,欺霜傲雪的背影有点想让独孤默掉头,可还得下马车行礼。 “拜见雍王。” 李适转过身来,无视独孤默,径直过去抱出马车里的人儿要离开。一身的交错血痕,体无完肤,他轻轻触碰都怕伤了她,那些多少鞭痕,他的心就被抽了多少下。 “大王”!”独孤默抓着李适的臂膀,“郑王若怒气未消,她不能回乐坊,也不能跟你去雍王府。” 他哼了一声,寒眸冷冽:“独孤默,你再怎么风流,也不能哪一位小娘子都随便领去你宅里。商音是本王的女人,你徒劳了。” 一句话冷漠落地,积水结冰。 翌日。 一股暖意婉约盈绕在脸庞,惹得商音不觉苏醒,陌生的环境让她惊讶,想翻身唤人时扯动到伤口,“哎哟”一声叫苦不迭。 有人闻声进来,服侍在侧。 商音想问来人这是什么地方,一抬头就看见那人带着半边的木雕面具,如果不是认出她是吉贝的话,商音差点被这个半脸人吓到,以为自己下了阴曹地府。 “呃?吉贝,在我跟前,你不用装神秘?” 吉贝没有扭捏避开,而是大方地脱下面具,露一眼伤口又重新带上,接着默默无闻端药侍奉。 刀剑划出的伤痕原本是锋细的,但是在女儿家眼里,就跟商音身上的鞭痕一样粗。 这么英灵秀气的姑娘,强在武艺十能,又有温顺如兰的一面,如此刚柔并济,她还没有为心爱的男人开脸,怎么就先破相了呢! 商音的眼眶红了一圈,咬牙问:“吉贝,是不是郑王的人干的!” 吉贝摇头,若无其事地吹凉碗中汤药,故事编得有板有眼:“不碍事的,我平日打杀惯了,刀剑无眼无情。这一剑原本是要冲着我心脏来的,还好我动作快躲过,幸而伤的只是脸,否则咱们就阴阳相隔了。” “是谁下的剑,那个李邈的走狗耿不疑?”商音三两句不离郑王府。 “嗐,只是跟一个贩夫走卒起了争执,谁知那人是个武功高强的。”吉贝边说边找了个手中事低头忙活,视线并不正视商音。 人在撒谎时,眼睛跟嘴巴是不能同时合作的。 商音抓到端倪,疑心问:“是真的么?按你的性子可不是会闯祸的。” 一言刚落,一句放诞不羁的话跟着脚步进来:“那谁是会闯祸的人呀!” 郭暧死皮赖脸的笑,身后跟的丫鬟端来一盏陶釉碧蓝花瓶,插满了鲜研娇嫩的紫茎薇枝花,白黄相映的花瓣散着清爽的香,顿让人心旷神怡。 柔光明媚的地方,隐约传来女眷逗孩童的玩笑声,原来商音歇在汾阳王府,她好不奇怪:“我怎么在你家?搞得我像是来避祸一样的。” 雍王亲自抱进这府上托照顾的贵客,郭暧答应了人家不泄露,便闪烁其词地推给旁人:“你问吉贝,是她把你带过来的。” 吉贝点点头,也不多说,退下闲避。 商音大抵疑惑,但也没抓着这个小问题不放,反正又不是这儿的生客了,躺这养个伤又不会让汾阳王府倾家荡产,休要客气。 “商音,我听说你杀了陛下御赐郑王的宝马,是真是假?”郭暧饶有兴致,还跟儿时一样不避讳男女,凑着近了榻前问东问西。 商音敲他一记脑瓜子:“你看我,被郑王鞭挞得遍体鳞伤,难道有假?” 她说完觉得唇舌干燥,身残志坚地下榻,端起桌上的青瓷浮纹茶盏吃入一口大茶,腮帮子鼓鼓的,一口茶无死角地滋润着齿腔。 “我最看得起你这样不畏皇权的女人了,要不然,你做我新妇。”也不知道郭暧说的话自己能明白不,总之一个才成年三天的彪悍胎毛小子,一贯风流言辞,真是呛人得慌! 商音十分想笑,怕被茶噎死,“噗嗤”笑口一松,如喷壶出水,天女降仙露,香茶劈头盖脸打向郭暧…… 叫你多舌!天时地利人和的报应,应得的! 郭暧一脸的茶水和茫然,忙抬袖擦拭:“你就算不答应,也没必要用这方式拒绝。” “我才不会嫁给比我小的人呢!小一岁都不行。”商音摇摇食指,很怡然自得,“再说,那个什么升平公主看中你了,你们痴男怨女的,我是不坏好事的。” “我可不痴……”郭暧一连说好几个“不”,拨浪鼓一般的脑袋,“‘吃男怨女’还差不多,谁当她的驸马谁入悍虎的毒口。” 自住在汾阳王府养伤以来,商音安然过了三天,其中独孤默来寒暄过几次,还有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名的侍卫送过上等的金疮药,就没有外人来访了。 郭家人都很和善,当家主母也不是高高在上,威不可严的冷面夫人,挺慈眉善目的。毕竟儿孙绕膝是不小的福分,哪个长辈会板着脸呢! 说到儿孙满堂,商音想起冰雕怪,他将来要是做了祖父,没表情的脸估计亲孙子都要被吓哭了! 郭家人里,商音多接触女眷与孩童,郭暧的各种姊妹嫂子,侄子侄女,从小到幺,其中嫡庶,都快分不清谁是谁。至于鼎鼎大名的郭子仪嘛,高官忙碌的主,商音不怎么见。 直到第四天。 约摸是下过早朝的时辰,她慵懒地躺在雕兰摇木上晒太阳,享受静谧的时光,围绕在她身边的吃食,左边食案呈上精致新鲜的水果,洞庭贡橘,江陵乳柑,张骞出使西域带回的石榴……右边胡凳摆着刚砌好的茶露与蔗浆。 一句感叹声十分地享受悠闲:“哎,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我曲商音一辈子做人口中低贱的乐伶,某日突然有丫鬟伺候,估计后福也到此为止了。” 正当她左手撕着柑橘塞嘴,右手端茶来配,突然,四面八方脚步动荡,住着四百多人头的王府像是爆发了海啸,人流全朝某个方向涌去。 挺让人心惶的,急得商音大唤:“吉贝,出什么大事了。” 吉贝赶紧去查探,回来时垂头微声道:“宣敕旨的天使刚走,陛下削了汾阳王的兵权,贬去皇陵监工先皇肃宗的陵墓了。” 第40章 长安不安 郭家人整齐划一地罗列在大院,上到妾位庶主,下到丫鬟奴仆,连只宠物猫都没有缺席。 门外的车夫正在收拾行李,叹了一声气后,箱笼细软大大小小地往车上搬送。 郭家老小都沮丧地耷拉着脑袋,仿佛是坐以待毙望着大钳砍下来的草木。偶尔传来女眷的抽泣,整座王府像被溺在水里,压抑得实在喘不过气来。 一抹伶俐的橘色背影从人群里闪过,左顾右盼,东张西望。 商音在人群里瞅了瞅,看到了其中的独孤默,想张口唤他,现场叫人不敢随意出声,她便挥手示意。 独孤默顺应走过来,把商音拉到墙角,微嗔:“你这具皮囊也忒像牛皮了,挺个伤还不知道疼的乱跑些什么。” 商音不杠他,着急问:“吉贝说陛下不让汾阳王带兵了,要将他驱到皇陵守死人,这是真的么?” 独孤默的点头让商音气得跺脚。 “安史一乱才结束,如今共庆和平的表象下,君臣裂痕却愈演愈烈!我一个无知民女都知道,没有郭令公的汗马功劳,长安焉能收复!堂堂大唐天子竟杀了卸磨的驴,拆了过河的桥……” 独孤默忙打断:“瞎说什么话,天子要是知道你这样说实话,得拿你的尸骨去喂他祖先坟头上的鸟。” 脖一缩,喉咙一咽,商音赶紧将未完的话吞回了肚子里,惋惜的目光跟向郭子仪的背影,褪去朝服的那位大将素服加身,七尺二寸的身高巍峨如高楼,壮阔如天地,浩然远去。 子女相送,妻妾的嘱托声切切。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趟派遣无异于驱逐。 接下来的山雨,来得迅速…… 郭子仪被贬的第一天,朝廷上因为空出的兵马元帅一职以及各部兵权的变动而争执不休。 郑王李邈不满李适于安史之乱中的“挂名平叛”,便结党程元振与鱼朝恩两位权宦为主力,顺带拉拢一干宵小互谋兵权。而李适极厌恶宦官,如今失了郭子仪这个枝干还有宰相元载可拉来补充自己的势力。 程元振仗着自己翦灭李辅国取得皇帝宠信,便对李适的“防秋”之言大肆批判,更是直言东宫未立李适不宜拥兵过重。元载则话中有话讽刺程元振质本庸蠢,责其天天围在陛下身边做助长各方节度使气焰的奸馋小人。鱼朝恩听了立马跳起来帮着掀唇指责元载狂妄敛财,趑趄左道,枉担宰相之位。元载见不得鱼朝恩做势,借李辅国的下场来讽刺其当心步了后尘。代宗皇帝冷眼瞧着宦官擅权、朋党争斗,背后凉飕飕起来…… 第二天,吐蕃敌军趁着唐廷内讧,蠢蠢欲动。 唐王李承宏可是吐蕃赞普的大舅子,吐蕃赞普十分会利用这层亲戚关系,以龙椅为承诺怂恿李承宏反了当今的皇帝。而吐蕃赞普暗打的算盘,实则牵制一个榆木亲王来吞并大唐…… 第三天,吐蕃直攻长安城。以宰相达扎路恭为主将,率兵带领二十万大军从守卫最弱的西域边防侵入,为大唐驻守边防的大将高晖选择叛唐并为敌军引路,河西走廊一带,全军覆没。 河西走廊相当于大唐的脐带,吐蕃拿下了它就等于团团围住了长安城。 接下来愈战愈烈,陕西凤翔西北一带的十多个州陆续沦陷,吐蕃敌军来势汹汹,一路无阻,悍然入侵长安。跟山贼进城一般见财就抢,大剽闾舍,一扫市里,本就不旺的国财顷刻间萧条成空。 才摆平了安史之乱,半年来处于恢复期的长安城,前功尽弃,雪上加霜。 商音做着美梦,一片夕阳无限好的昏礼,红锦灯笼接巷头连巷尾,她一身光鲜亮丽的钿钗礼衣,金丝团扇下半掩着娇羞的面庞,那个像冰雕怪一样的英雄鲜衣怒马朝她奔来。一对红男绿女入青庐,万千民众一片沸腾。 万千民众的沸腾忽变成了凄惨尖叫,喜庆的大红一瞬血涌成河,商音大出冷汗,一下惊醒。 “嘭”一声撞门,吉贝风风火火闯入:“不好,敌军攻城,长安失守。” 第41章 好心没好报 还在梦里游离的商音,一下子醒神:“乐坊呢?胡师傅他们呢?” “风月消遣的地方还不算出人命,要命的是权臣的府邸,极其危险,士民们皆入山谷避祸,我们也快走!”吉贝说着拖起商音稳当落背。 “难道大唐完了吗?陛下呢?” “陛下已逃去陕州。” 泱泱唐国,又出一个皇帝弃城自保! 偌大的汾阳王府,已被敌军重重围住,里三层外三层,驻扎的士兵严防死守。任凭吉贝的轻功能与苍鹰并肩,眼下已成笼中鸟。 郭家的女眷都被关在一个潮湿暗窄的石屋,那里原是酒窖,紧密无光,正是关押人的好地方。商音跟吉贝被塞进去的时候,里头一团乌泱泱,慌的人哭,怕的人嚎,加上她们的披头散发一团狼狈,越像一群冤鬼。 动乱的朝代,本就有数不清的冤鬼。 商音埋怨地想:这下好了,胡师傅总惦记着来长安,这下要葬在此处了。 “吉贝,你身上可有火折子?” 她点点头,“嚓”一下燃上油烛,微亮的光暂时让大家歇了哭叫,唯剩母亲怀里的孩子时不时抽噎两声。 众多女眷里,最镇定的要属郭子仪的夫人——霍国夫人王氏。她上了年纪越发信佛,一身缁色纱衣不染尘土,菩提佛串不离手。此时她盘坐在墙角闭目养神,面容安详,唯有佛珠在指间捻动。 府内囹圄,府外战乱,商音心里挺慌,但是看到郭夫人都不慌不乱,心里忽有了些慰藉。 可转念一想,念阿弥陀佛有用的话,还要保家卫国的士兵干嘛! “霍国夫人,我想问郭暧兄弟他们呢?”商音忧愁的小脸凝结了几分期待。 郭子仪是赫赫功臣,他的夫人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霍国夫人竖指贴唇,悄言慎色:“国家百姓水深火热,男儿定当有责。” 寥寥数语,言辞肃穆到叫人不敢多问,总之言外之意是郭兄弟们去搬救兵了。商音双手合十,真要学郭夫人念句阿弥陀佛了。 被囚禁的时间里又忐忑又无聊,商音胡思乱想了下:冰雕怪武功不错,又是个正义凛然的人,可能在跟敌军斗智斗勇。至于那个独孤小人,他沾皇亲国戚的光,肯定跟着他的姑母皇妃逃到陕州去了!这斯铁定没前途的! 在胡思乱想中饿了一天一夜,次日才有人来送吃食,可人多粥少,一个馒头塞塞牙缝就没了。 商音将自己的那一份递给郭夫人,对方没有接过,反说一把老骨头糟蹋了食物,年轻人多吃一点才有力气等待希望。 “吉贝,这样下去,我们等不到援军拯救长安就会饿死在这里,等死从来都不是聪明人的风格,趁着我们还有体力,当下要冒险一搏了……”商音说完附耳过去,两人头靠头相商完毕,点头确认了个眼神。 商音的计划很简单,还得归功于吐蕃人的食物送得太小气,只会派两个手脚笨拙的人过来。下一次他们再来,就瞅准机会悄声袭击,再偷天换日,让吉贝扮成吐蕃人的模样混出去,能跑一个是一个,最好里应外合多来几次这样的循环。 计划跟大家一商议,于是众多柔弱的女眷齐刷刷地把武功高强的吉贝当做郭家的恩人。 唯有郭夫人处变不惊,像是什么话都没听到一般从不表态。 再有人来送饭时,还是两个手脚笨笨的。商音打量他们,嗓门大的那个体型憨厚,麻子脸,满嘴的吐蕃脏骂;另外一个唯唯诺诺地跟在后头,低头遮着脸,体型差不多就像独孤默那样。 门外不远处定然有别的敌军防守,所以要做到一声不响把两个送饭人同时干掉。 商音摸了摸身上藏的武器,有胡师傅送的鞭,独孤默送的匕首,它们能不能成幸运物就看眼下一战了。她握紧了匕首,把鞭子递过去:“吉贝,你去勒死那个嗓门大的,我搞定后头那个不说话的,别让他们惊动了守在外面的贼兵。” 吉贝点点头。 当下已经是被困的第四天了,女眷们饿得前胸贴后背,这边的墙角歪两个,那边的暗栏倒两个,一下子扔过来几个馒头,便一蜂拥挤成一团。 “真是饿死鬼投胎!”嗓门大的吐蕃人咒骂了一句,话音才落,晕乎乎地翻了两个大白眼,脑袋陀螺式地晃悠两下就结束在了吉贝的鞭法下。 商音的功夫比吉贝差的不是一倍两倍,当“大嗓门”倒地的时候,她还在跟那个“不说话的”斗智斗勇。真是看走了眼,本来要选个弱弱的,谁知选了个厉害的。 真是人不可貌相。话说回来,她也没看见他的相。 他比起“大嗓门”不知道强多少。当商音靠近他身边准备掏刀子,那人十分警觉,一双火眼金睛早就看穿了她的图谋,嘴角闪过不可明说的奸笑,迅速抓着商音的小手反背一擒,迅雷不及掩耳的点穴手导致商音干张着嘴巴,好像早就知道她会大叫一声从而不让她叫出来。 商音颈上一痛,眼睛圆鼓鼓瞪地,果真一句话也叫不出来,竟被对手点了哑穴。 哑的也不只商音。咦?刚刚失手的匕首应该落地响了呀,怎么没听见声。 原来匕首即将落地当的响时,被那人脚尖一蹴,千钧一发地收了去。 真是将刀把送给了敌人。 商音背手被敌人擒拿,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是还可以一个不落地看到大家,于是赶紧对她们呼救。 “喂,你们愣着干嘛?快救我呀,难道二十个女人还打不过一个男人吗?!” 嘴巴在动,没声。 在场人仿佛是看了场杂技,包括吉贝,都是一脸吃瓜样,就差给那个擒住商音的男人鼓掌了。 画风静谧得有点莫名其妙…… 明晃晃的匕首冰凉凉地贴过来,商音的脸皮子蓦然一紧,小命有点悬…… 没料到他竟到此为止,没有再下手。 一贯是温柔多情的戏谑在她耳畔响起:“曲丫头,好心没好报,我送你的匕首是叫你防身的,怎么反拿来杀我了呢?” 第42章 天花 嗐,大水差点冲了龙王庙。 独孤默松手,商音转过来,勉强挤出两个笑容,其实心里恨死他了,独孤小人,居然敢封我哑穴! 颈上两下响指,商音终得解脱,眼下还是要问大事要紧:“独孤默,现在外面是什么局势?” 独孤默摇摇头,压低声音说:“形势十分不利,吐蕃与广武王造反,陛下出逃,吐蕃大军顺应局势占领了皇宫。唐军刚打过安史之乱兵力本就薄弱,支撑不了多久,眼下只能等着各州军部的救援。这里实在危险,你快换上衣服跟我走!” 脱下“大嗓门”的吐蕃军袍。大敌当前,只有一件衣袍可乔装,商音毫不犹豫地把这个名额让给吉贝,粗糙的语气露出几分沉稳:“吉贝,我三脚猫的功夫出去了也是无益,来不及呼吸两下就被敌军的刀刺死了,你跟着独孤默的军队,能杀一个敌军是一个敌军!” 吉贝也有答应的意思,但瞧了独孤默一眼,明白他的意愿,触衣袍的手指动了动,没再想怎么接受。 商音又把衣袍往她手里挪了一寸,驱使的目光:“没时间了。” “不好了,我的孩子出天花了!” 一道尖锐的叫声横空出世,其中一个女眷抱着三岁的女儿哭泣,跪在独孤默面前:“求求独孤郎将,快带我孩子出去找大夫,救救我的孩子!” 一说天花,其他人纷纷掩住口鼻,都趋利避害地躲到一边,大家远远瞧了孩子一眼,红疙瘩宛如一颗颗红豆灼在孩子的脸颊,四肢也是如此。因为皮肤瘙痒,孩子总忍不住挠两下,却异常的不哭不闹。 商音面上也虽有紧色,可不比其他人大惊小怪,她主动靠近孩子,伸手触碰其额头,探其后耳,翻其衣袖察身体屈侧。最后舒缓了一口气笑道:“这位小娘想必是初为人母,心切急口的,孩子并非出了天花,只是湿疹。” 有些女眷半信半疑,其中更有贪生怕死的人不服:“别听小丫头瞎说,郭府生养过那么多孩子,是不是天花我们会不识么?” “老天,现在不被敌军杀死,我们就得死在自己人手里了。” “快把孩子送出去,若搭上大家,真是不值。” …… 有人带头,埋怨声开始三言两语地衔接,多是未为人母的女眷。 如果这个酒窖有窗口的话,那几个嚼舌的女人铁定要把孩子扔出去。 大敌当前,自己人先抛弃自己人?商音皱皱眉头,额上的黑线一条条露出来。独孤默等着商音说话,他虽会点医术,可只会看刀伤剑伤,哪懂小儿科。 “商音斗胆问,您们都不敢靠近瞧孩子一眼,又怎确定她得是天花?大夫还需讲究‘望闻问切’才能下论。莫非您们是天眼灵医?隔空就诊?”话一怼,显得商音十分有底气,一些女眷才愿意重新打量了孩子几眼。 郭夫人仍然闭目念经,好像什么事情都不管,又好像暗自静听一切。 第43章 荨麻,咬人可得劲 商音自小学过一些医术,小心翼翼抱过孩子:“我们被关押在此处数日,现入秋季,难免霜寒露重,这个酒窖又劣潮恶湿,孩子虚体嫩肤最容易患病。除了皮肤出痘外,天花的症状重到急喘咳嗽,轻到高热虚汗,其中伴随出痰流涎,很明显,孩子的情况没有这么恶劣。” 一番话渐渐镇住了些慌乱的场面,商音自嘲自己纸上谈兵,差点忽略主角应该是分量级别的人物,便转身拱手请示那个最有育儿经验的妇人:“霍国夫人,我们当中该属您最有见识,商音造次了。” 霍国夫人这才缓缓开口,沉脸训斥了那些妾室:“最是寡妇无知。” “是,儿妾知错。”个声音弱弱地回答。 商音大汗,原来那几个长舌妇是郭家二郎君的孀居,这位郎君前些年已殉国,可惜了这些还是花颜月色娇滴滴的美人。 被耽搁了这么久,正事都快忘记了。 商音催道:“吉贝,你快跟独孤默走,眼下就算孩子出去了也没家医馆。上次我砍竹时看见王府的竹林长了一地的马齿苋,其中还有紫茎薇,两者碎株煮沸后跟着食物混进来。” 那孩子的母亲虽然不知马齿苋与紫茎薇是何物,但是竹林里的确生有不一般的野植。想不到一个外来女子能留意到王府的细节,故此愿意相信商音,忙跪下来磕头。 “呀,我又不是死人,这位小娘不用磕头。”商音盈盈笑着扶起那位母亲,气氛已经安稳了下来。 铭记嘱托的吉贝两样草都认得,换好装后与独孤默准备离开。 “哎,等下,吉贝。”商音眼光一闪,灵动里藏着人看不到的小毒意,不知道她又打什么主意,“能回乐坊的话,把我榻下阴存的蜀荨叶过来。” 吉贝点头离开,想问也没有时间多问。 荨麻可是会“咬人”的,但凡碰到一点,肌肤就会奇痒无比,当下的时局,她真好奇商音要那“咬人”的荨叶干嘛,那跟竹林里治湿疹的草药可是相反的功效。 溜出去的人溜得一路平安,未听见任何骚动。 剩下那个“大嗓门”被困在女眷堆里,阴盛阳衰,十分的出众耀眼。 白天的几个时辰里,吐蕃敌军时常会在门前瞅两眼,检查“牢房”是否有异常,但他们总是白瞅。因为她们完美凑一堆把“大嗓门”遮掩了,这些吐蕃人也着实是笨,眼神还十分不好。 吉贝的动作很快,将商音要的东西一样不缺地托独孤默转交。 独孤默再过来送伙食的时候,好像是伙厨总管的身份,后面跟了个笨笨的小喽啰。走进酒窖,独孤默一挥手,那个笨喽啰就倒地了。 商音明白这个笨喽啰存在的意义,暗笑“大嗓门”要有个伴了。 煮沸的药草是外服,商音小心翼翼地拿草药擦拭孩子的患部,满屋子散着舒宜的药香。一系列操作下来,有些年轻的女眷眼睛不离商音半秒,不禁流露出崇拜又学习的目光。 当然,也有的女眷暗自不服这个没生过孩子的黄毛丫头以及那罐丑不拉几的药,不过嘴上再不敢明说。 不知道商音的手是不是被女娲亲吻过,还是说罐丑不拉几的药是灵丹仙露,孩子的红疹有了期遇的转机。 郭夫人没什么夸赞的言辞,但她的点头与微笑已经认可了一切,然后继续闭眼打坐,两耳不闻其他事。 地上放置着一个荷包,里面装着干碎的叶片,是蜀荨叶。 在处理孩子疹痘的过程中,商音还没动过这个荷包。 “独孤默,吉贝呢?” 独孤默摇摇头,不理解地说:“她把东西交给我,就说有要事就走了,什么话也没留下。” 这战火连天的能有什么要事?即使她一身好武功不需要人过于担心,可去了哪里总要招呼一声。商音不开心地哝哝嘴,越来越搞不懂吉贝了。 “商音,这个荷包里的药材用不上吗?”当商音做好一切后,关于那个用不上的荷包,独孤默挺好奇的。 “当然要用,十分有用,这是荨麻叶的一种。嘿嘿,咬人可得劲了,咬你血肉不吐骨头的那种!好家伙,够狠的!以前我在巴蜀跟着乐队讨生活,偷懒的时候,可不就靠着它装病蒙混胡师傅。” 她握着荷包的手加重力度,布料急速一皱,“嚓嚓”的干叶粉碎声清晰脆耳,商音一举一动仿佛是披着羊皮的狼,打开荷包,迅速把碎末倒入药草渣里搅拌。 那些药草渣,刚才还敷拭过孩子的伤口。 拌得差不多后,商音徒手抓挤药渣,墨绿色的汁液如蛇信吐毒般从她的手指缝隙里溢出,一点一滴溢满罐底。 随后问:“谁身上有瓷瓶或者胭脂粉盒之类的容器?都拿出来,越多越好。” “喔,我有!” “我也有。” “你看这个行不行?” …… 她们掏出瓷瓶纷纷递过来,商音将那些墨绿汁液打包成好几份。 大家敛声屏气,谁都不理解商音在做什么,不过她的表情有捏玩泥巴似的轻松,气氛还不至于太死寂。 一切完成,回归安静。 酒窖的俘虏依旧是那些人数,只是又少了一个女人,又多了一个男人。 商音扮起吐蕃军,带个军帽,贴个假胡子,再胡诌一口番邦言语,那张俊俏善容扮敌军不像,倒像吐蕃遣唐的和平使者。 不过,吐蕃跟大唐,再也不需要和平使者了。 现在的汾阳王府无疑是吐蕃军金迷纸醉的天下,商音拎着食盒出了酒窖,低头跟着独孤默缓步徐徐,周围时不时有敌军巡逻。一路隔着围墙屋舍,酒池肉林,骄奢淫逸的厥词不曾间断。有些东西,越贪婪越是会腐臭。 “那个俊俏的小兄弟等一下,你是何人?” 随着一声纯正的吐蕃语,一杆长枪突如其来横在商音面前。 那个巡逻的吐蕃军貌似看出了异样,细细打量着商音,疑惑的“哼?”一声像猪叫,瞅眼的样子又像狗熊。 商音有点不敢直视对方,小心脏不受节制地乱跳,有种完蛋的征兆。 第44章 新帝篡位 该不会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商音暗叫遭殃,研制的“毒药”可还没派上用场呢! 这时候的独孤默已一面防着要出手,一面操着正宗的吐蕃语假以辞色道:“差爷,我是庖厨,他是我小弟。刚从另一支军队调过来的,所以你觉着眼生,他会做一手好菜呢!这下辛苦的兄弟们可有福了。” 商音心中吃了一惊,独孤小人竟然会讲吐蕃语!而且有模有样的,顺带自作主张把自己说成了要替他们煮饭的厨娘! 什么玩意? “……” 老娘费劲心机逃出来要给这群吐蕃汉子当厨娘!? 军营出生的独孤默三两句掩饰得滴水不漏,那个吐蕃军天天巡逻这条路,见这斯送过几次饭便以为他是自己人,脑中一糊涂,收起长枪放行。 蒙混过关的商音心中舒了一口气,吐蕃人脑子真笨!心想下辈子投胎投哪去都可以,可就是别投吐蕃去。 心一边想着一边侥幸地加快了脚步走远,拍拍独孤默的肩膀,竖起大拇指悄赞:“独孤小人,你混得不错呀!当个内应也不屈才!” 亏这个时候了,她还有心思玩笑几句,独孤默低声安排:“大白天的要逃出汾阳王府有点困难,只怕守卫那里他们排查编制队伍排查得严。等会你先去庖厨做个打杂的混水摸鱼,半夜时听我口哨声,出去后我把你安排到我在的军队,扮成军医随行。” “不,我不能跟你走。”商音毅然吐言,音量虽低,字句却清晰:“我跟郭家的女眷们同时被困,我不能贪生怕死独自出逃。何况,我跟你走了,吉贝回来就找不到我了。” “可你留在郭家就是死命一条!” 她斩钉截铁地说:“若是有益呢。” 独孤默黑沉着脸,真想敲敲她的脑袋,找一找她哪里来的自信。 商音掏出方才“自制毒药”的小瓶子交给独孤默,只留下一瓶在自己手中,很郑重地交代:“你找个机会,把它投到敌军的庖房水缸。” 话里的那种郑重,好像只要独孤默顺利完成,大唐的这场仗就打赢了一样。 “这是你刚才弄的。毒药?噫,最毒妇人心,这话一点也不假。”独孤默启瓶闻了闻,却是一股悠然的清香沁入鼻中,就更加疑惑了,“不像毒药。媚药?” 商音忍无可忍,打了他一记脑袋,催促道:“真是小人,想什么呢!快走,下次大家都还活着时再解释!” 独孤默抓着商音要说什么,但皇城跟着嘴巴一起发出声响,轰轰的撞钲声从承天门的方向传出来,像愤怒的陨石狠狠砸地,怒不可遏地震破云霄。 商音完全听不见独孤默要说的话了。 而独孤默也哑然了,对着声源脸色更黑了。 “这是怎么了?”商音不用脚趾想都知道,发生大事了。 承天门是太极宫正门,宫里的大殿是历朝以来皇帝听政视朝的地方,如此至尊的地方传出钲音,是新帝登基的昭告。 独孤默冷淡吐道:“一群可恶的吐蕃宵小,一个乌合傀儡李承宏,这货竟也配称帝!有辱我唐!” 第45章 吐蕃专属的疫病 “独孤默,国家正值危难,你该赴任你的职责,我也该要照顾郭家那群无助的女眷,想想厨娘这个身份,也算是好的。”商音话说得坚定,恐怕是十头牛也拉不走她。 独孤默重新思索了下,塞给商音一块透着金色的琉璃玦:“这是我偷来的吐蕃令牌,是金城公主的东西,必要时是个护身符,你混在庖厨里他们不会怀疑你的身份。” 那块琉璃玦没有四方令牌该有的正体,不规则的椭圆,边缘不规则的缺口,整体随意得像天上漂浮的白云。透过灿亮的琉璃表面,可以看见里面静谧地“住”了一只雀鸟,流云漓彩的,正衔着绿枝欢愉地飞翔,属于它的时空就静止了,像远古时期不小心被困在松脂里的小飞虫。 琉璃块背面镌刻着不知道是哪个方向看的藏语,商音横看竖看,怎么看怎么不懂。总之掂了掂,是珍品。 “我一定会把敌军赶出长安城!”独孤默眸中万般镇定,骁勇转身,那一瞬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凄凉。 商音望着人家的背影,一度觉得,嫁给将军士兵是最担惊受怕,独守空闺的归宿。 她也不是诅咒谁,心想凭这交情,将来独孤夫人闲闷的话,她倒是可以唱个曲给人家解闷。 自从吐蕃敌军占据了汾阳王府,毕竟这不是自己土生土长的地盘,为防备有人在食中动手脚,庖厨的人员流动些许频繁,怪不得有空子可以钻。 可他们防什么,就偏来什么。 为了让敌军更不易察觉,商音的“毒药”只投入茶水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还算按照预期的设定发展。 这下可好,吐蕃人占领长安才十天,他们就开始自乱阵脚。 因为一场无由头的痘疫,以飓风袭卷草原的势头在吐蕃军队里迅速蔓延。 染疾者四肢暴生红痘,肤痒难耐,一经抓挠,痘肌就溃烂溢出骇人的紫色脓水,触目惊心。 偏偏长安人就没事,便有人鬼乎邪门地说是痘疹娘娘下的诅咒,不然就是瘟神。 搞得吐蕃神医也束手无策,只能悻悻地编了一套水土不服的话:痘症的起因是长安的秋季白昼太过于燥热,入夜又冷如寒冬,长安人已适应乍冷乍热的气候,故而只有吐蕃人犯病。 更让吐蕃军心慌的是,哪个鬼小子传出来的,说得了痘疹的人活不过半个月! 吐蕃主将——达扎路恭,他听说第一个病人来自汾阳王府,于是领着“傀儡新帝”李承宏来汾阳王府盘问。 又听说商音是资历最久的庖厨,自然首当其冲要押她问话。 那块彩雀衔枝的琉璃玦但愿是救命稻草!商音紧紧将它攥在手里,挫硬的边沿咯得她心发慌,想起还有把匕首隐秘地藏在袍袖里,也就没那么慌了。 若是有突发情况,能跟吐蕃贼王同归于尽也算死得其所。 她的命是小命,该死的吐蕃贼将可是大命。以大换小,一个字,值! “小子,别以为穿了吐蕃人的衣服就是可以是吐蕃人了!” 先开口的人是个大胡子,吐蕃人打扮的商音被压跪在地,她抬起头正视眼前的人,一圈浓密的络腮黑胡围住下颌,十个手爪摁在膝盖上猖狂地笑,像随时扑起来吞人的猛狮。 商音的目光落在他胳膊上耀眼的精致臂环上,无金饰也无银饰,而是碧青幽凉的瑟瑟。商音知道,这是吐蕃人的身份高贵的象征,想必眼前人就是吐蕃宰相达扎路恭。 别以为来到长安耀武扬威,你他的妈就是李唐人了!商音心中这样怼回去,面冷,无表情。 李承宏势必要依靠吐蕃大军,拔出利剑直逼商音,狠话中牙齿咯咯作响:“说!混在吐蕃军队里,这次痘疫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李承宏的话音对于商音来说,不陌生。 闻其声而知其人,商音对声乐的敏感胜过所有,脑子一激灵,意识到李承宏的音色跟那天城郊里下命要杀冰雕怪的音色是一样的。 “此次的痘疫怎会跟我有关。”商音头也不抬,淡淡一句否认,又摊开双手,示出掌心的泡状红痘给他们看,“我也得病了,我也可能活不过十五天,我总不能自己害自己。” 充分的证明,挺叫人哑口的。 但是此举暴露了那一双纤纤玉手,李承宏盯着商音,色相狡黠,笑说:“长安娘子俊,扮成吐蕃男人更俊。” 该死的天,偏偏暮夜降临了。 达扎路恭撇了一眼天色,假以尊敬话含鄙视地道:“陛下若喜欢,温香艳露我不束着你。” 说毕有两个士兵上前,粗鲁抓捕商音,她挣脱束缚反抗,那块琉璃玦像是瞅准了时机掉落出来,稳当地跳入李承宏的视线里。 “以你的年龄,你不可能认识我的阿姊,是谁给你的东西?”李承宏捡起琉璃玦,满眼的不可思议,然后又递给一旁的达扎路恭。 达扎路恭凶恶的目光扫过那排藏语,如视故土。 商音一下忘记了令牌的主人是什么公主来着,按李承宏的话意跟年龄推算,这位公主应该不在人世了。反正撒不撒谎都是死,她胡诌说辞道:“我的母亲与公主是故交,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编个死无对证的谎也是好的,商音悄悄抬头,正要看他们信不信,外头几声异变的鼓响,立刻有吐蕃小兵屁滚尿流地被踹进门,话跟着血一起断断续续吐出来:“……不好了……郭子仪带兵打回来了……” 彼时铁骑突出,刀枪长鸣,外面已有数十骑唐兵冲进汾阳王府,破囚禁,擒宵小,一条龙杀回来收复失地。 吐蕃军的刀剑纷纷软弱落地再也提不起来,侵占在王府的人马不战而退,灰溜溜比耗子逃得还快。有疫病的影响,吐蕃军哪还有心思全力迎战。 眼下已失势,李承宏吓得腿抖,扒开窗悻悻翻出去,“啊”一声尖叫不知道是被擒还是遇害。 达扎路恭还算英勇些,但煞变的脸色还是出卖了他的惊慌,为泄怒气,拔刀欲砍商音,但敌不过门口那道极速的炫紫刀光。 “哐当”一声大刀小刀的碰撞,握大刀的达扎路恭竟失了手,刀与琉璃玦一起摔在地面。 那柄镶紫宝石的刀已熟悉无比,商音一扭头,欣喜大喊:“冰雕怪!” 第46章 天下兵马大元帅 李适本就英姿豪壮,如今有唐十三铠之首的明光铠加身,两肩披膊是兽头的形状,胸膛与腹部的圆护打磨得如铜镜明亮,在阳光下散出威慑的光芒,更衬托他的威仪,所谓代镜铭里说的“见日之光,天下大明”便是此铠。 达扎路恭败倒在地上心有不甘,暗抓近旁的琉璃玦,用最尖锐的角李适袭去。 李适的目光如炬,那琉璃玦刻着什么图案都看得清清楚楚,又怎会躲闪不过。“呲”一声琉璃玦像刀子一样锋利地刺入木桩,桩有裂口,琉璃玦完好无损。 一块钝挫的琉璃玦居然被人使出了尖刀的杀伤力,啧啧,如果那个王没躲过的话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达扎路恭鬼速地往窗栏一跃,准备要逃,奈何逃不过,落地时被一把飞剑悚然刺穿腹背,一命呜呼。 商音怔怔看向凶手,他杀起人来与那日杀马一样冷漠雷厉,甚至深杳可怕。 “他死了……你,你杀了吐蕃主将……”商音又惊恐又震撼,虽然那个吐蕃贼王该死,但第一次看见活生生的人倒在血泊里,那阵腥味如同恶心的血蛆一节节蠕入鼻腔,她心慌慌地两眼发虚,四肢软瘫在地上,如被猎人逮到的幼兽一般。 她想,可能这种不舒服就是晕血。 “汾阳府安全了。”李适扶起商音,温和的话语嘴角竟有一丝笑意上扬。 短短七个字,话外之意似乎可以推敲一番,商音扶着起来,但双腿还微有颤意,良久才问:“你来汾阳王府,是来找我的吗?” 李适点点头,不多说一个字。 她嘴角一松,失落地想:冰雕怪怎知我在这里,这种人真是的,敷衍起来就随便默认。 “之前差吏的身份,你骗我。”对于他那身华于普通士兵的铠甲战袍,商音一下子戳穿了他之前的谎言。 也许是撒谎的愧疚,李适像个哑巴似的点点头,他没空多待,不过来瞧她平安一眼就好。临走时平静而铿锵地道:“唐军,是不会让大唐败的。”说完脚步如猎猎的疾风,走向府门。 能说这样话的人,果真不是一般人。商音不计较他的谎言,追上两步还是拉不近距离,他的背影似是人跟不上的豪风,她嘹亮问:“喂,冰雕怪,你能告诉我,你是什么将军吗?” 李适头也不回,脚步转过墙院,回答浑厚干劲:“天下兵马大元帅!” 七个字,一句话,横扫千军的气势。 她又喊:“对了,你要小心李承宏,我还你陶埙那日,想杀你的人就是他!” “我知道。”背影已全然消失在转角,话如回声一样荡传回来。 商音的心被谁猛敲了一下,不受节制地跳动,冰雕怪竟跟梦中要嫁的那个英雄长得丝毫不差。 对了,那块琉璃玦还是要还给独孤默,虽然是他偷来的赃物,但也不能暴殄天物。 商音想把卡入木桩里的琉璃玦拔出来,可琉璃玦像是被榔头垂过似的,三分之二已死死嵌入木桩,她不敢蛮力怕拔断,最后还是吉贝来到,锋刀劈木取出。 “吉贝,你认识这块亮晶晶的琉璃玦吗?” 第47章 要么储君要么王 透过琉璃玦望向蓝天,通透的淡金让天空隐绰生出一层金光,商音似乎看见“住在”琉璃世界里的衔枝雀鸟翱翔向天空。 吉贝摇摇头,是真的不知道琉璃玦的来历。 商音收好琉璃玦,敲敲吉贝的胸膛,眯眼笑说:“你腹中的史书怎么翻不动了?哈,普天之下,我终于找到你不认识的东西了!” 无话可说的吉贝弯了弯嘴角,没再说什么,因为半边面具的存在,笑容显得一点也不对称。 吐蕃侵唐,长安总算有惊无险,也因为这场内讧引发的外敌乘虚,代宗皇帝为驱逐郭子仪一事十分愧对。 好在郭子仪是个赤胆忠心的,誓言为大唐一雪国耻。史上有载,他不计前嫌,豪言壮语上表:臣不收京城无以见陛下,若出兵蓝田,虏必不敢东向。 一番和解,皇帝恢复郭子仪兵权,为兵马副元帅,与李适临危受命,一路南下召集散兵游勇,聚起旧部以扩充兵力。长安城就像晃荡在汹涌波涛里的船舰,长风破浪,横渡沧海。 大唐子民都在传“郭令公率兵回长安了!郭令公率兵回长安了!”,白天的战旗迎风硕硕,暮色有士兵在点火驱敌,击鼓声响遍一百零八坊。长安城一时间哗哗沸腾起来,如久旱逢甘霖般连绵涌出新的生命源泉。 反正雅颂乐坊也安然,商音就闲站在郭府那座高高的楼台上,准备领略唐军的壮勇绝伦,俯视吐蕃落花流水的惨状。 结果侵占长安城的吐蕃军群龙无首惶骇不已,庚寅时悉众遁去,带着惶恐的传染病,逃得一个也不剩! 商音后知后觉,才发现郭子仪根本没坐镇长安! 所谓的“击鼓扬战旗,点火疑为兵”,好一招杯弓蛇影! 可笑那吐蕃二十万将士风风火火地侵来,耀武扬威了十五天,到头来只被“郭令公”三个字给吓得屁滚尿流,打包也来不及地滚到爪哇国去了。 眼下长安城已然太平,听说战火都燃在奉天和蓝田那边,唐军所向披靡,敌军节节战败。根据郭暧的消息,唐军很快就班师回朝了。 商音跟百姓一样,都在等大唐战士的归来,或许更期待某人而已。 郭暧宅邸,一登上那座高高的楼台,整条天街揽收眼底,视野顺着街道延长到壮阔的明德门。哗哗的刺风从高处刮过来,像战场上无眼的刀剑击得人要倒下。 商音便站在这样的楼台远眺,五指一举,由五扇分门所组合成的明德门,瞬间被一叶障目。 “哈哈,五个高大门还没我的手掌大!” 放下手,明德门还是紧闭。 她抬手又遮起明德门。 再满怀期待地放下。 饶有兴趣,乐此不疲。 “商音,你在眺望什么呢?” 空气里平白冒出一句话,不知道忘忧是什么时候上的楼台。长安收复,平康坊也还安生,各位娘子们都无所事事。 “我在等那座城门敞开呀。”商音想像一放下手掌,就能看见浩荡的凯旋骑兵,可是总没有惊喜。 忘忧牵挂李邈,也在等那座城门打开,邃同商音一起眺望,不过她是不会跟着商音做幼稚的动作。 “商音,你看,他们回来了。” 商音挡视线的手立刻放下,欣喜的明眸一亮一灭,这个惊喜却是骗人的! 她很生气地拍了下忘忧:“好你个‘望夫石’,你自己期待郑王也就算了,还来消遣我!” 从风月场所混出来的女人都有一双精明的眼睛,忘忧深谙商音的小心思,戏谑说:“如果我不消遣你,怎么知道你也是一座‘望夫石’呢!” 商音歪过头抿嘴笑,脸颊飞起一片红霞,少女该有的娇羞模样,再标致不过。 “如此看来,你知道你的英雄叫什么名字了,他是谁呢?”她们无话不谈,搞得忘忧很好奇商音经常提的既杀马又被人追杀的冰雕怪到底是何方神圣。 “是一位主帅将军,他说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商音扬起脸,无邪与骄傲溢于言表,想到了什么又噘嘴低头,倚着石栏无聊地踢柱子,“他用不良人的身份骗过我,可我还希望他只是一名小差吏。嗯?……想宽一点的话,大元帅和小差吏有什么不一样呢!他还是他……即使我还是有种草芥仰望大树的感觉,这种感觉十分不好……” 商音才说完第一句,忘忧的表情已是明了的木讷,道出一番粗细均匀的话,愈发显出她对朝政之事的上心: “商音,天下兵马大元帅与差吏,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那是红霄与泥土,王亲与贱民的差别;天下兵马大元帅是武官第一职,骁勇武军的号令者,千兵万马的龙头,并非随便一位勇猛的将军就能上任。能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人,要么储君要么王,你说的冰雕怪,不会是别人,定是雍王,李适。” 认真听来,忘忧的话打着比方拐了两道长弯,一句“要么储君要么王”,似是一股力道猛打过来商音跌入了深邃不见光的深渊,天南地北,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蹲下来,手按着胸口,溺水般的难受,喘不过气。眼睛呆滞地瞪着地上,风一直在吹,掠过的光影仿佛交错出黑洞的漩涡,把忘忧的话卷了进去,自己也卷了进去。 “商音,你还好吗?” “不好,我的鞭伤好像在作痛。” 忘忧扶起她:“那我们回房间,我帮你涂点药。” “不用,鞭伤在心口。他跟我说他姓沈,怎么就变成皇室李了呢。” “‘沈’是他母亲的姓氏,于战乱中失散。”忘忧不仅知道人家母亲的姓氏,连失散一事都有所耳闻。 话一完,红日下的明德门好像是睡醒的巨龙打了个哈欠,左右两扇大门壮阔一敞,两条“巨龙”露头摆尾游入槐街,民众的沸腾声无异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忘忧望了一眼说:“唐军凯旋归来了。” 这回忘忧真没骗人,可已不是惊喜了。 商音伸手,挡了挡刺眼的日光。 第48章 卑微到掉水沟 唐旗飘扬,军队凯旋,陆续填满长阔笔直的朱雀街,连绵不绝,像一匹雄壮的绸缎庄严地铺往皇城;红日的弧光若散作硬毫,现场则又似一幅进行时的银钩铁画,跃然于纸。 李适和郭子仪的威武坐骑驾在前头,后面跟着郑王李邈,召王李偲及其他亲王,再排下去就是高低位列的武官,独孤默在这列其中。身后的小士兵卒脚步齐一,凛然有序,别有一番惊天动地。 “唐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雍王骁勇!郭令公骁勇!……” 槐街两岸,百姓的欢呼雀跃如一阵阵江海涨潮,后浪推翻前浪。 商音是一抹不起眼的小浪花,小身板穿梭在人潮里,茫然抬起头来,马背上的英雄清晰入眼。 她看到那个笑起来都不像笑的冰雕怪,满脸的从容,永远挺着荣辱不惊的姿态,冷漠起来天上最亮的星辰都要打哆嗦失去光色。因陶埙逐步认识,那时他淡淡告诉她,他只是一个小差吏; 她看到那个受百姓爱戴的天下兵马大元帅,荣耀加身,虎躯一震霸气生,凶起来谁也不敢惹,连一粒尘埃都不敢落染他的战袍。在汾阳王府相见,那时他干劲地告诉她,他是一位将军; 她看到那张尊贵的面孔,身上流着尊贵的血,排在尊贵的首位,他骑的良驹也变得尊贵。他再尊贵下去,说不定就是储君,接掌江山的主……尊贵得她都不敢靠近。他看不见茫茫人海里渺小的她,现在,所有呼唤声都在告诉她,他是雍王。 三种身份,同一个人。望遍整个长安城,大抵只有商音会这么蠢。 大家为了一睹雍王的风采,使劲地往前涌,争先恐后地挤呀挤,尤其是平日里春风一吹就柔倒的小娇娘,现在个个壮成横行霸道的母螃蟹! 反正商音看够那张脸了,管他呢,任由被人潮推得越来越后…… “啊!”后脚跟忽的一空,她大声尖叫,飒然栽进槐树旁的排水沟…… 没人拉她爬上来,谁会有多余的眼睛看见她掉水沟呢。 唉,卑微到掉沟里。 这条天门街又长又宽,长年流动的污水酝酿着千年老淤泥,可以熏死一群耗子!然后死耗子葬在老淤泥……商音一呕,吐出了昨晚吃的黍饭…… 她从沟里爬出来,暗暗发誓,哪怕以后皇帝老子回长安城,也不来凑热闹了! 去郭家沐浴换衣的时候,郭暧颠笑,腰板都快要笑断掉了。 “郭六,何事笑得那么开怀?”刚进客厅里来的独孤默不明何事,但是远远听见郭暧的笑,他也被渲染着笑走进来。 郭暧缓了缓笑点,看见独孤默军衣没换,就正经问:“独孤兄,你从哪里过来的?” “从槐街过来。” 商音以为郭暧不笑了,谁料他变本加厉地取笑:“我们都是从槐街上回来的,可商音不一样,她是从槐沟里爬回来的。” 她细眉直立,大眼一瞪,尖嗓立响:“郭暧,你再笑,我诅咒你娶个悍妇!” 郭暧立刻闭嘴了,像个木头人静止不动,只有眼睛珠子在转。每次郭暧惹了商音,她都这样诅咒,他也是这样投降。 “怎么掉沟了呢?哪里受伤了?身上的鞭伤可复伤?”独孤默倒是笑不出来了,看见她后脑勺肿起来,他的心也疼得要溢出血。 “喏,你偷来的东西,赃物还你。”商音答非所问,从腰间掏出琉璃玦塞到某个小人手里。 然后很不爽地离开了郭家。 歌舞作坊是敌军掠劫的好地方,雅颂乐坊免不了财气大伤,此时工人们在修缮残局,木架噔噔重造声,叮咚修乐器声……各种乌压压的声音撞在一起似是闹架群殴的小兽。 这么吵,但商音大老远听见的是为金银财宝哭丧的胡师傅。 他穿着旧旧的缺骻夹袍,鬓间乱了一缕灰发,不嫌脏地坐在地上,算盘账本摊一地,铜板少得可怜,他的眼珠子快要凑进铜孔里,巴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用。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嘛!呀呀,别嚎啦,好好的胡师傅硬是哭成湖里爬出来的水怪似的。”商音坐到他旁边,小嘴一咧,文艺话与粗话一并爆发。 胡师傅的眼睛顿时明亮,悲伤一扫而空,打量她一圈后展颜笑说:“丫头,你回来就好,伤好点没?在汾阳王府吃得香不香?吐蕃贼有没有欺负你?那个该死的郑王,敢打我的宝贝徒弟!我要天天在背后骂他,让他喷嚏打得嘴巴鼻孔歪……” “还是胡师傅最关心我了。”她扑到师傅怀里,哝嘴撒娇,方才掉沟的委屈立马褪去几分。 “那当然了!我捡商音必有用,千金散尽让她挣。”胡师傅鬼灵的眼贼溜溜地转,嘿嘿一笑,扎心的面孔原形毕露。 商音哼一声跳起来,锤锤那只貔貅胡的小胸口,然后翩翩橘衣地溜了。 衣袖带着一阵风刮去,胡乐师后知后觉,嗅觉迟钝地回味了许久:“这丫头什么味道,臭臭的……” 上了楼阁寝房,吉贝正在收拾屋子,除了乱也没什么严重的损坏,得归功于商音两袖清风,没金银财宝可藏。 整间乐坊,一定是胡师傅的房间最惨,如果他的榻褥跟墙不被掏空好几十个洞的话,那敌军可就白掠一趟了。 商音习惯性地拉开桌屉,里面空空如也,立刻掀屉倒柜地找东西。 “商音,你找什么呢?” 她头也不抬:“你看见我放在这里的小竹头了吗?就是我们小时候玩打的竹蚂蚱。” 吉贝摇摇头没说什么。 莫名其妙,谁眼瞎会掠一个三寸的小竹头,一定还在房间里。商音拾捣了半天,连一片小木屑都没看见。 入夜,雅颂乐坊被月色笼罩得恬静,一曲悠扬的埙声穿梭在恬静的时光里。 商音躺在榻上辗转,手指当做小竹头敲叩脑门,寻思上次跟小李迥打蚂蚱,被竹头敲到额头时那种似曾相识的错愕,如今寻不回来了。 夜更深,远处的埙声更加清晰悠然,云起雪飞。商音立耳细听,那首曲子居然是她自小爱唱的。 ……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春花易残秋月盈,我与君成双 言君志,话卿欢,荣华共长安 一曲商音莫殇歌,歌长欢未央…… 商音对吹埙人起了兴趣,下榻重整衣束寻去,因为她认为世界上除了她跟吉贝,没有人再会这首曲子了。 第49章 以伊为名 埙乐声源不近不远,就飘荡在雅颂乐坊的屋檐。商音爬上屋檐,不等他转过身,就认出吹埙的人是冰雕怪,他与生俱来的冷傲再难辩不过。 只是在这漆黑的夜,他尊贵的这一坐,雅颂乐坊都要蓬荜生辉了。 难怪檐下在睡梦里游离的那只貔貅胡,有感觉地在梦里抱着金银说发财话。 “喂,就算你是雍王,也不能扰民。”商音打招呼的口吻,撅了下小嘴走过去。 晚风轻轻拂动那一身橘红,上面绣着的凌霄花如盛开在墙头般灿烂招摇。 李适一身素袍,衫袍半新不旧,洗得很干净,像是特地翻出来穿的。他望向那个橘色裳裙的女孩,然后随手在自己旁边拍了个干净的座位出来:“好久不见。” 商音心中想,明明白天游街时刚见过。 即使并非相见。 “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在下名为沈阔,益州之地,那个曾陪你玩取尺的少年,还记得否?”他在谈笑之间带动那双日常冷色的眸,竟有一抹短暂的暖色,如流星闪过。 整一起破诗就僚妹子呀!商音只觉得这个人好生奇怪,什么益州之地?什么玩取尺的少年,皇家人为了隐藏身份果然爱改名!说话还挺没来由的传神。 她言语扫兴:“雍王,您不用再编名字了,国姓为李,亲王名讳从‘走’,还想骗我?嘿嘿,反正是不能够了。” 不做多余解释的李适,脸上的笑容有几味苦恼,为报答眼前姑娘的修埙之情,便为她吹上一曲。 一曲悦耳的埙声重复悠扬,商音看过去,他的指法似花似蝶,如花苞欲睡欲绽的睡莲,如玉翼忽扇忽闭的扑蝶,捺与松的指间,隐形的仙乐小精灵有序跃出埙孔,不断从他的指尖溜过,飞往缥缈的远方…… 别看他温和了不少,眉宇间还是聚着一股凝澹。等小精灵消失完了,商音笑说:“我也会这首曲子,嗯……是吉贝教我的,我吹得比你好听。” “是你教她的。”李适确定地纠正。 真是怪人乱说话,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还不清楚么,商音睥睨了他一眼。 “你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吗?” 她摇摇头,也不知道这么一首歌是谁编的,反正没名字就对了。 谁知他说:“以伊为名,就叫‘商音’。” 呃?商音砸砸嘴:“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鬼都不信,谁信谁蠢。” 手心一阵外来的冰凉,抵消了她原有的温暖,蓦然低头,他的手掌又厚又凉,却像一只小虫子挠得她手心怪痒的。她吓得赶紧缩手,可是很快又被拉了回去。 这算是他握我的手吗?喂,男女授受不亲呀!商音的脸颊火辣辣地发热,炽热的芳心扑通扑通在胸膛里跳动…… 结果那个声音凉凉地问:“你为什么会和吐蕃敌军得一样的痘疫?” “……” 想多了也挺难为情的。 商音的喉咙好像塞了块海绵,挤出期期艾艾的字眼:“没什么……被,被自己咬了一口。” 李适厉容一绽:“可恶!独孤默投药的时候再三保证,绝不会让长安的百姓沾染半分。” “并非染疾,荨麻是我制的,这伤是搓药沾的,不关那位独孤郎将的事。”她缩回手。 李适很惊讶,话有责怪,“独孤默的蜀荨,是出自你之手?你为何要这样做?” 真是不懂,“毒害”敌军而已,为什么他会责怪?商音得赶紧一五一十招来,搞不好又要被某个王爷鞭打一次。 “那些蜀荨只能让人生痒,我机缘巧合地混合了疹毒跟紫微茎,所以才导致他们的皮肤又痒又溃烂,甚至流出紫色的脓水。更巧妙的是食入者不会同时发病,而是由人的肤质先后发病,所以看起来像是染疾。我在赌啊,赌外邦大夫不认得蜀地异草,也没个中原大夫真心为他们救治。一旦他们查不出症由,便可传个疫病谣言,恐慌大乱,直接摧毁吐蕃军的士气,比投毒都来得管用。” “那么,活不过十五天的谣言也是你散播的?” 商音点点头皮着性子补了句实情:“嘿嘿,其实十五天后症状会自行消退。” 说完笑着吐了吐舌头,如恶作剧了的孩子。 如今听她一套一套讲来,李适豁然贯通,“十五天”才是恐慌中的点睛之笔,他对这个小丫头的做法又赞又怪。在军中,独孤默商议投药前,唐室御医就查验过瓶中药,都没人搞清具体是什么药。恐慌倒是引得很成功,但这个奇药的功劳恐怕要便宜了别人。 商音悄悄打量李适的表情,微微的怒意还挂在脸上,真不知道他在怒什么。他一转过来,两人的眼神忽地相遇。 两双眼睛正酝酿着某种情愫,有点儿遇火即燃,商音想巧妙地躲开,于是假装淡定地散开视线,渐渐转移到他脸颊旁,那片如墨的黑夜。 嗯,没错!你以为我在深情对视你,其实我只是在欣赏星空……的假象。 他还是捕捉到了她眼中的变化,问:“星星好看吗?比我还要好看吗?” 第50章 补偿给你的吻 她顺嘴嗯一声:“比你还要好看啊,一闪一闪的……” 等等,天上就一轮大圆月呀! 比自己脸盘子还圆的月,天上连一颗细碎的星子都没有! 商音被惹得羞愧,要捶他时,伸到半空的手缩回去。看到黑漆漆的天空,她想起了一件叫人难受的事情,果断起身:“我走了,雍王请回。莫,莫让……” 莫让家中佳人等急。 这句话难以启齿,商音贝齿咬唇,就没有再往下说。忽记得,来长安的第一天,正逢他的大喜之日啊! 忽然的忧伤,心动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商音迈着快速的步子踏过檐瓦,谁料脚下一滑,好像是有什么圆滚的小枝棍在作祟,让她失了重心,尖叫着身子一仰。 李适一个疾风迎面的挽救,尔康手在空气里停顿,嘴型是遗憾圆…… 呃,真不好意思,没来得及。 她亦如翩翩惊急的鸟,不出意外地摔了个屁股墩,差点没把屋檐捅出个臀形的窟窿! 倒是把下面鼾声正响的貔貅胡给惊醒了,悲号声响到了屋檐上:“啊!发财梦,梦醒时分了无痕,我的钱钱钱!” 商音锤了下瓦片想骂人!揉了下痛处没好气地说:“喂,这位雍王,您一身武功不是很眼疾手快么!” 别家姑娘心中的英雄,往往都会在姑娘要摔前来个爱的魔力转圈圈,就算搞不好也能摔出个意外之吻,这两货不仅没走上套路,就连一点雏形也没形成! 起码这姑娘自个儿摔得挺潇洒的,李适想笑不敢笑,迟钝地说了一句:“那个,你摔得太快了,我有点跟不上。” “……”商音望天,无语。 作祟的小竹头急滚滚地从屋檐坠下去,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楼阁下的吉贝倚着栏杆,有些难过地望着那个小竹头,原本是她扔掉的。可一抚摸脸上的伤疤,按耐下去的嫉妒心一点点消退。 屋檐上,李适迟钝的思绪被落地的响声撞了一下,想到刚才她未完的话,忽然以一种螃蟹夹食的蛮横抓着她起来。 他嘴角翕动,话语变冷:“莫?还是默,你刚刚想说默什么?作为本王的王妃,不能跟其他男子接近,尤其是独孤默。” “这里哪有你的王妃?”堂堂一个大王,需要跑来乱认媳妇吗?商音越来越迷糊了,差点怀疑自己梦游太虚。 “你只需要记住,我会求父亲下旨放良,迎你入雍王府。”话十分认真,但又不像是经过大脑思考说出来的。 一个乐伶当王妃,滑皇室之大稽! 李适的头渐低,一层阴影覆住商音的脸庞,接着凉薄的唇毫无征兆地贴过去,如蜻蜓点水,点到为止。 可商音就觉得自己像只美味可口的鸡腿,被人抱着啃了一下、又一下…… 脑中缺了什么突然空白一片。 商音还没来得及反应,然而他目光一撇,像是看见了谁,收起吻在月光之下挥挥衣袂,翩翩离去,只留下一句话:“没及时拉住要摔跤的你,这是补偿你的。” 所以,这个吻,是补偿你的。 “……” 商音留在原地瞪着空气,整个人在晚风里凌乱。 算了。转身准备要回去,却撞见某只貔貅提着粗大棍赶来,这下商音更加凌乱了。 第51章 王八犊子要拐我女儿 那只赶来的貔貅胡在月光下挥舞着粗棍子般的戒尺,两条胳膊如舞大刀的甩,一路冲冲地横行,跟跳螃蟹舞似的,继而伴着惊天动地的叫嚎: “嗷!你个臭丫头!你刚才在干什么!翅膀还没长硬就开始长歪了!那谁谁谁,哪家猪圈没关好的王八犊子!竟然大半夜跑来想拐我闺女!赶明儿看我不扒掉那小子的皮炖胡豆吃!” 一边骂,还一边捡起一颗小石头朝那个“王八犊子”离开的方向打去。 “……”商音大窘,舔了下还残留着某人味道的唇,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亲完了就跑!留一个烂摊子,现在自己的脑子彻底凌乱成一团毛线。 第一次幽个小会居然被抓得这么准,胡乐师不去当个捉奸专业户实在是太可惜了! 生怕捡来的这半个女儿被人拐跑,那只貔貅又凶凶地嚎:“怎么不说话!被那只王八犊子啃成哑巴啦!” “……” 一个“啃”字,听得商音更加尴。 要是哪天胡乐师知道自己嘴里骂的“王八犊子”是雍王,他定悔得巴不得自己变成一只王八,舔着脸要人家当乘龙快婿。 窘得脸红的商音还没来得及说句啥,眼瞅着师傅的戒尺就要挥到自已身上,她“啊”一声就要抱头闪躲。 忽听得“啪啦”的一声瓦砾响,月光下疾驰过一抹霜华瓦冷。原来是那记棍子事到临头故意一歪,重重地敲起一片瓦砾,摔下檐去碎得稀巴烂。 商音鬼脸一狡黠,顺口溜张口即来:“赳赳貔貅胡,戒尺棍儿顶过棒金箍,路见不平一棒吼,敲片砖瓦充威武。嘿嘿,我就知道,师傅舍不得打我!” 见好就收,一抹橘色飞快从戒尺边上逃之夭夭,身后传来貔貅胡的勒索:“臭丫头!你害得我失手打烂了片瓦,我要扣你工钱!” …… 即使被抓包了,乐坊所有人仍一夜好梦。 遭掠劫的长安城,每寸罅隙都在整顿重修,百坊两市,横街狭巷,无一个闲散玩乐的游人,只有天空是瓦蓝的,云是纯白的,飞过的大鸟是悠闲的。 大鸟朝向往的山头飞去,赐湖面一片白羽,掠起银子般亮的涟漪。“咚”一块小石,有人在打水漂,涟漪散去远方。 “吉贝,如果我早生个十年就好了,那样我就能见识天宝盛世了。遗憾胡师傅半生窝在巴蜀,来长安也不逢盛时。”商音悠闲地坐在大石上,手捧一把小石学打水漂。 可从来不超过两漂。 等不到回应,商音转身看了一眼吉贝。吉贝又英姿直立,像一位准备要拔剑的战士,氛围被她渲染得随时有危险的感觉。 “吉贝,你站着不累么?”她拉了拉吉贝的衣袍。 吉贝永远是一副淡然自若的表情,准备要说什么时,灵耳一竖,改口道:“有人来了。” 旁边的矮崖上“咻”一声巨石般壮的人跨着疾风下落,江湖豪侠的铁铮铮汉子,商音模糊见人影落地时,亮剑出鞘,吉贝已持剑架在他的咽喉上。 “哈哈,吉贝,你果然是个草木皆兵的。” 熟悉的话音带笑,他一弹指潇洒逼开剑锋,长剑雷厉劈朝斜边的小树,一声木裂,树脖子瞬间藕断丝连。 第52章 巧得撞名了 自从有了一层面具,吉贝似乎才敢无拘束地对视独孤默,拱手赔罪道:“吉贝唐突,独孤郞将莫怪。” 商音懒得瞄来人一眼,继续懒洋洋地小石投湖,并不同他说话。 “曲丫头,鱼都被你吓跑了。” 独孤默坐到她旁边,她仍不言语,另换了一个角度坐姿,投石更有力道,湖面群游觅食的小鱼顿时惊散成圈,逃向四海八荒。 “喂,鱼惹你生气啦?” 商音粉唇一撇,并不作答。 “那我钓它们上来,晚上做切鲙吃!刀锋一斩,薄片或细丝麻留地切出来,淋上丁油,葱丝芥酱一拌。对了,你喜辛辣,那就撒点茱萸。啧啧,想着我就垂涎了!吉贝,快去找根鱼竿来。”独孤默大笑说着,袖袍已咧咧挥在空中。 吉贝真的去找了根竹竿,鱼钩上绑了两条蠕动的肥蚯蚓。 商音的眸子没亮光地扫过蚯蚓:“我才不喜欢吃鱼。” “喔,那你喜欢吃蚯蚓啊!”顺应打趣的话真真好气又好笑。 不常笑的吉贝都噗嗤一声被逗笑了。 “独孤小人!”商音抢过鱼竿狠狠地甩了他一下。 “喂,你气我也好歹要我知道错在哪里,我不知不改,无意触犯,你岂不是更气。” 商音静下气抱膝踞坐,随手拾起一根小棍,给大地挠痒痒,埋头连着打了好几个叉叉,嘀咕说:“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独孤默腹里有说不完的趣话:“哎,你在给猪圈篱笆呢?” 什么给猪圈篱笆?商音一下子反应过来,原来她无意将叉叉排成一个圈,快把自己给圈住了,又让他有机会指桑骂槐了! 小棍一摔,她一屁股坐在圈子里,恼火自嘲:“是啦,我就是蠢成一头猪才会被你们骗!” “怎么会呢,可爱的曲丫头,就算全世界的人都骗了你,我独孤默决不会骗你。” 独孤默说得很真,比起天打雷劈的手势发誓,可能是没发过誓,他连竖几根手指也搞不清楚,二三四五之后直接十指同竖,画风秒变投降的模样。 “你怎会不认识雍王,不论是城郊的刺杀还是杀马事件,你从不跟我道明他的身份。” 听她苦闷的说,原来是为这事,一坛酝酿好的醋酸溜溜灌入独孤默的心窝,他本就知商音仰慕一位杀马的英雄,可天底下的男子,谁会助着心上人去认识情敌呢。 他暗下眉头,脸色微变,两道剑眉拧成一团,手像兽爪般扣住商音:“走,跟我来。” “喂!去哪儿!”商音越挣脱,他偏越不放。 街巷越走越长,他们穿过了大半阙菜畦般齐整的长安城,城东尾到城西头,青龙坊到安定坊,说走了四条朱雀街的路程都不夸张,其中,商音扭了三次脚,簪珠绣花鞋磨出两个小洞,鞋面掉了一颗晶莹圆润的大珍珠。真不知道独孤默为何要带商音来这么远的地方,总之路上连半辆马车都没请。 好几个灰头愁脸,布衫邋遢的老少难民从商音身边跑过,密密麻麻的人头挤向前面的粥棚,伸出苍白无力的讨饭的手,大堆小堆,挤成一串串葡萄似的。 施粥的是一位平淡装束的年轻妇人,任由身边难民如何拥挤相争,她始终耐心以笑接待。 商音蓦然抬头,老旧的牌匾上“悲田坊”三字凄凉入眼。这是朝廷设立的病坊,鳏、寡、孤、独、废疾者,于这坊内皆有所养。 “雍王的夫人有一颗菩萨心肠呀!”倒粥入腹的银发老仗夸赞一句,舔着碗壁的粥粒走过商音身旁。 路过的夸赞一针见血,不得不使商音的目光重新回到施粥的年轻妇人身上。眼下刚过乱世,正是百废待兴的时节,王歆贵为王亲贵妇,颇知明理,收起华丽鲜衣,与民同素装,一束微微低垂的发髻配着凤尾楠木簪,再无其他琳琅钗钿,半分孤傲也不显,亲力亲为接济难民,整个过程处理得有条有理,无人不赞。 商音站在远处叹了叹,人家到底是出自名门闺秀的女子,一身素衣淡妆都能明人,如池中远不可触的芙蕖,怎么瞻望怎么清晰脱俗,怎么欣赏怎么香远益清。雍王府有这样的女主人,比墙上挂的簪花仕女图还要养眼。 “曲丫头,你知道她是谁吗?”让人认清现实,够狠!独孤默的心思昭然若揭。 “嗯,与雍王挺配的。”淡然的回答跟夸一朵花一样理所当然。 谁人不知雍王有位贤惠的夫人,当年册妃诏书一下,空守闺阁三年才嫁。 商音心里早有准备,如今见到真人,说艳羡也不十分艳羡,说难受也有一点点。倾心的英雄早有佳人,说不难受是骗人的。 日沉西山,施粥也渐落入尾声,侍女玉树比较眼尖,注意到不远处的商音与独孤默,便低声示意主子:“夫人,那边有对男女总瞅着这边,像是饿了没钵碗盛粥。” 王歆顺着方向望去,认出那名男子后芳容微嗔:“玉树,休要胡言,他是独孤郞将。” 出于礼貌,独孤默少不得要领着商音过来行礼,躬身道:“独孤默拜见王孺人。” 商音不谙礼仪,独孤默如何行礼她便如何行礼,照葫芦画瓢难免会迟一步,动作显出几分错乱的俏皮,却让王歆更注意到这个女子,她细眼打量商音,眉目之间有几分亲昵,笑腮迎问:“独孤郞将领谁家的小娘子?真真俊俏。” 尾话时遇上秋风乍寒,袭入口中,王歆便掩帕轻嗽。 近旁相见,商音才发现王歆的美是柔弱的美,乍一看有西子捧心之遗风。一句笑颜悦色的问候,微然溢出一种故人旧友的亲切。 不错,是个和气的夫人!人赠我一抹笑,我必满心回笑。她朗声答:“我叫曲商音,宫商角徵羽的商,是雅颂乐坊的秋娘。” 商音。 商音! 锥子扎骨般骇然的名字陡然入耳,谁也没有注意到王歆的眼色微微颤抖,如眼皮上扎了一根刺,但她很快又转回方才的笑眼循环吐出两个字:“好姓,好姓。” “商音?……”一位小侍女欢快地唤出这个名字。 商音疑惑地望过去,自己并不认识那位小侍女呀!怎么觉得她像是在唤自己似的。 原来小侍女并未在唤人,嗤嗤欢快地接下去说:“巧了,我家夫人的乳名也是这两个字,倒是巧得撞名了……” “蒹葭!回府的马车准备好了没有。”厉声一唤,王歆漠然打断,吓得蒹葭脖子一缩,搀扶着主子,帘帷一挑,纤柳般的身段袅娜隐去。 回王府的路程,一路的辘辘车轮显得途中宁静,直到东风掀起帘帷一角,露出王歆的冷漠面容:“玉树,找人扮作求教的伶人,去雅颂乐坊探听一下曲商音的背景,再者,去户部查鉴一下户籍,以保万一。” “是。”玉树垂头回应,并不多问。 第53章 我可是会闪电五连鞭的 只要是俗人,嘴上再怎么云淡风轻,骨子里也有被俗世困扰的时候。商音不过是个俗人,并非天上下凡的仙乐。 “吉贝,伶人生来低贱,就该一辈子像泥土一样卑微地被人踩吗?” 吉贝的心思成熟得多,腹里藏的史书又开始出口成章:“秦始皇统一六国,自认功过三皇五帝,皇帝制度便由此而始,他的生母仅是歌姬而已;汉武帝刘彻的陈皇后出身尊贵,却失序惑于巫祝,远不如歌姬贤后卫子夫;东汉末年,一户倡家之女卞氏,性节俭,不尚华丽,有母德之行,曹操立她为王后,生子,即曹魏开国皇帝。” 听到此话,商音像瞧书呆子一样对着吉贝翻了个小眼神。 要是提起哪个州县的秋娘歌妓,或者讲讲宫商角徵羽,商音定有张三寸不烂之舌,但那些人埋在坟墓的古人,她一个也不认得,还不如聊聊晚上吃什么呢。 说到吃,最近乐坊的伙食改善了不少,连同治安也增强了。 李适派了几个士兵扮成伶人在雅颂乐坊里“滥竽充数”,说是乐坊的保护神,商音也不知道他为啥这么无聊。 一开始胡乐师慌得以为商音又惹了某个王爷,那几个士兵则表示说:“大王吩咐,要我们看住未来的王妃,不准让她跑了。” 于是胡乐师就欢天喜地了,屁颠屁颠地给那几个士兵端茶倒水,揉肩锤腿。 世上哪有这么不切实际的师傅喔! 商音真怕有一天会被人卖掉,她可不想傻傻地帮这只貔貅胡数钱。 于是,商音决定了,准备要离开长安游荡一阵子再回来,反正技多走天下,卖唱也能养活自己。 今晚,她跟吉贝相商后,黑灯瞎火,人声绝迹时是个跑路的好时机。 但是很不幸,被抓包了。 还没翻过坊墙呢,背后就有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珠子盯着她,淡淡问:“商音,你要去哪?” 吓得商音一个激灵,她回头仰脸,李适凌驾在坊檐上,皇亲贵胄的,衔着一种冷傲吸收着月光精华。 这种人真是怪的。商音若无其事地望天:“趁着今晚月色好,我出来逛逛。” “巴蜀人的赏月风俗是背着包袱赏?” 商音挪了挪肩膀上的包袱,顺着道出一语:“谁说不是呢,是,吉贝。”说着示意了一眼吉贝。 而吉贝对于李适的出现没有丝毫的惊讶。 李适双膝微弓,一个鹏程展翅从檐上降到商音面前,莫名其妙地问:“你会狩猎吗?” 从赏月到狩猎,这跨得快一点了,商音无语,带着一种疑惑的眼神摇摇头,肩上的包袱忽被李适脱卸,他甸甸地抛给吉贝说:“转告胡乐师,我雇请商音去府上唱一阵子的曲。” 话一落,商音腰间一紧,如被人放飞的纸鸢轻盈拽上天,无数阵夜风从脸庞飞过,还没辩清长安城错综复杂的地势坊屋,一道道楼檐已排山倒海地退在视线里。 李适的轻功比吉贝还要厉害,轻松躲过了巡夜的金吾卫与武侯,跨檐越坊就跟奔跑着玩似的毫不吃力,不过那鬼魅般的视影晃得商音想吐。 等落到雍王府的大院,商音觉得整个人是从地狱里挣扎出来的,本来胃里就有点不消化,弱弱地扶着一棵小树恶心干呕,然后昏昏地抬头望王府楼阁,它们都在眼球里排山倒海地转。 李适的表情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出奇,第一次见有人会飞到吐,没表情地问:“你与吉贝处这么久,还不适轻功?” “我是对你不适。”她捋了捋凌乱的青丝,很恶意地说,“冰雕怪,你这哪是‘雇请’呀!” “自然不是请,是领。” 这种人摆着王爷的姿态还是那么怪,商音倒霉地想:没被胡师傅卖,却先被人拐了。 一切都是刻意安排好的,今晚的抓包似乎不是偶然。商音被领进一座楼阁,入了寝室,屋里洁净敞阔,散着说不出来的淡香,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古珍玉器,唯有那墙面与众不同,居然是山水壁画连成,一幕连一景的叠瀑花甸,妙趣鸟兽活于其中,通体的气韵雄壮,画风强劲,有吴道子穷尽丹青之技的风采。 除去壁画,画卷倒有一轴,是挂在山水画旁的一幅仕女图。 纸绢为画底,绘色不旧,估摸着是近年才画。画中的年轻妇人装束淡雅,翠环微缀,冲着看画人展着如雪般的笑颜,而作画人将更多的笔墨线条倾注于其五官灵气,浓墨泼画眉,如翡翠之羽;明眸动朱辉,犹是暮夜露金星;一抹朱红绛点唇,则是红日冉升于雪景中,红装素裹…… “这画中妇人装扮虽然朴素,但是一眼衬出雍容大气的容貌,作画人在素与华之间游韧有度,若添上华丽彩衣就是画蛇添足了。”商音手点下巴,用比较的口吻添了两句话,“跟我上次见的独孤德妃相反,那个德妃,俨然是一个首饰架子,华丽空壳。” 李适的目光凝聚在画上,眸子有了一丝亮光,平静地说:“作画人是我,画中人是我母亲。” “喔。”这个似乎是个敏感的话题,商音闭口,早知道就什么都不说了,还好没出言不逊。 将心思回到屋里,如果这儿不是摆了一架床榻,商音觉得定是间书房雅室之类。再看向榻上时,被褥旁点眼放着几套男式圆领衫袍,以及榻角陡然出现几双男式软底锦靿靴。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李适说起话来,缺乏玩笑。 商音的那双灵眸扩出惊奇,小指头勾起榻上的男式衫袍,另一只手指着靴子问:“不要这么过分,你让我一个清白的小女子跟个大粗男人住?” “咳咳!”他可能是被商音的话呛到了,连咳嗽也是严肃的,不紧不慢地解释:“这衣袍是为你准备的,你需扮成我的近侍。” “为什么要扮成侍卫,这服饰太丑啦!”商音嫌弃地抛下衣服。 “没让你扮小宦官已经不错了。”语气凉到令人发指。 听了这话,她的小嘴比弯弯的月亮还要翘,总之很不服气,可一下也答不出话儿来。 “不能跟谁说你是乐坊伶人。还有,你不姓曲,你姓王,‘王遇’的‘王’。” 最后一句话,带点重音警告的严肃,听得商音一脸蒙,狐疑地想:他说的“王玉”,是什么玉,是王子只配有的玉种吗? 其实姓什么也根本不重要了,被胡乐师一把尿一把屎地拉扯大,商音还认为自己该姓胡呢。 “管你给我冠什么姓,你可不能把我拐到这里!你还不知道,我天生对皇室过敏,待在王府里,我怕我会窒息死掉。” 他没听进去,脸上装作什么表情也没有:“作为王府人,‘死’字不能说。”说完了就很郑重地把门关上了。 而且还把门闩横好了! 他自然而然地留在了屋里! 这真是一个怪异又惊人的动作! 他又自然而然走过来:“夜极深,该歇息了。” …… “喂!”商音掏出防身的鞭子抽了下地板,“跟你讲啊,上次的吻可不是我自愿的,你表面装得正人君子,骨子里跟独孤小人是一路人!色狼!大骗子!你……你要是乱来,我可是会闪电五连鞭的!而且吉贝还会提剑来刺你!” 第54章 又刷新怕死之人的操作 商音脱口骂了好几句,几下闪电五连鞭策得李适脚步不敢动,怔怔停在原地,脸上表现出不懂她在骂什么的茫然。 “你想多了。”他扬起嘴角,好像是要笑出来了,但又憋了回去,手伸向画轴背后,转动着什么,画壁上的“大山”居然翻出来,露出其中的“世外桃源”。 柔亮的烛光如泉水般泄过去,清楚照出里面的密室,又是一架简约卧榻,另配橱柜,旁边开有小扇暗窗,暗窗下设着读写用的翘头案,案上堆着些许卷轴。 总体来说,没占据画室一半大,看样子,就是这个王爷的窝了。 起先,商音以为这是间画室,没想到是寝室,以为是单间寝室,没想到是一房一厅改造成的双寝,寝中寝。 别有洞天。 李适走进去,点起六盏烛灯,若无旁人地宽衣解带,商音赶紧捂住双眼非礼勿视。 “这座阁楼是王府禁地,擅自入阁的人会仗毙,你安心住下,没人敢叨扰。还有,这个密室,除了谨终,你是第三个幸运的见证人。所以有些话不要乱讲。” 话说着,机关一按,那座“山”已经动回了原处。 你在山的那一头,我在山的这一头。 商音算是瞧懂了,原来,这泼墨山水壁画只是为了掩盖密室的痕迹。 啧啧,又刷新了冰雕怪的超级无敌怕死! 睡觉也要这么防着,那他盖的被褥是不是铁盾做的呢? “喂,你还没说劫我来这干嘛,我可不会给你做奴婢的!”商音拍“山”喊话,对面没有声音,可能隔音效果好。 就在她安静下来打算不再说话的时候,突然几句话穿过墙幽幽传来:“别想着逃,否则我就让胡乐师倾家荡产。你只要随遇而安就好,不久后我带你见一个人。” “什么见一个人,这辈子又不是没见过人…” “命根子抓得准!胡师傅,没想你的家当有一天会系在我身上……” “喂,你可不可以把吉贝带过来呀……” 商音各种深夜扰民,李适概不作答。 她也扰累了,便钻入被褥,双脚一蹬,两只绣花鞋飞到“山头”掉落。 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总觉得在这种机关屋里睡觉有点怪怪的,她想着要不要把独孤默送的匕首藏在玉枕下,又想明早起床,一个前脚出门,一个后脚出门…… 呃……被人瞅见是个什么想法…… 她想着想着就见周公去了。 翌日,睡到自然醒,商音第一时间就是看门闩,还是栓好的,心想“山”的那一头,李适还在梦里晃。 等她不情愿地扮好男装,打开门时,立在廊前赏早景的人让她大吃一惊。 “啊?你怎么出来的?”她错愕地问那个背影。 “自然是走出来的。”李适挪了挪脚转身,看见商音一身男侍扮相,摇摇头说:“脸太白净了,不像男人。” 她摸了摸脸颊,“我又没施燕脂,难不成要我抹一把灶灰呀。” 李适没说什么,伸手往她唇上摁了点什么东西。 商音摸了摸,脸上已添了一道毛茸茸的小短胡。 “别给蹭丢了,这是我青丝做的。”他说。 “……” 他们出了楼阁的院门,踏过一座小石桥,王歆晃着纤纤身姿已朝这边走来,恭敬地行了个礼后说:“大王,怎么又一大早来画阁,先移步去用些朝食,妾身已亲自备好。” 她作礼微低着头说话,加上商音身着的是普通侍服,所以只以为是谁站在李适跟旁。 娇妾谁不爱呢,可商音就看见李适一句话都没说就擦肩过去了,王歆面上仍是无法言笑的恭敬。 他走过小桥头停在原地,视线略微回望:“还不跟过来。” 商音才发现自己呆在原地,正要提脚时王歆已经先跟了上去。 到底是叫谁跟过去? 想也是多想,反正商音作为侍人,肯定是要跟过去的。 雍王府似乎谁也没有发现府里多了一个人,但又好像是谁都知道了没有多言,府里筑起了一座严密不透风的院墙。 当王歆发现商音的存在时,也只是静静地接受,面上没有表露出丝毫的不情愿。 “善喜,你说雍王和夫人两个人怎么觉得怪怪的呢?”商音倚在马厩旁,跟着善喜喂马。 听李适的命令,说将马匹喂饱后他们要去城郊。 善喜脑大三粗,有时候小动作也挺诙谐,就比如现在往马槽里倒一石栗料,趁着马儿专心吃食时他便扯两把秸秆移到马嘴旁引诱,那马儿自然是转了目标要咬嚼秸秆,善喜又迅速伸回秸秆一拍马头,嘴里还骂:“饕餮之徒,别学猴儿掰包谷!” 那马儿像听懂了人话,放弃了所惦记的秸秆,乖乖埋头苦吃饲料。 善喜一副唱戏的腔调:“在王府不能嚼舌根,心里多大的好奇心都得顺着肠子里的粪便排干净喽!你没来时,府里有个洒扫婢女嚼咱们的雍王很少在寝房里睡,也不去夫人院中,猜想着是不是在外面去寻花卧柳,结果挨一顿板子逐府后饿死了。” 商音暗笑,我才会不告诉你们雍王是在密室里卧着咧!玩笑问:“那大王真的去外面找女人呀?” 善喜默认的表情瞅了瞅商音,咳咳示意,将秸秆拍到她面前:“舌根不能嚼,喏,秸秆可以嚼。” 商音没意思地“喔”了一声,接过秸秆丢到马槽里,这座没风趣的雍王府,还真配那个不会笑的雍王。 出发去城郊时,阳光明媚,即使谁没舒展笑容,面部也添了几分灿烂。 李适带的人马很简单,十个随从,谨终,善喜,商音,其他没了。 商音下了马车,便是宽阔的校场,一地的黄土扑着一层薄薄的沙粒,在光辉下闪着金黄色,像是一层碎金子。 她冲另一边的李适问:“你不是说去狩猎吗?” “随便说说而已,为何要把行踪透露得事无俱细。”李适说着走到剑桶旁,抽出利箭架在柘木长弓上。 “那来这干嘛?晒太阳呀?” “教你狩猎的前提是先会骑马,你的马术不是很好,可以是一点也不会。”他一边说,箭术已蓄势待发,箭在弦上,对准靶心。 “为什么你一定要教我狩猎?我的手可是碰管弦丝竹的,不想沾满鲜血。” “砰”一声离弦之箭直刺朱红耙心,如打下雷霆击中她说的“鲜血”二字,商音被这声吓了一跳。 他转过来,严肃的口吻说:“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一个是狩猎者,另一个是猎物,你不当下手为强的狩猎者,那便是坐以待毙的猎物。商音,我眼中的女子,柔弱是大忌,你要学会保护自己,要有吉贝那样的身手。” 这句话虽然说得很平静,脸上不起一丝波澜,但是他脖上突起的青筋隐约可见。 “我可不像你们皇室人活得那么复杂,我有吉贝保护就够了,胡师傅虽然贪财,可他很疼我。”她随手拔了根狗尾巴草嚼着,懒洋洋地靠在桩头上张目对日。 “吉贝不会一辈子保护你。”李适说着拉满弓,又强劲射了一箭,靶心致命。 商音越来越听不懂他说的话,就比如他说的“吉贝不会一辈子保护你”像句怪话,又像是按着生老病死随便说说而已。 第55章 送马的姑娘 商音从来没有想过要学骑马,虽然翻过两次马背,一头是不看路的疯马,另一头是不识路的蠢马,那不过是照猫画虎的马术。 “你想要什么样的马?”李适牵了两匹马过来问。 商音没先选马,有些兴趣地先过去看李适的坐骑,马跟主人特别像,尤其是那矫健的身姿,冷漠的大眼球,铮铮的铁蹄蓄势待发,只待一声令下扬蹄长嘶。她笑着抚一抚马脖,掌过留痕,黑亮的鬃毛就有被刷过的密厚整齐,马儿也望着商音,像看故人一样的温和。 “郑王的马都有昭陵六骏的来头,那你的马自然也不一般喽!”商音欣赏了下马儿如此说。 这话正中李适下怀,一改冷漠,过来亲昵地抚顺马背说:“它叫流星,这是很重要的一位女子送我的汗血宝马。” 汗血宝马?生活在社稷底层的商音虽然没见识过这等尤物,倒是两年前给有钱人家的千金作小乐师时听说过。 汗血宝马是大宛国天山出的名贵马种,据说奔驰起来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非常耐渴耐劳。滑溜的马皮搭配着细腻的鬃毛,血管能清晰地透出来,肉眼可见,遂马儿疾驰时肩胛和臀股均沁出“血珠”,远远望去,如蒸腾霞云般热血,故称汗血宝马。 但是李适的汗血宝马…… 商音重新摩挲了下马鬓,眼不眨地瞅觅着皮下的血管,拍拍马屁,马的皮相偏于粗厚,目测体形也算不上纤细优美,四肢骨骼马肌,全是干苦力的那种硕壮粗蛮。 “骏马是不错,可不太像书上说的汗血宝马,你该不会是被你朋友忽悠了。”商音斜望着他,既是不太确定地猜测,也有点看笑话的兴头。 李适没有反驳,反带点蔑笑的语态说:“你现在才会辩识汗血宝马?八年了,当年那位朋友送马的时候,我也是一眼就看出不是汗血宝马,可惜她笨,年龄也不大,不认识汗血宝马,所以被街市的马贩子骗了。” “哈哈,你那位朋友也真够蠢的!这样说的话,你还将这假的汗血宝马宠了那么多年?”商音真觉得这是一个很蠢的大王,比那个送马人还要蠢。 “这是她送我的第一件礼物。”他的目光如聚拢的黄沙吹散开来,仿佛当年那位牵马来相送的小姑娘就出现在眼前。 “她是你喜欢的女子?” “是的。怎么,你对她感兴趣?”李适忽以一种期待的眼神瞅紧了商音,似乎在等她来兴趣。 “我正常得很,才不喜欢女人,你自个当宝贝藏在心窝里。”商音的话忽然变淡了,变酸了。 原来,他不仅纳了一位妾室,有一位心上人,前晚上还破天荒地乱认王妃…… 这样的英雄,现在不丢掉,留着年关炖猪蹄吗! “我走了,乐坊才该是我应该待的地方。”商音是风速般转身,可他的动作更快,手一抓两人如比翼鸟双双扑跃上马背,稳当落在马鞍,脚踩马镫。 “你在我的掌心里是逃不掉的。王府私逃的奴仆,会被乱棍打死!”他挽着她,抓紧了缰绳放狠话。 “表面狠话。”商音有恃无恐,“你就算打死了我,我的魂魄还是会飘走。” 李适满不在乎地一笑:“咱俩注定了是要做一家人的,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耳熟能详的话你没听说过么?” 哼,我才不做鬼呢!就算我死了,那也是当小仙女去了! 第56章 学马 马上,商音被李适拥在怀里,看不见他失落的表情。同样,他也看不见她自卑的表情。 那回答声仍欢朗:“大王,贱民与皇族,做不成一家人。” “休再提‘贱’字,你不是那一类的人。驾——” 李适说着驾马奔驰,一声鞭响,马蹄一扬,商音毫无准备,尖叫一声怕摔下去,伏着身紧张地抱着马脖,马儿便受了阻力,颠儿颠儿地降速。 后面的李适皱了皱眉头,扶她做正:“有我教你骑马,你就这么不放心?宁愿抓抱着一匹随时会将你摔下去的马,也不向一个会保护你的人靠近?人在马背上时别环马脖,它对阻力很反感,这就是你当初犯的错误,才会从马上摔下来。我先带着你骑,你熟悉了之后,再独立上马。” “喔。”她应了一声,身体勉强坐正,跟着赐教的人一举一动去学习。 李适的教学水平很是不错,十分细腻,言传身教:“夹腿缩腹,身要正,手握好缰绳,不是随便一抓,如你弹琴般有各指有分配,大拇指按住缰绳的一端,另一端无名指和小指夹紧,小腿敲马肚两侧,敲打力度越大,马的步伐速度越快,这是一种鞭策的马语……” 他教了很多,以至于商音听得天花乱坠,也一下子消化不了这么多,丝弦管竹已耗尽了她毕生的天赋,其他方面笨得要死。 当商音检查好马鞍独自上马的时候,特地被人强行栓了个大布娃娃背着…… “……”商音无奈望天。 画风尴尬,怪异得要死。 李适的意思是,谁学马哪有不摔的,从马背上摔下来,至少还有个软绵绵的垫背。 好像有点儿道理。 学了骑马又学射箭,翻腾了一天男人才学的功夫,商音觉得自己快变性了,然而骑马只会了“驾”和“吁”,射箭连一只小麻雀都射不中。 李适的骑射是真的厉害,一天之内,商音就见证了他百步穿杨的箭术,风驰电掣的骑术,两者相辅相成,简直是狩猎的佼佼者。 哦,对了,马背上的他不限于单纯的坐着驾马,还会迎着疾风在马背上驾驭出许多花样,如马上猴子般,比如:双脚脱开马蹬直站马背,扎马步式的驾马;飞腿一跃在马背上劈叉俯身驾;或仰天竖单腿驾驭在马背;又或抓着缰绳翻身游仞于马侧左右……马儿驼着这些花样一路奔驰,登峰造极的驭术将他衬成一只雄鹰翱翔于九天。 当然,身为乐伶的商音将这看作是一种花式表演。 可是李适却告诉她,这不是翻花样,是防袭驾术,策马时为躲过明刀或暗箭。 “冰雕怪,二十多年来,你都是这么小心翼翼地活着吗?” 商音累得直躺在草地,对着湛蓝的天空,眼睛也亮出幽蓝的光。 旁边的李适坐在树桩上擦拭弓弦,松香味的微风将他汗潮的衫袍吹干了些,吉云花纹映出深浅不致颜色,他蠕动嘴角,像是忍着泪。 “我不是平常人,自然不能随心所欲地活着。父亲的爱更多地给了迥弟与五妹,迥弟更是一出生就封王。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幕画面,父亲慈爱地将迥弟举过头顶,迥弟便成了天底下唯一能俯视君主的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我出生的时候,我父亲,阿翁都不喜欢我这个庶长子,我流落民间的母亲,皇长子的生母,却连一个皇妃的名分也没有。哼,你说讽不讽刺。” 多么悲伤的讽刺,捏一捏就能滴出水来,商音的眼眶悄悄地湿润,指尖揉了揉眼角,谎说飞进了一只小飞虫,又安然地问:“那你有同母的兄弟姊妹吗?对了,我见过升平公主,你跟她一样凶!” “喔,你说四妹啊,她是嫡公主,与邈弟才是一母,却与我同是失母的可怜儿。他们的生母是我父亲的原配崔氏,与我母亲一样在八年前就沦为了战争的牺牲者。迥弟与五妹,邈弟与四妹,真羡慕他们是同胞兄妹,但有时候又幸运母亲只生了我一个,否则,世上又要多一个没娘的孩子。” 最后一句,如此苍凉。 商音展臂躺“大”字型,叹一语说:“富贵果然都是要付出代价的,皇亲贵胄也不是该羡慕的,我虽然没爷没娘,好在我是个平常人,管它天高地厚。” “你不是平常人,你是我的王妃。”那句很认真的话又出现了。 商音扭头望着他,短草扎得她的脸庞刺疼,话也扎得刺疼:“吉贝告诉我,皇家的婚姻都是由朝政利益来权衡,你为什么偏抓着我一个小伶人不放?我当不了你的王妃,别让外人看得我痴心妄想,想山鸡变凤凰。如果你真是不良人,我倒考虑考虑,说不定天造地设呢。” “认真学骑射,日后我带你见一位人物,你便不会认为自己没资格了。” 李适本来想解释,但是觉得说太多为时尚早,两句话草草概括了,又问一句:“我今日教你骑马,发现有时候你会畏惧马?” 恐惧源于踏马的梦境,商音不想多说,只要马儿一发飙,她就觉得那个梦境又重现了。就连蓝天白云都有了马的轮廓,飘浮着生出了梦魇的幻像。 商音的瞳孔依旧布满了湛蓝的天色,缓和了会后慢吞吞地说:“可能,马儿对我不太友善,它突然长嘶,我总怕它将我摔下去,马蹄子踩到我,好像很久之前发生过这样的事。” 李适瞧了她一眼,目光难得的柔和,没有再说什么话。擦拭完弓弦,卸下腰间的陶埙吹了一首曲子。 吹的曲子是他曾经说的“商音”,以伊为名。 曲调一出,游鱼出听,飞鸟相和,高山流水,好不畅快! 商音静静地听着,埙声到下一段,也来了兴头跟着低吟浅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春花易残秋月盈,我与君成双……一曲商音莫殇歌,歌长欢未央……” “冰雕怪,上次忘了问你,你是怎么会这首曲子的呢?我觉得,这曲子除了我跟吉贝就没人会了。” 第57章 挥剑斩蛇 等李适吹完曲子,才慢吞吞回答:“是一位故友,她唱歌跟你一样动听。当年临别时,她赠我一匹‘汗血宝马’,说祝我马到成功寻到母亲,可惜汗血宝马是假的,我最终也没救出母亲。” 说着,决定了什么似的重下眉头,“商音,其实啊那位故友就……” 空气里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商音躺在绿草上久久没有回应。 李适望了一眼,原来是累得睡着了。翠绿的小蚂蚱在她的青丝穿梭,如蝴蝶在花丛间流连般,也不知是青丝点缀了蚂蚱,亦或蚂蚱作了她的发饰。 李适的动作极轻柔,抱起商音歇回帐帷,清晰地看见她掌心与指间渐生的青肿与水泡,那是因为她太蛮力拉马缰与蹦拉弓弦所至。 她那堆不着调的呓语,唤了胡师傅又挨个唤其他伶人,伸手胡乱抓了把空气嘤嘤:“……吉贝,快带我回去,哼,我才不要……不要待在这个鬼地方学骑射……” “商音,我这是在教你有自保的能力。”他轻柔地拢起她鬓角的散发,她靠在他的腿上,仿佛枕着舒服的枕头。 暮夜来临,光亮一点点在帐帷顶上暗下去。谨终站在障屏外咳了一声示意有事禀报,李适挥了挥衣袍,庄严地走出来。 “大王,前方传来消息。圣人已经拟定好从陕州启程回京的日子,于十二月初六。另外,这番吐蕃战乱,叛唐的军士都已伏诛,只是有两人不尽人意。” “谁和谁?” 谨终看了看主子的面色,作一揖继续说:“一是奸臣程元振,程元振对圣人隐瞒吐蕃入侵一事,才致圣驾狼狈出逃。况且此人刚愎性惟,奸魅庸愚,以私怨诬杀大将军、贬宰相,早惹臣民不满,太常博士柳伉向圣人上谏,杀程贼以告慰天下,而圣人却念及他的拥戴之功只削了他的官贬为田舍汉,大王要提防来日程贼东山再起。” 李适面容冰冷,默认。 “二是吐蕃既去后,叛贼李承宏逃匿草野,至今还未捕获。”谨终补充。 李适怒气握拳:“李承宏不过是吐蕃叛军的一个傀儡,难不成是生了翅膀飞出长安城?半分踪迹也无?” 谨终摇摇头。 “大动干戈地搜反而打草惊蛇,于晚间加强搜罗,始宵禁闭坊门后,让禁卫军一个坊一个坊地搜。下月圣人回京前,最好揪出此疗!”李适摸了摸中过毒箭的胳膊,话变得雷厉,“国仇私仇一起报!李承宏已然是惊弓之鸟,煮熟的鸭还那么想飞,那就让它下油锅!” 冷鹜的视线好似飞成了一道利箭,话未说完,枝头惊鹊已散完。 “是。属下知晓!” 往后的时间过得像风花雪月一样曼妙,不知不觉商音都被李适“困”了一个月。 除了骑射狩猎,李适还教了商音剑术,挥鞭,以及轻功,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功夫自然是上乘极秒的,又是独门技术,不外传的喔! 商音笨起来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一个月里学了很多,全是白学!只有两样不会,这也不会,那也不会! 每次她失手,他就轻轻骂上一句:“笨蛋!我怎么教你的!” “哼!再笨不也是你教出来的!” …… “冰雕怪,你的剑舞跟吉贝一样厉害,甚至还有相似的地方。不过你别以为我在夸你,我还见过比你们都舞得都厉害的人物,她是李十二娘。你知道李十二娘是谁么,她是公孙大娘的弟子,喂,你知道公孙大娘是谁么?她是李十二娘的师父……” 商音坐在林里的土墩上一堆废话喋喋不休,李适舞着剑,她是唯一的观众。因为他舞剑的时候,林子里的飞鸟走兽会被那剑声吓跑。 目光里倒映的只有剑韧的寒光,李适依旧舞着剑,长剑迂绕在他手里,轻盈得好像要化蝶飞走了,但又九天骖龙地架住飞不出去,人带剑,剑随人。剑波动起来仿佛是雷霆下乘雾的腾蛇,旋剑时则如重阙上鸾回凤舞。他的衣袍飘飘响,与剑声交织出壮丽的柔歌。 商音一鼓掌,李适的目光忽然如炬般投过来,手中飞剑一抛,刺穿空气,剑锋直直朝商音头上飞过去。 “啊——” 她闭上眼睛尖叫,“你……” “砰”一声,剑入木三分。舞剑结束,罢如江海凝青光。 商音悻悻地抬头看,盘绕在树干上的青花蛇被剑钉住,打蛇打七寸,距离商音也唯有七寸,吓得她拍拍心口。 “你什么你?以为我要杀你吗?”李适很不开心,嗔道,“剑袭来了也不会闪身,像木墩子呆着张狂,这一个月,白学了。” 商音翻了白哗哗的个小眼神:“我又不提防你,第一时间自然忘记了闪。” “有时候,你最不提防的身边人,最容易至你于死地。” 又是一句至性的冷话。 第58章 取尺 商音不以为然,她身边的人可好啦! 好到能做一辈子朋友的那种。 吉贝是第一要好的,又认识了这么多年;忘忧是个天涯同命人,又是来长安认识的第一位好姐妹;而眼前的冰雕怪就不用说了,他挥剑过来,到头来诛杀的还不是一条毒蛇。 “练了一天的箭,好没意思,不如我们打蚂蚱轻松一下。”商音笑奔到一旁的竹簇,“嚓嚓”两声砍下比大拇指粗两倍的竹枝。 李适的眼皮皱了皱,知道她又搞的什么玩意了:“又不是孩童,还爱玩这个。” “你也玩过这个游戏?还说得好像跟我玩过一样似的。” 李适点点头,看着商音将竹枝小截小截地断成五寸长,约有十来截,再绕在指柔间机械般地削啊削,十截小竹的两头皆削出圆滑相对的斜截面。 再准备一根胳膊长的竹棍,蜷在对面不远处刨土坑,一边吭曲一边刨啊刨啊…… 像小白兔挖胡萝卜地刨啊刨…… 终于刨出拳头大小的土坑,她将削好的小竹头放在土坑边,一头斜截面躺在泥地,另一头便垂悬于土坑圆心。准备开打。 李适淡然地望着她完成这一切,眼前姑娘玩游戏的伶俐劲儿还跟儿时一样。 “上次我跟小李迥玩,他玩不过我,蚂蚱怎么也抓不住,输急眼了就拿竹头扔我。” 商音咧嘴笑,用竹棍敲起坑心的那方竹头,竹头如蚂蚱一样弹跳起来,棍子挥舞,击中空中蚂蚱朝李适的方向打去。 他在对面一个旋身,一伸手,牢牢捉住了竹蚂蚱。 捉住蚂蚱就算赢了。 商音又打了好几只竹蚂蚱飞过去,一只速度塞过一只,势必不给李适喘气的机会,他却像接受枪林箭雨般花样式的各种旋身,十只竹蚂蚱全被他收服,八个插在手指缝里。 两手像一对小刺猬,另外两只咬在嘴里。 竟像接暗器天下第一的剑客。 “不对,你会功夫,比李迥还欺人!不玩了。”她不服气地将棍子摔到一旁,再玩下去的话,她肯定会输得面子都找不到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玩意不叫打蚂蚱,叫取尺。”他说着,无意用小竹头敲了她一记额头。 商音清晰地听见额骨细伶的响儿,如清泉叮咚过石上,流淌过某段缺失的记忆。 是不是遥远的地方,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这样发生过。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像一座木墩,呆呆望着李适,而他一惯地凝着脸色捡起棍子,取下腰间的紫石宝刀,伸虎口衡量,在竹棍刻上尺度。 那根竹棍精准出来有一尺五,现代语数五十厘米。 李适将竹棍递过去:“打蚂蚱与接蚂蚱,要量距离,循环渐近,得寸进尺,是这样讲究的。” 使劲挖空记忆去感知,在很久以前,商音似乎听到他这样说过,这话竟像一团流沙,让思绪沉甸甸陷入漩涡里,那些带着记忆的砂砾刺激着感官。 “喂,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这玩意叫取尺?” “上一句话说过。”他微微一笑,如冰川融解。 如此,商音拿尺棍去量出距离,嘴里嘀咕着:“量出个二十尺让你接,看你还厉不厉害了……” 第59章 谨侍卫终于失宠了 一夜北风紧,出门雪尚飘。 十二月的长安,各家屋檐上都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被。连冷风也披着霜花雪绒,一阵阵打在身上像是要将人缠裹成洁白的蚕蛹才罢休。 长安位北,巴蜀位南,不太适应的商音一打喷嚏,鼻涕咝啵地像面条一样淌下来。李适就搬了几个铜炉挪进画阁,红彤彤的碳火映照得四壁生花,都快将壁画上的墨山烤成了火焰山! 自一入冬,王歆大大小小的风寒感冒像下雪一样一波接着一波,商音晃悠在王府里,几乎没见王歆下床走动过,大夫三天两头地往府里跑,成了王府的频繁跑腿,连疱房都快变成了药炉子。 “蒹葭!” 端着汤药的蒹葭刚走出疱厨,听见商音唤便回过头来佛了一礼后嘻嘻笑问:“曲侍卫,您是大王的身边人,怎么有空跑到这儿来了?” “我去给夫人送药。”商音笑着接过梨木端盘,一路走去,仅仅是一身清逸的男装,魅惑众生。 一个兢兢业业守在门角的厨工,无意瞥见这位小白脸“侍卫”端着药香走过,不觉魂魄被勾,双脚一跌,鼻孔落红。 然后软绵绵的身体被人嫌弃地提起,眼球里方才的绝世容颜换成了善喜那张肥嘟嘟的发福脸。 揩掉鼻上两血,厨工不好意思地笑:“嘿嘿,善总管,咱们大王是开窍了呢还是谨终侍卫‘失宠’了?如今大王抱了一位新宠回来,这位的待遇还不一般呢,成日男装掩人耳目,是雌是雄,咱们眼睛也不白长呢!” 善喜一榔头敲过去:“你第一天来王府么,舌根想被拔了是不是!那位娘子也是你敢说三道四亵渎的?” “嘿嘿,这话除了善总管您,我再不敢跟别人嚼的。” …… 趁着八卦刚出炉还新鲜,王府的人第一次组队窃窃私语。 真的是第一次围人头。 而议论声比嗡嗡蝇虫还细,像是有刀架在脖子上地八卦。 于是,众人后知后觉,心照不宣:哇喔!大王的衣食住行千年不变的亲密者——谨终,这下他终于失宠了! 王歆的阁楼处在王府最偏僻的角落,她也不抱怨什么。她极爱植物,又自诩高雅,阁院只种着“梅兰竹菊”四君子。 现在遇上白梅时节,商音路过,远远望去,枝头花白堆雪白,细细的雪花掩着坚韧的白梅,又或是柔弱的白梅被无情的霜雪欺压。 白梅,白雪,看迷了眼,终究难一眼分辨。 屋阁里面倒是温暖,商音一进,暖意如温热的流苏舒服拂过脸庞。寝内绢帷轻薄垂地,上面绣着淡紫色的曼陀罗花,绣花受流动暖气的熏陶,犹有飘忽,似动似静,别有一番温和的色泽。 商音掀过绢帷,笑声比脚步先进去:“夫人,身体可好些了?” 浓郁的花香扑鼻,商音循着视线望去,原来是花案上摆着十瓦水仙盆栽,洁白花瓣吐出一卷卷淡黄小花蕊,在懒散的冬季里舒散着叫人清醒的花香。 此时,王歆一身素色寝衣,描着淡妆靠在床榻看帛书,《女孝经》。 贴身侍女玉树坐在不远处的胡床上捻着金缕丝绣罗襦,对大王的“新宠”的善意置若罔闻,也不拿出待客之道,只低着头忙活针线。 王歆幽冷的目光从商音身上扫过,然后才慢吞吞笑说:“蒹葭越发犯懒了,连侍药也要假手于人。” 第60章 试探 “蒹葭伶俐又勤快,不干她的事。觉得夫人于我十分亲切,故来跟夫人说说话。”商音端药过去,很随意地拂袖坐在榻上。 其实,李适不允许商音跟王歆聊天相处,具体原因,商音也不晓得,而今日李适一大早入朝会去了,没待在府上,这才有机可乘。 王歆这边,李适也厉言警告过她不许跟商音说话,她也乖乖不动声色,如今商音自己送上门来,倒寻到了时机好摸清一些事。 “曲娘子是飒爽的性子,我听说你是巴渝人,果然不错,那儿的风土人情养出来的人自多如此。”王歆将喝空的药碗递给商音,唇上有了湿润,有意无意地问。 商音放置回药碗,笑道:“不错,我在渝州长大,巴地人都爱爽朗的。” “你说话有三分蜀音,之前我还以为你是蜀地人呢。”一双寒意的眸,眼皮子下的留意,又明显了几分。 “我也能大抵猜出夫人是蜀地人,是也不是?” 商音呵嘞嘞地问着,一抬头,看见王歆点头默认,嘴角噙着苦笑,许是药太苦的缘故,她便往玛瑙碟子里取了一个甜枇杷剥好皮送过去,继续笑说:“我跟着乐班子几乎将巴蜀两地辗转了大半,谁走过巴地还是喝过蜀水,我都是一眼就能望出来的,就说方才玉树做的针线活,我远远瞧一眼就认得了,是蜀绣呢,不是蜀地土生土长的女子,是很难练得那样活计的。” 如此细腻的见识,不由得让王歆心头一怔,枇杷果肉冰凉地吞进肚子里,齿间抵着果核咬了咬,又问:“那你爷娘呢?” 商音倒一点也不伤感:“我没见过我爷娘,我是胡师傅捡的孤女,他待我如亲生女儿,将我养了这么大。” 听到她亲口说出“孤女”二字,王歆才松了心,将那颗齿印斑驳的枇杷核吐到痰盂里,开心的语态说:“严师如慈父,那也是你的福气了。”又转念一问,“你不是还有个好朋友么,带着面具的那位女郎,她也是渝州人?” “喔,你说吉贝,她不是秋娘,她应该……应该跟我一样是孤儿。总之也是没有爷娘,在渝州长大。” 商音不太确定地说出来,又抱怨道,“若是吉贝能来王府就好了,只是大王不许她来,说她带个半边面具太吓人了。他才不知道吉贝的好哩,若是夫人您见到她的话,也会想跟她做朋友的。” 做朋友?呵,王歆在心中冰冷地驳回,面上一点异样也无。 不提吉贝了,王歆便将话题引到别处:“天怪冷的,我前日想给你送件袄子来着,才知道你不住丫鬟阁,那你寝屋在哪呢,等会我好让玉树给你送过去。” “画……”商音不防头地吐出一个字,李适的命令瞬间跳入脑海里,画阁的事,不能透露给第四个人知道。 即改口转笑道:“嚯,我人不就坐在这呢,等会走时一并带了去,何必劳烦玉树一趟。” 再追问下去就显得别有异心了,王歆只能允笑,不好再说什么了,唤了玉树寻袄子去。 玉树寻个袄子,拖拖拉拉的,似乎是不情愿一般寻了半晌。 她们两个接着又聊了些巴蜀的风土习俗,从蜀地的文人骚客到喜兵尚武的敦厚巴人,商音又说起巴渝的灵山十巫。 讲了楚顷襄王与巫山神女交欢,又讲大禹降妖伏怪开峡江,再讲缙云山上凄美情侣变成的相思鸟,还有征服盐阳部落的廪君死后魂魄化为白虎…… 哟哟,商音腹中的故事穷到最后,连唐太宗地府还魂的话都敢拿出来讲了! 巴渝仙话,巴渝灵异,商音好一番鬼话连篇,滔滔不绝,酒肆茶坊不请她去说书拍醒木简直是与一个亿的开元通宝错过了! 听得王歆失了大家闺秀的风范,在榻上捧腹笑起来,二十颗贝齿亮如银钻。 讲累了,商音的视线无意放在王歆侧身的书籍上,将卷轴挪过来瞄了两眼,笑问:“《女孝经》?你也讲几个民间的孝女故事来听听。” 王歆摇摇头,恢复一轮弯月的弧度笑:“这不是孝女故事。以前,侯莫陈氏嫁与玄宗皇帝十六子永王,侯莫陈氏的舅母为侄女编写此书,意在鞭策侯莫陈氏做一名贤德的王妃。这卷是教导后妃如何做名贤内助,侍奉公婆,劝诫丈夫,治家修性,相夫教子……” “喔。” 商音面上淡淡回应,心里却沸腾了,真想把这《女孝经》扔进火盆子里,在这隆冬里,轰轰大火来取暖! “呵……” 王歆突然冷笑,摊了摊卷集说:“你不是觉得我有点自高自大,我不过是大王的孺人,居然拿别人写给永王妃的书来相提并论。” “没呢,我脑子简单,想不了这么歪扭的东西。”商音摇摇手,最不喜这种突如其来的误解。 王歆拉过商音的手,商音才觉那双纤纤玉手柔如细荑,好似没有骨头那般孱弱,说的话也一并柔弱:“王府上下都知道你扮男装由大王教导骑射,谁也不会乱去嚼舌根,什么侍卫失宠秋娘得宠的,都是大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理会的闲话罢了,我本不是正妃,不敢嫉妒什么,甚至觉得王府多一个伴挺不错。大王中意你,他自然不会放开你。我太了解大王,他想要的女人,就是拿条荆棘鞭子来栓也要绑在身边。” 继而又悲伤道:“你有福气被大王看上,剔除贱户也只是一句命令,无法做正妃而已。不论今后你在府中是何品级的侍妾,又是谁嫁进来做正妃,我都逃不开被冷落的命运,只望你常来说话,如今日这般开怀聊家常罢了。” 王歆一番话楚楚可怜,一面说,眼泪一面淌下,打在被褥上,如相继绽放的花。 呵,那句“不论今后你在府中是何品级的侍妾”,商音的情绪忽然有种难以言明的复杂,仿佛窗外的一片雪花,凉凉地落在心里。 侍妾,这两个字,太难听。 喂,那个谁,你瞎说什么咧! 第61章 再猎一只狐狸的事 入夜,霜雪落在屋檐雕成冰花,阁内,墨山壁画快烘成了火焰山。 “大王,你不去看看夫人么?我没听你的话,我去瞧她了,她病了也不好好歇着,还劳神看书。”商音拿火着戳了下铜炉里的红碳,脸蛋又热乎了一层。 “你以为王歆是真的病么?她想躺,一辈子够她躺。” 商音仰起视线投向说这句话的男人,他刚从外面回来,乌色的联珠花纹蔽膝氅裘上黑白分明地落着几片雪花,更显得他脱口而出的话冰冷至极。 谈到王歆,李适如果是事关己的模样,那才见鬼了。 “那是她送你的冬袄么?”他指着一叠青绣文竹的袄裙问,又皱了皱眉头说,“不许收她给你的东西。礼尚往来不行,却之不恭也不行!” 又扭头吩咐:“谨终,快把它拿去送给下人罢了。” 商音丢开新袄子努嘴:“她花的是你王府的钱,就知道你小气,一件也舍不得!你拿走了,我落得白白欠她一份礼物……” “我赔你两件更好的,狐狸皮的。” 多大的事嘛,这位王这样想着,刚好上次猎得了两只白狐。 “三件!” “……” 还会讨价还价,这位王差点猝不及防。 他抿起一抹笑,谁家娘子都一样,果然一样贪的!对这种东西毫无抵抗力。 多大的事嘛,不就是再去猎一只狐狸的事么,满足她最重要!后天就行动! 不,明天就去! 突然想到什么事,他踌躇了一会,有要出门的意思,又问:“明天是我父亲回京的日子,你要不要混在侍卫堆里看场面?” 惯常不是这个大王逼着她做这学那的么,居然会征求意见,商音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没事找事,我可不找。” 当然,这样她就可以喘口气溜出王府去找吉贝跟忘忧了,运气好的话,躲一阵子再回来也行! 于是,商音美滋滋地睡下来了,那位王不知道出去干啥去了。 躺床前,她特地把门栓栓得紧紧的,反正他有别的暗道通向自己的密室。 另一边,没人看见的角落,谨终提出来的那件袄子被焚烧了,一片艳艳火光,闪着诡异的光芒。 “谨终,你对雕虫小技的毒也能一知半解,你可知道袄子上的是什么毒?” 惯常是没有温度的话,李适吊眼一提,眸中无光,逆光立在夜色里,仿佛整个人已被夜色吞没。 谨终因为是雍王的贴身侍卫,除了必要的警惕性以外,对于施毒这种拙劣的手段也略知一二,只是眼下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大王,属下不精,想来是令皮肤溃烂一类的慢性毒药,技高一筹,民间大夫恐怕是个不中唤的,若要查,拿去东宫药局一验便知。” “无需大动干戈了,药局的人嘴巴子不严实,走漏了风声,家里长短的,没得叫人笑话。我原本只是随便留意,没想果真有手脚。我纳的这位孺人,冷不丁地给我露了一手,果然,越会装可怜的女人,心思就越毒辣。” 李适一声嘲笑,叫人背后发凉。 第62章 随手逮到一个刺客 自从十月份的吐蕃侵唐,代宗皇帝逃到陕州避难,十二月份才准备圣驾回京。 说实话,在国难当前,皇帝弃城避风头虽说无可厚非,但落在百姓眼里,终归不是什么值得赞扬的事。 所以迎皇帝归城的百姓还没有那日迎将士归城的百姓一半多,多冷的天气,没有多少人闲着去给那位天子当肉墙挡风。 这日,雍王府里,李适带着几个得力侍卫离府,商音倒落得自在,轻松两下翻出王府的墙,如找到家的方向的孩子,赶紧朝雅颂乐坊飞奔。 三绕两绕,再绕两个坊就近乐坊了,要奔到昌乐坊的曲巷时,商音发飙向前冲,鬼知道拐角路口会冒出人来,撞上他硬邦邦的胸膛。 像撞了巨石一样。 那人是个领头将士,身后领着十来个虾兵蟹将,长得挺高,像商音这样身高的,不抬头就看不见他的尊容。 商音心想,好歹自己也是一身兵将的行头,装模作样一下,于是头也不抬地豪气作揖:“多有抱歉,同僚撞同僚,将兄得饶且饶。” 说完欲擦肩溜去,却被那个人老鹰抓小鸡一样嗷嗷叫地拎了回去。 “谁跟你同僚,曲丫头,你让我好找!”对方一张口就是狡黠的嘴脸。 “……” 独孤小人的口气。 怕是聋了也认得出来! 商音抬头眯眯假笑,想到他一句“你让我好找”,便指着他身后的虾兵蟹将问:“这是,你带兵寻我?” “呵呵,你面子好大脸色好灿烂,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陛下马上就回皇城了,我奉命排查百坊十四街,为御驾清除隐患。” “不错嘛!独孤小人,有前途!”商音拍拍他的肩膀,很鼓励的口气。 独孤默认出了商音的行头,眼中霍然发亮:“这段时间,你去了雍王府?怪不得,也只有他能让乐坊的人对我守口如瓶,可恶!” 他们没说几句话,就有士兵来报:“独孤郞将,陛下即刻入城。” “好,走!”他骁勇挥令,往天门街的方向赶去。 天门街,御道。 御驾,自古以来排场位居老大。 由两重羽林军围护,列位亲王为导驾,通体无暇的六匹御马驱引着天子之车庄严地驶向朱雀门,玉辂上左伏青龙,右踞白虎,绣有苣蕂鸟兽图纹的黄稠因风撩动,时不时露出龙颜。 尤其是万民跪拜之时,使得龙颜更为清晰,却也牵引了暗箭。 百姓最前头,忽有几支暗箭频繁伤人,刺溜穿过空气,惊散玉辂旁警敏整齐的羽林军,利箭试图逼近龙颜,接二连三地袭来。 杀手很懂得天门街的宽度乃防止弩箭袭来而扩宽,所以他特地混在百姓最前面出手,即使强弩之末,也犹如困兽做最后的舍命一搏。 “护驾!抓住刺客!” 一声传达,贯游如鱼的场面错落开来,以御驾为圆心,周围的百姓纷纷惊逃,一时间长安城秩序大乱。 羽林军锁定目标方向,那个乔庄成缁衣僧侣的杀手,他失手后跃向天门街旁的榆树木丛,隐入踪迹,蹭得枯枝败叶落了一地。 商音逛在曲巷里,听见异响时往天门街方向走去,同时,汹涌的脚步从四面八方朝她踏来。 路过昌乐坊与保宁坊的交界,商音正要拐出去,坊墙忽有动静。 一位僧侣翻上墙头欲往坊内来,夯土垒起来墙坊年久失修,他又大篇幅失措的行动,泥墙一下子坍塌,人也跟着烂泥齐齐摔进来。 公共设施遭毁,还是一个出家人干的!商音走过去就是一顿训:“这位大师,青天大白日,宵禁没到坊门又没闭,坊墙都叫你翻塌了!摔得狗啃泥了!” 听见一道女音,他用尖利的目光扫过商音的双足,狠伸出大铁钳子般的手爪,抓住她侍卫服的那一抹袍角。 许是看上了那身衣服,他仰面迅速滚身后挺身翻立就出手。 商音没想到会被他挟住,有些猝不及防的茫然,豁然分辨了他非僧侣的相貌后,反手抽出腰间的匕首。 刀光剑影,刺眼得很。你死我活,拼命得很。 几个来回,上身肢体的搏斗商音虽占了下风,但她记得李适教过的出其不意,趁着对手的攻击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上,就反脚猛踢他的腿后窝,对手便不防头朝地跪倒。 这阵子商音没有白学,一出手就是反转,功夫飒得一批。 顺势背手擒住,踩住他的背梁,商音的嗓门也不闲着,对着脚步声的方向大喊:“快来人呀,你们要抓的叛贼李承宏,他在这里给本姑奶奶下跪呢!” 企料他袖中有弩箭袭出,商音探见危险,下意识松了手侧身躲开,眼睁睁,那支弩箭平行擦过她修长的睫毛,着实是千钧一发。 “抓住逆贼李承宏!”嘹亮的追捕声追上来,勇猛的独孤默已上阵。 “你们要小心他有毒的弩箭!”商音高声提醒,自己还为擦过眼前的弩箭惊魂未定,可不嘛,差点就要失去一双漂亮大眼睛了! 叛贼本就负了伤,连商音的身手都能过几招擒拿住,独孤默自然不在话下,一举蛇矛刺进对方胸膛。 李承宏,手下败将。 等那些羽林军齐齐赶过来的时候,独孤默擒叛贼的那幕骁勇众人皆有所睹。 李适来时,看了一眼受伤的李承宏,眉间皱成一团,腔调阴阳怪气:“独孤郞将果然骁勇,这阵子可是立功不少。” “捉拿刺客乃卑职的本职,雍王过于抬举卑职了。”独孤默毕恭毕敬地回答,呼呼的北风吹着这片古怪的氛围。 “哎,独孤……” 商音正想说什么时,身体半轻盈,被李适一把拎起往雅颂乐坊的方向推去,他嗔了一句:“要回乐坊就动作麻利点,傻愣愣地在街上招摇些什么!” 避免刚出来就被提回王府,商音咻一声溜烟地飞走了。 气到雅颂乐坊还在气:哼,凶什么凶,如果不是我出来一溜,拦截到这个贼人并随手将他逮到,大冬天的,你们这会还满城风风火火地热身呢! 第63章 五公主的彩胜 皇帝回了宫,长安城的百姓可以过一个安稳年了。 胡乐师这个人,贪财归贪财,但年底了,对乐工的福利还是不会亏欠的,他一大早就欢天喜驾着几匹绢布去东西两市换了一车年货回来:芙蓉年糕、屠苏酒、团圆饼、方山露芽…… 这晚庆除夕,家家户户扫尽院中雪,点着庭燎守岁,冲天火光一度透过院墙,平常黑咕隆咚的坊街廊庑也沾了光,皆铺了一层暖橘色的光芒。 乐坊的大院里,商音披着胡师傅新买给的白羊毛氅衣,里面穿一套绣橘红凌霄花的狐狸皮短袄,坐在庭燎边守岁烤火,火光薰得大氅绒毛微微浮动,好似白雪落在她身上起舞弄清影。 她捞起旁边的竹竿扔进火里,迸出一束金红色的小火花,添添节日的喜庆。 这小火花一迸,惊吓了旁边发呆的吉贝。 商音猝然起身大叫:“吉贝!杀!快拔剑杀!年兽来啦!” 剑声一厉,吉贝目光一起,猝然拔剑,继而东张西望,徘徊…… 回神过来,哪里会有年兽! 调皮的商音已笑倒在一旁。 “吉贝,你入神地想什么呢,邻居传来的炮竹没惊到你,我一扔倒吓得你魂都没了。” 她收剑,淡淡地笑说:“喔,我在想明天的汤中牢丸要吃什么馅的。” “哄鬼呢,我才不信。”商音又往火里扔了一段竹节。 噼里啪啦的火花映在吉贝眼里,碎碎的,像是闪着泪花,她蠕动嘴角,踌躇了很久才问起关于雍王:“商音,雍王授于你的骑射,你学了几分了?” “若有十分,勉强九分。其实我没想学这些,雍王偏逼着我学。你知道么,有一天我说不学了,他连饭也不给我吃,活活饿了我两天,第三天才给我饭吃。有次我翻墙逃出王府,他居然仗责了府中守卫,后来我就没见过那几个守卫。最离谱的是,那位新纳的孺人生病了,他居然说人家装病!……” 商音无耐望天,叹一声又继续吐槽:“你还知道那个王府多么严肃么,奴仆下人都不敢多议论什么,好像除了跟主子说话,吃饭,其他时间舌头就见不得光似的。喔,对了,连书房前的鹦鹉都是‘哑巴品种’!除了他身边的善喜,没人敢讲句诙谐的话,个个循规蹈矩,调教出了一批木偶人……” 关于这些,吉贝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很安静地听,时而微笑,毕竟她很早就知道雍王会是这样一位王。 桩桩件件从商音嘴里罗列地出来,仿佛是冤人见了青天大老爷,抓紧时间诉白,“……唯一良心的,就大节日的没困着我,好歹能回来喝一口屠苏酒。” 谁也没瞧见吉贝眼中的羡慕,她朝皇城的方向遥望,那种羡慕融化在黑夜里:“这个时辰,王臣们都要入宫同圣人坐御宴守岁,他没时间,也没道理不让你回来。” “喔。”一个从王府回来的人都不知道大王们会进宫守岁,商音觉得自己不像是从王府回来的,吉贝才像是从王府回来的。 第二天是元日,大年初一。商音在院子里立鲤鱼飘,吉贝在房间里剪彩胜,胡乐师穿着洗得褪了本色的衣袍在门前挂新桃符。 商音立的鲤鱼飘是一根长长的竹木竿,竿顶悬着布裁成的鲤鱼幡子。“鲤”取当朝的“李”,所以每家每户都在院里立鲤鱼飘,祈福求财,吉祥安康。 于是,寒风吹过,“鲤鱼”飘飘,商音鼻翼动了两下,尽是刺鼻的油漆味,被味儿引着走到门前,她有种被薰死的赶脚! 这只貔貅胡又双叕敠没舍得换新桃符! 奉承往年的惯例,胡乐师给“神荼”和“郁垒”刷了遍朱油漆的“新衣”,“崭新亮堂”地挂上去了。 整个乐坊的人都瞧得无语了。 商音明白了:“胡师傅啊,怪不得一年积一年的晦气!” 门前有俊才小生唱起朗朗的俗语:“初一鸡日不吃鸡;初二狗日不吃狗;初三猪日不吃猪;初四羊日不吃羊,初五牛日不吃牛;初马日不骑马;初七人日吃菜羹,正月十五跳大神;三月三呀长安水边多丽人!” “丽人”一词,一边唱着一边搭配一支彩胜亮在商音面前,金箔彩缕折剪的,橘红色的凌霄绢花点缀,豪冶华丽,那人唱完歌谣用戏曲的腔调结尾:“少郎君相赠,丽人簪彩胜,请俏娘子笑纳。” “呵,独孤郞将什么时候变唱戏的了?百变花样的,你今儿给几位小娘子送过彩胜了?”商音眯望了一眼来人,懒得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那支彩胜的质地高贵一些,不像是民间作坊千篇一律的俗物,她新奇地笑问:“你一个挥刀弄枪的,难不成还是自己剪的彩胜?” 独孤默五大三粗,怎么会做女儿家的玩意,这是皇宫的年夜宴会上,皇帝赐给大臣们的。 他笑说:“我姑母的女儿旻旻【】公主,总跟我讨这只橘红色的彩胜簪她的小辫子,我都没舍得给,就知道你喜欢这个颜色,就给你留着了。” 商音接过来,彩胜虽然华丽,但她不稀罕,还没吉贝剪的富有韵味呢,便伶俐巧拒:“你当表兄也当得这么小气,我才不会跟一个小女孩争这小玩意呢!我替五公主讨了它,哪日有幸见到小公主,我就替你赠给她了。” 说着已收在囊中,装得妥当。 独孤默没好意思地挠头笑笑,再挥挥袖袍,几个侍人捧上年节礼物送入乐坊,无非就是一些俗之再俗的东西,珍馐玉食,几匹帛布,竟连陛下赐他的妆物也一同送了来。 “哎,独孤小人,我们这儿可不是难民坊,不吃嗟来之食呀!”商音嚷着阻止。 奈何胡乐师笑容满面地迎接,一脸洋溢着对金银财宝的热爱。 趁胡乐师不注意的时候,商音将那些嗟来之食还回去了,气得胡乐师踩高跷般跳得高高的,大过年的,就扬言要跟商音断绝关系。 断到最后,也没见他舍得断出什么名堂来。 第64章 跣足 上元节的时候,每年头第一个月圆之夜,眼下长安的灯节已不比往日热闹。 光华聚众的唯有安福门。 皇帝命人立起一个高二十丈的灯轮,灯轮上又悬挂万盏小花灯,黄金白银的装饰只有寥寥星点,斑斓花色的丝绸锦缎倒是缠得满满的,倒也如霓虹泻在树上一般绚丽。抬头望去,灯帐上似皮影戏一样影影绰绰映出几名轻歌曼舞的宫娥,几分静谧下云鬓花颜大都是孤芳自赏,少了点什么。 是的,少了大半的民众。 百姓们捡完门上撒下来的花钱就家去了,只剩下贵臣戚属的身影。 管它有钱没钱,商音照样玩得开,毕竟一年之中难得的三日解宵禁。吉贝宅着不怎么玩乐,商音便去平康坊拉了忘忧出来,在曲江池遇上独孤默,郭暧,几个人酒逢知己千杯少,天地玄黄,无所不谈。 曲水流觞,诗词歌赋一开口,明月,彩霞,春花,秋雁……通通邀了一遍。 但是蛮横的升平一出现就大煞了风景,却是什么也邀不成了,炸天的嗓音:“郭暧!你居然也跟独孤默做起遛马的勾当!” 遛马,明明白白的行话就是携妓外游。 郭暧像是被人追杀了一样跑掉,升平奋勇追上去,俩人不是冤家不聚头。 被升平指明“遛马”的忘忧好没意思,便接了李邈的邀请,抱起琵琶乘江花前月下去了。 转眼一群人,剩下独孤默和商音。 “你说,郭六会是未来的驸马吗?”商音拢起裙幄,坐在江岸上脱靴褪去鸦头袜,那双在暮夜里白得反光的宽脚丫垂进曲江池里,荡起水花笑起来说,“哈哈,春江水暖我先知。” 独孤默知道在她身上一点闺秀的矜持也别想找到,商音的脚丫澎澎荡起的水珠子像是碎开的月光,他的心一如那江被捣乱的水。 小酌了杯烈酒才漫不经心地回答刚才的问题:“曲丫头,你以为是个男人就想尚主呀!朝廷为防外戚作大,驸马只能任虚的官衔,尚公主就是断仕途娶官府,人家豢养面首的话你还得当憋屈活王八。” “面首是什么?”她好奇的眼珠子顺时针地转了一圈,随意地扯起一旁的艾草无聊地撩起池水洗脸。 “就是……噫!”吞吐的独孤默五官都快挤到一起了,像咬了口臭果子那样说不出话来。 “你快说呀。” 他只好风流地戏谑道:“像你这种通身秋娘的才艺,又生得好皮囊,如果你是一个男人,定勾引了万千少妇,那样就叫‘面首’。” 商音一下子懂了,手中的艾草摔过去:“瞧你,你这张风流的脸才像面首!” 独孤默被扑得满脸艾草味。 商音不理会这等风流小人正想起身走人,就从他们耳后跟冒出一句比冰雪还凉的话:“谁许你们讨论这两个字?” 她一转身,对上那张贸然出现在夜光下的冷脸,像是追债来了似的,差点没把人吓得栽到曲江池里。 独孤默望见来人,稍稍收敛了一下笑容叉手道:“雍王,上元安康。” 边上的矮几潦倒着几个酒杯,酒气满身的商音又是跣足,李适皱皱眉头:“你玩够了没有?该穿好的东西赶紧穿好,如果不想赤脚走回去的话。” 说毕,带着不善的面孔,折腰要去捡她的靴子。 真是挨千杀的命令,商音知道他要把靴子丢曲江里,立马卖乖一笑,嗖两下抓起靴子要紧。 第65章 元载 春节一过,冬的脚步往后退,春赶上了冬。白雪融入泥土,浅草刚没马蹄,枯藤褪了枯意,新叶如春蚕吐丝般不停地缚满枝头,再以破茧成蝶的惊艳绽出百花。 在这座长安城里,蠢蠢欲动的不只是春意,更是权利。 太极宫,甘露殿内静如水,政务堆积如山,那面龙颜时不时皱起。 当今皇帝,李豫。 从皇孙到帝位,李豫什么没有看过,大唐的软红香土到血流成河,再是如今的藩镇割据,全部美好又残酷地在他的有生之年接踵而来。 三十六年的人事历练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时光似清水,将他如剑锋般的吊眸洗得更透彻,熠日失色。 他是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的帝王。 历史有鉴,要知道上一个皇帝是如何昏庸无能,悲悯崩逝,甩手扔给后代的大唐社稷如宴上切开的蒸饼,垂涎三尺的人都要占上一块。 宦官刘清潭来禀:“大家,元相公已候在殿外。” 咱这位皇帝自命人暗地里刺死李甫国后,刘清潭就晋了级,地位仅次于宦官首领鱼朝恩之下。 元载衣冠端正缓步而入,礼一拜,不等皇帝赐座就已到铺茵褥的席上坐好待命,甚是“自觉”。 皇帝放下户部的表呈后,面含怒色:“藐君之臣当属河北三镇最可诛,当初为打安史之乱一仗,无力拨粮饷只好由他们占地为王,如今名义上归顺,这一年到头不报户口也就算了,竟然连赋税也不缴!” 元载微微一笑,神态自若:“河北三镇曾是安贼管辖之地,安贼起乱,他们一甘宵小自成一统也不是出乎意料的事情。只要他们还在大唐的压制下,即使他们不缴赋税,难道国库就向他们哭穷了吗,陛下发怒,不就合了那些节度使的心意了吗?” 听此话,皇帝怒色微减,叹了声说:“刚过战乱,如今长安米价竟升至一千钱一斗,闹得现在上缴的贡米都是谷穗磨制的,相公还含笑淡定,莫非是有良策?” “臣有好消息要禀告陛下。年前臣念及礼部尚书刘晏于先皇在位实施榷盐法,竟使盐利涨至四十万缗,如此财政之人怎能不多加善用!臣前思后想便将漕运之事派与刘晏,他果然不负众望,治理有当,待今年岁稔,定有不少于四十万斛的粮米运至京城,陛下只需欢喜派人在渭水桥迎接此丰收即可。也不枉臣一番错看。” 这话听得皇帝欢喜起来:“元相公如今已三朝元老,自然独具慧眼善用人才,朕有听说,刘晏也是个难得的人物。” 元载几句话就为自己揽了一圣赞,心胸凸起的骄傲渐渐按耐下去,容态上仍显得恭敬谦卑。 此人的处事原则,就是对方或赞或辱或有所求,永远是以一张皮笑肉不笑的面孔相迎,不给对方猜透自己想法的机会。 其实他哪有善用人才! 漕运一事面临危机时他忙于左拥右抱地揽权,顾不得便把烂摊子扔给了刘晏,若是漕运出了事还有刘晏顶罪,没承想刘晏意外地干出了一番作为,这不得赶快来圣上面前变相邀功呀:陛下快来夸夸我,都是我这个宰相用对了人才有这场大丰收! 不过他今日来,也不仅仅是变相邀功,还有变相弹劾。 “不知道陛下可听说高昌国一起牛车伤人事件。” 这点小事自然难入圣听,皇帝一脸狐疑,听元载缓缓讲来: “这事本应不足以传到陛下耳中,安抚伤者,驾车人判他流放也就了事,可那驾车人康氏却自请死刑。事情是这样的:高昌市民的一双儿女于街市上玩耍,不想那稚儿迎面撞上一架拉土坯的失控牛车,牛车硬生生从稚儿身上碾过,终身丧失行走能力。那驾车人不为自己辩驳求情,大悔道‘今日吾闯下大祸,害得稚儿余生半身不遂,死是吾本分也。’” 元载说到这里停顿,余光瞥了皇帝一眼,听见天子感叹:“那驾车人纵使有再多愧疚心,也挽不回稚儿的腿,判他死刑也是让他安心去了。” “祸不单行,臣家奴,有一子八岁,也是遭遇了此类的不测,被京中一匹疯马所伤,闯祸人的态度却与上诉故事中的康氏迥然相反。” 元载的话还没有说完,皇帝的神色一惊,马上意识到疯马的主人非富及贵。 因为百姓不得豢养私马,可想而知。 元载拜一揖,表情悲沉:“此事几乎过去半年了,臣的家奴竟然不敢说出那惊马的主人,草草了事,还向臣隐瞒说他儿子是自己走路摔跤伤的。” 皇帝气得龙体跳起:“朕竟不知道京中有这等冤事,元相公快快说全!” “陛下,恕臣直言不敬,今日臣此言也只敢跟陛下讲,那疯马正是御赐之马,疯马的主人正是郑王啊!那时您将昭陵骏马的后代赐给郑王,郑王又是您与元妃所出的嫡长子,人们纷纷以为您有册立郑王为太子的想法,何人敢得罪未来的太子呢!当时郑王一力压制此事,百姓如何敢吭声!就连臣今天也才从童言无忌的孩子口中听说此事,还听说郑王失去爱马,愤怒无处发泄,将牵涉其中的一名乐伶以屠马的罪名抓起来鞭挞数十,闹得乐坊众人跪在郑王府求放人。最后还是雍王路过郑王府,无意知晓此事并从中调解,那名乐伶才留住了一条命。” 元载事先排练好的这番说辞,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完美。 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了,皇帝现在回想,当时李邈上报的却是爱马发病的消息,如今听到真相,牵涉到立太子的传闻,自然生出一腔怒气,对这个儿子的喜爱顿时减去一半。 “朕知道了,并没有什么昭陵后代的马,既然已过去半年,元相多提无益,替朕好生安抚那奴婢的孩子就是。” “臣今日一言,并非诋毁郑王,只求陛下对于立东宫一事慎重。郑王受先皇喜爱,收作养子,若按立嫡制度,郑王为太子是为道理,但要论品行,郑王着实不服众。” “那么按元相之言,谁宜为东宫?” 殿中清冷了一瞬,元载自恃势力不弱,道:“臣等认为,该立雍王,雍王于平叛中颇有战绩,足以服众。” 皇帝冷眼瞅:“何为‘臣等’?” 那斯不慌不忙,逼迫之意丝毫不露于表,拜礼道:“臣左相元载,右相王缙,汾阳王郭子仪,太常卿李晟等请陛下明鉴老臣们的一片赤胆忠心。” 第66章 巧舌 元载退下后,刘清潭瞅见皇帝烦躁得将手中的折子都拍下御案来了,便连忙呈上安神的贡茶。 再拾起地上的奏折,署名是御史大夫黎干,于是,鬼祟的目光迅速撇过其间的文字,瞄到“独孤妃为后,韩王为东宫”字样。 “清潭啊。” 皇帝带着忧愁呼唤,刘清潭自然是要劝尉,温和地应说:“不知黎大夫劝了大家什么,又让大家劳心了。” 皇帝揉了揉太阳穴,眸底沧桑:“左右还是立东宫的事情,前脚雍王一党刚贬过郑王拍拍屁股走了,现在靠向韩王的人又打着贬雍王的名号跟来了。” 刘清潭笑着俯身奉茶,微微启唇似乎是有话要说,这种小表情难逃皇帝的法眼,于是圣命探问:“你想说什么就说,不用憋着。” “大家恕奴直言,奴才敢说。” 皇帝不耐烦地点点头,闭眼按摩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藏私心的话便毕恭毕敬地道来: “郑王与雍王年少有为,在他们之间的确是难以抉择。可陛下不要忘记了太子之母则为国母,安史之乱一出,崔氏为杨贼外戚,沈氏又身负污名,更不容于皇室,都不堪为国母之表率。眼下大唐百废待兴,正缺国栋人才,独孤氏一族乃武将侯杰,人杰辈出,宜拢络人心为大唐效力。独孤妃的韩王虽年幼,胜在稚子性净,毫无争位之意,陛下又正值英年,何患没有精力去栽培东宫。” “嗯,不错!就是话说多了点,你的想法与黎干真是‘道殊同归’。”皇帝倏地睁开眼睛,一双吊眼如同宝剑出鞘,睿智炯亮地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老奴日日在圣驾身边侍奉,怎会有与他们相商的机会,道殊同归说明如此想法的不只是奴一人。”听闻圣言有嗔意,刘清潭惶恐跪下来,忙辩白。 “朕早恕你直言,你无需惶恐。” “大家英明。”刘清潭暗自松了一口气。 皇帝想到其中不妥,笑了笑说:“独孤妃一族本姓李,朕与她早违了‘同姓不通婚’的婚律,她若为国母,岂非天子先触法。这一点,清潭啊,你怎么没想到呢?” 当朝,同姓之人不可通婚,故皇帝如此说。 刘清潭巧舌如簧:“大家即为天子,谁敢说天子不是。时至今日,前朝妃嫔之中,比这大有议论的多了去了,谁又敢责天子的不是。再者,独孤妃不恢复本姓,自然不落人口舌。” 这一字一句,都是朝韩王靠拢的意思。 可眼下大唐才遭过劫难,十岁小儿如何立为东宫! 皇帝再宠爱韩王之母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实在觉得宦官的话无趣得很,挥挥皇袍赶人:“朕静一下,下去做你本分去。” 刘清潭退出甘露殿,去吩咐小官宦洒扫事务时,遇见赏景的独孤德妃,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若无其事地行礼,走过。 御花园中,黄莺婉转,大好春光景致万千,牡丹新发,蛱蝶款款飞。 “旻旻……”独孤妍在这一头慈爱地招手。 小公主从那一头的牡丹花丛中跑出来,花香浸染了薄薄的春衫,影过,风生香,蝶从她身边飞过,小手捧着一朵重瓣层叠的云霞牡丹亲昵唤向母亲,“娘娘,娘娘……” 独孤妍迎上去,半蹲扶望着女儿,旻旻便将牡丹花插入母亲的高云发髻,稚气吟着刚学会的诗句:“‘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娘娘如此动人,人衬得花更艳丽,花便染得人生香。” 一张小嘴,被母亲教得贯会讲甜话,引出一阵咯咯笑声,身边的宫娥也跟着笑眼盈盈。 独孤妍的手掌抚着女儿灿烂的脸庞,笑问:“旻旻,还记得娘娘给你讲过‘爱屋及乌’的故事吗,要是你耶耶站在面前,可知道如何逗他开心?” 旻旻自小会察言观色,聪明伶俐,明白地点点头,又贪入花丛忽隐忽现,顽闹地惹一身的花香。 独孤妍嘱咐完后走到不远处的凉亭,目光从女儿身上撤离,对着湖光悠闲地品茶。 正巧,烦闷的皇帝来到御花园赏景,远远瞧见爱妃的身影,欲要前往一同赏湖色,路过一旁的牡丹花丛,瞧见那个可爱的小身影如灵动的彩蝶,从象白的石柱翩翩绕入花丛中,转来转去总叫人抓不住。 于是走去笑赞:“今年的牡丹,开得正妙,花丛里头藏的可是花仙子?” 一袭花香扑出来,小身躯扑到皇帝怀里,挽着他的臂嗤嗤笑:“耶耶,是旻旻啊!” 皇帝抱起爱女,富贵的香味沁入心肺,龙袍也顿时生香,“旻儿如此爱花,耶耶命宫婢摘折几枝送到你房中,可好?” “不好。”小公主摇摇头。 “喔?怎么不好?前日你的升平阿姊还折回屋里插花点缀呢。” “春泥是花的命源,枝是传送营养的途径,鲜花只有在阳光下自由舒展,才能顺应自然开得长久。”小公主已到始龀年龄,虽有缺齿,但句句咬字清晰。 皇帝又问:“那旻旻最喜欢什么花呢?” “先前喜欢池莲,淤泥不染,现在更爱牡丹。” “喔?牡丹如何好过莲花呢?”皇帝被引了兴趣,也作出孩童说话的青涩语气。 小公主嗤嗤笑:“牡丹千好万好,旻旻钟爱牡丹,只因为它是耶耶喜欢的花。近日女儿读到《说苑》贵法一卷,‘爱其人者,兼爱屋上之乌’,旻旻爱耶耶,自然会喜爱耶耶所喜爱的一切,并且精心呵护。” “喔,那耶耶不喜爱的东西,你也就一样讨厌喽?”皇帝逗娃的口吻。 “不,耶耶讨厌的东西不一定被世道所排斥厌恶,可它有什么错呢!难道只因为耶耶是天子吗?所以,耶耶讨厌的,旻旻就算是委屈自己也要去保护它。” 小道理,甚足。 “听伺候耶耶的宫婢说,耶耶总为国事操心到很晚,旻旻帮不了什么,只能向牡丹仙子祈求,能庇佑大唐风调雨顺,繁华兴盛,就如这丛逢春兴荣的牡丹。” 升平像旻旻这样大的时候,只会撒娇任性,蛮横跋扈,小年龄的皇室子女娇生惯养些本无可厚非,如今五公主却能道出一番慰藉之言,实在难得。 近来国事如交寒积雪压迫在皇帝心中,此时小女儿的阳光笑颜融化了他心中积雪,萦绕于脑中的阴霾顿时扫空。 “耶耶,您闻,这是什么味道?”小公主将衫袖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嗅了嗅,“自然是牡丹花香。 “耶耶怎么不明白,旻旻方才将大唐比作春日牡丹,花香难道不是大唐繁盛富饶的味道吗?” 一张樱桃小嘴好似抹过蜜一般,溜溜的巧话篇篇而出。 “哈哈!旻旻甚得我心!” 皇帝仰天大笑,灿烂的阳光全聚在龙颜上,更显得圣心大悦,随后下了一道不可采折宫中牡丹的口令。 第67章 德妃失策 “陛下,方才旻儿说什么顽话给您听呢?”孤独德妃噙着一丝笑容走过来,柔姿轻盈作礼,命乳娘带公主去别处玩。 “她讲的可不是顽话。”皇帝笑道,扶起爱妃,触到她丰腴玉臂,不觉心动,万般春景不入眼,眼中惟有美人而已,一同到湖亭赏景。 风过,绿柳拂动,碧湖漾起的涟漪柔如春柳道道裁,又如美人的媚态眼波,连绵送向远方。 而美人怀里揣着的小心思,就如这面皱起的湖,潺潺波动。 独孤妍一边斟茶,寻了个由头笑道:“陛下,如今已是阳春三月,过了年,牢中的罪犯也该千刀万剐了。昨夜妾身还梦到李承宏刺杀一幕,真是吓得一身冷汗,好在贼人已被阿默抓获。” 话说得貌似漫心不经心,但重心意在侧击独孤默擒贼一事。 果不其然,一下勾起皇帝心头,他挽她的手,情意浓厚唤她雅名:“惠然,这年头苦了你,与我共历飘摇社稷,担惊受怕,不曾高枕无忧。独孤默从安史两贼反唐时就为唐廷效力,前阵杀敌,又献药智退吐蕃兵,这次擒贼有功,他有能力晋级将军,再外封一些独孤族人,为大唐效力。” 目的达到的独孤妍心中大涌喜悦,又只能按压下去,温顺持节:“妾身得幸陛下赐名‘惠然’,‘终风且霾,惠然肯来’。唐室遭山雨大倾,陛下为国家披荆斩棘之时妾身定伴左右,陛下都无法高枕无忧,妾身又怎夜夜安心。” 诉完衷肠,对于功劳又欲擒故纵,端庄拜礼道:“阿默作为大唐子民应当出力,不计回报。至于妾身家族,妾身幸得恩宠,若家族因恩宠一道沾了圣眷,唯恐不满者会祸言为‘第二个杨家’,那么玄宗的杨妃便是妾身的前车之鉴。” “不满者会祸言”一话咬字及重,独孤妍舌灿莲花,暗指雍王李适一党。 听得皇帝暗服。 杨妃为例,杨国忠专权,皇帝心下一番动容,也渐渐将封赏之事沉淀不谈,浅道一句:“独孤默倒是个人才。” 她凭着夸赞趁热打铁:“妾身是他的姑母,不敢为他多求。官职俸禄都是虚的,终身大事才是正经。阿默这么大了,坊间总传闻他风流,可谁又知道,未娶妻的他连侍妾也不曾设,常常在我面前唠叨一生只愿呵护一名女子,后脚就跟我提与升平之间的玩笑趣事,呵哟,怕不是引着我做媒人呢!等会夏天到了,只怕他要比大树上的蟋蟀还聒噪!” “独孤默与升平?……” 皇帝细想了想,提醒说:“这事不妥,独孤默本该要恢复‘李’姓。” 直言的话透出两丝不满:“‘情’字也非跃不过姓氏去,若按唐律,妾身与陛下已是破例在先,若阿默质问妾身,妾身又该如何作答?州官已然放火,百姓点灯又何错。” 彼此朝夕数年,皇帝深知独孤妍是护短爱子的长辈,方才推脱家族官职,现在只求晚辈婚姻,却又撞上唐律,还是有“珠玉在前”的唐律,皇帝不由得哑然。 独孤妍自知失礼,起身作揖赔礼,这一赔皇帝心又一软,拉着她拥入怀中:“无妨,以升平的脾性,她定然有主张,况且她明年才及笄,那时再论也不迟。” “妾身替阿默谢过陛下。” 谁的女儿谁了解,皇帝还怕独孤默空相思呢。 “惠然,我忽想到有要事处理。” 独孤妍以为皇帝要去拟封官敕旨,笑礼相送,留下她独自赏景。 欣喜期待了一夜,第二天,东方吐白,文武百官列在朝堂,朝阳坐落在水凝宫的宫檐上,朝晖散去时,已下早朝。 “主子。”宫娥幻丝将线报传回水凝宫。 独孤妍喜上眉梢,已扮好迤逦妆容迎接喜讯,“幻丝,如何?” “圣人已下旨,升独孤郞将为四品明威将军,附羽林军副将。” 德妃没有对着幻丝,依旧对着铜镜自赏风华,小拇指勾抚了一下鬓角,懒洋洋地问:“还有呢?” “您的父亲赠工部尚书。”区区工部尚书,幻丝有些难以启齿,声音渐低。 “还有呢?圣人还下了何昭?”德妃已有些不耐烦。 幻丝实在无言可说,牵出别的事情答:“圣人还下旨,责李承宏,程元振三千里流放。” 啪—— 环满珠玉翡翠的玉手一挥,半个妆奁倾飞过来,扮好的妆容全然失色,柔媚的倒晕眉立刻竖成了双剑眉,她愤恨大斥:“难道就没有别的了吗?我的各位叔父,姑父呢?” 幻丝下跪回话,偏偏遇上一盒十颗的波斯螺子黛滚到膝下,她不防备,双膝一下,一颗价值十金的骡子黛,足足压碎了五颗以上,索性吓得她回答也结巴了: “他们……他们没有封赏,官职……官职照样。” 全都是孤雏腐鼠般的职位,又败了一个精心培养的宦官眼线,独孤妍的额间冒出星点汗意,胭脂色污,“圣人由程元振一干宦官拥立登帝,如果圣人不念着这等功劳,程元振也不会只是削官放归田这么简单,我都说了会助他重得圣恩,叫他勿躁静候,勿躁静候!怎么静到流放去了!” “有,有……被……被王御史……” “好好说话,舌头捋不直,我命人用刀子帮你捋!” 这一句呵斥吓得幻丝的舌头总算直了些,“……程元振返潜入京,欲求见圣人,被王御史发现弹了一劾,刚好陛下正流放李承宏,就说:让他们顺道做个伴。” 勉强一起呵成,最后还有丝诙谐收尾。 那名王御史素靠向李适,程元振被弹劾,自是少不了这位大王推波助澜。 独孤妍心甚明,冷笑一声,忿忿不平的心情跟地上泼碎的胭脂粉蔻一起绽开,懊悔昨日将话说得太过,又沮丧帝王无情。 “绿绾,你都听见了吗,我陪他渡过最艰难的岁月,独孤族的荣耀,我说不封,他当真不封。” 绿绾连忙过来收拾残局,使了个眼色让幻丝退去,扶主子坐下,服侍她整顿妆容,温和劝言:“主子,封官一事莫急。眼下,要紧的是东宫之位,元相公与郭令公居高位且又向着雍王。圣人是大树,主子可要抓住树边的藤条才是。” 独孤妍冷哼一声,“我又何尝没做打算,黎干与刘清潭已替迥儿谏言。太子之母必是皇后,沈氏是李适的污点,况且她难得名分。至于李邈,虽是嫡长到底刚愎自用,始终不比李适是个劲敌。” 汗帕柔去额上的朱汗,顿让独孤妍清爽不少,但是看到拭帕上红染的汗渍,又勾起她心中不悦,“李适这个人,既难对付又谨慎,我派去雍王府安插的侍卫眼线,还没个回报就没了踪迹,原来年前早被他随便寻了个错处仗责得丢了命。” “雍王太识人不好对付,他知道哪种人将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取他命,也知道谁露个笑容就该立马防范。”绿绾的评价短而精辟。再看看镜中的独孤妍,不知道想什么的她微微咬住下嘴唇。 负负得正,敌人的敌人,便是友。 独孤妍心计一起,皇帝身边的宦官大臣,败了程元振,可拉个鱼朝恩。 鱼朝恩统领神策军,素与李适、郭子仪一党不睦。 想到如此,独孤妍取一张宣纸急促铺开,一砚浓墨催成书信,写好的书信折得小巧玲珑隐蔽藏入空心灯盏中。 “找个可靠的小黄门,将灯盏送到鱼朝恩手中。” 绿绾应声照做。 第68章 不许唤别的男人 李适教商音的骑射,终于到了用武之地——皇家骑射。 地点:骊山;时间:寒食节过后;人物:未详。 狩猎也只是为了活跃与展现唐室的英姿风采罢了,毕竟因为吐蕃人入侵劫掠,上元节时,长安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清冷寂寥。 能安心吃顿年夜饭就不错了。 商音从来都没摸清楚,李适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她忽然有点厌倦了这个大王,觉得自己的生活不应该这样任人宰割,抽身退也及时。 等从骊山回来,见了李适口中所说的某位人物,商音想,一定要跟李适一刀两断,各回各家,各找各娘。 喔,对了,他们谁没都没有娘。 商音从没去过骊山,听人家说祁连山是大漠的象征,那么大唐就有骊山! 听吉贝滔滔飞吐腹中的笔墨,她决不会讲骊山风景如何秀丽,只会讲西周的末代君王是怎么在此烽火戏诸侯,导致一笑失天下;而玄宗皇帝又是怎么在此与杨贵妃纵情声色,直到被渔阳鼙鼓惊破。 李适依旧命商音扮成侍卫跟班,跟入骊山。其实商音的骑射不过六分,她也不是去比赛的。 只是观众。 骊山的崇峻山脉在轻纱般的薄雾里七曲九转,往秦岭一带绵亘延长,如一匹纯青的骏马脱了缰驰向远方。目光跟随山脉,开阔了眼界,远方隐隐散着馥郁的清香,是春叶新生的香气。 以往巍峨迤逦的行宫立在山间是卧虎藏龙般的存在,如今战乱失修,看去时,比不过天上一朵白云,林间一片绿叶,山中一朵野花来得舒畅。 卧虎藏龙,用在今日来狩猎的人身上,才是更恰当。 行宫前,遮凉的御幡轻轻飘着,布影温暖地投在大地。 皇帝坐在虎皮制的柔毯上赏景,赤黄色圆领衣袍的常服,头上折巾,腰系九环带,脚足六合靴,面相不怎么严肃,唯有袍上双股黑金丝线织绣的上古猛兕,衬出了龙颜的庄严。 这是商音第一次见识皇帝,她作侍卫扮相跟在李适后面,不仅可以偷瞟几眼龙颜,还能偷听一下这对父子的话。 “父亲大人圣安。” 李适不冷不淡地行礼。即使无外臣,称呼上有些疏离,不似别的兄弟姊妹唤得亲切些。 皇帝也是淡淡地“嗯”一声,嘴里像咀嚼着一颗葡萄的含糊,又问:“大郎近来可好?” “儿自小无母,早已学会照顾自己,自是安好。” 商音听到李适这般冷而刺的发言,微微扬起视线瞄了一眼父子俩,父亲眼中噙着一丝难察觉的湿润无奈地望着面无表情的儿子,儿子的目光垂地,似蒙了一层灰的无光。 然后皇帝点点头,“嗯。此行狩猎,定是大郎最威风。” “阿爷!”娇嘀嘀的唤声跟着咋咋呼呼的脚步飞过来,路过的古树老花都嫩得活色生香了。 这一惯是升平公主的风格。 她一身轻松利落的男装扮相,爽朗地朝玄宗,李适作礼,又嘟起小嘴撒娇:“阿爷最偏心长兄,赛猎还没开始呢,胜利者倒内定了。” 皇帝望见升平一身汗湿的男装,面上浮起几丝不满:“又是去哪里疯回来?如今你在姊妹面前居长,也不会做个蕙质金枝的好榜样,一天天瞎胡闹。” “德妃既蕙质兰心,我当然够不着做五妹的榜样。”升平公主自听说了御花园爱屋及乌的故事,心中大有不爽,一句不好听的话憋不过一天,脾性如竹竿子,一直就到底。 皇帝也是宠惯了她,才宠出来的脾性,只想着哪天这位金枝出阁,耳根子能清净不少。 低眉垂首的商音静静地侯着,虽然不知道升平公主绕弯指着什么夸德妃,但听得出那是反话,心想升平自小没娘,脾性却和李适相反,心中不由得感叹。 李适没跟他们说两句话便退下了,一路穿过阴凉的林间石路,商音遇见些不认识的亲王武将,直到那个比李适还讨厌的王爷跳入眼帘,李邈。 李邈的目光许是刀剑铸的,一眼就刺中了商音,他顿时明白了杀马的恩怨不过是激将法,于是走过来对李适讪笑:“兄长,有的女人真是被你护得深藏不露。” “彼此彼此,低贱的女人罢了,二郞不也天天温香软玉么。”李适压低了声音,素知李邈与平康女子忘忧频繁来往,也话里带刺地击回去。 然后,兄弟两个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商音只看见兄弟两个鬼祟地咬耳朵,若听清李适亲口骂“低贱的女人”,一气之下,立马得跟他一刀两断,回家各抱各的碗。 郭暧,独孤默,李迥三个人时常成伙,他们拜过了皇帝后便去整顿各自坐骑,准备大放光彩。 “郭六,独孤……”商音正要朝他们三人挥手,半空中的手忽被李适擒贼似地一下拿住。 “我可说过,不许唤别的男人。今日在此地,你若敢跟独孤默说上一个字,我便把你拖在马屁后,一路四肢拜天的送回王府。” 话是狠的,可阳光落在他冷眸,竟不寻常地聚出一丝温柔的光辉来。 商音不屑地扭头,才不怕呢,有手有脚不会跑呀! 这次狩猎比赛,有个新鲜的目标。 听说,山上有一头结实好斗的金棕色熊罴,因安史之乱活得逍遥自在,残暴的戾性凶过狼犬,平常的谷物果实是一丁点儿也瞧不上,硬是袭击其他幼兽。 前日骊山军将还清理了它吃一半扔下的两头貙虎。 一冬眠出窝游荡,山中的新生兽崽都成了它的口中物,如今只怕又肥得厉害了,得有五百斤以上! 熊罴,非罴非熊,是圣主得贤臣的征兆。 旧有周文王出猎的时候卜过一占:所获非龙非彲,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得之可以王天下。 皇帝当即下令:谁若捕得这头熊罴,必对此人留有重用! 而圣心没人能轻易揣测出来,他暗中寻思着,借着这个好兆头,端量伯仲两儿,谁更有东宫的气魄。 第69章 一箭双雕 “你的骑射还不足与我们并驱,等会你骑马跟在我身后捡我射中的猎物,离远一点,不要冲上来,但是也别让我回头就看不到你。” 李适说着为商音背好剑囊,将利剑插满囊中。 又见她侍卫纱帽上的丝绦松了,便轻轻抬手过去,熟练的指法三绕两绕,松手时已是一个展翅欲飞的蝴蝶结。 从来不知道,这个不由人服侍的大王这方面也是这样心灵手巧,商音忽然有点受宠若惊,小脸垂得要埋进衣领里,密长的睫毛像是受惊不动的蝶翼。 他系丝绦时,她在想什么,仿佛自己的人生交在他手里,编织了这样一个死死的蝴蝶结扣出来。 偏巧他心有灵犀地问:“怎么了,你又不是一个会害羞的人。我系丝绦时,你在想什么?” “嗯,我在想……” 她抬头,轻声停顿,乌黑的眼睛溜溜转过之后说:“若是被人误会了大王有龙阳癖好那样如何收场。” “……” 这时偏偏有皇帝身边的小宦官上来,偏偏只听到后半句“大王有龙阳癖好那样如何收场”,瞬间脸色像吃了哑药的惊奇怔怔望着李适跟商音…… 于是,这名小宦官看到的是一位深情款款,温文如玉的大王,与面有羞色的小白脸侍卫,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 “奴婢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没看到!”小宦官立即跪下请罪,心里却是一点负罪感也没有。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法,分明就是听见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商音噗嗤一下又压抑着,敢笑又不敢笑。 李适是无语望天,盯着悠悠漂浮的白云,勉强收拾好躁动的心情,然后若无其事地问小宦官:“说,有什么事。” “请用雍王移驾,狩猎已开始。” 计时的沙漏安置好,规定时间内谁的猎物多即是胜者。 几声驾马声先后地穿梭过林子中,鲜衣怒马,风采盎然,一时江山豪杰。 皇帝的英姿不输给年轻时,知今日晚辈出头的日子,故意落了速度,看着儿子们的表现。 其中叔伯仲季四兄弟,雍王李适与郑王李邈以卓越的风采遥遥领先,背上的剑囊少了几支剑,就多了几只猎物。一下就将睦王李述与丹王李逾比下去了,不过这两位藩王也不是爱出风头的主,不显得怎么出众。 幺子韩王李迥,这就是个凑热闹的精力小鬼,大家都射着猎物呢,他倒被一只圆滚滚的刺猬引着下马玩去了。 升平倒也是个巾帼英雄,穿上男装在马背上疾驰,有花木兰那样叫人折服的飒爽魄力。不过她打的猎物都是从郭暧手里抢来的,郭暧要射什么猎物,她总逮到时机先下手为强。 郁闷得郭暧是一只猎物也没收获。 商音跟在他们后面,时而下马,替李适做着捡“尸体”的活…… 其他英勇的将军,除了独孤默,还有一个厉害的人物,远远看着他马背上雄壮的身姿,闪亮亮的甲胄照得朝阳灿烂,一出手猎物手到擒来。 相貌看不真切,商音也叫不出名字,只是瞧着他与李适相熟,并肩疾驰间隐约听见李适唤他“耀卿”。 “耀卿,当真是而立之年了,成家立业双丰收,越见你发福,骑射之技也跟着发福!”呼呼的林风跟着李适疾驰,甚有劲头。 这位耀卿淡淡一笑,并不作答,“驾”一声,马儿驮着他飞出一支利剑射向一丛灌木,毛绒绒的果子狸带着惊慌小情绪是逃也逃不掉了。 头顶上忽然旋来几声鸟的凄鸣,似乎是被这皇家骑射的飞弓弩箭惊扰了,变成惊弓之鸟。 商音坐在马背上抬头,葱郁的绿意顺着阳光折上去,照出两对鲜橘色的柳叶形鸟翼,像是两朵翩翩红霞飞过天际,耀眼极了。 商音认得这种鸟,是朱鹭。 它们羽毛的颜色十分特别,翅背是洁白的雪色,内胁翼则生成温暖的橘粉色,所以朱鹭收翅立足时整只是白茸茸的可爱,展翅飞翔时又似一抹红霞。 对!它们的色彩就像商音贯穿的服饰配色,外面罩着一圈雪白,里面衬出半壁橘红。 白鹭不与别的鸟类合群,倒学着比翼鸳鸯成双成对地出现。 嗖—— 突然,一支利箭如九天爆仗般朝着两只朱鹭冲去。 朱鹭逃得飞快,惊鸣一声棒打鸳鸯的漫天逃窜,扑下细小的翼毛像飘飘落雪落入山林。 “二郎,你可大意失荆州了!” 皇帝慰问了一下失手的李邈,然后对着李适他们说:“大郎,王杲,独孤默,你们三人如虎,瞧谁先射到这两只朱鹭!” 王杲是耀卿的大名,出任彭州刺史,与李适交好,此番进京一趟也是因为李适借着公事的由头派遣他过来。 大家拉紧缰绳,纷纷喊驾朝着朱鹭的方向紧追不舍。 这样的阵仗让商音打了个寒颤,也夹紧了马腹跟上。 局势有了微妙的变化,那位王耀卿似是不爱出风头,没有拼尽全力,让李适与独孤默领了先。 天上两只朱鹭,地上两匹怒马,一对一的平衡攻击,一时分辨不出伯仲。 那对朱鹭被赶得快无路遁形,其中较小的朱鹫大概是受了创伤飞也飞不高,但另外一只伴偎托着它飞得还算快,像是相濡以沫的夫妻一路扶持,商音倒瞧得心生感动。 只是马速的疾驰还在继续,李适与独孤默不知道谁会一举拿下这对朱鹭。 商音再看过去,他们两个已齐齐的箭在弦上,沙漏里的沙粒细而快地落下,弓弦也被拉得越来越满,两双眼睛同时倒影出橘红色的双鹭。 以天时地利人和来分析,独孤默与李适所处的地势位置呈“八”字撇角,朱鹭在“八”字尖头,两人箭术不消多疑,只差人和,拼的是出箭的速度。 众人的视线并非望天,而是盯紧了独孤默与李适的箭弦,看谁先出箭。 正是独孤默的弓弦先拉出了满月的形状,抢先松弦,他的目光忽然呆滞放松,眼中的朱鹫像是翱翔着消失了一般,手背如刺了针芒微微发抖…… 利箭立刻偏向天边的某一朵白云。 咻一声,另一支利箭夺命发出—— 那支箭直直刺向朱鹭,众人的视线跟着利箭大起大落,朱鹭鸣出的凄惨是生命的哀歌,然后像雪花飘向大地的回旋两下…… 一箭双雕掉在众人眼前。 死去的朱鹭眼睛还睁得水亮亮的,仿佛是被溪水浣过,通透中折射出阳光的七彩。 商音有种说不出来的伤感,心底竟起了一丝悲凉。望去它们身上的箭时,李适的箭徽陡然入眼。 升平第一个先欢呼雀跃起来:“一剑双雕!兄长,我就知道你不会输给独孤默!” “好!大郎不愧是朕儿!”皇帝仰天大笑。 第70章 吃人的熊 当沙漏落空时,狩猎的胜利结果是:李适与李邈平分秋色,独孤默为次。 现场的喧哗庆声中,野雉,豪猪,麂子,鼬獾,白獐,果子狸……一只只生灵堆成一座珍贵的小山丘,即将要成为宴会上凤毛麟角的美味。 李适面上是忍辱不惊的平淡,内心却是一点都不喜欢这个结果。 要么伯要么仲,他生平最讨厌与人平分秋色。 而一箭双雕失过手的李邈倒是因“平分秋色”四个字捡回了面子,脸上不禁几分露出几分风光得意来。 两兄弟不过是假意要好,奉承彼此。 独孤默不怎么在意这个名次,视线无聊地掠过人群,看到侍卫装扮的商音寂寥地远离了人群渊薮,踩过青草往溪水的那一头走去。 独孤默正要跟上去,迈出的脚掌好似被千斤大鼎压住的定在地上,低头看是着男靴的脚,抬头看却是一张清秀的面容。 “独孤默!” 升平公主咬着这三个字,转着脚后跟加重了力气,像石墨磨黄豆一般对待独孤默的脚。 “公主,路这么宽阔,属下可没挡到您的去路,再瞧您的身材,那也不是能占据满道的人哟。”他嬉皮笑脸地抽出脚,光亮的鹿皮靴亲密地映出赫然足迹。 升平看到那张脸就想一巴掌打蚊子地拍过去:“本公主最讨厌你这张看谁都一脸多情的风流色相,脸皮厚得像是淬剑炉里千锤百练打出来的,就连城墙也要甘拜下风!你休想惦记本公主!想当驸马,下辈子!” 就是惦记平康坊的花魁也比惦记这位金枝玉叶来得有结果呀! 这一通掀唇讥骂搞得独孤默很是莫名其妙,他无辜拱手:“公主此话从何处讲起?属下不敢觊觎公主。” “那你就少在独孤德妃面前汪汪汪!别跟个狗腿子似的,当心本公主捏死你!”话配着动作,升平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指头掐尖,骄傲地抬起脸庞,脸上的绿荫暗影也跟着挪了一寸。 这更加听得独孤默一头雾水:“我何时在我姑母面前说什么了?” “不是你跟德妃说想娶本公主么?哼,这么快就否认得干净啦!金鱼都比你有记性!” “公主放心,我娶位贱民当妻也不配觊觎金枝玉叶。” 对于姑母的话,独孤默猜到了一二,嬉笑的脸色蓦然凝结,将认真的话说完,朝商音的方向看去,已杳无人影。 贱民?金枝玉叶? 竟将两者拿来说事! 升平直接被那句话惊到了,小脸上露出几分不可思议来。 “公主,您快去找郭六,方才他抓了一对机灵的草兔,说要送给某人当礼物来着,我估摸着就是送给公主您了。” 一招南水北调,升平信以为真,放过独孤默,欢喜地朝着郭暧的方向讨礼物去。 … 掬一泉清澈的溪水直直泼过脸庞,商音对着溪流静下来,汩汩流水不停地朝前方奔去,一动一静中,自己的倒影仍完好无缺地沉淀在溪底。 沿着脸颊落下来的溪水浸透了衣裳,像冰雪融化的积水漫到了胸腔,淌到心底聚成低洼。该死的衣襟湿了大片! 商音便对着自己的清影低头,脸颊上的溪水又像掉下来的眼泪一颗一颗跌回溪流。 阳光越过林丛折在溪面上,五彩的光辉凝聚于眼角,一箭双雕的影子仍在她的脑海里明灭,不能像手上的灰屑被溪水干净地带走。 “喂,你发什么呆,可要仔细地洗脸,可别把胡子洗没了哟!” 有人吹着口哨,轻快地从树丛里穿出来。 商音知道是独孤默,懒得回头,一屁股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歇下来:“那一箭双雕,郑王失手是因为他急躁。你只差劲力地松弦一驰,最后怎么也失手了呢?我觉得你是故意失手的,是怕抢了雍王的风头吗?” 独孤默望去,她脸上的溪水珠子清如朝露。 他觉得学了骑射的商音果真进益了,这样微妙的动作轻松被看穿。 不过有一点她错了,他可不怕抢任何人的风头。 挨着商音坐下来,独孤默拢了拢袍角,手掌探入溪流中随水,仿佛抓着什么不存在的东西,认真说: “那时我也曾心信心满满射了那对双雕,就在放弦时忽想起你说过,‘大雕在天空里翱翔多么自在呀,为什么要射它’,是啊,那么漂亮的鸟儿为什么要射它呢!那时的我,扔箭也不是,松箭也不能。” 商音倏忽一笑:“你这个贯于流连在花丛中的孟浪子,是不是将每位女子的话都记在心坎上。” “嗐,你还没说,如果那句话不是你说,我定然不会将它放在心上。”这句回答就是这么信誓旦旦。 “我的话才不需要你放在心上。我走了,等会雍王该找不到我了。”她如偷了糖果的孩子躲避起他的视线,正要起身离开时手腕忽被他握紧,像一根藤蔓牢牢牵绊住正盛的花枝。 商音用力一甩开,独孤默不防地一仰,身后的溪流溅起一通水花。 学武的人臂力就是不错,独孤默单手撑在浅溪里的雨花石上,一柱擎天的力量为砥柱,支撑住了要落溪的身体。 他若无其事地撂起侧身湿水的衫袍,揩去泪痣上的水花,眉眼噙着风流的狡黠吟吟一笑,扫走所有的尴尬。 更扫去尴尬的是不远处惨绝人寰的凄厉:“不好了,熊罴吃人啦,熊罴吃人啦!” 他们蓦然大惊,急忙朝着出事的地方跑去。 因为方才大家狩猎,扰得林中兽物惊乱,那只熊罴很识趣地躲入山洞中修身养性,如今林中安静下来,它才出来觅食。偏巧撞上皇帝命宦官去探熊踪迹,那位小宦官胆子大,没将熊罴放在眼里,惊惹了它时活生生地被咬断了一只胳膊! 一时嚷声扩散出来,大半座骊山鸡飞狗跳的动乱,仿佛是山脉上的那片天要轰塌下来。 身手好的人便驰马追着那只熊罴,李适,李邈兄弟并着几位金吾将军的英姿在繁茂的山林中一一穿过,一带苍郁的山林瞬被乌泱泱的飞骑覆盖,镗镗的马蹄暴驰堪如一道道雷电劈下来,貌似下一秒就要着起火,叫人忐忑心慌。 而那只逃之夭夭的熊罴竟像是千年修炼成的熊妖! 身上的棕毛掺了层金亮的颜色,嗜血成性的发飙,窜着鬼魅的身手逃得飞快,连李适的坐骑也要追赶不上。 每每要追赶上,一片箭雨猛射过去,都让它钻了空子。 囊中的箭成扎的减少,熊罴却是毫发无损! “曲丫头,雍王他们已追到了山的那一头,你要过去?” 独孤默的话简直问得多余,商音整顿好弓箭跃上马背,急促的身影远去在苍郁林间。 第71章 本是同根生 再不将这头凶恶嗜血的熊罴捉到,只怕这骊山的生物链都要被它破坏掉了。 李适一路跟着熊罴疾驰,追在他后面的是李邈,末之是耀卿。 为了缩小捕捉的范围,山上的禁军也列出警戒线的屏障出来,对于峰峦耸翠的骊山来说,屏障只不过是杯水车薪。 猎猎疾驰间,林间的飞鸟走兽受惊不止,倾巢而出。 李适感到背上剑囊的利箭因为数量少而晃抖得厉害,他边驾着马,大声问后面的人:“二郎,耀卿,你们剑囊的箭可还多?我的只怕要不够了。” 耀卿在最后,一眼能瞄到他们空得可怜的箭囊,皆由方才的箭雨而浪费完。 因为他们骑术精湛,一甩众人将士,如此千钧一发的时刻,没有箭,莫过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两位大王,卑职的箭也所剩不多,只怕他们追不上咱们,卑职这就速去取来。”耀卿说着卸下自己马鞍上的箭壶精准地扔到李适手中,然后驾马返去找将士们取箭。 李邈因为方才输了一箭双雕,此时捕头熊罴势在必得,挥鞭赶上李适,齐驱后蔑笑一声:“兄长,在父亲大人面前,光荣可不能让你独占了。”说罢扬长一鞭,马速超过了李适。 逃蹿的熊罴就在眼前,李邈拉满弓箭以为能一箭取下,三箭两箭,奈何又失手。 “该死的夜叉!” 又浪费了几支箭的李邈挥鞭策马,边爆出脏话,再反手摸摸剑囊,没承想穷得是一支箭也没有了。 忽而疾马一嘶,前蹄似乎是半跪在地上,却又不是跪,李邈察觉到了什么异样,飞起的漫天枯叶仿佛是顿起的大雾萦绕着他整个身体,马匹载着他快速往下落…… 竟然跌进了山民们挖的捕兽陷阱里! 李邈腹中暗惊一声“不好”,追个熊倒把自己追入了陷阱里,地平线如海水急急地淹没过了视线,想用轻功乘出去时已是无法施展,跟溺水的人一样伸高了手沉入陷阱里。 “二郎,抓紧为兄!” 及时有力的呼叫,驾马的李适疾驰飞过时弯伏着背伸出手,背囊中仅存的利箭一倾斜便跟着李邈的惊马一齐坠入陷阱。 手腕被人用力一拉,李邈只觉整个人像是从流沙的漩涡中逃脱出来。 掌心抓住彼此的手腕,李邈抬起视线,湛蓝色的天空将李适那张漠然刚酷的五官映得像宣纸一样柔和。 李适居然没有落井下石。 李邈十分吃惊。 眼下朝廷大臣纷纷凑请陛下立太子,李适,李邈,李迥三面势力鼎立的时刻,李邈后怕,如果今日自己摔入陷阱,撞上阱中尖桩,残一条腿半条命之类的…… 那么太子之位少了一个竞争者。 李适不就更有胜算么? 这一刻,李邈心中明朗,自己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倒是度错了。 “捕到熊罴顶多只得到父亲的夸赞而已,又非许下万里山河,你不要命了?”李适托着李邈飞驰了几步才拉住缰绳缓下马速,话中有浓烈的嗔怪之意。 一滩血迹顺然从李邈的软靴中淌溢,流速很快,汩汩的像是被人挖掘出来的水源。 “方才掉陷阱时我的脚被尖桩子刺到了。”再刚劲的李邈也受不了疼痛一声呻吟,脚掌与靴底已赫然刺出一个洞来。 兄弟两人再无追捕熊罴的兴致,李适跳下马,二话不说挎着弟弟的臂膀歇到木桩上,脚一胯扯出素白衫袍,裂布帛嘶响,为他包扎伤口止血。 “现在只有一匹马了,你又受伤了,那我们折路返回。”李适摆着冷漠的脸色毫无感情地说,又环顾别的将士跟到哪儿了。瞬间,目光倏的停滞不动。 危机的声音——不折于疾风的劲草轻松被一对熊掌嚓嚓踩折,青青香草地触目惊心地凹出它趾端带钩的蹯爪来。 意识到危险的骏马替主人慌一声长嘶,来不及穿靴的李邈猛然回头,兄弟两个的目光齐齐嵌入熊罴的五只银白色利爪。 熊罴应是灵敏地嗅到血腥,方才受到的挑衅现在要暴怒地回击,狂嘴一张尖锐银白的臼齿锋芒毕露,胜过了天狗吞月的残暴,直立起后腿一步步朝目标缩短距离,与一巨行于黑林中的鬼厉恶人无异。 该死!兄弟两人的箭囊竟都空空如也! 拔腿也逃不过,偏偏还有个脚伤的拖累者。 总不能赤手空拳,能伤它的唯有李适腰间的紫玉宝刀,他便抽出来护着李邈逃躲。 唰一声如风起,熊罴的速度极快,扬着撕扯猎物的尖爪天罗地网地扑过来,像是一座大山要将适、邈兄弟二人压倒。 它有着跟人一样的聪明灵敏,知道先对付弱势的李邈,尖爪频频抓袭过去,每次只差那么毫发的距离,李邈总得李适的帮衬拉躲开,熊爪又只能在紫玉宝刀锋间错开游仞。 如此惊魄的局面,李适的坐骑流星也极通人要奔过去驮主,却又被那巨凶恶壮兽吓得一步三叹。 “你这个跛脚的累赘先走!去引援兵过来,我能自保到那时!”李适单刀势敌,将李邈推飞向骏马的方向,自己又被熊罴追缠得死死。 被抛开的李邈单脚着靴,赤脚的右脚掌踩着疼痛一拐翻上马背,一边飞速疾驰,脚血湿漫的布帛一边淅沥地流下红豆般的足迹。 … 另外一边,其他跟着皇帝出猎的人马竟与李适隔了大半座山。 再说回头取箭的耀卿也没来得及遇上皇帝,中途遇见一队守卫骊山的兵将便带了来援助,其中还有追来的商音与独孤默。 这队人马便迎面遇上李邈。 “吁——”满头大汗的李邈勒紧缰绳,急吁吁地朝后随便指了个方位道:“快往西南方向去救雍王,我们遭到了熊罴的袭击……” 话没说完就支持不住似的从马背上翻下来,晕厥。 一只血淋淋的脚吓得大家的心跳涌到了嗓子口。 李适的坐骑却是驮着李邈归来,商音昔日光彩的脸蛋宛若大雨淋去鲜艳色的红牡丹,翻卷出重重叠叠的苍白来。 耀卿命两个兵将背着李邈回去,其余人朝着西南方向赶去。 谁也没看见,趴在兵将背上的李邈,嘴角忽然舒适地浮起一丝渗人的笑容。 第72章 六箭齐发 商音,独孤默,耀卿,及十来个兵将继续驰马,往郑王提供的西南方向寻去。 一路上的林子时不时出没几只伶俐的松鼠灵猴,毛茸茸的尾巴卷栓在枝梢上,倒垂起团扇般的小躯体灵活地荡起秋千,好不快活!黑曜的眼珠一闪,被不速之客的闯入惊得躲入叶丛中消失不见。 所有人的视线都顺着葱郁的灌木林拨开,不是找雍王的影子就是寻熊罴的影子。 只有商音的视线凝聚在开满小黄花的蒺藜草上,毫无血腥的这片土地,那些初被吓到的小动物,美丽得实在太可爱了。 “郑王说谎了,不是这个方向啊!” 宛若惊梦一醒,商音大叫一声,鞭子往马腹上一抽,欲奔回到方才跟李邈相遇的地方寻着血迹。 “商音,切不可胡说……”独孤默轻轻拉了下她的衣角示意。 一进这片林子,像是无意闯入了动物世界的乐土,没有一点劫难的痕迹,独孤默心中也早起了一丝狐疑,准备要换另一种说法打破,不料商音唐突地揭穿了这个可怕的真相。 李邈诱导了他们错误的方向! 耀卿是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忽而呆呆望着女扮男装的商音驰马寻方向而去,他脸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怔然,半晌才驾马跟上。 商音比谁的速度都快,一路循着血迹寻到正确方向,熊罴的吼叫声近在咫尺,李适敏觉地听到了人马赶来的声音,百忙中大叫一声:“这边啊!等你们等得我大出血了!” 商音寻到时,亲眼目睹的局面是:体力不支的李适逃到树上,衣袍上深浅渗出爪印的血痕,素日干净整洁的束发此时宛若凌乱的水草一般,整个人狼狈得似是从狼群中逃出来的羔羊。人逃得上树,熊罴也不甘示弱,四肢利爪抓破树皮迅速窜升,攀树的身体简直是发狂生长的藤条! 若是逃到参天大树上下不来也是自找死路,李适所爬蹿的树梢也不是很高,见熊罴跟上,他选择一跃下来,却不料给了熊罴奋直扑的机会。 就这样,毒蟒般的熊,体力耗尽的人,四肢纠缠在一起,“亲昵”地留下齿印,一片血腥。 打死老虎的勇士后有来者,搏熊胜利的却是前无古人。 商音目光一厉,当断则断,反手取出背上的长弓,架上利箭,目光锐利地对着目标,臂膀在逐渐增力,张开的弓弦嗤嗤地隐埋下属于它的力量。 熊罴命硬,皮又厚实,听说受了伤以后会用泥土塞堵流血的伤口继续攻击。商音深知这箭一发,必定要直取其要害,否则,只会更激怒它燃起更剧烈的斗志。 要害,哪里才是熊罴的要害? 可李适又与熊罴摇摆于她的剑眼中,她的箭术可算不上炉火纯青…… 搏熊的李适一扭头看见持弓的商音,他那张血污遍布的脸庞,眼珠里立刻升起一束看到希望的红光,像是初生的旭日照亮了晦暗的海波。 喔!对了,眼睛! 眼睛不就是主宰光明的一切么! 灵感启发的商音移了移箭矢,熊罴炯亮凶恶的眼睛堪比靶场上那一点红色的靶心,她咬住牙齿,松弦…… “嗖”一声,刺穿空气,射出去的利箭有力地飞向李适…… 独孤默与耀卿恰恰赶到,呼吸一颤,紧张的目光跟随着商音射出的箭…… 箭与李适的发梢“咻”的擦去…… 那一瞬争分夺秒,千钧一发。 尘埃落定后大家绷紧的心才松了弦,商音好似射出了瘾一样,饶有兴致地陆续拉出三支箭,一支支首尾相连接踵…… 先是一双熊眼,而后四肢。 学以致用,六箭连发。 熊与人僵直地各倒一边,沉重重地压倒两片草地。 亲手教出的徒弟箭无虚发,放松的李适对着蓝天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抬手用血迹斑驳的衣袖佛了下汗,很安然地休息过去。 那只垂死挣扎的熊罴,双眼中箭,四肢中箭。商音先夺去了它的光明,又击垮它立身的支柱,六支箭不仅没有虚发,还恰到好处。 “大王!”耀卿过去扶起李适,第一时间查看他的胸脯,臂膀,双腿,所幸是皮外之伤。 “耀卿,你瞧,商音的箭术可是我调教出来的……”李适嘴角一弯,弱弱地说了这样一句。 耀卿顺着这句话望了下商音,像是多年认识的老友一般,一点也不陌生地说了一句:“多亏有你。” 四个字一句话,竟没有指名道姓。但就是对商音说的。 商音礼貌道:“王使君言重了,快带大王走。” 事发现场是东南方向,此时皇帝带着人马姗姗来迟,忙送两位受伤的皇子回皇城,又破格直叫太尚药局的两位奉御来瞧病,最后才下命叫人将那头熊罴抬回去大卸八块。 从骊山下来,独孤默悄悄扯了下商音的衣角,两人落在队伍最后面,他嘱咐说:“今天的事,不论东南西北,你一概不许跟外人提半个字。” “为何,郑王引我们错误的方向耽搁了时间,分明是居心不良!”商音忿忿不平。 “圣人晚我们一步,方向却是不偏不倚,说明郑王去到圣人身边后告知的方向是正确的。你如何告发郑王说谎,又拿什么身份跟他对质?若被反咬一口该怎么自处?哪怕你私底下跟雍王讲明这件事,让他自己掂量提防,也轮不到你出头。” “你说得也对。”商音撅起小嘴,又不依不饶地说,“我是没身份,可是有你跟那位王耀卿刺史呀!还有与我们随行的那十几个救援将士,他们没长眼睛耳朵么?” “商音,你知道那位耀卿是何人物吗?” 商音摇摇头,“我第一次见他,不认识。” 也难为她未涉宫廷,不懂其中的利害关系,独孤默很耐心地跟她讲道理:“‘耀卿’是他的表字,他大名叫王杲,是王歆的兄长,乃雍王一派,而我又是李迥的表兄,与我们随行的救援将士非自己人,易被收买。眼下东宫主位不定,今天的事情能吵出三位皇子,而真相又无法昭雪的话,只怕我跟王杲都会被安个结党营私的罪名拉去流放了。” 有点生气的商音算是明白了,小嘴张得圆圆的用手掌捂住,鼓着黑溜溜的眼睛望着独孤默,一句话也不敢反驳,悻悻地问:“流放是怎么样的刑罚?” 独孤默很认真地说:“次于死刑的罪刑就是流放,罪人被拉去故乡外最偏远的山岭做苦力,无敕令终身不得回乡。一旦家中夫主流放,其妻妾也要跟随。” 嘛呀,流个放也要拖家带口!商音悲哀地想。 第73章 好家伙!八块腹肌! 太尚药局,太医署内。 上上下下的医工,都摇摇欲坠着一颗脑袋进进出出。 直到最后确诊两位王无大碍,落不下伤疾,这才松了一口气。 皇帝甚是关爱儿子,伤势不宜挪动,这一晚自要留他们在皇城内修养。 谨终作为雍王的贴身侍卫,自“失宠”后,商音“鸠占鹊巢”,寸步难移,自然,今天的吃喝拉撒,也要跟着主子在太医署内完成。 除去照顾伤势的医工以外,派一些宫婢去伺候是少不了的,皇帝挑了御前几个手脚伶俐的宫婢,然而李适却嫌人家笨手笨脚,挥挥袖袍,说是一个也不需要。 于是,只剩下一个商音。 她动也不动地立在原地翻了个白眼,工作量大的她开始心情郁闷。 关于那只熊罴,皇帝在骊山上依稀听说些不好听的传闻,心中难免狐疑,这下瞅见大儿子身边那位小白脸的侍卫,听说他是第一个赶到事发现场的人,便悄悄带他去问话。 殿内,一身侍卫服的商音垂首恭敬,不敢怎么抬头正视龙颜,生怕一张小俊脸会被瞧出点什么破绽,只听见皇帝慢悠悠地问:“两位大被困,受伤的郑王先逃离现场,你是第一个遇见他的人?” “不只奴婢,还有独孤郎将,那位王使君,追逐的半路,我们三人同时遇见受伤的郑王回来搬救兵。” 问到点子上,皇帝的言语才渐渐凝重起来:“我听有小将窸窣,郑王误导了你们错误的方向,才使得你们救援晚了一刻。” 商音心中打了一个哆嗦,那个小将不就是祸从口出的自己么!得亏皇帝用了“听说”二字。 她心下镇定,面上无半分异样:“回陛下,奴婢不曾听说此事。” “果真无此事?”皇帝半信半疑。 “追踪猎物本就行踪无常,如今是救援不及时才使得两位王性命临危,想必是那些小将为了推卸责任才散布出如此说法,我与独孤郎将等按照郑王所指的路线的确寻到了雍王。” 欺君之罪,本应该心跳得要死的,偏偏商音就是色不改,心不跳,平静如常。 皇帝纵使再怎么狐疑,心中不好的想法被当事人驳回,自然往好的方面去靠拢了,便没有再问。 事后,商音的心,才始为欺君而砰砰跳个不停。 当然,她不是李邈的人,欺君也没必要为了李邈。 她还真应该感谢独孤默的那一番话,有些事情,自己知道就好,抖出来未必是一件好事。 … 商音回到李适那边,一推开门,刚好撞见不和衣裳的他正光着膀子换药,腰以上全裸!吓得她十指挡起眼睛,晢白的小脸涨红得像熟透了要掉下来的红柿子。 而李适却慢悠悠地,该干啥还是干啥,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也不急着和好衣服。毕竟,这才刚刚换药,没个人帮忙,进度挺慢的。 现场还没人先开口说些什么话。 商音囧囧地咬牙,空气闷得像要放出个屁来才能缓解尴尬! 等等,刚刚捂起眼睛时好像撇过一道亮点…… 她忍不住偷偷扒开视线,昏暗的光线下,看见那一鼓一鼓的,像是拳头般有力地锤在性感的细腻肤色上,刚硬有劲。 不由得勾引人瞧个仔细! 这是个福利!不容错过!商音干脆直视无躲了! 好家伙,竟有八块腹肌! “我父亲命你前去,他问了你些什么?”李适不紧不慢地问,收拾起面前的药瓶,纱袖一扬,竟撩起几分妖娆。 商音想入非非,思绪还拜倒在那八块腹肌上,耳朵不太灵活,破天荒地给幻听成“你在看些什么?” 于是,拍马屁来掩饰自己偷窥的她响击一掌:“这胸膛真有料!” “……” 李适无语地瞪着她,小迷糊了一下,差点以为皇帝请她去聊了关于胸膛的问题! 反应过来后,他吝啬地穿好了衣服,被人占便宜的滋味挺不好受的。 不是因为他洁身自好。 主要是太吃亏。 不划算。 第74章 她饿掉一块肉你们赔得起么 李适那双凌人的吊眼亮着幽若的光芒:“我大抵猜得出来,我父亲找你说什么了。只是,我不太清楚,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很简单,为了狗头保命,我欺君了。” 商音乌龟缩头般将脖子缩回去,“我要是指明郑王有害你之心,陛下不信我我就是死,为了皇家颜面,陛下纵使信了我我还是死。反正陛下是希冀有好结果的,我为什么不顺着他的好想法去说呢,不然他也就不会特地来问一个无足轻重的我了。” 一句欺君,真相了然。李适面无表情,心中失望透底,全力以赴去救下的那位,到头来,对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商音瞅过去,只觉得那张脸冷得要冒出寒气来,问他:“你脸上看不到一点儿意外。我想,郑王救援时的说辞,你早就预料了,我不过是确定了你心中的猜测而已。” 他没有回答,只是那双吊眼更加幽寒了,眼珠的光芒在一点点褪去,像一对黑硬倔强的宝石浸在渐渐冷却的温泉里。 这事本就敏感,恰恰这时有人来不知事实地念叨了一遍。 “兄长!兄长!”升平早已一路娇嗤呼唤着奔过来,几乎整个人扑在李适身上哭嚎,满眼是心疼:“你的伤要紧不要紧啊!该死的熊,多亏我那逃出来的郑王阿兄及时传回方向,否则,这伤得多加叫人心疼啊!” 不知者无罪。李适也不反感这位妹妹,只是“哎呦”地呻吟了两声伤口:“我不要紧的,被你这一哭,倒像要办丧事了一样!” 升平噗嗤一笑,一把鼻涕呼了个泡泡,又念叨了下郑王的伤势:“还好你没伤到要害处,只是我那位阿兄怕是下个月都不能走动了……” 诉了几声,又长袖一甩,说是两位兄长难得留在宫中,去监督膳房准备晚餐去了。 等娇声再登场时,七荤八素,一桌满汉全席! 这怕不是故意的,升平不知道什么时候认出了商音,心中揣有小敌意的她,不动声色地,硬是让伺候在一旁的商音馋了个死! 毕竟这是在皇城,就算主子再偏爱,也没有奴婢做下来跟主子一起吃饭的场面。 李适倒没心没肺似的,吃嘛嘛香! 好不容易熬到下人开伙食了,商音一揭锅,发现自己被升平视为眼中钉了,锅里比自己的肚子还要干净! 人在屋檐下。她咬了下牙,在厨房里搜刮食物准备自己动炊时,竟是一只只小老鼠嗷嗷叫地从碗里瓮里蹿出来! 没得叫人恶心! 简直小儿把戏! 商音胸中火气渐起,又想到了什么,渐露笑容,嘿!干饭人怎么可能会让自己饿着! 她随身都带着小吃! 更别说这次去骊山,带的干粮那叫一个绰绰有余,简直有备无患! 于是,商音寻一个舒适的台阶,浑身放开大招:荷包里拿出爱吃的米花糖,袖兜里抖出骊山上顺手摘的野果,空心假发髻里拿出黑枣糕,长靴侧拿出猪肉干,荤素搭配,独食美滋滋。 吃饱了,卸下水袋子一口玉露浆清清肠道。 吃不完的也不浪费,商音一甩手,分给了方才的老鼠。 有福同享。 有仇,就要记下来! 升平公主的这个小仇,商音在小本本上记下了! 次日,李适听说商音昨晚没吃饭! 喔,不对,是没有饭吃! 于是,他怒命膳房还不赶快!给我贴身侍卫(媳妇)做好吃的!补偿她! 她要是饿掉一块肉你们赔得起么! 于是,每一寸厨房地,忙得惊天动地,做了场满汉全席出来,准备要毕恭毕敬地赔罪。 生怕晚一刻钟,人家饿掉了块肉,这可赔不起。 第75章 宴席宴了个寂寞 膳房的动作麻溜起来,五花八门的玉食珍馐捧着送到李适面前,大盘小盘,刻鸳鸯莲瓣的金玉盏,雕比目鱼的翡翠盘、镌连理枝的桃花碗。 “大王,这桌宴席您看一下还有什么缺的?奴婢们备下了鸳鸯炙、凤凰胎、比翼双双鸡翅羹、同心生结脯、缠花云梦肉、莲子百合过门香、白首相依雪米煲…… 茗茶有:相濡以沫五色饮、金风逢玉露、蜜里调油、脉脉温情奶酪浆…… 茶余饭后有:红豆相思饼、柔情蜜意红枣糕、吉祥龙凤双生丸……咳……你侬我侬亲亲小汤圆……” 报菜名的厨子根据这位王自制的菜名,强忍着尴尬,速报速完。 一系列名字不是成双成对就是寓意甚佳,就连盛菜的器皿名也是意味深长。 面无表情的李适一边竖起耳朵一边闭目养神,好像一切与他没有关系。 其实不然!其实听得有滋有味!其实内心欣喜若狂! 这系列爱心佳肴简直不要太悦耳,耳朵都要听出花来了! “大王,您看,还缺什么?” 那位王没有睁眼看,坐佛一般薄唇微启:“缺。还缺一盆‘共浴爱河’。” “啊?” 膳房首领微微迟钝了下才反应过来,那位王似乎怕出差错,解释了遍:“一盆肉,玫瑰玉露煨河豚肉,一公一母的鲜嫩肉。” 果真落了盆肉,那个端盆肉的奴婢怎么落后了?厨房总管回首望了望:“那锅河豚肉就在路上,马上送到。小的去这就去跟进!” “嗯。” 膳房的人送过佳肴后功成身退踏出了门槛。 剩下屋里一片寂静,山珍海味的寂静。 晌久,那盆一公一母的共浴爱河肉还没到。 也没关系,不等了,也不差那一盆肉。 关门!准备主仆两个悄悄一同进食。 屋里没人先开口。 闭目养神的李适按耐不住寂寞,打算悄悄眯开一条眼缝,要暗中想瞅瞅“贴身侍卫”的收礼的小表情。 这妮子半天不出声,难不成被惊喜得小嘴合不拢了? 李适眯开一条针眼的缝,没觑到她的小表情,再开两倍针眼的试试…… 两倍针眼也是没觑到,连她的俊俏小脸也没见…… 睁开右眼…… 双眼一放…… 喂!怎么连个人都没看见! 她呢! 去哪了! 靠,敢情方才那么动听悦耳的菜名,到头来就听了个寂寞! 面对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瞬间不香了!李适心中立马没了滋味,狐疑想:难道就因为昨天她被公主欺负了,我没及时发现,她在哪个小角落躲着委屈了? 不对,我堂堂一个大王,该追究的不应该是这个小侍卫竟敢玩忽职守么! “快给本王来人啊!”火急火燎的一声令下。 善喜忙忙过来待命,还以为主子伤势性命攸关还是有刺客闯进来了怎么着的。 “本王的贴身侍卫哪里去了?怎么好像一大早起来就没看见她……” “……” 善喜缓一缓心中大石,挠挠头,一问三不知。自己一个小太监怎么知道她去哪了!她又不是真的侍卫,自己又没跟她睡一处,又不是一起起的床! 倒是这位大王成天捧着这位侍卫不放手,就算不是睡在王府,昨晚也不是应该一个屋里屋外地歇着么! “大王,这在皇宫的,没人敢顶着两个脑袋乱跑,曲侍卫能有啥事,大概就是出恭去了呗。”善喜一脸福相,拖着双下巴毕恭毕敬,瞅了一眼宴席,口水差点没流出来,“大王,甭管她了,您瞧这一桌珍馐,趁热补补身子。” 说毕,侍候着奉上玉箸。 李适冷眼都没瞅过玉着,嘴角蠕动,像是懒得说话,然后死死盯着门口,一动不动。 心中恨得咬牙:你这个玩忽职守的,再给你一瞬的时间,你要是再不出现!佳肴就甭想吃了! 心一软:亲爱的,你快点来,你要是再不出现,佳肴就要凉了,多影响口感呀…… 半跪的善喜将玉箸捧高,催促主子进食,奈何捧了个寂寞。 这主仆,各守着各的寂寞。 第76章 忘了他吧,我偷河豚肉养你 太医署的膳房,又重新忙得火热朝天。 这回不需要准备五花八门的佳肴,仅仅为了一盆失踪的河豚肉忙活! 河豚肉啊,那么珍贵的食材,并且是一公一母成双的,是圣命专门从御膳房调来给受伤的雍王补身子的。 倘或吵嚷出去,说珍贵如熊掌的一道菜丢了,还是朗朗皇宫里不翼而飞了,估计下一道圣命就是把这太医署的小厨房人头给炖喽! 明明那锅河豚肉都炖好了,那么丰腴晢白那么鲜滑可口那么满满的一锅河豚肉,都出稳稳当当一滴不漏地出锅了,偏偏就在前去给雍王送膳食的路途上,却被人给劫了! 再说,捧着河豚肉的是那么娇俏的一位厨娘,曼妙有资地跟在队伍最末。 整座皇城最美的一位厨娘!那张脸比那一锅河豚肉还要丰腴晢白还要鲜滑可口,怎么就无视美娇娘,却去劫那一锅肉呢! 听过劫财劫色的,劫佳肴的,第一次碰见。 … 皇城的某个犄角旮旯里,四下无人。一片草地,只蹲着两个饿死鬼。周围出奇的静谧,却又连悄悄吸允一口河豚汤都能听得见。 更何况,那还不算“悄悄”的吸允。 空中,花香,鸟香,河豚肉香。 商音怀里抱着一盆河豚肉,就地取材折两枝红柳枝当竹筷,一锅色香味俱全的肉,津津有味,很快就涮得一清二白。 “真香!”商音捧起砂锅,一口鲜汤下肚,五脏六腑舒适到极点。 锅见底了,浅浅汤底伶仃地飘起一块肉,她捞了捞,又翻出最后一块,勉强凑了个双。 肚子一撑,她打了悠长的饱嗝,抬眼瞅了一下坐在面前嚼草根的那位风流子:“喂,独孤小人,只剩下两块肉了。你真一口都不吃啊,那我真的光了喔!” 说毕,假好心的她才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砂锅一抬,两片肥美的肉随着咕噜咕噜的鲜汤下肚。 空空如也的砂锅,干净得像被清洗过一样。 商音吃饱了,大字型倒向草地,手作枕头,躺得舒服:“我光顾着吃了,还没问你,你进皇城来参加朝会,怎么还稀奇地带着一锅河豚肉,这辈子,我第一次吃河豚肉!还是一从茅房出来就遇见你了,真真是拉空了肚里好装肉!爽!” 穿着朝服的独孤默邪魅带笑,揉了一下眼角的桃花痣,吐出嚼得干涩的草,重新换了根青葱汁多的嚼着:“忘了他,我偷河豚肉养你啊!” “什么!偷来的?” “没错啊,我下了早朝溜到这里,顺着香味碰见了,就偷来了!” 商音还差点以为他开玩笑的,果真不太像,管他呢,她一脸无所谓:“反正又不是我偷的,你也不是偷我家的,最后是我有得肉吃就行!” 这说得太有“良心”太有差距了!偷肉的独孤默反倒没机会吃一口,搞不好现在还被太医署四处通缉呢! 想到这样的待遇差距,他哈哈笑起来,刚好嘴里叼着的草不妨头地掉了出来,诙谐地开嗓又道了一遍:“喂,忘了他,我偷河豚肉养你啊!肉全给你吃,我吃草就行!” “喂,我没药啊,请你不要发病!”商音爬起来踢了他一脚,袅娜的身姿配着侍卫的装扮,很快就跑远了。 等回到岗位上的时候,商音看见李适对着一桌冷却的菜肴,铁清的脸,比菜肴还要冷。 善喜立在一边,也像个雪人一样不动不动,冰冷的脸,冰冷的眼神。 毕竟女人的第六感挺强烈的,商音总感觉跟自己有点关系,咳了两下,抬袖擦擦油腻的小嘴销赃,装作若无其事。 第77章 不想吃饭,只想吃你 李适瞅见她揩油嘴的小动作,心里即刻不太平衡,一开口的话像是从醋坛子里冒泡:“你果然架子大了,主子的肚里还是空的,你倒背着我装了多少油水,咳咳,别吃太撑,我怕你进不来我家的门。” “……”商音茫然,怎么感觉这位冰雕怪的大王说的最后一句话,怪怪的。 怪可爱的。 伺候在一旁的善喜再识趣不过了,心中偷笑,然后咳咳两声正经说:“大王,今儿门外风大,奴婢退至堂外等您吩咐,您请慢用。” 电灯泡临走前,还特意送了商音一个小眼神。 “……”商音迷惑了,怎么这个太监也怪怪的? 得嘞,他就是退下去把风去了。 怪自觉的。 周围多余的电灯泡都被善喜退下时带走了。 只剩下商音和李适,外加一桌七荤八素的宴席。 许是吃得太撑了,商音看见一桌的美味佳肴顿时就煞了胃口,还有点出奇的恶心,想吐,但还是要卖乖问上一句:“大王,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竟值得大摆宴席?” 李适想起方才小道消息,被情敌坑走了盆“共浴爱河”还不算,关键是被情敌拿去借花献佛! 自己的成果被窃取了,他就挺心疼自己的。 这面子上还挂得住么?李适淡淡地提起眼色,表现得漫不经心,实则酸得要死:“是,是好日子,我被人坑的日子,好日子是人家的。” “……” 商音一知半解:“嘿嘿,怎么会有人敢坑大王呢?”说毕,拿起玉箸要去夹眼前的肉脯,特地往最肥美的那一块下手…… “啪”一声筷箸响,商音刚夹到的肉不妨头地被人打了回去。 “本王允许你吃了吗?这又不是为你准备的!看你大腹便便的,还不知道是去哪里偷吃回来的。” “……”冷漠的话,来得有点无厘头。 商音咧嘴一笑,表现得再乖巧不过:“我也不是夹给自己吃啊,都说吃什么补什么,来,大王,这盘猪脑不错!您尝尝!” 话音刚落,不经听的人反应过来,一大筷子的猪脑已经落在了李适的碗碟里。 “……” 某王无语,居然被人变相地骂了!关键是自己突然嘴笨了是怎么回事! “不吃,猪脑不对本王的胃口。” 这位王拒绝得义正言辞,然后迟钝了一下,毕竟是自己的心上人亲自夹过来的,他也鬼使神差地接过,算了…… 认真地想了下,挑食是不好的习惯,何况自己还是两腹空空,比不得眼前偷吃饱了的人。经过再三思考,他还是动起玉箸,将那块吃啥补啥的有滋有味地下肚了,真香! 补脑就补脑,不补白不补…… “嗯!”李适一脸享受美食的表情,小酌一盏烈酒,“荣幸,真是荣幸……被本王吃了,真是这块猪脑的荣幸!我也不介意,不介意……” 后半句话他拖着醇厚的嗓音故意地延迟,欲擒故纵的把戏似的,究竟是不介意什么,也迟迟没有后续。 站在一旁的商音朝他翻了个哗哗雪花白的眼球,眼神再转回来时,忽觉身子被人拖得一倾,自己竟沉重得朝他怀里倒过去!那一刻撞得她晕眩眩的,昏沉沉地有点不舒服,直到他秒变柔情的语言一字一句清晰出口: “我也不介意你有这等荣幸,被,我,吃……” 商音昏沉的大脑被这句撩人的话刺激得有点清醒过来了,有点惊呆,这等虎狼之词不应该是独孤小人那类人的专属么…… 果然,有些人表面正人君子,骨子里闷骚…… 眼看着那张包含万千深情的脸就要没有分寸地垂下来,她弱弱地求饶:“大王,你放了我,我,我,那个……今天有点不舒服。” “你的特殊日子又不是这几天。” “……” 啊! 商音差点没喷出一口血,究竟是谁想歪歪了! 两张快要贴到一起的脸甚是炽热,空气温度受到感染似的也在持续上升,火山岩浆般的蒸腾…… 她挣脱了下很是徒劳,提醒道:“大王,您不是要吃饭么?” “本王不想吃饭,只想吃,你。”气势太足的话,简直叫人凌乱。 “我不舒服,恶心。” 他淡淡一笑:“你个小骗子,本王信你,才怪……” 商音明显感受到那张高温的唇不由分说地渐渐逼进,像星星之火燎原。她糊糊涂涂的,头昏脑胀,倏一下,五脏六腑似被万千虫侵噬,全身像是瘫痪掉了的有气无力。 对方的唇即将贴过来时,她脸庞极速一扭,对着地面就喷出一口暗红的血。 像绽开的一朵红花,触目惊心。 她早就说过不止一次:我不舒服。 第78章 被坑掉的河豚肉 在门外把风的善喜瞅见屋内一口血,忙忙一路呐喊一路跑:“来人啊,快叫御医!” 鉴于善喜太过慌张,语无伦次的,这便惊动了太医署的人。初始,他们都以为是雍王出事了或者是伤势复发,被陛下指定来照顾雍王的那两位御奉便兢兢业业地赶到。 结果,却是要他们救治一位侍卫等级的无名小人物。 这对于御医来说,于理不合,地位不等。 皇家等级甚是森严,身为御奉之医,专门是为龙体效劳,被派给救治亲王已是极点的恩赐了,怎么可能会染指一位贱户的疾病。 他们隔着几步目诊了一下卧在床上的商音,脸色乌青,眼睑下垂,嘴唇黑紫,是中毒那一类的症状,便拱手尊敬道:“大王,属下即刻派医工过来。” “你说什么!她性命垂危之际,你敢回头离开半步试试!”李适厉声一斥,拔出腰间紫石宝刀朝那扇门一挥。 “啪”的入木三分,这遭巨响胜过陨石砸落,一刻间,房屋在颤抖,门板渐渐瓦解,继而嘎吱一声,裂开了…… 这间屋子,门没了。 这位王,雷厉风行,人人皆知。 前一刻,灭的是门,后一刻,就是命了。 吓得提药箱的那两位御医噗通噗通地跪下,三跪九叩地爬到床沿边上:“是,是,属下这就为他诊治。” … 很快,诊治结果出来了,乃食物中毒,河豚肉的毒,本身自带的,食物加工时没有清理干净的毒。 此类毒素扩散得极猛,要是再救治晚一步,她的心跳就停止了。 追究起来,尚药局的厨工,乌泱泱地跪了一地。 个个都喊冤,事不知情。 前一刻整个厨房还在为不翼而飞的河豚肉明查暗访,现在却要祸及九族了。这可是亲王膳食! 失而复得的河豚肉,代价大了点。 那锅河豚肉的是一位资历深厚的厨老做的,有着“厨长老”的头衔,是玄宗皇帝那辈的厨师,在厨介也算得上是三朝元老了,宰杀烹饪河豚是他的看家本领。 现在,指定要先押他问话。 他性格是个沉稳的,言辞娓娓有序:“禀大王,河豚肉的确有一定的毒性,只需弹指一挥间的尘土之量就能致人死亡,老奴自小攻于宰杀烹饪河豚,自信满满并不出现任何差错,更不致人性命垂危。今日这锅河豚肉的确是出自老奴之手,但老奴也确信自己没有任何失手之举,如今多说无益,事难查证。所幸大王没有食用这锅河豚肉,万幸食肉之人也有惊无险。望庖厨一甘人能从轻发落,老奴身为厨领,应该一力承担死罪!” 说毕,叩首,字字诚恳,难免动人。 李适知道他的资历丰富,也是相信他的手艺断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岔子:“你既声声确定不是你这个掌厨的错,那么依你之见,是何地方出的事故?” “厨房之地,忙起来简直鱼龙混杂,定是哪位徒弟小厨不经意间所犯的错,兴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大王再追问下去也是无果,老奴愿意以命承担。” 无厘头的一件事,李适听得心中烦闷,挥挥手命他们退下:“你的命,怎么处置,等我的人清醒了,由她说了算!” “……” 众人一脸茫然,自己的命竟然被轻松交给了一个奴婢…… 第79章 对谎话不舒服 噫!痛! 好痛! 脑壳好痛! 如云雾里迷迷糊糊地游离了一遭,商音被一阵刺意激醒,依稀睁开眼,就看见那么大一号的针擦过眼帘,针尖光芒四射,竟是从自己脑袋顶上拔出去的。 商音暗中眯眼,瞅一瞅,自己简直快没扎成个木偶! 咬紧牙齿,乖乖躺好,窃听一切。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紧张忙碌中医工捏了一把汗,似乎千百遍重复了手头上的工作,狐疑呢喃几句:“不应该啊……” 一道冷冽的声音幽幽刺骨:“人已经躺了两天两夜了,事不过三,今儿本王的人要是不立刻醒来,你别想狗头保命。” “是,是!”那名快将商音扎得千疮百孔的医工赶忙死马当活马医,抹了把冷汗继续施针,被唬得手法一颤一颤的。 宫廷医者,可真是个高危职业! 尤其是遇见这样不讲理的病人家属。医工心里百般委屈无处诉…… 一针使劲扎下来,商音差点没弓起背嗷嗷叫,忍住动弹不得,千句脏话在胸膛奔腾而过,医者仁慈的这一针怕不是驱命! “大王,您两天没合眼了,这儿有医工照顾着呢,您先挪步。”善喜上来劝道。 没人回答。 “大王,您两天没进食了,膳房准备了您喜欢的……”善喜又二次劝。 特么像跟空气说话。 “大王,您都两天没离开这间屋子了,您要不出去赏景散散心。”善喜的劝,简直苦口婆心。 奈何房间的气氛沉寂得像一副棺材。 商音的心莫名有点小欢喜,真想瞅瞅这个冰雕出来的王,一言不发的冷峻模样是否像从前看到的那样。 最好不要,起码眼睛里要有点小焦急才好。 医工实在无奈,能做的,该扎的都努力了千百遍,只差变成她的眼睛了! 他只得无奈地起身,瞅见门口那扇崭新的门,差点要把喉咙里的话给吞下去了:“禀……禀大王,毒素早已逼出,经脉也已活络,心……心跳脉搏一切恢复正常。要不,要不让让……让病人再歇上一会,总之命已捡回,她总会苏醒的。” 这下所幸吓得口吃了,下巴直打颤。 惹得商音想笑,小表情极力忍住,噗嗤一声差点要暴露。 “嗯。”一个声似答不答的,目光紧紧盯住躺在床上装模作样、小表情丰富的女人…… 听见大王“嗯”一声,医工紧绷的心松了,终于,可以走人了! 收拾好医箱要告辞时,那位王莫名变卦:“医工这就要走了?多扎几针再走,人醒不醒的不在乎了,你的针法出神入化,主要是本王没有欣赏够。” “”医工当场蒙蔽,一下子没有理解过来。 “哎呦!”商音吓得赶紧呻吟一声,“我这是怎么了,我在哪里,哎呦,疼死我了!” 善喜见人终于苏醒了,赶忙谢天谢地谢祖宗,然后拉着那个愣头青的电灯泡好聚好散,避免吃一波狗粮。 … 屋内,那位王冷漠地坐在离床榻三尺之外,看样子像是看穿了她,所以懒得说一句话。 商音瞅见这个装模作样的闷骚,小得意起来:“大王,听说您都担心坏了。” “并不担心,你很荣幸,你帮本王验毒了。” “……” 什么回答嘛!商音就当自己没问过,又重新换句话:“大王,听说我昏迷了两天,您两天没吃饭了?” “本王昨晚吃香喝辣,一夜高枕无忧,俱是好梦!” 商音“哎呦”一声捂胸,表情痛苦,弱弱道:“我不舒服,很不舒服。” 李适倏地一起身,身后凳子撞翻,忙赶过来:“你怎么了?这该死的医师,要是落疾,我定让他们生不如死!” 那位姑娘狡黠一笑:“嘿嘿,我是对谎话不舒服!” 第80章 幕后 被骗的李适一笑而过,忽然想到了什么,冷不丁变脸也是一瞬间的事:“别靠着你一张嘴,腹里无底洞,就逮到什么都吃。独孤默那小子,本王定要治他罪!起码有窃物之罪!” 嘛呀,酸味,这番话绝对是酸味! 而且是酝酿了两天两夜! 说曹操,曹操就刚到门外,准备敲门的独孤默不打算进去了。 倒不是怕被治罪。 看见人安然无恙,他觉得,有别的事比去探病更加重要。 一转身,三下两下,就拐入了厨房。 太药局里,那个河豚肉出锅的地方。 经过河豚肉一事,那厨房似乎是裁员了,亦或是正处罚一些当事人,所以显得挺冷清的,刚好今天也没什么值得忙活的事。 “独孤郎将?您怎么来到此贱地了?”首先上去招待的是上次那名资历深厚的老厨,许是被罚过板子,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看样子只是挨了几小下,毕竟还能下得床。正是这位厨老蛮有信任度的,口碑较佳,并没有遭到重罚。 如今倒也还兢兢业业,没有半句怨言。 独孤默也是听说过前天的审问,知道这位厨老自信河豚肉没清理的毒不出在自己手中,便也对他尊重,随便寻了个理由说:“我听说前天雍王的膳食河豚肉一事,我也是个爱吃河豚肉的,大家都知道你对宰杀河豚熟练老道,所以特地来请教一下你关于这方面的问题。” 厨老只是淡淡一笑,瞅见四下无人,低沉的话直接了当:“老奴眼睛可是亮着的,独孤郎将来此一趟,怕又是个想查那锅毒肉的。” 独孤默直接了当抓住中心字眼:“为什么你说‘又’?除了我,还有谁来问过不成?” 那厨老会心一笑,反口打嘴:“我倒说错话了。独孤郎将,这事也没什么好查的,吃河豚肉中毒的人大有人在,我是个主厨的,一切过错都算在我头上罢了。你要是想我活命,就休要再提,赶快走!” 已然其言善尽,嘴巴像是撬不来的锁,他的眼神忽然犀利,扫描过窗外的小角落,心有预感,便不多说一个字,去别的地方忙活去了,再也不理独孤默。 独孤默只得抱憾离开,走在回去的路上,只觉得那位厨头最后一句话莫名后怕。 谁都知道,雍王只是侥幸躲过了一劫。 商音就是一验毒的,没成为替死鬼已经不错了。 … 独孤德妃的宫内,前方线报刚刚送到。 独孤妍手抚蔻丹,言语妖媚:“你是说,阿默去了趟出事的那个厨房?” “是的。奴婢亲眼在厨房窗口看见的,真真切切。”幻丝将所听到,一字不漏地禀告给了德妃。 这也不算什么大事,独孤研轻蔑一笑:“如果不是那丫头的事,他哪会这么上心,不管他也罢。” “主子,那位厨老口中说的另一个人会是谁,有没有可能是陛下去暗访了,毕竟,那河豚肉是他御赐之物。” 独孤妍坐下补妆,添上口脂抿抿唇,镜中美人多心计:“手脚干净利落的人是查不出什么的,那老头既然那么负责,那就无需再留活口了,免得总有人去打扰他。” 一话落地,屋外的喜鹊惊得四处乱飞。 第81章 为伊梳妆 因代宗皇帝担心两儿伤势,便留李适与李邈在皇城休养了一阵子,两兄弟一时无话。次日午时,他们从皇城回府。 王歆惯常准备好精致的衣食起居,恭迎自己的夫君回府。原以为自己的心意要备受冷落,谁料到李适不比往日绝情,冷冷道了一声谢。 细想过后的王歆一点也不开心,她知道这是因为兄长王耀卿要来府上拜访的原因。 毕竟,李适终究有话要跟王耀卿促膝长谈。 站在花圃前的王歆早知道一场移花接木的替嫁终究要掀开,目光停留在君影草开的伶仃白花上,她咬了咬唇,亦如黄连咬入齿间的苦涩。 初夏是君影草的花季,王府后院的君影草原应该开得十分漂亮,这种草生芽开花像是稻苗结穗一般,一串一串的玲珑白花倒挂金钟地缀在碧绿叶间,可爱又迷人。而今年君影草不怎么长好,花朵才盛开一段时日就连带着绿叶逐渐萎靡。 一同旁边的几瓦水仙盆栽都好不到哪里去,才翻出的新叶已然枯萎。 “呀,夫人,君影草枯了,怎么边上的水仙也跟着枯了?这可是新引进的品种呀,花期都还没怎么长呢。”蒹葭年龄不大,一看到枯萎的花便满脸是小女生的惊讶与惋惜。 最喜爱的水仙花枯萎了,王歆一点儿伤春秋悲的心思也没有,冷静地道:“两败俱伤,有得必有失,没有什么可惜的。” 其他花香跟着薰风袭来,蒹葭抬着稚嫩的脸庞,听不懂主子说的话。 会看眼色的玉树见君影草枯萎了,就连忙把水仙盆栽抱走扔掉。 花园的另一头,是王府的画阁楼院。 “商音,你从入王府那天,我曾说过,要引你见一位人物,他马上就来了。”李适说着拉商音到梳妆的铜花镜面前,精致华丽的妆奁上摆着琳琅钗环,胭脂水粉的香味呼之欲出,“你扮回女装去见他。” 这阵头搞得好像是老鸨包装女儿要卖出去似的,一头雾水的商音摸了摸头脑,却是什么也没摸到,一点都不理解李适的新花样。 “那见了这位人物,大王是不是该放我走了。” “不会,你一辈子都离不开我身边了。” 听他说这样的话,商音滋味难言,头上纱帽忽得一松掉了,她正要低头看帽子时簪子如长了翅膀飞出,一丛万缕青丝似是九天瀑布飞泻在他掌上,君影草的香盈绕着暧昧溢漫了整个房间。 他动了动鼻翼,灵敏地嗅出了花香,似笑非笑地道:“怪不得呢,我说王府花园里君影草的花怎么开得越来越慢,原来是有偷花贼摘去做沐发的香料了。” “喂,你拔我簪子干什么嘛?大王就可以这么无礼吗?给你当了那么久的侍卫,偷你几株花不过份!” 商音说着就要夺过簪子,李适迅速将簪子扔到妆奁旁,双手往她肩上一摁,她已稳稳地坐在月牙凳上,一对郎才女貌的影像已被明晃晃的铜镜揽入怀内。 他亲昵地将唇贴到她耳边,看着镜子里的人道:“不要乱动,我身上的伤口要是裂开了,我疼不要紧,怕你会心疼。” “……” 她乖乖地听话还真一点都不乱动了,心想,如此轻薄的语言,怎么这个正经冷漠的大王也学得如此歪风邪气来。 还学无止境! 李适拿起镜旁的鎏金缕空双鸟梳,篦子的齿牙一节节穿梭在商音的青丝间,从发梢到发尾。 商音凝视着镜子里的他,他为女子梳头是那样娴熟,每一顺篦齿从头皮擦过,像是春夜雨露滋润在大地上,蓄于土壤中的绿草要蹭蹭冒出来,真是舒服。 商音觉得被他这一篦,头发都要茂盛了不少。 “你从前都为谁如此蓖头?” “为我母亲。”边说着,笑容在铜镜中盛开。 难得一睹这样轻松的笑容,也只有谈到母亲他才会如此。 商音忽然生出让那面镜子的景象凝结在这一瞬间的奇特想法,好让他的笑容宛若贴在窗棂上的彩胜,日日可见,永生不灭。 第一次知道李适这么会为女子梳发髻,扎好的一束青丝在他手上盘绕两下,插入固定簪叠出随云髻,灵巧的手法像是翻花绳一样,先勾起哪一缕绕过哪一处,又从哪一缕分出一小股盘绕到哪一处,几支翠环锦上添花,一举一动通过铜镜清楚地落在商音眼里。 最后他往发髻间轻轻簪入一支双股短发钗。 那发钗非市面之货,不俗之物。 交股处的钗身雕出一朵珍珠般大小的苞蕾,钗面以两片薄金的蔓叶成双并列,叶脉雕镂出一对蝴蝶的纹样,细腻得像是天然生成。 “这支蔓草蝴蝶纹银钗,是我母亲最喜欢的发钗,我从她被……” 话正说着,未完的突然哽咽在喉咙里,像是心被发钗刺痛了,李适挣扎两下继续说,“母亲被囚于掖庭当年,我与父亲去救人时,只见发钗不见人。” 商音将发钗轻取下,重新还到他手里:“既然是你母亲最后的东西,我不配戴它。” 李适却依旧替她插回发髻间,“我想叫你戴着它,我母亲的东西,总要以它该有的方式继续展现在世上,否则暗无天日地锁在箱笼里有什么意思。” 看到他弱性的一面,商音不忍拒绝,却之不恭。这个话题再说下去的话,悲伤要汹涌成河了。 “梳好了发髻,你换身衣服。”李适指了指旁边端案上叠好的衣裙,随后走出去关了门。 衣裙以白玉色,淡橘,橘红三种颜色深浅渐变,层层交织,宛如天边彩霞,甚是好看。 柔软华锦上是一针一线不敢怠慢的绣纹,一寸一尺都是合身的比例,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无疑是为她量身定做。 嗯,是商音喜欢的! 只是,与她的身份有些不符合,要是以今日的穿着打扮走上街,定要被巡逻的人当成谁家走逃的奴妾给抓起来。 他亲手为梳的发髻,披上量身定做的衣裳,商音照照镜子,都觉得自己一时之间变成了贵妇。 咦,为什么脑海里蹦出来的词是“贵妇”,黄花大闺女的,不应当是“千金”么? 门外面谨终的声音响起:“大王,圣人遣人赐了熊蹯来,还请移步。” 李适点头:“商音,那我先去一步,你换好衣服就到前堂来。” “喔,知道了——” 商音漫不经心地回答,听着李适的脚步一步步离开,咬着手指有丝犹豫起来。察觉门口忽有人影,她疑狐道:“咦,你不是走了么?” 连说边打开阁门,却又谁都没有看见,正要想什么时,一个男人的衣袍像黑风一样卷过,脖颈上忽而一指重击袭来,商音脚下一软,即刻没了意识。 第82章 王耀卿 他下手不是很重,商音混混沌沌地有了意识,四肢没有被束缚,却一点力气也使不出,眼前一片黛纱色的黑,只觉得自己被他的手臂有力地缠住藏于他的大羽氅衣下,托着在坊巷中游移。 对于这个掳走她的人,身上散着酸甜清香的桔子味,是陌生的味道。 商音心想,自己绝对不认识这个人。 “你是何人!”商音竭尽力气想掐他腰上的肉叫他一疼,却只摸到一些冷邦邦的剑器之类。 “喂,你意图劫我做什么!”中了软香的她像一只被封入罐坛里的醉螃蟹,昔日多大的能耐是一点也拿不出手了。 他不声不响,像是没有听到商音说话一样,脚步速疾生风。 忽而,他遇到了什么,脚步蓦然停下。 一身暗红衣袍的吉贝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若他不留下人,那么吉贝背上倚的长剑就立马出鞘。 “敢露着脸从雍王府掳人,竟是一点也不怕,你是谁?”吉贝的质问,高冷又清脆。 商音听见吉贝这样的话,原来那个掳贼并不是自己想像的黑布遮面,可雍王府戒备森严,能掳人出来的,应该是王府的熟人,她便竖起耳朵听他怎么回答。 他打量了下吉贝,对这个带着半边面具的女子冷笑了一声:“你不是雍王府的人,却知道我从雍王府出来,我还想问你是谁。” 话一出,商音心头一惊,是王耀卿! 从王府劫她出来的人竟然是王耀卿! 商音好生奇怪,与他不过只在骊山见过一面,无冤无仇的,怎么就被他盯上了呢! “少废话,将她留下。”吉贝拔出的刀锋在光线下生亮,宛若闪电。 他的功夫一点也不赖,掳着商音飞跃屋顶,身正,影子不斜,清风霁月地道:“鄙人姓王名杲,表字耀卿,小任彭州刺史官,祖籍是益州王氏,母族是五姓七望的荥阳郑氏。我借商音聊会天,不会伤她,你将我大名回去禀告雍王就是。” 说完脚步迅速,已往郊外方向消失。 吉贝不曾听过这个名讳,听他自报家门报得齐全,又不作卑鄙人的手段,便不再继续追,回头往雍王府的方向禀告。 破旧的土地庙,一点香火味也没有,残垣上的蜘蛛一丝不苟地编着食网,等待着蝇蚊来扑。 王耀卿贸然一松手,没防备的商音便像滚雪球一样滚到破烂的墙角,漂亮的衣服滚了一通灰屑。 “喂,你没有妻女呀,这么不懂得怜香惜玉!”商音有气势地叉腰。不过被他这一摔,筋骨能活动不少。 捏了捏关节,顺便抬头看看这个掳她来的男人,王耀卿应该不到三十岁,晢白的皮肤竟像娇生惯养出来的,有如软玉,细碎的光辉下暖玉生烟。 也是,巴蜀人因地制宜,享受着山温水软的滋润,谁家富贵儿郎不是小白脸。 就是他没怎么笑,显得那张发福的脸有着沉稳老练的饱满,普通的眉眼放到人群中也算不上有什么特征。鼻子倒出众的挺拔,像是荷花枝那样中通外直,让人觉得他永远都不会有打喷嚏的不雅之举。 商音多看了他几眼,他自然地没遮掩,就光明正大给她瞧。 商音打量着,一哝嘴狐疑,他脸上也微微折出荔枝皮纹那样的狐疑来,淡淡问:“怎么,你从我脸上瞧出名堂来了?” “你是王夫人的阿兄,我瞅瞅你们哪儿长得像,脸是像了,但性子却不像,她和善温柔,你有点凶。”商音说着仔细地拍身上的灰尘,不放过每一粒尘埃。 那身鲜亮的橘红衣裳就在王耀卿的眼睛里晃来晃去,记忆倒退,倒影出一个曾经相识的小身影来。 “歆儿和善,所以,你就可以欺负她?” 莫须有的罪名轻飘飘飞到耳朵里,果然是锅从天上来! 商音拍灰尘的手停顿在衣裳的绣花上,不明不白地盯着他,没好气地问:“谁跟你说我欺负她?” “难道不是?你抢了雍王的心,还不是最大的欺负么?”王耀卿说得很认真,眼神中溢出了一种护短的责怪。 这个远在彭州的人消息竟然这么灵通,商音有些哭笑不得,“喔,原来你掳我到这里来,就是想替你妹妹出气呀,你不如拿个黑麻袋口子,把薄情的雍王罩起来打一顿还更好些。” 她漫不经心地说着,胳膊一疼,原是被王耀卿抓住,他眼神小凶小凶的,抬起另一只手像是要扇巴掌下来。 人犯我,我睚眦必报! 两个小打出手,过了几招,商音挣脱不过,眼珠子机灵一转,已抬高了脚准备踩下去。 没想到王耀卿一点也不大意,脚步迅速往后躲,第一脚让商音踩了空,再退一步,第二脚还是让她踩了空,再来第三脚…… 商音抬不起第三脚了,已被他先下脚为强,同时,他的手掌伸到半空中,准备落在她脸上。 完了,商音脖子一缩,闭起眼睛,认怂地等巴掌落下来,他却是两指一捏,轻轻往那张俊俏的小脸蛋捏了两把。 捏完了右边,又捏捏左边…… 像是在鉴定这张脸的真假。 然后才松开商音,问了一句奇怪的话:“你长着这张脸,到底是谁?” 太奇怪了! 这个王耀卿真的太奇怪了! 莫非天仙也长着商音的这张脸不成! “我就是我呀,长着这张脸的人就是曲商音呀!” 商音一点也不甘受委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立马抓住他,也朝着他的小白脸狠狠地捏了一把,然后再无辜地揉揉自己的脸。 王耀卿有点被捏懵了,呆怔地问:“曲?……商音。” “嗯呀。”商音点点头。 “小娘子可是蜀中人?” “我是巴渝人,生在一户倡家,打小就跟着乐班子讨生活,虽然乐坊的老窝是在渝州,但蜀地也是经常去。” 王耀卿动了一下咽喉,脸色不怎么好看,也没有太生气,“你不要再骗我了,一个王妃之位还比不过一大家子的性命吗?这趟便跟我回蜀地去,阿爷是疼你的,阿娘或许是做错了一些事,但她总归是你的长辈。如今你也及笄了,世上好男儿何曾缺,没必要挤在雍王府,像歆儿一样做着暗无天日的妾室,宫廷侯府的门,不是那么好进的……” 第83章 烤金桔 商音越是听不懂这个王耀卿说的话了,左瞅右瞅,周围没有第三个人,她才闪着明亮的大眼睛问:“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不是。” 王耀卿不知道怎么了,欲言又止,突然不敢看商音,好像是心里有气,气愤地踢了一下前面的小土垒。泥土飞溅的同时,忽从他袖里滚出几个迷你的小金桔来。 “咦,小桔子?你又不是小孩子,啊哈哈哈,居然随身带这么幼稚的东西?” 商音拾起那几个灿灿的小金桔放在掌心,只是一看到吃的东西,肚子就有感应地咕噜叫了起来,简直了! “我时常患咳疾,随身带着几小个金桔用来润嗓,这是自打懂事起的习惯了。”王耀卿也听到商音的肚子叫了,十分通情达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实在饿了,就委屈你拿它填填肚子。” 不错嘛,夏日可畏,冬日可爱。这个面冷心热的王耀卿也不是没道理地凶人。 “吃是想吃,不过要换个吃法!”她捧着小金桔吸一口果香,嘻嘻的,满脸全是吃的欲望,连几个小金桔也要大动干戈地吃出花样,“你身上带火绒吗?” 王耀卿点点头,解下腰系的荷包扔给商音,看得出来,他有家室了,那定是他娘子为他备的,是蜀地出的手工。 小吃货就地取材,商音去外面抱了一堆干柴回来,并折了两支玉箸般的红柳枝。堆好柴火,往荷包里取出一条火绒,敲击火石迸发的火星落在易燃的火绒上,干柴烈火,火势旺盛。 初夏的日子谁还烤火呢,王耀卿跟避瘟神似的躲得远远,商音则大汗淋漓,饶有兴趣地小材大用,哼着小曲将五个小金桔串在两根红柳枝上,有模有样的,说是等会要烤着吃,就像小时候烤蝗虫吃一样。 “……”给王耀卿整懵了,他倒不是觉得吃蝗虫是多么恶心的一件事,但还是掺着一点点惊讶问:“你小时候,吃过蝗虫?” “加餐的时候可不就是吃蝗虫!巴渝那么肥美的蝗虫,我经常跑遍漫山去捉,然后数着串上一烤,肉质松软,味美如虾,啧啧啧,我们乐坊的姑娘外柔内刚,没一个没吃过的!有时还活生生地扔进酒坛子里泡,像醉蟹一样,别有一番风味!……嘿嘿,才不像那只貔貅胡,叫他吃只蝗虫,哎呦喂,跟吞了块金银似的惶恐得不得了……” 如此这番话,约摸讲了蝗虫的十几种吃法,王耀卿沉默是金一般缄口不言,眼神微微变化,蕴了些心疼。 商音说得津津有味,手上已烤起金桔,噗嗤噗嗤的响,金灿灿的果实,果香四溢,“喂,快烤好了,我们事先分配好喔,五个小金桔,我三你二,哪怕是有六个,我也应当比你多吃一口。” “……”好家伙,王耀卿还没谦让,她倒先不客气了! “怎么,你不服?”商音强势样的木枝戳了下碳火,“看见没,这火是我生的,金桔是我串的,也是我烤的,你可倒好,屁股一扭负责乘凉坐得远远。” 王耀卿装作嘴笨,悠然笑一笑,没有驳回。 “治咳疾,金桔要烤着吃才有益,而且桔皮也可以吃呢,酸酸甜甜好滋味。你不知道,桔皮可比桔肉的功效更为显益呢!”商音慢悠悠地为碳火上的金桔翻最后一次身,浅色的果皮烫出一层焦来,她邪魅一笑,引人深思。 额,王耀卿眼明心净,瞬间听出话外音:桔皮功效显着?…… 他有点不详的预感…… 知道这丫头是要坑人了…… 荒废的土地庙里,空气焦香焦香的,两个人围着几串小金桔大汗淋漓。 烤前说好的她吃三个,他吃两个,好一张灵巧的小嘴,唧唧喳喳过一阵子,王耀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成专属吃桔皮的,而且还是不需要自己动手,有人帮忙剥好“送”过来的那种…… 所谓的送,就是她一瓣瓣的果肉往嘴里送,黑不溜秋的果皮顺溜地往旁边一送…… “商音,你中意雍王吗?”王耀卿接住焦焦的橘皮,吹了一下,硬着眉头吃下去,嘎吱脆…… “嗯?以前不知道他身份的时候是有好感,但是现在,好感变成了瞻慕。但不见得这辈子非他不可,听天由命喽,我一个贱户随它便。”商音美滋滋嚼着,不顾形象地两腮鼓鼓的,“那你揪我出来,就是替你妹妹抱不平?”说完剥了最后一个金桔,手一抛,将皮送了出去。 王耀卿在想着什么,差点反应慢一拍,但还是鞠手及时接过,“揪你出来,也不完全是为了歆儿。” 分明完全是。商音莞尔一笑,竟然嫉妒起人家有兄长。心想,要是自己有这样的兄长,拿那个糟老头子胡师傅去换也不吃亏! “好啊!你们两个背着本王在这里开小灶!” 背后蓦然响起李适的声音。 商音眉头微皱,回头看时,那只冰雕怪,孤傲的那张脸挂出一丝浅淡的愉悦,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到的,正直地站在风口里袍子时不时飘扬,这个人,像是窃听了许久。 掳了雍王府的人出来的王耀卿没什么解释,先伸出一块焦得难看的金桔皮问:“大王,您要吃桔皮么,商音娘子亲手烤出来的,香不香的我尝过了实在说不出,反正她说挺香的。” 巴蜀养出来的这厮小白脸,此时竟像告状的孩子,脸上没有任何无辜的表情,但话说出来就让人觉得可怜巴巴的…… 商音忍俊不禁地捂脸,内心狂笑,十只脚趾狂抓地。 李适笑嗔:“商音,前些日子我一直说引你见的人物就是耀卿,他是你阿兄,莫要欺负他。” “阿兄?”怎么凭空多出一个兄长,商音确定自己是带了耳朵被劫出来的,今天太莫名其妙了! 一脸懵逼茫然地望着李适跟王耀卿,他们像是在打哑谜…… 王耀卿拱手尊敬道:“谢大王成全鄙人收商音娘子做义妹之事。” “王杲,你大胆!你不信本王?” 带上大名炸天般的斥责吓人一跳,商音怀疑自己是不是局外人了,瞅瞅脸起乌云的王耀卿,再悄悄望向李适,他脸上也起了一片乌云,额上的青筋突突暴起。 第84章 君影草的毒 王耀卿行了拜礼请罪,却又一言不发,松垮的脸表情恭之又恭。 前一秒还是笑语的晴天,怎么就突然下暴风雨了,商音被他们的哑谜打懵了,一愣头呆傻地站在原地。 “回王府!”李适没有叫王耀卿起身,挥挥月白色的衫袍,拉着商音就走了。 回到王府的时候,他们才刚进门,升平便迎上来,脸色焦急:“兄长,方才我来跟歆娘聊天,好好地说着话,她就晕厥了,听诊治的大夫说,是中毒了。” “王府又不是毒窝,哪来的毒可以中。”李适的话淡之又淡,无所谓。 “是真的,还吐了两口血,吓得我整个人都慌了,兄长还是赶快去瞧瞧。” 李适朝着王歆的楼阁走过去,这下升平是瞧见了女装清秀的商音,走过去拦在她面前,不太友好地问:“喂,你怎么会在雍王府!” “回公主的话,民女一直都在府中。”商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抿嘴一笑礼貌作答。 “四妹!”李适回头唤了唤这个欺人的妹子。 一路走去,总听见升平叽叽咕咕地添油加醋,跟李适讲一些不好听的话,说商音身份低贱,人又野,勾了独孤默的魂不算,连郭暧也视她为知己。狐狸精,红颜祸水,勾栏女子等等不雅词汇讲了一串。 商音跟在他们后面,听得一清二楚,可是人家是公主,总不能上前按着打一顿! 淡定,淡定,千万不要跟母老虎讲道理,再往记仇小本本上添一笔就是了!于是商音装聋子心宽地望天走路。 李适倒也不明着指讲坏话的升平,一本正经地问:“四妹,你是不是说话闪到舌头了?” 升平定答:“没有呀!” “那怎么净瞎三话四,胡说八道?” “……” 一句冷朝热讽将升平堵的说不别的话来了。 进了屋内,一面轻盈的榻纱映出王歆的苍白面容,像是雾里看花般越显得她的憔悴。大夫诊脉过后示意李适到外面言谈,商音,升平,王耀卿都在旁陪听。 “回大王,夫人是中了君影草的花毒,还请问夫人日常可碰过此植物。” 李适不清楚,隧唤了玉树与蒹葭问话。 “大王,夫人近几日常用君影草的香料,时而用来沐浴熏衣,偶尔也添到香炉中为安神香。”玉树说着拿出一个青白釉凸雕水仙纹的粉盒,未启粉盒,已有暗香浮动。 大夫从粉盒中挑出一匙香,洒入碗水中,香气迅速在水中湮没,又取出一枚银针试探。 再挑起银针时,在众目睽睽之下染了一圈黑色的污色。大夫已了如指掌:“君影草整株都有毒,毒性不亚于砒霜,得亏发现得早,再迟就是性命之忧了,还请以后切忌此香。” 升平听见后神色一颤,瞬间从窄袖中掏出一个盒粉扔出来,微嗔道:“适才我与歆娘聊天,觉得她身上的香好闻,还问歆娘讨要,若不是她出事,本公主岂不是也要枉受牵连。” 玉树与蒹葭立马慌张地跪下来,玉树辩解道:“公主,不干我家夫人的事啊,夫人的香料是她送的!”说着竖起手指毫不犹豫地指向商音。 几双眼睛忽然齐刷刷盯向商音,苍蝇不叮无缝蛋,可商音现在就是被人磕出了一个缺口的蛋。 “原来如此,早知道你是个没安好心的贱人!”升平过去就甩了商音一巴掌,响亮亮地吓了众人一跳。 李适忙从凳上跳起来,“四妹,不要总是胡来。” 王耀卿一言不发,以一种认定的姿态直直地看着商音的反应。 炙热的五个爪印像逐渐烧红的碳火,商音觉得整个人站在红焰难挡的烈日下,一些不好的事情就要烧起来了。她定了定心神,不卑不亢跪在李适面前,给大家一个交代。 “那盒香的确是我送给王夫人的,还是从我日常用的允出来相送,我敢担保香料没有问题。君影草的确有毒,但是入口了才是毒,若是花香也有毒,那么谁家庭院还敢种来观赏。再者,取君影草的花制成香料是我多年的习惯偏好,丁香花能吸附君影草之毒,我制香前会以丁香花水昼夜泡君影草,丁香花一变黑萎的颜色,君影草便可一点毒性也无。” 有条不紊的话循序道来,那位大夫嗅出了商音身上的君影草花香,请示替她把脉,又毫无异相,点点头捋直了胡子问:“小娘子,可否拿你用的君影花香粉一探究竟。” “我……我的那份用完了,刚巧王府里的君影草枯死了,就没再制这样的香料了。”商音鼓足的心忽然变成了泄气的气球。 圆不了其说,升平冷笑一声,“真是无巧不成书,现在是初夏,正值君影草开花的季节,怎么被你摘过后就偏偏枯了?” “民女不知道,说不定是它寿命尽了……”商音吐吐舌头,也觉得自己强词夺理了,鬼知道那片灿烂的君影草怎么就枯萎了。 “呵,本公主看该是你的小命到期了!”升平高傲地抱着手,依然不依不饶。 那个青白釉凸雕水仙纹的粉盒仔细地映入李适眼中,他拿过粉盒看了一眼上面的黄花图案,手拍在案上俨然如醒木一响,“安静些!商音,这盒香是你送给她的那盒吗?” 粉盒送到商音手里,她打开看了看,颜色,质地也并未瞧出什么异样,嗅了嗅香味,君影草的香又似夹杂着一股淡淡的水仙花香,也许这个漂亮的粉盒之前是装水仙花香粉用的,有这种香味残留也不奇怪。 她只能苦闷地说:“除了粉盒不一样,这盒香料确实是我送的,我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还请大王许我拿回去好好研究一下,不然跳进曲江池都洗不清这冤屈了。” “不过是瓶普通的香料罢了,本王也拿它去东宫药局找个制香人查一查,这还更公平些。”李适说着冷淡的目光从玉树脸上扫过,“好好照顾夫人,免得她没命瞧这个结果!” 不太中听的话惹得玉树脸上一惊,低眉道了声“是”。 商音一直都不舒服王耀卿的眼光,从头没尾,他虽没说什么话,可是那样的眼光就像一根根细小的针芒,刺得人的心里十分不舒服。 第85章 摸脸杀 关于君影草的毒,混沌的一天过去了,不知道查此事的人摸鱼摸到哪里去了,还没个水落石出。 “这下可好了,你真该以为我欺负你妹妹了。”商音无聊地坐在王府花园,对着那片枯萎的君影草发呆,心里一片小苍凉,“我真的不知道她的香料有什么问题,可是事情又因我而起,我特别的不爽……” 说着捡起一根树枝欺负起泥土里的小蜗牛来,它辛辛苦苦驼着壳屋子爬两步,商音就挪它回到原点,它翻了下身整顿行装东山再起,又叫她给扒回去了…… 乐此不疲,饶是童趣,然后她把棍子一扔,舒展胳膊:“哈哈,这下我心里可爽快多了!” “……”王耀卿瞅见,无语,打心底里为那些受气的小蜗牛同情…… 很快,他端来一盘玛瑙碟子解闷,以文人墨客的模样在边上文雅地剥呀剥,桔子皮差点没剥成工艺品!花鸟走兽,栩栩如生,空气被刺激得全是酸涩的味道。 他将金灿灿的果肉递给商音,她摆摆手,说是一点味口都没有。 “喂,姓王的使君,那个,你妹妹的事,你相信我没有下毒么?” 不知道他是否还怀疑自己,商音开口得挺没有礼貌,她歪头望着儒雅随和剥金桔子的人,心想,这个人身上许是有点正义的。 “望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一遍你没做过,我就相信你。”他的口吻认真起来,不掺杂一点儿玩笑。 同样很认真的商音竖起手指,对着王耀卿目不斜视地发誓:“我曲商音,要是借香料之事加害王歆,我就不得好死!嗯……吃金桔甜死、吃荔枝撑死、喝蜂蜜水齁死、沐浴时舒服死、美梦美死、开心事笑死……” “……”这算是发哪门子的毒誓,就商音有脸皮发。 “好了,好了!什么不吉利的词语都被你扯出来了。我又不是来索命的黑白无常。”王耀卿拍拍膝盖上落聚的橘子白丝。 商音哝嘴:“那你也不是鉴谎师呀!谁不会发誓,老天也不见得长眼睛。” 朗朗晴天下,阳光细碎在王耀卿的脸庞上,成熟中附带着点优雅,笑道:“我比你大十四岁,看过的人情事故比你看过的风景还要多,我认得出来,你一双干净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就像你这样的天真无邪,随性热情,之前竟是我误会你了。王某在此赔个不是了!” 商音就用他说的天真无邪的眼睛看着他:“好家伙,你怎么知道你大我十四岁?这么精确。” 是太精确了,王耀卿像是露馅的心急着掩饰:“我要讨你做义妹,自然早跟雍王问过你的年龄。” “可是我连自己具体哪天的生辰都不知道,搞得你们是我爷娘很了解我似的,哎呀呀,很迷……”话说着她的小脸蛋忽的被手指一夹,小胖墩的坐姿被人提了起来。 王耀卿捏着那张绝世容颜那不放,仿佛是舒服地捏着一个弹软的荔枝,还q弹q弹的…… 他居然开心地笑了起来! 如商音一般那种明月清风的笑容。 这大哥哥,简直无规矩,无气场,现场无吃狗粮的人,“三无”捏脸杀啊! 动作娴熟! 看在他颜值还可以的份上,且不计较这是第二次被他如此对待了。 就恨在他是个有妻室的,否则该是多少梦幻少女的倾慕对象! 王耀卿也忒不知道收敛了!就没想过这随手一个捏脸得欠下多少桃花债!商音当即清醒得很,肚里想道:得亏我已经有了心上人,才懒得被你迷惑…… 而他对捏脸手感很是满意,嘴唇呈彩虹度的笑:“歆儿的脸太瘦了,可你这张肉肉的小脸捏起来还是这么舒服……” 商音像跳大神般跳手跳脚,抓两把小金桔狠狠地往他怀里砸去:“王耀卿,王杲,你个王八蛋,你不知道啊!女孩子的脸不是被男人可以随便捏的!再说,我的脸又不是给你捏着玩的!你当你是女娲啊!一张绝世容颜都叫你捏歪了!” “男子的确不能随便捏女孩子的脸,但我从小到大,就喜欢这样捏我妹子的脸,习惯了……” “喏,那你捏你自己亲妹子的去啊!”她骂完便提着裙子跑了。 王耀卿不是爱贪玩的人,看着商音跑开的身影却很顽劣地笑了起来,可表情又倏地暗下去,心说:妹子啊,天下之大,你哪都可以去,就是不该来长安。 商音跑出花园,以为那个爱捏人脸的会追上来,边跑边回头看了一眼,他倒是没追来,要回头拐过院门角时,还没看清那个跑过来的艳丽女子…… 眼看着刹车难以刹住,奈何惯性太强大…… 彼此气冲冲地撞上对方,商音只觉得额头上“咚”一声,腹肚上似撞到柔云般一软,又疼又软地跌在地上。 因为跑的力度冲大了些,相互作用下双方同时撞击倒趴,商音抚抚屁股刚要“哎呦”一声,对方的“哎呦”既娇气又不满地先哼了起来:“放肆,谁敢挡着本公主的路!” 随后,那只怀里的兔子也傲娇地跟着主子嗷叫了两声。 原来是升平抱了一只肉桂色的草兔,正要去花园给兔子找吃的,不想与商音冲撞,人跟草兔翻了个四角朝天,草兔倒是伶俐地起身立在旁边当个吃瓜群众,乖觉可喜…… 而兔子的主人可就不乖觉可喜了,她还趴摆着驾势等着商音来扶,头顶望天翻白眼,就差翘起二郎腿了。 商音从地上爬起来站得正直,悠悠地给趴在地上的公主行了个礼。 升平没好气地嗔:“你先冲撞了本公主,还不先扶本公主起来么!” 她一凶,铜铃眼瞪着商音,边上立着的兔子也狗模狗样地跟主人瞪一样的眼色。 究竟是谁先撞了谁! 分明是一起撞上的好不! 商音翻了个身自叹,遇见这种公主要委屈死个人。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瞬,没人动身来扶,某位金枝又雷厉大吼,鼠蚁蛇虫皆遁逃:“你个狗奴婢还不扶本公主起来!难不成还等着本公主治你罪!” 第86章 与公主的较量 “扶公主前,我好歹先得比公主爬起来!”商音不紧不慢,若无其事地拍拍衣袖上的泥土,从左衣袖拍到右衣袖、两边屁股…… 一通怠慢看得升平没头没脑,然后商音才在升平芳容嗔怪的小眼神下将这位金枝玉叶搀扶起来。 升平的眼神还像两只黑葡萄鼓鼓瞪着,迅速抬起巴掌来,商音一料到这种娇宠的公主除了扇巴掌出气什么也做不了大事,便一个旋身过去让升平软绵绵地弹了空气。 “好你个狗奴婢!撞了本公主还心不甘情不愿地来扶,给你个巴掌算是看得起你了,居然还躲!” 商音不太善意的礼貌:“公主既骂我是狗奴婢,那么我肯定要扫干净身上的污秽才敢扶公主。” “哼!”升平言语阴森:“内心本就污秽,裙裳和脸蛋再干净也不过是表里不一。” 这般污秽的话语令商音的脸色蓦然垂下来:“公主,您在说什么?” “呵,还需要本公主解释一遍吗?你一个伶人贱女,连皇宫里最低贱的宫女都比不上,为了夺我兄长的宠爱,不惜对王歆下毒,还差点连累了本公主!可笑的是,如此低贱的伶人,腹里除了扭扭捏捏的奢靡媚音就一无是处,装什么清风高洁!”升平以一种轻快的语调对着眼前人恶言中伤。 此话一出,又得麻烦商音的记仇小本本,将这番话记录在册。 “下毒之事我既已被冤枉,对不讲理之人无须做辩驳。至于公主说我是贱伶……” 她性子转冷,抱起臂阴阳怪气地围着升平转:“贱伶又如何?歌舞升平,歌舞升平,站在面前的这位升平公主,如果大唐没有歌舞点缀,怎么凸显你皇家的盛世。金枝玉叶,金枝玉叶,如果没有卑躬屈膝的奴婢,也衬托不出主子的高贵来。” 口头是快饶是好逞,腹里乐理知识多得溢出来的商音又阴鸷笑道:“公主如此瞧不起伶人,你可知唐乐巅峰期是由玄宗皇帝弘扬发展的,他老人家酷爱曲乐放下尊卑与宫伶吹拉唱跳,甚至亲自给梨园弟子授乐理知识,我这个贱伶倒是有幸算是他老人家的徒孙,既然公主瞧不起我,这么说来,公主您也瞧不起我那位皇帝师祖喽!” 搬出此事,升平哑口,小脸被激得忿忿起伏,一张伶牙俐齿忽然笨拙:“……你……你是何等贱人,不配和我皇祖宗相提并论。” 嘴笨拙起来,升平才后意识到矛盾关键:“好哇,你居然敢拿前人之事教训本公主,小命还想不想……” 公主的话骂到一半,“要了”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商音已是听不下去,准备掉头就走,脚下被那双漂亮的锦靴绊住,额头重重地摔在地上。 狼狈地抬起头,脑门上起了个鼓鼓的大包,草兔看戏的眼睛溜溜地望着商音,耳边是升平居高临下的嘲笑。 士可杀不可辱! 新仇旧账,是时候该龇牙必报了! 心思一起,刹那园中秋风席卷落叶,商音迅速翻起身来,如骏马驰骋,飒爽英姿,待出手时简直是刚点燃的暴竹,火气冲天地朝着升平扑过去…… 四大动作要领空拳上阵:扭,拧,抓,掐。 然后…… 双方麻花体的扭打在一起,脏兮兮地滚了一身泥,饶是稚童的德性。 升平不会武功,讲点公平的商音也没有用功夫,她长升平一岁,个子高一些,又跟李适学过一阵子武功,在力气上很容易占了上风,几个指头抓住升平就直冲发型上抓,发髻上的玉碧钗环丁丁当当地掉下来,似是枝头陆续凋落的花朵一般。 升平自小骄傲,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也没唤侍卫丫鬟,决心要打败这个卑贱的乐女,扯了一旁的麻草使劲往商音脸上蹂躏,搞得那张小脸如白布出缸,百添花样。 战况激烈,胜负难分。 升平的那只草兔仍立在边上,溜着闪亮亮的大眼,目击证人! 闻灵,弄巧两位侍女过来寻升平的时候,她们两个人还打得水深火热,难舍难分。 还是那句老话,劝架人可不好当,往往架没劝成,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第87章 帮理帮亲,理是你,亲也是你 王耀卿离得近些,听到风声过来时,场面已惨不忍睹:闻灵跟弄巧昏厥在地上,升平变成了一个炸毛怪,商音则是一个绿脸怪,两个怪物拳打脚踢地滚呀滚,噗通掉入旁边的浅塘子里,一下祸害了池中含苞待放的荷蕾。 池子不深,掐架声响彻云霄: “母夜叉公主,你快放开我!” “你这野蛮的贱伶,你放我就放!” 一个贱女敢跟公主打架,这下雍王府所有的奴婢都要对商音刮目相看了。 一个是雍王心上的女人,一个是雍王疼爱的妹妹,大家都在想这位大王该偏袒谁。 厅堂内一左一右,蒹葭小心翼翼地给商音额上抹药,闻灵忙不迭地在给升平手臂上抹药,还没打出胜负的升平与商音身不动嘴动,你怼我怼,唇枪舌战,场面像开了东市两市一般热闹。 …… “是她先动手打人!” “是她先动嘴骂人!” “哼,本公主还骂不得一个贱人么!” “呵,人瞪狗,狗还会吼人呢,公主既已承认骂人,那有什么打不得的!” …… 满腹委屈的升平诉也诉不完,不停地拉着李适的胳膊哭啼,两只眼球汩汩冒水胜过泉眼:“兄长,你看看这个女人呀!我只不过因为歆娘中毒的事教训了她几句,她就大打出手,我筋骨被她掐断震碎了都!” 了解事故始末后,李适立场已分明,只是为难地微微头疼:“咳咳,四妹,你兄长我啊护短,帮理不重要,重要是帮亲。” 他说毕,再瞅瞅敢打金枝之人,她竟事不关已地吃起桌上美味的芙蓉糕,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估计是刚才打架实在是打饿了!一顿饕餮,连掉在桌上的胡麻屑也没放过。 帮亲不帮理的话,助长升平烈焰,她趾高气昂:“那就罚曲商音受本公主五十大板!打到未来三个月无法下床!” “升平啊,不好意思,我的意思是,理是她,亲,也是她,所以我帮理又帮亲。”谁承想,那位王恬淡言辞,反转得有条不紊。 “……”升平思绪错乱,怀疑自己有位假的亲哥! 此时,饕餮过后的商音拍拍饱腹,后知后觉地反应,不知道那句“……是他,……也是他,帮理又帮亲”是说到哪儿了。 “呜呜呜,不要啊,兄长啊,你怎么可以有了女人就忘了妹妹……” 李适只觉得自己像个皮影人一样被唱大戏的升平扯来扯去,喝杯茶清理思绪时茶也被晃洒了,只得无奈:“那个,当然,商音也是该骂的!” 说毕,如说书人拍案而起:“好一个刁蛮无理的商音,身为公主的升平自然不会被她比下去!” “……” 妥妥的指桑骂槐。 这位刁蛮无理的金枝玉叶本就自感委屈,这下悲伤无限增长,于是各种揭伤对比,卖惨哭诉,为自己讨公道! 现场就变成了叫冤的公堂。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话没毛病! 雍王府从没有这样热闹过,李适不擅长哄女人,最终呵斥一声,全场肃静:“好了,好了,我已查明王歆的中毒与商音无关,四妹,你一直在冤她,便是给她的惩罚了。” 第88章 两花相克 在旁边看戏的王耀卿这才发言:“大王,我妹子花毒一事是何结果?” 沉冤昭雪的机会来了,商音也刚好吃饱了,打了个饱嗝,乖巧地望着李适。 李适不紧不慢地喝了一盏茶,润润嗓子,直到大家的眼神变得焦虑,才轻飘飘揭开:“霉雨天潮,王歆的那盒香料变了质地,表面看着是好的,可底面已经起了一层霉毒。” “怎么可能……” “四妹!”李适迅速堵住了升平要反驳的话,“昨日父亲赐我一对熊掌,你不是一直吵着想吃蒸熊掌吗,快去。” 升平也知道阿兄是故意支开自己,不过这好处实在太大,乐得飘成一只喜鹊,挥挥双臂愉快地飞走了。 王耀卿心中稍有惊疑,听李适这样草草了事的说辞,揣度猜出了大半,装聋作哑并没有再问。 “怎么会是霉毒?不应该啊……”商音扶着凭几,无聊地趴在隐着暗香的梨花桌上,方才糕点吃得太干,搞得现在打嗝停不下来,下巴抵着桌面咯咯叫,像极了稻田里呱呱乱叫的青蛙。 究竟事实是怎样,李适与王歆最清楚。 王歆卧床了两日,睁眼渐渐清醒时,李适拉着一张冷脸坐在榻边。此时天外暮色已黑,屋内烛光大亮,头上悬的帐饰流苏一束一束地投下阴影,他的脸上俨然笼罩了一层乌云密布般的灰黯。 就算没有那重阴影,他对她,永远不会雨过天晴。 “大王,你难得来见妾身。”王歆也没有起身,欣喜地说了一句,烛光将她苍白的脸晕成了蜡黄色。 李适不与多言她虚情假意的废话,直逼主题:“说,你这一出,是做给本王看,还是做给你阿兄看。” “妾身不知道大王所言何意。”一睁眼便是他的探望,原有一点小惊喜的王歆,现一扫而空。 “你不是一惯清高孤洁么,庭院外植满了四大君子,阁屋内却爱摆包藏祸心的水仙花。王歆,做人不要太表里不一。” 李适的话,责得一语中的,像是一双无形的手将她虚假的外壳赤裸裸地剥下,“王府花园的君影草,为何一夜间枯萎,你又是如何中毒,贼喊捉贼也就罢了,升平一贯冲动无知,你借她的手去找商音麻烦,你倒闭门不出装柔弱。” 王歆听得脸青嘴唇白,咽了一下口水,一句辩白的话也不知如何编起,对着他那张兴师问罪的脸落下几颗大泪,无辜的表情像是纸上作画般惟妙惟肖:“妾身仍不知大王何意。” “好,本王就再将你的虚假皮囊撕得更开一些。你屋里不应该有十盆水仙么,怎么如今单剩一盆?” 李适的眼神对准花案上孤零零的水仙,懒洋洋接着说:“本王今日去了趟升平坊,从东宫药园的花草匠嘴里得知一件新鲜的说法,君影草的花粉与水仙花粉乃最相克,不可挨近植养,否则玉石俱焚,双双枯萎。如此想来,玉树抱扔的枯萎水仙太赶巧了些。” 玉树侍在旁边,听闻此言惊骇地噗通跪下:“大王,夫人大病初愈,什么也不知情,还请大王不要错怪,诸多事情,俱是婢子的错。” “喔?你如何错了?” “婢子千不该,万不该自作主张,将夫人的水仙花抱去君影草边沐日,婢子只是瞧着那儿的光线好,这才没学识坏了事。” 李适又冷笑问:“那中毒的香料又如何?” “也是婢子无知,不小心将水仙花粉掺入了曲娘子送的君影草香粉,所以才诱了其中毒性,冤了曲娘子。大王明鉴,一点也不关夫人的事。” 真是剥皮扯肉的疼痛,王歆没有发言,无奈地闭上眼睛,沉重的心仿佛吊着一块铅铁,连同整个身子难以动弹,耳边又冷冷传来一句:“王歆,你真是养了一个忠心婢女。” 王歆挣扎着起来,额上有大颗的热汗滚到脸颊,让人觉得像是眼泪一般,她咬咬牙齿:“其中祸患皆由巧合而生,妾身无话可说。”说完下榻到李适跟前请罪一拜。 蒹葭端药进来,看到玉树跪在一旁,自家主子也跪下,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便忙放下药碗垂首跟着跪。 李适也没叫谁起来,目光冷漠地对着三个人转了两下后停留在小侍女蒹葭身上。 蒹葭低着眉眼,余光能感觉到大王的目光,不敢抬头的她惊恐的小目光更是低垂了下去,瘦小的身躯,单调的曲线,红扑扑的脸蛋更显出几分稚嫩来。 “蒹葭,你几岁了?” “回大王,蒹葭十四。” “你家夫人喜欢水仙,你也是否喜欢水仙?” 蒹葭心下困惑,不知道大王问的是何意,年龄不大的孩子也多想不出什么,只跟着直性子摇头:“婢子低微,不敢喜夫人所喜,婢子喜欢荼靡花。” “何故?” 她头又低一寸,声音也低了一些:“荼靡花是暮春开得最晚的花,因不争春而谢在百花诸后,是为末路之美,故婢子觉得此花讨喜。” 不争不抢的纯真性子在寥寥几语中淋漓尽致,李适不免觉得这个丫鬟跟着王歆有些可惜,下了一道命令:“蒹葭,跟在我身边调教几日,以后你就去服侍商音娘子。” 此言一出,王歆立刻挑眉惊觉,过去拉着李适的手求其收回命令,泪眼婆娑:“大王,蒹葭是妾身从娘家带来的陪嫁婢女,商音不过是一个伶人,如何拨妾身的人去服侍她?又叫府中下人如何看待妾身?” “好一句从娘家里陪嫁的婢女,难道商音就没有资格吗,她比你更有资格。”一句话里有话,李适说完冷冷扒开了王歆的手,领着蒹葭扬长而去。 王歆身子一软,像是秋霜打的茄子直接趴在地上,五月天的地,竟有刺骨的寒气逼人。 玉树扶她起来问:“夫人,大王最后一话是何意?他怎么能把您陪嫁来的人拨去服侍别的女人呢?” “别问了,先去将门关上。” “是。”玉树去关门时,细眼瞧见门廊暗角有个黑影躲过去,急忙呵斥:“谁?” 那个黑影正要离开,听到呵斥声也渐有留意,宽厚的背影立于夜色中也不再遮掩,挺如青松,玉树瞧不大真切。 玉树又骂一句:“你还不转过身么,要不然我要叫守卫了!” 第89章 王家秘事 王歆听见呵斥,料想方才定是有人偷听,滋事体大,便忙来到门前,亲眼看着玉树呵斥的那个背影转过来,王耀卿堂堂正正的目光,竟让大半的夜色无所遁形。 “原来是少郎君,玉树唐突了,夫人将要歇息,还请少郎君明日再访。” 王耀卿不理会玉树,一双明睿的眼睛盯着王歆,质问的口气一点也不含糊:“阿歆,你儿时最爱水仙,明知道君影草与水仙混而生毒,所以,雍王说的都是真的?” 启唇欲张的玉树想劝什么时,已被王歆遣下去。 只剩一对许久不见的兄妹望着暮夜,想长话短说,却说来话长,又不知从何说起。 王歆仍泰然自若,先笑着问候:“阿兄,家中爷娘,阿嫂,侄儿们可好?” “莫要问这些虚话,你明知道,眼下的问题不是问虚话就可以逃避。” 一句话微微嗔怒的话,在王歆耳里像是驱傩日里点燃的苗火,能将作祟的宵小烧得体无完肤。她心里不觉火辣辣的,也十分明白,这场失败的构陷已露出马脚,眼前大义凛然的兄长是不会再站在自己这边了。 李适想的并没有多少偏差,这场花毒,她不过是做给兄长看,讨个可怜罢了。 本想安分守己的,偏偏还是没按耐住一颗算计的心。她自嘲地悲叹:“不说虚话说什么呢?说我自伤自残,蓄意构陷商音;说我鸠占鹊巢,抢了商音的身份;说我不念姊妹情意,一点仁义礼智信也没有;还是商量如何自圆其说,将王家当年对雍王妃偷天换日的弥天大谎掩盖过去……” 一句比一句露骨的事实,在王歆嘴里像是讲故事一样揭出来,王耀卿脸色沉重:“阿歆,这场随时会被人揭开的罪,终究为难你了……” “不,做一场皇室中人我反倒庆幸。只是这个秘密太沉重了,像巨大的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命运太捉弄人了,她明明八年前跟着她的舅父不幸落入了山贼狼口,为什么后来的第三年突然有册她为奉节王妃的旨意;爷娘为了不让王妃落空,就叫我冒充她来顶上,偏偏雍王又认得我不是她;既然木已成舟,为什么不能成为一架华丽的舟,做个无法出头的侍妾算什么;即使一切我都不怨,为什么消失的她又出现,偏偏装得一无所知来危急这一切!” 王歆又恨又气地说出这些真相,嘴里像是咬着块金银牙齿咯咯直响。 原来雍王将婚期延迟三年,堂堂雍王妃变孺人,这一切不过如此,王家一场移花接木,欺君之罪。 整个王家,像架着沉重的枷锁。若能摆脱王家那项弥天大罪的桎梏,那么现在的局面会轻松不少。 那双在黑夜里茫然的美人眼忽然圆溜溜地转动起来,王歆想到了什么,拉着兄长的手恳求道:“阿兄,我才是你亲妹妹,你此番入京,领她回蜀地好不好!不要让她再来长安,我厌恶她!厌恶她的低俗与野蛮,什么样的娘生什么样的儿!她跟她娘一样叫人恶心!就是这样恶心的人频频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王耀卿用出乎意料的眼神瞪着她,没想到平日里温柔端庄的妹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跟接受过夫子教育的大家闺秀天差地别。惊讶之余耀卿更是生气,生气这样的话居然是从自己的亲妹妹嘴里说出来,言语攻击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自家姊妹。 “雍王不会放她走的,况且,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连王妃之事也不曾知晓。我明天就启程回蜀中,为了王家风平浪静,我可以不告诉阿爷她还活着,但是你也不该害她。”他冷冷说完话,便转身离开,衣袍却被人倏地扯住。 王歆拉住兄长几乎要跪下来,孱弱的身子像一潭无法流动的苦水蜷缩在一处,哀求道:“阿兄,歆儿求你了,带她离开长安,不要危及到咱们家,不要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好不好!” “不是她危及我们,而是我们亏欠她的。你也早知道,代嫁一事,骗得了谁都骗不了雍王。所以,你认为雍王愿意放人吗?你以为我此番来长安是为何,说白了就是雍王想追究当年代嫁之事罢了。再说她,她并不想走。” 王耀卿一点点地推开了王歆的手,月白色的衣袍已被她揪出了一道道褶皱,仿佛是冬日里被折碎的冰湖一般。 阿兄很少对她生气,这下是真的生气了,而且已不是儿时那样简单的生气。王歆看着怒目转身的王耀卿,她明白这位兄长是如何正义,自己却学不到那半分好,远去带走的温柔成了兄妹之间的一道隔阂。 翌日,王耀卿就启程回彭州,走得很突然,以至于李适都没有反应过来。 商音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其中之事,只觉得王耀卿来得奇怪,走得也好生奇怪。 正逢五月五的端午,王府里里外外都忙了起来,摘艾草扎成艾人悬挂在门梁下,又或是剪成艾虎一如贴门神地贴起来,有辟邪驱瘴的吉祥意思。庖厨里简直忙出了一堆粽子,角粽、锥粽、菱粽、筒粽、秤砣粽……各种花样,再齐全不过。 一灶的蒸粽出锅时,丫鬟下人们为挑一个心仪的粽子围得灶炉都瞧不见,场面大有榜下捉婿般的劲头。 其中最珍贵漂亮的粽子要属百索粽子,用五颜六色的彩缕线,续命丝,长命缕,辟宾绍等吉名的彩缕织出花纹的草索,牢牢地绑扎在团圆的粽子上,还可以当成丝饰系在手臂上,打个漂亮的结,这样许多祝福辟邪的吉语都串一块去了。 喜庆的日子,商音热心地挑了几个肥团斑斓的百索粽子,热腾腾地给王歆送去。 才刚走到王歆的阁楼,就听见房间里的整顿催促像赶驴上市集一样:“快!我送阿嫂的香罗衣,夏令的凉团扇,还有这个百索编织的小虎头,绣蟾蜍绣五毒的肚兜,那是给侄儿们准备的,快!一并收拾好让阿兄带回去……” 商音贴着廊壁,无意窃听了一番,微微惊讶:难道王歆不知道她的阿兄已启程回彭州了么?再说,此去蜀地需要十天半个月,哪有节日之礼延迟送去的道理。 正想着,玉树拿着包袱急忙出来,两人照了个正面。 第90章 蜀道难 “曲娘子。您有何事?”话虽客气,可玉树骨子里是不情愿,低垂的目光暗自斜视。 “夫人不知道王长史已一大早启程回彭州了么?过了半日,那些准备的东西如何送得及。”商音问着玉树,出门来的王歆听了个正巧。 王歆像是才知道这件事情般,失落地叫玉树把包袱收好留明年,表情上闷闷不快,拉着商音的手诉苦:“都是我身子骨不争气,病了两日,阿兄入京也不曾好好招待过,没说上两句话,更连端午准备好的节礼也没来得及送去。” 一说到“病了两日”,商音心下难免生出愧疚来,看着王歆滚下两颗泪心中一软,是个人都会自责:“你的病也是因我而起,我很是过意不去。” “没事。”王歆顺着嘴有意无意地唠叨起来,“阿兄早上走,每晚定要在驿站停歇,此时应还在八百里内的秦川,眼下若是有个骑术精湛的人,最迟明日追上,偏偏圣人赐节礼大王一早又进宫去了,不然还可叫他部署一番……” 这样的话落在商音心里就是个将功折罪的好差事,不曾犹豫就拍拍胸脯热络地揽了下来:“有我呀,大王教过我骑术,他教的自然差不哪里去,来往长安的蜀道我也走过,夫人给我出城的令牌,就将这事妥妥地交到我手上。” “不行,你一个女儿家这怎么可以……”王歆装腔作势地拒绝,欲抢包袱时又“哎呀”一声抚着额头装晕。 激得商音拿过包袱,言语自信:“放心,我去找吉贝跟我一块去,总会安然无恙的。” 王歆跟玉树见如此,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妙而难以察觉。 玉树扶着主子歇息后,四下无人,悄悄拿出一个玉椟交给商音:“我家夫人不懂得接受人的恩惠,玉树看着急在心里,曲娘子既有此能力,出城入驿馆的手续都在这里,一定要替我家夫人将东西送到王郎君手中。另外,一个人走得快些,还望曲娘子莫要耽搁,策马加鞭,早去早回。” “行!” 一锤定音,跨上包袱的商音也来及换装扮,照旧一身白橘缬色襦裙,垂束蝶簪云髻,牵了李适的坐骑流星,朝着城门驰去。 … 用过晚食,王歆懒散地问:“玉树,她是一个人走的吗?” “是的。” 倏忽大风刮得正猛,惊得阁楼前撑棂窗的棂木一声响落,玉树出门去看时,天色饶是一幅泼墨山水画般黯淡无光,丫鬟聚在廊角偷得浮生半日闲,这一堆在缠五丝,那一堆在斗百草,不亦乐乎。 玉树遣责道:“没见暴风雨要来了吗,快将护花的锦幄支起来。” 她们这才散了去干活。 骏马疾驰尘土漫天,商音出了城门,风风火火奔向八百里秦川。 到了酉时,天际边那条褶皱的秦岭山脉越来越巨大,撑出一道逶迤的天然屏障一叶障目。这一路迎着大风,她疾驰的马术越见进益,迎风猎猎作响的衣裙像是无法歇停的风车,在空中翻滚出两道橘红色的亮丽弧线来。 穿梭在秦岭的古道间能见山高谷深的地势,苍翠的川野为河流隐绰了一层青雾色的美,只是美中难见王耀卿的骑旅。 按不耽搁的路程来算的话,王耀卿的人马恐已过了秦岭通向大巴山。 商音抬头望天,此时的天空像是墨块扔入瑶池中,团团白云遭染,她算算时辰以为是天黑了,谁料轰隆一声巨雷滚过山脉。 “糟了,是暴风雨要来了!” 商音因赶路而澎湃的心即刻大跳起来,用裙幄裹护着王歆的包袱,驾马踏上子午古道,想要冲向下一个驿站。 奈何一通急雨倾泻,天幕像是缀满琳琅珠子的布条,被一声乍如出鞘的刀仞划破,大颗大颗的珍珠雨掉下来胡乱砸在身上。 “驾——流星,快跑!” 商音揩去眼上的雨水,视线更明了些,一挥马鞭,那牲畜应是精疲力竭,又似是预警着长吁一声扬起前蹄。倏忽,商音的脑袋,身上强烈感到一阵石子打下来的痛,一抬头,比雨水更可怕的东西压住视线要砸下来。 她眼疾手快,立刻抓起辔头连拽着马匹翻到古道的岩石壁侧,轰一声巨石与马侧擦过,滚地而去。 方才的落石实在惊险!眼前地势正处于子午谷的断崖,一路往上都是崎岖凸耸的崖石,因雨势过大,头顶上落下几块巨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蜀道难,蜀道难,这下真的蜀道难了。 雨越来越大,仿佛是要跟璧崖上的泥石比拼速度,商音滚着躲也躲不及,身上的血迹和着泥土像是陶釉泥人一般,白橘锦绣的襦裙已分辩不出它原来的颜色,马也亦如陶泥塑成的死物,唯有勉强爬起来的四肢可证明它顽强的生命力。 前方的路也陆续有滚石砸下,如此糟糕的形势无法再驾马逃难,商音当下有两种选择:要么弃马,孑然一身逃得快些,没出意外的话会尸掩落石;要么人与马相依为命,好歹死也有个伴儿。商音艰难地爬起来,抚着马脖,果断选择了后者。 “流星,咱们有福一起享,有难,那就一起逃!” 流星悲嗷两声,似通灵性般与商音心有灵犀。 她苦中作乐,抿唇而笑:“呆马!你瞎嗷叫些什么,我又不懂马语!” 流星忽而长嘶一声,顿起四肢,精神抖擞地颤甩掉背上多余的泥水,一个扬蹄扑去,弯曲腹背将商音护于温暖的腹肚下。 商音只觉茫然,暂未领悟过来…… 一巨滚滚大石正正地朝着马背砸下,轰的一声,如雷如地震,但那只是骨骼俱碎之声。 马以身为盾,硬生生地当了商音的肉垫。 此时的商音,与母马怀中的小马驹并无两样,这母性大发的牲畜光荣牺牲了,重于泰山。 她每一寸肌肤都能感受到大石的余震,也能感受到那个温热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冰冷地流逝。 “流星啊流星!说你是呆马,你果然是呆马!”商音悲切地想,大难临头,自己竟不如一匹马眼神快。 暴雨从未停歇,冰凉的雨水寒而刺骨,那些鲜血给了她唯一的温热,却又很短暂地被大雨哗哗冲走。 第91章 记忆犹新 兴建皇宫的土木从秦岭取伐,初唐还伐得节制些,树木生长速度跟得上,到了玄宗时代就大兴挥霍,后安史之乱有失管辖,前段又是清明时节雨,加上今日所下的暴雨,终于,大自然累积到一定的愤怒就会爆发。 崩溃的山头像是决堤的河坝,滚着刺鼻的尘土味,黄河之水天上来,长长地往商音所站的低洼道路顺势而下。 一条马命,就此湮没。 流星命丧在泥石流爆发的秦岭。 尔今,商音蓦然想起,李适说过,骏马流星是他喜欢的女子所送。 估计他会恨死害了流星的那个人! 商音揩了下脸上的马血,心中懊恼,往不好的地方想,就算有幸活着出秦岭,也估计无法活着出王府。 但眼下最难的是,活着离开秦岭。商音觑望了下地势,进退两难,逆流而上死路一条,随波逐流也是死路一条。 泥石流已风风火火而来,该如何是好。商音按捺住慌乱,一抬头,石壁上延伸的树枝陡然入眼,她果断扬鞭而上卷住最里的粗壮枝干,踮踩着峭壁分担一些力,磅礴走泥丸般攀上陡壁,最后一瞬,“黄河”从她脚下滚过。 回望“黄河”,膘肥体壮的马躯淹入泥流,渐渐远而细长的背廓线,像伶仃的水草,随波逐流,不知所归。 所站的山体早有滑坡的征兆,商音再不目送流星,赶紧朝地质坚硬的石壁密林跑去。 夜,没有星光,一片漆黑罩在头顶,雨水打湿了身上带的火绒无法生火,所幸雨势有减轻下来的趋势,不幸的是没有星宿好比失了正确的方向。在密林里跑得跌跌撞撞的商音,像是走入了悲惨世界一般,既要担心出没的野兽,又要担心随时会涌来的洪流,一点也不屈服的商音原本不想哭的,想到自己死了的话,胡师傅一定要伤心死,她眼泪就不自觉地滚下来。 王歆所托付的包袱还在商音背上,即使里面的东西已经面目全非了。现在身上哪儿都痛,商音知道每一个伤口都在流血,可已经无暇去作处理了,就算是爬,今晚也一定要爬出秦岭! 艰难地爬向高处,不知道爬了多久,终于,暴雨减势,时不时豆大的雨打下来,四周安静得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商音这才敢黑漆漆地顺着坡下走去。 雨势也讲究变脸,眼下越来越温柔,像雪花一样温柔地啄着脸庞,朱鹭的归巢啼叫让人生出一种安心。她在想,此时的那位冰雕大王,是坐在王府里美滋滋地剥着粽子,还是在等着自己回来。 …… “他找不到我,会怎么想,认为我跑了?走丢了?还是失踪,被坏人劫走了?” “……对了,王歆应该会告诉他一切。那他会不会有几分担心,或者是派侍卫跟过来呢? “……要是他知道流星因我遇难了,会不会打我一顿……” 商音自说自话,企图用注意力转移法分散自己对这片漆黑林子的恐惧,自言自语嘀咕着,脚下踩到软绵绵的泥土,那方土地忽的一塌,细碎的泥石连忙送着她往坡下滚去。 坡十分陡,像是悬崖一般令人生畏,坡面一丛荆棘,情急之下,商音只护好了眼部,整个人如滚过钉板般哭爷叫娘,迅速滚落的身体已由不得自己支配,想抓住什么时,不是一扯就断的弱草就是黏潮的泥土。 躲过了巨石,躲过了泥石流,却躲不过这索命的陡坡。原来大难不死,是为了叫你死得更难看些!? 难道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今日的种种像是似曾相识一般,遥远的某年某日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吗? 滚了许久,最后商音的身躯重重地砸在石头上,剧痛让她丧失了该有的知觉,黑暗的天空变得模糊,仿佛迸射出一束明灭的阳光落在眸里,渐渐化开记忆的阴霾,那些远久的岁月失而复得。 在远久的岁月里,看到了许多人对她招手说话…… ——“商音,商音!王商音!家里只有两棵荔枝树,一年才结一次果,全装进你肚子里了!” 歆儿阿姊一贯扮着漂亮的装束站在荔枝树下大呼小叫,一身金光闪闪的,像撅起屁股的金孔雀。 那时,茂绿的荔枝树头探出一个小脑袋,她悠悠将荔枝的红衣剥成两半:“歆儿阿姊,外来的水仙花也全进了你的房间了呀!” ——“小商音呀,你的小脸怕不是荔枝精变的,骨小肉多,又白润又圆滑,太惹人捏两把!” 阿兄超级讨厌啦,老爱捏人家小脸蛋,捏瘦了都! 那时,她蹦了两下,捏不到阿兄的脸就抓着他的袖袍抖两下,即刻有几个圆灿灿的小金桔滚出来,她将金桔当蹴鞠,一脚送出去:“阿兄快啊,你的小金桔长腿跑了!” 趁着阿兄蹲下来捡小金橘,商音终于也捏了一把他那张小白脸。 ——“商音,阿耶可要考考你的功课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你说说明德到何地才能至善?……” 父亲将儒家思想奉为圭臬,总想着要教出孔子那样的子女来流芳百世。 小商音揉揉惺忪的眼睛,伸个懒腰,怀里掉出连篇的蜀地异志小画本出来,“阿耶,孔圣人怎么一点都不消停,化白骨了还要为难我们后世……” ——“商音,快过来,阿姨为你量量尺寸,去岁的裤裳又露脚踝了。” 娘亲手里拿着刻花鸟尺,一为女儿添置新衣就特别地欣喜,然而一年到头,自己的新衣却寥寥无几。只有商音一个女儿,不疼她疼谁! 她却抢过来娘亲的尺子,扬起小脸蛋嗤嗤笑:“阿娘,该轮到商音为你量身裁新衣了。” 当朝尊卑礼法分明,嫡妻为母,妾母需唤为“姨”。娘亲是个拘谨之人,每次总是眼色一紧,瞅瞅庭院周围没有人才放心,敲下女儿的脑袋瓜子:“你呀,阿姨教的规矩你总不听不闻,被别人听到又不太好了。” ——“商音,母亲命你抄《女戒》,你这抄的像什么话!” 大娘拉着一张驴脸,将商音所抄的东西摔出来,簪花小楷倒是练得清秀,可是,哎呦呦,上面的一句句哲理倒抄如流! 她屡教不改,一本正经:“母亲大人,儿抄的自然是圣贤说的话,一字没漏,一笔不少地全抄了呀!” 第92章 记忆犹新:双生花 往事依稀明灭。 十六年前,天宝七载,玄宗皇帝在位之年。 蜀地益郡。 王家宅院,一度被女人的产痛声掀翻了天。 家主王遇,他正踱着慌乱的步子在房院外徘徊,听见产痛声持续着没有减弱,他额上的汗滴越滚越大,脚下蹉跎过的土砾一如他紊乱的心情。 直到婴孩嘹亮地放出哭声,打破了众人脸上的焦急,纷纷喜逐颜开。 产阁有侍女出来对王遇报喜讯:“阿郎,郑娘子替您添了位千金!恭喜阿郎儿女双全!” 是呢,儿女双全! 益州王家,也算是官宦世家,祖辈做了金吾卫大将军,父辈是司户参军,三代香火都不旺,总是一脉单传。传到王遇这一辈,他不好舞刀弄枪,颇爱文墨,于朝中秘书省兢兢业业从校书郎爬起,终于有望升到四品少监的旨令,掌管宫廷教育的典籍。前阵子便满堂三千宾客地吃烧尾宴呢! 再来讲讲王遇的姻亲,十三岁便娶妻,嫡妻是五望七姓中的荥阳郑氏,郑染荷。郑染荷受名门望族熏陶,才艺自是双全,琴棋书画四艺不在话下,只是尤厌恶歌与舞,认为这是贱民所属的活计。自嫁入王家以来,她很快为王遇诞下一子,大名王杲,同辈人皆唤其字——耀卿。去年,耀卿行过成年礼,娶的新媳是五望七姓之陇西李氏的女儿。 这家人说来也怪,儿子儿媳新婚两年了,一无所出,反倒母亲还在孕育,这不,郑染荷刚刚添了一位襁褓闺女。 “夫君,可为女儿想好名字了?”郑染荷靠在榻上,脸色恢复了不少,怀中依偎着女儿,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有了这个女儿,像是得了慰藉一般,王遇提起宫闱事笑道:“当今圣人得了位新宠杨氏,封贵妃,宫人皆呼‘娘子’,位同皇后,杨氏的兄弟姊妹都封侯赐田,惹得这世道重女轻男,家家歆艳得想生女儿。咱们的女儿偏赶上这个世道,不如就取为‘歆’,若得机缘,将来也做天下女子都歆羡的贵人。” 郑染荷喜盈盈地点头,动动嘴唇想要开口时,就被报信的家奴赶了先:“阿郞,夫人,云姨要生了。” “喔?”王遇起身,喜笑盈腮地赶去,“好事都凑一天了!” 他走后,郑染荷立即换了一张嫌弃的脸:“怎么偏与云采薇同一天生孩子,真是晦气!” 云采薇是王遇的妾室,出生于乡农田家,父亲是蜀中蒲江县没落的药商,因偿王家恩惠而纳入府中。云氏的性格偏于淑良懦弱,日子过得安分守已,好在有些姿色还不至于受到王遇的冷淡。 王遇也倒节制,众妾中如今只剩了这一位小妾,所以也是郑染荷眼里的一粒沙子。 妻妾同一天生孩子,王遇简直又喜又急又忙,府中奴仆也是上跑下跑,每个人恨不得多生一双手都来忙活。 又一声哭啼划破云霄,王家添了一对姐妹花。 嫡姐大名为“歆”,庶妹的名可能要拖到及笄才取了,目前只取乳名为“商音”。一对姊妹容貌都没长全呢,府中下人就夸她们是并蒂莲一般的存在,不过郑染荷一个犀利的眼神,夸语就打了哑。 嫡姐与庶妹,如何敢称并蒂莲。虽然同一天出生,也逃不了贵贱差别。 当然,也有别的地方是天差地别。 小商音虽然晚几个时辰出生,但启蒙悟性总要高过姐姐,攀爬走路就不说了,小歆儿咬字清晰地叫“爷娘”时,小商音就已经将《千字文》溜溜地诵千百遍了;等小歆儿死记硬背地将《千字文》吃到肚子里时,小商音已七岁能诗,是第二个咏鹅的骆宾王,也是一位小神童了。 这样的天差地别气得郑染荷脸上很没面子,嫡女怎么可以输给庶女呢!于是给王歆请蜀地最渊博的夫子,给她灌各种益智补脑的鲜汤,可最后,往往长个不长脑,而那位渊博的夫子呢,早带着欣赏小商音的心思成了人家的夫子。 除开一些节假,外假与省亲假,王遇常年赴京上任,宅邸进出账目由儿子来打理,郑染荷便管辖内务众奴,王家倒也家宅阖乐,相安无事。 孩子们七岁那年,郑染荷带着两小姊妹去庙观上香,拜完菩萨欲要离开时,庙中的占卜大师不知道是抽了哪门子风,还是眼睛被香火薰了,他偏拉住两姊妹,向郑染荷讨要孩子的生辰八字算一卦。 郑染荷心想佛家之事可遇不可违,便依了他。 那位占卜师的三角眼诡异非凡,一度披着僧袍,又持道士用物,可谓是“僧不僧,道不道”。龟甲卦相一出,嘴里念叨着天地玄黄,阴阳相生:“……跃龙举而庆云翔,圣人生而贤妃降。贵府即贵,出贵女也。” “大师,所言何意?”郑染荷甚是不解,两对姊妹也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那位占卜师,一脸看戏。 “贵府即贵,生贵女,当母仪天下。它日王公乃当朝国丈。”他犀利地说完,眼神像是突然蹿出一团火直直灼向郑染荷。 她吓得身体微微后倾,很快又反应过来:“如今陛下已是花甲之年,太子也到而立,家中小女才总角幼年,何来国母之言。” 他道:“故后戚所贵,皆禀休徵。” “大师是说君王有忧患,过了这一切,吉兆都会应验?” 郑染荷小心翼翼,像是讨人好处一般,又拉过小商音跟小歆儿请教,“家中有两女,吉兆会应验在哪个孩子身上?” 占卜师先瞧了一眼小歆儿,冷漠地说:“有命无运。”接着,古怪的视线像蜿蜒的小蛇落在小商音身上,阴森吐出四个字,“有运无命。” 郑染荷不懂:“有命无运,有运无命?何解?” “母亲大人,可否回家了?”那位大师像是说话的鬼怪,小商音的眼睛里露出几丝恐惧,糯糯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阿娘,歆儿也想快点回去呢,累死我了都。”她拉着郑染荷的衣袖哝哝撒娇。 占卜师故作高深,一段话道尽又保留三分神秘:“夫人,此两女同生而相克,不可同处,五年之后定有佳音入府。”说着已翩翩离去。 挥挥手中佛尘,他又高声朗叹:“有命无运,有运无命,譬如朝露化晚云,留得生前身后名。”说完后像是一团烟融入阴霾中再不见踪迹。 经此一遭,郑染荷回去后仔细回想“两女相克,不可同处”一话,一夜辗转难眠,第二天便寻了个头疼脑热身子瘫的由头,请巫师来家中驱傩除祟,结果说是被小商音的八字冲噬到了,将人“请”出王家才能无虞。 王耀卿建议道:“母亲,神棍之言,子虚乌有也未可知,可信或可不信。云姨也是个安分的人物,不敢吵什么,趁着父亲在长安,我们却将庶妹挪出去,叫外人如何想。” “想如何想便如何想,我只道是做一些妥当的事。”郑染荷固执己见,冷漠地甩下这样一句话。 七岁的小商音虽不十分洞察人心,总能察觉到几分缘故,冲进来指着郑染荷的鼻子直言不讳:“不就是庙观的占卜大师乱说了几句不吉利的话么,你就要变着法子赶我走,然后好欺负我阿娘!” 郑染荷听了跳起来训斥,脸红脖子粗地骂道:“你个小猢狲,皮痒想上树了你,敢称她为‘娘’,自古嫡为‘母’,妾为‘姨’,你学的尊卑礼仪都到哪里去了!” “小商音乖,快去你阿姨那里玩,为兄在跟母亲商量事呢。”王耀卿已是晓明大义的年龄,倒对他们母女温婉,好言好语地劝。 “我偏叫她阿娘,她不是我亲娘难道你是?!” 这一句如扼人咽喉,郑染荷气得眼珠子要掉下来,头顶大冒青烟,手抚着额头哎呀地叫疼:“你们瞧瞧!就这样一个小丫头,闹得我不得安生!” 云氏想维护女儿,可身份卑微也维护不了什么,只好叫来兄弟,领小商音去舅舅家“玩”几天。 这一玩就是一年,因为郑染荷从没想让她再回来。 第93章 记忆犹新:初遇 舅舅是位药商,娶的媳妇也是位贤良淑德的标准范,又是位医女,二人堪配。唯一苦恼的是自独子夭折后夫妻俩再无所出,都说医者难自医,大概就是如此了。感念既求子不得的心情,他们便对小侄女多了份体贴,一点也不会嫌弃家中多了一张小嘴,时常会教导小商音一些医药常识,倒也待如亲生女儿般。 次年秋初,小商音跟舅父舅母驾着马车上野外踏青采药。蜀地的风光真是大好,天空明净得像是清水浣过,时不时倒影出往北方飞来过冬的大雁。远处的商旅叮叮当当地传来驼铃,像是唱了一首田园曲,一程又一程的山水好不惬意。 如此好风光,也难怪玄宗皇帝正在往这逃难来的路上。 “商音,水袋子里没水了,你去前面的溪流灌满满的来。”扁如叶片的水袋子在舅母手中一飞,抛到商音手里。 “好咧!”小商音提着水袋麻溜地起身,像是芦苇丛中飞出来的朱鹭般轻快,微风吹得她的白橘衣裙染了一道馥郁的青草香。 “啦啦啦,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她一路哼着歌走去,泠泠的溪流清脆入耳,将水袋肚子灌得不能再满,“嘭”一声大浪澎湃,像是被炮仗炸起般,小商音忽而闭了口,那位落水少年携着同伴,求救的眼睛是那么水亮,竭力伸过来的手明明什么也抓不到,还是那样执拗,仿佛是怕眼前人走掉。 他果然是怕她走掉,并大骂了一句,问名问姓的,说是要记仇。 才不与这等傻子计较,小商音立刻转身,大呼:“舅舅,舅母,快来,这儿有两个人落水了。” 即使是荒郊野外,即使是素不相识的人,作为医者的舅舅是不可能见死不救的,这是医德。 对方才是十四五岁的大好年华,男的俊,女的俏,死了太可惜。 到了马车落脚点,舅舅为红衣女孩拔掉伤口剑簇,一丝不苟地治疗,所幸救治及时。 少年就靠着古树忧郁地望天,仿佛是伙伴里那个没有温暖最孤僻的小孩,在他心中总藏着不为人知的伤心事。 小商音望着他穿的衣袍,除了有些脏污,质地是没见识过的上等华丽,就连她当官的阿耶也穿不上那样优质的衣袍。 他还没说自己叫什么名字呢,小商音过去与他交流,饶是伶俐可爱的口吻再三相问,也难得博他一句回应。 少年水亮的眼睛忽然模糊起来,跟要落下烟雨的那片天一样沉闷,黯然好半天才决定抛弃沉默是金,回应了自己是从长安来,名,沈阔。 自我介绍没有预期中的完整,小商音的嘴撅得比眼前的那片山还高,显然很不开心:“还阔呢?你分明就很小气,小气鬼。” “我的确是从长安来的,她是我朋友,红绡。我们也没遇见什么大事,只是被土匪抢了而已。”这位沈阔,似乎是在证明自己没那么小气。 被土匪抢还不是大事?! 要被土匪杀了才是大事? 这人也忒奇怪了。 小商音倒相信他是从长安来的,她听得出长安官话,阿耶也是这样的口音,笑道:“我听得出你的官话,我阿耶就是这样的口音,他明明不是长安人,去京都当了几年官,回故乡时却操着他乡的口音,你说好笑不好笑!蜀地面貌配得长安方言,也难为他入乡随俗了!” 沈阔微微一笑,他知道她阿耶长得什么模样。 谈到阿耶,她眉眼一暗,抱怨起来:“我阿耶在长安给皇帝当官,回来总跟我讲长安多繁盛,还说带我去那里玩,现在连个影都没见着!” 玩?沈阔真觉得好笑,眼前的小姑娘在蜀中游山玩水,年少不知愁,如何知道现在的长安已是叛军的天下,人人都想逃出来。她那没影的阿耶,恐怕都陷在长安烽火里一时难以脱身。 “小丫头,去把你舅舅狩的猎物拿过来。”舅母在土埂边招手。 “知道啦!” 小商音应声后白色身影消失在盎然的绿竹里,再从竹簇冒出时小手拎着一只昂首嘶鸣的大野鸡。野鸡的羽毛很漂亮,五颜六色鲜亮极了。它不甘于做俘虏,两只大翅拼命扑腾,跟击冤鼓一样卖命。 她安慰说:“山雉山雉,你别怕,小商音唱曲给你听,来生你要投个好胎做只黄鹂鸟,飞到枝头唱歌给我听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了,会捧稻谷给你吃。” 山鸡又听不懂人话!管你说什么,它一双大翅仍扑扑地抗拒。 沈阔听到小商音对野鸡说话甚觉有趣,平常的大姑娘多为矫情胆怯,不敢徒手抓山鸡或者同情心泛滥不忍食,这小丫头倒跟她们不一样,吃鸡就吃鸡,还拐弯说山鸡没投好胎! 有趣归有趣,可沈阔仍然安静着,面上没什么表情,整个像是拿冰块雕的人像儿。 小商音说话不打假,真的给山鸡唱了儿歌,一直唱到舅母把山鸡的五脏六腑给处理好。 沈阔还是靠坐在古树旁,连姿势视线都没挪换过,入耳的儿歌明明那么欢快,却被他听出了丝丝凄凉。 小商音第一次见这么寡言罕语的人,真是百般无聊,便拿起砍刀到竹簇旁“嚓嚓”两声砍下竹枝,再小截小截地削出十个小竹头,跑回他身边问:“你会玩打蚂蚱吗?” 沈阔摇摇头,以为要拿那十个小竹头去草丛里打蚂蚱,遂瞅了瞅草丛说:“草丛没有蚂蚱。” “这个就是‘蚂蚱’呀!”小商音举着削好的小竹头告诉他,“我教你玩,把削好的小竹头这样放在小土坑上,我敲‘蚂蚱’飞过去的时候你要抓住它噢!”说着就用竹棍敲起坑上的竹头,竹头如蚂蚱一样弹跳起来,棍子再击中“空中蚂蚱”朝沈阔的方向打去,“蚂蚱”不偏不倚落在他的鞋履旁。 沈阔没接“蚂蚱”,她就敲了第二只打过去,他还是无动于衷。 小商音嘟嘴不满,把棍子扔在地上,走到他面前嫌弃:“你好笨呐,蚂蚱飞到面前了也接不住!” 沈阔张了下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面部肌肉维持着冷峻的棱角,只有心在抗拒:我可不笨呐,我比聪明人还要聪明三分,这个游戏我可会玩啦……不信你等着…… 第94章 记忆犹新:取尺 沈阔气定神闲,离了靠的树桩朝土坑走过去,小商音不明就里,一个转身不防头,“蚂蚱”一下子跳滚到她的额头上,再扑落到草地里。 “哎呦!” 她摸摸小疼的额头,惊看时肇事人沈阔行凶的凶器还没有放下,气得跺脚,还好不是竹头尖打中皮肉,万一今天暴血而亡,她做鬼也要一辈子纠缠他! 做鬼也不放过,一辈子纠缠他!!! 小商音还没有缓和,沈阔又要袭击第二次。他敲打“蚂蚱”的手法比商音还要轻巧灵动,竹棍敲着“蚂蚱”凌空打过来,如在宣纸上运笔挥洒丹青,惊鸿一笔;又好像骁勇将军持剑赴战场,千里夺命,就连飞过来的“蚂蚱”都生动成了活物。 她不觉一下子看呆了,任由“蚂蚱”落在脚旁。 “瞧,你也两次没接住蚂蚱,你不也跟我一样笨。”沈阔放下竹棍子蔑笑。 “袭击的哪能算呀!” 小商音不服,拾起竹棍把剩下的“蚂蚱”全朝沈阔打过去,一使出浑身劲,她故意把“蚂蚱”往远处敲打,一只赛过一只的速度。即使沈阔抓得前俯后合,手脚忙乱,“蚂蚱”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一只也没落地。 “好啊你,原来你会玩啊,刚刚还装愣!”小商音认输了,笑拿棍子打沈阔的屁股,是下了重手的打,她一定要报复刚才的那记额头。 他话里带冤地说:“我家乡不将这玩意叫打蚂蚱,也不流行玩这个,所以刚开始不知道你说的什么。” “那叫啥?” “这是高丽人的玩意,叫‘取尺’,因为竹棍上要刻尺度,用来衡量‘打’与‘接’的距离。” …… 有了共同话题,他们因为这个小玩意聊得这么近。 小商音还给沈阔讲了许多事,她在家里除了丫鬟就没谁陪她打蚂蚱了,下人笨手笨脚的,敲起蚂蚱后总击不中腾空的蚂蚱,它还没飞呢就落地了……家里还有嫡出的阿兄跟阿姊,阿兄早娶妻了,可没空玩这种小玩意;阿姊是大家闺秀讲究知书达理,琴棋书画,以女工为主,是不屑于跟疯丫头玩这种没名字的小玩意。 沈阔也知道了眼前的“疯丫头”是怎么个疯法:商音会跟她不喜欢的人顶嘴,谁也顶不过她;会把她阿爷的宝贝茶壶当成夜壶放到床底下;下人干活时她会趁其不备把抹布或者扫帚藏起来,他们以为见鬼了找得团团转;被大娘逼得抄《女论语》了,她破天荒的做法是一句一句倒过来抄,结果被大娘罚跪到三更半夜,商音就搬一块大石头噗通沉到池塘里,躲起来让全府上下都找她…… 但是家里没有人讨厌她,除了那个经常找她茬的大娘。 小商音以为离开家里就没有谁再玩打蚂蚱了,直到遇见从长安来的沈阔。她看人可准呢,知道沈阔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也知道他见识很广。沈阔告诉她,他之所以会玩打蚂蚱,也是远方的高丽客人教他玩的。 “小气鬼,你来益郡干嘛呢?长安不好玩吗?”小商音坐在草堆上,捧着灿烂的小脸问。 而沈阔的小脸闷得要溢出水来,“我来找我娘亲,后来就迷路了。” “你阿娘在哪儿?” “我不知道。”沈阔的回答很绝望。 食物熟了,舅妈来唤两个孩子,说吃饱东西好赶路,能趁天黑以前回到家。 这是沈阔第一次吃野炊食物,熬出来的野鸡汤可鲜美啦,不加辅料居然也能熬到牛乳一样白,鸡肉肥而不腻,什么瘦而不柴都是其次,难忘的是汤肉一起塞进嘴巴里舌头就像钻入温软的柔云,整个人要跟着流云飘在天空里。不饿的人吃一口就饿了,吃饱了就能美美地昏过去。 以前沈阔觉得王府里的珍馐佳肴已是极品了,原来真正的美味极品不在冰冷的御桌上,而在大自然的怀抱里。 小商音夹给沈阔的大鸡腿他没有吃,说是要留给醒来的红绡,搞得她心一酸,自己的大鸡腿也舍不得吃了,一起留给醒来的红绡。 正是“长江绕过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巴蜀山水好风光,小商音便是钟灵毓秀的女子,她的皮肤白里透红,像迎着冬雪盛开的腊梅。在蜀地,这可是地地道道的美人肤色。 同江南一样,好山好水养美人。自古蜀地出美人,蜀郡天之骄女卓文君;与韦皋、元稹有绯闻的才女薛涛;貌美如花蕊得名的“花蕊夫人;后世才情甚富的黄娥一出生,便凑齐了蜀中四大才女。 喔,对了,“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杨玉环也是蜀地山水滋养出来的美人。 沈阔羡慕死这种皮肤了,即使他过着风不吹雨不淋的尊贵生活,也养不出这样的好皮肤。 余晖温和地洒在脸庞上,落日逐渐西垂,仿佛是喝高了酒的老爷爷踉跄醉倒在山崖上。他们吃饱赶路了,小商音的舅舅驾着马儿,马速不能很快,因为红绡接受不了颠簸。商音跟沈阔身形小,就挤在舅舅的左右两边垂荡着小腿,沈阔无心赏景,斜眼盯着枣红色的马背,看马儿一颠一颠地跑。 小商音瞟见了他的眼神,于是高声问:“哎,你还在担心那位小姐姐的伤势吗?没有刺中心脏,她不会死的。” “她受伤在右琵琶骨,人的心脏又不在右边,肯定不会死的。”沈阔纠正说。 “哈哈,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的心脏偏在右边。” 沈阔不信,直说小商音骗人。 赶车的舅舅在中间笑这两孩子的对话。 她骄傲地扬高音调:“我没有骗你,不信你问我的神医舅舅,你不信我难道还不信他?” 沈阔看到她舅舅点头,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右心人。 “喂,为了惩罚你不相信我,你唱一首曲路上解闷好不好?” “我不会唱。” 小商音笑道:“这才是骗人,人会说话就会唱歌。” 马车轱辘碾过尘土,留下一路轻浅的痕迹。他们背对的余晖有颗长庚星一闪一闪地亮,依傍着不染纤尘的夕月。林子里回荡起倦鸟归巢的扑翅声,轻绵的晚风佛过脸庞,顺走了商音最动听的歌调: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春花易残秋月盈,我与君成双 言君志,话卿欢,荣华共长安 一曲商音莫殇歌,歌长欢未央 啦啦啦…… 第95章 记忆犹新:曲名 夜墨繁星伴阙月,熠熠流光相皎洁,尘世的喧哗已歇,万籁俱寂。 小商音领着沈阔回了舅舅家。 舅舅家的院子不算富贵华丽,但很宽敞,俱是人间烟火味。前院种植奇花异草,后院饲养家禽牲畜。没啥家珍值得一提,毕竟舅舅济世悬壶,一清如水,堆出的医药救过的命是用金银砌成的。 小商音跟红绡歇在同一间卧房,这样红绡醒来的时候,不至于身边没有人。 即使如此,小商音也没怎么敢睡着,因为沈阔的缘故,她越对没说过话的红绡添了一层友好。这么有趣的朋友,真不想他们离开呢,这样想着想着,时间仿佛没有溜走的痕迹,香炉内的熏香未燃尽,月光依旧披着皎洁的白纱。 这份安静是被红绡的呓语给打破的。 小商音借着溜进的月色点起烛灯,赶跑屋子里的漆黑,红绡已出了一身暴汗,焦急地呢喃着什么“主子不要,郡王不要”,小商音只将“不要”两字听得清楚。 “不怕,不怕。”红绡应该是被梦魇困住了,小商音便柔语拍抚。 红绡可能是受惊吓醒的,也可能是过于警醒,瞪着圆鼓鼓的眼睛直起身体,像是随时警惕陷阱的猎物,那一瞬间有点像僵尸跳起来的恐怖。 “啊!……”着实吓了小商音一大跳,尖叫后一屁股倒扑在地。 沈阔推门冲进,红绡才清醒缓和,“郡王……我们没事了?” “是的,我们没事了。”沈阔竖起嘴巴做了个“嘘”的手势,红绡也明白他意在不暴露身份。 小商音摔得可痛了,还半撑在地上起不来,哪有时间抬头留神沈阔跟红绡的眼神动作。这一吓,真把她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魂吓飞了半截。 沈阔忙扶起人,再把边上的胡凳挪过让她坐下。 “你没事。”红绡抱歉地问候。 小商音爽朗,不忌粗言鄙词:“我没事,就是屁股崩了个疼,开了朵大红花。”看见及时来的沈阔又问,“哎,你怎么来得这么及时,是夜猫子不睡觉啊?”一摸他的衣服,真凉,像淋了一场秋霜白露。 他当真一直守在门口,哪有心思入睡。 小商音很是关照红绡,反正瞌睡虫被一屁股摔没了,索性到厨房里做一些吃食给红绡。红绡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吃了一碗汤中牢丸后安然入睡。 午夜未过,今晚的时间老人仿佛被什么绊住了脚步,拄着拐杖晃悠得特别慢。小商音坐在榻旁给红绡哼着歌儿,浅浅唱着,清凉的晚风从窗扉飘来,她觉得外头也好像有什么在唱着曲调。 轻悄悄推门出去,星空还是分外明朗,流光下的屋顶是何人在吹埙?吹的是什么曲?冷月如霜,倾泻下来的白光将他照成了一个小雪人儿,广寒宫的嫦娥见了都怕是伤感好久。 她顺着木梯利索爬上屋顶,比泼猴窜树闹亲戚还要灵活,小脚踩在瓦砾上碰出噔噔的响声,像敲着优悦的音罄为埙声伴乐。 小商音坐到他身边,本来想招呼一句“嘿,原来是你在吹埙呢”,可他的埙曲实在好听了,便保持安静一句话也没说,笑眯眯地捧着脸当听众。到了下一段节音,她清唱伴吟,月光下的屋檐又多了一个小雪人儿。 清歌一曲月如霜,曲终后小商音笑问:“你真厉害,能吹出我在马车上唱的那首曲子,我没有听谁吹过,因为曲是我瞎哼的,词也是我瞎编的。你是不是过目不忘,入耳能背?” “我没那么厉害,歌是我瞎听来的,调也是我瞎奏成的。” 哈,连回答都照葫芦画瓢…… 小商音白了他一眼,还是忍不住噗嗤发笑,拿过埙说:“这是我舅舅的埙,不过他没你吹得好听,他只会配药救人,一首完整的曲调都不会吹,吹了也巨难听,像一个粗暴的木匠嚯嚯地锯木头。” 沈阔也笑了,但是没有小商音笑得开朗,他连牙齿都没有露出来,而小商音的小虎牙被月光照得晶莹闪亮,两颊酒窝一凹陷,盛满了柔和的月光。 “小丫头……” “嗯?” “你唱的这首曲子是什么名?” 小商音捧着埙一抛一接,稳稳当当,“我瞎唱的,当然没有名字。” 沈阔想了想说:“词中有句‘一曲商音莫伤歌’,不如……就叫‘商音’,以伊为名,我很喜欢。” 挑不出错,她爽快地答应了。 “天亮以后,你跟红绡就走了吗?”小商音望着满天星辰,很舍不得,“我想做一颗星辰,这样不论我想念的人走到哪,一抬头,彼此就都能看见了。” 多么动听又单纯的话,沈阔听着别有一番滋味,他点点头说:“等我去灵武找到我阿耶,打跑坏人救回我娘,我就来这里找你,我知道你父亲是谁。” 眼前人说会来找自己,可小商音还是高兴不起来,一点也不相信的口吻说:“一年了,我阿耶总说要接我回家,说的次数比天上的繁星还多,做到的次数竟多不过一轮月亮。” “你为什么没住自己的家里呢?”他微微好奇。 她鼓起腮帮子,噘嘴的模样略显气馁,牵出不愉快的往事说:“去年,我大娘说我跟阿姊的命格相冲,不让我跟他们生活。而我舅舅骂那个占卜师在放屁,我天庭饱满,地合方圆,这么福气的面相怎么会相冲呢!?于是舅舅就把我从家里接出来,我阿耶在长安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嘴上说要接我回家,人却常往长安很跑,说是长安很忙,我也不晓得有什么忙的。” 再知情不过的沈阔表情十分苦恼:“是啊,长安很忙,好比一群鸤鸠占了鹊巢。” 商音听不懂这个比喻,只当他是瞎比喻。而他也不会告诉她,安史一乱,他此行入蜀是逃命来的。 沈阔强颜笑道:“我跟你阿耶不一样,到时我会来接你的,我们能做一家人呢!现在的你,还小。”他信誓旦旦许下年少的承诺。 “啊,什么小?……” 那一年沈阔十四岁,商音左右才八九岁。少年总要先知事,并且主动许下承诺。 她倒天真地笑得跟个二百五似的,真好,家里终于有人跟她玩打蚱蜢了呢! 东方地平线的那片天,一点点发白,像有人端着牛乳跑过去,不小心摔跤泼开,白净的牛乳哗哗满地淌啊淌,漫延得越来越快,天也亮得越来越快。 小商音一夜无宿,天刚亮就去马市买了两匹骏马,她对沈阔标榜说:“我眼光可准啦,物美价廉牵了两条汗血宝马回来,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骑上它定马到成功找到娘亲!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这汗血宝马的名字就叫作‘流星’!” 哈哈,沈阔对着粗壮的马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真是皮糙毛厚的汗血宝马! 小丫头就是给人坑的,坑了才会长大! 有时候,话的伏笔就是这么巧。比如,小商音送给沈阔的汗血宝马是假的,那么沈阔此行,也不一定马到成功寻到娘亲。 “把马牵走一匹,用不了两匹。”沈阔说完翻身跨上马背,那匹马不认生,长嘶一声后蓄势待发。 小商音不懂沈阔的意思,转身欲进屋:“那我去叫红绡,顺便抓几帖药给你们带上。” “不,红绡她会做一个好梦的。” “你要偷偷走吗?怎么能不带上你的红绡姐姐?” “你不明白的,况且红绡伤未痊愈,我把她寄托在这里,证明我们还会再见面。” “哎……” 还来不及说完一句话,沈阔洪亮的一声“驾”如雷破云霄,背影渐渐单薄模糊,从立体到平面,点,最后缩成一环光圈,融进温和的朝晖,朝晖竟刺得小商音的眼睛生疼。 真心酸,再没有人陪她玩打蚂蚱了。 第96章 记忆犹新:吉贝 红绡醒来的时候,已经艳阳高照。 小商音真不知道要怎么跟红绡说沈阔已经离开的事情。端药进门来的时候,想是红绡已经都知道了,见她手中的信纸揉成了面团,但脸上却是出奇地平静。 “侠女姐姐,那位小郎已经走了,他说他要去很远的地方寻他阿娘,不想姐姐跟着他受难。他回来的时候,会来这儿找姐姐你的。” 红绡坦然处之,默默地接受了,言辞卑微:“我不过是一个贱户,舞姬出生,你无需唤我为姐姐,直唤红绡就好,否则怕染了你良人的身份。” 这种话到了小商音嘴里特别不中听,将贵贱尊卑嗤鼻不屑,“什么良人贱人的,我一概不管,谁跟我投缘我就跟她做姐妹,哪怕她是滔天大罪的罪臣之女,贱如蝼蚁的侯府奴婢,在我眼里,一样是清白女儿。” 罪臣之女,侯府奴婢,清白女儿……仿佛句句戳中了红绡心头,她不觉动容,一语暖三冬。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这是李太白为乐姬作的诗,小商音又问:“谁给你取的名?” “是家主。”她低眉回答。 “莫不是那位沈郎起的?亏他如此轻贱女子,你的本名是什么?” “红绡没有本名。” 商音甚觉遗憾,觉得“红绡”二字太轻浮了些,就说:“侠女姐姐生得动人,红衣着你身上大如英雄豪杰的飒爽。在我们南方蜀地,常开一种北方没有的大红花,此花叫做吉贝花,今日一识姐姐,觉得姐姐堪比此花,不如以此为名可好?” 眼前这小丫头心思如此玲珑,红绡点点头,别无多话。 由此一来,红绡如脱胎换骨——吉贝。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还有人尊敬自己,丢掉舞姬的名字也是尊严的一部分。往日在王府的生活就像蝼蚁陷在泥滩里,现在忽然有种轻松的释怀,就好像是一片救命的浮叶托起了那只蝼蚁。只是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能过多久,过好一日是一日。 相处下来,小商音就视吉贝为姐妹一样的情分,将自己喜欢唱的歌教给她,自己喜欢的小游戏教给她,甚至想如果自己的嫡姐也是吉贝这样友好就好了。 有了吉贝这样一个身手极好的伙伴,平常村庄里欺负商音的蛮横小痞子见了她们都绕道躲得远远的。有一次舅母出门被盗贼抢了财物,也是吉贝去追回来。山上有只老虎进村伤人,也是吉贝帮忙打死的。 这样平淡又轰烈地只过了半年而已,事变的那天,天空黑得没有一片白云。 小商音,吉贝,舅舅,舅母,像是一家四口般的温馨,驾着马车进城贩药材给慈善堂,去的路上是欢歌笑语,相安无事,回来翻越山丘的路上,一群恶魔面具的山寇铺天盖地地涌来,如人墙般挡住他们的去路。 就好像是那种你从钱庄出来,就有贼寇盯上。 “不好,这是獠人!”舅舅一眼识别出獠人的专属面具。 吉贝功夫再好,能以一挡十,可如何挡百,更何况还是带着三个不会武功的人。识时务者为俊杰,舅舅毫不犹豫将身上所有的钱财抛了出来,但是獠人的野心不止是财。 骑在马背上的獠首长相如豺狼虎豹托生,一道疤从脸庞划至胸膛,触目惊心。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曾在别人刀斧下死里逃生。 惊愕的小商音心中暗骂,哪个王八蛋下手的! 怎么没一刀砍死了他! 那獠首有感应地瞅了眼小商音,好话不放:“人财两要,马车里的小丫头长得好看,不拉回去当个童养媳真是可惜!” “大爷,你要多少钱都可以,她不是奴家的孩子,求放过我们生路。”舅舅夫妻二人求得跪下来磕头。 “放,你们?”他慢吞吞地说回应,用一种考虑的态度迷惑人,跪在他面前的夫妻正要抬头等其结果时,等到的却是挥过来的刀锋…… 鲜血宛如朱墨泼画地洒向地面。 吉贝见此立刻拔出背倚的长剑要取那个獠首的狗命,这般飞剑取人头,那些宵小起先还惊跳起来,但是看见出手的人不过是十五岁的女子,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阿舅!舅母!”如此惨剧,小商音泪如泉涌,立刻从马车上跳下来抱着他们的尸首,白裳染成了红裳,悲伤将所有的恐惧吞没。 “你们知道我我阿耶是当官的么,他不会放过你们!”她抹掉眼泪抬起头来,盯着那帮马上獠,清楚的咬字坚毅又憎恶。 寡不敌众,走为上策,吉贝驾起马车,飞起轻功将小商音拎上来,“我们先跑!” “哼,如果我们连两个小丫头都制服不了,那就不是一头山霸了!”獠首的命令一下,回应起错乱汹涌的马蹄。 “呜呜呜,吉贝,舅舅不在了,现在我们要末路了吗?”小商音瞳孔渐大,眼前的困境如倒山而来,视线越缩越小,眼中逃生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吉贝骨子里的倔强驱使着她做最后的拼搏,拉起小商音准备要弃马车杀出去:“小丫头,你不知道姐姐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陷过比这更困难的逆境,千重官兵,万重叛贼,只要我们不死,就有冲出去的机会!我答应他会保护你,就会拼到底!” 言毕,吉贝踩到马头上一挥手中马鞭为武器,短鞭像是霹雳一般挨个霹开他们的脸皮,疼痛叫他们暂时失了手。她又踹开其中一个宵小抢过马匹,迅速拉上小商音驾马逃去。 却因为背向敌人,驾马的吉贝中了山贼一刀,她咬牙死撑,竭力所能及,反手拔刀,一道银光冷冽,刀哪里来的便送回哪里去!最终,支撑不住,从马上栽了下去。 “吉贝!”小商音回首翻下马背去,这才看到吉贝已奄奄一息,红衣染血,汩汩地流向大地。 “追上去,驾马踏死她们!”话如雷落地,仿佛一吨吨巨石相继滚过。 踩踏的人马如翻涌的泥流,山丘激荡的烟尘早已迷了眼,小商音死死护住怀下的吉贝,就如秦岭落石下那匹流星互着她。 哒哒的冲天马蹄声震入耳腔,商音的小身板沉重地压在地上,命悬一线,弱语嘤嘤:“……吉贝,我,……我能清晰地听到马蹄的踏动,又好像遥远地听不到……我觉得身体轻飘飘好似坠入深渊了……” 吉贝湿红的眼眶,倒映出那个小丫头螳臂当车的轮廓。 救命的东西是一条长鞭,几乎要勒断了马的脖子。 长鞭如蛇嚯嚯攻来,挥鞭人一扬手,一群獠人宵小被惊马摔下。 收鞭的胡乐师笑颜邪魅:“两个瓜娃子,倒也劳烦你们兴师动众!” 獠首瞧那被马蹄踏过的两个小丫头浑身是血,确定是活不成了,即便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也无益,便收手驾马离去,“我们不取没钱赚的命,走!” 第97章 你是沈妃吗 一支支玫瑰红的斜阳似织成了朱纱轻盈地铺在山坡上,山中一壁瑟瑟一壁红,有寺庙撞出晚钟在谷涧中回荡出来,万籁俱寂,惟闻钟磬音。 商音睁开眼睛,那钟声像是有吸引力般,将意识从遥远的十六年前拉回现在。 她抬手看看属于成年人的手掌,视线中的掌纹逐渐清晰,同时脑子也清醒了,确定昏迷前是在秦岭,而不是在山贼的马蹄下。 一切仿佛是做了个梦,梦醒后拥那么沉重的记忆,忘掉的人一一冒出来,敬爱可亲的爷娘与家舅,文质彬彬的阿兄耀卿,娟好静秀的阿姊王歆,一并那个讨厌的大娘,名字就不想提了。喔,还有那么早就认识的李适,他竟一直将流星留着,吉贝果然是老天爷派错了的保护神,原来是他的红绡。 用了许久胡师傅送的鞭子,竟然是当年马蹄下的救命鞭。 如今,又是谁在秦岭救她回来? 商音看了看躺的简陋木榻,周围寡淡的布置懒懒散散几样而已,闻到的香火味是终年累积才有的浓烈,想起身时,浑身似是将骨肉拆过重聚般的疼痛,手脚上缠的厚实白布竟将她裹成了布偶人。 勉强爬起来找双鞋穿了,搀扶着家具走出门口,转角边的青灰亭壁里庄严列着弥勒佛像,一眼望出这是一座寺庙,北边的矮挫院墙冒出一棵绿得油亮的银杏树,那儿传出尼姑做晚课的梵歌吟唱声,所以现在没有人理会商音。 半晌,终有一个老尼姑过来,竖起手掌虔诚道:“阿弥陀佛,施主总算是醒了。” “我睡了很久吗?”商音问。 “半月有余。” “多谢恩人大师相救。如今这是何方?” 尼姑的回答缓慢而平淡,甚至面无表情:“施主谢错人了。瑞真师父化缘归山,途中救得施主,此地乃天峪山口白塔庵。” “瑞真师父在何处,我应该当面道谢。” “她见你时自会来,施主安心歇下,无须多念。” “好,还请大师替我表明谢意。”商音也用她们的礼虔诚地回敬。 原来这阵子已经半个月过去了,商音苍凉地打量这个小寺庙,地理位置处在高高的无名山头上,能见对面的终南山一角,庙里是与世隔绝的宁静,一个来往的香客也没有,想必李适也难找到此处。 再看看自己落魄的模样,已不是从王府出来的装束,商音一下子想到了什么,摸摸发髻再照照铜镜,那支蔓草蝴蝶纹银钗不见了!慌得她翻了下屋子。 原来被人静放在薄枕底下。 商音心有余悸地想,丢了流星,还好这等重要的东西没有丢。 因为手臂伤到了骨骼,日常的穿衣吃饭已是勉强动得,但是梳发髻这等繁琐的事就持续不住多久的力度,商音索性无心束发,只用几道丝绸将长发扎着,也不会十分无礼。 眼下有伤在身,一时难下山,该给雅颂乐坊先报个平安,商音第二天就找尼姑问有没有信鸽,信使之类的,可她们与红尘实在太无瓜葛了!若走到驿站去派信,都差不多能回到长安城了。 她很无聊地坐在那棵银杏树下让时间溜过,抬头凝视着绿色的扇形叶子被风轻轻带动,有细如针的烟雨轻轻打在上面,渐渐的,身世浮沉雨打萍的心情也在商音心中油然而生。 突然,墙角外头有飞禽的扑声,一直徘徊在某个地方愉悦地嘎嘎叫,是大雁的声音,商音奇怪起来,莫非这附近有大雁栖息的沼泽地? 询问了一个老尼姑后才知道,那是瑞真师父捡来饲养的两只殇雁,前阵子下蛋,现在已经有了好几只雏雁。 商音穿过院墙,顺着方向走去后山,看见一淌黄泥巴的小水洼,不是十分清澈但也不浑浊,周边一丛丛的蒹葭高到了膝盖,雁窝就搭在蒹葭丛里,有老尼姑采一把青嫩的野草摞过去,它们啄得更喜悦了。 想必这位尼姑就是恩人瑞真大师了,商音不等她转过来就拜礼道:“商音多谢大师相救,恐家人担心,明日欲要下山,故来探望一下瑞真师父。” 瑞真听到声音也没扭过头,一双结满粗茧的手不紧不慢地将嫩草摞给雏雁,启唇一句恬淡的话:“无需言谢,该把伤养好行动也利索些。” 一举一动中,只见瑞真师父的那张侧脸,隐约间有几分神秘,商音想歪头窥探时对方又大方地正面转过来,颊面有一片旧年烫伤的疤吓了她一跳! 身体微微怔地后倾,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掉了出来,商音也没顾得低头看,唯恐对方在意自己被吓到而自卑,她便不太好意思地露了个笑。 瑞真师父缓慢地走过来,旧而褪色的尼姑袍带着风连同周边的芨芨草沙沙响,她拾起商音掉落的蔓叶蝴蝶簪子,递道:“贫尼早年间脸部被香油所烫,丑陋的样貌吓到施主了。” 商音接过簪子,礼仪周全:“师父救命大恩,心善才是美,是奴家无礼亵渎师父了。” 风一吹过,商音的长瀑青丝绕起丝结,瑞真阿弥陀佛地说:“寺庙清净,菩萨在上,施主不应青丝披散,失于仪表,施主若不嫌弃,贫尼可为施主束发。” “好,那就有劳师父了。” 出家人都不蓄发,寺庙里也找不出一把正经的梳子,幸而商音出门时髻上有发饰的篦梳,虽然篦齿少但也能派上用场。以草墩为凳,明水为镜,一缕缕青丝在瑞真师父的指间绕成随云髻,束发的手法竟然有几分娴熟灵巧,完毕,那支蔓草蝴蝶簪作为点缀插入发髻。 商音往水面看了看自己的样子,随云髻,盘卷如随云般,水面清楚地倒映出发髻上的细枝末节,形象得像是将天上的云朵揽到了池水里。 前一刻,给自己梳这种发髻的人还是李适。 她不禁对着水面上的影子惊叹:“没想到一个出家人也会挽宫髻。” “贫尼救起施主时,施主便是如此发髻。” “喔,对呢。”商音反应过来了,但是视线还是没有离开水面。 因为便于梳发,所以瑞真盘坐的石块微微高着商音一层,五官也在水面上一清二楚地倒影出来,哈,想不到商音会通过这样的方式仔细地打量她! 商音一动不动,眼如明镜般盯着水面,忽略掉瑞真脸上的伤疤,水的柔澈将那眉眼鼻唇覆上一层嫩光,恍如李适密室中再现的那副仕女宫图。 瑞真替她挽好发髻,缓慢起身准备要离开。 商音也立即起身,对着那个背影忽然唤出两个字:“沈妃。” 那个背影没有停下,像是空气依然安静般的无事,脚步也没有停下仍旧梭梭地离开。 “沈妃”其实只是一个虚名,外人为尊敬而称呼罢了,圣人并没有正式册封。商音追上去,换了一种叫法:“李适的阿娘,是您吗?” 第98章 云深不知处 瑞真师父并没有正眼瞧商音,脸上还是一种淡然超俗的表情,好像天崩地裂都与她无关,“施主可是寻人?这里没有施主要找的人。” 否决的话让商音顿起失落,是真的认错人了吗?是眼睛骗了自己还是她骗了自己? 瑞真师父已经远去了,连个背影也瞧不见。商音心中乱得要命,旁边的雏雁倒嘎嘎叫得欢快,极不应景,真想叫人上前踹一脚! 商音在雁窝旁蹲下,抚摸那只最大的雁羽,俏皮地哄道:“鸿雁呀鸿雁,你能否代传雁帛呢?路不会很远的,喏,我指路给你瞧,翻过前面最高的山峰,再向前努力飞呀飞,会看到像菜畦般方块的长安城,你边欣赏边找一家最大的王府,很容易找的,它就在兴庆宫旁的坊……” 那只鸿雁飞似乎是听懂了人话一样扇起翅膀来反驳,猝不及防地扑了她一脸臭臭的细羽,然后又若无其事地低颈啄嫩草。 怎么能被一只雁欺负了呢! 商音立刻抽掉它要啄的嫩草,让它扑了个空:“臭小雁,不答应就不答应嘛,干嘛用臭羽子扇人!” “嘎嘎!”那只雁听懂了人话般扑起来冲着商音开战,猛地啄她的手指头,凶出了母鸟护雏子的气势。 话说得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商音嘿嘿一笑,去采了一札苏丹草来讨好它们,那几只雁喜得眼睛放出光芒,一点也不客气,两脚雄赳赳地盘踞在粮草上怎么啄也啄不完。 “雁姐雁兄们,我跟你们讲喔,吃苏丹草最长肉啦,当然,肉也不能白长你说是!眼下呢有件好差事,只要去雍王府替我送一份锦书,告诉他要找的人在这里就可以啦,你也想让他找到阿娘对不对,再说那个大王特别有钱,一定会给你筑个金窝颐养天年……” 商音自说自话,取一条上了字的布拴在雁脚上,雁儿依旧啄着嫩草,她笑说:“喏,你可是点头了喔!吃饱了快飞去!我帮你照顾小雏鸟,保证它们一根毛也不掉!” 大雁吃饱了以后,扇扇大翅膀再蹦个屁儿就出发了。 第二天一早,托鸿雁的福,李适的人马在山间小道上清晰可见。 寺庙这边,天际才翻出一点微亮,瑞真师父就为商音梳好了发髻。这下商音终于可以在铜镜里明察秋毫地欣赏瑞真梳发髻的手法,何等细致,连她左食指上有一条小疤痕都瞧见了,一举一动都叫人知觉地涌起一股亲切。 与昨天不同的是,簪完蝴蝶钗后,髻上还多了一枝花。 “瑞真师父,您知道吗?曾有位李郎为我这样梳过随云髻,说他儿时也常为他阿娘梳过。如今,他阿娘一定很想念他。”有意要套些什么话,商音如此说着,静静地望镜中的瑞真,想要从她脸上偷窥点什么来。 可对方什么特殊的反应也没有,眼皮子一动不动,一如既往地捻着佛珠说吉语:“我佛慈悲,贫尼有幸与施主相识,愿施主往后平安顺遂,与郎君十年渡百年枕,岁岁常健无忧。” 说毕外面有尼姑来唤吃朝食,商音礼貌地不跟她们挤在一块,独自落在最后面,挑着老尼姑做的清面馎饦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 庖厨柴扉一下被人推开,李适带了七八个护卫,像是跋山涉水才找到目的地的行头,衣袍上狼狈地破了几个洞,幞头上挂着几颗露珠并树叉,一双双污脚早已看不出靴子原本的颜色。 见到她平安地做在那儿挑面吃,他才敢生气,上前冷嗔:“怎么,当王府的侍人当腻了,想当尼姑了?” “……” “咳咳!”商音嘴里的面片一下子天花乱坠地呛出来,是了,自己还穿着像尼姑一样的衣服呢。 “自从商音娘子擅自离府,昨晚才有您的消息,大王一夜也等不及,我们是连夜赶路过来的。”他身边的谨终上前恭敬有礼。 擅自离府? 原来某些事情,王歆没有跟大家说。 她为什么没有说?商音黯然地低头,也不计较了,毕竟自己也把王歆交托的礼弄丢了。 李适不知道她的脸色为什么垂下来,也不想再计较她出走的事情,言语渐渐如水的温柔:“庙里的主持说你是被人救上来的,伤好点了没有?” “嗯。”商音点点头,挑起最后一口面索然无味地吃下去,然后望着他的眼睛说,“其实我也不是为自己把你叫来,如果我的直觉没有认错人的话,你此行的收获很值得。” 瑞真师父,我虽不确定你的庐山真面目,李适总能确定! 商音想着,带着李适走到花木深的禅房。半路拉了位尼姑询问:“哎,小师父,我想见一下瑞真师父,还请帮忙引见。” 她虔诚地答:“瑞真师父已下山云游。” “为什么!”商音出乎意料,整个人弹簧似的跳起来,“早上她还帮我梳发髻呢,怎么就下山了,去了何处,何时回来?” “小尼不知,况施主与瑞真师父本非一路人,何必问所归,小尼告退。” 呆呆地望着尼姑作礼远去,商音只觉得天公不作美,大失良机,只好将瑞真师父的事一五一十,事无俱细地讲给李适听,他也抱着一丝希望,忙遣侍卫于山上山下搜寻。 可瑞真师父就像是一滴水归入了沧海,一片乌云隐入夜空,无迹可寻。 商音十分愧疚带给了他这般的失落,“是不是我想多了,天底下没有躲着儿子的母亲,可是她给我梳发髻时,那么像另外一个你。” 说到发髻,李适看了看商音,发髻上的花朵如针扎入视线般叫人一颤,他忽而失落起来:“你发髻里的那枝鲜花也是瑞真师父帮你簪的?” “是啊,怎么了?” “那是我阿娘最不敢碰的夹竹桃,她对这种花粉过敏,没有将鲜花别在发髻上的习惯。”李适拔了她发髻别的花朵扔在路边。 商音脑袋闪过灵光,一语点破:“你娘不喜欢的花……那瑞真师父为我梳发髻没道理要簪上这么巧合的花啊!” 瑞真这是在诱导人吗?事情被扒开其中眉目,李适下意识明白,也许这种巧合叫作欲盖弥彰。她真的是母亲吗?今与母亲真的擦肩而过了吗? 他忙唤谨终:“红尘人若要出家需持度牒,尚书省祀部都备有众尼僧度牃,回长安后查一查祀部是否真有‘瑞真’此牃。若无此牃,那她便是私度,便有九分可能是母亲。另外,盯着这座一方寸土的寺庙,以及暗访各地‘瑞真’尼讳的出家人。” “属下知命。” 商音看见李适的目光随着欣喜与失落明灭不定,想到与他在蜀地初见那年,他便是去寻母亲,整整八年未果的找寻,母子间的生离死别,真是世界上最悲痛的故事。 还好她有阿娘,还好她想起了阿娘,商音巴不得生出一双翅膀好飞回蜀中去瞧瞧娘亲。 第99章 我要证明,你在乎我 商音失踪了半个月,再回雍王府的时候,王歆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是表现出一点也不知情的嗔怪玉树:“你怎么背着我让曲秋娘去送东西呢!” 曲秋娘,曲秋娘……做了八年乐伶的商音第一次对这个称呼反感,甚没有滋味。 望着王歆那双无辜的眼睛,商音准备唤的“阿姊”忽然掐在喉咙里,像有一双大手重重地将它按压了下去,她漠然请罪:“商音无能,将夫人的东西弄丢了。” “无妨,人没事就好。”她一贯笑着说话,笑容像月光下短暂一现的昙花。 商音又重新躺在画阁里,对着墙上的沈妃画像发呆,怎么想都会跟瑞真师太联系到一起,一会儿,门重重地被人一推,他走了进来。 迈的步子十分沉重,甚至有些邋遢。商音朝榻里翻了一个身假寐,背后浓重地熏来馥郁的酒气,她还没来得及转过来看他,他重重的身体已倒在她旁边。 吓得商音翻起身来,“喂,这不是你的榻呀!” 他依然闭着眼睛,心安理得地躺好,素日冷如冰块的脸现在红了一层热,醇厚的嗓音像是酒坛子般吐出一串酒香:“我知道,没有你的床榻,我还不想躺下来。” “……” 这句话叫人大惊失色,商音掩饰得很好,脸上一点慌张也看不出来,要爬下榻,嘱咐道:“为寻你母亲一事,你不欢快也别吃醉了酒。这张榻就让给你了,我去丫鬟房睡。” 话一出,却给了他将她拉回去的机会。 一双双翼般的臂膀猛不其然地揽过她的纤腰,她像是跌落陷阱的幼兽没防备地扑到他胸膛上。商音急忙躲开,可是越躲越适得其反,酒气熏鼻得厉害,她没好气地道:“李适,你放开我。” “……你早该是我的妻,我的王妃,你可知道,自蜀地一别,我寻了你这么多年,你忘记谁都可以,唯独我,不许你忘记……”话似痴似醉,李适睁开眼睛,迷离的眼神散在她脸庞上,带着雾里看花的朦胧贪婪地望着眼前让他朝思暮念的女人,像是要以最柔软的力量将她吞噬掉。 这样的醉话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了,从前商音只觉得他是胡言乱语,如今像是听了半个故事的引人入胜,“你说什么,谁是你的妻?” 李适一定想不到,商音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他酥酥地笑,说着以为她听不懂的话:“……我不会告诉你……不会告诉你王歆是冒名入府……也不会告诉你你那狠心的父亲不认你……不会告诉你阿娘已经不在了……不想叫你伤心,所以我都不会告诉你……” 商音的眼睛忽的一湿,视线里什么色彩都消失了,手指费力地捏着被褥,压抑地问:“我阿耶,不认我?” “……因为……因为三年前下召册你为郡王妃,我不知你已经遇难……王遇谎称王歆就是你,咬定王家只有一个女儿,如今他怎么敢认你……他们抛弃了你,可我不会……所以,你早该是我的妻。”李适像是在梦里般,醉绵绵地吐着呓语,环腰的手已移上来环住她的后脖,温热的双唇不由分说重重朝她脸颊贴去,却是一股咸意刺醒了他。 定睛看时,她的脸庞挂着亮晶晶的泪珠子,眼神中流溢出来的更像是哀怨。 “我知道你心里也是有我的,我总有办法弄一个身份将王妃之名补给你……我一定会留住你。”说毕一点也不留余地抱着她翻了个身,掀开一旁的被褥盖上来,埋头将她急促的呼唤堵住,两个人像是挤在浅洼里的小鱼,气氛如海滩上的阳光迅速升温。 自己的贝齿像是被人攻击的城墙,商音又悲又惊,一双眼睛瞪得有两个马球大,直拍着他的脊背反抗。越觉得他粗鲁起来,手指居然试图拉扯开她的中衣系结,商音狠狠地咬了他的上唇,差点没扇巴掌过去! 被咬的李适惊疼地“啊”了一声,看着她那双比星辰还亮的眼睛充满了恼怒,又清楚地倒影出自己渴望的那张脸,这个倒影更像是一种驱使,让他变本加厉地侵略,沉闷有力地道:“你早该是我的人,容不得你愿不愿!” “混蛋!”大不了打一架嘛,这下商音真甩出了一个巴掌,“啪”一声的清脆像是天塌下来,然后连忙咕噜噜地滚下榻,拉了门栓,要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他应是清醒了,不恼不怒地爬起来,不经心地拾捣了下衣冠,“你不用走,我走。我要去证明,你在乎我!” 一双宽大的掌覆住她拉门栓的手,他自己开了门,自已走掉了,今晚再没有回来。 商音根本懒得去想李适临走前的话意,只有那句“你阿娘死了,父亲不认你”像一百只讨厌的苍蝇嗡嗡响。忽然想起阿姊没认自己,阿兄也没认自己,由不得相信的商音不禁落下泪来,整个人像是蓄满水的海绵,湿漉而沉重,随便一戳就会溢出水来。 这一夜,她就缩在沈妃画像下的墙角,蹲着抽泣了一夜。四四方方的漆黑屋子,一点儿月光也照不进来,跟半月前拼命逃跑那个黑夜森林一样叫人恐惧。 第二天,雍王府出了件新鲜事,像是驿站传书一般,大家走到哪,传到哪。 “哎,我悄悄告诉你,昨晚上大王是在王夫人的房间里过夜的。”一个伺候主人寝事的丫鬟对厨房的奴役开启了八卦源头。 “呀,铁树开花,千年一见呀。今早一定要炖参汤给大王大补,好给王府添个小主子。”噼里啪啦的,厨房就开始活泼开了。 看见商音进了厨房找鸡蛋,大家就把目标转移了,窸窣的嘴巴凑到一起:“怎么,大王不是挺喜欢那位曲娘的么?” “你瞧她眼睛红的,定是哭的。从金树上摔下来了,麻雀就是麻雀,她怎么变也变不成凤凰呀!”尖酸的丫鬟有重音没重音地揶揄,但也没怎么敢说得太光明。 谁都知道,商音发飙起来连公主都敢打! 一路走来,商音的耳根子就没清净过。对于在人背后张口的小嘴,别说你是缩在墙角,就连隔了一堵城墙,商音不听也都知道你骂的什么话! 她本是来厨房煮两个鸡蛋敷眼睛,好出门的时候不吓到人家,如今是顾不得了,用那双吞过血般红的眼睛冷冷地望着她们。 “咔嚓——”商音握鸡蛋的拳头一捏紧,蛋壳的破裂声立刻杀死了那些闲言碎语,她们连呼吸声也没敢喘。 其实她们挺怕商音会将碎鸡蛋扒在她们脸上! 那个先嘴贱的丫鬟唯恐被报复便眉笑脸开,先前的刻薄嘴脸立马换作奴颜:“哎呀,商音娘子,想吃鸡蛋呀,我立马给您做!” “快些煮,煮好了你自己吃,好堵住嘴巴!”商音冷冷一顿讽刺,将碎鸡蛋放在灶台上,眉眼倒竖冷笑,“如果堵不住也没关系,你们知道大王的那只鹦鹉为什么不敢学舌吗?” “因为它的舌头,被拔了!” 这一句甚是阴冷,惹得众人缩脖惊慌,商音便在一群畏缩如鼠的人群中迈开飒飒步伐,奔出了王府。 第100章 被弃 单日御朝。这是个上朝的日子。朦胧的天还没大亮,五更点卯的时候,皇城外陆续衔接起文武百官骑着瘦马入朝的蹄子印。下了朝后一些文官们便入三省六部各司其职,商音就蹲守在朱雀城门外,等着他们出来。 因为,任秘书少监的父亲,身影一定会在那群放归的朝臣中。 她一定会认出来。 她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缩在城墙脚,一声不吭这一蹲就是从早晨到下午。其间被不远处的城门郞将当成要饭的赶了三次,如果不是看她可怜的话他们都懒得动嘴皮子,得直接动武。 后来他们以为商音是个哑巴也就懒得理会了。 太阳落山的时分,随着城门里的交流声加重,那些身着紫色深浅绯色,花花绿绿的官员一边谈天说地一边摇摆地出门来,素色旧裳的商音在这群人中便显得十分点眼,她的目光挨个搜索过那些家仆牵马的大官。 人潮散了大半也没找着父亲,商音有些失落起来,总之也不认识这些高官,随便对着一位面善的中年官员行礼后尊问:“这位阁老,恕奴斗胆,奴想探问一下秘书少监是否能在此一遇。” 那位官员果真面善,况也舍不得拒绝美貌女子的问话,隧回复说:“有沈公,王公二位任职少监,小娘子是要问谁?” 子女对父亲的名需要避讳,为了问清楚,商音也顾不得那么多,情急道:“王公!敢问其尊讳可是‘遇’?” 那位官员点头,商音又怕对方误会自己有歹意,添道:“因奴寻亲,故此投奔了来,劳烦请告知王公宅邸何处。” “小娘子可入永兴坊去问路。” 商音忙祝他祖宗十八代连连好运,然后飞快地往兴业坊奔去,脸急得涨红,心跳跟着脚步齐齐颤动,无数遍地想:即将要见到父亲了!他是否还记得我这个女儿,会立马将我抱在怀里舔犊情深,还是会像李适所说的那样,父亲根本不认我。 想到这里,激动的心情又掺杂着一丝丝恶兆。 “阿郎!”前头的坊路上正有一个家仆呼唤着过去迎接,与商音擦肩而过。 冥冥之中,像是有某股力量在牵引着商音,下意识回头,那么多路人她一眼就将视线放在一个闲骑毛驴的中年男子身上。仅隔着几步路的距离,什么都看得清楚。他穿着深绯色的圆领长袍,衣上一点花样也没有绣,头上拢的幞头是黑青色的,目光不斜视地送向远方,悠哉骑驴的姿态像是尊像静览众生一般。 人家都是骑马,父亲还是那么爱骑驴。 商音整个人就僵在原地,他是父亲!他就是父亲,做儿女的永远也忘不了父亲的模样,不论几年未见。 正要等他来到身边时,他的家仆上前牵了驴缰,拉着主人转进一头的坊门,身影转瞬没入其中。 “阿耶,阿耶!”商音像是丢失的幼崽般扑激动地过去。 他们以为是谁家的孩子,毕竟在街上唤爷娘的声儿多了去了,王遇一时也不太在意,直到那个女孩气喘喘地追上来拦住驴,她抬起头,那双凄楚的明眸掉下一颗泪,一句“阿耶”,满腹委屈。 “哟,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来乱拦人呢!赶紧哪来哪回去!”仆人十分不耐烦,嗔着就上来推攘撵人。 王遇,只是默许着仆人的行径。 “阿耶,您不记得女儿了么!当真要作相顾无相识么!”商音拗过那个仆人再扑到王遇面前,抹了把泪,让脸庞更干净些,望着一脸惊愕的父亲,渴望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唤来。 王遇先是惊愕,打量着商音后陷入一片凝滞,蠕动的嘴唇欲启不启,沉闷地抬手抚了抚太阳穴。边上的仆人先骂:“放肆,你吵着我家主人了,阿郎只育一女,是当今雍王的家眷王孺人,你个黄毛丫头有什么本事乱认爷娘!” “你闭嘴,我不要你说,我要他说!”商音一语喝出,那个仆人像吃了哑巴药一样怔怔地等着王遇发话。 商音幽怨地望着王遇,心知肚明,父亲一个眼神,便已知他认出女儿来了。 王遇也挺想落泪的,转头整理了下情绪后又故作安然,静静地问:“小丫头,这里没有你的阿爷,你可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 多年后再见父亲的音容,没料到他开口就是陌生的话,商音只觉天旋地转,耳聋目眩。无奈,哈哈苦笑:“他说得不错,您果真不认我!” 王遇似乎是有苦难言,身子一软,差点就从驴背上翻下来。 因为永兴坊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官,附近维护治安的坊正不敢怠慢,王遇的仆人喊了两个武侯过来,他咧咧道:“你们快来,好好治治这个疯了心智的丫头!” “这孩子怪是可怜的,何必赶人,你们将她请出去便是。”王遇平静地道。 一阵喝骂,商音被拖出了坊门之外,他们虽然只是随手一攘,可武人的力气终究要大很多,商音跌趴下去,路上铺的沙砾嗑在皮肤上微末地扎人,却深深地刺痛了她,像是虎兽的锐齿咬破了衣帛直蚀肌肤,一点点撕扯出斑驳的伤痕。 “铛”六街上第一道闭市钲开始尖锐地回荡,行人们匆匆加快了步履。商音爬起来脚步虚浮往回走,眼泪不听话地滚落,前面的路在泪花里变得虚幻,她不顾形象地哭出声:“胡师傅,商音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伤心欲绝,大该就是如此。现在的她,只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商音再醒来的时候,呆呆地寻思着所在何处,郭暧那双黑曜的眼睛冒出来,溜溜地盯着她,倒吓了她一跳。 看见她的眼睛红得跟猴屁股似的,郭暧立马笑出声来:“哈,商音,我母亲路过街坊捡了你回来,她们都说你是哭晕的,起初我还不信,现在我是信了。” 真是个幸灾乐祸的主,商音翻了身扭过去不想跟他说话。 讨了个没趣,郭暧也没好意思,“好嘛,我错了,你遇到什么事情了,可跟我说说。” 商音仍然没有理会他,他又如讨糖的孩子般嚷嚷:“曲丫头,小商音,小音音,小音儿,你就跟小六我说一说嘛……” “恶心,我还比你大一岁呢!”她差点没吐出来,“你别老跟独孤默学,好好的少年郎学成了登徒浪子,多不好。” “不使点肉麻的话,我还以为叫不动你了呢!现在总能说说原委了,什么事情值得在街上嚎啕大哭。” “钱袋丢大街上了,没找回来!”她说。 “啊,就为这事呀!”郭暧噗嗤一笑,这姑娘怕不是痴了。 商音反应过来自己还躺在榻上,又与郭暧独处一室,虽说门口立着两个丫鬟,到底不好看,便掀开被子下了榻:“郭六,你都是束发的成年人了,别老像小时候一样不忌讳,要聊天就出去聊,外面院子多辽阔呢。”说了后走到院子里乘凉。 “喔!”莫名的受教,郭暧嘴角撇过一丝苦笑,忙遣人搬架胡床支在院子里。 “喔,对了,上个月听说你失踪了,你去哪了?” “去玩了。”商音抹了抹红眼睛说。 “你知道吗,雍王还以为是独孤兄把你藏起来了,搞得两个人在独孤宅里打起来。我去劝架反倒成了受害人,雍王一拳错打在我脸腮上!喏,你看看,还肿着呢!”郭暧扬起脸庞,叫商音看个仔细,不协调的脸颊还真有一面较为肿胖。 商音抱歉地说:“好啦,你去跟独孤将军说我很平安。你打我一拳,还给你就是了。” “我倒不敢打你,否则我就惹了两位人物,那时我脸上非得开一朵花不可!”郭暧在脸上比划出一朵花,饶像顽童。 第101章 啊这,兔子吃了两波狗粮 汾阳王府对于商音来说,一来二往习惯了。 汾阳王府的管辖十分疏松,好像人人都可以进来吃上一顿饭似的,和那座密不通风的雍王府完全相反,所以这个庭院里的空气总是十分新鲜。 反正宵禁也回不去,商音自然就在郭家吃晚食。 “郭六,你父亲位高权重,不该府门一直开敞,甚至连守卫也不设。那些大臣都会在坊墙上设一扇小门方便出入,你家也不会这么做。从认识你开始,我一个小乐伶在王府几次随便出入,你的家人也不会觉得我低贱从而不欢迎我。” 这是一个意味深远的问题,郭暧笑答:“以前我们兄弟几个也看不过去,于是我由三兄带头,一起跪着求父亲将府门关闭,后来父亲就给我们上了一堂课,简单一句话:‘小人做坏事之前往往要先关门’。越是站在顶尖上的人,越有人想方设法拉你下来,父亲正是人人想拉下来的顶尖人,他心胸本光明坦荡,府中也正要如此大敞,无所隐私,流言无处滋生,让有心人的谗言无从说起。是君子就要懂得不立于危墙之下。抗议最强烈的三兄都被父亲折服了,我们兄弟早就五体投地了。” 商音恍然大悟,这是汾阳王府是多么可爱亲民! 幕夜,商音坐在葡萄架下手摇蒲扇,架上垂着一吊柔亮的纱灯,细长凉爽的风勉强吹去了白天的伤心事,她抬头看了看,蓁蓁的叶幕中钻出几颗闪亮的星星,仿佛没见过世面似的一个劲儿俯视人间。 星星每闪一次,商音的眼睛就跟着眨一次,特别地无聊。 “咕咕——” 毛茸茸的一团肉桂色的小东西忽然蹦过来撞在商音的小腿上。 定睛看时,原来一只小草兔被郭暧赶得无路可逃,它撞了商音后气得咕咕叫,商音便将它抱起来安抚。 郭暧走来欢笑:“哈哈,商音,别叫这只兔崽子跑掉了,那日骊山狩猎我捉来养了好久,养肥了怎么逮也逮不住,本要逮了送给你,现在它可是自投罗网了!” 草兔很是乖巧地蜷缩在商音怀里,它望着葡萄藤架上绽出的光明,纱灯的烛光就好像在它的大眼睛里燃烧,商音不禁觉得温暖:“这只草兔好是熟悉,我好像看见以前升平公主也抱着一只差不多的,它倒有眼福,目睹过我跟公主打架呢!” 郭暧直接在草地上盘坐下来,嘴上开始巴啦啦:“这只草兔跟公主那草兔本来是一对的,那日骊山狩猎,我看着它们跟你长得特别像,模样怪伶俐的,性子也活泼,我好不容易设了个‘请君入瓮’捉了来想送给你,偏被升平公主抢了去。我说‘不是送给你的,再灵活的兔子到你手里都得变成憋兔’,她就横眉竖眼跟我急,凶凶地说:‘我是公主,难道还配不上你送我一只兔子!放眼整个大唐,想送本公主兔子的人都挤满朱雀街了’。我就用‘宋国笑’的故事讽刺回去:‘原来守株待兔的人在这里呢!’哈哈,升平气得头发丝都要着火了!” 他比手画脚,将升平的一颦一怒学得活灵活现。 “哈,你们真是天生的冤家!后来呢?” “谁知道我们吵的被陛下听见了,对于我用‘守株待兔’讽刺公主他也没有生气。于是陛下就当裁判,让我跟升平以兔为诗,谁作得好兔子就归谁,自然是我胜出了。升平不服气,就用‘守株待兔’考我一个冷门的问题,问我:守株待兔的兔子为什么会死?前面路那么广,兔子为什么要冲到树桩上找死?” 商音被引着笑问:“那你怎么回答。” 被困住的郭暧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那时我答:那是一只自杀的兔子。” “哈哈,自杀!你的想法真叫兔子可怜!” “然后韩王跳出来说,‘因为兔子眼距宽,要扭脸才看得清东西,跑得太快,来不及扭脸,所以撞死了。’”郭暧对葡萄架做了个兔子撞死的动作,然后双手一拍膝盖仰天长叹:天!我居然输给了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后来,陛下判我输一只兔子给公主,我十分不乐意地说:‘这对是雌雄来着,怎么忍心拆散呢!’,陛下就挥了挥散场的手势说:‘罢了,罢了,你们一人养一只兔子,总有这对鸳鸯兔再聚首的那一天’。” 讲故事的郭暧一人分饰三角,精怪的韩王,霸道的升平,端庄的代宗,切换得活灵活现,又为输掉了兔子肚子里装了一团气,坐在地上呱呱地像一只赖蛤蟆。 这年头,兔子都吃狗粮了!听故事的商音抿嘴笑着,心想:陛下的最后一句话可谓是话中有话,眼前的这只赖蛤蟆日后要吃到白天鹅,虽然他现在一味高傲得认为自己是白马王子! “啊——”郭暧忽然尖叫地从地上跳起来,手拍着臀部哇哇叫:“屁股,我的屁股,什么厉害的屁股叮了我虫子,啊!肿了!肿了!商音,你快瞧瞧!” 咬的是屁股,又不是头,脑子却先神志不清地颠三倒四起来!商音拿起藤架上的挑灯往他方才坐的草墩瞧了瞧,瞧见几只吸血的蚊子挺着大肚子愉快转了转后满足地蛰伏在一只蜘蛛旁。 她抬起头,用很悲哀的样子望着郭暧:“千年毒、蜘、蛛,一旦被它咬到,毒侵五脏,药石难救,你……” “啊!快!快请孙思邈的徒弟来!”郭暧来不及听完就已经拔腿找良医去了! 很快又气汹汹地跑回来,“曲商音,你诓我!叮我的分明是一只普通的蚊虫!” 商音淡然自若,指了指毒蜘蛛的尸体:“刚才你没听完就跑了,我后句是想说:你一屁股压死了它!” “……” 真真这丫头嘴皮子厉害!郭暧噗嗤一声,恨不得,怪不得,“那只大蚊子也挺厉害,叮得人怪痒的,我真的肿了。” 商音低头,看见草坪上几株马鹿草,随手摘了给他:“喏,用这个揉出草汁敷一敷,保你不痛不痒,专治嘴针子厉害的蚊虫叮咬!” “六郎。”府上丫鬟过来唤,“雍王叫我一字不漏地转告您:雍王府丢了位十分重要的婢女,问这位十分重要的婢女是不是在您这里。” 商音听了,无奈地把头埋在膝盖上。 郭暧不耐烦挥挥手:“哎呀呀,叫他哪丢上哪找去。” “可是雍王说,说……不想搜府,他在外面等。” 商音起身:“算了,不劳烦他搜府,我走了。” “哎,那你把这只草兔带上,它真的十分像你。”郭暧抱起草兔眯眼笑。 晕死,还没见人将兔子比作人的! 商音抱过来:“却而不恭喽!看我把它养肥,日后,说不定……说不定是份大礼。” 走出汾阳王府,站在那里的雍王,脸色臭得难看!又有几分得意,压低着声音道:“一大早就吃醋跑出王府,而且一日未归。”灯笼的光照下,她的肿眼清晰可见,他又得意地问,“眼睛肿肿的,吃醋吃到哭啦?” 如果他不说这样的话,商音都要忘记某些事情了,冷面的人自作多情起来比真是比独孤默还要风流,她堂堂正正望着他的眼睛答:“雍王,您想多了,就是为父母哭瞎了眼睛,也不值得为那点小事流一滴泪。” “死鸭子不过如此。” 言外之意,嘴硬。 当着侍卫的面,他深情地捧起她的脸,温润的唇慢慢对着那张小脸贴下去,趁着娇羞的她欲要扭头时,他迅速弓下腰把吻落在她怀里抱的草兔,造成“你想多了”的假象,然后直起身板抿嘴笑问:“哪里来的兔子,灵动得怪像你的。” “……” 一旁的侍卫本来是要非礼不视,结果目瞪口呆,那只草兔,更是受宠若惊地瞪着李适! 这只兔子,自我感觉怕不是狗粮吃撑了! 不等呆愣的商音说一句话,李适转过身抿嘴微笑,悠然扬起氅衣翻上马背:“回家!” 第102章 画是第一 回到雍王府,李适如昨夜一样,依然歇在了王歆的寝室里。他要的,不过是她的醋意罢了。 商音泡在皂荚花香二合一的浴汤里闭目养神,思绪在沉浸在儿时爷娘的音容里,随着浴汤的热气渐渐降去,她的心也冷了下来。 嘎吱一声房门响,轻迈的步子走了进来,她将手触进浴汤里,悦耳的话里微微皱眉:“水都冷了,商音娘子怎么还不肯沐毕,别是睡着了。” 商音缓缓睁开眼睛,忽觉累得目光朦胧起来,平静地问:“蒹葭,你怎么来了。” 蒹葭低顺道:“大王调教了我几日,命我来服侍小娘子。” “喔?他如何调教你?”商音浅浅撩拨了一下凉水。 “称呼上,唤小娘子不能唤出‘曲’姓;服饰上,小娘子偏爱橘红,雪白为配色,服饰衣料必须像婢子的脸一样软;饮食上,小娘子口味偏辛辣,色香味缺一不可,常备的零嘴小食是米花糖;关于歇寝,小娘子的卧室是个秘密,婢子需侍在名义寝室中掩人耳目;小娘子出门,不论何时何地,婢子需要侍在您左右,寸步不离……” 蒹葭一五一十地说来,一处不错。 原来他都留心她的喜好并吩咐好了,衣食住行都是次,开头一句“称呼小娘子不能唤出‘曲’姓”,商音听后觉得咽下了食不知味的杂粮,心头堵得慌。 “蒹葭,看着你年龄不大,既是王孺人的陪嫁,自小是在益州王家长大的吗?” 她摇摇头,欢朗回答:“婢子入王家时,所有奴婢家仆都换了一遍,别说是我,就连得力的玉树姐姐也是后脚买来的。” “那王家只有王歆一个女儿吗?”商音的问话,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 蒹葭一如往常烂漫地谈话,以“能答十个字绝不说九字”完整地说:“歆娘可是主子的掌上明珠呢,家主与夫人膝下惟生此女,家主也不设别的妾室,固然只有一女。” “不设别的妾室?”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出来,平淡的话驱使着蒹葭自疑起来。 蒹葭听着,又生了不确认的念头,低垂补充:“好像……好像是这样的,不过又听说之前有个死掉的云氏,又有人说她只是被撵的家奴,死了女儿承受不住打击投井自尽了……嚯,宅里都是新家奴,传着传着也传不真了……” 云氏,投井自尽!……商音脸色急速煞白,双手按着胸口,低头一呕呕出酸水,幽冷地浮在浴汤上。 蒹葭也吓得脸白了一阵,忙扶起她,才知商音浑身无力,“小娘子怕是着凉了,快些出浴,天色也甚晚了。” 进了画阁楼,熄掉烛灯,商音躺在床榻上,空气静如渊水,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她翻了两下身子,起床走下画阁,夜深人静得十分遂心。 她穿梭过王府假山,来到后院的寒潭边。 天上的弯月倒影在潭崖角,好像是一叶白玉砌成的小舟栖息在避风港,风吹过,池面粼粼,月舟缓缓波动。 “啸啸”两阵猛风,周围风声鹤唳起来,寒潭边上立刻有两只白鹤亮翅扑飞到假山上,蹭了两块小石落水砸破了月影。 月影很快破镜重圆,夜晚依旧宁静着,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若人死后魂魄真会飘荡在生前舍不得的人身边,若水中那轮月亮母亲也可以看得到,商音就对着潭面的弯月虔诚地跪拜:“阿娘,儿不孝,这么多年商音竟忘记了您,像根劲草无忧无畏地迎着世面的疾风,却不知道您在家中为我伤透了心。虽说您软弱无能是真,可您是因为我的噩耗才自寻短见的吗?还是有别的原因?商音想也想不明白。您放心,阿耶即使不认我,我也定回到王家,找回我堂堂正正的身份,您的灵位要光明设在宗祠里。您在天之灵会看见,女儿不会屈服,属于我们的东西,不论如何也不能是别人的!” 商音说完了对着水中月又是一磕。周围亮起橘色的光芒,湖面竟然泛起烈焰的火光来,宛若火海。 她仰头看看天上,又不是天空烧起来了,莫非是母亲显灵了? 她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回头望,顷刻之间,那座画阁楼喷出熊熊火焰,金蛇狂舞般。因为画阁是王府禁地,地理位置也是清净,一时之间,还没有人发现着火了。 “不好!走水了!”商音噗通一声跳入低洼水潭,整个人湿漉漉爬起来,边呼唤边跑回画阁,“大家快来,画阁走水了,画阁走水了!” 雍王府足足占据了一个坊,离画阁最近的侍卫都要在雍王府绕上一个圈才到,赶忙过来时,却看见商音冲进火里,像是去救什么金银财宝一样的奋不顾身。 “喂,曲商音,你不要命啦,不要往里凑!”几个侍卫喊不回来人,也无人敢去拉,只能去救火势。 走水的呼救声跟着火势蔓延,整座王府也跟着沸腾。李适睡眠浅而谨慎,在风声里翻了一个身爬起来,想下床唤声商音时,差点忘了今晚是歇在王歆房里。 枕边的王歆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大王,怎么了。” 李适不理会她,穿上靴忙唤:“谨终,谨终?” “大王,画阁走水,谨终侍卫去救火了。”玉树淡淡的声音说。 画阁走水!李适脑中一片空白,推门往画阁方向看去,黑暗的天际窜出大片大片的“火烧云”,他连靴子也来不及穿,赤脚赶去。 黑烟呛人得紧,原本的雕梁绣户如今像狮子大开口那样喷出火苗,商音捡旮旯边弱势的火光中匍匐前进,冲到房间里取下沈妃的画像卷好裹在湿辘辘的衣裳里,自言自语:“画阁里什么都可以烧了,就是这幅画不能。” 楼下吵嚷的救火声还在继续,火势一时还灭不上来,商音揣着画卷,想要折路返逃生天时,屋檐上的焰木已是成片成片掉下来挡住了去路,引得火势以火炎焱燚的速度蔓延开来。 “速度快啊,快救楼上的火!我在这边……”商音的呐喊淹没在呼呼的大火里,眼见着头顶上的烧梁要残断下来,她一个眼疾手快闪了过去。 可躲了这边,又躲不过那边,一道红彤彤的断梁就要像榔头一样砸下来,啸的一声,一面湿漉的毯被飞过来裹住商音。 难道这火场还有别人?她定睛一看,大声唤:“吉贝,谨终!” 霎时火光冲天,他们以为商音在画阁里,隧进来寻了良久。 “吉贝,你背上商音娘子,快跟我来!”对危难一往面不改色的谨终,如今脸上脏了两道焦灰,却显出几分可爱来。 商音知道身处在李适的暗阁算是有一半安全了,谨终又是个敏捷周全的心腹,对暗阁的逃生路道一定了如指掌,他面向那片壁画墨山,一脚飞去,一片墨山震落地便现李适的“暗窝”。火势还未波及到这里,谨终踩上床榻,掀开榻板,底下居然别有洞天!又是一间暗室! 商音突的大呛两下,一半被烟火呛的,一半被这个“别有洞天”惊的,这下她总算知道,好几个早晨,李适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门。 果然狡兔三窟! “大火一时燃不到地下密室,往下虽然黑,能安全出去,你们跟我下来。”谨终带头,商音跟上,吉贝当尾,三个人的头陆续沉下去。 死烟浓重地从木炭里生冒出来,众人在寒潭里舀水拉着水车拼命地救火,结果,愣是没搞明白,谨终与商音为什么是从潭边的假山石头里冒出来,还怎么多了一个穿红袍,带半边面具的陌生女郎。 第103章 被赐死的尼姑 “你阿娘的画像,我给你救出来了,你看,它一点都没有坏。”商音从怀里那出画轴,如掏珍宝。 李适有些颤抖地接过那幅画,见狼狈的她安然无恙地站在面前,心中顿起寻回珍宝的喜悦:“我所在乎的你都在乎,这便是最好的表白了。” 天地间,灭了火光,惟亮的是他的眼眸,商音望着他,第一次见他的眼眸会那么亮,像是难遇的千年流星,她还没反应过来时,手臂被他拖起,整个人已稳当入他怀里。 耳边是他雷厉的命令:“给本王去查,画阁为何会走水,若是查不出来,失职的人去火里走上一遭!” “是。”他们纷纷惶恐跪了一地,眼皮子都垂到地面去了。 蒹葭准备好烫伤药,正要往商音的手腕上敷,李适推门进来,自然而然地接过婢女的活计,木折子挑起膏药替商音覆上灼伤,顺带冷不丁地玩笑:“若不是侍卫说看见你跑进画楼,我还以为你是吃醋才放火烧了画阁,要引我注意呢。” “……” “我才没那么无聊,我就算吞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烧了大王的窝。”商音说着抬起手呼呼吹着伤口,腮帮子鼓得像蛤蟆一样。 “太粗鲁。”他皱眉低喃,挽住她的手,唇移过去轻轻一呼,像春风佛过般。 亲自为她效劳。 许是吹进了心湖里头,商音蠕动一下唇角,觉得脸颊比伤口还烫,立刻将手伸了回来。 “感觉如何?”他忽然衔着一丝暧昧问。 她眼神闪烁避开,发烫的那面脸颊扭过去让一旁什物的阴影掩住,吞吐道:“……你吹得太轻,压根没感觉,一点效果也没有。”说完扭头,自己装模作样又吹了一遍。 李适淡淡地转了话锋:“我是问,药膏涂在伤口上的感觉,有没有效果。” “……” 商音被戏弄得无语,推他出了房门:“大王,春宵苦短,您快些回去。” “……”回去就回去,李适郁闷地回去,走两步又转回来认真问:“画阁为什么会走水?” “那时候我心血来潮赏月去了,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有没有跟谁说过关于画阁?” “天王在上,我绝对没有!”商音立马指天对地地发誓。 天作证,她真的一个字也没跟别人漏嘴,别说“画阁”了,就连“画”字也没说过。 等等……真的没说过么? 确定不起来了。 翌日,雍王府着火的事还没着落,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蹦了出来。 日幕时有位自称是雍王母亲沈氏的尼姑跑到承天门,大叩宫门来认亲!门郞传话,代宗听了连忙从温香软玉的美人怀里坐蹦起,下命召见这位尼姑。 当初李适查度牒无果,如今听闻消息也不顾宵禁,步履匆匆,十万火急地入宫去往太极殿的路上。 宫廊的树丛里鬼祟着三个宫婢,天本就半黑了,叶子茂得遮住了她们的脸,只见衣着华丽的那位将两贯铜钱分别递在小宫娥手中,鬼话阴鸷:“等雍王经过时,你们知道该怎么嚼话根子。” 一阵悠然的脚步声去,很快,另外一阵局促的脚步声赶来。 李适一入宫廊,听见廊角打着灯笼守夜的两位宫娥在窸窣嗑话,似乎是在聊沈氏的事,便放慢了脚步细听。 “哎,我听说沈氏是位绝色佳人,我们虽没见过沈氏,不过能被叛贼惦记的妇人,容貌也差不到哪里去。现在,别说绝色佳人了,尼姑都没来得及瞧个影,陛下就说那尼姑假冒,将她被拖下去打死了!” 宫娥甲先挑起话题。 “真打死了?”宫娥乙吃惊。 宫娥甲耸了下肩膀,比划着当时的情形夸谈:“隔着宫墙我都听见那尼姑挨打的凄惨哀嚎:‘陛下,您为何不认我!’,她喊一声,板子就重一下,活活打死的!噫!” 宫娥乙连忙捂住小姐妹的嘴,谨慎微嗔:“陛下下令不准再议论那个假冒的尼姑,你还敢说!” “我就是奇怪那个尼姑怎么会那么大胆!谁家丈夫不识妻,谁家儿不识母,丈夫跟儿子都还在世呢,这冒充也冒充得也太没脑子了!” 宫娥乙听了这话,脸色也沉下来,唉声叹气:“真话便是如此了,可又如何。就算她是真的沈氏,名节有污,陛下如何会认她,一口反驳拉出去打死,倒不给世人留话柄。” 廊上的听众——李适,他捏紧了拳头,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忿恨得牙齿咯咯响,像在咬嗜着恶人的骨头一般。他三步两步来到太极殿揪着殿门前小宦官的衣领,阴沉地问:“说,那个尼姑是谁,人埋到哪里去了?” 那个小宦官见李适如发怒的老鹰,吓得跪地,言语断续:“她说法法……号叫叫叫……什么瑞真的,埋埋……埋在宫人斜。” “走!带本王,挖尸首探个究竟。” 话不由分说,那名小宦官腿脚立刻软下来被李适拖着走。宫人斜是埋葬宫女的地方,空馀荒冢,白骨成堆,别说是去挖尸体,就连踩到那片土地的人都要吓得半死。 小宦官连忙抱住李适的大腿嚎哭:“大王,那儿是个污秽的地……您的贵足就止在此步。圣人说了那尼姑是冒充那就是冒充……” 话撞在心坎上,李适一脚踹开他怒道:“没胆的东西,本王你都敢逆阻!” “前面是何人在吵嚷!竟敢挡住德妃的路。” 话毕,李适回头看,由四名宦官肩上担起步辇,六名宫娥手握如意柄挑六角宫灯,簇拥着华丽的独孤德妃缓缓徐来。 独孤妍瞄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小宦官,指尖随意地敲着肩舆扶手,笑说:“我还寻思着是谁那么大胆,入夜未经传召唤进宫,也就雍王这么随性。方才我若没听错的话,雍王要去宫人斜?哟,那儿可是乱七八糟什么人都葬着呢!” 李适弯腰作礼,表情淡得不能再淡:“不劳德妃操心。” “不过,我奉劝你不要去,有的人,不见得就埋在那里等着你去寻。”话中有话,德妃阴鸷说完华袍一挥,步辇慢慢从李适身边过去。待走远几步,她才问身边人:“绿绾,这宫里头,嚼舌根的人是不是大有人在。” “是的。”绿绾如此回答,暗语则代表事情已经办妥。 后面传来刘清谭独请李适去甘露殿的声儿,独孤妍轻蔑一笑:“今晚,父子成仇是一场好戏呢!” 第104章 入主东宫 皇帝正于甘露殿内阅完元载联名催立东宫的奏折,鱼朝恩进来通报:“大家,雍王来了。” 未等皇帝说话,李适已强按着怒气出现在皇帝面前,脸上透露着一股逼人的寒气。 “清潭,朝恩,你们都下去。”皇帝屏退左右,已经猜到了李适的来意。 宦官刘清潭低头斜眼瞧了下这对父子的表情,抱着一种看戏的心态唱喏退下。 如水静的殿内,唯剩下他二人,他们说的话,也只有龙凤呈祥锦纹香炉里冉冉飘升的檀香听得到。 李适给父亲跪安,绷着脸色咬牙一字字问出来:“父亲,您下令打死的尼姑,她,究竟是不是冒认?” 听到质疑的话,皇帝斜视的目光立刻直起来,仿如对弈定生死般的谨慎合上手中的奏折,一重重堆叠好,才抬眼望了望儿子,眼神中有种说不出的漠然:“敢欺骗天子的人,下场就是死。” “您在逃避儿问的话。儿问,她究竟是不是冒认?请父亲回答。”李适又重点重复了一次。 “那个尼姑,她不过是旧时在大明宫少阳院伺候你的乳母,仗着自己有先机,又与你娘几分相似,遂来乔庄假冒,将她鞭杀之,为父并没有错。” 李适冷笑一声,仰头就有一颗眼泪掉下来:“世人都说父亲宽容果断,乳母育儿有恩,即便再怎样罪责滔天,您都不应为经儿辨认就鞭杀。敢问父亲,您说的乳娘如今身葬何处,敢不敢让我瞧一眼她的尸首?” “放肆,你是笃定了为父赐死你母亲?” 对话连接得十分迅速,李适字字珠玑:“难道没有可能么!当年,父亲收复东都洛阳时又弃我母亲,如今天下安定,父亲一路从楚王,成王,太子,再到圣人之位,请问您给过她名分了吗?但凡父亲给母亲一个皇妃的名分,她不会宁愿流落在外也不回来。一介名声在你眼里就比我母亲的命重要?” 想到了什么,他又阴冷讽刺:“倒是独孤氏姊妹,当年独孤媛与贼宦李甫国勾搭成奸,她的妹妹独孤妍难道就清白单纯吗?自我母亲丢失起,您极其宠爱独孤妍,反与她伉俪情深。寻我母亲之事,您又掺了几分真心?若不是忌讳独孤一族势力做大,再现武后,韦后,张后之祸乱,您是不是早就想册独孤妍为后?我与邈弟都得靠边站,迥弟才是您心目中的东宫之主!” 这些话好比是一滴水沸腾了整个油锅,李适将这么多年对父亲的猜忌不满全炸出来,安静的空气那一瞬无声胜有声,静得可怕。 皇帝的心突然寒起,沉默好久,将这段磅礴的质问消化了半天,半晌才带着慈父的温柔缓缓感慨:“你有这么多不满,这几年来,为父竟忽略了你。母亲与江山,于你心中,谁更重要?” “自然是母亲。为人子女,终其一生孝于亲。”李适回答得铿锵迅速,又质问说,“儿若拿这个问题反问父亲,父亲如何回答?可想而知。我若不爱母亲,她何其凄凉。当年皇祖父诛杀安贼之子安庆宗,安贼的兵马恼怒攻入十六王宅,欲要掳我做质子以抨击在前线作战的父亲您,我母亲掩护我不仅仅是因为母爱,哪怕邈弟,迥弟,她也会掩护,因为母亲是识大局的女子,她知道您心中没有她的地位,让叛军掳了一个对您构不成要挟的人质。” 从皇帝的瞳孔里瞧不出半分的惭愧,有的只是笃定的态度,认真地望着儿子的眼睛道:“你若执意如此,父亲便已天子之名起誓,若朕今日对你母亲有半分对不住,害她性命,那么朕江山不保,忧伤以终老。” “好,既然父亲誓言如此果决,那么儿请父亲册立母亲为皇后!您亲立母亲为后,邈弟入主东宫,儿无半分怨言,日后定以臣子本份辅佐他。”李适豪言壮语,跪地一拜。 “天色已晚你该出宫了,儿啊,不要再作徒劳的固执,日后你会明白。” 父亲拒绝得如此果决,李适冷眼以待,咽喉缓缓蠕动,像是咽下了苦水:“果不其然,您所谓的‘对不住’誓言,与儿在私底下,不过随便说说而已。自古红颜薄命君王无情,常言道‘后宫不得干政’,可一出政变,又将她们牵连成政治上的牺牲品。儿亲眼目睹曾祖父受六军所迫于马嵬坡忍痛赐死杨氏,祖父何其悲怆!又有,儿出生那年阿翁因柳积之狱而自保无情休弃太子妃韦氏,如今父亲又为保全唐室脸面弃我母亲,千般种种,扯开的全是皇家的遮羞布!” 这般夹枪带棒的讥讽,皇帝终于气得老脸煞白,从座上蹦起来指责:“你放肆!为父顾念你失母而宽容你!为父是天子,天子宽容你,不是让你毫无忌惮地口出狂言!” “儿自知言词莽撞,这就回去闭门思过。”李适磕头转身,提脚就要辞去。 “你站住,从此不许再央求你母亲为皇妃的事情,来人!” 听到皇帝一声喝令,守在殿外听戏不嫌事大的刘清潭最先进来,看见的是皇帝怒面如红碳,李适面冷如冰霜,如此场景,他便在心中暗自窃喜,心想:今日雍王得罪陛下,定要掀起一翻父子反目的戏码。 “老奴在,大家请吩咐。” 李适仍以要离开的背影对着父亲,并不转过身来,侧耳倾听父亲即将脱口而出的处罚。 皇帝虽怒,但好歹气还是匀得通畅,以保证所下的命令定是清醒的头脑:“传中书省舍人起草诏书,撤去雍王李适天下兵马元帅一职。” 面无表情的李适手心捏出了汗。刘清潭私下依附独孤一党,如今听到于李适削掉兵权的消息,心中暗乐,连斜眼看李适的目光都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藐视。 “大郞,听说昨夜雍王府走水,再修缮也是多此一举。”说到此处,皇帝皇帝话锋一转,磅礴道,“大唐天子令,为广德二年,皇长子雍王李适,生知仁孝,孝悌三成,温文之德,合於古训;敬爱之风,闻於天下。尝亦视其所以,察其所安,考言有章,询事皆中,非尊贤无以成德,非广孝无以承亲。宜膺择嗣之举,俾受升储之命。宜册为皇太子,正主东宫。” 册储之命一出,荡气回肠。 东宫之主,生母本该为皇后,可皇帝是不会允许国母有污的议论背负在太子的脊背上,否则此事便被有异心的文武朝臣大作文章。李适一旦立为太子,那么皇帝的有生之年,终不会册沈氏为国母。 前一瞬削兵权,后一瞬入主东宫,李适忽有大起大落的感觉,瞳孔微微一湿,松了下牙关,对着皇帝一拜:“儿,定不辜负父亲期望。” 可是,皇帝立李适为储,却出其意外地先撤去其兵权,不知是畏惧太子起兵上位,还是有别的因素。李适作为当事人,也觉得甚不心安,临走前瞄了一眼天子,只见父亲的凛然渐渐褪去,面起霜色,拳头重重垂在案旁的奏折,像要将那堆奏折当成棉花按压下去。 皇帝前一瞬怒削李适兵权,哪知后一瞬变脸立他为太子,这倒酸了刘清潭,才刚乐开的花,经一反转就凋谢了。 第105章 斗茶点梦人 第二天,册立皇太子的制令已昭告天下,雍王府一夜之间成了潜龙府邸,迁东宫在即。于朝中而言,多半是众望所归,另一半则是恨得咬牙切齿。 雍王府的庭院,花木扶疏中深浅有序,生机甚是盎然。旁边的其中石桌上设有一对黑瓷茶具,李适与沈震准备斗茶。 斗茶则是当朝文人士大夫中新诞生的一技雅玩,近日从建州茶农处流传出来,人称“茗战”。 那位沈震是李适的舅舅,即沈适亲母的兄长,自唐代宗继位后升迁至秘书少监。秘书少监一职设两位,除开一位王遇,另一位便是这位沈震。今日正逢休沐日,朝中官员多为闲散,沈震就来拜访雍王府,一身绣文竹深绯的开骻长袍束金带,矜严盛饰,略显臃肿,如今上了年岁,日子越发过得发福起来。 沸水浸泡过茶具,茶盏上了温度,即“温盏”。沈震用小青竹制成的木钳夹起自己为斗茶带来的珍藏茶具,盏身以黛青色上釉,盏中底是点点状的鹧鸪斑黑,按“南青北白”的说法,这是越窑青瓷。 沈震看了看李适用的黑釉油滴盏后笑道:“我时常与人茗战,点茶、点汤、击拂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不知殿下斗茗技艺如何。以水痕先退者为负,耐久者为胜,若汤色不纯,汤花不能咬盏沿露出水痕,那太子可就输了。” 李适自知眼前人是斗茶的高手,愧不敢比,笑道:“舅舅是个明人,又是茗战高手,怎知晚辈不是挑衅来斗,而是虚心请教呢。” 两人谈笑风生吟起斗茶令,吟诗作茶赋,如同酒令一般。嘴上一边吟着茶诗,手中茗战步骤一一细过,量茶入盏、调膏点汤、击拂即力、捧瓯相近比琼花、三局两胜。沈震在点茶击沸中技巧熟练,茶花不仅持久咬盏,水纹还勾勒出吴兴白雪塔牡丹的形状,粘稠乳白的茶汤变成了一幅画一般,活色生香,可谓是“茶百戏”。 而李适的茶花色发青,频繁漏出水痕,皆占下风,他也不会气馁恼恨,歇下茶筅笑道:“自知技术不精,不恼,不恼。” “茶色发青,即火候不够。我见太子方才点茶力道急于求速,做不到手重茶筅轻,则茶花难以咬壁,太子心有旁骛,定遇上了大事心中不大痛快。” 李适点头苦笑:“什么都瞒过不过舅舅。昨夜我入宫,未见那位瑞真尼姑她便被圣人鞭杀,又寻不见尸首,故此心中不太痛快。” “所以,殿下认定那位尼姑不是冒认?”沈震淡淡地抬了一下眼色探问,又似看穿了他。 “上个月王府中有一婢女落难秦岭,她于山中尼姑所救,在庵庙中见过瑞真师太,她虽不确定对方身份,可十有八九。待我寻去秦岭时,瑞真已不知去向,频繁派人搜索,再无踪迹。昨晚叩承天门认亲的尼姑也自称‘瑞真’,却被父亲说是冒认而鞭死,不知为何,我心中总有不好的想法,一气之下冒言顶撞了父亲。” 沈震听了不动声色,脸上一点焦急也无,“圣人是英明天子,皇恩浩荡妹子无福消受。若殿下信任我,我一言,可打消太子对此事的顾忌。” “舅舅请说来。” “昨晚鞭杀那尼姑时,我亲眼所见,她,不是家妹,也不是你母亲,更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李适瞅着沈震,怀疑的眼色微微异动,不知道他的话可有因私心而掺假。古人视女子贞洁最为重,通常百姓人家,受侮辱的女子为不污门楣不过三尺白绫就去了,何况是皇家妇人落入叛军之手。虽说眼前人是舅舅,可难保他会守沈家名门之族的清誉而妄言。 “舅舅说的,可是真话?”他歪头谨慎地问,带着三分怀疑。 “太子信,则是真话,太子不信,真话终是无益的假话。”沈震移过李适面前斗茶的成品,颇有理据地说,“殿下,请看您茗战而败的茶水,茶沫上徐徐暴露的水痕线,这又何尝不像昭然若揭的人心。朝中有人对东宫虎视眈眈,您因家妹一事与圣人起了冲突,圣人若被奸臣蒙蔽,谁会是坐收渔利之人?” 显而易见的道理,李适立刻寒冷地道出:“是独孤妍。刘清潭与黎干是她的人,他们一定进了不少谗言。” 沈震接着徐徐道之:“至于您说的那位秦岭上的瑞真师太,若真是家妹,这么多年了,她既然选择避而不见,又为何突然到承天门扣门认亲?她出现得过于陡然,不先往易入的雍王府找亲儿子却直奔难入的皇城,此尼姑是有心人布置的‘瑞真’还有待商榷。但是,太子,您千万要想清楚,是什么驱使了圣人鞭杀您母亲的误解?” 沈震这般话让李适醍醐灌顶,像是一束阳光拨开迷雾中的路,路边怪石嶙峋的尖角显而易见。 那一句“是什么驱使了圣人鞭杀您母亲的误解?”更让李适面红怒涨,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奔涌于脑中,拍案而起:“昨晚宫中廊角,那一对宫娥的对话!再无别人,是那独孤妍布的局!” “殿下英明,慧眼如炬,千万不要让自己的猜忌成为了别人攻击您的利器。”成功为人解了迷津的沈震微微一笑,煎好一盏香茶,空气中皆漫茶香。 “舅舅说的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竟因此事糊涂了。” 李适品过茶,五脏六腑皆舒畅不少,又拿捏其他事探问:“与舅舅为同僚的王遇王少监,近来三日他连续抱恙未任职,舅舅可去探过?别犯什么大疾才好。” 沈震叹了一气才回答:“王少监素日勤于职劳,到了我们这个承欢膝下的年纪,大病小病免不了。宫中医师诊后说王少监忧思过度,夜中梦魇惹出了心悸。前日我去探访过,大白日的遇见他躺在榻上休眠,在梦中惶恐惊叫‘女儿’。身边仆人说王少监两日来总是如此,我倒奇怪,他女儿不是您的孺人么,呵,莫非您还不舍得让他们父女相见。” “呵!”李适冷笑,“恐怕是此女非彼女。” 不知道李适为何冷笑,沈震也不往心里去,他可不关心这些离他十万八千里远的家事,倒是有一点不得不笑提:“如今殿下入主东宫在即,东宫也该添一添子孙福气。再说沈家也该添外孙子,您母亲于四海之中也欣慰!” “舅舅何时也论起妇道人家的嚼头来了!” 沈震双手拍拍膝盖上呼起兴致:“这不,你廙堂舅老来得子,小名叫明郎儿,刚过满月礼,抓阄时小手抓着彩釉陶瓷的福马不放,家里人都说明郎将来有贵气,是大出息的儿郎。” 沈震之父沈易直,沈廙之父沈易良,堂辈兄弟。所以沈廙又乃李适的堂舅,是这么个关系。 “沈家是官宦世家,依廙堂舅如今的官阶,这位小明郎虽不能进弘文管,将来他若脱颖优秀,倒可以与皇子做伴学。”谈到孩子,李适抿嘴一笑,想到商音,脑中不自觉涌起其他憧憬的事情来,很快被走过来的善喜请示打断。 “殿下,元相公求见。” “让元相先于厅堂等候,我随后便到。”李适深知元载是来商讨自己那被撤掉的兵权。毕竟这个大的肥差还不知道要被谁吃到嘴里。 沈震默默饮茶不语,待善喜的脚步离尽,才谨慎道:“如今裴遵庆罢相,元载凭借三朝之资独揽相权,左相王缙也依附于他。更甚有暗闻,元载买卖官职,长安人贿予银铤,蕃镇人贿予胡椒,只要贿赂之人送上足够的银铤胡椒,什么官位都能从元载手里买到。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尽管此番立太子一事元载的势力打压了郑王,殿下不宜深交此人。” 舅舅如此谏言,李适自有分寸,笃定言道:“何人不贪,我也贪元载一党的势力,若他当真有登高跌重之日,我与他,自会做到泾渭分明。” 第106章 东家 最后一次站在雍王府之颠,遥望东宫,有道是祥云西去,紫气东来,李适仿佛能看到那飞檐云角都焕发着熠熠的紫色光辉。 身后有脚步声,带着凌霄花粉的清香,他就算不转身,也熟悉来人的味道,启唇笑问:“你来了。” “嗯,我是来跟大王辞行……”言辞顿了一下,商音改口,“喔,不,您如今是太子,应该尊称一声‘殿下’。” 如此前言,他眉头一皱:“辞行?” 商音扬起脸庞,容颜上添了几分孤高自诩的颜色:“我本就不是雍王府的人,如今更不是东宫的人,那是何等高贵的地方,易进难出,更甚还是竖着进横着出,不是我该去的地方。还请殿下放我回雅颂乐坊。” 刮过的风不解风情地吹乱了她的鬓发。 李适凝望,她捋起青丝别至翠翘旁,她一如既往暖色系调的橘红衣裳装扮,柔亮飘然,袅娜身姿迎风而立,像是要飞到天边的云彩,额间点缀的红鸟翠钿,仿佛暗喻着飞鸟的自由。 “我以为你不会走的。” “商音想要的,您未必能给得了呢。”她平静的口吻,回答了句俗之再俗的话。 “我希望,你想要的只是一个我而已。”话像海面上的泡沫,忽的破开。 商音认真望他,噗笑了一下,顺着他的话敞开心扉:“你所希望的,就是我想要的。不同的是,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平凡的你,不是雍王,不是储君,没有三妻四妾,也无需深宫六院。” 最重要的说不出口:更不是那个纳了阿姊的你…… “商音,你心中是有我的。你要懂我,父亲不给我母亲皇妃的名分,我就必须要当太子!否则,我母亲的遭遇就一点都不值得。日后的千载史书,难道就记载着我母亲是个弃妇吗?!我要当皇帝,我让后人看到她的尊号,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更何况,我身为大唐的皇子,心中要装着黎明百姓,要为天下社稷,我的心情,你能明白吗?” 她何尝不懂他炽热的孝子心,怎会不明他的抱负。第一次见他时,便是他跪求在太极宫门前,此番立得储君也是他日夜期盼的。她欣然而笑:“我明白。太子有鸿鹄之志,将来定是明君。” 说毕拿出那枚蔓草蝴蝶簪递到李适手里,“此物还是交还于你,我就不带走了,省得我日日夜夜地担心,唯恐粗心的我会将它遗失,那样我罪过可就大了。” 逆风翩翩,商音转身而去。 “太子妃。”疏忽,李适在身后咬字清楚地唤,“太子妃这个位置,是你。” 商音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地笑,她早就知道。 只是眼下该回雅颂乐坊了,回到她应该有的生活里。 而她的阿姊,王歆,也有了新的称呼,太子的王良娣。蒹葭也没有回到王歆身边,而是留在了李适身边服侍。 商音回来的第一天,乐坊就接了新的活计。 有户人家要为小女儿挑选一位资深女乐师,以其说是挑选,不如说是挑剔。倒也不是东家挑剔。他家请了几个乐师,就有几个乐师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连个谱字都没能传授出去。原因未详。 偏偏这东家从不放弃,经常游历于长安城的出名乐坊,却找不出一个可以教得女儿的,实在无处可寻了,只好图个机缘把希望落在没什么名气的雅颂乐坊里。所以,如今贵府上派了一个仆人来喊话,叫乐坊筛选一下人物,年岁二十以下的韶华女子去府上应聘。 第二天一开市,商音整顿整顿,就要带着同伴出发了,临走前胡师傅对商音是千唠叨万嘱咐,双眼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我可告诉你,这户王家家里什么都没有,有的就是财,哎呦呦,还是挥霍不完的那种!虽不是为官人家,却结交的都是达官贵人。她们三两半斤的为师都不抱希望了,你可一定要使出浑身的仙乐仙术呐,哪怕妖术也行!一定要迷住那个学徒小女,得了工钱还不算,可得要狠狠捞一笔赏赐的油水回来!他家拔一根汗毛,比我们的腰还粗……” “哎呀呀,我知道了,天上掉下金棒槌戳出个地洞,也没有您的财眼大!” 旁边的伶人镜娘笑道:“胡师傅,你做梦倒别做太早了,我怎么听说这户人家的小女儿哪缺什么乐师,明明缺一个夫子,喔,准确说,还是教基础语言的的夫子,我估计她家女儿怕不是连一二三四五都不会说……” “镜娘,这种话可别瞎说!”商音笑驳回去,带着十个乐伶上了行程,胡乐师满目盼望金银般的目送。 这只貔貅真的是贪心的!商音去雍王府的这段日子,李适按月补偿乐坊绢帛米粮,多的不说,少说胡师傅也算是躺着赚钱了。 马车颠颠地跑,像是拉着空车一样甚是欢快,很快来到西市一头,最后停在一座高门宅邸前。 还没下马车呢,商音俏鼻一嗅,毕罗饼的飘香味源源广进了都,这一嗅,连饼上缀着几粒芝麻都快要嗅出数了,原来这户人家挨着礼泉坊呢!全长安城都知道,这个坊的毕罗饼是出了名的。 当然,商音来到这里不是吃饼的,教人乐曲也不是她的最终目的。她抬头看了看宅邸上朱漆牌匾上的姓氏:王宅 这并不是路人“王”。 儿时商音听父亲隐约提起过,他在长安与一户同姓人家要好拜结义兄弟连了宗,她稍微打听一下便能确定是礼泉坊的这户人家。也就是说,一旦进出这户人家的时间久了,商音就会遇见她那位狠心的父亲。 哪怕父亲不认她,她也要找个机会出现在父亲面前。 胡师傅说这户家主膝下有一子一女,如今要聘人教乐的学生就是那名小女子,只是还不确定芳龄,长的什么模样,乐理基础如何,总之商音一定要当这小位小女子的乐师就对了! 进了王家才算领略到,这个王家选拔师父还真不是一般的架势,若拿当时的科考来比拟,那可不是一纸文章就够说的事情,简直跟当今的高考一样,面面俱到!不止是宫商角徵羽,连棋艺书画,四书五经都要略懂一二,谈笑有鸿儒。 三下两下的各种试场上,音律方面商音定是拔尖的那个佼佼者,至于四书五经,受过夫子教育的她也不是目不识丁,但还是卡在命穴上。 只因为东家的女方提问了关于《女则》的领域:“请曲秋娘谈一谈《女则》中任意女子的卓着事迹。” 还要问这个?难道是测试德行,生怕一位贱户教坏了他的大家闺秀?商音抬眼望白天…… 《女戒》倒是能说一两句,可《女则》摸都没摸过,商音心中暗骂“盲点”两个字。管他呢,总之这种破书大同小异就是了! 然后她从记忆的缝里挤出几个瞎字拼凑:“……《女则》《女戒》嘛,教导女子三从德,这三从四德,三贞九烈女子的事迹嘛多得是,曹大家就是班昭嘛,曹大家在《女则》中写了很多……” “等等。”王夫人递到唇边的茶盏也没碰上一口就放下,诧异地问:“班昭与《女则》有什么关系?” 两者难道不是作者与产物的关系? 听王夫人的口气,商音迅速意识到自己混淆了,真是懵逼了! “曲秋娘,《女则》是哪位名人所着?莫不是生在当朝也不知?”恰恰王夫人偏要问到点子上。 第107章 忧郁的学生 商音可谓绞尽脑汁,《女则》的作者是谁?这个问题估计天下女子就她不知道。 忽而想到庄孟的“妇人从人者也”言论,她就觉得这本该挨火烧的《女则》说不定就是庄子跟孟子这种男性的圣人“合谋”搞出来的产物。 然后她鬼畜地回答:“庄子,不是庄子那就是孟子。” “……” 李世民的文德皇后估计气得要从昭陵里跳出来。 “唉,虽模样好,擅音律,不过连《女则》都搞不清楚的秋娘可请不得,不能叫她教坏了我女儿。”王夫人是前所未见地摇摇头,给了一笔盘缠费就打发了。 这样不中听的话,依商音的急燥性子,她肯定跳起来豪言壮语地反驳了。如今对于王夫人的话也只是嘴角闪过讥笑,并没有接过那笔盘缠小费,谦虚有傲气地说:“夫人说得是,奴的确身份卑微,因生活所迫沦为市井上唱曲教艺的秋娘,学识和见识自然不能与大家闺秀睥睨。人因身份与地位区分贵贱,但人性品质的贵贱却由不得地位身份。商音知‘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如今走这一趟是商音的福气,奴家自养的马儿四肢矫健,车夫忠厚又能干,无需盘缠费。” 这户王家也是本分人家,也没干过狗眼看人低的事儿,王夫人本也是无意脱口,却被怼得哑口无言,脸色顿起几分惭愧红,心中微微敬佩这个十六岁的秋娘乐伶,语言不免放软客气:“曲秋娘还请慢走。” 商音礼貌一笑转身辞去,出门看见趴在窗棂上的垂髫小女,垂在耳边的蝴蝶髻颇俱稚嫩,绯霞色的半臂小骻是主人才穿得起的锦缎成色。她下了垫脚的木凳子,鸾鸟形的银坠儿随着动作铛铛响,想必是因为好奇往房内窥望已有许久了。 商音路过对她相逢一笑,然而小姑娘却不笑,像是婴孩认生般的冷漠,仰起脸蛋望着商音,眼神里有点天然呆滞,而眉毛却似有千金骡黛描过般,与生俱来的亮丽。 这女孩好生奇怪,面相上一点也不似大户家无忧无虑的女儿该有的活泼伶俐,商音走过她身边时,她忽然漠然地开口:“我,认识你。” 忽略这种漠然,商音真诚笑答:“嗯?你跟我说话,那我也认识你了呀!” 她脸上没有微笑,紧闭着唇,不愿意再说什么。 王夫人听到女儿说话,竟惊喜万分,差点没从窗口跳出去,急急忙忙绕到孩子边,亲切唤:“真奴,你在跟谁说话呢?” “救命恩人。” “谁是救命恩人?” 小女孩又直直望着商音,用眼神来回答。 面对这位小真奴的小眼神,商音一下想起来了,“喔!你是去年在马蹄下的那个小女孩!” 真奴面无情绪,微微点了下头。 去年那日郑王的疯马当街伤人,商音扮的是男装,王夫人虽在场,眼神终究输给了五岁的小女儿,现在瞅着商音望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笑呵呵言:“不曾想我们有这样的缘分,那日多谢曲秋娘相救。” 这位真奴便是王家要学音律的女孩,如此机缘,顺水推舟,王夫人欢天喜地将商音留作教习,赠了十条束修。其实,请她,还有不能对外言语的因素。 王家是地主庶民,尽管家底殷实,户庭宽敞,都只能按照普通百姓的规格来盖,种满牡丹菊花的回廊错综连接,左右都有屋,俱是悬山式的平房,院合四角的桑竹榆槐繁盛成荫,淳朴之风尽在其中。穿过一座假山,池中设有对月亭台,王家的长子王承升腹有墨池,才学横溢少人可比,亭台上的对联皆是他亲作,廊头的诗壁也落有其佳作。 在与王夫人一步步赏景的聊天当中,商音对真奴增添了许多了解。 王夫人冗长地叹了一气,哀愁地道来:“真儿几乎从不跟生人说话,她是个不合群的孩子。以前天宝战乱,我们便投奔到姑苏,真儿生在姑苏,与外祖父的关系竟比我们做爷娘的还好,后来她亲眼目睹到外祖父逝世就生了场大病,在此之前,她还不明白什么叫做死,只是以为人死了就像木头那样不能说话了。后来她心中打了个结,忧郁着不爱交流,觉得万物皆有一死,不如不曾知道它存在过,连走路踩死一只蚂蚁她也要郁闷上几天。‘死’这个字,是她对这个世界不可言的误解。” “说到底也是心理阴影,商音冒昧一问,可有带她请过大夫?” “何止是请大夫,道士僧人都请来了,有人说我家真奴是冤魂附身,要把她身体里的魔鬼驱赶出去,跳大仙也没治好。更甚的,水淹,火烧,鞭打,禁闭,什么她都受过了,不论如何她都还是那样胆怯,对熟人就是呆忖地望着,对于生人便是阴森森地盯着。唉,我做母亲的,都忘记了孩子笑起来是什么样子。”王夫人说着,一面掩帕咽咽地哭泣起来。 “夫人恕商音冒言,贵女还只是个孩子,不应盲目信从鬼神之说,反把孩子折腾吓坏了。” “但凡有点法子,又何须这样,如今只不过是在琴棋书画上下点功夫,叫她学学音律,好有个人引着她说笑,不至于终日无趣罢了。” 她们边聊着转过回廊,能看见真奴独孤地坐在不远处的石墩上,她采撷好一把雪白的蒲公英,轻轻一吹,像一场飘过眼帘的梦幻飞雪,无根之物最是自由,画面瞬有佳人遗世而独立的美感。 可风又不作美,一个逆风突然吹回来,蒲公英全粘在了真奴的小脸蛋上。 “讨厌!”她生起气来,小手一撒,扔下那把光秃秃的蒲公英就跑开了。 金风,玉露两名大丫鬟踏起小碎步,适当有距离地跟上小主子。 商音看到这样的场景,挺头疼的。有东家授命在身,薪水在兜,职业道德就是人品,别说是个不好沟通的小学生,就算是个聋哑的老学生,商音也得教会他昂首“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来。 正式教学第一天,商音什么乐器也没带,就在院子里跟真奴隔着一张矮几,像对弈的雕塑人一样坐对了一个上午。 商音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无聊的人,本以为她会忍不住先开口,最终是自己忍不住引着她说话:“小真奴,你今天穿的衣裳真漂亮呀!” 过会,驮着背坐的真奴慢慢吐出四个字:“我不姓小。” 商音为她的“幽默”有种晕死的赶脚,“王真奴,你知道我是来干嘛的吗?” “我不叫王真奴。” “那叫什么呢?” “不告诉你。”她说。 “喔——”商音似懂非懂地拖着音调,“‘不告诉你’这个名太酷了!又长又好记!” 真奴没料到商音会这样说话,抬眼慢慢看了下她,又歪下头来不厌烦地把自己的襦裙玩捏得皱巴巴的。 “露比真珠月比弓。”她忽而念念有词,“我的名藏到比喻里了,你找不到。” (注:借白居易诗句“露似真珠月似弓”而改,因这时白居易还未出生,不好直接引用他的诗句。) 第108章 自认倒霉不存在的 露比真珠月比弓。 不就是一句比喻句么,这还难不倒人,商音抿嘴一笑露出看破的表情,用竹枝子在地上画出“珠”字。 真奴凝视着砂砾地上的笔画,宛如欣赏书法般,不可思议地说:“你怎么知道?” “我是个聪明人,聪明的人自然什么都知道。”商音自然很骄傲地抬起头。 “再聪明的人,也会死。” 五岁的女孩孤僻寡语,可一张口就是这么冷漠言辞,着实吓了商音一跳。 “你为什么不跟其他孩子玩呢?” 真奴低着头,又开始不言语。为了让她说话,商音开始巴啦啦地讲农民的小趣事,比如某天有一位农民在地里捉到一只长脚的小蛇,某天一抬头见天上挂着两个太阳,又或者说他在下着雪的冷地里挖荔枝吃。 “太荒唐了。”真奴终于听不下去了,开始反驳。 “我没有骗你。” “蛇没有脚,天上不会有两个太阳,冬天不会有荔枝,荔枝也不长在土里。” “哈哈,这些故事都是瞎子看到,然后传给聋子听,聋子讲给哑巴听,哑巴又讲给我听,最后我讲给你听。”商音一张巧嘴,绕口令的速度,七层宝塔都要被她说掉一层。 真奴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接了话说:“那回去我要讲给阿娘听。” “你可以讲给隔壁的小伙伴听,他们一定会觉得你是个有趣的伙伴。” 真奴扭过脸庞,实在低落:“他们不跟我玩,说我身体里住了一个鬼魂,我一点也不想跟他们玩。” “这才是荒唐,你就是你,身体里住的只能是自己的魂。”商音轻快欢脱。 “你来我家干嘛呢?” “教小鸟唱歌。” “又胡说,小鸟不会唱歌。” “它不会,我教了它就会了呀!” 商音拿出一个陶泥烧制成的鸟哨,翘起来的尾巴是哨口,往“小鸟”的尾巴一吹就响了,看起来就好像是小鸟发出的声音,十分生动。这个是民间儿童们惯玩的物哨。 真奴接过那只鸟哨,往“尾巴”吹,它就“唧唧”地叫起来,扔回去给商音说:“它只会叫,不会唱歌。” 商音将鸟哨往唇边轻轻一靠,胸中出气,“小鸟”就将当下最流行的童曲唱了出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真奴不信地接过那只鸟哨,自己照模作样地吹,费了半天劲,“小鸟”没能唱出“鹅鹅鹅”来。纠结半晌,才示弱请教:“你怎么做到的?再吹一遍给我听。” 商音接过来又吹了一首:“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为什么它到你手里就像成了笛子?”真奴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一点好奇的小眼色,蠢蠢欲动的求知欲。 “我连一片叶子都能吹出曲子。” “不信。” 商音望望四周,折了一片桃花叶下来,像口纸般轻轻贴在唇上,在真奴不可思议眼神中又把刚才的曲子重复了一遍。 不知道为何,真奴焦虑地哇哇哭起来,商音忙得哄她,好半天才哄出原因。 “我天天给桃树浇水,一朵花也不舍得摘,你一伸手就害死了一片叶子,明年就少了一簇桃花!” 还是个小孩子怎么就会伤春悲秋呢,还能不能愉快地长大了!真是头疼得厉害! 商音少不得要哄哄这个娃儿,脑袋亮起智慧的光芒,拈着手中的叶子说:“小真奴,这片桃叶虽然离开了树枝,把它埋在桃树底下,也是一份贡献。” 真奴一副不信人的样子瞪着商音,奶凶奶凶的。 “呵,你不信呀,荒草枯木埋到泥土里,经过雨露土壤的滋养它就变成了绿肥。”商音看她年龄小,又解释说:“绿肥就是植物的粮食,所以那片叶子就变成了新的生命。不只是叶子,凋零的花埋入泥土里也是一样的道理,它会化作春泥的嘛!” 真奴虽还瞪着眼睛,但脑子里已开始运转刚才商音说的话,抓住自己理解的重点词:新的生命。 “明年春来花开满枝头的时候你就信了。”商音赶紧把那片叶子销毁到桃树下的土壤里,看着真奴渐缓和的脸色,心里终于舒气下来:小祖宗,总把你哄好了! “如果是死人埋在土壤里呢?那也会有新的生命吗?”真奴举一反三。 “……” 笨家伙,这反得也太离谱了点。 商音龇牙笑了笑,想顺着她点头,可又不想误人子弟,只好摆起夫子的架势抱臂言论:“所以说,你有那么多东西等着我教你,我就告诉你,人就不一样了,只要我们想着一个人,就是他白骨化成灰了在我们心里他都永远活着。” “乱说……”真奴嘀咕地坐到一旁的石墩上,开始对着池子里小鱼发呆,像是商音不存在过一样。等她再想起商音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商音在旁边的琴案上拨弦,难得安静。 昨天趴在窗棂上偷窥的时候,真奴还以为这人是父母请来跳大仙赶妖鬼的,因为这样的事之前发生得太多了! 那小姑娘丢一颗小石像是在打招呼:“喂,你到底来这干嘛的?” 商音转动琴轸,拨了拨琴弦侧耳倾听,笑颜如花:“都说了我是来教小鸟唱歌的,你也可以是那只小鸟呀!人学了音律,心情就会变得十分畅快。” “那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真奴看她依次拨过一根根弦,弹的又不像是曲子。 “弦松了,我在调音。” 真奴没兴趣喂鱼了,就过来蹲在商音旁边,歪头研究琴底下能转来转去的七个琴轸,又慢慢地数琴面的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看见过比这些弦更多的琴,有十三根。” 商音笑着告诉她:“那不是琴,是筝。” “我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在这上面弹出优美的曲子吗?” “当然可以啦!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忧郁的娃娃最渴望得到的就是夸赞。 “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可以叫你姐姐吗?” 呵,某些意义上来讲,真奴还真应该叫商音一声姐姐。 但是这种意义不重要,商音一如过往介绍自己:“我出于贱籍秋娘,一介贱人怎么称呼也不需要多体面,你跟别人一样直接叫我‘曲秋娘’就可以了。”但想到如今也不太一样了,她又苦笑纠正,“不用加上姓,直接叫我‘秋娘’。” “为什么说秋娘是贱人?这是骂人的词,我听人家就是这样骂奴仆的,他们都好倒霉啊!” 在锦衣玉食里长大的五岁孩子,自然还不懂百姓的户口有“良贱”之分,因为她生来不用去了解比自己低级的人。 商音的思绪渐渐偏离,忘了应答真奴的话。嘴角微扬,表情添了一种从前没有的坦然自若,循环攥紧琴弦的手却出卖了她的刻意,像是在隐忍些什么。 我,生来既不是贱户,自认倒霉? 呵呵,不存在的。 第109章 鱼朝恩 真奴十分喜欢秦筝,在商音还没有来王家以前,王家夫妇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喜欢筝这个乐器。为了响应女儿的兴趣,他们将西市最名贵的进口筝抬回了家里。 商音两日一赴王家去教习,从辰时到申时,真奴的十指银甲不曾卸。这孩子孤僻,学起东西来倒很能自律,造诣提升也只是一个过程。 这日正去王家教琴的路上,车夫的驾驴声吆喝得很欢快,驴车里商音修缮着等会要用的银甲,忽然想起来问:“吉贝,《女则》是谁写的呢?我很讨厌它的姊妹篇《女戒》。” “《女戒》与《女则》截然不同,一代贤后是不会写出贬低女性的书籍。” 吉贝总是商音的科普人,古往今来的事情她都能科普得头头是道:“班昭削弱了女性,文德皇后教化了女性。在当朝,尤其是女帝时期,倡导男尊女卑的《女戒》是被女子忽视的,大都置若罔闻。而《女则》是太宗皇帝的文德皇后采集民善妇女的事迹并批与评论而成,她是写给自己看的,将那当做一把戒尺来自检,自律其身。后来,文德皇后薨逝,太宗无意在故妻旧物中发现《女则》,认为此书足以为天下女子表率,这才刊印流传开来。若后人强行将《女则》定义为《女戒》,认为那是同一类腐化女性的书籍,那么《女则》名不副实,并非‘女’之‘则’。” “喔,原来是我见识浅薄,些许误会了。”商音将手中亮镗镗的银甲收拾进盒子里,然后安静有意味地望着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吉贝,心中替她微苦:若没有那半边面具,你应该是李适的人,应待在东宫。可又是什么让你心甘情愿待在我身边? 从前一直没有认真想过,吉贝腹中为何装了那么多皇家史料,原来,她本就跟皇家带点故交。 吉贝一定想不到,从雍王府回来的商音,其实什么都已经想起来了。此时她觉得商音望过来的目光凝得怪紧的,让她衍生了种不自觉的焦虑:“怎么,是我刚才哪里说错了吗?” “你说得没错,我刚想问你一个问题来着,突然忘记要问什么了,所以我看着你想驱使自己记起来。”商音说着随意拍拍衣裳上修理银甲后的碎屑,掩饰得很自然,“喔,我想起来了,我想问文德皇后在《女则》中都举那些事迹为例?” 吉贝没有察觉到异常,就讲了一些自己记得的来满足她:“文德皇后常抵制外戚专政,在《女则》中批注驳斥汉明帝的明德皇后马氏不能检抑娘家,使外戚在朝中显赫,送礼贿赂的风气如车水马龙,而明德皇后只是告诫他们的马车太奢华,如此开启了祸端又只能防范细枝末节,对于局面起不到切实意义,故此导致后汉引发戚宦之争而亡国。” “戚宦之争?……”商音喃喃自语,想到在王府时见到过李适为国事烦恼,便问:“那如今对大唐不利的局面是什么?” 商音居然会关心这样的问题,吉贝沉默了一瞬,也懂得商音是关心李适才会问这样的问题,遂回道:“是……” 话还开始没说,突然驴匹一声嘶鸣,驴车急促一颠歪向一边,原来是对面有人驰马奔来,于这里狭路相逢,也估计是马驴邂逅了就想入非非,差点撞上去。车夫立即策起短鞭侥幸躲过,惊得车内的两位黄花大闺女摔趴成乌龟! 来人赫赫,他勒住马缰居高临下地瞪着面前的车夫,尖细的语调呵斥:“谁家的驴?贱避贵,少避长!你这是把仪制令驾到后脑勺去了!” 在长安城中,能骑马出行的不外乎是有身份有等级的达官贵人,所以驰马人一看冲撞自己的是头驴子,立即知道对方毫无来头,张口就斥。 赶驴的车夫也即知坐在马背之人非富即贵,忙不迭地认错,点头哈腰地接受对方的辱骂,除了忍,别无选择。 商音听不下去,将要打开帷帐瞧是何人,被吉贝一拉阻止住。 “两位小娘子,你们没事?”车夫在外问。 “没事,继续往前。”吉贝抢先回答。 听到几声踏踏的马蹄跑过去,吉贝才掀起窗口帘子一角,眼睛几乎要被一束甩动马尾巴撩到,接着一支禁军跟在马屁股后面跑。吉贝放远了目光,骑马人带着蔽耳的纱帽,腰束的革带金光闪亮,是大权宦官的扮相,即使看不见脸,她也知道那是何人。 便冷冷吐出几个字:“是宦官干政。” “啊?”商音微微张唇,一下没明白吉贝在说什么。 “当朝的内忧,是宦官当政。”原来吉贝是接着之前被惊马打断的话题说下去。 这下商音明白了,“方才驰马跑过去的人是宦官?跟封了国公似的架势。” 吉贝回答得挺阴冷:“一条小鱼跃上龙门,鱼朝恩。” 商音在和郭六聊天时听说过鱼朝恩,这个人是郭家的死敌,向来打压郭子仪。去年十月吐蕃侵唐时护送代宗逃往陕西的神策军就是由鱼朝恩统领,因此圣宠渐长。 对了,不只是去年,安史之乱那年玄宗皇帝往蜀地出逃,鱼朝恩也扮演了保镖的角色。 一条不入流的小鱼,靠着侍君有术,马屁功夫,一朝跃上龙门。宦官的管理部门叫内侍省,统领内侍省仅仅是鱼朝恩的副业而已,人家的主业是掌兵权呢!按照这耀武扬威的架势,商音的比喻句是对的,封国公是迟早的事。 真奴看见商音来了,很是愉悦,给了她一张热乎乎的毕罗饼,上面缀着粒粒分明的圆润芝麻:“食肆里烙毕罗饼的回纥老仗送我两张饼,他家的胡麻可香啦!我吃了一份,这一份留给你吃。”说完看见商音身后多了一位穿红衫的女侠士,于是失落下来,“呀,你有朋友呀,早知道两份大饼都留给你们了。” “两个人分一张饼,那才叫吃得有滋味咧!”商音将大饼撕成两半,一面递给吉贝,吃得十分美味,“真奴越发可爱了,那位回鹘老仗为什么送你大饼呢?” “我给他哼了一首歌,他特别开心。” “真奴最棒了,那我们今天要多学一些。” “今天不能学了。”真奴低落地说出来。 “嗯?为什么呢?” 真奴哝起嘴巴说:“因为我的阿伯病了,今天我想跟阿耶一起去永兴坊看他。以前他来家里经常给我带礼物,所以我一定要去看他。” 永兴坊!如果没错,真奴说的阿伯就是商音的父亲王遇。 商音忽然觉得嘴里的毕罗饼索然无味,急速地咽下了最后一口说:“阿伯病了,真奴很不开心,是不是?” 真奴点点头。 “那真奴不开心的时候,我就要陪在真奴身旁,寸步不离。” 商音找了个借口,想借着这次机会一起去永兴坊。 真奴自然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只知道有商音跟着那都是好的,憨憨可爱地又点点头。 第110章 父女 如今朝廷不为京官提供官邸,采取的是租住制,官邸皆设在皇城周边,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 像商音这一类的贱户前来寻朝廷命官,不是敲敲门就能迈腿进去的,递个拜帖也会夭折在半路的黄土里。若她不附属为贵家丫鬟,仅靠自己也无法相安无事进入父亲的官邸。 更何况,还是位不认女儿的父亲。 真奴的父亲名叫王越。王越与王遇,天赐的缘分让名字他们像一家人,况脾气又相投,隧两人很早就做了拜把子的兄弟。不过王越非官场人,乃“士农工商”中的第二位。也并非是自耕农,靠租赁为产业的地主。 “遇兄,身体可大好些了?”王越来访,先行笑问。 “劳挂念,好多了。” 庭院内设一矮几,铺着三张鹿茸坐毯,边上立着炉端烧梨,两结拜兄弟对坐闲谈。炉端上烧着梨,真奴依偎在父亲旁边,静谧而乖巧,小手时不时挑玉着翻着炉上的哀家梨。 商音与别的婢女不显眼地候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谈话。 谁会去注意别人家的随行女婢,故此王遇压根没留意商音,目光停留在挑梨块的真奴,祥和可亲:“看见这般大的真奴,纯真稚嫩,真叫我想起自己这个年龄的女儿。” 难得的一语惊人,商音挑了下神色望过去,真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女儿。 真奴噙着小奶音:“阿伯也有女儿?像我一样大么?我怎么没见过。” “呵呵,那时你还没出生呢,她就嫁作人妇了。” 王遇的话像凉水,泼得商音从头冷到脚。 “嫁做人妇……”真奴呢喃着,显然,一个五岁的女孩并不太懂这个词,像是才听到一般,难免多问一句:“就是那位姐姐上了花轿子,已是别人的妻,对吗?” 这话问得王遇悄然一滞,碍于妻与妾的区别,点了头就是藐视皇家,可要是反驳,孩子的好奇心又会接二连三,难免不太好说这个话题。 连带着一旁的商音也有点看乐子的表情,要看那位父亲怎么回答。 却是由王越转移了尴尬的局面:“真奴,烤梨熟了,快先递给阿伯一块。” 真奴夹起烤好的梨,分别递给长辈后,才自己挑了个最小的,漠然地啃着,知道的是她性子孤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客家招待的梨不好吃呢。 … 如厕的时候,真奴才将自己的疑惑不屈不挠地问商音:“秋娘,难道女子嫁了人不就是别人的妻吗?为什么方才阿伯对于我说的话不点头呢?” 商音望着这个百般干净的小女孩,也不怪她好奇,孤僻成长在一个不大的家子里,父亲没纳妾,无异母姊妹,也没有小伙伴,自然不多知晓其中之事。 “真奴,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老套的口吻,忒老套了。 真奴有些生气了,“哼,顶讨厌你们说这样的话了,总说要等我长大才可以明白,现在叫我明白岂不是更好!” “嗯,那好,我告诉你。”商音思索了下,双手扶在真奴肩膀,蹲望着她的脸庞,很认真地说:“这个世上,什么东西都可以分享,唯有你喜欢的人不能分享,倘若做到如此,你往后余生,就拥有了别人不能有的幸福。” “不对啊!”真奴哝哝嘴巴:“可是,今天早上,我将我喜欢的毕罗饼分享给了你,你很喜欢,你也分了一半给那位红衣姐姐呀!我们谁都没有不开心呀!”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跟成年人说的东西总不是两回事! “哈,真奴,饼可以分成两半,人如何分成两半?” “噢,我明白了。” 真奴似懂非懂,甚至会永远记得商音说过这句话。 王越临走的时候,商音叫他们先走,谎称有绣帕遗落,因为是贴身之物,所以很自然地留了下来“好好找”。 王遇送客之后,对着一片一片坠下来的夕阳发闷,小酌了杯酒,忽而听到有脚步声过来,以为是贴身家奴,于是,厚重的言辞闷闷感叹:“瞿老呀,人到中年了就是这天上的夕阳,一掉下来天黑了,人的眼睛也闭上了。” 身后的女声带着复杂的情绪,幽幽地响起:“您的身体还是硬朗得很,莫说这不吉利的话。” 如此之音,让王遇瞬变成了运作中的推磨,冗长而缓慢地回过头,眼中闪过的惊讶像天边明灭的星光。 “……商……音……?”他几乎是断续地呼唤出那个名字,还带点疑问,如果是没听说过“商音”这个名字的人在一旁,根本不知道王遇在唤些什么。 商音的嘴唇翕动,像是齿间咬着黄连一般苦涩,迟迟说不出话,该怎么呼唤眼前人他才会应答? 王少监?王公?还是别的什么。 不等自己二度开口,王遇忽而大唤:“瞿老!” 那位老奴应声待命。 商音以为自己要被赶出去了,没想到王遇是吩咐屏退下人。 他的手微微颤抖,往炉铜下添了点火候,然后铺几块香甜的梨放到炉片上,“你坐,为……为父烤梨给你吃。这是长安出名的哀家梨,在……在益州还没有呢。” 话勉强连贯,却是极力地掩下哽咽。 那些塞在商音话匣子里的质问,此时几乎要被那一句“为父烤梨给你吃”化为虚有,耳边能听见的声音,只有那噗嗤迸溅的梨汁声。 原来,父亲不是不认女儿,而而是不在公众场合上认女儿。 可是,这二者本质,要计较些什么? 商音安静地啃了两块梨,胃里装了点东西进去,有了东西垫底,心里才没有那么难受。 “你跟歆儿是同一日生辰,今年都二八年华了,我们都以为你只活到了八岁。”王遇眼框早已湿红,忍住眼泪却是一串鼻涕涌出来,“那一年,衙门命我们去认尸首,你舅舅他们已丧命在贼寇刀下,料想你也是凶多吉少。上次在街坊,其实为父已认出你了,后来我去查了下户籍,雅颂乐坊的伶人,对吗?” 商音的视线投在父亲身上,恰巧看见他抬袖拂过眼角皱纹里的泪,所有的不甘瞬间转变为心酸,低声道:“是。被乐班搭救后就跟着他们去了渝州。几天前因受难而刺激起过往种种,在来见您之前,我已见过了阿姊,阿兄,就连阿娘去世的消息我也知道了。” 王遇着实惊讶,他还以为,自己是她在这长安寻的第一个亲人,不料,却是最后一个。 “就连雍王……喔,不,现在是当今的太子,我也见过了,而他,本应是我的夫婿。”她淡然地补充,仿佛是在叙诉着某件不相关的事情。 王遇在那一瞬如是被人击中要害般隐隐生痛,不敢看着女儿,颤抖的叙诉无异于作案人自首:“是我……是我决意让歆儿替你嫁过去。当年……当年玄宗皇帝定的亲事,说要封你为郡王妃,可是……可是那时都是你出事的三四年后了!”他无奈仰天长叹,“世上只有等着出王妃的家族,哪有拿不出王妃的人家啊!我只能嘱咐歆儿,死死咬住商音就是她的乳名,要当王妃的人就是她……大婚当前的男女是不兴见面的,皇家是金口玉言的天家,无论如何都会混过去,不知道是怎么,郡王见都没见过歆儿,就像是识破了假新娘一样,后来歆儿也只是被纳入王府。” 王遇的最后一句,藏了种似有还无的失望,让人感觉到,王歆做不成正妃,这个父亲当年是气到跳脚的。 “因为当年他在我身边留了一位婢女,他收不到婢女的联络消息,自然知道歆儿不是我。”商音冷冷地说,拨开了王遇的困扰。 第111章 甘为束缚 “商音,这都是父亲糊涂,移花接木犯了罪!你不要责怪你阿姊!为父日夜良心难安,如今你回来就好了,你所失去的,我们会加倍补偿你……” 许是愧疚,这般历经世事的中年男子,蓄积的泪一下涌出,整张脸,像一个皮皱了的瓜饱受雨打,盘坐做在茵毯上的姿势差点要变成跪地。 天下都是子女跟父亲忏悔,父亲对子女忏悔,倒是第一次见。 商音饶是眼泪倒流,吸了下鼻翼一番妆容未湿,冷漠问:“那我阿娘去世了,又算怎么一回事?您将她的灵位,放入王家宗祠了吗?” 与其说是询问,更不如说是质问。 这话问得王遇呼吸一滞,否定的答案在他脸上暴露无遗,好半晌才解释说:“兄长遇害,女儿遇害,对你娘来说是何等打击,她才忧伤而终。那时的雍王为了取消婚事,执意要查出你的存在,揪出王家欺瞒顶替的事实,父亲也是逼不得已才抹去你娘在王家的存在呀!” “现在父亲如愿了,阿姊是他的良娣,将来太子一继位,您就是外戚大臣。”商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情绪说出这样一句冷不丁的话,讽刺至极。 王遇少不得要安慰:“孩子啊,若当年你在,又如何会轮到你阿姊。你要知道,那也是无奈之举,莫要以为父亲偏心,大错已铸,你与歆儿如今也无法各归各位,父亲今后也会为你张罗一位如愿的婆家,不比太子差。” “是,儿明白了。”她挥袖在眼角一擦而过,失望的眼神,起身,恭敬行了大礼:“父亲大人,不肖女商音多年来未归家,让父母担忧了。” 扶起女儿的那双手,激动如筛糠,像是要将多年来的内疚从良心里筛出去。 繁星夜下,商音躺在乐坊的屋檐上,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牛郎织女星,星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就像是宝石落在清潭里那样的水亮。 屋里,王遇因为感谢胡乐师的恩德,话不明说,打着雇主的旗号送了一些礼物给乐坊。胡乐师连睡觉都乐得合不拢嘴,还认为这是商音在王越家捞来的油水呢! “商音,从永兴坊回来,你就一句话都不说,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吉贝来到商音身边,坐在边上问。 因为小时候商音没有跟吉贝提过自己的家,所以吉贝一点也不知道商音跟王歆之间的关系,也不知道王家那场移花接木的故事。 商音缓缓将视线从星空移到吉贝身上,微微一笑,拉着她的衣袍示意一起躺下来欣赏这美妙的星空。 “吉贝,马上就要到七月七日了,牛郎跟织女很快就要见面啦,他们是多么悲凉。” “以前我也觉得这个故事很悲凉,到了如今,我却改变了之前的想法。”吉贝躺下来,目光漫无目的地送向天际,像是在怜望那缥缈银河间的牛郎织女,“因为那条银河,很多人都怪王母狠心,也批判冷血无情的天条,天上人间不相见,可这就是人仙殊途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世间大部分的悲剧,不是别人强加的,是自己选出来的。” 吉贝说了一串古怪又凄凉的实话,从前,她是不聊关于神谈鬼话的,如今第一次听到,商音扭过去看看吉贝,刚好看见那半张面具的侧脸,没有表情。 “所以,这就是束缚,人人都渴望自由,要逃开束缚,却不知早像小飞虫一样陷在蜘蛛网里了。唉……” 商音叹气地翻了个身,睡着了。 七月七,缀在九霄碧空上的月亮成了众生仰望的对象,正所谓,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 乐坊的秋娘们可忙碌啦,就算赶不上玄宗时代的乞巧楼,自己还不能乐呵乐呵么!于是庭院前,花花绿绿的身影忙碌过后,鲜香瓜果摆了一道,清澈碗水摆了一道,绣针细线也摆了一道,通通都是拿来测心灵手巧的玩意。 商音扮好男装后走出来,瞅见擅筝的镜娘将手中银针朝碗水轻轻一捻,银针浮在水面,瞅着碗底的倒影欢呼起来:“我能捻出花朵的形状来了!商音,你快来捻一个!” 另一位爬在梯架子上的秋娘为捉不到蜘蛛急得蹿上跳下的,急得满头是汗:“商音,快叫吉贝来帮帮我,她身手好,就不信捉不了一盒‘喜蛛应巧’!” …… “商音,你想挨金吾卫的板子呀!幕鼓声要响了,七夕可不是上元节,不解宵禁的!喂!要揭晚食啦!有巧果呢,斫饼吃不吃呀!”胡乐师对着门拐角的那一抹身影来不及地唤。 “胡师傅,我不吃了,记得要给我的草兔加节日餐喔!——”拉长的音调从乐坊门口折进来。 有一个地方总是宵禁之外!商音心里回答说。 自然是平康坊啦! 许久不见忘忧了,商音一进平康坊南曲,立马被纸醉金迷的气息团团围住,迎客的老鸨黄瓜涂嫩漆地拥上来,满是金钱的嘴脸招待:“哎呀,少郎君,今儿怎么没跟独孤郎君一起来呀!” “闷得慌,忘忧呢,我找她听个曲儿。”商音贼溜溜,轻快吹出一口哨。 “呀,忘忧今有客人点名留沐呢,不方便见客。” 忘忧除了郑王还瞧得上别人? 商音正暗自惊奇,熟悉的风流豪言钻入耳内:“我独孤某出两倍的钱,快去为这位郎君把忘忧唤出来!” 言毕,一袋铜板沉沉地扔到老鸨手里,差点没砸跌了她。 老鸨见钱眼开,眼睛睁得比铜板还大,掂量下钱袋又笑眯眯地赔礼:“多少个夜晚与忘忧欢好的都是顶尖的贵客,就是不敢保证将人给您带来,只求独孤将军别赖我去请人的路费了。” 看着老鸨妖娆地离开,商音心里涌出一股难受,虽然不是日日待在忘忧身边亲眼目睹,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郑王跟忘忧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甚至两人互为知己。 为什么!忘忧不是雅妓么?为什么!郑王不是有权有钱吗?她出于淤泥本不染,明明有了依仗还是陷入了这等渠沟! 为什么,她也心甘情愿被这世道添了层束缚! “喂,你在想什么?眉头都要皱出字来了!”他手指一敲,声儿响地扣在商音额上。 商音才回神眯眼瞅瞅这个一掷千金的男人,不错,那张风流色相真是因地制宜,“独孤默,士别三日,你真是一点也没变呀!” “哈哈,何止是别了三日,哪怕别了三载,我对你的心也不变,日月可鉴!”对方一调戏,甜言蜜语,齁得人牙疼。 第112章 线报人 “噫……”商音很嫌弃地抖了抖肩膀,像是抖了只苍蝇踩下去,“常客啊,要是谁找你,我觉着他不用去独孤宅,不然,还得绕路。” “噢!苍天有眼,我是看见你进来,我才跟着进来的。” “难怪啊,贼眼珠子成日盯着这风水宝地,也难怪会看见我进来。” 她张口就给一顿揶揄,独孤默:“……” 跳到曲江池也洗不清的赶脚。 … 另一头,厢房里软玉温香,云雨的气息氤氲在空气溢得四处都是。忘忧和好衣服下床往铜炉里捻进一块香饼子,手挑香着嘴挑话:“呵,欢伯,如今李适已成了东宫之主,原该属于你的路,你却要给别人让路!这简直是一个笑话!” 床上的男人立了一个身坐起来,像只野兽龇牙咧嘴地盘踞着,面相阴鸷:“本王一个嫡长子,怎么甘心会给他这个庶长子让路。谁的如愿不过一时,站的位置太高,想拖他下来的又不只我一个。” “那你接下来的路,可想好如何反击了?” “我要,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兵权。”一字一字像是从嘴里里撬开来,却很果决,又带一丝嘲讽,“呵呵,撤掉兵权之举,还不知道父亲在防着他什么。扇一巴掌,给颗糖罢了。是否笑到最后,还得看这颗糖他拿捏得住否。” 忘忧歇下手中的香着,将自己所得的线报悠闲托出:“从依附于郭家的小门仕得到的消息,自从陛下撤去太子天下兵马的兵权,郭令公频繁上奏,让太子重掌兵权。郭令公是谁,再造大唐,陛下都要给他五分面子。” “哼!”李邈一挤眼,吊眼如闪电霹雳,“这个老家伙自然向着李适,朝中有鱼朝恩与他对着干,这倒用不着我出手,我乐得做一回渔翁。” “鱼朝恩可不是一条肚里只知道装蚯蚓的小鱼,掌兵远远满足不了他,他想要国公的位置,想权倾朝野,你知道么?” “你哪里听来的?” “我亲耳听见他那干儿子来逛窑子时夸谈的,标榜自己未来是国公之子,哼,那口气,眼前要有十头牛都得不见了,因为,早被他吹上天了!” 李邈拧了一下眉头,又笑:“宦官而已,一个残货,谁给了他那么大的野心,不足为惧。” “可人家倒这么励志,身残志坚呢!”香饼子燃得更浓烈起来,如牵起蠢蠢欲动的心思,她半开玩笑半为真,“你想要兵权,他想当国公,你们又都是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倒可以配到一处好好商量去,我一个小女子,不见得能有什么作为。” “谁跟他配一处,有你在这里为我说话,套他们的话,那就是本王的谋士,你跟耿不疑对于我是一样的地位,想当初耿不疑瞎掉的那只眼睛还是因为我,这名字也是我亲口为他改的。”话温柔地回答着,不知他何时穿好靴子,走到她身后暧昧地环住她的腰,饶是郎情妾意。 “说得好像我会为你残点什么似的,哟,我可不是第二个耿不疑,没那样忠厚的心!”她娇嗔,轻轻打他嘴回去。 相处日久,李邈自然听得出这不是真心话,也不会放在心上去理会。 外面忽然响起叩门声,李邈凶恶地瞪着门,眼神秒杀般要将它化为粉末:“哪个不解风情的人扰了本王兴致?不知道本王是不允许人打扰的么?” 老鸨殷勤笑起:“郑王别恼,楚娘呀,外面有独孤郎君跟一位少郎君非要找你不可,见或不见你给个信儿,我呀,就挣个跑腿传话的钱。” “好了,我知道了,叫他们等一会。”忘忧柔媚流连地推了一下李邈,朝着门口昂声回复。 兴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他的不爽快带着些依依不舍:“是谁?叫他们滚到后天等去。” 忘忧整理妆容,嗤嗤笑说:“除了独孤默跟商音再没有别人。偏那些进得南曲的子弟才是达官贵人,难道他两个就不是么?既然这样的话,我即刻叫人辞了他们去,我也懒得去见了。” “有点意思,这两个人有点意思!”李邈拿起一支翠翘,悠闲地忘忧插入发髻中,对着铜镜问:“那两货是什么关系?” 那回答得也颇有意思:“不知道什么关系,总之不是我们这样的关系。” 他的指尖撩过她柔润的脸颊上,赞叹的口吻:“嘴皮子倒比这张脸更让我欣赏!” “独孤默八成是对商音有意,可商音很鄙夷这个风流子。”忘忧认真回答。 无需遮掩的嘲讽立马以狂笑爆出来:“哈哈,那就很有意思了,孤独妍那个妖妇像个媒婆一样成天在父亲面前花言巧语,一心想把升平撮弄给独孤默,给她娘家添面子,要是让独孤妍知道,独孤默看不上金枝反瞧上一个贱户,那得多恨铁不成钢!” 听者有意,忘忧语涩,转身而去,脸上笑容一扫而空。 出来见客的时候,商音坐在席面上喝酒,脸上已添了浅浅的一层绯红,独孤默没顺应着她,两个人你推我攘地抢着酒杯。独孤默实在拗不过,拿了席角上的鹿嵌贝席镇当做酒杯还给商音。 商音接过席镇,傻傻地倒了倒,里头没有酒倒下来,就镇回席角:“我可不醉,眼睛也没有花。” “呵,怎么,胡乐师不至于那么抠门,一口酒也不舍得给你吃,反上我这儿讨酒来了?”忘忧笑脸盈悦过去接待。 商音清醒笑道:“他的方孔兄比他身上的肉还重要,乐坊的酒自然没有这里好喝,况且有了愁也不能说!” “我怎么不知道你心中还有愁,你有的不是你的英雄么!”忘忧偏生要打趣。 “以前是只有一个英雄……现在,不是了!” “怎么,难不成心里又多了一个英雄?” “扑哧——”商音笑了出来,众人谁也不知道她在笑啥,卷长睫毛的阴影倒影在卧蚕上,如是乌云闭月般的苍凉,半晌,她的眸才忽而一亮,嘴角却是苦涩的:“我跟你们讲喔,我有阿耶了!亲亲的父亲!” 从没听过这话的独孤默,一双桃花眼也如见美人般一亮:“这是好事呀!不应该办个喜宴认祖归宗么!” 忘忧也来了好奇,捏了一把商音的肉脸呵呵笑问:“你这般容貌不俗,圆润有福,定不是布衣妇人家生得出来的,该是哪户人家的遗珠呢?” 第113章 家差点被烧 “嘘——”食指竖在嘴边,商音微醺的醉意上了头,“……可是我不能告诉你们喔!欺君之罪……否则我又要没有家了,你们要帮我保密呀!……” 糊里糊涂的话,抓住重点字词:欺君之罪,听得独孤默跟忘忧不解相觑,心底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独孤默没有再问,忘忧过去轻轻地扶着商音靠在肩上,带着一抹难以察觉的撺掇的笑容:“瞧你小气的,神秘得像是官场秘事一样,你不说我们谈何保密?难不成是当朝的相公!左相还是右相呀!哎呀呀,天底下哪有自己的爷娘不能说的。” “嗯——”商音依旧摇摇头,嘴巴难撬开:“这可真不能说,人家是醉后吐真言,我就是醉了,饿死了,被打死了,它也还是在肚子里的……” 忘忧微微陷入沉思,旁边的独孤默眼睛一瞥看到来寻人的谁,抢先一步打岔道:“楚娘,商音醉了,我带她回去歇着。” “喔,好,夜里黑,我给你备盏灯笼。” “谢了,不过那东西太点眼了,用了那东西就会换成别人送了!” 话没头没尾,忘忧一头雾水,直到看见李适带着人寻来。 … 有轻功为底子,独孤默的行动饶是快,三步两步如鬼魅夜行,把人“掳”离平康坊几里开外,愣是让漫漫追妻的李适将平康坊翻来覆去翻了一遍,听忘忧说人被独孤默带回去了,于是懊恼至极,穷凶极恶差点没抄了独孤宅! 然而独孤宅,连盏灯火也不曾被点亮。 这就更气得这位太子想放把轰轰烈烈的火了! 天色已经很晚了,略有一些伶仃的雨点落下来,落在人的衣帛上像是清凉的雨露,七月七的时节总喜欢下几滴雨,在长安燥热的天气里显得十分凉快。独孤默给商音披了件黑羽氅衣,背着她行走在回乐坊的路上才不会很明显。 以他的身手,也不用担心会碰见巡夜的金吾卫。不过说得不好听一些,长安城的宵禁,能禁住的也只是平民。 忘忧本以为独孤默是送人歇在独孤宅,可独孤默舍近求远,也不是怕自己风流的名声再被传大一些,只是怕给商音添麻烦。 这一路她在背上说鸟语的醉呓,独孤默好心提醒:“喂,你别跟个野猫子似的乱叫,要是被金吾卫抓去打板子,我可见死不救的!” 话才刚落,独孤默自己就先嗷嗷尖叫了起来,因为他的肩膀被镶入利齿的疼痛,差点没把她从背上甩出去,这丫头,牙口太好! “不好意思呀,我做了个梦,以为自己抱着块鹿肉,所以就咬了一口。”商音不好意思地说。她演技方面的拿手绝活,就是“不好意思”,分明就是故意的,谁叫他说让金吾卫打她板子来着。 独孤默早就看穿了,给个她面子不揭开,往往如此。 “放我下来。” “不放。”独孤默俯着身子颠两下,又将她往上凑了些,好像背着她,舒服的不是背上的人而是自己。 商音可真不能再咬他肩膀了,搞不好真的要引来金吾卫,干呕了一下弱弱地说:“我,想吐……” 独孤默惬意地嘿嘿两声:“曲丫头,我要是相信你的伎俩,我就不是英雄好汉。” “我真没骗你。”她又干呕了两下,却是什么也没有呕出来。 “你就算是把肠子呕出来了,我也还是英雄好汉。” 商音拧了下眉头,抓着心口,很不好的感觉要制止不住了:“英雄好汉,你快放我下来。” “就不想放,我还不相信你能吐出什么来。”他仍旧一脸不信雕虫小技的得意洋洋。 “呕——” 空气中充斥满了恶心,起码有全音符那样长。 独孤默沉浸在自己的小得意里还能没反应,肩头瞬的一股热像是有人出恭一样,酸臭的泻物,断断续续如急雨,大嘈小嘈。 “啊!”全身的汗毛如针尖直直竖起,他瞬间松了手,整个人奋起弹跳,都快要跳到半空中去了! 有黑羽大氅裹成蛹,商音沉闷地摔了一下,从黑羽冒里探出脑袋委屈巴巴:“早说了你不信,还真把自己的自以为是当回事!吐一下舒服多了,吐在你身上,也更解气了!” “认栽了,人倒霉起来就是因为遇见你!”独孤默扶起她,帮着拍掉大氅上的砂砾,嘴上还一边骂,“你也真是个大麻烦!亏得那太子瞧上你哪点,究竟喜欢你什么?要是换作我,我,我……” 话没说完便停顿下来,商音听也不用听就知道,反正不是好话,鄙视回去:“我又没喝你家的酒。” “可是那酒钱是我出的呀!” “……”某位姑娘终于理亏了。 商音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尴尬,只瞪着他,一句有利的话也反驳不出来,“不就是几百钱么,下次赔给你就是了嘛!别着急讨债,否则会显得你很穷,挺丢人的,关键是显得你很小气!没姑娘会喜欢你这抠门大汉的!就跟那只貔貅一样,注孤生!” “……”果然,欠债的都是大爷,“注孤生”都诅咒出来了! 真怀疑她的醉是不是装出来的,嘴皮子还能耍一番歪理。 独孤默又将脸凑过去:“我问真的,你阿耶是谁?” “你先转过身来。” 他有些莫名其妙,也照做了,商音用自己的手袖将他肩上的呕泻物擦了擦,与其说是擦,还还如说是锤,倒也勉强干净了些,“不告诉你。” 黑布隆冬的夜色里,她的表情湮没在暗色中,独孤默也只能一句失落的话:“跟秘密似的,我才不屑扒别人的秘事呢。” 前面巡夜人的脚步声整齐地跑过来,独孤默趁着那群人没发现前迅速往她腰上一环,带着她从坊墙上滑翔过去,轻快地落在青龙坊的地盘上。 入了青龙坊,商音舒了一口气,好了,没有人会巡到坊内,可以大摇大摆地回去了。鬼知道那个人用另一种风流的语言说:“好了,这下又可以把打扰我们我人甩干净了。” 又? 这句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商音朝他翻了个黑布隆冬夜里特明亮的白眼。 等独孤默送完人回自个家的时候,现场愣是给他吓了一跳,独孤宅灯火通明! 当然,那位太子也不至于真放一把火。 堂堂风水宝地,就送了位姑娘的时间里,差点被烧! 第114章 邀请 长安城,东西两市一开,属于生意范畴的地盘总要被大支小支的帛布招牌洋洋洒洒地摆了一道又一道,像是横扫千军的唐军扬着胜利的旗帜归来。商音进了布帛行,准备在眼花缭乱的布匹中准备挑一缎雍容又耐磨的布料,来给胡乐师作冬装。 吉贝跟在商音后面,看着她对那一批批的锦缎纷纷摇头,千挑万挑,也没有怎么挑出中意的,自己反被她挑乱了情绪。 “商音,你要给谁挑料子?” “自然是给那个衫袍上补丁都数不过来的貔貅胡啦!”商音在私底下总是这样呼唤他。 他也确实,一件袍子,补丁都快数不过来。 “喔,其实他不吝啬,只是会对自己小气。”吉贝很自然地站在一旁等待,看着商音的脚步踱过来踱过去。 “老板,我托你为我裁制的衫袍做好了没有!”娇嫩的声音踏着脚步驾临,成为这家布帛行的贵客。 传来的声音一点也不陌生,商音不用扭头望也知道那贵客,不是升平公主的人,就是升平公主的魂! 老板喜笑眉开地迎上去:“成品已出,李郎这边请。” 李郎? 真是此郎非彼郎呀。 一听就听出来了。 商音欣赏着手中的布匹不由得啧啧叹了两声,难得看见这位高傲的公主来食人间烟火,莫不是皇宫的尚衣局忙不过来了? 想是布帛行里人少,商音这一“啧”十分地惹人注意,一抬头就看见扮男装的升平两只眼睛鼓鼓地瞪过来。 准确地来说,升平的眼神已经不能用瞪来形容了,眼眶子里简直要冒出两团星火,张口大斥:“那个姓曲的贱伶,你阴阳怪调些什么!” 商音行了一个礼,若无其事地说:“公主万福,民女只是欣赏这一匹布帛,夹缬的花纹柔软无比,甚是锦绣,不由得感叹几声,公主怎么就误会了呢!” 心里却骂:这公主脑子有坑么,这么会脑补!” 瞅着她手中的布匹望了几眼,升平不知道为何更加生气了,三步两步径直扯着商音的手摞开那匹布帛,嘲讽之心溢于言表:“呵,你知道这是什么布么,一尺就要好几百钱,你呀就只配找匹硬黄布做身粗服,别穿得像个狐媚子似的到处勾引人!” “公主,郭六郎的衫袍已做好了,您是否过目一下再装入锦盒。” 侍女闻灵从阁里捧了衣袍出来请示主子。端架上叠好的衣袍是男式的,巧的是跟商音方才看中的那匹华布是一个料子,又听侍女说是公主要送给郭六郎的,那就是郭暧喽!怪不得升平要发怒。 商音明白地暗笑起来,为一匹布也能吵到一起,自己跟升平不当对冤家太屈才了! 在“情敌”面前暴露了自己倒追的事实,升平脸上顿时羞得特别没面子,嗔了闻灵话多,又阴冷冷地凑到商音耳边,压低声调,却是重音:“曲商音,郭暧将来是要当驸马的!” 升平自恃自己是公主,一切信手拈来,以为商音会气得咬牙切齿,没想到她的脸上泰然自若地添了一层笑意:“原来公主将我看做假想敌了,民女的眼光如何敢跟公主一致,这就随随便便找一匹硬黄布得了!” 真的是假想敌么,升平半信半疑地看着眼前的这张笑脸,又警告了一句:“良贱不可通婚,你不配惦记我兄长!” 像是有人拿刀精准地刺入致命点,商音觉得心口一痛,脸色唰得白了一下来,再也无法像刚才一样笑言以对。 “哟,是谁惦记我?” 一句冒然冷漠的话冒出来,却像爆竹炸在人耳一样霹雳。 升平立即变得小鸟伊人挽起李适的手臂:“哎呀,太子阿兄,我正惦记你呢你就来了,你也是来这么选料子做衫袍么?” “不是,我是来听墙角的。”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出于一种冷淡的幽默。 “……”升平听了悻悻地吐吐舌头。 商音望着那个许久不见的人,他已经是太子了,还没幸见过他着太子服的装扮,今天出宫应穿常服,但又微微华丽得不像常服,中纱单衣,纁色衣袍,革带坠着瑜玉双佩。他刚从太阳底下走进来,衫上还覆着吸热的温度,与表情上衔的那种冷淡气息互补。 在长安,华裳与礼仪自成体系。商音自然要恭敬行礼,来与他的身份,相配。 李适似乎是意料不到她会行礼,一下子怔怔地站着,无意造成了接受她礼拜的场景。 商音回头想叫声“吉贝,我们走”,但是“们”在哪里呢,吉贝的眼睛也呆呆地落在李适身上,大有无言泪先流的画面。 商音嘴巴微张却是什么话也唤不出了,正要抬脚先走时,手腕被他有劲地握住。 “我是来找你的。”李适说。 “兄长!”升平过来很不愉快地扒开了他们握着的手,“你怎么可以中意这样一个低贱的人!” 李适像是听不见升平说话,继续对商音说:“等会我们去靖恭坊打马球,想着你的性子应该喜欢,所以就来邀请你。郭六,独孤默也在,都是你认识的人。” 然后漠然地看了升平一眼,温柔而慎重地添了四个字:“不分尊卑。” 最后一句话摆明是针对升平说的,她不示弱地哝嘴,脸色像缺了水的花瓣微微皱起,明显一脸不快。 “好。”商音吐出一个字,也许是这几日的挂念驱使的,顺着心思爽快地答应了,正是这种爽快的答应搞得自己也不敢多看他一眼,拉着吉贝迅速飞出了布庄。 待她们走了,升平很不爽地踱了脚:“兄长,你让她去,我就不去了!” “行,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反正我知道郭六会去就行了。”李适带点取笑的意味,一语扼中了升平的灵魂。 “你贯会取笑我。” “你中意郭六那小子,就差没写在脸上了!” 升平鼓起腮帮子,可爱又迅速地点点头,好像怕迟一秒就被别人点了先似的。 李适阴阳怪气,假意叹气:“唉,郭六造孽喽。” “哪里!” “他被长安城没人敢娶的泼辣公主给盯上了,不是造孽是什么。”说着还翻了一个白眼。 她将拳头锤在兄长的背上打击报复,委屈巴巴:“父亲成天说我不如五妹也就算了,连你也笑话我。” 第115章 争马 这朝代一向风靡的运动——打马球,不论男女。 女帝时期的驸马杨慎交,于靖恭坊建了个最大的马球场,成为了官家子弟乃至陛下都亲临玩耍的贵地。 商音换了一身利索的男装服饰,跟莫连来到靖恭坊的时候,似乎大家都齐了了,就像李适说的那样,都是熟人,也许是他特意关照。商音也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得有点上不了台面。 还好太阳不算毒辣,阳光的温度在这个初秋暖得刚刚好,是一个特别适合打马球的天气。准备前的现场活动十分随意,谨终跟着马仆选了几头良驹,在那里给马的尾巴编辫子;独孤默吹着口哨慢条斯理地刚刚来到,而且还带了一个看戏的小霸王李迥;最热闹的是升平跟郭暧,他们在那里吵吵闹闹,似乎是因为球仗起了争执。 球仗就是拍击马球用的长柄球槌。 商音在李适旁边看到一个不太陌生的人——王承升,真奴的兄长。 远远瞧见他们谈笑风生,虽然没听见聊什么,想来他们也认识了很久。商音也没有多问。 “商音娘子!”骤而一声呼唤,大家所有的目光都齐齐聚集在商音身上,看见她来了,有的人惊喜,也有的人微忿。 那一声呼唤是出自蒹葭之口,蒹葭本来是候在李适旁边,但是远远看到商音就忍不住招个手,脸上涌出一种“很久不见”的激动。 “你先去选马。”李适走过来说。 商音还来不及反应,娇滴滴的声音又冒出来反驳了:“为什么要叫她先选,难道我们这几个贵人身份还落得选一些贱伶挑剩下的?” “升平公主,瞧你,你什么都没有,就只有公主脾气。”独孤默打南边方向走过来,蹦出真实的一句话。 升平握着球仗拍在掌心上,毫不示弱地回击:“你不也什么都没有,只有浪子癖习。” 怼得他也不想说什么话了。 “商音是太子殿下邀请来的客,自然可以先挑马的。”又一句呵呵笑,突兀地冒出来一个熟悉的面孔。 来人正是王歆,商音正想作礼唤“王孺人”时,很快从她华丽繁复的妆容反应过来,站在面前的已经不是孺人了,便低垂道:“见过王良娣。” 王歆连忙扶起商音,和悦地道:“一段时日不见,怎么就生分得作起礼来了。” “本就是该行礼的。”升平又蹦出一句话,人人都看得出来,她巨讨厌商音。 是啊,本就该行礼的,毕竟她是阿姊。商音在心里这样想。 有李适撑腰,商音就真的有先选马的特例。 “要不你选这匹温和的马。”李适抚着那匹白毛色的马,马鞍十分漂亮,毛润白得像是牛乳养出来似的,显然是一匹温和如水的良马。 商音“嚯”一声摆摆手,阳光倒影在她清澈的瞳孔里亮出火焰般的光芒,“你还不知道我么,越是温和的东西,我越不喜欢,我喜欢跟我一样,泼辣的。” 他点点头,认同了这番话。 “我选这匹!”她把目光放在一匹皮毛明亮,体格粗壮的红鬃烈马上,拍拍马屁股,它立即扬起前蹄长嘶,似乎是在回应着伯乐的眼光。 引得王歆往马匹这边过来道:“这定是一匹很有战斗力的马,跟商音真是相得益彰。” 目光迎着王歆,商音的笑容停滞在不远处的不速之客上,是郑王李邈,升平已经很亲昵地迎了上去,他们正往马匹这边走过来。 “你在这里别过去,少跟郑王打交道。”李适眯眼瞧着那来者不善,嘱咐完商音后就自己走了过去。 两兄弟相遇在前面,商音隐约能听见他们的客套话: “太子殿下也真是小气,私开了一场马球会也不叫上二郎。” “为兄还担心二郎繁忙,没有闲暇时间,叨扰了,这下来了就正好。” …… 呵,看着那边站了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这边也站着一对同父异母的姊妹,商音觉得真是有趣,无趣地抚了一下马背。 “商音,近日来可好?”王歆的话题,像是有意无意找出来的。 商音点了点头,“好,最近在一户人家教音律,挺吃得香的。” “你倒是逍遥自在了,瞧瞧太子殿下,如今没有你在身边,他的眉头都多了几道皱纹。都说如今东宫正得意,可太子面前站的人,说好听了是兄弟,说白了就是仇人。前有狼,后有虎,狼是郑王,虎是韩王……” 王歆说话就好像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商音不知不觉顺着话题将目光投向有李适的地方,太子的职责让他身上的担子加重了,同时也将他雄壮的身躯压得削瘦了。好似认识李适那天起,就从来没有见他快乐过,哪怕是他带着雄心壮志走向东宫的那条路,也不见得他会笑。 商音感同身受在王歆深情的字句里,眼睛跟着李适的一举一动而动,想扭头看一看王歆眺望李适的目光,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流露出不忍和心疼…… 可看见的那幕跟想的一点也不一样:王歆歪着头髻,纤细的手指抚摸过商音挑的那匹烈马,反反复复,从马腹到马背,像是要将马毛梳理得跟那双手指一样漂亮,而目光却如针尖麦芒般死死盯着那匹马,几乎要将马背盯出无数个针眼,表情似乎是在隐忍,眼睛里藏着一种话与神情不相符的凶戾。 从来没见过王歆会有这样的眼神,商音只觉得好生奇怪,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总之好是古怪。 古怪得让人防备起来。 “王良娣?”商音微微唤。 烈马嘶咛了一声,吓得王歆轻抖了一下,迅速将手从马背上伸回来,愉悦地说:“好了,我也要去准备准备,别瞧我身子孱弱,可长安城时兴的马球我还是会打的。” 商音觉得这句话一鸣惊人,记得眼前的阿姊小时候连马都不敢骑,如今都会打马球了,笑道:“外柔内刚,很是不错。” 还记得李适当初教骑马时,第一件事情就是检查马鞍,为防止途中发生意外。商音正要动手时,耳边又响起那个蓄意找事的声音。 “太子阿兄让你先挑马,本公主偏偏不让!” 商音笑了一声,礼貌的话里仍然锋芒毕露地冒着那股倔强:“升平公主,从西市的布庄跟我吵到马场,您又想怎么样?我在您眼里好像是光芒万丈的太阳喔。” “什么意思?”升平不理解最后一句话。 “如果我不是那万丈光芒,不刺着您眼睛了,您为何老瞧我不顺眼呢!” “你!” 被惹怒的升平抬手就要“赐”商音一巴掌,一想到李适在不远处,就反手拉起那匹马的辔头,自大地抢过来,冷笑说:“我特别喜欢抢你看中的东西,你若不服气,我们再打一场架也未尝不可!” “不是打架,我们今天可是来打马球的。”商音朝红鬃烈马颌了个首,“公主既喜欢这匹,那就让给你了!” 于是商音牵起另外一匹白马,昂首地翻上马背,要是再不走,这位老是发作公主病! 第116章 马场之上 当升平骑着那匹黝黑光亮的健马上场,王歆心里涌起一股诧异,左手不安地抓紧了缰绳。 筑场千步如削,阔比星海。男女队对垒,各持球仗,英姿飒爽,仿佛是天上的各大星系亮现于这面星海般的场上。 “开球——” 鼓声一响,轻巧的圆球经抛打而出,马不用鞭子来策,铁蹄自会顺应着主人的心意疾驰。李适最先取得先机,驾马迎上将落地的马球,俯身球仗一击即中,朝王承升的方向击去。王承升却是慢一步,准备挥球仗时一袭华裳从眼前奔过,使得他骄阳般的目光如被彩云蒙蔽,对方嗤嗤一笑带走了马球。 原来抢球的是太子王良娣,怪不得将夫君的球盯得紧呢!王承升皱皱眉头,暗骂了下自己的失误,随后一笑了之。 场外雀跃的侍女们为香骑逐飞球的主子频频叫好,商音抿了下粉唇,居然有些嫉妒起这位抢得头彩的阿姊。“宛转萦香骑,飘飘佛画球”,大概最适合形容王歆这样的了。 而王歆击出的球飞得并不准确,很快就让男方占了优势。商音策着缰绳驰起白马逐飞球,人,马,球仗三合一频频中球,就如天时地利人和般。升平也是位想大出风头的主,骑着抢来的那匹骏马愈加挑衅,明里暗里跟商音抢了不少头彩。独孤默跟郭暧看出来了,却不想他们都助着商音,气得升平快要把商音当成人人追打的马球,巴不得一挥球仗拍上去。 自然不能真的一杆子打上去,娇纵的升平笃定商音是伶人,球技总有不足,便不再使抢球的路数,而是将球掷向商音顺手所不及的地方来为难。 哪想商音左右手灵活地互换了缰绳与球仗,左手持球仗俯身移击鬃底下,噜噜的球像是流星一样倏然地从马下飞了出来,急速而利落地入了瓮。 左右击球难于左弓右箭的射法,耳边忽有路过的赞叹声:“如星从月下飞,不愧是本太子传授的马技!” 听到他特地奔驰过来送上的悄悄话,夸别人也不带捎上自己,商音觉得,那也忒像黄婆卖瓜了! 马蹄相映下,俯身迎末落,回辔逐傍流,“噔噔”响的球仗击球此起彼伏,时不时卷起飞扬的黄沙,再配着场外的龟兹乐助兴成趣,场面恢宏得像是画师蘸饱笔墨后挥洒出的那卷传世之作。 突兀的马嘶打破了赛场的沸腾点,紧接着是尖锐的女高音,众人望去时是升平的马骑在做怪,不知何故那马褪去了良训的飒爽之风竟像噬人的猛兽凶恶起来,驮着背上的人横冲直撞。 可怜那恃宠而骄的公主被一匹发了疯的马带得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团团转,天旋地转地整个世界都混沌了,急得她松开缰绳不是,不松也不是,爆粗口的话不知是骂多一些还是求助多一些:“还不追上来斩了此獠!” 驰白马的商音离升平最近,追上时唯有短尺距离,先救人脱离险物要紧!在那一弹指间商音扬去长鞭将那玲珑小巧的身躯卷得跟春卷一样可爱:“公主,抓好我的鞭子!” “你!”从未被人捆过的升平也来不及恼怒。 亏得那十四岁的公主身轻如燕,商音纵马相迎使足了臂力将升平一揽托到怀中。那匹惊马立即驮了个空,落得轻松又胡乱地疾驰。 马场极大,众人往惊马这边速速疾驰也比不上近水楼台的商音。“今天又叫我拯救苍生治疯马了不是!”她冷笑一声后将白马的辔头交给升平来驾驭,暗自赞叹李适教过的踏马技术要派上用场了! 惊魂很快定下来的升平驾起白马驮着商音追赶惊马,只见长鞭如腾舞的灵蛇从眼前蜿蜒盘去,结实缠绕在惊马的颈处,成为一道有力的束缚。升平正想扭头看看商音是如何出手时,人家已翻起身躯踩过马背凭着猴子走钢丝的杂技飞踏落地,一手攥鞭勒紧马颈,一手抓着辔头制住。 那匹惊马就像是纵欲过度般,挣扎几下后软弱无力地倒下来抽搐。这始料不及的晕马吓了商音一跳,搞得自己将它怎么着了似的。 “为什么它不动了,啊!口吐白沫了!”升平下了白马跑过来看,惊讶地用手捂住了嘴巴,那表情像是闻到了什么腥臭的味道。 那马的确在不停地吐出白沫,仿佛有两只手挤着它的乳袋吐了一杯牛奶出来,那样的量很是异常,商音在马头前慢慢蹲下,想探一探这匹马是否还有生命体征。 此时马球的队员们驾马赶到,看见异常后纷纷在不远处下马大步走来,瞧着商音在探生命体征,他们你望我,我望你,集体吃了哑药似的,在商音面前站成了一堵挡住阳光的人墙。李适骑着马悠悠地散着步过来,人墙这才让开了一条路。 “殿下,它死了。”商音抬头仰视马背上的李适,镇定地说。 李适也只是镇定地听着,可他的马却不镇定了,冲着商音扬起前蹄嘶嚎,像是认定了凶手要为同类报仇雪恨。站在一旁的王歆眼色极快,咬了咬下唇决然地扑过去以柔弱的身躯护住商音,千均一发,人与马蹄仅有一尺之距。 瞧得众人蹦起精神吸了一口气,李适从容不迫地策着缰绳,坐骑知错地后退几步,大家这才松出了那口气。 商音还以为挡在面前的人是谁,万万没想到会是王歆,差点感动得想要唤一声“阿姊”。 “殿下,这马死不瞑目同伴才会悲愤至此,那铁蹄子差点伤了您心爱的女人呀!”郑王李邈以看戏的姿态阴阳怪调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其中那句“您心爱的女人”故意咬重语气,含糊其意,不知道是指王歆还是指商音。 这种话听得人十分不舒服,在场人都知郑王暗有所指,只要太子不说话谁敢喘一声气。贴在商音背上的王歆沉了下眉头抓着商音的手隐隐生恨,呼吸带着一种不满的急促扑在商音耳边。 商音也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异常,快要垂到泥土里的眼眸低得只见浓密而忧伤的睫毛。这对姐妹还以重叠的姿势怔怔地趴在死马旁边,谁都忘记了爬起来。 奴才正穿过马场小跑地赶来。所以在场的都是主子,那一瞬,独孤默想去扶商音起来,偏偏她被王歆护在怀里;郭暧没怎么在乎男女礼教,迈出步子要去扶人时,却被升平压下来的脚掌“警告”在原地;王承升只与太子相熟,面上毫无波澜地扫过每个人的神情,狐疑地想:大家怎么都一动不动了? 想是大家都等着李适来扶人,也只有他有资格。只见他扬手在倾斜中的阳光一挥而过,迅速地翻下马背,毫无表情地将王歆揽入怀里,在众目睽睽下一步一步离去。 李邈也无趣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记讥讽一下商音:“呵,怎么又有一匹马因为你死了。” 鞭子怎么可能勒死一匹骏马呢!李邈记恨旧事,自然这么说。 “商音!”独孤默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替她拍净背后的沙砾。 李适跟王歆的背影在马场上越缩越小,商音低着头一眼也不敢瞧瞧,怕瞧了之后那些画面会在眼里蓄成泪流出来,便闭着眼睛给时间让他们走远。 “哎,你没事?”有那么一点点懊悔的心情,升平的称呼终于换了一种语气,没有“喂”也没有“贱伶”,但是仍放不下身段,“你刚才救了本公主,本公主可不会感谢你,而是你应该感谢本公主替你挡了此次的灾难,那匹烈马本来就该是你的。” “是。多谢公主救命之恩。”商音的脸色明显很不好看,也失去了跟公主抬杠的劲力。 听这样一句道谢,升平脸上虽然照旧端着高傲无比的样子,可在心里总归有点不好意思去接受,也就不再寻错处与她吵嘴。 第117章 马场背后 休憩阁中,东宫药园的医师刚走,因为王歆方才“奋不顾身”地跑到马蹄子底下护着商音,手掌揉进了些沙砾,正在清理发紫的地方。 王歆满面春风地揉了揉掌心:“玉树,太子还在忙什么?” “本宫在调查那匹受惊猝死的马!”突兀的声音迈过门槛,冷冷地替玉树回答。 李适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整个人像是从冰窖里走过来,王歆敛祍行礼,笑着问:“殿下,可有结果了?” “哼!结果?”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王歆包扎过的手掌,像是仅靠眼神就能掀开那层裹的白纱布一探究竟,“本宫倒想请教你,你是用了什么灵丹妙药涂在马的身上,才让那匹红鬃烈马丢了命。” “歆儿没有!”她立刻惶恐地跪下辩驳。 “王歆,你知道乐游原一带最冷僻的西南山角为什么没有牲畜敢去,因为那里长着所有牲畜都见之止步的马鹿草,牛、羊、驴、骡误食后中毒死亡。哦,对了,马也不例外。”李适捏着她的下巴,借物喻人,字字诛心,“这种毒草就像人的毒心,繁殖能力强,会见缝插针,不论环境,不论时机,都能一二再再二三地冒出毒芽,除也除不尽!” “妾身并不认识马鹿草是何物,更何况,妾身如何带一株草株来喂牲畜。”她的眼眶开始氤氲起泪花。 他冷笑着,言语无比刻薄:“本宫这才发现你是一个用毒高手,你都能知道水仙花与君影草结合的奥秘,马鹿草难道就不是你的旧相识?那匹红鬃烈马原是商音调选的马,你只是没预料到四妹会抢了马去。本宫要是在你身上搜到有关于马鹿草的东西,你知道下场会是怎样!” “殿下!”王歆的双眸在泪水的滋润中晶莹无比,越发显得她楚楚可怜:“殿下的马匹失控时,在马蹄子底下护她的人是我,那一刻我都没有犹豫,在那之前,我又如何会去害她呢……” “你该记住如今的地位,原本是商音的!本太子想废掉你,那就是一句话的事!” 玉树在一旁听得糊涂起来,又像是得知了天大秘密的那种惊恐万分,立即帮着主子求情:“殿下,您怎可如此无情,我家小娘子怎么说也是四品大臣之女,母族荥阳郑氏,如何轻言废弃。更何况,方才医师才刚走,走前告知良娣已有喜脉,天大的事也要看在皇孙的面上……” 最后一句话,才是重中之重! 李适面上还是如块青铁一般,目光斜视了王歆一眼后唤来谨终:“传本宫命令,王良娣有喜,送回东宫好好养胎,未经允许不得离开寝阁半步,良娣喜清净,身边宫娥裁去一半。另外,在阁内替她设立一座佛堂,供她诵经为未出世之子祈福。” 言毕,话语同人一起消失,消失在门角,冰冷无比。 “妾身谢过殿下。”王歆凄凉苦楚地道出一句谢,即使根本就不想听的他早已远去。 “良娣。”玉树扶起主子,掏出手绢替她擦拭了下泪痕,“您也太不当心了,干嘛要为那贱伶挡马蹄子,若真伤着了,懊悔的岂不是自己。” 人前人后,两幅面孔。王歆像是释放了天性般露出一个阴鸷的笑容,她才没那么傻,那时决然去挡马蹄子只不过是笃定了马蹄不会真的踏下来。御马之人是李适,李适的马术如何,她还是有把握的。 像这种轻松能让人感天动地的“舍己救人”,不吃力还很讨好,为什么不抓住机会呢! 不过,那肚子里的孩子,还真是一个意外了。 “良娣,那……烈马的死因,太子似乎请了太仆寺的人来查明……”玉树低话问,似乎是在担心殿下查出来,坐实了王歆的罪名。 所有的不悦,此时在王歆的脸上已烟消云散,笑道:“放心,那马鹿草做的毒膏,透白无味,溶于水,那烈马经过大汗淋漓之后,还能剩下什么呢!” 玉树以一种佩服的眼神安然地落在王歆身上,听见那句可怕的自夸阴森森地响起:“有句话他说对了,我还真是个用毒高手。” 的确,拜用毒高手所赐,另外一边的他们还没为马鹿草找出什么完整的头绪。 当朝的九寺之一太仆寺,主掌皇家牧马,天下马匹,尽编之入藉。小到关乎育马,大到马政经济,都在太仆寺的管辖之内。如今这事请教了太仆寺的牲畜仵作来检验,死马是误食马鹿草的症状,可破开马的胃袋,检验其排泄物,努力寻出马鹿草的踪迹,可一无所获,再查不到就只能推翻关乎马鹿草的结论了。 “马鹿草是何物?”升平光听这名字还以为是马吃的草料。 仵作验完马尸道:“马鹿草对于人是药,对于畜是毒。中土本不长这种植物,由南诏人入中原而染来,多遍布于山野丘壑的贫瘠之地,也正因为长了它,那片土地才会遭到破坏而贫瘠。马鹿草可致牛,羊,鹿,驴等牲畜中毒,严重时死亡。莫说误食,就连采这种植株入马棚垫厩也是万万不可行,马不死也得烂掉四只蹄。” 独孤默行军作战,马是必须之物,自然听说过马鹿草,便说:“我们行军打仗之人,有时候途中瞧见马鹿草,不过是一把大火轰轰烈烈烧了的事。” 一旁的商音有些沉默,略懂药理的她不会对马鹿草陌生,只是心思还繁杂地留在马场之上的事收不回来,人魂分离般呆板地站在那里。 直到独孤默用胳膊肘攘了一下她,“你不是认识很多草本植物吗,这会怎么没话说了?” 商音指了指郭暧诙谐回答说:“那你去烧郭六家,他家院子里就长这种草,喔,就连房顶上也长。” “什么?我家屋檐上都长草啦,我居然没瞧见!”郭暧忽想到自己每天在一片草原下走进走出的画面,决定回去要叫家丁清理一下门户。 “马鹿草就是紫茎薇花嘛,我用来替你小侄女治过疹的,还有上次你的屁股被嘴毒的大蚊叮了一口,不就是它给你消肿的么!”商音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说得直言不讳了。 说的人没有脸红,当事人听得脸红起来,“嘿嘿”挠头笑了两声,惹得升平忿忿地瞪着郭暧,浑身上下都冒着那股酸劲,已然是醋坛子里酸溜溜发酵的高粱,坛盖子被人掀起,醋味,喷之欲出。 “好哇!”升平打雷似的一跺脚,“她串你家门子串得挺勤的嘛!连你家房顶上长什么草都知道,居然……居然还知道你屁……你后面肿起来了!”说着火气上来踹了郭暧一屁股,“肿肿肿!再肿一次你!哼!” 第118章 一辈子都姓曲 当商音知道王歆怀有身子时,是从父亲嘴里知道的。在此之前,她曾见李适几面,他都只字未提。 王遇虽然没有公开承认商音是女儿,但是私底下倒也没有亏待她,允许她在官邸中自由出入,衣食方面又都吩咐照料妥当,誓必要将这些年所亏欠的永无止境地补偿回来。 但谁都不是缺粮短食的讨饭人,谁将恩赐当做施舍?谁又稀罕这些身外之物? 宅邸中的仆人偶尔会悄悄议论这位“商音娘子”究竟是什么来头,总会被老瞿觑上一眼,“咳咳”两声的警告给打破。大家倒也尊他有体面,再不议论纷纷。 当然,老瞿可比那些年轻的仆人世故多了,他不会乱嚼舌头,只会用眼睛洞察,摆在那里越看越相像的眉眼,不就是直接了当的关系证明么! 嚓嚓清脆的嚼瓜声音衬托出院子的静谧,有侍婢走过,看了一眼独自坐在茵毯上啃瓜的女子,心想:“不愧是善歌的娘子,连啃瓜的声音都像是一首曲子呢!” 毫无疑问,坐在那里捧着一个大如兔头的白柰在生啃的女子就是商音。从前还是贱伶身份的她根本就没福气吃这种凉州野猪泽产的名柰,如今终于吃到了,虽然在别人眼里的她还是一个贱伶的身份。 “哟,孩子,怎么跟十天没吃饭似的?”王遇散值回到府邸,就看见商音坐在那里捧着一个大白柰大口大口地啃,以一种欢朗的语调过来问。 商音准备要开口回答,就觉得腹胀得难受,头一扭喉里未入食道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这个外表可口的白柰其实一点也不好吃,就像被人强行扭下来的幼瓜酸到至极,可是自己为什么要吃它呢? 这种酸酸的东西阿姊才该最需要,不是么! 她差点放声大哭,可是眼前人是父亲,若是胡乐师,她还可以像一只小白兔委屈地蜷缩在他怀里。 “不想糟蹋了食物,啃了半天也没有啃完。”商音不想表现得难过,偏偏不会掩饰自己,眼泪一颗颗涌出来填在咬出窝的白柰里,她现在捧着的是自己的眼泪。 “你心仪太子,对不对?” “嗯——” 沉默一晌,吐出这个字如重释负,这般低沉,却响亮得像是全世界都听到了。 “但是,你不可能以太子妃的身份去到他身边了,除非,除非……” 王遇的不由自主地颤抖,“除非挑破当年王家对郡王妃偷天换日的大罪,这是你愿意的局面吗?” “阿耶,儿没有这样想过。”她拧着眉,沮丧回答。 “所以你该明白,为父为什么不敢认你。当年先皇封郡王妃用的名是‘王氏女商音’,我才除去了你的户籍,让歆儿冒此为乳名,为了大家的相安无事,如今你只能姓曲,而且是以乐伶的身份一辈子都姓曲!!”王遇执着地讲着自己的大道理,深怕商音不接受,真挚地握住她的手企图将她的情感深深地压下去。 在渴望的目光里,终于看见那张低垂着泪光的脸庞迟钝地点了两下。 可商音觉得,那好像是有另外一个人住进了自己的身体里,替她做了那些她不情愿的动作。 “你小的时候,为父就跟你说过,皇宫只有那两头白石狮干净无瑕,住进了那形形色色,钩心斗角的精美宫殿,哪个人不是钩心斗角,形形色色。他们不是生活在那里,而是被困在了那里!太子就算再中意你,他也给不了你正室的名分,记得小时你总不喜欢唤你亲母为‘阿姨’,其中的道理,你是从小懂到大的。” 父亲说的话,跟那日耀卿阿兄说的道理,异曲同工。 手里吃剩的白柰被父亲拿过,“这个柰不好吃,为什么自讨苦吃呢,扔掉它。” 究竟是扔掉什么,可谓是一语双关了。 又是春华秋实的季节,朱雀街的榆槐早已被秋风逐走葱郁,那些翠绿色的汁液在枝干里迅速地流失,有失有得,年轮复添一岁,这是岁月的恩赐。 商音去王家教真奴音律的时候,刚好看见他家庄田的佃农运来好几车水果来作租税贡纳品,四车金灿灿的圆杏,三车透光色泽的绿李,忍不住咬两口的蒲桃和抱腰绿,五色瓜各一车,还有几头骡羊若干鸭鹅,现场鸡飞狗跳一通清点,敞亮的宅院挤得逼仄起来,热闹得像是农家大杂院似的。 阁楼上小女儿家的筝声正嫩涩,商音靠在窗棂旁远远地望着,被满园子的果香勾了魂魄般,突然想起自家院里的两棵荔枝树来。 是蜀地的那个家。 两岁的时候,阿娘总会抱着她去够那硕果累累的荔枝,那么红的小果子一簇簇地挂着,就像放大的一簇簇花椒,一样的红火又珍贵,都是蜀中的特产。 她还会跟阿兄蹲在荔枝树下,把那荔枝当陀螺来转,特好玩啦! “秋娘,我的筝曲弹错了,你都没有在听。”真奴弹的是那首《商音》,故意弹错几个音试试师父,却没等到纠正。 “唉,你本就会出错,还故意错弹几个音,该打,该打。” 商音走到筝案边,敲了她一记额头,后一一道叙,“故意误在轮抹手法上,拨弦的顺序颠倒,音错了。无意的错又是屡次三番改不过来的,左手按抑筝弦过力,右手弹弦出的余音没有张力,音调沉闷,还是没学会‘按弦取韵,以韵补声’的妙处。不过,以你的年龄,需要时间去琢磨,这也是无可厚非。” 对于商音的揭穿和说教,真奴 舔着瓜儿笑:“原来秋娘在听呀!” “好了,不要弹死的曲子,这阵子我教你的你都要入心去融合,得心才能应手,不然你可就折在悟性上了,别搞得手上全是茧子,精髓却一点也拿不出手。” “嗯……”真奴拽了拽商音的衣袖,亲昵地撒娇起来,“明日再学啦,我带你去吃果子去。” “呵,明日。”商音冷笑一声无动于衷,按着真奴的肩膀坐回去,一点也不给她偷懒的机会,“没有明日,练琴最好的时间是昨日,其次是今日。” 在往日,对于真奴的偷懒,商音通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过于束缚。 真奴奇怪起来,有时候,这个教习比自己还贪玩,今天怎么端起为人师表的架子了? 必事出有因! 第119章 做诗=打哑谜 没有明日。 商音对真奴说的这句话,是真的。明日,她不会来了。 她已托乐坊中最有技的筝娘,那位镜娘代替自己。 任职的官员要开始放授衣假了。所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授衣假便是回家务农,预备与存储冬日之货。 王遇准备带着商音回蜀地认祖归宗,当然,回到家里要对外称义女。 商音明白,父亲是不想让她留在长安。 表达得露骨一些,王遇是担心再不带商音离开这里,她会变成王家的一颗定时炸弹。 好像离开长安也没有什么不好,商音起码有这样想过。就是那个爱财爱到老的胡乐师哭得跟倾家荡产了似的。 待在长安的最后一天,她来向郭暧告别。一路走过来就看见郭暧的宅墙像是兽物大张口般辟出了一条缺口,要吞并相临的宅地。那片上空飞行着灰蒙蒙的土木味,大兴修葺的噪音也在宣阳坊的这一角吵出了自己的天际。 “我听说郭六任太常主薄了,难不成他还要扩宽宅邸来庆祝一番?呵。”商音与独孤默并行,自己的想法说出来都觉得没道理的可笑。 他眼角的泪痣被白日的强光衬很鲜明,而眼里模糊着一种似笑非笑的柔光:“这倒不是,郭六即将尚主,这是陛下要为升平公主辟建公主府,楼宇建成之时,大喜日子也到了。” “喔,倒也不意外,我早瞧出他们有夫妻相。”商音认为自己简直就是料事如神的预言家,可以考虑一下在乐伶之余,去街上挂面看相的旗帜,这也是不错的收入。 “是呢,他总唤我为兄,却不想比我先成家。” 独孤默悲悯地想到自已打小没有亲母,一直奉德妃姑母为母般的敬爱,昨日挨了姑母一顿骂,心里好不添堵,原因就是自己没有为独孤家族争光,娶不到一位公主点缀一下家族。 点缀家族,独孤默还真没想过用这么“锦上添花”的词汇。 进宅邸见到郭暧的时候,他面上说开心也没有开心的样子,说不开心也倒也没有表现出来。听了商音的来意后黯然地将脸庞侧向大兴土木的方向,是从未有过的表情,那种掩了愁肠百结般的黯然:“你为何要走?还想着日后你若来这里喝喜酒,定要将你灌成初见时的醉后吟诗。” 商音觉得这句话胡说地好笑:“是你的大喜日,我们不灌你你就该谢天谢地了,倒反灌我们了!” “我们三人在酒肆中相识,何不以酒为辞,郭六宅中不正有流觞亭!”提到酒,独孤默的提议再地道不过。 她呶嘴,三双眼睛大眼瞪小眼,人头屈指可数:“得了,才有三张嘴,好没意思,先将人凑多才是正事。” “说到酒肆相识,那怎么能缺‘捉奸’的那位公主呢!”独孤默这一言,实在到位! 原本商音只是来此简单做场言别,经这一话愣是凑了一桌饯别宴出来,刚巧升平出宫去郑王府溜达溜到郭家,独孤默上平康坊请来忘忧,商音回头唤来了吉贝。 六人坐于流觞曲水亭两侧,取一樽羽殇,将酒觞置于清流之上,飘流至谁的前面,谁就即兴赋诗,押韵即可。实在作不出来引用前人旧诗也可,再词囊羞涩拿不出词的话就要罚酒了。 水底游鱼卵石清晰可数,羽殇从郭暧流起,他随性一出:“君如鸿雁我如鱼,雁在云端鱼在水。”郁闷仰头饮尽杯中酒,之后笑添道,“翅羽年年波光映,鱼容不曾得雁窥。” 他们都觉得郭暧开口两句就有种不言明的忧伤情怀,因为这是离别宴也合情合理,继而点头称足。唯有独孤默用微微狐疑的眼神凝了一眼作诗人,能解词意却不解其心,拿鸿雁与鱼喻人,是两路人的意境,“鱼容不曾得雁窥”又有几分单相思的情怀。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独孤默与他的默契可匹配到九成,有点意外这竟是以郭暧的心境作出的诗,但瞧他脸上又一如往常并无异样,第一次自我怀疑是自己思虑过多?还是郭暧学会了隐藏? 羽觞流至升平面前,她兴然举杯,借着灼热的酒劲信手拈来: 新苞绽瓣蜂蝶绕, 古木成荫暑人群。 道是男儿心易变, 空谈相如与文君。 “哈哈,郭六,公主作的可谓是警诫诗了!叫你一心一意待她好!”流殇缓缓向下,商音的声音朗快地传上来,将诗的奥妙点破。 “谁说男儿心易变!……”郭暧欲要反驳,却被升平傲娇的神色截了胡,高傲得不得了的脸庞大写着“你敢不服”的警告。 郭暧瞪了一眼回去,升平便瞪两眼回来,他也瞪去两眼,她便回瞪三眼…… 瞪来瞪去,傲娇的公主总要比他多一眼。 两个冤家互瞪的时间,终于被独孤默的诗声引回来,听见那欢朗之语开门见山:“风吹云动云屏开,苦海无涯浪子回。漠漠羁泊……” 下文忽而卡壳要寻思的一杵:“……漠漠羁泊断魂路……” 最后一句迟了两瞬也没说得上来,郭暧赶紧追着说:“独孤兄终究文输武,罚酒,浪子于苦海中回头,咱们罚他一海就是了!” “漠漠羁泊断魂路,迟迟待到佳音来。”他揉揉眼角的桃花痣,给人觉着,这是侥幸答了出来,其实不然。 升平讥讽:“呵哟,总有人夸独孤将军是文武双全,一场即兴表演,差一点就挨罚了!这倒是风流子该作的,张口闭口俱是风流与佳人!” 大家悉知公主的怼人功夫恐连天子也要受委屈的,独孤默充其量点点头应下,其他人都一笑而过,当做公主的话是耳边吹过去一阵风。 偏偏商音不当阵风,不大先理会眼前流到自己跟前的羽觞,嘴巴快的激了一语:“那也比不得才高八斗的公主恨嫁,那哪里是作诗,分明是立‘夫训’呢!她多会标榜!拿纳小妾的司马相如警告你,郭六,你可仔细点你的皮!” “……”公主的面子涨得娇羞,被人说得像是自己赶着嫁似的,咬着唇又是傲娇又是气不过! 看她慢吞吞举起羽觞,料想她腹中才华不多,公主才松了气性儿,才捡回了几分面子:“我倒看看你一个倡家子,除了扭捏出那些淫词艳曲还有什么上得台面的做派!” 第120章 当故事都伪装成诗 商音不急不忙,词曲这等雅事要是能让升平看笑话的,自己明儿就该自觉卷铺盖不给乐坊添笑话了,闻一泉酒香,像是为争得那口酒般大作了首七言律诗: 郁郁桑梓接荒岸,茕茕离人遇客乡。 旧物情深托故剑,破镜圆来犹乐昌。 相思成千何处放,四海五湖皆沧桑。 九霄云上九霄殿,金笼玉架难良栖。 “公主,郭六,‘旧物情深托故剑,破镜圆来犹乐昌。’我作这一句,送给你们这对小冤家了!来日你们指不定多拌嘴,可要记得我的这句诗!”说毕,商音蘸酒,饮尽。 升平公主只是抿嘴讥笑,不理会这一句,偏偏要将重心思想放到最后一句“金笼玉架难良栖”,心骂:这秋娘果然是个有心计的,分明一个贱户,竟贬我皇家不是个好归宿? 心骂归心骂,这位公主倒也没脸面再吵一架出来,懒得计较,只小声“哼”了一气别过脸去。 独孤默偏升平近旁,连一只蚊子的放屁他都敏锐觉察到,一时兴起挫挫这位金枝,明褒暗贬地笑:“好家伙!商音如何比得公主呢!故剑情深和破镜重圆的典故美谈公主不入眼,公主更关心郭六会不会效仿司马相如!” 还没等公主怼话,中枪的郭暧极力咳咳三下,也不知道是酒呛的还是谁呛的。 三个人的眼珠子像是倒落的龙眼滚在了一处,一下子瞪得分不开你我。 唯有商音人魂分离般突然反应过来,拍一计膝盖:“不大好,我的诗用字犯忌了!” 又朝后方提笔录诗的书写童嘱咐:“改掉一字,改成‘茕茕离人觅客乡’。” 所谓作诗避讳,国讳家讳,这点是应该讲究的,大家一笑而过,无需多问。而擅于观察她举动的独孤默却将她所改的字默默记了个心思:遇。 心中明镜方起。 下一位轮到吉贝,她以“柳”为离别,饮得干脆:“狂风惊暮最无情,卷去好色空嘉期。灞桥新柳常下泪,谁见独柳抱千屈。” 作罢,“噔”一声放下羽觞,微微冰冷的拟声词。 吉贝的柳,上半句平淡无奇,下半句,一语惊人! 前“柳”为离别柳,再常见不过。后“柳”,意指长安刑场,因场上有棵独柳而闻名,因地制宜地被命名为“独柳树”。 独柳树,的确殒身过无数将相,有冤或无冤。 谁不知道的,还以为吉贝身负满门抄斩冤屈做了首讽刺诗来排解呢!众人些许的诧异,皆敛声屏气,场面顿时只剩下曲水汩汩的流动声。 “该罚,她错韵了!”这一刻,升平的纠错破了冷场。 商音也帮着开解,笑道:“我们乐坊都是‘舞娘’,唯有吉贝是‘武娘’,背上之剑见血也就罢了,连流觞曲水这等雅事也要见血,该罚上加罚了!” 吉贝只是漫不经心般的淡然笑之,不加以解释,默默认罚。 按着高低贵贱的次序,忘忧排在最尾,且不说众人之作皆是珠玉再前,况且她也是无心出头卖弄文采,无典故无平仄,一首打油诗饮尽: 酒为欢伯来除忧, 人生不过两快事, 今朝为悦己者容, 明日为知己者死。 … 酒过三巡,升平回宫的路上,商音将那只草兔赠与公主,难得这两人并肩行,不打架,不斗嘴,彼此都不习惯地笑起来,竟有点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和谐。 “人家大婚前都是送大雁,你却送我一只兔子!”升平怀里抱着那只毛茸茸的草兔,嘴上是嗔的意思,脸却笑得要渗出蜜来。 “送雁是男方该做的事,难不成公主被自己的喜事冲昏了头脑呀!”商音一点亏也吃不得,也带着笑嗔回去,又模仿郭暧那日学皇帝的语气:“这还应了陛下说的‘总有这兔子再聚首’的那一天。” “你如何知道我阿爷说的话?”升平吃惊后又反应过来,“定是郭暧跟你讲的,你们关系好得什么都讲吗?” “也不全然,我们就是玩笑话讲得多。” “那本公主不来时,你们也经常曲水流觞?” “是的。” “那你是不是把郭家当成自己家一样蹿进蹿出?” “是的。” “那除了这只兔子,你们是不是互赠过其他礼物?” “是的。” “那没有本公主的话,你是不是妄想嫁给郭暧了?” “这倒没有。” 两人快速地一问一答,最后相视着笑起来,铺了一路的欢悦声。 升平努努嘴,揣怀着小女儿家的情窦初开讲那久远的故事:“本公主告诉你喔,我很喜欢郭暧的,喜欢他跟我置气时的傲娇样子,喜欢他受我气时的憋屈样子,就连他对我爱答不理的样子我都喜欢,而且第一眼就喜欢他了。那年的赋诗楼我坐在屏风后听诗客赋诗,谁做得最好本公主就赐他百缣。那时候有位叫‘李端’的才子总得头筹,诗客中总没有人比得过他。我忍不住问他‘你认为谁会胜过你?’,他回答说胜得过他的诗人多得远在天边,但近在眼前的只有一个人,只是那个人不愿给权贵人作诗罢了。我气极了,心骂谁敢不作诗给本公主听!于是李端报上了郭暧的名字。郭暧千唤万唤才来诗楼,懒懒散散特别像个痞子,他当真不屑给本公主作诗!那时我以为他是见不得权贵好的市井无赖。后来知道他是郭子仪之子,我就更惊讶了,我是公主!公主!皇帝的女儿哎!世上怎么会有不讨好本公主的人!那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了一句话。” 商音自然要顺着问:“什么话?” 金色的阳光为升平高傲的脸庞添了一层贵气:“总有一天本公主会征服他!郭暧是要当我驸马的!” 这般自信昂扬的一句话,商音觉得光的热度在脸庞上烙得厉害,似乎是被升平爱恋中的希冀与躁动传染了。如果自己也可以的话,也想学升平呐喊一句:总有一天我会拥有他,我是要做他太子妃的! 商音站在原地,拍了自己一巴掌。 白日梦呢清醒一点! “你这个乐伶,其实,你除了嘴巴子厉害其他的没那么讨厌!但是,我也没那么想和你做好朋友!谁叫我们打架没分出胜负,要是你输了,我倒勉强认你这个朋友!”升平言语不饶人,索性各种挖苦,进皇城的时候突然扭头喊,深怕人家听不清楚地用手作喇叭:“商音,谢谢你!” 商音冲她摆摆手,嫌弃似的,隔空喊回去:“马场救你一命是我举手之劳,不用谢!” 升平的纤手寸寸抚摸过怀中草兔,面容一抹意味悠远的笑,心中所答:本公主所谢,亦非此事。 第121章 折柳 “商音啊……” 胡乐师深沉地唤起商音,总会在名字后面加个“啊”字,听起来沧桑又心酸,“成都山美水美还没有宵禁,可比长安城快活多了,你可得劲地快活!该吃吃,该喝喝,这张肉肉的小脸瘦了那就不好看了,当然,也不要吃得太胖,圆润过头了走路费劲,做新衣服还得费布料钱!” “等师傅回巴蜀的时候你可一定要管师傅吃香喝辣,师傅这辈子是守着雅颂乐坊穷到老了,你摇身一变成了富贵人家的小娘子,可不得找你抱大腿呀!” “喔,对了,你在那边可不要像平常偷溜出家门一样一声不吭嫁到夫家去了,隔再远也要传信告诉师傅一声,倒不是为师会给你送份子钱,就是渝州老乐坊的吉贝树下给你埋了坛女儿红……” …… 临别前的叮嘱总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够的事,胡乐师垂着脸替商音收拾东西,将早起守在西市食肆前新出炉的胡饼,蒸饼,寒具,古楼子热乎乎地塞进包袱里,搞得包袱变成了又鼓又香的食囊,“这些算不上是珍馐,只是离开了长安就吃不到这么正宗的味道了……” 越说脸色就越像要下雨的天空,最后眼泪先比商音掉下来。 商音替他揩掉,越揩越多,越揩越多……她鼻子一酸道:“商音不论去到哪,师傅都在商音心里。所以师傅千万不要哭,否则师傅的泪就从商音心里流出来了。” “好,不哭……”他吸了一下鼻翼,眼泪又开始汪汪滚下来,话锋一转,“不哭才怪!你一走师傅我都赚不了大钱了!甭替我揩泪,你还以为替你哭呢!” “我也不想揩的,可您的眼泪全掉在我包袱上啦!叫我背您眼泪回去呀!” “你以为我是真心替你收拾呢!我是怕你把什么贵重的东西给牵了去!” 师徒两个在分别的悲伤中寻了一丝欢快来斗嘴,噗嗤一笑鼻涕泡都冒出来了,你笑一下我,我也笑一下你,结果彼此的鼻涕泡道都“破破”地冒,这一老一小特像两条吐泡泡的金鱼。 李适来乐坊的时候,还好及时,他才得知商音要离开长安的消息。 商音很清楚,不是升平给他报的消息,更不是独孤默或者郭暧。 是吉贝。 “你来给我送行了。”她的语气很平静。 太阳还懒惰地缱绻在云窝里,长安城也还沉浸在白露为霜的清凉中,桥畔枯黄的柳叶被真珠般的晨露映得明黄黄地亮,久久不褪,似乎是在很努力地让将要枯萎的生命享受最后一丝滋润。 李适折下一枝黄柳递到商音手里,“我想,我不是来送行的。” “成都的风光多么旖旎啊,产物又丰饶,最重要的,是那片土地埋着我敬爱的人,我必须要回去瞧瞧我的家乡。”商音的目光随着秋波上的浮萍送向远方,天下百川归一,仿佛跟着浮萍漂泊就能路过自己的故乡。 他愣了一下,很快平淡如初:“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多亏了秦岭那次遇难,福祸相依,这个词一点也不假。” “王遇归乡,他以什么名义带你走?” “我不想计较这个。” “可是我计较!王歆不该取代你!”他难得的暴跳,像是吞了一节爆竹在肚子里炸开来。 “难道太子殿下要揭发我阿耶吗?说几年前先皇为您定了一位假王妃?如今她怀着的不也是你的孩子,呵,多么可笑又徒劳!往事最是难计较,请殿下今后切勿再提此闲话,我不想让它成为我家欺君的罪名。” 时间似乎被这番话静止了两瞬,李适的思想还卡在那句“如今她怀着的不也是你的孩子,多么可笑又徒劳”的话上。在他的意识里,男人就该三妻四妾,更何况皇室,这是古往今来亘古不变的道理,无可厚非。 “好!只要你快乐,我允许你回去,一年为期。”他的笑很是吝啬,弯起来的嘴角,弧度不可能像彩虹。 像一片被捏在指间的竹简,迫于重力想要松弛的竹简。 商音相视一笑,眉眼唇弧,皆如彩虹。 一年,也足矣略过那些或隆重或微末的许多事。比如,李适做父亲了,升平嫁了意中人,真奴的筝艺有进步了,胡乐师的钱罐子又堆高了一层…… 可她就是想不到自己会发生些什么。 在桥畔上一转身的时候,商音忽而看见了吉贝,她站得英姿飒然,一点也不因为窥听了他们的话而感到愧疚,也不知道她来了多久,总之她才知道当年郡王妃移花接木的故事。 “当年我要是知道你是王遇的女儿,在你出事后将你送回王家,也就不会凭空多出来这么事了。”吉贝感叹的那种语气,能察觉到有轻浅的遗憾。 “可是这就是缘呀,每条路都有其独一无二的沿途风景,你,胡乐师,乐坊的姐妹,还有忘忧,这么多缘呢。偏要遇上另一种假设的话,我可就错过这么多的缘分了。” “商音,这些抵得太子妃的位置吗?”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自然!”又望着吉贝干脆问,“那么你呢,你心里有他,却甘愿陪我在乐坊。当初我们出事后,你为什么不去找李适呢?” “因为那年听说他要有郡王妃了,我一意气用事就不想再看见他,心灰意冷了呗。” 吉贝这个正经人说话,语气越是随意就越显得话不真实,说话从不加语气助词的她,话的结尾突然多了个“呗”字,那便显得遮掩了。同理,开玩笑惯了的人突然说句正经话,那就真的是正经话;平常正经的吉贝突兀地随便说一句,那商音就要考虑那句话的真实性了。 所以商音很快挑出这个借口的不合理:“意气用事?你也会如此?” 吉贝抿嘴淡笑,没有回答。 这一次归蜀,商音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吉贝同行,原本是他的红绡,占用了人家这么久想想都有点儿受之有愧。 也许,吉贝也不放心扔下他去那么远的地方。 商音是这样想的。 队伍很快就出发了。 王遇带的人马很简单,女儿一位,忠仆老瞿一位,男女随从各一位,马车两辆。 就在马车从明德侧门辗转出不久,后面有年轻女子追着正跑来,一路嘹亮地呼唤:“王公,小娘子,且等一等。” 第122章 蒹葭 王遇示意停下,心想自己甚少与女人打交道,便知是商音的人。 商音也正纳闷,与大家一个不漏地道别过了,现下都已出了城门,会是何人来唤。 等瞧清了来人,原来是蒹葭,她展着一张稚嫩红通的笑脸赶上来,像是不合时节的花朵突然在秋季里旖旎盛开,让人眼前一亮的意外。 “蒹葭,你怎么来了?”商音想着许是阿姊派来的,毕竟刚才已经托李适送书信给王歆道明一切了。 哪知蒹葭一语惊人:“太子殿下让婢子服侍在小娘子身边,一同回成都。对夫人说是殿下特地遣蒹葭为小娘子的身边人。” 蒹葭嘴里说的夫人,是指王遇的嫡妻郑染荷,也就是王歆的亲娘,商音名义上的母亲。 遣了一位陪嫁丫鬟回来,李适无疑是在直白警告郑染荷:本太子已经抓到你女儿替嫁的小辫子了,请郑夫人好自为之,不要生事。 王遇是个明白人,明白李适把王歆的陪嫁丫鬟拨给商音的内在涵义,心中不觉一惭,面子上却隐藏得极好,什么话也没有说。 商音也深知李适的此举警告得有水平,不动声色,就替自己给郑染荷来了一记下马威。 马车继续在长安城外铺着阳光的道路迤逦前行,李适伫立在城门的郭外城之上,了然轻松地俯瞰他们此时的动向,直至隐入路转蜿蜒处。 “殿下。”吉贝一身暗红色的衣袍,靴随衫色,利落又干脆。候主待命。 “这是我能给她最后的自由,你在暗中,要保护好她。” 那么深厚情感的言语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是“话以稀为贵”。 她遵命道:“吉贝旦在一日,便替殿下护她周全一日。” 入蜀这一路崎岖艰难,从关中出发,过数条古道,经汉中盆地,翻越大巴山,南下剑门关……不折腾辗转半个月是到不了成都的。 驿站每隔三十里一设,王遇是朝中官士,途中住官驿,其仆人便住在官驿外的舍旅中。 歇在驿站的时候,蒹葭手巧地闲不住,在外面采了一大把狗尾草坐在驿站的院落里编呀编,那些毛茸茸的小动物就从她指法间里绿油油地活神活现,鹰隼,青鹘,鹞子,拂菻狗,毛龟…… “蒹葭,你编的小动物都不寻常啊!”商音瞧见了都不太认识那些动物,因为实在细致,一眼就能跟平常的阿猫阿狗区分开。 “我编的这些是在长安城小儿坊养的宠物,五坊小儿给东宫献来时我见过,我都叫不出那些宠物的名字,但它们真真跟宫里的主子一样金贵,饲养它们的小儿恐怕都要沾光得意呢!” 蒹葭欢快的话中,小儿坊是大明宫旁侧为皇宫饲养宠物的作坊,其中以雕坊、鹰坊、鹘坊、鹞坊、狗坊这五块区域为主,饲养宠物的人员称之为“小儿”。 她编出了那些所见所闻,还剩着好多狗尾巴草,看见驿站里饲养的群马,这才编了一群普通的骏马出来。纯真烂漫地数着那些成品,口中喃喃地说:“……一共二十四个,回蜀中以后那位李夫人的小郞君们每位分五只的话,我再编一匹骏马那就够数了……” 十三岁的小女孩真是单纯无忧得可爱呀,厌不其烦地编起这些琐碎小物品,第一时间想的就是将它们送给亲近的人。商音默默地看着蒹葭,心中渐渐升起一股暖意。 “小娘子,这驿站的马为什么脖子上腿上都映着朱墨的字呢?” 蒹葭趴在栏杆旁望,其实她好奇挺久了,想着可能是在注明良驹的品种,但这又不是饲马场,不太可能呀。 这一问商音讶异了,才知道蒹葭并不识字,这原是家境贫寒的苦。 “官驿的驿马归朝廷编制管辖,喂的饲料是公粮,马身上标记的是驿站名跟所属州名,方便查询。” 蒹葭的不好意思中带点失落,“哈哈,字识我,我却不识它,不然我就不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了。” 商音慰藉:“每个人生下来都是不识字的,谁不是后来才学会的呢!” “前久我在太子身边伺候的时候,他教我写自己的名字,可是‘蒹葭’两个字笔画那么多,我总把两个字的字根混淆,太子那张严肃庄严的脸,都起了不耐烦的表情。” 折下一枝清香的木樨枝作为笔,商音在沙地上划出雄浑肥厚的篆书“蒹葭”二字,笑道:“人即使再目不识丁,自己的名字一定要会写。” “小娘子以枝杈为笔豪写的字真是漂亮,快要飘出桂花香来了。”蒹葭高兴地击掌,乐得就像是自己写出来的一样,然后东施效颦也辟了一枝木樨一笔一划照着写。 奈何笔画复杂,蒹葭写写擦擦,沙地摩挲了一遍遍,横是弯曲的,竖是歪扭的,纵横交错的“蒹葭”,有如初生的小蚯蚓们拖着软糯黏稠的身子从泥土里钻出来。 “蒹葭,你爷娘是识书字的?”如此诗意的名,商音觉得这不是奴隶人家起的名字。 “不呢,我原名土极了,叫‘荻花’,卖进了王家后,玉树姐姐嫌弃我名字上不得台面,说我跟在她手底下学做事便很配得‘蒹葭’这个名字。后来读过书的人告诉我说,蒹葭是低贱之意,不过我觉得很好听,并不讨厌。” “荻花便如同蒹葭了,我教你一首优美的诗歌。”商音说着,用宫音曲调清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唱的歌很是动听,即使听歌的人是个白丁。 当然,商音会翻译给她听,“蒹葭苍苍”就是说,那丛蒹葭长得十分繁茂又漂亮。 就好比那个叫蒹葭的小女孩,虽然不是高贵的名花,但是它就是以如此诗意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 蒹葭觉得,伺候王歆跟伺候商音同样是伺候人,但给人的心情就是不一样。 王歆随便一句话,都是日复一日循环重复的指令。 而商音这样一句话,就好像听到大知识了。欢得她喜呼:“在倡家长大的女儿竟也能像从宏文馆走出来似的!” “呵,倡家……”商音微微一笑略之,“是吗?” “蒹葭知道,小娘子肯定不是普通人,太子心上的人,阿郎也关心的人,自然不是普通人了。” 第123章 速增的人口 成都。 锦官城外环山环抱,竹柏森森,入成都的时候正好是烟雨时节,雨丝宛如柔亮的绸丝轻盈绵延地落下来,一梭梭落在这座城市间穿花纳锦,将蜀山蜀水勾织成一道道大自然的针脚。这般的人灵地杰,于是就出了遐迩闻名的蜀锦川绣。 益州,剑南道,益郡,都是成都古往的旧称,雅称“锦官城”,当年玄宗皇帝逃难幸蜀,赐予了“成都”一名。 成都没有长安那般整齐划一的四方坊墙,市集上也没有高鼻碧眼的异域人,更看不见巍峨严肃的皇城。转眼,商音微微一笑,这座城,也没有他。 再次站在王家前,门匾之下的那道朱门,是恍若隔世的门。 庭前夫人郎君,仆人丫鬟,排排队地恭候着家主。除了那位郑染荷的脸,商音一个都不认识。 “夫君一路风尘劳累,我已吩咐底下人去备宴,今年雨水足五谷丰稔,宴上每道食材都是早上庄农新送来的,上面还沾着甘甜的秋露,都是在京都难吃得到的新鲜货。” 先说话的人是郑染荷,未出嫁时她在荥阳郑氏一族是出了名的风姿卓越,如今过了风华盛头仍是半老徐娘。她顶着凌厉的单刀半翻髻,上身是朱锦色的短襦,长裙以连珠纹牡丹大团花为主要色调,雍容华目,甚至有点富贵的俗气。以商音的审美水平,若单看浓妆遮瑕的那张脸,竟有点像从平康坊曲走出来的过了气的花魁。 而这“花魁”几经战场,揣摩人的眼神才真是不容小觑的,视线理所当然地放在王遇身上,余光略过蒹葭,直刺目标商音,迅速闪过的嗔怒与敌意如针孔细线般巧妙穿过,极快而隐蔽,就像眼珠子从没转过一般。 当然,这种微妙的目光,只有商音心领神会,少不得要视若无睹,含态作礼:“见过郑夫人。” 口中的“郑”字刻意加重了语调,言外之意就是说“我可没有忘记你”。 郑染荷也弯起嘴角殷勤切切:“书信上提起夫君在京都认了一位义女,想必就是这位小娘子了,模样真是俊俏!” 称呼怪故意生疏的,王遇发话饶是正经:“小曲胜过我的亲女,以后在家中称呼,与亲子无异。小曲,你唤她一声母亲就好。” 商音点头,心情被这一声“小曲”搞得沉甸甸的,像是有颗石块坠入了心口,整个人也因为沉重而极力抬起跨入这扇家门的脚。 小曲。 像随便拾得只流浪狗来当宠物,一时兴起的名儿。 这便是商音接下来待在王家的化名了,因为王歆待嫁时顶替“商音”做乳名,有了这一层缘故,如今自然不便“撞名”。 称呼与亲子无异。这下众家仆都在私下议论,家主哪里是带了一位干闺女回来,分明就是带了一位私生女回来呀!瞧瞧郑夫人强笑的表情,不就能揣摩一二了嘛! 自我安慰的商音很快说服自己想开一些,本来就是自个的家,在自己家中还拘谨什么,烦闷什么呢!错误本就开始了,释怀过去才能展望未来,重要是今后能握住自己该有的,从前失去的,讨回来只是顺便而已。 家中格局与儿时一样,几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非要说变化大的话,那就是人口。 蒹葭把狗尾草编的小动物分给一个赛一个高的小郎君手中,呵,这人口增加还挺快的! 差点没成猪窝。 当初王家一脉单传,王遇夫妇都急切地想抱孙子呢,没承想儿子耀卿跟其妻李婵娟结婚后三年一直没抱上,即使纳了几房妾室,终究无果。 约摸是儿时商音出事的前一年,隆冬时节王耀卿夫妇从彭州回到成都过年,在冰天雪地间拾得一个四岁的小男乞,那时的雪地竟踩出一串血脚丫,李婵娟母性大发提议收养下男乞,王耀卿也思索命中无子便收下这个机缘,况且小男孩相貌竟是难得的出众,便借用古人之名唤为“潘安”。 也不知道是这位小潘安给王家带来了福气,还是送子观音感念王耀卿的善心,接下来其妻李婵娟喜讯连连,两年一孕,持续四胎都是弄璋之喜,今年第五胎。 所以,商音一回到王家,就有五个小侄子唤她小姑,而嫂嫂的肚子里还挺着一个,不知道是侄子还是侄女。 将侄子们归纳总结一下,那就是: 大侄子王潘安,十二岁。 二侄子王质,八岁 三侄子王实,六岁 四侄子王资,四岁 五侄子王赏,两岁。 六侄子侄女,距离出生还需倒计时约五个月。 人口速增,这下王家终于再不是一脉单传了。 不过,那小潘安的确长得俊,赛过了王家亲生的。吃饭的时候,一直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胃口大增的商音,拉着她的衣角凑过去悄悄问:“姑姑,你也是没饭吃了才被捡回来的吗?” “……” 商音塞到嘴里的饭差点没喷出来,呛了一下后顺其意勉强点点头,不经意间留意,小潘安竟是不寻常的左手持筷。 拖着圆滚滚的肚子从宴上回到闺阁,闺阁依旧是儿时的那间院落,只是小时候常荡的那架秋千藤不在了,怀念得很,于是命家仆找来了木具与青藤,噔噔地重操起儿时玩意。 “哟,小丫头片子,你怎么还是喜欢秋千这种轻薄率性的勾栏玩意。” 郑染荷的声音像掷入冰面的石头,带着独有的寒意尖锐地将周围破开一个口子。 看见那双徐徐走来的脚,商音停下手中正缠的秋千绳索,四周的仆人已被郑染荷挥下去了,蒹葭也迈着一种不情愿的脚慢慢退去。 她一哼冷笑说:“母亲大人,恕商音又回来碍眼了,脚下走仔细点,别没被人推,自己就先绊跤了。” 看见她憋气得脸微微涨红,商音捡起郑染荷脚跟前用来架秋千的榫头,晃了晃给她瞧“自证清白”:“我指这个意思,你要理解别的意思,我也没意见。” 话中带刺,敌意显而易见,郑染荷再怒也只是强压在心里,不会像泼妇当作发飙,但手腕比泼妇狠。她压低了声音揶揄:“人都是越活越向前的,我的歆儿走出闺阁都是太子的人了,你怎么就从一个庶女变成义女回来了呢!” 商音发誓,她不想与长辈计较,但也不是任由人看笑话。她嘴皮子依旧如刀削出来般锐利:“我若不是义女,只怕王歆阿姊是太子女人的名分也当得名不正,言不顺。” 名不正言不顺,特地重音。 小时候就没少得罪这位嫡母,这次也不介意得罪一次,商音看见那女人的脸都被这句话吓得铁青了。 “原来阿姑也在这呢,儿媳正为小姑裁冬衣,这不来问尺寸来了!” 僵直的空气被一位花信女子的盈盈笑语打破,见她穿一身宽松的藕丝衫子藕丝裙,于一丛桂花石路上衣香鬓影地寻过来,凸起的孕肚虽然褪去了少女的芳华嫩涩,气质上仍不减闺阁时的林下风致,这便是阿嫂李婵娟了。这位女子幸亏是生在别人家,否则就娶不到这样的媳妇了!却又不知道别人家父母送女儿出阁时是如何天崩地裂的忍痛割爱! 如今王耀卿在彭州任职,李婵娟怀有身子不便与他奔波,遂安于家中待产。 其实儿时商音是见过这位嫂子的,如今再打量嫂子两眼,真的一点也不像生了五个孩子的女人。 郑染荷握住儿媳的手,表露的关心倒像是讨好送子菩萨般:“打发一个丫鬟也就是了,这儿刚住进人,满院狼藉七零八落的,你何必亲自过来,还不快歇着去。” “嚯!”李婵娟笑答,“大姑还担心我摔了?那五个孩子蹦蹦跳跳的又不是躺出来的,您放心,我老成着呢!” 第124章 “探亲” 按照李婵娟嫁入王家的时间来算,即使她没见过商音,但那时王歆还没有出闺阁,对于郡王妃的“移花接木”之事,李婵娟即使不是“帮凶”,但显然是有些知底的。 尽管如此,她人品不赖,待人接物竟比她的容貌还胜上三分,是个以柔克刚的性子,对商音的热情自是真心实意,眼前,李婵娟望着婢女为商音量着各处尺寸,那个女孩像只蝴蝶一般翩跹在花丛,李婵娟抚摸了下孕肚,真期望腹中是个女儿。 “最近天气愈凉下来了,听说小姑要来,阿嫂原该吩咐底下人为你裁冬衣预备好,只是不知道尺寸,想着你与歆娘差不多身形,不料衣服还是偏紧了些,先凑合穿,这就挑质佳明艳的蜀锦给你做合身的去,小姑不要误会阿嫂怠慢了才好。” “怎么会呢,我在长安见过耀卿阿兄,寻思着究竟是怎么样一位大户闺秀才配得起他,如今见了阿嫂,我才见了传说中的天造地设!”蜜话谁不会说,但商音敢对着月老发誓,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 李婵娟大家闺秀的笑,面容娴雅端庄:“你可想念你阿兄?他去彭州上任,虽然离成都才有三日的行程,可也要到年关才授假了。” 想,可想阿兄呢!商音想着,等阿兄回来过年的时候,她一定要问问是怎么拐来了个这么可人的媳妇! 彭州位居蜀中,隶属成都府管辖,在各个州郡上任的刺史都不用本州人氏来担任,也是为了避免亲友做托行贿之类的,所以王耀卿并不会在当地任职。 天还未明朗,灰白色的云朵如铅绘下的暗影般垂在山顶,似是山川的叠影一般。商音在家中睡的第一晚十分地不舒服,翌日束好女郎装扮,牵走了家中饲养的老马朝南边蒲江的村庄人家奔驰。 四个时辰的路程几乎消耗了一早上,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午时,可以闻见庄户里随着炊烟屡屡飘出来的蒸米香,这种蒸米香经常一飘就是飘一天,而且家家户户都静谧在飘香中。 那不是做饭的香而是米花糖出锅的香。 有米花糖的味道路程便错不了,儿时商音特别喜欢吃这里的米花糖,经常揣着它上山采药,十分的挨饿。 现在兜里没有米花糖,她肚子空起来,但是这都不那么重要了。 骑马翻过了陂陀山丘,商音借着父亲给的指示往郊野寻去,踩过那纵横交错如密网的树根,听过子规鸟在杜鹃枝丛中凄凉哀鸣声,她的视线一放开,很清晰地看见两座石土粗略垒起来的墓于荒草丛生中相依为命,墓前桃木上镌刻的名字似是万古长青般不倒不朽。 阿娘的墓,还有舅舅与舅母的合墓。那一丛丛茂密的野草,如追思般疯狂地蔓延。 这催泪的光景,商音由不得要伤感,太阳慢慢斜落下去,便靠在墓边与阿娘唠嗑家常贴心的话:“阿娘,如今商音长大了,认得回家的路了,阿嫂很热情地来给我添置新衣,说要用上等的蜀锦……喔,对了,你还不认识阿嫂,都不知道阿兄是哪辈子捡来的福气,妻贤子孝……” 咕咕—— 一声布谷鸟叫横空而去。 不太动听,又不像是布谷鸟。 倒像是哪只黑不溜秋的乌鸦在东施效颦。 商音寂寂地抬头,一丛丛绿得油亮的大榕叶闪烁着耀眼的光斑,除此之外,一点生灵的气息都没有。 “我来探亲,你也要来探亲了不成?半乌鸦半布谷的,我可不是你亲戚!”她饶有兴致地吐槽,那只布谷不布谷的鸟也不知道藏在哪里吵死人了! 她的第六感觉得那只鸟在盯着她,眼眸豆大的,感觉就跟独孤小人那样,贼精亮的! 她再也不理会那只吵人的鸟,翻上马背告辞了。 那茂盛的绿叶,间隙里早已悄悄亮出一股柔和的眸光,眉眼间的桃花痣,一度是标志性的风流。 即将日暮,王家今天的三顿餐都少了一个人,食桌上的大人们板着老脸,孩子们觑觑地往碗里沉着小脸,不像是集体吃饭,像是集体灌了哑药。 足足一天了,“失踪”人口还没有回来,大家都把罪责推到蒹葭身上。 她穿着一身灰鼠色秋衫,与暗沉的那张小脸庞要连成了一色,“……阿郎,婢子真的不知道小娘子去哪里了……” 其实她也不算冤枉,商音出门是留了信笺的,蒹葭一天都在帮忙收拾屋子添置家具,看见书信也不识字,也没多想就当做置办采单给收起来了。 郑染荷是置身事外的看热闹一般,寝房中,她服侍王遇褪去外衣,一个张嘴巧得跟七嘴八舌似的:“这孩子打小就跟沸水烫了毛的鸡,不扑腾两下就不会安宁,再说她儿时离开了王家也是走南闯北的,还不是闯了这么大,还不知道跟谁家的汉子学了功夫回来,这又是她的家乡,胳膊肘子腿灵活的,还能走丢了不成。” 话落在人耳里稍微有点不中听,王遇弯起手臂褪衣袖转身时冷淡地瞅了一眼夫人:“孩子就是走南闯北才叫人担心,说到底她还唤你一声母亲,当年若没有你那茬子事,我也不至于在太子面前战战兢兢了那么多年,连带歆儿也没脸地作个侧室。” “是——”郑染荷无奈何地拉了音调,“如今商音命苦,我的歆儿这孩子也命苦。等苦尽甘来太子继位,咱家可就是国丈,商音该许了人家,也算是尘埃落定。” “你夫婿我可没这个势力让歆儿为后,这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他抹掉额上的冷汗,一脸大材小用。 “那歆儿造化也是好的,如今又怀着东宫的长孙,你莫忘记了我跟你讲过旧时我去般若寺,借大师的吉言,歆儿就有当皇后的命格。未来的国丈,您是有福气的……”话说着拍拍王遇的肩膀,郑染荷一时忘情破口笑着,露出上排牙的牙龈肉来,忽而外头“啪”一声木头响吓得夫妻俩面色一紧。 “外面是什么声在响?” 他们忙唤奴仆,老瞿往出事的地方赶过来,隔着门窗禀告说:“阿郎,夫人莫惊,不过是秋风刮猛了些,那萎靡欲枯的杺木没受得住。” 原来是这么一件小事,王遇以问:“商音回来了么?” “小娘子已回来了。” “她可说去哪里了?” 老瞿摇摇头,但是隔着一扇门摇头家主也瞧不见呀,就添话道:“说是去探亲回来,马都累得睡躺在棚草上,喔,对了,小娘子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包袱的米花糖,是蒲江那边的味道。”他摸了一下嘴角的残粒特地回味说。 这一提,王遇与郑染荷心中都已明了。 “喔,那就随她去,叫她只是下次带个家仆跟去也好些。” 第125章 采梅 郑染荷按照府上的佣制,不多不少,不冷不热地给商音拨了四名女婢,两名小厮。要是嫂子拨的人商音还敢用,这些人说是仆人,只怕用“监视人”来形容还恰当些,商音就借着请安的时候顺带退了回去,表明只要蒹葭就够了。 蒹葭原是王歆的人,这倒是让郑染荷心中恨得牙齿痒痒,“嗨哟”一声对商音笑道:“世上只有没钱买奴隶的人,怎么还倒把奴隶推脱出去不用的呢!一则蒹葭年龄小,只怕照顾不周到,多一些人手总是好的;二则这也是府上刚买来的女婢,你如今无法跟家里姓,别叫人家觉得我们有怠慢之意,三则,将来你是要出阁的,怎能没有两三个知心的陪嫁女婢,夫家看着也觉得王家的女儿没脸面不是!” 商音的耳朵甚是机灵,脑袋一侧过去,十分警醒:“母亲最后一句话,是何意?” “喔,你父亲没跟你说,你如今已过了及笄,该寻个夫家了,倒不是我们急着把你嫁出去,就是人家急着踏门来呢!这不,与你父亲交好的一户南阳刘家听说了你的品性姿色,他家少郎君只等着年关一过就入蜀来提亲呢!刘家不爱攀附权贵世家,世代都以书香闻名,名声也不俗,他家的少郎君在当地出了名的文采飞扬,与你呀最相配不过了!” 郑染荷说话最厉害的地方,就是不好听的话从她嘴里出来已然翻了另一种中听的言辞,像是白布加工成锦缎似的添了一层华丽丽,金玉其外。她嘴里提到的那户南阳刘家位于邓州一带,地理位置处北,与蜀中相对,说白了就是偏远。郑染荷既想安排商音远嫁,又不想让她嫁到官宦世家,所以就推说对方不是攀附权贵的人家。 “呵,我的姿色?原来我的姿色都能够传到邓州去了。”那个声音回答得挺冷的,毕竟她也不傻,要是再跟眼前人多讲几句话,恐怕连西域,南诏,北疆都要闻名她的姿色了。 “小娘子也别挑。”一个讥讽又不敢讥讽的声音蓦然地插嘴,“莫说小娘子不是家族的亲闺女,哪怕是嫡女出嫁,也没得挑夫婿呀!夫人这是为你好,南阳是邓州的盛地,那户刘家儿郎是阿郎亲自选的,品格自是不差。” 帮着“劝解”的婢子是郑染荷的心腹,名叫墨香,是当年府上大换家仆时郑染荷从娘家调来的,故此对郑氏十分忠心。 商音瞧了一眼墨香的嘴脸,从这个墨香一点也不香,四十来岁的年纪停滞在十八岁的名,好比要对着老黄瓜唤“青瓜”,衣服还穿得鲜艳。那油亮肥硕的唇凸起一颗如墨般黑的痣,像是吃了黑芝麻饼子没擦嘴。 商音觉得再多看那张唇几眼的话,真怕嘴里嚼的米花糖一下都给喷出来了。 也不知道郑染荷是怎么选中这个婢子的,大概是瞧她长得不出众,侍奉在身边没有威胁感。家中除了郑染荷其他人都呼她“墨姑”。 “墨姑。”商音也如此敬唤一声道,本来想怜惜一下妇道人家,可受的气实在憋不住,幽幽地说:“您也甭多嘴评论人家品格,搞得像是人家雇的喜婆,用那三寸不烂之舌瞎张罗盲婚哑嫁来了。” 墨姑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气憋在心里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的,就像她身上穿的衣服一样。 “啪”一声青瓷碎声倏尔乍起,粉嫩的红梅花苞摔落了一地,像是划破了香囊般,沁人心脾的花香顿时溢满这间屋子。 商音朝门口望去,原来是一位女婢捧着红梅送来时脚底生滑“噗通”了一声,别说惨不忍睹的盆景,就连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匍匐一摔,给屋子的两位主子重重地“拜”了一礼。 “花房新来的婢子,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墨姑望着那女孩眼生就呵斥了一句。 小婢子跪下来,惊恐的眼神几乎要贴垂到了地面。她确是新买来的,这是头一次办事,更是头一次办砸事,梅花砕哪不好偏偏砕在了夫人面前,她糯糯地说:“采莲……采莲知错,这就马上收拾干净……”然后手打颤地收拾地上的梅花。 “你说什么?”郑染荷的眼睛立刻变成两把剑刺向那位自称“采莲”的小婢女。 墨姑立即会意,嗔道:“这像什么话!人事房是怎么管事的,也不晓得避夫人名讳就将你放进来了!” 哪有犯讳?商音差点没明白过来。莲即是荷,“采莲”突然有点要取人家项上人头的意思…… “奴婢不知道夫人名讳,奴婢知错……”挨骂的采莲脸愈发沉下来,心也噗通噗通慌得快跟地上的砕瓷变得七零八落了。 “这梅花是从梅市买回来养的,好看是好看,可惜‘倒梅’就是倒霉,赶紧收拾出去,别毁了这喜庆大日子的年关。”郑染荷赶紧不耐烦地挥手,像是那盆摔碎的梅花再在自己的地盘待一弹指,自己就要倒了霉运似的。 采莲连忙收拾好残局,以为要接受惩罚时还好再没有斥骂声传来,她微微抬了抬头灰溜溜的眼睛往郑染荷脸上迅速瞄过,像是田鼠刚把脑袋从田里探出来窥探情势似的。 商音瞧那小婢女的溜溜大眼引人怜爱,初落成的容貌似她手中的红梅苞蕾将要绽得鲜妍,笑说:“这位婢女甚合我心,我要她了!” 采莲惊讶地圆起小嘴抬头,如果不是听到女音外加亲眼见到一位小娘子,“一句我要他了”差点以为说那话的人是男子。 “……”她为这个想法,内心无语。 郑染荷一逮到机会就生讽刺之心,一脸讥笑不遮不掩:“给你挑成熟稳重的婢女你不要,偏生喜欢这种年龄小又毛躁的。你还没逛过成都的梅市,不过眼下梅市快过了,你不如将这盆‘倒梅’一并带了去,才有得欣赏。” 采莲慌忙得紧,看见那位橘红衣的少女不恼反而欢朗:“你虽然撞了夫人的名讳,但还不允许奴婢有个好名好讳不成!倒霉,倒霉……那你就叫‘采梅’好了,霉运不也就没有了么!” 秋千架一升一落,那抹橘红色的彩裙随风飘扬,升如朝阳,落如晚霞,在秋风萧瑟间添了几分暖色。 荡秋千的自然是商音啦,蒹葭在一旁时不时推两把,嘴中一边念念有词着最近新学的唐诗,因为学得多了,背着背着就会串句,时不时总被商音纠正几句。 采梅初来乍到,显得拘谨些,像个稻草人似的侍在一旁,瞧她们主仆不分怡然自得地说嘴,也不由得莞尔一笑。 商音荡着秋千飞过,刚好撞见采梅的笑容,就停下来问:“采梅,你几岁了,识字吗?” “采梅十三岁,从前在书院干杂活,闲时偷学了些。” “那你都学了些什么呢?” 采梅学得很多,懂得不在矮人面前说短,遂安分守拙:“方才蒹葭姐姐背的,大部分我都不会。” 这倒激起蒹葭的热情:“太好了,那以后我当你半个老师!你问我浅显的,我还是会懂的!” 第126章 桃符市遇故人 前阵子郑染荷还替商音说着婆家的事,今日商音就收到了从长安寄来的信,单薄信笺上唯有寥寥六字,笔锋遒劲有力,落笔处凝厚,看得出是蘸饱了笔墨一笔一划地挥下,所有的情愫都将付诸浓墨中。 长相思,在长安。 李适要说的,唯有这六个字而已。 它已经代表了一切。似在诉情又似在提醒。 这将抛却情丝的商音又深深地拉了回来,那面几月未见的音容像蜿蜒的树根开始盘踞在脑海里。她趴在桌上用下巴抵着桌面,无聊地想今日的长安是落花微雨还是毒日头,他在做什么,嘴角的弧度是什么样,额眉是不是正在蹙起细纹…… 窗棂萧萧,风像是传递相思一般细语绵绵地吹入耳中,也吹落那纸信笺,有女子莺莺笑着走来拾起瞧道:“‘相思’两个字好认,‘长安’两个字自是不难,这字迹就更好认了,是太子殿下的信,商音娘子要怎么这聊以慰藉这份相思之情呢?我想,该寄一把红豆回给殿下。” 蒹葭什么时候嘴巴这样坏了,有点后悔不该那么早教她“相思”二字,商音慵懒地抬起头来:“喔,殿下喜欢吃红豆呀。嗯,红豆蒸糯米团,甚是美味!” “……”估计远在长安的人要打两个喷嚏。 “我说的是正事,不是红豆蒸糯米团。”蒹葭不忍笑着纠正。 “额啊,那我要吃红豆蒸糯米团。”商音往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东厢房那另一头嘈杂得跟集市似的,进进出出地往里面搬置家具,商音以为是阿兄要回来了在捣腾屋子,可一想这捣腾的方位也不对,走去时看见二侄子阿质带着弟弟们在梨香木雕的家具中兜转着玩耍,商音笑喊:“你们几个促狭鬼,在玩什么名堂呢,当心磕着了!阿质,你和功课都完成了没有,明儿可不要让私塾先生为你头疼。” 阿质冲商音扮了个鬼脸就窜到树角下,像只小松鼠一样溜溜跑掉了。 “姑姑,家里要来客人了。”小潘安抬起俊秀的小脸说。 要到年关了,谁还串门子呢,商音想这位客人怕是闲得慌!可是转眼一想就沸腾起来,什么客人,该不会就是郑染荷嘴里说的那个上门来求亲的刘家郎君! 真是要命的! 世界那么大,真想出门去看看的…… 于是,等到了那位“刘家郎君”登门拜访的那一天,商音悄悄带着蒹葭跟采梅溜出去看世界去了。 成都一地于溪口最为繁盛,村落间巷之间点灯张乐,丝竹管弦,昼夜不分。从溪口即可转入欢闹的集市中,一进去,铺天盖地的喜庆几乎要叫人融合在那片红色中:灯笼铺的工人挑起竹藤绸缎手工编的红灯笼挂在门楣前,一条巷的青石路便如美人点唇般涂了红;绸缎铺的人在铺前变戏法,鲜艳的锦缎在观众的连连惊叫中咻一下变出红牡丹的花样;售绵竹年画的铺子前刚研出墨香,有穿旧袍的贫苦书生挥丹青写桃符……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各街各铺都有自己吸引顾客的方式。 蜀中的集市十二月份有十二个不同的市场,所谓正月灯市,二月花市,三月蚕市,四月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宝市,八月桂市,九月药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月桃符市。 如今,就是十二月的桃符市了。 商音,蒹葭,采梅,三个人就逛在这样的桃符市上。 “小娘子,真不回去看看那位南阳刘家的郎君吗,我听说他文采翩然,作了一首《咏山》诗,南阳的纸都要贵上两倍了呢!”采梅挺不明白主子为什么要排斥刘家儿郎,一壁夸奖着这位儿郎,一壁吟起他的两句诗,“欲知闻道里,别自有仙歌……” “采梅,你既说他好,那你嫁他就是啦!”商音打趣着,顺手买过摊上的米花糖嚼起来。 蒹葭笑着啐了一口:“采梅,小娘子的意中人,可是谁也及不上的。” 采梅又笑说:“原来小娘子有意中人了,那怎么不跟阿郎夫人说呢?” “这……”话忽而敏感起来,蒹葭不知道怎么回答,虽然看不到走在前面商音的表情,但肯定有异样,蒹葭觑觑地捂了捂嘴巴,挺后悔说那么多的。 商音听着她们两个人的话,忽而觉得手里的米花糖都不甜了,漠漠回头把米花糖堵进她们嘴里,微嗔了一句:“吃糖。” 那两个女孩像人偶般齐整呆滞地点头。 商音漫无目的地逛着,无意中从一丛红灯笼中瞥过,撞见一双精明的眸子,像是晦暗的灯笼倏忽点起烛火一般惹眼,暗红颜色的衫子重叠着隐匿在红灯笼中。商音想再仔细瞧那双眸子识人时,对方又回避着迅速消失。 料定那人还没走远,商音大唤一声:“你什么时候来的成都!” 这一唤,叫蒹葭和采梅吓了一跳:“小娘子在问谁?” “那红灯笼架后,有人在望着我们。”商音说着翻起那从灯笼去找人,人影是见着了,不过都是路人。倒将卖灯笼的人唬了一跳,差点以为商音是砸场子来的。 “喂,你那么就想我呀,别找了,我在这里!” 熟悉的轻佻,在酒垆那头吆喝出来。 商音望过去,隔着一条路,倚靠在酒垆栏角说话的那个男人穿一身素净浅纹的月白袍,一缕干净的袍角自然地撂在青石上,纤尘不染,腰间的玉革只挂一弯吴钩,往日那些花花绿绿的香包佩环一扫而空。这样单调朴实的衣装实在不像他往日的风格,竟有种真名士自风流的脱俗,除了酒囊一仰灌酒进去,一嘴冒出来的佻轻话打破了那种脱俗。 “喂,独孤小人!”商音忍不住朝他喊,“你这个轻佻浪荡子,怎么舍得平康坊跑到成都来了?” 独孤默摇头地笑了笑,心里说:我倒只想对你一个人轻佻呢!随后脖子一扬,隔空放话:“蜀地美人多如云,不来捕获几颗芳心,岂不辜负了我这一番盛世美颜!”说完还用掌心妖娆地抚了一下自己口中的盛世美颜。 中间隔了一条路,集市上的行人纷纷在彼此的视线中接踵擦过,岁月也跟着这一瞬南来北往地错落,商音就忘记了时间那样呆站着,意识仿佛凝聚在一道潺静的清流之中,对眼前这幕行人匆匆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她想,要是看到的是心上人的面庞,那该要惊喜就多惊喜! “小娘子,你们既是旧识,怎么隔着一条路说话呢!”采梅嗤嗤提醒,一下子叫商音回神过来。 第127章 客从远方来借个地儿过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商音甚觉得奇怪。 “跟踪来的呗。”独孤默随意地说,总将这两字抬上台面。 “喔?将军怎么有空来蜀地呢,莫非是带着军队来的?” “不是喔,我是怀着对成都一往深情的心来的。” 商音瞄了一眼那个无聊的人不再理会,等回家的时候,他居然还无聊地跟着,而且还准备跟进宅邸! “哎,你住在哪里呀!你被告私闯民宅的话我可不保你的!”她好心提醒。 独孤默悠悠地退了几步,往牌匾上“王宅”两个字瞅了一眼:“没错呀!”说完就欲要往里踏过门槛。 商音推搡他退两步:“这不是独孤宅呀!” “我知道啊!” 她拧了拧他的胳膊让他嗷嗷清醒些,步步逼退,咬牙切齿:“要是被他们知道我领一个陌生男子回家,我会被宰了的!” “阿默!” “姑姑!” 宅里突兀地冒出一声呼唤,站在宅外的人很自然地应了一声。 唤的人是李婵娟,应的人是独孤默。 “在亲姑姑家借住,顺便借地儿过个年。” 独孤默迅速地凑到呆愣的商音面前,说了句只有他们两个听得见的话。 商音懵,这亲戚关系有点消化不过来了,话说回来,独孤默的亲姑姑难道不应该姓独孤么?李嫂子的侄子难道不该是姓李么? 这是撒子关系唷? 她圆起双眼圆起小嘴,惊奇地快要爆出巴蜀方言了。 独孤默像是看出了商音的小疑惑,在她耳边弹了一个响指解释:“你忘记了我的独孤姓与陇西李氏是一伙的么!” 好家伙!他们当真有一腿!差点把这茬给忘记了! 商音惊奇完了便该李婵娟有疑惑了,她笑问:“你们认识?怎么是一道来的?” “喔,桃符市上,刚刚认识过。”商音怕独孤默风流起来口不择言,便抢先一步回答。 “你姑母在京都可还好?旻旻该长这么高了……”姑侄俩已聊着家常一面走进去。 商音算是明白了,原来家中所谓的来客还不是什么南阳刘郞而是独孤默。李婵娟与独孤妍是同一族的姊妹,独孤妍也应唤作李妍,因与皇帝李豫有违唐律同姓通婚之嫌才没有恢复本姓。 不过,商音感觉到,独孤默出现在王家并不是意外,他似乎早就知道了商音的父亲是王遇。 于是,商音便拿这个问题找他:“你如何知道我父亲是谁?” “像我这般明察秋毫,心比细缜的人,自然就知道!”独孤默故作神秘,嘴里咬着一根枯黄的草,“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能从中抽丝剥茧,抽呀,剥呀,丝溜溜,真相就丝溜溜地出来了。” 配上动作,十只手指亦如大白蚕织丝般溜溜蠕动。 商音以不可信的眼神瞄了他一眼,又被他捕捉在眼里,他转过来笑得浪荡:“我知道我迷人得让许多女子挪不开眼,但也请不要在暗窥我。” “自恋到死你!”商音就当做掌中有一坨屎,扒一下往他脑袋上呼去。 “说真的,你离开长安时,我们在郭六家饮流觞,那时你作诗避讳将‘遇’字换成‘觅’字,我就有所猜想了,后来你又是跟王公一行归蜀,我就更确定了,如今在这果真遇见你,就证明我猜得一点也不错。” “脑袋不是摆设嘛!”她的夸奖言不由衷。 独孤默望了望院中四下无人,将那不是摆设的脑袋凑过来,认真的表情竟然有几分三八女的吃瓜模样:“哎,我怎么听说你是义女的名分回来的呢?” 像是伤口无意被人挑了一针,商音的心应伤裂开,真心觉得独孤默多事得叫人讨厌! 察觉了她回答问题的迟钝与随意,独孤默决意打破砂锅问到底,又追问了一遍。 “好吵!”商音指了指回廊挂那只安静的鹦鹉,“看见没有,我养的八哥儿都比你清静。” 那只鹦鹉得到了主人的褒奖,扑着青橘色的翅膀在架子上开心起来,表演往日的学舌:“……长相思,在长安!长相思,在长安……” 独孤默心下已明,仍苦着笑趣:“哈哈,它连李太白的诗都念得顺溜呢!” 商音自觉打脸,对着鹦鹉翻了一个白眼:“多嘴,今日晚食扣下。” 鹦鹉对于主人的克扣强烈不满,收拢展翅“扑”一声从枣木架杆上生无可恋地摔下架盘,装死! … 大年三十的那一夜,成都的雪轰轰烈烈白茫茫了一天地。千门万户新挂的桃符,新挂的红灯笼,喜庆的红色在庭前雪的白光中透出来,亦如蜀地玉人那般白里透红的肌肤。 商音跟独孤默将宅院内的积雪搜刮了来堆雪人,一堆小侄儿们凑趣堆得意见不合还打起了雪仗,累得蒹葭跟采梅忙照顾这个照顾那个,怕哪个小顽皮跌了摔了。 终于在拼拼凑凑中将雪人堆得白白胖胖,对待雪人的五官他们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我想到雪人的胳膊了!”那树角下蹿起一顶狗皮帽子,帽子下露出一张俊俏的小脸,原来是王质二侄子一手托着一花枝往这边跑过来。那花枝是梅花,枝梢开着五小枝梅花,插在雪人胳膊上十指俱全。 商音笑赞:“你怎么找的梅枝,每枝五个‘指’,亏得这么形象!” 三侄儿王实指了指那片梅花树角下,揭露了哥哥的“阴谋”:“我看见二兄将多余的花枝折了才弄出来的。” “那你能给雪人弄什么?”哥哥不服气了。 那小王实可比二哥聪明,脑袋瓜子转了一下跑回了房里,出来的时候拿了一个剥了皮的大橘子,将弯弯的橘瓣镶嵌成雪人的笑脸,自己也对着大家比了一个笑脸,煞是生动。继而又对一旁安静的潘安说:“兄长,该你了!” 才发现潘安在这场欢闹中极少说话,商音也期待地望向大侄子,这孩子竟大褪了一身稚气,脸上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安静与稳重。潘安走到绿意稀疏的花坛里,刨出两块黑曜圆溜溜的小石子来点缀在雪人脸上作眼睛,众人望过去时,就像是两颗浸过水的黑葡萄一般晶莹。 “眼睛是关键,女子的眼睛漂亮,那么她的容貌就差不到哪里去。”独孤默以一种“非礼偏要视”坏坏地瞧着商音,又拍拍手掌如欣赏美人一样对雪人一通夸赞,“雪人的眼睛生动,那么雪人就活了!所谓画龙点睛,小潘安的意想甚是不错!” 商音觑着眼睛,对独孤默的那种眼神摇头“啧啧”了两声。 “姑姑,可是这雪人永远生动不了,明天太阳一出,它便化成一摊水,如何作得活物?”潘安对商音说的话有些消极,即使说的是事实,但因为没人在意而不屑一提。 偏偏潘安敏感而又带点不吉利的意思在这过年的节里说出来,在场人微微张圆了嘴,似乎才认识到潘安说的是事实一般吃惊。 潘安消极的意识在这大过年里让人觉得不吉,自从商音入府以来,潘安于商音很是亲切,众人只道这姑侄是平常,其实不然,若是换做王歆,潘安也不会如此去亲近。他满心认为,这个家还有商音的身份与他同等,都是领认的,精神上不至于觉得孤单罢了。 毕竟他身边围绕的,都是“贝”字辈的四位弟弟。潘安是养子,在名字上就与亲子泾渭分明。 小潘安的想法,商音一无所知,她几乎已忽略了这个大侄子并不是亲侄子。 商音摸着潘安的头,那黑亮的青丝似白云柔软,她笑说:“傻侄儿,生命是轮回的,雪会化作水,水可以变成作云,或者变成雾,露,甚至你喝的水,所以,没有什么可惜的。” 独孤默打岔,在一旁催促那几个小子:“快,雪人还差鼻子耳朵!” 几个顽童哄堂一笑,纷纷给雪人找鼻子跟耳朵,找了挺久,什么都不合适,最后看见乳娘抱着刚满一岁的赏儿出来玩,于是,大家一致盯向赏儿手里玩得正欢的小木斗。 几个哥哥们一顿围攻,小阿赏寡不敌众,挣扎两下,玩物彻底被掳,腿一蹬地,立刻嚎啕大哭。 第128章 四美转鹭灯 年头一过,喜庆的味道便衔接着元宵,成都的集市就从桃符市过渡到灯市,“天府之国”之称不负盛名,门户集市,溪口画舫,灯火通明,昼夜不分,目光随着花灯望去,像是天上的骄阳星月落入了千门万户中。灯市上游人仕女一重重,人头挤得不见人头,只见璀璨彩灯的光辉映晃在那些华裳上,人群动,光辉动,如淌在河面的潋滟波光。 独孤默,商音与潘安,蒹葭,采梅,贪玩的一行人早融入了这片灯市之中。 “小娘子,小娘子,快看啊!那就是脸谱灯!”蒹葭对着桥头欢呼,直晃着商音的胳膊,差点没给人家晃卸喽。 “噗——呼” 一声桥头火光飞起,原来是耍灯戏的技人口中喷出的一团惊火,吐火一出,技人身前身后环挂的数只灯笼似是应了机关一般全亮了起来,灯面上彩绘的“生旦净丑”脸谱画堪比立体,活毕活现。技人再携灯笼耍一圈招式,那些脸谱灯笼即如大鸟滑行般陆续悬入横空的灯架,那幕黑色的天空都成了戏台子的帷幕。霎时,又叫灯市添了一重温暖的亮光。 众人纷纷称赞精妙绝伦,喝彩声一片片,就是没琢磨出技人暗中使了什么法子才使得这些花灯收放自如。 “这是长安没有的灯戏。”商音欣赏着道了一句,满目的流光溢彩更衬得她的明眸水灵。 “怎么,世上竟还有京都没有的东西?难道京都没有灯会吗?”采梅自小在成都长大,从未走出蜀地,对于其他地方自然一点也不了解。 蒹葭解释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按长安城的宵禁制度,灯会也只有三天,并不像这里日日夜夜,而且因为战乱,长安,洛阳的米价都升到一千钱一斗了,谁家有心思看花灯呢,去年长安的灯会都比不上这里一半炽盛。” “啊……”采梅发出一声惋惜的感叹,好似心中幻想的盛京坍塌了。 商音回头望了一眼嘁嘁喳喳的两个小跟班,视线朝流动的人群扩宽,呀!孤独默与潘安不见了! 或许跟丢了! 这怎么可能,家里的狗丢了他都不会丢!这表兄弟估计在哪里驻足会美人! 对,一定是这样的! 潘安还是个七岁的孩子呀!商音不高兴地哝了一下嘴,独孤默就是这样,总把别人家的男孩子教坏! 商音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想着,忽然有两张红青鬼怪的脸于陆地耸起,一高一低惊现,像要吞噬人般的惊悚,几乎将她吓得海拔跳高了一截,见到面具下熟悉的身材才挥起两手拳头,同时打在他们的心口上,一本正经地呵斥:“本天师在此,尔等妖魔鬼怪速速退下!” “啊!我的心都叫你打碎了!”独孤默褪下面具装腔作势地捂着心口,戏谑的口吻。 “姑姑,我的心也被你拍碎了!”潘安有板有眼,学得十分快。 “想吓我,等你们真正变成鬼了再说!” 他们带的面具好生狰狞,似乎还透着一种古怪谙识的面相,商音不觉心中阴森森起来:“这魑魅魍魉般的面具不像世面上卖的。” “喔,刚被一群闹得正兴的驱傩拉进去,他们送的,说是给我们辟邪。” “……”辟邪? 商音翻了个汤圆大的白眼。 她揭下独孤默的面具,面具出奇的略沉,竟像是拿死人的骷髅做成的,空洞的“双眼”如两窿黑渊深陷,红口白舌间染着几撇红,就像是咬过血肉后的口,她心有余悸地触碰过那抹红,指尖有点黏而湿的触觉。 竟然是血!商音大叫一声立刻扔掉那面具,心像挨了谁一打,不安而痛苦地狂跳着。 “刚才都没吓到,现在反而吓到了?他们驱鬼赶祟,这只是黑狗血而已。”孤独默赶紧解释。 “能将这面具送给我吗?”这是一种生分的请求,商音似乎很在意这个面具。 “行,那你怎么回报我呢?” 真没想到这吃穿不愁的大将军也有讨价还价的时候,商音环顾了下灯市说:“我拿这灯市最漂亮的灯跟你换!” “行,我倒看你什么眼光!”独孤默爽快地答应,就看看那最漂亮的灯她如何拿出手。 什么才该是最漂亮的灯,这个问题有点笼统了。 自然是投机所好啦!商音跑到溪角那头的灯集上指着一盏四大美人的转鹭灯说:“这盏转鹭灯的纸绢画绘着四位美人,自然是最漂亮的灯了。” 转鹭灯,也就是后来称呼的走马灯。将灯面制成四或六多面棱面,各向灯面绘上不同的图象或剪纸,点灯之后灯面图像如旋转木马一般循环转动,这是利用烛火产生的热力造成气流,达到轮轴转动的原理。 当地流行的转鹭灯一般画有壮士驾马、四大花君子、一年四季、由“女娲补天,后裔射日,嫦娥奔月,共工触山”流传的四大神话故事、十二生肖等。 只是绘着四大美人的转鹭灯着实难见,因为当朝才出杨玉环,四大美人的说法还暂未定型。 商音瞧那四位美人的影像在橘黄暖色的烛光中循环转动,仿佛是在逐着月华,流光迷离凄美照在她们身姿。每位美人画像旁皆有蚊蝇小楷题诗,商音念起:“‘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李太白说的是这位浣纱美人西施;‘玉关春色晚,金河路几千’,这位是西汉出塞的昭君。” 转鹭灯的第三位美女徐徐转过,上头题的诗句是:千古凤仪成绝剧,连环妙计巧周旋。 接着第四位美女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这两位对于商音来说有些陌生了,她哝哝不确定道:“这位拜月的美人……我并不认得她,连带后一位赏花的美人我也不太认得,她穿的襦裙是我们朝代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喔,我知道了,这是杨贵妃。” “另外两位你不熟悉也不怪,那位拜月的是三国志故事里攥编的人物,赏花的那位红颜祸水不提也罢。”独孤默摆了摆手,身负卫国的责任,对杨妃一脸的不待见。 “历朝历代美人那么多,画灯面的人偏挑选了这四位美人,定是别出心裁了!老板,这盏转鹭灯多少钱?我要了。” 那买灯的老板挂好灯笼后笑嘻嘻赔礼:“女客莫怪,这灯笼是画楼的一位丹青师傅亲手绘,并不作卖,只不过摆出来镇一下鄙店,其他的转鹭灯千绘百样,您们随便挑。” “啊,那集市上最漂亮的灯就送不成了。”蒹葭沮丧地撇嘴,搞得这灯要送她似的。 “这世上没有钱买不到的花灯,只是价钱不到位了,老板且出价钱就是。” 自从住进了王家,商音在买东西这一方面都变得阔绰了,要是胡师傅在身边,准要唠唠叨叨为两个钱细碎半天。 几番三请四推之下,灯老板依旧将那四大美人的灯奉为传家宝般珍贵,并不肯作卖。 商音像是被独孤附体了,临走前色勾勾地盯着那个转鹭灯瞧,满心的不舍。 “走啦,曲大美人!”独孤默拉也拉不动,他都快变成驯服倔牛的人,蒹葭他们早玩得淹没在灯会里去了。 “独孤小人,你快看,快看,出来了,美人从画里走出来了!真的!” 商音像是看到铁树开花一般欢喜叫唤。 第129章 落雁 那盏转鹭灯温暖的投影光晕下,缓缓露出美人的素氅衣角来,杨落雁桃腮带笑沐着华光徐徐走出,眼中如有明月,暗却无数历历众星,一袭常见的春绿色斗篷拂曙霜般的白绒子缀边,笼罩住素净的发髻从头垂下来,似乎是在保护那美过头的无瑕朱颜。 如果不是那转鹭灯的四面美人画流转如常,商音真要怀疑眼前美人是灯画上幻化出来的,不由得叹:“古时李延年前辈所唱的‘倾国倾城’,无非如此。老天爷,咱谈个条件,下辈子许我做男人。”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女人被女人迷住的!”独孤默看不下去了,连忙将商音拍醒。 商音倒忽略了,被美人迷住的应该是独孤默才对,自己陶醉个什么劲!遂瞧了一眼独孤默的桃花眼如何风流婉转,瞧见的竟是满眼索然无味的灯光。 忽而,听见那卖灯人招呼了句:“杨娘子,上元安康。” 杨落雁含态有礼地回应,只不过善意一笑,冬日中被冰雪覆盖的枯花都要在这一瞬盛开。 果然好面孔都是生在人家脸上啊,商音还回味在人家的盛世美颜中,恍恍惚惚地说:“杨娘子……莫非是杨太真复活了,难怪这般美。” “此杨非彼杨,全无关系。”温柔可人的语态,是出自大家闺秀那样的文风教养,“听见二位客要买转鹭灯,小女薄才,这转鹭灯是我所绘制,他因不冒犯才未私卖,请见谅。” “杨娘子打量着也不过二八妙龄,就是方才他说的那位丹青师傅,画与人如此惊艳还不算,书法也这般矫若惊龙。”商音这辈子真心夸赞过的人还真不多。 “吾名‘落雁’,还不知道两位如何称呼?”她推却氅帽走近,礼貌性地露出容颜让人辨别,发髻上是半分花饰也没有,可偏偏就是那样清艳美。 “叫我商音就行!” “在下李默。” “……”商音无语,附耳在独孤默悄问:“喂,独孤小人,你是不是要避自己花心的历史,都不敢自报大姓了。” 他只是淡然一笑,漫不经心,并不作答。 杨落雁很是热情,邀着他们去了丹青画楼,在楼阁上能俯视大半的灯会,是赏灯胜地。商音,落雁,独孤默三人于这晚对饮畅谈,酒是漂亮的沽酒女送上来的剑南烧春。所谓异地逢知己是人间一大快事,不知觉间酒没喝大半,满满的话题是从古今贤士讲到了书法与绘画。 有趣的是落雁与独孤默本应早该就间接相识。 起因源于独孤默聊起现下的书法家颜真卿,笑说:“如今太子太师颜鲁公的书法最为世人乐道,颜柳之风,风节慷慨!画圣便是早年间圣传的吴道子,不过我更欣赏汧陇之地的‘小杨山人’,讳之杨炎。杨公魁岸洒落,其山水图高奇雅赡,丹青之能不亚于颜公,吴公,我有幸见其作品时每每不由得击节叹赏。我曾与他在京师有一面之缘,可惜他不得朝廷重用,入蜀充任判官,可谓是大材小用。” 落雁听了莞尔一笑:“多谢少郎赞誉家父。” “原来你是杨炎之女,难怪丹青如此绝妙!” 不经意间,独孤默甚是惊讶,只听说过杨炎有个儿子杨宏业不学无术,整日斗鸡走狗,不料还有位女儿优秀至此,将父亲的容貌与优点一并继承。 “年前落雁随家父入蜀,在此立设画楼,不过是寻份乐趣,不落得无所事事罢了。”她谦虚起来更加添了份恭敬与动人。 这样一来,独孤默便与落雁深入共同话题,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更热络了。 那个话说,三人行,必有啥来着…… 电灯泡。 接下来的聊天中,商音莫名奇妙被孤立了,因为她压根不知道杨炎是谁,只听得他们聊着聊着牵扯出许多不认识的人名,她一概只听懂了个杜甫,如今杜甫也在蜀中浮沉,而落雁常去杜甫居住的草堂请教诗文书画,所以落雁也算是杜甫的门生。 商音鄙视地瞅了一眼聊得不亦乐乎的独孤默,从来不知道这个人文武双全,要不是他聊出了一大堆陌生的文学概论,商音还以为于文武中切换自如的独孤默是打着儒雅的名号在泡妞呢! 辞别临行前已是深夜,但成都的灯会还如白昼般的繁华,一点也看不出阑珊之意。 独孤默秉持着落雁送的那盏四美转鹭灯走在回王家的路上,商音漫不经心地跨着步子,一步数一步走,手里拿的是那面狰狞的骷髅般的面具。 “曲丫头,刚才我跟落雁聊起杨公时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该不会吃醋了。” 嬉皮笑脸的话饶是叫人反感,商音可没给好脸色:“呵,吃醋?我顶讨厌酸的东西!我喜欢吃辣的,花椒辣,芥末辣!老姜辣!” “原来是吃了生姜,话都辣辣的。”他总会钻到空子来抬杠。 其实商音只想打趣独孤默与落雁而已,她的眼睛比照路的那盏转鹭灯还亮,心生八卦:“我在想明明是我要送你的灯,怎么变成杨美人送你的了。哎,今晚可是艳遇喔!怎么样,那位落雁小娘子是不是抵得你这一生遇到的女人啊?是不是很觉得相见恨晚?” 独孤默挠挠头,遗憾的表情:“呀,还真是相见恨晚!” 究竟是谁和谁相见恨晚,她不懂便罢了,多说无益。独孤默挤出笑容,苦涩的语言。 走出了灯市,没有灯火的陪衬天空变得黯淡,独孤默的目光却永远明亮,准确来说,让他的目光明亮的只不过是眼前的女子。情人眼里出西施是件很奇妙的事,认识你前,天下女子千篇一律,认识你后,天下女子俱不如你。 其实我的意思是说,对于你才是相见恨晚……独孤默鼓了一下心情,情话原准备得很慷慨,可惜被商音自言自语的话堵了回去。 “不知道长安的灯会如何,他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在赏灯呢……喔,他是太子啊,怎么会将精力放在享乐玩闹上……” “……”独孤默动了下喉结,要说的话吞了回去,庭院前他们分开两路。他壮阔的姿态,影子被拉得修长,遁隐于夜色中,手中持的那盏转鹭灯重复转个不停,茫然,像个迷路了的小孩。 第130章 命途 这一夜,独孤默睡得并不安稳。回过神来,他忽然奇怪商音为何讨了那张面具去。现在,才想起来那那面具似乎来得一点也不吉利。 闭上眼睛,驱傩人的“忠告”挥之不去,其实,灯会上那段诡异又惊诧的小插曲,他并没有跟商音讲。 灯会上,商音之所以有段时间一回头没有瞧见独孤默与潘安,那是有故事的。 他们并没有驻足看美女。 当时,他们转过灯集大桥头路过昭觉寺,那儿有花灯围成的九曲之阵,驱鬼迎神的驱傩队伍正击鼓吹长笛在灯阵内热闹得不见首尾,一群染面狰狞的“瘦鬼”围着未燃尽的庭燎妖魔乱舞,口中连吐的驱魔咒仿佛会散发着妖艳的异光。 商音向来对鬼神乱语不感兴趣,冷淡地擦肩过去。而独孤默像是妖魔逮住的唐僧肉,被拥着卷入驱舞中。 走进九曲灯,就像走进了迷宫,不容易出来了。 商音淹没在灯会的人群中渐行渐远。 独孤默被形形色色的驱傩人纠缠。 驱傩人跳的鬼戏像关在锁妖塔里狰狞的妖,无常出没在独孤默身边,围成一座绕不出去的人墙。 鬼戏在继续,听不懂的咒语没有停。 独孤默是上战场杀敌的武人,更何况这只是春节常见的驱傩,他自然没有恐惧之意。可慢慢地,被鬼戏缠绕久了,出也出不来,那种感觉如置身在铺天盖地的厄运之中。只见商音渐行渐远,像走入地狱,灯会的彩光也变得斑驳阴森,他的心开始慌张起来,不受节制地跳动。 “商音,等等我!”独孤默双手不停地拨开驱舞的人群,却如拨透明的空气一般徒劳无功,眼前的路始终无法清晰。 好像有声音从遥远而古老水域中荡漾开,招魂又阴森:“天命轮回,世事无情,情孽不归,终生不得光明。与你同行之女时运不齐,命途多舛,望速分速离,就此好聚好散。” 看不清是哪个巫师在耳边胡言乱语,独孤默拔出腰间的吴钩,带着斩妖除魔的劲头呵斥:“休得妖言迷惑!” 那番诅咒依旧不改,魔音如水波纹般扩散:“速分速离,好聚好散……” “倘若她真不祥!” “我,独孤默,今岁今时以仅有的一条性命起誓!天地灵神,四方妖魔,我舍弃千般愿,只愿为商音消灾挡厄,守她无虞,护她无恙。将我毕生福泽悉数归至商音身上,保她积善成福,渡她遇难成祥,康泰无疆,期颐岁后,命延长。岁岁年年,生生世世,换我时运不齐,命途多舛,阎王亲自唤,无常双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 誓言如雷电般响彻轰动,锐利的吴钩在刹那间挥出闪电般的银光腾舞在九曲灯间,激出一连串刺目的火花,再定睛看时,一连串的花灯已崭落在地燃烧起来,大地迅速被橘红色的火焰包围,刹那的时间像定格了一样宁静下来,宵小逃遁,万物冬眠。 … “表兄,潘安有些害怕,想跟你睡。” 门外有敲门声响起,独孤默收回最后一缕思绪。 推开门,顿感春寒料峭,小潘安抱着棉絮做成的枕头站在门外,单薄的身体在夜色中茕茕孑立。 这一刻,独孤默突然想起,方才在灯集上潘安也一同卷入了驱舞之中,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你为什么怕呢?” 潘安蜷着被子往独孤默的怀里蹭了蹭,亦如赶走所有寒气或者恐惧,抿了冰冷的唇:“说不上来,就觉得今晚的灯玩得不是开心。” “不是有姑姑在,你就觉得有趣吗?” 躺在床上不好摇头,但是那个孩子还是努力地摇了一下头:“可姑姑终究不是父母啊,我挺想阿娘生一位像姑姑那样有趣的妹妹给我,但我还是多了个弟弟。” 没错,李婵娟赶着元月诞下的那一胎,一如既往还是儿子。按照王家的“贝”字辈名谱,取名为“賨”。 独孤默很细心地察觉到了潘安的处境。这个敏感而缺爱的小男孩蜷缩在他怀里,他的臂弯则变成了慰藉他一时的摇篮。 “潘安啊,表兄也如你没有娘,她在我八岁的时候就离开我了,我也已经忘记她长什么样,可我不为此而觉得独孤,你难过母亲在天之灵也不会开心。你虽是王家的养子,可一样是你父亲牵着手入宗祠将名字录在宗谱上的孩子,父母对待亲子也并不能一碗水端平,手心手背都是肉也难免薄厚,你现在所拥有都是王家带给你,你应该想如何回报父母以及让自己活得愉快,而不是一味地认为自己寄人篱下,别给自己心里堵得慌,若你爷娘知道你有这样的心思他们也会不开心。” “是,潘安知道了。” 糯糯的声音仍显得有些低落,像一个挨了夫子训的学生。 独孤默敲那小子的脑袋,微柔地嗔:“别把不开心的事想太多,不然脑袋容易像鲜花一样枯萎哦。” “表兄,你从长安来,那长安是什么样子呢?” 潘安眨着明亮的眼睛,好像那亮光要流淌在这黑夜里。 “嗯……长安像菜畦地。”他想了一个最恰当的字来形容,“晨钟暮鼓,两市繁华,南来北往的异域商旅赶着一峰峰骆驼穿过明德门,一串串银铃荡成歌,西市的渡口渡来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他们都给长安引进了许多宝物:西域的胭脂马,大宛的血汗宝马,快得像风一样;吐蕃来的蒲桃颗颗黑亮饱满,沁入嘴中有甜甜的丝凉;波斯的珠宝香料散发着安神益气的香,像是花圃中睡着了一般;尼波罗国进贡的波棱菜,红色的根养着绿油油的叶子,跟红嘴绿鹦哥似……我们也与他们分享大唐的珍物,倭国学习我们的文化……” 自安史之乱后,那遥远的丝绸之路逐渐停滞不前,但人就是这样,总喜欢讲繁盛时期的故事,独孤默只当这个小男孩是向往长安,将异域珍物一样样描述出来满足他的憧憬。 其实潘安从不关心长安如何盛世如何好玩,认真地听着,想像中渐渐模糊起一位面容嫣然而五官不真切的姐姐:她骑着胜花的胭脂马,波斯的珠宝在她身上叮当佩响,口渴了有吐蕃晶莹剔透的大葡萄,饿了能尝到尼波罗国进贡的波棱菜…… 这也只是潘安美好的幻想而已,念起幼时流落入长安的阿姊,大胆地想像她能过得这般好。哪怕从前,姊弟俩穿的是芨芨草编的草鞋,腊月寒冬的天气里踏过结冰霜的草地,冻得僵红的脚趾像是已经从本体脱落般失去感觉,尽管如此,脚步千万不能停下来,运气好的话能采到野菜给病重的母亲充饥,她不能再啃野草了。 潘安稀薄的记忆里,母亲逝世在那个寒冬腊月,没人知道她是病死的还是饿死的。随后阿姊被那无情的败家父亲换钱卖去长安,潘安追了大半条山路拼命地唤“姊姊”,跑破了芨芨草编的鞋,小石子像图钉一样扎进脚板,脸上大颗大颗的眼泪在掉,脚下一串串踩出红色的脚丫印。 那年,潘安四岁。没有母亲,没有姊姊,父亲还骂他是野种,他便没有家了。 第131章 獠面具 杏花,二月的花神。 花苞乍开的时候,成都迎来了第一场春雨,春雨惊蛰,万物萌动。大街小巷,儿童们都爱唱杜甫草堂里出来的那首《春夜喜雨》,甜糯的蜀地发音亲切,蕴含着当地的文化民风。 丹青楼上听微雨,美人执笔绘丹青。《春夜喜雨》一诗,旧年从杜甫口中吟出,今年从落雁笔下,跃然于纸上。 楼内一众丹青小生正归学,商音于归去的人群中逆流而来,肩上还沾着一片春雨打湿的杏花,笑道:“落雁,恕我唐突而来,有事要请教你呢!” “你怎么是一个人来的?”落雁悠然地卷起风干的画作往画桶搁去,朝商音后头顾盼一番,竟面有失落,“那位李郎怎么不同你一道来?” “杂人多了,可就不好请教了。” 商音拿出一面绢布遮的面具,缓缓展开,露出一张狰狞的“红鬼面孔”。 “这是上元节的鬼戏巫师傩面,我多方询问,都找不到与这面具一模一样的绘法,不知从何处流售,想到你在这方面颇为熟知,还想请你帮忙。” 落雁拿过面具摸其材质,像是觅得一幅难得的名画般讶异:“绘法生僻怪异,手感似乎偏于粘涩,这‘红鬼’难道不是朱漆涂的?怎么感觉有种说不出来的偏激,材质也不是假面常用的杨柳木或香樟木,看来不是市面之物。我倒认识一位绘假面为生的老翁,我托人去问问,待有消息时去贵邸回信。” “不用劳烦,你告诉他住在何处,才是方便了。” “也行。” 商音按着落雁给的地址,寻到那位绘假面的老翁家,扣开桃木雕的门,院子里一群蜻蜓胡乱地低飞,如急雨一般胡乱拍在人身上。 空气里还掺着漫着漆颜与香木的味道,老翁已是骀背鹤发,背对盘坐在蓐茵上,木案上正是赭石,云母,藤黄,槐花等调色的矿石与植物。 屋子空旷若有回声,墙面一俱挂满了形形色色的假面,商音适应着气都在慢慢喘,老翁缓缓转过身,老态龙钟:“你就是那个想查假面的人?” “是的。” 商音看见那老翁脸上的皱纹与说话的语气一样深沉,衍生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她干脆利落地应答,将手中的红鬼面具递过去。 老翁只是淡扫一眼面具,并不没有接过,眼中露出一种再平常不过的眼神,像是见怪不怪了,继而漠然地瞅了一眼商音,有点防备地问:“你手中的假面,从何地得来?” “年节灯戏,驱傩人遗留下的。” “小丫头,你说谎,这并不是驱傩人用的假面。” “商音并没有说谎,的确是驱傩人的。”这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较真。 “我的祖辈,世世代代以制假面为生,乐舞用的面具,百戏用的面具,狩猎用的面具,战场上用的面具……无一不晓。驱傩的鬼戏面具不吉利,因为它用来赶鬼驱妖。比驱傩更不吉利的,是你手上的红獠假面。” “那用这种面具的,是什么人?”她小心翼翼地问。 “獠人。”很是干脆的两个字。 “獠人,是山贼一类吗?面具一出现,代表着他们出动下山了吗?”商音所想应该是如此。 “南北朝时期,大规模的獠人迁徙入蜀,粗狂噬杀之人如何与文雅蜀人相容,他们与寄生在庄稼地里的害虫无异,敛财百姓,屠杀蜀人。隋朝时朝廷极力压獠,常捉他们去作獠宦或獠婢,自然也激得他们越反抗。到了如今,不归顺的恶獠携后代蜗居在深山,制服山中贼寇,占山为王,一獠一汉,合称为獠寇,相互依赖又制衡。獠人信鬼,嗜人以后,剥皮,挫骨,采血,皆做成祭祀之物来祭鬼拜鬼。” 老翁带着毫无情绪的表情淡然地叙诉,唯有目光炯炯有神,盯着商音手中的东西,口出惊人:“例如你手上的东西,用亡人骨磨成的假面,亡人血染的颜料。” 亡人骨磨成的假面!亡人血染的颜料! “……” 那一瞬商音的意识似乎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吓得指尖一松,“噔”一声红獠面具落在地上应声而裂,像有人从高处坠落,骨骼头颅一起断碎,清脆得响彻脑海,迸出的碎片是鲜血蔓延土地,仿佛开出了妖异的红花。 他又冷飕飕说:“獠人能让这种面具出现在你手里,说明,你们有渊源,不会是恩,只能是仇!” 雷声乍起八岁那年的旧事,舅舅与舅母的骨骼与鲜血。死里逃生的商音,颤抖的声音像是有迟钝的刀子一刀刀费劲割着声带:“……对的……没有伏法的人,偿命是他们应得的……” “呵,果然是獠人,他不来找我,我还准备去找他呢!”她冷笑,话落尾处,外头“轰隆”一声,春雷滚过大地,亦如手中的面具迸裂在地上。 商音从老翁家出来的时候,雷如狂龙乱舞般在天边炸开了洞,不仅一边吼,还一边泼大水,大瓢大瓢地洗涤人间,打在身上像是碎石击过来一样疼痛。 很快,这种疼痛都被一把桐油纸伞给挡去了。 “方才你跟老翁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会杀掉獠寇!” 清晰的声音自雨中传来,在繁错的雨声中更显得低沉稳重。 商音抬头,看见他挺拔地站在面前,任由雨点地将他的蜀锦罗袍打湿,一道道错乱的线条,而他,不慌不忙,就像享受着春雨恩泽的松柏。 那张贯于招惹风流的嘴,说起那般豪迈的话,其实也不错,大有名将的风范。 商音这样想着,很快,他就露出本质的阴笑:“你似乎只记得我是登徒浪子,不要忘记我还有将军的身份。我,独孤默,郑重告诉你,本将军此番入蜀,主要,是来瞧蜀地美人,顺便剿灭蜀寇。” “……”一番轻重颠倒,商音无语,刚还心夸他来着。 他说的确实没错,来瞧的蜀地美人就站在他面前,此番入蜀平獠的武将也原本不是他,是他自动申来的。 “独孤大将军,您是蜀地的福星。”商音抿起嘴角,送这位将军一个微笑。 不远处的雨里,蒹葭打着伞跑过来:“小娘子,可算找到你了,阿郎与夫人到处唤你啊!” 不知道他们唤人所谓何事,但是从蒹葭的表情上看,绝对不是好事。 第132章 匕首的由来 父母端正衣襟地坐在堂上,像是接了好圣旨般脸上洋溢着喜悦,特别是郑染荷,浓妆的脸简直要绽开一朵曼陀罗花来了。 笑里藏刀。 这种笑容让商音十分不舒服,请安后只是规矩地坐好听吩咐。 “女儿啊!”王遇先开口,“这几天你就不要老往外面跑了,从小你就没动过针黹女工,为父也开明地顺着你,如今该学着一两样,在夫家面前充充样子也行。” 郑染荷笑盈盈地接了下话,生怕谁不给她开口说话似的,“上次跟你谈过的南阳刘家,今儿接到信来,说是刘家儿郎已启程入蜀纳彩来了,我估摸就快到了,你呀快准备!趁着你父亲还不进京上任,赶快把亲事订下来喽!” 纳采,就是男方来提亲的意思,送上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绵絮、长命缕、干漆九样物件。 商音的拒绝并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她比会都清楚,那样无异于徒劳,搞不好还会被禁足,只是面无表情地退下。 王遇看到女儿没有反驳一句,倒暗自吃惊起来,却也只是认为商音想通了,想跟她多说几句刘家的好去安慰时,她的背影早已黯然地消失在眼前,悄无声息,像是天边留不住的那片云朵。 采梅是个行动派,不知内情很是热络地准备着一切,帮商音绣了一对鸳鸯绦,帮忙询问哪座山的月老庙香火盛,以及哪条巷的开脸婆婆受欢迎,连嫁衣的事都忙活着了。 唯有蒹葭知道商音心中所想,无人时悄悄开导:“小娘子,最不济咱们回长安,有太子在,阿郎便不敢随便将你许配给别人了。” 八角亭内,暖风柔软地吹过来,引得脸庞一阵热乎,那个回答却是冷冷的:“现在还不能回。” “啊,那你要嫁给那个南阳刘郎?” “才是提亲,又不是来迎亲,我总有办法让他瞧不上我就是,传染病,扮丑,制造偶遇留个恶劣的印象……办法多得是。”这个少女说的话,就像百无聊赖中随便找点乐子打发打发。想到别处,她的目光忽而认真起来,当然,留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 商音一点都不喜欢做女工,只是郑染荷要检验功课,手中正粗糙地绣着一幅莲花对鸟衔枝纹锦,因为心思不专,针法杂乱,两只情意对望的鸳鸯像是要扑起来掐架一般。 “呀,鸟都还没飞呢,某些人的心倒先飞走了!”蒹葭很会打趣。 “太难了,不绣这个了!”综合交错的针脚千丝万缕地绷着,心思如错针绣般乱成一团,商音要抄起绣剪来绞绣,剪子立马被蒹葭收了去。 蒹葭为那即将碎尸万段的绣帛求情:“已经绣错九幅,小娘子不能再绞了,将错就错地绣着!” 商音哪肯听得将错就错的话,从袖口掏出一把精致匕首,刺中绣面,“哗哗”几声裂帛应了那碎尸万段的命,绣面顿时如一帘瀑布倾泻落地。 这动静倒把走向亭子的李婵娟吓了一跳,看清局面迎面笑来:“怎么了,一个持匕首,一个拿绣剪的,我差点以为你们主仆两个要掐架了。” 商音忙迎笑:“阿嫂做月子,怎么下床走动来了,春寒料峭,着了风就不好了。” 蒹葭拾起细碎的帛布认错:“李夫人勿怪,小娘子绣得不好,我偏取笑她,主子才怒了。” 李婵娟的目光无意停留在商音用过的那把小匕首上,瞧清楚了那匕首的样式后心中为之微微一颤,为融化这冷场面就少不要说逗一番:“这么漂亮的绣帛都不要了,那这漂亮的匕首想必小姑也不要了,正好赶上你六小侄的满月酒,拿去给庖厨宰羊定是利索。” 李婵娟如此一说,商音才意识到刚才抽出划绣的匕首正是独孤默旧年送的防身武器,要是真被阿嫂拿去宰羊,防身武器先不沾人血却先沾羊血? 太没骨气了! 估计商音也会被气得要死的给独孤默宰了。她忙赔笑收好匕首:“阿嫂,羊又不长得像鸡鸭儿,拿去宰羊羊都死得不痛快!” “打嘴,眼下别说不吉利的字眼。”李婵娟微嗔后说明来意,“马上就花市了,你阿兄从彭州运回一车子牡丹,彭州之地的牡丹培育的都是难见金贵的品种,我是养着六个孩子的母亲,花呀粉呀都变得跟泥土一般索然无味,没工夫去照养那些金贵的牡丹。家姑是当家主母,她先挑了六盆,剩下的你先挑,各留孩子们一盆也就是了,讨些吉利!” 商音早就听说过彭州的牡丹是出名的,只是她并不喜欢大众追捧之花,依然是采梅勤快,早为主子挑来了一些橘红的艳牡丹,在阳光下像一群睡美人般慵懒妩媚地舒卷花瓣。 “阿默!” 独孤默听说了那南阳刘家儿郎要来提亲,正疾步来找商音,在院口迎面撞上姑姑审问般的眼神。 “我有事要问你。”李婵娟很谨慎地将他拉过一边,“你跟她,究竟到了何地步?” “姑姑这是问得什么话?” 独孤默有点明知故问了,脸上好没意思起来。 李婵娟脸上虽有嗔容,但也是小心翼翼地责怪:“我说呢,在长安升官吃香的喝辣的,怎么舍得自请入蜀除獠来了,敢情是追着美人来的。如今名花已有主了,你这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咱们家族百年武家,那匕首是祖传的许婚之物,你的匕首怎么到了商音手上?你若与她早有故事,又为何不回了你父亲?” “那东西,是前年我以朋友的名义送给她的,她瞧不上我,怎么回父亲嘛,那也是讨个空手归……”独孤默丢掉面子,黯然地招了出来,一脸无可奈何。 李婵娟听他是一厢情愿,这才舒了一口气,敲了这个浪子一杵子:“你小子呀!多情遭报应了!空有干净的皮囊,肠子却是花的。人家没瞧上你,算是她眼睛明亮的。” “……”独孤默无语,亲姑姑也不带这么说话的啊! “我是你亲姑姑也改不了眼下的大事,南阳刘家名义上是来提亲,实际上是来接亲的,你也就别多想了,寻个理由将匕首讨回来才是正经事,好在她也不知情,讨回来也不尴尬。” 他送出了东西,可从来不会再讨回来,只关心着最为诧异的事:“姑姑怎么说那刘家是来接亲呢?” “家里的进账项目我还没点眼力见啊,那都是年前的事了。”李婵娟一语揭开。 王家居然早就谈拢婚事收过聘礼了! 独孤默吸了一口冷气,倒不是担心商音,就只怕王家收的聘礼迟早要打水漂,那样两家可就很闹心了。 第133章 二十三郎韦皋 听说南阳来的那位“乘龙快婿”刘斌已经拜访过父亲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家中奴仆都一致称呼他为“郎子”,也就是“姑爷”的意思。 称呼都比那张脸都来得快,商音还没见过尊容呢! 不过眼下商音的精力没怎么放在这个未婚夫上,换上一身蜀锦的男衫,与独孤默进出府衙得勤快。 如今的蜀地刺史名叫章仇公,辅助事务的判官是杨炎,这便是杨落雁的父亲。两人上任也才有一年的时间,自从朝廷派四品大将军独孤默来助他们平獠,他俩如获甘霖般舒了一口紧张的气息。 结合近几年关于獠寇的案宗来查他们的窝巢踪迹,独孤默翻到商音舅舅那一宗,揉了揉眼角的桃花痣做思考,循着记录推敲指疑:“曲丫头,你舅舅云归是蒲江县药商,卷宗记录夫妇俩于天宝十五载十二月被山贼拦药车劫财,遇害于蒲江山口。那年刚好是玄宗皇帝避安史之乱入蜀不久,益州升成都府,蒲江归成都管辖,那时府衙林立,治安都有所提升,压獠的力度并不差。可那一年除了你舅舅跟舅母出事,再没有獠寇作乱的记录,他们既要劫财,似乎不会选你舅舅这样清贫的药商下手,那道山口是商绅频繁入城之路,没道理只劫你舅舅的车啊!” 商音冷漠地翻过手中的卷宗,“就连你一个外人也能瞧出其中的端倪,可见当时我父亲是如何敷衍了事。” “怪不得你父亲不敢查,那么一大家子人,若真引来了贼寇的报复也不是玩的。”独孤默听出了她心里的不平,便站在王遇的立场上说了句安慰的话。 商音没有回答,独孤默抬起目光看去时,她柔软地倚在书架旁,像暮夜里倒垂的金铃花般雅静怜弱,抿紧着微微发白的唇,那双容光幽微的双眸在细长睫毛的阴影下显得黯淡,目光涣散,没有焦距,没有感情地对着竹简上某列文字。 他十分不喜欢看见这样的她,张口抬杠:“喂,你把话说回去,我怎么就是外人了?我可是你嫂子的侄儿。” “喔,侄儿,你好。” “……” 商音抬头瞅了一眼,一本正经地打了个招呼,他的五官开始不服气地扭曲起来,她咯咯解释:“没错呀,潘安跟质儿他们唤你‘表兄’,你们就是同辈,自然都是我侄儿了。” 独孤默怔然地僵住,吃了个瘪,也说不出哪儿不对,总之就是不对!大呼:“谬论,你这是谬论!” 怎么就莫名其妙矮了一辈呢! 不该是这样呀! 他想了半晌才把道理揪出来:“我给你讲,你看啊,按‘长嫂为母’的说法来讲,你相当于是我姑姑的女儿,所以你应该跟潘安他们唤我一声‘表兄’!” “不对,你跟潘安是同辈,那就是我侄儿。” “是我表兄!” “是侄儿!” …… 两个人磕绊吵起来,你回一句我抢一句地离开宗卷室,他们一有矛盾,总是吵也吵不大,但也很难歇得了。 路过府衙的点兵校场,正遇见独孤默麾下的韦校尉清点差吏人头,人背对着,并看不见模样,可见阳光锃亮,将他军衣照得满是光辉,听见指令下达得凛然:“花市繁盛之际,大伙各司其职,据点巡逻在各街巷,凡遇盗、抢、起哄、斗殴、乱市者一律逮捕,务必保证花市寸土无虞!” 言毕,将卫们肃然有序地出队。 “二十三郎!”独孤默铿锵地唤。 商音想着独孤默麾下会卧着什么豪杰的人物,目光落在那校尉的背影上,随着他转过身,出奇的是一张十七八少年的脸庞,他昂起圆润的下巴,肤色是健康的古铜色,“国”字端正的脸型表现的笑容竟有几分威望。 商音正感叹少年多才俊,他已三步两步阔迈地走到面前行插手礼,并用最简洁流畅的语言对独孤默汇报花市内驻兵巡逻的分布点。 随后又向商音鞠了一躬礼问:“想必这位就是独孤将军常提起的商音娘子了,如今算是有幸相识得了。在下韦皋,泛泛之辈而已,没什么登得上台的功勋,现在于独孤将军麾下效劳,协助将军清剿獠寇。” 韦皋虽是初出茅庐的少年,站在那里却显威风凛凛,言辞中的侠肝义胆让人强烈地预料到此人日后定有大器,眼下大唐的武将中最缺的就是这样的人才! 独孤默引以为傲地拍拍韦皋的胸脯:“像我们军中队友不分彼此的,一概丢名去姓唤他‘二十三郎’!” 在大唐,这是很亲近的称呼,一听就知晓这斯在家中排行二十三。 商音抿嘴微笑:“好!好苗子,二十三郞威望颇足,他日一番大作为,将来定是要名垂千古!” “那是肯定的,你也不看看是出自谁的麾下。”独孤默撅了撅嘴巴,竟然没脸没皮地自豪起来。 “将军,小娘子,今儿个花市集会,你们怎么还将大好时光浪费在此处!” 这一句话立刻提醒了独孤默,他装模做样地拍拍脑门,挑起那一贯浪荡的心思,“哎呀,话说到我心坎上去了,走走走,咱逛花市瞧美人去。” 说毕又附耳在商音耳边,用玩笑的口气轻说:“你就不要去了,听说成都这几年的花市有采花贼出没哦,人家就爱采像你这样的花。” 轻佻的话儿像是要从蜜罐里溢出糖来。他还狡黠地弹了弹商音的脸庞。 自己就是一采花贼,还说别人呢!商音朝独孤默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商音发誓,集市上有他这种浪荡子,是真的不想凑花市这个热闹的。翻阅了一上午的卷宗觉得挺累的,准备躺在床上当一条虫时,采梅扣门进来:“小娘子,夫人身边的墨姑来传话,昨日刘郎来登门拜访阿郎时你不在,故今日邀你去花市的见欢台会面。” “喔。”对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商音总是淡淡地回复单字。 见欢台,原唤作“见花台”,为花市中海拔最高的一座楼宇,登上此处眺望花市,百种花卉的芳泽便尽收眼底,自己也仿佛被花海簇拥起来成为那朵“花中之王”。因当朝国风开放,渐渐地见花台也就变成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相亲圣地,才子佳人站在台上赏花吟诗,蓦然回首,谁都希望来个艳遇。按照当时的相亲风俗,男方瞧中了女方就要为她簪上簪子作为定情信物,要是瞧不上,也要送女方一段绢帛压压惊。 “行,我要去看看落雁在做什么。”商音从榻下轻快地翻下身子,绛青宽松的蜀锦像是春天里刚覆上新色的草原,叫人眼前一亮。刚好这几日郑染荷深怕她逃婚在暗自盯得紧,这下是名正言顺地出门去了,拍拍衫袖:“出发!” 采梅望了望商音的打扮后惊讶地圆起樱桃小嘴,脚下生根似的愣在原地,嘟嘟哝哝地劝:“小娘子啊,你穿成这样去要把刘家郎子吓着,他还以为自己娶了个男子呐。还有啊,刘家郎子肯定是要将在你发髻上留簪子的,你总不能叫别人看见一个男人为另一个男人簪上女人的簪子,那样画面多别扭啊……” 商音转眼一想,脱掉身上的衫袍有换衣服的意思,采梅眼色及伶俐,积极地拿了两套新裁好的薄春衫,一件陵阳公样的锦纹,另一件是小散点花,问:“小娘子要穿哪一件呢?” “你觉得哪件好看就穿哪件。”很是随便的回答,正当采梅要帮主子换上时,商音推辞笑说:“是你穿,不是我穿,你总觉得那位南阳刘郎多么好,你就替我去见见他喽。” “啊——” 采梅很无奈地接受了商音的身份互换,她们戴上幂篱,缥缈轻纱遮围到肩膀,主仆两个身段又相似,走出宅门也没谁起疑什么。 第134章 采花贼 采梅便扮着商音的身份,在蒹葭的跟随下,去了见欢台。 见欢台上人来人往,采梅貌似不太适应身上华丽的装束,别扭地走过阶梯,时不时踩到自己的裙幄,结果一个绊脚,摔向旁边的行人,蒹葭伸手…… 额,抓了一把空气。 再看时,采梅已经被一位书生打扮的儒雅男子抱起盈腰,清风有意卷起她的帷帽一角,露出那张清秀的面庞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四目相对,彼此竟都脸红起来。 商音才懒得见那刘家儿郎呢,早没良心地将摊子甩给两个丫鬟,自已溜入花市中了。 坐拥“锦官城”之称的花市真是名不虚传啊!从青羊宫至玉局观,沿锦江由西至东,俱是二月十五花朝节设立花庙,花市之地。走入大街小巷,视线立马在多彩多姿的世界里绽放开阔,姹紫嫣红全都开了个遍,一树千万朵,青瓦灰墙被花团锦簇翻新了旧色,整座成都就坐拥在这片花甸中暗吐芬芳。游人穿梭在其中赏花游乐,像是看到一幅蜀锦织就的百花绣在眼前缓缓打开,拇指大的苞蕾也如能飞出蝴蝶的蚕蛹般曼妙绽放。天空又清澈地跟面镜子似的,将花市的倩影照成了自己的新衣裳,馥郁的空气甜蜜得化不开。 花市的街巷俱以百花冠名,玫瑰街、芙蓉巷、牡丹街、迎春巷、百合街、绣球巷……姑娘们的裙裾飞扬,披帛飘逸,如展翅的蝴蝶款款低飞在花海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蝶恋花,万紫千红,百花斗艳,十里玫瑰过红妆,九曲芙蓉连锦江,八方国色牡丹香,七尺灌木结迎春,六出百合阖家欢,五彩绣球花走廊,四季最是三春祥,双往双归一生长。 商音还记得小时候的某一天,也是这样的花市,也是这样的人群在馥郁的花香中流动,她在阿娘的怀抱里,遇见挑着米花糖来卖的担夫,阿娘掏出两个铜钱,就换得了一大块馋人的米花糖。那是商音第一次吃蒲江的米花糖,糖融化舌尖上,万千花朵盛开在眼中,她在阿娘怀里笑。 “阿娘,再没有比这儿更美的花市,也没有比这儿做得更好吃的米花糖。” “是啊,也没有人比阿娘更爱商音了呢。”阿娘亲昵在小商音的额头上留下一个吻。 花市还是以前的花市,卖米花糖的摊贩旗帜也是蒲江老字号,阿娘的音容却在花市中变得缥缈遥远。商音停驻在糖摊子前,怀念地说:“给我来一块米花糖!” 于是那摊贩手起刀落三下两下“井”字形的刀工,利落将一层白白胖胖又晶亮的米花糖切割成大小相等的方块,取一片绿油油的芋叶包好笑眯眯地过去。 这一刻时间仿佛错乱了,商音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买到米花糖后要去找娘亲炫耀的孩子,而阿娘就在花市的某个角落展臂等着女儿。这种错觉她不禁鼻酸,眼中蓄满的泪掉了下来,又突然想起个曾经跟自己讨米花糖吃的冰雕怪,心中又不禁一甜,破涕为笑。 他说:喂,那个,你的米花糖,分我吃一点! 那个荒郊野外的逃命山洞中,商音还清晰得记得他堂堂一个王亲说这句话的傲娇可爱,拭去了他天生的冷傲。 她又想起他了,自长安一别,她总是在有关联的小事上想起他,像系着相思的弦,不经意一拨,相思疯狂而起。正当捧着米花糖微微一笑转身而去,身后响亮地传来:“喂,那个,你的米花糖……” 这般熟悉的话一开头,让商音跳动的心忽然急速起来,好像一蓦然回首,那张朝思暮念的面孔就会不经意地出现在面前,傲娇地说“分我吃一点!” “喂,那个,你的米花糖还没给钱!”那个人侧身踮起脚尖,扬长了脖子喊。 …… 喔,老天爷,你忒幽默了! 很对自己无语了。商音顿觉得没面子,也不是忘记付钱的原因,歉笑后从荷包里掏出铜板,数也没数清楚就递了过去。 “商音!”这时候,一个婉转的呼唤在花香浮动的空气显得甜美极了。 商音抬头,看见的女子像是瑶池出水的一支荷花般亭亭净植,对方嫣然一笑,花市中百花都黯然失色:“近日我新绘了一卷十二花神图,想借着这个节日送给你,方才去我听闻你来了花市,果真好运气给我撞上了!” 落雁身边站的丫鬟画意,怀里正抱着两卷画轴静候。 商音是个聪明的女子,一瞧见有两卷画就知道其中的猫腻,抑扬顿挫地“喔”了一声,然后像风一样绕到画意身边,迅速抽出那卷最薄的画卷展开来,画中“梅、松、竹”行云流水,刻画入微。 “老实交代喔,这幅‘岁寒三友’,又是想送给谁的呢?” 柔风吹过来,落雁迎着风,鬓角的发被风吹得细碎,她的脸颊添了些许红润,像是天边的红霞在她脂玉般的脸庞轻轻一吻,她垂下头故作捋发,“我……就是上次李默与我提起尤爱‘岁寒三友’,我顺便画的,想着顺便送给他。” “顺便”一词用得有些欲盖弥彰。 商音眼睛珠子一转,笑问:“你可知道他现在于何处?” 落雁抬起头来,一脸期待答案。 “他呀,在见欢台上与别的女子相亲呢!” 落雁听见了自然是失望的表情,方才脸颊上起的红霞像是被冷雾吹散了一般暗沉起来。 “我骗你的!”商音哈哈笑起来,一脸成功捉弄人的开心,使得一路的行人都奇怪地望着她。 落雁便更不好意思了。 “抢东西啦!” 旁边的画意忽然惊呼一叫被人推倒摔在地上,抱在怀中的画卷像是被大风卷跑般已到了贼人手中。 那贼人身手不凡,抢了东西后迅速撤离,深灰色的身影于人群中鬼魅般遁形,拥挤的游人们一下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纷纷避开一条路,反给贼人的逃脱提供了地利的条件。 商音怎是那冷眼旁观的人,自恃着自己会一些身手,呵斥着朝贼人方向追去,速度也在群众间迅速刮起一阵风。 那贼人事先安排得很缜密,他仿佛早就知道这花市不同以往治安上,便颇有防备,逃到锦江渡口边纵身一跃,顿时惊起两岸沙鸥胡乱飞,贼人遁入水中后成了人鱼顺溜地潜逃。坏在锦江的水渠流得广,四通八达,眼下又逢花市,江上画舫花船,小舟竹筏,一带变色芙蓉组连成花镇般密集,更助那贼人藏匿了踪迹。 几个弹指间,韦皋事先布防的人马也寻着风声赶到,碍于画舫船只的密集,下水追踪也是徒劳,只能顺着池流追踪下去。 商音站在河边,对着那歌舞喧闹的画舫一跺脚地醒悟:“不对呀,目的若是画,他怎会选择潜水而逃,再说落雁的画又不值钱!” 才叹完,就见河面上孤零零地浮起画轴,商音立刻意识到了调虎离山之计,赶快飞奔到刚才的出事点时,落雁早已不见去向,唯见画意的背影匆忙走入另一条暗巷。 “画意……”商音追着背影追进巷子,上前拉住她的手腕,不料转回头的男子哪里是画意,可惜为时已晚,只见他拳头一张开,一把迷香冲着商音的鼻子扬过去,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35章 被劫的绝色女子 现下的花市像是浮游在高温里躁热地流动,也不知道是哪个市民先看见了采花贼掳走一位绝色的女子飞檐走壁的那幕,一声惊呼传开,方圆百里的女子纷纷散去,如避瘟疫般逃回家中,足不出户。 成都的花市没有了美人的点缀,顿时萎靡了大半,方才的阳光暖风现也如毒日头般。 好不容易安抚好百姓降低骚乱,韦皋额头满是大汗,步子焦急:“独孤将军,有百姓传呼一绝色女子被劫,我们的人盘查各个花市的巷口,的确有獠首的踪迹出没,可恨他们过于警觉狡猾,游离在我们的盲区。集市一乱,传言难辨,属下一时之间还查不出来被劫的女子是何人,人传人,只都说她的容貌尤为出众,是名绝色女子,采花贼掳人,目标果然不错!” 绝色女子!独孤默听到这四字,有雷电炸在脑海般丧失意识,顾不得问其他事情,连忙赶到见欢台,远远看见蒹葭与戴幕篱的“商音”相扶着在人群中顺流而下,紧绷的一颗心这才放松。 可再瞧清楚时那人是采梅,他立刻脱口呵斥:“蒹葭,采梅,商音呢?” “我……我们也在找小娘子,方才……她还在那里买米花糖来着!”被那呵斥声一吓,蒹葭她们也慌张不已,语无伦次。 手下又飞奔来报:“将军,僻巷内寻到一名被扒掉外衣的昏厥女子。” 大家忙去看时,那女子是落雁的贴身丫鬟画意。 画意昏厥倒在一面长苔草的破墙旁,除了外裳被扒去,其它尚完好无缺,连一根头发丝也没有乱。送至衙门时,她很快就清醒过来,看见一大堆人站在面前等着问话,刺史章仇公,判官杨炎,将军独孤默,校尉韦皋,以及衙吏丫鬟,一张张俱是熟悉的面孔。 画意眼泪一涌出来,梨花带雨甚是楚楚动人,噗通跪在杨炎面前请罪:“阿郎,都怪画意没有看好小娘子,你快救救小娘子,她被人劫走了。有人来抢画,商音娘子去追画,然后就有人对我跟小娘子下手,怎么办,小娘子丢了……” 看来市民口中相传的被劫的绝色女子不是商音,关心则乱的独孤默暗自舒了一口气。 可眼下也不是值得开心的事情,独孤默忧虑地看了一眼落雁的父亲,杨炎俊美的脸已变成土色,眉眼像是干裂的泥地般皱起一道道的皱纹,身体颤抖,似是来不及消化画意说的话。 半晌,杨炎才断续挤出几个字:“你……你是说,我的女儿被采花贼劫走了……” 独孤默不甚滋味地蠕动了一下嘴唇,连忙扶住受打击的杨炎。章仇公在旁边看戏一样地眯起小眼,嘴上作出势头呵斥:“这采花贼定是獠人作乱!竟劫到官府人家的头上来了!看他们往后还有几天性命可活!” “章刺史,你也有子女的人了,将心比心,今日被捋的女子身份最好不要声张,可有异议?” 早知章仇公这个人嫉妒心偏重,见不得比自己低级的判官杨炎才华超过他,对人家明褒暗贬如是家常便饭。独孤默来成都府之前早对他们的性情了如指掌,故此才冷言道出此话偏帮杨炎。 将军说一就是一,章仇公也赶紧依附着点头,找了一个事关公事的台阶退下,倒也懒得多事。 “如今落雁不在丹青楼,难免惹人非议,蒹葭,你陪画意回到丹青楼收拾包袱,就说杨娘子与商音金兰交好,去了王家住几天。”在女人的话题上,独孤默明显比别人细致,遂帮落雁找了一个合理的去向。 “可是,我家小娘子还不知道哪里去了。”蒹葭苦着脸说。 此时采梅回府一趟已转了回来,同样苦着脸,说商音并未归去。 “一波波的,怎么像是乘浪般叫人忐忑!”独孤默气得叉起腰,没目的地随地转,短短一个时辰,他的心提提放放!都跳得不正常了! 特别想把商音抓到面前来破口大骂一顿,可是人到底去了哪里! “报——” 追踪獠寇的将士像是生出翅膀般飞奔回到衙邸中,对着韦皋拱手禀报:“韦校尉,有人托我把这个东西给你!” 说着拿出一个如包子大小的布团子,看着鼓鼓的,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韦皋接过,那布团子底部扎着一个针眼小的细孔,土黄色的砂砾从小孔中细细地流出来,不过一个小沙包,看得众人不解。 唯有韦皋心领神会淡定地问那将士:“这个东西是谁给你的?是男是女,现在人何处?” 那位将士记忆不赖,一边回忆一边比划:“她大概这么高,一位梳着男子发髻的女子,穿暗红色的衫袍,背着一把剑,半面薄木雕的假面遮在脸上看不清容貌。当时她好像在追什么人,路过我身边时把这个沙包塞到我手上,说了一句‘赶快交给韦校尉,这是救人的方向’。” 那个沙包被韦皋紧握在手里,里面的砂砾越漏越快,韦皋还在想是何人会给自己这个东西时,听见独孤默拍案而起:“那个人是吉贝!吉贝常跟随商音,这下更不好了,商音也被劫走了!” “吉贝是谁?”眼下紧要关头,韦皋竟然不分轻重缓急地对别人起了兴趣。 说是兴趣,恰当地说是惊奇。韦皋对沙包不陌生,只是并不认得吉贝是何人物。韦皋是家中第二十三子,想儿时韦氏家族的兄弟姊妹,那能凑成一堆育儿堂,家中园子又大,玩起捉迷藏来寻人甚是费劲,韦皋常常会使个耍赖的小伎俩,在对方的身上悄悄挂着这样一个沙包,细碎的沙子随着踪迹漏在脚下,就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对方的藏据点。 现在想来,韦皋就觉得这个吉贝就好像小时候跟自己玩过捉迷藏似的。 独孤默看见韦皋拿着一个漏沙的沙包狐疑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踢他一脚将他的心思拉回正轨:“想来你没道理去认识吉贝,我也奇怪她怎么认得你并给你东西。哎,算了,别浪费时间去计较这种细枝末节的事,部署救人要紧呐!” 说着抢过韦皋手上的沙包,吩咐众将士们在蜀地的每寸土地上寻查此颜色砂砾的踪迹。 第136章 天荒山 商音昏昏沉沉地任由人驮着,眼睛被黑布缠着不见一丁点光明,那人的速度快得像马儿一样,她就软弱无力地趴在他的肩膀上,迷香中隐约混着尘土的味道,周围宁静得一只飞鸟也没有。 商音知道,已经距离花市很远了,或是鸟不拉屎的荒山,或是杳无人迹的丘原。 她不能轻举妄动让敌方察觉自己有意识了,只好拼命地咬住唇角,直至沁出血丝,疼痛与血的腥味让她脑中的清醒越来越强烈。 幸亏袖中的匕首尚在,确定恢复了出手的力气以后,商音抽出匕首狠狠地朝那个人的背部刺去。 好在春暖时节人们穿的都是薄衫,那匕首又尖利,商音一下手,像是扎入棉花团般深深地捅进去。 那贼人没防备到会受这样的偷袭,吃痛大叫一声,想狠狠将肩膀上人摔了下来也没这个力,只松了手让她滚在地上时一只大脚踩住她的胸口上,连续爆出的咒骂声是地地道道的中原话。 商音觉得胸口上像是被一座大山镇压着,那贼人还给她自主摘眼布揉眼睛的机会,视线渐渐清晰间,入眼帘的是一头野蛮大汉,长得一点也没有良民的样子,后背的鲜血淅淅沥沥,如瓦檐上落下的雨。 能中了一匕首还若无其事的人,也是粗狂不羁了,他比一般人肥胖得多,好像那一刀只伤了他的皮毛,但商音可以看见,他的确因忍痛面部逐渐变得霜白。 “山贼!你们把落雁绑到哪里去了?” “呵,我就是抓你过去跟她作伴的!”那人凶狠地瞪着商音,像雪山上饿红了眼的狼王,然后抽出腰间的猎刀高高举起,锋利的刀口在蓝天下渐逼出一道弯月般的寒光。 商音一点也没有反手的余地了,于他脚下动弹不得,更何况刚才激了他一刀,现在的商音无异于任由屠宰的牛羊。 她后悔地闭上眼睛,要是刚才抓住时机多捅他两刀,他就不至于这样有余力了。 刹那,刀子还来不及落下来,一个红色的身影矫健地腾空翻来,鹰击长空的气势,一脚将那猎刀踢开,反脚又袭在贼人胸膛前朝大树撞去,伤得那人顿时一口鲜血爆出来,他咬碎银牙,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王八蛋!” “吉贝!”商音喜出望外地唤着来人,绝处逢生的希望永远是吉贝。 吉贝堪比及时雨。 她低垂谨慎:“不要高兴太早,我们好像身陷绝境了。” “哈哈!”那个人十分同意吉贝说的话,张红口仰天大笑起来喊:“天荒山只进不出,獠寇的地盘,你们出不去了!……” 吉贝用脚尖蹴起那把猎刀,趁那厮仰天狂笑时一刀飞去,让他未狂完的话卡在喉咙里,愤怒地说:“死在自己的刀下的滋味如何!” 对方当然没有回答的机会了,一瞬断命呜呼。 霎时间风声鹤唳,好像有人在高空中一放哨,周围涌起狼群奔来般的动静,商音这才发现,周围的环境一点也不乐观,放眼望去,简直是一丛“石头怪”围起来的山城,尖锐蜿蜒的山脉就像是野兽的巨齿,她们的处境无异坐是在兽口中。 才是一转念的时间,一群长相杂乱无章,披头散发的恶獠将她们困成了肉夹馍! 他们,的确是让蜀地百姓闻风丧胆的獠人! 这样敌众我寡的状态下,以一挡十杀出去的几率寥寥无几,商音跟吉贝按兵不动,束手就擒未尝不是脱逃的一种办法。 她们被押走,关在一间臭得要吐的竹屋里,说竹屋又更像是竹笼,笼子高度比七尺男儿高出一点点,难得见的是笼子边壁种着荆棘以银丝盘绕为障,像是一座荆棘盒子,应是让被囚的人无从下手去破坏这笼子。 商音没办法背靠在壁上,蹲着立着都费劲,只好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缩在地上,静静瞧着抱膝盖坐在旁边的吉贝。 吉贝永远都是那么安静,就像幽幽月光下含苞待放的一株静谧孤美的昙花,她若是展颜欢笑,便可形容为昙花一现。 “吉贝,你一直都跟着我来了成都,对不对?” 吉贝点点头,竹色阴影寒冷地投在她脸庞。 商音心知肚明,吉贝的一举一动奉承更多的是李适的命令,便没有再问下去。望了望满是披着荆棘的竹笼,难过地说:“可能,落雁也关在这样长着荆棘的竹笼里。”说着唤了两声落雁,立刻有几声“呜呜”拼命地回应。 落雁应是被什么捂着嘴,也被关在不远处。 “死叫什么叫!”獠人用他们的语言不耐烦地吼,然后在支起的篝火旁点起一丛火,接着传来霍霍磨刀的声。 该不会那刀子就是为我们磨的……商音这样想着就冒出了一身冷汗,很快,远处有牛被宰前哀伤的嘶叫声。 獠寇烧起的火光从清脆的竹缝里星星点点地透进来,竟如天上明灭的星辰一般漂亮,烤肉的味道愈加香浓,商音卧在竹笼里,脑里竟有心思地浮起草原上篝火配烧烤的美妙意境,可等待她们的是未知的危险与不测。 “吉贝,那群可恶的獠人在宰牛,獠人,你知道獠人吗?那是很残忍的野蛮人,脸大脖子粗的。我想,我们到死,独孤默他们都不知道我们被关在这个鬼地方。” “自獠人入蜀,有小部分的獠人容于汉人社会,生活与寻常百姓无异,这种属于恶性獠人,勾结山寇,专与汉人的统治作对。依照唐律,不许宰牛,所以他们偏反其道行之,而且,他们的牛是从庄村屯田里抢来的。我们所在的位置应该就是天荒山,恶獠的聚集点,像这样的荆棘竹屋,就是他们的造房习俗。” 吉贝像个冷血动物般淡定地将以上叙诉出来,显然了然指掌。 “吉贝啊,你怎么还有心思讲这些,他们宰完牛说不定就来宰我们了,你刚才又不是没听见,那个磨刀声多锋利尖锐啊……”商音悲哀地说着摸了摸自己的项上人头。 “不用太悲哀,在这之前,我给衙门通风报信了……”她凑到商音耳边,低着嗓子亮出来了底牌。 就在她们以为那些獠人听不懂中原话时,一口标准的中原粗话暴地炸出来:“你们太想找死了!……” 以为是话被他们听见了,吓得吉贝与商音凑一处的脑袋立马分开。 第137章 差点被雷劈 商音跟吉贝静若寒蝉,原以为那汉子的脚步要冲着自己这边过来,却是径直走到篝火那边。 他冲啃牛肉的獠首吼:“你们太想找死了!我只叫兄弟们劫那个女人的,你怎么闹得风声大起,劫了杨判官的女儿!现在日子要过得谨慎些,堂堂剑南节度使郭英乂到任还不满一个月,竟惨遭灭门,军中大乱,皇帝派一个叫杜鸿渐的宰相出任蜀中各道的元帅,来平乱来了。又派了大将军入成都专门打压我们的势力,且听说那位将军还是皇帝宠妃的亲戚,咱们的尾巴要藏好一点,别被朝廷揪去了。” 他说着也粗鲁地从烤架上扯下一片牛腿子,狼吞虎咽。 “这地儿离京都十万八千里远,你慌个什么小鸡肠子的劲!”那獠首用一口不太标准的中原话怼回去,“我不认得什么羊判官驴将军的女儿,只知道要掳就掳更好看的美人!不好看的掳来当柴火烧啊!” 那位绘假面的老翁曾经说过,獠寇一分为二,外地的獠人制服了当地的草寇,从而同流和污,形成一种攀附依赖的生存关系。这就是两派首领之间的谈话了,商音瞬间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才是他们的目标,而落雁就倒霉在长得太漂亮了,才被獠人给捉过来! 难道八字天生跟这群獠寇犯冲吗!从小到大都要栽在他的手里!商音气愤地想。 又听见那獠首嚼着最香的肉,说最狠的话:“关在一起的那两个女人,杀了我们的兄弟,要她们的血来祭祀!” “那没有问题,本就有人出钱买她的命,她怎么死都没有关系。”寇首的笑声恐怖到了极点。 吉贝见商音面色惨淡,便去握着她的手,才发现她冰冷如雪,“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个出钱买我命的人,九年前一次,如今一次,会是谁。” 这话冷得像是在冰天雪地中传出来,虽是问句,最后一点的疑惑又好像深深地按压回了心底。 “九年前逃过了,如今自然也会一样。”吉贝柔和地说。 山坡上黯淡的天色逐渐朝山口压迫,黑暗降临的天荒山仿佛是慢慢闭上兽口的怪兽,难见一丝光亮。 落雁最是可怜,一入夜,那个獠首欲行不轨,她生生扒下一条荆棘,充当白绫以死相逼,手心刺出一道道殷红的鲜血,獠首从未见过如此忠烈又貌美的姑娘,当下即生了几分怜香惜玉,只好先奉命一位女婢来看守她。 看守商音跟吉贝的则是两个话唠的汉寇,他们在竹笼旁唠嗑一大堆,各自吹捧自己的“英勇迹事”:某天大费周章地拦截了卖珠宝的商绅,没承想一车全是赝品;某天进城去打家劫舍,某家县令居然一穷二白,连锅灶都是锈的;某天抢来一美人,脱了裤子就要快活时,那美人竟是个男的…… 叽叽喳喳,一边倒霉地讲一边吐唾沫,吵得商音都会模仿他们说话的语气了。 而吉贝在想韦皋跟独孤默他们能否寻到自己留下的足迹,此时偏偏刮起狂风,电闪雷鸣,大有山雨之势。 吉贝抖了抖寒气说:“真是大事不妙,这雨一下,他们要是晚一步的话就找不到我一路留的沙迹了。” “人倒霉起来,简直是怕什么来什么!”商音喃喃地说。听见落雁被那位婢女押到了别处避雨,而看守在竹笼前的那两个守卫也都跑到对面能避雨的草棚等雨降下来。 商音跟吉贝没人关爱,可怜巴巴地抬头望了望那竹笼上的一条条缝隙,她们像躲在一把破洞的雨伞下:“吉贝,咱们就等着沐浴。” “嗯,也好,我好久没洗澡了。” 风刮得越来越大,点起的守夜篝火一下子全被扑灭,驻扎的獠寇纷纷找到避雨之地,世界陷入一顿黑暗,商音像是看到了逃跑的希望,世界顿时生出亮光来。 那一瞬世界是真的亮了,天空突然劈下一道响彻荒山的震耳之雷,不偏不倚在打在关着她们的那座竹笼门上,只见荆棘上连连窜起火花,像是长出腿脚般,火炎焱燚地烧了起来,迅速将竹门烧成了一块火炭。 “啊,吉贝,我们被雷劈了!”惊得商音跳起来大唤救命,两人拥抱着拼命贴在没起火的一边壁笼上,任由荆棘在胸口上丛生,火光热烘烘地烘着后背。 其实说是苍天有眼,商音与吉贝竟一根头发丝也没被雷电劈中。 看守的那两个人连忙跑过来,怔怔地站在火势面前,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该救还是不救。 “哗”一声,老天乐于助人地降下瓢泼大雨。 她们的困境得解,那道竹门早已烧成了木炭门,吉贝一脚踹开,木炭门飞到那群汉寇身上碎成渣渣,他们连爬带滚地去跟首领禀告,反应慢的那个人喊“竹笼被雷劈了”,另外一个则喊“俘虏要逃了”。 一瞬间,獠寇们众志成城地涌出来。将她们绑到两位首领的议事堂竹屋里,等候发落。 “差点就给她们逃了,獠大王,雨也停下来了,就举行祭祀之礼,留着她们太碍事了。”那个汉寇首领讨厌地说,话意里含着一种敢露不敢露的轻蔑。 商音抬头看他时,被他脸上比拇指还要粗的刀疤吓了一跳。 獠首则面无表情地一语否决:“刀霸,据我们獠人的习俗,阴气最重的十五月圆日,才是祭祀的好日子。” 商音本以为那汉寇长得很难看了,喔,没想到獠首领长得还更难看!一大个三百斤的野蛮肥汉子,身上撑着一件蟒纹马褂,乱得打成结块的粗发像一面烧焦的饼烙在后颈,脸黑黢黢的,蓄留的胡子如肥沃黑土上肆意丛生的野草。 名叫刀霸的汉寇首领用余光瞪了一眼獠人,起身辞走了,临走前胸中还似乎揣着怨气。 这一点被商音细致地捕捉在眼里,刀霸走后,她打定獠人信奉鬼神,谨言而道:“獠王,在我们中原有个说法,历经过天雷还安然无恙的人是要受神灵保护的,你若拿我们来祭祀,雷神众怒,你是会倒霉的。难道方才那个汉寇没有跟你说吗?” 吉贝听见商音说的话便狐疑了一下,深知商音鬼主意多,连忙附和着点点头。 那个獠首像是听了玩笑一样哈哈大笑:“哈哈,他都没有跟我说,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 “那个汉寇自然不会跟您说……”商音歪着头,故意用嘀咕的方式漫不经心地说出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给我说清楚!” 一招欲诉还休,果然成功引起了那个獠王的好奇心。 第138章 保命准则,忽悠加离间 “哎呀,你说那个獠大王是不是很可恨!” 商音突兀地乍出一句话,学着别人的口气“复述故事”:“獠贼占山为王,本来我们刀霸大王才是天荒山正经的主人,那个胖獠除了一身是肉,其余一无是处!” 獠王听了脸色气得扭曲,商音见此趁热打铁,又学舌扮演另外一个角色:“等我们大王弄死他的那天,你就知道他的肉多香了!” “嚓”一声,好好的金盏瓷杯猝然在獠首手中粉身碎骨。 商音恢复自己的语气笑道:“獠王,你与他们朝夕相处,应该听出来我刚才复述的对话是何人的语气。” 为故事添得更逼真些,她还特意学那两人吐几口唾沫。 吉贝也听出来了,商音模仿的语气不就是刚才叽叽喳喳吹捧事迹的那两个守卫人么,可内容是杜撰的,于是,悄悄抬眼望了一眼商音,不知道她此举何意。 商音回复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能照着他们的口气说这番对话,那个獠王已经完全相信了,表情暴跳如雷空,愤怒催促:“你说!刚才他们在背后,还说了我什么坏话!” “像这样的话还有很多,只怕我越说獠王您会越发生气呀。许是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所以刚才那个汉寇才急着将我们弄死。天雷为什么不劈我跟我的伙伴,偏偏要去劈竹笼的门呢,因为那两个人坐在门口说您坏话呀!可惜他们跑得比雷快。而我在天雷下躲过一劫,神灵保护我,天意是为了让我在您面前告发他们呀!你这么魁梧雄壮的首领,老天也不忍叫您被他们害死了!” 商音拍马屁拍得巧,忽悠人起来滴水不漏。 “按照你们中原的说法,受神灵保护的人,要是我拿你祭祀了我会如何?” “灭—顶—之—灾。”做戏做全套,商音回答时表情变得古怪阴森,煞有其事般。 她继续将故事添全:“獠王你或许不知道,我看见那个汉寇脸上的刀疤就想起来一个故事。以前我还小的时候经常听我爷娘讲起,成都有一户商贾大善人,被贪官寻个莫须有的罪名抄了家,秋后时节那大善人受屈被斩,那一刻的天气也是突降天雷,就把持刀的屠差劈死了。人人都说倘或那善人真有罪,为什么天雷反劈死旁边的屠差。贪官不信这个邪,亲自拿起砍刀斩那位善人。獠王,您猜那贪官怎么样了?” 獠首本欲装出不屑,踌躇了半晌放心不下:“老天又降下了一道雷,把那贪官劈死了?” “不。”商音冷笑,拿起方才獠王摔碎的瓷片,在地上画了一个“爻”字形,望着獠王认真地说:“那贪官居然像鬼魂附身了一样,他拿起屠刀没砍善人的头,反而往自己身上砍了这样一个刀疤。并且,脸上也受了一道疤。后来,那个贪官被皇帝株连九族。不过,听说有漏网之鱼,漏网之鱼是谁,我就不得而知了。” 獠王竟听得沉迷其中,眉头紧皱,不可思议地自言自语:“……他脸上有刀疤,身上也有这样的疤,你竟然说对了……” “那个汉寇怂恿獠王您杀我,差一点,您就听不到我讲的这个故事了。” 随后,獠人将商音安置在一间四四方方密不透风的竹屋里,外面有一重重的獠人把守着,像是无数层“回”字一般。 不过,有片遮风挡雨的草棚,终于不怕下雨了。 那个獠王扔了两块冷却的牛肉过来,这还是她们第一次吃牛肉,可惜商音十分讨厌牛肉的味道。身上的衣服还是湿漉漉的,她便蜷缩在榻角,像只落水兔子爬上岸般落魄,瞳孔透出来的目光冷幽又凄凉。 吉贝见外面守门的都是獠人,想必他们听不懂多少中原话,才过来悄悄问商音:“你是如何看出獠人的首领跟汉寇的首领不和的?” “用眼睛看啊。”商音弱弱地解释,“那些獠人个个肥得油光满面,赘肉一层层的跟竹笋似的,汉寇们又都瘦得像竹竿,穿着也差了一等,自然是平日分赃和伙食不平均,獠人定是欺凌的那一方。况且这座天荒山本就是獠人占山为王,獠人少通汉语,有些事情要依赖汉寇,那些汉寇被占了地盘还要给人当奴隶,他们自然面服心不服。獠人信奉鬼神,自然好忽悠,本来就跟汉寇有隔阂了,有什么道理不信我呢。” “脸上的疤显而易见,可是那汉寇首领穿着衣服,你怎么能准确画出他身上的疤?” 说到这里,商音默默抬头,认真地望着吉贝,眼泪连串掉下来,一字一句挤道:“我画出那‘爻’的刀疤,你难道不觉得眼熟吗?” 吉贝郁闷,沉思了会,反应过来心中添恨:“是他,是他,小时候我们遭遇的事故,就是他……” “兴许他认出了我们,所以才想杀掉我们。只要我挑拨那个獠王去对付他,他就没有心思顾及我们了。” “那你觉得接下来,獠王会怎么处置我们?” 商音思路不乱:“在这天荒山,汉寇也占有一定的势力,獠王若想独占山头彻底除去那个汉寇首领,为防汉寇起乱他定不会亲自动手。如果我没猜错,獠王会借刀杀人,隔离我们两人,一人做人质,一人去汉寇那里当卧底,替他刺杀汉寇首领。” “我去!”恨到极点的吉贝快意恩仇。 “也不对,我们若替獠王杀了汉寇首领,那些小汉寇们定容不下我们,獠王极会杀了我们去安抚那些宵小,我们就会替他人作了嫁衣。”商音握住吉贝的手,言语十分占理据。 这么多年,许是吉贝第一次陷入绝境,她难得地急躁起来:“左不对,右不行,救兵一时之间也难找到这里。就算找到了,天荒山千号獠寇,前来救援的军队少不了要九死一生,激得獠寇人鱼死网破于我们而言,就更不妙了。” “吉贝,你后悔来蜀地了吗?对不起,我连累你了。” 能清楚地听到竹檐上的雨点还在滴落,一点一点的淅沥,地面好像聚出了一个铃铛般的坑洼,每一滴水都如此清脆动听。那个答案也如此清脆动听:“商音,我不全是因为他才一直跟随你,我一生都活在动乱之中,我有我想保护的人,也有值得我保护我的人。我不怕死,我只怕死得轻于鸿毛。” 原先是商音握着吉贝的手,现在已经是吉贝紧紧握着她,在寒凉的夜中捂住仅存的一丝温暖,夜雨闻铃中,她们是过命的金兰交情。 “吉贝,你是追着我进天荒山的,你还记得当时的路吗?哪里有獠寇驻守之类的。” 吉贝点点头,撕下里衣白袍,将自己所看见的都绘制出来,精准细致。 漫漫长夜即将走到尽头了,商音凑近小扇阁窗的缝隙,满眼一片重重叠叠葱郁的竹簇,遮住了天空,渐白的天光从竹叶的罅隙中钻出来,烁如星辰。那窗阁子容纳手臂大小,商音便将手伸进去,折回一簇青绿的竹叶,上面还沾着凉雨。 商音取叶为乐器,悠扬吹出一首悠扬苍远的曲子。 第139章 探得暗线 “二十三郎,你听见山中传出来的曲子没有,那是商音吹的曲子!” 独孤默作为乐渣,难得认出商音的曲子,他激动地扬起马鞭,驾着马车逼近天荒山山口。此时东方才见白,山雾还未散去,是獠寇们防备最弱的时候。 “杜郎,叫我‘二十三妹’,别穿帮了!”敛起粗郎的嗓音娇羞一唤,韦皋兰花指一掀,于车帘内窈窕缓出,顺带缕了下胸前垂的秀发。 原来他已扮作了一名女子,美得有模有样! 独孤默回眸一瞥自己的好兄弟,消停许久的风流性子差点没蠢蠢欲动,不由得感叹:这斯若生为女子,真真没商音什么事了! 要不是此行要揪出敌方底细,任务艰巨,无意趣笑,独孤默真该要好好调侃这个二十三郎一般。 容不及多想,马匹一声长嘶,前方晨雾中瞬冒出几十个汉寇,持着弯刀大笑:“哈哈,我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见有人闯天荒山!” 独孤默连忙拉住缰绳,装不知事地双掌一拍,眉开笑眼:“仁兄早起,我还以为这方圆几里无人呢!遇见仁兄们真是太好啦!” 哪几个山寇吓了一跳,第一次被称呼为“仁兄”,面上忍不住讥笑:眼前人怕是个送命的傻子,随后又听见车内传出一娇媚女音的喜嗔:“杜郎,你怎么见谁都爱攀交情,还不快问路,别耽误了我们做生意的行程。问完了将我刚烤的叫花鸡犒劳给仁兄们作朝食!” 独孤默应了一声,抱拳正经道:“鄙人姓杜,是贩卖珠宝的商绅,初次入蜀做生意,昨晚又遇上大雨,耽搁行程又迷了路,还想请仁兄指路。” 汉寇气势颇凶:“哈哈,不用多问,你出不去了!”说毕轻视独孤默是一文弱傻人,刀也懒得出鞘地架在他脖颈上。 独孤默持着谨慎之心束手就擒,装作懦弱惶恐,那獠寇粗鲁扯开车帘,里面有香有色的,一位美人正啃着一只烤鸡,被打断了呆呆望着,很无辜的眼神,看得几个山寇的口水流成河,也不知道是馋眼前的娘子还是馋娘子手里的食物。 “要吃吗,这里还有好几只?”韦皋一副吓坏了的花容月色,赶紧抖出八、九、十只烧鸡扔过去。 有个小汉寇收了收口水,想起什么事情忿忿不平,于是提议:“老大,那群可恶的獠人昨晚宰牛都不分我们享食,一早就叫咱兄弟来巡山,他们倒在梦乡里躺尸,我们还不如解决了这些烧鸡,劫得的珠宝一部分运入暗道藏着。” 这提议一呼百应,他们纷纷击掌附呵,汉寇们就两人捧一只鸡,鲜肉进碎骨吐地吃了起来,一群饕餮之徒。等饱嗝一打,才记得那两个人,本以为他两跑了,没想到一抬头正对上他们盈盈笑容。 “好奇怪,我们是强盗,这两个人怎么不跑啊!喔,原来美人在等着我呢!”那个距离韦皋最近的汉寇暖饱思地将“美人”推倒,美人只是笑态相迎任由他,忽听得那个汉寇大叫:“啊,怎么又是一个男的!” 他叫完就口吐白沫,昏厥过去了。 随后盘踞在箱笼前的另一个汉寇抓起轻巧的珠宝,悲切哀嚎:“啊,怎么又是假珠宝!” 他哀嚎完了也口吐白沫,昏厥不醒。 接着,十几名汉寇纷纷不醒人事。 独孤默利索“收尸”,处理众寇用桐油步遮裹好,驾车前低声埋怨:“二十三妹,你哪里搞来的蒙汗药,药效这么慢,庄稼都被耗子偷完了,耗子才被你毒死!” “……” 天荒山下,独孤默的兵马已经是乔装成五花八门的百姓汇集在一起,那擒来的十几名汉寇分开关押,经过数种刑具的请教,起先他们还各编各词,最后实在受不了酷刑才吐下真言,为何捉走商音,为何捉走落雁,被关在哪里,天公突然打下霹雳等等词状不谋而合时,独孤默才肯相信。 那位将军听红了眼,灼热的目光如炉中红碳,腰间吴钩一拔,一阵寒刃弧度几乎刺瞎了旁人的眼,那名汉寇活深深被卸掉一条胳膊,独孤默声比洪雷:“韦皋,以这条胳膊为例,命山寇画一份天荒山的防守图!但凡谁画得与其他人有一丁点不相符,他的四肢可就在我的吴钩下砍成一节节的荷藕了!” 那条血淋淋的胳膊传遍各个关押房后,那群汉寇们吓得画出了方向一致的“井”字形防守图。獠寇两派的巢穴便卧在“井”的“口”中,恶獠占六分,山寇占四分,各统半壁江山。 无异于要进虎口救人了。 现在军事沙盘上勾勒的是天荒山的地图,再按照那些贼寇的口供,独孤默于沙盘上细致地添出竹屋,竹闸,机关要道,沟槽,水渠,丘壑,这一切活毕活现。 做完这一切,他揉着额角的桃花痣,愁眉间凝聚着一种不满的沉思,衣襟上还溅污着那一大片砍胳膊的血,宛若从他体内流出一般,触目惊心。 韦皋无奈地望了上司一眼,本想提醒他去换一身衣服,看见他的沉思又忍不住改口问:“将军,您看出其中不妥?” “不是,我是在想,还差一条暗线。方才在天荒山你还记得汉寇们吃鸡肉前有个人埋怨了什么,他埋怨獠人的苛刻,并说劫得的珠宝要运藏到暗道去。我们差点忽略了,天荒山有两股势力。” 经此一提醒,韦皋迅速回想了一下,拍拍脑袋恍然大悟:“对呀,獠与寇虽是一伙,难免会因为种族不同而裂出分歧,天荒山的獠人属后据者,汉寇们归降时出于私心会保留暗道的秘密。我立刻叫那群山寇画出暗道,士兵攻入天荒山就能避开獠人的耳目,无疑是个捷径!” 韦皋快步出去又快步回来,将从山寇嘴里撬出来的密道添在沙盘上,始与终都是一座先窄后宽的墓穴,从后山脚通入“井”字形的口。 “太好了!这下通晓獠寇的窝巢了,也不枉我扮一回美人诱那群汉寇一场!我们马上派兵从暗道攻克起!” 取得敌方机密的独孤默笑也笑不出来,恨恨地盯着沙盘:“这就是与朝廷统治作对的獠寇,成都的天荒山不过是九牛一毛,蜀地其他州县还会盘根错节地布着类似的天荒山,獠人与山寇勾结,子孙无穷无尽,我们身负压獠职责,定清剿至净!从隋到唐,这一祸根就是前人遗留下来的啊!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便是如此!” 第140章 各怀鬼胎 “吹什么吹,一大早的还叫不叫人做美梦了!” 那个三百斤的獠王嚷嚷着破门而入,看见商音的乐器只不过是一片竹叶,就用那口不标准的中原话大嗔:“破叶子也能给你吹出花样!别整得死了爷娘响唢呐似的!” 他骂完就拖着肥胖的身体斜开,商音才看见他身后跟着一名捧洁白裳服的婢女,便波澜不惊地问:“说,獠王想要我帮您做什么?” “我送你去潜伏在刀霸的身边,只给你一晚的时间,明天早上,我要看到那个讨厌鬼的尸体!”獠王说着用屠刀指了指吉贝,“如果那个讨厌鬼没有死,她就得死!” 果然是要借刀杀人。 商音哼笑道,装作满不在意:“你知道他一直想要我的命,没等我被他杀,他就把我杀喽。” “天荒山要有喜事了,我娶那位杨美人,再把你许配给刀霸,争得个双喜临门,我替你说亲就是罩着你,短时间内,他忌惮我,还不至于贸然对你下手。这位女獠子叫阿兕子,天荒山中见她如见山王,也懂中原话,会亲自送你过去。” 说毕,那名阿兕子将白服捧到商音面前。 商音这才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女獠子阿兕,头顶着个银镂空的头冠,脏辫复杂缠绕,发饰丝毫不具美感,更像经年无人打理的枯藤。眼窝凹陷得厉害,显得两颗眼珠子过分突出,瞳孔过于清澈以至于清楚地闪着一种机警的红光,像是一把火炬在眼睛里燃烧。这般眼睛,太适合用来监视了。 “喜事?那这白色衣裳是怎么回事,素得像要替你们守丧似的。”商音淡然,将目光从阿兕子的脸庞挪到她手上。 “这是婚服。”她也冷冷地动了下嘴皮子。 商音立刻大跌眼镜,从来没有见过谁会用白色作为婚服。而吉贝心里暗自知晓,这是魏晋、南北朝时的婚俗,獠人在那个时代入蜀,还停滞在旧期传承下来的习俗里不与当朝相融,这就不用少见多怪了。 “不管你是用毒,或是用匕首,更甚两样一起上阵,只要你觉得顺手,能将人杀干净就好!”獠王挨在商音耳边冷鸷低沉,阴森森地露出尖锐的虎牙,从怀里摸出一包不知名的毒,以及一柄匕首放下后离开。 换好衣服的商音被阿兕子塞进一架裹着白色纱帘的轿子,八抬大轿送往刀霸处。 阿兕子在獠王面前是很有面子的人,见阿兕子如见獠王,刀霸很不情愿地拱手作一个揖,黑着脸按捺住性子听她传达獠王的“礼物”。传达完后,阿兕子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刀霸就哼笑:“阿兕子,獠王的礼物你也送到了,怎么,还要看我洞房事无巨细地回去复命吗?” 阿兕子临走斜视轿子,有意味地望里头的人:“一定要伺候好这位山大王。” 獠王的人一走出去,刀霸就命人一把大火将那白色婚轿给烧了,又把轿子里的人塞到了一间简陋屋子,像是今晚没事一般。 烛光昏暗,商音像个壁虎似的贴在门背上窥听外面的动静。 即刻听到一个宵小发怒:“老大,那群獠人太欺压人了,凭什么样样按照他们的习俗来,明知道汉人讲究喜红丧白,这白色摆明了就是给咱们讨晦气!还有一件怪事,今早咱们十几个巡山的兄弟竟然一个个都莫名失踪了,会不会是獠人对我们下手了!” 将那个獠王当做掌中之物一般刀霸攥紧了拳头,嘴里如啃着人家的骨头咬得银牙都要碎了:“死胖子,抢我天荒山,压榨我兄弟,待到收复失地时,一定要獠人千刀万剐!” “老大,眼下獠人将王家女儿送过来正好!着实该杀了!那个长着黑痣的丑女人又来催咱们了,一定要将血淋淋新鲜的头颅裹起来去复命。” 商音听到他们谈及自己,耳朵越再往门背贴近了一层,那个声音阴冷地笑:“亏是名门望族出来的闺秀,怎么心肠比咱们作强盗的还坏!只是眼下有獠王插手,又不能那么快杀掉她了……” 突然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冲进了心脏,像是看到了那个新鲜的头颅滚到自己脚下,商音差点尖叫出来,又像是喝到发腥的血水,她恶心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襟,仿佛要吐出什么肮脏的东西来。 他们说的那个长着黑痣的女人……是谁…… 名门望族出来的闺秀……又是谁…… 似乎都不言而喻了。 原来幼年的劫杀,表面是獠人作恶,实际上还是这群汉寇。 刀霸进来的时候,商音咬了咬自己的手指,迫使自己能用清醒的头脑去对待这个仇人,然后转身微笑,淡定地看着他。 他坐在铺着茵褥的凳上,顺手拿起旁边碟子堆得整齐的新婚干果咀嚼起来,带动面部,昏暗光线下脸上的刀疤惊悚得像是一条毒蛇在慢慢蠕动,从杂草般的头发爬出来,蛇信蜿蜒向下直取心脏。穿着的是一件普通而裹得严实的兽皮袍子,一寸皮肤也没有露出。 似乎是担心被谁抓破了衣服暴露出胸口的伤疤来。 “山大王。”商音平静笑一声,知道他不对自己感兴趣,她也没有一点恐惧失身的意思。 “怎么,你脑子被石头砸了还笑得出,难不成你还真以为我瞧得上你。”他边说边咀嚼干果,清脆的咬裂声夹杂着含糊不清的言辞。 她言辞微妙:“你,差一点,就死在我手下了。” 刀霸还以为这个女孩认出了自己,谨慎又狐疑地望着她,守在门口的宵小听见商音的话后即刻冲了进来。看到老大挥挥手,他们才退守在门外。 商音将怀中的毒药包,一把匕首,毫无保留地交纳了出来:“阿兕子告诉我,你喜欢吃干果,看见时嘴巴就会闲不住嚼上两颗,这把匕首尖锐无比,可以藏在你坐的茵褥上。以上再不济都失策的话,今晚洞房花烛,男人乱于情迷,总会找到机会下手。” 刀霸听了脸色微微一变,扔掉手中的干果迅速站起来掐住她的纤纤玉脖:“我说呢,好好的,怎么弄出一门亲事,敢情是让你做杀手来了!” “杀了我,獠人依然会再想别的办法对付你!与其终日防备不安,不如将计就计,迷惑敌人。”商音从喉咙里低沉地挤出一句话,简明扼要。 说到他的心口,他的手渐渐松弛,目光依然谨慎地望着眼前的女子:“你凭什么会帮我?我想不到你会从我身上获得什么好处。” “恶獠乱蜀,已成为一方危害,难道我会帮着獠人残害蜀人吗?反正我都被你们拿捏着,理所当然找亲近的一方达成同盟,我们各取所需。” 商音说到这里稍微有了停顿,其实,最大的利益莫过于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獠与寇一旦自相残杀,两败俱伤之时独孤默清剿獠寇那就顺利多了。眼下自然要另外编一个合理的自身利益,否则刀霸无法放下戒备,商音遂咬咬牙齿继续道:“实不相瞒,听我父母讲起,我儿时外婆一家被獠人所害,我也巴不得那群獠人去死!” “哈哈哈!”被蒙蔽的刀霸仰天大笑,他巴不得商音的理由如此充分,好将自己做过的恶事嫁祸给獠人。 第141章 一窝端 良辰吉时才过去一个时辰,阿兕子回来用他们的语言复命:“王,刀霸已经被毒死了!我于窗洞中窥探,他吃了有毒的干果,喝了有毒的酒,准备躺在床上行房事时七窍流血,那个女人将他埋进被子里后逃了。” 而这边的良辰吉时,獠王这边还在为落雁的宁死不从僵持不下,他可不想要一个死的美人,这样的美人死去的话无异是丢掉了江山一般的可惜,软语硬话使出了浑身解数,累得快要掉了十斤肉,如今听到刀霸死去的消息,顿时如沐春风,像被吹到云端上,旋转着三百斤的身子轻飘飘了起来。 “哈哈,那群汉寇宵小怎么如此安静?难道没发现刀霸死了吗?” 阿兕子将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描述出来:“他们还以为刀霸累得蒙头睡过去了,然后一群群地聚在一起贪杯偷懒,很多人都喝得醉成一团,酒坛子倒了一地,搞得地上像条酒河一样,刀霸最得力的三个属下也醉得不醒人事,刚才见到我路过,还拖着我的脚埋怨美人怎么不分他们一个,还扬言说要来找您讨那位穿红衣的美人。” 獠王拖着笨拙的身子笑着转了几个圈,顿时得意忘形:“刀霸的属下也就这点能耐而已,他们现在醉生梦死,等会发现领头的死了去追凶手时恐怕刀子都提不动,等会他们定然要请咱们出马去追凶手,你派兄弟们打起精神准备着,别让那女人真的逃出天荒山!我们还要拿着她去安抚那群汉寇呢!” 他说毕觉得大事尽在掌握,瞅见一旁的落雁便亲昵喊了一声“杨美人”就扑过去,吓得落雁身子一歪,他便直直撞在墙上,差点没把墙撞榻喽。 阿兕子瞳孔里闪出机警的光芒,还欲要说自己的困惑,比如往日的汉寇们很少贪杯的,怎么今日个个醉得不醒人事了,这其中是不是有诈?想来自己亲眼目睹那刀霸七窍流血便不再做多想。刚好思考的情绪忽被獠王撞在墙上那一声惊呼给打断,她瞳孔里警敏的光芒像是风吹灭蜡烛般一下暗了下去,连忙去扶起那位王。 落雁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只能蜷缩在角落里,身上还穿着被绑进来时的那身黄衫青裳的襦裙,泥渍混着血渍脏污地掩盖了本色,发髻上的簪已七零八落挽不住青丝,噙着泪水的那双盈润杏眼,有一道毅力的寒光抵御着这个不友善的世界,她像挨过霜雪的那株雪莲一般冰清玉洁地屹立着。 “我的小美人,天荒山马上就是我的天下了!你应该崇敬我!”獠王得意而自豪,展开双臂像是捧着日月般,“我是这天荒山的王,子子孙孙加起来有两百多人,在别的山头当着与我一样能征服强盗的王!我们用敌人的头颅盛酒喝,扒了敌人的皮来缝坐垫,用他们的血来浇灌我们祖先的坟头草!我们抢来的钱财能堆满百座国库,就连朝廷也要忌惮我们獠人三分!” “别说你只是一个判官的女儿,就算你是皇帝的女人我也敢掳!我杀过无数过为我生孩子的美人,美人对于我来说都是最多余的!不过,如今见了你,我才知道以前的美人都不算美人,我已经对你很客气了,你最好要识抬举!” 落雁望着这个三百余斤的男人,就像一道墙般挡在自己面前,她悲愤地想,除了鱼死网破再别无选择。于是笑了笑,曼妙地挽起散落的头发,手指轻触那支玉簪尖锐的部分,正要对他投怀送抱刺过去时,顿时被外面一阵闯进来的气势给打断。 “獠王!” 刀霸的属下带着酒气冲进来,怨气冲霄:“谁知道那女人出手狠毒,洞房花烛夜竟以毒暗算老大!我们兄弟沉迷于酒宴未曾发觉真是该死!只要獠王出马,逮到那女子替我们报仇雪恨,我们群龙无首,从此认獠王为主!” 獠王装作惊讶悲叹一声,演足了戏,气愤恼怒地踢了竹门一脚,如大腿粗的手臂在空中不停地挥来挥去下达命令:“快!快!通知下去,燃起篝火,多派点人去,赶紧搜罗整座天荒山!夜间最是容易藏人,别叫她逃了!” 然后又挤出两滴泪,悲怆动容:“阿兕子,快扶我去见刀霸最后一面!好好的兄弟怎么就去了!” 当下,一座黑布隆冬的天荒山,獠人举着火炬在其中迅速奔走寻人,整座山红彤彤得像是要烧起来了。 阿兕子搀着“痛不欲生”的獠王来到汉寇这一边查验尸体,脚才踏入他们的地盘即刻像淌了一趟溪水的湿漉,旁边歪着十几个喝醉的汉寇貌似是还不知道发生什么般依旧喝着酒,然后无意地倾倒酒坛子,美酒哗哗地浪费流淌开来。 獠王见此暗自嘲笑这一群醉鬼,而阿兕子却带着警醒的目光扫过周围,总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抿抿嘴要开口说什么时,獠王已扑到一个白绢遮盖的尸体面前悲愤地唤“刀霸”。 慢慢地,獠王掀开那抹白绢,想看一看这个讨厌鬼七窍流血的样子…… 一掀开,谁料躺在那里的竟是一个木偶人! 一弹指间有人扔出火把,“嘭”一声火苗像是狂舞的小蛇般由点连成线,沿着地面的一滩滩酒渍燃起来,以獠王和他的身边人为中心烧出一片火海。 先前还醉得什么都不知道的汉寇立马从筵席下抽出大刀,用最大的力度朝火里挥去,如射出的箭般飞快。 獠王因为体态肥硕,一下子招中了好几把刀,身上又是火又是刀地痛苦倒在火海之中,怒眼难闭。自诩为山中霸王,一代恶獠之首,死到临头之日,也不过如此。 阿兕子终于反应过来,立马吹出口哨,此信号是要召回散布在天荒山搜捕商音的同盟。奈何已经晚了,这一边的熊火燃起,山里寻“逃犯”的火把早就灭下去了。 原来商音所谓的“逃”,只是将獠人往汉寇设计好的陷阱引罢了,这一计谋,顿时叫獠人损兵折将。不太平的这一夜,天荒山的恶獠与山寇,就像是东西两条决堤的洪流,纷纷提起砍刀冲击到了一处,将这座山头杀得如地狱模样。 同时,天荒山的密道早已经卧虎藏龙一般攒动着许多西川官兵,畅通无阻。 獠王被杀,獠人顿时群龙无首,眼下还是以逃生为主,他们准备撤离天荒山去别处山地投亲靠友,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官兵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逼得他们非死即伤,无路可退。其中一个聪明的恶獠借着杨落雁的身份是官府之女,立刻掳了她塞进黑布袋里作为人质扛起来一路潜逃。 韦皋带军剿灭四方窜逃的獠寇,独孤默专于杀开一条血路直奔獠人的窝点寻救商音,左寻不着右寻不着正焦虑得满头大汗之时,瞧见那个扛黑袋的獠人闪过去,袋里又有“呜呜”挣扎的女音,独孤默认定里面的人是商音便追得锲而不舍。 当商音和吉贝趁乱赶到落雁被困的地点搭救人的时候,刚好与独孤默擦肩而过。 “不好,那该死的獠人定掳落雁作人质去了!”商音眉头紧皱,千赶万赶,还是来迟了,气得脚在碎砾断木间一踢,踢得那獠人用来盛酒的颅骨滚了出去,“吉贝,走,我们快找到独孤默,派人追上去。” 这时,一双穿虎皮靴子的脚迎上滚滚来的颅骨,那张像毒蛇一样狰狞的刀疤脸猝然出现,杀气逼近:“你们还想去哪里?我竟然没想到,你勾结了官府来坐收渔瓮之利!” 刀霸携同伴屠杀獠人,与官兵九死一生,狰狞面目加一身血污。他本欢喜着今日杀了獠王能一收复失地,没想到官府的兵马会从獠人都不知道的暗道攻入天荒山,像是早已对天荒山地形了如指掌般的一路畅通无阻。 如今不仅是獠人无法在天荒山盘踞,就连刀霸也守不住这座“祖传”的巢穴,他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商音是何时给官府传递消息,又是怎么闪现在天荒山顶端。 第142章 英雄热血为哪位美人洒 刀霸的出现本让商音心中一惊,可看到刀霸身后的形势她又立刻松一口气,笑道:“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官兵会在今晚攻入,但他们的确掌握了天荒山的每一寸土地,如今朝廷大力清剿獠寇,你们将无法再作恶,无路可逃。没有人生来就是山寇强盗,刀霸,投降从良,你们威武拔刀的样子,于战场,才更适合你们,那才是你们的价值。” 刀霸扬起嘴角轻蔑:“喔!你死到临头,我真不知道你还有什么把握能冷静带笑地说废话!” “是么?你还想抓我?先请你转身看看身后的官兵。”商音眼中露出机智的光芒,暗暗抬起脚来抽出靴内的鞭子。 刀霸自以为她在耍弄小伎俩并没有中招,满不在意地哼一声:“你休想转移我的注意力……” 自以为是的话还没落完,一阵急促轰乱的脚步如江海滚来,韦皋的人马将刀霸团团困住。 惊得刀霸急速一回头,还来不及拔刀,商音的鞭子已袭来牢牢套住他的颈脖,辖制了他出手的机会,众兵将的长枪如刺猬一般冲上来抵住他的肚皮。 “二十三郎,留活口!我要跟他算旧账!”商音心中暗暗痛快。 眼下,未得解救的落雁双肢被束缚着蜷在麻袋中,有嘴也喊不出来话,大獠王死了又落在小獠王手上,现在又要被掳去另一个地方,就在她觉得自己倒霉到了极点时,忽而察觉到驮她的獠人的脚步失去急促,对面一阵雷厉风行的肃然步伐逐渐压迫过来。 獠人一步步被逼着不得不退后,落雁连忙直起耳朵侧听动静,一句稳当又锋利的呵斥陡然入耳:“看到本将军锋利的吴钩了没有,若不将你们手中的女子放下,就叫你尝尝它的锋利!” 熟悉的话音像是一束光芒闯入黑暗,顿时百花齐放,灯火乍明,落雁心中的惧意全无,取而代之的满是惊喜,才知道他的身份是一位将军。她连忙在逼仄的麻袋中扭动着身体,困难地发出断续的“呜呜”声,以应和对方。 独孤默领着十几个将士,气势汹汹地挡住三个獠人的去路。月光清泠下,天荒山孤林稀疏,月光自然明亮地全照佛在他们身上。 獠人自是轻狂惯了,他们立刻拔出腰间大刀,左右两獠防卫,中间那个驮人的獠将肩上的麻袋摔下来,一脚暴力地踩在上面,拔刀就要捅下去:“身为獠人,就算鱼死网破,也不受汉人胁迫!我也想瞧瞧,咱俩谁的刀快些!我一刀下去,你说这位美人会伤到哪里呢?喔,不,那样说得太轻了,她会立刻死掉!” 若要论起兵戈相对,独孤默绝对占优势,但眼前,最怕獠人鱼死网破。 刀的寒刃在他的一双红目中渐渐垂下去,独孤默呼吸全停,獠人的刀口下宰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命啊!身边的将士已经举着长茅跃跃上前擒拿獠人,那一刹,皆被他毅然展臂拦住,示意他们退下。 “放下刀,只要你不伤她,你要如何,我依你就是。”毅然的妥协赶在刀锋落下之前,独孤默的妥协,不如说是请求。 许是这位将军生平第一次妥协,他的十几个手下不谋而合地用诧异又反对的目光望着这位上司,“将军,獠人诡计多变,你为了一个女子,怎可……” “难道因为她是女子,她的命就不值钱?!”那句咆哮一出,月光之下可以清晰看见唾沫横飞,吓得将士们微微往后一跌,进退两难,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真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那个獠人见此很是暗喜掐住了该将军的命脉,且不知还有多少官兵在赶来的路上,也自知无路可退,心下顿起锋锐的杀意,对独孤默大放厥词:“以命换命,你于心口处自捅一刀!” 立即有将士呵斥:“你放屁!” 一刹那周围变得死气沉沉般寂静,獠人如鬼魅露出一个瘆人的笑容,准备抡起手中的大刀举过头顶,刀还没有落在美人身上,便有一阵尖刀刺肉的声音划破了这深夜的寂静…… 继而,血敲地的声音。 将士们一下子颤动起来,惊骇万分,赶忙去扶住独孤默:“将军!” 独孤默坚毅的面色渐渐挡不住苍白的袭卷,手还握在刀柄上,胸口上那一刀像是贯穿了覆着源泉的土壤,血液从源泉处大颗大颗地冒出来,染在战服上分不清哪抹是自己的血,哪抹是方才杀獠寇溅的血。他弓下身体,咬着牙关挤出字道:“如……你,所愿……” “把刀拔出来!”獠人愈加猖狂,意在让那血失得更快些。 “哐当”一声,独孤默拔出银刀扔地,汩汩的鲜血涌得更厉害了,滴答滴答,一声声清脆地敲击在刀刃上,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这下可放人了!” 那麻袋里的女子自知发生了什么事,这位将军的举动让她又心惊又心疼,眼泪也如他的鲜血一般厉害地涌出来,打湿了困住她的布袋子。她想呐喊,想阻止,却只能在獠人的脚下费力地扭动着身体,做无用的抗拒。 “哈哈,獠人若是守信义那还怎么当强盗!”獠人说毕准备要砍杀脚下的女子,刀还没来得及举起,就跟之前一样先传来一声尖刀刺进肉的利音,刺音接二连三,他们也没来得及审视是怎么一回事,背后顿生出尖锐的痛楚令他们丧失了知觉。 三个獠人倒在地上瞪直了怒眼,背后淌出的鲜血破坏了泥土的颜色,韦皋英勇的身手于苍茫月色间清晰可见。 原来是千钧一发间他赶到出手,挥刀如流星,一刀飞取三命,送那恶獠去见了阎王爷! 独孤默忍痛捂住伤口,血便从他的指缝中冒出来,他却不顾,气若游丝地爬到麻袋前,指尖颤抖,想要拼出最后一点气解开被困的那位姑娘…… 韦皋唤着“将军”奔跑而来,独孤默顺应抬起微弱的视线,瞧见的不只是韦皋,月色下举着火炬的姑娘也凝起一脸茫然焦急,脾气却依然的咋咋呼呼,跑来嗔道:“独孤小人!你果真是拿命来爱美色!” 喔,原来,心尖上的姑娘,在那遥远而皎洁的月光下呢。 独孤默苍白的唇抿起一个舒心的笑容,松垂了正准备解开麻袋的手,按捺住伤势的痛,戏虐地骂回去:“……曲丫头,你嘴巴是刀子削尖的么?……我就知道,雷都不敢劈死你!” 第143章 差点成了东床女婿 在西川兵力的协助下,天荒山清剿獠寇还算顺利,独孤默本来是常住王家,如今受了伤也不好去晦气别家,只说在成都府衙内养伤痊愈后还要再回去住的。这日,韦皋满面阳光地捧了一碗血气大补汤来到独孤默的病榻前,顺便给上司汇报此次剿匪的收获。 “将军,这次剿匪太痛快了!一千三百寇的天荒山漏网之徒不超过两百寇,所搜获的布帛八百匹,器械九百支,宝珠千二十斛,铜币竟高达三千缗,粮米十万斛,圈养的马驴牛羊共计百匹以上。啧啧,这还没算上汉寇埋在暗道的珠宝钱财,兄弟们挖了一夜,简直挖出一个国库来了!一大堆民脂民膏不计其数!这还只是一个成都的天荒山,若是将蜀地上一州一座天荒山地算起来,可知古往今来蜀地的繁荣发展得停滞多少!” 韦皋原是少年豪迈,畅快又愤怒地报出数据,脖颈上的青筋随着情绪突突暴起。 独孤默一连听一边舀鸡汤送入口中,越来越大勺,像是好几天没吃饭了似的,最后一口哗哗倒进腹中,直接把空碗噔在韦皋手上。 韦皋睁大的眼珠子快要掉进空碗里了,弱弱地问:“将军,要不要属下再给您盛一碗来?” “饱了,就是觉得能活着吃饭的感觉真好,差一点你就要给我送祭品了。”他舔了舔唇角,将一粒残食卷进嘴巴里。 韦皋笑了笑说:“嗐,我还以为您能尝出这是谁熬的汤,所以胃口才这么好呢!” “说得好像这汤是美人熬的一样。” “可不就是美人熬的么!你为救杨娘子挨了刀,杨娘子照顾了您一晚上,今早熬了这汤才肯回去歇息呢。之前我以为你喜欢商音娘子,原来你喜欢的是杨娘子啊!”韦皋说着羡慕起来,星目灿烂,“将军,要是我的桃花缘也跟您一样旺那就好了!您救了杨判官的女儿,如今杨判官都将您当作东床快婿对待了,锦衣玉食都是他安排来的,惊喜不?” “……” 惊喜?怕不是人家喜,自己惊! “什么东床快婿,不要乱说。再说,你的桃花缘难道就不差?”独孤默翻了一个鄙视的眼神,抖出兄弟间那些臭气相投的事,“平康坊的那个什么郁娘、萧娘、薛娘、陶娘……还有好多个不知道叫什么娘的,都等着多情的二十三郎回长安呢!” “花街柳巷的女人没什么好提的,又作不得良妻,普遍跟大家闺秀一样只认得名和利,你一穷二白走到她面前,人家长势利眼的脚一抬将你踹开!”像是有什么刺头触动了韦皋,他呼呼闷气,话中酸酸苦苦。 这酸苦的话原是有故事的。 独孤默也知道这故事,明白韦皋还别扭着一桩婚约带来的屈辱。旧年御史中丞张延赏与韦父一时谈欢便嘴快结下秦晋之好,只差择吉日下聘迎亲,奈何张延赏事后越想越瞧不上这个破落户的二十三郎韦皋,婉拒六礼一拖再拖大有悔婚之意。 韦皋也心知肚明,顺势而为不伤面子地说“大丈夫无建功立业,何以家为”,心里则激起昂扬斗志将来定要让轻婿的老丈人在自己面前抬不起头来,让人家有眼不识泰山! 于是独孤默借此事打趣:“你想当东床快婿却当不了,而不想当的人平白得了个名号。” “怎么是平白得的?”韦皋微微讶异着讲来,“杨娘子被獠寇劫去,您为保她的名节而不许张扬此事,昨夜又宁愿用自己的性命来保全她,将士们纷纷在谈你这一情痴呢!” 许是有些饱腹,独孤默觉得心下十分不舒服,膈应了一声后冷冷甩出一句:“没有的事,以后不许再提。” “我来晚了,什么以后事不许提呢?” 一语嗤话乱入,正是商音提着一串补品,笑声银铃般走进来:“好像你们在鬼祟些什么!” 独孤默见是商音来了,心中欢喜,带着报复性将话题引到别处:“我讲出来能笑死你!韦皋扮过‘二十三妹’,哟,那姿色让天荒山的贼寇争叫销魂呢!” 这下换做韦皋膈应了,他无可奈何地瞪了独孤默一眼,什么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由着上司打趣,以一脸“确有其事”的表情望着商音:“曲娘子啊,你不要笑话我,大丈夫就是不拘小节啊!如果两个大男人无意闯进天荒山肯定会引起獠寇的怀疑啊,将军不肯扮女人,没办法就是我扮喽!我意中人又不在我面前,我又不需要留面子的。” 商音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好了,你救了我,你就算扮成畜生我都不会笑话你。二十三郎就是二十三郎!”说毕,眼往榻上一斜,故意提高了嗓子,“哎,不像某些人,一心只顾着救美人,命都豁出去了!” “喂!说话要讲点凭据!你要是知道我把那……”商音的讽刺让独孤默忙于辩驳,急得话没说完便咬到舌头,这一激动伤口裂开,搞得又是舌头疼,又是伤口疼,两痛交杂,右手忙捂腮帮子,左手忙捂心口,实在可怜。 “好啦!就跟你斗个嘴,你这么急干嘛!”商音连忙愧疚地来为他查探伤势,乍一瞧,裹伤的纱布上血污又加深了一层,没想到他的伤果真在心口处,她心中骤然冷却,后悔拿话激他了,于是目光低垂着黯然失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本想替他处理一下伤口,正当韦皋拿过止血的金创药与干净的纱布上来要动手,商音便顺意让了活计,韦皋边上药边用打趣的口吻,心疼道:“将军,您也忒实诚了,说刺心口就真的刺心口,好在有铠甲挡着,倘若刺得再深一点,真不知道该算您殉职呢?还是算英雄救美丢了命。” 独孤默揩走额角因忍痛而生的大汗:“那还是算前者!我生来就风流,我可不想顶着风流的名头去坟墓!殉职的美名风光又中听。” “呵,装。”商音蚊子哼哼,白花花地抛了个白眼过去,一扭脸,才看见访而不进门的落雁。 瞧她踌躇着欲进不进的,应是在门外顺耳听到了方才的调侃,面上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勉强抚平内心的波动,向独孤默几句问安道谢之后便落寞走开了。 第144章 刀霸与董家 韦皋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又缺些眼色,见落雁离去地莫名其妙,对着人家的背影欲要挽留:“哎,杨娘子,你怎么提脚就走,不坐会吗?” 人家即使听见了,也装作没听见,一径离去,不自讨没趣罢了。 独孤默心明,哼了一声,似乎是在示意那位没眼色的别多话。 落雁既去,商音也没什么好意思再多留的,将伤口注意事项跟送来的药膳补品都嘱咐与韦皋,把一切事宜安顿好,随后才讲明来意托韦皋带自己来到关押獠寇的牢狱。 一路走来,地牢上方乌压压不照进一点光线,一方漆黑满满都是攒动的人头,阴鸷得如下了地狱。 私下无旁人,对着商音这种小女子,韦皋不免生出些男子气概的骄傲,使出歌功颂德的小性子:“哎,商音,一路欣赏过来,你数得清这些人头了没有!怎么样,数都数不过来!有没有很过眼瘾?一堆堆的,往日如何凶神恶煞的草寇恶獠,遇到唐兵都得成我韦皋的手下败将!” “我韦皋一出手,擒贼先擒王,马到成功,俘虏共四百六十人头,死伤嘛,粗略小计六百,潜逃不超过二百人,等哪日,小爷让这起漏网之鱼好看!卸下他们的头颅当酒壶,炸了他们的肉身当烟花瞧!” …… 姓韦的这厮一通吹擂,唾沫横飞,就差眼前有头牛给他吹到天上去了!不过,也难得见他居功自傲,现在正放飞自我! 当然,若是听者换做军中伙伴,这些话韦皋定会压在心中,自有分寸的。 商音见怪不怪,不怎么理会他,一一巡视过那些獠寇,于一坨坨人头中捕捉到刀霸,他正对着墙角坐以待毙,只见其背影纹风不动,安静而悲寂,像一头被人拔去利齿的虎兽。 刀霸耳聪,感应到后背发凉的目光,漠然不理会,懒得转过身而已。 商音转向韦皋打断他的吹擂,神态凝重:“二十三郎,刀霸的户籍是何详情?可曾查得到?” 在此之前,府衙早是确定过这些寇首的户籍,经手人正是韦皋,因此,再无人比他知晓得更清楚。 “嗐,刀霸也没什么特殊的来头,祖辈可追溯到本地吏籍刀雄,早年间,这个刀雄服兵役时做了逃兵,于天荒山落草为寇,这事很久远了,久远得不知道刀霸是天荒山第几代孙,总之他是子承父恶从小强盗做到强盗首领。若不是被獠王压制着,恐怕他的土匪势力比如今还盘根错节些。” 子承父恶,这个武人用词倒也精准巧妙! 本是随意聊着,韦皋又想起了什么事拍拍脑袋“喔”了一声,神秘兮兮地补充:“关于刀霸倒有一件事值得提,你可知道他脸上,身上的刀疤是怎么来?” “还是他自己画出来的不成?”商音随意玩笑,“为寇多年有个陈年老疤最正常不过了,难道不是打打杀杀中闹出来的么?” “就知道你跟我猜想的不差,可惜要让你心中所料大跌一跤了!”他一击掌,一语反差:“没想到是被一个八岁的小女孩举屠刀砍伤的!” “八岁的女孩?居然有这么大能耐啊?”商音的小嘴圆得像鸭蛋。 “惊奇!我不久前翻阅獠寇作案的卷宗,上面有记载十年前刀霸的一桩案事:刀霸一伙人入村偷盗牛羊,还奸污了一户董姓人家的媳妇,那董家的八岁女儿见母亲受辱,趁刀霸还光着身子,眼疾手快一手抄面粉一手抄起柴刀,迷瞎了刀霸的眼睛就挥刀往他身上砍!真真是个利索狠厉的小丫头!出手竟一点儿也不颤抖!这事当年村里,好多人都是见证过的!如今口口相传,津津乐道。” 如此英勇事迹,最是听之不忘的。她跟着叹:“八岁就敢持刀砍强盗,真是飒!” “唉,奈何孩子年轻,哪里懂得在要害下手,到底叫刀霸捡一条命潜逃出去,才为非作歹了这些年!” 韦皋谈及此处“啧啧”叹了两声,竟有些念念不忘那个八岁的女孩,“能让刀霸看上的妇人,想来姿容也不差,那么她生的女儿容貌更是不差了!算起芳龄,如今该长成你那么大了,真不知道会长成个什么性情的女孩……” “……” 听的人很是无语了,不仅扭头嫌弃,还捏起了鼻息。 韦皋忙“喂喂喂”地打落她的手,“呵,你捂鼻干嘛啊!” “臭气冲天,二十三郎啊二十三,不愧是跟独孤默混一道的,一谈到姑娘就津津乐道地两眼放光芒!你们太臭气相投啦!”商音直接斜瞅了这个少年一眼,不仅眼神白,话也直白,“你要是对人家姑娘感兴趣得紧,你就顺着案宗上记录的地方找去呗!咱们韦校尉脱单之日,指日可待!” 最后一句说着拍拍他的肩膀,很认真地调侃! 哪知韦皋提起此事还没完没了,一声应下:“哎,你还别说,前些日子为了公务我还真去董家村打听过这个八岁女孩!” “嗯哼?为的公务?我当以为韦校尉下聘去了!” “……”可笑,韦皋可一日没忘记自己背负婚约,“噗”一声对她的调侃嗤之以鼻。 商音歪过头本是漫不经心,他却还将后事娓娓道来:“若真是下聘,也得我能见着人家!可是我去的时候那户人家已经没人住了,听村里的人说,董家丈夫得知媳妇被污后便日日虐妻,偏偏劫难还有后续,媳妇怀孕后艰难地生下一个男孩,也搞不清楚是谁的骨肉,直到那孩子养到四岁相貌长成,虽然模样实在俊俏可却是个左撇子,与董家丈夫并无半分像。这下一眼明了,白白帮强盗养了四年儿子,换谁谁不火爆!” “于是董家丈夫开始懒惰暴躁,吃喝嫖赌输光了家业,媳妇一病故,就计划着将一对姐弟卖到长安去做宫婢和小黄门!唉,这命苦的一家人也就支离破碎了。” “是啊,太苦了……” 商音可不对一个强盗的过往之恶感兴趣,为了不让韦皋白费口水,只好假装自己在认真听,也迎合着故事悲叹几声,一边走在牢狱门前,目光一边挨个扫过狱中人。 狱中一游游到头了,她倏地直起眼睛,惊问:“二十三郎,你们没抓到阿兕子吗!一个从火里逃出去的女獠子!” 第145章 二十三郎,就一将痴 韦皋带着商音来到天荒山确认过一具具的尸体,折腾了一下午,都没有看见阿兕子。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被火烧死的那具尸体确实是獠王,胖得像烤猪一样不会有错,阿兕子是獠王的心腹,她定对整片蜀地獠人的据点了如指掌,能从火里逃出来不是一般人,这个活口漏网也不是一件好事情。以后你们去别处清剿獠寇,见着一个眼睛红得像火炬的女人,一定要抓住这个人,从她嘴里套出点什么就事半功倍,叫她逃了却事倍功半了。” 他们翻查过那么多具尸体,像座小山一样抛堆在面前,商音累得一屁股摔在土墩上气馁地说,差点没把土墩压垮。 一晌过去,韦皋手里拖着一面翠绿芋叶卷成的漏斗样,里面盛满了不知道从哪里抓来的蜜饯干果,嘴中又忙干果进又忙长话出: “历朝历代以来,人人都夸蜀地千好万好,就连当年安史之乱玄宗皇帝也选择往这边跑,所谓‘入川一条虫,出川一条龙’,再有多大抱负的儿郎入了蜀川都会沉浸在这大好风光丧失了志气,如同一条虫子一般。而我觉得并不觉得蜀地有多安乐无忧,獠冦在蜀地横行了百年,若没有这獠,蜀地的发展定比如今还要繁荣昌盛。眼下獠冦作乱还只是表面问题,潜在的外域侵略才是具有覆灭性的。” 不懂政事的商音即吓了一跳:“你是跟我说话么?” 韦皋点点头,捡起树枝作笔,在地上画出蜀地的边国稿图:“你看啊,蜀地往北就是京都,东通荆襄,物资发展上处于一条捷路,这给蜀地提供了优势。而西邻吐蕃,南接南诏,要命的是西山防线的砥柱保宁都护府已经坍塌,加上南面的姚州、嶲州、泸州因安史之乱已从大唐疆土中割据出来,所以现在蜀地的边防无疑单薄如纸,如今吐蕃勾结南诏有结盟谋反之心,这片富饶的成都便是他们第一口要吞的肥肉。现任的严,高二位剑南西川节度使虽然数次击退吐蕃,但是他们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过于被动,如何是长久之计!” “所以呢,你想表达什么?”商音歪了歪头,静静看着这个少年雄心萌发。 眼前雄心壮志的少年继续抓一把干果塞进嘴里,补充了一下能量后在地上粗略勾勒出入蜀这一路留心到的几条栈道:“李太白曾说过“蜀道难”,我认为蜀地应该先攻克这一缺点,我随将军入蜀这一路,发现陈仓道,子午道等要道险隘之处居住着一些‘世外桃源’的民族,我朝可以安抚拉拢他们内附于唐,增强与他们的物质发展往来,在这一带开路置驿,辟溪道,石门路,蛮群一通,不仅改善西川的路况,更主要是他们熟知边境,可以为西川军队寻得一个隐蔽的向导。” “其次,问题转到嶲州这边,这是西南方向丝绸之路的一个重镇,蜀通向滇的丝绸少不了要经过嶲州这个捷径,所以收复嶲州应该是现在第一该做的事情,不能让蜀地的经济垄断在这个地方。眼下大唐国力不比从前,硬战也不是好打的,为避免吐蕃势力做大,我朝可以先一步拉拢南诏,阻碍这两个小国结盟的机会……” …… 喔!真不想打断这个少年的一腔热血,商音只好垂着头假装自己的思绪在跟着他的雄才伟略在走,刚开始还略听懂,后面扯出军中战策术语她就无异于在听望天书了。 他们坐在血渍遍污的地上,眼前是堆得如山高的尸体,柞树上窝着一群嘎嘎乱叫的乌鸦,比乌鸦还能聒噪的是那个那个边吃干果边讲得起劲的少年。 这是什么诡异的场景配置…… 韦皋沉浸式地讲了大概有一烛香的时间,甚至自嗨得手舞足蹈,手中干果一滑,他捡起来吹吹灰尘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后终于收尾:“……我这些只是纸上谈兵罢了,自然不敢说自己强过严、高二位节度使,但是日后要是皇帝将这片蜀地交给我,我一定作出比前人好的成绩来!” “嘛呀,终于聒噪完了……”商音无可奈何地仰天揉揉耳朵,小声嫌弃了一句。 正以为韦皋听不见她的嘀咕时,他却也抬头叹了一句:“是啊,这乌鸦真是聒噪得没完没了!” “……”商音无语。 一刹那,韦皋的目光如箭扎耙心般精准定位树梢,抓起一把胡桃尖锐袭去,如出飞镖,胡桃击穿树叶,颗颗带劲,粒粒有中,乌鸦们立即哀戚鸣一声,七零八落落在树角,竭力翻腾一下翅膀就再也没有生命力了。 商音立刻叹为观止:“喔!你这使的什么功夫!跟射出了连珠箭似的!” 她又拿起芋叶斗里的胡桃对着眼珠观察,不可思议:“天,这还是人吃的东西吗?” “哈哈,我从小就爱玩弄弹弓,掷石之类的玩意,我一出手,百发百中!如今参军,于军中酷爱钻营演练霹雳车,你要是问军中哪个少年能用石头换脑袋,非我二十三郎——韦皋,莫属!” 他拍拍胸脯骄傲完毕,看见脸上有茫然的商音,便又问:“你不知道霹雳车是什么啊?” 眼见这个二十三郎又要起勃勃兴致的长话连篇,商音就算不知道霹雳车是什么玩意也只想点点头赶紧扼杀掉对方多余的军事废话,奈何她不知为不知,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这一摇头瞬间激起了韦皋的勃勃兴致,他遗憾又惊讶地双手一拍膝盖:“哎呀,你怎么连霹雳车都不知道!” “没下过棋不知道所谓的‘炮’是如何来的呀!炮,就是发射出去的石头嘛!官渡之战中袁绍在营中利用堆土成山建了一座高楼,‘梭梭梭’居高临下地向曹营射箭。而曹操如何反击呢,他建一架能弹发出石块的战车来攻击绍楼,这战车采取的就是机枢上装石块通过转动木轴抛,石块就能抛射出。曹操靠这辆抛石战车攻城的那一刻,哎唷!霹雳响彻云霄啊,将士们都大呼这是‘霹雳车’啊!” “且不提年代久远的,就提当朝,安史之乱中李光弼将军也曾用霹雳车来攻击叛军,几块石头飞过去,哟,一声霹雳,一大群脑袋落地,甭提多威武了!” …… 一通话噼里啪啦完毕,地上原来的蜀地稿图不知道啥时候变成了一架霹雳车的构造。 “喔,霹雳车长这样啊。”商音眼珠子定在地上,假作恍然大悟。 韦皋像是将军传授小将士一般,持树枝一个个重要结构点去:“喏,这里就是装石头的机杼,人或者马在这个地方发力……” 他怕是把对方当成同袍战友了,从介绍,运用霹雳车概诉到如何权衡霹雳车的利弊,商音痛苦无益地捂捂脸,听得都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只能一个劲地像大白鹅似的“喔喔喔”。 她不敢多说别的话,两个字都会被韦皋扯到军事,那今晚还不得在这堆尸体面前听一场军事演讲啊! 眼见着晚霞落下来,韦皋居然还没有收话尾的意思,商音将目光定格在他手中的干果蜜饯上,惊讶大叫:“啊!二十三,你哪里来的干果?” “就在刚才来查尸体,从獠寇的屋里搜罗来的,味道很是不错!”他回答着,将剩余的最后一小口抖进嘴巴里。 商音冷冷地说:“呵呵,你也觉得好吃,这是我被困时,准备用来毒獠寇的。” “啊?” 那个少年终于停止了军事话题,愣了一下望着商音,口中的蜜柑无味地吐出来,然后悲戚一声,惊天地泣鬼神地翻下山坡飞奔向医馆。 调皮了一下的商音笑得眼角出泪,拱手当喇叭,大喊:“喂,我只是说准备毒獠寇的,没说已经涂毒了啊!” 第146章 不可说的秘密 已是黄昏晚,成都府的牢狱静悄悄的似乎都在熟睡,不像之前那么多黑乎乎的人头躁动地攒在空气上方。 因为牢狱里只剩下刀霸一个人了,其他人皆逐流放。 “一代为寇,子孙消福,终身入歧途。”冰冷的声音在空阔的牢狱中荡着,商音特地独自前来。 来与刀霸叙旧。 算旧账。 他冷笑一声,像是握着信心般捏住最后一丝胜算:“子孙消福,不见得。” “何以不见得?刀霸,你的子孙都处以流放。原本你的判刑是秋后处斩,但我更想看你五马分尸。”商音表面上是平静地说这句话,实际整个人像浸在滚沸的水中,怒火中烧的仇恨直线上升。 刀霸哼笑一声,缓缓转过背来,脸上的刀疤在微弱的光线下淡却了线条,褪去了几分怖意,但每次看见他,先入眼帘的永远都是那条伤疤,这一点不会例外。他动动干裂的嘴唇:“你早就认出我来了。” 她将手里的灯笼架在旁边的横栏上,讥诮地说:“至少有十年了,你的记忆也实在不错,是因为你劫持杀戮过的人每晚都会来梦中瞧你,所以你才会记得我?我曾以为,我幼时遭遇的劫难是獠人所为,个中缘由,罪魁祸首还是汉寇,是你!” “哈哈!”成为阶下囚的刀霸笑起来还是那么邪恶,“我落魄至今,不劳你一个小丫头操心,我杀过的人,抢过的财,每一笔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蒲江县的云家一事,正是我干的,你舅舅是我杀的,就连你也是我当初没有杀干净的人,我并不否认。” 商音若只想听简单的认罪,也就不会独自来这一趟了,她忽而高声唤出一个名字:“郑,染,荷。” 刀霸像是听惯了这个名字般,脸上并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却带着复杂而冗长的目光缓慢离开商音,转过身去,风雨雷打不动的背影。 “你贪财,却没道理贪她的财,是她指使你杀我?你们之间有如何的交易?” 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那冷酷的回答:“我刀霸做了一辈子山寇,杀抢掠夺,无所不为,唯独还没接过买凶杀人的生意,那样多老套你说是不是。我知道你有疑问,我偏偏不会回答你,所以从现在起,我将不再跟你讲一句话。” 刀霸一点有用的消息也不肯袒露,这样的人自不会屈于重刑,也不会袒露出成都的獠寇势力。不过有一点,藏在幕后之人,商音对于“郑染荷”这个名字已很肯定。 可是刀霸凭什么能替郑染荷办事?一个是强盗山寇,一个是官宦世家的夫人,八竿子有点打不着。若说是重金买凶,可被刀霸否决了,若论男女私通,郑染荷的眼光也没道理这么差劲,也不太符合实际。 他们之间究竟是在用什么交易着? 刀霸死了也要守口如瓶,一般人死了也要带走的秘密,意图就是为了保护某个人。 刀霸要保护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商音苦思冥想,像是抨击在心底的碎片,怎么也凑不齐全。 五马分尸的刑场设在郊外城门,汇聚了蜀地的一群百姓,商音特地设了舅舅舅母的祭台,也特地“邀请”了郑染荷一同欣赏。 刀霸的头和四肢分别与五匹马相连,清澈的蓝天最后一次映拓在充满罪恶的那双眼睛里,锣声响起,五马一起狂奔,人的脖颈对着城门极速一歪被扯出来,往事一念间,他的目光里装着立在城门前的小男孩身影,从深情到呆滞…… 这是刀霸生前,闪烁在眸底的一丝光芒,明亮且温柔。 四肢解体的那一瞬触目惊心地爆出一道血流成河,像是此生从百姓身上吞进去的血肉,现在要一五一十地流出来。天与地,唯有恶人的血色,蜀地百姓们纷纷大快人心。 商音斜眼睥睨一下郑染荷,她也对这血淋淋的场面稳如泰山,一脸“今天天色真好”的表情。 “母亲,您说,我舅舅舅母在天有灵,看到害他们的人得到如此报应,是不是很心安呢!同样,若是还有合谋人逍遥法外,他们自然还死不瞑目,兴许会托梦于我,指出那个人。” 郑染荷心下如被针扎了一般,脸色微微一变,阴沉地笑道:“去了天荒山几天,怎么把獠人那一套的鬼神之说给学来了。” “众所周知,世上原本没有鬼的,坏事做得多了,心中也就有鬼了。”商音谈笑自若,于郑染荷面前悠然走过。 郑染荷用一双直勾勾的眼睛“送”着商音离开,都快要瞪出血来了。 商音不用回头看,也是心知肚明的。自顾自地入了马车,刚要驶入城门时,仿佛有小孩子的哭泣声隐约传来,商音立耳去听,还与潘安几分像,命道:“蒹葭,你去看看,这里怎么会有孩子在哭呢?” 蒹葭的敏锐度比商音弱几分,听到说有哭声才察觉过来,下车寻了几步,目光在沿壁捕捉到一个闪躲的小身影,她即脱口唤住:“潘安大郎君!” 那小孩子只得转身过来,果真是潘安,他被蒹葭带入马车的时候,商音看到他脸庞上还挂着泪,衣襟早打湿了一片,不由得吓了一跳,忙掏出手绢替他拭掉:“这还是第一次见你哭,你不是应该在家中听西席授课吗?还怎么跑到这来了,要是被你爷娘知道了,当心你腿肚子疼。” 潘安哽咽地回答:“姑姑,他们都说有强盗会在这里五马分尸,我就是好奇而被吓住了,回去你不要告诉我爷爷娘娘。” 他的手冷像是冰块似的,商音也知孩子都会被那种场面吓得不清,替他捂了捂手,笑嗔:“素日里赏儿质儿带头逃学顽劣,你这个兄长会以身作则教服几句,如今弟弟们都听话着,你倒跑出来了,却还要我帮你撒谎瞒着!” 回去这一路,潘安一直沉默着不说什么话,将自己关在一个冷冷清清的世界里。平常时候,他也这样安静,不算什么太出奇的情绪。 这一刻的安静似乎和平日尤为不同,商音觉得潘安就像水晶缸里不会说话的小金鱼,在逼仄的世界里独孤摇曳着尾巴,悲伤从心窝里吐泡泡似的一串串溢出来,又“啵”一声的破开,什么也瞧不见了。 像是悲伤消失了,可他一直活在如水的悲伤里。 商音大抵猜出小潘安的心病,许是因为没有亲爷娘的缘故,故此也待他比别的侄子亲厚些。 第147章 错位了这挺不错! 现下,王家一片兴师动众地张灯结彩,仆人传说是刘家儿郎请期来了,也就是昏礼六典中,“定婚期”这一步。 商音吓了一跳,自己待了天荒山三天生死未卜,怎么这桩婚事没被耽搁反还进行得更快了,难道男方还不知道女方去天荒山做了一回“客”么? 刘家要是知道了,还敢娶一个清白不明的女子么? 呵,父亲为了嫁女儿,果然是将刘家蒙在鼓里的。 商音正想去前厅暗暗瞅一眼这个刘斌,毕竟还没有见过他,上次见欢楼还是采梅替自己应的约会。如此想着便走出闺阁的楼廊,远远见采梅端着一碟樱桃毕罗过来,却又见她慌张掉头,抬手迅速往发髻上掠过一瞬,应该是藏起了什么东西。 “采梅……”商音狐疑地呼唤。 自从天荒山劫后余生回来,早发现采梅变得古怪极了,侍奉时偶尔走了神洒茶,轻轻唤她时她会被唤声吓一跳,砰一响摔了盘,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 如今迎面遇上主子都要扭头要躲来了! 商音眼尖,大步上去之后也不责怪,只是好奇摸了摸采梅的手掌,果然摸出了她方才藏的东西,原来是一支漂亮的发钗,如生烟似的脂玉雕着一支精巧玲珑的白梅,花瓣清韵有致地绽开,宛若傲立在冰雪中赋有生命。 这支发钗是世面常见的工艺,算不得贵重,自然不是盗来的物件。而采梅却低垂着潮红色的小脸,跟手里端的那盏樱桃似的。 那盏樱桃实在难得吃得到,之前都是郑染荷一个人吃独食的,如今真是舍得分食了,商音馋意一上头,就揪起樱桃沾在奶酪上吃了几口,一边嗤嗤打趣:“敢情是情郎送你的定情物不成,还藏什么呢,慌慌张张搞得像是会私情似的!” 那个回答期期艾艾:“一……一位朋友送的……怕……怕丢了,所以收起来。”又糯糯问,“小娘子这是要去哪里?” “我呀,要去告诉那个刘斌,我可是陷在土匪窝里两个晚上才逃回来的女人,他肯定会嫌弃地退婚了。”商音竟得意洋洋,认为这一招又损又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每个男人都怕这样的事。 采梅的脸色变得些许难看,胡乱将玉莲钗子塞到商音手里,劝道:“刘家郎子那样的才俊可遇不可求,小娘子还是不要生事端,错过了好人呢。”随后手上的那盏樱桃毕罗没放稳,砰一声摔在地上也不管,直接就跑开了。 商音一个劲地“喂喂”唤,也没唤回来,只好不解地嘀咕:“不是说怕钗子丢落,怎么还塞到我手上来了呢。” 一旁的蒹葭也不明白,笑道:“虽说小娘子宽纵奴婢,可这采梅怎么也忒失礼跟丢了魂似的。” 好好的一个姑娘没道理一反常态啊,商音不过是两日未见采梅而已,难不成还发生了点内情?便侧头细心问:“我在天荒山这两天,采梅出了什么事?” 蒹葭摇摇头:“您被劫走,我慌都慌死了,哪还顾忌上什么别的事。”然后指了指商音手里的莲花簪子说,“不过我倒是认识这支钗,在花市的时候,那位刘郞子替采梅簪上去的,因为那时,采梅扮成你了嘛!” “刚才采梅是从发髻上取下这支簪的,我回到家这么多天,她都是背着我戴,该不会……”商音脑中蹦出一个绝妙的想法来,脱口而出,“该不会采梅对那刘斌一见钟情了!” “啊——”蒹葭张圆了嘴,也不知道是惊吓多些还是惊讶更多些,看见主子跟着采梅去,自己也忙提脚跟上去。 春柳盎然的池水头,采梅就惆怅坐在那里跟赏晚秋残景似的,风捎着长柳掠过脸庞的时候,眼睛不经意一刺,才发现商音已经坐在旁边看了她许久,这才恭敬地站起来寻了个借口说去煎茶。 “只怕不是煎茶是煎熬!”商音装作遗憾的口气感叹了一下,手上的那支玉莲簪子绕在垂柳中玩弄,然后手迅速一歪,池水一个噗通响起。 采梅停住脚步回头的时候,商音手中的玉莲簪子已经不在了,忙惊走过场池边,也没赶上瞧见簪子落下去的影子,急得要哭起来:“小娘子,怎么可以把它扔了!那是刘家郎送的,是……是送给您的。” “喔,那么我就更要扔了。”商音嘻嘻哈哈。 “可是……”采梅垂着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商音帮她续出了话:“可是,那又等于是送给你的,对不对?” 采梅怯怯地望了一眼蒹葭,也不敢再看商音,眼睛快要垂到泥土里了,糯糯地说:“小娘子都知道了,采梅自知不该有这种心思的,所以小娘子生气了,才丢掉那只钗的。” “哈哈。”商音只是从容地笑起来,一伸手,那只玉莲簪子好好地躺在掌中,原来方才她扔的是小石子而已,然后将钗子簪在采梅的发髻上说,“郎逑窈窕女,女心有所归,我怎么会怪你呢,反正我本来就不喜欢那刘家郎。这只莲钗很是衬你,连花都要绽开瓣儿,人怎能没有情窦初开时。” 采梅心中好不惭愧,如今听到商音亲口说不喜欢那刘家郎,心中才稍微好过了些。自从那日在花市见欢楼见过刘郎,采梅早心生敬慕,回来后茶不思,饭不想,心早就不在自己身上了。可她冒用的又是自家主子的身份,心中为僭越背叛了主子而觉得愧疚。 问题是,眼下刘家郎欢欢喜喜地来请期,他却不知那日收下钗子的并不是王家姑娘。 商音又问:“采梅,你与他情投意合,他可知道你的身份?” 采梅茫然地摇摇头,不自信地说:“他若是知道,许是要将这钗子讨回去。他要娶的是王家小娘子,又不是王家丫鬟。” “如果他是个嫌贫爱富的人,那么自然就算不得是如意郎君了!你等着,我去试试他!”商音说完后在心中拿定了主意,随后遣了两个小厮去打听前厅的情况,得知刘斌已经离开王家了。 商音便带着蒹葭卡在刘斌回客栈的半路上,藏在那路边一丛迎春花中,终于见到了传说中这位南阳来的刘郎…… 远远见他走来,没什么富贵象征,就是一书生穷扮相,穿的旧色衣袍跟那张脸一样素净,身边跟着一位书童打扮的家奴,主仆两个阔声聊着成都地界的山水风光,怡然自得。 “哎哟!”一声惊叫,商音从迎春花丛中摔出来。 第148章 刘斌 一卷“尸体”从迎春花丛中如火如荼地滚出来,那个小书童吓得上前护住自家主子,出空手比划作挥剑,嗔骂:“何方滚来的什物!是死是活?” 似乎是摔重了,商音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眼前一阵黑影恍惚闪过,这个“踉踉跄跄”本来是要演出来的,现在变成真的踉踉跄跄了。 然后她很可怜地吐出一口“血”,攥着刘斌的袍角请求:“这位郎君,你一定要救救我,后面有一群土匪在追我!” “土匪!”刘斌眼睛一直,防备地扫视了下四周,光天化日,只见土没见匪! 但是瞧眼前姑娘实在一身狼狈,他恻隐之心饶是与生俱来:“这光天化日的,小生这就去报官求助,将小娘子安然送到家。” 憨厚憨厚的回答,这下商音是真的想吐血了,一个刘斌还“勾引”不到了是! 于是她白眼一翻,晕乎乎可怜兮兮:“我……我不是本地人,就是想找个安全,安全的地方……” 话还没说完,人就“昏厥”了。 “少郎君啊,这人,咱们要救么,书生遇狐妖遇鬼女的奇话异事可是有的,您要不要小心一点?”那个小书童茫然地问,竟有些痴呆可爱。 商音只觉无语,暗中眯开一线眼缝,瞅见刘斌敲了那小书童一记脑瓜子:“叫你多读书你不信,正直之人,不信奉鬼神之说!人命关天,自然是要救的。” 很快,那厮不知道哪里找了一具担架,男女授受不亲,居然是将商音四肢朝天抬着走的。 “……” 一路上,商音时不时偷窥,招牌入眼,没想到被抬到医馆来了!这下可不好了,作戏还没顾及到全套呀。 算了,两眼一闭,双腿一蹬,装病的人就是叫不醒,管你孙思邈再世,奈何我呢! 在大夫手下的商音,任由人捣弄,把了一烛香的脉不算,还翻眼皮瞧口腔,像是仵作检验尸体似的,搞得商音都不舒服了,恶心地喉咙里像是要吐出什么东西来。 半晌,大夫终于住手,顺了把白胡正经其事:“这位小娘子有中毒迹象,不知道在此之前吃过什么东西?” 中毒?哈哈,商音差点要跳起来了,心里大骂:真是庸医来着,检不出症状就信口雌黄。一定是骗人医药费来的! 听见刘斌诚恳如实:“我与她只是萍水相逢,偶抬了她来瞧医罢了,并不知道她食过何物。” “幸而未食过量,中毒不深,老夫开一方子煎与她喂下,她很快就能醒来。”大夫说毕提笔开方。 呵呵,商音心里忍不住吐槽,活的都要被你治成死的了,信不信老娘我一个鲤鱼打挺给你醒过来! 忽而一股气一上头,鲤鱼倒是没打挺,喉咙里真要冲出什么东西来了,她一睁眼,急速一歪头,吐出一口殷红如血的樱桃呕物出来。然后再一倒头,这下是真的晕厥过去了。 商音再醒来的时候,蒹葭侍着汤药在身边,瞅瞅四周,是在一间陌生的客栈厢房之中。这下,可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了,商音摸了摸头脑问:“蒹葭,这是怎么了,那个刘斌的担架太舒服,莫非我睡过去了?” “小娘子,你还说呢,就是你自己贪吃,搞得食物中毒了。” 这是什么破事嘛!商音又悄悄低声问:“刘斌那?……” 蒹葭努努嘴:“这下他倒是真救了你了!我到医馆继续将戏演下去,现在,他就住在隔壁呢。你有什么戏,赶紧演出来,我们再不回去,阿郎夫人得满大城地捉我们了!” 说毕,便去请了刘斌过来。 刘斌过来了,商音已拍好一把清水在脸上,“哭”得梨花带雨的,腔调在哽咽与娇羞之间切换自如,谎话连篇:“刘郎善心,多谢搭救之恩,小女子乃长安人士,父亲是当朝宰相。如今刘郎相救,实属命中注定,顿生倾慕之心,今夕何夕,有幸识得刘郎,小女子愿以身相许。” 啊!说出这种话,商音都觉得自己恶心极了!不过,沾沾自喜的是,扯一个宰相的官位出来大过王遇,瞧他怎么抉择。 刘斌面上是惶恐,倒也是正经之人,忙拱手道:“多谢垂爱,如今小生身上已有婚约,入蜀便是提亲来的。” “喔,还请问是女方何家?” 他也如实告知:“秘书少监王公之千金。” 商音揩了“眼泪”,嗤嗤笑说:“不过是区区小品官的千金,我父亲是当朝宰相,我只消说一声仰慕于你,哪怕你才情不够只要你投干谒去他必定于仕途上栽培你,难道凭我父亲的地位还无法作罢一场婚姻……” 话未完,已被打断:“小娘子请自重,这种话既玷污了刘某,又拉底了小娘子的身份。刘某断不是朝秦暮楚,攀高踩低之人,莫说你是宰相之女,就算你是九天仙女,不入我的眼,便视作粪土,多说无益。” 一番铿锵言辞,面容如霁月般亮洁高尚。 商音不再用娇媚的话去缠他,莞尔一笑,回归正经:“若你喜爱之人,是粗布贫女,那你也会要她?” “无关名和利。钗环为信物,我既送,她既收。只要我眼光不会错,她哪怕是残疾,我也守她余生。” 话已撂在此处,刘斌昂首挺胸,大步流星,作揖告辞。 商音本是犹豫将自己的身份如实告知的,可是人家走得快,她黯然问道:“蒹葭,这样去试探一个人,会不会我出的点子太拙劣了?若是日后他得知真相,心里头会不会因为我欺骗他而恼怒?” “若是他因此而恼怒,那他便是心口不一的伪君子了。” 蒹葭这话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回到家中,商音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采梅,将刘斌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诉了出来。 但是采梅并不因此觉得多么高兴,难道这桩婚事就能如愿错位吗,心里头仍为欺骗了刘斌而苦恼。 “小娘子,不好了!” 蒹葭从墨色般的天跑进亮堂堂的屋子,脸上的惊慌也逐渐瞧得清晰。 商音瞧她这样大惊小怪的样子,不由得逗趣起来:“怎么了,大晚上的,有鬼绊住你的脚了?” “绊住我脚的东西不是鬼,是……是那只雁……那只雁死了!” “什么雁?” “就是那个刘斌今日提亲时送来的奠雁啊!” 第149章 暴毙的雁 她们闻讯飞去,那只雁就死在商音闺阁的廊角边,死相极其哀戚,周边还有几片先前盛樱桃打翻的瓷碟碎片,如今樱桃一粒也不见。因为此时天色俱黑,家中并没有多少人员走动。蒹葭掌灯巡视院子回来,刚好就被绊了一脚。 商音翻了翻大雁的尸体,毕竟她不是兽医,只看出了大雁没有外伤,难道是猝死的? 蒹葭补充原委:“这只雁从刘郎来提亲时就送过来了,一直养在祠堂里,经常会飞出来乱逛觅食,它总会自己回窝的,我也只当是平常。可一下就怎么死在这里了,太不吉利了!” 商音捡起碎片凝视:“采梅,我记得这是早上时你端樱桃毕罗的盘子,那时我还吃过几颗樱桃的。后来樱桃洒在这里,就一直没有人来清扫?” “是,当时我们都忘记了。可是樱桃怎么都不见了……” “采梅……”商音急话呼唤,似乎是故意打断某些未脱口的话,“我去找一只雁回来顶替,这件事情,就没有发生过。” 采梅轻“喔”一声,也就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天还朦胧亮的时候,商音就提着那只死雁来到成都府,又去衙邸官宿区咚咚咚敲韦皋的门。 韦皋的埋怨声并哈欠声一直从房门拖到院门,门缝渐渐敞开他那双忪惺的眼:“谁呀,一大早就把人吵醒,你是太阳还是公鸡!知不知道我们管理成都很忙很辛苦的,睡觉就是在补寿命啊!” “我是给你送朝食的人。”商音特地昂扬了语调。 “真的啊,商音娘子你真是太好了,怪不得我梦中口水流醒了都!” 韦皋双手推门大敞迎接贵客,兴冲冲地接过商音手里提的东西,放到案板上打开一瞧,却是一只大雁,接着他的面部表情渐渐扭曲,左看右看,这雁既非锅炖的,也不是火烤的,更不是清蒸的,竟是一具发臭的鸟尸体! 他超级失望:“曲商音,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哼!” “我若不说吃的,你清醒劲也上不来。二十三郞,你能不能帮我查查这只雁是怎么死的,然后再捕一只活蹦乱跳的雁给我。”商音一来没弓箭,二来就算射下了,也还是只死雁,所以还是眼前人可靠些。 被耍弄了一下的韦皋嘴角撇起:“我不干,你找独孤将军去。” “也行!” 商音促狭地了他瞅一眼,提起死雁,嘀嘀咕咕边离开,“我在庖厨炖的梅花鹿茸汤最适合伤者吃了,眼下我给独孤默送去,总归他养着伤,人家还是你上司,等他吃完梅花鹿茸汤以后,任务还是要落在你头上的。” “……” 言之有理! 韦皋的肚子有感应地叫起来,笑眯眯拦了拦人家的去路,舔着脸接过那只死雁:“将军成日都有落雁娘子的羹汤关怀着呢,等我吃过了那盅梅花鹿茸汤,这就给你打雁去,别说是一只雁,十只雁也就是扔九块石头的事!” “为什么打十只雁只需用九块石头?” 他吹擂答道:“因为我九块石头出完,剩下另一只是‘惊石之雁’啦,被我韦大神射手给震慑到了!” “……” 韦皋吃东西的速度十分快,狼吞虎咽两下子,办起事来效果也是倍儿棒的,解剖死雁的五脏,鉴定死因,水落石出。然后又去雁峰上八个石头换了十只大雁回来,关得一满栅栏的嘎嘎吵。 “这就是在死雁的食肠里剖出来未消化的樱桃碎,里面掺有蓖麻子,毒量十分微妙难以察觉,还好这只雁断气得快,致使樱桃还堆积在肠内未消化。我想应该是它寻觅食误碰,然后中毒致命。” 韦皋取桑叶为碟,覆在上面的樱桃碎像是凝固的血液一般,颜色分割得十分清楚。 商音眉头紧锁,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淡淡地“喔”了一声,风轻云淡,心中却似食了毒药一般沁出渐烈的痛意。 这蓖麻子溶于水,以浸泡方式沁入樱桃内成为慢性毒药,起先微末的量会使人呕吐腹泻,久了才毒侵五脏。可动物的承受力如何能和人比,所以大雁食光了樱桃一命呜呼直接飞升西天。 婚期将即,这下毒之人商音立即心知肚明,那人意欲叫她进门后死在夫家,以绝后患。如此昭然若揭的狠毒,商音将涌在胸口的怒意拼命按耐住,拳头握在膝盖上揪着襦裙,垂下的裙摆生出褶皱,像峻岭山脉般蜿蜒曲折上来。 “哎,商音,你怎么了?脸皱得跟个胡桃似的。” 对着这只死雁花容失色的商音很快就努力让自己若无其事,笑道:“我就是挺为这只雁可惜的。” 韦皋随口一问,他才不关心什么死雁呢,忽而想起一个人来:“对啦,怎么不见前日那位吉贝小姐姐呢,我本想跟她聊个天,奈何招呼都没打到。” “怎么,你还看上她想谈场姐弟恋不成?我知道你跟独孤默有共同的俗——多情,吉贝可是你撩不动的人物,趁早死了这条心,该找谁找谁去喔!”商音说着瞅准了一个目标,一跃身翻进圈雁的栅栏。 她弓身转悠物色一番,从雁群中挑出一只毛羽相似的,那雁扑翅膀想要飞逃,幸而栅栏上罩了细网,闷头撞向网罩后反弹到了商音手中。 再看韦皋,滞着眼神嘴巴微张杵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地瞧着捕雁的姑娘,一脸“我冤枉啊”的苦样子说:“我自从定下了婚约,就很洁身自好的!” 商音才懒得跟他讨论吉贝呢,只忙着装大雁,也叫他赶紧来逮一只养肥了好娶媳妇去! “剩下的九只还是烤着吃更香一点,不吃饱哪能为蜀地百姓办差事。”那个少年在原地笑嘻嘻地回答,眼睛里就是像装满了九只烤雁。心怀大志,肚装美食! 讲到吃的,眼下还真有一件事可以满足韦皋,商音说:“对了,后天就是我小侄的满月酒……” “哇!”韦皋激动起来,一双长眼睛里又似装了一列满汉全席,也不等商音说“邀请”之类的话,不客气地脱口而出,“你怎么不早说,后天轮到我值班,我这就跟他们调班去……” 话没落完音,人就看不见了。 商音对着他离去的方向很是无语了。 王家上下,除了商音,蒹葭,采梅,都不知道那只死雁的故事。眼下逢上小賨儿的满月酒席,大家都管鸡鸭鹿羊去了,谁还会记得一只大雁呢。 倒是郑染荷的眼线不是吃素的,隐隐约约知晓那只雁成了替罪羊。 第150章 添个人当看门狗 王家幼子满月酒这天,家里难免会请一些宗亲旁支,其中七大姑八大姨嚼起舌头来自然是灿烂生花,恰恰商音的身份因为王妃移花接木事件处在敏感点上,若是被眼尖的近亲瞧出点什么来,那么王家夫妇的脸定要沉成一团黑墨了。 当然,大庭广众之下王遇可以解释说是“曲儿与商音相像,为了弥补亡女遗憾而认作义女”,但是站在商音的角度考虑也难为开口,口头禁足是关不了她,所以当天王遇实际行动,干脆寻了个“新婚男女不兴会面”的借口将商音锁在闺阁中。 王家喜连得五子,子子生龙活虎,这是件多么值得操办的大事,加上王遇又是朝官,一表十万八千里的亲戚都要来凑个热闹沾点子孙喜气,这场弥月之喜大张旗鼓,像是龙生了九子似的。 商音也不愿叫父亲为难,就如他们所愿独孤地守在自己四方的天地里,孤伶地听着庆祝的炮仗在火焰堆中一竹一竹地破开,一阵迭过一阵。 客厅一定很热闹,这些好像与她有关,又似乎无关,可她到底是坐在暗黑的角落里,就连光也瞧不见,清净的院落与外面的喧哗隔了一重天。 她仿佛能听到大家带着祝福竞相奔走礼尚往来:绣工精巧的亲戚送了亲手绣的吉祥福禄肚兜;手艺一绝的朋友送了一顶镌刻祥瑞麒麟的兽皮小瓜帽;优渥人家则用鎏金打了一把灿灿的如意长命锁…… 她仿佛能看到,奴婢们备好一切抓周的物件,孩子们嗤嗤的笑声中有人期盼孩子抓弓箭,有人诱导着孩子抓文房四宝…… 王歆的胎安稳地过了五个月了,这又是一件值得家里庆祝的事,毕竟是东宫头胎呢。胡思乱想中,商音突然有此关联。 心情很是莫名奇妙,说喜不喜,说忧不忧,像是破冰下的河流,冰凉又流畅地在心窝里窜着。 商音又蓦然地想:将来王歆的孩子出生后,应该称呼我为什么呢? “那还用多说,当然是称您为小姨啦。” 听到采梅的回答,商音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了。这才记得那两个侍女小丫头站在门外像个门神似地守着。 采梅觉得自己明明回答对了呀,为什么身边的蒹葭恼了眼神,还被她轻轻打了嘴巴。 蒹葭似乎是意在缓解气氛,笑了笑说:“小娘子一定饿了,我去庖厨端点吃的来。” 蒹葭才走出院子不久,有寻人手的厨娘走进院落来朝阁楼上的采梅骂骂咧咧地催促:“喂,不用你杵在那里了,快来帮忙!宴席都要忙得揭不开锅了,家中上下你见谁杵着,当自己是主子呢……” 采梅当即就回道:“我自不是主子,但我要伺候主子在跟前的,又轮不到庖厨来管辖。” 长得糙又话糙的厨娘素日才不把即将嫁给平常百姓家的义女商音放在眼里,更别说小丫鬟采梅了,只认得蒹葭原是王歆带大的丫鬟故而不敢怎么对蒹葭发难。如今被采梅的话激起了脾气,心里如何气顺!当下她就叉着腰杆风风火火跑上楼来,偷嘴吃的肥油还趴在唇上没抹干净呢,就噼里啪啦满口臭味: “你个小蹄子,在这王家你的资历有几斤几两,仗着你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乐伶主子就以为自己是螃蟹啦!哟呵,大家都是贱户出生,谁不打狗先看主人,你想硬气,那也得先伺候一位正经主子!” 一句句指桑骂槐的话像是割肉的刀子一般,痛得商音觉得自己的生命要在这四四方方的屋子里消逝了,恍恍惚惚地听着两个人在外面吵,采梅越是反驳,婆子又口沫飞舞地吵出更难听的话来: “烟花地界里养大的倡家伶人果然懂得左右逢源,也难怪,咱们阿郎是朝官大臣,少郎君是地方官员,娶的夫人那都是有头有脸的族氏,歆娘子又是东宫的女主子,将来太子继位这儿就变成国丈府了,正经亲戚来巴结也就算了,连九教三流的人都像苍蝇叮蛋似的赖在这贵邸上,手段高的还混了份嫁妆钱出去……” 终于,商音发出一声冷笑打断了这段争吵,也学人家话有阴阳:“这婆子的巧嘴倒是很合我的脾性,像会咬人的狗似的,我叫阿耶给你换个差事,以后你就在我院中当差看院子。” 那厨娘假装才发现商音在阁里,慢悠悠地作一副嘴脸赔笑说:“我由郑夫人直接管辖的,她器重我的厨艺合她的胃口,蒙小娘子错爱。” “就冲你的嘴皮子功夫,恐怕口水花都要溅到郑夫人的碗里去了。我倒不管你是谁的人,只要我跟阿耶说将你给我,那么你就得来伺候我,否则我看中的一张巧嘴不替我看院子那简直是可惜了。采梅,去禀告阿郎我留她在这院了,另寻个人顶了这婆子的职位。” 厨里可是个捞油水养家糊口的活计,这个厨娘明里暗里监守自盗,粮米肉蛋“丰收”地快活极了,怎么可能会愿意落在这寡淡的院里,做着降月钱的事伺候得罪的人。 眼见采梅欢应得像只小喜鹊快步飞远了,那厨娘的肥脸立刻垮成两吊惨淡的白切肉,想去追回采梅也晚了,只能隔着门千弯腰万道歉地讨好商音放过自己。 这下该换商音的话冰冷得像一柄刀剑,幽幽地从房里穿出来刺进人的后背:“你该瞧清势头些,你可以不把我当主子,偏偏我在你之上,我可以将方才你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讲给这个家的正经主子听,你要有胆量不怕罚的,就尽管继续掀唇指三道四。总之我不是正经主子,我若罚你恐又有人说我越俎代庖,正经主子才有名义罚得下重手。” 这一串话,厨娘像是被扼住了喉咙,窘迫地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管摇头摇得脖子都要断掉了,幸好隔着一扇锁的门才不至于眼神被杀死,悻悻地想这个攀高枝来的主子成天嘻嘻哈哈地跟丫鬟亲近,难道不是找准了自己的位置么,原来不是一个软柿子。 采梅去向王遇传话的时候,恰巧郑染荷就在身边,难免要多涉足问一句“她凭什么要人”,采梅便对王遇讲了那凶厨娘如何嘴巴厉害,如何嫌商音不是正经主子,一五一十都讲了。 王遇听得脸都发黑了,毕竟那婆子欺负的可是他的亲女儿,当即就呵斥一句:“家里头何时有如此刁主的奴婢!” 因为现下是办喜宴的日子不好见血腥去罚人板子,便叫身边的老瞿代替自己出面同采梅回去。 那厨娘看见采梅一个人奉命地跑去告状,又一个人光溜溜地回来继续站守在闺阁门口,淡淡地说了一句“请你走出这院子”便不再多言。 当下那厨娘以为郑染荷替自己求情便松了一口气,冲采梅神气地伸了下脖子,趾高气昂地下了阁楼,走到院口边嘀咕骂边吐了口唾沫,一拐弯后,大眼珠子像瞎掉了一样立刻没了神气…… “阿郎命你给小娘子看门,你还想到哪里去?”站在铁笼旁的老瞿脱口两句突兀的冷话。 挣扎两下,两个小厮不由分说将那婆子关进了铁笼子,以“看门狗”的处置押在了商音院子外,还很关照地在狗窝上方铺了一层桐油纸,以挡来日方长的刮风下雨,好不受工伤能够叫她兢兢业业地执行看门这项工作! 杀鸡儆猴,猴猴可见! 有了前例可借鉴,长久以来藐视看轻过商音的奴婢都不由得吸了口冷气,心想着下次见到商音要讨好点什么才能消除自己的不良历史。 第151章 帘外帘内 蒹葭一身食香地从庖厨出来,选了两样辛味菜,分别是花椒葱子蒸鹿肉和蜀芥连蒸苲草浇獐肉,外加一盅香豉羊肉汤。临走的时候瞧见米花糖和红鸡蛋也一并顺走了做饭饱后的点心。 等她提着一笼屉的食盒回到商音这边,人还没停脚步欢悦声已经飘了上去:“那恶厨娘就该好好整治,借着是郑夫人心腹的妯娌狗仗人势,天天作耗,小时我卖到这儿来从末等丫鬟做起,她就时常克扣我们小丫鬟的一日两餐,直到我被派到歆娘身边,她才忙不跌地跑来巴结我。如今正是出了口恶气呢,从府里长大的小丫鬟,暗地里没有不骂她的,就只怕墨姑听见了去夫人面前恶人先告状。” 因为两个小丫鬟手里也没有钥匙,饭菜只能从窗棂中一叠叠地送进去。商音本来一点胃口也没有,瞧见蒹葭送来的都是素日自己爱吃的口味,不动几下玉箸显得太辜负别人的留心了。这一吃,方才的闹事带出的郁闷瞬间瓦解了不少。 “蒹葭姐姐……”采梅想着商音在屋内进食不细听,便拉了蒹葭的手忸怩地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苦涩表情。好半晌终于低声挤出话来,“你,你路过客宴时可见到那位……刘斌郞子了?” “好像,他送完贺礼就告辞了。”蒹葭回忆了下说。 商音像是长了顺风耳般知道那两个小丫头在嘀咕些什么,嗓子一响吓了她们一跳:“采梅,早跟你都说了,那刘斌不是攀门第之人,我也不是你的假想敌,总背着我鬼鬼祟祟的干嘛,想去见他就去呗。他若真有心,娶了你就是了。” 采梅立即脸烧红:“小娘子又说胡话了,唐律规定良人不可私纳贱户为妾,更何况是作妻呢,我只愿他安好,不敢妄想。” “这有什么难的,眼下我的户籍还在乐坊内,我阿耶为了把我嫁出去,还不是走通宗亲给我搞了个冒名手实报给里正官府,相貌也算模模糊糊,反正官府三年才查一次貌阅,你若顶替我官府也瞧不出来,何况还是远嫁他乡,更没人认得王家匆匆认下的一个义女……”商音小声说后嚼起一块米花糖。 采梅吓得忙跪下,隔着门磕头:“替主子代嫁这种事,采梅是万万不敢想的。” 蒹葭忙扶她起来,笑语开解:“你不要动不动就为这事情愧疚下跪,就算没有你,小娘子背后有贵人相助也不会真嫁了去。你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听小娘子安排,那也是两全齐美了。” “真的,那位贵人又是何人?” “贵人嘛,轻易说出来就不算贵人了,以后你自会知道。”蒹葭肯定不会告诉采梅那位贵人就是太子啦,只好找一句话糊弄过去,拿出一条彩缕丝线来,两个小丫鬟翻着花绳玩。 门内门外像是有了默契般,彼此都安静下来,各自做着各自的玩意,蒹葭是手巧的一类人,采梅翻出的花绳总不如她多彩多样。屋檐下的那只鹦鹉也打了盹跟具尸体似的一动不动。 商音瞧了一眼沙漏,已过中午了,北面雕龟鹤遐龄的窗棂上映着一片柏叶蓁蓁的树荫,枝干上寄生的女萝与菟丝子一簇簇缠绕环抱,缠缠绵绵,无可分离,风一过,女萝与菟丝子婀娜地摇曳,有同比翼双飞。 现在的那个贵人,他在做什么呢?长安的春天也一定如蜀地这般阳光明媚。 商音提起笔,沾饱了墨汁,准备一墨倾相思,该写点什么好呢…… 自离长安起,她每个月总是能收到他的一份情诗,内容往往简短明朗,纸短情长,相思满溢,上月灯节是“佳节上元巳,芳时属暮春。流觞想兰亭,君影逐卿痕。”;再上个月年关时他说“可慕皑雪催林走,教得比目渡白头。”;十一月时他叹“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初到蜀地的十月,他嘱“长相思,在长安。” “嗒”一声,因为提笔思考的时间过长,狼毫上凝聚的墨水像是冲入爱人的怀抱般急不可待,在黄麻纸上融和出一团灿烂的墨花。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案边还养着花市时锦江采回的芙蓉,商音轻吟出这句古人诗句,提笔给他回信。 “哎呀呀,这可是游子思妇的诗呀,你一个闺阁小娘子,什么时候成怨妇了呢……” 门外头忽而冒出轻佻的一句男音,蒹葭采梅无声,早不知道被他打发到哪里玩去了。 听见这句话,门外那双桃花痣配桃花眼,多用来暗送秋波的眉目,立刻鬼祟妖媚地浮现在商音脑海中。 真是见鬼了,她暗骂:独孤小人果然是小人。于是提高了嗓子问:“喂,这是女子闺阁,外男禁入,你爷娘没教过你么!” “好笑喽,你见过哪个登徒浪子顾忌这些。”独孤默悠闲地倚靠在门廊上,乐滋滋地仰起酒囊一口剑南烧春下肚,“哎,你为什么会被锁起来啊?席宴上迟迟不见你,我还以为你逃婚去了呢。” “跟你讲你也听不明白,我才不跟你讲。” “婚事还有几天呀,你还不逃?我知道,就算全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你也不会嫁给那个南阳来的刘书生。” 商音婉约笑答:“他是儿时亡父的,如今留孤母坐家中,千里迢迢入蜀来提亲,摊上谁家小娘子不好偏偏是我,月老都不忍叫他空手回去,我既不嫁他,定是要还一个媳妇给他的。” 这话听得独孤默新奇起来:“难不成你要学那獠寇,捋位美人塞进花轿送人去?” “小人之心!”商音隔着门送他一个白眼,快翻到屋檐去了。 随后,才将采梅与刘斌的故事,以及自己装成宰相千金去试探人家的故事通通于独孤默讲明,准备接新娘回南阳的路上来场新娘移花接木的好事。 反正“新娘移花接木”这种事情父亲坑过她一次,她回报一次也不为过。 “曲丫头,如果你父亲让你自己挑夫婿,你会选谁呀?”当然,他知道自己不是她的答案,她也不会说真话,依然还是戏谑性的找问。 凝望纸上提笔未完的诗句,商音心中隐隐生痛,像是有人拿着细针,将那些诗句一笔不漏地簪刻在自己心上。她想要的夫婿,这一辈子父亲都不会支持了。 独孤默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还是明显察觉到她因某种情绪而迟疑了,七个弹指后才听到她苦涩的回答:“我父亲,不允许我自主择婿。” “王公太不开明了!喏,你知道我宅里客堂上那扇挂纱缦的小窗户是用来干嘛的么?那是旧主人李林甫为他六个女儿相夫婿用的。旧年李宰相宅邸,侯门子弟往来无数,‘李猫’为他的六个女儿开扇小窗窥瞧门下客,他女儿相中哪位门客就嫁给哪位,多么省事!而我父亲,也一样开明,我两岁的时候起,我父亲就跟我唠叨同一件事,以后我娶谁当媳妇都不关他的事,只要别背着他办喜酒就成了!后来他又说,背着他办喜宴都不是问题,孙子一定要抱回去给他瞧一眼!再后来又说,瞧了孙子还不够,还要瞧一瞧重孙,重重孙,重重重孙……” 隔着一扇门,一挂帘,那个浪荡子挥起手臂谈天阔地,以往的爽朗丝毫不减,仰起酒壶喝得尽兴。 第152章 主仆逾墙走,夫妻里外逮 “商音,身体可爽些了?” 翌日,懒洋洋的春光下,李婵娟迈着轻盈的步伐来找商音,大好春光灿烂地落在她的笑容上。 “阿嫂怎么有空过来,小侄可睡得香?”商音悠悠地荡着秋千,立刻叫蒹葭添置一张胡床,让阿嫂来一起跟着晒太阳。 李婵娟望着商音的明媚容颜,笑说:“我可不是来跟你晒太阳的,瞧你不急,还没忙活打扮呢?我请了位开脸的婆子到家里来,据说在她手下出挑的待嫁的新娘子,都是觅得了良满姻缘。快跟我走。” “哎,不急,不是下个月才出嫁么,还有十五天呢!” 听见商音漫不经心地说出来,李婵娟差点没惊掉下巴:“谁告诉你下个月的?眼下喜事都凑一个时节去了,賨儿的弥月宴办完了,后天我又要带着孩子出窝回一趟陇西娘家,少说也要一个月,下个月可赶不上你的好日子哟。明日便该上花轿啦!” “明天!咳咳咳!”这么大的吉日真是猝不及防,商音一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反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旁边端茶过来的采梅也吓得茶水摔了一地,将李婵娟惊了一跳:“怎么了,弄得我像是来找你们主仆两讨债来了似的。” “我就是没准备好陪嫁的心思,舍不得离开蜀地……”采梅机灵地找了个借口,垂头不舍。 李婵娟是个明白人,虽然不知道采梅在惊什么,但也能窥探出这俩主仆葫芦里了点藏什么,面上也不多问,只在心中揣度着,闲聊一些家常便话后也就离开了。 是夜,李婵娟哄着幼子入睡后,心里仍记挂着商音的婚事,而且独孤默伤势好后也搬回王家来了,李婵娟总觉得有些不太平,猜度的事情又不好跟谁说,生怕是自己子虚乌有。 “耀卿,你说,商音说像要逃婚,又不像,阿默偏偏又回来住在屋檐下,像是要搅局来劫婚一般。自从知道阿默中意商音,我就老觉得这事总是不好……” 王耀卿正在一旁的烛灯下翻着玉器账本子,选几样起程带去陇西岳丈家的厚礼,听见妻子的话,他也狐疑地皱了皱眉头:“独孤默?剿匪一事中不是听说他中意杨判官家的小娘子吗?” “想来这其中是有误传,要是他真中意那杨娘子,近水楼台的,为何不住在成都府一带的官邸呢,天天住这边舍近求远地办差,路上都要兜两大圈子。” “那可就不好了。”王耀卿叹气一声,“倒也不是说我们逼婚,歆儿已然处在东宫,按长久之计来想,商音断然不能嫁给朝臣贵胄,就怕她的身份捅出一些对歆儿不利的祸端。该跟你那皇妃姐姐说说,将那默小子拉回京城娶妻生子才是正经。” 李婵娟苦笑一声:“你以为阿默是两岁小儿呢,走路追着长辈的掌心走?他倒底和妍妹的姑侄情更亲厚些,妍妹的话他都不听,甭说我能当好一位说客了。” “独孤默脾性如何,我虽不清楚,但商音,只怕今晚闺房都要人去楼空了。” 王耀卿说一有一,料事如神。 夜色暗沉地罩住地面,王家宛若浸在黑暗沟渠里的一座大石头。 商音跟采梅穿着夜行衣沿着柴房墙角呲溜,鬼祟得像两只小老鼠似的,准备从柴房这里翻出这座“大石头”。 偏偏她们又没有老鼠那样灵活的攀爬能力,商音一个人逾墙出去绰绰有余,像是长了爬山虎的脚般轻松,可采梅简直是挂不住墙的蜗牛,商音悔恨没学到吉贝那般带人滑行的本事,只好拿出鞭子拉扯着助采梅爬上来。 “采梅,你怎么连个墙都不会翻,年龄小重量不少,搞得我都拉不动你了。”商音趴在檐上使足了劲拉着鞭子,半天都没够着采梅的手,倒差点被拖回去。 别说采梅从来没有翻过那么高的墙,就连翻墙也是头次,真是一点踮脚的功夫也没有,只有一因畏惧和惶恐跳得厉害的心,她抬头糯糯看着墙上人:“小娘子,我还是觉得刘郎知道我的身份后会嫌弃我,要不我就不去了,省得叫他为难……” 蒹葭在柴门外当做放哨人,瞧见巡夜的家丁便远远学着夜莺吹了个口哨,低声催促:“小娘子,你们快点呀……” “你不去,我怎么还他一个媳妇。我要是会变仙法,一定要把你变成一朵红梅送到刘斌手中去。”商音说着掐出最后一道力气,终于把采梅拉上来了,像是从泥塘里将整条莲藕连脱带扯地挖到岸上来。 喔…… 上坡真不容易啊,下坡就爽快轻松多了……先让采梅下去,商音拉着鞭子一端,采梅一手抓着鞭子,一手扶着墙,一边抖着双腿一边慢慢滑,眼睛瞪着越来越近的地面…… 突然听见墙头的人“啊”一声惊讶,力道反转,正在下行的采梅又觉得自己像只吊水的桶被人费力地要拉上去。 采梅还不明白怎么了,眼前忽蹦出一张王耀卿的严肃脸来,他背着手像棵大树一样立着,都不知道是什么站在墙外守株待兔的,开口便是嗔怪:“宵禁都开始了,你们还想出去干嘛!” “我们……我们睡不着,墙上墙下溜一溜,我这就带她溜上来……”趴在墙檐上的商音嘴上笑,心里叫惨,墙外墙内进退两难,只好手忙脚乱地赶紧收鞭子,将半途中的采梅重新拉上来。 在远处放哨的蒹葭只能瞧见商音对着墙外磨叽的背影,蒹葭心里忙得催促“小娘子动作快点啊,不就一翻身下去的事么……”,然后东张西望,视线撞上不远处逶迤的灯火排场,她连忙尖锐地学猫头鹰叫,以示警鸣。 悬在半墙间的采梅还没拉得上来呢,这下预警声一起,商音闭眼暗骂老天,回头望一下局势,不偏不倚地迎上李婵娟那张抓贼似的脸…… 再扭头看看前面“挡路虎”王耀卿的脸…… 夫妻同款表情,神同步…… 这对夫妻,真是齐心协力,里应外合啊…… 真真出师不利! 商音恨恨地一跺脚,一时忘记了自己还骑在墙头上呢,脚一崴翻了个跟斗摔下墙…… 一失足,千古恨地摔回去了。 简直白忙活一场! 墙里墙外,主仆两个各摔各地,隔着一堵墙,惨声同时叫起。 第153章 欠 王耀卿原本以为商音会逃婚,可是谁逃家会孑然一身不带细软,反而穿一身黑乎乎的夜行衣,方才主仆两个在墙头的对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不大理解那句“赔一个媳妇给刘斌”是何意。 瞧着这个腹藏古怪的妹子,虽然油灯点得挺亮的,但是他的脸色还是很暗沉,像是审问一位滔天罪犯般:“说,大半夜的,你们到底想去哪里?” 眼下三更半夜,审问的地点是后院的储藏间,用来堆积一些换季的杂物,少人涉足,眼下不唤人,是没有人会看见这里摆了一道“公堂”。 商音心知肚明,王耀卿有意不将此事闹大,就是不知道这一举是怕影响父母休息还是有别的什么顾忌。 “商音,说呀,大婚在即,你可不要背着家里胡来。”李婵娟见她久久不回答,柔和的性子也持不住,焦躁催问。 商音低垂着脑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弱弱的声音几乎只有自己可以听得见:“我就是想出去玩一玩,没有要逃婚的意思……” “采梅,跟你有什么关系?”话冷得像是要浇灭了屋里的烛灯。 惦记着不该惦记的郎君,采梅本就心中有愧,一抬眼被王耀卿的刀子目光刺了一下,吓得跪下来:“我……我不敢了……” 王耀卿冷道:“采梅留不得,明天就打发她卖了。” 如此果决的话脱口,采梅的表情变得惊愕,商音跳起来拉住了采梅的衣襟,就像抓住一叶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鸢:“阿兄,她没过错,咱家怎能有撵人的意思呢!” 改口的话不提高半分音贝,却更变本加厉地厄人咽喉:“行,不撵,拨去你阿嫂身边,明日不必跟你陪嫁去南阳,会另外选两位婢女给你。” 王耀卿的话意十分明显了。衍生在商音腹中的“移花接木,先斩后奏”的换新娘计谋毕漏无疑,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阿兄的眼睛这般明亮,一寸一罅隙都被他洞察去了。 她想抬头看看兄长的眼睛,却似看到了一潭幽旷荒寒的如墨的水。 商音的目光也荒凉下来:“阿兄,我只问你,如果今日逃婚的人是歆儿阿姊,那么你会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许是不理解商音的话一般,王耀卿沉默了半晌才回答:“无关异母亲疏。如果你的心上人不是歆儿的丈夫,也不是东宫之主,就只是一位粗茶淡饭的草夫,那么我会将你亲手送至他身边。刘斌,他很好,你嫁过去,他不会辜负你的。” 冗长的黑夜仿佛一团潺聚的浓墨久久不散,门外那棵大榕树上忽而沙沙两声响,像是有一只大鸟滑翔过去了一般。 王耀卿的目光一紧,只觉窃听之人身手矫健,立刻朝门口大斥:“是何人在外窃听!” 李婵娟急忙起身推门去瞧,四下瞅了几眼,看见不远处廊上有一行人打着灯笼明晃晃地走过来,不待他们走近,她瞧出来人后心中一惊,快脚五步迎上去,歉着笑意说:“不懂事的家仆惊扰舅姑歇息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家仆泄露出去的消息,王遇和郑染荷披着松宽的褐色衫衣简单合住寝衣,匆匆的脚步在夜色中行驶过来,进了门,严肃的目光像是两道刀子划开商音正黯然的脸庞。 王耀卿看到父母,脸色也微微意外,连忙起身让座,想必父母也知道事情的大概了,便作揖解释道:“夜深露重,儿本不想叨扰大人,故才在此教育小妹。” “商音,大半夜你不歇息,想去哪里?”王遇一开口,半冷不热的态度。 瞧着这一屋子都不睡觉的人,唉,真是一失足,万人逮啊!她轻声叹了声气说:“刚才我本想回去睡觉的,但你们都来了,我就睡不成了。” 当下八九十个人,齐压压地站了一排,王遇寻了个借口先支走他们:“耀卿,方才我走来时偶有听见賨儿的啼哭声,奶娘哄了半天,你们先回房去照顾孩子。” 夫妻俩知其意,只好领着一众家仆退出去。屋中只剩下商音与王遇夫妇。 郑染荷瞅着商音的行头哼笑了一声:“别耍嘴皮子功夫,表面上顺从听话,骨子里还是一颗逆反心。原本天一明该是一身喜灿灿的青服等上进花轿,这下可倒好,东方未晓,主仆两个黑乎乎的打扮准备从黑夜中遁出去呢!” 王遇问:“商音,今晚此举,你是真的意欲逃婚吗?” 她沉稳地跪在地,慎重地磕了一个头:“父亲开明,儿无意嫁给刘斌。父亲一意孤行,原来带我回成都并不是归家,而是嫁去远地,将我与您以为的良婿拴在一起,您一再隐瞒婚期,儿唯有不肖……” “我看你是野游惯了!”郑染荷立即拍案,嗔话打断,“天亮了,花轿到了,王家却交不出新娘,你准备将王家的脸面搁哪里?” “母亲,父亲在听儿说话,请您不要打断父亲的视听。” 商音毕恭毕敬,再转望坐在面前的父亲,决意谈谈自己的筹码:“我并不会让花轿空去,王家也不因为我损失半点脸面。父亲,数年前您让阿姊替我出嫁,等于是这个家剥夺了我一桩婚,如今,我想请父亲为我成全另一桩婚,刘斌对我半分不喜而与采梅情投意合,望父亲成全这段天作之合。”说毕,伏身请求。 这样的请求听得王遇的脸色生出一丝丝青白,指着她说:“你糊涂了,刘家要娶的是王家的女儿。” “从前,奉节郡王要娶的也是王家的女儿,如今,刘斌要娶的也是王家的女儿。同样是王家的女儿,可是他们娶的,都不是自己心意所属,两桩喜事,何喜之有?” 据理力争的话纵然简短得三言两语,可商音几乎是咬着字吞吐完。 也是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她才能肆无忌惮地这样说。 此时,郑染荷的脸已经完全变了,惊白得像是刚刚渗完红血的脸,渐渐露出狰狞笑着说:“好啊,数年前的芝麻事你一直揪着不放,你要不是贪慕虚荣怎么会不想嫁给刘家郎君。人的福分都是有数的,你命中若有福气嫁给皇子的话,又怎么轮到歆儿。” 王遇冷眼一嗔:“行了,你们一张张大小嘴巴牵出往事干嘛,若叫外人听见了,难道很光彩吗?” 空气这才安静了一晌,商音继续请求说:“请父亲答应女儿方才的请求。” “这不可能。”王遇的否决一锤定音。 卯时一刻的梆子当当传开,商音知道,天要开始亮了,城中很快就要有一架红轿穿越过青石铺的路上朝王家喜庆地过来。彼时,她缓缓抽出袖中的小匕首,微微笑说:“您会答应的。” 只见握匕首的人手迅速朝自己胸口一反,王遇还没反应过来时郑染荷吓得掩嘴闷叫一声,继而一滴滴鲜血,像是从水滴石穿砸下来般有力敲击着地面。 第154章 又被抛弃了 依照“嫡庶养义”的排行,王家义女出嫁的排场并不盛大,比起之前小侄儿的满月酒甚至都矮了半截。 新郎刘斌于书文方面就有些名声,来接新娘时催妆诗做得不赖,妆罢的新娘子很快就从闺阁袅娜出来了,一袭合身份定制的喜衣,青花翠鸟的滚边裳纹绣饰吉云,她袅娜有致地下楼来,花冠上垂的那排锦珠面帘在妆容间闪烁跳动,掩于桃花团扇的妆容,美而难辩。 接新娘子这一过程直接省略了传统的九九八十一难,下婿,讨红包,障车等等都因为大家的规矩言辞而没有掀起喧闹的波澜。刘斌感到意外稍微暗自纳罕了一下,但还是笑容满面,按礼遵循地迎亲。 新娘子敛衽拜别父母,上了轿车,启程归往外地的长途。外人都没认识过王家认的这位干女儿,便纷纷在人群中蹙起脚尖企图从团扇中一窥新娘是否绝色,满眼只觉得如雾里看花,霞中拨云一般隐绰美。 十里红妆离成都,万重山水归南阳。 刘斌归家了,带着那位亲手为她簪上梅钗的姑娘归家了。 蜀中的农家田事,在即将来的三月里萌动。 落院中的桑叶青复青拼命地抽出叶子,郁郁结荫,像是要将旧日贪婪吸汲的春雨全部都以绿叶的形式爆发释放。枝柄处一节节孕育出小拇指般大小的青果穗,毛茸茸地挂满枝,像是动物顺不走的苍耳。 蝉在枝中鸣,蚕在叶下蠕。 蒹葭坐在桑树荫底下一边煎药,一边闲散喂蚕,药香飘飘间,绿油油的树荫将她的淡黄衣裳倒影成了青色。 小柴门扉“嘎吱”一声,商音拖着沉重的身体倚在古旧的门边,孱弱苍白的小脸对着这桑意正盛的小院。 蒹葭一抬头,欢喜来唤:“小娘子,你醒啦!” “嗯。蒹葭,这是哪儿,不应该是在家里吗?” “这是……” 蒹葭要说的话被进门来的独孤默打断:“王家女儿已经嫁去南阳了,你自然不能再待在王家,这里是前任蜀地判官的农家院,你就先在这住着。” 商音四处望了一下,再没有采梅的影子,心中微微一舒:“新娘子是采梅吗?” “可不是么,大婚临头你以自杀来拒婚,你叫他们上哪去找一个健康的新娘出来,采梅自然就得上花轿去了!”独孤默解释完这一切,长吐一气,如重释负。 可如重释负的人该是商音才对。 而后,他对着商音又是一顿嗔骂:“我真没见过你那么蠢的逃婚人!翻墙被逮住也就算了,那么尖的匕首,像肉不长在你身体上似的,直直就往心口上刺去。我送你匕首是让你自卫的,你倒好,用它来自杀!蠢,蠢,蠢!简直比猪蠢!” “自杀?”商音的嘴角扬起微笑驳回的弧度,“我可不像你真拿刀子去刺心口,我是右心人。我若是比猪蠢,那你比我更蠢。” 什么右心,管她玩笑话呢,独孤默不屑一笑。 “哈哈!”蒹葭倒爽朗言笑,对独孤默道,“小娘子的话真有意思,就是拐着弯说你蠢不如猪了。” 独孤默笑说:“这桩原也不是什么死胡同的事,如果我是采梅,老早就逃出去跟情郎私奔了!” 眼前的男人轻而易举地吐出“私奔”两个字,就像是说一件结婚喜事似的,商音的目光变得凝重望着他,孱弱解释:“那晚我们翻墙,并不是要让他们私奔的。” “那你们主仆玩什么阵仗!” “我们只是想去见刘斌一面,跟他表明身份。也许男人们都不会在意‘娉者为妻,奔着为妾’,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多情浪子。采梅不是三教九流出身,若不是家道中落,也是在书香人家当着主子等郎君来三媒六聘。她要是真以私奔的名头跟了刘斌,日后吵出去你叫孤苦伶仃的她怎么在公婆家面对世人呢?我王家千金的身份本就是个摆设,又没有多少人认得我,如今她以我的名义嫁过去了,也算是替月老忙活了一桩好事。” 独孤默原是无心嘴快,如今听了商音这番慎重的话,惭愧地打了一下嘴,“对,你说得有理!竟是我不体贴入微了。” “不好!采梅有危险!”商音想到了什么忽然大叫出来,急得心口触伤直痛,“阿兕子若听说王家女儿出嫁,只怕她会将采梅当成我,路上有埋伏!” 独孤默忙扶她坐好:“你且放心,我们比你还早想到,螳螂捕蝉后面自有黄雀,韦皋和西川节度使已经出兵一路捕捉獠寇的踪迹,如今你醒了我也就放心去剿寇去了,等我们好消息!”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心里似乎还揣着心事一般,欲言又止,“我还有件事情想问,算了,等我回来再问你。” 不太在意他临走时要问啥,商音只先打量着自己的处境。 眼下的平房院子因宽敞而显得僻静,却有几分田园的气息,桑竹茂盛,炊事俱全,后屋的谷场植有几株嘉庆子,长得快比房还要高。瓜蔓蹿着芽尖爬上栅栏开出伶仃的黄花准备结一双胡瓜,旁边的一片小地里长满了膝盖高的杂草,仔细一看,原来是草盛豆苗稀。房前屋后,一丛丛蜀葵不要命似的吐出鲜红色,鲜妍明媚,衬得这一片苍翠不再单调。 蒹葭安慰说:“我们能落脚在判官的旧院,也是独孤将军托人打点的,小娘子莫要嫌弃,这儿虽不豪冶华丽,但起码清净。” “呵!”商音一阵冷笑,“我若是图豪冶华丽,那么我早该进东宫了。蒹葭,我没醒的时候,家里有派人来过吗?” 蒹葭忖了几晌,想编个谎话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还没有……但是杨娘子来看过你,还帮着我置办了好些东西。” “我知道了。”商音觉得有什么东西慢慢地从脚底穿过,直击胸口,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骨髓,无力地靠着门板,渐渐跌落坐地。 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呢? 她就那样呆坐着,看夕阳的霞光在山那边一点点地掉下去,像是被天空丢弃的一片红云,像是从枝头脱落的一枝红花,像是自己的心也要那样坠下来,红通通地碎了一地。 现在的她,似乎又重新变回了那个被抛弃的孩子。在他们,又一次权衡利弊之下。 第155章 蚕市 商音自伤的一刀有分寸,况且她略通医药,看似伤得挺重,其实也只是一些皮肉伤。只是用如此刚烈的性情逼迫了父亲,让本就不深的父女情份愈开了裂痕,而往后商音的生活里,全都是与朋友照面,那个家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落雁虽然不是很明了那桩婚姻的故事,但眼瞧着商音的笑容淡了许多也时常过来和她顽笑着排忧解难。 韦皋与独孤默并肩作战,在采梅出嫁的路上及时成功剿了一窝獠寇,又为蜀地除了祸害,这下韦皋又痛快了一把,每逢商音就谈天阔地,像是报军功似的将制獠过程中如何千钧一发、如何智勇破敌、如何九死一生等等滔滔不绝讲个没完没了。 然后商音问起阿兕子,结果还不是又叫人家逃掉了。 等商音重新出门散心的时候,二月已经过完了。三月三日,应节农耕,成都开起了蚕市买卖农桑物资,犁、锄、耒耜、耧车、纺车……数百样农具一应俱全。大慈寺,龙兴观内游人如织,烟香鼎盛,四邑居民纷纷于祭桑之祀祭始祖蚕丛氏,购置符箓,祈祷蚕桑大吉,风调雨顺,秋谷丰稔。尔后夫妻双双归家,男耕女织,勤劳致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落雁,我要是一只蚕就好了。” 商音漫无目的地逛在蚕市上,周边讨价还价甚是热闹,可她的心却是冷清的,冷清到羡慕起一只小蚕:“蚕那么无忧快活,趴在大片大片的桑叶丛里吃得白白胖胖的,也不是吃白食,它会吐出很多丝来回报社稷,然后再结个蛹给自己造个洁白舒软的窝,一边睡觉一边长翅膀啊,等睡醒了就拍拍翅膀去周游世界了!” 落雁听了不免觉得好笑:“谁不是羡慕着别人呢!瞧你这一身素洁的玉白罗裙,我也可以认为你前世就是一只羡慕凡人的蚕,特地向老天许了愿今世来做人的。” 商音微微一笑,没有再说话。看见前面的筒车农家店门口凑热闹地聚了一群人,她们也凑了人头走过去,一身郞将制袍的韦皋拿着铁锹对一架作灌溉用的竹筒车拆卸进行改善,端正漏水的弊处。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值得驻足的趣事,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当着老农面前指责缺处并改善,要不是穿着制袍,只怕要被人当成胡诌的捣蛋鬼给撵出去。大伙儿驻足观看之后,这个少年不仅不是捣蛋鬼,对于农具还改善得自有一套。 落雁观后感皆是赞叹:“我本不懂农具,只以为韦皋在胡诌呢,老农都赞他,可知是真的了。” “才一架筒车而已!”以为商音要奚落人家,话风一转:“你要是听过这个二十三郎讲解霹雳车也就不足为奇了,什么车的构造他都懂,连石像都谙知,玄宗时期开始在嘉州凌云的摩崖刻一尊弥勒佛坐像,几次断工停滞不前,韦皋都还有造刻石像的独到见解呢!他励志要去完成这桩前人未果的工程呢!” “独孤将军麾下的人,自然是人才胜优。”莫名地扯上独孤默,落雁的脸腮情不自禁泛起霞红,扭头想迎风散一散热度时,恰恰意外撞见独孤默,脸就愈发红了。 独孤默一身竹青色的常服,在布衣群人中越显清俊出挑,瞧见落雁对他笑,他只好过来依礼招呼:“杨娘子万福。” “原来将军也有一颗农心来逛蚕市。” 他颔首回答:“民以食为天,自然该来逛一场的,顺便去桑林探一下蜀地民情,不负百姓官一名。” 一番言行礼貌俱全,独孤默难得正经,然后望向商音,她一身白橘夹色霓裳,看起来虽比病中时鲜亮,但明显瘦了些许,这才激起他的打趣之心:“病去如抽丝,你一下子瘦得跟猴似的,这瘦得也太难看了!” 商音小脸一撇,不大理会他,自个嘀咕:“你能吃,我倒是见你胖了,可也不见得多好看呀。” 落雁嗤嗤一笑,转对独孤默说:“果然就是像抽丝那样瘦下来的,方才她还说想做一只蚕呢!” 他扭向商音讥笑:“什么,你居然做人做腻了?” “……” 似乎被两个莫名一统阵线的人给“欺负”了,势单力薄的商音不想说话。 三人行在前往桑林的路上,落雁与独孤默搭话,聊一些书法文艺,三言两语你娴雅我礼貌,听着实在平淡无奇。这一路商音比平日安静,垂着脑袋赶在他们斜前角,脚下逮到独孤默的影子就踩,逮到他的影子就踩,走呀走,踩呀踩…… 他们走到蚕市的尽头,便是川河两岸,专于养植蚕桑的盛地,眼下时节,放眼望去尽是苍翠,哪里还能看见溪流河岸的半分影子,一片桑叶比起巴掌还要大,片片结荫,荫连成丛,俨然给两岸溪流支起了青绿色的屏风。间歇拂来的清风如刚吃饱的蚕在打嗝,轻轻吐出桑叶味的气息。溪泉声儿流响出桑林,泠泠动听,像是风惹了谁挂在林中的风铃。背箩筐而来的采桑女呀,旧花样的粗麻衣裳整洁淳朴,素手擢擢埋在桑叶间,咿咿呀呀唱起采桑曲…… 咦,后面是哪位采桑人和着她的歌走来? 心灵手巧的采桑女回头一看,喔,原来是她爱慕的那位郎君呀! 桑陌苍郁,风景如画。商音和落雁一起帮着采桑女采撷了好几箩桑叶,独孤默在另一头帮着喂蚕。热情的农家送来新鲜瓜果款待帮手。 “曲丫头呀,你知道有种蚕会吐五颜六色的丝吗?” 这独孤小人真是一张胡诌的嘴,商音不屑地努过嘴去:“你的色相就是五颜六色的。” “……” 独孤默一本正经:“真的不骗你,大轸国的人会用五色彩石铺砌莲池,将蚕养在五彩斑斓的池中,它们并不怕水,就像鱼儿在荷塘中一般游水嬉戏。蚕在水中徜徉十五个月后跃入宽阔碧莹的荷叶里安静地结茧。结成的茧自然就呈现五彩色泽与花样的啦,都不需要颜料浸染的,这种丝就叫‘水蚕丝’。要是以后我认识了大轸国的朋友,我就给你搞一件水蚕丝做的罗裙来。” “小白蚕,多吃一点喏!”商音宁可扭头过去跟蚕聊天!哪怕信鬼,也不信他的嘴! “我知道嘛,要是他说的,你就信了。”孤独默收了收笑容,将头凑过去,小声地说,“我才知道,你居然是他原本的妻。” 商音暮然扭头,几乎没有距离地对上他的眼睛,她身子微微一倾,从胡凳上半摔下来,“你怎么知道的?” 她的表情与承认无异,独孤默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像是破开的泡沫悄无声息地碎去,挤出一面苦笑的表情:“原来还真是。” 商音瞬间回想翻墙被抓包那一晚,审讯时阿兄斥了一声窃听人,一开门正巧父亲到来,大家就都没有猜疑了,原来那时真的有窃听者,自是孤独默无疑。 不过,也不需要担心独孤默会将王家欺君的事说出去,抛开亲戚之情不谈,于他也是无利的事。 因此商音无所谓哼了两句:“你知道就知道呗。我也知道你不会跟别人讲的。” 他做了个发誓的手势:“我肯定不会跟别人讲的。但是我要跟你讲真的喔,你当太子的女人还不如当我的女人呢!” 此风流色相,轻浮的话简直可以倒出一箩筐了…… “谁当你的女人谁当,总之我是不当的。”商音白了这个轻浮人一眼,从荷包里拿起一块米花糖说,“伸手。” “不错嘛,还知道分糖给我吃。”独孤默桃花眼儿眯眯笑,乖乖听话伸出手,讨糖。 变脸以及翻个漂亮的白眼惯是商音最拿手的,她一张口将米花糖咬住,然后站起来搬起满箩筐的桑叶朝他手上翻抖,大片小片的桑叶错落下来将他的双手埋不见。 “干你的活!我是倒桑叶叫你喂蚕呐,你居然来觊觎我的米花糖!” 然后她就嚼着米花糖去桑林里找落雁去了。 “……”独孤默目瞪口呆,桑叶捧了个满怀,画面异常得像时间静止。 只剩下他和一堆嚼桑叶嚼得正香的蚕。 他起身拍掉身上的桑叶跟过去。 只剩下一堆嚼桑叶嚼得正香的蚕。 第156章 野炊,香的全吹了 采过桑已是酉时,夕阳西下,农妇起炊烟,农夫荷篓归。 独孤默与韦皋在山中布机关活捉猎物,只选肥硕的下手,准备等会儿溪畔野炊饕餮一顿。 而偷小懒的落雁与商音,背依背侧坐在桑树下葳蕤繁茂的莓苔,细长的嫩草映在如花容颜上,两位韶华姑娘养眼得像是一对并蒂莲。 “田园生活真有一番乐趣呀,商音,这是你第一次采桑吗?” “不是,我五岁的时候第一次采桑,是在蒲江乡下那边,那时还跟我舅舅一起。” 在深闺中成长的落雁倒是第一次采桑,也是第一次见绿油油的桑叶会被白蚕嚼得只剩一张网似的叶脉,也差点没分清毛毛虫和蚕,如果没有白色的毛虫虫的话。她望着眼前的夕阳,伸食指圈了一片天空,“之前我在老家凤翔,抬头只见这四角般的天空。后来我母亲病逝,父亲被放外任,我不喜在家成天看兄嫂闹得乌泱泱,于是我就跟着父亲入蜀。只觉得,蜀地比故乡还要美。” 商音听见了扬嘴一笑,很明白落雁未出口的真正想法,究竟是喜欢蜀地,还是更喜欢在蜀地遇到的人呢? 休提他人,就连商音的心也像朵云,好像要飘到长安去了。 “啊——”落雁突然花容失色,慌乱地跳起来:“蛇!商音,你身后有蛇!好几条!” 我的天,她们这是坐了蛇窝?冒犯了它们一家几口的幸福生活?好几条吐着信子的肥蛇拖着长长的身子,像是跳胡旋舞一般灵敏盘旋,又像舞着长枪发起攻击,其中一条三角头猛厉得最是可怕,跃跃袭人。 商音抽出匕首欲意击刺,却被一截疾如飞箭的利枝抢了先,尖头一下子扼住蛇的七寸,再是一柄吴钩出鞘飞来,快刀斩乱蛇,将其余宵小悉数斩尽。 浓郁的桑树丛窸窣起一抹背影的暗色,匆匆离去。 打蛇人走过来,慢条斯理地提起一条颜值担当的蛇,暧昧地拍了拍它的肌肤:“我的漂亮小蛇儿,怎么出了冬眠就想咬人呢,这滑溜溜的肌肤还是乖乖到本郎君嘴里。” 他提着蛇往炊事地回去,给蛇剥去五彩斑斓的皮,动作优雅,轻车熟路,像是给美人宽衣解带一般。 “哎,落雁,听见了没,独孤小人流氓起来连蛇也不放过!”商音朝着那缕缓缓升起的炊烟戏谑。 落雁还余惊未定,怯怯地扯了扯商音的衣角悄悄问:“独孤将军真要吃那条蛇啊?我看着很像毒蛇,别出意外了。” “放心,他再怎么出意外,不可能蠢到被自己害死,要是牡丹花下死还更可能一些。” 她俩重新悠哉,又坐在原地聊了会天。 独孤默打了一个喷嚏,再次从桑树那头冒出来,懒洋洋地催唤:“喂,你们怎么还在那里谈天说地,闻到肉香了吗?快来啦!就差你们了!” “真快呀,他们都煮好了呢。”累了一下午,商音饥肠辘辘的,想着这下可以饱食一顿了,味香肉美的烤山鸡、五香俱全的兔炙肉、一碗鲜香营养的鱼头汤……就是不知道那两个大男人的手艺是否达标。 算了,条件放松点,两个武人能有啥厨艺,食物能煮熟就不错了。 她们穿过桑树丛朝溪畔走去,满怀憧憬地来到野炊地,山鸡野兔看是看到了,居然活蹦乱跳得不得了!慢悠悠给蛇羹添篝火的独孤默整得跟雪人取暖似的。桃花流水那头,韦皋划舟才准备撒网捕鳜鱼。采茱萸归来的蒹葭正晃在田埂之外。 商音微张着口呆呆看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是肚子叫得更厉害了。 独孤默看穿了商音表情的潜意思,捉弄道:“都说了只差你们就开工了!咦,你肚子响啦,快来快来,动手丰衣足食呀!天底下不仅没有的午餐,晚餐也不喔!” 才不理他呢,商音看见柴薪都不够,便捡干柴去了。抱柴回来的时候,脑洞新奇的独孤默正卷高了裤脚抱着野鸡在浅溪里给它洗澡,还顺带教它嬉水游泳…… 喔,天,商音差点晕死。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商音,我要宰鸡放血了,快来帮帮忙!” 才不跟脑袋装水的人共事。她只愿给蛇羹添柴火,便叫落雁去跟他搭配。 平时只挥挥画笔的落雁哪里接触过这些,但也乐得其事,过去帮忙提起两只鸡爪,独孤默拔出吴钩架在鸡脖子上准备雄壮一抹,山鸡自知死到临头开始跳脚挣扎,哪知落雁心软“啊”一声不忍血腥地松开手,山鸡顺势“嘎嘎”扑腾着飞逃了出去。 这一惊,引得旁边抓鱼来杀的韦皋分心去看,手一打滑,鳜鱼钻得空子一跃龙门般跳了出去,一畔溪流,一下子闹得鸡飞鱼跳。 商音听见声响儿,狐疑地扭头去看,结果被那场面逗得笑翻了什么东西也来不及扶,两个军营里出来的七尺男儿居然宰鸡未遂!杀鱼未果!两手空空! 独孤默提起吴钩追一只流血又滴水的山鸡,那只山鸡也不踉跄,竟似没受伤一般摇着屁股逃之夭夭。追鱼的韦皋却像手抹了油,快要把鱼抓回来了又叫它跳了出去…… 忽而浅溪边上“嘭”一声小水花溅起,鳜鱼遇水即逃,商音立马大叫:“啊,鱼跑了!” 再看落雁与独孤默前后围攻追山鸡,她心太急脚一崴摔扑到独孤默怀里,将他快要捉到的山鸡给撞了出去。 溪里“嘭”一声,水花再次溅起,商音忙得又叫:“啊,山鸡也泡汤了!” 大家怔怔望着流动的溪水,目送鱼与鸡,然后无奈地我望你,你望他,依旧两手空空。 落雁甚是尴尬:“对不起,都怪我太笨手笨脚。” “不算糟糕,笼子里还有一只野兔呢!可肥啦,咱们杀野兔。”商音说着转身要提肥兔,眼睛大大地瞪着被推翻的兔笼,空空如也! 别说兔子了,一根兔毛都没见着! “真糟糕,兔子……也跑掉了……”这回换商音尴尬了,因为她突然意识到,方才自己被鸡飞鱼跳逗得笑倒在地时,撞翻的什么东西正是兔笼子。 连锁的祸事落得白忙活一场,终有几分趣味,大家都不互相怪罪,反而噗嗤笑起来。这时天色又垂了,来不及去猎新物,剩得一锅煮沸的蛇羹溢出香味,他们像是饿死鬼投胎似的团团围住篝火,这回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总归再折腾不出什么岔子了。 困顿的夕阳眯垂着一双醉眼渐渐睡着了,继而白天睡醒的星星繁亮地跳了出来,细碎璀璨地映在溪流。暮光下的溪水如浸着珍珠的墨池,仿佛谁舀起池中水将蓝天泼墨成一幅瑰丽的星空。灼亮篝火前,五个好友邀月对酌,慷慨闲话,酒足饭饱后,他们就听商音唱歌,欢娱今夕。 击杯作磬,一曲宫商珠圆玉润,商音先是浅唱低吟,而后高歌激越,婉转清扬,昂然入霄。歌声有如拂遍秋菊落英的金风,采撷得一段芬芳,归向柔媚秋水与之呢喃细语。曲调一扬,长风破浪,急剧越过峻岭千山扶摇直上,呼啸沧桑声声急,遥惊天涯鸿雁。金风飒飒远去,迎来小雪翩跹,窸窸窣窣似私语,歇在叠翠挺拔的松柏梢头,歇在鲜衣怒马的少年掌中,渐渐悄然,湮灭,换来一隅安宁…… 众人意犹未尽,商音已经唱完了。独孤默从不分心细细听,虽五音记不全,但知道她唱的是三国曹操的《短歌行》。 他们没看见的桑丛一角,王耀卿嘴角似扬不扬,滞着一抹浅淡的笑意,默默瞧着这一切。 第157章 情亲门,已对你关闭 王宅,本来就冷得像一墩冰窖,浸在夜色里,看起来就像压抑在黑暗里的冰窖。 墨姑回来复命,郑染荷迫不及待露出阴鸷的笑脸:“怎么样,商音那个贱妮子被毒蛇咬死了吗?” “没有,蛇被他们煮吃了。”墨姑倒霉地说。 “……” 郑染荷渐渐气得说不上什么话,咬着唇齿,狰狞的样子像是蓄势的母兽,抓桌角的右手几乎磕出了血。 她想着,趁着王遇还没有进京上任,再不除掉心头之恨以后就不好下手了,否则千里之外的王遇听说女儿死了,眼不见难免心会疑。今日放毒蛇的计划原本是天衣无缝的,毕竟在桑田里被蛇咬死的往往是意外。 “你先退下,监视好她的一举一动。” 墨姑领命退下,一开门就怔在那里,眼睛对上王耀卿冷淡的脸。 继而母子两道目光直直对视,久久无言。 晌久,郑染荷若无其事地开口:“你都听见了?” 那个凉凉的声音回答:“不,儿都看见了。” 原来白天的蚕市,王耀卿瞧见墨姑偷偷摸摸地去找捕蛇人,还以为是母亲想吃蛇羹,没想到是害人!那一刻,他维护的母亲心在胸腔中剧烈跳动,只能怀疑墨姑是不是母亲的人,可墨姑千真万确是郑家挪调来的奴婢,最忠实的心腹。 郑染荷面上并无愧疚之色,好在眼前人并不是外人,不消避讳什么,于是低沉说道:“你是知道那个预言的,咱们家会出一个皇后。这个皇后,只能是歆儿。好在如今她正怀着身孕占了先机,替她除去最大的威胁,我这个做母亲的心才安稳。” “母亲,商音也是呼您为母亲的孩子啊。”王耀卿柔语劝。 “哼,母亲?”郑染荷笑得及其诡异,“我才不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尸骨都腐成烂泥了。” 有一道明正为官的戒尺衡量在王耀卿心中。站在家里,按血缘亲疏来说,他的确偏爱于王歆这个同胞妹妹,也自然希望她扶摇而上。但处在社稷,他有官职有身份,连自己的妹妹都做不到公正去爱护,与贪赃枉法的腐官何异? “母亲,您千万要考虑周全。太子将陪嫁婢女蒹葭拨给商音,其中用意难道您忘记了吗?若商音丧命在蜀地,别说是意外,哪怕是天灾太子都会算在王家身上。您以为商音就没有太子派在暗中保护的人吗?若是今日我不跟踪墨姑,那么她此时已是一具尸体了。您今日之事,商音或许不知道,但是太子那边,他一定会知道。” 正是,王耀卿若不出手阻止,只怕墨姑回途时就要死在吉贝剑下了。 郑染荷的脸色终于有了惧色,从惨白到一丝侥幸。 几日后,王遇启程赴京。正逢上王歆的生辰,况她又在孕中,所以王遇的行李细软沉甸甸的,少不得装了许多为女儿带去的娘家关怀。除开一些生辰礼后,还有郑染荷去大慈寺请得道高僧开过光的麒麟锁,李婵娟向福气亲友讨来碎布亲手缝制的百家衣。 王遇的马车离开宅邸,驶向芳草萋萋的狭长古道。 送行的十里亭内,一位戴帷帽的姑娘安静立身于春风中,不难看出,她是特地在这里等候,风中清扬的橘红裙裾如一波映着晚霞的湖水频频漾起涟漪。 “阿郎,商音小娘子好像在前方等候。”老瞿向马车内的主人请示过后,“吁”一声勒住缰绳。 商音卸下帷帽,缓缓走出亭子,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向前谨礼问安:“父亲大人万福。儿听大人今日启程上京,特此来此送别,望大人顺遂安康。阿姊生辰日在即,姊妹虽隔路千里,只愿情意长连,儿特地为阿姊备下几样礼物,都是一些产后调养身子的名珍药膳,阿姊向来体质孱弱,到时自然用得上,还请大人替儿捎去这份心意。” 说毕,她捧起手中的精致楠木药盒恭敬递过去。 风微微打在马车垂下的帘子上,王遇并没有露脸,商音看不见他任何表情,只有极淡的声音隐隐刺入耳内:“王家二女已然远嫁南阳,乃刘斌之妻,她若要向良娣寒暄送礼,礼自然是从刘家南阳出,怎会与我一同顺路。老瞿,赶车。” 一时之间,鸦雀禁声。 商音怔在原地,手捧的药盒不知如何安放,身体像是被束缚的枷锁架住了一般,忘记了让路。 老瞿欲奉命赶车,对于一动不动的商音面露难色,轻叹了一声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叹息,作揖道:“曲娘子,天色向晚,您还是快些离开,请多珍重。” 商音眼中湿润,于生辰想道谢一句父亲恩情也像是被什么堵塞在喉咙中,终没有机会再启唇。 她后退一步,伏身跪别:“儿恭送父亲大人,愿大人此去平安,一生,顺遂。” 峰回路转,再也看不见父亲的影子。不,是看不见父亲所乘马车的影子。商音颤缓着起身,一双眼,泪千行,本就满腹委屈,站起来时还不小心崴了一下脚,肚中的委屈马上就要爆出来了,不叫它爆发出来难道还放着充饥啊! “为什么!为什么!怎么我不嫁也是错,吃的亏也是错!……” 哒哒的鞭声跟着怨声在林中迸发,一地的黄泥被抽得一条一条地暴跳起来,飞到草堆和野花枝上烂泥均沾。鞭子就握在商音手里,她第一次因为这些事这么暴躁,也没法在谁面前埋怨。 她不能抽谁,只好抽那片害她崴了脚的路。 一个失而复得的亲人,难道不是父慈女孝,弥补错过的天伦时光吗?难道父亲带她回蜀地只是想将她嫁得远远的,好不成为王歆的威胁吗?为什么,原本是她的家,却对自己朱门紧闭。 …… 鞭挞声不断,发泄没有停。 “哎呦喂,小美人,手下留情啊,我的地皮都叫你抽出来了。” 鞭子一挥抽下去,“小美人我要的就是你的皮!” “哎呦喂,小美人,手下留情啊,我的地骨都叫你抽出来了。” 鞭子又一挥抽下去,“小美人我要的就是你的骨!” “哎呦喂,小美人,手下留情啊,我的真心都叫你抽出来了。” “小美人我要的就是你的真心……”鞭子再一挥,没抽下去。 等等,她在跟谁说话?怎么会有老爷爷嗓子一般的低沉声…… “难道土地爷被我给抽出来了?” “唰”一声,藏在树梢上的人如一只倒垂的蝙蝠流利地滑行下来,即将栽跟头时跳脚一翻站在地上,那双桃花眼一挑,做出捧心的手势:“小美人,你要的真心,请收下。” 第158章 今夕何夕,美人芳辰 那样好身手又言语轻浮的人,除了独孤默,世间无双。 商音没好气地问:“喂,你藏在树上干嘛呢?” 他抱着手,扬了扬脖子:“看见你发脾气,我开心呗!” “……” 这种人简直讨厌至极。 商音扬鞭一甩代表愤怒,头一扭,不理睬地走了。 这个月月底的清晨,灿花烁朝阳,百鸟觅早食。 商音一觉醒到自然醒,起床拿杨柳枝刷完牙,蒹葭就喜忙忙地端来一碗菠薐汁儿咕噜肉汤饼。 酱香酥软的红烧咕噜肉还在汤饼上滋滋作响,五香辛麻的热气一下子扑鼻而来,商音鼻子一吸,咕噜肉啊咕噜肉,空了一夜的肚子真就咕噜叫起来了。她连忙拿起竹箸一夹,菠菜汁擀的宽面条饶像三春柳色,不见春风剪刀裁断处,像是福泽绵绵长到底似的,嘶溜一口滑下肚,面一口,肉一口,啊,香香软软勾住胃……肚子果然不咕噜了。 “蒹葭,今天的朝食真不错,厨艺进步了啊。” 蒹葭嫣然一笑,缓缓吐出新作的诗词作揖拜寿:“今夕何夕兮,娘子芳辰。延年绵寿如何兮?容华熠熠长九龄,福泽汤汤无绝息。小娘子,生辰万福。” 吃汤饼的人微微一怔,今天果真是自己的生日,只有家人才知道的生日。 自古以来,除了满月酒、成人礼、及笄礼、寿诞等象征性的日子以外,古人是不兴过生日的。本朝的玄宗皇帝是第一个过生日的人,他自开创开元盛世后日子过得舒坦,为了给吃喝玩乐找个理由,便将自己的降诞日作为“千秋节”,官员放假举国欢庆三日。皇帝一带头,百姓也渐渐效仿重视起了生辰,都会在生辰日吃一碗汤饼。 今天,商音的生日,祝贺的人不是父亲不是兄长,而是一个不知从何处知晓她生日的蒹葭,熟知她口味的蒹葭,唯一将此事放在心上的蒹葭。 瞧着怔然的商音,蒹葭以为自己搞错了日子:“小娘子怎么呆了,难道今日不是?前段时间提亲的刘郞子来纳礼,我隐约听阿郎说您跟王良娣是同一天出生的,我就想到今儿了。本来我想去找寿桃为您庆生的,如今还不是桃果的季,就只做了一碗汤饼。” 同一天出生的姊妹,家人兴许只记得阿姊,而蒹葭却是因为阿姊而联想到。心中五味的商音连连点头,又忙挑了几口往嘴巴里塞,吃着吃着,那醇香的汤水多了两滴咸咸的泪滴:“汤饼太好吃了,舍不得挪出口来回答。蒹葭,真谢谢你啊,除了胡师傅,就只有你记得给我做生辰汤饼了。” “小娘子,快吃,以后蒹葭每年都给您作一碗长寿汤饼。” “嗯,好!”鉴于生母已亡故,其实商音觉得庆生毫无意义了。 她低头吃着,齿间啄住一块鲜嫩的鹿肉,便想起来问:“蒹葭,我们的积蓄还有多少?” 对方一笑,回答说:“虽然离了王家住在这农院里,小娘子还怕没钱使不成。太子那儿一出手,钱庄飞钱一兑,自然是衣食无忧的。” “果然是宫里走出来的人!”商音戳了下她额间笑嗔,“枉我教你学识了,下去将《易经·象传》抄一遍,好好记得那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世上只有猪才讲究安逸!” 蒹葭脸上惭愧一红,自知错了话。也不用预估数目来回答,进了屋子仔细清算才报告说:“眼下我们现钱两缗零加八十文,奁内钗环银饰倒不少,若急需用钱时约可典当一缗钱出来。另外,粮米腊肉是李夫人济过来的,眼下还剩十天半个月的量。还有前些日子助民桑农,下个月锦市一开,他们会答谢我们五匹绢布,成为我们唯一的一项收入。” 最后一句“我们唯一的一项收入”,怎么听得微微想笑又寒碜呢。 商音正想着要重操旧业过活时,院子的门扉被人一推,一句通常不过的话,带着他独特的轻佻走来:“哟哟,怎么数起家产来了呢,你还怕饿死了?” 显然他在推门前已经听到了蒹葭的话儿,蒹葭回望作礼:“独孤将军万福。” 商音懒得望来人一眼,只顾悠闲地捧起碗,将最后肉香味的汤唰唰喝光,故意下重手发出“噔”一声,比她脸还要大的阔口瓷碗空空如也摆在眼前。 这是以行动来傲娇发言:我才不会饿死,我吃得可好啦! 明白她意思的独孤默扬嘴挑眉,狡黠一笑,掏出一枚开元通宝在掌上掂量地抛了两下子,然后再抛过去,空碗响起。 …… 人前一个空碗,来人抛个钱,你说是什么意思。 气得商音整个人都不好啦!眼睛差点没瞪出血来。 “我以为你在向我讨饭,不是么?”他佯装无辜,“喔,不够啊,那我再加一个钱,凑成双。” 说毕,一个通宝“哐当”跳进碗,凑成双。 商音发誓,一定会把碗扣在他脸上。 如果打得过他的话…… 勉强当笔生日红包,她咬咬牙,敲诈一笔也不错,于是丢掉廉耻笑眯眯地做一个“请”的姿势:“我不介意将军一掷千金把这个碗填满。虽然我面前的碗只有这一个,将军如果觉得不尽兴,庖厨里还有一个这样的碗。蒹葭,快把那个碗,不,把锅抬过来,独孤将军要济贫啦!” 蒹葭伶俐应一声,欢快跑开了。 要是真抬出一口锅就不好了。他妖娆抚了下桃花债,慵懒地坐在一旁的石墩上:“行了,嘴皮子别耍掉了。我来呢,是想通知你一声,走出这院子,步行不超百步的隔壁宅的居民迁走了,本将军亲民,遂捡了那人走房空的屋子在这方圆几里安身立业。” “啊!” 轰炸天一样的消息,商音差点没跳起来,他居然搬到邻居那儿去了!难道隔三差五还要抬头见这张脸么?她脑中一阵抽凉,巨怀疑那家邻居是不是被迫迁走的! “这片地又不是妓院,你不是最喜欢住在妓院隔壁的么,成都里的泽芳楼最繁华快活,那儿风水与你堪是绝配,今儿就是乔迁的好日子,快搬去,错了吉时就没桃花运了。” 独孤默哈哈一笑:“有个守将不好么?如果晚上你撞见鬼了,我还可以第一时间来保护你,你说是。” 商音在肚子里喃喃骂:现在我面前,就有个鬼,色鬼,超级色鬼,超级无敌大色鬼。 当然,独孤默话中所指的鬼,自当有别人。 第159章 你的腰可还疼 李适并不知道今日是商音的生辰,只是很恰巧地寄了一份信笺小字过来,一如既往是他新作的诗词,深厚的情愫寄托在只言片语间,笔墨纸砚辗转相思欲诉还休。商音如捧珍宝般将它存入雕着君影草的香橼木小匣里,日复一日,那个匣子吃了思念的果,腹中只增不减。 商音提笔回信,告诉他努力加餐饭,彼时又添上“歆姊安好”一问,却觉心底莫名生凉,使得这个问好的念头像是盘旋在天上的悲雁一般不知何处落笔。 心一燥,将写好的信笺揉成一团朝门口扔去。 恰逢有人踏进门槛,信团扔在来人的怀里。 蒹葭展开信团瞧了瞧,见那四个字笔墨凝滞沉重,就知道小娘子的的心事,暗自叹了口气,便去端了一盏玫瑰安神露过来:“小娘子,夜要深了,该歇息了,明儿再回信。” 商音不急不忙,取出沉甸甸的妆奁,将里面的蔓草蝴蝶簪取出来后一整个盒子交给蒹葭道:“蒹葭,明天去把它当了,早去早回些,我不太清楚哪些当铺是跟家里有关联的,你就选一个偏远点的,票据上不要留下我的名,好不叫被家里人知道。” 想到方才那信,蒹葭以为商音要回长安,算算时间,距离王歆生产得还有三四个月,以商音和太子的关系,现在回去逢上那喜事岂不是白惹人黯然,所以太子允许她们来成都,也是为了不那么见景伤情罢了,所以蒹葭自当要劝阻一下主子:“小娘子,蜀地那么多美景还没瞧过,现在回去未免有些可惜了。” “你以为我是要当了换盘缠?”商音嗤嗤笑。 “那是?” “眼下四月一到成都将要开设锦市,我是要换一些上等蜀锦礼物交给独孤将军,让他顾托着随成都府运往长安的锦车送到雅颂乐坊。胡师傅这个守财奴呀,有钱也舍不得换一身新裳袍,不做件成衣送过去怕是他一辈子也没新衣服穿了。另外,我要捏一个这么大的貔貅式样钱罐子烧好后送给他,最适合他不过了,估计他得天天抱着钱罐子睡觉呢。” 捧着首饰妆奁的蒹葭心一舒,笑嘻嘻地出去了,“那小娘子早点歇息。” 对,早些歇息。商音瞅了一眼天色,也是这样想的。 才熄灭烛灯躺床上还未入睡,一股诡异的悠香缓缓地飘了进来,像乌云闭月的那抹黯淡似的。她吸了吸鼻翼后赶紧屏住呼吸,立刻意识到这是迷香。 冲着纸帛糊的窗户看过去,哈,果然一眼就看见那戳出窟窿的凶物,缀了颗星子般的亮,妖媚燃烧的迷香在看不见的黑暗中缕缕化开白烟,貌似有种勾引人的魅力,这个窟窿特别像…… 对,特别像独孤默的桃花眼! 咦,比喻怎么感觉怪怪的。 什么鬼?对方放出迷香,是来劫财的吗?刚刚她们的确在讨论钱来着。可珍宝首饰的盒子被蒹葭拿走了,也不在这个屋子里啊,怎么就被盯上了。 商音捏着鼻子想了两个弹指,这院子虽然说不像在家里有奴婢夜巡,但只要有一户大呼有贼,方圆百里千家万户都会抄锅铲扛铁楸地冲出来,不打断你一条腿才怪咧! 除了这一支迷香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动静,别说有脚步声了,宁静得滴水穿石的声音都听得见。 对方肯定就趴在窗沿下等待时机,商音懵懵懂懂地狐疑了一会儿,呵呵狡猾笑起来,跟一个会医术的人玩迷香? 她从枕下的荷包里拿出一片妨迷香的醒脑片含在嘴里,时不时打几个呼噜声迷惑一下对方。继而,悄悄下床,摸索着来到妆台上,商音轻悄悄踩在上面像只壁虎似的贴着墙面。 今晚的月色并不是很明朗,连个树叶影子都照不出来,甭说窗里窗外疏影暗通。 “嚓”一抹小火花在暗角绽放,商音也染起一缕迷香,悄悄从窗户顶上戳出去。 以其人之道还治以其人之身。 同一扇窗户,底下燃着一支将要烧尽的迷香,顶上燃起一支新的迷香。 同一堵墙,外面趴着一个男人,里面贴着一个女人。 都在偷偷摸摸干同样的事。 空气诡异地安静了一会儿,外面的男人吸了吸鼻子终于察觉不对,悻悻地抬头看,俊美的脸庞差点没叫掉下来的香灰烫出一个黑窟窿! 他傻了一下眼,眼珠子勉强转了两圈后打通自身的脉络,踉跄抬起脚步,嚓嚓窸窣地跑去呼吸新鲜空气了。 商音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心中暗骂,好家伙,三闻倒的迷香居然没晕死你!她“啪”一声打开窗户,对着墙垣,看见那个迟钝的黑影子翘着臀正爬上墙头逃之夭夭。 “嘿,想逃啊,看我飞龙在天力挺你一把!”她大呼,拿起一只木屐鞋,臂力如风车般呼呼转两下,一道完美的弧线如夜空下锋亮的流星朝黑衣人砸过去。 “啪”,屐鞋尖锐地撞在他腰上,他像是惊惶的乌鸦,黑黢黢地从墙头摔飞了出去。 商音嘚瑟靠在窗子边,然后蹙了下眉头,对于自己的出手不太很满意,自言自语:“砸歪了,应该要向下一点的,那屁股翘得太贱了!改天得向二十三郎请教一下扔石头的功夫……” “蒹葭,快来抓贼啦,蒹葭!”商音去敲门唤,回复她的是呓语磨牙声。 …… 她只好独自开院子门出去瞧,隐约见那黑影子朝着独孤默那一头房屋的小路逃去。 “对了,叫独孤默把那小贼抓起来!”商音立马赶到独孤默的家门,拍掌大敲,恰逢屋里忽地亮起烛灯,她又咚咚敲好几下院门,里面的人才踏着软绵绵的脚步出来开门。 独孤默似乎对来人一点儿也不惊讶,单臂支撑靠在门口,狡黠一笑,懒洋洋的语态哼笑:“三更半夜敲我门,看来你很想我呀!” “鬼才想你,我是想去叫你捉一只……”商音的“贼”字还没有出口,鼻子敏锐地嗅到了什么,然后凑近独孤默再用力嗅,准备问话时被他“哈”一声打断。 “哈哈,贼往哪跑了?我就说,你很需要我的喔!走走走,我们捉贼去。” 他话没说完,两只脚已经迈了出去,商音勾一勾两只拇指扯他回来,淡淡地问:“独孤小人,你屋里熏什么香?” 独孤默若无其事,抬起手臂闻了闻,“我可从不爱香的,这估计是刚刚去喝花酒带回来的。” “喔?”看透真相的商音微微挑起柳眉,睿智从眼中流露出来,“不知道将军的腰,现在还疼吗?” “嗯哼?……” 独孤默领悟到了她的意思,色眯眯笑地侧过头,舌尖在上唇掠舔了一圈:“我来蜀地这么久,今晚第一次消遣,我什么功夫,我不仅腰没疼,肾也杠杠的,难道初识我时你没见识过吗?莫非你想亲身体验一番。当然,我一点都不介意。” “……” 太虎狼之词了,商音整个人有点方。 第160章 竹风铃 你的腰还疼吗? 我不仅腰不疼,肾也杠杠的。 “……”小人的言辞太让人无语了。 逃避就是掩饰。用这个定律来验证的话,商音基本可以确定,刚刚她用鞋根砸的那个贼十有八九就是独孤默了。 不,百分百百可以确定了!只有独孤小人才会这么无聊! 她肚子里暗自嗔骂: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不只是秀才,还有像我这样单纯的人! 送给他一个诡异的笑容自己体会去,商音转身就不理这种人了。 “喂,曲丫头,你不是要叫我帮你捉贼吗?” 身影在暮色中渐行渐远,峰回路转,话如浇人冷水地传回来:“我什么时候说过捉的是贼了?果然贼喊捉贼!” “……” “是么?她方才没说过要捉贼吗?”独孤默挠头拍拍脑袋,在站在门边自言自语。 “对的,她的确半个‘贼’字也没说。我的将军啊,是你自个儿暴露了!” 门扉后面,韦皋冒出头来,悠冷地回答,又浇了那独孤小人一盆冷水。 独孤默拍了韦皋一个脑袋瓜子,没好气地嗔:“你绝对猪队友!你上哪里找来的迷香,是掺了猪粪还是灌了馊水,连个女人都迷不倒,反过来我差点被迷晕!不仅我英雄救美的戏码泡汤了,我的腰还被她的木屐重重砸了一下,不疼才怪!本来为自己搬到这儿来找点存在感,现在好了,都没脸住下去了!搞不好她回去以后会以为我要迷晕她图谋不轨!” 陪上司演戏还得自己买工具,俸禄还没发,韦皋买迷香的钱可是掏最后一个铜板来买的,他抬头望望黑色的天,委屈地瞧着上司揉着腰走回房去,于是弱弱地问:“将军,需要明天给你请位大夫来治一治腰吗?” “你说呢?我可还没娶媳妇,子孙还没有满堂,腰可不能落下什么毛病!” “……” 韦皋揪了下轻飘飘的钱袋,对着上司的背影申请:“哎,将军,那个买迷香的钱麻烦给在下报销!” “太麻烦!” “……” 一觉好睡,商音第二天醒来时,首先在两扇门扉贴上一对完美对称的画作:方形脸,苦瓜相,桃花眼,萝卜鼻,眼角添一颗狡猾象征的痣,然后画像打上叉叉,代表此人禁止入内。 蒹葭忪惺着眼睛游魂一般,歪头瞧着画儿,还以为是蜀地清明节的习俗:“小娘子,贴这个玩意是用来驱鬼的吗?” 驱鬼? 商音狡黠一笑:“没错,姑奶奶我驱的就是色鬼!” 落雁来找商音聊家常的时候,也被门画吓了一跳:“哟,新年还没到呢,怎么就换门神啦?” 门神? 商音就呵呵了:“的确是门神,神经病的神!” 当事人——独孤默,等他过来亲眼目睹的时候,一张活生生的脸跟画里的脸表情同步,无死角地完美吻和,他勾勾眉梢,像是照镜子一般地眯眯笑。 然后,笑容渐渐停滞…… 下一刻,他雷厉风行地把画儿撕出来裹成两团,踢到阴沟里,门一推,宾至如归地抬头挺胸地进去了。 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 进了门,商音并不在家,只看见蒹葭在院里捡豆蕙。 “蒹葭,你家小娘子哪里去了?” “方才落雁娘子来过,她们去市驿送信去了。” “送信?” “是的,送去长安的呢!” “喔。”独孤默露出一个短暂而苦涩的笑容,风迎面而袭来,他手中的竹风铃被撩拨得甚是动听。 等商音与落雁回来的时候,独孤默已经离开了。蒹葭正忙着给屋里挂起几圈铃铎似的竹瓣,轻轻一碰丝线,那些青翠竹瓣叮叮当当,牵一发而动全身,所有挂上去的竹瓣一呼百应地清脆作响,错落叮当,如鸣佩环。 落雁笑问:“这是用竹子做乐器吗?有点像钟罄,只听说丝竹作管笛,用来作罄怪是新奇的。” 蒹葭答道:“这是独……” “独门乐器!” “这就是从前乐坊的独门乐器,竹罄。”商音反应机灵,忙打断蒹葭的话。然后觑着眼睛藐了一下那玩意,手指掏了掏耳朵,伸手止住那些吵闹的竹瓣。 不消蒹葭多说,商音知道这种玩意肯定是出自独孤默之手,只是碍于一些情意不方便明说罢了。 落雁是深院闺秀只懂笔墨纸砚,并不听谁提军械之事。商音自小跟着乐队走南闯北,自然知道竹片可布作机关示警,喔,对了,上次她去山林采木耳时还遇见伐竹的韦皋,说是要搬回军营劈碎了悬作警报。 落雁走后,蒹葭才将这一屋子的竹风铃的原委娓娓道来:“昨晚家里进贼了,我居然没能察觉!独孤将军也是有心了,方才拿了这一条条辟得方整的竹片子来,说是叫挂在房里,晚上有危险时就动摇它们,竹芯里的暗线连到了他那儿,他会收到信号。二来,这翠绿翠绿的,挂着也赏心悦目,对眼睛好!” 商音淡淡“嗯”了一声,没怎么认真看那些竹风铃,忙着倒腾从集市上带回来的东西给胡师傅准备礼物去了。 四月当下,成都已兴起锦市,又是一个如花市一般繁华当道的集市。蜀锦遐迩闻名,除了当地的居民买卖置办,南来北往的布商也纷至踏来采办货源,以锦市为中心,奢华绚烂的蜀锦如离港的舟轮各奔五湖四海。成都俨然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僻了一条丝绸之路出来,自开小灶一般吃香喝辣。 同时,如此黄金道路一启,一路上的金钱叮当响,惹得当地的獠寇抄起家伙蠢蠢欲动。 蜀地压寇的措施也少不得要随着锦市的展开而加强力度,郡衙俱是不敢懈怠。自从独孤默带着压寇的使命入蜀来到成都,与西川节度使结兵联盟拿天荒山开刀,成都的獠寇如受惊的蛇鼠,自是要缩回窝里安宁一些,而成都之外的獠寇逍遥法外似的无所畏惧,甚至在等着同类来投靠让御敌的队伍变得强大。 剑南道辟为东西两川,重心剿寇的成都属西川,故大肆作乱的獠寇便涌向东川一带,形成一支团结反抗朝庭的队伍。犹如草原上的狼群一般,它们受到攻击反抗到绝境之前往往不会抱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奋战心态,一声嗥叫扬长而去,走为上策,来日方长养兵蓄锐。 第161章 来自长安的八卦 朝廷心知肚明,若不是因为安史之乱打得响亮,唐廷大失威信,这獠的藐视嘴脸才敢难看起来。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即使独孤默剿寇的功绩为蜀地带来一隅安宁福祉,这一祸害仍似有似无地潜留到宋朝,所谓祸害遗千年,其影响累加起来可堪秦国灭蜀。 毕竟,世间不会有永远和平干净的那一天。有王,便有贼,有民,便有匪,自古如此。 收到西川节度使探獠的暗桩线报,独孤默与韦皋商榷战策,部署天网,以扞卫锦市市容融洽为前提,寻引蛇出洞的两全之策,掐其扼要,击中心脏。详商战策部署兵力间,少年韦皋腹中的足智多谋一露无遗,官级上虽是独孤默的下属,但这两厮饶是合拍搭档,长短互补,如衔接板木搭栋梁用的榫头与卯眼,毫厘不差,相得益彰。 尾声,四下小兵领命散去,韦皋渐渐将话题转向题外:“将军知道了么,如今圣人有意要让郑王代太子掌天下兵马元帅。” “管他呢,郑王又不是我。”独孤默哼唧了一声,漠不关心。 也只有过命的兄弟交情,才敢这般语气说话。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韦皋自然是位好士兵,他对朝堂兵马的动向留了耳目,但归根结底还是这件事情比较适合八卦,所以他就起了个小头:“哎,如今有闲言说圣人猜忌太子,也不知是想掉舌根的那起奴婢揣摩的,还是真有其事。自从东宫确立后,掌天下兵马主帅便一直空悬。郭令公频频上表,此职应为皇太子掌,可最后因为禁中一处起火事故,圣人可能没打算叫太子掌元帅了。” “什么禁中失火?”独孤默的眉头微微蹙起。 “前不久,宫中失火,烧屋室数十间,火发处与东宫稍近,圣人多疑,怀疑是太子放的火,便命监察御史赵涓俾令即讯,查个水落石出。” “圣人就如何怀疑是太子放的火?” “因为火势一路逼近崇贤馆,火发日正值馆中学子休假,并无伤残。偏偏有小韩王在里面开卷奋学,还好救火及时,这才幸免于难。最后查出缘由,是一个侍奉的小宦官毛手毛脚翻了烛台而起火,谁道可信不可信呢?” 蜀地与长安山高皇帝远,也不知道韦皋是哪里来的小道消息,说得的确不差,甚至有点像坐在巷口七嘴八舌咬耳根的婆子。 起火地点,差点受难的人。一个是东宫之主,另一个是独孤妃的儿子。细究其中牵扯是非,少不得是用意外来掩盖一场阴谋诡计。这可算戳中是天子的头等大忌了,只怕不是那个小太监毛手毛脚,而是有人暗中手脚。皇宫诸事,替别人担虚名的冤者还少吗。 “如此浅显易见的一场‘意外’,难怪天子要发脾气。换我我也发。”独孤默心想着,如抽冷般吸了一口寒气,不明其详的他作为韩王的表哥,也不好因为亲戚关系而贸然下是非定论,只能作为事外人一听便过。 倒是天子与太子的关系因为兵权而变得微妙,若是兵权真落到郑王李邈手里,的确是个不容忽略的问题。参考初时太子李建成的下场,就足以说明一个对太子有威胁的亲王手握大权兵马的重要性。 莫说作古的李建成了,就连当今的皇帝,李豫封太子之前不也正与兵权有一段故事,若兵权不为太子所掌,朝中又当如何异论。李豫比谁都感同身受。 想到如此,独孤默淡然说:“国家大事,戎马先行,这是千古道理。当今圣人未继位时,就与其弟承天皇帝争夺过兵马大元帅之职,圣人如何不知兵马之权于太子而言是何紧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认为圣人再偏爱郑王,也顶多给个副将罢了。我们又不是圣人的脑子,天高皇帝远的,琢磨他脑子里的想法干嘛。” 话到拐弯处,又有一抹戏谑的转变,“唉,二十三郎要出息了,跟着我这一小品的将军憋屈死他了,难怪他要留意谁做元帅,原是要等着瞻仰亲王麾下呢!” 说完毕装作摇头叹气,神闲意定地去教场上取箭投壶去了。 韦皋跟上去取箭击他一回,扯扯胸膛前的战袍,爽朗言笑怼回去:“将军眼盲了?难道我这身与子同战袍是临时穿出来走过场的不成?再说,我也不瞻仰哪位亲王,当初募兵时要不是您英俊的面孔出现在我脑海中我就心一偏投郭令公麾下了。郭令公的威名比枪刀锋芒还更一震宵小,那才是我瞻仰的人物,我要是生早一些呀,安史两贼的尸体定有我长矛的窟窿眼儿!” 好一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意思给表白得大气磅礴,独孤默像是听心爱的女人撒娇一般吟吟黠笑:“我只有英俊的面孔吗?好小子,我的名誉被你说丢到哪里去了?” 是,将军您也有名誉,名誉都在平康坊里呢!全长安城的漂亮女人,谁不识眼前这位风流将军!韦皋贼笑贼笑地想着。 想归想,马屁还是要拍的,韦皋仰起脸眯眯眼儿乖觉地说:“将军您的名誉,日后也是经久不衰的。在您麾下效力,为蜀地百姓造福,虎将必有犬兵,沾着将军的光以后我也是能出名的,说不定后人要给我们塑金身膜拜呢!” 说到金身,韦皋有点可怜地舔着脸皮:“想问问将军,俸禄提前发不,不能话您援借我一些,空着腰包去逛锦市挺难受的,我连媳妇都娶不起,这不连蜀锦都没穿过一两缎,要命的是,我的靴尖都饿得张嘴巴了。” 他抬了抬脚靴,脚尖是真裂开了,五只踞虎般雄气的脚趾探出头来,一双脚跟肉夹馍似的。放下这一只,再抬起另一只,很是对称。 独孤默暼眼看了一下那对肉夹馍,憋了下笑假装没看到,饶有兴意继续百发百中地投壶:“除非我投出的箭没进壶,否则一双金鞋送给你。” “将军说话算话!” 话才落下,韦皋抄起飞脚,一个小巧的鞠球乘着一道灰白亮眼的弧线朝箭壶飞去,半个弹指就将欲要进壶的箭撞了出去。 球进壶,箭刺地,“馍”飞了一块皮出去,其他人抬起脑袋望见,妥妥的不明飞行物! 第162章 碰瓷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商音与蒹葭起了个赶早去西城的锦市采买货物,如今的清晨渐渐来得快了,一抹抹白光从黑暗口子里柔亮地溢出来,大团大团的,像是有只圆胖的蚕儿趴在黑绒般的夜幕不停地吐白丝。 锦市傍锦里而设,方便纺织工人将织就的锦缎运到市集。商音一路经过夷里南桥,锦江两岸的红花倩影照在漠漠湛水间,红情绿意柔似锦缎,江的中央撑起一艘艘画舫蚱蜢舟,参差停靠在岸。这一带的人家,万户闺秀陆续支起开窗的杵子,对镜梳妆下楼来猎心仪之锦。商贩走卒从露珠润草的羊肠小道抄捷径而来,杳踏埋进商铺林立间讨价还价。西城墙垣上的女墙睥睨着锦市一带,似乎也要从这一年一市的繁华阜盛中挑一件衣裳。 “小娘子,成都的锦江那么柔澈,长安的曲江都没有这片锦水好看,天上的朝霞落在水面像铺了层锦缎,人跳进去洗尽一身灰,出水时就能披得一件华丽锦衣似的,怪不得名字叫锦江呢。” 商音被蒹葭的话逗得噗嗤一笑:“这个月你跳进去洗个澡披不披得华丽锦衣出水我不知道,要是上个月你跳进去洗澡,我估摸着有可能披出一条工人濯漏的锦缎。这片流江的水质柔亮鲜明,是供锦里的纺织人洗濯锦缎而用,所以才叫锦江。蜀锦之鲜柔,都要归功于这片锦江。” “喔,原来是如此。我们快走,只怕等会的市集连一只蜻蜓都要挤不进去啦。” 锦市中罗列着百种纹锦绫罗的式样,年年都有最流行的一款,今年最盛行的锦案新颖别致,称为“十样锦”,分别以“长安竹、天下乐、雕团、宜男、宝界地、方胜、狮团、象眼、八搭韵、铁梗衰荷”十样吉祥物纹团而成。商音挑得眼睛都要挪不开了,觉得长安竹锦缎的喻寓最好,就拿它给胡乐师多裁一件衣,付好钱抱着一丈锦缎回头。 咦?蒹葭哪里去了? 出去瞧时,原来她在隔壁铺的鞋摊上挑一双男式鹿皮长靴,鞋间如弯月翘起用以钩住马镫,她听见商音呼唤连忙搁下那双男靴,拿起另一双女靴佯装来瞧。 “你想给谁挑靴子呢?” 蒹葭笑了笑说:“我自己呗。” “你刚刚拿的是男靴。” “挺想扮一回男装的。” 商音不依不饶:“可你刚刚拿的是骑马穿的男靴。” “我……”蒹葭脸唰的一下红了,措辞推脱,“我瞧着鞋钩子好看,摸瞧了一下。” 商音在她额间敲了一下:“哈哈,我第一天才认识你吗?你可瞒不过我喔,快从实招来!” 顿时,成都古街,鲜衣怒马叱咤过去,带着小兵呼啸过去的韦皋,沥青的石板路上步伐踏踏矫健有劲,蒹葭的目光停留在他那双黄亮亮的新靴上,虽是新靴,可经过日夜兵练,跋山涉水,已然布了一层尘色,很快就会淹没原来的亮色。 蒹葭微微呆着看韦皋骁勇过去的背影,商音一双明亮的眼睛将这一幕收在眼底,终于想明白,怪不得上次蒹葭以为要回长安时心里一阵小急。 其实商音挺想友情提示一句韦皋已有婚约,要不是他岳父看不起这个买一双靴子都捉襟见肘的女婿,他也不会来蜀地施展抱负。 话还是不能说得这么露骨,商音言语轻松:“哎,可惜呀,韦皋是独孤默麾下出来的人物,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他们都是混过平康北里的,风流起来一个样,上次韦皋就叽里呱啦不停跟我打听吉贝,我才不会告诉他咧!后面他无趣了,连一个十岁董家女的旧事都不放过,絮絮叨叨自说自话了大半天,色眯色样的,口水都要流湿衣襟了。他身手又厉害,要是欺负起女人简直手到擒来,你呀,还是不要把芳心交给他的好。” 蒹葭也不知道思想飞到哪里去了,反正是没怎么听话,杵了一会儿后点点头,喃喃说:“嗯,他很好。” “……”无语,巴拉巴拉了半天的忠告,这个傻丫头是只听了后三个字么? 原来,爱情不只会蒙蔽双眼,连耳朵也不好使了。 “姑姑!” 街道那头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商音扭头过去望时,潘安迈着小腿已朝这边跑了过来,几个月不见,竟觉得他似雨后的春笋般茁壮而长,一身鲜亮的方胜团纹圆领袍和小口条纹裤都是当下最时兴的款式。 “姑姑,真的是你,我刚才见着你了,弟弟们都说我胡说,说‘姑姑已经去了南阳,不会再回成都了’,哈哈,这要带姑姑回去告诉他们,姑姑真的回来了!我没有看错。” 那张小嘴如嚼得了蜜糖般甜甜地说话,小手拉住商音就要往家的方向去。 商音的脚步被动着走了几步后顿在原地,抚了一下潘安的脑袋瓜子笑:“小孩子家家的,果然什么都不懂,我这是归宁呢,马上就要去南阳了……哎呀,说了你也不懂。” “过两年我就成人了呢,才不是小孩子了!”潘安昂起俊俏的小脸庞,一双眸子黑宝石似的在商音的发髻上转了转,“我知道归宁是什么,我还知道嫁出去的女儿是要梳妇人头的,可是姑姑为什么没有像我娘娘一样梳着高高的发髻呢?” 果然,这孩子不是小孩子了呢! 眼光超前,都开始关注婚嫁事宜了,也是,毕竟是跟隔壁的青梅小丫玩过家家酒的! 束着未婚低髻的商音该怎么回答呀,她蹙起眉头噘了噘嘴巴,瞧见边上卖的米花糖酥香脆脆,干脆买一块来堵住那张小嘴巴:“快吃着糖家去,我叫蒹葭送你。” “姑姑,你不跟潘安一起回家吗?” 家?音觉得这么温馨的一个字足以让人站在云端之上,而恰恰是这个字将她轻飘飘地拽到了九天云外。 她拈了一块米花糖来吃,腹中才不似黄连那般苦涩,嘱咐他:“你回去记得代姑姑跟你娘娘问一声好,你最懂事,要做弟弟们的表率,快回去,等会他们都说你溜出来玩呢。” “嗯……”潘安不情愿地低着脑袋,扭头时“啪”一声,不知道怎么撞上一个腰间缠着数个药葫芦,手拿串铃的铃医。 “哎呦,我的脚!” 那铃医倒地闷哼一声,约有三十出头,穿的粗布衣裳,这一倒,腰上缠的葫芦药罐子像长了两脚似的顿时咚咚跑了满街,一边滚一边有老鼠屎似的药粒撒出来。 潘安一个孩子,不过是随便转身一下,怎么就将那青年人撞翻在地了,还引了一众街民来围观,情况有点不妙啊…… 商音心想:可别是碰瓷来了,不然他可找错人了。因为她现在,身无分文!又不会变出一缗哗啦啦的铜板来赠给他。 就是有,也不会给他! 第163章 反碰瓷 商音抛出一个无死角的可爱笑脸,扶起那位铃医:“老兄,撞哪儿疼了?来,我给您揉揉!” “哪里需要揉啊,哎呦,我的脚踝骨折了,完了完了,站不起来了,我还没香火来继承呢,我半生救死扶伤好事做尽了,怎么就惨不拉几的……” 他连连哎呦叫两声,惨兮兮地伸直一双僵硬腿坐在地上,掩面而泣。 在路人看来,这位被人撞倒的铃医很是痛苦,但在商音眼里,就跟男人学女人生产一样,无病呻吟。叫叫叫,再叫没法蹦出一个孩子出来! “呀,老兄的脚踝骨折了呀,救脚危在旦夕,刻不容缓!”商音不扶他了,双手粗暴地抬起他的脚猛地扯飞一双屐鞋,顺带重捏了一下他的脚踝,他的呻吟声并没有起伏的痛楚,商音便决定给他“正骨”! 她直接背对着往他的小腿一坐压住那双“错骨”的脚,狡黠一笑请教:“老兄,您是位游医,正好告诉我用什么手法治骨错位,是像掰竹笋一样,还是像劈甘蔗一样?我有的是力气喔,徒手碎大石我也不皱眉头的喔!” 这一番戏谑,周围看官对这个笑里藏刀的小丫头发出了些指责的舆论。 商音充耳不闻,她没想掰竹笋更没想劈甘蔗,就只想叫手指过个瘾,就像老母鸡用来扒土的爪子,不停地扒土…… 我扒呀扒…… 轻到重,柔到猛,左一只,右一只,两只手一起上…… “胡……”他张开嘴巴,“扯”字还来不及说出口,一对脚心的痒像是两锅沸腾的开水,快要呼噜噜地冒出烟来了,惹得他又笑又叫,嗷嗷叫得像匹狗熊! 终于痒得怒火中烧,他两脚一扬干脆将商音踹了出去,“啪”一声,她给路人们磕了一记响亮的头,爬起来时额上鼓了个鹌鹑大的青包。 碰瓷谁不会,关键要在群众雪亮的眼睛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碰到才算你成功。卖惨的商音泪如喷泉一涌:“走过路过的街坊瞧一瞧,一个脚骨折的人把我踹飞了,还肿出个这么大的包。” 她眼冒金星,脑袋再摇晃两下,“迷迷糊糊”地接下句:“我好像觉得我……好像觉得……我的脑子……我脑子被他踹坏了。” 砰,商音干干脆脆地“昏倒”了。 这笔医药费,不叫这招摇撞骗的江湖游医承担才怪咧! 这下舆论变天了,人们纷纷指责起那位游医讹人未遂反伤人,还说要拉去见官府,吓得那位仁兄咕隆爬得比猴快,脚下一步抵三步地飞过去为人家瞧伤势,赶紧背回自家医馆为人家治脑子去了。 一间简陋得堂不成堂,正式得馆不成馆的董氏医馆,目测离百年老店还差个九十年,木上凿的字隐约能辨出,上联:横着进来。下联:竖着出去。横批:死去活来。 对联下角有磅礴的落款:董灵均 商音就坐在这样不正规的小医馆里,她皱眉一下下睁开眼睛,那个包真的是疼呀,像有个小人一直拿锤子敲她脑壳似的。看见那个碰瓷的铃医费力抽着吱吱嘎嘎响的药橱给她配药,她也真想在他突突的脑门上敲一个比自己还要大的包来。 “姑姑……”潘安的小脸蛋凑上来,伸出五个手指神秘兮兮地问,“这是几?” “五啊!”商音莫名其妙。 “那潘安最爱吃的食物是什么?那永远吃不到的食物又是什么?” “你最爱吃鸡蛋啊,永远吃不到公鸡下的蛋!” 潘安欢呼雀跃起来:“太好了,姑姑的脑袋没有摔坏!” “……” 商音无话可说。 一个声音不冷不热地传过来:“呵,有我的妙手回春,就算脑袋摔坏了也能给你修补好喽。你们知道我是谁么?我就是药仙转世,董灵均是也。” 商音揉了揉额头,哼笑:“不就是招摇撞骗的游医嘛,姓董的老男人,我跟你讲,你必须要用最上成的药给我消肿,要是留一丁点疤,我就叫你的眼珠子也留一样的疤出来,像你这种人没把你押进牢里算你走狗屎运的了!” 说毕叉起腰杆,瞪起铜铃眼。 “对,就是!”蒹葭也学着主子的气势,睥睨着那个大骗子。 潘安也小手叉小腰给姑姑助个小威,昂起脑袋,眼珠子一动不动。 董灵均不慌不忙,坐下来二郎腿翘得老高:“你们别仗着人多,说话要讲凭据喔,我开口讹你们一个钱子了吗?别说一个子了,就连半个子也没有?” 这种人真是敢做不敢认的,商音气道:“废话,你就是来不及讹,要不是你踹了我,你早就狮子大开口了。” 他依旧泰然自若:“我要是想讹你,我还踹你干嘛?” “那你不想讹我,你故意来撞人干嘛?眼睛长在屁股后面呐?” 双方争执了两句,最后董灵均细长的目光落在潘安身上,像在详细辨别某样东西似的:“嚯,这娃子模样长得真不错,刚好给我当药童抵债,谁叫他把我的药葫芦都撞翻了,你们知道我葫芦里卖的都是些什么药吗?” “那些药丸珍贵得就像太上老君的仙丹,七七四十九天九九八十一难烧练出来的,结果被路人纷纷踩了个稀巴烂,你们得赔!” 潘安一张小嘴赶紧唧唧反驳:“我才不给你抵债咧!我也没有撞碎你的药葫芦,是它们自己摔下来的。那些像老鼠屎一样的丹药我一颗也没有踩过!” “呵呵,仙丹?打着仙丹卖药的不都是医棍么。”商音瞧见那些挂着的葫芦,取来倒在手心要鉴别时,里头已然空无一物。 不过这也难不倒她,她只消往瓶口嗅一嗅:“味道很丰富,甘草、细辛、麻黄、木贼、菖蒲、蛇床子,这个葫芦卖的药是治老年风湿的。” 此葫芦鉴别完毕,又换另一个葫芦药来嗅:“生地黄、蜜丸、知母、丹参、黄柏,这个葫芦药是给女人滋阴的。要是说这些药是仙丹,那我也就是太上老君了!” 董灵均脸上并无半分愧色,狐疑问:“小娘子看过医书?” 商音“呃”了一声:“何止看过,还背过……” 这时有一位眼疾的老人家拄着拐杖敲门来,千恩万谢地来说要抓药,一进门就巴不得要跪下磕头似的:“董药师,活神仙就是你呀,用了你的药方子后,折磨了老朽两年多的烂眼角终于日见好转了,就是药不太够用呢!可气之前那些庸医配一堆烂药给我,果然还是你最可靠!如今我也不是只为我一个人求药来着,说起来真真大事不妙,我二婶子家的三丫头的四婆婆的五姐一家六个老姊妹七个老兄弟通通得了烂眼角,这不,老朽来劳烦董药师多配治眼角的膏药了。” 噗,那一通一二三四五六七,差点没听得董灵均憋出一口老血:“好好说,是谁的眼角又烂了?” 第164章 我要当你的老板 求药的老仗一点也不绕口地重复了一遍,像唱歌谣似的:“就是我二婶子的三丫头的四舅婆的五姑奶奶一家六个老姊妹七个老兄弟通通都得了烂眼角。” “……” 董灵均不耐烦地从药橱里掏出最后一盒胭脂盒般大小的药膏:“喔,那你二婶子也够幸运的,刚好最后两盒药膏,你一盒,你二婶子一盒。” “哎呀,董药师,烂眼角的不是我二婶子,是我二婶子家的三丫头的四舅婆的五姑奶奶的一家六个老姊妹七个老兄弟!”老仗急得用拐杖叩响地面,努力声明。 “请简洁地说,您要买几盒药膏?” “十四盒药膏。”老仗掏出十四份的钱,两缗开元通宝,数出两千钱八百钱。 商音被那哗啦啦响的铜钱吓了一跳,这是什么物价,一盒抹眼角的膏药卖两百钱?明明顶多只是两位数的价。眼前这个药棍太忽悠人了!可恨的是他居然还不太满足! 董灵均凝了凝愁色,装作很困难的样子:“钱易得,药引子难得,安康更是千金难换,这味药的药引需要天山雪莲的花蕊来制,我可没那么多精力跋涉去天山,老人家您还是另觅医圣!” 惹得老仗失望地抹了一把泪:“要是请得到别的医圣,老朽就不必舍近求远了。我拿着药方子四方去求,有良心一点的大夫直接退回药方说是不明白药方中的‘二百味’,没良心的庸医就胡乱抓一味药胡弄给老朽,用了他们的药,害得老朽的眼角又旧症复发了,就只好回来找开这开方子的药师你。宁愿倾家荡产也不想被旧疾折磨着,关键家族染眼疾的人还多,您可不要不管了。” “得得得,行啦行啦!”董灵均摆摆手,变脸极快,方才的为难已然换做信誓旦旦,“我嘴上那样一说,其实我还是很乐衷救死扶伤的,我也不会趁火打劫漫天要价,您再多出一倍就行了,这两缗钱就当做定金。收了您的定金,我舍生忘死也给您把药弄全了,三日后您再来取药,您们的眼疾定药到病除,否则我拿命来赔偿!” 求药的老丈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明明是买药的钱,最后变成了定金…… 董灵均对那老丈的背影还特定呼了句:“欢迎您下次再来!” 商音的粉唇撇起一个冷冷的微笑,屁股撒在药案上荡起双脚,怡然自得环顾了下这间破旧的药堂:“这么破旧的药堂子,什么样的破房子装什么样的人,一味‘二百草’忽悠了人家四五千钱,果然是招摇撞骗的药棍!” “你个鬼丫头,本药师是神仙转世,自然有同行摸索不到的诀窍。” “巧了,偏偏我也通这个诀窍!既然你说药引子没有了……” 商音话锋一转,目光在几寸地的药堂中迅速找到一坛蜂蜜,袖中匕首出鞘,瞄准目标,准备刺那蜜罐个五分六裂:“这下你的药引子可能真的要没有了喔!” 咻一下,董灵均的动作也是飞快,一个跟斗翻过去将那半罐蜂蜜死死保护在怀中。 当然,商音也没打算真出手,不过逗他紧张一下而已,准备亮出底牌:“蒹葭,你知道自古以来一味药材为什么那么多别名吗?一则因为方言,二则地域,三则因为同行竞争而保密,方才那求药的老丈口中的‘二百味’你猜一猜,会是什么药呢?” 什么“二百味”“四百味”的,总之蒹葭一味也不懂,随便笑答:“是一种俱有两百种味道的药草吗?” “当然不是,世上哪有那么复杂的药草会有两百种味道!”商音戳了下那姑娘的脑袋,“我现在教你,你可要听好了,将来你身边人要是烂了眼角,可别傻乎乎出千金来买一味最通俗不过的药,二百味就是,二百味就是……” 话欲说还休。 董灵均抱起自信,这一要方秘诀是一位过世的师父传授给自己的,他还真不信眼前的两个小丫头片子能编出什么样的鬼话来,便提起耳朵凝神听。 商音窥探得出董灵均的狐疑心思,不由得带着十足的神气将话说完:“二百味就是吃草的羊和采蜜的花。羊吃百草,蜜采百花,两者合在一起不就是二百味么?也不过就是晒干了的羯羊胆磨成粉,加上蜂蜜一拌调成的膏药而已。我猜董药师你所说的缺‘天山雪莲’的药引子,将行话翻译出来,就是蜂蜜不够用了而已!” 那治烂眼角药方子中的二百草,的确只是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就卖得了这么多钱,惊得一旁的蒹葭和潘安张大了嘴巴,两只眼睛圆得跟一对龙眼似的。起先,他们还真以为那药方有多稀世难得,先是惊了这药方之中的诀窍,然后又惊当今的医学保密工作居然这么到位! 贬义词的到位。 可以翻倍卖的“二百味”轻而易举就被一个黄毛丫头三言两语给解了,董灵均的眉眼间藏着些许难看的神色,心中还意难平,继而又笑眯眯地想到什么,拱手忽作客气起来:“还问小娘子可是姓云?” 此话一出,商音也大抵对董灵均的身份了知一二,直言了当:我并不姓云,可我舅舅姓云,生前于蒲江县从事药商,兼医者。” “喔,原来小娘子是师父的外甥女,怪不得能解二百味的行话密语,今儿差点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都是一家人!” 谁跟这玩意一家人?商音斜眼瞧着董灵均,心想要是舅舅还在世,他准会翻脸不认人:这徒弟谁家的,我可没教过他招摇撞骗的本事! “董药师,那今天这事,你还要我们赔尝你那葫芦里头卖的仙丹吗?” 他羞愧着脸色:“不用不用,哪有什么仙丹!” “董药师,那我的侄子,还需要给你做药童吗?” 他舔着脸笑:“不用不用,我师父的亲戚哪里敢收来使唤。” “董药师,那方才你讹老仗的药钱,你还收吗?” “不用不用……啊,什么?” 煮熟的肥鸭就这么飞了!董灵均脸色一变,话已出口,多说无益。 药堂本来就穷得没有顾客了,名声信誉还被捏在这个丫头的手里,要是那老丈的二婶子的三丫头的四舅婆的五姑奶奶一家六个老姊妹七个老兄弟一起抄家伙来砸招牌,再闹出一场牢狱之灾…… 啊,这! 他千求万求:“小娘子,二百草的诀窍,您就帮我保密,我凭良心收他的药钱行了,你总不能让我赔本,瞧瞧,我的董氏医馆破旧得连老鼠都养不起了。” 商音思索了一下点点头:“行,这也可以,既然我侄子当不成你的药童,不如我当你的……” 董灵均脸色大喜:“呀,小娘子要当我的药童呀,可以可以,报酬好说好说!” 商音翻了个雪花飘飘似的白眼,这么破旧的药堂,门庭萧条,等到你给我付薪水?蜗牛都可以从长安的骊山爬到蜀地的贡嘎山来了! 话锋狡黠一变:“呵呵,你想多了,我要当你的老板!” 第165章 董灵均 有工作的日子就是舒坦啊! 在这之前,商音原本还想真去投靠渝州的乐坊旧友重操旧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不是很想做这样的决定了,或许她渐渐意识到,低贱的秋娘与东宫太子,二人的差距那么遥远。就像一只背着沉重的壳的小蜗牛,需要从蜀地的贡嘎山爬到长安的骊山。 蒹葭对于主子的就业方向也曾这样劝过:“殿下是不喜欢小娘子去当乐伶秋娘的。” 既然他不喜欢,那她不做便是了。 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她便静静地待在董氏医馆里救死扶伤好了。 斑驳古旧的董氏医馆在城郊偏僻的地角,与那座皇亲国戚的王宅坐标相左,这对于商音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地理环境。潘安也没有跟谁说姑姑就在董氏医馆里,他偶尔会跑远路悄悄过来找姑姑玩。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来找商音玩的潘安,最后往往跟董灵均玩得欢脱。 俩个男的一大一小,经常在一起斗鸡,耍木剑。输的那一方总要耍赖,因为赢的那一方会迁就。耍欢了就大手牵小手,闹僵了大眼瞪小眼,挺像父子的。要是两个人再长得像一点的话。 或许,就连王耀卿也没有那样跟潘安愉快地玩耍过。 潘安不来医馆的时候,董灵均就将潘安的小公鸡喂得胖胖的,好战斗时叫那个小男子气概赢一局。也不知是不是处出和谐的气氛的原因,董灵均打死都不承认上次自己在锦市的碰瓷行为。 对于这个三十而立的老男孩,商音很是好奇他为什么孤家寡人做一位铃医。 有一次,她在院落里晒草药,行医回来的董灵均叮叮当当地晃荡着回到药堂,啥也不干,就坐在沿阶上喝闷酒,脸色大改往常带着一种忿忿的表情,背影似鬼厉的目光冷透在幽暗的地板上。 商音唤说:“喂,老兄,你怎么这么衰的表情,不要告诉我你又背着你那药葫芦出去招摇撞骗被人揭穿空手归,你要是被县衙抓去,你老板我可不会去保你的。” 董灵均没有回答,灌进肚的闷酒不要钱似的大片大片溢湿了衣襟。 “老兄,你耳朵掉地上啦?” 董灵均翻了个白眼,这个女人有点毒舌。 “老兄,你为什么不娶妻呢,我瞧着,你也是喜欢小孩子的,难道这辈子你就摇着医铃独行余生?” 董灵均特别讨厌跟人家谈人生,许是身为医者看惯了生死,他表面上是满不在乎的表情,仔细看的话,他的眼角皱起一波波细纹,一双不会骗人的眼睛里折射出明显的厌恶,他冷冷说:“我爱的女人她嫁人了,后来被亲夫凌虐,死掉了,当年一卷草席裹着她的尸体被弃在冰天雪地里,叫狼给叼走了。要是她当初选择我,我不会让那样的悲剧发生,今天应该是她的生辰,她却尸骨无存,送祭品也不知往何处送。” 懊悔多言的商音悻悻地伸了一下舌头,少不得要说些安慰的话:“人死了就变成星星,流星在星空下飞过的那一刹那,就是她投胎转世去了,今天既是她的生辰,说不定今晚你会等到她那颗流星喔!” “那我追着流星跑,就能找到她的诞生地了?” “有可能的喔!” “额……”那个老男人不满意地笑了一声,轻蔑道:“这话你拿去跟你那十岁的大侄子说,你问他他信不信。” “信则有,不信则无喽。”商音瞧了一眼这个无趣的老男人没有再说什么,赶紧忙完手头上的事在他面前消失,好不打扰这个有故事的人。 自从商音打理了董氏医馆,生意渐渐有了好转,这生意好转的原因说来也好笑,之前上门求药的老仗不仅为烂眼角痊愈了而欢喜,更为买得廉价的“灵药”而欢喜,如此“省”了一笔医药钱,他直呼遇到了一位活菩萨,硬是将“董氏医馆”的热心招牌在乡邻街坊里传了个遍。惹得大家有病有痛都要来董氏医馆走上一遭,认为这儿比别处又药灵又实惠。 董灵均凭借着真本事招摇撞骗还真骗了场人气,差点没混出一个蜀地“孙思邈”的名声出来。 旧时跟舅舅学了些皮毛的商音在医学方面的知识自然要比打小专业的董灵均差很多,名义上她博得一个上司的身份,实际上她还是个打下手的。好在她有些底子,省去了辩识百草、望闻问切的基本功课,经常挑灯钻营诸医前辈的着作,在那些复杂的脏腑病症杂论上下功夫,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地学了起来。 蒹葭也不闲着,跟在主子身边杂学旁收,这个小丫头倒完全真的是从零学起。但她更倾向于学的,往往都是一些刀伤,拳脚伤之类的急症。 商音遇到不懂的杂症时常去向董灵均请教,谁知这个人竟比胡乐师还要吝啬,往往教得浅显表面。对此,他总以医学界里流行的那句话来表态: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 何况,他们还不是师徒关系。 之前三月三时节桃花朵朵开,董灵均采集桃花苞蕾研做了一套“桃花三润”:面脂,口脂,肤乳。江湖游医的三无产品往往不怎么易销,闺秀淑女更是懒得瞧一眼,最后在勾栏北里传出美名,一些歪瓜裂枣的末等妓女靠它纷纷晋级,所谓“人面如花胸如雪”就是那桃花三润的功劳了。又听说这就是早年间太平公主的桃花方,闺秀淑女纷纷遣人去勾栏贱地询问卖家在何处,无果而归。 就连商音千要万要,跟求佛拜菩萨似的,好不容易才从董灵均的葫芦里抖出最后一份桃花三润。 果然是精致好货啊,桃花三润如浸在九天瑶池里的生烟软玉,指间勾起一抹莹露顺着肌肤纹理温柔抹开,堪比枯木遇春,久旱逢甘露,指间轻轻在脸蛋一弹,肌肤就像蓄满清泉的海绵溢出水来。此极品一出,女妆中万般面脂润露皆下品。 商音开始研究“桃花三润”的配方,这可是个发财的好东西啊,胡乐师要是知道商音有这手艺,他不得压着金丝银被睡觉,就连淌出来的口水也像金子一样闪亮亮的。 可惜,商音没这手艺…… 她研究一次,就抹一次桃花三润,桃花三润都揭底了,桃花方一个方都没研究出来…… 只知道其中有一味桃花,其余都不是市面上一般面脂的配料。 去向董灵均讨教一二,忙着采五月五益母草研究养颜方的他,眯眼阴笑,一如既往的吝啬:“桃花三润的精髓,传男不传女。想要我告诉你,除非你身上有能让我捞到好处的地方,可惜,你对我,没有半分价值。” 第166章 教训一下欠钱的大爷 董灵均,一如商绅重利,不做亏本生意。他职业上的吝啬,达到一种“唯我”的极致。想从他身上得到你想知道的信息,就要满足他所需要的礼尚往来。你所付出的礼尚往来,要将金钱排除开外。 毕竟董灵均不缺钱,他前半生似乎都在招摇撞骗,钱来得不光明,却是凭真实本事。 商音觉得这种人很讨厌,但也不至于做不成朋友。 为保护舅舅的一世英名,她不知不觉当了这个招摇撞骗的监护人,每次看到他摇着铃铛舍下医馆要出门去了,她就踮起脚尖扬言:“老兄,我警告你喔,你带着你那药葫芦出了门,别去糊弄人,否则,我就叫独孤将军把你抓起来吃牢饭!” 董灵均蓦然哼笑,几缕粗糙的乱发波浪浪地从鬓角垂下来,风惹得它荡来荡去,啄得冰冷的脸上刺痒痒的,他却不曾理会:“哼,好人留给你们当,我不抢。” 说得跟坦荡荡似的,然后叮叮当当地摇着医铃扬长而去。 繁花似锦容易逝,人间四月芳菲在冗长又平凡的岁月里悄然殆尽。远在长安那座巍峨的东宫里,李适也经常会收到商音的回信,往往只有“心之所愿,彼此安好”八个字。他闲暇静思时,嘴上喃喃念着循环渐进的数字,这次是“二百二十一天”,上次是“一百八十天”,再早一点是“一百五十天”……追朔到起源,是从“三十天”起始。 他身边的谨终也没太明白,总会微微愣道:“啊,殿下说什么二百一十天?” 离开长安的第二百一十天,商音的信匣子,已经装了他的七封信,也不知道五月份时,他会寄来怎样一句相思。这种期待如往瓦罐里填满存储的蜜糖,会让人的心腹里齁甜齁甜。偶尔甜到能忘记王歆的存在。 近来,蜀地风水俱佳,百姓和乐,无病无灾。董氏医馆内,商音闲散着,顺带将账本储药都清算盘点一遍,夏日的光芒如缀钻一般映在药堂外的那棵大榕树翠叶上。 那双干净的眉眼凝滞在密密麻麻的账本上微微皱起,她不满地将看到的字眼念出来:“独孤默,十五天前赊账如下:锁阳、回春草、双肾草、鹿茸、共计四百零一钱。十三天前所赊之账,同上,十一天之前又赊,依旧同上。三次合计一千两百零三钱。七日前,韦皋赊两瓶金疮药,活血丹,八十钱。” 董灵均外出“招摇撞骗”还没有回来,商音抓到蒹葭的背影就嗓子一亮:“蒹葭,我眼睛竟然瞎了!现在才看见,这两人的账谁给赊的?不知道咱们药堂起步阶段很穷么?难不成那两位军爷更穷?” 橱柜边,蒹葭放下手中的药帚过来瞧,悻悻笑了笑说:“前几日你进深山去觅灵芝不在医馆,我遇见韦校尉,他肩头受了点小伤,药是我给赊他的。独孤将军这笔就不是我自愿给他赊的了,他说他肾虚得厉害,药钱非得算在你头上,我一个丫鬟实在讨要不到,无奈记下赊账了。” “什么?他补肾的药钱算在我头上?!”商音有点儿方。 我只不过用只绣花鞋砸了你腰上一脚,这么多天过去了,你他妈虚的哪门子厉害! 好一个魁伟的风流将军,原来是个银枪蜡烛头! 商音腹里悄悄骂着这个人厚颜无耻,还好蒹葭是自己人,要是别人在跟前,他那样轻薄的话不得叫人误会一生,将八卦滋生出来又搬运出去。 “怪哉,他们又不是没有军医效劳,就是故意吃咱们的!药馆才刚起步呢,连把捣药的石棍都要看着钱来添。从下次他们再来,连本带利一块讨回来,不然,补药给他们变成泻药!不过,要是毒药不犯法的话,我也不介意下手更狠一些!”商音说最狠的话,依旧是最可爱的表情。 恰恰,药堂门口一连响起三个喷嚏声,有人走进来:“噫,貌似有谁在想我……” “是你的债主在想你!”商音头也不抬,算盘上的釉陶珠子拨得噼啪噼啪像炮竹在响。 “嘿嘿,果然,我就知道是你在想我!”妖孽言语,一惯是能恶心死人的轻浮。 商音像吃了只死苍蝇恶心地望着他,继而变脸笑眯眯:“是呀,我是在想你,在想你兜里的钱……” “你居然想叫我养你?好呀好呀!” 她啐一口唾沫星子:“欠债还钱,连本带利,早还早了,赶紧赶紧的!” “养女人的钱,凑一凑就能凑出来。还债的钱,哪怕是吃饱了撑着也拿不出来。”独孤默拍了拍象眼团纹的月白锦衣,表示一无分文。 明明一身夏裳袍子崭新得能晃瞎别人眼了,还装得一穷二白! 而他身后的韦皋,经洗涤而粗糙褪色的青袍跟硬黄纸似的,这位倒是真的穷!不知道是穿了几年的旧衣,显得尺寸跟不上,越发衬出他的魁梧挺拔。 蒹葭嗤嗤一笑,以礼待客:“韦校尉,独孤将军,你们要吃什么茶,我这就给你们煎一盅。” “不,又不是来茶楼要找茶博士,来医馆自是来瞧病,叫你家小娘子忙活就可以了。” 这话大有不妙的意味,估计这问诊一个钱也捞不到,落得个友情服务。商音赶紧斜眼一藐,正遇上那个浪荡子不停地狡黠挑眼,眉毛都起舞了,她冷呵一笑:“你哪儿有问题?眼睛有毛病还是腿脚抽搐啦?” 独孤默的旧伤非眼也非腿,上次在采梅归嫁于南阳的那起剿獠斗争中,他的右臂膀遭滚滚山石打压,血液循环阻塞,幸而救急及时,军医只言无碍。事隔两月,如今独孤默一耍枪刀肩膀使劲就颤抖无力,身为主将,此事不宜被军中宣扬,他才不问军医而来董氏医馆。 因身份所承受的责任而生怖,换做每一位将军,这都是天大的焦虑。 商音也知他心中所想,这才收起嬉皮损人的那一套,严肃为他诊治,诊断结果是:这个人过于杯弓蛇影! 她眉眼笑开,以缓解他的焦虑。 这一笑,心有灵犀一点通,独孤默立即会意是自己杞人忧天了,抛开忧虑,张嘴拈来轻浮话:“哎,要是弄个俏丽女医在军营里,治起伤痛也能赏心悦目些。偏偏就碍于军规有训,女不得入军营。否则,专门聘请你为我的私医也不错!” 商音白了他一眼,装作没听见,列出针灸的针石艾草:“骨髓乃人体流砥柱,放心,你的臂骨比石头还坚实。你只是心急因致使肌肉扯动而负伤,无碍,药石可治。病生于肉,治之以针石,或灸以艾叶,针与灸,两种疗法皆可。” 她言语锐利,取一搓艾柱点燃施灸,缭缭散开的烟火气息莫名不善…… 确定是在治病么? “哪儿痛?” “这,这儿痛……”趴在木榻上的独孤默拍了拍肩头,咬牙闭眼,承受的姿势已等待好。 那双纤巧五指捻着的烫滚滚的艾柱,不由分说,就要冲着古铜色的皮肤灼下去…… 想到商音曾经抛鞋跑偏,害人腰骨疼,韦皋抹了把冷汗说:“小娘子,瞄准点穴位,不要灸错了位白白受疼啊……” “哈哈,你们没听过么?哪里疼哪里就是阿是穴,灼肤灸熨,沉疴即除,如果不行,那就再来一次。留个灸疤好得快,嘿嘿,多留几个疤好得更快!”她嘴上慢吞吞地唬人,哄得人不经意间,她已然痛下死手…… “啊——” 拉长的悲惨哀嚎从药堂子里传出来,全身的肢体在暴跳,檐上的瓦砾在颤抖。 “独孤将军,光是艾灸似乎还不够,要不再用石针扎一下!”她装模做样列出各号石针,然后取其中最粗最尖锐的石针晃在他眼前,锋芒本锋。 他咬牙顶着艾柱的烫火,嗷嗷叫:“马上……马上……” “喔,你叫我快点呀,行!” “不是!”独孤默心一惊正爬起来逃离魔爪,却迎上商音下灸的力道,惨得几乎要说不出话了,“马上……我马上就结医药钱给你。” 得逞的商音咧嘴笑:“早拿出来嘛!也不至于嗷嗷得跟杀猪似的!” “……” 讲真,一位挨过大伤小伤的将军,他嗷嗷叫疼,是刻意的。 她深明医德,手下斧子力,也是表面功夫。 不过是两个爱玩闹的人。 第167章 桃花三润 还真别说,独孤默的旧疾自从让商音的灸烫得皮开肉绽后,有若脱胎换骨。 许是韦皋在落雁面前提了这一嘴,惹得她也对医学来了兴趣,竟然弃文从医,来向商音求教。 这让商音很是意外,但将独孤默与之联系在一起,明白落雁心思的商音看穿不戳破,反而揣着糊涂笑问:“怎么,如今你的丹画楼没有营生了,跑我来这儿忙活一手?要挣酬劳的话你可抱错主了,我是一穷二白的。” 落雁无话可说,嫣然一笑,春光明媚。 两人心照不宣,正相视一笑,蒹葭如一节炮仗般从外头轰轰地炸进来:“小娘子,咱们摊上事了!” 鲜少能见到蒹葭这般慌张,商音也知她不是因一点事就咋咋呼呼的性子,便也脸色渐沉:“你不是跟董大夫采药去了么,怎么没一起回来?什么事能大过天塌下来,慢慢说。” “就是那董大夫惹出来的祸事!”蒹葭急得几颗泪滚下来,“我们回来的时候,就碰见官差来抓人,说他贩卖假药,便将他捉走了!小娘子咱们也快些逃,不然就要连累到我们头上了。” “什么假药,什么逃,别说我没干过这种事,就连董大夫也是不曾干过的,他虽不物正业些,但也只配虚高药价招摇撞骗而锒铛入狱!关他几天让他吃个教训也就罢了。” 嘴上虽然这样说着,但商音心里终究一些小担心。 落雁稳重些,安抚蒹葭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曾听说过这个董大夫,他是如何品性?若他真有冤情,让我父亲从中周旋查明,倒也不是难事。” 话说不多时,医馆外很快一阵吵嚷,拥簇着急促凛然的脚步,团团围住董氏医馆。 她们闻声而出,几十个官兵凶神恶煞,持枪带棍,不像是擒拿“反叛”,倒像是要将“反叛”就地正法来了,几个身段婀娜的姑娘面部掩纱,一见到那破旧的招牌纷纷指认:“对,就是这四个字,‘董氏医馆’没错了,整个益州就只有他一家破馆子姓董!” 商音恰逢出来,当下也理解了这位婀娜姑娘是领路人没错了,自己也是记得这几位的,上个月桃花季节,她们还巴不得三步一跪五步一叩首地上门来求“桃花三润”养颜秘方。 她们见到商音,嗓子又抬高了两仗:“她,那个穿橘红衣裳的女人,她就是董灵均的共犯!” 指认一落地,上来的枷锁将要套住商音的脖子。那一瞬,商音嘴角一扬讥笑而过,出指一击,掌番上阵,众人几眨眼间,枷锁竟像是易碎的镜面,于樯橹间灰飞烟灭。 整得几个差吏以为遇见了武林高手,不明觉厉地退后几下,茫然几眼,又人多势重地围成椭圆意欲上前。 就是蒹葭,也一时间目瞪口呆,什么时候主人成了深藏不露的高手了!? 商音都没意料到这样的结果,本想着出掌将那枷锁打飞便罢,没想到它们飞得如碎屑一般,心中窃喜,李适言传身教的功夫果然一鸣惊人! 带头的官差当即呵斥:“大胆刁女!成都府例行公事,尔等不服?” “你若拿我去盘问,我理应配合,但你二话不问便擒拿人,一上枷锁等于坐实了我的罪名,小民有冤,自然不服!” 落雁见此少不得要出面缓和,那几个官差看见杨判官的千金,自然要给几分薄面,加之又是位绝世美人,他们更是收敛戾气,舔着脸点头哈腰,将商音请去了公堂。 观堂的百姓已将衙门围得水泄不通,言论窸窣不止,醒木一响,公堂内外这才肃静下来。 商音一抬头,审堂的父母官乃是刺史章仇公,他体格偏瘦,须眉依稀间勾鼻锐目,往那“明镜高悬”的大气牌匾下一坐,睥睨众生的嘴脸,越显得他刻薄,不如侍在身旁的杨炎更养眼亲切些。 堂仗威武点地升堂,案件相关人事公开悉知后,堂上父母官发言:“曲商音,你与董灵均是何关系?” “……”该说什么关系呢,商音有些为难,顿了一下后如实道:“雇佣关系。我在他的药堂过活,表面上他是我老板,实际上药堂的事是我做主多些。” 醒木再一响:“曲商音,现已有旧案确凿,董灵均曾招摇撞骗虚抬药价忽悠童叟,如今你与他共事,知情不报已是一罪。如今更是胆大包天,你们二人狼狈为奸制出伪劣药物危害百姓,如今蜀中有几位芳龄姑娘用了你们的‘桃花三润’后芳容尽毁,你可知罪?” 商音自是要驳回:“回章刺史的话,民女安分守已,桃花三润乃养颜的方子,在我们手中出了药堂期间,是没有任何危害的。” 刺史公不耐烦地挤了下眼色,杨判官受意唤证人上堂,方才几个蒙面纱的蜀中女子哭啼上堂来,面纱一揭,两腮肌肤如受过灼烧般通红,几近腐烂,实在触目惊心,难再治愈。 她们一致掏出证物“桃花三润”,言辞铿锵悲切。如花女子遇上此等人祸,半生已毁,也是可怜。 杨炎将它们示到商音面前:“曲娘子,此物可是经过你之手产出?可要瞧仔细些。” 商音经手细瞧,短短时间内实在难辨,暗思不好,毕竟这东西自己都没怎么钻研透彻,董灵均这个人心眼又多,拿手绝活不肯倾囊相授也就罢了,眼下出了乱子还得拉上自己下水! 她言辞肯定:“这东西与董灵均研制出来的定然不是同一物,一个月前民女也曾经用过桃花三润,同样的东西,为何民女就没事?况且这东西流售出去,途中遇到什么也未可知。民女请求与董灵均对话。” 话提到董灵均上堂,章刺史竟然稍稍为难,想来是屈打成招那一套,踌躇了半天,才将人连伤带痛地押到堂前。 好一个父母官!为了审案效率居然痛下杀手!商音再见董灵均,虽然有人特地为他换了一身素净衣服,可他脸色惨白,行动踉跄,仅仅才是抓来半日的嫌疑犯,比流放了三千里的罪人还要可怜! 商音去扶他时,无意碰到他的伤口,对方已是咬牙苦撑,看来比鞭刑还严重些。 “董兄,你可还好?” 他眸光黯淡,无眼看商音,缓缓点点头来应答,像是多说一个字多费一点劲下一秒就会一命呜呼。 商音心中急切,想瞧他伤势,但眼下身处公堂,不得不先提正事:“桃花三润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相信你,相信你的医德,断不会做出此事的!” 听见有人对他认可“医德”二字,董灵均眼中才见光,仿佛是遇见知心人一般泪目。他握住商音的手忙不跌地点头,神情激动,许是触动了伤势,眼皮一翻,公堂之上,话还来及说就晕了过去。 第168章 梁上君子 昏暗的旧牢饶是熟悉。 “嚓嚓嚓”好像有只大耗子在屋檐上作祟…… 商音抬头望了望墙头上仅有的一点光,外头的明月探入牢内,被逼仄的窗口棱角削弱成一束微末得不能再微末的光。 上次,坐在这里看这束月光的人还是刀霸。 “小娘子。”蒹葭弱弱唤了句,已是一天一夜未进食了,有气无力。 还好商音得空时就有往荷包里塞米花糖的习惯,能在零嘴上下功夫的人在断粮当前,也不至于什么都拿不出手。 蒹葭接过荷包,只挑了最小的一块米花糖,满足地笑了笑。 商音环顾了下四周,眼到之处,空空如也,自己和蒹葭就像是特殊罪犯般,几乎承包了这一片牢狱。荷包被扔回来,她将剩余的米花糖收好。 “他们还不给我们送饭,小娘子不饿么,你怎么不吃?” “吃不下。”商音皱眉,“现在的局势对于我们很不利,我们还没有跟董兄了解过一句半句。桃花三润,是不会有问题的,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桃花三润,桃花三润……” 商音捡起枯枝在地上胡乱画地嘀咕,空气里窸窣着蒹葭香脆嚼糖的声儿:“小娘子,你那么肯定董灵均是清白的吗?我们就是因为他招摇撞骗才认识的,搞不好他就是这个性子,捅了天大的篓子还拉我们一起遭殃!” “不会的。他是清白的。”她再一次肯定。 “为什么?” 商音抽丝剥茧:“首先他虚抬药价,这也不外乎招摇摇撞骗了。但是,他既然这样挣了这么些年的钱,为什么董氏医馆还是穷得一踏糊涂?为什么他皆是旧年衣着,就连大鱼大肉也不曾入肚过,可他明明靠‘灵丹妙药’虚抬的价格都不算是小数目,那些黑心之财究竟去哪了?其次,他的‘灵丹妙药’的确是有一些天赋异禀在里面的,我见我舅舅的医术有多厉害,董灵均是青出于蓝的,按照正常人的作为,不是应该将董氏医馆发扬光大吗?为什么他甘愿做一个最末等的铃医?” “最后,这个桃花三润,要真是惹了祸想拉我们一起遭殃,那么我们的罪名早就被他一口咬定了!若我猜得不错,他是没有认罪的。或许,他也跟我们一样,一头雾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啊……那……”蒹葭嘟囔着,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完以上那一段,商音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所以,董灵均是清白的,我们更是清白的……” 一个脚步临近,不耐烦地嚷嚷:“清白清白!每个人进了这个地方都嚷嚷着自己是清白的!” 商音未完的话缩回了喉里,悻悻望去,是一位送饭的狱卒,他拖着嗓子,邋遢着脚步,几只鸡腿往她们面前一扔,便走了。 蒹葭舔了下干燥的嘴唇,拾起那碗,准备不顾及形象地大啃一场,嘴一张,那只鸡腿却被商音一手打掉:“眼下困在此凶吉难测,不吃为妙!” 经过提醒,蒹葭蜷缩回墙角,赶紧将那只碗踢得远远的。 商音又补充:“我从前作为观众来这片牢狱的时候,这儿还挺热闹的。如今被关在这里,这个牢房像是特地被我们承包了似的,董老兄也不知道被关在哪里,总之很不对劲,还有个不对劲的地方。” 说着她屏声敛气,闻了闻不确定方向的空气,抬头望天,屋檐一片漆黑,又努力把脑袋凑到外面,观察那狱卒来回的路,一片漆黑。唯有烛光忽明忽灭。 蒹葭不明白:“小娘子,你在干什么?” “找东西。” “找什么?” “找一双眼睛。” “……”蒹葭惶恐凝望,抱起臂,差点没发抖,“小娘子,你可别胡乱吓唬人啊……” 话未完,一瞬冷风突袭,吹得仅有的烛光又弱了一道,蒹葭年龄小一些,少不得毛骨悚然起来,偏偏有手掌冰冷幽幽地拍在自己后背,一阵诡异的气息吹进耳蜗中:“你,是不是觉得,有这样一双眼睛,在暗中,悄,悄,盯,着,你。” “啊——” 蒹葭魂都吓飞了。 “哈哈!”银铃般的笑,商音已开心得仰翻在地。 蒹葭这才发现,自己被商音给耍了呢!亏她还笑得出来! 梁檐上忽得多出“噗嗤”一声!微弱而惹耳。 “……”在地上的商音笑不出来了,笑容渐渐松弛,大眼睛死死扫过房檐上的每一寸罅隙,终于,与那明亮的一抹光相对。 明亮的那一摸光,竟然是一双眼睛。 果然,是那一双眼睛。 桃花眼。 只见梁上黑暗中一道光闪过,那位君子如梁上燕般飞跃而下,仅是一刹那,修长身形的弧度灿如流星。 如流星悠然唯美地坠落在眼前。 “喔!见鬼!”商音惊呆,自己的眼睛一定是被他晃瞎了,居然拿这个独孤小人比作流星! 独孤默在她呆滞的目光前打了个响指叫她回神:“怎么,你自己有胆量吓唬别人,难道会被我吓到?” “我随便感觉一下,这玩意居然会成真……”商音也是对自己无语了…… 其实对他的出现一点也不意外。 只是,一下子,二人间的牢房一下子变成了三人间…… 还是男女混搭…… 商音抬头望屋檐,屋檐上为什么没有破开一个大洞?那他是怎么做到“梁上君子”的? “独……独孤将军,你,你是早就在这间牢房里了?”蒹葭的反应慢了一拍。 独孤默讪讪地笑:“我又不能未卜先知,难不成我还事先在这里等着你们被关进来?” 眼下困境,他若不嬉皮笑脸一下就不是独孤小人了。 商音首当其冲要先问正事:“喂,你知道董老兄被关在哪里么?” “知道啊,我就是从他那里过来的。” “……” 这个人…… 有点意思。 “那你能带我去见见他吗?” “不能……”独孤摇头晃脑,好好的一句话偏要截断,“……不能的话那我来这找你干嘛!” “……”商音忍住,忍住,差点给这个嘴欠的人一记耳瓜子! 之后,蒹葭成了“留守犯人”,商音跟着独孤默在逃,成了梁上君子。 这房梁不上也就算,一上还开了商音的眼界,只见独孤默翻上那横梁,挑其中粗壮的敲了两下确定后掌力一推,吓得商音以为房子会塌就赶紧抱头,定睛看时那房梁竟然是根主要机关,牵制两下其他辅梁,频频推动,檐角居然开了个口,比人的脑袋还大些,得见天光。 将方才的机关倒推回去,一切就都没有发生过。 可幸这牢房故意没关其他人,这倒是给了他们行动的机会,商音冒出屋檐,见那沿途被掀过的一砖一瓦,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方才会觉得屋檐上有大老鼠蹿来蹿去了! 第169章 牢房里串个门 真真切切看见了比她脸盘子还大的月亮的时候,商音望天,还在云里雾里:“我们果真就这样轻松松地出来了?” “不然呢?不是竖着出来,难不成你还想横着出来?”独孤默小有得意,搞得那个机关阵是自己的奇思妙想一般。 “那这个机关玩意,他的主人,难道不知道?” “你是说章刺史?他懂个屁!” 粗话爆得竟然有些可爱。 “……”商音觉得不远处的章仇公应该在打喷嚏。 夜深人静,闲话少叙。 成都府的牢房阵容还是挺豪华的,两位梁上君子拐弯转场了好几下,时间蹭蹭地过,檐上瓦砾砰砰响。到了目的地,独孤默带着商音以同样的手段溜进了董灵均的牢房。所到之处,一片寂静。 看来独孤默的提前工作还是准备得不错的,毕竟他在成都府也是有脸面的人物,越狱这种事情,对他来讲,许是不困难的。 商音正踌躇着环顾四周,看见独孤默抛来一个木匣子,她接过看时是个药箱,又听他道:“此番请你来,还叫你给董灵均看一下他的伤势。桃花三润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讨论一下,理个来龙去脉告诉我,守在这牢房外的人都偷偷换成了我的心腹。眼下这件事情非大不小,我担心章仇公会针对你们,但是我会无条件帮助你们。” “什么情况?为什么章刺史会针对我们?” “因为,他的爱妾也用了所谓的桃花三润。章刺史的性子我是知道的,睚眦必报,小仇当作大仇来报,大仇必报不可,往死里来报!对,你们就是这么倒霉!” “……” 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医者无法自医,董灵均的状态不是很乐观,各种刑罚都在他身上用了个遍,甚至被上了烙刑,如果不是案情还开堂待审的话,那碳铁子铁定要往他脸上烙!如果商音不来,许是他病死在这里了都没人知道,更别说能有个人来为他瞧病了。 “喂,董老兄,董灵均,你死了不要紧,好歹得清白地死!”时间紧迫,商音施针完毕,见他要醒不醒似的,商音干脆将他当成一个懒觉人,直施暴力拍他的脸,硬生生把他从鬼门关亦或是梦乡里拉了回来。 说好的医者仁心呢?独孤默真是要怀疑眼前这个人的行为…… 董灵均的眼皮子抖了下,勉强开出一条缝,终究越来越清醒,看见商音和独孤默的同一款表情望着自己,他先糊涂起来:“你们生前不都是好人么?怎么跟我一块下地狱来了?” “……” 商音不留情捏他耳朵,叫他清醒清醒:“董老兄,眼下时间紧迫,我是悄悄到这儿串门的,你赶紧跟我说说那桃花三润是怎么回事。” “你们相信我吗?”董灵均吐字艰难,语态滞涩,显然是不为人知的刑苦所致,“坑蒙拐骗我原是干过不少,可桃花三润,我良心上无愧。如今罪名已负,低人一等,官压百姓,我落得个无从辩解……” 独孤默等不及他的语速,直问中心:“这么说,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用了桃花三润会适得其反甚至烂了整张脸?” 董灵均目光低垂,摇摇头。 商音又问:“那你有没有见过她们用的桃花三润?是否跟你卖出去的是同一物?” 回想了下被抓进来的那个时候,董灵均脾气上来了些,嗓子粗道:“就是他们请我上堂,拿出桃花三润问我‘可认得此物’,我自是认得,细细看过,的确是出自我之手,我如何知道发生了啥事,嘴快地一应,没承想落入了套,坐实了罪名。” 一面说,一面急得咳嗽,竟咳出一痰血。 惊得商音心起恻隐:“眼下环境艰难,独孤默,你可有办法多照顾他一些?好歹请个大夫过来。我虽帮他看得这一时的伤,可我也是个囚犯。” 不等独孤默考虑回答,董灵均倒先周全发言:“伤痛是小事,不必为这些杂事劳烦他,他身份又特殊,万一被眼线瞧见,搞不好我又多连累了一个人。你只消记得帮我们洗刷这个冤屈我便铭感五内了。”言毕,叩首。 独孤默不知道在想啥,分了神怔怔望着叩首的董灵均,一时没客套地扶他起来,商音见此,以为是这个将军端着身份在耍大牌,遂抛去了个白眼扶起叩首的人:“你无需谢他,他既然为官,自是他应该做的。” “董兄,你可还有多余的桃花三润?” 他摇摇头。 “那你可方便将桃花三润的秘方告知于我。” “这……”董灵均面露难色,惨白得像是谁要吃他的血肉一般。 商音好不捉急:“事到如今,你怎么还是这样吞吞吐吐吝啬至极?你都落难得一身俱是伤,难不成你比我还更方便查证研究?” “是啊,董大夫。”独孤默跟着附和,“事到如今,我们要先确保你的桃花三润没有任何问题,才好为你证明清白。” 见他还在犹豫,商音心中不由得恼,要是胡师傅,才不会这么小气!才不会将独门绝活藏着掖着! 终于,在两双殷切期盼的目光下,董灵均的点下的头尤像闺怨投湖般,食指入口,牙咬沁血,布帛于空中撕裂一声,一方白帕,独门秘方跃于而上。 商音的目光从董灵均起笔一直盯到结束,一张绝世养颜的方子,堪比换脸术的方子,能让世上再无丑女的方子,就在这简陋旮旯的牢房一角里诞生了。 她接过,一一略过那些眼熟的药材,分量配得匀称精准,药中五行相生循环,主次顺序,注意事项等细致得无可挑剔,这下商音也知道了往日自行研究的桃花三润为何屡屡失败,不由得惊奇:“怪哉,我说呢我怎么做不出这桃花三润,原来用的桃花瓣数只讲究四瓣的,偏偏常见的桃花又是五个瓣儿的!” 董灵均沉默,拉跨着脸,一副‘你们拿了方子就快点消失’的不情愿。 “呵。”商音临走前不合时宜地开起玩笑,“老兄,多谢!继承了你的衣钵,我果然发财了!” 笑声一语而过,“咻”的一下如大风刮过,没等商音反应过来处境,自己已经被独孤默抓着衣领做了梁上君子,落脚的那一刻差点跌了跤。 第170章 两只小‘贼\’ 迟迟钟鼓初长夜。 两个身影夜中去。 成都府的牢狱之上,瓦片声哒哒交替,错落有致,像极了两只大耗子鬼祟出没。 商音与独孤默拿了方子,回的不是狱中的方向。他们想法达成一致,准备去盗一丢丢所谓的“物证”,那致人毁容的桃花三润。 这回要潜入的是成都府的宗卷室,不如去牢房串门子那样便捷,所以独孤默给商音找了身夜行衣。 夜行衣配上夜黑风高的景,适合做贼。 成都府为了防贼,树木鲜少,一入府上便是高墙林立,又空又大,再是神采奕奕的夜兵了,他们自然得挑着墙角旮旯一路潜来,一层翻过一层。 独孤默本想着商音的轻功不济,翻第一堵墙时还想着如方才上房梁般揪一把她的衣领,却见她双臂一展,比自己先跃上一步,轻功施展得倒有些模样。 “哟,了不得了呢,我还以为你会飞得像只秤砣一样!” 做贼途中还不忘要调侃一番,商音蹲在墙头往回望,才发现独孤默站在墙下抱臂欣赏,还慢吞吞的不打算跟上的样子,她损回去道:“我要是秤砣,就直接往你脑门上砸!气定神闲些什么,别拖后腿!” “凭你的三脚猫功夫,还不知道谁拖后腿呢!” 独孤默大拇指揩过嘴角并坏笑了一下,大秀伎俩地跃上墙头,又惹眼地在她面前翻了个跟斗,一刹间的矫健姿态,显摆的成分更多些,又抢先一步跃下墙去,雷厉风行。 “噫!”墙头之上,一道银光划破夜的黑,商音顿觉目光一刺,下意识捂起视线。 差点没被他翻跟斗时吴钩银鞘的光给闪瞎了眼! 商音欲要跃下墙去时,忽有凛然脚步逼近,破嗓之音:“谁!何人偷摸鬼祟!” 原来,方才独孤默因显摆而迸发的一束剑鞘银光,不仅差点晃瞎了商音的眼,也惊动了夜巡的眼。 “……”还停滞在墙头的商音立刻翻退一步,掩身于这堵墙之后,如爬山虎贴墙,十指费力扒住墙头凸起的瓦砾处,她腹中大骂:这下完蛋!独孤小人,叫你瞎显摆些什么! 墙的另一面,两个人的心理活动出奇地同步。独孤默也懊恼得紧,眼见巡逻之人的步伐磅礴气势地逼近,他仰头看见商音已匿身于墙后,便无顾虑地扒了扒吴钩的带扣,打算兵来将挡…… “啪!”一声瓦碎横出现世,声自前方,激荡又及时。 那几个巡逻兵以为是自己锁定错了目标,便迅速转移,朝那一面赶去了。 …… 很快,四周渐渐静谧下来…… 因为有一墙之隔,不确定情况的商音不太敢松手落地,以免发出多余的声音,所以现在的她可是辛苦了,脚板费劲摩擦住墙面当作阻力,手指努力扣住仅凸出一点点的墙瓦,二者作为整个人贴在墙面上的支撑力。 贴耳闻声,一点动静也无,商音咬牙切齿,探头探脑也瞧不见前方的情况,都是那只独孤小人太欠扁!害得她费劲保持如此累人的姿势,既然不能出声,嘴型大骂独孤默也是好的! 于是,她五花八门地应用各种词汇,嘴型差点没爆出一朵花! “呵!”一阵鼻息般的哼笑,商音猛然仰头,差点撞上独孤默那无比狡黠的笑容。 “骂够了没有?” “我没在骂你。”她狡辩道。 “呵呵,你,我还不知道么?”说话间,他抓住她的手腕,两人双双跃过墙下去。 落地后,独孤默问:“刚才那块调虎离山的瓦是你扔的吗?” “我千里手啊?那块瓦的方向那么远。” 他斜起眉眼,笑讽:“也对,毕竟你不太聪明的样子。” “……” 商音给他一个哗哗白眼,便朝着正事奔去了。 终于,千山万水般的来到目的地,那把比手掌还大的铁锁首当其冲成了他们的障碍,商音有点郁闷,只见独孤默从自己吴钩剑鞘中拉扒出根铁丝,凭借着一丝月光将它扒得弯弯绕绕,往锁孔里那么一杵…… 大铁锁“嚓”一声,竟轻而易举解了这个困局。 呃!没太懂的商音挠了下后脑勺,今晚真是大开眼界,先是越狱强人独孤默,这下秒变解锁达人,他上辈子怕不是个做贼的! 他进去点起两盏灯烛,分给商音一盏,嘱咐道:“这里是案件相关证物存取室,翻寻的时候要注意些,别将烛油滴落在上头,免得影响。” 商音点头,与他分两边去寻。 因为商音见过那个桃花三润的盒子,便寻得快些,眼睛比灯烛还要明亮,很快就从一个小抽屉里将它逮了出来,独孤默方才的叮嘱不说还好,偏偏一说就像是乌鸦嘴…… 商音在开抽屉时灯烛微微一倾,一滴烛油烙上那桃花三润的瓷瓶,剔透而不点眼。倒也不是多大事情,她没太放在心上,先着急报喜:“东西在我手里,我给找到了。” 独孤默闻声而来:“不用整盒都带走,取少量就好。只需拿它去检验与董大夫给你的方子是不是同一样东西便可知晓了。” “嗯,对。”商音说着整儿八经望向独孤默,像是在索取着什么。 “……”独孤默莫名其妙,“你看我干嘛?” “当然是拿个小器皿来取物啊!” 独孤默摸了下自己衣物,反问道:“不是你们女儿家才有胭脂盒么,干嘛找我要?” 商音晕死:“我一个脱下囚衣换上你准备的夜行衣的人,你问我要?” “……”独孤默无言以对,再摸遍了自己全身,要是换在以前,他可能还随身揣几盒胭脂以备讨好姑娘,如今别说是一个胭脂盒,就是跟女人相关的东西一点都没有! 要说有,也就心尖上住着眼前的姑娘了。 他只好摊了摊手:“要不,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一个小瓶子回来。” “哎呀呀,不用了……”商音一脸嫌弃。主意一来,她抬脚,从靴里抽出一把小匕首,对着自己的袖口上了一刀,撕下一块布料。然后用匕首尖掐了一团桃花三润,存裹入角布中。 独孤默见她所用的匕首是那件旧物,心中满足地扬起嘴角。 商音察觉到他的笑,总是觉得不怀好意,便凶巴巴道:“再这样阴阳怪气地笑,当心我的匕首割了你的嘴巴子!” 他揉了揉眼角的桃花痣,神情无奈,别过脸去,拉开房门作一揖:“曲娘子请!” 商音大摇大摆地踏出门槛,完全没有来做贼的样子。 第171章 有异 商音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心甘情愿做回了牢中人,要是被百姓知道成都府凭空消失了个人犯那还了得,该给的面子还是得给的。 来了成都府这么些天,商音到底看出了章仇公的为人处事,他枉为父母官,一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小,从简不增繁”。 什么意思呢? 也就是他认定桃花三润是董灵均和曲商音谋财害命的凶物,案件再查下去也是多此一举,加上他那毁容的爱妾隔三差五地哭闹,要主谋者不得好死,闹得章仇公甚是烦心,准备将董灵均屈打成招,画押了事。 “也不知道董兄怎么样了。”静谧牢狱中,商音有条不紊忙活着桃花三润的步骤,嘴上一面叹息着。 两天过去了,蒹葭只在边上干看着夜深人静时商音忙活,自己却什么忙也帮不上,看见她熬制面脂的步骤精细,调的比例精打细算,用的料也是独孤默稳当捧了送来的,如此大制作,便生怕自己一碰,就好心帮了倒忙。 看见商音忙得额角生汗,蒹葭像是寻到活计般忙给她擦拭,问:“小娘子,这便是桃花三润了吗?等你做出来了,证明这个东西无害,我们就能无罪释放了吗?” 商音捣好桃花碎瓣,指尖恰了些戳在蒹葭额间,顿如朱砂痣一般鲜妍明媚,她笑道:“我的傻蒹葭,哪有你想的这么容易,我先得研究导致她们脸部溃烂的原因。” “喔。”商音哝了下小嘴,若愚可爱,眼睛撇过商音放下的血书方子,便拿了来瞧:“这就是董大夫千金难得一求的桃花三润?密密麻麻的,我虽然看不大懂,但也大抵看出来这方子上的药材是不难寻的,要是公开出去,只怕那些面脂铺子都得关门了呢!” “这是医药机密,不轻易传出去的。你别瞧着这方子简单,要是拿给华佗看他都未必能看懂,我也是熟知董兄的习惯脾性才能看懂这方子。” “喔?”蒹葭如是学到新知识一般,认真看起这方子,念念有词:“……四开桃蕊、八白散、甘松香……果然是暗语,四开桃蕊是何物?八白散又是何物?真真愁煞人!” 商音在旁边升小火,取银钩烹牛脂,沸如牛乳般雪白细腻,答道:“四开桃蕊是四瓣桃花的意思,八白散便是白丁香、白僵蚕、白丑、白芷等由八样‘白’开头的药材。” 主仆两个正窸窣,屋檐上一阵口哨,响得轻佻。 商音仍旧忙活,无奈地摇摇头:“除了你,世间再无第二。” 那人一阵欢笑,也不从屋顶上下来,只坐在房梁上当君子,饶是看戏的姿态俯视着商音忙活。 “我托你找的东西呢?找到没有?” 独孤默“嗯”了一声,掏出包袱里的东西瞅准她的怀抱扔下来。 货一到手,商音一摸,是热乎乎的,心下奇怪,翻开看时竟是几只香喷喷的鸡腿,这才仰头,警告的眼神瞄了他一眼。 见状,独孤默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块绢子包好的东西扔下来。 商音接得准,打开一看,正是自己需要的羊脂,闻了闻香味,又不确定地问:“是三个月大的山羊的脂?你可别图省事,多一天都不行的。” 他打一响指,言之凿凿:“放心,我跑断了腿求证得来的,要是我图省事,我挖了我肉上的脂给你用!” “……”商音作出呕吐样,“恶心!” 独孤默笑问:“哎,等桃花三润制成了,可否给我一点?我还想靠这张脸将我老李家的香火传承下去呢!” “怎么,不要你的‘沙场黑’了?想当小白脸了?” “额,这些天配合你里应外合,白为你忙活了……我走了算了……伤心死我了。”独孤默作出痛心疾首的模样,梁架上一翻,机关一动,人去梁空。 蒹葭抬头望了一眼,机关已恢复原位,噗嗤一笑:“小娘子,独孤将军威风凛凛何等骁勇,也就只有你能把他气走了!” 商音忙着提炼羊脂,没怎么回应。 “小娘子,方才独孤将军拿来的又是何物?白晢得好漂亮!” “是羊脂。” 蒹葭尤是好学,一听“羊脂”,便又往桃花三润的方子上搜索相应的字眼,狐疑:“我没看见方子上有呢……” “末尾第二味,童羊脂。”商音指引道。然后将羊牛二脂调和相融,加入捣好的桃花碎,拿起捣药棍捣了两下,捧起石罐一闻,似乎哪里不对,没有预期的效果,商音便微微皱了下眉头,查询哪里出了错。 蒹葭的目光根据指引直接扫到最后两味药,凝视了几眼后笑:“董大夫的‘羊’字错了一笔呢,怪不得我先前没找到。” “哪里?我看看。”商音接过配方,“羊”字的“角”的确浅浅多了一笔类似“丿”的痕迹。 之前原本也是看见的,只是认为此配方是血书,血迹斑驳错综也是无可避免。可现在被蒹葭误认为成错别字说了一嘴,商音再仔细揣摩时,隐约觉得“童羊脂”哪里有问题,不太说得不上来。 “小娘子,有什么问题吗?”蒹葭观摩到了商音的疑惑。 商音的目光停留在首末两行:“不太对劲,按照董灵均行医多年的经验,书写配方时不会犯这么浅显的错误,牛脂与羊脂同是脂类,书写同类时应要相临,为什么二者差距这么远?” 药方子的书写规则蒹葭也是知道的,又补充道:“就算是董大夫写漏了,那也没道理添成倒数第二方啊!” “童羊脂……童羊脂……多了一撇的‘羊’字……”商音凝视着所谓的错别字,呢喃道,“除非,除非……” 蒹葭好奇:“小娘子在猜想什么?” “除非他临时改笔画了。”商音拿起方才调到一半而迷惑的配方,幸而还未微火熬成膏,串生的异味更为明显,“羊脂虽然常用于入药于面脂,但细究起一些草本,它与这方子是格格不入的。所以我才觉察到这方子的味不对。只有一种可能,董灵均原来想写的,并不是童羊脂。” 蒹葭更加一头雾水,“我不明白,董灵均自己都自身难保,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们有问题的配方?难道说他心中有鬼?他的桃花三润本身就有问题?那我们岂不是多此一举制这桃花三润?” 第172章 最后一顿 商音并不认同蒹葭的说法。 她苦思冥想,到底是什么替换了童羊脂,可什么药材是“童”开头加一笔“丿”呢。 究竟董灵均瞒了什么,难道这味神秘的配方就是导致他进狱的原因? 真像蒹葭说的那样,若不是心中有鬼,他为什么临时换了一味药? 商音努力寻求一丝蛛丝马迹,打破这个有些可怕的思想。 “蒹葭,我的耳后有异样吗?”商音摸了摸耳后,这是前晚与独孤默窃到桃花三润后,拿它试验的地方。 敢拿毁人家容的东西往自己身上抹,这也是商音对自己的判断存了几分把握。 本就自觉并无异样,这下蒹葭也是摇摇头:“没有异常。连一个芝麻小的红疹也没有。” “耳后是最敏感的部位,既拿它试验,并无异样,这说明了董灵均的东西没有问题,他们拿出原汁原味的东西去讯问董兄,也难怪董兄没发现异常而一口应下被他们抓进来。”商音从怀里拿出那晚窃来的“证物”,罗帕展开,小拇指挑出一点在指尖化开,她一凝视便是研究一晚,又陷入了两难。 “……蒹葭,我若猜得没错的话,我已知道幕后黑手是何人了……”听见一阵呼噜声,商音止住想说的话,一扭头,看见蒹葭手作枕头睡得香甜,口水都流出来了…… 呓语饶是可爱:“独孤将军……你又给我们送大鸡腿……了,香喷喷……真、好、吃……” 商音噗嗤一笑:这小丫头,刚进来那晚做个梦都怕掉脑袋,眼下倒是知道此番要逢凶化吉只念着吃鸡腿了。 一夜好梦。 第二天,阳光照进小黑屋的时候,商音有始有终将那缺了一味的桃花三润制成了。即使没有达到它应该有的效果。 毋庸置疑,董灵均隐瞒了的那一味药,是重中之重。 不过,当下这件事情已经不重要了。 嘎吱一声,前方大门敞开,脚步声懒散地朝这边走来,商音忙收起所有器皿物件藏在身后,坐得端正静望来人。 “噔”一响,碗筷半扔地抛进来,依旧粗鲁得要死。 送饭的狱卒探脑袋往里面瞄了一眼,一个在不知死活地做着美梦,另一个人用毫无畏惧的眼神盯着自己,即使饭送她们面前,她们也没有要动嘴的意思。 “吃饭了吃饭了!死到临头,还故作高冷些什么!这顿不吃,你们就等着做饿死鬼!”狱卒扯高了嗓子骂骂咧咧,即使只有他一个人开嗓子,阴沉的牢房也成了闹市。 蒹葭被吵醒,只好动身拿过饭碗意思意思一下,待那狱卒走远,才将碗筷搁到一边喂老鼠,老鼠吃得欢快乐得滋滋叫,她笑说:“喂耗子这种事情,我应该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咦?不对,小娘子,他方才说这是最后一顿?这种话的意思,很快就会押我们上断头台?” 商音阴鸷一笑:“呵呵,我正等着这一天呢!” “……”蒹葭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坏了,不知道小娘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狱卒走后,一女子端庄尔雅缓步走来,远远见着,出脱俗尘之美。商音对她微笑,如此天仙的人物,是落雁也就不足为奇了。 今日晴天艳阳,风光大好,喜鹊报喜。 独孤默正在庭前给鹊儿投食,时不时吹几个口哨,不吹还行,一吹倒像是公鹊鸣声求偶般,引得那只吃食的母鹊分了神,抬头的频率比啄食还勤快些,且目光深情。 咻——空气中暗流涌动,一粒豆大的小石划破空气如飞刀般犀利,正往独孤默的额角袭来…… 千钧一发。 独孤默早有预料,嘴角一扬:“鹊啊,你要倒霉了,吃不抱可别怪我!”说毕,脑袋微微一偏,那粒飞刀般的小石从他的脸颊擦过,径直袭向喜鹊刚刚啄起的谷粒。 细微的撞击声,到嘴的谷粒被打飞了,那只喜鹊不明觉厉,在鸟架上摔了个踉跄,然后拍拍翅膀,赶紧飞走为妙。 独孤默也不消扭头望来人,笑嗔:“二十三郎!你可把我如花似玉的鹊给吓跑了!” 出手能将小石当飞刀来打的人,如此神射手,也就二十三郎韦皋无疑了!他大迈步伐走来,挡住了大片阳光,言笑爽朗:“一只喜鹊飞了而已,那么如花似玉的美人待在牢里,也没见你慌张焦急。” “她?她要是少一块肉走出牢狱,那算我输!”此话带着一种无所谓的自信。 “算你输?”那位二十三郎努嘴,“看你哭还差不多!” “……” 独孤默打量了下韦皋,除了满口白牙,一张干净的脸能见人之外,一身风尘仆仆像是从沙漠里逃命出来的狼狈,胡渣邋遢,鬓边还受了条浅浅的剑伤。不过,三日不见,这位少年郎竟像二度发育了一般,体型又魁梧了不少,等接风洗尘一番,估计要惹得一些姑娘崇拜起来。 “剿绵州獠寇一事,二十三郎辛苦了!”独孤默微微惭愧,想到当日听闻商音入狱一事,自己忙将手头的事交给韦皋后赶回了成都,独留他与地方节度使领兵作战,如今,他也不辱使命。 韦皋窥得对方的一二愧意,拍拍他的肩膀欢喜道:“得亏你没有和我并肩作战!这回大获全胜的功劳可算在我一人头上了!我向军中兄弟们证明了,我日后是有能力征服并引领他们叱咤战场的勇士!” 独孤默微微一笑,自己看人的眼光不会错,他是相信韦皋的。不过脸面上不能表露出来,怕这个少年心高气傲,需得挫一挫他:“你忒别得意,阿兕子一日不除,后患无穷!我们可别连一个女獠子都治不住。” “……”果然,这个名字一出,韦皋立刻成了泄了气的气球,“我追踪她的踪迹,她原先是逃至绵州的,后来我大意被她摆了一道,她退攻为守,又出乎我的意料逃回了成都,我这才回来捉拿她落网。” 独孤默也挺出乎意料:“什么?阿兕子潜逃回了成都?她居然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果然,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 “对。” 两兄弟正对话着,有门童来报,说是杨落雁求见独孤默。 独孤默心中狐疑,自己对外的行程应是在绵州除獠,便问:“你没有驳回杨娘子说我应在绵州吗?” 第173章 前方旧敌出没 门童道:“我说了,可杨娘子说她确定你在这里,是她根据消息寻过来的。” “眼下她能有什么事,你寻个借口,将她打发走。”独孤默吩咐下去,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韦皋,“谁会告诉她我在这里?” 瞅见上级的眼神里有一丝兴师问罪,韦皋忙摆手拍拍衣袍上的灰尘:“我才没有为你招蜂引蝶的兴致,我才刚回来,连战袍都没卸呢!第一时间就往你这复命来了。” 知道独孤默擅自离岗回到成都的,除了韦皋也就只有商音了。 “那定是商音托她带话了!”独孤默这才反应过来,朝令夕改:“那快请她进来。” 全程观摩这朝令夕改的韦皋杵在一旁,无语得很。 落雁是独自前来,特地披了件蜜藕色的斗笠掩饰身份,素雅婉约,立在客堂上欣赏一面霸王别姬的夹缬屏风等待,大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 独孤默踏步无声,一入眼便是她的背影清姿,这动人的一慕,竟动人得让他心中别扭起来。自天荒山一事之后,独孤默待落雁不比初见时那般无拘无束,想礼貌唤一声“小娘子”时,又不该那么生分恐她多心,想唤声“落雁”,又觉不合身份。 唤这也不对唤那也不适合,情急之下,他僵在原地嘴巴像是被蜡封住了。 落雁察觉身后来人,回眸一笑:“你来了?” “你来了?”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意外地没有指名道姓,相逢一笑后连茶水招待都省去了,直奔正事。 落雁道:“商音已经知道借桃花三润生事端的幕后黑手是谁了。” “谁?” 她一字一清晰,神态决然:“阿—兕—子。” 这个名字虽然不惊奇,但商音的想法已足让人惊奇,独孤默不得由衷地佩服:“这么短的时间,她人又在牢里足不出户,她倒是笃定是那獠干的好事?” 落雁拿出一个胭脂盒子,和宗卷物证室里的那盒桃花三润一模一样:“这是我去探望章刺史的小妾时从她丢弃的废物中悄捡了来的,她们便是用了这盒东西才导致面容尽毁。故此这盒东西一定和董大夫认物的那盒不一样。我方才去探监时将它给商音瞧了一遍,她很快就能验出这盒的不妥之物。此桃花三润中,加了一味异木奇毒,乃是我们落难于天荒山时,獠王曾命商音投给刀霸的毒,此毒堪比毒箭木,只需一滴,一入血肤溃烂,一入肠胃毙命。” “怪不得,我曾经潜入章刺史小妾的房中欲寻此物,无功而返,原来早被你抢先一步。后来我从其他受害人方面去寻,竟一无所获。如今得此解惑,谢了!”独孤默抱拳,拿起那胭脂盒子作为铁证便要离开。 落雁忙问:“将军要去哪儿?” “自然是命韦皋部署,替他们洗冤去捕捉阿兕子了!” 凛然的话自是理所应当,落雁袖掩粉唇,不由得噗嗤一笑:“将军平日里深思熟虑,运筹为幄,怎么如今遇见商音的事就急迫得直性子起来。我从我父亲那儿得知的消息,章刺史已将董大夫的罪行定论,明日午时三刻处以绞刑,商音自然被一同连累。可她倒是不慌不忙,铁定阿兕子明日会现身在法场观刑,眼下你大张旗鼓地去抓人,岂不是打草惊蛇。不如静观其变,迷惑敌人,届时来个暗度陈仓。” “什么玩意?幕后黑手都摆在这了,还要押商音去刑场?”独孤默再三确定了这是商音自愿以后,真想捞一条小鱼放她脑袋里去养一养。 落雁见他有些躁动,便安抚他:“商音这样做,自然是有她道理的。阿兕子想要商音的命,为什么不自已出手一刀爽快果决,反而拐了一个弯折中下手?獠人的仇恨是算得清清楚楚的,之前商音联合成都府剿灭了天荒山,如今阿兕子想让成都府衙处置了商音便是图个报应顺便借刀杀人,她自己还可隐匿得极妙。既然是阿兕子布的局,那么绞刑当日,她一定会乔装在现场,并且以为你的军队身在绵州而放松警惕。难道这不是给你们反将她一军的机会吗?” 一番言辞有条不紊,理据占足,独孤默暗暗佩服,不由得承认自己急于出手差点误了大事,“我果然糊涂了,这浅显易见的谋略我居然还要一个闺秀来点化我!真真该要面壁思过了!” 被他一句话虚夸,落雁自觉脸颊灼热,心如离了弦的剑般加速起来:“我不过是将商音说的话复述一遍罢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捉到阿兕子,一切便可迎刃而解,帮你们传话这一遭我也该身退了。之前还担心我会被阿兕子盯上,我才绕绕弯弯乔装而来,故此也不便久待,落雁这就告辞!” 话越说到后面,她的语速越快,陡然的一转身抬脚离去,独孤默突然忙得唤:“等等!” “嗯?”落雁脚步顿了一下,别过脸来,在期待他说些什么。 “我就是……就是……”独孤默也有点不好意思,话不知道该如何起,“你,你父亲知道你来找我吗?” “啊?”落雁犹豫的那一瞬,想起曾经“乘龙快婿”的传闻,父亲也有过此意。如今他主动提起父亲,万般情愫难说之下,她的脸颊更加红润了。 独孤默见她面色有异,半天不答,弄得自己也不好意思地请求:“我出现在成都的确是不太好,追究起来是玩忽职守,我倒不怕吃几响军棍,就是如今韦皋也从绵州回来,恐传出军队群龙无首而让獠寇钻了空子,这边能不让成都府知道也比较好些,等了结这件事我也就赶往绵州了。所以,还请落雁娘子代为保密。” 如此之话,让落雁心头猛然一冷,她早该想到是自己误解了他的意思。落差太大,心态费力调整半天,她才若无其事笑道:“这事你不说我也是想得到的,要不然我怎么是独身前来呢,独孤将军莫往心里去,父亲那边我也没道理去提起。” “喔,那就好。”独孤默舔着脸笑,像是自己做了坏事拉别人当了同谋一般,怪丢人的! 落雁是空着手离开的。独孤默留在原地,目光凌厉转向桌面,那盒掺了毒的桃花三润。 第174章 刑场 因为独孤默不方便出面,刑场部署一事便全托给韦皋与成都府策划。韦皋在绵州打了胜仗归来,这阵子几乎除去了蜀地三分之二的獠寇,西川节度使加之地方官员也被韦皋折服,赞他的奏表如车水马龙般驶向京城,这下他更添得神气。 惹得一向妒忌他人才华的章刺史也变了脸,要是将来这个韦皋扶摇直上,那还不趁现在赶紧打好关系!他便赶忙忙去巴结,前胸贴后背地献殷情,差点没将自己买的新皮靴提给人家了! 而商音他们呆在牢中,待遇三百六十度大反转,隔着个小时鸡鸭鱼肉地送过来,快凑成了一条满汉全席! 人家是进牢狱掉一层皮肉,他们倒好,仅仅是一天的时间,硬生生长了十几斤肉! 前几日没吃好,这下蒹葭吃得饱嗝打个不停,一张油嘴念念叨叨:“小娘子,你说,像韦校尉这样的青年才俊,是不是天生就为战场而生的?” 没有回答,蒹葭推攘了下那位发呆的主子,“小娘子,小娘子……你说是不是?” “自然。”商音抱臂蹲在墙边,不太理会蒹葭唠嗑了什么,便淡淡地应了一声。 “小娘子,等会就上刑场了。刚才章刺史都说过了,我们也不会真的被砍头,不过是引出女獠头阿兕子罢了。你还在担心什么?” 烛光散着一层橘红色的光芒,将商音的脑袋倒影得像个圆溜溜的西瓜一般,饶是可爱,只是不知道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先前凶吉未定的时候,她乐观得像是来牢里做客地串门子,如今确定有吉无凶,她反而沉默得有几分难过。 “我还在想董兄的桃花三润,那一味不为认知的药材。我还在想,章刺史的对我们的态度,转变得太快而且有点异常,好像不是一个韦皋或者一个独孤默可以改变的。”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一定是韦校尉荣耀归来,而我们又是他的好朋友,韦校尉哼一声,章刺史自然不敢怠慢我们。再说,本就是章刺史枉为父母官,跟韦校尉面前一站,他巴不得舔人家足尖当个乌龟王八龟子!”蒹葭轻快的语调唧唧,只怕再夸下去,韦皋连放个屁都散发出荣耀的光芒! 商音扬嘴一笑,望向蒹葭,觉得这个小丫头在发傻而不自知,但又像极了曾经的自己,不忍叫人指责。 … 吉时将到,一场行刑欲如期而至。 因为案情特殊,真相不能先行公开。这个时间段,府衙最大程度尽力辖制百姓出行,降低吃瓜群众就位。 商音被带离那四角方方的牢笼,原以为可以走向光明,才发现,今天的天气是阴暗的。 天空低沉沉的,空气闷得快要滴出水来。 “呵!”商音站在狱门前阴阳冷笑,老天这场雨怕是要下错了,若是真正的囚犯要行刑还尚可冲刷一趟干净轮回。 她停留一晌,叹息一声,发觉押自己赴往刑场的狱卒也顺其自然地跟着停了下来,像是自己的随从一般立着等候。平常不是粗鲁得嗓门很大么?这时候不是应该吼一句“走走走!走快点”么? 她奇怪地仰起头,看了眼那位差大哥,然后,盯着他那双眼睛,迅速定位他眼角的痣,渐渐地,商音的表情开始扭曲…… 活像见鬼的表情。 “独孤默?居然是你!” “呃。”那位差大哥抹了把自己黑乎乎的脸庞,确认掌心有褪下来的炭黑色,惊奇地问:“我抹得这么黑,你也能认出我?” “等你化成灰了我都认得。”商音大步伐迈开。 他无语,赶紧跟上。 法场,两位“犯人”。商音与董灵均。 商音站在法场中心,以自己为圆心,身旁的刽子手是独孤默乔装而成,与其说是刽子手不如说是护花使者。背后是章刺史,前面是无数百姓。她紧盯前方,扫过每个百姓,她的目光是尖锐的,那些都不是普通的百姓。 不是普通百姓该有的警觉,不是普通百姓该有的肃然。而是为了捕捉阿兕子而织就的天罗地网。 但是,摆在眼前的天罗地网又似乎哪里不太对劲,他们窥望的眼神,方向,貌合神离,不像是一个阵营团结起来的目光。 商音的眼睛应是最后一双,在“百姓”中搜寻阿兕子…… 天上的乌云大片大片地飞过,将正午阳光遮蔽起来,这一刻仿佛乾坤颠倒,日晷的指针投影竟霎时移向午时三刻,章刺史瞅准前方,将手中的“斩”字推了出去。 这像是某种信号一般,“啪”的一记响彻现场。 尔后,该是独孤默的行动跟上,他宽阔的手掌抄起一碗烈酒,肆意入肚,再如龙王叱咤风云降雷雨般爆喷,酒香混在满是灰尘的空气中,刀锋在灰暗之下挥出一道凌冽的光芒…… 酒碗应声而裂,像最后的号角发起,现场兵器一抄,如洪流爆发,朝着某个中心点冲去,而那个中心点偏偏不是个坐以待毙的,爆出反抗…… 原来,阿兕子,有备而来。平民百姓中,不是只有府衙会使出乔装计,还有獠人。 “商音,阿兕子已被我们围困,她插翅难逃的,我们先走!”一场慌乱,独孤默拉起商音,商音便带上董灵均,三个人逃命的步伐在你死我活,枪刀林箭中特别点眼。 她一回望,章刺史也已在韦皋的安排下护送着远离腥风血雨。 再往腥风血雨中搜寻阿兕子的身影,重重围困,刀光剑影相逼,与韦皋对搏的,应是在天荒山上熟悉的那个女人,银镂空的头冠垂了轻薄的一圈帷帘,将她的容貌缥缈拢住,一头乌黑麻黑到腰杆的脏脏辫,丝毫不具美感,像经年无人打理的枯藤。待她扭过头来,头冠上垂的帷帘一掀,应该露出一双像火焰一般机警光芒的眼睛。 轰的一声雷响,雨点劈头盖脸地打下来。阿兕子头冠上的帷帘湿了水,于刀光中再也飘逸不起来,甚至还阻碍到她的视线迫使她的招式落了下风。 商音迈开逃命的步伐,脚尖蹙到了什么木牌,低头看,是一个血红的“斩”字。 她果断拾起,学着神射手韦皋,木头当飞刀欲助同盟一臂之力,“刺刺”声激荡有力地穿透雨滴,争分夺秒直向致命处,直朝阿兕子的脖颈袭去…… 第175章 不好意思,手抖了 “啪”的一响,商音终究不是神射手。 阿兕子既能与韦皋旗鼓相当,一双灵耳也未闲置,但闻风声,出刀招式自卫兼反击,已将那块翩翩飞舞的木牌气势汹汹地打向了韦皋…… 一掌“啪”,打得无辜,响得绝情。 呃…… 往日趾高气扬的韦皋,竟被一块木牌打脸了…… 罪魁祸首——商音,亲眼见证,她永远记得,韦皋错愕又凶恶,气赳赳揩掉脸颊上的血和雨,暴跳如雷:“谁袭的木牌!他妈的你给我打准一点!老子半边脸都要被你打没了!” 商音敢做不敢当:“……” 这一袭击仿佛是激发了韦皋的武力值,爆发起飞腿打得阿兕子吐血倒地。 这几瞬闲下功夫,他还耿耿于怀那记巴掌牌,四处张望茫茫然,望见独孤默和商音对着自己发愣,便问:“你们看见没,到底是谁出的手!” “……”商音缩脖,照样敢做不敢当。 “包庇凶犯”的独孤默,一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也没看见。” 此情此景,商音憋着,差点没噗嗤一笑喷出来。 下一秒,看见阿兕子揩掉嘴角的血,爬起来依旧势均力敌。商音的笑,渐渐地憋回去了。 准确地说,那不是阿兕子。 那人扭过头来,头冠上垂的帷帘一掉,露出的那双眼睛,并没有像火焰一般闪烁着机警的光芒! 商音瞬间心态爆炸,阿兕子竟然找了替身前来! 本以为自己所想的所计划的天衣无缝,最后竟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商音,你还愣着干什么?只消躲在我身后跟我走!快!”独孤默拽着她于风雨中前进一步。 商音并不怎么理会他,看见“阿兕子”败于韦皋便欲先逃为上策,然韦皋铁了心鼓足了铆劲乘胜追击,商音忙甩手喊道:“二十三郎,穷寇莫追!” “擒贼先擒王!今日我断然不能放虎归山!否则他日后患无穷!”韦皋偏执起来十头牛都不管用,抄上大刀猛势起追。 “独孤默,你快将二十三郎追回来!那女獠不是阿兕子,他们连替身都找了来,只怕他追去后敌方有炸!” “这货也忒气盛了!” 独孤默气急败坏,他瞅了一眼周围情势,獠人一党已然落败,几只宵小已悉数遁去,还剩几只不怕死活负隅顽抗。原就计划好充分的调兵遣将,这局势不必怕獠人反败为胜。眼下离开商音去助二十三郎倒也可观。 虽说如此,独孤默大抵难舍,拉着商音一路冲杀了几个獠人乔装的百姓,才将她交付到同盟手中。 独孤默望了眼韦皋追去的方向,人早已追逐得双双不见,雨点声势浩大,他离去前音量盖过雨势:“商音,我知道你会保护好自己的,我这就去逮那斯回来!” “嗯!”她沉稳点头。 独孤默凭借“改头换面”,没人识出他,路边飞势抄起别家宅邸豢养的马,三下两下跟着足迹远远能瞧见韦皋与阿兕子追逐的背影。 毕竟还隔段距离,独孤默呐喊破了嗓子只怕也唤不回倔强的那厮,他只得夹紧马腹快马加鞭。 除了风雨大作,马蹄声碎,四周仿佛只剩下独孤默的气息。毫无生动。 这份静谧,刻意地出奇。 独孤默一耳分作两用,前后留意。霎时间,空气咻咻作响,杀意四起,控制马匹之余,他分出一力拔出随身吴钩干练挥作盾牌,数十只暗箭皆如软弱棉花碰了钉子。 “果然有炸!”这还只是刚刚开始,自己偏又单枪匹马,独孤默懊悔应该遣一支军队跟上来。 眼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且不知韦皋遭遇什么了,独孤默心急如焚,余光瞥见一支利剑汹汹突袭,他疾速出手握拳,箭入拳中。 箭头与右脑门,仅有一厘之距。 紧握这支箭,独孤默将它当做送上门来的马鞭。 他毅然出手,箭头狠狠扎进马臀。马匹长嘶,爆发前所未有的力量疾冲向雨中,从马臀上落下的雨水还未洒地,人与马已驾出千里之外。 驰过废林数十米,独孤默明察秋毫,韦皋等一行渐渐消声匿迹。这时马匹力尽气绝,悲嚎一声,到地不起。 “马兄,苦了你了,等我回头,定将你好好安葬。”独孤默悲沉拍了记马腹。 眼下,雨势还未见减弱,独孤默徒行在雨中,不明方向地渐入一座峭壁脚下,抬头见怪石参天,察其四周有打斗的痕迹,但还可观未见血迹,只是一路沿向地势险要的奇峰。 他心中彷徨:再不见韦皋,只怕人已落入虎口了。 正想着准备掉头再另寻它法,但听眼前异响,似是刀尖刺肉,独孤默追其声源,还未走近,已见韦皋被五花大绑困吊在前方的峭壁之下。 独孤默揩尽脸上的雨水,再抬头确认,还稍有段距离,难见韦皋是生是死,但眼前身下那一淌血水,实在触目惊心! 救人心切,容不得独孤默多想,只管一根筋直往前冲,猝然失足之时,才知自己成了他人的瓮中之鳖,意识逐渐丧失。 再来看刑场这边,局势虽站了上风,但也不见得有多太平。 商音将董灵均好顿好,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总之独孤默还不见回来。 越等下去越急得心急火燎,商音念头一始一锤定音:“不行,我得通知章刺史,不然韦皋和独孤默都有危险!” “哎,小娘子!你要去哪里……” 蒹葭连呼声都来不及唤全,人已打伞飞奔出了门。 眼下刺史府一阵骚动刚刚抚平下来,随着商音踏脚一出现,像是重新引起了骚动。 锐利而极快的剑锋在雨中刺来,直逼商音的项上人头,幸而她眼疾手快,收伞当做武器,出招侥幸逃过一截。 当她看清那人的音容面貌时,火焰一般的眼睛如在雨中燃烧,愤怒直瞪,像是要变作一团火焰将商音吞噬。 她当即脱口而出那个名字:“阿兕子!” 这回,她看见的,是实打实的阿兕子。 商音心惊,明知自己的武功不济,只能强迫镇定:“你果然会出现,只是,并不知道,你会出现的那么晚。” “我来,不是跟你说废话的!” 阿兕子的行事风格从不拖沓,明确目标便狠下杀手,容不得敌方多话。也知商音三角猫功夫,当即一柄弯刀飞出,再次要取商音的项上人头。 刀锋斩断雨滴飞来,在商音的瞳孔中无限放大,同时,救命的曙光在她的余光中奔来…… “快,抓住阿兕子!”步伐声起,前方,韦皋浩浩荡荡领兵追来。 第176章 隐约有点酸 滂沱大雨渐弱下来,渐熄的战火却由刑场转向府衙,风风火火重燃。 当阿兕子真身乍现的时候,商音只觉危如累卵,一触即发。仅是一念头的转换,那柄要架在自己头上的弯刀已被一道横飞袭来的紫色光芒击落。刀光剑影一来一往,其出不出,间不容发。 阿兕子那把看上去堪可为盾的弯刀,被击得冲上九霄,随后应声摔地,折成两截。 而对方的武器,不过是一把紫石短刀。在未出鞘前看来,像是鸡蛋碰石头的一把短刀。 阿兕子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利器被这“鸡蛋碰石头”的刀一击而陨,愣在原地一通错愕,别过脸去,烈似火焰的瞳孔遇上寒冰般的瞳孔,煞是对敌。 但凭一个出招,一个眼神,就冷漠得如冰冻三尺的人物,阿兕子是第一次见到,但足矣被他震慑,一如火焰被浇灭。 她败于局势,从衣囊掏出一个如榴弹般的炸药,朝敌方一扔,顿时红烟四起:“闻红烟者,毒侵身亡!” 众将士听此,纷纷驻足掩面,只见阿兕子的身影在迷烟之中一纵即逝,说是落荒而逃,可人家又逃得利索凛然。 “可恶,又是诈!大家切勿恐慌,这迷烟没有毒!”商音最先反应过来。 韦皋也气得懊恼,每当大好机会能抓住那女獠,频频错失,怒气堆积而发,咆哮一声大刀挥砍向旁边的木桩,震慑间,削铁如泥。自恨这一刀该挥向獠人而不是无辜的木桩。 韦皋瞬间意识到自己冲动,差点忘记了现场有个重量级人物,扭头过去插手礼作揖:“太子殿下,韦皋放肆了,还请降罪!” 这声称呼,原本是要身在京中才能听见的。在蜀地出现,甚是稀客。 方才局势危难未曾注意,商音转过目光,这才正眼瞧见太子:一如往昔冰雕的脸庞,千万炽焰难融化,那把紫石宝刀随时佩于腰间,一出鞘,斜阳染水,春山噤。 方才,也正是那把紫石宝刀出鞘得及时,才有当下的商音对他微微一笑:“你来了。” 软语一入耳,李适目光渐柔,与她对视那瞬一眼万年,心中百般滋味涌起,却见她变脸去问:“二十三郎,独孤将军呢?方才你追假阿兕子而去,他担心有诈而前去助你,怎么没见他同你一道归来?” “啊?是吗?” 韦皋一问三不知:“我不曾见过独孤将军,当时我追上假的阿兕子结果中了套,万难之时,是太子殿下领兵前来救的我。我们追踪到真阿兕子的踪迹,得知她在这里出没,这才赶回府衙救下了你。” “嗯?”商音有些好奇,将脑袋探向雨雾朦胧的前方,缥缈无人,“既然他寻不到你,那也该掉头回来了,难道他迷路走丢了?” “……”韦皋无语,也就只有商音敢把威武雄壮的独孤将军损成一个小孩。 李适目光微异,扫了商音和韦皋两眼,再念及她望过的方向,如梗在喉,冷不丁发言:“韦皋,据京中的呈表,半个月前,独孤默的除獠动向从成都打向绵州,如今,独孤默未表行呈,西川节度使也未曾上报动态,独孤默麾下的将士有大部分都驻守在绵州,他派你出使成都尚可,可此时此刻难道他不应在绵州?不应领军平獠守川蜀?” 话末五字“平獠守川蜀”加重音,怪罪之意不言而喻,韦皋被唬得躯体一震:“禀殿下,将军的事,我……我不知,许是他计划有变,来不及汇报也未可知。” 商音自疑,难道是自己不懂军政?还是冰雕怪在咬住这项吹毛求疵?若真要怪罪,难道不是先将人找到再怪罪? 原本是要如心中所想的一番粗俗之话咧咧爆出,看到方才李适的太子威严有些震慑到韦皋,商音才改口敬语:“太子殿下,韦校尉,眼下是先找到独孤将军,还请你们放眼大局,寻人要紧。” “行,寻独孤将军要紧。”李适目光擦过,阴阳怪气。 太子发号施令,一批人马南上,幸而下过一场雨,足迹显而易见。 约过了大半晌,顺着马蹄印寻来,目光所及之处,除了马蹄还有落箭,树桩上也钉着被人避之而射偏的短箭。 韦皋眼尖,惊呼:“商音你看,那是不是将军来时驾的马,怎么好像死了!” 他们急忙上前,眼瞅那匹马是后臀中箭失血而亡,韦皋心中顿起不测,急忙周边寻人,并无所获。 “只怕将军连人带马在此遇袭,此地势险要,死不见尸,应是遇袭后被獠人掳走了。” “不对。”商音的目光停留在马臀上的短箭,又回望了眼一路马蹄,“我们再往前探,独孤默即使遇袭,也不是在此处。” “你知道?”韦皋反问。 商音的指尖刮过箭身,蹭下一抹黑,示意给他们瞧:“遇水而湿贴在箭柄的黑屑,这是独孤默之前掩人耳目时往脸上黑的东西,我亲眼看见他的手心也沾了一层黑,这支短箭是独孤默自主往马臀扎的,目的也只有刺激马匹卖命疾驰。还不是为了追一个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人!” 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韦皋,自知之明地挑了下眉。 李适眼睫毛微颤,默默无言,将她前面一番细察入微的话往心里去。 韦皋不知李适与商音的情愫,说话无心:“曲娘子怎么比我还了解将军?偏偏知道是他刺激马卖命而扎下的?” “喏!”商音往来的方向努嘴,像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瞅了眼韦皋,“铁骑踏下,凹入那样强劲有力的蹄印,你在军中多年,这点眼力劲还没有?” “……”韦皋哑然,才回头去关注马蹄印,表情略显不快,竟大意被一个小女子比了下去,并且人家的反问像嗔骂,他抓抓后脑勺挺不服气:“我寻人心切,眼力劲被分散了而已……” 商音一眼看透他:“得嘞,韦大校尉傲,您继续傲……” “嗯哼!”继续傲的人扬脖哼鼻。 李适在边上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是旧朋友才能有的语气态度,心思回放到方才商音求寻人时偶表现的敬语,这才悟出来,她那是因为适应自己这个太子的存在。 时日不见,竟是生分起来?李适心中起了一丝酸意,淡淡起身:“你们继续聊天,我去前面找线索。” “……”商音莫名其妙,见他面无表情朝向它方,便问韦皋:“聊天?刚才我们不是在讨论么?哪里像聊天?” 韦皋摊开手,也莫名其妙。 第177章 分两拨 他们几近寻到了暮夜,还没有独孤默的消息。暮色四合的天,世间万物隐入暗影,静谧至极。 唯有这一波寻人的,杳杳踏来,匆匆踏远。 “都怪我!”眼下局势凶多吉少,韦皋万般自恼,“要是独孤将军因此落入虎口,那我韦皋这一生都不会安心了。” 一众人歇在山脚下,商音燃起篝火,火炬一点亮,四周灯火通明,她慰藉道:“二十三郎,自责顶个毛用,要是独孤默不去追寻你,万一你如何,现在说这番话的,就得换成独孤默了。” 李适接过篝火,照映眼前的局势:“这座石头山崎岖险道,今晚再寻下去怕是徒劳,不好的话只怕还连累将士们有来无回,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场搜寻,也只好止步于此了。” 话,似乎可以更深地理解,言外之意,这位太子想要放弃。 商音想反驳些什么,但见李适说的话并无道理,犹豫两下,决定道:“太子殿下虽说得对,可独孤将军此时定在某个角落焦急等待着我们的救援,我们在此浪费一秒钟,他就多一秒钟的危险。要不,韦校尉,我们与太子殿下中和一下。” 韦皋也想着怎么反驳太子的说法,眼下商音的话如出头鸟,且不知道她要如何中和,皱起额头等待,只听她思忖道:“我们不如分成两波人马,一波护送太子殿下归成都府,另一波,跟随韦校尉的带领寻独孤将军。” 商音在暗中观察过人头,多是太子的军队,得摆正自己的位置,如何敢命令这位未来皇帝的属下,于是她转念一想,话添委婉:“夜色暗得阴森恐怖,将士们可自愿跟随我们。” 我们?…… 话意至此,李适忙追问:“商音,你的意思是,你要跟韦皋一路?……” 没人太在意这位太子的话,韦皋的思路还停留在上一瞬,立刻跳出来慷慨激昂:“商音,你这话不对,倘若将士们都是贪生怕死之徒,那江山社稷陷于危难,刀山火海面前又有谁赴!?” 许是话语有些激动,显得太子微微尴尬,好像是他故意不救人似的。虽没人明说,但细思其中,免不了有人多心,李适便是如此。他瞄了一眼“罪魁祸首”商音,转念一想她又无辜,李适便自个儿地心中闷气。面上依旧孤高无比,一言不发。 偏偏,只有李适如此多心。 其他人,不曾觉察过。 “那就听商音的,把人马分成两波。”李适突然反转,自己也觉得空气怪冷冷的,面部不太适应似的蠕动了下,又缓和,“一波人马跟随韦皋。另一波,随我和商音……去寻,独孤默。”话毕又唤谨终:你安排人回成都府通风报信,若天明我们还没消息,你便组织密探,探出虎口救人。” “是!”谨终领命离去。 “……”商音也没想到那样开头,这样结尾。太子如此拉下面子,似乎有点儿突如其来。 她知意地朝他微笑,顿如黑暗中冲进的光。 分歧一致达成,分工明确,各往各的方向。 李适拿了把最亮的火炬替换掉她手中正举的那把,方才在众人面前他忍住的亲昵之举眼下终于释放,握住她的手并悄然贴近她耳边,柔声细语…… “我不是为了独孤默,我是为了韦皋那一句”若将士们都是贪生怕死之人,那江山社稷陷于危难,刀山火海面前又有谁赴!?’否则,不是每一个失踪人口,本太子都会关心并且亲自来搜寻。” 想到一个有点酸又有点辣的词汇,他别过脸去,不太开心的语气:“更何况,他还是……还是……” 迟迟未脱口,商音好奇心加重,忙追问:“他还是什么?” “天下恢宏,他,还是我的臣。” “啊?”画风强迫在转变,前言不搭后语,商音有点方,不知道是不是被韦皋影响了,最后那句让她错觉,这个冰雕怪,在学韦皋傲娇? 当下也无心再去调侃这个冰雕怪,商音一颗心回到寻人的事上,高举篝火再往前进,眼前无路可走,唯剩那悬崖峭壁,异石冲霄,最宽的山道也容不下三人行,他们迎难而上,乌蒙磅礴走泥丸。一路碎石崎岖硌脚,进入逼仄栈道时,她一失足,差点滚下断崖去。 幸而滑下断崖的那一刻,有什么枝木的的东西当了商音的垫脚石,焦急之下她赶忙踩稳,这才让李适有机会将她拉了上来。 真真有惊无险,李适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火炬之光聚众照明周围,像是才看清地势一般:“这边路况太难,想来摔死过不少人,獠人没道理立于危墙之下,鲜少有人涉足,我们换个方向寻。” 商音有自己的见解:“不见得,獠人诡计多端,我觉得,如此险要的地势才是他们最佳的窝!” 怎么唱起反调来了?李适瞅了瞅周围,淡说:“可是这个地方,我们来瞧过了,并无异样。” “是嘛?”本来自信没来过此地的商音被那一句话整得半信半疑,一时杵在原地不动。 “怎么了,方才伤到脚了?你走走看,还能不能动?”李适赶忙去扶,神情关切,诱导着她再多走几步。 商音摇头,被动地脚下不经意挪动几下,慢慢往回走,等她想起后头断崖下当她救命石的东西,她略带感恩地回眸…… 一眼清晰,清晰得让人惊悚! 孤零零的断崖下,竟然垂吊着一个人,或是一具尸体! 商音对上位置,想到自己方才所谓的垫脚石,救命石,居然就是他的头! 啊!—— 换谁谁不生怖! 商音头皮发麻,猝然尖叫,直抓着李适的衣袍整个人跳到他怀里:“冰雕怪,你回头望,方才断崖之下,我居然踩了个人头!” 李适的胆子要比她大得许多,听到这么悚然的话,他第一时间并没有顺着她说的方向回头,似乎不相信她说的,又或者是自己早已亲眼目睹过一般的镇定自若。 随后淡淡吩咐:“谨终,你去看一眼,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谨终抱拳示意,转身前特地扬眉正视了眼自己的主子,似乎在用眼神询问着什么。 很快,谨终再回来复命:“禀报太子殿下,并非活人,也并非尸体,不过是谁恶作剧挂的一架人偶罢了。” 商音缓过来,骂道:“什么恶作剧,也忒吓人了!大晚上的,半条命都给它整没了!” 李适只是微笑,无言。 第178章 你的体型适合挡风 不消管那人偶的存在,李适毅然转身,指往下一个方向,示意大家前进。 “等下,不对!”空气里冒出一句话,唯有商音将那人偶放在心上并回顾望了几眼,又丢下李适回头小跑,举起火炬将木偶瞧了个仔细,火光燃燃之下,她也无需过多辨认上的犹豫,脱口而出:“韦皋?……” 谨终上前扶起商音劝道:“小娘子,断崖危险,我们还是先行离开。” 她并不听话,只顾着将那人偶吊上来,才发现它身上潮湿,眼下大雨早停,可知这木偶白天时已然被悬在此处风吹淋打了。 “奇怪?”商音盯着人偶嘟囔了下,别过脸去盯着谨终,“难道你不觉得这人偶有些怪异吗?难道凭谨侍卫的眼神也认不出这个上人偶在模仿谁?” 谨终浅笑:“恕在下眼拙了,不敢妄言。”转过头去,对上李适淡然处之的目光,便退立一旁,给自已主子让路。 李适的目光探上来,瞅见商音的眼睛半天不离开“韦皋”,他的眉头皱成一团:“那人偶果然有些像韦皋,得亏韦皋方才和我们打个招呼别过,否则,就差点将这个人偶当成真人了!” 商音纠正:“不是‘有些像’,分明是‘刻意的模仿’好。这是蛛丝马迹,我们不能放过的。” 夜色凄迷,她重新观察眼前的悬崖峭壁,抬眼一大半的夜被遮了去,夜风刮过,惹得篝火明灭不歇,一吊吊异草在光溜的石壁上飘荡,斑驳陆离,像是一条条狰狞长蛇盘旋在这石山上。商音打了个寒颤,竟觉得几分诡异,许是在这地方寻到了个“熟人人偶”的因素。只是一时还猜想不出来那木偶存在的原因是什么。 李适望她神情投入,试探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独孤将军会被关在这座石山中?” 商音扬起目光,循着那来回飘荡的藤条:“我只是看着这座石山,想起了天荒山,总觉得这个地方冥冥如故,会不会是獠人的窝?” “许是不大可能。若是獠人的窝,你我焉能平安站在此处聊天?此处怪异得紧,速离才是正事,万一人没寻到,我们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李适的话还没落尾就冷颤顿起,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像摁下“关”一般,众人的篝火陆续熄灭。继而,石山四壁,狼啸回声悚然冒起,嗷嗷不绝。 众人面面相觑,觑到的皆是月光下灰暗的五官,唯有边上一抹有温度的光,虚弱而珍贵,他们连忙望去,原来是商音动作灵敏,赶紧躲入避风港般的石壁凹窝,这才保住了唯一的一抹光亮。 谨终道:“殿下,不好!这怕这附近有一批恶狼,我们快速速撤离!” “还好,还有一道火可以将它重新点起,此处道路崎岖,我们瞧见脚下也安全些,顺便火光也可以让狼群畏惧。”商音从凹窝中挪出身来,准备发派火苗。 火把相依,火苗相渡,第一抹光亮在冷夜中重新燃起,商音瞅了眼那位呆愣着等待的太子,“哎,冰雕怪,你赶紧来我面前挡着点,不然我的火苗得被风刮跑了!你的体型最适合挡风了!” “……”某人愣住,她胆子肥了?竟然在众人前唤外号地发起命令,皇太子不要面子的么?某人偏是傲娇:“不挡。” 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是很诚实,皇太子眼睛望着天,脚下却在慢慢蠕动…… 这一傲娇,错失良机,大风闻讯而来,偏要坏人家好事…… “咻”一声,火苗团灭! 一光难留。有天上月的光,伶仃而吝啬。 有商音投向李适的目光,她将冒死烟的火炬挪到他面前,恨铁不成刚:“这下成了你惹出来的破结果,你自己看……” “……”他无话辩驳,有点无辜。 四处黑茫茫,狼声越是鼎沸,趋势渐近。伶仃月色下,李适的目光爬上石壁,下一秒身手跟上,只见他抓住一条粗藤,如荡秋千般纵身跃去攀爬直上,在石壁间抓住一条比一条粗的藤抽刀搜刮,刀光闪如雷电,身影快如鬼魅。 五六条粗藤如被斩杀的蟒蛇,相继掉落在众人眼前。 大家不解这位皇太子在做甚?准备要发问时,他的身手渐隐渐现,藤条嚓嚓作响间,他已乘风落下,荣辱不惊立身原地,目光悠闲,好像方才他什么活也没干过。 谨终不愧是心腹,不等太子发话,已经明白了主子搜刮这些藤条的意图,拿起藤条道:“来时的路过于险阻,现在又没了能照明的火炬,为避免意外,大家快将这些藤条衔接起来,练成一条线相互扶持,由我带头,大家后来居上,走出这片石山。” “对,这样谁失足意外,我们大家都能顾及到。”商音将藤条衔接处死死打成结,然后跟在谨终后面,再将自己藤条的后头递给李适。 李适当做夜很黑自己很瞎,视而不见,提脚插队,排在了谨终后面。 “你走在我前面,这样,也行。”商音抓紧藤条,队伍在崎岖石崖边如蟒蛇般蠕动。 狼啸还荡在山石间,回音生怖,大家屏声敛气,唯恐野狼闻能见生人的气息。只有脚下与石头的轻微碰撞声,小心翼翼。 前面领路人,谨终与李适耳朵灵敏,霎时止步,商音原是紧跟李适,夜又黑再加上惯性,她不经意间往他肩上轻轻一撞,整个队伍戛然而止。 商音忙探脑问:“怎么停下来了?” 谨终别过脸来,想看清李适:“太子也觉察到了?” 看见李适微微点头不语,她又忙问:“觉察到什么?” 还未等人回答,前方,冷寂的空气被一群狼啸狠厉地刺破,以一种逼近的趋势。 这下,有狼替人回答了:我在前面等着你呢! 商音头顶凉凉的,脑海窜出山匪劫财的同款厥词“此山是我开,此石是我搬,要想从此过,留我一口肉。” 商音赶紧抱住肉乎乎的自己。 谨终道:“殿下,野狼歇在来时的途中,我们不能往原路返回了。” “嗯,那我们回头,尽快换一条路便是。” “可是……”谨终回想一番,“此山像是怪石堆砌的,来时属下曾留意,要择路,只有从这峭壁翻过去,往后,路陡得几乎不是路。” 李适表示:“无妨,咱们连一条绳子细的路都走过。” 极其随意而安的语气。 第179章 连累 “难道?……”商音欲言又止,想表示,难道换了一条路就不会遇见野狼了?可转眼一想,难道明知前面有狼还要上前送命? 谁知李适别过脸来,幽幽地问:“难道什么?难道你两只神气十足勇往四方的脚,连一条动不会动的陡坡也怕?” “……”无语。 途中改道,穷途末路,只能攀爬岩石,李适和谨终的身手原比众人出众,他们自当做了辟路人,吊下一串藤条辅助其他将士往上,唯有商音与众不同,她是被李适亲手辅助而上的。 商音落地后嘀咕了句:“其实,没有你,我也是可以的。” 那回答依旧高冷:“没有我的话,恐怕你现在还离半山腰差着一截。” “……”瞎说什么大实话! 自陡坡往下的时候,商音依旧跟在李适后面,她看不见他的表情,能察觉到他一步一仔细。那坡极陡,还记得来时爬如登天,此时从天上下来,商音已经在拼命减速,唯恐自己“从天上掉下来”。李适走在前面像是鞋底生了锯齿一般稳当有制,商音都觉得他的命悬在自己身上,要是什么失足的意外搞上一次,前面两位大哥都得惨烈烈地当肉垫。 为了不害人害己,商音还是假装跟不上,适度拉开些距离。 陡坡还在继续,当下陡得更厉害,还好途中有些山石凸出,磕磕绊绊的全当减速了。 走此一遭,商音的心思还停留在那个人偶上,心中疑惑渐浓,为什么会有个韦皋的人偶如此逼真地出现在悬崖峭壁?韦皋明明是安全的啊!按照这一路的足迹来判断,只一条道儿通石山,没有多出歧路,为什么之前李适去救助韦皋时会没有遇见独孤默?…… 她分神想着,俯身向下过陡坡,足尖忽然“磕”一声一阵剧痛,身体难受控制地急速往下,撞上一肉垫,肉垫不经意,又迅速撞上另一块肉垫,倒霉的连环碰撞,杀伤力极强…… 茫然夜色,商音肉眼能见的世间万物都在眼中旋转,天翻地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穿着素色衣裙的她滚成了一只雪球,在怪石纵横间冲破阻拦,勇往直前…… 刚开始,有点迟钝地不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尔后,每一次冲破阻拦,她的肌肤就像是被扎出了一个洞…… 身后的将士们忙惊呼救人,不过,更多的是在惊呼:“太子殿下!快救太子殿下!” 李适眼明手快,在自己下坠撞上谨终的时候,即使他难以自止,已抽出腰间的紫石宝刀,往可驻扎承受的泥土间猛力刺去,试图寻到一处容身之地。竭尽全力,可不遂人愿频频失手,锋利宝刀跟随自己在怪石间碰撞迸出了一连串的火花。 而谨终则是试图抓住藤条或石头,偏偏断的断,错过的错过。 商音,李适,谨终,从队伍里断开,三具滚滚下落的躯体,像极了遇见歧途而各奔东西的河流。 …… 这回真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天上掉下个曲妹妹”了。 滚滚向前中,商音自恼,连个狗屎运气也碰不上!不好的事情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不知道滚了多久,眼见前方的石头越来越大,大得可以卡住一具尸体。她赶紧闭起眼,心想自己的宿命就是滚于此处了!脑中顿时一万句遗言都出来了,突然,一条藤条急速甩来。 像是救命稻草一般将她勾住,悬在峭壁当中。 上一个被这样挂着的,还是“韦皋”。一个照着韦皋样子做出来的人偶。 她四肢疼痛得几乎是卸了重装一般,但她还是更好奇悬住自己的那条粗藤,是怎么从天而降的。 眼睛瞅了瞅四周,除了茫然的夜还是茫然的夜,莫非这就是梦神抛出的救命稻草?是卡在黄泉路上了?还是死到临头大梦一场? 商音都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奇葩,不是鬼能想出来的,可能真的卡在黄泉路上了! 她领悟地抬抬头,看见光,目光,一双天生雷厉且冷飕飕的目光在对着她转。 还好,它还会转动,不然商音真的要被吓死! 也还好,对它不陌生,不然,商音真的会绝望死…… 更加好的是,那是双吊眼,冰雕怪的眼。 “哎,冰雕怪,你快拉我上去!求你了,这样吊着挺累我的。”如果不是看见他半天无动作,竟然还是一副欣赏的表情,对于他,商音还不太会用这般恳求的语气。 他,居然真的无所作为!就那样欣赏一般地看着商音。 商音晕死,如果不是认识他眼睛的话,还以为认错人了,哪有人看见自己心爱的女人滚下峭壁还无动于衷将她吊起来的? 无爱了? 曾经的爱消失了? 商音觉得应该使出撒娇女人最好命的那一绝招:“太子殿下,我又不是人偶,你难道就一点都不心疼?你没看见么,人家都受伤流血了,疼死我了……嘤嘤嘤……” 峭壁上的人:“……” 他听到的哭,像头顶上有只猫头鹰呱呱而过。 终于,他叹了声气,慢吞吞地收了藤条,将她缓缓提上来。 落地了,商音瞅见四下无人,才气得叉腰:“你这个怪人,怎么半天不拉我上来?你在看笑话?难道我被吊在那里很好看?” 李适捡了地随便坐下,目光淡然,嘴上却学她损人:“是的,好看且香,像一条咸鱼,要不是你开口能说话的话。” “……” 月光从乌云中爬出来,竟亮如十五月圆夜,商音能仔细看见,自己受了些伤,他也没好到哪里去,臂膀,胸前腹背皆被划破出大口子,有浅浅的血渗透出来,而当事人,像是没事人,眉头都没为伤口皱一下。以李适的身手,自然是没受什么大伤的。 他平静道:“一失足都会成千古恨,而你走个坡都差点没命,我应该让你吊一晚上,吃点苦头,以后就长教训了。” “……”商音差点忘记,自己连累他了呢。 尽管他还好好地站在此处,尽管大家劫后余生,但是商音觉得,他生气了? 是因为自己差点连累了他? 真是为此而生气吗? 也对,以他的身份摔下这一道坡,皇帝以及文武百官上上下下都得为之着急。更何况还是因为一个平民百姓出事。 “对不起啊,我差点连累你了。”商音拉下脸来,也许,这才是第一时间自己该说的话。 第180章 给你看个仔细 “不怕被你连累,只是因为那么点微不足道的事被你连累,显得你很弱……” 李适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出于怎样一种思想,话到一半,自觉用词不当,喉结转一圈,到嘴边的说话又吞了回去。 说到一半的话,还是别扭的言语,商音心中凉丝丝的,挺想猜出来他吞回去的是怎样一个词语。 李适帮她查看了下伤口,还好都是皮外伤,又翻出自己随身带的金创药抛到她手里:“总之,这种失足以后不能再有,凡是跟在我身边,每个人都要有自保的能力。” 这种话商音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了,第一次听时是他传授骑射。她脑袋耷拉着,像一个被长辈教训了的孩子。 寒月之下,山石背后渐渐传出窸窣的脚步,商音笑道:“定是谨终他们寻过来了。” 嘴上欢喜,回头一望,霎时,她的目光像是被来人施咒定住了一般。 不,准确地说,是来狼。 商音直直与它对视。对方眼睛像萤火虫般绿光闪烁,豆粒大的一点而已,却满满溢出凶恶的光芒。它仿佛披着银色的月光前来,那一瞬,整片山野都照亮了。认准了目标后,它的后腿微微屈着,前腿盘踞在那一方土地,随时准备扑起来。 仰颈长嚎,无疑是召唤同伙共餐的信号。 尔后,七八只结对成群地杳踏奔赴,格外地有排场,饶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战队。 李适没有丝毫的畏惧,对立在它们面前像要开战一般,而商音吓得头发丝都竖起来了。 起码自己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位护身符一般的人物,她赶紧躲到李适身后,拉了拉他衣角:“我以为只有草原或者雪山才能见狼群,这七八只的也不算‘群’,你打得过它们吗?” 李适的眉眼一动不动,目光犀利成一把视箭靶为眼中钉的利箭,商音以为他胜券在握,哪知他冷冷回答:“得打一场才知道。” “……” 狼群,一只赛过一只露出凶恶的本性,将商音和李适看作盘中餐一般,狼眼在直勾勾地盯,狼足在悄悄猫着步伐,等看清局势时,狼群已在不经意间将他们包围,前爪跃跃欲试,意图寻找一个扑出去并一举获胜的时机。 “打不打我都知道了!那趁着狼群还没出手我们得不赶紧跑!”商音的眼力劲十分得力,又是个行动派的,抽起方才的藤条于顶上打了个巧妙的双向结扣,挥臂一抛勾住峭壁上的粗枝,再用力一扯藤条,结已死死扣住上方。 准备和李适双双顺势而上。 这一系列还没完成之时,狼群极是风声鹤唳,一瞅见商音挥出藤条便视为发战,几只眼睛饿得发绿的狼扑在最前面,一只只大如钳子的利爪突击,气势汹汹直袭商音。 嗅到危险的商音一扭过头来,脖颈间尖锐地硌硬到什么东西,如海水般深沉的夜闪过一丝银白色的偏锋,继而脖颈间的尖锐渐渐软弱无力。她定睛看时,一只死狼就断气在自己眼前。 商音看见那把致命武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紫石宝刀。许是见怪不怪了,他每一次斩杀,商音都将他的神情记得细致牢固,往常脸庞沾血的李适面相唯见狠厉与冷漠,如同宰杀一只鸡鸭鹅般理所当然。而如今,似乎每一条刀下亡魂,都跟他有着不共戴天的仇,商音能听见他咬牙齿切的声音。 多了愤恨。 她几乎被这种声音微微地吓到。 仿佛那只狼吞了他祖宗十九代似的他大仇得报。 李适的变本加厉,仅在对付一头狼之间,暴露无疑。 他一转身,冲入狼群,所向披靡,勇猛无敌,甚如战神下凡。 几头狼来时凶猛无比,去时奄奄一息。它们的血,仿佛是奉献给李适染了件朱红色的战袍,就连月光斑驳投射的人影也添得几分刚气。 商音呆立在原地,差点将眼前的战场看作一场皮影戏,都没怎么关注那些狼群是如何倒下的,就眼睁睁望着李适脸庞上的血痕,每隔几时而复添。 “咻——” 冷冽的空气中,有人放出哨声,急促而拉长,应是在叫唤些什么东西。 对声乐极其敏锐的商音听出哨音是从山石中心传来的,带着一丝期望问:“这哨声是你和谨终的暗号吗?” 这哨声无需辨别,李适揩掉脸上的血迹,反驳干脆:“不是。” “我还以为你和谨终保持联系呢,那你是怎么寻到我的?” “陡坡之上,我是跟着你滚下来的。我也不知道谨终的方向在哪。属于我们的暗号我早就发出了,不知为何,没有得到回应。” 商音问:“那这个哨声会是什么意思?对我们是凶是吉?”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倒是乐观。商音的小嘴撇了下,原本是两方人马寻一个独孤默,这下倒好,失踪人口又加一,恐怕谨终都得急坏了。这位太子倒还想着后福。 先不管那哨声,先逃离此处要紧,商音瞅了眼他的伤势情况,血迹斑驳中也不知道多少是他自己的血,而一身是血的他沉默是金。商音担心他隐瞒自己受伤,便突袭按摸了下疑似是伤口的血迹,从头突袭到脚,不见他有丝毫的皱眉。 被人摸得莫名其妙的李适,一瞬间还能未明白她上摸下摸的用意,等后知后觉心中窃喜,语出惊人:“敢对我上下其手?怎么,需要我卸下衣物给你瞧个仔细?” “……”原该害羞的商音是一点羞意全无,抬眼望天,心中一千万句无语奔腾而过。 难以启齿!太难以启齿了!居然就被他如此面无表情心无波澜地说出来了! “嘿嘿,我火眼金睛,脱衣服就不需要了!”商音拍拍他的胸膛,称赞道,“以一挡十,你,还蛮不错,皮也挺厚的。” “……” 该回答的那张嘴一时被堵住,这回不是他嘴笨。李适的目光警醒地凝滞在前方,眸底里倒映着的商音逐渐被两颗墨绿色的光取代,前面的狼眼还是如豆大的绿光,这下,竟大如核桃。 那道绿光无所畏惧,带着复仇的恨来挑衅,绕过他同伴的尸体,逐步逼近。 山间怪石无数,似乎都在随着那两颗绿光的逼近而颤抖。 “这下我的皮不厚了,我们快跑!” 当李适的眸被一头威猛的白狼彻底占据,他立刻扭头,拉起商音想要逃开这个“凶杀现场”。 第181章 鞭子的诺言 商音活那么大,只听说过白狼灰狼和黑狼。胡师傅又将她保护得很好,从不会让她有遇见狼的时候。即使上山,以她的狗屎运气,哪怕会碰见一朵千年灵芝都不会碰见一头年幼的崽狼。所以今晚,商音是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狼。 李适见识过许多狼,像大草原上那种能咬死一头野牛不在话下的狼不消多提。他见过回鹘罕见的红毛狼,勇猛而凶悍,随便吃上一顿肉武力值都能倍增;而雪山那种有骨气的白狼,一发起攻击无论输赢都不会临阵脱逃;还有大漠里的黑狼,狼眼禀有异瞳,身怀天赋最残忍的伎俩,出手绝佳的猎人都无能力敢捕。据说那是狼神转世,用十恶不赦的罪犯的血肉喂养,让它活成了大漠凶残又通人性的狼。 但是,他们都没有见过眼前的狼。 像是蟒蛇化身成的一般,皮毛颜色交替如同花蟒纹,立起身形堪比人类,肚里像是吞了一个人进去,活成了狼当中的巨狼。牙齿饶是成了精,尖锐凸出好大一截,犹是狼神赋予了让它一口捕获食肉的便捷功能。一只眼睛有核桃那么大,亮如夜明珠,仿佛世间万物的猎物都没能从它眼中逃脱。 鲜少知难而退的李适都强烈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危机,又重复了遍:“商音,这下我的皮,是真的不厚了!这是蟒狼之王。” 商音将目光缓缓投向花蟒一般的狼王,生怕自己的眼神不够善意会激怒它,挤出一个意图让那只狼王舒适的笑说:“狼兄,我们走了,这大半夜的,你好生歇着,不用送喔!” 拜拜完,李适拥住商音的纤腰遁上方才准备好的逃生峭壁,足尖点地,飞檐走壁。虽然峭壁不太高,狼王追不上来的可能性小之又小,可眼下也只能有这条路可求生了。幸而方才商音打好了结,眼下争分夺秒。 狼王的走姿阴鸷而沉缓,距他们攀藤逃生时还差着一段距离,正当李适也认为能赢得几秒为逃生争取路程,谁承想那狼铆足了气势一扑而来,竟如跨越了万丈深渊般直接赶上攀藤的俩人,对着那双攀爬落后的脚,尖牙利嘴一张…… 商音的轻功本就进步了些,如今在李适的帮衬下原是如虎添翼的,竟也没敌得过那头狼王。她的小脚一紧,瞬间觉得有人在拖她后腿,脚踝处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磕碰到…… 跟之前那几只小狼的牙贴近她的脖颈是同一种感觉…… 靴子被扯掉,脚丫子骤然一凉…… “啊!我的脚……” 商音意识到这只脚脚快要完蛋!胡乱蹬足尖叫连连。随着与李适乘风间,尖叫一路被拖长。 同时,一记猛石击肉,狼也被偷袭似的哀嚎了一声。 峭壁之上,李适抽空回头,狼牙尖锐旁,一抹红裳飞过他的眸底,那是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没有多看没有多管,只顾携着商音出逃。 攀过峭壁后落地,又是一面未曾见过的新地图,依然是怪石崎岖,只是石头的形状更加怪异了,居然像是人头。 李适环顾环境了一眼,再扶起商音,见她有只脚是赤着的,幸而都无血迹,他舒了一口气:“幸而一层皮也没有掉。” 商音面色惨白,心有余悸:“那只狼王扑过来攀壁竭力想咬我,得亏我速度快,只让它咬走了我的靴子。我上辈子一定是积了德,这双脚才没有离我而去!” 仅隔着一块峭壁,他们在石头上面讲话,窃窃私语,狼王在下面咆哮,惊天动地。 “能在狼群中脱颖而出的狼,它不会那么好摆脱的,它得了你的靴子,这下更加能熟悉我们的气息了,眼下我们还不知道要怎么逃出这片石林……” 商音突然拍拍脑袋:“不好!我那只靴子还藏着胡师傅送给我的鞭子呐!怎么办啊!太可惜了!” 当下情况紧急,李适不理会她这般话,途中巨是尖锐石头,也不可能让她赤脚走,便拉过她俯身一托,她已稳当落在自己背上。 他扬起嘴角,对背上的人说道:“一条鞭子而已。等咱们走出石林,我定寻遍长安最好的马,用它的皮给你打一条比这个还要值钱更厉害的鞭子!” 商音微微吃惊,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但隐约觉得他笑了,即使是在这危难未除的情况下。 冰雕怪真是怪的,该笑的时候他给你板着一张脸,不该笑的时候,能带动你,让你不知觉跟着笑。 那条鞭子有价值很意义,商音自当不想就这样失去。即使他不知道,即使他给了那样一句承诺。商音还是挺开心的,居然渴望起他的那条鞭子起来。 重色忘师傅? 要是胡乐师知道了,估计要气死了!吐的血,得将那存钱罐灌满。 商音在他背上,似乎是忘记了现在的处境,讲起关于鞭子久远的故事:“那是我师傅给我鞭子,当年他说,这条鞭子是他用来保护我从小到大的,当时我们对手的秋娘嫉妒我,暗中命小混混来打我,我师傅用这条鞭子抽了他整整三个月都下不来床呢!” “呵呵,那你师傅也真够厉害的!”李适笑了笑。 这下,是真的笑了,商音真听见他笑了:“其实,你的笑声挺好听的。” 李适背着她,一步步走得稳当:“你们都说我不会笑。其实,我只是不对自己觉得不开心的事笑罢了。” “喔?难道现在咱们被狼王追杀,你就很开心?” “……” 李适无语。 一会儿,他又扬起嘴角,“我只是觉得对你的那个诺言,给你造一条鞭子,是从我口中说出,我很欣喜。” “为什么?”商音不太理解他的欣喜。 “因为……”李适的话顿了下,“因为我想有件东西代替我保护你,我也许自己保护自己都难。” 寒冷的月夜,商音打了个哆嗦,只觉得这句话更加寒冷。 他的语气俱是认真:“所以,你该知道,你失足滚下陡坡的时候,我为什么会有点生气了。我没有谁来保护,我也不想成为谁的保护神,我需要的不是累赘,而我,也不会成为谁的累赘。” 商音想到一个名字,问:“难道吉贝不是你的保护神?” 第182章 狼看上了一只靴子 “吉贝难道不是你的保护神?她从懂事起,就将保护你视她一生的重任,遇见大难关头,为了保护你她甚至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一话既已问出,像是踩雷了般,李适的脚步忽然顿下来,月光冷冽,能清楚看见他的神情因犹豫而呆滞。 不知这是何故,商音怪异地探出脑袋去望他,听他欲言又止:“吉贝……她……” 仿佛是做下了什么决定,李适背着商音突然掉头,脚步加快,去的不是别的方向,正是方才狼王的方向。 不懂他的操作,商音诧异,直拍他后背:“你魔怔了,怎么要转回去?等会遇见狼王如何是好?” “就是要遇见它。没遇见他才是不祥。”他尽量放稳语气,可商音趴在他背上,听他呼吸急促,两步生风,连额间的一颗汗都直直掉下来打在商音的手背。 “喂,冰雕怪啊,你到底什么情况,难道回去找死嘛?” “喂!你……” “喂……” 李适皱起眉眼,并不答话,将商音背得更紧,脚下乘风般迅速回到了方才逃过一劫的险地,还未走近,一声狼啸冲上九霄,几近震耳欲聋,墨绿色狼眼的光在剑石火花间穿梭游移,状况激烈。红衣飒飒,侠女横出,仿如吉贝花迎向烈风。月光银白,狼起攻击,饶像腾蛇乘雾。 与狼博斗的红衣姑娘,商音只凭背影招式便可认出,见她衣裳上多处狼爪撕的裂帛,纵横零落,狼狈至极。对战一头恶狼,她主动攻击渐落下风,退至防守也露出倦意,显然与狼王已拼搏多时。 商音惊呼:“吉贝!你什么时候出现的!我竟然没瞧见你!” 吉贝闻声,于战斗间霎时回首,月光下朱砂痣耀眼动人,她面颊血污如涂胭脂般鲜艳色染,一直戴着的半边面具已于打斗中不知何处去。她没有想到李适会掉头回来,先是一惊,后与狼王搏斗时猛踹它一脚抽出空来喊道: “你们快走!商音,快带着太子殿下离开这里!” 狼王如何是好惹的主,且腹肚又贪心,眼见先前觊觎的肥肉又自个跑了回来,这下更是激起它的斗志,久拼不竭,一双前爪扑得高过了吉贝,猛得一个势头盘踞在她身上。 吉贝猝不及防,整个人如被五指山压住了一般,欲要动弹与狼王搏斗,先前体力消耗过多,眼下负伤在身,几乎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眼睁睁看着自己快要成为那匹狼的囊中之物,她还不忘记大呼催促让商音和李适赶紧离开。 这一刻,商音明白了,回想方才攀爬峭壁逃生之时,狼王猛扑而来,自己的脚落入狼口,生死一瞬仅仅被咬掉了一只靴子,曾经以为是侥幸。 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侥幸,不过是吉贝赶到,及时出手救了那只脚罢了。而商音太专注于逃生,攀上峭壁后又没有回首,自然忽略了吉贝。 商音这才后知后觉,李适对吉贝的到来似乎不是一无所知,他们非是一日两日的相处,而方才初始逃生的路上,他却佯装此事全无…… 仅是这一刹那,狼王的狠厉在李适眼中一眨而过,商音脑中动辄了个可怕的看法…… 不过,眼前被狼王盘踞的吉贝,将会发生更可怕的事,商音斩断自己的胡思乱想,手无寸铁,她便锁定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毅然搬起,欲朝那匹蟒狼的脑袋狠狠砸去…… 同时,另一侧,李适也宝刀出鞘,渐渐逼近,提脚无声,欲助她一臂之力。 那匹狼可谓是勇猛与敏觉并称第一,前面,一双墨绿的眼睛直勾勾忙着对付吉贝,背后,它如苍蝇俱有腹眼般早见偷袭…… 蟒狼表面上作出还毫无察觉的假象,等待他们一脚一足迹双双接近,一刀一石头,蓄足杀意自信心起,商音以为这匹狼王必死无疑…… 谁知,当他们下手了一半,那匹狼四肢一扬,从逼仄的空隙中撞冲而出,李适甚是谨慎,潜伏之时唯恐有变,力度不曾下全,抽回刀倒也能及时。 而商音就倒霉了,举起石头不留余力,自信不已,一时收不回来,硬是被那匹狼王猛得撞出去,差点没摔出个屁股形的坑窝……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商音当时脑袋里想到这句话。 “商音,你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竟是一条心,李适一字不漏地说出了她心中所想。 语气带些戏谑,不过,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商音无语:“……” 李适见她一脸懵样,百忙之中,嘴瓢地问了句:“脑袋没摔坏。” 商音再次无语。 脑袋倒是没被摔,商音只觉得软一下后膈应到了什么东西,她爬起来一摸,是自己先前被咬掉的那只鹿皮靴,完好无损,就连惯藏在靴子里头的鞭子也还在。 一瞬间的恍惚,月光下立有利爪的阴影逼进商音的脸庞,硕大而狰狞,险意渐浓,她频频翻身滚躲而过。 “商音!当心!”千均一发,李适即刻挥刀,即使他的刀法再准,也不过是擦过它的爪爪尖儿而已。 “咻——”又是先前的哨响,这回自山石顶峰而来,急促而尖锐。 那只狼王闻见号角,纵身一跃略过商音旁边,本以为它要袭击,最后竟然是叼起商音的那只靴子,翘起屁股摇摇狼尾巴,如是把大型的鸡毛掸子在打人一般,雄赳赳,气昂昂地跑了。 “……”失而复得的靴子又跑了,商音破天荒地想,这只狼看上了她的靴子? “这狼不会再回头了,我又得打赤脚了……”她自说自话,别过脸去,对上李适那双血淋淋的手臂。 狼牙印清晰可见。 血沿着他的袍袖一滴滴极速下坠,商音的大脑一片空白:“冰雕怪!” 他忍痛,另一只手利索撕过自已的袍角随便扎着止血,语气淡然:“放心,这点小伤,残不了。” 吉贝受的伤是最严重的,她艰难爬起来,一场你死我活,以往乌黑光亮的眼早就杀成了血眼,当下,满眼又见的都是李适的血,她咬牙忿忿。 原很面善的侠女,商音这时也窥出了一丝女杀手的狠厉。 第183章 怪道石山 商音扶着她,只觉得她整个人的状态有如藕断丝连,焦急问:“吉贝,你还好吗?” 她气若游丝:“……太子好,你好……我就好……” “吉贝!”商音查看她伤势时,虽不伤及要害,但已是伤痕累累,她穿着的红裳,几乎没有一处不被鲜血染过。 李适背着昏迷的吉贝,商音凭借着一些野外知识辨别方向,凌晨渐到,月光褪去,四个人竟然在这片石林中迷失了方向。 迷惘环顾,皆是石头密集成林。 呼救的信号李适发了一遍遍,始终没有等到救援。 “别等不到谨终,却把那头像蟒一样的狼王给引回来了。”商音不由得往坏处想了想,悻悻地吐吐舌头。 李适道:“它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 “我之前以为那狼是野生的,看来,是被有心人豢养的。” 李适的想法正与商音一致,她也发表道:“我想正是,狼王从出现到离去,都是因为那哨声,背后恐怕是真的有人在操纵。” 商音再打量了下眼前的处境,巨石参天,先前还能靠树桩的年轮来判断方向,此时别说树木,就是一根木头草芥都没有看见,除了怪石还是怪石,虽形状不太统一,却如兵马俑般排列整齐。 走了一小晌,仍不见任何草木生灵,脱离了先前的烟火气息,愈是阴森起来,商音和李适面面相觑,越觉得不对。 “前面的山石只怕是更深邃,要不,我们回头再重新找过。”她提议道。 李适默认。 待到转回,本欲是要折路返回,竟然是越折越深,与入了九曲迷宫无异。 李适停下脚步,细瞧那些错落无序的怪石:“这方向,我们没来过。” “貌似不。”商音一口驳回,火折子照亮某处伶仃的足迹,“这来时的足迹,是不是你的齿纹靴底?” 自己的靴底自己当然记得,李适细瞅,没有驳回,但是放眼往前瞧,想确认自己来时的一串足迹,视线却被几座怪石挡起,再不见任何足迹。 若不是他在那个伶仃的足迹前踩了脚进行对比,才没有推翻这个足迹主人的结论。 李适再三确认:“的确是我的足迹,可我确定我没有来过这里。” 像是揪到了人家的小辫子一般,商音小得意起来:“堂堂太子殿下,自诩精明,却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 “嗯?”听闻此言,李适的目光闪烁微异和警醒:“那你觉得该是如何?” 商音脚下嚓嚓响,时不时踢起一块小石头,如蹴鞠一般,阴森的氛围倒显得有些欢快起来:“可能我们没有迷路,许是这山谷中的石块布局制造了我们觉得自己迷路了的假象。这的确是我们来时的路,只不过是这些石头换了个位置而已,所以我们入眼的景象,才会变得陌生。” “我们两双脚,明明走了一串路,为什么只寻到了一个脚印,如果我猜得没错,定是这些变了位置的石块遮去了我们的足迹。” “所以,这石头绝对不是土生土长的!”商音说着站近面前的一块石头,伸出腿脚,用力踹了踹…… “疼吗?”李适见她龇牙咧嘴。 “嗯,挺疼的。” “呃……”跟想像中的有些差别,她还以为这附近的石块踹一踹它就会倒掉来着…… 商音不信这个邪,对着其中一块光滑漂亮的石块上看下看,照镜子似的,伸出手掌,又是拍又是击,绞尽脑汁要寻到其中奥秘。 它屹立不倒也就算了,就连表面也寻不到一点半点的异样。 “这也太诡异了,它若是土生土长的石头,那又怎么会移动?”商音一气之下,双掌用力一击石块中央,意外之中,听得“轰隆”的一声。 如雷击打在地,响彻。 随即,有如天塌地陷。商音脚下像是突然被人挖了个洞,她猝不及防,咕咚咚地一下子陷入了地洞中。 “啊——” 尖叫声惊愕而慌张,宛如刺破了天边的那幕黑夜,清晨的光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这下好了,天亮了,他们却陷入了黑暗。就是因为一块破石头! 商音的身体极速下降,嗷嗷直叫,四肢在空气中妖魔乱舞。继而“啪”一声,重重地撞在一片柔软无比的草地上,像跌入棉花团中的弹簧,整个人差点没弹起来。 天下又掉下个曲娘子。 李适和吉贝,紧摔其后。 三个人摔得既又软,又天昏地暗。 商音踉踉跄跄爬起来,意识清醒,知道自己误碰机关才会摔到这个鬼地方。下一秒,看见李适和吉贝摔得亲密,心中的醋坛子悄悄开了盖,但又极力将那股酸味按耐了下去。 她过去扶起那两人:“冰雕怪,吉贝,你们如何了?” 眼睛还没张开,傲慢冰冷的几个字倒先脱口:“拖你的洪福,死不了。” “……”分明有反话的意味在里头。 “死不了最好。”险地之中,商音也是不客气的。 他张开眼睛:“……” 既然他死不了,商音别过脸去关心吉贝,吉贝本就重伤昏迷,现在又遭此重创,再无药石来医,只怕情况会变遭。 可四顾环境,药石又哪里去寻。 吉贝应是听到太子在呼唤她,遂动了下眼皮,意志力地睁眼瞧了大家一眼,好让大家放心,随后又安心睡去。 李适爬起来,借助洞口仅有的一点亮光打量了下环境,他们掉的陷阱不算深,但也不是轻易就能爬出去的。若是平常,四肢健全没毛病的他多失败几下,许还能爬出这个洞口。 眼下,有两个累赘,臂膀还受了伤,他想都没再想了。 既然是因为机关掉下来的,那也定有机关出去,商音四处摸索,想弥补自己的过失,“冰雕怪,你说,我们掉到这个犄角旮旯,会不会像茶坊酒肆里的说书人讲的那样,会找到些什么武功秘籍。” “额……”李适提眉,揉了揉臂膀,眯起眼睛看着这个异想天开的人,“你还想称霸武林?” “称霸武林倒不想,就是借助武功秘籍大剿灭獠寇也就差不多了。如果我遇见了,那我就把他给韦皋,没人比他适合它了。” “得了你,想想怎么出去是正经……”李适再次无语了,没谱的事,亏她说得这么认真。 第184章 长见识了 这洞底倒不像石中路般不见草木,眼下外面大雾弥漫,石洞中潮湿,如巴掌大的叶幸运地积露成泉。商音正要摘一叶上水为吉贝润润唇时,忽见石泉之中有溪流潺潺。 商音接过,试过无毒,竟然还比别处的水甘甜些。她瞅了下水源,应该是石缝之中特地劈开的一道水源,不知道源头是何处。这般如星河细碎流淌,潺潺声动听如歌谣。是别处鲜少能遇见的,就连商音试喝了一小口顿觉得神清气爽起来。 她细想,这道不一般的水源? 商音眼中亮出一道光芒,拍了石壁道:“这石山机关遍布,越是危险的地方就越没有生灵的气息,我们寻独孤默这一路几乎翻遍了整座石头山,也未曾见过水源,哪怕是一个小潭子都没有瞧见,如今却见一道水流,想必这个石洞别有洞天。再说,这座石山也不是普通的山,想比和獠寇脱不了关系,若我们寻到其中奥妙,助我们剿灭这一方也未可知。” 李适自小于十六王宅成长,锦衣玉食,骑射方面虽是样样精通,可是野外生存这一块却是弱于商音。今晚这一路,在山石中迷路他便如走进了沙漠,全靠商音凭借着自己走南闯北的经验才探得了方向出来。 他仔细打探眼前,商音说的并不无道理。李适表面上虽然冷着一块冰雕似的脸,话不多一句,心里却是微微感叹自己也有不如她的时候,于是扬起嘴角,点了点头。 四周既然寻不出蛛丝马迹,商音端详那道水源,灵动的眼眯成了双猫眼:“这个地方,估计也就这道水源特殊了。” 李适见她手指探入水源中,为她的奇思妙想而感叹:“你怀疑机关在水里?” “可能。”商音的指尖刮过石头,不放过每个细微的地方,然后略有失望地抬起头,“难道我猜错了?” 她再瞅瞅四周,依旧把目标定位在了水源中,望着一小潭水千思万想,水中的那位姑娘饶是可爱,她便对着自己的倒影发起呆来。 半晌,商音鬼畜地拜起佛来,“天灵灵,地灵灵……也就只有这个可能了……太上老君一定要保佑这块地方行……” “……”李适瞅见她拜佛自言自语的痴样,憋起笑来,尔后严肃地咳咳两声:“如果你是乌鸦嘴,但愿这回灵验……” 李适还没嘀咕完,一道石门已然嚯嚯开启。 商音欢呼雀跃起来:“恭喜我这回的乌鸦嘴!” 石门之外,果然别有洞天。 仿佛是开启了另一道九曲迷宫,现在商音和李适面前的弯弯折折皆是石块组成的,如九连环般一道扣一道。 商音的脑袋探入又重新探出来:“确定要进去吗?如果我们进入了更加危险的地方怎么办?” “去。也许这是一个契机,不入虎穴,怎么破解这座怪异的山石。”见到里面是这般景象,李适原先也踌躇了下,不过因为后半句,凝重的面色也就释怀了。 商音想起他曾经很怕死,便不自量力地点了点头:“若有危险,我也会和吉贝一起,第一时间保护你,保护好当今的太子殿下,保护好我……” 话到如此,便止住不言,商音脏兮兮的脸庞,悄悄地飞起一片红霞,很快又褪去,像是什么都不曾有过一般。 悄然的脸部变化,仅仅是一片红霞飞过的时间,却被李适很细微地捕捉在眼里,但是他又不确定她的脸红是不是因为那未出口的话,还是不经意间的变化而已。 他的吊眼带些许温柔扬起,往日的雷厉减弱了些,软语追问:“保护好我……什么……” “额……”商音的喉咙里卡住了什么一般,他越是特地问,她越是答不出来…… 语言顿了下,然后脱口而出:“保护好我眼前的人。” 噫,很有修改的嫌疑…… 李适觑了她一眼,一双明眼已经看透一切,心中窃喜,脸上仍没有什么作为表现。 三个人相互扶持下,谨慎向前,走向不知危险的前方。 这下,洞内的石头简直是成了精,仿佛是将之前途中他们看不见的情形上演了一遍,石头饶是长了眼睛生出一双腿似的沿着他们的脚印一一消灭那些足迹,瞬间移动,重新定位,打乱了他们来时的路。 看得李适和商音呆在原地,差点吓得腿脚都不利索了。 商音眼中,那些石头如鬼魅一般令人发汗,扯了扯李适的衣角:“冰雕怪,你见过这么鬼魅的石头吗?你长见识了?我想,这下,你这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骑通的太子殿下应该长见识了!” “……”她这一番自言自语,李适倒觉得刷新了对她唠嗑的认知,自己活生生地站在这儿,还准备回答她话呢,她倒自问自答起来了。 “是的,长见识了呢!”他瞅了她几眼,一语双关。 不仅对这些成了精的石头长了见识,更对她的唠嗑长见识了! 走过了些路段,越深入,越冷清,越无光亮。还好商音从身上摸出了些没有用完的火绒,点起火折子,一抹微光伶仃地照在石壁上,将他们的背影细细长长地投影,更显宁静。 每当他们四面碰壁,山穷水尽疑无路时,那些墙壁竟然会“让路”,轰隆隆地自行开启。过后,那些石门自行下降,李适别过脸去,对这高深莫测嘘嘘不已。 “哎,他们好像很欢迎我们!”氛围阴阳怪异的情况下,商音总是带来些欢快,迈开腿脚吹个口哨大步往前走,遇到弯弯绕绕的歧路时,她随便捡了个顺眼的方向继续前行。 不知觉中,他们已经数不清经过几个石室,被自动门欢迎了几次,霎时,商音的目光一惊,死死盯住蹲在墙角那个五花大绑的男人。 远远地,约莫隔着一条街的距离,李适也认出了那个男人,扭头望了望商音,关注了下她的表情。 “是他,是独孤将军!独孤默!是你吗?”商音惊呼,又别过脸去望了下李适,“没想到能在这里将他寻到,我们赶忙过去!” 第185章 现身 目光中的慌张,语言上的关心俱是平常,最重要的是没有先弃李适奔去,没什么可圈可点值得在意的,李适满意地扬起嘴角,不紧不慢跟上。 现场没有任何异味,醋坛子算是保住了,就连封盖也是稳稳当当的! “独孤默!”商音奔他而来,他如是一头被拔去利爪了的野兽囚禁在一方墙角。 四肢皆上铁链。 独孤默听见有人唤他,他神情恍惚,抬起头来,见商音如见欢喜,抿起一抹苦笑。又望向一旁的李适,独孤默心中只装着君臣之礼,肢体既不能动,目光中便皆是尊敬:“……殿下安康……” 商音嫌他开口不是正事,一口给驳回:“眼下安什么康!你是怎么被关到这里的?身上可有伤?我们这就带你出去。” 说毕,商音准备去解开那根铁链,不过是像婴儿的手腕般粗细,一拉扯竟然比平常见过的铁还要重,别说连声哗啦啦都响不起,就是商音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勉强动了它一两下。 “这是何方玩意?……”方才相见的欢喜一下子冷却下来,她觑望李适:“完了,没有钥匙,这似乎也不是平常的铁,怎么办?” 李适上前,意要亲自上手,没承想被它的重量吓了一跳。果然如商音所说,这铁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李适先是如平常捡东西般的重量去动它,它居然纹风不动,像是生长在地面上一般。 他再使出全身的力量,也不过动了它一下两下。 李适的眉头皱出了一个“川”字,凝思了会后说道:“这铁链的模样与他的重量不相符,应该不是中原能造出的铁,我。”他顿了下后方才承认,“……我没见过。” 商音将方才的梗搬出来:“哈哈,我尊敬的太子殿下,这下你又长见识了!” “额……”李适提起眉眼,不予理置。 商音见独孤默面色惨白,一点血色也不见,便为他把了脉,耽搁了半晌,这下换她自己面色惨白了。 “如何了?很糟糕吗?”李适从她面上揣测出几分不祥。 遇到疑难杂症的商音自顾自唠叨:“……似乎不是中毒……可是脉相为什么这么奇怪?……若不是中毒,又似乎解释不过去……” 李适听得没头没尾,一头雾水,白了商音一眼,不由得说了句损话:“商音大夫,麻烦您说重点!谢谢!” 这句损话自然是没有什么恶意的,许是因为他平生没有和人打趣得说过损话,没那么有味道。若不是对商音说,只怕听者都会觉得对方在骂自己! 商音就差点耳朵分岔,被他正儿八经地称呼为“大夫”,差点以为自己三脚猫的医术被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子给嫌弃了,回过头去见他表情不冰冷刻板,才抛弃了这个想法。 再三诊断,她确定道:“独孤将军脉相微弱,这个生命体征似有似无,而心跳却是正常,连带脖颈上的生命体征也是正常。他应该是中了某种封住武功的迷药,我诊断不出来,许是异域迷药的可能性较大一些。” 还好商音荷包中带了味醒神的丹药,还是从吝啬鬼董灵均的葫芦药里偷出来的,拿它给独孤默服下,药效倒也显着,他的那双眼睛原是眯细得成一条缝,现在渐渐恢复了以往那双神采奕奕的桃花眼。 他的眼神一对望过来,目光一柔和,商音脑中就浮现“独孤小人”“登徒浪子”此类,以往亲自贴在他身上的标签。 商音噘嘴:“董兄的药果然有效!可是为什么最先神气过来的是你这双勾人魂魄的桃花眼,早知道这味药给你吃一半就算了!” “呵,早知道只给我吃一半?……”独孤默抿起嘴角,言语上也恢复了以往的风骚,“我要是只吃一半,只能睁亮一只眼睛,你可别魂都吓没了!” 商音:“……” 李适听见此趣话,也不免挽起嘴角。今日的危险,一切险之又险,有了商音的参合,危险之中,竟然也能险出些趣味来。 商音摆摆手:“劫后重逢,不跟你耍嘴皮子功夫了!聊一聊你这位所向披靡的将军是怎么被困在这个地方的!” 本来该是争分夺秒,长话短说的时候,商音一开口,感觉像是四人组的聊天,她无所谓地开了个头,就差转身去搬板凳上瓜子了。 独孤默胸中发闷,咳了两下,倒像是被她的话呛到了似的,继而想起问:“韦皋呢?他没事。” 商音摇摇头,“放心,他好得很,什么都没有掉!别说一块肉,就是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掉!要是有哪点不好?嗯?……” 她拇指点唇想了下说:“如果他再找不到你,我觉得他可能会嚎啕大哭!这下我就不敢保证韦皋什么都没有掉了!” 被关在此处提心吊胆了一夜独孤默,这下才放心将自己的遭遇娓娓道来:“当时,我去追韦皋,开始时一路没有什么异常。后来我见一处峭壁之上悬挂着韦皋,我奔过去时才知自己中了埋伏,那挂着的不过是人偶罢了。抓我进来的人是阿兕子。” “原来那个人偶是这么回事!”商音脑袋中的疑问解开,“单论阿兕子的武力,捕你她还得费一番功夫,也就只配用这种下三滥的伎俩了!” 李适似乎不太关心独孤默是怎么被关到这儿来的,趁着他们聊天之际犀利地望了下四周,面凝谨慎:“或许,我们来到此处,都是阿兕子下好的套,我们在明,她在暗。今天,我们不面对面与她正面交锋,许是走不出这片鬼怪一般的石林机关了!” 商音也知是如此,早做好了迎接这位女獠子的准备:“我也觉得我们的一脚一印都在她眼中,你说,她什么时候才肯现身!” 暗中人,似乎就在等这句话了! 有人打了个喷嚏,凝重而诡异,商音和李适神同步的转头,空气都因为她的到来而窒息。 阿兕子踩着话音落尾,一口不太标准但是能听懂的中原话突兀地冒出来:“据说你们中原有句有趣的俗话,谁一打喷嚏便是有人在想,果然如此!这个喷嚏我憋了许久,知道有人对我念念不忘,心情真是顺畅!” 第186章 歧视 那双如火焰燃烧的眼睛,她一步步走近,像火势在蔓延,大抵是商音这辈子见过最仇恨意浓的目光。 趁着阿兕子还未走近,商音侧过脸去对李适悄悄道了句:“要是我长着那女獠头一样的一双眼,估计能把你这块冰块烧得沸腾。” 这一提嘴,李适与阿兕子对望了几眼,还真觉得自己从头到尾在被人点燃,心中隐存的家国情怀正生成一道道火苗。心中既已知,她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女獠子。 李适想要捏紧随身的紫石宝刀,只能渐渐放弃,悄嘱咐:“商音,别看阿兕子孤身前来我们人多势众却不占一点儿胜算,不论如何,你不要轻易出手。落难在他人地盘,我们只能找机会一步步靠智取。” 商音点头,心里犯嘀咕:“这点还要你教……” 再看阿兕子,脚步诡异地悠闲,似乎是听见了他们的悄悄话似的,嘴角微扬,她并没有笑,而是一种阴鸷的弧度,独孤默那一头聚集的四个人的地也似乎不是她的目的。 商音和李适眸中带点谨慎和狐疑追着她的一脚一步,她停在面前的石室,还没看清她是怎么按下的机关,那道石门已缓缓开启。 此地本就宽阔,商音他们原先如沧海一粟般晃悠了许久,也没能想到墙面上还能多出一处石房子来。轰隆隆几声,又不知是怎么变的戏法,最后三面的墙也变不见了,如扩大了的地图版块。 眼前多出的,是一地插好的白蜡烛,不杂不乱,凌然有序,数不清的数百支。 “砰砰——咻”两声,石头撞出一团火花耀眼得紧。原是阿兕子霹雳旋风,使出腿脚功夫来取石打火,石头带火光在脚尖如棉花团轻轻松松一蹴,有秩序地掷过一地,数百支的蜡烛陆续燃起,现场的气氛顿时添起阴森。 一系列在李适眼里像小丑的杂技。在商音和独孤默眼里看来,猜想阿兕子应该是懒得动手。 完成这一切,阿兕子的目光才一一略过众人,言语犀利:“知道在你们眼前点亮的每只蜡烛,都是我獠族天荒山上上下下的性命吗?” 话过留痕,不生风的地下石道中烛光轻微地摇曳,商音留意到,那些蜡烛不是普通的蜡烛,每只都有成人的手腕一般粗,烛油也是耐时的那种异外之物。也许,阿兕子想风光尽心去祭奠一场,若情形可以的话。 “呵!”商音只觉得阿兕子的话深情得可笑,“难道只有你有情义?难道只有你念着自己的族人?而蜀地百姓丧命在獠人手中的,那些身家性命,凭这一片石室也祭奠不下。” 阿兕子的眼睛立即有火焰燃起,像是要将眼前所有人都吞噬。她咬牙,心胸中在酝酿着什么,半晌,才将演练过千千遍的中原话铺天盖地砸出来: “你个黄毛丫头你知道什么!这片蜀地你又待了几天?凭什么你只站在你们朝廷的角度想?难道不是你们歧视异族先排斥我们?凭什么你们朝廷先掳我们的人去给你们当牛当马?难道身为异族就要给你们地地道道的中原人当獠奴獠婢?既然我们忍受如此不公的遭遇,凭什么不能反抗?难道你们的反抗就是大义凛然,别人的反抗就是造反作乱?谁生来爱无恶不作?谁愿意被人冠上獠寇的称呼只能窝在一方之地?” 这一话,如火山喷发,透过微弱的光,可以看见从阿兕子唾沫横飞。 李适抹了一把脸,眸中略带惊讶,似乎是意想不到阿兕子能理直气壮地诉说以上。他作为最有身份的当事人,想为自己的朝廷正言些什么时,逻辑像是被人剪断了,哑口无言。 靠在李适肩头上的吉贝早已微弱醒来,从前的认知中只知道獠人在蜀地无恶不作,想不到在阿兕子的嘴中能听到一番别样言辞,吉贝仿佛听了段凄惨的故事,目光幽凉,发白的嘴唇微微张开,想要说什么,却又没力气说出来。 商音先看了眼李适,见他怔住,自己一霎时也被带入了阿兕子的话中,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空气里再次发起声音,是突然其来的回声。 阿兕子那串火山喷发般的话的回声。 众人默默无言,听全了那段回声。 最终回声结尾,打破沉寂的人是独孤默,他软弱靠在石壁上,竭尽全身的力气咬字清晰,语言沉稳:“阿兕子,獠人入蜀至今已过了几百年,起码历经三朝,太过久远之事,谁又能将其中的纠纷解得清楚。从前只见你嫉恶如仇,嗜血成性,如今见你恩仇快意,情深意厚,才知你也不是那般可恨之人。吐出其他獠人的根据点,归降,归顺于朝廷,我想,他们都和你一样,是想和平快乐生存的,报仇定然不是你心中所想。” 商音觉得独孤默的话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赶紧望向阿兕子点点头。 “哼?”阿兕子哼笑一声,转身干脆,朝独孤默假佩服式的击掌,“好!好!真是不错!不愧是唐廷的大将军,威武雄猛,中了我的失魂散还能这般义正言辞地胡言乱语!” 空气冷漠一晌,阿兕子心中起了几分自信:“当下我们獠人的势力结合在一处,与唐廷对抗也并非能处弱势。倒是你们,安史一乱,吐蕃入侵,不论国库还是兵力都大受挫折,你凭什么认为我们会投降?更何况,天荒山一站,你们杀我多少同族,流放的流放,这口气我们焉能吞得下!” “呵呵,投降?”她阴鸷回头,朝李适发问:“你觉得,我们獠人的脊梁,会向杀我们同族的人低头?我们獠人曾经也是带着美好生活的愿望迁蜀,走到如今,你们将我们狠狠践踏,如今你们却还奢望我们投降?” 李适的目光对向阿兕子,凌厉气势不言而喻:“从前究竟是如何,仅凭你一言之词也不能抹黑我们朝廷。眼下,唯有归降我唐廷是你们最好的出路,若你们执意在这一方胡作非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管谁对谁错,立场如何,我们唐军势必会保护中原每一方,犯我中原人者,见一杀一!” 话毕,一道紫光犀利飞去,他腰间宝刀一出鞘,“咔”一声不曾伤人,只是入石三分。 第187章 狼若回头 李适的一双吊眼,也如宝刀出鞘有力地刺向阿兕子。尔后,他冷冷地擦肩而过,安静盘坐在自己宝刀插着的那块石壁旁,闭目养神。完全不觉得自己处在危险之中的样子。 “还说不让我动刀,最后自己先出鞘,搞得我的匕首都掏出来了,真是白掏了……”商音瞅了一眼李适边嘀咕着,将自己出鞘到一半的小匕首收了回去。 这般“夫唱妇随”的小动作,李适闭目养神错了,倒是落在独孤默的眼中,别有一番可爱。 这时,外面的机关似乎有了异常,石头的轰轰声如警报讯息般响彻不绝。阿兕子一时难已分身,眼见着外头的事较为要紧些,便将他们分别软禁在不同的石室中,去望个究竟前放狠话:“你们别想着逃,这个地方的机关,你们也不是没有见识过,若不是我手下留情,只怕你们踏进来的第一步就粉身碎骨了!” 然后,她吹一声哨响,用他们的语言呼唤:“阿芒!” 阿芒出现,见阿兕子伸掌相迎,它便将自己毛茸茸的狼耳贴在那双掌中婆娑几下,墨绿的眼珠子流露着亲切的光芒,像在端详着自己的慈母一般。 这位阿芒,便是来守门的。 商音见了它也不陌生,倒还想问它要回自己的鞋子呢! 阿芒若无其事,披着它那身花蟒颜色的皮毛,眼中绿光,仰脖嚎叫,继而每走一步,感觉整座石道都在颤抖。 “喂,阿芒!”商音如鹦鹉学舌般冲它叫,许是第一遍不标准,叫了第二遍它神气地摇摇尾巴转过来,一双绿得像是冲出绿火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商音。 像记仇的眼神,商音觉得它可能还在想:眼前貌美如花的小娘子,真适合做今晚的晚餐! 想到之前拼得你死我活的模样,这下还真有可能会变成它的晚餐,想得商音抖擞起来,自我保命道:“喂,阿芒,这下你是被你主人派来看守我的喔,可不能觊觎我的肉!我的肉又不会长生不老!” 阿芒没有回答,她又欢快地问:“哎,你知道吃什么样的肉能够长生不老吗?” “……” 隔壁被关的是李适,他原是闭目养神,眼下听到商音向一头狼问话,他便来了兴趣竖耳倾听。 商音清了下嗓子,郑重其事:“你去过长安吗?你知道大唐吗?你知道有个和尚从日本东渡我们大唐吗?吃了它的肉就能长生不老!我听茶坊酒肆里的说书人就是这么说的。” 隔墙有耳,李适听到此话,无趣地笑了笑。 阿芒则不屑地别过狼脸去。 商音也学它别过脸去:“看,你看你自以为是的表情!果然是阿兕子训出来!简直跟她一模一样!” 应该是对主人的名字特别敏感,应是觉得有人在说自己主人的坏话,阿芒突然气势汹汹地回头,嗷嗷呼啸几声,又用那种盯着晚餐的眼神瞧着商音。 这样就对了,它那么听命于主人,主人说一它不敢做二。商音才不怕它!一屁股盘坐在块石头上,无所事事地抬起自己没穿鞋的那只小脚丫搭在大腿上,脚板生痛,她便褪下袜子瞅了几眼。 没有鞋底的保护,只靠一面单薄的袜子,走了这一路,脚丫被一些尖锐的小石子硌得起了一丛丛的泡。商音手贱地扎破它,便有脓血流出。 阿芒敏锐地闻见这一点点血腥,四肢一立,竟然蹲在商音面前不动了! 她冲它喊:“喂,你还真把我当做晚餐啦!” “……”它又不会说人话。 “喂,我的靴子被你叼到哪里去了?” “……”它神气十足,满脸都在写着“我不理你”,哼哼两声,四肢懒洋洋地蠕动,忽而像是察觉到什么动静,它竖起机敏的狼耳左顾右盼,人的肉眼都难以察觉的小石粒掉下来,它都过去查探一番。 明明挺机灵的动物,惹得想让人夸,但商音没必要讨这个好,便嘀咕损道:“摇头晃脑跟个呆子似的,一个蚂蚁大的石头也风声鹤唳,还怕砸死了你?……” 商音觉得自己很少有乌鸦嘴的时候,偏偏就赶上了这一刻,突然“轰”一声。隆隆地地动山摇,像是谁误触了什么机关,跟先前不一样的是,这回渐渐地,他们的脑袋上有大石小石砸下来…… 商音的求生欲上线,躲个石头躲得眼疾手快,脑袋和石头纷纷擦肩而过,眼见又有块石头朝自己的方向砸下来,她抱头滚成一团利索地躲开,这回软绵绵地撞到了样毛茸茸的东西,慌忙之中,她觉得怪舒服的便伸出一只手赶忙抱住…… “嘭”地一声,石头相继砸下来,距离商音的臂膀唯有一根手指头的距离…… 她幸福地伸了伸手臂,真侥幸啊,差点一条胳膊就得卸了…… 这场地动山摇来得快,去得也快。 空气安静了会,什么也听不见了,确定安全了,商音便松开右手抱的东西,伸了个懒腰准备爬起来…… 咦?蜷缩在自己怀里的那抹花纹是啥东东? 软软的,有温度,还有点可爱,它还会动…… 它有双硕大的耳朵,还有鼻子有眼…… 商音定睛,“啊”了一声,差点没把它甩出去:“喂,你这头大野狼,你干嘛跑到我怀里来!” “……”他眼睛里闪烁着幽绿的光,倒影出商音的影子。 商音赶紧爬起来,想要离它远远的,一迈开脚,脚丫子就被方才塌下来的零碎的石子扎到了…… 她抬起脚,扎的小伤口冒出了血,眼下只得撕下袍角来包扎,她咬咬牙齿:“都怪你,把我靴子叼走了!” 那只狼跟没有听见似的,脸上写着“我不理你”,尔后转头,雄赳赳气昂昂地跑了,尾巴一翘一翘的,看得商音想抽它巴掌! 它再重新出现,大老远的,商音就看见它嘴里叼了一样东西悠哉悠哉地回来。 狼若回头,不是报恩就是报仇!商音当时想的就是这句话。 等它靠近,商音居然看到了自己的靴子。 它居然把那只靴子给还回来了! 挺意外的,商音喜笑颜开,觉得这只狼还不错,拍拍他背道:“狼兄,谢了!” 第188章 还挺可……爱(恶) 阿芒被阿兕子训练得还挺能听人话。 听见有人对他道谢,它长啸两声,先前雷厉无比的一双狼眼,幽瞳散发着些许柔光。狼爪收敛锋芒,爬到商音的膝盖上蹭了两下。 应该是进行着某种商音不懂的答谢礼仪,她笑道:“不错,你虽然是一头狼,但还是挺有礼貌的一头狼。” 先前还拼得你死我活的人和狼,现在气氛竟然有些和谐起来。 商音挺奇怪的,又是送靴子又是亲近,这头狼怎么突然有点示好的意味。她狐疑着脚步往后退,撞到了块石头她冷不丁地摔坐下,凝望着石头的那一撞,瞬间将商音撞懂了。 原来,追溯到方才石头塌陷,她为了躲避一块坠下来的石头,意外救了阿芒。阿芒蜷缩在她怀中之时,美妙的误会便在那一刻产生了。 这样说来的话,商音还挺不好意思的,凭白被人家冠上了个“救命恩人”的头衔。但是她很快又反应过来,立刻变脸,轻打了阿芒一掌:“那我不谢你了,这靴子本来就是我的!” 阿芒被拍得唬了一跳,不明何故,抖了抖身体一头雾水地愣在原地,瞳孔依旧闪烁着幽绿的柔光。 尔后,它摇摇尾巴,撅着屁股到别处晃悠去了。 既然方才都起了一丝友谊,就差抛出橄榄枝了。商音挺想试探一下这位“守门人”的忠诚,于是她悄悄猫着步子,模样鬼祟,一步步寻着往李适被关押的方向走去。 阿芒的耳朵机敏地动了下,倏的一下回头,眼神直勾勾捕捉住那位欲要逃之夭夭的的人,看见商音的脚步有加快的意思,它便翻了个跟斗扑过去径直挡在她前面,很强势的一位“拦路狼”! 眼神也不再如之前那般仇恨地警告商音,只是很神气地玩耍起尾巴,然后望天。 想串个门子的商音也只能止步于此,竖起中指放出嗓门:“喂,才刚看你顺眼一会儿!你现在就很可……” 才刚刚友好不久,阿芒嗅到火药味,精神抖擞,立刻恢复了之前有过的杀气。 大家变脸都还挺快,挺怕它冲上来像咬晚餐似的咬人一口,商音最会识时务者为俊杰,话到一半以最快的速度将“恶”字收了回去,舔脸笑道:“你现在就很可,爱。” 她也学着阿芒抓起自己的小辫子玩起来,无所谓地望天:“真挺可爱的。” “……” 阿芒没意思地摇起狼尾巴,到别处巡逻去了。 瞧它离去的模样,商音悄悄嘀咕了句:“阿兕子养出来的狼,既然还有这么蠢而善的一面……” 阿芒逛去别的地方不久,商音便轰轰听到机关声,她侧着耳朵,自主研究起这些石头机关,经过了方才的地动山摇之后,她现在才发现,周围变得宽敞起来。她如探索宝藏般,按着自己看顺眼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便在石头上做下了属于自己的记号。 其实,这座石山也没有自己想像的那样危险,商音走了一会,也不知道误触了几个机关,总之也没有遇见阿兕子狠话中的那样危险重重。反倒是山中有人闯进来的话,石室之中,处处起警报。 没道理会在关押外人的地方安一个警报。 商音哝嘴想了想:只有一个原因,这座石林就是他们獠人的新窝了。 李适和独孤默究竟被关在哪里?商音感觉自己逛了大半天的石道了,都没有找到头绪,除了偶尔会遇见巡逻的阿芒和几个养伤的獠人。 幸而他们是带伤的,甚至有半死不活的,要是打起来,还指不定谁出不了手。 商音眼睛明亮,总在阿芒发现自己前先避好雷,屏气隐身得挺不错!正庆幸地拐过石角时,突然伸出一只红通通的手,一道强劲的力量将她拖了进去。 “完了!该不会触碰了某个粉身碎骨的机关!”商音捂起脸,心一悬,不吉祥的感觉一起,差点没吓得嗷嗷叫起来。 当觉得那只手有温度,确定不是机关,她才安心去望向来人。 不偏不倚地撞上那双如火焰一样的眼睛。 只不过,火焰并不如当初那般熊熊烈火。现在,像是微弱的烛光,商音觉得自己吹上一口气,那双眼睛就要被熄灭。 “阿兕子!是你吗?……”商音被眼前人吓一了跳,问这样的话出来,当然不是她记不得阿兕子,主要是阿兕子现在的模样,真的吓人一大跳! 商音瞧她的第一眼时,差点以为是一个火鬼冒出来了,她嘴巴张得圆乎乎的:“才只是一晃眼的功夫,你怎么就变成现在的样子了?” 现在阿兕子的模样,已经不是她刚才离去时的原样。惊吓到商音有些不敢直视,眼前人面相烧灼,五官难辨,唯有那双眼睛一如既往。昔日的脏脏辫正散着一团焦味。一看便知是从火焰中逃出来的,寻不到大夫便自行潦草地处理伤口。 她仅吊着一口气盯着商音,仇恨的气焰更盛。 根据方才的天翻地覆,商音猜出大概了,嘴角挽起一抹胜利的笑容:“我知道,是韦皋和谨终打过来了。他们的能力,你不该小觑。此地是成都,獠人寥寥无几,若你们再不放了我们,这块山头,将会被踏平!” 阿兕子表情狰狞,痛苦扭曲,商音知道,她是因为灼伤后没有及时得到正确的救治。本就长相不出众的她,就算不被灼伤也是面貌丑陋,仿佛这容颜毁在她身上不觉得可惜。 同为女人,商音还是可惜地咂咂嘴:“你们獠人信奉鬼神,相信轮回,也许,这就是报应,毕竟桃花三润的幕后是你下的黑手。” 静静地听着的阿兕子咬着唇齿忍痛,齿中血夹杂着垂涎一点点流出,她抚过自己的脸,烧灼的肌肤如缀着一颗颗红豆,触目惊心。 阿兕子想说什么半天也说不出来,目光满是仇恨地盯着商音,咬牙切齿忍了半晌,她才一字一句挤出来道:“桃,花,三,润。” “什么?”商音假装不解。 对方又重复了一遍:“我要桃花三润。” 商音冷笑:“没有。这个东西,我可不会做。” 没有撒谎,她还是真的做不出来。 第189章 最后一味药的真相 阿兕子的目光因为商音的驳回而渐渐红耀,仿佛有一团火在烧,盯着平静的商音道:“你知道你现在的平静有多可笑吗?你该知道,你是拗不过我的。” 商音终于知道为什么阿兕子久久不出现,自己为什么这一路畅通无阻,为什么能轻易避过狼王阿芒,想来也是阿兕子对自己有求,所以才松弛了机关让自己轻松来到这儿。 一场对立,对方的条件还未出口,敏锐的商音已经洞察出阿兕子心中所想了。自己这一路遇见的机关松懈了,只怕若没有桃花三润,李适和独孤默那边就会岌岌可危了。 商音的目光才转了几下,阿兕子仿佛会读心术一般,一语惊人:“你心中正想的没错,另外的机关室里的人便是我的筹码,便是桃花三润的交换条件,你可要想清楚了。” “行。”即使没有桃花三润,当下商音也只能说出这个字,先稳住阿兕子往后再想办法,“那我答应你,你能放他们安然无恙地回去吗?” “我只是说他们是我的筹码,我没说放了他们。”阿兕子的眼珠子警惕地转了一圈,心中似乎别其他的想法。 商音哼笑,也该想得到阿兕子不会做这么简单的交易。经过刑场一事,她的招法只会让人捉摸不透,出其不意,不会让人轻易猜得到。 “那你究竟想要我怎么做?”商音直接了当。 阿兕子抚摸着石壁,目光凌冽而深情:“你知道这座石室是用什么做的吗?” 商音摇摇头。 “这些蕴含着我獠人的骨灰,他们世世代代只能生活在如此不见天日的地方,当初我也差点就被朝廷的人捋去做宫婢,是獠王救下的我。我从跟随獠王就在想,我这一辈子,就算是我族人为奴为婢,当牛做马,也不会去向异族俯首称奴。后来,天荒山灭了,我一直在愧疚,我究竟能为我族人做些什么。当我看见族人的一具具尸体横在我面前,我就发誓,我要让他们看见我能为他们报仇,我也能捋了敌人的未来的天子在这座石室中为我们獠人做牛做马!獠人曾经给汉人当奴婢,如今也该换过来了。” 阿兕子这一番言辞壮烈,言语却如一次一般蕴含着凄凉,商音明白了:“所以你不会放了他们,你只会留一条命,让他们为你奴婢。”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阿兕子正眼欣赏,“我若是没有得到桃花三润,我便会抓其中一位容颜不俗的,让他也到火里走一遭,受我受过的苦。” 说毕,她立即物色到:“那位红衣小姐姐倒是不错,长得跟朵花似的,我见她脸上也有一条疤。而她的意中人就在自己身边,女为悦已者容,我想,若是让她变成我这样,她一定很痛苦。” 阿兕子说着,手中捏起一颗小石,如捏死一只蚂蚁般,在掌中毁灭。 一双烧得通红的手还能如此轻松捏碎一颗石,阿兕子说到做到的神情,让商音心中起了些畏惧:“请你不要伤害吉贝。” “请?”阿兕子听到这个字眼,眉眼诧异地扬起,“你难道不嫉妒你情敌的容颜?在我眼里看来,你虽然相貌出众,但她的那张脸也能和你势均力敌,男人都是好色的,她太是你的威胁了,况且,她和李适的生死情谊,似乎能够超过你。” 很久以前,商音会这么想,但是如今听到阿兕子说中了自己心中所想,她后悔自己曾经那么想过。明明和阿兕子相处不久,她既然能说出这些话,也就说明了方才一路,他们三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果然是被阿兕子监视在眼中的。 不过,也不怕她的挑唆。商音正眼望着阿兕子,光明磊落:“我不在乎,那是别人的付出,我再嫉妒,它的结果不会变成我的。我本来,就应该排在吉贝之后。” “喔,是吗?”阿兕子苦笑,“你即使这样说也没有用,你知道董灵均为什么不敢告诉你桃花三润的最后一味药是什么吗?你知道桃花三润的最后一个秘方有多恐怖吗?” 听到此话,商音才是极其惊讶了,连一件发生在牢狱之中的事阿兕子都能知道,桃花三润的最后一味药的确是压在自己心中挺久的,为什么阿兕子会说它恐怖? 知道阿兕子惯常用诈,商音冷道:“我看,恐怖的才是你。” “我的确很恐怖。”阿兕子微笑,从腰间掏出一个镜子顾影自怜:“小丫头,这回,我真没有诈你,想必你早就对桃花三润的最后一味药生疑过,为什么你制作的桃花三润和董灵均的不一样,为什么他将最后一味药往死里藏。你觉得,世界上能让人的肌肤重生的容颜秘方若是几味平平无奇的药,想必,这个世界就不再有容颜丑陋的人了。” 眼前人的话越来越阴鸷,越让人生怖。商音打了一个寒颤,双腿开始有些抖。想起舅舅的一句话:世界上代价最高也最恐怖的医术,那就是以命换命。若是举一反三…… “……以容颜换容颜……”商音醍醐灌顶,失了魂魄地嘀咕。 思想到此止步,商音不敢再想下去,桃花三润的最后一味药,细思极恐。 这也能解释了阿兕子为什么看上了吉贝。 或许,最后一味,都不能称之为药。 “你猜出大概来了?怎么?感觉到怕了?”阿兕子看见商音的额头上有密汗渗出,面色惨白,更想给她一个打击,“这下你知道董灵均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了!你视他为前辈的董兄其实是一个刽子手。为了他的药,他可以不择手段,桃花三润最后入药的,便是皮相漂亮的……” “你住口!”商音破口而出,阻止了自己最不敢听到的话,“不是董灵均亲口说的话,我不会相信的!” 阿兕子面相狠厉:“而你以为,我对董灵均的桃花三润下手只是为了你吗?” 商音错愕,听眼前人吐出更多,阿兕子的情绪也随之失控:“他桃花三润刚研究成时,入药的那些,都是我们獠人的童男童女的命!” 第190章 声乐为迹 童。 这个字如是一根针,扎进商音心中,她呆忖着,微有异样的表情落在阿兕子。 那日牢狱中,药方上存心修改过的那味药,便是“童”字开头。 童羊脂。 可笑的是,当时商音见到血书上的这味药,她还庆幸自己见多识广,记得儿时舅舅曾说童羊脂必须取自诞生未满三个月的小母羊,差距一天都不行。因为董灵均是舅舅的徒弟,理所当然掌握这味药,所以商音对他亲手写下的童羊脂深信不疑。 后来还千拜托万拜托独孤默要将童羊脂寻对。 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笑话,白忙活一场。 商音看见阿兕子脸上有些得意,便收起自己烦乱的心思正眼望她:“董灵均不过是一介江湖铃医,医术了得武功却是三脚猫,估计三脚猫也是高估了他。他如何有能力捉了你们獠人来做桃花三润的隐晦之药?你既然对桃花三润知道得这么清楚,药引一事你又何必来问我?” “我觉得,我会告诉你?”阿兕子扭过脸去,轻蔑哼笑,一脸话到为止的表情。 石头夹缝中辟开的那条溪流,流水潺潺,仍旧犹如一首童谣般动听。 商音原也不太想听她再说什么,摆手耸耸肩膀,无所谓了:“像你这样的人,你说多了,我还觉着你在挑拨离间呢。我懒得听,还不如听几颗小石头唱歌!桃花三润我也不会做,坐在这儿倒是会!” 说毕,她拍一把那石块的灰尘,一屁股坐了上去,然后捡起脚旁的几颗小石头,顺着砌石缝中的河流叮叮咚咚地投进去,时闷响时而干脆,叮叮咚咚成了一首歌。闲来无聊,商音手托下巴歪着脑袋,表面上漫不经心,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阿兕子瞅见如此幼稚的玩意,鄙视之余觉得那位投石的小姑娘呆萌可趣,掌上托的那副皮相也是千年难遇的,眸眼一亮朝令夕改:“那位红衣女子美虽美,但终究不极你韶华,桃花三润,拿你做药引也不错。” “噫……”商音皱眉,小拇指挖了下耳朵,牛头不对马嘴地嘀咕:“今天怎么会这么吵……” 今天,的确是很吵。 不远处,石洞顶上阳光乍现,灰尘乱舞,兵刃相见,阿芒一声嚎叫。 异常之声,阿兕子闻声急速奔去。 … 最静谧的地方,莫过于清泉石上流,叮叮咚咚的投石声已然结束,恢复最初的潺潺流水。 商音捧着脸庞望自己的水中倒影,似乎在等待什么。 阿芒再次嚎叫,她嘴角微微扬起,最后一颗小石头投入水中。仿佛是属于自己的那一项重任完成了,商音拍拍手上的灰尘。一回头,撞见两三个獠人的弯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们的方向与阿兕子离去的并不是同一个方向。 商音笃定他们是自作主张来杀异族人,并非不是奉命而来。 明晃晃的刀,就只与商音一发之隔,她却丝毫不生怖,昂首挺胸道:“我知道韦皋已经冲进来了,阿兕子先前从火里逃生眼下不过是困兽之斗。你们寥寥几人,韦皋不用费一兵一卒就能将这里踏平,我与他们没有关系,对于朝廷来讲可谓是一点用都没有,除了阿兕子有求于我罢了,如此,你们的刀还要重下一道力气吗?” 他们兴许是不懂中原话,几个人面面相觑了几眼,一言不发,似乎是不太想暴露自己不懂中原话而避免让对何趁机。又见商音慷慨凌然,眉正话刚,便收回手中的弯刀换成了枷锁。 和独孤默一样的枷锁。 架在身上,每走一步,艰难如纤夫。 同时,又是轰轰的机关声响彻不绝。不过,这次比先前的每一次轰动都要剧烈,商音知道,这不只是机关这么简单。 像是天破了个洞,阳光一下子照拂在她身上,商音抬头,想伸手挡去耀眼的光芒时,双手却是一点力气也举不起来,饶是失去了知觉般,一路被迫地向前进。 像是凌晨的天,大雾开始一点点弥漫。商音动了动鼻翼,满是火药的味道,像雾扩散在眼前。 “商音娘子!”对方一身铠甲,磅礴气势地出现在商音面前。 约莫隔着一层雾,雾里看花。见他的铠甲熠熠生辉,商音便能认识出,微笑欣慰自己一路所留的记号没有白费,抿嘴笑说:“我就知道,他会听得出我投石的声乐,阿兕子会落网,二十三郎不会让人失望的。万事之首,先救太子殿下。” 一句嘱咐,重之又重。 “殿下好得很,已安全。我这就将你和独孤将军救出来了!”韦皋眼见她的笑容不祥,救人心切,持长枪攻来。 因为先前韦皋的攻击策略是用火石炸了这座石洞,眼下烟雾弥漫,商音的轮廓渐渐变小,如被风吹远的水雾。 商音明白,獠人给他们上沉重的枷锁,就算当下和韦皋逃得一时,自己也会成拖后腿的人。她也知道獠人下一个举动是什么,响石轰轰,前方一点点模糊,几乎看不见路的时候,獠人将机关一启,他们一沉下去,云消雾散。 同是一片土地,宛如隔开了两个世界。 韦皋是个极其惦记军功的,上一秒李适将救商音的重任托付给他,太子亲口交给的第一人物,这回他担忧有辱使命。 烟雾迷茫中,他在原地千找万找,也没能找到方才獠人所触动的机关。 回头再去解救自己的上司独孤默时,他也不知道被獠人压去了何方。太子交给的任务没完成,自己要保护的将军也寻不朝去向,气得韦皋握拳锤墙,石粉梭梭往下掉,竟被他锤出了一个拳头眼! 早救被韦皋解救出去的李适穿铠披甲地追来,小兵一路气势汹汹,他见韦皋去时孤身一人来时也孤身一人便大声呵斥:“韦皋,本宫命令你完好无缺带回来的人呢!” “韦皋有辱使命!”他抱拳垂眸,“方才要解救到商音娘子,我大意一步,獠人触碰机关,逃离了我们的视线之外。” 第191章 怪不得你没有被救走 李适怒眼圆睁,观察四周,半晌也没有再寻到机关,将整座石洞查遍,也没有商音和独孤默的一个足迹。他气道:“可恶的阿兕子,我以为这个隐秘的石洞只能这么点大了,居然还有密中密!” 先前,韦皋在石林中迷路用火石炸了好几座大石才寻到这个隐秘的地方,潜进来时碰巧商音在水中投石成歌,回声叮铃,正是当时野炊时商音唱给他们听过的。故此,传达踪迹的效果俱佳。 而火石炸伤了守门人阿芒,韦皋第一遇见被困的李适,却不见独孤默在何处,情况如何,皆无从得知,韦皋焦急如焚。 现在,他们努力搜寻商音留下的足迹,每条“疑似”都不放过。可是失去了那道传声水源,一切都不再管用了。 李适立在原地思考一晌:“眼下,阿兕子的容貌已被炸伤,也许有一样东西能引出这个女獠子。” 有所领悟的韦皋眼睛随之一亮:“太子是说?……” “没错,桃花三润。” 韦皋提出其中问题:“可是,要董灵均去做的话只怕赶不及了,县衙府内倒是有一瓶做证物而取来的,那瓶又断不能用,得是‘桃花三害’!也不能拿它去混淆,阿兕子定会分辨出来。” “不是。”李适一口否决,跟往常一样冷漠:“衙里的桃花三润是无毒无害。” 听闻此言,低首待命的韦皋眉眼之间皆是惊,他只知道独孤默和商音为了一抹桃花三润双双做过梁上君子,都还不知道那瓶桃花三润无毒无害,没承想刚到蜀地的太子竟能一件不落得知道。 韦皋心心微微惊奇,想问也没怎么多管闲事,应道:“是,韦皋这就安排人去取来。” 李适磅礴的命令回声回荡不绝:“吩咐下去,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商音救出来!眼下,只怕阿兕子将她作为威胁,若是你们碰见了,千万不要与阿兕子硬碰硬,能周旋拖延最好。” 众将士领命,李适不再发言。走了几步的韦皋回头补上一句道:“还有独孤将军!” … 先前的光明不过是一瞬间,商音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周围漆黑一片,死气沉沉,气氛更比石林阴森,如下了十九层地狱。 不知道在这里躺尸躺了多久,商音随便动了动,心有余而力不足,沉重到能拖后退的枷锁依然和自己形影不离。 手臂还能有伸展的空间,商音竭尽全力,手指才刚动,就摸到另一只来历不明的手,吓得她赶紧缩回来:“娘呀,难不成这还真是十八层地狱!” 伸手不见五指的空气,另一个声音冷幽幽地飘来:“我不是你娘!” “……”商音咂咂嘴,真是见鬼。 冥冥空气中,声音一起,她就感觉背后有双桃花眼在色眯眯地盯着自己。 永远不会是别人的桃花眼,只是能是独孤小人的桃花眼。 他一出声,商音才发现他就在自己身旁,她努力蹭了下身体,依然够不着人家,“喂,你怎么样,还好,没有缺胳膊少腿!” “……”没来由的问候,独孤默甚是无语,“要是有天我缺胳膊少腿了,那么一定是被你给诅咒的!” 她傲慢“哼”一声别过脸去:“我的诅咒要是这么灵验,你这个浪荡子早就缺胳膊少腿了!” 独孤默依旧心很受伤:“……” 商音嘀咕道:“我记得,这是‘地下室的地下室’,不愧是阿兕子,狡兔三窟!独孤小人,你是怎么下来的?” 空气中微起沉闷的铁链声,可以察觉到是独孤默想翻身结果没翻成,商音奇怪地笑了一声:“独孤小人,你躺尸的姿势一定很难受!” 独孤默睁大眼睛望了下四周,明明什么也没看到!明明漆黑得不能再漆黑!她怎么知道自己想换个姿势躺? 这女人的眼睛比自己还了得!他赶紧护住自己,深怕全身被看穿:“喂,你什么眼神?” 许是相处过久,了解达到了顶峰,即使四处漆黑的情况下,商音居然凭他说话的一句语气就能知道他在做什么动作! 她少见多怪:“啧啧啧!你一个浪荡子还怕被我一个身清玉洁的娘子看穿?” “额,你怕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一条虫?看来我们的空间很逼仄,那同为躺尸人,你手脚什么情况?” 要不是枷锁的拖累,商音也想翻身寻个舒服的姿势,“我现在,也挺难受的……嗯?比你好一点,除了胳膊。我的脚搭在一块石头上,头歪进两个石头之间的窝里,窝又刚刚和我的头大小一样,感觉我自己像从天下摔下来的人。如果没有头不卡窝里的话,我觉得自己躺得像位皇帝!” “哈哈!”独孤默忍俊不禁,张口豪迈:“我现在半坐着,腿往天上翘,姿势妖娆无比,如果不费力的话,我觉得我身边会有小娘子给我上兰陵美酒!” “……” 再说下去,怕是都忘记了自己已成俘虏!商音想鄙视他一眼,却不知道往哪个方向翻白眼比较正,只好凭他口气随便寻了个方向。 过了一会儿,四周依然没有什么动静。商音这个话痨耐不住寂寞,想到事情便问:“喂!独孤小人,方才你不是跟太子当邻居吗?怎么他被韦皋救走了,你却这么倒霉?” 此话一出,独孤默竟然是吃惊的表情:“什么?咱们的救兵来了?” “额?……方才机关被折腾得天翻地覆,地动山摇,我都差点被石头砸死呢!这么大动静你居然不知道?活该你没有被韦皋救走!” 独孤默是真的不知道,扬起嘴角,一如往常的油嘴滑舌:“我要是被救走了,谁陪你关在这里!一个人关总比两个关好!” 商音无语,别过脸去不再和他耍嘴皮子。心中担忧李适起来,不知道他是否在着急着寻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否遇到的危险。一切诸如眼前黑茫茫。 心中正烦闷,突然一阵击掌,熟悉的笑声传来。 第192章 真假桃花三润 四下漆黑,唯见阿兕子眸中之光。继而她点亮一支烛火,乍现满容阴鸷的笑。加上有被火灼伤,狰狞至极,要不是谁认识她,都得被她突然的现身吓一跳。 商音懒洋洋挪了下身,“大”字形一躺c位一占傲慢得跟位皇帝一样,每一次落为别人的囊中之物她都不自怨自艾,反而遇见故人般,言辞是挑衅口气却豪爽:“阿兕子,你辛辛苦苦建出来的窝,屁股还没做热乎,就被韦皋炸成灰了?” 借着当下仅有的一点光环顾四周,身处的这座石室竟然逼仄得只容得下他们四个人,阿兕子走进来,另外那只落后迈进来的脚都几乎无处可放,只能装作大虎盘踞的模样般蜷缩在一块石头上。 这应该是幸存的一座石室了。眼力劲甚足的商音一眼既知,忍不住想要嘲笑:“我们蜗居在此处,你果然没有什么好地方了!” 不耍嘴皮子的阿兕子往往是闲事少搭,即使被商音说中了也不会去理会她的嘲笑。对着商音冷哼一语目光狡黠,从怀中取中一粒药,沉闷一击对方的穴道,逼迫她服下。 商音想要吐出来时,穴道已被封住,舌口动弹不得。不知道阿兕子又会使出什么阴损的毒招,只觉得她的丹药囫囵一入口,五脏六腹如被烈火在灼烧。即使商音对医术有懂,但是阿兕子所用的东西,还是无从研究。 若不是沉重铁索的拖累,独孤默差点在旁一跳三丈高,厉声指责:“阿兕子,你既然想要保住你獠人的名声,那么你就该行事光明磊落,不要太卑鄙!一味只会趁人之危下毒手,这样的獠人,如何能融入蜀汉一方!有何颜面自称是要和谐融入中原!” 阿兕子闻言扭头,拿起一盏烛光走近独孤默,步伐阴沉,愈是靠近愈是烛光贴近那张浪荡不羁的面孔,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像是要点亮一堆柴火般不讲分寸。 “你这小子,一张俊俏的脸真让人妒忌!要是变成我这样的话,那该多可惜!”她举高手中的烛光,故意略过独孤默的每一寸脸庞,饶像是市上择肉那样看得细致。 独孤默能感受到毛孔快被燃烧,一双鬼厉锋利的眼睛与她对视。 “哟!”阿兕子主动别过脸去,毕竟被他的目光刺得不行,指尖略过他的眼角晏晏假笑:“你长着的这双桃花眼,天生风流,情意绵绵,看每个人都是一副深情到不行!怎么看我就是像要吃了我一样呢!可别怪我,毕是你自己掉进我的石室陷阱里,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我准备捉你的千方百计都还没派上用场呢!” 听她如此说,独孤默只当阿兕子是个阴阳两面的人不想与她理论,难道自己中的“人偶韦皋”的套路不是她使的下三滥么! 见独孤默不理会自己,阿兕子也没有兴趣放在他身上。转动了一下心思,这个地方虽然隐蔽,但地方逼仄且入口又被韦皋瞅见,怕他一时找不到机关又会用火石攻击,韦皋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眼下,还是再辗转别的地方要紧。 时间紧迫,主意一定,阿兕子击昏独孤默与商音,取烛油在墙面滴上一串字眼,带上几个獠人属下一路潜逃,如土鼠挖地洞般仓皇往上。 阿兕子猜想的果然没有错,当火石滚滚攻击来时,韦皋与李适晚到一步,烟硝弥漫中,只有那行烛油红光曜曜: 若要救得人,石峰最顶处,且拿桃花三润作交换。 恰时韦皋掉头已将县衙中的那瓶桃花三润取来,他掏在掌中,对李适道:“殿下,此物已在我们手中,带上兵马,我们便可前去将人救出来!” “韦皋,慢着!”李适腹中别有它想,盯着那行红烛泪的字,蠕动了下脸庞面若冰霜,“阿兕子诡计多端,此刻她定然不会让我们趁心如意,只怕她所计划的,是让我们赔了夫人又折兵,我们不可贸然前去要,要计划一个万全之策。”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这句话对于韦皋来说,就像耳旁风。眼下李适发话纠正,韦皋才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又差点坏了事,揪紧了手上的那瓶桃花三润:“殿下说得是,韦皋差点忽略了,还请殿下指示该如何?” 李适凝思一晌,也从怀中拿出一瓶桃花三润置在掌中细望,目光宛如看着毒药一般生怖,迟迟不发话。 见到太子手上的那瓶与自己掌中的一模一样,仔细看毫无分别,唯有在谁掌中的区别。韦皋惊讶,问道:“太子?你手中的那瓶桃花三润是如何得来?我听说董灵均已经没有再制作桃花三润,难不成你手上的是假的?” “这是先前商音在牢中找董灵均要方子制作出来的,商音说差了至关重要的一味药,所以什么作用也没有。原本是为了证明董灵均清白,后来也没能用上。没想到,是在这里用上了。” 韦皋不懂:“既然是没有作用的东西?太子想如何做?莫非是要假的东西去诈阿兕子?” “不,不是。万一阿兕子狡诈,伤了他们其中一个,我自然也不能让她得逞。两盒桃花三润,一份好一份坏,总都有它们作用的时候。只是,这其中一盒……”话到如此,欲言又止,李适将手中的桃花三润收起来,又将韦皋掌中的取过来收在另一处。 太子的话没说完,韦皋又追问:“其中一盒什么?怎么了?” 谁都没有注意到,李适说这句话的神情,目光冷冽而无情。商音给他的外号果然不错,冰雕出来的人一般。他一转身,如风雪飘下,世间一点阳光也不见。 韦皋也被这位太子的冷淡吓得微微一怔,细思方才太子说的那番话,总觉得有不详之意,他见到太子凌厉转去的背影,撇开独孤将军不谈的话,军事之中这便是他想跟随的大人物了,早仰望他威名已久。 这几日独孤默被掳走,韦皋跟随在这位太子下行事,并肩作战,日夜接触一番,却是猜不透这位将来天子的行事心思。 他果然和大众说得一般,冷漠无心。韦皋想到如此,打了个寒颤,只能急忙跟上太子。 安排好事宜后磅礴下令:“走,出发!” 第193章 珍贵的命 虽然是夏季,但站在这巅峰之上,寒风朔朔,有如冬季。 阿兕子选择了一块苗条的参天大石,用铁链将商音和阿兕子困绑,依旧是那条沉重得让人走不起路的铁链。 风打在商音的手臂下,衣袍咧咧作响,有如刀子一般。 阿兕子站在这巅峰之下,李适和韦皋何时一山,皆会被她捕捉在眼中。 独孤默深知阿兕子的仇怨,既然自己没有成为阿兕子口中那个做牛做马的汉人,那么眼下的等待的,一定是场硬战。他扭头,看见阿兕子在旁边没有表情地啃着馒头,如烈火的目光盯住前方的山峰脚下不放,吃下去的东西不是味如嚼蜡,而是在咬人的骨血。 就连商音也没有见过这样吃东西的阿兕子,她侥幸地动了下自己的肢体,仿佛怕麻木了被她当做嘴中食。 而先前也将商音望做嘴中物的阿芒也在阿兕子旁边,他通人性,看见自己的伙伴少了一些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悲号了一声,回声阵阵,响彻不绝。这下从头到尾,都没有再见过它神气摇晃尾巴的模样。 商音还有点不适应了呢。 半山腰中,李适和韦皋顺着郞的叫声一路前进,路况不顺,甚至途中失足,损失了两位将士。 … 巅峰之上,寒风长了气势,越发逼迫得紧。 “商音,接下来要是有个万一,你怕吗?”独孤默扭头过去,勉强可以看见商音的表情。 “不怕。”商音扬了下嘴角,努力装做轻松,然后舒心地吹了个口哨。话真的,方才也不知道阿兕子给自己吃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眼下又是太子被动地赴约,不可预测的危险就在眼前,说不怕是骗人,但是说怕,是不想让阿兕子得意罢了。 商音回答过独孤默,就将目光投向阿兕子,看见她啃的馒头更加费劲了。 独孤默知道她心中所想,哼笑一声自己的无能为力,斗起嘴来却跟商音一样的死要面子,假嘲讽说:“你现在像极了只死鸭子。” “……”商音一时接不上话来,果然死鸭子嘴硬。 没有再和他斗嘴的心思,商音便和阿兕子一样,俯望那半山腰,看不见半分人迹。目光中藏不住的焦虑,如缺月一般一点点增盈。商音心中一直在想,但愿他不要出现,毕竟他那么怕死。实在不行,晚点出现也行! 而独孤默心中却在咒骂:该死的韦皋,你是蜗牛转世吗!? 他才又想到,这几日韦皋应该和太子在一块儿,便想,若自己是太子,肯定不会出现得这么晚。 太阳一点点掉下山头,阿兕子似乎也等得不耐烦了,嘲笑道:“喂,难不成是我押错宝了?我想要的东西还没来。但凡我做个恶梦,连我的阿芒都能第一时间赶到!以善为本的当朝太子还比不上我一头狼!也对,他命贵,是我的话我也不管你们的死活!” 特地用了“命贵”两个字,独孤默听着心中也不太爽,不过自己倒不是主要的,想瞅瞅商音的表情时又不想那么瞅得那么刻意,他便假装肩头发痒,别过脸去凑着挠一挠,将商音的表情捕捉在眼中。 她像是学会了伪装,可能是知道阿兕子故意激言而不想表露过多。但是独孤默目光细致,那一瞬,他看见她嘴角渐渐蠕动,犹如是咽下了个苦果,说不出话来。 “他会来的!”独孤默想如此肯定一句,生怕商音往心里去,终究是闭了嘴。往阿兕子的方向改口道:“你也是可怜,你孤独得只有一只狼为伴!要是你哪天被关在獠人专属的牢狱之中,我看你的狼能不能把你救出去!” 阿兕子一听“獠人专属的牢狱”立刻发飙,这句话真是动了她的底线,立刻拔出大刀架在独孤默的脖子上,眼睛火焰在燃烧:“我看你对我也没有用处,当初抓你过来就是想让你给我做牛做马,既然没这个机会,将你千刀万剐,祭奠我天荒山的族人也是极好的!” 本来阿兕子还想留着独孤默以待有用处之日,如今被他的话一击,只想手快了解了他这个侮辱过族人的人,于是手上一重力,刀尖朝他脖颈划去…… “当”的一声似乎是兵器相撞,却是只有自己的弯刀落地,阿兕子正眼看时,手背被一颗石头击到。 那颗被人击出的石头尤是不平凡,“唰”的一声直冲,在山峰顶上,宛若冲云霄而去。 果然见石如见人,商音嘴角扬起,不用朝方向去看,也知道是何人出手。 将石扔如飞镖一般,阿兕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厉害的功法,还以为人在不远之处,一扭头望去,人竟然是在老远处出手的!一见有人要对他的上司下手,他急忙相奔而来…… “阿兕子!休得对我将军下手!”韦皋声如洪雷,气势不凡。 跟在韦皋后面的,是太子李适,阿兕子眯细了一下眼,这个太子果然不怎么听话,让他孤身前来,他却带了韦皋而来。 如此也罢,阿兕子给阿芒派了个眼色,阿芒秒懂,三两下飞奔着巡逻了一圈,再不见其他多余之人。 阿兕子挑眉,画地为牢,将未开鞘的弯刀架在商音脖间,开口的笑甚是阴阳:“我阿兕子做为獠人和朝廷对抗了大辈子,真没想到,我如今也能和堂堂太子殿下做交易的时候,既然我想要的东西这位小娘子做不出来,不知道太子殿下带来了没有?” 李适向前跨一步,一盒桃花三润示在她眼前,攥得紧,像是生怕被她抢去:“阿兕子,世界上可没有白来的东西,我想要的,不过是放了眼前两人,让我们平安归去。” 哪知道阿兕子瞬间变脸,仰天大笑:“对于我们獠人来说,最珍贵的,就是你太子的命!哪怕是鱼死网破,也不会让你安然归去!更何况是让我放人,放了这位独孤将军,难道是他回去再计划如何杀我们獠人吗?” 如此不守承诺厚颜无耻的小人,韦皋一听立即生怒:“阿兕子,你獠人果然卑鄙,哪怕日后你们向我投降,宁可诛杀,也不可错信!” 第194章 有关沈妃 风凌冽如刀,吹刮在他们每个人的脸庞。一方之地,他们双方对峙。 阿兕子是掌握主动权的,用那多余的那段铁链一出手,只见那般沉重的铁链在她手中轻如棉花,她半分不吃力,挥就如蟒蛇出击般,轻轻松松卷走了李适手上的桃花三润。 还记得兜中揣着两瓶桃花三润,眼下该先出手拿一瓶,李适心中本不太有准备,只是随便掏出之时已不胜防被阿兕走卷走,他心中蓦然一惊。 都说女为悦已者容,阿兕子之前本也是个极其爱惜容颜的女子,不过自从獠王遭遇不测火海中丧身后,她就再也没有一次照过镜子。如今从焰火中侥幸逃生,她原不在乎容颜如何的,只是自己身份特殊,容颜越是丑陋疤痕遍布就越给捕獠的人给了辨识度。 如今桃花三润在手还不算得什么,阿兕子如何想不到李适心里的那些小九九。她掂量了下手中的瓷瓶的紧盯着,像是要盯出个窟窿来:“这玩意,你们不掺点东西都恐怕不会轻轻松松到我手里。” 说后,便递给阿芒以鼻试毒。 从来只听过狗能嗅毒,狼嗅毒还是第一次听说。李适的眼睛一直跟随着阿芒,生怕它有点异样的表现,只见阿芒抓在掌中嗅了嗅后嗷了一声,然后明亮的眼睛望着主人,除了阿兕了,他们都不明白阿芒的验毒结果。 韦皋不知道李适掺了什么东西,也不知道阿兕子手里的是否是有问题的那瓶,心中没个谱,面上却没有任何心虚,仍豪言壮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论卑鄙手段,我们定然不如你。” “哼,是吗?”阿兕子见李适面冷如冰不言语,便以虎口掐住商音的下巴狡黠抿嘴笑:“我倒是错了,总之这儿是有个试药人喔!不应该兴师动众我的阿芒。” 话如此凌厉,她将商音当做目标一般,阿兕子指尖弹了弹那肌肤,心生羡慕,嘴上言语却是污秽得难听:“这吹弹可破的一张脸蛋跟个荔枝似的,不卖去勾栏北里勾引男人真是可惜了!要是在我手里,得不知道这张脸还能挣多少钱呢!” 脾气暴躁的韦皋一听,立刻呵斥:“你放屁!”三个粗俗脏的字眼,从韦皋嘴里爆发出来竟然很是可爱,但是后面所说的话有些让人脸色生变,“那是我将军看上的女人!怎能任由你胡乱言语!” 一番话出嘴,现场几个人脸色微变,韦皋也注意到他们的表情,不过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说的话错在哪儿罢了。 冷场。空气仿佛有点被冻住,没有人说话。 阿兕子的眼睛甚是看透一切,挑眉具含深意,这下才知道自己抓了位宝,不禁觉得好笑,想挺谢韦皋这张嘴,这位姑娘果然值钱! “太子殿下,我可还有一个值钱的线索。”阿兕子望向李适,自信满满:“不知道这些年你日思夜想寻到的母亲可寻到了没有?” 眼前此人居然能提到自己母亲?李适震惊至极:“你想说什么?” 阿兕子如放长线钓大鱼,用这一招已钓上了李适,心中目的已达到,她转念一想,取其重中人物,抛弃独孤默,有如一阵风飞去,阿兕子收好桃花三润径直捋住商音飞逃。 李适欲要追上,却被身边侍卫一拉住:“殿下,恐怕阿兕子的目标才是你,你千万不可贸然前去!那瓶桃花三润毒性及强,但凡阿兕子指尖一触及,她必死无疑!” 独孤默一听,脸色立即一变,直接拉上李适的胳膊,君臣礼仪毫无顾及,仿佛在教训自己的军中将士一般:“你在做什么?” “可是……”李适欲言又止,胳膊被人拉住,脚下饶是生硬。 眼下谨终不在身边,侍卫一力相劝:“殿下,没有可是,那阿兕子的话半信即可!” “独孤将军是在质问本宫?”李适眼神也即变,即使对方没怎么敌意,他却如水火相遇。 “将你没毒的桃花三润给我,你不去救,我去便是!太子殿下所担心的我知道,请殿下放心,我与阿兕子,有她没我,我定不会让她再活着出现在你面前!”独孤默心起愤怒,豪言放话,与李适撞肩过去。 那一瞬,李适被刺激得饶是惭愧后悔,大步迈出超过独孤默,并几掌轻微伤他退后:“本宫的家事国事,不劳烦独孤将军了!” “太子殿下!” 众人还未赶上,他已追逐着阿兕子不见了踪影。 阿兕子知道李适已追来,便加快了速度。待到确定侍卫追不上来时,她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笑容,因为自己身上先治伤要紧,她便手一松,将商音甩入了陷阱之中。 李适眼神很快,也随之跳入陷阱。和之前的石洞并无区别。 商音也好奇阿兕子如何会有沈妃的消息,便问:“之前,你与你母亲失散,究竟是这么一回事?” 那是一段凄凉的故事,李适收拾好心情,娓娓道来…… “还记得当年,潼关,是大唐山河的心脏,安史一乱,哥舒翰将军战败,潼关失守,我随玄宗阿翁往富饶的蜀地出逃,翠辇仓皇幸蜀川……” 载着唐玄宗的翠辇,再没有往日的精致华丽。旌旗无色,日月无光,辇梁上垂挂的金丝帷幔被猎猎的疾风无情地拍打,犹有雨打芭蕉的凄凉。 车轮沉重地滚向前方,帷幔内,失去佳人的天子,龙颜疲惫地折出深陷的皱纹来,乌色的锦冠藏不住鬓角的灰白间杂的发,看起来像是被秋霜欺压的枯草。 有侍卫的推骂声盖过了轱辘车轮,翠辇行驶的速度也缓下来。高力士来到玄宗皇帝的帷幔前请示:“禀大家,恐是出事了。” 一个小宦官双膝扑跪在皇帝面前,面色已慌得发白:“陛下,奴婢……奴婢没有看好……” 究竟是没看好什么,也慌得说不出来。 “启禀陛下,善喜因打盹没有看住奉节郡王,方才队伍驻跸时郡王不知去向,臣已派出骑兵去追寻。”押人来的侍卫流利地替他道出了一切。 奉节郡王是东宫曾长孙,玄宗勃然大怒,一掀帷幔老眉直竖,老花胡子跟着骂声颤起:“已过许久了,你们现在才来禀告朕?” 第195章 忆:母子别离 “陛下息怒,眼下郡王定还在蜀郡内……”郡王离队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侍卫低垂说,“此次离京,诸多皇室女眷来不及随行,郡王之母沈孺人落于长安,郡王只怕是追着太子一行往灵武求救兵去了……” “速派人手将郡王追回!”玄宗不想再听后面的话,怒甩出一道命令。 …… 与此同时,跟皇室大队相对的方向,一骑骏马风驰电掣的速度直奔而去,哒哒马蹄激起道路尘土,仿佛行在黄沙莽莽的大漠中一般。 那策马的少年,也才至舞勺之年,冷峻的面庞滚出大汗,白褐衫袍呼呼作响,声如琵琶急弦。“驾”一声夹紧马腹,挥鞭的力度近几折断了鞭头。 年纪轻轻得此马技,路人见此皆惊叹,惶恐让路。 “郡王,郡王……” 少顷,少年身后有一匹疾驰快马追来。 听见后面的驰马声,他下手的马鞭就更狠了,待听清呼唤的人是女音,才肯“吁”一声拉住马缰。 一位背剑女子飒飒追来笑说:“郡王,您让红绡好找。” 少年冷面冷语,仿佛那声“郡王”与他无关:“红绡,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吗?你就这样跟来,万一被安史叛贼擒拿去了怎么办?回去!” 红绡浅笑,眸中掠过一丝亮光,牵动额间的朱砂痣更显得貌美动人,扬言的话毫无畏惧:“郡王都不怕,红绡区区一舞姬,叛贼擒拿我低贱之身又有何益!” 少年没有再说什么,两人一样的马速往前,身后的尘土又开始大片大片卷扬。 其实红绡谦虚了,舞姬的身份只是个幌子,一身的好功夫实在难得。她会精妙的剑法,会上乘的轻功,哪怕是钝锈无光的剑,只要从她手里出鞘就能削铁如泥;而轻功方面,红绡简直跟生了翅膀一样,连空中自由翱翔的苍鹰也飞不过她。 少年从有记忆起,生命里就有红绡这个人。 不是生活里,是生命里。 忘记了是怎么认识红绡的,现在回想起来,李适想不起第一眼见到红绡是何时何地,什么样的心情,彼此都穿什么样的衣服,大家在做什么,谁说了些什么话。 这些都变成了襁褓婴孩里的记忆。你永远记不得在娘亲的怀里吸允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也回忆不起来那个味道。 红绡比他大两岁,像大姐姐一样保护他。即使他很少需要人保护,可红绡依然是保护神般的存在。 去年娘亲说:“红绡像个影子一样保护你很是难得,明年她是及笄年华,你可想纳她为侍媵?” 少年抿抿嘴唇,嘴角的弧度平行着,像笑又不像笑,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靠在娘亲怀里道:“儿说不清楚,虽然红绡很漂亮,也和善。我对红绡,不像阿姨对阿爷,阿姨很爱阿爷呢。” 娘亲笑了,笑声永远那么动听,宛若明珠落玉盘。 通观国朝礼法,尊卑森严,嫡庶有别,庶子需认嫡母为母,生母则称为“阿姨”。皇室平民,皆一样称呼。 说到娘亲,几天前,王府正遭敌军掳劫。不,何止王府,整座长安城都陷在水深火热里。 六月的晨色,朦胧得特别早。天色朦胧之前,兴庆宫,十六王宅,百孙院,倾巢而出。王府内,嗜血的刀锋挥过侍女的玉脖,腥浓的鲜血重重地溅向一扇羊木臈缬屏风,卷角羊头上的枝叶立刻添了血红,像是刀锋划破了天际的残阳大片地落了下来。屏风的背后,少年被塞藏在案榻下,目光眼睁睁地染成血红色。 握血刀的贼人暴戾恣睢,硕大的肚子仿佛生吞了两个人头进去。杀掉最后一个侍女后,站在他面前的,只剩一位风韵犹存的妇人。 妇人脸上是视死如归的平静。 贼人目光如血,暴戾道:“李隆基杀了我儿庆宗,我要十倍屠他子孙!” “你来晚了,十六王宅,百孙院,都空了。”妇人唇上翻过讥笑,直言抨击,“圣人弃了长安又如何,李唐总有东山再起之日!伪燕无法立足!” 睿智沉着的语言,仿佛与战乱隔了一个世界。 “你不逃?竟留在这里等死?” 她得意地笑起来:“我若逃了,那么谁误导你拖绊在此,好令我儿,我丈夫离得更顺利些。” “我让天下人看,唐室俘虏是如何成为大燕国的功勋!” 一句残暴的话滚过大地,伸来四只铁链般的手臂,毫无人性地将妇人越拖越远。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真的相信王府空了。 帐幄的暗角榻下,黢黢鼓出少年愤怒的铜铃眼,想要扑出去救娘亲时却被大象力气的小宦官善喜死死拦抱在怀里,像是幼袋鼠困在了孕育袋中无法跳脱出来。 嘴巴也被善喜的手掌堵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由着眼泪从他的手指间汹涌淌过。 善喜的额头布满细汗,低沉地劝:“贼人的目标是郡王您啊,莫要辜负沈夫人掩护您的心!奴婢就是死也要护送您出去。” 少年悲愤地咬住善喜的虎口,泪与血腥溢入齿间,仿佛混合成迷药昏厥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已安然躺在皇室逃难的队伍。 当年李适的阿翁是东宫太子,逃难途中百姓泣言劝阻皇帝留下收复长安,太子携上大儿广平便与皇帝分道扬镳北上灵武集兵。当年李适只能千求万求曾祖父,求派军去救娘亲,可遇上马嵬坡兵变,曾祖父连最宠的贵妃杨氏都舍弃了,又怎会顾及一个无关痛痒的妇人。 战火狼烟,人命如草芥的日子里,项上人头就跟熟透的红果实一样危垂欲坠,随时砸下来,滚出的红血涔入黑暗的大地。 少年无时不刻在心惊胆战,什么事情也不想做,就只想把娘亲找回来,她的臂膀是世界上最舒适的摇篮。 这一程跋山涉水,世间万物在疾驰的速度里缩小得如蚂蚁般微末,模糊的光影大片大片地往后退。 殊不知周围越细微,危险越明目张胆。 “郡王,小心!” 红绡最先警觉,大叫后从马背上一跃护住少年,好几只箭羽瞬时飞过他们的头顶,两个人还没看清局势就翻下马背滚滚相拥扑向河中,顺着急湍一时消失不见。 杀手不过就四人,后背的囊中之箭一支支迅速地减少,箭镞如雨地冲向河流,两匹骏马早被射成了箭靶子。 第196章 试药人 “后来的故事便是遇见你,你差不多也知道了……”故事忆到末尾,李适哽咽,有更多的心里话想说之时,已然再说不什么来。 商音素日里见过这位太子心高气傲,话像金子,眼泪像珍珠,饶是珍贵,便一直别过脸去故意不看他,生怕伤了他的心高气傲。 忍了许久,她最终按捺不住,歪过脸去瞄了他一眼。 恰巧见他那双雷厉的吊眼渐有柔光,一滴大泪落下,无声无息,却如石头砸下来般沉重。好像全世界都听见了。 所回应的假装,有些心有灵犀。 这一番往事畅谈,也许李适已经忽略了自己的处境,一心只沉浸在自己母亲的事情里。 而商音倒是清醒,心中琢磨着沈妃和獠人又有何关系?自从秦岭瑞真尼姑的那一遇之后,后来日思夜想,越是确定那尼姑便是沈妃。且不说沈妃有心远离朝廷,隐姓埋名,何人见过沈妃的真容?况眼下远在蜀地,如此繁盛的地带,她又怎会选择到此又与獠人牵扯上关系? 只是阿兕子又使诈了。毕竟安史之乱结束长安收复以来,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角落不知道太子寻母的消息。抓着这一茬,也算是扼住了李适的喉咙。 眼下鸦雀无声,商音面向李适嘴唇动了动,想发表一句自己的想法,又怕浇灭他对寻母的希望,再三犹豫,终不忍说出口。 李适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不知道她想说什么,见她不多说自己也就不必问。收拾了下心情,环顾左右排除危物:“枉我多年谨慎,遇见危机时刻从不分神,若是方才有人暗算,我也终毙命在自己的大意中!” 永远是这样战战兢兢的话,商音都为他累,嘴上不说,心中甚是疼他眸中布满红眼丝,卧蚕瞬间变成了黑眼圈,她便将他揽入自己肩膀,即使自己的肩不及他一半宽阔,柔语安慰道:“有我在,阿兕子这一下还不会取我们命的。你休息。我说过要保护你的,等你睁开眼睛,依旧能看见我。” “呵,如何敢闭眼?”李适一声无敌意的哼笑:“要是吉贝,这话我倒还信些。” 商音挑眉,趣话说:“你又小看诋毁我?我的功夫你可是一半的师父,你若是小看我,岂不是连你自己也一并诋毁了?” “……”某师傅语塞,还真是无法反驳的“真理”,真想掐一掐她那张招人爱恨的小嘴。 商音想到方才阿兕子从他手上卷走的桃花三润,也料定按照李适的行事风格定不会让阿兕子这么容易得逞,问:“你刚才给阿兕子的桃花三润究竟没有问题?” 李适眸光幽转,仿佛面有犹豫。商音又推失神的他问了一遍,他最后呆愣地摇了摇头。 “咦?”他居然摇头,商音狐疑得扬起了眉毛,跟自己想像的不太一样啊,按照李适爱护忠心于自己国家的程度,就算弄不到世上无解的毒来加,好歹诸如鹤顶红之类的剧毒的还是轻而易举的。 想再追问时,他既然已否认,便觉得追问没意思,改口问:“你的桃花三润是上次我们‘做贼’触碰过的那瓶?” 额,做贼…… 李适仿佛是被她的形容词震惊到了,仍旧无话,点头来回应,这下倒比之前应承的干脆了些。 “那我之前在牢里制作的那瓶,我之前交给你了的,现在又在何处?” 李适往怀中摸了两下,将它摸了出来。 商音接过放在掌中细瞧,尤是记得,这瓶少了一味重要的药,是没有任何功效的桃花三润。不过眼下带在身上也可,说不定有用着的时候。 就在这一刹那,仿佛是有人守株待兔已久,商音觉着面前一团火焰飞过,掌中的桃花三润已然飞走,定睛看时,阿兕子的功夫落幕,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出现在他们面前。 得意之声甚是刺耳,让人听得耳膜通通直跳:“果然,我说有鬼!连我的阿芒用鼻尖就能觉察到有问题的东西,原来真正的桃花三润在这里呢!现在才舍得拿出来!” 李适与商音不言语,任由阿兕子如何理解。 见他们出奇的表情平淡,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的起伏,阿兕子拿出先前掠卷来的桃花三润对比一番,外观一模一样,被混淆后几乎不可辨别哪瓶先后得到,眼下阿芒又不在身边。自己除了只会在此物掺点别的东西以外,其他都半懂不懂。 所以阿兕子心下还需要确定两番,谨慎的眼神瞟向李适:“东西是你拿过来的,两样有什么区别,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 李适一脸不屑,“你就这么信任你的那条狼狗,既然它如此精通,你交由他分辨不就好了?” 说到精通,唯有阿兕子知道,这个词有些高估了。其实阿芒验毒,是最弱性的。他顶多能察觉到东西有异常罢了,能知道那是何毒的话…… 想都不要想。 李适不肯多话,阿兕子的目标就转向商音,拿捏住她的软肋:“这盒东西是你亲手经过的,想必你也略知一二。”话一面说着,刀柄已经架在了李适的脖颈,“我真怕手中的刀会不小心一滑,东宫太子就得换人来当了!” “你别!”商音忙稳住阿兕子,望了一眼她手中的桃花三润,所出之言发自肺腑半无虚话,“实话说,你第一次到手的那瓶桃花三润,出自于董灵均之手。方才你拿到的,是出自我之手,我和董灵均的差距如何,你是知道的。” “喔!我听着这一番话倒是有些可信。”阿兕子说着眼神袭向李适,“比起你,这位姑娘看着就诚实多了!” 听她话语变软,手上也有收刀的意思,商音松了些心:“那你现在可以放了他。” “倒是可以,我缺的是一个试药人。” 未等商音的话说完,阿兕子眼神有厉地转换,如风游移过他们之间,指尖挑住商音的肩头,轻松松一拽,原地就只剩下了李适。 孤零零的。 空中荡着“试药人”三个字,回响不绝。李适面色一急,可眼下阿兕子的地盘,她的速度又极快转眼不见,哪怕自己有翻筋斗云的速度也无处可施展。 第197章 谎言 李适抹了抹额头,假装是汗水。而商音抬头望天,假装没有看见。 不知道阿芒怎么负伤了,商音再次看见它的时候,它的左腿缠了道厚厚的绷带。阿兕子对待这头狼当真是好,她自己的伤都是扯了块布条随意包扎,而阿芒的包扎整洁又细致。 商音忍不住要嘀咕:真的不知道这头狼是什么来历,之前在天荒山都没有看见过,阿兕子哪里去搞了一匹这么忠心的狼还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阿芒现在瞅见商音,简直翻脸不认人,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充满了仇恨的鲜血。 不就是翻脸不认人么,谁不会呢!商音哝嘴,也用一样的眼神怼望着它。狼越起劲,人也越发起劲。 最终阿芒爆发,前肢一抬要攻击人,商音无处可逃,脑袋直往自己腰后缩,只好认怂…… 商音觉得,要不是自己被铁链困得碍手碍脚,凭借着阿芒身上有伤,自己占个小便宜也未必会输…… 人与狼的眼神对杀间,阿兕子猛得将商音一推,人重重地磕到一块畸形大石上,商音打趣:“怎么,我跟你的狼眉来眼去的,你就吃醋啦?这让你吃醋的我还没说呢,之前在机关石洞中,我和它的感情还曾迅速升温过呢!” “……”阿兕子对这个小丫头的嘴真是无语了,很想叫阿芒捡一块石头堵住它,如果不是正事要紧的话。 她掏出那桃花三润,由于瓶身都一模一样,她早已做了自己看得懂的记号,将方才得到的给阿芒探,阿芒嗅了嗅,以否决的目光望着主人。 阿兕子这下便明白,出自于商音之手的那瓶,没有剧毒之类的危害。知道商音的桃花三润缺了一味重中之重的药引,又不知药效是如何,阿兕子在心底有点放弃了这一瓶。 可是问题折回到先前,第一次到手的桃花三润,实打实地出自董灵均之手,而阿芒的检验,可没有那么干脆…… 不然捉这个试药人回来干嘛呢!阿兕子目光炯炯有神:“曲商音,我的试药人,可要辛苦你一番了!” 继而“啪”一声,两个瓷瓶相撞着投入商音怀中。 也不告诉她哪瓶究竟是哪瓶。总之有一瓶绝对有问题,看在眼前的姑娘如此天真可爱傻的模样,恐怕李适也没有告诉她一些实情。这一点,阿兕子倒是管不上,抱臂随意道:“我善良一次,两个桃花三润,二选一,自己决定命!给你自主抽签的机会!” 商音拿起两瓶桃花三润仔细看,原本也不抱什么希望要闭眼看运气来着,指尖摩挲间,隐约摸到一抹细微的滑痕。她再重复摩挲,顿时醒悟,是在牢狱中快活时,黑风高很适合做贼的那一夜,她和独孤默去盗桃花三润,不小心滴落在上面的烛油。 果断选择没有问题的这瓶! 这下轻轻松松分辨两瓶桃花三润。当初不经意的举动,这下要成了神助攻? 那就感谢一下自己!商音当时在心里这么庆幸来着! 于是,她摩挲着那自己“做贼”的成果,拿起来举得高高的,“我选这瓶!” 阿兕子看她做出的选择,一眼也能看出那究竟是哪瓶,闭目,微微咬牙,腹中寻思:是福是祸!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若我没能恢复容颜,之前我喂给你的东西,也算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对你们汉人的善意。 商音只当自己选到了宝,这一刻,她也没有半分恶意,心中也如阿兕子一样百般滋味。从前总有人将自己的容颜比作自己爱吃的水果荔枝,如今,对比着容颜尽毁的阿兕子,她们果然一个貌如天仙,一个丑如厉鬼。商音有些可怜起这个女獠子来,若是她能诚心归顺朝廷,仔细打扮起来,也是能与心爱的人享受着花好月圆的幸福时光。 桃花三润在商音的脸庞上均匀抹开融化,怎么说都是享受过如此神物一次的人,这如露如琼浆的滋味也不陌生了。与当时一般没有什么异样,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不是享受罢了。 时间已过了一烛香,阿兕子再来验收成果的时候,果然是被民间姑娘追捧为神物的东西,眼前所看见的,竟然能腐朽化神奇,枯木回春。 商音的底子本来就姣好,不用也就算了,如今一用上桃花三润,往日困在石头而抹擦撞到的小伤口结痂竟然没了踪影,宛若如出生的婴儿一般,无半点瑕疵。 不过,阿兕子却没有露出笑容。哪怕一丁点也没有。握紧了另一瓶桃花三润,盯着商音的手腕,目光一动不动,一会儿后哈哈大笑起来,烧灼的伤,满目狰狞。 就连阿芒也被主人下了一跳,四肢爬起,凝起慎意。 商音望了眼铜镜中的自己,没有什么异样啊,不太明白对方这是怎么了,难道她开心到神智大失了?于是,目光像盯着疯子一样防备着眼前此人。 阿兕子收起笑声,精神焕发,如斗鸡中得了冠军凯旋归来:“曲商音,即使你的容貌算不上倾城倾国,那也是我曾嫉妒得要死。只是,如今看来,你这副容颜所勾引到的东宫太子也未必是真心待你,亏得你和那位红衣女子一个个痴心错付。未来大唐社稷竟然交给他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何谈我们獠人投降!也不枉我死在他手下的同獠没有遗憾。我就算容颜无法恢复,那也看见了另外一个人的丑陋面孔!” 这番指责明目张胆,言词厉厉,商音只觉得阿兕子是走投无路失心疯了!即使李适不在现场,也不甘叫他背后受到侮辱:“你张口白牙地放屁!” “我胡说?你只看到自己一张俊俏的小脸光鲜亮丽了,你且看看自己的手腕!这还只是冰山一脚,你不防再看看你自己的脚腕!你还觉得,李适亲口对你说没有问题的桃花三润,是真的没有问题吗?” 在阿兕子信心十足的指控下,商音抬起手腕,先前白嫩得不能再白嫩的一双手,现在竟迥然相反,状如枯木! 再看看脚腕,也仍是如此! 第198章 嘱托 从前只听过有一夜白头,可有见过一瞬枯老的皮肤吗? 像是在肥沃土地里生长的欣欣向荣的树木,枝条上所有的营养如洪水般无法阻挡地流失,只剩下一具干瘪的躯壳。 现在的商音,就好比这样的树。除了一张容颜依旧姣好,手与脚像是有只千年大虫在肆掠地汲取营养。血液快被抽干,这位美人快如玉山倾倒。 风一吹,商音觉得自己的魂魄也如蒲公英那样轻飘飘地离开了本体,她竭力抬起自己的手掌,枯糙得不忍直视:“为什么,……会这样……” 阿芒一声悲凉地嚎叫,显然,它不是为商音而悲嚎,只见它蹭到阿兕子怀中,宛若舔犊情深,唯有阿兕子能明白其意思。 有几个被打得落花流水的獠人屁滚尿流地滚到阿兕子面前,苦不堪言,用他们的语言道:“阿兕子主人,快走,唐军已经包围了整座石山,那个扔火石特别准的该死的将士已经摧毁了整条石道,现下这座石山已在他们掌握之中,眼下咱们再不走的话,只怕我们寸步难行……” 阿兕子目光苍凉,脚步如扎根般驻留在原地。其手下看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忙拖她大腿地催促:“阿兕子主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自嘲的一声哼笑:“哼?留得青山在?这座山,还能保得住吗?” 阿兕子放眼俯视这座石山,百石结成林,让人心生敬畏;百藤成帘,像无法归家的浮萍在空中晃荡。最高的大石如参天古木已有岁月,这里一石一机关抵御外侵,都是已故獠王的心血,以及豢养的狼群,都如阿芒那样誓死奋战。 曾经占据着天荒山的獠人也是会居安思危的,考虑着建立起这座石山以备不时之需,谁曾想人去山还在。如今,人与山,几近要一损俱损。 阿兕子最是忠心耿耿的,她野心耿耿想在这里建造出獠人的势力,代替獠王守护这一方,守护阿芒,如今站在这一方看着山脚下,密密麻麻的唐兵像蚂蚁在百石成林里攒动…… 耗尽心思设的机关早已化为一股四烟…… 自己,竟成了坐以待毙的主人。 耳边,依然有人在劝:“主人,弃了这座山,我们依旧还能占据到更好的,几千号獠人同心齐力,难道还完成不了獠王生前的宏图霸业?” 眸底蓄满泪水,应答饶是凄凉:“弃?弃了这座,还能找到更好的?……” 这一回,商音第一次看见那火焰般的瞳孔熠熠失色,全被晶莹的泪淹没,宛若星河流动,但见阿兕子别过脸来,表情毫无半分厉色,言语嗤嗤:“你们汉人经常说的一句话甚是动听,怎么说来着?纵使别处的山再好,也不如这一座动人,来得难忘。” 商音即懂她的意思,答道:“除却巫山非云也。” “对,对!便是如此动听!” 阿兕子微笑肯定,目光向往山中一罅一隙,深情无限。而后,她攥起另外一瓶没有异样的桃花三润再掌中化为齑粉,扬扬洒洒与风同行。之前还费尽心思想得到的东西,这一刻竟不再稀奇。 “主人,那你的脸……”手下见阿兕子神情不同往日,也不敢再往下去说,只能垂首待命。 “现在,我觉得不再重要了。曾今野心勃勃,如今落得个壮志未酬,到了黄泉下,也没有脸面去见咱们的獠大王……” 商音再旁目观一切,想开口说些什么时,只觉得双手双脚肌骨处,好似有四只厉害的虫在一点点啃噬她的血肉,令她痛苦万分,难以动弹。她仍想让阿兕子放弃獠人占山蜗居的现状,竭尽全力如只蜗牛般匍匐爬过去:“阿……兕……子,你不应该……” 阿兕子拽开她的手:“你又没有尝过獠人的苦难,你怎么知道我应不应该!” 商音胸口一疼,吐一口血溅满白石,甚是揪心。阿兕子瞅去,往日的飞扬跋扈竟化作慈悲为怀,说了段只有她们两个人听得见的话:“我可怜的试药人,不论如何,都是你该承受的,谁叫你偏选择了他。要是这场劫难你能逃过,要记得,是我保你不死。苍天在上,也算是我做了一回良善之事……” 如此转变,阿兕子一话出口也毫无作为,让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商音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判断对方究竟是真心还是虚情假意。 “我……我……”商音话混着血想要说些什么,已经很努力,却始终没能吐出来。 嗷—— 预警责任在身的阿芒一声悲嚎,有气无力,凄凄惨惨。 “主人,那东宫太子被解救出去,现下已带兵打来了,我们快逃!”从前线被打击回来的獠探死的死,伤得伤,留着最后一口气回来报话,话完气已绝,不禁让人唏嘘。 几个小獠见同伴惨死,甚是愤怒,一把弯刀拔出飞向奄奄一息的商音,只见阿兕子旋腿踢偏,刀清脆地落响在商音身旁:“一刀了结了她太痛快了,眼下她中了毒蛊,她正生不如死,活生生地殒命在这烽火之中才甚合我意!” 前方爆发出一团火焰,宛若巨阳落在山间,他们便拔刀冲向前阵:“阿兕子主人!那我们为你杀出一条血路也会护你安然无恙!” 一话说完,他们气势汹汹冲向烽火,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灰飞烟灭。 阿兕子仍驻在原地,一足也未动抬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回阿兕子宁愿带着执着与山共存亡,也不愿再做逃兵了。她望着族人消失的地方,眼神空洞,烽火一寸寸逼近,要将她吞噬,她仍无动于衷,嘱托声切: “商音,等会你看见东宫太子李适,要拜托他善待石洞中俘虏到的獠人,他们提不起刀刃的已是老弱伤残,无力伤及你们一分一毫。若我这点小而卑微的遗愿身为未来天子的他都不能大度做到,那么我诅咒他将来登上皇位之后敌军临城,日夜惶恐,一生不安。有壮志,壮志未酬,得伉俪,伉俪离心。生子,子丧,生女,女背井离乡。不得圆满,终生抱憾!” “好……”商音一口鲜艳的血跟着“好”字吐出。哪怕没有她的诅咒,她也会答应她。 第199章 新的主人 火焰放肆地爬上阿兕子的脊梁,咬住她的每一寸头发与肌肤,诅咒仍如回音般久久难消:“我们獠人信鬼神,诅咒一但咒出,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阿芒悲声长嗷,想要冲进火焰里救主人,炯炯目光间,只见自己的主人将目光递向了商音的那一边。 一个眼神的递送,阿芒已秒懂主人。这张离别,没有人类的依依不舍和抱头痛哭。它们有自己的礼仪,阿芒四肢弯曲跪下,嗷声悲壮入云霄。 商音眼睁睁,目睹阿兕子带着她的壮志灰飞烟灭。 那双像火焰一样的眼睛,终究化为了火焰。 也许,她不是野心勃勃,不是害人未遂。而是为了她的族人,为了她信仰的王。 阿兕子,是值得獠人尊敬的。 烽火面前,阿芒久久不起。 因为受伤的手脚难再使力,商音只能靠蠕动身躯来移动,试图离那头狼更近些:“阿芒,我们……再待在这里,只怕也会化为灰烬,我们逃出去……救我出去好不好,我想去传达你主人的遗愿……” 阿芒听见,终于起身,摇摇尾巴抖擞精神来到商音身边。天地一片焰红间,碧绿色的狼眸中,唯有商音而已。 就像当初,它眼中只有阿兕子一样。 阿芒的前肢攘了下商音,背对着她摇曳了下狼尾后蹲下,示意她爬上自己的背。知道商音行动不利索,便拿后肢忙着推她上去。 人驼着狼,捡了一条烽火微燃强灭的小道冲了出去。 李适韦皋等人在外面覆上枯草,用火石围攻,定下一个范围,蓄意要将阿兕子逼出来。方才听见阿芒的悲嚎,这便给了他们迅速定位的方向,直冲而去。 路上察觉微有地动山摇,烟火弥漫间,在前面探路的兵将眼神饶是雾里看花:“太子殿下,您看前方庞然大物的,好像是一匹马驼着一个人。” 李适狐疑,这山路崎岖的地方怎么会有马?待那庞然大物奔得再近些,隐约认清那不是马而是狼! “一定是阿芒!”李适当即就下定断:“阿芒随身跟着的只会是阿兕子,大家在此埋伏围攻,当它冲出来时立刻绞杀,这匹狼王是极其敏锐厉害的,你们下手要快,否则会叫它有机会逃生!” “是!”众将士一口应下,蓄势待发。 唯有独孤默看见那一抹飘飞的熠熠橘红甚为眼熟便留了个眼色,探头探脑一番后忙冲上去大喊:“大家且住手,那狼背上的是商音!那狼背上驼的是商音!” 待阿芒奔来时,果然独孤默看得不错! 独孤默不知道商音如何了,见她身上并无一处伤痕已然奄奄一息。只见李适忙地掀开她的手腕处查看,那如干枯枝木的一双手甚是触目惊心。 “带人回去!赶紧去请董灵均!若是他治不好,拿他殉葬!” 太子的命令一下,狠厉果决,眼前熊熊烈火的脑袋几乎要缩了回去,不敢再向他靠近一寸。 侍卫请求道:“此地危险,太子,请您也一道回去!” 那头狼王久久不去,像是要跟着他们一般,韦皋瞅了一眼后也附议道:“殿下,这头狼乃是阿兕子豢养,它驼着商音娘子自烽火中奔出本就异常,却又不见它返回去,若韦皋没有猜测错的话,可能阿兕子已经……” 且又闻见方才狼王悲嚎,韦皋的话说得有些道理,李适咬了咬牙,心中矛盾不已,本想从阿兕子口中知道阿娘的消息,眼下又憎恨她为何死得那么快。嘴角蠕动道:“这个祸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侍卫又请求意向:“太子殿下,那她的这头狼……” 李适的吊眼一厉转向阿芒,想起前晚与它搏抖的生死一线,这时平静地对立,对上它那幽绿的眼睛,心中怒意仿似揭杆而起…… 知道它通人语,李适不言语,临走前用脚尖在地下划了个“杀”字。 侍卫领命:“明白了。恭送殿下。” 独孤默想跟随太子而去,奈何还身负清剿这座石山的任务,只能目送商音,纵有万分焦急也不敢过度流露出。一扭头,看见士兵们人多势众已用铁链制住了狼王,还未下刀,一声悲嚎已送上了天。 本不想掺合的独孤默,瞥眼看见它从火场中驼人出来所受的伤,狼毛已然烧焦露出了烧灼的伤,若不是这伤,只怕捕捉它还得费力些。走了两步他一下心软,回头道:“放了它!毕竟它救出了商音,等会商音醒来看不见它,只怕要心寒。” 众人面面相觑,毕竟诛杀它是太子的命令。 韦皋见两边发难,解围笑道:“独孤将军说得有道理。不如暂且先将它关起来,待商音娘子醒来,该杀的话也不晚。”历经这一番,韦皋也看出李适和商音之间有些情愫,便趣笑:“有商音娘子做中间人,你们还怕殿下怪罪你们不成?” 如此一言,杀阿芒一事才停歇了下来。 …… 成都府,灯火通明。 夜晚的天空低垂着,一颗伶仃的星也无,像失意的白天。 董灵均诊治前,一堆失意的人脸也如外头的天。 蒹葭看见各种大针小针不知名的针扎得商音从头到脚皆是,吓得跑去门口微微哭泣起来,一番坏情绪不敢惊动了里面的人。 有宽阔的人影隐约照应在自己面前,应是来人,不等蒹葭抬头,已有一方洁白的帕递在她面前,抬头见是韦皋,一身未卸的铠甲甚是英武。 看他平安归来毫无无伤,蒹葭擦了下眼泪道:“韦校尉,幸而你无事!” “我还以为是谁在这儿哭呢,蹲得像条落水狗似的。” 韦皋一介粗人,言辞无伤大雅,蒹葭也不往心里面去,攥紧了韦皋的一方巾帕,见上面的绣花精致华丽,面起羞涩:“韦校尉竟然会随身带着这东西,不好意思,给你弄脏了。” 他大大咧咧答道:“没事,我也没带别的了,这是我未过门的娘子给我绣的,当初长安一别,我便留到至今。” 此话一入耳,蒹葭也没好意思的脸红,面色瞬间一凉,赶紧将手中的东西还给了人家:“既然如此,还请将军收好,不要轻易拿给别人用了。” 然后头也不抬匆匆跑了,搞得韦皋莫名其妙,挠挠头自言自语:“本来还想问问你商音娘子情况如何了……” 第200章 二十三“廊” 韦皋是个军功不太能藏不住的人物,在石山清理遗事,当他确认了那烧得比黑炭还要焦的残骸是阿兕子时,他手舞足蹈地像是自己亲手提取了她的人头一般。 这不,好消息藏不住,便借着探望商音情势的借口来寻找独孤默。 一走进客间,只见太子李适与董灵均等人黑着脸出来,一看就知道是因为商音的情况不太乐观。 报喜功占据心中一切的韦皋也渐渐了冷却战胜的心情,愣在原地不知道去留。眼见李适和董灵均脚步随着聊天声越来越近,韦皋一下子起身逃避也躲不及,鬼使神差地找了一片繁茂的叶做了自己的护身符。 一条逼仄而狭窄的廊角,仿佛只有两个人。 韦皋屏声敛气,正等待他们快些走过,不想听到他们窸窣谈话,竟然越谈越驻足。 听见李适话语冰冷:“董灵均,这个蛊的解药究竟要如何?本宫的话已是放出来,最好你自己的毒你自己有解药!” 话中有胁迫之意,回答的另一句更是冰冷:“殿下,之前您命我在这桃花三润下蛊而诈给阿兕子,企图让她手脚受挫,最后饱受折磨而死。当时,您难道就没有考虑过商音在她手上?如此安危,我认为商音若是死于非命,您顶多不过伤怀一阵子罢了。宁愿冒着商音被害的危险也要除去一个女獠子,如此,人能不能救,您又何必在这装得一片情深……” 讽刺之言句句藏针,李适的眉眼像是冰块的棱角,冷而刺骨着董灵均:“本宫如何选择,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你不过是帮了我一下,最好闭紧你的嘴,如果你不能自制,我可以命人用刀子将它永远闭上!” 董灵均微有惧色,抿了抿唇,怂样中略带恭敬。 “你只需要说,她究竟有没有性命之忧?” “没有。”董灵均回答得干脆,但脸色也没有丝毫兴许,“她在事先服下了一颗丹药护住了心脉肺腑,才致使蛊毒没有入侵五脏。也因此导致蛊毒的厉害都归聚在四肢,将来,只怕,她是个废人了。” 话到最后一句越来越弱下去,有如呼吸。 “怎么可能!”李适的目光在也中仿佛是要杀人,你号称太上老君,难道自己亲手研制的蛊毒你没有个解药?都能制出护住心脉的丹药,区区蛊毒你会束手无策?” 估计李适是忘记了当初命董灵均下毒时,说过一句“毒性怎么强你便怎么来!” 此举,董灵均焉能没有照做? 毒性怎么强怎么来。 董灵均也不计较这点,大方坦言:“殿下,她之前服下护住心脉肺腑的丹药,并不出自我之手。” “喔?难道是商音自己制出来的?”李适面起惊讶。 “不。”董灵均话不犹豫地驳回,“以我对她水平的判断,她医治病患还行,制练丹药只是三角猫功夫,我也能确定不是出自她之手,因为只凭脉象得知道,所以我也没能有机会查全检明。” “这不是什么大事,你只需要救人即可。”言辞顿了一弹指,李适心起一话,“这蛊毒的事,跟你,跟我,都没有关系。兴许是阿兕要害商音而下的毒,知道了吗?而你,只是一个全心全力要将商音治得恢复如初的一位医者。” 这话听得董灵均打了一个寒颤,死无对证,恰到好处。在廊角暗处坐着偷听的韦皋也不禁唏嘘,墙角继续蹲下去,却不知道还有更叫人唏嘘的事。 董灵均唯恐自己医术有限致使这位殿下不讲道理地杀人,蛊毒一事毕竟出自自己之手,谁能保证这位冰冷不善的殿下是否会牵连甚广。周旋之下,董灵均决定露出自己的底牌。 “殿下真是有一副好牙口,任何对自己不利的都能颠倒黑白。若是我不将人救回来,只怕殿下真要给我下刀子了!我死不足惜,不知道殿下是否还记得‘人偶韦皋’?” 韦皋听到自己名字,耳朵倏得一提,虽没能看见董灵均邪里怪笑的面孔,但已能从他的阴阳口气察觉到一丝敌意:“我这条贱命本就没想无灾无难长命百岁,我没有任何遗留的家财,倒是有一样较是珍贵。若我出了事,独孤将军要是知道自己中的圈套不是獠人所下,太子猜深得陛下赏识、手握众兵的独孤将军会不会心中生恨,蓄势待发。要是天下人都知道大敌当前,堂堂太子第一时间想的竟然是一已私怨,并且怎么除掉……” “董—灵—均!”发话打断人的太子,面色黑得几乎要融入夜里,没有人能分辨出来他的打断是因为畏惧还是反驳,随即咬牙切齿:“你的威胁,太招人恨!” 那回答带有几分得意:“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是太子从未做过,又何必恼怒?” 语气再微弱,他们不欢而散,一人一道,湮没在夜色之中。 空气,宛如有毒物质入侵,让人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蹲廊角的韦皋,腿脚已然麻木,他的面色表情也是如此,冷风阴森森从自己身边飞过,他心底卷起一阵惧怕,比鬼的面孔最可怕的,不过是人心。 正感叹之际,夜黑风高,一只宽阔的手掌忽得猛拍在他肩头,韦皋差点没吓得匍匐在地,熟悉的声音立马响起:“二十三郎要变‘二十三廊’了?你蜷缩在这廊头,听说你来找我,我在议事堂中等你,你竟缩在这里!” 韦皋转过来,独孤默憔悴的脸庞宛若凝在夜里,僵硬刻板,昔日欢笑此刻半分也无。 独孤默看昔日的兄弟也是不同以往,遂问:“你怎么了?怎么脸色煞白?你天不怕,地不怕,难道我刚才还吓到你不成?” “这倒不可能,其实我是……我是……” 韦皋言语支吾,方才窃听到的对话嗡嗡回想在耳边,局中人乃是自己最好的兄弟,并且他就站在面前。张唇欲启想说什么,却又吞回了肚子里,改口说:“我是听说商音娘子状况不佳,所以才惋惜难过。” 用此话题搪塞过去,独孤默才分了心。 第201章 捕得一手好蝉 当成都的第一缕热风熏得人出汗,已是小暑的季节。从春过渡到夏,整座城好像滋润过度,被泡在露水被毒日头蒸发的躁闷中。 一抹阳光倔强地透过针孔般大小的窗窟窿,商音也这般倔强地睁开眼睛。 这么长时间以来,感觉自己像是被压迫在盘古未开天地的混沌时期。她的目光投向那熠熠耀眼的曙光,眼睫若蝶。 仿佛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飞落在地上,沉重地“啪”一声,继而一个声音如瀑布般迅速流传开来:“小娘子醒了,小娘子醒了!董大夫,殿下,独孤将军……” 商音扭脸望去,蒹葭的裳色鲜艳飘飞,巴不得要飘出千里之外。而从她手里滑落的轻飘飘的东西是一柄团扇。 绣活进行时的团扇。 上面绣着的一簇凌霄花橘红鲜妍,只让人看一眼就觉着岁月静好。团扇的绣工本是细致的,只是被蒹葭惊喜地一抛,那些顺好的丝线一地凌乱,像是谁用剪刀折伤了谁家墙头的凌霄。 很快,蒹葭像个喇叭似的,惊喜吹了一路。再回来的时候,身后如游龙般一长串。 每一双眼睛:蒹葭喜而泣的眼、李适难得散发柔光的吊眼、藏在面具下朱砂痣间的眸光、独孤默望穿秋水的桃花眼、倾城倾国色下落雁的柳目婉约……都清澈而惊喜地凝聚在身上。 商音努力想爬起来,却使不出一点儿力气,这一时半儿的也不会在意这些,抿起干裂发白的嘴趣笑:“我一双眼睛才睁开就装下你们这一双双眼,搞得像是千年后才见似的。” 蒹葭忙得去扶起商音,有理有据地道:“若说度日如年,如隔三秋,咱们再相见可不正是千年!” 那张小嘴巴果然是抹了蜜般伶俐甜美,商音想捏捏她婴儿肥的脸庞,一动胳膊,没有力气使出,想伸腿下床时,整个人像是被人锯断枝杈的树木,唯剩主干。 “小娘子着急什么?”蒹葭勉强苦笑,“你这才刚醒,董大夫说你躺了挺久,血液循环不流畅,醒来后腿脚麻木不利索是正常的,安静躺着修养一段便也就好了,若小娘子不乱动,还好得更快些呢!” 说毕,大家互觑几眼,心照不宣,只好赔笑似的点头认同商音说的话。 察觉到他们一致的动作很是刻意,商音心明眼净的也不是瞎子,再加上之前在石山早已历经过,她的目光立马钉在自己的手腕上,看见衣袖很是故意地在遮掩。商音的唇在微微颤抖,她极力咬住要掩饰,继而一双灵动的眼空洞失神。 空气像被冻结了十几个弹指,无人发声。 商音也没有让蒹葭掀开亲眼看,也没有试图无谓地挣扎,心中骤冷,不知意味地笑淡一句:“你们不消瞎编些什么我也知道,躺这一觉醒来,起码脑袋还是灵活的,我该庆幸!” 才场的每一个人都最怕这种言不由衷的乐观豁达,少不得要一人劝一句康复可期的话。他们却都忘记了,你劝我也劝,实则这才是给人心口上撒盐的。 独孤默心知商音心中在厌恶排斥这些没有用的劝,只是大家俱是熟人表面上不好苦脸相迎罢了。有李适在场,自己不方面出面便暗中戳了一下蒹葭,让她帮忙打发。 窗外古旧的大桐树上一声声蝉鸣,流响出疏桐,饶是清脆动听。将发呆的商音思绪拉回,眼下大家都分散,只剩下蒹葭携了一身的药香进进出出,商音笑道:“这蝉也怪讨厌的,鸣得我全身都燥热起来了,难怪方才看见你在绣团扇呢!可绣好了,拿来我瞧瞧!” 蒹葭秉团扇过来,满面笑容:“成都很快就摆上扇市了,我怕那些花样都不符合小娘子的心,侍奉你终日不是担忧就是无趣得很。暑节将至,我知道小娘子怕热,便作了这样一柄绢帛凌霄花的团扇,扇起来轻快又生风!” 外来人都觉得扇市新奇,也就只有在成都土生土长过的才觉得扇市上的那些花样无趣,从小看到大或者从小绣到大,也难得蒹葭这个奴仆最上心,商音的喜好皆是被她记在心中。 “可是,团扇做好了,我又怎么扇呢?果然医者不能自医,这个蛊毒,我自己都没个谱。” 方才人多不好表露一些消极的情绪,眼下只剩下主仆两个,商音才暴露出自己软弱的那一面,正说着私房体己话时主仆两个正说着私房体己话时,窗外聒噪的蝉鸣忽然再也听不见了,耳根子一下清净了,商音还以为是自己的听觉出现了问题呢! 蒹葭笑趣道:“难不成是毒日头下,它们回树穴趴午觉去了?” 话完,出门去看时,树荫对立的方向,毒日头倒影出一个宽阔的身影再忙活着。蒹葭再抬起头,只听见轻功擦擦略过树梢,长杆做成的一只网捕如捕蝴蝶般在树上随意挥洒几下,那几只惹人厌烦的蝉便如掌中之物。 再看时,那拿着网捕,轻功一流的人物不是独孤默还有谁! 蒹葭看他一身功夫看得痛快,笑道:“哈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独孤默的脑袋从树荫里探出来:“蒹葭,这话儿不是这么用的!” 她拍手称快:“不管呢,我只觉得合适!” 独孤默的身手矫健,如一阵疾风吹过,那些惹人厌烦的蝉就好像被吹落了,蒹葭还没看够,他已纵身一跃从古木上着陆了。 脚步才落地,另外一个尊贵的声音迎着来:“独孤将军好身手,捕蝉和撩女人一样都是如此厉害,既然被我撞见你捕得一手好蝉,且不烦请独孤将军去我那边忙活一下,我寝室外古树上的蝉也是聒噪得我终日不得好觉。” “……”独孤默有些无语,还能怎样,既然被人撞见捕得一手好蝉,只能去帮他效劳呗! “是,独孤默这就遵命!”他硬着头皮领命下去,心中暗暗发誓,以后显摆身手一定得小心些! 商音听见李适声音,才想起一件事情,请他进来问道:“前些日子,石山上那些老弱病残的獠人去哪了?如何发配? 第202章 这棵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李适微有疑问,商音怎么会关心那起石洞里的獠寇?再没有别的原因,心里只能猜测:莫非她是担心还有阿兕子那样的漏网之鱼? 心中是这样想,于是他信誓旦旦回答:“你放心,那座石山中的獠寇已横尸遍野,上次天荒山火场里侥幸逃生的阿兕子,这次终于与她野心勃勃试图建立起来的石山一同俱亡了。” “终于”一词,李适如重释负。 而商音的重心却倾在他所用的可怕的形容词上。 “什么?他们……横尸,遍野……”仿佛是听到了真挚故友的恶耗一般,她面相惨白,先前脸上还有些许血色,现在退潮般皆不见。 竟然还比她苏醒之时得知自己如同废人的面相更难看,李适略有不解:“怎么,难道这不是你希望看到的?” “我希望?看到横尸遍野?……”或许是他们身负剿獠的人才希望看见。商音的心如沉了块铅铁,不禁愧对那场火焰之中为族人壮烈牺牲的阿兕子。 那日焰火吞噬她每一寸肌肤,那番壮烈音容还宛在眼前,以最毒的诅咒去央求商音保下那些弱势的獠人。 明明那么干脆地答应她了,商音也在心底暗自发誓过,会保那些弱势的獠人性命无虞。 如今,却是如雷轰顶的“横尸遍野”四个字。平生第一次,商音失约。她仿佛看见阿兕子的那双眼睛在冒火,质问性的脸庞狰狞惊悚,仿佛有阿兕子化为恶鬼来索命:“曲商音,你明明诚恳答应过我的,为什么我的族人无一生还?” 瞧见商音莫名地被惊,极其异常,李适忙上前扶她问:“怎么,难不成你还为这些作乱贼可惜?” 商音整顿心情收敛哀容,现在的她,不会像韦皋一样看见獠人横尸遍野就拍掌叫好,也不会一口一字将他们称作“乱贼”,感慨万千:“谁又想背负上‘乱贼’的名目呢?世间本无对错,只是立场不同罢了。在他们的认知里,朝廷也不过是欺压嗜血他们的一头狼……” 拿狼作为比喻,说出这番话,商音不假思索,略微用词不当也没有察觉到。这话听进到李适耳里,他如冰块的脸色已然裂开,甚至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女子:“狼?你在说什么?你是在同情他们吗?你居然同情我朝的敌人。” “你处在朝堂之外,怎能知道獠人对于我朝是怎样一个存在?就像在庄稼地作祟的害虫,他们是绵绵不绝的,是难以驯服的。獠人即使降唐,朝廷也怕他会成为卧薪尝胆的一类的隐患,倘若不斩草除根,他们坐大,危害不亚于如今的藩镇割据!” “你说的我明白,可是我亲眼见过那些弱得不堪一击的獠人伤的伤,残的残。我亲眼看见阿兕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地与石山共存亡,我既然已经答应过她会帮她保全那些手无缚鸡的同族,我只是难过,我答应过的却没有做到……若是没有阿芒,我也没有办法从那场大火中出来……”至此,她才想起那头似友似敌的狼,“阿芒呢?” 李适面无表情:“它还好,留了它一命,现在在韦皋那里疗伤。只不过他是阿兕子所豢养,我不太想留它,如果你想养的话,那我……” “那我换挑别的给你”的话也没能出口,只得改口道:“那我也没办法。” 一句话已完,李适提脚便走。即使没有一句口舌之争,两个人的表情分明是不欢而散。 提脚离开得快的李适也不是真心想走,只因一言不和心中烦闷,踌躇在商音门口看见那棵独孤默捕过的蝉的树,高大英武地立在那里,示威似的风华凛凛。 再盯着看了几眼后,这棵树成了眼中钉一样的存在。李适看看周围没有一个人影,往前多走了几步才看见可吩咐的人,厉声道:“善喜,那棵树养着太妨碍风水,你去命人将它砍了。” “啊?”呆在一旁的善喜差点没反应过来,眼前的这棵树向阳而生,茁壮又长寿,寓意不错,竟然被人说成风水不好? 正一头雾水,又听见面前这位太子说一是一:“砍了它之后,在这里种一片凌霄花。” 一棵历史悠远的树长在这儿惹得风水不好?改种一片花就能反转了? 这太子讲究的是啥道理? “嚯哟,咱这位殿下,还不如烧个纸钱请袁天罡来算一卦得了,人家这棵百年之树好好的还想安享晚年呢……”善喜嘀嘀咕咕,“真不知道这棵树的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 李适扭脸过来,冰冷严肃:“怎么,我杀几个獠人都有人不太乐意了,连我砍一棵树你也微有颇词?” 善喜忙得舔唇赔罪:“嘿嘿,不敢不敢,老奴这就去请人来将它处理干净!连一片叶子都不允许落在地上入您的眼!” “呵呵,叶子?叶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只蝉也不能落下!”这句话半开玩笑半阴险。 一懵三不知的善喜懵得挤眉弄眼,人又长得肥头大耳喜宝得活像弥勒佛,挠挠头又嘀咕:这蝉又怎么惹到太子了…… “怎么,你又有什么意见?” “喔,是,是,是。”主人的命令最大,善喜不敢再嘀咕怠慢,忙唤人去请成都城中口碑最佳的木工前来。 叮叮当当的刀械中,饶是兴师动众地砍下了一棵千年古木。不论是一片叶子还是一只蝉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蒹葭看见善喜在一旁咧咧指挥,不久前因为阿兕子作妖一些事情也没来得及问,她走到善喜边上,问道:“哎,太子怎么会来蜀地呢?战场前线哪怕御驾亲征都不会轮到太子前去,东宫如何能空缺?” 善喜望了下四周,见工人散得差不多了才开口笑道:“朝廷剿獠寇一事,我一个阉人怎么敢打听,估计太子是怕商音小娘子跟别人跑了呗,特地来的!” “你也忒不正经了!”蒹葭戳他脑门嗔骂,“太子出宫远巡是大事,怎么可能将儿女情长之事牵带进来,再说,咱太子也不像独孤将军那样将情爱风流排在首位。” 第203章 翻窗越梁 列日如火,渐渐开始昼长夜短。五月扇市,成都为了消暑纳凉兴起的扇市足够热闹,集市位置择在冬暖夏凉的湾畔,售卖一些团扇凉席凉枕避暑犀之类的。除了本地农工自产的葛扇草席,也有些珍贵的,例如象牙席,桃笙席,荆州的韦簟,朗州纻綀簟。各色各异,手工精致,来往商客不分贵贱。逛一圈消暑集市似延到了天边,仿佛要将炎炎烈日赶到十万八千里外。 却后羿射日的季节,虽人潮拥挤,熙熙攘攘,汗流湿透了葛衣,但微风熏动,有扇各自生香,逛集市的心情倒也不会因为天气而烦躁,另有一番风情。 大老早的,蒹葭和落雁从集市上回来,满怀揣着一堆宝物般,因为商音手脚中了蛊毒已然是个废人,为了不引得她更难过,蒹葭在天还微亮时,便赶到集市蹲了个开门生意将心仪的物样猎了回来。 “蒹葭,你在吗?蒹葭?”自从石山下来后,商音终日无事,睡眠极是浅。往常蒹葭都是贴身侍奉守夜在榻,寸步不离,眼下呼唤了几声,半天才见人出现。 听闻脚步轻盈,她掀帘进来笑道:“小娘子,怎么不多睡会,日还没上三杆呢!” 额,日还没上三杆。这说法真是牵强。 果然,商音都觉得自己活成了一头猪,日常唯有吃喝拉撒,连下榻走一步都极其困难。看见蒹葭妆容扮得齐整,便问:“你方才去哪里了?小丫鬟们都说半天没见你。” 蒹葭捂了下腹部,寻思个借口笑答:“出恭去了,昨夜贪吃了些才耗时了些,小娘子唤我何事?” “喔?是吗?”商音一眼撇过蒹葭的靴子,白露未已,泥香草香,这样的靴子显然是出了一次门蹚了场羊肠小道。 不消别人多说,商音即使大门出不得二门没法迈,也能从燥热的空气中感觉到扇市的存在。主仆交往久了,她也能明白蒹葭的小脑袋瓜在想些什么。 商音望着蒹葭的靴子微微一笑,心中不胜感激。如此细微的体贴,她更不敢将自己消极的情绪暴露得太多,怕辜负了别人的用心。 蒹葭脚下踌躇,也觉得自己的靴子暴露了,唯恐被商音看出心思而难过,便找了个去庖厨准备朝食的借口溜出了门,跑得勤快。 商音依旧微微一笑,任由她去。 一双脚轻盈出去。风轻微地刮起窗户,另一双脚从窗口溜了进来,悄无声息,直到他一跃而下,那双桃花眼出现在面前。 商音这才知道,刚才窗户的“嘎吱”一声是人为,对着那张笑得色眯眯的脸反感道:“喂,独孤小人,你没长眼睛,门在那里看不见啊!搞得像是咱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他回头望了一眼,像是才发现门的存在一般的迟钝,对自己翻窗进来的行径丝毫不反省:“哎呀,我习惯了!” “……”额,总翻窗越梁的,这种人,去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跟别人说他是个将军都没有人相信! 连在院子口守岗的小丫鬟听见屋子里有人声,疑惑得紧,何人有别人来过?忙得过来看,尔后又识趣得退出。 商音更加无语了,别说翻窗进屋了,这货压根没从院子口进来…… “喂,你下回能不能光明正大地来!” “嗯?我倒想光明正大,只是不得多待。这下好了,恐怕也不得多待。” “啥?”商音蹙眉,眼前这个人大老早唠叨兮兮地说了句自己听不懂的话,挺懒得理他,懒洋洋地催促,“有事说事,有屁快放。” 独孤默眉眼一扬,无限狡黠,背着手一步步向商音走进:“给你带了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又不缺。”商音翻了个圆溜溜的白眼。 朝阳东起,投进窗户的第一缕便带着酷暑的燥热充斥了整个房间。只见独孤默从身后拿出一卷凉席,方才不觉着他身后藏有东西,原来是这凉席卷起后小巧精致,润滑有泽,独孤默将其缓缓展开如在展一幅画般优雅,这时才现尺寸正常。商音无所谓地撇了一眼,“啥玩意的席?跟在展名贵画似的神秘兮兮。 “哈哈,你没见过。”独孤默卷起席子,有点别人小稀罕的得意,“这是紫茭席,用柔软的茭苇编织而成,光软香净,冬温夏凉,皇家贡品,为数不多,是我向我姑母求的,我求了两张姑母给得爽快,我自己用了一张,这席也是闲着,喏,不如给你了!” 看他那样架势,这样昂贵的席真是扇市上没有的,不过商音也是不稀罕,“没这张席,难不成就中暑融化在毒日头底下不成?你拿回去,我可不要。” “不要?”独孤默的脑袋凑过来,“太子在蜀地顶多用得上桃笙,没有的东西!再说,我本来想给你带一把犀角扇的,除非你用得成,不然你就收下。” 最后一句话,可谓是意简言赅了。 我本来想给你带一把犀角扇的,除非你用得成,不然你就收下。 商音努力想动一下手脚,果然用不成。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一颗大泪落下,都吓了自己一跳。这颗泪来得突然,实在是难忍难藏。 这是第一次因为自己成为了废人而难过落下的泪,谁都知道。 那一颗泪,被独孤默轻轻划走,他说:“早知道你没有这么坚强,别闷着不发泄出来。你脆弱的时候,要记得有我。不怕别人看你笑话。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你残了,我也不嫌弃你的。” 一触即发,然后一颗接一颗,眼泪越发收不住。 想轻轻将她搂入怀中,想到什么他又抑制住了心中的冲动,上前捧着自己的脸庞对她做了个鬼脸,笑道:“这样,不就好了吗,其实,我很喜欢看你哭的。看到你哭,我就越开心。” “……”商音眼泪一收,“冲你这小人面相的脸,真想给你一巴掌!”说毕,已假意抬手。 “咳咳——” 一声咳嗽,空气好像凝结了。 他们不抬头,都知道来人是谁。 独孤默悄声道:“这下被我说中了,我真的待不久……” 第204章 扇子=拜拜 一语既出,气场有点冷,空气仿佛冻结在这酷暑的天。 李适面色严肃进门来,慢吞吞地二话不说,弓腰捡起张茵褥被铺了个位置正襟危坐,目光正视着商音和独孤默,像是父母官开堂审理犯人一般。 商音被他这架势吓得微微呆住,很快又反应过来,嬉皮笑脸地招呼:“尊贵的殿下,大老早的,你不睡个回笼觉?怎么往我这里跑来了?“ 他不冷不热地瞅了一眼独孤默,淡淡开口回复:“他来干嘛我就来干嘛。” “……”商音狐疑,怪想:难不成这货也有张席子要送给我? 只见李适命人呈上一块托盘,盘中有团扇一柄圆如明月,做工精良,花样上夹缬的是扇市上不曾有过的款式,他轻盈拿起,也不立马送出去,只是自个儿扇风清凉地享受。 难不成他们都是看自己上不了集市才特地送过来的?蒹葭本就周到为商音准备了好多,这下他们都好像要将扇市搬过来了!商音瞧着李适手中摇晃的团扇,有点儿受宠若惊,感觉怪怪的。 前一秒某位小人还细致周到不送扇送席子,依照这位太子的智商,不可能比不过独孤默! 可商音依然要客气些,笑唤蒹葭上前来收礼:“多谢太子殿下送的……” 蒹葭正要接过团扇,太子却冷冷地将团扇往自己怀里挪了一步:“哎,你用不着着急谢。我只说独孤将军前来干嘛我就来干嘛,可没说他来送礼给你我送的礼也是给你。” “额……”独孤默瞅了瞅四周,现场难道还有可送的第二人?他正干站着一头雾水时,那柄团扇已经递到了他的面前。 递过那柄团扇的人,正是那位高贵得不屑人间烟火的太子。 “我?……送给我?”独孤默才真正是受宠若惊的人。东西已经递到自己面前,他懵懵地被动收下,“独孤默谢过太子。” 然后李适套招一出,道:“接过东西,你可以拜拜了。” 独孤默觉得脑袋上顿有一盆凉水唰唰冲下来,“……” 送扇等于拜拜,这是很含蓄地催人离开了。 商音也无语,都觉得李适有点学坏了,这难道不是自己用过的伎俩? 没办法,独孤默带上礼物,只得郁郁寡欢地退下了。毕竟他也早有先见之明,不过不得不感叹,这位太子的眼线们的传递工作挺到位的! 独孤默一挪一步,李适一眼一步地目送,生怕他多驻留一步。待那步子走干净后,李适才命令道:“蒹葭,将那什么席的收起来,送到我那里去。” “呃……”商音目瞪口呆,这个人确定是来送东西?眼睁睁看着蒹葭将那卷精致生香,冬温夏凉的席子抱走,这下她有点稀罕起那茭苇席来了。 槐荫一阵阵下,清风徐徐,蒹葭抱着那席子出门来前往太子处欲要交给善喜,半路中遇见董灵均研药,看他大汗如豆粒,她便殷勤上前道:“董大夫,可有什么忙需要我帮的?” 甜美的话跟着一阵草香冲入董灵均的感官,他抬头抹了下汗滴,关注的不是来人是谁,而是来人手中抱了什么东西。 他的目光如遇到宝藏般盯着蒹葭怀中的茭苇,目光一亮,立刻起立道:“蒹葭,你怀中的席子是哪里来的?” 方才独孤默送草席时蒹葭不在,恰又是李适一下令,便只当这是太子殿下的东西,欢快答道:“这太子叫我送到他房间去的,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这简直是惊喜!”董灵均一激动,直接抢过蒹葭手里的东西,往太子的方向冲去。 看他放弃自己研制到半途的药冲得像一匹狼,还有什么事情比他的药更重要?蒹葭隐约猜想到,忙纠正:“哎?董大夫,你是要找太子吗?他在商音小娘子那边!” 急刹车一个回头,董大夫踏向了正确的途径。 不等里面那两位互诉衷肠,董灵均已经冲破了门:“太子,还请您出来一下!” 一话说完,他才气喘吁吁,仿佛争分夺秒。 “什么事情值得你满头大汗?”被打扰的李适微有不爽,瞧他满头大汗,且又将目光撇了一眼商音,这下他也挺秒懂。 一出了门,当下无人,李适立刻问道:“莫非你找到能医治商音的药了?” 董灵均急忙忙拿那卷茭苇席,使劲抽出一根苇给他瞧,“就是这个东西!眼下,再没有什么比它再合适不过了。” 李适接过,瞅了几眼脱口而出:“用紫茭苇?” “对!那蛊虫与紫茭相克。”董灵均信誓旦旦。 “茭苇容易寻,但是紫茭苇及其难寻的。若是找不到,你要让商音吃了这张席?” “额……”这殿下啥时候幽默起来了?董灵均吓得够呛,差点没站稳,“太子误会了,这东西只取其根部。往日只有常见的茭苇,这东西我也是第一次见。相色之中,恶紫夺朱,紫又有恶色之说,附在茭苇之上能驱赶褚虫。从前只听说上古时期妖祸横行,有药圣用紫茭苇其根服下如种在体内抑制蛊毒。我一直以为只是传说,原来这东西是真的存在。!” 李适从来都不信奉妖神一事,如今听见这位医者要信奉上古时期落后的传说来医治商音,恼怒嗔道:“胡闹!传说如何当真!” “且不提传说是真是假,总之不会空穴来风,只要太子将其提供给我,哪怕废寝忘食,我也会研究出一二!” 一番恳切言辞喜溢于言表,李适窥探他面上的一罅一隙,让这个董灵均欣喜的不是能找到救治商音的办法,而是这个紫茭苇的横空出世。 在董灵均的生命中,治出灵丹妙药成了他的执念,走在地上,他巴不得自己的脚是千年奇药的根。要是能往天上走一趟,他巴不得自己的脑袋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眼下也别无他法,李适不精通医术,只能任由董灵均死马当活马医。李适的神色凝结成冰,难点还是难在这个紫茭苇上面,为难道:“这植被世界上自然是有的,只是你没出过蜀孤陋寡闻而已,这张紫茭席是早年征战吐蕃的战利品,本土几乎不长。这东西算是吐蕃宫庭之物,东西不难,从吐蕃手里求东西才是难!” 第205章 当以天下先 李适说得不错,紫茭苇不难,从吐蕃人手里求得这东西才难! 更何况还是死对头用来救命的东西! 换谁谁都不会拱手奉上。 要是换在文成公主和亲那会子,别说是紫茭苇的根,就是紫茭苇的花吐蕃人都连土移植地给你屁颠屁颠鲜艳地送过来!自从安史之乱吐蕃趁火劫唐,唐与吐蕃,自此水火不容。 商音的身家性命原与朝政无关,眼下却要顾忌着朝廷的面子。李适犹豫了下,对董灵均道:“你先回去,待我想想要怎么才能走吐蕃这一趟!向吐蕃求紫茭苇的事情,暂且先别说出去。” “是。”董灵均虽然远在蜀地,但也知道其中一些国家政事,更和况已和太子处了一些时日,董灵均稀疏眉毛下,藏的一双犀利精明的眼睛,也能识破这个高贵的太子在顾忌些什么。 蒹葭最是担心商音,当董灵均一路跑着寻向太子时,她也跟了过来。方才一番对话,已然入了她耳里。 不同的是,蒹葭不太看得出太子犹豫的心思,也许是窃听距离稍远的原因,她便拉住了离去的董灵均,焦急地问:“董大夫,紫茭苇是什么?这东西真可以入药救治小娘子体内的蛊虫吗?紫茭苇很金贵吗?我怎么见太子提到这东西就面露难色?不是说吐蕃有吗,方才太子怎么说?” 一边紫茭苇,一边这东西,耳畔一边有一连串的问号在爆发,另一边胳膊又差点被蒹葭摇断了,董灵均小吼了一声才稳住她,微有嗔怪:“你如此折磨我,我该先回答你哪个问题好呢?” “都一起回答!”催促得干脆,蒹葭又使劲摇了一遍人家。 “行行行!我一起回答!你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大的劲!我的骨头都被你摇得散架了!”董灵均实在坳不过这个小丫头,才将一切明明白白告知,压根不将方才李适嘱咐他不可外传一事放在心上。但有最后一问含糊不清:太子为什么面露难色,难道不该是立马动身前去的欣喜吗。 脑里没装政事的蒹葭一知半解,心中大有不痛快:“我真是不理解,既然吐蕃有这个东西,管他紫茭苇红茭苇的,不论金银帛布去换来就是,堂堂未来的天子能拥有整个国库,又为何面露难色像是有什么束缚住了脚步一样!?” “我怎么知道!这最后一问,你只好去问太子了!”不太想戳破朝廷尊严的问题,太子董灵均摊摊手掌,嫌事大地走了。 眼下,这紫茭苇是何其重要!有些了解李适的蒹葭再怎么找不到人去问,也不会愚蠢到去问当事人太子,心想着独孤默好说话也将商音放在心上,便扭头改道去寻独孤默去。 恰巧独孤默也在翻查医书典籍,蒹葭顿时觉得自己找到对了人,废话不多说地将刚才的事情复述得一清二楚。看过了太子的脸上为难,眼下,她可不想再看这位将军脸上也为难,恳求着拜佛式地磕头:“……独孤将军,知道你眼下在蜀除獠很是辛苦,还请您将紫茭苇一事放在心上。” 这位将军脸上可没有为难,出奇地愤怒,拳头一握差点没将桌案劈了个两半。蒹葭吓了一跳,悄悄抬眼,第一次见这位将军的风流桃花眼红得比桃花还要鲜艳。 他咬了下唇齿,咯咯直响,宛如对仇人说话:“我知道了,你先下去,这件事情,一个字也不能对商音说。” “明白。”一个字也不敢多说,蒹葭一缩脖,带着希望消失在门角。 蒹葭前脚走,独孤默后脚一蹴起弯刀佩上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 烈日骄阳,郊外的榆荫树下,独孤默与李适剑拔弩张。 一个人的脸,几乎要烧起一团火,另一个人的表情,冷得像冰块。 水火不容。 李适这块冰,嘴里讲句话,几乎要冒气成冰:“不知道独孤将军约本宫出来,可谓何事?” “紫茭苇,对于你来说,很难吗?”独孤默如见仇人,开门见山。 没想到之前还嘱咐董灵均先不要往外透露的事情,一下子就飞到了独孤默眼中,本来还奇怪他会因为什么事对自己凶神恶煞来着。于是他讽刺道:“董灵均这个人,真应该拿药草堵住他的嘴巴!” 对方冷笑:“呵呵,不是董灵均,是蒹葭告诉我的。” “……”李适腹中愤怒交杂,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情绪,仍旧如一块冰,“紫茭苇是吐蕃抵暑的御用之物,有专门人去种植照料,就连天下盗圣去盗也未必轻而易举!除非派遣使者去求。别说去求,只怕唐人一入他们阵地,就一命呜呼了!” 独孤默眉角一扬,反问:“你就这么怕死?” 李适面色冷凝:“你凭什么来质问我?” 质问的人言辞犀利:“就凭你该是商音的丈夫,你该护她一生一世。难道求一味草根而已,你这个高贵的太子都能不能屈尊吗?” “呵?我高贵?我不能屈尊?这一求,事关大唐颜面,我不是别人,我是大唐未来的天子!你也无需这样兴师问罪,在我面前消失,我自然会想到别的方法得到紫茭苇。” 既然已被人说是兴师问罪,独孤默也不介意再兴师问罪下去,将这件事情追溯到根源:“太子怕是忘记了,若不是你除那女獠头子心切,在商音被阿兕子挟持以桃花三润作为交换的情况下,你为什么不顾及商音的安危偏要将下了蛊虫的桃花三润给了阿兕子?若不是这一茬,商音又何必像个废人一样活着还得假装积极乐观!” 那人的波澜不惊:“随你怎么认为,本太子的选择你无权过问。”话毕,他欲要转身而去。 “李适!” 被人严肃地直呼名讳,这位太子微微吓了一跳,脚步停住,头却不往回转,且听独孤默要问什么:“李适,在你心中,是天下重要,还是自己心爱的女人更重要?” 古往今来,如此质问,通遍是叫人为难,没曾想那个回答不曾犹豫半刻,气势恢弘:“我身为太子,当为天下先!” 第206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当以天下为先。 话从这位太子口中出,宛若誓言般信誓旦旦,气势磅礴。 独孤默无可反驳,转身,一条树荫道上走,两个背影,相对而去。 仿佛是昔日的挚友兄弟吵了嘴赌气背道而驰。可惜,他们又何曾真挚过。 …… 暮夜渐来,凉风习习的成都,轻罗小扇扑流萤。月光宛如一川瀑布猛泄在墙瓦上,因为太过皎洁,却让人觉着似是一层层瓦上霜。在酷暑之季,觅得一丝凉意。 四周犹是静谧,善喜奉上一盏唯有葱姜蒜的淡茶,温润的茶汤在腹中暖化开来,却仍然没有消除李适的脸色如冰。 听到门外有踌躇脚步声,李适竖起耳朵,立刻放下手中的白瓷杯盏。善喜唯恐有异常,转身忙要放开嗓子喧哗。 李适察觉到来人的气息,阻止道:“善喜,不用。你先下去。” 善喜圆溜溜的脑袋扭过来一懵,表情些许小可爱。门嘎吱一声,进来一位暗红色衣袂飘飘的女侠,善喜定睛一看,是吉贝。便知趣地自己退下。 “殿下。”四下无人,吉贝循礼拜见,端庄沉稳。 早听见她的脚步在外面踌躇,心想她来此地也非是大事,李适才不紧不慢问:“你想说什么?” 已觉与他有一丝默契,吉贝不禁动容。她来此地,的确没有什么大事,只为一件事情放心不下:“请殿下恕罪,殿下今日与独孤将军之话,我已听之。只问问太子,紫茭苇一事,您意欲如何打算?” 李适沉思半晌,拿了一个雕凌霄花的木匣出来道:“以和为贵去吐蕃求是求不到的,兵攻去抢也不可能。眼下之难,是软硬皆施都难达到目的。况且吐蕃距离这里路途遥远,吉贝,还劳烦你回长安探听一下别处是否有紫茭苇的消息,这个木匣里装着的是我与回鹘、南诏等边国的私人交情物件,若他们能中折代求紫茭苇,等商音的痊愈后,他们将来有难,我必出手援助!” 眼下还有哪里比直接前往吐蕃更适合呢,吉贝面有劝说之意,心中挣扎半晌,最后还是欲言又止,接过木匣子:“是。吉贝这就前去……” “等等。”李适又唤,“董灵均这个人痴迷丹药,他也未必真心会为商音。你返京这一趟,也别只忙活紫茭苇的事,顺便照旧留意能解蛊毒的奇能异士。” 还想在等他什么,但见他已然别无话说,吉贝领命而去。李适望着她的背影,如骏马疾驰,神彩飞扬。却是转瞬即逝。 另一边,月色昏暗,独孤默已经在急忙忙揽着包袱,韦皋睡眠浅,被他一顿小动作扰得睡不着觉,爬起来目瞪口呆地望着独孤默:“将军,您要出远门?” “是。”独孤默回应一声,在案角那边头也不抬地收拾东西,手握一块对此刻来说最重要的东西——琉璃玦。 微弱的烛光,琉璃玦上的吐蕃语浅浅凹着,在金黄色的光芒中反射出来饶是耀眼,独孤默将它视为宝物地握在手中,边缘不规则的缺口刺痛了他:“韦皋,蜀地除獠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什么!”韦皋大梦初醒,一个鲤鱼打挺从破旧的席上爬起来,不可置信,“独孤将军啊,你什么意思?莫非你要……” 独孤默将琉璃玦最稳当地收好,心下做的决定也许只有面对韦皋才能无所愧疚:“对,就是你猜想的那样,没有偏差。” 从前这位将军百般开玩笑韦皋都不会当真,当愿这回他是没有在开玩笑。韦皋心中直叫天,拦住他的手臂道:“将军,您该知道,擅自离开军营是多大的罪名,更何况您是领袖,是我们的将军!不报朝廷擅离,您明知故犯,且不说会被革去官职,恐怕连命都要保不住了!” “如果不去吐蕃,那就没人去吐蕃了,我不去谁去?”他眸底的光化作两团执着,“官职我不在乎,命保不住也罢。待我回朝任由处置,无怨无悔!” 即使不了解其中的来龙去脉,韦皋也隐约知道将军的离开与商音有关,拦住他力劝:“将军啊,可要三思,仕途哪有女人重要!” “我不是太子,没有那么伟大的抱负。”一句话冷淡地吐出口,面若冰霜。往日风流诙谐的将军,此面若冰霜,仿佛是从太子那里学到的。 今夜满月,阿芒一声嚎叫,清冽月光下苍凉不已。不知道什么时候,它是怎么窜出的狼窝。 独孤默推门,阿芒一对碧绿色的瞳孔倒映出自己。 不他其意的韦皋立马跳出来,护在独孤默面前,凶巴巴地望着阿芒准备接受挑衅一般。 阿芒丝毫不看韦皋,只静静望着独孤默。眼下商音似个废人,阿芒在这群唐人面前,心中感恩地惦记着还有独孤默对自己好过。 “二十三郎,放下防备,它叫阿芒,没有恶意的。” 独孤默渐渐走向阿芒,目光如它一般柔和,他也明白阿芒的感恩之心。只是不太明白这大晚上的,阿芒过来做甚? 心中猜测,他的嘴角扬了扬笑道:“阿芒?难道你要跟我一起走?或者你是来辞行的?” 阿芒仰头嗷了一声,认同独孤默的话,但却不太明白是认同前者还是后者。独孤默心中更偏向前者。 毕竟要是没有独孤默,阿芒早就被他们大卸八块变成排泄物了。 即使独孤默挺想将阿芒带走好路上不孤单,但是,某位姑娘的命可比自己孤单一事重要多了。他摸了摸阿芒毛绒绒的脑袋:“我想你留下来,我需要你留下来。” 阿芒略带狐疑地望着他,似乎在寻求一个答案。 独孤默给它一个答案,言语温柔:“我想你应该明白我在乎谁的,如今我要出远门一趟,你便为我保护她,有她在你放心,她会保护你的!” 月光冷冽下,又听闻一串狼嚎,这一声更比之前的昂扬,直入云霄。 独孤默满意地点点头,他明白,阿芒这是答应了。望见它离开的背影,果断利索。仿佛是奔向执念一般的坚定不移。 原地,他后知后觉地微微笑,自言自语道:“原来它是来送行的,我的嘱咐不过是多余一场。” 将包袱更往肩膀上挪一寸,独孤默踏上自己的路程,夜色之中有韦皋追着赶上来:“独孤将军!” 第207章 为了不给他拦住自己的机会,独孤默轻功一使,如翻山越岭般的轻功一使,背后的人追得更急了,直喊:“独孤将军,你这一走,你那冬暖夏凉的紫茭苇别闲着,我拿去躺了喔!” “额……”大半路的穷追不舍他就为一张席?独孤默也是服了这位人穷志不穷的二十三郎了! 次日晨曦温暖,蒹葭一起床才推开门伸个懒腰,胳膊一抬起就像是被刺扎了的猛得放下,吓得她立马后退几步。 倒不是真的有刺在扎她,就是看见了双碧绿色的眼睛。那样静幽幽地盯着自己看,蒹葭差点以为自己看见了鬼,“啊”的一声都出口了一半。 那个差点以为是鬼的东西,一声不吭地立起四肢蹲着,俨然肃静。如果不是颜色的问题,估计得被人认成是一头石狮子。 商音在里面听闻异常,脑袋恨不得探出门口:“蒹葭,大老早的,你像遇见鬼的瞎叫唤些什么!” “不不不是……”蒹葭有点懵逼,毕竟没有遇见过这么善意的“鬼”,它就温和地看着自己,丝毫没有狼王该有的戾气,“没有遇见鬼,我遇见了一头狼……” 不跟蒹葭多话,阿芒摇摆着绒厚绒厚的大尾巴,一边无视蒹葭地走了进去。 “哎!喂!”被无视的蒹葭有些气愤,两手叉腰指着他的背影骂:“屁股嘚瑟什么!你别以为有独孤将军罩着你我们就不敢逮杀你了是!” 阿芒还没走到商音跟前,话都传入了她耳中。一听这样的架势,商音就知道是阿芒来了。 她躺了这么些天,还真没有见过阿芒,差点快忘记了这只傲娇凶狠又有点可怜的狼来了。 手脚无法活动,商音便探长了脑袋等,听见狼身闯过帘幕的声音,继而是它嚓嚓的狼爪子,连带几声嗷叫,似乎是在告知人“我来了”。 要不是跟它算有交情,商音还以为这货是寻旧仇来了。直到它那一双柔和又深情的狼眸映入商音眼里,她打招呼笑道:“阿芒,你的伤如何了?疼不?” 阿芒嗷一声代表自己不疼,可商音一瞥眼,分明看见它的狼腿因冲入火场逃生而留下的疤,小片小片的灼伤结痂褪去后,变成又丑又狰狞的疤痕。一头狼而已,没有谁会在意这个疤痕。 那一瞬,商音想起这头狼的前任主人,阿兕子。那些壮烈之举又历历在目,引得商音鼻翼一酸,越发起了怜爱之心,想将手臂伸过榻去抚摸它的脑袋,却忘记了自己手脚中了蛊虫,想使出点什么力气,便如有成千上万只的毒虫在啃噬肌肤。 无意触动了剧毒,有那一半晌生不如死。商音挨过去之后,三魂七魄仿佛已散完,一具垂死挣扎的尸体。 她哝哝骂道:“研究这个蛊虫出来的人怕是毒圣!” 阿芒往榻前蹭过去,前肢一跃搭在商音动弹不得的手臂上,柔软而光亮的狼毛慢慢滑过她的每一寸肌肤,仿佛是要帮她减轻疼痛一般。 商音拿下巴蹭了下它的脑袋,笑道:“呵,看你一身亮晶晶的绒毛比我头发还漂亮,阿兕子自己的脏脏辫都还乱糟糟的,能有精力把你打理成这样,也真是极其疼爱你了。” 说毕,商音自嘲式的伤感:“阿兕子不在了,要是你只为找个人帮你打理皮毛,我可是干不来的,来我这儿做啥呢?独孤默不错,听说他们都要将你大卸八块,唯有他出面保了你一命。他有手有脚还能上阵杀敌呢!将来也是个前程似锦的人物,你不如跟着他吃香喝辣的算了!……” 一堆瞎扯的话完毕,商音早已经泪潸潸,嘴角却还保持着微笑的形状,不曾松懈,倔强而让人心疼。 阿芒流露感情的眸眼,商音一时看走眼,竟然觉得像极了独孤默。 也许,这就是真正关心时候的样子。 起码动物的眼神不会存在虚假。 这时,商音略微失望,恍惚想起,李适很少有这样的眼神,唤道:“蒹葭!太子今日在忙什么?他可曾有来过?” 蒹葭进门来会心一笑,“太子今日还不曾来过,小娘子若是心慌得紧,我这就去成都府找善喜打听一下。” 不等商音默许,人已掀帘而去。 再回来的时候,蒹葭却是换了一副心情,揣着焦急踌躇在门口,还没想好要怎么禀明自己所探听到的。 偏偏商音耳尖,捕捉到她那慌乱的脚步,开口便是:“你进来,有什么话不能明说还想着如何跟我编说辞的?” 被逮了个正着,蒹葭苦着脸出现,本来编得差不多的说辞这下被商音一质问就全忘光了,支支吾吾回答:“殿下正在发脾气,听说,听说……昨晚独孤将军不辞而别了……准……准确来说,是擅自离开军队……” “什么?擅自离开?”商音都有点不太相信这是独孤默的操作,这些天看他挺正常的,那么突然晴天霹雳的消息,他仿佛当了个逃兵? “他去何处了?” 蒹葭摇摇头:“没有说,就连韦校尉都不知情。他说,他一早醒来才知道独孤将军走了,只看见独孤将军留的书信,说是办自己一件很重要的事去了,等归蜀后甘愿接受任何惩罚。” 商音顿时愤怒:“什么事情对于他重要到能做如此草率的决定?入蜀除獠,那可是他自己向朝廷申请来的任务,他肩上扛着的是社稷,他倒好,说不干就不干?我肩不能提腿不能迈都没有退缩呢!” “小娘子……我猜……我……”蒹葭话只说个开头,究竟她猜到了什么,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你猜什么,倒是说啊?”商音听着都着急,太阳穴突突直跳。 连太子都不愿意前往吐蕃寻紫茭苇,而独孤默又出走在这个紧要关头,蒹葭都不太忍心说出自己的猜测,扯出这一个结果势必会扯出那个起因。蒹葭深怕商音想多而伤心,便临时改口:“……我猜,独孤将军这样做他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 “额……”商音很是无语了。 而蹲在一旁的阿芒,明知实情却无法告知,默默地在一旁啃玩着自己的前蹄。什么也没有表示。 如果换做它是蒹葭的话,也许,它也会一言不哼。 第208章 归京 几支黑骑在蜀地栈道间来回疾驰,昔日能在战场上看见的英俊明朗的面容,今日跃于一纸通缉令上,大有虎落平阳之感。独孤默徒行匆匆,犀利如鹘鹰的眼睛时不时会遇见告示上的自己。 他总是一声不吭拉低了斗笠,将自己的面容遮得更朦胧些,假装事不关己,扬长而去。 通向长安的路,一轮残阳如血,鲜艳灿然。披着残阳踏上路途,宛如壮士捐躯,一去兮不复还。 山一程水一程,终得见长安的明德门。当独孤默踏进朱雀街的那一刻,似是归乡般亲切。 即使严格来说,长安城也不能算是他的乡。最起码他这个跑路归来的将军,眼下无处可去。 独孤默择了一条再熟悉不过的路,径直朝宣阳坊走去。脚步梭梭还有一段小路程,但闻风中有异响,他脚步渐停竖耳闻其详,已然是剑声梭梭取而代之。 莫非是自已的足迹已被追捕的人所知晓?独孤默心中一紧,面凝谨慎,还不得再思考一瞬,只见一把锋仞出寒如银霜的华剑直刺破斗笠薄纱朝自己项上人头而来,独孤默一个躬身扭转躲避,无意要出手。奈何对方挥剑弩张,直攻不退,剑仞从银霜的白一下子遇火般上升成火焰的赤红。若是对峙者武功不济,再斗下去怕是飞蛾扑火。 利器握在对方手中表面上杀意十足,实际张弛有度,不曾真下死手。 “你的剑术果然精进了,只是,还大不如我!”独孤默不用瞧向攻击者已靠这把华剑认出了他,高傲地喊话后,从容不迫地出手制住他的华剑。 独孤默再一个弹指间,已将对方的华剑请回了剑鞘,他缓缓揭下斗笠,对上郭暧那张英俊面容,“郭六,你的见面礼好生独特!我若不是练家子,只怕给你的礼物变成了致我于死地的利器。” 还记得郭暧出手的这把华剑是他昔日生辰之时独孤默所赠,故有此言。 郭暧弯起嘴角,干练的面容多了几分成熟稳重:“我岂是会忘恩负义挥剑向兄弟之人。早收到独孤兄要回京的亲笔书信,我这不赶紧来接你来了!今有传闻,说是独孤将军弃军擅离,如今我出剑一试,独孤兄百般谨慎,传言果然不虚。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能让独孤兄舍去大义!第一次见你如此不虑后果地冲动!你是真该挨一场剑!” 一段时日不见,以往都是独孤默教训郭暧,如今却是换了过来。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独孤默这才好好刮目相看一番,如今站在面前的郭暧已褪去了昔日的顽赖痞子气,眉宇间偶有的一两道皱纹不像是岁月所赐,更像是他持重沉稳而凸出来的。独孤默笑道:“郭六,驸马都尉这一职,你可做得有模有样!” 哪知郭暧拍拍屁股坐在石块上,一脸苦不堪言:“唉,你怎知道尚主的苦,一言难尽。” …… 夜间,四下无人。 郭暧将已备好的通关文牒交到独孤默手上,嘱咐道:“虽然你不是罪犯,但是朝廷已经下令逮捕你了。这份高伪的通关文牒你定要谨慎些,记得乔装,记得去到吐蕃后通关文牒上的名字才是你的名字,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执意要走吐蕃一趟,但是让你做出这样的决定,想必事情一定对你很重要!” “是的,很重要!” 通关文牒仅有几折几行字,但是对于独孤默来说异常沉重。他接过缓缓打开,“郭陌”这个名字跳入双眼。 若是被朝廷查出来这份通关文牒冒名顶替,郭暧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能不问事因帮忙到此地步的兄弟唯有郭暧,这一点,韦皋是无法跟郭暧相比的。独孤默真挚望着郭暧,感激之言无处说起,几乎泪如雨下。 “你要知道,万一这份通关文牒被揭露出来,你可就被我连累了!” 郭暧也知道其中的重要性,偏偏这个时候装作无所谓,摊摊手道:“嘿,我是驸马,大不了沾点皇帝女婿的光一点惩罚便是过去了,大不了就被公主休妻,反正最好最坏不过如此!” 继而目光远眺,言辞正经:“倒是独孤将军你,我曾经是多么羡慕你肩上背负的使命,一国将军,社稷栋梁。我也想做我父亲那样的人物,如今看来,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在凤凰楼上做公主的帮佣服侍她过着奢侈的生活。本来听说你擅自离军营,我还埋怨你不好好珍惜你本该荣耀的使命。后来我想人各有志,你这一走他日不要后悔才好,才不辜负我将我自己的命押注在这份通关文牒上。” “郭六,此生有你,千万兵马来护我我也不稀奇。” 独孤默与他相视而笑,此地不宜久留,打点好一切辞行完毕转身时,郭暧突然叫住:“独孤兄……” “怎么了?”独孤默回头,郭暧欲言又止。 他眼中流露一种说不出的殷切,眸光复杂中,殷切之情已堆积许久,言辞上却久久不能言。他的手悄然搭在腰间的华剑上,指尖摩挲着剑鞘镶嵌的珍珠。他内心挣扎许久,最后放弃:“我没什么要问的了,你走,珍重!后会有期!” 不知道他要问什么,又为何放弃。独孤默遵循他,也没有多问:“后会有期!” 暮夜饶是有情一般,听他们一番真挚言辞而垂下脸色。乌云凝滞,寒鸦无声。后院的墙角,独孤默一跃而过,遁墙而逃,背影斑驳落在郭暧的眼和月色霜白的地。 同时,也落在了不该落的人的眼里。 “郭暧!” 风风火火的撞门声饶像地震,一声女音尖叫四起,寒鸦惊满树,扑腾着双翅划破夜的寂静。 对方一惊一乍的,郭暧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他愁苦地摸了下额头才回头,作礼道:“公主万安!” 升平脾气炸起,一把推开郭暧,瞅紧了方才人影斑驳而去的墙角,不嫌事大地怒吼:“安什么安,刚才和你幽会的那个女人是谁!” 你有见过哪个幽会男人的女子是翻墙走的? 你连人家脸都没看清就知道人家性别? 公主的目光果然都是高高在上的。 第209章 跟随 不等对方辩驳,升平已气得小脸煞白,直拧着郭暧的胳膊:“姓郭的,你怎么不说话了,亏心事做多了!说,你外面还有几个女人!” “额……”郭暧实属无辜,却又不能将独孤默的事如实告知,机智起了胡诌,恭恭敬敬道:“公主,方才跃墙而逃的人是只小贼,我与他几经交手,他武功不敌我,这才越墙逃了!于是就有了你看到的那副局面,我哪有什么私会人呢!” “真没有?”升平半信半疑,忙上前关心道:“与他交手,你可有受伤?” “哎呀!”郭暧捂着腹部装痛道,“被他打了一拳,我差点没吐血!” 他不装还好,一装就演技不足而露馅。许是那惯重新附体的痞子气出卖了他,升平哝嘴,上前假意关心,“是这里吗?” “是。”郭暧委屈无比,以为升平良心发现是自己错怪会一改往常关心一下夫君,没想到她假意柔拂过来的手突然下了重,这下是真的被锤了一拳。 啊~ 撕心裂肺的尖叫,比先前升平公主的“捉奸”叫声还要惊天地泣鬼神。 这下又惊得寒鸦四起,要是乌鸦有点思想,得要怀疑这风水是不是有问题,赶明早换个窝算了! 赶巧升平公主心烦捉奸捉不到人,这几只乌鸦烦人得慌,叉起小腰杆趣骂:“要是这一群乌鸦能说话,告发此夜此地此私情,那就算帮了我的忙了,这大半夜的瞎扑腾些什么!” “……”郭暧无语。对,他是在私会,和独孤默私会! 心里这样想,话可不敢这样说,郭暧一脸无辜地接受升平的白眼。她摆起公主架子正要转身时,郭暧想到什么,又唤道:“公主,明日十五,是我们郭家儿女向父辈端茶请安的日子,风风雨雨几十年来祖宗们也都是这样过来的。恳请公主高抬贵脚,与我一同前去汾阳王府。” “呵!”那位高贵的公主高抬贵脚回过头来,仿佛是听了个笑话一般笑得无所谓,“郭暧,你知道你在同谁说话吗?” 他恭谨回答:“自然是我的妻。” “不,你是同跟大唐的金枝玉叶讲话!”升平扬起高傲的眉眼,天地星辰在她眼里都没有自己的身份来得珍贵稀奇,“郭暧,我想君臣之礼你是懂得的!本公主下嫁郭家,来到这儿我就是君,你郭家一家老小皆是臣子,你听说过有臣向君行礼的吗?笑话!” 这样的话,听得郭暧心中不快。晚辈给长辈请安奉茶是天经地义,可自从尚主起,这位公主却是反过来的,还得郭子仪夫妇给她行礼。每月十五的请安家宴,这位公主都是缺席状态,由此一来,连带着郭暧的脸面不太过得去。 且念在她是自己媳妇又是公主的面上,郭暧搬出前例委婉道:“公主,且听我一言,昔日太宗皇帝时公主嫁后要行家礼,这是太宗皇帝明确下令的。哪怕是玄宗皇帝时权盛一时的太平公主也是照做不讳。郭家倒是不差您这一礼,只是传出去的话,唯恐有辱公主的脸面。” 一番话,即使郭暧得说得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在升平耳朵里听来还是忠言逆耳。她一道礼剑般的眉眼犀利过来,差点没将郭暧戳出两个洞! “别打着动听的话来教训我,天底下,能有资格教训本公主的,唯有我父亲一个人!本公主不去就是不去!” 她腹中火中盛,一转身,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郭暧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叫苦不迭,望了望独孤默离去的方向,凄惨惨地隔空喊话:“独孤兄,你可看见我当驸马都尉过得都是什么些日子,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另一头赶路的独孤默也不敢歇在驿站,择了一处破旧的庙宇随遇而安,堆积起柴火刚打起火石,一抹火花间他突然一个喷嚏,火苗灭了。 “额……”独孤默也是无语了,心下正趣想,难不成还有人思念我? 重新整顿火石,预备再次打亮之时,突然眼前见光,一抹明艳艳的亮在夜中现得漂亮。 正确地说,是亮光中的那个女子漂亮啊! 独孤默看得发呆,倒不是因为人家貌美而发呆,而是那熟悉的面孔让人发呆,怔得他半晌说不出话,连名带姓地确认:“杨……落雁?” 举一把微弱的火光点亮眼前的篝火,落雁一身的风尘仆仆被照得清晰,独孤默一看她的靴子,竟然连大脚趾都露出来了,跋山涉水的落魄模样并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唯剩一副绝色容颜不曾有改变。 他讶异能与她无意相识:“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落雁低眸浅笑,面庞本就有几抹灰尘带得她凌乱美,楚楚动人,这下巧笑又添了几抹红霞,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不是所有的相遇都能不期而遇,落雁笑道:“我猜得出你此行的目的,从蜀地到长安,其实我跟随了你一路,之前之所以不敢太早让你知道,只是担忧你会赶我回去。” “……”怎知她就这样一厢情愿,正应了她算计好的,此时送她归蜀不是,一同前去也不太安全,独孤默有些为难起来,“杨公可知道?此去吐蕃凶吉难测,只怕我难以照顾好你。” 未见他一口答应自己前行,落雁早料到如此,也不急于反驳什么,端庄娴雅道:“独孤将军莫要担心我,那要只会让落雁更难堪罢了!我自小被养在深闺之中,也想有一天能如吉贝和商音那般飒爽,所以柔弱千金并不是我所向往的。再说,我与商音感情交好,此番也是想着能为她做些什么,若是独孤将军拒绝让我同行,那可就辜负了我一番情谊了!” 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独孤默还以为她是追随自己而来,此番言语却对自己只字不提,误解了她来意的独孤默也稍稍难为情起来,一时之间,他无法反驳。 看他一言不发,落雁不给他反驳的机会:“莫非独孤将军还是嫌弃我拖后腿?” “喔,不是!”独孤默勉强地摆了摆手、 第210章 祁贞 独孤默与落雁整顿行程,虽然蜀地边界相临吐蕃,但是眼下蜀地对于独孤默来说比较敏感,他便选择从长安出发向灵州一路往西,因为所谓西出阳关无故人,西边被吐蕃和南诏一分而二。遥望分水岭,参天直上,连绵俊秀地割据着中原与边域的天,如一道天然屏障,似乎在引人向往关外的秀丽景色。 落雁表面柔弱内心深处果然是有毅力的女子,即使从没提过刀枪,扮起男装竟有几分巾帼之色。她唯恐路程因为自己而耽搁,这一路都比独孤默赶紧些,不论是脚下走的路还是遇到的事,路上都不太太平,落雁连靴子都被磨得只剩下一片板了,她也没有丝毫抱怨。 到了关外,检查通关文牒的兵将个个不苟言笑,严肃威厉,独孤默心中有虚,面上虽镇定自若,手中却一直握拳攥着赶马的小皮鞭慌得生汗,生怕有个露陷往后的山一程水一程到此戛然而止。 一道道关卡都过来了,就差这迈出一步了。独孤默收拾好心慌,驾着马车朝关门缓缓驶去,预料之中地被昂然之言拦下:“来者何人,请出示度牒!” 独孤默拿出郭暧交与自己的那份文书,守卫接来细看,目光一一详视过出关人,国印,鉴别对比等步骤。天空扫走一片乌云,饶像是目光清新了些,守卫的眼睛忽然盯住证件内容: 永泰元年五月二十五,大唐皇帝李,命汾阳王郭子仪之堂侄郭陌上吐蕃拜会赞普,随从仁义礼智信五人,照牒施行。 他瞅见独孤默旁侍立着的其中一位男子甚是清秀,细皮嫩肉且不说,容貌竟比过十个潘安。按照郭家的武打生活,连主子都养不出那等如山水豆腐一般的肌肤,更别说一个日夜做着粗活服侍人的奴仆了。 女扮男装的杨落雁心中焦虑,不敢看向对方,担心会被他揪出来。 守卫警惕地绕着落雁,他越是火眼金睛地打量,她的眼神越是忐忑闪躲。那一瞬,女孩子标志性的耳洞赫然细致地入了他的眼。 守卫立刻揭开她奴仆的面具,一头长发如瀑布般泄下:“你是女人?为什么度牒上没有你的名字?”又转向独孤默道,“按照度牒上所写,随从可皆是男丁!” “我……”落雁没想到是自己不请自来而出了问题,事先没套好招,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说些什么,独孤默当即上前笑道:“我正要通报呢,先前度牒上的那位仆人出了意外来不了,便临时换成了我的丫鬟。这只是个奴仆原是不打紧的,还请容我们先行,以免误了正事。” 那位守卫脸色凝起:“恕难从命,郭郎君你也知道的,度牒上什么名字就放什么人出关,请别为难我们。” 被拒绝于千里之外,落雁尴尬地望着独孤默,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等独孤默想出什么招,一个马蹄声停,不太标准却欢快的女人笑声从马背上翻下来笑道:“这丫鬟好生别致,我看中了,嘿,不如卖给我怎么样?” “……” 光天化日之下,不知道是谁如此胆大妄为公然道出此话。独孤默循着话音看去时,马背上的那位姑娘逆光而立,释毡裘,袭纨绮,臂挽瑟瑟圈,吐蕃浑脱帽下的面孔伶俐言笑,异域之美美则美矣,只是落在独孤默的眼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格格不入。 连带她的骏马也神采不凡。在独孤默判断来,这位姑娘定是个吐蕃千金,而且身家定有来头。 只是,她怎么就一眼相中落雁了? 旁边守门人见到她便欲想拜礼,却被她无所谓地推却,一看这就是个任性妄为强买强卖的富二代,独孤默自然是不放人的,嘴角一丝蔑笑:“小娘子看着气度不凡,眉宇英气十足,定是位贵门之后。难道你还缺一个丫鬟不成?” 这位吐蕃女子仿佛是嫉妒人家的貌美,用虎口抬了抬落雁的下巴,似是讥笑:“天底下的丫鬟固然多,但是如她这样倾城倾国的,定然不多。这位郎君定个价,我好能将她带回吐蕃!” 独孤默行插手礼笑:“小娘子切勿夺人所好,她虽是我的丫鬟,却情如兄妹。” 吐蕃姑娘不耐烦地手指掏了掏耳朵,扬扬手一脸嫌弃:“一听你们说话,我就知道你们是从大唐来的,一边小娘子又一边行礼不断的,再怎么豪放英狂的男人都温润得成了个女人,太不像话了!” 独孤默扬了下眉毛,眼前的姑娘是与商音同一性子的人,想起从前风流时候的自己便是好这一口嚣张伶俐的,如今再遇见也提不起调侃的新鲜感,不禁惭愧起昔日的风流多情。 等不及对方的回答,那个吐蕃女人昂首挺胸:“喂,我叫祁贞!你叫什么?” “郭,单名一个字,陌,陌生的陌。”独孤默淡然微笑,很快就适应了自己的名字,没有一时嘴快而暴露些什么。 祁贞咧嘴一笑,凑到他耳边:“哈哈,这下我对你可不陌生了!”继而目光往独孤默的腰间撇过,一块琉璃玦金光闪闪,饶像她亮晶晶的双眸,悄说了句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的话,“看在你腰间佩戴的琉璃玦的份上……” 话锋一转,霸道洪亮:“这丫鬟,我买走了!”她扔出一包沉重的香袋,干练的腿脚一跃跨上马背,急速带上落雁,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她们已闯出关门,朝吐蕃的方向疾驰千里。 独孤默懂其意一笑,赶紧驾马车跟上。 高原坡上,一带蓝天极惬意。 高原坡下,一路繁花好风光。 浅草才没过马蹄,祁贞一路哼着小曲,伶俐的脑袋瓜里,仿佛一丝忧愁也容不下。 被祁贞拥在前面的落雁心中忐忑,这位吐蕃贵女掳了自己来也没有任何恶意,她在马上回头,能看到独孤默的马车还有一段距离,悠闲悠闲地跟着。 这下落雁才懵懂猜出了祁贞“买婢”的善意,忐忑的心渐渐放下。 祁贞机敏得很,似乎感受到了落雁的心理变化,咧咧笑问:“喂,你不是他的奴婢!” 落雁深知瞒不过这个吐蕃女,缓缓点头应承。 “你叫什么名字呢?” “落雁。” 祁贞对中原文化也略听说过的,吐蕃式的长安话笑道:“落雁之姿,你倒是个当得起的!” 第211章 琉璃玦 所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落雁时不时在马上回头,望向野际,一眼望不到边。望向独孤默,他的马车速度依然不太跟得上。 祁贞挺会唠嗑的:“那跟在后头的,可是你心上人?” 落雁的面颊飞起红霞,哪知人家一刀扎心:“刚刚我可是明确听他说了,你们虽是主仆,却情似兄妹,人家可没有把你当心上人!” “那也没什么,我并不难过。”落雁微笑而答,落落大方。 祁贞微微讶异,觉得无趣便不再深入这个话题,后面的那辆马车疾驰声起,祁贞头也不回地说:“喂,落雁小娘子,你的心上人终于追上你了!你开心不?” 一语毕了,独孤默横空出世从车上一跃而出,如山贼般背影飒飒拦在她们的骏马面前,唯恐马匹受惊,祁贞忙拉住缰绳,差点没撞上去:“喂,郭陌,你不要命啦!” 独孤默心中有数,别过脸来谈笑晏晏:“我若是不相信姑娘,我这条命自当是要的。还请将落雁娘子放下,郭某感恩不尽!” 祁贞见他腰间佩有弯刀且身手不凡,心生斗意要想测测他的功夫,不俗的眉眼略过一抹狡黠的笑,她如老鹰叼小鸡轻松松提起落雁,踏踏几脚飞过马背,朝一棵参天古木而去。 她动作何其利索,卸下腰间带作绳索,将落雁栓在最粗的枝干上。 独孤默频频出手要救人,皆被她一招三式地挡了回来。 “喂,你这小子,你也太弱了!”祁贞瞧他威风凛凛,不想却是三脚猫的功夫,也不知道他是敷衍还是真的甘拜下风,想到曾经吐蕃短短数日能攻得大唐皇帝逃城,祁贞面上不禁得意起来,便认定对方是真的甘拜下风,出言不太逊: “我还当大唐有多少英雄豪杰,他们居然一声不吭就派了你这样一个银样蜡枪头来往吐蕃,你们唐廷果真是没人了!” 独孤默就静静看着眼前的姑娘嚣张,守笨藏拙地不与他们计较。一来,不知道眼前的贵女是何身份,过争过显的话会引起吐蕃人的提防。二来,这种孤高自傲的小丫头,实在不值得与她计较,赶紧寻紫茭苇要紧! 他这一番想法间空气沉默许久,等着被人怼的祁贞已经不耐烦了,“喂,你哑巴啦,怎么不说话?你是郭子仪一门的?郭子仪那个老家伙还尚可叫人闻风丧胆,可惜没生在我吐蕃。人家胡子都快发白了,而你们后辈就出了你这么个玩意?中原那句‘后生可畏’呢?” “讨厌,太讨厌了……”独孤默无语。若是他拿出平时和商音抬杠的嘴皮子功夫,眼前女子也未必能这么嚣张。眼下,诸多不满,也只能默默闷在心里。为表惭愧,抱拳礼貌。 要是换做郭暧在边上的话,只怕他得拿刀和这个吐蕃女拼命。 听她的挑衅句句谈及大唐与吐蕃,能知道郭子仪也是她身份不俗之处了。此番来到吐蕃本就有事相求,要是借这一场相识混得个他们内部的人脉也是不错的。由此而生,独孤默坦然笑之:“我的确不敌郭令公,他老人家一代名将,我不过是个三脚猫自保其身的小喽啰罢了,实在不配相提并论。还请祁贞姑娘赐教。” 明知这一话讨来的“赐教”便是自讨苦吃,像她这样比商音还不讲道理的人,不挨一顿教训今儿是过不去了。独孤默咬了下牙,只见祁贞纵身旋去如翻飞燕,手掌劈入红柳丛中取下一枝手腕粗细的枝条为长鞭,她挥腾两下如飓风般袭来。 起先,独孤默还装得弱势挨了她几下,且让她得瑟,尔后想反转了,装作逐渐识得她的招数而轻松避过,导致祁贞的红柳鞭扑空,泥土被抽得一条一条飞起。 即使人不再风流,可独孤默招惹小女孩的招数不曾后退,一招先弱后强激得对方心中不平衡,祁贞每每不甘愿输,愈发猛势,愈适得其反,独孤默即使拔出吴钩来抗衡也只收敛地欲擒故纵。不曾心狠地出手伤了她,而先前所受的,自己却伤痕累累。 祁贞见擒拿住他也需要费一番力气,况且他已身挨数鞭,自己的面子还算能保得住。她屁股一落地,抛开红柳枝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喂,这下你讨教到了,先前还能挨我几鞭,后面懂得自卫并且成功了,你学习的效率,还不错!” 额……这个女人真的是红口白牙说黑话,要是自己没点真本事还不得丧命在她的红柳枝下,独孤默为她的巧言打了个冷颤,懒得理会她,掏出一甁金疮药给自己上药。 他们并排坐在那棵树下,各想各的事,他们怕是忘记了,他们的脑袋上还有个人被吊着。 一个上金创药上得认真,另一个看别人上金疮药看得认真。 果然是忘记了。 祁贞手捧腮,重新看见他腰上那一抹金灿灿的琉璃玦,想问的话现在才想起来:“你究竟是谁?” 独孤默吓得精神一崩,以为是方才自己微微显露了点武功而身份遭疑,虚心地扭过脸来,却看见祁贞的目光深情,紧盯着他腰间的琉璃玦不松懈。 他差点忘记了,祁贞是因为这块琉璃玦,才打算出手帮助落雁过了关。 “你认识这个东西?”独孤默取下琉璃玦,交到她手中。 见东西如见故人般,祁贞的眸眼湿润,也不全是伤心,大有喜泣的意味:“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东西了,没想到此刻它竟然静谧地躺在我手中。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独孤默道:“这是我母亲生前留给我的,说是一位挚友留给她的。她所谓的挚友是谁,我如果猜得没错,应是金城公主的。这块琉璃玦要是再往前追溯,应是文成公主嫁入吐蕃后她铸的,是大唐与吐蕃的交好的使命,由和亲的公主一代代传承下来。呵呵,只不过现在的局面,琉璃玦和平的象征如过往云烟。” “没错……”祁贞喃喃自语,“这是我母亲的东西……” 她母亲?独孤默觉得脑袋被轰炸。 第212章 结婚还是劫婚 “这么说来,你是金城公主的女儿?” 祁贞昂扬,面颊温润生光,那高傲的姿态如站在九霄云上俯视众生:“没错,我就是当今的吐蕃赞普最宠爱的同胞妹妹!” 独孤默反应过来,想到自己来此地的任务,腹中像是捡了一个好处般心中窃喜,面对这位交谈甚欢的女子,为了紫茭苇,心中竟起了“近水楼台”之心。 他面子上自然恭敬有礼:“郭某不知您是赞普之妹,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吐蕃人将最高的统治者称呼为“赞普”,如今,赤松德赞便是统领整个吐蕃。也就是在他的圣旨之下,当初吐蕃进攻大唐,长安沦陷十五日,两国是如何势如水火,仍历历在目。 这一点国耻,即使独孤默不是太子,但也没有忘记。即使拜见吐蕃赞普时,仍要以礼朝拜。 祁贞的明眸尤会洞察人心,多少知道他心里在想些啥,喊道:“喂!难道我是赞普的妹妹,你就半天对我难启言辞吗?你个忠人义士,要是你膈应些什么,那你干嘛还踏入我吐蕃之地?” 话毕,一把泥巴握成泥石打到独孤默的胸膛上。 他只好假以辞色,笑道:“没有,公主误会了。” “嗯哼——”那位公主鼻子一哼,看见前方有仆人匆匆来寻,便转身走了。 独孤默欲要追上去时,后面一个柔弱的声音唤:“独……郭兄,我还被吊在这儿呢……” “……”半晌了,他们果真忘记一个人。 独孤默一回头,吊如一条咸鱼的落雁生无可恋,他咂咂嘴,又不免好笑。 腰上吴钩一出鞘,她终于着陆,被一顿粗口一惊,差点没站稳脚跟。他们向前看去,爆粗口的不是那位祁贞公主还有谁。不太文雅地唾出一口痰,声如洪雷,地动山摇。 走近了,也不知道婢女给公主报了什么消息,惹得公主这般激怒,一张嘴一口吐蕃话骂出了七嘴八舌的大战。 落雁一丁点儿也听不懂,别过脸去问:“郭兄,你可知道那位公主在恼怒什么?” 独孤默本不想去听的,奈何那串粗鲁的词如洪灌耳,他望天,掏了掏耳朵:“挠怒人生大事呗!” “啊?” 他说得更清楚一些:“我估计她是逃婚才遇见我们的,不然哪个公主好生待着吃烤羊饮牛乳不干,跑去关外做甚。” “哪怕贵为公主,嫁不得如愿之人也是可怜,这公主也没什么值得得高傲的。”落雁为她人唉声叹气,不忍再多话。 不远处的祁贞偏有双顺风耳,一溜风跑了过来,不愉快地张嘴就怼:“勿论他人言,当心这话报应在你身上!” “……”落雁悻悻地拉了拉独孤默的衣角,示意他帮自己挡挡这位公主的爆脾气,然后如玲珑乖兔般躲到了他的身后。 独孤默拱手致歉:“落雁无坏心的,公主别往心里去。” 他们并肩相依,一对金童玉女让人心羡得紧,想到自己的处境,祁贞心中不甚滋味,临时起意一把拉过独孤默到自己身旁:“阿狸,你回去跟赞普说,就是他了!” “啊,什么是我?”被扯过来的独孤默一脸懵逼,不知落到头上的是好事还是惊喜。 公主唤的那位阿狸,一脸诧异,嘴巴也是张得圆圆的:“公主您果真有情郎?!怎么我以前没见过?貌似,他是异域人。” “怎么?本公主现找一个情郎,也比南诏的那个傻王爷来得强。今天,我就带吐蕃的驸马回去给你们瞧瞧!不是异国结亲么,我看大唐也不错!” 公主金口一开,众人:“……“ 独孤默直接头倒地:天,这个惊喜,大了点。 结亲?确定不是劫亲? 很快,这位公主将他五花大绑,果然像极了当街抢亲,一路劫回了吐蕃王庭。半途中,独孤默挺想“逃婚”的,偏偏祁贞这一劫,上天庇佑,一路顺风。 …… 吐蕃王庭,南诏的聘礼下得金碧辉煌满堂彩,好像要将王庭装饰得如九霄云殿一般。而堂上堂下两个人的脸色,黑乎乎得如山雨欲来。 赤德赞普一动怒,卷起奏疏摔地又弹起,差点没飚上九重天:“祁贞,你也老大不小了,行事怎么如此不较后果!你知道这桩婚事对于我们吐蕃来讲有多重要吗!” 祁贞嘟哝着嘴,暼一眼地上的奏疏,上面白纸黑字,诚恳不已,是南诏国王子的求亲。她最厌烦这样的字了,即便人家求亲,割让城池数十里,她是不屑于这桩婚事的。 偏偏眼前的这位赞普阿兄很屑于,稀罕得像是老牛见到肥草一般巴不得一口气吞下。 “阿兄,你可知道,那南诏国的大王子木讷蠢笨,要长相没长相,要才华没才华,即使不要求他样样占全,那总有一样得入我的眼,他除了钱一无所有,怎可入得了我的眼!锦绣荣华,我又何曾缺过。” “呵,你还知道你不缺锦绣荣华……”赤德赞普冷笑一声,“难道这些不都是吐蕃王庭带给你的吗?” “那你问过我我愿意用这些来交换我的幸福吗?你没有问过,因为你不知道我的感受是怎样,你心中想的只有你的吐蕃王庭,除了红香软土,就是成王败寇。我很渺小,没那么伟大,我不喜欢做像文成公主和我母亲那样的牺牲品。两国联姻,的确能带来两个国家的友好和平,但这些只不过是昙花一现。文成公主和我母亲如今正在天上看着,由她们促进交好的两个国家如今是怎么反目成仇,估计她们也会心寒自己的付出,觉得这一切都不值得!” 一番义正言辞完毕,赤德赞普面色如灰,身体犹如被抽去骨髓一下子僵硬,不得动弹。让他面如土灰的倒不是妹妹的拒婚,而是这个妹妹为了拒婚居然搬出了已故的金城公主。 她伶牙俐齿一向孤高,女孩子心直口快原是可爱,这个哥哥自然也没有少纵容她,可如今这张嘴却是尖刀子一般,径直戳入了赤德赞普的心头。 第213章 被疑 祈贞和赤松德赞非是一母所生。 但是彼此都已经忽略了这个事实。兄妹两个无话不谈,连一些亲兄妹都仰望不及的感情。 遥想当年,赤松德赞的亲母早逝,留他孤苦无依,由大唐嫁入吐蕃的金城公主抚养长大,后来其兄牟如上位成了赞普,再后来其兄被害,吐蕃一夜之间陷入王位的纷争,血流成河,危机关头,赤松德赞在金城公主的庇护下渡往庙宇,在佛教众僧中逃过一劫。 尔后,赤松德赞怀由感恩之心,继位后一则弘扬佛教,二便是要待祈贞好。 如今,轻飘飘的一纸婚约像把剪刀,这个“好”就被分割成两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变得异常沉重。 为了这桩婚事,赤松德赞的脑袋都要变成了两个西瓜大。于政事上,可借用这场婚姻拉拢南诏共同敌唐,这是两家都巴不得的结果,各取利益。于土地面积上,亏得南诏这个小国家也很舍得割让城池,给的条件相当诱人,具体原因,吐蕃这边就不得而知了。 “把阿狸带进来!” 赤松德赞一声传唤,祈贞的贴身婢女毕恭毕敬地进来,许是她知道赞普要问什么,垂首忐忑,心中极度不安。 “听说,方才祈贞抓回来一个小子,并且是唐人?”赤德赞普开门见山。 阿狸的眼神些许飘忽,她心里一直是向着公主的,要是公主真带着情郎逃婚,她宁愿丧命也会帮公主打点好出逃的一切事宜。面对赞普的质问,她挺想包庇下那位唐人,挺想摇摇头的,但是一抬头就看见火眼一般精明的眼睛,惶恐之下,如被人强按脖子般点了点头。 赞普知道阿狸的本性,便做些口头上的的威胁:“接下来我问你话,你要是不如实说,我就将祈贞带回来的那个情郎处死!” 如县太爷拍下木案开堂,阿狸噗通一下双膝着地,连忙点点头,这下点得利索极了。虽然她是第一次见,也不确定真是不是公主的情郎,他的模样还不错,要是他死了,公主肯定会心疼。 看她点头点得丝毫不犹豫,赞普不太相信地又问一遍:“真的是她情郎?她去大唐的次数屈指可数,怎么可能会认识这个一点知名度都没有的小子。” “公主说是她情郎那就是她情郎,她亲口说的。”阿狸挺了解自己的主子的,以开玩笑说出口的话,也算是心里话了。 再说,祈贞公主对很多东西都一见钟情,去年是一只刚见人世的牛犊,前年是一只颇懂人性的小山羊,再小一点的时候,公主逛个街,一眼相中小孩童用来挥赶毛驴的小马鞭她都得追去十万八千里买下来。就连阿狸,也是一眼相中而买下的婢女,就如落雁一般。 这些,往往是一时兴起,最后一往情深。公主经常带上阿狸,挥着小皮鞭赶牛羊去吃草,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它们总吃得肥胖肥胖的。 阿狸心想,这下今天“劫”回来的郭郎君也是要有点故事的! …… 当独孤默被引领着来拜见赤松德赞时,敌国之人,彼此的目光如离弦的群箭哗哗交错。 “郭陌拜见赞普。”独孤默并没有入乡随俗,依照用着大唐的礼仪拜见。 赤德赞普眯眼一斜,瞅了下眼前的年轻人,居高临下,饶像猛虎看食物:“他们都说,你是祈贞带回来的?” 对方的嘴角礼貌性地扬起:“算是,也可不是。” “喔?如何理解?” 独孤默递上署有“郭陌”的派遣文书。郭陌被派遣,确有其事,只不过眼前这个人是吐蕃人都没有见过的郭陌罢了,再加上这造伪技术是出自郭家后人之手,不去唐细究的话,大抵没有人能揭穿。 果然,这位吐蕃的赞普,有点,好骗。他一眼扫过,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因为对大唐没有好感,懒得追究他究竟来以什么名义来吐蕃的,不过是文字的表面功夫而已。 只是一些八卦很值得被提起,赤松德赞将独孤默的文书“啪”的一合,如扔垃圾般扔回他手里,脸上一陌谨慎之意悄然呆滞,眼神勾勾直起:“我看,你来吐蕃的目的不是这个。” “要是您执意这般认为,郭某无话可说,两国之间本就有嫌隙,您的怀疑无可厚非。换位思考,郭某也会如您一般怀疑。” 这样的回答落落大方,赤松德赞表面上不说,打心里是有点佩服的,不过,以他见过的人才世面来说,这也算不得什么牙口伶俐。在他看来,更像是欲盖弥彰。 所以,该有的怀疑还是要有的,赤松德赞转念一想,略带威胁的狠话出口:“最好你不是来打我妹妹主意的!否则,我现在就请人抬你护送回唐。” “抬你护送”四个字,特地加了重音,莫名不善。毕竟什么情况才是“抬”? 抬棺材? 独孤默心想,这命也取得忒含蓄了点了。 前面的怀疑还尚可,这可就无中生有,超级冤枉了。独孤默微微一笑,他可不是任人抨击的性子,话中也带刺:“我当然不是来破坏些什么的!吐蕃和南昭结盟也挺不错!只不过我们唐廷得多增兵支援都护府罢了。” 前面挺真实的一句话,却在吐蕃王主面前,可信度不怎么高。倒是最后一句有暴露本性的意思,赤松德赞的眸底滞留着的一丝防备突然直起,又好像这股防备,与生俱来,无法消除。话语紧逼:“可是我妹妹她,的确是因为你,不考虑这桩婚事了!” “额……”独孤默感觉自已在背锅,心想,你们的公主为何跑去关外,你们自己心里没点数? 这场拜见似乎不靠语言,重心之重在于眼神,你来我往,你抛尖针,我便抛刀锋,及其锐利。 对于这位吐蕃王的怀疑与防备,独孤默不慌不急,先稳住他们让自己留下才是最重要的。独孤默难免好笑,任由这位王再怎么猜,也想不出来自己千里迢迢奔来,只是觊觎他们庭院里的一株野草。 说出去的话,估计吐蕃士兵都得笑掉大牙。 独孤默心中犹豫小晌,决定道:“我想,我也许会说服她这桩婚事。” 第214章 打赌 “你?能说服我那执着高傲的妹妹?”赤松德赞微微惊讶,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对方的使的诈,“我如何能相信你?” “若我做到了,还请赞普能取一物相赠在下。” 听他如此恳求,赤松德赞开始对他恳求的东西起了兴趣:“喔?原来是有求,那你想要什么东西?” 谈及此处,独孤默笑得一脸风流样,拱手道:“实在不瞒赞普,我的心上人及其钟爱花卉,用‘花痴’便可形容。听说这里生长着一种奇异瑰丽的紫茭苇,当其花期时苇茎能分泌出紫色香水,吸引毒虫爬上枝身又将其吞噬之,毒虫黏滞后又渐渐化为脓水滋养着紫茭苇,因此这个茭苇百毒不侵。我为博心上人一笑,听闻这里有紫茭苇,便千里迢迢而来。还请赞普笑予!” “喔?”赤松德赞眸光一亮,“你来我吐蕃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如此简单?” “对,便是如此。”独孤默昂首,这次态度极其诚恳,先前的锋目也悄然收敛起来,不让人捕捉到一丝不尊。 赤松德赞第一次觉得他的眼神善意。 …… 独孤默从赤松德赞那里回来的时候,祈贞第一就迎了上去:“喂,你跟我兄长说了什么?” 独孤默淡淡地敷衍道:“没说什么。” “啊?真的没有说什么吗?”祈贞不知道去哪里捡了个绣球,顶在指尖上转悠到他面前,“我可不相信喔!” 对方依旧不肯透露只言片语,祈贞松了绣球往他脑袋上轻轻一砸,“说真的,我可是会读心术的!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现在的你在想些什么!” 这话引得独孤默发笑,在他眼里,他是不相信这种东西的。即使有,那也得是日久天长相处的朋友之间的默契,更何况他跟祈贞才是第一奇天见面。” 看他没有表示,祈贞又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信,那我就说个你更加不信的!” 听她口中还能妄言些什么,他淡淡催促:“说来。” “我还能懂动物世界的语言呢!” 无语得很,她这话异想天开地不想叫人反驳。果然是一言惊人,这下独孤默直接听笑话般笑出来了。 懒得反驳的他折了一根野草嚼在嘴中,先苦后甜的滋味在嘴中渐渐沁出。他随性即想:倘或生活也是这般那就好了。 这一瞬,祈贞别过脸去望向独孤默,将他的表情变化铭记在心中。 尔后她才后知后觉回到他那一丢丢不太礼貌的笑的事上,祈贞明显接受不了任何人对她的嘲笑,直接捡起那个绣球又往独孤默的脑袋上砸了一次:“不信的话,我就证明给你看!” “行!” 她饶是记仇,睚眦必报的小心性却也不坏:“我祈贞公主可不是任由人白白嘲笑的,如果我证明成功了,你需得为我做些什么!” “行!”对方甚是干脆,将口中咀嚼了无数遍的青草吐了出来。 祈贞一凝眉:“你这么就答应了,倘或我要你娶我呢?” “咳咳……”对方差点没被呛死,还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的。他来这里只是求一株野草,对吐蕃驸马的位置可不稀奇! 明明知道他的心中所想,祈贞偏要横插一脚:“所以说啊,你们中原人,话不得说能太圆!这回就当是我在教训你,就这么说定了!” “哎!……”不等独孤默开口,祈贞已经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四周转了一圈,好像是没找到自己称心的动物,忽听得天上凄烈一声响,两只老鹰一前一后地飞了过来,它们像是互相追逐,速度极快,横冲直撞。 祈贞指向辽阔天际边,湛蓝得不了的天空将她的眸底倒影出淡蓝色的投影,像是异瞳那般漂亮。祈贞赶紧喊道:“你快看,天上有两只老鹰!你赶紧让开!” “啥?……”独孤默有点不太明白,悠哉悠哉地又拔了一根嫩草含入嘴中,不屑一顾地道,“什么叫做我赶紧让开?它们在天上飞,我在这草坪上做,” 祈贞好心劝他:“哎呀呀,它们要飞过你头上了,你赶紧让开!” 独孤默更加不屑一顾地朝祈贞翻了个白眼。 祈贞忍不住了:“他们马上就要拉屎了,你当心头上顶屎! “额……” 哪会有那么巧,独孤默腹中刚刚想完,天上鹰嗷嗷路过,“咻”的那一瞬间,他觉得头顶上有点热乎乎的,好像是什么东西轻嗒嗒地落了下来。紧接着,又过两个弹指,他又觉头顶热乎乎的一阵,又是什么东西轻嗒嗒地落了下来…… 前一坨,后一坨,迅速衔接,精准巧妙! 前一只鹰,后一只鹰,仍旧追逐,横冲直撞。 一刹那,独孤默心起不详的预感,伸掌摸来看时,感觉自己的整个头颅都要爆炸了! 特么祈贞说的还真是不赖! 特么来一坨就算了,它还一人来一坨…… “哈哈!刚刚他们嗷嗷叫两声,我就告诉你他们要拉屎,你就偏不信!偏不给它们让路!”神预言家已经笑得整个人抽搐在草地上。 独孤默径直冲向小溪流,一闷头就往水中,让那污秽的泄物大江东去。怎么洗都感觉还有味道,祈贞又屁颠颠地过来看笑话,他真不知道该骂那张乌鸦嘴还是该骂方才的那两只老鹰! 祈贞坐在石头上,得意洋洋地望着面前的“手下败将”,“喂,你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 “手下败将”不回答,甩掉沐发的水,空气中充斥着皂角的香味,头上水珠在阳光下倒映出七彩的光芒。 他甩了甩头,那些七彩水珠俱碎。腹中在骂:呵,信?我信你个鬼,老鹰嗷嗷叫两声你就知道它要拉屎?你特么以为自己是母鹰然后在给小鹰把尿?这只不过是巧合罢了! 见他一声不哼,并且翻了个白眼走过,祈贞又朝他吼:“喂,姓郭的!有种你别在心里骂我!你倒是摊出来骂啊!” “额……”独孤默很是茫然,明明自己是在肚子里骂的,怎么好像这位公主的耳朵长在了自己腹中一般! 不怎么想理他,独孤默头也不回地照旧走! 那位公主又在他后面放开了嗓子喊:“喂,你输了,大丈夫认输有气量,你可是要娶我的!” 第215章 智障王子 “鬼才娶你呢!” 远远的背影响亮地传来这么一句话。 后来,不曾想,一语成谶往往就是这么见缝插针。 独孤默还未走远,那两只老鹰也仍旧嗷嗷飞翔在天空中。他一时的孩子气性上来,顺势捡起了两颗石头就往鹰的方向打去…… 蔚蓝碧空下的抛物线起先是如两颗流星般,后来渐弱,变成两团轻软软的棉花。再后来,石头不知道哪里去了,老鹰还在天上盘旋得嘚瑟,好像瞅准了独孤默还要再掉两坨排泄物下来似的! 此时独孤默可恨自己没把弓箭,也没个“神射手韦皋”那样的好功夫在身上。只能隔空瞪了那两只老鹰一眼,他抬脚就要走,上空霎时迸发出哀厉的一声惨叫,惊动天地的架势。 独孤默一抬头,看见一箭双雕,那两只嘚瑟的老鹰已然回旋,凄惨惨下落。 其实,这地势位置要一箭双雕并不难的,说那人是神射手还高估了些,竟然如此,独孤默还是想看看射出箭的人。 他抬眼看了看四周,辽阔的草原上,居然再看不到第二个人的身影,就连方才祈贞公主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再看看那一箭双雕,老鹰已断气,射箭人确实是存在的。 四下辽阔,一片新生草地并一棵古旧榕木而已,一眼望去,眸中皆是绿意盎然,在射出一箭之后迅速撤离也难做到。独孤默心想,那持弓箭的人,发射地点应不在地面上,那就唯有那片古木丛中? 独孤默重新审度了一下地势,古木距鹰亡之地可不算短,足足有两百尺,若真是那片古木丛中箭出,那人倒也当得神射手的赞赏了!如此定论,便将目标定位在古木上,独孤默放轻了脚步,持有谨慎之意,缓缓走去…… 树上果然有人,应该是他听闻来人脚步,茂密的叶中嚓嚓几阵叶子刮响,然后“哇哇”两声急促的尖叫,猝不及防,一抹衣色一个人,竟有人从树上重重摔下来…… “额……”独孤默赶紧退后一步,腹中忙喊侥幸,差一点点,那具人体就直砸独孤默脑袋上了。 要真是那么一回事,这下可不是先前两团排泄物那么幸存了。 地上“哎呦”一声呻吟,从树上砸下来那位青年倒也还幸存。 独孤默走上前,看见那人迟钝地爬起,他许是被摔得不轻,踉踉跄跄才站直,挠了挠后脑,迟了好几晌才反应过来身旁有人,让人瞧着这人不太聪明的模样。 除了他身上的衣装华丽出众,价值不菲,只来过摔下来惹了一摊泥,饶是可惜。从他装扮来猜测,应该是南诏族人的模样。 他不先打招呼,独孤默便抱拳先招呼了句:“在下郭陌,李唐派来的使者,还请教郎兄尊姓。” 对方还在抚着方才的伤痛,继而挠挠后脑,鬼知道他冒出来一句:“啊,啥,我不信尊!” “……”独孤默差点吐血,看在他挠头傻得可爱的模样,便忍住不笑出来好了。 “那你,方才在上树上……” 未等独孤默的话说完,对方先摊出一双黑乎乎的手掌解释:“喔!我爬到树上摘果子吃!你看,果子可是好吃了!” 那双黑乎乎的手沾满了桑葚的味道,独孤默诧异凝眉:“你在榕树上摘桑葚吃?” 然后还投头望了望那棵榕树是不是变异了! “这榕树没变异啊!……”独孤默坐看右看,最后目光落在眼前这位青年身上。 他不怎么看独孤默,虎头虎脑一脸傻愣愣,居然在吸吮自己的手指头,在吸吮桑葚的味道。完全一三岁小孩的模样。 “……”独孤默猜想,眼前这个人从树上摔下来,神智不会被摔得有些缺口了! 便又问道:“方才那一箭双雕是你射下来的?” 对方傻愣愣地望了眼天,没点功夫在身上竟去张目对日,阳光一刺中他的眼,他才委屈地挠了挠眼,“一箭双雕在哪里?好吃吗?” “……”独孤默再一次被整得无语极了。 他瞅瞅这位青年,别说佩戴弓箭,就连腰带挂钩上一把武器也没有,挂的东西倒是有,竟然是一只三岁孩童玩的波浪鼓。 他看见独孤默盯着自己的波浪鼓,他便取下来摇晃得清脆响亮,一连纯真笑嘻嘻地问:“这波浪鼓可好玩了,你也来一起玩!” 独孤默:“……” 这下,独孤默确定这人是个傻子无疑了! 眼下天色将近暮色,这傻子的仆人还没来寻他,凭这智障,他怕不是会丢走! 独孤默心中叹了一下,关爱残疾人士的爱心还是有的。 且不说自己有无爱心,猜测他的身份来看,他也是个不下等的人物,听说吐蕃之地有南诏九王子前来提亲,独孤默猜想,眼前这个人或许就是南诏九王子的亲戚随从之类的。这样的身份,要是走丢了,搞不好的话还挺掀起一阵轩然大波的。 独孤默试探问:“你前来摘果子,你可知道你回去的路?” “回去的路?”像是被别人提醒过后才想起来,他开始急了,抓起自己的头发哝哝自语:“回去的路在哪里?我把它给弄丢了,我找不到了……” 急了两下子,他便抓着独孤默的手哭闹恳求,“你把它找回来给我好不好,我要回去的地方是一座大宅子,屋顶像是金灿灿的元宝堆成的,墙面像是红火火的花椒刷出来的……” 他说的地方,应该是吐蕃王廷了。 “好好好!”面对傻子,独孤默词穷得紧,想确认一句“吐蕃王庭”,估计这傻子连“吐蕃”两个字都不识得。 正与傻子纠缠间,暮夜四起,前方有一堆人打着灯笼焦急匆匆地找来,呼喊声交错有致:“九王子!九王子!你在哪里呀!请回答我们一声。” 独孤默对他笑道:“这下,回家的路有人给你找来了!”再一别过脸,“等等!” 他们在呼唤什么?独孤默竖耳又听了遍:九王子! “你就是来吐蕃求娶祈贞公主的九王子?” 对方傻乎乎地笑:“他们都是这样叫我的。” “……”独孤默有点傻眼,眼前这个智障,居然就是南诏的九王子! 第216章 试探 跟这样一个傻子沟通,独孤默都有点接受不了,更别说谈婚论嫁了,难怪祈贞要逃婚! 这南诏有什么信心能送一个智障王子过来求娶赞普的妹妹? 独孤默还一口答应下吐蕃赞普能说服祈贞嫁给南诏九王子以换取紫茭苇,这下见到求亲人,独孤默摸了一把冷汗…… 答应赞普的事情估计有点悬。 要是帮助祈真逃婚,让她帮忙拔一把紫茭苇作为报酬那倒还有些希望! 眼下,这个倒戈相向的主意还真可以有!独孤默有点不太道德地想。很快,他理智地抚平了这个想法。 当傻乎乎的九王子被仆人领走时,独孤默忽然想起自己来到这棵树下的目的,拍拍脑袋,差点忘记了那一箭双雕…… 他抬头瞧那棵树,一片浓荫的绿将没有边际的天遮蔽得看不见了那抹蓝,唯有一样利器通过树叶的罅隙反射出刺眼的光,独孤默抬起手掌挡了挡光芒源头,看清楚是一把牛角弓。 再望望那个傻子离去的背影,一愣一愣的,走路跟瘸了腿的野鸡似的,像他这种人估计取刀杀鸡都很困难,怎么会是个一箭双雕的神射手! 这下“证物确凿”独孤默又很确定方才的一箭双雕是以这棵树作为的。他抚着下颚思考:“难不成这树上还另有其人?……好像也不太可能……” “咻”一声的轻功顺风而上,独孤默落脚在树梢头,宛如立在一个碗口中央,嗯……这片树荫与生俱来的长相很适合晒太阳,他环顾“碗内”除了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再细眼辨认枝干上的足迹,有两种,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是刚才南诏的傻子王。 幸而这一路草地稍微泥泞,任何人走过这片地方鞋底都会沾草带泥,饶是个不错的蛛丝马迹,独孤默观察起那傻子王的足印,踩踏过木头上的每一分寸,都竟然沉稳有力!与旁边自己借点使轻功踩踏下的足印平分秋色。 按照傻王子的说法,他是想爬到榕树上摘桑葚吃,结果傻不拉几地掉了下来…… 可他的足迹,难道不应该是拖泥带水如蜗牛吗? 这种意外之喜太值得明查丝毫了! 他开始有个破天荒的想法:那位傻得可以的王子是不是装憨喔!? …… 于是,四下无人的时候,独孤默经常有意无意地去九王子歇的那里瞎溜达,试图再找出些什么来进一步证明自己的想法。而那个九王子也当真幼稚至极,每天不是和小动物自言自语就是和庞然大物溜玩,若非他是南诏贵族身份,不存在一些交易及其尔虞我诈,那么他的举手投足间应是蕴满了童心。 这一刻他正如此心想。彼时,九王子在院子里的沙盘上逗狸奴玩耍,而独孤默的脑袋正在一丛肥茂灌木中探进探出,煞是鬼祟。顿时,人耳难以察觉的树叶嚓嚓声细细落入沙盘上那只狸奴耳里,只见它碧绿的猫眼一下子朝独孤默的方向犀利起来,爪子一抬乱窜着“喵喵”嗷叫,激得沙盘崩起砂砾四扬,风急迷乱时,一只宽厚手掌果决抄起那盘砂砾朝有偷窥之眼的那丛灌木飞了出去。 本就是偷窥者的独孤默不敢张扬行动,准备轻悄悄地溜走时,风沙一入眼,继而那记沙盘猛得拍过来,直往他脑袋上抠…… 额,抨的一击震惊庭院,独孤默没有防备直扑向在地面,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顶了个鸡蛋大的包。 偷窥傻子,原本不该暴露的,却坏在傻子养的猫上。 独孤默有点不公平地想:精明敏锐的阿兕子养的阿芒那么聪明,为什么那个傻王子养的猫没有跟主人一样傻…… 估计自己是最倒霉的窃听者。偷窥一个傻子不成,反倒傻子的猫偷袭…… 具体到底是谁抄起了那沙盘来祸害他,独孤默也有点说不清楚,毕竟方才刮的风挺大的,眼睛进的砂砾还凝滞在瞳孔触手不及的地方,得亏眼前还有一丛灌木为自己挡了风,否则,这双能吸引无数女人的陶醉的桃花眼得毁于一旦。 他揉了揉好半天,才能睁开眸眼捕捉到一丝亮光。 九王子起身来捡沙盘时,像是才看见他一般,抱起沙盘惊讶道:“啊,郭郎君,你的眼睛怎么了?你是才刚刚睡醒来找我和狸猫玩吗?” “……”听见声音望不清其人,独孤默再揉一揉眼睛,直到看清楚眼前人九王子的傻样,他傻乎乎笑着不曾有关心独孤默眼睛的表现。而从这位王的一双眼睛里,仿佛只有“玩”字。 总不能回答说是来偷窥你的,独孤默不太老实地应声回答了句:“对,我就是来找你的狸猫玩的,不过……”话锋悄然严厉,他拿出九王子怀里抱着的沙盘,怪异的眼神滞留在九王子宽厚的手掌:“不过,现在只怕是来寻仇的了!方才这只大沙盘,是一只猫凭一只爪就可抓起的?……” 话有质问的意思,独孤默心中所猜测的也不太有把握,不过是诈一诈,继而盯紧了眼前人的表情。 对方愣愣疑惑,依旧如初见时般挠了挠后脑勺,干净憨厚的脸写满了“傻”字,这种表情,没有人不一看到他,就认不出来他是傻子。 好半天耳背似的又一语惊人:“啊?什么?我养的狸猫有四只爪啊!你看见了吗?难道你养的猫只有一只爪?” “……”傻得无语至极,但是傻过头便不太真实了。 毕竟这位九王子没有正面回答问题,有种掩饰的赶脚。独孤默的目光放到那只狸猫身上,它一双警觉的眼睛渗人得慌,比起花蟒狼王阿芒,有过之而不及。 又像是一面镜子,仿佛谁的小心思都被它死死看透。 偷窥都被发现了,这下也就光明正大地看了!独孤默再瞅瞅这位九王子的游玩环境,除了动物还是动物,别的倒也是寻常,只不过墙角饲养的那一群鸽子实在显眼,起起落落,白花花一片,眼花缭乱地如一阵大雾起。 第217章 解围 就在昨天傍晚,独孤默明明还看见九王子抱着只灰色的鸽子去河边放它下水和鸳鸯嬉戏。今天却不见了踪影…… 他走过去,拿起边上的一把五谷洒向那群鸽子:“九王子不喜欢豢养灰色鸽子了?” 九王子一跺脚,忿忿不平:“昨天傍晚,我放它去和鸳鸯戏水,结果它却跟着鸳鸯跑了,你说气人不!” 放鸽子去和鸳鸯戏水,最后还被鸳鸯拐跑了? 这是什么清晰脱俗的道理? “……”独孤默听得耳朵都要掉在地上捡不起来了。 那个傻愣愣的九王子还蹲在地上给那群白鸽投食,谷食在他宽厚的掌中扬扬洒洒地飞溅到白鸽的脑袋上,那一瞬,这画面像极了刚才那么倒霉的自己,独孤默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眼角。 目光忽然定在那个九王子的指缝中,那么干净的指甲未见一颗砂砾,他一点都不像一个贪玩的孩子。 这下更加印证了独孤默的猜测,方才的沙盘抄起袭来似乎不是偶然,罪魁祸首不是猫爪,那只宽厚的手才是! 边上,那只宽厚的手抓起一只肥硕的鸽子,嘴里喃喃嘀咕着:“明天就要吃你喽……” 顺着这一句话望过去,独孤默看到他满心眼里又只有吃,好似其他一切都不曾入眼过,不禁问一句:“你养的鸽子,最后都被你吃掉了?” 傻乎乎的声音头不抬地传来:“鸽子肉好吃……” 恰巧有侍女过来送鸽食,听到九王子嘀咕的话,便多嘴笑说:“九王子可爱吃鸽子肉了,一天一顿鸽子汤,刚开始时都将我们赞普的细鸽吃了,后来,实在将王庭的鸽子吃穷了,九王子又是哭又是闹,从南诏抱了好几大篓来养他才停歇呢。这下,又吃得只剩下这几只了……” “喔?这是南昭送来的鸽子?”独孤默留了一个心眼。 侍女巧笑嫣然,欲要开口再说什么时,九王子一把鸽食打洒向群鸽,像是孩子闹架般哭闹:“……喂……你拿的东西太少了,我的鸽子不够吃啦!” 人家三岁小娃哭闹起来也不过是一根糖葫芦就能哄开心的事,而这位智障王子哭闹起来,估计一百碗鸽子汤来哄都哄不清楚,那位侍女忙忙依顺了他再去拿鸽食去了。 鸽子乃送信专用,是文人义士的寄托与钟爱,一般人不怎么去吃鸽子的。而眼前这位以傻愣着称的九王子,吃鸽子,会不会是在掩饰着什么…… 大胆猜测,小心求证,独孤默留心望了一地鸽,白鸽灰鸽不停地在他脑袋中飞来飞去。 “喂!郭陌!原来你在这里!” 独孤默正想得出神,祈贞公主忽得一声唤,叽叽喳喳出现在面前,不经意间打断了他的思绪。 九王子见到祈贞公主,饶是高兴,连忙迎上去,一开口就傻里傻气:“我的公主,你终于来找我了,嘿嘿,你终于肯跟我玩了……” 祈贞公主看也不看他地翻了一个白眼,方才呼唤独孤默的兴奋语言到了他这里立马减少了一半之多,冷冰冰地道:“我怎么会来你呢,我是来找郭陌的!” 话还没有说完,她的手臂已经挽向了独孤默,“我跟我阿兄说了,我才不嫁给你这个傻子,要嫁我只嫁给像郭陌这样的人……我竟不知道你有什么脸面来吐蕃求亲,而且还赖着不走了?……赶快抱着你的这一群鸽子走,我们吐蕃是不让人白吃白住的!” “啊,你不是来找我的阿……”对方失落地噘嘴,带些懦弱的傻气看也不敢看公主一眼,圆溜溜的脑袋一低再低。 这位公主,言语骄傲得不给别人留个台阶。不过,在她眼里,眼前人的傻子可以随便恶言相向,以他的智商他不必要台阶。 独孤默也觉得着公主的话过分了些,暗中拧了一把她挽住自己的手,然后又男女授受不亲地分隔有间。跟在公主后面而来的落雁看到独孤默的小动作,会意地微微一笑,再看到被嘲讽的那位九王子尴尬得脸面都要贴到鞋尖上面去了。 落雁心中念善,想着该为九王子解围,便过去拉了拉祈贞柔声细语:“公主,你话也忒重了些,最后一句话,就算九王子不被伤,我和郭陌可要被伤了!不信,你瞅瞅郭陌的表情。” 捉住祈贞较爱与独孤默来往的心里,落雁的劝倒也有些可用,只见祈贞悻悻地望了一眼独孤默,面起惭愧:“对不起啊,我嘴是快了些,但是我没有连你也一块骂的意思,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独孤默心宽得很,原本不在乎她最后骂谁白吃白喝,也并未感觉自己有被冒犯到。况且真正需要这个道歉的人并不是自己,他便迎合落雁的劝作一场戏,仰头望天长叹一声:“唉!稀奇了,吐蕃的金枝玉叶居然对我一个唐人道歉,不过呢,我受之有愧,反正她骂的也不是我!最往心里去的也不是我……” 似乎是特别在乎自己在独孤默心中的映象,祈贞及其不情愿对九王子作揖,蚊子哼哼的小声:“对不起啊……” 方才对独孤默的道歉还干脆利落,这下对九王子的道歉,小声到大概只有她自己听见。甚是区别对待。 旁边的独孤默无所谓地望天,若无其事地掏了掏耳朵…… 祈贞瞄了一眼独孤默,一鼓作气,提升声量:“九王子,对不起,刚才祈贞无意冒犯您了,您请多海涵祈贞的冲动无知!” 九王子嘿嘿笑,一脸痴相地望着祈贞,什么话也没有说。 达到自己满意的结果了,独孤默才将掏耳朵的手指放下:“哎,这下耳朵清顺多了!” 众人心领神会,望着独孤默一笑,尤其是九王子,感谢的笑意一双大牛眼都不够装了,唯有祈贞只是随便扬了扬嘴角,很明显不太高兴,但独孤默也不怎么计较了,懒得管她呢! 大家别扭了不一会,祈贞一语惊起,挽着独孤默就跑:“喂,差点忘记了正事呢!郭陌你快跟我来……” 第218章 中巫 还没等独孤默问她想干嘛,只觉得掌心一炽热,已经被祈贞的五指牢牢扣住,自己则如一只风筝般任人脱拽,出了王庭大门更是迎风疾驰,又命令不许任何人跟上来。 如此豁达随性的公主,在与邻国有婚约的前提下并且未婚夫在现场,她居然堂而皇之地拉着另外一个男人“跑路”了,落雁悄然望了一眼那个傻王子…… 这个未婚夫再怎么傻,这种时候都应该笑不出来,偏偏不是,他竟然望着手拉手奔跑离开的两个人笑。 落雁垮面地撇撇嘴,以为当下会有一个人与自己心情一致,没想到那个傻子居然呵呵笑,并说了一句“嘿嘿,真好!” “……”落雁差点没有吐出一斗血,正要走时,那个傻王爷别过脸来,面上笑眯眯,眉眼笑憨憨地弯成了一道彩虹:“嘿嘿,多谢杨娘子方才执言相救!” “九王子无需记挂,落雁告辞了。”她入乡随俗行礼,姿态婉约,丝毫不失体面。转身走后,心中不禁想道:这王子也忒傻得心大了,未婚妻移情别恋那么明显的事情看不透?反而能明白我方才的三言两语在为她解围? 一面想,一面回头看了一眼,望见那位九王子正在陪着自己的鸽子玩耍,有侍女送上笔墨纸砚过来,他握笔如握拳,呆头呆脑了写了两三个字后就吵嚷着说学字太难,而后就摔笔折纸去了。 这下才听说,这位王子大字也不识一个, …… 天色垂暮,星光倒影在清河,璀璨夺目,随着潺潺清水流动,似织就一幕星河。过了一晌,便有小石头噗通噗通跳进来的声响。 同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吵嚷不休:“喂,郭陌,我问你答不答应嘛!” 拒绝的话一路说过来,独孤默的腻烦又不能面上表现出来,便只管投石,有时候打一个水漂能漂得好远,想起商音打水漂从不超过两个,他不由自主地一笑,桃花眼清澈。 不明白他在笑什么的祈贞以为是自己的死缠烂打奏效了,拍掌欢呼:“你答应了?耶,你答应了!” 独孤默莫名其妙凝眉:“啊?” 祈贞笑说:“你答应娶我了啊!你刚才那般甜蜜的一笑不就是答应娶我了么?” “……”独孤默无语,这个女人也是自作多情得厉害了,连忙辩驳:“讲究言辞依据,我可什么都没说喔!” 祈贞撇嘴,揪住一些细节不肯放:“那你刚刚在笑什么!” 他有点说不出来:“……” 那位姑娘扬起脸庞:“你不肯说,那就是我所想的了!你就是死鸭子嘴硬,我堂堂吐蕃赞普最宠爱的妹妹,尊贵无比,没有人不被我的美貌所折服,我就不相信,你不会对我动心!” 独孤默望了一眼她扬脸庞的神情,一整个趾高气昂,熟悉之感扑面而来:“祈贞公主,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她的目光一亮,装满了欢喜,亮丽地站在独孤默面前:“是你喜欢的人吗?” “不。是我反感的人。”比较温柔的回答。 话不狠,却伤透了人。一向叽叽喳喳个不停的祈贞忽然闭口立,眼中的欢喜如盈月变缺,一点点残缺消失不见。 独孤默叼了根草,满目星河,缓缓道:“她也是这样,仗着是公主的身份不可一世,没有了公主的身份,其实她什么也不是。我是不会娶公主的,不论是大唐的还是吐蕃的。” 祈贞心有不甘:“喂,你不想娶我,那你干嘛看我的眼神总像是一往情深?” “……”额,其实这样的话不仅祈贞一个人对独孤默说过,尤其是在很久以前,这大概就是自带情意的一双桃花眼在作怪,独孤默自嘲了下后解释:“那是因为我想跟你做朋友,所以多看了你一眼。” 这算是什么解释?祈贞不知所措:“难道我们现在不是朋友?” 独孤问:“那好,如果我要你们王庭的一把草,你这个朋友会帮我拿一把吗?” “当然!” “那好,紫茭韦。” 对话衔接得迅速至极,独孤默朝她伸出了手。 祈贞微微愣了一下,犹豫了一下才问:“那是我们吐蕃的巫草,这个时节皆已布下巫,你要它做什么?” 巫草,第一次听见这个词语。独孤默求知:“何为巫草?” “巫草长到一定的时节,就会有巫师前来给它布下结界种巫,挺邪乎的,我阿兄说是用来牵制死士的剧毒。总之,未下巫前毒攻毒可为药,下巫后毒生毒药石无医,回天乏术。其他的我也不了解了,总之就不是一好东西。你要那东西,是用来救人还是害人?” “自然是救人!” “喔,那你得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了,因为昨天我看见巫师捧着阴阳水出入王庭,紫茭芦都被种巫了。不过,说来也奇怪,以往都是秋季中巫,今年居然提前了一个季……”祈贞说毕看了下独孤默。 他一脸死灰,眼中的恐惧像是自己死到临头了一般:“种巫一事,你说的可是真的?” 祈贞言之凿凿:“自然是真的,这件事情除了我阿兄的亲信和我,吐蕃就再没人知道了,站在我面前的若不是你,我也懒得透露一点半点,否则我阿兄定要罚我的!” 昨天中巫,已成定局,这下原本要求的解药变成了毒药。独孤默这才明白过来,这个吐蕃赞普提防心甚强,他果然留了一手。 刹那间,独孤默心中涌起六字:你不仁,我不义。 单为这六个字,他发愣得出神,祈贞唤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喂,你要救命草救谁?要是拿去救唐人,我阿兄肯定不给的。他看那个草比看我的命还要贵重呢,别人偷不偷得到我不知道,反正我是偷不到的。” 这番话饶是冷水,独孤默一时语塞,后悔自己不更事地跟吐蕃赞普坦白了那么多,眼下只能以退为进:“我只是听闻吐蕃有此草甚是感兴趣,所以来求一把,有备无患罢了,你就当我没有说过。” 说毕,提脚欲要走。 祈贞怎么会甘心,直接粘人地挽上他的胳膊,如是抱着一只羊腿般,娇声诉道:“郭陌,我肚子饿了……” 第219章 孙子 独孤默扒掉她的爪子:“我又不是烤全羊……” “……” 不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祈贞再次将胳膊搭上来:“自然是想吃你的,可是怎么舍得让你做只烤全羊呢?你可以帮我烤一只啊!” 说着指起不远处冉冉升起的篝火,旁边异域风情舞正盛,藏人吹的胡笳悠扬向远,郎朗星空下,烟火气息隔了一重天,煞是好看。独孤默第一次瞧见这样的景象,不由得驻足欣赏胡笳曲。 祈贞看他欣赏得起劲:“喂,你知道他们吹的是什么曲子吗?” “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欣赏得很明白似的?” “……” “喂,说好的烤全羊呢?” “我可没那个手艺,当心毒不死你,生不如死的那种……”独孤默趣笑着加快了步伐。 祈贞准备跟上去时,脚下一溜差点跌倒,低头瞧时原来是一节谁砍剩丢的竹节,她拾起,事不嫌多得扔向了前面的篝火,霎时,炸一声,零星火光飞起。 因为祈贞的力度稍大,大有一炸冲天的趋势,鲜少可见,她洋洋得意,宛若是自己的特技。 小火光升向低黑的夜空,惊得天上飞鸟扑翅而逃,惶恐之声交叠扑响,乱成一团。 一只小灰鸽如是惊弓之鸟般坠落,扑落在地面整顿了下翅膀欲振翅重翔,独孤默见此蹙眉嗔怪:“喂,这位尊贵的公主,你手下留点情好不好!” 一句话反引出那位公主一番自我思想出来:“呵呵,我们吐蕃不论男女,皆是刚性豪气,可不像你们心慈手软,妇人之仁,遇到点什么事就讲究‘得饶人处且饶人’,在我们眼中,该杀生的便是磨把百刀来也要杀,又不是菩萨,装一副怜悯形象等着谁来拜呢!” 话说得上头,她直接掏出弓箭,对准目标,将那只振翅欲飞的小灰鸽给打了下来,不等踏一声凄厉,那只灰鸽已奄奄一息。 祈贞笑道:“瞧,今晚就算不吃烤全羊,拿它来烤了也不错!从前都是南诏那个傻九吃鸽子肉,如今我遇上了,宰它一顿也不错!” 言行一致,她提起那只死鸽子走到篝火面前。 方才话中的“傻九”一下子激醒了独孤默,他再次瞅准了那只鸽子,忙抢过来道:“这是南诏九王子豢养的鸽子。” “我知道。”祈贞无所谓,“不是他的鸽子我还提不起兴趣呢!他成天吃住我吐蕃,我吃他一只鸽子,他少吃一顿有异议?” 独孤默到底心思缜密,眼神盯着那只鸽子一寸不离,心中百般疑惑:这大夜晚的,这只灰鸽子为何会飞出牢笼?应该有专人好好看着,就算是放养也不清算?少了一只也没发现?况且,为什么是灰鸽子?在薄暮的天几乎要叫人忽略不见。 “等等!”发现那只鸽子羽毛丰厚,独孤默立刻阻止她拔毛的爪爪,以他多年行军经验道:“这只鸽子,怕不是传递消息的。” “呵呵,怎么可能,你看腿脚上啥都没绑呢!”祈贞摩挲它一身的灰羽,在觊觎他柔羽下的肥美,忽然,手摸到了什么东西,继而目光凝滞,别过脸望向独孤默:“你好像说得没有错,它身上真有什么东西,被藏在腋羽下。” 独孤默上前,翻开它的翅膀,灰色的腋羽中栓着一张手指粗细的小纸条,与羽身颜色一致,肉眼难辨别,手掌翻覆两下便不难摸到。但是,若不是今晚祈贞射下了这只灰鸽,谁又能知道它的使命呢? 祈贞欲要扒下那张小纸条,独孤默忙得阻止她,“等等,小心纸条不安全呢!” 她明白地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块旧手绢,一点点展开里面的东西。 满怀期待之时,那纸条居然是一张白纸!白纸黑字的白纸,没有黑字。 独孤默有点不相信这就是事实,对着白纸都没想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祈贞见他想得严肃不言语,便一把捞过那张小纸条劝:“哎呀,别想了,那个九王子智商三岁能有什么坏心眼,不过就是想娶我罢了!他连个大字都认不全,还想传递消息?呵呵,简直可笑!” 他并不应话,祈贞又啦啦道:“喂,郭陌,还有比这个更可笑的呢,他刚来吐蕃的第一晚就迷路走丢了,整个吐蕃打着篝火找了他两晚上,我阿兄以为人出事了,准备赔钱赔地赔牛羊地赔给南诏呢!结果去拉牛羊时,发现他竟然歇在牛圈里!哈哈,你是没见他那狼狈样,牛粪滚了一身,我现在看见他还仿佛能闻见他身上的臭味,街上乞丐都比他体面些。” 看来九王子的傻深入人心,独孤默静静听着祈贞说笑不已,心中与她却是两种不同的看法,拿着那张白纸想得起劲:“正是这种傻,才隐约觉得可怕,正如这张纸,无,胜于有。” 话中有话,祈贞也不蠢,直接戳破独孤默的话中话:“你怀疑那个九王子装傻?” “对,有很大的可能。” “怎么可能,其实他来也吐蕃也并不全然为了求亲,他是来求医的。”祈贞指了指脑袋,“据说,他生下来就是这么傻!我们吐蕃最高明的医师诊断了没有办法,就算是你们大唐的那个孙子复活,也没有办法的!” “啊?我们大唐的哪个孙子?”感觉言语之上有被贬低到,独孤默撇了她一眼:“既然孤陋寡闻就不要乱说,他尊讳:孙思邈。呵呵,叫‘孙子’?难不成这是你给他取的名?” 被人白了一眼,祈贞也不示弱地立马白了回去:“行,你不孤陋寡闻,那你道是解解这张白纸上的秘密,但凡让我看见一个字,我就服气你!从此当你孙子!” 这位金枝玉叶能下这样的赌注,也是各种角度观察小纸条,确认自己和独孤默都没办法破解,才下的赌注。 像是占到了便宜,独孤默眼中闪过坏笑:“哎,孙子,快把小纸条给你阿翁我拿过来!” “……”祈贞忘记了反驳,鬼使神差地将小纸条奉了过去。 第220章 隐字 独孤默想开口提醒些什么时,已瞅见祈贞纤细的手指轻轻捻着那张小白纸递了过来,他微微愣了一下,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 “怎么了?”不明白他为什么发愣的祈贞微微好奇,十指又在那张小白纸上揉搓了一下,“这个纸有什么问题吗?” 独孤淡然地瞅了一眼这个心大的姑娘:“没什么问题。只是以后,不要直接触碰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万一上面荼毒,你怎么死你都不知道。” “喔。”被说教的那位姑娘很随意地应了一声,尔后,看见他捡起一枝树枝劈成两半作镊子,夹过了自己手中的东西过去。 祈贞注视的眼神略显傲慢,心想着:提防心那么强,不用手碰,我看你怎么查验…… 独孤默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心声一般,心有感应地抬头望了他几秒,那种眼神,就好像是盯着背后说自己坏话的人,祈贞的眼睛不闪也不躲,任由着他。 他瞟了几眼后,目光才重回到那张一字也无的小纸条上,鼻子稍稍凑近动了动鼻翼,没有察觉到异味,又对着阳光强烈的地方明察秋毫,然后,抚着额头陷入了沉思…… 祈贞在旁边,摆起与他一样的姿势,静静望着眼前这个一双桃花眼极其勾引人的男子…… 草原上的风轻轻吹过,带着点香草的气息,涌入鼻囊甚是惬意。 “这是苋荫草香……”独孤默的嗅功也不赖,当微风吹来的时候,他拍了掌膝盖立马认出,又欢道,“这下有办法了……” 他一咕噜地爬起来,闻香采野草…… “你采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有着极大的作用!孙子,你就等着我变戏法给你瞧!” “……”被人唤做孙子的金枝玉叶,她嘴笨似地没有反驳。 祈贞虽然不知道他做什么用,但还是帮忙着摘了两把,跟着他捣成汁,忙上忙下,最后听他的差遣,帮他生了一堆火。 火光摇曳得欢快,噼里啪啦的时不时迸发出小星光,祈贞手托腮,目不转睛盯着眼前人,独孤默将苋荫草汁与蜡油调和,将那张小白纸浸入又捞起,最后平铺在火上烤。全程他都用着竹镊,并没有手碰纸条。 一切动作行云流水,一丝不苟。宛如在烤着一样美味的食物,瞧得一旁的祈贞差点流起口水来,大概是饿昏了,她懒洋洋得动弹,语气有气无力:“喂,刚刚不是说要烤鸽子吗?怎么现在变成烤纸条了?” “嘘……”独孤默竖起中指靠唇,又静悄悄望了一眼周围,仿佛自己在做坏事一般。 祈贞欲要去拿鸽子自己来烤时,一起声忽然头轻脚重,屁股一重摔回了原地,胸口有说不出来的闷气,便也懒得再发言动身了,只等着独孤默把手头上的事情做完。 她难得地安静,独孤默狐疑地望了她一眼,见她脸如土灰,映衬着篝火又仿佛是自己眼花了,便不太在意,别过脸来只专注自己手头上的事情。 火焰一点点在纸条上烘烤着,终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独孤默放大了瞳孔,纸条上的字眼也在自己眼中一点点放大:“祈贞,你看,上面有字……” 不知道为何会昏昏沉沉的祈贞听到独孤默呼唤自己,暂吊起一丝精神,挪了挪身子过去,凑近看时,那张纸张已然烧焦却出奇地没有灰飞烟灭,纸上依稀镌刻着“下月初十,起事”一排吐蕃文字,后面还跟着一个不知道象征啥国家的符号。 文字涵义,不言而喻。让人莫名地起了一身寒颤,感觉下一晌就会天崩地裂,人间不复存在一般。 独孤默和祈贞默默相觑。 似乎他们的想法,已经在眼神中交换了。不谋而和,心照不宣。 空气可怕地沉静了几秒,祈贞终于按耐不住,一个激灵起身:“好个南诏九王子,装疯卖傻潜进我吐蕃欲行不轨,装什么喜吃鸽,原来一天天减少的鸽子并没有到他嘴里,而是送情报回南诏了!我得赶紧回去禀告我阿兄!让他瞅瞅那个表里不一的家伙。” “可是证据在哪里呢?”独孤默反问。 “证据不就在……在……”她话到一半,说不下去了,那张印有罪证的纸张承受不住已然灰飞烟灭,于火焰中销声匿迹。 独孤默将对方的心思一点即破:“这便是他算计好的,这般罪证的纸条,即使寄回南诏,都是入眼后消失。他用吐蕃字也是谨防抓到而掩人耳目。” “你们中原不是有句什么天网恢恢么,我现在就回去将那个九王子的寝室搜刮个遍,再绑着他严刑拷打,我就不信我找不到其他的什么证据了……” “哎,祈贞公主……” 眼下唐、吐蕃、南诏三国的关系亦敌亦友,甚是微妙,担心自己会被反咬一口的独孤默忙阻住祈贞,才一抓住她的手腕,她竟然柔软无骨般倒在了自己的怀里…… 独孤默以为她是在玩什么勾引的小把戏,然后好赖上自己,果然男人在外面要当心,他赶紧眼快地一躲开,与祈贞擦肩…… “嘭”一下,那位公主直直摔向地面,玉山倾倒,死气沉沉…… “喂!你可别赖上我,我可没把你怎么着啊……”独孤默急于清白地自辨,凑过去,脚尖亲亲踢了她两下…… 这位不可一世的公主,要是知道他脚尖的操作,估计得亲自磨把刀将他的脚尖削平…… 可惜,她现在毫无所知。 独孤默又踢了一下,看她无动于衷,这才发觉不是玩笑,忙探鼻息又瞧脉,最后目光定格在方才的纸条灰飞烟灭的地方,想起之前的提醒,叹了声气说:“……公主,这可是你自找的,不是我乌鸦嘴喔……” 瞅了瞅四周,眼下再寻不到别人,救命时刻,总不能回到王庭请两个侍女来!只能自己费点劲喽,独孤默将公主扶起,往自己背上一托,再暮色中匆匆隐去。 于是,孤男寡女回到吐蕃王庭的时候,大家议论声窸窣。听说公主中毒,才惊讶着收起了八卦忙去请医师。 第221章 化敌为友 这下,公主中毒,赞普发怒,整个吐蕃医师,急得忙上忙下,都为自己的项上人头捏了一把汗。 独孤默摸了下自己的项上人头,也为它捏了把汗。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过来将他五花大绑,押到了赞普面前。 赤松德赞面色怒如火自然是不并说,关键是他坐不住,看到独孤默来了便三步两步抽出一把刻有藏字的大刀,刀锋冷冽地在独孤默眸中闪过,像是仅靠着那点锋芒就能将他劈成两半。 “说,你究竟想干什么?快交出,解药!” 取公主的命,从而破坏吐蕃和南诏的同盟,独孤默就知道赤松德赞会这样想。 独孤默冷笑道:“我要是想公主殒命,也轮不到这个时候您也找我要解药了。” 以为他会有办法劝祈贞应允这场婚约,没承想好消息没等到,便一个坏消息晴天霹雳,赤松德赞怒道:“我怎么知道你心里的小伎俩?怎知你不是想用解药牵制我些什么?祈贞所中的是异域的毒药,吐蕃都解不出来的奇毒,除了你中原来的人物还有谁?你少给我冠冕堂皇!” “赞普英明!”本就是被冤枉,独孤默梳理好言辞不卑不亢:“大王英明,且不论这毒是否真是我投,我怎么样都只有两种下场。一:赞普相信我,但公主的毒无解,我自当也活不成。二:赞普不相信我,我自当被偿命。无论怎么样都是难逃一死,那我为什么宁愿被你五花大绑押在此处呢!” 即使他话有理有据,赤松德赞仍旧不愿相信,这位王至高无上,依然坚持着自己所以为的:“紫茭苇,这个东西,难道不是你最想要的?” “不错,的确是我最想要的,但我的手法,非窃非威胁。”独孤默说着有礼地作揖,以表自己的诚意。 赤松德赞的目光一凌厉,宛如要将吞下去般:“而紫茭苇能解百毒,这件事情,你该不会不知道,让祈贞中毒,难道不是你的本意?” 独孤默沉默了一瞬,“我承认,我是有过这样的想法,但那是在祈贞公主中毒后,并非是在她中毒前,所以,让她中毒而拿到紫茭苇并不是我的本意。赞普难道是见我下过毒了,如此不信任我?不过,我并无责怪之意,还是那句老话,赞普不信任我也无可厚非,毕竟我们本就是敌人,这一点,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但是,某些人……”话锋转到此处,阴阳怪气 引得赤松德赞争圆了眼,竖起耳朵要继续听不去,偏偏对方中断在此处,投来了个锋芒的目光,炯炯有神。 吐蕃王忍不住要发话:“但是什么?要说便说,莫要阴阳怪气的。” 独孤默将目光投向四处立着的奴仆。 赤松德赞明白他是想独话,便将奴仆遣散了下去。起先,忠心耿耿的奴仆原先还不太放心,担心是独孤默的调虎离山之计,遂又在五花大绑的基础上又给他添了一层枷锁。 勒得独孤默翻了个白眼。 赤松德赞瞅了他一眼:“好了,你有什么不方便说的,现在都可以说了。” 独孤默冷笑说:“都说赞普聪明,计谋深不可测。在我看来,有些话也要我这个小喽啰来点名。你知道我是明面上的敌人,对我百般提防,对我说的话不尽信。殊不知,真正的敌人,你却被他的表面欺骗了。赞普可知道这个人是谁?最不被怀疑的人,其实才是隐藏最深的人。” 他目光跟着语气一扬,看见赤松德赞微微变了脸色,半天说不出话来,脚下踌躇,仿佛是还没将独孤默的话消化完。 独孤默知道,以赤松德赞的聪明,话中暗指的那个人是不需要点名道姓也能够被顿悟的,估计他在半信半疑,半晌,终于面滞怒气,吞吐地问:“郭陌,你是说……” “对,九王子。” “南诏国的九王子?” “对!赞普不信?难不成是吐蕃的九王子?” 空气中冷漠地衔接的对话,让赤松德赞吸了一口冷气。 “你有何证据?” 独孤默将方才鸽子的事,祈贞公主中毒的事,以及前些天一箭双雕的事事无巨细地讲给赤松德赞听。 这位王,全程脸色铁青,拳头紧握:“他一直在装傻?那么,为什么我吐蕃王庭的医师为什么查不出来呢?” “赞普,装睡的人叫不醒,装傻的人又岂会轻松地让您抓到把柄。”想到那张起兵的纸条,独孤默又问:“下月初十,南诏意图起兵,不知道攻向何处,后面暗写着如此一个符号,不知道赞普可认识?” 见他画出来,赤松德赞摇摇头,但是他也不认识,只对那个日子甚是敏感,“前几日我与南诏商议完毕,下个月初八,是两国联姻的吉日,初九,是两国……” 赤松德赞微微愧疚地瞅了一眼独孤默,一话略过:“初九是两国结盟攻唐的事,而初十,便没什么了。” 独孤默思索了一下,咳咳两声:“看来,只是你们吐蕃单方面的没什么了。如果没猜错,那个标志,应该暗指吐蕃。” 话毕,又揖礼恭敬,互补方才言辞上的不敬:“今日所事,郭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赞佩还认为我是来挑拨你们结盟的,眼前我就坐以待毙在您面前,您大可挥刀!” “呵呵,真的吗?”赤松德赞眉眼犀利,提起手中弯刀直直飞向独孤默,“嚓”一声,干练利索。 继而又“嘭”一声,弯刀飞卡在石柱上。 独孤默身上的一处绳索已然开了结,赞普之意,如此反转。那一刻,独孤默还真以为那飞刀是冲着自己项上人头上来的。 独孤默像是一个说客一般,将赤松德赞心中原本不相信的事情反转得深信不疑,嘴里喃喃道:“怪不得,他们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他们九王子的痴傻之症会有痊愈之时,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一但联合攻打大唐便只胜不败,还以两国和亲为前提,许我吐蕃数座城池,原来,他们不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就是想过河拆桥!” 第222章 试探 独孤默从吐蕃赞普那里出来,四肢俱全,毫发无伤。众仆人都微微讶异,心中不禁揣测:咱们的赞普与这位嫌疑人化干戈为玉帛了? 揣测归揣测,明面上谁也没有说什么。 从赞普那里出来,独孤默欲要去看祈贞病情,穿过一路回廊,看见一个敦厚熟悉的背影在前面踌躇,也无需多辨认,他也认得出来是南诏九王子。 独孤默也不呼唤,屏住呼吸轻悄悄往前,一只手掌搭到九王子的肩膀,吓得他别过脑袋一脸正经地望着独孤默,那种表情,像是无意间被人揭露了真面具的那种愕然。 那吓得结巴的腔调一如既往挤出点痴傻的模样:“……郭……郭默……” 前面便是祈贞公主的病寝了,独孤默猜测:九王子莫不是偷偷摸摸来打探情况的? 也对,毕竟她中的毒可跟这位王脱不了关系,不然,他何故错愕。 空气沉静了几个弹指,两个人的眼神都有些别扭起来,独孤默便将搭在对方肩膀上的手撤下,婉转搭了个原场:“我以为九王子比一般人和善且没有提防之心,故此举止随意了些,您莫要怪。” 面对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九王子深呼吸了一口气,有些侥幸,继而听不明白独孤默的话一般挠头憨笑:“你是来找我玩耍的嘛,嘿嘿,那我们今天玩什么?……” 这一刻,没来由的感知更让独孤默看透这位王的本质,便盯紧了对方话中有话:“要不我们来玩,一、箭、双、雕、” 四个字特地加了重音,让对方汗毛一竖。 眼神变化仅在眨眼间,九王子立刻收回某些自己不利的表情,最大程度上掩饰得不错:“什么一箭双雕两箭双雕的,嘿嘿,我很笨,没有玩过……是拿一把剑在木头上雕刻点什么花样吗……” “对,就像这个。”独孤默顺势而为,拔出腰间吴钩飞向木桩,刀锋刺破空气挥霍两把,桩上立刻出现了个某种意义的标志。 对独孤默而言,这个标志不陌生,方才王庭之上,还给吐蕃赞普看过。 现在就看看九王子的表情了…… 他愣了一瞬,速度拍起掌心欢喜:“郭默,这朵花真漂亮,你在给那个树桩上雕一朵,是不是这样就叫做一箭双雕了!” 其实,那个图案一点都不像花,就算拉了一个比九王子傻的同龄人过来,也不至于认成花。 独孤默收刀,点到为止:“祈贞公主危在旦夕,九王子还有心情在此处与我雕花,我可是没兴趣的了,还请九王子留步。” 一话说玩,孤身隐去。 留得九王子饶有兴趣地留在原地“赏花”。 独孤默没有表情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没有良心的,不看人居然“看花”? …… 整个吐蕃的医师还在忙上忙下地乱成一团,空气里杂七杂八充斥着不知药名的味儿,或苦或香,加深了当下的水深火热。 吐蕃最有资历的那位老医师简直忙活得恨不得有三头六臂。他远远看见独孤默走过来,喃喃说了句什么话就背过去忙活自己的事去了。 距离还稍远,独孤默只听到那位医师在说自己坏话,至于说了什么那就没太听得清了。待他狐疑地走近,大家都以怪异的眼神撇了一眼,而已还是整整齐齐的。 独孤默感觉很不舒服,抖擞了一下问翻译官:“方才那位老医师说我什么了?” 因为吐蕃人多少有些不懂中原话,而独孤默对于吐蕃语也只是三脚猫功夫,两者语言转换之间定要靠个翻译官。 那位翻译官“咳咳”两声清了下嗓子,声情并茂地翻译:“老医师说:传闻都说是这位中原来的小子下了毒,依我看倒不是他,中原人哪有这么聪明的头脑。” 额,一番鄙视的言辞,独孤默无话可说:“……” 恰巧落雁与商音学过一段时间的药理知识,无事便过来打杂,瞅见独孤默这般无语叉腰的表情俱是可爱,不由得抿嘴微微笑出了声。 独孤默听到笑声才看见落雁也在,犹如抓到同盟般怨气冲天要评理:“落雁,你说说,我被冤枉成凶手也就算了,好不容易有一个理智看得清的吐蕃人,却是鄙视言语踩了我一把!” 眼下关头不论是祈贞公主还是他们自己性命都快难保,落雁早已心知肚明,见独孤默还若无其事地孩子气言笑,也不过是装个轻松好让自己放心罢了,心中一暖,一些性命攸关的话也不想扫兴地出口,只推他去往老医师处:“这位医师脾气是怪的,不过他也没有多明显的种族区别对待,你多少与他攀谈两下,我也不太希望祈贞公主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躺着,你且去了解也是好的。” 其实不用落雁出口,独孤默早晚都要找上那位老医师了解个明白的。他瞅了下四周别无眼线,便循着脚步跟过去。 药房之内,静谧生香,俩人的气息缓缓融入药味之中。 老医师在药案面前调药,独孤默择其对面的位置惹眼地坐下来,唯恐他老眼昏花看不到这个不速之客,这位客特地将身子挪了一挪。 调药人抬头,皱纹横生的眼角斜起,瞟了一眼冷冷道:“你遮住我的光了。” 独孤默歉笑,将遮住的光还了回去,对方手中持着的药瓶又添回了一层亮光,瓶身如玉一般晶莹剔透,他边吃起一盏茶边问:“老医师,这药是干什么用的?” 老医师停顿,目光扫向橱里,里头的翻译官出来后,他告诉独孤默:“这瓶药是男人的药。” 噗嗤—— 一长串的茶花全喷了出来…… 晚一步的话,独孤默差点要呛死…… 祈贞公主还躺在床上毒未解,这个老头拎不清地居然搞这种不正经的药?! 老医师仿佛是听见了独孤默的心声,冷漠抬头看了眼劫后余生的这个人:“这是祈贞公主吩咐的,在我们吐蕃,不比你们拘泥,所以,我也无需藏着掖着。” 这样一推敲,独孤默又问:“照你这样看来,祈贞公主的毒,你早就研制出解药喽?” “没有。”那老医师反驳得冷淡干脆。 “没有?那你搞这个玩意搞得那么起劲干嘛?” 第223章 病患的解药=医者的毒药 独孤默重新入了一口茶,听着那怪老头的谬论:“因为研制不出公主所中之毒的解药,就只能研制她所命令的药。” “呵呵,果然是谬论来的,不过,你就算研制不出,也无需你操心。” “什么意思?你在话中有话。”老医师望了一眼这个把玩茶盏的人,别看他随心所欲,实际上已在提防他套自己的话。 独孤默放下茶盏,很随意的样子:“吐蕃王庭中,最珍贵的药材莫过于紫茭苇了,不是说有解百毒的功效么?难不成他亲爱的妹妹被毒死了,他也舍不得拔一根紫茭苇出来?” 老医师装作没有听见,安于现状地忙活着手中某药。 独孤默知道他是闭口不谈,狐疑地觑望了一眼,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异样,却只见他满头生汗,堪比落雨。比较好的,也就手中的调药的动作依旧行如流水。不过,渐渐被盯久了,这位医师的手也开始颤抖。 他仿佛在忌惮着什么,更确切地说,他在恐惧着什么,在极力回避。 独孤默想发声时,他药瓶已先一步应声而落,粉身碎骨。 “医师?可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独孤默问候了他一两遍,才迎上那双恐惧的眼。 那双颤抖的手抓住独孤默,贴近他身边,独孤默更加感受到他的惧意在增加,听他颤抖道:“紫茭苇可不是个好东西。一但引它为药,是一命换一命,换的,且不是随便一个人的命,而是我们医者的命。” 还有这种说法?独孤默甚为不解:“为何要拿你们医者的命来换?” “你以为此物要是能够简单入药,为何赞普还迟迟不动身?难道他就甘愿让公主一命呜呼?一旦异紫茭苇入药,五毒相克,侵入肺腑,疼痛难耐,必须在疼痛蔓延的速度间以针穴依次扎进入药者穴道,扎针手法要拿捏得当,根据药流的速度,早一步晚一步错一针漏一针,不仅无法解毒,更会让病患有生命之忧。” 独孤默听得好奇起来:“可是,药流入的是病患口中,医者无法感知药入肺腑又如何择到准确位置扎针?” “所以,救治的医者也必须喝下一样的药,以自身感知去判断患者。”他回答到此处,手心生汗,言语微微顿了一下。 这下独孤默明白了:“本就是以毒功毒的药效救人,医者体内本没有中毒,服下了它便是中毒了,无药可解。等同于,患者的解药,医者的毒药,对吗?” 老医师沉默着点点头:“赞普深知这一点,所以至今为止,紫茭苇从来就没有炼作药来救谁。要救,就只能是针法厉害的医者,比如,我。” “难道,赞普如此疼爱他妹妹,就没有下命令逼过你们谁为试药吗?” “呵呵,天底下没有谁愿意为了个不相干的一命就一命。赞普即使不存有良善之心,他也明白要解这个毒,生死大权就得掌握在医者手里,若是今天他大动干戈威胁哪位医者的命去交换他尊贵的妹妹,想必,吐蕃便没有一位肯忠心耿耿的医者了。” 原来其中隐情是这般残酷,独孤默脑中一声轰炸万般焦虑,连吐蕃的公主都没有肯为她牺牲的引药人,更别说商音了。他想到此处,瑟瑟发抖,身体一软后背往一架小药橱撞去…… “嘭”的一声摔得惊天动地,往日威风凛凛的将军居然站不住以至于靠倒了一架药橱。他面如死灰,弱弱地问:“你会逃吗?” “啊?” 独孤默目光空洞,简洁的话再清楚地添几层意思:“当下应该属你最为可靠,若是赞普命令你当公主的引药人,喝下毒药为她牺牲,你会逃吗?” 对方想也不想地回答:“会!当然会!就算我逃不了,也会断然不会救治她于黄泉边缘中,我上无八十老母,下无后代子女,干嘛要自寻死路。若我命运不济真有那一日,不过万念俱灰,银针往公主身上偏个几下的事。” 下了一番最狠的话,却是语气平淡毫无波澜起伏。仿佛恨意被人难耐下去了,独孤默看了眼那不甘心的老医师。 谁又甘愿舍身为一个不相关的人呢?他的选择,无可厚非。当是如此。 谈过一番话,独孤默又对紫茭苇涨知识了,不过,他一点也不开心。走出去的时候,脚下如踩在一片白云上柔软,竟不知道此时要往向什么地方。好像商音就在面前,自己正在两手空空地走向她,身边每一个人都在质问:你为什么空着手回来了,为什么没有带回紫茭苇? 骂声如雷轰顶,震耳欲聋。他觉得整个人沉重得呼吸不过来,拖着一副疲惫的身子陷入沼泽,自己无力挣扎…… “郭兄,郭兄……独孤默!”一声正名呼唤,宛如将独孤默从沼泽中拉了出来。他大惊一声,原来是做了个恶梦,抹一把汗抬起头,落雁绝美不俗的容颜出现在面前。 扭头再望窗外天色,渐有晓星,似梦似幻。独孤默如见到救星般抓住她的手,殷切地问:“落雁,这一切都是恶梦是不是?我没有和那位医师见过面是不是?!” 不知道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的落雁面起为难,只能如实回答:“我看见你从吐蕃医师的药堂出来,你面色可怕,整个人虚浮在空中一般,然后,你就昏睡到现在了。我还想问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见他不发言,落雁又自顾自地猜想:“莫非是祈贞公主无药可救了?” “何止她。”独孤默一声冷笑,看见边上一碗药也懒得喝,立马翻身下床穿好靴子:“带我去药堂。” 方才他出了一身冷汗,落雁担心他身体,抬起药碗给他也不接,仿佛这不是他该做的事,她知自己的劝没多大用,只无能地将药碗放回远处:“这大晚上的,将军去那个地方做什么?” 烛灯很久没有剪芯了,光线极是黯淡,将独孤默的面色笼罩如乌色,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语气上倒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字一句果断:“我要学石针之术。” 第224章 这只狸奴挺有戏 烛光渐渐明亮,四周也渐渐明亮,独孤默脸庞上的倔强渐渐明朗,不禁叫人震撼。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竟有些心生不详,吓得落雁微微后退了几步,:“将军?你要学医?难道弃戎从医?” 独孤默面色惨淡,握紧了腰间的吴钩:“不是。” 话不肯多说,出门要从药堂走去。 落雁瞅见他的小动作,吸了一口寒气叫住他:“那又是为何?” 他头也不回:“只是学石针,而已。” “石针,而已?”落雁站在原地自个儿嘀咕,虽然不知道独孤默在吐蕃医师那里都讲了些什么话,但是她已能猜到最坏的打算,心中一阵悲凉。悄然去药堂看时,里头果然灯火通明,独孤默盘坐如一蹲圣人石雕夜读医书。 落雁透过烛灯的微光可以看见独孤默手捧那本医术正是讲人体筋脉的基础知识,她心中一叹:将军这么聪明的人知道学东西要学全,即使他略懂一二也仍是从头开始,这学法固然是对的,可人的性命迫在眉睫,他再争分夺秒,又怎么能赶得上。 再踌躇几步也怕扰了他,趁着夜间静谧,落雁的心思不再流连在药堂里的人儿身上,一路往回廊离开,皎皎明月圆如玉盘,一只狸猫唳一声扑腾着从夜中飞过,绿豆大的眼睛烁在夜中形如鬼魅,若不是落雁心明眼净,也得差点将它当成鬼魅了。 还好她只是微微被吓了一跳,防备性地避身到假山后面,待那凶巴巴的狸猫飞过去不见了身影,空气安静也几晌,落雁才敢放出呼吸声,正跨步时,忽见眼前一个人影闪过去。 “那不是南诏的九王子么?”落雁眼力难得,即使月光不那么明亮,也一眼就能认出人家,只是好奇这么晚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偏僻的地方。 落雁探头探脑,见他不如往常,一脸带些严肃,这般正经,像是换了人。 “不对啊,难不成九王子梦游了?”落雁在心里这样猜测,见他一步不犹豫地往寒潭走去,生怕他有危险却又呼不得,便忙跟上去,发现他不像梦游,便又放慢了脚步悄然跟随其后。 他身旁跟随的那只狸猫,谨慎的瞳孔在夜中甚是明亮。让人恍然大悟,这只猫的存在,并不是一只玩意那么简单。 越来越深更露重了,落雁觉得衣裳微微潮湿,将想打的喷嚏按耐了下去。再抬头时,看见九王子已经不是一个人。 对面的那个黑衣人蒙着面,帽儿破鞋儿破的,看上去有些狼狈,似乎是千山万水而来,只见他对九王子行礼后说道:“王子,属下回去这一趟,解药……祈贞公主所中之毒的解药并没有拿到。” “为什么?千里迢迢一趟,办的事还不尽如人意!”九王子嗔骂,痴呆憨愣与雷厉风行一刹那转换。 那个人又抱拳回禀:“南诏王说,祈真公主早死晚死都得死,既然她中的毒不是我们直接下的,且也没有人知道,不如,让她顺其自然……” 九王子叹了一口气:“即使如此,她嘴巴虽毒些,却是天真烂漫,终究叫人有些于心不忍……” 人之常情,吐字清晰,再正常不过的人说一番话。 如此大相径庭,躲在暗处的落雁大吃一惊:南诏九王子竟然是装傻,竟还装得那么可爱,那么不容置疑,将所有人都骗了。 正在落雁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发现这个秘密并且继续窃听下去时,那只狸猫嗷一声地扭过头来,绿幽幽的瞳孔盯住落雁,不待她反应,它已经一抬猫爪如豺狼般朝美人扑了过来,疾风犀利如剪刀,唰唰裁过狸猫的脸庞。 这只猫也太灵敏了,落雁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暴露了,南诏九王子也才知道有人在窃听,他一转身,就看见猫爪下那张如花似玉的容颜花容失色,再多一瞬,那绝世容颜将毁于一旦。 千钧一发,九王子尔康手,立刻发话:“狸奴,别伤害她!” 狸奴出手快,停手也快,嗷一声发泄不满,身型轻巧巧猫爪却地踩落过落雁的肩膀,带一点怒气地蹿到边上的假山石头边。 等它跳离开,落雁悬着的心才放下,觉得肩头微微疼痛,别过脸去看时,衣帛撕裂下,三道猫爪血痕触目惊心。不看不知道,乍一看,疼痛开始剧烈地蔓延开来。 凶手正在她肩头的假山上半蹲着,一张猫脸洋洋得意,报仇成功就是爽!这只猫也忒忠心了些,它在为这个女人窃听主人而愤怒,跟上次窃听的独孤默一样,它也是下此狠手。不论对方风流倜傥还是倾城倾国。 与上次不同的是,南诏九王子竟然不允许伤害落雁,狸猫认为自己很了解主子,这次有点不太不一样,碧绿的瞳孔从落雁瞄到主人,竟然有点吃醋的意味。 既然伪装的面目已经被人戳破,九王子也没必要再装疯卖傻,眸中的冷淡转变善意,作礼笑道:“狸奴不懂事,让落雁娘子受惊了。” 对面的假山上,那只狸猫瞅见主人见色忘义的面孔,“哼”一声扭过去,气得猫爪挠掉了千层石灰。 落雁不知道该开头些什么好,指头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你……九王子,你的这里好了?” 落雁倒也聪明,不敢揭穿人家装疯卖傻,换成这种说法也是好的。即使,彼此心知肚明。 “……”她的模样些许可爱,九王子也被逗笑,嘴角一扬,往日憨愣的面孔露出风华正茂:“娘子问得有趣。昔日我痴傻时遭到祈贞公主的嫌弃与耻笑,幸而小娘子为我道话解围,我,铭感五内,每每想起,觉着我该回报你些什么,方才想不让狸奴伤害到你却也晚了,愿小娘子不要怪罪才好。想来小娘子也是没有恶意的,今夜你我孤男寡女,相遇于此传出去的话会对你不利,今夜之事,愿你什么都没有听过,什么都没有见过。我也不过是在为祈贞公主所中的毒忧愁罢了,让他人知晓也了无益。” “……” 第225章 念善 他巧舌如簧,半番谎言脸不红,滴水不漏。 一义正言辞,显得他未来是一国之主的料。 落雁可不傻,从方才几句话听来,祈贞公主的毒明明跟他们有关系,可九王子出奇地再找解药也甚是奇怪,他装傻潜伏在吐蕃更是怪异得让人不觉是好事。 见她半天不答话面有犹豫,九王子看得出来这姑娘从来不撒过谎,眼下下强人所难也怕也过不去了,盯着落雁,他方才眼中的善意渐渐消失,换了一种带有威胁型的注视。 “怎么,方才的话,还要本王重复一遍吗?” 看到主人快要发飙,假山上卧立着的狸奴好生兴奋,好像落雁一摇头,它就要扑上去,将她肩头的伤口抓个对称出来似的。 一主一奴,落雁看得好生恐惧,勉强搪塞:“好……好,我知道了,等……等九王子寻到解药的好消息。”她转身拔腿就要跑…… 忽然那仆人开口唤:“不许走!”他不等主人允许,便一把利剑霹雳飞来,直直冲着落雁的脚尖。 落雁明明眼尖,抬脚也是错,收脚也是错,一刹那举足不定,再见一粒小石直击上刀锋,亮光一片,刀尖直插入面前的泥土。 幸而偏了一点点。否则今天就走不了。 落雁回头望了一眼击石相救的那个人,九王子若无其事,丝毫不看落雁一雁,背着手如诗仙般仰头欣赏月色。既然他能出手相救,相信他心底不坏,她微微一笑,拱手表示感谢,赶紧走为上策。背影匆匆暗淡,与月光容为一体。 狸奴喵了一声,空气才结束了安静。那南诏仆人道:“九王子,就允许她这么走了?且不说她会将你装疯卖傻的事情说出去。若你舍不得祈贞公主,连吐蕃赞普想用巫草救公主都愁于没有肯牺牲的医者,那女的多少会点医术,咱抓住那个郭陌威胁杨落雁试药也不是未尝不可啊!” 连自己都没有看出的隐形关系,这个仆人居然一语道破,九王子嘴角扬了扬,摇摇头道:“太阴险的事,本王懒得干!祈贞那毒舌,可以救,但不值得拿别人以命换命。既然你回去一趟解药求不得,那就听天由命到此为止。” “难道您就不关系那个落雁,明早她一醒来,整个吐蕃都知道您装疯卖傻有蓄谋了……” “不。” “啊?”仆人讶异,“您不会?” 九王子冲着她离去的地方微微一笑:“她不会的。她绝不是普通的丫环,她身上有贵族气息,很有眼力劲,是个很识实务的女子,我猜测她会有两种行动,一则回去找郭陌,将她所见所闻复述一遍,这倒也不怕,毕竟郭陌也早就怀疑我装傻并不揭穿。二则,她回去睡到天亮,见到人只会说,我的脑袋恢复了,这也不会掀起多大风浪,毕竟我来吐蕃提亲,不就顺带访一访吐蕃神医治脑袋么!” “九王子确定?” “确定。” 仆人挠挠后脑猜测:“如果不如您所料呢?暴露了咱们的计划呢?” “那就提前出兵,先灭了吐蕃也不是未尝不可。” “……” 药堂,灯火渐渐暗淡下去,蜡烛替人垂泪到天明。做在堂里的那个痴人儿还没有走,烛光的灯越发弱下去,他的瞳孔就越发明亮。 门房轻轻地吱一声,独孤默竖耳,以为是风吹,“哐当”一声被撞开,才知是人为,立马警惕性地出去,看见落雁狼狈地倒在面前,面相饶是虚弱。 见她肩膀上受的伤,独孤默才反应过来扶她进去。 那猫爪也是十分利害,被它那么一抓,感觉一斤肉都要被它剜出来了,独孤默看在眼里虽触目惊心,但还是男女有妨重要些,准备好了药箱往落雁面前一放,言语不好意思地吞吐起来:“……额,那个……你也懂些医术的,还好伤得不算重,你一个人……应该可以处理得好……我去外面等你。” “也不用太麻烦你……”落雁丹唇未启,他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他已经转身,踢脚回避,孤零零地站在外头欣赏月色。 落雁眼睁睁望着他的有心回避,心中莫名难过,闷头咬咬牙,卸下衣物自己清理伤口,想用一盆热水时也不想打扰他,想换一件不破肩的衣物时更不敢打扰他,这三更半夜的,生怕他的名声坏了点什么出去。 待事了呼唤独孤默进来时,他看见人家仍旧穿的是那件破肩衣物,原来白净的布条被伤口一条条地染红,且不说落雁不自在,就是场面上也不太雅,独孤默自知是自己不够周到,心中惭愧起来:“应该让女仆给你带件衣服过来的,想必你还从未穿过破了的衣服。” 落雁嗤嗤一笑装作无所谓,反劝起不太自在的他:“身在他乡,能不使唤尽量不使唤倒好些,又不是他们正经主子,背地里且还不知道怎么损我们呢!” 有理有据的话,说得落雁都觉得自己挺机智,独孤默只是讪讪一笑。且谈正事,南诏九王子果然猜得不错,香烛微熏中,落雁便将方才的所见所闻都讲了一遍,主仆讲了哪几句对话,那只猫如何抓过来,九王子如何感恩救阻……一系列听得独孤默面无表情。 独孤默没惊奇,落雁反惊奇起来:“将军?为什么你一点也不诧异?” “我早就猜到了,早就发现这个南诏的九王子在装傻了,今夜你所遭遇的,不过是帮我验证了而已。”他抚着下巴,面有愁色,“也有诧异的地方,这个南诏九王子不争对窃听的你倒是有一点出乎意料。他虽然对吐蕃对唐有大预谋,小事之上倒也有他的可嘉奖之处,这也源自于你当初的善举。” 想到自己的善举用在这样一个人身上,落雁微微恼怒:“他们间接让祈贞公主中毒,却又见死不救,那也算不得有什么好。若是我胆小一点,今晚死在他们手上,他们也不过拉去荒郊野岭事后高枕无忧而已,说到底,不过是在活人面前做做样子罢了。尔今,祈贞公主躺着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呢!” 第226章 成了凶犯 想到什么,落雁凝了下眼色狐疑道:“我也有些好奇,吐蕃赞普不是有号称能解百毒的紫茭异草么,祈贞公主所中之毒也耽搁了这么些天,怎么不见他有丝毫行动呢?难道躺在榻上不省人事的不是他亲妹妹?” “……”独孤默默默抬头望了一眼落雁,她还不知道其中一命换一命的缘由。 他抿了下干燥的唇,想要开口说紫茭苇的真实情况时,唯恐自己想做的事可能会被她阻止,索性将唇一闭不好再说什么。 落雁瞧得出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也知道他的脾性,追问也无果,三言两语告辞准备推开门,不待自己出手,门外一阵气势汹汹,一扇单薄的门狠狠地遭了一顿踹。 幸而落雁机敏躲开得快,不然,自己也得挨一顿对方的踹。 如此大阵仗,这般没有礼貌,难不成还夜半捉奸?独孤默无所谓地回头看了看情形,两队吐蕃士兵携刀带枪上阵来,一瞬间,刀光映衬着篝火,个个肃目冷脸扫过堂内。 落雁不知道发生了啥,三两步伐跨回了独孤默身边,脸上挂着几抹惧意,挽上独孤默的臂膀,她内心的惧意又退却了几分。 那领头的士兵,也不是什么吐蕃大将,不过是赞普身边普普通通的卫兵罢了,平常他侍奉在赞普身侧,没什么值得一谈的。如今,他的右手出奇地带了一副锋利的铁爪武器,指尖还触目惊心地滴着血迹,像是猎人追捕着自己的猎物。 估计是赞普给他的胆量才能让他如此盛气凌人,他藐视堂内两人,仔细盯着自己爪爪上滴的血,言语阴阳怪气:“方才,赞普在阁中就寝时遇刺,整个王庭上上下下都在捉拿凶手,你们三更半夜不歇息,跑到这药堂做什么?” 瞅见落雁衣帛下的一道道伤口,他如见捉到证据般,将自己带着利器的那只手比划上去,利器与伤口,竟然出奇地吻合。 落雁心起不详,目光依旧不偏不斜不闪躲,只是眼睫毛微微颤动,弱弱地道一句:“这个伤是方才走夜路时不注意,被一只蹿出来的野猫伤的。” “喔?”对方眉眼不太相信地扬起:“我有问你原因了吗?你的解释在掩饰着什么?难道你是知道我方才追捕凶手的过程中,也抓挠了他那么一下,所以你忙于撇清。” 落雁莫名其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来人,将她押到暴室,她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一句命令已下,立马有枷锁套住了落雁,尺寸饶是合适,竟像量身定做。 也像极了今晚的预谋。 独孤默反手拔出吴钩,哗得一声利索响脆,众目葵葵之下飞向落雁。 “啊——” 还没有看清拔出那把吴钩是谁,落雁就惊恐地拉长了嗓子,锋芒直逼眼睛而来,而后刀柄急速被人打偏,吴钩的锋芒黯淡在眸底。 “啪——”吴钩入木三分,与落雁的耳朵仅有一发之隔。她惊魂未定,动了动脑袋,耳背贴上那冰凉的刀面,心中直呼,嘛呀,相似的刀锋一晚上碰见两次也是运气坏透了…… 而出手人独孤默如是戏耍目的达到了般微微扬起嘴角,面向那群吐蕃兵差皮笑肉不笑:“你们有见过有个刺客这么胆小的,连刀也还被到她面前,她就吓得哇哇乱叫。”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落雁心中暗自了了疑惑,搞不好还真以为这位独孤将军要取自己小命呢! 可那些吐蕃兵差不买账,正确来说,压根就是不讲道理,他依旧强势凶悍:“她究竟是不是刺客,你说了不算。吐蕃王庭哪里会有野猫来伤害她,措辞一旦有漏洞,已然可疑!来人,奉赞普之命,将这个女刺客押入暴室,听候发落!” 难不成要将自己伤口的真相拖出?可也没个目击证人,南诏九王子定然不会认的。落雁心中既已明白,撇望了一眼独孤默,想开口也终究闭了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趁着他们不注意,她看到独孤默做了个安静的唇语。那深具感情的眼神仿佛在保证,他想尽办法会有救她之时。 落雁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实际上,他是在说:先安勿躁。 毕竟他们在别人的地盘上,相当于福祸已经被人掐在手里。 她回了个坚定的眼神,只得跟着士兵前去。 “押起犯人走!”领头士兵一命令。空气安静,烛光燃尽,东方逐渐破晓,璀璨耀眼。 独孤默亮起新的烛光,嗅了嗅空气,除了细微可闻的烛火味,还隐约多了一种气息,这种气息饶是尊贵,之前在王庭中再熟悉不过。 他便微微一笑起身,将上座空余出来,对着空气作礼:“郭某愚昧,才知赞普驾到,有失相迎。” 轻微异响,果然,门帘被人掀起,走出一个人来,高昂着脑袋,尊贵的步伐,仿佛天下唯他独尊。 独孤默了然于心:“我知道,赞普将落雁当成了我的软肋,所以你派了个借口捉拿了她。” 赤松德赞望着眼前聪明的少年,他屡次目锋中藏有睿智,宛若在前阵历经世故。这位王瞧得心起怀疑,对方的身份,究竟是不是大唐使者那么简单。 “喔?本赞普倒想请教一下,不知道我哪里暴露了。” “呵呵,谈何暴露,您也成心不想隐藏而已。”面对这位手握生杀大权的赞普,独孤默已然镇定自若,叙述有条,“若是真正的赞普遇刺,恐怕眼下的吐蕃王庭已经搜得将房顶掀起来了,而您的士兵却盯中一个目标直达,难道不是早就计算好的吗?要是郭某猜测得没错,被关起来的不止是落雁一个,之前与她会面的南诏九王子,恐怕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您掌中了。若您成心想隐瞒,又为何要现身在我面前呢?” 一番话不过百字,直直说中赤松德赞,他嘴角滞留的笑也叫人耐人寻味:“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有倒是有。”独孤默柔和的目光忽然一冷冽,“您为何要以凶犯的罪名将落雁捉起来?” 第227章 小丑竟是我自己 仿佛已预谋许久,赤德松赞仰头笑,笑得阴阳怪气:“她会点医术也就算了,重要的是她有软肋,你说,我抓她究竟是想干嘛。我现在可不缺美人,可惜了她那倾城倾国的容颜,不久后,就得玉碎珠沉了。” “……”独孤默哑口无言,最担心的猜测成真了,凝望着赞普那一副自我的嘴脸,仿佛看到了祈贞脸庞上不可一世的孤傲。 独孤默有点讨厌这兄妹两个,永远是一副至高无上的嘴脸。 不知道独孤默在想什么,赤德松赞开口道:“怎么,半天不说话?还是你以为,我无法让落雁心甘情愿救我妹妹?” 独孤默点点头:“不会的,她不会心甘情愿为你妹妹舍弃性命的。没有这个道理。而她的软肋,也不是我。” 看透一切的赤德松赞势在必得:“她的软肋是不是你,你说了不算。明天,我的妹妹,就会因为她而醒来,而那名叫做落雁的女子,就会因为你而死去。” 话如此绝情,仿佛没有商量的余地。 没有任何一个医者甘愿为病患而舍弃自己的生命,眼下,落雁竟成了最好的人选,独孤默终究是晚一步想到这一层,又感叹落雁当初执意此行,难道是来给吐蕃公主送命来的? 独孤默饶是抓住最后一线生机:“我可以见见九王子吗?如果我从他手中取到解药,是不是也就不需要落雁去当紫茭苇的引药人了?” 在理的一话,赤德松赞也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犹豫了下蠕动嘴唇:“或许。” 有些模棱两可的回答。不知道这位赞普还有什么后顾之忧才能使他如此犹豫。 大丈夫能屈能伸,更何况还是在别人的地盘上,独孤默诚恳跪拜道:“不论如何唐和吐蕃如何有恩怨,还请赞普将心比心,我与落雁本是友谊之情,此番与她一同来到吐蕃,若回时只我一人回,苟且偷生的我岂不惭愧!万般之事,多走几步总有完全之策,还望赞普思虑再三,郭某感恩不尽。若郭某无法解祈贞公主的燃眉之急,也断然不会让落雁一个人遇险,若您执意要做想做的事,那么两位使者即使被您安上刺客之名丧命在吐蕃,山高路远地传回大唐,总有人生疑。” 说到此处,独孤默委婉地带有胁迫之意,“那么别人会如何议论吐蕃的苟且行径,诸多事情,还请赞普三思。” 言辞犀利如箭,听得赤德松赞悄然哑口无言,面上仍是自我独尊的表态,独孤默抬头对视一眼,不等赞普同意,他已自行退下。 吐蕃赞普的保密性工作做得极好,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南诏九王子在无人打扰的地方静养时,人家已被五花大绑地关了暴室里。 天已大亮,赤德松赞的心腹带着独孤默去见九王子,一路盲走过去,隐晦至极。独孤默压根无法看见来时路,不过,这也是许多心机之人惯用的伎俩,只是那堂堂一国之主,如此做法,果然是见不得台面的。 一路走来,独孤默一双明亮的桃花眼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还想着摸索一下暴室地形,以妨未来无策之时,实在不行就靠一身武艺救人,这下好了,别说什么都看不见,就连进暴室前还被喂了软筋散,要不是有人扶着,估计都走不到目的地。 其他的感官不灵活了,起码嗅觉还是可观的,独孤默一路留意着,能隐约闻到花香,不知其名,味道极其浓烈,应是品种单一并无杂香,犹如妖艳的郁金香一般,刺激着鼻囊总想打个喷嚏。如此香浓不绝,独孤默推测应是一片花海的规模,即使夸张了些,也应有两屋子那样的面积。 要不是先前明确听到是进入了暴室,还以为入了花仙子的境地呢! 独孤默暗自狐疑:这是暴室?也真是怪的,吐蕃赞普有将鲜花种在暴室途径的怪癖? 一路狐疑着,以花香为路引,从浓烈到微淡,直到闻不见花香时,也就有人告知到了目的地。 独孤默的头罩被人揭开,一入眼帘的,便是挂在十字木桩上的九王子。即使对方为阶下囚,他依旧以礼问候:“九王子安康。” 九王子抬起一张面相惨白的脸,细查他身体并无半分伤痕,想是赞普也知不好鞭策,所以用了下药的那一手段,使人没有了往日的精神焕发,更没有多余的精力再装傻。 堂堂南诏的王子,别有用心混入邻国,欲要一石二鸟去除敌国,野心大业无法实现反遭囚禁,惨,挺惨的!独孤默不道德地笑了,不过也只嘴角一扬微带讽刺:“果然还是赞普的暴力可行,这下,九王子的傻病不就治好了么!” 眼前万难,听到这般讽刺性的笑话,九王子也苦笑一般:“你来可不是挖苦我的,落雁可不在这里,我只知道她在我后脚一步被关进来,至于被关去了哪里,我可就没有看见了。我可回答不了你。” 他居然先不考虑自己先考虑别人,独孤默这下倒觉得这位九王子真傻起来了:“我不是来找你的,也或者说,我是来救你的。” “嗯哼?”九王子诧异地抬头,许是看到了希望,面色没有先前那么惨白了。 谁知道独孤默挺会戏耍别人,话锋一转:“当然,救不救得你出来,那就另当别论了。” 跟在紧要关头还幽默一把的人说话,九王子要晕死赶脚,不过,他也不抱太大的希望:“你和赤德松赞早就知道我想做什么,以联姻为假象,我想借助吐蕃的力量灭唐,然后在吐蕃损失时反戈一击,这般一石二鸟的歹毒心思,连赤德松赞都不能饶我,你一个唐人会帮助我?” 言语平淡得像溪水向东流,最后一声哼笑自嘲:“我以为我天衣无缝,我以为装傻就能不让你们所有人起疑,不料,小丑竟然是我自己!” 独孤默看见他眸中有泪花,也许,九王子心中,更多充斥着不甘,道明来意:“如果我不计前嫌,愿意帮助你呢!” 第228章 入毒林 九王子面无表情,眸光微弱,如即将陨灭的星辰。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说:“祈贞公主所中的毒,也非不是需要紫茭苇不可,只不过,解药不在我手中罢了。” 独孤默扬起眉毛,看对方也不像是撒谎的模样,便猜想:“你是一国王子,你既然都没有办法,难道解药在令尊手上?” “对。对于我父亲来说,这样一条命,根本不值得他救,而我也不过是他用来对付吐蕃的一个工具人,未来能继承南诏王的,也未必是我。如果我任务失败被抛尸在吐蕃的荒山,也未必会有人记得我。” 这般凄惨口吻的回答,实在让人意外。 独孤默便又择其另一可能性问:“毒既然是你下的,难道就没有另一种解毒之法了吗?” 九王子稍微顿了一下:“有是有。在我南诏与吐蕃的边境,有一处瘴气至毒之地,翻过了它,就可以抵达一座灵药苔,那儿生长着一种灵芷,是南诏之毒的天敌。不过,除了那一条瘴气之路,再没有第二条路可以抵达,进去的人一旦吸入瘴气,九死一生。” “那也比用紫茭苇一命换命来解更可观一些。”独孤默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沉重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向九王子请教了寻找灵芷的地图。 九王子望着眼前这个人,听到瘴气如听空气般,目光中并无半分退缩之意,问道:“难道这个就不亚于一命救一命?你不怕瘴气不怕死?为了那位公主你竟然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瘴气……那有什么好怕的?况且,我也不是为了祈贞公主。只要我手中有筹码,我就可以和吐蕃赞普谈条件了。”独孤默收好手中的地图,临走时有力地拍了拍九王子的肩膀,“你放心,你不会死在着不见天日的暴室的。” 那双以往温润光泽的桃花眼,渐渐变作刀锋出鞘般的锐利:“我这个人从不会留下祸患,如果你执意要和大唐敌对,心存有出兵攻唐一事,总有一天你成为祸患,那么,你便会死在我的吴钩下!” 不等九王子表态些什么,独孤默已决然而去,落在对方眸底的背影,削瘦单薄,却磅礴得不可一世。那一刻,九王子心中也想:此人的身份,定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当独孤默向吐蕃赞普辞行的时候,赞普并不觉得奇怪,也不阻拦,甚至觉得,这个青年带着一腔热血闯过瘴气,要是能活着回来,那就太天方夜谭了! 赞普眯着眼睛,百无聊赖的模样,独孤默在面前卑微地请求:“给郭某三天时间,但凡救得祈贞公主一条命,落雁自当无需作为引药人,还请赞普饶过南诏的九王子,另外,郭某相求紫茭苇一事,已非是第一次请求,还请赞普应允。” “呵呵,果然……”赞普阴笑,“这桩交易你的算盘打得很精,一举三得。看在你是拿命去搏,我也便应允你了,不过,我还有个好处相赠,且等你回来再谈,要看你有没有这个福气了。三天之内,你要是回不来,你在天之灵该知道,那位落雁娘子很快就会去找你的。” 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要是独孤默拿不回救命的灵芷,落雁就会成为紫茭苇的牺牲品,不论独孤默性命如何,祈贞公主都会安然无恙地苏醒。对吐蕃赞普百利而无一害事,亏他也好意思说独孤默一石三鸟。 至于说的“好处相赠”又是什么意思,独孤默浅想了下,毫无头绪,也没时间去多想,答谢后踏上了路程。 此去一路未知凶吉。如来时路一般,天空依旧蔚蓝清澈,花香还是沁人心脾,不同的是,这回独孤默孤零零一人。他随手采撷一根芦苇,细杆咀嚼,苦中作乐,说来也真是搞笑,本就是来吐蕃求药救人,现在又要辗转到边境去求另一味药救别人。 一天一夜过去,翻山越岭。独孤默伶仃的背影穿梭在茫然苍穹下,以野味充饥,渴了便捧溪中水,躺地为榻,天为被。一步一匆忙,丝毫不敢耽搁,直至来到一处荒山面前。 也并非天色昏暗,但那座荒山就宛如笼罩在乌云之下,晦安生怖,无飞禽走兽,无鸟语花香。阴风吹过,高山头一团黑乎乎的气体如飓风般飞卷,袭来一阵腐臭味另人作呕。 这便是所谓的瘴气了,那黑乎乎盘旋在高山头的气体便是带有转染病的蚊虫,即使独孤默所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西南部的瘴气是极其厉害的,独孤默行军作战走南闯北什么没有遇见过,从前在岭南瘴林游走如踏刀尖,不也是这样稳当当地活到今天。总之他防护饶是得当,护具面罩准确得齐全,再次翻开九王子所指引的地图,确定就是这个地方! 顺着高处仰望,目光锋利得仿佛穿透了那团蚊虫,翻过这座山头便是南诏与吐蕃的交界处。如此区域,原本是该有人守卫的,因为那是瘴气毒林才如此疏漏。独孤默心想,若是自己被发现,那么也算偷渡了。不过也懒得管那么多。 正要提脚时,忽有一个呐喊源自于千里之外,迢迢而来般:“喂,这位少郎君,此处山林皆是恶浊之气,虵蛇瘴、黄蜂瘴、瘴田、蒙沙,无瘴不有,瘴如浓雾,如此毒林你也敢入?快回来,别送命了!” 独孤默一回头,原来是一位樵夫。这为樵夫饶是心善,沉沉地背着一筐柴木赶来相劝,那柴木原是摞得整齐,经他小跑颠簸已逐渐松懈,等赶到独孤默面前时,那些柴棍都陆续掉在后头,横七竖八落摆得跟一条街似的。挺有喜感。 他不回头看不见,独孤默却看得忍俊不禁,这位好心的老伯也忒热情了些!看到自己有备而来也赶来相劝一般,独孤默大声回复道:“不是瘴林我还不来这呢!” 等樵夫阻到独孤默面前时,他辛苦伐得的柴掉了一大半出去,看见独孤默扬嘴而笑,便嗔骂:“没见人闯刀山下火海还那么开心的!” 一句嗔话好言劝尽,废话不多说,那位樵夫便回头一路捡抱起柴火回家去了。 第229章 落雁,你是不是傻 三日后,日上三杆,吐蕃。 仿佛躺在冰窖里冰冷刺骨,落雁打了一个哆嗦,昏沉沉醒过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可探索的光亮。她有气无力地呼唤了一声,半晌才有人的脚步窸窣,夹杂着锁链声,待烛灯被人亮起,方方正正如牢笼,满地如霜。 落雁回忆了下最后一次有意识时,是被吐蕃兵当做刺杀赞普的凶手给带走,她反应过来,准确地来说,自己所在的地方就是牢笼。 “有人吗?”她弱弱发声。 同样一句弱弱的回应:“除了我们两个,没有其他人。” 声音很是熟悉,落雁向着声源望过去,微弱得可有可无的灯光,看到昔日那双傻愣愣的眼眸,仔细一望,却又不是。 喔,对了,他就是南诏的九王子!落雁呆忖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这个王子是装傻的。这样正经的语气,才是真实的他。 “你怎么会跟我被困在一起?”落雁狐疑完,自认定地想,也对,自己是以刺杀赞普的罪名被关进来的,而眼前这个人也不好不到哪里去,他图谋不轨,装疯卖傻不知道在觊觎些什么,肯定是被吐蕃赞普识破了,被困到这里也是应该的。 心中想完,也就将扬起的脸庞沉回去,不再狐疑些什么了,反倒担心起独孤默来,不知道现在的他正在干嘛,会不会在想着怎么营救自己逃离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九王子透过微弱的光观察到她细微的表情,从“狐疑”到“狐疑消失”,好像也省得自己解释了,九王子嘴角一歪地嘲笑,也大抵能猜出她所想:“你以为我跟你一样,以谋反的罪名被抓进来的是不是?” 落雁懒得有多余的心思对他感兴趣,无话可说时,随便应了一句:“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我倒没有,是你有,而且,你马上就要死到临头了。”九王子嘴上说到“死”,风轻云淡,毕竟那是别人的命,与自已无关。 不过,别过脸去看那一副花容月貌,心起一丝不舍。不过,想起吐蕃赞普方才的叮嘱,他很快就将这种不舍给按压了下去。毕竟,还是自己的命重要些。 落雁听他话中有话,一副欲擒故纵的模样,不免好奇:“什么意思,我怎么马上就死到临头了?” 对方一眯眼:“你不死,那就是你心尖上的郭陌死呗!” “什么?”落雁立马站起来,眼前一片昏暗立刻要一屁股跌了下去,原是这几日没有进食的缘故,一旁的九王子眼疾脚快,伸出脚尖接着她的臀部…… 倒得不那么沉重而已,她扶住墙后斜眼瞅过来,心情复杂,不知道该说啥…… 他悠悠道:“不需要用那么感激的眼神望着我,本王子不过是发了个善心而已……” “……”发的善心也忒刻薄了,落雁心中暗骂,踹回他的那只“善心脚”。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无礼。眼下也只关心正事:“你方才所说的‘郭陌死’是什么意思?” 九王子抱手凝眉,违背良心的话在胸中打转,最后还是一言和了吐蕃赞普的心意道出:“郭陌,现在的他正在学石针之术,总之,得有一个为解祈贞公主的毒而作引药人,不是你就是郭陌,而郭陌又不忍让你牺牲,他只好选择牺牲自已喽!” 胡诌的话,头头是道。 听得落雁的脸色都变,颤抖着问:“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有一个人为祈贞公主牺牲?” 眼下独孤默去采灵芷的三日期限已到,人是死是活还没个消息,九王子答应帮吐蕃赞普忽悠落雁当祈贞公主的引药人,为了自己的命只能在胡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悲叹一声: “漂亮的落雁娘子啊,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看来我有必要长话短说,郭陌为什么要学石针之术,也就是因为紫茭苇解毒需要医者喝下毒药引针,没人来做这个牺牲就只有你这个刺客最合适又不落得口舌喽!而郭陌,他舍不得看你死,他宁愿自己牺牲。” 眼下看不到独孤默,落雁除了信以为真感动得一塌糊涂还能怎么样!她的眼泪如珍珠线断下,当场泣不成声:“……他真的会这么选择?为什么啊,他怎么那么傻……” 将真相按压下来的九王子在心里唏嘘:傻得是你,看来老天给了你绝世的容貌却换走了你聪明的脑子? 想到之前她仗义执言为自己转圜祈贞公主,那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饶是有理,又像是智商不太低,九王子又忍不住感叹出来:“到底是‘情’字耽误人……” 这句感叹又恰恰撞在眼下的假象上,落雁以为他在感叹独孤默,心中伤痛不禁加深,尔后下定决心了般毅力抹去眼角泪,揪住九王子那抹衣角,哽咽道:“他才学石针之术,精通如何比得上我,想必祈贞公主也耽搁不得了。如何能见到吐蕃赞普,你能否帮我唤唤他,我……饥肠辘辘没有这个力气,叫他给我一顿饭,我有事情想和他谈。” 将这个傻姑娘的心思摸得准透的九王子,事到临头不禁惋惜起来,一字一句问这个容易骗的傻丫头:“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了,但是你要确定,唤了赞普,吃上那顿饭后去见祈贞公主,等她苏醒,离开人世的便是你了。” 她也一字一句确定:“我知道。” “他独活,你永远离开,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 眸中坚毅的目光,是这个南诏九王子永远忘不了的,望着她随吐蕃人离去的背影,九王子念念由词:“落雁娘子,骗你,皆因我贪生怕死,你不要怪我,毕竟我也助你和你的心上人团圆了……” “你确定了?” 祈贞公主的病榻前,落雁脸上仍无血色,即使方才吐蕃赞普已经好好招待了她最后一顿。 “我确定了,会救你们的祈贞公主。”落雁缓缓别过脸去,望见那一张病态憔悴的面容,矮几上,端着一碗汤色阴沉的紫茭苇,一命换一命之物,她换的,却不是眼前公主的命,“我还想见他最后一面。” 第230章 得救 空气仿佛停顿了几秒,没有人敢吭声。落雁脸色一沉,冷幽幽地问:“怎么,我舍弃自己为你们的祈贞公主,就连我想见他最后一面,都没有人肯回应我一声吗?” 揣着真相不能说的众人,面面相觑,心中一面为蒙在鼓里的落雁惋惜,却又无人敢当这个出头鸟。 “老医师,连你也不希望我见见他么?”吐蕃赞普端着一张冷脸没打算发话,落雁便将眼神转向医师,目光所到之处,俱饱含了哀求。 那位陪同的吐蕃医师因和落雁有几分交际,不忍她这番被欺骗,悻悻望了一眼赤德松赞,仿佛是在征求意见般,最后咬咬牙,目光低垂,什么表情也没有了。像是不再认识落雁一样。 她想见的人已然在瘴气毒林中生死未卜,吐蕃赞普生怕落雁会提出“不见到郭陌就不引药”的威胁,淡定地花言巧语:“此时你若见他,他定然宁愿自己试药也不让你冒险,不如不见,你放心,你想见的人,在你去之后,定会亲手将你带回故土。” 赞普说的话有些道理。落雁救人心切,容不得多想,只恐自己的“奉献”被他夺去,本就是为他承担下一切,此时还奢望再见他,他又如何眼睁睁看着人送死,那岂不是白辜负一场。 “这样,也便罢了。抬药来。”她决定性地闭上眼,一颗蓄久的大泪滚滚落下,划过她的腮,恰巧落在侍女端来的那碗紫茭苇中。 泪在碗中溅起水花,波澜有惊,像阳光碎在湖面,连带边上的施针用的银针万般夺目。 她知道,喝下这碗毒药,就要顺着毒侵入五脏肺腑的发作时态准确地去为祈贞公主施针,届时,公主苏醒,自己却只能永远地沉睡了。 落雁颤抖的手接过药碗,一碗乌褐色的毒汤阴鸷至极,可她却丝毫不生怖。攥紧了碗口念念有词,小声得只有自己听得到:“独孤默,幸亏躺在这里的不是我,否则没有人愿意像我这般为你付出……” 见她慢吞吞地不太干脆,赤德松赞随便找了一个借口道:“趁药还没凉,等会凉了,你所要挨的毒性可令你更难受了。” “好……”落雁的嗓子忽然哑起来,抬高药碗,头朝天上一仰,不等碗口一倾斜,庭院内的报信声几乎地动山摇: “回来了回来了,赞普,郭使者回来了!他没有遇难,他采得灵芷回来了!” 即将落到嘴里的紫茭苇饶是汤嘴般,落雁扭头一扔掉汤碗,“砰砰”的菱纹瓷碗也碎得惊天动地,那阴得污秽的毒汤一滴不少得溅落了满地。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抬头目光幽幽地望着吐蕃赞普,阴得污秽的,更应该是人心。 落雁觉得胸中不适,急速扭头,呕出那顿临行前的大餐,尔后目光如狸猫一般犀利谨醒:“吐蕃赞普,你枉为王,竟然利用我一个小女子!” 独孤默一进门,现场所有人望见他都微微惊得呆愣,皆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且不先理会他们的诧异,独孤默也有自己所诧异的,他动了动鼻翼,闻出药香似曾相识,似是途径暴室闻见的,望见病榻上惨白不醒的祈贞公主,望见旁边面色如土的落雁,他也明白了什么,手中攥着的那抹灵芷妖冶地盛开着紫黑色的小花。 拳头一用力,差点没将灵芷攥出水分来。那张从瘴气毒林中死里逃生的憔悴面孔逐渐狰狞起来:“我,只因九王子一句话,就舍生忘死为你们的公主去求灵芷,而你们,赞普,你却背着我计划牺牲我的同伴?” 有言在先,赤松德赞毕竟理亏,即使面子上不太过得去,仍要据理力争:“今天已经是超出约定的第一天,你杳无音信,难道我就不该做些什么?何况,我不过是给一个刺客戴罪立功的机会。” “她是不是刺客?吐蕃赞普,您最清楚不过!答应我的事情,也希望您不要食言。”独孤默摞下狠言,将手中的灵芷扔了过去,拉着落雁径直走了。 场面一度冷得春山噤,没有人敢吭一声。 赤松德赞握着那被人攥得热乎的灵芷,以赞普的身份,平生第一次被人讽刺,他面无表情,心却起惭愧,并没有将所谓的刺客押住不许走。 等祈贞公主清醒的时候,发生了许多事。比如:南诏九王子的疯病治好了,他要回国了,两国联姻的事情也变作废纸了。 不过,这些东西入了祈贞耳朵里,她也只是丝毫不关已地“喔”了一声,时而捧着大病初愈的脸庞发呆,时而又淡淡绕着手中的小皮鞭玩弄,想起比较重要的人物,眸中才有了光芒:“那位郭陌怎么样了呢?” “他……”侍女顿了一下道:“从瘴气弥漫的毒林回来,他可是大病了一场。” “他壮得两头牛都比不上,怎么会生病了呢!等等!”祈贞公主惊讶得蹦跳起来差点头顶撞天的气势,“什么瘴气毒林?他去那里干嘛?” 侍女这才道出:“您的毒是他不辞辛苦去那种地方给您找来的解药,不然,动用赞普的药的话,谁愿意一命换一命呢,赞普想威胁人也无济于事。” 祈贞公主面色顿时红润起来,语态羞涩:“他当真为了我这样做了?” 望着公主如此心花怒放,侍女像个拨浪鼓般点头。 “我出门了,你不用跟过来!”祈贞兴奋得将手中的小皮鞭一扬,头也不回地跑远了,乐得脚丫子扎进了一淌泥水也不管不顾,这一刻,饶像稚童。 侍女没好气得跟在后面呼唤:“公主,您病还没好要去哪里哟,等会赞普来看望您时找不到,我又该责罚了!” 她欢乐如觅到食的喜鹊,一路叽叽喳喳:“叫阿兄不用太担心我,我现在快乐得如新生一般!至于我去哪里,自然是去找我的救命恩人啦!他若是罚你,那,那关我什么事!” “额……”摊上个没良心的主子,侍女还想劝什么,一开口,呼唤就大风刮回了腔里,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231章 我撩拨你你当你是琴弦啊! 落雁煎好了药,送至独孤默处,关怀备至:“这碗补药是我之前跟着商音学药理时学来的,你且先尝尝,不会太苦。” “呵呵,像我们这种出生入死的人,难道还怕苦。”独孤默一碗接过,仰头便往嘴里倒,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此时,屋内唯有两人,落雁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一厢情愿,想到之前误解他宁愿舍弃自己,不禁又羞又愧起来。 独孤默观察人的表情及其细致,将空碗递过去笑问:“怎么,想说什么便说,我们之间,何时到了生分的地步了?” “我,我已经知道了紫茭苇的事情,眼下,它被种巫,想拿它入药,也只能一命换一命了,是吗?” “是的。”丝毫不避的回答,直接了当。 落雁胸口有说不出来的难受:“那先前你执意要学石针,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当商音的引药人,对吗?” “是吗。”不曾犹豫过的回答,独孤默的桃花眼明媚生亮,宛若世间罕见的水中玉石。 落雁曾为这双眼睛着迷,而这双眼睛,却不曾为自己这般明媚生亮,即使自己容貌倾城胜过商音无数倍,还不如人家一个名字就能让他喜悦。 “我知道了……”落雁显然失落,“我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地位可劝得你什么。你好生歇着。我不打扰你了。” 他的目光投向落雁的背影:“收拾东西,等赞普将紫茭苇兑现,我们就可以返回故土了。” “嗯,好。” 落雁端着空碗出门去,一副盛世凌人的容颜豁然出现在面前,不知道这位金枝玉叶已站在门外窃听了多久,总之见她脸色不太好,一双淌了泥水的脚貌似她很焦急。 “公主,您是来……”不等落雁问候完,已被公主一把大力推得撞门,“哐当”一声碎,药罐子落了满地。 里头的人猛得一惊,不没等扭头去猜想发生了什么,那张盛气凌人的脸庞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她气得叉腰:“郭陌!” 独孤默懒洋洋地挪了下腰身趟起来,不知道她在发什么脾气,但仍笑脸盈盈相对:“恕郭陌身体有恙,不能给公主行礼了,您委屈一下,自己找个座呗!” “我看不是我找座!是你找打!”祈贞公主横眉竖眼,即使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的不例外地恼怒:“你凭什么有了心上人还撩拨我?凭什么撩拨了我就一走了之!你这个无赖,登徒浪子!” “我?登徒浪子?”独孤默无奈地翻了个身,表现得比窦娥还冤,“以前你若是用这句话说我,我还可接受,如今,我可是要喊冤的!谁撩拨你了,你当你是琴弦啊!” “你……”祈贞公主语塞,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落雁在门口停靠地听了下他们的吵嘴,听到那句“谁撩拨你了,你当你是琴弦啊”也不禁抿嘴一笑,也无心再听下去,一掀帘由得他们吵去。 “你……既然你没有撩拨,那好,你搁这躺得像是断胳膊断腿的,也一定是装给我们博取同情的!”祈贞言语一上头,手不留余力地掀开被子,准备将“装病”的独孤默拉起来。 没想到,被褥一掀开,翻倒傻眼的是自己,见他腿脚皆上绷带,恰恰到了该换绷带的时间,上面蓄漫了点点斑驳的血迹。 祈贞公主一下子为自己的冲动惭愧起来,不好意思地扭头过去:“这伤……还是真的啊……” “喂,你这话怎么说得这么没有良心呢!”独孤默感觉要晕死,翻了个白眼道:“这是被荆棘扎的,难不成还是我自己扎的?” 那声嘀咕极是小声:“那你可以不去啊,我又没非叫你给我去弄灵芷。” 可耳尖的独孤默还是听见了,一言反击:“呵呵,你没叫我去?那时候要是你能哼一声,我倒是真的不用去了……” 话没说完,祈贞恍然一回头,独孤默只觉得唇上一热,一双眸底,落得的都是祈贞公主深情的模样……独孤默如见鬼一般赶紧推开对方,对方一怔,面容羞愧,整个人无处安放。 空气安静了一刹那,彼此连呼吸都别扭起来。 独孤默毕竟也是烟花场所混迹过的人物,如何不懂眼前小女孩的心思,像吃过糕点般抹了一把嘴上渍道:“我们不可能的,请公主回去。” 她昂起高傲的脸庞:“怎么不可能,我阿兄是吐蕃赞普,他想让谁当驸马就让谁当驸马!” “可是我不想!”独孤默冷冷甩出一句话。 “那你为什么愿意舍生忘死去瘴气遍布的地方为我寻灵芷,你就不怕你丧命在那个地方么!” 这位公主还什么都不太知道,独孤默也懒得多事地告诉她其中真相,话太急,无意间说了句伤人的话:“即使我丧命在那个地方,我也不愿意回来做吐蕃的驸马!” “我不相信,没有人不会命都不要地去为人求药。”祈贞执意地拿这件事情说话,并且信誓旦旦地认为,对方是对自己有好感的。忽然,又觉得自己出口的话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商音是谁?这两个字怎么个写法?” “你无需知道。” 祈贞胸中涌起一股酸味:“你来吐蕃求紫茭苇异草,是为了她?是像为了我去瘴气毒林求灵芷一样吗?” 独孤默端正目光:“不一样。” 她若见一道裂缝里照进来的光,揪着那点“不一样”面有微笑道:“自然是不一样,你去瘴气毒林,明明知道有一丝意外就无法生还,可你还是选择去了。” “你不懂。我有自信活着回来才前去的。”独孤默无语,从没见过这么自作多情的人,也懒得与她多废话,想要赶人时,吐蕃赞普的心腹传来一道旨意。 莫非是来赐紫茭苇来了?独孤默开心地认为,恭敬地起身迎接。 那名心腹瞅见祈贞,话意深长地道了句:“公主也在,那就正好不过了。” 什么意思,怪怪的?独孤默略侧了下头,也懒得看向祈贞了,听那心腹清了下嗓子,娓娓道来: “吐蕃赞普口谕,兹有公主祈贞,聪慧大方,正值婚龄。恰南诏不义,遇有中原使者郭陌相援,气质文斌,文武俱全,宜为婚嫁。择吉日,公主下嫁。” 第232章 谈判 一道赐婚口谕,堪比晴天霹雳。就那么不由分说地炸下来了,独孤默目瞪口呆:怎么谁都想当他的女婿…… 自然,有人愁也有人欢喜。祈贞公主脸腮飞起红霞,带着小女儿的娇羞情怀,揣着欢喜走开了,提脚前还特地凑到独孤默耳边说了句:“听说你们中原有习俗,即将结婚的男女是不兴见面的,否则会倒霉,我先走了!” 话完毕,溜得像一抹红霞。 独孤默只觉得耳边有只讨厌的苍蝇在嗡嗡吵得人心慌,半天才反应过来祈贞说了什么,想要唤人时,她揣着喜讯连影子都飞不见了。 吐蕃赞普还等着对方一句话好回去复命呢,看见独孤默望着祈贞离开的地方半天不动,便戳了戳他,不太标准的中原话笑问:“郭使者,怎么?开心得傻眼了?” “……”独孤默毫无表情地扭过头来:“我傻眼是傻眼了,但绝对不是开心。劳烦您带我去见一下赞普。” 落雁在远处的小厨房里,消息比较落后些,准备给独孤默和祈贞公主奉上一盏煎得奶香四溢的温茶,来时才发现屋子里头一个人也无,再四处张望时,看见独孤默默由人搀扶地走向别处。 她也认得那是吐蕃赞普的心腹,且不知道他来这里有何事。落雁跟上速度观察他们两步,见他们走向吐蕃王庭,深怕有什么对独孤默不利,她略思索后也踱步跟上,一路走去,竟然在张灯结彩,红幡挂满树木枝丫,繁盛得像天下洒下云彩似的。 如果这是中原,就差剪出双“喜”字的花胜了。 独孤默一路过来,看得心中不甚舒服。初次来时所看见的也是这般喜庆,但那时,还是跟南诏九王子有关。 当时独孤默打死也想不到,主人公会换成自己!他应该是世界上为娶貌美如花的金枝玉叶而烦恼的第一个了,就连郭暧尚升平公主时都不会这么烦恼。 面见吐蕃赞普,即使也过几次不愉快,独孤默依旧礼到,不卑不亢:“赞普,郭某愚钝无知,当不起公主的夫婿,还请赞普为公主另寻优于在下的男子。” 赤松德赞早有预料般,面上波澜不惊,悠然坐在那里品着奶茶,好一会儿才正眼看独孤默,巧笑反问:“你愚钝无知?我看,是郭陌这个人愚钝无知,而不是独孤默这个人愚钝无知。” 独孤默凝眉,诧异爬上眉梢,安静望着眼前这个似狼似虎的吐蕃赞普,知道隐藏不过他,只好笑道:“惭愧,我改头换面实属情非得已。” “嗯?情非得已?中原人讲究‘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不知道你所谓的情非得已,指的是什么呢?独孤将军?莫非你也是另一个装疯卖傻的南诏九王子?”赤松德赞嘴角一抹邪笑,软话逼问到底。 对方虽然是怀疑的语气,实则话无恶意,独孤默悬着的心也沉下来:“赞普何等英明,宁可错杀也不可遗漏,要是您心中认定的如九王子一般的心机城府,只怕现在我也不能好好地站在跟您说话了!” 跟聪明的年轻人聊天就是少费嘴舌功夫,赤松德赞挺满意,饮完奶茶后将瑟瑟盏噔地放回桌案,眸眼盯着瑟瑟杯盏上的猫眼,炯炯对视炯炯,仿佛世间万物什么都瞒不了他,他过目不忘地将看过的那份通缉令念出来:“唐,大历元年五月,蜀中成都府在逃擅离任将将军独孤默……” 说到后面,连人家的生辰八字都一字不错地念出来了,更别提那一秒就能识破的面孔。赤松德赞别过脸来,严肃求证:“郭陌,独孤默,想来都是站在我面前的你。” “是。”他就没有想过要反驳。 其实犯人逃境不稀奇,赤松德赞从来没有见过为弃官位而成的犯人,连战场上都没有逃兵,更何况眼前人的身份是一将军。可以说是前所未闻了!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跟南诏九王子有一样的心机城府。赤松德赞警惕心就此松懈,笑了笑问:“你竟然愿意舍弃将军之职偷渡我吐蕃,娶我妹妹当个吐蕃驸马又如何。你回到大唐,便是自投罗网,即使你有皇亲国戚为你说话,你不死那也半死不活了。” “赞普,我想您是误会了。” “喔?”赤松德赞蹙眉,听他如何说。 独孤默眸中一如既往闪烁着自己所信仰的:“我弃官,并不代表我弃唐,我偷渡到此处,并不代表我的心之所向。我只觉得,紫茭苇比我的官职重要,它背后的生命,值得我推辞一切。” 赤松德赞指头敲了敲杯盏上的瑟瑟石,清脆动听。正如独孤默说的话,冠冕堂皇得动听。不过,动听也只不过是前半话而已,他抿嘴不屑后半句话:“亏我以为你是国家好男儿,万事以江河先,不也是一个痴儿而已。” 即使腿脚不太方便,这个痴儿仍曲身拜礼恳求:“如今,祈贞公主可是活蹦乱跳得塞过灵猴了,所以,独孤默此处前来,还请赞普兑现当日的诺言,允我归唐。” 赤松德赞点点头:“我亲口说过的话,是要兑现的。不过,你应该忘记了,我所该兑现的,于你而言,有两个好处。” 两个好处。此话一提,独孤默才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了的,当日自己出发去寻求灵芷前,赞普除了许下紫茭苇的诺言外,还附赠了个福利来着。 如今,所附赠的福利,只怕是打上引号区别理解了。 莫名有点恶意,独孤默心中开始忐忑起赞普的另一个好处来,听见吐蕃赞普言辞铿锵:“你要,那就两个好处一块收了,否则便一个也得到,两手空空回大唐。如果你认为我在威胁你,恭喜你,你的直觉没有错。” 不论是落雁还是紫茭苇,吐蕃赞普的狡诈果然是隐藏型的,独孤默都不知觉走到这一步了。 “赞普究竟想要我怎么做?”独孤默说这句话的时候,像记了刀俎上的鱼肉。 赤松德赞的目光撇向独孤默腰间的琉璃玦,一锤定音:“紫茭苇,在你与祈贞成亲之夜,我会亲手送给你。” 第233章 这一话,比听到吐蕃赞普的成亲口谕,更让独孤默觉着五雷轰顶。 若他不答应娶祈贞公主,那么,自己如何两手空空地来到吐蕃,就得如何两手空空地离开吐蕃。 比没有收获的一趟还要可怕。 若祈贞对待独孤默也如对待南诏九王子那般便不愁了,可偏偏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结荫。 千万考虑下,独孤默竟然拿不出一点主意,辗转来去,只得应了那句话: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 他垂首,看见清澈得没有一丝波澜湖面,抬头,是干净得不见一抹乌云的蓝天。懒洋洋得动了下鼻翼,一地的香草味冲入鼻囊,竖耳,传来不远处骏马长嘶纵驰,伴随着没有听过的民族声韵。 如此恰意美好的风景,独孤默觉得与三千烦恼丝的自己尤其不符,不知与谁人说。 不论身后是野草还是淤泥,他看也不看地任意躺下,闭起眼睛,瞳孔膜被阳光刺得一片血红。 草原上,传来轻悄悄的脚步声。 独孤默撇去心烦事,眼也不睁一下地道:“此地偏僻,落雁,你怎么来了?” 对方嗤嗤一笑:“你怎么知道是我而不是祈贞公主呢?我今日施了她送的脂粉,我还以为你会将我当作她呢!” 他挪手托作枕,眼睛依旧懒得睁开:“你如水般温柔,若是祈贞那个高傲公主的话,大老远就该听到她的嗓门了,让人厌烦得紧。” 亲耳听到那桩喜事,落雁苦笑:“厌烦?你怎可如此说,你可是答应了那门亲事的人,快收起这话般,幸而你只说过我听,让别人听去就不好了。” “要不是你,我还不如此说呢!”那一瞬风吹草动,生怕隔墙有耳般,独孤默一个鲤鱼打挺从草地上爬起来,特地望了下四周,不见异常。 落雁知道这桩婚事如同威胁,难免也担忧起来,认真望向独孤默:“你当真这样坐以待毙吗?或者,你觉得结了这个亲也无所谓?” 独孤默望向远方,眸底一片绿意盎然:“你认为呢?你以为吐蕃赞普真拿我当这个乘龙快婿?” “难道不是?” 他的面容闪过一抹睿智的笑容:“呵呵,当然不是,要是他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也便罢了,但是他已经知道了,并且还想利用我打压大唐。” 落雁的政治思维不太敏感,只能好奇地望着独孤默。 他继续道:“当然,吐蕃赞普招我为婿,看中的不是我的将军身份,也不是我的大将风采,他看中的,是我逃犯的身份。眼下,我的身份如此敏感,若我娶了吐蕃公主,大唐会怎么想我?搞不好,我就成了叛唐的贼人,搞不好,下回他们攻打大唐时,就得派我去当主帅了。更别说,我这个将军,还跟皇亲国戚沾点光了。” 落雁听他如此说,目光投向他腰间的琉璃玦:“难道吐蕃赞普招你为婿,也不有原因看在这个琉璃玦的份上?你跟吐蕃,又有怎样的渊源?我起初还以为你母亲给你和金城公主的女儿定了娃娃亲呢!” 阳光灿烂,那块琉璃玦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辉,带着它原本的颜色,金贵无比。独孤默笑了笑,“渊源?我跟吐蕃能有什么渊源?还娃娃亲!你想得也忒多了!” 言语微嗔,最后还拍了拍落雁的脑袋。 “打我?打傻了你娶啊!”摸了摸自己脑袋,落雁一笑而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说出这句话。 只是气氛因为这句话微微变了。 许是落雁平常玩笑话不多,这般半玩笑半真实的话突然说出来,空气有点另人窒息的沉寂,独孤默也微微怔着望着落雁,无法应答。 这般没有应答的话,落雁饶是尴尬。 独孤默转回话题,将腰间的琉璃玦解下放在掌心:“那只不过是上辈子的渊源,要不是地域问题,按照旧一辈人的喜好,可能我和祈贞公主真的得定下娃娃亲了。方才我看见赞普看他的眼神也不一般。仔细想来,小时候我母亲肯定抱过祈贞公主呢,还好,我母亲是个开朗的人物,才给了我如今的自由之身。” “自由之身?是吗?”落雁反问,“别忘记了现在又是谁被囚在这桩婚姻里?” “额……” 落雁明明不希望这桩婚事,但还是苦笑地打趣:“哎,你说,你和那个公主会不会是命中注定啊!小时候没结成,如今长大了,不论多远,阻挡不了的缘分还是要走到一起了。” 这姑娘哪壶不开提哪壶,独孤默无语:“你是来找我干嘛的?不是来安慰我的么,你不安慰的话,那我拍拍屁股走了……” 说走就走,独孤默起身,拍掉灰尘,迈开第一步脚时,忽然前方一支利箭长了眼睛似的直冲自己飞来。以他的身手功夫以及敏捷速度,徒手抓住这支利箭不是问题。 当利箭握在手,原野之下,风声鹤唳,一群吐蕃兵追着一个蒙面女郎,他们百箭频发,对方矫健频频漏网,一瞬间“刺客”二字如号角声起大肆扬遍整片天空,独孤默这才发现自己替人家当了箭靶子。 落雁闻见异常,忙得起身赶来独孤默身边:“怎么了,那群吐蕃兵在追杀谁?” “刺客?这下真的是刺客?这吐蕃真不太平,说有刺客就有刺客……”独孤默瞧见上次被冤的“刺客”落雁,不由得打趣。这下这个“刺客”应该不是吐蕃赞普自导自演了…… 独孤默望了望他们追逐的目标,看身姿,是一位红衣飒飒的女郎自风中驰骋,饶像烈性红马,只是蒙着脸,面容看不真切。 “额,要不要帮忙……”独孤默望了一眼落雁。 落雁摆摆手,像看戏一般:“你看我?我像能帮忙的人?” 心下有些记仇,独孤默对这个强嫁的吐蕃国家不太有好感,但是瞅见一群士兵追逐一位女子频频失手,作为主将的他,实在有些看不过去了。 “落雁……”独孤默盯着战况,忽然拉了拉落雁的衣角,“我好像看着那位红衣女子面熟,是……好像是……” 第234章 有朋自远方来 “吉贝?”即使落雁不太认识,但这个名字总归是听说过的。既然是熟人遇难,想来独孤默也不会袖手旁观。落雁也无需要问是否出手,就静静望着他,等待着他如何出手营救。 过了几个弹指,他无动于衷:“……” 过了一会儿,他仍然无动于衷:“……” 额……落雁真怀疑独孤默认不认识面前的红衣女郎,否则也不会袖手旁观到如此份上,似乎是铁心了不去救她,刀箭无眼,唯看她在腹背受敌间冲出重围。即使她身手很是矫健,仍遇倒难以抑制的招数,转圜两下,双方两败俱伤,谁都没有很占到好处。 “堂堂赞普心眼真小,我不过是以客的身份来到此处,他何必对我赶尽杀绝!”吉贝惶忙苍茫收剑,一抹刀锋,堪比辣手摧花,霎时间,周围一大片原野所冒出的绿色尖头皆矮了一寸,如萃取茶叶般,挑尖的那抹绿意通通陆续头点地。 如此犀利的刀法,竟然像切一个青涩的萝卜般浑然天成,落雁终于明白方才独孤默为什么不去帮助她了,要是先前谁上去,估计都得粉身碎骨成眼前的萝卜钉子。 仿佛没有吉贝的话,这一片草原也无法得到修理,着实让落雁大开眼界了一把,禁不住感叹:“原来商音身边,竟然卧着一位如此厉害的女郎!” 独孤默微微一笑,不避闲地纠正:“不是商音身边,而是太子身边。” 不错,纠正得很是合理,就连千里之外的正主都有感应地打了个喷嚏,吉贝在刀枪箭林间也饶是敏捷地往这边瞅了一眼。 本就不知道为何打得水深火热,双方战况僵持不下,吐蕃人还兴起恋战,高原那头奏起号角,他们的援助竟如一波乌泱泱的蚂蚁源源不断,蓄势而发,试图将那弱女子的身躯湮没。 “糟糕,不太友好!”独孤默凝起眉头,“这下我得帮帮吉贝,她也撑不过多久!” 这下,人家都打得差不多了,他才说要帮助她?打心中白了一眼独孤默的落雁抿嘴想笑,但眼下刀枪时刻,却又只能保持矜持,容不得多谈笑晏晏。 且说独孤默的伪装法出其不意,腰间吴钩一出,那道锋芒冷厉凌然,击得吉贝的手中武器响脆一落,猝不及防的偷袭,激得失势的吉贝扭过头来诧然,也颇有恼怒,眸中微微起火,这位故友所谓的帮忙就是这样帮的? 手中武器一失,来不及还手的吉贝立即被人多势众的吐蕃兵包围,那些吐蕃小兵就差磕头拜谢了。 独孤默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好心办砸了事”,嘴角噙着一抹对手难以琢磨的笑,且不知道他的用意为何,落雁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他反倒过去跟那起吐蕃小兵勾肩搭背,细语窸窣,一面与虎谋皮的小人得志。 而后,听见他振振有词,大话公开:“各位兄弟们都看见了,这位女郎已然是我的阶下囚,我理所应当会将他押到赞普面前,你们大可先行告退,有劳你们瞎操心了……” “……”落雁目瞪口呆,最后一句话说得是认真的么……还是自己耳朵分叉出了问题? 吉贝知道独孤默以退为进,任由他发挥,自己不干预什么,为了证明自己与独孤默不熟的样子,人前,还是摆出一副不太服气的脸色。 再看那些吐蕃兵的表情,快把独孤默当做未来驸马爷一般伺候了,皆以为这位驸马击了这位女郎一命是想向赞普讨赏。一过是一条刺客的小命而已,有何可争,他们倒是何乐不为,赶忙忙将所有擒拿刺客的功劳生怕讨不好未来的驸马爷。 待吐蕃兵走远,吉贝才向独孤默道谢,不过,那也算不得多么诚恳的道谢,话一撂出,阴阳怪气:“果然,是要和赞普结亲的人,连这起虾兵蟹将都快成了你的走狗,应该还没有举行婚典,我想,您一定很期待!堂堂一个吐蕃驸马爷的位置,也值得你弃唐而去?” “咳咳!”听得独孤默差点没背过气来,他挺委屈的,但是不想说。归咎起来,吐蕃赞普果然是个有心机的,要不是他,这桩刚刚敲定下的婚事怎么会那么快就传回了中原。 果然坏事传千里,这不,吉贝都有些阴阳怪气起来了,让人挺不舒服的,落雁身为局外人再明白不过,拿出自己劝人的看家本领:“吉贝女郎,你可别恼将军,若不是为了一把紫茭苇,何必会生那么多事。” “将军?”吉贝面上一抹嘲讽的笑,“你离开中原多日,你怕不是不清楚,你的将军一职位,已经有人取而代之了。” 在意料之中的事,表面上独孤默不怎么关心,也从没奢望侥幸些什么,被人戳出来难免还是在意:“喔,谁?” 吉贝冷漠吐出:“韦皋。在你擅离职守之后,他接管了你。”她微微一笑,看似很是欣慰:“他这个人,可不比你独孤默差劲。” “那敢情好,等了了紫茭苇一事,我就是赖在这吐蕃看苍茫大地,也没人惦记着我些什么了。”独孤默摊开双臂,很是惬意的模样,那些名利之事,都不在胸中堆积成山。 看他浪荡不羁,别提心中多伤心。这一点,唯恐也就落雁明白些,独孤默内心,他确实是欣喜韦皋继承了自己的衣钵,归根于一命换一命的紫茭苇,那样方式的将位传承,无异于一种嘱托罢了。 独孤默别过脸去,瞅了眼吉贝:“怎么?那位事事要以天下先的太子殿下呢?他不来,派你前来?也亏他真有心!” “真有心”三个字,他故意咬中了重音,生怕别人听不出自已说的是反话。 吉贝聪慧,怎么可能听不出话的本意。忠心护主的她是听不得这样的话的,径直将未出鞘的剑架在独孤默喉上:“你说他可以,但是被我听见了,你打小不是侍奉他的人,你怎么知道他心中的苦。你又怎么知道,如果可以,太子他也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一把紫茭苇……”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独孤默别过脸去,假装掏了掏耳中的异物,额,怎么觉着很不中听的…… 第235章 眼下的困局,独孤默就像一只憋龟,死死困在吐蕃赞普所下的套。 独孤默想也不用想,就能想象出,当这桩婚事被散播到中原的时候,一角长安,朝堂之上,皇帝是如何将自己断章取义为“叛唐”,是如何恨铁不成钢地提拔了韦皋。 他也常常在想,没有谁的婚事,比自己来得更可悲了。 而祈贞公主,每天都欢脱得仿佛一生再也不会有烦恼一般。 别人眼中看的公主是如何暂且不管,但起码独孤默看到的就是这样的。 距离婚期倒计时,这位公主也是可爱得荒,明明是她自己说要遵循婚前礼仪双方不兴见面,偏偏推翻自己说过的话也是他,一天二十四个时盯梢二十五次,生怕新郎官逃婚了似的,一天天到晚的患得患失。 许是因为婚事,吐蕃赞普这回倒是热情,再不把吉贝当做刺客,表面上倒是没露出什么恶意。不过,她一来,倒是合了祈贞的脾性,一天天被嚷嚷着拉出去舞刀弄枪,吉贝因有事蓄意探听,倒也不曾拒绝过。 祈贞虽有公主脾气,但待人倒是难得的真诚,和吉贝欢脱地处了几天,眼下已将她当做真心挚友,去哪里都要带着博得个安全感。能让她计较起来的东西倒也挺不一般:“哎,吉贝,你在中原的时候,有比我更值得你交心的同性朋友吗?” “有。”军校场上,吉贝擦着银枪头道。 祈贞嘀哝起小嘴,明显很不开心:“你们的交情,我可否能超过?” “呵呵……”怎么可能超过,吉贝在心中如此回答。 听她赌气的微“哼”一声甚是可爱,吉贝别过脸去看见公主脸上的小情绪,她竟然连这样的醋也吃,挺不可思议的,这个公主,心眼不小,吃的醋倒挺宽。 想起男人的那些什么风流韵事,吉贝随意笑道:“亏你瞧上那独孤默,这下还不得多少醋够你吃呢!” 激得祈贞一诧异:“什么意思呢?” 吉贝仍是随意:“独孤默这个人物,在长安,曾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风流少年,世间多少红颜他可没少爱过,要是仔细算来,你要吃的醋够如流成河。” “你也说了,那是曾经。”这位公主很会抓住关键字。 “对,是曾经。”吉贝一言应下。 祈贞“嘿嘿”笑了两声,从骨子里透出的天真烂漫无人能敌。灿烂晨曦下,她捧着脸庞,一墩小迷妹似的望着吉贝,阳光下她所擦拭的长枪,将她额间的朱砂痣完美无双地倒影出来。祈贞忽然想起一个名字,话问出口:“那位商音长什么模样,会像你一样漂亮吗?还是比那位落雁娘子还要漂亮?” “不,她比我年轻好几岁。模样是挺难得的,比得是我却不上落雁娘子,不过……”吉贝顿了下言语,引得祈贞公主着急起来,吉贝便继续道,“不过,她会是未来的皇妃。” 听她像个预言家地道出此话,祈贞公主脑回路清奇:“什么!你的意思是说以后独孤默会当皇帝!?” “额……”不知道该怎么感叹这位吐蕃公主的脑回路,吉贝的表情渐渐扭曲,半天才扭转过来,“可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也忒会乱说了。总之,她的醋,你不吃也罢。” 祈贞忽然不太开心起来,拔了根草学着独孤默的样子咀嚼:“那又怎样,我问我阿兄一件事,他总不肯告诉我。” “喔?” “就是有关于这场婚姻的。” 吉贝问:“有什么问题吗?” 对方望了望蓝天,孤雁滑翔落下一片羽毛,那一瞬错落在祈贞的视线,犹如一叶障目,她感觉天一下子黑暗了,语言暗沉下来:“实不相瞒,这桩婚事是我一哭二闹三上吊央求我阿兄的,要不是我仗着公主的身份,他恐怕拿着他想要的紫茭苇一走了之了。我觉察到他的心不甘情不愿,但是我又不知道,他能有什么理由无法拒绝这桩婚事不可。他阿兄将紫茭苇给他了啊,他既然选择留下来,就不会这么不甘愿啊!” 这番话,听得吉贝眼色微有异样,连自己一个后来人都知道,这桩婚事,背后所用的交易品是紫茭苇。 可是,从公主嘴里说出来,怎么会是另一番故事?听出端倪的吉贝再次认证:“你是说,你阿兄告诉你,他已经将紫茭苇给了独孤默?” “是啊!我阿兄从来是个守信的人,他亲口告诉我的,在我苏醒后不久,他就将紫茭苇赠给了独孤默。” “……”吉贝没说啥,就静静地望着这个天真女子,望她信誓旦旦的模样。 那般信誓旦旦得好像自己看见了一般,都不知道祈贞公主哪里来的迷之自信。吉贝只觉着自己的头发丝有点凌乱:“公主,亲眼未见,并不成真。” 仅是八字,足够祈贞公主警觉起来:“你的意思是,我阿兄骗了我?” “我没说。” 公主不依不饶,拉上对方的衣袖:“可是你方才的意思就是如此。” “我瞎猜的。”吉贝淡定回答,装作漫不经心。倒不是担心别的,只是担心他们的兄妹关系因为自己一句话而出裂缝。 她仍是一面忙活着手上的东西,心中在想,这个吐蕃赞普也太狡猾了。要是今日一句话说漏嘴,估计马上被他拉进暴室了! 想到独孤默提起紫茭苇时曾提到暴室,吉贝佯装自省式的旁敲侧击:“公主,你休得再提了,以后我可不敢乱说话了,不然,我被抓进暴室里了你救我啊?” “呵呵,暴室?”祈贞笑道,“那个地方空有其名而已。其实也没有那么残暴。” “喔?空有其名?倒是不太信呢!”吉贝欲在激起她说得更多。 祈贞果然上当:“你是没去过,紫茭苇就长在那个地方,从不喜阳的植物却开得比平常的花都香。不过,我只走过一次,还是我小时候玩捉迷藏的时候无意闯见的,如今,我都不知道路了呢!只知道入口是从我阿……兄……” 话到一半自知说得过多,她收起来尴尬地笑了笑。 第236章 祈贞心大地还要说些什么,悻悻地吐舌,决定不怎么说话了。 吉贝表面无所谓听着,实则留了个意。欲期待那暴室的明路时,对方却没有了下文。这事较为特殊,吉贝心知,要是问下去,就显得自己别有用心了,索性撇下祈贞去忙活自己的事情了。 好日子近,吐蕃张灯结彩,金玉满堂,无一不齐,无一不落,所张罗的婚事,生怕全世界不知道般,挺惹人烦得紧。 说起来也奇怪,“受害人”独孤默,平静如湖面,仿佛坦然接受了这桩事,不仅祈贞觉着怪得不太正常,就连吉贝和落雁也是如此觉得。 落雁素日家的闺秀心思,心里觉着多数人都是如自己循规蹈矩,认为独孤默做不出来多出格的事。唯有吉贝觉着,以独孤默的性子,他坦然接受才是怪事咧。 只不过她千探万探,明面上探不出来独孤默的动向。吉贝还是将注意力放在了祈贞说过的暴室。她心思多有灵巧,认为自己刚来了几天就得知,那么早就潜伏在吐蕃的独孤默应当有耳闻并暗中准备动作了。 于是,吉贝便寻思着祈贞公主那句未完的话,暴室入口,吐蕃松赞究竟将它设置在了何处。 思来想去,吉贝猜测入口会在赞普的卧室附近,这下她可微微犯愁了,甚至连乔庄成他女人的想法都有过了! 距离婚期前一晚,夜黑风高,适合做贼。 前脚,独孤默换掉便服,悄然行动。 后脚,吉贝也跟着换上夜行衣,她轻巧灵活的身板穿梭在吐蕃王庭间,因为她较有心虚,再加上对吐蕃王庭的地图都是即摸索即上路的状态,所以随便一点动静都能让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不过,也有好处的,日子恰恰卡在这个点也不错,为了筹备明天的婚事,王庭上下张罗得挺累人的。一路潜伏摸索过去,吉贝看见不少在回廊上打盹鼾声正雷的奴仆,趁着这会,她游刃于复杂的廊庭,凭借着平日祈贞无意所透露的地形,很快便寻到目的地,一切过于水到渠成。 吉贞往自己绣工了得的绒袋里掏出迷人的烟火,是一柄小巧玲珑的竹管子,从里面放出的迷香要是用量掌握不好,很容易让地方躺尸个日。像这种不是什么好东西的东西,儿时蜀地时,商音就教授过。不过,像这等伎俩小物件,吉贝还是第一次用上。 瘆人得慌的黑暗中,亮起一抹微弱的光,香烟袅袅间,被混了点不知名的东西,连吉贝盯着自己手中燃出来的东西,都蓦然阴森诡异。 觉得自己用量并不过多,可是眼前给自己所感觉的,像是周围得躺尸十天半个月才会醒来的模样。 太死气沉沉了! 吉贝到来所下手的,像导致此处二次沉寂。 仿佛在算计着什么的,不只是她一个人。 再寻找些什么蛛丝马迹时,却找不到关于独孤默或者其他的东西。 难道独孤默寻找到了别的入口,我的猜测是错的?还是独孤默隐藏得太好,所行之处,难得留下些什么可查线索? 先不想关于他了,吉贝先执着于自己的事,微弱的光芒穿透窗户纸,她看见寝室里头那个凶得如豺狼的赞普正在呼噜大睡。 不过,他睡觉的姿势也忒怪异的,有床不睡,以一做山墩似的靠在榻边,那一瞬,在吉贝眼里,他竟像是被谁弃在山头的孩子。 之所以如此想象,是有根据的,吉贝觉得,是谁将吐蕃赞普拖成了现在的睡姿,那张睡榻,明显被人动过。 仿似是一扇门般,躺在睡榻被人挪了出来。 吉贝突然结合起祈贞说的后半句话,心中不由得猜想,难道,暴室的入口正是吐蕃赞普的寝室之中?她如此确定,一手掀开榻上的被褥…… 那果然是一扇门,怪不得祈贞小时候玩捉迷藏时能误入其中。 想必,独孤默应早一步先入其中了,吉贝如此想着,脚步也不回地一头栽下去,那门轰然地一声自动关上,她便进入逼仄狭隘的小道,幸而带了火,才不至于瞎摸黑地去。 因为这个地方及其隐蔽,出入口特殊,所以里面除了关押人以外,便不再有什么人了,吉贝一路走来,两侧空荡荡的,名义上说是暴室,别说残忍的刑具了,就连一个被押着的人也不见。 许是起这么个名字,让人心生恐怖不敢接近。 一路寻思着,吉贝摸索道路,直至出现道路分歧。她站在分歧前难是择路,哪条路都不像是好路,她额角忙得生汗,试探性地唤了一声“独孤默”。 唤出去的声,没有得到应答。吉贝抹掉额头上的汗珠,凭借着运气择下其中一条看起来比较柳暗花明的路。 烛光摇曳,步伐摇晃,时间跟着从脚尖上流逝,步履匆匆。忽而,吉贝脚步缓慢下来,鼻尖敏锐地嗅到了什么东西…… 她东张西望,却只闻见其香不见任何植被。越是想探究其位置,香味越是源源不断涌来,刺激着鼻囊吉贝忍不住靠着墙连打了三个喷嚏。 这源头不知道从何处来的香味真真是刺激人得紧,吉贝扶墙站起来时,一时明晃晃的吴钩豁然搭在自己的颈脖间,吓得她不敢动弹。如此暗不见天日的地方,生怕看不到人家动手,就因为自己乱扭脖子而丧了命。 倒也十分乐观,吉贝忽然抿起嘴唇笑了起来,视线停留在那把锋利的吴钩上,“独孤默,难道我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了?” 对方闻此言,才放下警惕心地将刀一收,秉烛照过光来,果然是那一张熟悉的面庞:“知道你也不闲着,在我意料之中。” 吉贝也不与他多废话:“你找到紫茭芦种在何处了吗?” 独孤默摊开空空如也的手:“喏,兴许鼻子找到了,眼睛没找到。” “我们是一样的。”吉贝耸了下鼻子,察觉到花香没有方才那么浓郁了,难道是偏离路线了,她迈开步伐瞅了下四周,“好在这个地方不大,我们再走几步,已然近在咫尺了。” 第237章 被困 独孤默皱起眉头,表情沧桑:“我比你早两步来,怎么找都还没有寻到。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奥秘,时间所剩不多了。” 言外之意,吉贝察觉得清楚:“这么说的话,你……你不结这门亲事了?” 赞普拿紫茭苇作为交换条件,独孤默选择盗草,已然表明了态度,偏偏他又不拒绝这门亲事,有些自相矛盾。 吉贝所狐疑的,皆在面容上写出来了一般,独孤默的回答却很简单:“结婚不过是最坏的打算,若是今晚寻到紫茭苇,我自然要当个落跑新郎,若是今晚寻不到紫茭苇,那么一生便栽在此处也无妨,总之不论如何,紫茭苇最重要。” 顺着烛光看去,他执着的表情在花香中凝结成霜,吉贝道:“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他加快速度,“废话,夜猫子当贼,身陷囹地,脸色能好到哪里去。” 吉贝淡笑:“我是指,你说后半句话的表情不是太好。一旦紫茭苇在手,你是不甘待在此处的,你不过是怕我将不好的消息透露给祈贞公主罢了。” 对方无话,即使被她说中了,她也装作不承认罢了。 路越走越狭隘,大有山重水覆疑无路的趋势,吉贝抬头望了望地势:“独孤默,我们一路顺着花香过来,花香越渐淡却,我们会不会和紫茭苇擦肩而过了,你怎么认为?” 来过一次的独孤默,而且还是蒙着眼睛进来的,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促使他摇头:“没有,这种地方,你越觉得它是那样,实际上它偏不是那样,很会迷惑。” 他指尖一寸寸地划过墙壁,仔细触碰,仿佛里面有机关般,实际上,什么作用也没有,他鼻子灵敏地嗅了嗅:“你闻见了吗?你方才还说闻不见花香。” 吉贝凑过鼻翼,透过那面墙壁,竟然轻微能闻见花香,待如平常站姿时,却又什么都闻不到了。面前是一排高墙,因地制宜,暗有玄机地自然镶入了一层花香,密室的身材也比先前苗条些,她观望了许久,微微顿悟。 “这就是假象,方才花香浓郁,给人一种花香就在附近的错觉,其实什么也没有,我们顺着花香一路走来,越没有花香的地方,就越是可能种着紫茭苇。” “对!出其不意这才是重点所在。跟在太子身边的人脑子都不差,果然一点即透的。”独孤默淡淡称赞,即使听者觉得阴阳怪气。 夸她并不稀奇,怪的是要带上人家的主子,偏生这个主子和独孤默是对立面。 不太知道他说这话是何意的吉贝,心有点不舒服,毕竟很久以前,她一直是跟随在商音身边。这下忽然的转变,让人觉得,吉贝成了间谍一般。 她自嘲地一笑,可不是这样么。自己也原是间谍,独孤德妃的间谍,只不过这一点独孤默不知情罢了,否则还不知道他会讽刺出什么样的言语来。 空气因为方才一话,沉寂得可怕起来,快让人忘记了身在别人的地盘才是最可怕的事。 仿佛空气中有什么小东西在燃烧般嚓嚓地响,独孤默动了动耳朵,谨慎心起:“吉贝你可听见什么声了,貌似是燃烧声?” 吉贝望着那一堵泥土垒起来的墙,正要察觉出点什么时,忽然被独孤默打断。 她扫兴地提了下神,不以为然,幽幽望着对方,反问:“难道不是你手里的烛火在燃烧。” “……”独孤默有点反驳不出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想要博得个共鸣时,吉贝焦急着寻紫茭苇,对于独孤默表现的就是一脸“你多心了的”无所谓。 独孤默知道她也是不凡的人物,便也顺着她的眼神望去,不知觉中,他们爬上半坡,斑驳失修的废墙边,隐约散发着什么清香的味道。 却又被废土的霉味积极地覆盖了。 独孤默和吉贝不约而同地掩鼻,正是因为如此,差点错过了蕴在其中的花香。 “应该就是这里了,你相信这堵破旧的墙的背后吗?”吉贝瞅紧了那堵墙,及时寻不到入口,便准备决定性地出手,攻出一个缺口。 能摸出吐蕃赞普几分思想的独孤默,认为“大隐隐于市”惯是那位王藏东西的风格。 于是他点点头,一出手,于吉贝合力之间,地动山摇,顷刻之间的覆灭,墙橹几乎灰飞烟灭。 宛若解开谜面一般,几株紫色妖异的大瓣花如手掌一般现在他们面前,不蔓不枝,独生长至膝盖处,又或者像一片片缩小版的五指山自顾自地耸立在地面。周围没有一点儿光线,都不知道它们怎么还能如此盛炫。 枝叶悉如平常,不开花还好,一开花,看起来甚是恐怖,吉贝打了个寒颤:“果然是种了一地的毒。” “确实是恐怖,它的花朵原不是这样颜色的,按照祈贞所说,这些花是被种巫,看起来才很是恐怖。” “何为种巫?”吉贝第一次听到这样古怪的词。 “也就是……” 独孤默也说不上来,只确定的是被种巫后才可入药,便是一命换一命。 未完的话收回去,他变了措辞:“兴许,是一个诅咒。” 两双眼睛睽睽下,那片紫茭苇花丛少了一枝,并且是花朵最硕大,盛开得最棒的那一只。 独孤默讲它珍藏如宝贝一般地贴身收好,面无惭愧:“赞普多次对我言而无信,偷这么一朵花不过分。” 东西已然在手,吉贝环顾四周:“只怕方才这堵泥墙轰踏,动静过大,我们赶紧走!” 两人齐齐转身,正要鬼鬼祟祟而来,风风火火离去时,来时路的出口忽然轰一声团团冒出黑烟。 独孤默耳朵一动,瞬时反应过来:“我就说,早就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果然是蓄势已久,吉贝被黑烟呛得说不出话来,抬眼茫然。 这下,独孤默心起慌张,接下来要如何逃出生天也无底,他将怀中的紫茭苇掏出来交给吉贝,言语铿锵:“吐蕃赞普发现我是理所应当的,或许他不怎么会怀疑你,等会不论如何,你先走。一定要把东西带回去,一片花瓣也不能少得交到商音手中。” 第238章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燃烧了一小段距离后火势渐有被扑灭的趋势,团团死烟如狂浪般袭卷,火苗蕴在其中呼之欲出,快要击得独孤默他们无路可退。 “看来这火势并不是想我们烧死在这里,而是吐蕃赞普想熏我们退出去,也或许,他不知道你的存在,我只能假装逃命出去,调虎离山,他们便不将目标放在此处,然后你见机行事,兴许你还能带着紫茭苇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 他将紫茭苇抛过来,吉贝收下藏妥,她知道独孤默这般情长的心意,毕竟手上的药比较重要些,于是遂成全了他的心意,望着他朝黑烟去的背影,吉贝忽然心酸,面上却露出一副理所应当,随意关心地唤了一句:“我带着落雁先回蜀地一步,若你迟迟不出现,我可假装我们没有见过。” 面上言辞说得无所谓,实际,吉贝还是为独孤默伤心的。即使他们应是敌对的关系。 “好,这样也好,起码你不会被我这个他们认为反唐的叛徒连累。”重心之重,独孤默一言击中,抬头,是一团剧黑的浓烟,自觉他的脊梁于无形间,背了一口黑之又黑的锅。 他瞅了一眼地势,将逃生的方向指引给吉贝:“这个暴室空有其名,因为入口在吐蕃赞普寝室,他自认为安全无恙鲜少派人看守,我有幸来过这里留意了会,也曾祈贞公主无意透露过,现在你就往前面有光的地方一直走,有一处石头堆积起来隐藏的地方便是洞口,进去之后不用管它多逼仄多浅窄脚程多长,总之越不像出口它就越是出口。” “好,我明白了。”吉贝表情淡然,“你自己,好自为之。” 话不多说,她速度转身,一抹红衣如烟霞飞去。 同时,独孤默往相反的方向,还没等他冲出浓烟,前方抓捕声嚷成了市集,一堂乱哄哄。 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出去,独孤默便闪躲两下,装作意外地被他们抓到了小辫子。 他成了俘虏。 吐蕃驸马,新婚前一夜,身份一转换,又是贼又是俘虏。 周围似乎还有什么在继续燃烧着,空气中依旧有细微的燃烧声。 独孤默猜想得没有错,吐蕃赞普还以为闯入暴室的人,只有独孤默一个,就当士兵去搜索排查时,回禀“再无其他人”。 赤松德赞揪了一下自己的小胡子,深信不疑。他走向独孤默,摸了摸他身上,一小朵妖艳的紫色珠植花连根地从他身上搜罗出来,赤松德赞狠狠将它攥得一团烂,狠狠丢弃地上:“你终究还是想逃婚,你还是想偷走紫茭苇一走了之。” 独孤默低头望了一眼,眼神露出不舍。还好方才转折回来时又去采了一株紫茭苇以防赤松德赞怀疑,现下,终究还是有备无患。 若是从他身上没有搜出紫茭苇,赤松德赞还真会怀疑的。 想到如此,独孤默嘴角扬起,一抹不何时宜的笑,众人皆以为这个俘虏在苦笑。听见他大方地承认,昂首挺胸:“不错,我宁愿做贼做俘虏,也不会做你们吐蕃的女婿,更何况一个带兵攻入我国家烧杀抢夺的人为岳丈!” 赤松德赞接受他当女婿本就是借这件事情打压中原,本以为拿着紫茭苇威胁他目的就达到了一半,如今却不想听到对方的真话,如听到败仗军情一般面色大怒:“你宁愿一死,也不改变吗?” 如此一言,摆明了就是“不娶我妹妹就得死”的威胁。独孤默倒也没什么惧怕的,直言了当:“死没什么,就怕死得不值得而已,例如,如此死便没什么价值,若是被传出去,吐蕃赞普自己也落不得一个好名声。” 赤松德赞是个软硬不吃的人物,被独孤默这番话一击,狠下决心命令左右:“将这个人原地活埋此暴室,尔后,放火!书写一份丧告遣回中原,就说郭陌误入暴室,不幸遭遇火灾,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啊,这……”听命的那位士兵脸面上露出点不舍,眼睁睁望着他们巴结了那么久的驸马就这样打水漂了。 赤松德赞亲手御赐了独孤默一块“墓地”。 众人挖掘,纷扬的泥土如陨石砸落压在独孤默身上。吐蕃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守卫了一层一层又一层,独孤默认命局势,就算自己动用武力,也是做困兽之斗,无所谓的挣扎,只怕会死得更快而已。 他有点悲哀地想,难道只能坐以待毙地被窒息在这臭轰轰的泥土里么?等到自己的坟头长草也无故人知无故人来望。传回中原的不过是方才赤松德赞念得再明白不过的一番话。 那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突然跳入他的思维里。 为什么赤松德赞要如此言答,像是要给人一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独孤默琢磨着,脚下紧张踌躇,扰乱了一地的泥沙。 同时,而那几个如山石一样壮的大汉,三下两下,都不用人等急,已然挖好墓穴……空荡荡,静如棺材,仿佛人多看一眼都觉得要窒息。 边上的人纷纷撤退,都恐惧自己会变成陪葬一般,只留下独孤默一个在原地。 “如果你后悔,明天继续当你的新郎,那么,现在还来得及。毕竟我的暴室,从来只是死过人而没有葬过人,你躺在此处,我还怕你的魂魄飘散入我梦中。”赤松德赞慢悠悠地品着奶茶,脸面不对向独孤默,言语虽然是冷淡刺耳的,若是细品他的话,实际上给了独孤默一个台阶下。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独孤默宁愿不再与他虚与委蛇,闭眼背过身,沉默不言,俨然一副士不可杀不可辱的态度。 …… 第二天,新婚之日,吐蕃上下渐入欢喜气氛。 祈贞起了个大早,在闺房之中兴冲冲准备当新娘时,新娘装扮还没到,新郎的丧告轻飘飘入耳。 “公主……”侍女一脸不忍,满脸心疼,咬了咬牙后吐出:“赞普方才发声,说是郭陌昨晚误入暴室,已然葬身火海,尸骨无处寻。” “啪”一声,那把象征吉祥如意的象牙梳从祈贞手中落地,折成两半。 第239章 以讹传讹 镶有金丝祥瑞象牙梳落地的同时,窗阁外,一抹红艳如霞的背影缓缓离去,不留一丝痕迹。 室内,“咚”的一声玉体倒地,吐蕃上下的医师都往这边赶来。 落雁一早醒来就寻不到独孤默,心中不祥,往来祈贞这边看时,意外撞上吉贝。 “真巧!”落雁招呼后忙问,“你可看见独孤将军了?” “可不是巧的,跟我来。”趁独孤默的丧告未传到落雁耳中,吉贝一把拉住她,急匆匆往人烟缥缈的地方离去,鬼祟如鼠般,引得落雁诧异,“怎么了,难不成我们还成了通缉犯。” “现在不走,我们还真马上就成为通缉犯了。”吉贝往包袱里拿出两套吐蕃衣服,两个人赶紧换上。 落雁虽然不解,但是知道跟着吉贝是没错的,跟着换好了衣物扮成了吐蕃人,以自己的猜想道:“方才好像祈贞公主出了什么事,许多医师都往她那里赶去了。独孤将军也不知道往哪里去了,而你却又趁着这个时间换装扮,难道我们要出逃吗?” “是的。”吉贝戴上吐蕃帽,将丝线扎着牢固,最后又褪下日常戴着的半边面具,一条刀疤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落雁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素日见吉贝带着面具早就猜想她容貌有瑕疵,如今亲眼见到,只觉得那条刀疤无伤大雅,全靠眉间那颗鲜艳动人的朱砂痣弥补了。 二十好几的姑娘,容貌如此不俗,还未归人,也真是份遗憾了。落雁如此想着,又忽有改变,自己生于大家闺秀,又如何能用闺秀的那一套来限制像红拂女吉贝这一套飒飒出尘风华绝代的女子。 吉贝换好衣物,才看见落雁沉浸式的模样,什么也没换成,便一边蒙上面纱遮起刀疤一边阴阳怪气地道:“这儿可没有女婢伺候你。” 这当然不是落雁的想法,忙得愧疚陪笑:“你可是误会了,我只是第一次见你容貌,这等不俗,一下不觉得惋惜出了神。” 夸奖的话吉贝不怎么往心里去,自顾自地忙活自己,将那包有紫茭苇花连根的手帕贴身放得妥当。不知道独孤默是否真的如传闻那般葬身火海了,吉贝暗暗地瞅了一眼正在换衣物的落雁,心想:不管独孤默是死是活,总之不能让这位听到传闻,否则回中原的路程非得耽搁不可。 如此想着,偏偏对方问到点子上:“哎,吉贝,你还没说独孤将军哪里去了,他会在哪里接应我们吗?” 黄泉路。吉贝当下就想到了这三字。 当然,只是随便想想而已,正经的善意的回答还是有必要的,吉贝摸了摸鼻子:“他拿到紫茭苇,先回蜀地去了。” “这样也好,也省得我们惦记。”落雁欢喜回答,展开吐蕃人的衣物,研究半天了才穿得正确。 吉贝望向吐蕃暴室的地方,思索着什么,默默无言。 踏上回乡的归程,穿山越水,不辞辛苦。吉贝是练家子,像这种体力活是不在话下的,而落雁来时已有历练,脚步也从容,不曾埋怨也不曾拖过一截后腿,吉贝瞧在眼里,有些出乎意料。 到了出关,便是最关键的一步。 吉贝本身就对文牒这一块了如指掌,早就在与祈贞交好之时利用她完成了一系列手续,功劳还是要归于祈贞天真好骗。如今吉贝倒不怎么困难,倒是落雁这一关,来时本就是偷渡,这时也有些棘手。 硬闯肯定是不可能的,落雁瞄向边上不远处的牵驼的商人,曾听小道消息说过,那些人表面是商队,实际上是一条偷渡产链,只要给他们足够的财物,出了这道关门,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于是,她征求了吉贝的意见,与她相商。 眼下别无其他路可走,吉贝知道单靠落雁身上那点财物是不够的,便掏出自己的随身钱财,“你要学会与他们周旋,能少些便少些,出了关我们还需要雇最快的骏马奔回蜀地。” 落雁接过吉贝的钱包,一声应下,打开那做工精致的钱袋,数了一共有三十个钱,她将目光放在合拢的钱袋子上,笑了笑说:“这是皇宫里出来的绣品,只怕这钱袋比里头的铜板还值钱呢!” “哎,等下……”吉贝望着自己的钱袋想呼唤她些什么,走了好几步的落雁闻言回头。 想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吉贝又挥挥手:“算了,没事,快去快回。” 事情倒也顺利,待出双双出关集合的时候,落雁脚步轻浮,两手空空地抓着吉贝。 “……”吉贝无语,“落雁,我的钱袋子呢?” 落雁垂眸,一脸惨白,心思压根不在吉贝的问话上,只顾着忙问自己的,“他们说……他们说……那群商人说,吐蕃的新驸马暴毙,是真的吗?” “哪里听来的胡话。”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吉贝牛头不对马嘴地追究:“我问你,我的钱袋子呢!” 难道钱袋子还比不上一条人命?吉贝只顾紧张一个身外之物,落雁心中悄然有了些安慰,心想自己听见那些商人的饭后茶余是以讹传讹的。 “我……我方才听到关于独孤将军不好的事情,你的钱袋一下子被我……被我当钱抵给那群商人了,他们说,光凭那点钱不太够,我身上也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了,我就……给他们了……” 落雁面有愧疚,不知道那个钱袋竟能让吉贝那么在意,眼下,瞧她焦急的模样,竟然比自己听到独孤默噩耗的一瞬间不相上下。 “吉贝,那个钱袋,对……对你很重要吗?” 事情已然发生了,吉贝不忍责怪,真话已然无所谓了,随便撒一谎:“不重要。” 落雁又追问:“吉贝,独孤将军真的比我们先一步回中原了吗?” 这个谎可不能随便撒撒的,吉贝焦虑的面容一滞,想再撒谎时,时间上已是来不及了。 她犹豫了,便是暴露了。 这一点,任何人都明白。落雁晕乎乎的,眼泪成串落下,只觉得天塌下来了,心中伤痛:“真是的……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第240章 愿为牺牲 好不容易出了关门,吉贝见落雁脸色不对,想必独孤默的噩耗对于她来说打击是蛮大的,深怕她会跑回去,吉贝干脆早下手早好,一侧掌击在她纤纤玉脖上,连拖带拽地将人扛回了蜀地。 因为吐蕃与蜀地本就是交界处,路程上倒也无需多耗费时间,吉贝只怕紫茭苇离开土壤久了有所损害而影响药性,为此,路上除了补充体力偶尔闭合下眼睛,其他事情都不敢多作停留。 当站在熟悉的成都府面前,吉贝终于舒了一口气,望着那宏伟庄严的建筑,她可以步履自信地走到李适面前,告诉一声“吉贝不辱使命。” 这一话,窝在心里很久了。 而当真站在李适面前时,他却是焦急的一句:“怎么现在才回来,东西呢?” 吉贝收起黯然的目光,努力不让人发现自己的不良情绪,然后又怀中小心翼翼将紫茭苇掏出来,花连根,竟然还盛开得妖异,宛如刚从土里拔出来一般。 递给李适的时候,看见清瘦了的他手腕嶙峋,她的心忽得一颤,说不心酸是不可能的,要不是对方是商音,或许,她不会将这棵紫茭苇带回来。 李适轻轻将紫茭苇握在手中,那双标志性的吊眼,血丝遍布间,豁然生了亮光。而后看看吉贝身后,再不见第二个人,想起来便探问:“此番前去,你可看见那位擅逃职的独孤默了?” “不,不曾见。”吉贝言不由衷,借着拜礼的动作,目光都快要垂到地面上了。 “嗯。”轻轻嘀哝一声,李适冰冷蠕动着嘴角,表面上没有看出端倪,或者,他已看出吉贝在撒谎而不做计较。转声前,怪异地望了吉贝一眼。 吉贝被主子的目光猛得一刺。她明白李适在怀疑什么,毕竟主仆之间,他们还隔了一位独孤德妃。 但是天知道,吉贝并不是因为独孤德妃而包庇独孤默。 相反,她不过是不想让李适多心。 却好像,适得其反了。 吉贝一言不发地跟着李适进门去。来到董灵均的药堂前。 李适轻咳一声打断正沉浸在灵丹妙药里的董灵均,将那株妖艳的紫茭苇连花带根地亮在董灵均面前。 对奇花异草痴迷到极点的董灵均看到紫茭苇的时候,两只眼睛简直放出了能奔向十万八千里的光芒,两只手猴急猴急地就要往紫茭苇上蹭去。 奈何那株长了脚似的从指缝间溜走。 悉知他心理的李适稍微不太放心,表情冷得可以滴水成冰:“告诉我,东西我给了你,你要有把握将人治得活蹦乱跳。” 没紫茭苇的根都没摸到的董灵均略微扫兴,只管捣药了,撇了一眼那紫色的花瓣,说出更让人扫兴的话出来:“这个东西,你们摘晚了。” 李适吊眼一凌厉:“什么意思?” 董灵均虽然也是第一次见紫茭苇,但他博览医书,不需要怎么鉴别就能说出个所以然:“这种东西虽然叫做‘紫茭苇’,但是花开非紫而粉,如今你们摘回来的却是紫,倒也不是摘了假货回来,而是这株紫茭苇被人种巫了,它便变得越发毒辣。” “说重点,到底能不能救人。”李适不与他多废话,整个人如测谎仪一般藐视着对方。 “能救人是救人的……只不过……” 董灵均欲言又止,被不耐烦的李适呵斥打断:“不过什么,扔进药炉子里不就速战速决了吗?” “……”当是打战呢,董灵均无语,懒得望向那位冷冰冰的王,便别过脸去正向吉贝,面子上有些为难:“你从吐蕃赞普手里拿到这个东西,难道他就没有告诉它如何入药?” “没有。”吉贝摇摇头,深知能让董灵均为难的,定然是大事了,心中也有不好的预感在酝酿。 看董灵均难处不忍直言,李适收好紫茭苇,转向门槛,“我们去找别的医师,谨终,走!” “哎!”董灵均忙得拦住,一脸对紫茭苇恋恋不舍表情,“你先将紫茭苇放在我这里几日,等研究出他毒性的解药了,便再拿去救人也不迟。” “不迟?”李适阴鸷地回头,“商音四肢内的蛊虫再拖下去,要是血肉坏死了,砍下你的给她接上去吗?!” “……”说得那么严肃恐怖,吓得董灵均赶紧缩回了脑袋,紫茭苇如何入药的真相是不敢从他嘴中说出来了,生怕这个冷血的太子殿下一声命令,自己就成了牺牲者。 门外脚步声起,一个虚弱无力的声音仿佛被踩在鞋板底下传进来:“让我来。” 大家望去,来人竟是落雁。 素日,她容貌倾城地让人挪不开眼,短短几天,竟然憔悴得容貌削弱了几分,眼角但见泪痕,整个人如焉在暴雨里的红玫瑰一般。 李适还不太知道紫茭苇入药的真相,现在听到落雁的四个字“让我来”还以为她是在打招呼,除了董灵均,谁都是这样认为的。 董灵均如听见奇闻怪谈一般,呆滞地询问:“你刚刚在说什么你知道吗?” “是的,你没有听到。”落雁在他们疑惑的目光下缓缓走进,犹如一卷西施捧腹的画轴依次向在座展开,目光投向李适手中的紫茭苇,回答了句只有董灵均听得懂的话。 第二遍,李适才发觉自己理解错了,忙问:“你们,有什么在瞒着我?” 落雁不慌不忙,一番解释节奏有序:“紫茭苇不种巫便无法成为以毒攻毒的药材,拿被种过巫的紫茭苇入药,只能是一命救一命,还不是任意一条简单的命,必须是医者饮药感知推测病体药入肺腑的请况,及时施针让药流通向四肢,如此结果。” 当抖出这番话的时候,落雁一点也不畏惧自己再次被抓去当俘虏。 李适理解能力比他们强一些,当吉贝和谨终还陷在懵逼状态的时候,李适一下子就懂了落雁所说,并用自己的语言很简洁地问:“你愿意为商音牺牲?当那个引药人?” 落雁的嘴皮泛起细碎的白皮,两个字“愿意”,却是干脆利落,仿佛是饿了说吃饭一般毫不犹豫。 第241章 两难 这般不得两全的时刻,落雁毫不犹豫,可犹豫的是李适了。 但凡落雁是个平凡人家的女孩子,李适也不至于犹豫了。 即使她自己不计较奉为牺牲,但杨公那里又该如何解释? 且不说谁家无缘无故没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做父亲得多心疼,就说今日之事传出去,那杨公还不得把所有的账算在太子身上认为他仗势欺人。 吉贝心有凄戚地望向落雁,身为局外人却百般滋味,当这位千金侯门女说出“愿意”二字的时候,恐怕她眼中皆是难过,要不是独孤默而噩耗如乌云笼罩住她的人生,她也不会这般万念俱灰,生无可恋。她想做的从来不是她想做的,而是想做独孤默想做的。 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吉贝微微叹了一口气,不敢太显露,小声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只怕引药那刻若是独孤默豁然出现,落雁也会像在吐蕃时立刻丢掉药碗。 李适扼住董灵均的命脉:“难道你就研究不出来办法让引药人免为一死吗?” 一颗大汗落在李适的手腕上,是董灵均的汗。 眼下这种时候,董灵均也是惧怕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因为要是落雁不引药,那么绝大可能就是自己牺牲了,他倒想打破医学记录研制出解药,可研究不出来又可奈何,所谓种巫,便是难以打破的劫难,注定要一命换一命。 否则,这个紫茭苇便不有趣了。 但董灵均还是想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毕竟不到最后一秒谁都不确定,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奇迹那么多的灵丹妙药,都是人不辞劳苦的辛苦作为。于是,他决定接下这个苦差。 “我……我说了,太子给我一些时间,我不怕研究不出解药,就怕没时间。” “哼,时间?哪里还有时间?商音如何耗得起,这株离开了土壤的紫茭苇又如何耗得起!”李适喉咙一响就爆出一声骂,扼住人的虎口越发紧了。 又不是有谨终在侧规劝,只怕董灵均都要齑身粉骨了。 “殿下,若不然再给董大夫几天时间,也总比无辜牺牲人命来得好,眼下商音娘子情况还不算太糟,也恰好这株紫茭苇是连根的,供给它土壤,日夜灌溉,活下来也是不难的。” 有些道理,吉贝也帮着劝,李适的怒火这才平熄了下来,将紫茭苇慎重又慎重地留在了药案上,语言毫不客气:“要是这个东西有个意外,你,董灵均,拿命来赔。” 抬脚前狠狠盯了董灵均,只不过是一眼,董灵均就觉得对方要吃了自己。看见太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才松了一口气继续沉迷于自己的灵丹妙药,喃喃言语:“保住自己的命前,我看我还得保住商音那小蹄子的命……” “董大夫……” “嗯?……” 董灵均无所谓地应答,眼前的身影飘忽软弱,他一抬头,看见落雁还没走,兜兜转转,好半天才找了个适合紫茭苇尺寸花盆将它栽种。 看见那姑娘软弱得跟几天没吃饭似的,挥铲刨土,泥土乱飞,植入茭苇,株草摇摇摆摆,下手没轻没重,董灵均停下手中正捣的药不由得心疼起来:“哎呦喂,我的杨娘子,小姑奶奶,您手里拿捏着的可是我的命,实在不行您歇着去,我可没使唤您咧!” 若不是待地这里寻两件事情做一做,落雁都觉得自己无处可去,她愧疚着整顿好手上的活计:“对不起啊,我该用心的……” 董灵均干脆使唤她别的活计,努嘴朝向药炉上沸得正香的罐子:“你要不端了那罐药去给商音,抑制她体内蛊虫的。” 使命不出,落雁竟然摇了摇头。 这给董灵均吓了一跳,过去拾捣了一下药罐笑问:“怎么,你才刚回来,你们两还能闹了别扭不成?” 落雁还是摇摇头,一颗大泪忍不住滚了下来。旁人不知道的原因其实很简单,要是她去了,商音问起独孤默,这该怎么回答…… 董灵均还在莫名其妙,落雁已经抱着紫茭苇浇水去了,一个脚步不稳,差点滑了一跤…… 吓得董灵均的心跳腾空了两下,尔后忙把那盆紫茭苇抱到了自己身边。 落雁依旧没有去给商音送药,董灵均亲自去的时候,商音的气色见好了许多,除了那具瘫痪了的躯体没有丝毫的改变。 “听说落雁回来了,我还以为马上就能看见她了呢!不曾想,送药来的还是这张老得像树皮一样的脸。”商音挪了一下背,如往常一般调侃着董灵均。 董灵均一笑而过,比商音多吃几年饭多历经几年人情事故的他,懒得计较。但是!说他脸像树皮一样就忍受不了了啊! 他端药过去,一旁的侍女接过,带商音喝完药后才“哼”一声回嘴:“瞧你那水灵灵的小脸蛋,滋润过我的桃花三润还好意思诋毁我。” 桃花三润,亏他也好意思提,其中种种,他用的究竟是什么药引,商音也不想再追究什么了,影响彼此心情得很。要不是他无意提起,这事都搁浅很久了。 商音再想起来,脸色立刻凉了一半,话题转移到别处:“听说吉贝帮我求药回来了,倒也多谢她,难为她不辞辛苦了,方才看见她,整个人都清瘦了一圈。而落雁又是去哪里回来呢?当初她留下一书不辞而别,杨公急得就差下了通缉令了。还有独孤将军也是,有一个月没见他了,果然,都是看我瘫痪了,都不想来往了。” “哪里的话。”董灵均苦笑,“各有各的忙罢了。” 大家都能走动,消息到底灵通,剩得商音一个与床榻度日,未经过李适允许,她要是能知道关于独孤默一点半点的消息才怪了呢! 董灵均倒也瞒得甚好,不曾说漏嘴些什么。他别过脸去欣赏窗外,二话不说。心想着,如今,众人都回归,单剩独孤默一人下落不明,用脚拇指想都想得到,对方定是生死未卜了,如此,还怎么敢开口提一句关于独孤默呢。 第242章 谁动了紫茭苇 自从吉贝拿回了紫茭苇,董灵均就像供着菩萨一样供着它,生怕它有个什么意外自己小命不保,就连小潘安来到边上玩闹,都会被不耐烦地轰走。 即使董灵均如何疾言厉色,小潘安也不怕他,这到底也是平常被宠惯了才有恃无恐,他一直围绕那盆紫茭苇打破砂锅问到底:“这朵花好诡异,我从没看见紫黑色的花朵,别说我小孩子没见识,就连成都的浩瀚的花市也是不曾有的。” 董灵均歇下拾捣的瓶瓶罐罐望过去,那个捧着脸庞坐得像一墩木头的小大人天真无邪,阳光落在他浓郁的眉毛上饱蕴英气,与明眸甚配,那一刻董灵均恍惚,仿佛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董阿叔,我正问你话呢!”等不到回答的小潘安撅起嘴气馁,正正对着董灵均。可在父母前面,他连眉头也不敢皱一下。 董灵均拍拍脑袋笑答,“这东西含有慢性剧毒的,自然是这等妖异的颜色。”继而目光从紫茭苇撇过落在潘安甚上,“你怕吗?” 他一脸无所谓:“我听说,这是治疗姑姑的药植,她都不怕,我一个男子汉为什么怕啊!” 董灵均会意一笑,一句“男子汉”果然是初生牛不怕犊。不过,追朔到上一句,董灵均悄然变了脸色,扬起的嘴角渐渐搁下:“谁告诉你这是治你姑姑的药植的?” 紫茭苇眼下时节如此敏感,没有谁拿出去大肆宣扬,这个小潘安是怎么知道的? “潘安,这件事情谁告诉你的?”董灵均这下真的是面色严肃了。 小潘安挠挠后耳,顿了下语言说:“我看见我母亲写向彭州的家书,跟父亲说的。” “那就更怪哉了……”董灵均更加迷惑,怎么连王家人都知道这件事了?他们怎么可能会知道,眼前这个孩子也实诚,也没有理由会撒谎,心下立即有几分肯定潘安说的不假。 被人知道了唯恐生有变故,董灵均急中生智,指向另一盆紫兰花:“你看见了没,那盆花开得较大的才是有剧毒,才是救治你姑姑的。” 要是骗得其他小子也就罢了,可如何骗得过小潘安。他的明眸转啊转,一本正经地望着哄小孩子的脸庞,不计较地点了点头。 董灵均打发他道:“去瞧瞧你姑姑,我这儿忙着呢!” 小潘安收好自己坐的蓐席,屁颠屁颠地跑了。 风过,花生香,花香微微刺鼻,忍不住想让人打喷嚏,那支紫色苇草孤零零地飘摇,没有依靠。董灵均盯着它想得出神,距离太子给的期限还剩下三天。 而这个药痴,不太把太子给的压力方才心上,他心中所想的,一心一意要研制的解药,想在医术界中搞出点名堂,就如药王孙思邈一般,受人膜拜。 兴许是想得太沉迷,他的眼皮子渐渐沉重,眼珠子一翻,瞌睡竟然来了…… 混混沉沉,饶像是躺在盘古未开天地时的混沌世界…… 紫茭苇花的香迷了风…… 董灵均软弱无力地趴在案板上,眼睁睁望着那盆紫茭苇在自己的视线里溜走,他急切地想呼唤什么,每个音节都仿佛被人扼杀在咽喉里一般无法出声…… 那双手,抱走紫茭苇的手,究竟是谁的手? 等董灵均清醒的时候,他凌乱了,感觉整个成都都凌乱了…… 上上下下,无数双眼睛警惕,都在搜寻那盆紫茭苇的踪迹。 动静闹得挺大,除了商音不知道,感觉整个世界都知道了。 果然是要命的,董灵均双目呆滞,太子一站在面前,七魂六魄立即没了一半。眼见那双吊眼雷厉飞起,盯住一个目标,就像能刺瞎双目的匕首,董灵均面带愧色地别开了脸。 还没怎么样,却是一把锋利的刀架在自己喉咙上,董灵均顺着刀把看过去,那位太子掌握生死,张口定下生死状:“你说,究竟被人抱走了?要是东西找不回来,你这个人就当真要飞天了。” “……”董灵均自觉有些无辜,“若是有人要惦记,千防万防,那也防不住的。” 李适懒得与他多话,决意下了死手刀锋一偏时,韦皋赶来相劝:“殿下,董大夫是当事人,尽管他处于昏迷状态,可终究是一条线索,还请手下留情!” “韦将军,怎么,你升职了就想仗着有点底气可随意替人做担保了?” 不冷不热的教训,韦皋闷着气性勇往上前继续劝道:“眼下取人性命解决不了什么,太子殿下可要想清楚,你杀的是一位大夫,还是救治商音娘子的大夫。您一时怒发冲冠,为时要用人之际可又后悔呢!” 身边人听这话有道理,都忙点头呼和韦皋,好在这位傲娇在上的太子也不是真心想要取人家的命,却又不得不找个台阶下,原是刀尖相对,后来转变为刀把相赠。 一道命令如惊雷滚地:“董灵均,那我将这刀给你,要是你知道谁拿走了紫茭苇,可替我一刀了结了他!” 如此反转,一会儿命在太子手里,这下又可操控那“采花小贼”的命,董灵均接过刀柄的手微微颤抖,差点呼吸不过来。 当那把刀握在在董灵均手里,饶是沉重。挂了一条命的沉重。 …… 四下人散得差不多,剩下韦皋一个人查探案发现场,一个刚上任的将军,在成都府里查案,许多人都觉得大材小用了。不过,当事人沾得些太子的光,乐意得很,表面上矜持,骨子里巴不得当人家的跟屁虫。哪里还记得独孤默是谁。 一番小心翼翼的查证取物,韦皋依旧做好自己的使命:“董大夫,可以回忆一下紫茭苇被盗窃时,周围有什么不一样吗?” 董灵均耸了下鼻头,“香,很香,什么东西混着花香一起冲入鼻囊,让人昏昏沉沉……” 韦皋瞅了瞅周围,这里种了好几样可以入药的花草,猜度着问:“是不是今儿风大,将别处的花香招来了?花粉刺激到你你才昏沉,还是……” 另一种可能,还不等韦皋说出口,董灵均已然拍案而起:“绝对不是花香……” 第243章 归来 这个药堂对于董灵均来说已经是老窝一般了,哪里有什么怪异的味道他怎么会不知晓,何况还是一位尝过百草千花的大夫。 在这方面上,韦皋不掺入任何私人感情,对待董灵均,可比李适理智得多了。 他对对方是有几分信任的,忙问:“董大夫觉得,那是什么香?” 董灵均脑子有些断片,呆愣地望着眼前的花草,好半晌才决定:“是……是一种市面上不常见的香,想让人打喷嚏,又想让人睡觉,你仔细闻,空气里好像还残留那么一点……” 韦皋听话地动了动鼻翼,吸了吸空气…… 呃,好像什么都没有闻到。 “你再仔细闻……”董灵均有点迷惑的言语。 韦皋再次听话地动了动鼻翼,吸了吸空气…… 呃,还是什么都没有闻到。弄得鼻子怪痒痒的,韦皋心中正骂董灵均忽悠自己时,舒服地打了个喷嚏。 董灵均白了他一眼:“喷嚏都出来了,还说没闻到,你怕不是大象的鼻子嗅得慢!” “等下,你别说话……”韦皋似懂非懂,再往空气里细嗅,这残留的味道,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嗅出来的,他细细回味,“我好低在哪里闻过这个香,有点熟悉……” 还带熟悉的?董灵均三不知地望着韦皋,等待他的领悟…… 饶是闻香识人一般,韦皋想起什么,皱了下眉头,步伐沉缓地往四下角落寻去,像沧海中寻一粟瞪眼瞧得仔细…… 寻了一会儿,无果。他依旧没有放弃。 董灵均跟在后面晃悠,一点忙也帮不上,“韦将军,你在寻什么呢?谁偷走了紫茭苇会藏在这些个显眼的地方,没用的……” 韦皋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人侮辱了,但就是脾气发不出来,没好气地说道:“我不是寻紫茭苇的……” 董灵均见他话不说完,究竟寻的什么也不告诉,索性懒得帮忙了。跟在韦皋走,一会儿,看见他从墙角捡起几根香火燃尽残留下来的小木棍。 这几根木棍太熟悉了!他捡起来摊在掌中:“这是你燃烧的吗?” 对方一脸兴师问罪,董灵均连忙拨浪鼓式摇头。 貌似有什么异味,韦皋捂了下鼻子,又问:“那之前你见过墙角有这东西吗?” “……”董灵均也捂了下鼻子,尴尬的味道,有点难言之隐。 按照正常情况来说,他肯定是不知道的。可是他最知道不过了,以往清晨,茅厕总被人占用着,他都是来这里解决的。日复一日,同一个地方…… 董灵均顿了下言语:“呃……以前,没有的……” “你确定?” “确定。” 心下明白几分,韦皋装作什么都没看透,捂着鼻子抬脚赶紧离开了,他自己也很确定董灵均说的话了。 一阵大风刮过,董灵均赶紧跟上韦皋:“韦将军,那个,跟紫茭苇有什么关系啊……” 他淡淡回答:“如果我的猜测不出意外,我已经知道那株药植是谁拿走了的了。” 吊人胃口,却不准备说这个人的名字。 很让人以为他在说大话。 单凭几根燃尽的木棍就能猜测出来,董灵均阴阳地想,这位刚上任的将军也忒自大了些,即使面子上还是得笑赞一番。 黄昏向晚。天际边的晚霞,一抹抹如渐浸入墨池的蜀锦。 韦皋还在细想白天时,在药堂墙角里拾起的未燃尽的木棍。 曾经,这是他自己亲手买来的给过独孤默的。 就在当初独孤默想近水楼台搬去商音隔壁时自导自演的一出英雄救美,偷鸡不成蚀把米所用的香料。 那还是韦皋穷极一身上下所买来的迷香。 如今再望见,焉能不认识。 如果不是这香料的话,韦皋都快要忘记了独孤默这人物。 知道他不便现身于大庭广众之下,便在以往秘密练武之地等待。好半晌过去,晓星出没,韦皋不确定对方是否会来,但是他依旧在等待。 恰是相逢时,风吹草动,兄弟两个心有灵犀般,一别过脸去,眼神撞在一起。 韦皋望过去,夜墨下,那张飒朗风姿屹立在风口,别来无恙。作为属下,韦皋先打招呼,行叉手礼道:“将军别来无恙,只是清瘦了。” 一阵风一阵风地过去,刮散了月光,独孤默的脸庞忽明忽暗,开口渐有沙哑:“如今我已不是将军,原是我该向你行礼。” 言辞之间,莫名地生分起来。 韦皋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但是自己又问心无愧,立正在月朗皎洁下,那张脸庞无所畏惧。 “那,紫茭苇是你拿走的吗?” 独孤默并不否认:“没错,是我,但是我当时不拿走,只怕现在这东西就毁在别人手里了。” 韦皋诧异:“您的意思是……” 独孤默缓缓道来:“王家,有人骗小潘安在掌心抹上了百草衰意图让那株植枯萎。白日之时,得亏我暗中向他打去石子,否则它便真的没命了。我不放心它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才窃了过来,当面交给你道明一切我才放心。” 这么一回事,也多亏得独孤默心思玲珑。韦皋笑了笑,“原来是如此,那真要感谢你了。看来,将军早就回蜀地了。只是落雁娘子那里,她从未对我们道出过你的去向。” 念及当日在吐蕃暴室千钧一发之刻,独孤默苦笑:“落雁,吉贝,或许都以为我丧命了。” 韦皋不禁要关心:“在吐蕃之时,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说,有位姓郭的使者要娶吐蕃公主,传回朝中,大家不知情的都以为是误传,但是我知道,是郭六郎为你做的假文牒。要是……” 对方欲言又止,独孤默一语替他道出:“要是朝廷知道我娶敌国公主,那么我等同于叛国了。” “将军!”韦皋忽为他悲哀。 许是已经站在中原土地,安全得到了保障,独孤默眼中的愁意褪去了一半:“这场婚事本就不是我所愿,我拒婚便只有死路一条,对于吐蕃来说,郭陌的确是死了,在暴室被吐蕃赞普赐死了,实际上,赞普终还是饶我了一命,活埋我的地方,正是个逃生的机关。” 第244章 被掳 独孤默从不敢想过。 当吐蕃兵在暴室将自己围剿得水泄不通,无路可走时,他决意士可杀不可辱的那一刻,一声令下被活埋在令人窒息的土壤,不曾想,他挣扎着一翻身,竟然轻而易举掉落了另一个可逃生的洞穴,当曙光刺进瞳孔,他简直不敢相信吐蕃赞普会给他逃生的机会。 也是第一次,独孤默对吐蕃赞普有了改观。尽管他不太知道自己哪方面让那个一心与唐为敌的赞普生了妇人之仁,表面上要杀,背地却给逃生。 如今讲来,连韦皋都几分不可思议,想起来问:“将军,那杨小娘子哪里可否要报个平安?” 再次听到他唤自己为将军,独孤默很想让他改掉这个称呼,欲说不说,那一刻,自己竟然有点儿舍不得这个称呼起来,“没这个必要,毕竟如今的我已然被通缉,不应与更多的人有牵连。” 彼时,独孤默望着眼前的韦将军,眼神别有深意:“当然,你也该秉公,看见我这个通缉令,理应逮捕我回去接受处罚。” “……”韦皋有点说不上话,挺为难的模样,“要是下一次我看见你,我定然公事公办。” 很多时候,下一次的潜意识,便是没有下次。 而韦皋不同于大众。 士兵出生励志要掌握千万兵马的人,向来都是说话算数,说了下一次便是下一次。这一点,独孤默也明白,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挚友弟兄韦皋,而是韦将军,凭借着沙场上摸爬打滚,翘首以盼挣来的头衔。 盯着眼前的紫茭苇,独孤默浅浅地笑,眸眼湿润,眼角的泪痣掺了四分忧郁,言语六分戏谑:“下一次?可能没有下一次了。想捕我邀功请赏?韦将军,错过眼前,便不能够了。” 韦皋只以为这位上司是在嘴硬地炫耀自己的逃遁功夫,只一笑而过,并不多想。 如墨的夜,一抹身影一枝花,遁逃得飞快。 “哎……”韦皋半晌才醒悟过来,对着那背影伸尔康手,奈何对方杳去无影踪,“你不是过来还药植的么!怎么还顺手带走了?” “喂……” “莫非是想亲自还到董大夫那里去?也不对啊……”韦皋自言自语地回头走,不管这么多了,夜深露重好睡觉,躺到床上摆“大”字鼾声冲天才是正经事! 鼾声冲天,一夜好梦。 砰砰砰—— 韦皋睡到自然醒的时候,还没等伸个懒腰,一阵敲门声吓得差点没把自己的腰杆闪折。 “韦将军,韦将军!”来人是蒹葭,声音比敲门声还要急促。 待会要去解决各种军中事务,韦皋心中被扰乱,不耐烦地打开门:“大老早的,我说你不睡个美颜觉,当心将来……” 话没到一半,就见眼前的美人哭得梨花带雨,韦皋收起方才的态度,“……你,怎么又哭了……” 能让蒹葭哭的,估计除了商音也就没什么大事了,韦皋这样想着,果然,蒹葭话含哭腔诉来:“我家小娘子不知道被谁掳去哪里了,求求你出兵帮忙寻一寻……” “你怎么着知道她是被掳走的?”韦皋漫不经心地倒了杯早茶吃起来,想到昨晚出现的独孤默,感觉一脸迷糊。 蒹葭抹掉一把鼻涕一把泪,变作诧异:“韦将军知道是谁带走了小娘子?” 韦皋自觉话多了些,便装作被茶水呛到,咳了两下打圆场:“我随便猜猜的,随口说的……” 尔后勤快地出门去,一串宠溺般的尾声如金鱼吐泡泡:“马上去找人,我马上去帮你找……” 蒹葭破涕为笑。 一场淅沥小雨后,空气俱是馥荫香草的气息,还带着点鸟鸣山更幽,甚是惬意,凉风刮过商音的脸庞,一顿凉爽让她有了知觉。有点不舒服的姿势,她困难地挪了下身体,发现自己正卧坐在一面石壁上,一面绣着凌霄花的绫罗披风轻盈覆在自己身上。 先前,这件披风还被置放在她触手不可及的衣架子上。 眼下,跟着自己来到了这风水挺佳的地方。再瞅瞅时,披风的裙摆竟然缺了一大口子! 商音挺心疼的,毕竟这是李适送的东西呢! 不过,眼下,命比较重要些。 抛开坏了一角的披风不计较,商音好奇地环顾了下四周,没有第二个人,不知道那个人哪里去了。她怪异地想,这个掳她来的人也是怪细心的,怕她着凉,还顺带将披风掳来了? 怎么不顺便掳点吃的来呢?商音如此想着,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一晌,此刻,她竟然希望那个掳她来的贼人快点出现。 商音回想那个贼人,从出现寝室到带她离开,虽然他一言不发,还带了张狼头面具,但掳人的动作从不粗鲁,除了下迷香的手段略微卑鄙了些。其他,倒也不见得有什么恶意。 她甚至有错觉,接近那个人,熟悉感顿时扑面而来。 越想着,肚子就越发叫得响亮起来,好像感应到前方有什么美味佳肴似的…… 正响着,一只烤得香喷喷流油的大鸡腿从天而降,“嘭”的一小声,连腿带碗地甩在自己面前,商音睁大眼睛瞧着比自己脸庞还要大的鸡腿,果然是天上掉下了馅饼! 嚓嚓的脚步声,一个樵夫打扮的高个男子走过来,依旧带着那张狼头面具,商音正对他的眼睛,那人竟然和独孤默一样长着一双桃花眼! 难怪呢,她说这个人怎么那么熟悉! “独孤小人!” 对方没有应答,而是环顾了周围,仿佛在找第三个人。 商音冷笑:“喂,独孤默!” 他依旧没有回答,再次环顾了下周围,最后目光回到商音身上。 商音已然看透他的演技了,翻了个汤圆大的白眼:“你嘴巴掉啦?装,继续装!” 对方摆了摆手,用手语回答:我哑巴。 “放屁!”对着这起小人,商音忍不住爆粗口。肚子又叫了一圈后,那香喷喷的鸡腿闻着饶是馋人,商音四肢被蛊虫祸害动弹不得,从前丰衣足食都是靠蒹葭的,如今,她只好目光带殷切地请求眼前人。 语一出,一点求人的口气也没有:“喂,独孤小人,你没有听到我肚子在叫么!” 第245章 救治 即使被识破了身份,他还不肯卸下面具,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在否认前半句还是后半句。他扬起目光,藏在面具下的嘴角也亦或在扬起,抬起碗筷的动作慢之又慢,像故意在捉弄人,抬起来睥睨一瞬又放下。 气得商音想骂人。 她眼睛气鼓鼓地瞪着眼前人,心想这个独孤小人为什么不肯露脸露身份,别的没什么,主要要还把她掳到这里来挨饿! 单凭这一点,商音就得往记仇小本本上添一笔。 应是看商音生气的模样看得舒心了,他才低头笑了笑抬起鸡腿,将最肥美的那一口先送到她嘴边。 商音张口就咬了一大口,深怕这只鸡腿被人抢去了似的。嘴巴上满足了,商音还是心的却不太舒服了,为什么他要隐藏起自己的脸? 这些年认识以来,吵闹互怼,伸拳动腿,她与独孤默是何等熟悉,别说他带着面具一言不发,他光是呼吸凑近,商音就如闻香识花般立马认出来。 彼时,他宁愿带面具带了个寂寞,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 “喂!”商音没好气地猜想,“难道你毁容了?往日能迷住万千少女的脸庞风华不在了?” 对方摇头,连哼也不哼一声。 商音皱眉,无可奈何的语言,“不露面就算了,我压根也没想看你那张小人得意的面孔。” 话着说,她不屑地撇过眼,将脸庞别去另一边,夏日的风正燥,此处的风刮过倒是清凉得紧,还有流水潺潺声,商音正想瞅瞅是哪条河流如此动听时,望见雨花石上,那一盆开得妖异的紫黑色的花,淡淡的清香,被风携带到她的鼻尖。 商音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花,它的颜色饶是让人心慌,花香也不那么惬意,一上劲头,嘴里的鸡腿渐渐没了味道。 从前,“紫茭苇”三个字只从蒹葭嘴里听到,对于此物的药性,商音都不清楚,只能想像它应该是粉紫那般清纯朴华的。 “难道……那就是紫茭苇吗?” 对方点了点头。 商音的目光从聚拢到分散,整个人逐渐恍惚起来,“为什么我说出它的名字,心跳居然有点慌,好像它不是用来救人的东西似的。” 面具下的那张嘴微微启唇,最终还是闭上,将要说的话回收到心中,唯有目光,半寸都不曾从商音身上分离。 兴许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他转身,再别脸过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碗香浓的鸡汤,热腾腾地往上蹿着气。 商音依然觉得,那只鸡都不香了,想抓住眼前人,手腕一动弹就如被千万只毒虫啃噬,她痛吟一声,额角滚下一颗大汗:“为什么我和它会出现在这里?你送我回去好不好,冰雕怪一定寻我寻得着急死了……” 对方目光低垂,没有要答应的意思,挑起汤勺,美味离她更近一步,示意让她喝完。 “我喝完,你就送我回去好不好。”商音单方面地约定,囫囵吞枣。 他习惯了一言不发,时光静谧,将食物一口口往她嘴里送,他的速度故意放慢很多,一举一动间,皆是不舍。 这份不舍,难以察觉。商音满心只想着离开这个地方,却不知为何,这碗鸡汤,越吃越累,越累越困,她明明知道自己快要倒头一闭了,她仍强撑着,想挨到对方带自己回去的那一刻…… 山间鸟语花香,所有的万物发出的声音,于不知觉中,皆成了她的催眠曲…… 眼皮子一沉,知觉陷入冬眠,她终究没有等到对方带自己回去的那一刻…… 对方唤了她几声,她没有应答。 那张狼的面具,渐渐褪下,他扬起嘴角,一双桃花眼包含深情,湿润的眸底,温柔快要溢满出来。 独孤默望向一旁的漏斗,最后一刻,沙漏争分夺秒,从来不等人。他喃喃自语:“时间最终快到了,他们也快到了。” 在最后一刻,不过是一株紫茭苇,一副石针,一位病患,一位医者而已。 …… 山脚下,寻人的大部队风风火火,个个黑着脸回禀,都说没有寻到商音的踪迹。 李适心中正骂这群奴仆没一个中用的,心中百般彷徨时,忽见那野生的一丛凌霄花上挂了一条细碎的布,微风荡漾下,饶是显眼,仿佛是某种讯息。 他眼前一亮:“那是我送给商音的披风,谨终,快,我们沿着这条路寻去!” 分两拨方向去寻人的韦皋正好也跟着布条寻到此处,与李适等人集合,一群人上山,如是长蛇蠕动。 董灵均落在最后面,气喘吁吁,看见有了方向,紧绷的心松了口气,忙忙朝北边拜了拜菩萨,小命总算保住了。 清泉石上流旁,商音正静谧地躺在鲜花环绕的凉石上,面庞细嫩红润,饶像睡美人来等王子唤醒般。董灵均忙上前,替她把脉。 脉象平静间,董灵均心有狐疑,心下暗思千百遍,仍不可置信地确认脉象,腹中暗自嘀咕:“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人愿意如此……” 望见大夫呆滞的面庞,李适不由得紧张起来:“究竟如何,你且道来。” “没什么,一且悉如平常。”董灵均掩饰好一切,从容不迫地撒谎。四个字:悉如平常。 看见她一根毛发也不曾损伤,李适舒心一笑。也不知道是何人将她带到此处,便命谨终大肆搜罗附近,差点没搅翻了个天。 “回禀殿下,属下无能,不曾寻到什么。”谨终垂着脸庞,小心翼翼,深怕主子发飙。 这位主子倒是没脸发飙,毕竟他自己也没寻到什么可疑之处,袖袍一挥:“不管了,人没事就好,回去再论。” 大家都解脱了,人群浩浩汤汤地下山去。 唯有韦皋时不时回顾环境,回想董灵均诊断商音脉象时的表情,他心中越发存疑,欲要从董灵均的表情上明察秋毫些什么,便故意落后到他身边,起了个话题小声问:“董大夫,听说紫茭苇丢了,现在可是寻回了?” 尽管语气如茶余饭后一般,董灵均还是觉得对方有意相问,只是摸不清对方的意图罢了。他也笑了笑装作自然:“谢将军关心!东西丢了也丢不远的,给我点时间,能寻回来便是了。” 第246章 被占为已有的功劳 当新的一抹阳光照耀在商音眸眼的时候,她懒洋洋地伸了个腰,全身仿佛沐浴过阳光般毛孔张开,任由血液流涌得舒服。那一刻,她目光忽然呆住,有点什么与平常很不一样…… 一切宛若新生,仿佛是从牢狱里释放出来的囚人一般,她动了动胳膊,伸出手掌瞅了瞅,再动动腿脚,尽管不太利索,一切都在往好的发展,才睡了一觉竟觉得出现了奇迹,忙唤道:“蒹葭!蒹葭!” 被唤的人也容光满面,嘴角挂着微笑进门来:“小娘子服下那碗药真真是令人提心吊胆的,不知道谁捋了您去,后来你服药后足足躺了三天三夜,这下是真的全好了,董灵均果然是妙手回春呢!这下欠了他这么大个人情,如再生父母,往后要该怎么回报才不算辜负他呢!” “董灵均?”商音蹙眉,不太想像得到是他的功劳,“为什么是他?是他拿紫茭苇研制出解药救了我?” “是呢!”蒹葭边说着递来一碗食膳,“据说,他将自己关在药堂里三天三夜不见天日,苦思冥想才研制出了不需要一命换一命的解药,这药倒也果真是灵的!还得了个药圣的称号,在成都里口口相传呢!” “什么,什么叫做‘一命换一命的解药?’……”商音喝到嘴的药膳差点没呛出来,也怪那些人瞒得她这么久! 蒹葭自觉话多,自打了下嘴巴,不过,眼下危机解除将那些事说出来也无妨了,小姑娘心大嘴快地将一切抖了出来:“以前,太子殿下和董大夫都不让我们告知你的,这紫茭苇必须要有个会医术的引药人牺牲,否则,是没有人会救治的。” 商音对医药本就不陌生,蒹葭不需要多说,便已明白了大半,方才喝下去的药膳瞬间如洪荒一般涌上心头,哇的一下全吐了出来,百无滋味。想要回忆起饮紫茭苇的时是如何滋味,却如记忆缺失了一半般,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你可曾见过独孤默?”这个名字仿佛成了现在唯一至关重要的,商音爪子一出,将蒹葭的手都抓红了。 “这……”蒹葭支支吾吾,什么话也说不上来…… 从前商音足不出户,消息阻塞,一些不好的消息到了她这里就能自动过滤掉,如今,她但凡一出门,就能看见满大街贴着独孤默的搜捕消息。 “蒹葭,你倒是说啊!”商音心下一沉,想到在山洞里,那个装扮成樵夫的人,以及最后一次在微风里摇曳的紫茭苇,种种浮现在脑海里,想到的每一种可能,都是不好的预感。 蒹葭心中一慌,面色如土,都不知道该怎么组织出比较善意委婉一点的语言,“……独孤将军他,现在……现在已经不是将军了……” 感觉像陨石“轰”的一声砸在了脑袋上,商音脑子里嗡嗡乱想得紧,“什么叫做,他不是将军了?” “他擅离职逃离了川蜀,这是一个多大的罪名,朝廷追究下来,自然是吃不了兜着走的!”最后一句,蒹葭悻悻地哝了一下嘴角,眼珠子往上翻了翻,神情可爱。 “疯了疯了,这个独孤小人一定是疯了,什么事情能让他如此乌纱帽都不要了!”商音焦急地爬起来,却因为卧的时间长了,一下子腿部发麻不灵活地跌向地面。 偏偏蒹葭慢了一步没有扶住,恰逢李适进门得快,一眼便望见商音四肢趴地的局面,狼狈又叫人心疼,他忙得呵斥一声:“蒹葭,你是如何照顾人的!” 仿佛是第一次看见李适,商音都忘记计较了为什么醒来的第一眼不是他,使出全身最后一点劲,推开了李适,自己跌倒自己爬起。 “没事,也怪我不当心。”那一刻,连商音低垂的眼睫毛都画满了委屈,“我想见见董大夫,你能带我去见他吗?” 李适扶她坐好,只当做她要见救命恩人,但对方是董灵均他便一脸无所谓:“董灵均?你要见他干嘛,他吃嘛嘛香,好得很!再说了,你要见他,也不急在这一时。” 尔后,又命道:“蒹葭,给小娘子看看,方才膝盖可有摔坏了。” 商音觉察出他的漫不经心,语气微微好奇:“为什么,提到董灵均,你会那么冷淡?” “没什么。”李适扬起嘴角,一丝笑容可有可无。 商音望着他,连他一个毛孔都观察得仔细,一颦一动,仿佛像会撒谎的嘴,毕竟在四肢瘫痪的期间,他们有太多事情都隐瞒了自己。她冷冷道:“我刚醒,身体不舒服,你叫董灵均来一趟。” 这句话,有些巧妙,李适蠕动了下薄唇,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董灵均来的时候,确实是有些憔悴,红血丝挂在黑曜的眸底,像夜幕前一刻的残阳。仿佛研制一颗药,就能让他愁得一下老了十岁似的。 四下无人,此次沉默,落针可闻。 商音望着董灵均的眼神,依旧让他怪异得头皮发麻,他大抵也能猜到到些什么,弯了下嘴角:“醉翁之意不在酒,你用幌子我唤来,有什么事情要问便是。” 她淡淡启唇:“紫茭苇,除了一命换一命,难道就别无活路了吗?” 这该怎么回答,董灵均顿了几个弹指,面不改心不惊:“并不是,就如我。因为我救治有攻,在人们口中,得到了制药圣手的称号。” “制药圣手,不错,怪动听的。这个美誉,也亏你接受得心安理得。”也不管人家脸面上是否过得去,商音话含讽刺。 对方凝起眉头:“怎么不是,若是没有我,想必你这时还瘫痪如人偶。” 据说人撒谎的时候,与他对视超过十瞬他便会心虚。商音测试的时候,两双眼睛炯炯有神,仿佛没有了生命般也不带眨一下,竟然超过了十一瞬。 商音在想,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勇气。 “真的没有引药人吗?” “没有。” “那好,我给你一张纸,你将药方事无巨细地列出来。” “……” 没有准备的董灵均迟疑了,接过纸张的手微微颤抖。 第247章 欺世盗名 轻薄的一张纸,在那一双满是药茧的手里,微微颤抖,平常人眼里,只会觉得董灵均迟钝地接过了那张纸,而在商音眼里,他的手分明颤抖得厉害。 “你又不是不知道。”董灵均连笔也不曾提,反手将那张纸揉成团,“我别的不小气,唯独在药学方面一毛不拔。” 商音委婉地笑:“可我不一样,我从来不是你的对手。” 董灵均不打算再久待,起身就要告辞:“你信,便罢,不信,便也罢。你体内的蛊虫是我抑制清除的,至于那什么引药人,我学医炼药,医人无数,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见过愿意奉献牺牲的人。” 除了…… 除了独孤默。 转身的那一刻,他在心里这般想来着。 想归想,终究不能说出来。 他回到药堂,背起日常的药篓,嘱咐好堂里的一切,然后对童子说自己上山采药去了。 却没人发现,他一个说要上山采药的,篓里却悄悄地装满了药。 董灵均上山的路蜿蜒曲折,若是有人在背后跟踪,都只怕跟丢了。最后回望了几眼,确定身后没有人,才掀开一帘丝萝攀绕成帷幕的洞穴走了进去。 一边进去,嘴里一边哼着东邪西毒的致命药植,给后面人一种此处危险的错觉。 尽管他背后没有人。他还是如此小心翼翼。 尽管他背后没有人,可是他前面有人啊! 对方听见他哼的药名,嘴角一扬,懒懒挪动了下半死不活的身躯。迫不及待想看见来人,仿佛他再走慢一步,遗嘱就没时间道明了似的。 董灵均还没有走近,就听见他吊着一口气问:“被她瞧出其中端倪了吗?” “没有。”迷之自信的回答。 对方满意地笑了笑,惨白面色,唯靠着那双笑意昂然的桃花眼露出几分喜庆之色,嘴唇紫黑得渗人,与被种了巫的紫茭苇一般叫得渗得慌。许是毒在五脏六腑里闹腾得慌,他禁不住,赶忙翻身吐出一口唇色无异的血。 “唉……”董灵均不忍直视,想叹气又不敢叹得太大声,望着面前这个小子,自己也无能为力,勉强递给他一颗丹药,“这是抑制紫茭苇的毒发作的药,你吃也可,但不会有多大作用。如果说长痛不如短痛,你要是不吃,也许还会了断得更痛快些。” 许是对这个人世间还有留恋,他宁愿苟延残喘地服下那颗看起来稀奇实则作用不怎么的药。憔悴的模样让人心疼极了。 董灵均委婉言道:“还好你爷娘不曾看见你这副模样。” 一句话,不禁将回忆拉回几天前。当被掳走的商音在潺潺溪水旁被寻到的那一刻,嗅觉灵敏的董灵均早嗅到了紫茭苇的味道,那般隐藏,意图不为人知,可还是瞒不过董灵均。 为商音把脉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已经有人做出牺牲成了引药人。 所以他借着拉肚子的由头,转道而回,上山来寻个究竟。这一寻,在山丘那一头,寻到了苟延残喘的独孤默,以及在他身上使过的石针。 那一刻,明白了怎么一回事的董灵均很是感叹,医术不济的独孤默竟然有把握在石针上下手! 想来也是,人家本就是将士出身,平常自己遇到些大伤小伤处理过的自然习得点医药知识,更别说针灸之术也不怎么难了。 即使人家中毒已深,董灵均虽然能用“灵丹妙药”吊住他一命,却不能保他无虞,身为医者也不由得悲哀起来。可是转念一想,他连牺牲都不怕,自己替他怕些什么呢! “独孤默,你会后悔吗?你为了一个不重要的女人,选择如此牺牲自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都没有允许你这样轻视自己。” “呵呵。”独孤默悲哀地笑,“父母?我如今这幅模样,只怕还能更快与他们相聚。” “额……”董灵均自觉失口,无话可言。 “话说回来……”原本就没怎么生命力的独孤默,这一刻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布什么似的咬字清晰,“她,对于我来说,不是不重要的女人。” 他声明得如此气势磅礴,董灵均不正眼望他一下都觉得错过了这个大好男儿铁骨铮铮的时刻,于是歇下手中正忙碌择捡的药植,“这一切原是你的功劳,你却隐忍不发,难道你就甘心将这天大的功劳拱手相让?唉,真是的,商音小娘子和韦皋将军那里不太信我,害得我在他们眼里成了欺名盗世的小人!” “难道不是?”独孤默仿佛被人抽去了骨髓,全身瘫在那一块凉石上,嘴上仍要打起精神戏谑,“你看你,‘药圣’这一名,只怕拿得比谁都开心!只怕我看不见你的时候,你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后根去了!” “额……”董灵均不太道德地想,好像他说的还真是那么一回事,受人夸奖追捧的滋味的确不错。 但是在正主面前还是要收敛一点得好,董灵均咳嗽几下装作正经:“我的名誉也不是白拿的,万一我能解了你身上的紫茭苇毒呢!即使别人不晓得,私底下你还是要默默敬佩我的不是么!” 呵呵,独孤默强颜欢笑,静静看着眼前人说大事,这疆域的东西,等他研究出来自己都不知道投胎轮回了千百遍了。他要是能研究出来,那么之前商音体内的毒也不至于拖到自己亲自出马了! 董灵均明白他的强颜欢笑,正生着火呢,沾了木屑的脸庞脏兮兮地别过去:“怎么!你不相信的我这个钻研了四十年医药的药圣?” 真真是个欺世盗名不脸红的人,独孤默委婉地笑:“我是不相信我眼前的糟老头子。” “……” 听不到好话的董灵均也不拿好话怼回去,说出一番比他更不好听的话出来:“像你这种毒舌,怪不得商音要唤你‘独孤小人’。当日荒郊野岭的,要不是被我碰见了,都没有人来救你,要不是我一心想研制天下奇毒博得个‘药圣’的美誉,我都懒得救你!你得亏字自己是中毒,要是刀伤剑伤之类的,我都懒得碰你……” “行……”真话半当假,独孤默没力气与他计较了。 第248章 重提彩胜 连续好几天过去,再没有独孤默的消息。 分明挺讨厌的一个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商音心里不太好受,说不难过是假的,但是说难过,却也不敢多么表露出来。几次三番想到那日山洞里乔庄打扮的樵夫,心里头总幻想着自己不太确定又担忧的事。 昼日漫长,商音小盹醒来,下床时颤颤巍巍走到门边,正见一个红果果的小东西如陀螺一般急急地滚过来。 她两眼一放光芒,赶紧抓住那个小东西:“嚯!是荔枝!” 立马扒皮嚼入嘴中,鲜汁溢出,软糯可口,霎时,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一个小脑袋虎头虎脑地蹭进来,商音倒不关心来人是谁,只先注意到他手中提的那一串荔枝,这下双眼更加光芒万丈,直接猫见老鼠地扑了上去,差点没将对面的那小身躯给扑倒。 潘安笑嘻嘻地道:“姑姑别抢,我从家后院里偷偷摘了来的,这串独是你的了!” “嗯哼?”难不成说除了她这个姑姑有份,其他人也分了一杯羹?商音扬起眉毛,睥睨之姿望着小潘安。 突然发现,眼前的小大人居然长高了!她再睥睨地比较了下,究竟是自己“瘫痪”地躺了一阵缩水了?还是这个大侄子真的长高了? 商音挑逗孩子,使了个孩童性的口吻:“你可真会惦记这你姑姑,我还以为我吃上的荔枝是第一口呢,没曾想,我是排在别人后头的。” 小潘安凑上来,小手掌竖起,附到姑姑耳边说:“你放心,给你留的这串中最新鲜的,连董大夫的那串都不如你的吃剩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你说巧不巧,潘安刚才人家背后将相同的话说给了两个人听,就碰见董大夫来给商音送药来了。 董灵均眼分两路,特地注意了下商音手中的荔枝,也带点孩童性地瞅向小潘安,对比起自己收到的那串荔枝,差距挺明显的待遇,董灵均一脸受到欺骗的表情。当然,惟表情上如此童真,心底里啥也不计较便退下了。 小潘安心有愧疚,傻乎乎地望着董灵均,悻悻地伸了下舌头。 “你阿娘在做什么呢!”商音闲来聊起家常。 “她在忙活家里的香铺呢!” “倒也是,如今六月香市了呢!”商音掰下荔枝,大个大个地往嘴里塞,荔枝皮像爆开的花椒似的一地乱扔,明明都吃了大半,却没见荔枝香了。商音狐疑地嗅了嗅,仿佛哪个角落里还藏着一大串荔枝似的。 小潘安前来见商音时,阿娘李婵娟是知道的。现下,小潘安遂想起什么掏出一物出来:“这是我阿娘收拾你房间时,看见的,想来对你应该重要,阿娘便叫我拿来给你。” 商音接过荷包,打开瞧时异常熟悉,原是旧年的一枚彩胜,金箔彩缕折剪的,橘红色的凌霄绢花点缀,豪冶华丽。使人一望便知道是宫廷所出,李婵娟到底也有个见识,知道要归还到商音手里。 彩胜一出,仿佛风流小人的那句话萦绕在耳畔:“三月三啊长安水边多丽人……” 这是刚到长安那一年,独孤默大年初一时赠给商音的彩胜,商音说要替五公主留着的。 心中忽然一难过,商音的指尖触碰在彩胜花瓣上,旧物仍在,不见相赠人。 看来这个东西对姑姑是有点重要的,小潘安口无遮拦,幸亏的口吻说道:“这原是奶奶收拾到的,她准备不要了,后来被我阿娘看见,这才回到了你手里。” 商音一笑:“是吗,那倒要谢谢你阿娘了。” 小潘安饶是多舌:“这支彩胜又是谁送给姑姑你的呢?是不是喜欢谁就可以送这样一支漂亮的彩胜给她?” “额……咳咳……”商音差点被一个大荔枝给咽到,这孩子果然是要提前成年了!净瞎问一些少儿不宜的话题。 还没等她缓过来,小潘安又晃着她胳膊打破砂锅问到底。 姑侄两个都没有看见,门窗外那一抹踌躇不前的身影,他一点也不为窃听而感到丝毫的愧疚,反而端着往常高贵的态度,仿佛世间一切都必须要臣服在他脚下,仿佛一切沙子都容不得在他眼中。 他身旁跟着的小宦官善喜,端端正正地捧着一盘比自己脑袋还大的荔枝,许是滞留在原地捧得累了,他龇牙咧嘴微微的受不住,却不敢抱怨什么。 “那个人你也认识啊!”商音边说着将彩胜收好,方才妥当的位置,继续回答,“是那个独孤将军。怎么,你也看上谁家女娃了?想要送人家一支不成!我可告诉你,这种东西不能随便送的哟!” “……”小潘安噘嘴,一脸不信,“那你还随便收?” “我……我……”商音难辨,“你知道什么,我这是替人家收的!” 谁知这小孩果然是要成大人了,越加抬杠起来:“三岁瓜娃子才信你!” 窗内姑侄两货,拌嘴起来两人皆是三岁。 而窗外的面容,将听到的当真起来,脸色饶是难看。只为那个名字如是眼中刺,他握紧的拳头,内心恨意压抑了半晌,拳头松开,他无所留恋地转身离去,高贵无比。 这一趟来了个寂寞,善喜捧着荔枝,累死累活地追上那个高昂的背影:“殿下……这盆荔枝,这么贵重罕见的品种您都舍不得吃,咱不是来送给商音小娘子的么!” 那背影头也不回:“送!送给你了!” “啊……这……” 善喜捧着这么贵重的东西,感觉摔了一下自己都得掉脑袋,要是把它吃了,事后太子后悔起来,自己也恐得掉脑袋! 不过,太子说的话,还是有点金口成分的。他总不能事后反悔!善喜想了一下,自己跟了太子这么多年,也不太有这种可能。 于是,善喜就对着那盘比自己脑袋还要大的荔枝庆幸,这是来蜀地一趟才能有的口福,当年连杨贵妃想吃这个玩意皇帝都得奇思妙想费脑子呢! 现成的口福就在眼前,总不能光看着流口水是!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说干就干! 连太子都不跟了!善喜直接人和荔枝地歇在走廊,双手齐上,一口两个荔枝地入嘴,从未见过这等美味般,衔接得快速! 第249章 此贼非彼贼 半晌过去,终于,先前比善喜脑袋还大的荔枝,现在变成,他的肚子比脑袋还大! 吃撑过后,盘上荔枝两三个,地上荔枝核一大堆!善喜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才想起太子殿下,心想,方才他偷听商音小娘子的话些许生气,眼下,应该在成都府处理军政,一个脾气不好,估计还要挑人刺找人麻烦! “唉!”善喜叹了一气,都能想像到那个无缘无故会被太子挑刺的倒霉蛋有多可怜了…… 谨终一定是见证人!且在边上沉闷着头,气也不敢哼一声。 有时候他们的太子发起彪来,是谁都不怎么敢相劝的那种。 “唉!”善喜为了那个不知名的倒霉蛋,起码三叹气了。大腹便便的,正要爬起来时,忽然见到那张高贵的脸庞,不太祥瑞的表情…… 老天挺幽默的,方才善喜还在想像这张高贵的面孔怎么对着别人发飙呢,眼下,他居然不怀好意地盯过来,一双冰凉犀利的吊眼像要拔出了刀。 “……”善喜哑口无言。 准确地考究起来,那双冰凉犀利的吊眼,先是扫过一地的荔枝核,不可置信,继而冷漠向上,滞留在善喜那大腹便便上,最后才像要拔出刀似的戳中善喜的眼睛。 这会儿把伶仃无助的善喜吓得噗通一声跪在荔枝核上,膈应得他结巴:“太……太……殿下……” 这位太子指着一地的荔枝核,心情仿佛要爆炸:“你……把他们全吃了?” 善喜倒霉地望了一眼盘子,好像抓到了退路:“还……还有两个,一对的,挺吉利。” 一对的?挺吉利?如此回答,竟有些幽默得让人反驳不出来。 “……”李适无语望天,爆脾气一忍再忍。 没想到这张发飙的脸让自己给撞上,善喜几分委屈:“殿下,您方才分明说了送给我了。” “呵呵,是的,本太子说了要送给你。”李适冷漠地笑,话锋一转,“可是什么时候允许你吃掉它们了?你知道,这个品种多么难得!本王都没舍得吃!怎么你就这么敢吃!” 接下来,连骂带踹。 “……”善喜屁股实在是痛,冤比窦娥!太子啊,不带这么变脸反悔的! 谨终侍奉在旁,眼睁睁看着善喜受苦受难,沉闷着脑袋,连气也不敢喘一下。 这一踹,连续好几天,善喜走路都得摸着屁股照顾一下,不然,一跨步,感觉臀部要分家。偶尔看见商音在凉亭里惬意地吃着荔枝,善喜就躲得远远的。 搞得商音想分他吃两颗都唤不过来,嘀咕着:“怪了,前几天还跟我讨膏药献殷勤来着,今儿怎么请他吃荔枝他倒跑得远远的了,好像我不吃荔枝要吃他似的!” “嗐,谁知道呢!”蒹葭看见一瘸一拐极力远去的背影,不由得发笑,“应该被罚了板子,不想让我们大伙瞧见他的窘样呗!” 商音一笑而之,不再将话题停留在善喜身上,想起一件事情便搁下手中的荔枝问:“董大夫最近忙些什么,怎么也瞧不见他,否则善喜也不至于恢复得这么慢。 如此一提,常去替商音抓药的蒹葭也有所狐疑,皱了下眉头想道:“我去过药堂几次,早晚都不见董大夫,据药童说,董大夫这几日往返香市比较频繁,要是药市倒不稀奇,香市是女儿家的玩意,他一个孤鳏老汉,也不知道频繁个什么劲!” 主仆正聊天着往回走,经过假山甬路,正可拐角进了院子时,忽然一阵阴风与擦肩过去,商音灵敏捕捉到方位别过脸去,正逮住很是嚣张的一抹黑色背影,行为鬼祟,身手卓越,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径的便是贼了。 况且,这不是别的地方,是自己的别院,无陌生人的地方忽然有了异常,来人究竟意图何为,可想而知,商音当即呵斥一声:“小贼,你还想往哪里逃!” 蒹葭眼忙手乱,反应迟钝一步,等瞧清楚时,商音已经尾追贼人而去,快速消失在视线之内。 …… 没个年,那人也练不出如此好身手,且不说商音大病初愈,就凭借她那三脚猫的功夫,别说人家的一抹衣角都够不着,被甩出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也是正常。 可眼下,其实就不太正常。 但不知道为何,对方仿佛没有敌意般,明知商音在尾追的情况下他没有选择一条道上逃之夭夭,而是择一座复杂且冷僻的假山,躲躲绕绕地玩起了捉迷藏,意图通过这种方式去迷惑对方,甩掉人家。 偏偏他熟知府中地图一般,寻的假山饶是僻静,商音扯开了嗓子唤都寻不到帮手,恰好自己寻野草入药时曾来过这个地方,对路途了如指掌,便仗着这份优势极力追随他的脚步遁入弯弯绕绕中,待进入了假山,途径越是复杂起来。 商音放慢脚步竖耳细听,对方果真是狡猾,在撇开自己不久后,他也脚步放慢开始在这座复杂的假山石阵中周旋,商音小心机地率先遁着出口一路小心翼翼,肯定对方还在假山石阵内,并且一面躲避一面在寻出口。 说不定,再多跨几步走能和自己相遇了!商音如此想着,便抓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准备碰面时立刻给对方当头一击。 “嚓嚓嚓——”商音放慢脚步,任由对方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阳光从石缝照进来,刚好将他的背影投在前方,他一晃一晃的,那背影也一晃一晃地接近,恰入眼中,商音很是庆幸…… 准备摸索到拐角等待他,手举的沉重之石,很快,很快,就可以忽一下放松地砸下去了…… 看他靴尖一现,商音立刻击上去:“小贼!……” 对方立刻接招,“啪”一拳头,当即就将那块石头抛出去反击了个粉碎。他一声黑褐紧身袍,装扮习如平常,忙稳住对方:“商音娘子,是我!” 商音以为自己失手要被反擒了,心里头怦怦跳,对方连唤了几声她才反应过来:“谨终?怎么是你!我明明要抓的是小贼啊!贼呢!” 第250章 诱饵 谨终面色一沉,恭敬地行插手礼:“听见蒹葭求救,我便寻过来了。还未寻到小娘子口中的贼,望恕罪。” “不对啊,这座假山的地形是两条道儿迂回的……”商音踮起脚尖,一时半会儿想不清楚:“你往这边,我从那边,按理说我们应该前后夹击,应将那贼人拦截得无处可去才是啊!” “贼人狡猾,探得隐秘的地形混出去了也未可知,小娘子可曾丢了什么,我替你追回来便是!” 谨终言辞铿锵,佩一把利刃华剑毅然转身,才跨得几步脚,就被商音唤了回来:“他从我的院子奔了出来,我还没检查丢了什么东西就一路追于此地,到底我也没什么重要的,你先去其他院落看看,可有什么异常。” “是。”谨终领命而去,背影峻拔如松,商音在原地呆望着,许是追贼追出错觉来了,竟然觉得谨终的背影与那小贼相似。 商音都觉得自己的眼力奇葩,自罚性地敲了敲额头:“怎么可能……我真是眼花了……” 蒹葭瞅见商音安然无恙地回来,才去检查贵重珍品是否有遗落,也庆幸不落下什么,“真真是我们赶上得紧,否则家当都得没了。” 商音另有远见,择其一道理笑道:“就咱们这点家底,小贼还能惦记到哪里去不成!他要是真图金银财宝来,还不如去撬弄衙库呢!倒是搜搜其他东西看有没有异常要紧。” 也说得对,蒹葭放下钱匣子将房间里里外外仔细地瞧了个遍,仍旧未见异常,便不再将那小贼放在心上,想着今儿香市正兴,遂打开主子的首饰盒瞅瞅有啥可缺可补的。 匣子一启,商音的目光随之望去,各色各异的胭脂盒香包在蒹葭玉指中拿拿放放,一切照旧得挑不出什么异样,可商音的眼神就突然盯住那里不放了,那首饰匣子,应是缺了点什么的…… “蒹葭,我那支绢凌霄花的彩胜呢?” 蒹葭闻言,又将匣子抽了一寸出来,翻过饰样瞅了瞅,嘀嘀咕咕:“昨天我还看见它好好得躺在这里呢!……” 见有异常,商音走过来,跟着翻了一下,别的东西都在,唯独不见那只彩胜:“我极少去碰它的,前儿小潘安交给我,我一直放在这儿,再也没碰过的。” “那东西很值钱吗?” “并不。” 蒹葭嗐笑了一声:“不是什么金镶玉嵌的,丢了也不可惜,小娘子喜欢,我为你剪只更好看的出来。” 商音不太甘心地咚咚咚将首饰匣捣腾了一遍:“你不知道,那东西是我说好了以后要送给五公主的,虽然我还没有见过她,不知道她喜不喜欢与我相处,但是那支彩胜五公主一定会喜欢的。” “原来是这样!我见过几次,我帮你剪个一模一样的出来不就成了!”蒹葭一笑,惯会揽下活计。 这位小丫头手巧,商音也不是没有见过她的工艺品,还是拒绝了。东西是独孤默的暂且不提,毕竟原样是皇宫里流出来的珍物,被民间的粗俗之物替代,如何比得上五公主,要是五公主跟升平公主一样的脾气,呵呵,那可就自找麻烦了! 想到这里,商音不自觉得抖了抖,好像那位金枝玉叶的铜铃眼正在瞪着自己似的。 …… 蝉在茂树,烦躁得鸣个不停。安静立在树底下乘凉的李适,被吵得耳鸣都出来了。但他仍然乐此不疲地听着一波波蝉鸣,仿佛在欣赏一段优美的琴曲。 不一会儿,属下回来报信。他整顿了下衣袖,伏身道:“殿下……” 李适头也不回:“东西拿到了吗?可曾被她撞见?” “拿到了。” 那人的掌心托出一枚凌霄花制作的彩胜,橘红色的花样甚是漂亮,他将它恭恭敬敬地示到李适面前,继续道:“回来途中有见商音娘子,不过,她并未起疑。” 别过脸来,李适的目光略微带刺地投向那支彩胜,露出一股敌意凝视了它好半晌,最后才收起目光决定性地望向谨终:“这东西从哪儿来到商音手里的,就帮她还到哪里去。别让我看见,碍眼。” “这……”谨终面露难色,“可是独孤将军他……” “嗯?”李适哼了一个字眼,带点警示。 谨终马上反应过来,改口称呼:“太子殿下难道忘记了?独孤默如今还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李适冰冷扬起眉眼,质疑:“真的下落不明么?” 谨终垂首,一句话也不敢造次地继续竖着耳朵听下去。 李适无情掐断边上一枝绿叶,揪在拳中绿汁溢出,言语愤恨:“独孤氏一听她备受希冀的侄子独孤默犯了罪,满心要帮独孤默推脱,别看陛下严厉训斥卸了独孤默的将军之职位,其实骨子里还是拗不过独孤氏的枕头风,只怕他比独孤默还要心疼这被解除的将军职位。我自请来蜀地巡查獠寇情势,除了我太子地位已成定局,也不过是锋芒收敛不露与韩王独孤氏一党抗衡,若不隐藏,你凭什么认为越王勾践能卧薪尝胆一举功成。” 说毕,他阴鸷一笑,面容依旧无情,松手扔掉稀烂的枝叶,又拿起一旁的洒水壶给自己蹂躏过的那枝绿植浇水。 谨终已然明白:“所以,殿下认为,独孤默在隐藏自己,又或者,他就潜伏在我们身边。” “隐不隐藏的,钓一下不就知道了?”李适不由得望了下挺碍眼的彩胜,“竟然这支彩胜是我最厌恶的,也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不如就拿它去当诱饵,也不错。” “属下明白了。”谨终最明白太子的心思,收好那支彩胜正要去部署点什么时,又忽的被李适叫住。 既要叫住,半晌又不命令什么,谨终回头,望见那微藏恨意的目光倒影出彩胜的影子,越发阴鸷不可言,似在谋划着什么惊天动地的举事,谨终心里突然莫名地防备起来:“太子还有什么吩咐?” 那个声音些许阴森:“竟然是诱饵,没有点什么置之死地的毒,如何叫做诱饵呢!这猎人和猎兽可不一样。” 第251章 香料 谨终堪比李适肚子里的蛔虫。 那句话,得说颇有恶意。谨终微微一颤,抬起头来目光不太确信:“殿下的意思是指……是指……” “没错,你所认为的,便是我想做的。”李适一语否决了谨终仅有的一点点善意之心,从怀间掏出一叠折得整齐的香包,“慢性香料,附在绢花里难以察觉,没个几年,没人查得出来,待查出来,为时已晚,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属下……属下明白了。”谨终接过东西的手,有些颤抖。腿脚也渐渐发麻,转身转得些许踉跄。 从来都很放心交代给谨终的命令,不用太废口舌交待怎么做,李适驻留在原地,望着谨终离开的背影,脸色不曾改变。刚才递出去的香包,仿佛理所当然。 下了一场解暑雨,眼下的成都仿佛被浸泡在香水中,街上兴起香市,南来北往的香商皆聚集在此处,加上成都又得益于水陆交通的便利,从大宛国,倭国,南诏等漂洋过海而来的香料也汇集于此。喜香的风气从古到今不曾改变,小到钟鸣鼎食之家所猎的香料,大到庙堂钟楼献祭的香料,以及当下正逢端午所需的物资,成都香市都一应供求。 商音这回的心思不贪图集市玩乐,集市也懒得去,闲了便逛去董灵均处,恰逢董灵均从香市回来,挑弄香料,孜孜不倦,大有废寝忘食的沉迷。 还未走近,便听见他伏在香案上挑香喃喃自语:“……沉香三两、甲香一两、栈香三两、乳香一两、麝香半钱……嗯哼?”他鼻子再一嗅:“……空气里多出了什么香?” 待他嘀咕完,才发现眼前坐了个活生生的大美人,她噘嘴趣笑:“空气里多出的,自然是女儿香。” “……”董灵均无语,哪有什么女儿香,分明是商音手中绢扇上涂了清凉避暑的龙脑粉,扇起风来丝丝清凉,如立身在雪景一般。董灵均看那扇子的骨架做工,应是香雪扇。 持着香雪扇的这丫头,常是不请自来习惯了,董灵均嫌弃地推搡她:“走走走啊,你这瓜娃子不懂的,哪凉快快待哪去!” 商音如一尊大佛般一动不动,睥睨红尘般:“这凉快,我偏待在这儿了!” 瞧她惬意摇着团扇的得意劲模样,董灵均差点不顾念故友之交一靴底扇过去。这种心情还是能克制得住的,心思重新放回香料上。网开一面,反正制香也不是他吃饭的本事,倒也不怕商音偷学了去。 “呵!”董灵均一个眼神,商音还不知道他那点小九九,漫不经心地开口:“怕我偷学你本事啊?呵,我还不稀罕呢!” 她一边摇扇,扇柄一边戳向那些香料:“就你现在制作的香,我又不是不知道。沉香清香淡雅,它宜为主,辅之檀香、乳香,可以再加半钱龙脑,这样,层次变化和厚重效果明显。” 自己要做的香被她一看配料表就能戳破,董灵均的不甘带点狐疑,手中正挑的麝香停顿下来,先是反思自己的思想行动哪里暴露了,还是眼前的小娘子深藏了个技能。 商音深有意味地撇眼,也不急着解他的惑,指了指他手中正挑的麝香,补充道:“麝香为定香的作用,同时也有扩香作用,研好,香成后旋入,入炭皮末、朴硝各一钱,生蜜拌一下,入了磁盒,重汤煮数沸再取出,窨七日,作成饼爇。” 董灵均一心追求“药王”之名誉,在小喽啰面前,他高傲之心如是骑上了老虎背上下不得。 怪哉,平常商音对香料不怎么研究的,怎么这下就能出口成章仿佛有点功夫在身上似的。不愿承认的他翻了个白眼:“呵呵,你哪里学来的三教九流,说的一个字也不对。” “喔,是吗?”商音不紧不慢,从膝盖上现出一本《香乘》拍到桌案上,示出的那一页,正是炷衙香的方子,也就是她方才所讲的,“那么,董大夫你看的,所学的,那不也是三教九流的方子喽!” “……”董灵均腹中暗叫不好,忘记了方才拾弄香案时随手一置的《香乘》被她捡了去,并瞧在了眼里。 暴露了自己小气性的一面,他脸色有羞愧之意,言语上却不知悔改,收回方子就要赶人:“你还是不懂,真正的不像你方才说的。去去去,哪里有唠嗑你搬着小胡床到哪儿去。” 商音翻了个如荔枝圆润的白眼,机灵劲一起,手速一快,将他即将要屁股落下的胡床搬走了。 左看看右看看,眼到之处别无板凳了,又得挪身去别处搬一个来,搞得董灵均直在后头爆粗口地嗔骂:“你长了双生屁股么!一拿拿两个!” 远去的背影毫不示弱:“你以为你有伴么,研制什么香料给哪个女人用呢!” “……”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董灵均无法反驳,差点吐血,等人家飞奔出千里之外了他才缓过来,“谁说只有女人才可以用这香料……” 想到要用香的那个人,他叹了一声气自言自语:“没良心的商音啊,你怎知不是因为你呢!” 黄昏时刻,淅沥下起了雨,香市还来不及收拾,成都依然沉浸在香水中,仿佛要将这座悠久的城市酝酿成一座香瓮,让踏足到这里的人如痴如醉,流连忘返。 董灵均再次来到那座山洞寻找独孤默的时候,是掩鼻进来的。石床之上,躺在上面的那个男人形同枯槁,面上一点血色也无,全身还散发着尸臭一般的恶味,董灵均一踏足进来,那些蜘蛛蟑螂鼠类,知名的不知名的,纷纷吱吱呀呀地从脚下溜过。 若不是对方开口,只怕真是一具死尸了。他努力爬起来,像是一团吸了水的海绵遭到卷折,肢体上渐有紫黑色的脓液流出,触目惊心,吸引各路虫体的,就是这淌臭味挥散的脓液了。 独孤默弱弱地吐出:“为什么紫茭苇的毒性,会致我如此半死不活?” “你替商音解了毒,难道这不是替她承受?你放心,有我在,一时半会你还死不了。”董灵均拿出方才研制好的香料在石床周边一洒,那些企图侥幸窝藏的恶虫一下子逃难般倾巢而出。 第252章 来了一场空 若是遇见平常医者,独孤默就真的一命呜呼了。 可如今遇上董灵均这个半仙,半是妙手回春半是束手无策,半是济世救人半是沽名钓誉的款,独孤默也被弄得半死不活。 就托着这一副残骸在人间徘徊,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董灵均将香瓶木塞盖好,一整瓶地抛到独孤默手里:“这东西你就收着,普天之下,也就只有我有兴趣做着东西了,揣着它,你可以舒服地躺个几天,那些小东西也不至于敢骑在你的头上。” 额,什么话……躺个几天…… 话意如此,独孤默紧紧握着那小瓶香料,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抬头望了望阳光明媚的地方,想问问自己苟延残喘的命数,一开口,却不知道为何问出了今夕何几。 董灵均回答:“今儿十五,香市的正日子。” 明明嘴角干裂地泛起了白皮,他仍苦笑:“集市可还热闹,可比往常桃符市花市一般热闹?” “怎么?”董灵均歪头,一脸看穿男人的本质努嘴道:“你这都半死不活了,还想着集市上吃喝玩乐撩小娘子碰桃花运不成?” “碰桃花运,呵呵……”独孤默勉强从石床上爬起,望着眼前过了而立之年的孤家寡人,嗅了嗅他一身混合难辨的香气,苦中作乐地打趣起来,“我倒是不急,只怕你还更急些,我看,从集市上企图碰桃花运回来的人是你。” 董灵均也自闻了下自己身上暴露的香气,想起什么,便从腰间取下钱袋掏出一物来:“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桃花运想来也轮不到我,倒是这一好物,不明不白地落在了我的手上。” 且看他能拿出什么好物,独孤默目光随之移动,落在他掌心的一支彩胜上。那一瞬堪比刺眼的星光,独孤默的眼睛一下子被刺激得明亮到了极致,也是因那东西色彩明亮。 它对于独孤默来说一点儿也不陌生,追溯到最开始,这东西还是从他手中流传出来的。 他狐疑地问:“董大夫,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在香市上捡来的,低头一瞧,也不知道是哪位漂亮的小娘子掉的,谁想捡这个玩意呢,如果是奇珍名药那就好了……” “额……”独孤默对说那轻挑话的人翻了个白眼,“你能给我看看吗?” 有什么不能的,彩胜转到独孤默手中,他细细辨认,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正是旧年送给商音的那一支,不由得猜想她逛过香市时将它落下的模样。 见他的目光突然温柔多情起来,董灵均便笑:“早知道你这浪荡子对女儿家的玩意饶是留心的,你要是瞧得上眼,你留着就是。唉,可惜了,谁叫你还没娶妻了,性命就如此堪忧了!” “……” 一人单身大龄青年,一个短命的正值青年,居然在这里互相伤害! 弱势的独孤默语塞,顺手收下了那支彩胜,嘴里嘀咕着:“这支彩胜她从不外带的,今儿怎么会拿出来了?……若她发现不见了,应该会回到集市上找一趟,也不知道她是否会因为寻不到而焦急……” 听不明白独孤默在嘀咕什么的董灵均懒得再待下去,脚一跨,背篓一上背,便转身去山上寻草药去了。 出了洞穴的那一瞬,董灵均脚步匆忙,并未瞧见背后的那一双眼睛。 那双眸如鹰眼般锐利,眨也不带眨得望着董灵均离开。而后,他身后又冒出一双犀利如冰雕出来的吊眼:“谨终,切都在掌握中吗?那董灵均前来山洞里里会面的人,是独孤默的可能性有多大?” 谨终瞅了一眼董灵均衔着的腰包,见少了一样东西,挺自信的:“我在香市上亲眼看见董灵均将捡到的花胜放入了钱袋子里,他再出门时已不见钱袋子,我想,那支彩胜已给了山洞里面的人,看来那人也收下了,不是独孤默的话那也就再无别人了。” “但愿如此,进去。”李适满意地点了点头。 因为此处是秘密行动,除了几名身手矫健的死侍,李适身边带的,可是一个滥竽充数的士兵都没有。他背对举掌,背后几名蒙面的人蓄势待发,手势一放,豪言道:“将隐匿在这洞穴里的人拖出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回去论功行赏。” 大家一往洞口拥去。也许是李适训练得好,那一幕竟然有点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果然,在他们进去不久,滚滚巨石如海啸般席卷而来,若是刀戈相站那还有得可防,眼前一块巨石有两个脑袋那么大,大家防不胜防,一刹那,李适损兵折将。 唯有功夫教佳李适和谨终伤势可观一些,其他人架不住十招,越往前就越是困难,犹如盾牌轰塌散体。 李适失算,先前所放的豪言,忽然成了一句笑话,他抓住“扶手”谨终:“可恨!我们中埋伏了。” 谨终四下环顾,寻了个比较安全的位置保护着主子冲出去。 连想揪出来的人都还未见个背影,他们就中了埋伏进退不得,谨终狐疑地挠了下脑袋,别说自己想不通,就连太子也想不通是哪里暴露了。 不过好处还是有的,谨终寻到一丝可观的安慰道:“殿下,现在就算揪不到人,可是我们所期想的已然成功了一半,东西不是利用董灵均交到独孤默手里了么,不管如何做,也不急于一时。” 李适想说什么面庞又冰冷地僵住,不言语了,缓慢地点了个头。胸中城府,尽显于表。现在,二十几个人回来,唯有两个人相依为命步履蹒跚地爬回去,也亏得对方讲武德,偷袭之事只仅一件,没有怎么为难这对主仆,选择放生。 现在,换成了另外一双眼睛望着李适远去的背影,一双桃花眼,眸底惨白而冷淡,却没有什么恶意。从前到现在,俱是如此。 独孤默一个病体,就算想为难也拿不出什么招数,那一招滚石,还是先前董灵均未雨绸缪而布置下的。 眼下,这个地方是待不得了。 他攥着那支彩胜,有个人很想见,有件事挺想完成…… 第253章 香市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当商音注意到的时候,落雁的笑容,就没有一刻挂在脸上过,好像是谁偷走了她的宝物一般。 当然,商音作为她的闺中蜜友,自然有责任是要开导的,眼下,便不管不顾地将她拖到香市上,否则,真怕她宅在屋里会继续发霉。 走到大街上,商音记忆中的香市,还停留在儿童年代,随着蜀地的发展,一切都改变了好多,除了许多她钱包不允许买的香料,还有许多都是她不曾听过的。偶尔逛着表情露一些趣意,偏生又没个可以搭话的人。 “落雁,你可知道长安有一种香料,就算在地大物博的成都香市上也是没有的,从前,还是杨贵妃在马嵬坡香消玉损时,她遗留下来的荷包里所用的香料,要是董大夫人知道那玩意,他必又生出多少钻营诀窍去探索,本来是一样香料,最后都得会变成入药的丹药……” 即使是二人行,商音还是自说自话讲着这一切,身旁的人儿如同影子一般没有灵魂,商音又唤了她两声:“落雁,落雁……你可有在听我说?” 落雁才反应过来,淡淡“嗯”了一句敷衍。 商音不太高兴地撇嘴,问:“那我方才在说什么?” “……”落雁的思想回转了一下,“你方才在说,香料可为救命的丹药……” “……”商音无语,得亏落雁不是在给人瞧病,不然那病人可就倒霉了。 如此不太愉快的对话,商音大抵知道落雁在烦恼什么,即使她烦恼的也正是自己挺担忧的,可身边本就有一个闷葫芦的人了,商音可不能再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放在心上,让那些不好的事情变两份。 恰巧小摊贩呦呵着米花糖,商音掏出两个铜板,接过米花糖,没心没肺地吃了起来。 落雁不太喜欢甜食,拒绝之后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平常商音逛街如走马观花一般,现在走在香市中,倒是逛得认真瞧得仔细,见的没见过的,都要感兴趣地摸上一遭才肯收手,并且会如鉴赏师一般评论得头头是道。 她们驻足在一家自称是西域香料铺子前,商音探头往顾客人群中瞅了几眼,又细指挑了下香盒子明察秋毫,然后缩回脖子悄悄笑道:“落雁,你看这个西域商的香料,其实掺了一点假呢!” “你如何知道?”落雁起了一丝疑问。 “你不相信我?”商音将那香盒子抛玩在手中,言语随意:“我敢打赌,这个月香市还没完,这家店铺就得去别处过活!因为成都的闺秀里口风像是一阵风,这还是香市正兴,要不了几天,就没人会光顾此处了。” 原本商音的音量是小声得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旁边的顾客都没有听见,谁知道那香料老板像是长了顺风耳一般,一个眼神气势汹汹地瞪过来,饶是要挑衅的意思。 落雁是大事化小的心态,况且那老板又是个粗壮大汉,便忙悄悄拉了下商音的衣角:“商音,我们走,若是他家香料真是有失公允,我们通知韦将军让市署来处理便是了,犯不着咱们两个弱女子。” 其实商音原本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当那粗壮汉子的眼神袭击过来,商音就觉得,等不到市署出马了。 那粗壮汉子操着一口纯正的中原口音,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对着两位颜容姣好且罕见的小娘子出口就是粗话:“喂,你们到底买不买,要是想挑事的话,我手中的棍子可是不答应的!” 商音嫣然一笑,回了没有谁听得懂的话语,只是让人听得懂几个词汇并不是中原话,尔后又一脸等待回应地望着那粗壮大汉。 连去过吐蕃的落雁都听不懂一丝一豪的西域话,这个在倡家过活且游刃于中原歌谣的商音居然能照葫芦画瓢地轻描淡写一两句。落雁别过脸去,满脸听不懂的狐疑。 那粗壮大汉一听三不知,看对方来意不善,便以为商音不知名的西域是辱骂之词,一言不合便要动手。 他尽管愤怒他的,商音倒是和平地还能笑得出来,拿起几盒香料巧笑嫣然:“我倒是见识少,虽然不知道西域的香商是如何运作的,但是我起码知道,这些东西要是货真价实的话必须是从西域一带产过来的,你如果去过西域,怎么会不知道它们的西域名称呢!好,看在你是中原人的份上,但起码你去西域倒腾货料,日久天长的,总有点异域言语在身上的,就算有翻译官,警惕性什么的别的不说,起码这些香料的西域话能学舌几句!” “连这个都听不懂,西域还真是白去了!”商音说着又将目光撇向人家的招牌,取笑道:“亏得你招牌打着十年香商的名头,也不过是招摇撞骗了这么久,这些香料怎么来的暂且不计较,就冲你以次充好,要是在长安的西市里,早就被客人扒得皮都不剩了!” 寥寥几番话,句句戳种那粗壮大汉的心头,他被堵得哑口无言,心中的怒火已欲爆发,仿佛像要群殴敌人般在等一个集合的时机。 落雁瞅了瞅四周,满是不太善意的气氛,担忧对方的同伙会唰得冒出,便拉了拉商音劝道:“我们先走!以后再说。” 商音毕竟是混在市井里长大的人物,已然看透对方的心思,直接揭露:“只怕我们走了,等会再来,就寻不到他们了呢!” 要是真打起来,商音倒也不怕,附耳悄道:“虽然市署距离得远一些,不过韦皋的人马可就在附近的。要是对方先动手,不过也是他们在自编罗网而已。” 这一话,对方可就不大听得清楚了,那粗壮大汉瞅见商音一脸自信的神态,他不由得心虚,毕竟以他看人的眼光来说,这两位小娘子也不是布衣钗裙寻常家人物。 这世道,谁都明白,和谁过得去都可以,就是不可和官府过不去。 如此一想,那老板的表情上忽然变作以和为贵起来,软话舔着脸拖延起时间来:“这位小娘子教训得是,不过,你又怎知其中的三两水呢!眼下有缘遇见,我不妨告诉你一件奇事。” 第254章 探听 “喔?我干嘛要对你的话感兴趣。”商音不屑理会他,转身有要走。 落雁揽住商音的胳膊,悄问道:“商音,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正经的香料商人?” 商音回头瞅了一眼,教授识人经验一般的口气回答:“你瞅他一个粗壮蛮汉,要是长年售卖香料的,这等雅俗共赏之物,就说不是位儒雅郎君,可哪至于他这么邋遢粗鲁,做场生意做得像是纤夫拉车似的!要是我没猜错,他的异域之香八成是路上捡漏或者劫来的,所以成色稍逊一等。” 落雁忽略了这些心思,听商音两三句评判,恍然大悟地回头瞅了一眼那个大汉,商音的比喻句挺贴切,对方是挺像纤夫的。不过这一看,光说像纤夫还不算够,落雁这一回眸多瞅了几眼,竟好似在哪里瞧过这个商人。 瞧他凶巴巴的眉眼,一刺过来,凌厉得骄阳尽退,傲月逃匿,昼夜无光。 商音扬起眉眼狐疑,不知道落雁怀中揣的什么想法驻留在原地忘记挪动脚步。 “落雁,怎么了?” 落雁将商音的问话示作空气,渐渐朝回走,明眸盯着那香料老板眨也不眨一下,好像她一眨眼,对方就会消失了一般。听得她先开口:“我们是不是在西域边关上见过?当时我没有通关文牒,是与你做了一桩交易的。” 对方应是才认出落雁,拍脑袋惊奇了一声:“没想到竟然能遇到老顾客。” “……”商音无语,不过,她更关心落雁是什么时候去过西域边境的,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位闺秀“认旧”。 那个粗糙汉子正如商音所猜想并不是什么正经商人,他经常游荡于关外之地,这批号称西域来的香料也不过是路途上被山贼劫漏捡来的劣品。而落雁的目光也是不错,没有认错人。 因为他脑子里装满了钱财,眼前识美人的眼力微微下降,也或者是他帮忙偷渡的人太多,一晌半刻的他也没能认出对方来,直到落雁在开口确认一次。 迟疑暴露了他,本不想应承的,落雁已然火眼金睛目光紧揪着不肯放:“你说且是从西域来的,难道你要带的秘密,是关于吐蕃的?” 那卖香的壮汉点了点头。 落雁好奇,拿起其中一盒问:“那这个紫茭苇花的香是如何来的?不是说吐蕃赞谱很钟爱这种花吗,怎么拿它当宝贝似的。” “你很想知道?” “想。”落雁点点头。 “嘿嘿,今时不同往日喽。”那汉子眼看现在是对方有求于自己,难免要坐地起价,“你不知道,我是混的生意是有关国土之外的么,就连酒肆说书人嘴的百晓生的消息都不是白放出去的!” 落雁欲拒不拒的模样,看似有些为难,扭头对商音说:“商音,你先去前方逛着等等我,我问清楚一些小事就跟上你。” 商音翻了个白眼:“方才是你拉着我说走,现在又是你赶着我走……” 落雁不驳,给了个殷切乞求的表情。 不知道她还有什么事情是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的,商音无可奈何,迈开了脚步:“好,好,我也不走远,既然你不想让我听,我便走到前方凉快的地儿等着你喽!不偷听也不离开你的视线范围之内,这可以!” 落雁淡笑目送着商音走到对面,距离也不过是一条大街的宽度,放眼能互见,而听是听不到什么的。 “这位郎君,这是我出门一趟所带的数目,还请行个方便换取一些吐蕃王庭之事。”钱袋一掏,足足有十几铜钱,送到人家手上,落雁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那卖香的大汉掂量了一下,舔着脸笑得贼黑心,让人看着好不舒服。不远处的商音看到这一幕,有点儿被气到,自娱自乐地抓玩起树下的蚊蝇起来,再重新看回去时,那大汉掏出钱袋,将铜板数得认真地投进去。 这回,商音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焦点不是在铜钱上,而是在钱袋子上,她透过遮挡视线的人群,将那钱袋瞅得一清二楚,异常得熟悉,“……那怎么是吉贝的钱袋?……怎么会在那个人手上,难道是隔得远,我眼花了……” 落雁见他收好了报酬,便开始询问自己想得知的:“这位兄,还请劳烦将吐蕃祈贞公主的近况告知一番。” 祈贞公主的事如同天下事一般,但凡与吐蕃百姓打过交道的都不可能不知道近况,这位运香料过来的大汉自然也有所耳闻,一脸无所谓地道:“哦,你是说那位祈贞公主啊,守寡一位公主,出生高贵又有何用,克夫命,有什么好问的。” 尽管祈贞公主与独孤默有一桩婚约,但是不曾礼成,落雁惊奇地问:“守寡?” “是啊,第一任南诏的九王子不知何故取消了婚约,便是落在一位唐朝来的使者身上,据说,吐蕃愿意招他为婿,想必他的身份也不只一个使者那么简单,后来啊,昏礼前一晚就传出了新郎暴毙的消息,很不祥瑞的征兆,连他们族产的灵草紫茭都枯萎了一大半,这才将一些末枝残花做成香料。唉,吐蕃的那位公主倒也是个痴情人,硬生生举行了冥婚。如此高贵的身份,真不知道她坚持个什么劲,两番婚姻皆如此不幸……”他一边说着,一边叹气起来。 落雁心中也难免为之伤感,忍住一滴泪问:“那……那位祈贞公主的驸马,真的暴毙了么……” 要不是先前有过交谈,别人都得将落雁当成傻子,他哼笑一通:“连公主都成了寡妇,你说那驸马死没死,公主当寡妇可不是闹着玩的。” 早知结局如此,早知不会有意外之喜,饶是打击的话,一颗跳动的心仿佛是被什么哐当得砸了一下,落雁只觉得疼得说不出话来,半晌脸色才缓过来:“那……那,我没什么想知道的了,谢谢你……” 话毕,落雁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三魂七魄仿佛灰飞烟灭形同走尸,脚步还没迈出去,身体就“嘭”一声重重地倒在了面前。 商音瞅见异常,连忙赶上来将人扶起,奈何对方浑身冰冷,除了脉搏微弱地跳动,几乎快没有生命体征了。她别过脸来,狠狠地瞪了那卖香大汉一眼。 第255章 劫色也得你有吧 人命要紧些,商音且不先和那大汉纠缠,先将落雁送到董灵均医馆处,毕竟这一时半会的,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等她再回来找那大汉算账的时候,对方正在携款而逃的路上,也亏商音脚步轻快,慢一步的话也只能追赶他的背影了。 商音从袖中掏出惯用的匕首,趁着那货将钱袋绑身上忙活时冰凉凉地贴向他的颈脖。 吓得对方面色一变,心脏差点没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胆战心惊地望了一眼来人,见是方才的姑娘,那一刻倒是不害怕的,赶忙两声呼唤同伴后,无人应答他才慌忙起来,裤裆底下淅淅沥沥如落雨一般。 商音掏出一个刻有“韦”字的令牌,胡乱拍在他的脸上,她饶是得意:“别白费口舌了,哪里还有你能呼唤到的人,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进来的。知道这个令牌的主人吗?协助我的,可是韦将军的兵马。” 若是单提一个“韦”字,这位大汉自然是不知道,提起韦皋,他大约也听过这是一个厉害人物,是蜀地的福音。眼下是他的人马,这下先前逃生的念头被打压得四分五裂,这不,裤裆底下的雨落得更快了。 商音嫌弃地掩鼻,心中想,要是韦皋在现场,得知自己的名声如郭子仪一般叫人闻风丧胆,那他还不得乐得舞刀弄枪都是心花怒放的样。 她目光一眼戳不中目标,便将对方胸膛处搜了个遍,最后从腰带里头触碰到咯手的铜钱,吉贝的钱袋怎么可能配挂在这样一个不干不净的粗糙大汉腰上! 于是,商音手劲一上来,如是剥皮般哗啦一下子将它扯了出来,一点都不手下留情,愣是将那大汉的腰带扯烂了一截,加上天气燥热,夏衫质量也忒坏,薄得一搜就乱,一扯就坏,一坏就散。 唯独钱袋是好好的。 那位大汉差点衣不蔽体,惊得他忙残布做最后的遮掩,五体着地地求饶:“女侠,你劫财便可,求求你了,劫财便可……” “……”让人苦笑不得的请求,商音无语,白眼都快翻到屋顶上了,心中不屑地骂:你有财我便劫。而劫色?呵呵,那也得你先有我才能劫! 懒得跟他多话,她掂量了下钱袋,巴掌大的一个钱袋被他装得有一座山那么重,“我问你,这个钱袋你是怎么得来的?” “是……大约月初,在关外帮没度牒的人偷渡,有人抵押给我的,就是……就是先前跟你在一起的小娘子。” 这下商音脑中冒出无数个好奇:关外?落雁果然离开了一趟中原?好好的蜀地带着不舒服,她去异域干嘛?吉贝的钱袋又怎么会被她拿去抵押的了?当初一个扒手将吉贝的钱袋摸走,她整整追了六条街才追到,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给落雁拿去抵押了? 她转念一想:怪不得前阵子没瞧见落雁也没瞧见吉贝,她们去了一道异域?没有通关文牒,才犯得着将这东西舍弃? “我问你,方才那位容颜不俗的小娘子问了你什么问题?”为防止他有反击的机会,商音直接一脚暴力地将他踩在地板上,除了嘴巴,其他地方动弹不得。 他也当真只有嘴巴在动,“她……她问了关于吐蕃公主的近况……” 在商音的暴力压迫下,这位大汉能吐十句话绝不少一句话,将自己知道的如春蚕吐丝般吐得一干二净,生怕商音一个不痛快,手中匕首一偏。什么士可杀不可辱的高尚名言在他眼里都是放屁,他可还要留条小命苟活人世。 商音走这一趟,信息量不小,仿佛将前阵子闭门不出所垄断的消息一下子都补充完毕了。 不过,有一个疑问残留在她心中有点儿不痛不痒,总禁不住去想,和那吐蕃公主有过一纸婚约的人,郭陌,究竟是谁? 这个名字半生不熟,也忒奇怪了。 她在腹中念两三遍这个名字,居然有点诡异,独孤小人一脸狡黠的模样竟飞快地闪过她的脑海…… 渐渐想着,她一脸思虑样的狐疑,警惕心被分神,防备逐渐变弱。那名被擒拿着的大汉也逐渐感受到她的力道在不自觉地削弱…… 他别过脸瞅了下外面,安静得仿佛一个人也没有…… 这大汉腹中猜疑:这丫头不是说有带兵前来么?不应该是这个静态啊……难道只是狐假虎威? 于是,趁着商音的脑回路还在清理逻辑的时候,他选择搏一场,总之不搏也是坐以待毙,搏的结果起码还有两种可能性。 瞧着商音也不过一个柔软女儿家,难不成还强过一个大汉去,他笃定自己有几分胜算,眸中有一股不自然流露出的狠劲,唰唰唰,仿佛被人施了毒的河流,扫过周围每一刻,力求不放过这一寸一隅。 他握紧了拳头,正当以为可以出手反擒对方,势头转变时,手腕才刚一动,忽有一粒小石如长了翅膀般向他手腕的某个穴位打来,还没看清楚是何人何方向,他的手便如脱臼般绞疼不已,嗷嗷直叫。 商音也忽然得吓了一跳,望左一下,望右一下,最后现场确定没有第三人,才来想,究竟是自己做了什么无意间伤到这位大汉了。 看对方躺了一地,一手痛苦,表情扭曲,生怕他有个残疾赖上自己,商音立马急了:“喂,我就摁了你两下脑袋,轻轻地抓了你一下手腕么!你可别赖我身上啊,你马就是囚犯了,没人会相信你说的话的。” “……”大汉倒不会赖,可就是痛苦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面对这个坏人,商音差点没反应过来自己还有医术这回事了,帮他瞧时,原是他手腕上的穴道被人封住,不过,也没有解开的必要了。 “喂,你不帮我解开穴道!”他嗔骂道。 “不解开又不会死……”商音嘀咕两下,不情愿地退缩在一旁。鼻子一嗅,空气里出现了一道较为熟悉味,是香料的味儿。 这是何人身上用的香?怎会如此熟悉…… …… 是了!商音拍拍脑袋,是上次去寻董灵均时,他正在研制的香! 竟然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商音揪起那个人的辫子:“闻到了吗?这是你贩卖的香吗?” 第256章 相知不相见 那卖香的大汉应是吓傻了,点点头又很无辜彷徨地摇头,看不见对方的帮手躲在何处,不知道是啥模样,反正像极了武林高手,贪生怕死的念头一上来,吓得缩成了乌龟。 “真的不是你的香料?” 他再次摇了摇头,“姑奶奶,真不是……” 商音再次认真地嗅了嗅,的确是出自董灵均之手的香料,当即给了那人一榔头,将他捆绑得如粽子一般:“我也知道不是你这种三教九流能售卖的香料!” 难道现场有第三个人来了? 商音无奈地猜想,左顾右盼地狐疑,目光炯炯,连墙角边齐力抬饭粒当中偷懒的蚂蚁都揪出来了,就那香料的主人没揪得出来。 毒日头底下,一阵热风吹过,熏得门帘帷幕如火焰一般摇曳,熏得那阵香很是浓烈。 商音试探性地随便呼唤了个名字:“董灵均?是你来了吗?” “……” 没有人回答。 想来他也没道理能来到此处,莫非只是同款香料罢了? 商音心中狐疑得紧,正有嚓嚓声细碎的脚步朝这边赶来,凭脚步声判断,犹是董灵均的脚步一般,她期待性地一回头,人还没有瞧清,就是一棍子当头袭来,距瞳孔唯有一指尖的距离…… 应是那卖香大汉的同伙。 “哐当”一声,落地的响,惊天动地。 人和棍子同时倒地的声音。 倒地的棍子还是商音看到的那根,但倒地的人不是商音。 一粒石出,如是陨石砸过来一般,商音就看见那人后背忽得噔一声就失去知觉般的倒地,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反转,连商音都觉得不明觉厉,差点没反应过来,暗中果然有人…… 并且还是个高手。 在她认知里,惯用石子为武器的人是韦皋。她瞅了瞅周围,没有瞧见韦皋的影子,再嗅了嗅,那香味更加浓郁了。 她摇了摇头,不会是韦皋,韦皋才不会用这么娘气的香料。如果是冰雕怪,没道理他不现身。 按照他出手帮忙了两次的份上,对方应不是敌,是友。 一个个排除下来,难道是独孤小人? 商音毫无头绪地四处转悠:“喂!你是谁,你躲在那里干嘛?我可是瞧见你了!” “……” 没有人回答,空气安静得像一副棺材。唯独他身上飘散出来的香味还渐渐浓烈。 商音鼻子再一灵,貌似抓住了点什么方向,她幽幽地抬了抬头,头上是房梁,视线忽然被什么打乱得模糊不清,梁上有“大鸟”飞过…… 没有瞧清楚脸庞,他穿着墨绿色的斗篷“咻”一下见不得人般逃得飞快,背影如一阵青烟。 商音抓住这缕青烟不肯放过,奋起直追,一路穿越香市到郊市,原也是抓个救命恩人谢句恩而已,他们你追我玩,饶是变成了小偷抓贼的模样,差点没惊动府衙的人来帮忙。 也许是对方体力不敌,也许商音的追人的功夫还不错,一路赶着羊肠小道追上来,两者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 瞅见他匍匐着身体在前方歇停了两下,商音也不急着追上去,气一喘急了,就两手-搭在膝盖上朝前方唤:“喂!难不成你还心虚,你跑些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表情痛苦起来,嘴角淅沥出一丝血迹,他五指抓地,十个指头状的泥窝深深地凹进来。然后抬手,从胸间掏出一样东西静悄悄地置放在地…… 商音在后面,看见他闷头好像在呕吐些什么,趁着他休息,拔腿就要超上来时,对方直奔向放牛郎,不管人家愿不愿意,二话不说就以财换马,纵身一跃,一骑红尘扬长而去。 “喂,你还有没有马!”商音气得向那个放牛郎问道。 他懵逼状态,赶忙摇摇头。 “刚才那个人给你多少钱?我双倍!” 那放牛郎将得来的财物收取好,说:“三倍都没有了。那边有头牛,你要不要?” “……”商音无语,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急得在原地打转,眼光下什么色彩一惊艳,她仿佛瞧见了什么,脸庞渐渐转回去…… 那面地上,土上十个指窝。 正是他方才暂歇过的地方。 他所留下的东西,不仅有十个指窝,还有一支彩胜。 从来都不陌生的彩胜,橘红色的,凌霄花式样的。躺在美好的时光下,显得温暖静谧,柔和了她的眸光。 执着于瞧他面容的商音选择不去追人了,静静得拾起那支彩胜,失而复得的东西。 “独孤默?……”商音轻轻念出这个名字,望向他方才离开的地方,“难道真的是他吗?为什么,这些日子的故事就像是一个谜?” 这一刻,商音竟然彷徨起来。不知道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到了他手里,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对自己避而不见。 “商音!”身后清脆的一声呼唤,仿佛隔了地久天长。 商音收好彩胜缓缓别过脸去,是李适。他带了一方人马,火急火燎地赶过来。 “方才有人看见你在追贼,如何?可否有事?”他一走近皱起眉头,如冰的眉目仿佛裂开,呈现了“川”字,商音看在眼里,竟仿佛是自己做了错事般,一下子答不上来什么。 “我……没有追贼,我也不知道在追谁……总之,他不贼。” 李适握过她的手,瞅见她手心脏了点泥屑,于是轻轻帮她拍掉,柔声嗔骂说:“你和落雁出去,她倒下了,躺在董灵均那里迟迟不醒,你却不知所踪地胡乱跑,不管你抓什么,难道你比衙役还忙?我日常处理公务本就忙,你就不要给我添……” 且不等她说完,商音就知道这位太子未完的话,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涌上心头…… 李适见他脸色悄变,话到这里,就没有再继续嗔下去,改口道:“你知道,你一但出事,我又怎么能够好过……” 仿佛还有一段关心露骨的话在后头,众多人面前,许是碍于面子,李适最后还是微微地闭上了口。日头正毒,他打开一把伞,将伞柄递到商音手中。 谨终牵来坐骑,他扬袖跃身,率领士兵返程。 第257章 心起疙瘩 望着他率兵而去,那般不可一世的姿态,仿佛是一把刀刺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扎得商音的眼睛微微地生疼。 她禁不住在反省,今日真的给这位太子添麻烦了吗? 心中仿佛起了个疙瘩,脚步仿佛生了根般驻扎在原地,商音忘记了抬脚。 谨终回头望了望,看见商音没有跟上来,便回头几步抱歉地道:“小娘子,事急出行,不曾备车轿,还请您委屈尾随士兵们步行这一程了。” 本来就心不太好受了,被人误解的滋味更不好受了,商音心中气性一起,连看谨终的目光都不友好起来:“谨侍卫,你看我像是娇生惯养会计较着区区几里路的人么?” 谨终惶恐,忙摆明歉意:“小娘子是太子的人,尽管不从娇生惯养,如今也是金玉贵体的。” 呵呵,太子的人?商音苦笑,自己果然是不能在他身侧的女人,要是换做王歆,就能名正言顺地与他同行了。 “我从不觉得我是金玉贵体。”商音将手上的伞收拢,递到谨终手中,尔后跟着士兵后面抬头挺胸。 谨终只是笑了笑,对待眼前这位太子的女人,心中不曾存过恶意。 …… 一回来,商音便对着那支彩胜望了好几个时辰。直到饭点蒹葭来唤时,商音依旧捧着脸庞,目对着妆台上那支彩胜,镜子里倒影出它躺时的静谧,不曾被人打扰。 蒹葭目光一亮,惊讶笑问:“小娘子,这支彩胜你是如何重拾的。” 懒得将一切道明的商音随口说了句:“床底下捡到的。” “……” 蒹葭也不会将这支彩胜的来由往心里去,又问:“既然已经拾回来了,怎么又不收好反对着它目不转睛呢,难不成小娘子还怕它再次丢了不成?” “倒不怕它丢,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罢了。”商音依旧捧着脸庞,橘红色的灯光温柔得溢出来,她的脸庞添了一层恬淡的柔光,瞧上去比施了胭脂还要漂亮。 蒹葭想起那些琐事,便挑了一件重要的先行说道:“上次小娘子那件绣着凌霄花的斗篷破了个口子,知道你怜惜它。瞧着吉贝的绣艺功夫好我原想托她缝补一下,谁知不等我开口,太子已然送了一件崭新的过来,也是绣着凌霄花的,比起坏了的那件看上去做工要更华丽一些。” “是吗?”商音并不像蒹葭那样表现得那么欢喜,口吻极淡,“也无妨,不过再去重新适应另一件罢了。” “怎么?小娘子不太喜欢?我拿来您试身了瞧瞧。”蒹葭不太明白主子说话的口吻,搞得像那件斗篷是自己厌恶的人送来的似的。 商音嘴角弯起一抹苦笑,摆摆手说:“不用了,有的时候,新的东西固然崭新华丽,但是用起来反而没有旧物那么顺意了。” 蒹葭似懂非懂,不再去追究主子的那番话,过去将她眼前的那支彩胜收了起来,换成晚食。 商音的胃口不甚太佳,什么美味放到嘴里都味同嚼蜡,只有勉为其难地啃了几口锦芥炖鸡腿,想起什么将食物放下,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抛过去:“这是韦将军的信物,明儿你去成都府要是看见他,就替我还了它。” 原本是命令,却不知道蒹葭为何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明儿我不去成都府了,最近,没什么事。” “怎么了?”商音眼色一努,狐疑地反问:“你平常不是最喜欢往那里跑的么?就连善喜亲手给你送来的薪水你都不要,巴不得自己上府里头找他领去呢!” 不知道是什么话戳中了蒹葭的心事,商音看见她沉着脸色,本就是一身鼠灰色的绣袍,现在施了胭脂的脸也变成了鼠灰色了,整个人一副阴天,似有什么心事不悦,闷在心里快要发霉了。 问话等不到回答,商音又问了一遍。 好半晌,蒹葭才吞吞吐吐地挤出一个原因:“我明天身体不舒服,就懒得跑那么远了……” “额……”商音无语,长这么大听到的最不用心的谎言。 平日里这丫头实诚得很,极少撒谎的,还是她背着主子偷偷学了未卜先知的奇异功能? 看她不太敢正视人的模样,商音也别过脸,慢悠悠地啃了一嘴鸡腿:“方才的话哄鬼去了,你说实话,我听着呢!” 蒹葭挠挠鼻尖,勉强说道:“……我就是不太想看见善喜,最近跟他闹了点别扭。” 商音偷偷瞅了一眼这个满口胡诌的丫头,今早还看见善喜奉李适的命送香料来呢,蒹葭可是满心欢喜接过去的!两人客气得跟个什么似的,今天可还没过去呢!哪里来的“最近闹了别扭了”。 “呃?”仿佛有瓜吃,商音突然觉得胃口来了,抹了下油溜溜的小嘴,手中的残骸一放,直接拈起另一只肥美的鸡腿往嘴中放,不顾及形象地边吃边说,“又一句话哄鬼去了,我可没听见,你再编个别的。” “……”蒹葭低垂着头,再也编不出来别的了,紧紧攥着手中的“韦”字令牌,就差棱角将她的皮肤硌出血来了。 商音心明眼净的,瞅到她这细微的动作,便是纸包不住火了,一眼将蒹葭看穿。 那便不难为这个小丫头了,商音放下了手中碗,拍拍掌心伸过去,随意说道:“算了,我突然想起来明儿找韦将军有事,东西给我,我亲自还他。” 一话激起了蒹葭的心头事,方才还一句话都吞吞吐吐,眼下一抬起头,不假思索:“小找韦将军何事?” “韦皋嘛,升级当了将军,当然,当然……”商音故意话出不出,吊着这个小丫头的胃口,“当然”不出个所以然,转念狡黠地想了一下,继续道,“当然是恭喜他,恭喜他要娶将军夫人喽!” “……”这下,蒹葭的脸色沉得更厉害了,将令牌还到商音手中,“那小娘子顺便也将我的祝福送过去。” 商音将蒹葭的每个表情都放在眼里,也不过是试探她是否放得下,尔后得逞般的一笑,“骗你的!人家婚姻大事,自己都没宣布,关我屁事!” 第258章 知情人 “喔。” 懒得再听商音诙谐些什么了,蒹葭收拾好手头上的杂活,生无可恋地应答了一声,推门而去,离开的背影被月光拖得老长。 商音目光低沉,攥紧了那块象征着韦皋身份的令牌,方才调侃蒹葭的那句确实是假话。 事到如今,也许唯有从韦皋口中探听一二了。 …… 烈日于空中仰望人间,似乎是心中有怒般直冒火气,万物萎靡不振,唯有校场上,清脆的军训声响亮扬空。 汗水淋漓,将士兵脚下踩的的细沙烘晒成了蚂蚁干。 没有上级的通知,军营不得随意进入女子,商音便在校场方圆百里外等候,沙场上韦皋的指挥从远方清晰地传来,满腔热血,激昂铿锵。 商音捧着脸庞坐在树荫下乘凉,一副听众模样怪是可爱,抓起树枝想到那位曾在她面前将蜀地边邻大片疆土画出来的那个少年将痴,以往那般痴样,如今这样雄样。她欣慰地扬起嘴角,嘀咕了句:冰雕怪,以后你的江山有位臂膀了…… 都说左膀右臂,可眼前却二缺一…… 独孤默本应该是列入其中的。 商音叹了下气,不知道郁闷了多久,持枝当做笔在地上随手涂鸦,直到一阵雄伟的人影挡住那刺眼的光芒。 她慢慢抬头,来人英姿勃发,阳光将他的笑容映衬得极其耀眼,这是在天下兵马大元帅身上都看不到的耀眼。 他笑问:“商音小娘子,听门郎说,你找我?” 商音点了点头。 韦皋才刚领兵操练完,面容上的疲惫之意勉强收得隐蔽。看商音的模样也是等得挺久了的,他便客气相邀:“天气这般燥热,不如去前方凉亭,叫人烹上一盏茶,在详商也不迟。 商音摇了摇头:“我只问一个人的下落,并没别的多余的话。” “谁的下落?”他扬起眉眼,大有明知故问的表现。 商音答得清晰:“独孤默。” “小娘子何故要问起他来,别人知不知我不知道,我可是不知的。” 这句话大有冷漠撇清关系的意思,不过话从韦皋嘴里说出来,商音对他仿佛是自带滤镜一般,并不怎么往不友好的方面去想,猜想是韦皋要刻意隐瞒些什么语气才显得如此寡淡。 “凭借你们的交情,我不太相信你会不知道他的去向。” 商音认真的眼神,韦皋心中有虚,忽然有点不敢正视她,措辞上滞留了几瞬才开口:“我若是知道,或许那搜捕令上的榜金就归入我囊中了。” 难以分辨,这位将军说的话是真是假。商音自以为摸熟了韦皋的性格,笑怼回去:“你如今已是新将军接任,难不成朝廷会亏待了你?” 许是她用错了什么词汇,听者有意,“接任”一话才落下,韦皋的脸色微微变了一层,仍是叫人难以察觉。尔后一语反驳:“独孤默,我并没有他的消息。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他收拾行囊潜逃的那一晚,他将我大伤,我丧失了追逐的能力。至此后,我再没有见过他?” “那一晚,他去了何处?莫非离了中原去了吐蕃?” 韦皋摇摇头:“我并不知道,他没有告知我。” “你与他亲密如手足,难道,他的动向,你会一点半点都不知?” 韦皋还是摇摇头,抚默额头,装作一脸无可奈何。 商音与眼前人对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又挑不出什么错处来,想到一个怪异的名字,脱口而出:“郭陌。郭陌是何人,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我也不曾听说过。”韦皋第三次摇头,模样乖巧。 纵使心中再有多少疑问,他如此表现,让商音的很多话都止步于此,她依旧不太死心地欲要再问些什么,“那独孤……” “你们再聊些什么,见你们站了大半天,仿佛聊得好生有趣。” 一个冰冷的声音如针尖刺般将商音的话戳了回去。 只见李适幽幽地从他们后面冒出来,平淡的言语好像不太能掩饰他心中的不悦。 “殿下万安。”韦皋行礼,表情一如往常。 没有外人在场,反正和他也没有上下级关系,商音便不拘泥礼仪,目光悄悄一撇,瞅见他那与外号同步的表情。 似乎他们都忘记了方才的问题,李适又重申了一遍:“我问过问题,都不会再重复第二遍。” 韦皋其他的不多想,满心只有敬重之意,将假话说得跟真的一般:“方才小娘子在请教我一些防身功夫。” “是吗?”李适明显不太相信,步履凝重地凑近商音面前,语言脱口之际,直接偷袭性的出手,欲要扼住商音的咽喉。 商音也不如他所愿,眼疾手快,忙矮头躲过,趁着李适那双手扑了个空,她两三下鬼魅般的身形速度飘到他身后,单手出招掌心覆在他喉间,硬生生将这位太子反擒。 “……”韦皋瞧了个心惊胆战,居然有人敢光明正大地“行刺”太子,不给这位太子一点脸面的么?这位太子也乐得被擒拿? “怎么?我说我向韦将军请教防身术你还不信?”商音狡黠一笑,松开掌心。 三人不怒不恼,只是会心一笑。 …… 商音将此行要归还的东西归还,于羊肠小道中逶迤远去,李适与韦皋驻留在原地。 即使还能见她背影,在确定她听不到之后,李适冷淡开口:“方才她找你,关于独孤默的事?” “是。”韦皋这回答得干脆,也不需要抬头去担忧太子被欺骗过是什么表情。 好似他方才先开口的撒谎,是撒给商音听的。 李适的脸上,果然一丝被骗的愤怒也寻不到,继续关注着自己所关注的,别过脸来大有兴师问罪之意:“那么,紫茭苇的真相你都知道,在她面前,你露出点什么端倪了吗?” “韦皋不敢。”他忙俯首赔罪,“不论商音小娘子询问什么,臣都一一摇头了,不曾多说些什么。” 商音之所以来询问韦皋,是知道独孤默和韦皋曾二话不谈、形影不离过,如此要好的关系,禁不住李适也生起怀疑:“那么你的真话呢?他宁为牺牲,中了紫茭苇的毒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就再也不曾寻过你?” 第259章 空气,安静得可怕。 韦皋心中一惊,躯体微微一震,并不是因为李适的兴师问罪。 一直以来,韦皋都是个聪明人。明白太子与独孤默的关系有些敌对,不论他偏向哪方,都明知对自己的仕途产生影响,就在他夹在其中试图求得两全之法之时,独孤默退出了。 意外地成全了他抱得太子这棵大树。韦皋甚至自恼,为什么会动辄有不希望独孤默洗白的思想,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将军之位是他出走后成全的吗?生怕比自己优秀的独孤将军再回到战场上,应有的荣耀光环都继续围绕着他转? 这种思想暗生的那一刻,韦皋都害怕起自己来。 抛开这些仕途因素不谈,韦皋以为独孤默为引药人的事,只有自己和董灵均知道。而董灵均为博得名声,自然将所有的功劳都揽了去。而韦皋自己,既然独孤默不说,那么他选择尊重这个兄弟的决定。 可是如今,竟然凭空蹦跳出来一位知情人,韦皋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殿下,看来,生了可怕心思的人,不仅自己一个。 午后的骄阳,炎热得汗滴直下土,树梢高头聒噪声不曾停下:“知了知了——” 商音离开的方向,视野宽阔,小路蜿蜒,还能看见她高低出没在花丛中的背影。韦皋望过去,暗自哼笑一声,腹中喊话:果然是知了,仿佛全天下都知了,唯独你不知。 李适望向韦皋,眼前人听到引药人一事也丝毫不惊奇,也哼笑道:“看来,你也早就知道了。” 韦皋供认不讳:“是的,从商音小娘子失踪在山洞被寻回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呵呵,你果然瞒得好。”李适的言外之意,便是三人当中最后知道的一个。 韦皋忍不住好奇要问:“敢问殿下,您又是何时知晓的?” “当商音三天三夜不曾醒过来的时候,我的侍女吉贝从吐蕃回来,她告诉我相关的服药反应。” “所以说,殿下早就知道董灵均欺世盗名之罪,还赐给他一个‘药圣’的头衔掩人耳目。目的就是为了不让人知道这一切都是独孤默的功劳,尤其是不想让商音娘子知道?” “是。”李适的承认,整张脸写满了实诚。 韦皋哭笑不得,若对方不是太子,他真想感叹地击掌,果不其然,太子不管做什么,都是有好手段的!否则,枉为太子了。 感受到了异样目光的李适,内心毫无愧疚之意,毕竟眼前这位将军也是和自己一样,都有一份见不得人的心思:都不希望独孤默回来。 不将这当做大奸大恶的心思,他们默契得笑了笑。 空气依然躁热得厉害,树上的聒噪声还在“知了知了”地继续,好像要越过世间上其他的声音去。 商音回到药堂,“知了知了”听了一路,耳鸣都要出来了,一屁股坐在董灵均乘凉的梨木摇床上,头顶上竟还是“知了知了”。 呵呵,知了知了? 真是讽刺呢,商音耽搁了这么几天,该知了的还是没有知道,她不怀好意地眼高于顶,目光犀利地寻中目标,盯着那几只叫人讨厌的小虫体。 喔,她真想拎一壶开水爬上去,给它们一阵痛快,要么活捉下来,塞进董灵均的药罐里去,也算它们死得其了。 “喂!董老兄?”商音本就作为不速之客了,这下一点也不把自己当成客人,扯开嗓子就叫唤。 一个小而健壮的身姿千里迢迢般从药堂里飞出来,傲立商音面前:“董阿叔他出门去了。” 说是“飞出来”也不过分!商音差点被他的衣袂飘飘闪瞎了眼,仔细看时,原来是他手里扇着把五彩闪耀的团扇,饶是耀眼,是拿鸡雉尾上羽做成的,莫说工艺不错,就连手中有百来只斗鸡的人都不舍得拔毛来制这把羽扇。 这把羽扇在潘安手中,饶是神气,仿佛是斗鸡比赛得了头奖,雄赳赳气昂昂地出现在商音面前。 商音瞅见那般神气的东西,也不用过多去猜测他的来源,呵呵冷笑:“搞得我差点以为这天色饶是变异了,是阳光掉进了谁家的染坊重新被捞起来呢!怎么从前我不曾见过啊!” “我说我读书刻苦,来不及去逛扇市便换了香市了,我是男孩子,又不爱花啊香的,于是董阿叔就给我做了这把羽扇!他可是去集市将最漂亮的鸡雉都买回来了,就给了给我做这把羽扇!” 小潘安开心的时候,嘴角都要扬到天下撞彩霞去了。如今换掉最后一颗牙,稚气已褪去,在家里不曾被宠成小王子,在董灵均的地盘上,却成了最受宠的孩子。 想到董灵均不知道瞒了自己多少事,商音小嘴嘟哝地心理不平衡:“咱俩同是一个家人出来的,跟他非亲非故的,怎么他对你就这么大方,舍得跑集市拔了大公鸡的毛,怎么对我就偏偏一毛不拔?” 小潘安摊摊手,天真地道:“姑姑要是想,那我叫董阿叔给你做把孔雀羽扇,如何?他说过,不论我开口什么,他都会答应我的!” “……”额,这孩子果然被宠得越发天真起来了,商音不饱含期待地翻了个白眼,“你以为那个老董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么?” “这么说,姑姑不要孔雀羽扇了?” 商音狡黠一笑,话锋一转:“要,怎么不要,他的钱虽然不是大风刮来的,可就像是大风刮来的!” “……”潘安也哈哈笑认同地点了点头。 听说董灵均不在,商音心中生起小心思,按着小潘安的肩膀坐在大树下,嘱咐道:“你就在这里守门,等那只老董回来的,你就吹个口哨告诉我一下。” “为什么……”潘安看着一脸要做坏事般的小姑姑。 “没有为什么!”商音强制性地驳回,百般叮嘱:“口哨我教过你的,你会的啊,就在这里扇着你漂亮的羽扇,他回来了,口哨要响亮些……” 小潘安难得瞧见姑姑这般强势逼人的言辞,好像他不答应,屁股就会挨一顿教训般,他忙被催眠了似的点头:“嗯,好……” 第260章 那抹香,商音一直放在心上。 趁着董灵均外出不在,商音决定要探个详细,瞅瞅能不能寻点蛛丝马迹出来。 鬼鬼祟祟地进入了董灵均的药堂,天气炎热,几个小药童打盹得正香,商音脚步出点声,那几声鼾便连绵起伏起来。 溜得顺利,商音来到董灵均的香案,大罐小罐的香七零八落地摆了一大桌,用得上的用不上的器皿乱躺,横的竖的,纵横交错,弥漫在空气中的香也在混沌难辨,一切凌乱得像是被搬去集市任人挑选的残景,不,这样的说法还不太够,简直是被强盗掠夺后的狼藉景象。 此情此景,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自个儿嘀咕:“唉,为人本就小气吝啬了,生活还一片狼藉,怪不得老大不小了还没个伴儿……” 商音的吐槽也不为这个重点,这么凌乱的一角,主要是自己搜寻起东西来有些困难。她的目光一一扫描这那一片香料,一眼没望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再仔细地将瓶瓶罐罐都拾捣一遍,还是没看见自己想要的东西。 “莫非是东西被他卖完了?”商音在心里如此想着,幸亏前几天留心了一遍那制香的单子,这下别过脸去查看药橱那几味药,都空空如也。 想到什么她便转移阵脚,千翻万翻地将药货记录本寻出来,那些药材,竟大批量地购入,成为药堂里支出最大的项目。 “董灵均制个香也太不正常了!所制作出来的,既然不是为了卖,那么多的成品,他都拿去当饭吃了么?”商音心想着,指头摩挲着太阳穴,让她很是头疼,依照董灵均的个性,他怎么会做这一桩赔本的买卖。 这下想取样研究一下那香料的特效,商音都没能找到。小潘安饶是敬业,那一声口哨声极是响亮,她赶紧稍微混乱一下场景,要像回方才的歪七扭八,搞得像不曾有人来过。 真是活久见了,要掩饰有人来过,人家都是将东西摆得整齐,董灵均这地儿倒是稀奇,要掩饰有人来过,得将东西重置回方才的模样。 商音难免好笑:“怪不得董灵均注孤身,人家田螺姑娘都不敢进门来忙活了。” 混合着蝉鸣,树荫下的口哨又提高了声量,急促而短暂,商音忙两手空空地走出去,才跨出房门两步,就迎接上董灵均那张吝啬的面容。 小潘安很少会吹口哨,董灵均本就起了怀疑,要是脚步再快上两步伐,差点就捉贼捉赃了! “我说呢,今天怎么有贵客到访,原来是你腿脚利索了闲不住啊。”董灵均眯起眼睛,笑容总带着一丝不坏好意,天生如此或者后天有意,有点难分清。 商音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笑容,礼尚往来,自己也回了个一模一样的笑容。 画风诡异。 半晌,董灵均才笑眼垂下,有意无意地望着商音的掌心,香料浅淡地沾着,仿佛在检查一双充满罪恶的双手。 商音也不甘示弱,笑眼渐渐抬高,有意无意地望着董灵均背后的药篓,杂七杂八的药植,仿佛在觅寻他的外出轨迹。 揪住其中一株伶仃开着黄色的小花,商音笑问:“那是月见草,不知道董兄去了哪座山头挖回来的,从前我想找,一直都没找到。” “喔,就在那座山头……”董灵均手指依次指过东南西北,话锋一变,“我干嘛要告诉你!” 想到之前那张制香的方子,商音随便猜了个等同的功效道:“炎夏蚊虫肆掠,咬人得紧,我不过是想采它做个芳香油,驱赶鼠蚁蚊蝇也是好的。” 原本只是这么随口一说,商音看见,董灵均的脸色瞬间唰得一变,竟然有些心虚的颜色,许是他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过分暴露,心中平静了下,很怪异防备的眼神望过来。 商音也同他眼神滞留了一下,对方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在害怕什么被揭穿。她很是疑惑,难道就是自己说了想拿月见草驱赶蚊虫一事? 生怕再暴露点什么,董灵均变得不太友好,以自己要制药为理由推搡着商音出门。 门一拍,闭上丝毫不漏风,动静一出,药堂那几个打盹的弟子才纷纷清醒,他们看见被赶出来的商音,也不先去关心什么事,而是先友好殷切地打招呼。 商音以其中那个话最多的药童作为目标,有意无意地搭话:“最近,你们董大夫吃炸药了,脾气古怪啊!第一次见他这么暴躁呵。” 这果然是个话多的孩子,也不过比潘安大个四岁的模样,但凡一和人亲近些,腹里什么秘密都会一扫而空,对于商音本就不陌生,有两句话都得扩充成四句话来讲:“倒不是,董大夫他最近忙活得很,小娘子你没事可别来招惹他,不然他又将自己关上一天两天的,废寝忘食呢!” 商音漫不经心:“什么药,他怕不是研究得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一句话,将那药童腹中的话勾得一个字也不留:“他没说,但是依照我的留心观察,是解毒的,哎,你是不知道,那晚夜深人静,忽然有人高歌一曲,疯疯癫癫的,着实将我们吓了个半醒,以为是哪家的乞丐进门来了,没想到,竟然是董大夫,让他欣喜若狂的原因,只不过那晚研制出了一粒他梦寐以求的药。” “呵呵,难不成还是长生不老药?”商音冷笑一声。 “哎……”小药童反驳,“但凡谁会点医术,都知道长生不老的丹药是哄人的,董大夫追求的,莫过于解毒一类的药。” 解毒……商音似乎抓到关键词,忙讶异地问:“你是的那晚,是哪一晚。” 小药童摇摇头,不太记得,但若是拿一件事情作为时间上的标尺,他记得饶是清晰:“那一晚,正是你身中蛊毒大家都束手无策,第二天,你便被人掳走了。” “……”商音忘记了回答,目光缥缈地望着前方,这位药童所说的,是那么敏感的时间段……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相信自己的蛊虫之毒是董灵均所解的了。 第261章 难道,那是解紫茭苇的毒?商音的猜测,仅用了短短几瞬。 当种种猜想有了眉目,便渐渐的一环扣一环。 即使关于紫茭苇的事情没有那么离奇曲折,商音依然觉得自己像处在一个惊天大案中,慢慢地抽丝剥茧,距真相越来越近。 不论是谁,都对她有所保留,有所隐瞒。 也就眼前的孩子,突然给了她一道亮光。 商音微微屈身,与他平行,温柔地抚着他的头,他表现得乖巧。商音继续问:“你知道董大夫常去哪座山采药吗?” 药童摇了摇头。 她转念一想,又问:“那他平日里都采回了什么药,什么药植最多,哪种药植最稀罕,你总该看得见。” 药童回想,确认地点了点头,继而按照次序,列了一串药名出来,他递过去:“好几天,都是这种情况,我猜想董大夫去的都是同一座山。” 商音看了一眼那些顺序,将药名铭记于心,方圆百里那几座山自己都去过,心中也大概有了底。 纸张上,排名第一的是药植是繁缕,不过这种植物不稀罕,商音自然也不会往繁缕最茂盛的地方去,排名第二的是苏木,扶芳藤,幸而能采到苏木的山并不在多数,很快就能排除几座,最后值得推敲的药植便是野灵子。 能否找到目的地,就看这个珍贵难寻的野灵子了。 从小听舅舅提起过,野灵子这个东西生长在哪座山,哪座山便是它的家,一但哪座山出现野灵子,山内一定会出现第二以及第三四株。若是别的山从不生长过野灵子,哪怕将那座山翻遍,也寻不到半株野灵子。 商音便问:“你可听董大夫提起过,哪座山头能寻到野灵子?” 小药童摇摇头,看见商音比较急躁失望,他便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很是无辜,想了半天挤出一个地方:“我好像听谁说雁南峰那一带有,其他我就真说不上来了。” “行!”她也不再期盼些什么了,摸摸那小脑袋道,“好了,别跟谁提起过我问你这些问题。” “嗯,好!”小药童回答得很是爽快。 就冲他对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了还要努力想一句出来补充,商音自知也不过是白嘱咐。 雁南峰是蜀地上比较高耸的山峰,奇珍异草居多,野灵子能在那里被寻到也不稀奇。蜀地的山水风光,自古以来都是诗情画意。 商音也并非独自一人,牵起阿芒,走向那连绵起伏的群山,目光望去,柞树丰茂,桃花夭夭,峰岭间总冒出几座峭立的岩壁直冲云霄,耸足的势头几乎要与天公比高。绚丽的云霞旖旎地飘绕着,像赤着脚披着丝绸轻歌曼舞的姑娘,纤尘不染,风情万种。 悬空突出的栈道如睡龙般隐现卧于绝壑之中,牵骆驼与骑马的队伍从山脚游入栈道踊珊登高,山腰间有几座香火鼎盛的寺庙,游客络绎不绝。 商音心想,意在藏匿为生的人,应该不太会在雁南峰正中。于是,她选择往山背那一带比较偏僻的地方寻去。 虽然只是走了几里路,但是这一早上过来,就仿佛历经了千里迢迢。她从荷包里拿出一块米花糖,填充饥肠。阿芒便在旁边低头啃一丛青葱郁草。 羊吃草你见过,可你见过狼吃草么? 不管你有没有见过,反正商音是见了,她冲着那匹戒掉荤物的阿芒笑了笑,取笑说:“阿芒,你跟着我,可是吃苦了!” 阿芒做了个委屈的姿势,懒得回答,抬起头来,迎接那一阵清凉的风。 当清风拂去炎热的那一刻,眼前无数群峰,商音差点恍惚,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为什么要选择走上这一条路。 就那样话也来不及和李适说一声,留一份信,她先斩后奏了。 或许,是愧疚心在作怪。她谁都可以欠,就是不能欠独孤默的。 商音拍了拍膝盖上米花糖碎末,引得靴子周围一群蚂蚁杳踏而来,忙活得团团转。 吃饱喝足,她背上药篓,继续上路,渐入青山深处,会留意哪个地方像是藏匿的好地方,然后便将周围详细观察一番。 连她自己都觉得,好像在大海捞针。 不过,身后有一个背篓,寻不着人,起码还可以寻点药草回去,不至于两手空空,也不辜负眼前号称‘奇珍异草之府’的雁南山。 正如此想着,商音脚步嚓嚓向前,也不知怎么添了点杂乱的声音,她耳朵猛然竖起,眼神炯炯,身旁的阿芒警觉得一声嗷叫。 “阿芒,你也觉得不对劲了是不是?”商音别过脸向阿芒,余光仿佛见一个庞然大物。 饶是不善的气息,一条如婴儿大小的蟒蛇蜿蜒而来,蛇信似乘雾般悠闲吞吐,带着它的气势成了拦路虎,不待商音反应,它已经先袭为快。 阿芒的反应比人类敏捷,前爪一扬,如一座大山般沉重地压过去,蛇狼缠绕在一处,怵目惊心,商音在旁,倒像是看了个马戏团表演,嘴角一扬:“连身上花纹都还没有我阿芒漂亮有气势,还想蛇装龙呢!” 轻蔑的话才放出,商音袖中的匕首已乘着一道锋芒朝那条蟒蛇飞去,助了阿芒一场。 那蟒蛇有些骨气,即使喉中一刀,身上无数道狼爪,好几个弹指过去才气绝,先前硬朗的身驱霎时软了从阿芒身上掉落,摔在地。 想起曾经初和李适在一起那会,商音可是连见一条小蛇都娃娃乱叫得要命,如今了结了一条小蟒,她不禁沾沾自喜起来:“阿芒,你可要谢谢我,要不要我飞刀一出,只怕你还不知道和它战斗到天黑呢!” 阿芒抬起下颚望着主人,整个狼面都是不可言说的鄙视。 有见过骗人骗鬼的,至于骗狼的,阿芒是第一次看见。要是它会言语的话,指不定人狼要小吵一架。 商音读懂了阿芒的表情,也和它做同一种表情,笑道:“怎么,你不相信,小看我?告诉你,我不仅杀了这蟒,我还能取它的胆呢!你行不?你行你上!” “……”阿芒有点委屈地看着那蟒蛇七寸上的匕首。 第262章 渐近 “来,你行你上!”既然它那么行,功劳偏要揽到自己身上,商音就望着那只呆狼表现了。 啊这…… 这还真不行。 阿芒一脸茫然,深邃的狼眸压抑着无比委屈的眼神,然后认怂地望了望商音,狼爪扒拉几下,将c位拱手相让。 商音悠哉抱臂,挺神气地上前,抓起那条小蟒,抽出匕首,三下两下大卸八块,一番血腥场面过后,蛇胆完好无损地亮相。 “阿芒,你知道这个蛇胆最是难得的,入药价值极其高。今儿这条小蟒也不算死不瞑目,谁叫咱们好好走着,它还真以为拦路自己是拦路虎呢”! 商音边取蛇胆边唠叨,安静的阿芒坐立在旁边观摩学习,时不时卷吐着狼舌,宛如烈日炎炎下的大狗吐舌呼吸,口水流下三千尺。商音注意到了,眼睛带点别样眼神望过去:“喂,怎么,你不想吃素啦?” 若不是阿芒这表现,商音都差点忘记了它是个肉食动物。从前跟着阿兕子它一定是吃香喝辣习惯了,本身就是食肉动物,如今叫它吃素,可真是挺为难它了。 不过,商音还是想决意改变它,即使这很为难,需得努力嘱咐嘱咐,“喏,阿芒,跟在我身边你答应过的,不能食肉的,那样你多残暴啊!多亏你是只狼,要是人的话,你就可能跟那个老董兄凑合过下辈子了,平时你啃个骨头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不能在我面前动荤喔!” “……”阿芒听懂了,但是表情上装作不懂,懒洋洋得动身,探探脑袋去商音面前,凑近了那条一命呜呼的蛇,狼牙蠢蠢欲动。 看透了它的觊觎,商音为断绝它的念想,二话不说直接提起那小蟒蛇,往山坡下一甩,无影无踪了。 阿芒一脸凄惨,整张脸上都在写着“你好无情……” 商音翻了一白眼:“你一头单身已久的狼,我干嘛要对你有情?” “……” 阿芒词穷,委屈巴巴,拿不出什么来反驳,只能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来保住面子,低头去拱那一丛青草去了。 这哪里吃的是草啊! …… 分明是黄连! 有苦说不出。 它一头狼,简直给人做牛做马! 商音将匕首上的血渍擦抹干净,收拾好重新隐匿回窄袖中,摩挲着阿芒的腹背:“好家伙,吃饱好上路!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达成目标呢!” 阿芒正吃得香呢,忽然觉得眼前渐渐黑暗,一阵过分清凉的风吹过去,前方越加黑暗了,好像是天空要塌下来般。它抬头望日,竟然看不到了太阳。 树叶被刮得四处飞扬,几只枯叶蝶待不去地另觅了方向,商音也觉得方才那阵阴风饶是让人打起寒颤,她抬头看了看黑深深的天,方才还烈日当空,眼下烈日像是被后羿射掉了,连带那一片天都黑沉得快要塌下来了。 “轰隆”一道响雷劈在山谷间,几乎天崩地裂,差点没将这座山劈成两半。 商音抹了额头上比豆子还大的雨点:“糟糕,出门没看黄历,今日,不宜出行。” 阿芒,狼如其名,又一脸茫然。 “还不快跑!”商音叫唤一声,尔后又打趣地道:“只要我们跑得够快,大雨就追不上我们!” “……”阿芒无语,撒腿跟在商音身后。 也亏是风水好,没跑几步,商音就择到了一个能避雨的山洞,洞口有一帘金银花藤蔓缠绕相织垂得如门一般,先进步几步,四周生长了几株扶芳藤,长在这无人问津的地方茂盛得有些过分,石岩上淅沥有雨滴下来,为它们供给了营养。因为顶头石间频繁漏雨,商音不过再多走几步,进入山洞深邃之处,几块大石头四地落躺,她踩过石上走进,顶上漏水的迹象也慢慢好转。 她抱怨道:“这雨,跟几天没下过似的哗哗乱下!这天怕不是破了个洞!” 阿芒静悄悄跟在后面,倒不像商音那般随意,她平常采药哪个洞没钻过,而阿芒,跟在阿兕子身边东躲西藏时,哪个洞能不提防! 此时,一人一狗,一个无心一个留意。 一路避雨来到深邃处,阿芒动了动嗅觉,有异常地嗷起来。 “怎么了?”商音回头望着阿芒眸里谨慎的光芒,“你感觉到什么了?是前方有危险么?” 阿芒没有反驳,但也没有表示认同,它停驻在原地分辨一晌后,最终还是迈开了腿。 要是前方果真有危险的话,阿芒定不会迈开向前的,商音想到如此,也没怎么缩起胆子,只是存了一份警惕之心继续向前,目光偶然掠过地面,原本是在防备危险,她居然看到宛若灵芝般珍贵的东西。 顶头上还在一滴两滴地下着小雨,地面那一角,居然打起了一把棕红色的植物小伞。 商音再次低头确认,眼睛嚯得一下放出了光芒,忙开心地呼叫:“阿芒,你快看,我寻到了什么!是野灵子!简直奇遇啊!这种奇遇,果然不配让那董老兄专享!” 不知道啥是野灵子的阿芒,也为她开心地嗷了一声,以表示礼貌。尔后提起那份提防之心,目光很是留心四周。 商音小心翼翼将那野灵子连根地挖出来,这种东西无毒有偶,心想着再往前走定然还能碰见,即使此趟的终极目标达不到,能觅几只稀罕药材也不枉此行了! 于是,她领着阿芒继续向前。 一心扑在野灵子身上的商音,一路走去,头都懒得抬,目光停驻扫向地面的一寸一隅,阿芒则是相反,头都不敢低头过。一人一狼,几乎忘记了路的远近,唯有大雨还在暴下,仿佛不打算停。 前方有新的脚步声,意识到了什么的阿芒立刻嗷嗷预警,商音也听到了,抱紧了下阿芒以寻得一份安全感:“阿芒,要是对方凶神恶煞地冒出来,有你在,我可不怕,你一定要比他还要凶神恶煞!” 阿芒从不让人失望,坚定地点了点头,然后四只耳朵竖起提防。 原以为对方会凶神恶煞地冒出来,没想到,那脚步仿佛有意在躲避。 第263章 咫尺未见 方才淋了一场小雨,狼皮糙肉厚的没事,人可却有事了,正在小心翼翼踌躇,与那不知名的脚步做斗争时,商音冒然打了个喷嚏。 本以为对方也在准确地提防着自己的位置,这喷嚏不经意间的一打,商音腹中懊恼地唤“不好!”。原是往不好方向地想,这下要暴露方位了,没想到周围却意外地安静了。 商音努力地听了听,耳朵都竖累了,再觉察不到什么声音,知道阿芒的嗅觉异于常人,她便别过脸去,悄悄地问:“阿芒,你还觉得有什么东西跟在我们身边吗?” “额……” 对方言辞中的重点是“说什么东西”,阿芒身为狼,都不知道该怎么表示…… 它鄙视地望了望商音,一脸不相信鬼神之说的表情,它探嗅一番,闻出了另外一个人的气息,才昂首给出了很肯定的答案: 商音自小在巴渝长大,可过的巴渝灵异不在少数,许是脑补过多了,看见阿芒辨别结果后担心人狼之间有代沟,指了指自己的头脑身体,表明人类具有的特征,再次确认:“你是说,跟在我们身边的,是个人?有生命的?会呼吸的。” 阿芒再次无语,鄙视的眼神望着自己的主人,一脸“这个新主人怎么这么蠢”的表情。 人狼难得心有灵犀,商音拍它脑袋过去,嗔道:“我可不如你,我要是蠢的话,那你更蠢!” “……”阿芒很委屈,即使什么话也不能说。继续往前走,对方的气息越来近了,阿芒忽然如见到荤食般表现得异常兴奋,激动地嗷叫起来,高昂不绝。 商音知道,这不像是警示的声音,至于阿芒是什么意思……她第一次遇见它这样的表现,并且不太能领悟到意思,只能一脸狐疑地望去那开心得像疯癫了的狼。 “喂,你什么意思,难道这山洞里有宝藏?”她第一次猜想,然后又摇摇头觉得不太可能,像这种想法,应该是胡师傅有还差不多。 阿芒自然摇摇头,做了个反驳的动作,奔去四处,这里望望,那里瞅瞅,俨然像极了在寻宝藏,最后又欢心地蹭到商音身上。 商音实在被它搞得一头雾水:“喂,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山中有好吃的?” “……”阿芒表情略有失望,眼神还是鄙视,满脸写着“吃吃吃,你就只知道吃!” 额,这个表情,商音还是看得懂的,反驳道:“我要是只知道吃的话,哎,狼肉我可还没享受过是什么味道呢!” 阿芒捂紧了下自己的肉,再细查周围风吹草动,最确认不过地向商音报喜,表情愈加兴奋。 商音瞅它那一脸不可由说的兴奋,真不知道这只单身狼想表达个啥,随口捡了几句说:“兴奋得跟遇见如花似玉的母狼似的,你这种表情,以前我在独孤小人的那张桃花脸上看到过。” 嗷—— 阿芒抓住那四个关键词,商音话一说完,就不让空气有安静之时,衔接起的狼嗷清亮无比,简直快要将山顶掀翻了! 震耳欲聋,若不是商音捂起耳朵,真怀疑自己要聋在这个山洞中。 终于有一次人狼无法沟通了。别的事无法沟通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阿芒知道,要是商音再不明白过来,自己的一番苦心提醒将付之东流。 商音果然没有明白过来,依旧鄙视面前的物种,等它消停了,才将捂起耳朵的手放开:“喔,你怎么嗷得跟发情了似的,只听过春天发情的,现在可是大炎热的夏!” “……”阿芒无语地倒瘫在地,翻一个白眼望着这蠢笨无比的主人,商音催促,它翻了个身,都懒得起来。 商音也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额,你一头单身了大半辈子的狼还敢有脾气了!我还没怪你没来由得乱嚎些什么呢!” 她说罢,还想再说些什么,打了个寒颤被垄断,也没有力气再动嘴了。 摸一摸身上湿漉的夏衣,薄如蝉翼,商音冷得直哆嗦,身上的火绒也被淋湿了,周围柴木也是一片潮湿,她没有办法打起火来。 肚子早就饿得咕噜噜叫了,眼下,真是又困又饿。她望了望四周,一片宁静,方才所追寻的脚步,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阿芒,你冷不冷啊?” 它立身,抖掉身上积蓄的雨珠,精神抖擞,如此对比,它有点悲哀地望着发抖的商音。 蜷缩成一团的商音苦笑,嘴唇逐渐发紫:“我忘记了,人和动物是不一样的。要不然,人怎么会掠夺了你们的皮毛做成袄子来取暖呢!” 阿芒凑过去,依偎在她身边,即使自己的皮毛是湿漉的,貌似起不到一点作用。 外面的雨还在下,别说会停下来,就连雨声也不从减弱过。雨水滴滴答答地从石头缝里滴落,敲击着地面,快慢有节,高低有韵,宛若一首音律,让人平静祥和。 滴答滴答,仿佛是在催眠。不知道过了多久,商音的眼皮不知觉地越来越沉,身体越来越轻,好像有一双温热的手掌缓缓将她托起,又好像有一团温热的云雾将她笼罩…… 整个世界都变得混沌起来…… 痛。 好痛。 头好痛。 空气不断地升温,商音觉得自己好像置身在火岩之中,如冰的身体快要被融化了。唇干舌躁得紧,她打起一分力气睁开眼睛,忽强忽弱的火花在她面前放肆地游仞…… 透过火花,依稀看见那个晃来晃去的背影,时远时近,那身粗麻葛衣,斗笠之下看不清的脸庞。陌生之中,居然有一点点熟悉。 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但应该是近期…… 商音越想,头疼欲裂得紧,她弱弱地唤了声“阿芒” 回应它的嗷叫,清脆响亮。她努力想扒清视线,眼如罩了一层雾,就是瞧不清除阿芒在哪里。这一动力,仿佛体力耗尽,商音视线一弱,意识渐渐消失。 等完全清醒的时候,她猛然睁开眼睛跳起来,意图寻找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背影。 “小妮子,你醒啦!”一声问候,很是清脆。 第264章 谁孤独终老你心里没点数么 商音猛然一睁开眼睛,正在为她把脉的董灵均那张老脸像是猪要拱白菜地在面前晃悠,饶像见鬼,她立刻爬起来讶异:“喂,董老兄,怎么是你!” 董灵均见她恢复活蹦乱跳,收拾着脉枕石针冷笑道:“要不是我,你醒来时,见到的就该是阎王爷了!” “……”商音瞅了下自己的衣服,还是先前被大雨淋湿的那件,不过已被焰火烘得全干了,一点潮湿也不曾有。而自己躺靠着的,是一面虎皮制的双层毛毯,掌心婆娑而去,纹路细腻,做工倒是精良,在这深山老林里,打不出两头老虎都难以作成。 商音正想,董灵均哪里来的好东西做出这等玩意,这大夏天的,也亏得他早有预料舍得拿出来给外人用? 火焰已燃到最后将要熄灭,董灵均没有要添柴的意思,反是舀了一瓢水将它彻底灌灭,收拾好药箱上背,回头望着趟靠在虎皮上的商音,商音不动,阿芒也不准确动身。 “董老兄,这个地方除了你,就没其他人来过么?”商音靠躺在石壁这头发问,狼懒洋洋坐立在那头岩石边上,不亏是被人带出来的,这个狼和商音,躺靠的姿势神同步。 董灵均冷笑:“怎么?你怎么还不走?想留在这里孤独终老?” “……”商音无语,忍了一瞬后还是决定怼回去:“谁才是孤独终老你心里没点数么?” “……” 就在董灵均目瞪口呆啥也说不出来的时候,商音呼一声“阿芒”,阿芒闻声立刻赶过来,在她身边随时待命,最不济她还有头听话的狼。 她炫耀式地抬首,脸上挂着“如何”两个字,模样神气十足。 董灵均拱手膜拜:“老朽佩服!” 一番计较高低,到此为止。 商音倒也真不是有心要计较,不过一时兴起的玩笑罢了,被催促着要离开这个地方时,她环顾了下周围,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董灵均不耐烦地指了指自己与她:“我看你真是烧糊涂了,这里哪里有第三个人!” 尔后,阿芒不知道为何嗷叫了一身,像是在反驳。 董灵均点点头:“行,算上它会听人话,勉强算两个半,哪里还有第三个人。” 阿芒听见,嗷得比上声更响亮了,盯着董灵均,好像一言不和就要扑上来咬人似的。 董灵均瞅见那狼的架势,也不会怕它,叉腰怼回来:“怎么,我都勉强将你算作人了,你还想怎么着,有意见?” 阿芒没想怎么着,也不敢有意见。 他不懂阿芒的意思,商音眼睛明亮些,一语道破:“它不是在计较你那句话,而是,你那句话的上一句,你撒谎了。” “什么话的上一句,我说到哪儿。”事到如此,心虚的董灵均底气不足,开始有点装傻。 商音揪住他一点点破绽,不依不饶:“这个地方,果真没有第三个人?” “嗯,荒郊野岭的,魂倒是有可能有。” 阿芒此时的一张狼脸若有所思地望向董灵均,像极了在鉴谎。 商音看破,知道已不能再问出些什么,假装要捡起自己的药篓便走过去,暗中将什么东西塞进了那张方才躺过的兽皮毯子,然后若无其事地来到董灵均身边:“你说走喽就走喽!” 两人一狼,往山洞出口处缓步当车。 刚走不久,脚下踩到石块,商音索性将脚一崴,落在后头悠悠慢行,董灵均也懒得管她,只要听到后头有脚步声就成,约莫快至洞口处,他回头准备催促商音时,后头除了一头阿芒,哪里还有个什么人! 董灵均以为那个小妮子真崴了脚不会耍什么花招,哪知道还是自己大意了,他嗔道:“喂,野狼,你那个主子呢!” 阿芒包庇主人,懒得理会它,毛茸茸的大尾巴一甩一甩地翘着屁股走出去。 商音那头,她半路溜出去,回去一看,方才在那张毛毯,果然不在了。以那毯子的做工,就知道,没有人会随意丢弃。 方才她在上面撒了些香料,浓郁久久不易散,现在,她只要寻着味道找去,就能揪出那个暗中的人。退一步考虑,那香料不惹眼,路上也会细碎地落一些留下蛛丝马迹,原本她以为还要费功夫跟上一段路程,没想到,拐个小弯,仅仅跟了十步左右,那张毛毯的主人豁然出现在眼前。 即使先是看到的是背影,一身樵夫装扮下,瘦骨嶙峋的背影。他落寞徒行的脚印,压在潮湿的地面,竟然几乎凹不窝来。 “独孤默!”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看见他的脸,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但是商音就呼唤出这三个字了,并且不假思索。 那个背影,也猛然驻足在原地一颤。 不论什么场面,没有人会对自己的名字不敏感。 他那般表现过后,不太敢转过身来,都没有想到,她半路还会折回来。 等董灵均意识到大事不好的时候,他急忙赶回来,还是晚了一步撞见这一幕,默默无言。 阿芒欣喜地嗷叫了一声,事如所愿。 时间就这样毫无意义地白白浪费掉了两瞬,那个原地驻足的背影,踌躇两下,始终没有转过身来,没心没肺若无其事,欲要提起脚步继续往前。 “小人!独孤小人!”商音心中不痛快,如是从前玩闹般开口骂道。 他抬起的那只脚,轻轻放回了原处,身体仿佛扎根在原地,一动不动。商音向他走过来,目光凝聚在侧角,看见那颗象征着他的桃花痣,视线缓向他正面,仔细端详掩在宽斗笠下的那张脸,竟然瘦得颧骨突出,两颊凹陷,一丝血色也瞧不见。 对方仍一言不发,昂了下额头露出眼睛,往日那双神采奕奕的桃花眼也不再明亮诱人,能想像从前威风凛凛的将军,成了这样风一吹就能倒的阶下囚。商音忽然心酸得紧,再多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不知道该打怎么样的招呼才对得起他这一个月的颠沛流离。 董灵均很识趣地道:“你们先聊,有什么事情呼唤我一声就成。” 阿芒倒是不想那么多,做个守护神安静地坐立在一旁。 第265章 医德 商音手伸到一半,很想抚摸一下那张憔悴得不敢让人相信的面庞,却碍于男女礼教,只得半途伸回,抹去自己眼角即刻流下来的泪。 独孤默觉察到她的动作,斗笠下的那双眼,黯然神伤,忽然觉得手腕一紧,已被她握住被探了脉象,他试图挣扎开,她越是握得紧。 他的倔强,仿佛被融化在她指尖上的那一抹冰凉的泪温里。 知道他中毒的一刻,之前商音心中所有的猜想变成了现实。将泪水忍回去,她的鼻涕不自觉地流淌下来,抓着他臂膀的手渐渐滑落,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在他面前,口中喃喃泣诉: “紫茭苇的毒……时日无多……为什么啊!为什么啊……怎么这么傻,你一个将军,难道不该为大唐社稷天下苍生吗?我何德何能……我欠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欠你的……” 薄如蝉翼的斗笠纱下,那张面庞悄然湿润,即将在她双膝落地的那一瞬,他猛然扶住她的胳膊,好久都不曾听过的声音,此时也渐渐沙哑:“没有了我,大唐社稷,自然会有人守护,但是……” 另外的语言,他久久不能言,只能存在心底直到烂也不敢忘:但是,没了我,一定不会再有人将你放在江山之上。 …… “但是,我想守护的,不仅仅如此。” 如此另一种表达,这其中的不敢言,是不想徒惹她伤心。独孤默想起那个将“当为天下先”五个字奉为人生宗旨的太子,不该全然去苛责。这一话,也没必要叫商音知道。 事已至此,多伤心无益。商音抚平哀痛,缓缓起身问:“你如今的情形,你可敢叫你姑母知道?” 他摇摇头:“她们都不知道。” “唐庭与各国往来密切,且不说异域丸药如数珍宝,或是宫廷医师之中,有医术精湛者有力回天呢?”商音抱了一丝希望,想将眼下的困局禀告给独孤德妃。 而在独孤默眼里,不过是杯水车薪,多惹一个人忧愁罢了:“不会的,军营擅逃者,一律处死,何况我还是主帅,同样是死,我没必要自投罗网,如此还更安逸一些。” 商音瞬间恨铁不成钢:“你不是皇亲国戚吗?这种事情放在别的皇亲国戚身上,他们都不带惧怕的。破一时礼法,搏得一条命活着,难道这不值得吗?连董灵均这得了个假荣誉的医者都能将你的命拖延至今,难道这么大个朝廷,也想不出个什么对策吗?” “可是我并不想!”独孤默蓦然地转过头去。 商音也别过脸去,怒气呼呼。 两个人即使没有吵架,但就像是吵了一架。 阿芒在旁边,失落地嗷了一声。 “你这副饿死鬼一般的模样……”就算他不心疼自己,作为朋友,商音心中也疼到极致,但表情上还是装作不冷不淡,不露出过分关心:“难道你还要蜗居在这里,过着无人问津的生……过着无人问津的那几天吗?” “是的,起码,这是我选择的。” 商音点点头:“好,很好。你果然想让我愧疚。” “……”他无言。 商音脚步挪了一下,侧身站在他面前,“我今日回去,不敢保证不会将看见你的情况告诉韦皋或者是太子,我也不敢保证,明天,我们会不会在别的地方见面。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离开这方圆百里,毕竟……” 话到此处,商音稍作停顿,毕竟知道他心中藏着一个人,他怎么可能会轻易离开。明明挺自信他的心意,但此刻,她竟然不太好意思地表明。 “毕竟,你没有几天的时间精力奔波到千里之外了。” 先前还比较柔的话语,话锋一变,明显突兀,不是原本的真心话。 商音转身而去,他并没有选择跟上来,出去的时候,董灵均正靠卧在洞口那里发呆。 看见商音是一个人出来,独孤默没有跟上来,他就微微狐疑:“怎么,他仍然还是选择这一隅之地,不打算露面?” 商音点了点头,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眼前草木的雨珠还晶莹地映衬在绿意之上,空山新雨后,山峰那一轮霓虹无光十色,耀眼无比。世间暴雨过去了,而他们人生之中的暴雨,才刚刚来到。 方才他们的对话,董灵均多多少少应是听见了些,试问商音真正的想法:“等会回去之后,你当真要将这里告诉太子殿下吗?” 商音摇摇头:“我尊重他的决定。” “那你方才还说得信誓旦旦……” 商音淡淡一笑:“我猜测他不会走的,我不过是留了个测试罢了。若他真不想被寻到,我刚才所说,他定会转移踪迹。若我明天来时他还在,说明他心中还是牵挂着我们,对活下去有所期盼的。” “呵呵。”董灵均冷笑一声,摊摊手,“他再有期盼,我可没办法。你要知道,他体内的毒是我千方百计稳住的,可没法担保随时不复发,你也看见了,才几天,他就只瘦得皮包骨了,等我研究出一劳永逸的解药,只怕他轮回了几百回了……” 商音与董灵均同行,侧望着他那无所谓的面孔,一个医者本该具有慈悲之心,可一条活生生的命在他口中被说得如此没有分量价值,如茶余饭后般谈笑风声。 她也知道,董灵均保住独孤默这样一条苟延残喘的命,不过是想在世间挣得一个荣誉罢了,真心不是为了生命多贵。即使没有独孤默这个毒,仍然还会有下一个毒供他遇见,供他痴迷研究。 就好像曾经,董灵均在医术上所痴迷的,还是商音的蛊毒。 如此明显,商音恍惚觉得,所有人都看穿了,只是没有说破而已。 也不知道,董灵均如此,究竟违不违反医德。 “董兄,难道真没有什么可以拯救独孤默了吗?” “有!”他言语肯定。 “什么?” 他重提旧事:“阿兕子的蛊毒,当初你所中的。” 想到什么,商音拿起,大唤董灵均,将先前拿到的蛇胆给他瞧。 第266章 毒药亦或可为解药 董灵均说得没有错,当初阿兕子的药可为毒药,如今,亦可为解药。 以毒攻毒,是最好不过。商音如何解的蛊毒,方法迂回去,也未尝不可。 商音在毒方面到底医术不精,不免要请教眼前人:“董兄,你有把握么?” 董灵均反问:“没把握的话说了干嘛,给你看笑话?给自己挣个面子,我身后的美名还要呢!眼下之难,只差阿兕子的毒罢了。” “阿兕子……” 阿芒在旁边,悲切地嗷了一声,听得人话的这匹狼也不禁唏嘘,许是它听到了旧主人的名字。 商音望了它一眼,心中不由得悲哀:“可是如今阿兕子已然作古,上哪里去寻当初的蛊毒呢,与它唯一亲近的,也就只剩下这只阿芒了……” “哎,也许阿芒知道呢!”董灵均一语叫人大跌眼镜。 “……”商音不由得翻了个白眼,“你以为它听得懂人话就真能成人类,有人类的思想么!” 董灵均阴笑:“这下承认了它不是人了……” 商音懒得理会这个中年单身狗,要不是救人性命有求于他,现在她大可擦身而过,拉着翘尾巴的阿芒,走得像他大爷! 山间小路饶是蜿蜒,董灵均爱惜药材,眼睛一下都不曾离开泥土,挖走草药泥土上留个坑,他的眼睛都好像掉在坑里了还要凝视上土坑两眼。在商音眼中的一丛野草都能给他寻出了百来种药材,一丝不苟,连他给人把脉都没有这么认真过。 按照董灵均的习惯,要是他寻药的过程中,有谁呼唤他治个小病小痛,他饶是嫌烦的。除非,起码能说动他出山的,要像独孤陌那样有所挑战有所作为的病症。如此一个神圣的职业,他端详嗅草的模样,落在商音眼里,似是成了哈巴狗觅食。 从来都想问:董灵均选择成为一位医者,难道只是为了身后美名吗? 若真是如此,他值得吗?而身边人又值得与他为伍吗? 商音想得正出神一言不发,连方向也不曾看,一味下意识地跟着董灵均的脚步,等再抬起头的时候,才发觉那并不是下山的方向。 “喂,董老兄,你还要去哪觅药材,你背的那一篓子还不够么!你要是累了,我可不帮你背的!” 董灵均随便一笑,抬头望向眼前的山峰,奇异俊秀,他指了下最高的那座笑道:“你不是想找当初阿兕子对你所下的蛊毒么!” 商音循着他的指示望过去,那是曾经阿兕子企图建立起獠寇势力的石头山。当初被一场大火毁于一旦的山峰,如今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几丛郁郁葱葱的绿意,在盛夏时光里肆意舒展。 让人一望过去,仿佛看到了希望。 商音却不太理解,董灵均所期盼的希望。她别过脸去,问:“这是阿兕子的老窝,早就一把将当初的烧为灰烬了,难不成,你还巴望着寻到什么,连残骸都不一定让你瞅见。” “不一定,有时候,希望是被人挖掘出来的。”董灵均话犹未尽。 她狐疑,不知道董灵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想蛊虫这种灵活的东西不同于草木会被尽数湮没于火中,如此,商音便脚步跟随着他一路向前,翻过囹圄怪石,越过崎岖小路,从前曲折不堪的路,如今竟然夷为平地,变得庄康大道起来。 董灵均只从李适嘴里听说过这个石头山,而事隔几日已如沧海桑田,商音不太能分辨具体位置,眼下,唯有阿芒。 他们别过脸去望向阿芒请求帮助。话未出口,但见它装着万般风景的眼睛开始湿润。商音便搂过阿芒毛茸茸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阿芒,重回故地,我知道你会伤心,斯人已去,故人远远比未来的人重要,带我们去往曾经阿兕子炼种蛊虫的地方。” 一声狼嗷,直入云霄,久久不散。想当初也是此情此景,阿芒眸中,倒影出那段独孤默从李适手中救下它的模样,存感恩之心的阿芒,如何不应允。 它如踏上了草原般一路狂奔,引领的模样很是飒爽风华。下了陡坡,有一处墓穴样式的入口,洞口不窄不宽,他们才靠近,一股强烈的异味迎面而来。 商音悄声说:“董兄,味道很是不详,这似乎是千百毒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董灵均点点头:“这是苗疆的毒物,想来阿兕子经常用它们滋养蛊虫,这种味道,几乎熏入了石壁,所以才这般久久难散。” 他们再跟着阿芒深入,石洞变得又矮又逼仄,大家都不得不顺应弯着身体走下去,都矮了一截,唯有阿芒一如既往走得舒畅。 尽头倒也不会怎么远,六双眼睛一下子看到了处发黑得充满惧色的岩石角落,残留着一个鸟巢大小的窝。里面会是何物,他们一眼明了,无需多说。 他们见状,屏声敛气,深怕窝里不知名的小东西跑了。 虽然,他们很不确定里面到底有没有些什么小东西。 商音和董灵均以退为进,脚步往回迂了几步,董灵均拿出平常和潘安斗蛐蛐的小方篓子罩在巢穴上方设下陷阱,商音则准备好粗麻编的口袋子请君入瓮。阿芒则靠近那小巢窝,狼爪子准备掀看那小巢穴望个究竟。 分工明确,准备就绪。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阿芒一个眼神飞起,狼爪将那巢穴掀开,一群蜘蛛般大的虫子腹甲躯壳,堆积如座小山,安静得像副棺材。 两个人,一头狼,有点儿傻眼。 空气停滞了一秒,大家目瞪口呆。 难道来了个寂寞,它们都饿死了? 有手有脚能丰衣足食,不应该是这副模样啊! 他们准备请君入瓮的手,都不约而同失望地垂落,目光也随之掉在地上,谁都没有看见那一瞬间,堆积起来的尸体,蠢蠢欲动,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似的,阿芒眼尖,立刻警醒了嗷了一声。 虫子堆积成的那座小山渐渐有了裂缝,商音和董灵均的目光才回到那座“小山”上,它忽的一下坍塌,拇指大的什么东西哗哗乱跑一地…… 第267章 跑得过初一 那虫子通身暗红,像是鲜血滋养成的,从来没有哪只虫子的颜色这般可怕,就连七星瓢虫都还有配色点缀呢!商音转眼望见那只虫子,知道它身上每一滴血液都是毒,堪比蛇信,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它模样亦如蚂蚁,体型却比蚂蚁大得多,它从同伴尸体中碌碌钻出来,饶像是吃饱了膨胀的。脑袋两旁的触须一展一展,又仿佛是只历经沙场的龙虾,只差在它没有尖锐的钳子。 不过这并不影响它的战斗力,那几双纤纤细腿俱是鼓足了卯逃得飞快,仿佛化身成了翅膀。由于环境过于逼仄,人本就要低下脖子才勉强能待在这里,商音和董灵均为了捉住它,时常头碰石壁,撞得头昏脑涨。它倒仗着体型的优势,来去自如。 当然,还有一个也可以仗着体型的优势,阿芒。一只虫子能救一条人命,如此生死拼搏,它可没有闲看着,眼见着那只小虫一个闷头地往小缝隙钻去,阿芒立即追上率先伸爪,将那条缝隙堵成了死路。 等那只小虫准备峰回路转,阿芒一个后狼爪扑上,那小东西已然卡在狼趾中,稍要动弹时,其中一只脚已被拖住,差点没被折断。 “阿芒,它断气了可就没用了,喔唷,你下脚轻些。”董灵均立刻将这只虫子当做儿子一样的上前保护,小心翼翼拖着它那只受伤的腿,将虫关进镂空的小木匣里。虫子体型较大,没有办法脱逃,除了触须一个劲地冒出来。 董灵均望了一眼那堆积如山的小尸体,戳了下手中虫的触须,笑嗔:“哈哈,小样,终于被我逮住了!跑得过初一跑不过十五!山穷水尽的时谁都会自相残杀,要怪,就怪你自己吃得太饱!” “……”那只小虫子可怜巴巴望着董灵均,求助的眼神。 商音上前拿过那只虫子细瞧,到手的那瞬间,可以清除地看见血液在他体内流动,她真怕忽然被它一口,然后自己不治身亡,便向那药痴请教:“董兄,这个蛊虫的身躯颜色怎么跟那些死去的同伴尸体不太一样?” 那些同伴尸体,即使已过去很久,但通过干尸或者残骸还是能分辨出他们生前的躯体,并不会这么充满怖色。 董灵均起码不辜负他的姓,果然是懂的,普及道:“这种虫子自苗疆而来,本土是没有的,阿兕子生前用毒蜘蛛毒蝎子或者毒草滋养它们,随着毒性的增加,他们会从褐色躯身渐渐变成红色,便可养入丹药中种为蛊毒。后来阿兕子不在了,它们反来张口习惯了且又离了本土又寻不到精准的毒物来食,便只能同类相残,最后一方胜利者,几乎吸尽了同类所有的血。所以我们看到的,可以说是蛊虫当中的王。” 商音眸中一亮,抓住重点:“这么说,现在这只毒虫子正是用来炼做蛊毒的最好时机了?” “是的,将它四肢剔除泡入药浆中,如蚕蛹一般豢养,待它身上的红退却,那颗丹药即可为成品,便是之前阿兕子对你施下的蛊虫之毒,也就是能解独孤陌之毒的药。” 一位药如此转变,从前商音还巨讨厌它,如今,却是巴不得。东西到手,两人相商着往出口走去,阿芒在前头,尾巴一翘一翘的,仿佛还在炫耀它的那一份功劳。看见出口照射进来的微光,不为何,阿芒缓缓放下了脚步。 它似乎是嗅到了什么不好的气息,脚步停滞不前,别过脸来瞅了瞅商音。 但是外面不曾有动静,商音只以为阿芒是在等她和董灵均,于是加快了脚步跟上,拍了下阿芒的屁股,它还挡在出口那里无动于衷,眸底满是警惕。 “怎么了,这荒郊野岭的,能有谁,跟见鬼似的。”商音不以为然,将阿芒拉了拉自己先出去,出了洞穴还没来得及透气,她自己也被眼前惊住了。 两个男人,四只眼睛,以一种等待的目光望着她。前者光风霁月般傲立,后者是保护神的存在。 难道阿芒预料到的就是这两个货? 商音不会像阿芒那样踌躇不前,她先是一惊讶,如向日葵见到阳光般拥上去:“冰雕怪,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怎么好意思劳烦你特地接我回去呢!” 李适的表情一成不变,目光转移到商音脸庞滞留了一晌,望着眼前这个没有外人才敢在她面前放肆的姑娘,将来意隐藏在心底,由得她欢喜。 商音也习惯了他那一成不变的表情,并且认为是因为有董灵均和谨终在场他才会这般嘴角也懒得扬。 见到太子那张脸庞,董灵均忘记了礼仪,下意识先将安置那只小毒虫的小匣往背后挪了挪,尽管没有逃得过那两双火眼金睛。 “我是听韦将军说无意瞅见你们来了这里,生怕你们有什么危险,我和谨终也就赶来了,早知道董大夫对丹药痴迷,今天不知道你们过来这边寻到了何奇珍异草? 董灵均敛容,随便胡诌:“殿下,药堂缺了几味药,老身不过是如以往一般上山来寻……” 知道话中七分假,李适冰冷地扬起嘴角:“如此矮小的小座石墓,也亏得我能看见你们高高兴兴地出来,看来,董大夫是寻到仙草了,可否让我见识一下。” “啊……这……” 场面一度有些冷。 商音见董灵均隐瞒真事,想来他也有他的顾虑,不论他且论自己,若是今日为独孤陌寻药一事叫这位太子知道了,恐他会多心。在双重顾虑下,商音觉得必须做好这一场戏,“嚯”一声笑着打破了寂静。 恰好方才有寻到野灵子,这下可以用它将谎言说得逼真些!她当即从药篓里拿出几柄野灵子,挥在李适面前炫耀:“喏,他五大三粗的能寻到些什么,看我寻到的野灵子肥硕又珍贵,我长这么大都还是一次摸到这个宝贝呢!方才我跟他争论这东西到底是谁先到手的,他分明慢了我一步,所以你问寻到什么宝贝,他才被噎住了不好回答。” 李适就冷冷望着她撒谎的模样,指了指方才的石穴:“你们采的这珍贵之物,长在那寸草不生的地界里?” “……” 第268章 将士的背叛 “额……”商音踮起脚尖扒拉了下他的脑袋,“谁说不可以长了……” 李适嘴角一扬,似笑不笑,什么话也不打算说了,望向董灵均的眼神依旧怪异,不过,这也只有董灵均自己深有体会,彼此心中,微起提防。 奔波了一日,商音吃过晚食回到床榻上倒头便睡,善喜奉太子命令来送点什么东西时,蒹葭唤了几声都没有将人唤醒,帘子一掀作罢,出去歉笑道:“小娘子应是累了一日子,这会像是吃了谁的安神药似的,怎么唤也唤不醒了。” “那好,勿要去吵醒她了,就当做我没有来过。”善喜也不过是奉太子之命走了一圈,几句客套话后各自方向去,回到太子处后将蒹葭的话一字不漏地禀告。 那位似冰雕成的主子,放下手中京城来的密报,冷漠的眸光瞥向那温柔的烛光,默默不语,一字千金。 谨终立在一旁,听着善喜的禀告后想说些什么,转眼看见主子的脸色深沉,他便止住了想说的话。 仅有几寸距离,谨终一个呼吸都被李适捕捉在眼里,李适弹了弹指尖:“谨终,难道跟着我你唯恐委屈了,竟憋起话来了。” 如此话一激,谨终决意表明,有些小心地问:“殿下,你决定的事?真要瞒着商音小娘子?这一夜过后,恐怕小娘子终日都不得安稳了。” “我想解决一个人,并且不让她知道,难道这很困难吗?”李适说罢随手将看过的密报递过去:“这是易慎递来的消息。” 易慎,和谨终是一样效忠于李适的,至死不渝,亦是李适的左膀右臂。想当初,这名字还是李适亲自起的。 谨终低眉接过,一道朝命夕改的口谕赫然在目,谨终不敢问太多的模样:“那道圣旨还没有传到蜀地,不过,易慎传来的消息是不会有假的……” 李适忿忿不平,咬着唇齿半天才说出话:“先前,独孤陌擅自离守的事传回京城,当初父亲怒发冲冠扬言要治罪。如今,他以往的功绩不过是端了几窝獠寇,不知道是谁带头激起了蜀地百姓,功大于过,纷纷为他请命。且不说这一点,只怕独孤妍的枕头风才是起决定性作用,她还真将他这个侄子当成娘家的靠山了。” “殿下,其实卑职认为,防止独孤氏做大,独孤陌也不是非死不可……”谨终垂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整了这么一句,引得李适的目光甚是异样。 像是犀利出鞘的刀锋,吓得谨终脖一缩,话止于此。其实他也挺为独孤陌抱冤,不过,以后这种话就算是烂在肚子里了也不能说。 窗外一阵冷风去,轻悄悄的风声迈得轻松,李适知道自己想要的消息回来了,昂了下颈脖等待韦皋的声音响起。 谨终打开门栓,那双铮铮闪光的优质皮靴稳妥地走进来,粘泥土处,还带着几根青嫩的野草,显然,是山一程水一程归来的。韦皋放慢了脚步,行插手礼道:“殿下。” 李适也无需特地别过脸去看对方何人,淡淡动了动嘴唇:“你此去查证的事,办得如何了?” “是。”韦皋点了点头:“独孤陌确实是窝藏在雁南峰那一带。” “你此去相探,他可是看见你了,而他,又变成了什么模样?” 考虑到韦皋和独孤陌有兄弟情谊,所以李适才派韦皋轻悄悄去打听消息,若是被遇见个正着,也不叫人起疑。 韦皋自然知道李适的想法,遵他命令过后,心中些许的愧疚都表现在脸上了,他微微垂着头,不怎么敢直视太子,像是一个做贼回来的孩子,结巴地回答:“……离……得太远,没看清。” “嗯。”李适轻轻点头,毫无温度的回应。想起交代他的事,继而又问:“董灵均的蛊虫,你可瞧见了?” 韦皋摇了摇头:“方才探瞧时,董灵均一直在研药,并未见他动过什么虫子。我在屋檐上扒开一块瓦瞧了一晚上,都并未瞧见他离开胡床一刻。” 李适早就料到如此,冷笑了一声:“这个老男人,果然是如此狡猾,想必他从在石山瞧见我的第一眼,他就已经在提防着了。你不过是去晚了。” 主仆谈话问,谨终悄悄望了一眼韦皋,心中感叹。韦皋也察觉到谨终的眼神并无恶意,也不自恃着将军的身份而在谨终面前摆架子,反倒是以礼低眉,恭敬地回望了一眼。 “还记得殿下交代的最后一件事情,韦皋告退了。” 灯烛燃了许久,烛心迟迟未剪,惹得烛光一明一灭,韦皋的背影在微弱的烛光中渐渐退却。 谨终一直凝望着,直到韦皋走远,才请示:“殿下,韦皋出生平平,纵使年少有为,有栽培的才质,但他毕竟是从独孤陌麾下出身,眼下,他有背弃旧主之心渐渐向您靠拢,此人您可用得安心?” 谨终说的,李适又不是没有考虑过。他端起桌上的青玉花瓷盏,一口茶润入口腔,似乎将那茶盏当做仇人一般被他拿捏得紧,放松之时,差点没个两三条的裂缝。 不知道从何时起,跟在这位太子身边,谨终变得战战兢兢起来,瞧见那茶盏的下场,他深吸了一口气,以为是自己问错话了,但听他淡淡回答:“我瞧上的,并不是他的资质,正正因为他从独孤默的军营里出身。你知道作为将军,最难承受的是什么吗?” 谨终恍然明白:“是背叛。” 最怕的就是将士的背叛。 李适都觉得自己滋生的这个念头很不耻,很见不得光明。但是,在日后要成为皇的人面前,这算得了什么。他很快便打消了这种想法,拿起剪刀,将那抹微颤的灯光利索剪灭,周围,再也无光,冰冷得像从未有过亮光。 一主一奴的背影,在这黑暗的屋子中渐渐湮没。 趁着皇帝的新旨意还在快马加鞭的路上,趁着还能先斩后奏,李适再难以压住心中的仁慈,今晚月圆之夜,成都府集兵,蠢蠢欲动。 第269章 许是白天淋了雨,一阵发热后还好得不太舒服,半夜间,商音咳嗽了几声辗转反侧,什么风声惊得她睡不安稳,冷汗如是刚被人挖掘出来的泉眼般一直望外冒,想爬起来呼唤人时,眼中却又冒着无数小星星。 蒹葭歇在外间,听到里面的动静也惊得她醒来,点上烛灯,靠近商音的床榻,见她寝衣都湿了大半,忙得过去慰问:“小娘子可是不舒服了?” “还好……”商音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许是之前晚食吃坏了什么,觉得想吐得紧,彼时又头疼脑热的……” 蒹葭唯恐她多症齐发,这大半夜的也不好去请别的医师,且病情耽误不得,她也顾不得宵禁,就近原则准备去请董灵均。 去往董灵均的药堂要经过成都府,忽然身后几阵脚步声飒飒飞扬,闯了宵禁的蒹葭以为那是抓自己来了,忙得找了个角落藏得稳妥,气也不敢喘一声。当一队士兵越来越近时,她心里拜天拜地拜菩萨地祈求自己不要被发现…… 士兵的脚步声依旧飒飒飞扬,没有片刻的停下来,朝前方骁勇而去,虽然气势声弱,到底还是惊得巷子里的犬吠一声接着一声。 蒹葭正要感谢天感谢地感谢菩萨,眼睛从那队士兵里瞥过,那位带头穿铠甲的将军,壮阔的背影饶是熟悉,她窝在原地喃喃狐疑:“韦将军?是他的军队,这么晚了,是哪里出了事?……” 不管了,先忙小娘子的病要紧!为了防止真遇见宵禁的军队,蒹葭拔腿,跑得跟遇见鬼一样。来到董灵均的药堂,手心一碰门就下了狠掌,气势都越过方才夜半路上所见的军队了。 敢这样敲门的,肯定是熟人。才睡不久的董灵均不得不从榻上爬起来,边披上外衣边埋怨:“谁啊!把我药堂的门敲烂不要赔钱的啊!” 唧唧歪歪嗔了一会儿,等打开门发现来人是蒹葭,听她语无伦次地说明病症,董灵均晃了晃脑袋,“啪”一声,不屑地将门关上,差点将蒹葭撞飞。 有见过这么不肯救死扶伤的医者么,蒹葭无语,毕竟是熟人,心想董灵均也不过是一时绝情,便重新将门敲得响亮。 本来又累又困的董灵均,这下被她吵得脑袋都快崩裂了,将门扒开一个小缝:“今天我还跟那妮子见过面呢,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是药三分毒,叫她多喝几杯热水出一身汗就成了啊!她又不是没点医术,不要再来烦我了!有给她治这种风寒小病的时间,我长生不老的丹药都制作出来了!” 最后一句话,对于董灵均这样的人,饶是真心话。 蒹葭可怜巴巴地请求,脑袋凑近,一双大眼“卡”在门缝里:“不行啊,有你说得那么云淡风轻我也犯不着来找你了……” “……”董灵均无语又不耐烦,松了松挡门的手,蒹葭没防备,一下子摔了进来。 这么月黑风高的夜,董灵均原本想照拂一下那只小毒虫再出门的,没承想硬是被蒹葭拽着连靴子也来不及穿。 到了商音的病榻前,见她面如土色,恍惚之间差点连人也不认得了。董灵均微微吓了一跳:“白天时还不是见你活蹦乱跳的么,这才几个时辰,怎么虚弱得就像被人下过药似的……” 董灵均打开药箱,一切望闻问切煎药服下之后,蒹葭见商音闭上眼睛,口中念阿弥陀佛:“真好,小娘子睡着了。” “不,她是昏迷了。”董灵均打开石针,在她穴道上扎了几针。 蒹葭不敢打扰董灵均的操作,等待他收针以后,才焦急问:“今天真的好好的,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了?” “她晚食都吃了些什么东西?” 蒹葭回忆道:“小娘子那时胃口也不差,吃了炙猪肉,鸡蛋羹,一些甜饼,最后说吃腻了还吃了点酸梅子说是清肠胃。董大夫,怎么了?” “那些东西可还有剩下的?” “没有了。”蒹葭摇摇头。 董灵均漫不经心:“喔,那我就不知道是哪道吃食里被人下药了。” 一话已出,蒹葭吓得蹦起三尺高:“什么,太子殿下的地盘,竟然有人敢下毒?” “是药,不是毒,下药不等于下毒。”董灵均翻了个白眼,解释道:“她被人吓了冬眠散,这东西,她不睡上个三天是不醒不了的,方才之所以醒来,是因为她之前发烧服过药,药一相冲,冬眠散的药效就不太稳定了。” “那现在呢?” 董灵均摊手:“现在,她就得昏迷上个三天三夜,就连我也没办法治醒她。” 蒹葭有点慌:“那这下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董灵均收拾了下药箱,准备拍拍屁股走人,“你就等三天三夜过后,她自行醒来咯!” “那可不行……”蒹葭一把拉住要离开的董灵均。 董灵均一脸无可奈何,死亡凝视这那双缠人的手:“我跟你将啊,娶不到媳妇的单身老汉门前是非多啊!” “额……”蒹葭立刻脸红地松了手。 董灵均抬脚走了两步,又扭头回来:“难道你不奇怪过,是谁给商音下的冬眠散么?” 瞧他一脸正经藏着谜似的道出此话,蒹葭狐疑:“难道你知道?” “……”董灵均无语,“到底是你服侍她还是我服侍她?” 这件事情来得突然,蒹葭回忆也回忆不出个所以然,心中焦虑感直线上升:“感觉今晚有点不太平,董大夫,你回去路上小心一点,方才我去寻你时,看见韦将军领军带队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大晚上的,莫非是在抓贼?” “什么?”董灵均听这一话,整个人都转回来了,“谁领兵出去了?” 蒹葭又强调一遍:“韦皋将军啊!” “往哪个方向去了?” 蒹葭迷迷糊糊地回忆,这一会,笨拙的样子挺可爱,手指了指韦皋离去的方向:“好像是往雁南峰那个方向……” “你确定?” 蒹葭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董灵均脑子一激灵,连忙背好药箱走人。 第270章 有美一人,背锅体质 “哎……董大夫……”还没等蒹葭再说些什么,那家伙已然拔腿在廊道转角拐弯而去,又听得对面“哎呀”一声,女子柔弱的声音传了过来。 董灵均只随便望了一眼相撞的人,一句道歉的话都来不及说便匆匆消失在月色之中。 蒹葭再看时,落雁踉跄扶着木廊爬起来,蒹葭忙迎上去问候:“杨娘子,可有撞到实处?偏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这了?” “方才夜起,看见你与董大夫行色匆匆,我难眠遂过来瞧瞧。没有撞到实处的。”落雁摩挲着脚踝,扭头望着董灵均的背影急匆匆消失在夜色当中,她又狐疑笑:“董大夫今日是怎么了?往日他也并不是这么没有礼貌的人。” “给您赔不是了……”蒹葭鞠躬歉意,“我也不知道他,不过我随便说了句韦将军半夜出兵的事,他便如此紧张了。” “喔……”落雁表情上淡淡回应,实际心中多有揣测。但凡哪里出事,且不说她略知一二,起码有个当判官的父亲侍奉在成都府左右,夜半出兵这种事,怎么自己的父亲还有时间睡得高枕无忧? 想到商音昨儿起便动向不明,落雁又探问:“你们小娘子如何了,请董灵均来为何呢?” 难不成一句“被人下药了”得吓死个人!蒹葭好歹是有些眼色,所以言语上保留了几分事:“昨儿不是暴雨么!小娘子她去雁南山采药,淋了一身病回来,方才发热喉咙也伤得说不出话来,只怕不躺个三天是下不了床的。倒也没什么严重的,杨娘子还是先行回去,待小娘子醒来,我将您探访的事禀她一声。” 最后的逐客令下得有三分突兀,落雁还是心明眼净的,如何会被这十三四的小丫头给糊弄了去,将她的话抽丝剥茧地放在心上,委婉笑道:“雁南山有座药石娘娘,那儿的香火可是鼎盛的,你们小娘子采药经过那怕是忘记了去拜一拜,指不定就不会受这个罪了。” 蒹葭听了咯咯一笑,“杨娘子跟我家小娘子交好,你难道不知道她是不信这个邪的,再说了,雁南山有如长安的骊山那般大,她是去采药,惯会去背峰时着阴影的地方采,今天回来时她还兴冲冲地告诉我在那儿寻到了野灵子呢!” 落雁点头附和:“野灵子犹如千年灵芝,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 “谁说不是呢!”说到此处,想起方才的韦皋,蒹葭又豁然开朗笑着补充:“要是韦将军不是将军是个董灵均那样的性子,刚才他匆匆带兵一改往日张扬的悄然谨慎,还挺像去雁南山博得一份千年灵芝的好处呢!” “野灵子,这是个好东西!”落雁表面上说的是药,实际腹肚里夸的却是蒹葭口快而给出的线索。 落雁头脑灵活,思路清晰,三句两句整理出重点:时间、人物、地点。 唯独起因不详。 “那替我问候商音一声。” 落雁礼貌辞别,欲探去别处故此本不想回寝室,但由于自己女装色彩缤纷过于显眼,思量两下为了不引起没必要的争端,便又回到寝室换了一身与夜色相同的便服出门,又将一头暴露女性的秀发掩于头巾内。装束好一切,她拐脚悄到府墙,用篓框堆积踩踏而上,仗着站得高,望得远,成都府的方向尽在她眼中。 往日戒备森严灯火通明堪比万家灯火的成都府,今晚的灯火,竟然比平常弱了一半,饶是异常。 个巡逻的士兵从墙院底下过去,就连巡逻的人头也比往常少了大半,落雁忙将探出的脑袋缩回来,敛声屏气,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准备等他们走过才下地。谁承想,空中没来由的梭梭两声,惊得她张了张嘴巴抬头,因为慢了一拍,只望见一抹拂袖而去的背影,对方身手饶是矫健。 士兵也耳尖得不得了,指了指墙的那头不约而同:“人在那边!” 蒹葭心虚,以为他们是在抓自己,苍茫两下跳脚准备逃之夭夭,动静一闹出,给巡逻的士兵指明了方向。 “梭”一声空气被刺穿的声音,利箭毫不客气地飞袭而来,蒹葭的心跳霎那间止住,卡在了嗓子眼,一双清眸瞪在空气里转也不敢乱转,直到士兵的脸庞出现在她面前。她动了动身体,身上察觉不到一丝疼痛,才知道自己的小命还在。 她面带微笑,大大方方地别过脸去。 望见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在对自己笑,又是杨判官家的女儿,身份与众不同,士兵们皆露出了笑容,将近是一种赔笑:“嚯!怎么会是杨娘子呢!捉错了,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落雁无语,自己都还没开始辩白呢,凭借着自己的美貌还能伸冤?成都府的虾兵蟹将就是这般瞧人脸色?章仇公就是这样管教成都府的,韦皋莫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举起掌心作投降的模样,她动容一笑:“呵呵,差兄,你们的确是抓错了!” 这一笑,就能更加伸冤了!都争着有人要护送落雁回去了。 望着他们讨好的嘴脸,落雁有些笑不出来了,只得假笑,忙摆手先走为解脱:“……呵呵……我自己有脚,也认得路,月色也欣赏过了,我就回去了……” 就连人家一个皮笑肉不笑也是美的,那几个士兵望得鼻血都流出来了! 时间也不过逝去了两个弹指,落雁抬脚才走了两三步,那墙头之上,利剑乘着光芒以最快的速度飞过来,有人旋身飒飒赶来成了拦路虎:“小贼!你还想逃?” “嚯!”的一声,刀架在了落雁的纤纤细脖上。 这一回,真差点将她吓晕过去了!如果不是看见那把刀并不是刀,而是一把药锄的话。 不过,那把药锄也果真是锋利的,闪烁着寒白色的锋芒,一看就是才开刃不曾下过泥地的。 落雁脖子动都不敢动一下,唯恐因为自己的乱动而一道血光之灾封了喉。直到那些傻眼的士兵反应过来忙上前阻止:“董灵均,手下留情!你先瞧清楚她是谁再动手也不迟” 第271章 蛊虫被窃 落雁眼一闭,心想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真真生无可恋,还不如当初在听闻独孤默死讯的时候,一撞墙殉情得了! 即使对方是董灵均,这货,可是不会被美色诱惑的主。 “杨娘子,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出现在此处?”董灵均的质问,字字句句携带怀疑,看她的目光像是看贼。 落雁被他打量得不是很舒服,他的目光凝聚在她的掌心上。 落雁微微觉得掌中一阵疼,才想起方才爬墙时掌心蹭伤了,这样下莫名其妙被董灵均盯着瞧,她更是心虚了,不自觉握起拳头将伤口隐藏起来。 董灵均冷言冷语:“把东西拿出来。” “啊,什么东西!”落雁睁着无辜的双眼,一脸茫然。这下果真被当真贼的她,无可辩解了,先前还具有伸冤作用的美貌现在一下子不可用了。 她寻求帮助地望了望那几个士兵,现在,他们也将落雁当做贼地垂下了脑袋,大有为方才被美貌诱惑而渎职的罪名羞愧。 这都遇了什么事啊!落雁百口莫辩,只得一双实诚的明眸望向董灵均:“我不知道你什么东西被偷了,但那个人的确不是我!虽然我也穿了一身夜行衣,可今晚穿夜行衣出没的人不只我一个,兴许我方才看见的那个黑衣人就是你要追的贼。” 额,明明是要辩解的话,落雁自己说出口并听在耳里,都觉得像在撒谎。 董灵均抱臂,一脸不信地翘起了下巴,一副“倒要看看你怎么编“的模样,慢吞吞地开口:“是你自己拿出来,还是我自己搜,我没有妻室无所畏惧,唯恐污了小娘子的美名。” “……”落雁抬头望了望天,月光皎洁,落在她眸底,感觉像是要下雪了,“董大夫,不知道你丢了什么东西,但真不是我拿的。” “行,我相信你。今晚长夜漫漫,甚是无聊,我不过开过玩笑。”董灵均忽然改口,又对那几个士兵道:“没你们的事,你们可以去别处忙活了,我很快也会离开此处。” 那几个士兵竟然听话地退下了。 听他说了句相信自己的话,落雁觉得嫌疑解除,看见那几个士兵都退下了,心想自己也该散了,才转身时董灵均的脚步如鬼魅一般飘到她面前,又变作了一张质疑的脸。 “董大夫,你不是说相信我了么?” 那回答有些不知廉耻:“方才做个样子支走他们不想闹大而已。” “……”对这人无语了。 不等落雁说话,忽觉肩头一疼,全身一麻,穴道已在对方挥指间封住。 董灵均将落雁全身搜了个遍。 挺有分寸的手法,不曾过分。 落雁全身动弹不得,转了转眼珠,也不觉得被他搜了身上而耻辱,反而为他有分寸的掌心而舒心,嘴上又冷道:“这下搜了个空,你要抓的贼人,其实早跑了。我真看见他了,叫你不相信我嘛,现在人家都跑远了。” 落雁跟商音混的久了,昔日大家闺秀的模样渐渐褪去,也变得刁钻圆滑起来,况且又学了几招防身的本领,董灵均深知落雁早被那小妮子带坏,也不太相信眼前的女子手无缚鸡之力。 他列出自己存在的疑惑:“方才,你看见蒹葭去请我来,你便故意撞上我,致使我的脚踝肿起,我行动不便,回去的速度慢了一刻。而你之前穿的女装,现在又恰恰变成了一身夜行衣被我撞到,我不怀疑你怀疑谁?” “……”真是天大的冤枉,落雁居然觉得他怀疑得言之有理,活该自己好奇心害死猫。 他又道:“拿出来。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窃那个木匣,如果你还想独孤默有救的话。” 那个名字一出,她的眸光霎时一亮,讶异之情溢于表:“他果然还活着!他现在在何处?” 董灵均也跟着微微讶异,仔细望着眼前人,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你不知道他还活着?” “猜想到了,但我确实不知,没有人给我肯定的话。” 原以为她跟商音交好,原以为商音会将独孤默的事告诉落雁。看来,她并不知情。这下,董灵均莫名相信落雁的话,开始为自己错误的判断慌了,忙解开落雁的穴:“你说你看见了一个黑衣人,往哪里去了?” 落雁仔细回想,望了望墙头:“我不太记得了,当时没怎么注意。” 董灵均无可奈何地望了望天,觉得这一切槽糕透顶。事情倒回之前,董灵均回到药堂刚想瞧瞧那只蛊虫,发现虫去篓空。幸而那个小贼还跑得不远,想要追出去,只抓到人家一抹衣角。董灵均恰又逢之前扭了脚,这才追晚了一步。 一直回忆着方才的小贼,董灵均试图要回忆出点什么蛛丝马迹…… 旁边的落雁还一门心思放在独孤默身上,一直抓着董灵均问个详细:“独孤将军他现在人在何处,你方才说的能救他的东西被偷走了,是什么东西?现在我们该怎么做?又需要我能做点什么?……” 额……两人有点不在同一频道上。本来快想出点什么东西来的董灵均,现在被落雁一晃,给晃没了。 老话说女人缠人得紧,皆是唠叨。董灵均本觉得自己孤独终老这辈子是体会不到那句话了,现在他总算是见识了。何况对方还是个大家闺秀出声的女子。 他抱头,无奈地仰天长吼,然后一屁股坐地:“救什么救,他的命关我屁事!” 额,在别人耳里,听着像句气话,而说气话的那个人,像个老顽童。 实际上,气话里三分真。 尔后,他平心静气。 看他安静地不说话,落雁也终是默默无闻,只是坐在董灵均旁边,偶尔会急得淌泪。 很快,董灵均缕好思路,毅然起身,表情愤然,仿佛是在万般压迫之下才做出救人的决定:“我们走。” “去哪?”落雁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董灵均冷然道:“偷走蛊虫的那个人,便是不想独孤默获救,如今,见不得独孤默不好的人,没有别人了。“ 第272章 太子的妥协 “董大夫这话?您知道是谁盗窃了蛊虫,并且,窃者意在独孤默亡?……”落雁心有所思,那布局之人定是不可轻易得罪之人,饶是如此才让董灵均有所忌口。 她再望向董灵均,那人一言不发。 这男子许是不曾有心仪的姑娘,仪容貌相非得捡个吉日才肯打理似的,眼下,两鬓毫无光泽可言的头发灰溜溜飘垂,额眉皱纹增多,项上人头俨然一副枯藤老树。 一副枯藤老树,竟不合貌相地闪着一双敏慧的眸,机敏果断,如鹰或狼,竟不是昏鸦。 落雁感叹,脑中蹦出“老态龙钟”四个字,虽年纪不算甚老,但没比这个更符合的形容词了。 没等她一追究竟盗窃者会是何人,已被董灵均奋力拉住手腕,言辞肃穆:“杨娘子,你时常留意独孤默,眼下成都,可知与他来往亲密的朝将是谁?” “韦皋韦将军。”落雁不经思考,破口而出。 董灵均将近大骂:“不行!他不行,得需别人!需得一个愿意独孤默活着的人与我们同往雁南峰才能救得人!” 难道韦皋不是最佳人选?他们关系可是好得后羿的箭都刺不穿。落雁这般想着,再对视董灵均的慧眸,反倒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她立即改口:“那就商音之兄—王杲,他虽身在局外,身务却通朝廷,听闻他最近政绩有功,能近龙颜,就算是皇太子要杀独孤默,太子也得顾忌着几分忠臣耳闻,再者王杲又与独孤默几分表亲兄弟。” 话出口,落雁懊恼自己口不择言,怎可拿太子随意当做凶手。 恰逢王杲卸甲归亲,一听独孤默有难,生死一线,便不等脚落靴子地跑去救援。 星,逐渐隐去,雁南峰的夜如褪色的镶珍珠黑丝绸褪去了星光,乌蒙蒙地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半晌,才有一列篝火齐刷刷举起照明,呲呲燃烧,仿佛烧破了那屏黑丝绸。 董灵均,王杲,落雁一行三人,六只眼睛,齐刷刷锁定山腰那一角。 董灵均不出所料地凝视,谁会这般阵仗除去敌手,除了皇帝也就太子了。 “一定是那里了!”落雁高呼,爬上陡坡,四肢沉稳过坡,如壁虎挂墙。竟不落在两个大男人之后。 夜幕死寂,一巨寒石犹如刑场,宣判之声从刽子手口中出:“罪臣独孤默,唐廷授其将军之职,带兵领将应视死如归绞杀獠寇,却不料其弃职为寇,造假文牒入藩,图谋叛唐,依唐律,罪其可诛,如今已畏罪服毒自尽……” 刽子手的讨伐,异常熟悉,冷漠而偏见。 落雁从石块冒出,看见高傲的李适,昂着一面冰冻三尺的冷脸,即便是艳阳天的光,也无荣兴可解。 与之相对的,是萎靡的独孤默,往日的桃花脸,如被霜雪欺压,生命迹象逐渐衰退。看见非李适手下的人出现,他才有了一丝斗意,蠕动着四肢宛如乞丐颠沛流离向董灵均而去,意图扭转乾坤…… 但凡眼珠子还在的,都能看得见,独孤默并没有死,何谈畏罪服毒。 李适的骄傲与自信,这一刻,弄虚作假面前,差点无处安放,强忍着一份镇定,仿佛刚才的话不曾有过。 落雁亲眼目睹,欲要为抱不平,话要出口当即被董灵均拦了下去,他面色沉稳,朝李适拂袖揖礼:“多亏太子遣人先寻到独孤默,有劳太子关照,解毒之虫,草民心中有数,如今已带来,即刻救人,独孤默定能安然回京,眼下夜深露重,还请殿下归程歇息。” 董灵均三言两语,将事情转圜得没法反驳,一旁的王杲落雁无不服从,皆俯首帖耳,合成一台大戏。 台阶已给,就看太子愿不愿意下。 李适的面色,依旧凝霜,旁人皆瞧不出他心中何所思,见到王杲,心中几分无可奈何,两人若无其事地相对一眼。 王杲字句淡然:“先前在下听言独孤将军渎职之事,龙颜为之一怒,命将独孤默押京待审,如今在下正要赴京面圣,想来,押人的活,应是顺路落在我头上的,现下,他的命还在,我也倒好交差。” “……”一唱一和的搭配,李适无心执意下去,况且有王杲在场,素日两人的交情也不浅,这事,定然掀不起太大风浪。抓起袖口揪了把又松开,心虚地问道:“不知董大夫救命的蛊虫在何处?” 董灵均答道:“蛊虫在下已养成,放养觅食,在下一味药引出,轻而易举引君入瓮。” “那就好!”李适胸中气性将近崩溃,大幅度地拂袖,“嘶”一声的袍响,率兵领将地冷漠而去,焰火之光,顿失大半。 见这场面,落雁心中好不疑惑,董灵均的蛊虫确实丢了,眼下着急万分,他如何再变一只出来? 董灵均竟是一点心急也没有,火折子起火,亮光之中从药袋子中取出一味茴香碎末,以方才李适站的足印为中心画圆洒下,那蛊虫竟然雄赳赳气昂昂地闻香跋涉而来,路过小石子,它成了庞然大物。 见目标奔赴而来,董灵均欣然笑说:“好家伙,得亏我拿茴香把你这毒什子养得肥胖,你下到阴曹地府都还想着这一味。” 落雁仍是一头雾水,往日饶是细心,这一刻不太聪明的样子,偏头去问:“董大夫,蛊虫是被谁偷窃的,他从未出现,又是如何肯还回来的?” “我何尝不是云里雾里,只要这只福星回来就好,救人要紧。”挺敷衍的回答,继而趁着蛊虫进食,手到擒来。 今晚救得人一命,王杲嘴角扬起,想起落雁的疑惑,他的视线渐渐挪向蛊虫来时之地,源自李适的方圆几里。 董灵均觉察到王皋的视线,浅浅抬头,两人何等聪明,却也只能心照不宣:今晚,没有谁企图杀人未遂。说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 第273章 假味人参 屋子不大不小,设一塌,榻上躺一劫后重生的人,周围充斥着稀奇古怪的药味。轻松的脚步到榻边停下,“答”的一声响儿胡床一摆,浑圆的屁股不留余力地向其施压重力。 继而,一通怪言乱语自窗外而出: “……大千世界,冥冥之中,都谈生死有命无可扭转。若有例外,我想,应属以命换命最为公平。孤独默呀默,你说你一个叱咤沙场的壮汉,没承想靠一只小虫子捡回了命。你说你这几天好吃好喝地像个大爷在我这养着,我董灵均……没啥养儿育女的福气……” 他一边叨念着摆摆手:“唷,我也不想有这种福气,商音那大侄子就让我头疼得紧,钻研出几只能解百毒的虫是我毕生的心愿,这种心愿呢,倒也不是为了救人……最后呢,还得为了救你将那只宝贝虫给糟蹋了,可谓蛊虫一命呜呼日,正是你独孤默的重生时。等你从我这出去,应到那虫坟前给它烧支高香……” 失了虫宝的董灵均,在独孤默醒来的第一刻诉苦就诉得比窦娥冤,完全没注意到来探病的商音已在门口旁听多时。 头次听说医者钻研解药的初衷竟不是为了救人性命,商音阴阳冷笑着进来:“若是哪天董大夫倒霉些中毒归西了不足为奇,因为他钻研出来的解药是不舍得用的。” “……”董灵均无语,回头瞅一眼来人,什么话也不想说了,随手拿过潘安养的蛐蛐逗着玩儿。 商音满面阳光进门来,后头摇大尾巴的阿芒已然成为她的跟班,渐行渐近的那一眼,独孤默只觉与她隔了千年数年才相见,默默无言,他费力起身,沧桑面容咧嘴一笑,桃花眼倒是一如既往的狡黠,仿佛只是一个睡懒觉被抓包了孩子。 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商音心里半知半解,也就一觉醒来便听落雁说独孤默的毒解了,其他再也问不出什么真话来。如今亲自来探望,独孤默体内毒虽解,但这病痛终是折磨他许久,一副瘦柴之躯还需静待时日才能恢复如初。 总之糟糕的境遇已过去,多问多提也无益,商音欢快击掌,侧过身子呼唤:“看望病人,我们可不是空手而来的,来,阿芒,把我们准备千年灵药的呈上来!” “灵药”二字一出,旁听的董灵均脑袋一偏,神色凝聚,倒是要瞧瞧这丫头能有什么灵药,只见阿芒叼着根不规则的“人”字参,胖丑胖丑的,表皮上附着新鲜的乌泥,一狼一女饶像颁奖似的一脸肃静望着独孤默:“人参。” “啊,就这……”识货的董灵均嘲笑地别过脸去,“白跟你舅舅学了这些年……” 专业大夫董氏已然打假,唯恐来者不善的独孤默受宠若惊,连忙摆摆手躺下盖好被子转过去:“我可不想再被毒死一次,毕竟这回可没虫子救我薄命了。” 商音不饶人,将人参吊到他枕前,打趣道:“这可是出自你的意中人落雁之手,人家辛辛苦苦为你寻来的,蒹葭说不是,她偏说是,还拴住红绸带有模有样地给带了回来,人参嘛,人家都把人生送给你了,况且,她都扭伤脚踝卧床了,你连一句道谢人家的好话都没有还好意思不接?” 开口就是不中听的话,独孤默瞪了她一眼不理会她。这时,突兀地有人吭声,蛮是严厉的样子,独孤默立即听出来人是谁,为了躲过行礼,他直接脚一蹬,装死。 太子驾到,董灵均早早地行礼远离是非之地,商音笑容滞留地回头,不出意外果然一张冰脸,竟然还带点抓奸的冷漠,这可是个不好惹的主,她只好装作读不懂他的表情,自顾自乐呵:“真巧,我……我也就过来探望病人的,看见他死不了我也就放心了……呵呵,我走了,您请……” 说毕,松开手中的“人参”,吆喝上阿芒主仆立即逃之夭夭。 脚下一触,李适冷漠的目光定位住脚旁的“人参”。对于病榻上的人,他也无须多言,本就不是来探病的,何必装作寒暄,干脆不言不语,一抬脚,走得干净,装作不曾来过。 在这之前,蒹葭曾与落雁上山采撷草药,方才的假人参便是此趟带回来的,人参本是珍贵之物难得一见,加上混淆物也怪不得她们会认错。 商音教会她们识别后那些假人参也就被丢弃了,从采药到煎药,蒹葭忙活了一上午,现下煎药时正打盹,直到落雁过来轻轻唬她一下,惊得蒲扇都掉落在地。 落雁笑道:“好你个蒹葭,煎药时打盹,若是有心之人投了一味巴豆,你可不得成了替罪羊!” 哪会遇上这种糊涂事,蒹葭忙捡起蒲扇扇了下炉火笑答:“杨娘子,这便是独孤郎君的药了,沸了好一晌,可以端去了。” 见她同时还熬着另一盅药膏,枇杷香丝丝缕缕的清爽,落雁问:“这也是他的药?” “嚯,这不是。近来我家小娘子总是虚汗一身,应是着凉了,夜里我听她咳嗽得觉也不安稳,这是给她养肺治汗的。” “噗嗤”两声,蒹葭将药罐子从炉上起开,一时烫了手,她忙捂着耳垂贴冷。 瞧她忙活得团团转,落雁闲得没事,顺道揽下药罐,一并给人家送去。 商音原也将自己的虚汗的事不大在意,只以为是最近大暑的原因,收到这一盅枇杷润露颇为惊喜,直夸蒹葭心细体贴。 “我可就没这么一个体贴心细的人在跟前。”落雁微微羡慕,笑道,“诗情画意自小服侍我,我有个头疼脑热的,哪次不是我吭声她们才忙请大夫,脚程慌里慌张的,倒让旁人觉得是我娇贵矫情受不了什么小病小痛似的。” 那案上还有一碗补药等着他的主人享用呢,商音努嘴一笑:“喏,独孤默倒是有个体贴入微的。我的一个小小蒹葭,比不起。” 听出话里有话,落雁也只是莞尔一笑,指尖轻触一下碗壁的温热正适合端去,便起身告辞。 商音直在后头乐呵:“端早了怕烫了他的嘴,快去,晚了又怕暖不了他的心……” 落雁才离开数步,上一瞬还玩笑百开的商音,下一瞬,腹中一痛,仿佛有一双大掌狠狠挤住她的胃袋,方才饮下的枇杷润露成一团呕物吐了出来。 第274章 落雁再次背锅体质 眼下七月,宝市正盛,正是百宝大荟萃的良辰吉日,商音心中惦记着上集市淘些宝贝捎给那只貔貅胡,也好不辜负了他不辞千里的白纸黑字嘱咐,所以眼下偶尔一次腹泻不适,她仍旧挺直腰板赶大街。 “诗情,画意?你家小娘子呢?”商音一路寻到丹青楼来邀落雁一同赶往宝市,到时,只见诗情画意两个小丫环帮主子清扫画室。 她们擦了把汗嗤嗤笑答:“我们主子是有小女儿家心思的,这几天时常不许我们跟着,商音娘子且到别处去寻。” 说罢,带着深长的笑意别过脸去。 瞧她们俩一脸吃瓜模样,商音自然知道“别处去寻”是个啥意思,关键她正是从独孤默那儿寻过来的。 丹青楼也不在,难道落雁给独孤默送了药就不曾回来过?那方才独孤默却又说过她辞归了的。 商音一股脑疑惑着离了丹青楼,跨出门槛还没走多久,蒹葭便慌忙撞上来,气喘如牛:“……小娘子,杨娘子不知道为何被殿下一顶轿子请去了,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 “什么?” “我亲眼看见的。”蒹葭自知语无伦次,歇了几口气将所见之事缕清楚,“我从董大夫的药堂离开时,看见殿下派人将杨娘子请了去,语气说‘请’,倒不说是一顶轿子‘抓’了人家去,杨小娘子原是不从的,而那侍卫又一口咬定为的是杨娘子往枇杷玉里投假参害您一事,她自认身正不怕影子斜,便服从上了花轿。” 商音大吃一惊:“落雁投假人参,害我?” 蒹葭也不可思议地点点头,看见商音理解过来了,也就证明自己把局势表述清楚了。 “疯了疯了,一定是那个冰雕怪疯了,哪怕他会害我,落雁都不可能害我!”商音来回踱步两下,蹬腿就往成都府的方向赶去,想要赶上那顶轿子。 大太阳肆意地照射人间,像是要穿透地面般毒辣,载着落雁的那顶轿子四平八稳,穿越街头巷尾喧嚣处,却不沾染丝毫的烟火气氛,严峻冷漠下,竟似是通往地狱之眼地叫人忐忑。 大热的天,坐享阴凉处的落雁时不时地冒出冷汗,能够听到车轱辘沉甸甸地压过地面。 她何等聪明,心中几分知晓,太子请的这一遭,必然没那么表面。记得最后一次看见太子时,还是从他手中救下独孤默的那座雁南峰上。 “落雁恭请太子金安。”落雁恭敬恭敬,从进门前就抑制住内心的忐忑,以最从容的面貌行了一场稽首礼。 周边再无闲杂人等,李适背手而立,回头见她头俯伏至地,眉眼几乎与地面平行,若是发髻上簪有流苏步摇,乞得散落一地。这个礼,拜得倒是实诚。 “你明知我要寻你过错了,如此大礼,可知你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李适颇有君威,面对倾城倾国色的美人,言语不懈丁点的柔情,仍旧冷如起霜,不叫人起身。 落雁依旧恭敬,礼仪纹丝未动,只有心态又加平和了一些,“殿下公正,非吹毛求疵之人,自然不会无端寻人过错。” 这位小女子倒是乖觉,镇定自若,李适出乎意外地嘴角冷笑,扔出一支假味人参滚到她手旁:“这是你寻回来的东西,你端给商音的药里也是掺了这东西的。如今,你谋害未遂,就算你有十张嘴,本殿下怎么认定的,事实就是怎么样,就该是依法处置。” 一番奸恶之话从堂堂太子的嘴里说出来,明明为的不是假味人参的事,却要兜了如此一个圈子,落雁悄悄瞅了一眼,他竟然义正凛然,不曾有一点错处,使得她无言以对。 空气充斥着一丝危机,好似下一秒回会被人持针戳破。李适的眼神,正似一根针扎向她。 落雁头皮有点儿发麻起来,雁南峰的事,她作为见证人也饶是痛苦,利弊权衡一二,顺应李适的胁迫也不完全是坏事,淡然处之:“谋害未遂,民女知错,如今一具戴罪之身,全由太子处置。” 常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 在李适眼里看来,这句话放在落雁身上,同样适用。 “哒”轻悄悄地一声,燃烬的香灰承受不住重力终于从顶端上解体,落雁依旧保持拜礼姿势,一个眼珠子都没转过。 李适看在眼里,“哼,杨炎应是将你作为宫里人调教,竟然如此,你的礼仪当是标准的,便罚你庭外去跪。此刻起,过往种种,权当我们未曾相识,识于今日起。” “落雁谨遵太子教诲。” 商音赶到时,大毒日头底下,落雁脑袋上正顶着一罐水坛子罚跪。不知道她跪了多时,坛子里的水做到了一滴未洒。 商音拿开那坛子,脾气顿时燥热起来,“落雁,是那个冰雕怪罚你的,你倒忍得住这无中生有得罪责。” 对方莞尔一笑,丝毫不觉无辜:“是我学医不精,眼拙带回一味不知名的草根,又不注意地混入了你的枇杷露中,害你难受一场。太子心疼你,我受罚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害得我上了几趟茅房,当是我排毒了呗!” 以为如此的商音不加多问,努嘴一笑,瞧这位堪比昭君之容的美人素日清丽,发髻上金银玉器一概不修饰,倒辜负了这好模样,拉起她奔出朱门,“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第275章 宝市 成都的七月,集市上极具光辉灿烂,偶尔抬头,甚至还有些刺眼。 这倒不是拜阳光明媚所赐,宝市顾名思义,满市皆是宝,天下珍贷,聚出其中,珍宝器物多以“七宝”为名,“七宝”为佛教用语,遂集市尊敬玄宗时期敕建的大圣慈寺为北,沿寺外的甬路延绵开来,一路锦江作南,东出太古里,西出纱帽街,占据成都东城的半壁江山,可谓富甲一方。 商音一手提着凌霄花纹锦绣浅橘裙裳,一手挽起落雁欣然奔过宝市,目光所至,金银翡玉镜台屏风宝塔砗磲……种种金贵珍玩,竟比东海龙王收藏的宝贝还难得。 落雁出身虽谈不上名门望族,到底是大户人家,对于珍宝自是司空见惯,而商音却不负胡师傅的真传,双目横扫集市,巴不得将眼珠子当成聚宝盆纳尽其物,要不是落雁拦着些,简直“貔貅胡”附体! 目光被某摊位的器皿狠得一刺,引得商音逛到卖家跟前,她相中一个铜质镀金的船形银铤(银铤,也就是后来元朝所称的元宝,下文均称元宝。)拿起一瞅“船盖儿”一翻,大元宝里头是空心构造,轻飘飘的一个壳儿,商音笑眯眯地脑袋瓜子差点够伸进去。 “落雁,你说打造这玩意的人镂了这么一个脑袋空空的大元宝,搞成了个储财罐?要是那只爱财如命的‘貔貅胡’得到的话……” “要是你的胡师傅得到的话……”落雁笑趣着接过话来,“这个空心元宝估计要被他的方孔兄给填满!”落雁虽然没有见过胡师傅,但是经常听到商音嘴里念叨,自然久闻其噬财之名! “不!”商音玩性地侧耳敲了敲金铤,笑嘻嘻反驳,“你不懂那只‘貔貅’,要是我送他这个以假乱真的‘金元宝’,他一定会拿来当夜壶!若有飞贼入室盗他财物,就会将他的夜壶误当成聚宝壶,使得那贼掀起一脸臭!该!偷鸡不成蚀把米矣!” 落雁听过,不觉有趣,跟着商音张口大笑,笑声爽朗。继而猎物之心大起,商音当即就买了下来给胡师傅当夜壶。 商音就抱着这个“夜壶”逛了一圈宝市,“夜壶”在成为真正的夜壶之前,还是该聚宝盆的作用,于是,商音尽购些流苏挂穗,翡翠翠翘,珊瑚步摇,项饰腕链,通通将它们纳入“夜壶”腹中。 女为已悦者容,落雁原以为那些妆扮是商音自己用的,听到她嘴里念叨哪位琴娘的头饰暗淡无光了或者哪位萧娘的铜镜刮花了,这才明白这一元宝肚子里的珍货,都是为姐妹们准备的。 落雁正呆得出神,只觉髻间头皮一紧若有异物嵌进,回神抬眸,出门随手挽的坠马髻已被商音簪入一支鎏金鸟雏形红珊瑚步摇,殷红如血,灿如流霞,珊瑚粒粒精巧玲珑,于落雁的眼波横微微一动便红光璨丽,如出水红蕖徐徐舒于烟波缥缈间。落雁目光婉转,虽不全视得步摇的模样,却是不挑商音的眼光乐意接受。即便是出于市井的珍物,放眼望去,在宝市上随便挑一样玛瑙玉石也比长安城的首饰阁货真价实许多,这得归功于西川统领对市署的管辖制度,否则成都十二月集市如何能闻名遐迩。 商音忙为他人作嫁衣裳似的,比了这只步摇比那只玉钗,试了那只玉石梳又试,最后依旧是头上的红珊瑚又艳又衬,“素日里你打扮极是寡淡,虽没落不了你的倾城貌,到底要添点亮色喜庆不是?我时常在想,要是你早活个二十几年,杨贵妃之姿与落雁之姿,究竟谁更得玄宗青睐呢!” 商音贯为嘴皮子翘楚,叫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落雁心中记挂着独孤默的身体本无心与她逗趣,却被一句“贵妃”却恼了心头,回击的言辞微有嗔意:“你总拿我与杨妃相媲美,难不成你也希望我做个贵妃,未来夺了你的心上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简直乱配鸳鸯!商音忙打了个寒碜,缩脖吐舌,悻悻嘀咕:“……好姐姐,知道你中意独孤默嘛,以后我再不拿你比贵妃了……” 穿梭几个来回,宝市已达到人潮汹涌之势,如沧海之中百川汇聚,衬上集市的珍玩光环、游客怡然、小儿歌诵,微风恬静不争,景色独好,于成都这方休闲乐土而言,真真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安居乐业之下,却也难防盗匪猖狂。随着一声抓贼的呵斥如惊涛骇浪般在人潮之中澎湃,商音随喧闹展望过去,情势不太明朗,一时难瞧清楚,约摸是一个头脑伶俐的小女孩飞奔而来,年纪轻得玲珑身影难以捕捉,势如破竹,人群不防地被撞出一道缺陷。 “这八九岁的娃儿衣裳褴褛,难不成是个小贼?”旁人猜测,晃脑遗憾。 商音驻足,顾盼猜测,目光往墙头随意一瞥,还能看见“告发盗贼者赏钱五百缗”的张榜被炎日晒得发黄而卷曲。 榜上文字注:【自西川节度使设立十二集市,各市集皆张榜示众,悬赏告发盗贼者并协助衙门捕得一盗赏钱五百缗,盗贼者告发同伙则释其罪,赏同平人。】 狼烟起,号角出,背后很快响起士兵肃然整齐的脚步,抓捕行动一环接力一环,果断迅速。恐市民也难以想象,成都开展各个集市,最初的目的竟是为整治当地盗匪猖狂。 落雁打趣:“怎么,傍了个太子在身侧,你还缺这五百钱不成?” 商音伸脖瞅一眼闹市之中迎面奔来的小贼,后头又是韦将军手下的得力军头带兵前来,商音站中间顿有前后夹击之势。 未见那女贼改道而逃,大如飞蛾扑火,商音豁然火眼金睛:“按这局势想来,她并非是个贼。” 第276章 佛教七宝 此言果然有理,若那小姑娘真是个贼,窃了东西不往人烟稀处溜空子哪还有自投罗网的道理,她奔向的可都是官差市署呢! 还不等落雁认同,那小姑娘手脚饶是伶俐,迅风探哨般绕过桩子径直奔来,足矣让人瞧清她的庐山真面,灰土色儿的脸蛋儿黑亮童髻鬓边垂,花开富贵并蒂鲜摘小碗莲缀在髻间,一身松垮变形的破裳尺寸不适且脏污秽臭。商音好奇的目光向下探去,那脚丫子着的却是半新不旧的芝兰玉色曼陀罗翘头履,应着她的举手投足间,又是一番天台山上明月前。 落在路人眼里,那双芝兰玉色曼陀罗翘头履平平无奇,可在商音眼里,那鞋履亦不是市井俗物,竟是王宫贵族里的缭绫织就而成。听闻这种布料产于江南越州,抵作岁贡供给宫廷,她之所以识得,得亏从前在独孤妃的宫装上窥见一斑。 烂裳配华履?……那打扮叫人不忍疑云了点,还来不及叫人细细琢磨,商音一下子闪躲不及,由着那双小脚丫子冲撞到自己面前。 商音才刚回神扶住那气喘吁吁的孩子,后头凛然跟上一个粗糙大汉,上身布葛马甲,赤裸着两条臂膀,一手将小女孩从商音怀里拎出,一手去扯她怀中什么东西,顿时包裹着的珍贵物件哗啦啦散落一地,大汉捉贼拿赃叫嚣道:“好啊!小贼,我可是逮着你了,看你这下往哪儿逃呢!” 哗啦一响,那些“赃物”所落地的不缺乏金器、银饰、琉璃、珊瑚、琥珀、砗磲、玛瑙……在日头底下很是夺目。 恰恰有小僧来报,说是大圣慈寺里着贼了,渡缘箱中佛教七宝频频遭窃。贵重的东西有耳目看守原是难窃的,只因窃贼身量极其小巧可匿于渡缘箱中,得手后又就着案桌佛帛下一路遁道逃脱,看守的小僧敲木鱼诵经不逢时,这才叫小贼有了可乘之机。 才八九岁的娃儿,身上褴褛狼狈,难道真是个小贼?商音正想是否要颠覆先前的猜测,由不得衙署巡逻的士兵已赶来,现场成了公堂,周围游人纷纷变看客,一时驻足,周遭顿时水泄不通。 那小姑娘目光无辜或是临危不乱,嘴角上扬,一口秦音言辞缜密:“先说我不是贼,就算我是贼,窃的也不是你家的财物,你干的也不是衙门里的差事,你图穷追猛打有何益?若说你正直无私路见不平,你却又不分青红皂白偏执咬定我是贼!若说你只是为了讨点赏钱对我紧追不舍,那你岂不是为了蝇头小钱而诬赖我!” 想不到一个黄口小儿能怼得一介壮汉舌结脸红,他扯粗了嗓子试图恐吓那娃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怎么不知道我亲眼瞧见你行窃再追上来了的!” “喔,原来你是亲眼瞧见我行窃了的?……”小姑娘倒也不急着辩驳,机灵的目光打量对方,得意的小步子围转在他旁边,一口秦音惯是伶俐:“我且问你,你去时,大圣慈寺里今日供香客虔礼的篆香分量可还足?” 知她是计,那汉子目光有疑,谨慎启唇道:“今日游客众多,寺中供应充分,我去上香时,自然无漏缺。” “确定?” 他信口雌黄:“自然!” 果然是信口雌黄,商音与那小姑娘对视一笑,替她揭露道:“可知你是在扯谎,篆香乃百刻香,用其作为计时器来使用,并不会用于供应香客祭拜。这位郎兄并不熟谙进香,且赤裸臂膀不修着装乃亵渎神灵,看来你去寺庙竟不是去上香,可并非上香进寺庙又欲意何为呢!连守护在旁的小僧都未确定盗贼者,你如何就笃定瞧见了呢?” 有了商音的帮衬,那壮汉也不怎么敢小瞧了那小娃儿,心中气愤不过,回怼道:“那你一介孤女难民,怀中揣了如此宝物,捉贼捉赃,总不能说它是自个儿长脚跑到你包裹中的!”说毕扬长脖子,一脸“看你怎么解释”的模样。 “我的确是不知道它怎么来的。”小姑娘抓耳挠腮起来,显然有些手足无措,抱住领头士兵的大腿可怜巴巴得紧,“……我只在寺外的银杏古木下打了个盹,醒来便是这身装扮被你叫成贼追着跑,我可不跑么!我也不知道这些佛教七宝是谁揣在我怀里的。” 先前见识过了那丫头的口齿伶俐,现下编造谎言般的说辞又不是很具备说服力,众人心中不自觉地主观臆断起来。 壮汉推波助澜的言语:“笑话,你当是做白日梦呢!窃了便是窃了,口齿再伶俐也是要受罪,若不然五十个板子,可有的你受的!” 有点儿越俎代庖的言语,领头的士兵大喝:“放肆,你是何人,刑罚是由得你下定论!?” 壮汉忙赔笑:“我的赏钱倒还是小事,江洋大盗得从小时抓起,眼下赃物人人见了由不得抵赖,闹了这半条街,这个娃贼你们也可以交差了不是!” 那小姑娘只是白他一眼,事不关已,脸蛋扬起,一副“你们爱抓就抓呗”的模样。 阳光格外明朗,商音这才瞧见她那灰土色的小脸蛋是乔庄而成,灰土之下半掩的天生丽质流露着几分贵族气韵。值得关注的事,那双高傲的吊眼,居然和李适有两分相似。商音如此想来,不免心生亲切,笑道:“我相信她。” “商音娘子……”领头士兵敬道:“职责所在,此事需将她押回衙门调查一番,方可还大圣慈寺一个公道。娘子随行也可。” 商音倒揽上事般,胸有成竹:“人自然是要抓回去的,只是……该抓的人并不是她!” 说毕身手一出,一条鞭子长了眼睛似的朝那汉子霹雳舞去,快如闪电,毒如蛇信,只怕魂魄都难以躲却,那汉子猝不及防挨了几下鞭挞,胜在身体壮实,倒地后断然爬起逃之夭夭。 鞭子一出,人心阴阳可辨,若不心虚,人为何要逃! 商音点到为止,慢悠悠将鞭子收拢回皮靴之中。市衙巡逻抓捕工作多年,要是这么个毛贼也捉不到,可以去韦皋将军面前领刑罚去了! 那小姑娘大眼睛闪亮,装满天真润亮得像要溢出来,拉住那抹绣凌霄花的罗裙疑惑:“你相信我是被冤枉的?” 第277章 李家小女初长成 “我当然相信你。”商音温和冲她眼眸一笑,流连过那双吊眼,微微一怔。 商音很少见过长一双吊眼的人,兴许是平民百姓驾驭不了其中锐利而锋芒的睿智富贵之相,就像李适和李邈两兄弟的吊眉如刀锋出鞘,更使得那两张皇嗣面庞盛气凌人。升平公主那样趾高气昂的坏脾气,倒是缺了一双吊眼助她气焰,兴许女娲娘娘也明白吊眼实在不适合出现在施了胭脂粉黛的女儿家脸上。 恰时,如今出现在商音面前的那双吊眼不施丝毫修饰,眸光微转已然包罗万象,可柔可厉,可敬可畏,四季皆可比拟:柔如春柳拂池盈盈裁出,厉如夏日骄阳不可瞩目,敬如秋禅境意普惠众生,畏如霹雳冰霜一气摧成。 莫说是一双吊眼,商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双可完美也可又美中不足的眼眸。吊眼完美,美中不足的是,这双吊眼错了些女性原有的古典神韵,使得她的小主人与倾城绝色失之交臂。纵使女大十八变,人的眼睛再无法改变。 果然,慧极必伤。吊眼与女子终究不合时宜。商音心中这样想着,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直到眼前小儿盈盈走来作揖道:“娘子怎么不回答?你这般笃定我不是贼?” “是的,从您奔向我们的一刻,您就不是小贼。”面对小小年纪礼数周全,使得商音的敬语无意间出口,旁边的落雁都微微惊觉。 凉爽沁人的秋风拂面而过,引出眼前小姑娘身上残留的山玉兰芳香,商音蹲下肩与她齐:“这身邋遢的衣裳可卸去了。” “你知道这原本不是我的衣裳?”小姑娘眸间诧异,“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说毕缓缓卸去那污秽的外囊,日光将她那身绣衫上的昙花绫罗纹掺绣的金线照得隐隐绰绰,通身再合体不过,亭亭玉立,闺秀气质脱颖而出。又有几朵山玉兰花瓣从其间落出,洁白无瑕。 “容我不敬。”商音不先答疑解惑,愈故作深沉:“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先是在寺庙门口徘徊,后遭黑手,逃脱一路到这?” 小姑娘点点头,惹得落雁着急起来:“都说董大夫制药救人被利欲熏了心,你可别学了来,且告诉我们你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呢!” 商音捡起山玉兰抿嘴一笑:“山玉兰与优昙花、莲花、曼陀罗奉为四大佛花,眼下方圆百里只有大圣慈寺门口才种植山玉兰,所以她肯定从那边来。我能看出这身衣服之所以不是她的,是因为她的鞋履合脚,衣服却不合身,通常人贩子绑走目标后,为了便于藏匿首先会换掉他们的服饰来降低可辩度,而鞋履往往因为尺寸不合且不显眼而被忽略掉。” 小姑娘笑问:“它不穿长在你脚上,你怎么知道它就很合我的脚呢?” “还请您抬起贵足。”商音卸下那双玉色曼陀罗翘头履,玉足一握,能跑这么长的路程不见任何伤痕或者磕撞,便莞尔一笑,“岂止合脚,简直量身定做。” 其中缘由昭然若揭,小姑娘听得心服,对眼前人好感只增不减:“我是长安李家的第五个女儿,你们就叫我李小五!” 三人去到衙门后,实情已水落石出。原来,那壮汉干惯了偷窃勾当,原本想在宝市上大捞一笔,奈何西川节度使的巡逻实在森严,有一点风吹草动都难逃法网。集市戒备森严不好下手他便将目标转向了佛寺,窃取佛教七宝。得手之际佛家惊觉,忙呼封路一一排查。想不到佛寺也不放松戒备尽是地网天罗,他携赃物难以全身而退,慌乱之下他逮到一个替罪羊将佛教七宝藏匿于她身上,并乔装她成邋遢模样,误导众人传说是一个小贼。即使行窃不成还可借着“告发盗贼有五百赏钱的张榜”来“另辟财路”,左右不亏。 在寺庙门口不远处山玉兰树下打盹的李家小五便是他的替罪羊,后来就是商音和落雁所瞧见的故事了。 真相俨然如此,落雁一心照顾独孤默,剩下商音与那李小五一同去大圣慈寺归还佛教七宝。踏上寺庙的三千台阶,已然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木鱼肃然,诵经声低吟。寺中众僧都在晚课,住持亲自接待二位。 李家小五双手捧上佛教七宝,虔诚实意,才是八九岁的身型纤弱,礼仪竟无可挑剔:“信女李旻[]将佛教七宝物归原寺,幸得佛祖佑庇苍生,今日不详,化险为夷。” 商音跟在旁,第一次听到李家小女的芳名,微微扭过脑袋上了心,瞥见她丝毫不怯场,言行举止端正到位,想必她的母亲常带她去寺庙,耳濡目染。 主持年过花甲,慈祥可亲,见李家小女有长跪不起之意,了然于心:“施主有何所求?” 她仍虔诚面佛,不假思索:“信女阿爷近年来病体每况愈下,疾病缠身,药石不灵,听闻蜀地大圣慈寺香火极妙,信女从长安前来为阿爷祈祷去疾。如若阿爷寿命不济,信女愿意缩减寿命换得阿爷体态康健,岁岁如松柏。如若佛祖显灵,信女年方八岁,甘愿寿命二七。” 稚儿誓词真挚,眼前佛祖闭目无言,宛若已应允一般。 商音觉得可悲又可笑,可悲的是,这位八岁稚儿急病乱投医,求佛还不如去求医呢!可笑的是,自己没有一个好父亲,若是有,也能如此以命换命铮铮誓言,哪怕现场毙命也毫无怨言。同时不由得心生羡慕,这李家小女的父亲得多疼爱她才使得如此! 李家小女磕头祈祷恳求逐渐悲切,佛像背后的小后堂“噔”一声异响似是烛台被打翻,借助灯油“豁”的一声着了一小片火势。幸而后堂有人在守灯,不待主持闻声而去火势已被扑灭,里头一位妇人呛烟难耐的微微咳嗽声,怆然苍凉,闻声上了年纪,是位尼姑无疑。 识音准确的商音恍惚错觉,仿佛穿越回了两年前的秦岭寺庙,脑中不觉浮现瑞真师父佝偻而去的背影…… 商音目光如炬,回头细细思量,眼前李家小女穿着谈吐卓越,身份非富即贵,年方八岁,从长安来为病父祈祷……李旻[],李旻……旻旻…… “旻旻公主……”心里泛起嘀咕,是谁在她耳边提起过“旻旻公主”这个词……是那年除夕,独孤默要给五公主的彩胜…… 商音再瞧那双吊眼,一双与李适李邈相似的吊眼…… 八岁,如今她八岁…… 对啊!如今她已然八岁!李适的母亲即使不认识人也认得“李旻”这个名字!怪不得有人会因为李旻的这番祈求而失神翻了烛台! 因为暗处点灯的她认出了来人,因为她在乎那位疾病缠身的人啊! 商音猛然醍醐灌顶,惊觉里头有故人!但真相大白之前,这一切都是无中生有!心中促使她起身,唐突地朝佛像后头奔去…… 【注:李家小女原型华阳公主,唐代宗第五女,生母独孤贵妃。大历年间出宫游玩,后染疾出家,寿命二七。也就是小说本章所铺垫的,身上有佛教四花,有佛教七宝,享年十四岁。】 第278章 菩提子+彩胜 “施主请留步!”主持有意无意阻挠,赔礼道:“不过翻了一盏烛火而已,一双手即可挽回,多谢施主救意。” 商音哪里肯听他,欲要改脚去寻,主持拦身处,恍惚余光有侧影急急而过。她再去张望时,尼姑瘦弱的背影如天际一抹铅云,遁风隐入风雨欲来处,“轰隆”一起惊雷晃过树梢。 “定是她,是瑞真师父。”商音疾步追去,一路穿栏寻脚步声奔去,风雨声声急促敲檐,差点儿瓦解了踪迹,天也助人,一场雨湿了人的脚步,留下踪迹可寻。人迹罕至,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要寻的背影就在眼前转角处。 商音心切,一脚脚台阶极速冲下去,伸出手掌似是可触到一抹僧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忙呼:“瑞……” 话未出口,商音“啪”—— 身体沉重扑向地面的声音,让人见着又狼狈又好笑,随即一声嗷叫入九霄,凄厉无比。 雨已停歇,空山新雨后。商音浑噩醒来,仿佛先前都是做了一场大梦。她试图挪动筋骨,胳膊能扛手能挑,万幸,并没有落得半身不遂的下场。 李家小女推门而入,见她懵样,趣笑道:“商音娘子可醒来了,从那么高的台阶摔下去,索性擦破了些皮肉长个记性,若是伤了脑袋这可怎么好呢!” “呀”一声,商音才觉额角有痛感,勉强笑道:“几层台阶而已,若是摔得坏脑子,那我这项上顶着的也算不得什么好脑袋了,摔坏了也不可惜。” 小李旻笑过,小手儿扶商音起来:“即将暮夜,你又不防摔了一跟头,我们不得已在这寺中歇上一晚了。” 商音点头,周围再见不到旁人,忙问:“你可见到什么尼姑?她面容有烧疤瑕疵。” 旻旻眼骨碌一转,心中所藏之事悄然一过,商音一脸期待,终见她摇了摇头,发髻间的花开并蒂碗莲还未枯萎,花苞懒懒欲舒,仍若养在水中一般。 那碗莲才有拇指般大小,如此迷你品种极其难得,商音只见过一面,是年初花市时节兄长王耀卿在常州引进的新品种,被郑染荷挑去养在小水缸里,越发小巧精致,失去了池莲的温婉大气。 “怪不得……”商音后知后觉,堂堂五公主出宫游历,才是八岁心智哪经得起人间险恶,自然是要歇在知根知底的人家,想来如今是寄居在她姨母李婵娟处了。 商音微微一笑,见李旻腕间多了一佛家手串,数珠串成,只瞧着红褐色如同太阳之火,不擅长辨认佛家宝物的商音一时间不能准确识别,“这东西先前还没有呢,是谁送给你的呢?” “你昏迷之时主持给我的。”她嘟囔小嘴儿,眼中疑云倒映出那串佛珠的红色,如旭日中天,“主持问我芳名是哪个‘旻’,又说我与佛家有缘,便将这太阳菩提赠给了我,半晌他自叹自呓:‘秋末华阳,生于微明,落之惋惜’,他说得奇奇怪怪的,我也不明白何意,只先礼貌收下了。” “那你便收好了,总归不是什么坏东西罢了。”商音想起一物,“我倒有件好东西要给你,不知此时可带在身上呢。” “咦?”才是初识一日,旻旻不知道她能给自己什么好东西,一动不动望着掏荷包的商音,直到她掏出一支凌霄花的彩胜出来。 “喏!平日我不带这个荷包出门的,没想到今日机缘巧合,原来是等着她的有缘人呢!” 旻旻恍然大悟:“你认识我舅舅?当年除夕我缠着他要这支彩胜,他偏不给我,说是要给他的心上人,原来,你就是我舅舅的心上人?” “呸!”商音翻了个白眼,“他的心上人能一天换一个!我才不屑,以后你可别浑说了,当心你舅舅打你!” 旻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平白无故得了串菩提子,又得了支当年觊觎许久的彩胜,心中欣喜不已。她忙将彩胜簪入鬓间,揣着爱美之心转了一圈,“你瞧,我身上诸多花类,可是花仙子了!” “那可不!连四大佛花都在你身上全了!”二人谈笑晏晏,商音嗅觉一紧,仿佛有阵异香急急冲入鼻中,宛若紫荆花香,可又不是那么纯净的香气,像掺杂着雷公藤。 雷公藤乃中药,若非长时间接触药理,平常人根本察觉不到。商音欲要细细辨别时,它如被紧抓的沙漏越用力越是会徒劳无功。 何来的异香呢?柴门外一朵野花也不见长,不自然地叫商音焦虑,好像就在刚刚,什么动作,什么事情,哪一瞬有触碰过! 未察异样的旻旻贪玩欣喜奔了出去,商音怅然目送,那支彩胜明耀生辉越走越远,日头下晶莹灿灿如同细碎的星子。 从前从未发觉,那支彩胜如此耀眼。 剩得商音嗅嗅自己的掌心,仿佛方才的异香从来没有出现过,蛛丝马迹再也难寻。 第279章 三春晖 次日,未待朝阳出天山,已然有客入天山。 商音推开门扉,郑染荷的面庞直直映入眼中,纵使几月不见,那份与生俱来的雍容华贵至死不休,商音至死不忘。 “母亲”这两个字眼对应上那张脸庞,从来都是难以启齿。表面上商音与王家再无瓜葛,实际总归是晚辈,只是,称呼实在为难,她心里计划一瞬,淡然自若地招呼:“郑夫人福安。” “嗯。”郑染荷冷漠回应,像冰块悄然落入千年寒塘,冷之又冷。 跟来的李婵娟仍旧是个贤妻良母的好性子,亲切地将李旻与商音的手拉到一块,道明来意:“既然你和旻旻遇到了一块,我也就不多介绍了。昨日儿宝市上她与我们走散,知晓她来大圣慈寺,如今便来接公主一程,现下可好,索性多接一位家里人回去。” 李婵娟的热情是发自内心,偏偏郑染荷冷嘲热讽:“街坊邻居都知道,王家的女儿已远嫁南阳,哪里还多出来的家里人呢!” “大姑……”李婵娟面色为难,暗中扯了下婆婆的衣角,郑染荷收敛脾性暼开眼神装作赏景。尽管立场不同,婆媳关系并没有因此产生芥蒂。 有儿媳妇在,郑染荷也不好意思对商音恶言相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拉过旻旻的手走了。 旻旻不知道这其中的恩怨,置身事外地跟着郑染荷走,时不时回头望待在原地的商音,期待她能跟上来。 商音抿起笑意冲她挥手拜别,目光却锁定郑染荷的背影:“旻旻公主若想我了,到你太子阿兄处就可找到我!” 小公主无法察觉其中的阴阳怪气,欣喜地点点头。 这话分明是说给郑染荷听的,不得闹得她腹中一鼓怒气憋回到家才怪嘞! 商音离开大圣慈寺前,因为瑞寻找真师父的事需要去拜访主持。 劳烦一个小僧传话进去,说是主持诵经还未得空,商音便在禅房外等候,心中忧思,茶米未进,从清晨等到黄昏,任凭香火一缕缕燃尽消逝。 她满脸的执意,环顾圣寺风水宝地,俨然山外有山,这得归功于大圣慈寺坐落在山腰间,坐享一重又一重来自蜀山群峰的天然蔽护。清晨雾霾天气,宛若九霄云上的如来佛将这片圣地揽入掌中。 而眼下日已暮,西山有云霞片片倾落,层林尽染,唯独被荫蔽的这片圣地绿意森森,与世隔绝。商音看在眼里,顿时凄凉,置身如孤城之中。 “施主,晚风萧索,风口处不宜久待。” 商音正惆怅,终得主持待见。她徐徐转身,开门见山:“主持,信女只盼与瑞真师太叙一场旧。” “敝寺并无瑞真师太这号人物。”主持的话很冷,显然有备而来,不易入坑。 商音见主持守口如瓶,想来瑞真师父不愿现身,任谁追遍天涯海角都没有用,多说无益。眼下,求之不得,亦无路可进;退,又不甘心。她不禁眉眼紧锁,身心无处安放。 主持眉目睿智,洞察秋毫,解语道:“世间诸事,重逢未必是福。长恨何时了,相见争如不见。” 忆往昔,她目睹太极宫前跪宫人,血泪相和流,当时作为看客,商音也是这样想的,相见争如不见。如今,自己早已不是看客,见过太子如履薄冰行于东宫,夜夜孤身寂寥,怎忍心不替他实现所愿。 “敝寺出外,百里之内有一处春晖堂,施主可否有心前往?”主持邀请得些许突然。 商音欣然向往,一路随行。今儿这场雨走得快,纵使山路崎岖泥泞,偶一阵晚风吹过,惹得金色的松针漱漱落地,为他们的前行之路铺就了层柔韧的松毯。 曲径通幽,山泉清冽。商音暗叹风景极妙,再抬头时,一处红砖绿瓦在飞鸟林间忽明忽灭,徒行几步,簇簇萱花绕砌开,这其中,便是“春晖堂”了。推门而入,虽然清净僻静,却无一处徒增灰尘,想来并非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商音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堂外供奉的几尊雕塑,并非常见的圣贤一类,一尊尊皆是孝子贤孙尽孝的闻名一幕。到了堂内,壁上皆挂孝子图,《芦衣顺母》的闵子、《鹿乳奉亲》郯子、《卖身葬父》董永、《行佣供母》江革,列女传中的《戏彩娱亲》……古往今来,负有孝名者皆在其中。 “原来,‘春晖堂’便取自‘寸草春晖’了。”商音恍然大悟,对于主持的用意却不知一二。 主持面上没有表情,言语间的反驳之意漫不经心:“寸草虽有心,何能报春晖?” “可即便是滴水之情,日积月累也可堪为涌泉。寸草之心若年年有,如何报不了春晖?” 仿佛是一场没来由的对弈,谁都不太将此争辩放在心上。双方觉得没意思,主持的目光投向画布,话题悄然转移,叹道:“古今往来多少愚孝,所谓你想给的孝,并不是父母想要的。” 愚孝?商音凝聚目光,从《郭巨埋儿》《哭竹生笋》略过,认同道:“认为孩子可再生母亲不可再生,儿子为了养活老母亲竟将亲子活埋,有悖人伦;在不合时节的日子为了母亲吃上所喜欢的笋,只会徒劳地哭泣,却哭出一地的笋,实在荒谬!” 许是商音话中的“活埋”在佛家耳中过于敏感忌讳,主持闭目,双手合十。她安静望去,对“愚孝”一词,若有所思。 愚孝?何为愚孝?商音囔囔自语:“……打从一开始,他一心想给的名分地位,并不是他母亲想要的。所以,这一切都是错的?……” “善哉,善哉!”主持慈眉善目,“若欲无境,当忘其心,俗事自有红尘扰,岂要强求有佛人。” 禅语入耳的那一刻,商音醍醐灌顶。沈妃受辱于敌军名节难保,李适一心寻母回宫,其中唯一可观之处,只是成全了自己孝子的名誉,对于沈妃,前朝千夫所指,又是谁能阻止的呢!想到另外一事,商音忽然毛骨悚然,当日皇上下令杖毙冒充沈妃之人,倘若换成真的沈妃,只怕皇上也装聋作哑,弃母保子。 而这些,沈氏自己又何尝不知,为了儿子的东宫之途,也为了自己清心寡欲,她竟然是最清醒理智的人! 主持辞别前,问意道:“施主想见的故人就在春晖堂外,可否一叙?” “相见争如不见,叙了徒增烦恼。”商音心中再有执念,也都在这个春晖堂放下了,寸草终是报不了春晖,“请施主转告故人,我与她守护的是同一个人,我心定如君心。” 走出春晖堂,商音如释重负。不远处的霞光中飞雁抖擞,扑翅而起当空翱翔,在柔和夕阳下划出一道自在逍遥的弧线。她笑想,也许,其中就有瑞真师太喂食过的,说不定也有自己喂食过的,说不定长得最肥的那一只就是! 第279章 三春晖 次日,未待朝阳出天山,已然有客入天山。 商音推开门扉,郑染荷的面庞直直映入眼中,纵使几月不见,那份与生俱来的雍容华贵至死不休,商音至死不忘。 “母亲”这两个字眼对应上那张脸庞,从来都是难以启齿。表面上商音与王家再无瓜葛,实际总归是晚辈,只是,称呼实在为难,她心里计划一瞬,淡然自若地招呼:“郑夫人福安。” “嗯。”郑染荷冷漠回应,像冰块悄然落入千年寒塘,冷之又冷。 跟来的李婵娟仍旧是个贤妻良母的好性子,亲切地将李旻与商音的手拉到一块,道明来意:“既然你和旻旻遇到了一块,我也就不多介绍了。昨日儿宝市上她与我们走散,知晓她来大圣慈寺,如今便来接公主一程,现下可好,索性多接一位家里人回去。” 李婵娟的热情是发自内心,偏偏郑染荷冷嘲热讽:“街坊邻居都知道,王家的女儿已远嫁南阳,哪里还多出来的家里人呢!” “大姑……”李婵娟面色为难,暗中扯了下婆婆的衣角,郑染荷收敛脾性暼开眼神装作赏景。尽管立场不同,婆媳关系并没有因此产生芥蒂。 有儿媳妇在,郑染荷也不好意思对商音恶言相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拉过旻旻的手走了。 旻旻不知道这其中的恩怨,置身事外地跟着郑染荷走,时不时回头望待在原地的商音,期待她能跟上来。 商音抿起笑意冲她挥手拜别,目光却锁定郑染荷的背影:“旻旻公主若想我了,到你太子阿兄处就可找到我!” 小公主无法察觉其中的阴阳怪气,欣喜地点点头。 这话分明是说给郑染荷听的,不得闹得她腹中一鼓怒气憋回到家才怪嘞! 商音离开大圣慈寺前,因为瑞寻找真师父的事需要去拜访主持。 劳烦一个小僧传话进去,说是主持诵经还未得空,商音便在禅房外等候,心中忧思,茶米未进,从清晨等到黄昏,任凭香火一缕缕燃尽消逝。 她满脸的执意,环顾圣寺风水宝地,俨然山外有山,这得归功于大圣慈寺坐落在山腰间,坐享一重又一重来自蜀山群峰的天然蔽护。清晨雾霾天气,宛若九霄云上的如来佛将这片圣地揽入掌中。 而眼下日已暮,西山有云霞片片倾落,层林尽染,唯独被荫蔽的这片圣地绿意森森,与世隔绝。商音看在眼里,顿时凄凉,置身如孤城之中。 “施主,晚风萧索,风口处不宜久待。” 商音正惆怅,终得主持待见。她徐徐转身,开门见山:“主持,信女只盼与瑞真师太叙一场旧。” “敝寺并无瑞真师太这号人物。”主持的话很冷,显然有备而来,不易入坑。 商音见主持守口如瓶,想来瑞真师父不愿现身,任谁追遍天涯海角都没有用,多说无益。眼下,求之不得,亦无路可进;退,又不甘心。她不禁眉眼紧锁,身心无处安放。 主持眉目睿智,洞察秋毫,解语道:“世间诸事,重逢未必是福。长恨何时了,相见争如不见。” 忆往昔,她目睹太极宫前跪宫人,血泪相和流,当时作为看客,商音也是这样想的,相见争如不见。如今,自己早已不是看客,见过太子如履薄冰行于东宫,夜夜孤身寂寥,怎忍心不替他实现所愿。 “敝寺出外,百里之内有一处春晖堂,施主可否有心前往?”主持邀请得些许突然。 商音欣然向往,一路随行。今儿这场雨走得快,纵使山路崎岖泥泞,偶一阵晚风吹过,惹得金色的松针漱漱落地,为他们的前行之路铺就了层柔韧的松毯。 曲径通幽,山泉清冽。商音暗叹风景极妙,再抬头时,一处红砖绿瓦在飞鸟林间忽明忽灭,徒行几步,簇簇萱花绕砌开,这其中,便是“春晖堂”了。推门而入,虽然清净僻静,却无一处徒增灰尘,想来并非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商音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堂外供奉的几尊雕塑,并非常见的圣贤一类,一尊尊皆是孝子贤孙尽孝的闻名一幕。到了堂内,壁上皆挂孝子图,《芦衣顺母》的闵子、《鹿乳奉亲》郯子、《卖身葬父》董永、《行佣供母》江革,列女传中的《戏彩娱亲》……古往今来,负有孝名者皆在其中。 “原来,‘春晖堂’便取自‘寸草春晖’了。”商音恍然大悟,对于主持的用意却不知一二。 主持面上没有表情,言语间的反驳之意漫不经心:“寸草虽有心,何能报春晖?” “可即便是滴水之情,日积月累也可堪为涌泉。寸草之心若年年有,如何报不了春晖?” 仿佛是一场没来由的对弈,谁都不太将此争辩放在心上。双方觉得没意思,主持的目光投向画布,话题悄然转移,叹道:“古今往来多少愚孝,所谓你想给的孝,并不是父母想要的。” 愚孝?商音凝聚目光,从《郭巨埋儿》《哭竹生笋》略过,认同道:“认为孩子可再生母亲不可再生,儿子为了养活老母亲竟将亲子活埋,有悖人伦;在不合时节的日子为了母亲吃上所喜欢的笋,只会徒劳地哭泣,却哭出一地的笋,实在荒谬!” 许是商音话中的“活埋”在佛家耳中过于敏感忌讳,主持闭目,双手合十。她安静望去,对“愚孝”一词,若有所思。 愚孝?何为愚孝?商音囔囔自语:“……打从一开始,他一心想给的名分地位,并不是他母亲想要的。所以,这一切都是错的?……” “善哉,善哉!”主持慈眉善目,“若欲无境,当忘其心,俗事自有红尘扰,岂要强求有佛人。” 禅语入耳的那一刻,商音醍醐灌顶。沈妃受辱于敌军名节难保,李适一心寻母回宫,其中唯一可观之处,只是成全了自己孝子的名誉,对于沈妃,前朝千夫所指,又是谁能阻止的呢!想到另外一事,商音忽然毛骨悚然,当日皇上下令杖毙冒充沈妃之人,倘若换成真的沈妃,只怕皇上也装聋作哑,弃母保子。 而这些,沈氏自己又何尝不知,为了儿子的东宫之途,也为了自己清心寡欲,她竟然是最清醒理智的人! 主持辞别前,问意道:“施主想见的故人就在春晖堂外,可否一叙?” “相见争如不见,叙了徒增烦恼。”商音心中再有执念,也都在这个春晖堂放下了,寸草终是报不了春晖,“请施主转告故人,我与她守护的是同一个人,我心定如君心。” 走出春晖堂,商音如释重负。不远处的霞光中飞雁抖擞,扑翅而起当空翱翔,在柔和夕阳下划出一道自在逍遥的弧线。她笑想,也许,其中就有瑞真师太喂食过的,说不定也有自己喂食过的,说不定长得最肥的那一只就是! 第280章 矛盾 商音回来的时候,对大圣慈寺的事只字不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没心没肺地跟在李适身边。不过,终日里更多的是协助董灵均研究药理。 此番为解独孤默体中的紫茭苇毒素,他们摈弃了以往的良药苦口,改研香料入汤浴,煎汤浴身疏通经络驱散体内的毒。每日一次大费周章,山泉取自蜀地之王的贡嘎山顶峰之雪融化而成,香料诸物需跋山涉水赶赴青城山取来。 往返辗转在两座山峰,董灵均就是那个最吃苦耐劳的体力!惹得他常抱怨:就连杨贵妃的“春寒赐浴华清池”也不过如此! 忙前忙后照顾了一个多月,董灵均自信满满自己不辞辛苦研究出来的解毒药堪称还阳丹,加上各种奇珍药材灵芝雪莲红景天紫河车等等,也不管副作用如何,如投食般一日三餐不带漏,拍拍胸脯放言:准保独孤默生龙活虎!准保自己妙手回春! 正当董灵均幻想自己的美名远播到京城皇帝耳里,自己定被重金聘作神医,使招欲擒故纵,皇帝指不定还会御赐百亩豪宅! 可他一为独孤默把脉,一切都在意料之外,猝不及防。董灵均发现他体内紫茭苇的毒虽已解清,而人却不见几分起色,终日昏昏欲睡,醒来的时间越来越少,仿佛那些大补药材从来不曾入口过。 医术精湛的董灵均,立马从药渣中抽丝剥茧,矛头很快就指向商音。 八月流火,桂花逐一在秋风中参差绽放,似天上繁星,不可缺少地装饰着眼下的金秋时节。成都府为讨个好彩头,屋前屋后,里里外外,只要是个院子它就不缺桂花。 商音哼着小曲,和落雁一同采撷桂花,秋意盎然,悠哉悠哉。 听闻围墙外有疾步声起,商音渐渐停哼曲子,目光于桂花枝中探去,门扉被人一推,董灵均的身影在黄蕊绿意中明灭交替。 她将采撷好的桂花倾倒给落雁,故意支开道:“独孤默最爱喝桂花茶,你不如先煎一壶给他送过去尝尝鲜。” 只要是为独孤默,落雁哪有不肯的,绿衣带晚霞,溜得比天上去过冬的大雁都快!直接忽略怒气冲冲赶来的董灵均。 “啪——”的一声武器如疾风打来,将商音手中正采撷的桂花枝无情打断。她镇定自若,拾起那一小坨武器,正是出自自己之手的药渣。 来人气势汹汹:“落雁煎给独孤默的药材被人掉了包,她医术只是皮毛定然不会乱来,能接触独孤默的除了落雁就是你,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希望他再也醒不过来?” 面对董灵均的义愤填膺,商音也开门见山:“我做什么,也不至于咒他死。”说毕,用桂花枝往泥土里刨出一个小坑,将药渣埋成了个小塚。 “那些药材千年一遇,我费劲心思得来赶着入药,如今被你截胡,接下来他将近半年都要卧床休养!”董灵均双目含愤,显然为了寻得药材已经几天没睡好觉,眼中的血丝纵横交错,如两只红蜘蛛密密结网。 冲冠一怒为红颜,这老单身汉倒好,冲冠一怒为美男子? 商音按耐性子,强行自己漫不经心,偷龙换柱的药不过是让独孤默小命能保,大病好不了,以拖延眼下牢刑罢了。而董灵均红铮铮的双眼仿佛要吃了她,冲冠一怒并非为红颜,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躺床上的那个美男子是他的亲儿子! “那又如何,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理儿。别说休养半年,就是一年也无可厚非,皇帝老儿也没有强押他回长安的道理!” 商音惬意剪着手中的桂枝,想到董灵均为何生气,她的话儿逐渐有了训斥之意:“那紫菱茭的毒性如何了得,你一通虎狼之药灌进去尽是虚补,治标不治本。你倒是解毒圣手获得美名,高枕无忧,而他待罪之人痊愈了需赶押回长安,谁承想那躯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路出蜀,独孤默怎经得起颠簸,回到长安又怎扛过牢狱之难?” 一句“你倒是解毒圣手获得美名,高枕无忧”,直戳董灵均心性,尽管他心中羞愧,面上也不显露半分,反而倒打一耙,一脸不理解地直视商音责怪她不相信自己的医术。 事已至此,反正独孤默一日难见好,董灵均索性撇开这个烫手山芋:“行,我董庸医白操心了,你商神医有医德你高尚!从今往后,独孤默的病情我再不染指半分!” 两人都是执拗性子,闹得不欢而散,董灵均气鼓脑地一出门,差点儿撞上小潘安,他气得都没想打招呼,头冒青烟地走了。 潘安兜里揣着母亲做的桂花糕兴冲冲前来,想分给董灵均时也只见人家蒙了一层灰的背影,失落道:“姑姑,董阿叔他怎么生气了?” “刚才我们抢桂花糕吃,绊嘴呢。” 第280章 矛盾 商音回来的时候,对大圣慈寺的事只字不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没心没肺地跟在李适身边。不过,终日里更多的是协助董灵均研究药理。 此番为解独孤默体中的紫茭苇毒素,他们摈弃了以往的良药苦口,改研香料入汤浴,煎汤浴身疏通经络驱散体内的毒。每日一次大费周章,山泉取自蜀地之王的贡嘎山顶峰之雪融化而成,香料诸物需跋山涉水赶赴青城山取来。 往返辗转在两座山峰,董灵均就是那个最吃苦耐劳的体力!惹得他常抱怨:就连杨贵妃的“春寒赐浴华清池”也不过如此! 忙前忙后照顾了一个多月,董灵均自信满满自己不辞辛苦研究出来的解毒药堪称还阳丹,加上各种奇珍药材灵芝雪莲红景天紫河车等等,也不管副作用如何,如投食般一日三餐不带漏,拍拍胸脯放言:准保独孤默生龙活虎!准保自己妙手回春! 正当董灵均幻想自己的美名远播到京城皇帝耳里,自己定被重金聘作神医,使招欲擒故纵,皇帝指不定还会御赐百亩豪宅! 可他一为独孤默把脉,一切都在意料之外,猝不及防。董灵均发现他体内紫茭苇的毒虽已解清,而人却不见几分起色,终日昏昏欲睡,醒来的时间越来越少,仿佛那些大补药材从来不曾入口过。 医术精湛的董灵均,立马从药渣中抽丝剥茧,矛头很快就指向商音。 八月流火,桂花逐一在秋风中参差绽放,似天上繁星,不可缺少地装饰着眼下的金秋时节。成都府为讨个好彩头,屋前屋后,里里外外,只要是个院子它就不缺桂花。 商音哼着小曲,和落雁一同采撷桂花,秋意盎然,悠哉悠哉。 听闻围墙外有疾步声起,商音渐渐停哼曲子,目光于桂花枝中探去,门扉被人一推,董灵均的身影在黄蕊绿意中明灭交替。 她将采撷好的桂花倾倒给落雁,故意支开道:“独孤默最爱喝桂花茶,你不如先煎一壶给他送过去尝尝鲜。” 只要是为独孤默,落雁哪有不肯的,绿衣带晚霞,溜得比天上去过冬的大雁都快!直接忽略怒气冲冲赶来的董灵均。 “啪——”的一声武器如疾风打来,将商音手中正采撷的桂花枝无情打断。她镇定自若,拾起那一小坨武器,正是出自自己之手的药渣。 来人气势汹汹:“落雁煎给独孤默的药材被人掉了包,她医术只是皮毛定然不会乱来,能接触独孤默的除了落雁就是你,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希望他再也醒不过来?” 面对董灵均的义愤填膺,商音也开门见山:“我做什么,也不至于咒他死。”说毕,用桂花枝往泥土里刨出一个小坑,将药渣埋成了个小塚。 “那些药材千年一遇,我费劲心思得来赶着入药,如今被你截胡,接下来他将近半年都要卧床休养!”董灵均双目含愤,显然为了寻得药材已经几天没睡好觉,眼中的血丝纵横交错,如两只红蜘蛛密密结网。 冲冠一怒为红颜,这老单身汉倒好,冲冠一怒为美男子? 商音按耐性子,强行自己漫不经心,偷龙换柱的药不过是让独孤默小命能保,大病好不了,以拖延眼下牢刑罢了。而董灵均红铮铮的双眼仿佛要吃了她,冲冠一怒并非为红颜,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躺床上的那个美男子是他的亲儿子! “那又如何,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理儿。别说休养半年,就是一年也无可厚非,皇帝老儿也没有强押他回长安的道理!” 商音惬意剪着手中的桂枝,想到董灵均为何生气,她的话儿逐渐有了训斥之意:“那紫菱茭的毒性如何了得,你一通虎狼之药灌进去尽是虚补,治标不治本。你倒是解毒圣手获得美名,高枕无忧,而他待罪之人痊愈了需赶押回长安,谁承想那躯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路出蜀,独孤默怎经得起颠簸,回到长安又怎扛过牢狱之难?” 一句“你倒是解毒圣手获得美名,高枕无忧”,直戳董灵均心性,尽管他心中羞愧,面上也不显露半分,反而倒打一耙,一脸不理解地直视商音责怪她不相信自己的医术。 事已至此,反正独孤默一日难见好,董灵均索性撇开这个烫手山芋:“行,我董庸医白操心了,你商神医有医德你高尚!从今往后,独孤默的病情我再不染指半分!” 两人都是执拗性子,闹得不欢而散,董灵均气鼓脑地一出门,差点儿撞上小潘安,他气得都没想打招呼,头冒青烟地走了。 潘安兜里揣着母亲做的桂花糕兴冲冲前来,想分给董灵均时也只见人家蒙了一层灰的背影,失落道:“姑姑,董阿叔他怎么生气了?” “刚才我们抢桂花糕吃,绊嘴呢。” 第281章 击鼓传花 桂谐音贵,有富贵之意,蜀人爱桂是出了名的,方圆百里,不难找不出一株桂树。八月一到盛兴桂市,金秋飘桂,如给集市渡上一层繁星色的亮金。桂香穿梭,游人如织,一手折桂赏花,一手接过软糯香甜的桂花糕,一时驻足,又被秋风引来的桂花酒诱入巷子深处。 彼时,八月十五月圆夜,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之上,亭台内,八九人群,难得聚全,以亭中心围席成圆,对月赏花行酒令,击鼓传花,花是桂枝。 击鼓其镗,声泽浑厚,时而疾如迸豆,缓如细雨,时而惊如雷电,悄如飞燕。能击得这效果,善喜可费劲了,全身一百八十斤肥肉每一坨都没闲着,额角层层冒汗。 没办法,谁叫在场的都是主子,要玩传花就传花,他主子出门也不多带个人手替换,击鼓工具人,善喜实锤! 胳膊酸得心里委屈,善喜疲力之下,铿锵一鼓,骤然停下。 商音眼疾手快,赶在鼓声之前,忙将桂枝往身边人的怀里一摁,惹急了桂花漱漱而落,李适怀中一面金黄。 这是第一场,在座之中李适身份第一贵重,许是要拿他起个好彩头,行个令儿给大家助助兴。 若是桂枝在商音手里,大家还能言笑起哄,花样命令。如今却是这位未来的天子,见他面容孤傲从容起身,一身杏色华菱圆领袍细细镶的金线在月光下耀着浅淡的光芒,他轻轻拂去胸膛前细碎的落桂花,更添了份目无下尘。 他对面的落雁、独孤默,见他孤高自许,悄然噤声。 知道他们不太融洽惹得气氛暗淡,韦皋察言观色,言出漫不经心:“殿下本自贵重,何需落桂花点缀其身呢!如今在座皆有福气,可听咱们的太子即兴赋诗呢!” 这家伙猜得果不其然,李适对月而立,目光扫过合江亭的粼粼水波,咏一首绝句嗓音醇厚:“禁苑秋来爽气多,昆明风动起沧波。中流箫鼓诚堪赏,讵假横汾发棹歌。” 吟毕,于众人击节声中举觞饮尽。 “兄长的诗文连耶耶都夸赞!想不到我初次受教竟会在成都。”稚嫩伶俐的女音响起,说话人是李旻小公主。 李适颌首微笑,以此回应。 因为有独孤妃的隔阂,李适与小公主的兄妹情略显单薄,望去时,她乖巧陪在舅舅独孤默旁边,亭角灯盏正亮在她上方,白晳脸庞的衬托下,李适一眼瞧清她发间簪的凌霄花华胜,惊讶之余,脸色悄然一滞,并不发言。 鼓声起,桂枝传,鼓声慢,桂枝慢,鼓声疾,桂枝急,绕了几个回合,桂枝栽在独孤默手里。 独孤默是待罪之身,又加上病体初愈,往日的威风凛凛现在明显弱不禁风。原本他是没资格出席,遇上今日中秋团圆,一来牢狱罪犯尚可赦见家属;二来商音帮腔,王耀卿和韦皋可作随行监守之人;三来皇帝那边也有心软的意思,传命说独孤默需完好无损回京,成都府这才准许释放一日。 桂枝在手,论吟诗有珠玉在前,论曲艺五音不全,独孤默实在技穷,他缁衣拂袖,斟酒自罚三杯。 整得旁边的落雁急了眼夺过酒觞:“你有疾缠身,虽是桂花酒,酒性仍烈,喝一盅便可歇了。” 独孤默两袖缁衣起伏仍旧赔完三盅,起得急差点没站稳,赔笑:“罪臣文不如太子,武不如韦皋将军,当自罚。” 李适冷笑:“曾经是做大将军的人,哪来的技穷?” 说毕折一枝亭旁盛花将尽的丹桂,目光如剑,指尖一挥就,枝头为刃,花叶为翼,桂枝“咻”地刺穿空气向亭外数尺的老木棉疾驰而去。 丹桂“呲”地插入一株木棉腹中,半深半浅,如箭刺肉。月光从萧瑟的木棉枝头一注倾泻,柔亮生辉,月白不难衬红色,故此虽在夜中,丹桂清晰易见。 大家屏气回神,明白这就是太子的考题了。 “我抛出的是败了的桂枝,暗橙色的碎花摇摇欲坠不因我出手而坠落半点,独孤默身手绝佳,寸步不离使丹桂悉数落尽而不动摇桂枝本身,你该易如反掌。” 此题一出,在坐之人心知肚明,若是别的树木尚可,偏偏木棉树腹部多刺瘤,纵使李适武力爆棚,桂枝刺木时已是强弩之末,定不会固若金汤。要使丹桂悉数落尽而不动摇桂枝本身,实在叫人为难,且还是一个四肢机能退弱,气数不足的病中人呢。 商音比谁都清楚,此时拉个弓箭都拉不成满月的独孤默强行动气,到头失手还徒伤情分心中郁结,只怕身体不会好过现在半分。 她便巧言转圜:“传闻玄宗皇帝击鼓催花,花木闻鼓声皆吐芽,怎么到了咱太子这却是‘击鼓摧花’,再说,行酒令不分尊卑,输者自行表现,怎么太子就出题为难人了呢!太子该罚!” “此话有理!”众人心知李适并不责怪商音,都一一附声。 李适理亏推不过罚酒,唯有韦皋目光扫过局中人,心中留神:只怕太子在疑心独孤默病体的恢复进度,此时,他不出手也是好的。 眼见背对大家击鼓的善喜持槌而立,随时待命落鼓,韦皋悄然捏了一粒胡豆袭向人家手背,善喜手滑惊鼓,这货倒也随机应变,鼓声乍起,大家纷传桂枝。 这次,鼓声停在落雁处。 她拂礼起身,笑道:“落雁文采乏善可陈,唯恐污众人耳,既然酒令雅俗共赏,我给大家讲个笑话便罢。” 众人和乐,听她娓娓道来:“某一地方官的知府和他的门生闹了别扭,门生为给知府寻个台阶下,就在这花好月圆日去找知府博弈,战了三个回合,门生失落地回来了,众人皆问门生博弈的结果如何?” 落雁话至此处,眼神有意无意从李适和独孤默面容上略过,不急不慢倒一盏桂花茶润了润嗓。 “快说那博弈的结果如何?”大伙儿扬首催促。 第281章 击鼓传花 桂谐音贵,有富贵之意,蜀人爱桂是出了名的,方圆百里,不难找不出一株桂树。八月一到盛兴桂市,金秋飘桂,如给集市渡上一层繁星色的亮金。桂香穿梭,游人如织,一手折桂赏花,一手接过软糯香甜的桂花糕,一时驻足,又被秋风引来的桂花酒诱入巷子深处。 彼时,八月十五月圆夜,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之上,亭台内,八九人群,难得聚全,以亭中心围席成圆,对月赏花行酒令,击鼓传花,花是桂枝。 击鼓其镗,声泽浑厚,时而疾如迸豆,缓如细雨,时而惊如雷电,悄如飞燕。能击得这效果,善喜可费劲了,全身一百八十斤肥肉每一坨都没闲着,额角层层冒汗。 没办法,谁叫在场的都是主子,要玩传花就传花,他主子出门也不多带个人手替换,击鼓工具人,善喜实锤! 胳膊酸得心里委屈,善喜疲力之下,铿锵一鼓,骤然停下。 商音眼疾手快,赶在鼓声之前,忙将桂枝往身边人的怀里一摁,惹急了桂花漱漱而落,李适怀中一面金黄。 这是第一场,在座之中李适身份第一贵重,许是要拿他起个好彩头,行个令儿给大家助助兴。 若是桂枝在商音手里,大家还能言笑起哄,花样命令。如今却是这位未来的天子,见他面容孤傲从容起身,一身杏色华菱圆领袍细细镶的金线在月光下耀着浅淡的光芒,他轻轻拂去胸膛前细碎的落桂花,更添了份目无下尘。 他对面的落雁、独孤默,见他孤高自许,悄然噤声。 知道他们不太融洽惹得气氛暗淡,韦皋察言观色,言出漫不经心:“殿下本自贵重,何需落桂花点缀其身呢!如今在座皆有福气,可听咱们的太子即兴赋诗呢!” 这家伙猜得果不其然,李适对月而立,目光扫过合江亭的粼粼水波,咏一首绝句嗓音醇厚:“禁苑秋来爽气多,昆明风动起沧波。中流箫鼓诚堪赏,讵假横汾发棹歌。” 吟毕,于众人击节声中举觞饮尽。 “兄长的诗文连耶耶都夸赞!想不到我初次受教竟会在成都。”稚嫩伶俐的女音响起,说话人是李旻小公主。 李适颌首微笑,以此回应。 因为有独孤妃的隔阂,李适与小公主的兄妹情略显单薄,望去时,她乖巧陪在舅舅独孤默旁边,亭角灯盏正亮在她上方,白晳脸庞的衬托下,李适一眼瞧清她发间簪的凌霄花华胜,惊讶之余,脸色悄然一滞,并不发言。 鼓声起,桂枝传,鼓声慢,桂枝慢,鼓声疾,桂枝急,绕了几个回合,桂枝栽在独孤默手里。 独孤默是待罪之身,又加上病体初愈,往日的威风凛凛现在明显弱不禁风。原本他是没资格出席,遇上今日中秋团圆,一来牢狱罪犯尚可赦见家属;二来商音帮腔,王耀卿和韦皋可作随行监守之人;三来皇帝那边也有心软的意思,传命说独孤默需完好无损回京,成都府这才准许释放一日。 桂枝在手,论吟诗有珠玉在前,论曲艺五音不全,独孤默实在技穷,他缁衣拂袖,斟酒自罚三杯。 整得旁边的落雁急了眼夺过酒觞:“你有疾缠身,虽是桂花酒,酒性仍烈,喝一盅便可歇了。” 独孤默两袖缁衣起伏仍旧赔完三盅,起得急差点没站稳,赔笑:“罪臣文不如太子,武不如韦皋将军,当自罚。” 李适冷笑:“曾经是做大将军的人,哪来的技穷?” 说毕折一枝亭旁盛花将尽的丹桂,目光如剑,指尖一挥就,枝头为刃,花叶为翼,桂枝“咻”地刺穿空气向亭外数尺的老木棉疾驰而去。 丹桂“呲”地插入一株木棉腹中,半深半浅,如箭刺肉。月光从萧瑟的木棉枝头一注倾泻,柔亮生辉,月白不难衬红色,故此虽在夜中,丹桂清晰易见。 大家屏气回神,明白这就是太子的考题了。 “我抛出的是败了的桂枝,暗橙色的碎花摇摇欲坠不因我出手而坠落半点,独孤默身手绝佳,寸步不离使丹桂悉数落尽而不动摇桂枝本身,你该易如反掌。” 此题一出,在坐之人心知肚明,若是别的树木尚可,偏偏木棉树腹部多刺瘤,纵使李适武力爆棚,桂枝刺木时已是强弩之末,定不会固若金汤。要使丹桂悉数落尽而不动摇桂枝本身,实在叫人为难,且还是一个四肢机能退弱,气数不足的病中人呢。 商音比谁都清楚,此时拉个弓箭都拉不成满月的独孤默强行动气,到头失手还徒伤情分心中郁结,只怕身体不会好过现在半分。 她便巧言转圜:“传闻玄宗皇帝击鼓催花,花木闻鼓声皆吐芽,怎么到了咱太子这却是‘击鼓摧花’,再说,行酒令不分尊卑,输者自行表现,怎么太子就出题为难人了呢!太子该罚!” “此话有理!”众人心知李适并不责怪商音,都一一附声。 李适理亏推不过罚酒,唯有韦皋目光扫过局中人,心中留神:只怕太子在疑心独孤默病体的恢复进度,此时,他不出手也是好的。 眼见背对大家击鼓的善喜持槌而立,随时待命落鼓,韦皋悄然捏了一粒胡豆袭向人家手背,善喜手滑惊鼓,这货倒也随机应变,鼓声乍起,大家纷传桂枝。 这次,鼓声停在落雁处。 她拂礼起身,笑道:“落雁文采乏善可陈,唯恐污众人耳,既然酒令雅俗共赏,我给大家讲个笑话便罢。” 众人和乐,听她娓娓道来:“某一地方官的知府和他的门生闹了别扭,门生为给知府寻个台阶下,就在这花好月圆日去找知府博弈,战了三个回合,门生失落地回来了,众人皆问门生博弈的结果如何?” 落雁话至此处,眼神有意无意从李适和独孤默面容上略过,不急不慢倒一盏桂花茶润了润嗓。 “快说那博弈的结果如何?”大伙儿扬首催促。 第282章 花好月圆 落雁眼珠子一转,莞尔一笑:“第一局知府没有赢,第二局呢门生没有输,第三局应该是和棋,可是知府又不肯和。” 笑话忒冷,隐隐约约内涵李适和独孤默,在场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心照不宣。秋风萧瑟席卷落叶,无声胜有声。 商音打破寂静:“嗐,到底是循规蹈矩门户里出来的女儿家,笑话也忒了无生趣了些。看桂枝落到我头上,我不得给你们讲个合不拢嘴的!” 说着催促传桂枝,善喜抽空揩掉鬓边汗,手起鼓落,怡然自得,再停时,桂枝落在王耀卿手中。 在座除了商音与李适,余者皆不算很熟识王耀卿。 就连勉强称为“异地同僚”的韦皋也不过只闻其名,军务上虽与王耀卿偶有交集,最多的也只是书文之传,今日好歹算是“网友奔现”。 于是韦皋的目光再无心思游移,一心要看王耀卿如何表现。 太子做文章已是珠玉在前,连落雁一小女子出生于书香门第都自谦无僭越之心。除开文便是武,可今晚花好月圆夜到底不适合兵器刃剑,王耀卿顾盼一瞬,秋风猛袭,周围桂花漱漱疾落,随风满地走,飘零无状。 “花落我手,在下可就献丑了。” 他计上心头,手中桂枝不打算歇下,翻身一跃连连跃出亭外百尺,出没在黄灿灿的桂花丛中,一抹悠长月光清影照佛下,王耀卿采桂的踪迹时深时浅。 众人扬长了颈脖跟随他踪迹,正迷惑时,终于见他以衣裾结篮,采撷满篮的落桂花,宛若蓝蝶恋花,又若蜜蜂辛勤,逆风翩翩,神采奕奕,好一美男子矣! 大家更迷惑王耀卿拾桂干啥,难道今儿一桂市的桂花糖桂花糕桂花茶桂花酒桂花蜜桂花酿还不对他的口味,他要现场烹饪桂花美食不成? 这倒不是。 听见水浪“澎”的一声,江水一角如被蜻蜓撩拨,水光潋滟倒影出王耀卿的模样来,他水上轻功及佳,足尖频频略过水波横,如玉指拨起琵琶弦,如纤纤荷叶迎风曼舞。趁着月光秋水共一色,他将怀中的落桂花往空中一抛,衣裾作砚台,桂花为墨,持桂枝作狼毫,月色投映的江面为宣纸,朔朔挥笔,行云流水。 一气呵成,落花成字水上漂:花好月圆。 大家望去,四个字,笔画不增不减,字体胖瘦一致。月光浅浅投湖,“花好月圆”泛着金黄色的桂花香向亭中心延绵。 “没想到王使君水上漂的功夫展示书法,今天咱们真是大开眼界!”韦皋带头鼓掌,大家两只眼都不忍离开湖面。 王耀卿收笔离岸,喝彩声忽地此起彼伏,原来早已引得游人瞩目。 真不该大显身手的! 抢了太子的存在感原不是他本意,于是离岸前,王耀卿脚下一滞,噗通一声失脚在岸边柔软的水草里。 游人的喝彩瞬间多了几分讥笑。 画风突变,突如其来的喜感,这场文艺表演还附加诙谐,亭子里的好友也附加看了一场笑话。 唯有韦皋目光如炬,打量着湿了青衫的王耀卿不卑不亢上岸,秋风萧瑟更显得他正直凛然,心想:事到临了还失足一跌,说是无心实则有心,眼下王耀卿不过是彭州的地方官,能知进退,日后也是个升官的功臣。 王耀卿持桂回到座位,面带歉意。 鼓声起,桂枝传。 鼓声停,小公主李旻停住了要将桂花枝伸向潘安的手。 她笑道:“先前几位都谦虚,轮到旻旻,旻旻可真什么都拿不出手了!最近我跟着姨妈新学的茶艺,不如罚我给在座各位煎一壶!刚好大家的茶都凉了呢!” 潘安小嘴儿唧反驳:“公主表妹可是真谦虚,前不久我路过还远远看见公主在菩提树下手捧诗卷呢!她可入迷得连饭也顾不上吃了!远远瞧着,像什么诗经楚辞类的书,爱不释手呢。” “诗经楚辞?”李适眉眼一扬,“不如小旻就诵一篇近日学的文章!” “这……” 李旻有些难为情,“就你话多”式的眼神瞥了潘安两眼。无理由推辞,她胸有气性地吟唱了一篇周敦颐的《爱莲说》,有声有色,字正腔圆。 这都是早几年滚瓜烂熟的功课了,李适也知道诗经楚辞这种学堂入门级别的文章早是旻旻的囊中之物,怎可能会捧卷爱不释手。 他抿嘴一笑,只怕是潘安眼神不好。究于旻旻瞧了些什么书,也没理儿多作计较。 食桂花制品过半,糕点茶酒已凉,便有侍者上了道“镂金龙凤蟹”,一人分得两只蟹,黄金镂制成与蟹壳大小吻合的龙、凤等吉祥图案,再装饰处理好的糟蟹和糖蟹,霜糖一撒,菊花点缀,金光闪闪,仿佛霞光万瑞彩千条! 这是风雅奢华的菜品,前朝隋炀帝研究出来的新口味。此时若没有太子在席间,在座都无缘望及。 商音第一次吃这名宴菜肴,无师自通地剥开蟹壳,顿时胡貔貅附体:“你们瞧,那腹腔里的蟹黄油亮亮的,像极了溶化的金子!” 韦皋最先吃完,笑得最豪迈:“浮生挪得半日闲,鲜蟹好菊尽赏遍!” 大家兴盛乐哉,唯有独孤默因身体情况不适合进食,幸而董灵均前久嘱咐过,否则将有百尺挠心之痛。 李适食完一只螃蟹,生性凉薄无趣,以公事为由退席,暼了一眼抹嘴的商音,问道:“你走不走?” 商音玩心未尽,直接拖了李适未动的那只螃蟹过来,眼也不抬地挥之即去:“你自己去,你自己去……” 顿感冷落的李适面上黯淡,心中憋着气儿,衣袂一甩,两袖空空。见善喜杵在鼓前还准落锤,便去踹了下他的大腚:“难道连你也不想跟上?” 善喜受惊,望了眼扬长而去的主子,又回望了亭中心八缺一的席,他们还不准备散席呢,这鼓搬走还是不搬? 来不及多想,他决心弃鼓,捂着屁股的痛感一颠一颠地跟上。 第282章 花好月圆 落雁眼珠子一转,莞尔一笑:“第一局知府没有赢,第二局呢门生没有输,第三局应该是和棋,可是知府又不肯和。” 笑话忒冷,隐隐约约内涵李适和独孤默,在场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心照不宣。秋风萧瑟席卷落叶,无声胜有声。 商音打破寂静:“嗐,到底是循规蹈矩门户里出来的女儿家,笑话也忒了无生趣了些。看桂枝落到我头上,我不得给你们讲个合不拢嘴的!” 说着催促传桂枝,善喜抽空揩掉鬓边汗,手起鼓落,怡然自得,再停时,桂枝落在王耀卿手中。 在座除了商音与李适,余者皆不算很熟识王耀卿。 就连勉强称为“异地同僚”的韦皋也不过只闻其名,军务上虽与王耀卿偶有交集,最多的也只是书文之传,今日好歹算是“网友奔现”。 于是韦皋的目光再无心思游移,一心要看王耀卿如何表现。 太子做文章已是珠玉在前,连落雁一小女子出生于书香门第都自谦无僭越之心。除开文便是武,可今晚花好月圆夜到底不适合兵器刃剑,王耀卿顾盼一瞬,秋风猛袭,周围桂花漱漱疾落,随风满地走,飘零无状。 “花落我手,在下可就献丑了。” 他计上心头,手中桂枝不打算歇下,翻身一跃连连跃出亭外百尺,出没在黄灿灿的桂花丛中,一抹悠长月光清影照佛下,王耀卿采桂的踪迹时深时浅。 众人扬长了颈脖跟随他踪迹,正迷惑时,终于见他以衣裾结篮,采撷满篮的落桂花,宛若蓝蝶恋花,又若蜜蜂辛勤,逆风翩翩,神采奕奕,好一美男子矣! 大家更迷惑王耀卿拾桂干啥,难道今儿一桂市的桂花糖桂花糕桂花茶桂花酒桂花蜜桂花酿还不对他的口味,他要现场烹饪桂花美食不成? 这倒不是。 听见水浪“澎”的一声,江水一角如被蜻蜓撩拨,水光潋滟倒影出王耀卿的模样来,他水上轻功及佳,足尖频频略过水波横,如玉指拨起琵琶弦,如纤纤荷叶迎风曼舞。趁着月光秋水共一色,他将怀中的落桂花往空中一抛,衣裾作砚台,桂花为墨,持桂枝作狼毫,月色投映的江面为宣纸,朔朔挥笔,行云流水。 一气呵成,落花成字水上漂:花好月圆。 大家望去,四个字,笔画不增不减,字体胖瘦一致。月光浅浅投湖,“花好月圆”泛着金黄色的桂花香向亭中心延绵。 “没想到王使君水上漂的功夫展示书法,今天咱们真是大开眼界!”韦皋带头鼓掌,大家两只眼都不忍离开湖面。 王耀卿收笔离岸,喝彩声忽地此起彼伏,原来早已引得游人瞩目。 真不该大显身手的! 抢了太子的存在感原不是他本意,于是离岸前,王耀卿脚下一滞,噗通一声失脚在岸边柔软的水草里。 游人的喝彩瞬间多了几分讥笑。 画风突变,突如其来的喜感,这场文艺表演还附加诙谐,亭子里的好友也附加看了一场笑话。 唯有韦皋目光如炬,打量着湿了青衫的王耀卿不卑不亢上岸,秋风萧瑟更显得他正直凛然,心想:事到临了还失足一跌,说是无心实则有心,眼下王耀卿不过是彭州的地方官,能知进退,日后也是个升官的功臣。 王耀卿持桂回到座位,面带歉意。 鼓声起,桂枝传。 鼓声停,小公主李旻停住了要将桂花枝伸向潘安的手。 她笑道:“先前几位都谦虚,轮到旻旻,旻旻可真什么都拿不出手了!最近我跟着姨妈新学的茶艺,不如罚我给在座各位煎一壶!刚好大家的茶都凉了呢!” 潘安小嘴儿唧反驳:“公主表妹可是真谦虚,前不久我路过还远远看见公主在菩提树下手捧诗卷呢!她可入迷得连饭也顾不上吃了!远远瞧着,像什么诗经楚辞类的书,爱不释手呢。” “诗经楚辞?”李适眉眼一扬,“不如小旻就诵一篇近日学的文章!” “这……” 李旻有些难为情,“就你话多”式的眼神瞥了潘安两眼。无理由推辞,她胸有气性地吟唱了一篇周敦颐的《爱莲说》,有声有色,字正腔圆。 这都是早几年滚瓜烂熟的功课了,李适也知道诗经楚辞这种学堂入门级别的文章早是旻旻的囊中之物,怎可能会捧卷爱不释手。 他抿嘴一笑,只怕是潘安眼神不好。究于旻旻瞧了些什么书,也没理儿多作计较。 食桂花制品过半,糕点茶酒已凉,便有侍者上了道“镂金龙凤蟹”,一人分得两只蟹,黄金镂制成与蟹壳大小吻合的龙、凤等吉祥图案,再装饰处理好的糟蟹和糖蟹,霜糖一撒,菊花点缀,金光闪闪,仿佛霞光万瑞彩千条! 这是风雅奢华的菜品,前朝隋炀帝研究出来的新口味。此时若没有太子在席间,在座都无缘望及。 商音第一次吃这名宴菜肴,无师自通地剥开蟹壳,顿时胡貔貅附体:“你们瞧,那腹腔里的蟹黄油亮亮的,像极了溶化的金子!” 韦皋最先吃完,笑得最豪迈:“浮生挪得半日闲,鲜蟹好菊尽赏遍!” 大家兴盛乐哉,唯有独孤默因身体情况不适合进食,幸而董灵均前久嘱咐过,否则将有百尺挠心之痛。 李适食完一只螃蟹,生性凉薄无趣,以公事为由退席,暼了一眼抹嘴的商音,问道:“你走不走?” 商音玩心未尽,直接拖了李适未动的那只螃蟹过来,眼也不抬地挥之即去:“你自己去,你自己去……” 顿感冷落的李适面上黯淡,心中憋着气儿,衣袂一甩,两袖空空。见善喜杵在鼓前还准落锤,便去踹了下他的大腚:“难道连你也不想跟上?” 善喜受惊,望了眼扬长而去的主子,又回望了亭中心八缺一的席,他们还不准备散席呢,这鼓搬走还是不搬? 来不及多想,他决心弃鼓,捂着屁股的痛感一颠一颠地跟上。 第283章 韦氏策划 商音一一扯掉蟹腿,用小腿肉怼出它的大腿肉,吃到嘴里无比美味,真觉得弃蟹离去的李适太不知好歹!遂暼一眼他摇摆离去的背影,像极了螃蟹生前横冲直撞的派头。 “咚”的一声鼓声大起,霎时间犹如天崩地裂,吓得商音没把手里的螃蟹震掉。 原来击鼓人善喜提前下岗,王耀卿见大家意犹未尽,便走出亭外拿起鼓锤接了这活。 商音无耐地晃了下脑袋:“啧啧啧!耀卿兄的鼓技真不敢恭维!你们瞧他的气势,像是将士出征了呢!” 潘安帮着旻旻捂起耳朵,隔空送话:“阿耶,击鼓要温柔些!水中月都要被你震荡碎啦!” “不如我去击鼓!”一双桃花眼风流婉转,作为乐盲的独孤默都实在听不下去了。 “别!”商音忙摆手,趣笑儿说,“独孤默出手,只怕是去打擂台比武招亲咧!” 韦皋是个八卦的,一时嘴快接过话茬,跟大伙儿挤眉弄眼:“他现在哪急什么比武招亲,杨家可还没设下擂台呢!” 话里的男主角一脸难为情,眼鼓鼓地瞪着韦皋。 女主角落雁莫名中枪,手帕捂嘴别过倾城脸,没人瞧得清是羞涩还是偷着乐。 李适那尊活菩萨一走,众人说说笑笑,连独孤默的病容都褪去了几分,嘴角噙着往常的风流韵味。 桂枝你传我传,最后落在韦皋手里。 他一站起来,结实的身板直接挡去了半壁秋风,这可是位真正的武人了。 “我韦皋一介粗人,不会讲笑话逗你们乐,不如你们听我一番壮志凌云如何?” “壮志凌云?”众人疑云。 所在之亭,还是无名亭。 且见韦皋摊掌向亭周围的布局,言语洪亮:“你们瞧,这小破亭外的江方圆几里,狭窄失修,虽左右有张仪楼和散花楼,眼下充其量不过是时人登舟出川的口岸,物不尽其用,白白浪费了它的地理位置!” 好一段承上启下的凌云志,大家听着新鲜,都竖直了耳朵像是抢着听。 而见识过他意图建功立业的滔滔不绝,商音简直晕死!心底直呐喊:他来了,他带着他的“韦氏策划”又来了! “韦氏策划”开启下言,策划人喝了一盏桂花茶滋润唇喉继续开讲:“若是将这一带凿地开源,汇集锦江,与摩诃池连通,一来兴水利;二来水中沙质细腻,解玉最适合不过,可利于蜀地盛产玉石;三来水源从西往东流,南下东吴的水陆交通更为便捷;四来这水源可开解南诏,缓南诏干旱之急,利于两国和睦;五来嘛,也可开辟出一处堪比长安曲江池的游乐圣地,周遭花树除了秋日开的桂花,就是那株上了年龄的攀枝花,实在平白浪费了这片地处精华,若是修葺一番,种上春冬日可赏的梅树亦或其他,将这座亭重建,最好是垒高数尺,待时远眺赏景,俨然一座望江亭!” “这家伙终于讲完了!”商音脑袋无力地架在桌案上,自言自语吐槽,“这还是在玩击鼓传花么?” 策划人发言完毕,准备就坐时忽地拍案而起,吓得商音坐直了身体。 却听策划人兴甚至哉,再补充一句:“连亭名我都想好了,地处中心,交汇东西江流,不如就叫它‘合江亭’好了!” 大家纷纷击节鼓励,期待这一桩能成为丰功伟业。 韦皋也瞧得出他们被自己所言打动,心之向往,便立下誓言:“我韦皋话已出口,自当全力以赴!若是我只是纸上谈兵,那么下场就如……” “嗖嗖”有两声拇指大的石子刺穿空气,比话出得还快些,狠厉地击向方才太子刺入老木棉的丹桂,一前一后,重锤之声耸入云霄,锤得丹桂枝入木五分,同时也击得摇摇欲坠的丹桂漱漱落下,犹如一小场金雨。 “若是我韦皋今日之谈只是纸上谈兵,那么下场就如这些丹桂落花,任由天子处置!” 满腔热血说出来的信誓旦旦,也直入云霄,在座所有人才反应过来是韦皋出手,丹桂如是木棉生出来的一般,驻扎得紧闻风未动,而桂花半星半点都不流恋枝头。 这原本是太子为难独孤默的难题,被韦皋随手可破。 商音微微被他的身手震慑住,这位少年太虎了! 就连久经沙场的独孤默也被那两颗小石头抨击了一下心头! 就算自己能想到“重锤桂枝旁击桂花”的方法来破题,可是仅靠两颗石头子,在他手里无异于杯水车薪。 更别说目标在百尺之外。 独孤默默默地望向韦皋,这个人投石进步的迅速,如此登峰造极。 击鼓人也被这几声动静惹得忘了击鼓,他望向那枝通身绿叶不带半点花色的丹桂,又回望韦皋,秋风萧瑟中的聊发少年狂,心中不由得敬佩。 落鼓,鼓声起,众人将桂枝传了又传。 停鼓,桂枝如大家愿,落在商音手里。 第283章 韦氏策划 商音一一扯掉蟹腿,用小腿肉怼出它的大腿肉,吃到嘴里无比美味,真觉得弃蟹离去的李适太不知好歹!遂暼一眼他摇摆离去的背影,像极了螃蟹生前横冲直撞的派头。 “咚”的一声鼓声大起,霎时间犹如天崩地裂,吓得商音没把手里的螃蟹震掉。 原来击鼓人善喜提前下岗,王耀卿见大家意犹未尽,便走出亭外拿起鼓锤接了这活。 商音无耐地晃了下脑袋:“啧啧啧!耀卿兄的鼓技真不敢恭维!你们瞧他的气势,像是将士出征了呢!” 潘安帮着旻旻捂起耳朵,隔空送话:“阿耶,击鼓要温柔些!水中月都要被你震荡碎啦!” “不如我去击鼓!”一双桃花眼风流婉转,作为乐盲的独孤默都实在听不下去了。 “别!”商音忙摆手,趣笑儿说,“独孤默出手,只怕是去打擂台比武招亲咧!” 韦皋是个八卦的,一时嘴快接过话茬,跟大伙儿挤眉弄眼:“他现在哪急什么比武招亲,杨家可还没设下擂台呢!” 话里的男主角一脸难为情,眼鼓鼓地瞪着韦皋。 女主角落雁莫名中枪,手帕捂嘴别过倾城脸,没人瞧得清是羞涩还是偷着乐。 李适那尊活菩萨一走,众人说说笑笑,连独孤默的病容都褪去了几分,嘴角噙着往常的风流韵味。 桂枝你传我传,最后落在韦皋手里。 他一站起来,结实的身板直接挡去了半壁秋风,这可是位真正的武人了。 “我韦皋一介粗人,不会讲笑话逗你们乐,不如你们听我一番壮志凌云如何?” “壮志凌云?”众人疑云。 所在之亭,还是无名亭。 且见韦皋摊掌向亭周围的布局,言语洪亮:“你们瞧,这小破亭外的江方圆几里,狭窄失修,虽左右有张仪楼和散花楼,眼下充其量不过是时人登舟出川的口岸,物不尽其用,白白浪费了它的地理位置!” 好一段承上启下的凌云志,大家听着新鲜,都竖直了耳朵像是抢着听。 而见识过他意图建功立业的滔滔不绝,商音简直晕死!心底直呐喊:他来了,他带着他的“韦氏策划”又来了! “韦氏策划”开启下言,策划人喝了一盏桂花茶滋润唇喉继续开讲:“若是将这一带凿地开源,汇集锦江,与摩诃池连通,一来兴水利;二来水中沙质细腻,解玉最适合不过,可利于蜀地盛产玉石;三来水源从西往东流,南下东吴的水陆交通更为便捷;四来这水源可开解南诏,缓南诏干旱之急,利于两国和睦;五来嘛,也可开辟出一处堪比长安曲江池的游乐圣地,周遭花树除了秋日开的桂花,就是那株上了年龄的攀枝花,实在平白浪费了这片地处精华,若是修葺一番,种上春冬日可赏的梅树亦或其他,将这座亭重建,最好是垒高数尺,待时远眺赏景,俨然一座望江亭!” “这家伙终于讲完了!”商音脑袋无力地架在桌案上,自言自语吐槽,“这还是在玩击鼓传花么?” 策划人发言完毕,准备就坐时忽地拍案而起,吓得商音坐直了身体。 却听策划人兴甚至哉,再补充一句:“连亭名我都想好了,地处中心,交汇东西江流,不如就叫它‘合江亭’好了!” 大家纷纷击节鼓励,期待这一桩能成为丰功伟业。 韦皋也瞧得出他们被自己所言打动,心之向往,便立下誓言:“我韦皋话已出口,自当全力以赴!若是我只是纸上谈兵,那么下场就如……” “嗖嗖”有两声拇指大的石子刺穿空气,比话出得还快些,狠厉地击向方才太子刺入老木棉的丹桂,一前一后,重锤之声耸入云霄,锤得丹桂枝入木五分,同时也击得摇摇欲坠的丹桂漱漱落下,犹如一小场金雨。 “若是我韦皋今日之谈只是纸上谈兵,那么下场就如这些丹桂落花,任由天子处置!” 满腔热血说出来的信誓旦旦,也直入云霄,在座所有人才反应过来是韦皋出手,丹桂如是木棉生出来的一般,驻扎得紧闻风未动,而桂花半星半点都不流恋枝头。 这原本是太子为难独孤默的难题,被韦皋随手可破。 商音微微被他的身手震慑住,这位少年太虎了! 就连久经沙场的独孤默也被那两颗小石头抨击了一下心头! 就算自己能想到“重锤桂枝旁击桂花”的方法来破题,可是仅靠两颗石头子,在他手里无异于杯水车薪。 更别说目标在百尺之外。 独孤默默默地望向韦皋,这个人投石进步的迅速,如此登峰造极。 击鼓人也被这几声动静惹得忘了击鼓,他望向那枝通身绿叶不带半点花色的丹桂,又回望韦皋,秋风萧瑟中的聊发少年狂,心中不由得敬佩。 落鼓,鼓声起,众人将桂枝传了又传。 停鼓,桂枝如大家愿,落在商音手里。 第284章 秋音 一枝桂而已,不慌,小场面。 商音于众望所归的目光中缓缓起身,秋风暗涌,惹得橘红色的霓裳如蝶飞舞,给人耳目一新的冲击,衬着她瓷娃娃般的肌肤,众人仿佛此刻才意识到她容颜不俗,微微呆住。 旻旻话儿跑出嘴:“听说商娘子是位秋娘,我想听曲,可不可以唱一首歌呢?” 听说? 商音心头不由得生恨,听谁说?自然是听王家那位郑主母说了。由此看来,郑染荷没少在小公主面前嚼舌根子。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商音瞧着小公主一脸天真期盼,自当要圆她的梦想了! “别说小公主想听,借着这花好月圆夜,我自己都想要高歌一曲!” 商音清清嗓子,取竹筷击酒觞作磬,择一曲张九龄的《望月怀远》一展歌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歌声清恬温婉,如天上满月洒了一池秋水那般的温柔。佳期应景,歌词向往,引得人人都在望月怀远:独孤默脑海里有儿时父母的模样;旻旻公主在忧心父亲病体未愈已遇中秋寒节;潘安将舍不得吃的螃蟹藏进兜里想留给董阿叔;而韦皋则想象明年的花好月圆夜有娇妻在侧。 “嗷呜——”亭角处一声狼啸,不晓得阿芒忆起了谁,也在对月悲怆,月色仿佛白绒绒的毯子披在它身上,却是一场寒。 商音降了调子逐渐低吟浅唱,此时,桂花落声悄然能闻。 落雁心思细腻,目光投向在座思绪凄迷的各位,明眸如画笔,将众人面容表情绘制于心。转眼望去击鼓人,也许这寂寥秋夜里,唯有业立家成,妻贤子孝的王耀卿才无忧无虑! 一曲相思歌毕,众人回神陆续击节。 旻旻赞赏:“一片宫商,林籁泉韵,曲娘子的歌声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就连我娘娘器重的董秋娘也比不过你!” 仿佛有个特殊的字眼忽然拉扯了潘安心弦,他别过脑袋去问:“董秋娘是谁?” “她是梨园弟子,也像曲娘子这般芳龄。”瞧见潘安大眼睛闪烁,旻旻补充说,“不过,她的眉眼和你一样,笑起来像天上弯弯的月亮。” 商音打了个响指集中他们的注意力,咯咯一笑:“我还有个笑话,你们听着。” “好几年胡师傅带着我们几个去灯市里耍杂技,待场时胡师傅嘱咐年龄最小的小徒孙说:‘以往都怪你憋不住尿搞砸了场,上台后你想撒尿就吹个口哨哼成一首小曲,我在后场听到了就布阵掩护你出来,千万别再当场尿裤裆。’那小徒孙就心想:哦,原来想撒尿就是吹口哨哼首小曲呀!” 商音讲着不由得发笑,见大家听得认真,又正色往下讲:“晚上,小徒孙和胡师傅睡在一起,半夜被尿憋醒,说:‘胡师傅,我想吹口哨哼成曲子’,胡师傅心中疑惑这孩子怎么半夜想哼曲呢?于是认定孩子呓语在说胡话,翻过身连灯烛也懒得点,随口应说:‘大家伙都睡得香呢,等到天亮你再吹口哨哼曲’,小徒孙也只好沉默不吱声。过了半刻……” “小徒孙如何都憋不住了,又重申道:‘师傅,我真的想吹口哨哼曲’,胡师傅意识恍惚:‘难道这孩子半夜发愤图强,决意练好曲子赚大钱来孝敬我?’,于是对小徒孙说:‘你要真的想哼曲就趴在我耳旁小声哼!’话音刚落,哗哗哗……” 韦皋秒懂下文,噗嗤一笑:“这首口哨曲必然清脆如泉!” “还是一涌温泉呢!”领悟到的潘安即刻补充。 商音竖起大拇指:“对!这温泉,这曲儿,味够足!” 其余人七嘴八舌,捧腹大笑: “哈哈哈,胡师傅这也太囧了!” “忒搞笑了他!” “心里头一直想着财,也怪不得事后误解小徒孙的意思!” “商音,快再爆些胡师傅的糗事,越糗越好!” “商音,快给我们讲一个比这个更好笑的!” ……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笑声在桂花飘香中渐渐远去,天上明月也窝入乌云里逐渐远去。 曲终人散,人走茶凉。 秋夜,也实在凉得深邃。 第284章 秋音 一枝桂而已,不慌,小场面。 商音于众望所归的目光中缓缓起身,秋风暗涌,惹得橘红色的霓裳如蝶飞舞,给人耳目一新的冲击,衬着她瓷娃娃般的肌肤,众人仿佛此刻才意识到她容颜不俗,微微呆住。 旻旻话儿跑出嘴:“听说商娘子是位秋娘,我想听曲,可不可以唱一首歌呢?” 听说? 商音心头不由得生恨,听谁说?自然是听王家那位郑主母说了。由此看来,郑染荷没少在小公主面前嚼舌根子。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商音瞧着小公主一脸天真期盼,自当要圆她的梦想了! “别说小公主想听,借着这花好月圆夜,我自己都想要高歌一曲!” 商音清清嗓子,取竹筷击酒觞作磬,择一曲张九龄的《望月怀远》一展歌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歌声清恬温婉,如天上满月洒了一池秋水那般的温柔。佳期应景,歌词向往,引得人人都在望月怀远:独孤默脑海里有儿时父母的模样;旻旻公主在忧心父亲病体未愈已遇中秋寒节;潘安将舍不得吃的螃蟹藏进兜里想留给董阿叔;而韦皋则想象明年的花好月圆夜有娇妻在侧。 “嗷呜——”亭角处一声狼啸,不晓得阿芒忆起了谁,也在对月悲怆,月色仿佛白绒绒的毯子披在它身上,却是一场寒。 商音降了调子逐渐低吟浅唱,此时,桂花落声悄然能闻。 落雁心思细腻,目光投向在座思绪凄迷的各位,明眸如画笔,将众人面容表情绘制于心。转眼望去击鼓人,也许这寂寥秋夜里,唯有业立家成,妻贤子孝的王耀卿才无忧无虑! 一曲相思歌毕,众人回神陆续击节。 旻旻赞赏:“一片宫商,林籁泉韵,曲娘子的歌声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就连我娘娘器重的董秋娘也比不过你!” 仿佛有个特殊的字眼忽然拉扯了潘安心弦,他别过脑袋去问:“董秋娘是谁?” “她是梨园弟子,也像曲娘子这般芳龄。”瞧见潘安大眼睛闪烁,旻旻补充说,“不过,她的眉眼和你一样,笑起来像天上弯弯的月亮。” 商音打了个响指集中他们的注意力,咯咯一笑:“我还有个笑话,你们听着。” “好几年胡师傅带着我们几个去灯市里耍杂技,待场时胡师傅嘱咐年龄最小的小徒孙说:‘以往都怪你憋不住尿搞砸了场,上台后你想撒尿就吹个口哨哼成一首小曲,我在后场听到了就布阵掩护你出来,千万别再当场尿裤裆。’那小徒孙就心想:哦,原来想撒尿就是吹口哨哼首小曲呀!” 商音讲着不由得发笑,见大家听得认真,又正色往下讲:“晚上,小徒孙和胡师傅睡在一起,半夜被尿憋醒,说:‘胡师傅,我想吹口哨哼成曲子’,胡师傅心中疑惑这孩子怎么半夜想哼曲呢?于是认定孩子呓语在说胡话,翻过身连灯烛也懒得点,随口应说:‘大家伙都睡得香呢,等到天亮你再吹口哨哼曲’,小徒孙也只好沉默不吱声。过了半刻……” “小徒孙如何都憋不住了,又重申道:‘师傅,我真的想吹口哨哼曲’,胡师傅意识恍惚:‘难道这孩子半夜发愤图强,决意练好曲子赚大钱来孝敬我?’,于是对小徒孙说:‘你要真的想哼曲就趴在我耳旁小声哼!’话音刚落,哗哗哗……” 韦皋秒懂下文,噗嗤一笑:“这首口哨曲必然清脆如泉!” “还是一涌温泉呢!”领悟到的潘安即刻补充。 商音竖起大拇指:“对!这温泉,这曲儿,味够足!” 其余人七嘴八舌,捧腹大笑: “哈哈哈,胡师傅这也太囧了!” “忒搞笑了他!” “心里头一直想着财,也怪不得事后误解小徒孙的意思!” “商音,快再爆些胡师傅的糗事,越糗越好!” “商音,快给我们讲一个比这个更好笑的!” ……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笑声在桂花飘香中渐渐远去,天上明月也窝入乌云里逐渐远去。 曲终人散,人走茶凉。 秋夜,也实在凉得深邃。 第285章 毒簪子 笑过后,次日,天际边灰蒙蒙的微亮,不时,一场秋雨急打芭蕉。 有娃儿颠着屁股跑来董氏医馆,撞开门扉就上气不接下气呐喊:“董阿叔,董阿叔!” “赶着下个月药市,你阿叔还不知道早起去哪座山旮旯里逮千年灵药呢!” 商音正拾捣李适稍后来取的补药,抬头瞧见潘安竟是冒雨赶来,冻得他嘴唇发紫身儿打颤的,忙将身上的羽氅披给他。 “姑姑,你快去救救六公主!大夫都说她食物中毒,现下正束手无策呢!” 一遭话急如窗外秋雨。 等商音赶到王家之时,雨势越发滂沱,大夫黑压压地聚了一堂,个个头涔涔,眉宇焦虑。 她服侍随行人,替他卸下蓑衣斗笠,滴水成河,无人来接过,便顺势挂在廊角。绕了个拐角,准备将自己身上的也卸下,即刻眼尖,一双着锦绣翠绢鞋履的脚如螳螂捕蝉缓缓走进。 也不用抬头看,这家里的奴仆也只有墨姑衣着出格且行动鬼祟。 不待她脚步到达,话已临头:“我正还想骂那些守门的怎么放了个叫花子进来呢?什么破蓑衣烂斗笠的尽往王家金贵的柱子上贴!” 墨姑跟主子学得好一做派!一副尖酸刻薄的嘴脸也只敢在欺软怕硬时显摆出来。 商音乍的一听,虽然心中愤恨委屈,但她仍嘴角上扬胸有成竹,只需把身子稍微那么一倾,拐角处,李适凌厉的眉眼如华剑般地扎入墨姑瞳孔。 不待墨姑匍匐请罪,“哎呦”一声惨叫已挨了太子一脚。 连郑染荷的贴身侍女尚且如此轻视商音,更别说其他人了。李适转念一想,脚不留情:“传我命,拖她下去,于王家庭院内杖责,直至雨停!” 命令落地,雨十分助兴,下得更猛烈了。 商音唏嘘不已,瞧着李适挺拔的背梁准备跟上,一双湿漉漉的鞋底准备从墨姑眼前跨去,知道她要抱腿求饶,便下脚飞快,直接从她掌上踩过,丝毫不留余地。 两人现身在堂,瞅见乘龙快婿,把郑染荷吓了一跳,她忙得端茶送水,十分殷勤:“不知太子要来,否则该派人迎接的,臣妇失敬,该罚该罚。” 说完装腔作势命下人跪了一通。 李适睥睨一切,漠然置之:“该罚的人,本宫已经去罚了,郑夫人只要旁观就好。” 话中有话,彼时,一声声惨叫从庭院传来,不待人多听,又被冗长的雨势压了下去。 郑染荷花容失色,其中缘由早有女婢告于她知晓,眼下对待商音如做小伏低一般,“小公主一病,也估计只有商神医能解了。” 商神医? 别的不说,这三个字,商音都觉得对方口出狂言了。 从前跟着舅舅云归,商音不过能识药草,跟着医术藏掖的董灵均,不过医术潦草。 如今,到是来大开眼界,能让蜀地医者都棘手的食物中毒到底是个什么中毒法。 留李适坐堂,商音背着药箱独进了小公主的寝室,莲纹镂空流苏帐下,金枝玉叶的小脸庞如被风雨摧残过,一夜之间暴瘦,脸颊的颧骨犹如惨白的花骨朵突兀冒起。 商音探过脉搏,弱如死水。观察她舌苔,红粉润泽,好奇问:“谁说是食物中毒?” “养生堂的医师先是这么说,后来的医者们束手无策,便都如此说了,呜呜呜,公主每次醒来就呕吐,将昨夜进食之物都吐出来了,都是些桂花糕,桂花茶,还有蟹肉,吐完了也不见清醒……” 哽咽回答的婢女叫如昙,是小公主从皇宫里带出来的侍女。 商音别过脸去,瞧她哭得楚楚动人,想来平日里和公主情意不错,安慰一番便又问:“昨晚亭上宴后,公主与我们辞别,回到王家她可有再进食什么?” “没有了,小公主卸钗环时不小心簪尖子扎到头皮,说是头疼,连沐浴更衣也省去直接入睡了。” “糊涂,笨手笨脚的,簪尖扎到皮肉了也不请医?” 商音恼怒,拨开小公主的秀发,用指尖轻轻去探脑勺,确实摸到如芝麻般大小的风干了的血块。 如昙立刻心慌,带点委屈回答:“当时是公主自己动手的,说是怕别人弄坏了她的凌霄花彩胜,偏偏公主自己失手扎了下,也吩咐无需小题大做请医。” 多说无益,商音为公主施针催吐,见呕物并无异样,便压针刺血。 一波操作下来,旁观的如昙原是安静如鸡,当亲眼目睹公主掌心渗出的是黑血时,双手颤抖,端的铜盆顿时不稳当,“当”的一甩,场面顿时鸡飞狗跳。 惊得李适杯中茶面一晃,他皱眉:“里面是何动静?” 郑染荷进去,骂骂咧咧揪着如昙要去给太子赔罪。 商音白了来人一眼,微嗔:“救公主的命重要还是给太子请罪重要!你且自个儿出去,别扰到我,我还有话要问她。” 太子不在跟前,郑染荷眼珠子瞪两眼商音来出气,骂骂咧咧地告辞:“公主要是救不醒,我看你如何处身!” 商音不理她,扶起如昙,问:“你还记得是哪支簪子扎了小公主吗?” 如昙打开公主的妆奁,昨天公主簪的发饰有尖儿的那三支:镶金碧玉莲花簪、凌霄花彩胜簪、蝶恋花鎏金步摇。 因为不是亲自上手,如昙不太确定是哪支,她心里排除了一番,拿起镶金碧玉莲花簪,“是这支,一定是这支簪子,它的簪身金尖儿是锐些,公主不经常簪的,一簪便被扎伤了!” “确定?” 如昙回想,昨夜听到铜镜前的公主一声哎呦时,发髻四散的公主正摆弄这支镶金碧玉莲花簪,十分点眼,当时其他簪子都已卸毕。 于是点头:“我确定!” 商音对着莲花簪子望闻,果然嗅到了什么不妥之处,“雷公藤”三个字瓜裂似的蹦在脑海,继而明察秋毫,于簪子表面却无收获。 垫在手中足有分量,不知下毒者是否将毒注入簪心的缘故。 难怪在大慈寺,与旻旻接触那一瞬会嗅到雷公藤。回想那日送她凌霄花胜被即刻簪起,发髻间确实有这支莲花簪。 事到如今,雷公藤的味微乎其微,再晚发现几日可难察觉异常了。若非学医之人嗅觉敏锐,商音的鼻子也不过是凑个五官齐整。 她强装镇定,不让如昙瞧出异样。 “这支簪好看得紧,是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吗?” “不。”如昙摇头,“是郑夫人送给公主的见面礼。” 郑染荷? 商音震惊不已,仍不让如昙瞧出异样,仍旧漫不经心:“簪子是好看,但这么锐利的尖儿说不过去,我拿去镀上一层金,过几日再还给公主。” 即刻,包好,收纳入怀中,并嘱咐此事无需禀报公主,到时她很快就能将簪子还回来。 “那商神医,公主究竟中了什么毒?该不会有性命之忧?她等会不会还是醒不过来?”如昙怯问,生怕自己乌鸦嘴。 “食物中毒。”商音将那些医者的话阐述了一遍,收拾好药匣子,“公主脾胃不对桂花的性,以后少食,我先煎药,日后的药你去董氏医馆找我拿,记住,必须亲力亲为。” 神医这般轻松的话语,如昙心里也放下了一巨石头,乐道:“肯定亲力亲为,要是我识药,连采药都乐意。” 小晌,服下汤药的公主咳嗽几声转醒,目光如炬,大有清醒之势,如昙对着北边就拜起阿弥陀佛来。 第285章 毒簪子 笑过后,次日,天际边灰蒙蒙的微亮,不时,一场秋雨急打芭蕉。 有娃儿颠着屁股跑来董氏医馆,撞开门扉就上气不接下气呐喊:“董阿叔,董阿叔!” “赶着下个月药市,你阿叔还不知道早起去哪座山旮旯里逮千年灵药呢!” 商音正拾捣李适稍后来取的补药,抬头瞧见潘安竟是冒雨赶来,冻得他嘴唇发紫身儿打颤的,忙将身上的羽氅披给他。 “姑姑,你快去救救六公主!大夫都说她食物中毒,现下正束手无策呢!” 一遭话急如窗外秋雨。 等商音赶到王家之时,雨势越发滂沱,大夫黑压压地聚了一堂,个个头涔涔,眉宇焦虑。 她服侍随行人,替他卸下蓑衣斗笠,滴水成河,无人来接过,便顺势挂在廊角。绕了个拐角,准备将自己身上的也卸下,即刻眼尖,一双着锦绣翠绢鞋履的脚如螳螂捕蝉缓缓走进。 也不用抬头看,这家里的奴仆也只有墨姑衣着出格且行动鬼祟。 不待她脚步到达,话已临头:“我正还想骂那些守门的怎么放了个叫花子进来呢?什么破蓑衣烂斗笠的尽往王家金贵的柱子上贴!” 墨姑跟主子学得好一做派!一副尖酸刻薄的嘴脸也只敢在欺软怕硬时显摆出来。 商音乍的一听,虽然心中愤恨委屈,但她仍嘴角上扬胸有成竹,只需把身子稍微那么一倾,拐角处,李适凌厉的眉眼如华剑般地扎入墨姑瞳孔。 不待墨姑匍匐请罪,“哎呦”一声惨叫已挨了太子一脚。 连郑染荷的贴身侍女尚且如此轻视商音,更别说其他人了。李适转念一想,脚不留情:“传我命,拖她下去,于王家庭院内杖责,直至雨停!” 命令落地,雨十分助兴,下得更猛烈了。 商音唏嘘不已,瞧着李适挺拔的背梁准备跟上,一双湿漉漉的鞋底准备从墨姑眼前跨去,知道她要抱腿求饶,便下脚飞快,直接从她掌上踩过,丝毫不留余地。 两人现身在堂,瞅见乘龙快婿,把郑染荷吓了一跳,她忙得端茶送水,十分殷勤:“不知太子要来,否则该派人迎接的,臣妇失敬,该罚该罚。” 说完装腔作势命下人跪了一通。 李适睥睨一切,漠然置之:“该罚的人,本宫已经去罚了,郑夫人只要旁观就好。” 话中有话,彼时,一声声惨叫从庭院传来,不待人多听,又被冗长的雨势压了下去。 郑染荷花容失色,其中缘由早有女婢告于她知晓,眼下对待商音如做小伏低一般,“小公主一病,也估计只有商神医能解了。” 商神医? 别的不说,这三个字,商音都觉得对方口出狂言了。 从前跟着舅舅云归,商音不过能识药草,跟着医术藏掖的董灵均,不过医术潦草。 如今,到是来大开眼界,能让蜀地医者都棘手的食物中毒到底是个什么中毒法。 留李适坐堂,商音背着药箱独进了小公主的寝室,莲纹镂空流苏帐下,金枝玉叶的小脸庞如被风雨摧残过,一夜之间暴瘦,脸颊的颧骨犹如惨白的花骨朵突兀冒起。 商音探过脉搏,弱如死水。观察她舌苔,红粉润泽,好奇问:“谁说是食物中毒?” “养生堂的医师先是这么说,后来的医者们束手无策,便都如此说了,呜呜呜,公主每次醒来就呕吐,将昨夜进食之物都吐出来了,都是些桂花糕,桂花茶,还有蟹肉,吐完了也不见清醒……” 哽咽回答的婢女叫如昙,是小公主从皇宫里带出来的侍女。 商音别过脸去,瞧她哭得楚楚动人,想来平日里和公主情意不错,安慰一番便又问:“昨晚亭上宴后,公主与我们辞别,回到王家她可有再进食什么?” “没有了,小公主卸钗环时不小心簪尖子扎到头皮,说是头疼,连沐浴更衣也省去直接入睡了。” “糊涂,笨手笨脚的,簪尖扎到皮肉了也不请医?” 商音恼怒,拨开小公主的秀发,用指尖轻轻去探脑勺,确实摸到如芝麻般大小的风干了的血块。 如昙立刻心慌,带点委屈回答:“当时是公主自己动手的,说是怕别人弄坏了她的凌霄花彩胜,偏偏公主自己失手扎了下,也吩咐无需小题大做请医。” 多说无益,商音为公主施针催吐,见呕物并无异样,便压针刺血。 一波操作下来,旁观的如昙原是安静如鸡,当亲眼目睹公主掌心渗出的是黑血时,双手颤抖,端的铜盆顿时不稳当,“当”的一甩,场面顿时鸡飞狗跳。 惊得李适杯中茶面一晃,他皱眉:“里面是何动静?” 郑染荷进去,骂骂咧咧揪着如昙要去给太子赔罪。 商音白了来人一眼,微嗔:“救公主的命重要还是给太子请罪重要!你且自个儿出去,别扰到我,我还有话要问她。” 太子不在跟前,郑染荷眼珠子瞪两眼商音来出气,骂骂咧咧地告辞:“公主要是救不醒,我看你如何处身!” 商音不理她,扶起如昙,问:“你还记得是哪支簪子扎了小公主吗?” 如昙打开公主的妆奁,昨天公主簪的发饰有尖儿的那三支:镶金碧玉莲花簪、凌霄花彩胜簪、蝶恋花鎏金步摇。 因为不是亲自上手,如昙不太确定是哪支,她心里排除了一番,拿起镶金碧玉莲花簪,“是这支,一定是这支簪子,它的簪身金尖儿是锐些,公主不经常簪的,一簪便被扎伤了!” “确定?” 如昙回想,昨夜听到铜镜前的公主一声哎呦时,发髻四散的公主正摆弄这支镶金碧玉莲花簪,十分点眼,当时其他簪子都已卸毕。 于是点头:“我确定!” 商音对着莲花簪子望闻,果然嗅到了什么不妥之处,“雷公藤”三个字瓜裂似的蹦在脑海,继而明察秋毫,于簪子表面却无收获。 垫在手中足有分量,不知下毒者是否将毒注入簪心的缘故。 难怪在大慈寺,与旻旻接触那一瞬会嗅到雷公藤。回想那日送她凌霄花胜被即刻簪起,发髻间确实有这支莲花簪。 事到如今,雷公藤的味微乎其微,再晚发现几日可难察觉异常了。若非学医之人嗅觉敏锐,商音的鼻子也不过是凑个五官齐整。 她强装镇定,不让如昙瞧出异样。 “这支簪好看得紧,是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吗?” “不。”如昙摇头,“是郑夫人送给公主的见面礼。” 郑染荷? 商音震惊不已,仍不让如昙瞧出异样,仍旧漫不经心:“簪子是好看,但这么锐利的尖儿说不过去,我拿去镀上一层金,过几日再还给公主。” 即刻,包好,收纳入怀中,并嘱咐此事无需禀报公主,到时她很快就能将簪子还回来。 “那商神医,公主究竟中了什么毒?该不会有性命之忧?她等会不会还是醒不过来?”如昙怯问,生怕自己乌鸦嘴。 “食物中毒。”商音将那些医者的话阐述了一遍,收拾好药匣子,“公主脾胃不对桂花的性,以后少食,我先煎药,日后的药你去董氏医馆找我拿,记住,必须亲力亲为。” 神医这般轻松的话语,如昙心里也放下了一巨石头,乐道:“肯定亲力亲为,要是我识药,连采药都乐意。” 小晌,服下汤药的公主咳嗽几声转醒,目光如炬,大有清醒之势,如昙对着北边就拜起阿弥陀佛来。 第286章 雷公藤 来救人一命,事了拂衣去,商音离开王家的时候,众人恭恭敬敬,郑染荷差点没十里红妆敲锣打鼓相送。 屋顶晚云有星光子流淌,医馆门扉嘎吱一声,董灵均披星戴月而归。 瞧见商音还在秉烛夜读,医卷病例堆得快与她脑袋齐,他卸下药篓子打趣:“怎的,你还想考个医状元不成?” “学医又不和读书一样为考个状元。”商音将脑袋凑近他药篓子里,试图瞧他一天天的都整了哪些宝贝回来。 还不等大饱眼福,就被吝啬鬼董灵均的大掌给掰了回来。 “瞧你,小气!” 她欲要做鬼脸嗔怪,才发现董灵均掌心带血,定睛一看,他身上几处都有或大或小的血渍,如染料一样在他素袍子上蔓延开来。 心下了然,商音知道,他为了雪莲灵芝之类的定和狼群拼过命了,不仅胜出,还把狼皮都扒回来了,估计是要给潘安做成毛氅。 “董老兄,你药篓子里有没有雷公藤啊,给我瞅瞅你采的是不是雷公变出来的……” “额……”对方无语。 商音手脚并用,再次靠近董灵均的战利品就要挑战他的底线。果不其然,一枝雷公藤连抢带骗地得手。 枝条长势喜人,连着花果饱满丰收,她晃了晃枝条于掌中蜿蜒,仿佛一条碧绿的小蛇吐着蛇信随时起身攻击。 “你知道吗,今儿就是这一点点雷公藤,差点害了人性命。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商音掏出一方折叠好的绣帕,缓缓展开。 帕子包裹的是一支镶金碧玉莲花簪,董灵均带上手套护好伤口,才拿起簪子研究。灯烛火光沉寂得如投入湖泊里的光束,他的目光如刀子在翡翠莲花里来回游刃,有了发现,立刻取一方洁帕子染湿碱水,来回摩挲簪子。 翡翠莲花竟如掉漆了一般,零零点点脱落出一种碧绿色的粉末。尽管如此,于簪子外观,并无丝毫影响。 毕竟那些细微粉末是外附之物。 现场之人接连诧异,董灵均问:“这翡翠簪子哪来的?” “逛街……逛街路上捡的……”商音回答的支支吾吾,转开话题,“我嗅见雷公藤的毒,原以为是藏入簪心,没想到这般表面又隐蔽。” “这毒粉不只含有雷公藤。” 董灵均心思谨慎,即刻,毒粉连带帕子地被燃于烛火,散发出诡异的绿色光芒。 商音还没来得及研究透彻,就化为灰烬了,再三追问,董灵均才授之一二。 “要是单一的雷公藤毒粉寻常医者一眼就识破,只因为它掺杂了一种南诏竹节虫的精粹,使得雷公藤的毒俱有依附性、伪装性、蔓延性性,极其隐蔽,遇碱水可解。若是少了这一味竹节虫,那么这雷公藤的毒,不过是下毒者的微末技流。” “其三大特性如何理解?”商音半懵懂,探索的目光犹如刚出世的婴孩。 “这么说,比如这支翡翠簪子……” 董灵均应材施教,竖起簪子滔滔不绝,“雷公藤的毒一开始兴许不是直接下在这簪面上,毒粉最先也不是翠绿色的,而是与毒物原体相碰接触,久而久之依附过来的,并且它受翡翠色泽影响,先伪装变色,其次安居乐业。竹节虫的作用,不过是叫人难以发现毒素源头罢了。” 蒹葭在一旁听见,凑趣过来问:“那这雷公藤多狠的毒呢?” “花苞,幼牙,枝皮都含剧毒,一旦入了肠胃或者溶于伤口都是剧毒,立竿见影。虽说外用无妨,但也不保证……” 说到此处,董灵均想起一病例,顺口一提,“从前有位小娘子,花样年华香消玉殒,其原因就是她不熟识雷公藤,采其花卉,前儿簪昨儿簪今儿簪明儿焚香再明儿沐浴再再明儿反反复复,十年又十年,惹得肝脏俱损,受尽折磨,临了声声唤爷娘还想嘱咐将雷公藤的花栽在她坟头……” “……”商音被董灵均的叙述整得有点无语。 “噫,这东西可怕的紧,被有心人做成毒,毒性岂不更毒……”蒹葭瑟瑟发抖,忙将商音把玩的雷公藤打掉。 她不知是好奇还是好学,随口又问:“那么董大夫,为了遮掩这雷公藤的毒,其中用到的竹节虫又是怎么样的虫子呢?” “别问我啊,更多的我再也不知道了。” 董灵均懒得施教,一问摇头三不知,拎起药篓忙忙挥手。 其实他心中也疑惑,中原虽有野生竹节虫,但将其碾成药末都达不到包庇雷公藤毒素的奇效,若是那一种由南诏药王豢养珍贵罕见的物种就可,如人体受孕一般一年顶多一孕,出生后以蚯蚓蜘蛛各色血液喂之,极其繁琐珍贵。 哪怕南诏国灭亡了,在蜀地都碰不到这种生物。若不是董灵均曾习过南诏药植,今日也得是束手无策的一员。 不过,这一话,连商音都隐瞒翡翠簪子来头,他又何必一五一十提及。 第286章 雷公藤 来救人一命,事了拂衣去,商音离开王家的时候,众人恭恭敬敬,郑染荷差点没十里红妆敲锣打鼓相送。 屋顶晚云有星光子流淌,医馆门扉嘎吱一声,董灵均披星戴月而归。 瞧见商音还在秉烛夜读,医卷病例堆得快与她脑袋齐,他卸下药篓子打趣:“怎的,你还想考个医状元不成?” “学医又不和读书一样为考个状元。”商音将脑袋凑近他药篓子里,试图瞧他一天天的都整了哪些宝贝回来。 还不等大饱眼福,就被吝啬鬼董灵均的大掌给掰了回来。 “瞧你,小气!” 她欲要做鬼脸嗔怪,才发现董灵均掌心带血,定睛一看,他身上几处都有或大或小的血渍,如染料一样在他素袍子上蔓延开来。 心下了然,商音知道,他为了雪莲灵芝之类的定和狼群拼过命了,不仅胜出,还把狼皮都扒回来了,估计是要给潘安做成毛氅。 “董老兄,你药篓子里有没有雷公藤啊,给我瞅瞅你采的是不是雷公变出来的……” “额……”对方无语。 商音手脚并用,再次靠近董灵均的战利品就要挑战他的底线。果不其然,一枝雷公藤连抢带骗地得手。 枝条长势喜人,连着花果饱满丰收,她晃了晃枝条于掌中蜿蜒,仿佛一条碧绿的小蛇吐着蛇信随时起身攻击。 “你知道吗,今儿就是这一点点雷公藤,差点害了人性命。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商音掏出一方折叠好的绣帕,缓缓展开。 帕子包裹的是一支镶金碧玉莲花簪,董灵均带上手套护好伤口,才拿起簪子研究。灯烛火光沉寂得如投入湖泊里的光束,他的目光如刀子在翡翠莲花里来回游刃,有了发现,立刻取一方洁帕子染湿碱水,来回摩挲簪子。 翡翠莲花竟如掉漆了一般,零零点点脱落出一种碧绿色的粉末。尽管如此,于簪子外观,并无丝毫影响。 毕竟那些细微粉末是外附之物。 现场之人接连诧异,董灵均问:“这翡翠簪子哪来的?” “逛街……逛街路上捡的……”商音回答的支支吾吾,转开话题,“我嗅见雷公藤的毒,原以为是藏入簪心,没想到这般表面又隐蔽。” “这毒粉不只含有雷公藤。” 董灵均心思谨慎,即刻,毒粉连带帕子地被燃于烛火,散发出诡异的绿色光芒。 商音还没来得及研究透彻,就化为灰烬了,再三追问,董灵均才授之一二。 “要是单一的雷公藤毒粉寻常医者一眼就识破,只因为它掺杂了一种南诏竹节虫的精粹,使得雷公藤的毒俱有依附性、伪装性、蔓延性性,极其隐蔽,遇碱水可解。若是少了这一味竹节虫,那么这雷公藤的毒,不过是下毒者的微末技流。” “其三大特性如何理解?”商音半懵懂,探索的目光犹如刚出世的婴孩。 “这么说,比如这支翡翠簪子……” 董灵均应材施教,竖起簪子滔滔不绝,“雷公藤的毒一开始兴许不是直接下在这簪面上,毒粉最先也不是翠绿色的,而是与毒物原体相碰接触,久而久之依附过来的,并且它受翡翠色泽影响,先伪装变色,其次安居乐业。竹节虫的作用,不过是叫人难以发现毒素源头罢了。” 蒹葭在一旁听见,凑趣过来问:“那这雷公藤多狠的毒呢?” “花苞,幼牙,枝皮都含剧毒,一旦入了肠胃或者溶于伤口都是剧毒,立竿见影。虽说外用无妨,但也不保证……” 说到此处,董灵均想起一病例,顺口一提,“从前有位小娘子,花样年华香消玉殒,其原因就是她不熟识雷公藤,采其花卉,前儿簪昨儿簪今儿簪明儿焚香再明儿沐浴再再明儿反反复复,十年又十年,惹得肝脏俱损,受尽折磨,临了声声唤爷娘还想嘱咐将雷公藤的花栽在她坟头……” “……”商音被董灵均的叙述整得有点无语。 “噫,这东西可怕的紧,被有心人做成毒,毒性岂不更毒……”蒹葭瑟瑟发抖,忙将商音把玩的雷公藤打掉。 她不知是好奇还是好学,随口又问:“那么董大夫,为了遮掩这雷公藤的毒,其中用到的竹节虫又是怎么样的虫子呢?” “别问我啊,更多的我再也不知道了。” 董灵均懒得施教,一问摇头三不知,拎起药篓忙忙挥手。 其实他心中也疑惑,中原虽有野生竹节虫,但将其碾成药末都达不到包庇雷公藤毒素的奇效,若是那一种由南诏药王豢养珍贵罕见的物种就可,如人体受孕一般一年顶多一孕,出生后以蚯蚓蜘蛛各色血液喂之,极其繁琐珍贵。 哪怕南诏国灭亡了,在蜀地都碰不到这种生物。若不是董灵均曾习过南诏药植,今日也得是束手无策的一员。 不过,这一话,连商音都隐瞒翡翠簪子来头,他又何必一五一十提及。 第287章 碎玉 蜀地苍翠漱漱而落,漫山金黄如海,大风一活动,医馆满庭落地的叶漫天飞舞,如枯叶蝶一般自在惬意。 如昙于叶舞间飞来,脚步急促。 商音将药包子封得天衣无缝,递到如昙手里:“这是最后一帖药了,将近一个月,公主的病约摸也好得差不多了,前儿我去把平安脉,服完这帖药也就可观了。” “多谢商神……”如昙的“医”还未落地,已被商音耳快递了个眼神过来,虽然不知她为何不愿担神医之名,改口致谢,“多谢商娘子,我家公主确实近来气血不错,将近一月未梳妆下榻活动,也是闷坏她了。” 提到梳妆,商音顺口一问:“前儿嘱咐你将公主的妆奁撤了换新的,可照做了?” “娘子为公主好,如昙哪敢耽误娘子的吩咐呢!” “奁内的钗环翠翘留不得,也换新一番了么?” 之前确实是这么嘱咐来着,如昙虽然年纪轻,但其中缘由利害也猜得半分,回答得谨慎:“都换过了,病去如抽丝,自当都得焕然一新。就连旁人来探望公主送的人参鹿茸,都一一来请娘子查验过了,除了……” “除了什么?” 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昙心里头偶尔也藏不住话:“除了那枚凌霄花彩胜。公主极其喜欢,旁人碰也碰不得,生怕跌了磕了。公主说是您赠予的,如昙认为自当是可放心的,原本想不提来着。” 那当然! 商音心中笃定,郑染荷送的才东西居心叵测,转念一想,却又不知道郑染荷计算的什么坏算盘,竟然打到金枝玉叶上去了! 偏如今证物被董灵均那个吝啬医鬼给替人消灾似的销赃了,只剩下一支金玉其外的哑巴簪子。 又偏偏商音脑子一根筋,余光目送如昙乖巧归去,偏偏一根筋都用来琢磨郑染荷打的什么坏算盘。 忽略了重中之重,将董灵均提过的“竹节虫的功效”抛之脑后。 常言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到了商音耳朵里,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白听了。 去药市之前,商音特地来探望旻旻公主,看有什么能为她在药市上淘的。 自从李适为她在王家“扩”了道路以后,商音前脚刚踏进去,整座宅子里的奴仆,都像在瞧见蟹后出师。 天地良心,商音可没带钳子。 直到受到外界刺激——郑染荷的嘴脸。 冤家路窄是常有的事。 每次遇见郑染荷,她都满脸踩到一坨屎的表情。 高一尺魔高一丈,也有言道礼尚往来,商音的表情也回敬两坨屎。 “如今这家里比不得从前了,”郑染荷先开尊口,翻白眼撞云,“什么浊物都来踩上一脚,墨姑,快吩咐人去把浊物所到之处都打扫一遍!” 墨姑不善的眼神有所收敛,但还是颠簸着腿脚往宵小堆里发号施令去,看来李适的板子打轻了。 商音嘴皮子不甘下风,顶着骂风受宠若惊:“哟,谢夫人为我接风洗尘!多不好意思啊!” 世上最浪费光阴的事,就是和郑染荷逞嘴皮之强,从小到大亦是浪费多少光阴。 商音索性一寸光阴一寸金,目光往壁院攀爬的草木藤条扫过,话锋变得极快,开口是金:“接风洗尘,夫人千万要洗干净了,可别叫我逮出点什么雷公藤之类的。” “什么雷公藤?”郑染荷一头雾水。 商音指腹摩挲太阳穴,心情舒缓,童年的记忆零零散散拼凑:“我隐约听我阿娘提过,夫人祖上关起门来也是擅用毒的,不过金盆洗手,宅门一敞,世人皆知荥阳郑氏书香门第。” “你莫阴阳怪气的,有话不能大日头底下说?”郑染荷气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这也是“不明对方使的什么路数,无法招架”的缘故。 商音掏出那支镶金碧玉莲花簪,径直抛到对方面前,也不管对方是否反应过来,总之就是破罐子破摔,“哐当”一声鸡蛋碰石头,碧莲样式的翠簪,离了枝茎成碎瓣,折成两壁。 “啊,我的镶金翡翠,这可是我嫁妆里最名贵的……公主央求了我好久我才舍得……” 前一瞬生怕对方抛来个炮弹,郑染荷下意识躲开,这一瞬追悔莫及,那份嫁妆猝然崩裂,她满眼如亲闺女香沉玉碎般了无生趣,与凶手厮杀也十年不晚,现下是急忙拾起碎玉,蜀中妙手回春的修玉巧匠名单一一在郑染荷脑中过了个遍。 第一次刀子嘴斧子心的郑染荷挫败,爽快了的商音快感消失得极快,差点儿“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就要脱口而出。 额…… 怕是包青天狄仁杰强强连手都无法洗刷她的冤屈…… “那个……”商音觉得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于是义正辞严,“你别演戏了啊,你的小辫子可就被我抓到了,可别再有什么雷公藤,电母草之类的把戏了……” 郑染荷蹲地仰视,恶狠狠瞪着这极其不厚道的丫头,巴不得撕碎她为玉殉葬的目光送她消失在公主厢房处,才想起来要咒骂。 “疯子,今天真遇见个疯子!” 第287章 碎玉 蜀地苍翠漱漱而落,漫山金黄如海,大风一活动,医馆满庭落地的叶漫天飞舞,如枯叶蝶一般自在惬意。 如昙于叶舞间飞来,脚步急促。 商音将药包子封得天衣无缝,递到如昙手里:“这是最后一帖药了,将近一个月,公主的病约摸也好得差不多了,前儿我去把平安脉,服完这帖药也就可观了。” “多谢商神……”如昙的“医”还未落地,已被商音耳快递了个眼神过来,虽然不知她为何不愿担神医之名,改口致谢,“多谢商娘子,我家公主确实近来气血不错,将近一月未梳妆下榻活动,也是闷坏她了。” 提到梳妆,商音顺口一问:“前儿嘱咐你将公主的妆奁撤了换新的,可照做了?” “娘子为公主好,如昙哪敢耽误娘子的吩咐呢!” “奁内的钗环翠翘留不得,也换新一番了么?” 之前确实是这么嘱咐来着,如昙虽然年纪轻,但其中缘由利害也猜得半分,回答得谨慎:“都换过了,病去如抽丝,自当都得焕然一新。就连旁人来探望公主送的人参鹿茸,都一一来请娘子查验过了,除了……” “除了什么?” 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昙心里头偶尔也藏不住话:“除了那枚凌霄花彩胜。公主极其喜欢,旁人碰也碰不得,生怕跌了磕了。公主说是您赠予的,如昙认为自当是可放心的,原本想不提来着。” 那当然! 商音心中笃定,郑染荷送的才东西居心叵测,转念一想,却又不知道郑染荷计算的什么坏算盘,竟然打到金枝玉叶上去了! 偏如今证物被董灵均那个吝啬医鬼给替人消灾似的销赃了,只剩下一支金玉其外的哑巴簪子。 又偏偏商音脑子一根筋,余光目送如昙乖巧归去,偏偏一根筋都用来琢磨郑染荷打的什么坏算盘。 忽略了重中之重,将董灵均提过的“竹节虫的功效”抛之脑后。 常言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到了商音耳朵里,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白听了。 去药市之前,商音特地来探望旻旻公主,看有什么能为她在药市上淘的。 自从李适为她在王家“扩”了道路以后,商音前脚刚踏进去,整座宅子里的奴仆,都像在瞧见蟹后出师。 天地良心,商音可没带钳子。 直到受到外界刺激——郑染荷的嘴脸。 冤家路窄是常有的事。 每次遇见郑染荷,她都满脸踩到一坨屎的表情。 高一尺魔高一丈,也有言道礼尚往来,商音的表情也回敬两坨屎。 “如今这家里比不得从前了,”郑染荷先开尊口,翻白眼撞云,“什么浊物都来踩上一脚,墨姑,快吩咐人去把浊物所到之处都打扫一遍!” 墨姑不善的眼神有所收敛,但还是颠簸着腿脚往宵小堆里发号施令去,看来李适的板子打轻了。 商音嘴皮子不甘下风,顶着骂风受宠若惊:“哟,谢夫人为我接风洗尘!多不好意思啊!” 世上最浪费光阴的事,就是和郑染荷逞嘴皮之强,从小到大亦是浪费多少光阴。 商音索性一寸光阴一寸金,目光往壁院攀爬的草木藤条扫过,话锋变得极快,开口是金:“接风洗尘,夫人千万要洗干净了,可别叫我逮出点什么雷公藤之类的。” “什么雷公藤?”郑染荷一头雾水。 商音指腹摩挲太阳穴,心情舒缓,童年的记忆零零散散拼凑:“我隐约听我阿娘提过,夫人祖上关起门来也是擅用毒的,不过金盆洗手,宅门一敞,世人皆知荥阳郑氏书香门第。” “你莫阴阳怪气的,有话不能大日头底下说?”郑染荷气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这也是“不明对方使的什么路数,无法招架”的缘故。 商音掏出那支镶金碧玉莲花簪,径直抛到对方面前,也不管对方是否反应过来,总之就是破罐子破摔,“哐当”一声鸡蛋碰石头,碧莲样式的翠簪,离了枝茎成碎瓣,折成两壁。 “啊,我的镶金翡翠,这可是我嫁妆里最名贵的……公主央求了我好久我才舍得……” 前一瞬生怕对方抛来个炮弹,郑染荷下意识躲开,这一瞬追悔莫及,那份嫁妆猝然崩裂,她满眼如亲闺女香沉玉碎般了无生趣,与凶手厮杀也十年不晚,现下是急忙拾起碎玉,蜀中妙手回春的修玉巧匠名单一一在郑染荷脑中过了个遍。 第一次刀子嘴斧子心的郑染荷挫败,爽快了的商音快感消失得极快,差点儿“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就要脱口而出。 额…… 怕是包青天狄仁杰强强连手都无法洗刷她的冤屈…… “那个……”商音觉得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于是义正辞严,“你别演戏了啊,你的小辫子可就被我抓到了,可别再有什么雷公藤,电母草之类的把戏了……” 郑染荷蹲地仰视,恶狠狠瞪着这极其不厚道的丫头,巴不得撕碎她为玉殉葬的目光送她消失在公主厢房处,才想起来要咒骂。 “疯子,今天真遇见个疯子!” 第288章 入公主厢门前,商音下意识扭头退步,重重打了两个喷嚏,杵在门槛那里差点没缓过来。 旻旻在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果然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尤其是像公主这般年幼,仿佛只围绕着世界的美学转悠,不论淡雅或俗媚,怎么样的珠花她都要在发髻上轮着试一番,应许她不是要挑出最美最合适的,是在创新别致。 旻旻瞧见有客探访也不惊奇,铜花镜里孤芳自赏般的赏春悲秋起来:“商娘子,你瞧,女儿家是可以如此诗情画意地过一生,喜欢的钗环珠花一年三百六十日变着样儿往发髻簪,发髻也可以编得不重样,闲时手捧诗卷品丹青,研墨执笔赋江山。无聊时花鸟走兽任你挑选,抚在掌中与它们亲近,它们也心思灵巧视你为同类,伶俐可亲。举头灯火阑珊,俯视歌舞升平,于这滚滚红尘别有一番热闹,可……” “可那些寺中尼姑为何甘愿与这红尘断舍离呢?夜深人静愁绪时,她们也会不会想簪一头琳琅翠翘呢!” 不过八九岁孩童,言辞竟如八十九的苍凉。 皱下心头的商音嘴角微微蠕动,话也答不上来,心里却翻了白眼:终上所诉,哪里是女人的一生,分明是公主的一生! 其实也可理解,初出皇宫的金枝玉叶,没带上乳母已经不错了,何尝见识过人生百态呢! “嗐,公主,”商音脚步放轻进门来,服侍公主妆扮,“珠花还分廉价昂贵出现在高低贵贱的妆奁里,何况人呢!” 说毕,探入妆奁要寻一支与公主衣裳相似的钗子,拿起赠予的凌霄花胜试图挽住蝴蝶髻。 公主嘟哝起樱桃小嘴儿,“兄长不让我簪这支花胜,先换一支,怕他等会来探病撞见。” “怎么会呢?” “兄长说这是宫花样式,逢年过节时耶耶用它来赏发朝臣妻妾,于我身份不成体统。他还命如昙当面扔到湖里去,亏如昙知我喜好,手一巧变着戏法儿扔了个铜板,响出个水声就算完了。” “他就是这个性子,甭理会他,哪天他精光着身板也不奇怪,穿布衣还委屈他了呢!”商音如妇嫌夫的口气诙谐道来,三言两语,换过一支簪子手法流畅地扮好发髻。 同时,远在成都府更新华丽衣袍的李适突然打了个喷嚏。 想起一事,商音又随口胡诌,“那支莲花簪郑夫人见色泽暗淡便要回去清洁,偏又心疼得紧,许是要锁在她家当体己里了。” “没事呢,我原本也只想着簪几日过个新鲜,就算她肯送我,我也不忍存真心要的。” 旻旻会心一笑,童颜像蝴蝶翅翼下欲要绽放的小花蕾,回忆自己使出浑身解数,或扮爱女或扮土匪,软硬兼施,多少曲折,郑染荷才割肉掉皮似地将簪子送出来。 可如今新鲜劲过去了,哪有不物归原主的,做的公主也不能仗势欺人。 求簪这一话,旻旻也没道理要重点提起,一言略过。 商音顺嘴提醒公主多留心身外之物的东西,可如何会知道,郑染荷连亲女儿出嫁都没舍得祖传下去的东西,碍于公主央求才松口送给的簪子,又怎会舍得藏毒呢! 第288章 入公主厢门前,商音下意识扭头退步,重重打了两个喷嚏,杵在门槛那里差点没缓过来。 旻旻在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果然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尤其是像公主这般年幼,仿佛只围绕着世界的美学转悠,不论淡雅或俗媚,怎么样的珠花她都要在发髻上轮着试一番,应许她不是要挑出最美最合适的,是在创新别致。 旻旻瞧见有客探访也不惊奇,铜花镜里孤芳自赏般的赏春悲秋起来:“商娘子,你瞧,女儿家是可以如此诗情画意地过一生,喜欢的钗环珠花一年三百六十日变着样儿往发髻簪,发髻也可以编得不重样,闲时手捧诗卷品丹青,研墨执笔赋江山。无聊时花鸟走兽任你挑选,抚在掌中与它们亲近,它们也心思灵巧视你为同类,伶俐可亲。举头灯火阑珊,俯视歌舞升平,于这滚滚红尘别有一番热闹,可……” “可那些寺中尼姑为何甘愿与这红尘断舍离呢?夜深人静愁绪时,她们也会不会想簪一头琳琅翠翘呢!” 不过八九岁孩童,言辞竟如八十九的苍凉。 皱下心头的商音嘴角微微蠕动,话也答不上来,心里却翻了白眼:终上所诉,哪里是女人的一生,分明是公主的一生! 其实也可理解,初出皇宫的金枝玉叶,没带上乳母已经不错了,何尝见识过人生百态呢! “嗐,公主,”商音脚步放轻进门来,服侍公主妆扮,“珠花还分廉价昂贵出现在高低贵贱的妆奁里,何况人呢!” 说毕,探入妆奁要寻一支与公主衣裳相似的钗子,拿起赠予的凌霄花胜试图挽住蝴蝶髻。 公主嘟哝起樱桃小嘴儿,“兄长不让我簪这支花胜,先换一支,怕他等会来探病撞见。” “怎么会呢?” “兄长说这是宫花样式,逢年过节时耶耶用它来赏发朝臣妻妾,于我身份不成体统。他还命如昙当面扔到湖里去,亏如昙知我喜好,手一巧变着戏法儿扔了个铜板,响出个水声就算完了。” “他就是这个性子,甭理会他,哪天他精光着身板也不奇怪,穿布衣还委屈他了呢!”商音如妇嫌夫的口气诙谐道来,三言两语,换过一支簪子手法流畅地扮好发髻。 同时,远在成都府更新华丽衣袍的李适突然打了个喷嚏。 想起一事,商音又随口胡诌,“那支莲花簪郑夫人见色泽暗淡便要回去清洁,偏又心疼得紧,许是要锁在她家当体己里了。” “没事呢,我原本也只想着簪几日过个新鲜,就算她肯送我,我也不忍存真心要的。” 旻旻会心一笑,童颜像蝴蝶翅翼下欲要绽放的小花蕾,回忆自己使出浑身解数,或扮爱女或扮土匪,软硬兼施,多少曲折,郑染荷才割肉掉皮似地将簪子送出来。 可如今新鲜劲过去了,哪有不物归原主的,做的公主也不能仗势欺人。 求簪这一话,旻旻也没道理要重点提起,一言略过。 商音顺嘴提醒公主多留心身外之物的东西,可如何会知道,郑染荷连亲女儿出嫁都没舍得祖传下去的东西,碍于公主央求才松口送给的簪子,又怎会舍得藏毒呢! 第289章 你闻到个屁 今夕佳节,九九重阳。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蜀中多仙山,峨眉邈难匹。这日登高节,韦皋攀峰峨眉,衣袂飘飘,触景吟诗。 没承想身后甜美女音揭露:“韦将军所诵之诗虽应时节,却心性凄凉,孤独寄景,将你身后我们这些个大活人置于何处呢!该打!” 他闻声回望,差点忘了,背后可不是活人二三四! 太子、商音、蒹葭、落雁,谁不是峨眉山脚邀约,汗流浃背齐齐奋进到顶峰来的。 蒹葭笑嘻嘻挑着韦皋的错,一边将随手作好的绛囊每人赠一个,其中茱萸最鲜美,红色花果最饱满的囊递给了韦皋。 他摆摆手,笑意指着自己腰间挂的香囊说已有了,扭头趣笑寻商音的不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呀!我不过就是思念长安的兄弟,却被蒹葭挑茬,真是和她主人一个做派,一点面子都不给人留!” 暗戳戳被点名的商音正盛茱萸系在李适臂处,拍拍那条臂膀,踢皮球:“呀,今天佩戴茱萸果然会遇难成祥,太子您听见了没,蒹葭究竟是谁调教出来的,韦将军还赖我的不是了呢!” 蒹葭尴尬,只因送不出去的香囊无处安放,商音巧言帮她转圜:“蒹葭,你快多佩戴两个茱萸囊,太子亲测辟邪有效!我才晚一步佩戴,都不幸替人家背锅了呢!” 高高在上的太子必当为自己开脱:“我可不认,雍王府时可没教过她什么,她生性寡言乖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哪里学来的,大家伙眼睛明亮着呢!” “……”二三四哄笑中,商音说不过,赶忙给自己也配个茱萸,免得祸水又起,忙斟起吉祥酒,也就是菊花酒。 酒是商音学着胡师傅的手法新酿的,偷陶渊明钟爱的菊,窃董灵均珍藏的地黄、当归、枸杞,浸蜀地名产糯米酒,可谓酿美醇凝露,香幽远益精。 就连无数华宴从中过的李适饮尽赞叹:“菊香扑鼻,闻之难忘……” 商音白了他一眼,第一次酿菊花酒不太成熟,分明窃多了董灵均的珍宝,摘的菊花又是新芽新花苞,到嘴的酒香中菊味淡之又淡,何来扑鼻? 便又狠狠白他一眼,一点面子也不给:“嗯,你闻到个屁!” “嗤——”突然很不合事宜的虚恭,仿似裂帛。 众人一惊,忙扭头躲臭,无语。 韦皋脸色大窘,心头直恨自己胃口,食了重阳糕又食蓬饵,一肚顶三,听到有人说屁,竟然忍不住蹦出来了! 为挽回面子,恶作剧一番:“呀,你们闻,什么东西糊了?” 只有李适上当,重新嗅了嗅,嗯,果然闻到了个屁!后知后觉,冷冷望去,想掐死对方的心都有! 落雁在一旁兴致勃勃编起菊花花环,金黄灿菊间掺入几朵茱萸花,绿藤清芳,红黄交替,煞是点眼。原来,李适扑鼻的菊花香不是没有由来。 食过重阳糕,饮完菊花酒,她上峨眉可不是为了过重阳的,寻思着这地儿秀山秀水,望来望去。 瞅她东张西望熟记地形的模样,商音知道这人何时何地都惦记着独孤默的病况,若是游一回湖,这傻姑娘都能想象成那是菩萨取的神仙水,更别说眼下富饶峨眉,晚动身一步,她都怕人参跟人跑了! “眼下天色还早,不如韦将军陪太子继续一览众山小,我和落雁去山里转转,出门时董老兄嘱托我和落雁帮他寻几味药材。” 商音真是解了落雁的难处,力量薄弱的她还愁苦商音贪宴,不愿入林采药呢。 韦皋脑子转得快,狐疑问:“当下一整个月都是药市,这老匹夫需要什么药集市上还怕找不到呀?!” “嗐,你不知道,董老兄有经商的头脑,这时节,他九国贩骆驼,到处吹捧他的灵丹妙药!”商音也担心独孤默,只怕这个担心会被李适误会,巧言解了韦皋的脑机灵。 韦皋相信了,抱不平了两句:“董老贼!谁给他脸面竟使唤两位女儿家!还是在这惬意时节!” 医馆里那厮,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他恰要递进嘴里的菊花酒不妨头被两个喷嚏崩了出来,废了一嘴好酒! 他破口大骂:“哪个瓜娃子背后说我坏话!” 食过重阳膳,借着药市正兴,这老匹夫果然拿出珍藏好久的灵丹妙药去卖,过了秤之后,地黄当归枸杞等妙药加起来居然足足缺了两斤有余! “天杀的,酿神仙酒也用不着两斤药材!” 气得他又骂骂咧咧,抓一把茱萸插满脑门,将不吉利的事通通赶走。 第289章 你闻到个屁 今夕佳节,九九重阳。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蜀中多仙山,峨眉邈难匹。这日登高节,韦皋攀峰峨眉,衣袂飘飘,触景吟诗。 没承想身后甜美女音揭露:“韦将军所诵之诗虽应时节,却心性凄凉,孤独寄景,将你身后我们这些个大活人置于何处呢!该打!” 他闻声回望,差点忘了,背后可不是活人二三四! 太子、商音、蒹葭、落雁,谁不是峨眉山脚邀约,汗流浃背齐齐奋进到顶峰来的。 蒹葭笑嘻嘻挑着韦皋的错,一边将随手作好的绛囊每人赠一个,其中茱萸最鲜美,红色花果最饱满的囊递给了韦皋。 他摆摆手,笑意指着自己腰间挂的香囊说已有了,扭头趣笑寻商音的不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呀!我不过就是思念长安的兄弟,却被蒹葭挑茬,真是和她主人一个做派,一点面子都不给人留!” 暗戳戳被点名的商音正盛茱萸系在李适臂处,拍拍那条臂膀,踢皮球:“呀,今天佩戴茱萸果然会遇难成祥,太子您听见了没,蒹葭究竟是谁调教出来的,韦将军还赖我的不是了呢!” 蒹葭尴尬,只因送不出去的香囊无处安放,商音巧言帮她转圜:“蒹葭,你快多佩戴两个茱萸囊,太子亲测辟邪有效!我才晚一步佩戴,都不幸替人家背锅了呢!” 高高在上的太子必当为自己开脱:“我可不认,雍王府时可没教过她什么,她生性寡言乖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哪里学来的,大家伙眼睛明亮着呢!” “……”二三四哄笑中,商音说不过,赶忙给自己也配个茱萸,免得祸水又起,忙斟起吉祥酒,也就是菊花酒。 酒是商音学着胡师傅的手法新酿的,偷陶渊明钟爱的菊,窃董灵均珍藏的地黄、当归、枸杞,浸蜀地名产糯米酒,可谓酿美醇凝露,香幽远益精。 就连无数华宴从中过的李适饮尽赞叹:“菊香扑鼻,闻之难忘……” 商音白了他一眼,第一次酿菊花酒不太成熟,分明窃多了董灵均的珍宝,摘的菊花又是新芽新花苞,到嘴的酒香中菊味淡之又淡,何来扑鼻? 便又狠狠白他一眼,一点面子也不给:“嗯,你闻到个屁!” “嗤——”突然很不合事宜的虚恭,仿似裂帛。 众人一惊,忙扭头躲臭,无语。 韦皋脸色大窘,心头直恨自己胃口,食了重阳糕又食蓬饵,一肚顶三,听到有人说屁,竟然忍不住蹦出来了! 为挽回面子,恶作剧一番:“呀,你们闻,什么东西糊了?” 只有李适上当,重新嗅了嗅,嗯,果然闻到了个屁!后知后觉,冷冷望去,想掐死对方的心都有! 落雁在一旁兴致勃勃编起菊花花环,金黄灿菊间掺入几朵茱萸花,绿藤清芳,红黄交替,煞是点眼。原来,李适扑鼻的菊花香不是没有由来。 食过重阳糕,饮完菊花酒,她上峨眉可不是为了过重阳的,寻思着这地儿秀山秀水,望来望去。 瞅她东张西望熟记地形的模样,商音知道这人何时何地都惦记着独孤默的病况,若是游一回湖,这傻姑娘都能想象成那是菩萨取的神仙水,更别说眼下富饶峨眉,晚动身一步,她都怕人参跟人跑了! “眼下天色还早,不如韦将军陪太子继续一览众山小,我和落雁去山里转转,出门时董老兄嘱托我和落雁帮他寻几味药材。” 商音真是解了落雁的难处,力量薄弱的她还愁苦商音贪宴,不愿入林采药呢。 韦皋脑子转得快,狐疑问:“当下一整个月都是药市,这老匹夫需要什么药集市上还怕找不到呀?!” “嗐,你不知道,董老兄有经商的头脑,这时节,他九国贩骆驼,到处吹捧他的灵丹妙药!”商音也担心独孤默,只怕这个担心会被李适误会,巧言解了韦皋的脑机灵。 韦皋相信了,抱不平了两句:“董老贼!谁给他脸面竟使唤两位女儿家!还是在这惬意时节!” 医馆里那厮,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他恰要递进嘴里的菊花酒不妨头被两个喷嚏崩了出来,废了一嘴好酒! 他破口大骂:“哪个瓜娃子背后说我坏话!” 食过重阳膳,借着药市正兴,这老匹夫果然拿出珍藏好久的灵丹妙药去卖,过了秤之后,地黄当归枸杞等妙药加起来居然足足缺了两斤有余! “天杀的,酿神仙酒也用不着两斤药材!” 气得他又骂骂咧咧,抓一把茱萸插满脑门,将不吉利的事通通赶走。 第290章 正义跟着五官跑 峨眉半山腰,采药歌谣跟随脚印于林子里深入浅出。 “……救病扶病为首要,入林踏露寻良药。草木果谷蔬兽鳞,金木水火生五味。人参灵芝第一药,扶元养气百病消。八仙长寿阎王跑,白术熟地不可少……” 商音哼着曲儿,目光放亮,采撷一撮繁缕置入竹节编织的篓,篓已药满为患。 当空雁长鸣,她闻声昂首,目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秋叶,叹说:“归时节一轮秋,这雁准是飞向雁南峰,那山海拔不大高,又有人种了大片的腊梅,阳光酷喜融化梅枝头的霜雪,它们在那过冬可暖和了,还有人投喂吃的,也不会独孤。” 落雁在不远处的落叶窝里遇见了朵大小如掌的灵芝,压根没注意商音的自言自语,忙挖灵芝的脚,半知半解隔空传话:“什么?独孤默要吃腊梅枝融化的雪?雁南峰是?他拿来泡茶吗?” “……” 一连不相干的三问,商音无语,走近了趣笑:“你看着,等他生龙活虎了,不仅吃花吃雪,还泡茶泡女人呢!” 调侃中对独孤默的孟浪德行一点也不冤,却有人要替他申冤。 “可我和他相处以来,他刚正谦和,君子风度。以他的身家背景,若真正孟浪,家中早已遍地脂粉香气。兴许,他万花丛中只呵护一株仙草呢。” “……”人的正义会跟着五官跑?商音翻了个白眼,不想去驳回。 落雁倾城一笑,谈吐总是这般随性柔和,这副好面孔好修养叫人不忍反驳,何况还是鸡毛蒜皮的事。 她见商音语塞,便莞尔别过脸继续忙活,取随身的绢子将灵芝裹得厚实才放入药篓子,如获珍宝,深怕山路十八弯给磕了碰了,深怕独孤默入口时少了一嘴。 这样的小心翼翼落在商音眼里,难免失落感叹,“要是他也如你一般就好了……” “没事,我不求他如何待我,我愿意待他好这是我自愿……”落雁稀里糊涂回应。 对方苦笑不得,自己话中的“他”另有其人,没来由地觉得,同样是被爱,李适却比不上落雁,只得纠正:“我是说,要是他也这样待我就好了……” 仿佛无意暴露了心底的奢求渴望,落雁大家闺秀出身,觉得自己方才不打自招有失矜持,脸颊绯红了好一会,同时又惆怅,商音竟不懂她的苦楚。 菊香清淡,落雁拨正了脑袋上微微倾斜的菊花草环,口吻淡泊如菊:“商音,我们打认识起就亲密,你见我对他付出就羡慕他,却不是先心疼我,可见,谁都希望被爱,却忽略了先去爱别人。” “嗯?”商音顿时眉角郁色,隐约懊恼,“惭愧,你说话往往一针见血,细思自己的所做所为,确实乏善可陈。” 想好今后该做些什么去温暖那个冰雕怪,霎时,秋雨绵如针,当下没有时间再去计较儿女情长,两位俏娘子急忙往山脚去。 戴月荷锄归。 董灵均早早依靠着大门,像是在接待二位劳者满载归来,直到商音步履将近,朝她伸出手掌。 “今天出奇地有人接风洗尘喔!”商音装傻充愣,要将手中药锄递到他掌心。 “诶——”本意是兴师问罪讨要药材的董灵均见势头不对,忙缩回手,料想那药锄就不轻不重地砸在自己脚趾头上。 她俩六亲不认的步伐,后头惊天哀嚎,骂骂咧咧。 次日,董灵均将商音赔给的药材研成所谓的灵丹妙药,治顽疾的、解毒的、求子的、乌发的、蒙汗的,杂七杂八往葫芦里叮咚响,收拾好行头就混迹药市去了。 蜀地药市,于梓州悄然兴起,药市始祖之地,南来北往,最是宏盛。 毕竟集市规模涉广,梓州近年市景打假与维护方面很是欠缺,韦皋临危受命赶赴梓州,商音与落雁则是购猎一同前往。从成都到梓州快马加鞭也不过是两日的路程,董灵均执拗不与商音他们一路,独自徒步而去。 买与卖一同出发,念起昔日初识的闹剧,商音在歧路时调侃说:“董老兄,你得小心点,我在梓州可没有人脉,市署的人把你抓了去我是不知道的!” 他无所顾忌,挥手自兹去。 第290章 正义跟着五官跑 峨眉半山腰,采药歌谣跟随脚印于林子里深入浅出。 “……救病扶病为首要,入林踏露寻良药。草木果谷蔬兽鳞,金木水火生五味。人参灵芝第一药,扶元养气百病消。八仙长寿阎王跑,白术熟地不可少……” 商音哼着曲儿,目光放亮,采撷一撮繁缕置入竹节编织的篓,篓已药满为患。 当空雁长鸣,她闻声昂首,目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秋叶,叹说:“归时节一轮秋,这雁准是飞向雁南峰,那山海拔不大高,又有人种了大片的腊梅,阳光酷喜融化梅枝头的霜雪,它们在那过冬可暖和了,还有人投喂吃的,也不会独孤。” 落雁在不远处的落叶窝里遇见了朵大小如掌的灵芝,压根没注意商音的自言自语,忙挖灵芝的脚,半知半解隔空传话:“什么?独孤默要吃腊梅枝融化的雪?雁南峰是?他拿来泡茶吗?” “……” 一连不相干的三问,商音无语,走近了趣笑:“你看着,等他生龙活虎了,不仅吃花吃雪,还泡茶泡女人呢!” 调侃中对独孤默的孟浪德行一点也不冤,却有人要替他申冤。 “可我和他相处以来,他刚正谦和,君子风度。以他的身家背景,若真正孟浪,家中早已遍地脂粉香气。兴许,他万花丛中只呵护一株仙草呢。” “……”人的正义会跟着五官跑?商音翻了个白眼,不想去驳回。 落雁倾城一笑,谈吐总是这般随性柔和,这副好面孔好修养叫人不忍反驳,何况还是鸡毛蒜皮的事。 她见商音语塞,便莞尔别过脸继续忙活,取随身的绢子将灵芝裹得厚实才放入药篓子,如获珍宝,深怕山路十八弯给磕了碰了,深怕独孤默入口时少了一嘴。 这样的小心翼翼落在商音眼里,难免失落感叹,“要是他也如你一般就好了……” “没事,我不求他如何待我,我愿意待他好这是我自愿……”落雁稀里糊涂回应。 对方苦笑不得,自己话中的“他”另有其人,没来由地觉得,同样是被爱,李适却比不上落雁,只得纠正:“我是说,要是他也这样待我就好了……” 仿佛无意暴露了心底的奢求渴望,落雁大家闺秀出身,觉得自己方才不打自招有失矜持,脸颊绯红了好一会,同时又惆怅,商音竟不懂她的苦楚。 菊香清淡,落雁拨正了脑袋上微微倾斜的菊花草环,口吻淡泊如菊:“商音,我们打认识起就亲密,你见我对他付出就羡慕他,却不是先心疼我,可见,谁都希望被爱,却忽略了先去爱别人。” “嗯?”商音顿时眉角郁色,隐约懊恼,“惭愧,你说话往往一针见血,细思自己的所做所为,确实乏善可陈。” 想好今后该做些什么去温暖那个冰雕怪,霎时,秋雨绵如针,当下没有时间再去计较儿女情长,两位俏娘子急忙往山脚去。 戴月荷锄归。 董灵均早早依靠着大门,像是在接待二位劳者满载归来,直到商音步履将近,朝她伸出手掌。 “今天出奇地有人接风洗尘喔!”商音装傻充愣,要将手中药锄递到他掌心。 “诶——”本意是兴师问罪讨要药材的董灵均见势头不对,忙缩回手,料想那药锄就不轻不重地砸在自己脚趾头上。 她俩六亲不认的步伐,后头惊天哀嚎,骂骂咧咧。 次日,董灵均将商音赔给的药材研成所谓的灵丹妙药,治顽疾的、解毒的、求子的、乌发的、蒙汗的,杂七杂八往葫芦里叮咚响,收拾好行头就混迹药市去了。 蜀地药市,于梓州悄然兴起,药市始祖之地,南来北往,最是宏盛。 毕竟集市规模涉广,梓州近年市景打假与维护方面很是欠缺,韦皋临危受命赶赴梓州,商音与落雁则是购猎一同前往。从成都到梓州快马加鞭也不过是两日的路程,董灵均执拗不与商音他们一路,独自徒步而去。 买与卖一同出发,念起昔日初识的闹剧,商音在歧路时调侃说:“董老兄,你得小心点,我在梓州可没有人脉,市署的人把你抓了去我是不知道的!” 他无所顾忌,挥手自兹去。